《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1、蜂毒 1、蜂毒 【楔子】 1928年,乾隆帝裕陵。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沉睡百年的地宫被打破了宁静,东陵大盗孙殿英带兵炸开裕陵地宫大门!他们浑然不管这里安葬着一帝二后三皇贵妃,只顾劫掠,将几人的遗骸翻扯在地。突地,有人惊声尖叫:“……这个女人,竟竟然没有腐烂!” “胡说八道!都死了150多年了,怎么能没烂!” 那人又哆哆嗦嗦说:“是,是真,真的!……” 众人执着火把聚拢过去——历经153年,那个凤冠的女子,含笑可掬,眉目如生。 不管那些强盗如何猜测,她都静静睡着,仿佛153年的时光从未曾远去。依稀在她的梦里,依旧是紫禁城的红墙碧瓦,六宫粉黛环佩叮当、裙裾婆娑,齐声道:“恭请皇上圣安……” . 【正文】 公元1740年,即乾隆五年。 京北,皇室庄田。 正是盛夏,湛蓝湛蓝的天儿底下,漫山遍野开满了花儿,大群的蜜蜂穿梭花间采蜜。 这是一处蜂田,由内务府内管领下正黄旗包衣人耕种和管理。所得蜂蜜供奉入宫,供御膳房做饽饽、御药房和药所用。 时年十四岁的魏婉兮高高坐在一个岗子上,两手托着香腮,腿儿悬在半空,遥遥望着这一片青空花田。可是那样明媚的天光和花色却都无法赶走她眼底迷茫的惆怅。 她已经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 再坐久了,娘会派人来找。此时万般杂念都得摁下,她须下狠心了。 她深吸口气,从手边的陶罐子里掏出蜂蜜涂了自己满脸满身,然后一咬牙,照直了冲进了花田里去。 嘤嘤,嗡嗡,登时惊起蜜蜂无数。 . “这是怎么说的?” 掌灯时分,魏父清泰急急从外回来,不及褪下官服,便急急奔进内宅。 清泰妻、婉兮母杨氏迎上来,也是一脸的忧色之外,又挂满了歉意:“老爷赶回来了?老爷在宫里的差事可还顺当?” 清泰官职“包衣大”,汉称“内管领”,主管蜂田采蜜供奉内廷;除此,还要每两个月进内务府中轮值,负责宫内洒扫、采买等事物。这个月正是清泰应差,他刚离开庄田进宫没几天,没想到就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我能不回来么?!宫里的差事自然要紧,可是眼前这事儿岂不更是要脑袋的!下月就是内三旗的秀女引见之期,去岁咱们九儿便以病请免,累参领大人、佐领大人数度亲自垂问,唯恐咱们有包藏之嫌。太爷也从宫里发过数封家书,反复谆嘱定不可在此事上出了岔头,恐累及全家。今年若再不能应选,你让我怎么向太爷和上头交待?” 作为内三旗包衣女子,年满十三,就要应内务府每年一回的秀女引见。内务府选秀有别于八旗女子选秀,选中者并非为嫔妃,而只为官女子,服侍帝后与各宫主子的起居。若有在籍女子未经引见便自行婚嫁,或者有隐瞒、谎报者,会连累家族与上头主管官员获罪。 杨氏也是满面愁容:“引见女子的规矩咱们自然是不敢违的,可是咱们九儿偏两回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受了邪风。九儿的体质老爷岂有不知的,实在并非故意为之,真真儿怪不得咱们九儿,也怪不到咱们家啊。” 说着话,已是走到女儿房门前。 清泰叹了口气:“也只好先看看情形,再做定夺吧。” . 房内,魏婉兮听得门外动静,便连忙起了身。 回首望身后妆奁镜子里,那清丽灵动的眉眼间印着片片的红,像是没搽匀的胭脂。虽则碍眼,却竟然丝毫无损她姿容,叫她忍不住幽幽叹息一声。 清泰和杨氏前后走入,魏婉兮忙上前蹲身:“请爹爹大安。” 清泰的目光朝魏婉兮兜过来,她能感知到那目光里蕴含的不快。幸好母亲先迎上来扶起她,笑吟吟叮嘱:“该叫阿玛。虽则咱们是旗鼓佐领下的汉姓人,可也是在旗,一切礼俗皆应按旗俗办理,再不是旗外汉人。更何况你将来指不定要进宫伺候,这般小事便皆不可再有半点行差踏错。” 魏婉兮忙俯首听训:“是,女儿记下了。” 清泰沉着脸走上前来,左右细看,见女儿面上只有片片红斑,却没有去年那般瘆人的疙瘩,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不似去岁那般吓人。还有一个月,还来得及调理。” 魏婉兮心底一梗,仰首望向父亲,目光中潋滟一闪,却被杨氏紧忙拉了一把。杨氏向清泰赔笑:“老爷说的是。” 魏清泰这才点点头,转身便朝外去。 杨氏在女儿手腕上一掐,以示警告,回头便连忙跟上清泰:“老爷这是哪里去?今晚上不在家歇一宿么?” 清泰脚步未停,一路又走出家门去:“宫里的差事哪里敢有半点怠慢!所幸没有大碍,我这便连夜赶回去了。你在家中好生找个大夫替九儿看着,务必不可再出差池。否则咱们一家的性命,就败在这丫头手里了!” 杨氏迭声称是,目送清泰上马远去,这才立在家门口深深叹了口气。 夫君的担心,她懂;可是身为母亲,女儿的心思她又岂有不疼惜的? . 见爹娘都离去,魏婉兮懊恼坐回妆奁前,已是红了眼睛。 “去年好歹还起了一脸的疙瘩,大夫也嘱咐不能见风,更不便见人,这才避过了了引见。可是今年只红了这么几块而已,这又怎么说?” 立在一边的丫头二妞也替魏婉兮着急:“姑娘,我也都去打听了。老蜂农都说这蜜蜂咬啊,起初是最厉害的,别说起一脸的疙瘩,有的还会送掉性命呢!可是兴许是蜂子咬过之后,血里就存了老的蜂毒,于是其后再遇蜂子咬,倒没那么严重了。顶多也就如姑娘这般,脸上起几片红就罢了。” 婉兮懊恼不已:“早知这样不顶事,又何苦还连累了旁人。” 二妞也点头:“倒不知那两位公子……”话未说完,叫魏婉兮给一把拦住。宛兮指指门外,悉悉索索传来衣裙摩挲的声响。 “还知道这回不顶事了?”帘子一挑,杨氏叹着气走进来,“亏你今年白白又冒这样的险!” 魏婉兮黯然起身,奔过来抱住杨氏的手臂:“娘亲……” 杨氏拍了她手背一记:“又忘了!叫额娘。” “额娘,”婉兮鼻尖发酸:“女儿不愿进宫。” “额娘何尝舍得你?”杨氏也抱住女儿,噙住满眼的泪:“那宫里又哪里是女儿家的好去处?更何况咱们是包衣人,进宫也是当奴才的。即便千万里选一偶有获皇上垂青的,将来的位分上也总有限制,又如何与正身旗人家的闺秀格格们相比呢?” - 【深宫多怨女,难得未惋惜。】 2、公子 2、公子 次日天刚蒙蒙亮,婉兮便悄悄带了二妞出门,两人没敢走前门,绕到后门去。 二妞开门都是蹑手蹑脚的,却不想还是叫早起买菜回来的厨娘给发现了。 通禀到杨氏处,杨氏捉住女儿的手腕直叹气:“我的姑奶奶,你阿玛昨晚走时嘱咐了,这个月务必好生调理你这脸上的红斑。你这又要出门,又吹了风可怎生好?” 婉兮盈盈一拜:“额娘,女儿是想去瞧瞧五妞。她方从宫里被遣出来,女儿自幼与她交好,总该去探望。也是因着这张脸,方不敢青天白日去,才要拣着这蒙蒙大早去呢。” 二妞在旁偷笑,心说:姑娘好急智。 杨氏果然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好好的丫头,这才进宫一年,怎么就给撵回来了?她原生得标致,她阿玛和额娘还指望她在宫里能熬成主子,叫一门亲族有个巴望呢。” 二妞忙说:“听说是宫里的娴主子嫌她眼疾,看不清东西。” 婉兮垂下臻首:“额娘看得明白,五妞最是眼聪目明,哪里来的眼疾?” 说白了,不过是宫里的主子容不下宫女生得标致,索性寻个由头撵出来罢了。 “她受了委屈,即便出了宫,也拘着身份自不敢与人讲说,女儿若再不念着小时候的情分去瞧瞧,那真要憋屈死她了。” 杨氏觑着女儿,便也幽幽点头:“好,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女儿的心她何尝不懂。既然引见怕是躲不过去了,那宫里的人心险恶,女儿自是应该预防一二的。 . 出了门,朝周家走出去几十步,婉兮回头悄悄瞄着额娘已经回去了,这便拐着二妞转向街市去。 二妞低低笑:“姑娘其实是惦着那两位公子……” “你又乱说嘴!”婉兮拍了她手背一记:“他们受了我连累,被蜂子咬了满脸满身,若有性命危险,我要怎么才能赎?” 二妞也不敢玩笑了,急忙垂下头去跟住了婉兮,急急朝客栈去。 . “哟嘿!你倒好尊贵的身份,昨儿害的人,整晚不见照面,今早上才来!”挑帘子进了门,一个哈哈珠子迎上来,急赤白脸地上前就呵斥。 婉兮咬住菱唇,垂首受了这个责。 她昨儿狠下心一头扑进花田里去,却没成想花田里不知何时多了四个人:两位主人模样的华服公子、一个哈哈珠子、一个家丁。等她看见他们已经晚了,蜂子已是发了疯,除了一部分咬她的,其余的全都扑向了那四个人。 许是因为他们人多,蜂子感受到威胁更大,所以到头来她没什么大碍,那边四个人却遭了殃。 那哈哈珠子和家丁都拼了命,全然不顾自己,只扑上去救护两位主子。哈哈珠子手脚灵活,跟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家丁就更是了得,干脆从腰间拔了火折子出来,迎风一晃点着了,点燃了路边荒草,放起烟来。 她惹起的纷乱里,那年长的公子一边从容以一管玉笛拨开蜂群,却吩咐家丁:“去照看那位姑娘。” 3、规矩 3、规矩 那家丁一听便急了:“主子!请恕奴才不往!” 公子长臂挥舞,婉兮只来得及看清那玉笛一段系着的大红穗子在烟雾蜂群与斑斓花色里翩然翻飞,却看不清那个人如何竟然能只用一管玉笛便能对抗蜂群。纷乱之中只听他嗓音清越,简洁吩咐:“我无大碍,你去就是。万勿令那位姑娘受了伤。” 于是到头来惹祸的婉兮自己没受什么伤,倒累得对方两位公子最后担了不小的创痛。年长的公子还好些,那位年轻些的竟至晕倒在地。 婉兮只咬住唇,小心望向里间,只悬心着那二人伤势如何,并不将那哈哈珠子的呵责放在心上。 . 妙眸顾盼,而内间也仿佛与她应答一般,一声男子清越嗓音传出来:“毛团儿,不得无礼!快请姑娘进来。” 二妞这才终于有机会插话,她狠狠剜了那哈哈珠子一眼:“敢情你叫毛团儿啊。不瞒你说,我们姑娘养的条笨狗在外面偷人生的野种,也叫毛团儿。” 那哈哈珠子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你!” 婉兮也蹙眉,只得暗掐二妞一把:“小蹄子,你浑说什么?” 说着话,帘子一挑,那年长的公子已经迎了出来。 婉兮忙关切望去,只见那公子今儿换了一身月白的箭袖,腰上系着湖蓝的丝绦,左右各垂下一个荷包。头上没戴帽,只一根乌光水滑的辫子垂下来。行走之间辫梢轻摇,隐约看见辫梢上系了个白玉的葫芦坠儿,坠儿下头也同样系着湖蓝的穗子。 整个人便如水中托起的一轮明月,华光潋滟,却又不灼人眼目。 婉兮原本是关心他伤势,便直愣愣盯着看过去,结果一看之下便不觉红了脸,急忙垂下头去。 “请大爷的安。” 她微微蹲身。因不知对方姓名,只能循着那两位公子一年长一年幼的次序,称此人为“大爷”,那人为“小爷”罢了。 “不知二位爷,今日可大安了?” 那公子含笑点头:“我没事了。只是昨夜晚间有些刺痒,抹了些薄荷膏子就止了。你放宽心。” 婉兮这才轻吐口气:“那位小爷……” 毛团儿在旁边觑着,一边用眼神儿跟二妞厮杀,一边颇有些不忿主子竟然对这姑娘这般和善,便趁机嘀咕了声:“我们小爷还在炕上躺着呢!我告儿你,你这回脑袋都甭留着了!” 那公子长眉倏然一结:“毛团儿!我看你这条舌头也是不想要了!” 公子的话说得虽有些狠,可是语气却还是平和的。倒像亲近的主仆之间的玩笑话,可是不知怎地,那毛团儿竟然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向上叩头:“主子饶了奴才,奴才再不敢欠嘴了!” 公子唇角微微一勾,然后赐下一个字:“滚~” 毛团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婉兮则惊讶得有些收不回神。 眼前这位爷,丰姿俊雅,华服重器,气度看上去倒像是江南的汉人。可是这奴才的规矩却怎么这样严? 4、重九 4、重九 “主子……”正愣怔间,内间传来低低虚弱的呼唤。 那年长的公子忙回身,动作略有些生涩地挑开门帘道:“姑娘,快请进吧。” 婉兮便又是一怔。 看这位公子的举止,倒像是极少迎来送往的,就连这样简单的挑帘子,也仿佛极少做过。可是看这公子气度又分明是极善与人结交之人啊…… “谢大爷。”婉兮也惦着里面那人,便摁下杂念,连忙进门。 实则听那声音年轻,应该是那位小爷。只是那位小爷看装束应是这位大爷的弟弟,或者友辈,小爷又怎会叫大爷“主子”? 婉兮想不明白,甩甩头,只当自己是听错了。说不定说话的那天的家丁。 . 婉兮进了内间,方见那位小爷躺在炕上,脸色本虚白,偏一脸的红疙瘩,跟她去年的模样一个模子。 婉兮的心便是一个翻涌,直被歉意湮没。 幸好旗人家的女儿,于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谨,她便赶紧上前查看。 炕上的少年已快看不出本来面目,却还勉力睁开肿了的眼睑,朝着她笑:“你来啦。瞧你,已无大碍。那就好了。” 婉兮眼窝一热,险些落泪。也顾不得别的,见那少年手伸过来,便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指尖悄然搭上他脉搏。 “小爷……都是我的错,叫你受苦了。” 那少年尽管红头胀脸,可是笑容依旧如清风拂面:“是蜂子咬的,怎成了你的错。我回头找那些蜂子报仇去就罢。” 婉兮心下温暖,情不自禁将他手腕又握紧了些。 心下暗道:真是自己命好,遇见这二位通情达理的爷,才将这一场要命的祸事转圜成了一场相遇。 年长的公子也凑过来,与婉兮并肩细看小爷情形。两人挨着近,他身上一线淡淡的香气不经意飘到她鼻息间。她从未闻过这样的香,只觉馨暖之间又夹着沁凉,叫人安心之余,又不混沌。 她心头微微一撞,急忙收摄心神。却又听得那年长公子柔声低唤:“九儿……” 婉兮心又一撞,忙垂首应:“哎。” 几乎与他同时,炕上的少年也答:“在。” 两人说完都愣住,互望一眼,都有些呆住。 年长公子也不由得扬眉看过来:“你……也叫九儿?” 婉兮这方察觉自己错了,红了脸赶紧松了手,“唐突了!原来大爷是在唤小爷……” 年长公子微笑,侧坐炕沿儿,抬眼含笑看她:“他在家行九,所以家里人都叫他小九。你呢?也是如此缘故么?” 婉兮忙红着脸摇头:“不,是因为我九月初九的生辰。” 说完略有些后悔,吐了吐舌。这话,她原不愿与人提起。 只因曾有算命先生看过,说九为阳数最大,重九就更是极阳之数。通常这样的极阳之数都只有帝王家才担得起,而婉兮生在重九之日,又是女身,算命先生说这样的女孩儿家怕是注定要嫁进皇家的。 5、四爷 5、四爷 婉兮只顾想着往事,倒没留自己吐舌那娇俏一幕,尽数落进了两位公子眼底。侧坐炕沿儿的大爷垂眸淡淡一笑,那小爷却已不由得看出了神。 “九儿~,真是好名字。”那大爷颔首微笑,黑亮瞳仁无声在婉兮面上转过。 他叫婉兮的“九儿”是两个字分开了叫,之前叫那位小爷“九儿”却是两个音合在了一起叫。相比之下,他叫婉兮的声音更柔。分开的两个音,在他齿间滑过,如琢如磨。 婉兮连忙回神,已是红了脸。只是努力平静下来:“倒不知二位爷该如何称呼?” 是这样好的两个人,是这样一场值得感恩的相遇,他们既已知道了她的小名,她也总归想要记住他们。若他们是江南人,这一去也许天南地北,再无缘相见。 更何况,下月就是秀女引见之期。那一道红墙,是比之山海,更难跨越的沟壑。 . 被婉兮问到如何称呼,那大爷却有些迟疑。他与小爷对了个眼神才施施然一笑:“既然说到小九排行,不如我们就从排行上来称呼。我在家行四,小九行九。” 婉兮倒没多想。便如二妞、五妞,百姓家中常见此种以排行为名的习俗。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她父亲高斌谢恩的折子里都只称贵妃为“几妞”。 婉兮便盈盈一礼:“见过四爷、九爷。” “起克。”四爷简单抬了抬手,仪度之间却别有一股天生矜贵。 九爷也笑眯眯叫:“别这么大规矩。对了我问你,你昨儿招惹蜂子作甚?” 婉兮咬了咬唇:“……跟二妞藏猫猫罢了。” 二妞愣了愣,便也上前填补:“是,姑娘跟我闹玩儿呢。” 哪儿能叫外人知道,姑娘是铁了心不想应内三旗的秀女引见。 “你唬我!”九爷肿着眼皮拍炕沿儿:“藏猫猫还抹一身蜂蜜?” 婉兮垂首,无言以对。 “总之,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我从你嘴里掏一句实话,总不为过吧?”那九爷摆出姿态来,倒叫婉兮不好意思再说诳语。 那四爷也只是含笑侧坐,看着他们两个斗嘴。虽不说话,那眼底却流溢过淡淡清风。倒仿似凡事在他眼底心内,早已略有眉目。 婉兮红了脸垂下头去:“我不想进宫。” 她垂眸之间,倒错过了九爷惊讶望向四爷去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惊讶,还有一丝担忧。 那四爷也转眸,约略与九爷对了个眼神儿,只点点头:“宫里是有宫里的不易,不过却也未必都有你以为的那么难。” 大爷微一沉吟,长眸微扬,清光流转落在婉兮面上:“后宫所有祸端,都起在‘算计’二字上。宫中女子多是自以为会算计,却实则并不真谙其理。只要你不算计,又或者能解其中真味,自可逢凶化吉。” 6、偏方 6、偏方 既是选秀逃不过,四爷所说已是在理。 婉兮扶膝为礼,却随即娇俏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梨涡。 四爷长眉便是一挑:“虽是行礼谢我,可是看样子,小丫头你心里却另有主张。” 婉兮见被说破,便也红了脸儿:“我不想算计旁人,却也不想叫旁人算计我,所以最好的法子倒不如干脆就不去那营营算算的地界,才算干净。” 九爷皱了皱眉:“可这是朝廷旨意,你再这么违逆下去,你全家都要遭殃。”九爷说着,目光不觉又悄然滑过四爷去。 婉兮倒未觉察,只娇俏一笑:“就算引见是避不开的,可我就算到了宫里,也总有法子被‘不用’。” 所谓“不用”,便如同八旗选秀的“撂牌子”。 “哦?”那四爷不由得扬眉:“引见都去了,凭你姿容必定‘留用’。我倒好奇,你进了宫里,又有什么法子叫自己‘不用’!” 婉兮慧黠眨眼:“秘密~” 四爷凝着婉兮,黑亮的瞳仁里光芒暴涨,同时却也恼得咬了咬唇:“好个小丫头!竟不肯说!倒叫我一时想不透你还能怎样!” 婉兮盈盈一笑:“四爷,说了这半晌都是我的事,倒走偏了。我今日此来,是顾着二位爷的身子的。幸得四爷无碍,可是九爷的身子尚未大好,还是不说我的事了,我先试试我带来的一个偏方,若不管用,回头我再去给九爷找郎中去。” 四爷又懊恼地咬了咬唇。这小妮子分明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就不想叫他追问。 “偏方?你有何偏方?”四爷收起笑容,脸上浮起矜持。 婉兮看出四爷不快,便小声咕哝:“四爷放心,必定不是毒药。四爷也瞧见了我这张脸,昨儿还满脸红斑,今早儿上就剩下些浅色。我用的就是这偏方,想来也可叫二位爷一试。” 四爷仔细凝视婉兮的头脸。果然昨儿的红斑褪掉了大半,此时看上去只有淡淡的绯红,倒更添少女娇憨,反倒增色。 他心头不快,莫名竟散了。便点头:“也好。” 婉兮却又扶膝行礼:“这个偏方不能被外人见,见了就不灵了。还请借用四爷的屋子;还有,请各位爷都别去偷看。” “好你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四爷含笑摇头:“没想到你还这么多道道儿。也罢,都由得你,你去就是。” 婉兮吩咐二妞也别跟着。二妞不乐意了,低声嘀咕:“姑娘哪儿有什么偏方啊?就算有,何至于连我也背着?” 婉兮拍拍她的手,伏在她耳边道:“我是留你替我看着毛团儿。那哈哈珠子你也瞧见了,上窜下跳像个猴儿似的,我是怕被他偷瞧见了。” 二妞本就跟毛团儿不对盘,这一听就立即点头:“姑娘放心去吧,我死盯着他!” 婉兮轻叹一笑,独个儿抬步进了对面四爷的房间去。 将门窗都掩好了,深吸一口气,便从头上拔下钗子来。 7、苦心 7、苦心 一炷香的工夫,婉兮终于拿回了她的“偏方”。 九爷好奇地朝她手里望,见她白玉似的掌心托着张素白的帕子,帕子上滚着几颗蜜合的药丸。 四爷却眯眼凝注她低垂的面颊:“你脸色……怎地如此苍白?” 婉兮仰脸不在意地一笑:“我从小就不爱闻药味儿,闻见了就白脸。” 倒是九爷直接拈了那药丸就要往嘴里送。一直垂手肃立在畔的家丁,连忙上前一把拦住:“九爷且慢!请容奴才先行尝过。” 九爷却笑了,推开那家丁的手:“无妨!”说罢已经将丸药放进嘴里去。 婉兮悄然抬眸望四爷:“……四爷,不吃么?” 四爷依旧盯着她苍白的嘴唇。婉兮素颜而来,唇上的苍白是瞒不住人的。 “不必。我时常骑马打猎,在山林子里没少了遇见蜂子过。这回不是初次,不必用药。” 婉兮这便点点头,也悄然松了口气。却听九爷“噗”地一声将刚吃进去的丸药都给吐出来:“九儿,你这都是什么呀?!” 婉兮一颗心砰砰直跳,小心觑一眼四爷。 药丸里混着的东西,的确都不是什么好吃的。虽说有些蜂蜜,可顾着他们是蜂子咬的伤,所以也不敢多加,只做黏合之用;其余更多的是棒子面,外加辣椒和老醋。 四爷见有异,便也伸手拈起一丸送进嘴里去……他没如九爷似的直接吐出来,可也立即用拳头捣住嘴,空空咳嗽起来。 婉兮一张脸红得像大红布,只得硬着头皮劝说:“是不好吃。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二位爷多担待。” 四爷咳嗽了一会儿,在唇齿间回味,越发皱眉。随即朝外头叫:“毛团儿!” 毛团儿一溜烟儿地进来,垂手打千儿:“主子吩咐!” 四爷将还剩半个的丸药递给他:“尝。” 毛团儿忙上前两手举过头顶,跪着接了。小心避过四爷咬过的地儿,从旁边咬一小口尝了……片刻也是呛着了,却不敢吐,只能回头死劲剜婉兮。 婉兮自知理亏,垂首撕着结在辫子下头的红头绳。 “说。”四爷瞟着婉兮,问毛团儿。 毛团儿拼着命把嘴里那口硬是咽下去,然后报菜名似的答:“蜂蜜、棒子面儿、老醋,还有……” “够了。”四爷却莫名突然给拦住了,回眸盯婉兮一眼:“九儿,你跟我来。” 婉兮也没想到毛团儿这张嘴竟是这么刁的,心下不由得忐忑。可已是躲不过,只得垂下头跟在四爷后头。 九爷担心地在后头叫:“……主子。是我多事,其实挺好吃的。我刚品出味儿来,还想再来一丸呢。” 四爷却滴水不进,沉着脸已是率先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婉兮也只能叹口气,认命地跟上去。 在之前她配药所用的、四爷的房间里。他背身而立:“……是血!人血,你的血!” 8、生气 8、生气 “四爷是嫌脏了,是么?” 婉兮垂首,苦涩笑笑:“就因如此,我才不敢叫四爷知道实情,于是合那药丸的时候,加了辣椒和陈醋遮掩气味。” “四爷嫌弃,我都明白,端的看四爷应当是江南人士,彼处当不食血。可是四爷有所不知,关外旗俗却不以血为脏。就连宫里祭天祭神,除了供奉‘福肉’之外,亦供‘血肠’。所谓血肠便是以猪血灌肠,供奉祖先神灵,撤供之后上自皇上皇后,下至亲贵大臣都要亲口食用。” 背对着婉兮,四爷清眸微微一闪。 “四爷容禀,我将自己的血掺入药丸给二位爷服用,绝非有意冒犯。只因我去岁今年两次被蜂子咬,去岁满脸红肿、几乎送命,与九爷情状无二;今年却只是脸上红了几块。老蜂农说我的血里怕是已经存了老的蜂毒,反倒能扛住蜂子咬,于是我想,说不定我的血能帮得上二位爷。” 婉兮说着已是悄然泪盈于睫。她抬眼望向四爷背影,他修身玉立,手指于袖口微微攒紧,紧扣住他拇指上一枚通体无瑕的白玉扳指儿。 这样的背影,此时向一扇对她紧紧关严的门。 婉兮悄然含住叹息,深深垂首:“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番莽撞,竟会害了二位爷。我自己的主意,自己死了活了都是活该,可是二位爷却凭什么要为我背上这样大的风险。于是我想,只要能让二位爷脱险,我自当尽己所能。” “我这一身,不过血肉罢了。肉能治病,我便送上自己的肉;血能治病,我便刺下自己的血便罢……四爷既嫌弃我,便请继续嫌弃便罢,九儿半点不敢求四爷原谅。总归请先以身子为重,权且一试,兴许起效呢,可好?” “只要二位爷身子大好起来,就是当面骂我一顿、啐我一口,抑或从此海角天涯,云水相忘,九儿也都感恩戴德了。” 婉兮说到后来,已是双颊泪落。 四爷背影一动未动,婉兮绝望,便蹲身为礼:“也罢,既然四爷这般嫌弃,我便也不敢再强人所难,我这就告退,只去给二位爷请郎中便罢。” 去岁她被咬,郎中就曾说过,这被蜂子咬其实找郎中也不管用,甚至金石无用,单凭被咬者自己的体力抵抗,于是婉兮才会行此下策。 婉兮起身,又是一拜:“……我这一去,便也没脸再回来见二位爷。便在此处与二位爷拜别,惟愿二位爷身子康泰;待得南归而去,一路平安。” 她深深垂首,深阖眼帘。然后缓缓站起,手腕却一紧,已是被人攥住。 婉兮一惊,忙抬眼看去,竟然是四爷攥住了她的左腕。 他一双点漆一般的黑眸,灼然凝睇:“……谁说嫌弃你了?!” 婉兮怔住,定定望向他黑瞳,只觉仿佛被摄住。 他唇角微微跳了跳:“我只是,生你气了!” 9、蛮缠 9、蛮缠 婉兮愣住,妙目轻抬:“四爷?” 此时此境,两人四目相投,俯仰相对。四爷的目光温雅里透着犀利,炽烈罩住婉兮的脸。 “气你的算计!” 虽说旗人家的姑娘没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可是婉兮却也从未与男子这样相对过。更别说此时手腕都被眼前俊逸男子紧紧攥住,他身上独有的香气便霸道地占住了她每一寸呼吸。 她一颗心跳得激烈,脑子便转不过来,只能红了脸问:“这又怎讲?” 四爷咬了咬牙,竟霍地伸手,径自将她左边衣袖撩开,直接掀到手肘上去,露出她女儿家一截藕臂! 婉兮惊得低呼:“四爷!” 觑着她满面羞红,四爷这颗心方舒坦了些。他故意又加了一把力,叫她挣脱不开,盯着她那手肘处:“小丫头,你也知怕了!换了别的姑娘,担心的也只是被男人看了去,不好婚配,可是你怕的分明是被我看见了伤口~” 果然,婉兮手肘处被帕子裹着,可是帕子分明已被鲜血染透。 婉兮吃痛,“嘶”了一声。四爷长眉一蹙,便劈手解开了那帕子…… 只见一道歪斜狰狞的伤口躺在婉兮臂弯,如一条丑陋不堪的虫。 婉兮又羞又愧,忙向后想抽回手臂。 之前合药,她既紧张又生涩,于是只用钗子划开了皮肉便罢,没刻意减轻伤口,也没来得及小心包扎,虽然这只一会子,却也已是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了。 “别动!”四爷面色冷峻,抬眼泠泠瞪了婉兮一眼:“再动,必定是要做疤了!” 婉兮轻垂眼帘,也是后怕得微微轻颤。可是她却依旧苍白着一张脸淡定地微笑:“无妨,四爷勿以为虑。” 四爷额角微微一跳,“你果然存了这个心!怪不得你之前说,即便进宫引见,你也有法子不被留用,却原来你早想好了主意——也是,只要你手臂上爬了条丑陋的长疤,内务府那帮奴才,哪个敢让你留用!” 婉兮惊得一震,抬眼愣愣望住四爷:“……不是!” 她只留意了四爷的误解,却来不及细细思量四爷的用词:“进宫之事,我是早有主张,可却不会用这样笨的法子。四爷何出此言?” 她这样自伤,只为二位爷治伤罢了。如果不为了这个,她好端端的又何必将自己伤成这样? 这样一想,不觉更是委屈,她垂眸咬住唇:“原来四爷是这样想我的。也罢,我果然是讨嫌的。” 她寂然抽臂,四爷却更是死死攥住。 她在他掌心挣扎不休,皮肉不自知地与他厮磨一处,说不尽的绵软柔腻。四爷心下一荡,不由得又怒道:“就这么急着收回去?怎地,果是担心将来的夫婿知道不成?” 婉兮又愣住。心说这位爷这都是想哪儿去了? 孰料四爷忽地眸光一闪,接下来竟落下唇—— 含住了她的伤。 10、将别 10、将别 他竟细细地吸她的伤。 婉兮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涌入他口中,而他的唇,温软又坚定。 婉兮开始觉得晕眩,不知是否失血过多的缘故。 她只能虚弱地喊:“四爷……请你停下。” 他的唇坚定含住她,只一双黑亮的眼抬起来觑着她:“不是你要用血来治我的伤?我吸就是~” 婉兮几乎哽咽:“四爷……不能这样。”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怎不能这样?我说了不嫌你脏,你此时反倒嫌自己脏了不成?” 婉兮从未被男子如此过,不由得脚趾都勾起:“四爷其实是想替我清理伤口,我都明白。九儿深感于心,可是这实在太委屈四爷。” 他这才轻哼了声,松了口,将口里的污血吐了。然后从他腰间荷包里取出小小一枚红塞白瓷瓶,再以赤金的小耳挖子从里头挖出些碧莹莹的膏子来,用指尖蘸了,小心地涂在婉兮伤口上。 一股清凉的药香,沿着她伤处缓缓溢开。 说来神效,原先那股火辣辣的疼,竟都给那膏子盖住了。 他指尖缓缓按压,可是那双黑亮的眸子却始终锁着她:“……止血生肌的,能让你好受些,不过你用得晚了,不敢保证就不做疤!” 婉兮拼命抵住心底那股子麻酥酥、又毛毛的感觉,努力吸一口气:“无妨。只要能让二位爷身子大安,留下条疤又算什么!” “你倒豪气!”四爷轻哼了一声:“怎地,就不怕将来被夫婿嫌弃?” 药膏子已是点点渗入皮肉,婉兮连忙抽回手臂,蹲身谢过四爷,悄然拉下衣袖。 面上却是扬起小小的光芒:“嫌弃?若只因为一条伤疤便嫌弃了我,那样的夫婿又嫁他作甚!” 四爷不由得微微眯起长眸:“怎地,果然还是存了另嫁的心?须知你要入宫,便是内管领下包衣,既经秀女引见,进宫了便已是官女子。” 婉兮扬眸:“官女子又如何?只要不被皇上临幸,二十五岁依旧还是可以放出来。” 四爷莫名又恼得咬牙:“哼,果然是想着二十五岁出宫另嫁!” 婉兮纳闷儿地瞟向四爷。心下道:这位爷这又是生的哪份儿气? 婉兮正想着该如何化解,却冷不防又见四爷邪气一笑。他出手如电,霍地又擒住了婉兮手腕:“也罢,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出宫!总之,你这手臂我先见了,也摸过,更是——吮了!” 婉兮愣住:“四爷!你这是……” 四爷长眉倏扬,仿佛一腔懊恼尽数都飞散了。红唇微微一挑:“总之,你输定了。” “四爷,你说什么?”婉兮心下莫名滚过惊雷,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所为何来。 四爷傲然轻哼:“总之,我明天就走了。你来送我,单独~” 11、霸道 11、霸道 翌日一早,婉兮舍了二妞,独自送四爷上路。 花田径深,晨空碧蓝,真是个适合赶路的好天气。可是不知怎地,婉兮却只觉那明媚的朝阳有些刺眼,叫她眼睛酸涩。 四爷此去,只带着毛团儿一个,却将九爷和那家丁都留了下来。他说是九爷身子弱些,不能这么冒险赶路,再说若是回去叫家里人瞧见了,平添担心。 “那四爷自己呢?这么急着赶路就不怕伤了身子?”分别在即,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四爷叫毛团儿牵着马远远地落在后头,只与婉兮两个人并肩独行。 他侧首望她:“怎么,不希望我走?” 婉兮脸上一热:“只是不放心四爷的伤。那总归是我的罪愆。” 他低低一笑:“……嘴硬。” 婉兮心下毛毛的,全然不懂那股子陌生的不舍究竟是什么。 却听他说:“不是我自己想走,只是家里的事多,我一天都脱不开身。本来前儿晚上就该回去了,若不是遇见了你,也不会耽搁到今早上。家里人怕是早已急得翻了天。” 婉兮咬住嘴唇:“……都怪我,耽搁了四爷的行程。” 他静静看她,半晌才说:“值得。” 婉兮的这颗心登时又跳得莫名地乱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小九留下养伤,他不了解这一方风土人情,还需要你多照拂。” 婉兮忙道:“那是自然。” 他又歪头静静看她良久:“九儿……咱们不久自会重逢。” 婉兮却是不自觉地湿了眼睫:“四爷是回家,江南与此天高地远,又哪里那么容易?再说,我下月就要入宫引见……” 四爷却笑:“嗯哼,你不是早想好了法子逃出来么?” 婉兮便也破涕为笑:“是啊。” 四爷想了想,手指按了按那枚白玉扳指儿,却又作罢。回头一甩辫子,将坠在辫梢上的白玉葫芦坠儿撸下来。伸手抓过婉兮的手,搁进她掌心去,攥紧:“收着。” “这?”婉兮愣住。 他哼了一声:“不值什么。原本扳指儿更好,只是总归是男人的物件儿,你拿着总不方便。葫芦倒是无妨,便是你娘瞧见,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要!”虽然葫芦不大,可是那玉质温润无瑕,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四爷觑着她笑:“事到如今,要与不要都已由不得你。我叫你收着,就容不得你说不。” “四爷霸道!”婉兮咬住唇,妙目扬起,大胆与他对视。 他便笑了:“对你霸道。” 婉兮心下又是微微一晃,急忙垂下头去:“四爷一路上照拂好自己。” 他忽地又是伸过手来,攥紧了她的小手:“小丫头,你也好好顾着你臂上的伤。”他说着又解下自己的荷包,又塞给她:“那药膏子你每日晨昏都用一次。” 婉兮攥紧了荷包,垂下头去。 四爷又想了想,从自己袖口里又抽出一条丝帕:“用这个裹伤。你原本那条太粗。” 毛团儿已是忍不住冲上来:“主子咱们快走吧!再不走,主子这一身的物件儿都要解下来留下了!” 12、称兄 12、称兄 四爷还是走了,婉兮呆呆立在花田里遥望许久,终于看不见了。 她将那白玉的葫芦坠儿在掌心里攥得生疼。玉质生温,可却温暖不了她那一刻轻袅如烟的怅惘。 她转身回客栈去,小心将本地一些风土人情都嘱咐给那家丁。却听窗内一声轻唤:“九儿。” 婉兮忙挑帘子进去,却见九爷竟然已经从炕上坐了起来!在她脑海中一直红头胀脸的少年,这一刻脸上虽然还有点红,却已经散了肿,露出一张清俊的容颜来。 此时他穿一身青金色箭袖坐在炕上,腰上系着玉白的丝绦,手上盘着一挂白砗磲的念珠,整个人蓝白相映,说不尽的清隽俊秀。 一个男孩儿家,生得是面滑如玉,红唇如珠,竟不输给女儿家的面相。不过却不阴柔,那一双剑眉配了星眸,光华灼灼。 婉兮怔住。 九爷便笑:“怎地,不认识了?还是多亏你的偏方,睡过一晚,我竟几乎全都好了。” 婉兮这才放下一颗心,连忙蹲身道喜:“恭喜九爷。” 九爷哼了一声:“你是我救命恩人,还这么客套?更何况咱们还有个‘重九之缘’!不如咱们换个叫法,你也别九爷九爷的叫我了。” “那叫什么?”婉兮眨眨眼。 “叫九哥。”他笑意吟吟。 “我可不敢。”对着九爷,婉兮轻松许多,“再说我可不敢当九爷的救命恩人,因为九爷的伤原本就是我弄的。” “那你反正欠我的,那就依了我。”九爷一片腿儿从炕上下来,长身玉立,走到婉兮面前。 原来也这样高。 婉兮转了转眸子:“你比我大么?” 两人各自序了年岁,婉兮倒没想到九爷果真比她大,今年已十九了。只是因着出身富贵,少知人间疾苦,于是气质上倒天真烂漫,看着倒如同比婉兮还小似的。 “你输了,快叫九哥!”九爷竟兴奋地拍掌。 婉兮吐吐舌:“当人兄长,就欢喜成这样?” 九爷扬眉:“可不!你不知,我在家最小,兄弟里头我排第九,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我镇天就叫人家哥哥姐姐,还没有人叫我哥哥呢!” 婉兮只能莞尔,“行,那便叫你得逞一回。九哥在上,小妹这厢有礼了。” 九爷欢喜得上前一大步,便自自然然捉起了婉兮的手:“好妹妹~” 婉兮面上一热,急忙抽回手来:“四爷嘱咐叫你留下养伤。你既已经见好了,是否也要追随四爷,这就南归?” 九爷扬扬眉:“南归?” 婉兮抬眸望他:“你们二位……不是江南人士么?” 九爷笑起来,晃了晃头:“你这么觉得?” 婉兮点头:“都说江南人士腹有诗书气自华,你们二位皆是如玉的人品,想来如是。” 九爷没承认也没否认:“你不告诉我们怎么逃过选秀,那我就也不告诉你我们是哪儿的人。反正,你很快就知晓啦!” 13、骂槐 13、骂槐 “嗤,我可不要小气的哥哥。”婉兮嘟了嘴,背过身去。 九爷便笑,忽地扶住额头,噗通便晕倒了。 婉兮惊得哪儿还顾得上生气,赶忙奔上去查看:“九爷!可还是蜂毒未祛?!” 只见他忽然眨眼一笑,伸手就攥住了婉兮的皓腕:“吓你的~你再生我的气,说不定我血里的蜂毒就又翻涌开,那我真的会晕过去~” “耍赖。”婉兮无奈,只得扑哧儿笑开。 挨着这样近,她的发丝被呼吸撩起,几乎都擦到他面颊。他便不觉收了笑,歪头怔怔凝视着她。 婉兮也忽觉气氛微妙,便忙看他一眼:“怎了?”她忙抹一把脸,以为是哪儿脏了。 他目光幽幽,声音更是幽幽:“我不走。” “嗯?”婉兮眨眨眼:“缘何?” “我要留下来多逛些日子。”九爷黑瞳轻转,化作热烈:“要你陪着!” 婉兮哑然失笑:“你……难道是正好趁机躲过念书?” 他耸耸肩:“既然说到这儿,我便问问你:这周遭可有人卖地?” 婉兮不由得下意识向后挪了挪,脸上的笑全散了:“你问这个干嘛?” 九爷也留意到了婉兮的严肃,便也同样跟着严肃起来。不过随即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笑:“当然是想买地喽。这是京师左近,距离天子脚下不远,在此安田置产是笔不错的买卖。” 婉兮秀眉微蹙:“你别沾这个,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九爷点漆似的黑眼珠打了个转:“怎么说?” 婉兮叹口气:“还说你们不是江南人士?也只有那隔着远,才会不知道这附近的田地,绝对不可买卖。” 婉兮走到窗前,望向窗外:“京师左近都是旗田,是朝廷赐给旗人的口粮田,朝廷严令,不准买卖。而这附近就更是皇室庄田,你若敢碰,祸及九族!” 九爷倒没那么紧张,只是扬了扬眉:“可是一路走来,倒也见过不少私下转让的。” “是有。”婉兮秀眉微蹙:“有些旗人家道败落,只能私下变卖旗田,图一口饭吃。” 九爷便笑,上前捉住婉兮手腕:“瞧你的样子,就是知道哪家有卖的!你别担心我,我既然敢买,就有法子避过朝廷盘问。好妹妹,你务必帮我联系联系。” . 婉兮离开客栈,已过午时。 走过街口,她略作迟疑,还是走向周家。 此前拿五妞做借口出门来,结果昨天失血,今早又早早送行,竟耽误了。 她走到周家门口,还没等敲门,就隔墙听见里面正有人扯着脖子叫嚷。听那声音是五妞的嫂子孟氏。 “没错,旗人家的姑娘是尊贵。别说小时候在家不必敬兄嫂,连爹娘也不用跪拜。即便是外头遇见朝廷官员,也是不必跪的。” “在家里,一日几顿,姑娘你都是跟爷爷、奶奶同桌坐着吃饭。我个当媳妇的不但没资格上桌,还得站在地下伺候着姑娘。” “说来说去,姑娘们这么尊贵,还不都是因为都要应选,说不准就当了娘娘,最差也成了官女子呢!” “可是五姑娘,你现在却已不同往日,你现在已被宫里的主子撵回来了!你不但毁了自己,你更是已经毁了咱们家!” 14、磋磨 14、磋磨 婉兮听得皱眉。 整个周家却一片鸦雀无声,竟没个人出来规束、劝解。 婉兮可以想见,五妞定是独自躲在屋里哭。 婉兮秀眉微拧,推门便走了进去:“嫂子这是做什么?” 孟氏一向彪悍,在家里当家不说,在邻里之间也颇有些恶名。听见有人这么说话,她拧头就瞪向门口来。却因见是婉兮,面上好歹收敛了些。 “哎哟,原来是九姑娘。” 婉兮父清泰任职内管领,乃是负责这一片蜂田蜜户的五品官员,周家便在清泰辖下,孟氏不敢不客气。 婉兮走进来,自己关严了门,径直走到孟氏面前,目光泠泠盯着那一脸横肉的妇人:“嫂子既知五妞现为官女子,便该明白她现在只能受主子责罚。官女子犯错,宫里的娘娘都不可打骂责罚,统交内务府,由内务府官员审问了,奏请皇上之后才能发到慎刑司。此时怎就轮到嫂子你张口就骂了?” “怎么,难道嫂子觉着自己身份竟已高贵过宫里的主子们去了不成?” 孟氏脸上一红一白:“九姑娘说的自然没错,可是我们五姑娘现在是被撵回来了!被宫里撵回来的姑娘,谁家敢娶?还不是要一辈子赖在娘家,要我们这当兄嫂的养活一辈子?” “况且,别说婚嫁,这里里外外还有多少双眼珠子,明里暗里监视着她!她是在宫里主子身边伺候过的人,宫里怎么能不担心她出来浑说?日后我们家这日子,还怎么过?” “嫂子也不必说的那么难听。”婉兮心下惊惊地跳,面上却仍沉静如水:“什么叫被撵回来了?五妞在宫里也未犯什么规矩,不过是眼疾看不清东西罢了。宫里送回来也只说是叫回家养病。按照宫里的老例儿,只要得用的,本主使着趁手的,等病好了,还是有机会再召回去的。只要本主儿向皇上和太后讨个恩典罢了,到时候五妞还是高贵的官女子。” 孟氏却不服气,眯了眼冷笑一声:“九姑娘年纪还小,未经引见,还不知宫里都是什么规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五姑娘眼疾?那就真真笑话儿了,谁不知道咱们姑娘最是眼聪目明的。再说从送回家来那天,哪里就有看不清的东西了?” “是没明说犯了规矩,可是这不明说的才是最难测的。若是明着犯了规矩,好歹还能交内务府给个说法,这不明不白给推说了个眼疾,那就才真是犯了主子的大忌——这样的女子,本主儿怎么还犯得着向皇上和太后讨恩典,何必还给召回宫里去?” “那也轮不着你这么磋磨我!”窗内五妞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们嫌弃我,大不了我一根绳子吊死算干净,也不用你们拿我当丧门星似的!” “吊死?”孟氏掐着腰冷笑:“说得倒轻巧!姑娘才出宫这么些日子,不明不白就死了,你这不是自己一了百了,你这是要叫全家人都跟你背黑锅!” 15、险恶 15、险恶 婉兮听见五妞的哭腔里都已带了沙哑,便知她这些日子来怕是日日以泪洗面,心下不忍。 她上前一步掐住孟氏手腕,却是压低了声音:“嫂子看得明白!只是嫂子既知五妞出宫出得蹊跷,又知这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便该知道五妞出不得事。” “嫂子今天高声大嗓说了这么许多,墙外必定有人都听了去;回头嫂子这再逼得五妞当真上了吊,嫂子你这又是在护着一家,还是害了你全家?” 孟氏一惊,忙闭严了嘴。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便也放轻:“嫂子听我一句:日后若想自保,千万管住了这一张嘴。不但五妞要安安静静,什么话都不要与外人说;你这当嫂子的更要提点着全家谨言慎行。唯有如此,宫里才能放下心,那你们一家便也无虞了。” 孟氏喏喏地去了,婉兮这才推开五妞的门。 果然,五妞的眼已是哭肿了。发丝蓬乱,衣衫也满是狼狈。 婉兮轻叹一声:“从宫里出来的人,本是最懂规矩的,我本想向你学着些,却没想到你已邋遢到如此地步。怨不得连你嫂子也敢踩高踏低,打算干脆逼死你。” 五妞一把抱住婉兮,便是嘤嘤哭出声来:“我在宫里受的委屈……我不敢说,也没人说。本以为回到家来,好歹是娘亲老子,却没想到他们比宫里的人更狠心,拿我当丧门星似的看。我竟是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因此毁了他们想要借着我光耀门楣的迷梦去罢了!” 婉兮垂首,也自叹息一声。 也是,家里的女儿若生得半点标致,家里的人便免不了生了些妄念。出一女而荣一族,本就是多少人心心念念的巴望。 “你既已出宫,便忘了那些。总归安安生生熬过这些时日去,将来谋个如意郎君嫁了就是。总好过在那红墙之内,熬成白发宫女。”婉兮拍拍五妞的手,软言安慰。 五妞抹一把脸,上下打量婉兮:“你这脸上的红……倒不似去年那么重。” 去岁婉兮本该和五妞一起参与引见,婉兮同样还是在引见前一个月招惹了蜂子,五妞与婉兮交好,私下便也是知道的。 婉兮也自叹息:“可不。” “那你今年,岂不躲不过了?”五妞忘了自己的难过,反倒替婉兮忧心起来。 婉兮点点头:“我本是尽力一试,却也不想连累家人。去岁躲过便躲过了,今年既然躲不过,便不能拿我全家当了陪绑。” 五妞的泪便又来了,她紧紧捉着婉兮的手:“惟愿你不被留用。若是被留用,岂不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九儿,宫里的主子们个个花容月貌之下,都藏着颗颗蛇蝎之心。咱们这些进宫当奴才的,哪个都是被她们攥在掌心儿里的棋子,没有一时一事归咱们自己做主的。所以,九儿,你切切记住我的话,只要有万中取一的可能,也万勿被留用!” 16、中宫 16、中宫 内廷,长春宫。 总管太监赵进忠半躬了身子,满面带笑,脚步利落地走了进来。 他衣裾扫过门上一副对子:“万象皆春入凤琯,八方向化转鸿钧”。这正是皇帝亲自书写的对联,万千深意皆在其中。 此处为皇后富察氏寝宫。 从先帝雍正爷改养心殿为寝宫,不再住乾清宫之后,皇后也随之从坤宁宫搬出。本朝,长春宫便为中宫所在。 赵进忠客客气气请皇后身边的官女子素春回过了皇后,这才小心翼翼到皇后跟前下跪请安。 富察氏忙一甩帕子虚扶了一把:“谙达快快请起。” 赵进忠是皇帝在重华宫潜邸时伺候的老人儿,多年来一直伺候在帝后身边,皇后也颇为敬重。皇后含笑柔声道:“要不是皇上再三强调太监在宫里的规矩,本宫是怎么都不敢受谙达这个大跪。” 赵进忠被素春扶着起了身,躬了身子赔笑道:“主子娘娘可折杀了老奴。这是奴才的本分,主子娘娘安心便是。” 富察氏点头笑笑:“谙达此来,可是皇上那边有了什么旨意?” 赵进忠又躬身答:“是内务府的事。内府会计司将内三旗待选秀女的名册都按着日子造了出来,交老奴请主子和主子娘娘的示下。老奴尚未启奏圣上,先来长春宫叨扰娘娘,请娘娘的示下。” 选秀,尤其是内三旗选秀,主要是为宫里选宫女子,更似家中内务,更应由皇后主持。 富察氏便点点头:“照本宫的意思,今年倒不必引见了。宫里各宫主位所用的官女子并不缺额,倒不如免了今年的例,明年再一同选看。” 内三旗的选秀由内务府主持,每年一选。这是定例,却未必每年都照实执行。只要各宫并无缺额,宫里又不缺人手,便也有暂免的例。 赵进忠倒不意外,躬身笑对:“主子娘娘最是恭简,这一年免了秀女引见,自然又能为内府省下一笔消耗。” 富察氏扶扶鬓边的通草绒花,垂首笑笑:“前朝后宫,诸事不动则已,若一发动便都需不菲的银子。皇上以朝廷百姓为念,日理万机,本宫又岂敢不帮皇上顾着些家里的开销。” 赵进忠点头称是,却略有沉吟。 富察氏看了素春一眼,缓缓说:“谙达有话,不妨直说。” 赵进忠忙又跪倒:“老奴自然不敢拂主子娘娘的意。只是今年宫里的确出了个缺,所以老奴不敢不报。” “哦?”富察氏端庄抬起下颌:“哪宫里?哪位主位下?” “回娘娘的话,是娴妃娘娘位下,有个小名叫五妞的女子,因眼疾看不清东西,被娴妃娘娘交待内务府给送出去了。” 富察氏微微思忖,抬手又抚了抚鬓边。她指上素银嵌米珠的护甲,粼粼滑过如云青丝。 “哪个五妞?” 素春忙上前跪倒:“主子,可还记得去岁内三旗秀女引见,主子曾特特问过姓什么,阿玛是什么官职的那个五妞?其对曰:家里是主管蜜户的内管领下人,阿玛官职为笔帖式。” 17、眼疾 17、眼疾 富察皇后点了点头,匀净如白玉的面上浮起淡淡微笑:“原来是那个五妞。说起来也算去年内府三旗所有秀女里最出挑的一个。眉眼标致不说,更难得识文断字,想是她当笔帖式的阿玛从小教的好。” 皇后说着,又看了素春一眼:“本宫想,那样一等一的人,才该拨给娴妃使。倒没想到拨过去还没满一年,倒生了眼疾,且已然打发了出去。” 素春抿了抿唇:“奴才倒是记得,去岁选看的时候儿,皇上也跟主子一样的想法,还夸了她一句,说是‘明眸善睐’。真没想到,竟然病竟然就生在眼睛上。” 赵进忠躬着身,一副恭谨的态度,可是一双眼珠子却是暗暗转了几转。 此时,此处,他知道自己绝不可多言。 皇后见赵进忠并无应对,便轻叹了一声:“也罢,此事终究还需皇上做主。谙达便不必将本宫刚刚的话,御前奏对了,只看皇上旨意。” 赵进忠跪安:“谨遵皇后主子的旨,老奴告退。” . 赵进忠走得没了影儿,皇后一甩手将手里的帕子丢在了炕几上:“眼疾?到底是谁害了眼疾?” 素春也是不平:“那位还能暗指谁呢?自然是对主子您不满罢了。” 皇后垂首微微一笑:“嗯,她是想说本宫瞎了眼,才会拨那么个人去她身边伺候。她不喜欢。” 素春便也点头:“可不!她不过是个满洲破落户家的女儿,汉字尚且不识几个。身边多了个汉姓儿、识文断字的官女子,且又是个眉眼标致的,她自然觉得扎眼。” 皇后面上笑意浮动。那一抹笑意在她几乎不施脂粉的绢素面上,更显得鲜艳生动。 “只可惜,陪着皇上选看秀女,除了太后,就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资格。选什么样的人,拨什么样的人给她使,都是本宫才能拿的主意。” 皇后重又拿回撇开的帕子,仔仔细细攥在掌心里:“咱们满洲人,后宅里嫡庶之分本不悬殊,当年太宗爷在盛京就是同封了五宫大福晋。在潜邸时,本宫这嫡福晋与她那侧福晋都是王府主位,并无汉人妻妾之分,她也一向并不太把我放在眼里。” “只可惜皇上登基之后,咱们的身份也跟着变了,嫡庶再也不同。她本以为凭她满洲侧福晋的身份,必定也是封皇贵妃,位同副后;最差也是贵妃。哪成想她竟然连贵妃的位分都落了空,硬生生排在了高氏之后。” 素春听了便也笑:“主子说的是。想想五年前那一幕,奴才现在还觉痛快!” 皇后却收了微笑,扬起头来:“所以说到底,她想怎么暗讽本宫瞎眼也好,可是皇上总归是眼如明镜的,永远知道该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待遇。是她自己不明白,才会将皇上的冷遇当成是本宫,或者高氏的手段。” “她看不透皇上的心,这才是宫里女子的大忌。所以真正害了眼疾的不是本宫,也不是五妞,是她自己啊。” 18、国舅 18、国舅 正说着话儿,忽见宫女挽春笑盈盈走进来,蹲身请安:“禀主子,九爷回来了!” 皇后登时满面晖光:“小九回来了?快叫!” 少顷一个身着青金色侍卫服色的少年快步而进,正是婉兮在花田里邂逅的那位九爷。素春和挽春都连忙请安,少年一脸春光,抬手虚扶:“起,都起克。” 他自己进了右次间,却是一撩袍子噗通便跪下了:“皇后主子在上,奴才给主子请安了!不知奴才这些日子不在,主子娘娘吃得可好,睡得可安?奴才虽然在外,一颗心却时时惦记着皇后主子!” 一席话说得皇后竟然两眼含泪。她盯着九爷的头顶,哽咽着道:“你说呢?你一走就这些日子,皇上回来了你却还迟迟不归,本宫这又如何吃得香,睡得安?少不得要时时刻刻为你悬心,总归放心不下你在外头风餐露宿,可瘦了?可病了?” 九爷便忙叩首,已是垂下泪来:“叫主子娘娘如此悬心,是奴才的罪过。” 皇后叹了口气,见他磕头又是心疼,便急忙拭了拭泪,满脸爱怜地吩咐:“还不快起来!这里又没外人,你又何必叩首!仔细磕疼了额头!” 九爷忙谢恩起身。刚站起便被皇后伸手,一把拢到了身边。 皇后亲自用帕子替他拭汗,幽幽叹息一声说:“此刻只有你我姐弟,并无皇后和侍卫之分。” 他也是眼眶一热,复又跪倒:“大姐姐……” 九爷正是皇后阿玛李荣保的第九子,汉译名为:傅恒。 . 傅恒是皇后的幼弟,他们的额娘故去得早,皇后身为长姐便身兼母职,亲手照料傅恒长大。皇后十六岁被指婚,进宫之后独独放心不下幼弟。弘历体恤妻子,便也时常接傅恒进宫来陪伴。虽是郎舅之亲,可是情分上却将傅恒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的疼爱。 皇帝继承大宝之后,按照宫里的规矩,十岁以上的男丁皆不可入后宫。独独傅恒例外。去岁皇帝又赏了傅恒蓝翎侍卫的差事,更方便他宫中行走。 尤其此时皇后刚刚失去她的嫡长子永琏,一颗心就更悬在幼弟身上,时时牵挂。 姐弟两个说了一会子体己话,皇后点点收了泪,便也回到正事上。 “皇上带你去查旗田买卖一事,你竟查得如何了?” 傅恒扬眉一笑:“大姐姐放心,弟弟自然不敢辜负皇上厚望。京畿旗田私卖之事,弟弟已经颇有了几分眉目,只待皇上召见,弟弟便向皇上当面奏陈。” 皇后微微一喜,随即却有两弯秀眉微微一蹙。 “小九,你要明白这个差事乃是皇上给你机会历练。旗田私售一事,皇上已经关注许久,此番他将这个差事交给你,更是亲自带你去查看,便是有心要抬举你。” 皇后静静瞟一眼弟弟:“你是本宫最爱的亲弟弟,是咱们大清最正格的国舅爷。一个小小的蓝翎侍卫,可不该是你的职分。” 19、期待 19、期待 傅恒细心聆听,听罢端然肃立:“大姐姐的话,弟弟明白。大姐姐虽然在宫里贵为皇后,可是掖庭人众,皇上的心总免不得要多分几瓣儿。大姐姐与皇上伉俪情深,却也必定要自家兄弟卖力,才能在皇上心中永占鳌头。” 傅恒说罢又是纳头一拜:“大姐姐放心,弟弟必定为皇上,为朝廷,肝脑涂地!” 一席话说得皇后又是欢喜,又是心酸,连忙吩咐叫素春扶起幼弟来,拢在手里:“小九,你终于长大了。” 皇后的两位伯父马齐、马武虽位极人臣,可是皇后的阿玛李荣保除了世袭祖职外,自身不过正三品武职的察哈尔总管。皇后一心希望自己这一支再出重臣,方能与自己中宫身份相称。 皇后的一腔心愿都寄托在几个兄弟身上,其中小九最受皇上疼爱,皇后便也对傅恒寄予厚望。 “小九,你务必要时时事事揣摩皇上心意,不可有半点拂逆圣意,绝不可叫皇上与你生了嫌隙。姐姐便将咱们满门的荣辱、姐姐一身的荣宠,都托付给你了。”皇后殷殷嘱托。 傅恒含泪受了。他明白,姐姐刚失去嫡长子永琏,正在忧虑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度生下皇子,生怕皇上对她失望之际,便格外更在意家门是否争气。 傅恒不想叫姐姐继续悒郁,便转开个话题:“回京时,一路上倒见了不少送秀女的骡车。算算月份,当是内务府秀女阅看。姐姐贵为皇后,到时免不得又要亲为主持。” 皇后这才笑了笑:“哎哟,我倒险些忘了件大事!” 傅恒一怔:“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来?” 皇后一笑:“你的终身大事。也是时候了,皇上必定亲自为你指婚。那人,便该从这内三旗的秀女里选。” 傅恒面上微微一红:“大姐姐,这……” 皇后瞟着幼弟,便抿着嘴笑:“按说你的年纪早该成家,只是额娘走得早。我又正位中宫,家里谨慎,千挑万选,倒误了年岁。” “再者,你别以为这是内三旗的秀女便是委屈了你。八旗秀女是充后宫为主位,或者是皇上给近支宗室挑嫡妻,咱们只是外戚,并无此等资格。不过若是皇上从内三旗秀女里为你指婚,挑的是内府世家的女儿,那也是格外的恩典。” 皇后本是担心幼弟失望,于是小心开解。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傅恒心下却已是悄然泛开欢喜的涟漪。 之前一月,他与九儿几乎每日相见。这一趟勘察旗田私售的差事,九儿才是最大的功臣。 这一月来,九儿的清丽容颜、九儿的聪慧决断、九儿的慧黠婉转,全都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挥之难去。 这一回若能有姐姐襄助,正好求了皇上将九儿指婚给他,那便更是天随人愿。 20、御前 20、御前 养心殿。 太监李玉高声宣召:“宣蓝领侍卫傅恒,觐见——” 傅恒忙整衣冠,垂手登上台级。 李玉也忙打千儿请安,寒暄道:“九爷可回来了,皇上好生惦念。老奴也日日盼望九爷早些回来。” 傅恒也对揖:“有劳谙达惦念。我在外头也甚想念谙达。” 李玉忙侧身让开路:“您快进吧,皇上等着呢。皇上早就有示下,说‘若小九回来了,不论何时,你们都要立即报朕知道’。” 傅恒又拱了拱手,便忙整肃而入。 皇帝升坐明间宝座,头顶悬雍正爷手书“中正仁和”匾,正眉眼清肃地迎向他。傅恒心下微微一紧,方进门口便拨袖跪倒:“微臣傅恒叩见皇上!” 座上男子长眸微闪,帝王之气生于骨,便是轻笑,却也不怒自威。 正是花田之时的四爷。 皇帝点头,并不叫起,仍叫傅恒跪奏。他只淡淡问:“旗地私售之事,你查得如何?” 傅恒奏对:“回皇上,微臣已然查实,旗田私售确已成风。微臣此番查勘京畿宗室庄田,亦发现其中不乏宗室无视朝廷法令,起头儿私售旗田。” 傅恒说罢两手高高擎上一份奏折:“具体情形,还请皇上御览。” 皇帝长眉微扬:“呈上来。” 躬身立在明间门外的李玉闻声连忙入内,接过傅恒的折子,同样两手高高擎了,躬身送到御书案前,举过头顶。 皇帝接了,展开略看。片刻已是长眉陡扬。 “去岁朕刚平定庄亲王允禄、理亲王弘皙结党营私案。朕希望宗室以此案为警,人人自省。可是看来朕一片苦心倒不为他们所察,这便又将曾联手忤逆先帝的手段,也想用在朕头上来了!” 先帝雍正因九龙夺嫡一事,背一世骂名,其中更有涉及宫闱,可见编排那些流言的主使皆为宗室大臣。雍正迫不得已亲颁《大义觉迷录》对流言逐一批驳,在位十余年没有一日敢少有懈怠。 “他们也想用这个法子磋磨朕,那他们就想偏了!”皇帝虽则唇角含笑,傅恒却听得满是凛凛肃杀。 “传朕旨意。”皇帝微微扬起头,目光穿过殿门,直达红墙之顶、耀耀碧空。 李玉忙预备纸笔交给傅恒,傅恒就在地上展开纸笔,却自迟疑:“皇上……是否应召张廷玉大人?” 傅恒只是蓝翎侍卫,如何敢起草圣旨? 皇帝哼了声:“不过叫你先历练些。你先写下来给朕看,朕看后自然再交军机处。” 傅恒心下咕咚一跳,已是热血翻涌上来,他忙垂下头,小心蘸饱了笔:“请皇上宣旨。” “……尔等宗室、旗民皆听旨:自今日起禁售旗地,若敢有违,朕必严惩不贷。” 傅恒笔走游龙,将皇帝口谕一字不落记录下来,心中满是金戈之声。 此时……倒不宜在皇上面前提起指婚之事。 却不想皇帝说完了公事,却忽地侧眸沉吟片刻,然后缓缓问:“……那个小丫头,她,如何了?” 21、暗甜 21、暗甜 傅恒心下忽悠一喜,忙深深垂下头去,不想被皇帝瞧见:“回皇上,九儿好。此番微臣彻查京畿旗地买卖之事,多亏九儿。她曾女扮男装陪微臣明察暗访,虽酒肆茶楼亦不错过,帮微臣收集梳理诸多风传,方有微臣后来逐一查实。” 一想到九儿彼时飒爽风姿,傅恒一颗心已是甘甜。 他一心想着在旗地这件差事上,多向皇上替九儿美言,为顺利指婚做好铺垫。 他倾心讲述,不辞细节,却愕然见皇帝面上神色却渐渐委顿下去。傅恒心下一凛,忙住了口。 皇帝从御书案后起身,约略松了松肩膀,抬步朝西暖阁走过去:“小九,随我来。” 傅恒忙道“臣遵旨”,便随皇帝到了西次间的“勤政亲贤”。此处为皇帝与大臣密议之地,傅恒心下明白这是皇帝要与他说些体己的话。 傅恒再度下跪,却已不同于在明间宝座之下郑重称臣,这次已是换了更亲近的“奴才”。 皇帝不由赞许一笑。 他自己在明间宝座时说公事,谨守君臣之分,叫傅恒跪奏;可是进了暖阁便闲散了许多,再不称“朕”,只说“我”。 “好个小九,倒叫我刮目相看。”他说着扬扬下颌:“起来吧。” 李玉给皇帝送茶进来,皇帝自在喝茶,也吩咐李玉:“给你家九爷搬张椅子过来。” 皇帝喝完了茶,这才又缓缓挑眸:“那丫头,伤势如何了?” . 傅恒却被问得微微一怔。 心下仔细想过方回:“回主子,九儿被蜂子咬的伤,在皇上回京之后第三天已经全都好了。” 皇帝原本面上略有些委顿,此时却不由得长眉微微一扬,放下茶盅,竟自露出微笑。 傅恒见皇帝终于露出微笑,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又道:“此番奴才回京,分别之际,九儿在奴才面前数度嘱咐,一定要奴才回来替她向主子请安。” 皇帝扬了扬眉:“哦?她……还记得我?” 傅恒便笑:“九儿亲自陪奴才查勘,就说了是主子临走前的托付。奴才想,若不是心里以主子嘱托为重,她一个姑娘家又岂肯穿上男装,陪奴才办了那么多事。” 皇帝微微垂首,目光滑过茶盅上的纹样,轻哼一声:“等阅看的时候儿,她若是见了上座的是我,必定就不那么想了。她说不定还会怨恨我。” 傅恒小心转了转念头,便一笑道:“主子不必多心,九儿最识大体。” 皇帝神态却越发轻松,扬扬手:“你也累了,跪安吧。” 傅恒退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他回想着傅恒前面的话,不由得含笑歪了歪首。 小九只道九儿的伤是蜂子咬的,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却不知九儿别处有伤。 他敲敲桌角:“吩咐御膳房,朕今晚要多尝几品甜饽饽、蜜果子。” 22、入宫 22、入宫 婉兮进宫引见那天,晴空湛蓝。天儿好得就如同四爷从花田里,越走越远的那天。 内三旗秀女们乘坐的骡车鱼贯从神武门进,统聚在东栅栏处等内务府官员排车。 有清凉的风从筒子河上来,吹散了一路奔波的躁气,婉兮不由得挑开车帘,深吸一口。抬眸望去,眼前便已是连绵的红墙金瓦,一派皇家气象。 婉兮抚了抚身上水绿色的长衫旗装,悄悄算了算时辰。如果按照这个时辰等在东栅栏这边儿的骡车数目,她大约今晚就能回家了。 她自己是笃定了必定撂牌子的,于是心下轻松,可是其他秀女的骡车却都一排谨肃之气,看过去就叫人紧张。 宫里规矩严,没有秀女敢私自下车、攀谈的。婉兮也只能悄悄儿打量了周遭几辆车。 秀女骡车排序都是按着旗份,既然与她排在一起的,便多半同是包衣正黄旗内管领下的秀女。跟这些出身相近的女孩儿在一处,婉兮更觉自在了许多,便瞄着左近一辆车,偷偷拈了枚酸枣子丢了过去,“哒”地正打在对方的车窗上。 那边厢车帘缓缓挑起,露出一张苍白的俏脸来。那女孩儿晃晃悠悠朝婉兮的方向望过来一眼,见婉兮一脸的促狭,便瞪了婉兮一眼,便要将窗帘放下。 婉兮没觉尴尬,反倒因为那一瞪而笑了。她喜欢这女孩儿的性子。 她便回手从手边的包袱里抓出几样酸枣子、蜜果子,用帕子包在一处,呈掌心大的小包儿,瞄着左右不注意,又扔进那车子里去。 对方隐约传来“哎哟”一声,想是车厢狭窄,竟被小包儿给砸着了。 婉兮在自己车里捂住脸,偷偷地笑开。 秀女进宫,实则是大黑夜的就已经在神武门外等候。直到天亮,宫里才开了神武门叫秀女们车进来。所以这大半天的,如果身畔不备点吃喝,自然是会白了脸。 可是进宫引见是大事,秀女们哪个都怕吃了喝了到时候在御前出丑,所以都宁肯饿着肚子。婉兮倒是不在乎的,于是临走时私下背了些酸枣子,又抓了几个黄米面的蜜果子。酸枣子解渴;黄米面最顶肚子,咬一口便能顶上半天。 邻车那女孩儿一脸苍白、兼之晃晃悠悠,显见是快饿晕了。她丢过去这几个酸枣子、蜜果子,希望能帮到那女孩儿,祝她心想事成。 . 承乾宫。 娴妃的家下女子塔娜急匆匆走进,见了娴妃便急忙蹲礼:“禀主子,内三旗的秀女已经都进宫了。” 坐在南窗下炕上的娴妃那拉氏不由得冷冷一笑:“又来了。每三年一回外八旗选秀,却每年就是一回内三旗的引见!都道外八旗的闺秀难防,依我看反倒是内三旗这帮贱蹄子才最是防不胜防!” 塔娜知道主子这是又想起了痛恨的几个人:头一个就是包衣出身的贵妃高氏;二一个则是便是同为包衣出身,去岁刚生下皇子的嘉嫔金氏。接下来或者还有刚被撵出去的官女子五妞。 23、防备 23、防备 身为主子陪嫁的家下女子,塔娜小心替主子分忧:“主子且放宽心。虽说贵妃娘娘和嘉嫔娘娘同样都是包衣出身,可她们总归是重华宫潜邸出来的老人儿,才能获封贵妃和嫔位。如今皇上登了大宝,包衣出身的就算得了皇宠,也没有资格获封高的位份,总要从答应、常在熬起。等熬到主位了,怕也都人老珠黄了。” 娴妃这才松泛了些,斜身靠住迎枕,靠住南墙明瓦暖窗,微微阖上眼。 “嗯,话虽这样说,可是我总不能不防。” “你倒说对了一事,如今从皇后始,后宫里凡是得些脸的主位,都是重华宫潜邸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儿,便都是先帝雍正爷指的,没一个是皇上自己选的。先帝爷爷的脾性你还不知道?跟咱们皇上哪里是一个路数?所以我倒担心,如今皇上选秀终于可以尽着自己的心意,挑选自己喜欢的人了。” 塔娜听着也是忍不住皱皱眉。 主子说的没错,不说别人,头一个就是皇后。皇后天性简素,可不最合先帝雍正爷的性子?可是现在的皇上爷,可是凡事最爱华美的。虽说皇上表面也说敬重皇后的简素,可是敬重又如何等同于喜欢? 更叫塔娜心烦的是:自家主子可不也同样是先帝爷指婚给皇上为侧室福晋的!若依先帝与皇上性子迥异,那主子岂不是也……不合皇上心意? 娴妃倒没留意塔娜的神色,自顾闭着眼又道:“况且内三旗选秀,与八旗选秀,总归标准不同。八旗选秀,首重家世门第、阿玛官职、贤良淑德;却不重相貌。所以皇上纵然选了,为的也不过是朝堂,倒未必就是皇上自己喜欢。” “内三旗选秀却不同了。内三旗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女子,自然不在乎家世门第,皇上尽可按着自己的心意,挑眉眼标致的。” 娴妃说着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五妞,可不就是被皇上夸了句“明眸善睐”嘛! 娴妃便霍地睁开眼:“这回咱们总要防患于未然。你去盯着些,多听听内务府和敬事房那边的动静。今年若有被皇上多看几眼,或者亲自问过话的,你要一个不漏,都给我先打听了来!” . 秀女引见都是按着旗属,先满洲佐领,再旗鼓佐领的次序进行。约到午时,终于排到内府正黄旗下旗鼓佐领内管领,婉兮在车里大大伸了个懒腰,这才下车。 之前邻车那女孩儿也下了车,见了婉兮,主动先点了个头,随后便脸红了。 婉兮看得欢喜,主动凑过去,悄悄拉了拉那女孩儿的手:“姐姐面色好些了。” 秀女车上和衣襟上都悬着牌子,上头记着某旗某官某人之女某氏。婉兮一瞟之下,见牌子上只写着:“陆士隆女,陆氏,年十七,小名语琴。” 不合规矩。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低声问:“莫非姐姐……是汉人?” 24、排单 24、排单 那那女孩儿咬了咬唇,没说话,却已等于是默认了。 婉兮忙看向左右。 秀女们已经陆续下了车,正都左右顾盼。女孩儿家的心思都是一样,总想看看周遭有没有出现眉眼极为出挑的,也好心下做好暗暗衡量。 婉兮一看之下,便急忙上前将那女孩儿马车上的牌子扯下来,藏进她自己袖筒,然后低声嘱咐那车夫:“先离开。” 然后又伸手将那女孩儿别在衣襟上的牌子给翻转了过去。 那女孩儿惊愕,低低问:“这又何故?” 婉兮左右小心打量这诸位秀女,压低声音急促回答:“宫里选秀,历来只选旗籍女子。你是汉人,断无资格。虽说既然来了定有上头的主意,可是这些秀女都不知道,免不得有谁看你碍眼,或者会用这个坑害于你。” 那女孩儿妙目一转,已是不自禁反握住了婉兮的手:“倒未曾想会遇见这样的你。” 婉兮眨眼一笑:“我虽在旗,也是汉姓人,自该帮你。” 语琴定定看婉兮襟上的牌子,深深点头:“婉兮,这样好的名字。多谢你。” . 少时内务府官员已经编定了排单,高声诵读。秀女们被分成五、六人一排。婉兮被分在第六排、第四名。 官员念完排单,走过来前前后后将一群秀女都看了一遍,小心嘱咐:“都记着,待会儿阅看只站不跪,便是见了皇上和皇后也不必请安、不用说话。万勿自图表现,贸然言行,犯了僭越!” “主子们手上自有签牌,跟你们衣襟上佩带的内容一致,主子看完自有旨意,你们不必私下议论打听,只听天命即可。” “阅看毕,皇上赐宫宴,自有人引你们去领宴。领宴完毕,上头的旨意便也已有了,或记名叫复看,或撂牌子各自回家、悉听婚嫁。都听明白了么?” 按照排单次序站好了的秀女们都盈盈拜了下去:“谨遵大人教诲。” 语琴排在了婉兮后面,为第七排、第六名秀女。婉兮悄然回头朝她眨了眨眼。 . 御花园,皇后端坐延晖阁上,淡淡垂眸,看向楼下一排排被引到楼下的秀女。 每次一排,敬事房太监便会端上朱漆大盘,呈上这一排秀女的排单和签牌。皇后依次看过,或叫记名,或直接撂了牌子。 皇后凤仪端庄,恪尽皇后之责,可是心下却不时揣度皇帝用意。 今日初看,皇帝竟没来。皇帝叫赵进忠来回话说,将初看之事全交给她,由她来选。 素春看出她略有迟疑,今早替她更衣时便宽慰:“皇上这是爱重主子,凡是主子做的决定,皇上无不满意的。” “再说娴妃娘娘不是本就不满主子挑选的人么?这回更好,皇上干脆全权都放给主子一个人看了,正好叫那位好好气上一回!” “话虽这样说,”皇后扶了扶头上钿子:“我可以不计较娴妃,却不可不计较皇上的心意。从前选秀,皇上必定亲临,这一回忽然不去了,这背后恐有缘故。” 25、初看 25、初看 皇后微微侧眸。 赵进忠忙上前打千儿:“主子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低声问:“选秀乃国之大事,皇上纵国事缠身,怕也该有旨意来。” 赵进忠便一笑:“主子娘娘自是最知主子心事:养心殿那边刚送了消息来,皇上口谕,曰‘往年秀女手臂有伤者皆不用。可朕以为,内三旗选秀为充宫中女子使用,纵手臂有伤又有何碍?况手臂有伤,多为劳作所致,更显女子勤慧。故今年凡手臂有伤者,皆可记名,待复看再行定夺。’” 皇后不由扬扬眉:“哦?” 说话之间,皇后目光飘下窗棂,影影绰绰瞥见花影背后一个石青服色的身影。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一眼还认不出那人,可是皇后便是微微一皱眉,回眸瞟了素春一眼。 素春亦是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一看之下便也懂了,急忙蹲了蹲身,便脚步匆匆下了楼去。少顷回来,已是低低偷笑。 皇后屏退左右,素春这才伏在耳边回禀:“是九爷。九爷说上回向主子请托的那个女子,正在今天选看的名单里。九爷已经亲自去远远看了,是第六排第四名秀女。” 皇后一听也不由得微微扬起秀眉,忍不住轻笑。 小九真是长大了,今天特地换班入宫当值,就是为了寻那个女子,总要亲眼看见她记名了方肯放下心。 皇后不动声色地朝小弟的方向端了端茶杯,叫他安心。 虽说皇后还没亲眼见到那个女子,可是听幼弟说了那女子的种种,尤其是这回旗地的差事办得好,又幸得那女子襄助,于是皇后这颗心里倒是有心成全的。 反正幼弟身边尚无女眷,若那女子家世合宜便请皇上指过去当正室;若是家世实在卑微,指过去做侧室也同样可以给幼弟长脸。 恰见又一排秀女被引入御花园中,敬事房太监高声唱名:“第六排秀女恭请皇后娘娘凤眼阅看。第一名秀女……” 皇后放下茶盅,端然坐直。目光略过旁人,直朝那第四名看了过去。 按着排单和签牌,皇后喃喃咀嚼了一下那个名字:“婉兮?” 宫中引见秀女规矩严厉,秀女们皆穿旗装,却重淡雅,绝不可穿彩绣氅衣。发式也多是一根大辫子,有些在两鬓簪花而已,皆因旗俗未出阁的姑娘不可梳髻,更别说要做那阔大架子旗头了。妆容亦要素淡,不可浓妆艳抹。 而视线里这个叫婉兮的姑娘,衣着装扮在一众秀女里又是更为素淡的。她的旗装上别说没有彩绣和纹饰,便连领口袖口的滚边都没有。只是清凌凌的一抹水绿到底。 再看她头上,只黑亮亮的青丝,脑后垂一根大辫子。左右耳上各垂下三只素色耳钳,倒似非金非银非珠。甚至连左右两鬓也是空着,连一朵花儿都没有。 可是也唯因如此素淡,方更显出她眉眼灵动。眉色淡雅飘逸,如青岚云雾;眼却漆黑透亮,宛如最上等的墨珠。盈盈立于花影婆娑里,却叫人想到水畔的芦苇亭亭。 皇后不由得垂眸微笑。小九的眼力一向叫她这个当姐姐的放心。 皇后便道:“第六排第四名秀女,记名,留宫待复看;其余,皆放回。” 敬事房太监张明一怔,急忙上前跪倒:“回主子娘娘,此名秀女不合规矩。” 26、她傻 26、她傻 皇后都被唬了一跳:“怎么说?” 张明俯首道:“回娘娘的话,此名秀女手臂有疤。” “原来是这个。”皇后抿嘴一笑:“往年是不合规矩。不过今年,皇上刚传了口谕,改了。” 可张明却还是跪地不起。 皇后蹙眉:“还有什么?” 张明左右看看,压低声道:“她……傻。” 皇后一怔,禁不住猛然一拍桌案起身:“你胡说什么?!” . 这女子是幼弟看中的人,若她是傻的,岂不是说幼弟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还帮幼弟办成了那么要紧的差事! 皇后不得不担心:难不成是有人看不过自己弟弟刚办好了一样差事,便有人想要利用这事儿来从中作梗? 张明哪里知道皇后心里想的是什么,早已吓得连连叩头:“主子娘娘宽宥,奴才也是职分所在,不敢不报。” 皇后深深吸气,缓缓坐回去:“她若傻,她所在的佐领又如何敢报上来?既然上了花名册,能送进宫里来引见的,便都是合规矩的才是。” 张明伏地不敢起身:“主子娘娘说的是,可是此名秀女不是在家里就是傻的,而是,刚……刚刚傻的。” 皇后霍地回眸,耳上左右各三的东珠金片的耳钳子彼此撞击,泠泠有声:“这又说的什么话?!” 张明只得再度叩头:“回娘娘,是此前一路从东栅栏引进来,宫里的门槛高,她一时紧张,竟没迈明白,结果教门槛绊住,一头直接摔到地上……奴才急忙人查看,虽无大碍,可这秀女醒来却已是口吐胡言……” . 养心殿,皇帝在东暖阁南窗炕上,倚着大迎枕,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侍卫处的排单。 李玉为首的太监们皆立在门外。 毛团儿小心瞄一眼李玉,又瞄一眼。 李玉便皱了皱眉,悄然上前拎了毛团儿的衣领子走到外头去低声问:“你个小猴儿崽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浑身不得劲儿,生虱子了么?” 毛团儿嬉皮笑脸地抱住李玉的胳膊:“我就知道我第一个瞒不过万岁爷,二一个就是瞒不过师父了。” 毛团儿是见过婉兮的,今儿是选秀的正日子,他原以为皇上必定忙三火四第一天就去了,可是没想到皇上却压根儿就没去。 “……皇上刚登基五年,因皇后等主子的册封是乾隆二年的年底才办,所以前两年皇上压根儿就没选过秀。后头这三年,皇上为表重视朝堂,每年选秀都是亲临的。可今儿,怎么就不去了?” “话说就算不去也行,可好歹是有个要紧的事儿啊。可您看皇上在炕上翻那侍卫簿子,根本就是有一搭无一搭。” 李玉也叹口气,却抬手就劈头盖脸给了毛团儿两下:“皇上的心意,也是咱们当奴才的敢随便揣摩的?皇上不去,自有皇上的道理。” 忽听皇帝叫:“李玉。” 李玉忙松了徒弟,脚步轻快跑进去。 皇帝指了指侍卫排单:“小九他……今儿特地换班进宫来了?” 27、擢升 27、擢升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点了点头:“传朕旨意,蓝翎侍卫傅恒,纵年少之姿,然心系社稷,亲赴民间,不辞辛苦,查明旗地私售之事,使朕来得及防微杜渐,方不违了祖宗规矩。以此功绩,朕擢傅恒为头等侍卫。” 李玉都张了张嘴,却连忙俯身接旨,忙转身去军机处传旨了。 一路上李玉心下都是激跳:九爷还不到二十,如今不过是四等的蓝翎侍卫,这就被皇上连越数级擢为头等侍卫,武职正三品啊! 想他阿玛李荣保,纵为国丈,除了世袭的职位之外,也不过才官至武职正三品的察哈尔总管……这位九爷未及弱冠,已与他阿玛平级。 李玉走进军机处的时候儿还在想:九爷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皇后娘娘一奶同胞的亲弟弟,皇上如此抬举,也只因为与皇后娘娘的伉俪情深吧! . 等李玉走了,皇帝才伸手召唤毛团儿。毛团儿心里有鬼,进门的时候险些也卡在门槛上,最后简直连滚带爬骨碌到皇帝面前的。 皇帝也无奈地笑,伸脚踹了他一记:“果然是个团儿!” 毛团儿连连叩头:“主子,奴才再也不敢了。” 皇帝哼了一声:“知道你今天皮一定痒痒,你师父去传旨了,朕这有个往御花园去的差事,你领不领?” 毛团儿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想了半晌才一个头磕下去:“主子吩咐!” 皇帝却说:“嗯哼,赵进忠也去了这么大半晌了,该回来了。你就去把他叫回来。” 皇上怎么说这个?毛团儿脑袋又有点转不回来,不过转了几圈儿之后还是定下来,他又磕了个头,倒退出了暖阁,朝御花园撒腿就跑。 . 延晖阁上,皇后瞪着张明,也着实委决不下。 一边是选秀的规矩,一边是幼弟的请托,两边她都不能不管。她坐下略想了想,然后道:“素春,传膳。” 素春明白主子的意思,忙蹲身:“是!” 随即三个背着桌子的膳房太监连忙鱼贯上楼,将膳桌解下,一字排开。传膳太监便鱼龙似的穿梭于延晖阁和御膳房之间。 皇后用膳与皇帝一致,皆用整份儿膳,便光是传膳也忙了有小半个时辰。 楼下的秀女引见便也暂停,皇后高坐沉思,任凭张明在地上跪着,未曾叫起。 就这会儿,毛团儿来了。上来先给皇后请跪安。皇后这才略笑了笑:“你怎么跑来了?皇上可是有旨意?” 毛团儿眨眼一笑:“主子娘娘是想问奴才的师父哪儿去了吧?回主子娘娘,奴才给主子娘娘和九爷道喜了!奴才师父就是办这个事儿去了!” 皇后一听皇帝竟然擢了傅恒为头等侍卫,也是一时喜不自胜,站起身来伸手抚住心口。 眸子一转,已是眼含热泪。 皇上,果然是她最可依靠的夫君。她的心事,他总是最懂。 28、欺君 28、欺君 皇后得了这样大喜,午膳自己只简单吃了两口饽饽、喝了一碗汤,余下的便叫全都赏给了毛团儿。毛团儿忙不迭磕头:“奴才叩谢主子娘娘赏克食!” 膳桌撤去,皇后已是拿定了主意。 . 皇后用膳,婉兮与语琴等秀女也早已被带到了御花园旁僻静宫苑,等着领宴。 语琴忙捉住婉兮避到墙边,终于可小声略说两句体己的话。 语琴捉着婉兮的衣袖,藏不住满眼的担心:“你还好么?怎么说摔就摔着了?” 婉兮目光呆呆望着语琴,只傻笑:“呵,呵呵。” 语琴瞧着婉兮这副样子,已是急得险些坠下泪来:“怎会这样了!” 婉兮这才悄然打量周围,暗暗在袖口内掐了语琴一把。 语琴微怔,随即却见婉兮眼中呆愣倏然尽去,灵光依旧。语琴这才心下一动,随即已是懂了。 “难道你竟然是……” 婉兮忙摇头:“姐姐别说破,说破了,我可欺君大罪。”她朝外又望望,慧黠一笑:“幸亏今儿皇上没来,所以我这不算欺君哟!” 语琴也只得无奈而笑。 婉兮望住语琴:“方才我故意绊倒,姐姐却是当真担了心,不顾自己冲出班列来照看于我。姐姐这片心意,小妹铭心难忘。” 语琴方叹口气:“你没事就好。再说你之前也是同样帮我。” 有太监走到廊檐下高声宣布:“宫宴已备,园中秀女按次入席,先谢恩后领宴,宴罢可至内府官员处支领车费,每人银钱一两。” 婉兮眸子一转,眼角已是闪出泪花:“姐姐必定留宫的,小妹领宴完毕便要去了。这一宴也许是你我最后的相聚,此后便是红墙永隔,再难相见。小妹唯有祝愿姐姐,在这宫中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语琴也坠下泪来:“你怎知我必留用,你就必定叫去?” 婉兮含泪而笑:“姐姐是汉人,既能选秀,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况姐姐已年十七,必定不是第一回阅看,怕应是往年已记名,今年只是复看。以姐姐美貌仪态,必定留用,便是将来身登主位,亦是可期。” 语琴举袖拭泪:“我也同样不期待什么主位。如果可以选,我也宁愿回江南去。” 婉兮摇摇语琴的手:“既然此时已然身不由己,姐姐不如多想好的。小妹纵在宫外,也会替姐姐遥祝。” 说着话,已陆续有敬事房太监前来传旨,将皇后吩咐记名的告知。果然语琴便在其中。 一听有语琴,旁边一个女子不由得走过来,朝语琴衣襟上的牌子看过来。 之前在延晖阁下,语琴依着规矩不得不将牌子再翻回正面来;离开后因只顾着与婉兮说话,来不及再背转过去,便叫那名秀女一眼给瞄着了。 那秀女便是一声惊呼:“她是汉女!这是欺君之罪!” 29、怒笑 29、怒笑 塔娜一路疾走,进了承乾宫门,已是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 娴妃打量着她:“得了什么消息?” 塔娜蹲安,忍俊不住:“回主子,这回选秀可热闹了!刚进顺贞门就有个被门槛卡摔了的,竟是摔傻了;接下来在皇后留牌子的秀女里,竟然还混了个汉女!” 塔娜小心觑着主子神色:“按说……这两个本来是秀女里最标致的两个;且面相都是汉姓女。” 娴妃细眼一眯,随即便是拊掌而笑:“妙,真是妙。” 她转眸窗外,望向长春宫的方向:“她以为这回皇上不去,由她独掌大局,正好显示中宫威仪了?我倒看她如何收拾这局面~” 少顷,娴妃身边又一家下女子德格面色微沉,急匆匆进来:“禀主子……刚听见消息,皇上下旨,擢皇后的弟弟傅恒为头等侍卫!现旨意已下到军机处去了。” “什么?”娴妃一拍桌子愤而起身:“皇上,皇上,你竟然这么抬举她母家!” 塔娜便也不敢再笑。 娴妃回过眸来:“是谁看破汉女身份的?” 塔娜忙答:“是满洲佐领的秀女,叫凤格。” “凤?”娴妃仰头眯了眯眼:“一个小小的包衣秀女,也敢叫凤?” . 那边厢,毛团儿也打着饱嗝儿跑回养心殿。进殿之前,他先扶着宫墙好一顿憋气儿,生怕待会儿在御前失了规矩。 不过皇上眼前是规矩,皇后眼前同样是规矩。皇后赏的克食,他就是撑死也不敢不吃完啊。 李玉见他回来,先将他拎到一旁审问:“赵进忠都回来复旨大半晌了,你却去哪儿了?” 毛团儿好悬没哭喽:“不是徒弟不想回来,是皇后主子赏了克食……” 李玉也只好叹了口气:“快进去吧!皇上问了好几回,显是对赵进忠的回奏并不满意。你可机灵点儿,拣皇上想知道的,好好儿说!” . 毛团儿进暖阁,噗通就趴地下了。皇帝哼了声:“吃饱了?” 毛团儿这才一颗心咕咚回到原位儿上,他满脸带笑:“奴才谢主子、主子娘娘的赏。”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毛团儿眼珠子滴溜一转:“主子恕罪,奴才不敢欺君。奴才今儿皮痒痒,就是好奇九儿姑娘是否也来引见。可是奴才借着领克食的当儿,仔细看过了排单,却没见小名叫九儿的。” 皇帝这才微微眯起眼,眸光扫过毛团儿的脸:“你看仔细了?” 毛团儿吓得连忙又是磕头:“奴才就算撑死,也不敢不看清那排单。” 皇帝霍地起身,绕着暖阁走了一圈儿。“秀女里,可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毛团儿一转眼珠儿:“回主子,有。听说有个秀女绊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了,摔傻了……” 皇帝长眉陡然一挑,却是扬声一笑:“好啊,原来是这个!可叫朕知道了!真是大胆!” 他说得狠,面上却已笑意涌动:“留牌子了么?” 30、含沙 30、含沙 御花园里,一众秀女都朝语琴看过来。 婉兮上前一把捏住凤格的手腕,低低道:“我若是姐姐,便不说这掉脑袋的浑话!” 凤格倒吓了一跳:“你……你不是摔傻了的那个?” 婉兮低声冷笑:“是了。姐姐可知道,傻女就算打伤了人,也不必责罚。” “你想干什么?”凤格虽不服气,可是却也不由得压低了声,“再说,若要论掉脑袋,也该是她!” 婉兮这才松了松手:“姐姐怎不明白,她今儿既然进得来,便必定是有朝廷的安排。否则若真的是混入汉女,掉脑袋的便绝不止她一个,而是报上她名的佐领、统领,甚或一应内务府官员、宫殿监太监,都要一同都掉了脑袋!” 婉兮说着还故意朝延晖阁的方向瞟了瞟:“况且就连皇后也留了她的牌子,难道你是想说皇后也没瞧出来?!” 凤格这才吓得满面苍白,朝众人一摆手:“没事了,是我瞧错了!是这个摔傻了的不合规矩,咱们旗人都该称名不举姓,就她牌子上非前姓后名,我还以为是汉女呢~” 一场风波眼见就要消弭于无形,却忽然听见墙外一声清叱:“是谁在此喧哗吵闹,扰了娴妃娘娘的兴?” 园中一众太监和秀女听了,忙都跪倒:“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 娴妃扶着塔娜的手,踩着足有六寸高的大红缎彩绣凤头元宝底旗鞋,步态婀娜地踏入园门,朝地上的秀女们挨个看了一眼,方虚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在此处主持宫宴的敬事房太监忙上前再跪倒:“回娴主子,是内三旗秀女赐宴于此处。方才……是一点小误会。” 娴妃也没理那太监,径自走到凤格面前,亲自伸手拈住她衣襟上的牌子,仔细地看了:“原来你就是凤格啊。” 那凤格已是紧张得战战兢兢:“回娴妃娘娘的话,奴才就是凤格。” 娴妃便笑了,回眸看塔娜一眼:“听听她这嗓子,刚刚隔墙听着还那么脆生生的,连树上的神鸟都给惊飞了。可是这会儿,却这么捏着嗓子了?” 塔娜附和:“主子说的是。神鸟有功于我大清,太祖钦命宫中设索伦杆尊飨。这位姑娘却高声喧哗,惊飞神鸟,必当问罪。” 凤格大惊,已是吓得失魂落魄,伏地叩头:“娘娘恕罪,奴才真不是有意的。” 娴妃怜悯地盯着凤格:“那你倒说说,方才喧哗什么?若你有理,本宫倒也可酌情处置。” 凤格抬眼再看婉兮一眼。此刻她已经顾不上婉兮的警告,只求自保。 她深深垂首:“回娘娘,奴才,奴才是瞧出了那陆语琴是个汉女!” “哦?”娴妃顺着凤格的目光看向语琴去。 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媚婉约,是娴妃这位满洲老家族所出的格格怎么都学不会的。 31、问罪 31、问罪 娴妃便冷冷一笑:“倒真是个美人儿,跟那些仕女图上的一个样儿。” 娴妃这话立时叫周遭秀女对语琴生起愤愤之色。 娴妃走过去,拈了语琴的签牌瞧:“陆士隆之女,陆氏……哟,这牌子写得倒真是有些不合规矩呢。” 娴妃笑着抬眼瞟着语琴:“不过本宫想,兴许是下头人写错了呢?或者是你家入关之后就用了汉姓儿呢。那你现在亲口告诉本宫,你家的老姓儿,是什么呀?” 语琴一双烟眉紧蹙:“回娘娘的话,民女……没有老姓儿。” “哈,没有老姓儿也说得过去!”娴妃瞟一眼一旁的婉兮:“就如她,便是汉姓人。汉姓包衣也无妨,同样都是皇上自家的奴才。没有老姓儿,可既然来选秀,必定有旗属。你告诉本宫,你是哪个旗下的呀?” 语琴紧咬嘴唇,已是快要落下泪来。 整个园中,虽然人多,可是语琴却已仿佛置身孤岛之上,无人能救。婉兮在畔实在不忍,深吸口气上前蹲礼:“禀娴妃娘娘,语琴已蒙皇后娘娘记名。内里一切情由,相信皇后娘娘心中自会有数。” 娴妃霍地转眸看向婉兮,鬓边垂下的大红珊瑚米珠串成的穗子泠泠地响:“哦?拿皇后娘娘出来压服本宫?大胆秀女,何时又轮到你与本宫说话?!” 婉兮小心攥紧指尖:“奴才知罪。奴才只是提醒娘娘。奴才冒犯娘娘,情愿领罚。” 一见事态变大,敬事房太监忙也上前跪倒:“娴主子容禀,这名说话的秀女是摔傻了;而陆氏,的确已由主子娘娘记名……” 娴妃一声冷笑:“主子娘娘面慈心软,今儿皇上又没在,主子娘娘一个人独撑大局,难免被你们蒙骗。主子娘娘兴许是只看秀女相貌尚可,便吩咐记名了,却未必知道秀女乃是汉女。可是此事既然被本宫撞上了,你们便别以为本宫也能被你们给蒙骗了!” 娴妃抬手一指语琴:“此等汉女,已是犯了欺君大罪!你们立即送交内务府议处,或交有司论罪,或干脆在内务府慎刑司里打死!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 军机处,军机大臣拟毕傅恒擢升的圣旨,徐本悄然随张廷玉退在一旁。 军机处中唯有徐本与张廷玉两名汉人军机大臣。徐本又是去岁刚入军机处,于是事事皆视张廷玉马首是瞻。 徐本低声道:“不知张大人对此事有何见解?” 张廷玉微微一笑:“你以为傅恒年少,皇上此举似有冒进?” 徐本点头:“年未弱冠,便获正三品武职。傅恒恩遇,前所未见。” 张廷玉拍拍徐本的肩:“你以为傅恒为中宫亲弟,才获此殊遇?你太小看他了……这位国舅虽年少,却心机老道,不输你我。” 32、老成 32、老成 徐本吃了一惊,“张大人何出此言?” 张廷玉按了按徐本的手:“五年前皇上甫登大宝,彼时傅恒实岁不过十四。那时傅恒便登门拜访老夫,执弟子礼,向老夫求问彼时皇上最需要什么,他该做什么才能最帮得上皇上。” 徐本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张廷玉笑笑:“中宫亲弟如此谦恭,老夫也得承情。老夫便教予傅恒:皇上与先帝不同,自幼便被康熙爷养育宫中。便是成婚,也并未在宫外开府,而是将宫中乾西二所直接赐予皇上,所以皇上实则并无真正的潜邸。“ “皇上在宫中长大,相对而言对红墙之外的民情了解的机会就少。老夫便点拨傅恒,可多从此处着手。” 徐本轻叹口气,朝张廷玉一揖:“张大人洞察秋毫。” 张廷玉谦和一笑:“不过老夫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未指望傅恒当真能做。毕竟‘探查民情’四字说来简单,实则做起来却难比登天。更何况傅恒当年不过十四,又是从小娇生惯养,如何吃得起那种苦。” 徐本也是点头。 张廷玉却轻叹一声,在红墙下站直:“可是老夫也没想到,傅恒竟真的做到了!皇上登基五年,他便已在民间行走了五年!每一次远行,都细细探查所到之处的民情、吏治、经济、税政、教育……每隔几天便向皇上进上万言!” “徐大人啊,你该明白,这些民情对于宫中长大、甫登大宝的皇上来说,该有何等可贵!所以老夫心下早就有数,皇上必定擢升傅恒,这位国舅爷的来日不可限量啊!” 徐本也是听得脊背汗湿,却还是忍不住问:“既然傅恒如此少年老成,可是这一回……傅恒却怎么不立时来养心殿,向皇上谢恩呢?” 张廷玉便也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 徐本说得有理,傅恒得此恩旨,今儿又本就在宫中侍值,理当立即奔来向皇上叩谢天恩才是。 他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比御前谢恩更要紧? . 娴妃旨意一下,敬事房的太监纵不动手,她承乾宫里的太监却已经上前攀住了语琴的肩。 事已至此,婉兮如何还能顾上自己?她上前一把紧紧抱住语琴:“娴妃娘娘三思!奴才再斗胆提醒娘娘一句:娘娘可明白当年康熙爷为何要下江南?娘娘难道就没从语琴的陆姓上想起什么?!” 娴妃那拉氏乃出身关外老满洲家族,最南不过是到这京师而已,哪儿听说过什么江南陆姓?她便冷冷一笑:“大胆奴才,三番五次拦着本宫,你该问同罪!” 她左右看了一眼,便点手吩咐自己宫里的德格:“还不撕烂了她的嘴?!” 敬事房的太监已是慌了,忙叩头哀求:“娴主子息怒!此处皆为内三旗秀女,一应处置都应报皇上和皇后,统交内务府大臣议处,娴主子并不可用私刑!” 33、逾矩 33、逾矩 娴妃冷笑:“说得没错,若是留了牌子,便是官女子,本宫是不好直接惩处。可是这名秀女已被留名了么?” “这个……”敬事房太监也只得垂下头去:“主子娘娘的旨意陆续才到,兴许这女子的随后就到。” “笑话!”娴妃猛然回身,满眼的嘲讽:“你也说了,她摔傻了!主子娘娘怎么会留一个傻女的牌子,那岂不是违背了祖宗规矩,在后宫之中徒留笑柄!” 敬事房太监也无言以对。 娴妃娘娘说的没错,皇后最终没留这名秀女的牌子。 娴妃便是亮声一笑:“哈!既然没留牌子,便不是官女子,不过是内务府包衣女子。内务府三旗皆为皇上自家的奴才,本宫身为娴妃,便同样也是包衣的主子。本宫责罚个自家的奴才,谁敢再说三道四?!” 娴妃一挥指甲尖尖的手,狠狠指住婉兮:“来啊,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叫她明白当奴才的规矩,看她还敢不敢再在主子面前随便说话!” 德格叉手上前,就要撕婉兮的嘴,就在此时,园门处一声清喝:“奴才傅恒请娴主子的安!” . 园中登时一片低低惊呼,一众秀女纷纷避进四周廊檐下。有些避不及的,也举起袖子掩住了头脸。 娴妃眯起眼来,转头望向园门处。 只见一身着石青色侍卫箭袖的少年,头顶朗日清光,昂然而来,在她面前单膝跪倒。 娴妃呵呵冷笑:“哟,我道是谁有这天大的胆子,竟然胆敢擅入后宫,出现在主位和秀女面前……原来是傅九爷。” 傅恒低低垂首,不抬头,亦不东张西望,只嗓音清越答:“娴主子折杀奴才了。君臣有别,奴才纵为中宫亲弟,却也同样是娘娘的奴才。” 娴妃一声亮笑:“你既知道规矩,又如何敢私自闯入园中,跪倒在本宫面前!傅恒,你是宫中侍卫不假,可是侍卫也绝不可进后宫,杜绝与宫中女眷见面。这掉脑袋的规矩,你怎忘了?” 塔娜悄悄扯了扯娴妃的袖子。 娴妃夸张地抬手扶了扶两把头:“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皇上对傅九爷格外不同,纵傅九爷当年已经满了十岁,可是皇上还是特别恩准你进宫来陪伴主子娘娘……可是皇上的特恩,也只对主子娘娘的寝宫而言,绝未说过你便可以连其他主位也可随意见了!” 傅恒双目静静盯着脚下,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他知道自己此时在做什么,又该付出何样代价。 于是他只垂首静静一笑:“奴才只是传皇后娘娘懿旨。传旨罢,奴才自会去向皇上谢罪。” 娴妃眯起眼:“你传的什么旨?” “回娴主子的话,皇后娘娘刚颁下懿旨,留此名秀女的牌子。”傅恒一字一声,嘴角轻轻勾起。 34、相望 34、相望 娴妃惊惊瞪住傅恒。 “这个节骨眼儿,你却来传这样的旨?傅九爷,你当敬事房的太监都死了么?这后宫里的旨意,也要你傅九爷亲自来传?” 在场的敬事房太监都如活生生被抽了几个大嘴巴。 傅恒依旧垂首,绝不看向娴妃和一众秀女:“娴主子是觉着奴才假传旨意?那不如娴主子派人去延晖阁上问问主子娘娘。” 娴妃恼得咬牙切齿:“傅九爷!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堵我!只要是你说的,皇后岂有不认?” 傅恒淡然微笑:“那奴才便当娴主子已然接旨。既然如此,奴才这便去养心殿向皇上负荆请罪。当然,娴主子也可一同赴养心殿,在圣上面前参奴才一本。无论皇上如何示下,奴才都绝无二言。” 娴妃呵呵冷笑:“不劳傅九爷提醒,本宫自然要去!皇上面前,本宫定要将今天的事细细捋一捋,好好帮皇上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娴妃终于去了,一行人身影消失,傅恒才缓缓扶着膝盖起身。 他的视线小心避过园中一应秀女,只是,终究是悄悄朝婉兮的方向侧了侧眸。 实则从傅恒现身的那一刻起,婉兮跪在一旁,已是愣住。 那一刻本是生死攸关,可是她却顾不上去想自己,她的视线和呼吸都被那昂然而来的少年牵引住。 那一刻,她以为生死之间看花了眼睛。 直到娴妃一声“傅九爷”,那“九爷”二字如霹雳雷声狠狠敲进她耳鼓里,让她半晌无法眨眼,也忘了呼吸。 . 是语琴的手伸过来,悄然攥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泣道:“……没事了。” 她才一口气缓过来,挑眼看向那颀长秀逸的身姿去,眸光一转,眼前已是隔满了水雾。 而他的眼,也正于这一刻悄然飘来。两人视线在凌空中,如蜻蜓点水般倏然一碰,他便随即错开眼去。 还没等她看清,他就已起身,深深垂首,朝四周廊檐下的秀女作了个罗圈儿揖,然后便转身疾步而去。 最后留在婉兮眼中的,只有他青金色的衣摆在金色的光晕里,如蓝蝶翩然。 她腿一软,已是瘫坐在地。略一眨眼,泪已滑下。 不管他是谁,他方才私见后宫、假传圣旨,便也已是掉脑袋的大罪! 他这一去……便是请罪。 而他,是为救她。 . 傅恒既已传旨,便有敬事房太监上前记名。 婉兮一把抓住那太监衣袖:“谙达,他这一去,可有大祸?” 敬事房太监不敢多嘴,只用眼神哀哀看了婉兮一眼,低低道:“尚未可知。” 婉兮再问:“如何才能帮得上他?” 太监左右看了一眼,轻叹一声:“全在圣意。” 35、寻人 35、寻人 婉兮便要跪下:“谙达……求你帮忙,我想见皇上。” 那太监扶住:“哎哟,姑娘,不敢当!可是皇上……你见不着。” “该怎么才能见着皇上?” 太监皱眉:“你怎么都见不着。除非,皇上要见你。” 婉兮黯然松开手臂。九五之尊,怎么肯见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包衣女子?更何况,她已是摔傻了的。 那太监叹息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婉兮忽又捉住他衣袖:“谙达!借问,方才那位傅九爷上头,可还有个四哥?” 太监答:“自然有的。九爷行九,你问的便该是傅四爷富文。”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问:“那位四爷……可是有品级之人?” 太监便笑了:“当然是大富大贵之人。傅四爷乃是老公爷的嫡长子,如今袭封侯爷,将来袭封公爷也是迟早的事。” 傅四爷富文乃是李荣保的四子,嫡长子。因李荣保是皇后父亲,在皇后册封时被追封为一等承恩公。因李荣保在雍正年间便已身故,于是由富文袭爵。 “原来如此……”婉兮不知怎地,眼前不由得又是迷蒙了:“怨不得那样人品高洁,谈吐不凡。” 她伸手从袖筒里掏出那白玉的葫芦坠儿塞进太监掌心:“求谙达帮我将此物带出宫去送给傅四爷。我知道谙达向外送东西也是大罪,可是我绝不会叫谙达白担了这个风险,还有傅四爷他若此次得了大安,也必定不忘谙达的大恩……” . 娴妃那拉氏出了御花园,塔娜不由得忧心:“主子……难道真要赴养心殿,在皇上面前论傅恒的短长?” 娴妃用帕子按了按唇角:“自然要去。否则本宫又何必跟几个秀女过不去?本宫在乎的才不是那几个汉姓的蹄子,本宫就是要让她傅家姐弟好好在今儿丢个大脸!” “不是一个是贵为中宫,母仪天下;一个越级擢升,前所未见么?本宫偏偏就要他们非在今儿这个节骨眼儿上,摔个头破血流!” “可是皇上他……”塔娜不由得皱眉。 “皇上又怎么?我闹起来,就是要让皇上知道!” 娴妃说罢抬眼,惆怅地望望蓝得发黑的天际:“本宫的阿玛是个佐领,本宫的兄弟将来不过依旧世袭个佐领……这还都不是皇上赏的,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三个世管佐领罢了。皇上何曾为本宫和本宫的家里人做过些什么?那本宫又凭什么要眼睁睁瞧着她傅家姐弟一个一个的将本宫踩在脚底?” “本宫就是要让皇上想起来,他身边还有本宫这样一个被他亏待了的满洲侧福晋!” 已是八月,有风来,吹落树叶纷纷。娴妃抬眸望,那些叶子还是绿的,却已然落了,不觉更是黯然。 “想我嫁入潜邸时,高云思不过是个包衣出身的格格,是我的奴才!可是皇上登了大宝,却将她封为贵妃,只在皇后一人之下,本宫只能屈居娴妃之位……本宫忍了。可是这一回,皇上又如此抬举皇后亲弟,本宫便不能再忍!” 36、凤鸟 36、凤鸟 养心殿,娴妃焦急等在抱厦。 李玉进去通禀,却也很快回来,打千儿回奏:“主子口谕,曰‘叫你娴主子到后殿西暖阁候着。祖宗规矩,前殿乃为朕理政之处,后妃不得入。’” 娴妃便一跺脚:“那傅恒呢?他是不是已经在里边儿了?” 李玉沉吟不语,半晌只求饶道:“娴主子恕罪,奴才不敢多嘴。” 娴妃扬眸朝殿内盯了一眼,只好扭身带塔娜转到后殿去等候。 . 娴妃本揣着一腔怒火,却没成想在后殿直等到昏昏欲睡,外头才传来太监的拍掌声,示意皇帝到了。 皇帝自从养心殿宝座后的穿堂走过来,见了娴妃,目光清淡:“起来吧。御花园的事,朕已经知道了。” 娴妃咬住嘴唇:“皇上可是信了傅恒的一面之词?皇后娘娘那边怎么可能留一个傻女的牌子?他仗着是皇后亲弟,就敢私入后宫,还假传懿旨!妾身既然撞见了,就不能不替皇上盯着些,皇上可不能被他这么给蒙骗了!” 皇帝淡淡看了娴妃一眼:“你也不算全都说错,他的确是假传懿旨——皇后的确没违背祖宗规矩,留一个傻女。他传的,其实是朕的圣旨。”皇帝目光本来清淡,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却霍然耀眼:“人,是朕要留的!” 娴妃吓了一跳:“可是……怎么会?” 皇帝走过去坐下,径自捧起一卷书来看:“朕的心意,也要向娴妃你交待么?” 娴妃耳边嗡了一声,急忙蹲身:“妾身不敢。妾身只是……那秀女屡次出言顶撞妾身,已是犯上!” 皇帝“嗯”了一声:“犯上都是因为摔傻了。一个包衣秀女,如果不是摔傻了,她又怎么敢有那么的胆子顶撞你?古黛,你想要御花园里所有的奴才们都以为你堂堂娴妃,却要跟一个傻女过不去么?” 皇帝的语气中满是叱责,可是娴妃却还是心下忽悠一甜。 古黛,是皇帝亲自为她取的汉译名。她本名叫嘎鲁玳,满语里“凤凰灵鸟”的意思。那年他刚被雍正爷指婚进皇帝潜邸,为当时仅次于皇后的侧室福晋,新婚燕尔之际,皇帝说如今皇室不只是满洲的皇帝,更是整个中国的皇帝,所以叫内眷不止有满名儿,也要用汉译名。皇帝便亲自为她译成“古黛”二字。 想及过往甜蜜,娴妃便痴痴凝望住皇帝那秀逸的侧影,轻轻说:“皇上……妾身更喜欢您叫我嘎鲁玳。皇上从登基以来,已经有五年再没叫过。” 皇帝微微蹙眉,放下书卷:“嘎鲁玳,你是辉发国主的后裔,是你们辉发那拉氏的凤凰鸟,朕从未忘记过。只是凤凰该有凤凰的气量,你以嫔御之尊,又岂与秀女一争短长?” 娴妃咬住唇:“皇上……” 皇帝重又捧起书卷来,缓缓道:“朕让你习汉字,习得如何?朕赐你封号‘娴’,便去将娴字写一百个来。” 37、忖度 37、忖度 “嫔御,还‘之尊’?呵呵,皇上,你既知我为辉发那拉氏的凤凰,我怎会以一个侍妾的位份为尊?!” 承乾宫里,娴妃瞪着桌上摆好的书案,只觉两眼刺痛。 皇上命写字,她不敢抗旨,甚至都不敢坐着写,只能恭恭敬敬端足了姿势站着写。可是凭她心里,如何愿意! 汉字,她最厌烦汉字。便如她厌恨极了宫里那几个踩着她的汉姓嫔妃! 贵妃高云思、纯妃苏婉柔,还有那个乾隆元年便死了的仪嫔黄氏,统统都是汉姓女!一个一个的……都抢到了她前头去,得了皇上的宠爱! 她自己坚持在宫里说满语,便连自己宫里的宫女都要坚持只用满名儿,就是因为最最看不上那些温柔婉约的狐媚子分了皇上的心去! 她越想越恼,伸手便将笔墨扫下桌面,吓得塔娜和德格赶紧一左一右抢上前来扶住。 “主子!这是万岁爷的口谕,您万万不可呀……” 娴妃举拳抵住额头,凄楚地摇头:“写字?我又如何不明白,这是皇上给我的罚。他明明知道,我宁愿挨一百个板子,也写不好这一百个汉字!可是我若不写,明儿不早早拿给他看,或者写得不好的话,他又自然对我更为心灰意冷。” 塔娜跪倒:“奴才斗胆劝主子一句……主子,莫在万岁爷面前,再寻皇后的晦气。皇后是正室,皇上摆明了处处维护,主子且忍下来吧。” 娴妃抬眸凝视窗外,透过窗格子中间镶着的那块玻璃,她瞧见外头早已暮色四合。再辉煌的红墙,也都被黑暗吞没。 “跟皇后的账,我可以慢慢一笔一笔再算。我现在就想知道,皇上为何要留下那名傻女?还有,她真是摔傻了么?” 她将面前已经写糊了的一张纸缓缓揉了:“她顶撞我时分明牙尖嘴利,哪里有半点呆傻?我看她是装的,到时候她的欺君大罪是跑不了了~” 她笑起来,转头盯住塔娜:“去盯着这批秀女的动向。就说本宫身边出了五妞的缺,要补人进来。” 塔娜眼睛一亮:“主子的意思是……要那个傻女进来?” . 夜色四合,留牌子的秀女有的叫暂时回家,明年复看;有的叫立即留宫再看。 婉兮跟语琴一起留下,分在一间房内。 能跟语琴在一处,婉兮自然欢喜。可是眼见天色渐黑,原本想好这个时辰该到家了的,却尽数已成泡影,便十分黯然。 语琴也明白婉兮的心思,只陪着她,低声自责:“你若不是为了帮我,便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婉兮不想叫语琴内疚,便撑开脸笑:“姐姐别多想。我就是暂时留下。只消继续傻几日,还能出宫去的。宫里怎么也不会留下个傻子。” 婉兮托住两腮,望着天上细细碎碎的星子:“兴许暂时留下我,只是想找个大夫帮我瞧瞧吧。总归在宫里给摔傻了的,宫里若不管,有损天威。” 38、桂糖 38、桂糖 皇后看完了三旗的秀女,也急急赶往养心殿请罪。 满心忐忑走进后殿东暖阁,皇帝正在用饽饽。皇后忙上前跪安:“妾身代傅恒向皇上请罪。” 皇帝点点头,亲自起身走过去扶起皇后:“今儿傅恒已经向朕请过罪了,朕已知晓。朕不罚他,因为他做的事并未违背朕的心意。实则赵进忠已然带着朕的旨意去了,就在傅恒身后。” 皇帝一双点漆般的眼珠儿幽深慑人,凝住皇后:“人,是朕要留的。纵然违了祖宗规矩,也是朕之过。与皇后无关,也与傅恒无关。任谁在此事上有微词,也都只是对朕的不满,朕自会应对。” 皇后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忙再跪倒,已是眼含热泪:“妾身,谢主隆恩……” 皇帝点头一笑,伸手再度扶起皇后:“皇后今日独自主持秀女初看,辛苦了。” 皇帝说着拉皇后在桌边坐下,亲自夹起一块桂花糖蒸栗子粉的饽饽递给皇后:“正是八月,尝尝这加了桂花糖的饽饽。” 皇后急忙接了,小心尝过,目光柔柔一荡:“甜而不腻,清香宜人。定非普通桂树产的蜜,怕是生于山间多年的青桂。采花酿蜜的人当真用心,所以这饽饽真是可口。” 皇帝点头笑笑,抬头唤李玉:“听见你主子娘娘的话了么?去问御膳房,供奉这饽饽的是谁?就说你主子娘娘叫赏。” 李玉忙问过膳房总管,回来道:“回主子、主子娘娘,承应这桂花糖饽饽的,是内务府内管领清泰。” 皇后听了微微一怔:“清泰?我今天倒是见过他女儿。”皇后想起排单上所列秀女的阿玛、玛父的名字。 皇帝兴致颇浓:“哦?他女儿也在今日阅看的秀女之列?叫什么?” 皇后微微咬了咬唇:“……不巧,正是今儿在顺贞门槛上摔傻了的那个秀女。”她的声音渐低:“也就是傅恒今儿传旨留下的那个秀女。” 皇帝长眉高扬,已是笑了:“原来如此!清泰的饽饽做得好,叫朕和皇后都满意,想来那女儿也是同样蕙质兰心。” 皇帝微顿,目光滑上皇后面庞,又问一遍:“她……叫什么?” 皇后忙答:“婉兮。” “婉兮?”皇帝竟然忍不住拍桌而起,背转了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儿,然后霍地回首:“清扬婉兮的‘婉兮’?” 皇后微微一怔,也忙答:“正是。” 皇帝立在灯影里,静静地笑了。缓缓道:“好名字。” 皇后惊得连笑都僵在面上,“皇上这是……?” 皇帝这才回身,走回来温煦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今天做得好,按着祖宗规矩,摔傻了的秀女是不该留。不过傅恒当与你讲过,此女有功;且既然是在宫里摔的,总不能不加医治便直接送出去。更何况,本来是蕙质兰心的姑娘,若当真给摔傻了,那才是可惜。故此朕亲自下旨留牌子,叫留宫调养,皇后不介意吧?” 皇后忙道:“皇上思虑周全,妾身无不心悦诚服。” 皇帝点点头:“娴妃今日行事不当,朕已罚她写字。写字最能教人心平气和,朕也希望娴妃能好好收敛收敛她的性子,想想朕赐给她这‘娴’字的意思。” 皇后又按了按皇后的手腕:“皇后的字曾被皇考赞许,说你的字颇有欧阳洵之骨、柳公权之风。那明日便由皇后替朕看看娴妃的字。若写得不好,你指点就是。” 皇后微微一笑:“遵旨。” 39、夜赏 39、夜赏 这一晚,注定婉兮和语琴都无法入睡。未知的前途和命运,就像这辉煌宫室的墙角依旧避免不了垂下的蛛丝,蒙着尘,缠绕住两人的心。 相比之下,语琴的情形要更严重些。婉兮便凑过去,与她并躺在一处,轻声问:“姐姐是择床了?” 语琴袅袅轻叹一声。 婉兮便笑了:“也是。江南与京师,地远山遥。” 语琴捉紧婉兮的手:“还有宫里的话……譬如那位娴妃娘娘,嘴里时常蹦出的满语,我全听不懂。难道皇上在宫里也是说这话的么?” 婉兮都懂,便按了按语琴的手:“皇上在后宫里的确是说满语居多,可是你不用担心,咱们皇上也最是风雅之人,汉学造诣不在翰林之下。” 语琴这才轻轻吐了口气。 婉兮在被里嘻嘻地笑:“瞧,我们其他这些留牌子的,只是担心接下来要测试执帚绣锦之艺,姐姐却是挂着皇上,还说进宫不是来当娘娘的?” 语琴登时红了脸:“你又笑我。我的命又岂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婉兮便也叹口气,将头抵在语琴颈上:“满语的事,姐姐不必忧虑,反正我还能在宫里再陪姐姐几天,我拼着教姐姐就是。再说以姐姐聪慧,来日慢慢学也不迟。” “只是姐姐听小妹一句:柔美是江南女子的动人之处,可这里是京师,宫墙内更多是来自满洲和蒙古的格格们,她们强悍不输男子,姐姐若只以柔美示人,注定要受欺负。姐姐要做蚕丝,外表柔却心儿里坚韧,叫所有人都不敢小看了你去,她们才不敢随便拿捏你。” 想那凤格还不过是小小一个包衣秀女,都敢因为语琴的汉女身份而随便欺负了语琴去,若是换了宫里那些主位,还不定要语琴吃多少苦头。 “哟……魏姑娘已经歇下了啊?看来咱是来的不巧。”外头忽然传来轻袅袅的一脉嗓音,音量不高,不会吵醒真睡着了的人,可也绝对能叫没睡着的人听见。 从那嗓音的童稚,婉兮便听出是来了个太监。婉兮急忙抓一把语琴,两人急速起来穿衣。 少顷两人忙迎出门去。却见夜色里站着个常服的太监,身边还跟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上拎着个三层的朱漆提梁大食盒。 两人忙蹲身请安,婉兮道:“问谙达安。” 那太监忙上前扶起,挨个从脸上瞧了,躬身客气地问婉兮:“这位就是魏姑娘吧?” 老太监在宫里年头多,一瞧婉兮请安的姿势标准,还会叫“谙达”,便定不是同住的汉女。 婉兮笑眯眯答:“谙达眼力真是厉害!” 太监点头一笑:“承姑娘的吉言。二位姑娘,咱是御膳房的太监刘福,此来是给姑娘送主子娘娘赏的克食来了。” 婉兮便也一怔:“什么赏?” 刘福一笑:“是令尊内管领清泰清大人供奉的桂花糖栗子面饽饽做得好,主子娘娘用着可口,于是主子娘娘叫的赏。又因主子娘娘想起姑娘也在今日秀女列内,这便叫膳房多预备一份儿,着咱给姑娘送过来。” “奴才叩谢主子娘娘。”婉兮郑重跪倒朝长春宫方向叩头,然后起来又向刘福行礼:“有劳谙达。” 刘福忙避到一边:“姑娘千万别多礼,咱实实受不起。” 别说这只是包衣秀女,就是八旗秀女,像这样头一晚留宫就由主子娘娘叫赏的,他可没见着过几个。此前就算有的,也多数都因为自身就是宫里主位家的亲眷,这才由主位叫赏的而已。 更何况啊……刘福心里核计,听说这个赏实际上不是皇后的叫的,而是皇上亲自赏的啊。 婉兮接过食盒,急忙当场打开了,从里面裹了几个饽饽,递给那拎食盒的小太监。小太监喜笑颜开,虽是推辞,却也嘴甜:“魏姐姐,小的叫刘柱儿。姐姐日后想吃什么了,尽管告诉小的,小的麻溜儿去回师父,定给姐姐都弄来!” 40、折桂 40、折桂 这话说得~ “那怎么敢当?”婉兮有些脸红:“刘柱儿,我记住你啦,‘留住’嘛!”婉兮又多塞了几个饽饽给刘柱儿。 刘福两个这便告辞而去,婉兮送到院子门口,见走远了这才折返回来,打开食盒跟语琴分享。 语琴先笑:“看你还敢说嘴笑话我不!你这赏,可是秀女里的头一份儿。” 婉兮吐吐舌:“不过是托我阿玛的福。不过这内三旗秀女里,家家都有亲戚在内务府里任职,他们迟早都有法子送东西进来,所以这赏赐也不算什么稀奇。” 语琴咬了一口饽饽,“可真好吃!尤其是这桂花糖,倒像是我们江南的味道。” 婉兮也咬了一口,便是眉眼生色,“原来是这个!告诉姐姐个秘密,这个桂花蜜产自我家里山上的一棵老青桂。那棵树是‘我的树’。” 语琴眨眨眼:“怎么讲?” 婉兮轻叹一声:“是我出生那年,我阿玛在山上为我种下的。其实我阿玛本来希望我是个男胎,种桂树是取‘蟾宫折桂’的意头。只是没想到我生下来是个丫头。” 语琴也微微讶然:“你留宫当晚,就能尝到你那棵桂树上的蜜……终是好事。” 婉兮便也笑笑:“是啊。应是阿玛用心,怕我想家。” 语琴小口咬着饽饽,侧眸仔细打量婉兮:“你一直小心哄我开心,可是看你虽然笑着,可是心里分明有事。可是……想家了?” 婉兮还是笑,却赶紧回头抹一把眼睛,摇头道:“不全是。” 语琴便也吃不下去了,放下饽饽:“……可是担心白天那位九爷?” 婉兮终是点头,泪珠子便随着点头噼里啪啦掉下来:“我托人去找个人,也不知道找没找到,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我就担心若是找着却晚了,会害了九爷。” 语琴伸手抱住婉兮:“你们其实都是为了帮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九爷一定没事,你想找的人也一定能找见。” . 且说刘福和徒弟刘柱儿一前一后往回走。 刘福见左右无人,垂首嘿嘿一笑,扬手就给了刘柱儿后脑勺一记:“嘿你个猴儿崽子,倒鬼精鬼灵的。” 刘柱儿忙涎着脸乐:“徒弟可说了,魏姑娘想吃什么,徒弟都是回给师父。这样若是魏姑娘想吃什么,吃得高兴了,头一份儿得先记着师父您的好儿。” 刘福哼了一声,面上却难掩笑意:“还行,我没白疼你小子一场。” 两人朝前又走了会儿,刘福歪头问:“不过你小子是怎么瞧出来这位姑娘值得伺候的?” 刘柱儿眼珠儿骨碌一转:“今儿这赏来的就不平凡,可是李玉李爷爷亲自传的旨。李爷爷虽说是主子娘娘叫的赏,可李爷爷是万岁爷身边最知近的,能叫他老人家来传旨,那就笃定了其实是万岁爷亲自叫的赏。” 刘柱儿说着眨眼一笑:“这大晚上的,万岁爷亲自吃在嘴里,觉着好的才叫赏的,足见万岁爷是入了心的……这样的姑娘,咱们当奴才的,还敢不伺候着?” 刘福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小子,你将来比你师父我有造化!” . 翌日一早,各宫主位都来长春宫,向皇后请安。 因昨儿刚阅看完秀女,身在后宫的人,哪个心里不是惦记着,于是今一早的人来得便格外早,也格外齐。 一时见礼毕,皇后坐在西暖阁西面炕上的明黄加靠座垫上便笑:“都起克。你我姐妹共同侍奉皇上,都是一家人。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难免拘礼些,可是此时只有咱们姐妹在,便不必如此拘着了。都坐吧。” 一众嫔妃,以贵妃高云思和娴妃古黛为首,分左右坐了。 皇后淡淡一笑:“想来姐妹们也都惦着昨儿选秀的事儿,想着咱们内三旗自家的家人里,又出了多少优秀的女儿吧?” 心照不宣,一众嫔妃面上都讪讪笑笑,然后齐声应承皇后的话:“正是。” 41、封号 41、封号 皇后微微一笑:“姐妹们自可放心,今年秀女中果有几个姿容俊美、仪态得宜的。现已交内务府留宫复看,从中优中选优,不日将指给姐妹们各自位下。” 娴妃捋了捋手腕上的赤金雕蝶纹的手镯:“昨儿选秀,我倒赶上了。主子娘娘说的姿容俊美、仪态合宜的我倒是没机会得见,不过我倒是见着个傻的,还有个混进来的汉女蹄子!” 娴妃话音一落,在座好几个人脸上变了颜色。 头一个自然是皇后。 接下来便是贵妃高云思、纯妃苏婉柔。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下的翻涌,面上依旧端庄一笑:“娴妃一向宽宏大量,昨天那点子小事,我还以为娴妃一晚酣梦,今早醒来便已经忘了呢。” 娴妃被刺得面上一红一白:“昨儿的选秀是皇后娘娘主持,出的事总归都要皇后娘娘担责,所以皇后娘娘当然是想忘了。我却不同,我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皇后约略侧眸,面上依旧笑意端庄:“是么?娴妃不说,本宫还险些忘了皇上的嘱托:不知娴妃昨儿的一百个娴字,写得如何?” “你!”娴妃一愣,手一拍扶手便站起身来。 倒是贵妃静若风中扶柳,举袖掩住朱唇,微微一笑:“娴妃这是怎么了,当着主子娘娘也敢直呼‘你’?娴妃是忘了,咱们现在是在宫里,早已不是潜邸时。主子娘娘宽宏,在潜邸时咱们没大没小玩闹惯了,可是如今咱们都已是皇上后宫的主位,嫡庶有别,当以主子娘娘为尊。” 娴妃霍地转头瞪过去:“贵妃娘娘原来也还记得潜邸时没大没小!贵妃娘娘如今身在皇后一人之下,自然是忘了在潜邸时在本宫面前也要自称一声‘奴才’了!” 眼见越说越僵,皇后轻轻一拍手边迎枕:“都住口吧,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各自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么?” 贵妃连忙向皇后行礼谢罪,娴妃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一同矮下了身去。 皇后缓一口气道:“贵妃,娴妃,你我三人是皇上的初婚三宫,当年在潜邸时是皇上的三房福晋。先帝选了咱们,皇上又爱重咱们,方给了咱们三个这样尊贵的位分,咱们也应该谨记先帝和皇上的天恩,在一众姐妹中略为表率。” 贵妃率先答:“谨遵主子娘娘教诲。” 娴妃咬了咬牙,也没敢再多说话。 皇后这才舒了一口气:“娴妃,昨儿皇上叫你写一百个‘娴’字,想来你对这个字更有心得。不如此时就向姐妹们讲讲,究竟何为娴?” 娴妃咬牙:“皇上叫我写,那我就写喽。可是我终究是满洲的格格,我哪里深究过这个汉字的意思?皇上赐这个封号给我,总归就是女子美好之意。” 皇后与贵妃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 皇后微微抬起下颌,凤仪自生:“娴妃,你是现今皇上的乾清宫主位里拥有封号的、位分最高之人。本宫是皇后,没有封号;贵妃是初封的、唯一的贵妃,同样不需封号。皇上的意思是本宫与贵妃独一无二,故此不需额外封号。” “那么到了妃位,因并非独你一人,还有纯妃在,故此需要给你一个封号以示区分。” 贵妃听到这里,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盈盈一转,举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声,却挑眸毫不客气地盯了娴妃一眼:“主子娘娘说的是。” 娴妃霍地转头,狠狠瞪贵妃一眼。 皇后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既是得了封号的、位分最高的主位,你自该格外珍重皇上的心意。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你是老满洲家族的格格,于汉学上粗陋些也是有的。本宫既然为后宫之主,便也有责任教你。” 皇后说着走到书案边。一众嫔妃便都跟着走了过来。 皇后亲自挥毫,在纸上端正写下“娴”字。楷笔端正清丽,足见受业于名师之功。 “《说文》中道:娴者,雅也。《后汉书》又说:娴雅,犹沉静也。” 一众嫔妃侧耳聆听,贵妃含笑道:“主子娘娘也是出自沙济富察氏家的满洲格格,可是于这汉学竟信手拈来,妾身佩服。” 娴妃咬牙冷笑:“什么者也,又什么《汉书》,我身为辉发国主之后,我可看不懂这些汉人的玍古!” 42、脉象 42、脉象 娴妃这样摆明了顶撞,皇后却不急,依旧只是淡淡一笑。 “看不懂没关系,那就多看几遍。晋代陈寿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皇后娘娘又想怎样?”娴妃细目圆睁,一张满月似的脸上浮起懊恼又紧张的宣红。 皇后微笑垂首:“皇上既然叫你写一百个娴字来,那本宫便也追随皇上的心思,叫娴妃你去把你看不懂的《说文解字》和《后汉书》都读一百遍来吧。” . “读一百遍,想来也可倒背如流了吧?明日妾身倒要带着永珹来听娴娘娘背书呢!”坐在一旁的嘉嫔扬起孩子般的笑,拍了拍掌。 嘉嫔金氏静凇出自内务府高丽佐领,祖上是高丽人,后归附太宗皇太极,被收入包衣旗下。金氏去年刚生下皇四子永珹,进封妃位只是朝夕之事,正是风头正盛。 娴妃一向最恨包衣与汉女出身的嫔妃,可是如今与她伯仲之间的贵妃、纯妃、嘉嫔,一个个不是包衣出身,就是原本曾为汉女。贵妃和纯妃她暂且奈何不得,于是便没少了拿捏嘉嫔。嘉嫔原比娴妃进潜邸还早,多年哑忍过来,终于等到位分一步一步逼近娴妃这一天。 更何况此时的嘉嫔又已有皇子为倚仗,对娴妃便已再不肯低眉顺眼。 . 娴妃咬牙回头,迭声冷笑:“嘉嫔,在本宫面前还轮不到你一个嫔位说话!别忘了,你不过同样是包衣出身。皇上初登大宝时,不过封你个贵人!” 娴妃说着话,目光同样滑过纯妃。因纯妃乾隆初年只封纯嫔,可是等到乾隆二年后宫一同行册封礼时,却已直接进封为纯妃,与她并列妃位,叫她深恨于心。 嘉嫔淡淡一笑:“我的位分是低于娴妃。不过我不着急,娴妃也别替我着急。你瞧啊,五年前我是贵人,如今都已在嫔位,还有了皇子。我的下一步……又何尝不是与娴妃相同的妃位?” 娴妃恼得细目瞪圆,便要发作:“可惜你今日依旧只是嫔位,依旧在本宫之下!本宫便也可以罚你!” “够了!”皇后适时扬声。 皇后缓了口气,柔声对嘉嫔道:“嘉嫔,你刚生下皇子不久,身子还需着意将养,又何苦这样动气?先回去歇着吧,也免永珹等得着急。” 嘉嫔便嫣然一笑,盈盈下拜:“妾身替永珹谢过皇爸爸。” 皇后也抿嘴笑:“都改了吧,此时已不是关外,‘亲爸’在关内是指阿玛,咱们再这么叫倒叫人都听糊涂了。” 嘉嫔乖巧而笑:“那就是永珹谢过皇额娘。” 皇后含笑摆手:“你们也都散了吧,各自回去歇着。” 一众嫔妃行礼告退,皇后独嘱咐娴妃:“我的话,娴妃可莫忘了。” . 娴妃出了长春宫,恼得将手里的团扇扔到底下便踩。 七八寸高的元宝底旗鞋踩在上头颇不稳当,塔娜急忙上前扶着,低声劝慰:“主子何苦与这扇子置气?” 娴妃回头望住长春宫,咬牙道:“不过是今日你为皇后,我为妃妾!都给我记着,等来日我踏上后位,再一个一个好好儿的跟你们算账!” . 养心殿,李玉传御药房太监陪同太医归和正一同觐见。 归和正替皇帝跪请平安脉。 皇帝瞧了李玉一眼,李玉便上前捅了捅御药房太监的胳膊肘儿。那御药房太监也是机灵,便默默跪安而出。 皇帝收了手腕,自己捋好衣袖。归和正奏对:“皇上元气充盈,圣躬康和。” 皇帝点点头:“秀女又如何?” 归元正微微一怔。 皇帝却微微一笑:“实话实说。” 归和正忙原地一叩:“微臣不敢欺君。那位秀女……虽则微臣前去诊视时,脉搏虚浮,兼之胡言乱语。可是依微臣看,那秀女本无大碍。”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有何马脚?” 归和正因猜不准圣意,额角略有汗下:“……隔着帕子,微臣只觉秀女腕上尤热,可是她面上别处却不红,亦无汗。” “嗯哼~,所以依你之见呢?”皇帝笑意更浓。 归和正闭了闭眼,豁出去了答:“微臣窃以为,秀女手腕之热,乃是故意泡了热水所致。脉象之虚浮,也皆因那热水的缘故罢了,并非秀女身子有恙。” 43、测试 43、测试 皇帝别过头去:“你跪安吧。” 归和正退出去,皇帝方一拍炕几:“好你个小丫头,果然是花样迭出!我倒瞧瞧你究竟能祭出多少点子来!” 他带着一脸笑扬声叫李玉:“去送送归和正。” . 李玉心里画了个魂儿,脚下却不敢停,在养心门外值房处追上了归和正。 归和正此时额角的冷汗还没消,正自忧心方才的奏对可说对了,而那名秀女又是否会因为他的话惹下大祸。这见李玉追上来,可算是找见了救星。 李玉听了也略寻思,随即便笑了笑:“御医尽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吧。咱家虽然也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呢,咱家托大一句:咱家终究是御前的人,皇上不会著咱家什么人都送一送的。” 归和正如醍醐灌顶,赶紧向李玉躬身施礼。 李玉忙扶住:“御医万勿多礼。只是……咱家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爷请讲。” 李玉又在心里画了个魂儿,然后才缓缓道:“……选秀之事,乃是主子娘娘亲为主持。有秀女摔傻了,人人皆知。不瞒御医,昨晚上主子娘娘还叫赏了那名秀女。想来皇上叫御医你亲自去瞧这名秀女,也是重视之意。” 归和正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便要跪下:“还望李爷指点!” 李玉一笑:“摔傻了不要紧,经御医回春妙手治好了,到时候就都是御医的功劳,岂不更好?可如果原本就没摔傻,那可就是欺君大罪,连带那些嚼舌头的说皇后娘娘竟也看走了眼……” 归和正腿一软,连忙扶住宫墙,才勉强站住。 李玉微微一笑:“御医也不必忐忑,皇上的意思还是明摆着的。所以御医放心回值房去便可。” 李玉说完便回去了。归和正脚步虚软地回了御药房,按着规矩会同御药房太监一同填写底档。在写到秀女情形时,归和正微微思忖,还是小心写下:“秀女脉象虚浮,略有胡言,经诊治,已有好转之相。” 御医既落笔,此事便已定论:秀女的确是摔傻了。谁说没傻都不作准了。 . 可是此时的婉兮却还不知道这些事,她还忐忑地独自回想此前面对御医时,可有不当之处。 语琴倒是瞧着摇头苦笑:“你真狠心,手臂上原来就有那么大个疤,旋即又把手腕烫成那个模样。女孩儿家谁不爱惜自己皮肉,唯恐受伤的,你倒好,竟像那皮肉不是你自己的。” 两人同住一屋,语琴已然见过婉兮手臂上的疤。 婉兮听语琴提起,便不由得伸手去抚那道疤…… 曾经那男子温软又坚定的唇游于其上的触觉,仿佛仍在肌上。 她心尖微微一荡,急忙收摄心神。 “值得。” . “秀女陆氏语琴,魏氏婉兮……”外头传来点名声,两人忙肃起,迎出门去。 只见一众留宫复看的秀女已经站成一排。凤格也在其中,瞧见两人出来,便眼波横了横。 婉兮冲凤格故意咧开嘴,呵呵地傻笑了两声。 凤格登时圆睁双眼:“你笑什么?” 婉兮蹲了个安:“给二婶子请安。” “你!”凤格登时一张脸气得成了茄子,抬手就要打过来。 立在队列前方一名上了旗头、约有二十多岁的宫女寒声叱责:“还有没有规矩?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凤格委屈地咬住嘴唇:“姑姑,她嘲讽我!” 那宫女也瞧见了婉兮,便叹了口气:“你也真行,跟个摔傻了的置气!” 嘴上虽如此说,可还是亲自走上前来,帮婉兮将歪了的衣领扶正:“魏姑娘,你安安静静站着,听话。” 难得这位姑姑如此相待,婉兮便也不再闹了,规规矩矩站好,乖巧地冲那宫女笑。 宫女这才回去,与内务府官员和敬事房太监一同低语了几句,然后捧过一张单子来。 “此前对你们绣锦执帚之艺考核,已然出了分晓。” 这测试将关系到一众秀女们将来的前程。考得好的,有可能分到主位跟前出上差;而考得次一等的则只能出主位身边的尚衣尚饰等到不了主子跟前儿的下差。 秀女们的心都被高高提起,各自惴惴难安。 44、拜求 44、拜求 婉兮心下倒是不惊慌。总归她这副傻样儿,是哪宫主子都不能要的。她现下只悄悄替语琴悬着心罢了。 婉兮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已经有几人为了她们的去向,先后去了皇后的长春宫,以及皇帝的养心殿。 . 第一个便是傅恒。 午时皇后用晚膳时,傅恒便已早早来求见。皇后拖了傅恒的手一同用膳,傅恒却给皇后跪下了:“九儿的事,弟弟还求姐姐成全。” 皇后就知道是这事,叹口气坐下来:“我又怎能不知你的心意,可是你总该知道,你为了那个秀女,已经闯下多大的祸事!选秀那天我百般思量,为了你的前程才最终决定不留她的牌子,你许是还怨我没替你留下人来,于是这才冒险硬闯御花园。” “可是你怎会不明白,那秀女若不是真的傻了,那就是犯下了欺君大罪!欺君大罪的人,我怎么可以留着指给你?!” 傅恒深深垂首:“姐姐不必多心,弟弟怎会埋怨姐姐?弟弟知道姐姐位在中宫,凡事更应妥帖万全,方不落人话柄。” “你知道就好!”皇后伸出素白、毫无金翠妆点的手,支住额角:“虽说从康熙爷以来,历代皇上再没出过废后之事,可是咱们大清却并非没废过皇后!当年顺治爷就曾废过孝庄太后的亲侄女啊……” “在这后宫里,一个后位引多少人虎视眈眈,不说别人,娴妃便是头一个。我日日谨慎,万事不敢行差踏错,才能保得这后位稳妥。有我为后一天,阿玛和额娘才是一等承恩公和一等公夫人;若我后位不保,一门的尊荣又将焉在?” 傅恒跪倒,摘下帽子,以额头触地谢罪。 “快起来吧。”皇后叹口气:“此次你鲁莽,却幸好皇上并不怪罪。可是此事你我绝不可再碰。” “我也知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你是想叫我要了那秀女过来,存在长春宫里,才方便你时常看见……可是我这次却怎么都不能答应你。” 傅恒垂首沉吟。 “姐姐思量,弟弟都明白。可是姐姐难道没想过,皇上为何会不怪罪?姐姐不知,皇上亦是见过九儿的,深知九儿功劳,所以皇上实则也是有心回护才是。” “你说什么?”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定。 “你说,皇上也见过那个秀女?” . 简素的宫室里,仿佛沉静的水里冒出细小的水泡来。咕嘟嘟地点点汇成漩涡,扯开了水面原本的平静。 傅恒长眉微蹙,忙审慎答:“……一面之识。当日皇上见过九儿一面,说过几句话,次日一早皇上便独自上路了。” “只有一面之识……”皇后垂首,指甲缓缓滑过袍子襟上的镶边。靛青的底子上绣纯白的玉兰,高贵娴雅,却隐约总有一抹孤芳自赏的意味。 “是。”傅恒顿首:“只是弟弟回来后交旨,曾特地在御前提过九儿的功劳,于是皇上便也对九儿心生赞赏。” 皇后这才缓缓笑开:“原来是这样。那我便明白了,皇上为何会突然下那样的旨意,将她留下。” 傅恒见姐姐终于笑了,这便上前挽住姐姐的手腕:“既然皇上已经替弟弟将九儿留下了,那弟弟便要顾着九儿在这宫里的安危。当日九儿顶撞过娴妃,弟弟便担心九儿将来难免受娴妃故意刁难。” “想这后宫里,娴妃除了姐姐之外,又肯宾服谁?除了姐姐身边,九儿不管被分到哪个宫里,都难逃娴妃之手。故此弟弟唯有拜求姐姐,将九儿要到长春宫来。” 皇后轻轻叹息:“你说的有理。” 她伸手抚过弟弟发顶:“瞧,我们家的小九果然长大了,如此肯为一个姑娘费尽思量。” 傅恒将面颊贴在姐姐手臂上:“阿玛和额娘去得都早,姐姐又早早进宫,弟弟是在伯父府中长大。这些年也同样谨言慎行,并未在情字上多动半点心思。直到遇见九儿,叫我见识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便拥有的聪慧和勇敢,弟弟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 “弟弟明白,此次险些替姐姐闯下大祸。可是弟弟也想叫姐姐知道,弟弟能为九儿做此事,半点无畏,也无悔。姐姐如母,弟弟才斗胆拜求姐姐,这一生就圆了弟弟这一梦,可好?” 45、贵妃 45、贵妃 养心殿,晚膳摆好,敬事房太监张明便也捧了朱漆大盘,送上了后宫嫔妃的绿头签来。 皇帝只扫了一眼,略无兴致。可还是稍作犹豫,抬手翻了贵妃云思的牌子。 张明含笑:“也是巧了,贵妃主子刚好在殿外求见。” 皇帝垂首笑笑,心知这帮奴才心里头想着“心有灵犀”四个字呢。他轻哼一声:“那就叫你高主子进来一同用膳。” 贵妃由李玉引了进来,半路上正遇见张明。张明眉眼含笑,跪倒请安,低声道:“给贵妃主子道喜。” 贵妃便也明白,今晚皇上是翻了她的牌子,自然不禁喜上眉梢。 先前险些压不住的一声咳嗽,这一刻倒也都被喜气给压下去了。 进了后殿西暖阁,云思盈盈一拜。皇帝起身含笑扶起:“你来了。前几日秋咳,朕亲自出的方子,叫御药房制备的秋梨膏送过去,可顶几分?” 云思盈盈又是下拜:“谢主隆恩。妾身已好多了,只是偶有气燥时才干咳两声,其余已都无大碍。” 皇帝点点头:“入秋后,宫里就干燥了。宫里比不得园子里水气足,你若留在园子里将养,倒是对你更好。” 云思忙道:“可是留在园子里却见不到皇上。那妾身便宁愿干咳几声,也不要与皇上隔着这样远。” 皇帝便含笑执住了贵妃的手:“云思一向最是心思细腻。” 两人一同用膳,贵妃吃了几口便停了筷子。皇帝抬眸望过来:“怎了,又想咳?” 贵妃忙摇头:“是妾身倒有件事想求皇上个恩典。” 这几日皇帝的情绪格外好,办含笑点头:“你说。” 贵妃约略侧首:“……妾身前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倒听娴妃说起内三旗选秀里有个汉女。此事娴妃颇为介怀,妾身便也担心那汉女留宫之后境遇堪忧。所以妾身想求皇上,不如将那汉女指给妾身。” “妾身终究是汉姓包衣出身,那汉女跟在妾身宫里,总归自在些。况且好歹妾身是贵妃,娴妃多少还能给妾身几分薄面。” “哦?”皇帝不由长眉扬起:“云思,你竟愿替朕再接下这一宗难事?” 贵妃便笑了:“妾身是皇上的贵妃,理应为皇上分忧。” 皇帝不由攥住贵妃的手:“朕也想过,将她安排在你或纯妃身边最是妥当。不过自然若你愿意,放在你身边朕才最放心。” 贵妃柔静垂首:“皇上选汉女入宫,亦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外臣难免有不解者,内宫里也会因此而起风波,可是妾身却明白皇上此举的用心,所以妾身身子虽弱,却甘愿护在这汉女身边,替皇上为她拦住外头的风雨。” 皇帝轻叹一声:“不愧毓秀名门,云思你总识大体。” 他略沉吟:“……这也正是你与娴妃最大的区别。” 否则他又怎会将云思排在娴妃之前,册为独一无二的初封贵妃呢? 贵妃恬然垂首:“那妾身就当皇上已然恩准喽?不瞒皇上,妾身已然在宫内安排好了给陆氏的下处。一应用具,都是妾身亲手挑选和布置的,皇上尽管放心。” 皇帝便也赞:“若论闺中雅致,云思你与皇后堪并列后宫之首。你父高斌历任苏州织造、江宁织造,论及江南风物、丝绸刺绣的造诣,你更在皇后之上。将江南秀女陆氏交给你,朕自然放心。” 贵妃柔媚而笑:“妾身却也还有一点遗憾:闻说选秀那天,有两个秀女最是引人关注,其一是陆氏,另又有一位摔傻了的……妾身要了陆氏来,便无缘再要那位摔傻了的。” 皇帝不由得轻笑出声:“好啦,那个摔傻的,你啊不见也罢。” “为何?”贵妃侧首望来:“妾身才不会嫌弃受伤的秀女,如果皇上也肯指给妾身,妾身自然会好好帮她调养。” 皇帝唇角不自禁地扬起:“算了,朕倒怕你被那小妮子给气坏了身子!” 46、起封 46、起封 夜色四拢,皇后还坐在灯下思量。 素春悄悄走进来:“主子,宫门正在下钥,主子也安置吧。” 皇后叹息一声,起身叫素春帮着更衣,却听外头挽春一声低呼:“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后也一怔,转身的工夫,皇帝已然走了进来。 素春被唬得都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办了。 皇上这个时辰来,便应该是要与皇后同寝才是;可是祖宗规矩,嫔妃侍寝只能到养心殿,皇帝是绝不可宿在嫔妃寝宫中的。那她这是该准备铺盖,还是不准备啊? 皇后一张如玉端庄的脸,这一刻也因既兴奋又紧张而红成了一片,蹲身请安,却已被皇帝扶起:“小星,不必拘礼,我今晚只想跟你说说话。” 皇后名傅星阑。 素春这才松一口气,看来不必准备铺盖了。皇后面上的红,却因此而悄然退了。 皇后又恢复端庄仪态,随着皇帝一同坐下:“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云思她……” 听闻午间晚膳时皇上是翻了贵妃的牌子,贵妃午时进了养心殿便没出来过。 皇帝点点头:“贵妃的身子你知道,入秋了便起了咳。朕留她不为枕席,是给她试几服药,宽宽她的心。” 皇后这才垂首莞尔:“皇上的医术,丝毫不亚于御医。有皇上亲为调理,相信云思的身子就会好起来。来年就也能与纯妃和嘉嫔一样,再为皇上添一个皇子。” 皇后说到此处,面上带笑,眼角却终是涌起淡淡哀伤。 皇帝不忍,便攥住皇后的手:“小星,永琏虽然不在了,可是咱们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皇后举袖擦过眼角,又是端庄婉约的笑:“都是妾身不好,又惹了皇上思念皇儿。皇上说是来说说话,妾身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拍拍皇后的手背:“云思今日来求我,将秀女陆氏指到她宫里去。我已准了。” 皇后微微转颈,便也点头:“贵妃一向最识大体,将陆氏指进贵妃的储秀宫,自是妥帖不过。妾身原本惦记着贵妃的身子,怕贵妃劳累,还曾想过跟皇上商量,看是否要将陆氏暂时安顿在纯妃身边。” 皇后抬头静静看皇帝的眼睛:“况云思是贵妃,陆氏在她位下学规矩,便可跨过常在,而直接以答应身份起封。若是跟在纯妃身边,则只能封常在了。这也是皇上爱重陆氏。” 皇帝今晚心情也是很好,便跟皇后打趣:“那我不如直接将陆氏送进长春宫,安排在小星你身边。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直接便可以贵人起封。” 皇后心下微微一晃,可是却也含笑偏首:“好呀。皇上便直接指给妾身好了。” 皇帝点头微笑,又拍了拍皇后的手腕:“不好!陆氏终究是汉女,且以内三旗选秀身份入宫,怎么可以直接以贵人起封呢!以贵人起封,只能是八旗秀女才可有的资格,内三旗皆以答应、常在起封。” 皇后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柔婉地笑:“全凭圣意。” “只是陆氏既然以官女子身份入宫,便不宜太早进封,妾身想,不如安排陆氏在云思身边学一年的规矩。一年后再进封吧?” 皇帝点头:“皇后的安排甚为妥当。” . 说完了语琴的事,皇后约略沉吟,才缓缓道:“娴妃已经数次知会内务府,说她宫中出了个缺,人手不够用,叫内务府在这次选秀里给她派个人过去。” 皇帝微微挑眉:“哦?” 皇后轻叹口气:“皇上请恕妾身小人心度君子腹,妾身担心娴妃想要的是那个魏氏。” 皇帝长眉便陡然一扬:“她还想怎样!” 皇后半垂臻首:“所以妾身想,魏氏要么医治好了便送出宫去……” 47、纡尊 47、纡尊 “哦?原来皇后在魏氏的安排上,做如是想。” 皇帝抽回手来,皇后的手背上微微一凉。 “皇上的意思是……?”皇后不敢再坐,忙站起身来。 皇帝面上倒是依旧温煦:“傅恒冒死帮她留了下来,朕还以为你这当姐姐的总会为了傅恒,同样跟朕求一个恩典。朕已然应了云思,若皇后也开口跟朕求个恩典,朕便没有不应之理。” 皇后心下莫名咯噔一声。 莫非,皇上这个时辰特地来长春宫,要跟她说的话,都是为了这个魏氏? 皇后努力一笑:“妾身这样想,其实也同样是为了小九。此前小九已经为了魏氏犯了那样的规矩,若非皇上开恩,小九此时革职查办都是有的!” “更何况,小九鲁莽竟也拖累了皇上,叫娴妃等人嚼了舌根子,说皇上纵容妾身亲弟,坏了祖宗规矩……妾身就算不顾着小九,也要尽自己的力去维护皇上的天颜。妾身是小九的亲姐,可也更是皇上的妻子,是皇上的中宫皇后,妾身自然更应为皇上着想,以皇家颜面为重。” “所以,尽管小九此前的确是来求过妾身。妾身疼爱小九至深,实不忍叫小九失望,可是妾身反复思量再三,还是当以皇上为重,于是这才做如是想。还望皇上体谅。” 皇帝点点头,亲自起身又将皇后按坐下来。 两夫妻四目相望,皇帝一字一声说:“可是,人是朕留的;所以送出宫之语,朕不准。” . 皇后岔了一口气,再喘匀时,眼前已然隐约起了泪雾。 皇帝又捉回皇后的手,温煦拍拍:“云思主动来求朕的恩典,实则她不是有求于朕,而实是为朕分忧。云思向识大体,言行总叫朕宽慰。可是放眼这后宫,云思却独独还比不上一个人。” 皇后微顿,目光掠上皇后不饰簪钗的满头乌云。 “那个人,就是皇后啊。皇后是皇考钦赐给朕的正室嫡福晋,是朕的中宫皇后。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无人能比。” 皇后一口气吐出来,眼中珠泪滚落。 “妾身有负皇上期待。” 皇帝笑笑:“皇后言重了,皇后一向从未叫朕失望。所以这一回,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魏氏交给皇后,指进长春宫来。皇后凤仪中宫,娴雅端方可为六宫表率,她跟着你,必定能学到不少。” 皇后忙起身蹲礼:“妾身替小九谢皇上隆恩!” 皇帝扬了扬眉,然后默然转身,直接走到门口去。 “你歇着吧,朕也回克了。” 说罢便已然快步走进夜色,李玉提着羊角灯笼在门口迎着。随即石青色常服的身影便湮入夜色,再也看不见。 皇后凭窗,隔着南窗上的玻璃向外遥望,眼底涌满干涩的哀伤。 . 素春亲自盯着宫门下钥,回来看见皇后如此,急忙上前劝慰:“主子……夜深了,安置吧。” 皇后哀哀转身:“素春,你瞧我终究学不来贵妃的心意温婉。她多聪明,主动去帮皇上分忧,而我却要等皇上大晚上的纡尊降贵来与我商量。” 素春也觉难过,可只能忍住:“主子是中宫,贵妃再一人之下,终究只是嫔御,主子何苦做这比较?” 皇后摇头笑笑:“我啊,自小跟从名师钻研汉学。可我终究是满洲的格格,学不来贵妃和纯妃那般骨子里的柔软如水。我就算终于明白了皇上的心思,可终究也还梗在心里,纵然遵旨,可心里却依旧还是隔着一层什么。” 素春努力笑笑:“奴才可听不懂了。” 皇后点头叹口气,舍了素春的手,独自走进卧榻。 帷帐垂落,满眼的金凤,至尊无比的纹样。 皇后轻轻阖上眼。 她隔着的那一层,就是自己的不情愿啊。 . “测试头名——陆氏语琴,二名……”负责测试秀女技艺的宫女月娥姑姑琅琅唱名。 凤格排到二十三名。她不由得又横了横语琴。 月娥最后道:“末名——魏氏婉兮。” 48、瑞兽 48、瑞兽 “哈哈!”凤格登时笑出声来:“姑姑,留宫复看总有裁汰,倒不知这一回共裁汰几人。不过不管裁汰几人,末名总要第一个被送出宫去吧?” 月娥看了凤格一眼,目光虽有责备之意,却也忍住了,只轻斥一声:“自然有主子、内府大臣们拿主意,还轮不到咱们来操心。” 婉兮自己傻兮兮地还在乐,语琴终是替她难过,轻轻攥了攥她的手:“你究竟绣了什么?” 试以绣锦之艺,月娥等姑姑出的考题也不难:绣祥鸟瑞兽纹样。 因大清皇室来自关外,纵然入主中原依旧重视骑射,鸟兽纹样永远是宫中刺绣最为常见的,于是才出这样的试题。 语琴绣了青崖白鹿,凤格绣的是浪里东青,其余秀女或者绣仙鹤,或者绣天鹅。最不济的还可绣乌鸦,至少是大清的神鸟。 连绣乌鸦的都不至于沦到最末,语琴可当真想不通婉兮能绣什么绣成最末一名。 语琴绣前替婉兮担心,也曾偷偷看过她打稿。分明看见婉兮起稿有模有样,是个囫囵的走兽形状啊。 婉兮眨眼低低一笑:“我绣的是——熊瞎子。” . 语琴也愣住:“那怎是瑞兽?姑姑怎没拦着你?” 婉兮眨眼一笑:“姐姐生自江南,有所不知,熊也算朝廷瑞兽。盛京的宫里,就有两头巨大黑熊,被太宗皇帝封了‘镇殿侯’。传说是太宗曾经遇刺,结果两头驯养的黑熊救驾。” 语琴这才舒了口气:“既然符合题设,怎还点了你个末名?” 婉兮低低地笑:“因为我真是绣了个熊瞎子呀。” 语琴这才猛然醒悟:“真的是个瞎了的熊?!” 婉兮挤眼点头。 语琴只觉眼前都是一黑。好好的瑞兽,活活被她绣成了瞎的,不给末名才怪! 婉兮悄然回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别替我难受……姐姐怎忘了,出宫本就是我想要的。” 语琴几乎垂泪:“……我就是舍不得你走。” . 那边厢月娥回头跟几个内务府官员商议之后,又捧了一份名册回来。 “按宫中旧例,留宫复看之秀女,试以绣锦执帚之艺,依名次高低,必有裁汰。可是此番,皇上念秀女中有入宫受伤者,于是特开天恩,便是末名也不裁汰,尽皆留用!” 婉约如语琴,这一刻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已是低呼一声,欢喜得落下泪来。 凤格恼恨得紧咬牙关。 所有人都看向婉兮,本应该大喜过望的中选之人,这一刻却如遭雷劈,满面苍白,摇摇欲坠。 月娥忙上前扶一把:“婉兮,你这是怎么了?” 语琴忙代为回答:“她……她本来就摔伤了,这会儿一定是寻思不过来了。” 月娥便也笑笑:“婉兮,你这回可该是高兴得傻了。你这样的恩遇,我进宫十几年了,还是头一回见。” 婉兮强自镇定下来,努力一笑,冲月娥蹲了个礼,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 月娥再分配一众秀女各自的去处。 “后宫规矩,贵人以上为乾清宫主位。入选秀女,若为官宦世家所出,宜指为主位之下女子;若系柏唐阿、校尉、护军及披甲闲散人等之女,可挑入贵人以下宫中使令。” 月娥话音一落,已有秀女低声哀叹。她们当中不乏想谋个高位的主子,希冀凭借主子攀个高枝儿的,可若出身不够,却只能去地位的答应、常在身边应差。 月娥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秀女们的心思。她轻声一叹:“都别急着哀叹,有机会分到后宫主子、小主身边应差的,还是你们之中头等的。” “宫里还有太后所居的寿康宫主位,公主、皇子宫主位,以及未分府皇子宫主位下,都需要你们去服侍。二等的皆可指进这些宫里去。” “其余末等,只可粗使。或指到院子里去值守宫苑,或者送去热河行宫当差。” 秀女们方才还可哀叹,一听可能被远远“发配”到园子里和行宫里去守空屋子,便更是一个个的面如灰色。 月娥也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宫那会儿的迷惘,便不由得软言道:“各自都有各自的造化,只希望你们无论分到何处,都尽心尽力当好差。再不济,等满了二十五岁,亦可出宫与家人团圆。” 月娥这句话终叫婉兮心下好受了些。 是啊,凭她这末等的,怕是要去热河行宫了。不过也好,听闻那里山清水秀,即便守着空屋子,至少还能自在些。 等到二十五岁……她就可以出宫了。 49、特旨 49、特旨 月娥继续宣布:“陆氏语琴,挑入储秀宫,为贵妃主子位下官女子。” 婉兮忙回神,脑海中微微一转,已是抱住语琴:“恭喜姐姐!” 宫里独一无二的初封贵妃,是包衣汉姓女,此为天下皆知。语琴这也才轻轻松了口气,却回头又难过了起来:“……我去了贵妃位下,总是个好去处。可是你该怎么办?你等我,我这就去求贵妃娘娘,好歹也把你留到京里来。”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跟我几次三番都要分开,结果都没分成。这一回,终是要分开了。” 婉兮勉力一笑:“再说,姐姐如果真想帮我,那也别指望贵妃主子,姐姐靠自己。姐姐只要好好伺候皇上,到时候姐姐跟皇上求什么恩典,皇上会不准呢?” 语琴面色大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忘了取笑于我。” 婉兮摇了摇语琴的手:“姐姐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要含笑以对。” 语琴伸臂抱住婉兮:“我答应你。可是此时此际,我却做不到了……” “喜塔腊氏,凤格,挑入承乾宫,为娴妃娘娘位下官女子。”此时又听得月娥已是念到了排位二十三的凤格。 婉兮忙抹了一把眼睛:“就要到我了。傻了这么些天,好歹走的时候我也得正正经经谢个恩,不然那位御医倒白白每天都来看我了。” 语琴也是点头:“既然你阿玛在内务府中当差,你可还有机会去向他拜别?” 婉兮努力地笑,却摇头:“内务府在后宫之外,我出不去,也见不着。” 却听月娥一顿,半晌都没出声。 婉兮便回头望过去,正是凌空撞上月娥的目光。 月娥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清了清嗓子:“魏氏婉兮,特旨挑入长春宫,为皇后娘娘位下使唤女子。” . 月娥说完婉兮的去处,这一批全部秀女便也都安排完了。月娥忍下一声叹息,自顾收拾好名册,不去看秀女们那一片呆若木鸡的模样。 “姑姑,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 良久的沉默过后,见月娥要走,以凤格为首,一大片排位高于婉兮的秀女都嚷嚷了出来。 “凭什么排在末尾的却可以被分到皇后娘娘宫里?难不成咱们这测试排位都是拧个儿的,从末位挑起?” 凤格一听她被指给娴妃,便如晴空霹雳一般。那日在御花园里,娴妃娘娘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何不甘心自己的前程? 可是那倒也罢了,她去了承乾宫后,小心伺候主子,兴许也还来得及补救。可是一听说婉兮竟然能被挑进长春宫去,她便当真无法忍了! 月娥情知必有这样一出,便沉了脸回头:“怎么,一个一个的还没到各自去处去认主儿,这就先没了规矩了?各位姑奶奶,别忘了这不是你们各自府里,此处是宫里!”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问缘由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们,你们的去处都是主子们定的,或者是各宫主子自己挑的,或者是皇上皇后下旨赐分的,你们各自领旨谢恩便罢。若还有心事重的,我现在就回了内务府诸位大人们,待他们向主子奏明,一个一个好好给你们一个交待!” 一众秀女都是面色一变,都赶紧行了个双蹲:“不敢烦劳姑姑,小的们都知错了。” 月娥这才缓一口气,瞟了婉兮一眼:“婉兮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她进宫来就摔傻了,主子娘娘颇为挂怀,每日里叫御医去调理。可她今日的情形你们也都瞧见了,说话糊涂,绣花也糊涂,那就证明还是没好全。” “故此上皇后娘娘将她特旨收进长春宫去,为的还不是方便继续替她调理么?皇后娘娘一向慈祥心怀,你们今日都见识了吧?” 月娥已是这般解释,凤格等人纵还不服气,却已不敢再当面质疑。 月娥临走还是来看了婉兮一眼,帮她又竖了竖衣领:“……能到主子娘娘身边伺候,是你的造化。可是今日情形你也见到了,你已因此而树敌。往后希望你好自为之,你终究在我手底下出身一回,我也希望你好好的。” 50、忘了 50、忘了 婉兮呆呆与语琴回到房间去收拾行李,等月娥等姑姑待会儿挨个送进各自宫里去认主儿。 语琴明白婉兮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便也不扰她,只手脚麻利地帮她将行李一并收拾了。 语琴还是开心的,虽说两个人不在一个宫里,可总归都在这一片宫墙之内,终究还有个照应。 却听外头有人敲门:“魏姑娘可方便?” . 婉兮一听那嗓音,便登时回神,转身就朝门边冲过去。 她听出来了,这嗓音是当日在御花园里,她拜托过的那个老太监。 门外果然便是敬事房太监包喜。 婉兮一见包喜,便几乎要跪下去:“谙达,您可来了!” 为了等包喜的信儿,她几乎已是度日如年。就连在语琴面前,也不敢全都表露出来。 ——那是她一个人儿藏在心里的秘密,她不敢说,怕说出来了,就破了。 包喜也十分歉然:“魏姑娘啊,不是我不尽心,而实在是我人微言轻,而傅四爷又是侯爷,凭我的身份怎么都没办法直接见到傅四爷,这才多用了些日子,费了几番周折才见到的。” 幸亏傅四爷是皇后娘娘的嫡兄,宫里太监有所交接,中间的人就也都看着皇后的面子。 婉兮已是忍不住身子轻颤:“有劳谙达了。谙达可见着傅四爷了?” 包喜点点头,却叹了口气:“见着了,总算不负姑娘所托。” . 婉兮忽然觉得好冷,这八月天里,她竟忍不住连贝齿都磕撞在一起。 “您把葫芦坠儿交给他了吧?傅四爷他……他怎么说?他可还,还,还记得我?” 手臂上的伤疤,又莫名地疼了起来。一阵儿如火烧,一会儿又如冰镇;时而又像蠕动起的虫,麻痒得钻心。 包喜半晌没说话,只盯着婉兮的眼睛:“……不瞒姑娘,我是当面将那白玉的葫芦交给四爷的,又提到了‘九儿’的名。可是四爷说,这葫芦坠儿他看着眼熟,可是九儿这个姑娘嘛,他却没有半点印象。” 婉兮一怔,连着倒退三步。 伸手扶一把墙,这才站住。 “四爷他……真这么说?” 包喜也不忍,连连叹气:“我若说错,天打五雷轰!” 婉兮一直忍着的泪,终于无声地直直坠了下来。 原来如此,是她想多了。也是,不过一面之识,说过几句话而已,隔了这几十天去,他又怎么还会记得她? 就算那个葫芦坠儿是好东西,可是你瞧呀,人家是侯爷,府里要多少白玉的葫芦坠儿没有呢,也许满坑满谷,随便就拿起一个赏人呢。 是她傻,真的傻了。不是选秀的时候在顺贞门上摔傻的,而是一个月前在花田里邂逅他那天,她就真的被蜂子蛰傻了。 蜂毒入骨,无法拔除。 亏她进宫来那一路上都还想着他,亏她一脚使劲趟在顺贞门的门槛上时还在想着他; 亏她拼了命地想要撂牌子,心里想的都是他;亏她就连方才想着二十五岁还能出宫时,还在忖着十一年后他是否还能记着她…… 她就是个傻子,自从遇见他之后,便什么事都傻傻想到他。 可是……人家是侯爷啊,她不过是个包衣女子,所以人家上路回家之后,便自然早就忘了她了。 是她想多了,本就是她傻。 . 婉兮吸一口气,举袖狠狠抹一把眼睛。 够了,婉兮。你现在再落泪,又给谁看?那个心疼你割伤手臂,那个用嘴替你清理伤口的男子,他已看不见,他已不会再用那样疼惜的目光凝视着你……他已,杳远成梦。 她红着眼伸手:“谙达,那葫芦坠儿呢?” 包喜一皱眉,为难地直躬身:“姑娘说那葫芦是傅四爷的,我将葫芦交给傅四爷之后,傅四爷没还回来,我也便不好再讨要……姑娘,你看这可怎么好?” 51、重逢 51、重逢 “嘿,无妨!”婉兮勉力一笑:“我当然也不是稀罕那葫芦,我就寻思着那是块无瑕的和田玉,好歹还值几两银子。谙达替我费了这些心,我原想送给谙达罢了。” 人心已远,又何苦还留着块破石头? 包喜连忙作揖:“姑娘心意咱家领了,可是这事儿办得不算好,咱家可不敢领姑娘的赏。” 婉兮使劲吸溜鼻子,不想叫包喜看见她难受:“谙达的恩,我一定不会忘了,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谙达。” 包喜连忙点头:“姑娘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我但凡能使一把力气的,必当尽力。” 婉兮心下这才宽慰了些,上前又偷偷拉住包喜的袖子:“谙达……既然四爷不认得我了,你看我怎么才能救九爷?这宫里我去求谁,才能有望帮得上九爷?” 包喜倒是一怔:“哦?姑娘原来还没听说么?咳,也是咱家来得晚了,才叫姑娘多担了这么些的心——姑娘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九爷没事儿!” “你说啥?”婉兮脚一软。 包喜便也笑:“姑娘这是欢喜傻了。九爷那天在御花园里虽说是犯了规矩,兼之顶撞了娴主子,可是万岁爷并未追究,九爷什么事儿都没有!” 婉兮本来憋回去的眼泪,这一下子竟然又控制不住了,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包喜也是陪着一起笑,一起叹气:“姑娘啊,这也是因宫里内外有别,九爷是隔绝了消息,才不知道姑娘为他担心若此。若他知道了,也一定欢喜极了。” “嗯,嗯~~耳朵怎么热,莫非有人在嚼我的舌根子不成?”包喜话音未落,却冷不丁听见院门外传来含笑的声音。 婉兮和包喜便都惊呆了。 还是包喜机灵,连忙先扶婉兮站稳,然后转身一溜烟就跑到院门口去,隔老远便一个千儿跪在地下:“哟,奴才真是该死,还请九爷责罚!” . 婉兮却动不了,一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只能转头朝门口望过去,可是那院墙太高,完全隔绝了身影,她连一片衣角都瞧不着。 她只能隔着墙,听见外头人的语声。 只听墙外宛有流风,风里有少年轻哼,却是笑开。他是随手从腰带上扯下个荷包。都没打开看,直接都扔给包喜:“今天来得急,就带着这么些。回头我再好好谢你!” 包喜急忙再行礼:“奴才谢九爷的赏。” 包喜不由得凑近低声打趣:“九爷……这儿可是秀女所居院落,您来这儿算是又犯了规矩~” 少年瞪他一眼:“谁敢说嘴去?” 包喜便也笑了,伸手堵住自己的嘴,便不多留,一溜烟儿地就小跑着去了。门外少年抬头望院门,却要深吸口气。 两个少年男女,便这般身在红墙之中,隔着一扇门,彼此呆呆凝望。 终究,他的脚步声从门外踏进来。 阳光一晃,他石青色的锦袍上漾满了金灿灿的光,晃花了她的眼,叫她一时竟然只能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他已到了她眼前。她甫一睁眼,他竟大胆地捉住了她手腕。“九儿!” 婉兮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望望屋里。不过……却也由得他攥着。 她鼻头堵得难受,却使劲眨掉眼里泪花,好清清楚楚看见他。 果然无恙,还是记忆里那个清隽秀逸、温暖如玉的他。 婉兮使劲咬住唇:“……你真没事?” “嗯。”他点头,目光却半点都没离开她。 婉兮便什么都不顾了,伸手一把抱住他手臂,“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傅恒的眼也湿了,面上的笑却更浓,毫不犹豫,伸长了手臂将小小的她都团进怀里来。 “九儿,咱们终于团圆了。”他心里悄然说。 52、身份 52、身份 “婉兮~” 隔窗传来语琴的轻唤。 婉兮这才红了脸,赶紧推开傅恒。她回头应道:“来了!” 傅恒倒没什么,只是笑笑说:“待会儿我送你去长春宫。我先到门外,你收拾好了就来。” 婉兮忍不住抓一下他手臂:“……你等等。门内是陆姐姐,与我情同姐妹。” 傅恒却只凝视着她,并未抬头看向窗口:“还是不见了。她是秀女,我是外臣,今日我进这院子已是又犯了规矩,是怎么都不能见那位的面的。” 婉兮这才回想起在御花园时,他与娴妃说话的时候也一径小心地垂着头,不看向娴妃,也不看向避在廊檐下的秀女们。 宫里的男女之别原来这样严,婉兮叹了口气,便也点头:“好。我去去就来。” 一转身,傅恒已然轻衣而出。 . 婉兮进了门,语琴已是一把抓住:“我听出来了,是上回那位九爷。听闻他平安,我也高兴。只是……这是宫里,你是宫内使女,你怎可与九爷拥在一处?我倒无妨——可你忘了,这里隔墙有眼。” 以凤格为首,那一大片刺绣排位高于婉兮的秀女都正自看婉兮不顺眼,这若被看见在宫里与男子相拥,这便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婉兮也怔了,随即红了脸而笑:“是了,姐姐教训得对。可是姐姐也误会了,他是我哥哥!” 语琴也诧异:“怎么说?” 说来话长,婉兮只能简单解释:“因我们小名里都有个九,于是便以兄妹相称。” 语琴这才点头:“怨不得上回他豁出命去救咱们。” 语琴说罢垂头沉吟:“可是你想过没有,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上次在御花园,他进得去,而且对娴妃娘娘并无惧色;此时又是,这可是内务府辖下的院落,他一个男子怎能随意出入?” 当日在御花园内,傅恒谨守规矩,与娴妃唇枪舌剑时都是压低了声音,故此语琴和婉兮并未听清傅恒话中提及的“皇后亲弟”。 婉兮也垂下头去:“姐姐说的是。” 便如方才,他还说要亲自送她去长春宫……那是皇后中宫,他一个男子,如何进得? “我想……许是因为四爷的缘故。”婉兮琢磨着,不经意又提到四爷,心口便又是一痛。她努力笑笑:“我也刚听说,他四哥是个侯爷。那他兴许出身仕宦家族,蒙祖荫被授了侍卫吧。” 她再回想他服色:“他穿石青常服,未见补子,不好分辨品级。不过既然为侍卫,便定是亲贵大臣的子弟。民人白丁皆无此资格。” 语琴便是点头:“既然是世家子弟,兴许凭借家世倒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便也说得通。婉兮,你在宫里能结识这样的人,对你也是一重倚仗。” 终于放下了这头的心,语琴便瞟着婉兮偷笑:“……勋贵子弟,还哥哥,肯豁出命去救你。我怎么瞧出戏文里的故事来了呢?” 婉兮红了脸一跺脚:“姐姐!若要说嘴,我自然也说得——不管他是什么勋贵子弟,又怎比得上姐姐将来要伺候皇上呢?” 两姐妹一时说说笑笑,便也觉这一天的乌云散去了大半。这红墙里的命运,既然已经无法挣脱,便两人相扶相靠,尽力让它好过些吧。 . 婉兮告别了语琴,挽了包袱,出门与傅恒会和。 傅恒接过包袱,便眼含轻笑。 婉兮被他笑得没头没脑,便前后瞧了一眼,见这宫墙夹道里并无别人,才踩了他脚一记:“你笑什么?” 他扬扬眉:“是觉得此情此景与某事相像。” 婉兮探头盯着他:“什么事?” 他努力忍着笑:“我可不敢说。我若说了,你又该恼了。” 53、别怕 53、别怕 进宫这些天来,今儿是婉兮正正经经松半口气下来,心境难得,她便扬了扬脸:“你自管说,我不跟你翻脸就是。” 傅恒却缓缓收了笑谑,偏首来一双眼黑白分明地郑重凝视着她。 “就像是……姑娘出阁。” 姑娘出门子,小女婿等在门外头,接过包袱,从此她再不是那门里人,成了他的人。 婉兮一怔,一张脸登时便热了起来,举拳佯打:“哎,你真是!” 他笑着躲闪:“你说了不翻脸的。” 两个人一路小心吵嘴说笑,便也觉着两道红墙圈起来的夹道不再那么窒闷和漫长。 笑过一阵,婉兮正色下来,冲他撅了撅嘴:“还说当我是妹妹,却原来什么都瞒着我。明明是御前侍卫,却要扮作什么江南公子;分明是官差在身前去调查旗地买卖,却说什么要在京师左近买房置地……” 傅恒自知理亏,伸手扯住她手腕,扶她站定。然后他绕到她面前去,正正经经长揖到地:“是我错了,对不住妹妹了。” 婉兮也知道他彼时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公务在身不便直说,便也侧身一笑,躲开他这个礼去,哼了一声:“侍卫大人的礼,我一个宫内使女可不敢当。” 傅恒起身,无奈只得笑,上前又去抓她的手:“再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劳什子!九儿,我跟你之间,什么都不许隔着,你也别再说这些身份高低的话来。” 婉兮心下燠暖,便也轻点臻首:“我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九哥哥~” 再向前去就是皇后的长春宫了。 长春宫位于西六宫,距离皇帝的养心殿也极近,守卫便更加森严起来。就连傅恒也收尽了笑谑,肃身而行。婉兮的心便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抽紧。 还只是在宫墙夹道,便已如此,等入了长春宫,到了皇后身边儿,那又该是何等的天地? 傅恒仿佛已听到她心内嘀咕,肃身走着,却忽然回过头来,向她灿烂一笑。 “别怕。” 婉兮便也笑了,冲他认真点点头。 . 到了长春宫近前,她忙跟上去与他小声说:“你就送到这儿吧。这是皇后寝宫,你不可再造次。” 话音未落,却见宫门前已是走出个上了旗头的宫女来,看那衣着装扮当是皇后身边的头等女子。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我跟那位姑姑进去就是了。” 傅恒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忍不住微笑:“……我说送你,便必定一直送到尽头。我还没怕,你就放下心吧。” 正说着话,那宫女早远远朝傅恒蹲下安来:“奴才请九爷的安。” 婉兮这才愣了。 傅恒朝婉兮眨眨眼:“原本还想逗逗你的,不过看在你真是紧张的份儿上,现在就告诉你吧:主子娘娘是我亲姐,我求了姐姐,这才将你要进长春宫里。姐姐已然答应我,会好好待你,你放心就是。” 婉兮惊得腿都一软。 心下翻滚过那四爷的身份——侯爷,是了,原来是承恩侯。她此前竟然没联想到。 . 傅恒走到那官女子面前,温煦而笑:“献春,看样子主子娘娘是将她交给你了。” 献春是皇后身边仅此与素春、挽春,排名第三的头等宫女。 婉兮便也忙上前行礼:“魏氏婉兮,给献春姐姐请安。” 傅恒顺势抓住婉兮的手,将她送到献春面前:“我也将她托付给你了。” 献春便笑了,又朝傅恒蹲了个礼:“九爷何必跟奴才这样客气?奴才是府里的家下女子,九爷也是奴才的主子。” 献春眉眼柔和,见了婉兮便赶忙扶起:“姑娘切勿多礼。姑娘是九爷托付的人,主子娘娘也几次嘱咐要善待,姑娘自放宽心就是。” 54、认主 54、认主 傅恒和献春一同引婉兮进长春宫。 婉兮不敢明目张胆东张西望,只悄然打量。只见这座宫殿黄瓦覆顶,前出廊。正殿正中的明间开门,隔扇风门,竹纹裙板。而明间左右的次间和梢间均为槛窗,步步锦的支窗。 窗格子繁复炫丽不说,婉兮最是盯着窗上镶着的玻璃瞧。一边瞧还一边在心里数着数:一扇,两扇;一间房,两间房。 傅恒回头轻轻吓了她一下:“看什么呢?” 婉兮被捉住,脸便有些红,小声说:“这满镶了玻璃的窗,我还是头一回看见。我家窗子也就中间儿一块窗格子上舍得镶玻璃……听闻满镶两扇窗子的价钱,便可买一间屋子了。这么多扇窗子,都够买几进的宅院了。” 傅恒乐:“宫里也就养心殿和长春宫、太后的寿康宫最先满镶了玻璃。” 婉兮悄悄说:“皇上……真是十分爱重皇后娘娘。” 傅恒扯扯她衣袖:“你喜欢?赶明儿我定也给你的屋子满镶上玻璃……” . 说着话已是到了正殿前。婉兮深吸一口气,这才随着献春走进正殿。 正殿明间设地坪宝座,左右都是大红门,上罩毗卢顶,将明间与左右次间隔开。 只听献春先进去通禀,语声隐隐约约,却是清澈宁静,越发显得这皇后中宫尊贵宁和。 少顷献春这才引着婉兮进了西暖阁,在旁引导婉兮如何行礼。 幸好婉兮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的女子,阿玛本在内务府当差,于是这宫里的规矩事先早已略有修习。婉兮端端正正地给皇后跪安,深深垂首,只能看见皇后明黄缎子上彩绣金凤的旗鞋,却不敢抬头去看皇后的面容。 “奴才魏氏婉兮叩请主子娘娘万福金安……”三拜三肃九叩,上身纹丝不动;抚鬓抬首,依旧目视地面,并不抬眸。 只听上头端然却不失温柔地一笑:“看这请安的姿态,就是个端庄得体的好姑娘。” “那是自然!”傅恒不知何时已经跟着一起进来,凑过来一脸的笑。 皇后无奈地用手串砸了他一记:“女子认主儿,这是大礼,不许你没规矩!” 傅恒柔和一笑,这才肃手侧立在一旁。 皇后眼角含着点点笑意:“我记得你签牌上的名儿叫婉兮,傅恒又说你小名叫九儿。” 婉兮忙答:“主子娘娘说的是。” 旁边的素春也客气地陪着笑:“咱们宫里的名字里都有个‘春’,主子可给魏姑娘换个什么名儿才好?” 傅恒又抢先道:“什么也别改!九儿这名字已好极了。” 皇后微微扬了扬眉,转过头去细细看了弟弟一样,幽幽叹了口气:“我也觉着现在的名字已是甚好,就不必改了。” “太好了,谢主子娘娘恩典!”傅恒走过来一起行大礼。 因都是皇后母家一起陪嫁过来的家下女子,此时当着傅恒,素春便也不见外,低低地笑:“九爷这是怎么了,这么急着一起向皇后主子行礼?” 这样一说,傅恒便也脸红了。 皇后也只得叹了口气:“都起来吧。” 皇后著献春带着婉兮去安排下处,眼见着弟弟是一直扭头盯着婉兮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来,她心下不由一阵一阵的刺痛。 可是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傅恒收回目光,便又朝皇后行礼:“姐姐将九儿挑进长春宫来,弟弟谢姐姐成全!” 皇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点点暗下来的天色:“人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不过你却不可为了这个人,频频进宫。你从前是三天来请安一次,以后也不准为了她,每天都来。” 55、滋味 55、滋味 傅恒微微一怔,便也含笑躬身:“姐姐放心,这点分寸,弟弟省得。” 皇后微微垂下头去,只捋着自己手上沉香手珠的穗子:“你省得什么?” 傅恒小心吸一口气,肃立道:“弟弟此时已是御前头等侍卫,更要尽心竭力,建功立业,才能回报皇上和姐姐恩典。弟弟以此年纪而获殊位,实不敢副,若想来日求得皇上指婚,更要加倍建功才行。” 皇后轻叹口气:“你明白就好。皇上已经将你抬举到如此高位,你切不可再因婉兮惹下事端。” . 傅恒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皇后隔着玻璃窗子点点望着。 “吩咐下去,婉兮虽然现为宫中使唤女子,可一应份例皆按头等女子拨给。若内务府那边给的不够,你自从库房里拨给。” 素春听了便也笑:“主子放心,奴才明白。这是九爷心上的姑娘,奴才们必定用心。” 皇后没说话,只是又扯了扯手珠上的流苏。 半晌才又问:“可知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素春垂首一笑:“皇上实则上回翻贵妃的牌子,却也只是留贵妃在西暖阁睡了一晚,皇上自宿在东暖阁了。此后皇上已经连续几晚没翻牌子,今晚又是叫张明直接退下去了。” 皇后本应宽心,可是今晚这心反倒提得更高。 “去悄悄问问李玉,皇上有没有说过今晚要过咱们宫里来的话。譬如过来用膳,或者来看我。” 素春想了想,只以为皇后是希望皇上晚上能过来,便一蹲身:“奴才这就去。” . 素春去了,整个殿内安静下来。皇后抬眸打量四周。 无边的寂寞,就像那暗色的潮水,四面八方无声流淌过来,一点一点将她湮没。 她又想起薨逝了两年的儿子永琏。那是皇帝的二阿哥,更是皇帝的嫡长子,由先帝雍正爷亲赐名,又早早被皇帝立为太子。 母以子贵,永琏在的日子,她与皇帝的感情深厚而醇和,她每日都生活在夫君的关切和儿子的可爱中,又位正中宫,便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完美的女子。 可是随着永琏的薨逝,她与皇帝之间的感情竟也不知不觉中便淡了,散了。 皇帝对她爱重依旧,皇帝还是想再要一个嫡子,所以皇帝事实上每个月陪她的夜晚并不少……可是她却还是察觉到,皇帝隐约之间已不同了。 殿内掌了灯,窗玻璃里倒映出她的容颜。 依旧还是端庄秀美,却终究已是近三十岁的人了,眼角隐约起了细纹,是用玉撵子怎么推都推不平的了。 反观进宫的新人,语琴十七,婉兮才十四……她们都是最水灵鲜妍的花,而她,却早已经盛极而衰,只等着一瓣一瓣凋落了。 门外身影一闪,已是素春回来了。 “回主子,李爷那边说,皇上今儿并未多提到咱们长春宫。”素春说这话时,面上隐有为难。 作为后宫来说,若皇帝提都没提,总归叫人伤心。 可是今儿皇后却反倒轻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素春就又听不明白了。 皇后又垂首半晌才问:“皇上今儿晚上……要了什么饽饽?” 按着满洲的老习俗,每日都是两顿正膳。晚膳在午时已经用了,晚上会再加一顿饽饽。 素春摇摇头:“奴才倒没跟李爷问这个。” 皇后点点头:“那算了。你亲自去瞧瞧婉兮那边安顿得如何,就说我亲自叫问的。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尽管来回我。” . 养心殿,皇帝用的还是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 一品饽饽,皇上竟只隔几日便要再用,御膳房自然做得更加用心。 可是饽饽呈上来,皇帝只咬了一口便丢在一边。 “味儿不对。” 56、烟花 56、烟花 皇帝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李玉也全无防备。 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皇上既然有上句,他就不能不接下句。外人只看见他伺候在皇上身边儿的荣耀,却从不知道他伴君如伴虎的为难。 终究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老人儿,李玉约略定定神,便躬身答:“回万岁爷,这饽饽的确不是御膳房做的,而是咱们养心殿的小厨房做的。兴许是换了御厨,这手艺上便有所不同。奴才这就嘱咐下去,明儿就还从御膳房那边进饽饽。” 皇帝不置可否,只淡淡“嗯”了一声。 李玉这脑门子上的汗便更密了。 ——他的回答也算妥帖了,可万岁爷分明并不满意。 他这个晚上便都没睡着,翻翻覆覆想这件事儿,努力揣测皇上的心意。 . 这一晚婉兮也是没睡着,早上便早早起来,想去与皇后请安。献春却含笑按住她:“不必了。今儿是主子娘娘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主子娘娘必定早膳还没用就已经先过去了。” 婉兮惊了一跳,转头看外头,天色还没大亮呢。 献春也明白婉兮的惊疑,便解释道:“主子虽然贵为中宫,可是在太后面前仍然执子妇之礼。咱们满洲的媳妇儿在婆婆面前的规矩大,你该是省得的。” 婉兮也张了张嘴:“原来主子娘娘晨昏定省,不只是去请个安这么简单,还要亲自服侍太后用膳?” “那是自然。”献春点头笑笑:“万岁爷和主子都侍太后至孝,主子跟万岁爷一样,三日一小安,五日必定一大安。主子娘娘过去亲自站在地下伺候太后用完膳,也跟寻常人家的儿媳妇一样,将太后用过的膳食收到配殿,再自己用。” 满洲百姓家的儿媳妇绝不准与公婆一桌吃饭,便如五妞的嫂子抱怨的那般。非要等公婆吃完了,才能收拾剩菜剩饭到厨房独自食用……婉兮怎么也没想到,皇后还要如此委屈自己。 . 皇后的步辇到了寿康门外便落轿。皇后下辇,抬头望望寿康宫楹联: 凤集桐花来绛阙; 鹤衔桃实自丹山。 皇后抚鬓,端上笑脸,这才亲自迈步进去。 崇庆太后钮祜禄氏已经起身,正由梳头太监给上头。见皇后来了便笑:“我的儿,都劝了你多少回,不必这么早就过来。用膳有那么一大帮子人伺候着已是够了,何必还要劳动你。” 皇后面上笑意吟吟,从进寿康门便没断过:“皇额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儿臣是皇额娘的媳妇,自当侍奉驾前。民间子妇耕织辛苦,尚且守着这些规矩,儿臣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民间的媳妇了么?” 皇后说罢亲自接过太后身边老宫女手上的头面抽屉箱子。只见黑漆描金凤的箱子上,上下十数层抽屉匣子,抽屉的拉手都是硕大一颗珍珠,即便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可是映着灯,仅是这珍珠的拉手便也已是珠光熠熠。 皇后亲自珠层打开了抽屉,露出里头满当当的冠梳、珠翠、头面、花朵、领抹,歪头小心打量着太后的眼色。只见太后的目光在一把团寿蝙蝠捧金簪上略停,皇后便含笑将那簪子取出来,小心翼翼帮太后插在旗头上。 皇后借着镜子看过,轻叹口气:“来日儿臣到了皇额娘的寿龄,只求有皇额娘一半的风华,儿臣就心满意足了。” 崇庆太后笑:“瞧你,又哄我老婆子开心!你不必担心,你的命比我好,将来的福分自然在我之上。” 皇后明白,太后说的是她自己在雍正登基前不过是潜邸的格格,雍正登基后也始终只是嫔御而已。比不上皇后自己,潜邸时便是嫡福晋,皇帝登基后便正位中宫,还曾出过嫡子立为太子。 可是皇后又何尝不明白,那一切不过如烟花易散。 57、太后 57、太后 少时膳桌摆上来,皇后亲自执箸,左手端盘,在地上绕着膳桌走动,看太后的眼色替太后夹菜。 给太后的早膳,多有软糯的粥和饽饽,太后也喜欢吃这些。皇后便转到饽饽处,偏一眼就瞧见了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 她略一犹豫,金镶银的筷子便从那饽饽上擦过去,并未进给太后。 太后胃口浅,不多时已是用妥了。太后满意地笑笑:“便不必撤下,皇后便坐下用吧。” 皇后这才放下盘箸,蹲身谢恩:“儿臣谢皇额娘赏克食。” . 往常太后若叫皇后留下用膳,为免让皇后拘礼,太后一般会避到另室去。可是今儿,太后却端坐未动。 太后要了一袋水烟。精致的纯金嵌八宝的水烟袋捧在掌心,烟嘴是满翠的翡翠,金与碧翠相映,格外生动好看。 皇后知道太后的性子,既用翡翠烟嘴的,那烟袋里盛的水必是薄荷甘草叶泡出的,吸过后可清热降躁。 太后缓缓吸了一口:“你用你的,咱们娘俩儿就在这说说话。” 太后既这样说,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安寿点完了烟,便也含笑向皇后福了福身,退出去,将门带上。 皇后便知道太后有要紧的事说,自然也没了用膳的胃口。 “儿臣伏聆皇额娘教诲。” 太后又吸了口烟才说:“听闻这回内务府选秀,出了不少的动静。” 皇后忙起身:“此次内务府选秀,儿臣独撑大局,难免力有难逮。不似有皇额娘和皇上同镇大局……” 太后便也笑了:“你不必如此自谦。我是想着,这次不过是内务府的选秀,没什么要紧的,便不去了;皇帝也是国务缠身,不去也是有的。” 皇后柔顺笑答:“实则倒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个秀女在顺贞门的门槛上绊倒了……” 太后倒淡淡垂眸:“那也是有的。那帮孩子大半夜的就等在神武门外头,天亮了才进顺贞门选看,空着肚子又束手束脚,顺贞门的门槛又那样高。” 皇后心下一动:“那皇额娘说的是……?” 太后搁下烟袋,抬起眼来:“我说的是那个汉女。” . 皇后心下又一个翻涌,连忙俯身:“都是儿臣不孝,未曾事先禀明太后。” 皇后摇摇头:“我的儿,你不必什么都替皇帝兜着!你是贤妇,我都知道,可是这件事又岂能是你所安排,那都是皇帝自己的心眼儿罢了。” 皇后只能深蹲于地,不敢随便回话。 太后深深叹一口气:“我啊,也想念我那早去的孙儿永琏了……如果他还在,皇帝江山有继,我便懒得过问皇帝后宫的事。想要几个汉女,都凭皇帝去,我这当额娘的,难道还不想叫自己儿子高兴么?” “再说后宫里有汉女有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康熙爷宫里有,先帝宫里同样有;纯妃不就是先帝指进皇帝潜邸里的么,没什么大不了。” 太后说罢,眸光忽地一转:“可是现时,永琏已不在了,所有的情形便不得不另做计较。” 皇后小心提一口气。 太后道:“如今皇帝身边有三个阿哥。大阿哥永璜的额娘哲妃身份低微,潜邸时不过是个格格,又去得早;三阿哥永璋为纯妃所出,四阿哥永珹为嘉嫔所出……大阿哥虽然出自满洲格格,可是额娘已不在,若论子以母贵,如何是三阿哥和四阿哥的对手。” “可那两个生母一个原本是汉女,一个是高丽佐领的包衣啊,你看他们可承大统么?” 皇后一惊。 “皇帝不想着皇嗣的事,没的又纳个汉女进来,这是想干什么?!”晨光终明,太后却脸色阴沉似水。 58、旧怨 58、旧怨 皇后忙双膝大跪:“皇额娘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皇额娘容禀,皇上也有皇上的安排,并未只因美色。那陆氏出自江南名门,皇上此举自有安抚江南仕宦、士大夫之意,还望皇额娘雅涵!” 太后这才叹了口气:“我不是不明白皇帝也是以江山为重,我就是替皇嗣国祚悬心啊!若将来皇上身边的皇子都是这些汉姓女、高丽女所出,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 皇后忙答:“皇上年未而立,皇额娘不必担忧。” 太后怆然笑笑:“是么?可是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若得宠的都是这些汉姓女、包衣女,将来的事又有谁敢说得准!” 皇后心下惴惴:“儿臣……定会尽力向皇上进言,宫中毕竟还有这么多出自满洲的主位。” 太后面上这才和霁了些:“别只顾着替人家着想,你也该顾着你自己。星阑啊,我第一期盼的还是你能再为咱们大清诞育一个嫡子啊。” 皇后努力而笑:“儿臣谢皇额娘体恤。儿臣也定会着意调养身子,尽力服侍皇上。” 太后垂下眼帘:“后宫里咱们满洲的主位,位分最高的除了你,就是娴妃了。先帝亲赐她进皇帝潜邸为侧室福晋,转眼也快十年了,她竟还并无所出,这便不好了。若她也有了皇子,自然比纯妃和嘉嫔的皇子身份更加贵重,也能叫我放心。” 皇后不由得轻轻闭了闭眼,然后却柔顺答道:“儿臣一定会设法在皇上面前,替娴妃美言。” 太后这才长叹了口气:“说了这一大会子话,我也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记着我的话,好好调理身子,我还等着再抱抱嫡孙呢。” . 皇后走后,安寿进来收走太后的烟袋,温煦地道:“太后今儿也累了,不如奴才扶太后去躺着?太后颐养天年,皇上可是最怕太后劳神的。” 太后便笑了:“你提醒的,我都懂。他是我自己的儿子,我岂是不懂他的心思的?” “这天下的皇帝啊,都一个模样,不管是我自己的夫君,还是亲生的儿子,统统登上帝位之后,就都不喜欢后宫干政。这‘后宫’二字说的可不只是那些乾清宫的主位,还包括我这寿康宫的一干主位。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我这个额娘。” 安寿便也笑了:“奴才这其实都是多嘴,太后这里哪里用奴才说这些。” 太后拍了拍安寿的手,笑着叹息一声。 安寿是她陪嫁的母家家下女子,到了25岁该放出去的时候,她舍不得,就给留下了。安寿将自己的青春都奉献出来,太后与她的情谊早就超越主仆,更像相依为命的老姐妹儿些。 “皇嗣的事儿虽然是国祚,不过却也是家事,我就在这事儿上多管管,想来皇帝也说不出什么。况且现在的形势越发朝那个方向去了,皇后贤淑,劝不住皇帝,你没看她刚刚还在替皇帝兜着么?” “这时候我若再不管,那这后宫就真的要被汉女和包衣的女子占满了!将来真的非要扶一个汉女或者包衣的儿子继承大统,我将来地下又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 安寿便也忍下一声叹息,扶着太后向卧榻去。 她这些年陪着太后,是亲眼看见先帝雍正爷是如何盛宠包衣汉姓女出身的敦肃皇贵妃年氏的。年氏与现今的贵妃高云思一样,也是雍正登基就初封贵妃。彼时的太后在年氏面前,丝毫无法分得先帝的目光。 当年的太后,倒与今日娴妃的处境,颇有几分相似。 59、通草 59、通草 皇后连续多日都是恹恹的,长春宫里的人便个个都是小心翼翼。婉兮新进来,长春宫里的规矩还没都摸透,便更是处处谨慎。 婉兮在长春宫里是使唤女子,寻常倒不用到皇后眼前去伺候。能在皇后寝殿里伺候的还是素春、挽春。献春和鸣春则是在门外候补着,若里头人手缺了,便叫她们伺候。 因着傅恒的缘故,又有献春照应着,婉兮倒没分到什么活计,每日也只是在后罩房里帮着做做宫里简单的、不用送去四执库的针线活。况且她还有个傻病的由头,每日里归和正照样来给看病,于是大家给她的活计也都是给她解闷,倒不指望她出活的。 归和正是因皇帝并未明说什么时候不用看病了,便只好每天都来;而既然归和正每天都来,婉兮也就只好继续“病着”。 这日献春从皇后寝殿回来,端了一匣子的通草花。花样精巧,栩栩如生。 献春将匣子往炕几上一搁:“主子赏给咱们的,你们每人挑一对去吧。” 其余宫女自然欢喜地抢着挑了,各自试着戴上,彼此夸赞。 婉兮却没动手。 献春叹口气:“婉兮,你也挑啊。或者这些被她们挑剩了的你不喜欢?也无妨,赶明儿我回了主子,主子自然有另赏。” 婉兮却摇头:“我不要。” 官女子在宫里的装扮各有严格的规矩,如献春等主位跟前伺候的头等女子,自可上旗头,簪花,穿彩绣的旗袍和旗鞋;可是如婉兮这般的使唤女子,则应穿素色旗装。左右耳畔也可簪花,却必定是素气的。 献春将匣子推到她眼前儿:“这都是通草做的像生花儿,都是素色的,姑娘可以戴。” 婉兮却还是婉拒。 “怎么了?”献春有些不放心。 倒是婉兮低声说:“这花儿虽是素色,却手艺精湛,绝非内务府造办处做出来的,应是南府手艺。我猜……是扬州的贡品。” 献春微微一愣,便笑了:“哟,姑娘果然好眼力。”说着白了那几个宫女一眼:“没的叫你们都给戴糟践了。” 婉兮低低道:“既然是贡品,便应是内务府孝敬给皇后主子的。可是皇后主子却赏给咱们,且姑姑拿着花儿回来的时候,面上颇有不快……我便不要也罢。” 献春只能暗暗叹息了,捉着婉兮的手低声笑:“怨不得九爷对姑娘那么上心,原来姑娘真是有颗玲珑剔透的心。” 婉兮红了脸:“姑姑谬赞。” 一时小宫女们都拿着花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献春这才说:“姑娘说得没错,这几日主子娘娘都恹恹的。咱们为了图主子欢喜,便悄悄去内务府领了他们新孝敬的通草花回来,以为能帮主子娘娘扮扮新。结果主子娘娘连续几匣子都不要了,倒叫咱们心里全没了主意。” 婉兮捉起那些通草花看:“……这些头花美则美矣,只是太素气了。不知姑姑们何不向内务府领些艳丽的花簪?主子娘娘肤白若脂,若戴这通草花,确嫌太俭素了些;若换些鲜艳的,才更添娘娘风华。” 献春叹口气:“你有所不知,主子娘娘向尚俭素,发髻上从不簪珠翠,只以这通草花略作点缀。” 婉兮将花儿在手里转了圈儿:“主子簪花,自然是给皇上看的,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不如,让我想个办法?!” 献春便也一喜:“姑娘有办法?” 婉兮点头:“姑姑容我姑且一试,我必定尽力而为就是。” 60、讨赏 60、讨赏 “在琢磨什么?” 午时,皇后不在宫里,素春等几个头等女子也一并跟出去伺候了。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都窝着眯午觉去了,只有婉兮一个人托着腮,坐在窗下冥思苦想。 支窗忽然从外头被拉开,探入傅恒的头来,笑眯眯盯着婉兮瞧。 婉兮吓了一跳,先前攥在手里撑在额角的墨笔便一不小心画在了眼角。 婉兮狼狈地低呼:“你吓死人了!” 傅恒也不避讳,笑着直接从窗外伸手进来替婉兮擦。 柔腻沾满指尖,如手拈花瓣。 傅恒心神一荡,婉兮也红了脸急忙退后一步躲开:“快进来。” 傅恒深吸口气抑制住心跳,推门而入,然后顺手将门在身后关严了。婉兮瞧着他这动作,不由得又是脸一热,慌忙背过身去。 “正好有事求侍卫大爷,不知侍卫大爷肯不肯帮小女子一个忙?” 傅恒便笑,也不急着回应,只绕到她面前去,垂眸看她搁在桌上的纸张:“画花样子?姐姐派给你的活计?” 婉兮忙摇头:“你别担心,主子娘娘待我极好,只叫我安心养病,什么活计都不派给我的。我这就是自己解个闷儿。” 他立在桌子对面,故意与她四目相投,然后才不急不忙问她:“……什么忙都随你说,只是,你怎么谢我?” 婉兮心底麻酥酥的,却又不解,只得跺脚:“原来帮我还要酬谢?那便当我没说。白认了你这个哥哥!” 傅恒便笑了:“那我就不当你哥哥……” 婉兮又跺脚,再背过身去,“小气鬼!” 傅恒便又跟过来,依旧绕到她面前去,垂了头去看她俏脸上的红晕:“……是你傻,才会还要‘求’我帮忙。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想叫我做什么,只需言语一声,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必定替你做来,万难不辞。” 婉兮的心便也跟着一软,抬眼瞟他,已是忍不住扑哧儿乐出来:“谢谢九哥哥。” 婉兮回身捞过那张纸:“我需要些新鲜的通草,却不知这宫里该到哪儿要去。又怕内务府纵有,也只是合药或者做纸用的干草,我却需要些新鲜的。” 婉兮回眸望望窗外:“已是九月了,新鲜的通草怕只有江南才能得着。” 傅恒便笑了:“我便知道,能得你一个‘求’字,必定是难事。否则以你聪慧,万事都能想着法子,必不至于要求人。” 婉兮面上一热,却蹲了身:“我知道这东西这个季节已是难得,这样的事求谁都是难为人家,唯有欺负九哥哥……” 傅恒轻叹一声,按住心跳怦然。 他故意哼了一声,伸手托起她手肘:“既然知道是难为,是欺负,便理当谢我一谢。” 婉兮妙眸一转:“那你想要什么谢?” 傅恒听见自己那颗心忽然跳得激烈,那个压抑已久的愿望已然就在嘴边,仿佛一张嘴仿佛就要说出来了。 可是对着婉兮这双黑白分明的眼,他只得暂做按捺,回头瞄一眼她炕上的针线笸箩,便说:“……你,给我缝个荷包吧。” “哦?”婉兮的脸便又有些烫了。 因旗俗,除了亲人之外,女孩子家缝给外人的荷包,只能是送给情郎的。 傅恒知她羞涩,便尽量庄重的解释:“我的荷包,上回随手接下来扔给包喜了。我家里现在又没有女眷,我总不能央着主子娘娘亲自替我缝。思来想去,自然你最合适。” 61、绣品 61、绣品 “也是~”婉兮便低垂了粉颈:“行,我给你缝。只是……我手艺粗陋,赶明儿做出来要是不好,你可不许笑话!” 傅恒自是心花怒放,忍不住逗她:“依我看,便用你绣的那幅熊瞎子当面儿就最好!” 婉兮自己也扑哧儿乐了:“你也知道了?” 傅恒伸手捉了她手腕:“就用那个,我喜欢。” 婉兮眨了眨眼:“我倒没自己收着,都是交给月娥姑姑他们去了。也没成想你会要,倒一时不好去朝月娥姑姑要……不如这样,你若真的想要,我再绣一个给你就是。” 婉兮俏皮地侧眸笑:“反正就是个熊瞎子么,好绣得很——就堆一坨子赭石色的线,然后在颧骨上再加两道子黑线就有了!” 她的笑宛若清泉叮咚,呼应着傅恒的心跳怦然。 . 通往养心殿的宫墙夹道里,月娥正带着手下几个针线上的妇差,一同捧了绣品,急急往养心殿走。 秀娥前后看一眼,紧走几步跟上来:“倒不知养心殿传这些内务府秀女的绣品作何?” 月娥低低道:“绣艺排名第一的陆姑娘,被挑进贵妃娘娘的储秀宫。初时为官女子,这才几天,已经明确为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了。侍寝怕就是这几天的事,皇上想看陆姑娘绣品,也是情理之中。” 秀娥便也红了脸笑:“怨不得。只是单单传陆姑娘的绣品也就是了,何苦叫咱们将所有秀女的绣品都送过来?” 月娥便笑:“这你还想不明白?陆姑娘终究是汉女,入宫以来便多受侧目,此番皇上要是单单传陆姑娘一个人的绣品,又不知要惹多少猜度。皇上做事一向最是妥帖,于是索性传所有秀女的绣品来看,那还有谁能单单嚼陆姑娘一个人的舌头了?” 秀娥只能叹息点头:“原来如此……只能羡慕陆姑娘的造化,叫皇上如此费尽心思。想来这位陆姑娘将来必是盛宠。” . 李玉带着毛团儿捧了大摞的绣品躬身送入养心殿。 皇帝兴趣盎然翻看。 窗外阳光正盛,抬眼便是九月的秋高气爽。在格外高远的蓝天的映衬下,宫里这红墙金瓦便格外漾出煊赫的华光来。 可是在皇后眼里,那些华光却都比不上眼前这常服的年轻帝王面上的轻柔一笑。 难得皇帝看得开心,皇后便亲手一幅一幅地介绍:“这一幅青崖白鹿就是出自陆氏之手,皇上瞧瞧,陆氏的立意果然清高,且绣艺颇得苏绣真传。” 皇帝点点头,格外将语琴的捞在一边。 皇后便按着名次,一张一张地翻下去。夫妻俩如此怡然相对,李玉便也朝毛团儿递了个眼色,示意两个人避出去。 皇帝却叫:“毛团儿留下。” 李玉不知何故,也只能悄悄瞪眼提醒毛团儿小心着伺候。 皇帝伸手叫毛团儿:“你过来一起瞧瞧,挑些好玩儿的哄你家主子娘娘笑笑。” 毛团儿赶紧答应,趴地下磕了个头才躬着身子上前儿。也不敢挨着太近,只能远远伸着脖子瞧着。 其实他也瞧出来了,主子娘娘这些日子有些不快活。皇上这才叫他说些漂亮话儿,可见皇上对主子娘娘有多爱重。 毛团儿机灵,看了两张就笑起来:“哎哟,这两张绣得成对儿了!” 62、鸟斗 62、鸟斗 皇帝长眉扬起,满眼的清光:“哦?” 毛团儿却捂着嘴,偷偷瞄了一眼皇后。 主子娘娘一向端庄高贵,他可不敢胡乱说嘴。 皇帝倒笑:“是朕叫你逗你家主子娘娘一笑的,就随你说,朕和你主子娘娘都不怪你就是。” 毛团儿便又行了个礼,上前抽出一幅浪里东青的,一幅曲项天鹅的。 “主子、主子娘娘请上眼,这不正好是一对儿——海青拿天鹅啊!” 毛团儿使出浑身解数,仗着身子灵活,原地便转了个圈儿,做海东青的形状:“……别看海东青身量小,还不及天鹅一半大,可是海东青最善空里腾跃。别看那天鹅飞得快,海东青一个鹞子翻身,直窜上去,一口就咬住了天鹅的长脖子!” 海东青是清皇室历代皆喜爱的鸟,皇帝便也听得满面的微笑,轻轻敲了敲桌子以示赞赏。 皇帝既然看得开心,皇后便也笑了。 映着日光,本过于素净的她,这一笑面上便也涌起了红晕。皇帝便多看了几眼,伸手轻轻按了按她手背:“小星……你该多笑笑。永琏去后,我都想不起你有多久没有这样对我展颜了。” 皇后便红着脸,又向皇帝温柔一笑。 毛团儿见两位主子都高兴,便更卖力,手脚麻利又翻了几张绣品,直接掀到最后一张。 毛团儿一瞧之下,竟是捂着肚子笑得趴在了地下:“哈哈……,主子、主子娘娘恕罪,奴才,奴才实在是忍不住了。这,这竟是绣了个什么呀?” 皇帝见了也哼了一声,嘴角却轻轻挑起。 皇后心下莫名咯噔一声,垂眸瞧去,果然是毛团儿给翻到了婉兮绣的熊瞎子上。 皇后的笑,不知怎地也缓缓收了。 不过皇后随即又努力撑开一笑:“是有趣。不仅这一幅,这面还有几幅绣的乌鸦,也同样是一坨一坨的彩线堆上去一般。虽然绣艺参差不齐,不过难得他们也用心了。” 皇后不着痕迹从下头将那幅“浪里东青”给翻出来,自自然然压在了熊瞎子上:“皇上刚觉着这幅东青绣的好?此名秀女叫凤格,喜塔腊氏,说来她祖父便是内务府总管来保……如今她在娴妃位下,一个满洲的格格难得绣艺也如此精湛,想来是她家里教得好,不愧是内务府总管家的女儿。” 皇帝浅浅抬眸,眸光清清亮亮从皇后面上滑过去。 皇后只当不知,继续垂首含笑说:“此女绣东青也并非信手拈来。《海青拿鹅》亦是琵琶名曲,此女也弹得一手好琵琶。皇上若哪日得了空,不如妾身陪皇上去承乾宫听一曲琵琶。想来咱们满洲女孩儿弹出来的琵琶,定铿锵辽远,别有一番风味。” 皇帝抬眸:“嗯,皇后贤惠。朕记下了,哪日得闲,会叫皇后陪朕走这一趟的。” 皇帝说完抬腿下了炕,站直整了整腰上的黄带子:“毛团儿,叫内奏事处的人送折子进来吧。” 皇帝既说这话,就又是要批阅奏折了。皇后便也忙起身:“妾身告退。皇上仔细身子,别太累了。” 皇后说完便起身去收拾那些散落的绣品。 皇帝走到门口却回身,眉眼清淡道:“搁着吧。” 63、取一 63、取一 皇帝看了几份折子,都只简单批了“阅”,或“知道了”。 整个养心殿鸦雀无声,皇后已是走远了。 皇帝并未抬头,只唤:“毛团儿。” 毛团儿麻溜儿地进来。 皇帝依旧眼都不抬,只道:“拿来。” 毛团儿站原地脑袋里一划魂儿,赶紧回到刚那屋去,盯着炕几上原样未动的绣品,为难地搓了搓手。有心想一股脑都给皇上捧过去,最后还是没敢。 少顷回来,毛团儿跪着呈上三件绣品。 皇帝依旧没抬眼,伸手拿过来,摊在眼前见是三件: 第一件是语琴的青崖白鹿。 皇帝微微挑了挑眉,顺手给搁在旁边儿。 第二件是凤格的浪里东青。 皇帝瞧见了,便终于抬头,却是瞪了毛团儿一眼。然后一扬手,直接扔在地下:“毛团儿,你果然是越来越有眼色了!” 毛团儿吓得一激灵,可也只能如此。就像那日御花园里主子娘娘赏的克食一样,他就算明知会被撑死,可也得吃完。 第三件……是卷着的,皇帝却连看都没看,直接捞起,塞进了袖筒里。便淡淡哼了声:“滚下去吧,叫你师父来伺候。” 毛团儿出了书房门,站在门前举袖擦了擦汗。今儿虽然主子骂了他两句,不过幸亏有那张绣品垫底,他才放心皇上不会责罚他。 . 毛团儿去了,皇帝这才拢了拢袖口,捏捏里面团成一团的绣品,哼了声:“竟然拙成这副模样!” 笑了半晌才又摇头:“也不奇怪,瞧你自己将伤口裹成个粽子,就也该不奇怪你能绣出这么个东西了!” 想到她的伤……他又忍不住垂首,长眉紧蹙。 过一阵,便又忍不住攥了空拳轻轻砸了桌子一记:“亏你想得出来,熊瞎子……你还真绣出个瞎的来。怎么着,以为闭上眼就看不见?” 顿了顿,却是轻叹如烟,徐徐挑起唇角:“……可是我怎么这一闭上眼,你就,在我眼前儿呢?” 皇帝如此亦俯亦仰,若笑若忧。半晌才徐徐平静下来,抬手又拿起奏折来批阅。 . 李玉进来的时候,瞄着天色已是点点变暗了下来,便觉得头发又白了一半。 可是再愁白了头,也得上前问:“主子……今晚的饽饽,可用哪一品?” 皇帝面无表情:“老规矩。” 李玉耳朵旁就是嗡了一声。 心说这都连续多少日子要那桂花糖新栗子面儿的饽饽了?可是又连续多少日子只咬一口,就丢在一旁说味道不对了? 他都快被皇上磋磨死了,那些御厨们,包括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们也快要准备白绫子上吊了。 实在是摸不准圣意啊……既然不满意,又何必天天都叫?既然天天都要,那又是哪儿不满意呢? 整个御膳房,首领太监亲自带着,专门调了白案上的掌事御厨,将那饽饽的配料全都拆散了,揉碎了,用天平按样称重,一钱一钱地反复试验,就希望能做出一个配比能叫皇上满意的。可是忙活了这些日子,皇上给的话儿还是一式一样! 李玉在这发愁,半天忘了应声。皇帝这才抬眼盯他一眼:“还杵着做什么?” 李玉这回索性噗通跪下了:“主子,奴才该死,还求主子示下。” 64、君心 64、君心 “又有何为难?” 皇帝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半点。他一面翻着奏折,一面徐徐道:“这饽饽从前也不是没用过。上回你主子娘娘用了也说好,怎么这其后反倒做不出那个味儿来了?” 李玉终究是李玉,一下子心下便是敞亮。 他出了养心殿,直奔御膳房。御膳房首领太监张兴一听果然还是要那饽饽,真是要哭了。 李玉这回却眨眼一笑:“张爷,我这回可寻着些门道。” 张兴这便连忙作揖:“李爷,求您救命啊~” 张兴这说着就赶紧亲自抽条凳,伺候着李玉坐下,亲自给李玉伺候着茶水。李玉嘿嘿一笑:“甭客气,咱们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皇上不满意,咱们两个谁都跑不了。” 李玉这卖够了关子才笑眯眯道:“皇上要的是八月份选秀初看那晚上进的那味饽饽。” 张兴忙叫查底档,然后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您老当晚还特地传旨,叫刘福封了个大食盒,说叫给一位秀女儿姑娘送去的。” 李玉便也一点头:“对喽!就按那晚的底账,配料一钱都别岔,按样儿做出来,许是皇上就点头了。” “得嘞!”张兴欢欢喜喜地招呼御厨们赶紧挑开了火,现场就筛面的筛面,摇蜜的摇蜜。 不多时饽饽做得了,张兴千恩万谢地交给李玉给皇上送去,一众御厨一直送到门口,都巴望着万岁爷这回可饶了他们吧。 . 李玉也是兴冲冲地给送回养心殿去,心说这配料都是按着那晚的底档做的,配料和火候都半点不差,一定错不了。 可是皇帝依旧还是只咬了一口就又丢在了一旁。 李玉这殷殷的期冀都给抽走了,就跟脊梁柱子被活生生抽出去了一样,腿一软,真是险险就瘫倒在地上。 “瞧瞧你……”皇帝竟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淘气。 李玉是当年康熙爷将少年弘历养育宫中时就伺候在他身边儿的人,此时一瞧见主子眼底滑过的这丝淘气,竟忍不住湿了眼睛。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皇上露出这少年般的淘气?仿佛从雍正爷登基,定下秘密立储的规矩开始,皇上脸上便不见了这少年的神情。尤其是皇上登基五年以来,那脸上的神色更是叫他看不清、读不懂。 都说君心难测,他也明白,皇上身在这个位置上,全天下人都想揣度皇上的心思,皇上却绝对不能叫任何人看透他的心……所以皇上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可是他却总忍不住怀念皇上小时候。那时候才十岁大点儿的皇上,便已文武双全,被康熙爷一眼看中,亲自带回宫中养育。那时候的皇上眼中的灵动和淘气,才更是符合他那个年纪的啊。 皇帝坐下,抬抬手:“起来吧。东西没错,配料也没错,火候与时辰都对,朕只是说‘味道不对’。” 李玉颤巍巍起来,躬身答:“若以味道,必定出自于配料。所有配料都是内务府里蜜户供奉的,底档里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唯一的不同……” 李玉瞄着皇帝:“是上回的饽饽乃是内管领清泰亲自供奉的,而这个月清泰差事轮空,不在内务府里应差,已是回他管领里去了。” 皇帝这回终于点了点头:“嗯。” 李玉心下嘀咕……这算是,方向对了? 65、绿牌 65、绿牌 “启奏圣上,敬事房进呈膳牌。”外头赵进忠进来通禀。 皇帝每次用膳都要翻牌子,白日里的膳桌上多是翻宗室的红头牌和大臣的绿头牌,召见而论国务;从午时的晚膳,以至晚上的饽饽,便是翻嫔妃的牌子。 此时便该是定今晚儿是哪位嫔妃侍寝了。 敬事房太监张明端着朱漆大盘,躬身恭恭敬敬走进来,跪在皇帝面前。皇帝随便看过一眼,并未伸手。 若是往常,这便是“叫去”。 张明今儿顶着大盘禀:“回万岁爷,陆姑娘的绿头签已是备好了……” 张明说着还特地朝皇帝示意语琴的绿头签所在的位置。 皇帝的目光滑过那绿头签,上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着:储秀宫,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陆氏,语琴。 皇帝伸出手去,却没翻那牌子,反倒莫名轻叹了一声:“这样快。” 张明心里也一个翻涌。心说,皇上说这话是夸他,还是损他啊? 张明只能小心提一口气:“回皇上的话,实则奴才们前儿就做好了一版,只是后来还是觉着不满意,总要更精益求精,于是这又重新又做了一版……” 张明心说:“皇上您就直接翻了这陆姑娘的牌子,不就完了么?” 皇帝终于伸手,指尖碰上那绿头签。 张明终于悄然松一口气。 可是孰料,皇帝却是将那绿头签直接拿起来,塞进张明袖筒里去:“……朕还没说要呈上来,你这当奴才的就不必自作主张。先收着,现在不用。” 张明这便心下咯噔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儿这是做错了。 张明小心翼翼问:“……请皇上示下,那奴才该哪天呈上来?” 皇帝微微抬头,目光穿过槛窗望向天际。 秋日夜空,澄澈幽蓝,更衬得月光如洗。 他扬一扬眉:“……重阳之后再说。” . 张明这也一头冷汗退出去,在外头遇见李玉,低低问:“皇上近来,这是怎么了?” 李玉叹口气:“自从没了二阿哥后,皇上便一直没有复原吧。” 张明便也点点头,末了又嘀咕一声:“重阳节后才纳新人,这有什么讲儿么?” 李玉思忖片刻答:“重阳敬老,许是皇上要为太后格外献一份孝心吧。于是此时心都不在纳新人这儿。” 两个太监在外头借着夜色嘀咕,殿内皇帝却一个人悄然展开了那幅熊瞎子看。 绣品因在袖口里捂了多时,此时已是染上了他的体温,托在手里便如软玉温香。 他看着,微微含笑,末了却还是轻叹一声,又妥帖收好。 “李玉,”他扬声唤李玉:“去告诉你娴主子,明日得空,朕与皇后去她宫里看她写字。” . 消息传到承乾宫,娴妃欢喜得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塔娜,你快去柜子里瞧瞧,我还有哪件儿新衣裳没在皇上面前穿过?不要那些苏绣、杭秀的,苏州制造、江宁织造进贡的那些统统不要!给我找找,还有什么别有咱们满洲特色的,跟那些汉姓的蹄子穿的都不一样儿的那些。” 塔娜却没行动,反倒先上前拦着:“主子……皇上说要跟皇后来看您写字。您的字还没写完,更别说……还有皇后吩咐的《说文解字》和《后汉书》……” 66、琵琶 66、琵琶 长春宫。 李玉前来传旨的时候,皇后正在长春宫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里诵经。 替那薨逝的嫡皇子永琏,也是给女儿和敬公主,更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太后的话说得明白,若她还不能再生一个嫡子,那么就要指望娴妃了。可是此时的她,又如何能与那些刚入宫的新人争夺皇上的目光? 素春引着李玉进来传旨,她听了,面上在笑,心下却更添一重悲凉。 要去娴妃宫里听凤格弹琵琶,本是她的提议,皇上既然准了,她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叫素春送走李玉,她的经书便也诵读不下去,她索性起身,走向外间。心思一动,她抬手唤挽春:“立即叫人去内务府找来保,就说明儿我要听他孙女弹琵琶,叫他设法连夜将凤格在家用的琵琶送进来。” . 琵琶送进承乾宫的时候,娴妃正强撑着精神在灯下继续写字。 本就写得心烦意乱,便索性丢开笔停了手问:“什么琵琶?为什么这么晚的,给她送琵琶?” 来人回,说是皇后娘娘交待的。 塔娜和德格互相瞧了一眼,然后两人都悄悄瞄着主子。 娴妃闭上眼,便也冷冷笑了:“我知道了,原来他们安的是这个心。来我的宫里,看的不是我,而是花儿一样的新人。” 娴妃抬眼望向塔娜和德格,悲戚便再也难掩:“瞧,亏我刚儿还欢天喜地来着,可都是枉费了。明儿我、你们,加上咱们这承乾宫,不过是给人家做陪衬罢了。” 塔娜和德格都不敢说话,低低垂首。 娴妃越想越恼:“凤格呢?皇后主子亲自著人给她送琵琶来了,她不是得赶紧起来好好儿地谢恩?可是她怎么不来给我谢恩啊?她难道不知道,她多大的面子,不但叫皇后主子这么惦记,还要我和这整座承乾宫都替她做筏子!” 她吼得急了,加上这写了大半天的字,便觉眼前一黑,只得撑着额角在炕沿上坐下来。 “……我才知道她祖父原来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来保。呵呵,正二品的亲贵大臣,皇上的大管家,倒比本宫的阿玛品级还高。怨不得一个小小包衣的秀女,就敢名字里叫‘凤’呢,原来是早就盘算好了,要进宫飞上枝头呢!” 塔娜也替主子生气,便忍不住冷冷一笑:“可是她如今在主子宫里。她能不能飞上枝头,都只看主子给不给她这个机会。祖父是内务府总管又怎样,只要是内务府下的旗籍,就都是主子的奴才!” 娴妃这才觉着心下舒服了不少,点点头:“去,把咱们那位小凤凰叫来。本宫也要亲眼看看,她究竟有没有造化,值得本宫抬举她。” 德格这便赶紧去叫了凤格来。 凤格原本刚得着家里送来的琵琶,还正自高兴,一听娴妃要见她,便赶紧小心翼翼整肃衣裳,跟随德格进了承乾宫后殿暖阁,跪倒在地。 “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 娴妃斜倚在卧榻上,盯着凤格,唇角冷冷勾起。 “你怎么谢我呀,这琵琶又不是我叫人给你送来的。你得去谢正主儿,你该这会儿先跑到那边宫里去谢恩才是。” 凤格心下便是咯噔一声,连忙又跪:“主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是主子承乾宫里的人,奴才的正主儿便是您。” 娴妃哼了一声:“会弹琵琶?那手便是个敏捷的。那不如先替本宫写几个字去。” 67、双凤 67、双凤 凤格哪敢不去。 塔娜将凤格带到书案前,见上头已是堆满了宣纸,许多张上头只是点了一两点墨就丢到一旁,还有些上头只是写了一个字,便也都那么不要了。 总而言之,所有的纸上写的都是个“娴”字。 “写呀,还磨蹭什么?”塔娜催促。 凤格只得伸手拿过笔来,蘸饱了墨,却还是忍不住问:“……写‘娴’字?要写大楷,还是小楷?” “倒是个会写汉字的。”娴妃听了便是哂笑:“果然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系出名门,不但会绣花儿,还会弹琵琶,汉字的规矩也这么明白。” 娴妃越说,实则自己心下越是难受。 怨不得皇后要巴巴地带着皇上来她宫里见凤格呢,这个丫头果然有过人之处。家世这么好,又擅风雅之道,可不就最是皇上喜欢的类型。 况且也还是个满洲的姑娘。纵然是内务府下的包衣,可若是皇上喜欢,抬旗也不过是朝夕之事。若是给了这个丫头出头之日,那这丫头迟早就会踩到她头上去! 娴妃心下一寒,便道:“自然是写小楷。至于写多少么……总归叫本宫满意了才够。你先将书案上那些纸都写满了再说。” 凤格一看那书案上摞得厚厚的纸,眼前便是一黑。要写完这些纸,准要写到明天早上,那今晚就不用睡了。 “犹豫什么啊,怎么还不写?”娴妃盯着凤格的身影,解气地冷笑:“是不是还惦记着今晚儿还要练习你的琵琶?怎么着,是不是本宫叫你写几个字,却耽误了你伺候皇后主子的正事儿?” 凤格急忙双蹲:“奴才不敢!” “那就写吧。”娴妃自己翻了个身躺下:“本宫乏了,先打个盹儿。你写好了再叫醒本宫。” 德格将床帷落下,塔娜则似笑非笑盯住凤格:“快点动笔吧,凤姑娘。” . 凤格写了整晚,尽管千万小心,还是被塔娜和德格两个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说写的不好。那么多纸勉强写满,却又被再换上两三回,写到东方天明,已是两只手都肿了。 娴妃醒来,慵懒打了个呵欠:“写得怎么样了啊?” 凤格迈着站了整晚,已是肿了的腿,小心地不要摔倒,走过去向娴妃深深福身:“回主子的话,写好了。” 娴妃接过写好的纸,先哼了一声:“也是个有志气的丫头,这么一晚上还真都能拼着写出来。且不说别的,本宫倒还宾服你有几分满洲格格的血性!” 凤格这才悄然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出自满洲世家。来了承乾宫后,她可没少了听说娴妃是怎么磋磨手底下那些汉姓的使女的。 娴妃展开纸看,不由得哼了一声:“果然有志气,也仗着练过琵琶,这手腕子果真是稳啊,写了这么个晚上,竟然还是肩胛齐整,丝毫不乱。” 听着娴妃这语气,塔娜不由得跟德格对了个眼神儿。 娴妃点点头:“写得不错,本宫喜欢。劳动你了,快回去歇着吧。少时皇上和皇后来了,还得托你的福,替咱们承乾宫长脸呢。” 凤格几乎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去了。幸亏宫女不必穿高底旗鞋,不然她两步就得卡在地下。 娴妃目送她离开寝殿,这才轻哼一笑,随手从那一叠小楷里抽出一张,递给塔娜:“瞧这张够不够一百个字。若够了,就拿这个给皇上看,就说是本宫连夜写出来的。” 68、精进 68、精进 塔娜便也一笑:“奴才明白。” 虽然也是忙了一晚,塔娜和德格见主子早上醒来已是神清气爽,便也都跟着不觉乏累了。 伺候娴妃更衣、上头。塔娜小心觑着主子的神色,“……主子莫非也有抬举那丫头的心?” 娴妃亲手拿了篦子,将鬓角几茎毛糙的发丝篦齐,“她终归是我位下的人,若她得了脸,于我倒也并无坏处。况且,你没瞧她与那个陆氏本是对头,将来她若有机会到了皇上眼前,也正好克制那陆氏。” 说到语琴,娴妃的目光不觉凉了下来:“她现在已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侍寝不过是早晚的事。贵妃身子弱,皇上多少次翻了她的牌子,却都舍不得叫她劳累,如今她正好掐着陆氏,帮她固宠。那我就必定不能叫她称心如意了去。” 塔娜听了便有些急:“主子既然有此心,那凤格的手……?” 娴妃却笑了:“急什么,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若今日皇上就对她青眼有加,那她也只是记皇后的情,我又何必替人作嫁?就算真要抬举她,也是本宫亲自拿主意、定日子才行。” 塔娜这才松一口气,暗暗替自家主子击节。 . 午时一过,养心殿和长春宫就都来人通气,叫承乾宫这边准备着。 娴妃轻哂:“早就预备好了,我这承乾宫上下就等着接驾呢。” 未时刚过,皇帝便与皇后乘辇而来。娴妃带人到承乾门前迎候,帝后都未下步辇,只是在步辇上向娴妃点了点头,步辇便一直进了承乾门,到了承乾宫正殿前方落轿。 娴妃自己从宫门前走回来,努力撑着微笑,远远盯住皇后的背影。 这才是人家中宫皇后的待遇,她身为嫔御的只能用脚跟着人家的步辇走。可是这世上的事儿啊,谁说的清呢,就如在潜邸时她与皇后不过一步之遥,来日焉知她就永远屈居妾室! 今儿虽然主要目的是来听琵琶,不过帝后二人进了正殿之后,都还是先去瞧娴妃的字。 娴妃亲自将写好字的宣纸呈上,面上满是亲热的笑意:“妾身自从那日奉了皇上的口谕,这些天可是勤练不倦。又蒙皇后主子指点,妾身就更是勤下苦功。妾身自知自己于汉学上的造诣怎么都不敢望皇上、皇后的项背,可是妾身却有的是咱们满洲的血性和力气,自管勤学苦练就是。妾身思量着,皇上和皇后主子想看的也是妾身这股子劲头,只要劲头到了,即便写得不好,皇上和皇后也必能雅涵。” 皇帝闻言含笑:“古黛,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朕心甚慰。” 皇后也跟着赞许:“娴妃这字写得果有进益。这样看上去,倒已是有体有格,仿似已经练过多年的了。” 塔娜不失时机上前福身:“回主子娘娘的话,娴主子连续多晚熬夜,昨晚也熬了整晚呢!” 娴妃轻轻抬手抚鬓,面上浮起淡淡笑意:“多嘴的奴才!我在这儿陪主子和主子娘娘说话,哪儿轮到你了?” 皇帝已是坐下,拈起那幅字看,也是点头。抬眼,眼中已是含了温煦笑意,朝娴妃点点头:“果有长进。古黛,你也坐吧。” 69、笑纳 69、笑纳 娴妃叫人上了奶茶,三人一起用着茶点。秋日午后的阳光透明而熏暖,叫他们不由得有片刻的错觉。仿佛又回到了潜邸时,那时他是少年宝亲王,而她们则都是先帝亲赐的宝亲王福晋。 那时整个重华宫潜邸里,只有他们夫妻三人,其余无论是高云思,还是苏婉柔、金静凇,不过都只是格格、使女,与他们无法相提并论。 “回主子、主子娘娘、娴主子,官女子凤格已经到了。”外头却偏传来承乾宫首领太监的声音,彻底打碎了刚刚那一刻时光的温软。 辖内深吸口气,抬眸望住皇后,似笑非笑:“皇上,皇后娘娘,凤格既然是我位下女子,我便代她求个恩典,若待会儿弹得不好,皇上和皇后都别怪她,只怪我好了。” 皇帝赞许点头:“果有主位的气度。” . 片刻后凤格抱着琵琶,垂首款款走进。先向皇帝和皇后行大礼,可是第一次蹲身就双肩微晃,不合仪态。 娴妃无声笑笑,在皇帝耳畔说:“她抱着琵琶呢,主子宽宥。” 一个深蹲下去,结果起身来,凤格竟然一个趔趄侧开了一步。 皇后也是皱眉。 娴妃起身亲自行礼:“……想来凤格是初次面圣,竟是束手束脚了。想来当日那名摔傻了的秀女,也正因此才绊在顺贞门槛上的吧?妾身替凤格向主子和主子娘娘请罪。” 皇后担心地望皇帝一眼,皇帝却因娴妃的话微微挑眉,随即倒也轻勾唇角:“起来吧。抱着那么重的琵琶,也难为你了。” 皇帝说着吩咐:“琵琶又岂有站着弹的,又不是沿街卖唱。去,取琴凳来。” . 凤格抱着琵琶谢坐,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那一张肿胀了的脸,叫皇后一看便忍不住皱眉。 看人先看眼,凤格尤其一双眼呆滞无神,眼眶下亦有深深眼圈。 皇后不由得摇了摇头。 皇帝倒面色和霁,温煦吩咐:“朕想听你弹《海青拿天鹅》。你那浪里东青绣得甚好,想来这首曲子你也擅长。便开始吧,朕听着。” 弦声铮然一响,皇后便忍不住又是一皱眉……《海青拿天鹅》本是描摹海东青擒拿天鹅的场面,于是旋律突急,动人心魄,需要琵琶轮指技法来表现。结果凤格因指头已是肿胀,轮指又慢又乱,整部曲子便都弹散了。 皇后不由得悄然再看皇帝一眼。这一番安排看样子已是付诸流水,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惆怅,还是反倒有一点小小的欣慰。 不过皇帝却仿似并未听出来,依旧含笑听着,且伴以微微点头。 . 一曲弹罢,凤格自己也早已三魂丢了二魂,慌张起身请罪。 昨晚写了一晚的字,她脸肿了、有了黑眼圈;兼之腿也站肿了,这才在请安的时候出了那样大的丑;更严重的还是手指肿了,好好一首曲子,本是她最擅长的曲子,竟然弹得裂裂难听。 可是这背后的缘故,她身在屋檐下,又岂敢向帝后明言? 她只得在心下绝望哀叹:完了。 . 一时间殿内一片静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凤格将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 生死荣辱,都不过这年轻帝王一念之间。 却冷不丁听皇帝清宁一笑,竟端起手来,拍了两下掌:“弹的好,朕喜欢。” 皇帝说罢起身,回首看一后一妃:“皇后和娴妃看人极准,你们的心意朕便领了。” “李玉,”他扬声唤:“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官女子喜塔腊氏进为娴妃位下学规矩女子。” 70、母子 70、母子 次日乾隆去寿康宫给崇庆太后请安。 寿康宫位于慈宁宫西侧,是皇帝专为崇庆太后修建,一砖一瓦,都是他孝心一片。 皇帝进了寝殿,在门口便行跪安礼,太后忙不迭地招呼安寿:“还不快去扶起你家万岁爷。” 皇帝笑,走过来并不与太后并坐在炕上,而是就坐在太后脚下的紫檀木的脚踏上,自自然然伸手替太后揉着脚踝。抬头问:“额涅可想儿子了?” 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儿子的头:“想啊,怎么不想?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每日独独悬心的不过是你罢了。可是我又如何不明白,你不仅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更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帝。” 太后的话不由得让皇帝回想起他十岁以前的时光。彼时母亲只为雍正潜邸格格,地位低微,而他不过是皇四子,非嫡非长,母子两人都看不清未来。如果不是十岁那年得遇皇祖,被皇祖一句话改变了母子的命运,那也许此时坐在皇位上的是兄长弘时,抑或与他同岁的弟弟弘昼。 那十年里,他更多是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感情尤深。他的性子与皇考并不相似,倒更像母亲些。 “那儿子便以孝治天下,以天下养额涅。”皇帝抱着母亲的腿,抬首,脸上露出少年一般的淘气:“儿子偏要天下与孝道两全其美。” 太后也只能满足地叹息一声:“傻孩子,你为额涅所做的一切,已是足够。” 太后说着转眸望向东方:“宫里的太后宫一向是慈宁宫,可是用作寝殿的慈宁宫后殿已经改做大佛堂,而正殿为升坐之处,不可做寝殿,于是就连当年的孝庄太后在慈宁宫里,也不得不屈尊一直住在配殿里。可是你不想叫我委屈,便特地又为我另修这座寿康宫作为寝殿,并特别打通慈宁、寿康二宫,方便我遇节庆可去慈宁宫正殿升坐……你的孝心,说句不恭敬的,就连康熙爷都比不上啊。” “额涅喜欢就好。”皇帝将面颊轻轻贴在太后膝上:“儿子刚登基五年,万事都要儿子亲理,儿子不敢半点疏怠。待得再过些日子,儿子将前朝理顺,儿子还要奉额涅的凤驾,好好去瞧瞧咱们大清这锦绣江山呢!” 太后眼中便也一亮:“有你这份儿心,额涅已是心满意足。” 母子亲昵说着话儿,太后轻叹一口气:“我老了,此时唯一惦念的不是游山玩水,反倒跟民间普通的老婆子一样,只是想着含饴弄孙罢了。你若当真有心孝顺额涅,便早早再与皇后诞育出一位嫡子;至少也要有可承大统的阿哥来才好。” 皇帝毫不意外,面上依旧乖顺地笑:“额涅放心,儿子明白。民间尚且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儿子的子嗣乃为国祚,干系江山社稷。” 皇帝从脚踏上站起身来,亲自替母亲捏肩头:“皇后贤惠,最懂孝顺额涅、辅助儿子,所以她昨儿替儿子引荐了个人。说来也巧,又是娴妃宫里的,难得娴妃也跟皇后有相同的心。于是儿子便叫她正式在娴妃位下学规矩,额娘放心就是。” 皇帝说着悄悄替太后拔掉一根白发,藏进袖筒:“儿子纳了陆氏,又定了凤格。儿子必定满汉并重,绝无偏私。” 71、九花 71、九花 临近重阳,整个内务府便忙碌了起来。内廷各宫苑,每天里也是太监如鱼龙般进进出出。太监们忙的都是将各色各态的菊花搬到各宫苑里来。 皇后的长春宫里,就更是规模浩大。前院后院不仅仅空地上被菊花盆子摆满,更因中宫地位高卓,而特地在前院以数百盆的菊花叠成菊花山子,又在后院再以数百盆菊花四面围成了菊花塔。 人在宫里走,分明如徜徉于菊花海。抬头看那高高叠起的菊花山,更以各色菊花叠成锦绣堆一般。曾经于旷野淡雅幽然的菊,到了重阳则已成了皇家人间繁华的点缀。 女儿家没有不爱花的,又何况婉兮这样生在花田里的姑娘。宫里的女孩儿们各个喜上眉梢,婉兮也跟着一起高兴,却……终是要悄悄咽下一声叹息。 菊花又叫“九花”,便如她叫九儿是一般的缘故啊。 人间重九,亦是她的生辰。 从前在家,家人正好借重阳节俗,一并替她将生辰过得热热闹闹。又因阿玛本就负责花田蜜户,家里最不缺的便是各色的菊花。阿玛和额娘便也如宫里一般,用满满的菊花盆子装饰庭院。 那些儿时的玩伴,五妞,还有丫头二妞她们,便早早捧了各式头戴花,拥进她卧房里来,替她插个满头。 便是耳钳,她也干脆用通红的茱萸果,一耳三钳,便是一边九颗通红的茱萸,摇摇曳曳,便整颗心都跟着一并火红、摇曳起来。 可是今年……她已在宫中为使女,便没人会记得她的生辰,更不会有人再费心替她庆贺了。 于是……一直努力压抑的想念,便也随着这满院子的菊花香翻涌起来,叫她每一呼吸,便几乎要落下眼泪。 今年重九,她便要满了十四。距离她二十五岁出宫,还要有漫长的十一年。她不敢想象,等她十一年后出宫回家,阿玛和额娘……是否还会等在家里那棵青桂底下? “嘿,想什么呢?” 婉兮的眼睛被蒙上,耳边传来小宫女银铃样的笑声。 婉兮便叹了口气:“还捂?既然捂了就别说话,说了话还叫我猜你是谁?除非你改了名儿,不叫念春了。” 念春是长春宫里的小宫女,与婉兮年岁相仿,玩闹起来倒不似与那几位大宫女一样拘束。 念春咯咯笑着松了手:“你猜得出我来,我也同样猜得出你心里想什么呢!” 婉兮便也存心想说说笑笑,便逗她:“你说呀。” 念春正正经经坐下来,“你呀,想九爷呢!” 婉兮也是一怔,不觉面上大红,上前便来掐念春的脸蛋子:“叫你乱说嘴,谁说我想他了?” 念春嘻嘻笑着撕搏:“我好歹也是主子娘娘宫里的人,就算四位姑姑都不明说,可是我却也自己瞧得清啊。每回九爷来,哪次不是给主子娘娘请罢安,便一扭身就钻到你这屋来了?你倒是说啊,九爷每回来,都把房门关那么严,跟你在里头做什么啦?” 婉兮真是脸都要烧起来了:“我们就是说话!你,你个蹄子,浑说什么呢!” 两人笑闹一阵,也都不敢再造次,赶紧攥着手收低了声音停下来。 念春眨眼:“婉兮,我不是笑你,我都是羡慕你呢。我猜,现在不过因为你还小,主子娘娘把你放在身边养两年,必定会开口向万岁爷求恩典,把你指给九爷的!” 72、好了 72、好了 “还乱说!”婉兮一张俏脸简直要窜出火苗来一般。 两人笑闹一阵,念春也叹口气:“九爷怎么这么多天没来?难道他忘了你了?” 婉兮自己心里有数,只故作叹气:“是啊。亏你还说那些没头没脑的浑话。” 婉兮故意别开头去,只凭窗看向院子里的菊花。 念春便也赶紧岔开话题:“你别瞧咱们长春宫里菊山菊海的,宫里实则有个地方比咱们长春宫里还好看!” 婉兮倒是兴趣不浓,只随口问:“哪儿啊?养心殿,还是寿康宫?”这宫里能比长春宫规制还高的,自然也就是皇上和太后的寝宫了。 念春便摇头晃脑显摆:“就知道你会这么猜。如果真这么好猜,我又何必要让你猜呀?——错了!” 婉兮这才被挑起些好奇来:“好姐姐,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儿啊?” 念春笑眯眯显摆:“永寿宫!我听说呀,那边布置得与哪个宫里全都不一样!” 婉兮不由得睁大眼:“怎么不一样法?” 念春这便苦了脸:“……我只是听说。具体怎么不一样,听说是皇上下了严旨,谁都不敢说。” 婉兮也觉奇怪:“为何唯有永寿宫不一样?现在那可有内廷主位住着?” 婉兮只以为那里住着哪位宠妃?皇上格外恩宠,也是有的。 念春却一摇头:“永寿宫因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且先帝驾崩停灵之时,太后曾在永寿宫短住过,所以皇上登基之后就将那边空出来。偶尔只做奉太后的筵宴之所。” “哦~,那我便懂了。”婉兮妙目轻灵一转:“既然太后住过,宫名又为‘永寿’,那我猜皇上严旨保密的布置,便必定是为太后所设!你忘啦,重阳亦为敬老之节。” 念春跟着眼珠转了转,便也笑了:“可不。叫你这一说,我也想明白了!” 正说着话,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已是亲自引着御医归和正到了门口,在外头通了声。 . 念春赶紧避出去,婉兮在腕上盖了帕子,由首领太监和御药房太监一并在旁监督着,由归和正给看完了脉。 归和正谨守规矩,便跟那日傅恒在御花园中一样,只看脉,绝不抬头看向婉兮的脸。 婉兮这还只是宫中女子罢了,规矩都这样严格,若是换了嫔妃,御医和嫔妃之间还要垂下帘子的,总叫御医连一丝一毫都瞧不见。更何况,旁边还必须由宫里的太监和御药房的太监一并看着呢。 归和正看完了脉,便笑:“恭喜姑娘,已大安了。” . 婉兮自己倒吓了一大跳:“哦?我,我好了?” 心说她什么时候该继续病着,什么时候该好了,这个全都不是自己说了算。那该是谁说了算?眼前这位御医么? 又或者,该是皇后主子? 可是为什么早不好,晚不好,忽然在这个时候儿叫她好了? 可是不管怎样,御医怎么说,她自然便得怎么擎着。她便起身,朝御医福身:“谢御医妙手。” 归和正忙还礼,然后才由两位太监引着离去。 婉兮忍不住抓起镜子来瞧自己,忍不住嘀咕着:“我好了……我这就好啦?” “你没好!”冷不丁一声轻笑传来:“瞧你说这话就还是傻着呢,哪儿好了?” 婉兮心尖一跳,急忙丢了镜子,转身瞧过去。 73、归心 73、归心 房门处,竟然是一身石青色箭袖的傅恒。 婉兮本就爱看他穿蓝,虽然官袍和常服褂本就不分职分都是青蓝色,便是皇上与宗室也一样……可婉兮就是觉着傅恒穿上最好看。 她脸颊一热,赶紧奔过去:“怎么是你回来了?!” 她求他设法去江南弄新鲜的通草,他便当真特地轮空了侍值,特地为她乘船南下去了。本以为怎么也要十天半月,这才几天,竟然回来了! 他倒大方,伸手径直托住她手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仿佛这一走不是几天,而是数年。 “我归心似箭,自然要早早回来。” 船夫都埋怨他昼夜赶路,叫他们都不得安歇。他花了银子,说了好话,只说一定要在重阳之前赶回京师来。 他的话虽然没明白说出来,婉兮却也心下一暖,已是懂了。 她是九儿,他是小九,没人比他将她重九的生辰记得更清楚。 她低垂粉颈:“……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回来,答应你的荷包,我还差几针。” 他心底便登时蓄满柳絮一般的欢喜。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却又飞扬似梦,占满了他全部的心。 “不急,你慢慢绣。”他捉着她手肘,垂首认真看她:“……实则也是巧了,我在半路正好遇见江宁织造北上进贡的船,船上正好运的都是新鲜的通草。想来该是重阳宫宴做盆花与宴花用的。” 婉兮听了轻勾菱唇:“……你不必说这些,我知道你是想叫我不必谢你。可是我心下如何不明白,贡品又是谁都敢取的?你还是为我才取用了贡品,是为我才担了这么大的干系。” 他便暗暗压下一声叹息。满足的叹息。 他的九儿,什么话都不用他说,便已是明白。 他忍不住又向她凑近了些,伏在她耳边呢哝:“通草……我拣最好的已经送进长春宫里来了。回头你跟献春到库房里去拿就是。” 他的呼吸轻轻浅浅,却温温暖暖地落在她颈侧,叫她浑身去了一阵颤栗。 她小心吸气,不叫脸红过耳:“……多谢九爷。” 他佯怒,将她手肘攥得更紧了些:“又来!” 她心跳得厉害,却又挣不开,只得含羞叫了声:“……九哥哥。” 他这才满意了,卸去力道,手却还在她手肘上。趁势帮她揉了揉:“这还差不多。” 外头来来往往都是人,脚步声杂沓,宛如空中扑簌簌落下的尘埃。 婉兮深吸口气:“九爷该走了。” 每回傅恒进了她屋里便不想离开,今儿就连念春都跟她就这个说笑了,她不得不小心着。这里终究是长春宫,她自己终究还是选秀进来的官女子,若传出什么去,自己倒还罢了,只是怕会拖累了傅恒。 她隐约知道,他因从蓝翎侍卫直接擢升至头等侍卫,此时已是风口浪尖上,若再出了与宫内女子私相授受的话来,那岂不是要害了他。 傅恒面上也一点一点谨肃下来,松了手,却还是直直盯着她看,舍不得眨眼。 “……三天后就是重阳,届时我会再设法进宫来。” 婉兮咬咬唇:“好。三天后,给你的荷包也该绣好了,到时候你来拿吧。” 傅恒这才展颜一笑:“我真等不及了!” 74、请罪 74、请罪 傅恒离了长春宫,这才奔赴养心殿。 身为臣子,自从九儿入了宫,他进宫来便第一个只想到九儿,倒将皇上排在次席了。 傅恒被李玉引进西暖阁“勤政亲贤”,向皇帝跪安。 皇帝点头:“回来了。” 傅恒小心吸一口气:“奴才身为御前头等侍卫,无旨而出京,甘受主子责罚。” 皇帝倒歪了歪头:“身为京官,无旨而私自出京,自然是有罪。可朕相信你一向不是这样鲁莽的人。你明知有罪而甘愿戴罪,一定有你的情由。说吧,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傅恒跪在地上,原地一叩:“回主子的话,奴才……去取通草。” 傅恒不敢撒谎,他既然遇见的是江宁织造的船,想必船上官员早已将他的事奏与圣上。 皇帝果然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傅恒倒一怔:“奴才有罪,请主子责罚。” 皇帝却勾了勾唇,“既然你是去取通草,朕便不怪你。况且你做事一向最是妥帖,朕更要看你心里装没装着朕,更装没装着这大清的江山。” 傅恒心中一肃,忙又叩首:“主子洞察秋毫。奴才果有本奏。” 皇帝长眉倏然一扬,眼底一片星芒:“讲。” “启奏圣上,奴才一路经运河行经山东,过临清,遇官船搁浅。” 皇帝终于坐直,凝眸望向傅恒:“好小九!你之所奏,正是朕之所想!” 傅恒心下一暖,忙又奏道:“奴才记着今年六月有漕运官员奏本,说运河水浅,延误了江南的运粮船。他们将原因归结于临清一带百姓耕种引水过甚,于是上奏恳请朝廷禁绝民间开口引水。” 皇帝点头:“正是。” 傅恒又一叩首:“奴才以此次所行所见,窃以为不可!运河水浅,延误运粮船北上,确为朝廷燃眉之急;然临清百姓耕种,亦是生计所必需。若朝廷强行就此禁绝百姓开口引水,则千顷良田何以为继,沿途百姓生计又何以为继?” “故此奴才窃以为,朝廷可灵活为策,每年规定漕运粮船通行时间,该段时间内禁绝沿途百姓开口引水,而待得粮船一过便可重开水口。其中关窍皆在当地官员,朝廷严令当地官员细查实情,酌情调剂为善。” 皇帝凝视傅恒,忽地一声清笑,拍案而起:“好个小九,你之所言,正中朕之心意!你此行非但无过,更是有功!” 暖阁外,毛团儿一颗心也是跟着提上坠下好几回。 此前他陪着皇上和九爷一路查勘旗地之事,九爷在他面前从不摆国舅爷的官架,反倒时时处处如兄长一般照顾他,叫他感恩戴德。也是一听九爷这又惹了祸来请罪,便在外头偷偷听着。 终于听见皇上给下了定论,他这赶紧举袖擦汗,低声跟李玉嘀咕:“好师父,徒弟脑子糊涂了,缘何主子一听九爷是去取通草,便先说了不怪罪?” 李玉拍了他一下:“小子,你怎么忘了主子娘娘是最爱通草花的?九爷这么大老远的,宁愿担责也要出京去,自是为了主子娘娘啊。主子这般爱重主子娘娘,又何至于要治九爷的罪?” 毛团儿这一听就乐了:“徒弟谢师父提点!也真是,九爷永远有主子娘娘这块免罪金牌。主子对九爷,总要看主子娘娘的颜面不是!” 75、求救 75、求救 傅恒告退,皇帝坐在西暖阁里,微微勾起唇角。 李玉在外头偷偷瞄着,心说:皇上也不想责罚九爷。幸亏九爷自己也是争气,皇上这算大大松了一口气。 “李玉。”皇帝叫他进去。 李玉头又有点大。 果然,皇帝再度吩咐要饽饽。 李玉迈出养心殿,几乎要掉眼泪了。 幸好就要到重阳了,一到重阳,按着宫里的规矩,皇上和各宫主位在正膳之外就都不用饽饽了,全都换成花糕。 他边走边在心里核计着:三天,就剩三天了。熬过去这最后三天就好了。 . 李玉到了御膳房,这回没叫张兴直接带人开火预备,反倒叫张兴将上回给婉兮送过赏赐的人给叫来。张兴也是担心脑袋,便忙不迭将刘福和刘柱儿都给叫来了。 李玉避开一干闲人,连张兴也没叫在跟前,关起门来跟刘福师徒两个嘀咕了一回。 . 长春宫,婉兮跟献春开了库房取了通草出来。婉兮掐掐那通草茎的新鲜度,便满意地笑了。 九爷办事,总叫她满意。 回了后罩房,婉兮将通草用剪刀掐头去尾整理好,正待破开草茎,外头却有人通传,说有御膳房的小太监求见。 婉兮到皇后寝殿外,求了皇后的准,这才出了长春门,见是刘柱儿等在宫墙夹道里。 见了婉兮出来,刘柱儿忙上前行礼,竟是要哭了:“魏姐姐救命。” 婉兮也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刘柱儿没敢多说,只拣师父教的说:“……上回咱们给姑娘送的那品饽饽,闻说是姑娘的阿玛亲自供奉的。不巧这些日子清大人轮空,不在京里,咱们御膳房却怎么都做不出那个味儿来了……” 婉兮便笑了:“原来是这个,倒也不难。我阿玛亲自供奉的饽饽,跟御膳房寻常做的,只差一味配料:是我家里山上那棵青桂出的蜜。你请御膳房的大人们设法取来就是。” 刘柱儿还是拨浪脑袋:“就怕不止这一味蜜。魏姐姐,好歹求你救命,烦劳你去御膳房亲自做一回给师傅们看看,可好?” 婉兮见刘柱儿不是玩笑,也知君心难测,便再入宫请皇后的示下,这才跟刘柱儿一同去了御膳房。 内御膳房就在养心殿南,与长春宫的距离亦不远,片刻就到了。婉兮面对一众御厨殷殷目光,也有些心虚。她小心与刘福解释:“……我怕做不好。” 刘福赶紧宽慰:“只要是姑娘亲手做的,便无不可!” 婉兮只好洗手上案。 幸好周围十数御厨帮衬着,只需婉兮自己配料揉面,其余的事都由别人干完了。 . 折腾了小一个时辰,李玉终于笑眯眯拎着食盒回了养心殿。 皇帝正在东暖阁南窗下的炕上盘腿看折子,瞧见他进来,便也浅浅一笑。 这些日子来,他跟李玉之间为了这个饽饽的事儿,已经仿佛成了一个猫抓耗子的游戏。他知道李玉每天听见“饽饽”就头大,而他每天也都等着瞧李玉又给使出什么法子来破解。 还挺有趣的。 李玉远远瞄一眼,见皇帝正两眼促狭盯着他看,他忙一进暖阁门就先跪下了。 皇帝轻哼一声:“跪下干什么?还不赶紧着给朕端上来?朕等了你不短的工夫了~” 李玉深吸一口气回:“奴才斗胆求主子一个恩典,主子先赦免了奴才,奴才才敢拿食盒里的饽饽给主子瞧。” 76、亲手 76、亲手 一看李玉那样儿,皇帝倒笑了,哼了一声:“你个老奴才!也罢,朕总也不至于为了一品饽饽而责罚于你。赶紧端上来,朕等不及了。” 李玉这才舒一口气,原地打开了食盒,躬身给皇帝送到炕几上去。 皇帝先时还拘着,眼睛只牢牢盯住折子看,手里甚至还抓起御笔蘸满了朱墨,直到李玉放妥了盘子,躬身退下之后,他才仿似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盘子里的玩意儿。 一瞧之下,他竟罕见地“噗嗤儿”一声笑出了声。 只见那黄釉彩蝶纹的盘上,东扭西歪堆了几块饽饽。 说句不恭的……道像几坨马粪挤在一处。 李玉瞄着皇帝的神色,虽然见皇帝笑了,可是还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回圣上,实则这已是御厨们帮衬过的,只是那面和得太软,那料配得实在是……蒸不成形儿。” 实则最初开锅的情形更惨,入屉的时候原本还是饽饽的形状,结果蒸完了一看,全都黏糊糊瘫成一片,黏在了屉布上。是张兴亲自带人,将软塌塌的饽饽给夹起来,又加了点儿生面重新搓揉成形,再继续小火蒸了一下,才勉强能立住的。 皇帝轻哼一声,仿似有些不以为然,却紧接着说:“御膳房一干人等,叫赏。” 李玉心下登时哗啦敞开了两扇明窗。天啊,他仿佛押对了! 皇帝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一个荷包,抬手丢给李玉:“朕赏你的!” 李玉忙趴地下磕头谢恩。 . 李玉出去了,皇帝方放下了折子,又垂眸上下左右端详了那个盘子许久,终是忍俊不禁,轻轻用指头敲了敲桌子:“……果然拙得,一脉相承。” 许久之后,李玉在外头偷瞄着,皇帝终于拈起了饽饽,缓缓送进了嘴里。 这第一口最是关键。 以前那些天,皇帝都是咬一口就扔了,那这回…… 结果李玉是白担心了,皇帝接下来就是第二口,第三口。 以至于,接二连三,将整盘的饽饽都给吃光了! . 因为这饽饽的事儿,婉兮也担了一晚上的心。 实则那饽饽刚一出锅,她自己都好悬哭了。被她折腾成那样的饽饽,怎么敢呈给皇上,又怎么还敢指望着能救御膳房众人呢? 可是刘福却说没事儿,还亲自送她回了长春宫。她也以为是人家刘福宽慰她罢了。 翌日一早,她寻了个由头便偷偷到御膳房去找刘柱儿,询问昨晚的事。没想到刘柱儿见了她,跪地下就要给磕头,倒把婉兮惊坏了。 扶起刘柱儿来,刘柱儿又掏他自己衣襟里头,抠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了里头是几星散碎银子。刘柱儿从里头捏出大头来塞给婉兮:“都是托魏姐姐的福,这是我得的赏,这些给姐姐!” 婉兮这才长出一口气,笑着将银子都塞回去:“既然大家都没事,那就是最好的事。银子你自己收着,我也没处用去。” 两人欢喜了一阵,婉兮终是忍不住纳闷儿:“……按说我昨儿那手艺,是怎么都不可以端到圣上眼前去的,可是怎么圣上不怪罪不说,还赏了你们?” 77、心意 77、心意 九月初七、初八两天,皇帝都在忙碌,晚上也并未叫饽饽,只各自喝了一碗牛乳就罢了。 李玉和御膳房一干人都松了一口气,婉兮就更是松了一口气。 她这两天也恰好都在忙。忙着亲手将九爷带回来的通草都破开了茎,趁湿将通草白色内茎取出,截成小段儿,自然风干。由念春等人帮衬着,将晾干了的内茎裁切成片,再以湿布将切片包裹起来,利用合适的湿度,捻成花瓣。 连忙了两天,到重阳节早上,等献春等几个头等女子发现的时候,婉兮已经做得了一小匣的通草花。 献春等几人都不由得讶住,上前拈了那通草花细看:“虽说通草花本也不稀奇,每年扬州都有供奉,内务府造办处里也有工匠会做,可是姑娘做出来的却与他们都不相同!” 就连素春也忍不住夸赞:“婉姑娘当真心灵手巧。” 婉兮被夸得脸红,“我因生在花田,镇日里与这些花草为伍,于是我这手也就是捻成几朵花还算中看。其余的……就都看不得了。” 献春便笑:“我这便将头戴花呈给主子娘娘看去!” . 瞧见这一匣子迥异于江南工匠制作出来的通草花,皇后也忍不住诧异。 她歪头,仔细打量献春的神色:“你是说……这是婉兮特地为我做的?” 献春止不住地笑:“回主子的话,正是!婉姑娘为了这匣子头戴花可是忙了好些日子,从最开始的筹划,到亲手绘制花样子,再央着九爷去寻新鲜通草,及至初七、初八这两天,连着一宿都在亲手制作。今早上婉姑娘一双眼都熬红了。” 献春因着九爷的请托,再加上自己也是欣赏婉兮,便在皇后面前不吝赞美:“不瞒主子,奴才倒是看得真真儿的,婉姑娘对主子实实是一片诚心,也不枉了主子这般呵护于她。” 皇后垂眸细看那些头戴花,每一片花瓣都可见手造的精心,皇后心下涌起莫名的情愫,不由得又是轻轻叹息。 总归,她没想到这丫头会如此诚心为她思量。 “叫婉兮来。”皇后终于吩咐献春。 . 婉兮随着献春一起走向皇后的寝殿,心下也是欢喜又紧张。 虽说到皇后宫里来有些日子了,可她是使唤女子,平素没机会到皇后跟前的。皇后也没叫过她,有话也只经由献春等人传口谕罢了。 婉兮见了皇后,又行大礼,皇后轻轻叹息一声:“起克,只寻常请安就够了。” 皇后招手唤婉兮到炕边儿来,第一回近距离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你这些日子原病着,我便也没叫人扰你。才听说你好了,我才得这样好好瞧瞧你。婉兮,你这些通草花做得极好,我喜欢,你有心了。” 皇后年长婉兮十余岁,这般谆谆道来,倒叫婉兮想到母亲。 婉兮深吸口气,藏住眼中酸楚,忙福身:“奴才从入宫选看,直到被挑进长春宫来,每一步都是主子娘娘在背后悉心照拂。奴才自问何德何能,竟有幸能致主子娘娘如此相待……奴才不知如何相报,唯尽自己一份心意而已。” 皇后十六岁嫁进宫来,这十几年见惯了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倒没想到这个自己小心提防的女孩子,却心地澄澈若此。她也不觉眼眶微湿,心下涌起歉意。 她忍不住伸手捉住婉兮的手。这一捉,婉兮便是下意识向后缩手。皇后忙将婉兮的手翻过来瞧——只见一张原本柔腻细滑的掌心,此时已被干燥的通草那锋利的边沿儿给划满了纵横的红血印! 78、命运 78、命运 “你这孩子!”皇后也是惊得起身,凛然吩咐献春:“还不去传药?!” 婉兮忙将手指头合起来,遮住那伤:“主子娘娘折杀奴才,不打紧的,奴才小时候在家玩儿花草,没少了这样。” 献春还是连忙捧来了皇后宫里日常用的药匣子。皇后自开了匣子,取了药膏子,竟是亲手替婉兮抹上。 尊为一国之母,竟然为了她一个奴才这样亲手涂药,婉兮的眼前不觉模糊了。她小心吸着气,不敢叫眼泪流下来。 她生生忍着,小心吸着鼻子,闷声恳求:“主子娘娘……奴才自己动手就好。” 皇后轻叹一声,抬眼看向婉兮:“你就乖乖站着别动。” 皇后抹着药,不觉微微侧了侧首:“算算年纪……你只比和敬大四岁。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永琏薨逝后,皇后身边唯一的孩子就剩下了女儿和敬公主。可是按着宫里的规矩,和敬公主同样不能养在皇后身边,而是交给奶妈、嬷嬷们照顾。此时能为婉兮亲手抹药,也叫皇后一颗母亲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 婉兮回到后罩房,还怔怔盯着自己的两手出神。她想,怕是接下来的三五天,她都舍不得洗手了。 就这会儿,忽又有人来叫。婉兮出去,却见竟然是御膳房的太监刘福。 婉兮忙上前见过,却左右瞧瞧:“刘柱儿怎没来?谙达有事吩咐他来说一声就是,又何苦劳动您老亲自跑这一趟?” 刘福抿着嘴乐:“还不是因为咱家此来又是有求于姑娘……” 婉兮愣怔:“还要我去御膳房帮忙?可是我那手艺……” 刘福竟深深作揖:“还求姑娘成全。” 婉兮只得又向宫里告了假,跟着刘福一路向南,朝养心殿的方向去。 婉兮瞧瞧天色:“可是往常皇上不是晚上才传饽饽么?怎么今儿这一大早的就要饽饽?” 刘福也是城府老道,便一笑说:“皇上用饽饽本不止晚间。因皇上早膳用得早,总在早朝之前,几乎天不亮就用完了。等皇上下了早朝之后,自然难免腹饥,便在早上还有一顿饽饽。” 婉兮这才点头:“谢谙达提点。” . 内御膳房的位置就在养心殿之南,婉兮却走着走着却发现方向略有一点偏移,不是从长春宫直接朝南下去,而是往东偏了那么一点儿。 婉兮瞧着前头已经是永寿宫,心下便不由得想起念春那天说的话。 念春的父兄都在内务府花房里当差,她知道的应当不差。于是婉兮便也不由得好奇地向永寿宫的方向打量。 却不成想刘福走到通往永寿宫的夹道处便站住,朝婉兮躬身一笑:“请姑娘跟李爷去吧,咱家就送姑娘到这儿了。” 婉兮便是一怔,歪头看向前头去,只见红墙幽深,等在前头的赫然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李玉! 婉兮一颗心莫名地激跳起来,她低声问刘福:“……再往前去,是永寿宫,却不是御膳房了。谙达不是带我到御膳房去么?” 刘福一笑,恭敬答道:“其余的咱家也是不知道了。姑娘别担心,自管跟李爷去吧,李爷自会将姑娘想知道的,都告诉姑娘。” 事已至此,早已由不得婉兮自行进退。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朝着李玉的方向走了过去。 前方是永寿宫,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除了这两样她现在就能看得见的,除此之外,在前方还等着她的,又有什么? 79、花海 79、花海 老远迎着李玉走过去,婉兮刚想向李玉请安,却不成想李玉倒抢先一步向婉兮躬身:“姑娘请随咱家来。” 婉兮惊得心都咚咚直跳,“谙达切莫如此!小女只是宫中使唤女子,谙达却是五品总管太监,小女如何敢当!” 李玉倒是笑:“姑娘的福分何止于此。实则今儿咱家不敢妄论,可是焉知来日咱家不得在姑娘面前跪安,自称一声奴才?” 婉兮只觉头昏脑胀,完全想不明白了此时这是何样情形。 两人一前一后已是走到了永寿门前,李玉亲自上前推开宫门,却是含笑退在了一边:“还请姑娘自行入内,咱家便在宫门外伺候。” 望着眼前这一道宫门,门内还有一层大红金锭的仪门,如一道影壁一样挡住了门内情形,叫她在门外完全猜不着门内有什么。 她再深吸口气,回眸却见李玉已经躬身,是决计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的了。婉兮便攥紧了手指,毅然抬腿跨入门槛去。 . 绕过仪门,婉兮便定定呆住,一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 但见眼前,偌大的永寿宫庭院里,花开如海。 实则她本来不该这么惊愕才对,毕竟此时重阳,哪个宫里不是前院后院都摆满了盆菊? 况且她此前也听念春透过风了啊,就知道这永寿宫的摆设跟其余的宫里都不一样啊…… 可是当她当真置身此地,却还是惊得无法呼吸。 ——同样是花海,却跟任何一个宫里都不一样,摆满这整个宫苑的根本不是菊花,却是,却是…… 却是她家周前左后那块巨大花田里的花种! . 此时此地,她仿佛根本就不是在宫里,她是已然回到了家。 “怎么会这样?”她捂住嘴,可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落下来。 她以为她下次再回到家,总要是十一年以后,她哪里敢想,在她十四岁生辰这天早上,竟然会“回到”了家? 况且季候也不对啊,这都重阳了,家里那块花田早就已经凋零,便绝无可能是那花田里的花儿被搬了过来。 她便抹一把眼泪,急忙上前去仔细瞧。心跳便更是急促——不是真花,而同样是以通草做成的像生花! 该是何样的人,有何样的巧手,能如此神夺天工,复制了这样大一片花海出来! 更何况要做通草花颇费时日,她给皇后做出那么一匣头戴花来,费了那么多天,也不过只勉强做出三对来罢了。若要做出这么些来,得要动用多少匠人,耗费多少通草! 此等的人力物力,又有什么样的人才能调派得动?! . “是谁?”婉兮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泪眼迷蒙着连忙四顾。 终于,花海尽头,她一双泪眼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是个男子,长身鹤立,身上只穿石青色的常服褂。可是那一袭青蓝,却足以压下眼前这整片花海的万紫千红。 便仿佛,纵有大千世界色彩斑斓,可是头顶却都有一片青空万里! 婉兮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喉间哽咽着哭出了声来。 乍然一见那一身青蓝,曾有那么一个转念是九爷。可是再看之下,却早已分辨出完全不同的身量和气度。 80、来归 80、来归 婉兮捂住嘴,一任泪眼朦胧。 花海中,那男子转头瞧见了婉兮的模样,便忍不住悄然一声轻叹,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这一生他走过很多重要的路:十岁时,于圆明园中,被皇考引到皇祖面前,从此命运彻底改变;二十五岁时,承继大统,独自走上太和殿那至尊无上的宝座,面对着皇考留下的一班旧臣,还有这个广袤锦绣而又复杂难测的天下。 那些时候他从未有过忐忑,他每一步都迈得坚定而冷静。 可是这一刻,他这颗心竟然跳得从未有过的急切而又紧张。 他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她那么娇小,他仿佛总要弯下头去,才能让自己说话的声息不要惊着她。 “当真摔傻了,傻丫头,连步子都不会挪,人都不会叫了么?” 婉兮用力攥紧拳头,不想叫自己再哭泣。指甲刺进掌心的皮肉里去,将原本的伤又扯痛了,可是她却都已不知道了痛。 她只能用力睁大眼睛,看清眼前的人。 却就是不肯说话。 他只能轻叹一声,却是笑了,抬手将她面上被泪水粘住的发丝撇开。 长眉傲然微扬,在这湛蓝青天之下站直了身子,“傻丫头,我……回来了。” . 他竟说“我回来了”,婉兮的心便又被毫无防备地狠狠拧了一把。 她也忍不住跟着抬眼望这头顶青天、身畔花海——她无法不回想起,七月的那个早晨,眼前这个人也是这样从她面前渐行渐远的啊…… 原来她记得,他亦记得,所以久别重逢,他在她面前说“回来”。 他此时的心意她都明白,可是她还是梗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深深吸气,再垂首凝着她:“嗯,真是傻了。不过你想说傻到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却怎么都不肯信的。” 他凝着她,瞬也不瞬,歪头带了点孩子献宝一般的淘气和期待:“这片花海,我凭着印象亲笔画出来交造办处赶制出来,不知造得可还肖似?” 他柔柔轻叹一声,目光绕动:“九儿,谨以此,贺你生辰。” . 婉兮的眼便又热了,更可恼的是心竟也跟着一齐热了。 她连忙咬自己嘴唇一记。 那疼痛终于帮她截住了心底轰轰涌起的热。 她深吸一口气,将眼中的水意都咽回去,绷起脸来朝他,深深蹲福下去:“……奴才见过侯爷,奴才请侯爷大安。” . 晨光渐盛,金芒万丈,便将这花海映照得更为万紫千红。 皇帝也同样轻咬嘴唇,盯着眼前这一点点冷却坚定起来的俏脸。 尽管她的眼还红着,唇亦肿了。 他扬眉:“原来还是这个道道儿,不说傻了认不出我来,那便干脆认错了我。” 他上前一步,又是笑又是恼,伸手捏住她小小下颌:“小丫头,你这又是跟我耍什么把戏,嗯?” “哪里是耍把戏?”婉兮满心的委屈呼啦全都爆炸开:“侯爷不是早就记不得我了么?既然是素昧平生,侯爷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来见我?” 她环顾周遭,努力一笑:“是了,这原本也没侯爷什么事儿,此处是永寿宫,今晚为重阳宫宴,这些花儿都是皇上为太后摆设的,侯爷当真不必借花献佛!” 81、侯爷 81、侯爷 皇帝竟被气乐了,含笑盯着她,长眉轻扬:“侯爷?什么玩意儿?” “你还不肯救九爷!那是你的兄弟啊!”婉兮满心的委屈终于寻着了个出口,便一股脑都涌出来。 “兄弟?”皇帝眯了眯眼,“……侯爷。”他说完了长眉倏扬:“我懂了,傻丫头,你竟是将我当成富文了!” “你就是傅四爷!”婉兮心下毛乱乱的,竟都不想听他一句一句地接近事实去,只想叫他就停在这儿,别再说了! “哦?”他扬眉看她:“你是宁愿,我是富文?” “你绝不是其他人!” 婉兮也不知怎地,脚步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这是宫里,虽说侯爷也是外臣,理应没有胆量在这内廷随意行走……可是侯爷是承恩侯啊,跟九爷一样也是皇后的手足,所以说不定他便也能有些特恩。 总而言之,她宁愿他是富文,是她早已收起了心想要放下的人;而不是这宫里其他的男人! 她摇头,一步一步退远:“我后来才知道,九爷原不是江南公子,竟然是御前侍卫,出身勋贵,更是国舅爷……我便已经恼了他了。” “其实想想,我或许不是恼他,我是恼我自己。恼我自己有眼无珠,竟然看不出九爷尊贵身份,还以兄妹相称,那一月陪他行走旗地,还没大没小地说笑惯了。此时想来,只觉自己真是——得瑟!” 她咬住嘴唇,不想叫他看见她的难过。真的,一个九爷的身份已经叫她高不可攀,就不要再来个身份更尊贵的了,她真的担待不住。 “嗯。”他竟悠然答。 她本以为他还会说很多别的,却没想到他只是这么淡淡一声,竟然仿似全盘接受了她的话。 “你承认你是傅四爷了?”她用力眨眼,想要看清他面上神情。 他又跟上来,再度站在她面前,无奈地轻哼一声:“我没说我要当什么傅四爷——我是说,你只记着我是你的四爷就行了。至于其余的,你就当自己傻病未愈,全不知道就是了。” 他说着唇角微微勾起:“大不了,将来若有人叫你非要认清我的话,你再一脚绊在门槛上再傻一回就是。反正宫里的门槛多,每个都高,绊上去极是容易。” 他竟然这么说!婉兮一张脸不由得通红。 “侯爷你!” “够了!”他倏然伸手,一把攥住她小手,团在掌心里:“准你叫我四爷,却不准再乱叫什么侯爷。叫我四爷没乱了序齿,可是侯爷的身份却实在没根没由。” 皇帝初封便为和硕宝亲王,何曾可能为侯,更何况只只给外戚推恩而设的承恩侯。 婉兮便又要哭了……他虽体谅她的心情,不再坚持要她说出他真实身份来,可是她,又如何还能继续装傻? 她宁愿他只是无官无职的江南公子,抑或哪怕是贩夫走卒,她也不希望他是那个——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子啊! 她咬住嘴唇,使劲摇头:“四爷知道,我本不愿进宫。四爷可明白,我直到这一刻最大的心愿,也还是能顺顺当当出宫回家去……” 他轻叹一声,攥紧她手腕:“我知道,可我不准。” 82、令仪 82、令仪 婉兮心头一阵翻涌,竟是无可奈何。他是九五之尊,一言生杀,他说不准还有谁能奈何? 婉兮心下却也一拧,蹲身跪倒:“请四爷治我欺君大罪!” 他垂眸睨着她,看清她眼底那坚定明亮的光。既然已经知道他身份,小小的身子骨里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胆量。放眼这天下,有几个人敢对他这般? 他不由得挑眉,却只是轻哼一声:“……不治。” . 婉兮反正也豁出去了,便是霍然抬头。 却仿佛看见,一缕黠光从他眼角滑了开去。宛若流光飞影,却熠熠炫目。 “四爷!”她说不出的懊恼,脸颊热得仿佛要燃烧。 他竟淡淡耸了耸肩:“若要治你的欺君大罪,初看当日,我又何必躲着不去见你!” 他伸手拉她:“傻丫头,我那日心心念念,在养心殿里一行字都看不进去,可我只能忍着。只因为我早知你是什么样的人,若你还敢在我面前摔傻,那你就是坐实了的欺君罔上!不止你,你阿玛和兄长,乃至你族人,重则人头落地;轻则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婉兮也是惊得神魂俱颤,已是黯然垂泪:“……我知道是我鲁莽。” 他却轻哼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是否欺君,关键倒在你欺不欺得成。我若被你骗过了,那自然是你欺君;可惜……”他歪了头来瞧她的泪眼,悠然一笑:“你没骗过我。我早知道那是你的把戏罢了,所以我说你未曾犯下欺君大罪。” 婉兮只觉在他凝眸之下,周身便已热成火炭。若他再这样继续看下去,她便会被烧成灰了。 “总之……总而言之,四爷,我不能留下,亦不愿留下。四爷是这后宫之主,更是天下之主,可是奴才出身低微,奴才的心眼儿便小。奴才不愿呆在着朱墙深深的宫里。” 他竟不恼,还认真点头:“我也不喜欢呆在这宫里。无妨,我带你去园子。” 婉兮直要哭了,这位爷怎么能怎样红口白牙地胡搅蛮缠! “奴才也不去园子!” 他扬扬眉:“那就去热河。” “奴才也不去热河!” 他轻笑,睨着她良久,然后缓缓说:“那去江南,好不好?” 婉兮知道她再怎么说都不是对手,她真想如跟玩伴们一样,一言不合扭身就走,然后丢下一句“不跟你玩儿了”多好!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红着脸死死咬住唇。 他将她拉起来,轻叹一声:“今儿是你生辰,生气可不好。” 婉兮不想说话,便扭头去看向别处。远远瞧见永寿宫正殿明间上悬匾额,上有皇帝御笔四字:“令仪淑德”。 皇帝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微微含笑:“喜欢么?” 那是他的字,他问她喜欢么作甚? 她忙收回目光,咬了咬唇:“奴才见识浅疏,只认得四个汉字表面而已,却看不懂。” 他拍了她掌心一记:“看不懂也不打紧,早晚有的是时间叫你好好看着。便如皇后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你看得久了,自然就懂了。” 婉兮心下微微跳:这人这又是红口白牙打什么哑谜? 83、好怕 83、好怕 皇帝原也是无心,一下儿竟打疼了婉兮的手。她心里只挂着哑谜,便也来不及掩饰,竟低低叫出了声。 皇帝这才一怔,连忙翻开她手看。 那纵横交错的红印子,纵然还不至于皮开肉绽,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皇帝便急了:“怎么弄的?” 他长眉陡然一扬:“可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私下苛待了你?” 婉兮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四爷您别多想,是我自己弄的,不干别人的事!” 他这才收了凶光,垂眸来盯着她眼睛,唯恐她是撒谎:“那你说。” 婉兮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奴才蒙皇后照拂,无以为报,便想亲手替皇后做两对通草头戴花罢了。” 他这才微微闭了闭眼:“你啊,这世上的女孩儿家,谁如你傻成这般?” 她自己倒是娇憨一笑:“没事,我皮厚。不过三五天,自己就好了。” 他哼了一声,掐住她的手,转身便走。 她只能低呼:“四爷……奴、奴才出来的时辰不短了,奴才得回长春宫去了!” 他却不出声,径直扯着她出了永寿门。外头的李玉瞧见了,连忙一个转身先跑到宫墙夹道前方,命人封锁了整条夹道,不许外人通行。 幸好永寿宫是内廷中距离养心殿最近的一个宫,位置就在养心殿北墙外,仅隔一条夹道。皇帝径直扯着婉兮,进养心殿北墙东门吉祥门,直入养心殿后殿。 这架势……李玉心想八成是要皇上要即刻临幸魏姑娘,这便在前面一路小跑,赶紧奔回去事先略作预备。 婉兮自己也是吓着了,只觉他的手又热又坚定地掐住她手腕,是她完全反抗不动,又挣脱不了的。她只能一路向后趔趄着,进了吉祥门已是带了哭腔:“四爷!四爷你不能这么对我!” 皇帝直将她带进暖阁。他自坐在炕沿儿上,将她扯到紫檀脚踏上来。她没法跪,亦不敢坐,只能整个人堆在上头,堪堪斜倚着炕沿儿。 他这才手劲松了些,垂眸睨着她,长眉愉快地轻扬:“我不能对你怎么着?你倒说明白。” 婉兮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奴才,奴才只是宫中使唤女子,怎怎敢擅入四爷寝殿!” 他嗤了一声:“可你是长春宫的人,这后殿的东暖阁,皇后亦时常居住,所以你便也来得,不算违了规矩。” 婉兮知道是怎么都说不过他了,只能垂下头,讷讷道:“皇后主子说……奴才只比和敬公主大四岁。” 皇帝倏地扬眉,随即也是忍俊不已:“哟呵!小妮子,你的心眼儿可真多!你想说什么呀,是想说你年纪还小,我应该如对待女儿一般待你?” 婉兮连忙用脑门儿磕炕沿儿,暂充叩首:“奴才绝不敢将自己与公主相提并论!奴才的意思只是……” “你的意思是,你年纪还小,叫我手下留情。”他忍着笑,轻轻摇头:“你以为我今儿就要临幸了你,只逞我所愿就是,然后明早便将你往后宫一推,让你自己站在风口浪尖儿上去,任凭后宫的女人们扑上来撕扯了你去?” 皇帝轻叹一声:“这样的事,我可以做,亦曾做过。可是,你不同。” 84、心疼 84、心疼 皇帝说罢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整个身子一软,瘫坐在了脚踏上。 可是皇帝却只是自己走到柜子前捧了个剔红的盒子来,一转身便又回转来了。婉兮只得急忙站起,便要跪下。 他却大步走回坐下,将她又拉到膝边靠着:“别乱动!” 他捏住婉兮手腕,翻转了掌心朝向他,然后便从那剔红的盒子里拿出小小瓷盏来。如河蚌一般形状的瓷盏,被他一分手便错开了盖儿,露出里头碧莹莹的膏子来。 这膏子婉兮认得,正是上回他走的时候给她的那一小瓶,说是生肌解痛的。 婉兮咬了咬嘴唇,却还是忍住了没说。 他虽垂着头却也觉察到了,便轻哼一声:“有话就说。此处只有你我两个,你且自在些,没的非要将自己装成闷嘴的葫芦。” 婉兮躲闪不过,只能央告:“奴才知道四爷是想赐药给奴才……可是,奴才一个时辰前刚蒙皇后主子亲手替奴才上过药了,所以奴才,奴才,就不劳四爷了!” 他听了忍不住咬牙切齿,抬眼盯住她,却也忍不住笑:“你个小妮子,这天下有几人由我抹药,你还不要!” 婉兮自然也明白,便只能理亏地垂下头去小声嘀咕:“奴才谢四爷恩典。只是,刚隔了一个时辰,药抹双份儿也是糟践;况且……四爷是奴才的主子,皇后主子也同样是奴才的本主儿。” 皇帝也只能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皇后替你抹了药,你便舍不得洗手了,所以连我抹的也不稀罕了?” 婉兮没敢直接承认,只能咬住嘴唇,悄然抬起眼帘去偷瞧他。 他无可奈何,忽地扬起手来,作势要打她手板。 婉兮下意识闭了眼准备受着,皇帝的手掌挟着风落下来,却在她掌上一寸处停住。 接着只听得他哼了一声:“也难得你皇后主子竟肯亲手替你上药,也同样难得你如此真心感念,那就算了,我便不难为你了。总归你皇后主子手边的药,也不比我的差,能治好你的伤才是要紧。” 婉兮忙一蹲身:“奴才谢主子!” 本想抽回手来,规规矩矩行个礼,可是手却还是被他攥着,他没肯松开。 婉兮心下那股子惊恐便又来了,她小心向后想抽开手:“主子,疼……” 他哼了一声,却是直接掀开了她的衣袖! 婉兮躲闪不及,手臂上那条伤疤还是呈现在了他眼前。婉兮紧张得又是一闭眼。 皇帝面上便是滑过一片阴云:“初看当日,闻听敬事房太监奏请,说秀女里尚有手臂有疤者,我便知道是你!彼时我便不解,此时看来果然是我担心的那般!” 婉兮这一次已是紧张得不敢睁开眼。 他却发了狠,故意在她掌心上掐了一把,可是他的声音却先颤了:“……若用了我留给你的药膏子,你如何还能做下这样的疤!看你此时情形,分明从我走后就再没用那药膏子。你说,为什么不用?!” 婉兮闭着眼小心侧开头,“回四爷的话,不不是我不用,是我给整、整丢了。” “还胡说!” 皇帝陡然伸臂,一用力便将婉兮抱到了膝上。 85、不舍 85、不舍 婉兮惊得宛如小兔儿浑身颤抖,却又不敢挣扎,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他手臂火炭样紧紧勾着她的腰,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你这才是明明白白的欺君大罪!” “不过我才不信你给整丢了,那药膏子即便是现时也一定还在你身上!若你非要嘴硬,我便亲手来找……” 他灼烫目光故意滑过她周身:“我毫不介意,亲手来寻。” . 婉兮哪里承受过这个,登时浑身火里云里,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自然不敢叫他亲自伸手来找。那情境便是想一想,浑身都要被焚尽了。 她只能小心吸着气,垂首认罪:“四爷饶命!奴才,奴才是……忘了用了。” “还说嘴!”他便在她肋下掐了一把。 婉兮再不敢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力平复下什么,这才放柔了目光垂眸来看她。 “你不用,不是你整丢了,也不是你忘了用——你个傻丫头,你其实是,舍不得用。” 婉兮心下轰然一声,仰起头来看向他,视野已是悄然模糊。 这个男人不愧是统御这万里江山的帝王,什么都瞒不过他。 他便也迎上她的视线,目光更黑更浓:“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我原定只在那边逗留一天,当晚便该火速返京。于是我手边只临时装了那么一个小瓶儿,以备万一罢了。我走的时候,手边也只有那么点儿,你若认真按着时辰用了,那点药膏子用不过三日便没了。” “你自是明白那药膏子的量,可是你却不知道与我什么时候还能重逢,甚至不确定你我是否还有缘重逢,所以你便拼着手臂落上疤,也舍不得将药膏子都用了。” 婉兮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他沉沉叹气,将她拢进怀里:“所以我就说你傻,只知用情却不求回报。我这些年在宫里,什么样儿的聪明女子都见过,却是第一次瞧见你那样为了给我们治伤,竟然连自己的手臂都能豁出去的傻丫头!” “可是也唯因你傻,所以我才偏偏对你念念难忘。当听说你进宫来,想借以逃走的把戏还偏偏就是摔傻了,我便心下更是欢喜不已——你的傻啊,非但没把我给拦住,反倒叫我更是放不下你。你越是傻,却越是中我的心意。” 婉兮定定垂泪,缓缓伸手从衣襟里掏出那温润如玉的小白瓷瓶,塞进他掌心里。 瓷器带着她的体温,一点点浸润了他的心。 他将她抱紧,下颌抵在她发顶上:“我已给了你的东西,便已是你的,不准你还回来。” 婉兮不敢说话,悄然吸吸鼻子,又用指尖儿从他指头缝儿里将小瓷瓶给抠回来。 他便笑了,请拍她一记:“偷东西的小耗子!” 两人在彼此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他却又捉起她的手臂,掀开了衣袖去……便再度落下了唇。 如第一回一样,柔柔浅浅含住她的伤疤。 可是那一回还是有清理伤口的效用,而此时旧伤早已成疤,那唇落下来,便已——别添了一种况味。 婉兮不由目眩神秘,只能攀住他的手臂,在他怀里唇下,悄然嘶喘。 86、夜宴 86、夜宴 李玉亲自将婉兮送出养心殿北墙西门如意门,刘福也早在如意门外夹道里候着。 婉兮明白,这是皇帝安排得妥帖。 她由长春宫出来便是跟着刘福走的,回去也由刘福送回去,方不引人生疑。 婉兮先向刘福一礼:“有劳谙达。” 刘福是宫里老人儿,自是明白姑娘从养心殿里再出来,身份已是不同,便连忙深躬下去:“老奴实不敢当,姑娘请吧。” 沿着长长的宫墙夹道,从养心殿经启祥宫,便是长春宫,不多时便到了。婉兮在长春宫前与刘福拜别,却也已知,这一次离开了长春宫再回来,她的命运又已改变。 进去向献春核销了时辰,这才缓缓走回后罩房。 一开门便被人蒙住了眼睛。 那熟悉的气息和体温萦绕在鼻息之间,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却也只能悄然阖上眼帘,深吸口气说:“念春,别闹了。” 眼上的手松脱开,身后的人绕到眼前来垂眸看她:“怎了?在御膳房发生了何事?” 是傅恒。 婉兮努力笑笑,却是避开了傅恒的注视:“没事。” 傅恒小心打量着,压住关切,不再开口问。只伸手攥了她手腕,上上下下看她,待得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伤,这才缓下来静然一笑:“没事就好。” 他拉着她到炕边去,指着针线笸箩:“我的荷包呢?我早了几个时辰抢先进宫来,就是想来讨我的荷包。” 婉兮抬眸看他:“我绣工真的不好,你当真不嫌寒碜?” 他拨浪鼓似的摇头:“只会爱若珍宝。” 婉兮这才笑了,抬腿上了炕,从炕琴下层的小抽匣里取出荷包,抿嘴藏着笑,一双大眼忽闪闪地盯着傅恒,然后才伸直了手臂,将荷包举到他面前。 . 夜晚宫宴,嫔位以上陪同皇帝和皇后,在寿康宫为太后设宴。 宴席设在寿康宫月台之上,皇帝和皇后左右陪太后同坐,贵妃在左,其余妃位、嫔位共同在右。 娴妃环视寿康宫周遭,见此处摆的花虽说品类更为稀有,垒砌的菊花山子更加高大富丽,不过也都只是菊花而已,倒没见什么特别。娴妃便忍不住轻笑道:“今晚宫宴,妾身还以为会摆在永寿宫。早前听闻永寿宫里摆的花与其他宫里都不一样,妾身窃以为,那必定是皇上为了太后特地摆设的才是。却没想到,是妾身想错了呢,呵呵~” 太后看向皇帝,皇后也迅速看了皇帝一眼,便是点头笑笑:“那当真是娴妃想错了。不过娴妃也不算全错,娴妃能看出皇上对太后的满腔孝心,便是对的。” 皇后说着抚了抚发上的通草花:“实则那永寿宫里摆设的是我命人做的通草花罢了。我的性子太后和诸位姐妹也都知道,从入宫以来就只爱通草花,于是我才借重阳之便,将通草制成各色花卉摆在永寿宫里,权当为皇上国务疲累之后消遣的去处罢了。” 皇后说着起身朝太后一礼:“通草花虽美,终究是以草制成,又如何能为太后贺重阳所用?故此皇上才没有设宴永寿宫,这才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啊。” 贵妃第一个站起来,向太后和皇帝举杯:“妾身祝太后福寿长泰,感佩皇上孝心鉴月。” 87、木兰 87、木兰 贵妃起头,其余一众嫔妃便也都起身一同祝酒。娴妃纵有不甘,也只得闭了嘴,跟大家一同起身。 太后欢喜,这才由皇帝和皇后陪着,满饮了那杯菊花酒。 落座后,太后朝皇后点头微笑:“皇后素性节俭,不愧正位中宫,可为六宫表率。” 皇后忙起身又是一礼谢过。 纯妃苏婉柔虽与娴妃同在妃位,又有皇子,奈何汉女出身,排位在娴妃之下。纯妃笑着道:“妾身瞧着今晚主子娘娘头上的通草花果然与往日不同。只是妾身眼拙,倒看不出这是什么花儿来了。” 皇后今晚头上戴的,正是婉兮亲手制作的通草花。 皇后含笑垂首,抬手抚鬓,尚未开口,皇帝倒是点头道:“纯妃生在江南,没见过这花也是有的。这花名天女木兰,生长于关外祖地,尤多见于赫图阿拉。” 太后听了也忍不住凝眸望来,便也是点头微笑:“这天女木兰,乃是孕育我满洲的神花。传说当年始祖便是由天女木兰的红果入腹而生。不过关内倒是少见了,连我也只见过图样子,倒没见过真花。这通草花虽说也是手造出来的,却已是乱真。” 皇后便也起身向太后一礼:“皇额娘说的正是。今晚乃重阳,天女木兰的果子又正好于九月上旬成熟,故此儿臣特地佩戴天女木兰的通草花,以为太后祝寿。” 天女木兰因野生于关外满洲故地,关内因气候不适合,实难栽培,所以就连一众旗人出身的嫔妃们都少有见过。此时一听皇后头戴的竟是这样的花朵,便都起身,向皇后施礼。 今晚重阳宫宴,皇后不经意之间倒因这通草花赢得了满堂彩,她自己也是一时喜不自禁。 稍后嫔妃一一上前与太后祝酒,皇帝便趁机起身走到了皇后身旁。 他染了些微酒意的眸子,半眯了凝视皇后头上的花。 皇后心跳得便都控制不住地急促了起来。她都快要想不起,皇帝已经有多久未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她。 “小星,今晚你戴这花儿,当真好看。”皇帝主动与皇后碰了个杯。 皇后垂下眼帘:“谢皇上。” 皇帝深吸口气:“天女木兰只野生在我关外满洲祖地,宫中嫔妃非但不知,更未见过。你戴这花儿,便是要提醒朕,提醒这后宫上下,不忘先祖创业之艰辛。小星,你果是我的贤妻,是我大清的贤后。” 皇后含笑垂下头去,那天女木兰上垂下的红色果子坠成的流苏便在耳畔琳琅摇曳,更添风情。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皇后的手。 . 这一晚,皇后没有回到长春宫。连素春等四个头等女子也一同跟过去伺候。 长春宫上下便都明白,今晚皇后是宿在了养心殿。 正好赶上过节,长春宫内剩余的六个小宫女便也都乐得自在。 只是婉兮说去打水,却独个儿后院的井亭里坐了良久。只见那一块初九的上弦月如同掰开的半个饼,印在静静的井水里,寂寂无声。 她霍地站起来,走到井口去捞那井绳。井下的水桶填满了被提上来,便打碎了那半个尴尬的月亮。水桶撞在箍井石上,发出清亮的脆响。 她打了一桶,又倒了,重再打一桶。 手腕撞上桶梁,也发出叮当的脆响。 她方坐下,撩起衣袖来看。 那是她将荷包递给九爷时,九爷接过了荷包,却趁势套在她腕上的。等她察觉,已是套牢,想要摘掉,他却死死攥住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燃起幽微却炽热的火,“……生辰贺礼,你不许摘了。” 88、抬旗 88、抬旗 这一晚,那半块上弦月也照进养心殿后殿东暖阁。养心殿多处槛窗皆满镶了玻璃,可是用作寝殿的后殿东西暖阁却还是用夹纱明瓦,以取私密。月光照在羊角明瓦上头,如涂了一层银一般地雪亮。 两人便都有些睡不着。 皇帝拍了拍皇后的手道:“小星是如何想到,永寿宫里摆满了通草花?” 皇后小心吸一口气,温婉地笑:“小九莽撞,未经请旨便私自出京,为妾身下江南寻找新鲜通草。幸得皇上特恩不追咎于他。” 皇后小心翼翼将傅恒的过失揽在她自己身上,皇帝便点了点头。 “也听小九说,行船南下途中恰遇江宁织造北上进贡通草的船。江宁织造不早不晚恰恰赶在重阳之前进贡成船的通草,并不合往年的时令,妾身猜想,这便必定是皇上临时下旨。” 皇后悄然侧头,借明瓦银月悄悄凝视皇帝的侧脸。 “皇上也必定是要在重阳时,将通草制作成花卉。虽说妾身并不知这些花是摆在了永寿宫里,不过妾身猜想大抵也该如此。” 皇后停住,幽幽吸了几口气,才缓缓说:“宫宴之时,妾身自作主张接过娴妃的话茬儿,皇上不会怪妾身多嘴了吧?”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用力捏了捏皇后的手腕:“我怎会怪你?你是替我解围。小星,贤德若你,是我的福气。” 皇后便缓缓转回头去,躺好了,抬眼看帐顶的金龙戏珠的缂丝彩绣:“皇上谬赞。妾身既为中宫,便更该具后妃之德。在外可辅助君王,治内可安抚六宫,不妒不专,是为贤德。” 皇帝便挽紧了皇后的手:“明日我便将永寿宫中通草花,择其精品,送进你宫里吧。” 皇后轻轻阖上眼帘:“谢皇上的赏赐。” . 重阳一过,敬事房给了知会,贵妃的储秀宫和娴妃的承乾宫便都忙活了起来。 从重阳到冬至之间,宫中再无重大节庆,皇上便该腾出时间来临幸两位新进的学规矩女子。只是贵妃和娴妃之间早有心结,于是哪位主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先得进幸,先获位分,又是哪个的位分高些,这总归又是两宫之间争夺的焦点。 按说若按先来后到,理应语琴在先,况且敬事房早就备好了她的绿头签,可是娴妃却不这样看。 “你是咱们满洲的格格,既然都是学规矩女子,皇上自然该先召幸你。”娴妃亲自教导凤格:“况且前朝刚来了消息,闻听皇上已经进了你祖父来保为刑部尚书,你家人也从内务府包衣抬旗至正白旗满洲,你家所领佐领准世袭。” “你现在已是正身旗人,从一品大员的孙女儿,陆语琴一个江南汉女蹄子如何能跟你比!况皇上一向重视朝堂,即便是为了你祖父和你家族,也必定先宠幸你。至于你的位分,就更必定在陆氏之上。” 娴妃说这样的话,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恼得牙根痒痒。一个自己宫里的官女子,祖父原本是内大臣、内务府总管,享受紫禁城骑马的特恩还不够,皇上又将他晋为刑部尚书,更为之抬旗! 如今这丫头,如何还能只当个官女子,皇上必定重封其位。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排到她前头去呢。 89、争宠 89、争宠 这样的事儿,她又不是没经历过,譬如此时最叫她耿耿于怀的贵妃高云思,在潜邸时不就只是个使女!而她自己呢,她是皇上的侧室福晋,是被迎娶进宫,有礼部的册封,有冠服,名可上玉牒,是妻不是妾! 可是高云思的父亲高斌在乾隆初年已是直隶总督,兼河道总督,皇帝为安抚其家族,才将高云思封了贵妃。 同样的情形,还有那如今都敢跟她蹬鼻子上脸的嘉嫔,同样是内务府包衣,同样是父兄职位高升,所以嘉嫔才会从初封贵人,如今直逼妃位! 当然啊……还有皇后。虽说皇后从前是嫡福晋,她是侧福晋,可同样都是福晋,不是妻妾之分。可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皇后高高在上,而她竟硬生生降位成了妾! 这口气,叫她怎么出得了! 凤格胆战心惊听完了教导,回去准备了。娴妃转眸看向塔娜:“……她是本宫位下的人,若能得宠也是给本宫长脸。只是一样,本宫现在还没有子嗣,便绝不准她抢到本宫头里去!” . 分别已有月余,婉兮与语琴终又得着机会重逢。是贵妃来与皇后请安,特地带上语琴同来,这才叫两人有了机会重逢。 皇后免了贵妃请安,拉着贵妃的手,一同坐到炕沿上来,吩咐烧炭暖炕:“你身子原本就弱,重阳宫宴那晚又受了些风。这才好起来,怎么就急着来给我请安?” 云思浅笑:“原本应每日都来与主子娘娘请安,是妾身的身子弱,才耽搁了这些天。这略好起来,便理应过来。” 皇后也是叹口气:“你我原都是皇上潜邸时的福晋,何至于如此。” 云思却恭谨垂首:“妾身怎敢忘记原本为王府使女,乃是先帝特恩,才于使女中超拔而为侧福晋。妾身与主子娘娘何敢相提并论。” 皇后只能轻叹:“云思,你总叫我心疼。皇上对你的疼惜,怕也是来自于此。” 贵妃恭顺一笑,“不瞒主子娘娘,妾身今儿过来也是特地带语琴向娘娘行大礼。” “哦?陆女子也来了?”皇后便抬首望向门外:“素春,还不快叫。” 语琴入内,向皇后行大礼。皇后笑意盈盈受了,点头称许:“陆女子生于江南,才进宫月余,这请安的礼数却已如此纹丝不乱,足见贵妃教导得宜,陆女子自己也是兰质蕙心。” 云思和语琴齐声谢过。 云思略一沉吟:“语琴在妾身的位下学规矩,这月余来也难免思乡。妾身无以开解,便打听着选看前后那些日子,她与主子娘娘宫里的魏姑娘十分交好,便有心替她向主子娘娘求个恩典,叫她们两个见上一见,说说话,也聊慰心怀。” 皇后便笑了:“这有何不可?”说着便吩咐素春:“记着,从此后准婉兮与陆女子时常见面。若婉兮请去储秀宫相见,亦准,不必报我。” 宫里规矩严,不经主子许可,私自出本宫,或者去其他宫“串门”者,必受重罚。 语琴心下欢喜不禁,上前盈盈下拜:“奴才谢皇后主子恩典。” 皇后垂眸仔仔细细打量着语琴微笑:“果然娟秀俊美,如江南山水灵韵。”她说着瞟了云思一眼:“看上去,倒与当年在王府时的云思你,颇有几分相像。” 90、三钳 90、三钳 “婉兮,我好怕。” 婉兮将语琴引进她住的后罩房,关起门来两人说些体己的话,语琴第一句开口说的便是这个。 婉兮闻言垂下头:“姐姐怕是该侍寝了。” 语琴攥着婉兮的手:“我还没近处见过皇上,这却说要侍寝……我完全不知他是何样的人,更不知届时该如何面对他。” 婉兮并不愿分辨此时心下如水雾一样飘起的怅惘究竟是什么,只垂首拍着语琴的手:“姐姐甭怕,皇上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语琴轻挑秀眉:“你怎知晓?” 婉兮自知走嘴,忙道:“我总归是皇后主子宫里的人,谁人不知皇上最最爱重的就是皇后主子?耳闻目睹的,就看皇上对待皇后主子的模样,也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了。” 语琴藏住一声叹息:“贵妃娘娘倒也如此说。只是……我仍是害怕。” 语琴攥住婉兮的手:“在这宫里,我遇事不知该与谁商量,唯有婉兮你。你倒帮我出出主意,我到时该如何面对皇上?” 这一问叫婉兮心下也是百转千回,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目光小心打量语琴面容,便努力地笑:“姐姐姿容倾世,皇上必定喜欢。” 语琴急得拍婉兮手背一记:“都这个时候了,我不要听你也说这些!” 婉兮眸光转过语琴耳际:“……姐姐先穿耳眼儿。” 语琴便怔住:“耳眼儿?婉兮你这说的,又是什么?” 婉兮略去自己心下的滋味,此时只一心一意替语琴打算:“姐姐是江南汉人,耳上只有一耳眼儿;可是旗人家的女儿必定都是一耳三钳,所以每边必定要有三个耳眼儿。姐姐既已入宫,便首先要从旗俗,方不落人话柄。” 语琴深吸口气,仔细看了婉兮左右各三的耳眼儿,小心吸一口气:“疼么?” 婉兮咯咯一笑,从针线笸箩里捏抽一根缝衣针来,又伸手淘弄一番,不知从哪里寻了颗黄豆出来:“不疼!小时候旗人家的女孩儿,都用这黄豆赶薄耳垂上的皮肉,待得将肉都赶走,只剩下两层皮的时候,将针烧红了穿过去,就不知道疼了。” 语琴还是捂住耳朵,已然惊得面色苍白:“我听着都觉得怕!” 婉兮收起笑谑,放下缝衣针,正色望来:“那姐姐就永远都作自己,别被人裹挟了去。姐姐在宫中,汉女身份可以是姐姐的软肋,可也同样可为姐姐的屏障。依我看,皇上既然选了姐姐进宫,便是看重姐姐的身份,姐姐倒根本不必为了旁人的眼光而刻意抹去自己的汉女身份。” 语琴咬住嘴唇:“怎么说?” 婉兮妙目一转:“当日初看,我细看了姐姐的签牌,看见了令尊名讳。陆世隆,倒叫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来,只是不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语琴轻吸一口气:“你说。” 婉兮眨眼一笑:“江南大儒陆世仪。我猜,姐姐的父亲应该与这位江南大儒为同辈兄弟,姐姐当是大儒的同族侄女。” 语琴微微吃惊:“竟被你猜着了。” 婉兮一拍掌:“江南陆氏为理学世家,陆世仪入清后不应科举。可是朝廷却始终都有延揽之意,怪不得皇上刚登基就破例选了江南陆家的女儿!” 婉兮搂住语琴,娇俏眨眼:“皇上既然对陆家有此心,姐姐就好好地当陆家的女儿便罢,那姐姐在皇上的心里便永远独一无二。” 语琴心底呼啦亮堂了起来,忍不住抱住婉兮:“真是我的好妹妹!” 语琴歪头又忍不住看了看婉兮的耳眼儿:“那这耳眼儿……” 婉兮促狭而笑:“还得扎!” 91、螽斯 91、螽斯 午时,养心殿。 御膳房的首领太监早已来候旨,看皇帝要几时传膳。 李玉瞄着皇帝忙得差不多了,这便进去请旨。皇帝却眼都没抬,说:“传饽饽。” 李玉脑袋便又是嗡的一声。 李玉心说这过了重阳,宫里都是换上花糕了啊。因花糕为米粉所制,比饽饽的黏面更适合秋冬胃口消化。皇上也连着吃了些日子的花糕了,怎么今儿又突然要饽饽了? 李玉的反应自然都在皇帝意料之中。他等着李玉悄没声息半晌,方不急不忙抬头,却是莫名忍俊一笑:“又傻了!总之法子你自去想,朕就在这儿等着。” 李玉为难地又一礼:“皇上不如先用晚膳……” 皇上若此时用晚膳,一来能为他多腾些时间来思忖;二来,敬事房太监必定在晚膳前端来签盘,说不定皇上翻了哪位娘娘的牌子,就没时间顾着饽饽的事儿了不是? 可是皇帝却轻哼了一声:“用完饽饽再用膳。” . 李玉一头雾水地出去,只得又去找刘福。 刘福也跟着一同思忖:“这个时辰了,就算魏姑娘亲手来做饽饽,可也得耗费不少时光。再说因过了重阳,膳房里预备的做饽饽的糜子面儿和那青桂的蜜,都已不敷使用了呀!” 李玉拍了拍脑袋:“刘爷你等等,容我再想想圣意。” 他闭着眼嘀咕:“……先用饽饽,再用膳?” 刘福听了便是一皱眉:“这不整拧了么?原本饽饽是膳余怕主子们腹饥,才用来给主子们垫补用的,自然都是膳后一两个时辰才用饽饽,又岂能到了正膳的时辰,反倒先用饽饽?” 李玉“哎呀”一声,“刘爷,你可救了我的命!皇上天纵圣明,如何会说这拧了的话?这话里其实就是藏着答案,是我一时心急竟没咂摸出来!” 李玉说着便含笑凑到刘福耳朵边儿去。 刘福听了也笑:“得嘞,看来我这膳房的差事可渐渐就要跟膳房不挨边儿了。” 李玉拍拍刘福的肩:“刘爷,这是你的造化。” 刘福便也笑了:“可不,我当日初见魏姑娘,我便知道自己是终于等来命里的贵人了。” . 婉兮跟着刘福一路朝御膳房的方向走,不由得盯着刘福的背,心下存了一点子的防备。 自从上回永寿宫那事儿,她就开始怀疑刘福这回又来给她引路,却是该朝哪个方向走了。 果然刚到螽斯门,刘福就又停下了。 从螽斯门再往南去,转个弯就是养心殿北墙西门如意门。 婉兮心下如百爪挠着,忍不住跺脚:“刘谙达,你又唬我!” 刘福也是堆了一脸的歉意,又是笑又是赔不是:“姑娘海涵。” 螽斯门内却传来一声轻笑:“唬你又怎了?我倒希望不用唬你,你自己也肯来。” 宫门内石青色袍影一闪,皇帝已是含笑以出。原来之前他便已经躲在门垛旁,将婉兮的反应全都瞧见了、听全了。 刘福已然闻声先跪倒了下去,然后极有眼色地深深躬了身子退了开去。 整条宫墙夹道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 92、玉镯 92、玉镯 婉兮深吸口气,原地请安:“奴才恭请圣安。” 他“嘁”了一声,上前托住她手肘:“免了。起克。” 婉兮却不肯起身。 他叹口气便也蹲下来,视线与婉兮平齐:“我这特地到螽斯门来等你,可不是想把光景都浪费在行礼免礼上头的。小妮子,跟我赌什么气?”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便忙辩白:“奴才哪里有赌气?圣上折煞奴才,奴才如何敢跟圣上赌气?” 她说话时,皇帝点漆般的眼珠儿就始终都没离开她,便将她说话时的神情全都收归了眼底。待得她说完,他便轻哼了一声:“君无戏言,我说你赌气,你就是赌气了。你还敢这么顶撞,那你这就是欺君罔上。” 婉兮咬住唇:“那便请圣上责罚!” “好!”他说着起身,顺道将她也拉了起来:“走,跟我去受罚!” 走什么走,他拉她朝着的方向,自然还是朝着养心殿的如意门! “四爷!”婉兮无奈,只得跺着脚挣扎。 他却扭头望着她微微一笑:“如意门上也有门槛。” 婉兮只能无奈地闭上眼:“……奴才不会再摔门槛了。” 他轻叹一声:“我看了一个上午的折子,晚膳后又要召见大臣。我这一天只能抽出这半个时辰见你,你若再在此跺脚,我便连这半个时辰都没有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涌起叫她也理不清的惆怅。 . 还是被他拖入了养心殿去,他坐在炕上,她只得还歪在紫檀脚踏上。 他翻开她的手掌,仔细检查她掌心的伤,已是好了,只剩下隐约紫红的痕迹。他便轻拍了下:“果然皮厚,好得快!” 婉兮急忙往回抽手。 他却一眯眼,伸出两指扣住她手腕:“别动!” 婉兮双耳嗡嗡直响,却已经拦不住他翻开她袖口,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玉镯。 他便扬了扬眉,轻哼了声:“没见你戴过。” 婉兮小心吸气:“回主子的话,这是奴才额娘给奴才的。奴才在宫里想念额娘,这才戴上。” “是么?”他眯了眯眼,手指掐住那玉镯上下打量:“倒是块好玉,碧如青天,纯净无瑕。这手工也是精湛,绝非民间匠人所能琢磨而出。” 他抬眼紧盯住她:“这倒像是内造办处的手艺。” 婉兮心下砰砰跳得急。 皇帝又歪歪头:“你额娘杨氏,身为内管领之妻,便也应在内务府应妇差,于嫔妃册封礼之时入宫为导引之职。想来你额娘或许曾受哪位主位赏赐,才得着这一对玉镯吧?否则以你额娘的身份,是不该有这品级的玉镯的。” 皇帝最是爱玉,连皇子的名字永璋、永琏、永珹……“璋”、“琏”、“珹”这些玉字边儿的钦定之名皆为玉器,由此可见皇帝对玉器的造诣十分之高,婉兮自知这一对玉镯定逃不过皇帝的法眼。 不过幸好,他倒帮她找了个理由,她便用力点头:“正是这么来的!” 他却挑起单边眉毛,笑笑凝视她:“可是宫里凡是赏赐,内务府必定都留着底档。若我有心去查,必定能查着。” 93、轻扬 93、轻扬 婉兮忙跪倒:“四爷……饶了奴才。” 他是帝王,这天下多少的事、前朝多少的成了精的臣子都瞒不过他的眼;九爷送她这对玉镯,从这料和工来看的确有可能出自宫内的赏赐……他说得对,若他当真要查,翻遍底档,便定能查到。她是瞒不过他的。 他这才幽幽扬眉:“哼。既然你求情,我便不查了。” 他却倏然伸手,捏起她下颌:“我却不爱看你戴着!” 婉兮小心闭上眼:“……摘不下来。” 也不知是怎样的寸劲儿,玉镯的尺寸正好戴上去便卡在了手腕上,否则她也不至于要戴着出来,担了这样的风险。 他傲然抬眼,竟说:“砸了就是~” “凭什么呀?!”她惊得心尖直突,生怕他当真下了死令。 “你竟如此爱惜?”他捉住她手腕,手指勾住那玉镯,仿佛随时能硬生生从她腕子上勾折下来似的。 婉兮小心地吸气,自知此时再惹怒他已是不智。 婉兮悄然睁眼,却是俏皮歪头:“……奴才只是好奇,四爷怎会知道奴才额娘姓氏?奴才额娘不过五品内管领之妻,尚无诰命,怎会入四爷的法眼?” 气氛倏然就变了,就仿佛严冬寒雪里,忽然就春暖花开。 他攥了她的手,盯住她面上娇俏,不由得哼了声:“小妮子,倒懂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婉兮垂下手去,声变软哝:“四爷~奴才求您了。” 皇帝咬着牙默默深吸一口气,用力平复下心底双重的翻涌,末了只轻哼一声,终于松开了手指,放开了她的玉镯。 婉兮大喜,急忙行礼谢恩。 他却不想看她面上喜色,转过身子去盘腿坐到炕上,只对着炕几,却不看她。 还是不高兴了~ 婉兮只能小心偷看着他侧影,目光落在他炕几上放着现成的笔墨纸砚。想是即便他平日退回后殿歇息之时,也没少了带折子回来看。 他忽伸手拿笔,悬腕在纸上写下两字。 她悄然伸头去瞧,是她的名“婉兮”。 “四爷这是?” 他这才又侧眸瞄了她一眼,然后转回头去在她名上又多写了“清扬”二字,凑成“清扬婉兮”。 他写完了轻轻一笑,丢了毛笔,将此前的不豫之色一扫而空:“清、扬二字皆说眉眼之美;婉则通‘睕’,为眼波流动之貌,《毛传》中说:‘眉目之间婉然美也。’” 婉兮的脸止不住地热了起来。 他便更炽热凝视过来:“清扬婉兮,便是说我遇见的那个人儿……美目流盼生辉,婉然传情。”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的手,轻轻拍拍:“这名儿取得真好,叫我一想到你的名,便什么气都消了。”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瞧着她,无奈地摇摇头,拍着她手问:“这名儿是你阿玛取的?我要赏他。” 婉兮红了脸,忙请辞:“奴才替阿玛谢恩,不过赏赐却愧不敢受。” “我非要赏。” 他又瞟了她一眼:“况且这名儿用的典,与你家实际贴合得就更好——你阿玛名清泰,若你额娘母家姓杨,便正凑成‘清扬婉兮’。”他朝她少年般淘气地眨眨眼:“于是我便想,若你额娘家当真姓杨就完美了,于是我叫人去内务府问,果然问来你额娘的姓,我便……” 他灼灼目光滚烫地凝着她:“更喜欢了。” 身为帝王,他与她说的话并无甚么过分的话,可却轻易便挑起她的心跳,叫她脸热得只好深深垂首藏起来。 在他面前,她当真是个什么都不懂、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的小丫头。 “婉兮,”他伸手又攥住她的手:“我甚心爱。九儿也好,婉兮也好,我——都喜欢。” 94、蝈蝈 94、蝈蝈 半个时辰后,婉兮离去。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良久,方从窗外收回目光来,淡淡垂眸:“李玉,传膳。” 膳桌摆开,敬事房太监张明便循例端上朱漆大盘。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伸手迅速翻了一张牌子。当啷一声,那绿头牌与朱漆大盘相撞,在这阳光点点幽暗下来的寝殿里,莫名显出一丝惊心来。 张明原本面上堆着笑,这一刻却也不敢再笑,急忙收敛起来。 连他都瞧得出,皇上虽然终于翻了新人的牌子,可是心底下却并不痛快。 . 出了养心殿如意门的婉兮却在强颜欢笑。 她才没有不痛快,因为——没有缘由啊! 她回眸瞟着如意门的门匾,便认真点头:“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就是,走这一趟养心殿,她虽说镯子险些露了馅儿,可是至少没给九爷招灾,便也算称心如意了。 行过螽斯门,她仰头看着那螽斯二字,又认真嘀咕了声:“蝈蝈门!” 便回头去望养心殿:“蝈蝈门里——养蝈蝈儿!大肚子蝈蝈儿~” 螽斯,关外都叫蝈蝈儿。蝈蝈儿多子,可是婉兮只在意它叫声响亮。婉兮在家也用草编过蝈蝈笼子,养过一串儿蝈蝈挂在窗外,夏天夜晚边梳头发边听它们响亮地吟唱。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婉兮小声哼起《诗经》里的“螽斯篇”,哼罢了前面已是长春宫,她便停了脚步。 这一条南北贯穿西六宫的长街,南有“螽斯门”,北有“百子门”,这便是皇室祈求多子的最明白象征。子嗣繁盛是皇室的心愿,是前朝百官的心愿,恐怕也同样是这天下万民的希望吧? 她幽幽叹息一声,用力甩甩头。 其实他今天与她说了那么一大篇,又是何必? 她……还不想听懂啊。 . 夜色幽静,月色如洗。 语琴在养心殿东围房沐浴妆扮之后,小心地随敬事房太监走入养心殿后殿。她这一路走得便仿佛连每根寒毛都冻僵了一般,完全不知等在彼岸的那个男子、那段命运,都将如何。 可是这段穿堂终究走到尽头,太监入内通禀一声,便含笑出来向她躬身让路,前面的路便只剩下她一个人走。 语琴无所倚仗,便下意识抬手抚耳际垂下的耳钳。 新扎的耳眼儿,仿佛还留着当日的疼痛,叫她还能感觉到婉兮留在上边的温度。耳畔静寂里,便也仿佛重又听见婉兮清凌凌的笑声,闻见她说:“姐姐,莫被任何人裹挟了去,只作你自己。” 语琴深吸一口气,走入暖阁。前方已是见了那身穿石青色团龙暗纹的年轻男子。他背身盘腿坐在南窗下炕上,正自垂首对着炕几上的文房四宝。 语琴忙远远便行礼:“民女……恭请皇上圣安。” 那年轻的男子便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你来了。不必拘礼。” 他说着下了炕走过来,向她伸出手来。 语琴小心抬起手来,将手搭在他掌心。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柔软却坚定。 帷帐垂下,语琴恪守女子礼教,紧紧闭眼,默默承受。 95、木鱼 95、木鱼 皇帝纳了新人的夜晚,整个后宫没人舒坦。 娴妃一腔怨恼无处宣泄,便叫来凤格数落:“本宫就不明白了,一个汉女凭什么能抢到你头里去?你在皇上眼里,原来真的都不如一个汉女?” 凤格面上被抢白得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如今皇上刚擢升了你祖父。凤格,你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的孙女儿,上三旗正白旗满洲的正身旗人,身份比那陆氏不知高贵了多少,皇上怎么竟然还是让她抢了个先儿,竟是当你祖父和家族全都不当一回事?” 凤格低低垂头,已是快要哭了。 娴妃却骂得痛快了些,斜倚在迎手软垫上,低低冷笑:“哦,对了,本宫倒是想起来,你原与那陆氏就有仇。那日初看,你在御花园里是第一个瞧出她汉女身份的。她彼时被你骂得只能垂泪,本宫原本还以为是她江南汉女的性子软弱,何曾想她却实际上早就暗地里记了你的仇啊!” “身份没你尊贵,却反倒抢先儿得了皇宠,她这就是对你最好的报复!她今晚已是得计了,凤格,你一个从一品大员家的满洲格格,竟然败在一个江南汉女的手下,本宫当真替你不值啊。” 娴妃这话叫凤格还能如何忍受,她咬破嘴唇,已是垂了泪:“主子说得对,奴才定不会放过那陆氏!奴才也如主子一般,最恨汉人这点花花肠子。奴才今日遭了她算计,是奴才愚蠢,小看了她;可是奴才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主子放心。” “不是我放心~”娴妃耸了耸肩:“是叫你自己放心,更叫你在宫外悬心的家人放心,才是要紧。” 凤格忙答“是”。 娴妃转头:“塔娜,将上回本宫生辰,本宫母家送进宫来的山珍归元剂取来。” 塔娜一笑躬身,便自去取了个白桦皮鹿皮绒的袋子,交给娴妃。 娴妃接过便递给凤格:“不过好在既然陆氏已然侍寝,那么接下来轮也轮到你了。既然咱们日子拼不过人家,你好歹也拼一拼伺候皇上时的表现。” “这是本宫母家于本宫生辰时送进宫来的山珍归元剂,是用关外山上野生山珍配方而成,最适合咱们满洲格格……”娴妃说着拉过凤格,附在耳边:“那江南汉女必定恪守礼法,怕不是个木鱼一样?你呀,得做咱们满洲格格~” 凤格红了脸,却也懂了娴妃的意思。接过那鹿皮绒的袋子,已是喜不自胜,盈盈拜倒下去:“奴才谢主子的提点和恩赏。” . 长夜终尽,婉兮是直到天光放明才勉强睡了一觉。 梦里却一时是皇帝摔碎了她腕上的玉镯,一时又是九爷拉着她玉镯看却瞧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疤…… 早上忙过刚歇口气,献春便笑孜孜走进来说:“婉姑娘,主子娘娘叫呢。” 婉兮不知何事,小心问过献春。 献春便道:“是昨儿刚侍寝完的陆小主,大清早来向主子娘娘谢恩呢。主子娘娘知道你们俩要好,这便叫你一同过去凑凑趣。” 96、小主 96、小主 婉兮留意到了献春对语琴称谓上的变化:“小主?” 献春便点头:“对,就是小主。先帝留下的太后、太妃们为寿康宫主位;皇上的后宫为乾清宫主位;其余还有公主和皇子等主位。这些主位都叫‘主子’,而如陆小主这般,已经侍寝了却还未定位分的便不好直接称主子,却也又不能再称‘陆姑娘’了,所以便都称小主。” “还有每三年一回的八旗选秀,留牌子留宫的格格们,同样也因为位分未定,都暂称小主。只待皇上正式给封了位分之后,便都不叫小主,而叫主子了。” 婉兮垂下头去,努力地微笑。她是替语琴高兴。 语琴,从今早开始已经是陆小主,再不是那个在宫里可以任意受人白眼的、来历不明的江南汉女。语琴终于在这重重深宫里,赢得了立锥之地。 . 婉兮随献春一起步入长春宫正殿。因这是语琴初次侍寝之后的谢恩,于是皇后郑重其事,于正殿宝座升座接见语琴。 婉兮到来的时候,语琴已经行毕了礼,正被皇后含笑吩咐由素春亲自搀扶起来。 贵妃也陪在一旁,同样满面带笑。 皇后特地吩咐:“为你家贵妃主子、陆小主看座。” 贵妃忙推辞:“这叫妾身和语琴如何敢当?” 皇后和煦地笑:“云思你身子本来就弱,这入了秋就更要着意将养,我怎能叫你在这风口上站着?” “还有语琴……”皇后目光转向语琴,便更是多了一丝嘉许:“昨晚伺候皇上,也是疲累了吧?咱们都是女子,这初次之后的知觉,咱们都是明白的。” 贵妃和语琴都盈盈而拜。江南女子的婉约和灵动,在这样行礼的时候最是好看,就连婉兮都不由得看呆了。 她替语琴高兴,也更因语琴今日的衣饰而欣慰。 侍寝之后的语琴,因身份已经不再是姑娘家,更已是小主,便不用再只梳一根大辫子,而可以将青丝加扁方挽成发髻了;可是今儿的语琴却未上旗头,反倒梳了汉人式样的桃心髻。 桃心髻样式为发髻微圆,髻后又有连绵交叠数个小鬟,微微倾侧,状极娇妍。语琴本就是江南汉女,不得不说配上这汉式发髻,真是娉婷动人。 这样美的语琴……皇上必定也是十分怜爱的吧? 她用力地笑,不去想自己心底那倏然的一疼是什么,只记着该替语琴开心。 献春这才上前行礼,禀告说婉兮来了。 皇后便笑,朝门外的婉兮招招手:“婉兮快来。” 语琴自然是最高兴的,直接站起身来迎向婉兮。 婉兮进殿向皇后和贵妃见礼,却也同时向语琴请了安。 语琴便是一声哽咽,急忙上前亲手给扶起来。当着皇后和贵妃的面,语琴不便多说,却紧紧拽着婉兮的手臂,不准婉兮行礼。 “瞧她们姐妹情谊好的~”皇后见了也只点头微笑:“语琴,我便知道今儿赏赐给你什么都是次要,叫你跟婉兮好好说说话才是你最想要的。” “既然婉兮已来了,语琴你也便也不必在这拘着了,你且自去与婉兮说些小姐妹的体己话吧。只是婉兮下处乃为官女子所居后罩房,倒委屈你了。” 语琴哪里在乎,早已欢喜不胜:“奴才谢主子娘娘恩典!” 97、昨晚 97、昨晚 后罩房里,婉兮小心替语琴检查着耳眼儿,不知该如何开口。 此时只有两个人独处,语琴面上不用再端着,便不由得垂下头去叹了口气。 婉兮这才小心问:“姐姐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 语琴勉力笑笑:“其实你和贵妃主子都没说错,皇上当真是个温柔的人……他对我,很温柔。” 婉兮不由得松开了手,别开脸坐过去,却是努力地笑:“那不就好了?小妹给姐姐道喜了。” 语琴却捉住婉兮的手:“……可是不知怎地,我却觉皇上并不喜欢我。” 婉兮深吸口气:“姐姐怎会这样想?怕是多心了吧?”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语琴怆然垂下臻首:“他对我的温柔里,总觉含着客套。原本他……之后就起身了,说还要去看折子,叫我起来,说自有太监送我到围房去过夜。” 语琴的讲述里嵌着抹不去的失落。婉兮便握住她的手:“姐姐有所不知,这原是宫里的规矩。侍寝嫔妃事后都要去围房过夜,不能与皇上同榻而眠。皇上对任何嫔妃都是遵循这个祖宗规矩,不独慢待姐姐,姐姐切莫为此伤神。” 语琴摇摇头:“这个我也是这样知道的,之前教引嬷嬷讲授过的。我只是……从皇上的神色里察觉出来的。” “姐姐……”婉兮只能攥紧了语琴的手,心有戚戚,却不知该从何劝解起。 语琴深吸一口气:“不过后来倒是你帮了我。” 婉兮一怔:“我?” 语琴点点头,面上终于浮起几缕笑意:“是你帮我打的耳眼儿帮了我。我因刚戴上三副耳钳,十分不适,一不小心其中一副便挂住了皇上的寝衣。皇上一时走不了,便留意了我的耳眼儿。” 语琴面上不自觉浮起淡淡羞红。 “他莫名问我耳眼儿是谁给打的,我便说了是你。皇上便没走,留下来仔细看了,竟然笑了起来。” 语琴终于笑了,可是婉兮自己的心却狠狠地提了起来。 她屏住呼吸,小心问:“他……笑什么?” 婉兮菱唇轻勾,“皇上说:‘怪不得这么丑!’” 婉兮登时窘得满面通红:“哪丑了?姐姐这样的美人,我怎敢不极尽小心,这耳眼儿打得端正又玲珑,怎么就入不得他的眼了?” 语琴拍着婉兮的手笑:“我自然也替你辩解了,皇上却满眼笑意,对我说:‘她只要动针线,就没法看。’” 婉兮脸便跟烧着了似的,明白皇帝是想到了她彼时绣的那头熊瞎子。 语琴的眼神温柔得如沁得出水来一般:“皇上还说:‘语琴,朕倒没想到你一个江南柔弱女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胆量,敢将自己的皮肉送到她针下去……’” 语琴越说越是娇羞不禁,婉兮虽尴尬地笑着,可是她一点点打量语琴神色,那笑却是一点点地再难支撑得住。 她深吸口气,摇了摇语琴的手:“总归,我猜姐姐是已喜欢了皇上!” 语琴满面羞红,却未否认,只低垂了臻首,悄然凝眸:“……他真的不似我想象中的满洲男子。他气度倒像江南贵公子,雍容华贵,风雅多情。我这颗悬着的心,倒真的可以放下了。” 98、安排 98、安排 婉兮带着语琴去了,贵妃便起身又是行礼:“妾身还要替语琴谢主子娘娘恩典。想来如果不是主子娘娘在皇上面前替语琴美言,怕语琴也不会排在娴妃位下的凤格之前侍寝。” 皇后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你倒不必谢我,总归是皇上自己选的。” 贵妃却也还是谦恭含笑:“妾身还是要谢主子娘娘。” 皇后也只能含笑受了,“倒有一事还要与你商量。语琴既然已经侍寝,即便位分还未定,可身边总该派一个女子伺候了。按着旧例是该传旨内务府,由内务府选送人进来。可是我想,一来内务府选送的人未必妥帖;二来语琴自己也是刚进宫不久,若身边也是个新进宫的女子,也让语琴没有个依仗,所以还是从宫里现有的老人儿里指派,方比较妥当。” 贵妃忙道:“主子娘娘的安排,便没有不妥帖的。” 皇后点头笑笑:“各宫主位下伺候的女子都是有定额的,你是贵妃,位下该有八名女子伺候,语琴原本就占着这八个里的一个名额,如今已是小主,你位下的人数本就不够了,就更不能再从你位下挑人。” 贵妃起身,朝皇后行礼。 皇后也是一怔:“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行礼?” 贵妃便道:“妾身倒有个不情之请,想替语琴跟主子娘娘要一个最妥帖的人去。” 贵妃说到这话,便连素春都不由得看向皇后。皇后借喝茶,也转眸瞟了一眼素春。 皇后用帕子沾了沾唇角:“云思你说就是,不必拘礼。” “既然语琴与婉兮婉姑娘最是交好,婉姑娘也恰是此次内务府选秀出来的官女子,”贵妃垂眸道:“妾身便斗胆替语琴向主子娘娘请指婉姑娘。” . 皇后轻声笑了,转过头去看了看炕屏上螺钿出的博古纹,却不说话。 半晌终于笑完了,却缓缓摇了摇头:“云思,你我共同伺候皇上多年,情同姐妹,寻常但凡我有的,只要你喜欢,我便从不犹豫都给你。只是这一次……婉兮不行。” 贵妃也是微微一怔。 皇后却又是苦笑:“你这是为语琴好,我自然都明白。可是不瞒你说,我这不是不想成全你的心意,也不是不想叫语琴欢喜,我也是……着实请你谅解。” 听皇后如此说,贵妃便赶紧起身:“主子娘娘切勿如此,是妾身造次了!妾身便全将此事托付给主子娘娘,还请主子娘娘酌情挑合适的人给语琴便罢。” 皇后垂首想了想:“语琴终究位分未定,若选头等女子给她,怕也叫其余学规矩女子、答应、常在等位侧目。不如这样,还是挑年纪略小的使唤女子给她,一来叫她好辖制,二来也不落人话柄。” 贵妃点头称是。 皇后便抬眸瞟了素春一眼:“叫念春来。” 素春会意,便也一笑:“不瞒贵妃主子,念春是咱们宫里跟婉姑娘年纪最相仿,素日相处也最融洽的。既然陆小主跟婉姑娘最是交好,念春的性子定能入陆小主的眼!” 99、口角 99、口角 这日一众嫔妃前来向皇后请安时,皇后便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语琴。 语琴因位分未明,便朝众人行礼请安时,还口称“奴才”。 其余的嫔妃不管心下如何,面上都是笑意盈盈,说得都是赞美的话。而同为江南汉女出身的纯妃苏婉柔更是直接从头上拔下碧玺彩蝶迎春的发簪来,亲手戴在语琴的头上,迭声只叫“陆妹妹”。 娴妃听得忍不住直抚手臂:“什么姐姐妹妹啊,听得我还以为是升平署南府外学里的江南戏子进宫承应唱戏来了呢。宫里就是宫里,尊卑有别,凡事都有规矩。没的叫这些‘姐姐妹妹’的都给乱了位分,倒成了皇上的后宫没有规矩了呢!” 她特地瞟一眼皇后:“这后宫都以主子娘娘为尊,你们这么姐姐妹妹地叫着,主子娘娘是第一个看不过的。主子娘娘您说呢?” 皇后淡淡抬手抚了抚鬓边通草花:“宫里规矩大,自是有的。不过咱们一同侍奉皇上,本该情同姐妹。此时太后、皇上都不在,就咱们自家姐妹关起门来说说话,便是姐姐妹妹才好,听着才亲近,热闹。” 皇后说着抬起眸子,迎住娴妃的目光:“况且六宫亲睦本也是皇上的期望。娴妹妹,你说不是么?” 娴妃轻哼一声不予作答,只转头跟一同前来的凤格说:“瞧,陆女子果然是个美人儿。瞧这娇娇娆娆的样子,就跟那画上的纸片人儿似的。可惜这里是京师,不是江南,这又已到了秋冬,我真怕这朔风一来呀,就把陆女子给卷起来了呢。” 凤格自当是娴妃替她撑腰,她便也毫不客气地瞟着语琴笑。 娴妃转着珐琅嵌珠宝翠玉葵花的指甲套,冷冷而笑:“我倒要替陆女子跟主子娘娘求个恩典,叫她从今儿起免了来长春宫请安吧。也免得叫这纸片儿似的美人,走在那长街的风里,再叫风给一下子卷起来,吹到天上去了。” 在座有些嫔妃不由得垂首低低笑了起来。 语琴满面涨得通红,可是碍着身份,别说辩白,便是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贵妃急着要替语琴说话,可是她身子弱,这一急便呛着了,兀自伸手捂住嘴,低声咳个不停。 娴妃便是冷笑:“贵妃就算有话也不必说了。我知道贵妃心眼儿多,我比不上,可是公道自在人心,不管你想怎么弯弯绕,我也不会被你唬弄了去。” 娴妃笑着上前,直直盯着贵妃的眼:“你自己身子弱,到了这个时节已无力侍寝,你便撺掇着手底下这个女子抢先得了皇宠,故意非把我和我宫里的女子踩下去……你当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 “娴妃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忍不住皱眉:“云思是贵妃,你是妃位,是你方才说宫里应当尊卑有别,怎么到了此处你又不知尊卑了?” 娴妃起身,笑着朝皇后福了福身:“可也是主子娘娘方才说,此处反正也没有太后、皇上在,咱们索性就暂且姐姐妹妹好了。我年纪小,比贵妃小着好几岁呢,想来这么知书达理的贵妃是不会跟我计较的,哈?” “不过话又说回来,曾经在潜邸时,我为侧室福晋,她不过只是个使女!所以在贵妃面前,是怎么都还该有我说话的一席之地的,贵妃姐姐说,是不是啊?” 100、冰心 100、冰心 贵妃被逼问得盈盈欲泪,可是却无法反驳,她怎么抹不掉潜邸时娴妃为侧福晋,她只是使女的过往。 贵妃只得含泪忍了,努力笑笑:“皇后主子已是说了,咱们都情同姐妹。自然是自家姐妹,说什么都不打紧。” 皇后也只能抬抬手:“今日说了这么些,我也累了。姐妹们也都自去歇息吧。” 贵妃幸亏还有语琴搀扶,两个瘦弱的女子在萧瑟的秋风里相扶相偎就这样在皇后的视野里渐渐走远。一直走到长春门外,贵妃方咳嗽着嘱咐语琴:“娴妃的跋扈你也看见了。你如今已成她眼中钉,我纵想护着你,却也只能落得这样。以后万事,便总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 窗内,皇后收回目光,也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懂,娴妃这几年的怨气不独是冲着贵妃一人,也有冲着她和皇上的。只是娴妃对她尚且不得不克制,便将所有的怨气都朝贵妃撒了去。贵妃本就差在出身,性子又天生柔弱,这一日一日的软刀子磨着,已成了贵妃的一块心病。贵妃此时这百病缠身,怕也有大半是来自娴妃的磋磨。 这些年如果没有贵妃挡住了娴妃这些年的恶气,那么娴妃便定将恶气都朝她发过来。从这一层上来说,她倒是应该感谢贵妃的。 素春明白皇后心下悒郁,便忍不住说:“娴妃娘娘今儿这口气,是摆明了不忿陆小主抢了凤姑娘的先儿,这便将怨恨都记在了贵妃主子和主子您这儿了,她觉着是您和贵妃主子撺掇了皇上先翻陆小主的牌子。” 皇后指尖拨了拨衣襟上的纽子。 “娴妃惯是如此,遇事从不检点自己,总觉着是您和贵妃主子联起手来做她的筏子。可是她怎么不想想,如今您和贵妃主子位分都在她之上,只有她眼红的,您二位又有什么可跟她争的?宫里这么多人,咱们纵然要防,咱们也犯不着防一个伺候了皇上十年却从无所出的妾室!” 皇后抬眼瞟了素春一眼。 素春自知失言,忙闭上嘴跪下去。 皇后自转身走到里间去:“替我更衣吧,我去给太后请安。今儿的时辰虽然晚了,可毕竟昨晚上皇上才纳了新人,太后一定也盼着呢。” . 皇后进了寿康宫便含笑向太后道喜。 太后便也笑了:“是啊,我也听说了昨晚上皇帝终于纳了新人。” 不过太后面上的笑却没那么盛大,她点点头后便又问:“倒不知皇帝昨晚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哪个旗的,谁家的?” 太后今儿的手上托了个水晶圆雕镂宝相花的水烟袋。那通体剔透的水烟壶,倒叫皇后不能不想起那句诗:一片冰心在玉壶。 皇后便小心吸一口气又行礼:“回皇额娘的话,昨儿晚上伴驾的是……江南陆氏。” 太后便猛然将水烟袋向桌上一墩:“你们现在这一水儿的都是先帝指给他的,好不容易等他登基五年了,终于自己挑了个新人,却原来是个汉女?” 101、遇喜 101、遇喜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住因太后的话而来的苦涩。 是啊,太后说得没错,现在后宫里这一水儿的主位都是先帝指给皇上的。虽然多年相濡以沫,可是谁敢说这一水儿里的人就都是符合皇上心思的?皇帝那一贯的爱重与温柔里,有多少是出于对先帝的敬重,又有几分才是出于皇上自己的喜爱? 心里苦,可是她面上却保持微笑。身在中宫,这些她便都扛得起。 “皇额娘先别急,儿臣说给皇额娘道喜,实则是另有一宗喜事,大喜事。” “哦?”太后也是一怔:“什么喜事?” 皇后不慌不忙含笑垂首道:“回皇额娘的话,钟粹宫贵人海氏遇喜了。” “哦?”太后高高扬眉。 海氏原是皇帝潜邸的格格,初封常在,元年晋贵人。从位分上来说并不起眼,整个后宫也并未多留意这个小小的贵人,却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偏是她有喜了。 太后便浅浅含了笑:“海贵人?是蒙古八旗的吧?” 皇后笑应:“她祖上亦是来自科尔沁草原。” 科尔沁草原的蒙古部族在大清朝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清初的后族,如孝庄太后等皆出于科尔沁蒙古。 太后便也点了点头:“虽说不是出自咱们满洲的格格,不过好歹是满蒙多年联姻,若她能出个皇子,身份上倒也过得去。” 皇后便也陪着笑:“儿臣叫御医们小心伺候着,御医们都说海贵人脉象平稳,极有可能是生男之相。算算日子,明年开春皇额娘便有望又添一位皇孙了。” 太后这才徐徐笑了:“那就太好了。说来说去,海氏凭一个小小的贵人之位,倒比娴妃这样的满洲格格更有福气。” 皇后含笑垂首,并未多言。 太后又吸了口烟,然后缓缓说:“钟粹宫……如果我没记错,是纯妃住着。” 皇后便也含笑点头:“海贵人正是在纯妃位下。” “噢。”太后面上笑意淡了些:“敢情钟粹宫的风水好,宜子孙。纯妃这才产下皇三子永璋几年,现在连她位下不得宠的贵人也遇喜了。” 太后瞟了皇后一眼:“海贵人明年开春就将临盆,那算算日子,她遇喜已是有几个月了,当是四五月间就有了。这纯妃小心守着口风这么久,直海贵人胎像稳了才叫你知道。纯妃也是汉女出身,倒真是忍得住。” 皇后只是微微一笑:“得知海贵人有喜,儿臣总是高兴的。想来纯妃这样的安排也自有她的道理。” 太后哼了一声:“也是,好在她的算计也都是为了保皇嗣安稳,那她就算做对了。” . 海贵人遇喜的事,就连皇后身边的素春都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连她都不清楚,自家主子已经知晓多久了。 出了寿康宫,素春便也忍不住道:“现下因陆小主和凤姑娘的事,后宫诸人都将眼珠子盯着贵妃的储秀宫和娴妃的承乾宫,却漏掉了纯妃的钟粹宫。倒不成想,纯妃位下早已不声不响埋了这个喜事。这样看来倒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皇后淡淡笑笑,并未出声。 素春小心瞟着皇后:“如今纯妃已在妃位,她又出了皇三子;如今若海贵人再添一个皇子……?” 102、挑选 102、挑选 “海贵人遇喜,今晚宫里定有不少人睡不着了。”皇后倒只是淡淡地笑:“不过本宫不会。本宫正位中宫,谁有皇子都是本宫的儿子。不管将来哪个皇子继承大统,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位在他生母圣母皇太后之上。” 素春便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起来:“是奴才愚钝,怎忘了这个。”可是素春却又拢上一层忧色:“只是……” 已是深秋,皇后的步辇早换成了暖轿。她从窗帘望出来:“只是什么?” 素春咬咬嘴唇:“只是如果是娴妃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娴妃那性子,本就这么多年都在主子面前不驯,若她将来成了太后,必定挟新君踩到主子头上去!” 皇后放下了窗帘,含笑垂下了头。 素春说的没错,如今这后宫里唯有娴妃最是不驯。 太后巴望多出身份贵重的皇子,可是这宫里出身满蒙的格格又并非只有娴妃一个。所以在娴妃和海贵人之间,她宁愿选后者。 . 暖轿从寿康宫回来,先到了长春宫门口。皇后却吩咐:“不必落轿,去养心殿。” 一行人继续沿长街朝南去,皇后忽地回头望了一眼长春宫门口的方向:“是小九么?” 素春忙也回头去瞧,虽然只看见一角衣袂,却也笑了:“应该是九爷。” 皇后便叹了口气:“我的轿子已经离开了宫门,他却还是进去了。如今他来这长春宫,越发不是为了看我了。” 素春也捂了嘴笑:“九爷定是听说了念春被指给陆小主,这是怕婉姑娘孤单呢。” 皇后没说话,松手放下窗帘,独自坐回幽暗。 . 在养心殿后殿见了皇帝,皇后满面带笑,向皇帝请安:“妾身给皇上道喜了。” 皇帝上前扶起,点了点头:“储秀宫处,还要你多照应。” “那是自然的。”皇后说着起身,一双眸子深情凝视皇帝:“天儿已是冷了,云思原本身子就弱,语琴又是才从江南北来,最是怕冷。妾身正要请皇上示下,这便要吩咐内务府给储秀宫添炭呢。” 皇帝点头:“这样的事皇后看着办就好。来保虽已擢刑部尚书,却依旧兼着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你直接传旨给他去办。” 皇后听到来保的名字,微微挑了挑眉:“皇上既提到来保,那妾身就不得不提醒皇上——承乾宫娴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凤格,正是来保的孙女儿。皇上既已临幸了语琴,您看凤格是不是……?” “她急了么?”皇帝轻哼一声:“还是娴妃按捺不住了,到你面前去闹?” 皇后忙福身:“皇上言重了,娴妃和凤格都没闹。只是……她们满怀渴望皇上关爱之心,妾身也是明白,还望皇上体恤。” 皇帝皱了皱眉:“算了,给储秀宫添炭的事你还是别交给来保了。” 皇帝沉吟了一下,忽然说:“不若交给小九。让他到内务府去历练历练。” 皇后忍不住一喜,急忙行礼:“妾身替小九谢恩!只是……小九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妾身怕他处置不当。” “你教他就是。”皇帝满面含笑:“小九虽不知柴米之苦,皇后却最善持家。有皇后教导,朕相信小九一定做得好。” 103、棒槌 103、棒槌 皇后难掩满心欢喜:“妾身倒还有两件事求皇上示下:其一,妾身想云思和语琴都是身子弱,需要的炭总该比旁人多些。可是后宫各主位所用炭火皆有定例,只有遇喜才会破例添加;既然宫中定例不可擅破,所以妾身请旨,从妾身的炭火份例里拨出部分来送到储秀宫去。” 皇帝不由得长眉扬起,捏了捏皇后的手:“皇后能有此心,朕甚欣慰。” 皇后便抿嘴笑:“妾身这儿接下来就有一宗理当破例添炭的事儿了——妾身跟皇上道喜,钟粹宫的海贵人遇喜了,这便该正正经经添炭;再过两月还要再添妈妈里和守月姥姥了!” “哦?”皇帝也扬了扬眉:“几月的事?” 皇后抿嘴一笑:“算算应该是五六月间,如今已过百日,胎像已稳。” 皇帝却莫名皱了皱眉:“满了百日才报朕知道。朕倒想问问,竟是谁办事如此仔细!那每日去请平安脉的御医,竟是干什么吃的!”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忙蹲身:“皇上息怒……妾身想,他们也是为保皇嗣稳妥,待得胎像稳定之后才好叫皇上安心。” 皇帝却轻哼一声:“朕自己的后宫,有了朕自己的血脉,朕却被瞒了百日之久,这是叫朕安心?” 皇后无言以对,只能深深垂首:“也是妾身失职,请皇上责罚。” . 皇帝静静垂眸望向皇后。她发上今日仍只装饰了两朵通草花。花冠为颗颗红豆攒起,样式看似与重阳那日相似,这样仔细看来却不相同。 皇帝不由得问:“棒槌花?” 关外野山参,被俗称为“棒槌”。如今关外的野山参全都为皇室独享,这颗颗红豆的棒槌花便也如同皇室禁花。 皇后这才浅浅一笑:“果然只有皇上才瞧得出来。” 皇帝仰头望了望窗外:“从前你头上戴的也都是扬州进贡来的通草花。终究是江南的工匠,做出来的花便也都是南方花种。如今你头上戴的,倒一日一日更有关东风味。” 他顿了顿:“倒不知何人如此手巧,更如此有心。” 皇后含笑点头:“是婉兮为妾身亲手做的。她阿玛本是负责花田蜜户的内管领,于这些北方的花卉才最是了然。” “哼~”皇帝走到炕边坐下,唇角已是不由得轻轻勾起:“上次是天女木兰,这回又是棒槌花,叫我都忍不住好奇,她下回又会做出什么来。” “妾身也是好奇,”皇后见皇帝笑了,她自己便也笑了:“只是妾身并不限制她,只要她喜欢,无论她做什么,妾身都收下,素日便都戴着。” 皇帝凝视那颗颗红豆良久,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拉起皇后:“皇后有心了。” 皇后含笑莞尔:“不是妾身有心,是婉兮有心。妾身入宫伺候皇上这么多年,她是头一个能做出这些新鲜花样的。” 皇帝便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调和六宫,替朕分忧,事事妥帖。辛苦皇后了。” 104、注定 104、注定 素春说的没错,念春这一走,婉兮的确是闪了一下。 虽说念春是被指给陆姐姐了,她心下替语琴和念春都高兴,可是这一下子她身边儿倒是空了。 自打进宫来,先后遇见的语琴和念春,都是没能相处多久便分离了,让她只觉在这寂寂深宫里又剩下了孤身一个人儿。 房门一响,却是傅恒来了。 傅恒来了就自在地挤在她身边儿,与她并肩坐着。歪头瞅着她噘嘴:“就猜着你是难过念春走了。可你何曾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我么?况且这是姐姐的宫里,姐姐和献春她们都会替我陪着你的。” 婉兮这才笑了,用肩头顶了他一下:“谁难过了?我这是想别的事儿呢。你就这么闯进来,门都不敲,把我原来想的什么都给惊走了!” 他便喊了笑,凝视着她的目光放得绵长:“……你是在,想我。” . 婉兮一怔,随即已是满脸羞红,抓起扫炕的笤帚来作势要打他:“你浑说什么呢!” 他笑,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你不是想我,这宫里你还能想着谁?” 这样攥着婉兮的手腕,只需一垂眸,便能瞧见她腕上翠盈盈的手镯。他便笑得更是开心,“你就是想我呢,抵赖也不中用,我就是知道!” 婉兮红着脸用力抽回手来:“九爷,嘘……” 傅恒便也松了手,只继续含笑凝望这她。 碍着宫规,他只能隔几天才进宫来,如今便越来越觉这隔着的几日叫他煎熬。 也只能盼着好好立个功,叫姐姐才好向皇上请求指婚。 婉兮被他的目光灼烧着,有些不自在,便垂首也盯着手腕:“上回九爷走得仓促,还没告诉我这手镯的来历。这手镯通体无瑕,手工又精细,我总觉戴得有些不安心。” 婉兮咬了咬唇:“该不会是你从主子娘娘那儿顺的吧?!” . 她那娇憨的话惹得傅恒忍不住大笑:“啊?你怎做如是想?” 婉兮也觉不好意思,忙摇摇头:“你定不会的……我只是,呃,听你说过你额娘故去得早,你家里又没有女眷,这镯子又不可能是在外头的玉器铺子里能买得到的,于是便想不出你是从哪儿得来的了。” 傅恒便叹了口气,又捉起她手腕拍了拍:“是我额娘的。她是走得早,可也留下些遗物给我。” 婉兮一听便腾地站起来,两颊已是滚烫,着急地往下撸手镯:“既然是承恩公夫人的遗物,你怎么能随便给了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的生辰每年都过,可是公夫人的遗物却是独一无二!” 傅恒眨眼凝望着眼前又羞又急的小人儿,忍不住心底翻起温柔。 他还没敢告诉她,这是额娘说要留给她媳妇儿的呢。彼时额娘病重,捉着他的手说:“额娘福薄,等不及你长大成亲,等不到那一杯媳妇儿茶了……这手镯你留着,等你成亲之日,替额娘送给你媳妇儿,也算当额娘的,一份心意了。” 如今这对手镯他终于找见了合适的人,况那镯子的尺寸恰好她套上就摘不下来了。他想,这一定是额娘在天上冥冥之中的护佑。 他便笑了,拍怕婉兮的手:“它合该是你的,命里注定。” 105、无二 105、无二 傅恒越是这样说,婉兮倒越是忐忑。她用力剥着手镯:“九爷,当真不行!” 傅恒便从腰带上举起她送的荷包来,“可你这荷包何尝不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你用了同样独一无二的荷包与我交换独一无二的玉镯,又有何不可?” “咳……就我那还独一无二?”婉兮真是无地自容了,上前盖住那荷包面儿:“我这怎么敢跟公夫人的遗物相提并论?” 傅恒便笑了,垂眸专注凝视着她:“只要是你绣的,就是独一无二。” 婉兮心下乱成一团,“你,你是说这荷包上绣熊瞎子的,独一无二吧?可这不是我头一回绣,上回测试时都绣过了!” 傅恒大笑,举着荷包仔细打量:“谁说的?你上次绣的真是个瞎子,可你绣给我的,分明是个双眼皮儿的!” 婉兮直接蹲地下,抱着膝盖咳疯了。 其实是她没绣好,绣到眼睛的时候用双了线。 傅恒愉快大笑:“陪着皇上行猎,熊瞎子我不陌生,不过这样双眼皮儿的却定是独一无二。” 两人正笑着,外面忽然听见挽春的声音: “九爷……主子娘娘有请。” . 傅恒忙收了笑,又躬身将婉兮扶起来,定定看她一眼,这才转头去了。 进了皇后寝宫,傅恒忙请安:“姐姐回来了?” 皇后无法忽略幼弟面上还未尽的红光,以及双眸中熠熠的闪亮。她淡淡垂下眸去:“既知我不在宫里,你怎还莽撞进宫来?皇上特恩准你内宫行走,只是准你看望我罢了。或许你觉着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宫里多少双眼睛,若是被人撞见你明明看见我轿子走远了,却还要进宫来……这又将是多大的祸事!” 傅恒一凛,面上的红光便全都褪去。他急忙跪倒:“姐姐提点的是,弟弟鲁莽了。” 皇后轻叹了口气:“皇上再器重你,你也终究只是外戚。这内宫就连宗室满了十岁的男子都不准进,你可要明白你身上担了多大的干系。” 傅恒无言以对,默默垂首。 皇后这才轻叹口气:“你的心意我也明白,况且你是在我宫门外,想来倒没人敢乱嚼舌头。起来吧。” 傅恒起身,垂手躬身站在一旁。 皇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倒有件喜事:皇上已经给了你内务府的差事。这便是皇上终究要委你重任的预兆,你必得谨慎细心,千万将内务府的差事办好。” 傅恒也是一喜:“奴才谢主子、主子娘娘的恩。” 这一立一跪,皇后便不由得瞄着了他腰带上垂下的荷包。皇后便不由得眯起眼:“你腰上挂的那个……是什么呀?我倒看着眼熟。” . 傅恒便含笑,将荷包解下来递给皇后:“弟弟缺了个荷包,那日便央着九儿给做了一个。” 皇后接过来一看那熊瞎子的图案,面上便是一变。 “好端端的,你怎么偏偏就要这个?!” 106、荷包 106、荷包 皇后极少对傅恒如此疾声厉色,傅恒不觉愣在当场,只能小心问:“姐姐这是……?” 皇后见幼弟面上忽然涌起的苍白,心下也是不忍,便转过了脸去叹了口气:“这纹样我是见过的,当日内务府对留牌子的秀女试以绣锦之艺,婉兮绣的就是这个。彼时这纹样曾引起轩然大波,不独我,内务府上下许多人都能认得。” “你拴着这样的荷包在宫内行走,如今又要去内务府当差,这又要引多少人侧目?!婉兮她终究是皇上宫里的女子,你身为外臣,竟然胆敢与宫中女子这般私相授受,你有几个脑袋?!” 傅恒一个激灵,忙跪倒在地:“弟弟是一时欢喜不胜,这才忍不住挂在腰间。今后定不敢了。求主子娘娘将荷包赐还弟弟,弟弟回去好好收起来,再不戴着进宫了。” 皇后却将那荷包一点一点地攒进了自己的掌心:“荷包事小,牵连却大,我不放心它再存在你手里。既然婉兮人也在我宫里,不如你连这荷包也都存在我这儿。如若将来真有机会指婚,我到时候再还给你们也不迟。” 傅恒纵再舍不得,可是皇后既然话已出口,他便已无法拒绝。 皇后将荷包紧紧攥在了掌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你去养心殿向皇上谢恩吧。” 傅恒离去,皇后垂眸凝视这荷包许久,还是递给素春。 “烧了。” . 傅恒给皇帝谢恩时,心下还是怅然的。皇帝倒自己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才徐徐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朕叫你去内务府是历练。先到奉宸院当个郎中,若差事办得好,朕自有提拔。” 傅恒忙谢恩。 说完了公事,皇帝倒是忍俊不住:“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衣饰不整,也敢来见朕?” 傅恒吓了一跳,连忙上下打量自己。 皇帝笑着指了指他腰带:“你只挂着单边的荷包就来见朕?你那荷包呢,丢哪儿了?” 傅恒小心应对:“……是摘下来送人了,来不及补上。” 皇帝便点点头:“原来如此。也是,你还未成婚,家里连个侍妾都没有,若荷包有缺,叫针线上的人赶制或者出去买,也总难免有不如意的。” 皇帝略作思忖:“朕记得你素日里只挂两个荷包。” 傅恒忙答“是”。 “李玉,”皇帝扬声:“将苏州织造前儿进贡的一百对荷包里,择三十对好的,端来赏给你国舅爷。” 傅恒惊了一跳,就连李玉也吓了下。 虽说皇帝原有用荷包来赏赐人的习惯,每年江南三织造进贡的绣品里,荷包就占了很大的比重,可是这一次就赏赐三十对荷包的,还是嫌多了些啊! 李玉心里划魂儿,却也不敢迟延,忙去选了三十对质料上乘的来。用两个大盘子,还叫毛团儿跟他一起端着,这才盛下。 荷包端进来,皇帝亲眼一对一对瞧过,满意点头:“这些你先拿去用,若再有短缺了,随时报朕,朕都给你补全了。” 107、不去 107、不去 秋去冬来,紫禁城里各宫都烧起了地龙,添了熏炉。室外纵白雪皑皑,室内却温暖如春。这一日婉兮盘腿坐在暖炕上正在画新的花样子,外头又说有御膳房的刘谙达找。 婉兮手一顿,笔尖上一滴墨便落在花样子上,这一幅全都废了。 婉兮这一回却没急着出去见刘福,只拜托长春宫里的小太监将刘福请进值房里去喝杯热茶,她自己则进了长春宫的小厨房。 不短的时辰后她才去见刘福,刘福早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见婉兮终于来了,险些上前便哭了。 “哎哟姑娘……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叫老奴好等。” 他自己等着没关系啊,可是他哪儿敢叫皇上也等了这么长的光景? 婉兮自然心知肚明,却也没直接回应刘福的话,只含笑福了福身,却从身后拎出一个大食盒来:“饽饽已做得了,谙达带回去就好了。我手头还有差事,就不远送谙达了。” 刘福已听傻了,目瞪口呆望住婉兮:“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来?” 婉兮抬眼看刘福一眼:“谙达的差事本就是传饽饽,饽饽做得了,谙达便自可交差。” 刘福一听魂儿都吓飞了,险些没当场给婉兮跪下:“哎哟姑娘,这可万万使不得!” 婉兮却咬了咬唇:“饽饽凉了就不好吃了,谙达若回去晚了便更难交差。谙达先将饽饽带回去吧,我先告辞了。” . 刘福提着食盒,一路南走,一路已是在小心盘算自己仅剩的时辰。 就这么回去了,人没带去,而只带了这饽饽回去,皇上那一失落……说不定他脑袋就没了。 进了如意门,等在门里的李玉一瞧也惊了:“……叫您去传饽饽,您还真就把饽饽传回来了?” 刘福也是白了一张脸闭上眼:“姑娘不来,您老说我又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把姑娘从主子娘娘眼皮子底下扛出来是不?李爷,我今儿怕是大限到了。” . 李玉也同样是硬着脖子将食盒给提进养心殿去,进去就跪伏在地,都没敢言声。 皇帝从书卷中抬眼看过来:“就你一人儿?” 李玉一闭眼睛,“回主子的话,还带回来个……食盒。是魏姑娘亲自交待带过来的。” 皇帝长眉微微一拧,盯住那食盒半晌。 李玉只得一个劲儿说:“皇上恕罪,是老奴办事不力。” “你下去吧。”皇帝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又垂下头去看书。 李玉这才悄然松了口气,起身拎了食盒便想退出去。已是到了门口,却听皇帝说:“谁让你把东西带走了?” 李玉赶紧瞄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垂眸看书,连眼睛都没抬,面上就难辨喜怒。 李玉只得问:“请万岁爷的示下……” 皇帝这才抬眸朝他望过来:“既是姑娘叫呈给朕的饽饽,你有几个胆子敢不给朕端上来?” 李玉心下呼啦一声,便赶紧又是跪倒:“奴才明白了!” 李玉这才赶紧将食盒打开,将装饽饽的盘子小心端了送到皇帝眼前。 皇帝一边看书,便也一手拿起饽饽,一口一口都吃了。 108、手艺 108、手艺 便从这日起,“传饽饽”再度成了李玉的心病。他本以为皇上怕是要发脾气,可是这晚上瞧着皇上只是默默无言吃了饽饽,便再什么都没有说过。李玉却也不敢确定,究竟是皇上没生魏姑娘的气,还是说皇上这是将气给堵在心里了? 只是次日皇帝忙完了上午的国务,依旧端坐叫“传饽饽”。 李玉也只得再出来去找刘福。刘福一听,当场就跪地上了:“还传?” 再没辙也得去,刘福想好了等到了长春宫,见了婉兮就给跪下,就算磕头也得把婉兮给磕来。 结果,他到了长春宫去却扑了个空。献春亲自出来传话,说婉兮此时不在宫里,是去了储秀宫,被陆小主给请去了。 献春同时捧上一个食盒:“婉姑娘临去的时候将这个交给我,说是如果刘爷来了,就把这个交给刘爷。其余的话,婉姑娘并未与我多说。” 刘福想了又想,也亲自到储秀宫门口去转了转。可是一来人家储秀宫门关得溜严,再来他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去向贵妃讨人,思来想去只得黯然提了适合回养心殿。 李玉闻听了,也是瞟了刘福一眼:“魏姑娘这是……笃定了要躲着不见了。” 刘福也是点头,“不过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渴求皇恩?怎么就这位姑娘这么拧?” 李玉也是叹气:“若说详细的,我也说不准。不过算算日子,倒仿佛是从皇上临幸了陆小主开始的……也听敬事房的人说过,陆小主与魏姑娘情同姐妹。” “哎哟~”刘福听着也跟着一急:“魏姑娘这真是犯了傻了。” 李玉也叹了口气:“从入宫到眼前,魏姑娘的故事可多了去了,想必刘爷你也多少听说过。如今又出了这样的故事,照实说,我还真不意外。” 李玉说着瞟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我忖着,皇上或许也不意外。” . 李玉又硬着头皮将食盒提进养心殿。虽说还是忐忑,可是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好歹心底约略有些底,便又照实说了。 皇帝目光淡淡拢着他,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听完了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李玉这便赶紧又将食盒打开,将饽饽端上桌去。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皇帝桌上的奏折,却正是湖广总督张广泗的折子,报广西苗乱的军情。李玉心下这才明白,连续多日皇上将进膳进得都不香,牙都肿了,为的怕就是这个。 李玉心下止不住的叹息,忍不住想:这样的时候儿,若魏姑娘能来,帮皇上缓解缓解心忧,该有多好…… 李玉放好了盘子,想说两句欢喜的话儿帮皇上宽宽心,便道:“奴才觑着,姑娘做饽饽的手艺倒仿佛见长。” 只见那盘子里,饽饽的形状的确还是跟御厨做得没法比,可是却这几回眼见着饽饽的形状越来越站得稳,越来越好看了。 . 李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这句话说完便仿佛见皇帝眼角闪过一丝笑意去。 皇帝将饽饽用完,一片腿下炕来:“这些日子朕一直忙着广西苗乱的事,也累了。李玉陪朕进后宫去走走。” 109、揣测 109、揣测 李玉心下画了个魂儿,躬身问:“皇上是要去御花园散散,还是去主子娘娘的长春宫,抑或……去贵妃主子的储秀宫?” 皇帝霍地回头盯住李玉,脚步不由得停住。 目光如刀。 “就凭你们便都想揣度朕的心意?你们都当朕是什么!” 李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慌忙跪倒:“奴才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奴才要提前做个安排,以免各宫主子唐突了接驾。” 皇帝缓了口气,又恢复平素温雅对李玉道:“你啊,总归是猜错了~朕是去钟粹宫瞧瞧。” 李玉忙躬身:“嗻!” . 皇帝肩舆到了钟粹门前,纯妃已经带领宫人齐齐在宫门外迎接,见了皇帝来便都请安。皇帝落轿,含笑下轿伸手扶起纯妃。纯妃苏婉柔含笑道:“因天冷,长街里风大了,妾身便斗胆自作主张叫海贵人不必出门迎驾,还望皇上宽宥。” “理应如此。”皇后垂眸仔细看了看纯妃:“你清减了~朕明白,是你这几个月来小心翼翼照顾海贵人和皇嗣所致。辛苦你了。” 纯妃开心而笑:“这是妾身应该做的,不敢受皇上夸赞。” 一时说着话已是走入钟粹宫正殿。钟粹宫,为东六宫之一,位于承乾宫北。宫名便同“钟萃”,意为汇集精华、精粹之地;正殿廊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绘苏式彩画。左右为冰裂纹槛窗,步步锦支窗。处处透着清丽典雅,颇符合汉家意象,皇帝特地将钟粹宫赐给汉女出身的纯妃居住,外人都道这是皇帝对纯妃的宠爱。 纯妃见皇帝抬头看那苏式彩画,便心下也是暖意融融,忙上前亲自替皇帝挑开了暖帘,迎皇帝入内。 海贵人早已等在门内,连忙上前请安。祖上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女子,虽生得秀丽温婉,可是眉宇神情之间依旧留有草原儿女的爽朗。 皇帝便也点头微微一笑:“哈斯其其格,你有皇嗣在身,快起克。从今日起,免向上位请安。” 海贵人在宫里依旧梳着蒙古传统式样的辫子,她一礼一起之间,两鬓垂下的红珊瑚串珠流苏便与梳得细细的数十条辫子彼此相撞,发出细碎且轻盈的撞击声,显得格外清灵动人:“谢皇上。” 皇帝点点头:“你有了身子,也别站着了。来人,赐座。” 海贵人坐了,纯妃却还站着。皇帝只径自垂首喝茶,到好像忘了也给纯妃赐座。 他只是淡淡问了海贵人日常的饮食,以及御医的诊脉记录,叫李玉传了御膳房和钟粹宫小厨房的膳食底档来看,又调了太医院的脉案来翻着。看过了才朝纯妃点点头:“饮食得当,纯妃安排的很好。” 还没等纯妃谢恩,皇帝却目光凌厉一转:“只是御医不中用!李玉传旨太医院,撤原先给钟粹宫请脉的御医,叫归和正来伺候。” . 皇帝这无名之火来得叫纯妃面上的笑意都僵了,急忙跪下请罪:“定是妾身处置不周……”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手指拈过青玉念珠:“纯妃既然说自己有错,朕倒想听听,纯妃是觉着自己哪里错了?” 纯妃心下一窒,忙又跪倒。却听外面有太监高声唱诵:“皇后娘娘驾到——” 110、正巧 110、正巧 听说皇后来了,皇帝长眉不禁微微一挑。 少顷皇后已经快步进殿,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纯妃,便也忙双蹲请安:“妾身亲手做了奶豆腐,原想着这东西温润滋养,适合海贵人用。未成想皇上来看纯妃和海贵人,妾身倒来得不巧了~” 皇后是含着微笑说,略像夫妻之间的打趣,并不严肃。 皇帝便也笑了笑,却道:“皇后来得怎会不巧?皇后实则来得正巧!” 皇后面上的笑意便也碎去,回头看了纯妃一眼,便没敢起身,只垂首道:“妾身请皇上治罪~海贵人遇喜一事,妾身既为中宫便理应为皇上分忧,故此一应事体若有不妥当,那就都是妾身的错。皇上切莫怪罪纯妃,若要怪罪,便应先治妾身的罪。” 皇帝眯眼看这两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给他生育了皇子的妃位,更都是他年少时便陪伴在潜邸的人。 他眉尖微微一挑,便轻叹一声:“皇后这说的哪里话来?海贵人遇喜,纯妃最是辛苦,朕赏赐还来不及,又如何要怪罪?” 皇帝随即面上挂起微笑:“都起来吧。没的再惊了海贵人的胎气。” 皇后和纯妃都抬头看一眼海贵人,这才赶紧都谢恩起身。皇帝垂首喝茶,眉眼不抬地吩咐:“你们也都坐下吧。自家人,都不必拘着。” . 四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皇帝一径握着海贵人的手。其后到了用膳的时辰,皇帝也吩咐将膳摆在钟粹宫用,叫三位嫔妃陪着。餐桌上皇帝也难得亲自替海贵人夹了两筷子的菜,叫海贵人受宠若惊,几乎吃不下去饭。 皇后和纯妃作陪,只是瞧着皇帝对海贵人软语温存,两人面上便也都一并陪着笑。 皇帝没吃几口便搁了碗筷:“朕用好了。可是朕也瞧得出来,有朕在,你们也都拘束得很,都用得不香。膳席撤去,便都留给你们吧,还能吃得动的便回自己宫里再吃几口;若吃不动了,便都赏给宫里人。” 皇后、纯妃和海贵人便都忙起身谢恩:“谢皇上赏克食。” 皇帝又拍拍海贵人的手,这便起身去了。皇后转头盯了纯妃一眼:“凡事都有我一体担待,皇上便不会责怪,你放心就是。海贵人的胎,还要你好好照应,万勿出了差池。” . 皇后也去了,海贵人便捉住纯妃的手:“纯娘娘……我好怕。 纯妃拍拍亥贵人的手:“你别怕。今儿皇上和皇后都亲自来瞧过你了,皇上还亲自指了承应的御医,那就没人敢再动手脚。” “况且你方才也听见了,皇后娘娘已是说了,你的胎她会亲自担待,那就更确保无虞。” 纯妃说了顿了顿:“你的心情,我也都明白。我当年以汉女之身怀着三阿哥,这颗心何尝不是每时每刻都提着?可是只要皇后娘娘给了担保,那就一定会没事,你瞧我的永璋不是安安稳稳地都这么大了?” 纯妃拍拍海贵人的手:“皇上国务繁忙,有时候也无暇顾及后宫。所以咱们唯有皇后娘娘可以倚仗,咱们凡事都听皇后娘娘的就是。” 111、不吃 111、不吃 皇后回到长春宫,膳房的太监已经将撤下来的御膳送到了。皇帝说同赏赐给三位娘娘,太监们自然将最好的送到皇后这儿来。 皇后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了寝殿,将御膳房的太监们给晾在了院子里。 素春忙向长春宫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叫他们下去招呼御膳房的太监。素春自己紧忙跟着皇后进了寝殿,低声地劝:“主子……好歹是皇上赏的克食,怠慢不得。” 皇后方缓了口气坐下:“你和挽春按着宫里的人头去分份儿吧,每人都有。” 素春仔细想了一回,便笑:“宫里的老人儿自不必说,都是主子的奴才,没什么挑的。只是婉姑娘她……总要特给一份吧?” 素春想的也是傅恒这份人情。 皇后却阖上眼,用手撑着额头,显出疲惫来。 没得着皇后的示下,素春并不敢擅自决定,只能躬身等在原地。 半晌皇后方叹了一口气:“挑最好的,单独辟出一份儿来,给婉兮送过去。” . 就寝前,皇后沐浴。四个头等宫女同来伺候,沐浴过后素春和挽春亲自叫太监抬走浴盆、收拾零碎儿,皇后唤献春给她捶腿。 寝殿内一时只剩下皇后和献春两人,皇后方半阖着眼问:“……晚膳,婉兮用得可香甜?” 献春想了一下,便含笑答:“皇上和主子赏下的克食,奴才们用得都香甜。婉姑娘又是独得主子体恤,她也是诚惶诚恐,一个劲儿叫我向主子转达谢恩之意。” 皇后点点头:“她都吃了么?” 献春咬了咬唇:“这些日子婉姑娘胃口略有些不开,今用膳前又多用了块饽饽,于是克食都没动,都分给小女孩儿们了。” 皇后这才诧异,微微睁开了眼,细细打量献春的神情。 献春忙跪倒:“奴才斗胆替婉兮向主子求情——按说主子们赏的克食,奴才们必当都用尽的,只是婉姑娘这几日确实有些胃口不开,还望主子宽宥。” 皇后倒舒了口气:“都是自己宫里的人,没什么打紧。难得婉兮有心,我怎能怪她?” . 同样的时辰,皇帝也莫名问了李玉一句:“朕赏长春宫、钟粹宫克食,他们可有人来谢恩了?用得香不香?” 李玉心下又是习惯地咯噔了一声,忙出去问去。少顷回来含着笑回奏:“长春宫和钟粹宫都来过人了,他们都替主位娘娘们谢主隆恩,都说用得香。” 皇帝“嗯”了一声,还盯着李玉。 惯常,话说到这儿其实应该已经完了,可是皇帝还是这个神情,李玉便只好叹口气,深深躬身:“回主子,魏姑娘这几日胃口不大好,所以未曾用。” 皇帝坐在炕上呆了半晌,长眉微皱,便转过身去:“去告诉御膳房,朕明早的早膳也免了。” 李玉一听就惊了,慌忙撩袍跪倒:“主子!这,这万万使不得啊!” 皇帝用膳不是自己的事,若皇帝一膳不用,便首先是御膳房一干人等的罪愆。 皇帝深吸一口气:“嗯,朕知道了。” 次日早膳照摆,皇帝却一口未动。 112、欺人 112、欺人 话说钟粹宫就在承乾宫北,一墙之隔,那日钟粹宫的热闹喧哗便都传进承乾宫这边儿来。娴妃定定立在北墙下听着,那边的热闹便如同寒风化成的皮鞭子一样,凛冽地一下一下都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那一片清冷的青空,冬日里,便连只鸟儿都懒得飞进她这宫墙里来了,就更别说宫里那一个个捧高踩低的! 她这一日一日里瞧着储秀宫踩到她头上去不说,如今就连这一墙之隔的钟粹宫都悄没声儿地暗地里弄出个皇嗣来。这就发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可是她却毫无觉察,这便是有人故意的! 她将一串十八子捏在掌心里,指甲套上嵌的珠花硌得掌心生疼:“皇后!你当我不知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苏婉柔一个汉女,她自己尚有皇子自顾不暇,她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瞒着皇上,保下海贵人的肚子?现下后宫上下,连同皇上和太后都只道欺瞒皇上的是娴妃,实则分明就是你!你拿了纯妃做筏子,纯妃为了三阿哥,也不敢说个不字。” 塔娜吓得赶紧上前扶住娴妃:“主子!当心隔墙有耳!” 娴妃忍耐着走进了寝宫才恨恨跺脚:“真是欺人太甚!我绝对不会叫她们称心如意。德格,去,给本宫把凤格叫来!” 德格小心地应声去了,塔娜忙上前劝慰:“……主子与其着急往外推凤姑娘,倒不如多去寿康宫走走。” 娴妃轻轻闭了闭眼:“你说的也对,本宫何尝不知道太后的分量。只是本宫终究学不来皇后那一套,若要本宫在太后面前那么卑躬屈膝,本宫可受不了!” 塔娜也是明白,便也只能忍住一声叹息。 娴妃拨着炕桌上摆着的一盆玉石杏花盆景,缓缓道:“贵妃手里有陆语琴,如今纯妃手里也多了个海贵人,难道本宫手里就没个人可用了么?凤格虽然不是最好的,可是皇上好歹也刚给她家里抬了旗,难道还不给她家里几分薄面么?” “只要凤格得了宠,那本宫就依旧还可以与高云思、苏婉柔平分秋色。她们谁也别想骑着本宫的脖子不下来!” . 少时凤格来了,娴妃笑笑地盯着凤格:“……你的机会来了。本宫这几日就预备亲自把你送到皇上眼前儿去。你可要把握好喽。” 凤格心下一喜,却也是一忧:“可是皇上并未翻奴才的牌子,奴才如何能……?” 娴妃疲惫地闭上眼:“下雪了,关外已经有了头茬在雪里下生的小鹿。这一茬小鹿的肉最是细滑幼嫩,打牲乌拉处已是送了小鹿肉进宫。这种鹿肉普通蒸煮便都损了鲜味,唯有关外最原始的炭炙之法才最妙。这法子宫里其他人都不会,别说那些汉女、汉姓包衣,就是即便皇后这样出身满洲京旗的也一样不会。唯有本宫还会。” 娴妃满足又惆怅地抹了抹鬓角:“本宫已经叫人备下,这几日亲自炭炙了,便会给皇上送去。到时候你陪本宫一起去。” 113、吃撑 113、吃撑 风格听了便是大喜。 只有她们出身满洲的格格才最知道,鹿肉不仅鲜美,更对男子是大补。冬日里大快朵颐之后,男子便自然情动,到时候她正可以顺势…… 她忍不住满面娇羞,深深行礼:“奴才谢主子的恩。奴才定会小心伺候,不负主子的期望。” 凤格回去准备了,娴妃从窗子瞧着凤格几乎都要飞起来的背影,目光便是一冷:“瞧她美得那个德性!连在本宫面前,也懒得掩饰了!若不是此时本宫用得上她,不得不忍她一时罢了!” . 这几日来婉兮倒更愿意呆在储秀宫。储秀宫里有语琴,还有念春,三个人关起门来也不拘那么多规矩,只如三个小姐妹似的,乐得自在。 这日婉兮又来,刚好是语琴这边用午后的饽饽果桌。见婉兮来了,语琴便忙召唤:“婉兮快来,帮我多用些。” 婉兮一瞧,也忍不住一皱眉。只见一张紫檀素雕的圆桌上愣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面的吃食。除了十数品饽饽外,还有杏仁酪、蜜渍干果子、奶扇等林林总总数十品。 婉兮便咬了咬唇:“我在长春宫里刚用了饽饽才来的,实在吃不下了。” 婉兮却苦了脸,亲自起来拽住婉兮的手:“这都是皇上赏给储秀宫的克食。本来应该是贵妃娘娘用大头儿,可是贵妃娘娘的脾胃弱,说克化不动这么些,便都叫给我送来了。我的脾胃你又岂有不知的?这些奶的、糜子面儿的,我看一看就已反酸水了,更哪里吃的下?” “可是这是皇上赏的,不吃完又如何敢向贵妃娘娘交差?稍后又怎么叫宫里人去皇上那谢恩呢?” 念春也跟着敲边鼓:“婉兮,你瞒不过我的!我可最知道你阿玛就是承应饽饽的,所以你从小到大这些饽饽都是吃惯了的。曾经在长春宫,我可是亲眼见着你一口气吃完三盘子饽饽!你就帮帮我和小主嘛~” 婉兮实在推却不过,只好在桌边坐了下来,忍不住低声嘀咕:“皇上是不是疯了?怎么赏你们这么多?” 语琴便扑哧儿一声笑了,小心打量窗外,然后压低声音道:“我也这么说。素日只赏一品、两品的罢了,这几日却一赏就是一桌,我真怕自己都要吃胖了。” 婉兮垂首如小松鼠般啃着饽饽:“那是皇上疼姐姐。” 语琴便红了脸:“你又胡说……若皇上真的有心,自可赏我些苏制的点心,又何苦是这些我吃不惯的?” 这一天,婉兮结结实实地吃撑着了。 . 同一时刻,皇帝正独自坐在西梢间的“温室”内,盘腿坐在炕上,默默翻着书卷。 这小小的“温室”里,只有一扇大窗。因此窗最早镶嵌了整块的玻璃,能叫外头的阳光最彻底地落进来,照得室内暖洋洋的,故名“温室”。整块的玻璃本来应该可以望见窗外更好的风景,可是窗外如墙一般高高立起的木围墙却生生将他的目光隔绝住。 先帝雍正命立这木围墙,用意本是隔绝外人朝内窥探之意,殊不知却连身在室内的皇帝自己,视线也同样给隔断了。从这一项上来说,窗内窗外,皇帝臣子,又有甚么区分? 皇帝越想心下越是如磐石压着一般难受。 他这难受不是因为不明白,反倒是就是因为明白,才更窒闷。 李玉小心翼翼走进来,躬身道:“皇上,娴主子求见。” 114、温室 114、温室 皇帝皱眉:“她来做什么?” 李玉小心地道:“娴主子说,闻说皇上这两天胃口不盛,于是娴主子亲自炭炙了一盒关外头茬雪里下生的小鹿肉。” 皇帝这才扬扬眉:“朕胃口不盛,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李玉惊得急忙跪倒:“皇上明察,奴才们绝不敢多嘴的!” 皇帝撂下书卷:“起来吧。朕不是怪你们,只是厌烦那些自作聪明,千方百计打探朕的!” . 皇帝回到后殿西暖阁,娴妃忙起身请安。她身后捧着食盒的凤格便也忙跪安。 皇帝瞟了一眼:“哦?今儿跟你来的人却换了。” 娴妃便笑:“皇上难道忘了,这是皇上金口玉言指在妾身位下学规矩的凤格啊。” 凤格也忙俏生生给皇帝请安:“奴才凤格,恭请圣安。” 皇帝这才扬了扬眉:“既是学规矩女子,却做这些宫女子的活计,倒委屈你了。快起克,看座。” 娴妃坐下,凤格还没敢坐,立着将食盒端上桌来。因是冬日,食盒上还封了套子,套子为大红绣锦,上头的纹样是仙桃百果。 皇帝瞟了一眼,娴妃忙道:“就连这食盒套都是凤格亲手绣的。” 皇帝这才又看了凤格一眼:“绣得不错,心灵手巧。” 凤格一张脸儿便都红透了,一双妙目秋水盈盈地迎着皇帝的注视。 皇帝点了点头,扬声唤“毛团儿”。 因这鹿肉不是御膳房进的,皇帝身边便没有侍膳太监尝膳,皇帝便唤了毛团儿来。毛团儿尝过,也极给娴妃面子,给娴妃一跪:“谢娴主子的赏。” 皇帝哼了一声,含笑问:“好吃么?” 毛团儿笑嘻嘻答:“香!娴主子的手艺真是绝了!” 娴妃这才不禁垂首含笑,却听皇帝说:“既然你吃得香,便都赏你了。” “皇上,您说什么?” 就像冬日里凭空打了个响雷,娴妃被震得一脸的苍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倒是淡淡的:“朕这几日顾念广西军情,牙有些疼,克化不动肉食。你的心意朕领了,鹿肉便都叫奴才们替朕消受了。他们用了之后自然记你的恩。” 娴妃坐在原地,整个身子便都僵住。只觉冬雪簌簌而下,已是将她埋住。 . 凤格觑着情形,深知此时娴妃已然说不上话了。若她自己再不争取,那么就连这个机会也将坐失。凤格便悄然吸一口气,娇然道:“秋冬日里本就容易上火,皇上操劳国务,饮食上就更该留神。皇上心焦生火而致牙痛倒不是太重的事,不需御医用药调理,只需多煎几副茶饮便是。” “哦?”皇帝转过头来:“你会?” 凤格含笑点头:“奴才幼时在家中常承训于玛父膝下。是玛父教给奴才水煎棒槌叶,用以消火的法子。”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说的不错。棒槌叶子可配生地、麦冬、生牛膝,可滋阴降虚火而止牙痛。” 皇帝又瞟了凤格一眼:“最难得你还懂得这些关外的药用之法。如今朕的太医院里都是汉人御医,对这棒槌叶子习性的了解倒比不上你。你玛父教导得好。” 李玉便含笑上前躬身道:“老奴已在东廊下备下小炭炉,棒槌叶子也已经请御药房送来了,凤姑娘请吧。” 115、赐封 115、赐封 凤格一张俏脸便更亮晶晶地红了起来,她瞟了娴妃一眼,含笑朝皇帝福了福身:“奴才少去就来。” 凤格随着李玉去了,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娴妃尴尬地望住皇帝,仿佛还有万语千言想说,皇帝却只垂眸看书,淡淡道:“你跪安吧。” . 次日一早,凤格离了养心殿,便先到长春宫给皇后行礼。 皇后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凤格已是侍寝,不由得在炕上呆坐了半晌,才苦涩地笑:“娴妃,皇上,你们瞒人也都瞒得真紧。” 皇后虽心下苦涩,却也收拾停当,至正殿升坐,正式叫凤格请安。 凤格盈盈下拜,一脸的疲惫。皇后看着便别开了眼:“从今日起你便也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关起门来,咱们都已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礼,快起来吧,赐座。” 刚坐下,敬事房的太监便来传旨,说皇上赐封凤格为贵人,赐号为“秀”。 皇后带领凤格跪接旨意,起身来含笑半晌,才转身朝凤格道:“此乃殊恩,凤格你——哦不,该叫你秀贵人,本宫也恭喜你了。” 凤格出身内务府世家,自然知道凭自己的身份竟然初封贵人是何样的恩遇,凤格也是喜不自胜,忙又跪倒谢过皇后。 皇后抚了抚鬓:“你也快回承乾宫去向本主儿谢恩吧。嗣后你的住处和身边伺候的宫女子,本宫会请皇上的示下,再与你本主儿商量的。” 凤格千恩万谢地去了,皇后遥望凤格的背影,轻轻阖上了眼帘:“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初封最高只能是常在;只有本宫位下女子才可初封贵人。皇上抬举凤格,就是抬举娴妃。” 素春也是跟着难过,只得低声劝解:“秀贵人虽说是以宫女子身份入宫,可是入宫不久皇上便擢升了她玛父,将她全家抬进正身,所以把她按照八旗秀女的身份初封了,也是有的……” 皇后不置可否,只哀哀说:“素春你还记不记得,皇上从前给后宫初封位分的时候,还会来与本宫商量来着?这一回皇上却直接传旨,只叫本宫接旨罢了。皇上他……怕终是因海贵人的事,与本宫生了嫌隙了。” 素春心下也是咯噔一声:“主子莫多心,皇上最是爱重主子,怎么会与主子生嫌隙呢?海贵人的事,主子也是为了维护皇嗣,皇上自可体谅主子的。再说,这事过去已有多日,皇上既当日未曾怪罪主子,今天的事便定然是无关的。定是皇上念及秀贵人玛父的官职和家族才给的私恩罢了。” . 且说凤格欢欢喜喜回到承乾宫。到了宫门口才停住脚步,收住笑容。 回首望自己一路本来的夹道,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她怎么忘了,自己已是皇上亲封的贵人,已是正正经经的主位,本可乘轿而归,可是她却还是自己一路跑回来了。 她矜持地扬了扬头,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定然宫轿来去。 . 凤格进了承乾宫,向本主儿娴妃谢恩。 娴妃盯着她一连串迭声的笑:“本宫方才也已经接到敬事房的传旨了,秀贵人,哟,初封贵人,还赐号为‘秀’,可见皇上对你当真用心,本宫真是吓了一大跳!怎么着,昨晚上伺候得皇上很满意呀?” 116、配殿 116、配殿 凤格脸上一红一白,低低垂首大气都不敢出:“妾身能有今天,都是娴娘娘举荐才能蒙圣恩,妾身铭记五内,誓不敢忘!” “哟,你这称呼改得倒快。”娴妃含着半抹笑,一双细眼瞟住凤格:“本宫原本还担心,你在本宫面前‘奴才’、‘奴才’的自称惯了,倒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却不成想,你自己这么快就改成‘妾身’了。” 凤格暗暗咬住嘴唇,只能深深垂首:“宫里的规矩不敢乱。” 娴妃哼了一声:“说得好。你终究是本宫位下学规矩女子出身,你讲规矩,便也都是本宫教出来的。” 娴妃扭头吩咐塔娜:“贵人位下该有几个女子伺候啊?” 塔娜忙道:“回主子,四名。两名殿内伺候,两名粗使。” 娴妃垂首拨了拨指甲套:“粗使的本宫便不管了,叫内务府挑人便罢。给秀贵人身边使唤的,便叫扎青和费馨过去伺候吧。” 凤格心下一晃,忙又行礼:“扎青和费馨都是娴主子身边伺候的得力的人,妾身岂敢掠去自用?” 娴妃无声一笑:“你是想等你玛父从内务府里给你挑合用的,还是想等皇后主子再指个长春宫的人给你用?或者你觉着,我手底下的人就比不上长春宫的了?” “娴主子切莫多心,妾身怎敢!”凤格满心的欢喜都已被冲散了,只可低低垂首哀求:“妾身是娴主子宫里出来的人,自然以承乾宫里的人为亲近。妾身谢娴主子的恩赏。” 娴妃这才耸肩微微一笑,吩咐德格:“去,将后院的西配殿拾掇出来,给秀贵人起居。” 凤格谢恩出来,已是悄然攥紧了指尖。她回头看月台上高大的正殿,更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只是身边伺候的人倒还罢了,却偏偏连住处都被安排在后院的偏殿!明明前院尚有空着的配殿,娴妃却也不肯给她住,这是摆明了不将她放在眼里。 . 凤格封了秀贵人的事,很快便在东西六宫传开。 婉兮听见时,手里打了一半的绒花不知不觉掉在了炕褥上。暖炕烧得太热,将那做绒花的蚕丝都给烤蜷了。 献春忍不住看了婉兮一眼:“怎了?” 婉兮努力笑笑:“没事。” 献春便也叹了口气:“我也明白,你定是替陆小主忧心了。秀贵人这初封就是贵人,陆小主侍寝在先,却直到现在皇上还没封个位分。陆小主听说了,心下怕是要难受。” 婉兮便赶紧下地,朝献春躬身:“姑姑,我想去看看陆小主。” 献春点头:“自然应该。我这就去向主子替你请时辰。” . 婉兮沿着长街一路走向储秀宫,天上已是落了雪。雪珠子和寒风裹在一处,夹在两列红墙之间如怪兽一般地呼啸,直朝她狼奔过来。她身上已是穿了立领棉袍,外头又加了棉坎肩,却还是冷。 眼前雪珠子一串串地坠下,她脑海里不断浮现起凤格曾对语琴的种种。 这回凤格又初封了贵人,若日后陆姐姐再撞见凤格,凤格又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来。可是这两人既然已都是皇上的后宫,便每日里都须去给皇后请安,便注定了必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前方传来巴掌声。“啪啪”,脆声响彻夹道,穿透刺人的冷风,直撞到她眼前来。她回神,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 117、缘分 117、缘分 婉兮头皮一麻,只得退到墙边,跪在雪里,深深垂下了头去。 只听远处靴声踩雪飒飒,一架四人抬的暖轿已是到了近前。 婉兮不敢抬头,心下也只暗暗祈盼,那身在暖轿里的人根本就不会发现是她。毕竟这宫里的宫女子,衣着打扮都是一模一样,她又不曾抬头,理应分辨不出来才是。 她垂首只见太监的皂色厚底靴从她眼前的雪地上齐刷刷行过,他们青色的常服褂衣角从纷纷坠雪里蹁跹而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暗暗拍了拍心口。 直到整个队伍都走过去了,她才悄然朝队尾处歪首望去。 隔着抬轿的四个太监,还有前后引导和护卫的太监,在那么多人的簇拥之下,她只能在纷纷白雪里影影绰绰看见那明黄暖轿顶上的金龙,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心底终究还是滑过愀然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又想起花田里她送别的那一日,也是这样遥望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只是花田里的分别,她瞧见的还是他本人的背影,而这一刻,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尊贵无比的轮廓,她连他本人的一角衣影都无缘看见。 便是如此了。 相遇自是有缘,可是这缘分却注定要被这些皇家层层叠叠的仪仗隔住,叫她面对的人不可能再是曾经的那个真真实实的四爷。这样的缘分已经不是她曾经想要的那个模样,更不是她一个汉姓包衣女能承受得起的。 她还是想出宫,还是想远远离开这一切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反正他也不缺人陪! 皇后的母仪贤德、贵妃的婉约秀美、纯妃的温柔恭顺、娴妃的泼辣直爽……坐拥左右,他不缺她作陪! 低垂着头,她悄悄露出小小犬齿。 . 一帘之隔,皇帝坐在轿内,耳畔都是外头奴才们厚靴底踩着雪的声响。这些声音太杂沓,叫他听不见雪落下的动静。 叫他无从知道,那些苦冷的雪珠子砸在她脸上,她冷不冷,疼不疼。 只有一帘之隔,他是可以不顾一切挑开窗帘望出去……可是若她当真无心,他纵然望出去,对她来说又岂非是强迫? 他攥紧了手。直到走远了,才忽地扬声:“毛团儿!” 毛团儿忙上前:“主子?” 皇帝却不说话,抓过一样物事从窗帘便扔了出去,啪嗒一声落在雪上。 毛团儿心下又一个翻涌,便是眼珠儿一转,一个千儿跪在了地上:“奴才谢主子的赏!” 就连李玉都赞赏地盯了自己徒弟一眼,自行陪着皇上的暖轿朝螽斯门那边一头扎下去了,毛团儿就跪在原地直到御轿走得没了影,这才左右瞧一眼,赶紧抓着那物事,扭头就朝婉兮跑过来。 婉兮跪得有些久,雪里又冷,扶墙站起来腿弯儿已是都有些麻了。正攥拳捶腿,却眼瞧着那纷纷扬扬的雪珠子里,一个蓝色常服褂的身影已是急匆匆跑了过来。 身量不高,自然不可能是那九五之尊。婉兮便不由得站直了身。 毛团儿呼哧气喘跑上来,别别扭扭瞅了婉兮一眼,便将手里的物件儿塞进婉兮手里:“是给你的!” 118、雪暖 118、雪暖 婉兮便冲毛团儿一呲犬齿:“谁说是给我的?我可听见你说谢赏了,凭什么又安我头上?” 毛团儿翻着眼皮,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姑娘这是跟我使的什么气?我又没得罪姑娘!” 婉兮心下也是自责,便背过身儿去:“反正,这长街拢音,我都听真了是给你的了。” 毛团儿也是无奈,便也只好使横:“反正我这物事是给了姑娘了,姑娘若想不要,那就亲自到养心殿来还!”说完一转身儿,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喂你这哈哈珠子!”婉兮攥着那物事急得只能在雪里跺脚。 这个死毛团儿,这个霸道劲儿,还真是什么主子什么奴才~ . 婉兮进了语琴的屋子,又是先请安。语琴急忙亲手来扶,忍不住多看了婉兮一眼:“你怎么了,脸怎是这么红?” 婉兮忙拍拍脸:“哦,外边儿下雪了,长街里的风跟饿疯了的狼似的。” 念春便嘻嘻笑:“婉兮这脸是叫狼给啃了~” 婉兮作势就要去拧她的嘴。 语琴上下瞧着婉兮:“你怎也不戴个手焐子?” 婉兮便笑了,朝念春挤挤眼。念春便也凑过来跟语琴撒娇:“小主疼奴才,那赶明儿也赐奴才个手焐子吧。” 语琴这才恍然,宫里发给宫女子的衣服里只有必备的穿戴,没有额外的手焐子之属。语琴便忙抓过自己的来:“你先用这个!” 婉兮心下温暖,却还是将手筒子妥妥放回语琴手边:“姐姐的心意,小妹深记于心。可是这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姐姐用的这手焐子,用料和做工都是小主方可用得。小妹是宫女子,戴了便是僭越,姐姐纵给了我,我回去也是搭个板儿给供上,平日里还是不能用的。” 语琴自是心疼,也只能伸手过来急忙给婉兮搓着:“这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我躲在屋子里都不敢出去了。幸赖皇后主子顾念着储秀宫,将自己份例里的炭多送了不少来给贵妃娘娘和我,才叫这屋子里格外暖和。” 念春也笑:“可不。小主多日猫冬,好容易听说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今日才一鼓劲说要到御花园散散。结果今儿整个御花园都封了,说皇上要在养性斋读书,谁都不准进呢。小主本就怕冷,这一下正得了借口,可更不出门了!” 听着念春说御花园的缘故,婉兮不由得眼波流转。 西六宫里储秀宫距御花园最近,养性斋又在御花园西南角,故此西边两道长街里只要来了人,御前的人就会知道。 婉兮不禁垂下头去,手不自觉将袖口里的物件又捏了捏。 怪不得今儿整条西一长街上都没人,她就那么冒冒失失走进来,又无处闪躲地遇见了他…… “婉兮?”语琴见她出神,不由得柔声叫。 婉兮便扬眸一笑:“姐姐刚从江南来,怕冷自是有的。可是小妹告诉姐姐,北方的冬日虽然冷,却实则好玩得很!姐姐随我来,我教姐姐堆雪人儿、做冰灯!” 语琴一听也是眼睛一亮,却随即摇头:“你还说要玩那些,你的手更不要了!” “才不是!”婉兮眼波晶璨地笑:“越是手冷,才越要用雪来搓,便不冷了!” 119、观心 119、观心 语琴被婉兮抓到院子里去,却挨不了多一会子便躲回屋里去了,只支开窗子瞧着婉兮堆雪。念春也帮衬着,两人将一小团雪上淋了些水,推着在雪地上滚动,沾满了雪之后就再淋些水。如此往复,雪球越堆越大,两个小丫头红着脸膛笑哈哈地扶正了,再装上个小些的雪球,一个雪人便做得了。 婉兮朝窗内的语琴蹦跳着笑:“姐姐想画上何样眉眼?” 念春便跟婉兮挤眉弄眼。婉兮压住心下的叹息,走过来凑在支窗下:“给姐姐画个皇上,可好?” 语琴大窘,伸出手来要打婉兮。一时间三人笑声琅琅,倒真将冬雪寒意都给撵走了。 . 婉兮和念春回了屋子,玩过雪的手叫暖气一烘,十根手指头都红成了小水萝卜。语琴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瞧你们两个,还说不冷!” 婉兮朝念春眨眼:“明儿给小主在雪里埋几个冻梨,叫小主咬了封住嘴,就不念咱们了。” 语琴也是纳闷儿:“雪里埋梨?冻梨?是什么?” 婉兮笑嘻嘻跟念春挤眉弄眼:“总之姐姐放下心吧,北方的冬日不光只有冷和凋敝,更有好多好玩儿的。小妹得了空便向皇后主子请了时辰过来陪姐姐一样一样都玩儿到。” 语琴便不由得酸了鼻尖儿:“你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你是来哄我开心。可是我没事的,你别替我悬心。” 婉兮这才收了笑谑,走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姐姐能这样想,小妹就放心了。宫里这样多人,就算不想争,却也最难守着一颗平常心。别人有的,咱们自然也想有;如果皇上只给了别人,却不给咱,咱自然难免要不平一番……可是姐姐,在这宫里啊,咱们谁算计其实却都算计不过皇上。他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他早就计算好的,该给谁,该怎么给,只有他心里有数,别人揣测不到,一旦揣测错了就更是祸事。所以我劝姐姐,心下再不舒服也只一笑而过,该是你的,他迟早会给你。不必争,争也争不来。” 语琴深吸一口气:“我明白的。我只是不明白……” 婉兮垂下头去:“姐姐是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她攥紧语琴的手:“自从初次侍寝,这么久了,皇上却再没召幸过姐姐,是不是?” 语琴这才如一拳捣在心上,用力点头,泪珠子已是滚了下来。 “我可以不在乎位分,可是我总担心,只有那一晚,皇上便已忘了我了。我家在江南那么远,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如果连皇上的顾怜都没有了,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安身立命。” 语琴的泪揪得婉兮的心跟着一样地疼。她只能攥紧语琴的手,轻轻摇着:“姐姐别伤心,不是还有我呢么?只要还在这宫里一天,我就必定帮着姐姐。” 语琴这才破涕为笑:“婉兮,我真想私心地求上天,叫你留下来别走了。” 婉兮淡淡而笑,轻轻摇头:“若我诚心要走,上天也拦不住我,大不了拼它个鱼死网破。我只听从自己的心,走还是留,端的只看我想不想罢了。” 120、通明 120、通明 请的时辰总是有限,婉兮再坐一刻就起身告辞。 语琴舍不得,便迭声还是念叨着手焐子。婉兮只得拍拍语琴的手:“姐姐放心,我的针线虽然看不得,不过若得了合适的皮子,我自己套上块布料,还是能缝出个手闷子来的。” 语琴便一笑:“那我从内务府刚送来的毛衣裳上拆下一块来给你!” 婉兮连忙拦住:“可使不得!那些大毛、小毛的衣裳是供姐姐冬日御寒用的,也都有定数,拆了就没的补了。冬至元旦,宫中节项尤多,姐姐还要靠它们出门。我自己想办法就是,姐姐安心。” . 直到这日天黑,婉兮上了炕褪下衣裳,才将袖口里藏的物事拿出来。 是个布包,包里头首先掉出来的是一块皮子。那皮子一摊开便是毛色如雪,润泽光亮,没有杂毛……叫人忍不住想着今儿那红墙长街里的雪。 婉兮心下便是激灵一跳,认得应是银鼠皮。银鼠皮是昂贵的小毛细皮,皮板绵软灵活,起伏自如,很合做个手焐子。若做成一对手闷子,还需将整张皮铰开,反倒是糟践了。 她这颗心便摁不住,一时间在这灯下起起伏伏。 咬住嘴唇再去看布包里另外一样物事,却是叫她惊愕:竟然是她最初绣的那幅熊瞎子! 她将绣片拿起来翻翻覆覆地看,一时倒不明白那个人这又是何意。 是生了她的气,便将她绣过的物件儿都掷了回来,算是恩断义绝? 她抖了抖包袱皮儿,又从里面掉出个黄签儿来。类似养心殿交造办处做物件儿时候的那种黄签儿,上头朱笔写:“绣褡裢一个,拴在腰上用的。” 婉兮脸上腾地就热了——还好是褡裢,不是荷包。可是为什么却还是要拴在腰上用的? . 已是到了熄灯的时辰,守灯火的妈妈里已经来催过几回了,婉兮只得吹熄了灯,瞪着眼躺下来。 为什么是褡裢而不是荷包?小褡裢和荷包两种物件儿不断在她眼前飘来晃去。她使劲闭了闭眼,不要再想了,可是脑海中却还是不由自主浮现起——傅恒腰上那已经不见了的荷包。 她霍地坐起来,额头上不觉一头的冷汗。 转头望窗外,清月照银雪,没有灯却还是一片通明瓦亮。 她咬咬嘴唇,手指攥住那绣片,心下已是隐约懂了。 四爷…… 她在心底轻轻唤一声,却最终只能还是摇了摇头,赶紧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 次日傅恒来,算算日子,他已有大半月没来。 他推门进来,已是穿了猞猁狲皮的端罩,头上换了薰貂的暖帽。纵然冬日,整个人也不见抖索,反倒更添雍容华贵之气。 婉兮便调皮地扬眉:“哟,哪儿窜出来个大毛耗子?猫儿呢?快来抓耗子!” 傅恒赶紧上前抱拳:“妹妹这是生我的气了。我怎敢忘了妹妹?我这些日子没来,是去寰丘预备斋宫一应事体,以备皇上冬至祭天之用。” 婉兮便不觉叹息:“是啊,一转眼已是冬至了。过了冬至,这一年便也过完了。” 121、解释 121、解释 “九儿你难过了?”傅恒忙上前来,小心打量婉兮神色:“你好歹再等等,待我为朝廷再多做些事,扎稳了根基自去向皇上求你。你现下虽说在宫里,可是却在姐姐的长春宫,后宫纵然人心叵测,却没人敢动姐姐身边的人,你且宽心就是。” 婉兮抬眸静静打量傅恒,然后只是淡淡一笑:“九爷勿以我为虑。走或不走,我自有计较。” 婉兮的目光说着话,不由得滑向他腰带。只见他带子上左右各挂一个荷包,看那颜色和纹样都是一对的,果然仍未见她绣的那只。 她便笑了,背过身儿去:“九爷还没说,此时在内务府承着什么差事?” “奉宸院郎中。”傅恒也察觉了,便连忙绕过来:“九儿……那个荷包,我……” “奉宸院郎中?”婉兮却含笑打断傅恒的话:“奉宸院主管皇家园囿的经营与修缮,举凡圆明园、避暑山庄、南苑行宫等等都归奉宸院管辖。那些园子每年的经营和修缮,林林总总,且耗费巨大,皇上必定派心腹之人。恭喜九爷,这个差事若做好了,来日皇上必有大用。” 傅恒便也展颜微笑:“令祖武士宜大人也曾在雍正三年官任内务府总管大臣,你不愧是他的孙女,对内务府事务皆了然于心。” 婉兮便脸红:“咳,九爷谬赞。我祖父虽曾任内务府总管大臣,不过上任一月即卒于任上,我倒没机会承训祖父膝下。” 说到这儿,婉兮倒不由得又想到刚赐封秀贵人的凤格。凤格的玛父就是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皇上直接赐封凤格为贵人,又何尝不是给凤格玛父脸面。而她祖父去得早,家中并无机会承袭祖荫,父亲直到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内管领罢了。 “九儿……那个荷包……”傅恒手扶腰带,还是尽力尝试解释:“是我放在家里,珍存起来了。” 婉兮便扬脸一笑:“无妨啊,那荷包就是送给九爷的,任凭九爷怎么处置就是。九爷不必向我特地说明。” 傅恒急忙伸手攥住婉兮的手腕:“九儿!你——生我气了?” 婉兮努力摇头:“九爷言重了,我怎么会生九爷的气?自相识至今,九爷都是我的好哥哥。不管九爷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九爷的气。” 傅恒这才松了口气:“真哒?” 婉兮便也笑了:“千真万确!” . 已近冬至。 寿康宫,皇帝向太后预禀祭天之事。 “按例冬至前三日,儿子要先至内斋独宿两晚,冬至前夜再转至寰丘斋宫。这前后几天,儿子便不能来向额涅请安。” “冬至大如年,”太后慈祥微笑:“皇帝冬至郊天,乃为天下万民祈愿来年风和日丽,五谷丰登,此为天子护佑万民之职也。哀家身为皇太后,又岂会为一己天伦,而责怪于皇帝?” 皇帝便也点头微笑:“皇后会替儿子陪伴额涅。” “皇后是个孝顺媳妇。”太后便也点头:“只是,我老了,此时最想的只是儿孙绕膝的福气。明年是乾隆六年,皇帝,你该选看八旗秀女了。” 122、当断 122、当断 皇帝微一沉吟:“广西苗乱刚平,儿子忙着祭天,选看秀女尚且不急。” 太后点头笑笑:“你心系社稷,自是应当。只是选看秀女也是祖宗规矩,不可擅违。八旗秀女三年一看,你本该在乾隆三年时选看过一回,可是你彼时坚持为先帝素服守孝三年,将那一回的八旗秀女选看都给免了。此时又过三年,再无理由。” “皇帝你现今膝下只有三个皇子,母家皆非望族,你即将祭天,又要如何以子嗣之事禀告上天?皇嗣不是你个人的私事,乃系国祚,皇嗣不盛便是国运不隆,你事事皆以康熙爷为表率,你便自当将康熙爷留下的盛世国运承继下去。” 皇帝忙起身肃立:“儿子聆训。” 太后叹一口气:“况且八旗秀女选看也不是只为你自己选充六宫,也要为近支宗室指婚,你不选看,那些近支宗室便都没有福晋;还有那些待选秀女们啊,若不经选看便不能自行婚嫁,她们已经等了三年,再多等一个三年的话,便连年华都辜负了。” 太后按了按手上一串十八子上用作坠角的“长宜子孙”玉牌:“况明年,正是哀家五旬整寿。哀家不想要别的,就想看着我皇家子孙绵连。” 太后说着抓过帕子沾了沾眼角:“当年我那聪颖早慧的嫡孙永琏就是养在我寿康宫里……如今他去了,这满宫还都是他留下的身影,我一静下来就还能听见他的笑声。皇帝啊,你为额涅特地修建的这座寿康宫再豪华,却只是座空房子,终究都比不上儿孙满堂啊。” . 皇帝抬步出了寿康宫,仰头看了看冬日里格外清透湛蓝的天。 李玉也小心陪着,没敢叫轿子上前。 这一路就陪着皇帝沿着长街走回养心殿去。 刚进养心殿坐下,便有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求见。 因鄂尔泰为首席领班军机大臣,又与张廷玉同受先帝雍正遗命辅政,皇帝一向敬礼有加,便忙召见。鄂尔泰见驾跪奏,呈上闽浙总督、宗室德沛的奏本。奏本中,德沛请求皇帝恩准他年过十七岁的儿子与两广总督马尔泰的女儿完婚。 皇帝便一眯眼。 鄂尔泰垂首奏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未引见八旗秀女,故马尔泰的女儿未曾经过引见。马尔泰的女儿年纪已过十七,故此德沛才误以为超龄便不必引见,即可自相婚配。” 皇帝不由得抓紧了手里的念珠。这请旨的双方,一是闽浙总督、宗室;一为两广总督,皆是封疆大吏!此事若再不妥帖解决,伺后便是极坏的先例。 “奴才窃以为,皇上唯有尽快引见八旗秀女,方能让天下存此误会者明了皇上心意,重遵我朝定制。” 皇帝黑眸幽深:“鄂尔泰,传旨礼部,著宗人府并庄亲王共同将皇祖后裔适婚宗室开列名单,报朕知晓。” 鄂尔泰忙答:“遵旨。” 皇帝叹口气又道:“又旨,著户部开列八旗应选秀女名单,来年二月入宫选看。” 李玉伺候在门外,不敢细听里头的君臣奏对,却也还是隐约听见些尾音。听完他不由得遥遥偷看了皇帝一眼,尽管隔着遥遥距离,却也能清楚看见皇帝眉眼之间悄然流动的阴翳。李玉便也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123、看她 123、看她 鄂尔泰回军机处拟旨,皇帝坐在炕上半晌,忽地抬眼望李玉一眼。 “长春宫可有物事送来?” 李玉先愣了个神儿,随即明白过来,进门来跪奏:“皇后主子倒是每日都派人来请安,只是其他位么……倒没送什么来。” 皇帝倒笑了:“哼,没来送也好,至少没直接给还回来。” 李玉终于见着皇帝一点笑模样,便也跟着笑了:“毛团儿回来也说了,‘要不想要的话,就直接送回养心殿好了’。那小崽子虽然说话不中听,不过果真是句实话,既然没见送回来,就是收下了。” 皇帝唇角不觉笑意更浓:“……算了,还是朕亲自走一趟长春宫吧。” 皇帝的决定倒叫李玉有些意外,心说皇上都忍了这些日子了,怎么今儿就忍不住了? 可是随即便也明白了……是呵,接下来便是冬至斋戒,直到新年,宫内礼仪祭祀不断,皇上再无空闲。而明年二月,皇上好容易能松快下来时,就又该选看八旗秀女了。 皇上还是想在做这些之前,先去看看魏姑娘。 就如同……当日总要过了重阳,才肯翻新人的牌子一般。 . 皇帝穿了端罩,却没叫人备轿,只叫李玉和毛团儿两人跟着,一路走到长春宫去,只说:“不必事先通传,朕也不想叫她们拘束。” 刚迈进长春门,就听见里头传来泠泠笑声。李玉刚想高声知会一声,却叫皇帝伸手给攥住手臂。 李玉便也含笑应了,向后退一步,跟在皇帝身后。三人悄然绕过影壁去,就见是长春宫几个女孩儿正在团雪球互相丢。 满地的白雪,配着朱红宫墙、金灿琉璃瓦顶,满眼便都是光芒闪耀。几个小女孩子虽衣着都是素淡,只穿褐色长旗袍,脑后一根大辫子,可是女孩儿家红扑扑的脸庞便已是最动人的颜色。 那居中的正是婉兮。她正被围在当间儿,手上抓了两个大雪球,一左一右丢向两个方向去,同时便可击中两人;若此便也引得两个方向的人都来围攻她。可是她不怕也不躲,身形灵动,蹦跳闪躲;手更是麻利,弯腰便抓起雪球来,出手如电。一人对多人,她竟丝毫都不吃亏。 . 李玉眼尖,一眼就瞧出了关窍:其余的女孩儿都是光着手,魏姑娘却是手上左右各戴了个手闷子,便不怕手冷。 李玉不由得悄然看了皇帝一眼,果然瞧见皇帝眼中清光流转,却不只是那艳阳雪色映入他深黑眼底。 李玉便偷偷笑了,回眸也瞟了自个儿徒弟一眼。 . 婉兮跟一帮小女孩儿打雪仗,皇后也裹了大毛四出风的披风坐在廊下看。倒是皇后先一眼瞧见了皇帝,慌的一声率先起了身:“不知圣驾降临,妾身接驾迟了。” 原本笑声盈天的长春宫,登时一片鸦雀无声。皇后身边伺候的素春等人急忙都跟着一同跪下了,只有婉兮因背身儿刚抓了两团雪扬手正想扔,便僵在了原地。 124、冻人 124、冻人 婉兮呆呆站住的背影,就跟滴水檐下垂挂下来的细细一条冰柱子似的~尤其两手姿态最是尴尬,想背起来,却终究还是没敢动。 皇帝瞟她,便忍不住勾起唇角,哼了一声这才抬步走向正殿去:“是朕临时起意的,倒没想惊动了你们。都起来吧,今日难得高兴,都不用这么拘束。” 别人都谢恩起身了,那慢了半拍的婉兮才刚刚撒手放了雪,屈膝跪下。 皇帝回头瞟她一眼,未免单独说了声儿:“你,也起~来吧。” 语声里溢出轻笑,语调抑扬顿挫也如少年般藏了丝促狭。 . 皇后亲自陪着皇帝走向后殿,献春便忙朝一帮小女孩儿挥挥手,示意大家都赶紧下去。 进了寝殿,皇后亲自帮皇帝褪下紫貂端罩,眸光中含着忍不住的惊喜:“妾身算着日子,已近冬至,料想皇上筹备斋戒和祭天大典,必定繁忙。倒没想到皇上却驾临长春宫来……妾身真是无法矜持,只觉意外之喜。” 因海贵人的事,皇帝已多日未曾见过皇后。皇后只每天小心派人去养心殿请安,却也未曾得到皇帝一句话。她尚自忐忑,却没成想皇帝今儿却这样来了。 不管怎样,她还是欣喜的。 皇帝坐下喝了碗热奶茶,方点头笑笑:“朕将入斋,后宫中诸事还要皇后费心。” 皇后忙福身:“这是妾身应该的。” 皇帝叫素春:“再给朕来碗奶茶。就要这样烫嘴的。” 素春忙含笑福身:“嗻。” 有奶茶便必定该有饽饽,皇后走过去捉住素春的手腕低声嘱咐:“加四碟果脯蜜饯,再加四碟饽饽。” 素春正想去,皇后却又叫住:“……饽饽,叫婉兮来伺候。” 素春便是一怔:“主子?” 婉兮只是长春宫内使唤女子,平素没资格进殿内来伺候的。皇后明白素春迟疑什么,便点了点头:“婉兮阿玛是专职承应内管领炉食的,婉兮做饽饽更有心得。你照我的话去做就是。” . 素春出了寝殿,面上不由得浮满犹疑。 她先去宫内饭房叫准备热奶茶、蜜饯果脯,然后才转到后罩房来寻献春。 献春瞧见她面上神色,便不由得问:“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泰?” 素春、挽春、献春等几人都是一块跟着皇后陪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家族都是富察家的世代奴仆,从小都是亲如姐妹,于是素春纵然犹豫,却还是忍不住跟献春嘀咕:“……主子近来也不知怎了。前儿那荷包就不说了,这又忽然叫婉姑娘去殿内伺候。” 献春略愣了愣,随即倒是大度笑笑:“瞧你,又小心眼儿了。婉姑娘是谁,那可是九爷心上的人。主子怕也是想将婉姑娘引荐给皇上,趁着明年选秀指婚的机会,趁机就此促成了九爷的好事罢了!” 素春想想也是有礼,便红了脸:“不是我小心眼儿,我也是为了九爷着想。婉姑娘终究没学过咱们这么多御前的规矩,若是在皇上面前伺候得不得当,那不是害了她?咱们岂不辜负了九爷的一番请托?” 献春陪着笑:“……只是,你方才说什么荷包?” 素春急忙一闭嘴,然后摇头:“没有,是我说走嘴了。你快叫婉姑娘来吧,两位主子还等着呢。” 125、饺儿 125、饺儿 献春来叫婉兮的时候,婉兮正红透了一张脸,窝在炕上摆弄着她那对手闷子。 手闷子刚做得,就是用的那块银鼠皮。只是里外她都小心包了普通的布料,将皮子如絮皮袄一般给絮在布料里头,边缘也不出风毛,这样外头便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皮子。若有人问起,她也只说是兔皮罢了。 今儿戴着这毛板绵软的手闷子,打起雪仗来真是顺手。今儿玩得这样开心,便都是托了这手闷子的福。 献春推门进来:“哟,婉姑娘这脸上怎么这么红?可是着凉了?” 婉兮忙拍拍脸颊:“刚被雪拿的,不打紧。姑姑可有吩咐?” 听了献春的传旨,婉兮便是一怔。半晌方讷讷说:“我不去,行么?” 献春便笑了:“姑娘玩笑了。且不说皇后主子的话不可违,更何况此时皇上也在呢。姑娘是忐忑了,我明白的,不过有皇后主子在畔,纵使略有行差踏错,也都有皇后主子替咱们担待。你尽管去就是。” . 过了几盏茶的工夫,婉兮终于捧着个大捧盒来了。 是真的几盏茶的工夫——因为皇帝的确已经左一碗,右一碗喝了好几碗的热奶茶,这才等着婉兮来。 素春引着婉兮来,也赶紧小心翼翼代为请罪:“婉兮特地为皇上和皇后主子准备了饽饽,因是现做的,略费了些时辰,还请皇上、皇后主子宽宥。” 皇后先笑:“做饽饽自然要耗费光景,你们有心了,快叫婉兮呈上来吧。” 皇帝却转头幽幽凝视皇后,微微扬了扬长眉:“朕喝奶茶也已喝饱了,倒不必额外用饽饽。” 皇后温婉地笑:“婉兮心灵手巧,秉承他阿玛的手艺,饽饽做得也跟头戴花一样的好。既然她有心孝敬,皇上就尝尝吧。” 婉兮这才进暖阁来,抬脚迈门槛。 皇帝忍不住紧盯着她脚下看。就连侍立在门外的毛团儿也忍不住紧盯着婉兮的脚下看。 她眼前又是门槛,虽说没有顺贞门的门槛高,可是谁说的准这位会不会再直接一个跟头卡下来,就不用进殿伺候了呢? 婉兮也察觉了不对劲儿,忍不住抬眼瞟了一眼毛团儿。 一瞧毛团儿那眼神儿,她就明白了。婉兮沉一口气,使劲剜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梨涡浅笑。 进了暖阁,她用力端稳了捧盒,上身纹丝不动地请下双安来:“奴才请皇上主子、皇后主子的安。” 皇后温柔点头:“婉兮听说你亲手做了饽饽。快端上来,请皇上试试。” 婉兮小心翼翼将捧盒端到炕几上来。 皇帝和皇后就分别在炕几两边儿坐着,与她都近在咫尺。婉兮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口,绝对不将半点目光飘向皇帝去。 皇帝自然瞧得出她的用意,不觉微微扬了扬眉,便也克制了,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只去看她手里的捧盒。 黑漆填红的大捧盒,直径足有二尺,婉兮端上来已是颤颤巍巍。 她打开了食盒,里头却是带盖的大瓷碗。瓷碗的盖子掀开了,竟是一大碗连汤带水的煮饽饽(饺子)。 126、节令 126、节令 皇帝一看之下,便是满眼的光芒流动。纵然在皇后面前尚自克制,那光芒却也还是流溢而出,无可压抑。 皇后便也是一笑:“哟,怎是煮饽饽?我记得你阿玛清泰通常承应的多是炉食,倒没见过煮饽饽。” 婉兮轻咬嘴唇:“奴才刚进宫不久,不谙宫中规矩,只记着奴才在家里,每到冬至,阿玛和额娘必定亲手做煮饽饽。冬至的天儿又冷又干,吃了煮饽饽后汗毛孔都开了,便觉通身舒泰。于是今日奴才斗胆自作主张,若是违了宫里的规矩,奴才自请皇上主子、皇后主子的责罚。” “原来是这样,”皇后抿嘴而笑:“叫你一说,我也想起来小时候冬至在家吃煮饽饽来了。这样也好,汤汤水水、热热乎乎,不知皇上可否赏脸小用?” 皇帝面上倒是淡淡的,只微微点了点头:“你起来吧。” 婉兮起身退到门口垂首侍立着,皇帝没叫毛团儿尝膳,直接伸手拿过银镶金盘龙筷。婉兮远远瞟着,忍不住提醒一声:“旁边八宝转心碟里头,是奴才预备的酱油、老醋、蒜酱、辣椒末、姜汁、酱小菜、南小菜……皇上酌量取用就是。” 便连皇后都笑了:“好个细心的姑娘。” “奴才不敢揣度皇上口味,”婉兮急忙蹲身:“奴才在家时,家人乃至邻居都如此食用,奴才便依样画葫芦从酱菜房取了这些来罢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没说什么,径自夹了饺儿蘸了蒜酱和醋,送入口中。 皇帝并未招呼皇后同用,皇后便也含笑起身一福:“皇上用膳,妾身先自告退。婉兮,你留下伺候。” 皇帝在宫中用膳,按规矩都是独自用膳,除非如上回是海贵人遇喜等极特殊的情形之外,便是皇后都不可擅自作陪。 皇帝便点点头,皇后带着素春等人便退出去了。 . 暖阁里,一时间只剩下了皇帝和婉兮两个人。两人中间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更隔着一大段叫人心悸的静默。 婉兮低垂着头,心反倒都被高高地揪了起来。耳畔只能听见他的筷子与碗碟轻轻撞击的轻响,却听不见半点咀嚼的动静,叫婉兮更加明白,原来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从小都是在严格的礼仪教育之下成长的。规矩,不仅是他用来约束后宫、臣下的,更首先是约束他自己的。 光景就这样无声地静静流淌,他只静静用膳,不说话,亦不特地抬眼看她。 直到他轻轻搁下了筷子,嚼尽了口中的吃食,这才抬头望过来。 他的目光不疾不徐落在她面上,口中却是召唤李玉。 李玉忙进来,亲自送上牙汤和唾盂,伺候皇帝漱口净手之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眯眼打量那个立在墙边儿的人,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朕看,这墙上日后倒不必多贴一幅仕女图了。”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随即脸已是红了。 是她站得都快嵌墙里去,故此他才如此揶揄她。 127、此心 127、此心 婉兮只得向前小挪了一步。 瞧她那不得不服从,却并不心甘情愿的模样,皇帝坐在炕上,心下也是堵着,可是唇角却还是收不回来。他便哼了一声:“冬至吃煮饽饽,我年幼时也是如此的。可是后来,每年冬至都要祭天,冬至前三日我便要进斋宫斋戒,便每年都错过了那一碗冬至时的饺儿……从皇考还在世时,我便曾多次代皇考行祭天之礼,于是算到今年,已有多年都没吃过冬至的饺儿了。” “在祭天大礼之前,吃饺儿的习俗变得微不足道,人人都只顾忌着我斋戒的礼数,却没人在乎过我独自一人在斋宫里,吃不吃得上一口煮饽饽……斋宫里很寂寞,也枯冷,其实我也曾时常想念一碗小时候吃过的热热乎乎、汤汤水水的煮饽饽。” 他望过来,眸光如海。 “只是,我从没对人说过。也从来都没人想到过,提前为我准备一回。” 婉兮的心便是微微一颤。 他顿下,转头不自觉地含笑放柔了目光凝视她:“……你有心了。” 婉兮心头被不知什么由来的,狠狠一撞,眼前盯着地砖,莫名地模糊起来。 他却轻笑了一声:“养心殿……你若不爱去,都由得你。我若闲了,来长春宫走走就是。我不为这个生你的气,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躲着我。” . 因皇帝在寝殿里,皇后便退到东偏殿去等候。 素春忍不住向皇后道喜:“主子原担心皇上因海贵人的事与主子生分了,今日便可见,主子确是多心了。皇上斋戒之前特地来看主子,后宫上下便都知道皇上依旧爱重主子。主子中宫之位,毫无动摇。” 皇后垂下头去,目光落在自己靛蓝素色的袍子上:“……你当皇上是来看我的?” 素春心下激灵滚过个惊雷去。 皇后摇摇头:“不,你说对了,皇上就是来看我的。只要皇上是亲自走入的这长春宫,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来看我的。这,就够了。” 素春噗通便跪倒在地,猛然的顿悟叫她浑身一连串的寒颤。 主子为何叫她烧了那个荷包,她也终于明白了。 皇后闭上眼,缓缓点了点头:“你想什么,我也都明白。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可是我还能怎么办?额娘辞世那天,小九还是个孩子……额娘捉着小九的手放在我手里,翻翻覆覆只说四个字‘长姊代母’……” “我要护着他,我也要护着我自己。我的永琏已经没了,我唯用和敬已经留不住皇上的心……我再没有别的法子,我只能如此。” 素春忙叩下头去:“主子放心,奴才在此事上只长了耳朵,没长嘴巴。奴才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 门外飒飒脚步声,却是李玉通传:“禀皇后主子,皇上已经用罢膳了,请皇后主子回去呢。” 皇后急忙守住泪,却是微微意外:“这样快?” 她本以为皇上这一膳,兴许要用很久、很久。 皇后出了东配殿,李玉躬身含笑答:“皇上爱重皇后主子,说是怕皇后主子等急了,这才叫老奴赶紧请皇后主子回殿呢。” 皇后立在冬日斜阳里,微微阖上眼帘:“妾身,谢皇上。” 回到寝殿去,婉兮已经走了。 皇后点点头,整理一下,待迈进门槛时已又是满面含笑:“难得婉兮有心,皇上用得可香甜?” 128、请婚 128、请婚 皇帝坐在明烛之下,满色如玉,更显得那一双点漆般的眼珠子黑亮灼人,那一弯薄薄的唇红如蔻丹。 “她有心,皇后更有心了。” 皇后便含笑坐下:“这到了年下,前朝后宫的节项都多了起来。不知妾身有什么能帮皇上分忧的?” 皇帝略一思忖:“便如往年,皇后安排命妇向太后行礼、赐宴之事便好。” 皇帝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朕已下旨,明年二月八旗选秀。选秀诸事还要皇后提前做些预备。” 皇后心下微微一滚,面上却依旧还是淡淡微笑:“太好了,皇上终于决定选看八旗秀女,这后宫里又要添几位姐妹,真该热闹起来了。” 皇帝转开眸子望向窗外。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街前石座六角的宫灯已经点亮。 “……朕便回养心殿去了。” . “皇上!”皇后急忙站起,按住心底的空落,勉力而笑:“妾身知道皇上准备祭天大典之事繁忙,只是妾身还有一事想跟皇上求个恩典。” 皇帝转回身来:“你说。” 皇后躬身垂首,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扬起脸来,目光坚定了下来。 “小九年已十九,明年便二十了,却尚未婚娶。妾身的阿玛和额娘都故去得早,这件事便唯有妾身惦记着。既然明年二月八旗选秀,妾身斗胆求皇上亦为小九配婚。” “哦?”皇帝不由得眯起眼,凝住皇后。 皇后怅然垂首:“妾身明白,小九只是外戚,本无此资格。可是小九是妾身的幼弟,更难得从小便亲受皇上教导成就。皇上不仅是小九的主子,更是小九始终崇敬的父兄、师长。若得皇上配婚,便如同妾身的阿玛尚在世一样,相信妾身的阿玛和额娘在天之灵也必定十分欣慰。” 皇帝轻叹一声:“小星你说得没错,你是以姊代母;朕是他姐夫,便理应代行父职。只是……”皇帝不由微顿住:“他自己,是否也有此意?” 皇后温婉而笑:“自然有的,只是他明白自己身份,岂敢自行向皇上透露此意?妾身以姊代母,自可替他做主。” 皇帝便点点头:“那人选便由你定。你们姐弟若有看中的人,届时禀告我知。” . 皇帝走了,长春宫的院子里回荡起拍掌声,由近及远,渐渐朝向门外去了。 婉兮自然没资格送出门来,便爬到南炕里,扒着窗子朝外看着。使唤女子住的后罩房窗上连一块玻璃都不镶,还都只用桑皮窗纸,于是她能看见的也只是外头的灯影摇曳,却根本连个背影都瞧不见。 直到把掌声散尽了,她方捂着心口坐下来,大口喘气。 耳朵好热,都快燃起来了。 闭上眼,就又是她彼时待皇帝用完了煮饽饽,听得他说完那番心腹的话,便有些慌了神,自顾跪倒告退。 皇帝轻轻眯了眯眼,却也允准了,只柔声说:“你去也好。” 她起身刚想要逃,他却忍俊叫住她:“……拾掇了碗筷再走。” 129、娇耳 129、娇耳 她红着脸连忙奔回炕几前去收拾,已是又近在他面前咫尺。 他忽地笑,凑在她耳边低语:“饺儿在旗俗叫煮饽饽,你可知道它在关内亦有其它叫法?” 婉兮小心吸气:“回主子的话,奴才知道几样:如交子、饺饵,或还有叫元宝的……” 距离这样近,尽管她小心地不与他目光相接,可是他的鼻息还是喷吐在她颈侧。 暖,又痒。 他便笑了:“还有一样儿……” 他忽地又凑近来,嗓音异样沙哑:“——娇耳。” 她心头乱砰砰一跳,刚想回首,耳上却一热…… 他竟,轻啮住她的耳。 虽随即放开,不过蜻蜓小弄,可他的喘息便还是霸道罩满她,“是你要送娇耳给朕尝……朕笑纳。滋味妙极。朕,甚爱之。” 那个人已经随着巴掌声远去了,可是他却在婉兮脑海中鲜明生动。仿佛他此时依旧在她面前,坏坏笑着凝视着她。 婉兮急忙一把捂住脸,忍不住出声抵抗:“……我才没听过这个叫法,分明是爷诚心欺负人!” 语声有落,四面寂寥涌起。 婉兮放下手,环望寂寂空室,终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 皇帝冬至前驾临长春宫的消息,一路长了腿,先在承乾宫里踏出了动静。 娴妃盯着凤格,止不住的冷笑。她的冷却不仅仅是冲着凤格,那冷又何尝不是从她心窝子里压不住了流溢出来的? “……她刻意隐瞒了海贵人的遇喜,皇上摆明已是恼了她。通常只有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方可初封为贵人,可是皇上偏偏就抬举了本宫位下的秀贵人你,就是在做给她看!皇上是在警告她:她是皇后,可是皇后的尊荣却是皇上给她的,有皇上的爱重,她才有中宫的尊荣;若皇上不待见她,她的一切便都随时可被别人取代!” 凤格听得面上一红一白。 “可是皇上为什么忽然就又去了她宫里?她瞒着皇上,按说这是皇上最忌讳的大罪,皇上何至于这样快就原谅她了?” 娴妃闭目苦苦思忖:“……难道是因为傅恒?她有个好弟弟,皇上器重,所以皇上便原谅了她?” 凤格只得悄声接道:“兴许也不是皇上原谅了皇后,只是冬至将至,皇上要入斋宫斋戒。入斋之前,还有事需要与皇后交待。” “若只是商量这些事,皇上只需叫人传旨就是。或者叫皇后到养心殿罢了,又何至于要亲自踏足长春宫?” 娴妃越说越觉灰心,黯然摇头:“本宫没有这么争气的兄弟,可是本宫的承乾宫里毕竟还有正得宠的秀贵人你啊……皇上要去斋戒了,在清心寡欲之前,总该再翻你牌子一回才是。” 凤格也紧紧咬住嘴唇。 “皇上若心里还有你,总可以在入斋之前先来看看你,顺便也到本宫的承乾宫里坐坐啊~” 凤格心下同是黯然,却也只能赶紧起身扶膝:“是小妾没用……” “罢了。”娴妃灰心地抬了抬手:“自古君心难测,咱们用不着去揣测皇上心意;不过却要看清楚人家是怎么得宠,怎么笼络得住君心的。” 娴妃眯住眼睛:“皇上若去了储秀宫,咱们倒可以想到那陆氏;皇上若去了钟粹宫,咱们也能明白那是海贵人的缘故;皇上若来了咱们承乾宫,外人便都会知道是你秀贵人的功劳……那么皇后呢?她宫里又没新人,她除了她兄弟之外,她又能凭什么?” 130、格格 130、格格 娴妃不得宠、承乾宫受冷落,凤格自己也同样跟着不好受。此时此刻,在防备外人这件事上来说,她跟娴妃倒是一条心思。 凤格也垂首细想,忽地仰起头来:“娴娘娘可还记得那个叫婉兮的丫头?她此时倒是皇后宫中!” 娴妃便是一眯眼:“本宫当然不会忘记。可是那个丫头又怎了,不是摔傻了么,她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凤格咬咬嘴唇:“小妾只是觉着那丫头极有心眼儿,当日虽声称摔傻,却还与娴娘娘您顶撞……依小妾看,那丫头绝非善类。” . 凤格的一席话说得叫娴妃也是眯上了眼。婉兮当日就曾叫娴妃如鲠在喉,只是后来见她只是被指到皇后宫里当使唤女子,娴妃倒也没再将她放在心上。 “你说得也对,皇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要了她去。她是否有本事勾住皇上,本宫还要细细打探;不过至少皇后要了她去,未尝就是没有与本宫做对的意思。” 娴妃想了想,忽地抬眼瞟向凤格:“当日傅恒对她甚为回护,皇后难道不是为了她弟弟么?” 凤格也皱眉细想,“此时小妾也不好说。不过既然来年二月就要选秀,到时候看皇上是否将这个丫头指给傅恒就知道了~” . 一到冬至前后,内外宗室命妇们便纷纷请旨入宫与太后贺岁。这一日,和硕柔嘉公主的女儿耿氏便获准进寿康宫向太后行礼。 安寿到宫门口迎接耿氏,上前行礼:“奴才给耿格格请安。” 和硕柔嘉公主是安郡王岳乐的女儿,还是顺治帝的养女,耿氏因母亲的缘故,也自幼便在皇宫出入,宫内上下都以“格格”称呼。 耿氏虽已年过六旬,满头白发,可满脸的笑却还如年轻人一般地爽朗。她没用人搀,自己掀帘子下了轿,亲自扶起安寿:“寿丫头啊,你可莫折杀我了。还记着当年我进先帝爷的雍王府跟咱们太后踢毽子的时候儿,你还赢过我哪!” 安寿便也笑,上前亲自扶住了耿氏的手肘。 当年雍正爷还是贝勒爷的时候,当今太后还只是贝勒府里不起眼的格格时,耿氏到贝勒府里去串门子,便难得主动跟太后交好。于是这些年太后从一个低微的格格到贵为皇太后,还时常记挂着这位耿姐姐。 . 安寿亲自扶着耿氏进门,太后已起身亲自迎了来,见面便怎么都不叫耿氏跪安,反而一把手捉住,两眼已是含了泪:“耿姐姐,多年未见,你身子一向可好?” 雍正年间,耿氏的夫君揆叙因涉八爷胤禩案而被先帝褫夺谥号,太后自也不便与耿氏往来。是如今皇帝登基之后,开始给当年的八爷党起反之后,耿氏这才重又有机会获召入宫。 耿氏也是一时落下泪来,“太后主子啊,太后主子……老奴当年啊就觉着整个雍王府里,唯有太后主子的面相最是有福气的。老奴果然没说错啊,如今您瞧瞧,这天下还有谁的福气比得上老主子您呐?” . 一时老姐妹儿叙过了旧,太后问到了耿氏的儿孙上。 耿氏便垂首一笑:“不瞒老主子,老奴还有两个孙女儿未字。” 太后便也明白了,点头笑笑:“我明白,都是叫皇帝迟迟不选看八旗秀女给耽误了。” 太后说着忽然看了安寿一眼,随即便攥住耿氏的手:“倒不知老姐姐的两个孙女儿都叫什么,多大了?” 131、戒牌 131、戒牌 耿氏离去之后,太后半晌还笑眯眯着。安寿便凑趣:“主子这是寻着可心的人儿了。” 太后便忍不住笑,欣慰点头:“耿姐姐是康熙朝权臣明珠的儿媳,那么她的孙女儿便是明珠的曾孙女,出自煊赫的叶赫部贝勒金台吉一支。” “她们的阿玛永寿是揆方的儿子,因父母早忘,被过继给揆叙的。耿姐姐本身已是和硕柔嘉公主所出的格格;永寿的生母就更是康亲王家的八郡主,更是咱们正格的皇室血脉!” “这两个女孩儿原本就是咱们皇室的姻亲,身份贵重,又自幼由耿姐姐教导抚养,性子一定如耿姐姐一般爽朗可人。况她们的伯父就是那大词人性德,她们两个骨子里注定是诗词风雅,皇帝必定喜欢。” . 冬至前三日,由太常寺经内务府,将斋戒牌送至各宫,分别于宫门或正殿等处悬挂。皇帝、官员,以及皇后为首的内廷主位们,也分别将缩小了尺寸的斋戒牌悬挂于心胸之间。 佛经云:戒除心的不净为“斋”,禁止身的过非为“戒”。内廷主位们悬挂在身上的斋戒牌涵义虽严肃,可是用料和雕工却极尽精致华美。贵妃高云思用了青金石镂刻的斋戒牌,纯妃则选了蜜蜡佛手形的斋戒牌,娴妃更是直接用了画珐琅洋彩斑斓的斋戒牌。 唯独皇后素些,用了水晶的斋戒牌,重其清澈通透,难得还保持一颗素心。 婉兮大致瞄了一圈儿,便窝回自己的后罩房,端过针线笸箩闷头忙了大半晌。 早膳过后,位于东六宫之南的斋宫便响起斋鼓,是宣告皇帝要正式入斋宫斋戒了。婉兮忙三火四用牙咬断了线脚,便冲出门去。 远远朝献春行礼:“姑姑,我请一刻的时辰,马上就回来!” 献春看婉兮急急忙忙的样儿便嘱咐:“是去见九爷吧?九爷要陪着皇上一起斋戒,有日子不容易见了……你去就是,不过可小心,别跑摔了!” 婉兮却躲过献春的目光,急急又一蹲身,便赶着出了宫去。 她尽量选少人走的夹道,一路赶到了御膳房。刘福没在,幸好刘柱儿还在。刘柱儿一见是婉兮,便乐呵呵上前给行礼:“魏姑娘找我师父,可有吩咐?” 婉兮略一思忖,便将手里的物件儿塞进刘柱儿手里:“你设法帮我把这个给毛团儿。” 刘柱儿也眼珠儿一转,毫没犹豫便甜脆脆地应了:“姑娘放心,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刘柱儿这小子也是聪明的,什么都没问。 婉兮垂下头,用脚尖碾了碾地面:“你到时候交给他就行,什么都不用说,他一看自然就明白。” 刘柱儿认真点头:“我记下了,姑娘放心!” . 别看刘柱儿答应得痛快,实则他是费了老大的事,托了好几个人才见着毛团儿。他就是个御膳房跑腿儿的小太监,他想单独见御前的人可不容易。 等他终于将物件儿交给毛团儿,皇帝早已入了斋宫,拈香已毕,正式开始了独居三天两晚的斋戒。 毛团儿接过来那物件儿,只一上眼,都没问是哪来的,便伸手拍拍刘柱儿,扭头就往斋宫里跑。 ——因那包袱皮儿,还是曾经包银鼠皮的那张,毛团儿一看自是明白了。 132、真寸 132、真寸 毛团儿小心翼翼进了斋宫,正瞧见李玉也拿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往外走,见了毛团儿进来,忙左右看一眼,将毛团儿拉到廊庑下。 “你急匆匆的,忘了这儿是斋宫?”皇帝斋戒,是为显示对上天的诚意,下头人便连一丁点而 毛团儿便偷偷一乐:“师父,有物件儿给皇上。徒弟不敢进殿去,只正好委托给师父。” 李玉一瞧,竟忍不住噗嗤一乐,摇头叹口气,从自己袖口里也拿出样物件儿:“这二位呀,嘿……”李玉说着将那物件儿往毛团儿手里一塞,将毛团儿手里的物件儿接过去。 毛团儿脑筋电转,便也睁大了眼:“万岁爷正好也有物件儿要给魏姑娘?哎哟喂,真是寸到点儿上了!” . 师徒两个从廊庑下各自转身,朝着内外两个方向去。 斋宫正殿近,李玉先将婉兮给的物件儿送到了皇帝面前。 斋宫因是斋戒、向上天表达诚心之处,所以即便斋宫也处于紫禁城中,可是殿内一应陈设却克尽尊仪与俭素。皇帝冷冷清清一个人坐在雪洞似的殿内,完全没有了人间帝王的雍容之气,倒像个寒窑里谨言慎行的苦学生。 这样儿的皇帝,连李玉瞧着都跟着心疼。这会儿他手里替皇上捧着这个物件儿,便自己的心都忍不住要替皇上要先暖上一暖了。 皇帝眯眼打量李玉:“这样快?” 李玉略一迷糊,随即便也懂了:皇上既然给了东西叫给魏姑娘,皇上心下便也自然期待魏姑娘有个回赠的。可是方才他刚捧着皇上给的物件儿出去,连斋宫的大门还都没出呢,所以皇上反倒会担心他事实上还没见着魏姑娘呢,那他送来的就也不该是魏姑娘的回赠了。 此时的皇上啊,哎,倒像个毛头小子。 李玉忍住一声叹息,含住了笑将方才撞见毛团儿的事儿给说了。皇帝这才眼中精芒一盛。 皇帝盯了李玉一眼,伸手就将李玉手里的物件儿夺过来。却没当着李玉的面儿打开,而是转过身去连走了好几步,拉远了距离才打开那再熟悉不过的包袱皮儿…… 一个巴掌大的褡裢腰包便落入掌心。 只一眼,皇帝便清笑满眼。 笑着再细看这个褡裢:湖蓝的缎面,正配合他祭天所穿的礼服之色;褡裢又不是普通的方正,而是裁成了葫芦形。 褡裢两边的口袋都有刺绣,靠内的那面用的正是她绣过的那幅熊瞎子;而靠外的这面儿——她却没绣花,只绣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字儿:斋戒。 “嘁!”皇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小妮子,绣了就是绣了,却还用这个来提醒我‘斋戒’!哼……我就偏不懂你什么意思了!” . 皇帝这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嘀咕,终究还是被李玉给听见了。他也忍不住笑,心里道:“哎哟,这位魏姑娘哟,胆子真大。不过……却也真是冰雪聪明!” 李玉含笑躬身:“老奴猜想,魏姑娘这是瞧见了各位娘娘身上悬着的斋戒牌子了,于是特地绣了这两个字,在这个时候儿献给皇上,就是方便皇上装斋戒牌子用呢~” 皇帝便也笑了:“朕明白。” 他垂首将那褡裢穿过腰带,“斋戒”二字在外,熊瞎子那面才束在腰带里,紧紧贴在身上。 如此,便再没人能瞧出这褡裢里藏着的玄机。 便是斋戒的时候戴着,亦不犯礼。 133、消寒 133、消寒 且说毛团儿也一路跑到长春宫去,却是先求见了皇后。 既是御前的人,长春宫上下都极客气。皇后亲自见了毛团儿,还赏了荷包。 毛团儿赶紧先跪呈上一样物事:“皇上赐内廷各主位娘娘‘九九消寒图’,奴才第一份儿先到主子娘娘这儿来。” 皇后自是欢喜,忙叫素春接了。展开了看,是皇帝御笔亲书的九个字组成的一句诗:“春前庭柏風送香盈室”,每个字皆为九画。皇后隔空向斋宫方向一礼:“妾身谢皇上眷顾”,然后亲手就挂在寝殿里。 毛团儿从皇后殿中告退出来,这才拐了个弯儿绕到婉兮的后罩房来。 因毛团儿年纪还小,又是御前的人,于是长春宫上下也没人拦着他。若是换了别的宫里的太监,敢直接往后院跑,腿都打折了。 毛团儿却也没敢进门,只隔着窗子招呼婉兮,婉兮推开支窗瞧出来,心莫名地扑腾了起来。毛团儿眼尖,左右瞧了一眼,见屋内并无旁人在,便笑嘻嘻打招呼:“姑娘手巧,做出的饽饽连皇上都爱吃。今儿正好来给主子娘娘送东西,一时嘴馋,想跟姑娘讨两块饽饽吃。” 婉兮便也故意跟他绷起了脸:“没什么好的,就剩几个杂拌儿,你不嫌弃就拣了去随便嚼一口吧。” 婉兮说着端过饽饽匣子来。里头有掰剩的半块萨琪玛、一卷驴打滚、一条长白糕。 毛团儿也不客气,伸手就都给抓过来。婉兮忍不住笑,拍了他爪子一记,回头去炕琴抽匣里拿出两张晒干的苏子叶,回来将饽饽给包上才塞给他:“都不是现做的,有些硬了。你要是嫌弃就喂狗喂鸟都无妨。等下回你提前告诉我一声儿,我给你现做就是。” 虽说这哈哈珠子从在花田初遇就跟她不客气,不过这两回传递物件儿,可多亏了这小子,她心里谢着呢。 毛团儿笑嘻嘻接了,回头看没人注意,便将一个物件儿塞进婉兮掌心。 婉兮心尖突突直跳,赶紧攥紧了手。只这么攥着,便觉似乎只是一张纸,仿佛并没有什么要紧的。 毛团儿完成了差事,欢欢喜喜咬了口萨琪玛:“嘿,姑娘这做饽饽的手艺是越发好了。现如今啊,不光滋味好,这形儿看起来也好看着呢!” 婉兮的脸登时便又红了一层。 当初她给皇帝送的那些饽饽,的确是看都没法看的。 她哼了一声,索性将窗子关上:“您慢走,不送了。” . 毛团儿走了,婉兮听见外头传来女子们的说笑声:“万岁爷给主子赐了‘九九消寒图’,不如咱们也依样描一张挂起来,每天一笔,‘写九’消寒玩儿吧!” 婉兮垂首悄然展开了自己掌心的纸张——原来也是一张“九九消寒图”。 只是这张上头不是字,而是一幅梅花。一枝上有九朵,每朵上有九个花瓣儿。这便是要用从冬至数九开始,每天描红一瓣,合起来就是九九八十一天。待得梅花红遍,数九便也尽了。 整张图上只有四个字,不是宫里匾额上常见的皇帝楷书御笔,而是换成了如银钩铁画一般的瘦金体。 那四个字是——九尽春深。 134、画九 134、画九 乾隆六年。 宫中节项一直忙到正月十五,才算是基本过完了。从冬至祭天,到腊八敬佛祖成佛,二十三坤宁宫祭灶,二十四封印交泰殿,再到除夕守岁,正旦明窗开笔、祭祖、祭堂子、太和殿朝贺、重华宫君臣联句……连续两个月间,各种祭祀礼仪、召见蒙古王公和宗室大臣,皇帝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圆融君臣、宗室,朝廷与地方部族的关系,忙得脚不沾地。待到终于忙完了正月十五上元日,二月的八旗选秀名单也已呈上来了。 李玉将名单送进养心殿的时候,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翻那褡裢看。就在皇帝手边还摊放着大臣奏报免安徽宣山等地雹灾的奏折…… 李玉明白,皇帝这是看折子看累了,或者熬神了,这才暂时搁下奏折,偷偷看一眼那褡裢。 因褡裢上头绣着“斋戒”二字,此时又不是斋戒之时,于是皇帝都不方便时时带在身上,更不宜随手查看,只能这样如偷偷摸摸一般地看。 李玉心下也忍不住跟着酸酸涩涩地叹了口气。 . 皇帝听见李玉的脚步声,便将褡裢塞回袖口去,抬眸端然看过来。李玉忙跪倒:“皇上,礼部呈上圣祖爷后裔中适婚宗室名册,以及户部呈上的八旗待选秀女名册,恭请圣览。” 皇帝微微扬眉:“放下吧。” 李玉寻思了一下才说:“距离二月尚有些时日,奴才斗胆请皇上示下:是否……要进后宫散散?” 皇帝便眯起眼,唇角却是微微一勾:“李玉!” 李玉忙摘下帽子磕头:“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想说……算算月份,海主子的临盆之期就要到了。皇上一向以皇嗣为重,故此老奴才……” 李玉话还没说完,眼前却已出现了皇帝的靴子。李玉便忍住笑,没再继续说。 皇帝哼了一声:“还不给朕更衣?” . 皇帝到了长春宫的时候,婉兮还在后罩房里忙她的绒花。 如今做通草花她已能信手拈来,只是传自江南手艺的绒花,她还有些不熟练。皆因绒花都是蚕丝所制,手艺便要更细巧。 窗外忽然传来拍掌声,她便愣住,手里好容易刮毛的蚕丝,一下子又乱了颜色次序。 她听见院子里簌簌响动,知道是皇后带着头等女子和二等女子都出殿跪迎,她身为使唤女子却没这个资格。便不由得丢开做了一半的绒花,爬到炕里去,耳朵贴着南窗听。 从冬至到正月十五,所有宫宴等场合,皇后带在身边的自然都是素春等头等女子,她没资格。于是算到今日,她也已有近三个月没见过他。 院子里拢音,隐隐传来他清越嗓音:“都起来吧。” 随后他的声音便没入了正殿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凝肃,再听不见半点声响。 婉兮叹口气,从炕里溜出来,出溜下地。掀开妆奁,隐秘地从最下层的抽匣里拈出那张消寒图来。 一日一笔描红,算到今日,她已将几乎将满树梅花全催开了。 他说“九尽春深”,她画上的花倒真的已开好了。 135、抬举 135、抬举 正殿里,皇后也喜滋滋将皇帝赐下的那九个字擎来给皇帝看:“妾身也亲谒寿东宫,抚养在温惠贵太妃膝下的和敬也每日都将皇上赐下的消寒图一笔不落写满。” 温惠贵太妃是康熙的和妃,曾抚养过皇帝,于是皇帝便也将除了永琏之外的皇子和公主们也送到寿三宫,放在康熙帝的太妃们膝下抚育。唯有曾经的嫡长子永琏是放在寿康宫的皇太后膝下抚育。 皇帝点点头:“从冬至以来,我一直忙于前朝,后宫诸事有劳皇后。” 皇后含笑道:“实则后宫中衣食住行自有内务府大臣们供奉,嫔妃间的事也自有太后做主,妾身并未做什么,只是从中协调罢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算算日子,海贵人将临盆了。朕知道皇后便连过年都每日亲去看望。” 皇后欠了欠身:“是妾身应当的。回皇上,海贵人和皇嗣皆安好,临盆就在这几日,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以及保姆、乳母等人均已备好,只待海贵人喜讯。” 皇帝点头:“稍后皇后陪朕去看看海贵人。” 皇后含笑却是福身:“妾身想向皇上求个恩典:婉兮在妾身宫中已做了半年的使唤女子,她心灵手巧,秀外慧中,妾身有心想叫她做二等女子的上差,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成为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便意味着可以伺候在皇后身旁,身份仅次于素春等人而已。 “二等女子?”皇帝却陡然扬眉:“皇后身边缺二等女子么?” “回皇上,妾身知错了。”皇后心下激灵一跳,忙蹲身:“妾身只是想婉兮继续做使唤女子,便着实委屈了她,这便忘了位下女子皆有定额的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叹了口气:“算了,大过年的。既是皇后宫里的事,皇后便自己看着办吧。”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妾身谢皇上的恩。”说罢转头看了素春一眼。 素春便蹲身为礼,悄然退出去了。 . 婉兮跟着素春朝正殿走。回廊幽长,她只能看见素春的背影,不知怎地,她总觉今日的素春有些心事重重。 在几个头等女子中间,婉兮跟献春最亲厚,对素春最打怵。许是因为素春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吧,便素日里对人也最严厉。 婉兮小心问:“姑姑,倒不知我要为何事谢恩?” 素春却头都没回,“你要明白,这都是主子抬举你。如今主子肯给你机会,你要知道如何回报主子。” 婉兮垂首,真心实意点头:“我明白的,从我入宫至今,事事都多蒙主子照拂。我只是不知,要因何事向皇上谢恩?” 素春深叹一声:“别问那么多了,主子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就是。” 一时已是到了正殿,素春便换上了一副笑,进内福身:“回皇上、皇后主子,婉兮在外面求见,来叩谢主子的恩典。” 皇后瞟了皇帝一眼,便抿嘴含笑:“婉兮最是灵慧。外头也冷,皇上不如宣她进殿吧?” 136、无意 136、无意 婉兮听传走进正殿去,正见皇后由挽春扶着正走出来。婉兮忙跪倒,“奴才谢主子娘娘的恩典。” 皇后扶着挽春的手,抬眼望向对面大红墙上的毗卢顶,努力笑笑:“你进宫已半年,宫里的情形,你也都该看清了。皇上忙于前朝,分给后宫的时间和心力都有限,后宫的女人总要自己为自己挣得生存。本宫知道你并不喜欢宫里;可是你不用怕,有本宫在。只要你一日还在本宫的身边,本宫就会护着你一日,这后宫上下没人能动得了你分毫。” 婉兮便忍不住微微皱眉,却也只能深深垂首说:“奴才谢主子……” 皇后便扶着挽春的手那么去了,婉兮深吸口气转头望暖阁里,犹豫着该进还是该退。 “既来了,还跪在外头做什么?”暖阁里传来皇帝的声音,不远不近,不高不低。 婉兮只得深吸口气:“奴才叩见皇上。” 李玉笑着扶起婉兮,待婉兮入内后,亲自将大红门带上。 . 因着过年的缘故,就连一向素淡的长春宫暖阁里,也多了几抹喜庆的红。无论是悬在墙上的大红福字,还是坐褥新换的红锦套子,抑或炕几上的托盘,处处漾着喜庆。 皇帝就坐在那一片鲜艳里,目光里涌起潋滟的微波。 “过来。” 终是两个多月没见,婉兮便忍不住撑着胆子抬眼盯了他瞧。大过年的,他竟瘦了。 婉兮手指悄然攥紧衣角,磨蹭着走过来,咬住嘴唇咕哝:“……这是皇后主子的宫里,可是我一来皇后就走,叫奴才不安。” 已是到了近前,皇帝一条腿下地支住脚踏,已是伸臂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她不肯入他怀中,只勉力撑着炕沿儿站住。 却还是红了脸,忍不住睁圆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他。 “长大了~”他点漆一般黑的眼也都落在她面上,再火热滑下她身子去:“个头儿却没见长,哼,许是都被心眼儿坠住了。” 婉兮便如同被点燃了一般,只觉自己快在他目光下头成了灰。 他便也笑了,轻哼一声:“养心殿你不愿去,我来长春宫却又叫你不安……你叫我该怎么办?不如你也有自己的宫,日后我便只去你的宫里看你,不必再顾忌别人。如何?” 婉兮心下忽悠一跳。 他凝着她,攥紧她小手:“二月是八旗选秀,后宫里的位分也要进一进。我想也一并也进封了你,让你也有自己的宫。我便将永寿宫指给你住,好不好?” “皇上!”婉兮心下激灵一惊,连忙跪倒:“皇上今日来看奴才,就是要说这个的么?那皇上就误会了,奴才并无此心!” “你个小丫头!” 皇帝俯身,一把将她扯起来,带进怀里,恨恨盯住她的眼睛:“九尽春深……朕在斋宫里,在这忙得脚不沾地的正月里,却一日都没落了‘画九’。朕笔下画九,心里更是想着个名字里也带九的丫头,每多画一笔就仿佛距离她又近了一步。瘦尽灯花,就是念着等二月九尽便可正式进封了你。朕整整盼了这么多日,你却要告诉朕,你对朕并无此意?” 137、金兰 137、金兰 婉兮被他攥在眼前,退不开,也不敢挣扎。只能一瞬一瞬之间看清了他眼中涌起的悲伤和失望。 她心下也疼,只能轻轻阖上了眼。 “……可是皇上是皇上,四爷是四爷。奴才愚钝,虽已留宫半年,却还没办法将四爷看成皇上。奴才的褡裢,是绣给四爷,不是绣给皇上。” . 他忽地松了手。她一时失去支撑,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只望窗外:“是因为小九么?或者你更希望,二月里朕是将你指给小九!” 婉兮心下便咯噔一声,急忙爬起来跪倒:“皇上误会了!九爷他,并无此意!” “你说什么?” 皇帝倏地又转过头来,垂眸紧紧盯住她:“你说小九他,并无此意?——难道他从未对你诉说过,还是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心下咚咚激跳。 她深吸一口气,反而抬起了头,望住了皇帝:“奴才若说是因为九爷,皇上会迁怒九爷么?奴才若说不是因为九爷,皇上又肯相信奴才么?” 皇帝不由得转回头来,紧紧盯住她的眼。 他已发雷霆之怒,她虽一张小脸也是苍白,可是那双眼却并不慌乱,反倒更是黑白分明。 他便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了和田玉十八子垂下的穗子:“小九是什么样的人,朕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下同样清楚。所以只要你肯说,朕就信。” 婉兮的心忽悠一晃,不知怎地,鼻尖儿便酸了。 她俯首再拜:“皇上当真是误会,九爷素日与奴才不过是闹着玩儿罢了。奴才跟九爷拈香结拜过的,九爷是哥哥,奴才是——兄弟!” “你说什么?” 皇帝本满腔的怒气和失意,却冷不丁被她最后一个词儿给猝不及防说乐了。 “你给朕说清楚,你怎么成了他兄弟了?” . 婉兮的脸便也跟着红:“回皇上的话,彼时奴才遵四爷嘱托,陪九爷查勘旗地私卖一事。奴才为方便出入,便改换男装。奴才跟九爷原先是兄妹相称,却没正式拜过,那日正好在外头路遇庙宇,便正式去拈香换了帖子。” “彼时奴才穿着男装,旁边又有高僧在,于是在神佛前便自称兄弟……神佛不可欺,于是奴才就是九爷的兄弟了。” 皇帝也是惊讶,这一脸的笑竟然怎么都收不回来了,只能伸手指着婉兮:“你,你……你说你该叫朕拿你怎么办!” 皇帝笑了,婉兮自己却还松不下这一口气来。 “奴才触怒龙颜,是奴才该死,不论皇上怎么罚奴才,奴才都甘愿。只求皇上万勿迁怒九爷……” “哼,你还是护着他。”皇帝语气里透着酸意,不过面上的笑意还是浮漾生姿:“不过朕也可以给你一个定心丸:小九不止是你的九爷,也不仅是朕的国舅,他更是朕的臣子,是朕一步一步用心栽培的大臣。” “天下是朕的天下,这天下却又并非朕一个人的天下。只有能臣才可以帮朕创下盛世基业,所以朕看重小九,不是因朕一己喜好,而是相信他有能力为天下、为百姓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目光轻垂,落在她面上:“朕还不至于为了这一刻的不痛快,就迁怒给朕看重的臣工。” 138、问心 138、问心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垂下头去。 皇帝盘腿转过来,盯着她发顶:“……你的话我也听明白了:你在意的不是皇帝,而是四爷。你本来不会做饽饽,却肯为了四爷,做得一日比一日更好;你原本躲着皇帝,却肯为了四爷绣好了褡裢。” 婉兮的脸如火烧一般地热。 “冬至之前做煮饽饽,你那一刻没把我当成天子,只当成一个冬至应该吃饺子的普通人。外人只在乎天子的祭天之仪,生怕行差踏错;只有你惦记着四爷也是个人,也想在冬至时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饺子。” 他下地,亲手拉起了她。双眸灼灼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四爷?” . 婉兮心跳如鼓,又心乱如麻。 她不敢迎上他的眼,便红着脸阖上了眼帘:“……四爷,奴才说过,还想等到二十五岁放出去呢。” “先别管那个!”他的手劲不觉又加紧了些,攥疼了她的臂:“回答我刚刚的话:你,喜不喜欢四爷?” 婉兮勉力摇头:“奴才不敢说。” 他轻哼一声:“此时问你话的不是皇帝,是四爷。皇帝有雷霆之怒,可以治你的罪,迁怒给你的家人,会让你不敢说真话;可是四爷不会。四爷只是个人,只想听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 婉兮心下生起酸酸甜甜的痛,不敢面对他殷切的目光,只得悄然阖上了眼帘。 花田初见那日的情形,又无声浮现在她眼前。 彼时她抹了一身的蜂蜜,满身狼狈;他以玉笛抵抗蜂群,还不忘了帮身畔的傅恒拨打,那样与蜂群激斗之际,他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记得他清眸转过来的刹那,她记得他眼中浮起的了然。她相信,他彼时实则一眼就看出了她就是始作俑者,可他看向她的目光却清澈而温柔,毫无怨怼和责备。在他自己性命攸关之际,却还吩咐侍卫来救她。 普通人尚且难以做到如此,更何况他的身份何等贵重!他如何可以为了她,就自己甘冒那样大的险? 那时她便知,这辈子她欠他。 重得,值得用命来还。 所以对于四爷的感情,她心里有清清楚楚的答案。她只是没想到,四爷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这大清的皇上! 她多希望四爷只是四爷,不是皇帝。可是她却不得不一日比一日更明白,这件事由不得她来决定,甚至都由不得他自己来做主。 一切的安排,上天都早已做好,由不得谁来改变。 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狠下心垂首:“……奴才,不知道。” . “我不信你不知道!”皇帝眼中倏然腾起两团焰火,“你次日再来看我们,一见到我已是红了脸。” “后来就算你与小九说话,可是你的心思却分明还都在我身上。我的每次靠近,都叫你呼吸变急;我每说的话,你也都立即回应……” “你在情事上还是一张白纸,你彼时根本还不懂如何掩饰自己。你现在说的都是违心的话,你骗不过我。” 139、作赌 139、作赌 婉兮心上便如被捣了一拳,窒闷地痛。 他也深吸一口气,语气已是不自觉放柔:“小丫头,你难道不明白,彼时我又为何因你而亲自迎出门来,嗯?” 婉兮不敢呼吸。 他轻笑,眼中闪过一丝羞赧:“实则花田那日,我早先看见了你。你独自坐在小山岗上,目光放得又空又远,连我从你脚下走过,你都没看见。” 皇帝紧紧凝视着她:“你自己想得太出神,却不知道就因为你身上抹满的青桂的蜜,你身后左右引得蝴蝶翩迁飞舞。我被这奇观震撼,可你个小丫头懵懂地坐在万花丛中却不知有人盯着你看;你更不知道,花田虽美,你却才是最为动人的那一抹妍色。” 婉兮努力地想要尝试重新呼吸,可是每吸一口气,心口便是针刺一般的疼痛。 “我只是没想到……”他苦笑一声,忍不住掐了她手腕一把:“彼时叫你想的那么出神的,竟然是如何逃过选秀,如何不叫我遇见!” 他手腕一转,修长指尖穿进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这就是缘分,是上天安排好的。你想逃都逃不了,我更不会容你逃了。更何况你此时已在宫里,便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松手。你也最好死了那份儿心。” . 他的话,竟叫她几乎无力招架。 她只能用力压抑心下的悸动,仰头勇敢地望住他:“依皇上的话,皇上喜欢的当是那一瞬的美色,抑或是奴才的年轻。” “可是皇上圣明,又如何不知,美色终会化作枯骨,年轻也转瞬即逝。况且皇上是天子,三年便是一番选秀,皇上身边的美色和年轻便总不会缺少。皇上喜欢我又能喜欢多久?我如何敢只为一瞬心动,就在这红墙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皇帝眯起眼盯住她的眼睛:“九儿,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胆子!就凭你这段话,朕都可以要了你的命,再要你全家为你陪葬!” 婉兮心下也是一抖,“可是皇上方才说了,此时皇上是四爷,不是天子!” “可是四爷是想听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攥紧她的手,十指紧缠,痛得她宛如十指都要折断,“你跟我说的,哪里是实话!” 她垂下眼帘:“奴才……没欺君。奴才是真的不知道。皇上说得对,奴才在情事上还是一张白纸,所以奴才又怎么能分辨得清楚,究竟什么才算是真的喜欢了?所以奴才说不知道,便是大实话!” “我只听说过倚老卖老,倒没听说过倚小卖小的。”他手腕一震,扯得她又是向前一个趔趄,险些直接倒进他怀里:“不过我今儿,倒是见着活的了。” 婉兮咬住嘴唇。 他凝着她,神色却点点和缓下来。松开手,放她去捏疼断了的手指。 他转身坐回炕上去,轻哼一声:“不过你问得好,我也赞成你该有此问。那一瞬对你心动,我也觉猝不及防。这些年……我身边的女子都是皇考直接指到我身边,容不得我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知道,她们既然被指给我,我便有责任对她们好,让她们这一生可以依傍着我,安身立命。这是我对她们的责任,这责任和包括了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却与喜不喜欢无关。不知者谓我多情,可又有谁知,登基之前我还不知情为何物。” 他顿了下,悠然抬眸。 “所以其实我也不想承认,遇见你的时候我虽然大了你十几岁,却未必就比你懂的更多。所以你现在问我,我喜欢你的除了美色和年轻之外还有什么,我竟无法作答。” 他轻轻阖上眼睛:“我只能以时光作答。九儿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我们都以时光为注,看看等你年老色衰那一天,我会不会就不喜欢你了?” 140、十年 140、十年 婉兮心头也是悄然一撞。 “可是……这不公平。”她悄然垂下眼帘:“人这一辈子的时光终究有限,我若与皇上做赌,待得年老色衰那天若证明我的担心是真的,岂不将这一生都输尽了?” “你个小丫头!”皇帝不由得咬牙切齿。 婉兮却并不闪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勇敢地迎住了他的凝视。 他无奈地叹口气:“你今年已是十五,距离宫女子被放出去的年纪还有十年……那好,你我便以这十年为期。这十年间,你若肯信了我,我要你主动侍寝,住进永寿宫去——那永寿宫,我都为你空下来留着!若……我有违此心,我到时便放了你出去,遂了你心愿,可好?” . 这一晚婉兮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睡。 实则她给皇帝的问题,若换了她自己来答,又何尝有解?可是他却肯容她来问,竟肯给她时光寻解,她便已说不出拒绝的话。 心中万般愁结,次日一早她便去向献春告假,想要到储秀宫去看语琴。 宫中相伴,唯有语琴才能稍吐心事。 没想到献春却笑:“从前你请时辰,我不必回过主子就敢做主;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已是晋了二等女子。你若再请时辰,便需向主子或者掌事的素春禀告,我都做不得主了。” 婉兮这才吃了一惊:“我已是二等女子?” 献春是真心实意替婉兮高兴,上前攥住婉兮的手:“这是主子的抬举,是好事,此后你便可以在皇后身边伺候;无论主子赴宫宴、春夏去园子、秋日行围等,你也可以跟着同去了。婉姑娘你脸怎么还白了?” 婉兮努力地笑笑:“是怕我学规矩学得不到家,在主子面前伺候难免犯了规矩。” 献春便拍拍婉兮的手:“不必担心。主子已经示下,日常的伺候自然还有素春和我等担待,不用你每日到主子面前去立规矩。唯有特殊时刻,主子亲传你的时候,你再去眼前伺候便罢。没有差事的时候,你自还可自在着。” 婉兮反倒更笑不出来,努力撑了撑唇角:“谢姑姑提点。我先去跟素春姑姑请时辰了。” . 婉兮到了储秀宫,刚到语琴居住的西偏殿门口就迎面正撞上念春。念春笑嘻嘻地行礼:“婉兮,恭喜!小女子这厢有礼,婉姑娘还不打赏?” 婉兮一怔,随即笑着扑上去掐念春:“你消息倒灵通,不过我再怎么也只是二等女子,怎比得陆小主身边你是最近的,若来日陆小主进了位分,你还不是现成的一等女子!” 婉兮跟念春笑闹惯了,说话倒不留嘴。却冷不防一抬眸,看见语琴已是迎到了门口。因听了婉兮的玩笑话,却是愣在门口。 婉兮心下一颤,忙停了玩笑,上前给语琴请安:“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姐姐切勿生小妹的气。” 语琴过来亲自扶起婉兮:“你说什么呢,我怎会生你的气?你原说的没错,是我自己无能,还累得念春白白跟着我还当着使唤女子,连个身份都晋不了。” 141、想争 141、想争 婉兮扶着语琴进屋,小声劝慰:“姐姐切勿多心,皇上绝不会是忘了姐姐。后宫进封原不是想封就封,必定有固定的时辰;且册封礼仪式繁琐,事先还要交礼部制冠服、拟定册文,制作玉册或金册、印宝……这些都需颇多时辰。” “再说下月便有八旗选秀,皇上届时定会将姐姐一并封了位分,姐姐不必忧心。” 语琴拍拍婉兮,努力笑笑:“这道理我也明白。不过冠服、册印,乃至册封礼都是嫔位以上才有。以我身份,初封便也只为答应、常在,又哪里有那么多繁琐仪轨?如果皇上想封,随口便可封了。便是人家承乾宫的秀贵人,那还是贵人位分呢,皇上说赐不是也赐了?” 语琴垂下头去:“总归……是我不得宠罢了。我也听说过,前朝康熙爷、雍正爷的宫里,都有曾侍寝过、却一辈子都没有位分的,等先帝驾崩后,只能一同混住在寿三所。比不得太后有慈宁宫正殿、寿康宫寝宫;也比不得有太妃尊号的能住寿三宫;她们只能如宫女子一般,数人合住在寿三所里……一个‘所’字便与‘宫’字,有了天差地远之别。” 语琴转头望来,妙目中已是隐约含泪:“婉兮,我也许将来就是此等命运。我本就是汉女,我不沦到此等下场,又还会有谁会沦到如此下场?” 语琴的话刺痛了婉兮的心,婉兮攥紧语琴的手:“不会的。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姐姐何苦早早边说这丧气的话?汉女又怎样,纯妃娘娘同样也是汉女呢,还不是位列妃位,家族皆奉旨入了满洲正白旗?” 语琴便笑了,轻轻摇了摇头:“纯妃有今天,还不是因为她诞育了皇子?在这宫里,有宠才能有子,有子才能有根基啊。” 语琴抬眸,目光放远:“婉兮,我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你说皇上心里都有数,叫我别算计,不要争,争也争不来……我等了,可是我却什么都没等来。我现下倒是更明白,宫里的女人为什么都要争,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争了。”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姐姐!” 语琴柔婉一笑:“我喜欢皇上,我也希望皇上能喜欢我。除了喜欢,我也更有害怕。为了这喜欢和害怕,我便也不能不争。” . 时光静袅,婉兮只得按下自己的心事,静静陪伴语琴。 两人相对无语,婉兮便取来自己这些日子做的绒花来。 “姐姐是江南人,刺绣手艺又好,定会做这绒花吧?不如姐姐教教小妹,小妹手拙,怎么都做不好。” 语琴看见熟悉的绒花,终于莞尔:“你怎学起绒花了?我记着你此前一直忙着通草花来着。” 婉兮点点头:“可是重阳一过,通草就都干枯了,没法再做通草花儿。皇后主子性喜俭素,头上不戴珠玉,除了通草花,就是绒花。这半年来皇后主子待我极好,我无以为报,便想着再替主子试着做几朵头戴的绒花。就算主子寻常在宫里并不戴我做的,我心下却也还是欢喜的。” 142、荣华 142、荣华 “绒花者,谐音‘荣华’,所以便是皇后娘娘也乐于簪于发间。”语琴清眸流转:“这绒花起源说来都是在江南三织造。每年织锦裁制皇上的龙袍、娘娘们的宫装,总有剩余边角余料,弃了着实可惜。便有巧手工匠将那些余锦里的蚕丝都重新打散了,以鬃刷打毛,做成像生花的样子。” 语琴说完,却见婉兮妙目盈盈盯着她笑。 语琴一抚面颊:“你笑什么?” 婉兮眨眼:“江南三织造归属内务府管辖,三位织造大人皆为皇上包衣,所以这织造府里的事儿寻常百姓绝无可能知晓……况姐姐是汉人,又不在内务府旗份下,怎会知晓?” 语琴便红了脸:“你想说什么?” 婉兮垂首一笑:“姐姐出自江南陆氏,陆氏为大儒之家,却无资格直接送姐姐进宫。我猜姐姐进宫选看,不是走州府的路数,而是被身为皇上家奴的苏州织造送进来的吧?” 语琴一声轻叹,“什么都瞒不住你个小妮子。” 婉兮拈了一朵绒花在手上瞧着:“皇上的心,其实倒不难猜。当年八旗入关,在江南也曾犯下诸多杀戒,造成江南士儒世家多年不肯归心。如今大清基业已稳,江南便再不是兵争之地,而是成了大清的钱粮所由来之处。便从圣祖,乃至皇上,都正在设法圆融与江南仕宦的关系。” “便如满洲与蒙古多年联姻,皇上便将希望寄托在纳江南士族女儿入宫一事上,以此来向江南仕宦家族表达诚意。姐姐是此等‘和亲’之人,纯妃娘娘也是,乃至乾隆元年便早故去的黄氏嫔同样是。”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姐姐说纯妃娘娘有今日地位,皆因有皇子的缘故。在小妹看来,是,却不全是。母以子贵是有的,但在皇上心中更要紧的是纯妃娘娘出自江南仕宦家族的身份。” “纯妃娘娘的母家同样讳莫如深,小妹无缘知晓她母家具体情形,可是单凭她父亲的名字——苏召南,便可见其家族乃是书香世家。” 语琴微微偏首,便也点头:“是啊,‘召南’二字当出自《诗经·召南》。能这样轻易化用典故为名的,必定是诗礼传家。” “摆在姐姐前头,便有两个最好的榜样:其一为贵妃,其二便是纯妃。虽说贵妃无子,却有母家倚仗;纯妃有皇子依傍。但是究其根本,贵妃和纯妃在皇上心中有分量,都是因为她们有汉家女儿的琴棋书画、温柔婉转,更因她们能叫江南汉人看见皇上满汉并重的心向。” 婉兮静静看语琴一眼,缓缓说:“所以……姐姐也要知道自己在皇上心中,最为贵重的是什么。姐姐就算要争,也要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争;绝不可如宫中其他人一般,只知道算计旁人、打压对手、利用新人。那些手段,终究瞒不过皇上的。” 婉兮含住自己心下的一声叹息,掰开语琴的手,在她掌心写下:“姐姐当真要争,小妹能给姐姐的只有四个字:想他所想。” 语琴剪水双瞳便倏然一亮:“我懂了。” 婉兮一笑莞尔:“姐姐出身大儒之族,诗书画礼皆是旁人所不及,实则哪里用小妹提醒呢,姐姐只是一时心急蒙住心罢了。” 143、皇子 143、皇子 二月二,龙抬头。皇帝赴大高元殿祈雨。其后又赴先农坛扶犁亲耕。二月初七便传来好消息,海贵人诞下皇嗣,更是个皇子。这便如上天赐下的嘉许之意,叫皇帝也是甚为欣喜,为皇五子赐名永琪。二月十三,更是进海贵人为愉嫔。 二月春来,本该是万物复苏,可是前有愉嫔生子、进封,后头紧接着就是八旗选秀,后宫中诸人便心下没一个痛快的。 二月十四这日众人到皇后宫中请安,一大早素春便来叫婉兮早膳后到皇后跟前伺候。 皇后的旨意来得有些意外,婉兮心下不由忐忑。这还是她入宫半年以来第一次跟后宫诸人全都见面,婉兮忍不住低声问素春:“姑姑,主子娘娘身边有几位姑姑在,本不缺人伺候。听闻主子曾有示下,小的本可以不必每日到主子面前去立规矩……怎么今儿,主子却召小的去跟前伺候?” 素春扬了扬眉:“主子是原本这般示下。不过你终究已是咱们长春宫里主子位下的二等女子,总归要让六宫皆知晓。主子今儿叫你到跟前伺候,便是叫你给各宫主子请安罢了。” . 娴妃这日正窝了一肚子的气进长春宫,刚踏上正殿台阶,就瞧见了肃立伺候在门外檐下的婉兮。 宫女子的区分,正殿和寝殿的门槛便是一个标准。素春等头等女子可在门槛内伺候,婉兮即便已是二等女子,也只有站在门槛外,唯有本主儿吩咐才可入内。而其他使唤女子便连到月台上的资格都没有。 娴妃一瞧婉兮站的位置便明白了婉兮身份的变化。她不由得扭头看了跟在后头的凤格一眼,便在婉兮面前停住了脚步。 “哟,我道这是谁,远远瞧着恁是眼熟。却原来是那个摔傻了的丫头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一个摔傻了的却还能站在这中宫正殿的月台上伺候,堂堂皇皇地成了皇后跟前伺候的上差女子!” 凤格便也跟着冷笑:“果然意外。我还以为我是看花了眼呢。” 娴妃便是冷笑,转眸瞟向正殿内,扬声道:“皇后主子这是怎么了,再体恤下人,也没这个体恤法儿吧?日后这宫里什么傻的、呆的都能这么被抬举,那这后宫里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婉兮心下悄然一跳,忙双蹲请安:“奴才给娴主子、秀主子请安。” “哟!”娴妃故意连退后几步,也不叫起,反倒惊吓似的盯着婉兮看:“还会请安了?还知道尊卑有别了?本宫怎么记着,当日在御花园里,就是这个奴才胆大包天,目无尊卑,竟然敢与本宫顶撞!” 娴妃的嗓门儿大,这一吵嚷开来,便整个长春宫前院都是回声。正殿内已经先来的嫔妃,以及刚到门口的贵妃和语琴,便都听见了。 一时整个长春宫前院里鸦雀无声,人人自危。 婉兮蹲礼在月台上,二月的风尚带着寒意,穿过廊檐朝她扑来。 “小妾给娴主子、秀主子请安!”贵妃一把没拉住,语琴已是不顾一切奔上前来,挡住婉兮。 144、唾盂 144、唾盂 一见是语琴扑过来,娴妃笑声更是脆生:“我道是谁,原来是汉女陆氏!哦,不,现在不能这么叫了,人家不是已经侍寝了吗~秀贵人,你倒提醒下本宫,她侍寝之后皇上封了她什么位分啊,我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凤格本就记恨语琴抢在她前头侍寝,于是便掩口而笑:“回娴娘娘的话,不是娘娘贵人多忘事,而是皇上压根儿就忘了给咱们陆姑娘一个位分……从重阳之后直到今日,已是半载,咱们陆姑娘依旧还只是贵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啊。说得好听是小主,说得实在些,就也根本还是官女子罢了,跟咱们身边使唤的都是同样身份。” “哟,怎么会这样儿!”娴妃咯咯冷笑:“皇上怎么会压根儿就忘了咱们陆女子啊?哦对了,按着宫规,即便是侍寝过,可以被称为小主了,可是一日没有位分,一日便还等同于宫女子,那咱们陆女子也还要跟其他宫女子一样,应该同样承担劳务、伺候主子的,哦?” 凤格点头:“娴娘娘说得对。” 娴妃眸光一闪,转头盯了塔娜一眼。塔娜手里正捧着娴妃的唾盂,她便也会意,走过去将唾盂递到语琴面前。 婉兮心下一颤,忙上前想要抢先接过唾盂来。 “还轮不到你!”娴妃冷叱:“你给本宫规规矩矩跪着,本宫还没叫你起来,你若再敢擅动,本宫就动用宫规罚你!” 语琴忍住难过,轻轻向婉兮摇了摇头,继而抬手接过唾盂来。 娴妃垂首一声咳嗽,语琴紧咬牙关,手捧唾盂木然走过去,打开唾盂的盖子,送到娴妃口边。 娴妃举袖掩住口,无声地吐了一口唾沫。可是那唾沫却没落进唾盂里去,而是恰好就唾在语琴手背上。 娴妃细眸高挑,挑衅地盯着语琴,仿佛就等着语琴反抗或者哭泣。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朝语琴兜过来,语琴两手捧住唾盂微微颤抖,却生生忍住了。甚至都没有在娴妃面前擦到手背上的唾渍。 “陆小主……”婉兮的心仿佛被搓成了八瓣儿,已是快要落下泪来。她自己怎样倒都无所谓,她并不怕;可是本就柔弱的语琴不该为了她而承受这样的折辱! 语琴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恬静一笑:“不知娴主子还有何吩咐?” 娴妃也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得一时倒想不起什么来。她抬手约略扶了扶鬓:“吩咐自然还是有的,难得你有眼色……” “娴妃已经欺人若此,还想怎样?”娴妃话还没说完,贵妃高云思在家下女子绣眉搀扶下,虚弱地走上月台来,拦在语琴身前:“语琴执礼相待,娴妃你为上位之人,也该知道收敛!” “哟,哟~”娴妃故意倒退三步,上下打量贵妃:“贵妃娘娘说句话都要喘上三喘,我都心疼了。我说贵妃娘娘,你就别多这个嘴了,我劝你还是好好站在一边歇着吧。别回头好人没当上,反倒送了卿卿性命!” 145、跪下 145、跪下 “放肆!” 出乎所有人意料,贵妃纵然颤抖得如风中落叶,却出声坚定:“娴妃,本宫身为贵妃,位分在你之上。你竟然当着本宫的面,说出此等诅咒,本宫哑忍你多年,此时便是为了语琴,也不能再忍!” 贵妃深吸一口气,扶着绣眉的手缓缓站直:“娴妃,跪下!” 这多年来,无论是在重华宫潜邸,还是在这后宫,贵妃虽然位分在娴妃之上,却生生受了多年的气。今天云思竟然摆出贵妃威仪来,着实令众人都是吃惊。 “你,你说什么?”娴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退数步,惊愕地盯住贵妃。 贵妃虽面色苍白,然一双妙目幽黑而坚定:“本宫再说一遍:娴妃,跪下!” . “跪下?就凭你?” 娴妃面上惊色一点点被冷笑替去。她扬眉上下打量贵妃:“高云思,你别忘了你自己本是什么货色!汉姓包衣女,潜邸时不过是伺候本宫的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本宫面前摆贵妃的威风!” 贵妃面上越发苍白下去,廊下的风一下一下抽在她面上,叫她要用力撑住绣眉的手,才能勉强站住。 “是么?若贵妃威仪不够令你跪下,再加上本宫的威仪呢?” 就在此时,长春宫正殿大门一开,皇后扶着素春的手,卓然而出。 . 门外一众女子忙都蹲身请安。 皇后走到贵妃身畔,亲自伸手扶住贵妃,共同面向娴妃:“娴妃,本宫身为中宫,奉册宝主内治。难道本宫说话你也不听,总要本宫率领众人到养心殿前跪请皇上,你才肯依么?” 娴妃紧咬牙关,不得不跪倒下去,可嘴上还是说:“主子娘娘又何必抬出皇上来?有话说话,只要有理,妾身自然拜服!” “你要说理?那好。”皇后高高扬起下颌:“你方才针对语琴、婉兮的话,本宫也都听见了。可是本宫顾着皇家的脸面,因她们一个是学规矩女子,一个是官女子,被你训斥几句,倒也不碍规矩。不过本宫的话,你要听清了,本宫不是说她们当真有错,本宫不过是顾着皇家的脸面,顾着你是皇考亲指的侧福晋,是皇上亲封的娴妃罢了!” “可是谁知你不知收敛,愈演愈烈,竟敢当面顶撞位分在你之上的贵妃,更诅咒病中的贵妃,本宫便不能不管!” 皇后转头怜惜地看一眼语琴和婉兮:“况且语琴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婉兮是本宫位下的二等女子,纵然有错,也只该由本主儿责罚。娴妃纵在妃位,却也轮不到娴妃越礼代行!” 皇帝自登基以来,逐步规范《宫中则例》。这些规矩便是《则例》中明确的,娴妃也不敢不认。她只得咬牙:“话是如此,可是她们两个顶撞的却是妾身。妾身倒也懒得亲自教训她们,也想把她们两个交给本主儿责罚,可是彼时贵妃虚弱,主子娘娘您又没在场,妾身不过不想劳烦二位罢了。” “那些话便不必说了!”皇后轻哼一声:“娴妃想说理,本宫既已将理摆得清楚,娴妃你认还是不认?” 众目睽睽之下,娴妃只得紧咬牙关。因上了旗头,无法叩首,便行代替叩首的抚鬓礼:“妾身,受教了!”目光却是狠狠滚过语琴和婉兮去。 146、玄奥 146、玄奥 这一早的请安,便因娴妃的这场大闹而不得不草草结束。 娴妃当众下跪,回到宫中便恼得将桌上的瓷瓶举起来,便要砸到地下。 塔娜一见便惊得连忙上前扶住娴妃:“主子消消气!这宫中陈设皆在内务府记有《陈设档》。若这么砸了,叫内务府大臣知道了,又免不了要到皇上跟前儿嚼舌;皇上若知道了,还指不定要怎么生主子的气……” 娴妃跺脚沮丧地叫,不得不将瓷瓶放回桌上,回头瞪住塔娜:“那本宫砸自己母家送进来的物件儿总行吧?你告诉我,哪件不是在内务府记档的,给本宫拿来!” 塔娜急忙跪下:“主子……这又是何苦?” 塔娜纵然不明说,娴妃却也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摇头苦笑。 “是啊,是啊。本宫母家就算是辉发贝勒的后裔,可是本朝不过担着个无关紧要的差事罢了。一无权势,二无财富,三又无那些汉家的学识……纵然本宫生辰也有物件儿送进来,可是统共又有几件?本宫又有脸面摆得出来几件?本宫总归比不上皇后母家煊赫、贵妃母家富贵。故此,她们才敢联起手来,在后宫众人面前,这样作践我!” 塔娜也跟着难过,“可是主子却有一样,是这后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旁人都没有的——主子是先帝亲指给皇上的侧福晋!此等荣耀,就连贵妃都没有,就算贵妃后来也为侧福晋,可她是先当了十数年的使女,后来才超拔来的;没有指婚,没有婚礼,如何能与主子您相比?” “先帝?”娴妃摇头苦笑:“可是先帝已经不在了……” “可是太后还在!”塔娜跪着扶住娴妃的手臂:“先帝纵然不在,可是先帝的指婚,太后便一定会代为坚守;就连皇上也不能违。” 娴妃眼中也是微微一动,垂眸望著塔娜。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要本宫多去太后宫中走动,学着皇后那低三下四的模样,去讨太后的欢心?” 塔娜垂下头:“……主子对太后低三下四,总好过今儿向贵妃下跪,您说呢?” 塔娜一句话正刺中娴妃心上最痛之处。 她给皇后下跪无妨,她却怎么都受不了竟然当众跪倒在从前的使女高云思面前! 娴妃紧紧攥住手指,任凭指甲套的尖儿扎进肉里去:“你说的对。本宫今儿遭了这样的作践,本宫便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太后原本也是不待见高云思,只要有太后扶持,我便早晚能将今儿这口气散了。” 娴妃心意已定,脾气这才缓缓平复了下去。 午时用过膳小睡了一晌,梦里又是在长春宫的一幕。眼前那一拨一拨的人缓缓散去,她在梦里又站在婉兮面前。 她便倏然睁开了眼,一头冷汗坐起来。 “说到归齐……今儿这一切,都是因那丫头而起!我当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二等女子,非但那陆氏护着,就连贵妃、皇后也不惜与我撕破脸了护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47、表礼 147、表礼 因皇五子永琪降生之事,皇后亲率内廷主位齐诣太后宫,向太后行礼报喜。 太后也郑重其事,升座慈宁宫正殿宝座,接受一众主位的六肃三跪三拜大礼。 太后又得一位皇孙,自然是欢喜的,只是皇后和安寿都瞧得出来,太后的笑并没从面上一直扎根到心底去。 说到归齐,海贵人纵然也是蒙古八旗的出身,可终究家世低微,不是太后期盼的身份贵重、可堪国祚的皇子。 礼罢,太后带着一众内廷主位退回寿康宫去,太后自去寝宫褪下礼服,换了常服再出来相见。换了常服的太后便也如同普通人家的婆婆一样,多了些慈祥的气息。一众内廷主位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皇后亲自起身行礼:“儿臣这个礼是替愉嫔和永琪行的,因愉嫔尚未满月,不能亲自前来行礼。愉嫔和永琪给太后请安,祝太后安泰祥宁。” 太后捧着水烟壶便笑了,抬手虚扶一把:“好,好。哀家安。快起克。” 一时嫔位以上的主位们都赐了座,唯有皇后还亲立在太后炕边儿上亲为伺候着。娴妃瞧着,忍不住瞥了立在身边的凤格。凤格也会意,挤了一个笑。 太后自与皇后说着话:“小满月该赐下的赏银和表里,可都预备好了?” 皇后含笑答:“回额涅的话,儿臣都已启奏皇上,预备下了。按规矩贵人生育皇子,小满月之际赏银一百两,表礼二十匹;只是儿臣想着,皇上已经赐封了海贵人为愉嫔,儿臣便以为还是应按照嫔位的赏赐,赐给银二百两,表礼四十匹为宜。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太后便也点头笑笑:“皇后说得甚合哀家的心思。愉嫔出自蒙古八旗,身份是旁人比不了,按着嫔位来给,也是应当。” 一听太后这话茬儿,娴妃便笑了。借着喝茶的当儿,掩着口跟凤格说:“什么身份旁人比不了啊,蒙古八旗不过是比那些个包衣女、汉女强些罢了。非要说什么蒙古八旗的身份,也得是说她祖上。她祖上是来自科尔沁草原,可是她自己不过是出自南苑海子。” “南苑海子的都是什么人啊,那些不过是守着海子,替皇上打牲捕猎的罢了,前明用的都是最下作的阉人~~本朝用的纵然也是正身旗人,身份却又比包衣好到哪儿去?皇后掩掩藏藏却是选了这么个人,还真叫本宫惊讶。” 皇后便瞧见了,含笑道:“看娴妹妹说得这么开心,倒不知是在笑什么?可是本宫或太后说了什么话,叫娴妹妹觉得好笑了?” 娴妃便一眯眼,冷冷盯住皇后。不过却也随即换上一副笑脸,起身朝太后行礼:“五阿哥平安下生,妾身好歹同为妃母,高兴是自然的。看太后亦是满面笑意,难道皇后主子不高兴么?” 皇后含笑敛眉:“本宫身为中宫,这后宫所有的孩子,便都是本宫的孩子,待得学会说话了,都要叫本宫一声母亲,本宫自然开心。娴妃却不是五阿哥的母亲,伴驾多年却没生养过,本宫倒担心娴妃无法体会身为母亲的心情。” 148、类偷 148、类偷 娴妃扬眉冷笑:“我是没生养过,可是我今年不过二十四,还年轻。比不得皇后虚岁已经三十,又因生过数胎,早伤了元气;总要好生保养,才可能有希望再有皇嗣了。” 太后不由得瞟了娴妃一眼,转头将水烟壶递给安寿。主仆两个交换了个眼神。 太后轻轻咳嗽一声问皇后:“海氏的封号拟为‘愉’?嗯,哀家觉得甚好。” 皇后立即收回心神,躬身含笑道:“皇上亲自择定的封号,儿臣也觉得好。愉者,乐也,愉嫔在皇上祈雨、亲耕大礼刚毕之时便诞下皇子,可见永琪此来,适逢天意。若此,怎不叫皇上觉得愉悦呢~” 太后便点点头,对娴妃说:“娴妃,你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室福晋。你伺候皇帝也已多年,该有所出。你倒该向愉嫔多多讨教,早些给哀家也诞育个皇孙出来。” 娴妃却觉刺耳,不由得仰头一笑:“谢太后。是钟粹宫的地气儿好,纯妃、愉嫔都生皇子;活活将妾身承乾宫里的地气儿给压灭了。” 娴妃说着走过去,伸手从安寿手中接过太后的水烟壶,叼在自己嘴里,以火镰点燃了,小心吸了几口,待得烟嘴儿里的气息顺了,火烧匀了,这才重又奉与太后。 这是满洲旧俗,媳妇要为婆婆点烟。皇后因从小醉心汉学,自己并不抽烟,便连这满洲旧俗都不会了;倒是娴妃因家里是满洲旧族,不肯汉化,所以与这些老礼儿反倒更懂些。 而即便是这简单的点烟,旁人也并无资格。皆因娴妃本是侧福晋,跟皇后一样,同样是太后的媳妇。 太后瞧着娴妃一板一眼地做完,这才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水烟壶来,任凭娴妃也站在身侧。 娴妃便忍不住得意,瞟了皇后一眼,又斜斜瞥向一脸苍白的贵妃去。别看贵妃此时位分在她之上,可是这站在太后身侧的资格,贵妃都没有。 娴妃一时得意,便忍不住垂首以满语与太后笑说:“媳妇虽不精汉学,不过近日倒因为皇上赐给海氏的封号,查了查《康熙字典》。那字典里头啊,却说‘愉’字亦假通‘偷’字。” 娴妃说着故意瞟着皇后:“媳妇倒忍不住想,愉嫔生子是好事儿啊,怎么这个孩子偏生得偷偷摸摸?是什么人偏要偷偷摸摸在这事儿上做手脚呢?!” . 娴妃这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是面色一变。 皇帝亲赐的封号,按说这话说完便该治罪。可是娴妃也是聪明,搬出来的偏偏是《康熙字典》,倒叫任何人都不好反驳。 太后皱了皱眉,放下水烟壶:“什么偷偷摸摸!那不过是从前有人不会写字,误将‘偷’写成‘愉’罢了。” 娴妃连忙蹲身行礼:“太后指正得是。媳妇是满洲格格,于这汉学倒不甚通,自然也分不清什么‘愉’啊‘偷’的,只是觉着这两个字长得一个眼睛鼻子嘴罢了。媳妇今儿便要自省,日后可千万别一不小心将愉嫔叫成‘偷嫔’才好。” 149、烟熏 149、烟熏 嫔妃们都去了,寿康宫中终于又恢复了宁静。 太后又要了一袋烟,独自静静地吸着。 安寿小心地提醒:“今儿的烟火气已够足了,太后何苦再多抽一袋烟?虽说这些青条的烟气都被水滤过了,可是吸多了,还是会伤了脏腑。” 太后便是一哼:“是啊,今儿的烟火气着实大了些。看来愉嫔这五阿哥生的,叫多少人七窍生烟,已然伤了脏腑。” 安寿笑笑,“各位主子们毕竟还都年轻,便难免压不住火气。只是老奴觉着,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该到太后面前撒开,何苦叫太后跟着一起被这么烟熏火燎的?” 太后便哼了一声,将水烟壶交给安寿:“便连皇后也沉不住气了。” 安寿用赤金的小挖子将火给摁灭了:“娴主子执媳妇的礼数,给太后点了烟就走了,这火还得老奴来灭。” 太后便也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比不上皇后。看来哀家还是抬举娴妃了,也难怪皇上不喜欢她。” 安寿便笑笑:“太后心下总归是已有了看好的人。” 太后便也瞟安寿一眼,微微一笑:“是啊,等新人入宫就好了。” . 正说着话,有宫女进殿禀告:“皇后主子复归,求见太后。” 太后便扬了扬眉:“哦?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少顷皇后重又入内,向太后行礼:“儿臣已是出了寿康宫去,可是路上总是忖着自己方才在太后面前,言行恐有失当。儿臣深恐扰了太后,叫太后挂怀,这才立时转回,重向太后请安。” 太后便笑了:“难得你如此贤惠。实则无妨,哀家就也当婆媳之间说说笑笑罢了。” “太后无忧,儿臣便放心了。”皇后温顺含笑:“儿臣还想跟额涅求个恩典。” 太后点头:“你说。” 皇后垂首道:“从前永琏蒙额涅接入寿康宫中,亲为养育。如今……他已走了快三年了。” 一提到永琏,太后和皇后不由得都眼中含了泪。 太后叹息一声,轻轻摇头:“哀家只出了皇帝这么一个儿子,本想着在孙儿福分上多补足些。永琏是哀家的心头肉,却没想到哀家与她的缘分,只得那么几年……” 皇后便跪倒:“儿臣昨夜梦见永琏,他告诉儿臣说放心不下玛嬷(满语:祖母),担心玛嬷身边没有了他的陪伴会孤单。可是永琏孝顺,恐扰了太后清梦,才不愿直接入太后梦中,有话都委托儿臣来传。” 太后登时泪珠儿滴下来:“这孩子,哎,这孩子……为何不来哀家梦里,哀家也想他啊!” 永琏甫满月就被抱来寿康宫养育,太后对永琏的感情,甚至要比皇后还要深。 皇后垂泪道:“是儿臣不孝,无法宽慰太后思念永琏之心。儿臣便斗胆请求太后,便将和敬接到寿康宫来吧。和敬也是儿臣与皇上的嫡出,眉眼性情都与永琏肖似,想来也能略为宽慰太后思念永琏之心。” 太后停住落泪,微微愣了愣:“只是和敬一直养育在温惠贵太妃宫里,这若接出来……” 皇后忙点头:“温惠贵太妃也将和敬爱如珍宝,儿臣深感于心。只是和敬今年已十一,该到了留头待嫁的年纪,想来皇上指婚之期已不远。若论女子仪德,太后自为天下表率,于是儿臣窃希望和敬能在太后身边,学得一二。” “温惠贵太妃处,儿臣也自有交待。五阿哥即将满月,儿臣会请皇上的示下,送五阿哥到温惠贵太妃宫里养育。” 150、谢恩 150、谢恩 陪着皇后从寿康宫出来,素春小心瞄着皇后的神色。在悲怆之外,皇后嘴角却隐隐挂起了一丝微笑。 素春忍不住低声问:“公主本在温惠贵太妃身边好好的,主子又何苦送公主到寿康宫立规矩?太后身边的规矩严,咱们公主又何曾受过这样的拘束……” 皇后叹了一口气:“我如何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再有三两年,她就要出嫁了,最后留在宫里这几年,我自然也愿意叫她自自在在的……可惜,永琏已经不在了。太后身边这个缺,就得靠她给我补上。不然总有人会设法抢先占了去。” 皇后轻轻闭上眼:“今儿你没瞧见么,娴妃竟然都肯主动替太后点烟了。她进宫这么多年,何曾这样主动趋奉过?” 素春心下咯噔一声:“主子的意思是……娴妃也想走太后的路数?” 皇后黯然点了点头:“说到底,贵妃身子弱,本宫之下身份尊贵的就是她。若论子以母贵,她若生下皇子来,身份总在其他人之上的。若再有了太后的扶持,便是本宫也防不胜防。” 素春心下也跟着难过:“其实若是二阿哥还在,主子又何必还要与她争?如今,主子总归要设法将养身子,定要再诞育一位嫡皇子才好。” 皇后笑了,怆然垂首:“将养身子自然要紧,可是若无皇上的恩宠,就算身子调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素春紧咬牙关:“不是还有婉兮么!只要她还在主子身边,皇上就一定会来咱们长春宫,那主子就一定还有机会……” 皇后攥紧了礼服襟口垂下的彩帨:“可是,谁知道呢?若哪天皇上按捺不住了,直接召幸了她,赐给她别宫居住……那皇上就不会来长春宫了。” 素春目光一冷:“那就不能叫她走!必须要她明白,在这宫里唯有倚仗主子才能活下去。” 皇后这才缓缓笑了。 只是这抹笑容掩在暖轿窗帘之内,连素春都未曾得见。 . 皇后回到长春宫,却见语琴正立在正殿阶下。 婉兮陪着语琴,连忙上前请安:“禀主子,陆小主已经等候多时。” 皇后温煦点头微笑,走上去亲自扶起语琴,握了握她的手:“虽说已是二月,可是这宫里的风,还是比你们江南的要冷。你又何苦立在这风里头?” 皇后说着沉脸盯了献春等人一眼:“陆小主来了,你们怎么也不迎到配殿里去暖着?若叫陆小主受了风寒,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婉兮便也跟着献春一起蹲身请罪。 语琴连忙也一同双蹲:“主子娘娘切莫迁怒于姑姑和婉兮……是奴才自作主张非要立等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是后宫之主,奴才本该持此礼数。” 语琴说罢,黯然一笑:“奴才之前在娴主子跟前都能亲奉唾盂,主子娘娘在主子娘娘跟前就更该不缺礼数。” 语琴的话说得皇后也是轻叹一声:“瞧你,这可怜见儿的”。她伸手握一把语琴:“来,到寝殿说话。” 婉兮陪着语琴,只能送到门槛外。婉兮捏捏语琴的手:“奴才只能送到这儿了。姐姐自去吧。别忐忑,待会儿我想法子送果子进去,陪你去哈~” 151、大凤 151、大凤 皇后进里间换了常服,这才又出来相见。 语琴再度行礼:“奴才此来是替贵妃娘娘,以及奴才自身,向皇后娘娘谢恩的。” 皇后便也明白了,是那日叫娴妃跪下之事。皇后点头笑笑:“是娴妃自己嚣张跋扈,你和云思都不必放在心上。这后宫只要还有本宫一日,便不会容她欺侮了你们去。” 语琴取出一个小锦匣,双手奉给皇后。 素春忙上前接过来,呈给皇后。皇后打开了看,便是微微挑眸:“哦?绒花?” 但见锦匣里是一枚真丝刷绒加入银丝支撑,攒成的一枚正红大凤!大红的凤簪活灵活现,如浴火而鸣,玉声震宇。 “好巧的手艺!”皇后也不由得惊叹。 语琴红了面颊:“回主子娘娘,奴才是前儿瞧着婉兮正为主子娘娘做绒花,便也想为主子娘娘尽一份心意,连着这几个昼夜亲手赶制出来。倒不知主子娘娘是否喜欢。” 皇后摇头赞叹:“啧啧,瞧瞧,江南来的女孩儿,手艺就是我们这些来自关外的所比不上的。” 皇后微顿,目光在语琴面上停留一刻,才又缓缓说:“婉兮的手艺也已是巧的了,可是她做的通草花好看,若论起这绒花的手艺来,却与语琴你无法相比了。语琴你终究是出自江南,于这些丝锦之艺最为精进,宫中无二。” 语琴这才笑了,连忙又是一礼:“奴才自进宫以来,诸事都多仰主子娘娘照拂。奴才无以为报,只进这一份心意罢了。主子娘娘若肯偶尔簪佩发间,便是奴才无比的荣耀。” 皇后便笑了,将绒花凤簪交给素春:“好好收着。待得八旗选秀那日,本宫要着礼服,陪太后和皇上一同选看秀女。本宫一向不御珠玉,正想着那日礼服冠上还缺一枚合适的大凤簪。可巧儿这就有了。” 语琴一时喜不自胜,忙又行礼。 正在此时婉兮已是备了饽饽果子到了门槛外求见。 皇后便望了素春一眼。 素春没急着走,含笑捧着那支绒花凤簪立在皇后身边,絮絮地问该放在哪处匣子,或者抽屉里。 . 皇后叫进,婉兮含笑迈进门槛来行礼:“奴才给主子和陆小主备了些饽饽果子。” 皇后便笑:“难得你有心了。” 婉兮便起身将饽饽送上皇后的炕几上去,一偏首,目光不经意滑过素春手里那支绒花大凤。 皇后含笑问语琴:“这样大的一支绒花,本宫从前倒未曾用过。语琴,倒不知这样大的真丝绒花,应当如何收存才合宜?” 语琴红了红脸,垂首道:“素春姑姑同样用柞蚕丝的帕子包了,外头再包一层高丽纸,防尘防潮便好。” 婉兮便歪头朝语琴笑笑。 这样大、这样精巧的绒花大簪,果然只有陆姐姐才做得出来。她自己就算费半年的工夫也做不出来呢。 . 皇后咬了一口饽饽,不由得抬眸望婉兮:“这口味……” 婉兮偷偷朝语琴眨眼一笑,然后答:“回主子的话,这是奴才将打牲乌拉处新贡的松塔,剥出松子来,舂成碎,碾了豆面卷子出来。” 皇后便笑了,对语琴说:“这是婉兮给你的心意!关外的松塔,你原是没尝过的。” 皇后尝过一个之后连连称好,不由得吩咐婉兮:“回头重做一笼,进给皇上尝尝。” 152、请托 152、请托 听得皇后这样的吩咐,婉兮不由微微一怔。目光禁不住悄然滑向语琴去。 不过幸好语琴并未听出什么来,还望着她笑。婉兮便连忙施礼告退。 见婉兮走,语琴便也起身告退。 在卡子墙小门处,语琴追上了婉兮。 婉兮含笑迎来:“姐姐有事?” 语琴伸手一把攥住婉兮的手:“……我给皇后主子做了绒花。你,不介意吧?” 婉兮眨眼含笑:“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本就做不好,那日还特地要姐姐教呢。姐姐既然能亲手制了送给主子,我心下自然也是欢喜的。方才那大凤我也瞧见了,我的天,姐姐的手艺可真好,便是造办处那些工匠也没法比!” 语琴这才舒口气:“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婉兮回握住语琴的手,轻轻拍拍:“其实……姐姐的心,我能猜得一二。姐姐如今已是皇上的后宫,没有了退路,在这宫里争得生存,总要寻一方依靠。” “可是说句不敬的,贵妃自己在娴妃面前都无力自保,况贵妃身子实在羸弱。所以姐姐需要再寻一个可以放心的依靠……那日娴妃被罚当众下跪,日后娴妃和秀贵人怕是还要与姐姐纠缠,这宫里也唯有皇后才有能力压服住娴妃,护姐姐周全。姐姐看得明白,姐姐的选择也是明智,见姐姐如此,我替姐姐开心还来不及。” 语琴伸手一把抱住婉兮:“婉兮你一直说要出宫去,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若那一天到来,这宫里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便连句话都无人去说……我别无他法,只能为自己再寻个靠山。” “婉兮,如果你能不走了,该有多好……” 婉兮也回抱住语琴,轻轻拍拍她后背,努力地笑:“姐姐不会有事的。姐姐聪慧本无人能及,待得在这宫里待得久些,自会寻得生存之道。” 语琴抹了一把眼泪,抬眼望婉兮:“方才听皇后娘娘的意思……你要去给皇上送饽饽,便是有机会单独见到皇上,是不是?” 婉兮心下巨震,下意识连退几步,努力以笑遮掩:“其实没机会的。我就是替皇后主子去进饽饽,送到养心殿宫门外,交给御前的人就是了,并不一定有机会见到皇上的。” 这也是宫里寻常的规矩。无论是哪个宫里给皇上进东西,通常都由御前的人转呈了。 语琴便也点头笑笑:“不过,倒是值得一试。” 她说着,忽地抬手从耳朵上摘下一个耳钳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婉兮忍不住心疼。 语琴的耳眼还是她亲手给扎的,结果因语琴是江南人,在这京师里总是水土不服,那耳眼便迟迟都不好。这冷不丁摘下耳钳来,便有可能又扯动了皮肉,沁出血来。 语琴虚软一笑,将耳钳包到婉兮掌中,“婉兮……我求你帮帮我。” 那还带着体温与香气的耳钳就在掌中,婉兮已是明白。她不知该做如何神情面对语琴,只能垂下头去:“……姐姐,我若见不到皇上,又当如何?” 153、松子 153、松子 “你能见着!” 语琴却紧紧握住婉兮的手,掌心温暖:“婉兮,我深知你有何等聪慧。只要你想见,你便一定有法子能见着!” 语琴两眼涌起殷切的期盼,深深凝视婉兮。 “婉兮,我自己人微言轻,连随便走出储秀宫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来长春宫,也总要以替贵妃谢恩的名义才能来。内廷之中尚且如此,我就更没机会到养心殿去。唯有你,才能帮我达成心愿。” 婉兮咬唇垂下头去。 语琴指尖一点点染上风的凉意:“八旗选秀近在眼前,等新人入了宫,皇上兴许就更想不起我来……我必定要在新人入宫之前,替自己赢得一个位分。婉兮,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 整个午后,婉兮都一个人窝在长春宫的膳房里剥松塔。来自关外山上野生的大松塔,一个个足有拳头大,要掰开腋状的硬壳,才能将松子一颗一颗剥出来。松子外头还另有一层硬壳,总要用小锤子小心砸裂开缝儿,才能将白白胖胖的松子仁儿给完整地取出来。 取出完整的松子仁儿后,又要炒熟了,炒香了,然后才能放进石头舂里舂成碎。然后与黄豆面子混在一起,擀成大片儿,最后碾成卷子。卷子上还要再洒一层松子碎,上屉蒸熟了。 这饽饽做得反正也需要工夫,她便一不小心直做了整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终于做得了。 皇后主子的口谕不可违,陆姐姐的托付也不可辜负。她拍拍脸颊,笑笑,将这松子豆面卷子装进食盒。 . 她故意绕了个远,没从一向出入养心殿的后门走,反倒绕到前头去。 反正常规时,人家养心殿的后门也不开。而前门左右都是值房,只要她一来,值房里的太监就知道了。 门上的太监进去通禀,李玉接着消息就一扬眉毛。心说:怎么从正门来了?魏姑娘今儿这气不顺呀~ 既然是从正门来的,那他就不方便亲自迎出去,免得人多嘴杂。他便把毛团儿叫过来,低声嘱咐:“知道分寸吧?” 毛团儿便也叹了口气,嘀咕了句:“我算上了这套车,下不来了……” 李玉瞧着徒弟那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忍不住给了他后脑勺一记:“胡嘞嘞什么?还不快去!” 宫里的规矩,太监之间的师徒,便如寻常百姓的父子一样。师父老了,便要指望着徒弟帮着养老送终。李玉既选定了毛团儿当徒弟,总归希望这孩子出息。 . 毛团儿到宫门外迎着婉兮,左右瞧瞧:“姑娘既然从正门走,是打算把物事交给我就完了,是吧?得嘞,我接着了,姑娘自可去了。” 婉兮盯着毛团儿那德性,都给气乐了:“不介,我在宫外等着。这是皇后主子叫进给皇上的,我还得替皇后主子等皇上一句回话儿呢。” 毛团儿便也乐了,这才上前打个千儿:“姑娘要等也进来呗,正殿月台上有抱厦,姑娘到那等就行。没的皇上要是知道我敢叫姑娘站在宫门外头站着,我的腿还要不要?” 婉兮背了手,盯住毛团儿看好几眼,“我知道了,以后我要想整治你就这么着,看你还敢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 154、点背 154、点背 毛团儿便也笑,陪着婉兮往里去。一路上絮絮地解释:“……我哪儿敢对姑娘鼻子不是鼻子啊?我那是后怕,叫姑娘你给吓的。那时候儿主子和九爷身边除了我,就一个御前侍卫,姑娘可明白我这一身的责任有多大!要是皇上有半点闪失,我一定被活剐了!我爹娘,我九族全都一块儿也都给剐喽~” “本来一切都好好儿的,可是偏偏就遇见了姑娘。主子竟心甘情愿因姑娘担了那么大风险,好悬将命都搭上……我这个魂儿啊,早就被吓飞好几回了,我能不怨姑娘么?直到现在,我一见姑娘,这腿还打颤儿呢,生怕皇上又为了姑娘奋不顾身再干出点什么来……” “我明白。”婉兮本来想笑,却不知怎地,笑不出来。 忍不住抬眼望向养心殿正殿去,透过南窗上的玻璃,寻找那一抹英挺身影。 毛团儿带了婉兮上了月台,他自进去禀报。稍后出来,神色约略有异。 婉兮便瞧见了,问:“怎了?” 毛团儿咬咬嘴唇,下意识朝后殿方向看了看。 婉兮便轻轻垂下眼帘:“……皇上在寝殿吧?倒不知今晚是翻了哪位主子的牌子。” 都这个时辰了,皇上可不已经该安歇了么。 毛团儿也跟着觉得歉疚,便低声泄了底:“是陈贵人。” “陈贵人?”婉兮在脑海中搜索了一圈儿,也仿佛没什么印象。 进宫半年了,但凡得宠的嫔妃,多多少少也都听说过了,不过对这位陈贵人却是着实少人提及的。 既然少人提及,便是无宠。一个无宠的贵人,破天荒被翻一次牌子都能叫她给赶上,婉兮只能说自己今儿的点儿真是背到家了。 “那我先走了。”婉兮垂着头转了身:“你帮我呈给皇上,就说是皇后主子送的,别说是我来的。” . 婉兮蹶哒蹶哒地走,大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地抽着。却刚走到宫门口儿,毛团儿就从后头撵出来:“姑娘留步!” “又干啥?”婉兮停步回身,一股子气就都朝毛团儿去。 毛团儿皱皱眉:“皇上叫进去。” “我才不去!”婉兮一跺脚:“陈贵人伴驾呢,我这个节骨眼儿进去碍什么眼!” 毛团儿只得转到头里伸手拦住:“姑娘饶了我。你要是不去,皇上还能饶了我?” “他也太不讲理!”婉兮气鼓鼓的,扭头望向后殿的方向:“旁的时候倒也罢了,这个时候还叫人进去,这,这就太欺负人了!” 毛团儿也知道难为,可还是只能作揖打躬地求:“姑娘……” 婉兮攥紧手,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行,进就进!” 还能怎么着?既然他不介意叫她当面瞧见,那她就去看好了。也拼得到时候彻底死了心,豁出去长个针眼罢了! . 一路跟着毛团儿绕过侧门转到后院去,婉兮跟毛团儿嘀咕:“你们御前的差事,真是难为……不过你还小,你别跟着浑学,不该看的别看。” 毛团儿一脸的尴尬。 婉兮终究还是进了后殿,站在了西暖阁的门前。 那门内,该是怎样一番倒凤颠鸾? 155、尴尬 155、尴尬 婉兮冲毛团儿努努嘴,示意叫毛团儿推门。毛团儿却赶紧一摇摆手,低声咕哝:“有内廷主位在,咱们这时候要是随便推门,就是死罪。” 婉兮只好叹一口气:“行,我不怕死,我自己推。” 寝殿暖阁的大红门可够重,她用胳膊肘怼着,差不点儿要用了吃奶的劲才给推开。结果顾头顾不了脚,没留神宫里所有的门都有高高的门槛,这便好悬一个倒栽葱直接卡进去。 就算整个人都挂在门扇上,好容易稳住了没栽倒,不过一张脸还是早就连惊带窘,红透了。 她本以为门内肯定龙帐缓垂,皇上和陈贵人正在那儿你侬我侬……却没成想好容易站稳了瞧过去,却见炕沿儿上端正坐着的两个人,衣冠整齐,正四只眼睛一齐盯着她呢。 正对着她的,是宫装丽人,应该就是那位陈贵人;而皇帝则本是背对着她坐着,却扭过身儿来盯着她瞧。 婉兮就傻了。 皇帝哼了一声,“果然是一条门槛都不放过!这回还没摔,却也还是傻了!” 陈贵人也忍不住垂首,举袖掩住樱口笑。 婉兮心上便如同一千只大红蚂蚁爬过,尴尬得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可是此时却也只能赶紧请个双腿安:“奴才魏氏婉兮请皇上、陈主子的安。” 皇帝没说话,径自转回头去,也不看向婉兮。 倒是陈贵人亲自起身,猜着元宝底的旗鞋,摇曳地走过来。婉兮眼尖,瞧见了陈贵人裙下的鞋码有些格外小。婉兮心头一撞,便猜中了陈贵人当是缠足的——既然缠足,便定是汉女。 陈贵人走到婉兮面前,亲手扶起婉兮:“快起来。方才那一绊,可磕着碰着哪儿了?给我瞧瞧。” 汉女天成的温柔和细致,叫婉兮颇感燠暖。 陈贵人上下瞧了,方笑:“幸好你不是缠足的。若是换了我,刚刚那一绊,便必定起不来了。” 陈贵人说着却半扭头,瞥向皇帝的方向,微微一笑:“虽说没摔了,可是这手腕还是磕在大红门上,怕是撞着门钉了吧?都乌了。这若不立即用药酒揉开了,可得疼上几日。” 皇帝还是没回头,可是一边肩头却是微微一动。 陈贵人便笑了,朝婉兮眨眨眼,转身朝皇帝方向一礼:“妾启皇上,妾身困了,想先去睡了。” 婉兮两耳就倏然尖叫了起来。 皇帝却淡淡点点头:“嗯,你去吧。” 陈贵人便就这么走了,没留下侍寝,皇帝也没跟上去! 这便如她在长春宫里,她一来,皇后就避出去一样。她成什么人了,岂不万人烦? 婉兮觉着心里堵,攥了攥指尖:“……敢问圣上,奴才来得是不是实在不巧?奴才不敢妨碍皇上,奴才将饽饽送到了——这是皇后主子叫送的,我送完了,这便向皇上告退。” 她身后,大红门却咣当关上。她只来得及回头透过门缝,隐约看清毛团儿的脸。 她心里这个恼:他不肯帮她开门,可是他关门倒是关得手脚这叫一个麻利! 她心下却更梗,扯大嗓门:“皇上,放了奴才去吧!” 156、扛起 156、扛起 背身而坐的皇帝,这才不慌不忙转过身来:“过来。” 婉兮却梗着,依旧跪在地上不肯动弹。 皇帝也没再说什么,只一片腿儿从炕上下来,大步径自走过来,伸手捉住婉兮的手腕。却不是将她拉起来,而是紧接着一矮身,便将她给扛了起来! 婉兮惊呆了,“皇上!” 他哼了一声,径直将她带回炕上去,矮下肩膀,将她撂在炕上。 这宫里的炕,都是大清皇室按照满洲“口袋炕”的旧俗将宫室改建的,大炕很大,不过宫里的口袋炕主要用于坐卧,倒不是睡觉用的。 婉兮原地一个咕噜,滚到炕里去,跟皇帝拉开了距离。 皇帝却也只是原地站着,两手握着腰上的黄带子,居高临下,清眸里闪过促狭。 “……也没都沉,都比不上个傻狍子。” . 婉兮不想去问心底那股毛酥酥的感觉是什么,只得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凝视。 “皇上缘何这么说?皇上难道还扛过傻狍子满宫里走不成?” 皇帝一偏身儿,贴着炕沿儿坐下。那一转身的当,衣袂翩然,宛若鎏金的蝴蝶,穿过灯影翩跹而降。 他扭身望住她:“……二月十四,长春宫那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婉兮倒张了张嘴:“那时皇上在先农坛……”明明是他数日之后才回来。 他扬了扬眉:“可伤着哪儿了?” 婉兮垂下头去,眼前陆姐姐的身影便更加清晰。那天如果不是陆姐姐,她真的难说能全身而退。 她便摇摇头,不看向他:“我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陆姐姐替我受了委屈,贵妃娘娘也气得又是病倒了。” 皇帝细细打量她,点了点头:“储秀宫处,我自会去看她们。不过此时,你不许瞒我,身子上可有伤?就算身上无恙,心里可担惊受怕,夜晚里可做过噩梦?” 他这话,又轻易穿越了她的心防,直刺她心底。 她暗暗骂自己:婉兮,你好歹出息些!怎能凭他一句话,你这心底便又软和了? 她故意绷起脸来,迎向他:“皇上真是折杀奴才。奴才本就是这个命,当日长春宫里的,哪个不是奴才的主子?别说呵斥奴才几句、罚个跪,就算要打要杀,奴才也半点不敢埋怨!” .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那一双清眸里转过万千情绪,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从中看见了嗜血和冷酷。 可是最终,他却还是完美地将所有情绪都融汇成了平静。帝王的平静,叫人永远猜不透的平静。 他伸手过来捉住她手腕,找着她手腕上乌青之处缓缓揉着:“就算你认命,那天的事我也不会就这么放了。你放心,我迟早给你一个交待。” 婉兮心头一撞,眼前还是模糊了。 他小心看着她手腕,柔声说:“那不该是你的命,是被人强安在你身上的。我让你留在宫里,不是让你承受这样的命,更不是叫你被人这么设计的。她们伤了你,就也是伤了我。” “她们欺负你年纪小,却难道也将我当成傻子么?不过幸好你没什么大碍,不然我一个都不会饶了她们!” 157、狡兔 157、狡兔 “皇上多虑了,实则没那么严重。”婉兮忙迎上他的眼睛:“奴才在宫里,也不想多惹是非。” 皇帝眯起眼来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终究还是存着想要出宫的心!你不想多惹是非,是因为你觉着等你出宫了,那些是非便都毫无意义。” 他垂下眼帘,扭身坐回去,不再看她。 “……便连我,在你心里也都是毫无意义的。是你说舍就能舍,随时都能转头而去的!” 婉兮低低垂首,指尖攥紧衣袍。 “皇上……时辰不早了,奴才出来不短了,回去还得复命,相信皇后娘娘还在等着奴才的回话。” 她顿了顿,用力吸一口气,撑起一抹笑容:“更何况,陈主子还在等着皇上。” 他便又霍地转过身来,这一次眸光里又燃起幽幽的火,紧紧盯着她:“倒是我又错了,你明明还是这样在意!你如果当真那么想走,又何必在乎我今晚翻的是谁的牌子,又是谁在等我,嗯?!” 婉兮用力甩甩头:“虽然只是一面之识,可是奴才觉着陈主子是好人。奴才不想扰了陈主子今晚的恩宠……奴才请退。” 他却没说话,只盯着婉兮看。婉兮承受不住,只得偏头去望窗外的夜色。 外头已是夜了,养心殿的夜色又仿佛比这世上任何一处的夜色更为凝肃。婉兮明白,这是因为帝王之威的缘故。可纵然作为帝王的寝宫,这养心殿终究还是太小了。它既无法与皇帝坐拥的整个天下相比,更比不上从前被帝王选作寝宫的乾清宫……这里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都不比民间大户人家的院子大。 在这片屋檐之下的小小世界,人们连一口气都不敢喘重了,言行举止更是要谨小慎微,容不得半点疏忽。 那么身为这一方小小世界里的他呢?他在那样一群谨慎的人环绕之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他岂不是活得就更是累? 心下一动,她便忍不住转眸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还是被他捉住了。 四目相撞的刹那,他忽地轻声一笑。 “怎么了?干嘛那么一副疼惜的模样?你不是正烦我呢么?” . 婉兮懊恼,忍不住地脸红。她还是太小,在他面前总是什么都绷不住。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皇帝含笑轻叹了一声:“……便如今晚,我是翻了陈贵人的牌子,在外人眼里陈贵人就是宿在养心殿了。” “可是你跟我来!”皇帝一把拖住婉兮的手,大步流星牵着她穿过暖阁的门,在这后殿里来回走了一圈儿:“你瞧见了么,东暖阁里有卧榻,西暖阁里一样有。而且不仅这后殿,养心殿还有左右围房,里里外外数十间房,每个里头都设有暖炕、木榻,朕这养心殿里,不是只有一个地方才能安歇!” 他霍地转头过来,黑瞳灼亮:“你,听懂了么?” 婉兮定定看着他,不由自主被他眼中的光芒所摄,却小心摇了摇头:“皇上是说,狡兔三窟么?皇上在养心殿里还循着前寝宫的老例儿,每晚选不同的卧榻,是为了安全?” 158、传讹 158、传讹 皇帝都给气乐了,一副想要捏死她的模样。不过那双清眸里染了夜色之余,终究还是被宫灯点亮。 “这世上唯有聪明人才会装傻~嗯哼,我想说:雌兔眼迷离。” 婉兮心下一悸,急忙背转过身去:“奴才愚钝,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夜风幽幽掠耳而过,这早春二月的风还是凉,可是这静得宛若大坟墓似的宫苑里却因为他们两个的这一刻,而显得有了些生机。 他却绕过来,凑在她身后。手臂自然环住她两肩,陪她一起看廊檐下的夜色。 唇就凑在她耳边:“给你说个故事。” 婉兮微微一怔,心道:天子也会说故事的么? “还是阿哥时,我也曾微服行走民间。听见民间有人嚼舌头,说我玛父曾一晚连御四女。” 婉兮愣住,扭头看他:“啊?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才更清楚意识到他们两个的身高差。她头顶距离他下巴颏还有一些距离呢,她这么望过去正好能看见他光洁的下颌上,隐约萌生的青涩的髭尖儿。 他哼了声:“倒是真的。我每日早膳前都要先看一卷先祖的实录,玛父生前有关这一段儿我倒也看到过。” 婉兮心中无数想要打听的好奇心奔驰而过,可是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只能咬住了手指头尖儿,算是堵上了嘴。 皇帝眼角却笑意更浓:“这算什么,民间还有传得更邪乎的。那些人说什么侍寝之后的主位第二天一早都要到玛父正殿谢恩,而有一次谢恩的便多达三十人,他们便捕风捉影地以为,玛父那晚是御了三十人……” 婉兮眼儿都直了。 皇帝抿住笑意,轻叹了口气:“其实全都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自以为窥着了些许宫中秘辛,实则连这养心殿里是怎么回事全都不知!” 婉兮妙目轻转,便已是懂了。她含笑点头:“我猜,那些个晚上,康熙爷的确曾经宣过四位主位,甚至也可能是同召了三十位主位留宿寝宫……可是却不等于是康熙爷一个晚间便要这么多主位都侍寝,只是让她们宿在其余那些榻上罢了。” 皇帝便笑了,扳过她下颌来,叫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懂了,嗯?” 婉兮脸一红,挣开他的手,连走两步,拉开了距离:“圣祖爷的故事,奴才懂了。若将来在民间再遇见这样信口雌黄的,奴才一定跳上去撕了他的嘴!” 皇帝臂弯空了,便环起手臂,盯着她的后脑勺无奈地一笑。 “嗯哼,我玛父的故事你听懂了,就是听不懂我的。” 婉兮悄然吐一口气,无法不承认自己的心下倒似乎果然是松快下来些。 原来他费了这些周折,只为了叫她明白这养心殿里夜晚的秘密。 “当,当”,殿内鎏金的西洋座钟忽然敲响了起来。婉兮被吸引过去,只见座钟上一扇小门儿一开,一个仕女转出来,水袖悠扬,跳了一支舞。 便连这样精巧神奇的物件儿,都在提醒她时光易逝。这现实的一切都已容不得她再多做流连。 她狠下心,从袖口里摸出语琴的耳钳来。 159、红豆 159、红豆 因那耳钳一直藏在婉兮的袖口里,这会子拿出来,那耳钳上也同样沾上了婉兮自己的体温和气息。她自己的气息和语琴的气息混在一处,便如同她们两人在这宫中这互相扶持的命运。 婉兮心下便更是一定,抬手将耳钳送到皇帝眼前。 “皇上,您可认得这耳钳?” 皇帝微微扬眉,便是一哼:“自然认得。今日认得,当日亦认得——满洲旧俗,旗下女子都一耳三钳。宫中女子耳钳多为金嵌珠,可这耳钳却与众不同。这是红豆,叫我一看便知‘红豆生南国’,而这颗颗红豆那晚就是戴在来自江南的陆氏耳上。” 婉兮心下一颤。 皇帝轻哼:“她来自江南,本不懂什么一耳三钳的规矩。可是她那晚偏偏已经从了这个旗俗,又用了这样的耳钳,我便知是有人指点于她。” 他伸手只捏住她手腕,却没接她掌上的耳钳。 “都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你!” 他轻轻摇了摇头,缓缓无奈笑起:“更何况,就算不看这耳钳,单看那扎出来的耳眼儿,我就也能看出是谁的手艺了!” 婉兮的脸红了。 他瞪了她一眼:“那晚我都替陆氏疼,就你那动针线的手艺……她真舍得将自己的皮肉往你手下送,便可见她对你有多信任。” 他轻叹一声,将她手指扣下去,将那耳钳给包住。 “所以你对陆氏的心……我亦明白。况且她之入宫,我亦有我的主张,所以我也同样不会委屈了她,你自可放心。” 婉兮收回手来,只觉那耳钳在自己掌心点点滚烫了起来。 难怪陆姐姐曾说过,那晚皇上本对她没有什么特别,是后来看见了她的耳眼儿,才与她温柔起来。 婉兮只是这一刻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惆怅。 为了陆姐姐,为了自己;却又何尝……不也是为了这个看似高高在上、主宰众生的帝王? 她深吸一口气,又展开掌心:“这江南红豆,滴滴殷红,宛若相思泪。此时夜色灯影之下看来,便是奴才都觉触目而惊心……皇上,陆姐姐的耳钳不是只为邀宠,实则更是陆姐姐对皇上一片赤诚的心。” 皇帝没说话,只垂首定定凝视着她。 婉兮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面上只露出恬淡的笑。 皇帝轻叹一声,伸长了手臂将她收入怀中。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的头按在他心窝处。 “皇上……”她轻颤,想要挣脱出来。 他却将她臻首按住:“你呀……这后宫里的女人,人人都只为自己算计,只有你傻,拼尽了自己的心气儿,却是为顾着旁人。” “我才没有!”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陆姐姐也是真心待我。皇上不知道,那一日……陆姐姐手背上摊着那唾渍,那么柔弱的她都硬生生扛下来。这情谊,我当珍重。” 皇帝轻叹口气:“我会看着她。若她值得,我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婉兮终于含笑:“皇上放心,奴才也自会提醒姐姐。姐姐终究出身汉女,位分之事无法与秀贵人相比,我会叫姐姐耐心等待,不要过急。” 皇帝忍不住又将她扯回怀里来:“你什么都明白!只是你不肯用在自己身上……小妮子,若你肯留下来,我便答应你,给她一切,可好?” 160、退回 160、退回 婉兮扬脸而笑:“陆姐姐最想要的倒不是位分,而是皇上的心呢!皇上亦肯给么?” 皇帝不由含笑,眯眼凝视这灯影里堆一脸笑意的小人儿。 “说不定我肯呢……不如你留下来,看我究竟给还是不给。” 婉兮妙目清灵一转,已是背过身去:“皇上又诓人!” 说了归齐,总想诳她留下来罢了。 皇帝便也收起笑谑,紧紧盯住她的背影:“……那你究竟肯不肯,为了陆氏,留下来?” 婉兮背着身儿霍地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夜色。 “奴才不会为了旁人决定自己的去留!即便奴才跟陆姐姐情同姐妹,可是奴才也还没愚到要为了陆姐姐就改了自己的命运。去与留,奴才终究都只看自己的心意罢了!” 皇帝听得便是扬眉。虽则略有失望,不过也只能将那失望化作一声怅然叹息。 “行,我也不逼你。总归十年还远,我等着你就是!” 夜色里李玉小心翼翼走过来,硬着头皮禀告:“皇上……宫门将下钥了。奴才是否要通知长春宫一声儿?” 如果今晚确定魏姑娘不走了,也总得给长春宫那边一个知会才行。否则宫门钥匙都收到敬事房总管、内务府总管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那边去了,便是任何人都无法擅自开门走动了。 婉兮面色便是一白,急忙原地跪倒:“皇上,奴才真该去了!” 皇帝阖上眼帘,轻叹一声:“罢了,也免得你为难。便去吧。” . 婉兮在宫门下钥最后的时刻终于顺利回到长春宫。长春宫里还灯火通明,各个屋子都没睡下呢。 婉兮忙先到寝殿求见皇后复命。 本不敢打搅皇后,以为跟素春说就是了。可是素春却木然地望了她一眼,冷冷说:“你怎么回来了?” 婉兮不由扬眉:“小的自然该回来。” 少顷,皇后叫进。 婉兮进寝殿见了皇后,说:“回主子,皇上叫奴才带话,说皇后有心了。” 皇后却看了婉兮身旁的食盒一眼。 素春会意,将食盒捧过来呈给皇后。皇后打开食盒一看,面色便是一变。 食盒里竟然还好端端地放着满盘子的饽饽! “皇上没用?” 婉兮也没想到,便只能小心答:“回主子的话,应当是尝过吧。许是奴才手艺不精,不合皇上的口味,故此剩下的才都退回来了。” 皇后微微皱眉,淡淡挥了挥手:“时辰也不早了,你退下吧。” . 婉兮走了,皇后才又黯然看着那些被退回来的饽饽。伸手拈起一个,木然地送进嘴里咀嚼。 素春见了忙心疼上前:“这些饽饽都冷透了,主子若要用,且容奴才热热再用!” 皇后麻木地咀嚼着:“冷透了的,又何止是这饽饽?” 素春也是焦急:“话说婉兮这是怎么了?饽饽既然被退回来,难道说皇上对她已然无意?可是若说无意,又怎会在养心殿耽搁了这么久?” 皇后将那饽饽咽下,幽幽道:“她去的时辰,已是掌灯了。皇上忙着顾不上也是有的,况那个时辰,御前的人有谁敢去打扰皇上?去问问,今晚皇上翻的是谁的牌子?” 161、无怨 161、无怨 次日一早,嫔妃们又来向皇后请安。大家不过说些有的没的,说到归齐心上都挂着翌日便举行的八旗秀女选看罢了。 除了气病了的贵妃、还在月子里的愉嫔没来,后宫里几乎所有人都赶在这个节骨眼儿来了。众人在殿内坐定,皇后环视一圈儿便笑了:“今儿难得姐妹们都来得这样齐整。连陈贵人都来了。” 在座的,除了语琴和凤格之外,都是潜邸老人儿,谁不知道谁呢。便众人都是隐约一笑。 所有潜邸老人儿,除了已经不在世的,便以海氏和陈氏初封最低,仅为常在;乾隆二年两人才进为贵人。可是此时海氏都已经诞育了皇子,进为愉嫔,便更显得陈贵人的身份越发尴尬。 陈贵人的无宠,在后宫之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谁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就算争,都不惜得跟她争。 陈贵人躬身:“妾身是个闲人,偏身子骨也硬,于是每天早晚都是来向皇后娘娘请安的。难得皇后娘娘今儿倒留意了妾身。” 皇后点头一笑:“寻常倒也罢了,只是今早本宫便不能不多问候陈贵人一声。毕竟,昨晚陈贵人侍寝,想来今早定是乏累的了。” 皇后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便都扑向陈贵人去。 就连嘉嫔金静凇都忍不住冷笑:“哟,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哪。陈妹妹,当真是恭喜了!” 陈贵人淡淡笑笑,不卑不亢:“多谢各位姐妹。” 婉兮随着挽春进来送饽饽,正撞见这一幕。婉兮不由得望向陈贵人去,心下颇有些歉意。 . 不多时嫔妃们便散了,按着高低位分自然是上位者先走,陈贵人最后才离去。 婉兮早等在夹道里,见陈贵人出来了,忙上前请双安。 陈贵人亲手拉起婉兮,含笑问:“手腕子可好些了?虽说我也有心送你些药膏子,可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皇上该赐的必定赐下了,我就不跟皇上抢了。”说着爽朗地笑,仿佛丝毫不受方才的影响。 婉兮便又是要拜。 陈贵人含笑拍拍婉兮的手:“魏姑娘,别这样儿。你的心事我了解,可你不欠我什么。昨晚上皇上翻我牌子在先,你去送饽饽在后,皇上翻我牌子的时候也不知道你要去,所以我可不会糊涂到要怨皇上,更不怨你。” 婉兮心下跟着敞亮,不由得对这位贵人更添敬佩。 陈贵人扶正了婉兮,上下打量:“怪不得皇上喜欢,连我瞧着也极投眼缘。昨晚上没机会跟你多说两句,日后自然还有机会,咱们再好好说说话,啊。” 婉兮诚心又是一礼,仰头便也展颜微笑:“有幸结识陈主子,奴才日后定寻机会叨扰。” 陈贵人走远了,婉兮立在夹道里回望陈贵人的背影。 一个汉女出身、伴驾多年却依旧位分低微的女子,甚至宫中人人都知她无宠,却依然能笑得那般爽朗——这位陈贵人,便是宫中的一个异数,叫她见着了另一种的宫中女子。 陈贵人是一个谜,可是对于此时的婉兮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榜样? 162、双兰 162、双兰 八旗选秀还是来了。这一次的选看又与内务府选秀不同,再不是皇后一人可以做主;这一次她是陪同太后、皇帝一同选看。 尤其是既然太后在场,皇后便几乎从不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在太后征询时,略作回应罢了。 八旗选秀因涉及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人数比内务府旗份下多了数倍,秀女身份又都比内务府秀女高,于是整个八旗选秀的排场比内务府选秀大了不少。 以每天选看两个旗的速度,整场八旗选秀下来,耗费了数天才完。 八旗选秀更重家世,皇帝叫留牌子记名的,多是出自名门的女子。可是这些女子并未纳入后宫,都是指婚给了宗室。 瞧着这个走向,太后便笑了,瞟了皇后一眼。 皇后含笑向皇帝说:“眼见名册上适婚宗室几乎都已指婚,妾身倒忍不住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内里其实确有几个好的,理应留在皇上身边伺候。” 太后点点头:“皇帝也不必拘着。若皇帝再不给自己挑,我这个当额涅的就忍不住要替儿子抢几个留用了。” 皇帝以孝治天下,是著名的孝子,听太后这样一说便也微笑:“儿子这一体一身俱是额涅生的,但凭额涅做主就是。” 又看了几排女子,太后不由得将排单拿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然后便笑了:“第三名秀女,第四名秀女,记名留宫。” 皇后立时看向那排单,但见第三名秀女上写:“满洲正黄旗,叶赫勒氏,和硕额驸揆方孙女,侍郎永寿之三女,小名兰襟,年十四。” 第四名秀女则写:“满洲正黄旗,和硕额驸揆方孙女,侍郎永寿之四女,小名兰佩,年十三。” 皇后便笑了:“真是一对姊妹花啊!瞧她们相貌气度,单得一人已是佳选,更何况同门而出姐妹二人,真是叫人喜欢。”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皇后说得好。这样的佳选,便注定是该进宫,陪伴皇帝左右的。” 皇帝面上淡淡一笑,倒没说什么,只是凝神去看接下来的秀女。 . 秀女选看完毕,即将各定身份。在发上谕前,皇帝先谒寿康宫,问太后的示下。 太后向皇帝尤其称赞了这两位叶赫勒氏的格格,说是系出名门,又是郡主的孙女儿,品格贵重,必定能兰芳宫闱。 皇帝含笑听了,十分孝顺。 太后说完便瞟着皇帝:“依你看,这两个女孩儿入宫之后,该封个什么位分?” 皇帝含笑道:“按规矩,自然是该封为贵人。” 太后轻轻叹口气:“八旗秀女入宫,起封自然都是贵人,彼此之间又有什么分别?这两个孩子身份贵重,若只封贵人,倒可惜了。” 皇帝点头微笑:“一切都听额涅做主。” . 皇帝回到养心殿,李玉来奏,赵进忠来奏,说皇后已经在后殿等候多时。 皇帝含笑步入后殿,皇后起身行礼,小心瞟着皇帝神情,先也陪着微笑:“皇上又喜得新人,妾身给皇上道喜了。” 163、隐人 163、隐人 皇帝亲手扶起皇后,朝皇后眨了眨眼:“那就不瞒皇后了,额涅选中明珠的两个曾孙女儿,而朕自己额外又挑了一个。” 皇后的心一颤:“皇上自己看中的,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倒不知妾身在选看的时候,是否也曾留意过~” 皇帝轻笑了一声:“不在秀女排单里。” 皇后心下便是咯噔一声,无法不想起如语琴等一众汉女嫔妃入宫之事。皇后强作欢笑:“皇上该不会又想添一位江南的妹妹了吧?” 皇帝轻轻拍了皇后手背,眨眼一笑:“还记得海保么?其实人早由海保送来了,不过没进宫里,放在园子了。” 皇后努力地笑:“海保?皇上说的莫不是先帝乳母的儿子,曾任苏州织造兼浒墅关税政的那个海保?” “正是。”皇帝赞许点头。 皇后微微侧身:“可是妾身记着,两年前皇上已经将海保革职查办,查实海保侵贪税银贰拾贰万余两?最可恨的是,这个海保竟然胆敢打着为皇上选妃的名号,四处征买江南女子,被皇上下旨令两江总督张渠查清,惩治。” 皇帝笑了笑,“海保也怕朕知道实情,于是当年倒也的确以进奉南府优伶的名义,送进京来过几名。朕其时不知,后海保案发,朕命人查南府优伶名单,方查到那几名女子。” 皇帝眨眨眼:“内里……果有一名好的。柏氏,出身亦是书香门第;更兼在南府两年,已学会丝竹管弦,更是难得。朕已留用,放在园子里,此番正好一并进封。” 皇后只觉一口气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上不来又下不去。可是她面上还是努力地撑着笑:“皇上怎能如此委屈了那位柏氏妹妹?若早告知了妾身,妾身定然设法周全,总归不叫那位妹妹受苦才是。” 皇后眸光悄然转过皇帝的脸,垂首含笑续道:“皇上本可以将那位妹妹放在妾身宫里,如婉兮一般,先当一阵子官女子。待得机会成熟,便直接点明了学规矩就是。” 皇帝却轻哼一声:“婉兮倒罢了,朕倒舍不得叫柏氏受苦。今儿已经禀明了额涅,额涅已是许了朕将她进位分。皇后便预备一下吧,明珠的两个曾孙女儿,外加柏氏,都要格外关照才是。” . 皇后心上被捣了一拳般,不得不同时面对三个新人。 皇后垂首思忖片刻,不由得蹲身:“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曾许过妾身一个恩典?” “哦?”皇帝垂眸细思:“朕一向爱重皇后,许下的恩典不计其数。一时倒想不起来,皇后此时提及的,是哪个了?” 皇后含笑道:“皇上说过,会借此次八旗选秀之际,赐婚小九。皇上说过,人选要妾身自己挑,挑好了便禀告皇上就是。” 皇帝扬眉:“是,朕说过。皇后看好了哪个,尽管说,朕无不允!” 皇后便又是一拜:“该怎么办呢,妾身真是要请死罪了:说巧不巧,妾身看中的人,却正在皇上所说的新人之中呢~” 164、二嫔 164、二嫔 皇帝凝着皇后,无声地笑。笑罢了才说:“那自然不会是柏氏。” 皇后垂首:“自然不是。” “那便随你说。”皇帝撩袍坐下,意态散淡。 皇后却反倒更紧张,心下反复掂量过两回,最终还是择定了人选。 “回皇上,妾身看中的人,乃是叶赫勒家的四女,小名兰佩的。” . 皇帝去了,皇后颓然坐在南窗下,转头幽幽望向窗外天际。 素春小心道:“九爷的福晋,是老爷和福晋临终前重重托付给主子的……主子便这样择定了,可还没看看那位叶赫勒家的四格格究竟是个什么性儿。” “有出身就够了。” 皇后转回头来,定定看素春一眼:“她是明珠的曾孙女儿,郡主的孙女儿,论祖上更是叶赫部的贝勒金台吉的后裔,身份贵重,配得上咱们沙济富察氏,也当得起本宫的弟媳妇。” 皇后缓缓垂下头去:“更要紧的,是她们如今的祖母、和硕柔嘉公主和耿藩后裔的女儿,是咱们太后最放在心上的老姐姐。太后亲选了她们姐妹,她们进宫之后就自然可依靠着太后越走越高。” “原本就身份贵重,更兼有太后的扶持,便连本宫都不可不早早防备一二啊。况且她们还年轻,又是亲姐妹两个同时被留牌子……本宫便不能叫两个都进宫,以免她们联起手来。” 素春便也听懂了,含笑点头道:“分出一个去,又是收进主子家里;既可分化她们,又可化敌为亲,对主子和九爷便增利而减害。” 皇后努力笑了笑:“好在她们姐妹年纪还都小,进宫的不过十四,比婉兮还小一岁,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挑教。” 素春不由得蹲身行礼:“主子圣明。” 皇后却转眸过来盯住素春:“在皇上正式指婚的上谕发了之前,半点都不可叫小九听见风声。否则那孩子若闹起来,便不可收拾了。” 素春也是面色一肃:“主子放心,奴才定不会走漏了半点风声。” . 叫后宫们多日悬心的八旗选秀一事,终于落下了大幕。 消息阻隔了几日,几日后便通过种种渠道传了进来。 先听说的就是叶赫勒氏,选中当天便赐封了贵人,待得入宫之日,不过时隔几天,便直接晋位为嫔! 这是少有的事,后宫上下人人自危。 然后就又听说了还有一位柏氏,同样是初封贵人,又与叶赫勒氏同日直接晋位为嫔! 整个后宫便炸了。 若叶赫勒氏还有情可原,终究是身份贵重;可是这个柏氏却据说是南府里出来的汉女,在南苑行宫里被藏了将近两年!——这根本不合规矩,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用了真情! . 消息传来的次日,一众嫔妃们来向皇后请安,便个个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娴妃第一个起身,盯着皇后笑:“倒没想到皇后主子还能这么镇定。别看这二位如今只是嫔位,距离皇后主子的位置还远着,可是凭这个晋位的速度,保不齐哪天皇上一高兴,就在皇后主子身畔封了个活的皇贵妃了!” 165、儆百 165、儆百 听见“活的皇贵妃”几字,皇后也不由得微微变色。 论到内廷位分,真正能威胁到皇后的唯有皇贵妃。皇贵妃居皇后一人之下,亦唯设一人,位同副后;若皇后失德被废,皇贵妃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任皇后。 故此,除了在大清刚入关,各项典制尚未完备的顺治朝有过“活的”皇贵妃之外,其后清宫再不封“活的”皇贵妃。以免叫皇后悬心,更叫天下猜测皇后有失德之处。 顺治朝后,那些加封皇贵妃之事,或为贵妃病重,冲喜之用;或为贵妃身后追封。 皇后便坐正,直盯着娴妃,冷冷一笑:“叫本宫好奇的是,娴妃又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皇上自登基以来,数度下旨禁绝向后宫传递消息之事,若被查实,全都立即杖毙!” 娴妃不得不噤声,紧咬牙关盯住皇后。 皇后淡淡一笑,却眸光如刀,刺向凤格:“选秀之事,总管内务府大臣当知之甚详。既然娴妃知道得这样详细,本宫便不得不怀疑,是娴妃身边有出自内务府世家之人向主子通气邀宠!”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刺向凤格去。 凤格大惊,慌忙跪倒:“皇后主子,奴才绝不敢的!” 皇后轻哼一声:“敢与不敢,娴妃却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知之甚详!是不是秀贵人抗旨私传消息,自然可被查实。来呀,送秀贵人去宫殿监,由宫殿监总管会同内务府大臣查实。” 凤格终究是娴妃位下的贵人,皇后直接拿了凤格开刀,娴妃便如面上被左右开弓抽了两个大嘴巴一般。 秀贵人惨叫着被拖出去,皇后抬眸看着娴妃,温煦一笑:“后宫册封之事,唯有本宫曾经皇上和太后亲口晓喻。除了是太后、皇上和本宫告诉你们的之外,你们自己谁都不准私自打听。这规矩不是本宫定的,是皇上定的,更是列祖列宗定的。不管你们是什么位分,敢违了这个规矩,本宫便也保不住你们!” 其实此时后宫里人人都得了消息,可是唯有娴妃当了出头鸟。 娴妃腿一软,跪倒在地。 皇后便笑了:“娴妃这就不必了。本宫猜想,这消息也不是你自己打听的。毕竟你的父兄都只是武职,且品级甚低,没机会知道这些消息的才是。你今早说出来,也都是你位下的人撺掇的罢了。本宫不怪你,相信皇上亦不会怪你。” 娴妃一脸土色,不敢再多嘴。 皇后这才满意点点头:“既然姐妹们都好奇,且皇上已然示下,那本宫就与姐妹们说上几句。此次皇上选看秀女,多为圣祖爷后裔中适婚宗室指婚,后宫里倒没挑几个新人。后经太后再三规劝,皇上才为咱们添了几位妹妹。” “第一位为叶赫勒氏,侍郎永寿的三女,小名兰襟。初封那贵人,昨儿皇上已加恩晋了嫔妃,封号为舒。” “另位柏氏,出身书香门第,初封柏贵人;同于昨日恩旨赐封为怡嫔。” 皇后掩口而笑:“舒,身之舒展也;怡,心之和悦也。姐妹们瞧,就从这两个封号便可看出,皇上对这两位妹妹有多喜欢。” 166、水薇 166、水薇 舒嫔和怡嫔正式入宫那天,皇帝给傅恒指婚的旨意也下了。 傅恒立即递帖子,要进宫求见皇后。素春报给皇后,皇后淡淡道:“令传旨太监去告诉他,今儿舒嫔和怡嫔入宫,我还有的忙。所以就不必见了,待我忙过了这件事,得了空再见他。” 素春心下也是跟着难过,可以想见那从小便养尊处优长大的九爷,接到这道旨意时该有多五雷轰顶。 素春蹲身道:“……主子的心,奴才也能明白。今日若叫九爷进了宫来,九爷一定会抓住婉兮,怎么都不放手了。说不定还会直接闹到赴养心殿求皇上恩典,那便糟了。” 皇后伸手支住额角:“他是我的幼弟,可情分上跟我自己的孩子没有分别。这世上但凡他想要的,我什么都能设法给了他。唯独这个人……他不得求。” 素春垂首叹息:“可是主子今儿若不见,怕也不好。终究皇上下旨,九爷还要去养心殿谢恩的。若九爷逞着性子去求皇上收回成命,那便同样是天大的祸事。” 皇后两道秀眉紧紧蹙起:“是啊,我怎忘了这一节。” 皇后深思半晌,方缓缓点头:“还是见吧。告诉他,叫他到苍震门外值房等着,哪儿都不许去。等我安置完了舒嫔和怡嫔,自召见他。” . 二嫔同日同时入宫,却是怡嫔柏水薇先至长春宫,向皇后行礼。 素春凑到皇后耳边回话,原来舒嫔从神武门入宫之后,却是径直先赴寿康宫,向太后行礼了。 皇后勾了勾唇角:“太后为大,她进宫先拜太后,自也是有的。” 素春低低道:“先拜太后,后拜皇后,礼数上倒是不差。奴才就怕人家眼里心里只有太后,而没有皇后呢。” 皇后笑笑,拍拍素春的手:“不急,咱们慢慢瞧着。” . 一众嫔妃簇拥之下,怡嫔柏水薇果然人如其名,一身汉式白裙,素淡盈盈,宛若水中幼薇。一开嗓,就更是莺声呖呖,那一把嗓子一听就是唱戏吊过的。 皇后先笑了:“怡嫔好可人,果然是我见犹怜。” 柏水薇亭亭又拜:“若得皇后主子怜惜,妾身在这宫里便安心了。” 纯妃含笑道:“瞧,怡嫔不仅嗓音动听,便是说出的话也这样好听呢。” 皇后便笑:“可不。本宫这心下啊,就更是更添怜爱了,真想干脆留在长春宫里,与本宫做个伴了。” 娴妃蔑然上下打量着柏水薇,不由得轻哼一声:“依我看,怡嫔自己怕是更愿意住进储秀宫才是。瞧这风.流态度,倒是更像贵妃和陆女子呢。也是,毕竟都是汉女出身嘛。” 皇后却掩口一笑:“叫你这么说,怡嫔也可住进纯妃的钟粹宫啊。” 娴妃哼了一声:“钟粹宫地气儿好,宜生子。不过我瞧着,怡嫔却不像好生养的。这副身子骨,更适合立在戏台上唱戏;我倒听说,南府里的优伶啊,有为了保持身段,不惜节食贪冷的,便坏了身子,无法生养呢。” 167、兰襟 167、兰襟 柏水薇闻言便笑了,转身朝娴妃福了福身:“妾身刚进宫,分不清各位姐姐谁是谁。所以妾身倒是冒犯了,问一句:这位姐姐诞育了几位皇子、公主?” “你!”娴妃便如心口上被狠狠剜了一刀,忍不住拍案起身:“大胆戏子,敢跟本宫这么说话?!” “什么戏子啊?娴妃别再胡说。”皇后忍了笑,瞟住娴妃:“这可是皇上亲封的嫔位。说到位分,不过仅比娴妃你低一级罢了。待得怡嫔有子,立时便与你同在妃位了。” 娴妃恼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话可辩。只得恨恨盯住柏水薇,心里酝酿来日之计。 柏水薇则又是盈盈一福:“原来这位就是娴妃娘娘,妾身向娴妃娘娘请安了……娴妃娘娘尚无所出倒也无妨,日后咱们一起伺候皇上,一起用心就是。” 娴妃恨得扭过头去:“谁跟你一起!” 皇后微微一笑:“怡嫔坐吧。行了这半天的礼,又说了这么会子话,该累了。如今你已在嫔位,礼部要特为你制冠服、册宝,你需等些日子才可行册封礼。” 水薇含笑又是一礼:“无妨。总归皇上金口玉言已经赐封了,就算没有册封礼,妾身也已是坐实了的嫔位。” 正说着话,外头引春来回,说是舒嫔也到了。 皇后轻轻拍掌:“可热闹,舒嫔妹妹也来了。快请。” 皇后说罢,竟然亲自起身。众人看了便也都起身,几个位分稍低的贵人等,已是迎到门口去了。 稍后便见一位团脸如玉的女孩儿,系着大红的披风,端庄凝然而来。到了门口亲自解下披风交给身畔的女子,踩着旗鞋莲步盈盈走进来,端端正正给皇后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在场几个满洲出身的嫔位不由得低声称赞:“果然是叶赫贝勒的后裔、郡主的孙女儿,这礼行得端庄高贵又好看。” 皇后正座受满了舒嫔的礼,这才含笑,叫素春上前扶起了。 “舒嫔妹妹多礼了。当日秀女选看,本宫远远瞧着便觉妹妹姿容端庄,堪为六宫兰畹。” 舒嫔虽然才十四岁,可是天生的端庄却是骨子里的。她淡淡含笑,神色之间颇有老成:“妾身谢主子娘娘的夸奖。从今日起,妾身伺候在主子娘娘身畔,还盼主子娘娘照拂。” 皇后点头微笑:“自然。大家都是姐妹,都是一家人,自然应当互为关照。” . 见礼寒暄已罢,纯妃不由得问:“倒不知二位妹妹住在哪个宫里?” 皇后含笑轻叹一声:“此番入宫的唯有二位妹妹封嫔位,太后和皇上都极爱重,于是倒要请二位妹妹自己去挑呢。” 纯妃也是惊讶:“这便是特恩了。” 一时说着话,皇后亲自带着二嫔到东西六宫查看,以备二人选择自己要居住的宫苑。 皇后略作介绍:“东西六宫中,除本宫居长春宫,贵妃居储秀宫,娴妃居承乾宫,纯妃居钟粹宫,嘉嫔居景仁宫外,另有咸福宫为皇上琴室、景阳宫为御书房。其余宫苑皆宜二位妹妹择住。” 168、选宫 168、选宫 “在聊什么,这样热闹。” 正说着话,忽然一个男子的声线叉来。一众嫔妃便都不用回头,忙齐齐跪倒:“妾身恭请圣安。” 皇帝没坐肩舆,只是带了李玉,含笑步行而来。 “都起来吧。难得今儿后宫里热闹,朕也来凑凑热闹。” 皇后居前,先自起身,一众嫔妃这也都站起。 皇后特地将舒嫔、怡嫔两人拉至皇帝面前,含笑道:“皇上,舒嫔、怡嫔二位妹妹已然进宫了。妾身正引着她们挑选所居宫苑。” 兰襟、水薇便也都盈盈下拜,齐声道:“妾身请皇上万安。” 皇帝点点头,伸手一边拉起一个,温煦笑着,左右凝眸:“怎么样,可有挑中的?” 怡嫔虽身量柔弱,可是一笑便是天然的旖旎态度。 “方才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妾身算来便还有永寿宫、启祥宫、翊坤宫、延禧宫、永和宫几个宫空着。” 皇后便点头:“好脑子。你们是嫔位,可随妃位、贵妃居住,也可与嫔位合居;因还有空宫,你们更可以申住。” 水薇不由得拉住皇帝衣袖,娇娆一笑:“是否妾身要哪个宫,皇上便都可准了妾身?” 皇帝面上含笑,目光却放得空远:“你但说无妨。” 怡嫔妙目一转:“妾身是有个不情之请,怕皇上不准,故此才不敢说呢。” 这副撒娇,落进一众嫔妃眼里便都觉扎眼。她们都是出身官宦世家,最差的也是包衣世家,寻常的妇礼也都是每日的必修之课,哪里见得有人跟皇上这样的情状。 娴妃就更恼得先自低低啐了一声。 皇帝却笑得温柔:“你说。朕都叫你先说说看了。” 皇后面上便也跟着挂着微笑,却是微错眼珠儿去瞧舒嫔。 怡嫔攥着皇帝衣袖,浅笑盈盈:“妾身想……住咸福宫!” 皇帝倒一扬眉,眼角笑意加深。 皇后却沉吟道:“怡嫔妹妹可是忘了,本宫方才说过,咸福宫乃为皇上琴室。宫内藏皇上挚爱之古琴,皇上偶尔也起居于该宫。故此不宜嫔妃居住。” “就是因为那儿是皇上的琴室嘛~”怡嫔面颊涌起娇俏的红:“妾身便擅琴,皇上也曾夸赞过妾身的琴艺,还曾说过将来若带妾身进宫来,定要让妾身试试皇上最钟爱的古琴。既然今儿有了这个机缘,妾身自然斗胆相求。” 皇后有些为难,抬眸望向皇帝:“依皇上看……” 皇帝倒淡淡扬眉:“无妨,就叫她住吧。那么大的一个宫,平素无人也是冷清,有水薇相伴,朕平素抚琴也多了些意趣。” 皇后忍住一声叹息,努力一笑:“是,妾身这就叫人去打扫。” 皇后转头望向舒嫔。 “不知舒嫔妹妹如何选了?” 舒嫔倒是没有怡嫔那般在皇帝面前娇笑,她一副端庄模样,细细思忖了一刻才道:“妾身听得当中有一所宫,名为‘永寿’。” 皇后便一扬眉:“的确。” 舒嫔这才走到皇帝面前一礼:“妾身阿玛名字也恰好为永寿。因阿玛过世多年,妾身时时想念。于是妾身斗胆请求,皇上将永寿宫赐住给妾身吧!” 169、心异 169、心异 舒嫔说得情真意切,名字的巧合又果然是寸,可是一众嫔妃却不由得还是互相对了个眼神儿。 永寿宫的位置,在这东西六宫之中,距离养心殿最近。舒嫔说一千道一万,众人却也都只肯信她图的其实是这永寿宫位置的特别。 皇后也是瞧了一眼素春。 主仆之间不必言明,已是明白:这怕就是太后的授意。 舒嫔进宫就先去拜见太后,舒嫔既然是太后亲自挑选的人,太后自然面授机宜。 皇帝淡淡一笑:“是啊,当真是巧呢。你阿玛也名为永寿……只是朕对这永寿宫名的理解,却与你不同。” 舒嫔心下微微一撞:“哦?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颀长身形站定在这朱红宫墙之间,微微仰首,目光直刺青空。 “对于朕来说,永寿宫曾为皇考崩逝之际,皇太后所暂居之地。朕每日到永寿宫向皇太后请安,这宫名在朕心中便是期冀皇太后‘长寿万安’之意。” 皇后垂眸浅笑:“你想到你阿玛,朕却想到皇太后。你我都是孝心,可依你来看,终究是皇太后为上,还是你阿玛为上啊?” . 皇帝这话说得当真有些重了,舒嫔面色一白,忙跪倒:“妾身岂敢!” 皇帝便笑了:“无妨,朕说了,你也是出自一片孝心。你重挑吧。除了永寿宫,你在这东西六宫之中,再有心仪的,朕必准了。” 舒嫔小心想了半晌,才垂首微微一笑:“妾身便住翊坤宫吧。” . 二嫔所居宫苑择定,虽说皇后和一众嫔妃们心下各有滋味,不过皇帝却仿佛是高兴的。他各自握了握二嫔的手便道:“朕还要召见大臣议事,便不陪你们了。嗣后你们有任何需要,皆可报给皇后。” 二嫔行礼谢恩。 皇帝又转过来凝视皇后:“皇后是朕的贤内助,二嫔其后的事都托皇后料理。若有任何需要,都可告诉小九。他如今在内务府当差,从中协调最是方便。” 皇后便也赶紧福身:“皇上放心。” . 皇后安排二嫔都往自己的宫里去了,这便回到长春宫里。 素春送上了茶,低声道:“虽说一个是身份卑贱的戏子,一个不过才十四,可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从择宫一事上,就看出她们多有心眼儿了!” 皇后轻叹口气:“是啊,算计,这进宫来的女子,谁不打一迈进这门槛,就是安了算计的心呢?不算计,便没有出头之日;若不算计,便连自己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素春冷冷一笑:“唯有主子不必算计。主子是先帝亲赐的正室福晋,主子身份乃为国本,太后和皇上都不可擅为动摇的。” 皇后黯然一笑:“是啊。可是女人都是贪心,有了一样却也还想要另一样。本宫不担心自己的中宫之位,只是本宫除了这中宫之位外,还想——要皇上的心啊。” 素春忙道:“皇上最是爱重主子,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 皇后轻叹一声:“罢了。天色渐晚,小九怕是等急了。你叫传旨太监去宣吧。” 170、宫深 170、宫深 苍震门在内廷的东墙,而长春宫位于西六宫,傅恒终于获宣进宫,先要横穿后宫那条横亘东西的长街。 此时已是夜了,那红墙围起的长街便更显幽暗、窒闷。即便只是行走其间,都叫人心上如同压着大石,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这幽深的宫墙夜色之中,虽然路边也立着石座四角的宫灯,可是隔着灯罩子,那灯火便也都幽暗晦涩。无法照亮夜色,反倒更给宫里的夜添上些难言难解的味道。 傅恒疾步穿行而过,直到进了长春宫才深深吐纳一口气。 他只是偶尔这样走,都这般感觉;试想姐姐在这宫中多年,便是每个晚上都是这样过来的。他在心底,不由得替姐姐心疼。 进了殿,傅恒忙跪倒,急急问:“这些日子弟弟求见,姐姐缘何不见?” 从冬至过后,皇后便再没见过他。只是冬至之后,宫中宴会增多,姐弟倒也有机会再其他地方遇见,故此傅恒才没做多想。 直到皇帝突然下了指婚的旨意,傅恒这才忽觉宛若五雷轰顶。 皇后寂寂地坐着,下颌微扬,目光越过傅恒,投向远方。 “为何不见?因为本该不见!你是外臣、弱冠男子,本宫是正宫皇后,宫规森严,早就该在你十岁那年便不见了!” “别说是你我姐弟,就算先帝留下的太妃们,五十岁之前都是不准见皇上的!” 傅恒轻轻闭了闭眼:“姐姐原说的没错,弟弟也深知这些年能内宫行走,皆为皇上和姐姐的特恩。” 皇后依旧面无表情:“皇上肯将这样的特恩给你,一来是因为你从小进宫惯了;二来是永琏薨逝之后,为了叫你能安抚我丧子之痛。可是说到归齐,皇上总归是相信你的为人,信任你纵然行走内宫,也不会擅涉别宫,不会做出叫皇上担心的事来!” 傅恒只能低低俯首:“姐姐说的是。奴才也自不敢辜负皇上的信任,从来言行皆极尽谨慎。” “是么?”皇后却是凄声苦笑:“那你今天这又是要做什么?!你一向谨慎,难道今儿这么急着进宫见我,不是想求皇上宫里的官女子的?” “小九啊,你该明白,即便只是官女子,没有侍寝,也没有位分,那也从名头上来说,同样是宫里的女人!皇上是有将官女子赐给功臣的老例儿,但是此事只能是皇上主动赏赐,没有臣子敢厚颜来求的!” 傅恒满脸苍白:“这个道理,弟弟自然知晓。所以弟弟拼了命一般地替皇上办差,只求有朝一日为自己赢够了身份,再向皇上禀明。” “况且……弟弟遇见九儿时,皇上也在。相信皇上早就该明白弟弟对九儿的一片心意!若弟弟功业够了,皇上自然可顺水推舟,将九儿赐给弟弟了!” “顺水推舟?”皇后忍不住冷声地笑:“那只是你自己以为的水,自己在脑海中造好的舟吧!便如刻舟求剑,那些以为的理所当然,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 傅恒重重惊住:“姐姐何出此言?” 171、不容 171、不容 皇后轻叹一声,却是和缓下来。 “你也知道,你现在功业不够,不足以向皇上去求宫里的女子。那你就应该明白,你接下来该如何去做。你现在只是内务府奉宸院的郎中,怎么够,你该瞄准的是内务府的总管大臣,然后凭借这个职位,再调任部院,最后入主军机处!唯有那时,你才有这个资格。” 傅恒心下重重地撞,轻轻合上眼帘。 姐姐说的这条路,有多少人走了一辈子都没能走到。那么他呢,他要耗费多少年,才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到九儿? 皇后却没看向他的神情,径自悄然含了一抹笑:“不过眼前就有个机会:内务府首席总管大臣来保的孙女、秀贵人凤格在宫中私传消息,必定问罪。来保在皇上心中地位一定受到影响,此时便是你的出头之日了。” 傅恒垂下头去,“弟弟知晓了,姐姐放心。弟弟定会拼尽自己所有,尽快走完这条路。” “只是,小弟是否可有一事求姐姐?计算弟弟此时不得求九儿,却是否可以请皇上收回成命?弟弟对叶赫那拉家的女儿,无意!” “收回成命?” 皇后垂首,目光紧紧盯住弟弟:“这也是你说得出来的话?你怎不知道,君无戏言?皇上旨意已下,岂有收回之理?!” “可是弟弟的确不想要这个女子当自己的福晋!” 皇后清冷地笑了:“你是不想让她当你的福晋,你是想让婉兮当你的福晋!可是本宫提醒你:那绝无可能!” “为什么?”傅恒静的高高抬头,紧紧望住姐姐。 皇后心中万般翻涌,最后却浅浅向后坐直:“因为她出身包衣,就算指婚,也没有当你正室福晋的资格!以她家世,充其量入你府邸为格格;就算想当侧福晋,也要有子之后方能请旨超拔。” 傅恒闭上眼:“那弟弟就不要正室福晋!” “笑话!”皇后用力一拍炕几:“你不但是本宫的弟弟,更是沙济富察家的爷们儿,谁允许你空着正室的位置,只宠一个包衣家的格格!那会惹人耻笑,更会败坏了咱们沙济富察家的门风!” 傅恒一时心如死灰,木然跪着,便仿佛心跳和血流都已停止。 皇后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姐姐如何待你,你心下应当明白。姐姐何时叫你受过委屈?姐姐所有的打算,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好好的,听姐姐的话,将兰佩好好地娶入家中,以正室之礼相待。只待她生下嫡子,哪怕你再也不见她也不打紧;其余的女子,你想要什么都由得你去!” “弟弟唯想要九儿罢了。”傅恒疲惫摇头。 “九儿?”皇后仰起头,目光望向虚空,努力地笑:“九儿未尝就不可了啊。这世上凡事还都有转圜,只要你好好听姐姐的话,好好替皇上办差,等将来你功业够了,姐姐自然会在皇上面前替你求那个人就是了。” 皇后站起来,亲自走到傅恒面前,蹲下,凝视这个情分上如亲子一般的弟弟。 “还记得姐姐教你的话么?凡事都莫违背圣意。皇上指婚给你,你便要接受,而且要欢天喜地接受。那个人,即便你不爱,却不可不宠。” 172、难言 172、难言 傅恒双眼紧闭。 皇后这才轻舒口气,站起来转身走回炕边去:“时辰不早了,这个时辰你久留后宫已不妥。这便去吧,明天一大早便到养心殿去谢恩。” 夜色四拢,心里的光也跟着一点一点被摁灭。傅恒嗓子已然沙哑,缓缓说:“弟弟想见九儿。在谢恩之前,要先见见她。” “不必了。”皇后立在脚踏上未及坐下,便就那么高高地站着,却不再看向弟弟:“我方才说了,时辰不早了,你这个时候不宜再见宫中任何女子。回去吧,来日有合适的机缘,我自会安排你们相见。” “姐姐!”傅恒身子跪直,仰头定定望住皇后:“……皇后主子,奴才求主子个恩典!” 皇后却背转过身去:“本宫为中宫皇后,主内治,本宫便不会为了自己的弟弟也擅开违例。你去吧,别叫我为难。” . 长春宫终于下钥了,献春直到熄灭灯火时才回来。进了门目光便有些闪烁,婉兮瞧出来了。 两人在一间房里,分睡南北炕。灯火熄灭,周遭陷入一片黑暗,婉兮在黑暗里张着一双眼。 “姑姑……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献春在黑暗里轻叹口气,翻了个身:“没有。” 婉兮笑笑:“姑姑惯不是扯谎的人,姑姑瞒不过我。” 献春在黑暗里紧紧闭了闭眼,只得叹气:“那你先猜。猜中了,我才告诉你。” 婉兮轻轻叹了口气:“我猜……是九爷进宫来了吧?” 献春只得望着窗子,幽幽说:“是啊,难得你虽年纪小,心里却是个有数的。” 婉兮娇俏一笑:“九爷来说了什么?只可惜九爷今儿来得晚,没得机会来跟我说说话。” 献春便已然酸了鼻尖:“婉姑娘……实则在这宫里,人人都要遵守宫规,有些话我本来是不该说给你听的。否则……我自己倒罢了,却会连累到宫外的家人。” 婉兮心下一跳,忙说:“那姑姑便不必说了!姑姑的心意,我已领了。” . 因此前凤格之事,宫中禁止传递消息的规矩再度被重提,于是就连傅恒被指婚一事,婉兮却还都不知道。 献春又不是普通的官女子,她是当年随同皇后嫁入重华宫潜邸的家下女子,献春等人与皇后的情分,非旁人能比。所以献春是当真为难。 婉兮次日寻了个由头,绕到位于东六宫的永和宫去。 那是前头故去的仪嫔黄氏所居的宫苑,陈贵人也随住其中。因位置在东六宫最东面,距离养心殿极为遥远,便也难得安静,也被认为是最不得宠之人所住的寒宫罢了。 因此婉兮绕过来,竟未被人注意。 婉兮上前叫门,腋门一开,陈贵人贴身的官女子白果含笑迎出门来:“魏姑娘来了~快请进吧,我们主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婉兮一怔,随即垂眸浅笑,进门前左右又看了看,这才随白果悄然没入门内去。 永和宫里浓荫匝地,虽然还只是三月,北方的树木花草尚未至盛期,可是因为永和宫里栽种的多是常情的松柏之属,于是此时也有树荫遮蔽。 若是夏日来,想必极好。只是这早春的三月立在这样的浓荫之下,未免觉得凄冷了些。 173、御贡 173、御贡 陈贵人住在永和宫东配殿。 婉兮进了东配殿的门便忙请安。陈贵人亲自走过来,含笑扶起:“来得正巧,我一壶茶刚泡出颜色来。茶香都替我迎客呢。” 陈贵人非叫婉兮坐下,婉兮自然是怎么都不肯的,终究身份主仆有别。 陈贵人便笑:“说句实在的,虽然我担着个贵人的位分,你只是官女子;可是在这宫里,你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那实际上的地位倒比我这个贵人高了许多。” 婉兮也红了脸,赶紧推脱:“那也都是宫里人敬重主子娘娘罢了,奴才哪儿敢自抬身价。” 陈贵人含笑凝视婉兮片刻,“你的身价不是皇后抬起来的~” 皇后这张脸便更红了:“陈主子再这么说,奴才唯有羞愧得赶紧夺门就跑了!” 陈贵人朗笑出声,吩咐白果:“赶紧把门儿关上,别叫魏姑娘跑了!” 一时说笑,倒叫婉兮初来的拘谨都散去了。陈贵人便也不管那么多,径自抓着婉兮坐下来,亲自给婉兮倒茶。 婉兮喝了一口品品,紧接着再又多喝几口,忍不住抬眸望住陈贵人:“这般清香优雅,鲜爽持久……当是御贡的珠兰茶。” 每年各地向宫里的贡茶分为两种:御贡和岁贡。“岁贡”者是宫里的主位们都能品尝到的,而“御贡”只专供皇帝饮用。 一个不得宠的贵人,竟然能享用到御贡,这若说出去,都没人肯信。 陈贵人便笑:“姑娘这舌头真刁!” 婉兮红了脸:“……奴才闻说这珠兰是四月才到花期,此时方三月,陈主子便喝上了;可见这是头茬,刚送进宫来,皇上就赏给主子了。” 陈贵人抿嘴微笑,“姑娘说中了我的秘密,可是殊不知,姑娘也泄了自己的底呢~” 婉兮扬眉,唇角有些不服气地微微扬起。 陈贵人垂首不急不忙喝了口茶:“姑娘家里世代在内务府为官,但凡皇上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姑娘家里都见过,也是有的;可是我却听说姑娘的阿玛任职内管领,却是主管饽饽承应的。所以姑娘倒不该对这御贡的茶叶这么了解,更何况这珠兰茶本是来自江南,由江宁织造进贡,跟姑娘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可是姑娘喝一口就认出来了,足见姑娘不只见过,而且喝过……这宫里,除了皇上的养心殿,姑娘还能有机会在别处哪儿喝过呢?” 陈贵人说着含笑瞟了婉兮一眼:“所以啊,姑娘说,是不是将咱们两个的秘密,一同都揭翻了?” 婉兮这张脸便红透了。她赶紧只顾着喝茶,不敢看向陈贵人的眼睛。 喝完了才深吸口气说:“原来陈主子不是无宠,反倒是大大的得宠呢!” 陈贵人却不慌不忙嗑着瓜子儿:“无宠?得宠?那依姑娘看,在这宫里,什么才是宠?” 婉兮略被问住,静静思忖。 陈贵人也不急,只含笑道:“在皇上的宫里,得宠的人甚多,无宠的才少。你瞧上自皇后,下至新进宫的二嫔,皇上对谁不宠,哪个不在皇上跟前如沐春风呢?就是外人,也都道皇上乃是雨露均沾。” 174、谓宠 174、谓宠 舒嫔和怡嫔进宫以来那么大的阵仗,婉兮就算没费心打听,可是两耳却已都塞满了。 对照二嫔的春风得意,语琴就更是黯然神伤。婉兮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也难免跟着迷惘,略有些看不透皇上的心。 上回她替语琴去求过皇上了,皇上还没给个准话,这接下来却又这样对舒嫔和怡嫔,倒叫婉兮也有些忍不住以为,皇上便将她的话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听得陈贵人这么说,婉兮忍不住垂下头去:“陈主子说的是。” 陈贵人搁下瓜子儿,就着茶托里的残茶,在炕几上写下个“宠”字:“你瞧这个字啊,就是屋顶盖下一条龙;龙啊,便为天子。” 婉兮便会意点头:“既见君子,为龙为光;言天子恩泽,光耀被及己也。” 陈贵人点头而笑:“姑娘好学识。” 婉兮面上微红:“陈主子谬赞。” 陈贵人却笑容一收,正色望过来:“故此姑娘便该明白,不管‘宠’在民间有多意味着私宠,可是对于天子来说,宠之一字却必定是广被遍及之事。天子之宠,是天子代表上天抚恤万民的职责,如阳光繁盛,播撒四海;却无关乎他私心的。” “姑娘别忘了,这后宫里的女人们,除了是皇上的嫔妃之外,也同样是皇上的臣民。皇上既然身为天子,便该宠及万民,所以他才努力叫这宫里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恩泽。” “皇上给我的宠,便是赐给我这御贡的珠兰茶;皇上给舒嫔和怡嫔的宠,便是位分上的超拔;皇上给皇后的宠,是时时处处敬重她正室的身份;皇上给贵妃的宠,是亲调药方的怜惜……” 陈贵人顿了顿,轻轻握住婉兮的手:“可是天子之宠,不等于天子之爱。天子之宠,泽被万民;天子之爱,才是他一心之私。” 婉兮心头怦通一撞,抬眼迎上陈贵人的眼。 “奴才明白陈主子的意思……奴才谢陈主子开解。” 陈贵人便笑了:“早知姑娘冰雪聪明,哪里用我多这些话。只是我跟姑娘投缘,又眼见着姑娘年纪小,担心姑娘一时心下郁结罢了。” . 跟陈贵人说了这一会子的话,婉兮心下果然敞亮许多。大口喝了几碗茶,又陪着陈贵人嗑了一大盘的瓜子儿,说说笑笑,倒也觉得时光有趣了许多。 及至茶已淡去,婉兮将要起身告辞时,陈贵人方垂下眼帘说:“还有一事,我既听说了,便也想告诉你。” 婉兮微微一怔,抬眼望向陈贵人去。 心下愀然,缓缓垂下头去:“陈主子洞若明烛,那奴才便都斗胆一猜——陈主子是要告诉奴才,有关傅九爷的事么?” 陈贵人轻轻叹口气:“皇上昨儿已下了旨意,为傅九爷指婚。许配的人便是舒嫔的亲妹兰佩。” 陈贵人幽幽凝视着婉兮:“听闻原本兰襟、兰佩这一对姐妹花同在选看之中被留了牌子。只是皇上不知是何缘故唯赐封了舒嫔一人,转将兰佩指婚给傅九爷了。” 175、悬心 175、悬心 婉兮从永和宫告辞出来,走进无人的宫墙夹道里,想着九爷有了福晋,一时欢喜得笑,一时却不知怎地,靠住红墙,怔怔落下一行清泪来。 舒嫔的家世这几日间早已灌满了两耳,于是既然九爷的福晋是舒嫔的亲妹,那么家世便是一般无二的了。想想那样的家世,九爷能娶到这样的福晋,对于九爷来日的前程来说,自然是大有助益。 所以她是真心实意替九爷欢喜呢。这回九爷就再也不用荷包缺了都没人缝,还找她这样笨手笨脚的缝了……想来她那荷包必定是缝得太丑了,于是九爷即便欢欢喜喜要了去,却再未见戴出来。 以后便好了,她自可放放心心地看九爷腰带上换了妥帖好看的荷包,再不用寻思自己那荷包了。 可是……却又为何要掉眼泪呢。 她抹了一把脸,赶紧扬起头来,好叫泪花没办法再流下来。 兴许是夹道里的风大吧,又或许是……她想起他送她进长春宫那日,也是走在这样的夹道里,他促狭地捉过她的包袱,含笑说,她就像个小媳妇出门子…… 那些玩笑话,虽不曾当真,可是此时想来,却刮得心有些疼。 她是悬心他。 因隔着宫墙,她完全无法得知,他接到指婚的旨意那时,该是何样的反应。 他会平平静静地接旨么?若肯的话,她这颗心便也可稍稍放下了。 若他不肯……她又见不着他,没办法开解一二,只放着他一个人扛着那重重的大山,她的泪珠子就又止不住地往下直掉。 她是心疼他,心疼那个痴心之人。 她不是不懂他的心,虽然不得不装作不懂,可是总归舍不得他为了她而伤心、为难…… 她靠着宫墙根儿坐下来。 实则昨晚献春那般的欲言又止,她便隐约猜到了。 她只是不明白皇后为什么不将她叫了去,当面将这件事告诉她。如果这话是皇后亲口说出,她至少还能从皇后口中知道九爷的情形。 可是整个长春宫里的人,没人肯给她漏一句风。如此想来,便也是皇后下了严令,就是不准叫她知道的吧? 皇后……是怕她会闹?还是担心她会如何? 可是这样的答案,皇后当然不会亲口告诉她,她自己心下一时却又想不清楚。唯有坐在这寂寂的夹道中,叹息一时,落泪一时。 待得叹息都吐尽,泪也流干了,便爬起来,重新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回去。 便再多疑问,可是她也还是要寄居在那一片屋檐之下。 如陈贵人所说,她是皇后身边的人,这宫里人尽皆知,所以她也唯有长春宫一处可以寄居。除了那里,没有其他任何宫苑敢收留她。 在这宫里,她一日是皇后的人,便要永永远用都是皇后的人。无处可去。 惟愿,九爷能与福晋相见恨晚,琴瑟和鸣。 . 这日刚过了未时,赵进忠便来报,说皇帝正往长春宫这边来,叫皇后预备接驾。 皇后听了淡淡一笑,吩咐素春帮她更衣。 素春一边给皇后更衣,一边忍不住小声问:“……可叫婉兮来伺候?” 176、鲜妍 176、鲜妍 素春来叫婉兮,叫去皇后跟前伺候。说着还递给婉兮一个锦匣。 婉兮接过来打开来瞧,见里面竟是一对堆纱的鬓头花。两簇粉红的海棠,栩栩如生,娇艳若滴。 婉兮便愣了:“姑姑这是?” 素春别开目光:“官女子是不准花枝招展,都得素着头脸,只可编一根大辫子。可你现在已是二等女子,纵还不上旗头,却也可以鬓边各簪一朵花了。这是主子特别赐下的,你谢恩,戴上就是。” 瞧婉兮面上还有犹豫,素春便哼了一声:“我知道你自己就有制通草花的手艺。可是你制的不过多是关外特有的花木,造办处里江南来的工匠没见过、造不出来罢了,方显得你手艺新鲜些。可其实若论这宫花的精致、逼真,你是怎么都比不上扬州工匠的手艺的。” 婉兮便也躬身:“姑姑教训得是。” 素春转身向外:“戴上吧,主子还等着呢。” . 当窗理云鬓,婉兮望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进宫半年以来,她穿着打扮皆极尽素淡,今儿冷不丁在鬓边簪了花,又是这样的粉红鲜妍,便映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灵动了起来。 便如这春天,也终于停落在她发间。 纵然官女子还只能用铜镜,没有主子们的玻璃水银镜那么光亮,不过身为女儿家,她也还是忍不住对镜中的自己含羞而笑。 . 因来不及准备别的饽饽,婉兮便大着胆子抓了几个自己刚做好,本想自己和姐妹分享的,装进捧盒,小心带到正殿去。 刚踏上月台,她便已经瞧见了李玉立在门槛内。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她已想到是皇上来了。 随着素春的叫进,她捧着适合迈进暖阁。 不敢抬头,就觉暖阁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 她垂首请安。 皇后在上温婉地笑:“婉兮今儿簪了花……叫本宫瞧瞧,真是好看,当真是人比花娇。” 婉兮咬住嘴唇,只能谢恩。 皇后又笑:“婉兮今儿又进了什么好饽饽来?快呈上来,叫皇上尝尝。” 婉兮这才起身,悄然抬头,目光瞥向皇帝去。 只是阳光那样盛,从他背后的南窗照进来,在她眼前便形成了一堵金灿灿的光墙壁,叫她只能影绰绰看见他蓝色的常服褂,却看不清他面上神情。 婉兮小心将捧盒放在炕几上,打开盖子。 皇后也是好奇:“嗯?这是什么?” 皇帝却手快,抓过来一个便咬了一口,却随即就丢回捧盒里。没说话,却是皱了皱眉。 皇后便不由得小心提了一口气:“婉兮,这做的是什么?本宫从未见过。” 婉兮红了红脸:“是榆钱儿饽饽。” 皇后小心打量皇帝,却见皇帝长眉微微一皱。皇后只得小心地连忙说:“怎如此大意?这榆钱儿……又如何是能进给皇上用的?” 婉兮窘得脸红,急忙蹲身:“奴才是瞧着树上结了榆钱儿,最是新鲜不过,极有早春意头。奴才便又合了些新碾的棒子面儿,做成这饽饽。虽不好看,可是吃起来却有春的滋味。” 皇帝半晌才道:“……皇后,朕想念你亲手做的酸奶饽饽了。” 皇后忙起身一福:“皇上稍坐,妾身这便去亲手做来。” 177、哼哼 177、哼哼 皇后带着素春等人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 婉兮便有些忍不住恼了,抬眸去瞪皇帝。 饽饽就算再粗糙些,可也不至于难吃到只被他咬一口就扔到一边去吧! 更何况,那榆钱儿鲜甜可口,棒子面也是她用细网小箩筛了三遍筛出来的细面儿,又细又香,一点都不刮嗓子眼儿! 眼前光影氤氲散去,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点点看清了他的眉眼。 他眼中夹了一丝莫名的不快,迎住她的目光,轻哼一声:“我猜,这种饽饽你在家里吃剩下的,都喂猪了吧?” . 婉兮呛住,强自忍住:“……皇上说得对。” 皇帝这才长眉微微抖动:“你这……芯子里都是冷的,咬一口就知道是你早上吃剩的。所以你是把我——当成——哼哼!” 婉兮脸上腾地一红,已是忍不住笑了。 “奴才……这就送去喂哼哼。” 他瞪圆了眼,却只是哼了一声:“罚你下回现做。榆钱儿,我是喜欢的;你做出来的饽饽,我便更喜欢。” 婉兮无法不轻轻阖上眼睛,方能抵御住从他那边汩汩而来的柔软。 原本……也是想绷起些脸色来的。舒嫔和怡嫔那么大的阵仗,她如何能给他好脸子看?饽饽——何尝不是故意? 她咬唇嘴硬:“饽饽倒罢了,皇上养心殿里什么饽饽没有,又何必非要到长春宫里来用?奴才制头花的手艺总归是比不上扬州工匠,奴才做饽饽的手艺更比不上御厨,皇上就算头三五回吃个新鲜倒也罢了,吃多了定是厌了的,奴才也做不出那么多花样儿来了!” “瞧这一张利嘴!” 他忽地伸手,将她一把抓到眼前,指尖捏住她下颌。再缓缓,滑上她春瓣儿…… 他的眸光微微幽暗下来,呢喃道:“又何必簪花?最好的花瓣儿,已在这了。” 婉兮心慌不已,忙向后躲开。一不小心又差点被炕边的脚踏给绊倒了。 他瞧着她面上无法掩饰的、青涩的慌乱,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原说的倒也没错。我来,的确不是为了来吃饽饽的。” 他将话就说到这儿,便不说了,只一双黑瞳染满了耀眼的眼光,定定凝着她看。 . 她一颗心,便慌成了无路可逃的小兔。 她只能半扭了身儿。 “那皇上是来干嘛的?哦,奴才省得了,皇上自然是来看皇后主子的。” 皇帝轻笑出声,没说话,只忽地扬手,用个物件儿砸在她身上。 婉兮一瞧,是个小包儿。 婉兮脸便又红:“这又是什么?” “自己看。”皇帝却矜持着喝茶,看都不看她。 婉兮只得蹲身捡起那小包儿,打开一瞧,心头便忽悠被暖意湮没。 竟然是那个……曾经错送给了富文的白玉葫芦坠儿。 “皇上给要回来了?”她仰头望他。 他轻哼:“注定不是傅家的,朕不用要,也自会回到朕的身边。” . 婉兮将葫芦攥紧,心下又因“傅”字,生起漫漫泱泱的心疼。 “皇上……可见过九爷?” 皇帝微微眯眼:“你,想见他?” 178、又见 178、又见 婉兮凝视着皇帝,虽则心下紧张,却也还是坚定地缓缓点头。 “……兄弟一场,奴才至少也应当面向九爷道一声恭喜。” 皇帝阖上眼,却倏地起身走向门外去,扬声叫:“李玉!” 婉兮不知这是怎么了,自己是应当留在原地,还是应该跟着皇帝一块儿出去。可是眼瞧着皇帝竟然直接出了殿门,下了台阶而去,她从南窗里只来得及看见皇帝的背影。 他怎了?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九儿。” 婉兮狠狠一怔,霍地转过头去,却见门口正站着个石青色服色的男子。 那不是傅恒,又是谁? “九爷!” 婉兮奔过去。 李玉在门外,朝傅恒和婉兮含笑躬身:“奴才在门外伺候。”说罢替二人将暖阁的大红门关上。 婉兮愣怔看着傅恒,可是心内翻涌得更多的却是皇帝的此举。 他明明不愿意让她见九爷的,可是今儿这却是怎么……? 就连九爷的亲姐姐都不想叫他们见面,皇上他怎么却? 万千的问题一时找不见答案,她只抬头用力凝望傅恒。 他瘦了,憔悴了。那个从小娇生惯养的贵家公子,仿佛一晚便长大了。此时站在她眼前的他,双腮微塌,目光枯槁;唇边颌下生出了青黢黢的胡茬。 婉兮还特别瞧见,他腰带上竟然摘得干干净净,竟然连一个荷包都不肯戴了。 婉兮想笑,可是眼内却模糊了。她咧开唇角,上前扶住傅恒的手肘:“九爷,昨晚儿可是跟人打马吊打了整晚?” 傅恒阖上眼:“九儿……你还打趣我。你,可——听说了?” 他的声音都是颤的,仿佛既不想叫她知道,却又想叫她知道。 她明白,他不想叫她知道,是怕她如他一般的难过;可是想叫她知道,便是想豁出个鱼死网破,索性将所有话都说开,以此来问她的心意。 她垂下头,眨掉泪花,浅浅地笑:“九爷,肯听听我在宫里的琐碎么?” 傅恒能在长春宫里见到婉兮,本就时辰有限,他此刻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哪里有时辰可以耗费在琐碎上?可是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拉住婉兮的手:“你说,我听。” 婉兮心底便又涌起轰然的潮头,它们都袭上来,险些从她眼中倾泻而下。 她避开他的目光,歪头娇俏一笑:“九爷还记得陆姐姐吧?她此时已是皇上的后宫。我在宫里与陆姐姐相依为命,陆姐姐舍不得我离开,每次都说真希望我能留下来。” “然后……别人也问我,问我会不会为了那样情同姐妹的陆姐姐而留下来。九爷猜,我怎么答?” 傅恒深深吸气,凝视住婉兮的眼:“九儿的聪慧,无人能擅为揣度。九儿告诉我,好不好?” 婉兮按住他袖口,仰头深深看他的眼睛。 “我说,我不会。九爷可会觉得我绝情?” 傅恒何等聪明,便温柔地笑,轻轻摇头:“怎会?我明白你的用意:陆女子留在宫中,这已是她自己的命。她若惯了倚赖你,就永远没办法在这宫里独立生活下来。你唯有断了她这个念想,才会叫她学会自己生存。” 179、放下 179、放下 婉兮扬眸一笑,“我不会为了陆姐姐就改变自己初衷,九爷就也不该为了我就忘了自己是谁。” “九爷是富察家的九爷,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弟,是被皇上器重的臣子……这些,在多年以前就已注定。我更听说,九爷十四岁时已行走民间,立志建一番宏业,九爷给自己的人生,早已画就图景。” “而九爷认得我,不过才半年。怎可因为我,就将自己苦心经营的那一切,又都贸然亲手打碎了。” 傅恒心下一震,眼睛都红了,可是却不能不被婉兮这番话震慑住。 婉兮含笑点点头:“九爷从不是只会声色犬马的富家公子,九爷是注定要为这大清江山创一番功业的重臣。所以不用我劝,九爷本来就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傅恒一把攥住婉兮的手,那眼中似乎已要滴下血泪来。 “可是……你要我怎么放得下你?!” 婉兮扬眸迎住他的目光,努力明亮地笑:“那就让我放下九爷——九爷,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朋友,是可同生共死的哥哥。我心中对九爷并无其它,九爷可明白了?” 傅恒连退数步。 “九儿,你说什么?我不信,你是故意叫我死了心!” 婉兮走上前,高高抬头,迎上他破碎的目光:“可是我为什么要骗九爷?如果我当真对九爷有情,九爷大婚在即,我又怎么会甘心留在这宫里,徒劳地看着这一切?我凭什么要将九爷拱手让给别人,我怎么可能不绞尽脑汁想法子把你的婚事给搅了?!” 傅恒说不出话来。 婉兮闭上眼,轻轻摇头:“我不是那样好性儿的人,我更从来都不会闷头受着别人欺负。我若想要,我必定设法去争。而我若不去争的,便只是……我不想要的。” 便如这宫里的新人来旧人去,她看着心痛,却不去争,就如皇帝所说,她是因为还揣着想要出宫的心啊。 她走上前,伸出手来握住傅恒的手:“九哥哥,你会不会因为小妹说了实话,就从此不想再要我这个妹妹了?” 傅恒垂眸,深深、心痛地凝注她:“九儿……我还是,不愿信。我只怨这宫墙隔住了你我,如果你肯多给我些时光与你相处,我不信你会不对我动心。” 婉兮便笑了,认真点头:“九哥哥说得对,我也相信有可能会是那样。可是九哥哥,你总该明白,事已至此,所有的假设便已毫无意义。小妹不希望你以那些虚幻的假设,反倒绊住了眼前。九哥哥,我要你睁开了眼,看清你眼前的天、脚下的路,去做出你该做的事。” “可是我对那兰佩……丝毫无意。”傅恒绝望地凝视着九儿,“我无时无刻,想的都只是你。” 婉兮轻柔地笑:“就如九哥哥方才对我所说的:纵使无意,可若朝夕相处,说不定亦可情投意合。九哥哥不试,又如何知道不成?” . 长春宫的膳房,皇后正亲手忙碌。 皇帝却闪身而入,惊得皇后险些被蒸汽嘘了手。 皇帝上前扶住,淡淡笑笑:“……朕带个人来见你。” 皇后一怔,外头一个人随着毛团儿走进来,却是凤格。 180、薄惩 180、薄惩 膳房里白雾笼罩,皇后眯起眼来,一点一点看清走进来的凤格。 多日未见,凤格并未见憔悴。到了帝后跟前,依旧亭亭地行礼,并不狼狈。 皇后便笑了,转眸望向皇帝,柔声道:“秀贵人快起来吧。多日未见,本宫也着实想念。只希望你在内务府,跟大臣们说明了在宫闱间私传消息的嫌疑,本宫相信以皇上对你的钟爱,定然不会严惩于你。” 皇帝闻言便也点了点头:“那天的消息传得很广,不独她们承乾宫,朕知道这后宫里实则都传遍了。朕如果只治她一个人的罪,倒有失偏颇。” 皇帝转头看一眼凤格:“不过既然有错,朕又不能当不知道。所以朕一下旨,贬秀贵人为秀常在。” 皇后淡淡一笑:“皇上的处置自是得当,妾身也以为这样最好。” 皇帝瞟向凤格:“还不向主子娘娘请罪?” 凤格又想皇后行抚鬓礼请罪。皇后便也轻叹口气:“本宫以皇后之位,也不能不做适当惩处。便罚两个月的份例吧。” . 凤格谢恩,垂首暗暗笑着远去了。凤格虽然将那笑小心掩饰,可是如何能瞒得过皇后的眼。 那笑……分明还带着一丝不屑。 皇后立在白雾里定了一刻,然后才含笑问皇帝:“凤格私传消息,那消息必定有来源。妾身担心是内务府里的人多嘴……不知皇上可追本溯源?”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这后宫里家人在内务府当差的,人数甚众。不独她一个,此时就连小九不是也在其中?朕想,若如此追究起来,岂不叫宫内人人自危?况,他们还会想到皇后和小九身上来,所以朕只晓谕内务府,警告他们不准再向宫内传消息便罢了,却不必单对一人施惩。” 皇后努力一笑,却还是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还是没能借此举搬掉来保。 . 这么耽误了些时辰,等皇帝亲自陪皇后带了做好的酸奶饽饽回到长春宫,傅恒和婉兮已是去了。 皇后亲自伺候皇帝用饽饽,皇帝也只拈起一个来,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对皇后说:“皇后亲手做了这么些,不如余下的都赏克食。舒嫔和怡嫔进宫以来,还没尝到过皇后的手艺。” 皇后便笑了,忙吩咐:“将这些饽饽分装了盒子,各自送去翊坤宫和咸福宫,请舒嫔和怡嫔尝尝。” 挽春等带人分头去了,皇帝这才笑笑又望皇后:“还有一事:朕已下旨进嘉嫔为嘉妃。” 皇后略定了定,已是含笑:“自然应该的。嘉妃诞育皇四子,功在天家,自然当进位分。” 皇帝含笑点头,伸手拍拍皇后的手背:“还有一人,朕要看皇后的意思。” 皇后心下一转,却笑问:“不知皇上心里又在想着谁?妾身倒一时想不到了。” 皇帝眨眼一笑:“语琴。” 皇后留意了皇帝的称呼,便是一笑:“皇上也想进她的位分?” 皇帝点头:“叫她当了半年的学规矩女子,已是委屈了她。朕有心想在今年将她与嘉妃等一并进封,皇后意下如何?” 181、折中 181、折中 皇后垂首笑笑,半晌才道:“皇上定夺就好。妾身虽然是皇后,可是皇上并非后宫诸事都需与妾身商量。” 皇帝却摇摇头:“朕国务缠身,一个月进后宫没有几次;况且语琴位分低微,她也没机会见到朕。若论她的言行举止,皇后比朕知晓更为详细。” 皇后便笑了:“……秀贵人、舒嫔、怡嫔、乃至嘉妃,皇上都直接下旨赐封了,怎会唯独到语琴这儿,皇上要与妾身商量?是因为语琴身份低微么?” 皇帝定定凝住皇后,唇角微微上扬:“怎么?皇后是在埋怨朕?” 皇后心下一震,急忙起身行礼:“妾身岂敢!只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若叫皇上误会,妾身真要自己掌嘴。” 皇帝亲自伸手将皇后扶起来:“说什么呢~~你是朕的贤妻,朕怎么会!朕只是想到,彼时语琴刚入宫时,皇后曾经说过,总要她学一年的规矩,才好赐封位分。如今刚刚半年,朕是不想违了皇后的话,故此才要与皇后商量。” 皇后悄然提一口气,这才缓缓微笑。 “妾身谢皇上记着。既然皇上问起,妾身倒依旧是从前的念头:还是等语琴学规矩满了一年之后再赐封。” 皇帝扬眉:“哦?” 皇后垂下头去,避过皇帝目光:“虽然与她同时进宫的凤格已经赐封秀贵人,哦,对了,此时已是秀答应……可是凤格终究是出自内务府世家,进宫之初已然全家抬旗,成为了正身旗人;语琴则是汉女,终究不合规矩,她与凤格自是无法比的。” “为免前朝后宫因为语琴的身份而起非议,妾身以为,还是应该学满一年的规矩方晋位才妥当。” 皇帝垂下头去,摆了摆手中沉香的十八子:“不瞒皇后,朕体恤后宫,所以朕后宫的进封,朕通常都是由常在封起。答应这个位分,通常只给如凤格这般受了惩戒,降位所用的。所以朕也想好,给语琴的初封就是常在。” 皇后笑笑:“语琴是贵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初封就是常在,也是应该的。只需她再等半年,便也可晋位为常在了。” 皇帝笑笑:“既然如此,朕便折中:李玉,传旨敬事房,进陆氏语琴为答应。” . 皇帝说完便转身去了,皇后在殿中愣怔许久。 直到皇帝的背影远远离开,皇后抱紧自己的手臂:“素春啊,不是已经春天了么,这殿内缘何还这样冷啊?” 素春忙去取了个暖手的汤婆子来,絮到皇后手里:“主子去冬将不少份例里的炭送去给贵妃和陆小主,她们原该明白主子的心才是。” 皇后轻轻叹口气:“不是她们不懂规矩,是皇上对本宫生了嫌隙了。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叫皇上不开心了。” 素春瞧皇后一眼:“……闻说主子带奴才等去膳房预备饽饽时,九爷来过。” “什么?”皇后一惊:“我已告诉过他,此后不准再入宫求见。未得我的传召,他怎么大胆到擅自来了?” 素春皱皱眉:“奴才又闻说……其实九爷是被皇上带来的。” 182、半玉 182、半玉 “叫婉兮来!”皇后登时变色。 素春忙蹲身:“回主子的话,婉兮方才奉了主子的口谕,去给舒嫔送克食去了。” 皇后抬手支住额角:“去叫她回来。即刻回来!” . 此时婉兮已经到了翊坤宫,见着了舒嫔叶赫纳拉氏兰襟。 若是其他宫里的官女子来送吃食,舒嫔未必肯见。只因为婉兮是皇后身边的人,且送来的克食又是皇后亲手做的酸奶饽饽,舒嫔这才亲自见了婉兮。 婉兮也同样对这位舒嫔十分好奇。一来是对舒嫔本人,想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得皇帝这般的晋位;二来,也是想透过舒嫔的面相性情,去揣度那已被指婚给傅恒的兰佩福晋,是个什么相貌。 进了后殿暖阁,婉兮悄然抬眸打量。舒嫔实则比婉兮还小着一岁,如今担着内廷主位的仪态,端端正正坐在炕沿儿上,一张满月般的团脸上还留着小女孩儿家的稚气,可是那眉眼却不得不因宫规而烙印上了超乎年纪的老成和端庄。 就像一个……眉目如画,却终究缺了生气儿的泥娃娃。 婉兮心下不由得轻轻叹息。 行礼问安,舒嫔淡淡抬眼打量婉兮一眼:“劳动姑娘了。本宫在这里谢主子娘娘的恩典了。劳烦你回去,替本宫向主子娘娘转达谢意。” 舒嫔说着,她身边上了旗头的女子已是含笑上前,递了个荷包过来。婉兮不敢不接,接过来便觉里头沉甸甸的,至少有三五两银子的样子。 婉兮心下倒微微一定:以舒嫔面向来推断,九爷的福晋也应该是个美人儿。 婉兮忙谢恩:“奴才谢舒主子。舒主子放心,奴才定向皇后主子转达舒主子的心意。” 婉兮行礼便要告退,岂料舒嫔忽然道:“你等一下。” 婉兮只得站住:“不知舒主子还有何吩咐?” 舒嫔与她身边的女子对了个眼神,忽地含笑抬手叫婉兮近前去:“本宫正在写字,忽然有个字忘了起笔。姑娘既是皇后主子身边的人,自是能书善画的,不知能否帮本宫一回?” 婉兮便含笑一礼,伸手接过舒嫔亲自递过来的笔。 伸腕写字,婉兮的心思都集中在字上,倒未经意微微露出腕上一角手镯。 写好了,婉兮含笑将笔还给舒嫔,舒嫔扬了扬眉:“姑娘写的一笔好字。叫我认人,仿佛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婉兮面上微微一红:“奴才自幼承家训跟着父兄写字罢了,倒不知是什么。” 舒嫔点点头:“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实不谬也。” 婉兮含笑福身:“若舒主子再无吩咐,奴才这边回长春宫,向皇后主子复命了。” . 婉兮走后,舒嫔忍不住与贴身女子四目相对:“成玦,是我认错了么?” 原来婉兮接过那赏赐的荷包时,已然不经意之间露出了手镯,那叫成玦的女子已然看见。 成玦摇头:“奴才实也瞧见了,确与傅九爷向四姑娘下的聘礼里头的一对玉镯极为相似。奴才瞧着,这两双手镯倒像是一块玉里起下来的,只不过聘礼里那对,还比不上方才这位姑娘手腕上戴的通透。” 183、不平 183、不平 舒嫔那张稚气未脱的面上,漆黑的双眸陡然圆睁。 “是呀,那日兰佩进宫,欢天喜地手上戴来给我看。我见她欢喜,还特特捉着她的手腕,足足瞧了半盏茶的工夫,定不至于认错。” 成玦面上便不由得泛起狐疑之色:“主子你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舒嫔深吸一口气:“你明儿就出去打听,这位婉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舒嫔说罢闭上眼沉思:“我忖着,唯有一种解释才说得过去:那聘礼里的手镯是傅家的,皇后同样是傅家的女儿,所以如果皇后手里有一副傅家的手镯,倒是合情合理的。况且皇后的身份,她得着的手镯原本就应该比傅九爷的那对好。” “而这位婉姑娘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也算得用的,如若是皇后将这手镯赐给婉姑娘了,倒也说得过去。” 成玦也点点头,不过还是皱眉:“只是若那手镯是皇后主子的陪嫁,怎么可能好端端赐给手下的女子?皇后自己必定极为珍惜才是。” 舒嫔深吸口气:“这里头定有玄奥。总归这个人呢,咱们小心打听着才是。” . 婉兮出了翊坤宫,便立在宫门口,不由得伸手抚住自己腕上的手镯。 她此前就该还给九爷的,只是之前那话已经说得够重,她担心再将手镯一并还回去,九爷怕更受不了。 再者那手镯的尺寸实在是要命,当初戴上已是拿不下来,此时她又长胖了些,那手镯就更是箍住了。她几次尝试想要撸下来,最终都是怕伤到那镯子才作罢。 寻常在皇后面前,她都极尽小心,或者是在袖口里头多加一层白袖头盖住,总不叫皇后和素春瞧见才是……可是这回来见舒嫔,她怎么都没防备舒嫔叫她写字,一时倒给大意了。 她正出神,那边厢长春宫的小太监已经寻来,远远便叫:“婉姑娘,快回克!主子叫呢!” . 深吸口气,迈进门槛,婉兮心下已是隐约猜到皇后这样急着叫她的用意。 果然,皇后都不等她行完礼,便按捺了不住问:“……你今儿,见过小九了?” 婉兮垂下头去:“回主子的话,奴才见了。” “你竟对他说了什么!”皇后一时矜持不住,扬声吼出来:“你可知,皇上已然下旨指婚,若他敢抗旨,那便是掉脑袋的大罪!此时你若在小九满前说些不该说的话,他必做出傻事来!” 婉兮跪着,忽觉一股麻木从膝盖向上涌起,直湮没了她心房的位置。 她垂着头,不知怎地,忽地笑了:“主子是担心奴才耽误九爷的婚事和前程么?” 皇后也没想到婉兮今儿这样与她回话,便皱了皱眉转过头去:“你在本宫身边这样久了,轻重利害的关系,你也该学了些。此时你什么话该跟小九说,什么话决计不可提起,你也该明白!” 婉兮心下忍不住涌起一股不平。 “可是主子怎么忘了,奴才原本是摔傻过呢!奴才这脑子便转不过来,什么轻重利害,奴才一时刻都分不清楚!” “婉兮!”素春不由得一声厉喝:“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主子跟前,你怎敢这般回话?” 婉兮叩首:“奴才辜负主子的栽培了。奴才能被主子挑进长春宫来,一来是九爷的照拂,二来是主子的垂怜。可惜奴才资质愚钝,若不得用,奴才甘愿自请退回内务府,或者干脆将奴才撵出去吧!” 184、消长 184、消长 皇后与素春对望一眼,然后对婉兮道:“你这丫头,又浑说什么呢?本宫也明白,你今儿既见了小九,定不好过。故此你与本宫说的这番话,本宫不与你计较。” 皇后说着侧身,别开脸去:“实则,本宫又何尝好过呢?这是皇上下的旨,就算本宫也不能违抗。本宫是皇上的妻子,可是本宫却也是皇上的臣。小九的婚配、前程,甚至性命,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所有的事都只有皇上才能做主,皇上的心意谁都左右不了。” 婉兮轻轻闭上眼。 皇后便又叹了口气:“你能顺利进宫、能到本宫身边来伺候,说到底都是小九用命换来的。本宫既答应了小九照拂你,便会言出必践;本宫也早就叫你放心,只要你在本宫身边一天,这后宫里便没人能伤得了你。” “这话,本宫从未忘记,自是希望你也都记在心里去。” 婉兮寂寂摇头:“奴才……是真的想出宫去。” 皇后怆然一笑:“出宫去?那何尝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就是内廷主位们,也都偶有这个念头呢。可是这是紫禁城,是进出都不由己的地方。你既然已是官女子,如今更是有了二等女子的身份,那你的去留便也牵系到你的家人。纵然你自己不愿忍,你也要为了你家人忍耐。” 皇后说罢抬眼看了素春一眼:“别再说傻话了,回去歇着吧,时辰也不早了。素春,送婉兮回去。” . 承乾宫里,娴妃盯着凤格冷笑。 “秀常在?哟,怎么好好的出门的时候还是秀贵人呢,回来就变成秀常在了?你刚赐封几天,就被降了位,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凤格跪着哀哀垂泪:“小妾又何尝愿意这样?只不过是有人故意要拿捏着小妾罢了,小妾位低言微,无可奈何罢了。” 娴妃扬扬眉:“哦?难得你这回倒是明白了。将你送交内务府,你怕是见过你玛父了,倒是没白见着。” 凤格紧咬嘴唇。 娴妃拨着襟上悬着的香囊的穗子:“你现在可明白了,竟是谁想拿捏着你?” 凤格重重垂下眼帘去,也不顾自己的小两把头,一个头磕到地上:“小妾明白了!小妾如今要是再不明白,那说不定哪天丢了性命,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你明白了就好!”娴妃坐直,两眼里闪烁起精芒:“你祖父来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你总该明白,现在谁家的子弟也正在内务府里,急等着空缺,才好上位!” “更何况,你玛父此时还身兼刑部尚书,成为从一品大员;而她伯父、位极人臣的马齐前年已去世,她沙济富察氏的荣耀,目下面临无以为继之危。她又怎愿意看着你家在朝中崛起?故此她拿捏你倒是小事,她实际上是要拿捏着你来坑害你玛父,坑害你全家呢!” 娴妃这才满意一笑:“说来本宫也算不得喜欢你,不过你好歹是本宫位下的人,你的命运便与本宫绑在一处。你晋位,本宫自然也一样欢喜;而你今日被降了位分,又被人如此拿捏,那就也是跟本宫过不去!” “这口气你要出,本宫同样要出。自此,你但凡有事,便也自然都有本宫挡在你前头。” 185、宿敌 185、宿敌 凤格去了,塔娜瞪着凤格的背影,未免有些不服气。 娴妃便哼了一声:“今日本宫既然与她说了这个话儿,日后你们也便免不得在她面前谦恭些。现下本宫用得着她,万不能因为你们的不小心,再叫她对本宫生了二心。” 塔娜便也点头:“如今,她定是恨毒了皇后。” 娴妃悠闲地向后,斜靠在迎手软垫上:“她名字里有‘凤’,皇后知道我一向在意自己名字里的‘凤’,一宫不容二凤,所以皇后偏故意把她指到我宫里,就是要我看着她闹心的。且她玛父官位步步高升,皇后就是想让我想起我那不中用的父兄,便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凤格身上,镇日忙着在宫里窝里斗。” 娴妃说来叹气:“……本宫没她那么多花花肠子,原本是着了她的道儿。否则本宫又怎会容得眼皮子底下就有了愉嫔的永琪!她用凤格成功转移了本宫的视线,这笔账我还给她记着呢!” “不止愉嫔,她私下里也安排了那陆氏进御,一个一个扶持跟我不睦的,就是想叫我在这宫里树敌,她好稳坐在众人后头,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正如她这些年将贵妃推在前头,叫我只跟高云思过不去一样。” 娴妃说着眯起眼来:“可是她也终究有看错的时候。我是一宫不容二凤,不过我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将凤格真当成了凤!在这后宫里呀,真正的凤唯有皇后,即便贵妃和本宫,也不过翟鸟罢了;所以本宫要想当真正的凤,便不是要跟凤格争,甚至都不至于跟高云思争……本宫想要的其实是皇后之位,所以本宫瞄准的敌人,从来都是她啊!” “她当本宫心眼儿不及她,她便以为本宫总会舍本逐末,当真与那些不相干的小角色斗呢!其实,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过自信,到头来终究是她自己阴沟里翻船才是!” 塔娜也紧咬嘴唇点头:“只是秀常在年纪小、见识也有限,最初进宫来还不跟主子您一条心……这样的人,主子当真用得?” 娴妃倒笑了:“年纪小、见识浅的人,才最好控制;况且本宫看重她的,实则是她背后的家世。本宫自己没那么争气的阿玛和兄弟,可是她有,而且此时在朝中她家正有崛起的迹象,本宫便乐得推波助澜。” “若论本宫真正比不上皇后和贵妃的,就是家世。是皇后自己送了这么个家世好的人进我宫里来,我要是不用,那岂不是辜负了皇后主子的一片‘好心’?”娴妃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得意地笑。 塔娜便也跟着一起笑:“想来秀常在只降了位分,家人丝毫未受影响,这便叫皇后扶她弟弟上位的算盘都白打了吧?如今她满门的荣光,都只系在傅恒一个人身上,皇后定然急得头发都要白了。” 娴妃垂下头去:“所以,这次皇上给傅恒的指婚,她在背后的用意,便绝不可小觑。” 塔娜也一怔,遂点头:“是啊,如今她阿玛,还有真正撑起她富察家的两个伯父马齐、马武都死了;她那个嫡兄富文承袭的承恩伯不过是个虚职,她便自然要再借指婚,攀一门好依傍。” 塔娜说着皱皱眉:“可是那个兰佩,说到底也算不上太好的吧?她祖父揆叙被先帝雍正爷叫在墓碑上改刻‘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此时又不是康熙朝,明珠早已作古。” 娴妃幽幽勾了勾唇角:“她攀附的实则不是明珠家的门第,她实际上想要攀附的,不过是太后罢了。” 186、点火 186、点火 塔娜道:“何尝不是!舒嫔毕竟是太后亲选的人呢。” 娴妃目光微凉,站起身来:“如今那四姑娘成了皇后的弟媳妇……咱们便也应该去给太后请安了。” . 娴妃到了寿康宫,规规矩矩给太后行礼。太后瞧了娴妃一眼:“难得你今儿也有闲儿,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儿。” 娴妃恭恭敬敬地笑:“是媳妇过去年纪小不懂事,太后跟前规矩又大,媳妇生怕到太后跟前行差踏错,没的惹太后不快。如今年岁也到了,言行都有了深沉,这才敢来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便哼了声:“我跟前的规矩再大,能比得上皇帝的大?你们还不是巴巴儿都往皇帝那跑?” 娴妃咯咯地笑出了声:“太后净戳媳妇的心窝子。媳妇就是爱往皇上那跑呢,就算养心殿进不去,媳妇站在廊子底下吹风也愿意。谁叫媳妇就是稀罕皇上呢!” 娴妃说话没有皇后那么仔细,于汉学的了解也不多,所以说话略显直白。不过太后反倒笑了:“虽不入耳些,不过我倒是稀罕你说的这些大实话!” 安寿送了烟杆进来,娴妃便接过去,亲手将烟叶子搓碎了装进烟锅里去,然后将烟杆叼在嘴上,替太后点燃了。等烟嘴里咂出来的烟气儿已是顺了,这才捧给太后。 安寿便笑:“难得娴主子不但会点水烟,连这旱烟也点的好。奴才平素点完,总是掌握不好这旱烟的火气,好几回好悬将老主子给呛着,奴才真是要跟娴主子好好学学。” 太后轻哼一声:“原也没什么奥妙,只是她敢叼在自己嘴里点,有她给吸顺了才给我;可你们都拘着规矩,不敢用嘴,只是用手点那烟叶子,怎么知道烟气儿还冲不冲?” 太后吸了几口眼,轻轻叹了口气:“哀家的媳妇儿们都怕哀家,认为哀家跟前规矩大。你瞧皇后、贵妃,一个一个的到了我面前,就跟那小耗子见着猫似的。我虽然明白她们孝心,可是我却总觉着自己像个大老虎!这种滋味,我也不喜欢呢。” 娴妃便笑了:“我就是觉着太后跟前规矩严,可是我可不是怕太后。” 太后含笑瞪她一眼:“可不!要是真怕的话,你就不敢用自己的嘴给我点烟了。难得你还有咱们满洲姑奶奶的飒爽劲儿!” 娴妃轻叹口气:“媳妇反正就是不喜欢那些花花肠子。与其有那么些时间算计人,到不如来太后跟前立规矩了。” 太后吸着烟,垂下眼帘:“你这话里是有话呀。” 娴妃便一跺脚:“媳妇是为自己位下的秀常在不平呢!” 太后便也一怔:“秀常在?你说的可是喜塔腊氏,来保的孙女?哀家记着,她不是秀贵人么?” 娴妃便耸肩冷笑一声:“太后说的正是。可是前儿却没来由地被皇后主子给问了罪,送内务府大臣查问,皇上不得不给降位成了秀常在!说到归齐,六宫内外都传扬遍了的消息,倒不知皇后主子怎么就偏治秀常在一个人的罪。还非说什么凤格勾连她玛父……我都看不懂皇后主子,这又是要唱的哪出啊。” 187、那拉 187、那拉 娴妃含着笑走出寿康宫。 塔娜跟上来问:“依主子看,太后会因秀常在的事,对皇后不快么?” 娴妃站住,立在这春日暖阳里翻了翻袖口:“皇后想叫我‘一宫不容二凤’,可是她却忘了,对于太后来说,同样是一宫不容二凤呢!这后宫之主,究竟是太后,还是皇后啊?她若凡事依顺太后的心意倒也罢了,可是若她背着太后动手脚,太后又岂能容她!” 阳光落下,暖着眼帘,娴妃忍不住微笑:“她以为她将兰佩指给她兄弟,是攀附着太后了;可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会不明白,她这样自作主张,已是打破了太后的部署呢。” 塔娜信息也咯噔一声:“太后亦在舒嫔姐妹身上有部署?” 娴妃笑瞥塔娜一眼:“咱们大清的后宫,一向不缺姑姑与侄女、姐妹共事一君的故事。若姐姐不得宠或者短命,妹妹便自然顶上,总归不叫大位旁落了去。况且舒嫔姐妹年纪还都小,保不准定会被皇上喜欢,所以太后才弄了姐妹两个一同进来,左不过抱着一个不行还有另一个的心思。” “可是如今,本两翼齐飞的部署,生生被皇后掰开只剩下了孤掌难鸣。你以为,太后能不记恨皇后么?只是太后总不能因此事发作出来,她需要另外一个由头,所以我这今儿这就给她送来了。” 塔娜便也忍不住点头笑了:“主子英明。” . 肩舆行在长街上,远远地对面也走过来一架肩舆。 对面一见这边的仪仗,便赶紧落轿,一队人都退在一旁,为娴妃的肩舆让路。 娴妃也瞧见了,是嫔位的肩舆。她便含了一抹笑,亲亲热热招呼:“可是舒嫔妹妹?” 舒嫔也立在一旁,给娴妃请安。娴妃笑着叫太监落轿,下舆亲自拉住兰襟的手:“皇后主子心疼妹妹年纪小,免了妹妹早晚请安的例,说是叫妹妹多睡些。这才叫我没得着机会与妹妹拉拉家常。” 兰襟面上神情却是淡淡的:“家常?娴妃娘娘说笑了,妾身何尝与娴妃娘娘有什么家常可拉?” 娴妃笑意不由得收起来些,盯着舒嫔的眼睛:“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你我出自那拉氏同门,怎无家常?” 舒嫔倒笑了,笑意有些不客气的疏离:“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娴妃娘娘当真是说笑了!妾身出自叶赫拉那,娴妃娘娘却是出自辉发那拉;虽然是相同的哈拉,外人不懂的倒真会混为一谈。” “故此妾身也听说,有人将娴妃娘娘与先帝孝敬宪皇后说成同族,还浑编出个什么姑姑侄女之说,只因孝敬宪皇后出自乌拉那拉氏。那其实都是一派胡言!娴妃娘娘的辉发那拉氏,跟孝敬宪皇后并非同宗,更非同源;跟妾身的叶赫纳拉氏也不是一回事。” 舒嫔抬眼望望天际:“便如汉人姓张、姓刘的,天南地北皆有,人数众多,难道所有姓张、姓刘的便都是一家了?娴妃娘娘日后再莫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的话了,没的贻笑大方。” 188、忍着 188、忍着 舒嫔说罢,浅缓一礼,就带着手下两个女子:成玦、如环走进寿康宫去。而宫门处,安寿已来迎着。 娴妃怕叫安寿看见,便死死按捺住。直到走得远了,才冷冷道:“不过是为了太后的缘故,本宫才主动结交于她!哪里想到她根本不识抬举!” 塔娜劝道:“好在她现在还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娴妃撑住唇角冷冷一笑:“没错。等本宫整治了皇后、贵妃之后,腾出手来再收拾她!” 塔娜垂首道:“只是此时舒嫔已与皇后是姻亲,她挟太后的扶持,若与皇后站在一处……倒叫主子更是难为。” 娴妃眯起眼来:“姻亲……从来都是双刃剑罢了。从前满洲在关外,各部之间何尝不都是姻亲?太祖爷有叶赫那拉家的福晋,最后不也还是灭了叶赫部?” 娴妃说着忽然笑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呢:还记着皇后身边那个傻女么?傅恒倒是曾经为了她,不惜跟本宫顶撞起来。虽说本宫还不能确定傅恒跟那傻女之间是否有缘故,不过相信这故事怕是有人爱听。不如将这故事也叫舒嫔风闻一二……” 塔娜也登时一笑:“好主意!” 娴妃轻哼:“不必说得太多太透,只需影影绰绰那么一两句就够了。一来这就叫人想不到是咱们传出去的消息;二来,也唯有捕风捉影,那故事的杀伤力才越大。” . 四月里,前朝出了件大事:皇帝将兵部满尚书、九门提督鄂善处死。 一时之间,前朝后宫不由得议论纷纷。 处死的理由,竟然是鄂善纳贿“仅仅”千两。 婉兮被叫去伺候饽饽,心下也是忐忑的。处死贪官是应该,但是朝廷历来“刑不上大夫”,极少出现此等仅仅因为千两银子就处死从一品大员的事情。更何况鄂善乃是满尚书。 步入皇后寝殿,也正隐隐听见皇后道:“……只怕是,皇上心情不好。” 素春的话也影影绰绰地透过来:“此时前朝大臣定然都谨言慎行。” 皇后轻叹一声:“叫太监去告诉傅恒,万事切勿行差踏错。” 皇后语声之中含着压抑:“此时何尝只是前朝大臣言行谨慎?后宫诸人,更应如此。” 等两人的话语声静了下去,婉兮才奏请进殿。 皇后恹恹地尝了一口饽饽,抬眼瞟着婉兮:“上回你做的榆钱饽饽,皇上吃着不好;如今可有想到什么花样了?” 婉兮摇头:“回主子,奴才一共就会那么些花样,已是都做过了。” 皇后定定瞧着婉兮,然后回头吩咐素春:“叫膳房的御厨重做一炉榆钱饽饽,然后叫婉兮送到养心殿去,进给皇上。” . 婉兮只得去。 拎了食盒出了长春宫的地界,便忍不住将食盒掼在地下。 仰首望着红墙围起的狭长的天空,她觉得憋闷。 心下只得劝自己: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九爷的姐姐。再怎么着,只当是为了九爷。 一想到九爷,婉兮的鼻头便酸了。 不难想象那一场婚事里,九爷有多煎熬;与九爷的煎熬比起来,她此时此刻的境遇还没有那么难。 想完了,她深吸口气重又将食盒提起来,缓缓走向养心殿去。 189、咬了 189、咬了 婉兮走向养心殿的时候儿,皇帝也正坐在“温室”里微笑。 他想着早上去向皇太后请安时,母子俩的对话。 太后埋怨道:“这回宫里新进的就舒嫔和怡嫔两个,我听说你倒是时常去怡嫔的咸福宫,却还从未翻过舒嫔的牌子。她是新人,进宫来本就忐忑,你若还不翻她的牌子,又如何叫她在这宫里安身?” 他手里握着两个玉瓜,亲自替太后一下一下捶着腿。面上尽是身为人子的孝顺微笑,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下的那份坚定。 他垂下眼帘,挡住目光:“那不过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只比和敬大那么点儿。儿子看着只如闺女,翻牌子什么的,实有作恶之感。” “不过额涅的心思,儿子明白,儿子就算不翻舒嫔的牌子,等儿子得了空也常倒她宫里坐坐就是。只要儿子常去,这宫里便没人看轻看了她。况且她还有额涅的照拂,定然不会吃亏。” 皇帝这话说得叫太后也只能叹口气:“是,那怡嫔倒是年岁大,今年已然十九了!可是她终究出身南府,你好歹也要矜持着些!”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静静望住母亲:“额涅只需放心,怡嫔的身份总归超不过舒嫔去就是~” 皇帝想到这里也是轻轻叹口气,从袖口里缓缓掏出那幅熊瞎子来。 他在生身母亲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没办法喜欢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可是他去岁却偏偏就被一个十四的小丫头牵走了心神去……说来,真是想笑。 李玉也会挑时候,欢欢喜喜进来回话:“回主子,魏姑娘来了。” . 皇帝心情一振,片腿儿下了炕:“哼,她还知道来了!” 虽如此说,人已经大步流星先走了出去。到如意门处,长眸含笑,上下打量婉兮:“什么风儿,把姑娘这样的贵人给吹来了?” 婉兮脸红过耳,只能赶紧蹲身请安。可刚一屈腿,手臂已经被皇帝给捞了起来,兴冲冲裹挟了一起朝里去。 “……四爷,那盒子里还有饽饽呢!” 皇帝挑眉望她:“你做的?” 婉兮摇摇头。 “嗤!李玉,拿了去——喂哼哼!” 李玉便也忍着笑答应:“嗻!” . 皇帝将婉兮裹进后殿去,一路不由得咕囔:“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别人做的饽饽,你也敢送来唬弄我!” 婉兮红了脸:“只是这榆钱儿都老了,再做都不好吃了。” 皇帝哼了声:“就知道你总会找借口推搪!”说着扬声叫:“毛团儿!” 婉兮忐忑地瞧着毛团儿带人拎进一个大木箱来,走近了才觉着那木箱里寒气森森的。木箱送到眼前儿,婉兮便也认出来了:“冰鉴?” 皇帝绷着,唇角却还是忍不住愉快上扬:“知道就好。最新鲜的榆钱儿,我可一直都给你留着呢。看你今天还怎么打赖!” 冰鉴盖子打开,里头钻了眼儿的银盘子上,穿成如铜钱吊子一般的榆钱儿,碧莹莹翠生生地盘在一处。 婉兮无奈,只得随了毛团儿走进养心殿的茶膳房,用茶膳房里的小炭炉子。用具虽然简单了些,没有御膳房里那么齐备,可胜在没有外人,毛团儿事先已经将所有伺候茶水的太监都给撵走了。 婉兮将大辫子盘在头上,便挽起袖子来。可是发丝太滑,辫梢怎么都盘不住,一个劲儿要滑下来。她一狠心,便想将辫梢咬在嘴里,可是一回头,辫梢没咬住,反倒咬到一个人的脸上。 190、治罪 190、治罪 稀里哗啦,婉兮手上的厨具散了满地。 婉兮急忙转身跪倒:“奴才真是该死!” 惊惧倒在其次,更是无法掩抑的羞涩。 皇帝哼了声,走到水缸旁,映着水影瞧了瞧自己脸上。 殷红一点。 他背着身儿,忍不住冲着水缸里的影儿笑。 实则凭他跟婉兮的身高差距,婉兮就算回头咬过来,也只能咬着他领子上的盘扣,是怎么都够不着他的脸的。所以呢,她之所以能那么不偏不倚就咬着了,还不是他故意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兼之故意弯腰躬身朝她凑过去呢…… 他笑了好一气,也不转过身去,只哼着问她:“你何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会为了这个就治你的罪?那你是忘了,我早说过,在你跟前儿的只是四爷,不是天子。” 说罢又用指尖触了触那嫣红一点:“就算是天子,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治你的罪。你又不是诚心的,我有火也发不出。” 婉兮低低垂首,自然不愿承认自己是害羞更多。只得深吸一口气辩白:“……奴才不是将皇上当成暴君,奴才只是惊于皇上的亲自驾临。所谓‘君子远庖厨’,更何况皇上九五之尊。” “还请皇上还驾后殿,奴才做完了,定然呈上。” . 皇帝这才转回身来,盯着她小小的发顶:“都说了,现在你眼前儿的是四爷。皇帝是君子,可是在你跟前儿,四爷可没想当君子。” 他这话说得……婉兮真想听不明白。 可是这一刻却脸热心跳,怎么都假装不来。她只得尽力低下头,不叫他看见她脸上的红。 皇帝也不急,径自抽了条长凳搁在婉兮面前,他撩袍坐下。厚底金龙靴就在她眼巴前儿明晃晃地映着日头。 “怎么着,看你的意思是,非要爷治你的罪,你才敢放心大胆起身?” 婉兮想了想,还是点头:“请圣上责罚。” 还是……将方才不小心一下子拉得太近的距离,重新扯远一些好。 皇帝自然明白,便一拍膝头,闷哼了一声:“好,那爷就治你的罪!” 婉兮虽说心下没那么害怕,可是冷不丁听见他这严肃的语气,还是心下哆嗦了一记。 天子之怒,谁敢当成闹着玩儿的? 只听头顶的他深吸一口气:“爷罚你——再咬一回。” . 婉兮的两耳边“针儿——”一声开始尖锐地鸣了起来。 “皇上!”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用手掸掸衣襟:“爷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咬过。爷觉着被人咬一定是疼,是厌,可是方才爷心里却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爷觉着这里头一定是有爷还未曾参破的缘由,所以爷便想再尝试一回。” 他放下膝盖,躬身向下来凑近她发顶:“你说让爷罚你的。这事儿你不愿意干,那爷就非叫你干——这才是正正经经的罚,你说不是么?” 婉兮也顾不得跟条蛇似的从头顶上软绵绵滑下来的辫子,闭着眼乞求:“奴才求主子,换个罚法儿。” 皇帝伸手一拍她发顶:“嘿!我说现在究竟爷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你不但咬了爷,现在还敢不听爷的吩咐了?” 191、纵着 191、纵着 咬就咬! 左右都是一个死,咬一口再死,就当赚了! 婉兮豁出去了站到他眼前来,只是一时之间,无从下嘴。 他左侧颊边已有嫣红一点,她难道还能给他右边脸颊也咬个对称的出来? “踌躇什么?” 他等着,也是已然禁不住,闭上了眼。这一刻的心头乱跳,不止她,他自己实则更甚。 婉兮先咬住嘴唇:“且容奴才再想想。” 他便懂了,忍不住唇角扬起:“拿不定主意,何处下嘴?” 婉兮只得点头:“……总不能再咬坏了主子,更不能叫人给瞧出来。” 如果一边脸颊一块儿,怎么可能叫人瞧不出来呢? “那就别咬脸!”他闭着眼,已是忍俊不已:“爷这脸上除了面颊,又不是没旁的地儿。你寻一处本就颜色相近,就算咬红了也不会叫人找出来的就是。” . 婉兮刚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面上,便腾地又滚热了起来。 他面上颜色相近,咬红了也叫人瞧不出来的地儿——统共只有那一处罢了。 婉兮眸光只朝他那微张的薄唇上一转,心便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儿来。 头不由自主地渐渐昏热起来,她眼前已然看不见别的,只是他那张如玉却薄削的脸……他最爱玉,自称“玉痴”,就连这宫中所有御座上,必都安置一柄玉如意,以备他驾临时可时时抚摩。年深日久,玉华已然入骨,他的脸、他的神,已如绝世玉雕。 婉兮急忙闭上眼甩甩头:“是皇上说的,只需咬着不被人看出的地儿,奴才便算领罚了?” 皇帝老神在在地故意绷了脸点头:“没错。” 婉兮在袖口里悄然攥紧了指尖:“……那,咬完了之后,皇上可别反悔!” 他也期待又紧张地攥紧了指尖,面上却故作散淡:“哼,自然!君无戏言!”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朝他咬了下去—— 轻轻一啮,她随即便转身跑去:“奴才咬完了,皇上说了不反悔!” 他霍然睁开眼,盯着她又是恼,又是笑。 她是咬了,如他所说,也真是咬在别人分辨不出来的地方—— 她是咬了他的眼睫毛! . 她身影灵动,轻盈躲闪,她的笑声和她的大辫子在日头的光晕里扫开一片叫人晕眩的涟漪。 他攥着指尖静静立着,遥遥望着。 她就像一头小鹿,木兰围场里最欢腾可爱的猎物。以他箭术、火枪,他有十足的把握将她射落,叫她匍匐在他脚边。 ——他此时真是想直接这么冲过去,狠狠压住她,要全了她,一逞自己心愿。 可是心下的翻腾,却最终还是被那一抹从心底涌上唇角的微笑所战胜。 他喜欢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慧黠灵动,看着她一笑天成。 他最后只深深吸一口气,扬手叫她:“别跑了,小心门槛。” 婉兮只得立住,尴尬得脸又红透了。 他哼了声背转过去:“爷说到做到,你既已领完罚了,爷自然不再计较。快稳当当走回来,把饽饽做完。爷还饿着呢。” . 接下来的时光,她便在面案上忙活,他则就立在案边瞧着她。 她和面,偶尔淘气了,还故意扬起些面粉来。面粉如雪飘入空气中,氤氲悄然朝他兜袭过去。他也不恼,哼一声,寻准了时机含笑扬扬衣袖给振开便罢。 她心下莫名痛快,便没止做榆钱儿饽饽,还用新下的芥菜缨儿拌了个凉菜。还手撕了个茄子,蒸了;再用刀背拍了头蒜,将蒜末洒进茄子里去,渍成蒜茄子一碟儿。 做完了,忍不住歪头瞟他:“……这粗陋的吃食,皇上可用?” 192、有火 192、有火 回到后殿,将那榆钱儿饽饽、芥菜缨儿凉菜、蒜茄子摆在炕几上,他盘腿上炕,伸手抓起来就吃。 一边吃一边瞄着他:“怎地,觉着爷自恃天子之身,便连这些都入不得口?” 他不但用手抓着吃了,而且吃得恁香甜。 那碟儿蒜茄子因腌渍的时辰尚短,蒜味儿还生,很有些辣,他被辣得面色晕红了起来,却直喊“爽快”。 婉兮就在两肘拄在桌面上,小心凝视他。 他含笑瞪她:“看什么?还怕我偷偷扔地上去不成?” 她这才眨眼一笑:“皇上平素用的御膳里多荤菜,饽饽又多是糜子面儿、黏米面儿做的,不好消化;况且每早坤宁宫祭祀撤下来的福肉,皇上要不蘸盐就那么干口吃下去……皇上不上火才怪。” “况这是春来,本就容易上火,奴才就想用这应季的菜蔬来压春日的火,才最妥当。” 皇帝笑了,用手挡住嘴,不叫蒜气传出去:“嗯哼,爷知道你不是故意做这些民间的吃食来为难爷。你有心了。” 婉兮这才垂首莞尔:“其实这榆钱儿,我在家都不用做饽饽里,单就折一根树杈儿,坐在墙头上用嘴直接咬着吃了。新鲜的榆钱儿,不输鲜果,格外鲜甜。” 皇帝听得神往:“爷明白,在这宫墙里,你着实受拘了。爷亲见过你在花海里的模样,那一刻的你才是最开心的。” 话说到这儿,便又绕不开了那个死结。 婉兮抬眸殷切地定是着他,那句“那四爷就放我出宫吧”已经到了嘴边儿,可是却不知怎地,没那么冲的勇气可以直接说出来。 她只盯着他面上那块被她咬红的印迹定定出神。 皇帝垂下眼帘去,错开话题:“嗤,你怎知我上火了?” 婉兮自是不能将偷听见皇后话的事儿说出来,便咬咬嘴唇:“看爷脸上那块红,就知道了。” 她别开脸去,望向窗外:“奴才是咬了,但是本来是要咬着自己的辫梢,所以没用实力。可是咬在爷脸上,却留下这么重一块红,便叫我想起小时风寒发热时,额娘会帮我挤额头,额头便出这样一块一块的红,额娘说红了就好了,那火就出来了。” 她垂眸黯然片刻,继而抬起头来,努力一笑:“于是奴才就猜着,四爷是上火了。” 皇帝没说话,而是伸臂横过桌面来按住她的小手。 “你想你额娘了。” 婉兮努力一笑:“皇上这些日子少吃些荤菜,叫御厨多做些时令的绿菜,举凡新下的菜缨子、鲜花瓣儿、果菜叶子皆可包饽饽、做菜羹、熬米粥,都能帮皇上败火。” 皇帝点点头,却是皱眉:“你既说到此处,接下来便定是告退了。” 婉兮努力笑笑:“奴才已然出来不短的时辰。皇后必定等着奴才回去复命呢。” 她说着忍不住眉心微蹙:“奴才本不该……耽误这么多时辰的。” 她手背上便一紧,他幽幽道:“我都明白,嗣后我会叫人去给皇后交待。” 婉兮又想了想,努力歪首俏皮一笑:“皇上既用得舒坦,可否赐奴才一个恩典?” 皇帝扬眉:“还是想说出宫之事?” 193、孑然 193、孑然 她心下也是不由得涌起无言的酸涩。可是她却只娇俏一笑:“奴才说了,皇上就肯准了么?既然明知皇上不会准,奴才倒白白浪费了一个恩典,那多亏呀。” 她这样的巧笑嫣然,反倒叫他心下更生怜惜。 他便更不舍松开她的手:“……那你说。只要不是说出宫的事,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婉兮垂下头去:“四爷与我说说那不开心的事儿吧。” 皇帝一窒。 婉兮自己也紧张得垂下头去,攥紧了衣角:“我知道后宫不可干政,可是我又不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就算与我说了,也不算违背了祖宗规矩。” “况且我生于乡野,于朝堂之事什么都不懂,爷纵与我说了,我也都是鸭子听雷,全听不明白就是。” 他漆黑的眼珠儿微微一转,唇角已是扬起:“嗯哼,你是怕爷将那闷气积在心里,郁卒出病来。不是你想听那前朝的事,你只是想叫爷发散出来。” 婉兮耸耸肩:“其实我是好奇,这天下究竟有什么样的人、何样的事,才能叫四爷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上了火。” 婉兮说着又是歪首莞尔一笑:“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四爷是天子,奴才忖着四爷的肚子里怎么都能装进一列大船队了吧!就如当年康熙爷下江南,又如前明郑和下西洋那么些的船才是。” 皇帝被她逗乐了,摇头而笑:“你呀,是想说我肚子里总不该阴沟里翻船才是。” 婉兮便也笑:“奴才是那么想,不过总归不敢那么直说出来。” 皇帝叫李玉,李玉送了牙刷、薄荷青盐进来,伺候皇帝漱口净手之后,皇帝才轻叹一口气道:“我杀了一个人。是朝廷一个重臣。” 婉兮垂首点头:“皇帝处死臣子,历朝历代都不稀罕。” 皇帝轻轻闭上眼:“朕自问性子宽仁,自从登基以来也是以仁、孝治国。朕不愿轻易诛杀大臣,尤其是这样的重臣。况且,他本罪不至死。” 婉兮伸手将碗筷缓缓收拾起来,聚成一堆:“皇上施仁政,乃为用心良苦。奴才斗胆,奴才也知道民间多有埋怨先帝苛政的;故此皇上登基以来,才尽力扭转政局,广施仁政。这是让天下安心,亦是为先帝积德。” 便如雍正最恨的八王等人,都被皇帝登基之后重新纳入宗室,恢复玉牒记名。 皇帝深吸一口气:“可是无论是仁政还是苛政,总是双刃剑。朕施仁政,以为大臣能从此安心辅政,怎知他们却渐渐生出骄奢之心来。朕便不能不杀!即便只贪千两,朕也要杀!” 婉兮轻轻转头:“是他咎由自取在先,不是皇上仁政不达。况且犯错的人自己都已经死了,抛下前尘往事,皇上又何必为了该死的人,挂怀至今?”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握住她的小手。 “九儿,你可知道朕独自在这宝座之上,却也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候,环目四顾,朕却发现在自己总是孑然一人么?有你这样陪着朕,说说话,朕才觉着好多了。” 婉兮心下愀然生痛,却不敢去迎向他的目光。 “皇上怎会孑然一人呢?皇上还有那么多后宫主位,皇上可以与她们倾诉。她们都比奴才更有见识,更知道如何帮皇上分忧。” “是么?”皇帝笑了,“看似是的。她们的确都比你年纪大,见识多,可是朕若将这话与她们说了,她们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如何替朕分忧,反倒是如何揣度朕意,然后尽快将这消息送出宫去给她们的父兄,叫她们各自的家族设法从中得利。” 皇帝深吸一口气:“我不瞒你,此次朕指派查办此案的大臣里,便有来保。若被人知道朕对此事耿耿于心,不出三天,前朝便必定有人借机发难,弹劾来保。” 194、舍玉 194、舍玉 婉兮心下也是一肃。此事若皇上心意为后宫所知,谁会借机发难弹劾来保,她心下已约略有数。 而一旦来保被弹劾,凤格便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而凤格背后亦有娴妃……可以想见,若此事一起,整个后宫便难免各自为营,一片纷乱。 身为帝王,他每日面对繁杂国务已够熬神,若还要后院起火,那才真是叫人心力交瘁。 她静静凝望他,心下不由得生起丝丝绕绕的怜惜。 她便歪头笑笑:“皇上的大臣,好些名字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上方才说了个来保,奴才从前还隐约听见个海保,还有什么太子太保、太子少保啊……这个保,那个保的,奴才反正是分不清谁都是谁了。” 她收了笑,静静望住他:“奴才驽钝,也不懂如何为皇上分忧。只是如果皇上再如今日这样上火了,若不嫌弃奴才手艺粗陋的话,奴才愿意再为皇上做一屉菜饽饽,拌两碟小菜。” 皇帝静静而笑,将手指又在她手上绕紧了些。 . 时光静袅,有那么片刻,他们只是执手相望,谁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皇帝含笑道:“你方才求的恩典,实则是帮朕解忧,不算;你重新求一个。” 婉兮含笑垂首想了想,目光忽地落到手腕上。 她便扬起眸子来:“皇上可否准奴才去瞧瞧造办处里的玉作?” “哦?”皇帝指尖在她手背点了点:“那有何难。只是我倒好奇,你怎求这个恩典?” 婉兮垂首错开眼珠儿去:“奴才知道皇上爱玉成痴,那宫里内造办处的玉作里便定然集合了天下最好的玉器工匠。奴才寻常看宫里的玉器摆件儿,件件皆为神工,便忍不住好奇那些玉器寂静是何样的人、如何雕琢而成的。” 皇帝轻哼了一声:“难得你也知道朕爱玉,更难得你还想亲自到玉作去瞧瞧。不过朕可先告诉你,玉作里噪声大、玉尘飞扬,那场合并无玉器成品的高洁润美。” 婉兮偏首一笑:“那样的艰辛才诞生神工之品,我便反倒更想看了!” 皇帝便笑了,扬声叫:“李玉……你既是个名字里也有玉的,便带你家姑娘去玉作瞧瞧新鲜去!” 婉兮忙摆手:“不必劳烦李爷,只需皇上恩准,奴才自己去就是!” 皇帝长眸急闪,趁势伸手一把抓牢了婉兮手腕:“小丫头,那你就甭跟爷藏心眼儿!” 婉兮手腕被抓得登紧,她知道自己还是瞒不过他,只得怯怯求饶:“……爷松手,奴才说实话就是。” 可是爷没松手,只是没那么狠劲了,却依旧还捉着不放。 她腕子上的玉镯,就在他指节间。 婉兮只得叹一口气:“奴才是想,既然九爷已然大婚,奴才手上再戴着这对九爷馈赠的玉镯便不合宜。可是这玉镯套上就取不下来了,奴才也用了蜡油、猪胰子等诸多土法,皆不管用,又怕用蛮力伤了玉,故此才想到玉作去拜求个玉器匠人,看有没有法子帮奴才把这玉镯稳妥地取下来。”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却是盯着她坏笑:“还算没傻透了,知道这玉镯子该赶紧摘下来!不过你费了这些日子的心,也是活该!谁叫你不听爷的话?最好的法子,也早就告诉你了,你偏不听!” 婉兮恼得咬牙:“爷是叫干脆砸了,那是馊主意!” 195、心碎 195、心碎 叮——当! 婉兮的话音还未落,皇帝却已经手起砚落—— 一串脆响入耳。他,他他,竟然直接抓起砚台把婉兮腕上的玉镯给砸碎了! 婉兮愣了半晌,便控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皇上!你这是干什么?!” 九五之尊就能这么欺负人么? 她哭着跪倒在地,可是两手再小心翼翼托着那碎成数块的玉镯,却也没有回天之力,无法将它们重新恢复完整了。 她的泪止不住地跌落下来。 这对她来说,不单单只是一对玉镯,而是九爷的一片如玉之心啊! 她没办法接受九爷的情,已是伤到了九爷的心;她只想好歹尚可完璧归赵,可如今她竟然连九爷这片心意都保全不了了……她对不起九爷,她恨自己,更是恼了皇帝! 他就算是天子,就算不愿意九爷与她之间的瓜葛,他也没权利这么粗莽地办了! 她仰头,泪顺着腮滴滴滑落。 “四爷,我恨你!” 她疯了,她知道他是天子,她说这句话就是死罪。可是此时此刻捧着这一对冷冰冰的残块,她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枉她之前陪了他那么久,与他说了那么些! . 皇帝盘腿端坐在炕上,看着她跪倒在地哭成泪人,心下也是酸楚又别扭。 她说她对小九并无超脱兄妹的感情,可是你瞧她啊,为了小九那么一对镯子就敢跟他大声喊,还说恨他! 原来他在她眼里,竟还比不上小九一双玉镯么? 那是不是说,她还是对小九有情? 她之前说没有,或许只是因为她还小,还不懂;又或者是她怕他,或者是为了护着小九,所以才对他撒谎? 他也是越想越恼,越想心眼儿越小,他便忍不住狠狠一拍桌案:“大胆奴才,这话也是你能对朕说的?这镯子朕砸了就是砸了,又能怎样!休言一对玉镯,就是他的命亦在朕掌心之间!” 婉兮震惊又心痛,脑子已停摆,只循着本能,仰头怒斥他:“你不讲理!” 说罢起身爬起来,抱着碎块就想往外跑。 李玉站在门外伺候,听见里面吵起来了,把个李玉给急的呀……皇上跟魏姑娘吵架,皇上没叫,他怎么都不敢进去,只得守在门槛外截住婉兮,作揖打躬:“姑娘……姑娘有话好好说。” 婉兮被李玉这给拦住,结果皇帝迈开长腿就追上来,上前硬是捉住她手腕,将她手指头给掰开了,将她掌心攥住的碎块给抢走。 他满眼的凄冷,深深盯着她:“反正你也为此怨恨我了,那我就索性叫你怨恨到底!” 婉兮回眸失望地望他一眼,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一把推开李玉,迈过门槛便冲向外去。 只在她迈门槛的刹那,皇帝的眼波才有一丝抖动,直到看见她安安稳稳迈过去了,才又恢复平静,冷冷站稳。 婉兮捂着脸直从北墙的如意门冲出去了,李玉呆呆看着皇帝:“主子……您看这……?” 皇帝薄唇紧抿,一手抚着面上被咬红的那块,负气道:“她不分青红皂白就跟朕发脾气……朕也生气了,哼!” 说罢走回去,盘腿坐在炕上气哼了半晌。却还是下地,从炕琴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小心展开看了,又蘸笔墨重勾画了几笔,才将那些残块连同那张纸一并递给李玉。 “送去。” 196、匿情(1更) 196、匿情(1更) 且说婉兮离开长春宫后,皇后看似闲闲看着佛经,却实则频频抬眼看向墙上的西洋挂钟。 那铜鎏金的挂钟已然打过了两次点儿,素春便忍不住含笑上前道:“婉兮去了两个点儿了,既然还没回来,那皇上便定然是将主子的心意收下了。主子自可宽心了。” 皇后也想笑笑,只是这笑意浮到唇角便留不住,末了还是凋零下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皇上虽然不想叫我猜着心意,故此在我面前还拘着,不想叫我看出他的心意。可是他终究一旦单独对着她,还是情不自禁了些。不独此番,便从上回舒嫔择宫一事上,我实已瞧出皇上还没放下婉兮。” “如今后宫内都道舒嫔受宠,却谁能明白,彼时她们进宫,皇上连见都不见;只到了择宫一刻,皇上才会匆匆赶来……其时,皇上不是来看她们,皇上是为了来留住永寿宫啊。” 素春一愣:“主子的意思,难道皇上不准舒嫔住永寿宫,不是为了太后,竟是为了婉兮?” . 皇后没说话,只垂下头呆呆地盯着佛经出神。 素春悄然叹息:“是奴才愚钝,直到此时才明白主子那日何故赐婉兮头戴海棠花……永寿宫正殿前植着西府海棠,纵然她彼时见了皇上面上还冷着,可是皇上却会因那海棠立时想到永寿宫……皇上便对她冷不下心来了。” 皇后手支住额角,黯然一叹:“有什么可欢喜的呢?如若皇上当真对她冷了心,说不定我才更欢喜些。我宁愿是我算错,宁愿是我看错、猜错……可惜,却原来还是猜中了。” 素春明白主子心下难受,便连忙劝解:“总归此事无论皇上如何定夺,主子都是赢家。如今证明皇上对她还有心思,那咱们长春宫就仍旧春恩长在。” “是啊,”皇后仰头望向窗外天际:“就算没有她在,这宫里也早已有了舒嫔和怡嫔。怡嫔倒还罢了,舒嫔更是出身名门,又得太后喜欢。你可知道,她进宫时带了多少个家下女子么?” 素春一怔:“嫔妃进宫,如何还能带家下女子?这便不合宫规了!” “舒嫔总不比主子,从前主子和娴妃等人嫁入宫中,皆是在皇上登基之前,身边才可带入陪嫁的家下女子;而等皇上登基之后,嫔妃进宫便不可带陪嫁女子,身边伺候的都只能从官女子中选拨。” 皇后也闭上眼睛:“正是。可是舒嫔进宫不但带了陪嫁女子,而且数目正是六名。倒是与本宫当年进宫时所带的数目完全相等了……” 素春心下也是咯噔一声。从陪嫁的女子数目上,也可区分后宫的等级。便是娴妃都只有四名,这个舒嫔何以能有六名! 那岂不是说……在太后心中,舒嫔的地位已与皇后平齐?! 而舒嫔又这样年轻,那是不是说,一旦皇后再诞不出嫡子,抑或有行差踏错,太后便自然可扶舒嫔上位? 素春指尖都冷下来,哀哀望向主子。 皇后轻叹一声:“按着宫规,嫔位身边该有六名女子伺候。原本我倒可以借此送个人倒她身边去,可是她却正好就带进六名女子进来,那便满额了,我便连水都泼不进去……我不信她自己有此等能耐,那必定是太后替她计算好的。” 正说着话,外头挽春来报:“回主子,婉兮回来了。” 197、猜错(2更) 197、猜错(2更) 婉兮回到长春宫,挑眼望一眼皇后寝殿门廊下的彩画,又抬手用力揉了揉眼,这才告进。 皇后怎么都没想到,婉兮是哭红了一双眼回来的。尽管婉兮进来回话时小心掩饰,可是那一双眼已是红得如桃儿一般,一眼就能瞧见。 皇后不由得烟眉轻蹙,瞟了素春一眼。素春也是一脸的没想到。 皇后这才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进的饽饽,皇上可用了?” 婉兮悄然扫过皇后神色,想及之前情状,便自自然然鼻头一酸,伏地道:“奴才有罪……皇上将奴才进的饽饽,都叫,叫送去喂猪了!” “什么?” 皇后猛然一震,紧接着一捂心口,险些一口甜腥喷出来。 素春忙上前帮皇后抚着嗓子眼儿,又叫挽春去请太医。 皇后深吸几口气,摔开素春的手:“我没事!” 她静了一会儿,仔仔细细打量婉兮:“那你又何至于哭成这个样子?又何至于,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婉兮低低垂下头去,语声里还带着委屈的轻颤:“奴才也是吓坏了,便忍不住哭起来。可是奴才又不敢就那么回来,也怕被人瞧见,唯恐被人误会是主子责罚,于是便没敢立时回来,而是躲在夹道里好好哭了一回,哭完了才敢回来。” 皇后绝没想到自己得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答案,之前所有的算盘竟都白搭了。她定定地坐了半晌,连眼珠儿都转不动了。良久才无限疲惫地抬抬手:“你退下吧。” . 婉兮跪安出来,回到房里,又趴在炕上好好地哭了好一回。 素春悄悄来看了,献春也进来劝,直到傍晚掌灯,婉兮才停了泪。可是不仅一双眼红了,整个头脸都已肿了。 她本就哭得真情实意,便任谁都瞧不出别有缘故来。 皇后勉强用过晚上的饽饽,哀哀吩咐:“将本宫的膳食里,挑好的,给陆答应送过去。” 外头去打听消息的太监也回来,回话说今儿果然有一盒饽饽从养心殿送去给喂猪了……下头人都道稀罕,定是错不了的。 皇后叹了口气:“原来本宫还是猜错了。这个丫头,怕是暂时无用了。” . 接下来的日子里,婉兮发现自己在长春宫里的差事变了,再不用到皇后跟前去立规矩,反倒变成专职给语琴送赏赐的了。 皇后几乎是每日必赏,除了克食之外,还有衣料、文房、香药。这些零零碎碎的每天都要差人去送,她便乐得承担了这个差事。 语琴终于进封了答应,虽然位分还是最低,可是好歹是个正经的位分了,便连带着念春也有了头等女子的身份。语琴房中的陈设也由内务府按着答应的规制重新摆设,一应用度都比从前好了许多。 婉兮瞧着也跟着欢喜,语琴则每次见她来了,便每次话里话外都会多说好一会儿感谢皇后的恩典。 婉兮心下万语千言,却又不好全都说出来。转念一想,在这后宫里生存不易,语琴若得皇后扶持,倒也未必是坏事。于是婉兮也只能旁敲侧击隐约提点几句。 她相信以陆姐姐的聪慧,就算一时转不过来,假以时日也定能明白她的心意。 198、赐琴(3更) 198、赐琴(3更) 直到这一日,皇后赐下的物件儿竟然是一把琴。那么大的物件儿,婉兮独自抱到储秀宫去,手臂已是有些酸了。 当语琴看见婉兮抱进来的古琴,面上登时漾起微光。 那光芒,是婉兮从前即便也是带着赏赐来,却从未见到过的。 婉兮心下明白,皇后这次的赏赐,是真真儿赏到了语琴的心坎儿上。 婉兮便笑:“姐姐名字里难怪有个‘琴’,原来果然是最爱琴的。瞧小妹抱着这琴进来,姐姐的眼珠儿便没从琴上错开过,倒是连瞧都没瞧小妹一眼。” 语琴登时红了脸,娇嗔道:“也亏你还想与一把琴争。在这宫里,我能与你相依为命,我又如何能与一把琴相依为命?” 婉兮垂下眼帘:“谁说不能呢?这后宫里的女子,想要生存下来都要有一门自己的本事。姐姐名字里就有琴,想来定然擅琴。琴艺本是女子傍身之技,姐姐自然可以凭这一把琴安身立命。” 婉兮状似无意地望出窗外,朝向西北角的方向:“对了,姐姐难道忘了,这西北角的咸福宫便原是皇上的琴室,内贮皇上心爱的上古名琴。” 婉兮悄然抬眸:“还有啊,那位新晋的怡嫔娘娘,闻说原为南府学生,便也擅琴。她之所以选住咸福宫,便是想以琴艺邀宠。” 婉兮说得极缓,果然看见语琴眼中滑过的一丝清光。 婉兮轻叹一声:“听说此时那怡嫔正得宠,若姐姐的琴艺也不遑多让,那自然便也有相同的机会博得皇上关注。更何况——姐姐这把琴,更是皇后娘娘所赐,与旁人更是不同。” 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已小心混在一起说了,惟愿陆姐姐也听得懂她弦外之音。 . 语琴听罢点头,霍地伸手抽去了琴套。 “清泓泻玉?”当语琴看清琴头上镌刻的四字,便已忍不住欢叫出来。 “婉兮,你可知道这是一把宋代名琴,仅次于传世唐琴!在民间亦只闻其名,从未有人得睹真容!皇后娘娘实在是太有心了。” 婉兮也只能努力一笑:“小妹给姐姐道喜了。” 语琴捉住婉兮:“你稍等我片刻,我这便去向贵妃娘娘请了时辰,这便跟你一起到长春宫去,向皇后娘娘谢恩!” 语琴欢欢喜喜将琴交给念春,小心翼翼嘱咐念春收好了,这便兴冲冲向外去。 “姐姐!” 婉兮忍不住追上来,扯住语琴手臂。 语琴回眸,向婉兮含笑问:“怎了?” 婉兮悄然压低声音:“姐姐可明白,若接受了这琴,将来便难免与怡嫔一争短长!” 语琴缓缓点头:“即便不是与她争,也要与别人争。我自幼学琴,自问若有所长,琴艺当属第一,我既要与人争,便自然希望以自己最擅长之艺。那么我倒宁愿是此时以琴艺与怡嫔相争,而不是来日要用自己所短,搏人所长。” 婉兮轻轻闭上眼:“姐姐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小妹便不拦了。只是姐姐终究还是储秀宫的人,待会儿姐姐去向贵妃娘娘请时辰,便要言语之间多多留意。” 语琴悄然提一口气:“我明白。素日里看似贵妃一向与皇后交好,可是这宫里,谁又跟谁又不是多藏了一条心呢。” 199、弦外(4更) 199、弦外(4更) 婉兮回头去,从念春手里将“清泓泻玉”又拿回来,送到语琴怀中。 念春不解,有些着急地问:“婉兮,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婉兮将琴按在语琴怀中,抬眼凝望语琴的眼睛。 语琴深吸口气,没说话,却秋波盈盈,郑重点了点头。 语琴捧着琴向贵妃的寝殿去了,婉兮望着语琴的背影,这才放心地露出笑意。 念春也跟过来,瞧着语琴的背影,不解地问:“你是叫小主抱着琴去给贵妃主子看?可这琴是皇后主子赐的呀,凭什么要给贵妃主子看?” 婉兮转头掐念春一下:“真是你家小主的忠仆,瞧这小心眼儿劲的!小主就算抱去给贵妃瞧瞧又怎了呀,难不成人家贵妃主子还给抢去了不成?贵妃主子母家富贵,如今又仅仅位在皇后之下,要什么稀罕的没有呢?” 念春被说得脸红,撅了嘴道:“反正我就觉着这是皇后主子的心意,小主不必给贵妃主子看的。” 婉兮转身,一把捉住念春的手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毕竟你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便心里难免还挂着旧情。可是也唯因如此,况你名字里还挂着‘春’字呢,便时时处处总叫人想到你是皇后亲为教导的人,难免将你再与长春宫归为一处去。” “你现下究竟是储秀宫里的人,储秀宫又以贵妃主子为内治,那现下你的本主儿就已换成了这宫里的人。你好歹便不能总以长春宫为念,至少不能叫人瞧出来。否则对小主不利,对你自身亦非好事。” 念春登时红了脸,赶紧点头:“婉兮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时义愤,管不住这张嘴罢了。” 一时说笑,念春倒是左一眼右一眼瞟着婉兮:“这几个月来我在小主身边伺候,再不能如从前一般跟你睡一铺炕上……这么瞧着你,倒像忽然之间长大了好些。说话做事皆别有见地,再不是那个刚进宫时候摔傻了的!” 婉兮冲她皱鼻子:“哦~,闹了归齐,你巴不得我还是傻的呀!怎么着,你想趁着我傻,磋磨我是不是?” 婉兮说着便追着念春掐,两人一跑一追,便也将先时尴尬都散尽了。 . 语琴抱着琴进了贵妃寝殿,如实将皇后赐下古琴一事告知贵妃,并亲自解下琴套,叫贵妃瞧那琴。 云思身子依旧弱,软软斜倚在迎手软垫上,身畔更由家下女子绣眉扶着才能勉强坐起,一张脸更是苍白,便连一丝微笑都要费了大力方能撑开。 明明是出身豪门,更是贵为贵妃,可是云思却虚弱至此,便连什么富贵都无福消受了,语琴心下都不由得替她难受。 更遗憾贵妃伺候皇上十年,竟然也无所出。若身边还有一子半女,想来也可替病中的贵妃宽慰一点。 “竟是清泓泻玉?我也早闻大名,确是名琴。皇后娘娘真是有心了。”云思语声都是虚的,尽力支撑而已。 语琴柔顺一礼:“小妾倒是孤陋寡闻,不知此琴大名。此时听娘娘提点,才知此琴贵重。小妾忐忑,一来怕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心意,二来也怕有负名琴,所以小妾斗胆想借花献佛,将此琴进献给贵妃娘娘。” 200、记仇(5更) 200、记仇(5更) “万万使不得!” 云思由绣眉扶着坐起来,一时急了已是轻咳起来:“名琴乃为皇后独赐,乃是含着皇后万千心意,我岂能夺爱?语琴,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这琴还是你好好收着。” 云思缓了几口气,才又缓缓道:“皇上天纵聪颖,涉猎极多,然第一爱玉,第二爱琴。皇上登基以后曾亲自清点宫中所藏名琴,并亲为编订名录,各为作赋。咸福宫便为皇上琴室,独占一宫。你瞧,在皇上的心里,那些名琴的地位亦不亚于内廷主位。皇上驾临咸福宫的次数、盘桓的时辰,倒比去这后宫任何一宫都多呢。” 语琴含笑点头:“小妾早就听闻贵妃娘娘琴艺亦是一绝,当年潜邸之中无人可比,皇上重爱之。只可惜自小妾进宫以来,贵妃娘娘一直将养身子,故此小妾纵然有心想聆听一曲,可也不敢劳乏了娘娘。” 说起从前的风光,云思也是神往而微笑:“是……从前皇上赴咸福宫时,总叫我相陪。皇上说起那些与琴相关的典故、曲谱,后宫之中唯有我能相和。皇上曾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幸而身畔亦有我。只可惜我身子不争气,如今连走到储秀门都要气喘,便再没力气抚琴。” 云思顿了顿,静静凝视语琴:“否则我也不必眼睁睁瞧着凤格以琵琶邀宠,如今又有怡嫔占了咸福宫。” 语琴便也微微一震。原来一向看似病弱、与世无争了的贵妃,其实并未因病而甘心为人所欺。 云思虚弱笑笑,伸手握住语琴:“从前,我的琴艺在皇上眼里为第一;如今,我也希望那个能代替我的人,是你。” “贵妃娘娘……” 云思含笑怕拍语琴的手:“皇后娘娘如此重赏,你该去向皇后谢恩。这便去吧,若去晚了,才是失礼。” . 目送语琴离去,云思扶着绣眉的手,虚弱地微笑。 “她们自以为将我欺成这般模样,便是她们赢了,我输了。她们以为我此时自身亦是难保,还哪里有力气来跟她们斗?可是她们都高兴得太早……我自己纵然这多年委屈着沉疴缠身,我也不会叫她们都如意了去。” “就算我死的那天……也绝不叫她们好过。” 绣眉登时惊得落下泪来:“主子何苦说这丧气话!主子青春还长,只需安心调养,别再跟她们置气,这病便定然是能缓缓调理好的。” “只要主子身子好了,皇上自然还会如从前一般倾心相待。奴才还等着主子替皇上生一个小皇子呢……如今皇后无子,那将来继承大宝的便必定是主子所出的皇子。” 贵妃努力微笑,“我何尝不想?只是我的身子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总归多熬一日,多看一眼她们是如何遭到报应的罢了。” 云思伸手按住绣眉的手:“现在语琴多去皇后处走动,对咱们来说倒非坏事。你嘱咐下去,别叫她们对她生了嫌隙。总归,或许唯有语琴才能替我报了这个仇。” 201、空袖(6更) 201、空袖(6更) 自此语琴勤力练琴,每次婉兮去看她,都是见她埋首在琴弦之间,便连与婉兮说话都顾不上了。 可是即便语琴勤奋若此,却并无机会在皇帝面前一展所长。一来是皇帝这期间并未翻过语琴的牌子,二来是皇帝自五月以来,因属国使团入贡,便移驾圆明园,倒是很少住在宫里了。 便连皇帝从前十分重视的向皇太后的请安,竟然也疏怠了。 此事难免叫后宫里议论纷纷。婉兮就算不想主动打听,可也灌满了两耳朵:都说是皇太后不满皇帝独宠怡嫔,冷落了后宫诸人,尤其是舒嫔,故此皇太后曾训斥过皇帝几句。皇帝便一气之下带了怡嫔迁往圆明园,连宫都不回了,索性避开皇太后的聒噪,耳不听心不烦。 这日又是有小太监在廊下嘀咕:“……听闻前儿个李朝使者入贡,怡嫔主子好奇高丽人长什么样儿,也想跟皇上一起见见。这一向是没有的事儿,可是万岁爷这回竟然准了!还叫人向李朝使团问,有没有会摔角的,说是怡嫔娘娘想看——你瞧,皇上当真是盛宠这位怡嫔娘娘!” “只苦了舒嫔娘娘,那么高调地进宫,却直到现在还没被翻过牌子……听说敬事房连她的绿头牌都没做。” 婉兮默默转了个身儿,没从那两个太监身边过去,转而绕了个大弯,从另一条路走过去。 她手上端着针线笸箩,风灌进袖口来,便更觉着两个手腕上空落落的。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仰头望望碧色高天:嘁,他爱带谁去圆明园,就带谁去;他爱宠谁就宠谁好了。关她何事!总归,她“两袖清风”,心无牵挂! . 婉兮走进皇后寝殿,见嘉妃金静凇也在。婉兮急忙给二位主子请安。 嘉妃含笑望婉兮:“是本宫来向主子娘娘求个恩典,要劳动姑娘做几朵花儿。姑娘心灵手巧,本宫早就瞧着主子娘娘头上的通草花精巧,后来才知道就是出自姑娘之手。” “不瞒姑娘,这回李朝使者入朝进贡,因本宫出自高丽佐领,祖上亦与李朝同源,故此每回李朝使团入贡,皇上总难免叫本宫作陪。只是本宫这一体一身俱是皇上所赐,别无私物,便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给使团女眷的,便想着做几朵花儿吧。” “因从前记着主子娘娘头上戴过的棒槌花便极好——姑娘知道,李朝上至国王,下至百姓,人人亦极爱人参,棒槌花便是最好的意头。” 婉兮忙道:“嘉主子过奖,奴才实不敢当。” 皇后含笑道:“既是你嘉主子亲自来向本宫求情,婉兮呀,你便去吧。你做的棒槌花连本宫都戴得,想来亦不会扫了你嘉主子的脸面。你也不用忐忑,只用心做便是。” 婉兮只得领命,告退出来。 缓步向外,却听得皇后与嘉妃说:“倒是不知,皇上召你到园子去的旨意可已到了?若是往年,你本该早就在圆明园伴驾,如何到了今儿这日子还延宕在宫里呢?” 金静凇便笑了,笑声里透着尴尬:“主子娘娘说的是。今年总有异数,皇上身边有怡嫔妹妹相陪,或许便不需要妾身了吧。怡嫔妹妹年轻貌美,又最善体贴圣意,皇上又哪里还用妾身这样的老人儿到眼前去!” 202、相比(7更) 202、相比(7更) “你何苦说这些痴话?”皇后斜倚着靠垫,目光缓缓扫过金静凇:“怡嫔如何能与你相比?” “你家是高丽佐领的世家,你家先祖新达理早先在太宗(皇太极)时便已归顺,入了皇室的包衣旗籍。你曾祖常明更是历任康雍乾三朝,先后任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赐太子太保。” “你父三宝此时更是官至正三品的上驷院卿、兼长芦盐政。举凡宫里所用马匹、古玩、果品、雀鸟等皆由你家进贡。你家要品级有品级,要银子有银子,几能与贵妃母家并论。况且你还有皇四子永珹,又刚晋位为妃,正是风头一时无两之际。你又何苦自轻,将自己与那怡嫔做比?” 皇后轻叹口气:“怡嫔虽得皇上宠爱,可是终究出身南府,说白了不过一介优伶。她家又本是江南汉人,甚或,连她那报上来的爹都不一定是她亲爹……连太后都要为了她训斥皇上,你又何必因了她而耿耿于怀?” 皇后的话叫静凇松快了许多:“多谢主子娘娘宽慰。” 皇后拉过静凇的手来:“每回李朝使团入贡,皇上都对你依赖颇多。有你在皇上身边,不但能圆融与李朝使团的气氛,关键时刻更有些话只能由你替皇上通译……皇上在接见李朝使团之事上,总归是离不开你的。” “可是怡嫔能做什么呢?一个江南汉女,听不懂高丽话,对李朝甚至一无所知。你没听说么,她竟然还想看李朝使臣摔角……她是把人家李朝人当成蒙古人了!她陪在皇上身边,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身为内廷主位,还要下场替使团歌舞么?那便是天大的笑话,失了我天朝上国的国格。” 皇后拍拍静凇的手:“你便放心回去准备,皇上的旨意定不日就到了。” 静凇起身行礼:“妾身多亏有主子娘娘这番开导。妾身明白自己的责任,定陪皇上处置好与李朝使团之事。” . 静凇告退,素春幽幽道:“今年因多了怡嫔,想来嘉妃娘娘怕也会受不少的气。” 皇后垂首轻抚佛经:“也是难免。况且这是皇上召见高丽使团呢,虽说嘉妃的祖上早就归顺了我大清,嘉妃已然不是高丽国人,但是总归同根同祖,在怡嫔和嘉妃之间,你觉着使团会更向着谁些?” 素春眼中一亮:“那自然是向着嘉妃!若此,他们自然不会给怡嫔好脸色!” 皇后缓缓翻了一页经书:“高丽使团非但不会给好脸色,他们还甚爱写笔记。他们必定在笔记上极力丑化怡嫔。李朝是我大清属国,朝廷有大臣常驻李朝,便定有机会看见他们的笔记。只消大臣们将笔记内容传回咱们大清,到时候怡嫔的名声,便都由得他们拿捏了。” 素春便也忍不住地笑:“奴才猜想,纵然怡嫔此时宠冠六宫,可是却也长远不了。奴才掐算着,那些笔记里的故事传回来,最长都不用三两年。依奴才看,怡嫔的宠最长亦不过那么几年罢了。” . 稍后婉兮随着静凇一起回景仁宫,婉兮与静凇不甚熟悉,心下未免稍有忐忑。 静凇倒是对婉兮甚和蔼,叫婉兮跟在肩舆旁,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儿。 “婉姑娘自进宫以来,一直都才长春宫里,本宫寻常倒没什么机会与姑娘说说话。不过说起来本宫与姑娘都是出身包衣,家里的长辈都世代在内务府中任职,咱们便该多亲多近。” 203、试探(8更) 203、试探(8更) 这话倒也难得,婉兮便也微笑福身:“奴才岂敢。只是奴才心下,也觉着与嘉主子投缘。” “那就对了!”静凇含笑拍拍婉兮的肩:“你且记着,在本宫身边不必如在主子娘娘跟前儿那么大规矩就是!本宫爱极了姑娘的手艺,也更喜欢姑娘这个人呢!” 如今宫中妃位上有三人,娴妃一向与婉兮不睦,与纯妃没什么来往,难得嘉妃主动示好,婉兮心下便也承情。 于是婉兮的棒槌通草花便制得极为用心,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便将所有的时光都用在制花上了。若此便也不觉时光漫长,更——暂时可以忘了手腕上的空落。 只是婉兮昼夜赶工,将二十对棒槌花都几乎全制好了,皇帝的旨意却还迟迟没来。 嘉妃身边伺候的官女子顺姬便有些急了,私下里问嘉妃:“主子这些宫花可都白预备了!定是怡嫔撺掇着不叫皇上召主子去!” 静凇遥遥望着圆明园的方向:“用了的心意,本宫便不会叫它白白费了。去叫太监来,带一对棒槌花去圆明园,求见皇上。” . 顺姬听着便是一怔:“主子这是……?这能行么?” 嘉妃缓缓勾了勾唇角:“行与不行,总归试了才知道。终究比咱们傻等在宫里的好。” 另一官女子英姬不由得问:“难道是那通草花里藏着什么缘故?主子的心思,奴才倒猜不着了。” 静凇幽幽一笑:“至少那花儿,主子娘娘曾在皇上眼前戴过。彼时皇上还曾多看过数眼,想来皇上是很喜欢的。今儿咱们送去这花儿,皇上就算想不起别的,兴许也能想起主子娘娘。皇上爱重主子娘娘,说不定便会因为主子娘娘而心软,那咱们就搏赢了。” . 嘉妃心意果然并未落空,太监当晚回来已是带回了皇帝口谕,著嘉妃赴圆明园。 静凇自是喜不自胜,吩咐顺姬和英姬立时收拾,并嘱咐将婉兮一并带去。 盏灯时分,顺姬亲自来通知婉兮。婉兮在灯下愕然抬眸:“叫我也去?麻烦姑姑禀告嘉主子,今晚所余的棒槌花便能制得,明早定不误了嘉主子的行程。请嘉主子的示下,还是别带奴才同去了吧?” 顺姬也是笑:“姑娘的心事,主子也明白,终究姑娘是长春宫的人,恐跟着嘉主子进进出出不方便。姑娘且放宽心就是,嘉主子已亲自回了皇后主子,皇后主子已然准了。” “不瞒姑娘说,如今正是五月春深,园子里正是最美的时分。这宫里虽好,可胜在庄严辉煌;若论景致,却是不及园子里的。况盛夏就要来了,宫里又干又热,园子里水气足、绿荫深,才最好过。咱们宫里人谁不巴望着夏日有幸随着主子们赴园子呢!姑娘既得了这个机会,何不跟咱们一同到园子里逛逛!” 婉兮明白,嘉妃和顺姬都是好意,却不知道她不想去园子的真正缘故。 想此时那园子里正是皇上与怡嫔你侬我侬之时,她若去了,又是干什么呢? 婉兮便起身一福:“小的谢嘉主子和姑姑的心意,只是……小的这些日子有些泻肚,怕不便车马,还望嘉主子体恤。” 204、寒气(9更) 204、寒气(9更) 这个晚上,婉兮避开人,独自去景仁宫后院的井里打水。先打的几桶水都倒在一旁,待得打到第四五回,打上来的水已是冰凉了,才留下来。 她独自一个人,顶着头上的月,坐在井亭里泡脚。 已是五月,季候已是初夏,于是这井水纵然凉,却也还好,并不刺骨。 她不由得想起曾经也有一晚,她也这样地独自一个人在井边打水。彼时是为了九爷,那次她拽动井绳的双手还都套着九爷送的玉镯。 而今晚,心下的起伏还是有一半因了九爷的玉镯。 ……自然,还有一半是为了那个毫不讲理将玉镯砸碎了的人。 凉意从井水里一丝丝钻进脚底去,沿着经脉向上,她不多时果然肠肚便咕噜噜滚动起来。她忙套上鞋袜,便朝净房里跑。 这一晚,如她所愿,她果然连泻了几回肚子。后来折腾到与她同屋的英姬都察觉了。英姬点了灯看婉兮面色已是苍白,便赶紧爬起来去回了顺姬。顺姬又禀告给嘉妃……最后由嘉妃派人回给皇后,请了宫门钥匙,去叫御医。 婉兮捧着肚子哼哼,额角落下的汗却是实实在在的。女孩子果然怕凉,她自以为水没那么冷,却还是当真被激着了。 外头顺姬、御药房的太监,一起陪着御医走进来。婉兮一边卖力地哼哼,一边挑开一边眼帘瞧过去,却没想到来的御医竟然是归和正。 怎么这么巧。 . 归和正上前来诊脉,顺姬和御药房太监都按着宫规,立在门口处陪着,不叫御医跟官女子单独相处。 归和正隔着帕子搭了一会儿脉,便是皱眉:“姑娘身子里果然有一股子寒气……姑娘年纪还小,素常怕是饮食贪了凉。《神农本草经》明言:‘女子风寒在子宫,绝孕十年无子’。我不得不提醒姑娘一声,女子最怕受凉,那寒气若长期积郁不散,终究都会汇集到子宫处,造成宫寒。那便是女子大忌,有碍生养。” 婉兮一脸虚弱地听着,却好悬没被归和正的话给逗笑了。 婉兮心说:这位御医先生当真是一本正经。她就用凉水泡了泡脚而已,纵然受凉也都是体表小事,不至于就深入脏腑,更不至于积郁成疾。 不过归和正这么说,婉兮倒也是开心的。至少这话能叫她装泻肚这事儿越发真实,由不得嘉妃她们起疑。如此明早嘉妃启程,她便有完全的理由不跟着一起去了。 不去才好,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婉兮乖乖地点头:“多谢御医提点,等我这回好了,以后再不喝凉水、不吃冷饭,冬天也不啃冻梨、冻柿子了,不玩儿雪、不滑冰了!” 归和正听得一愣一愣:“姑娘原来如此活泼好动。那按理来说,既如此好动,身子里的寒气倒本该能发散出去。许是我想多了。” 归和正收起帕子,准备到桌边开方子。婉兮也“强撑着”起身向归和正道谢。 婉兮忍不住低声问:“怎么会这么巧,我每次都是被您老瞧病?我是后来听说,您老本来是养心殿的值守御医,素日只管皇上龙体,怎么今儿这大晚上的,我一个二等女子竟然也惊动了您老呢?” 205、失算(10更) 205、失算(10更) 能成为御医,尤其是值守养心殿的,便必定是宅心清正之人。婉兮这话乍然问出来,归和正竟然窘得红了脸,讷讷了半晌,仿佛不知如何作答。 婉兮其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权当招呼,却没想到归和正这样一副神情,婉兮便笑不出来了,心下更觉有事儿。 归和正背过身去一本正经开方子,开完了方子,将方子交给顺姬和御药房太监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今晚我来,也是赶巧儿。我平素是值守养心殿,可这些日子来恰好圣上不在宫中,又没轮到我陪皇上赴园子,于是我闲着也是闲着,便也承当些太医院里偶发的闲散差事。今晚正好就赶在姑娘这事儿上了。” 婉兮想也有理,便点点头。 可是归和正自己却仿佛并不觉得足够妥帖,于是又加了一句:“也是因为当初姑娘的病,便是我瞧的;于是今儿一听说又是姑娘病了,太医院里的同僚便都首先将这差事放给了我。” 婉兮便更认真地使劲点头:“如此说来,便是小女子的福气了。多谢御医大人。” 有妃位的宫中便有自己的茶方,婉兮的药便经由顺姬和御药房太监两方监督,在景仁宫内的茶方煎好。婉兮本来只需解表散寒便罢,喝下药汤后便觉立时大好了。 只是次日还故意赖着不起来,虚弱地求英姬向嘉妃求恩典,不同去园子了。 嘉妃也知归和正昨晚说的话,也不敢大意,便准了婉兮的请求。嘉妃带人临走前,嘱咐留在宫中的二等女子银姬好好照顾婉兮,务必等婉兮身子大好了再回长春宫伺候不迟。 嘉妃碌碌地去了,婉兮躺在炕上悄然笑起来。 终于躲过了。 她躲在景仁宫里偷了半天的懒,却还没到午时,便有太监急匆匆地前来叫她,说是神武门外车马已备,叫她速速登车,同赴圆明园。 婉兮刚开了半天的心便是一哆嗦,白着脸问:“这位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今儿本已得了嘉主子的恩典了……” 那太监也是客气:“嘉主子已然言明,奈何园子那边出了些纰漏,姑娘亲手制的花儿,倒有几枝给压坏了,故此嘉主子急召姑娘过去,说唯有姑娘亲手才能挽救得了呢!” 婉兮一捂肚子:“这位爷你稍等,我……我还得去滑肠一回。” 那太监便体谅地笑:“姑娘不必担心,嘉主子已经考虑周全。特派了马车,马车内就安排净房;此外还专门调一位御医作陪,确保姑娘一路上定无闪失。” . 既然所有的借口都已被堵得死死的,婉兮只好苍白着一张脸爬上了车。 她的苍白倒并非来自虚弱,是苦思冥想这背后缘故才闹的。 说巧不巧,随她车子的御医又是归和正。 婉兮只能苦笑:“归大人,咱们真是有缘。只可惜这缘分是从病上起的,故此是为孽缘。” 车马轰轰,夕阳斜沉之际,婉兮还是来到了圆明园。 婉兮被直接带进“天地一家春”,见到了嘉妃。 嘉妃心有歉意,亲自起身捉住婉兮的手,上下好一顿打量,才歉意道:“辛苦你了。只是明儿就是皇上设宴款待使团,这花儿怎么也要今晚就要修出来。” 婉兮接过那坏了的花儿一瞧,好悬气坐下。 206、残花(11更) 206、残花(11更) 那花儿实则没什么大坏,只是顶端如一簇红豆般的棒槌花儿上,掉了几颗红豆。 原本那几颗红豆藏在一簇里并不显眼,可惜就是若有心人细看的话,还是能瞧见那些茬口。尤其那茬口一点都不整齐,倒像是被人生生扯断的。 那都是婉兮亲手一根一根做的,见这情形,婉兮心下不由得便来了气。 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因由,却着实是糟践她的心血,她便都不肯原谅! “嘉主子,不知是几时的事?” 静凇也是十分抱歉:“这些花儿既是你亲手做的,又是明儿就要送给使团的,本宫自然也不会有半点怠慢,都是叫本宫手下最得用的人亲手捧着的。所以姑娘别多心,这些花儿原不是本宫今早带过来的那些。而是……” 嘉妃说到此处却停下,似有难言之隐。 婉兮便追问:“求嘉主子示下。” 静凇只得叹口气道:“不瞒姑娘,这些都是本宫之前先送过来给皇上御览的。从皇上那送回来,便已变成了这副模样……本宫自然不好向皇上追问,故此只得叫姑娘撑着病,再辛苦一回了。” 婉兮听完了,头便有些晕。 皇上……又是皇上! 他还糟践物件儿上瘾了,先砸碎了玉镯,如今又祸害起她做的棒槌花了嘿! 想来那混蛋皇上一定是一瞧这花儿,就知道是她制的。所以他是故意找茬儿,故意将那几颗红豆给扯断了,为的就是跟她置气,是不是?! 婉兮咬住嘴唇,“嘉主子且放宽心,奴才今晚定然都修出来就是,定不耽误明儿的赐宴!” 既然想明白了是那混蛋皇上,她便不能叫人家嘉妃夹在当间儿跟着为难。今晚就算不睡了,她也得弄好! 婉兮求个恩典:“只是今晚难免点灯熬油,奴才要请主子特恩,今晚不必熄灭烛火。” 嘉妃点头:“你放心,此事本宫自会安排。况且这里是园子,规矩没宫里那么严,你放心就是。只是今晚终究要劳动你了。” . 从宫里到圆明园,中间隔着三十多里的路程,坐了两个多时辰的车,婉兮也是累了。待得周遭房舍都熄灭了灯烛安静下来,她这边也已是快被睡虫给生吞了。 她好困,偏那一根根捋出花杆儿的活计又是最细碎、最费眼力的。 眼睛已是酸透了,婉兮只好暂时告饶,打着呵欠起身,小心打开房门,打算出去转转。吹吹夜里的凉风,待得清醒了,回来再说。 她因来得及,在马车里又要扮出虚弱的模样,一路走来便没机会看清整个园子。只是马车一道道门地通过,都要停车,由护军和侍卫仔细盘查,她才知道这园子有好多好多道门,可见这园子该有好大好大。 甚或,比紫禁城的天地还要广阔。 单就这“天地一家春”便是一组院子套院子的建筑,前前后后至少有七进的正殿、后殿;左右还各有跨院,最后还有几个独立的小院落。 听顺姬她们讲,此处是专为伴驾的嫔妃们寝居所用。若是皇上带来的人多,这个院子里便挤挤茬茬都是人。 不过幸好此番皇帝只叫了嘉妃一个来,那这前后七进的大院子便都是安安静静的,她可放心蹓跶。 207、路窄(12更) 207、路窄(12更) 今晚月色正好,树影婆娑,花气怡人。有氤氲的水汽从湖上来,点点润透了心头的焦意。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顺姬她们说得对,这儿比宫里凉快、自在多了。 若是自己还有机会选去处,就算不能出宫,她也宁愿被改派到这园子里来伺候。哪怕一年当中要有半年守着空屋子呢,她也喜欢这绿荫,胜过红墙。 深呼吸了半晌,那个混蛋皇上的所作所为,还是悄然浮上她心头。 她恼,真是要被恼死了。 身为九五之尊,对她使这些小把戏,又算什么呢? 觉着她是小丫头,好欺负? 又或者是想戏弄着她玩儿?瞧见她负气,他反倒乐得开怀大笑? “混蛋皇上,坏心眼儿的皇上!” 心里这么想着,在如此自由的夜色之下,她的心里话便自己从她嘴里蹓跶出来了。 “谁在那里?真是大胆!” 冷不防树丛那边传来一声娇叱,随之便有两行灯笼快速移动过来。婉兮想避,已是避不开了。 . 随着两行灯笼,几个太监奔过来,一左一右便按住了婉兮的肩膀。 婉兮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按跪在地。随着橐橐步声,一双足有五六寸高的旗鞋傲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瞧这旗鞋的规制,便是内廷主位方可穿得。婉兮心下登时嗡的一声,想起这园子里并非只有嘉妃一位,还有那位正得宠的怡嫔娘娘啊! 她之前大意了,是因没想到原来怡嫔也住在“天地一家春”。婉兮原本以为,凭这位如今得宠的样子,总该随皇上一同住在皇上的寝宫“九州清晏”,抑或“乐安和”才是。 婉兮只得小心请安:“奴才给怡主子请安……” 怡嫔柏水薇垂眸冷冷瞧着跪在眼前的女子。从这服色上,她也认得出是宫内的二等女子。 柏水薇傲然扬起眸子,“听说今儿嘉妃娘娘也奉旨进园子来了。那么你就是嘉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女子喽?” 婉兮因是跟着嘉妃来的,属于暂时借用的人,怡嫔这么说也不算错,便也点头:“回怡主子的话,奴才是。” 柏水薇便又是一声冷笑:“既是嘉妃娘娘身边的人,这大半夜的竟敢私自外出,这便是擅犯宫规!本宫是不知道嘉妃娘娘是如何管教手下人的,可今晚你既然叫本宫给撞见了,本宫便不能当没看见。本宫不介意替嘉妃娘娘,好好约束约束手下。” . 柏水薇今晚的怨怒,来之有因。 其一便是嘉妃的突然奉旨而来。 原本这园子里只有她一人伴驾而至,皇上这些日子来是她独个儿的。这样如天上一般的日子她才过了几天,好端端嘉妃却非来搅局! 她千方百计拦着,却没能拦住。 其二,今晚上她这么晚才回来,便是想趁着嘉妃进院子的今晚,非要设法留宿在皇上寝殿里。叫嘉妃知道她的分量,也求得皇上一次体贴。 可是没想到她极尽柔媚,皇帝却最终还是朝她喜怒难辨地道:“朕累了,你跪安吧。” 这么大半夜的还要回到“天地一家春”来,她难忍凄凉。这半路就撞见了嘉妃身边的女子,她便认定了是嘉妃诚心派出来,守在路上看她笑话儿的。 她怎会放过! 208、手段(13更) 208、手段(13更) 柏水薇想罢,勾起唇角冷冷一笑。 她竖起手指来,召来身边的首领太监张德全:“本宫进宫的日子短,不知道你们在宫里有什么花样儿。不过本宫倒是知道,责罚宫女不能打脸,也不能打在明处……” 那张德全便明白了,朝主子躬身一笑:“回主子,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是有明白规定,奴才这般的太监身份是低于官女子的,走路不能抢路,更不可动手打官女子……不过奉本主儿的旨意打的便不在禁例之内。” 怡嫔轻哼点头:“那就是说只要奉了本宫的令,你便可以动手!” 张德全歪头瞅了婉兮一眼,阴森森一笑:“主子说的是。至于法子,咱们总归有的是不打在明处、留不下痕迹,甚至连御医表面上都瞧不出的手段来。” 怡嫔抬起手指,掩住了那朱红的檀口笑。在这般浓郁的夜色里瞧过去,她那涂满口脂的嫣红的唇,便如同血盆一般。 而她尾指上赤金的指甲套,更是明晃晃在灯影里滑过一道寒光去。 “那便动手吧,还等什么?嘉妃娘娘舍不得管束手下,本宫今儿便代劳了。” 张德全阴测测笑着便走上来。 婉兮惊得颤抖,想要喊话,却被左右的太监伸手给死死捂住了嘴;想要挣扎,奈何双臂双腿都被几个太监死死按住。 她两眼圆睁,死死盯着那一步一步走近的张德全。已无逃跑的可能,那么她便要死死记住眼前的这两个人! 她只是没想到,在圆明园这样宛若仙苑一般的地方,竟然还会有人如此阴狠;她竟然要在这里遭受这般的灾祸。 说时迟那时快,张德全已是几步便迈到了婉兮面前,朝左右一使眼色。 左右便立时有两个小太监褪下外袍来,两件长袍卷在一处团成个大布团,约有枕头大小。那两人一左一右持着布团垫在她腰腹之间,那张德全森然一笑,道一声:“姑娘,得罪了。你也听见了,这是主子的意思。咱们当奴才的不敢不从啊。” 面上神情仿佛还慈悲,语声也细软,却话音还没等落下,他便陡然抬脚,狠狠隔着布团踹在了婉兮的腰腹上! 婉兮一声惨叫被左右太监的手给死死按在了唇内,没能发出来。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婉兮只觉自己从腰上已是折断了一般…… 张德全踹完一脚,扭头看怡嫔。 怡嫔满面含笑,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张德全便也踢得兴起,又是阴森一乐,抬脚就又要踹下去—— “谁在那里?!” 隔着几段树丛,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子的清喝。 婉兮便拼了命,用力扭着身子,尽力发出声响。 只听步声飒飒,那边的人已是穿过了树丛到了近前。看服色是常服侍卫、以及执长枪的护军。 怡嫔不由得眯了眯眼:“是本宫在此!没有本宫吩咐,外官不得近前!” “嗯、嗯、嗯——”婉兮再拼命撞地。 那侍卫略作犹豫,便直接走上前来。 远处幽暗,近处才有羊角明灯。那侍卫一步一步地走近,面容在凉帽之下约略露出鼻尖以下的部分。 婉兮便呆住。 209、相拥(14更) 209、相拥(14更) 婉兮用力望着那个人,只觉心下翻涌,泪已是无声滚下。 怎么会? 难道是她看花了眼? 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刚刚好,又是他? 那侍卫走过来,已是迅速看了她一眼,便在她身侧跪倒请安:“奴才头等侍卫、奉宸苑卿傅恒,给怡主子请安。” 听他禀明身份,证实正是她心头所想,婉兮便长出一口气,便连身子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她只能望着他,不断不断地落泪。嘴还被人捂着,手脚还被制住,她只剩下一双眼能这样看着他。 他头上的凉帽,有大大的帽檐遮下来,恰好遮住他的眼睛,叫他不至于以一个外官的身份与内廷主位直接照面。 怡嫔便皱了皱眉:“哦?竟然是傅大人。这么晚了,傅大人在这嫔妃居住的‘天地一家春’周遭转悠什么呀?难道不知道要避嫌么?” 怡嫔可以不顾忌一个头等侍卫、兼内务府三品卿官,可是她不能不忌惮皇后。 . 傅恒歪头来对上婉兮的眼睛,微微点个头,面上不见异色,只是平静对答:“怡主子说的是。只是奴才身为头等侍卫,本就身负护卫圣驾和内廷各位主子的职责;况且此处是圆明园,正是奴才奉宸院职分所在之地,此处一应事务,皇上已统交奴才处置。” “不知这位官女子所犯何事,叫怡主子动怒若此。不过怡主子本不必如此动气,只需将人拿了,送交奴才处,奴才自会审得明明白白,到时候自然会给怡主子一个交待。” 怡嫔便笑了:“按理是该如此,只是这三更半夜的,本宫也不至于为了自己宫里的人,还要叨扰傅大人一番。本宫身在嫔位,按例自可责罚自己宫中之人。” 傅恒昂然一笑:“可是据奴才瞧,这位女子并非怡主子咸福宫中人吧!奴才既为内务府官员,宫中所有女子指派皆在内务府备案,奴才定不会认错;倒是怡主子终究进宫的时日尚短,宫中女子穿着又是相同,怡主子在夜色中一时分不清了,也是常情。” 怡嫔冷冷盯着傅恒,半晌忽地转成柔媚一笑:“傅大人说的是,本宫说不定真是认错了。不过这名女子的确有罪,这样三更半夜的擅自出来晃荡,已是违了宫规!” “既然傅大人想替本宫分忧,那本宫便由得傅大人将此名女子带走。明儿一早,本宫便等着傅大人的回话,本宫倒要看看傅大人问出什么来了,又治了这女子个什么罪名。” 怡嫔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含笑近处看了傅恒两眼:“哟,傅大人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皇后娘娘的弟弟,又是皇上从小接进宫里教导的臣子,当真是人中龙凤……本宫便相信傅大人定然不会心下有私。” . 傅恒长眉陡然一皱,膝行退后两步,又将距离与怡嫔拉远了。 怡嫔讪讪而笑,转身招呼着一众太监宫女,呼呼啦啦地去了。 婉兮这才终于得了自由,她忙张开嘴,用力吸了几口气。可是腹间的疼痛却已叫她爬不起身来,只能继续瘫坐在尘埃里。 傅恒伸手一把攥住她,却是谨慎起身,直到亲眼看着怡嫔等众人全都走远了,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同样跪倒,伸臂将婉兮搂在了怀里。 210、来迟(15更) 210、来迟(15更) “是我来迟了一步,叫你受委屈了……” 堂堂男儿,这一刻清眸中也已是隐隐浮泪。 婉兮站不起来,伏在傅恒怀中,已是落泪:“九爷来了就好,我没事。” 远处,正有一个男子从“九州清晏”方向急匆匆而来。 他身后的太监一路跟着小跑,已是气喘吁吁。 男子手中攥着的物件儿,已浸了他的体温,变得温润和软。他兴冲冲朝着那个方向而去,却——远远瞧见树丛间,那两个拥在一处的身影。 他便怔住,甚至难以置信到,要抬手揉了揉眼。 可是眼前的两个人,他都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绝无看错的可能。 他便停住脚,薄唇抿紧。 身后那太监终于小跑着跟了上来,冷不丁也瞧见了那一幕,便如雷劈了一般惊在原地。本来气喘吁吁,这一刻便连气儿都不敢喘了,只瞪大眼睛震惊地望向身边人。 ——正是皇帝和李玉。 今晚怡嫔格外缠磨,皇帝直等到怡嫔走后两盏茶的时辰,估计怡嫔已然睡下了,这才拿了那物件儿,兴冲冲地朝这边来。可是谁成想,竟然看见这样一幕。 李玉也不能就这么僵着,只得躬身低声道:“这更深露重,老奴原该劝主子不要外出。是老奴办事不利,竟然没能拦住主子……主子且饶了老奴,还请这就还驾回寝殿吧。” 皇帝没吱声儿,只抬起手来,垂眸去看那紧紧攥在掌心里的物件儿。 这物件儿费工,他又亲自传了口谕,叫必须千万小心整治,于是便直拖到此时才做好。他等着她来,兴冲冲地想拿来给她瞧……可是看样子,她未必想看这个了。 他又恨恨盯一眼树丛那边,霍地转身:“回去!” . 幸好婉兮本就担着“滑肠”的病,归和正就住在不远的独院里守着,傅恒将婉兮抱回房,这便吩咐人去请了归和正来。 归和正一搭上脉,面色便是陡然一变! 婉兮不想叫傅恒担心,便忍着疼,努力含笑说:“归大人不必想多了,我这肚子疼,只是之前滑肠的旧毛病引的……实则,我方才就是受了些体表外伤,养两天便会尽好了。” 归和正却闭了闭眼:“姑娘……我已经就寒气之事警告过姑娘,姑娘怎又伤在腰腹了?女子身子最忌伤在此处……” 婉兮自己心下也是难过,轻轻阖上眼:“这件事,我自会料理。只是求归大人,别叫傅大人因此而担心。” . 归和正去了,婉兮撵傅恒走。毕竟此处还住着两位内廷主位,他一个外官实在不合宜。 可是傅恒虽出了门去,却是坐在窗外。隔着窗棂柔声道:“我就这样坐着,总不叫你为难才是。你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不管是谁,我都绝不会叫她们再有机会伤着你了。” 婉兮的眼睛湿了,赶紧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上。 可是棒槌花还没做完,她便悄悄拖了针线笸箩过来,瞒着傅恒,将那花一朵一朵重新修完。 . 这一晚夜色幽然无声,天地都那样宁和。 知道窗外有九爷守着,婉兮便一点都没后怕。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之前那样的场面,都半点没梦魇着她。 自从九爷大婚后,皇后便再不召他进宫请安,她已经这样久没见着他。 其实她还有好些话想问问九爷。 211、想问(1更) 211、想问(1更) 她想问……九爷的福晋好不好?九爷婚后,跟福晋可相见恨晚? 她是亲眼见过舒嫔的,舒嫔虽说有些过度端着年少老成的架儿,可却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儿。想来九爷家的兰佩福晋便也是个美人儿。 况且舒嫔姐妹的叔祖父可是大词人容若,想来她们俩除了家世好、相貌俊美之外,定然在诗词歌赋之上别有造诣。 若此……那兰佩福晋一定可以与九爷琴瑟和鸣吧? 她脑海中转着这个念头,一直想寻机会问出来,可是总没得法。 ——终究,还是担心九爷会难受吧。 后来又睡着了,这话便只能窝在心里,等着下回有机会再问。 . 次日婉兮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她赶紧爬起来支开支窗,却见窗外已然空了。 守着“天地一家春”的宫人已起身洒扫,她便明白九爷是趁着众人起身之前,已然悄然去了。 心下隐约还是飘过一丝惆怅,可是她转念一想,反正还要在圆明园中盘桓两日呢,这园子里的规矩原没有宫里那么森严,故此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再遇见九爷。 她还欠九爷一份儿贺礼呢,总没想好该送什么,想等九爷的心情平复之后再送才好。 她回头扭扭腰身,觉着虽然还有隐隐一块疼痛,不过大体倒没什么大碍了。 她知道是自己从小被阿玛和额娘当半个小子养,又身在乡野,于是这身子的根基尚可,故此才没落下什么大碍。 她忙垂首小心收敛起修好的棒槌花,然后起身更衣洗漱,倒嘉妃处去请安,顺带将棒槌花送上。 . 今儿的嘉妃真是盛装,尤其是旗装之外,又格外加了高丽的传统装饰——彩祱之下垂下一串涂抹了红蓝双色的白色小羊皮长鼓,真是灵动可爱。 婉兮忍不住赞美,嘉妃面上约略一笑,那笑却有些并不由衷。 婉兮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稍后的宫宴上,嘉妃终究要正面与怡嫔撞上。嘉妃虽说还盛年绮貌,可是终究是生养过的人了,这皮肤和身段上便都留下了痕迹,自然不如怡嫔的轻盈如莲。 婉兮想了想,还是将昨晚撞见怡嫔的事,滤去要害,禀告给嘉妃听。以免稍后宫宴撞见,怡嫔难免不当面向嘉妃发难。 嘉妃闻说便是一怔,转过头来望住婉兮,一顿手,竟然是将手里的水银玻璃的执柄妆镜给砸在地下! 那水银玻璃立时碎了,婉兮连忙请罪:“是奴才行事不周,倒给嘉主子惹了罗烂……” 嘉妃忙起身,亲手扶起婉兮:“婉兮你说这话便生分了!本宫如何不明白,她哪里是整治你,她分明是将你当成我宫里的人,借此向我耍大旗呢!” 婉兮当真不想因为自己给嘉妃惹麻烦,便忙躬身道:“嘉主子切莫因为奴才而跟怡主子起了意气。二位皆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万万当不起。” 嘉妃站起身来,目光瞟出窗棂,愤怒之外却含了一丝冷笑。 “总归你是本宫借来的人,你在本宫身边挨了欺负,本宫便绝不善罢甘休。你且放心,本宫定替你讨回个公道。” 212、何许(2更) 212、何许(2更) 婉兮原本极不愿意去宫宴,不想看见皇上,更不想看见皇上跟怡嫔在一起的模样。可是眼前嘉妃竟然如此反应,她便放不下心,最终还是跟着一同去了。 皇帝赐宴之地在圆明园西苑的“山高水长”。此处地势平衍,园囿敞阔;这个时节草长莺飞,情状模拟草原之色。 嘉妃带着婉兮一路走着,一路絮絮地与婉兮讲说:“山高水长原名‘引见楼’,是先帝和皇上每年接见外藩,赐宴属国的地方。此楼建于雍正初年,这圆明园本来就是康熙爷给雍正爷的赐园;当年皇上十岁时,便是在此园中得见圣祖爷爷,奠定了皇上如今的大宝之位。皇上登基之后扩建此园,正是纪念皇祖、皇考之意。” “皇上诗中说此处‘远岫堆鬟,近郊错绣’,真真儿是什么言辞都叫皇上给用绝了……” 婉兮骋目远眺整片草野,忍不住轻轻吟出刘禹锡的诗句:‘龙门不见兮,云雾苍苍;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嘉妃也听见了,不由微微怔忡,随即笑了:“果有意境。” 婉兮随着嘉妃一行人朝前去了,背后假山顶上有一形若碧螺的小亭,皇帝正坐在亭中。山壁拢音,便将婉兮的话都送进来。 皇帝又捏了捏手里的物件儿,忍不住哼了一声:“难得还懂‘乔木何许’。” 他垂眸望向手里的物件儿,目光绵长:“你的心又何许呢,嗯?” 明明是他煞费了这一片苦心引她来,可是她却更深夜重之时与小九抱在一处…… . 宫宴一开始,嘉妃和怡嫔之间的火花便碰撞开来。两位主位皆是盛装而来,怡嫔胜在年轻,细腰袅袅、莲步盈盈;而嘉妃则胜在配饰上点缀的高丽传统物件儿。 怡嫔纵然不高兴,可碍着位分低,还得上前给嘉妃请安。嘉妃瞧着怡嫔笑:“本宫知道怡嫔妹妹身段袅娜,可是这旗礼却不是这样行的。妹妹既然有心请安,在这宫宴之上,自然应该为使团表率。” 怡嫔无奈,只得重新再请安。如此三番,嘉妃才勉强接礼:“怡嫔妹妹快起来吧。接了你这么多礼,本宫生受你了。” 怡嫔起身,狠狠盯着嘉妃。恰好皇帝也已经到了,怡嫔便连忙扭身朝皇帝奔去。 皇帝一歪头,目光却错过怡嫔,落在嘉妃身后的婉兮面上。 婉兮想躲,却还是给撞上了。 怡嫔已是跑到了皇帝近前,正娇声想要报几声委屈,却没想到皇帝都不等她说话,便直接抬起手竖在她面前:“今儿既然嘉妃来了,朕身边这个位子便是她坐。你身在嫔位,理应下座。” 怡嫔怔住,有些回不过神来:“皇上!” 皇帝扬了扬眉:“怎么?连坐也不想坐?好,朕便依了你。” 皇帝转身吩咐李玉:“去,将怡嫔的座位撤了,令她侍立。” 李玉自是吩咐手下小太监去,当着一众使团的面,怡嫔怔怔呆住。 “皇上……妾身可是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了?”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却着实寻不到症结。 皇帝却是满面含笑:“怎么会呢?朕这样喜欢你,独独带你来园子,又准你陪朕一同赐宴使团,这便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怎么,朕令你侍立执壶,叫你觉着委屈了?” 213、气度(3更) 213、气度(3更) 柏水薇已是紧张得满面苍白,僵硬蹲身:“皇上这是说得哪里话来?侍立执壶,是妾身的荣幸。” 皇帝毫无温度地一笑,目光又若有似无从婉兮面上滑过,然后才转回去含笑慰问使团。 李朝使臣出班跪倒,称颂皇帝万寿无疆,之后又献上贡品方物。 贡品计有:黄金百两,白银千两;水牛角二百对,豹皮百张,鹿皮百张;茶千包;水獭皮四百张,青黍(鼠)皮三百张,胡椒十斗,腰刀二十六口,顺刀二十口,苏木二百斤;大纸千卷,小纸千五百卷;五爪龙席四领,各样花席四十领;白绵布二百匹,各色绵绸二千匹,各色细麻布四百匹,各色细布万匹,布千四百疋;米万包。 贡品看起来琳琅满目,可是真正叫婉兮目不暇接的却是皇帝的回赐。 皇帝的回赐有:玉钮金印、诰命; 御书:御笔福字、寿字、扁额等; 书籍:御制诗、《仿宋板五经》等; 笔墨纸砚:宋澄泥仿唐石渠砚、端砚、梅花玉版笺、仿澄心堂纸、宣纸、花笺、福字花笺、花绢、徽墨、湖笔等; 裘皮:黑狐皮裘、黑貂皮、貂皮等; 锦缎布匹:大蟒缎、小蟒缎、织金缎、八丝缎、红羽缎、石青缎、龙缎、采缎、大缎、妆缎、锦缎、倭缎、闪缎、素缎、帽缎、彭缎、青缎、漳绒、宁绸、宫绸、春绸、江绸、线绸、纺丝、纱等; 金银玉器珠宝:金元宝、银元宝、金钱、银钱、金铃、银铃、玉如意、玉香炉,玉笔洗,珊瑚珠等; 装饰器具:玉器、瓷器、玻璃器、洋瓷法琅器、雕漆器等; 马具军器:一等鞍马、二等鞍马、弓箭撒袋、玲珑案辔等; 日用:荷包、十锦扇等。 看到后来,婉兮都已经无法继续看那些晶彩流溢的物件儿,而是忍不住转眸去看皇帝。 都说是属国进贡,可事实上李朝所进贡的物品,哪里及得上朝廷赏赐的十分之一?朝廷从不缺属国这点子贡品,皇帝在意的只是经由这进贡的方式,能叫天朝皇帝与属国臣子欢聚一堂,以示天子恩重,令天下万民归心才是。 婉兮忍不住悄悄与顺姬嘀咕:“我听说,李朝其实不甚归心。直到此时,他们仍沿用崇祯年号。皇上却如此大度……” 顺姬也吐了吐舌:“皇上不是个气量小的人。若换了是我,阳奉阴违的人进了我的家宅,我别说厚礼相待,早端上凉水拌辣椒面儿了!” 婉兮听得偷笑,一不小心抬头,却又是撞上了皇帝的目光。 婉兮心上一跳,急忙错开头去。 . 正式的进贡、回赐完毕,宫宴便到了轻松的阶段。 嘉妃起身,以女主人一般的身份,亲自赐酒给使臣们,并用高丽话与众人把酒言欢。 婉兮反正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怡嫔面上的神色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是癞蛤蟆跳井——不懂; 她便忍不住好奇地去打量皇帝。本想想看他“跳井”,却只见他竟然点头微笑,时而扬眉,所有的神色都与嘉妃一致。可见,他是听得懂的! 如此说来,他不但会满语、蒙语、汉语,还会高丽语……或者还有别的她尚不知晓的其他语言。 说来也巧,皇帝恰恰又偏首过来,目光又与她撞在了一处。 214、瘦马(4更) 214、瘦马(4更) 婉兮目光小心闪转腾挪,尽力甩开皇帝,便集中精神去瞧着嘉妃。 纵然高丽语听不懂,好歹装懂罢了。 却见嘉妃正含笑与一使臣说着话,忽然转回了汉语:“哦?闵大人原来最爱的词句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嘉妃笑着回头望皇帝:“皇上,妾身要求救了。这是谁的词,又叫什么名儿,妾身一时倒都给忘了。” 怡嫔便忍不住冷笑了。这哪里是嘉妃不知道,这是嘉妃故意抬凳子给皇上坐呢!嘉妃可真有眼色,真会拍~ 皇帝便也一笑点头:“马致远的《秋思》。不过朕最击节的,还是这词牌与词句意境的契合——天净沙,便是这词牌,已令人心许之。” 婉兮不知怎的,心下微微一动。他说词牌叫人“心许之”,之前她刚刚吟罢“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嘉妃含笑拍掌:“若说诗词风雅,这天下又有几人敢望皇上项背?况皇上所做诗词,多为先用满语做就,然后才对译成汉文。” 嘉妃说着一转身儿,便瞧着了怡嫔。怡嫔面上的轻蔑之色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来,便叫嘉妃抓了个正着。 嘉妃便笑了,走到怡嫔身边道:“闵大人最爱的词句里,恰好有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本宫理解‘古道西风’,却怎么也不明白‘瘦马’作何解释了。怡嫔妹妹既然来自江南,不如向闵大人解说一回何谓‘扬州瘦马’?本宫想,这六宫之中,没人比怡嫔妹妹更懂这个意思了。” . “古道西风瘦马”实在是脍炙人口的诗句,在场之人多数能吟,于是众人都觉有趣,嘉妃何至于忽然就不明白何谓“瘦马”了呢? 那就是最简单的字面含义罢了。 可是怡嫔却倏然白透了一张脸。 “嘉妃娘娘,嫔妾不知娘娘何意!” 嘉妃倒也不执著,耸肩一笑,伸手拍了拍怡嫔的肩:“妹妹不必如此。我自己也不懂,若妹妹恰好也是不明白,那又何妨?算了,当我没问。” 婉兮心下只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只得悄然记住,待得回宫,去问陆姐姐。 . 酒过三巡,皇帝吩咐百戏助兴。 首先开始的是“火戏”。只见草原左右腾起的焰火,五彩缤纷与蓝天、碧草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焰火围拢起来的空场地,又有善扑营表演撩跤,健锐营表演枪技,同时还演奏蒙古、高丽等部族的乐曲。 一时之间整个“山高水长”欢腾成一片,众人全都目不暇给,举目四望。 在这一片热闹中,最见惯不怪的便是皇帝。 他独在众人中垂下眸来,浅浅啜了一杯酒,便歪了头,去找人丛中的婉兮。 她个小丫头,也早就看傻了。整个脖子高高向后仰着,眼珠儿都不动了。 他心下一时说不清是酸还是甜,只静静地凝视着她,心中无声说:“小丫头,好看吧?” “你与朕说,想念折了榆钱树杈便可坐在墙头咬着吃的时光。朕自然知晓,你不喜欢被宫墙拘着。可是朕不能放你走,朕舍不得。所以朕曾许给你过:说带你离开宫墙,逃开那些规矩,带你去看宫墙之外也有自由自在的时光。” “你,可瞧见了?” 215、活割(5更) 215、活割(5更) 皇帝凝视着婉兮,婉兮却瞧见了场中的傅恒。 他今儿穿了一身骑装,英姿勃发,骑在一匹浅金色细腰长颈的骏马上,正表演骑射之技。 只见马匹狂奔,钻过一道彩门,傅恒在马背上倏然回头望月,紧接着双臂撑弓,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射中彩门上高悬的铜锣正中! 当当当三声洪亮锣声,登时全场一片欢呼雷鸣! 婉兮惊得嘴巴都张圆了却不自知。 她认识的九爷,从前就是个面容如玉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后来又是风雅卓然的年轻官员……她倒从不知他有这样俊的弓马功夫! 她惊喜之下,难免看得喜不自禁、目不转睛。哪里知道她的情形尽数落在了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皇帝眼中,已是叫他如坐针毡。 唯有皇帝身旁的李玉明白。 皇帝不由得扭头吩咐:“取朕的御弓来!” 李玉登时惊了,忙压低了声音劝阻:“皇上,使不得呀!九爷身为侍卫,在宫宴之上演练弓马,没有任何失当;可是皇上是天子!” “天子如何可以在属国赐宴上,亲自演练给臣子?那岂不成了主子给奴才助兴?” 皇帝只能攥紧酒杯,按捺下来。 李玉深知这样不行,忽地想起一件事儿来:“皇上……奴才有件事儿本想等宫宴忙完了再回皇上,也免皇上分心;可是现在奴才忍不住了,求皇上恩典。” 皇帝深吸口气:“你说。” 李玉跪倒启奏:“御医归和正昨夜求见。只是时辰太晚,他又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来,奴才便自作主张给挡驾了。今早皇上又要预备宫宴大礼,奴才便也没回。” 皇帝长眉微拧,便丢开酒杯起身:“宣!” . 侧殿里,皇帝听归和正奏昨晚为婉兮诊脉一事。 皇帝不由得眯起眼来:“……依你看,她究竟经受了何事?” 婉兮和傅恒都是谨慎的人,便是昨晚请归和正诊治,他们也都没告知归和正发生何事。婉兮更是直接以泻肚为借口,只说肚子里有些隐痛罢了。 张德全的手段了得;归和正又不方便直接检看婉兮腰腹,看不见具体情形,只能循着脉搏猜测:“……微臣只是担心,姑娘是受了外伤。” “怎么回事?!”皇帝一拍桌案陡然站起:“叫人去查!昨晚但凡到过‘天地一家春’的人,统统跟朕查问!” . 饮宴正酣,众人倒也不在意皇帝离席了。 那是天子,总有要事繁忙,席间反正有礼部大臣招待,又有嘉妃、怡嫔两位坐镇,礼数上丝毫无损。 却无人知道,皇帝已然一脸凝肃走进一间偏室。 满地尘土,张德全被五花大绑,嘴被塞住,如待宰的生猪一般被丢在地上。 御前侍卫武灵阿给皇帝请安,低声奏道:“……奴才招呼了他两下子,他便都撂了。是他用宫里阴人的法子伤了魏姑娘。” 张德全被堵着嘴,手脚受缚,情状正如婉兮一样。他瞧见竟然是皇上亲自进来,便知祸事大了。 他被嘟着嘴,拼命扭动,想要争取说一句话:那是怡嫔主子吩咐他干的,不是他自己想的啊! 可惜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皇帝只看着他,无声地笑,半晌才徐徐说:“叫张德全?怪了,一个阉人,叫什么‘长得全’?难道是没割干净?也罢,便送去刀子处,再割一遍。” “割完了,朕赐银子叫养着,养好了再割;如此反复,直到割零碎了为止;零碎之前,叫他连死都不能!” 216、夫妻(6更) 216、夫妻(6更) 直到宫宴完毕,皇帝也没回来。 婉兮瞅准了个空当,从膳桌上抓起个大苹果来,就冲到了傅恒面前,将大苹果高高举到傅恒面前,含笑道:“九爷神武!” 傅恒按捺不住惊喜,便接过来,当场咬了一大口。 两人四目相投,都是满面的笑意。 傅恒咽下苹果,方仔细打量婉兮:“你……身子可还有恙?” 婉兮左扭扭,右扭扭:“九爷放心,已无碍了。你没见我从楼上飞奔下来么?有恙还跑得动?我早说过我皮糙肉厚,没那么容易受伤的。” 傅恒这才放些心:“不过你也不能大意,日后饮食总要小心调养些日子。待得确定当真没有事了,才能稳妥。” 傅恒说着皱皱眉:“等我回宫,定会向皇后主子求个恩典,叫她免了你日常的活计,饮食上也多给些好的。” “可不要了!”婉兮急忙冲出口。 傅恒心细如发,便不由得微微眯眼:“怎了?” 婉兮暗叹一口气,面上却是甜笑:“我是说,皇后主子和宫里人,平素已经十分优待我了。我总不能时时劳烦皇后主子,这点子事体,我总归自己应付得来,就不要九爷费心了。” 宴会楼上的使团渐渐退去,草地上只余下傅恒手下表演骑射功夫的侍卫。他们都是傅恒的手下,见傅恒与婉兮说话,便都知趣地牵了马匹到一旁喂料、刷洗,倒将原地都留给了傅恒和婉兮,叫他们更自在些。 傅恒牵着马,两人席地而坐。 青天白云,地面碧草如毯,婉兮体会到了自秀女选看以来的最畅快的自由。 婉兮便眯眼含笑道:“九爷跟九福晋,好么?” 傅恒原本满面的温柔,这一刻忽地都僵在了面上。他松开缰绳,放马匹自行去吃草。 他抬头望高天流云:“九儿,你是想听我说好,还是不好呢?你又让我如何定义,何谓好,何谓不好呢?” 婉兮倒也被难住,便咬了咬嘴唇道:“夫妻之间的好……便如同书里说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傅恒幽幽点头:“如果如此定义,那我跟她,就是好的。” 婉兮心内惆怅轻生。 如果真的是好的,那他此时又为何如此? 婉兮便垂下头,又仔细想了一回。若说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其实皇上和皇后之间便也是吧。可是她一日一日里亲眼看着,那次第,那又如何是真的好? 她便轻叹一声:“那我重问。我只有一个兄长,又在江南当差,我不知兄嫂之间情状如何;便说我阿玛和额娘吧。我阿玛和额娘呢,算不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们俩还总拌嘴,我额娘一向温柔,却跟我阿玛拌起嘴来,凶得每回都从下厨里拎起葫芦瓢来去敲我阿玛的脑壳……” 傅恒也听愣了:“啊?” 婉兮红了脸:“我阿玛是个死犟的脾气,平素对我总是板着面孔,跟我额娘拌嘴的时候也是犟得像头驴……可是我额娘用葫芦瓢敲他脑壳,他却从来没动手反抗过。” 婉兮含笑轻轻闭上眼:“小时候我还不懂,曾真的害怕,还哇哇大哭过。后来我慢慢倒是不担心了,甚至觉着,夫妻之间还是那样打打闹闹着才真实又热闹。” 217、楼空(7更) 217、楼空(7更) 婉兮自己说着说着,都忍不住抬眼看那湛蓝的天。 十五岁了,她已明白她喜欢的这种,不过是人间烟火。 最平常的夫妻,最平常的相处,却也时时处处都不用藏着掖着,便是嬉笑怒骂都揣着十足十的诚意。 绝对不像宫里,绝对不像皇上与内廷主位们之间的那种“温情”。 傅恒转眸静静凝望婉兮,便也轻叹口气:“若你这样定义,那我跟她之间便不算好。” 傅恒强忍了忍,却还是直冲出口:“九儿,我跟你之间才一直都是那样的!” 婉兮心下微微一跳,转头对上傅恒的目光,却是静静地笑。 “……九爷别急,许是九爷和福晋相处的时光还短,两人都拘着礼,放不开吧;再者福晋出身名门,从小受妇礼所教,于是言行举止便也难免不自如些。” “哪儿像我啊,我自小被当成半个小子养,又出身乡野,从小自在惯了。我对着九爷不害怕,才会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大过脑子,随便就溜达出来了。” 婉兮吞住一口气,回眸又是凝视傅恒:“福晋也许就是太过在意九爷,所以反倒才会处处谨慎。” 傅恒霍地转回头去,半晌不语。 婉兮心下也是惆怅,却总是觉着不知该把话如何才能说得圆满。她垂首,悄悄折了根草棍儿,用草棍苗尖儿去捅傅恒的指头缝。 “我又说错话了是不是?九哥哥又生小妹的气啦~小心哟,气性大了会变成大肚子蝈蝈的。” 傅恒已是什么气都撑不住了,回眸来,还是忍不住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 “若她但凡能如你这般说一句话,我……也不至于对她那样冷淡。” . 远远楼上,皇帝已然归来。 人去楼空,他捉了一柄赤金抽筒的“千里眼”(望远镜),骋目向草地之间,寻找那个失踪了的人影。 镜头伸缩,视野之间草茎缤纷,终于框住了两人! 却又是……两人执手相望! 皇帝被烫着一般,扯下“千里眼”,丢给李玉,转身便走! . 且说嘉妃和怡嫔都要回“天地一家春”,两人的车驾有意无意便又撞上。 怡嫔按例要下舆,向嘉妃请安。 她便由官女子柳寐扶着,袅娜走到嘉妃肩舆旁,如弱柳扶风一般一礼。 “方才在宫宴上,嫔妾无缘向嘉妃娘娘请教。既然此时周遭别无外人,嫔妾倒有一事向嘉妃娘娘求教。” 嘉妃“咯咯”一声笑:“要问本宫什么?瘦马么?哦,说起来本宫先祖是来自鸭绿江边,离扬州可隔着千山万水;倒是怡嫔妹妹就是江南人,知道得更详尽才是。” “怡嫔妹妹说不懂,那是装不懂罢了。本宫也不追究。终究,彼处是宫宴,妹妹乃是我大清的嫔位,若说多了,也叫李朝使臣笑话不是?” 怡嫔实在再哑忍不住,便冷笑道:“可是嫔妾倒听说,娘娘的母家掌管内务府上驷院,养着皇室天家所有的马匹……想来娘娘家中,自然是什么肥马、瘦马全都应有尽有。” “娘娘出自这样的母家,想来定是从小便也被‘挑肥拣瘦’过,才能送进宫来的吧。娘娘这家世,嫔妾进宫晚,是才知晓的;可是想来宫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所以娘娘方才对嫔妾说的那番话,焉知在后宫里没有被人早就嚼过娘娘一百回的舌头了?” “难为娘娘还自以为博闻,拿出来取笑嫔妾,嫔妾都替娘娘脊梁沟发凉啊。” 218、丢人(8更) 218、丢人(8更) “你!” 嘉妃绝没想到怡嫔应变竟这样快。之前在宫宴上的略占上风,这一下子全被怡嫔给扇了回来! 怡嫔得意一笑:“是马都要被人骑,谁又比谁高贵呢?嘉妃娘娘,您说呢?” 怡嫔说完了便又婉约一礼:“嫔妾这些日子伺候皇上,颇为疲乏。若嘉妃娘娘别无指教,嫔妾这便先行告退了。” 嘉妃深深吸口气:“别急着走,本宫刚好还有句话想说。” 怡嫔淡淡含笑抬眸:“嘉妃娘娘请赐教。” 嘉妃朝怡嫔勾了勾手指:“怡妹妹,你昨晚儿责打了官女子。你以为那是本宫手下的人,所以打给本宫看……可是本宫却不得不告诉你实情:那位女子啊,实则是本宫从长春宫借来的人。” 怡嫔面色便也一变:“什么?” 嘉妃愉快起来,“没错,怡嫔妹妹昨晚责打的,是皇后跟前的二等女子……怡嫔妹妹扯大旗可就不是本宫看的了,而是给皇后看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妹妹也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皇后留啊~~” 嘉妃说着拍拍掌:“本宫都不得不佩服妹妹真是好胆色,这刚进宫几天,就叫皇上为了妹妹而顶撞皇太后;如今,又是将皇后也得罪了……妹妹日后在这后宫里,又当如何自处呢?” 怡嫔果然一脸苍白,站在原地一个踉跄,幸有柳寐扶住。 嘉妃愉快地坐回去:“怡嫔妹妹定然是头脑发热了,也好,这儿水汽风凉,就叫怡嫔妹妹独个儿留在这儿清醒清醒吧。咱们走。” . 怡嫔恼恨的回到自己住的寝殿,扯下龙华领巾,便恼得捶炕:“怎么会是皇后身边的女子?!本宫进宫日子短,认不出来倒也罢了,你们呢,你们在宫里的日子都比本宫长,怎么就都没认出来?!” “张德全呢?他当时离得最近,看得本应该最清楚。他这会儿不在本宫跟前伺候,他死哪儿去了?!” 怡嫔身边两个女子柳寐、花眠都吓得赶紧跪倒:“回主子的话,张爷宫宴之前还在伺候来着……只是宫宴时就不知忙什么去了。” 怡嫔怒叫:“来啊,给本宫去找!” 柳寐和花眠两个也知自身难保,便一起磕头。 “奴才两个虽说进宫早些,可一直都在内务府里学规矩,没什么机会进内廷来。幸亏主子进宫,身边需要人使唤,奴才两个才从内务府里被调来伺候。故此,奴才两个也不知道那女子是皇后身边的二等女子啊。若是知道,定然提醒主子!” 花眠有些欲言又止。 怡嫔便瞧见了,伸手指着她额头:“你有话?说!” 花眠赶紧俯身:“回主子,奴才和柳寐也都是去年七月进宫的,倒是觉着昨晚那女子有些眼熟,仿佛是选看的时候见过的。只是昨晚天色暗,她又被人捂着嘴,奴才一时看不清楚罢了。今儿在宫宴上,奴才瞧着嘉妃身后站着的,隐约就是记忆里那个人。” 怡嫔一眯眼:“哦?谁?” 柳寐也有些迷惑,花眠小心翼翼对柳寐说:“姐姐难道忘了那个摔傻了的?彼时可是闹了一大气,连傅九爷都为了她跟娴妃娘娘顶撞起来了……” 柳寐这才恍然大悟:“回主子,奴才也想起来了!只是当时跟她没甚么交往,只是一面之缘,奴才便没想起来。如今叫花眠这一说,奴才也想起来了!” 怡嫔不由得挑眉:“哦?傅九爷原来就曾为了她出过头?怨不得,她早就是个擅惹事儿的!那本宫打了她就打了,倒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219、慌神(9更) 219、慌神(9更) 等到日暮西斜,张德全还没回来。怡嫔手下的人都撒开了去找,却连个影儿都没摸着,怡嫔这才有些麻爪儿了。 她强自安慰自己:“这园子大,几个园子加在一起比宫里大的多!况且这又是山,又是水;还有山高水长那么大片的草地,甚或还有那些西洋水法……找人定然不易。” “他定是趁着本宫赴宫宴便偷懒了,躲起来偷吃酒去,或者与旁人耍钱去了。赢大发了,或者输急了,不知宫宴早散了,这才忘了回来的时辰了……” 柳寐和花眠却听得满脸惊色。 怡嫔紧紧攥着湘妃竹的扇子柄,“反正,怎么都不可能是出事了!” “本宫不过叫他责打一个官女子,就算是皇后身边的人又怎样,此时皇后又没在园子里!他怎至于就出事了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谁敢?!” . 直到夜晚各院落下钥,怡嫔才不得不按着宫规,将张德全失踪一事报给敬事房太监去。 值守圆明园的敬事房太监叫高玉,是敬事房的副总管。若论职衔,比李玉这养心殿的首领还高着半级。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脸儒生气,看上去绝不像太监,倒更像个儒生。 高玉听了来报,却是笑眯眯地:“别悬心,回去报给怡主子,就说敬事房已然知道了张德全的去处。这个人从此就不必叫怡主子悬心了,明儿敬事房自然会回了皇上,再从内务府里给怡主子调个人使。” 柳寐听着这话茬儿有点不对劲,便躬身一礼:“听您老的意思,是上头将张爷给调走了?可是这事儿按理来说,得先回了我们主子,经由我们主子点头了,才能调人走啊。” 高玉笑眯眯地:“哟,姑娘这是对咱们不满了,替主子问咱们差事办得不明白!” 柳寐吓得赶紧又是深蹲行礼:“我可不敢,高爷爷万勿见怪!只是这话不好回给主子,若主子这般问了,我可擎不起。求高爷爷给个明白话儿,不然我着实为难。” 柳寐这样的官女子,也都有父兄在内务府里当差。敬事房好歹还是归属内务府管辖的,高玉也不能不卖一个人情。 高玉便笑:“不如这样儿,姑娘回去只管说,是皇上那边看中张爷,给调去用了。就算怡主子想问,可是皇上那边要用的人,还用提前给怡主子打招呼么?” 柳寐这便呼一口气:“这样说我便明白了。谢过高爷爷。” 柳寐回去回给怡嫔,怡嫔倒还有些不托底:“张德全虽说是宫里的老人儿,可是为人做事连本宫都并不满意,何至于就叫皇上看中了,到御前去了?” 柳寐忙答:“敬事房的高爷爷都这样说,那定然不会错了。” 怡嫔叹一口气:“只要不是为了那个丫头出事就好。” 接下来连续数天,皇帝从未传过怡嫔,只叫嘉妃作伴。怡嫔虽然恼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 嘉妃虽说跟怡嫔吵了一回,窝了一肚子的气,可是好在皇上接连召她相陪好几天。 园子里养着大批的骏马,都是嘉妃母家负责的,皇上极爱马,便这几日都叫嘉妃陪着一起选马。 嘉妃不由得问:“皇上连着这多日子选马,可有用项?” 皇帝接过嘉妃手剥的香柑,却是目光悠然一转,落在嘉妃身后深深垂首的婉兮那。 皇帝柔声道:“朕带你去哨鹿,可好?” 220、千结(10更) 220、千结(10更) 嘉妃只以为皇帝是对她讲,便欢喜得连忙起身谢恩。 “前年妾身诞育永珹,无缘伴驾木兰。若皇上今年肯带妾身去,妾身当真拜谢不禁。” 皇帝垂首细品香柑,只淡淡应:“哦。那就去吧。” 嘉妃喜不自胜,皇帝却端详着桌上盘子里的香柑、香橼:“会打香橼络子么?” 嘉妃怔了下:“妾身倒是会,只是打得没有内务府进的那样精巧。” “香橼络子”是将数个香橼用丝线络子给拢在一起,连成一串儿,悬在房中闻香用的。因香橼个个大小和形状都不相同,打香橼络子比打普通的线络子更难。 打寻常的线络子,嘉妃是有把握的;只是对这些南方的香果不是很好把握,唯恐若接了这个差事,打不好反倒叫皇上失望。 皇帝径直垂眸盯着那香果:“你手下不是有个心灵手巧的么?赐给使团女眷的棒槌花就极好。既然会做花儿,打个络子应该不难。” 婉兮两耳便如金钟大吕轰然而鸣,木然抬头望向那一直垂着首,仿佛不知道他存在似的家伙。 又设计她! 还当着嘉妃的面设计她! 嘉妃便笑了,忙起身一把拉过婉兮来:“皇上说的是。就是这位婉姑娘。” 皇帝随便抓了几个香橼,闲闲掷给她:“你就在这儿给朕打个络子来,朕现下就要。” 皇帝说罢抬眸望嘉妃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朕乏了,想要歇个午觉。你也回去歇着吧。” 嘉妃只得跪安,却不能带婉兮走了。 . 婉兮跪倒在地,不想抬头。 皇帝看她一眼,藏住一声叹息,便就那么躺在罗汉榻上眯着了。 “九洲清晏”在小岛之上,周遭环湖。此时窗都敞开,水风只隔着竹帘,隐约而来。风里的凉意都被竹帘滤去了,只传进来些清润之意。那清润之意与案上的香果混合起来,便清凉里亦有果香;果香更有冰清玉洁之气。 婉兮捧着手里的一堆香橼和丝线,便有些为了难。 不会打。 她堵着气尝试了几种绳结,却怎么都兜不住那圆滚滚的香橼。最后真是被那些乱绪给惹恼了,她忍不住自己低声嘀咕:“这是什么月份,京师里凭什么就有香橼了?!” 罗汉榻上,有人轻哼一笑:“原来不止是朕得罪你了,连香橼也得罪你了。” 他讽刺她乱发脾气! 婉兮闭了闭眼:“奴才求皇上开恩,放了奴才去吧。奴才手笨,打不出皇上要的络子。” 皇帝翻了个身,侧过来看着她,却不起来。 “手笨?朕看是被人攥多了,沾了旁人的汗,这才滞重了。”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不得不抬眸望过去。 皇上这又是要作怪,不过朝着她来才行,别又迁怒九爷呀。 “皇上瞧见什么了?” 皇帝毫不斯文地缓缓翻了个白眼儿,将眼白全给她看:“你又怕朕瞧见什么?” . 婉兮知道他既然这么说,就已是瞒不过了。只得小心吸一口气,尽力转圜:“皇上切勿误会。九爷他,是在帮奴才。奴才身为官女子,自然知道会有瓜田李下之嫌。只是,奴才终归在这园子里,唯有九爷才能帮得上奴才。” 那一刻的孤立无援,眼前的这位爷又在何处? 221、转晴(1更) 221、转晴(1更) 她说的是赌气的话,可是她这一刻面上掩饰不住的孤单,却叫皇帝不由得眯起了眼。 “谁说唯有他?朕只是迟到一步!朕……就在你几步之外。隔着树丛看着你和小九抱在一起!” “你受了委屈,之后为何不立即来找朕?就算九洲清晏你进不来,你好歹还可以交待给归和正!他是朕身边的人,他进得来,他回得上话!” 婉兮被问得结舌,难以想象那个晚上,他竟然看见了她伏在九爷怀里!怨不得他这两天这样阴沉沉板着脸。 婉兮半晌还是垂首,轻轻摇了摇头:“就算告诉皇上,又能如何呢?奴才不过是一介二等女子,不可时时刻刻都依赖皇上。在这宫里该受的,奴才得学着忍。” “可是你本来不必!”皇帝腾地坐起身来,伸手一把抓起她手腕:“只要你点头,朕立时就进封了你!你不再是奴才,没人敢再轻看你!” 婉兮妙目一转,权衡心事,却最终还是摇头:“皇上的心意,奴才领了。可是奴才不贪恋那个位分。这点委屈,奴才自己忍的下。” 皇帝恼得抓过她手里的香橼都给撇了。 圆溜溜的香橼,本是清供、摆果闻香的雅物,这会儿却跌落尘埃,骨碌碌狼狈地散落四处。 . 惹他如此,累及鲜果,又是何必? 是怡嫔和张德全那个***才欺负了他,又不是他的错。她只记着那两个东西的账就是,早晚她必会算得清清楚楚! 可是如果这点子小事,她都非要依赖着皇帝才能办成,那她以后还怎么口口声声说要出宫? 婉兮心下悄然一叹,缓下声息道:“皇上方才还说奴才不该跟香橼置气;那皇上眼前儿,不是在欺负香橼么?” “皇上本是大度的天子,赐宴李朝使团时奴才便都看明白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奴才从前还以为朝廷要李朝年年入贡,是在乎那点子高丽纸;直到看见那何止十倍的回赐,奴才方首次明白我天朝上国的大度之量。这些,非在宫中,民间从无人知晓。” 婉兮歪首一笑:“皇上原本大度,又怎会与奴才当真这般计较呢。皇上说,是不是?” . 皇帝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凑近了盯住她。 小丫头不生气了? “谁说朕欺负香橼了?还不是替你解围!眼瞧你笨的,那络子是打不出来了,朕若不给撇了,难道还要治你的罪么?” 他可更会强词夺理,婉兮一个没防备住,已是不由得气乐了。 皇帝清眸里便止不住一荡,却已是舒了一口气。 “不过朕看,若真想出气,朕就去找小九!” 婉兮果然惊得满面苍白:“皇上!……皇上是明君,皇上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皇帝又是气,又是止不住地笑:“你还好意思说朕不分青红皂白!你呢,你又何尝分了?” 婉兮没听明白,摇摇头:“奴才愚钝,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忍不住去掏那藏了太久的物件儿……忍不住想马上给她,可是,却又不想这么快就饶了她了。 他便哼了一声:“那你便要想法子向朕证明,你与小九执手相望,无关乎儿女私情。” 婉兮脸登时憋得通红。 这如何来证明才好呢?她满身都是嘴,可是说了他也不信啊! 皇帝只能无奈地又哼一声,朝她伸出自己的手来:“过来。便如同握着小九的手一般,也握住朕的。” 222、中意(2更) 222、中意(2更) 婉兮结舌:“皇上这……” 眼前明知有诈,她心道:他又要如何设计于她? 皇上骄矜地剜她一眼。他在她眼前说话的腔调、做事的手段,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回想一遍……想他堂堂大清天子,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却要哄着、唬着这小丫头行事,真是难为情死了。 偏她还要事事都要刨根问底弄个明白,又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还不过来!” 婉兮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那清凉如玉的小手,怯怯主动伸进他掌心,他忍不住满足地轻叹一声。 . 水殿风来,静静无人。殿中唯有两人执手相望,便连整个天地都宁谧了下来。 此时没有皇帝,没有至高无上、九五之尊;也没有卑微奴才,不必担心行差踏错。 只需这样看着彼此的眼睛,看那黑与白之间的流转、轮换。 他就这样近,目光化作静潭,几乎已要吞没了她。 婉兮渐渐有些不支,脸热心跳起来,鼻尖上也微微濡出了细碎的汗珠。 她慌忙想向后抽回手去,却又被他更快地紧紧按住。 看她这模样,他反倒笑了,甚是开心。 “嗯哼,爷便饶了你了。” 婉兮不由得问:“皇上这是……?” 他拍她手背一记:“你被爷握着手,又惊又羞,就像个慌神的小兔子。可是你跟小九握着手时,爷都亲眼看得真真儿的,你全都泰然自若,哪有这样儿!” 他说得兴起,反倒将她小手掐得更紧:“于是爷如何还能不明白,就算同样是被人攥了手,你的心却不是相同对待的!” 婉兮讶住。 在他眼前,她永远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但凭人家拨弄了。 看她傻着,他忍不住顺势揽住她小腰,将她抱上膝头来。凑近了,鼻尖几乎相撞地问:“……你稀罕爷,认不认?” . 婉兮觉着自己是被网子罩住的活鱼,在他膝上活蹦乱跳地挣扎了几下也不济事,被他修长的手臂和身子从容圈紧。 婉兮累得直呼哧,只得堪堪扶住他手臂,深深垂下头去:“……奴才年幼,还是不懂。” 皇帝咬牙切齿,却是忍不住笑,倏然伸手打她腰眼儿下一记:“倚小卖小的把戏,爷看你还能玩儿多久!如今已十五了,还有半年就到十六,爷就容得你到十六!爷倒要看你十六之后,还怎好意思说自己‘年幼’!” 婉兮悄然呲了呲牙。 皇帝无声叹口气,伸手过去按在她腹上。 那处,对于婉兮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来说,已属私密之地。婉兮登时慌了,急忙向后蹭。 皇帝看见她脸红,更觉她娇憨可爱,心头又是燥然火起,忍不住粗哑了嗓子警告:“再动,爷便管不住要对你做何事!你若当真不想,便乖乖坐好,爷只碰你伤处便罢。” 他此前将她抱上膝头来,已然顺势搭上她手腕脉搏。 他自幼涉猎宽广,亦钻研医理,即便未必术业有御医那般专攻,可是对于脉象亦有自己的心得。此时他便更要触一触她伤处,总要比归和正更进一步。 婉兮明白他不是故意唐突,这才悄然吸一口气坐直。 他修长指尖,沿着她腹缓缓摩挲。可是他满上并无半点笑谑,黑瞳里反倒一点一点漾起雾霭。 223、要谁(3更) 223、要谁(3更) 婉兮也小心提一口气:“爷……怎了?” 皇帝微微眯眼:“你……饮食贪凉?” 婉兮眨眨眼:“倒是的。我小时在家最喜啃些冻梨、冻柿子;口渴时,偶尔等不及水烧开,爱喝凉水。” 皇帝收回手来,拍她一记:“以后不准了!皇后宫里有自己的茶房、膳房,你用什么都有现成的,必须用温热的!” 婉兮悄然吐了吐舌:“爷别吓我,我没什么要紧的。自己的身子应该骗不得自己,我现下肚腹已不疼了。” 她说着,悄然躲开些。 皇帝却长眸眯紧:“就算你不疼了,爷也不会就这么完了!” 婉兮悄然一转眸:“张德全倒也罢了,不过是个***才。那皇上肯责罚怡嫔么?皇上可舍得?” 皇帝眯起眼,垂眸盯住她的小脸儿:“你想听爷给你什么答复?” 婉兮手掌一撑皇帝膝头,已是跳下来。向后退一步,努力一笑:“爷不必说了,当我没问。” 皇帝将手搭在膝盖上。那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为什么不问了?” 婉兮尽量笑笑:“若按宫规,怡嫔娘娘不算做错。奴才是官女子,大半夜的在外头晃荡,自是违反宫规。怡嫔娘娘身在嫔位,奉册宝佐内治,在这院子里并无奴才本主儿在的情形下,她自然可以代为管教。” 她抬眸望住皇帝:“况且皇上现下如此宠爱怡嫔娘娘,怎么可以责罚‘原本无错’的怡嫔娘娘呢?” 皇帝扬扬眉,目光错开,悠然道:“嗯,你倒明白规矩。宫中则例是朕钦定的,朕叫宫里人都遵照执行,那么朕便不能自己违反了自己定的规矩。” 婉兮笑起来:“奴才明白了。若皇上再无旁的吩咐,那奴才先行告退。” 小妮子的喜怒明明白白写在面上,纵然再明事理,终究也还是委屈、失望了。 皇帝便忽然一伸手,将她又扯回来:“既然难受,就别再爷眼前端着!你要是委屈,就哭出来,叫爷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 婉兮终是落下泪来:“我不恨别的,如果她当真只是因为我犯了宫规,按例责罚我的话,我半个字怨言都没有,我也不会恨她。我就恨她给我使阴招!” “四爷,我倒要斗胆问问您,您钦定的宫中则例里,可有用这样的阴招来责罚官女子的?” 皇帝摇头:“自然没有。” “可是她表面上却只是执行宫规,并无行差踏错,倒叫人没办法追究于她!” “没错,从宫中则例的明面上,我是无法罚她。”皇帝的意态反倒更放松下来。 婉兮泪眼轻转,愤然跪倒:“奴才方才失言了,怎可在皇上跟前妄议主位?还请皇上降罪。” 皇帝轻轻勾起唇角:“那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此时在你眼前的人,不仅是皇上,还是你的四爷呢?” “天子虽大,可是有些事却是连天子都做不得的;可是说来有趣,有些天子做不得的事,四爷却可做得。” 他起身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抬起她的下颌:“告诉我,在你面前的,是你想逃开的天子,还是你稀罕的四爷?” 224、未断(4更) 224、未断(4更) 好女也不能吃眼前亏……尽管,好像眼前是左右都要吃亏。 婉兮终是深吸口气,轻垂眼睫:“……四爷。” 皇帝登时面上霞光万道。 他不由得再凑近些,几乎已经将小小的她都团进了怀里去,柔声哄着问:“那你说,稀不稀罕四爷?” 婉兮被他缠磨死了,如何撑得住这样的逗弄……只得脸热气喘地认了:“……稀罕。” 他霍地一把掀起她下颌,狠狠盯着她樱桃一般的小口。 “……你个小妮子,爷快被你逗疯了!” 婉兮有些傻眼。 啥?咋变成了她逗他,分明是他在故意逗弄她不是? 皇帝深深吸气,强自压抑下来心头的澎湃,手略有些粗莽地抓出那藏了太久的物件儿,猛然扣在她腕上。 . 沁凉。 沁凉之后,缓缓生温。渐与肤表相和,遂起相通之感。 婉兮心下一跳,急忙垂首去看。 可是他却故意用手盖着,叫她看不见。 她知道他又是故意的,只得顺着他的劲儿柔声恳求:“爷……叫奴才瞧瞧。” 他却轻哼:“四爷面前,没有奴才。” 他又故意磋磨…… 婉兮只得认命,柔声问:“那依着爷,我该如何自称,才能叫爷如意?” 皇帝黑曜石般的瞳仁,悠然一转,已是笑开。 单凭那笑,婉兮就直觉准没好事儿。 他深吸一口气,故意凑过来贴在她耳际:“小奴儿……与爷耳鬓厮磨之际,你要当爷的小奴儿。” 婉兮不甘,可是耐不住那半边膀子都禁不住地酥了…… 小奴儿——奴才,倒也没什么大错。原本包衣旗籍的家生子,幼时便有这样叫的。 婉兮急着瞧手腕上那物件,便只得含羞紧紧闭住了眼,低声认:“爷……叫小奴儿瞧瞧罢~” 皇帝忍不住了,去啜她耳珠,这才缓缓松开那只盖住的手,叫她瞧见了手腕上的物件儿。 . 耳珠被啮,婉兮却顾不得,只盯着腕上的物件儿,一时惊得挪不开眼。 她相信她不会认错,晚上这一截一截的玉,便是九爷那对玉镯上的原物!只不过那天被这爷给用砚台敲碎了,断成一截一截的。 可是昔日断玉,今日却又成镯。只见那断了的岔口上,被用精巧手工施以金镶玉的本事,用镂空赤金将断玉连成了一体! 更为精巧的是,这手镯不再是原先僵硬一体的尺寸,而是做成了软的——每段断玉之间,借助赤金的柔韧,便可自由舒展,再不用向从前那般,戴上了就撸不下来了。 “爷!” 她说不出的惊喜,却又不敢认定了他的心思,便急忙转开头,去瞧他的眼。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的氤氲,却终究还是轻哼笑起来:“……软镯。爷费了几个月心思的设计,亲自画的图样,交内造办处玉作,叫最好的玉匠制出来的。” “因颇费工,中间爷不满意,又叫他们返工过两回,务求尽善尽美才行。于是才耽搁了这么些日子才做得。” 婉兮原本想笑,可是眸光一转,竟还是掉下泪来。 欢喜的涟漪。 泪光朦胧里,尤其见着那咬合了断玉的赤金,分明是被镂刻成了串串精巧的葫芦状。瓜瓞连绵,永不到头。 225、认错(5更) 225、认错(5更) 她惊喜太过,又一时不敢猜他心意,只得明知故问:“爷这又是作甚?” 他托起她的腕,状甚认真地观赏:“或者叫‘剪不断,理还乱’,或者是‘藕断丝连’。” 婉兮险些呛着:“爷在说谁?” 难道又说她和九爷? 他抬眼,哼了一声:“说爷自己!你生气了,大喊恨爷,扭头就跑了。可怜爷还得自己给你画图样、还要亲为监工……” 婉兮心下无可抑止地涌起温暖。 这些日子来,她看在眼里、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他如何如何独宠怡嫔,都是他为了怡嫔不惜与皇太后顶撞,不理整个后宫……可是外人看不见、听不到之处,却还藏着这样一双软镯。 她心下涌撞,伸手仔细摩挲镯上纹样。 那葫芦,她懂,是他曾经与她最初的缘定。 那一眼的缘分既定,便连绵无尽,永不到头。 . 看她垂眸出神的模样,他便也无声微笑,拍拍她的手腕,将两只软镯合并在她左边手腕上。 “这手镯已然这样,你自不必还给他了。你既喜欢,便日日戴着吧,爷不再为此与你闹意气就是。只是你好歹也给爷再空出一边手腕来,否则将来爷给你的,你又往哪儿套?” 他那话说得,快赶上诸葛孔明的空城计了,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婉兮不由得莞尔,“小奴儿记着,御花园里有一块奇石,仿佛名曰‘诸葛孔明拜斗”,四爷可喜欢那石头?” 皇帝扬扬眉:“你又想跟爷动什么心眼儿,嗯?” 婉兮垂首扑哧儿一笑,忙摇头:“没有啊。” 他盯着她:“便再没什么想跟爷说的了?” 婉兮悄然吐一口气,垂下头来:“爷既然原本如此宽宏大量,又为何将原本好端端的手镯给砸了?” “哼!”他矜持起来,高高扬起下颌:“爷做事不需向任何人解释,爷想砸就砸!” 瞧,才还说的好好的,这又变脸了。 婉兮垂首小声道:“我原本是生爷的气,可是现今忖着,反倒松了口气。从前这手镯套在腕上撸不下来,我心下总不安稳。叫爷一下子给砸了,我虽说想不通,可也倒解了那个套儿。” 她瞟一眼他:“从这一层上说起来,我倒要向爷致歉。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生了爷的气,还说了不应当说的话,爷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再记恨小奴儿了。可好?” 他微笑,却忍不住咬牙:“嗯哼,你不用跟爷强调‘大人不计小人过’,爷知道你‘年幼’,爷不欺负小孩儿就是。” 因这断镯再续,婉兮心下敞亮了许多,便暂时抛开对怡嫔的恼恨。 “只是可惜,这镯子经爷这样一改造,倒不能用了。我原本想将原本那玉镯送给兰佩福晋……” 皇帝哼了一声:“爷再给你另外预备一对就是!这对,你得留着!” 婉兮垂首轻抚玉镯:“……爷,时辰不短了,我真得回去了。” 这么多时辰了,就是几十条络子都打得了。她可不想再多惹一个嘉妃起疑心。 皇帝只得点头,却还是握了握她的手,沉声道:“实则,你方才又错了一事:你道怡嫔身在嫔位,便是奉册宝佐内治;可其实你说早了。朕只赐封她为嫔,却尚未行册封礼,所以她没有册,也没有宝,便没有佐内治之权。她责罚你,便是有罪。” 婉兮愣了下:“昂?” 他却神秘一笑:“你安心去吧~” 226、传情(6更) 226、传情(6更) 婉兮去了,皇帝随即便招了归和正来。 皇帝面上对着婉兮的柔软尽数散去,一双眼泠泠盯着归和正:“她的脉,朕亲自搭过。正如你所担心,朕也觉有异。” 归和正一声叹息:“正是!不过圣上安心,微臣今早已经将调理的方子,加进了日前给姑娘调理泻肚的汤药里。姑娘不喜喝药,每次都是端起来便一仰而尽,当分辨不出里头额外加了什么药材。” 皇帝眯起眼来:“依你所看,她便是这回伤的?” 归和正有些沉吟:“微臣因无法探查受伤之处,故此只能依着脉象推断……姑娘似乎早有体寒之症,不过这一回着实伤着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嗯,朕知道了。从园子里,到回宫之后,她的身子就交给你。你设法瞒着所有耳目,好好替她调理;尤其不能叫她自己知晓。” 归和正忙伏地:“微臣遵旨。” . 归和正已经退到门边,正待转身而去,皇帝忽然又呼停了他。 “归和正……” 归和正赶紧又躬身走回来,再度在拜垫上跪倒:“皇上还有何旨意?” 皇帝却侧开头去,伸手捂住半张脸:“朕还有一事要问问你……依着她脉象来说,既是宫寒,她年纪又还小,那月信之期便并不稳定……是也不是?” 归和正有点想咳嗽,可是拼命控制住了。 “微臣斗胆……呃,微臣也有此想。甚至,微臣还担心姑娘实则还未来癸水。” “哦。”皇帝的脸已是红了,只是还撑着问:“既然如此……她还是个小孩儿吧。所以,即便都十五了,论年纪当可及笄;可是事实上,还不可经人事吧?” 归和正这回真快要咳嗽出来了。 他伏地,连头都不敢抬了:“……微臣还不敢确言,总要日后再多请几次脉,才敢确定姑娘是否已来过癸水。不过微臣觉着,在此之前,的确不宜,呃……” 皇帝已然撑不住了,忙一甩手:“朕知道了。你,速速退下吧!” . 连续多日,皇帝未曾召过怡嫔。便“九洲清晏”岛外,时常可听见凄切缠绵的琴音。 李玉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怡嫔的琴声。 怡嫔以琴艺取悦于皇上,此时便也以琴音来想重得恩宠。 琴音原本便可传情,于是纵然不擅音律的,连着多日听见这样凄切动人的琴音,便也都能体会到了那抚琴之人的一片哀婉。 毛团儿都忍不住跟李玉嘀咕:“师父,我听不懂什么宫、商、角、徵、羽,不过我想哭。” 李玉给他小子一巴掌:“你哭个什么劲儿!你倒瞧瞧主子可有所动?” 毛团儿便是一歪头,朝殿内瞧。 李玉将徒弟脖子给扭回来,警告道:“你小子既然命里已是不齐全了,这颗心啊就也少些多愁善感吧,否则将来只会坏了你的事!” 毛团儿忙噤声。 李玉自己抬眸,悄然打量着殿内的皇上。 这些日子来琴音绕梁不散,皇上却该干嘛干嘛,毫无所动。 . 直到这日,李朝使团向皇帝辞行。皇帝再度赐宴。 按着一向的例子,初次赐宴是表演火戏、弓马等功夫;而到了辞行宴,就该由南府学生演戏、奏乐。 而怡嫔就是出自于南府的学生。 227、仙子(7更) 227、仙子(7更) 辞行宴原本亦应设在“山高水长”,但是因南府呈进的戏单里有“顺风顺水”之意的《八仙过海》,故此皇帝临时准宫宴改设在“小瀛洲”。 “小瀛洲”本就有仿杭州西湖的三潭印月,趁日暮西斜、新月初上之际,在灯柱内安放明灯,一时之间便是水天交映,如临仙境。 在这样的水面上,南府艺人也尽了心思,搭起水上浮台来,模拟八仙所乘坐的仙槎;又以丝绢等物包裹木浮板,设成何仙姑亲临的朵朵莲叶。 南府心意奇巧,今晚注定天人两醉。连嘉妃都瞧出来了,忍不住跟顺姬微微一笑:“你瞧今晚的人,可真用尽了心思。你道谁人才有这样的设计?” 顺姬想了想:“应是南府教习们。或者因南府归属内务府管辖,所以也可能是内务府大臣们的设计。” 嘉妃却泠泠一笑:“原本我也是做如是想,可是你们难道忘了么,这些天总有缠绕不去的琴音?那本宫便不能不多想一层:今晚怕是格外有惊喜,另有好戏看了。” 顺姬也是一怔:“主子的意思,怡嫔会利用今晚的机会,耍花样复宠?” 嘉妃轻哼一声:“今晚既是南府演戏,她又原本就是出身南府之人,怎会不利用这样的机会?况且南府艺人,身份一向低微,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位嫔位的娘娘,他们由上至下自然也会设法周全,以作倚仗。” 嘉妃指着水中三潭:“就如那三潭印月,互为映照,于己亦有利罢了。” 婉兮特地落在英姬之后,只想少听一句是一句。 那日皇上叫她“安心去吧”,可直到今日却还容得怡嫔从容安排,力图复宠……那皇上给她那日的话,便也不过成了这水中月罢了,捞起来也都是空罢了。 . 宫宴起始,大戏登台。南府艺人个个凌波若仙,借助水天月色,看得众人如醉如痴。 八仙之中的七位男性神仙都已亮相,唯余何仙姑一位女神仙。 就在众人翘首期盼之时,忽听得水波之上一阵泠泠琴声扬起。琴音随着水波,澹澹而来。只见一片巨大的“荷叶”开启,一位女子如凌波仙子,端坐抚琴。 登时整个宫宴之上惊呼一片! 使臣们纷纷起身向皇帝敬酒,表达惊羡之意,说皇帝广有四海,连这样的神仙也在身边。 皇帝淡淡地笑笑,从李玉手中接过那赤金抽筒的“千里镜”来,也望向那水中的仙子。 嘉妃手中纵然没有皇上那样精准的千里眼,却也不用猜了,她冷冷一笑:“瞧,果然是占尽风光。今晚这场大戏哪里是什么‘八仙过海’,这应该叫‘众星拱月’才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她陪衬罢了。” 她望一眼皇帝面上神色,不由得哀哀摇头:“皇上那千里镜乃为西洋人进贡,据说是远航在汪洋上用的。便是百丈之遥,亦如近在眼前。你们瞧啊,皇上用那镜子看得,真是满面的迷醉……她复宠,已成定局。” 婉兮真想闭目塞耳,不想听、不想看,亦不想想。 皇上……终究是叫她失望了。 那么四爷呢?今晚那个高高在上的,还有可能是她的四爷么? 228、凌波(8更) 228、凌波(8更) 大戏继续,精彩不断,婉兮却已无法当那个安定的看戏人。 她向嘉妃行礼:“回嘉主子,奴才的肚子又不舒服了。奴才求嘉主子恩典,准奴才回去躺躺。” 嘉妃便也连忙点头:“那你快回去吧。自己可走得?本宫叫英姬送你回去吧。” 婉兮忙道:“奴才谢嘉主子体恤。只是今晚大戏热闹,还是叫英姬姑姑留下来看戏吧。奴才不打紧,自己慢慢走回去皆可。切莫因奴才之故,叫主子和姑姑们扫了兴致。” 嘉妃握了握婉兮的手,果然是凉的。 嘉妃叹息一声:“可怜见儿的,本宫心下越发愧疚。如果不是为了当初给本宫赶那些头花出来,也不致叫姑娘如此。” 作为有皇子的妃位来说,嘉妃能对她如此,婉兮已是毫无半点怨言。 婉兮向嘉妃辞行而去,还没等走出水泊地界,就猛然听见背后传来一片惊呼。 有人惊叫:“怡嫔娘娘落水了!” . 婉兮正在原地片刻,然后便转身,随着众人一起跑回去。 原来水面之上,那托住人的“大荷叶”,竟然不知怎地从中间断裂了。专心抚琴、毫无防备的怡嫔便整个人落进了水里去。 一众侍卫都忙着叫船去救怡嫔。 皇帝也推开众人,一马当先奔向小舟去:“让朕来!” 哪里有人敢跟皇帝抢,便众人都急忙停下,叫皇帝最先上了船。一叶扁舟映着水天星月,率先滑向波心去。后头也有侍卫登船跟上,只是总要与皇帝保持一定距离,不可超越,也不可齐头并进。 岸上看戏的众人从先时的乱成一团,渐渐倒也稳当了些。只因水中的怡嫔并未沉底,而是半身悬浮在了水上。她虽然吓得花容失色,可是却事实上并无性命之虞。 况且皇帝的小舟已经到了近前,眼前一场危机就可化解。 婉兮也瞧见了。心安定下来之余,便也又沉下去了。 原本以为老天长眼,叫怡嫔吃一回教训。可是看样子怡嫔倒无大碍,况且皇帝亲自登舟去救,到时候怡嫔正好可以梨花带雨倒在皇帝怀里……那今晚,怡嫔这场戏还是演得圆满了。 又或者……呵呵,这一场落水实则就是怡嫔自己安排的吧。 . 婉兮没兴趣看接下来的戏码,转身便逆着人群,再往回走。 一边走着,身后传来皇帝清越嗓音,原来皇帝已经到了怡嫔近前。 皇帝独自负手立在船头,朝岸上使团朗声一笑:“众卿受惊了!实则朕的爱妃并无危险。这园子里,所有水泽之下,皆布有细网,便是防备有人失足落水。于是怡嫔纵然落水,脚却可踏于细网之上,有惊无险。” “原来如此……”众人这才都长出一口气,便连最后的一点担心都撤去了。 水天月华,皇帝颀长而立,垂眸望向水中的怡嫔,扬眉一笑。 “爱妃闺名‘水薇’,此时身在水中,果然亭亭若莲,真是窈窕动人,宛若洛神凌波,令朕目眩神迷。” 怡嫔原本在水中惊慌失措,拼命挣扎,朝着皇帝哀声呼救。却没想到听见皇帝如此说。 她一怔,不由得收回了求救的手,转而在水中挣扎着站稳。 229、水舞(9更) 229、水舞(9更) 怡嫔的反应叫皇帝满意。他在船头蹲下来,点漆一样的眸,在月色灯光里朝怡嫔隐秘地眨动:“水薇,你可会做凌波舞?你的琴艺,朕已领略过;还没见过你舞姿。” 柏水薇这一刻还哪里顾得害怕。 皇上就在眼前,这样独独看着她一个人。她设计了多日的复宠,已然就在眼前;甚至,她说不定还能叫皇上对她宠爱加倍。 这样的机缘,设计都设计不来,又如何舍得就这么擦肩错过了? 尽管夜色之下,水已是冷了。水里的冷宛若小蛇一般,咬着她足底皮肉,一丝一丝地透进来,沿着她小腿血脉向上爬升……她都顾不上了。 那心里的渴念太炙,她便半点惧意和防备都撤去了,昂然朝皇帝盈盈一拜:“妾身遵旨。” 皇帝满意点头,抬起双手为她击打节拍。 柏水薇真不含糊,半身悬在水上,唯有双臂可以摆动,却也尽展水莲之姿。 这般遥遥看过去,当真是清丽至极、旖旎至极。真像那八仙中独一的女仙人前来独独为皇帝献舞。 一舞终了,皇帝兴致更浓:“再来!” 如此这般,怡嫔竟是生生在水中为皇帝跳了十数支舞,皇帝方尽兴。亲自伸手将怡嫔拉上船来。 怡嫔则双脚刚一踏上甲板,便整个人从腰之下便僵硬住,狼狈仆倒。 皇帝是亲自将怡嫔抱起来,送到岸边的。一时之间神色之间极尽宠溺。 可是当晚整个“天地一家春”便都惊动了,说是怡嫔回了寝殿之后,便一笔不起,显是受了风寒。 . 次日一早,嘉妃便也带人去看望怡嫔。 婉兮纵然没跟去,可是也听回来的顺姬说起,怡嫔整个从腰向下都不敢动了,连床榻都起不来了。 “真是报应。”顺姬与英姬絮絮地闲聊:“为了复宠,便连什么花样都使得出。荷叶里抚琴还不够,还故意跌落水里……虽说五月了,可是夜晚间的水总归还是凉的;况她本来就是扬州瘦马,从小就是被饿着长大的,哪里抵得了这园子里的水寒?” “隐约听说御医嘀咕过,说若不好好调养,可能就此作了病根,便连生养都难了。” 英姬也有些意外:“当真?” 顺姬耸耸肩:“你没瞧她腰向下都是僵的了么?即便皇上反季也吩咐内务府给拨了炭熏炕,她睡在暖炕上,却还是捂了三四层棉被,冻得浑身打摆子。” 英姬便也笑了:“哟,那咱们还真该同情一遭这位怡嫔娘娘了!就算再得宠,就算那洛神舞再美,可是在这后宫里,所有美色都迟早老去。不能生养的话,那到头来便什么都没了。” “她为了一时的复宠而耽误了自己的生养,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顺姬满意点头:“说来还是咱们主子福气大,如今有咱们皇四阿哥呢,便是目下要宠爱有宠爱,来日要倚仗有倚仗。” 婉兮怔怔听着,心下便再也难以平静。 怎么会这么巧,怡嫔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她现在最想知道,那大荷叶是怎么那么寸就折断了。 那荷叶,究竟是何人设计的? 是内务府?难道,是……九爷么? 230、是谁(10更) 230、是谁(10更) 婉兮又等了几日,却迟迟没等来什么动静。 按说怡嫔脚下的荷叶出了这么大的事故,皇上一定会问责,势必要有人承担罪责的。 按着怡嫔今日的病情,负责那差事的,应当已是半条命都没了的。 可是无论是南府当晚的教习、艺人们,还是内务府负责的官员们,没听说任何一人为此而受责。这便有些,诡异了。 婉兮耐不住好奇,便趁晚上跟英姬同住南北炕的机会,跟英姬问出来。 英姬听了便也笑了笑:“姑娘年纪还小,进宫的年头短,才不明白这宫里有多少道道儿。不瞒姑娘,我跟着主子在这宫里十几年了,早已见惯不怪。” 婉兮忙道:“还求姑姑指教。” 英姬翻了个身,转过来抬头望着北边炕上的婉兮:“宫里的事儿啊,许多没有答案,可是那本身其实本就是答案了。” “唔?”婉兮还是迷糊。 英姬就笑了:“这事儿不会不追究,是嫔位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和内务府不能不给个交待。况且就算退一步讲,即便皇上和内务府不急着要说法,那身为苦主的怡嫔娘娘自己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她的伤,可是会影响生养的,她必定得拼了命央告着皇上去查才是。可是你瞧,她何曾闹过了?” “那便唯有一个说法说得过去:那荷叶的事故,便原本就是怡嫔娘娘自己设计的!为了复宠,她想故意落水,惹皇上怜爱。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命都不要了!这也算,咎由自取。她说不出口,又怪不得旁人,只得忍下来。” 婉兮也翻了个身,心下依旧疑窦丛生。 那日看怡嫔在水中的情状,她应当是没有水性的。而且水泽下本有细网的事,若不是皇上亲口说开,怡嫔自己怕也无缘知晓。这样一来,她何苦要设计这样的苦肉计? 原本她之前的妙态,已然吸引了皇上的注目,又何苦再画蛇添足呢? 不过英姬的话却也提醒了她一句:这件事儿没有动静,那么症结便是出在三处。 或者是怡嫔自己,或者是内务府;又或者……是皇上。 所以才会无人追究到底。 . 婉兮次日一早,便寻了理由去找傅恒。 傅恒听见婉兮问荷叶的事,也是意外:“南府确归内务府管辖,此次园子里的大戏,是由我负责。那荷叶的确是我命人去做,可是……我怎么敢令怡嫔落水?” 婉兮略愣怔,便也垂眸微笑:“不是九爷就好,那我便放心了。原本还怕九爷为我而担了干系。” 那晚怡嫔如何对他,九爷是最清楚的。于是她担心是九爷故意惩治怡嫔。 可既然不是……那,也好。至少不会叫九爷担了风险。 . 既然不是怡嫔自己,不是九爷……那就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 婉兮思来想去好几天,最后还是趁着归和正前来把脉的当儿,悄悄跟归和正说:“归爷爷……可否有法子,把小的给带进‘九洲清晏’去?” 归和正微微扬眉,却先说:“姑娘先答应我一事:别再叫我‘归爷爷’了……我活百岁就够,不必祸害人间太多年。” 231、乔装(1更) 231、乔装(1更) 婉兮也是止不住地大笑。 真好,身为医者,除了回春妙手之外,是应当都有如归爷爷这样一颗带笑的心。否则医者探病,对于病患来说,原本就是凄苦之事;若相对都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病不用好,命已自然没了一半。 不如这样说说笑笑,便再重的病,便也不再那么可怖。 归和正等婉兮笑够了,才垂眸道:“园子里的‘九洲清晏’比宫里的养心殿还大。园子里的人又多是不认得姑娘的,难免人多眼杂,没有养心殿里那些老人儿那般妥帖。” “姑娘只以一个二等女子的身份,的确不方便直接到御前去。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会否叫姑娘觉着委屈了。” . 婉兮妙眸一转,瞧了瞧门口。并无御药房的太监跟着。 宫中御医,两手握着后宫主位、皇嗣们的生死,故此一向干系重大。御医从无机会单独为人诊治,身边必定跟着御药房的太监,还有病者宫内的管事宫人才行。可是今儿,归和正身边儿并没有御药房的太监。 想来是因这园子里果然是规矩没有宫里那么森严,且御药房派驻在园子里的太监怕是人手也不足,这才给了归和正单独来见婉兮的机会。 婉兮便笑了:“正爷爷身边儿,倒是缺个太监。” 从“归爷爷’变成了‘正爷爷’,归和正略忖了忖,倒也行。便笑眯眯点头:“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只是,姑娘岂不介意穿着太监的衣裳?” . 归和正的担心亦有因由:既然要扮作太监,就得穿太监半旧的衣裳。 宫中太监的衣裳都有定数,每年能穿新衣,不过是正旦、万寿等节日,寻常穿的都是半旧的。就算归和正也能给婉兮找来一身新的,可是倘若婉兮不年不节,愣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裳进皇上寝殿,那不反倒更招人眼目么? 而太监们又因为身子的不齐整,符合婉兮这身量的必定是小太监的衣裳,而小太监们往往难以保证衣裳上没曾经沾过尿溺……故此归和正才颇为踌躇。 婉兮妙然一笑:“不瞒正爷爷,我家里有头青口大叫驴,那年那驴产崽,我跟着阿玛陪在驴圈里整夜。最后困了,也不管什么驴粪蛋儿、驴溺的,就浑睡在草垛里了……” 归和正都忍不住高高挑眉,接着便也笑了:“听闻旗人家的姑奶奶进出多为骑驴,姑娘想来也会吧?” 婉兮认真点头:“会!我骑得还跟张果老一样呢!” 说来说去,还是一不小心给说到《八仙》去了,婉兮忙吐了吐舌。归和正就当没看见,笑眯眯从药褡裢里取出早预备好的衣裳来。 . 趁着午时人都容易困倦,归和正带着“小太监”走进九洲清晏。一路护军、侍卫盘查腰牌,倒没人对婉兮多看一眼。 就连李玉也未深看。 只是婉兮远远瞧见了在廊下垂手伺候的毛团儿,忍不住抬起帽檐儿来冲他翻了个白眼。 因这衣裳的身量,她估摸着怕也就是毛团儿的。 她回头得冲毛团儿讨几个梅花香饼子,回去好好给自己熏一阵子香才好。糗死他去~ 232、吉祥(2更) 232、吉祥(2更) 婉兮这一翻白眼,还是泄了底。 毛团儿那是个多眼尖的,一眼便瞧出端倪来了。 他上前赶紧给李玉使眼色,然后就忍不住冲婉兮呲牙乐。 李玉却依旧老神在在,哈暗着掐了毛团儿一把。 婉兮这便也才瞧出来,原来李玉怕是早就窥破了。只是人家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绝对不动半点声色就是。 毛团儿也连忙收敛。 皇上驻跸圆明园,从宫里带出来的人没几个,这“九洲清晏”里里外外伺候的都是这园子里的人,总要谨慎些才是。 婉兮瞧着他神色别别扭扭的,更觉有趣。走到跟前,故意压低了声音到了声:“毛小爷吉祥!” . 毛团儿好不容易绷住的脸,这便又“噗嗤”一声。 皆因这句“吉祥”在宫中绝不可以乱道的。首先只能是太监道“吉祥”,而且只可以是太监与太监之间;这句吉祥话儿原本是专用在太监净身、最终养好逃过鬼门关之后,一推门儿出来,别人上前对他的恭贺。于是渐渐变成太监之间互相问候的固定话儿。 故此,若这宫里若有太监敢对哪位主子道一声“吉祥”,那他就真是把自己脑袋瓜儿拧下来当球踢呢。 婉兮这时候儿故意这么说,毛团儿自然知道她是故意打趣他呢。他也不含糊,请了个对安,同样道:“哎哟,魏小爷也吉祥了。” 李玉忍着,没上前踹这两位一脚。他和归和正这么谨慎小心地,他们俩还在这儿玩儿上了! 终于进了殿,归和正在拜垫上跪倒。 归和正是有品级的御医,所以有资格跪在拜垫上;婉兮一个“小太监”,就只得直挺挺跪在地砖上了。 李玉瞅着归和正,轻咳一声。归和正麻溜起来,将垫子从自己膝下扯出来,滑给婉兮去。 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这举着本书在看。也没瞧地上的人,只道:“都甭跪了,起来回话。” 归和正忍不住回头跟婉兮眨眨眼。 御前规矩大,即便一品大员在皇上面前都得跪奏,归和正只是个御医,寻常都没这样站着回话的机会。这也是托姑娘的福。 皇帝不慌不忙放下书卷,“老归,你见朕所为何事?” . 婉兮还没等听完皇帝下面的话,只一句“老归”,她已然忍不住笑喷了。 怨不得归和正对“归爷爷”那么大的反应,原来早在皇上跟前当了太久的“老归”了。 殿中那样静,没人敢大声出气儿,也是婉兮这一声笑虽说是极力忍着的,却也还是传入耳鼓。 皇帝便一扬眉,目光呼啦啦便朝婉兮裹挟过去。 归和正支支吾吾一声,便道:“微臣奏毕,先行告退。” 虽说其实是什么都没奏,但是人带到了,那差事就算完了。 皇帝哼了一声,吩咐李玉:“方撤下的晚膳,都赏了归和正。” 小小御医,被赐整份儿的御膳克食……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典。 李玉笑眯眯朝归和正拱拱手,亲自陪着归和正下去。 殿内,就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儿了。 皇帝眼仁儿不错地盯着下跪的小人儿:“抬起头来。” 233、俊俏(3更) 233、俊俏(3更) 婉兮这还是头一回在皇上面前女扮男装,况还是个小太监,也有些羞涩。 抬起头来,尽管头上凉帽的帽檐儿大,可还是禁不住两颊有些热。 皇帝高高在座上,居高临下看了半晌,却是高高挑了眉:“哟,宫里怎么进了这么个俊俏的小太监,连朕都不知道?” 婉兮心下叮当一声,忍不住悄然“呸”了一声。 可是皇帝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你倒被分到哪个宫里伺候?本主儿是谁呀?” 他是摆明了想玩儿! 婉兮红了脸,只得讷讷道:“奴才……是御药房的小跟随。本主儿,本主儿……” 御药房的本主儿是谁呢,总不能说是御药房的首领太监。 “嗯,说呀,朕等着呢。” 婉兮说不出来了。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下了座,走过来立在她面前:“大胆奴儿,又忘了你的本主儿是谁?要朕教你几回?” 婉兮两耳边直嗡嗡。 他轻哼一声蹲下来,伸手撩起她耳珠。 为了扮成太监,她将耳钳都摘了。两边耳垂上没了耳钳的限制,他便直接捻着她的皮肉。 细滑如珠,叫他忍不住于她耳畔轻喘。 婉兮羞得紧紧闭上眼。 他手尤不足,反倒咬下来。 轻含细弄,他却用矜傲的语声继续与她说话:“奴儿,你的本主儿,是朕。复述一遍。” 婉兮拗不过他,只得悄然在靴子里勾着脚趾答:“嗯……奴儿的本主儿,是,嗯,皇上……” 甜美如斯。 软侬如斯。 皇帝忍不住重喘一声,伸手揽住她小腰,鼻息凑近她领口去。 “小太监,你怎这么香啊?” . 婉兮脑袋里又轰地一声。 心说,旁的小太监都臭的,是吧?那他确定毛团儿这衣裳上就是香的? 她攥了攥手指答:“回主子,太监身上平素都揣着香饼子;尤其是御前的人,用的香更是内务府特给的。” 皇帝哼了一声:“那你用的什么香啊?香饼子藏在哪儿了,拿出来给朕瞧瞧。” 婉兮眼前直发黑。 她身上哪儿有啊! 可是他的手却不老实地缠了过来,勾住她小腰,沿着她腰带里里外外地寻。 “嗯?竟没在这儿?” . 婉兮已被他逗得浑身轻颤,只得求饶:“四爷……别,别逗奴才了。” 皇帝还没玩儿够,又故意伸了修长的手指来,勾开她领口,故意朝里看…… 幸好她这领口的盘扣还挺紧的,他看不着太多。可是他的目光这么火辣辣落在颈窝处,也已让她如被火炙了。 “爷……别,别看了。这衣裳是毛团儿的旧衣,不敢冒犯了圣上!” 看她一本正经紧张的模样,皇帝这才笑了,顺势也坐在地上,与她视线平齐。 “傻,果然还是摔傻了。你怎就信了这真是毛团儿的旧衣?爷既然给你穿,又岂肯叫毛团儿的衣裳贴着你的身子?” 婉兮怔住:“那,这……” 皇帝哼了一声:“也就外袍是他的,其余中衣、里衣皆是爷的!” 婉兮诧异:“爷的?” 皇帝笑了,抬手拍拍她帽顶:“爷也年幼过,你忘了?你穿的是爷十一岁时的衣裳!” 婉兮愣了愣,随即垂首看向自己。 她的身子,被他的衣裳缠裹住,细密相贴。 234、休问(4更) 234、休问(4更) 婉兮已不敢细想那情状——他的衣,缠着她的身,那般厮磨。 婉兮强撑着岔开思绪,梗着颈子只问:“可是皇上的故衣,怎么会这样巧就在这圆明园里?爷又说笑呢,我才不信。” 皇帝只能轻叹一声:“这儿是圆明园,是当年皇祖赐给皇考的园子。我十岁那年,就是在这园子里见到了皇考。皇考自那起便将我接进宫中,亲为养育,便也每年夏时都带我来这园子里消暑。” “我想念皇考,更无法忘记皇考对我的言传身教,于是我继承大宝之后,便将那些年在院子里陪伴皇考身旁的那些故衣都送进园子里来存着。每次来都要亲自打开看看,就仿佛皇考的身影依旧还在我身旁。” 婉兮定定望着皇帝。 方才还是笑谑,还被他逗弄得无处可逃,可是这一刻便已是心事偷转,她忍不住悄然地为了他而心疼。 曾经年少时,天纵的少年身畔还有圣君智者的守护与指教;如今这天下这样大,他却只有独自一人站在那至高无上的大位上,独自面对这万万里江山、千万万臣民。无论何时何事,都再也没有人可以依赖。 她轻轻伸手扯了扯他衣袖:“圣祖爷在天有灵,一定也能看见的。” 他笑了,扭头深深凝视她:“……今儿也好像是头回主动要来见爷。怎么,想爷了?” 白心疼他了,他又来了~ 婉兮咬咬嘴唇:“我是有事儿想问问爷。” 他却轻哼一声,按住她的手:“不准问。” 她怔住:“为何?” 他转开头去,目光放远:“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最厌烦这宫里的算计。爷也不喜欢,可是爷却天天生活在算计里;事事都不得不算计。” “你想问的事,亦是算计之事。那总归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过人心阴冷之处罢了。你只知道那个结果,相信爷答应你的事必不辜负就够了,其余的,爷不想叫你知道。” 婉兮心头一热。 他将她小手包在掌心:“况且有人最爱倚小卖小,时时刻刻自称年幼。既是如此,又何必叫那些腌臜的事也染了你的心?便都叫爷一个人担着罢了。” 她本来只想问一个答案,却没想到答案没问到,自己却忍不住掉下泪来。 “四爷……我明白了。我不知该如何感谢四爷。” 他拍拍她的手:“谢什么谢?这本来就是我该给你的交待。我既强留你在宫里,我就得至少得护着你周全,不能叫你遭了旁人的暗算。” 婉兮泪便落得更凶:“可是怡嫔娘娘是皇上的宠妃,如今却落得这样下场,我心下也不自在……” 她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丫头,心肠柔软。纵然恨怡嫔所为,可是听说怡嫔的惨状,她却还是觉得有些重了。 皇帝眯眼看婉兮。显然,这小丫头以为自己没事,便觉得怡嫔不至于遭这样的报应。 “爷还要教你一事:正如你曾经对爷所说的,别为该死的人心疼!是她阴你在先,她今日的一切,全都是她咎由自取。你若还对她心软,就只会叫她日后还会欺凌于你。” 235、冷弃(5更) 235、冷弃(5更) 婉兮这回也是第一回眼睁睁看见一个女子受凉的惨烈之事,心下还是难免难过。她只捉着皇帝的衣袖哀哀道:“她可会有事?” 皇帝轻哼一声:“这你倒放心,她未伤你性命,那她就也还罪不至死。我已吩咐园子里值守的御医,好生调理,但凡用什么药,直接禀明御药房去用就是。其余一应用度,都尽着她,自有把握将她养好了。” 只是四肢身子可以养好,那某一处,是再好不了的了。 他的语气这般坚定,倒叫婉兮心下更是愧疚:“……皇上原本那样宠爱她。都说君子上不夺人所爱,我这又算什么呢,竟叫皇上做了这样的事。” 他抬手啪地打她手背一记,止住她自哀:“此处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不恰当!” 婉兮脸上还挂着泪珠儿呢,不得不吐了吐舌。 他这才笑了,哼了一声:“既愧疚朕失了一个宠妃……那就还给朕一个‘更为宠爱的妃子’来!” “嗯?”婉兮一时怔住。 皇帝反倒大笑,无奈地盯着她摇头:“真不明白?”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已是羞得脸如火烧,急忙垂下头去。 . 翌日皇帝便下旨,说既然李朝使团朝见已毕,圣驾这便还宫。 旨意中说,怡嫔落水受寒,不宜车马劳动,便继续留在园子里养伤。 消息一传来,嘉妃不由得喜上眉梢;怡嫔处,便哭着喊着要求见皇上。 圣驾还宫,那一个嫔御还单独留在园子里什么劲儿?没有皇帝,这园子里的景致再美,又与冷宫何异? 况且皇帝之前已经透过话儿,金秋将赴木兰围场,一个来回至少要几个月,那么距离他下次再驻跸园子,怕要排到一年之后去了。 一年见不到皇帝,谁还敢保证自己不早就被皇帝给忘了? . 怡嫔自己无法起身,便用尽了法子送各种物件儿去“九洲清晏”,以为求情。那种种物件儿都是她自以为的“旧物”,件件儿上都有她觉着值得流连的故事。 只是皇帝并无所动,竟未来看她。 眼见此时便是圣驾回銮之期,怡嫔不得不祭出最后的绝招——叫手下太监去给皇帝送了条帕子。 帕子上,是她咬破手指写下的血书。 此举奏效,傍晚时分,皇帝终于还是来了。怡嫔喜不自胜,纵然还伏在病榻之上,可也小心打扮了一番。 皇帝进殿,便叫一干人等都到殿外伺候。皇帝坐在她榻边,垂眸细细打量她病中容颜。 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弱”与“病”本也是一种娇态,更易惹男子怜惜之情。她羽睫轻垂,气息娇微,如风中幼花。 扯住皇帝衣袖,她声息细软地恳求:“皇上就是妾身的命……皇上若将妾身舍弃在这园子里,妾身情愿就这么死了,化作一缕香魂也要追随皇上銮驾而去。” 皇帝淡淡点头:“朕明白你不愿意一个人留在园子里。可是一来你需要将养,二来朕进封你之前,你原本也是在这园子里承应,朕想叫你留在这园子里养病,对你才是最好。” “可是妾身不愿意……”她青丝半垂,逶迤香枕,轻伏在皇帝手边:“妾身自从遇见了皇上,妾身便一日都不想离开皇上。妾身求皇上开恩,带妾身一同回宫吧。” 236、求情(6更) 236、求情(6更) 皇帝却轻轻拨开了她的手,坐直。 “可是你要回去,做什么呢?朕对你盛宠,这本身便已让你在宫中树敌。你现在又病着,若这样回去,你以为处境会好?” 怡嫔惨白的手指攥紧锦被:“妾身不怕!妾身承得起皇上的恩宠,妾身就也做好了与人为敌的准备!即便妾身病着,妾身也自信定有法子能保得周全!” 她本就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从几岁大被“爹娘”买了去,这些年学的除了琴棋书画,就是女子之间争宠、抢尖儿的那些本事。她自问这些年在姐妹当中早就演练过太多次了,她一个一个战败了那些姐妹,才有最后的独占鳌头,才能被当时的苏州织造海保大人选中,送入京来。 入京之后进了南府,在一班优伶之中同样又是一番争斗,才有今日的出头之时。所以论起女子手段,她根本不怕,也从未输过! 那样卑微的出身,却有如今身在嫔位之尊,这样的好命她舍不得,放不下!所以不管要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用什么样的心计和手段,她都得死死抓着,不容旁落。 她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的坚定和自信,没赢得皇上的怜惜,反倒叫皇上面上隐约浮起厌色。 她连忙收住思绪,哀哀望着皇上:“皇上……难道妾身竟是说错话了么?” 皇帝掸了掸衣摆:“既然话已说到此处,朕便与你说明白。朕叫你留在园子里将养,亦是惩戒于你!” 怡嫔一怔,泪便滑下,柔弱万端地问:“皇上竟是因何事责罚妾身?难道,难道是傅九爷将那晚的事回给皇上,皇上听信了傅九爷一面之词,为了个官女子责罚妾身?” 皇帝目光放远,并不看她梨花带雨的娇颜。 “其一,你虽身在嫔位,然尚未行册封礼,你便无册无宝,无权责罚官女子。” “你要明白,我大清的官女子不是前明的宫女,我大清的官女子皆为旗下女子,他们时代都是朕的‘家人’。她们自然也身份贵重,不容任何人任意责打。” “其二,怡嫔,你当真以为你几番故意顶撞嘉妃之事,朕就都不知道么?” “朕的后宫里,主位自有品级。嘉妃身在妃位,位分在你之上;且她当年便是陪侍朕于潜邸的老人儿,资格更非你能比。况且嘉妃育有皇四阿哥,于天家有功。无论从哪里言说,也轮不到你顶撞!” 怡嫔惊得心口起伏。 尊卑有别她懂,可是自古以来不都是得宠的才最大么?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她又何必将嘉妃那老女人放在眼里? 皇帝黑瞳幽然,垂眸来凝住她。 “朕明白,你不过是恃宠生娇,自以为朕会为了所谓的恩宠,便会在嘉妃面前也护着你。这样的例子,古来不鲜,可惜,朕却不是那样的昏君!” “故此朕意已决,留你在园子里将养,以示罪儆。” 怡嫔喉头一梗,不甘地爬向皇帝:“皇上!妾身冤枉……是嘉妃到皇上跟前说了妾身的坏话,是不是?妾身没有故意顶撞嘉妃,是嘉妃故意先跟妾身过不去。” “够了!”皇帝拽开袍子,昂然起身。 “你想说的话,朕已经听完;朕的意思也与你说得明白。你若还是苦缠不休,那朕便连甚么情分都不留了!” 237、全胜(7更) 237、全胜(7更) 銮驾从圆明园还宫,嘉妃车驾随行。 皇帝离宫赴圆明园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位嫔御伴驾。所有人都说怡嫔盛宠。 可是回来呢,皇帝身边依旧还只是一位嫔御伴驾。却从怡嫔换成了嘉妃。 想及这般独一无二的荣耀,嘉妃坐在马车里,也不由得不时浮起微笑。 她是皇帝潜邸里的老人儿,年岁比娴妃还大。她原本担心皇上继位之后,她这样的老人儿终究敌不过入宫新人。这往后在后宫里的岁月,她怕只是守着自己的儿子来苦熬罢了,是没什么机会再得到皇上垂爱了。 可是事实上呢,你瞧,她其实是想得太悲观了。 瞧着主子欢喜,当奴才的自然都跟着高兴。况且顺姬、英姬等人本就是当年陪嫁而来的家下女子,就更是休戚与共。 顺姬忍不住上前含笑凑趣儿道:“奴才给主子道喜,主子此番大获全胜。” 嘉妃只作不懂,笑笑到:“你说什么呢,什么大获全胜呀?” 顺姬跟英姬对了个眼神儿,两人都笑:“都说怡嫔盛宠,整个后宫谁都扳不倒她。皇上为了她都能跟皇太后顶撞,还单带着她到园子里来……可是这刚几天,就已经被皇上给扔在园子里了。” “待得回宫,谁还能不明白,是主子扳倒了她啊!什么盛宠啊,原来都不及咱们主子一根指头呢。主子回宫去,身份便自又与旧日不同了。” 英姬也说:“什么怡嫔盛宠,回宫之后就会所有人都明白,真正得皇上心的还是咱们主子!” 嘉妃也轻轻地笑了:“……以本宫的年纪,自然用不着跟那些小丫头们争。只是,本宫有永珹。本宫就算不为自己争,也要为永珹争。” “本宫原本就是包衣出身,比不得皇后和娴妃;又因祖上是高丽人,在太后跟前也不受待见。咱们大清宫里,一向子以母贵;永珹难免要受我身份拖累。如今又多了愉嫔的永琪,本宫便更不能提早多做打算。” “唯有本宫的位分不断上升,本宫的永珹才能还有一分未来。” 端慧太子永琏死后,宫中无嫡子,铺展在所有皇子面前的路便仿佛忽然又宽广了许多。只要皇上还没立储,那么永珹就还有机会! 哪怕那机会只有万分之一,她也要使一万倍的力气! . 路上车马摇曳,嘉妃昏昏沉入半梦。 梦里就又是怡嫔那样趾高气扬在她面前说:“嘉妃娘娘家里掌管上驷院……嘉妃娘娘母家,便连什么肥马、瘦马没有呢?” “是马都要被人骑,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那些话如针,如刺,在她梦里翻翻覆覆,起起伏伏,叫她噎鲠在喉,卡得不得安生。 这一场园子之行,不管外人会多以为她赢了怡嫔,她自己却也永远忘不了,她在怡嫔面前的处境曾经有多么难熬。 说来,她与怡嫔之间的胜负,关窍都在一句“瘦马”上。 她却一时恍惚,忍不住眯着眼问顺姬:“你们可还记着……本宫是如何猜中怡嫔本为扬州瘦马的?” 238、难归(8更) 238、难归(8更) 这话忽然说出来,叫顺姬也英姬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是嘉妃自己眯着眼细细捋着,“哦,本宫想起来了……是那日去跟皇后主子借人,皇后主子安慰本宫,顺口说起来‘她那报上来的爹,都未必是亲爹’。便是这句话叫本宫心下生疑,这才想起扬州瘦马的典故来。” 嘉妃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也是呵,她既然是被海保瞒着人耳目送进来的,怎么可能是什么良家女儿?那么身份自然掩得紧紧的,便是她家世在内务府里的存档都必定做得妥妥的,咱们哪儿有机会知晓她的底细呢?也就是皇后主子吧,身为后宫之主,家里伯父、兄弟又都是得力的,才有机会知道这秘辛。” 嘉妃说到这里,便失了意趣,不愿意再多说,便沉默了下去。 论起在园子时,她虽然用“瘦马”好好讥讽了一回怡嫔,不过却也被怡嫔回击得甚痛。故此于“瘦马”一点上,她和怡嫔都是输家。 那竟是谁赢了呢? 这后宫里的争斗,谁敢说什么“大获全胜”啊?便是旁人眼里的胜利,兴许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自己不过是呆呆傻傻做了旁人的棋子罢了。 怡嫔是倒了,可这局面又何尝只是她一个人想要的? . 日暮掌灯时分,车驾终于回到紫禁城。 皇帝从大清门——午门一线正门入宫,嘉妃车驾只能从紫禁城北门神武门入宫。 这样的路线,清晰标明了这宫廷里的尊卑。故此嘉妃纵然再疲惫,进宫之后第一件事却不是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而是先更衣之后,便要立即赴长春宫向皇后请安。 皇后,这后宫里唯一有资格走大清门、午门的女子。就凭这一路线,任何人都不能不俯首贴耳。 嘉妃特地携了婉兮同归。 从东六宫至西六宫,再到长春门前,嘉妃和婉兮的心事,实则也一样是殊途同归。 . 进正殿前,嘉妃努力笑了下,映着灯影转头也瞧了婉兮一眼。 “婉姑娘,你我一场缘分到此时,不得不告一段落了。本宫极为喜欢你的心灵手巧,寄望日后姑娘得空还能多到景仁宫里来说说话。” 婉兮也忙道:“这些日子来多赖嘉主子和顺姬姑姑、英姬姑姑等人的照拂,奴才谨记难忘。况奴才也喜欢与几位姑姑说话,日后得空,必定前去叨扰。” 嘉妃这才笑了,昂然踏上台阶,虽素春先进殿请安去了。 婉兮暂时候在阶下,抬眸看正殿窗口里透出的灯光。 正宫独有的雍容、淡雅,叫人见之便生起敬意。 可是她走了这些日子,却为何此时回来,也并未有如回家一般的心境呢? 究竟是她走得太久,走得太远;还是这长春宫里,实则也并未有人真心为她牵挂呢? . 因天色已晚,嘉妃进去请安,皇后并未多留说太多话,便叫嘉妃回去歇着了。 婉兮这才跟着进殿请安。 皇后含笑坐在炕上瞧着,忍不住道:“这些日子没见,婉兮你越见清丽动人了。” 婉兮心下却是一惊,唯恐叫皇后瞧出什么来,忙跪倒回话:“许是园子里清凉,奴才有幸染了些园子里的灵气。圆明园乃为圣祖爷御赐给先帝雍正爷的,想来奴才是托了圣祖爷和先帝爷的福气。” “这话说得聪明。”皇后淡淡一笑,却是话锋一转:“你跟嘉妃一起住在‘天地一家春’。她与怡嫔之间的情状,你当都亲眼见了。” 239、输赢(9更) 239、输赢(9更) 这话不仅皇后问起,婉兮次日去看语琴,语琴同样这般问起。 面对皇后之问,婉兮悄然吸一口气,以泻肚为由作答。 好歹既然经由归和正医治过,便太医院、御药房和内务府都有《脉案底档》;便是嘉妃宫里的人也可佐证。 只是这话不仅皇后问起,婉兮次日去看语琴,语琴也同样问起。 婉兮明白,这后宫里的人全都将怡嫔当过了眼中钉。于是怡嫔这回失势,她们便都想知道具体情形是怎样的。 想知道怡嫔因何失宠;可是更要紧的,其实是更想知道嘉妃是如何扳倒怡嫔的吧? 昨晚婉兮小心与皇后回话,已是心力交瘁;如今再面对语琴,便更是疲乏入骨。 她对着皇后还好说,总归避重就轻就是;可是眼前人是陆姐姐,是在宫里可以相依为命的姐妹,她便不想扯谎。 可是……又怎能照实了说? 婉兮垂下头去,抿唇不语。 语琴便也察觉了,忙捉过婉兮的手来,抬手去摸婉兮的额头:“这是怎么了,刚回来就恹恹的。是不是路上车马劳顿,被暑气打了头了?” 语琴冰肌玉骨,这样摸上来,婉兮便觉头上清凉多了。 想这宫里怕也唯有陆姐姐一个,在她这样不想说话的时候,首先是来探她额头,怕她病了;而不是继续急着追问内情。 婉兮心下感念,便努力笑笑摇头:“不妨事。可能是昨晚刚回来,没睡好。姐姐不知,那园子里水汽沁凉,比这宫里自在许多。这冷不丁一回来,就觉宫里又干又热。” 更要紧的是那些源于严厉宫规的憋闷。 她快喘不上气来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皇帝攥着香橼向她望来,柔声问:“朕带你去哨鹿,好不好?” 园子里的空气已叫她觉得难得舒畅,那木兰围场的山林、草原又比园子大了不知多少倍。那么彼处,一定会叫她更觉舒心吧? 此时,她竟忍不住生起一丝向往。 语琴听了,便也哀然一笑:“你瞧,你说起园子来,我只能听着,却是半句都对不上来。我竟是,对那园子全无知晓。都说皇上每年去园子,都只带得宠的嫔妃。以我现在这半活不死的样子,真不知道哪一年才有机会伴驾去园子里瞧瞧;或者,也许这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吧?” 婉兮心下狠狠一疼,忙站起道歉:“姐姐快撕我的嘴,是我口无遮拦,徒惹姐姐伤心了。不就是个破园子么,什么仿西湖十景,又是什么仿西洋水法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将天下别处的景致仿造了来……什么万园之园啊,我去看了也真没什么,姐姐不必介怀!” 叫婉兮这话说的,语琴也不由得笑开:“你呀,眼下说的这些话才真叫口无遮拦!若被人听了去,传到皇上跟前,皇上还不跟你拼命!” 婉兮深深凝注语琴:“管他呢,只要姐姐不难过了就好。” 语琴只能失笑:“你呀,还胡说。” 说了一会子话,婉兮之前的别扭散去了些。她情知陆姐姐还是想知道,于是她忖了忖,还是说道:“小妹明白,姐姐如今身为答应,难免想知道怡嫔为何失宠,而嘉妃为何能做到这般……可是姐姐,你说皇上是为了什么宠一个人,又为什么会忽然失了对一个人的宠爱呢?” 240、换琴(10更) 240、换琴(10更) 语琴倒被问的一怔。 婉兮轻叹口气:“都说争宠、争宠,这皇宠当真就是争来的么?” “照此来说,从前怡嫔盛宠,便是怡嫔打败了这后宫里所有的人?而这次怡嫔失宠,就是嘉妃打败了怡嫔么?” 婉兮说得自己也是摇头:“姐姐,这不是朝廷选拔武状元啊,谁说算计赢了的就一定能独占恩宠了?况且说到算计,这后宫里的女子,又有几个人能算计的过皇上?难道女人之间的算计,皇上就当真会被蒙骗,看不出来么?那算计赢了的,皇上就真的会喜欢么?” 语琴听得也是微微吸气。 婉兮按住语琴的手:“总归,对园子里的事,小妹能告诉姐姐的只是这句话:得宠与失宠,实则与算计的输赢并无太大干系。一切,不过是皇上自己的心意罢了。” . 语琴仔细听了,又认真思忖一番。 她冷静下来,静静打量婉兮:“那依你所见,我现在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语琴这样的问题,历来都叫婉兮为难。 可是婉兮又何尝不明白,语琴并不知晓她与皇上之间的事,故此语琴问者无心;又果然与她推心置腹,方才有此一问。 婉兮深吸口气,轻轻拍了拍语琴的手。 “姐姐这些日子,可勤练琴了?” 语琴点头:“自然!”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如今怡嫔被留在园子里,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了。那咸福宫便空下来了。” “回想彼时,怡嫔在咸福宫中琴音袅袅,这忽然就冷清下来了,想来宫里的人都会一时不能习惯……” 婉兮点到即止,语琴便也懂了。 她剪水双瞳倏然一亮:“好妹妹,我懂了!” 婉兮告辞时,特特又看了一眼语琴的琴:“清泓泻玉,这琴的名字真好。此时宫里正是又干又热,若闻这‘清泓泻玉’之音,定能叫人心中如饮甘泉。想来,人人都会喜欢吧。” . 次日,正是正午,正是干热恹恹之时,婉兮听见从墙外远远传来的叮咚琴音。 她坐在炕上,便使劲地笑了。 果然当晚便听得消息,皇上翻了语琴的牌子。 这就是皇宫,这就是皇帝,皇帝纵然也可以到园子里去散散,但是终归要回到宫墙内,终究要循着一个皇帝注定的生活轨迹去过日子。 可是说起来,既然那咸福宫里的琴注定是要有人奏响的,那么她就宁愿那个人是陆姐姐,而不是怡嫔。 经此一事之后,她就越发明白,便是以后,那咸福宫里的人也不可以再是怡嫔。 . 当晚,皇后了无睡意,瞧着桌上那“鎏金童子发条羽毛扇”上白胖的小男孩儿借着机括的控制,一下一下摇着羽毛扇,便不由得心下又有些哀哀。 她的永琏已经去了这么久……这架机括的羽毛扇还是当年永琏在世时,皇上怕永琏热,这才叫西洋人随同内造办处一同设计、精制的。 素春从冰箱里取了些冰镇的果子出来,放在皇后手边:“比起从前怡嫔那轻浮孟浪的琴音来,今晚养心殿传来的琴声,当真如清泓泻玉,泠泠动听。想来也能帮主子解几分焦热了去吧?” 241、心知(1更) 241、心知(1更) 皇后撑住额角,轻轻摇了摇头:“把那发条扇子关了吧。这一下一下的悠着冷风,把我寒毛都吹起来了。” 素春微微一怔,便也赶紧上前去关了发条扇子。这暑气黏腻的夏日夜晚,能有这样自动扇风的发条扇子是多畅快的,可是皇后娘娘却觉着冷…… 素春便自己拿过象牙条丝编经纬的扇子来,自己一下一下替皇后扇着:“奴才方才可是说错话了?” 皇后轻叹了口气:“怡嫔是暂时冷下来了,可是这后宫里,永远都是此消彼长。原本因了怡嫔,皇上可扛着太后的意思,迟迟不肯接纳舒嫔;可是眼下,怡嫔已经不在宫里了,皇上又能扛住太后的意思多久?所以啊,就算这宫里没有了怡嫔,也一样还有舒嫔啊。” 素春听得也皱眉,不由得徐徐道:“怡嫔不在了,可是也还有陆答应。皇上既然回宫之后,头一个就翻了陆答应的牌子,由此可见皇上这便是已将陆答应当成了怡嫔的替身,皇上未必就会移情舒嫔的才是。” 皇后轻轻一叹:“我自然也是如是希望……可是,以语琴的性子、家世和出身,她又如何能与舒嫔抗衡多久?况且,舒嫔背后还有太后啊,太后总归不肯等太久的。” 素春小心吸一口气:“主子恕奴才直言,咱们必定要趁舒嫔起势之前,先诞下嫡子来……” 皇后轻轻阖上眼:“我自然也是想。” . 这一晚婉兮睡得并不安稳,总觉梦中耳畔亦有琴声叮咚。 天亮时她睁开眼,便也摇摇头。 定是错觉了,陆姐姐怎么可能那么晚了还在抚琴? . 一早语琴便来向皇后请安。 婉兮早早就等在宫门外,陪着语琴一起面见皇后。 她瞧见,语琴一脸的疲惫,便连眼眶下都隐约盈起一团乌黑来。 婉兮明白,这定然是累着了。 语琴远远见了婉兮,便也下了肩舆,上前捉住婉兮的手:“……皇上说,今晚上还翻我的牌子,叫我今儿预备着。” 语琴眼睛有些湿了:“婉兮,这多亏你。” 婉兮迎着语琴的目光,努力了几回,终于还是成功翘起一边唇角:“那小妹恭喜姐姐了。” 旁边的念春也嘀咕道:“小主的手指头都肿了。婉兮你可有什么法子?” 婉兮捉起语琴的手来看,果然指腹处已然肿得溜圆。 “这怎么弄的?”婉兮忙用口给吹着:“姐姐这些日子来不也是一直都没辍了练琴么?怎地素日不见这样,今儿却成这样子了?” “说的就是啊。”念春也急得跺脚:“今晚还要去伺候皇上呢,这样怎么去啊?” 语琴扭头左右瞧了瞧,不由得攥住婉兮的手向旁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昨晚,我为皇上抚了整晚的琴。” 婉兮傻掉。 这么说,她昨晚梦里以为听见的琴音,不是睡蒙了,而是真的? 心头一热,她鼻尖儿反倒酸了。她捧着语琴的手,忍不住嘀咕:“皇上他怎么能这样?” 语琴倒是坦然笑笑:“我只说与你听,外人却都无从知晓。总归我是宿在养心殿了,在她们眼里,我已得宠。这就够了。” 242、绛雪(2更) 242、绛雪(2更) 婉兮心下一动,便急忙拖着语琴入内:“姐姐今儿来得早,其余嫔妃还都没来。趁着这个清静,姐姐务必早些请完安,避开那些人才是。” 语琴微微皱眉:“你是说……?” 婉兮轻叹一声:“是。她们看不见姐姐的手,可是她们却会看得见姐姐面上的倦色。那她们就又坐不住了,不定会编排出些什么来为难姐姐。” 语琴轻轻拍拍婉兮的手:“我照你说的就是。” . 婉兮紧赶慢赶着,终究护着语琴在众妃到来之前,离开了长春宫。 婉兮还特地护着语琴绕了一个弯,没走嫔妃们都走的长街,以免撞上。 等终于将语琴平安护送回了储秀宫,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帮着念春一起服侍语琴更衣洗漱,守着语琴睡下了,她这才告辞出来。 念春送到门口,小声絮絮地问:“看样子,我们小主这便是好事儿来了吧?皇上今晚还翻牌子,也许明天还翻,后天还翻……只要我们小主身子争气,再生个一男半女下来,我们小主的前程想来也不会逊于同为汉女出身的纯妃娘娘吧?” 在这宫里当奴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主子得宠呢?婉兮便拍着念春的手含笑点头:“一定会的。” . 出了储秀宫,婉兮并不想回长春宫去。她在长街里晃荡了两步,便一扭头看见了御花园。 这季节的后宫里,最凉爽宜人的地儿就是御花园了。这个时辰一众嫔妃们还都在长春宫请安,怕都在议论陆姐姐昨晚之事,她懒得听,索性趁着没人,进御花园里去转转。 悄悄走进御花园,一片花木绿荫迎面而来,叫婉兮舒服地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目光首先瞥向西南角的养性斋去。那里正在楼外扎竹子凉棚。三层楼高的凉棚,面上看上去跟彩楼一样,却不披挂彩帛,只为帮养性斋从外头遮住日头,让养性斋里多一分清凉。 这凉棚夏日里搭,秋日里便拆掉了。 婉兮知道,这里之所以遮阳大费周章,是因为夏日里皇帝喜欢到养性斋来念书。 她凝望着将要完工的凉棚愣了会子神,便转身朝东南方走过去。 东南角是“绛雪斋”。闻说绛雪斋的得名,是因为楼前种植海棠。每到花期,风来花落,飘然若绛红色的雪花。 海棠……婉兮不由得又立住。 永寿宫前亦有海棠啊。 “谁站在那里?” 婉兮出神,却冷不丁听见里头有人轻斥。婉兮忙收神望过去,却原来“绛雪斋”里已然有人捷足先登。 呵斥她的是个官女子,年纪约么20岁左右的样子。婉兮一瞧之下倒也认出来了,忙躬身一礼:“可是成玦姑姑?” 正是舒嫔身边伺候的女子成玦。 因舒嫔年纪小,家里给一并送进来的六个女子中,却有四个是年纪较长的,就是要在宫里辅助舒嫔,不叫舒嫔在人情世故上吃亏的。 成玦眯眼瞧着,便也轻哼一声:“我道是谁,原来是长春宫的婉姑娘。”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朝窗内浅浅望望:“不知舒主子是否在斋内。若在的话,奴才打搅了主子,倒向主子请罪。” 243、进退(3更) 243、进退(3更) 一旁轩窗一开,露出一角明媚面容。 舒嫔淡淡抬眸道:“姑娘既来了,便请进来坐坐吧。” 婉兮虽然不想与舒嫔多作勾连,可是怎奈人家是主子,这样纡尊相邀,她又怎敢辞? 婉兮便悄然将腕上软镯褪了,藏进袖筒里去。 此时方觉这桌子做成软的,当真进退自如多了。 婉兮走进绛雪轩,给舒嫔兰襟请安。 两个女孩儿家,一个十五、一个十四,这般隔着明媚天光打量彼此。 各自眼中,倒也都发现了彼此难得保留下来的纯真清冽之气。 兰襟便轻叹一口气:“这个光景,长春宫里应是众主位向皇后主子请安,姑娘既是皇后主子身边伺候的二等女子,怎到御花园来了?” 婉兮目光朝兰襟面上一转,便也笑了。 这个时辰,旁的嫔妃都在长春宫请安,可这位舒嫔娘娘不也是溜到御花园来躲清静了么? 婉兮的含笑不语,倒也叫舒嫔明白了。 小女孩儿的情态不由得浮上来,“好吧,本宫也是来散散罢了。倒不会卖了你就是。” 终究是年纪相仿,初次见面那回有些波澜,这回反倒叫婉兮瞧见了舒嫔的另外一面。 在婉兮自己看来,她此时眼前瞧着的人,不仅仅是兰襟,更是九爷的兰佩福晋。于是心下对这位舒嫔娘娘,纵然有防备,却也先多了几分体谅。 婉兮这才微微又是一个躬身:“回舒主子的话儿,奴才是听闻这绛雪轩前植有西府海棠。算算时节,海棠应结果了。奴才便想着来采些新鲜的海棠果回去,腌渍成蜜饯。” 婉兮在长春宫里主要的差事就是做这些饽饽果子的,舒嫔早也知道,便也点头。 婉兮便又笑一笑:“……自然,也还是来偷一会子懒的。此时各位主子都在长春宫呢,在主子跟前难免规矩大些,还是这里清静。” 兰襟便不由得扬眉:“难得,你倒肯跟我这个。” 婉兮只道:“寻常人家做海棠果的蜜饯,多是要等到八月前后,等海棠果长满了;奴才却最喜欢刚生的海棠果,最是酸灵灵的可口。若舒主子不嫌酸,不嫌弃的话,的呢过奴才做得了,也给舒主子送一罐去,可好?” 成玦在旁边嘀咕:“那些刚生的海棠果最是酸凉,主子吃了恐寒了肠胃。” 舒嫔听了没说话,只是眼珠儿朝婉兮一转,嘟着嘴道:“听你说得我倒满口生津……海棠果蜜饯不稀奇,不过我倒的确没吃过新生的酸海棠。那便这样说定了:等你做得了,便给我留一罐子来。” 婉兮心下悄然一定,福身一礼,便想趁机告退。 兰襟却给拦住:“好容易遇见,你也别忙着走啊。瞧这时辰,长春宫里的客儿可还没散呢,你回去了还得立规矩。” 婉兮便也只好站下来。 兰襟抬眸望了望窗外:“……你怎不问问,我这个时候怎么来绛雪轩了呢?” . 婉兮微微扬了扬眉,遂垂首含笑:“舒主子的问,倒叫奴才担当不起。舒主子的心意,又岂是奴才敢任意猜度的?” “不是你任意猜度,是我要你猜的。”兰襟稳稳坐着,抬眼望过来:“说说看,错了我不怪你就是。” 244、念想(4更) 244、念想(4更) 兰襟的话,叫婉兮不由得在心里将怡嫔这个人、眼前这个形势又重新估量了一回。 婉兮目光又悄然转到舒嫔身后伺候的两个女子身上去。成玦、如环面上都跟上回一样的揣着防备之色;可是舒嫔兰襟自己却不同了。 婉兮便不由得回想自己。 自己刚进宫那会儿,也是十四岁,同样是带着一身的桀骜和防备。总觉这宫里乃是非之地,宫里每个人都怀着鬼胎,于是那时候看人的目光,也难免都是这样含着防备的吧? 可是若时时刻刻都那样防备着,便觉着这宫里十面埋伏。先没等风声鹤唳呢,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不是? 婉兮便笑了,“那奴才就斗胆一猜。” 兰襟错开眼珠儿:“你说就是。” 婉兮顺着方才兰襟望出去的视线,也望向窗外:“不瞒舒主子,奴才方才是从西南角门进来的,于是先到过养性斋前。因那边在搭凉棚,奴才便忍不住好奇瞧了瞧。” 舒嫔的脸莫名地红了起来。 一见这,婉兮心下便有了数儿。 她垂首含笑,缓缓道:“以方位而言,‘绛雪轩’与‘养性斋’正是遥遥相对。若养性斋中有人,开了轩窗,正好可见‘绛雪轩’……” 婉兮说到这儿便停下来,垂首含笑,藏住心下幽幽一声叹息。 舒嫔从封嫔入宫以来,已是数月。皇上还未翻过她的牌子,身为女子,自然要渴望皇帝的垂怜。 . 兰襟果然已经红透了脸,却又强辩:“你说错了!我来的缘故,不过与你一样,都是为了这海棠来的罢了!” 婉兮只是静静含笑:“那奴才告罪,还求舒主子宽宥。” 兰襟却抬眼望着那海棠,自顾地解释:“我是说真的,你别以为我是敷衍你。告诉你也无妨:我原本进宫来,是想挑永寿宫的。因为我阿玛的名儿也叫‘永寿’,那永寿宫既然空着,我便当是为我天造地设的。” “可惜我没能住进去,便引以为憾。后来听说这宫里唯有两处植着西府海棠,其一是永寿宫,其二便是这绛雪轩。我既看不着永寿宫里的海棠,我便只好来看看这里……” 婉兮心下一动,“舒主子是……想家了,是么?” 推己及人,她自己当初刚进宫那头几个月,可不就是想家想得最甚的?眼前这位舒嫔主子,虽说身份贵重,又有太后支持,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在这宫墙之内,也会想家,也会孤单的啊。 兰襟被婉兮再度说中了心事,不由得鼻尖一酸:“不瞒你说,我原本以为在这宫中有我姐妹两个互相陪伴着,倒也容易熬得过去。可是哪里想到,妹妹只陪着我几天,便被指出宫去了……” 婉兮心下也是跟着难过,便点点头:“舒主子的心事,奴才也明白。奴才虽比舒主子早进宫几个月,可是这份心境却还是相同的。” 兰襟捉住窗棂,轻轻阖上眼帘:“我身边没了妹妹陪伴,虽然难过,却还过得去;可是我小妹性子柔软,若是没了我,倒不知道该如何……” 她霍地回眸,向婉兮盯过来:“我自己受点委屈,我忍得住;我却受不了我小妹遭了委屈去!” 245、劈开(5更) 245、劈开(5更) “婉姑娘,听闻你早就与傅九爷相识;去年你进宫时,傅九爷还为你顶撞了娴妃娘娘啊!怎地,难道你就不觉得还欠本宫一个解释么?!” 舒嫔的问,如一座小山一般,忽然就朝婉兮迎头砸来。 婉兮觉得喘不过气来。 虽说自从九爷大婚,她心下便有觉悟,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只是她却还是没想到这样快。 婉兮小心按按袖筒里藏的软镯,深吸一口气道:“怡主子总要先示下,九福晋究竟怎了?” 与九爷在宫里、园子里的两回见面,九爷都对福晋之事避而不答。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了,她无从细细知晓。 兰襟含恨一拍窗台:“……自婚成以来,傅九爷始终与我小妹分房而居!” . 婉兮心下便也一个晃悠。 九爷是隐约说过“冷淡”二字,她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冷淡若此。 也怪不得此时舒嫔大怒。她自己在宫中尚未侍寝,她小妹在九爷府中也是独守空闺……这口气,任何人都是难以忍下。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柔声道:“奴才听闻九福晋的年岁,比怡主子您还要小着一岁。这样算来,今年方十三。” 怡嫔便一眯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因为我小妹尚且年幼,所以九爷才没有行夫妻之实。” 婉兮轻叹一声:“奴才也是妄测,不过怡主子明鉴,从怡主子就可见九福晋的相貌;况怡主子也说了,九福晋性子柔软……想来九爷怎会不珍惜?” . “若是这样,倒也说得过去。”怡嫔眯起眼来:“我就怕其实不是,是外头有人还勾着九爷的心,叫他三心二意!” 婉兮小心应对:“回怡主子的话,奴才窃以为夫妻之间最忌猜疑。不管是否同寝,九福晋名分已定,又是圣上的指婚,那就谁都改变不了。九福晋若有心事,大可与九爷当面捋清。” “九爷若说是,才是;九爷若说没有,那便绝不是旁人捕风捉影来的。端的,要视乎九福晋自己心下的判断才是。怡主子终究在宫里,限在这高墙之内,又如何尽知九爷与九福晋之间的事?” 怡嫔被婉兮说得眯起眼来:“你说得倒巧。可我问你,那个叫傅九爷心有旁骛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怡嫔的话,宛如一柄利刃,径直劈开空气,直接斩到婉兮眼前来!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怡主子何出此言?” 怡嫔扭头看成玦一眼,成玦立时冷笑:“那姑娘倒给我们瞧瞧你腕上的玉镯!” 成玦和如环二人说着便上前来,一个人抓住婉兮一只衣袖,便掀开了袖头子去寻! .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越嗓音。 “谁在这里?吵闹什么呢?” 一听那声音,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袭常服的皇帝已然悠闲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玉白的象牙六方鸟笼子,笼子里架着一对儿五彩斑斓的虎皮鹦鹉。这一身看过去,不见天子的天威,倒如富家子弟般悠闲,和蔼了许多。 那凭窗痴待天子的舒嫔,绝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在绛雪轩里等来了皇帝,她一时喜不自胜,急忙跪倒:“妾身恭请圣安。” 246、缘分(6更) 246、缘分(6更) 娴妃从长春宫请安出来,一双细眼里皆是暮霭之色。 皇上去园子去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回来了,没说去瞧瞧她,反倒先翻了陆语琴那汉蹄子的牌子,叫她心下便好生着恼。 不过好在皇上也没去陪皇后,同样没搭理贵妃、纯妃,这才叫她心下好歹熨平了些。 今早上去长春宫请安,本也是想好好看看皇后的笑话——终归她是皇后,皇上从外头回来,怎么都该头一晚翻皇后的牌子才是。若论不甘,皇后本应比她更不甘才对。 可是出乎她意料,皇后倒是一脸的微笑,提起陆语琴来,也是各种的称赞,倒看不出有半点不快来。 当她实在忍不住了,问为什么陆语琴今早上没来请安的时候儿,皇后倒是宽厚一笑:“谁说没来?语琴最是守礼。她早已来过了,本宫见她累得眼圈儿都乌了,心下疼惜得不行,便赶紧叫她回去歇着了。” 接下来的光景里,她便怎么都想着陆语琴那眼圈儿都黑了的话,心下便如千百根针扎着似的。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皇上凭什么就那么宠爱那些汉姓的蹄子?她们个个妖妖娆娆,口蜜腹剑,有什么好?! 不过塔娜倒是带来个好消息,“主子也留意了,长春宫里那傻丫头也没在。” 娴妃便眯了眯眼:“想来是去陪着陆语琴去了。” 塔娜又是一笑:“奴才从储秀宫那过,瞧见那傻丫头已是出来了,鬼鬼祟祟朝着御花园去了。而奴才今早又恰好看见舒嫔去了御花园……想来她们两个的缘分深,这一回总该相见了。” 娴妃这才笑了,心下觉着痛快了些。 这些日子趁着皇上和那傻丫头都不在宫里,她们将该散播的已是散播了出去。她就等着那傻丫头回宫,然后舒嫔彻底跟她撒开了闹呢。 这一来,是能借舒嫔的手,好好整治那丫头一回。也算解了当初那傻丫头顶撞她的气; 二来么,舒嫔本来就是劲敌,对她亦有“那拉不同族”之羞。倘若舒嫔闹开,不管是皇上和皇后都难免垂问,到时候杀杀舒嫔的威风,自然也是好事; 第三,舒嫔如今借着傅恒的婚姻,倒是跟皇后成了姻亲了。而那傻丫头好歹是皇后宫里的人,舒嫔若这样责罚了,叫皇后颜面也是无存。这里外里地也叫舒嫔和皇后之间存了心结……又怎会不好呢! 娴妃越想越舒坦,忍不住咯咯轻笑:“只是苦了那位傻姑娘了……不过谁叫她原本就傻呢,傻了就也不知道愁、不计较疼了。” . 绛雪轩内,皇帝笑眯眯坐下。 “原来是兰襟。快起克。朕去园子这些日子,本打算回来之后,寻个时辰去瞧你。倒没想到今儿便撞见了,倒是好缘分。” 兰襟面上一热,被皇上那一句“好缘分”给说的。 “兰襟这些日子来,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嗯?”皇帝温煦地问,仿佛只能看得见眼前的舒嫔,全然没瞧见跪在地下的婉兮。 舒嫔红了一张脸,正想作答,皇帝却已然自问自答:“瞧说话这么响亮,中气十足,看来倒是错不了。那朕就放心了。” 舒嫔心下便是一个翻涌,连忙跪倒:“妾身不小心惊扰了圣驾,真是该死。” 247、细寻(7更) 247、细寻(7更) 皇帝扬扬眉,还没忘了垂首逗弄逗弄笼子里的鸟儿,轻轻吹了声口哨。 “言重了,哪儿有呢!你没惊扰了朕,只是惊着了朕的鸟儿。” 皇帝笑眯眯将鸟笼凑到怡嫔跟前:“鸟儿最是胆子小,受不得惊吓。说话儿轻言细语的它们才喜欢,若都是粗声大气,便连鸟儿都会生厌。兰襟你说,是不是?” 兰襟心下又是狠狠一个晃悠,忙压低声音:“妾身求圣上责罚。” 皇帝便又笑:“这是怎么了?兰襟,你好像很怕朕的样子。怎地,朕在你眼里,相貌很凶么?” 兰襟一张小脸已是苍白,连忙垂下头去都不敢看向皇帝:“没有!妾身觉得皇上和蔼可亲。” 皇帝扬扬眉:“方才究竟发生何事,叫你如此动气?” 皇帝说着,微微收起笑意:“朕若没瞧错,地上跪着的应当是皇后宫里的人。若她有错,兰襟你只管将她发落到皇后面前即可。皇后是最娴于宫规之人,自然给你一个交待。” 皇帝有意无意道:“从前在园子时,也曾有过内廷主位擅作主张,曾想越俎代庖,责罚别的宫里的官女子。朕皆处罚之!” . 舒嫔一时不敢说话,成玦便向前叩首:“回圣上的话,前儿我们四姑娘进宫给主子请安,主子瞧着四姑娘腕上一对玉镯好看,便借来戴着玩儿两天。今儿也赶巧,在这轩子里写字,将玉镯摘下来撂在一边,后来又跟婉姑娘说话,那玉镯便不见了!” “主子原说,镯子没了倒不打紧;若是婉姑娘看着喜欢,主子自然便送了。只是这对镯子说来有来历,是四姑娘的聘礼,闻说还是皇后主子额娘的遗物,故此主子不能不找出来。因这轩内别无外人,奴才两个便斗胆请婉姑娘帮着寻一寻。” 婉兮悄然抬眸望一眼皇帝,已是俏脸苍白。 这软镯含着九爷和四爷两份儿的心意,若这么被搜出去,担了罗烂不说,更可能牵连到四爷和九爷两人的清誉。 皇帝只淡淡挑了挑眉:“哦?原来是这样。既然如此,那玉镯是应当好好找一找的。这轩内统共就这么几个人,想来好找。” 他甚至朝舒嫔眨了眨眼:“兰佩的聘礼,可绝对不可含糊了。朕准了你找,你们继续找,而且必定非得找出来不可!” . 婉兮已是傻了。 四爷他缘何说这样的话? 得了皇帝的口谕,那成玦和如环就更是长了志气,上来便更坚决攥住婉兮的手臂,继续向袖子里寻! 婉兮将那软镯藏得再深,也早已扛不住这样的寻。 倒是皇帝忽然喝止,转头问舒嫔:“朕倒想先问一嘴:那玉镯究竟是什么样儿的?唯有如此,一旦寻出来,朕也才好替你们断一断此案。” 舒嫔便小心将那玉镯的色泽、形制、花纹都描述一番。 皇帝指了指她桌上的纸和笔:“画下来,叫朕瞧个清楚。” 舒嫔只得动笔,具体的色泽和纹理以笔墨不易表现,但是形状却还是能描摹出来的,总归是那么一个圈儿。 皇帝看罢点头笑笑:“朕看清了。来,搜给朕看!” 248、震怒(8更) 248、震怒(8更) 既有了皇帝的口谕,那成玦和如环自然再无顾忌。 婉兮两条衣袖子都被掀到膀子上去,那柔腻的藕节在阳光里明晃晃滑过,皇帝便不由得一眯眼。 “回皇上、主子,奴才两个给找见了!” 成玦得意洋洋将婉兮都快藏到胳肢窝里去的软镯给拎了出来,献宝似的跪呈在皇帝面前。 只是那镯子的模样,叫舒嫔也是意外地一怔! . 婉兮实在无法护住这一对镯子,又不解皇帝缘何在此却半点都不回护? 难道是皇上之前听见了舒嫔呵斥的她的话,这便又生气她曾与九爷有私,这便故意将她撂给舒嫔,不管她了,是不是? 她护不住手镯本就难过,又加上皇上给她的委屈,叫她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重重向地上叩头:“求皇上开恩!求怡主子开恩!” 皇帝听见动静,终是皱眉,腾地起身:“谁要你磕头?!” 婉兮哀哀落泪:“皇上……求皇上……” 皇帝深吸口气,转眸望舒嫔,尽力一笑:“你找的,就是这个?” 舒嫔心下已觉莫名地不妙,正想着该如何回话,皇帝已忽地将她画好的那图样,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砰”地一声,震得周遭窗棂都跟着簌簌的响。 “你自己瞧,你要找的,跟着眼前的,是同一回事么?!怡嫔,你该知道朕面前绝无戏言,你倒是跟朕好好解释一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仅舒嫔,这一刻便连成玦和如环也猛然回过味来。 是啊,她们当初只是看见婉兮袖口中玉镯一角,却没能仔细看看原貌。如此便因了猜疑,而将这镯子越想越真。可是今儿当真摆在眼前了,却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舒嫔已是惊得浑身轻颤,僵僵朝上行礼:“是妾身错了,妾身知罪。求皇上宽宥,妾身绝无欺君之意……” 那成玦也寻思过来,猛然抬起两手,左右开弓扇向她自己嘴巴子:“是奴才错了,是奴才蛊惑主子,委屈了婉姑娘!奴才该死,求皇上万万不要怪罪怡主子……” 这一下如环便也哇地哭出来,同样扇起了自己的嘴巴子。 舒嫔打熬不过,上前一左一右抱住两个女子。 皇帝只瞧着婉兮。 婉兮看那抱在一起痛哭的主仆三人,也忍不住落泪,静静朝皇帝叩头。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算了,都起来吧。” 他自己先悠然坐下,伸手逗起鸟儿来:“既然是误会一桩,便是小事,朕也没的非要跟你们几个小丫头计较。总归没失了东西,也没冤枉了人去,那就结了。” 方才那事,若往严重里说,那是欺君大罪啊……舒嫔三人都不敢相信,方才还那么震怒的皇上,竟然这样快就转成和颜悦色。三人互相望着,便忍不住一起朝上叩头。 皇帝努努嘴:“今儿这事儿也没甚光彩,朕不想再提。” 舒嫔主仆三人也都赶紧叩头,赌咒发誓说绝不敢说出去。 皇帝依旧悠闲逗着鸟儿,也不说叫她们三个起来。 成玦和如环也有眼色,便对望一眼,然后都瞧向婉兮去。 249、为卿(9更) 249、为卿(9更) 两人一同朝婉兮叩头:“今天委屈姑娘了;又多亏姑娘替咱们求情,咱们从此欠姑娘一份大情,咱们一定不敢忘了。” 怡嫔也亲自走过来,伸手扶起婉兮,含泪帮婉兮掸掉膝上的尘埃。 事已至此,得饶人处且饶人。婉兮便也连忙扶起三人:“怡主子、两位姑姑,万勿如此,当真是折杀奴才了。” “嗯,这样的话才真是说的明白。”专心逗鸟儿、难辨喜怒的皇帝,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 舒嫔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度跪倒谢恩。 皇帝满意地拍拍兰襟的肩头:“兰襟,听你的名儿多好听。兰,王者之香也;以此为名者,应有空谷幽兰之气度,身在空谷依然可彻骨幽香。有这样名字的女孩儿,定然不是粗陋之人,兰襟说是不是?” 皇帝字字温软,句句含笑,可是这却反倒叫舒嫔又惊又愧得骨头都要颤抖起来。 皇帝又瞧了瞧成玦和如环,便也温煦点头:“你们的名儿……哦,朕记得,一个是成玦,一个是如环。便跟你们主子一样,名儿都是来自你们家的性德性大爷的词句。” 皇帝微微眯眼,清声吟诵:“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他目光这才滑下婉兮去:“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成玦和如环全都涕泪叩下头去,哪里想到,不过是卑微的家下女子,皇帝竟然记得她们的名字,更深知这名字的来历。 皇帝轻叹一声,扶起舒嫔:“你的名儿也是一样。兰襟二字采自性德大爷的‘明月多情应笑我’一阙。瞧你们主仆,名儿都这样的来历,便知你们家最在乎的这风雅传家、诗词骨气。” 皇帝坐正,面上敛起清光:“朕也甚爱重性德文采,诸多名句,朕亦可成诵。” 舒嫔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妾身有负家声,妾身……” 那样风雅传家的女儿,方才竟然在皇帝面前做出那样的事来……如今想来,句句后怕。 皇帝倒是宽仁一笑:“不必自责了,你年纪还小,朕自不会放在心上。” 皇帝这才目光悠然转到婉兮身上去:“朕只是觉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原本两个年纪相仿,能在这宫里遇见,本也有缘。” 舒嫔觉着耳热,很担心是皇帝的讽刺。 皇帝便笑:“朕说真的!兰襟,你祖母可是耿格格,耿聚忠的女儿?” 兰襟便忙答:“妾身本生祖母乃为康亲王家的八郡主;后阿玛被过继到伯祖父家,于是伯祖母便也是妾身祖母。妾身乃为耿祖母抚育成人。” “那便对了!”皇帝一拍掌:“你们两个焉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 婉兮微微一怔,旋即想起了家族旧事,忙噗通又给怡嫔跪倒:“奴才认本主儿。” 怡嫔讶住:“这是怎么话说的?” 皇帝轻轻一叹:“她家原本是耿家手下,她先祖乃为副总兵之职。又因三藩之祸,籍没入了内务府包衣旗籍。故此,她认你个本主儿,也不算错。” 皇帝黑瞳幽深,凝视着舒嫔:“虽然隔着主仆的身份,可是若肯放下那些外物,倒应该能玩儿到一起去。” 250、双鸟(10更) 250、双鸟(10更) 婉兮心思灵动,忙抢先道:“……回圣上的话,奴才方才还说着,要采这轩前新结的海棠果,回去渍成蜜饯,回头请舒主子赏脸尝尝。” 舒嫔心下一安,扭头盯了婉兮一眼,便也连忙道:“婉姑娘说的对!妾身也是深爱这轩前的西府海棠,难得婉姑娘也喜欢海棠,妾身深以为有缘。” 皇帝便笑了:“是么?那好,等蜜饯渍好了,你们告诉朕,朕同你们一块儿尝!” . 一场泼天价的灾祸,终于消弭于无形。 皇帝冲舒嫔道:“你们跪安吧。” 舒嫔三人连忙退去,这绛雪轩里,或者说连同这整个御花园里,便都静了下来。 远处仿佛起了蝉鸣,一片呜啊呜啊潋滟成海。 婉兮悄然抬眸看一眼皇帝:“奴才也……” 皇帝指了指身边:“过来。” 轩内就那么一张红酸枝木的官帽椅。虽说那椅子也够大,可是她若也坐上去,那便跟他挤成一团了。 况且……她得有多大胆子,才敢跟当朝天子同挤在一张椅子里啊? 他却嘟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我也没给你赐座,是派你差事呢。叫你过来,你就快过来!”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请皇上示下……” 他半眯了眼,带了满身的慵懒:“爷困了。” “嗯?” 婉兮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他一把抓住手腕,给拖了过去。按坐在他身边,挤在一张椅子里,然后——他头一歪,便靠在了她肩上。 他随即闭上了眼,轻哼一声:“别动,让爷睡会儿。” . 婉兮变身人形大靠枕,静静坐着。 他就在她肩上,他的心脏就近在她右臂边。 他的心跳那么清晰、那么稳定,叫她觉得心安。 只是他却怎么会这样困倦,又为何要提了个鸟笼子到御花园来睡觉啊? 她压不住好奇,身子受心事牵连,便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他哼一声:“说——” 婉兮反倒不敢动了,僵直地瞧着他。 他又哼了声:“昨晚……听了一晚的琴,实在熬不住了。” 婉兮心下便是轻轻一跳。 有隐隐悄悄的甜,却还是忍不住轻咬嘴唇,呢哝道:“爷也忒欺负陆姐姐……她身子骨本就柔弱,那么劳乏了一个晚上,爷忒狠心。” 他没说话,只抬手拍了她一记。 婉兮垂首微笑,却也懂了。 她忍不住小心揪着他的辫梢,悄声地嘟哝:“爷既然累了,怎不留在养心殿好好睡一觉?学人家纨绔子弟,跑这御花园里遛什么鸟儿啊?” 皇帝闭着眼,却是“扑哧儿”笑出声来。 “……养心殿是朕的寝宫,却也是朕办公之地。”他收了笑,缓缓道,“前殿还挂着皇考手书‘勤政亲贤’,整个养心殿处处都留有皇考辛劳旧影,我便从不敢白日里放下国务,偷闲半日。” . 婉兮说不出话来。 她懂,在先帝那般勤政的影子之下,他该有如何不敢懈怠。 “那爷就安心谁一忽儿吧。我守着爷就是。” 他又笑了,轻声问:“嗯,也替我看着那两只鸟儿。可瞧仔细了,别叫它们不好了。” 婉兮不由得悄然做了个鬼脸。心说,这个麻烦的爷,睡觉就睡觉吧,还惦那两个不相干的鸟儿~ 他睡了,那两只鸟却公然在婉兮面前,亲起嘴儿来。 251、咬嘴(1更) 251、咬嘴(1更) 这一对关在象牙六方鸟笼子里的虎皮鹦鹉,却不是婉兮常见的那种虎皮鹦鹉。它们翅膀上并没有典型的虎皮花纹,颜色也不是常见的绿的、蓝的,而是从头顶儿就是痛红儿的,沿着脑门向下,到了脖子,那红色点点转淡。 等到了肩膀,颜色就倏然变成了绿色。那绿由肩膀头到翅膀尖儿,层层递进,到翅膀那就变成浓翠欲滴了。 这样一对鲜艳的鸟儿,衬在玉白的象牙鸟笼子里,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婉兮先前瞧它们俩个对了个嘴儿,还只觉得偶然,好玩罢了。待得继续看下去……却发现这两个是正正经经地、旁若无人缠缅起来了! 只见它们俩个站在一根架枝上,先是左边那个歪头过去,啄了右边的嘴儿一下;接下来右边那个就伸了脖子过来,绕着左边这个,也对了个嘴儿。 婉兮不认得鸟儿,分不清公母,不过从那动作的主动程度上来判断,怕是左边那个是公的,右边那个是母的。 两个你来我往亲了好几下儿,不知怎地,右边那个母的好像害羞了,抑或是不高兴了,两只小爪子抓着横杆儿便向右避开去,不想要了;可是左边那个却耐心又跟脚,肩膀挨着肩膀,跟着人家右边那个一起往右挪…… 一直把那个小母鸟给挤到笼子上去,再无处可躲。那公的才又将脖子缠过去,悠然自得地长长地亲了那母的。 婉兮已是看傻了。 实则她本不信这是鸟儿在亲嘴儿,只觉得兴许是鸟儿之间其它情感的表达罢了。可是瞧那两个的模样……她心下只能冒出两个字儿来:“天啊!”纵然是人,也做不到它们两个那个缠棉劲儿了吧。 这样若说它们两个不是有爱,那又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呢? 时光如静静的沙,在她眼前的光雾里,簌簌坠下。 她的脸忍不住越来越红,心越跳越急。 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这样一天,被两只鸟给逗得脸热心跳、慌张若贼。 倚在她右肩上的皇帝也动了动,轻哼一声:“看着爷的鸟儿呢么?” 她小心地屏住呼吸:“嗯,看着呢。爷放心睡吧。” 他没睁眼,只轻声咕哝:“它们两个干嘛呢?给爷说说~” 婉兮心内一麻,轻轻闭了闭眼:“……总归没掐架,爷放心就是。” 他轻笑:“答非所问!爷没问你,它们掐架没掐架。爷是问你,它们干嘛呢?” 婉兮轻咬贝齿:“爷……自己瞧。” 他哼了一声:“眼皮沉,睁不开。你说给爷听。” 婉兮忍不住认真四望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物件儿,能抄起来砸他一下的! 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慵懒伸手将她双手捉住:“还不快说?” 婉兮只能无奈地忍住叹息:“它们,呃,在咬嘴。” . “噗嗤,”皇帝也忍不住笑出来:“真是难为你,生生找出了个最生硬的词儿。” 婉兮红着脸歪头,见肩上他已睁开了眼,正促狭地盯着她笑。 婉兮便心跳更乱,急忙别开头去:“爷既睡醒了,就放了奴才去吧。奴才出来的时辰不短了,真该回去了。” 252、懂的(2更) 252、懂的(2更) 皇帝哼了一声:“你且安心,爷叫毛团儿瞄着呢。他既没来,长春宫里就还没散。” 婉兮心下一跳。 他已捉着她的小手,绕着她的指头玩儿。 “爷问你,可记恨舒嫔?” 婉兮轻轻垂首:“有,但没有‘那人’希望的那么深。” “那人?”皇帝转眸来瞧她,悠闲地问:“……谁呀?” 婉兮咬咬嘴唇:“在后头传扬消息、等着渔翁得利的人。” 皇帝便无声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怎瞧出来的?” 婉兮深吸口气:“终究,舒主子进宫的光景尚短,当初九爷救我的那些事,她本不该知道。定是有人故意散播了叫她知晓,那人就是希望我跟舒主子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利。” 皇帝轻轻眯起眼来:“那你方才,不觉着委屈么?” 婉兮深吸口气:“委屈,也不算委屈——那镯子本来就是九爷的,九爷也的确为了我而委屈了兰佩福晋……这样说来,我也不算全然无辜。我能明白舒主子的心情,即便是被她责骂几句,又不会掉块肉,也能叫我心下好过些。” “况且我若连那一点子委屈都受不得,那岂不是更称背后那人的心?我又不是她家的戏子,我凭什么要按着她设计的戏码去演戏?舒主子也是年纪小,做事直接而不多想,我总归比舒主子还大一岁,我便不能叫人这么设计了去!” “说得好!”皇帝坐直,眯眼凝视她:“所以朕并未重责于她。” 婉兮轻吸口气,垂首也是轻轻点头:“爷做得对,实则爷来之前,我也在尽力与舒主子和缓,并不想与她说僵了。若爷大责于她,那她心下必定从此恨死奴才了。” 婉兮轻轻扬起头,闭上眼,感受阳光的暖意:“在这宫里,奴才也渐渐懂得一个道理:虽不怕被算计,可是也不能轻易树敌。这宫里的人,纵然不能都成为如陆姐姐那般的姐妹,可也不一定都当成敌人。只要她不是敌人,能在中间守着中立,那就够了。” 婉兮说着妙眸一转,瞟向皇帝:“还是爷高明,时时刻刻提醒她诗词传家、幽兰风骨。舒主子也是个自珍自重的人,爷那些话她都听进去了,便是日后再看我不顺眼,却也不会暗中下绊儿了。” 皇帝这才点头,拍拍婉兮的手:“爷没说笑,正格的,你渍好了海棠的果子,你告诉爷,爷跟你们一处尝。” 婉兮歪头瞧着皇帝笑:“奴才之前想与舒主子缓和关系,却没找到什么法子,却叫爷一句‘耿藩旧主’给牵连上了。奴才还是极年幼时偶然听得长辈说起过这件旧事,却没成想爷却是知道的……那奴才便忍不住问一句:关于奴才家的事,爷还知道多少?” 皇帝日理万机,这天下多少的事都堆在他案头、心上。可他竟然还能腾出工夫来去查她家的这些旧事……她心下觉得暖。 皇帝扬眉一笑:“哼~,总归比你多就是。” 他站起身来,轻轻拍她的肩:“你知道的,爷都知道;你不知道的,爷也知道。” 婉兮登时好奇:“那爷说给我听!” 他却扬眉:“那么多,一时哪里说得完。不如你答应留下来,爷用一辈子,慢慢讲给你听~” 253、想啄(3更) 253、想啄(3更) 毛团儿已在门口探头探脑,婉兮明白,不可再久留了。 “爷又要说这个故事了……”婉兮忙一垂首给避了开去。 皇帝虽难掩小小失落,却还傲然扬眉:“爷心里有底,你就快答应了!瞧你已在悄然学着这宫里的生存之道,虽光景尚短,可你已然适应得很好!” “爷明白,等你确认自己学会了的那天,你就会答应爷了!” 婉兮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做了个鬼脸:“爷自说自话!” 皇帝一时忍不住情动,追上前去,一把扯住她小手,便想朝她小嘴儿啄下去。 婉兮之前被迫看着那小鸟儿,心下已是隐约有了动静,于是他啄下来,她并不觉意外。 既然不慌乱,便还来得及伸手挡住。她捂着自己的嘴儿,扬眸含羞瞧着他:“爷……奴才,尚自委决难下~” 虽则,并不讨厌他这样对她;可是总归……还没彻底断了出宫的念想啊。 皇帝闷哼了一声,却也不撤退,只是啄住她手背——隔着她柔荑,也算亲了一下儿。 外头的毛团儿一时看傻了,转头便脑门子撞在门框上,“当”的一声。 婉兮便更羞涩难忍,跺脚就又要跑。 皇帝只能叹息一声,上前又扯住她手臂:“还跑!你前面就有三四条门槛!” . 他们两个这一欢腾,不成想笼子里那一对鸟儿也跟着扑腾了起来,各种唧唧咕咕。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红着脸对皇帝说:“爷,奴才曾去过陈主子的永和宫。彼时只觉浓荫匝地,有些过于冷清了。笼子里这对鸟儿,羽色喜庆,性子又活泼,爷您看不如……?” 皇帝便佯怒扬眉:“你少来打爷玩意儿的主意!爷有别的用处,你想送礼,换个旁的去。” 他又翻脸……婉兮直瞪他:“爷小气。那一对总归也不是什么好鸟儿!” 皇帝都被她气乐了,上前又把她给拎回来:“你说什么呢?你先别急着走,你把话跟爷说明白了。” 婉兮小心吸着气,妙目轻转:“我的意思是,我反正觉着这鸟的品种算不得纯正。爷身份高贵,玩儿这么一对杂的鸟儿总归不好。不如赏了奴才,叫奴才送到更好的去处呗?”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不给。爷自己在园子里的山林自里抓的,就算未必好种,爷也稀罕!” 婉兮没辙,又见毛团儿那么副快要晕了的模样,只得福了福身,作罢。 走到门口,抬手开门,腕上的软镯又是叮当相撞。 婉兮不由得站住,又抚了抚软镯,忍不住转头回望。 皇帝立在海棠树前,悠然扬眉:“怎地,舍不得走了?” 他说着已然又欺上来,捉住婉兮的手儿,又想啄她的小嘴儿。 婉兮红了脸退开:“奴才还有一事问爷!——就是,奴才这镯子,当日也是爷故意给砸了的吧?” 皇帝没说话,只长眉轻扬。 婉兮心下便又是一跳:“爷是早担心这镯子早晚给奴才惹祸,故此爷才一直张罗着要给砸了。爷那么说,实则不全是跟九爷小心眼儿,而是早做好了主张,应对如今天这样的局面,对么?” 254、期待(4更) 254、期待(4更) 如此才去了再停,流连忘返,她天真模样、娇羞而不自知。早已勾的皇帝心猿意马。他着实忍不住,便伸臂直将她困在怀里去,哑着声音抵在她耳畔:“……爷不告诉你。除非,你叫爷亲。” 婉兮被那股子陌生的情绪击中,只觉又是羞,又是怕,身子控制不住,如小兔般在他怀中轻颤。 皇帝按捺不住,便又去要她娇耳。 “……爷的万寿在八月十三,你的生辰在九月初九,都在眼前儿了。总归,爷要你一样儿心意。你自己琢磨。” 婉兮心下咕咚一声,不敢再停留,连忙转头就跑。 . 这日娴妃到钟粹宫去串门。 两个宫原本近,就隔着一条夹道,但是从前因着娴妃对纯妃的不待见,两宫便也甚少往来。 更别说是今儿娴妃主动先遣人来报,说要过来坐坐。 纯妃苏婉柔、愉嫔海氏哈斯其其格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愉嫔小心问纯妃:“……是不是嘉妃在院子里再度得宠,她又看不过眼,这才又找咱们来撒气?” 纯妃也拍拍愉嫔的手:“管她想怎么也好,总归咱们是没办法关上宫门不叫她进来。如今你我好歹都是有皇子的主位,咱们两个难道还怕她一个么?不管怎样,终究等她来了再说。” 一盏茶的工夫,娴妃还是来了。却一进钟粹门,便上前攥住纯妃的手,爽朗地笑:“哎哟,怎敢劳烦苏姐姐还亲自到宫门前来接我?苏姐姐这礼数是迎接皇上和主子娘娘的,而你我皆在妃位,我如何敢接苏姐姐这个礼?” 纯妃都不由得跟愉嫔对视一眼。 这还是娴妃么? 这么多年来,娴妃何曾叫过她一声“苏姐姐”?一向都是娴妃仗着她侧福晋的身份,瞧不起她这个汉女出身的格格才是。 娴妃倒也不外道,伸手又拉起愉嫔来:“愉嫔也别多礼了!如今已是有皇子的嫔位,身份贵重,不比往日了!” 纯妃和愉嫔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引着娴妃往里去。 进了正殿,坐下喝茶,这才约略舒展了些。 娴妃这次也是有备而来,吩咐塔娜送上两幅金锁项圈,说是送给三阿哥和五阿哥的。纯妃和愉嫔便各自为自己的孩子道谢。 话题自然转到两位阿哥身上,娴妃瞄着愉嫔笑:“三阿哥也算本宫眼见着长大的,偏五阿哥我还没见过呢。愉嫔倒是何时叫我看看。” 愉嫔一时被勾动心事,不由得黯然垂首:“五阿哥刚小满月,便被送到温慧贵太妃处养育。不逢年节,嫔妾也看不见的。” 自皇帝登基以来,几个皇子和公主都不是送阿哥所,而是送到太妃、母妃身边养育。虽说比单搁在阿哥所里更有天伦些,可是总归母子不易相见,说来都断人肠。 “温慧贵太妃?”娴妃仔细想了想:“怎么会呢?温惠贵太妃跟前已经养育和敬公主,怎又会养育五阿哥?按理来说,端慧太子薨逝之后,太后身边倒是空落落的。以皇上的孝心,本应该送五阿哥给太后亲为养育才是啊。” 愉嫔便是面色微微一变,却没说话。 255、软话(5更) 255、软话(5更) 既说到孩子,纯妃和愉嫔对娴妃的戒备倒放下了些。 总归,娴妃是没有孩子的。 纵然宫里前朝也有高位嫔妃为养母的旧例,娴妃将来说不定也会成为某位皇子的养母。可是本朝尚未有,所有现有这些皇子和公主都是由太妃和母妃养育。况且,这世上有皇子继位尊生母为皇太后的,却没有封养母是皇太后的。 想到孩子的份儿上,纯妃便也对娴妃和蔼了许多。她轻叹口气:“娴妹妹是有所不知:如今和敬公主被挪到太后宫里,故此温惠贵太妃便得以养育五阿哥了。” 娴妃惊讶地张了张嘴:“哟,原来是和敬公主将这个位置给占上了啊!怨不得,人家是皇后所出的固伦公主嘛,地位倒是比庶出的阿哥们还高些。只是可惜啊,将来能承继大统的只能是庶出的阿哥们,就算是皇后嫡女,也没什么用项~” 这话何尝不是许久以来一直藏在纯妃和愉嫔心底下的话?如今叫娴妃这么心直口快地给说出来了,她们两个也跟着觉着痛快。 娴妃垂首喝茶,放下茶杯缓缓道:“说来咱们皇上也都登基六年了,你猜端慧太子薨逝了之后,皇上他把哪位阿哥的名字藏在‘正大光明’匾后头了呢?” 纯妃和愉嫔面上都一红,对视了一眼。纯妃忙笑:“瞧你这个快嘴的。这话,又岂是咱们该坐在一起闲磕打牙的?” 娴妃耸耸肩:“那又怎么了?当年先帝爷可是在刚登基的雍正元年就已经立了咱们皇上的储位……咱们皇上虽说春秋正盛,不过也保不齐早就学着先帝爷的模样,早早就立了储位呢。” 纯妃与愉嫔又对了个眼神儿,不由得淡淡一笑:“那也轮不到我们三阿哥和五阿哥。古往今来总归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我们三阿哥和五阿哥都非嫡非长,便也从来没想过这些事儿。” “也是。”娴妃微微扬起下巴:“咱们大清,除了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之外,还有个‘子以母贵’的老规矩。一大帮子非嫡非长的皇子里头,总要挑那个生母的。” 娴妃目光幽幽滑过眼前二人:“若按皇子们生母身份,大阿哥的额娘哲妃已不在人世,自然是以苏姐姐为首;不过眼前这情势却又变了。如今这妃位上已不仅是我跟苏姐姐二人,还多了个嘉妃啊。” “嘉妃刚在园子里夺了怡嫔的宠,如今无论在皇上眼里,还是在六宫人心里,嘉妃的身份和地位都已是妃位中的第一了吧?如此说来嘉妃的四阿哥,那身份自然就又不同了。” 整个殿中一片肃静,纯妃和愉嫔都没心思说话。 娴妃看够了两人的神情,这才缓缓说:“说起来呢,我的脾气最是要不得,从来说话做事不懂得委曲,总是直里来去,倒也因这个无数回得罪过苏姐姐和海妹妹。可我实则就是个有口无心的,我今儿来,就是主动跟你们陪个不是。咱们这两宫挨着住着,咱们便该常来常往,互相多个照应。” 娴妃说着拍了拍两个人的手:“我总归没有自己的孩子,贪心些,就从姐姐和妹妹这儿讨一份天伦去。我会将三阿哥和五阿哥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护着。” “姐姐和妹妹都是和软的性子,人前并不爱说话,也因这个吃了不少暗亏。从今以后,我便替姐姐和妹妹出头说话去!我必定护着你们,再不吃那哑巴亏就是!” 256、挣扎(6更) 256、挣扎(6更) 娴妃这话叫纯妃和愉嫔都好几天没睡好觉。 都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这么十几年相伴着,娴妃的用意,她们当然明白;娴妃一向的对手,她们自然也清楚。 如果接受了娴妃的软话,就等于她们从此要与皇后为敌。 可是愉嫔知道自己的永琪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皇后的隐瞒,她的孩子也许都没机会下生。 纯妃同样明白,这些年她受娴妃的气,都是谁帮她压服着;甚至如果没有皇后的话,她的永璋也未必能稳稳当当活到如今。 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己是自己,孩子是孩子。那个皇位只有一个,唯有一个皇子才有资格问鼎。而那个位置,注定了首选的资格是留给皇后的嫡子的。 她们是否可以因为自己承皇后的情,就断了自己的儿子的路? 况且从和敬公主被挪到太后宫里一事可见……皇后表面上护着她们,顾着她们;可是背后里呢,实则早已开始防备着她们了。 所以这后宫里啊,谁对谁好是真的好,而不是利用呢? 娴妃虽然一向跋扈,可是她没有孩子啊,她争又能为了什么争?由此来想,娴妃的心倒比皇后更好猜些。 经过几天几晚的深思熟虑,这日愉嫔来见纯妃。 . 两人四目一对,就知道都是要说此事。 愉嫔坐下来,深深垂首:“说来嫔妾一直感念主子娘娘的恩德,于是在主子娘娘和娴妃之间,嫔妾的心是向着主子娘娘的。” 纯妃也道:“谁说不是呢?” 愉嫔咬了咬唇,忽地抬眼望来:“世上之事没有两全其美,嫔妾却忍不住想,如果主子娘娘还是主子娘娘,而却再也没有嫡子,那便两全其美了。” 纯妃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眼前这个骨子里流着科尔沁血液的女子,从潜邸以来一向温顺寡言,却原来一旦下定决心,就能说出这样铿锵的话来! “嫔妾是吓坏娘娘了吧?”愉嫔面颊微白,努力笑笑:“可是娘娘最知道嫔妾的永琪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嫔妾既是这么艰难才生下永琪,嫔妾便不能不将永琪放在嫔妾自己之上。” 纯妃不由得挑眉:“哦?” 愉嫔忙道:“纯娘娘切莫误会。嫔妾说要为永琪打算,却不敢奢望大位。嫔妾身份低微,怎与娘娘做比?无论将来是立长,还是子以母贵,三阿哥永远都是永琪的兄长和主子。” 纯妃心下这才一安:“你又何必说这话来?你如今已在嫔位,将来晋位封妃、贵妃的日子,何尝就没有?” 愉嫔不由得黯然一笑:“可是娘娘您瞧,从诞下永琪来之后,皇上何曾翻过嫔妾的牌子?后宫都说,皇上仁厚,一向眷顾潜邸老人儿,尤其是有子的主位;可是这话在嫔妾身上,从来就没应验过。” 愉嫔垂下头去:“嫔妾甚至觉着,皇上是记恨嫔妾的。嫔妾这个孩子是瞒了皇上几个月,皇上必定以为嫔妾耍尽了心机,故此皇上虽也喜爱永琪,却已是不可能再喜爱嫔妾了。” 这话说得叫纯妃也觉刺心:“本宫何尝不是?如果皇上因为这个记恨你,他便也同样会记恨我啊。毕竟当初隐瞒消息,也有我的份儿。” 纯妃哀然摇头:“可是说来归齐……当初力主隐瞒的,是主子娘娘啊。事到如今,咱们两个保下了永琪,却从此失去了皇上的垂怜。我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意外,而不是皇后娘娘设计出来的局面。” 257、必争(7更) 257、必争(7更) 娴妃与纯妃、愉嫔计议的这些天里,皇帝只翻了两人的牌子:语琴、陈贵人。 婉兮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专心为陈贵人备一份礼。 她去了这园子这么些日子,回来该去见见。可是自己手里又没有什么,跟皇上要鸟儿,皇上又小心眼儿不给,她只得自己再费工夫亲手做一份。 耗费了几天的工夫,终于做得了,婉兮高高兴兴带了去永和宫求见。 白果将婉兮引进,陈贵人接了礼物看着就笑。 婉兮忙解释:“这些是奴才在院子里亲手采的,回来蒙在纸上做得的。夏日里权给陈主子做一顶凉帐罢了。陈主子可别嫌弃。” 原来是婉兮将圆明园里带回来的花瓣、草枝、叶片,都给晒干了之后蒙在两层半透明的高丽纸里。拼成纸帐子,可以盛夏里围在园子里当帐子用。 “姑娘手可真巧。心意更是难得。” 婉兮吐吐舌笑:“奴才瞧着永和宫里浓荫匝地,想必夏日夜晚在园子里用纸帐子搭个凉棚睡,更显清凉。” 陈贵人仔仔细细瞧过那些花草叶片,便忍不住打趣:“看样子,姑娘在园子里可是没少了逛。我隐约能认得,这红叶子是西山上的;这花儿却是东边水岛上的。一东一西,那真是好大的阵仗。” 婉兮登时脸红:“什么都瞒不过陈主子……奴才好容易出宫去,很是欢喜园子里拘束少些,故此没少了寻些借口便出去逛逛。” 其实还有些是傅恒帮她找来的,就算嘉妃对她再宽松,她也不敢哪儿都去到了。 陈贵人深吸一口气:“瞧姑娘这纸帐子啊,名儿就该叫‘自在飞花轻似梦’。姑娘在意的,实则‘自在’二字啊。” 婉兮黯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将园子里的物事带回来,博陈主子一笑罢了。陈主子宫里本就浓荫匝地,故此奴才忖着,陈主子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婉兮说着回头瞧瞧陈贵人宫里的白果、赤芍:“便连二位姑姑的名讳里,都是以百草为名,奴才心下便更有几分底了,这才敢做了来送给陈主子。” 陈贵人眨眼一笑:“还应有一样儿:你上回来我宫里,喝的是御贡的茶。茶也为百草,皇上既然不赐给我金银,只是赐给我茶,你也该知道我是喜欢这些草木的。” 婉兮心下更为叹服。 说了一会儿话,陈贵人话音一转:“我虽深居简出,可是却也嗅出来,后宫里这些日子来有些喧闹了。” 婉兮以为陈贵人说的是怡嫔失宠、嘉妃风光之类的事。她自然知道,只是懒得理会。 “是么?奴才倒不知晓。” 陈贵人一笑,按住婉兮的手:“那我就透给你个话儿:你道她们在扰攘什么?——是皇上要赴木兰围场秋狝了。” 这话儿皇帝已经透给她了,她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事儿跟后宫里扰攘有什么干系。 陈贵人轻缓一笑:“你想啊,皇上这一去就要几个月,究竟要带着谁去,不带着谁去呢?” “况且,那是哨鹿啊。哨鹿历来有规矩,打到的鹿便要立即活饮鹿血,皇上也不例外。” 陈贵人隐秘地笑:“那正是皇上最龙精虎猛的当儿,后宫谁人不正争抢着跟去呢?“ 258、嘀咕(8更) 258、嘀咕(8更) 婉兮究竟年纪小,哪儿想到这个?登时只觉心下突突直跳。 “那,那陈主子可知晓,皇上这一去要多久?几月才能回来?” 他那日说的八月十三、九月初九,咳咳,当不包括在秋狝的期间内吧? 陈贵人扬眉想了想:“秋狝秋狝,那就是秋日狩猎,怎么着也得在那边一直呆过了重阳才回宫吧?” 婉兮正小心喝着茶,却险些一口呛了。 那岂不是说,八月十三,九月初九,都是行围期间了?! 婉兮一时之间有些举足无措,却又怕被陈贵人瞧出来,只能强自镇定,岔开话题问:“……皇上可钦点了陈主子跟去?” 陈贵人却笑了,抬眼笑笑地瞄着她。 婉兮便更乱了,急忙垂首,不经意搓着衣角道:“这些日子……皇上翻的都是陈主子的牌子。陈主子既然如此受皇上眷顾,那自然应该跟着去的。” 陈贵人却笑了,拈了个瓜子儿抛向婉兮去:“你觉着皇上到了木兰围场,还有精神跟我打棋谱么?皇上这些晚上都是喜欢找我说话,另外再叫我陪着打打棋谱罢了。” 婉兮张了张嘴。 陈贵人便一笑:“陪王伴驾,不一定都行周公之礼的。皇上镇日操劳国务,他哪里有精神每晚都忙那个?许多时候他翻谁的牌子,只是喜欢叫那人陪着说说话,或者吟诗作画,能叫他心上松泛些罢了。” . 这日娴妃的承乾宫里,终于等来了纯妃和愉嫔。 说来有趣,纯妃、愉嫔所居的钟粹宫、娴妃的承乾宫、嘉妃的景仁宫,正是从北到南一纵线的排列。此时娴妃有了纯妃、愉嫔的襄助,倒真是从方位上便将嘉妃踩在脚下了。 娴妃摆出了宫里最好的,笑眯眯看着纯妃和愉嫔:“……纯姐姐和愉妹妹既然来了,那我便也有什么说什么。皇上秋狝在即,有人要随行,却也总要有人留守宫中。依我看,皇后主子便不必去了,还是留下来帮皇上看好这个家好了。” 纯妃与愉嫔对视一眼。 娴妃的意思她们也明白:如果皇后这次不跟去,那么就不用担心又有嫡子了。 纯妃遂点头一笑:“满洲人一向都有男子出外打仗、女子守着家业的传统。皇上秋狝,皇后理应留在宫中,这才是祖宗规矩,皇后也才为真正的贤后。” 娴妃咯咯一笑:“咱们只是不知道,皇后主子自己是否甘心呢。” 愉嫔深吸口气:“若皇后主子不甘心,那咱们便帮皇后主子定下心意来吧。” . 陈贵人没说错,自从皇帝秋狝典礼,后宫诸人就都忙碌了起来。 就连长春宫里都在给皇后预备着皇后出外的行宿诸物。 官女子们一边忙碌,也一边各自心下都揣着心事。因宫中有规,各主位出外,手下能跟从的女子也有定额。皇后纵为六宫之首,可也只能随行三名女子。 这三人都是谁,也一样引得女子们心中暗暗揣度。 晚间歇息,献春未免与婉兮说起这事儿。婉兮心下一动,翻过身来瞧着南炕上的献春:“要我说,总归是几位姑姑们去罢了。素春姑姑、挽春姑姑是必去的。那第三位,兴许就是姑姑您呢。” 献春倒笑:“那为什么不能是你自个儿呢?” 259、流言(1更) 259、流言(1更) 婉兮叫献春给问得一张脸又滚烫起来。她翻身躺回去,直瞧着北墙上的窗户:“才不会呢!姑姑们才是皇后主子身边趁手的人,主子一天都舍不开手的。” 她在夜色里抿了抿嘴角:“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后主子点到我,我也不去。” 献春倒觉着意外:“为什么不去呢?木兰围场可热闹了,哨鹿、比射,还有蒙古各旗带来的摔角、驼戏……总之,有趣儿的事情多的是!姑娘年纪小,本应是最爱看热闹的,难道还愿意留在宫里憋闷着啊?” 婉兮咬住被角,一下一下的,“……姑姑怎么忘了,我刚从园子回来。既然出宫看热闹,是每个宫里人都期盼的,那便也该轮着来,不能总可着我一个。” “况且……”婉兮用力攥攥拳头:“我怕我走了那么远,水土不服,再泻肚了。” . 宫里正忙得热火朝天,不想这一日承恩伯富文的福晋入宫给皇后请安,却带来一个不祥的消息。 富文是皇后阿玛李荣保第四子,也是嫡长子。故此李荣保身后,富文便承袭了承恩伯的爵位。 宫眷的母家进宫请安,只准本生父母;皇后的双亲皆故,于是她家中女眷也唯有这位四福晋才有资格代替她本生父母,进宫请安。 富文福晋请安完毕,神色略有些古怪,皇后便瞧出来了,直问她:“发生何事了?可是四哥有事?” 富文福晋影影绰绰道:“主子娘娘这些日子,难道没见小九?” 皇后便是一皱眉。 富文是家里的嫡长子,又承袭了承恩伯的爵位,原本应该是家里顶起门楣的人物;但是皇帝却并不重视他,他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远远不及傅恒。 兄弟之间也难免存着心结,于是从前富文两口子没短了有意无意在皇后面前编排小九的不是。 皇后以为富文福晋这又是要挑事儿,不由得轻轻一拍炕几:“嫂子有话就直说,不必这样吞吞吐吐。如今家里是你们两口子当家,凡事你们都没什么说不得的。” 富文福晋便瞟了皇后一眼:“是那些上赶着伯爷的大臣说的。说小九如今掌管圆明园事务,皇上回宫了,圆明园就是小九的天下。” 皇后皱皱眉:“究竟怎么了?” 富文福晋咬了咬唇:“闻说这回宫里的怡嫔娘娘失宠,被皇上给扔在园子里了……而这位怡嫔娘娘不甘寂寞,好几个晚上去找过小九呢。” . 殿内一时死一样的冷寂。 片刻过后,皇后和抄起桌上一个茶盅,便狠狠摔在地上。 “谁敢这样嚼小九的舌根子?” 富文福晋脸上讪讪的:“主子娘娘也不必动怒。总归这事儿还没闹开,只是那几个内务府大臣跟伯爷嘀咕,提醒伯爷及早防范些罢了。妾身这才赶紧进宫,就是想趁着这事儿皇上还不知道,赶紧叫主子娘娘您赶紧规束小九一二。” 皇后霍地转头,狠狠盯住富文福晋:“如此说来,那些人的嘀咕,你和四哥倒是先相信了?!” 富文福晋一哆嗦,连忙蹲身:“奴才和伯爷自然也不愿相信。可是……可是小九他自成婚之后,就不爱回家。就算不用值守,也都要到园子里去住着。家里放着兰佩那样的美人儿不顾,非要往那园子里跑……奴才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了。” 260、撂下(2更) 260、撂下(2更) 富文福晋话音落下,殿内再度陷入死寂。 皇后撑住额角,心中万千翻腾! 她自然不信小九跟那怡嫔能有什么,可是他在家里跟兰佩不亲近,这便是明摆着放在人前的把柄! ——家里的不恋,那自然是外头有人啊! 瞧,如今连他们的亲哥哥、亲嫂子也这么怀疑,那还怎么去捂住外头人的嘴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谁怀疑都无妨,总归——别叫皇上也起了心疑。 她只是难过,小九怎会不听她的话?! 她早早嘱咐过小九,不管爱不爱,也必须要宠;就算实在不能投入心去,那至少也先让兰佩生下孩子来!若兰佩有了孩子,便一切流言都能止歇。 她说过小九那么多回,可是他竟然不听! . 一时听得殿内无声,挽春便赶紧趁机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片。 皇后一时按捺不住,便朝挽春吼道:“别收拾了,都放下!” 挽春一时惊住,没尽明白主子的话,便小心问:“……是连行装,也都暂时放下么?” 皇后一时愣住,抬起头,茫然望向远方。 “是啊,是呵。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流言,本宫又如何还能安心去秋狝?挽春,告诉她们都别收拾了,暂时撂下吧。” 挽春也赶紧怯怯退下。 皇后叹了口气,转眸盯着富文福晋:“自从小九成婚之后,我便不叫他再进后宫,以免引人非议。我既见不着他,这些宫外的功夫,便都要交嫂子你和四哥全权打理。” 富文福晋扭扭身子:“那是自然。奴才和伯爷是当兄嫂的,如今阿玛和额涅都不在了,我们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么……” 富文福晋瞟着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心下冷笑,面上却只能撑着:“嫂子的心事,本宫也明白。如今四哥只担着承恩伯的虚衔,难免雄心未酬。” “其实本宫心下何尝不是跟哥哥、嫂子一样的心事?本宫是傅家的女儿,本宫怎么就不希望自己的兄弟满门重臣呢?况且我沙济富察氏,自我大清开国以来,便是代代皆出重臣……我如何不尽力将这样的家门荣耀推延下去?” 皇后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两口子心下可能埋怨我只顾着小九。可是我反过来问问你们,小九难道不是我富察家的爷们儿,难道不是你们的幼弟么?若他前程高远,难道与你们会是坏事?” 富文福晋抿了抿嘴:“奴才只是觉着,小九终究年纪还小。若说能帮得上主子娘娘的,伯爷会比小九更易出力。” 皇后恼得又是一拍桌:“我知道你们心下不平,但是我告诉你们,小九能有今天,不光是本宫的推助;那是皇上他自己青睐小九!” “四哥要是想给皇上立功,那为什么不自己争取先叫皇上看了顺眼?你们都是本宫的兄弟,若四哥得用,皇上同样是看本宫颜面的话,又怎会丝毫不给四哥机会?!” 富文福晋有些回头土脸。心下便还有一事,本也想跟皇后说,可是琢磨来去还是摁下了。 总归更不能叫皇后再知道,皇帝曾经那么地富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过…… 她只得再福了福:“那主子娘娘您看,小九这桩事儿上,奴才和伯爷该怎么做?” 261、舒心(3更) 261、舒心(3更) 承乾宫。 塔娜兴冲冲从外头进来,给娴妃行礼:“奴才给主子道喜了。” 娴妃忙搁下手镜,“哦?” 塔娜便是点头:“秀常在自给了消息,说承恩伯福晋要进宫请安,奴才今儿便早早叫人到长春宫外去听着动静。果然,承恩伯福晋进宫没多久,长春宫里便消停下来了,连行装都不收拾了!” 娴妃听了便展眉轻笑:“那就好了。傅恒果然是皇后最大的软肋,只要牵涉到傅恒的事,皇后便不能不小心从事。” 她手指转了转小指上新换上的掐丝珐琅嵌珠的指甲套:“愉嫔倒叫本宫刮目相看,没想到她从前在潜邸里那么个闷嘴葫芦似的,一旦想起主意来,倒当真好用。她那在园子里服役的家人,一向官职卑微,不堪大用;这一回倒是帮了大忙。” 塔娜也是轻叹一声:“这么些年,她为了自己都从来没这么争过;如今当了额娘,却当真肯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豁出去。” 娴妃点点头:“说得本宫心下都嫉妒了。本宫也想有孩子,也想用一个额娘的心,去为自己的孩子豁出命去啊……” 进宫多年无所出,这一向是娴妃最为碰不得的病根儿。 多少回她影影绰绰听见过旁人嚼舌头,说她年轻体健却无所出,根本就是还没承过宠。说皇上那么些个将她叫到养心殿的夜晚,不过是叫她一个人独宿罢了。 一想到这些,她便想发疯,想找所有人拼命! 不过幸好……贵妃也无所出。 潜邸里无所出的还多了:早死了的仪嫔黄氏、如今的陈贵人。 有她们一块儿作伴,她倒不亏。 娴妃想到这儿,还是又酸楚,又满足地叹了口气:“想想人家纯妃和愉嫔,如今已是在为孩子打算,而不是为了自己争了。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们也不会跟本宫坐到一处来。” “可是皇上春秋正盛,要到今年八月才满三十一岁。本宫没有孩子,就还是要为自己争!先争着替自己要一个孩子来;如果命中注定无子,那本宫也要皇后之位!——就如皇后自己说的,只要身在皇后之位,那便所有的皇子都是自己的孩子。将来不管谁继承大宝,皇后都是当仁不让的母后皇太后。” 塔娜便笑:“主子的心事就快成就了。这回皇后被傅恒的事绊住,势必不能跟着一起去秋狝了。贵妃身子弱,势必也是去不了的。这样一来,便是以主子为首。到时候在木兰数月……主子定然一举得子!” 这话说得叫娴妃面颊也红了起来:“哎哟,瞧你说的,什么‘一举得子’啊?” 她微微眯起眼来:“本宫要的可不是一举,更不是只有一个孩子便心满意足了。本宫想要更多,更多……” . 晚间献春回来,面色便有些不好。 婉兮忙问是怎了,献春叹口气:“主子不去秋狝了。” “呃?”婉兮愣了下。 她是该长舒一口气么? 可是她仿佛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如愿所偿,她只垂下头轻声问:“姑姑,我能问问,究竟是怎么了么?” 献春咬了咬唇:“我不该说……可是姑娘你应该能猜得出来。” 262、压迫(4更) 262、压迫(4更)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难道是事关九爷?” 献春也皱眉:“我是在门外伺候,只能隐约听见里面是提到九爷。不过具体是怎么了,我倒不知道了。只是今天四福晋来了之后,主子和福晋的面色便都不对。” 婉兮一眯眼:“四福晋?是傅四爷的福晋?富文的福晋?” 献春也是一愣:“姑娘认得四爷?” 婉兮忙强自一笑:“倒是听九爷平日闲话时,提过一两回,故此记住了。” 这一晚婉兮挂着九爷,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想来如果皇后真的不去秋狝了,那唯一的情由就是九爷,那么就真的是九爷出事了。可是她却无法知道九爷究竟怎么了,只觉满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天亮之际总归下定一条心:不管九爷是出了什么事,她必定肯豁出一切去向皇上求情。 . 且说傅恒从圆明园回到家中,便觉气氛有些不对。 他回自己的院子,见兰佩替她收拾行装的事儿,也暂时撂下了。他心下便更觉诧异。 见他回来,不久富文那边的丫头便来传话,说是伯爷有请。 傅恒到正院去,富文和福晋都在。傅恒请罢安,富文点了点鼻烟送进鼻孔去,“阿嚏”打了个打喷嚏。痛快够了才说:“小九,主子娘娘传口谕了。” 傅恒便跪倒:“奴才傅恒接旨。” 富文福晋站起身来,却没庄重传口谕,而是蹑手蹑脚走过来,凑近傅恒耳边说:“主子娘娘嘱咐,叫你万万跟兰佩成其好事。皇上这要去秋狝,你务必在皇上秋狝归来之前,叫兰佩传了喜讯。” 傅恒长眉陡然一结:“嫂子这是传的什么话?!” 四福晋吓了一跳,缓缓直起身来,有些不快:“九爷你冲我使的什么气?我总归是嫡长嫂子,你怎么也不该与我这么说话!” 傅恒忍一口气:“只是嫂子怎么忘了,小弟身为头等侍卫、内务府奉宸苑卿,也要陪同皇上一同去秋狝?小弟这一走也是几个月,又如何能叫兰佩有喜?” “若你有心,自然不难。”富文细目一转:“咱们家在热河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宅子,只要你有心,哥哥我便将兰佩先送过去。总归那几个月叫你们两个朝夕相伴,怎么就传不出喜讯来?” “哥哥荒唐!”傅恒一跺脚:“此次小弟是伴驾而去,又岂可携带自己女眷?” 四福晋眨了眨眼:“那也不难。即便不能带福晋去,带两个丫头,总归不算犯了规矩。” 傅恒倒退两步:“你们!” 富文眸光一厉:“实不相瞒,是你在园子里起了流言了!小九啊,那可是怡嫔娘娘……这话儿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但你完了,连咱们全家都要受你连累;就连宫里的主子娘娘,也要难保呢!” 四福晋轻叹一声走过来柔声劝:“九爷,嫂子都不明白,你究竟是在等什么,又是在守着什么?如今因为你,咱们全家都可能受牵连。九爷你何忍心啊?” . 婉兮等了几日的消息,甚至小心从毛团儿那探听过,却不见端倪。 由此可见,至少皇上那边还是没听说什么的,她倒也可以少少放下心来。 这日刚想着再去找一回毛团儿,不想外头便有人传旨,说皇上来了。 263、惊飞(5更) 263、惊飞(5更) 素来只要皇上来,婉兮都能躲多远便躲多远。只是今儿,为着九爷的缘故,婉兮难得主动跟到卡子墙去,隔着前院通后院的小门儿,偷偷朝前院里张望。 皇上许久没来长春宫,今儿怎么忽然来了?是不是因了九爷? 她现下对皇帝的脾气倒也略有掌握,她相信若是皇上当真为九爷的事来,他脸上便能瞧出端倪的。 可是叫她全然出乎所料,皇帝非但不是挟着怒气而来,反倒是拎着鸟笼子,步伐轻松而来! 婉兮不由得使劲又看一眼皇上的脸,接下来就只好去看那鸟笼子了。 象牙六方的鸟笼,上红下绿的一对儿鸟儿。 随着鸟笼子颠荡,这两位还没忘了对嘴儿呢。 婉兮心下的焦急还没散呢,这一下子就又懵了。 . 皇帝忽然来了,皇后自然也喜不自胜。她的心思跟婉兮有些近似,都是高兴里头,却又夹着深深的担忧。 那些流言既然起了,这宫里宫外、园子内外,何处没有皇上的耳目?那皇上是不是也早就听说了? 皇后连忙带了全部宫人,出宫跪迎。 皇帝立住,亲自伸手扶起皇后。含笑拎起鸟笼给她看:“瞧,这对鸟儿好不好看?” 皇后只得含笑应承:“瞧这红翠相映,当真叫人瞧了便觉欢喜。这可是内务府新进的?” 皇帝摇头:“是朕在园子里自己抓的。” 他说着携了皇后的手,一起迈上台阶:“朕从园子回来,便一直忙着秋狝大典之事。这才抽了空来看你。这对鸟儿喜庆,就给你挂在廊檐下听听欢喜吧。” 婉兮跟在众人后头,自然也听见了,便忍不住歪头拧了皇帝背影一眼。 皇帝立在廊檐之下特地道:“它们两个怕生,却爱热闹,故此莫将它们圈在屋子里,就挂在这廊檐下头吧。挑两个相貌清秀、轻手利脚的每天跟它们说说话就是。” 皇后自然不敢怠慢,忙叫首领太监郑春霖选两个小太监来应差事。可是那两个一到笼子前,一对鸟儿登时惊得便直拍翅膀。 皇后忧心之下,便叫宫里人都上前试试,叫鸟儿自己选人。 皇帝也不急,就立在廊檐下笑眯眯瞧着。 一个一个的试过去,总是要轮到婉兮。 鸟儿的胆子本就小,更何况这一对原是野生的,对生人就容易惊。于是前头那些人都没弄好。婉兮却知道,自己是它们两个见过的,怕是能老实。 可是她才不想叫它们老实。 她悄然歪头瞟一眼皇帝,心说:我偏不上当! 待得上了月台,婉兮站到鸟儿跟前,冷不丁便来了个对眼儿! 婉兮的对眼儿来得快,去的也快,保证没叫旁人瞧见。那对鸟儿登时看呆了,四只小黑豆似的眼睛一起盯着婉兮。 婉兮心下暗暗数着数儿。等数到四,那两个鸟儿果然一起尖叫着拍起翅膀来。 这拍翅膀是扑腾,还有几片羽毛被扑扇下来,极是渲染眼前的惊慌神色。 婉兮忙一苦脸,蹲身行礼:“奴才愚笨,惊了圣上的爱物。还求皇上和皇后主子宽宥。” 皇后眸光在皇帝和婉兮中间儿反复流转,也只能叹了口气:“岂能怪你?这宫里上下,竟没人能伺弄好它们。想来,是妾身辜负皇上一片心意了。” 264、都去(6更) 264、都去(6更) 皇帝却轻轻攥了攥皇后的手:“小星怎会这样说?你是朕的皇后,是皇考亲赐给朕的嫡福晋,你与朕夫妻一体,自应同心同德。” 皇帝眯眼瞧了那两只鸟儿:“不过是它们两个不识抬举,总有畜生分不清眉眼高低罢了。” 这话说得叫皇后和知道傅恒流言的人,心下都是一个摇晃。 皇后更是倏然便湿了眼睛。 “皇上……已许久没叫过妾身‘小星’了。” 皇帝点头笑笑:“卿闺名小星,然卿现今已是正宫皇后,朕亦要尊之重之,故此倒是更多以‘皇后’称呼。” 皇后这才一笑:“那妾身就放心了。” 婉兮转眸去瞧那两只鸟儿,心下倒是疼惜起它们来。 皇帝与皇后自说自话,却累得它们两个被骂了两句。其实它们两个何辜呢? 皇帝一时拉着皇后进殿去了,婉兮磨磨蹭蹭跟着上了台阶,趁着无人留意,凑到它们面前去,嘬起嘴唇柔声哨了两下,权当安慰它们两个吧。 婉兮在家时,也没少了在花田里,学着鸟叫声嘬唇为哨。故此虽然不能与鸟儿沟通,不过倒也叫那两个小东西歪着脑袋、转着脖子,安静下来不少。 婉兮便悄然笑:“你们两个乖乖的啊,待会儿我去拿糜子给你们吃。” 她不察,她这一幕都落进已然站在窗内的皇帝眼中。 他旁顾无人,便忍不住垂首微微一笑。 她说不管,可是当真看见它们两个没人管的时候,她却还是那个悄然扛起责任的人。 . 皇后褪了大衣裳,重新出来见礼,叫人上茶。 两人隔着炕几对坐下,皇帝只淡淡道:“朕已下旨,銮仪卫听从小九指挥。” 皇后心下便是忽悠一下:“皇上……叫小九随驾?” 皇帝扬声大笑:“怎么了?那是自然啊!朕还打算要在围场与小九好好比赛一回,看谁打到的鹿多呢!” 皇后又惊又喜,竟然连忙噗通跪倒,声音已是微颤:“妾身,妾身谢皇上隆恩!” 皇帝回眸四望:“皇后这边怎么也不见动静?嗯,朕知道皇后素性节俭,可是这回你还要替我服侍皇太后,行止不宜太过简单。” 皇后已是快要落泪:“皇上要妾身也一同去?” 皇帝点头一笑:“这是朕头一回奉皇太后凤驾一同出宫远行,皇太后处万事还要你多多费心。这宫里除了皇后之外,朕不放心叫任何人侍奉皇太后身旁。” 皇后一时欢喜不禁,皇帝却扬眸四望:“皇后已定下,带何人出行?” 皇后这才悄然抬眸:“按着宫规,妾身出外,手下可有三名女子随行……” 皇帝淡淡扬眸:“你这回是要亲自侍奉皇太后,手下人若短了可不行。朕便做主,你宫里二等以上女子皆随行。” . 皇后登时堆了满面的笑,笑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才又缓缓道:“不知皇上可定下本次伴驾的内廷主位?妾身也好提前在后宫里做些安排。” 皇帝倒是一笑:“皇太后去,皇后你也去,这就够了,朕已心满意足。” 皇后深深吸气:“那如何使得?总归六宫都在翘首期盼盛事,皇上不如恩泽同被。” 265、去留(7更) 265、去留(7更) “哦?”皇帝轻轻撂下茶盅:“依皇后看,此次谁该随行?” 皇后垂下眸子去:“既然妾身与皇太后都随驾同去,那这后宫总该留个位分高的主位做主。妾身以下便是贵妃,云思身子弱,仿佛不宜车马劳顿;但是即便她留下,怕也不宜主事。” “这样一来,便该是妃位至少留下一人。娴妃、纯妃、嘉妃三人,皇上看留下哪位合适?” 皇帝微微一扬眉:“嘉妃同去。在园子里,朕已应允了她。” 皇后扬眉,缓缓道:“如此说来,便是纯妃和娴妃中当留一人。” 皇帝浅浅应了一声:“嗯。” 皇后轻吸一口气:“留下谁在宫里,妾身都是不忍。只是宫内不能乱,故此不得不叫一位妹妹委屈了。若论宫内主事之才,纯妃性子难免柔软了些,还是留下娴妃更合适。” . 皇帝不置可否,只问:“其他人呢?” 皇后垂首细思:“嫔位呢,如今除了园子里的怡嫔之外,仅有舒嫔、愉嫔二人。依妾身的意思,愉嫔刚诞下永琪不久,想来她也舍不得跟永琪分离。不如叫愉嫔留下照顾永琪,叫舒嫔一起去吧。” “至于贵人位分,如今只有陈贵人一人;常在位分,唯有秀常在;答应位分则只有陆答应一人……”皇后不由得笑笑:“想想皇上的后宫,统共也就这几位姐妹呢。倒不如贵人以下的,皆随驾同往。” 皇帝歪了头,侧眸去望皇后低垂的脸:“皇后已然打算好了?” 皇后忙抬头,“妾身只是说与皇上参详,总归要由皇上定夺。” 皇帝缓缓坐直:“此番为朕登基以来首次秋狝……皇考在世时,从未去过围场;故此此番也是自皇族驭天之后,我大清举行的第一回秋狝,朕凡事无不慎之重之。” “皇后主内治,既然皇后希望这样安排,朕也找不出理由不依。那便这样吧,就依皇后所请。” . 旨意旋即传达六宫知晓,承乾宫里娴妃将桌上所有的瓷器都砸了。 “怎么会这样?咱们不是已然安排好了,叫她去不成了么?怎么她不但去了,还反将我给丢在宫里了?!” 塔娜也是难受,只能上前小声劝:“……看来愉嫔的主意还是行不得。不过这回连愉嫔自己都去不了,主子你好歹好受些吧~” 娴妃磔磔冷笑:“愉嫔去不了,可是纯妃她凭什么还能去!既然咱们一条船上拴着,那就别只咱们两个受罪,她也应该一处来才是!” 塔娜忍不住道:“……主子说,会不会是纯妃向皇后出卖了咱们?不然皇后怎么就单单叫她也去了?” 娴妃眯紧眼,望向北墙:“纯妃……苏婉柔!你别叫本宫找出是你出卖了我,否则你和你那儿子,都得死!” . 钟粹宫里,纯妃自己也不好受,捉着愉嫔的手絮絮地解释:“本宫……也不晓得怎会变成这样局面?” 愉嫔倒是淡淡的:“娘娘不必揪心。这主意原本就是嫔妾出的,若是叫皇后知晓了,她磋磨我是应该的。嫔妾只是开心,娘娘未受牵连。娘娘便安心去吧,总归嫔妾和永琪,来日还要受娘娘照拂。” 266、难逃(8更) 266、难逃(8更) 这日午后,归和正又来给婉兮诊脉。并问药可都按时吃着,问还有无泻肚。 婉兮想了想便说:“……正爷爷的药用得好,我的肚子几乎好了。只是偶尔还会泻。” 归和正隔着帕子搭着脉问:“姑娘不是戏言?” 婉兮急忙辩白:“真的!正爷爷缘何不信?” 她小心盯着腕子上隔着的帕子,小声问:“正爷爷这么隔着帕子搭脉,真的什么都能搭得清楚么?” 归和正哼了一声:“姑娘是希望老朽有搭不出来的吧?” 婉兮眨眼一笑:“正爷爷,我闻说太医院里共有十一科。御医总有专攻,正爷爷是专攻哪科的?总归正爷爷既然值守养心殿,便不可能是专攻妇人科的才是!” 归和正便挑眉:“此时老朽专攻‘心术科’。” 婉兮险些呛着,赶紧不言语了。 归和正搭完了脉,将药方交给献春并御药房的太监,这才道:“姑娘总归想从老朽这儿寻一途径,是不管用的了。老朽怕死,姑娘还是另寻妙法吧。” 婉兮只能两手拄着腮帮,吐了吐舌。 看样子只要有归和正在,她想再从病上找个由头不去,此路已然是堵死的了。 她得另外想个法子啊,总不能当真这样说去就去了。 八月十三……九月初九,她总归不安心。 . 日程已然定下,接下来的几天,婉兮主动来喂那两只鸟儿。 被宫里人瞧见了,她也只笑笑说:“好歹我是做饽饽的,于这些糜子、谷子的习性更熟些。我从园子回来,也恰好揣了一包那边山上的野花种子回来,想来它们能吃。” 便也没人深问了,毕竟都忙着要启程的事,也正好没人顾得上这两只鸟儿。 当晚婉兮犹豫了之后还是求见皇后。 皇后听了也是微微一愣:“哦?你想为了这两只鸟儿留下来?” 婉兮甜甜地笑:“总归这是皇上亲赐的,咱们宫里怠慢不得。这若是人手都走了,它们饿坏了可不好。况且奴才恰好有主意能喂它们,这便正好叫奴才留下来。” 皇后静静地瞧着婉兮,半晌才缓缓说:“……皇上将这两个鸟儿赐给本宫,它们偏生看你不眼生。婉兮,你不觉着这太巧了么?” 婉兮心下一跳,慌忙跪倒:“是奴才用了煮熟的糜子,还有炒熟了的瓜子仁儿喂它们,这个主意兴许别人没想见过。毕竟奴才是做饽饽的,对这些更了解些……” 别人都没有过多留意的细节,却原来还是逃不过皇后的眼睛。 皇后轻轻眯起眼来:“婉兮,你也不用胆怯。本宫倒觉着这一回是你帮了本宫和小九一个大忙。” 否则实在说不通,皇帝怎么会连查问都没查问过,直接就将这事儿略过去了?就仿佛皇帝一点都不关心怡嫔有没有那档子事儿,只顾着顺顺当当去木兰围场似的。 婉兮头皮有些发紧:“奴才实在是愚钝,求主子娘娘万勿多心。” 皇后眯了眯眼:“你也不用害怕,本宫并未责怪于你。本宫反倒要谢谢你……总归此番,你必定要去。鸟儿,你可带着同去。” 婉兮退下回到自己房间,便静静坐着。 看来此事怕是越发要瞒不住了……都赖皇上,缘何不能再深沉些? 267、乱弹(9更) 267、乱弹(9更) 七月,帝后奉皇太后凤驾到达热河避暑山庄。 皇帝于避暑山庄举行了他的首次秋狝大典,定于八月赴围场行围。 皇帝在避暑山庄仍如旧办公,内阁六部、都察院、提督衙门等皆随行而至,所有政令公文通达无阻。 前朝一切条理顺畅,后宫里却有些窘迫。 避暑山庄里后宫区本就不大,且因为皇太后和皇后两宫皆至,两宫身边跟出来的女子和太监都不少,故此后宫中主要宫苑都留给二宫。其余低位嫔妃甚至只能合住。 一时安排下来,纯妃协同皇后侍奉皇太后;舒嫔与陈贵人同住;语琴不可避免地与凤格合住在烟波致爽殿东所旁的一处小跨院内。 婉兮随奉皇后,可也不放心语琴,这日安顿下来之后,便趁夜色,悄悄去看语琴。 . 悄然穿庭过院,婉兮悄然打量周遭。 与紫禁城的巍峨庄严、圆明园的富丽堂皇相比,避暑山庄殿宇楼阁皆轻巧雅致。用色亦不用大红大绿,而是多以草木本色为主,色调故意做成半旧,便显得所有楼阁便都自然融入周遭山水,约有闲云野鹤之感。置身其间,便逃脱了紫禁城和圆明园那种浩大窒重。 婉兮在夜色里忍不住旋踵回眸,十分喜爱这里。 便如这里前朝正殿名为“澹泊敬诚”、后宫正殿名“烟波致爽”,皆有水汽浩渺、心台涤荡之感,叫人于盛夏,心臆之间拾得清凉。 婉兮边走边不由得想:这样精巧雅致的所在,陆姐姐当也是喜欢的吧。 . 婉兮却没想到,刚进小跨院,便猛然迎面扑来一片扰攘之气。 是琴弦声。 琵琶的弦。 那琵琶声又急又乱,扰人心境。婉兮方才那点子快意,便都被打凌乱了。 婉兮便是一皱眉,避进语琴的侧间。撩起帘子一瞧,却见语琴正坐在琴凳上悄然抹泪。念春陪在一旁,也正是一脸哀戚。 婉兮忙问:“这是怎么了?” 念春抽抽噎噎道:“方才小主刚叫我捧出琴来,想练习一回。不想琴声刚一响,那边便恼了。高声大气地喊嚷,说小主存心媚主,练琴是想要邀宠呢。我忍不住回了两句,那边就要冲过来打人。” “小主好歹低声下气护住我了,那边这就故意又乱弹琵琶,扰的人心都烦乱了。” 婉兮先按住念春,柔声劝语琴:“既然挤在一处住了,躲也躲不开,姐姐心里便要先存几分小心。姐姐位分终究低于她,先别惹了她,也省得叫她抓着把柄,不依不饶。” 语琴垂泪道:“我何曾惹她?只是你也知道,这琴若多日不练,指头就都僵了。咱们一路从京里来,路上半月我都没机会练琴,便想着今儿好歹在这行宫里安顿下来,便练习一遍罢了。” “我连弦声都不敢出,不过练习指法,用指头按着琴弦呢,何曾扰着她了?” 婉兮攥住语琴的手:“你们两个说起来,在琴弦上也是对头。她本来曾以琵琶邀宠,自然不服你的琴声。她如此闹起来倒不意外,姐姐既然自己已然做足,那便是她故意找茬罢了。” “人家找茬,咱们躲是躲不开的,那便哭了,想法子应对就是。” 268、小计(1更) 268、小计(1更) “你说得对。”语琴捉住婉兮的手:“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去禀明皇后么?” 婉兮微微扬眉:“那也没什么不可。总归皇后是六宫之主,该管这些;况且么……” 婉兮慧黠一笑:“如今只有她一个来了,娴妃却没来的成。她再能扑腾,总归没有倚仗。你瞧现下这避暑山庄的后宫里,谁会替她做主?” 语琴的泪便也点点收了,眼瞳黑白晶亮地望住婉兮:“所以咱们何不趁此机会,出一口气去?” 婉兮轻轻眨眼:“却也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一来皇后现下侍奉着皇太后呢,若去皇后主子跟前诉苦,难免不叫皇太后知晓。闻说咱们这位皇太后是很不待见汉女的,故此一旦皇太后知道了,到时未必对姐姐有利。” “还有,别忘了她就算没有娴妃做主,终究她祖父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刑部尚书,此次亦随驾来了。照应着避暑山庄的内务府官员,都是他手下。” “我这回总归不想再忍。”语琴轻轻咬住嘴唇:“我已经忍了她太久了,这次既然是个机会,我便不想再忍!” 婉兮妙眸轻转,盯住语琴:“姐姐既然已经下定心意,可想好主意了?” 语琴黯然垂首:“我能有什么主意呢?一则,我本就是宫里不受待见的汉女;二则,我家人都远在江南,前朝后宫都无一亲眷可倚仗;三来……在这后宫里,我位分亦是最低。此时除了倚仗皇后娘娘,我半点力气都没有。” 婉兮便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儿,忽地回头娇俏一笑:“姐姐……皇上赐给皇后主子一对鸟儿,那鸟儿生得红顶绿翅,可好看了。如今照顾鸟儿的差事是我担着,不如我赶明儿将鸟儿带过来给姐姐瞧瞧?” 语琴略微一怔,盯住婉兮。 但见婉兮面上笑容灵动,她便心里也跟着有了底。这便点头:“好啊,我也喜欢鸟啼。” . 婉兮回到下处,用草棍儿逗着两只鸟儿玩儿。 从内务府女子选看那日起,与凤格狭路相逢的种种,便也都浮上脑海来。 婉兮渐渐眯起了眼:“……咋呼了那么久,你也该学会闭上你那张鸟嘴了!” 她随即坐下,端起针线笸箩,简单缝了个小耳罩、并小眼罩。拿起来给两只小鸟儿分别套上。 俗话说“雀蒙眼”,鸟儿们被蒙住了眼睛便消停下来,安安静静地仿佛这世间一切的危险和纷扰都不存在了。 . 隔日晌午,婉兮借着遛鸟的名义,提着鸟笼子又穿过宫苑,一路走到语琴和凤格合住的跨院里去。 路途中间时,她忍不住翘脚朝前朝正殿“澹泊敬诚”的方向瞄了瞄。 她是官女子,只能窝在后宫地界内,是到不了“澹泊敬诚”那边去的。 皇上白日里就在那边办公,他自从到了避暑山庄,多日来忙着接见蒙古各旗王宫,倒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了。 想来想去,她还是按下心头这事儿,只专心晃悠着鸟笼子朝语琴那边去了。 . 语琴瞧见了鸟儿也是欢喜。也难怪,这样红头绿翅的,看着就喜庆。 可是语琴却奇怪地指指鸟儿的眼罩和耳罩:“这是……” 婉兮竖起指头“嘘”了一声,指指对面屋:“那个爱咋呼的,现在可在呢?” 269、上脸(2更) 269、上脸(2更) 念春也挤过来,冲着那头做鬼脸:“没错。这个时辰外头跟下火似的,她自然在屋里躲清静。这么会子没动静了,显是歇晌了。” “那正好。” 婉兮眨眼一笑。要不她怎么专赶这个时候儿来呢。 她回头嘱咐语琴:“陆姐姐,抚琴。” 抚琴一怔:“此时?” 念春也忙拦着:“这时候抚琴,半点动静也听得真真儿的,她还不得立时又恼了!” 婉兮一边一手按住两人:“你们听我的就是。” 念春半信半疑,将琴给搬出来摆好。语琴深吸口气坐下,抬眸只望婉兮。 婉兮拍拍语琴的手:“姐姐放心抚琴就是。只选平心静气的曲子就是。” 语琴凝着婉兮的眼,深吸口气,便抬手就琴。 纤纤十指轮弦一滚,便是一串水珠儿从山岩上空灵滴落一般,幽响叮咚,静静传扬。 婉兮轻抿唇角,站在了廊檐下,只待对面出动静。 果然琴声过了没多久,那边便呼啦一声恼了。紧接着琵琶弦声密密麻麻地传了过来。 婉兮泠泠一笑,抬手便呼啦扯掉了鸟儿的眼罩和耳罩去。 安逸了一个晚上加一个头午的两只鸟,这冷不丁眼睛被午时的日头给晃着,耳边也传来那样一片嘈杂的琵琶弦声,两只鸟登时便受了惊,两只拼命拍着翅膀,照着鸟笼乱撞,加之惊叫连连。 那琵琶声再乱,竟然也都叫鸟的嘶鸣给盖了下去。 对面那屋门便砰地被撞开,凤格自己站在了门口:“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又打哪儿弄两个破鸟儿?!” . 婉兮瞟了凤格一眼,却连忙手忙脚乱地去安抚鸟儿:“哎哟,你们乖乖,别吵别吵了啊。” 凤格一见是婉兮,又见婉兮明明瞧见她了,却不给她请安,反倒去顾着那两只鸟儿,她的火就更不打一处来。 怎么着,难道在这个傻女的眼里,她堂堂秀常在还比不上两只鸟儿么? 她抬步就走过来,冲着婉兮吼:“大胆奴才!见了本位也不请安,却还弄两只破鸟儿扰了本位清梦,你该当何罪?” 婉兮就当没听见,还只顾着两只鸟,只给了凤格一个背影。 凤格便更恼了,索性上前抓过鸟笼子,扯下来便摔在地上! “叫你们叫,叫你们叫!一个一个的没眼色,我叫你们命都没了!” . 婉兮这才静了下来,立在一旁,冷冷盯着凤格笑。 “回秀常在的话,秀常在许是瞧着这两只鸟儿品种普通,便认定不是什么金贵的鸟儿了,是吧?” 也难怪,凤格终究出身内务府世家,对大内养什么鸟儿还是有数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两只原本是野生的,品种算不得珍惜,不符合大内的品格,否则凤格也不会这么鲁莽。 凤格叫婉兮这话说的有些脊梁沟发凉,便眯起眼盯着婉兮:“你个奴才,想说什么?这两个破鸟儿,一看就是你养的。宫里哪位主子稀罕养这样杂种的鸟儿?” 婉兮拍掌而笑:“秀常在说得真有道理,这样品种的鸟儿的确看上去只有奴才这样的才会养。可是说来就连奴才都不敢相信呢,这鸟儿却怎么偏偏就是皇上养的,还赐给皇后了呢?” 270、反制(3更) 270、反制(3更) “你说什么?!” 凤格直到此时,才是悚然一惊。 婉兮怜悯地轻叹口气,走过去将鸟笼从地上拾起来,轻轻拍了拍笼子上沾的灰,然后将鸟笼子带鸟儿都抱进怀里去哄着。 “回秀常在的话,奴才说这鸟儿是皇上养的,后又送给皇后主子,故此现在这鸟儿的主人是两位:皇上和皇后。该怎么办呢,秀常在方才口口声声说的‘杂种’、‘破鸟儿’,如今偏偏是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的爱物。如果这话也传到两位主子耳中去,我真要替秀常在捏一把汗呢!” 凤格又气又惊,纵然站在盛夏烈日之下,却也浑身直打寒颤:“你!你故意设计害我!” 婉兮却不看她,只垂眸看着自己怀中的鸟笼,柔声哄着两只鸟儿,不慌不忙一笑:“秀常在怎么会这样说?秀常在难道忘了,奴才是个摔傻了的么?秀常在怎么能叫人知道,你是被一个傻女给设计害了呢?那落在旁人耳里,岂不成了秀常在的脑子,还比不上一个傻子么?” “你!”凤格气得满面苍白。 婉兮笑笑抬头,迎上她的眼:“秀常在素日里,便是口口声声叫奴才是‘傻子’。怎地,今日却要改口了不成?” 凤格咬牙切齿:“你个小人!” “小人?”微微抬起下颌:“究竟奴才是小人,还是秀常在自己办事不长眼睛呢?” 婉兮用手拂过鸟笼:“虽说这鸟儿的品种普通,秀常在看走了眼也是情有可原;可是秀常在终究是内务府世家的出身,却怎看不懂这鸟笼?” “这鸟笼是象牙编成,六方如凉亭状,极其考验手工。这样用料和用工,又岂是奴才这样的身份敢用的?只可惜这鸟笼颜色淡,秀常在只瞄着那颜色鲜艳的鸟儿瞧,却忽略了这原原本本摆在眼前的重点。” 凤格面上颜色瞬息万变,婉兮淡淡瞟着,静静含笑:“若此,秀常在还要指斥奴才是小人么?奴才实则都给秀常在原原本本摆在眼前了,谁叫秀常在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呢?” . 凤格狠狠盯着那鸟笼,竟对婉兮的话无法反驳。 半晌才恨恨道:“算你得逞!可是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凭你一个二等女子,也敢与本位这样说话?!” 婉兮淡淡扬扬眉:“奴才当然怕秀常在责罚;可是奴才的怕,却比不上秀常在对皇上和皇后二位主子的怕吧?” 婉兮说着忍不住掩口一笑:“呵呵,是呃,谁叫此时秀常在有把柄攥在奴才的手里了呢?” 婉兮说着,妙眸轻转,回头看向窗内:“相信陆小主和身边人,方才便也都听得真真儿的了吧?哎哟,咱们若一不小心在皇上或者皇后跟前透了口风去,那可怎么好?” 婉兮回过头来,又扬眸望向凤格身后:“还有秀常在跟前的人,刚刚也都听见了吧?那你们可千万要忠心事主,千万莫要将这话也传扬出去才好。” 婉兮朝凤格眨眨眼:“秀常在日后要对手下人更和蔼宽厚才是呢,否则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闹出什么背叛主子的事儿来。到时候秀常在可别怪在奴才和陆小主身上才好。” 271、胆色(4更) 271、胆色(4更) 院子里终于消停了下来。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姐姐宽心,自此她至少面上不敢再与姐姐跋扈了。姐姐也不必拘着,时不时将这话在她眼前提一回,叫她别忘了疼,她自然知道收敛。” 语琴也忍不住眉眼宽和了下来,却终究还是挂着一丝忧心之色:“此时娴妃不在这里,她孤掌难鸣罢了。若来日回了宫去,她若与娴妃又联合在一处,那便怎生是好?” 婉兮眯眼也望向窗外去。 碧空无垠,风起花落。 “姐姐又何苦想那么远?这世上又何曾有什么计策能保得万年平安?不过暂且眼前她是不敢再欺负姐姐就是。” “待得来日回到宫里去,到时候咱们再另外想法子因应就是。况且娴妃与她何尝就是一条心?这其中的变数还多着。咱们啊,就且缓缓看着罢了。” 语琴抬眸凝视婉兮:“婉兮,你就真的从来都没怕过么?” 婉兮轻轻摇头:“姐姐,谁人生在这世上,从未怕过呢?尤其是在这宫里,人心难见,我也会怕啊。也曾生过躲避的心思,总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我自己不争不抢,便该能安安稳稳熬过去。” “可是我发现啊,就算我自己从不主动出头,却也还是有人看准了我,明里暗里将我当成棋子。我命不由己,终究还是弯弯绕绕被陷入其中。我若小心闪躲,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那我又何必再闪躲?” “总归……凡事到头来,总要放手一搏罢了。否则旁人也只当你是软柿子,越是拿捏罢了。” 语琴听得迷惘:“婉兮,你这说的是……?” 婉兮摇摇头:“不说别的,就说凤格和娴妃对咱们的那些糟践,便已够了。” 那一回若没有陆姐姐,娴妃一口痰便会吐在她手背上。是陆姐姐替她受了那个屈辱去。 语琴便也垂首轻叹,伸出手去握住婉兮的手:“你虽说也有怕,可是你心内总有一种明亮胆色,叫我心下艳羡。婉兮,我真想探知,你那明亮胆色终究来自何处。我相信人心内必定要有一重坚定的倚仗,才能生起这样明亮的胆色来。” 语琴的话叫婉兮也停住,定定凝着语琴出神。 是啊……这虽是人心难见的宫里,而她不过是一个命不由己的奴才,可是她为什么什么都不怕? 心内便轰然一热,她连忙别开头去。 “咳咳,那倚仗不过是我想出宫的念头罢了。只要将来出宫去,这宫里的万事就全都毫无意义,我在宫中自然便都什么都不放在心里去罢了。” 语琴轻叹一声,也是点头:“也是,我却已没有了你这样的胆色。我总归要在这后宫里头谋生,四顾无援,惯常只能忍耐罢了。唯有期待皇上的垂怜,默默忍耐,待得来日位分可晋升些,方能得享如你今日一般的痛快。” 婉兮歪头细想,便也点头:“依姐姐的性子和现今情形,若能暂且忍得一时,卧薪尝胆,未尝不可。” . 凤格暂时不敢再欺凌语琴,婉兮专心在皇后宫里伺弄着两只鸟儿。 “对不起呀,是我累你们受惊了。我便炒些瓜子仁儿,多加些油,炒得香香的犒劳你们可好?” 外头忽传来太监的动静:“圣上在万壑松风,传御鸟作伴。” 272、拍马(5更) 272、拍马(5更) 婉兮提着鸟笼子,被个脸生的太监给带到“万壑松风”去。 婉兮忖着这个太监应当是这热河行宫里的太监,便待得进门前先向那太监行了一礼:“有劳谙达引路。” 那太监登时笑了:“姑娘,咱家姓张,名玉。” 婉兮心下一愕,忙道:“给张谙达请安。”心底下却是忍不住嘀咕……张玉?怎么皇上跟前的太监都叫“玉”啊? 李玉、高玉、张玉……皇上不会分不清楚么? 她一边上那山石垒成的台阶儿,心下一边暗自嘀咕:这名儿究竟是太监们自己取的,还是干脆都是那位爷给统一赐下的呢? 若说就算不是皇上统一赐下的,那也一定是太监们自己揣测着皇上的性子给自己个儿取的。这不,这名取完了,的确是有机会到御前伺候了。一个名儿变成了一个造化。 这位爷啊,爱玉成痴,诚不虚也。 . “万壑松风”是建在湖边小山上的一处院落,背山面水,绿树成荫。院子内亭台都是小巧雅致、层次丰富,像一幅宋画里疏雅的模样。 婉兮目光扫过楹联,见上头写:“云卷千峰色,泉和万籁吟”。果然相得。 “上来。” 头顶上传来皇帝声音,婉兮挽住衣摆,拾阶抬头望去,只见山石顶上有一座小亭,皇帝正坐在亭中望着她微笑。 婉兮便连忙垂下头去,压着面上的热意,提稳了鸟笼子,尽量迈着从容淡定的步子走上去。 亭子里并无其他人在,李玉等人都候在亭子外头。 婉兮刚俯身请安,他人已走过来。 “哟,总算来了,想死爷了。” 他说着,看似是从她手里接过鸟笼去,是对着那一对鸟儿说的;可是拎过鸟笼之际,他的手则自自然然从她掌心滑过,顺势拉了她一把,没叫她蹲下去。 婉兮这颗心跳得越发乱了,连忙小心收拾,嘴上还是稳稳妥妥地请了句安。 皇帝自顾看鸟儿,左看右看着说:“哟,这鸟儿是谁给养成这样儿了呀?这毛怎么还缺了?是不是有人胆敢欺负你们?叫爷逮着,定不轻饶!” 婉兮便一闭眼,只得又蹲下去:“奴才该死。” 皇帝轻笑一声,耸肩回头望来:“这话儿怎么说?是主动领罚来了么,嗯?” 婉兮咬住嘴唇。 他搁下鸟笼走过去,蹲下,抬起她下颌来:“……可是你怎忘了,爷给你的罚,就没什么你敢受的。” 他眯眼紧紧凝视她娇俏容颜:“既不敢受……怎么还故意来撩着爷,嗯?你说你这心思,究竟是叫爷如何消受?” 婉兮只觉心下如小虫啃咬,又麻又痒,又隐隐心痛,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他哼了一声,缠住她的视线:“你那伶牙俐齿哪里去了?怎连爷一个问都答不出来?” 婉兮赶紧垂下头去:“万岁圣明。” “嗤!”他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行行行,千破万破,马屁不破。” 婉兮便也忍不住莞尔:“万岁爷就是圣明嘛~” 他抓她起来:“既然知道爷圣明,还敢这么糟践爷的鸟儿?” 273、撒火(6更) 273、撒火(6更) “奴才哪儿有~~”婉兮瞄着那两只鸟儿眨眼:“你们说是不是?” 那两个鸟儿不甚配合地瞟了瞟她,意兴阑珊的样子。 皇帝便“哼”了一声。 婉兮只得垂首,“好吧,是奴才不小心把笼子给掉地上了,它们闪躲不及,摔掉了几根羽毛。” “不过主子放心,奴才必定给它们多多喂好吃的。那羽毛定然很快就长出来了!” 皇帝便更是扬眉:“看样子,你定是喂了它们不少‘好吃的’呀?” 婉兮瞪着皇帝,心道这:这有什么错儿么? 皇帝又笑又恼,扬声吩咐:“李玉,传‘养生处’管鹦鹉的来!” 皇帝将鸟笼子交出去,少顷人带到了,就在外头查看那鸟。 皇帝在亭子内盯着婉兮:“……从京里出来,到这边安顿下,这一路上爷每日召见蒙古各旗王公;进后宫也只是去给皇太后请安,没去见你。你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可与那一对鸟儿一般,受了委屈去?” . 这一路上的颠簸,这些日子来心里莫名的愁绪,叫他这么句话一问,竟然就都烟消云散了。 婉兮卷着衣角,心下暗自骂自己:真没出息! 可是语声还是不自觉地放柔:“爷安心,奴才好着呢,嘛事儿都没有。” “其实鸟儿也还好,只是一路上折腾着,有些激愣罢了。” 她眸光转向别处去:“实则若是爷心疼那两只鸟儿,就该将它们留在宫里安生着。何苦叫它们跟着这么车马颠簸?它们本就是不习惯这样的,是爷叫它们遭罪了。” 皇帝只能摇头大笑:“敢情说来说去,这罪魁祸首还是爷自己个儿了?!” 婉兮颊边梨涡浅浅一现:“奴才可么那么说,爷别冤枉好人~” 眼前她这自然的娇态而不自知,皇帝不觉心下一荡,已是狠狠捏住了她的手。 “你个小妮子!倒是爷错了,谁说你的伶牙俐齿没了?瞧这把爷给挤对的!” 婉兮垂下头去,盯着他的手。 “反正……是爷太大意,便叫鸟儿们难为。” 皇帝便眯起眼来:“哎哟,看来这心里是窝着对爷的火气呢?来来来,跟爷好好掰扯掰扯,究竟是怎了?” 婉兮憋了这些日子,反正也憋不住了:“爷既然不放心奴才照看这鸟儿,又何必当初非要送进皇后主子宫里去?扁毛的畜生没有眼色,它们见过谁就不怕谁……总归,长春宫里的人迟早都得知道奴才原本是见过这两只鸟儿的!” 在宫里那日,皇后说的那几句话,如今还梗在她心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叫她不知怎生排遣。 皇帝听懂了,不由得晃着她的小手,淡淡一笑:“……爷听命白了。只是爷要告诉你,爷不是鲁莽,爷是不想再藏着了。” 婉兮心下便又是一个翻涌,故意道:“爷说什么?反正奴才可听不懂了。” 他又加力狠捏她一下:“又装傻!” 婉兮垂下头去:“……爷霸道。凡事怎能都由爷一人说了算,叫奴才半点预备都没有?爷哪里知道,奴才的处境又多为难?!” 274、耍横(7更) 274、耍横(7更) 他含笑耐心听完,拍了她小手一记。 “爷对你霸道,哪里是这一日两日的事?谁叫你还装作摸不透爷的性子?!” 婉兮一股脑将心底憋着的话都给吼出来,见他还是这样耐心的模样,她心下反倒有些颤颤。 她垂下头去:“奴才方才说错话了……爷本就该是圣心独断的,奴才刚最后一句话撤回来就是。” 她却还是嘟着嘴,他垂眸去望她。 “……总归,心里还是记恨爷呢。爷明白,那两只鸟送去之后,你心里必定忐忑;可是你以为即便缺了这两只鸟儿,皇后就不知晓了么?” 皇帝轻叹口气,拍了拍婉兮的手:“实则从你进宫选看那天,爷便将选看的规矩改了几回,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以皇后明眼,便什么都现了端倪。” “更何况那日为了替你选个合适的去处,爷亲口对皇后说过‘这个人是朕要留的’。于是这哑谜,原本从一开始便只是障眼法罢了。” . 这些话,原本对于婉兮来说,就是头一回听见。 她惊得愣在原地半晌。 原来皇后其实早就知道了是么? 皇后盯着她的眼珠儿:“皇后与爷多年的相处,爷的心思想瞒她,却也不易。爷知晓你曾有些不自在,故此想着再瞒些日子,抛下几个迷局引皇后去猜;可是事到如今,依我看倒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不然你我三个都是装聋作哑而已,许多话反倒不便说得明白。爷担心,你反倒会受了牵累。” 婉兮一颗心跳得又慌又乱:“可是总归……我还没拿定主意!如今这么着,爷倒要我如何自处?” 皇帝淡淡抬眸:“若当真不知如何自处,就到爷的养心殿来。” 她如何还听不明白,脸又轰然地热,急忙别开了头去。 皇帝盯着她的侧脸,缓缓笑开:“爷就是霸道,爷就是不准备叫你离开。爷设计你的法子还多着,就不信你还能全都化解开!” . 一时李玉来报,说“养生处”的人已是将鸟儿的情形查明白了。 可是李玉具体说明之前,却先拿眼睛瞟了婉兮一眼。 皇帝便唇角微微上扬:“想来是个有趣的缘故。你便说吧。” 李玉躬身也陪着笑:“他们回话说……这对御鸟,实则是给喂了太多油性大的,结果给吃滑肠了……” 皇帝一声轻笑,指尖一弹桌面:“朕就知道!”他转头促狭地盯着婉兮:“又是滑肠,哈?快说,你究竟都给喂什么了?怎么那鸟儿还跟人犯了同样的毛病了呢?” 婉兮听得也是一愣,紧跟着已是窘得恨不得钻地缝儿了去了。 “……我就是想给它们吃点好的,故此多用了些油去炒瓜子仁儿。谁料想,就给喂坏了~” 皇帝无奈地摇头:“你呀,你呀!” 婉兮一想到那两个鸟儿遭的罪,心里也是难受,急忙深蹲在地:“奴才当真是该死。求皇上将那鸟儿带回去吧,别再叫奴才给糟践坏了!” 他佯怒,伸脚轻轻踹了她膝头一下儿。 “朕的御鸟既已给了你,岂有再收回来的理?朕给了你的,一向都不许你还回来!” 275、情意(8更) 275、情意(8更) 婉兮没辙,赶紧从李玉手上接过鸟笼子来,小声哄它们说话,已是难过得快要掉泪疙瘩了。 他歪头瞟着她,伸指头尖儿捅了她一下:“爷从‘养生处’给你派个谙达去就是了。这鸟种并不金贵,养起来本不难,你甭怕养不好它们。” “再说,它们如今这模样实则不是你不精心;反倒是你太过精心了。你用了对人一般的心意去对它们,将你自己份例里的油都炒了瓜子儿去喂它们,你这才是傻里傻气、却又真心实意对它们好呢。只是它们身子骨小,消受不了你的心意罢了。” 婉兮怔怔听着,倒没想到这话原来换在他嘴里,却成了这样好听。 她听罢,忍不住歪首莞尔:“皇上真会安慰人。如此来猜,皇上定会劝架。” 他便笑了,哼了一声:“可不,爷从到了热河行宫,每日里都在劝架!蒙古四十九旗个个都要朕来断官司,朕每天都要陪着他们。个个若有半点断不清楚了,就都要兵戎相见!” 皇帝说着,不由得眉头紧皱起来。这些日子的愁容,缓缓浮上眼角眉梢。 . 婉兮看得微微一怔。 看惯了他在她面前一贯淡定从容的模样,此次秋狝更以为他只是普通围猎,哪里想到原来他其实不是为打猎而来。 婉兮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帮他按住两边额角,小心轻按。 “……爷若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爷出来围猎,竟是为着这么多事。” 皇帝欣慰一笑,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嗯,名为围猎,实则更有三重深意:其一是遵循祖制,叫旗下子弟不废弓马;二来是为整饬戎兵,以备噶尔丹策零不驯;三为怀柔属国,增进大清与蒙古各部情谊,安定草原。” 婉兮忍不住道:“辛苦爷了。” 他轻轻拍拍婉兮手背:“热河行宫外,建有外八庙,以为属国向心之处。皇祖曾说,我大清皇室不修长城修八庙。人心依归,原比长城之阻隔更重要。” 以婉兮的年纪,听这些尚且有些朦胧,只是她却对皇帝此行,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的手势便不觉更加轻柔:“爷倒比在宫里时更累了。” 皇帝便笑了:“嗯。你若肯去陪着爷,那就好了。” 这话若是她从前听了,定然顶回去;可是今儿,瞧着他松弛之下不自觉露出的疲惫,她便说不出了。 她垂下头去,良久,忽然低低说:“……只是门禁森严。” . “嗯?”皇帝忽然睁开眼,两手把住她的小手,盯住了她眼睛看。 “你方才,说什么?” 婉兮大羞,连忙摇头:“没有,奴才自己哼小曲儿呢!” 他忍不住抬起她手便轻咬了一口:“又要问你欺君大罪!” 婉兮这才红透了脸:“……倘若,哪天皇上真的累了,奴才这样能叫皇上解一刻疲惫,那奴才兴许便寻个法子去看爷。” 皇帝轻叹一声,不再说话,而是伸臂将她拥进怀里去。 婉兮约略犹豫,终究还是顺从地倚在他怀中。 他柔声道:“……知道爷为何偏偏就送你鸟儿?小丫头,那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爷在守着、等着你的心意,等你肯为了爷回心转意。” 276、定名(1更) 276、定名(1更) 婉兮回到下处,按着“养生处”谙达给的指点,小心给鸟儿调理肠胃。 夜色宁静,她托着腮帮,用草苗儿拨着两只的小嘴儿。 它们这些日子外受惊吓、内伤肠胃,便连嘴儿都顾不上对了。 也是,对嘴儿原本不是生存的必需品;就好像情爱也许不是人这辈子最要紧的事儿一样。 可是……你瞧,它们两个这么不对嘴儿恹恹的,虽然还是活着,却了无生趣。 人也是如此吧。若没有了情之一字,人活在这个世上,不过只是个空壳。 她想起皇帝说:“给它们取个名儿吧。” 她彼时红了脸颊故意问:“这是爷的鸟儿,爷缘何不自己取了名儿?比如可以叫大玉、小玉呀~” 皇帝便知道她是留意到他身边太监多有以玉为名者了。他眯眼瞧她:“哼,爷早晚也给你取个玉名儿去!” 婉兮歪头瞧他:“甚或,爷也该叫皇后主子取名儿。原本这鸟儿如今已是叫皇上赐给皇后主子了,皇后主子才是它们的本主儿。总归是轮不着奴才的。” 皇帝盯着她,忍不住又伸脚轻轻踹她膝盖一记:“原本给你,你不要,非说要去送给陈贵人。爷这才只好将它们应名儿赐给皇后,实则还不是知道定然能落进你手里!” 皇帝说完,却不由得一笑,捉住她两只小手,寻着她的眼睛。 “你……终懂吃味了,嗯?” 婉兮心下一跳,急忙背转身去:“爷又顾左右而言他!” 他笑着捉她回来:“究竟是爷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你呢,嗯?” . 婉兮两手蒙住眼,叫自己断了回忆,将那人的影儿从眼前给撵开。 她只柔声哄着两只鸟儿:“小又?小寸?” 她最终决定,公的叫小又,母的叫小寸。 小又和小寸肚子好了些,看着有些精气神儿了。连前两天灰暗的羽毛,这会儿看起来也好多了。只是它们两个就是静静地站着,静得叫人心里既心疼又心慌。 婉兮便用小草苗儿拨着它们的小嘴儿,压低声道:“……喂,你们两个,倒是对嘴儿啊。这么干站着多没意思,对吧,对呗!” 只有它们又对嘴儿了,才能证明它们是真的好起来了,不是么? 可是小又、小寸显然并不给婉兮面子,只是各自躲着那草苗儿,却显然并无心思继续对嘴儿。 婉兮有些泄气,用草苗儿轻轻捅小又:“你不喜欢小寸了么?当初是谁上赶着来着,你都忘了?” 她又哄小寸:“它是莽撞了些,那天的光景我都瞧见了,它把你给挤到笼子上使横的……可是你瞧,它实在是真的对你甚好。每回有吃的,它都盯着你,可着你先吃;每回你不理它,它都站在一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瞧呀~” 嘟嘟囔囔说了半晌,婉兮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瞧她自己在干嘛呢?这不也成了劝架的了?还是给两只鸟儿劝架…… 婉兮叹了口气,一左一右拍拍两边鸟笼:“总归,你们这一世既是有缘相遇,便好好善待彼此吧,乖。” 她挪开眼,看那鸟笼:“纵然你们不得不被拘在笼中,并不得自由。可是总归你们有彼此相伴,便不觉这笼中日月难熬……那么你们两个,就更值得好好相伴,对不对?” 她说完背转了身儿去,望向“烟波致爽”的方向,只悄悄说:“四爷,你好好的吧。” 她不知,她背后,小又与小寸又悄然地对上了彼此的嘴儿。 灯影那么暖。 277、湖遇(2更) 277、湖遇(2更) 自来到避暑山庄,婉兮除了趁着午时或者夜色去瞧瞧语琴之外,平素都窝在女子们住的小跨院里,尽量深居简出。 只因她是皇后身边的女子,而皇后此时侍奉皇太后,身旁还有一个纯妃同住。 人多便有是非。 可是尽管她千小心万小心,可终究还是避不开人眼的。 只因鸟儿每日必得遛,她怎么都得每天出来一回。这日她提着鸟笼子到了湖畔,绕着湖堤,朝“曲水荷香”方向走。湖面上静静划过一叶扁舟来,正是皇太后由皇后和纯妃陪着游湖。 鸟儿到了自然山水间,便忍不住啁啾起来。鸟啼映着水色,便叫的轻灵婉转,十分动听。 舟上的皇太后便也听见了,忍不住朝岸边瞧。 见是个宫女提着鸟笼子,便忍不住问:“这提笼架鸟原本都是太监的差事,那边儿怎么有个二等女子提着鸟笼子啊?这不合规矩。” 纯妃也远远瞧见了,朝太后一笑:“回太后,那应当是主子娘娘身边儿的女子呢。” 皇后便是微微一皱眉,略作思忖,便躬身含笑道:“纯妃眼睛尖,儿臣方才冷不丁还没看出来。这宫里的二等女子,服色都是一模一样,儿臣这也是眼拙,连自己身边的女子都没瞧出来。” 太后倒是悠悠吐了口烟:“为人正妻者,还是眼拙些儿好。如若眼睛里时时带着钩子,便时时处处能抓着夫君的短处,那还有什么夫妻和睦?” 皇后一笑,忙又行礼:“多谢额涅教诲。” 纯妃有些讪讪的,只得尴尬地陪着笑。 皇后柔声道:“额涅说的是,提笼架鸟原本都是太监的差事。只是这对鸟儿与别个不同。它们是御赐的,这些日子刚到热河来,路上有些颠簸惊吓,兼之水土不服,这些日子不是很好。” “皇上的心意,儿臣自然应当用一万个心去谨慎回报的。故此儿臣想,若交给太监去,难免粗手笨脚,不若交给个灵秀聪慧的女子去照顾,方不辜负皇上。” 皇太后便也听出了意趣:“哦?是皇帝给你的?更难得你这么夸一个女子,连我都忍不住要瞧瞧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什么样的人了。” 皇太后不等皇后答话,便径自吩咐:“靠岸。叫那岸边提笼的女子上来,给我瞧瞧。” . 婉兮登舟,心下已是忐忑。 关于皇太后,她也多少听陆姐姐说起过些贵妃提起的旧话儿。闻说这位太后不甚待见汉姓出身的女子,故此贵妃在皇太后跟前从不得半点重视。从前还在潜邸时,三位福晋去与太后请安,太后只与满洲大族出身的皇后和娴妃说话,却理都不理贵妃。 便是连那媳妇给婆婆点烟的旧俗,太后也连烟袋都不准贵妃碰。只说贵妃是汉姓女子,学不会的。实则贵妃早已暗暗学得明明白白,只是太后不给机会罢了。甚或,连烟都没点过的媳妇,便是婆婆心里根本就不认的。 贵妃这些年的病,与太后一贯的冷遇亦不无关系。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上前行大礼。 太后幽幽瞧着眼前的婉兮,轻轻磕了磕烟袋:“规矩纹丝不乱,是个齐整的旗人丫头。你家是什么哈拉(满姓)呀?” 278、不哭(3更) 278、不哭(3更)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忙蹲身回话:“回皇太后主子的话,奴才家是汉姓人。” 皇太后果然微微一挑眉:“哦,是汉姓人啊~”那语气,便沉抑下去,显见已是意兴阑珊。 皇后小心道:“回额涅,实则婉兮的家人早都改了满名儿。她玛父名‘五十一’,她阿玛也是满名叫清泰。” “哦。”皇太后好像终究还是对婉兮祖父有些印象:“可是雍正三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后忙代答:“正是。” 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那也就还是好人家儿的。只是这鸟儿既然是皇帝赐的,还是交给妥当的人才好。皇后,回去就换个人吧。” 婉兮原本跟皇帝眼前也说不稀罕这对鸟儿呢,可是这被皇太后说要给换了人,她心里便跟被猛揪了一把似的疼。 婉兮连忙跪倒在地:“求皇太后主子开恩!这一对鸟儿眼见就要好了,奴才方有些心得,怎舍得就舍了手!” 皇后也道:“难得她伺候的用心,这鸟儿在宫里还就只听她的话。” 皇太后没说话,只在上座微微歪了头,仔细打量跪在眼前的婉兮。 婉兮急忙垂下头去。 皇太后却一声轻哼:“好个大胆的女子!在我面前,也敢这么怒意冲冲直瞪着我?皇后,你宫里的规矩都哪儿去了?!” 皇后也是一惊,急忙福身:“是儿臣教导不周,儿臣知罪,还望额涅万勿动气。” 太后缓缓抬起眼来:“皇后宫里的女子没规矩,是该皇后亲自教导。可是既然今儿叫我赶上了,我便不免要替皇后你打个样儿。” 太后抬眼瞧手下的妇差,名二喜的嬷嬷。 宫里的嬷嬷都是丧夫、无子无牵挂的,才能被内务府选送进宫里来陪伴太后、太妃等。因此上,这个二喜一向是个手狠的,在太后宫里掌管着规矩。 二喜嬷嬷得了皇太后的颜色,便上前朝皇后一礼:“奴才逾矩了,还望皇后主子看在皇太后主子的面儿上,可别记恨老奴。” 皇后也只得道:“嬷嬷言重了,本宫自然不会。” 二喜默默这才走到婉兮面前,嘿嘿一笑:“姑娘,你年纪不小了,该学点规矩。规矩自在人心里,可是也难免日子久了会淡忘。今儿嬷嬷就提醒你一回,希望你从此长了记性,就再莫犯了。” 二喜默默说完,上前掐住了婉兮的胳膊头,便伸出手去照着人见不着的手臂内侧、腰眼儿处,狠狠拧了下去! 婉兮疼得眼泪倏然便滑下来,可是她一声都没叫。 二喜嬷嬷狠狠拧了大约二十下子,手也拧酸了,这才起身朝太后行礼道:“这姑娘还是个嘴硬的,也是老奴手段不足,竟没叫姑娘长太多记性。” “已是够了。”皇后忙上前也向太后行礼:“回额涅,这孩子绝不是个嘴硬的,只是她这会子是吓傻了,这才哭不出来。额涅且叫儿臣带她回宫教导,切莫气着了额涅。” 笼子里的小又、小寸也都惊声叫了起来。 皇太后看了看两只鸟。那好歹是皇帝的,她这个颜面还得顾着。 她便垂下眼皮去:“嗯,就交皇后带回教导。总归,能在皇帝跟前得着差事的,总得是个懂规矩的。不能什么着三不着两的都往皇帝眼前推。” 279、旧怨(4更) 279、旧怨(4更) 皇后和纯妃带着婉兮回去,这边太后由安寿扶着也回寝宫去。 安寿扶着太后缓缓地走,便不由得低声地劝:“主子何苦因了一个二等女子而动这么大的气?主子这由皇上奉着来热河避暑,原是多大的福气,主子乐得山水间罢了,这一动怒,又多少天的心气儿都白白糟践了。” 太后前后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他们都不明白便罢了,你怎会也不明白哀家的心思?这热河行宫,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自是避暑胜地,可是哀家一到此处,便有多少的烦扰了去!” 皇太后的心结,起在有关皇帝的身世故事上。 虽则玉牒原本清清楚楚记下了皇帝出生于原本的雍王府、今日的雍和宫,生母为皇太后钮祜禄氏,然宫外总有传言,说什么皇帝实则是先帝雍正爷在避暑山庄期间宠幸过的一名李姓的汉女。 这流言传得太凶,甚至都越过宫墙,传进了太后、皇帝的耳朵里来。就连皇帝自己都要数度写诗,明确说自己生在雍正潜邸雍和宫中,可是宫外嚼舌之人总有各种涂抹。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他们种种编排哀家,说什么哀家夺人之子,又说什么哀家根本无资格身居皇太后之位……还说皇帝是什么汉女的儿子!你叫哀家在这避暑山庄里,瞧见一个一个儿的汉女,心里怎么能痛快!” 安寿也明白太后的心情,便也不便说话,只能跟着轻轻叹息。 “总归这嘴是长在旁人脸上的,他们怎么传扬,也终归都是流言罢了,哪里拿得出什么实证;而皇上出生种种,都有玉牒明明白白记录在案呢,那才是实证。太后又何苦跟那起子小人动气?” 太后眯起眼来看眼前的湖光山色:“你没瞧见方才那女子么?皇后没说错,当真是眉眼灵秀,胆子也大,那模样哪里是能久为人下、甘当奴才的气派?” 安寿便也不敢随便说话了。 太后哼了一声:“知子莫若母,我一瞧她那模样儿,就知道她是皇帝喜欢的类型。可她偏偏又是个汉姓女,还说巧不巧就在皇后宫里,照看这皇帝赐给的鸟儿……你说,我这心里能不一声惊雷么?” 安寿也只能悄然一叹。 皇太后轻轻闭上眼:“哀家的儿子长大了,哀家的儿子是天子……哀家真不想看见,哀家的儿子会有一天为了女人,跟哀家玩儿起心眼儿来。” 安寿也只能劝:“怎么会呢?皇上以孝治天下,谁不知道皇上是最听太后的话。” 太后轻轻摇摇头:“皇上几个月前还独宠那个怡嫔,好容易等他败了兴致,将那怡嫔给撇在园子里了……我原本以为这颗心能安稳些日子。也是时候该叫兰襟侍寝了。我可不想原来这后宫里,还有我预料不到的人。更容不得,那人又是个包衣的汉姓女儿!” 太后的指甲紧紧掐住树枝:“这天下原本就流言如沸,他若宠一个是汉女,宠一个又是汉姓女,那这天下人就又该要编排说:瞧啊,他根本就是汉女的孩子,故此喜欢的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是汉女!” “这流言不仅事关他一人,更事关我大清皇家声誉,亦事关哀家的清誉。我便容不得皇帝在这事儿上独断独来!” 280、恼了(5更) 280、恼了(5更) 婉兮回到下处,自端了盆子打冰凉凉的井水,蘸了帕子给自己一下一下擦着那些被拧青了的地方。 这点子疼她忍得下。从小爬树采蜜,她没少了摔下来过;还有学骑驴那年,她也被那小青驴给摔下来过好几十回,有好一段时时间,她都不敢坐……这点子皮肉之苦她不怕。 她只是,觉得心里冷。 从前听陆姐姐描述贵妃的种种,终归还都是听故事一般,并未深往心里去。这一刻亲身临受着,才明白那种寒冷锥心的滋味。 她原本什么都没做错,一切错就只错在,她是汉姓女。 那满面横肉的老妇看不起她是汉姓女,可是说真的,她就何曾在心下对那老太婆有过半分的敬仰? 那老太婆不过命好,生下的儿子当了皇帝而已! 这样的命数是天下罕有,可是又不是她自己一个人才有! 她忍着疼,就不叫自己流眼泪。 泪为荡涤内心,是知错了才会释放的歉意;这次她没错,她绝不示弱。 身子上的青紫,她知道这样用冷水擦过,几天之后就能好;她只是不知道,这回积攒在心上的寒,却要多久才能消散去。 又或者,也许都散不去了吧? . 这日归和正又来给看脉。 归和正小心瞄着婉兮:“姑娘近日是动了什么气?脉象有些乱。” 婉兮目光定定瞧着窗外:“没事。” 归和正极少见婉兮这般的模样,不由得也是一怔。 待得看完了脉,收拾起褡裢,这才说:“……姑娘上回嘱咐老朽的事儿,已是有着落了。虽说园子里那套衣裳,原本是皇上留存在园子里,没办法带出来的。可是在这热河行宫里,老朽却还是找着了合适的替代。” 归和正难得还主动朝婉兮淘气地眨眨眼:“姑娘当去过‘万壑松风’了吧?当年圣祖康熙爷带着十二岁的皇上来这儿避暑,就将‘万壑松风’赐给皇上住。故此那边还存有皇上十二岁的衣裳……” 婉兮抬眸瞟了归和正一眼,面无表情道:“不去。” . 归和正愣了下,忍不住回眸又自己看婉兮:“姑娘……这是怎了?” 前几天是婉兮拜托他这事儿的,他心下明白是婉兮又想用圆明园时候的法子去见皇上。 一切都办妥当了,可是姑娘这又是怎么了? 这叫他回去……怎么给皇上回话? 婉兮只管沉着脸,也不管,只道:“有劳归大人。时辰不早了,归大人定还有要务,归大人便请回吧。” 婉兮说完自己里间的门帘子扯下来挡住归和正视线,这便窝回炕上去躺着了。 . 可是尽管躺着,耳朵却终究还是听着门帘外头的动静的。 婉兮听见归和正又站了一刻,似乎还想走过来,却终究还是走了。 婉兮一骨碌爬起来,盘腿坐在高粱皮编成的炕席上,脚踝有些被那高粱皮上的毛刺给扎着。她说不清地懊恼,便翻找出笤帚疙瘩来,狠劲将炕席又扫平了一回。 不去又怎样,她还就偏不去了! 虽说额娘的过错,不值当叫儿子来担……可是,若她当真为他留下,又要如何日日对着那个老太太? 他可是孝子,今年又是皇太后五十旬寿,他可做不出什么违逆他娘老子的事儿来。 故此,她可不掺和这热闹了! 281、缺你(6更) 281、缺你(6更) 光阴是不长脚的爬虫,出溜一下子已然到了到了八月。 皇帝等了十天,也没等来婉兮。 这日终究心中又热又烦,丢开一屋子的蒙古各旗王爷和贝勒,叫李玉道:“去瞧瞧皇后。” 满屋子臣子一听皇上是要去看皇后,便忙都起身告退。 皇帝“嗯”了一声,便自顾背着手,抬步就朝后宫来。 皇后早得了知会,急忙出宫来跪迎。皇帝步子也不停,直接走进殿内去,嘴里只道:“皇后宫里怎么也这么燥热?朕在前朝耐不住了燥热,这才到皇后宫里寻些清凉,可是这清凉都哪儿去了?” 皇后低垂下头:“皇上稍等,妾身这便命人添冰。” 皇后忙命人忙碌:“还有,叫婉兮准备酸汤子来!” 皇帝却一把按住皇后的手腕:“为何这么些日子,朕什么都不知道?好歹凡事你也该给朕一个知会。” 素春等人也有眼色,一听这话茬儿,便连忙都退出去了,将门关上。 皇后也用力深吸几口气:“皇上前朝公务繁忙,妾身便想着,这些事何须叫皇上分心了去?况且……这总归涉及皇太后。妾身这当儿媳妇的,又如何能在皇太后和皇上之间,传这样的话?”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皇后,你是贤妻。你拿这些妇德之语来搪塞朕,是想要叫朕挑不出你的错处来!可皇后也别忘了,想做贤妻最要紧的,不该是与你的夫君同心同德么?” 皇后惊得急忙深蹲:“皇上!” 皇帝闭上眼,轻挥了挥手:“叫她来,你去吧。” . 酸汤子好制,婉兮端着酸汤子来的时候,瞧见皇后一脸黯然走下台阶。 婉兮沉住一口气,也给皇后认真一礼:“……是奴才办事不周,叫主子一并跟着委屈了。” 对于皇后,此时婉兮的心情有些矛盾。可是此时,她终究还是歉意多一些。 至少她是皇后啊。 皇后面色木然望了望婉兮:“你呢,你是否曾在船上时,心下也怨恨过我不护着你?” 婉兮想了想,却摇头:“那是皇太后下旨,纵然皇后,亦不能拦。” 皇后哀伤笑笑:“是啊。你明白就好。” 皇后怆然走了,婉兮进了殿内,跪下就先道:“……皇上不该冤枉皇后主子。她,也是无奈。况这些日子,皇后主子也对我甚好,赐下了不少药膏子。” 皇帝眯眼瞧着她:“你终于肯见爷了?” 婉兮垂下头去:“这儿是皇后宫里,那皇上就是皇上,奴才就是奴才。皇上既宣奴才,众目睽睽的,奴才哪儿敢不来?” 皇帝恼得眯眼:“心里有气就摆明了说!你少跟爷又提什么皇上、奴才的。爷不缺奴才,爷只是缺一个你!” 从圆明园回来之后,她还是头一回瞧他说话急成这样。言语都是直接冲口而出,而并未在脑子里转过。 他是天子,一言九鼎,一言决定生杀,所以他素常说话都是慢悠悠,显见都是每一个字都斟酌清楚了才出口。可是这一刻,他当真是急了。 真是的,只是瞧他这模样,她心下就又有些没出息地软了。 她怕他瞧出来,便紧忙低低垂下头去:“……若是皇太后,四爷还能怎么着?” 282、放心(7更) 282、放心(7更) 见她终于肯说实情了,皇帝这才放松下来,最后难得悠闲还挑高了长眉。 “你那语气,可不是挑衅爷呢?你自以为问住爷了,爷必定无言以对。你便由此自自然然可以寒了心。什么出宫之类的话,你也早在嗓子眼儿都预备好了。” 语调终于又慢了下来,是他一贯的悠然自得。 婉兮只垂着头:“奴才只是觉着,皇太后是皇上的额涅,皇上又是孝子,奴才岂可因为自己这么点子小小事体,徒惹了皇上与皇太后之间的嫌隙去?” 皇帝哼了一声,不慌不忙端起酸汤子来喝。喝完了放下,却冷不丁伸手,从她衣襟里抽走帕子去,擦了擦唇角。 婉兮一时没防备住,等叫出来,他已擦完了。 然后,顺手就塞在他自己袖口里了。 婉兮这一张脸登时就又红透了,她小心瞄一眼窗外,然后朝他摊开手:“爷,还来!” 他凝着她的眼,直到将她盯得支撑不住,他才哼了一声:“行,还你。小抠儿!” 说着,他从自己袖口里抽出来一条,随随便便扬给她。 婉兮不疑有他,自然接过来就想收好。可是却一打眼便是朝他瞪眼。 哪里是她原本那条?换成了一条她不认得的! 虽然是个半旧的,用色、用料和用工又并不是明显的上用规矩,不过她也能猜着就是他的! 她不由得咬住唇,“爷这又要作甚?” 他轻叹一声,因是在皇后宫里,便忍着没去捉她的小手。 “那帕子,你留着拭泪。只要你心里觉着委屈,就别憋着,都哭出来。把泪珠子印在那帕子上去,爷就都知道了。” . 他这人……真是的。 婉兮明明还生着气呢,被他这冷不丁来的一句话,竟险些当场就掉泪了。 她紧忙背过身儿去:“爷这是叫一条帕子替奴才解气咯?爷当真是劝架高手,这法子用得真是俊!” “你少讥讽爷!”皇帝叹口气,在后头盯着她后脑勺笑。 “既说开就好了,爷心下自然有数。爷回你刚刚的话儿:你问若是皇太后,爷可管?爷告诉你,爷不问是谁,只问那事谁对谁错。你忘了,爷不仅是皇太后的儿子,爷更是这天下的天子!” “身为天子,爷心下当揣着一杆秤,衡量这天下万事。这事爷回头还要去细问问,总归不会叫你委屈了就是。” . 婉兮虽然心下还有狐疑,总不信他真会为了她而对皇太后如何;或者说就算有法子,也只是发落那狠心的嬷嬷去罢了。 可是总归,她心下是顺溜些了。 她便垂首:“实则……我心下原也不是那么想的。我虽觉着委屈,也没想真叫爷跟皇太后因了我而顶撞起来。终归母子乃是天下人伦,爷是孝子,对老人家有些事儿多少该忍。” 皇帝凝着她。 她那小模样,说的话还带着未散尽的委屈。可是她这番话却说得真心实意,并没有虚情假意去。 他便忍不住伸手捏了她手腕一记:“爷办事的法子多着,不必非要那样撕破面皮。总归爷查明之后,必定给你一个交待去。” “难为你个小丫头,受了委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下就更知道该怎么做。总归爷还是那句话,在这宫里不管何事何人,你放心就是。” 283、四知(8更) 283、四知(8更) 皇帝从皇后宫里回到四知书屋,嘴角含着浅浅一抹笑意,坐下。 这间书屋位于正殿“澹泊敬诚”后面,他更喜欢到这里来独自思忖。 “四知”出自《周易》,说“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这正符合他治理朝政所奉行的刚柔相济、恩威并施的风格。 他坐了一会儿,叫李玉:“宣傅恒。” . 少时傅恒来到,皇帝唇角依旧勾着那抹笑:“小九,朕有一件要紧的差事要交给你去查。” 傅恒瞧着皇帝的神色,便施礼问:“……皇上的意思,可是噶尔丹策零的使团?” 皇帝却一笑,轻轻摇头:“不是那个,那个不要紧。朕要你去查一个人。” 是什么人在皇上心中,比噶尔丹策零更要紧? 傅恒不敢怠慢,心下微微一紧,问:“请主子示下。” 皇帝促狭眨眨眼:“是皇太后宫里的一个妇差,叫二喜的嬷嬷。” . “哦?” 傅恒约略有些闪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皇上心里比噶尔丹策零更要紧的人物,竟然只是个妇差。 皇帝点点头:“妇差都是你们内务府里挑了送进来的,于是朕忖着,这个人由你去查较为方便。” 因终究皇太后身边的人,傅恒也自然加着小心:“只是不知……奴才应该从哪个方向去查?” 傅恒不知此时是不是自己瞧花了眼,只觉上座的皇上面上仿佛浮起满面的坏笑来。 皇帝轻哼一声:“……她呢,欺负人了。” 傅恒这话又有些没头没脑,没见过皇上与他这么说话。 “主子的意思是……?” 皇帝叹口气:“是你姐姐宫里的人——九儿。” . 傅恒心下这才猛然一沉。 “求主子开示,九儿她可有事?” 皇帝眯了眼瞧着傅恒:“没大事,但是朕不想就这么算了。所以这个差事要派给你去查,小九,你可明白?” 傅恒登时轻咬银牙,唇边已是凝起陌生冷意:“主子放心,奴才必定掘地三尺,丝毫都不错过!” . 这日皇帝特地泛舟湖上,陪皇太后一起用膳。 水风清凉,粉荷摇曳,正是叫人心旷神怡。 皇帝含笑道:“儿子的生辰就要到了。都说儿子的生辰便是额涅的受难之日,故此儿子想借生辰之前,先陪额涅回狮子园瞧瞧。” 太后面上微微一变,将手中的象牙筷撂下:“你八月要进木兰围场,又何苦要从中抽出时辰来特地去狮子园一回?” “先帝爷在位十三年,都从未木兰秋狝过;就更别提要去那狮子园瞧瞧。先帝爷自己都不挂心的事,咱们娘俩也不至于要这么上心了。” 狮子园是先帝雍正当皇子时,被圣祖康熙爷御赐的园子,是雍正当年在热河的住处。 而当年有关皇帝身世的传言,就也发生在狮子园的一处草房。 传言都说,皇帝就是出生在那处草房里。 皇帝淡淡一笑:“皇考生前勤政,才始终未有机会回来看看。儿子既然来了,就应当代替皇考去瞧瞧,也为瞻仰皇考生前风采。” 太后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皱眉。 皇帝手肘一挪,手边一个黄釉暗刻龙纹的茶杯忽然掉到地上,摔碎了。 皇帝便皱眉回望:“二喜嬷嬷,朕的茶杯你也敢摔?” 284、偷人(1更) 284、偷人(1更) 皇帝这话一出,周遭人便都傻了。 尤其是二喜妈妈。 她是伺候在畔,不过这御膳却轮不着她到桌旁伺候,故此她距离那茶杯还有好几步远呢,即便伸手也触碰不着啊! 皇上怎地就赖在她头上了呢? 可是不管心里怎么想,二喜妈妈却也不敢造次,连忙跪倒,朝上磕头:“奴才该死!求皇上开恩!” 皇太后也不由得朝皇帝瞧过来,低声道:“皇帝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朝皇太后淡淡一笑:“额涅最是菩萨心肠,对手下奴才最是宽仁。日子久了,便不免有些奴才蹬鼻子上脸,借着额涅的慈恩,做些下作的事。因顾着额涅,这几年儿子这耳朵里也听了不少禀报,不过儿子都压服下去了。只是没想到,儿子的宽仁却纵了这帮子奴才,叫他们更加无法无天!” 皇太后心下也是咯噔一声,放缓了声息问:“你是说二喜她……?” 皇帝伸手掸了掸袖口,仿佛刚刚这袖口碰着那茶杯都染脏了一般。 “二喜,朕问你,当年内务府选你妇差,进宫陪伴太后,那要符合什么规矩?” 二喜一怔,忙答道:“必得是年满四十岁,无子、无牵挂的孀妇,方得入选。” 皇帝微微眯眼:“你可有隐瞒?” 二喜忙磕头:“岂敢有隐瞒?!” 皇帝恻恻一笑:“是么?你的意思是,你果是无子的孀妇喽?” 二喜慌忙伏地答:“奴才旗籍上都有明明白白记载,况且从旗下佐领一直上报到内务府,中间层层官员都要为奴才作保,奴才才能有资格入选。皇上纵不信奴才,也要信那户籍,更要信那些作保的大人们呐!” 皇帝轻哼:“你的户籍没记错,那些官员们按着你的户籍查证,自然也没错——你的确是死了男人,你跟你男人也没有儿子。从这一项上来说,谁都没错。” 皇太后眯眼瞧着儿子。 此时的儿子就挨着她身边儿坐着,又明明已近生辰了,这会子原本无论从距离上,还是从感情上,他们母子原本都该是最亲近的。可是她却不知为何,只觉此时距离着儿子好远,好远啊。 那距离,仿佛就是从慈宁宫望向太和殿的距离;是一个原本应该近在身边的母亲,却不得不屈服于君权,不得不将自己与儿子之间的距离拉成一个臣子和一个天子之间的距离那样一般。 儿子长大了,儿子已是统领这天下的帝王。 儿子的心,她已然渐渐看不清、看不透。 甚至,就算儿子开始在她眼前儿,当着她的面儿玩儿起了心眼儿,她都已然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 皇帝享受够了二喜妈妈的惶恐,这才缓缓坐直,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可是你在外头,却曾瞒着你家里人,跟别的男人生下过儿子!” “只不过你男人死的当口恰恰好,就在你生下那儿子不久,你男人就死了,于是他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你的那个秘密了。” 船上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二喜妈妈,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盯着她。 二喜仰头望向皇帝,嗓子眼儿里哑哑有声,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船上才传出一串哀嚎:“皇上,奴才冤枉。那都是邻里扯老婆舌的冤枉了奴才去,奴才没偷过人啊!” 285、生非(2更) 285、生非(2更) 二喜妈妈被拖下船去。 办事的太监都明白规矩,一边拖着已是一边伸手狠狠捂住了二喜妈妈的嘴,不叫她喊叫出来,扰了主子的兴致。 可是即便如此,皇太后又哪里还有用膳、游湖的兴致? 她冷下脸来,目光并不看向儿子,只看向湖上:“皇帝,二喜的事你可查实了?二喜陪伴哀家多年,哀家自认也能看得清她的性子,她如果当真在外头偷过人,有过野孩子,她至少应该透露些许出来才对。可是这些年哀家瞧着,她并无行差踏错。” 皇帝淡淡抿了口酒:“所谓孀妇门前是非多,尤其她这样壮年守寡的,邻里之间这样的传言便更多。那传言多到叫内务府的官员们都不敢再漠视,不得不上报给儿子知晓……这样的事,儿子已不必捕风捉影去查,只从这传言本身,便已不宜叫她再伺候在额涅身边。” 皇太后忍着恼意,微微闭上眼:“皇帝,你难道没想过,这些孀妇门前的是非,实则许多是无中生有么?!” 皇帝倒毫不犹豫地点了头:“额涅说的对。这世上原本许多事就都是无事而生非。” . 这日船上的事,只有皇帝与皇太后身边的人才知道。 外头人能知晓的,只是那个在皇太后跟前有头有脸的二喜妈妈莫名地不见了。就算有人小心跟皇太后宫里的人打听,也都推说是二喜害了病,不宜继续伺候在皇太后身边,这才送出宫去养老了。 纯妃本和皇后一起侍奉在皇太后身边,那日婉兮受苦的事她也亲眼瞧见了,于是听二喜妈妈的事儿传来,她便只是淡淡一笑。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纯妃身边的女子巧蓉也忖着:“这是皇后娘娘当日不好当着皇太后的面护着手下人,这便时候拿到了那二喜妈妈头上去?” 纯妃盯着玻璃水银镜子里自己秀美依旧、然则还是染了些岁月痕迹的面容:“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可是你再细想,皇后娘娘一向在太后跟前俯首帖耳,那二喜也算太后跟前得用的,皇后又如何敢在事后再拿那二喜妈妈出气?” 巧蓉有些不解:“若不是皇后,那还能是谁?” 纯妃也眯了眼,用牙梳缓缓梳理自己青丝:“……这世上,就连皇后都不敢做的事,你道还有谁人敢做?” 巧蓉也吓了一跳:“难道是皇上?可是……皇上又是为何?” 纯妃也停住牙梳:“皇上的心思最是难猜,他这样做可能是为了皇后出一口气,也可能是为了限制皇太后……不过,却也有可能是为了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巧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主子缘何这样想?” 纯妃放下牙梳,转回头来盯住巧蓉:“那日你也在本宫身边。你以为那女子是缘何被皇太后罚?” 巧蓉仔细想了半晌,自是没敢说是自家主子先在太后面前提到那女子的。于是只道:“……终究还是皇太后看不惯她是个汉姓女。” 纯妃便笑了:“你想想,如果皇后当时不在太后面前特地多说一句那女子‘灵秀聪慧’,皇太后至于非要将那女子叫到眼前来仔细瞧瞧么?” 286、不合(3更) 286、不合(3更) 巧蓉服侍纯妃睡下,轻手利脚放下帐子,又将内间隔扇门合上,她自己方坐在隔扇门外守夜。 帐内的纯妃却睡不着。 从宫里出来这些日子,她脑海里转悠的自然还是她跟娴妃、愉嫔当日的联盟,莫名其妙就被皇后破掉的事。皇后不但将她一个人带出来,还将她给放在身边,应名儿是此次伴驾后宫里,以她们两个的位分最高,故此合住,一并侍奉皇太后。 可是她焉能不懂,这就是皇后将她放在眼皮底下盯着。 况且,她是汉女出身,即便家人早因儿子的出生而入了正白旗,可是皇太后对她却也一向不待见。皇后要她一并侍候皇太后,她便每日里都不得不提心吊胆,并无一日的松快。 而太后跟前只有皇后和她两人,太后越是瞧不上她,便对皇后越是和蔼可亲……高下自分。 她何尝不明白,这便是皇后磋磨她的软刀子了。 . 她自己在外面受的这些软罪,她自己能忍,她独独放心不下还留在宫里的儿子。 天知道娴妃和愉嫔会不会误会了她,会不会趁着留宫的机会,联起手来伤害了她的儿子去? 愉嫔倒还罢了,终究愉嫔是她位下人,这些年一起在钟粹宫里住着,相信也许不至于做出什么过分的来;可是娴妃就不敢说了。 这些年娴妃跟皇后和贵妃争风头,屡屡落败,便将眼珠子瞄向她来。她心下绝不敢放心娴妃此人。 一想到儿子在那宫墙里可能孤苦无依的处境,她这颗心就被狠狠揪着疼。 故此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儿子,她在外这一趟总归要设法叫皇后也不那么顺遂了去。以求这样的消息能传回宫里去,叫娴妃和愉嫔放下对她的疑心,以免伤害她的孩子。 于是那日里在船上,她先瞧见了那个女子。她自认出是皇后身边的人,她这才先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 她原本只是在皇太后跟前,挑皇后一个错处罢了,本以为皇后能跪下向皇太后求个情便也过去了,倒是没想到皇后竟然似乎并无真心要护着那女子的意思…… 她叹口气,翻了个身,只觉皇后的心思倒仿佛是越来越难以看明白了。 幸好她自知汉女出身,从来就没有如娴妃一般觊觎过那个皇后之位。她为的不过是自己的孩子。 . 二喜妈妈的事,自然也传进皇后宫里,婉兮便也知晓了。 她听见时先跑回自己的屋子,盘腿背朝外坐在炕上,深呼吸了好几口。 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脸有些热,她偷偷从衣襟里抽出皇帝那条半旧的帕子来,攒在手里攥了攥。丝质的柔滑贴着掌心,叫人在这盛夏里觉出些许清凉。那凉度刚刚好,不寒不突兀,柔柔地熨帖了心房。 小心欢喜了片刻之后,她还是片腿儿下炕,小心去打听那二喜妈妈究竟是怎么发落了。 那老东西是拧了她二十来下,不过她终究也只是受人之命罢了,不值当罚得太狠了。 可是因那人是皇上直接交给内务府了,宫内的女子和太监并无从知晓那人怎么样了。婉兮不知怎地,因为这样儿,反倒心有些悬起来了。 只是不知这莫名的担心,终究会应在何处了。 287、有喜(4更) 287、有喜(4更) 二喜妈妈坏了事,皇后心下才最是五味杂陈。 紧接下来皇上却又亲自奉着皇太后凤驾去了狮子园。这便不用她每日里侍奉着皇太后,叫她一时清静下来,她这心底反倒更是没底。 直到这日,素春急匆匆来报,说这事儿是九爷去查办的,皇后心下终究便是狠狠一个翻涌! “那皇上事后是否也将二喜交给他去发落了?” 素春便有些小心翼翼,不敢立时作答。 皇后小心抬手掩住心口:“你说!” 素春忙跪下:“原说皇上要发落二喜妈妈,并未明白示下要如何发落,只是交内务府大臣查问。按说也只是交给本佐领来领人,撵回家去就完了。可是九爷却发了狠,力主非要把二喜妈妈发给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 皇后面色一白:“他是心疼了!” 素春小心道:“……九爷怕是心事沉重。” “什么事?” 素春将面上的五官挪了挪,有些不好拿捏该是摆上笑脸,还是哭丧着脸:“回主子,京里承恩伯府给送了信儿来,说九爷房里的芸香有喜了。” 素春小心翼翼福了福身:“奴才给主子道喜,给九爷道喜。” . 皇后听得也是一是愣住,半晌放下手来,按在桌面儿上。 “怨不得,怨不得……小九他一向是个心慈手软的孩子,这次对这二喜发了这么大的狠,原来是缘了这个。” 皇后木然抬起头来望住素春:“可是素春啊,你说为什么是他房里的一个丫头,却不是兰佩呢?” 素春又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些和缓的话罢了。 “回主子,奴才忖着,此事倒也情有可原……终究九福晋年纪还小,今年不过十三,奴才估摸着即便合寝,九福晋的身子骨也还不到生养的年岁。” “而芸香终究是九爷十五那年就给摆进九爷房里的大丫头,年岁合宜,跟九爷的日子也长,故此先有了喜,这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 皇后怔怔望住素春,半晌苦涩一笑。 “是啊,这天下的爷们儿,哪个不是在正式婚配之前,房里就先被摆进去好几个丫头呢?” “就连咱们皇上在大婚迎娶本宫之前,身边不也早被先帝指进房里好几个格格、使女去么?哲妃、仪嫔;甚至贵妃、纯妃、嘉妃……她们都比本宫更早就到了皇上身边去。本宫虽然是正妻,可并不是皇上第一个女人,哲妃生下皇长子永璜,甚至是在本宫生下大公主之前啊……” “素春啊,本宫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本宫有了这个名分,难道不应该是皇上心上第一个、也是第一位重要的女人么?” 素春本想着是帮九爷开脱几句,也能叫自家主子舒心些,可是哪儿想到反倒勾动了主子自己的伤心。 素春急忙跪下,“是奴才该撕了这张嘴,在主子面前浑说了,徒惹主子伤心。” 皇后却摇摇头:“不,你没说错,这世上的事儿本就是这样的。” 皇后打起精神来:“去,暂且将本宫这边小库房里的物件儿清点一番,寻二等最好的给兰佩送去;三等偏上的赐给芸香去。” “还有……”皇后缓缓站起身来:“一等的,拿上给本宫。本宫要去看看舒嫔。” 288、许诺(5更) 288、许诺(5更) 皇后来瞧舒嫔,舒嫔与同住的陈贵人都一同迎到院子门口去。 皇后虽说是来看兰襟,可也还是少不了要慰问陈贵人几句。说的不外乎是这热河行宫终究比不得宫里宽绰,要各位主位合住之类的话。 陈贵人倒只是淡淡地笑:“主子娘娘这便折杀小妾了。论理,若不是嘉妃娘娘没住进这热河行宫来,而是直接奔了围场去,那小妾倒无缘与舒嫔娘娘住在一个院子里来。” 兰襟也尊敬陈贵人年纪大、资历老,故此也朝陈贵人微微一笑:“陈姐姐怎说这样的话?小妹跟姐姐同住,也觉欢喜。” 陈贵人眼睛一向净,自是已然瞧出来皇后是来单单看望舒嫔一个的,她便行礼告退:“小妾这几天来略有些当不住暑气,还是跟皇后娘娘求个恩典,允准了小妾回去躺着。” 皇后忙道:“请过太医瞧过没有?” 陈贵人身旁的白果行礼道:“已瞧过了。御医说是主子怕热,倒没什么大碍。” 皇后点头:“那你快去歇着吧。待会儿本宫走,你也不必出来立规矩了,本宫免了你的礼数。” . 陈贵人一时去了,皇后亲亲热热拉着舒嫔的手,一起走进舒嫔的寝殿去。 一路上皇后小心打量舒嫔神色。舒嫔虽然端着少年老成的庄重,可是终究年岁还小,有些神色并不能绷得很严。 皇后坐下便轻叹了一声,抓住舒嫔的手不肯松:“兰襟你也是接着信儿了。本宫也是刚得着消息。” 舒嫔端着一张脸,朝皇后福了福身:“嫔妾给主子娘娘道喜。” 皇后轻叹了一声:“不瞒你说,小九这些年算是本宫一手带大。看见他当了爹,本宫这心下难免长出一口气。可是说到喜,本宫倒并未有什么欢喜。” 皇后拍拍舒嫔的手:“本宫想叫兰襟你也知道,本宫第一句张口说的是‘为什么不是兰佩’?这若是兰佩有喜,本宫才真是要好好欢喜一场。” 舒嫔这才面上微微一动。 “主子娘娘的心意,嫔妾明白,嫔妾也替小妹谢过主子娘娘。” 舒嫔说着带着超乎年纪的端然,静静坐下来:“嫔妾也明白,小妹同样明白,这算不得九爷的轻忽。终究小妹年岁还小,况且论起生养,也终究要看有没有儿女的缘分。” 皇后这才唇角轻勾:“兰襟你和兰佩既能这样想,那本宫就安心了!兰襟你且放心,小九日后定会与兰佩伉俪情深,本宫绝不准他有负兰佩半点儿。” 舒嫔点点头:“嫔妾也是这样告诉小妹。她终究是嫡妻,便该有嫡妻的气度。不管是谁生下的孩子,只要是九爷的孩子,那就都是她的孩子,她必得都视如己出。” 她实则还给了四妹一句话,却没在皇后面前儿也说出来:小妹看似指给了傅恒,并未成为皇上的嫔妃;可事实上她却觉着小妹的命比她自己的好。 小妹好歹还是傅恒的嫡妻,而她自己呢,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小妾。 就算进宫就是嫔位,可是那位分终究都是空的。皇上能将她撂在一边几个月都不理,这位分什么的便一文钱都不值。 皇后见舒嫔面上不痛快,只当舒嫔还是替小妹不值,这便缓缓道:“本宫有一句话:兰佩只管放心,就算芸香有了孩子,可是她终归是个丫头出身。那她就一辈子只能是个侍妾,即便生子,本宫也绝不会让她当侧福晋。” 289、无爱(6更) 289、无爱(6更) 得皇后如此许诺,舒嫔倒是并未有想象中的惊喜。 她只是淡淡扬起脸来,又呈现出那一派超乎年纪的端庄来:“实则主子娘娘倒不必如此。九爷是咱们大清堂堂的国舅,如今又受皇上器重,身份地位不输宗室。便是宗室里的王爷们,若侍妾得子,也有机会请旨超拔为侧福晋;若芸香一举得男,又是九爷头一个孩子,封为侧福晋倒也没什么使不得的。” 皇后端然而坐,目光望向远方。 仿佛是在说眼前的事,却又仿佛不完全是在说眼前的事。 “……奴才终究是奴才。就算得了宠,生了子,也一辈子只是奴才!她的孩子可以矜贵,可是她自己却没有母凭子贵的资格。” “主子是可以抬举奴才,可是奴才总不该踩到主子头上去,那便是乱了规矩。” 舒嫔眯起眼来望了皇后一眼,没再说什么,也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 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皇后便也起身:“你歇着吧,本宫来日再来瞧你。等回了京,本宫亦会召兰佩进宫请安。” . 从窗棂里,影绰绰瞧着皇后走了,陈贵人冲白果笑笑。 白果帮陈贵人拾掇着桌上的花草叶子,小心道:“……瞧样子,皇后主子跟舒主子倒聊得不甚欢喜。瞧上去也像是不欢而散的模样。” 陈贵人轻叹一声:“皇上对着的是个大天下,皇后对着的是个小天下。他们都想坐稳自己眼前那个天下的主宰,便都要有权有谋,有得有让……这也都是人之常情。咱们啊,无期无求,无患无失,且当个看客,依依瞧着罢了。” 白果便也轻叹一声:“这后宫里的人,能如主子这样瞧得明白的,又有几人呢。” 陈贵人浅浅停了手:“是难,难在无人不想有所得;可是却并非个个都看不透……你瞧婉兮那个丫头,便从中超脱许多。” “她的心中啊,也有得与失,只是她的得与失、喜与悲,都只缀在皇上一个人身上罢了。这样儿一来,她便与那班人都不一样了。” 白果咬了咬唇,忍不住道:“那主子呢?” 陈贵人倒笑了:“谁说这进了宫的女人,就都非都钟情皇上了?我不喜欢皇上,我也就没那些烦扰之事。进宫是命,心却是自己的。我既对他无意,我便也不贪心。何苦口口声声说着对他钟情,实则不过是事事处处都在算计着他呢?” 白果便抿嘴笑:“主子的明白,这六宫上下无人能比。” 陈贵人垂眸笑笑。 可不,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皇上那段日子又怎么会忽然连着翻了她多日的牌子?又何必叫她跟婉兮说巧不巧地遇见? 皇上是悄没声息引着婉姑娘往她这儿来,就是要她用这份明白来开导着婉姑娘呢。 婉姑娘终究年纪小,在这宫里难免有迷惘的时候儿。可是皇上却又不能天天都进后宫来,总有一眼看不到的时候儿。这时候,就靠婉姑娘自己心眼儿开得大大的,自己将这宫里上下,都瞧得明明白白了。 . 芸香有喜的事,是隔了一个白天,到傍晚时分才传到婉兮这儿来的。 终究还是献春告诉她的。其他如素春等人,在她面前,嘴都是登紧的。 290、撞心(7更) 290、撞心(7更) 原本献春也是没想跟婉兮说的,是顾及着婉兮跟九爷之间的那一层情谊,也心疼婉兮。 只是献春终究是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对九爷的感情也是深厚,故此九爷有了血脉,献春是忍不住开心的。故此这眉眼之间浮动的一点喜色,便没逃过婉兮的眼。 婉兮缠磨着献春,说出许多笑话儿来哄着献春说实情。 献春努力绷着。 婉兮便使了坏:“姑姑不说,我便自己猜了就是。算算姑姑年岁,也是要到出宫的年纪了,依我看定然是姑姑想着出宫嫁人的喜事了~” 献春被唬得满面通红,急忙伸手去掐婉兮的手:“姑娘别乱说嘴去!我可没计算着日子,我更没急着要出宫嫁人……我这一体一身终归都是听主子做主,主子都没提过这个话儿,我可半点都没动这个心思!” 婉兮便慧黠地眨眼:“……是么?可我当真担心,管不住自己的嘴,出去胡说了可怎么办~~?” 入宫这些日子,除开陆姐姐,还有起初跟念春的情谊之外,婉兮便是跟献春最亲。说些玩笑话也都不当真。 献春便叹了口气,“我若说了,你可别伤心。” 婉兮便是一愣:“姑姑这话儿怎么转到我头上来了?” 她说着又是一笑莞尔:“不过也对,若姑姑放出宫去了,兴许咱们就再也没机会见着了。那我是真真儿要狠狠伤心些日子的。” 她说着鼻尖儿竟是已经酸了,攥住献春的手:“姑姑,我舍不得你……” . 婉兮的情谊叫献春更不忍心隐瞒。她便咬着嘴唇,将芸香的事说了。 婉兮听得有些怔怔,一时仿佛有些回不过神来。 献春便有些担心,急忙晃着婉兮:“婉姑娘,你回神儿啊!都怨我,该过些日子再告诉你,这冷不丁说出来,难怪你要怔怔了。” 婉兮被晃得回神,本来想乐,可是说不清是怎的了,一眨眼便是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收都收不住。 她尴尬得不行,却又控制不了自己,只得一边落着眼泪,一边冲献春使劲地笑。 “太好了,九爷要有小九爷了……真想不到,那个还长不大似的九爷,我本来以为比我还小的九爷,这么快就要当阿玛了!这么说起来,我也要长一辈了,我要当姑姑了。” 献春却只盯着她那满面的泪珠子,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帮上忙,只得抓了帕子替她拭泪。 “姑娘这是傻了,说什么姑姑……长一辈儿也不是这个长法儿。” 婉兮自己又袖头子狠劲抹一把脸:“姑姑别悬心,我这不是难受,我当真是欢喜的。我的泪珠子……只是为九爷掉的。” 她只是不知道九爷于这些事儿上,他自己是不是欢喜的。一想到九爷知道这些事儿上的反应,她就忍不住心疼,这泪珠子便自己掉下来。 九爷……惟愿你这一回总能欢喜些。 毕竟,那是一个崭新的小生命。他无辜纯净而来,便谁都不该为了他的到来而心怀恼恨吧? 婉兮回头就去抓自己的针线笸箩:“姑姑你说我送点什么当贺礼才好呢?给小阿哥缝个兜兜好不好?又或者是做双鞋袜?” “姑姑你瞧,我可有多差劲儿,九爷大婚的贺礼我还没送呢,这就要送给小阿哥的礼了。我真对不住九爷。” 291、待发(8更) 291、待发(8更) 一直到八月初五,负责围场布围的八旗营房皆已准备就位。整个围场依着山势和鸟兽走向布下的六十七道柳条边皆已布好,前方请旨,请皇帝起驾赴围场。 皇帝这才从狮子园回到热河行宫来。 只是,皇帝走的时候是奉着皇太后凤驾一同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只有皇帝一人归来。 回来只道皇太后因思念先帝,故此决定留住在狮子园中。 皇帝回到热河行宫便下了旨意,叫内外诸人预备三日,初八日一早起驾赴围场。 . 其余诸人各自忙碌,并未从皇帝这一去一回的举动里解读出什么。 可是置身事中的皇后和婉兮,又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皇后原本预备亲自迎接皇太后,可是接到的却是皇帝这样一句解释。皇后便忍不住苦笑着望住素春:“你瞧,皇太后这样欢欢喜喜、路途迢迢地来了这热河,却要独自一人留在狮子园里,连围场也去不得了。” 素春也不忍主子难受,便只能开解:“……太后既不在,主子也乐得自在些。否则太后跟前规矩那么大,主子也跟着受累。” 皇后疲惫点点头:“只是你瞧啊,皇上回行宫来了,皇上的万寿亦不远了。我又该给皇上呈进些什么心意呢?” 素春也跟着难过:“但凭主子拣选就是。就算主子索性节俭,可是但凡是主子的心意,皇上无不喜欢的。” 皇后垂首:“既是来哨鹿,我便亲手以鹿尾捻线,替皇上做个燧囊吧。正好儿皇上行围时用得上。” 素春便笑了:“主子这个主意甚好!一来更凸显主子节俭,二来也可提醒皇上不忘祖宗在关外的旧俗。皇上一定欢喜极了!” 皇后垂首淡淡笑笑:“但愿如此。” . 当晚皇帝似乎兴致颇浓,到皇后宫里来用膳。 皇后既与纯妃一处住着,便不免也请旨叫纯妃一处作陪。 定了定,终究还是吩咐叫婉兮也一并来伺候。 一时膳桌摆开,皇帝居中,皇后和纯妃一左一右作陪。 侍膳太监用银牌挨个试着菜肴,另有两个尝膳太监一一尝过,这才呈给三位主子。 皇帝端正坐着,目光却不时瞟向立在对面的婉兮去。 他与皇后心照不宣,可是却要避忌着纯妃些。 皇帝用了几品,忽道:“这些菜都有些燥热了。朕刚从狮子园驰马而归,想用些酸凉的。皇后,你宫里可有人会做酸汤子?” 酸汤子是满洲旧俗,曾在关外的时候用的小食,对于皇家来说略有些粗陋了。御膳的膳单里便不设这一品,在宫里顶多用了酸梅汤来代替。 皇后便垂首一笑:“只需皇上开口,妾身这宫里便什么都有。” 皇后转眸朝向婉兮:“婉兮,你去替皇上制备来。” 纯妃也含笑看过来,便是轻轻一讶:“哟,原来是这位姑娘。” 她忙亲自起身,朝皇帝告个罪,便亲自走到婉兮面前来,拉住婉兮的手,上上下下地瞧:“姑娘身上可好了?那日受了那些委屈,本宫还担心姑娘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此时要叫姑娘来立规矩,又要做活计,当真是委屈姑娘了。” 292、芙蓉(1更) 292、芙蓉(1更) 纯妃人如其名,在人前说话做事都是婉约柔媚。她是汉女,命运却与贵妃不同,同样从多年的后宅、后宫争斗中走过来,贵妃已然重病缠身,没能也难再有机会生下一儿半女;可是纯妃却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更有机会诞下皇四子永珹来。 若说福气,她位分虽不及贵妃,可是福气却着实在贵妃之上。 婉兮虽与纯妃交集不多,但是每每开解陆姐姐时也总不免将纯妃当做可以效仿的例证。 于是婉兮急忙福身:“奴才谢纯主子挂念。那事后,皇后主子已嘱咐御医来看奴才;且这些日子的活计都免了,故此奴才已好了。” 婉兮谢纯妃,却还没忘了提一嘴皇后,叫皇后坐在皇帝身边,也终于浮起一抹微笑来。 纯妃便点点头:“姑娘好了那便好了,只是姑娘也别看表皮上无碍了便大意,素常别忘了多泡泡热水,将那深入腠理去的都赶出来才好。” 婉兮忙道:“谨遵纯主子教诲,奴才记下了。” 纯妃从袖口里取出一枚掐丝珐琅的精美小蛤蜊形的盒子递给婉兮:“这是些芙蓉珍珠生肌膏,化瘀增颜,是本宫素日用的。这里还剩大半,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婉兮忙道:“既是纯主子素日用的,奴才岂敢收着?” 纯妃便笑了:“原本我既是要送姑娘,是该送一整盒的。只是这膏子制备起来不易,总要积攒整年的芙蓉花瓣,用珍珠粉滋养过半年,淘澄出来再换新的珍珠粉养三个月方得。于是我手边就这一盒了,才好意思将剩下的半盒送给姑娘,姑娘可别嫌弃。” 婉兮便更不敢收了,倒是皇后抿嘴一笑:“婉兮,这既是你纯主子的一番厚意,却之不恭,你便收下吧。” 皇帝也含笑瞧着。 婉兮不好再这样往返推还,只得跪倒受了。 一时婉兮出去制备酸汤子,纯妃笑意吟吟走回皇帝身畔。有些走得急了,脚下五寸高的旗鞋有些猜空了,皇帝忙伸手一把攥住纯妃的手,将她扶稳了。 纯妃登时一张芙蓉般圆润秀美的面上,也如晚灯照芙蓉一般,堆满了柔媚的羞红。 皇帝笑笑,扶着纯妃坐下。对面,皇后将这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她面上含笑,倒没显露出什么来。 . 因此处是行宫,后宫各主位并无单独的膳房,整个后宫的膳房总归在一处,距离皇后寝宫还有些距离。婉兮到膳房忙着和面、烧水、攥汤子;又拜托膳房的谙达帮着用五花肉、鲜韭菜鸡蛋,各自做一品酱卤儿。 虽说酸汤子制备起来没那么复杂,可是这一通忙活也小半个时辰了。她跟毛团儿一块提着食盒,沿着一段林荫儿小道往回走,刚走到树荫儿处,忽然起了风,她鬓边的发被吹散了些。 她刚一抬手整理鬓发的当儿,手却被横下里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攥住了。 婉兮刚想叫,耳边便是温热的呼吸,是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是爷。” 婉兮便不敢动了,只木木盯着前面毛团儿的背影。 “爷……毛团儿在前头。” “嗤,”他笑了,促狭着朝前轻喊:“毛团儿,立在原地,不准回头。” 293、更想(2更) 293、更想(2更) 他就在她身边儿,他体上的温热传遍她周身,宛如缠裹着她。 婉兮心下莫名地跳,眼睛瞟着远处的毛团儿,低声羞涩又懊恼地叫:“爷既不是真心要吃酸汤子,又何苦支使奴才,要奴才这一顿好忙!” “谁说我不吃了?”他拥着她,沙声呢哝:“……爷只是,更想吃你!” 婉兮对不上这样的话,只能立在原地,脚趾尖儿在鞋内都勾起。 “爷……又浑闹。此时皇后主子和纯主子还等在席间呢,爷这么偷溜出来,时辰若久了,皇后主子和纯主子能不起疑?” 她抱怨她的,他还是忍不住轻咬住她耳珠儿,将她的耳钳都咬进嘴里去含着:“你既然担心她们起疑,不如就叫爷干脆全挑明了。”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爷……别。” 皇帝便忍不住加了力道,狠咬了她一下:“还想出宫?” 婉兮垂下眼帘:“……爷,我怕。” 从前在园子里被怡嫔整治,她还只当是一次偶然,毕竟是怡嫔错将她当成了嘉妃身边的女子,事实上是跟嘉妃使气而已;可是这一回被皇太后整治,她心下却如何再不明白,也许有些事原本就不是偶然,只是看起来凑巧罢了。 所有的巧,都是有心人使了心机给凑在一起的才是。 她只一个人,如何防得住那么多人?况她进宫刚刚一年,如何比得过那些人手段的炉火纯青去? 她还未得宠,便已如此;若来日当真受宠于皇上,有了位分之争、皇嗣之争,她又当如何? 她并不胆小,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生起惧意来。 便如贵妃,位分那样尊贵、母家又是富贵,皇帝也曾盛宠,如今不过落得如此下场。扪心自问,她真的就能比贵妃做得更好么? . 皇帝听了,收起戏谑,站直了身子,却反将她更紧的圈进怀中。 “爷知道你怕,实则爷自己也怕。爷虽然是天子,爷自问有本事统御这天下,自然也有本事驾驭这后宫……可是爷总归不能天天都在这后宫里盯着,总不能时时与自己的嫔妃斗着心眼儿,于是爷也怕会有一刻的疏失,叫你又受了苦。” “爷的担心也一次又一次变成了现实,园子里如是,行宫里又如是。爷纵然能替你事后出气,可是爷也总难免自责,自责没来得及在事前就替你防范……”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爷何尝不懂你想要出宫的心啊,爷也思忖过,或者可以将你放在园子里,单辟出来个地儿,不与她们一处,便自然免了这些纷扰。” “可是你看怡嫔,爷将她独个儿留在园子里,可是她的处境并不快活。宫中人心世态,总归要看她有否皇宠,若爷也将你独个儿丢在园子里,势必叫人以为你不受宠。那你的日子便一时一刻都不好过。” 他扳过她的脸来,要她看他的眼睛。 夏风练练,树影婆娑,缤纷落在她玲珑的面上,便仿佛水墨轻点,俨然若画。 她的眸子清灵流转,坚定迎着他。 他便一声轻叹:“终究也还是爷舍不得你。原本在身边,也要几日才能见着一回;若把你单辟出去,又不知要多久才能见一面。” “爷受不了。” 294、推心(3更) 294、推心(3更) 其实婉兮也从未想象过,一个至高无上的天子,会与她推心置腹说这样的话。 得君若此,夫复何求。 她便嫣然一笑,滤去面上的惊扰,转而又是那个明丽快活的她:“四爷不如给我讲讲,方才是寻了什么由头,才避席而出的?” 她妙目轻转:“……难不成是出恭?” 皇帝见她如此,便也笑了,哼了一声:“就不能寻些新鲜些的么?况且爷出来这么久还没回去,难不成要她们都当爷是生了痔?哼,你个小妮子,惯会编排爷!” 婉兮忍俊不住,俯身捂嘴:“那爷究竟是寻了什么由头?” 他瞟她一眼:“爷是她们眼里的天子,爷自然要寻个衬这天子身份的、正大光明的由头去。” 婉兮想不到了,便忍不住伸手扯住他袖口:“爷便告诉我吧。” 她个子高,借着树影掩映,朝她眨眨眼:“嗯哼,是李玉办事济事,朕给他个眼色,他就懂了,于是上前回话,说军机处送进一份急件来,需要朕立时批复。” “于是,便多耽搁一刻,亦不妨。” 婉兮便低低笑着,却高高挑起大拇哥来:“爷这由头果然——金碧辉煌!” 他便也笑了,上前扭她一把:“瞧你用的什么词儿!” . 婉兮笑一刻,轻轻收了笑:“可惜爷的情由再金碧辉煌,若是跟我一块儿回去,那不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瞪她:“爷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要叫爷现在就回去。你不想跟爷在此处再多待一刻了。” 婉兮只能柔声劝:“爷先回去吧。我再外头再逛一圈儿再回去。” 所幸这时是盛夏,那酸汤子和酱卤儿本就要凉的,于是就算多逛一刻,也不露太多破绽。 他知道她说得有理,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来,在她腰眼儿上缠滑了一记。 婉兮吓了一跳,退开一步,脸已是尽红了。 “爷!” 她不厌恶他这些时而的小亲密,可终究还是个小丫头,这些亲密的触碰叫她除了偷偷的欢喜之外,更有一层说不清是什么的慌乱和惧怕。 他得逞,自知理亏,便也轻哼一声含笑:“爷是想更近地碰触你……不过爷方才不是故意唐突,爷是想瞧瞧你那伤处,可都尽数好了。纯妃说得对,即便是表皮瞧着无关大碍了,可是说不定腠理之下还有伤处,总得散尽了才能放下心来。” 婉兮这才悄垂臻首:“是还有点隐隐的疼,不过我会记着纯主子的嘱咐,多泡泡热水,都给赶出来就是了。” 论理也可以用些膏药贴敷,只是在主子身边当上差的,自然不可以染了一身的膏药味儿去伺候着,故此宫里给上差女子用的药剂里,膏药倒不常用。 皇帝伸手:“纯妃给你那芙蓉膏子呢?拿来,给朕瞧瞧。” 婉兮噘嘴:“爷要怎样?” 说着也还是掏出来交给皇帝。 皇帝借了一点月光,将那盒子扭开了细看里头。果然见里头已是用过了小半盒,而那一层层用完之后的岔口亦是自然褪色,可见果然是曾经每日毒用的。皇帝又凑到鼻息闻了闻,这才放心搁回婉兮手里。 “夜照芙蓉好颜色……你今晚俏生生立在那灯影里,已叫爷分了好几回的神,几回把最不爱吃的姜片都当成肉给嚼了~” 295、躲猫(4更) 295、躲猫(4更) 皇帝又缠磨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听了她的话,先回去了。 皇帝走之后,那终于敢动敢回头了的毛团儿,便堆了一脸的坏笑。婉兮打熬不过,便先撵了他走。她自己绕着湖边小路再兜片刻。 毛团儿终于走了,她自己方宁静下来,前方忽有高挑的灯笼,一对护军在两名侍卫率领之下,正按着湖边巡视。 婉兮急忙避到一边。 可是衣袂碰着树丛,发出簌簌之声,便被人听见了。 “谁在那里?”一个侍卫提着灯笼朝这边吼。 那声音,竟是傅恒。 婉兮便两手拢在唇边,学了声猫叫。 从前她陪着傅恒一起查旗地私售之事时,也曾这样与他闹着玩儿过,故此傅恒也听见了。 傅恒按着刀柄,回首吩咐其他人:“是猫儿,不打紧。你们继续朝前去,本官亲去查看。” 其余众人领命继续朝前去了,傅恒望着他们灯影走远,这才低声唤:“九儿,是你么?” . 婉兮这才从树丛里闪出,伸手攥住傅恒伸出来的手,迈上路基去。 方才躲在树丛里那一刻,她心下也是百转千回,忖着该如何面对傅恒。此时来到傅恒面前,她已然打定了主意,于是在夜色之中只是笑靥如花。 “给九爷道喜了!我也同喜,我是要当姑姑了呢!” 傅恒没说话,只凝着她的笑靥。 婉兮一叹,轻拍他手臂一记:“九爷又想多了!九爷你是不知道,我听见信儿后,心里是有多欢喜。” 婉兮侧过身儿去,望湖面上宛若层层水墨勾勒的隐约的亭台:“人生在世,总难免觉得孤单。父母终将老去,儿时玩伴将来又难免各奔东西,可是唯有自己的血脉是深深刻印着自己的印记,只会绵延下去,永远都不会消散。” 她转过身来,又含笑注视傅恒:“九爷,你想象一回,这世上很快就又仿若要有了另外一个你呢。你看着他的眉眼,陪着他一天天的长大,就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一样。那时候儿,你既一定再也不会觉得这人世间,孤单一人了。” 傅恒听见自己绵长的叹息。 她的话虽然不是他最最想要听见的——他其实想听她冲他怒吼,至少也是埋怨一回;可是他却不能否认,她的话是叫他的心豁然开朗了。 尽管这个孩子并不是在他期望之下来的,可是既然这是他该担起的责任,是他无从推卸的人生,那他不能不承认,他还是爱着这个孩子的。 如九儿所说,这个孩子宛若这世间的又一个他。从此他便不再孤单。 他努力地笑,迎着她的目光:“九儿,你……不生我的气么?” 婉兮一愣,却又不意外。她上前拍他手肘一记:“九哥哥说什么呢!你我兄妹一场,我是最希望九哥哥能幸福的人哪。” 傅恒心中翻涌,翻腕攥住婉兮的手:“……我不得不如此!我想叫你明白,这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兰佩和芸香,都不是我心里的人。” 婉兮缓缓微笑:“九哥哥,其实咱们谁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心里的人是什么样的呢?总归遇见时,心下才会涌起朦胧轮廓;甚至于即便乍然相遇时,也因为陌生,而并未找到心上的共鸣。” 296、认情(5更) 296、认情(5更) 她垂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她是在劝解他,却也仿佛是在说着自己。 便如在花田里便与四爷的相遇。彼时的一眼,知他肯不顾性命危险来顾着她,知他纵然身份尊贵却肯用嘴来替她清理伤口,知他……因为她的不爱惜自己而动了怒。 更知他,临离别那一刻,果如毛团儿所说,真是叫将身上带的都给她留下来。 她便懂了,这世上果然有一见投缘、一眼钟情之事。更何况他都是实实在在做给她看,并不是以巧言说给她听。 于是那日他那一走,她便知,她彼时虽然身在宫墙之外,然心却已早入囚牢。 . 进宫之后,乍然知道他身份,她终究也还是迷惘过。 毕竟那那一眼的情动,是否值得用一生来交换? 她彼时还难以定下心思,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为了这个人,放下自己曾经的初衷,抛下家人,甘心情愿将所有的年华都赋予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了。 “总归要相处下去,才能知道这人是不是心中所想,值不值得你将这一生年华托付。便如九爷对我,也总归是后来查看旗地时那一个月的相处,才叫九爷以为我不同……” 她后来心事这一点点的变更,也是因了在宫里这一年,亲眼见他所为,亲自体会他种种对她,才一点一滴隐约偷转。 纵然到了此时也还是怕这后宫的人心,也还是明里暗里吃过不少的亏,可是那害她的人、让她吃了亏的,却都不是他。 人心都是肉长,他对她这一年的点点滴滴,终究在她心里汇成一潭深井,井中蓄满暖水。待得她冷了,便可从中汲取暖意。所有的那些担心和害怕,到头来便都没有那样可怖了。 “所以九爷听我一句,别这样早早就关上心扉,且多给她们些时日,相处下去,细细体味,九爷便也终究会明白,她们肯一心一意跟着爷,替爷悬着心、给爷生儿育女,那实则就是一个女子最深挚绵长的情。爷既收了她们,便别辜负。”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如水面上的灯光,虽远尤近,始终能予她前路光芒、周身温暖。可是他的目光这一刻,却在明亮与温暖之外,闪过一丝惊心动魄。 “九儿……你在说谁?” 他伸过手来,猛地攥住婉兮的手:“你在说另外一个人……那人,是谁?!” . 婉兮轻叹一声。 有些话总是不忍心直接说出来,可是事到如今,若再瞒着,伤害着的将不止是九爷一个人。还会有兰佩、芸香,甚至那个纯然无辜的孩子。 她得把他的心送回到他的家人身边,她不该再叫他徒劳牵挂。 她便高高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其实纵然我不说,九爷心下也早有所觉了——这宫墙之内,还能有几个男子?” 还是说清楚了吧,叫他这一刻伤心,总比叫他继续迷惘下去来得痛快。 . 傅恒连退数步。 他的眼,映着水上的灯,一串破碎的闪烁,一浆拍开的迷离。 “是皇上?九儿你是说皇上?” 婉兮攥紧衣角,迎上他的目光:“……是四爷。” 傅恒又怔住许久,怔怔摇头,却缓缓地笑了:“是四爷?四爷?!可是你们总共见过两面,次日一大清早他便回宫了啊!” 婉兮没说话,只静静凝视着他。 傅恒终是一个踉跄:“……原来我,从一开始便都是错了么?原来我,竟然错了这么久。” 297、白发(6更) 297、白发(6更) 因了这一耽搁,婉兮回到皇后寝宫,已是比预计至少多出了两三倍的时辰去。 她对皇后和纯妃还好交待,只说做酸汤子也是手生,第一回没攥成形,便又从头重又做过一遍,故此才耽误了时辰罢了。 她只是无法面对皇帝。 他在座上凝视着她,那点漆一般的瞳仁里,映着远远近近的灯影。星星点点,每一点都叫做“不快”。 她答应他,说绕一圈就回去。结果这一绕就这么长时辰,怎么都对不上原话了,他定然是等急了。 人一心急,便难免疑心生暗鬼,这便指不定想到哪儿去了。可是她此时却也没办法与他解释,只能硬着头皮扛着了。 她既自知理亏,便垂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去。 场面略微透出那么一丝丝尴尬,纯妃左右瞧着,皇后便笑道:“你终是回来有些慢了,皇上隔了这好些时候儿,已是用完膳了。” 婉兮无言以对,只能请罪:“奴才该死。” 皇帝盯了她头顶片刻,便也起身:“回宫。” . 婉兮回到下处也心下有些不宁,果然献春随后回来便带回来信儿,说皇上回寝殿去不久,便传旨翻了纯妃的牌子。 献春终归有些替自家主子叫屈的:“从京里出来这么些日子,因皇后主子一直侍奉皇太后,脱不开身,故此皇上一次都没翻皇后主子的牌子倒也罢了;今晚总归皇太后不在行宫中了,皇上怎么也该跟皇后主子共度……哪儿想到,又被纯妃抢了个先儿。” 婉兮躺在被窝里,将被蒙住头,没言声儿。 夜月无声,远处山水间的蝉声蛙鸣,唧唧呜呜叫了整晚,惹人不得安生。 . 次日一早起来,素春替皇后梳妆。 其实皇后今早原不必这个时辰就起身,因为皇太后不在身边了,她便不用那么早去向皇太后请安。 可是皇后却哪里睡得着。 望着水银玻璃镜子里的容颜,不由得又添几缕寂寞。 素春替皇后梳着头发,不由得微微一愣。小心看了皇后一眼,急忙将一茎白发拔下,藏进袖口去。 可是就算素春手法够快,可是皇后头皮上猛然一疼,她便还是察觉了。 微微一个愣怔之间,皇后便摇头苦笑:“不用藏,这又已然不是第一根了。” 若一件是上分一根头发,一个人身上分一根头发,她这头发已足够全都白透了的。 素春小心道:“奴才今儿去叫御医开些乌发的方子来,再叫膳房多做些何首乌、黑芝麻来。” 皇后倒是一笑:“无妨。本宫是皇后,皇后又不是以色侍君,就算容颜易老,可是每一根白发却也同样标志着本宫与皇上这些年携手走过的岁月。” “本宫头上白发越多,皇上便更能念着那些旧日,便也更明白本宫替后宫之事操心劳力,对本宫倒非坏事。” 皇后说着,终究还是忍不住冷冷一笑:“本宫不怕白发,哪儿能像那些都一把年岁了,还敢自比夜照芙蓉的?终归谁比谁年轻呢,如今也都只敢映着灯光,才敢再自比一把芙蓉罢了;若都放在日头底下来,谁不已是肉松皮垂了?” 298、借宠(7更) 298、借宠(7更) 想及昨晚纯妃那个样儿,素春也是记恨。 “主子说的是。真当自己昨晚能侍寝,是自己是夜照芙蓉呢?咱们心下跟明镜儿似的,还不是她对婉兮显出好儿来,皇上怕是承情了!” 素春望了镜子里一眼:“倒不知纯妃昨晚儿那么对婉兮,究竟是她误打误撞,还是……她自己也琢磨出些端倪来了呢?” 皇后便也微微眯眼。 “……想她昨晚儿的所为,唯一能叫皇上触动的,也只可能是她送出的那盒芙蓉珍珠膏子罢了。送东西不稀罕,稀罕的是她这个送法儿,她送出的不是全新整盒的,而偏偏是自己用过一半儿的,这便叫人彻底打消了怀疑去,会信她是真心实意拿着自己觉着好的东西送人。” 皇后转眸瞄一眼素春:“你说这后宫里有谁,平素会袖了自己用过半盒的膏子出门的?更何况昨晚是陪皇上一起用膳,场合怎么都不合适。” “可是既然她就恰好儿带来了,那便注定是故意所为。而她的苦心没白费,皇上果然承情,翻了她的牌子。” 素春便也跟着面色一变。 “主子的意思是……纯妃也猜着皇上对婉兮的心意了?” 皇后轻叹一声:“纯妃也是潜邸的老人儿,陪着皇上十多年了,又哪里看不懂皇上的神色去?况且你瞧在昨晚儿啊,皇上盯着婉兮,已是神色之间都快流溢出来了。” “那种欢喜不禁的模样儿……谁还能一星半点都瞧不出来呢?” 素春也跟着难过地垂下头去。 “也是,况且那日皇太后责罚婉兮的事儿,纯妃全都在场。那二喜妈妈莫名地没了影儿,皇太后又忽然被皇上送去了狮子园……纯妃前后想想,便也不难得出端倪了。” “也终究是皇上对婉兮有些太特别了,是这些年无论在潜邸里,还是在后宫里都从未有过的……纯妃自然也会留意,也会起了疑心才是。” 皇后怆然地别开了头去,良久不愿说话。 半晌之后才说:“……终究都是皇上的女人,也都自以为得过皇上的宠爱,便怎会不时时刻刻小心关注着皇上的动静呢?但凡有风吹草动,便都不能轻易放过,这后宫里的女人啊,谁不都是这么时时刻刻提防着呢。” 素春便小心道:“纯妃竟然敢当着主子的面儿,就利用婉兮争了宠,这便是太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那也是人家聪明。”皇后面色沉静,眼中却涌起幽幽光芒:“人家懂得借势而得利,却不只是防着、压着。这便也是给本宫提了个醒儿……本宫,终究是差了一口气,总咽不下这一口气去罢了。” 素春小心地看着皇后,缓缓说:“……按说,既皇上对婉兮如此上心,她在咱们宫里,最因此得计的本来该是主子您。” “若主子肯……暂时压下这一口气,那么恩宠便必定不会短少。主子……不为别的,只为嫡子啊~” 皇后也轻轻闭上眼:“不急。总归人还在本宫的宫里,不管谁利用了去,不过一次半次。本宫自会好好顺下这口气去……你说得对,本宫什么都可以失去,却不能失去这个皇后之位;将来继承大位的,只能是本宫的儿子!” 299、遥望(8更) 299、遥望(8更) 八月初八一早,大驾卤簿从热河行宫前往木兰围场。 一路龙旗漫天,伞盖蔽日,队伍前后蔓延如长龙;马辇、礼轿红壁金顶,宛若行走的宫殿……这是皇家最高的倚仗,尽显天子威仪。 一路上皇帝、皇后、婉兮、傅恒皆各怀心事,一路上不见即将到达围场的兴奋,反倒都有些恹恹的。 皇帝不能不顾着天子体面,在臣子面前总也要谈笑风生;婉兮却乐得窝在车里,不抛头露面。 一直到御道口,车外已然是大片碧翠草原,婉兮这才情不自禁舒畅了开来。 皇后的凤驾就在皇帝銮驾之后,婉兮挑开车窗帘去看外头,便也难免一抬眼就瞧见了那高高坐在白马之上的皇帝。 也难怪,他是天下之主,他那一身的骑装便最是明黄耀眼。便是所有暗纹的团龙,都以纯金捻线织就,被阳光一晃,便纵然万人簇拥之中,也无人能撄其锋芒万一。 这样的皇帝……她忍不住多瞅了几眼。 本以为皇帝出行,一路征尘,他该坐在那数十匹马拉着的大马辇中,却没想到他一路亲坐马上,不避日晒风尘。 而他纯白如玉的御马上也挂着金弓、箭囊,从他骑马娴熟的模样上便也能想见,他弓马亦娴熟。 婉兮便忍不住问身边的献春:“……姑姑,皇上真的会亲自行围么?” 献春便笑了:“猜什么呢?皇上十岁时,便能一箭三中;十二岁时便以火枪杀过一头熊!若非如此文武双全,当年非嫡非长的皇上,又如何能入得了圣祖康熙爷的法眼去?” 婉兮便不说话了,又窝到一旁去,帮献春捻鹿毛绩成线。 这是挽春派下来的活计,只说皇后主子急着要。不过这活儿要将鹿毛一点点捋顺了连起来,再绩成线,最后还要反复捻好些回才能捻成能穿针的粗细,并不容易。 婉兮这一路上,手指头肚儿都被那生毛尖儿给扎红了。 也不知皇后主子要做什么用。 . 心里将皇帝的影像翻上翻下了几回,她再撩开车帘往外瞧去,却又看见了傅恒。 原来傅恒就骑马护卫在皇帝身边,由此可见皇帝对他的器重,也能感知他这一路上责任的重大。 婉兮便不由得细细去瞄了瞄他面上的神色。 隔着有些远,她虽然看不甚仔细,却也能隐约看出傅恒一路上都是红唇紧抿,极少说话。总是皇帝与他说什么,他才打马上去静静回应几句。 婉兮心下便又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本不想伤着他,可是真相总难免伤人。 惟愿这一路,九爷将更多的心思分给肩上的责任,便没有闲情去多想这件小事吧。 而待得这次行围回京去,他的孩子也要降生了。到时候天伦为乐,他便会好起来了。 . 大驾卤簿深入草原,渐至御营地界。婉兮忍不住掀开了窗帘去,将半个身子悬出车窗外去,在青天碧草之间,远远近近便瞧见了绵延看不到尽头的连营。 八旗各自按着方位排开,八个颜色的旗帜在天地之间猎猎飘扬。 最开始是蒙古各部、各旗的数百座营帐;向内则是两百五十四座营帐组成的外城。 再向内就又是一百七十五座连营组成的内城……又向前去,就是皇帝驻跸的“黄幔城”了。 300、罔顾(1更) 300、罔顾(1更) 御营形制亦为内圆外方,遥应“天圆地方”之制。皇帝所居大帐,高二丈,径三丈四尺。上为穹顶,披覆白毡,缘布为蓝天蓝。 远远看去,那纯白间蓝的高高大帐,在蓝天碧草之间,醒目而庄严。充分体现出关外民族尚白、崇敬上天的传统审美。 四周高建旌门,随着大驾驶入,旌门大开。前期已到的官员和八旗官兵远远跪倒,“万岁”之声响彻天地。 皇帝高高坐于白马上,以白牛皮马鞭“啪啪啪”连甩三声,以与众人呼应。那响鞭之声在这旷远的天地之间,清亮传远,仿佛一直传递到天地尽头,缓与天接。 婉兮远远看着这样一幕,心内也不由得生起一股陌生的神圣之感。 他是天子,可是这个身份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权力和富贵,更有这上接天命、下抚万民的责任。 上天就这样悬在头顶,它的眼无所不达。身为天子的一举一动,它全都看在眼里。身为天子更不敢有片刻的疏失。 皇帝马上颁旨,免除所经州府额赋十分之三,又减行围所涉及州县额赋。 一时之间,当地的官员便更是感激涕零,山呼万岁。 . 许是方才那一幕情景给婉兮的震撼太甚,她其后跟着皇后一路到了皇后所居的营帐,还是有些怔怔的。 后宫嫔妃所住营帐与龙帐尚有一段距离,隔着一个小山坳,用以分隔内外之意。 皇后的凤帐自然居首,整体形制与龙帐相同,只是在尺寸上略作缩减。 一到凤帐,婉兮便跟着一众女子都忙碌起来,帮皇后将营帐布置起来。 虽然是帐篷,不是宫殿,但是帐内的布置却也丝毫不马虎。便连地面上也是先铺了高丽席子,上头又压一层白毡,温软不输宫室。 皇后却坐下来首先便问:“那毛线可绩好了?” 挽春忙上前回话:“已是得了。只是,主子,方一路车马劳顿,主子不歇息一刻么?” 皇后摇头道:“今儿已是八月初八,这一天也都在路上耽搁了。满打满算还剩下四天而已。四天缝制燧囊,已是怕来不及。” 婉兮跟着献春将绩好的毛线呈上去,耳朵里听了皇后这两句话,心下便是微微一动。 皇后说的便也是八月十三吧?那是皇上的万寿,难怪皇后连一刻歇息都顾不上。 . 婉兮跟献春的帐篷在皇后大帐后面,婉兮回到帐中,这才跟着献春将自己的行李打开。 手上忙着活计,心上却不由得缠绕着皇后的那些毛线。 不能不说,皇后的心思真是巧。 此时为皇上登基以来的首次木兰秋狝,皇上的首要心意便是不忘祖宗弓马得天下,于是此时什么金珠翠玉做寿礼便都有些矫情了,反倒是这样同样按着关外的习俗,以鹿毛捻线制成燧囊,方更凸显祖宗传统。 也是,那是皇帝,什么金贵的没有呢?给皇上贺寿,要紧的便不是那礼物值多少银子,要紧的是寿礼里暗含着的心意。 礼物送对了,便是心意相投。 那她呢?她要送什么? 还是说……她干脆不送算了? 反正可以想见,那天他收到的贺礼必定堆山填海,不缺她这一份儿。 她没银子也没手艺,那就……拉倒吧。 301、难眠(2更) 301、难眠(2更) 当晚无话,上自皇帝,下至护军,全都路途疲乏,酣然入梦。 婉兮还是这辈子头一回来草原,头一回住毡帐,便既是兴奋又是陌生,反倒翻了好几个身,却没睡着。 便又忍不住想到语琴。 生长于江南水乡的陆姐姐,到了这草原,睡着这毡帐,便定也有诸多的不习惯吧? 献春累坏了,头挨着枕头便睡沉了。婉兮不舍得扰了献春好梦,便披衣起来去看小又和小寸。 它们虽说也跟着一路逛荡过来,有些累;可是经过在热河行宫这段日子的调养,身子已是都好了。这么黑天半夜的,它们都闭着眼,挨在一起睡得安安静静的。 婉兮便忍不住冲它们做鬼脸:“就知道睡,睡成大胖鸟儿算了。” 鸟儿全当听不见。 婉兮便叹口气,转个身在草地上蹲下来,低声嘀咕:“还想叫你们帮我拿个主意,哪儿成想,你们也不理我。枉我那么待你们,你们也都是小没良心的。” 她是愁苦今年算是跟贺礼扛上了,如今压在她心上的三座大山都是贺礼、贺礼、贺礼。 首先就是欠着九爷的大婚贺礼,紧接着就又是给那小阿哥的贺礼;那两份贺礼还没想明白呢,结果这又摊上要给四爷送贺礼。 她恼得一拍自己脑袋:“你个猪脑!平素那些心眼儿都哪儿去了?” 她也给陈贵人送过礼啊,虽然没用银子,可是那礼陈贵人也是喜欢得不得了。那事儿也没难住过她,怎么到了这几样贺礼上,脑袋里却空空的,怎么都想不出好主意了? 这样敲脑袋,腕子上的软镯便彼此磕碰,叮当脆响起来。 她一怔,放下手腕来,盯着那软镯,脑海中已是隐约有了个主意。 给九爷家阿哥的礼,有了! . 次日一早,皇帝便下旨布围。 旨意一下,前朝后宫便都私下议论起来。皇后帐内的女子们私下也嘀咕:“布围一两天就成,‘观围’之后便可‘行围’。瞧皇上的意思,难道万寿节当日便要行围?” “如此说来也不无可能。终究皇上是定于八月秋狝,皇上的万寿又在八月,皇上自然将这一节也思虑进去了才是。” 婉兮忍不住叉一句嘴:“……姑姑,敢问行围可有风险?” 献春歪头想了想:“以人设围,将猛兽圈在其内,又有八旗护军、大内侍卫、以及各宗室子弟环绕,皇上身周自然如铁桶一般。按说是不见得有风险的。” 引春却道:“话儿是那样说,但是终究先帝雍正爷在位十几年都没举行过秋狝。这相隔十多年的规矩,难免这一茬护军、侍卫、宗室都不了解。若到时谁那边出了个纰漏,那兴许就有猛兽窜进来了呢?” “再说,这十多年不秋狝,这山林子里头又多了什么庞然的大物,也不可知呢!” 皇后宫里一位妈妈里进来取伙计,听见三个女子说这个,便也跟着凑了句话儿:“姑娘们年纪都小,兴许都不知道老事儿。不瞒姑娘们说,咱们皇上十二岁的时候跟圣祖爷来秋狝,可不就险些出了大事?!” 302、预感(3更) 302、预感(3更) “妈妈,这是怎么说?” 婉兮不由得扔下活计,站起了身问。 那妈妈里上下瞧一眼婉兮:“哟,婉姑娘怎么还吓得站起来了?” 婉兮忙一笑遮掩,端着小绣墩道:“我是请妈妈坐下说话儿呢。” 在宫里,妈妈里的身份原比不上官女子,更别说是这些皇后身边出上差的头等、二等女子们了。她能在女子们面前捞着个座儿,也不容易。 她道一声“谢坐”,在女子们面前斜着身儿坐下了。 “姑娘们有所不知,只道是来这木兰围场哨鹿,便仿佛这山林子里头只有鹿啊、兔子啊这样温驯的畜生呢。实则不然,咱们皇上十二岁那年便遇到了一头大黑熊!” “啊?”婉兮和献春等人都吓了一大跳。 她们的祖辈也都是从关外从龙入关而来的,故此也都听老辈儿人讲过关外的故事。她们都听说过,身在关外的老猎人都说,在山林里宁愿遇上老虎,也别遇见“熊瞎子”。这畜生最是难缠:它身量高,站起来跟人差不多;力气大,那大熊掌一巴掌就能将人拍出一两丈去;皮还厚,它们总在林子里蹭松树,本来就皮厚,再蹭上一身的松树油子,那皮就刀砍不进、箭射不透,叫人没有办法。 那家伙还是个死心眼儿的,你要是敢射它一箭、砍它一刀,那只要它还没死,它就必定要报复回来。宁肯淌着血,也要追着猎人满山跑,直到把猎人都给活活累死,或者叫它给活抓了,一腚墩儿给坐死为止。 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遇见它们,非但不能满载而归,反倒通常不死也得丢了半条命去。 见姑娘们都被吓着了,那妈妈里便也认真地点点头:“是真事儿。那时候本是圣祖爷用火枪先打伤了熊,那熊倒地,以为已是快死了的。圣祖爷便试验试验咱们皇上的胆量,叫咱们皇上去再补一枪。” “咱们皇上那时候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啊,刚提马到跟前,那黑瞎子却冷不丁从地上爬起来,照着皇上就扑了过去!” “周围的护军和侍卫都吓傻了,护卫不及。圣祖爷急忙亲自发了火枪;咱们皇上纵然年纪小,却也临危不乱,就在大熊的眼前连发火枪,终究将那熊瞎子给打死。” 妈妈里说着也是满面的神往:“听说啊,就是从那次之后,咱们圣祖爷算是彻底打定了主意,说着个孙儿有勇有谋,必定能继承他大业……” 尽管都是多年前的事,尽管此时皇帝还好好的,可是这故事还是听得婉兮一身的冷汗。此时才敢长出一口气,脊梁上已然全是冷汗。 献春瞧见了,便呵斥那妈妈里:“没的妈妈净是浑说嘴。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况且皇上行围在即,你说这些故事,多不吉利!有心的,便会以为你咒皇上这一回又遇见熊瞎子!这若是叫御前的人听见了,还不得治你的罪?!” 那妈妈里也吓着了,不敢再多嘴,急忙起身告辞,抱了活计就走了。 婉兮回到帐篷,忍不住跟两只鸟儿嘀咕:“……你们说,这山林子里不是每回都有熊瞎子的吧?他就算当年遇见过,这十几年过去了,定再不可能遇见的了,是吧?” 303、相争(4更) 303、相争(4更) 龙帐那边的男人们都在摩拳擦掌,都想在行围之日,在皇上面前好好露一手。 就连后宫这边也同样马声嘶鸣。 因大清乃是马上得天下,后宫出自旗人家族的嫔妃们便也都会骑马、射箭。天子行围之日,亦准后宫上马同往。 比之前朝那些男人们,后宫女子们竞比的心思实则更甚。 皇后还在忙着缝她的燧囊,便连素春都要忍不住了劝:“主子,好歹您也上马试炼一番。纵然许久没上过马了,可是主子当年的骑艺之精,又岂是她们比得了的?” 皇后倒是淡淡的:“不用练了,这一回终究谁都比不过嘉妃去的。” 素春一怔:“主子何苦说这样的话来?” 皇后停下针线,挑眸望向素春:“咱们这一路来,都跟着皇上道热河行宫驻跸,唯有嘉妃并未住进热河行宫,而是直接先来了围场。你道她不辞劳顿,是干嘛来了?” 素春便也恍然大悟:“原来嘉妃是提前到围场这里来练习骑艺?!” 皇后便轻轻一叹:“她阿玛原本就是上驷院卿,皇上的马场和马匹都由她母家掌管着。她从小就跟马一起长大,骑艺原本就比旁人更强。” “她这回说是要先到围场来,替皇上打前站,定好马匹。可是她想要的实则是什么,难道我还不明白么?” 素春便也只能摇头,却无可奈何。 皇后垂首继续细心绣花:“骑马竞技是好事儿,获得优胜自然能获得皇上垂青。可是这不过是一时的,等秋狝回宫了,热乎劲儿就也散了。那便叫她们去争好了;本宫不争这一项,本宫还是专心做这个燧囊。” 素春便也笑了:“主子不争一时短长,主子想争的是皇上的心。” 皇后轻哼一声放下针线:“本宫不过做一个皇后该做的事罢了。若一国之母也跟她们一样,上马奔驰,又是嘶又是闹腾,那还成什么体统?” 素春抬眼看了皇后一眼:“只是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叫嘉妃一骑绝尘?” 皇后这才又停了针线,叹了口气:“就算没有嘉妃,也有纯妃。纯妃已经有了皇四阿哥,如今在行宫里又得了宠,难不成要让她再诞下个皇子来么?有嘉妃这样制衡一下,对于整个六宫来说,岂不是好事?” 素春便忍不住提醒:“可是主子……您别忘了,嘉妃也有皇阿哥了;若是嘉妃得宠,岂不是咱们又要眼睁睁瞧着嘉妃有两个皇子去?” 皇后这才狠狠一皱眉:“是啊,亏得有你提醒,我怎么忘了?她们两个都是已经有了皇子的人啊,若再得一个皇子去,下一步的位分,便都有可能是贵妃,甚至是皇贵妃了……” 皇后想到这儿忽然抬眼瞟素春:“婉兮会骑马么?” 素春便是一怔:“婉兮?奴才倒不知晓。因主子此次无意上马,于是咱们宫里的人就也都没演练。主子的意思,难道是……?” 皇后轻哼一声:“传本宫的话,就说本宫以中宫之位不宜上马,但是宫里人照准练习。皇上行围之日,但凡能上马的,皆可随行同往。” 304、摔下(5更) 304、摔下(5更) “哎哟……” 夜色草原,月朗星稀,婉兮已是又一次从马上掉下来。 她觉着自己的那处已是摔成八瓣儿了,爬都爬不来了。 “姑姑,我实在学不会了。” 皇后宫里的女子们,包括献春、引春等人都一同趁着夜色出来练习骑马。婉兮也逃不过。 献春也是无奈地笑,下马来忙亲自扶起婉兮:“旗人家的女儿,几个不会骑马啊?你本来也是会的,怎么今儿就一个劲儿往下掉了?” 婉兮揉着后头,呲牙咧嘴地笑:“不瞒姑姑,我是会骑脚力……可是我会骑的是驴,不是马。” 旗人重视马匹,再加上马匹本身价格也是金贵,凭婉兮她爹清泰的五品内管领官职,家里养不起很多马。家里有的那几匹还都可着爹爹和兄长办差事骑用呢,故此她从小儿学的是骑驴。 偏她还淘气,学骑驴还非学个张果老,都是倒着骑的。 马和驴终究是两回事,高度便不同了,更何况她还总想要倒着骑,马匹也是,极有自尊的,很是挑人,它不服气的人是绝没机会驾驭它的。故此婉兮便每回都被马给欺负,直接给蹶下来了。 “马眼看人低!”婉兮还忍不住扭头去瞪那马匹一眼。 . 素春和挽春坐在马上远远瞧着,素春便有些压不住忧色。 这可怎么办?主子原本还指望着这丫头挡住皇上的眼,不叫纯妃和嘉妃分去皇上的心呢……可是这丫头上马就直接掉下来,看样子也绝非装出来的,这便没有用了。 挽春的身份不如素春,因此并不知皇后对于婉兮的太多心思,见素春这样藏不住忧色,便也只以为素春是替主子有心纯妃和嘉妃之事。 挽春便道:“其实主子倒也不必太过忧心,总归纯妃是汉女出身,上不得马。” “这一趟来,真正从位分上能威胁到主子的,就是纯妃和嘉妃二人。纯妃的气数在行宫也当用尽了,围场上就是嘉妃的天下罢了。咱们只需小心防着嘉妃一个就够了。” 素春便皱眉:“怎么防?她阿玛是上驷院卿,皇家所有的马匹和马场都归她母家掌管,咱们又能做什么去?” 挽春倒笑了:“就因为这样,若咱们反其道而行,那便反倒有了法子去。” 挽春说着又不由得看向那边婉兮的惨状。 素春也瞧着,心下便猛然一亮。 “对啊!既然这所有马匹都是她母家掌管着,倘若这后宫里谁的坐骑出了状况,那她便是第一个被怀疑的!——总归旁人难免以为,是她为了争宠,故意为之。” 挽春耸耸肩:“正是啊。所以由此事上来说,咱们主子不参与这回行围,反倒最是明哲保身。咱们只看着好了。” 素春却不由得又望向婉兮去。 婉兮屡屡从马上掉下来,是她只会倒骑驴的缘故。可是外人却不知道这个缘故,若只是看见她掉下来……必定以为是那马匹的错儿吧? 而倘若这一幕恰好落进皇上眼里呢? 素春愁眉顿解,伸手揽过挽春:“好妹妹,你可替主子想了个好主意出来!等着吧,俟后主子必定重重赏你!” 305、发狠(6更) 305、发狠(6更) 夜晚,到了安榻的时辰,婉兮还是跟素春请了时辰,独自一个牵了马出来。 这个时辰的草原好静,天上的星子变得密密麻麻,仰头看去,就好像不知是被谁抬手扬了一大把芝麻上去似的。 尽管已是夜晚,御营内外数百座连营处,依旧灯火通明。灯火穿过夜色,一直照到她这边来。 她侧耳倾听,实则趁着夜色出来练习的也不止是她一个人。远方看不见的地方,也隐约有人声、蹄声。 行围就在眼前,大家伙儿谁还非跟睡觉过不去呢? 婉兮叹口气,从腰带里翻出块晒干了的饴糖来喂给马儿。 她从小学骑驴,骑不好马,这是实情;可是她事实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差。 她是故意摔给众人看。 虽然皇后不在,可是素春瞧见了,也等于是皇后瞧见了。 她本想以此逃过这事儿的,可是却没想到素春却对她说,叫她再勤加练习。 素春只说,皇上行围,后宫各主位都应该相随的。纯妃、语琴那样的汉女倒还罢了,皇后主子也是出身满洲大族,宫里自然不能一个人都不出。 可是皇后主子忙着,素春等几个女子便不免要伺候在皇后身旁,“而婉兮你在这几个二等女子里年纪最小,手脚最伶俐,你不去又叫谁去呢?难道要我们几个老胳膊老腿的去么?” 总归推搪不过,婉兮便也要为自己的安全着想,这一回出来练习,是要用真格的了。 . 她深吸一口气,朝两手唾了口唾沫,然后振奋精神,踩镫上马。 马还有些不耐烦,原地打着转转。婉兮也不管它,径自两膝夹稳;两手则紧紧攥住缰绳,借助那皮绳的力道,拢住马辔头。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正格骑过马,却也见过太多人家怎么骑了。 见样儿学样儿就是。 总归横下一条心,摔下来都不怕,又有什么学不会? . 那马开始还仗着个头高、力气大,有些不服婉兮。婉兮朝哪边拽缰绳,它非得往相反的方向转。甚或不耐烦了还要回头露出大马牙来,作势要咬婉兮似的。 婉兮便火了,扬起马鞭来便给了它几下子! 马是该尊敬,可是不能纵着。不然人还发明马鞭子、马刺做什么?! 那马仿佛有些被打服了,开始听从婉兮的命令。婉兮这便放开胆子,叫它跑两步。结果这马一撒开蹄子,便又露出本性来。 它一径狂奔,完全将婉兮的命令声当成了耳旁风! 夜色幽暗,马朝着没有灯光的地方跑,婉兮只觉眼前越来越暗,两耳旁都是狂风。她的喊声早被风声湮灭,不管她再怎么用力,那马却都已然失控。 婉兮发了狠,忍不住一把死死抓住马鬃,冲它耳朵厉声喊:“你若停下,我发誓我今后必定好好待你;你若不听我的话,若我不死,我非把你给炖喽!” 那马也不知是听懂了人言,还只是马鬃被拽疼了,冷不丁一个停顿,“兮溜溜”一声长嘶,便是前蹄朝天抬起,险些将婉兮又直接给出溜下去! 婉兮也不管了,只死死贴住马背,就是不肯下去。 就在此时,斜下里如箭般冲过一匹马来,眨眼的工夫已是到了眼前,那人还在马背上,便探身向前,不顾马匹高速疾驰,狠狠一把拢住了婉兮那匹马的辔头! 306、甚好(7更) 306、甚好(7更) 电光石火之间,婉兮回眸看清了那张脸。 随即腰已被那人手臂紧紧勾住,整个身子便脱离了马,落到了那人马背上去。 婉兮愣了一刻,方放声哭了出来:“九爷——” 来人正是傅恒。 傅恒紧紧抱住婉兮,轻轻拍她后背:“没事了,别怕。” 他甩镫离鞍,抱着婉兮下马,将婉兮稳当当放在地上,便抽了马鞭子冲上去,拢住婉兮那匹马的辔头,狠狠抽了下去。 傅恒的力道远非婉兮能比,几鞭子下去,那马身上已是起了血道子。 婉兮倒不忍心看下去,忙爬起来上前拢住傅恒手臂:“九爷,住了!也不全赖它……终是赖我心急。” 傅恒这才停了鞭子,冷冷盯住那匹马:“算你命好,否则爷今晚儿就活活抽死你去!” 傅恒将马系在树上,这才返身来检查婉兮身上可有伤处。 婉兮只是有些后怕,泪珠子控制不住地自己往下掉,实则她自己的心情倒是已经定下来了。 她用力抹着眼泪:“九爷怎么来了?” 总是这样巧,便不免担心他是在时时关注着她。这终究是御营,人多眼杂,就算不怕被皇上看了去,总怕被其他嫔妃手下的人瞧见了,那到时候又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到时候若伤了九爷,还有兰佩福晋,以及那怀着身子的芸香,那她便不用活了。 傅恒叹了口气:“我亲自去查看‘布围’情形,这个时候才回来。远远就听见有人惊叫,我听那声音像是你,这才拍马追过来。” 傅恒一想之前那情形也是后怕,忍不住攥住她两臂摇晃:“你这是做什么,啊?倘若方才没有我来,你出了事可怎么好?你若想骑马,也不必如此拼命,你可以等我回来,我教你就是啊!” 他摇疼了她。婉兮心下更泛起委屈,却又不能跟他说,只是用力摇着头:“九爷别问了。总之,九爷也别管。”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给我个说法,你以为我会这么就不问了?” 婉兮努力平静下来,只说:“眼见就是行围之日,主子宫里总要有人上马。我就想出这个风头,故此我主动请命要去一起上马打猎……我却不知自己学艺不精,结果闹出这个动静来。” 傅恒却眯起眼来:“你想出风头?九儿,你何时是爱出风头的人?” 他忽地松了手,愣愣望着婉兮:“是姐姐逼你?姐姐她为何要逼你上马?你本不会骑马,充其量只能倒骑驴,她又何苦要逼你?” “没有!”婉兮连忙摇头否认:“主子怎么会逼我?是我自己高估自己罢了。” 傅恒深深呼吸,两眼紧紧盯住她:“你不准唬弄我!” 眼前这样的男子,他对着她,脸上眼中还藏不住怆然,她已没有本事帮他开解那些忧伤,此时便又何苦再给他多加一桩去? 婉兮便用力地笑:“我为何要唬弄九爷?我又没真摔傻!” 她放柔声音:“我当然知道九爷是主子娘娘最在乎的幼弟,所以我在皇后主子宫里,凡事只要去求九爷,皇后主子便没有不给情面的。所以啊,九爷就放下心好了。我在主子娘娘宫里好好的,主子待我可好了,没有再好的了。” 307、心明(8更) 307、心明(8更) 傅恒牵着两匹马,护送婉兮走回去。 “回头我会亲自挑一匹性子温驯的马送过去,”他一路絮絮地嘱咐:“若你非坚持上马,到时要紧跟着我。行围那日我不会争先,等众人驰马上前,我会借机落后下来。届时你便尽量向我靠拢。” 婉兮不想叫他担心,便故意俏皮吐了吐舌,朝他竖起大拇哥:“九爷骑术真厉害!” “上回也只是在圆明园里,远远瞧着九爷骑射;因离着远,倒没有今日近处看着,这样惊心动魄。” 傅恒轻轻叹息一声,转头望向遥远夜空。 “说来……我的骑术,还是皇上亲授的。” 傅恒的阿玛过身得早,因被皇后接进宫来教导,便不止骑术,还有许多都是皇上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 婉兮也想到这一节,便垂下首不多说什么,只说了声:“噢。” 两人一时静默,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此时没在,可是皇帝却又无时不刻不在。 便如他们三人一同的初相遇,便刻印下三人一处的影子去。纵然此时旷野天地只有他们两个,可是分明一回首,皇帝的影子就在他们身旁。 . 到了御营最外头一道大门约有一箭地的距离,婉兮伸手接过马缰绳来。 “九爷留步。我偷个懒儿,从这个门进了。劳烦九爷再上马,往那头再兜一圈,从西边儿的大门进吧。” 虽然是行在,可因无宫墙阻隔,该小心之处反要更加小心才行。 傅恒终忍不住,伸手攥住婉兮的手臂:“为何……是皇上?这后宫的情形你也该明白,你又何苦叫自己留在当中?”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了摇头:“九爷的心意我明白。可是这世上,皇上有后宫;又有哪个爷们儿没有后宅呢?” 傅恒微微一颤:“你是想说,我家里头同样有兰佩、芸香?” 婉兮侧眸一笑:“我想说苏东坡。他纵然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诗句追悼爱妻,可是他终究还是续娶妻子堂妹,又纳有妾室朝云,从未曾真正寂寞过。” “还有大词人容若,虽也写‘一生一世一双人’,其实也同样续娶,且纳妾颜氏……那些美好的女子也同样滋养了他的文采。” 傅恒怔住,无言以对。 婉兮便轻笑:“我也明白,爷们儿各有苦衷。可是既然这些人的婚配尚且不得自由,四爷他又何尝自由了?先前他是皇子,他潜邸里的妻妾,皆为先帝指婚,由不得他不要,更不可不宠。” “后来他是天子,手握天子之权,可是他却也首先受着这天下最严格的规矩。他的婚娶、他的子嗣,都不只是他的私事,是要受祖宗规矩拘束着,受天下万民监督着,甚至要时时刻刻祭告天地……他不得不忍下的委屈,兴许更多。” “我不怨九爷,就也不怨四爷。” 婉兮说着走出几步,映着月光,含笑回眸。 “所以我啊,看的不是爷们儿的后宅有多少个女人,我看重的是爷们儿的心。” “若心里有我,女子们该承受的我便也一样能承受;若心里没有我,就算满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儿,那又有何意义去?” 傅恒深深吸气:“你可确信,皇上心里有你?” 婉兮翩然回身。 “我知道……我在那儿。” 308、大乐(1更) 308、大乐(1更) 八月十三一早,整个御营便是锣鼓喧天。皇帝三十一岁的万寿到了。 整个御营内外,全都高搭彩楼;旌门上也全都披红悬彩,一派五彩隆庆。 御营中所有人都换上了蟒袍花衣,就连平素只能穿一抹素色长衫的官女子们,今儿也准两鬓簪花、鞋口绣花。便连袖头子,如婉兮这样的二等女子,也准滚两道花边儿。 早上刚洗完脸,献春就抓着婉兮到妆镜前,拿了半张胭脂给她,叫她用水匀了装饰脸颊和嘴唇。 婉兮有些害羞,献春便笑:“今儿是皇上万寿,最爱看人面上红堂堂的,瞧着喜庆。若今日你还素着这张脸,反倒突兀了。” 婉兮这才红着脸,对着镜子一点点匀上胭脂。 献春便是一拍掌:“姑娘本就生得娇俏可人,这般约略妆扮些,便更是明艳照人。” 婉兮更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去:“姑姑,这外头奏的叫什么乐?比之从前在宫里听见的中和韶乐,以及大驾卤簿这一路上所奏的,又不一样了。这回的更是喜庆堂皇。” 献春便笑了:“这是南府专门进呈给皇上万寿的大乐!自然最是隆重辉煌不过!” “这回也是赶巧儿,皇上的万寿是在围场过了。这要是还在宫里,那得连着演大戏,到时候儿那些南府艺人们天上飞的、空中悬的、地上走的、地底下钻出来的……花样百出,那才叫好看!” “这回是在围场,不好带那么多艺人和道具来,这才换成大乐。这大乐也都是新做的,皇上还给特地定的名儿。” 婉兮在胭脂上小小抿着樱唇。 她没涂了满口,而是将胭脂抿成了花瓣儿的模样。尤其下唇,小小一颗,别显娇俏。 献春要出去忙了,打帘子便要出门儿。婉兮忍不住问:“姑姑……皇上给这大乐新定的名儿是什么呀?” 献春回眸一笑:“叫‘九’——‘九九大乐’!” . 用过早膳,文武百官、蒙古各部王公到龙帐为皇帝贺寿。 隔着小小山坳,婉兮也能听见那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之声。这一天是普天同庆,所有臣子、后宫都精心为皇帝准备了贺礼。 唯有她什么都没有。 . 又过半个时辰,前方由傅恒亲自回话,说“布围”已经完毕,请圣驾亲为“观围”。 皇帝下旨,起驾观围。 便整个御营都轰然行动了起来。各旗、各宫要随驾行围的人,都装备好了上马随行。 婉兮到马厩里却没找见傅恒给她送来的那匹性情温驯的马。她能选的,依旧还是那匹跟她结了仇的马。 时间已经容不得她再去找傅恒,问宫里的人也都道不知。她只得横下心来,伸手拍了拍那马的鼻子。 “我知道你也受了委屈。那晚上都赖我心急,让你还没信着我的时候,我就让你撒开蹄子跑……可是咱们旧怨可都撂下了,眼前才是正格的考验。咱们俩一起闯过去,你我互不相负,可好?” 那马“突突儿”打着响鼻,前蹄刨地。 婉兮虽不敢确定它的意思,不过它的回应已是“想要出发”。 婉兮便笑了,上前搂住马脖子:“你是好样的!今儿,我也要当好样儿的!” 309、英武(2更) 309、英武(2更) 万众欢腾,万马腾跃,只见当中一骑白马如玉光出匣,从一众侍卫簇拥之下,脱颖而出。 正是当今天子、今儿的寿星老。 只见他今儿亦换上了一身骑装,同样是明黄金绣,今儿又格外在要害处装了护甲。护甲如块块明镜,映着今儿格外艳丽的阳光,更将他烘托得华光绕身,如神人天降。 婉兮远远躲在人丛中,瞧着这样的他,忍不住轻轻咬了咬嘴唇。 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情愫,倏然抓住她的心。 有一点疼,又有一丝痒。 有一种明亮而盛大的骄傲,也有一点渺小而私己的窃喜。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心已然习惯了追随着他而跳。 便所有人都在马上再度向皇帝三呼万岁。 马儿们也都训练有素,踏前一步,躬下前膝去,一同行礼。 一时之间,众人皆低,唯有他端坐白马上,高高宛若头顶着天。 他便笑了,超众人点头:“众卿请起。” 高台之上,傅恒跪奏:“启奏圣上,布围已毕,恭请陛下登台!” 皇帝拍马,朗声一笑,便一人一骑华光潋滟着直冲到瞭望高台之下。 皇帝亲自攀上高台,但见远远近近早有两千名铁甲八旗官兵围成数十道人墙,将各色兽类集中向内。百兽皆惊,各自仰头翘首,仿佛想寻得一线生机。 皇帝微微一笑,忽然抬手:“西面,放!” 只见西面人墙倏然一散,原本如铁桶一般的人墙忽然洞开,百兽正自绝望之际,忽然觅得一条生路,便都豁出命去奔向那处。 婉兮虽不在高处,可是凭那半空升腾起来的烟尘,也知道这一放,便逃走了许多的兽类。 她不由得眯眼望向那高台之上的皇帝。 他来秋狝,自然是猎物越多越能彰显武功;可是他却又是天子,于是在巡狩天下之前,却要首先网开一面。 她心下悄然叹息。与他相处越久,方能看见他越多侧面,方能一点点窥知他心中所想。 放了良久,久到婉兮都担心兽类都要放干净了,皇帝才高声道:“收!” 一时之间,布围的官兵再度聚拢,人墙合围。 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伸手拿过自己的御弓。 只见他将弓拉满,扳指儿勒紧了弓弦,瞄准当中一头公鹿,长眸微微一眯。 扳指儿倏然一松,那弓弦铮嗡一声,白羽箭便疾射而出! 从婉兮的位置瞧不见全貌,她急得恨不得能站到马背上去。 不过随即周遭便传来万人齐呼:“万岁射中!万岁射中!”接着便又是欢呼声响彻草原,直达云霄! “射中了……”婉兮也忍不住欢喜地攥住了两手。 别以为这样就好射,况且他搭箭的那一刻,是万人瞩目。他心下若有微微一个紧张,手指尖儿若稍微动那么一动,那便射不中了! 天子秋狝,若首射便失准,那么轻则此次秋狝会不吉利,重则甚至影响到天子在臣民心中的威望。进而,会让人怀疑到国运。 他搭箭的那一刻,她的心已是快跳到喉咙了。 他看似含笑轻弄,她却在那一刻几乎要晕倒在地。 不过真好,他总是那般英武如神,从不负她所望。 310、失控(3更) 310、失控(3更) 婉兮沉于自己心事,便约略走了神。 待得再一挑眸,却见他正立在高台之上,遥遥向她望来。 因她是皇后宫里人,故此距离他也最近,于是这一刻能看清他黑瞳闪烁华彩,对着她时却隐约滑过一丝促狭去。 婉兮便慌了,忍不住小心垂首,四顾去望。 她不知道他怎么能在那么多人中还找见她,更不知道他这么瞧着她,会不会有旁人看见了、留神了。 可是慌张归慌张,她终究无法不承认:这一刻,她心下偷偷欢喜着,宛如咽下了百十碗蜜糖水。 待她再抬头望回去,他已然转回了身去,朝向众人,金弓一扬:“行围!” .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万众跃马扬鞭,整个草原之上响起阵阵吆喝声,随之便众人一同驰入围中,开始狩猎! 一众宗室子弟、重臣勋贵,无不跃马当先。一时之间只听得人声马嘶,箭羽破风之声。 婉兮便更紧张了。 她想提一提马缰绳,叫马暂时站住。她急着傅恒嘱咐她的话,她得等着傅恒出现。 可是周遭众人、万马奔腾,婉兮这匹马也不知是受惊了,还是也一样憋不住了,总之它不管婉兮的命令,已是四蹄撒开,驮着婉兮也朝向围中冲了进去! 曾经只有他们一人一马时,婉兮尚且控制不住它;此时周遭便是万人万马,更要命的事围中有各色兽类,婉兮就算强自镇定,也还是慌了神。 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意,宛如有毒的蛇,沿着她血脉爬遍了她周身,控制住她四肢百骸。 她觉着身上越来越僵硬,脑袋也跟着停摆,眼前除了纷扰便只剩下了一片苍寂的白。 她该怎么办? 就这么从马上跳下来么?可是她身前左右都是马,她怕还来不及落地,就得被后头冲上来的马给踢碎了脑袋! 她只能茫然四顾。 九爷呢?九爷在哪儿? 她只记得九爷先前是在高台之上,跪请皇上登台来着。 那后来呢,九爷是否已经下了高台来,是否已经上马,是否已经在万人丛中找见她了? “九爷快来。”她心底只能如此默默祈祷。 可是她的马却片刻都不肯停,驮着她便如离弦的箭一般,一径朝前狂奔而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被它带到哪里去。 不知自己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 围场之上人多马多、猛兽也多。腾起的烟尘遮蔽半空,越发渐渐分不清了谁是谁。 可是即便如此,嘉妃却还是最显眼的。 皇后坐在后面黄帷高台之上,冷冷一笑:“今儿故意穿了赤红,就算烟尘蔽日,她也跟一团火炭儿一样,皇上想看不见都不行呢。” 纯妃坐在一侧,便也款款一笑:“连骑的马都是特地挑了一色的枣红马,马脖子上挂拳头大的彩球和铜铃,走到哪儿都是铃声响亮,怎么可能叫人瞧不见呢。” 语琴自是也不会骑马,便坐在最边上遥遥看着。 她瞧见了婉兮。 她知道婉兮只会骑驴,却不会骑马,故此怎么都想不明白婉兮今儿何苦也跟着上马去了? 她只遥遥盯住了婉兮,心里不由得替婉兮捏了一把汗。 311、暗伏(4更) 311、暗伏(4更) 瞬时间婉兮一人一马就不见了,湮没在万人万马当中,语琴便是站起来用力望,却也只能看见半空的尘土飞扬,再瞧不见了婉兮的身影去! 语琴便也急了,“婉兮!” 念春也跟着一起挂心。 语琴已是急得快要哭出来:“你说婉兮她今儿这又是何苦?” . 婉兮一路上也没等来九爷,惊恐已经偷走了她所有思绪,她到最后只知道死死抓着缰绳,而无暇分心去担心马将她带到哪儿去了。 只能靠着意志相争,瞧最终是她筋疲力尽从马上摔下来被踢死,还是马自己筋疲力尽了先肯停下来罢了。 不知马跑了多久,又是到了什么地方,仿佛上天听见了她的呼救,那马终于喘着粗气忽地慢了下来,渐至停了下来。 婉兮也顾不得什么,拼着周身僵硬,便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好悬脚被陷在马镫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方将脚给扯下来。 她倒地的一瞬间,忙顺势沿着坡地一个翻滚,尽量躲开马蹄。 天和地,终于静止了下来,不再随着马蹄狂奔。耳畔也终于安静了下来,仿佛已经远离了那万众欢腾。 婉兮松了口气,松快松快手脚,微微闭上了眼睛。 想小睡一会儿,养精蓄锐醒来再设法回去吧。 . 围场之上,傅恒纵马穿梭,进出几个来回,竟然都没发现婉兮的影踪! 她去哪儿了? 他明明嘱咐她等在原地,明明叫她千万要等她! 之前他在高台之上还看见了她,可是怎么等一下高台,她就失去了影踪? 他也只能盲目地去找,但凡见了个穿官女子服色的就奔去追。可恨官女子的服色和头发都是一般模样,他追上去看过一个不是,另一个又不是! 他只得再兜马回到高台底下来。 仰头看高台之上,却见高台上已然空了,皇帝已经不见踪影! 身为头等侍卫,总负责此次护驾,他心下便是狠狠一惊,扭头问其他侍卫:“皇上呢?” 那些侍卫都忙答:“皇上亲自上马纵入重围去了,我等坐骑无法与皇上龙驹相比,竟都没追上。” “荒唐!”傅恒急得额角青筋都暴起:“身为侍卫,纵然追不上,竟然不奋力相随,以备护驾么?” 那些侍卫也有些委屈:“皇上一言不发就去了;傅大人你身为领班侍卫,也同样不在近前。群龙无首,我等又该听谁的指挥?不敢擅动,只敢在远处待命罢了。” 傅恒只能调转马头:“都听令,随本官去寻皇上!” . 婉兮在原地闭目养神躺了一会儿,莫名地只觉自己寒毛都立起来了。 那发疯的马儿,这会儿有些出奇地安静了。只能听见它“突突”地打着响鼻,一来是表示疲惫,另外——似乎是惊恐之意? 婉兮便猛地睁开了眼。 头顶碧空,万里无云。这样的晴天明日,叫人一时不相信近前就有危险暗伏。 她却不由得回忆之前马为何忽然停下来了……它不似筋疲力尽跑不动了,倒更像是被什么给吓到了。 婉兮拼着力气爬起来,睁开眼望向那马儿去。 果然见它还站在原地,浑身栗栗颤抖,马脖子高高昂起,马头朝着山坡上的小树林儿。 尽管“突突”打响鼻,却不敢叫,甚至不敢逃跑。 312、拼了(5更) 312、拼了(5更) 那山林中必定有东西! 叫马儿害怕得不敢动的东西! 婉兮周身的血液都一下子涌到头顶上去,四肢便都冰凉了下来。 能叫马都如此害怕的,定然是可怖的大东西。 此时周遭无人,她无处求救;马儿也吓堆了,她更指望不上。 此时此地,只有她自己一人。她能依靠的,也唯剩下自己一人。 她便急忙回头四望,瞧身边左右可有能帮衬得上的物件儿。 她小心瞄着山林里,左手便捞起一块棱角尖锐的大石头来,而右手则拼了劲从矮树上扯下一根长着尖刺的树枝来。 两手握着这两件“兵器”,她便立在原地,睁圆了眼睛望向那山林深处。尽可能大口呼吸,叫自己多吸几口新鲜空气,准备最后那一搏! . 沙沙,通通——从山林深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踏着树叶,却又沉重。 婉兮只觉脚下的地面都跟着一起颤动了起来。 空气中也一点一滴涌入腥重之气。 婉兮用力吸气,在那腥重之气的缝隙里,隐约还有松香味儿,甜甜如花蜜的气息……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平素爱蹭松树、爱吃花蜜的,唯有那一种畜生罢了! . 婉兮在脑海中迅速将所有听说过的、有关那畜生的种种都过了一遍。 不能跟它拼力气,它的皮毛凭她手上这树杈和石头也打不透…… 眼睛,它唯一薄弱的只剩下了眼睛,所有她到时候就得拼尽全力,将手上这两件都朝它眼珠子扎进去! 一旦它眼瞎了,就算它凭着鼻子闻味儿也能追过来,不过相信它追不了多远。 心思已定,她反倒安静下来,一瞬不瞬盯着山岭的方向。 死一般的静寂里,等着一场血腥一触而发! . 终于,山林中,那畜生也按捺不住了。 只听一声长音的嘶吼,婉兮只见一座黑色的小山般,迅速从山坡上奔驰而来! 马终于尖声惊叫起来,那畜生经过马的时候,只是一扬巴掌,便将马一下子拍倒在地。 婉兮看见几道血痕骤然便出现在了马身上。 接下来,就是她与那畜生直面相对了! 婉兮轻声道:“好,来啊!你本来就叫‘黑瞎子’,既然担了这个名儿,姑奶奶今儿就叫你彻底变成瞎的!” . 那畜生不知是听懂了婉兮的话,还是本就狂性大作,干脆站直了身子,抬起两边前爪便向婉兮兜头扑了下来! 婉兮只盯着它的眼珠子,却顾不上防备它的爪子。 隐约只看见它两只大爪子足有蒲扇大,尖端如刀,挟着风朝她挥来。 方才那马身上还有毛皮,却轻易被它爪尖划破;换成婉兮这身皮骨,这一下子挨上,怕是骨断筋折是逃不掉的。 婉兮只盯着它的眼睛。其余的,她既然无力护住,便都由得它了! 总归她今儿不能死在这儿,不能把自己这条性命交待给这个畜生! . 说时迟那时快,那黑瞎子朝着她扑了下来,她也已然瞅准了它的两个眼珠子,举起手来正待要扎下去—— 却听半空里“砰”的一声! 宛若是烛花爆了,小时候额娘每逢烛花爆了就会在她耳边笑说:“有好事儿来了”; 或者又好像是家里过年放的那些炮仗。大红的,一点双响,一声还在雪地上,下一声就窜到了天上去。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想到那些去了? 难道她已是——死了么? 313、是他(6更) 313、是他(6更) 婉兮觉着自己就变成了那个大炮仗,先一声还在地下,后一声却窜到了半空里。 她仿佛瞧见自己身周扑簌簌落着大红的纸屑,然后整个人从半空中轻飘飘地下落。 最后一下子落到底,却已不知道了疼。 她还果然听见耳畔有人跟她说话:“九儿,九儿……” 是娘亲吧? 她便用力地笑,使劲张开嘴说:“娘,是灯花爆了么?好事儿要到了……” 她觉着自己好累,这一路奔驰来,连惊带折腾,已是真的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了。她想睡了,在娘的怀抱里。 . 可是耳畔却怎么又是连着“砰砰”好几声? 好震耳朵啊。 怎么,原来这地界儿上还不止她这一枚大炮仗,另外还有别的大炮仗么? 耳边娘却变成了恶狠狠的声调:“九儿,睁开眼!没爷准许,你不准闭上眼!” 婉兮有些愣怔。 嗯?娘怎么变成爷了呢? 难道是,她心下还挂着爷的生辰,挂着自己拿不出手的贺礼,故此才将娘当成了爷么? 她便努力地笑,柔软地道:“娘,我好累,我睡了。你别吵我。” 娘却打她,发了狠一下一下拍着她脸颊。 “大胆的奴儿,爷不是你娘!你睁开眼看清楚,是爷!爷再说一遍,没有爷的准许,你便不准闭上眼!” . 脸上好疼,真的很疼啊! 婉兮的睡意都被拍走了大半,她又惊又恼地睁开了眼。 眼前只见一座小山似的趴着一头大黑瞎子,而那抱着他的人,可不就是皇上?! 婉兮登时懵了,眼睛一下子模糊,用力看他却也看不分明。不得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面颊。 手上真实的触感告诉她:是真的,真的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赶来了。 婉兮愣怔住:“爷……你怎来了?” 他原本还在高台之上,观赏他的臣民们万马奔驰;或者他原本还应该在一众侍卫拱卫之下,享受狩猎的快乐。 可是这一刻瞧过去,他们前后左右都并无旁人在。 他竟然是——单人独骑就来了?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啊?! 他是天子,他一体一身便牵系到整个天下。他怎么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这么一个人追来了?! 他年少那时,周遭还有侍卫,还有圣祖爷的护佑。此时他只有一个人,还要顾着她,她却除了当累赘,什么忙都帮不上! 震惊之下,她便连忙回头仔细盯住那黑瞎子。 它死透了么?还是如皇上当年一样,它只是在装死? 心下这样一动,婉兮便扭头冲皇帝喊:“四爷退后!别管我,快点退后!” . 她的直觉没错,果然那趴倒在地上、如小山一般的黑瞎子,忽地又爬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凶悍地朝两个人直扑了下来! 婉兮迅速回头看向皇帝。 他的火枪呢?为什么丢在一旁,难道是里头的火丸在方才那一刻都射空了么? 婉兮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猛地伸手,将皇帝推向一旁去—— 却没想到,皇帝比她动作更快,黑瞎子扑下来的刹那,皇帝手上寒光一闪,他不知何时已经握了利刃在手,仰身便照着那黑瞎子心口处,直刺了进去! 314、蠢蠢(7更) 314、蠢蠢(7更) 一个人是怎么能杀得死一头熊的呢?就算有火枪,可是那么大一头,那么厚的皮毛,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况且他是天子啊……天子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应该坐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每天只张张嘴、动动笔而已么?说手无缚鸡之力都是应该的,怎么还能杀得死一头熊瞎子? 婉兮被他抱着上了马,躺在他怀里还在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过经过一场恶战的他,此时真的也好狼狈啊。周身的护甲已都破了,金绣的骑装上也都染了熊血,倒是滤掉那层天子的高不可攀去了。 他垂眸瞥她一眼,轻哼一声:“瞧什么?” 她便笑了,朝他竖起两个大拇哥:“爷真厉害。” “没那么厉害,不过是爷的刀比所有人的都好。”他白了她一眼:“爷瞧得出,你言不由衷。” 婉兮垂首而笑:“……总是难以置信,爷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呢?”他微微挑起长眉,傲然等着她下文。 婉兮心虚地瞟着他:“那黑瞎子,该不会是人扮成的吧?” . 皇帝一声朗笑,劈手给了她一记:“亏你想得出来!” 婉兮也只能吐吐舌:“我知道错了,是我瞎想呢。” 那黑瞎子就死在她眼前儿,是不是人扮的,一眼就分得出来。 她只是给自己寻开解,两根指尖儿不由得碰在一处去:“……我只是,想到那哨鹿的规矩。听说哨鹿的时候儿,不也是叫人扮成鹿,头上架上鹿角,学着鹿鸣,引鹿群出来的么?” 他哼一声:“可这是鹿么?你听说过哨鹿,可听过哨黑瞎子的?” 她也只能笑了。 可不,林子里就连老猎人都躲着黑瞎子走,宁肯一趟走空,也不愿意主动招惹黑瞎子。哪儿还有人故意招惹黑瞎子呢? “那爷……方才就没怕过么?难道不担心,一个人对抗不了一头黑瞎子?” 他哼了一声:“说不怕是假的。可是我更知道,如果我扛不住它,没的却不是我一条命。” 他垂眸凝视她:“让它一条命坏了我们两条命,未免太便宜了它去!便是为了这多出来的一条命,爷也得跟它拼了!” 他没明说是为了她而拼命,也没说他将她的命看的比他自己还重。他若那么说了,那话便太重,她承受不起。于是他只说为了那多出来的一条命,不能便宜了那黑瞎子去……她却又怎么会听不懂? 她的心下便又是慌慌乱乱跳成一团。 有什么仿佛要破土而出,又有什么已是如虫儿般蠢蠢而动。 她垂首避开他的凝视,小心道:“今儿是皇上的万寿……我却给爷惹了这么大个乱子,险些伤着了爷。奴才真是该死。” 他轻哼一声:“那才是大惊喜!当真是又惊又喜,谁能比得上?” 这话说得婉兮都忍不住笑了,脑海里却又是他将利刃狠狠捅进黑瞎子心脏去之后,起身擦着喷了一脸的血,狠狠踢了那黑瞎子尸体一脚。 “十九年,爷忖着你或许就是当年那头熊的后代。你想找爷报仇?爷何尝没找过你!还想找爷,那就叫你下一辈儿的来,爷等着!” 那一刻婉兮眯眼瞧着他。艳阳血色之中的他,已经再不是那个要在圣祖康熙爷护佑、扶持之下的少年。此时的他,已是有足够的本事独自面对、且战胜所有的险阻去的皇帝。一个注定能与他的祖父比肩而立的圣君。 只是那一刻么,她却还是瞧出了他的孩子气。 她喜欢他的孩子气。 315、不放(8更) 315、不放(8更) 这样一场大惊过后,她心底反倒泛起许多细细碎碎想说的来。就想腻在他怀里,由着他骑马带着她,这样一路走一路说,有的没的、要紧的不要紧的,都好。 这种感觉就有些像是往水里投下一块大石头去后,水面层层涟漪不绝的感觉吧? 可是她却又何尝不明白,便是这一点奢求,都不可及。 果然正说着话,远处半空之中已经起了灰尘。从那灰尘的面积和蔓延的速度看,就知道是有不少匹马正在疾驰而来。 婉兮便忙从他怀里避出来,坐直了。 皇帝长眸微微一眯。 有些不快,有些怅然。 果然远远就见有人飞驰而至,婉兮瞧见那当先的就是傅恒。 她毅然回头,推开皇帝的手,只望着他的眼睛:“……待会儿,我跟九爷一起回去。” 他终究是皇帝,若被他抱着回到御营去,那便乱了。 不等皇帝多说,傅恒已然拍马到了近前。婉兮高高扬手:“九爷,皇上和我都在此处。皇上无恙,九爷安心。” 傅恒奔到眼前,不等马匹停稳,他便甩镫离鞍,几乎从马背上滚下来一般,跪倒在地:“奴才护驾来迟,奴才该死!” 皇帝轻哼一声:“她不是说了么,朕无恙。” 他只垂眸凝视她:“……要叫朕选,朕宁愿你再来得迟些。” 婉兮的脸腾就红了,回头瞪他,悄然隔着袖子拍他一记。 就算她自己跟九爷已是将话说开了,可是他也不能跟九爷这么说话呀。 他便笑了,长眸凝视着她,不自觉地柔情流动。 “小九,她伤了。朕将她交给你,你稳稳妥妥把人给朕带回御营来!” 皇帝眯眼再回望那头熊的死处:“那黑瞎子亦带回去,剥皮剜胆;还有那匹马,给朕活生生拖回去!” . 傅恒一震,目光望住婉兮。 他想知道她和皇上都经历了什么……就算皇上方才的旨意已经大致说了明白,可是他还是想知道——皇上怎么就赶到了? 她跟皇上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便是在皇帝面前,他也压抑不住关切,急忙细细看她:“伤到哪儿了?可要紧?” 婉兮没好意思说,可是那血痕是明晃晃地放着的,傅恒便也瞧见了——原来那黑瞎子两只蒲扇大的熊掌左右拍下来,已是伤了婉兮的手臂外侧和脊背。 便连脸上也有一道,血痕滑过唇角,掠过下颌而去。幸好这一道只是熊掌尾风扫过,没叫皮肉翻卷起来。 饶是如此,傅恒却还是惊心动魄,伸手攥住婉兮的手肘,一时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皇帝看不过去,轻哼了几声,这才提醒了二人。婉兮忙抽回手臂来,淡淡一笑:“九爷,有劳了。” . 傅恒将婉兮扶上马背,此时跟在后面的侍卫和护军也到了。 大批人黑压压跪满一地,皇帝淡淡抬眸:“都起来吧。” 他忍着没再看婉兮一眼,一马当先,在众人簇拥之下回到御营去。 傅恒带着婉兮稍微落后,待得回到御营,正想回后宫所居的小山坳去,却在旌门前就被李玉给拦住。 “回九爷,皇上有旨意,叫将救驾有功的婉姑娘送到龙帐,以便御医诊治。” 316、干净(1更) 316、干净(1更) 一直到进了龙帐,婉兮脑袋还是晕晕的。 怎么变成她救驾有功了? 傅恒请安,婉兮也想行礼,却被皇帝扶起:“魏女子救驾有功,且为救朕而受伤,着从今日起,免请安。” 一时,御药房太监陪同归和正已是到了。皇帝叫李玉将人都引进后帐去,放下帘子,避开外头的扰攘。 皇帝刚想起身也进后帐去,外头通传,说皇后主子到了。 皇帝便坐下来,等皇后进帐:“皇后来得倒快。” 皇后进帐忙请安:“妾身方听说皇上遇险,不知皇上可安?妾身当真恨自己不能策马皇上身畔,来不及救护圣驾。” 皇帝点点头:“皇后纵然没能救驾,可是救驾的还是皇后宫里的人。这便与皇后救驾没有什么分别。” 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皇后这才悄然松一口气,起身望向后帐:“婉兮可在里间?妾身想去看看她。” “那是应当的。”皇帝挑眸望住皇后:“只是不忙于一时。御医正在为她诊治,朕倒有几句话要问皇后。” 皇后微微一顿,便也站下来:“不知皇上有何要问妾身的?” 皇帝眯眼盯着皇后:“你宫里来的人本不少,太监、女子会骑马的当不止她一个。怎地这回上马的唯有她一人?” 皇后心下微微一颤,忙又行礼:“都怪妾身。因今日还是皇上的万寿之日,妾身自当留在御营打点,故此妾身才决定不亲自上马陪皇上行围了。” “妾身手下人都知妾身心意,便也都留下伺候妾身;且妾身打点诸事总要用人,这些人都是用惯了的,也离不了,故此妾身便允准他们都留下。” “妾身宫中……这回跟出来的二等以上女子里,唯有婉兮年纪最小。妾身想,年纪小难免爱热闹,若叫婉兮也留下,倒是叫这孩子冷清了。不如叫她去玩儿,况她手上也没有要紧的活计,这才叫婉兮一个去了。” 皇帝听着眯了眯眼:“皇后倒说的十分周全。” 皇帝说罢起身,将皇后撂在一边,径自叫李玉为他用温水净面。 皇帝一身的灰尘,一脸干涸了的血痕,很有些狼狈。皇后便起身,想接过李玉手上的巾子,亲自替皇帝擦拭。 皇帝却倏然一睁眼:“撂下,叫李玉来。” 皇后立在原地怔了一刻,这才缓缓回到座位坐下。良久才说:“皇上是怪罪妾身了。此时此刻,妾身惟愿受伤了的是自己,方能叫皇上不再怪罪吧。” 皇帝瞟了她一眼:“皇后言重了。你是一国之母,她不过是一个二等女子。她就算死了,又如何能与皇后一根寒毛相比?!”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抬眸望过去,已是满面苍白:“果然……是妾身错了。妾身宁肯自己死,也不想叫皇上对妾身说这样的话。” 皇帝也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些,只扭头盯着她:“她骑的那匹马,性子极烈,你可知道?” 皇后倒是一怔:“马?妾身因自己早已决定不上马行围,故此并未关注此次分配的马匹。这些马都是内务府直接送来的,他们做事一向妥帖,怎会给后宫送烈性的马匹呢?” 317、不走(2更) 317、不走(2更) “哦?”皇帝微微眯眼:“依皇后的意思,纰漏当是出在内务府咯?” 皇后忙起身:“妾身不敢妄测。妾身只是循着他们素常办事的规矩来推断。他们办事一向谨慎,断不至于送进烈性的马来才是。” 皇帝眯眼瞧着皇后,缓缓点头:“你说的也有理,朕自会查问。你跪安吧。” 皇后愣了愣,却不肯跪安:“皇上……妾身要看看婉兮再走。否则妾身心下也是不安。” . 内帐,归和正已为婉兮搭完了脉。 内帐的气氛有些严肃,婉兮便故意说笑:“归爷爷倒说说,我伤得要不要紧?” 归和正哼了一声:“姑娘幸有天佑,那伤都在皮肉,未伤及筋骨。” “那不就好了?”婉兮甜甜地笑:“归爷爷又何必这样板着脸?方才冷不防见了,我还以为我活不过这一回了呢!” 归和正却严肃地瞪她一眼:“虽说没伤及筋骨,但是这些皮肉上的伤也不能小觑!那黑瞎子的爪子,日日都撕扯兽类生肉,外兼爬树、掏蚂蚁窝,故此它的指尖上年深日久早染了多样的毒。姑娘这皮肉的伤,也并不容易痊愈。” 婉兮便吐了吐舌:“我也明白。小时候在家被猫儿挠了,郎中也是这样讲说的。” 归和正吩咐手下几个妈妈里,再去将婉兮身上伤痕的情状看清了,描述给他听。他听完沉吟良久,这才下笔开方子。 这时门帘一挑,皇后走进来。 归和正连忙回避。婉兮则想起来请安。 皇后忙道:“免了,免了!快好好倚着吧。” 皇后走过来坐在榻边,拉过婉兮的手,亲亲热热拍着:“这回你救驾有功,可是给咱们长春宫立下一个大功。连皇上都说,咱们长春宫尽管就派出了你一个出去,却也是最长脸的!”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幸没给主子丢脸。” 皇后上上下下亲眼仔细瞧过婉兮的伤:“还好,并未伤及筋骨。将养几日,便也可好起来。” 她说着回头吩咐素春:“还不叫人回去立时吩咐了,叫挑着婉兮素日爱吃的,都给按样儿做了!” 素春便也赶忙回身出去传话。 皇帝在外看完归和正的方子,这才一挑帘子进来:“在说什么,这么热闹?” 皇后便也笑容满面:“妾身是叫人赶紧回去传话,今晚上将婉兮素日爱吃的都做出来,妾身今晚陪着婉兮一并用膳。” 皇帝瞟了皇后一眼:“不必了。” 皇后微微一颤:“皇上的意思是?” 此时帐内仅有他们三个人在,婉兮便尴尬得脸红过耳,小心向皇帝摇头。 皇帝却只当没看见,淡淡道:“她今晚不回去。” . 皇后惊得噌地站起,愣愣望住皇帝。 “可,可是皇上……婉兮她,她今日重伤在身,她如何能……?” 皇帝瞟她一眼,不自禁地面上也微微有了赧红。 “皇后!你想哪儿去了?她为救朕受伤,朕岂能为难她?朕留下她,是为了方便御医诊治;况且,受伤当晚最是难熬,朕总要亲眼看着她熬过去才能安心。” 皇后嘴唇又嗫嚅了几下,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是最终还是都咽下去,含笑福了福身:“那妾身也跟皇上请旨,今晚妾身也陪皇上一起照料婉兮就是。” 318、热闹(3更) 318、热闹(3更) “好啊。”皇帝不怒反笑:“想来皇后既已来了,稍后纯妃、嘉妃等人便都会来向朕问安。这样一来,便每个都留下好了。叫这帐外的臣民们都瞧瞧,我大清的后宫,今晚都为了一个二等女子而齐聚到朕的的龙帐里来了!” 皇后的面上也是一红一白。 果然外面李玉进来回话:“回皇上、皇后主子,纯主子、嘉主子求见。” 皇帝一声冷笑:“好极了!便都叫进来,朕的万寿,正好热闹它一回!” 皇后忙起身:“皇上,妾身知错了!妾身这便告退,稍后叫人将饭菜挪过来。” 皇后望住婉兮:“婉兮你可需要什么替换的,我也叫献春一并送过来就是?” 婉兮轻轻咬唇,在榻上也是向皇后叩首:“奴才谢主子体恤。请献春姑姑帮我拿过一套内外替换的即可。” 皇后黯然走向门口去,却在帐门处又停下,转头望了婉兮一眼。 “婉兮你好好歇着吧,本宫看过了你,也要去看看陆答应了。” . 婉兮这便一怔:“皇后主子请留步……陆小主她,怎了?” 皇后没回转来,只是侧着头:“彼时你的马冲进围中去,旁人都未留意,陆答应却瞧见了。一时看不见了你的去处,便急得已是晕倒了过去。” “陆小主可要紧?”婉兮急得便要起来。 皇后淡淡道:“倒没什么打紧,不过是替你悬心。早已醒过来了,只是一直都在念叨着你罢了。这会儿本宫便亲自去告诉她,你没事了。” 婉兮回来并未自己的伤掉过一滴泪,这听见语琴竟然为她晕倒了,眼窝便控制不住地热,一眨眼已是滚落了一滴泪来。 皇后说完朝皇帝福了福身,便黯然走了出去。 . 内帐之中,只剩下了婉兮和皇帝两个人。 婉兮便朝皇帝哀求:“……四爷,我想去看看陆姐姐。” 皇帝眯眼盯住她,却没准:“我叫李玉去瞧,你歇着。” 皇帝挑帘出去,嘱咐李玉几句,带了些滋补的去了。 . 这一天既是皇帝万寿,又是秋狝首日,更兼婉兮此事,便一整个午后都不得消停。 不断有人前来问安,又不断呈进万寿节礼单,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等一干相关人等又都进来请罪……皇帝想陪婉兮多坐一刻都做不到,总是刚坐下又要出去;前面一拨人刚走,后面一拨人已经等在帐外。 当皇帝一点都不好玩儿——这成了婉兮这一个午后最大的心得。 一直忙活到晚上掌灯,皇帝该用晚上的饽饽了,他才抽了个身回来。 婉兮倒是嫣然一笑:“皇上别为奴才悬心,毛团儿给奴才说故事呢,说得正酣。” 皇帝顾不上婉兮,便叫毛团儿伺候着。取的就是毛团儿鬼机灵,能陪着婉兮解闷儿。 皇帝瞟了毛团儿一眼:“给你家魏姑娘说什么故事呢?” 毛团儿不敢说话了。 皇帝心下情知有事儿,便哼了一声:“快说!” 毛团儿便吐了吐舌头:“奴才脑袋里是存着不少故事,可是哪儿成想姑娘都听过。奴才也没辙,只得现编一个。” 皇帝瞟一眼婉兮,便坐下正儿八经问毛团儿:“还不说?” 毛团儿只得垂下头去:“奴才给姑娘讲……半夜鬼掐人的故事。” 319、故事(4更) 319、故事(4更) 皇帝连忙瞟婉兮一眼,见她果然大盛夏的,却将被子裹住全身。 显是给吓着了。 皇帝便抬脚,没用实力,踹到毛团儿身上去,笑骂:“你编排什么不好,非要大夜晚的说叫她害怕的故事!” 旁的倒还算了,怎么还偏是掐人的故事?她刚被那二喜拧完几天,心里还落着那噩梦呢,这被毛团儿又讲了这么个故事来,晚上还怎么睡得着? 毛团儿也机灵,那一脚原没有什么,可是他故意就地一个翻滚,跟给踹得五脏六腑都挪移了似的。 他伏在地上朝婉兮求饶:“姑娘,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帝无奈摇头:“滚!” . 毛团儿从地下爬起来,拍拍衣裳滚出帐外去。李玉在门口听着,等毛团儿出来后,却是忍不住笑模样儿,给了他一下子:“你小子,偏拣这么个故事!” 毛团儿知道自己这点小伎俩瞒不过师父,便笑了:“皇上不罚徒弟,徒弟就知足了。” 因是在草原上,飞虫多,此时李玉难得也抱了个拂尘,一甩一甩地笑:“嗯哼,皇上非但不会罚你,回头怕还是要赏你。” 毛团儿挠挠后脑勺儿笑了:“徒弟和师父好歹都是御前的人,自然是要早早揣摩了皇上的心意,替皇上打好前站。” 今晚儿魏姑娘是不走的了,就是用脚趾甲他也能猜出来皇上想做些什么。可是魏姑娘那头儿的倔强他也一直都瞧在眼里,他都担心皇上的心事不容易成。 于是就故意选了这样半夜鬼掐人的故事,在这夜色降临草原的时候儿讲出来,晚上姑娘能不害怕么?姑娘一害怕……嘿嘿,不就离不开皇上了么? . 皇帝好不容易捞着与婉兮独处的时辰,便不等御膳房太监将膳盒摆开,便打发他们都下去。 只叫李玉勾开小炭炉,将草原人常用的砖茶煮进鲜奶里去,熬成浓浓的奶茶,吹凉了些,这才就了两口饽饽。 婉兮瞧着有些心酸。 今儿是皇上的万寿,他却忙得只来得及这样简陋地啃一口饽饽。 她围着被子,便小心说:“……爷,少顷还要出去么?” 他端着纯金的奶茶碗喝茶,眸光染了奶茶的热气,氤氲地瞟着她。 “你在爷的帐里,爷还有心思出去么?” “不去了,大宴和杂戏都改在秋狝末日再续就是。” 婉兮垂下头来,沉沉道:“都赖我。”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他这万寿兼秋狝首日便应当是万事顺遂的。这个时辰他要不是在宴请宗室和各旗王公们,就应该是在看贺寿大戏了。 他挑眉向她:“既然知道赖你,光这么空说着又有什么意思?若你有半点诚心,也该做些实际的,给爷补回来!” 他说罢,目光如火,灼烫地凝视她。 婉兮便不敢接,连忙垂下头避了开去。 “爷……不该万寿当晚还把我留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我,爷也不会再遇着那黑瞎子。爷难道不担心,我是不吉利的?” 皇帝盯着她,怒极反笑:“要说熊瞎子,哪里是你刚给爷引来?” 他从袖口里抽出一幅丝绸丢给她去:“你早把个熊瞎子给印到爷身边儿了~~” 320、任性(5更) 320、任性(5更) 婉兮是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这幅绣品竟然是辗转落在了皇帝手里,且就被他掖在袖口儿里,便是这秋狝也随身带出来了! 熊瞎子……还真是,不知道该说是“一语成谶”,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捉起那熊瞎子瞧,心下却翻涌起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 熊瞎子原本有两件,她绣给九爷的荷包,不知下落何处;而这一幅竟然始终好端端地藏在四爷的袖口儿里。 婉兮忍不住用力眨眼:“爷……怎么好端端地,还收着这个?” 他哼了一声,抬眸瞟她:“爷想你的时候儿,你又不在爷跟前儿。爷搂着这个熊瞎子,倒也像是拥你在怀了。” . 婉兮原本是想感动来着,可是……他说的这叫什么? 婉兮登时红了脸:“爷是说,我跟熊瞎子是一回事?” 皇帝自己便也乐了:“嗯,一样瞎。都是睁眼儿瞎。” 婉兮便说不下去了。 她明白,他是说她明明眼清目明,却总是装作看不见他的情意。 婉兮垂下头去:“爷……怎么会那么赶巧儿就来了?” 他哼了一声:“爷在高台之上,始终只盯着你瞧罢了。” “噢。”婉兮心下暗自责备自己:早该想到如此,何必再问呢,真是的~~ “……早上奏的大乐,我听说叫九九大乐。” 皇帝便哼一声:“本来没有在草原过万寿的旧例儿,爷这是头一回。他们现编了大乐叫爷给取名儿。爷也懒得多想,便心里念着什么,随口说出来就是了。” 果然如此……婉兮又向被子里钻了钻。 像一条幼虫,想要缩回自己的蛹里取暖。 “爷说什么我救驾?倒吓了我一跳。” 他轻哼一声:“不如此说,我怎好把你留在龙帐?况且爷也没说错,爷将那短刀刺进它心口时,如果不是你拼力用石头砸了它眼睛,你当爷那会儿能讨得什么好处去?” 婉兮别开头去:“……实则爷就算用了‘救驾’的引子,可是留我下来,也终究还是注定引人侧目了去。” “爷知道。” 皇帝搁下赤金的奶茶碗,走过来坐在榻上,从她被窝卷儿里将她的手给挖出来,攥在他掌心里。 “可是今儿终究是爷的生辰。爷晚上想跟你在一起,你就叫爷任性一回。” . 这话说得就又叫婉兮生起心酸来。 他是天子啊,却原来在她眼前儿,连这一个生辰里的小小愿望,都变成了“任性”。 她便仰起头,迎住他的目光,俏皮一笑:“成,寿星老儿最大。” 皇帝便笑了,深深凝视她:“……不怕爷?” 婉兮想了想,认真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怎么说?” 婉兮深吸口气:“奴才害怕……奴才又要忍不住倚小卖小一回,因为额娘不在身边儿,奴才便当真怕那些奴才还不懂的事。还怕这晚上若留下之后,奴才就更没有了退路,原本名头上都已是官女子,若再在皇上帐内留宿过一晚,便更难出宫了。” 她抬起头来:“可是奴才却又没那么怕……因为一步步走到此时,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来。四爷从未为难过我,我今晚儿……也是自己肯留下来。否则我之前死死抱住皇后主子就是。” 321、寿礼(6更) 321、寿礼(6更) 皇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攥着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婉兮羞怯难当,只得歪开头去,徒劳地盯着那灯烛。 “爷今儿万寿,当收了堆山填海的贺礼吧?奴才没机缘见着旁人的,却是瞧见了皇后主子的。皇后主子为了给皇上亲手绣制那个燧囊,当真是费足了心意。”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她是用足了心,我心下自然也是明白。” “我每日里都有晨起之后先去读一卷先祖实录的习惯,看见当年祖宗在关外时,衣着简朴,便是袖口之上都无用金线装饰,只用鹿毛捻成线略为花饰罢了。我心下感念先祖创业之艰难,曾说给皇后听。皇后便记下了,特地于此次秋狝为我做了这个燧囊。” 皇帝目光不由得下滑,落在腰上的黄带子上。 那燧囊此时正戴在黄带子上。 靛蓝素净的缎子面儿上,只以鹿尾毛捻线绣成素淡两朵花儿;便连燧囊的抽绳和垂下的穗子,亦是用鹿尾毛线做就。 绣工自然比不上宫内造办处的工匠,可是胜在古朴雅拙,更显关外风格。 婉兮认真点头:“皇后不送金银,送给皇上的是她的一片心意。也唯有这样的贺礼,才堪为一国之母之凤仪。” 皇帝哼了一声:“谁叫你给爷缝的褡裢,偏要好端端刺上‘斋戒’二字?你就是想为难爷,叫爷没法子每日都戴出来!” 这点子心事被他给说破了,婉兮便也笑出来。笑完了才幽幽道:“皇上的万寿,贺礼收了那么些,可是奴才一没外头那些大臣们的银子,二也没有皇后主子这般的手艺和心意……奴才唯有轻飘飘一句话。” . 婉兮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可是皇帝却微微一震。 他的掌心倏然灼烫了起来,烙着她的手指。 “但凭什么话,你说就是!” 婉兮却还是淘气,故意歪了头瞟着他,妙眸闪着星子般的光,娇俏地笑:“可是方才爷说要些实在的。奴才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自然算不得实在的——于是此时倒说不出口了呢!” “你个小妮子,又逗弄着爷玩儿!”皇帝登时又是气,又是恼,早已心痒难耐。 捉住了她两只小手,将她困在被窝卷儿里头。 “你快说,否则爷定不饶了你这回!” . 这草原的夜晚啊,纵然是盛夏,可是晚上却还凉得很。这样被困在被窝卷儿里,非但不会满身黏腻,反倒觉得温暖舒适。 婉兮便忍不住舒服地闭上了眼:“那爷便这样困着奴才吧……奴才先睡了。” 皇帝哪里肯依,腾出一只手来,有些狠地捏住了她下颌。 “九儿,听爷的话,乖乖说出来。” 婉兮垂了眼帘,唇边悄然露出那隐匿的梨涡来。 “爷……我不走了。” . 当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又是垂着眼帘呢哝着说出来的。这句话便轻得如一阵夜风,仿似随时都能便散尽了。 可是皇帝却是狠狠的一震,刹那间,眼已是红了。 “你再说一遍!爷怕没听清,或者听岔了,好九儿,你睁开眼对着爷,再好好说一次。” 322、心扉(7更) 322、心扉(7更) 这样儿追着根底的皇帝,满是孩子气,叫婉兮一个劲儿想笑。 她歪歪头:“反正这些都是连着的,我只要今晚儿不离开龙帐,那我就算将来满了二十五岁,到了出宫的年纪,内务府也得记着今晚的事儿,不敢放我出去呀!” 皇帝果真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恼了起来:“你甭跟爷说什么内务府。爷既跟你许过十年之约,若你当真无意,爷自然一言九鼎,到时候也不会叫内务府为难你……爷想要的是你心窝子里的话!” 倘若留下的只是一具空壳,没有了真心,亦没有了喜怒哀乐,那又何必? 婉兮听得懂,妙目清灵一转,望住皇帝那涌满忧色的长眸。 “……那时候儿,奴才送四爷离去。奴才站在花田里,瞧着四爷的背影越走越远,奴才那一刻便觉着自己变成了空壳,心都随着四爷去了。” “其后那些日子,奴才身子也在宫外啊,也跟从前似的那么自由自在……可是奴才自己却明白,奴才的心却跟从前不同了。奴才的心是被四爷带走了,心思也都被四爷拘住了。” 婉兮深吸口气:“更何况那时候儿,奴才与四爷相处尚且日短;如今在宫里,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年。四爷这一年里留给奴才的便更多,奴才的心便也被拴得更紧了。” “这样儿,即便奴才还有机会出宫去,可是奴才又哪里有本事将心里的这些记忆都留下?奴才终究难免是带着这些心事一起迈出门槛去的。到那时又怎么管得住自己,不去回忆宫里种种,不去想起四爷?” “到那时,就算身子看起来是自由的,可是心却还是被牢牢关在宫墙里吧。那又还哪里有奴才想要的那种自由?” 婉兮挑眸,凝住皇帝。 “奴才想要的自由,也许从邂逅四爷那一刻起,便已经失落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况且今儿跟爷共了一回生死,奴才的命是爷给的,奴才便该回报爷一条命去;况且,那一回生死关头,奴才也尝到害怕失去爷的心情……奴才便想,若哪一天我真不在爷的身边儿,若爷再遇见什么,我竟不能在畔——我便怕得什么都不敢想了。” 她说着,盈盈妙目已是含泪:“我不想离开爷,我想守着爷,陪在爷身边儿,哪都不去了。” 皇帝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伸手便将婉兮连同被窝卷儿一同圈入了怀里去。 “……你知不知道,你送给爷的这份贺礼,才是爷今儿最心满意足的大礼。纵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他们多少用心、多少银子都比不上的。” . 皇后帐中。 从语琴那回来之后,皇后便一直盯着那西洋的座钟看。已是记不清第多少次问素春:“素春啊,你瞧那西洋的玩意儿是不是停了?它不动了。” 素春按下难过,赶紧上前回话:“主子……它好好儿的呢。” 皇后黯然阖上眼:“不是它坏了,是这时辰过得太慢了。素春啊,你说今晚儿的时辰,缘何过得这样慢啊?” 323、患失(8更) 323、患失(8更) “寻常一个晚上那么快就过去。曾经我陪着皇上的那些夜晚,不管我怎么在心里默念着想叫时辰过得慢些、再慢些,可是它还是跟长了翅膀似的,倏忽一下子飞过去,天便亮了。可是今晚儿这是怎么了呢?” 主子说的是“度日如年”,素春心下明白,却总归不敢说出口。 她只上前劝说:“主子这么盯着瞧,难免觉着慢了。若主子肯阖上眼,沉入梦里去,这时辰自然过得就快了。主子,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皇后却固执地转头望向龙帐的方向:“那边如何了?可熄灭灯火,安置了?” “还没有。”素春也跟着满嘴的苦涩:“方才献春去给送替换的衣裳才回来,说婉兮还没睡呢。” 皇后便执拗地点了点头:“那本宫便也这样等着。” 素春赶紧撩袍跪下:“主子何苦如此?这些年都熬过来了,皇上从前翻哪位的牌子,也没见主子伤心成这样儿。” 皇后哀哀地笑:“是啊,本宫从没有如今天这样失态过……当着皇上的面儿,明明知道皇上已不高兴,可我就是撒不开手,就是不想叫今晚儿的事发生。” “自本宫十六岁与皇上大婚,本宫进了重华宫便也瞧见贵妃、哲妃、纯妃她们这些格格……可是本宫不在意。因为本宫才是皇上的嫡福晋,只有本宫才是他的妻子。而她们不过是皇上暖榻的工具罢了,她们说白了不过是皇上的财产,想不要就可以不要,若按着关外的旧俗,甚至可以随时送人。” “本宫才不在乎她们,更没必要与她们计较。皇上召幸谁都不要紧,皇上叫谁生了孩子也不要紧,本宫在乎的只是皇上的心,只是这个正室的嫡位!” “可是今晚上……我怎么会就这么害怕呢?我不怕皇上身边再多一个女人,我只是怕皇上从此便连心都给了别人去……” “不会的,主子莫多心!”素春含泪道:“皇上的心只在主子这里,永远都在主子这里。谁都抢不去。” “是么?”皇后疲惫垂眸,凝注素春:“这些年来本宫也这样以为。可是你们直到此时还敢这样相信么?为什么这一刻本宫只觉着从前的自信,不过都是水中月、镜里花?” 素春咬了咬唇:“总归一样儿,她年纪还小,更不知何时才有孩子。她总归威胁不到主子去!” “况且今晚儿,原本说不定该是嘉妃伴驾,她的一场好算盘也白打了去,那对主子来说便也是好事儿!” . 嘉妃帐中,嘉妃还穿着那身火炭儿似的骑装,定定坐在墩子上,盯着妆镜里的自己瞧。 她今儿是美的,火焰一样的热烈和明艳。 她甚至连热河行宫都不进,不顾一路劳顿直接奔着这围场里来,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能叫皇上的眼睛今儿全都紧紧黏在她身上。 于是这个时辰,原本应该是她去陪着皇上的。 可是她为何还呆呆坐在这儿?她的计算,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岔儿去? 皇上遇险,婉兮救驾……那她自己在干嘛呢?她若不只为了自己争风头,如果时刻都盯着皇上的动向,是不是原本凭着她的骑术,那救驾的本来可以是她? 324、双对(9更) 324、双对(9更) 这个晚上注定是多少个帐篷、多少人难以入眠。 婉兮何尝不知,便只逗着小又和小寸,迟迟无法安歇。 之前献春来给她送替换的衣裳,顺便将小又和小寸一并给送过来。说是两只鸟儿天黑了也不见婉兮回来,有些惊吓,还是送过来妥当。 皇帝就坐在她不远处,在灯火之下批阅奏章。 即便是秋狝在外,即便是万寿生辰,皇帝该处理的国事却也一刻不曾放下。 她望着他,小又和小寸也跟着看,小又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便冷不丁叫了一声。 他仿佛一笔写岔了,瞪着眼看着自己笔下,扭头回来又瞪婉兮一眼:“别盯着爷看,爷都不知这些都浑批了些什么!” . 婉兮也是惊讶,忍不住垂首而笑:“爷那可是御笔朱批,一笔写错都能定人生死。爷千万莫分心。” 皇帝索性丢了御笔,起身走过来:“哼,爷自然不肯分心!爷时时记着先祖创业之艰辛,刻刻以皇祖、皇考勤政为榜样,叫自己一日都不可疏怠。便是正旦、生辰,亦不可放下国务。” 他借着灯火凝视着她。 所谓灯下观美人,此刻她面颊粉红、妙目如水,更显得娇俏动人。 他便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可是你害得爷根本就没心思管那些了!” 婉兮便笑了,急忙推他:“爷别叫我担了‘祸水红颜’的罪名去。爷快去用功,奴才安安静静陪着爷就是。” 皇帝却瞳仁儿一深,将她小手攥得更紧:“这是你说的,便永远都不准反悔。” 婉兮无奈,只能指着书案那边:“爷还不快去?” 他却还是缠缠:“就这么叫爷去了?爷没劲头。” . 许是本来已经到了夜晚,可是帐内还是灯火如昼,叫两只鸟儿有些分不清了白天黑夜去,这便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小又拍着翅膀朝皇帝叫了几声。 “小又,别吵。”婉兮忙嘱咐。 皇帝长眉倏然一扬:“小又?” “嗯,”婉兮又指着小寸:“这个叫小寸。” 皇帝将两只鸟儿的名字在掌心划拉一下便笑了:“正是双双对对。” 婉兮不由得挑起眸子来:“爷只看出这个么?又寸为‘对’,明摆着罢了。” “考验爷?”皇帝长眉高挑:“那爷便来拆拆看:又者,一而再、再而三,便如瓜瓞连绵,无穷无尽也;” “寸者,恰巧也。不迟不早,不偏不倚,恰逢其时、恰如其分,最合心意。” 婉兮便红了脸,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朝皇帝竖起大拇哥。 皇帝便扬声一笑,攥紧了婉兮的大拇指:“……你想要爷对你的情长长久久;你又希望你到爷身边儿来的机缘是不早不晚、恰如其分。爷明白。” 婉兮眼圈儿倏然一烫。 皇帝勾着被子,将婉兮如婴孩儿般小心翼翼抱起,放在自己膝上。 “你给爷的寿礼是一句话;爷便也同样回你一句话:爷必定对你长长久久、永悬心上。” 婉兮红透了脸,将脸主动埋进皇帝怀中去。 灯火阑珊里,小又和小寸的嘴儿又对在了一处。 皇帝耐不住一声嘶喘,便拉开了婉兮的小手,将早已干燥火烫的唇,印了上去。 325、着迷(10更) 325、着迷(10更) 他火热灼烫;她的却是染了草原夜色的清凉,隐着丝丝轻颤。 他的如行经沙漠一般干燥;她的却如枝头新果,挂着露珠儿,润泽而清甜。 是他开启了她,可是她旋即却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天地,叫他刹那间目眩神驰,无法自主。 他忍不住一声闷哼,辗转探入。 . 这一切于婉兮来说,更是全然陌生。 她只见过小又和小寸那般啄来啄去,却并不知道原来换成了人,还有这些儿个花俏。 她只能攀着他,如染了醉意,朦胧着,好奇着,任凭着他辗转。 也……悄悄儿地学着他的样儿。 微微、细细地,也偶尔回应他一下下。 她心下有股子莫名的火,火苗不算烈,却一簇一簇地燎着了心上的千头万绪。那火隐隐地,却快速地蔓延,将那热意迅速扩大成熔城一般。 她不知这是怎了,怎会单凭这样一点点的碰触,变成化成这般境地。 . 她青涩却又勇敢的回应,她眼神中同时涌过的迷惘和坚定,叫他着迷。 他隔着被子裹着她,就是生怕碰疼了她的伤;也怕她身子虚,晚上叫草原上的凉风给盗着了……可是此时,他真恨不能将手劲穿透那棉被去,用力在她身子上。 这一点浅尝,就算渐渐化成深浓,却还是解不了他的渴。 天,他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自己有多渴。 . 自顺治爷入主中原以来,大清历代皇帝皆勤政,没一个敢忘了祖宗创业的艰难,故此在后宫的事儿上便也立了各种各样的规矩,尽力叫皇帝不要沉湎其中,以免荒废国事。 故此便是有嫔妃侍寝,外头也必定有敬事房太监给看着时辰。时辰若久了便有提醒,若再久一点就要端出祖宗实录来大声诵读,于是这些年……他已有几个皇子,却于这一事上并不耽溺。 可是这一刻,只是这样儿,他便已觉无法自拔。 他的书案就在侧,他还没批完的奏章就堆在桌案上,映着灯光明晃晃地等着他。 可是他……却都顾不上了。 只想就这样埋在她心底深处去,再也不出来了。 . 李玉在外头听见了动静,忍不住含笑,瞅着时辰差不多了,才亲自轻手利脚进去给熄灭灯火。 婉兮正被皇帝缠磨得昏天昏地,冷不丁听见有动静,便又羞又惊,急忙两只手按住了皇帝的脸,方寻得一丝空隙扭头去瞧。 皇帝实则在李玉进来刹那,已经一把扯下帐子来,将他们两个给罩在里头。可是终究是在草原,龙帐里的情状不比宫里,纵然皮毛榻上也垂下帐子,可是那帐子却因是盛夏,故此皆用的是薄而透风的料子,隔不住人眼去。 婉兮既能影绰绰瞧见李玉,便自然明白,若李玉故意瞧过来,那也能瞧见她了。 她低声一叫,急忙又将那被子往身上提了提。 ——实则被子还卷在身上,他没造次,只不过是将手伸进被窝卷儿里来罢了…… 隔着被子,李玉当瞧不见她;可是……那位爷的手,却叫她这一刻还不得安生。 她羞红了脸,隔着被子狠命摁住:“爷,停手。” 皇帝哪里停得下,灼热咬她的耳:“随他去。你总要,习以为常。” 326、不熄(1更) 326、不熄(1更) 幸而李玉是个会办差的,这一路进来都是躬实了身子,绝不抬头,更别提用眼睛瞄向床榻这边来了。 婉兮这才悄然松一口气,忍不住扬声:“李谙达,劳烦留几盏灯。灯火上的规矩我明白,我会小心替皇上守着那灯火,定不叫它走水就是了,李谙达安心。” 李玉略作沉吟,随即便深深躬身,绝对避开目光,含笑答:“嗻。” 从李玉这一声儿从心眼儿里扎实发出的应诺之声,婉兮便已知自己的身份从这儿起,又不同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咬了咬唇:“多谢谙达。”还想说什么,却终是忍下了。 李玉留下两对灯烛,调好了避风挡,这才含笑告退而出。 那两对烛台俱是银鎏金镂雕的,一对是松间仙鹤伴山泉的立体纹样儿,一对则是喜鹊登梅头顶红日的纹样儿。 婉兮瞟着那纹样儿,就知道是李玉故意留的。 那松间仙鹤的,是应着皇帝今儿的万寿,寓意长久;而喜鹊登梅便是“喜上眉(梅)梢”。两对烛台加起来,寓意便又是“欢喜长久”之意。 正是她以小又、小寸的名儿,从四爷那儿希求的。 婉兮缩回被窝卷儿,羞红了脸瞟皇帝一眼。 皇帝闭着眼回味,耐着性子等着她折腾完。这才睁开眼问:“……不用你开口。明儿,爷替你赏他。” 婉兮便一声欢叫,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脖子:“爷怎么能猜中?” 今儿得李玉如此,她必定该谢的。可是她一来家什都还在皇后帐内,二来她本也囊中羞涩。李玉是跟在皇上身边儿的人,寻常去六宫回话,那些主位们的打赏都是头一份儿的,什么没见过。婉兮当真赏不起。 她方才便想着跟四爷借点儿银子,不想他早都明白了。 皇帝轻哼一声:“他是爷身边儿的奴才,他能怎么办事,爷最清楚。” 他眯了眼,抬手轻撩她松散了的鬓发,享受她丝滑秀发穿过指缝儿的感觉:“……爷自会赏他,不只为你,也为爷自己。他能讨你欢喜,那爷就也欢喜。” 婉兮依偎在皇帝颈边,“奴才谢爷。” 他手指小心地沿着她后颈滑下,指尖轻巧,着意避开她脊背的伤。 “为何要留着灯烛,嗯?不怕羞了?” 当然怕羞,这一刻她全身都要红透了。 可是她却还是勇敢仰起头,凝望住他:“我想看着爷。” “嗯?” 他微微一讶,随即便也懂了,忍不住收紧手臂,将她圈紧在怀里:“爷也喜欢这样,爷也想看着你,一直看着你。” 这样一个重要的夜晚,这样一个彼此确定心意的时刻,如何能不亲眼看清他的神色、他眼中的情意?然后深深绵绵地刻印进心底,成为这一生最重要的珍宝之一。 若是灭了灯烛,虽则能挡住害羞,可是却又如何能清晰明白地留下这些记忆去? 在羞涩与记忆之间,她宁肯拼着去克服自己的害羞,也要将这一切都好好地记住。 宫墙之内,时光不易。也许未来还有多少时候,需要倚靠着今晚这样的记忆来取暖呢。 她想得远了,眼神微微一宕,却遭他轻轻一掌拍下来:“不许乱想。” 327、巡狩(2更) 327、巡狩(2更) 婉兮知道是自己错了,这样的夜晚又何必想那么远,更何苦要想到那样不开心的事儿去? 她便轻轻含笑,又柔软地朝他颈子偎了偎:“爷说我乱想,可有凭据?” 他轻哼一声,揽紧她的臻首:“爷方才说了,要你习以为常。” “嗯?”婉兮仰头望他。 他垂眸对上她的眼睛,罕见地含了一抹羞色,轻轻掐她脸蛋儿一把:“……你今晚对爷这样儿了,爷从此如何能不天天都想着你,嗯?” “爷想让你天天都对着爷这样儿,你自然得习惯李玉进进出出。爷的御前只有太监,没有官女子,你总得习惯了才行,否则天天害羞,还不羞死了?” 嗯?他说什么? 天天? 婉兮终是耐不住了羞意,揪起被角来蒙住自己的脸:“爷乱说嘴,哪里有什么天天?” 他不准她在他面前藏起来,不由得大手掐住她,迫着她将红透了的俏脸儿给露出来。 “爷说有,就有。” 婉兮吐舌做了个鬼脸:“爷忘了,我好歹也是在宫里一年的官女子。宫里的规矩,我也都学得差不多了。” 身为皇帝便该雨露均沾,如连翻某一位后宫的牌子,敬事房太监都有责任提醒;若太监提醒不济事,便要报皇后知。皇后身为正室,再为劝谏。若再不行,便要秉之皇太后。总归不准后宫有专房之宠发生,以保皇家子嗣绵延。 再者那时辰亦有定数,后宫侍寝,皆不可彻夜,事后皆挪至围房独自等待天明。 哪里有天天? 皇帝便轻哼一声:“在爷面前儿提宫里的规矩?那些规矩纵然不全是爷定的,多是祖宗传下来的,可是爷总归比你门儿清。小妮子,休想以此为推脱,爷总归不会放过你就是!” 说着情动,皇帝忍不住翻身想要覆上去。 只是她脊背有伤,即便捧着锦褥亦是疼。 他便闷哼一声自己躺回来,却将她翻到他身上去。 这一翻转折腾之间,那被窝卷儿早已不济事,上下左右皆滑脱开。 皇帝就势伸手,便将那软玉温香的小人儿揽入了怀中…… . 如此相对,便是一丝厮磨,都会燃起漫天的大火来。 婉兮惊得不敢动,只惶然睁圆了眼,紧紧盯着他看。 皇帝轻叹一声,越发觉得她像个被狩猎的小鹿,已被制住,却还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还懵懂无知。 他忍不住抬起颈子来去咬她的耳:“告诉爷……月信来了么?” “嗯?”婉兮不知为何忽然有这一问,有点回不过神来。 皇帝不由皱眉:“没来?” 婉兮红透了脸,咬住嘴唇轻轻点头。 皇帝便又是一声闷哼,只能再狠狠地吻下去。 这一次他施予的便更加了数倍,灼热致密得如同这盛夏草原上燃着的火,贴着腠理滚烫,沿着血脉游窜,仿佛要一把火将她烧成灰,连她的思绪和意志也都熔尽一般。 虽还是疼惜着她的伤,可是他那莫名的焦渴之下,还是巡游遍了她的全部。 天子秋狝,她只觉这一幕没有能尽情发生在草原上,却被他淋漓尽致地都施展在了她身上…… 他巡狩遍每一方寸,让她一次次如小鹿般颤抖。 328、陪你(3更) 328、陪你(3更) 带着初经亲昵的疲累,婉兮还是扛不住了睡去。 只是她心里却还有一根弦不敢松懈,故此她只是浅浅一眠,天还未亮便睁开眼。 皇帝纵然在围场,每日里却依旧按着宫中的作息时辰,天不亮便要起身。她便不敢叫自己也睡迟了,总得在皇上起身起身之前先醒来。 睁眼却见皇帝正侧身支着手臂,静静凝视着她。 婉兮便又忍不住地脸红:“爷这是……难不成一直没睡?” 烛火依旧摇曳而红,他伸手抚了抚她细致的面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 婉兮听懂了,含羞而笑:“爷是咏海棠。可惜这儿是草原,没有海棠。最好的海棠都还在宫里呢。” 皇帝轻哼一声:“这儿虽是草原,可是朕的心已早早回了永寿宫。永寿宫前海棠,必定更得娇艳。” 婉兮明白,皇帝在说“将来”。 婉兮轻垂眼帘:“只可惜纵然‘海棠睡未足’,却仍空留千古《长恨歌》。” 皇帝所用诗句是化用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玄宗称贵妃媚态如“海棠睡未足”。婉兮便也借题宕开一笔。 皇帝便哼了一声,将她拥在怀里:“唐玄宗无力保得自己的江山社稷,连累到自己心爱之人。爷不会!爷不但坐得稳这锦绣江山,更护得住自己在意的人。” 虽然“将来”是那样一个莫测的字眼儿,可是此时得他这样一句话,便也叫她安心。 她浅浅而笑,却轻轻推他:“爷,该起身了。” 皇帝“嗯”了一声:“李玉早候在外头了。爷是怕扰了你,才叫他多等一时。” 婉兮便自己坐起,“爷……便是救驾有功,却也不能长留龙帐。奴才已在龙帐中宿过一晚,今儿该回去了。” 皇帝捏住她小手:“怕么?” 婉兮想了想:“怕,却也不怕。” 皇帝长眉悠然一挑:“怎讲?” 婉兮莞尔一笑:“从前离着远,只是空想,便越想越怕;如今事情已到了眼前,容不得多想,只放手去做罢了,便反不怕了。” . 婉兮虽然想尽早回去,好歹想赶在皇后起身之前向皇后请安。却还是被皇帝强留下,一同用了早膳。 一应的膳食都是温软的,不似是给皇上吃的,倒像是格外给她预备的。 她都明白,于是敞开了肚子,每样儿都尽量多用了些,直到实在吃不下了。 她起身谢恩。 这时内奏事处的太监已然悄声走进来,将昨晚和今儿一早地进来的奏折捧了送来。皇帝 皇帝身在行在,晨起不必上早朝,可是早早便开始处理国务的规矩却是不改的。 婉兮便笑道:“皇上忙吧,奴才先行告退。” 皇帝却起身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爷陪你。” . 婉兮眼中涌起茫茫的水雾,却还是摇头:“这可使不得!爷若送我,我回去就更成了众矢之的,爷想叫我被穿成马蜂窝么?” 她还在尽量轻巧地说笑,不想叫这一刻的分别来得太过沉重。 皇帝便也笑了:“穿成蜂窝也好,里头——有蜜。” 他又忍不住情动,搂住她小小肩膀,凑在她耳边:“你的蜜,爷最爱。” 329、甜味(4更) 329、甜味(4更) 爷这人…… 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句情话,便叫婉兮骨头瞬时都酥软了下来。 昨晚种种,旖旎眼前。 他如何尝过她,她那时眼前烛火高照,她自是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得仔仔细细。 刚撑起的骨气,这便又散了架。 她便又羞红了脸,只得低低垂下头去藏住:“爷,别闹。” 瞧她如此娇俏妩媚,皇帝便也顾不得什么时辰,将她捉回又搁在膝上:“爷哪儿闹了?你本就有蜜,还不准爷喜欢?” 婉兮真是连耳朵根儿都要烧红了,赶紧抬眸偷偷觑着那内奏事处的太监,还有伺候在畔的李玉。 只得压低了声音嗔怪:“爷……还瞎说~。” 他忍不住又将面颊挤在她颈侧一刻:“你本就有蜜,小妮子,你忘了你那青桂之蜜么?彼时你就是涂了那蜜一头一身,朝着爷这边儿就一头扎了下来,爷便鼻息间老长时间都是那种甜香涌动。” “你跟那蜜的缘分太深,故此你身上也染了那蜜糖的甜香去,你做出来的饽饽,便也有那个甜味儿。爷吃惯了你做的饽饽,那甜味儿便也入了骨髓,后来你发脾气不给爷做了,爷再吃别人做的饽饽,便怎么都不对味儿……” 那些日子,就为了这个“不对味儿”,皇帝没少了磋磨李玉,活活把李玉的白头发都给催出来了。 虽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可是婉兮分明还是听出了这背后的酸涩。 她也没忘彼时跟他赌气,故意撂挑子不做了。 她便垂下头去,手指头小心卷着皇帝黄带子上垂下的穗子:“……那以后,我还给爷做就是。” 时辰缠磨不得,这刚多一刻呢,眼见着外头的天色已经要大亮了。 皇帝便攥了婉兮的手:“走吧,爷送你。再迟一刻,王公大臣便都来给朕请安,你该更慌了。” . 从御帐到后宫营地,中间还隔着一个小山坳。 皇帝攥了婉兮的手,送到山坳入口。婉兮便求皇帝回去。 皇帝轻叹一声,不得不松了手。 “爷来送你,不是觉着你怕;是爷自己舍不得。” 婉兮垂首嫣然,灵巧福了福身,转头便跑了。 那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在她脊背上一甩一甩,甭提有多轻灵可爱。 便连这奔跑的姿势,也像极了小鹿儿。 皇帝心下一边满足,一边无奈,扬声叫:“你还有伤,慢慢走,不准跑了!” . 皇后帐内,她也早早起了身。 甚或说,彻夜未眠。 她一直在问素春,皇上那边也熄灯安置了,可是一次一次得到的说法却都是皇上那边的灯火始终未灭,不好掐算皇上是否已经安置了。 便这样也跟着睁了一晚的眼睛,皇后只觉天亮之后,她的眼睛都干了。 这时外头来报,说婉兮回来了,求见皇后,给皇后请早安。 皇后一怔,竟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按着宫里的规矩,每位新承宠的嫔御,次日一早都要来向她这位中宫皇后行礼请安。她这些年也都这么过来了,每次尽管心酸,却也都应对得好好的。 可是今儿,她怎地这般先自己乱了阵脚去? 她忙唤素春:“你替本宫瞧瞧,本宫这头上身上,可还齐整?” 330、护着(5更) 330、护着(5更) “主子这是怎么了?” 素春上前扶住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何曾有一日一丝的不谨慎?主子这周身上下自是齐整着呢,便是此时要见皇上、见太后,都是丝毫无妨的。” 皇后苦笑点头:“是啊,本宫今儿在她面前,也只剩下这中宫之位的齐整罢了。” 素春去叫婉兮了,皇后眼瞧着婉兮一步一步走进来。 论年纪,她也已三十;且因为生过数胎的缘故,面容上总归留下痕迹去。哪里比得上那一步一步走进来的正是鲜艳娇软的新花儿? 论情分,她是皇上的正室,是被先帝亲赐给皇上的。这婚姻里便也烙印着“先帝”二字,于是从她进门那一天起,皇上便给足了她身为正室的尊崇。他敬重她,她的话他都认真地听;在后宅和后宫里,若有人敢挑战她的正室权威,他也总是站在她这边……可是她却从没见过皇上何曾也为了她这样小心翼翼过。 皇上给她的都是“正大光明”,都是明晃晃地摊在人眼前;可是她却不知怎地,此时反倒想要皇上也如对婉兮这样,“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摊在人眼前的,自是给人看的;唯有这样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才是一己之私,不是么? . 婉兮还是来到了皇后眼前儿,双蹲请安。 皇后倒笑了:“婉兮,你该行大礼。” 初次侍寝次日,因女子的身份已然不同,便要行大礼参拜皇后才是。 婉兮却柔静摇头:“奴才依旧还是主子的奴才。” 皇后便一震,顾不得炕几上的杯盏都被扯得哗啦啦几声:“你这是何意?难道昨晚……你未曾侍寝?” 婉兮垂下眼帘:“回主子的话儿,奴才还是奴才。” 皇后一口气松出,捂着心口坐回去,面上之前的紧张终于纾解了大半。 她轻叹一声:“你身子上还有伤,皇上怜惜你,那也是自然的。不过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本宫便也说开罢了:皇上对你的心意,本宫是看得出来的。即便昨晚未曾承宠,那也必定是迟早的事。” 婉兮咬了咬唇,已没有必要再否认,只行礼便罢。 皇后亲自起身,走下地坪来,亲手扶起婉兮。 “本宫原本以为今早上你的身份便已不同了,本宫还等着你被皇上进封。可是既然还没有,倒也无妨。只要你是从本宫身边儿进封的,便初封即可为贵人,身份自然都在语琴和凤格之上。” 皇后含笑拍着婉兮的手:“皇上把你放在本宫身边儿,何尝就不是为了这个,就是不想委屈了你去。皇上的心意,你可明白?” 婉兮深吸口气,“奴才谢皇上恩典,谢皇后主子体恤。” 皇后仔仔细细打量婉兮:“皇上和本宫倒无妨,心下都是明白你的承恩和进封只是迟早之事;可是后宫其他不知道内情的,便难免要乱猜一气。稍后各主位来向本宫请安,便也难免要议论此事。你且仔细想想,届时如何应付她们去吧。没的原本还没正正经经侍寝呢,却早被她们当成了什么,再眼巴巴地盯着你不放。” 婉兮面色也微微一白。 皇后便含笑点头:“尽管你与小九无缘,可是本宫当初答应小九、答应你的,还会践行。本宫说过,只要你在本宫的身边,本宫自会一力护着你,不叫旁人伤到你去。” 331、调和(6更) 331、调和(6更) 说到九爷,婉兮也是心下黯然。 皇后轻叹一声,拍了拍婉兮的手:“小九……实则从未放下过你。只是他此时长大了,总归不宜再随便进宫来。他想照应着你,也难免鞭长莫及。总归,他是将你托付给本宫。唯有让你留在本宫身边,他才是放心的。” 因了九爷,婉兮心下一软,已是屈膝行礼:“奴才还要仰承主子照拂。” 皇后这才安心一笑:“那是自然。” . 皇帝送罢婉兮回到大帐,各部求见的官员已经都递进牌子来。皇帝看了看那一排红头牌,却只吩咐:“叫归和正。” 归和正躬身而进,跪倒等着皇帝说话。 皇帝却不吱声。 一君一臣沉默相对良久,归和正便懂了,朝上叩首道:“……依微臣这些日子脉案来看,姑娘至少三个月内没见过月信。” 皇帝便一皱眉:“她自己也说未至。” 归和正便垂下头去,缓缓“哎哟”一声:“……那微臣为姑娘身子着想,只好斗胆劝谏。圣上,呃,需缓行。” 皇帝倒被他给说得红了脸:“你个老归,说得朕急得跟什么似的!朕能等,朕还早许给她十年之约过,朕没那么急!” 归和正认真点头:“噢,微臣明白了。是微臣说错话了,求圣上宽宥。” 皇帝自己也是脸红又尴尬:“得了,朕这一刻没将你当外人!” 皇帝抬眼瞟了李玉一眼,李玉忙躬身道:“奴才在帘外伺候。”便出去了。 皇帝舍了御座,走过来蹲下盯着归和正的眼睛:“朕……是有些急;只是朕更在意她的身子。朕只问你,若着意调理,是否调理得好?” 归和正眼观鼻,鼻观口,“回圣上,魏姑娘活泼好动,心眼儿也宽敞,故此定然是有望可调理好的。只是么,所需光景却不易推算,总要顺时而看罢了。” 皇帝长眸倏然紧闭,红唇紧抿,用力压抑下痛楚。 他怪自己怎么没早些发现了她这个症结,叫她独自吃了这么久的苦头。 归和正也开解:“圣上不必过虑,实则女子体寒,未必体现出太多的病痛来。不过是手脚爱凉,寻常易滑肠些罢了。姑娘现在年纪还小,爱玩爱动,并不会多受苦痛去。” 真正的隐患,只在生养罢了。 皇帝忽地起身,绕着归和正走了好几圈儿,目光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地绕过来。 归和正便轻声一咳:“求皇上示下。” 皇上这样的目光,他可承受不起。 皇帝忽然又转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朕为天子,浑阳之体;且朕这多年来不辍弓马、不耽溺后宫,身子根基亦极好……老归,你说若有朕替她阴阳调和——对她可有益处?” 归和正实在控制不住了,咳嗽起来。 皇家是什么教门都尊的,尤其是先帝雍正爷曾一度极崇道家,故此这阴阳调和之说也曾盛行过一阵子。不过向来都是皇帝采集了用于自己,归和正这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皇帝肯付出自己,给人家调和的。 归和正这会儿想不咳嗽都忍不住了,可是他的咳嗽却叫皇帝越发绷不住。 “你个老归,想笑便笑!总归,给朕一个准话儿来!” 332、可也(7更) 332、可也(7更) 归和正只得摘了官帽,趴在地上才敢无声一笑。 笑罢连忙起身回话:“回圣上,寒病必得热来克制。皇上春秋正盛,身暖体热,恰可帮姑娘散一散寒气。” “这不就好了!”皇帝终于展颜一笑,坐下拍了个掌:“朕便知可行!” 皇帝坐在榻边无声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头望向归和正:“朕将她的身子交给你去,你小心调理,却不可声张。记住,尤其暂且别叫她自个儿知晓。” 归和正晓得轻重。这些年行走宫闱之间,这样袖手旁观着,却也早看破了多少女人的手段去。他若早早声张了开去,非但帮不上魏姑娘,更说不定连自己的脑袋是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 归和正去了,皇帝这才招进李玉来。 “那边,可有动静?” 李玉便躬身一笑:“姑娘冰雪聪明,昨晚故意留着灯烛未灭。故此姑娘一口咬实未曾侍寝,倒叫旁人无法反驳了去。不管心下信不信,至少面儿上是没办法为难姑娘去的。” “皇上安心,奴才也早吩咐下去。若有人来打听,御前的人也都知道如何回话。总归不叫姑娘夹在当间儿作难就是。” 皇帝这才轻轻勾了勾唇角。 那小妮子,昨晚被他缠磨成那样儿,却还有根弦没全然松懈下来。虽则年纪小,却已然有了自保的主张,倒叫他放心不少。 . 应付完了皇后,婉兮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嘉妃和纯妃。 当中最有可能叫她为难的便是嘉妃。 那天秋狝,嘉妃一身火炭儿红,她也瞧见了。嘉妃一番心意都叫她给冲了,换成谁,这心下都会不舒坦。 婉兮回想在圆明园时,嘉妃对她的种种,便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知这次事后,还能不能再有如园子里时,嘉妃耐心为她讲说“山高水长”来历那时的温言软语。 嘉妃果然来得早,进了皇后大帐,便含笑向皇后行礼:“妾身倒要给皇后主子道喜。皇后主子身边的人救驾有功,可是给皇后主子挣了好大一个脸面回来!” 皇后倒是淡淡一笑:“这天下都是皇上的臣民,天子有难,人人自当奋力相救。若是换成嘉妃宫里的女子,想必也会如此。” 嘉妃轻轻叹口气:“可惜妾身的身边儿,却没有这样一个有眼力见儿的女子呢。妾身倒是好奇,围场上放着那么些弓马娴熟的宗室、亲贵、侍卫,怎么就单单一个女子发现了皇上遇险的呢?” 皇后兵来土掩:“一切不过都是赶巧儿、寸劲儿罢了。那黑瞎子是天地的造化,又不是人能安排的。故此皇上什么时候遇险,全凭天算了去,谁能事先预料得到呢?” 嘉妃面色微微一变:“事发之处,已经远远出了围,乃是一处荒僻山地。妾身便不懂了,皇上缘何扔下这万人,却偏要独个儿奔着那样的地方去了呢?” 皇后点头笑笑:“本宫也牵挂皇上,你这个好奇实则本宫也有。可是本宫却不会问出来。因为那是皇上的决定,皇上既然去了,那便必定有皇上的圣心决断。” 皇后抬眼瞟了嘉妃一眼:“皇上的心意,也是你我应该随意揣测的?” 333、示弱(8更) 333、示弱(8更) 皇后的话噎得嘉妃无言以对。 嘉妃便闷着坐下来,左右看一眼才道:“怎么没见婉姑娘?好歹妾身也曾借她往园子去过一回,也算旧相识。闻说姑娘也受了伤,妾身想问候一二。” 皇后思量片刻,便也点头:“那倒也是应当的。” 皇后吩咐挽春带婉兮来。 婉兮苍白着头脸便来了,嘉妃见了也吓一跳:“哟,姑娘怎么虚弱成这个光景?” 婉兮软软请安,几乎瘫倒:“回嘉主子的话儿,御医讲说,这熊掌下的伤原不甚严重,奈何黑瞎子爪子尖儿里因常年撕扯生肉、挖树皮寻蚁巢的缘故,故此它爪尖上会染了些毒。” “这些毒起初是不打紧的,这慢慢进了血脉,方才有些显现出来了。” 嘉妃也皱眉:“太医院怎没给用药?” 婉兮答:“药自然是用了的,因需先止血,故此用的都是合皮收敛的药。那些药对熊爪上的毒未必见效;况且一时也不好分辨那熊爪尖儿上都有何毒,于是一时难以对症用药。” 瞧婉兮已经这副模样,嘉妃纵然一肚子的火,这一刻倒不知该如何发作出来了。 她又学不会娴妃那样的不管不顾,总归自己也有一副慈母心肠,故此只能连叹数声:“那你便好好将养。我母家好歹是鸭绿江边来的,有些旧亲还存了些老山参。若合用,你便告诉我知。” 婉兮也当真没想到嘉妃能如是说,一时眼中当真含了泪,深深为礼。 一时嘉妃去了,走出皇后大帐地界,顺姬才轻声问:“主子便这样算了?” 婉兮终究与她们同吃同住过那些日子,对于婉兮的性子她们多少知晓。 “依奴才看,婉姑娘虽不掐尖儿,不过心下却是最有主意的。主子不可不防。” 嘉妃也叹口气:“我如何能不防?上回在园子,种种的事儿便是围着她打转;如今到了围场依旧如此。这便哪儿来那么多的巧合?” 嘉妃眯眼望了望天际:“甚至于说起来本宫这回能顺利跟皇上来秋狝,倒仿佛还是因了她。如果没有她那些棒槌花儿,皇上未必就叫我来。” 嘉妃盯着顺姬,缓缓说:“本宫不甘心那么多心血都白费了,可是本宫却也不想当下一个怡嫔……你们,可明白?” . 嘉嫔好歹应对过去。既见嘉妃这头并未闹将起来,纯妃、舒嫔等人也都只叫人送来滋补的,未曾多作为难。 婉兮松下一口气,接下来却有些为难要如何面对陆姐姐。 陆姐姐曾为她而晕倒,这份心意她不能辜负。 这日午后寻了个空,婉兮到了语琴的帐篷去。 一进门就瞧见语琴面上围着块帕子。 婉兮心下一叹,上前问:“姐姐可是住不惯这草原了?” 语琴有些两眼盈盈:“这满天满地都是牛马溺的味道,熏得我实在喘不过气来。不知皇上何时才能起驾还宫。” 婉兮便轻叹一口气,伸手攥住语琴的手:“姐姐虽是生在江南的闺秀,可姐姐一向不是挑剔的人。宫中艰险,姐姐都稳稳当当适应过来了。姐姐今儿实则是心里不痛快了,便别怪那些牛马,都跟我说出来吧。” 334、疑心(1更) 334、疑心(1更) 语琴看了念春一眼,这才幽幽道:“婉兮,我只问你一句:皇上万寿那天,你明明不会骑马,却非要骑马随围……你、你可是为了出风头,想引起皇上留意?” “至于其后的皇上遇险、救驾,也都是你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皇上临幸于你?” 婉兮怔住:“姐姐这么看?” 语琴叹气垂首:“不是我这么看,而是所有人都这样传!” “那姐姐呢?”婉兮心下禁不住涌起幽暗的潮,一双眼只紧紧盯住语琴的眼睛。 她知道那晚留宿在皇上的龙帐,后宫诸人必定沸反盈天。她本来已是做好了心下的预备,却还是没能预备到这样的程度——原来她已经被她们传成这样的不堪。 语琴阖上眼帘:“我自然是不肯信的,我还跟她们辩、跟她们吵。可是她们都那样说,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嘴,我一个人一张嘴又如何辩得过?” 婉兮也是意外。 语琴自入宫以来,都是一个“忍”字求生下来。极少为了她自己与人争执,这回却肯为了她而与人争辩。婉兮心下忍不住地暖。 “那些人……都有谁?”婉兮努力一笑。 “人人都这样说,又哪里还能分得清谁都是谁?!”语琴捉着婉兮的手,一脸的焦急。 婉兮垂下头来:“我知道那日姐姐也曾为了我而晕倒,我知道姐姐是为我悬心了。那姐姐对我那日的事如何看?我想知道姐姐的心意。”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别人怎么看,我浑可以都不在意;可是我着实要知道姐姐是怎么想。” “我亦迷惑。”语琴定定盯住婉兮:“我虽与人争辩,可是我心下同样无法明白,故此说来说去都只叫我更加堵心罢了。说到后来,又是担心你,又是被堵着难受,这才晕厥过去。” 婉兮点头:“姐姐说就是。” 语琴转开头去,望向条案上青瓷的美人觚。瓶如美人,窈窕细腰;釉色青雅,宛若新柳。美则美矣,这样的瓷瓶放在这草原上的毡帐中,便总显得格格不入。 便如她这生于江南的女子吧?来到这大清的皇宫之中,纵有美貌与才情,却总是活得难以舒展。 “婉兮,我知道你原本不会骑马的。不会骑马的人,不顾一切上马去,又在那天秋狝首日那样的场合下,若有半点不小心,那就可能坠下马来,丢了性命去!这事若是换成旁人,兴许还好理解;可你从来不是鲁莽的人,你必定断断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 语琴转眸望过来:“可我却知道,你是做过傻事的。凭你的聪明,也曾独独绊倒在门槛过;也曾绣出那样眉眼模糊的熊瞎子来……故此我是最知道,你是可以聪明人办出傻事来的。只因为,你是故意要那样做。” 婉兮的心微微一坠。 果然语琴抬眼望住她:“所以你叫我如何能不疑心,你那日所为果然如她们所说,着实是有可能故意而为的。” 婉兮紧紧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姐姐也以为我是故意引起皇上留意,想要攀龙附凤了,是么?” 335、半信(2更) 335、半信(2更) “这便是我最想不通之处!” 语琴凝眸望来:“婉兮,这件事分成前后两半。前一半,我也同样相信你既冒险上马,便必定是故意所为;可是后一半,我不信她们所说,不信你当真是为了引起皇上注意,不信你是为了得宠!” 语琴说得激动,眼中已是不自觉含满了泪。 她攥紧婉兮的手:“因为她们都不知道,我却明白,你始终是想要离开的。你的心不在皇上身上,更不在这后宫的名分,所以你又何苦拼了命去做这样一件你并不想要的傻事去?” 婉兮眼中也润了。 她是感念陆姐姐对她的信任,却也是不知该如何与陆姐姐说起。 从认识陆姐姐以来,她一向都说得坚定明了:她所有故意办的那些傻事都只是为了出宫;她不想留下,不会为了任何人留下。 可是言犹在耳,不过一年的光景,她便都已经改了。她又该如何向陆姐姐启齿? 婉兮不好意思地瞟了念春一眼:“瞧我真是该死,那日刚叫你家小主为我晕倒,今儿又累得你家小主为我落泪。” 念春也无奈地耸耸肩:“说的也是~” 婉兮点点头:“帮我给你家小主打一盆凉水来洗洗脸,敷敷眼睛,别肿了就糟了。” 念春想了想,便也起身快步走向外去:“好,我这就去!” 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婉兮便握住语琴的手:“……我却记着,从前姐姐是最怕我说走的。每当我说要出宫去,姐姐都哭成个泪人儿去。” “那是自然。”语琴流着泪也想笑:“你瞧我此时,还不是也哭了?” 婉兮轻轻晃了晃头:“那如果……我不走了呢,姐姐是欢喜,还是继续生我的气?” 语琴怔住,连泪也顾不得擦了,只定睛盯住婉兮:“你不走了?你是说可以耐心等到二十五岁放出去,在二十五岁之前再不做其它傻事了么?” 婉兮定定注视语琴:“……总之,是放弃出宫的打算了。” 语琴反倒迷惘起来:“你这是怎么了?按说官女子若不是等到二十五岁被放出去,那便必定是本主儿使着趁手,素日离不了的,故此就算过了二十五岁也给留下来,甚至可能一直留到老。” “便听说皇太后宫里的安寿便是如此。当年是皇太后的陪嫁,先帝登基之后,又陪着皇太后进了宫,早过了二十五岁。后来皇太后又不舍手,如今都五十了,还在宫里,一辈子没嫁。” 语琴只是答应,位分低微,无缘平素去为皇太后单独请安;便是这宫里嫔位以下者,如无更高位分的带领,单独也是无资格去向皇太后请安的。故此皇太后宫里的一切,对于语琴来说,更像是个缥缈的传说故事。 婉兮点点头:“姐姐是答应,都不知皇太后身边的事,小妹只是个二等女子,就更无从知晓了。不过是凑巧此番在热河行宫里,是皇后主子亲为侍奉皇太后,两宫住在一起,我这也才有机会多少认得出皇太后身边几个人的面相来。姐姐说的那位安寿姑姑,是皇太后跟前最得脸的,故此我也隐约知道。似乎她的情状,的确如姐姐所说,是一辈子都不出宫的了。” 婉兮拍拍语琴:“所以姐姐看,的确是有不出宫的啊!” 336、问底(3更) 336、问底(3更) “那便又是说不通。” 语琴迅速转头,朝帐门处望了一眼。 “若是如安寿姑姑的例儿,那必定是本主儿使着趁手给留下的。你的本主儿是皇后主子,她身边儿已经有了素春姑姑、挽春姑姑那些家下女子,对你并非那么舍不下手。她怎么可能一辈子留下你来呢?” 语琴这一句反诘,倒问得婉兮都是无言以对。 是啊,她跟皇后之间的情分,是怎么都到不了素春、挽春她们那种程度去的。 婉兮便黯然笑了笑:“怎么办,素日里我在姐姐面前也算能逞些口舌之能的,可是今儿却叫姐姐给驳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语琴不见欢欣,一双眼中忧色反而更甚。 “那你至少可以与我说说,你那日为何上马去做那傻事?你究竟是不是想要得宠?” “若我是呢?”婉兮霍地仰头,深深凝注语琴。 她知道直接说实话最简单,可是……若是说了四爷对她的种种,又要陆姐姐如何自处? 陆姐姐出身自大儒之家,极有自矜自重之心,若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人,早就将心悬在了姐妹身上;若知道了姐妹帮她的种种,才叫她有了今日的位分,那她又如何受得了? 婉兮何尝不懂,在这后宫里,不怕与敌人争夺皇宠;怕只怕要与最贴心的姐妹也要做这样的明里暗里的计较。 于是这些话,她总归要打散了、多绕些弯子来说,只求尽量委婉,尽量不必直接击痛陆姐姐的心。 况且……的确是她自己有言在先,又这样快改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对着陆姐姐,她亦有亏欠之疚。 . 语琴定定凝望婉兮良久:“若你真的是想得宠,那我便帮你!既然后宫里已经有那么多人与我相争,我宁愿多出来的一个人是你!” “我虽然只是答应位分,但是好歹我还偶有见到皇上的机会,到时候我设法替你美言就是!” 语琴凝住婉兮的眼睛:“可是我觉得你不是……你若当真想要得宠,你有的是更巧的法子,何苦做出那样的傻事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心下也是为语琴的话说得一股暖流冲起:“姐姐,我那晚并未侍寝。所以今日的我依旧是皇后宫里的二等女子,我没有进封,什么都没有。” 语琴说不出话来,只定定凝视着婉兮。 半晌才道:“可是你至少整晚留在皇上的御帐里……你可与皇上,整夜相对?” . 无数个念头在婉兮心下翻涌。 该如何说,该说到什么程度才好? 婉兮用力压下杂念,这一次认真点了头:“确曾有过。” 语琴倏然地侧过身去:“那皇上……可对你钟情了?” 婉兮作难得真想这般夺门而逃,或者挖个地缝钻进去算了。可是却也知若此次这么逃了,兴许从此便永远再无机会重走进陆姐姐的门。 她只得小心拿捏字眼:“皇上他,对我很和气。” “他对谁都和气,极少见他当面与人发脾气!”语琴咬住嘴唇:“我问的是,他是否对你钟情?钟情的意思,就是,就是,他会有亲昵的话,抑或亲近的举动……皇上对你,可曾有这些?” 337、未雨(4更) 337、未雨(4更) 语琴纵性子柔弱,可是一旦犀利起来,却也连珠炮一般叫婉兮都招架不住。 婉兮只来得及稍作权衡,便也点头认了:“……有些。” 语琴便转过来,紧紧凝注婉兮:“这么说,皇上果然是因为这次的事儿,喜欢上你了?” 婉兮只得皱眉:“姐姐……该怎么说呢,小妹终究是皇后主子宫里的人,皇上寻常赴皇后主子宫里,也曾见过我。” 语琴便眯起眼来:“这样说,皇上是早该留意过你?那晚上皇上对你流露出来的,便是长久以来的情意?” 语琴的神色,不由得叫婉兮有些担心。 婉兮明白,陆姐姐想要的不仅仅是如陈贵人一般在宫里安安稳稳活下来,陆姐姐还想要更多。尤其,陆姐姐对皇上已经动了心。 便是说到皇上可能在长春宫中已然留意了她,陆姐姐神色之间已有异动,若将那更长远的往事和盘托出,陆姐姐又是否能接受? 婉兮紧张地攥紧了手,很担心这一刻的分寸拿捏不准。 “姐姐……我若说兴许是,你可体谅?” 语琴目光倏然一抬,面上倒漾起轻松来:“皇上既是早就对你有意,那他喜欢你便是情理之中的!在这宫里,无人比我更知你的性子,我都这般喜欢你,皇上喜欢你便也是自然。” 语琴坐近些,捉过婉兮的手:“既然如此,那就是好事儿,你便不该再这样徒劳等着。别重蹈我曾经的覆辙,侍寝之后那么久都没有位分;你便该趁着皇上的热乎劲儿,赶紧求得皇上早日进封。定了位分,方好徐图未来。” 这席话说得叫婉兮更是皱眉。 “可是,姐姐……我还没想那些。” “傻妹妹,皇上既已对你动了心思,你此时不想又怎么能行?若等皇上都过了热乎劲儿,到时候便再想什么都已晚了!” 语琴捉住婉兮的手,不知怎地,婉兮倒觉得陆姐姐的手指有些轻颤,倒似乎比她自己还急迫些似的。 婉兮便垂下头来:“姐姐,你千万莫为我费心。” “我怎能不替你计议这些?”语琴望住婉兮:“承恩之日,便是祸福双至之时。祸是后宫的算计,福是位分和荣宠。你必得赶在祸事来了之前,先巩固自己的位分和荣宠,方能为将来站稳脚跟。” “你且放心就是,这宫里总有你我互为依仗,纵有阅历和手段不如她们的,可是只要你我姐妹一心,便定不会叫她们给算计了去……” 婉兮轻叹一声,“姐姐,你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小妹此时当真还不想搅入这潭浑水。我一日尚未承宠、一日未曾进封,便一日还不想将这些说破。” “我今日与姐姐说了这些话,还求姐姐代为保密,暂且不叫外人知道去吧。” 语琴看住婉兮,便垂下头去:“罢了,是我多言了。” 婉兮倒笑,蹭过来挨着肩坐着:“总归我知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好。” “你知道就好。”语琴这才娇嗔一笑,回头也拍了婉兮一记。 两人静默坐了一会子,语琴方幽幽问:“皇后……是否都知晓了?” 婉兮想了想:“总归,我与她说的,没有与姐姐说的这样多。” 338、恩人(5更) 338、恩人(5更) 语琴转过身来,攥住婉兮的手:“……我倒意外。难为在你心里,我倒比皇后主子更重了去。” 婉兮含笑凝眸:“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后只是主子,主仆的缘分总有时限,时限到了便散了;可是我与姐姐是姐妹之情,我希望这份情是永远都不会散去的。” 语琴眼中隐隐若有湿润。还有话想说,婉兮却一笑歪头朝门外轻哼:“姐姐这主子当的,也太纵着下人。念春这蹄子出去多久了,只打一盆水去却耽误这么长的工夫。可是到哪儿躲懒去了?” “不瞒姐姐,念春在长春宫里的时候儿,可是我们这帮小女孩儿里手脚最麻利的一个。可怎到了姐姐手里头,就变成这样爱偷懒的去了?” 语琴便也顺着婉兮的视线,望向门口去。 过了又有一盏茶的工夫,外头才叮叮咣咣传来动静。门帘一挑,念春有些狼狈地端着盆子走了进来。 婉兮便朝语琴眨眼:“姐姐还不说她?这都去了多久?打井去了么?” 念春也被说得脸红起来:“死婉兮,你浑说什么!我哪里打井去了?我原本打好了水,结果回来一脚踩在草窠儿里的马粪上。我难道还能那么着回来伺候小主?” “我只得先用那盆水将自己的鞋子给刷洗干净了,回头又重新刷了盆子,再打水回来给小主用。你当我是故意在外头偷懒去了?” 婉兮忙起来迎上来帮念春接过盆子:“好好好,是我错了。我怎么忘了呢,我不够是个二等女子,如今我们念春姑娘都是一等女子了,身份更在我之上。我怎么可以这么说咱们念春姑娘呢?” 一时说说笑笑,便也将尴尬都掠了过去。 婉兮这便趁着和乐告辞,走出了语琴的帐篷。 出了帐篷,她的笑容便垮了下来。 抬头望望这澄澈无垠的天,忍不住叹了口气。 . 婉兮正生无可恋般仰头望天,远处却冷不防听得一声呼喝:“圣驾到。” 婉兮一个激灵,连忙原地跪倒。 周遭伺候的太监更是原地还要背过身去,跪下。 皇上却不是在宫里一般坐着步辇来的,而是自己骑着白马优哉游哉逛荡过来的。 婉兮心下不由得嘀咕:可真是在草原上啊,便连这样近的一个小山坳,也要骑马来。 皇帝的白马到了婉兮面前悠然停住,皇帝坐在马上道:“哦?这不是朕的救命恩人?怎么又跪下了,快快起来,免礼平身。” 婉兮险些翻了个白眼儿,却也只得连忙起身:“奴才谢皇上。” 站起来迎向他,他细细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悠闲地点了点头:“朕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你救驾有功,便带着伤的日子,皆免请安。你怎么还跪下了,这是将朕的口谕,当成耳旁风么?” 婉兮辩不过他,只能咬住唇:“皇上是说有伤之日不必请安,可是奴才的伤这几日好了许多。” “是么?”皇帝眯起眼来,却忽地在马背上垂下了身子来,眼睛盯着她,却是压低了声音:“……朕想瞧瞧。”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周遭众人又都是垂首跪着,绝不敢抬头乱看。可是婉兮还是被他的话给说得慌了神儿,急忙左右瞧瞧,低低叫:“皇上!~” 339、裹挟(6更) 339、裹挟(6更) 皇帝灼热盯着她,恨恨地咬了咬唇,嘶声低哑道:“爷就是想看……” 婉兮实在不敢说话了,只低低垂下头去,心下暗自念叨:“皇上快走吧,该干嘛干嘛去。” 皇帝就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在马上坐正了,朗声道:“朕去瞧瞧语琴。” 婉兮心下便也没控制住,微微一梗。 若这样想来,她对语琴都还免不了一梗;换成语琴的话,自然也不好受才是。 婉兮便叹口气:“奴才不敢耽搁……” 却还没等她说完,皇帝倒自说自话道:“时值中秋,朕明晚大宴群臣。外藩王公福晋有向朕献艺者,朕的后宫亦不可多让。朕以为陆答应琴艺甚佳,可当此任。故此,朕今晚要听语琴抚琴。” 婉兮心下轻叹一声:“原来如此。” 皇帝自来到围场以来,都宿在龙帐中,这回还是第一次主动到后宫这边来。却是首个就来语琴的帐篷里,而不是去探望皇后和位分更高的纯妃、嘉妃,实则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不过幸好是有这个情由,这便合情合理了。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她一想事儿就爱出神,这次便又没逃过他的眼。 他哼一声:“李玉,传旨皇后,就说今晚儿朕要听陆答应抚琴。因陆答应身边只有一个女子伺候,朕不趁手,便叫女子魏氏在畔伺候。” “啊?”婉兮便怔住。还以为他去忙他的,她便可以逃脱了呢。 李玉麻利,这便亲自去了。皇帝哼了一声,回头吩咐跟从的太监和侍卫:“带上她,一起走。” 一个御前侍卫服色的汉子便走了上来,瓮声瓮气道:“姑娘这边走。” 婉兮扭头一看便乐了:“这位大爷,原来是您!好久不见,我给您老请安了!” 竟然是当年花田之中邂逅的那位“家丁”。 寻常婉兮在后宫里,御前侍卫亦不可入后宫,故此婉兮从未见过他。这回在草原行为,前朝后宫的大限约略能松泛些;且皇帝骑马行于这样空旷的草原,身畔没有侍卫不行,故此婉兮才能见着。 这位御前侍卫正是武灵阿,也就是在圆明园里亲手“招呼”过那位“长得全”的。 只是这位武爷,在客栈的时候儿对婉兮就有些面色不善。再加上本就是练武之人,叫婉兮总觉得不敢亲近。 武灵阿这回还是不苟言笑,上前只哼了声:“姑娘别乱叫,没的给我招了灾。” “啊?”婉兮有些没回过神儿来。 武灵阿又哼一声:“姑娘管皇上叫四爷,管傅恒叫九爷,却管我叫‘大爷’,还个跟我说‘您老’?姑娘是想叫皇上治我的罪去么?” 婉兮这便笑了,赶紧摆手:“只是一直忘了问爷怎么称呼。” 武灵阿这才自我介绍名讳。 “原来是武爷。”婉兮重新见礼,却被武灵阿远远避在一边,没敢受。 武灵阿在圆明园亲自经历过那“长得全”的事儿,况且还有花田旧事,他跟毛团儿一样,心下已对这位姑娘的身份有了明白。 难得见武灵阿和缓下来,婉兮便不由得含笑问:“武爷练的什么拳?鹤拳?虎拳?” 婉兮一时欢喜,还忍不住做出那鹤与虎的情状来。皇帝在马上回首轻望,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不过唇角却悄然上扬。 “……小丫头,啧。” 340、侍膳(7更) 340、侍膳(7更) 赵进忠早已去打了前站,皇帝到的时候儿,语琴已然在帐外接驾。 婉兮这被裹挟着回来,见了语琴,心下也有些虚。 不过皇帝下马便直接握住语琴的手:“语琴,朕这些日子不得闲,也没来瞧你。这是你头一回来草原、住毡帐吧?朕明白,你受委屈了。” 语琴忙道:“小妾岂敢?倒劳皇上牵挂,小妾深感五内。” 皇帝转身,目光轻轻巧巧从婉兮面上滑过去,便挽着语琴的手当先走入帐篷中去。 “朕已传旨,御膳摆在你这儿用。你陪着朕。” 语琴略有些慌神儿:“可是小妾位分低微,审判唯有念春一个女子……” 御膳摆开,纵有御膳房太监张罗着,可怎么忙得过来? 皇帝倒轻哼:“知道你为难,皇后宫里有女子过来帮衬。你安心就是。” 婉兮只得硬着头皮正正经经上前请安:“奴才奉旨前来,陆小主请放心。” 语琴这便笑了:“皇上晚上用的多是果桌,婉兮又是最善做饽饽的,她来伺候,自是最妥帖不过。”语琴说着又是盈盈下拜:“小妾谢皇上恩典,皇后主子体恤。” . 晚上用的说是“果桌”,实则都是用红漆金龙的食盒装着各色饽饽和果子。 婉兮跟毛团儿一左一右伺候着二位,毛团儿和侍膳太监忙活着皇帝,她则主要照顾语琴。 婉兮知道语琴的肠胃弱,便尽拣选些好消化的语琴,倒避过了那些黄米黏面儿的去。 语琴用了几口就放下,又悬心宫宴之上要演奏哪一曲,唯恐有失天家颜面。 皇帝则从进了帐篷,就一直攥着语琴的手,这会儿便轻轻拍了拍:“外藩福晋,奏演的应是草原曲子。或者是琵琶急弦,或者是马头琴长调;你便只用你擅长的中原曲式便罢。” “不论高低,只叫南北荟萃,众人皆欢即可。” 语琴便也笑了:“是小妾拙了。中秋时节,正是天下团圆,便要分什么南北高低,总归和乐融融才是。小妾谢皇上提点,真如醍醐灌顶。” 语琴本就是江南大族的闺秀,柔声清婉说出这样的话来,极为切耳动听。 便连婉兮也不由得看呆了。 皇帝不经意瞟向婉兮一眼,朝语琴点点头:“你既吃饱了,便取琴来吧。” 念春忙一福身,这便要去后帐取来。 皇帝却扬扬眉:“这个女子怎如此毛手毛脚的?你的琴本是宫中珍存,既是皇后赐予你的,你该妥当才是。” 语琴面上也是一红,不由得瞟向念春去。 也真是的,今儿打水就那么样儿了,晚上果然也还是不稳当。 既是手下并无其他女子,语琴便盈盈一拜:“皇上提点的是,小妾也对那把琴珍之慎之。小妾斗胆请皇上略坐,小妾亲手去取琴来。” 皇帝便笑了,“如此甚好。” 还吩咐:“那女子,怎能叫你家主子独个儿去?你陪着一起去。还有,毛团儿,你也跟着一起去。” 婉兮垂下头去,对自己说:皇上如此看重陆姐姐,也是好的。陆姐姐是个值得珍惜的人儿。 一时脚步远了,帐中安静下来。婉兮略一分神的当儿,手腕已被皇帝捉住。 一个趔趄,已是被他扯进怀中。 341、青涩(1更) 341、青涩(1更) “皇上!” 婉兮惊慌失措,急忙挣扎想要起来。 这是陆姐姐的帐篷,叫她心下如何能平稳。 可惜她年纪小、力量弱,如何能是擅长弓马的他的对手,便小小的身子都被妥妥按在了怀里。带着惊慌,不得不承接了他的唇…… 他的热度和霸道,全都透过他的唇齿而来,缠绕而不绝。 婉兮迷蒙之间,甚至有一点怀疑他方才用了那些饽饽都是白用了,他原来这一刻还是这样的饥饿和贪婪。 他抵着她又温存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实在喘不上气来,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这才轻哼一声松开了唇。 贴合得过于紧密,松开时都是“哒”的一声轻响。那响声虽然丝微,都比不上他粗喘声来得轰烈,可是……却还是叫她羞得不敢抬眼去瞧他。 她只能将头紧埋在他怀里,悄然地嘶喘着,低声埋怨:“爷这又是作甚……这是陆姐姐帐中。” 他轻哼:“可若不是在此处,爷又要到哪儿逮你去?” 婉兮小心捉着衣袖:“……可是我怕叫陆姐姐瞧见,我觉着对不住陆姐姐。” 他“嗯”了一声:“不会叫她瞧见的。你道爷叫毛团儿跟着一并是做什么去了?他们若回来,毛团儿自然早早就给动静。况你忘了爷是谁,门外那些太监、侍卫都只是摆设儿么?” “爷既对你做这些儿,便不会叫你担了风险就是。否则爷岂不是害你?” 婉兮这才悄然放下心,可还是有些惴惴的:“可是终归还是陆姐姐的帐中,我心下就还是……” 他只能打了她一记,拍走她脑袋里那些杂绪:“可是若不是因为你,你以为爷会不会来她帐中?能在大宴中演奏的不独唯她的琴,眼前现成的就还有凤格的琵琶。依你来看,这一场得与失,哪个对她才更重?” 婉兮轻轻咬唇,“……在这宫中,陆姐姐身为汉女,毫无依仗。如果没有了皇上时常眷顾,她便无以为生。奴才不管爷究竟是为了什么,只要爷能多来陆姐姐这里走走,那奴才就也放心不少。” 他便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他说好,可是脸上还端着,身上也拿着架儿,仿佛还没快活下来。 婉兮瞧着他,心里悄悄儿地计议了一回。可只是那样计议着,脸也热得跟火炭儿似的。 可是……也只能拼着一试了! 她深吸口气,便憋住了这口气,鼓起勇气上前去捧住了他的脸…… 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心下默念:就当是为了陆姐姐吧。 . 亲昵了一阵,他却忽地推开她,笑得弯了腰去。 她惊得后退,睁大眼睛盯住他:“爷?” 天啊,她方才是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个,可是他却怎地笑她?! 他笑了一阵,用力收敛着,坐直了盯住她的眼。 他那玉白的面上已然泛起红晕,点漆一般的黑眸也如清亮逼人。 “你……你到底是跟爷亲昵,还是朝爷嘴里吐气儿呢?” 婉兮便傻了。 她之前怕自己喘不上气儿来,故此事先憋住了一口气儿。原本是想延长那亲昵的愿意,可却其实……弄拧了么? 他笑过一阵,瞧见她满面的尴尬,便轻叹口气,伸手捉住她。 “过来……爷,教你~” 342、教习(2更) 342、教习(2更) 他说“教她”,便宛如担了先生的身份。 她便只能作学生,虚心求教。 他当真教得认真,将他的本事尽情施展;她总归怕再出笑话,便也认真相学,于是一切都尽着他,不阻不躲,只依着他行事。 他便更恣意,更绵长,更热烈了去; 她有些儿慌,有些儿怕,有些儿后悔刚刚那么轻易答应了叫他教她…… 她更不该学了。 因为这越来越演变成了——学坏。 所幸她还会憋气儿,那原不是跟他学的。她既这次坏就坏在憋气儿上,那她好歹也还用憋气儿的招把自己从他的“深海”中给挽救回来。 不然……她怕自己就陷进去,再不想出来了。 谁说女子才有温柔乡?她的爷,她的皇上,也有叫她沉醉不知归路的温柔乡啊。 她使劲憋气儿,脸就又憋红了。跟上回喘不上来气儿是一模一样。皇帝感知她气息阻滞,便也不得不生生放开了她。 他自己随即深吸一口气,再捧住她的脸,送进她口中去。 她趁机躲开一步,红了脸嘀咕:“爷住了吧。” 这一回“教习”,时辰当真不短了。他那般辗转来去、进退穿梭的,勾连甚久……陆姐姐也该回来了。 他却双眼晶亮夺人地紧紧盯着她,低低咬牙切齿道:“你叫爷住了?只这样儿就住了?你当爷是这么好打发的,嗯?” 婉兮羞得头发根儿都要红了,只能攥着衣角,深深垂下头去:“爷……” 皇帝深吸口气:“……好歹,也得跟上回一样才可稍稍解了爷的燥热去。你就这么样儿,你是害爷。爷回头更要辗转反侧那些日子,更是想你……” 他前头说的那些都是灼热焚骨的话,最后却说了一句“想你”,她的心便又无法自持地软了下来。 她垂首:“爷……别想我。” 他猛然伸手将她给扯过来:“爷就想你!想不想都办不到~~你呢,你敢说不想爷,嗯?” 婉兮真的想说“不想”来着。可是此时人在他怀里,她若当真那么说了,谁知道这位爷一时兴起,又要在陆姐姐的帐篷里怎么罚她呢? 那便,不好了~ 她便小小咬着唇,低低道:“嗯,乡……想。” 他便大笑:“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样儿!还乡——想,这算什么话?!” 婉兮只能低垂粉颈:“爷……你挑奴才字眼儿,这便是诚心难为奴才~” 他这才轻叹一声,将她又搂了搂:“嗯哼,爷就是挑你字眼儿,就是要跟你在这个事儿上计较。谁叫爷就是担心你不想爷,或者没有爷想你想得这么甚……” 婉兮有些意外,仰头不解地望他:“为何?” 皇帝罕见地有些说不出口的样子,咬了咬唇道:“因为……爷年岁大,比你大了那么多。爷怕在你眼里,爷老了、不中用了,也没有小九那么好看、那么与你性子相近。所以爷怕你跟爷在一起,只是勉强着,却没有真正的欢喜。” 婉兮怔住:“爷怎会这样想?” 他哼了一声:“总归,爷遇见你的时候儿,还是有些晚了。爷错过了最好的年纪,爷有了年岁,也有了现时这些已经改不了的一切。爷知道你的心气儿高,便担心是委屈了你~” 343、撞见(3更) 343、撞见(3更) 皇帝悄然流露的心声,倒叫婉兮惊讶。 他——老么? 不过刚过了三十一岁的生日,正是春秋最盛之时。 况皇帝自己便擅医理,平素极懂养生;又多年在诗书、弓马的滋养之中,此时便更是风采华贵,如玉润泽,如何能用一个“老”字来形容? 他说他自觉没有九爷那般与她性子相近,可是说句不敬的话,她最初见到九爷的当儿,却觉得比她大了五岁之多的九爷仿佛比她还小呢…… 她便垂首莞尔,轻轻捏了捏皇帝的袖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含笑仰头:“爷,不是君生早,只是奴来迟。” 皇帝愣愣一怔,随即伸臂将她紧紧箍进怀中。 她听见,耳边细碎的传来他的呼吸声。隐约,似有哽咽。 她便笑了,轻轻回抱着他,只听着他声息里的真实,却不说破。 什么迟早,既然终究遇见了,便是无憾。 . 帐中一时无声,只有彼此碰撞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就够了。 比这世上万语千言都更能明了。 可是帐外的动静便更显得清晰,隐隐听见几个人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婉兮急忙推开皇帝。 他却坏,故意又勾住她,深深亲了一个嘴儿。 婉兮登时面红耳赤,慌乱无措。而门外的人已经到了帘外,只听毛团儿高声禀报:“回主子,奴才陪陆小主已是取琴归来。” 婉兮一时之间便更是慌不自持,甚至举起衣袖来,想盖住自己一张红透的脸。 皇帝歪头瞄着她,忍住一声叹息,忽然起身道:“奴才,跪下!” . 婉兮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便跪倒在地。 皇帝这才含笑,转了转手上碧玉镶金的扳指儿,悠闲朝帘外道:“进来。” 语琴和毛团儿、念春等人在帘外就听见了皇帝那一声断喝,语琴早已吓了一跳。待得挑帘而入,见婉兮跪倒在地,头颈低垂,就更是惊得急忙也是跪倒。 “不知婉兮犯了什么规矩,惹皇上动怒。小妾跪求皇上恩典,求皇上宽贷!” 皇帝转眸又轻掠了婉兮一眼。 她头颈低垂,任谁都瞧不见了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红。 他便更忍不住挑高了唇角,可是面上依旧漾着骄矜:“既然你家陆小主替你求情,朕怎么也该饶了你这一回。不过你要明白,这一次就算暂且饶过去了,下回朕还是都要连本带利收回来……” “朕这次就这么算了,不过你还是在这儿多跪一会儿。好好给朕思前想后一番,将之前对朕犯下的错儿,都好好反省几回。务必都深深记进心里去,一丝一毫都不准忘了,朕下回遇见你,若见你胆敢有丝毫的惫懒,朕都要加倍……不,要至少加十倍、八倍地狠狠罚你!” 皇帝这话说得语气轻飘,唇角微扬,有心人自是听懂了,可是却把语琴吓坏了。 她如何也想不到,皇上刚与婉兮有了那样一晚,本以为真是情意深浓之时,皇上却对婉兮这样儿。 难不成,皇上并无想象中那般钟情婉兮? 344、艳惊(4更) 344、艳惊(4更) 这一晚,语琴有些乱了琴弦,数度被皇帝以折扇敲击桌案给打断,示意挑出了错处来。 如此再三之后,皇帝方沉吟道:“怎么,你还悬心着这个奴才?” 皇帝说着垂眸瞥一眼还跪在脚边的婉兮,这才哼了一声:“罢了,既然留你在此也是扰着你家陆小主的心思,那朕便饶了你去。时辰不早了,也省得你本主儿悬心。这便跪安吧,回去也告诉你皇后主子,就说朕明儿去看她。” 婉兮没敢抬头,便在原地向皇帝告退,又朝语琴行礼,这才退了出去。 耽搁了这大半日,终于能离开语琴的帐篷,叫她终于松了口气。 回到皇后帐篷,将皇帝的话转告了,皇后面上这才见了些和霁之色。 皇后也没多说旁的,只叫婉兮回去歇着。 待得婉兮走了,皇后这才吩咐素春:“总归瞧着,今晚皇上是否宿在语琴帐中。” . 八月中秋大宴,语琴一曲琴音,以江南的柔婉,融入北地草原的雄浑,艳惊四座,叫在做无论满汉蒙的臣子,都如聆天音。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知晓了皇上后宫之中,原来还有这样一位妙若天人的陆答应。 虽则大宴当晚,语琴是坐在四面轻纱围拢起来的帐中,外臣无从看见语琴的容貌。可是那透过轻纱可见的婉约身姿、这动人的琴艺,却已足够表明她的美。故此语琴以一低微的答应位分,却在前朝后宫中都赢得了响誉。 宴罢,皇后便含笑拍着语琴的手:“虽则你目下的位分还只是答应,可是你已得皇上宠爱,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只要有皇上的宠爱,位分进封不过是迟早的事,你不用急。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能叫皇上对你的宠爱长久下去,甚或,早些诞下皇子或者公主来,那皇上进封你,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语琴羞红了脸,忙向皇后盈盈谢恩:“都是拜皇后娘娘赐下的‘清泓泻玉’名琴所赐。小妾虽自幼练琴,然若没有这把名琴相佐,小妾也难达今晚境界。” 皇后含笑点头:“本宫也只是把名琴赠与适合的人罢了。若你不值得,本宫自然舍不得将名琴给你;若你不是有这样的天分,即便名琴,弹奏出来也只是乱音罢了。总归你是适合的人、值得的人、配得起这把琴的人。” 语琴听得眼含热泪,已是拜倒在地:“小妾,谢皇后娘娘抬爱。” 皇后亲手扶起她:“总归云思留在宫里,不在此处。本宫知道你无依无靠,本宫权且代云思照拂于你罢了。” 皇后说着瞟一眼帐门外伺候的婉兮:“总归你也跟婉兮情同姐妹。她是我宫里的人,即便看她的情面,本宫也将你看成了半个本宫身边的人。” 语琴垂首一笑:“皇后娘娘真是体恤婉兮。婉兮有幸进了长春宫,能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真是她的福分。” 皇后点头笑笑:“是啊,本宫对婉兮的确不同别个。本宫别说对后到本宫身边的小女孩儿没这样好过,就是与本宫一同陪嫁进宫的献春等人,也比不得婉兮。婉兮从进长春宫之日起,本宫便吩咐过,她的一应用度都比照头等女子来。她虽然此时名份上还是二等女子,可实际上快赶上半个小主去了。” 345、惜福(5更) 345、惜福(5更) 语琴垂下头去:“皇后娘娘说的是。小妾与婉兮一同引见入宫,小妾是亲眼看见皇后娘娘是如何厚待婉兮的。小妾只遗憾小妾并无婉兮一样的福分,却极替婉兮欢喜。” 皇后点头:“你也兴许与外人有相同的疑问:为何本宫就是对婉兮如此厚待。” 语琴含笑道:“那定然是婉兮聪明灵秀,心灵手巧,故此叫皇后娘娘格外喜欢了。” 皇后扬扬眉,垂眸看向自己那素银的护甲。虽然是盛夏,那银甲却也泛着泠泠的光,倒生寒气。 “你说的没错,婉兮的确聪明灵秀、心灵手巧。可是你怎么忘了,她刚进宫的时候,可是‘摔傻’了的呀?便是试以绣艺,她也只绣出一坨黑线来,只勉强名以熊瞎子罢了。” 想及当日,语琴便也叹息一笑:“是啊,婉兮的聪明灵秀终是后来一日一日绽放出来的。刚入宫之时,果然难以瞧得出来。” 语琴转眸望向皇后:“那便是皇后娘娘菩萨心肠,就因为婉兮那时候摔着了,故此才格外照拂于她。” 皇后倒笑笑:“怎么,听你的话儿,倒像是婉兮并未与你说出实情?本宫还以为你们两个情同姐妹,在这宫里自然也该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并无隐瞒才是。” 语琴倒是一怔:“皇后娘娘……这是?” 皇后轻声一叹:“实则就算她没告诉你,本宫相信,凭你的聪慧,也该早看出来了。毕竟引见当日,在御花园里你就曾亲见,有人为了你们曾不顾一切。” 语琴垂下头去:“小妾不敢妄自揣测。” “你在本宫面前这样谨慎,其中情由,本宫自然明白。因为那个人是本宫亲弟弟,是本宫一手抚养、教导成就的人。” 语琴不便说什么,便又是盈盈一礼。 皇后便笑,捉过语琴的手来拍拍:“你乖巧懂事,你对本宫这样的心意本宫都记下了。只是这会子本宫并未将你当成外人去,本宫既然能将‘清泓泻玉’独独给了你,而不去给当时最最得宠的怡嫔,你就该明白在本宫心里,已是将你放在了什么样的位置去。” 语琴连忙点头:“小妾进宫以来,虽然是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可是小妾心下何尝不明白,贵妃娘娘身子终究病弱,小妾的种种实则都是皇后娘娘在护着。如若没有皇后娘娘,小妾在后宫连立足都难,又哪里敢想今日?” 皇后点头微笑:“那本宫便也与你有什么说什么:你没瞧错,婉兮的确是与本宫的弟弟小九早有旧缘的。小九那日看似为了你的身份被凤格说破,而与娴妃顶撞,实则还是为了婉兮罢了。” “小九啊,从小就是谨慎之人,从不说过头的话、办出格的事。那天的事可能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叫人想不到的事。语琴你都不用谢他,只将所有的谢意都给了婉兮便是,因为如果没有婉兮啊,我那谨慎的弟弟是绝不会贸然不顾一切而替你出头的。” “说到底,还是你跟婉兮的姐妹情重,方换得我弟弟为你做那一切。” “而本宫既然听说我那弟弟替你出了头,我在宫里便也自然要顾着你些。这都是你福气大,能早早就结识了婉兮的缘故啊。” 346、累了(6更) 346、累了(6更) 语琴只能点头,却已说不出话来。 皇后也不计较,笑得更加宽厚:“不瞒你说,婉兮的好,不止本宫瞧出来了,不止本宫喜欢;实则就连云思她也同样瞧出来了,同样喜欢。便是当日云思要了你去她宫里之时,她还同时跟本宫想要了婉兮一同去呢。” 语琴登时一怔。 皇后淡淡瞟着,拍拍她的手:“本宫明白,云思的心意许是不想拆开你们姐妹俩,想着将你们要到一处去,才好叫你们互为照应吧。” “可是本宫想,一来云思身子弱,若要同时教导你们两个去,未免劳累了她;二来,你的出身、性子跟婉兮相比起来,原本应该是与云思更为投缘的,故此本就应该你先到云思身边去才妥当。云思教导你一个,总比同时教导你们两个更容易些,也能叫你获益更多。” 皇后的话说得极缓,目光停留在语琴面上,静静地打转。 “当然更要紧的么,还是婉兮与小九这层旧缘分。小九是必定得将婉兮放在我宫里,由我亲自照拂着,才能放心。我这当长姊当母的呀,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罢了。” 皇后拍拍语琴的手:“总归,你在宫里得着的这一切,多多少少都与婉兮有关。你便好好与婉兮亲如姐妹下去,对你的将来,总有百利而无一害。” 语琴不由得抬起泪眼来:“小妾谢皇后娘娘如此信任。小妾也是直到此时才确认婉兮果然与九爷有旧日缘分……不瞒皇后娘娘,小妾从前果然如此打趣过婉兮去,可是婉兮只说没有,只说是兄妹罢了。小妾也知她是害羞,故此才不承认罢了。” 皇后便笑:“都是女孩儿家,今年才不过十五呢,害羞也是有的。” 语琴轻轻咬咬嘴唇:“既然婉兮是与九爷的缘分,那小妾就不能不禀明皇后娘娘:如今后宫诸人都有一段传言,说婉兮在皇上万寿当日,故意上马、设计救驾,是为了得宠……这样传言小妾一向不屑,可是若任其传扬下去,总归伤害到婉兮和九爷的情分。” “小妾在此还请皇后娘娘设法干预才是。” 皇后扬眉:“哦?后宫里还有这样荒唐的传言?那当真是她们嚼舌头罢了,语琴你千万莫要相信。” 皇后说着掩口微笑:“本宫与你说句实在话,在这后宫里啊,你要防备着谁,也不必防备着婉兮就是。婉兮的心里啊,跟她们以为的,从来就不是一回事。” . 语琴抱着琴走出皇后帐篷,婉兮忙上前来要帮语琴抱着琴。 语琴垂首一笑:“婉兮,不必了。你瞧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娘娘该安置了,你便伺候皇后娘娘就是。” 婉兮一愣。 语琴笑笑:“这琴啊,总归还有我和念春呢。我们自己会想法子照应自己的事。” 婉兮深吸一口气:“姐姐今晚赢得满堂彩,本身好事儿。可是看姐姐的样子,如何还不高兴了?” “谁说的?”语琴侧过头来,目光从婉兮面上滑过,然后才浅浅一笑:“我怎么会不高兴呢?婉兮你这样聪明,也总有看错的时候儿啊。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累了。” 347、冲突(1更) 347、冲突(1更) 语琴去了,皇后遣散众人,独自坐在帐内,眯眼回想着白日里小九来与她说的那一席话。 原本自从小九成婚以来,她便已限制小九进宫来的次数。故此姐弟两个也有许久未见。这回来到围场,侍卫因需要值守,故此才有机会再见。 她原本是开心的,像从前一般亲亲热热捉着幼弟的手说话,说他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却未曾想,弟弟却从进门来就一直沉着脸。 这样的弟弟,叫她陌生。 她便松了手,坐回她皇后的位置上去,高高抬了眸子问:“说吧,何事?” 傅恒眸光泠泠望来:“大姐姐,皇上给了小弟一个差事:调查那日九儿的马受惊狂奔一事。” 她淡淡一笑:“那足证皇上信任你。我自然也是乐见,这件事是你来查。” 她缓缓转过眸子来看弟弟:“既然查马,自然从上驷院查起。后宫的马都是他们送进来的,马匹的性子都应是他们挑教过的。查起来当也不难。” 傅恒望住姐姐,幽幽一笑:“这条线索自然是摆在明面上的,故此弟弟也查了。” “可查出什么来了?”皇后微微扬眉。 傅恒却摇头:“一无所获。” 皇后便忍不住一拍桌案:“小九!皇上既然交给你来查,你如何能回报‘一无所获’?你要明白,这件差事既然由你全权负责,那么只要你想要查出什么来,就一定能查得出来。” 傅恒垂下眸子去:“牵连甚广。上驷院卿三保为嘉妃生父,若查实上驷院的疏漏,必定引祸嘉妃。况且,”傅恒抬眼望姐姐:“况且嘉妃未曾入热河行宫,而是提前来了围场。倘若查实上驷院,那难免叫人以为是嘉妃亲做的设计。” 皇后扬眸轻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当真是嘉妃设计了这一切,那本宫就也保不住她了!你便办你的差事,你又不是嘉妃的兄弟,你又何苦怕牵连了她?” 皇后微微一顿:“况且,金家在内务府已然数代。三保身为上驷院卿已多年,下一步何尝不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甚或,金家下一代说不定还会出什么重臣去。他们一个个的,都已越过你去了。他们家若出了事,于你反倒是出身的机会。故此,姐姐倒要提醒你,不必心慈手软!” 傅恒定定望着姐姐,良久未曾说话。 皇后皱眉:“怎么了?” “此事姐姐更在意的是上驷院可否查实,嘉妃能否受到牵连么?可是小弟在乎的只是九儿的安危,以及九儿究竟因何出事……” 皇后轻哼一声:“芸香已将临盆,此时此刻你不是更应该关心她们母子的安危么?九儿不过一命,芸香母子却是两人;况且九儿此时已经没事。” 傅恒轻轻闭上眼,半晌轻轻说:“姐姐,我还有一事问你:为何姐姐宫里那么多人,唯有九儿一人上马?” “小弟事先给九儿送来的温驯的马匹,却在那日去哪儿了?” 皇后面色微微一沉:“小九,你想跟我说什么?” 傅恒腾地站起:“是不是姐姐?这一切是不是姐姐安排的?” 348、沉沉(2更) 348、沉沉(2更) 帐外还传来那么多人喊马嘶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前朝总是大臣和外藩们一定又在赛马比试了。可是她却觉得从来未有过的寂寞,如影随形地攫住了她,将她跟那帐外的热闹远远隔开。 继她的丈夫小心翼翼将婉兮留宿龙帐之后,她的弟弟——她一手抚养教导的幼弟、被她寄予了深深重望的弟弟,竟然也学会了顶撞她、猜疑她。同样是为了婉兮那个丫头! 这世上她最亲的两个男子,都为了那一个人,开始与她渐行渐远。她另外最亲的那个男子——她的端慧太子,却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啊。 此时此刻她虽然依旧是大清国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她为什么却心内还堆满了不安和不甘啊? 小九临走时说:“这件事弟弟会一力承担下来,会向皇上回奏说一无所获。不但弟弟会一无所获,弟弟也敢向姐姐担保:即便是皇上换了另外一个人来查,他也什么都查不到。因为所有的线索都已被弟弟掐断。” 小九带着那样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着她:“可是大姐姐,弟弟既然不会牵连到姐姐宫里,就也同样不会牵连到嘉妃宫里。这一碗水,弟弟必须端平。否则便着实有负皇上所托,有负自己的良知,更……对不起九儿。” 瞧啊,他将皇帝、九儿看得都那么重,都超过她这个长姊比母的姐姐去了! 他如何不想想,他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谁给他的! 她怎么也无法想象,竟然有这样一天,她的幼弟也能与她生了这样的嫌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个丫头罢了…… 既然痛,便一起痛好了。 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 语琴忍着回到帐中,坐下来便落了泪。 念春惊得赶紧上前问:“小主这是怎么了?在主子娘娘帐中还好好的。再说,今儿大宴上那可是满堂彩啊!” 语琴轻轻摇头:“可是那些却都比不上婉兮……我怎么也没想到,婉兮会骗我。” “小主这是怎么了?”念春完全不知道此前皇后与语琴说的这些话。 语琴含泪摇头:“念春,我只问你:当日你与婉兮一同在长春宫时,是否知晓她与你家九爷有旧?” 念春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点了头:“婉兮进长春宫来,待遇就与旁人不同。我们自然难免好奇,私下也有打听。就听说是九爷的旧识。九爷那些日子时常进宫来,来了也不去主子娘娘那边儿,只朝婉兮的下处来。” “我那时与婉兮一处住,便也撞见过好几回。总归看着他们两个的情态,总是红着脸,眼睛亮晶晶的,还总是故意关上门背着旁人说话儿……还有一回,我看见过九爷攥着婉兮的手,见我进来也不舍得松开。” “九爷为了讨婉兮的欢喜,时常带进玩意儿来。对了还有一回,九爷甚至为了婉兮一句话,就无旨而出京去,险些闯了大祸呢。总之九爷是真的什么都肯为婉兮做……” “是了,是了……”语琴轻轻闭上眼:“可是她既然是与九爷有旧,她那晚留在皇上的帐中,却如何还接受了皇上的亲昵去?” 349、失信(3更) 349、失信(3更) 语琴死死攥紧袖口,“婉兮说她那日逞强上马,绝不是故意吸引皇上的目光,绝不是为了争宠。你也听见了,她那日还曾那样信誓旦旦与我说过……那她既然心里的人原本是九爷,她那样做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去?” “既然她心里惦记着九爷,那么那晚就算皇上强留下她,她也应该拒绝。况且九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同样是皇上一手教导成就的,若她肯抗拒,皇上不会不看九爷的颜面,更不能不顾及皇后的感受……她必定还是有机会不叫那一切发生的。” “可既然她还是向我承认了她接受过皇上的亲昵,那便是说,她未曾拒绝过……” 语琴疲惫地伸手撑住额角:“念春,你瞧这话岂不是越说越矛盾了?既然是她亲口跟我承认过,皇上对她做过亲昵的事……那便是说,她也早已有心邀宠。否则她又怎么会留意到皇上早就在长春宫里注意过她呢?” 念春也是听得张大了嘴:“……婉兮说,皇上对她、对她,做过亲昵的事去了?” 语琴闭上眼:“念春!你是我身边的人,她这话只与我说过,我也只与你说过。你便必得替我守住了这个去!” 念春惊得赶紧跪倒:“小主,奴才明白。奴才只是太惊讶了,奴才却不敢出去胡说的!” 语琴凝视着念春,一眨眼已是落下泪来:“念春,在这宫里我原本以为能与婉兮相依为命。可是我现在……连她的话都不知有哪些可以信,哪些却不该信了。念春啊,我在这宫里就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背叛了我,那我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念春急忙伏地大礼:“小主放心。奴才、奴才绝不敢背主儿的!” . 皇帝帐中,傅恒将马匹调查结果上奏。 皇帝静静听着,等到傅恒说结论的时候,皇上却已将目光移到桌面上那一匣子扳指儿上去。 那是一个多宝匣,一个匣子里头又分出九个小格子来,每个格子里放着一枚扳指儿。 九枚扳指儿用料皆为玉,却是白玉、碧玉、墨玉各式各色。皇帝用软布细细擦拭着。听完傅恒的话,面上并无任何神色,甚至看都没看向傅恒,只淡淡点了点头:“嗯,朕知道了。” 皇上的神色如此平静,傅恒反倒跪倒在地:“奴才办事不利,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朝那碧玉的扳指儿哈了口气,轻哼了一声:“你又不是罪魁祸首,朕罚你做什么呀?至于你查不出来异常,朕也理解。毕竟能做这样安排的人,必定心思缜密,不露马脚。” 傅恒长跪在地,已无言以对。 皇帝眯了眯眼:“九月初九,哨鹿。朕总归不希望那日再出纰漏。这件事朕还交给你去办。小九,朕希望你这一次不要叫朕再失望。” 九月初九……傅恒的心下骤然之间宛若万马奔腾。 那么多的踩踏,那么多的尘攘,他去都只能紧紧关在心里,张不开口,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只能叩首:“奴才,遵旨。” 皇帝却看都不看他,依旧专注擦那几个扳指儿。仿佛在那一刻,扳指儿比眼前这个人更为可靠。 傅恒黯然跪安。 当晚便传来消息,皇帝翻了嘉妃的牌子。 350、映日(4更) 350、映日(4更) 八月最末那些天,一直到九月初,皇帝亲自率领八旗官兵在草原、山林之中操练。因皇帝不在御营之中,整个后宫所在的山坳之中便更显寂寞。 虽然每日里也都有外藩的福晋前来请安,带来歌舞弹唱,说说话儿,时光便也不觉得过得那么寂寞。 婉兮便带了皇后手边的几个小女孩儿到草原上采集花草去。 夏去秋来的草原,简直像个大宝库,各色的野花野草都泼天价盛放着,结出了果子来。诸多野草野花皆可入药,便如围场中最有名的金莲花,便可清热解毒。 坝上草原有圣祖康熙爷亲自命名的“金莲映日”,金莲花可为胜景、亦可药用,叫婉兮流连忘返。 婉兮也在“金莲映日”处,多次遇见陈贵人身边的白果和赤芍。 陈贵人自己原本就是最爱这些花草的,于是双方这样遇见,也都会心一笑。 这日里,婉兮如常来采花草,远远却瞧见了陈贵人本人已经来了。婉兮忙跑上前请安。 陈贵人含笑点头:“咱们虽然同住在那山坳里,可反倒因为没有了那道宫墙遮挡,你却不便来我的帐篷里小坐了。” 婉兮也是点头:“没有皇后主子的旨意,奴才哪儿敢乱逛呢。” 两人在花果满地的草坡上坐下来,陈贵人歪头瞧着婉兮:“怎么这么喜欢这儿?” 婉兮深吸口气:“这儿叫‘金莲映日’,陈主子您瞧,这便漫山遍野都是金莲花。”她垂下头:“像极了我家那片大大的花田。” 陈贵人点头:“姑娘是寂寞了。” 婉兮吸一口气,用力眨眨眼:“……陈主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可有自己的姐妹?” 陈贵人微微扬眉:“姐妹?我倒也听说过顺治爷、康熙爷的宫里都有过姐妹同为主位的旧例,可是我的姐妹都在江南,还无缘入选。” 婉兮摇头:“奴才说的不是陈主子的本生姐妹。” 陈贵人便笑了,按住婉兮的手背:“姑娘的意思我懂。姑娘是说,在这后宫里,可曾也有人与我情同姐妹过。也是,宫中寂寞如此,如果还有一两个情同姐妹的,也总可以互为依仗,总能叫日子好过些去。” 婉兮点头。 陈贵人笑笑:“听说过皇上曾封过的仪嫔黄氏吧?她也同样是汉姓的出身,我与她往日亲睦些。只是可惜她去得早,皇上登基时,她已不在了。” 婉兮回眸凝望陈贵人侧脸:“陈主子……跟那位仪嫔主子可曾闹过意气?” 陈贵人想了想:“该怎么说呢,这后宫里的女人啊,都怕孤单,所以都尽量想着能有几个姐妹。也是,后宫里头本来都是以姐妹相称的。可是啊,咱们都是伺候着同一位皇上,这姐妹之间便哪里有那么多的宽心眼儿呢?” “皇上今晚翻了姐妹的牌子,谁的心里就会一点都不难受呢?别说这样的姐妹,即便是一奶同胞的本生姐妹,哪里就也能全不在意了呢?” 婉兮垂下头去:“陈主子说得对。” 陈贵人歪头瞧她:“在这后宫里,只要是女人,就没有人不小心眼儿的。于是这后宫里的姐妹情,从一开始便不是稳当的。倘若其中一个,如我这般不思进取,并不在意皇上,那便还能长久;倘若两个三个都是同样钟情于皇上的,那便当真难了。” 351、有私(5更) 351、有私(5更) 陈贵人故意歪头瞟着婉兮。 “若我问:姑娘你可肯为了你的姐妹,就割舍下自己对皇上的情意去?” 婉兮被问得脸一红,不敢对着陈贵人的目光,连忙转到一旁去。 陈贵人便笑了:“姑娘不用害羞。皇上万寿节那晚上可是谁的牌子都没翻,却单单将姑娘留在御帐里呢……你可知道,皇上生辰这样特殊的日子,是后宫多少主位都要伸直了脖子期盼的呢。可是姑娘叫她们一个一个儿的都落了空去,我便也约略猜到是好事儿将成了。” 婉兮急忙抬手捂住了脸去:“……叫陈主子笑话了。” “我哪里有笑话你?”陈贵人笑着扯下婉兮的手:“我是羡慕姑娘呢。若我也能如你一般钟情皇上,也同样为皇上所钟情,那在这宫里该是何等欢喜之事。” 婉兮深吸口气,朝陈贵人摇摇头:“回陈主子方才那句问:就算为了自己的姐妹,我也终究已是放不下对皇上的情意。” “那不就结了?”陈贵人促狭瞟着她:“你做不到,旁人也同样做不到。既然都对皇上怀着情意,实则做不到反倒是最真实、最自然的。如果有人口口声声说肯为别人而放弃自己的恩宠,那反倒是假话了。” 陈贵人的话虽还不能一时帮婉兮拨尽了眼前的迷雾去,却不啻一股清风,渐渐将那团迷雾中吹开了一线路径。 “总之我这人呢,喜好安静,于是自打皇上登基、仪嫔黄氏也去了之后,我倒懒得再在宫里结交什么姐妹。总归众人聚在一处时,面上不失礼节;众人散归各处后,自己关严了宫门,安静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婉兮不由得想起永和宫里那片过于阴郁了的树影来;以及,这东西六宫每个正殿里都安设的小佛堂来。 “可是姑娘总归年纪小,还是爱热闹的时候,若要姑娘如我这般过日子,着实难为了。所以姑娘也不能没有姐妹。” “况且啊,这后宫里的人也并不都是我这样甘于寂寞的。有些人自己寂寞了,便会将时光都用在动心眼儿上。姑娘此时虽然还未正式进封,但是明眼的却已经看在眼里。姑娘年纪终究还是小,这时候儿若是一味单打独斗,纵然有皇上帮衬着,却也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儿。故此姑娘在这宫里,还是应该有几个姐妹。” 婉兮轻咬住唇,心下已是隐约开朗。 “陈主子的话,我大抵听懂了几分。姐妹之间相处,亦要拿捏着分寸,不可疏远,却亦不可太近。甚或在对着皇上一事上,那一刻只她是她、我是我,不必做谁为了谁而放弃自己,或者替对方大包大揽之事。只在后宫算计里,彼此依靠着,互补所短才是。” 陈贵人便笑了:“我的话,姑娘总归有自己的取舍就是。我这个人呢,虽然在宫里的年头久,可是总归没当真与人争过什么;这些年也因为与世无争,也没被人算计过,所以我那些话也难说就能有实用。总归还要姑娘自己从中拿捏分寸罢了。” 这晚婉兮采了几个大袋子的金莲花回去,分装成了小袋,按个给纯妃、嘉妃、舒嫔等人都送去,连凤格都没落下。 352、随你(6更) 352、随你(6更) 语琴的那一袋,婉兮留到最后。 她到了语琴的帐篷的时候儿,已是掌灯时分。草原的夜空辽阔而澄澈。即便日落月升,却还并未黑透。极远极远处的天边,还隐约落下一缕辉煌。 而近处,头顶一弯新月如眉。 婉兮忍不住想起: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此事,古难全。 . 婉兮守着规矩,在帐外就求见。念春挑帘子迎出来,瞧见婉兮,面上有些讪讪的。 婉兮倒是笑:“干嘛,天刚黑而已,你就当见鬼了呀?” 语琴的声音倒是稳定,从内里传出来:“婉兮,快进来,何必那么多规矩。” 婉兮进了帐,悄然错眼先偷看语琴。 只见她依旧静静坐着,垂首只看琴谱,却不看过来。 婉兮便走过去将装着金莲花的袋子就搁在语琴眼前:“……坝上草原的金莲花,十分有名。我也给姐姐留了一袋。” 语琴淡淡捉起花袋子,凑在鼻息轻闻了闻:“……好苦。” 婉兮轻轻一叹:“清热解毒的,自然都苦。它叫金莲,与那黄连已是相近。” 语琴垂下头,叫念春将花袋子收了。 待得念春出去后,语琴才幽幽道:“难为你还给我送过来。瞧你那脸,都晒黑了。为了这么点子野花,又是何苦。若论药材,宫里御药房什么没有呢?” 婉兮轻抚面颊。语琴那一眼瞧过来虽然清淡,可是却还是留意到她晒黑了…… 婉兮便轻咬住嘴唇:“姐姐那日生了我的气,今儿可好些了?” 语琴还是不抬头:“说什么呢,我哪里有资格生你的气?” 婉兮搓了搓衣角:“不生我的气,那我来站了这么一会子了,也不说给我个座儿?” 语琴被说得无奈,只得抬眸望过来:“我的地方哪里是你头一回来了?谁知道你这回来,就偏要认生了?” 婉兮便一笑,自己端了个紫檀的绣墩过来坐了。 语琴却还是一径看书。 婉兮深吸一口气:“姐姐既然笃定要生我的气,那便生吧。总归我确曾有话没对姐姐说过,姐姐兴许听说什么了,难免觉着憋闷。” “只是……那终归是我的事。我既几次想与姐姐说明白,却最终还是没说,那便是我自己还没想好是否该说。” “姐姐亦有姐姐自己的事,我也没追着姐姐非要都说出来。咱们都是女孩儿,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便也自然都有不愿什么都对旁人说出来的话。” “姐姐若能理解便理解,若当真就决定为了这个继续生气,甚或从此生了嫌隙,那兴许也只是咱们姐妹的缘分,便也只有这么些了。姐姐若决定这样散了,小妹便在此拜别。总归小妹敢与姐姐说一句话:自相识至今,小妹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姐姐的。” 听得婉兮这样说,语琴才静静放下琴谱。双眸如秋水,盈盈望过来。 婉兮咬咬唇:“不瞒姐姐,我给姐姐送来的这袋子金莲花,我也同样给纯妃、嘉妃、舒嫔,甚至凤格等人都送过去了。” 语琴微微眯眼。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不瞒姐姐,我决定留下来,只是为了皇上一人。我没想过要跟任何人争,亦不想与任何人为敌。所以姐姐猜,这些接受了我的金莲花的人里头,来日会不会也有人愿意成为我的姐妹去?” 353、眼明(1更) 353、眼明(1更) 听婉兮如此说,语琴这才不慌不忙放下琴谱,合敛衣袖,挑眸望来。 “你今儿既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又何故不说得再明白些?” 婉兮秀眉不由得轻轻一挑:“哦?姐姐想要我说得如何明白?” 语琴却朝帐外扬声:“念春。” 随着帐外响亮的答应,念春疾步挑帘走了进来。语琴眸光流转,面上却淡淡地道:“天色也不早了,好歹人家婉姑娘肯移步过来。该尽的礼数咱们也不能短了,你便开银匣子,拿出五两银子来,到膳房去掂对几个菜式来,咱们也请婉姑娘吃一顿好的。” 念春瞟了婉兮一眼,便福身退下去了。 待得帐中又静下来,语琴方徐徐道:“你当我没留意过,你每回在我眼前儿欲言又止的时候儿,本都是念春在的时候儿?” 婉兮妙眸一闪。 语琴倒垂下眸子,只看着自己的手去。那十指纤纤,看似不知人间愁苦;只是若翻过来,才能瞧见掌心和指腹上,因勤于练琴而留下的弦痕和茧子。 “念春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皇后娘娘早早儿便将她指到我身边儿伺候,你当我就全不设防么?虽然她也只是个小女孩儿,全无心机的模样,可是该有的防备,我也一样儿都没少。” “况我身边儿就这么一个女子,那必定是如影随形的,我平素也没什么理由总撵她出去。我的一言一行,她自然全都了若指掌。” 语琴说着这才徐徐抬起头来,迎上婉兮的目光:“她的身份还有一点儿特殊在,她跟你亦是交好的。故此每次你来,不管说什么话儿,她都能自自然然在旁边儿听着。你和我,都没太好的理由将她支开去。” 婉兮不由得轻轻含笑:“原来姐姐都瞧出来了。” “自然瞧出来了。”语琴轻叹一口气:“上回你故意叫她出去打水;待得她长久不回,你还故意朝着外头说她的话儿……我便知道,你是在借势提醒我,恐她是在外头偷听。” “只是这话你不方便跟我直接说明白,毕竟我们谁还都没拿住她,也不好就说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况且你还念着你们两个往日的缘分,不好直接就将这怀疑对我说了。” 语琴轻轻巧巧瞟婉兮一眼:“毕竟对你来说,念春也是你的姐妹。你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语琴这里特地强调了一个“姐妹”,婉兮听出来了,便忍不住抿嘴儿笑。 语琴瞧见婉兮笑,终究有些不自在,便侧过身儿去,也不瞧婉兮。 “总归,她是我身边儿的女子,唯一的女子。甚至可能,我的位分许久也晋升不成,那她是我身边儿唯一女子的局面,便要维持多年去。故此对这个女子是否忠诚于我,我比你更计较。” “在这宫里,是要有姐妹,可惜再是姐妹,也难免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儿。”语琴说到这儿时,不由得瞟过来一眼,略有酸意,“说到底,每个人最终能信任、能依赖的,倒都成了手底下的奴才。” “你既与我不好了,我便要更依赖她。故此,我总会设法弄明白,她究竟还是皇后的人,还是当真是我的人。” 354、试探(2更) 354、试探(2更) “姐姐要如何试探?” 婉兮索性端着绣墩凑过来,就挨在语琴身边儿坐。 语琴故意又侧开身儿些,与婉兮拉开距离去。 “总归,我递给她话儿去,都是独独只跟她一个儿说的。倘若这话多迟早晚却叫我从皇后那听见了,那便断定她必定是背叛了我去;即便不是从皇后那听说,而是从其他宫里听见了,也好顺藤摸瓜,知道她真正的主儿是谁。” 婉兮高高扬眉,也同样高高地挑起大拇指来:“姐姐原来早就有计议。” 语琴回头瞪她一眼:“我好歹也比你大着三岁。即便没有你的聪明和胆色,可是该有的防备,我怎么就至于没有了?” 婉兮含笑点头:“只是,姐姐知道我为何几次三番只是旁敲侧击提醒姐姐,却不直接说明白?一面是还念着我跟念春曾经的情分,一面也是不想叫咱们的防备反倒冤枉了念春去。” “正如姐姐方才所说,姐姐按着现时的位分,身边儿只能有这样一个头等女子。姐姐必定要与她相依为命。倘若她本无二心,却叫咱们的防备给伤了,那姐姐今后的日子反倒不好过了。” 语琴轻轻点头:“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我总归会小心从事,只用那一两句话去试探罢了。若她当真是忠心于我的,我将来便掏心掏肺地对她,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去;而如果她是早有二心的,我自然也不容她去!”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既然早已打算得这样明白,小妹便也放心了。” .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段。 语琴又捉起双面苏绣的团扇来,轻轻摇了摇。 “你方才说也松了金莲花给那么起子人去,还叫我猜那里头会不会也有人愿意与你做姐妹。我便回复了你去:那起子人里,就算凤格、舒嫔想与你做姐妹,你当真就敢受么?” “至于纯妃、嘉妃,人家个个儿都是有了皇子的妃位,与你之间的差别不啻云泥。你当若她们想与你做姐妹,便会真心相交么?” “哎哟哟~”婉兮拍掌大笑:“瞧姐姐这犀利的,可不将我那点子心眼儿都给戳破了么?姐姐说的何尝不是,那起子人是可以面子上都过得去的,只是有哪一个我敢放开心怀去标上‘姐妹’之名了?” 婉兮又端着绣墩朝语琴挪了挪,肩膀头儿已是挨上了肩膀头儿。 “故此,我这不是还将给姐姐的金莲花留在最后,认认真真送了来么?我就是舍不得与姐姐的情分。” 语琴也轻叹了一声,将那湘妃竹的扇子柄在掌心转了个圈儿。扇子下垂着的湖绿的扇坠儿,便也跟着悠然一荡。 “我是从皇后帐里出来,对你冷了脸的。以你聪明,自当猜得出我是从皇后那里听见了你的什么话儿去。” 婉兮便点了头:“姐姐与皇后主子越走越近。在宫里的时候儿,皇后主子一日不赏,三天都是早早儿的。而每回送赏赐,又都是我去的……我天天眼睛瞧着呢。况就连那‘清泓泻玉’也是皇后主子送的呀,方能叫姐姐在晚宴之上大放异彩。” 355、离间(3更) 355、离间(3更) “是啊,皇后娘娘如此厚爱,我一个卑微的答应,自然应当承情。” 语琴挑眸望过来:“只是,这话儿你是这样说,这后宫上下何尝不是都这样说?一把‘清泓泻玉’叫我大放异彩,可是却也从此牢牢贴上了皇后娘娘的名签,从此前朝后宫、宗室外藩,谁不知道我是皇后娘娘一手扶起来的人?” 婉兮也只能叹息点头:“这命是这样划的,由不得姐姐不从。” 语琴怆然一笑:“说的是。她是皇后娘娘,我是卑微无靠的汉女,我在这后宫里,如何能不倚一方大树才能生存?” 语琴微顿,转眸瞟了婉兮一眼:“况且便如你之前所说,你也总要去送金莲花给各宫,就是为了倘若与我姐妹情谊难以为继之时,你也还能找到另一个姐妹。我呢,何尝不是如此?在这后宫里,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我如何敢违拗半分去?我非但不能违拗,我还得主动攀附才是。” 婉兮点头:“我明白……我,没怪姐姐。” 语琴眼角却湿了:“我知道你没怪我。那日我学着你的模样,亲手做了那只大凤的绒花去献给皇后。我那是邯郸学步,本是见不得人的,可却还是被你给撞见了……若是换了旁人,当场便会与我翻脸。” “我那一刻当真没脸见你。可你却没怪我,反倒帮我找理由。” 婉兮垂下头去,嘿嘿傻笑两声:“我也没那么无私。只不过那时候儿,我还存着要出宫的心。既然要出宫,便自然乐见姐姐还能在宫里寻得一方依靠才是。” 语琴侧过身儿去,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更不傻,当日皇后娘娘给我送赏赐,她宫里那么多人她都不叫,却单单非叫你来送,她那不就是想叫你对我生了嫌隙去?可是你啊,你每日里都那么欢欢喜喜的来,半点醋意都没有,你当真叫皇后娘娘失望了去。” 婉兮吐了吐舌:“我自是也影绰绰能猜出她的用意,不过我只安之若素罢了。反正在宫里也不能随便出长春宫的门儿,既然叫我送赏赐,我正乐得到姐姐那边去逛逛。” 语琴轻叹口气:“……那日我去给皇后娘娘送那大凤,本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尤其见不得你。可你偏偏还是来了,撞见了,那一刻我便知道,这必是皇后娘娘故意安排的。” “就是为了离间你我,反叫你我都只能依附于她!” 婉兮也微微顿住。 “实则她的手段,又何止用在你与我之间?她那么些摆在明面上对我的‘好’,何尝不是一下子一下子在凿断了我跟贵妃娘娘之间的信任?我本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如今却被贴上了皇后娘娘的名签,这叫贵妃娘娘又如何想?” “皇后娘娘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同时斩断了我跟贵妃娘娘、还有跟你的情谊去。那我在这后宫里便更加无依无靠,为了生存,便只能死心塌地去依附她罢了。” 语琴这才垂下粉颈,水眸一转:“说了这么一遭儿,你说你总归从未对不起我过;那我也给你一句话:你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事儿去之后,在你和皇后之间,我更愿意相信谁?” 356、约定(4更) 356、约定(4更) 婉兮什么话都不用再说出来,只伸臂抱住语琴。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与语琴初相见那日,她调皮地用酸枣儿扔进语琴的车窗里去。语琴从车窗里露出脸儿来,明明是那样婉约如水的江南女儿眉眼,可是却——狠狠剜了她一眼。 呵,那一刻实则当真是矛盾而有趣的一幕,叫她发现语琴实则是个外软内刚的女孩儿。这叫她生出结交之心,才将自己预备的饽饽和枣子都扔过去给语琴吃…… 那日相遇,转眼已是整年。 后宫人心难测,正如陈贵人所说,即便是本生姐妹都难免各生意气,又何况如这般后来相识的呢? 只是人心难测,却并非不能测。经历的事儿便是最好的试金石,一场事儿过后,便自然能看清人心。 故此她此次借势叫这事儿发酵下来,形成如今的局面,便也是想借此看一看语琴的心意去。若当真不值得做姐妹,此时散了,也还来得及;而如若经此一事能更看清楚彼此的情分,那将来的路便依旧彼此扶持,好好一路走下去吧。 既然已经决定要留下来,那便要为了将来开始做一应的预备。 宫里的时光那样寂寞,未来一生的路还有那样漫长,一个人走便太孤单,也太照顾不及。 除非能如陈贵人那般心无所求,可惜她做不到,她舍不下四爷,便也自然要面对来自整个后宫的种种局面。故此她依旧需要姐妹,绝不可孤绝一意地独自走下去。 在这后宫里种种人之中,语琴依旧是她最可放心的选择。 . 婉兮将脸埋进语琴肩头衣褶里去:“……从此我也要与姐姐争宠了呢。姐姐快推开我,从此恨了我去才好。” 语琴当真推了她一把,却随即已是落下泪来:“我当然怕你跟我争宠啊!故此我这些日子才这样小心眼儿来。还不是因为我知道,凭你的聪明和胆色,一旦你肯争宠,那我是怎么都争不过你的!” 婉兮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姐姐,我知道你中意皇上,故此才有这样的防备。可是我却没想过要跟姐姐争,只是,该怎么办,恰好我中意的那个人,也是他呢。” 语琴索性哭得抽噎起来:“争便争,我还怕你怎的?而你呢,你就更不怕我了!总归就看皇上自己的定夺,你我自己又是如何能做主的?” 婉兮抹一把脸:“总归,我就算要跟姐姐争,也会正大光明争,绝不会对姐姐使出那些手段来。” 语琴又侧过身去:“我也一样。我中意皇上,我也不甘位分低微受人欺负,所以我还是必定要争。只是如你所说,我跟你之间要争便正大光明地争,我也绝不如那些人那般,用那些下作的手段来对你就是。” 婉兮妙眸一转:“那我跟姐姐不如约定:咱们相处的时候儿,只说咱们姐妹的事儿,却不提皇上就是。皇上各自是你我心里的秘密,各自守着便罢。我不问姐姐的,姐姐也别问我的!” 若姐妹反目,只会因为争宠而起;那么姐妹相处之时,便尽力避开这一节吧。 语琴垂首,水眸轻转。 “那便也好。便都依你。” 357、恨么(5更) 357、恨么(5更) 那日两人都剖白了心意去。到那一刻,剩下的嫌隙唯有日后如何对待皇后的态度了去。 是语琴先问:“……既然咱们将话已经说开了这么些,你日后还想继续留在长春宫么?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儿,求皇上将你指到别的宫里去。” 婉兮垂首一笑:“姐姐说的是,我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姐姐知道,这后宫里头,这个宫跟那个宫,又有什么分别?” 即便不在皇后宫里,到了纯妃、嘉妃宫里去,她们何尝就没有算计了去? “况且倘若从皇后宫里调离,这本就会叫六宫侧目,反倒叫皇后更生恨意,那又是何必?” 语琴也是点头:“说的是啊。咱们终究都是年纪还小,进了哪个宫里,说到底都是她们拿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甚至于是人家棋子还好,证明咱们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了去;倘若连个棋子都不是了,那便真的只能在这宫墙里混吃等死罢了。” 婉兮垂眸,清浅微笑:“况且……我也不忍心叫九爷担心。总归在九爷心里,唯有将我放在皇后宫里才肯放心。我便叫他放心吧,没的叫他在宫外还替我悬着心。” 语琴静静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姐姐问吧。” “你就当真……对九爷没有心动过?那可是咱们大清的国舅爷,出身相貌都是一等一的。” 婉兮点头:“九爷真的是好。只是心意这事儿,我自己也左右不得。” 语琴轻叹一声:“皇上也未免过于相信皇后了,将你放在皇后身边儿。” 婉兮轻轻摇摇头:“皇上应当也有皇上的计议。就因为是皇上将我放在皇后身边儿,故此皇后不管用了什么算计,她充其量只能做离间你我姐妹的事,叫我不得不依附她罢了;却不敢真的叫我出了事。否则她没办法向皇上交待。” 语琴轻叹一声:“你说的何尝不是?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婉兮只清凌凌瞄着语琴微笑。 语琴面上微微一红:“也罢,我便告诉你:我自然还不会与皇后生分了。” “一来她是皇后,咱们人在屋檐下,都不能不低头。我若有半点反骨,兴许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二来么,”语琴瞟婉兮一眼:“不管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值得继续与皇后虚与委蛇。总归能多探得一句话也是好的,总比咱们被瞒得铁通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婉兮便促狭眨眼:“我明白了。日后,我难免还要与姐姐故意在面上别别扭扭了些。” 语琴哼一声:“那都不用演的,你今日这不已经做到了十分?” 说着话儿,念春张罗了膳食呈上来。两人别别扭扭吃完了,各自散了。 婉兮没用念春送,自个儿走进夜色。 夜色绕身,心反倒觉着些放松下来。 她回想着语琴问她的那句话:恨皇后么? 她是这样回复语琴:“恨与不恨,只看她伤不伤得着我。若当真伤了我,我必定恨她,她施予我的,我便也必定叫她同样尝着;而若依目前而论,她还没能真的伤着我,我便也犯不着非要恨她。” 不为别的,只为九爷吧。 358、合膳(6更) 358、合膳(6更) 九月初七,已是秋日,天高云淡。 草原上的花儿一茬一茬的谢了,绿草也被秋日的骄阳晒成了浅金色,虽然看似没有盛夏里那么鲜红浓翠,却叫整个草原山林更显雄浑辽阔之感。 围场位于坝上,“坝”为高坡之意,故此这一片坝上草原又与平坦的蒙古大草原不同,它多山岭、岭上有树,呈现一种草原与山林过渡、风貌兼具的独特之美来。 立在草地上,抬眼看便是山林尽染,处处如画。 而许多小山坳中间便天然围起小小的湖泊来,水映碧天,青翠欲滴。湖畔芦苇玉白,亭亭而立,在这草原山林的雄浑之中,又别添一份窈窕之美来。 依婉兮自己看来,这时的坝上草原才是最美的时候。 就在这样的画面里,皇帝骑着白马,亲率八旗官兵从天边处远远而归。 苍莽天地之间被八旗各色旗帜妆点,叫这画面之中更增添了一抹热烈和阳刚。 “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后宫山坳里,这样的消息便也已传遍。 皇帝秋狝,名为打猎,实则是暗中练兵,以避免大清定鼎百年之后,官兵皆荒疏弓马,以备战乱。 经过康熙、雍正两朝打击,准噶尔部虽看似不再那样桀骜;可是皇帝心下时刻未曾放下防备。这一回秋狝,准噶尔部的噶尔丹策零(噶尔丹策零和噶尔丹是两个人哈)也派使臣入贡,但是他们的野心却未曾尽数泯灭。 于是这最接近准噶尔部地形的坝上草原,便成为最佳的练兵之地。 婉兮从小在家盘山、爬树,于是这会儿手脚最是麻利,第一个攀上小山坡举目远望。 那旗帜招展的军队在金色秋阳的,形色凛然、步调齐整,弓马森森……婉兮便忍不住微笑。 “爷,您的兵练好了!” “这一回秋狝,于天下或许也会背负靡费的骂名,然为守卫疆土分毫不失,爷这骂名便也背得值了!” . 皇帝回到御营的当晚,便到皇后帐中来用晚膳。 当李玉来传旨,皇后跪接之后,起身儿已是微微哽咽。 从八月初于热河行宫起驾至围场,至今已是整整一个月。皇上终于肯来她的帐篷了,她的皇后颜面终究得以保全。 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皇上去了语琴的帐篷,叫婉兮也去伺候。皇上叫李玉来传旨,说明婉兮之事,彼时皇上也曾说次晚会来看她…… 结果,皇上非但没来,还在那个晚上翻了嘉妃的牌子。 她何尝不懂,那是皇上用嘉妃来惩罚她。 不管怎样,皇上今晚终于肯来了。而且是皇上练兵归来之后的第一个夜晚,那她也知足了。 素春出去送李玉,回来面色却有些不好看。 皇后便问:“怎了?” 素春双蹲下去:“李爷从咱们这儿走了,却不是就回御帐去了,原来还要去纯妃、嘉妃处传旨。” “什么?”皇后便一眯眼:“你是说……?” 素春深吸口气:“回主子,皇上是同时宣纯妃、嘉妃到咱们帐中一并用膳。” 皇后亮声而笑:“好啊,好!一起来便一起来,本宫是皇后,本宫这点子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素春咬住嘴唇:“那今晚皇上会翻哪位主子的牌子,便……难说了。” 皇后一眯眼:“若不是本宫,便也不能是她们!” 359、刚阳(7更) 359、刚阳(7更) 不管是否心甘情愿,皇后还是不得不宣了婉兮来伺候。 皇帝这一走便是小半月,回来整个人黑了一层,也瘦了一圈儿,可见练兵之苦。 可是他那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却更见光芒熠熠,夺人心魂去。 他整个人,也仿佛脱胎换骨,褪去了常年在宫廷之中生起的浮软之气,换成一身刚阳,威武仿佛能穿透服褂,丝丝挺然而出。 婉兮从外头进来,冷不丁一眼瞧见这样的皇帝,她的心口便也是怦通一撞,急忙垂下头去,根本就不敢去瞧他的眼睛了。 这样的皇帝,自然是连皇后、纯妃和嘉妃也都瞧出了不同来。她们各自也都心口碰撞,有许多话情不自禁想要说。 只是碍着位分,总要等皇后先说话,纯妃和嘉妃才好依次说话。 也瞧见纯妃、嘉妃的目光都落在自己面上,皇后亲自给皇帝夹了一筷子“山珍烩鸭子”,含笑道:“皇上晒黑了。” 皇帝接过鸭子尝了,点头轻哼:“……你也黑了。看来,这半月倒也没少了晒太阳,过得也算自在。” 皇后便一怔,急忙抬手扶住自己面颊:“哦?妾身也黑了?呵,那今晚起倒要着意调养回来。”宫里的女子,哪个愿意叫自己黑了呢,更何况还是叫皇帝给看出来了的。 婉兮则在一旁使劲低下头去。 皇后既说完话了,纯妃便起身向帝后二人敬酒:“妾身刚一进帐时,便被皇上龙威震慑。冷不丁瞧去真如一位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呢!” 皇后瞟了纯妃一眼便笑:“纯妃还是如当年年纪小的时候儿一般的天真可爱,说的话儿也是吴侬软语,娇憨堪怜。” 纯妃便是一怔,忙朝皇后福身:“皇后娘娘这说的是……?” 皇后淡淡一笑:“哪里有将天子比作大将军的啊!本宫自然明白你是想说皇上威风八面,可是大将军是臣,皇上是天子;若将天子比作大将军,岂不是降低了皇上的身份?” 纯妃面上微微一变。 皇后却宽厚一笑:“你不知道也是有的:便如前明的武宗朱厚照,自己明明是天子,却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自以为威风,却不知自降身价,遭天下人耻笑。” 纯妃一凛,忙向帝后双蹲行礼:“妾身失言了,还求皇上切勿多心。”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依朕看来,倒不矛盾。天子者,奉天命统御天下也。若国土受敌,天子自当亲为元帅,御驾亲征。” 纯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妾身也正是这个意思。” 皇帝亲自起身,拉了纯妃一把:“爱妃的心意,朕都明了。坐,尝尝这山中盛产的白菇,此时正是鲜嫩可口。” . 有了纯妃的前车之鉴,轮到嘉妃说话时,她便谨慎了许多。 她起身先朝皇上行礼,再朝皇后行礼,然后才缓缓道:“妾身先敬皇上练成雄兵,再敬皇上龙体康健。” 皇帝含笑受了,将杯中酒一仰而尽。 那雄性的喉结随着酒而上下滑动,嘉妃直盯盯看着,不由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红得便如秋狝首日,那一身的火炭儿一般。 360、寻星(8更) 360、寻星(8更) 皇后淡淡瞟着嘉妃,却歪头叫婉兮:“婉兮,快给皇上再续上酒杯。” 婉兮只得深深垂首,端了酒壶走过来。 因是在围场,便连酒壶也用了草原的形制。这是一把纯银打造、上嵌了绿松石、红珊瑚的“毗卢帽壶”。 婉兮走到皇帝身边去,躬身一礼,然后上前斟酒。整个过程里不敢看皇帝一眼。 可是即便没看,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热度和气息还是充盈入婉兮的鼻息里去,叫她心头小鹿微撞。 皇帝也没瞧她,只是她给斟满了的酒,皇帝不假思索捏起酒盅就喝。 她只好再立即满上。 他就又给喝了…… 如此,她只得继续站在他身边儿上,倒没办法站回原来的远处去了。 纯妃倒软言提醒:“皇上今儿行军而归,怕也是累了。不如好喝几杯,早些安置才好。” 皇后却道:“难得皇上高兴,今晚自然应当叫皇上尽欢。” 皇后既如此说,嘉妃也不敢再说什么。 皇帝只高深莫测地含着微笑,只要婉兮斟酒,他便都喝了。 . 婉兮数着,已是连着不下十杯,婉兮心下不由得有些不放心。 她再向前斟酒,脚步一晃,绊在了自己的另一脚上,便酒壶落地,壶里的酒都洒了。 婉兮慌忙跪倒:“奴才该死。” 皇帝却笑,醉眼朦胧一转:“好你个奴才,你是不想叫朕再喝了。” 皇后也笑:“无妨,难得皇上今晚儿高兴。来人啊,再来一壶酒就是。” 皇后瞥了婉兮一眼:“你自己身上也都打湿了。御前怎可失仪,这便去换了吧。” 婉兮只得告退而去。 如此,皇帝又喝了几杯,已是醉意深浓。又喝了一杯之后,便伏在了桌上。 皇后含笑朝纯妃、嘉妃道:“皇上已有酒意,二位妹妹便跪安吧。” 纯妃、嘉妃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只得一同起身跪安。 众人都去了,皇后深吸一口气,对李玉说:“皇上该安置了。这般情状自是不宜再回御帐,本宫便做主叫皇上留下吧。” . 婉兮回到自己帐篷重新换好了衣裳,却见献春已经撩帘子回来,面上带着笑:“你不用去了,皇上和主子已然……安置了。” 婉兮怔住:“皇上他……” 献春却是开心地拍手:“主子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能承恩了,真是好极了。” 献春说着话,便拉着婉兮一并打开了被褥卷儿,两人简单洗漱便都睡下了。 献春许是累坏了躺下不多时,便隐约传来鼾声。可是婉兮却哪里睡得着。 实在翻来过去不妥当,她便索性起身儿来。 套上长褂,她便钻出了帐篷去。 这样天地浩大,她想去走走。 . 碍着宫规,婉兮自然不敢远走,便只爬上了营地旁边的那座小山坡去。 山坡不高,却更接近天。抬手去,仿佛指尖儿就能拂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子。 她以指尖儿快速一星一星地点过去,想要找找自己认得的星。 便如牛郎织女星,它们各自都在何处啊?此时此际,是终得相守;还是不得不七夕已过,便已又天各一方了? 呵,星,便连皇后的小名亦叫“星阑”呢。刚进宫那会儿,她也几回听见皇上“小星”、“小星”地唤,恁样好听。 今晚……小星相伴,爷也是开心的吧? 她想得太入神,身后冷不防一阵树枝摇晃,沙沙。 361、月影(1更) 361、月影(1更) 那沙沙声虽然原本不大,可是在这静袅的夜色中却听来十分瘆人。 更何况,婉兮是才经历过那黑瞎子的事儿不足整月,一听见那动静,就觉着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谁?!”婉兮壮着胆子猛然回头望过去。 所幸这里还是后宫营帐,山坡下就有护军和侍卫,她大不了到时候扯开脖子喊就是了,就不信那东西在这满是人住的地界儿,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 夜色幽黑,笼罩住这山坡上的树林儿,头顶映着月色,远远近近便如深深浅浅的墨——那些能被月光照见的地方儿,树枝形状便看得清楚,夜色便显得淡;而那些照不见月光的地儿,树枝便都被夜色牢牢笼罩着,根本看不分明。冷不丁瞧过去,便像是里面藏了个什么庞然的大家伙,叫人心里不落底。 婉兮又在手边划拉着一根树杈,攥在手里,瞪大了眼睛狠狠盯向那浓黑之处。 却听那最深浓里,溢出轻声一笑。 婉兮不由得一歪头,将耳朵更朝向那边,心下却跟着微微一颤。 “谁在那?” 随之树影轻轻一晃,一道颀长身影已是不紧不慢走出。夜色虽浓,月光却唰啦一下全都倾泻在他面上。 面如玉,眸如星。 婉兮腿便一软,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却是别开头去:“怎么会是爷?” . 此时此刻,他不是应该正在皇后帐中么?皇后等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皇上,这一晚……皇后怎么可能撒手放他出来? 皇帝走过来立在她面前,轻哼一声:“瞧把你给吓得。” 婉兮摇头:“既是爷来了,怎故意躲着不出来?爷根本是故意吓我!爷难道不知那句俗话:人吓人,才吓死人!”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捏住她下颌,将她转过来对着他。 “难道你就没有半点体悟,会是爷出来寻你来了?” 婉兮转不开头,只得轻垂眼帘:“……奴才怎敢有这样的体悟?爷今晚,原本,留宿在皇后主子帐中的……” 她后面越说声越低,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他又轻哼一声:“生爷的气了~” “没有。”她垂下头去:“奴才哪儿敢。” “说不敢,还低着头不看爷;说没有,怎么还噘着嘴儿呢?” 婉兮便叹了口气:“奴才不是跟爷计较,只是觉着爷今晚儿当真不该喝得那么多。” 他便笑了:“嗯,开始管着爷了,嗯?还在爷面前故意摔酒壶,让那酒宁肯洒了,也不给爷喝。” 婉兮又被他说得脸红:“瞧爷说的……奴才不过是顾念着,皇上今儿才练兵回来,正是劳顿之时。这样喝酒自然不胜酒力,酒喝多了还伤身子。” 他轻哼一声,捏了捏她脸蛋儿:“你说的没错,可是爷的酒量没你想得那么不济事。” 她心下一动,扬眉瞧过来:“也是,奴才仿佛当真想多了。否则爷今晚上怎么还能这么清清醒醒地出现在奴才眼前儿?” 皇帝轻声一叹,伸臂将她拉进怀里去:“爷为何留宿皇后帐中,就你不懂!” 她入了他的怀抱,心上那层隔膜便也散了。他身上的暖意透过衣衫传来,柔柔笼罩着她。他的身子又比从前刚硬了许多,仿佛轻轻硌着她的肌骨。 362、听风(2更) 362、听风(2更) 两人坐在山坡上,一同仰望星空。 他圈着她,放她坐在他腿上。 头顶那璀璨浩瀚的银河同时震撼了两人,叫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婉兮何尝不明白,这一刻两人共同的沉默与暗自怦然,除了对星空的敬仰之外,又何尝不是因为小别之后,最珍惜这静静的相处。 良久,她才在他怀中歪了头去望他:“爷……当真没喝醉?” 他拢着她,轻轻闭上眼睛:“醉了,爷此时已然醉了。” 贫嘴~ 她忍不住垂眸微笑:“爷就这么出来……难道不怕被人瞧见么?” 他扬眉:“爷晒黑了,你也黑了,咱们两个在夜色里自然遁形,谁瞧得出来?” “哪儿有那么夸张?”婉兮被他说得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了,方又回眸瞟他。他说她也晒黑了……原来之前果然不是在说纯妃,而实际上是在说她啊?! 他迎住她视线,轻轻眨了眨眼:“爷那会儿两个眼珠子都陷在你身上了,你说爷在说谁?况且纯妃平素连帐篷都少出,她哪儿能晒黑?” 婉兮含笑垂下头去:“奴才这些日子常去‘金莲映日’,采了不少金莲花回来。故此才被晒黑了。” 他点头:“瞧见你晒黑了,便知道你这些日子没少了往外跑过,没都闷在帐篷里。那爷就也放心了。” 原来他练兵在外,心中也是挂牵她的…… 婉兮心下悄然一甜,点头而笑:“嗯,奴才没闷着。‘金莲映日’处也叫奴才想起家里那大片的花田……奴才还遇见陈贵人几回,跟陈贵人说说话儿,便也觉日子过得快。” 他便也听懂了,抬手轻轻拍拍她发顶:“爷在外,你能将自己照看得好,便也是给爷分忧。别看你年纪小,你倒比她们许多人都更懂事了去。” 婉兮扬扬眉:“奴才是二等女子,爷可别拿奴才跟主位们做比了去!” 他便笑了,伸手捉着她下颌儿:“听起来像是你自轻,可事实上倒是你自矜!” 婉兮慧黠而笑:“……只是爷,就这么出来,皇后主子若找不见人,那便不好了。” 皇帝点头:“爷明白。可即便是皇后,亦不可整夜同榻。爷在她那儿打了个盹儿,权当醒酒。待得酒醒了,爷自然便可离去。你安心就是。” 婉兮张了张嘴:“……爷本未喝醉,又何故醒酒?” 他扬眉睨着她,不由得摇头苦笑。没作答,只掐了她鼻尖儿一记:“你呀!”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懂了,不由得便是双颊滚烫。 他头顶星月,垂眸凝视她红透的俏脸儿。 没再说话,只以指尖沿着她细致的下颌滑走,接着指尖儿一转,转成挑起她下颌。 干烈的唇便急迫压了下来,覆盖住她的玲珑和娇软。 . 婉兮闭上眼,便仿佛闻见了那草原深处的风。那处的风更浩瀚、更干烈,草的柔韧之外又多了松柏的干燥的清芳。 透过那些风,便隐约能看见更加雄浑的山岭与草原。看见八旗官兵队列,彩旗映天,骏马踏破山林深处的宁静,而强弓则惊飞林中飞鸟。 她听见厮杀,听见欢呼,听见火枪火炮的隆隆,听见……天子坚定而清越的嗓音。 363、难忍(3更) 363、难忍(3更) 两人相拥相偎,热度渐渐推高。 婉兮渐渐抵不住他周身灼热之中又带着松柏清香的气息,掌心更被他刚硬的心膛烙得滚热。 她觉得自己在奇异地融化,却又不是水那般,而更像是油脂,融化了不是透明下去,而是软,是黏,是瘫倒下去。 她在他膝上便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可是尽管急促,却仍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进来。 她已如此,他在她耳边辗转轻啮,沙哑呢喃:“……小东西,你为爷,已然准备好了。爷想吞了你,生吞活剥,寸骨不剩。” . 她脑海中有些乱,不是十分懂他在说什么。 她为他准备好了什么了? 她便努力捉住自己心神,不想叫自己显出那无主的迷乱来,故此轻咬牙关与他斗嘴:“爷要吞人,难道爷是妖怪么?” 他更笑了,手臂将她缠得更紧些:“嗯,也就是妖怪,要吸尽了你去。” 她不由得想起宫人们私下里瞧瞧儿说的话,都说皇上忒显年轻,本来已过三十一岁的人了,看上去还像是二十五六的一般。皇上登基那年正是二十五,便仿佛是登基之后的六年都白过了,他依旧还是乾隆元年的模样。 猜测缘故,有人说是皇上锦衣玉食;有人说是御医进了好药;有人便说……是皇上受用尽了后宫的精华。 她彼时还听不懂,可是这一瞬,莫名地开了窍,仿佛隐隐约约知道,那些人说的都是什么了。 她便羞涩更甚,外兼了些惊慌,勉力推着他那沿着她的身子越发滑下的指尖。 “爷……爷饶了奴才。奴才知道说错了。” . 他的手已将如愿,如何肯此时便停下来? 他便将她裹得更紧些,将兜进衣襟里来,隔开草原九月已然清寒了的风,叫她紧贴着他的心膛。 他这些日子练兵而来的刚阳,与她的软腻正是两厢互补,一旦相碰,便如两半磁石一般紧紧贴住。 这种感觉,已然快要叫他着魔。 他便发了些狠,按住她忙乱挣扎的小手,只叫自己的手迅速探去…… . 她在他膝上,颤抖成了一朵细幼金莲。 带着对陌生世界的怯怯,有些舍不得绽放;却已是花期已至,不能不听从天地的召唤,不能不轻颤着,尽数绽放了自己…… 他便连呼吸声都沙哑了下来。 咬着她,更狠了些,几番番呢喃。 “……不是晒黑了么?原来都没有。皎如白月,都刺疼了爷的眼。” 她忍住喘息,因了他的话有些想笑。却,又已笑不出来。 她只能无助又无辜地攥紧了他的手臂,凭借着他才能继续坐稳。 微微风来,绕动树梢,飒飒而响。 已是清寒恻恻,他却额角滴下豆大的汗珠儿来,砸在她面上。 她知,他的忍耐已至极限。 她不由得怕了起来,小心扭着身子尽力闪躲,小手按住他的手腕:“爷……饶、饶了奴才。奴才受……受不得了。” 他的气息不由得又是一烫,裹缠而来。 “便这么一丁点儿,便受不得了,嗯?那来日爷要给你更多,你又如何来承,嗯?” 她心悸:“还,还有更多?” “嗯!”他重重答:“比这,多许多许多倍,爷都要给你!” 364、预定(4更) 364、预定(4更) 他的指尖又深了些…… 婉兮已然无法再坐住,眼前一黑,随着一片金星升腾而起,她整个人软软地滑进了他怀里,瘫软下来。 他在她耳边也是放肆地喘息,叫她知道,他与她一同在那儿。 . 她睁不开眼,眼前是大片的萤火飞舞。 她纵然并无经验,却也隐约知道,自己方才是经历了什么。 她只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软软地嗔怪:“爷……坏。” 他沙哑地笑,“……还有更坏的。来日方长,爷一样一样儿都叫你尝遍。” 她不敢睁眼:“爷既说来日,今儿便放了奴才去吧。奴才已然出来不短的时辰。” 他哼一声:“……爷今晚儿就给你这些罢。今晚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再睡个囫囵觉,后儿就是你生辰了。” 婉兮不由得脸热,勉强睁开眼来,仰头望去:“奴才也听说了,爷已下旨,九月九哨鹿。” “嗯。”他面上倒是一派严肃:“秋狝最要紧的便是哨鹿。已是九月了,再不哨鹿,这草场就该猫冬了。” 她垂下头去,悄声道:“爷何必不早些哨鹿,非要等九月九……” 他忽地又裹紧了她,扳过她下颌,叫她迎向他灼热目光:“你说呢,嗯?” 婉兮便只得又红了脸。 他贴住她耳边,沙哑地悠悠道:“……九月九是你生辰。从那天起虚岁便又可多算一岁了。小丫头,虚长那一岁之后,你便算不得小了。” 婉兮心底一晃,“爷的意思是?” 他故意冲她呲了呲牙:“爷要欺负你!从那晚起,爷便不算再欺负小孩儿。” . 婉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帐篷。 她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一路走回来都像个球儿在滚似的。待得终于滚进了被窝,便急忙用被子盖住了头。 耳边都是他那霸道又沙哑的宣告:“爷要欺负你!” 幸好同时还能听见献春那细细的鼾声,跟她离去时候儿一样。显见献春一直都这样沉沉睡着,并未发现她离去了这么久吧? . 终于还是到了九月初九。 献春早早儿就给婉兮预备下了贺礼。是一小盒口脂膏子。膏体润泽,膏色轻盈,不是整张胭脂那样的大红,而是深粉微红,如海棠一般的颜色。 婉兮向献春道谢。 献春便眨眼:“虽宫规严谨,可是姑娘今儿的生辰,故此今儿也准用口脂。姑娘便妆扮起来吧,定然好看。” 少顷语琴的礼也到了。 是念春送来的,进来念春就先郑重给婉兮请了个安:“给婉姑娘道喜了。” 婉兮满面大红,急忙给扯起来:“你又闹我!你是头等女子,我哪儿敢受你的礼!” 两人说说笑笑便拆开了语琴的礼来看。 竟是一件袷纱窄褃的内衬小袄。袷纱轻薄柔软,最是透气;袖口为小马蹄袖,滚了两道绣缠枝莲的缎边儿。袄面上以各色丝线绣彩蝶穿花纹,绣皆双面,迎着日光一照,光彩纷呈,几可乱真。 婉兮不由得低声惊呼:“这要费多少的工夫!” 这样的绣法她知道,却没敢想过。便是这些绣花没有几个月都绣不出来。 念春便也是点头一笑:“算你有眼力!不瞒你说,这件小袄可是我们小主从过完年便开始预备的呢!这些衣料和彩线,都是她从自己份例里省下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却全用在你这件袄上了!” 365、送礼(5更) 365、送礼(5更) 婉兮自是爱得不行,反复捧起来看,红了脸嘱咐念春:“我不得空,你替我回去谢陆小主,我回头再好好谢你!” “婉姑娘可在?”外头忽然又有动静。 婉兮忙撩开门帘看去,却是嘉妃身边的顺姬。 婉兮忙福身:“顺姬姑姑怎么来了?” 顺姬含笑递上一方锦盒:“姑娘也在咱们宫里住过不短的日子,故此主子和咱们都知道今儿是姑娘的生辰。主子便打发我来给姑娘送份儿贺礼。”她说着又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摸出几个小瓷瓶儿:“这几个是我和英姬、银姬的心意。跟主子们赏下的自然比不得,不过好歹给姑娘凑个趣儿吧。” 婉兮急忙行礼:“这叫我如何谢几位姑姑?” 顺姬含笑道:“姑娘收下就是最好的答礼了,总归叫咱们这点子心意没有白使。” 婉兮一时收了,按礼数赶紧先看嘉妃的赏赐。 却见也是衣裳,抖开了来看,竟是一年蜜合色小鹰翅膀的坎肩儿。这是骑马装,顾名思义那衣袖是做成如翅膀一般的形状,在马上迎风跑起来,那翅膀便会飘浮起来,如马上振翅一般。 顺姬便笑:“今儿正好哨鹿,姑娘穿上这坎肩儿出去,必定好看!” 念春也凑过来,瞧见了便拍掌而笑:“我们小主刚送了内衬的小袄,婉兮原本还担心那绣花太华丽,身为女子的穿不出去;这回好了,外头再套上这件坎肩儿,外人便看不见,也不辜负了我们小主的心意,正是相得益彰! 顺姬也是拊掌:“正是如此。两位主子的心意当真是珠联璧合。” 念春便推着婉兮:“还不穿上去给我们瞧瞧!” . 婉兮被推进屏风后,抱着两件衣裳静静立住,心下也是悄然转过几缕思绪去。 首先便是嘉妃的心意。 照实说,她可以想到嘉妃送礼,却没想到嘉妃会送这样儿的礼。 嘉妃自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否则又怎会以包衣之身,如今走到了诞育了皇子的妃位去。况且她在嘉妃宫里住过些时日,以嘉妃心眼儿的剔透,送件贺礼倒是合情合理。 只是婉兮自己多少曾在秋狝当日那天,客观上得罪过嘉妃,叫嘉妃一腔心意都白费了。 今儿又是哨鹿,跟上回那般相似的情形,可是嘉妃却送来这样适合骑马的衣裳来——那岂不是说,嘉妃是想与她表明:嘉妃非但不再计较那日的小小嫌隙去,反倒还希望她今儿穿上这好看的衣裳上马了? 不能不说,嘉妃此人的心怀要更宽些;心眼儿也更剔透得多。既能与人争,又知给自己留下退路。也难怪会以高丽包衣之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若能以这样的心眼儿,难说将来没有更高的位分去。 婉兮又一转念,不由得想到前儿晚上嘉妃在皇后面前吃的瘪去。试想若她穿着这件衣裳出现在皇上面前,皇上势必会问……那嘉妃前儿晚上稍失的那一城,便自然可挽回来了。 婉兮不由得又细细看这件儿小鹰翅膀的坎肩儿,心下对嘉妃的体认便又深一层。 她将坎肩比在身上,对着穿衣镜相照。 这件衣裳,她今儿会穿上。 366、用心(6更) 366、用心(6更) 婉兮褪下自己的衣裳,刚将语琴送的窄褃小袄穿上。 袷纱轻薄透气,屏风外有阳光照进来,落在纱衣上,便隐约透明。那娇娆的粉色轻盈欲滴,倒分不清是纱衣的颜色,还是透露出婉兮身子的颜色。 窄褃,乃为掐腰,更衬得婉兮纤腰一握;而腰以下的曲线更显圆润、娇俏。而在那些彩蝶缤纷之下,少女心口骄傲的曲线更显挺翘而起。隐于花间,宛若正待蝶采。 婉兮自己瞧着都不由得红了脸,暗暗低叫:“魏婉兮!你瞧你这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那窄褃是在大清才出现的样式,本来是为方便骑马才做的贴身设计罢了。陆姐姐以汉女的出身,却肯借用了满洲服饰里这样的细节,足见姐姐诚意才对。 正羞红着脸,外头又更见热闹,只听献春叫:“婉兮快来,主子也有贺礼赐下了。” . 身为本主儿,婉兮的生辰,皇后自然会有所表示。只是皇后也没想到能叫人抢了先儿去。 语琴倒还罢了,她没想到嘉妃竟然也这么早。 她便叫素春去将生辰礼赐下,可是等素春刚走到门口,又将素春叫回来。 她想了想,还是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串她自己素常戴着的奇楠香的十八子来,搁进锦盒里去。 素春倒吓了一跳:“主子何苦这样抬举她?这串奇楠香,主子可是在自己身上养了多年,原本是要给和敬公主的……” 皇后垂下眼帘:“本宫自有计较。送去吧。” . 素春去了,皇后不由得抚了抚空了的手腕。 那串十八子陪了她这么些日子,手腕上冷不丁空了,倒叫她也有些空落落的。 嘉妃这么大清早地便来送礼,这事儿未免叫她觉着悬心不下。虽然还不知道嘉妃究竟送了什么来,但既然是这样早早就送来,又是赶上今儿要哨鹿的当口,便叫她不能等闲视之。 总归,她才是婉兮的本主儿,她又身为皇后。难道要她的礼还比不上嘉妃的么,没的叫她们笑话了去。 . 婉兮听得献春呼唤,忙又红着脸看一眼镜中穿着彩蝶小袄的自己,忙一把将嘉妃送的坎肩儿套上,将自己那浮漾的春光给遮住。 深吸口气,拍了拍面颊,这才连忙出来。 是素春亲自来送,婉兮便跪倒相接。 素春难得笑笑:“在主子身边儿伺候又是一年,主子自是体恤。这些都是主子的心意,你便好好收着吧。” 婉兮双手高举过头顶接了,跪着打开来看,只见里头原是一方墨锭、一卷金墨所写就的《莲华经》、一柄玻璃水银的妆镜。 那墨锭墨色沉实透亮,墨锭上镌刻着彩色诗文,一看便知是上架的松烟墨。 那《莲华经》虽用素纸,却因金墨而显格外宝相庄严,叫人灵台安静。 而玻璃水银的妆镜,原本在这宫里不算罕见,但都是主位们方用得;官女子们依旧还用的是古老的铜镜。皇后既亲赐下玻璃水银的镜子来,已是特恩。 皇后心意已够十分。 素春又含笑双手捧过那串十八子来:“主子素性俭素,你也当知晓。故此主子赏下的自然也非金玉俗器。那些都罢了,你瞧瞧这一串,这可是主子亲自戴在腕上盘养了多年的奇楠香。本来是要给和敬公主的,今儿可给了你了。主子对你的心意,那可是这宫里宫外,从未有过的。婉兮,你可明白主子的心?” 367、寡欲(1更) 367、寡欲(1更) 婉兮捧住那奇楠香的十八子举过头顶:“既是主子养给和敬公主的,奴才如何敢受?还请素春姑姑代为回禀,主子的心意奴才深铭五内,唯有这串十八子,奴才实实不敢生受。还请素春姑姑代奴才奉还主子娘娘。” 素春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儿,主子这串十八子便也不枉费了心意。主子既赐下了,你便收着吧。每日里戴着,叫主子能时时见着,自也聊以欣慰了。” . 顺姬告辞而去,出了皇后的帐篷不由心下亦有些不平。回到嘉妃的帐篷,将前后事都向嘉妃禀报了,终是忍不住道:“主子没瞧见素春那个样儿!口口声声说什么,皇后主子不送那些金玉俗器……这是说给谁听呢?咱们送的也不是金玉俗器,不过总归用足了心意而已,谁像她们呀,大生辰的好端端送给人家一个小女孩儿什么佛经、墨锭、又是念珠的。说好了是心意,若说深些,那叫小气外加心机!——这不是摆明了提醒人家小女孩儿要清心寡欲,顺带还要人家恭恭敬敬抄佛经么?” 嘉妃听了也是忍不住冷然一笑:“她送这礼本不意外,谁叫人家一向都是‘素性节俭’呢,又是当正室的,送些佛经、墨锭最合身份。” “只是,她送旁人这样的礼还算罢了,她竟然给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儿也送这个。她也真送得出手!由此可见我们这位皇后主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性儿了!” “还是主子的礼送的好。”顺姬忙夸赞自家主子,“我瞧着那婉姑娘瞧见那件坎肩儿,眼睛就是亮的。还正好与那陆答应送的小袄配成一套。婉姑娘立马就穿上了,当真好看!” 嘉妃点了点头:“皇上那晚在皇后帐中用膳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你没瞧偏赶在我跟皇上说话的时候,她非要叫婉兮上前来敬酒么?婉兮一上前儿,皇上就没再瞧过我……这里头的关窍,我就是再傻,也都瞧出来了!” “她既然用婉兮治我,那我也要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不是对那婉兮有心节制么,那我日后偏要对婉兮好!她不是想叫婉兮清心寡欲么,我非要叫婉兮漂漂亮亮~” 顺姬小心提醒道:“可是主子别忘了,那婉兮终归是皇后宫里的人。若她得宠,总归是皇后从中受益。” “这一节我也自然省得。不过那婉兮早就是她宫里的人,这已是咱们改变不了的。咱们既然改变不了,便从中分一杯羹也是好的。总归咱们又没赔上什么。” 顺姬便也一笑:“还是主子思虑周全。”她顿了顿:“倒是没见纯妃去送礼。难道纯妃尚未瞧出婉兮的特别来?” 嘉妃想了想:“呵!别说人家纯妃没送过礼。人家比我送的还早呢!你怎忘了,当日在热河行宫,人家便送了芙蓉珍珠膏。人家的眼睛,比我看得还早,心眼儿比我灵多了。” . 纯妃身边的女子巧蓉走进纯妃帐篷:“回主子,今儿皇后帐篷可热闹了。嘉妃早早儿就叫顺姬去送礼。奴才还以为是皇后主子的什么日子,却原来不过是一个二等女子的生辰。” 368、那个(2更) 368、那个(2更) 纯妃正对着妆镜描眉,听了便也都撂下。 “便是那婉兮的生辰吧。想长春宫里便连素春、挽春等几个有头有脸的头等女子都没有这样儿过,便必定就是那婉兮了。” 巧蓉接过眉黛,小心替纯妃描画:“可不!” 纯妃笑了笑,只盯着妆镜中的自己,倒也没说什么。 巧蓉心下倒不落定:“主子……既然嘉妃都送了,难道咱们便不送么?” “既然那么多人都去送礼,咱们又何必还去凑这个热闹?即便咱们用了心意去送了,也不过是众多贺礼中的一份儿罢了,又难出挑。” “况且碍着位分,咱们送的礼不能超出皇后的规格去。而且既然皇后的礼已经送了,那咱们就都得按着皇后的那个路子走……这礼送不送,便也都没了意思。” 果然片刻后,纯妃身边另一女子蔓柳便来报,说舒嫔、陈贵人也都送了礼。舒嫔送的是一幅尺幅大的彩绘唐卡,陈贵人送的则是一方松花石砚。 纯妃便叹口气:“你们瞧啊,这便是例子。嘉妃和陆答应的礼送在皇后前头,尚可以按着自己的心意来。这些在皇后的后头送出的礼去,便都得按着皇后的路数走了。这哪里还是热闹,这都快佛门清净了。咱们不跟着也罢了。” 巧蓉未免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们既然都送了这些礼去,尤其嘉妃将礼都送到明面儿上,正好是叫婉兮今儿就穿上的。回头皇上若是瞧见了,难免问。到时候嘉妃可不就又抢在咱们前头去了?” “倘若皇上再细问,得知咱们什么都没送,那皇上岂不是对主子要心生误会了去?” 巧蓉小心看一眼镜子里的主子:“况且……热河行宫里的那回事,难说皇上便全都不知。主子恕奴才多言,咱们总要谨慎些才好。” 重提热河行宫的旧事,巧蓉说完便赶紧跪下了:“奴才甘受主子责罚。” . 纯妃望着妆镜里自己已然画好的眉,那当真如江南三月柳雾,柔婉万端。 纯妃便笑了,转过身去,亲自伸手拉起巧蓉:“你是替我着想,我怎又怎会怪你?况热河行宫里的事,我本也都没背着你们,自是将你们贴心连肉的。快起来吧。” 纯妃思虑一刻:“这礼我自然会送,只是不赶在这一时罢了。” 纯妃说着瞟了蔓柳一眼:“将那个物事给本宫取来。” 蔓柳便是一怔,不由得也是跪倒:“主子竟要使那个?那是主子的命根子,主子何故要使那个?” 巧蓉一瞧蔓柳的模样,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急忙也是跪倒:“那婉姑娘如今已是这样的情势,若再使了那个,倘若她当真……,那对主子又有何益?” 纯妃倒笑了:“你们想的都对,只不过也忒心急了些。她即便承宠,不过封个贵人。要从贵人熬到妃位,还需时日。” “况且本宫已是有皇子的人了,还担心她么?你们原该换个心思来想:本宫现下还没必要防着个小女孩儿,本宫总归要先防备着皇后罢了。只要皇后没机会生出嫡子来,那么咱们的未来自可慢慢计议。” 369、问嫁(3更) 369、问嫁(3更) 一大早便扰攘了这一阵,时光长了脚,极快已经滑过正午,到了未时。 哨鹿的规矩各有不同,有的猎人习惯天不亮时分围捕鹿群;皇帝行围自不便带着王公大臣天不亮便要伏进山林,故此改在午后。 取夕阳西下时,鹿群正是最放松警惕的时辰,它们会成群至水边饮水,便以此为契机。 御营里呦呦号角声吹起,这是集结的预告。婉兮这才腾出些空闲来,急忙寻了几块饽饽咽了。 献春却走进来,悄悄儿笑着又塞给婉兮一样物事。极其的薄,婉兮一时猜不到是什么。 献春眨眨眼:“九爷送的。” 婉兮便微微怔住。 是啊,他今儿是必定不会忘了送她贺礼的。只是……这一回毕竟不同于上回,两人之间的话既已是说开了,她便反倒不托底他还能送什么来。 自然不该再是玉镯那样要紧的物件儿。 献春笑笑便避出去了,婉兮忙坐下来拆开那物件儿看。 那样薄,原来是一封信。 信封上是傅恒的笔迹写:“九儿亲启”。 婉兮略有些犹豫。 这会是九爷写给她的什么信呢?会不会是九爷依旧放不下,故此寄托笔墨聊表心意? 若她看了,岂不更叫九爷更执迷了去? 这封信该拆开,还是该原封不动送回去,婉兮犹豫良久。 只是号角又响,已是在催人,由不得她再犹豫。她便微咬银牙,将信封扯开。 当信笺展开,目光触及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时,婉兮竟然是激动地站起,眼前已是模糊了。 ——那笔迹再熟悉不过,却不是九爷的,而是,她爹爹清泰的! 原来九爷所有的心意便都只是在那信封上,在那“九儿亲启”四个字里了。他什么都没对她多说,他只给她悄然带来了她最想要的生辰贺礼。 自从去岁七月入宫,这一年来她跟家里不同音信。她是官女子的身份,纵然爹爹也在内务府当差,可是隔着宫墙与宫规,她并不能见着爹爹,更绝不可以与家中私自通信。 这一年来家中怎样,父母双亲康健与否,全都是悬在她心上最为牵挂的事。尤其如此生辰之时,便更生念亲之情。故此只要是来自父母的,哪怕只是片语只言,对她也是最为珍贵。 而九爷这样替她传了家书进来,已是违反宫规,冒了大险。 九爷的心,叫她落泪。 . 爹爹清泰一向是严肃的人,忠心朝廷、尽职办差,从小到大对婉兮也都是极严格,甚少流露温情。 便连这一封信里也是一样,爹爹的行文都是严谨,字字句句都说要婉兮在宫里好好伺候主子,莫懒怠,莫多嘴。 最后才说,家中都好。还说哥哥德馨在江南盐政的差事上被擢升了。 这样的信叫婉兮又是忍不住落泪。好容易盼来的机会,爹爹竟然还说这些死板教条的话,半点不是她期盼中的模样。 她更想听爹多说说娘,说说娘在得知她被留在宫中之后,可哭过,可病了? 还有娘这一年来,每日如何过活,可一点点放下了她去?可一切都好起来? “臭爹爹。”婉兮忍不住撅了嘴儿嘀咕:“半点也不懂得女儿的心~当真不懂,娘亲当年为何要将一生嫁与~” 370、精悍(4更) 370、精悍(4更) “哎哟婉姑娘,可预备好了?”门外传来长春宫里太监张兴的呼唤。 婉兮连忙抹一把眼睛,将家书揣进衣襟里,便抓了马鞭和小刀出来。 这回皇后也不敢再如上回一般怠慢,没再叫婉兮一个上马随围,还叫了两个太监张兴和刘德一并随行。张兴和刘德也都明白自己的差事:不为的打什么猎物,也用不着他们在皇上眼前儿出风头,今儿他们两个该干的不过是护着婉姑娘的安全罢了,别再如上回似的出了事儿就行。 瞧婉兮出来,张兴忙牵过马来。 上回婉兮的马出了事,是皇上叫给生生拖回来的。那马虽然没被黑瞎子给一巴掌拍死,可是这一路生拉活拽回来,那马也是遍体鳞伤,不死却已然没了半条命去。可见皇帝之震怒。 这一回便所有人都不敢怠慢,上驷院官员甚至亲自过问了要送进皇后营帐的马匹,皇后又叫张兴亲自去挑了马回来,务求再无闪失。 婉兮一瞧那马,便忍不住笑了。 是马,可却是匹矮马。身高和相貌都跟驴十分相近。 婉兮不由得掩住了嘴,忍着笑问张兴:“张爷,这马打哪儿来的?” 张兴倒也不觉有异:“宫里所有马匹自都是上驷院送来,我不过在他们送来的马匹里替姑娘选了这匹罢了。” 婉兮便也不再问了,反正从张兴这儿也问不出什么来。 大清皇室因出身满洲,一向尚武,最爱骏马。故此皇帝秋狝行围,上驷院也自然是献上最高大壮健的马匹来,又如何会混入这一匹外形如驴一般的小马来呢? 上驷院自然没那个胆子。可是这马既然送来了,便必定是有人敢有这个胆子。 如此想来,她便攥住小马的缰绳,不由得暗自摇头而笑。 天下有这么大胆子的,还能有谁呢? . 坐上矮马去,她仿佛只要使劲伸直了腿,脚指头尖儿就能触着地面了,这叫她心下松快了许多。 由张兴和刘德陪着,他们三人也集结到御营大门前去。 只见今儿的王公大臣们穿着又与秋狝首日那天不同。 那天一来是秋狝首日,注重仪典;二来又是皇上的万寿,故此个个都是花衣蟒袍。今儿却见了各色各异的穿着,有些更是以皮毛披挂,看上去不像是王公贵胄们,倒更像是地道的猎人们了。 这样的气氛,叫婉兮更觉轻松了些。 只见马上之人,不分男女腰带上都系了“撒袋”,袋中放弓箭。 婉兮遥遥望万人簇拥之下的皇帝。唯有他腰上的撒袋为大红丝锦制成,最为醒目。 婉兮便也按了按腰带上拴住的小刀。 旗人随身的配饰里都有一把小刀,是为平素吃肉剔骨所用。原本女子已经少用这个,如婉兮这样的官女子就更没有在宫里挂着刀的道理。可是今儿她还是给寻出来挂在了腰上。 虽然这小刀的大小,跟人家的强弓硬弩没得比,况且她骑的还是一匹跟驴一样大小的矮马——可是,她的威武雄壮之心也是丝毫不差的! 还不足以与他比肩,可是好歹……不想输给他吧。 371、鹿人(5更) 371、鹿人(5更) 皇帝自是也一眼就瞧见了她。 今儿高头大马不稀罕,坐在那些高头大马上的人反倒都密密匝匝着瞧不清楚脸孔,偏她这样“小巧精悍”的反倒在一众高头大马之间,最易辨认。 皇帝错开眼珠儿,不想叫人瞧见他在千万人中,只盯着她一个人瞅。 可是,他却也还是看清了她那身骑小马儿、手握小刀儿,面上一片威武雄壮的小模样儿。 叫他想不笑都办不到。 武灵阿护卫在皇帝最近处,便也瞄见了皇帝神色。他不由得也朝那边望了望,看罢便是微微皱眉,低声对皇帝道:“回主子,魏姑娘那一身衣裳,不适哨鹿。” 婉兮穿着语琴和嘉妃送的那一套小袄配坎肩儿出来。 皇帝哼了一声:“她那坎肩儿用的是飘袖,骑马兜起风来自是好看。若是围捕獐、羊、狐、兔之类,想要一路策马奔驰的倒还罢了。若去哨鹿,那袖子难免被树杈挂住,必定碍事。” 武灵阿叉手:“主子明鉴。” 皇帝又回眸瞟了一眼,却还是笑了:“可是……这样儿穿,当真好看,不是么?” 武灵阿终究是武夫,心思没有那么细腻,这样听来微微愕了愕,这才会意,不敢再说了。 皇帝便又忍不住侧眸朝那边望去一眼。 过生辰呢,小丫头。这世上哪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不都是喜欢自己在生辰那日美美的? . 前方来报,说鹿群已到水边,布围已毕,请旨哨鹿。 各营便都动了起来,各自分配位置与角色。皇帝瞟了武灵阿一眼。 武灵阿终究是武状元出身,对皇帝那些细微的心事没有李玉察觉得那么快。 皇帝叹口气:“找李玉去!” 武灵阿忙拍马去找李玉,迅即回来,又是提了一兜特别的衣饰。 一看武灵阿那副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皇帝只能叹气:“李玉怎么说?” 武灵阿为难地皱眉:“说这是特为给毛团儿做的,按着毛团儿的身量来的。” “哦。”皇帝悠闲地应了一声,也不直说。 可是太监一向都不上马参与行围的,武灵阿拎着这一兜“特为给毛团儿做的衣裳”便有些不知所措。 这会儿耽搁,只见其他营里已有人装扮好了,等待出发。 皇帝瞟了武灵阿一眼,也不说话,只纵马当先向前。 武灵阿宛如提着一袋子火炭儿,愣了半晌,只好转头又朝婉兮望了过去。 . 一个脸生的侍卫给婉兮送来一袋子衣裳,婉兮看了就愣了。 那里头是一件鹿皮袄,还有一顶鹿角冠。 “这位爷,不知这个给我,是做什么用?” 侍卫板着脸盯了婉兮一眼:“姑娘头回哨鹿?” 婉兮红了红脸:“爷说对了。” 那侍卫依旧板着脸,简短作答:“武灵阿大人分派御营各自的差事。姑娘就凭这马、这小刀儿,便猎不得鹿。便做‘鹿人’吧。” 他在讥讽她的马矮、刀小么? 婉兮便也瞪回去:“什么叫鹿人?” 那侍卫依旧面无表情:“姑娘穿上这皮袄,戴上这鹿角,就是‘鹿人’了。” 婉兮扬眉:“做什么用?” 侍卫扬眸望望天:“姑娘这身量,有可能会被当成小鹿儿。姑娘便扮成小鹿潜进鹿群去……咳咳,引雄鹿来追。” 372、呦呦(6更) 372、呦呦(6更) 婉兮一时有些懵懂,眨眨眼问那侍卫:“缘何要引雄鹿来追?” 那侍卫许是没被这么不懂哨鹿的人给刨根问底过,面颊不由得现出两片赧红,略有些急赤白脸来:“你这姑娘!不引雄鹿来追,难不成引雌鹿来追么?” 婉兮又眨眨眼:“爷的意思是……天子有恩赐之心,故此哨鹿只猎雄鹿,却不猎雌鹿与幼鹿么?” 那侍卫红着脸皱了皱眉:“总归,鹿群的首领是雄鹿。到时候跟咱们拼命的也是雄鹿。故此你能引来雄鹿便罢!” 他说完便拍马走了,叫婉兮盯着他背影看了许久。 来不及多说什么,众人噪音都拍马纵入各个围圈中去了。婉兮也不敢怠慢,跟着张兴和刘德一起跃马向前。 这一回的哨鹿,因要引鹿出动,故此不宜太多人闹出太大动静。于是皇帝这回与大臣们将众人分成十数个营,各自分配围圈,却不是如首日那般众人一起围猎一个围圈。 婉兮是皇后宫中人,故此跟在皇帝御列中行事。 人马纵多,待得一旦撒进林子里去,便各自分散了。婉兮寻个安静的林地要换衣裳,因张兴和刘德跟着也不得便——他们俩虽说是太监,可终究还是男女有别。故此婉兮请那二位先骑马朝前去,说她随后就来。 婉兮将小马拴在树上,爬进旁边一个小树林儿去,将那包袱解开,将鹿皮袄穿在身上。 拿过那顶鹿角冠时,婉兮忍不住多耽搁了一会儿,仔细瞧着。 这鹿角冠是以鹿角制作,以牛皮固定在头上。鹿角很小,只约有手掌高矮,且分叉也没有那般尖利。应当不是成年雄鹿的鹿角。 那么难道是小鹿的鹿角?可是这鹿角又未免圆润了些。 这时侍卫的那句话这才重又浮现:“……引雄鹿来追。” 婉兮“啊”地一声叫了站起身来,脸便有些烫了。 难不成这是雌鹿的鹿角,故此那侍卫才叫她穿了这身衣裳去引雄鹿?! 她抓着鹿角冠,明明那么圆润的鹿角,却叫她这一刻觉着有些扎手。 那个……呃,混蛋! .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有些迟疑。 雌鹿不是没有鹿角的么? 难不成她又错怪了那位侍卫大爷? 最后从包袱里摸出来的,是几个散碎的物件儿。 其一是两把哨子。一个是铁做的,一个仿佛是骨头制的。 铁做的没什么稀奇,婉兮不由得独独拿起那个骨制的仔细瞅了瞅,然后忍不住放在嘴边吹了一记。 呦呦,呦——尖细悠扬的哨声在林间不由飞扬起来。 婉兮不由得扬眉:好听! 便如《诗》云:“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里的“呦呦鹿鸣”便是如此,是不是? 婉兮心下欢喜不已,忍不住便又是吹了几声。 玩儿过了哨子,剩下的便是个蛤喇盒儿。旋开,里头是膏子。婉兮闻了闻,有淡淡的清香。味道略与身上的鹿皮、头上的鹿角相近。 婉兮想了想,便也拍手而笑。 百兽识认同类,多用气味。它们防备人,也是能闻见人的气味儿。这膏子便必定是涂抹在身上,掩盖掉人的气味儿,转而模拟鹿的气味儿去。 婉兮便没犹豫,挖了膏子出来,涂抹在自己颈边、手上。 373、想他(7更) 373、想他(7更) 正涂抹着,她忽然听见林子深处亦传来“呦呦”之声。 婉兮不由得扬眉而笑,想来是那边也埋伏了如她一般的鹿人吧。这样哨声彼此回应,叫她知道不远处就有同伴,倒也安下心来。 她便又捉起骨哨子,再度吹响,以为应和。 却忽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林子深处再不是一声鹿鸣,而是呦呦嗡嗡传来十数个鸣叫同时而起。 婉兮这时心下才咯噔一声。 忙爬起来,踩上身边一棵矮树,借着那树的高度朝林子深处望去。 她便傻眼了。 原来林子尽头是一片洼地,聚成一片水面。而在那水畔,正聚集这一群鹿在喝水! 而方才回应她的,哪里是什么“鹿人”,而分明是鹿群中几头瞟肥体壮的雄鹿! . 斜阳的光穿过林叶铺在水面上,那一片碧水上如染了金。那金与碧的两色交融起来,罩在那几头公鹿强健的身躯和头角上。 婉兮清晰地瞧见了它们肌肉的贲张隆起,看清了它们头上树枝一样的鹿角尖上闪过的寒芒! 婉兮便连呼吸都停了,连忙从树上滑下来,什么都不顾了,转身撒腿就跑! . 婉兮边跑,心下边默念:“我的‘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啊……我知道错了,这回就不该跟着来秋狝,上回遭逢了个熊瞎子,这回又撞见鹿群了!‘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保佑,救命啊……”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俗称“子孙妈妈”,是护佑子孙的女神。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今儿是我的生辰,我可不想在今儿出了事。否则我也对不起自己的爹娘,您说是不?求您护佑,护佑……” 她心底虽然如此念,可是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却仿佛没听见,婉兮只听见身后林子深处平地响起蹄声,便似有大群的鹿朝她这边儿追过来了! 婉兮一手抓着哨子,一手便去寻自己的小刀儿。心下反复思量,自己纵然有刀在手,可是就凭这根小刀儿,她能抵得住几根大树杈似的鹿角去? 更要命的是,她因在林子里没头没脑地撞,冷不丁抬眼,已是分不清了方向,完全找不见了方才她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她扶住一棵大树勉强站下,抬头茫然望向天际。 秋日的树冠已是金黄,那一圈儿金色围起的蓝天,却已然点点变黑了。 难道她今晚上就被困在这个林子里,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要在这林子里跟一群鹿一直赛跑下去了么? . 心一迟疑,脚便如被大石坠住,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她将小刀儿攥在手里,便将那骨头哨子给扔出去老远。 都是这哨子学呦呦鹿鸣,才将鹿群给召来的! 掌中只剩下了那只原本看似不起眼儿的铁哨子。 婉兮心下如电闪过:为什么是两只哨子?既然骨头制的哨子是用来学呦呦鹿鸣的,那么剩下的这个铁哨子——是不是用来召唤人的? 婉兮便死命攥紧那铁哨子凑在嘴里吹。 她盼着人来。 心内人影幢幢,她看不清那些脸孔。渐渐的,那些人脸聚合在了一处,彼此遮盖重叠,渐渐聚合成了一个人的眉眼。 她轻轻闭上眼,用力吹响铁哨子,心下也在用力地喊。 “爷,快来……” 374、公鹿(8更) 374、公鹿(8更) 铁哨子与骨哨子的声音又是不同。骨头哨子是学呦呦鹿鸣,故此那声音高却细,而铁哨子就是符合人的耳力范畴,便尽是嗡嗡震响,声音倒比那骨哨子还大了好几倍去! 婉兮这一听便更慌了。 天神啊,骨头哨子动静那么小都招来一群鹿,这铁哨子这么大的嗓门儿,她还不得把山那头儿林子里的鹿群也给引来啊?! 她便连这铁哨子也不敢吹了,总归一头黑,玩儿命就朝前跑罢了。 脚步踩着地上也不知多少年的落叶,两耳朵里灌的都是她兜起的风刮过树林子,沙沙,沙沙。 隐约中间还夹着鹿鸣声。只是她已经无从分辨,那声音究竟是真的鹿鸣,还是哨子声了。 天色越来越暗,她在林子里瞎装,越来越抓瞎。 冷不丁前头一棵大树斜歪在地,伸出一根数根来,横亘在地面上。就跟躺个人,故意伸出一条腿的姿态也似。 婉兮其实已经瞧见了,她也抬高了腿准备跳过去。可是她低估了疲惫的力量,她的腿便没有想象得跳起来那么高,结果正好一个绊子直接卡上去,人就呈直线形状,直接就飞了出去。 她死命抱住头脸罢了,摔在地上倒还是不怕的,好歹地上不知积了几千百年的树叶,摔当摔不坏的。 . 她是做好了准备的,可是事实却比她想象的还要仁慈些。她分担没摔疼,甚至爱反倒觉得有些暖,有些软。 耳畔倒是闷哼一声。 她一怔,急忙睁开眼,推开挡在眼前的鹿角冠——这才明白是怎么了。 原来她那一摔,竟然是有人抢先倒在了地上,给她当了肉垫子…… . 她忙仔细了去看那人。 首先映入眼帘的,同样是一顶鹿角冠。 只是这鹿角冠与她的又有不同。那鹿角高大而尖锐,一看就是成年雄鹿;甚至可能是头鹿的。威武雄壮,霸气淋漓。 再看那身上,同样是一袭鹿皮袍子,可是那皮板儿油光水滑,鹿毛根毫分明。 “鹿人”的装束还要分三六九等么? 婉兮的心下不由得悄然悸动,忙伸手也推开挡住了那人头脸的鹿角冠去…… 那张印入眼帘的容颜,便叫婉兮忍不住尖叫。 “爷,怎么是你?!” . 她是曾用尽力在心底默默呼唤着她,可是她如何没做好准备:他其实来不了。 他是天子,众人相随。她此前看见他腰挎大红织锦的“撒袋”,身穿软甲骑装,已是率领了众人先行围猎而去了,他如何来得及看这样一个扮成鹿人的她去呢? 可是他怎么还是来了;而且他怎么也同样扮成了鹿人的模样儿去? . 扶着她坐稳了,上下打量她无碍之后,他才轻哼一声,照着她翘屯打了一记。 “还跑,还跑!爷怎么吹哨子你也不肯停,你是想将爷给活活累死么?” 嗯? 婉兮怔住,忍不住目光越过他肩胛,望向他背后的方向去,讷讷问:“难道,之前一直追着我跑的,是爷?” 皇帝也无奈笑开:“哦。让你去引雄鹿追来,你当真是做得极好……你都引着爷跑了大半个林子了。要不是这下子给绊倒了,爷还追不上你。你险些叫爷半世英名都毁在你手里了……” 375、独追(9更) 375、独追(9更) 婉兮羞愧难当,红了脸忙上下帮着检查他是否伤着哪儿没。 小手边翻检边低声嘟哝:“……可谁能想到是爷呢?我分明瞧见那么一大群鹿,当中有好几头年轻公鹿听见我的哨子声,朝我这边打量。我便自当是它们都追过来了。” 他瞟着她忍住笑:“它们敢!你是爷的人,要追也只是爷追,它们若敢跟爷强,爷今儿就将它们都剖骨抽筋!” 婉兮被唬了一大跳,随即又因了他的话而忍不住脸红,嗔怪道:“爷!” 他说什么呢他…… . 四爷终于还是来了,为了她来了。 她心下欣慰,却还不敢放松警惕,一径说着话,一径还要一直往后面瞧。 鹿群说不定还会随时追来。 她自己倒也罢了,她总不能叫他也受了伤去。 “爷的侍卫呢?武爷他们呢?” 皇帝仿佛十分享受她那小手在他身上翻翻弄弄,索性整个人躺在地上,任凭她舞弄。 “……都叫爷给撵走了。” “啊?”婉兮扭头回来盯住他:“撵走了?为什么呀?” 他撑住一边手肘,半抬起身子来凑近她:“你说为了什么,嗯?” 她有些脸红。 他反倒故意挑破:“爷要跟你单独呆着。他们在近前,碍事!” 她红着脸紧咬嘴唇:“可是爷也忒冒险!后头就有一大群鹿,里头有不少长了那么大一对鹿角的公鹿。它们要是追上来,爷又要怎办?” 她学得认真,说道那些“那么大的鹿角的公鹿”时,还将手指分开叉,举在头顶模拟着。 她那娇憨模样,惹得他不由得又坐起来,什么也不说,只直接凑上唇去吮她。 她被他吮得红了脸,忍不住娇嗔:“爷!你快好起来,咱们离开这里才是。你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他大笑,撒开手躺倒在满地落叶上,故意也将她拽躺了下来。 两人肩并肩,眼前已是夕阳余晖,共漫天星斗。 “……笨丫头。那些鹿群不会来。方才追你的只是爷一个罢了。” . “怎么会?”婉兮不由得支起身子来,瞪大了眼睛瞧他:“我方才分明亲眼看见那么大一群鹿,绝对错不了的!” 他哼了一声,享受地躺在地上,甚至还闭上了眼。 “是有那么大一群鹿,可是你只瞧见了它们,却没瞧见你跟它们中间还隔着一层林子。林子里早就设了柳条围,它们过不来的。” “你当爷叫你当鹿人,却会当真叫你涉临险境么?爷早划好了地块儿,踩好了鹿群行经的线路,这才放你们过来,就是确保你无论在哪里停下来换衣裳,都只能瞧见鹿,而不会当真跟鹿群相遇。” 婉兮张大了嘴,心中还有万千头鹿一起跑过。 这么说她刚刚那么玩儿了命的跑,却不过是在躲着四爷一个人儿? 她……丢死人了。 “可、可我方才分明听见那么多蹄声,我、我才不是只逃避爷一个人儿呢!” 他又大笑:“蹄声是真的,是鹿听见你的动静追了过来。不过中途早就被侍卫们的哨子声给引走了。那些蹄声是回荡在山林里的罢了,回荡到你耳朵里,你慌神儿之下给当成追你的了!” 376、回礼(10更) 376、回礼(10更) 这个爷,她都故意打马虎眼呢,他还非给说清楚了! 婉兮难忍悲愤,推开他,从地上骨碌起来,拍拍一身的落叶,跺脚就要走。 “……爷欺负人!” 她两走出两步去,他已然一个鲤鱼打挺,接着一个饿虎扑食,已然将她再度仆倒在地。 这一回,他的身子已然结结实实、毫不客气地压在了她身上。 他们两个这一折腾,搅扰起漫天满地的落叶,绕着他们两个身周飞舞来回。 婉兮惊得微微一喘,只能呆呆抬头盯着他的眼。 他的脸越压越近,当唇落下来的时候,嗓音已经沙哑成了低喃。 “爷就是要欺负你……爷早就告诉过你了,你生辰这天,爷要好好儿欺负你一回~~” . 他说到做到,已然上下其手,不老实了起来。 婉兮慌得只能扭动身子抵抗。 他反倒呼吸更急了,沙哑着抵住她额头道:“……躲吧,使劲儿躲。爷留下了这天地浩瀚给今儿,爷就看你还如何躲得过。况且你越是如是躲,爷反倒却兴起……” 他的手染了林子里秋夜的凉,碰着她火炭儿的身子,便叫她都寒颤起来。 他却不肯松开,非要攀紧了她,将柔细的都捏在掌心,紧贴着掌心儿,粒粒厮磨。 . 这种亲昵,他的确曾经对她做过了,可是这一刻两人都是拼命地奔跑过,浑身的汗水和炙热的气息,那便这动作本身都更加狂炙、野蛮。 婉兮无法控制住自己,喉咙里吟然出声。 他便更压紧些,将她狠狠抵在满地厚厚落叶间,甚至将她埋进了几寸去! . 还隔着衣服呢,他便这样儿凶狠了。若是,若是衣裳没了…… 婉兮不由得怕。这山上九月秋夜的风便也趁机顺着他的手跟着一并钻了进来,叫她开始觉着有些冷。 他炙热得难以停下,手指轮转,舞弄不休。可是觉着她轻颤,皮肤上渐渐耸起小粟米一样的疙瘩,他便长吸一口气停下。 翻个身转开,却是顺势将她整个裹进了他的鹿皮袍子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着她。 天彻底黑了下来,满天星斗那样亮,却不足以照亮林子里的幽暗。 婉兮抵着他心口,有些微微的发抖。 “爷……咱们得回去。” 皇帝点头:“他们不敢离开远了,你放心就是。” 他随即伸指入口,嘬唇一啸。 一线高亢的唿哨声从林间生起,瞬间传遍山林。 不多时远处便此起彼伏传来同样的唿哨声。 他这才垂眸促狭地瞧她:“……今晚你怎么也回不去了。咱们得就地扎营。” 婉兮仰头望住他,只能呆呆的。 他深吸口气:“……外头冷,爷方才这才忍了。可是爷的本事也只能忍得了一回,却忍不住第二回。故此……爷方才在外头没能做完的,今晚儿你得在暖帐里叫爷一样儿一样儿全都做完了去。” 她慌神儿落泪,也不知道是真的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只能一双冰凉的小手攥紧了他的大手:“爷,求你别……” 别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啊。 四周已经隐约传来马蹄声、脚步声。他将她在鹿皮袍里裹紧:“……爷万寿那晚,你给了爷那样一份儿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爷是天子,更不可亏欠了你。故此,今晚儿,爷得还给你。” 377、今晚(1更) 377、今晚(1更) 少时,隔着一箭地之外,已是此起彼伏响起人声: “回主子,奴才护驾在此!” “圣上,微臣在此!” …… 婉兮慌忙从皇帝怀中爬起来,退开半步的距离去。 他歪头瞟她,满眼的促狭:“这些人都是爷的御前侍卫,都是爷可将性命托付的,他们的舌头是这天下最严的,你放心就是。” 随之人声越聚越多,皇帝随即起身,扬声一呼:“扎营!” 只听漫山遍野齐刷刷传来:“嗻”。随即夜色里寂静的山林便开始涌动起来,侍卫们无声取来巨大卷子的黄幔,在林地中找准了无水渍、无兽迹、无冷风吹、无火患的平地,一两百人围成一圈,将那巨大黄幔次第展开,围成天子暂时行在的围墙。 远远近近也亮起了松油火把,婉兮眯眼在这火光里看着那些人齐刷刷有条不紊将一座黄幔大帐层层搭成,心下不由赞叹。 皇帝歪头瞥着她,忍住一声叹息,伸手捏住她下颌将她给转回来。 “看爷。” “嗯?”婉兮一时没回过神来,愣愣瞧着他。 他略有些懊恼,轻哼一声:“你盯着他们看了那么久。怎么,他们难道比爷还英明神武不成?” 婉兮这才明白过来,无奈笑开,眨眼低声对皇帝说:“那……爷会自己搭帐篷么?” 她是故意的,当然不当真的。 他扭头挑高了长眉盯着她:“你当爷当真不会?爷在当年圣祖爷在位时,陪同圣祖爷来秋狝,帐篷就是自己跟随从一起搭建起来的。爷此时不过去搭手,不过是不想叫他们为难。” 婉兮忙依偎过来,轻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 垂首柔声道:“爷……我错了。只是这一刻好肃穆,他们那么多人却不出一声,我便想说说笑笑一下罢了,爷莫当真。” 皇帝一颗心登时便软了,翻腕便回握住她:“嗯哼,爷如何不知,你最乖巧可爱。” . 黄幔大帐搭成,远远李玉等人也赶了过来。皇帝便吩咐:“传旨各营,今晚彻夜哨鹿。所有鹿人都伏进山林,原地待命,等候黎明。” 李玉微微瞟了婉兮一眼,垂首微笑,便连忙转身传旨下去。 皇帝吩咐完毕,回身望山林里明明暗暗立着的侍卫们,微微点头:“去!” 侍卫们各自在夜色之中无声隐遁,不过一个转瞬的工夫,婉兮就算瞪大眼睛去看,竟然也都瞧不见影子了。连脚步声都没有。 婉兮惊得睁大眼睛。 皇帝转头看她一眼,火把光里他的脸颊也微微染上了红晕。他轻哼一声:“他们没离太远,方便有事随时护驾。只是他们离得也没有太近,帐里的动静,爷总归不会叫他们都听了去就是,你安心。” 婉兮脸上便腾地红了起来。 这个爷,他说什么呢他! 婉兮忙错开目光,悄然望向帐篷。心里暗暗地想,那接下来……她是要跟他进帐篷了吧? 这时远远地武灵阿忽然疾奔过来。婉兮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只见武灵阿竟然披了一身的树叶子,要不是先将一张脸都给露出来,好悬以为是一堆树叶成精了呢。 武灵阿远远跪倒:“回主子,已备好了。” 婉兮心下愣怔:备好什么了? 378、弦满(2更) 378、弦满(2更) “来!” 皇帝一把拉住婉兮,逆着向山坡上头跑。 婉兮被他拉着,一边跑一边回首望那黄幔大帐。火光掩映里,那大帐在视野里越变越小。 她心下不由得涌起小小的欢喜。 原本以为大帐搭起,他便会立即拉着她进大帐去,逞他所愿;可是他却没有,转而拉着她越跑越远。 她在他掌中,大帐却越来越远……是不是也可以意味着,在他心中,她远比那大帐所代表的含义更要紧? 坝上草原的山坡都不高,不多时他已然拉着她一口气跑上了小山顶去。 到了此处婉兮方怔住。 好熟悉,虽然在夜色里不好确定,不过却感觉就像是她之前遭遇鹿群的那个小山啊! 这么说,难道她之前那么拼了命,却没跑出多远去? . 皇帝停住脚步,回头瞟她。见她还怔怔望着来时路,心下便也了然。 他轻哼一声:“从此处至大帐是不远,只可惜你是往相反的方向跑的。活活儿引着爷跑遍了大半个林子!” 婉兮脸上轰地一下热遍。 她咬住唇迎上他促狭的眼:“这么说,此处果然就是奴才之前遇见的鹿群的那座?” 他回眸瞟着她,可是耳朵却听向另一边,忽然竖起手指来:“嘘……” 只听林子尽处的洼地水源畔,传来响亮的鹿鸣。 婉兮听了一天的鹿鸣声,隐约也可判断,这头鸣叫的鹿绝非普通的鹿,极有可能是鹿群中作为首领的那头公鹿。 它这样的鸣叫,或者是通知走散的鹿众回来聚合;又或者是告知林中休息的鹿群,可以放心安歇。 婉兮捂住嘴,也忍不住好奇地凑到皇帝身边,踮起脚尖一同望向水源那边。 果然是一头巨大的公鹿立在水畔。尽管星月光稀,却也借着水中粼粼的倒映,照亮它那强健的体魄,以及头顶上巨大的鹿角。 婉兮情不自禁攥紧了皇帝的手,小声问:“爷要作甚?” 却见皇帝不知何时腰上已经挎了撒袋而来,已是悄然握弓在手。 婉兮心下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他是要射那头公鹿么? 就在她身边,她能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将他搭弓引箭时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两眼借助月光,紧盯着那公鹿。朝她又是轻轻地“嘘”了一声。 婉兮便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已经要沸腾了。 天啊,那样身为鹿群首领的公鹿,本身必定是狡黠的,白日里尚且难以射中,四爷竟然要在夜晚施射么? 这样的夜晚,天上就算有月,可也只是初九的月,不过半个月亮而已,光芒也削减了一半下去,他如何能射中? 可是她却瞧见了他的眼,在那暗寂夜色、幽幽月光里,他的一双眼灼灼如寒星,带着慑人的自信和魄力,叫人不由心折。 婉兮便也放下自己的杂念,只与他一同死死盯住那头公鹿,等待时机。 那鹿呦呦鸣叫一阵之后,见山林静寂,便也放下心来。它垂下头,走到水边去,垂首饮水。 正好水面上披满一带银色月光,它的头就在那银光一端。 就在这一刻,皇帝忽然将弓猛然拉满,随即弓弦“叮”地一响,一支雕翎箭离弦而出! 379、射鹿(3更) 379、射鹿(3更) 婉兮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这时候儿紧张地喊出来。 便是捂住嘴,却也不敢喘气儿,只觉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一般。 只见那雕翎箭在皎洁月光之中滑过一道美丽的银色弧线,正中那公鹿颈侧! 暗夜月光之中,蓦然绽开一捧血花儿。 婉兮这才忍不住叫出来,转头望向他去,只见他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晶光闪烁,满含笃定的笑意。 水畔那边便也传来欢声,已有侍卫先奔过去按住了那公鹿。一时间山林上下又响起“万岁”的欢呼声。 婉兮也不由得向他跪倒:“爷,神力!” 这样的夜晚,月色无力;再兼之她之前带着他跑遍了大半个山……可是他判断的精准和施射的力道,却丝毫未曾受损,怎能不叫她佩服。 皇帝朗声一笑:“抬回大帐!” . 少顷皇帝拉着婉兮的手同回大帐,却是高高挑起了帐帘,叫婉兮从帐内方便看帐外抬回的公鹿。 迎着火把的光,婉兮瞧着那头鹿。果然不愧是鹿群的首领,纵然受了箭伤,纵然被俘,可是立在地上依旧稳稳的,丝毫不见惧意和妥协。 它那一双鹿眼依旧清亮夺人,居高临下仿佛睥睨着人类。 婉兮知道此时是秋狝,不该有妇人之仁,可是这一刻心下也还是难免有些不得劲儿。她便侧开头去,只低声问:“爷要如何处置它去?” 今晚是在林地宿营,大晚上了却还没有什么吃的,看来兴许他们和这些侍卫们今晚的吃喝就都是这头鹿了吧? 皇帝歪头看她,捏了捏她小手,随即扬声:“鹿角刺血!” . 婉兮不忍看,可是却还是能隔着寂静的夜色,影影绰绰听见鹿血滴入碗里的动静:滴答、滴答…… 婉兮深吸口气请求:“爷……我想去换掉这身鹿皮。” 还披着鹿皮呢,便仿佛与那公鹿是同一族类,听着它被刺血,着实不忍。 皇帝便也点头,松了手叫李玉陪着婉兮到内帐去。 . 婉兮故意在内帐磨蹭了好半晌,不想出去面对那一幕。 这时却听皇帝在内帐帘外轻唤:“九儿,来。” 婉兮瞟了李玉一眼,李玉躬身陪着笑:“姑娘去吧。姑娘的意思,老奴约略也能猜着。姑娘想啊,就连老奴这样愚钝的都能猜中,皇上又如何不知道呢?” “今儿是姑娘生辰,皇上可是用足了心意就想叫姑娘快活一回。姑娘但凡信赖皇上,这便去就是了。” 婉兮轻咬樱唇,起身朝李玉福了福:“谙达说得对,是我刚刚小心眼儿了。” 李玉忙笑:“哎哟,姑娘言重了,老奴可不敢。”说着便挑开帘子,陪着婉兮一并走回外帐来。 此时婉兮褪掉了鹿皮袄和鹿角冠,身上便自然是那件小鹰翅膀的坎肩儿。 皇帝见了,便微微一眯眼。没说什么,却是上前便一把攥住了她的小手儿。 攥得登紧。 他拉着她坐回榻上去,婉兮一路随着他走,一路还小心瞟着帐外。 公鹿还站在那儿,周遭火光如昼,公鹿两眼傲然。 婉兮深吸口气:“爷,那鹿……?” 鹿后头忽然转出个人影来,却是归和正。 380、同春(4更) 380、同春(4更) 婉兮惊讶,忍不住轻呼:“归爷爷!” 心下自是纳闷儿,怎么今晚连归和正也跟来了? 小手被捏住,耳畔吹来他含笑的低语:“……龟鹿同春。” 婉兮张大了眼,险些笑出声儿来。转头去瞧他,却见他促狭眨眼,在唇前竖起手指“嘘……” 婉兮便笑,只偷眼去瞧归和正。 可不,这四个字要是叫归和正听去,他立马就得疯了。 笑过了,婉兮这才瞧出来归和正是绕着公鹿在那干嘛呢——堂堂伺候皇帝龙体的御医,原来正在给公鹿治伤。 婉兮不由得腾地站起来,回眸望向皇帝:“爷的意思是……?” 皇帝便也起身,带着婉兮一并走出帐外,立在公鹿身边。 皇帝抬手轻抚公鹿额顶。 那公鹿桀骜,侍卫都担心公鹿会拼了命用角去顶皇帝,便个个都是拉开刀剑,准备扑身向前去。 可是皇帝却面带微笑,手抚上公鹿额顶,语声清越道:“朕为天子,代天巡狩,逐鹿天下。今儿你被朕箭射中,是你的天命,亦是你的造化。朕原本该锯你的角,做成鹿角椅,宣示天下。只是今儿……” 皇帝偏首望了婉兮一眼,含笑道:“只是今儿有寿星老儿为你恻隐。朕便释了你去!你若有灵,便远远躲了开去,别再叫朕遇见。否则下回朕必定再不放了你去!” 皇帝说完遂亲手解开了绑缚公路的绳子。 公鹿仰天一声清啸,便撒开四蹄奔进山林中去。一直跑到山坡上,这才停步回身,借着月色,仿佛静静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眼眶一热,静静道:“去吧。” 那鹿仿佛听懂了,转身奔腾而去,几个起纵,身影便已湮没在夜色丛林之中,再不复见。 婉兮眼已湿了,朝皇帝一礼:“奴才,谢主隆恩。”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捉住婉兮的小手,带进帐篷中去,便走边嘀咕:“多好的一架鹿角,高大雄壮,十分难得。爷本可效法太宗,以大鹿角做成鹿角椅,宣示弓马天下……这回失去了,下回不定要多少年才能遇见这样一副合意的。” 婉兮悄然垂首,小手在他掌心蠕了蠕:“……我赔。” “哦?”皇帝倒是怔住,停步瞅着她:“你再说一遍。” 婉兮已然面颊红透,低低垂首道:“奴才明白天子秋狝获大鹿,做成鹿角椅宣示天下的意义所在……奴才比不得大鹿,更比不得天下,只是奴才会——尽力叫皇上欢喜。” 他倒愣了,半晌才笑:“爷没说叫你赔。它虽金贵,可是这世上并非只有这一头大鹿,爷再设法去捕就是。即便今年不得,还有下回。它……怎与你比?这世上爷还能找见第二个你去不?” 婉兮心下更是柔软,那个信念反倒更加坚定了下来。 . 两人坐下,皇帝柔声问:“饿了么?” 婉兮点头:“肚子已经叫过三回了。” 下午那么满山林子的跑,之前吃过什么都给化没影儿了。 皇帝便点头:“传炉食。” 这是在林子里随地打起帐篷,御膳房的人是跟不上来了,故此在这样的地方儿都是吃些方便的干粮炉食。 炉食亦是饽饽的一种,婉兮也是喜欢。 皇帝轻按她肩头:“你先吃,爷去更衣。” 381、惊见(5更) 381、惊见(5更) 皇帝说更衣,他却没进内帐,而是径自挑起帘子就出去了。 李玉也自然跟去伺候。 帐内就剩下婉兮一个人儿。 婉兮有些纳闷儿。既然是要去更衣,怎么反倒出去了呢? 正自纳罕,帘子一挑,一名官员走进来跪倒:“奴才奉旨伺候主子用炉食。” 婉兮一愣,忙抬眼瞧帐外。皇上怎么还不回来啊。 可是盼了半天,外头也还没有动静,她也不能叫那官员依旧那么跪着,只得清了清嗓子,小声道:“这位大人,皇上没在帐中。或者您稍等一刻,或者您先去忙,等皇上回来了,我会代大人启奏皇上。” 那官员低头跪着,听见婉兮的嗓音,双肩忽然抖动起来。 婉兮心下一跳。 她方才何尝不是觉得这官员的嗓音有些熟悉?只是那人只说了几个字,又是绷着说的,叫她不敢一时确认罢了。 这一刻,看见那官员的肩膀抖动,婉兮便呆住。 那官员缓缓抬起头来,与婉兮目光一接,已然是两行长泪。 “九儿……” 婉兮一声惊呼,整个人已是从榻上滑落在地。 “……爹?!” 哪里想到,进来伺候炉食的,竟然就是清泰! . 清泰任职内管领,分内的差事的确是承应饽饽。不过同样差事的内管领有二十多位,各自轮值承应。皇帝每回出京带着随行的内管领,不一定是哪位。故此婉兮心下虽也有这样的盼望,却不敢坐实。 却没成想,在她生辰这天,进来伺候炉食的正是自己的爹爹! 清泰老泪横流,向婉兮伸出臂来,想要拥抱自己的女儿。可是碍着这里终究是御帐,他只能生生将手臂再收回来。 这当真是天大的幸运。旁人家的女儿一旦入宫,父女之间便是天人相隔;总要等到女儿二十五岁放出来,才能骨肉团聚。可是做爹娘的谁敢知道自己有多少年的寿命,都不知道等女儿出宫那天,自己是否还能看得见。 婉兮却顾不上了那么多,爬起来跑过来便投入了爹爹的怀中,死死抱住。 一年,分开已经整整一年了。 爹爹一向是个严肃的人,这一刻也哭得老泪纵横、浑身颤抖。 清泰终究更警醒些,虽抱住女儿,却也小心提醒:“叫阿玛,别再叫爹了,啊。” 清泰虽然也舍不得,不过还是轻轻推开女儿:“这里是御帐,你是官女子,咱们纵然是父女,却也不能坏了宫规。” 婉兮哭花了脸也都不顾了,用袖子抹着脸哭着问:“额娘好么?哥哥嫂子都好么?阿玛有没有想念女儿?” 清泰含泪用力点头:“你引见那日,你额娘还跟我说你怕是还有可能回得来。我们是你的阿玛和额娘,如何不知道你那个小脑袋瓜里都藏着什么,虽然怕你惹事,却也想着你或许能想法子撂牌子。” “我们两个等啊等,等到天黑,等到掌灯,你还没有回来。我便去打听,内务府里的同僚也帮衬,打听出来说你还是留牌子了。” “你娘当时便愣住,却没掉眼泪,也没病倒。她除了每日早上到你的屋里看着你留下的物件儿愣愣出会儿神,旁的却还没什么。” “我也担心是她故意挺着,她却跟我说:别急,九儿就算留了牌子,咱们也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咱们的女儿,一定会想法子再看咱们的。” “我怎么都没想到,倒叫她说中了。今儿,竟然就见着了!” 382、寿食(6更) 382、寿食(6更) 父女两个絮絮的,在帐中说了好一会子话。 清泰始终担心皇帝会忽然回转来,婉兮先时一并担心,但是说着说着话,便悄然放下心来了。 她明白,这不该是一个巧合。世上本来也没有这么巧的事儿。 况且他只说去更衣,结果去了这么久,仿佛由着他们父女两个说够了话儿去。 婉兮一边哽咽一边安慰父亲:“阿玛,你放心就是。这里是林子行在,不像宫里那么多规矩。皇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就放心说话吧。” 两人絮絮着将婉兮离开这一年的事,拣着主要的说完了。清泰抹一把眼泪:“倒没想到皇上在这林子里临时扎营,你也能在御前伺候。我本听说你是在皇后主子的宫里,怎么忽调到御前了?况且御前一向没有女子,只有太监伺候才对。” 婉兮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小心遮掩:“……阿玛说的对,我是皇后主子宫里的女子。皇后主子跟皇上伉俪情深,皇后主子担心皇上身边人伺候不周,故此叫我过来伺候。” 此时尚不是跟爹爹将话说明白的时候,也省得爹娘在家替她悬心。 清泰这才点点头:“御前的规矩大,你凡事小心。别使小性儿,在皇上面前更别动小心眼儿。皇上天纵神武,你那点小心眼儿都瞒不过皇上的。” 婉兮便脸更红了:“阿玛……谁说我在皇上面前会动小心眼儿了?我才不敢呐!” 父女俩又相对了一会子,清泰不得不狠心起身:“炉食该冷了,我怎么敢给皇上进冷了的炉食呢?我这便赶紧去预备热的,不能再多留了,以免引外人侧目,倒给你惹麻烦。” 婉兮便又垂泪点头:“女儿省得。阿玛这便去吧……阿玛万万告诉额娘,说女儿一切都好,万勿惦念。还有阿玛额娘,定要恩恩爱爱,不准吵嘴。” 家里没了她,那屋子一定都空落落的。哥哥又在江南盐政当差,家里就剩下爹娘两个人了。若相对无言,日子该多寂寞了去? 清泰点头:“我会的,你放心。你在宫里也凡事多加小心,少听少问,闲事莫掺和。” 婉兮仰脸努力地笑:“谨遵阿玛教诲。” 清泰又垂一把泪,这才转身去了。 婉兮目送父亲背影远去,这才回到榻上,死死咬住褥子,叫眼泪纵横而落。 . 少时,帘子一挑,皇帝已是归来。 婉兮忙赶紧将脸埋进褥子里去,将泪都蹭干净。 他走过来坐在榻边,伸手抚她的发。 “……炉食预备好了,起来吃一口。爷保准你爱吃。” 婉兮撑着起来,自知眼睛怕是已经肿了,也不敢看他。李玉带着几个太监进来摆开朱漆金龙的膳盒,婉兮抓过个饽饽来就往嘴里送。 他说得没错,当真是自己喜欢的味道,因为——都是阿玛做的啊。 那些饽饽都做成喜庆吉祥的纹样儿,个个都是应和了生辰的彩头。 婉兮边啃,心下虽甜,鼻子却终究还是酸了。 他歪头瞧她:“吃个炉食还要这么狼吞虎咽,小心噎着!” 他轻哼一声,叫李玉:“也不给你家姑娘来壶酒,帮她顺顺那些饽饽~” 婉兮小声道:“我不喝酒吧。” “得喝!”他凑过来,贴住她面颊:“爷陪你喝。” 383、热酒(7更) 383、热酒(7更) 李玉从帐外取进酒壶来,给婉兮和皇帝满上。 那酒从酒杯里蒸腾出热气来,叫婉兮有些意外。 这是九月了,夜里冷,吃些热酒是应当的。不过热酒也不该是这样滚沸的吧? 婉兮便不由得又瞟了李玉一眼。果然瞧见李玉拿来的酒具也是稀罕,壶是酒壶,可是下头还垫着个小炭炉,倒更像是个热锅子了。 婉兮便不由得问:“这个酒,怎是这个吃法?” 皇帝扬眉:“爷是想吃涮羊肉了,可惜这是林子里,没带热锅子来。便烧个酒壶吧,也权当叫眼睛解解馋。” 她哑然失笑。 这个爷,这又算什么说法去? 他说着便亲自将酒杯凑到她唇边来。 那酒真热,酒杯都被蒸热了,贴在唇边很是烫得慌。 婉兮便不由得往后缩了缩:“爷……好烫。” 况且那酒里的味道也有些特别,仿佛加了药材,还有极重的香料,浓烈冲鼻。 她不甚想喝。 他却捏紧了酒杯,坚持凑在她唇边:“生辰,原该吃酒。” 婉兮想想也是,便红了脸望他:“不如放凉些。奴才虽不胜酒力,可是必定陪皇上这一杯。” 他却俯身凑在她耳边来:“……亦有合卺,更该吃酒。” 她便怔住,一时捋不清了心事为何。 合卺酒是洞房花烛之夜吃的,他这样说,岂不是说今晚他便要…… 合卺酒又唯有婚礼才能吃,寻常只有妻才有婚礼的资格,身为妾室都是“纳”,无婚礼资格。可是他却用了这样的说法来给她……难道在他心里,他竟然是……? 一时心下百转千回,无法安定。 他便趁机将一杯酒直接灌入她唇里来。 那酒味儿当真浓重呛鼻,况且那般滚烫。乍然入口,她便下意识想吐出来。 他怎准呢,放开酒杯,在她张口要吐的当儿,他的唇便覆盖了下来。 他将她的酒全都挡了回去,缠绕着,直接将那酒逼送到她喉咙口,叫她咽下。 那酒滚烫,他亦滚烫,他们两人在那片滚烫里互相缠绕……婉兮一口酒未全咽下,已然宛如酒醉了。 . 看她小脸儿酡红,一派害羞又不甘心的模样。 他便一笑退开,却是直接拿过酒壶来,由他自己仰头喝一大口酒,随即——又哺进她口中。 酒力滚烫又猛烈,他的缠绕更是霸道。 她小小的身子在他臂弯中开始颤抖,那滑入咽喉的酒宛如在她腹底点燃了一簇小小火苗。 陌生却强悍地烘烤着她、灼烧着她。 . 如此这般,他一口又一口将整壶热酒全都借由他的口,送入了她的腹中去。 她便醉了。 只觉这个躯壳仿佛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她眼里看见的、身子深处感受到的,全都已经不由自主。 视野里,四爷的脸也朦胧了起来。他仿佛也跟她一样染了酒意,故此那如玉的面颊也红了起来。他那一双眼,如寒星清亮的眼,这一刻却是湿润的,如长天秋水。 她忍不住撕扯自己的领口,怯怯地呢喃:“爷……我好难受。是奴才喝醉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热,这样难受啊?” 他向她俯身而来,拥着她,沙哑地哄着:“告诉爷,你哪儿最难受?爷……帮你。” 384、沸腾(8更) 384、沸腾(8更) “奴才……好热~” 身子深处仿佛烧着了一把火,那火燎着她四肢百骸,将热气不断送进她血脉中,将她的血全都催烧沸腾起来。便仿佛之前那酒一般。 那火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出来,叫她迷蒙之中甚至要担心身上这件陆姐姐做了好几个月的小袄,还有嘉妃赐下的这件坎肩儿去。 她小手不自觉地撕扯着衣领,他自明白,她心意,已然伸手替她解开领子上的束缚,渐渐将那坎肩儿给褪下来。 她长松了一口气,舒服地伸展着手臂。 幸好里头那间袷纱小袄是透气的。 她醉意迷蒙,抬眼望向他去:“爷……这酒,缘何,这样热啊?” 他含笑垂眸,长眉间仿佛有轻红漾过。 “因为……爷方才给你喝的是鹿血。” . 她在醉意里,听了这话都是一个激灵。用力甩甩头:“爷再说一遍!” 他长眸微眯,含着一股坏意,邪邪睨住她:“就是爷为你放走的那头公鹿的血。忘了爷曾吩咐割角刺血么?就因它为你现出了血来,爷这才纵了它去~” 婉兮怔住,只觉喉头有些翻涌。 怪不得那酒里头放了那么重的药材和香料,原来是为了遮盖血腥! 她按着喉头,不移地娇嗔:“爷那是作甚?!” 他轻笑曼曼,“《本草》云,鹿血以滚酒合服,最调气血。” 她醉意迷蒙,用力眨了眨眼:“调气血?爷给我调气血么?我不用,我好着呢!” 皇帝长眉微微一挑,却轻笑摇头:“谁说给你调了?是爷自己要调。我大清历代祖宗秋季行围,都哨鹿,饮鹿血。” 婉兮喉头间那股子血腥仿佛要冲涌出来,她哑哑出声,只得用力按着,已是要哭了。 “爷!爷自己饮那鹿血倒也罢了,爷何苦也给奴才灌那血酒?” 皇帝长眸曼然一转,那如玉的面上拢起一股子说不出的妖冶之气来。 “……爷就要你与爷同服。” 他说着忽然又凑过来,咬住她耳珠。 “爷饮了那鹿血滚酒,必定热力上涌。若你不在爷身边儿,你叫爷如何化解那灼热去,嗯?” “嗯?”婉兮脑中又有些乱了:“爷说什么?” 皇帝轻叹一声,猛然伸手横抱起她,将她撂在鹿皮大褥上。 “李玉!”他回首蓦然扬声:“封门!” 外头李玉一声“嗻”,随即帐门封合,意味着皇帝已然安歇,不再召见任何人。 随着那帐门关严,皇帝已然纵身而上,再度细细密密将婉兮扑住。 她就像个小鹿儿,满身的幽幽鹿香,混着林子里的落叶、树脂气息,还有这山这水赋予的清灵之气,依偎在他怀中瑟瑟轻颤。 他满怀的霸烈,这一刻却又涌起同样多的怜惜。 她是他的猎物,可是她却可知晓,这一刻他的心神亦为她而臣服。 他小心抚着她的身子,一寸一寸。 “……你既不懂,爷便教你。爷饮了鹿血之后,周身热力难当。这便是阳气上升,总要阴气调和。” 她小小的身子凉滑如玉,玲珑若珠,在他掌心舒展、卷曲,载沉载浮。 他沙哑道:“爷的阳气,与你的阴气,合二为一。便为,调和。” 385、迷蒙(9更) 385、迷蒙(9更) “爷!——” 那一刻,她惊得叫出声来。 他耐心而细致地啄着她。从眉心,到眼睫,再到鼻尖儿、下颌儿。 他耐心地等她适应,耐心地教她如何放松下来。 他的手抚着她,用掌心的暖意和粗粝,带给她另一种舒缓的节奏,帮她分散了对那一处的关注。 她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身子便又娇软了下去。 她整个人,亦如被热酒融化了的青桂蜜糖,软得拿不成形儿,却将他给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都舍不得退后半点,只想就那么深、那么软、那么甜地沉溺下去。 越沉溺,越快活。 “可好了?” 她的身子实则已经给出了最真实的信号,可是他却还是要特别问她一回。 她十指悄然穿进鹿毛中去,转而勾紧。小声地吸气,神智却还是一阵一阵的朦胧,那朦胧将痛楚隔开,叫她感觉——并未有担心中那样的严重。 她便悄然展开长长睫毛,羞涩却勇敢地轻轻点头。 他便忍不住一声长嘶,更进一步。 . 她小小的身子便更缩紧些,颊边红晕转深,仿佛承受不住。 他再停下来,等她适应。 “疼么?”他在她耳边万般温存地问。 她紧咬下唇,用力承接,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疼。只是,呃……”她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他便笑,故意捏着她小鼻尖儿,迫她臣服:“说出来,也想听。” 她周身汗下,都洇透了她那间袷纱的小袄——他之前忒急,都没将那小袄给脱下来。 她小心地又深吸一回气,方才娇滴滴、怯生生道:“……奴才,嗯,胀。” . 他霍地一声轻笑,已是懂了! 他感受着自己身子倏然的变化,忍不住摇头。 这小妮子,她知不知道她这简单的一个字,竟然比那鹿血对他的影响更大! 天啊,她那样一说之后,他非但帮不上她,他反倒只能让她——呃,更胀…… 果然,小小的她已是忍不住嘤咛了出来。 他万般怜惜,却又如猛虎附身,如何都停不下来。 他用尽了自制力,沙哑地哄着她:“爷会拼了命,呃,慢些;只是,你要乖……不准再对爷说那样的话儿。” . 她迷蒙中,只觉置身山林之间,被猛虎撕扯。 当然,那撕扯只是力道的方向,却并不很疼。 猛虎也是大猫呢,大猫的利爪之下也有肉垫儿的,故此不疼。 她只是……一时迷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便忍不住微微扭了扭腰,醉眼甜美地半阖半闭着问:“……爷,奴才说了什么话儿?还请爷明白示下。” . 他脑袋里便又是轰然一声。 天知道,他为了压住方才那个字的影响,已是费了多大的气力去。 她还问! 他小心移动,极尽耐心,沙哑着道:“……总归,你什么都不说就好了。” 便是此时她那因了醉意而甜美慵懒的嗓音,对他也已是巨大的“伤害”。 她得不到答案,便有些懊恼起来,忍不住又扭几番,含着隐隐啜泣低喃。 “爷……胀,好胀…… ”爷,轻些,奴才,奴才真的好胀……” 386、蜜糖(10更) 386、蜜糖(10更) 她的细弱恳求,就像一只小小猫爪,粉盈盈、颤巍巍,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 他越是心疼,却越是心痒。 越是想慢,却越是狂心猛炙。 他觉着反倒是他自己快要被她给撕扯开了。 他招架不住她,天,比她年长十六岁的他,竟然承受不了她这样满是纯真的妩媚。 他看见自己已经落入了一场天人交战,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那样的珍惜,却又那般的渴望;那般的炽烈,却想更就加绵长…… 他只能更多地啄着她,更多用自己的双手来表达那些细腻的情感,而速度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可能控制,却仿佛还是有些快了。 于是她在他面前控制不住地滑下泪珠儿,她小小的身子染满红晕,她气喘吁吁攀着他迭声呢哝着恳求:“爷……饶了奴才~~奴才不敢了。” 她被酒意控制,又被这全然陌生的情愫吞噬着,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更不知该如何抵抗他施加给她的这一切。 是痛楚么?却又明明那样快乐。 都是鹿血的错,是吧? 她想起陈贵人说过的话,说皇上秋狝必定喝鹿血,那必定是龙精虎猛的时刻……她哪儿成想,这一刻却轮到她身上了。 她小心嘶着气儿,软声恳求:“爷……只一样儿:日后,少喝些鹿血吧~” 他被她那小模样弄得又是想气,又是想笑,又怕破功。 他这哪儿是为了自己喝鹿血呢? 只是……还是不要叫她知道罢了。 他便又狠了一记:“爷就喝!喝了就找你!” . 她太小,小得叫他不忍心在这初次便无休止的缠磨了去。他只得压抑着自己,放她一马,叫她酣然沉睡过去。 他起身儿,亲自走到帐门口叫李玉要热水。 李玉带太监送啦热水,他却只叫放在门口,不允他们进来。 他身边并无官女子伺候;她自己又还没有进封,身边也无女子伺候……可是他不能叫太监来。 他自己将热水提到榻边,亲自动手洗了巾子,替她擦拭。 初经这一切的她,此时已经又醉又累得睡成黑甜。 他一边擦拭,便又忍不住一边瞧着这样的她。 真如海棠春睡,娇憨之中满身满面的浅粉轻红。 更要命的是她那件蜜合色的袷纱小袄虽然还搭在身上,可是早已被汗水濡了,灯影之下更呈现出透明的情形来。她身子那软玉轻红,便都透过那小袄来呈现在他面前。 那些彩蝶,便如当真飞舞起来,盈盈落在她身上各处…… 这一幕,倒像极了他在花田里初次看见她的那副情景。 她抹了那一身的蜜,那样娇憨而不自知的模样……他一想,便又已无法自持。 更何况……他还要替她擦拭那处。 含羞少女,被他留下了初次的痕迹。那些痕迹叫他不好意思,却又那样自信昂然。 他扔了巾子,再看一样如此轻巧横斜、海棠未足的小人儿。 终是忍不住,厚了脸皮,再覆了上去…… . 天啊,她真是一汪蜜糖儿化成的,他甫一落入,便被甜甜缠裹住,再难抽身。 他发誓他想慢,想温柔,却天啊——怎么都做不到。 她还在睡意里,更千依百顺,更软软贴合着他,只在梦里娇软呢哝:“爷……你,坏。” 387、长醉(1更) 387、长醉(1更) 这个夜晚,总负责御营哨鹿的傅恒,将张兴和刘德请进他帐中。 傅恒的帐篷与皇帝黄幔大帐只隔一个山头,在山头那边的山坳平地之上。如此距离既方便一点御营有事,可以最快赶至护驾;中间又隔着一座山壁,便也方便消息隔绝…… 张兴和刘德两人找不见了婉兮,正自惴惴,便是国舅赐酒,也不敢喝。 围场之上的傅恒,早已褪去了少年的温雅与稚嫩,此时一身戎装端坐,俨然已是武将之风。 傅恒倒瞧着他们两个笑:“坐啊,你们都是姐姐宫里的人,与我自也是一家人。到了我这儿又何必拘着,但坐无妨!” 张兴、刘德两人欠身半坐,却还是不敢举杯。 “不瞒九爷,奴才两个今儿的差事不是跟着哨鹿,而是要顾着婉姑娘……结果奴才们把婉姑娘给跟丢了,亦不知此时婉姑娘是否得安……若有半点闪失,奴才两个回去都没办法儿向皇后主子复旨……” 婉兮嘱咐了他们两个先走,结果他们这一走,婉兮就再也没跟上来。两个回头去找,半路遇见了傅恒。傅恒带着他们满山地兜了好几个圈子,结果也没找见人。 傅恒淡淡听着,却将烫好的酒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都满上。 “你们两个的差事是顾着婉姑娘,可你们既是姐姐宫里的人,那我就也得顾着你们两个的安危。婉姑娘暂时找不见了,咱们明天等天亮了继续去找。总归这是在御营的围内,总不至于找不见了就是。” 傅恒亲自举杯,走过来拍着他们两个的肩膀:“放心喝你们的酒,今晚也安心歇着。总归你们是在我帐中,就算是姐姐查问起来,也自有我替你们担待。” 长春宫里的人,谁不知道皇后主子对九爷的姐弟情呢。得了傅恒这样的话,这张兴和刘德方放下心来,接过酒杯开怀畅饮了,之后酣然睡去。 . 傅恒陪他们喝了不少,待得他们两个去睡了,傅恒依旧独自坐在桌边饮酒。 这个晚上,他想大醉一场。 纵然这颗心再坚韧,再已做好了那件事的预备,可是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想清醒着面对这个夜晚。 他也还是承受不了。 皇上自将哨鹿的差事交给他,自皇上亲自与他改了先例,将各帐的地块都划分开,他心下已经隐约感知皇上的心意。 除了皇后的宫里人之外,其余的主位都被划到另外的哨鹿营中去,傅恒如何不明白,皇上如此安排,只是为了九儿。 待得皇上练兵而归,那两天都在与他亲自商量今天的安排。 皇上一切都没背着他,如何安排路线,如何圈定鹿群,该何时送归和正过来……皇上全都交给他来负责。 他便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九儿今天的生辰,为了这个夜晚。 随着时辰越是推近,随着天色点点变暗,随着皇上的安排一项一项都落到了实处,他的心便也一点一点被撕开。 流出血来,却无声。 点点撕碎,却仿佛已经感知不到了疼。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个夜晚,他想长醉不愿醒。 388、晨起(2更) 388、晨起(2更) 天刚黎明,山林中远远近近便响起鹿哨之声。 经历了那样一天,那骨头鹿哨的动静已经植入婉兮心底。她纵然还在疲惫熟睡,可是一听见那漫山遍野的呦呦鹿鸣,便猛地睁开了眼。 清醒过来那一瞬,却是昨晚的记忆,抢先涌进了她脑海中。 昨晚的那种种,滚烫的鹿血酒、她在他怀中万千的缠绕和温存……虽隔着醉意,眼前仿佛架了一层蜜色轻纱,可是身子的烙印却是那样真实而深刻。 婉兮忙伸手捂住了脸,继而手指头分了缝儿,才敢去望向身边人。 却见他竟然已经穿戴整齐,那般齐整地却还躺在被窝里,黑瞳灼灼凝视着她。 婉兮又羞又惊,急忙将手指头缝儿又关合。不依地低叫:“爷既已穿戴整齐了,何不起身儿?” 皇帝轻笑一声,没拉下她的手,却将她整个人拉下来,重新抱进怀里去。 “爷从五岁进学,每日便都是天不亮便要起来用功。继位之后也是如此,天不亮就要早朝。今儿更是要趁着黎明便要哨鹿……爷也不想去,可是爷非得去。不然爷这一回首次秋狝,身为天子却一无所获,又如何在宗室大臣们面前立足呢,嗯?” 婉兮便更是脸红。 可不,皇上昨天一整天都没忙活“正经事”,上哪猎鹿去呀? 晚上虽然亲自射中一头大鹿,可却只为了给她割角刺血,之后又为了她而纵了去。如今皇上可不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么~ 婉兮便轻轻推推皇帝:“那爷快去。听这漫山遍野呦呦鹿鸣已起,爷再不去便迟了。” 他却哼了一声,赖皮地又将她抱紧,将头都埋进她怀里去:“……从此君王不早朝!”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爷有这样一句话,奴才已是心满意足。可若爷当真为了奴才不早朝了,那奴才便成了祸国红颜。难不成爷要让奴才担着这样的罪名不成?若爷不想,这便去了……就也当是,为了奴才去的!” 皇帝这才笑了,抱着她又亲了几个,最后耐不住,又扯开她衣领,在衣领之下的隐蔽之处,故意咬了一个红的,这才怏怏不乐地起身:“爷先去了,你歇着。” 皇帝起身,披上软甲,头顶戴上赤金冠,一身的耀眼。回首朝她眯眼一笑,抓过大红织锦的撒袋,系在腰带上,英姿勃发而出。 . 婉兮又伏在大褥上傻笑了一阵。 笑了半天方扶住脸,心下斥自己:这是傻笑什么呢? 撑着起身,满身的酸疼,简直如被大马车百般辗轧过一样。 李玉听见动静,没敢贸然进来,在帘外问:“姑娘起身儿了?” 婉兮连忙敛好衣裳,“烦劳谙达,帮我送一盆热水进来净面即可。” 待得李玉带人进来送热水,却见婉兮已经将昨天那一套衣裳又都穿好。身上也披上了鹿人的鹿皮袄,鹿角冠也放在了手边儿。 李玉吓了一跳:“姑娘这是……?” 婉兮眨眼:“我昨儿的差事是鹿人。今儿既一早就要哨鹿,我这当鹿人的也不能失职。” 389、失踪(3更) 389、失踪(3更) 李玉连忙拦住:“姑娘这可使不得!皇上有旨,叫奴才好好伺候着姑娘,叫姑娘多歇歇呢!” 婉兮一笑莞尔:“皇上不歇,我便也不歇了。” 昨儿可是她引着皇上跑了大半个林子的,她的体力可该不逊于皇上才对! 李玉连忙施礼:“姑娘……姑娘此时身份已是不同,皇上怎么会允姑娘再去做那涉险的差事!” 婉兮垂下头去,面色微微一红。 李玉说的,她明白。可是当真经过那一晚之后,她便不是她了么? 她可以为了四爷改变了自己出宫的初衷,可是她却不会为了昨晚就改变了自己这个人。 “谙达,皇上和您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我还是我,今早起来并无什么不同。” “来日的事是来日的,今日我只做好我今日的本分就是。谙达安心就是,是我自己非要出去的,皇上要责怪,我必定不叫谙达跟着为难。” 李玉也只能忍住一声叹息:“姑娘若当真要去,也请千万小心。” 婉兮嫣然而笑:“谙达放心。” . 婉兮去了,李玉送到帐门口,遥遥望着婉兮那宛如小鹿一般欢快而去的身影。 姑娘要去,便由着她去吧。总归这山林里处处都是侍卫,应当伤不到姑娘去的。 况且姑娘经过了昨晚,身份自然不同了。若回了京去就要进封,那从此便是主子,一言一行便也都要受后妃之德的约束,再难有如今这样的自由自在。 他在这宫里待得久了,是最明白内廷主位们的那些苦楚的。位分是能给主子们自身和母家带来尊荣,却也从此便剥夺了女孩儿们的天真和自在去。 不说远的,便是那位年纪与魏姑娘最为相近的舒嫔吧。她年纪比魏姑娘还小着一岁呢,可是那个嫔位却当真锁死了她,叫她一日一日里瞧着就像个没了生气儿的雕像一般…… 若魏姑娘也变成了那般模样去,皇上怎么会喜欢呢? 便尽着姑娘还未进封前的这些日子,由着姑娘的性子去野、去疯吧。 . 有了昨儿的经验,婉兮再钻进林子里,已是自如和娴熟了许多。 她又爬回昨天那座小山顶上去,踩上树杈子翘脚遥望水洼那边。果然见那鹿群又集合在水畔,许多鹿都听见了鹿哨,故此仰头而鸣。 婉兮仔细瞧了瞧,仿佛没看见昨晚那头大公鹿。鹿群仿佛也是因为没有了头领而不知所措,只能在原地彷徨等待。 婉兮也不由得跟着有点着急。昨晚那头鹿哪儿去了呢?按说有归和正治伤,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可是它走了之后,难道是没有回到鹿群里来么? 婉兮回头望向周遭群山,希望能找见那公鹿的影踪。 “不必找了,它回不来了。” 一线声音从旁侧树丛里传来。 婉兮一怔,那人穿过枝叶,缓步而来。 也是穿着鹿皮袄,头戴鹿角冠。却不是昨儿的四爷,而是——九爷。 . 经历了昨晚,今儿这样相见,婉兮心下微微有些打颤。 她努力撑起微笑道:“九爷?怎么是你?你也是奉旨跟随在皇上御列里的么?” 如果是的话,那昨晚他可在近处? 他可知……她在昨晚,已是尽数都属于了四爷? 390、杀戮(4更) 390、杀戮(4更) 傅恒一直走到近前来,与婉兮四眸相撞。 他的眼里……漾着血丝,还有无法掩盖的怆痛。 而他面上的点点青髭也绝不是为了配合这一身装束才留的。 婉兮心下便是狠狠一撞,心下已是明白了几分。 “九爷……”心下翻涌万语千言,这一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是该致歉么?可是……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难道是该出言安慰他么?可此刻,语言与他所承受的相比,实在是那样的苍白和无力。 惟愿,九爷终究也是个明白人。他此时受伤,可是他总归能明白过来。 也许时间才是最适合的良药。 婉兮便垂下头去,岔开话题:“九爷说什么不会回来了?” . 九儿方才那一刻明明有话就要冲口而出,可是她却都压抑回去了。 傅恒都瞧见了,便轻轻闭了闭眼:“那公鹿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婉兮惊讶扬眸:“它纵受了伤,可是都医治过,它怎会不回来?她就是这山中的生灵,总归不至于迷路才是;或者九爷的意思是,这山林里也别有黑瞎子的猛兽,是那猛兽伤害了它?” 傅恒眯眼凝视她:“最伤人的,从来不是强敌,而是……最亲的人。” 婉兮一怔,抬眼静静望住他。 他是在说鹿,还是在说人? “九爷这说的是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了?” 傅恒深深凝视着她:“它是最健壮的公鹿,是那鹿群的头领。可是你看,那鹿群中何止它一头公鹿?还有那么多刚刚长成,最是健壮而野心勃勃的公鹿。它们早已觊觎首领之位久矣。” “只是它们的经验尚且不及,争斗起来未必就是原来那公鹿的对手。故此它们只有忍耐,它们一直都在耐心等待机会,等待那公鹿自己变弱。” 婉兮不由得倒退一步。 他便又上前一步,与她更近。那样高的个子,那样慑人的气势,居高临下紧紧锁着她的眼睛,不准她目光稍离。 “终于,昨晚,它们等待的机会来了!那头公鹿先受了剑伤,再被割角刺血,它纵然被放归山林,可是它变得从未有过的虚弱。于是就当它返回鹿群,以为终于回到了家的时候,那几头等待久矣的年轻公鹿却突然杀出来,将它截住!” 婉兮惊住:“……它们杀了它?” 傅恒黑瞳幽深,紧紧凝注她。 “山林中并未发现鹿尸。”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 可是他随即说:“即便暂时未找到鹿尸,可是它此时不在鹿群中,如此说来它已被驱逐,便已成定局。” “那些年轻的公鹿合力将它驱逐出了鹿群,让它再也回不到家。从此它就成了一头失群的公鹿,又带着伤,自然成了这山林里猛兽们最好的目标。” “便是今日没找见它的尸首,可是距离找见它尸首,却已不远了。” 婉兮一个摇晃,便又倒退两步。 她怎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傅恒依旧紧紧凝视着她,她退了两步,他便又跟上两步。 “那公鹿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下场?九儿,你知道么?” 婉兮靠住树干,闭上眼。 “是……因为我!” 391、不臣(5更) 391、不臣(5更) “你说对了,就是因为你!” 他陡然寒声,更是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他用实了力道,仿佛要将她的骨头生生捏断,或者是想将他自己的手指镶嵌入她的皮肉里去。 “就是因为你,才让那年轻公鹿生出杀戮之心!”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九爷,你想说什么?” 傅恒跨前一步。 婉兮此时背靠大树,他这般跨步上前,便是将她困住。 “九儿,我只问你……昨儿,你过得快活么?” 婉兮轻蹙娥眉:“九爷问这个做什么?” “我为什么不能问?!”他如受伤的兽一般,低低咆哮出声:“我就是想知道。你告诉我!” 婉兮尝试着挣了挣,可是终究挣脱不开。 她记忆里那般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此时竟然这般手如铁钳,叫她陌生。 她轻轻闭了闭眼:“九爷想问的是我的生辰么?若以生辰而论,我昨儿是快活的。九爷费心为我送来的那封信,也同样叫我深铭于心。” “你唬我!”婉兮不提那封信还好,一提那封信,反倒叫他怒不可遏:“那封信算什么,他其后分明将你阿玛的大活人都给你送来了!跟他相比,我那算什么?!” “你心里必定只记着他的情,你早就看清我了!你此时明明该说:那薄薄的一张纸罢了,算得什么心意?!” 婉兮被惊得呆住,仰头凝注他的眼:“九爷,我没那么想过,你冤屈我!” . 他伸手一拳砸在她头顶的树干上,惊得她闭上眼。 他深深垂眸,痛楚地凝视住她。 “是不是就因为我什么都比不上他,故此你才成全了他去,却叫我死心?” “可是他强过我去的那些,不过因为他是……皇上!这个世上的规矩由他定,自然也由得他来改;而我纵然冒险赔上身家性命,却能为你做到的也只是带一封信!” 婉兮轻轻闭上眼。 “所以刚刚九爷说的不是那头公鹿和公鹿的故事,是么?” 傅恒眼瞳倏张,垂下眸子来与婉兮靠近。 鼻尖儿几乎已经贴上鼻尖儿。 “九儿,你说呢?九儿,这世上能伤我的心的,是你;这世上能抚平我心的,也是你。你说,你会叫我怎样做?” . 婉兮心下轰然震鸣。 四爷是皇帝,可是此时皇帝秋狝在外。皇帝秋狝在外,皇帝的一身安危便都在侍卫身上。 而此时的傅恒正是亲自负责御营守卫的。 况且此时哨鹿,天未大亮;且弓箭不长眼。若九爷心下微微一动,什么闪失便都能出! 到时……九爷便是那些年轻的公鹿,而四爷就会成了无法回家的头鹿。 婉兮惊得死死抠住身后的树皮,仰头盯住傅恒。 眼前的人,一双眼里闪烁着寒光与怒火。 那样的熟悉,却又那么地陌生。 婉兮忽地扬手,一个耳光便重重抽在了傅恒面上! 凛冽一声,在林中回荡而起。 “九爷在说什么浑话?!” 那叫不臣之心,那是祸及九族的念头!她要打醒他,别让他被那点子怨恨便蒙蔽了眼睛! 傅恒全无防备,怒极,痛极,上前不由分说两手狠狠抓住婉兮,便将婉兮抵在了树干之上! 392、宁死(6更) 392、宁死(6更) 那一刻,婉兮只觉天崩地陷。 婉兮抵抗不住他的力道,只能急得跺脚,拼命扭开头去。 “九爷!想想你的姐姐,再想想你的家人!还有,你即将出世的孩子!……” 他的唇却还是压下来。 她都能感知到他唇上因为干燥,或者心上的焦躁而起的皮。 她尽管拼命扭转了头,却只引来他更加狂炙的控制。 他不顾一切地用体重将她压牢在树干上,不顾一切地贴着她的唇辗转。 那些狂炙里,还带着一缕无法抹掉的怜惜和柔情…… 婉兮惊得几乎晕厥,只得抵死紧紧咬住牙关,守住最后一道关口。 他吸一口气,噙住她的唇低喃:“……愿以我命,换此一刻。” . 婉兮眼帘一垂,眼角两颗泪已滑下。 他伸手盖住她眼睛,继而捂住她鼻息。 他想用窒息来迫她张开牙关…… 婉兮却宁肯窒息,也绝不肯。 最后她渐渐在他压制下断了气息。 他这才狠狠一惊,忙松开她。只见她面颊憋红,整个人已是软软倒在了地上。 他惊住,双膝一软,长跪在地。双手紧紧抱住她,贴在面上:“九儿……九儿你醒来。我知道是我错了,求求你,求你醒来。” 婉兮却还没有回响。 傅恒大惊,急忙将婉兮平放在地上,俯身而下。攫住婉兮的唇,将自己口中的空气让渡给她。 这一回,同样还是唇瓣相贴,却再没有了之前的掠夺之心。 这一刻惟愿,她快些醒来。 . 终于,婉兮的喉头间滑过“咕”的一声,她睁开眼望来,看清他满面的忧急,她一眨眼,便不由得又滑下两行清泪来。 他也忍不住哽咽,抱住她,同样流下男儿热泪来。 “太好了……九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婉兮在他怀中小心吸气,却是悄然微笑:“……九爷别担心,我没事的。我方才,其实是假装的罢了。我是使小心眼儿,叫九爷松开我罢了。” 傅恒反倒更无法收住男儿泪。 都已到此刻,她还在为他开脱。若刚刚当真是她假装的,她便不可能容得他为她让渡气息……刚刚那一刻,她分明当真是背过气去了,她只是不想叫他难受罢了。 傅恒反手便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正打在她没打过的那边面颊。 “九儿!是我浑蛋!” 婉兮努力地笑:“九爷,方才究竟都发生什么了?我刚没玩儿好,当真有些憋过气去了,倒是忘了之前都怎么了呢~” 傅恒凝视住她。她在他面前,纵然虚弱,却依旧缓缓巧笑倩兮。 “九爷……万勿如此。” 她扭头去找她的鹿角冠。 之前她被他那样强蛮压住,鹿角冠跌落在地,不知何处去了。 傅恒明白她意思,忙去将滚落在一边的鹿角冠取回来,帮她戴上。 她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已是好多了,便坐在地上朝着他静静微笑。 “九爷说,我当鹿人可适合戴鹿角冠?原本雌鹿都是没有角的。” 傅恒用力平复心情,顺着她的思绪:“嗯,你说得对。” 婉兮嫣然一笑:“可是皇上说,这世上唯有一种鹿是例外。生长在关外极北林子里的大角鹿,雌鹿却是有角的。皇上叫我扮成雌鹿,却还特地给我做了这顶鹿角冠……皇上就是要说,我纵然是女子,可也同样可以头角峥嵘。” 她妙目黑白分明凝注他:“九爷,我不会输给你。无论是为了护住皇上,还是为了护着你的性命,我也绝不会叫你得逞了去。” 393、探囊(7更) 393、探囊(7更) 傅恒心下巨震。 婉兮喘匀了气,爬起来,一把抓住傅恒的手,带他去看水畔的鹿群。 “若将皇上比作离群的头鹿,将九爷比作那些年轻的公鹿,那这天下万民呢,便是那鹿群。” “若是年轻的公鹿合力将头鹿驱逐出去,看似年轻的公鹿已然得到了首领的地位,可是它们是否就有本事引领和保护鹿群?九爷你看,水边的鹿群迟迟不去,顾盼茫然。那年轻的公鹿却不知周遭已经埋伏下猎手,它们完全没有本事带鹿群逃过这一劫去!” 婉兮妙眸流转,迎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和远远映来的水色。 “若方才九爷一念之差,九爷又置天下万民于何处?九爷不妨设想,如今皇子、宗室之内,又有谁人能有皇上的才能和胸怀?” 傅恒羞愧难当,不敢直视婉兮的眼睛。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录取一片异动。呦呦鹿鸣转成惊慌失措的叫声。 . 两人忙朝那边望去,只见对面山林中连珠箭发,鹿群中已有三头年轻的公鹿被射落在地。 登时山林之间一片欢呼:“万岁,万岁……” 原来竟然是皇帝连射五箭,箭箭命中! 婉兮不由得捂住了嘴。 是啊,昨晚夜色那样幽暗,四爷还能射中那狡黠的头鹿;今儿是天色已明,况且还是几头鲁莽有余、智慧不足的“生瓜蛋子”公鹿,自然是箭箭命中! 随着几头年轻公鹿倒下,整个鹿群便乱了。 为了逃生,它们便昏昏乱乱聚集起来,茫然朝着一个方向奔驰了下去。 傅恒忍不住一声暗叹:“那处早已设围。鹿群奔入,便都成囊中之物!” 没有了头鹿的引领,那几头生瓜蛋子自顾不暇,鹿群只是浑冲乱撞罢了。不多时果然周遭山林之中都响起欢呼声。显然,御营中的猎手们全都收获颇丰。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照此下去,再无头鹿引领,便整个鹿群都会被包圆儿。” 鹿是群居动物,一向行动都习惯了跟随头鹿或者是年轻的公鹿。此时没有了它们,其余的鹿便都跟瞎子一样,全无逃生的判断力。 傅恒轻轻闭了闭眼:“如今想来,昨夜射鹿、放鹿,何尝不是皇上的布局?先用头鹿受伤,引来年轻公鹿挑衅,如此鹿群便成内讧,到了今早哨鹿之时,整个鹿群已如探囊取物……” 他顿了顿,还是点头道:“皇上,当真是帅才。皇上布局思虑之远,无人能比!” 可是就在这时,陡然听见山林中一声极其高亢清远的哨子声响起。 傅恒一警,脱口而出:“是皇上!” . “为什么?” 婉兮心下也是跟着激跳,却想知道缘故。 傅恒道:“你手里也有鹿哨,那是用来模仿鹿鸣的骨头哨子,是用鹰骨做成。其他鹿人用的都是普通的鹰骨做成的哨子,唯有皇上的,用的乃是海东青的骨。故此皇上的哨子声音最是清越响亮,可贯穿山林,千里不绝。” 随着那声清亮的哨子响,仿佛互相应和,婉兮听见左手边的山林中同样响起一声高亢的鹿鸣! “还有谁的哨子跟皇上的一样响亮?难道是哪位王爷的?”婉兮问。 傅恒却两眼倏然而亮:“不是哨子,是那为首的公鹿!” 394、王者(8更) 394、王者(8更) 不用任何人作答,鹿群的反应已经给出了最有力的答案。 只见原本在包围中横冲乱撞、茫然无错的鹿群,在听见那声清亮的鹿鸣之后,全都安静了下来。继而一同仰首,朝山坡之上望去。 一双双鹿眼中,重现了镇定和安然。 随之,左边那片山林中响起蹄声,渐渐近了,果然见那头鹿角巨大的公鹿从山坡上直冲下来。 “不好!”傅恒低声惊呼:“它冲向皇上所在的方向!” 那公鹿是从山上冲下来,已是带了拼命的架势,婉兮的心也惊跳了起来,连忙一把推开傅恒:“还不快去?!” 傅恒回眸深深凝望婉兮一眼,这便转头疾奔而去。 婉兮用手按住心口,心中万千翻涌。 心中只默念:四爷,你何尝不知那样高亢的哨子会将公鹿引向你去?你又何苦要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 公鹿不顾一切朝皇帝的方向冲去,山林中的众人便都有些慌乱了。没人再顾得上去射鹿,全都奔去护驾。 如此一来,围中的鹿群得以缓下危机来。它们也不再慌乱,终于寻到了薄弱的方向,由几头大鹿带领,一同撞破了柳条围,齐齐奔涌而去! 冲出柳条围的群鹿便一起朝天而鸣。 那头正冲向皇帝的公鹿便半路刹住,它立在山坡之上,仿佛傲然睥睨一般看了慌乱的人群一眼之后,毫不犹豫扭头便奔回鹿群。继而带领鹿群,找准了方向,飞驰而去! 鹿群的危机,竟然因为那公鹿的单独冲锋而宣告化解! 婉兮高高立在山顶上,将这神奇的一幕全都望见,激动得也是说不出话来。 鹿是灵兽,果不虚传! 若说设围的皇帝是人中之龙,那头靠自己声东击西而救了整个鹿群的头鹿,岂不也是鹿群中的王者? 两个都是叫人只可伏地仰望的首领,叫人只可拜服,而不敢撄其锋芒之万一。 . 鹿群去了,山林中的人们也终于平静了下来。 有人下山去清点射中的鹿,有人则忍不住暗暗扼腕,后悔一时大意,竟没敌过一头鹿去,叫它们这么给跑了。 山风徐来,就是从皇帝所在的那边吹拂过来。吹进婉兮的眼中,叫她莫名想要落泪。 众人只见天子行围,亲自连珠箭射落公鹿;众人却忘了,那公鹿所来,正是因了天子的哨声! 天子哨声,引公鹿前来,方解了鹿群乱撞之难。有了公鹿的带领,鹿群才能如此顺利逃生而去。 天子代天巡狩;天子亦有好生之德。 天子亦有,佯作落败的胸襟。 更何况,若不是天子昨晚纵了头鹿而去,今天的鹿群只有任人宰割的命运。 这一场王者之间的对垒,看似亦鹿群成功逃生而去而获得胜利,可是她却明白,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那个人独自的安排罢了。 婉兮抵不过心底那澎湃的情绪,忍不住蹲下抽泣起来。 九爷,九爷,这一切一切你可都看在眼里,可都明白在心? 若天子圣明,你所有的一切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去?若他也将你当做情敌,别说你如今的步步高升,便是你的性命也早已丢了多少回去!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令你担了这些差事,便是分明剖开了心肝一般地信你啊! 395、保全(1更) 395、保全(1更) 日光大盛,各营的哨鹿也相继都完毕。各营都派人来向皇帝报捷,皇帝遂命众人返回黄幔城。 这个下午和晚上,将成为本次秋狝最热烈的庆典。所有宗室大臣都要割下哨鹿所得的鹿尾,到皇帝面前报捷。皇帝会根据鹿尾的数量,论功行赏。 今天余下的时光将是前朝皇帝与臣子们的欢宴。 婉兮在林中邂逅寻来的张兴和刘德,便随了他们回到了皇后的营帐。 皇后自然问起哨鹿情形,张兴和刘德抢先作答。婉兮自然也乐得如此。 皇后瞟了婉兮一眼:“忙碌了整夜,你也累了,便先回去歇着吧。” 婉兮去后,皇后方转回目光里,问张兴和刘德两个的话。 张兴道:“若不是后来那头公鹿来坏了事,皇上本可以俘获整个鹿群!那将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只可惜……” 皇后倒是笑了,面上并不意外:“皇上就是皇上,主子就是主子。你们可是见过皇上非要跟臣子争夺高低?主子就算赢了奴才,又有什么意趣?” 张兴忙笑着磕头:“主子娘娘说的是,奴才当真愚钝。” 皇后淡淡瞟了他们两个一眼。 “你们既是自知愚钝,昨儿的差事办的可有差池?” 张兴和刘德对视一眼,刘德忙道:“回主子,奴才们纵然愚钝,却绝不敢怠慢主子交给的差事。主子您瞧,婉姑娘这不是一根寒毛都不缺地、齐齐整整地回来了嘛!” 皇后垂下眼帘:“昨晚彻夜未归,那山林子里头总归不太平。你们可整夜都跟随在婉姑娘身边儿了?” 张兴和刘德又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叩头:“回主子的话儿,奴才两个昨晚都跟随在婉姑娘左右,寸步未离!” 皇后微微眯眼:“当真?” 两人迭声赌咒发誓:“奴才们岂敢欺瞒主子?” . 两人一齐走出皇后的凤帐,这才对视一眼,都摘下帽子举起袖子来擦了擦汗。 方才真是好险。 “还是九爷交待得对,索性就一口咬死了咱们没跟姑娘分开过,主子这才不会责罚。倘若说了昨晚儿上的失职,你没瞧主子那面色,定饶不了咱们。” 刘德也道:“幸亏咱们遇上了九爷。九爷自然最懂主子的心性儿,咱们听了九爷的话,这才保得安稳。” 两人都没忘了今早哨鹿已毕时,九爷将他们两个叫到面前,说这一番话时候的情景。 那一刻的九爷……不知为何的满面怅然,仿佛有万般痛楚都陷在眼底。不想叫他们看见,却又无力掩饰。 “唯有如此说,你们才能保全你们自己。”九爷拍着他们两个的肩膀道:“你们昨晚跟丢了的事,唯有我知道。只要我不说,主子娘娘便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 婉兮回到自己帐中,不由得坐在榻上出了一会子的神。 从昨儿离开这帐篷,到今儿回到这帐篷,一去一回不过一个昼夜的工夫。 然,一切都已不同了。 她小心瞄自己的腰腹,心下泛起青涩的甜蜜和——惆怅。 献春一挑门帘进来,含笑道:“怎地昨晚彻夜哨鹿,旁人都是神情倦怠,偏你这样容色更盛?” 婉兮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姑姑……” 外头忽有人问:“婉姑娘可回来了?若回来了,纯主子请过去坐坐呢。” 396、手串(2更) 396、手串(2更) 婉兮忙挑帘子迎出去,见是纯妃身边的蔓柳。 婉兮忙行礼:“小的给蔓柳姑姑请安。不知纯主子叫小的,所为何事?” 蔓柳便笑道:“知道你才回来,我是嫌来得快了些。不过你跟我去就是,我已禀明了主子娘娘,给你请了时辰了!” 婉兮只得跟着蔓柳去了。 到了纯妃的帐篷,纯妃竟也亲自迎出来:“姑娘可回来了,叫本宫好等。” 婉兮忙请安,倒是叫纯妃轻轻热热给执起手来:“来来,快过来坐下歇歇。” 纯妃身在妃位,又是有皇子的,对婉兮这般的态度,倒叫婉兮心下有些没底。 一时落座,巧蓉亲自给端上茶来,婉兮忙起身接过。 巧蓉也笑:“姑娘坐着吧。姑娘现在是我们主子的客,在我们面前便不必拘着了。” 婉兮便半欠着身儿,喝了半盏茶。 纯妃含笑瞧着,微微点头:“我也是昨儿晚上才知道皇上下旨山林扎营的。昨儿是姑娘生辰,我本来备了礼,要给姑娘送去,可是我那份儿礼啊,总不适合人多的时候去送,便想着等姑娘晚上回来了再送。没成想姑娘晚上没回来,我这礼就也落了空。” “故此今儿早早儿吩咐她们,都到皇后营地左右去守着,只要姑娘回来了,这便立时请姑娘过来。 婉兮忙起身:“奴才何敢劳纯主子如此。” 纯妃笑笑,朝婉兮招招手:“姑娘近前来。” 婉兮便搁下茶杯,走到纯妃面前去。 纯妃又执住了婉兮的手,上上下下瞧着:“哟,姑娘这身上穿的、手腕上戴的,便都是昨儿皇后主子、嘉妃她们送的吧?” 婉兮面上红了红:“奴才昨晚露宿山林中,今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叫纯主子见笑了。” 纯妃笑了笑,目光只落在婉兮的手腕上。 婉兮行围之前先将那软镯摘掉了,此时手腕上唯有皇后赐下的那一挂奇楠的十八子手串儿。 “这便是皇后主子赐下的吧?果然是皇后主子戴在身上养了多年的,姑娘知道,这香养人,人也养香,故此这手串儿的香里都沁润了主子娘娘的体香。姑娘这一近前儿啊,主子娘娘便也仿佛一并到了我眼前儿呢。” 婉兮微微一愣。 纯妃眨眼而笑:“皇后娘娘是你的本主儿,又是后宫之首,她赐给你的物件儿,你便必定是要时时戴着的。故此我猜,你昨晚儿上也是彻夜都没将这手串离过身儿吧?” 婉兮悄然吞住一口气:“回纯主子的话,正是。” 纯妃便拍拍婉兮的手:“本宫说句唐突的话,就算姑娘将嘉妃、陆答应送的这一身衣裳都褪了去,这手串儿依旧是在姑娘腕上的。” 婉兮不由得脸红。 纯妃没说错,昨晚与皇上在一起时,即便贴身相对,她手上还是有这个串子的。 皇帝激烈处,两手扣住她手腕,迫她全部臣服之时,便也亲吻过她的手腕、手肘,那一刻必定也曾滑过这串子去。 纯妃便垂首似笑似叹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送出的贺礼总是超出咱们之外的。也真是的,你说咱们怎么就都比不上皇后娘娘的心思,学不来皇后娘娘的主意去呢~” 397、两得(3更) 397、两得(3更) 婉兮也只能笑笑。 纯妃瞟着婉兮的反应,婉兮不说话,她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她轻拍拍婉兮的手:“我的礼论心意,怕是比不上皇后娘娘;论手艺,也不敢跟嘉妃、陆答应的相提并论。我的礼更只是薄薄的一张……不过我想,你怕是最用的着。” “巧蓉,”纯妃侧头吩咐。 巧蓉忙一笑,走到里间去,在纯妃贴身的妆奁下层抽屉里拿出一个红缎子包裹着的物件儿。从外形看上去,只是薄薄的。 纯妃接过来,当着婉兮的面儿展开。原来那红缎子裹着的是一张纸,而且是一张有了年头的纸,已然发黄,边角还有些脆了。 纯妃含笑将那红缎子连同老纸都搁在婉兮掌中:“姑娘认字,可猜得出这是什么?” 婉兮忙恭敬而谨慎地展开看过。 “回纯主子的话儿,是一张方子?” “对,就是方子!” 纯妃促狭轻笑,又捉回婉兮的手去,凑近了婉兮耳边悄声道:“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方子,而是一张老方子。我母家人在我进宫前,花了重金去求来的。” 婉兮微微讶然。 纯妃眨眨眼:“……这是一张坐胎的方子。不瞒姑娘,我的皇三阿哥,就是这么来的。” . 婉兮被唬了一跳,一张薄纸登时在手里生起烫人的热度来。 她抖抖手,险些给扔到地上去,忙蹲身行礼:“纯主子,这是……?” 纯妃朝巧蓉和蔓柳使个眼色,她们两个便都告退出去了。 纯妃便含笑又拉起婉兮来:“婉姑娘,本宫知道你害羞。你毕竟年纪还小,可是咱们终归都是宫里的女人。就算害羞,也不必避讳说这个。” “谁叫咱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啊,安身立命的根本都在子嗣上呢?皇上的恩宠总有时日,唯有子嗣才能叫咱们在这宫里安身立命。” 婉兮心下有些惊乱。 难道纯妃还是察觉了么? 纯妃瞧出婉兮的惊色来,不由得又是浅浅一笑:“本宫呢,跟陆答应一样,都是来自江南的汉女。当年进潜邸时,不过是个格格,并无什么身家。若论送礼,我总比不过皇后和嘉妃她们去,我能送给姑娘的,唯独这一片心意罢了。” 婉兮便忙跪倒:“奴才惶恐!这方子既是纯主子的至宝,奴才岂敢生受?况且奴才不过是一介官女子,这方子无论如何也不适用于奴才。” “婉姑娘,当初本宫进潜邸伺候时,身份何尝不也是官女子呢?”纯妃含笑又拉起婉兮来:“以你的相貌和聪慧,你迟早承宠;况且皇后都将这香串子给了你,这宫里又有谁瞧不明白,皇后是迟早要将你引荐给皇上的呢~” 婉兮一怔。 纯妃点头微笑:“在这宫里啊,哪个主位没办过将自己的女子引荐给皇上的事儿?本朝有,前头历朝历代都有,谁也不必讳言。” “别说宫里,便是平民百姓的家里头,亦有福晋身边的女子直接就是通房丫头的老例,若生了子便自然是妾了。福晋这样既拢住了夫君的心,不叫夫君出去另找;又能赚下个‘贤惠’的名声来,自是一举两得。” 398、憧憬(4更) 398、憧憬(4更) “好姑娘,皇后娘娘将你放在身边儿,这么吃穿用度的都超乎旁人去,更是将贴身养了多年的串子给你……姑娘心下可要明白皇后娘娘的心意了!” 纯妃抿着嘴儿笑:“本宫跟皇后主子都是潜邸里的老人儿,故此本宫瞧得明白:皇后主子跟前儿那几个得用的,素春也好、挽春也罢,都是当年给皇后娘娘陪嫁的家下女子。当年皇后娘娘大婚时不过十六岁,她们便也一个一个的都是那个如花儿的年纪。可是年华易老,如今她们也都个个儿都是三十上下的人了。皇后主子即便有心将她们引荐给皇上,年岁也不合适了。” 纯妃朝婉兮瞟过来:“若论皇后主子跟前那几个小女孩儿,除了个念春还算齐整,却后来给了陆答应之外,再没个格外出挑的。皇后主子后来得着你啊,定是要心花怒放的。故此皇后娘娘必定是早就有了这个主意,只是碍着你年纪还小,暂且还没向你挑明罢了。不过总归你这条路是注定了,改不了的。” 纯妃将婉兮的手按了按:“于是这方子,你用得着。若不嫌弃本宫这点礼薄,你边收着。若将来承宠,真的用到这方子得了皇嗣,也不枉本宫与姑娘相识这一场。” . 婉兮不由得又是跪倒:“纯主子,这……” 纯妃怆然笑了笑:“姑娘怕是想不明白,本宫即便是要送生辰的贺礼,又何苦将自己压箱底儿的都拿出来。” 婉兮轻咬嘴唇:“纯主子的心意,奴才心领了。只是这方子,奴才实在是不敢受。” 纯妃轻叹一声:“今儿咱们索性将话说开了吧:上回在热河行宫里,姑娘被皇太后责罚,本宫也在船上。本宫知道姑娘委屈,可是本宫纵然身在妃位,可是在皇后、皇太后两宫的面前,也着实是人微言轻。” “况且不瞒姑娘说,皇太后不喜汉女,故此本宫这些年也难得皇太后欢心,故此本宫只能眼睁睁瞧着姑娘受委屈,却半个字都不敢说。” “本宫心下愧对姑娘,故此便想趁姑娘生辰的机会,将这份心思给圆回来。本宫没什么旁的,但尽自己所有罢了,只希望姑娘能将那个事儿都忘了吧。” . 婉兮忙又是行礼:“纯主子言重了!当日种种,奴才心中也都明白,又如何敢埋怨纯主子?” 纯妃轻叹道:“不管你心下是如何的敞亮,可是本宫是怎么都愧疚的。好歹你也是汉姓人,与本宫亦是同源,本宫原本应该照拂你才是。” “你若当真不记恨本宫,便将这方子拿去吧。若你不肯拿,本宫只好认定你心下是记恨本宫的了……” . 纯妃以妃位之身,说了这样的话,婉兮只能受了。 走出纯妃的帐篷去,心下也不由得跟着万千翻涌。 当中,更有重重羞涩去。 终究已与四爷有了那样坐实了的亲密去,那么……孩子便自然是躲不开的话题。 她不由得闭上眼:孩子?若她能为四爷生个孩子,那该是何样的眉眼? 是否会如四爷一般英明神武,还是承了她自己的眉眼去? 这样想着,心便放柔。那张方子在掌心里,也开始有了柔软的力道。 399、跪门(5更) 399、跪门(5更) 哨鹿之后“罢围”,坝上草原的天儿也冷了,皇帝遂下旨,起驾回京。 车驾离了草原,朝热河行宫方向去。一路上长春宫里的女子们都在车上热议九爷的神武。 哨鹿那晚的大宴,皇上钦点了大臣们捕获的鹿尾后,公布赛果,竟然是九爷力拔头筹! 九爷那样年轻,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不想刚到二十岁,竟然已经可以在哨鹿之中独占鳌头,倒叫前朝后宫全都惊讶不已。 婉兮却抱紧了膝头,悄然挑起车窗帘望向外头。 皇上的銮驾就在皇后宫的前头,这般望出去,远远的,便可看见皇帝高高坐在白马上的威武模样。 她心底明白,那天九爷情绪不稳,将时间多半花在了与她的计较上,不可能猎得那样多的鹿。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后来将他自己猎得的鹿,也一并算给了九爷。 这一场哨鹿,算到结局,倒成了皇上全力成就了九爷的威名。 前朝那些议论九爷是凭着皇后才步步高升,实则他自己年少而无能的话,便会在这一场秋狝之后,自然烟消云散了去。 . 当晚车驾宿在热河行宫,皇帝却一到行宫,只更换了衣裳,便马不停蹄亲赴狮子园去,迎皇太后凤驾一并还京。 只是第二天一早便有太监悄悄来禀报皇后,说在热河行宫怕还是要延宕几天。 原因是皇太后不肯起驾,仿佛堵了气,说就要留在狮子园,再也不回京去了。 那太监悄悄儿说,皇上昨晚彻夜跪在皇太后寝殿门外。 一个时辰后,皇后也吩咐宫里人,备车辇,她要亲赴狮子园。 . 皇后也去了,身边只带了素春和挽春,婉兮和献春等人都被留在热河行宫里。 当听说皇上为了求皇太后息怒而在殿外跪了整夜时,婉兮的心便跟生生被刀尖挑开了一般的疼。 四爷这一切,实则是为了她。 她便悄悄儿地出了宫,寻到“万壑松风”处的小树林里,悄悄儿也跪了下来。 这个时候儿她没办法陪在四爷身边儿……此时此刻,唯一有资格陪着四爷、跪在四爷身边的人,唯有皇后一人罢了——可是她好歹还可以跪在这儿,用自己的心意陪着四爷好了。 惟愿万壑松风,将她这一片心意带出热河行宫的朱墙,送到狮子园的四爷身边去。 . 延宕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才传来消息,叫热河行宫的宫人们都赶紧收拾,可以起驾了。 可是皇上和皇后却没回来,都说帝后是直接从狮子园奉着太后的凤驾先行启程了。 献春一边跟婉兮一起收拾,一边含笑道:“果然,皇太后即便不承皇上的情,却也总要承咱们主子娘娘的情。谁不知道咱们主子娘娘侍奉皇太后最为尽心尽力,也最能摸得透皇太后的心性儿,果然咱们主子去了,皇太后便消了气了!” “皇上定然感念咱们主子,这一路皇上和皇后单独奉着皇太后的凤驾回程,皇上跟咱们主子一定更添恩爱!” 婉兮静静听着,没说话,只静静收拾好自己的物件儿。 400、三人(6更) 400、三人(6更) 路上行程十数日,大驾卤簿回到京师,已是九月底。 就在三天前,舒嫔也离开了大队伍,说是被皇太后叫去了。 待得回到宫中,已是传来消息,说舒嫔已然承宠。 “也不奇怪,舒嫔进宫已快一年,再不承宠便说不过去。她母家等着写谢恩的折子,等得怕是脖子都抻直了,皇上再不施恩,难免伤了他们家的脸面。” 献春也忍不住跟婉兮絮絮地嘀咕:“不过我瞧着,这当中更多是皇太后的意思吧。也是,今年好歹是皇太后五十旬寿,皇上却将皇太后得罪了,若皇太后坚持不肯回京,那皇太后的圣寿又该如何过呢?” “皇太后自然趁机要皇上宠幸了舒嫔去……”献春面上也是郁郁的:“只是就委屈了咱们主子。原本可以皇上和皇后两个人单独陪着皇太后的,这一又加了舒嫔去……主子难免要眼睁睁看着。” 婉兮安安静静听着,忽然觉着有些腹痛如绞。忙向献春请退,到了净房去,才瞧见是见了红。 婉兮额角汗下。她这红来得不准,进宫一年来也没来几回,倒是每次来都叫她好一顿疼。 她抱住肚子,坐在净房上,终是疼出了眼泪。 . 大驾还宫,几日间终于全都安顿下来。 宫里便又是冬天了。 各宫都在用炭,暖阁的火是生在屋子外头,炉子是在屋檐下的月台上,掀开一块活动的石板去,便是一个下沉的炉子。将炭窝在里头,点燃了,那热气便顺着烟道流进屋子里的火墙去,暖阁地面跟墙壁便都是热的了。 其实这法子并不稀罕,不独宫里这样儿,关外的普通人家冬日里也都是这样取暖的。屋子外头平地竖起大大的烟囱来,屋子里热炕、火墙,别提多暖和了。只不过用的炭没有宫里的红罗炭这样好,多些烟气罢了。 婉兮来了月信,正巧怕冷,便最爱跟着太监们去点炉子。等那炭火烧红了之后,她悄悄儿丢两个地蛋儿、芋头进去。等主子的暖阁烧暖和了,她的地蛋儿和芋头也都在炭火堆里烧好了。 用生活用的炭钳子夹出来,虽然一个个都成了黑黢黢的圆蛋儿,不过剥开那些裹了炭灰、被烤糊了的外皮去,里头的瓤儿那可热乎乎、甜糯糯的,甭提多好吃! 婉兮通常用布先包起几个来,正好垫在肚子上;余下的才饱了口福去。 天儿再冷,她也总有叫自己乐在其中、暖和了自己的法子去。 否则天儿本就冷,自己再轻易寒了心去,那自己就把自己给冻死了。自己不爱惜自己,还指望谁会掬一把同情泪是怎的? 日子是自己的,心事也是自己的,她有的是法子自己把自己给调弄得好好儿的,从不指望人去。 . 这日归和正前来给皇后请脉,随后便也来瞧婉兮。 归和正瞟了婉兮一眼,倒没忍住,乐了:“半月未见,姑娘怎长胡子了?” “啊?” 婉兮听了也是一惊,急忙去抓妆镜瞧。 就连妆镜也还是皇后赐下的那柄。别说,这玻璃水银的镜子,就是比原来用的铜镜照得清亮。 婉兮一瞧便也笑了:她当真是长了一圈儿的小“黑胡”,不过不是真的胡子,是吃烤芋头粘的一圈儿糊噶噶儿。 401、起效(7更) 401、起效(7更) 婉兮红了脸咯咯地笑,赶紧去抓了巾子蘸了盆子里的水,给自己擦了。 听着婉兮的笑声响亮,连归和正都不由得扬了扬眉。 “姑娘这些日子可快活?” 婉兮坐回来:“归爷爷说什么呢?难不成巴望着我不快活?” 嘁,这宫里巴望着她不快活的,绝对大有人在。她偏不叫她们如意了去。 就算偶尔也掉泪疙瘩,她也都掉进净房里去。若有人想寻……嘿嘿,便请到那地方儿去翻找吧! 归和正便笑了:“瞧姑娘歪的,老朽岂敢?我不过是瞧着姑娘面色有些苍白,脉象有些虚浮,故此才有此一问。” 婉兮便又响亮一笑:“我才没歪!不过我也相信归爷爷才不会巴望我不乐呵就是!” 归和正笑笑,缓缓转眸望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御药房的太监,低低道:“既然姑娘没不高兴,却脸色当真是白,那老朽便权且一猜——姑娘可是来了月信?” 跟男子谈论这个事儿,婉兮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便也瞟了那太监一眼。 御药房的太监自是极有眼色,忙躬身跟归和正道:“卑职到门口等候大人。” 那太监自去了,归和正笑眯眯道:“姑娘害羞是有的,只是老朽身为医者,姑娘总不该讳疾忌医。” 婉兮便垂下头去:“嗯,是的。” 归和正眉眼之间掠过一丝喜色去,却急忙压住了:“已是冬日,姑娘切勿贪凉。” 婉兮红了脸道:“……只是这一回特别疼。归爷爷,你可有法子?” 归和正瞄了瞄婉兮抱在肚子上那几个黑蛋儿,便笑:“姑娘聪慧,这法子已是不错。回头姑娘再多用些热锅子,羊肉和热汤水能从内里再帮姑娘一把去。” 归和正诊完了脉,一边收拾药褡裢,一边有意无意道:“说起来姑娘也不必害羞,你这个年纪的女子,在此一事上多少都有些不顺遂。” “姑娘想啊,按着规矩引见的女子,是从十三岁起就有入宫的。这个年纪多少人还是个孩子,未来过癸水都是自然的。” “姑娘刚过了生辰,又长了一岁;可是宫里还有许多人年纪比姑娘还小,自然也难免出相同的缘故去。” 归和正绝不是随随便便说这些闲话的人,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眨眼一笑:“归爷爷说谁?” 归和正一捂嘴,仿似后悔自己说错话了。 婉兮却不依,上前一把捉住归和正的衣袖:“归爷爷若不说,我今儿就不放归爷爷走了。” 归和正忙告饶:“姑娘饶了老朽。姑娘是官女子,老朽是外官,这拉拉扯扯的……” 婉兮便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我只问归爷爷,说的可是舒嫔舒主子?” 归和正便咳嗽起来:“咳咳咳,姑娘想这后宫里还有哪位主子的年纪比姑娘还小呢?” 归和正匆匆去了,婉兮坐在炕上,抱着那几个黑蛋儿,不由得垂首微笑。 . 归和正回了养心殿,便忙求见皇帝。 皇帝在西暖阁的“温室”里坐着看书。看归和正进来,叫他凑近了跪在下头通了火龙的地面上来。 归和正笑眯眯道:“微臣恭喜圣上:那鹿血酒起效了。” 402、难熬(8更) 402、难熬(8更) 皇帝搁下书,竟“扑哧儿”一声笑了,从碟子里拈起一颗蜜饯来朝归和正丢去:“瞧你喜形于色的,是不是要跟朕表功,说你那鹿血酒调的好?” 归和正笑眯眯接住那蜜饯,就给送嘴里嚼了:“微臣谢圣上的赏。” 皇帝哼了一声:“朕就给你那酒赐个名儿:龟鹿同春。你家里也都行医,叫他们打着这酒的旗号发财去吧!” 归和正使劲眨眼,面上不知该笑还是无奈,便也磕了头谢恩。 谢恩罢,归和正从那药材褡裢里抠抠搜搜掏出几个黑蛋儿来,托在掌上。 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你新创的药丸子?怎么这么大?是要给人治病,还是干脆把病人噎死算了的?” 归和正也一个没忍住,也是低低笑了。 皇上心情好,他个当臣子的自然也跟着放轻松了。 他便笑着答:“回圣上,这药丸子倒不是微臣配出来的,是魏姑娘配的。” “哦?”皇帝听了便一侧身、一片腿儿,两脚下了炕,正面对着归和正:“她配的?” 归和正垂首忍着笑:“正是。不但是魏姑娘配的,还是魏姑娘叫微臣转呈给皇上的。” “那还不快拿过来!” 皇帝虽然是如此说,却哪里还等得归和正给递呈上去,而是亲自起身,大步走过来便给抢了过去。 捏在手上,对着太阳左看右看。 归和正忍着笑:“微臣的差事已经办完,这便先行告退。” 皇帝没功夫回头,只挥挥手:“去吧去吧。” 归和正倒退到门口,在转身之前忍不住抬眸去瞧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一脸的微笑,却一副不知如何处理的为难模样,将那黑蛋儿又是抛起,又是细闻的。 归和正忙忍住笑,一转身儿走了。 可是后头却被皇帝叫住:“老归!” 归和正忙原地一个转圈儿,赶紧就地又跪下:“请皇上示下。” 皇帝举着那黑蛋儿皱了皱眉:“你那鹿血酒……适宜多少天饮一回?” 归和正心思急转,在肚子里转过好几圈儿,方道:“总归,不宜每天饮用。” 皇帝竟一跺脚:“你个老东西,谁说要天天饮用了?” 归和正忙趴地上磕头:“……那东西总归霸道,姑娘年纪还小,微臣是为了姑娘的身子着想。” 皇帝忍不住要翻白眼儿:“朕只问你适合多久饮用一回,谁要你说这么些劳什子?” 归和正规规矩矩答:“总归……十天半月喝一回还是可的。” 皇帝眯眼:“用料减半。” 归和正有些愣:“哦?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咬牙切齿盯着他:“你现在的配料,要十天半月方可饮一回;朕的意思叫你减半,便是最多五六天总要饮一回!再长就不行!——你,可听懂了?” 归和正郑重其事、战战兢兢地告退走了。 皇帝从玻璃窗子瞄着归和正的背影,又“扑哧儿”笑了声:“……嗤,就你那鹿血酒好?实则,是朕比你那酒更好用!” . 皇帝在暖阁里自己乐呵了一会儿,李玉有些为难地进来通禀:“回主子,娴主子求见。” 皇帝微微一皱眉,伸手将自己炕上小多宝格里一个宝石花的盆景给拿下来,然后将那黑蛋儿郑重其事搁在多宝格上。 那一格,是整个架子上最显眼的地方,皇帝读书累了,一抬眼便能瞧见。 403、二妻(1更) 403、二妻(1更) 皇帝至后殿见娴妃。 从七月一别,至此时已是十月,整整三个月未见,娴妃一见皇帝,细眼中已含泪光。 双蹲请安,眼波却盈盈锁着皇帝不放,深深表达一份相思之情。 “皇上这一回秋狝,黑了,也瘦了。真不知那帮奴才是如何伺候皇上的,竟能至此!” 皇帝瞟了娴妃一眼。 “他们伺候得十分周到,朕黑了瘦了,乃为练兵所致。倒是娴妃你留在宫中,却看上去也清减不少。后宫本没剩下几个人,难为你还‘费心’如此!” 与皇帝多年相伴,娴妃如何还没学会与皇帝说话,是要弦外听音。 娴妃藏住一抹酸楚,垂首道:“后宫的人是没剩下几个,后宫的事儿也自然有内务府大臣们管着,妾身哪儿费得着那么多心?妾身之所以清减了,实是思念皇上所致。” 娴妃缓缓抬眸,“相思使人瘦。” 皇帝扬眉凝视娴妃,浅浅笑了:“难得也能听你说这些汉家风雅之词。怎地,这几个月来看来你倒研习了汉学?” 娴妃又是盈盈一拜:“从前妾身与皇上未曾远离过,便也从不知那些诗词里的味道。直到这一回,皇上远行,妾身未能随行,方渐渐识得离愁别绪,误打误撞竟也懂了那些诗词里的滋味。” “是妾身愚钝,这些年竟然错过了那些美妙的意境,如今虽晚了一步,怎敢不奋发直追?哪怕只为能听懂皇上素日说的话,妾身便也不敢懈怠。” 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这些年了,只要提到汉学,只要说起汉字,娴妃总是第一个最是抗拒的。这三个月难为她能生此心。 皇帝便欣慰点头:“境由心生,词为传情。你既有此心意,便也是难得。” 娴妃垂首微微红了脸儿:“妾身不仅学习诗词,还试着填了一首小词,只是不知填得对不对,还想请皇上斧正。” 这日因为诗词,难得皇帝还多留娴妃说了会儿话。 . 娴妃的动静,后宫诸人自然都关注。 若按雨露均沾的规矩,皇帝既然秋狝一走三个月,回来便自然应当格外宠幸留在宫中的几位嫔妃。 其中虽以贵妃为尊,但是贵妃身子不好,那么就应该是娴妃格外承宠才是。 “娴妃这样主动贴上去,原没有什么奇怪的。”皇后淡淡瞟着窗外,看那片冬日里显得只剩灰白的天际。 “久别三月,皇上顾着夫妻之情,倒也是有的。”素春轻轻皱眉:“可是这时辰未免也久了些。奴才只是想不明白,娴妃这回究竟是凭着什么能在养心殿留了这么久?难道今晚就势就侍寝了么?” 素春一抬头,忽然见皇后冷冷瞧着她。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一眼挽春。挽春也忙朝她递眼色。 素春便慌得急忙跪倒在地:“奴才失言了,请主子责罚!” “夫妻之情?”皇后扬眸望向殿顶:“你说娴妃跟皇上,那也叫夫妻之情?” 素春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皇后却冷冷地笑:“你也没算说错。她是侧福晋,按着咱们满洲的旧俗,她是‘二妻’。汉人说什么‘三妻四妾’啊,其实他们是‘一妻多妾’,咱们满洲人才真正是‘三妻四妾’。不仅嫡福晋是妻,侧福晋一样是妻。” 404、取果(2更) 404、取果(2更) “可惜那是在潜邸里!皇上登基,分封六宫之后,这宫里便没有什么侧福晋,更已没有了所谓‘二妻’!皇上说得好,咱们不仅是满人的天家,咱们同样是这个天下所有人的天家,一应规矩便也应当效仿了汉人的规矩来!” 皇后秀丽而微显苍白的面上,因激动而涌起血色来:“若还有人非抓着‘二妻’的身份不放,总以为自己不是妾,非要跟本宫一论短长的,那就是她自己不识好歹!” 素春也忙道:“主子说的是!况且皇上登基分封六宫,没给她皇贵妃和贵妃的位分,就是要打灭了她‘二妻’的梦去。就算还有‘二妻’,那也还有贵妃主子呢,总归都轮不到她去!” 皇后这才心气儿平顺了些,含笑站起:“你们瞧啊,皇上回銮之后,怎么也该是贵妃第一个到养心殿请安的。可惜贵妃身子弱,这才叫娴妃不顾位分抢先请安,贵妃当真是可怜见儿的……本宫身为中宫皇后,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都起来吧,陪着本宫去瞧瞧贵妃。” . 皇后携素春和挽春,带了围场的野味出了长春宫。 婉兮从窗子瞧着那大队人马轰轰地去,便从炕琴下翻出小花锄来。 七月埋在海棠树下的海棠果当腌渍好了。 腌渍海棠果,自然最好的便是埋在海棠树下头的土里。这后宫里统共就有两处有海棠树:其一是御花园的绛雪轩,另外一处就是永寿宫了。 御花园是向公的地方儿,这后宫里人人都去得,她不想人多眼杂,徒惹非议。故此那天既然皇上说了等她的海棠果腌渍好了,他也要尝,她便索性跟他求了个恩典,将坛子就给埋到永寿宫的海棠树下头去了。 反正现在永寿宫也空着,并无人住,也不怕人瞧见。 她扛着小花锄直奔永寿宫去。 可虽说用手宫里没人住,也不是她个官女子说进就能进的。宫门有锁,钥匙在敬事房总管太监那儿,她也没理由跟人家要去。 思来想去,她还是得去养心殿找李玉。可是养心殿她也不能无旨自己随便儿去,她便在螽斯门转了个弯儿,直奔内御膳房去了,赵刘福。 见了刘福,她将早预备好的金莲花,以及草原上采的其他野花儿一并给了刘福:“谙达没跟着去围场,好歹用这些草原上的花儿,煎几副‘代茶饮’吧。这冬来天燥,这些野花儿当是最好的。” 刘福自然千恩万谢,小心瞟着婉兮:“姑娘……是想去养心殿吧?” 婉兮红了红脸:“没有,我不是要去养心殿,我是有事儿想见见李玉谙达。还望谙达给传个话儿。” 刘福便乐了:“没说的,正巧咱们要给皇上进奶茶去,这便能见着李爷。” . 婉兮站在螽斯门那等着,不多时养心殿后门如意门便一开,李玉小步疾走着赶出来。见了婉兮先打了个千儿:“叫姑娘久等,老奴该死。” 婉兮脸便红了:“谙达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她现下还只是个官女子呢,又没进封。 “我是有事相求:谙达可否通融个方便,帮我打开永寿宫的门儿?” 405、小性(3更) 405、小性(3更) 李玉也微微愣了一下。 他只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手里只有养心殿的钥匙,却没权限掌着永寿宫的钥匙。 “不瞒姑娘,想要永寿宫的钥匙,奴才也得去请旨。” 婉兮垂首盯着地面,用鞋尖碾了碾:“那便有劳谙达走一趟。” 李玉有些为难,搓搓手陪着笑:“……姑娘,此时皇上,呃,要务在身。” 婉兮不由得傲然挑眉:“谙达何必与我打马虎眼?” 婉兮眼中突然而现的清光叫李玉也忍不住一怔。 婉兮轻咬樱唇:“我知道是娴主子正在伴驾。” 李玉也是作难,只能尴尬地躬身赔不是。 婉兮却别开头去:“谙达赔的什么不是?谙达又没做错什么。况且我不过是跟谙达求个通融,要那永寿宫的钥匙罢了,我又没想搅扰了皇上和娴主子的……呃,兴致去。” “谙达只帮我传个话便罢,皇上要给就给,不给那就当我没来。” . 瞧见姑娘这都使了小性儿了,李玉哪儿还敢怠慢,忙一转身儿就一溜烟奔回养心殿去,朝后殿的玻璃窗里瞧了瞧。 皇帝正盘腿坐在炕上用奶茶,娴妃则立在书案那写诗呢。 幸好不是侍寝…… 李玉琢磨了一下,便叫毛团儿拿过一张纸条儿来,给撕成了两指宽,李玉亲自动了笔墨写上几个字,然后卷起来,到门口道:“回圣上,有急奏到。” 皇帝便道:“呈进来。” 李玉躬身进去,悄然瞄了娴妃一眼。 娴妃也是懂规矩的,既然是前朝国事,她便也没抬眼,依旧只绞尽脑汁写自己的诗罢了。 李玉这才放心将纸条呈给皇帝。 皇帝一瞧那猥琐的二指宽的纸条,不由得盯了李玉一眼。 李玉心虚地朝皇帝堆一脸的笑。 皇帝便也没做声,拈起来展开看了,随即长眉便是一挑,瞪圆了眼盯着李玉。 李玉只能默不作声,躬身,再躬身。 皇帝指了指他,轻叹一声:“娴妃,朕有国事,你跪安吧。” . 本以为今儿终于借着诗词,跟皇上之间有了些浓情蜜意。哪儿成想好容易等到天色渐暗,皇上却叫她走?! 娴妃手上的墨笔直堕到纸上,印出那么大一个墨点子。 直仿佛她的心上一般。 她跪倒在地:“妾身不敢耽误皇上国事。不过妾身情愿在此陪伴皇上。皇上尽可去前殿处理国事,妾身等在后殿即可。后妃不可干政,妾身绝不敢违;妾身只呆在后殿,还不行吗皇上?” 皇帝却急着朝外去:“你先回克。过几日朕再去瞧你。” 皇帝连多看她一眼的耐心都没有了,就那么急匆匆迈门槛奔出门去。 “究竟有什么急事?难道是准噶尔部又造反了不成?” 皇帝背影迅即不见,娴妃懊恼地一拳砸在地上。 皇上处理国事的模样,她又不是没见过。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皇上也全都谈笑若定,哪里见得这么火三火四的模样了去? . 且说皇帝到了前殿,亲自传旨叫毛团儿去敬事房拿了钥匙回来。本来是忙着想要直奔如意门去,走到一半却又回来坐下。 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直盯着李玉:“你去亲自盯着,叫娴妃不经螽斯门,绕回东六宫去。等她走干净了再回来告诉朕。” 别叫娴妃撞见了那小丫头才好。 406、哄着(4更) 406、哄着(4更) 待得李玉回来奏报,说娴妃暖轿已经回到东六宫去了,皇帝这才扭身抓了钥匙就直奔如意门去。 这一去一来,婉兮等在宫墙夹道里已有不短的时辰。 十月的风已经冷了,这宫墙夹道里更是没辙没拦,寒风都被裹成细条儿,更是直来直去,婉兮的耳朵都冻硬了。 终于听见如意门打开,她抬眼见是皇帝亲自奔出来。 心便那么悄悄儿的放下来,眼睛却不知是不是被吹进了寒风,有那么股子酸酸凉凉的。 皇帝几个大步奔上前,将手里的紫貂大氅便将她给裹住了,只盯着她那红了的鼻头儿问:“冷坏了吧,嗯?” 婉兮吸了吸鼻子,说不上来是怎了,一时悲从中来,眼睛里就涌满了泪水去。 皇帝便更急了,跺着脚骂李玉:“你个***才,是越发的会办差了!” 李玉惊得连忙跪倒在地,摘下暖帽来,一径就在那冰凉冰凉的石板路上磕头。 婉兮忙给拦着:“皇上!不关李谙达的事!李谙达早劝了我进去到耳房里去暖暖,是我不去罢了。” 皇帝便哼一声:“为何不去?” 那紫貂的大氅可真好,应当是他的体量,于是罩在她身上,便是从嗓子眼儿到脚后跟儿都给裹得严严实实的,风都被那毛锋给挡住,一寸都钻不进来。 她身上暖和了,心便也自在了许多,便不自觉撅了撅嘴儿。 “奴才为何要进去?奴才又不是要来养心殿的,奴才是要进永寿宫才是正经。” 她那小模样儿,皇帝何尝读不懂。 他便轻哼一声:“你不如直说,你心里只惦记着永寿宫里的蜜饯,却半点都没想过爷!爷哪儿有你那蜜渍了的海棠果那么酸酸甜甜地可口啊,是也不是?” 婉兮低垂着头,已是被他的话给怼得通红了脸颊。 皇帝一腔怪气儿无处发,扭头又冲着李玉歪:“就算姑娘不肯进去,你难道是死的,就不会抱件衣裳出来给姑娘挡挡寒风?” 李玉除了磕头,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里这个委屈啊:姑娘摆明了是冲着娴妃来的,使了小性儿怎么都不肯进去。他一个太监,难道敢抱自己的衣裳出来给姑娘穿么?皇上的那些衣裳,哪是他敢擅自就动了的? 不说别的,便是现在这披在姑娘身上的紫貂,这哪儿是一个官女子的身份能用的?他要是给擅自披上了,说不定被谁瞧见了给告发个僭越大罪,他那不成了害姑娘么? 皇帝这越是跟李玉发邪火,婉兮心下越是抱歉,只得伸了小手软软扯住皇帝。“ “爷……你好凶哦。” 他登时闭了嘴,垂眸朝她望过来。 婉兮垂下头去:“爷这么大的火气,怕是奴才犯了错了。也是,方才爷的养心殿里必定有哪位主子正在伴驾,都叫奴才这点子小事儿给冲了,爷能不发火么?” 皇帝忍不住咬牙,却还是笑了。 “你个小妮子,你还胡说是不?” 婉兮便低低垂了头:“爷到底给不给钥匙?站这儿吹了这么大半天的冷风了,那永寿宫门上的铁将军还锁得瓷实着呢。爷要是还不给钥匙,奴才便告退了。” 皇帝只得轻叹一声:“开开开,爷这就亲手给你开,啊~” 407、哭诉(5更) 407、哭诉(5更) 储秀宫里,皇后攥着贵妃的手。 三个月未见,本就病弱的贵妃更显憔悴。窗外冬日萧索,屋内她一把小小的身子骨便都缩在棉被里。纵然锦被加了三层,屋子里又是暖阁,又是炭盆的烧得温暖如夏,她却还是微微哆嗦着的。 便如同风里的烛火,纵然还在明着,却已经没有了力道。若一阵风来得狠了,这一点烛火随时就都可能散了、灭了。 皇后也忍不住垂下泪来:“咱们十余年的姐妹相伴,瞧见你这样儿,叫我这心里又如何能好受?我陪着皇上不过才走了三个月,临走时也是嘱咐了太医院和内务府好生伺候着,哪成想回来你反倒成了这副情状……” 贵妃软软地攥着皇后的手。 她的掌心冰凉,却因为激动而出了虚汗,这般又冷又湿地握着,叫人心里更添唏嘘。 “皇后主子若心疼我,何不将我带了同去围场,又何苦将我一个人丢在这寂寞深宫里?” 贵妃高云思已然是一句三喘,不胜的虚弱。 皇后一颗泪也滴了下来:“哪里是本宫忍心!只是你这身子骨儿,又如何受得了那一路上的车马劳顿去?” 云思强撑着,面上虚白之中又浮起一抹冷笑:“妾身情愿在路上颠簸死,也好过在这深宫里受人磋磨的强。三个月,皇后主子可能想到,这三个月里妾身要受多少的罪去?” 皇后便也一眯眼:“你是说,娴妃敢趁这个机会,欺负了你去?” 云思攥紧了皇后的手腕:“当年在潜邸时,我那时候的身子还好着,她都敢当着众人的面儿磋磨我;如今宫里都走空了,后宫的事又统叫她做主,她自然要使出侧福晋的威仪来,如当年在潜邸里一般,磋磨我这个‘使女’去罢了。” “她敢?!”皇后不由得甩袖而起:“你再曾经是潜邸使女,如今也是贵妃,位分在她之上!” 皇后甩袖而起,云思的手便一空。失去了支撑,她便又软软倒在枕头上。 “贵妃?位分?呵呵……皇后主子如何不知,在这后宫里,位分不过都是虚的。我虽然是贵妃,位分在她之上,可是那三个月里,执掌后宫的权力却是在她手里。这后宫上下统归她辖制,一应事体众人都只看她脸色,如何还在乎妾身这个贵妃。” 皇后不由得皱眉:“总归你身子弱,否则这个协理六宫的责任,怎么也轮不到她去。你若心里放不下,那你好歹憋一口气,将自己的身子调养好起来。我答应你,只要你身子好些,我便向皇上请旨,将协理六宫的责任交给你去。” 云思认真听了,重重点头:“皇后主子的话,妾身言听计从。妾身便求主子娘娘,再为妾身换一位御医来吧。如今的张梦准已经替妾身调理了几年的身子,总没见大起色,妾身便姑且想,兴许换了位御医去,改了旁的方子,兴许还有好起来的可能。” 皇后垂下眸子去:“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总归这几年,合用的御医都已在你宫里轮转个遍了。若有人能医好了你去,皇上自然也是高兴的。” 408、打算(6更) 408、打算(6更) 高云思止了泪,臻首轻垂。 “所谓久病成医,后宫里这些年没人比妾身吃的药更多,见过的御医更多。妾身便也点点瞧出来,太医院里的御医亦有生存之道。” 云思轻瞟皇后一眼:“主子娘娘如何不知,御医职位低微,却职责重大,差事上若出半点差池,他们一个脑袋都是不够砍的,还要连累家人。故此那些能到了咱们眼前的御医,一个一个的都已是老滑头。” “他们见人只说三分话,开方只用两分药,总不过是不敢用重药,只采取温缓的法子,叫咱们慢慢将养着,就算未必奏效,总归不至于出错就是。这样的人,用的这样的法子,如何治得好妾身这多年的沉疴?” 皇后便又重坐下来:“云思,总归能治好你的身子才最要紧。你便不必吞吞吐吐,有话直说就是。” 云思在榻上转成跪姿:“妾身母家也一直为妾身的身子忧虑。妾身的阿玛和兄弟都在江南当差,这些年也没短了帮妾身寻访名医、打听方子。这会儿妾身阿玛果然找见一个合用的,只是外头送不进人和方子来,总要先进了太医院,才能一步一步到妾身的宫里来。” 皇后垂首淡淡一笑:“我当是什么,叫你吞吞吐吐,又向我下跪的,原来不过是这个。” “虽说太医院规矩严谨,礼部管理太医院也是用心,每年总要考试才能纳入新人。不过若当真有合用的人,便也没有那么难。你阿玛和兄弟都替皇上在江南办差,原本也有责替太医院寻访能员。” 云思这方松了一口气:“既有主子娘娘这句话,妾身便安心了。” 皇后轻轻拍拍云思的手:“你快些好起来,才能叫皇上和本宫安下心来。” . 皇后出了贵妃寝殿,又去偏殿瞧语琴。 语琴忙起身让座,皇后坐下,却是含笑攥住语琴的手:“回来这几天,竟是都做什么了?怎都听不见你练琴了?” 语琴忙道:“宫里不比围场,小妾与贵妃娘娘一宫住着,因贵妃娘娘身子不好,小妾怕自己抚琴扰了贵妃娘娘静养。” 贵妃点头:“你最是善体人意的。你说的没错,在这储秀宫里是不适合练琴;可是你却也不能从此沉寂下去,叫养心殿里也没了你的琴声啊~” 语琴面色微微一变。 皇后满意笑笑:“皇上回銮,今儿娴妃就去养心殿请安了。咱们是随驾的人,仿佛回了宫就总觉着应当多让着些那些留在宫里的……这样想的人是自己心善,可是人家却未必领情。” “语琴啊,皇上的恩宠是让不得的。你若让了,兴许皇上就忘了你了。虽然咱们刚回宫来没几天,也不能就此叫自己沉寂了。懂么?” 语琴忙行礼:“小妾谢皇后娘娘提点。” . 永寿宫门终于开了。 婉兮瞧过去,却见宫门里已有变化。 原本宫门以内就是个大红木制的仪门,同时可做影壁墙用,隔绝宫外的目光去。 可是此时瞧过去,却不见了原本那木制的仪门,转而换成了一座石雕的座屏式大型影壁。最显眼的是那底座的“倚龙石”竟用了龙形去。 409、龙纹(7更) 409、龙纹(7更) 婉兮不由得惊讶。 木制仪门,与大型石雕的座屏式影壁比起来,无论从规制、用料,还是用工来说,差别自然是天上地下。 更何况便连地面上也同多了一块云际盘龙的石雕去! 皇帝自是明白婉兮惊讶为何,他却默不作声,只笑眯眯瞧着她看。 婉兮转头愣愣问:“这永寿宫……爷重做了装砌?” 皇帝这才满意又矜傲地扬扬眉:“你,可喜欢?” 婉兮便一张脸腾地又红透了。 皇帝装砌这永寿宫的用意,已是昭然在她面前。 婉兮一颗心砰砰跳得有些乱。 便说皇帝对后宫之宠,古来最有名的不过是“椒房之宠”,可那也不过是墙上涂了椒花之泥罢了,如何比得上眼前的直用龙纹! “皇上这般……如何使得?”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并肩立在这石影壁前,轻哼一声:“使不得,爷也已经改造完了。这么大的石头,搬是搬不走了。” 婉兮情不自禁走近前去,细细瞧那正中镶嵌的云石的花纹。 云石,产于云浮,故此为名。然则石面上的花纹亦如云气缭绕,天然入化,精妙难言。 这块云石上的花纹,远看如龙腾云海;近看却又又如海棠扶风。 这花纹正好完美映衬了宫禁之地,又与永寿宫原有的海棠树彼此应和,不得不说用心之挚。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好美。” 耳畔伏来他的温暖:“既然喜欢,便……住进来,如何?” . 婉兮心下一跳,忙闪身避开。 脸已是火炭儿似的红:“四爷这般,岂不是要叫六宫齐齐动手,扯碎了我去?” 他的厚意,如何不叫她心动了去? 可是这后宫里一向是宠辱相依,祸福相倚。她若得了皇上这样明白的宠,自然便也成了整个后宫的共同的眼中钉了去。 那种需要时时殚精竭虑的日子就在眼前,她如何能不迟疑? 她便咬了唇赶紧避开那影壁,小步跑向海棠树去。 “奴才今儿可不是来瞧这大影壁,奴才是来取海棠果的!” . 皇帝立在影壁前,望着她慌乱逃开的背影,心下不由得忍住一声叹息。 天知道他已多等不及要进封了她,让她早早住进这永寿宫里来,只隔着一道夹道,便可朝夕共度。 可是她的反应却最真实地传达出了她的心意。 她的担忧,他何尝不懂。 他便深吸口气,抬步追上去:“总之这影壁爷都做好了,还有这永寿宫,爷也早早装砌完了。你便是今年不进,爷也都给你留着,只等你心甘情愿搬进来!” 婉兮已经奔到了海棠树下,回眸俏皮而笑:“爷傻了……爷瞧,奴才此时不是也已在永寿宫中了么?管什么大影壁,又管什么修葺一新不,即便没有,奴才也还是自己巴巴儿地到这永寿宫里来了呀。” 已是冬日,海棠树自然只剩干枝。可是她这样含笑俏皮地往海棠树下这一站,便仿佛枝头春意欢闹。 他不由得看得傻了眼。 嗯哼,她说得倒没错,他真是傻了。 婉兮上前捉住他手腕,将他也带到树下:“四爷实则只需用一小罐海棠果,奴才自会来了~” 410、酸甜(8更) 410、酸甜(8更) 他凝视着她。 那海棠果还埋在树下么?可是他怎么觉着,此时齿间早已尝着了呢? 瞧她一番话便叫他觉着如此酸酸甜甜去了呢?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暗暗道:当真是与小丫头相处日久,便连自己的年纪和身份都要忘了;此时此地,他竟心动如少年。 他抱起手臂轻哼一声:“原来如此好骗?那爷便将这海棠树下埋遍了海棠果,叫你总也吃不完,那你便总想着来了。” 婉兮不由得笑:“瞧爷虎的!这海棠树下若埋满了海棠果,海棠树的根系还往哪里过活去?难不成要海棠果欺负死了海棠树,爷这是要叫‘煮豆燃豆萁’不成?” “你呀!” 皇帝被噎得死死的,只得上前掐了她面颊一把去:“瞧你这伶牙俐齿的,爷早晚也叫你欺负了去。这不算‘煮豆燃豆萁’了吧?” 婉兮轻灵一笑:“那该叫什么?” 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凑在她耳畔低喃:“那叫……‘却把青梅嗅’。” . 已是经过了那一晚的亲密,婉兮纵然还不熟练,可是却也明白皇帝这一刻满身的灼热是什么了。 她慌忙跳开,红了脸指着海棠树去:“爷!别捣乱,我要挖海棠果了。已是埋了三个月,委屈它们了。” 她现在……正来红呢。 她说着便举起小花锄来,正格认认真真去刨土。 才不被他分心了去~ 可是此时已是冬日,这京师早已冻土。她那小花锄又小,她用了劲儿刨下去,却也只在地面上抛出几个浅浅的印儿而已。 她便窘了,回头瞟着他。 整个永寿宫里就他们两个人儿,他连李玉都没叫进来。那她现在如果想求助,还能求助何人呢? 他么?她是不是疯了,才敢劳动天子干这体力活儿啊? . 他瞧见了她那个窘样儿,便抱着膀子上前“观赏”了一下。 那几个浅浅的印儿都逗笑了他,他摇着头:“完了,看来那些可怜的海棠果儿只能继续留在地下不见天日了。还是等着明年开春儿了解冻吧。” 婉兮脸憋得通红,咬了咬唇,“……爷,你来!” 皇帝扬眉:“你再说一遍~” 婉兮掌心都出了冷汗,只能死命道:“……爷,您是爷们儿。” “扑哧儿”皇帝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瞥了她一眼,便上前从她手里将那小花锄给接了过去。 “算你没说错,爷是个爷们儿。” “爷们儿有爷们儿的天职,爷纵然是天子,可是在你面前,也得扛起这爷们儿该干的事儿来。” “瞧你刚刚那个为难的样儿,分明还没把爷当自己人看,爷就来气!好在你还算有眼色,知道赶紧给拉回来。不然……爷今儿非跟你过不去不可!” 婉兮咬着嘴唇,望着堂堂天子举着那小小的花锄,卯足了力气替她刨着冻土,只为给她寻那一小罐海棠果儿……她这颗心啊,便早已酸酸甜甜着,涌满了无法言说的满足。 “四爷,便为这一刻,奴才在这宫里便是受什么样的为难,便也都不怕了。”她心里悄悄儿说。 他是天子,可是这一刻,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爷们儿。 她一个人的。 411、说好(1更) 411、说好(1更) 海棠果终于被刨出来,婉兮忙就坐在海棠树下的花台子上,拍开泥封,拈了两枚吃了。 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叫她忍不住眯上了眼睛。 “那么好吃?” 皇帝上前,也从里面挖了两颗送进嘴里。同样也是被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蚀了心,眯起了眼睛。 婉兮不由得拍掌:“爷不也一样如此?” 婉兮说着便将那坛子裹在手里,准备给带走了。皇帝却劈手一把给夺过来,又给埋回了海棠树下。 “爷这是作甚?” 他偏首,带了丝桀骜瞟她:“爷倒觉着这蜜渍的火候还不够。继续埋着,等火候够了再启开。” 婉兮瞠目:“爷!火候已够了!海棠果就吃这种酸酸甜甜、入口又脆生生的,若再继续蜜渍,那就该成烂软的了!” 他不由分说,推了土,将那坛子就又给埋好了。 末了甚至还亲自跳上去,蹦着将那土给踩实了。 婉兮瞧着他那般的煞有介事,几乎生起悲愤:“奴才是七月前答应舒主子的,这都隔了这么久,爷这样儿,又叫奴才拿什么给舒主子交待去?” 他从花台儿上跳下来,回眸轻瞥:“怎么,还怕宫里连一点海棠果子的蜜饯都没有么?” 婉兮张嘴:“爷的意思,是要我拿宫里现成的蜜饯,代替了我亲手腌的,去唬弄人家舒主子?” 他却耸了耸肩:“爷才没说。爷只是告诉你宫里不缺这个蜜饯。” . 两人并肩坐在海棠树下说了这一会子的话,天色已然见暗。 婉兮从花台上跳下来:“爷,我该回去了。” 皇帝轻轻闭眼,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爷……真不想叫你走。” 婉兮垂首轻笑:“瞧爷说的,我又不是要走多远。长春宫离这儿一共才有几步路呢?” 皇帝轻叹一声:“你们女子总说宫墙深锁,其实爷何尝不也是被限制住?” 婉兮轻轻拍拍皇帝的手:“爷莫惆怅。总归奴才这海棠果还被爷给强留在这海棠树下了呢。奴才亲手做好的果子,舍不下,便总会来寻。到时候免不了央着爷帮我开门,到时候奴才不要烦扰爷的国事,叫爷能拨冗过来说说话儿就是。” “那怎么够?”他伸手又将她攥回来:“况且十一月紧接着就是皇太后圣寿,与后宫的册封礼,爷还有的忙。” 他顿住,抬眸殷切地望住她:“……答应爷,下月册封礼,一并进封了你,正大光明住进永寿宫来,可好?” 婉兮努力笑,却垂下头去。 “爷……奴才不想离爷近些?只是奴才入宫年头尚浅,自保的本事学的还不到家。爷再宽限奴才些时日,叫奴才以官女子之身寻得一方荫蔽,再摔打些日子吧?” “待得奴才将该学的都学会了,不再害怕这宫里的人心算计,奴才自不敢再辜负爷的心意。这永寿宫,便也请爷帮奴才留着!” . 她虽然还是没肯住进来,可是她这样的话却也是头一回说。 从前都是他说替她留住永寿宫,这一次却是她主动要他帮她留着这儿。 两句话之间的差异,便已是她心路的大大进程。 他便笑了,上前拥住她:“好,一言为定。” 412、难分(2更) 412、难分(2更) 夜色轻临,如一袭玄色大氅,点点遮盖住紫禁城的朱墙金瓦。 他攥了她的手,一路送她出了永寿宫,直到螽斯门口。 宫中虽大,可是从永寿宫门到螽斯门,路程却短得叫人心酸。 他蓦地寒声喊:“李玉!到御茶膳房取一瓯子朕用的、最好的海棠果蜜饯来!” 李玉赶紧去了。一来一回也需要工夫,他便攥紧了她,两人一并站在这宫墙夹道渐渐罩下的暮色里。 天地虽大,她所有的心事却都只在他掌心。 婉兮垂首,努力轻笑:“爷……不差这片刻工夫,又何苦劳动李谙达跑这一趟?” 他唇角抿紧,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 婉兮含笑,将两人攥着的手举到唇边,替他和呵了呵气。 该冷了吧? 他这才歪头定定凝视住她:“……你的小心眼儿,爷都明白。” 婉兮被唬了一跳:“爷又冷不丁说什么?吓死奴才了。” 他轻哼一声:“回宫来这么些天,你也不说来看看爷。结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今儿娴妃来请安的时候儿来瞧爷。” 婉兮心下一虚,忙垂下头去:“爷,爷说什么呢?奴才赶在这个时候儿来,哪儿是瞧着什么娴主子啊!奴才不过是,因为这个时候儿皇后主子去瞧贵妃主子了,奴才这才得了空出来罢了。” 皇帝听得皇后赶在这个时候儿去看贵妃,长眉不由得轻扬。 “她去得也巧。不早不晚,都挑这个时候儿。” 婉兮藏住一声轻叹,“爷方才可冤枉了奴才去,这便知晓了吧?” “哼~”他却终于微微展开笑意:“你的小心眼儿又何止这一桩去。你急着在这个时候去抛开那海棠果,不是为了寻个借口去见舒嫔的?” 婉兮有些结巴了:“不、不是只为了舒主子……是,是埋得太久了,该起出来了。” 他却微微高扬起下巴:“还说嘴?爷看你就是想借着这海棠果的引子,去看看舒嫔。自然,你们的交情还没那么亲近,你也犯不着这样巴巴儿地去瞧她——你只是想瞧瞧,爷究竟宠没宠幸过她!” 婉兮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了。 他立在暮色里微笑,双眸深幽,却光华灼灼:“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不如直接来问爷。” 婉兮尴尬得连忙别开头去:“奴才,才没有~奴才只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答应了人家舒主子的,便必定要给她送去。” 她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况且奴才就算去瞧了舒主子,奴才哪儿就能凭面相猜出舒主子承宠没承宠呢?奴才又不是御医,可不会望诊的本事。” 皇帝轻哼:“小妮子,还嘴硬!” “奴才没嘴硬……” 她的话音未落,便见他的脸倏然向她压了下来。 婉兮心下一惊,念着自己还来红呢,便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他那肯容得她逃。况且这宫墙夹道虽能走车,可是在他那长腿底下又够得上几步呢? 他便将她直抵到朱墙上去,脸向她不依不饶地压下来。 却说:“……让爷试试,你这嘴究竟还硬不硬。” 她一个轻喘,他已辗转而入。 413、问准(3更) 413、问准(3更) 堂堂天子,竟然就在这宫墙夹道里,借着暮色遮掩,迫着一个官女子承接了他的迫切。 哪儿还像个天子呀,简直就像,就像……从前在家里头,听丫头二妞说起,说那年五妞还没进宫引见的时候儿,跟村里一个小子偷偷地好上了。五妞去引见前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在村里私会,两人那是抱头痛哭,哭到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二妞恰好打那过,不小心瞧见那小子把五妞给亲了。那时候二妞年纪还小,回来只纳闷儿地跟她嘀咕,说那小子在“啃”五妞,还问是不是被什么邪祟给附了身了。 只有乡间情窦初开的丫头小子能干出来的事儿,此时在这紫禁城里,堂堂天子竟也干出来了。 许是想起了那事儿,她一边承受着他的袭掠,一边却是想笑。 她这样,整个身子便都是软的,牙关也没了半点防护,倒叫他恣意来回,勾连自如。 她一这般,他便又如含着了满口蜜糖,外兼海棠果的微酸,不由得情动难平,伸手一把穿进大氅,扣住了她的小腰。 “……红还有几天会走,嗯?” . 婉兮还以为这事儿是自己的秘密呢,哪儿想到原来人家都知道! 女孩儿家谁说到这事儿不害羞呀,她满脸通红盯了他半晌,才娇俏跺脚:“是归爷爷!我,我找他算账去!” 皇帝便也笑了:“算账随你,别出人命,便都由着你去。只是你别以为用这个就能躲过了爷的问话……给爷回话,你素常是几天才走利索?” 婉兮深深垂下头去,恨不能将头锁进那紫貂大氅的脖腔儿里去。 “大约,至少得七天。” 她那个来得不是很稳定,却来一回就延宕好些天不走。她很是不耐烦呢,故此有的月份就算不来,她还原本挺高兴的,故此也很少与娘亲说起。 皇帝微微一算,便笑了:“今儿正是七天尾。” 婉兮哪里还用问他问这个作甚?便更是羞得恨不得将自己也埋到地底下去,只悄然道:“爷……噤声。” 皇帝便笑:“可还疼?”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原本是疼,可是奴才自己想法子给焐过来了。今儿已经松快多了,不疼了。” 她的独家法宝便是那些黑蛋儿,一个个热乎乎抵在肚子上,帮她缓解了不少。 她虽说是官女子,没资格跟主子们似的有精美的手炉,也捞不着梅花香饼子,不过她一样有法子将自己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故此在官女子与内廷主位两种身份之间,她倒当真没那么羡慕后者。 当官女子,也总有当官女子的自在,是主位们都比不了的自在。 远处轻咳一声,是李玉回来了。 实则李玉回来半天了,都在门洞那儿躲着呢。 这不过是心照不宣,婉兮便红了脸,忙半侧了身,将自己藏在皇帝身后去。 皇帝便又笑了,也不回头,只背身儿向后伸手:“李玉,原地站住,不许绕过来。只将瓯子递进朕手里就是了。” 李玉一惊,垂眸看自己站的地方。 是距离皇上已不远了,可是那距离还是超过他臂长的。他若遵旨就立在这儿,就没法儿将瓯子递进皇上手里了啊! 李玉也灵活,索性噗通往地上一趴,借着整个身高做桥,终于将瓯子成功递过去了。 414、监察(4更) 414、监察(4更) 次日前朝传来消息,名臣刘统勋丁忧期满,皇帝授刘统勋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监察百官言行。 消息传来,前朝后宫不免有些人心惶惶。都说刘统勋刚正不阿,这下子前朝百官都要谨言慎行才行了。 虽说刘统勋再监察百官也管不着后宫的地界儿,可是后宫谁人没有父兄在前朝任职呢。 “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若居官清正,又用管谁是左都御史么?”语琴跟婉兮不由得道,“话又说回来,但凡害怕的,怕是她们自己心下都清楚,自己的父兄在前朝必定有贪赃枉法的事。” 婉兮便眨眨眼:“难得见姐姐说得如此痛快。” 语琴便也拍了拍炕沿儿:“可不!从前我总难过自己母家远在江南,也无人在朝中任职,叫我半点都倚仗不上;如今瞧着他们那些害怕的样儿,我反倒庆幸不已!” 婉兮妙目轻转:“姐姐可是知道什么了?” 语琴面色微微一红,上前拍了婉兮一记:“你个贼丫头,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既是叫你瞧出来了,那我便告诉你罢:那日皇后来瞧贵妃,我也去请安,偶然隔着帘子听见她们两个说什么要安排人进太医院。太医院是礼部管着,每年总要考试才能纳入新人,他们还说要走礼部尚书什么的门路……这刚走完门路,皇上就委任了刘统勋,她们能不哆嗦么?” “哦?”婉兮也是微微一怔:“她们要安排人进太医院?” 语琴也沉下来,缓缓点头:“怕是贵妃娘娘要做一搏。皇上秋狝这几个月,她在宫里受了娴妃不少的磋磨,这便怀疑伺候的御医存二心,故此想要个妥帖的御医进来,也算情有可原。” 婉兮垂首微笑:“贵妃主子这些年都受娴妃的气,不得不依附于皇后才能生存。若贵妃好起来,皇后自然高兴。” 语琴凝了婉兮一眼。 “不过我倒瞧着,皇后仿佛对贵妃这放手一搏并不抱太大的期望。” “姐姐缘何这样说?” 语琴叹口气:“因为皇后娘娘离了贵妃娘娘的寝殿之后,又顺路到偏殿来瞧我。嘱咐了我些话,不外是什么不能就此让了皇宠去,话里话外自然还是防备着娴妃的。” “你瞧,若皇后放心贵妃能康复,她又何苦来对我说这些?” 婉兮静默了许久,幽幽道:“依皇后的心思,贵妃康复也是双刃剑。贵妃康复既能帮她一起对付娴妃,可若贵妃得宠,甚或有了皇子,那么下一步贵妃的位分就是皇贵妃了……皇后如何能容得身边有一个活着的皇贵妃去?” 语琴便忍不住冷冷一笑:“叫你这样一说,我算明白了。原来她对我说那些话,倒不是为了防着娴妃的,倒像是提前做一个埋伏,是叫我分贵妃的宠的!” “原来她是期望着一旦贵妃好起来,这储秀宫紧接着就内讧起来呢!” 婉兮拍拍语琴的手:“倒是惟愿是咱们猜错了。若她当真是这样安排的,姐姐倒需要提前留个心眼儿了。” 两人说了一阵,各自心寒。 都不想这么对着,语琴便提起个新话头儿来。 “话说下月就是皇太后圣寿,皇上为了热闹,便将后宫的册封礼也都赶在十一月里一同办。婉兮,皇上是否已有意进封了你去?” 415、心酸(5更) 415、心酸(5更) 婉兮扬起眸子来。 “不会。” 语琴别开眸子去:“怎么会这样?为何位分一事于你我姐妹而言,总是这样难?” 婉兮却摇头:“姐姐别替我忧心,是我还无此意。我当初不想留在宫里,就是不想卷入这些算计里。如今趁着年纪还小,索性能躲一年是一年罢。” 除非……是有了孩子。为了孩子,便自己的什么委屈都能抛却了。 语琴小心望着婉兮:“你的意思难道是……皇上也允了你这样的打算?” 婉兮有些红了脸:“总归我不肯就是了。” 语琴看了婉兮半晌,忽地垂首轻叹一声:“……皇上是天子,从来都是圣心独断,他想做的事何曾顾及旁人怎样想?可是显见他却顾及到你了,由此可见——皇上他,是真的很喜欢婉兮你。” 婉兮静静凝望语琴,随即凑过去靠在语琴肩上。 “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了。我知道姐姐亦有意于皇上,若再继续说下去,你我姐妹该因为皇上而生分了。我不要与姐姐生分,我还想与姐姐在这寂寂深宫里,相依为命着好好过活下去呢。” . 一席话说得语琴也是湿了眼眶。 她垂下头去按住婉兮的手:“是,你说得对,又是我越界了。咱们本就在围场的时候说好了,彼此不问与皇上的情分之事。” 语琴顿了顿,泪眼一转,望住婉兮。 “可我偶尔还是忍不住想问……这便也是我一颗卑微之心吧,既然有情于他,他却许久不来看我,我便会忍不住去猜,这些日子里他喜欢的是谁。” 语琴转过来,紧紧攥住婉兮的手。 “虽说如果是你,我也会难受……但是,婉兮,我宁愿是你。” 语琴别开头去,不想叫婉兮看见她眼底的泪。 “总归这宫里有那么多人,不是皇后就是贵妃,不是纯妃也有嘉妃。她们与我不过是陌路人,如何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分去?故此虽说我也会难受,可是我宁愿那个被皇上挂在心上的人,是你啊。” 婉兮努力微笑:“可姐姐也别静等着。正如姐姐所说,这宫里这样多人,不是皇后也有贵妃,不是纯妃便是嘉妃……她们一个一个都没闲着,都无时不刻不想着如何能笼络住皇上的心。她们既如此,咱们若只静坐着,那便当真是无能为力了。” “咱们既然做不到陈贵人的心如止水,便也用了自己的心意才好。咱们争,不过是为自己争,不是为了去害人,不是非要踩着别人才能争得自己想要的,那就好了。” 语琴终于泪痕干去,换成莞尔。 “我懂了。总归,皇宠不是等就能等来的。我倒不求非要侍寝,非要生出皇子来,只要能常常见到皇上,能在这宫里安身立命就够了。” 婉兮也听得心酸:“姐姐何苦说这样的话去?姐姐不过虚岁十九,正是最好的年纪。姐姐将来的日子还长着,诞育皇子什么的,都定有可期。” 语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可是……我只怕皇上不这样想呢。我进宫以来,唯有初次侍寝之外,皇上其后翻我的牌子,不过是叫我陪着用过晚膳,便叫我到围房去歇着罢了。他,便连指头尖儿都再没碰过我。” 416、生怕(6更) 416、生怕(6更) 婉兮告辞出来,立在储秀门外,心里也是难过不已。 替陆姐姐,替自己,也替皇上。 这样多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却不能诉苦给任何人听,反倒要强颜欢笑,不叫任何人都看出来。 只因为这是天家,纵然宫墙高峻,也总归是天下煌煌万民都在瞧着。 她缓缓走向翊坤宫去。 翊坤宫与长春宫本也挨着,几步就到了。 是如环迎出来。 当日成玦和如环都叫皇帝好一顿磕打,这便见了婉兮都是万般的客气。如环身为头等女子,更是直接照婉兮一个双蹲礼行下去,倒仿佛将婉兮给当成主子一般请安了。 婉兮急忙上前扶住,“姑姑,使不得。” 如环客客气气地笑:“姑娘不必客气。上回若没有姑娘,奴才们的命都没了。姑娘对奴才有再造之恩,理应受奴才这个礼。” 说着话进了翊坤宫,舒嫔在作为寝殿的后殿见婉兮。 一时请安完毕,舒嫔端坐在炕上,端庄地瞧着婉兮:“上回你生辰,我送你的那幅唐卡,你可喜欢?” 婉兮忙笑:“自然喜欢。奴才都给挂在自己屋里,外头罩了神龛给供起来了。” 舒嫔点点头:“别看只是幅画儿,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画出来的。那些描金,都是黄金化成了水儿;绿的则是绿松石捣碎了,红的是红珊瑚,蓝的是青金石!” 婉兮忙点头:“奴才省得舒主子用心深厚,奴才深铭于心。” 舒嫔这才点点头:“那你今儿来干嘛来了?我估摸着,你许是来送三个月前答应的那海棠果。不然本宫也没叫你,你又没奉了皇后主子的旨意,倒瞧不出你是做什么来了。” 舒嫔年纪比婉兮还小着一岁,可是她一向不想叫人小瞧了,所以时时处处、言语声声都愿意高高端起嫔妃的架子。 这副小模样儿,也许放在年纪大的嫔妃们看起来觉得硌眼,不过婉兮年纪相近,却完全能明白舒嫔的心思。 她没故意拔高,她只是怕被人小看罢了。 毕竟她出身于那样一个家族,毕竟她进宫就是嫔位,毕竟……原本是姐妹一同进宫,却刚一进宫就失却了陪伴。 婉兮便笑:“舒主子说的是,只是奴才许诺的那海棠果却还没弄好。奴才怕舒主子惦记着,这便来请舒主子安心的。” 舒嫔端正的脸儿上还漾着稚气:“谁说本宫惦着你的海棠果了?本宫是嫔位,好歹也有自己的份例,若想吃海棠果了,自然叫内务府办去。不差你那一口!” 婉兮心下安定,反倒只觉舒嫔这话说得有趣儿。 婉兮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儿,托在掌上,逗舒嫔:“舒主子瞧,这是什么?” 舒嫔一瞪眼望过来,依旧端端正正的坐着,身子半点都不摇晃:“还能是什么,一准儿就是你那海棠果罢了。即便你那个没腌好,宫里又一向都不缺那个,皇后主子宫里就有茶房,你到那里淘弄来了就是!” 成玦伺候在一边儿,不由得一个劲儿朝婉兮笑。 她们是吃过皇帝苦头的,很是怕主子将话说得这么僵。 婉兮便朝成玦眨眨眼,朝着成玦打开了那布包:“不知道成玦姑姑可认得这个?” 417、诚心(7更) 417、诚心(7更) “嘎拉哈?!” 成玦一瞧那布包里的物件儿,不由得欢叫一声儿。只因为这小物件儿是每个旗人家的女孩儿小时候都最爱、曾经小心收藏过的玩意儿。 舒嫔瞧成玦这么兴奋,便也不由得从炕上略微伸长了脖子来瞧。 既好奇,又不想失了端庄的模样去。 婉兮便也朝她眨眨眼:“倒不知舒主子小时候玩儿过这个去没?” 舒嫔虽说也是旗人家的格格,不过她们家既然出过大词人容若,汉化的程度便已很深。舒嫔这端庄的模样,俨然已如汉人家的闺秀一样儿,倒未见得小时候是玩儿过这个的。 果然舒嫔下巴微扬:“那是什么呀?不就是四块儿小骨头么?” 婉兮便与成玦相视一笑。 由成玦捧着那四块小骨头走近前去给舒嫔瞧。成玦解释道:“回主子,这叫嘎拉哈,是膝盖骨。牛啊、狍子啊都有,不过最好的是小羊的。小羊的膝盖骨最小,容易抓,又精致。奴才们小时候经常小心淘换来了,涂成红色,都藏起来到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与人玩儿。” “咱们旗人家的女孩儿,从小都玩儿。主子瞧,这鼓出来的叫‘背儿’或者‘肚儿’,肚脐眼儿这面叫‘坑儿’,侧面像耳朵的叫‘轮儿’,另一侧面不像耳朵的叫‘真儿’。“ “不同的面儿代表不同的得分儿,手里再缝个小口袋,口袋扔起来,手便去抓这些嘎拉哈,按着不同的面儿来计分,抓得多的便是赢了。” 婉兮也道:“四个是一副,奴才能三副一起玩儿!” 舒嫔便眨眼:“十二个?你手里能抓的起十二个?” 婉兮自负笑笑:“奴才可是村里女孩儿里玩儿这个高手!” 舒嫔便轻轻咬了咬唇:“那本宫就也能玩儿三副。你等着,此时是十月,待得道过年,你来与我比试!” 此时的舒嫔瞧起来,就又是个小女孩儿了。没宫里那些年岁大的主位们那么深的心机,面上虽常常端着,不好判断喜憎;不过只要用的法子得法,便能刺穿她面上那层端着的假面去,能辨认的出来她的真实情绪。 婉兮藏住悄然一声叹息,柔声道:“又是冬日了,昼短夜长,这宫里的日子未免更寂寞。奴才便想起这嘎拉哈来。从前在家里,冬日里小女孩儿们都出不去门,便都聚在炕上玩儿这个。” “炕烧得暖暖的,炕洞里丢着芋头烘着香喷喷的,小丫头们在炕上玩儿这个玩儿的热火朝天……便不觉得冬日那么难熬了。” 成玦也微微有些动容,回眸深深望了婉兮一眼,便含笑道:“主子,奴才们陪你玩儿。” 这个冬天,也是舒嫔进宫来的第一个冬天。对于一个小女孩儿来说,最是难熬不过。更何况她身在嫔位,不能不早就卷入后宫里那些算计里去。 舒嫔的日子,说起来也许比她自己还要更难过。 婉兮便笑:“海棠果还没好,不过这嘎拉哈倒是最配冬日的。奴才没法子送上答应好的海棠果,便送这嘎拉哈来给舒主子赔罪。” “舒主子……可原谅奴才啦?” 418、盘问(8更) 418、盘问(8更) 舒嫔咬了咬嘴唇:“你说你能三副一起玩儿,可你就给本宫带了一副来。怎着,你是怕本宫赢了你去不成?若想叫本宫不计较也好说,就罚你再给本宫找两副来,好歹也凑成三副才行!” 婉兮忙应下。 . 婉兮出了翊坤宫来,立在宫墙夹道里怔了一刻。 舒嫔出身名门,如今又有皇太后倚仗,她最明智的便是不与之为敌。 只是因为九爷,她此前跟舒嫔便难免有那些个龃龉。不过好在舒嫔也还是个小女孩儿,与她年纪相近,她还有法子以相同的心境去化解。 方才觑着,舒嫔虽然是一贯的少年老成,一贯的端着,可是她却也忽略掉当说到深宫冬来时,舒嫔眼角眉梢那抹不去的黯然…… 这不该是一个刚承宠的嫔位该有的神色。 况且之前她也曾小心打量过舒嫔寝殿里的陈设。 翊坤宫她此前去过几回,故此对寝殿里原有的陈设心里都有数儿,这回去却没瞧见有任何的添置。 也不符合情理。 按说以舒嫔的位分,若当真承宠了,皇上好歹都要有些赏赐的。 婉兮便不由得咬住唇垂下头去,只看自己的身影被灯光映在地面上。 一切都只能说明:舒嫔同样是因为年纪小,故此尚未当真承宠。 . 承乾宫。 娴妃因那日在养心殿莫名受阻,心下甚不痛快。 她既不痛快,便首先瞧着一个宫里住着的凤格不顺眼。 凤格好歹也跟着一起去秋狝了,她还指望着凤格回来能将这几个月来的事儿都完完整整讲给她听。可是谁知道凤格回来就跟个闷嘴的葫芦似的窝在自己偏殿里,什么都不说了。 娴妃便明白,其中必有缘故。 只是娴妃是如何也想不到凤格其实是被婉兮那一回给吓着了,故此不敢再将有关婉兮的事儿都随便给说出来罢了。 娴妃越想越是憋闷,便叫塔娜去传了凤格来。 “依你看,这秋狝一路上,倒是谁得宠最多?” 凤格却不敢提婉兮“救驾”的事儿,只小心拿捏着字眼儿道:“若论得宠,应当是纯妃和嘉妃最多;不过回銮的路上,却是皇后与皇上单独相处了几天;后来就又是舒嫔……” 一听纯妃和嘉妃,娴妃的气也不打一处来。 “她们都有了皇子,还想怎么着?难道指望着再添一男半女,便直接封了贵妃,全都踩到本宫头上去?可是她们想的未免太美,如今高云思还没死呢,本朝想来都只封一个活的贵妃,便都轮不到她们去!” 娴妃骂完了,目光转向凤格:“那你呢?难道你这一去三个月,竟然连一个晚上都没捞着过?” 凤格满脸窘红。 娴妃便是冷笑,也说不上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你瞧你这个不中用!好歹你玛父也是随驾一同去的,皇上就算不看你,也该给你玛父几分脸面才是。” 凤格不敢再说话,只巴望着娴妃这股子怨气赶紧散完了,放了她去才好。 可是娴妃却么这么轻易就放了她,顿了顿,忽然抚着指甲套问:“十一月的册封礼,没你我什么事儿。不过既然有册封礼,内务府里便自然有不少的动静。你倒说说,你玛父就没给你传过什么信儿,没说说哪个宫重新修葺了?” 419、猜疑(9更) 419、猜疑(9更) 宫中女子揣测哪宫得宠,又有诸多法子:留意各宫陈设便是一个途径。 譬如此时宫中来自西洋的钟表是个稀罕物儿,故此宫中都有不成文的话儿:便说哪个宫里的西洋钟表多、做工更为精巧,那便必定是哪宫得宠。 与钟表相同,各宫的陈设的道理也是如出一辙。虽则后宫里按着位分,本有分级别的“铺宫”的规矩。但终究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皇上要是格外宠爱谁,总归会格外多些赏赐的。 这回十一月的册封礼,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二次大规模的册封,有些宫里便难免要修葺一番。只要从中细节窥视,便能隐约瞧出皇上的心意来。 凤格垂首想了想:“听起来也都是各宫更换地坪、地坪上的地毯,坐褥的锦缎颜色等小事。换下来的也都或者是因陈旧,或者是因用错了鹅黄才换的,也都算常规更替,似乎瞧不出皇上能有什么心意来。” 凤格说着却皱了皱眉:“唯有一宗,有些古怪:永寿宫着替换原有木制仪门,换成座屏式大石雕的影壁。” 凤格说着瞟了娴妃一眼:“影壁倚山石用了龙……” “哦?”娴妃便不由得坐直:“内务府那边可有什么说法,为何要在后宫里用了龙?” 凤格皱皱眉:“内务府里也只是猜测,都说永寿宫本来也是空着,故此这龙不是给任何内廷主位用的,怕是皇上想将永寿宫留下来自己用。便如咸福宫成了皇上的琴室、景阳宫作为御书房,启祥宫作为内造办处,故此里头连坐褥都用了上用的鹅黄一样……” 娴妃扬了扬眉:“若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了什么古怪。终归永寿宫距养心殿最近,皇上若要留下自己用,当也说得过去。” 娴妃眯眼想了想:“不过倘若是这永寿宫修葺了,是要有人搬进去的话,那便是大事!” 凤格面色也微微一变。 “依娴娘娘的意思,是谁有可能搬进去?” 娴妃细目中闪过含义:“左不过是这回册封礼有份晋位的人罢了!” 这一年二月赐封晋位的一共是这么几位:新入宫的怡嫔、舒嫔;因生皇子而晋位的嘉妃、愉嫔。至于语琴的封答应,因答应位分低微,并无行册封礼的资格,倒不在此列。 娴妃幽幽道:“若当真有人搬进永寿宫去,左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只是舒嫔已经住在翊坤宫了,况且又是她自己挑的,当没必要再搬一回;嘉妃也是一样,她自然还是住她的景仁宫。”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原本跟纯妃一起住的愉嫔,还有那个曾经盛宠,却被扔在园子里的怡嫔了!” 凤格呼吸一梗:“难道是愉嫔?毕竟她原本是跟着纯妃住,如今进封嫔位,已有资格住一宫;更何况她是有了五阿哥……” 娴妃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这几个月来,后宫都是她跟愉嫔一起办事。曾经那个不言不语的海氏,在她开始一日一日显出坚决和心计来。又因有了皇子,倒是不容小觑。 “不过那怡嫔也不能不当回事。”娴妃眯起眼来:“终究是盛宠过的。就算被扔在园子里,焉知不是皇上护着她?如果留在宫里,还不被生生撕了?” 420、灵安(10更) 420、灵安(10更) 想着再淘换两副嘎拉哈的事儿,婉兮这日寻个借口,请时辰要去内御膳房。 她那副送给舒嫔的嘎拉哈,就是拜托刘柱儿给留下的。 这宫里,能淘换得着嘎拉哈的,也就是御膳房了。 她去找素春请时辰,却在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笑声。 是说傅恒的侍妾芸香已然诞下麟儿。 “本是要请皇上赐名的,可惜是庶出,芸香连个名分都没有,故此不好去跟皇上求恩典。只是咱们主子给取了个名儿罢了,不过终究是自己亲侄儿,主子给取的名字意头极好,叫福灵安。” 婉兮便定住,没直接朝那门里走。 却听挽春叹息一声:“只可惜生得早了,尚未足了月份……艰难生下来,活活要了芸香半条命去,险些血崩了……如今母子两个不过都勉强维持着,能活过多久都未敢说。九爷都跟皇上请了假去,每日亲自抱着小阿哥,要将他自己的福分都过给孩子去,只求能叫小阿哥熬过来。” “主子给用‘福’、‘安’字入名,就是要祈愿上天保佑这个孩子福大命大、安安康康的吧。” 却听得引春小声儿问:“怎么就那么寸给摔了?那芸香……总不济是被设计去了吧?” 说到这儿那几个人的声音便都低了下去,渐渐听不见了。 婉兮急忙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山墙那边儿,方手扶着山墙用力吸气。 不管怎样,那是九爷的第一个孩子啊。 她没听真楚,总归不敢轻信那芸香摔倒是不是人为设计,可是她总归无法接受,妇人之心竟然能歹毒到要去坑害幼小的性命。 她心疼九爷,隔着这宫墙,她半点忙都帮不上;可是她也更心疼那个幼小的生命。 那小生命不过刚来到世上,他曾做过什么?凭什么就要承受了大人的恶意去? 九爷这样的公侯之家都能发生这样的事儿,那么后宫就更有此可能。 婉兮勉强抠着那墙皮,在心底暗暗道:“陆姐姐,将来不管咱们要跟谁斗,要跟谁争,总归……咱们绝不能坑害了孩子去。” 倘若一个女子的心坏到连孩子都要去坑害,那就没资格再谈什么“为了对皇上的情意”,那样的女人便连心都沉沦万劫不复的地步去,别说什么情意,便连人都不配当了! . 婉兮心下震动,便连什么请时辰都顾不上,就那么浑浑噩噩出了长春宫去。 待得到了内御膳房找见刘柱儿,刘柱儿吓得一把抓稳了婉兮的手臂。 “姑娘,回神啊!姑娘这是被什么给惊吓着了?” 婉兮这才缓缓对上眼珠儿,努力朝刘柱儿笑笑。 “我没事……兴许是你们御膳房煞气大。” 刘柱儿便也叹了口气:“也是,御膳房哪日不料理几十只羊、百十只鸡去呢?” 婉兮叹口气:“我是有事求你。若有料理的小羊,你再帮我拣两副嘎拉哈留着。这回是要送给主子的,万万挑那齐整、精致的来。” 本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婉兮本没想在御膳房里多耽搁。可是腿有些软,想走却还是一头栽倒,不得不扶着墙坐下了。 这便被从外头回来的刘福给瞧见了。刘福上前打千儿问:“姑娘……今儿又找老奴去请李爷了,是吧?” 421、狗腿(1更) 421、狗腿(1更) 也难为人家刘福不这样想,从去岁给四爷“送饽饽”,再到这回上永寿宫,可不都多亏了人家刘福给传话么。 婉兮便起身朝刘福一礼:“一向以来,都多亏谙达照应。只是今儿,不必了。” 刘福瞧着婉兮这面色哪里能放心,也不敢叫这么直接走了。否则这宫里这么多门槛,保不齐姑娘又给卡哪儿了呢? 他忙抽了一条长凳来,亲自用袖头子给擦干净了,扶着婉兮坐:“姑娘脸色不好,总归不急这一刻回去。等老奴给姑娘熬一碗热奶茶来,姑娘热热乎乎喝完了再走不迟~” 婉兮承刘福的情,也知道自己这么没魂儿似的走回去,也怪吓人的。便朝刘福颔首微笑:“有劳谙达。” 刘福虽说是亲自挑开火,去给婉兮舀新鲜的牛奶,再叫刘柱儿上茶房去给要好的茶砖来,不过他可没敢怠慢,私下里早嘱咐了刘柱儿,借着去茶房要茶砖的当儿,赶紧跑养心殿去知会给李玉一声儿去。 姑娘这样儿了,准定是有事儿了。他这要是赶上了而不报,回头皇上还不得整治他去? 刘柱儿也机灵,颇有几分毛团儿的劲儿,到茶房拿了茶砖就直奔养心殿,非说是给李玉送皇上要的茶砖来了。 一听是给皇上送茶砖,养心殿看门的小太监自然不敢拦着,忙给通禀了李玉。 李玉站在屋檐下想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叫那小兔崽子给送茶砖来了?更别提还要打着皇上的旗号了。 不过李玉一想,就刘柱儿这么个小兔崽子,他有几个脑袋敢随便打了皇上的旗号去?可是他既然敢打了这个旗号,那就说明他八成是当真送了什么“皇上要的”来。 李玉这便亲自到了门口来。 刘柱儿忙上前请双安,凑近了才说:“……魏姑娘在御膳房。脸色不好,像受了什么惊吓。” 李玉面上便是一肃,忙低声问:“知道怎么回事不?” 李玉首先一个念头,是以为婉兮在长春宫里受了皇后什么罪去。 刘柱儿摇头:“没听见什么动静,小的一路来也朝长春宫那边打听动静了,没听说有什么响动。” 李玉便拍了刘柱儿脑袋一记:“好小子,挺机灵!” 李玉也不敢怠慢,打发了刘柱儿先回去守着人,自己一转身儿就朝养心殿来。 皇帝正在“勤政亲贤”跟刘统勋说话儿,李玉都不敢进去,只能在门外等着。 隐隐约约听见刘统勋说到“讷亲”,又说到“张廷玉、鄂尔泰”。以刘统勋的左都御史职位,他不必定是向皇帝参奏这几个人言行的失矩。可是这几个人是谁呀,那都是现如今军机处的领班大臣! 李玉便也没敢轻易上前掺和,只远远在门外高声启奏:“回皇上,御膳房的刘柱儿送了皇上要的砖茶来。因砖茶火候不可怠慢,故此奴才冒死启奏。” 他不敢打断君臣之间的密议,一时又拿不出什么好说辞来,索性将刘柱儿那一套都诌上来罢了。想皇上为圣君,他自己刚刚都想明白的事儿,皇上必定一听就明白了。 果然,皇帝登时停了与刘统勋的对话,帘内传来皇帝的声音:“延青(刘统勋字),你先跪安吧。” 422、空房(2更) 422、空房(2更) 刘统勋离去,皇帝亲自下了地,一挑帘子盯出来:“人呢?” 李玉心下便长舒了一口气,还忍不住暗叹:皇上就是皇上,你瞧人家直接就问这个。 李玉躬身道:“……还在御膳房坐着呢。皇上放心,刘福亲自给熬热奶茶照应着呢。”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忽地道:“将朕在养心殿用的炭,拨出一半来放到永寿宫熏炕用。” 李玉吓了一跳:“皇上,这可使不得!” 如今严冬正来,皇上要拨出一半的炭去,那这么大的养心殿还不成小冰窖了?那不是三斤五斤,那叫一半啊! “皇上不如叫奴才传旨内务府,多添些炭来便罢。” 这是皇上啊,别说跟内务府要点炭,这天下都是他的啊。又何苦要这样儿? “你糊涂了!” 皇帝却瞪他一眼:“各宫用炭都有定制,永寿宫又是空着没人住,若从内务府要炭过去,怎能不引人侧目?还是从朕养心殿的炭里拨出去的妥当。” 李玉还是犹豫。 皇帝便又瞪他一眼:“养心殿里有这么多镶了玻璃的明间。白天有日头的时候,阳光能从玻璃窗子里透进来,暖和着呢,倒不用炭火。剩下的炭火都紧着夜晚用在暖阁就是了。省着些用,总是够的。” 李玉便也说不出话来了,总觉得心里有些算算的。 “请皇上示下……那永寿宫,可是每天都熏着炕?” 魏姑娘也不是每天都来啊,那她不来的时候儿,永寿宫里还烧炕的话,那不才是白白浪费材料么? 皇帝倒愣了一愣,末了幽幽叹一口气:“朕也不知道她哪天会来,总归每天都预备着,只盼着她来罢了。” 李玉这颗心算是彻底酸透腔儿了。 不过他眼珠儿一转,随即心下又是微微欢喜了起来,他凑上前低声道:“既然永寿宫天天熏着炕,那皇上也可白日里去用手宫里里坐坐。岂不是两相宜?” 皇帝不由得高高扬眉,扭头盯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只哼了一声儿。 李玉没听明白,皇帝心里却苦:都说“独守空房”是女人,怎么着,他这个奴才也是建议他到永寿宫里去独守空房,眼巴巴盼着人来,是不? . 皇帝揣着那酸酸甜甜的心绪,赶紧伸脚踢了李玉一记:“别磨牙了,还不去把人请过来?难道要朕亲自去御膳房,给那百十号人瞻仰不成?” 御膳房里除了有内务府官员、太监之外,还有那几十号从外头请进来的庖厨呢,皇帝可不好叫他们给看了去。 李玉忙答应一声儿,一溜烟就跑去了。 他边跑边认真地想,自从这宫里来了魏姑娘啊,他这老胳膊老腿儿的竟然也活动起来了,眼见着这小步碎跑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都快赶上毛团儿那轻身利脚的了;那日更是连“铁板桥”都快练成了。 他一路跑到内御膳房,婉兮也刚好喝完了一碗热奶茶。 热度滑下,她这心里才安定下来些,面上也不那么苍白了。 见了李玉跑过来,婉兮忙瞟了刘福和刘柱儿一眼,心下明镜儿似的。却也领情,起身朝李玉笑笑:“谙达怎么来了?” 李玉瞟了一眼旁边的几个人,就笑笑:“姑娘怎么干喝奶茶啊?不如姑娘再配点海棠果的蜜饯一起用,那滋味方更好。” 423、口味(3更) 423、口味(3更) 刘福等几个掌膳的太监都不由得瞅了李玉一眼,心下都说:李爷今儿这是怎么着了?这是什么口味儿啊,还热奶茶就海棠果儿? 虽说满人口味上倒是喜欢些酸口儿的,不过宫里的太监都是汉人,对酸还是不那么热衷的。 李玉也知道他们心下琢磨什么呢,便硬着头皮只当没看着,笑眯眯躬身哄着婉兮:“姑娘且随咱家去吧。” 御膳房终究人多眼杂,婉兮也不想留在这儿徒叫人寻思了去,这便向刘福行了个礼告辞出来。 李玉小心引着婉兮朝永寿宫去,这一路上小心瞄着,果然是觉着魏姑娘这面色有些不好。 身为皇帝的贴身奴才,李玉总要打个前站,先探听些口风,待会儿也好预先叫皇上做个心上的预备,故此李玉便兜着圈子问:“姑娘今儿身子不爽利?不如叫老奴去传归大人。” “没有,我没事儿。”婉兮一路走,一路下意识扯着手串上的穗子。 李玉便又问:“姑娘可是在长春宫里遇见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老奴虽人微言轻,可好歹在宫里这么些年了,那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刘春霖跟老奴也有些交情,老奴多少也能说上些话……” 婉兮摇头:“谢谙达这份心意。主子宫里的事儿一切都好,我应付得来。” 说着还是到了永寿宫,李玉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李玉从自己腰上拿下钥匙来……原本他没资格拿永寿宫钥匙的,是上回皇上拿了,就没给敬事房送回去,直接丢给他了。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巴巴地就给拴在腰带上了。 永寿宫门还没打开呢,皇帝便自己从如意门走出来了。长身鹤立于红墙之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仔细看了一眼婉兮的脸。 婉兮忙见礼。 他走上前来,直接便握住了她的手:“不是喝了热奶茶么,怎么还这么冷?” 婉兮努力笑笑:“奴才额娘说,女儿属阴,本就是凉的。到了冬日,难免更冷。” 皇帝便又被触动了那番心事,不由得长眉拧紧。 他拉着她径自进了永寿宫,皇帝一转身儿就将宫门给关上了——就又把李玉给关外头了。 可怜的李玉认命地守在永寿门外,就站在宫墙夹道嗖嗖的冷风里,半步是都不敢离开的。 . 婉兮回身才发现皇帝已经将宫门给关上了,她愣了一刻,便回头又将门打开,奔到门外去从荷包里掏了一把物事给李玉。 皇帝忍不住好奇,有些不满地问:“你给他什么?”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却朝李玉眨眼笑笑:“谙达,是干辣椒。” “我手头没有合适的衣裳,也不敢擅动皇上的,便把这个给李爷。若实在冷了,便嚼用一口。” 这不过都是当奴才的生存智慧罢了。婉兮这些当官女子的,衣裳虽然都是夹棉的,可是手上却不能戴手闷子,更没有手炉、手筒子可用。平素干活儿还都指望这一双手呢,故此一旦冷了,总要有些法子能叫自己快些生出热来。 她因做饽饽,在膳房里方便进进出出,便时常揣一把干辣椒在身上。 424、俩人(4更) 424、俩人(4更) “你那手闷子呢?!” 皇帝一听自也是马上懂了,他没顾上李玉,只两眼含了悲愤瞪住婉兮。 婉兮吐吐舌:“没丢,妥妥地炕琴里搁着呢。只是……素日里做活儿,也不能总戴着。” 皇帝心痛难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上前将她一双小手都攥进掌心,窝进他袖筒子里去。 李玉瞧着,心下真叫一个羡慕…… . 这回皇帝直接带了婉兮进永寿宫正殿西暖阁里去。 婉兮本以为这儿得跟个小冰窖似的,却没想到一进门儿却有隐约的热气扑脸。 婉兮便一怔,外头朝皇帝瞧过去:“永寿宫里……搬进人来了?” 这虽然是皇帝天家,可是也知物力维艰,故此一应用度都有不可擅违的规矩。便如这没有人住的宫里,是怎么都不能费用炭火的。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带到一面比人还高的落地大玻璃镜子面前去,指了指镜子里并肩而立的两人:“这里头的,不是人么?” 这大镜子可着实将婉兮给吓着了。这时候儿的玻璃实在金贵,能往窗子上镶一整面玻璃的都少见,更何况能烧出这么大一面镜子来! 瞧那镜子的底座是花梨木的,可是花梨木再金贵,这时候儿也比不上这样大一块水银玻璃的镜子啊! 这样大的镜子在宫里唯有两处有:一个是太和殿,一个就是慈宁宫,用于挡住正殿左右两边的侧门的风水,权作影壁来用。除了那两处之外,东西六宫是没有的。 婉兮瞧着那木头底座的茬口和漆面,一瞧就是新做的。 “这……?” 皇帝哼了一声,故意伸手盖了盖她头顶:“爷后悔了,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儿,当真犯不着做这么大的镜子。还累得他们‘玻璃作’连着做了几十回方烧出这么个大的来。可惜了~” 婉兮的脸腾地红了,全都映进镜子里去。 她如何还能不知道,这是他专为她做的? 原来这永寿宫里的心意,还不止院子里那大大的石雕影壁,原来这殿内也全都修葺一新。 婉兮使劲扬起头,看似去看顶棚的和玺彩画,实则是不想掉出泪疙瘩来。 这殿内……实在是过于好看了。满眼的金碧辉煌,寸寸的心意毕现,可是她一想她却回绝了他,不肯搬进来,她便都替他难受。 若是换成了是她,一定失望死了吧? . 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倒叫他有些不自在。只攥着她的手,尴尬着跺跺脚:“这帮奴才,怎么点的火?怎么这么半天了,还只这么一点子热乎气?” 实则真是冤枉了李玉,他刚嘱咐下多大一会儿啊。 可是他跺脚都是白跺了,这宫里现在除了他们两个人,还哪儿有旁人呢? 婉兮便举袖抹了一把眼睛,转而为笑:“爷你等着!” 她背后的大辫子一甩,她已跟个小鹿儿似的蹦出了门槛去。到窗外屋檐下,照着地面上的炉子口儿,将那石板给挪起来,她自己跪地上,撅着向下,用嘴去吹那炭。 是上用的红罗炭,没有烟气,给了足够的空气便红火了起来。 425、小妇(5更) 425、小妇(5更) 皇帝背着手慢悠悠掀开帘子,踱着方步出来…… 老远就看见她那撅起来的……呃,圆圆翘翘的,呃…… 皇帝立在门口便不敢动了。 婉兮听见动静,转头瞥他:“爷真糟践炭火!这是红罗炭呢,没有烟气的,只用在手炉、脚炉里,或者屋子里头用的熏炉才好。这在外头点火烧炕如何用得起红罗炭,只用黑炭就够了!” 他抱着手臂斜靠着门框,笑笑听着,也不答。 心里只想着……寻常民家,那媳妇儿数落汉子糟践物事,定然也是这个口吻吧? 他是天子,后宫里的女人虽也不少,皇后也是个恭俭的,可惜却没有一个人用过这样的语气训过他。 她见他不答,便有些更恼了:“我知道爷家大业大,这个天下都是爷的,有什么舍不得呢?可是爷怎么忘了,大也有大的难处,这红罗炭都有定数,就算是爷也没有这么个用法!” 就算是皇帝,一个冬天的红罗炭也不超过百斤去。这烧屋子烘炕,一天下来十斤都不够用的,可比普通炉子费火去! 皇帝垂首微笑。他自然知道红罗炭不该是这么个用法,可是……是给她用的嘛,他情愿是将自己的红罗炭都拿出来,自己的养心殿改用黑炭去就是。 见他还是不吭声,婉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到后院井亭去打了一桶水来,哗啦就给浇在月台下的炕洞子里,将炭火给浇灭了。 一时也找不见火钳子,她便自己撅在那儿,伸手将红罗炭一块一块地给拣了出来。 皇帝这才不干了,迈着方步过去哼哼:“……你这是干嘛?” 火灭了,屋子就该冷了,那还……怎么呆啊? 婉兮瞪他一眼,将红罗炭整整齐齐码放在墙根儿下晒着太阳:“这些留着点手炉、熏炉用。这炉洞子里,爷待会儿吩咐营造处叫烧火的太监用黑炭来烧就是了。” 皇帝心里这个懊恼,却又对着这小人一脸的义正词严无计可施,他只得一跺脚扬声喊:“李玉,传烧炕的太监,送黑炭!” 扭头看婉兮,手上都沾的确黑了。她忙活得头发有些松,她自己顺手去抹,结果指头上的炭黑都沾脸上了。 皇帝盯着她,这个无奈地笑。 这副场景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在宫里却从未见过。虽然有些狼狈,却反倒显得那般地人间烟火、真实可爱。 他忍不住大步上前,抓了她就进屋去了。 外头簌簌地有脚步声传来,是养心殿里负责炉火的太监来给烧炕了。一帘之隔的门内,皇帝已经将婉兮给压在了墙上。 他用力去吮她,带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迫切。 完全不在意这样厮磨着,她面上的炭黑也会蹭在他脸上去。 他非但不在意,他反倒,喜欢。 这才该是人间小夫妻相处的模样儿,叫他心眼儿里都是热乎乎的。 . 就隔着一道棉门帘子,婉兮听着外头太监们簌簌的动静,紧张得都不敢呼吸。可是他灼热的需索却半点都不肯松开她去,叫她又是欢喜,又是慌张。 唯一的好处是,这暂时停了炉火的屋子里,因为两人这热切的缠绕,显得不那么冷了。 426、燠暖(6更) 426、燠暖(6更) 那炉洞子里因被婉兮已经泼进一桶水去,重新点燃黑炭便需耗费些时辰。 屋子里却因为有了人气儿,热度反倒先扬起来了。 他几个啄啜下来如何肯够,手便摸索而去。 哄着她,贴着她耳际灼热地问:“……可都利索了?” 她羞窘不已,真想跟他扯一回谎,逃过这一番去。 ……虽经过上回了,可是心下还是莫名地有些小害怕呢~ 可是他终究比她大了十六岁,哪儿还用等她嘴上回答,那指尖处早得了答案去。 他便呼吸更加灼热,吞吐在她耳际,叫她只觉无数小虫在爬,那样痒。 “已是利索了……爷便不客气了。” . 婉兮惊得四处去望。 先是下意识望进那暖阁里去……好歹,那是暖阁啊,有炕也有褥,仿佛更加适当。而此处是正殿明间,正中摆着地坪宝座,头上悬着“令仪淑德”的匾额,左右两臂挂着《班淑却辇》等表彰后妃之德的大张贴落;更何况还有那么个大镜子,将两人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呢。 还有这后头隔着一道门帘就是外头,那几个太监簌簌地走来走去,若给听见了,那可怎么办…… 他便也留意到了,忍不住沙哑低喃。 “你不用去瞧那暖阁。爷给你在那暖阁的窗上都镶了玻璃,他们就在窗户外,隔着一层玻璃照得透明的,看得比这还真楚呢。” 婉兮脸便又是通红:“……爷怎不给安帘子?” 他便哼了一声:“方才谁提醒宫里物力维艰?你既还不肯搬进来,一个空的宫,如何跟内务府调用窗帘和床帐子去?” 婉兮便咬咬唇:“……那爷,也不好在这儿。” 就这么一层门帘子啊…… 他却哪里还耐得,已是摸索开了路径,只是在耳边哄着她:“爷轻点儿就是……你也悄悄儿些,不叫他们听见就是。” 婉兮当真是要哭了。 难道她上回……不是悄悄儿的么?爷这说的都什么呀? “爷……不能不行进了么?”她也不知自己怎了,竟是忍不住细碎地啜泣开。 他额头早已见汗。忍了这么些日子,如何还忍得住? 他便抱着她,耐心哄着:“……你瞧那些奴才笨的,半天炉子还点不燃。这屋子空了多年,寒气逼人。爷怕将你给冻坏了,难不成还要你嚼用干辣椒去么?” “九儿,你乖啊,爷只是想给你暖着。” 他捉住她的手,故意摸了他自己一把,沙哑着哄她:“你瞧,爷跟火炭儿似的,保准儿叫你不冷了。” 婉兮摸了那一把,真是“烫着”了,这一身更哆嗦起来,是如何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柔声道:“瞧,把你给冷成这样儿了……别怕,爷来了,爷给你暖着。” . 他来了。 果然是那么灼热地来了。 来了的那一瞬,她便如同内里有一捧炭被一点点地给点燃了。 她咬住小小樱唇,在他的灼烫之下,忍不住小小细碎地饮泣。 可是她却知道,这不是难受,反倒是……说不出口的欢喜。 他暖着她,剧烈地促着她燃烧。小小的她逃无可逃,只能攀住他,尽数随了他去。 427、沉迷(7更) 427、沉迷(7更) 殿内真的是热了起来。 只是婉兮分不清,究竟是外头的炭火终于成功点燃了,还是……是被爷给暖的。 她开始出汗,身子上细细黏黏的汗珠,宛如糯米熬出的浆儿一般,将她跟他反倒给贴得更紧。 寸寸厮磨,分毫皆入。 她莫名想起广寒宫里的玉兔,想起那兔子捣药的金刚杵……那兔子现在就化成了眼前的爷,怪不得有“兔儿爷”呢哈,不也是这样的粉面如玉么——她真担心自己会被这位兔儿爷给捣碎了~ 终于,帘子外头传来太监恭敬的声音:“回皇上,炕已烧好。奴才们这便守着炉火,请皇上安心。” 皇帝片刻都不想停,被他们扰了,额角的汗便下来了。 婉兮低低伏在他怀里,软语而求:“爷……遣他们去。” 皇帝咬牙忍着:“外头烧的是黑炭,总不安稳,若有烟气熏了你才不好。你便忍忍,叫他们守着吧。” 婉兮不得恣意,真是要哭了:“爷,奴儿不怕烟气。” 奴儿只怕不得畅快啊~ 他不由得挑眉,唇角已不由得含了一抹坏笑:“怎地?莫非你……已知滋味?” 她终究还是小,他并不能确认她究竟要几次去方能知道妙味,他正为此暗暗着急,极想叫她早些懂事,好将这蚀骨的滋味也能与她共享了去。 难道这才第二回,她便已……? 婉兮被他问得红透了脸,小小的身子都偎在他怀里,软软地:“……奴才不明白爷在说什么。” 他便要疯了,被她逗疯了。 哪儿还顾得上什么烟气,扬声向外道:“都退下。速速退下!” 一众太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赶紧小跑而去。永寿门咣当阖上,他便已迫不及待将她抱进了暖阁去。 有了炭火,暖阁果然暖和了起来。就连地面上亦是热的,地砖上还铺了波斯地毯,就更是绵软舒泰。 只是这暖阁镶着玻璃窗子,周遭一块帘子没有,阳光通透。叫人总觉汗颜了去…… 他可顾不上,将她抱到暖炕上,更恣意了去。 在他的霸烈之下,她果然不出多久便自制不住了。 那陌生而蚀骨的反应拧着劲儿便来了,叫她所有气血全都冲涌上来,嗓子眼儿里更是控制不住发出声响…… 这样的天光白日,这样簇新辉煌的宫殿,这样没辙没拦尽情的肆意……他便也疯了。 更何况她那样小小香软,周身泛起迷人的粉红,一双清灵美目此时婆娑朦胧…… 他便也呼喝出来,拼死一般与她再尽力几十个回合…… 最终,败下阵来。 败给了她那天真甜美的妩媚了去。 . 她被他给累坏了,躺在阳光下良久,眼前还是一片虚白。 所幸暖阁热乎起来,下头就是暖炕,这样敞着衣襟也不冷。 他环抱住她,闭眼回味,久久舍不得睁开眼睛。 那拧着劲儿的滋味一点点褪去,她却心下一酸,忍不住滴下泪来。 她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罪恶感……九爷正遭逢着那样的不幸呢,她却跟四爷这么疯狂了一回。 虽说这是两码子事儿,不该混为一谈,可她就是难受,就是歉疚。 “这是怎么了?”皇帝一怔,忙将她给转过来,叫她对着他的脸。 428、赐婚(8更) 428、赐婚(8更) 不知道是不是当最极致的快乐退去之后,人心反倒更容易觉得空落落的,于是那悲伤便也更容易乘虚而入? 婉兮不想在这个时候儿,在四爷面前如此失态,可就是控制不了。 “这是怎么了啊?” 皇帝不由得急了,轻轻拍着她面颊:“你可是受了谁的委屈?你都告诉爷。管是什么,都有爷呢!” 婉兮摇摇头。 皇帝便忍不住瞎猜起来:“你难道是介意舒嫔的事?爷便告诉你吧——爷碰都没碰过她!只是爷要给她母家脸面,她进宫即是嫔位,若进宫一年都没承宠,这便说不过去,她母家难免要上请罪的折子;爷更要哄皇太后欢喜。今年是皇太后五十大寿,爷如何能叫皇太后再不高兴了去?” 瞧他急成这样儿,婉兮不由得破涕为笑。 抹了一把脸,不叫他瞎猜了:“……不是因为那个。爷,你可知道九爷家的小阿哥已经下生了?” 皇帝点点头:“知道了。他向爷请假,爷自然知晓。” 婉兮难过地垂下头:“可是皇后主子,或者九爷自己,可告诉了爷,那小阿哥的情形去?” 福灵安虽然是傅恒长子,可终究是庶出,身份尚不足以事无巨细都报告给皇帝知晓。 皇帝便摇了摇头。 婉兮垂首:“也是,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接下来又是过年,正是举国欢庆的当儿。皇后主子和九爷定不会将不快的事禀告给爷。” 皇帝便一皱眉:“竟是怎了?” 婉兮的泪便又落下来了:“小阿哥下生尚不足月,据说面子都在勉强维持。九爷一个人守着,恨不能将自己的阳寿过给那小阿哥去。” 皇帝便也一怔,面上的红点点退去。 皇帝坐起来:“你别难受,爷给那孩子指婚!” . 婉兮便吓了一跳:“爷这是说什么?那孩子能不能维持下来尚未可知,爷怎么提指婚?” 皇帝静静凝视着她。 婉兮半晌一怔,抬手捂住嘴:“奴才是说错话了吧?爷别恼,叫奴才先猜猜。”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先替婉兮将衣衫扣子一个一个系上,不叫她着凉。 婉兮心思电转,嘴里喃喃道:“九爷虽然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可是如今职衔不过是个头等侍卫,爷即便是眷顾他,也不能过分,否则叫朝中大臣瞧着,便更说爷偏私于九爷。” “再者小阿哥虽说是长子,却是庶长子。他额娘芸香只是个没有名分的使女……故此皇上不好赐下任何的赏赐去。皇上便是想给小阿哥添福,也总得用旁的法子。” 婉兮便一拍掌:“指婚便是法子。因是皇上指婚,这事儿本身就是带着天子的福气去的。爷若再给小阿哥寻个有福气的小格格去,那小阿哥便更添了命力了。” 皇帝这才微微一笑:“以傅恒此时职位、还有那孩子庶出的身份,爷最高只能给他指个多罗郡王家的格格去。多罗郡王虽不比亲王,总归是我天家宗室,那小格格自然也是福气盈天的。” 婉兮眼便一热,在炕上向皇帝叩首:“奴才替九爷和小阿哥叩谢圣上。” 他深深凝望她:“可是你却还不乐呵。” 婉兮垂首抠着自己的指头:“爷……奴才想,去瞧瞧。” 429、微醋(1更) 429、微醋(1更) 皇帝微微扬眉,却是推被起身。 “不准!” 婉兮盯着他背影,咬住嘴唇:“爷因何不准?” 他却不说话,径自走了开去整理衣裳。 婉兮便别开了头:“爷怎么不说了?其实不是有现成的说辞么?因为奴才是官女子,官女子自然不可出宫,更何况要去外戚家中。” “按着宫规,宫中主位即便逢年过节给家中赏赐,也只能宫里的太监去,都不准官女子去的。” 他霍地转过头来:“好啊,你在皇后宫里学了这一年,宫规是没白学,记得很清楚!” “你既如此清楚,又为何还要问爷?” 婉兮垂下头去:“因为爷不说,那爷不准我去的缘故,便不是因为这个。” 他这才哼了一声,一边系着腰上的黄带子一边道:“爷自然不说那个,因为在爷心里,你早不是什么官女子!” 婉兮垂下头去,一不小心,心又被他给弄甜了。 “那爷说说,究竟为何不准奴才去?” 婉兮伸腿下炕来,腰还有些酸,不由得伸手扶住炕沿儿。 扬眸看他,放柔了声音:“该不会是爷……小心眼儿吧?” 皇帝瞧着她的模样,又哼了一声,背转过身去。 “你想说什么?想说爷是因为小心眼儿,不想叫你见小九?” 婉兮软软站着,咬住嘴唇:“……奴才也觉着,爷不至于这样儿。” 皇帝这才轻轻闭了闭眼:“……方才,你与爷那样好。你尽力都由着爷去,叫爷甚为畅快。爷原本记挂着你年纪小,又是刚经人事,本不指望你那般由着爷……可你还是叫爷魂儿都飞了。” 他霍地转过头来,双目灼灼盯着她:“爷就是越是长跨,此刻越是不由得担心,你方才那么尽力……实则是为了这会儿跟爷求这个恩典。” . 婉兮微微一怔。 “原来爷以为我方才的模样儿,是为了九爷?” 怪不得他这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了呢。 婉兮忍不住低下头去笑:“爷想多了,奴才可不是爷想的那样儿。” 她松了炕沿儿,走过来,软软拉住皇帝的手肘。 “……方才那刻,奴才哪儿还有空闲想到九爷去?” 她自己说完,脸都红透了。 皇帝不由得霍地转身过来,脸对着脸,深深盯住她。 婉兮羞得垂下头去,避开他灼人的目光去:“就因为是这样儿,等方才完结了之后,我重又想起九爷的事儿来,才更难受。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九爷了。九爷此时那样难,我怎可只图着自己与四爷这样酣畅呢~” 皇帝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嗯哼,你也暗指爷也只顾着自己酣畅,不顾着小九了。” 婉兮垂首俏皮一笑:“奴才可没有。” 皇帝心绪扬起,面上又是欢喜了起来:“你都这样说了,爷若是不叫你去,日后难免背上这样一个名声。” 婉兮扬起头来,妙目盈盈,殷切凝住皇帝:“爷……求您叫我去吧。如果官女子的身份不合宜,哪怕叫奴才再扮成小太监去也成啊!” 皇帝眯眼想了想:“毕竟去的是皇后的母家,你叫爷先跟皇后打个商量,也免得你从中作难。你乖些,等爷的信儿。” 430、幽兰(2更) 430、幽兰(2更) 接下来的几天,皇帝难得接连翻了皇后的牌子。 三天后,帝后二人都备了礼,着人送去。养心殿方面由李玉亲自出宫,长春宫方面则派了婉兮去。 长春宫方面给出派婉兮出宫的说法是:婉兮是女子,这才方便进内宅,帮皇后看看芸香。 后宫其他主位听说消息,也各自送了些礼来。不过十一月终究是皇太后圣寿与后宫册封礼,傅恒家这件事再大,也比不上宫里这些事,更何况还只是个庶出的孩子呢。故此这件事的动静很快便也平息下去了。 真正当回事的,也只有婉兮罢了。 . 这日婉兮随着李玉一同出宫,直奔承恩侯府。 因二人是代表帝后来的,车子到了承恩侯府,富文早领着傅恒等几个兄弟迎出了门来。 婉兮是官女子,不便在大门外与男子外官相见,故此软轿并未停留,径直由承恩侯府内的小厮从角门直接抬入后宅去了。 在进门之前,李玉先下车走过来立在轿边道:“奴才不能陪姑娘进内宅,姑娘万事小心。” 婉兮点头,可是忧心傅恒,倒没想太多。 . 婉兮的软轿直到内宅的垂花门口方停落,富文的福晋已经带着九福晋兰佩等一众内眷迎在了门口。 婉兮代表皇后说了许多慰问的话儿,这才悄然转眸第一回正正式式见着了九福晋兰佩。 九福晋兰佩果然与舒嫔兰襟是亲生姊妹,身量和相貌都酷似。只是两人的气度略有差异。 舒嫔兰襟是身在宫中,时刻愿意端着嫔位的架儿,总是显出一股子超乎年纪去的端庄和老成来;兰佩是身子侯爷府中,没有宫里那么多的机会,故此看起来更符合年纪些,格外柔软动人。 兰佩今儿穿一件深藕荷色的衣裳,衣裳上一抹素面,除了袖口的滚边儿之外,再无彩绣。头发简单用扁方挽起小两把头,却不饰珠翠,只为了迎着宫里来人,勉强在发上用了一枚银发梳。 饶是如此素淡,却也无法掩盖眉眼的风姿,便更显静若幽兰,格外清丽秀美。 婉兮心下一叹:与九爷堪称良配。 九福晋兰佩与舒嫔还要再小一岁,算起来比婉兮已经小了两岁了。婉兮自己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在兰佩面前不免要用个姐姐的心态了。 富文的福晋是当家主母,气势上略有些故作的声腔,婉兮不是很喜欢,只面上客套罢了。待得一同进垂花门,婉兮却是跟兰佩走在一处的。 兰佩面色也不好,眼底下还有两团乌黑,可见这些日子她同样没睡好。 婉兮明白,兰佩此时的心下也定然不好过。 论身份,她是福灵安的嫡母,福灵安也是她的儿子;可是那毕竟是人家芸香生的,这中间总有不同。 身为福晋,刚嫁进来,自己还没有所出,却要先看着侍妾生出阿哥来,她此时心下受的苦当真未必就比芸香母子少。 婉兮只道:“皇后主子在宫内也极为悬心,叫奴才来瞧,非要回去事无巨细都要向皇后主子禀报明白呢。” 兰佩便也福身:“妾身谢皇后主子厚爱,也替芸香和大阿哥谢恩。” 431、侍妾(3更) 431、侍妾(3更) 一时说着话已到了芸香的门外。 婉兮行事小心,叫兰佩的丫头给打了热水,就立在外头净了好几回的手,又特地褪掉了大衣裳,这才随着兰佩一同进芸香的房,去看那可怜的孩子。 芸香早在炕上堆着棉被跪着。 婉兮忙上前扶住,“皇后主子有旨,芸香你为九爷诞下大阿哥自是有功,又在月子里,免礼吧。” 传达完了皇后的话,婉兮这才错开眼珠儿,仔仔细细打量芸香。 芸香面相上比兰佩大着些,约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只见她满头青丝只用一块靛蓝的帕子松松挽着,气度上没有兰佩那样幽雅,更显出一个为人婢女的家世该有的朴实模样。可是那眉目之间的轻盈温婉,却是无法遮掩。 也是,这是傅家里早早摆进傅恒书房里来的丫头,早就做了通房的预备,自然相貌性情是绝不会差的。 芸香分娩时险些雪崩,如今又是在月子里,故此面上苍白了些。可是那一双眼睛却还又黑又亮,叫人能瞧出这女子内里的坚韧来。 婉兮心下悄然道:“怪不得九爷与她生下孩子来……” 婉兮不便将赏赐都给捧进屋子里来,只带了礼单进来,一样一样说与芸香听,皇后赏了什么,皇太后赏了什么,贵妃又赏了什么。 说到舒嫔时,婉兮特地朝兰佩笑笑。 舒嫔的赏赐也是不少,虽然没敢超过皇后和皇太后去,不过心意给的十足。 芸香眸子却是一转,忙望向婉兮身边的兰佩去。她紧张地道:“福晋……奴才恳请将这些都转献给福晋。奴才只求跟灵儿稳稳妥妥地一日三餐便罢,奴才和灵儿都无福消受这些。” 兰佩脸上便腾地红了,转头望了婉兮一眼,尴尬道:“你说什么呢?生下灵儿来,是你吃的苦,故此宫里主子们的赏赐都是慰劳你的辛苦的,你怎可以给我?” “再说这些赏赐多是唯有产妇和新生儿方用得,你给了我,我也用不着啊。” 芸香还是坚持:“福晋说的哪里话来。即便是奴才今年先诞下灵儿来,福晋来年便也定可诞下嫡子来。” 同为包衣的出身,婉兮也懂得芸香这样谨小慎微的意思。 毕竟她是侍妾,抢险在福晋前头生下阿哥来,难免要担心福晋日后对她,或者对她的孩子有了成见去。 认低服小,才是此时的生存之道。 兰佩尴尬得脸红:“芸香……瞧你说的。虽说我也借你吉言,不过也不至于要提前就存着这些给你的赏赐。” 兰佩也是年纪小,虽然身为嫡福晋,不过显然也还不懂如何处理福晋与侍妾之间的关系,此时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婉兮便笑笑,帮着打个圆场:“芸香的心意自是好的,只是芸香你也不必如此。九福晋将来自然是有福气的人,等九福晋的嫡子降生下来,宫里自然还会另有赏赐的。芸香,这些赏赐你便安心留着使就是。” 芸香神色似乎微微一变,只是她本就脸色苍白,反倒不容易瞧出来。 她尽力笑笑:“多谢姑娘。” 婉兮这便抬眸去望棚顶上吊着的摇车去:“……我能看看大阿哥么?” 432、柔软(4更) 432、柔软(4更) 傅恒家里还循了旗俗,给孩子用了从棚顶吊下来的“悠车”。 是用厚牛皮和毛毡做成小小舟船状,小婴孩儿可以躺在里头。上头借粗绳悬吊在房梁上,让小悠车能悬空,方便摇晃起来。 芸香忙道:“姑娘请吧。” 婉兮便也脱鞋上了炕,跟芸香凑到一处去看那悠车里小小的福灵安。 那孩子果然是未足月生的,极为瘦小。出生了这些天,皮肤还都是皱皱的,像是要长不开了的模样。这样瘦小干瘪,半天没有新生孩儿的肥白可爱,甚至都无法从那面相上看清长得究竟像不像九爷。 对这样的婴孩,人人心里都存怜悯和同情,却难生出喜爱之意来。 婉兮不由得瞟了芸香一眼,果然从芸香面上看出紧张和惭愧来。 婉兮便笑了,轻轻伸手碰了碰福灵安的面颊:“大阿哥,奴才叫婉兮,今儿来看你了。奴才带来的是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的福气,大阿哥尽管好好长大,大阿哥的福气啊在后头呢。大阿哥还没满月就有了多罗格格当媳妇儿,大阿哥此时已是多罗额驸了呢!” 芸香这才露出些笑模样来。 一时也不知道福灵安是听懂了婉兮的话,还是对了陌生人的恐惧,竟哭了起来。 他自己生得就瘦小,便连叫声也是细弱的,叫人心下更是跟着难受。 婉兮不由得问:“大阿哥可是饿了?” 芸香忙自己给抱过来。 却是兰佩轻轻提醒了一声:“芸香……” 这时外头走进来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来,朝兰佩和芸香都福了福身,上前径直从芸香手里接过孩子去。 婉兮便明白,这位是奶嬷嬷。 芸香怀里失去孩子的刹那,婉兮瞧见她眼中涌起的浓浓不舍。 这一向都是宫里和宗室、公侯家的规矩,女子生下孩子来并不能亲为哺育,要交给奶嬷嬷去。这虽也是为了叫女子快些康复起来,可是总归于母子情分间有些残忍。 至少哦从这一层上来说,什么内廷主位,什么公侯家的夫人,倒都比不上普通民家了。 婉兮看着也是不忍,便轻轻拍了拍芸香的手:“你且歇着,我跟过去再仔细瞧瞧大阿哥。这孩子,当真是瞧也瞧不够呢。” . 因是孩子吃奶,也不方便那么多瞧着,故此只是婉兮一个挑帘子进了那奶嬷嬷的屋子。 奶嬷嬷的身子极好,福灵安吃得也很顺畅。少时孩子吃饱了,奶嬷嬷又抱着拍了一会儿嗝,等孩子打完了嗝儿,气顺了,那奶嬷嬷才朝婉兮又福了福身。 婉兮伸手接过孩子来:“嬷嬷自去吧,我把阿哥抱回去。” 奶嬷嬷告退而出,婉兮小心地将婴孩儿贴近自己怀里。 这是九爷的孩子,是这个世上又一个小小的九爷呢……即便此时尚且看不清眉眼,可是婉兮心下还是油然而生无可名状的亲近之感。 她无师自通,抱着他轻轻悠着。那孩子吃饱了,也感受到了婉兮的温柔,便不再惊慌,转而打着呵欠,想要睡了。 婉兮心下更是柔软,便趁着婴孩儿睡了,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翠玉的长命锁来。 433、归赵(5更) 433、归赵(5更) 这玉锁片不是普通的用料。这块料……是婉兮从软镯上卸下来的,也就是当日九爷送给她的那一对玉镯上的。 她一直觉着自己欠了九爷好几份礼,如今既然是九爷的大阿哥出世了,她便不能再欠着。 为了这份儿礼,她思来想去了多日。 她本是二等女子,自己在宫里也没什么体己之物;思来想去,还是什么都比不上九爷的这对玉镯好。 况且这本就是傅家传家的物件儿,正应该送回到傅家子嗣手里去。 这便也算得上是最妥帖的“完璧归赵”了吧? 故此她悄悄儿从软镯上挑玉色最润的一段儿卸下来,偷偷求了四爷,叫内造办处的“玉作”匠人给重磨成长命锁片。 一片冰心,惟愿大阿哥能熬过眼前的磨难去,终得长命百岁吧。 . 婉兮将玉锁片给福灵安戴上。那玉锁片映了阳光,便放出瑞彩来,叫婉兮忍不住留恋地多看了几眼。 说起将这玉块拆下来磨成玉锁,四爷还正经不愿意了呢。彼时他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跟她赌气,说她不爱惜他给她的软镯;还说什么“小九比爷重了不说,如今连小九的儿子在你心里也比爷重了”…… 此时想起来,她真是要无奈地微笑。 那位爷啊,唉~ . 收回思绪来,只看着这玉锁片。这是九爷曾经的一片深情,也是四爷的万般呵护。 带着那两位爷的福气,相信大阿哥定然长命百岁。 婉兮又格外看了看用来悬那锁片的链子——她没用普通的银链,而是将手上那挂由皇后赐的奇楠香手串给打散了,中间又加了些配珠,凑成链子。 皇后的赏赐,她也是还给皇后母家的内侄儿了,是将皇后的福气也送给这位小阿哥,这可不算不敬皇后了。 . 都说玉能安神,说来也巧,福灵安戴上玉锁片后果然就乖乖地睡着了,再不哭也不闹。 婉兮便放心将福灵安抱回去,递给芸香。 身为母亲的自然最是细心,芸香便一眼瞧见了儿子小衣裳领口里露出的锁片来。芸香亲自抽出来,便是惊呼:“好润的玉!姑娘这是……?” 婉兮便红了脸:“我来一回,虽然是替皇后主子传旨,可是却觉着与大阿哥投缘。我便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这一挂玉锁片。便送给大阿哥当见面礼儿,惟愿大阿哥长命百岁吧。” 芸香终究是傅家的丫头,自是有眼力,便看得出这玉锁片和用作链子的都绝非凡品,便不由得红了眼圈儿:“要我母子如何谢过姑娘。” 婉兮便轻轻攥了攥芸香的手:“不必别的谢,只一宗:芸香你跟阿哥都好好地养 着,你们都康健顺遂,我便安心了。” 他们一个是九爷贴身的侍妾,一个是九爷的长子。在未来的年月里,他们要长久地陪伴着九爷呢。于是他们母子得安,便也是九爷得安。 而她,既然今生与九爷缘浅,日后更不能常常见到九爷,便将九爷托付给他们了去吧。 只要九爷一切顺心如意,再无困厄愁苦,便已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一时前院派来小厮回话,说承恩侯富文已经吩咐请李玉在府内用饭。四福晋便也亲自进来请婉兮留饭。 434、另香(6更) 434、另香(6更) 李玉原本是皇上身边儿一刻都离不了的人,可是这一回皇上却派了李玉出宫来,婉兮明白,那便是四爷将她托给李玉照应才能安心。 李玉一向最是妥帖谨慎的人,今儿竟然还答应了在傅家留饭,这便更着实有些破天荒了。 本朝吸取前明宦官干政的教训,大清历代皇帝都严令规束太监。 到了弘历登基,皇帝更是严格制定《宫中则例》,将太监素日言行全都一项一项做了严格而明确的规范。皇帝又拿伺候过先帝雍正爷的大太监苏培盛开刀,更是叫本朝不论大小太监都再不敢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去。 故此太监是绝不敢与朝臣私相结交的。就算是奉了宫里主子的旨意,到主位母家问候,也必须是说完话就走,不准延宕停留,更不准留饭的。 可是今儿李玉偏就答应了,这看似是给皇后母家的特恩,可是婉兮心下自是明白……这怕是四爷早就交待好的。为的只是遂了她的心愿,叫她这回好容易出一次宫,能在傅家多盘桓一回。 前院男子们自然有男子们宴客的饭桌,富文的福晋便张罗着在内宅也摆开筵宴来。 因这礼数是做给皇后看的,故此宴席的规制便有些高,准备张罗尚需要些时辰。 婉兮便将兰佩拉到一旁,低声道:“皇后主子自也放心不下九爷。只是九爷大婚之后,不方便再时常入宫请安,故此奴才想,奴才还是应当替皇后主子看一眼九爷,回去也好复旨。” . 婉兮此来是来看那可怜的孩子,可是自然更是来看九爷的。 可是九爷随着富文在前院招待李玉,不方便与她相见。她若再不趁这个机会见一面,这一趟岂不白来了。 只是女人的心都是细密,她也怕兰佩给瞧出什么来,故此才搬出皇后来。 兰佩一听是这样,便赶紧点头:“这会儿九爷在书房,我这便叫人去安排。” 后院的人手都忙着设宴,兰佩便吩咐身边一个大丫头,“篆香,你先回书房去瞧瞧九爷过来没?若回来了,你便陪同姑娘一并过去吧。” 篆香走上前来向婉兮福了福身,婉兮便也回了礼。 方才给婉兮打热水洗手的,便是这个大丫头,婉兮有些印象,这会儿又因为听见了她的名字,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篆香,芸香,听起来便是一辈的。 且芸香草本是书房夹在书页之间防虫,而篆香则是文人书案之上焚的……若此篆香便应该跟芸香都是九爷书房里伺候的。 婉兮不由得留了个心眼儿:以傅家的门第,既然在九爷房里早早就摆了通房的丫头,那便不应该只是一人。眼前这个篆香,怕是跟芸香也是相同的身份。 婉兮此时仔细看过去,果然见篆香的衣着打扮跟这府里其他的丫头有所不同。篆香的竟然也上了旗头……按说这是已婚女子才可以有的打扮。 篆香的衣着虽然不是凌落细软,比不上福晋们,比芸香也稍微差一点;可是她的衣裳做工却格外细致些,领口袖口的绣花滚边也更精致些。 婉兮心下便更有了数儿。 435、微妙(7更) 435、微妙(7更) 篆香在前头引路,婉兮跟着她拣了给内宅一处隐蔽的夹道行走。这夹道细窄,一看就是方便内宅的女眷行走的。既能通到前院去,却又能与前院的男子隔开,不叫碰了面。 这样静静行着,婉兮便不由得悄然打量这个篆香。 芸香是淡雅朴实,这个篆香却是生得蜂腰狐眼,颇有些艳丽。 婉兮便不由得想,从这一进门儿就瞧着篆香跟在兰佩的身边儿,起初倒叫她以为这篆香是兰佩身边伺候的丫头呢。 此时忽地都想明白了。看来是兰佩也对这个生得艳丽的篆香有所防备,故此才将篆香放在身边儿。兴许就是如此反倒给了芸香机会去。 故此在芸香生子这件事儿上,兰佩、芸香、篆香这三个女子之间,倒不由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婉兮想明白了,心下也是暗暗叹息。 宫里那么多事儿倒也罢了,如今看来,便是公侯的内宅,即便就这么几个女子,可是也同样暗潮汹涌啊。 也是她在宫里呆了这一年,将眼力都给磨练出来了,才能在九爷这后宅里这样快就能看出来端倪。 她心下只是暗暗心疼九爷。到不知道九爷在这三个女子中间,可曾做过难? 她想起九爷在圆明园说的那起子话……是啊,若是容得九爷自己来挑选,或许九爷只想推得干干净净,不想陷在这几个女子中间吧。 这般想到九爷,就又没办法不想想到四爷去……四爷的后宫又哪里是这后宅可比?每个女子不仅仅是四爷的妻妾,更是前朝重臣家族的女儿,宠与不宠都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情感,甚至要牵涉到朝堂。 这一路出了神,前头豁然开朗,已是到了书房的院落,婉兮竟然也没留意到。 那篆香便不由得回头盯着婉兮,有些诧异地看,也不说话。 婉兮是自己忽然回神,才猛然撞见那篆香打量过来的目光。婉兮面色微微一红:“有劳姐姐,可是到了?” 篆香被婉兮撞见她在打量,却也并不尴尬,只是清淡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到了。” 篆香并不热络,径自开了门走进去。书房里传出两人应答的声音,还没等篆香出来传话,傅恒已经自己跑出来了。 门外天光刺眼,婉兮瞧着这一刻满面黑瘦、难掩憔悴的傅恒,便怎么都忍不住,还是落下泪来。 可是碍着那篆香还在屋里呢,婉兮只得连忙借请安的当儿,垂首掩住神色去。 “奴才奉皇后主子的旨,前来探望九爷。奴才先给九爷道喜,再问九爷这些日子可安?” 傅恒在前院没法子见到婉兮,这一颗心早已飞回后宅来,故此在前头支应了一会儿,便赶紧奔回书房来等着。 他知道,他的九儿也定然会想法子与他一见。 终于等来了九儿,他早已欢喜得难以自持,哪里还顾得上屋子里什么篆香啊。 原本篆香早就是书房里伺候的丫头,从他十三岁起就在了。多年下来,他早就习惯了将篆香看成这书房里的摆设一般,倒并不格外留意她的存在。 此时她便只顾着冲上前一把攥住婉兮的手去,半点都没想起自己背后还有人看着呢。 436、失衡(8更) 436、失衡(8更) 且说婉兮跟着篆香去了,外头富文福晋、九福晋又都去张罗内宅设宴的事了,芸香的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门帘子一挑,芸香她妈傅儒知家的走了进来。 傅儒知是傅家的管家,管书房银库这些。芸香便是傅家的家生子。 “妈你怎么来了?”芸香倒给唬了一跳:“你就算是我妈,可现如今也不能随便说进来就进来啊!” 傅儒知是个书生做派,这个婆娘却甚有些泼辣。听了自己闺女这么说,那婆子不禁有些心寒。 “得,这刚生下大阿哥,九爷还没放话要给你请封侧福晋呢;别说侧福晋,如今连个格格还算不得呢,姑娘可别这么早就要端了主子的架子,要跟自己家都生分了!” 芸香一听就是头大:“妈,你别胡说!我端什么主子架子?我又哪里敢指望请封什么侧福晋?如今不过想着能跟孩子安安稳稳活下来已是奢望了……” 那婆娘也知道女儿的苦处,不由得也是叹了一回气:“我是你妈,我如何能不知道你的为难去?上头有那么个皇上指婚的福晋,你抢先生了阿哥,自然好说不好听了去……只是你也不用自轻了去,你好歹生下的也是九爷的大阿哥呢。纵使是庶出,想来九福晋也不敢轻慢了去。” 她径自走到炕沿儿扳着腿儿坐下:“我既进来,自然是觑准了她们都没瞧见,不给你坐蜡就是!” 这说着,便不由得扬眉瞪眼去扒拉闺女炕上那小山似的赏赐了去。 芸香不由得叹口气:“今儿是宫里来人派下赏赐来。不管你怎么小心看着呢,可你也不该赶着这会子进来。这么些东西都是宫里主子赏赐下的,我刚还说要都给福晋呢,你这么进来扒拉着给看了,回头若有半点缺少,或者损坏了的去的,你叫我怎么跟福晋说?” 傅儒知家的便有些不高兴了:“你当我进来扒拉看你这些赏赐,是眼红了想要几样不成?我是你妈,我是想来查看清楚,倒要看看宫里的主子们怎么瞧你,看看你受了委屈不!” 既然生了大阿哥,傅儒知家的不免巴望九爷能为他们女儿请封侧福晋。那他们一家就也从此不同了去。只是九爷半点没透这个意思,他们一家人难免心下没底。 这回宫里的主子们赐下东西来,尤其是皇后那份儿,从中多少能窥见皇后的意思。倘若赏赐丰厚,便是皇后对他们女儿满意,那只要皇后一句话去,什么侧福晋还不好说? 可是那婆娘翻检了一番,不由得便黑了脸。 “就这么点儿?” 赏赐下来的不过是几匹衣料,并几个象征吉祥如意的金银锞子,也还都是空心儿的,值不了多少。 芸香不由得难受:“我说了不叫你看,你非要看。如今翻检出来叫你闺女难堪,你便满意了是怎的?” 傅儒知家的心下也是难受,不由得唉声叹气道:“听说那来送赏的,不过也只是个刚进宫一年的二等女子?皇后主子也未免太小气,连个陪嫁进去的家下女子都没给派回来;好歹派回来个头等女子也好听啊!” 437、恶念(9更) 437、恶念(9更) 她妈在那儿不痛快,随便地抱怨着,芸香面上倒是静静的。 “二等女子倒也无妨。人家终归是官女子,身份自然在咱们之上;再说我就是丫头,连个妾都不是,人家皇后主子派人来送赏,自然是要斟酌身份的,否则若当真派了个头等女子来,岂不是不将人家福晋放在眼里了?” “况且妈你别忘了,福晋的姐姐如今也在宫里,进宫就是嫔位啊。皇后主子自然也要顾着人家舒嫔主子,自然不能过分。” “你既如此认命,我还能说什么?!”傅儒知家的也只能叹气。 芸香出了一会子神。 “这位魏姑娘倒也是难得的,还给了灵儿这么好一个长命锁片。我只是……不喜欢听她一句话。” 傅儒知家的不由得一瞪眼:“她说什么了?” 对于她们母女来说,既然这个官女子是皇后派来的,那这女子的一言一行便都体现的是皇后的意思,故此没办法不多心了去。 芸香垂下头去:“她说,我这些赏赐就留着自己用吧,不用非要巴巴地给福晋。等福晋将来诞下嫡子来,宫里自然另有赏赐的。” 傅儒知家的便一立眼睛:“她这是话里话外说,等福晋生了嫡子,宫里自然有更好的赏赐了呗?!也就是说,她这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以为宫里给了赏赐,你就忘了你自己是谁?!” 芸香幽幽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我记着她进门儿的时候,是跟福晋手拉手进来的。她跟我说话,话里话外也都向着福晋……” 她抬眼瞟一眼她妈,眼里不觉已有了泪。 “我估摸着我不会看错。可是,她是官女子呢,宫里的人可不最会看眉眼高低的?她对福晋好,便也是卖宫里舒嫔的面子。在她眼里,自然当不得我是个什么。” 傅儒知家的脸也阴沉下来:“她不过是个官女子,她怎么看倒无关紧要。我只是怕是皇后主子也是这样看……那咱们以后的日子,就难有指望了。” 傅儒知家的猛然转头看了一眼那悠车。 “既如此,便不能叫她这回白来了!咱们好歹拿她做一回筏子去!” . 书房院落里,婉兮忙不着痕迹推开傅恒的手。 “奴才谢九爷搀扶。不过九爷安心,奴才方才崴那一下,倒不妨事。” 婉兮借用了个崴脚的故事,想将傅恒那情不自禁给圆过去。 婉兮说着,目光不由得又瞟向书房去。果然透过窗棂,隐约见篆香正望过来。 婉兮低低道:“九爷……福晋命篆香姐姐送我过来,怕是篆香姐姐还得回去向福晋复命……” 傅恒这才猛然省过来,忙收回手站直了,并未回头,只寒声道:“篆香,你回去告诉福晋,我要亲笔给宫里的各位主子写谢恩的折子,还要过会儿才能过去。” 篆香便福身应了,这才袅袅婷婷地去了。 连婉兮都不由得被篆香的背影给吸引。果然是年纪大了几岁,篆香身子成熟而曼妙。婉兮想自己,若自己去回话的话,可能也只是甩着大辫子蹦蹦跳跳而去罢了,绝对学不会这样的袅袅婷婷。 438、解语(10更) 438、解语(10更) 篆香都一路走出了院子门儿去,婉兮还在那扭头盯着瞅。傅恒便将她转过来:“你瞧什么呢?” 这好容易得来的一次相见,可是她怎么看篆香看得那么认真,却不看他了呢?! 婉兮转过来便促狭地眨眨眼:“……这位篆香姐姐,生得可真艳丽。” “我便忍不住猜想,九爷这些年在书房里,有芸香淡雅、篆香浓丽相伴,这读书便也都不觉着枯燥了吧?怨不得九爷的书念得好。” 傅恒登时满面通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急得直跺脚:“九儿!我,我没瞧过她们,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婉兮忙上前去捂傅恒的嘴:“九爷别瞎说~” 这样的院子套叠着院子的,说话都有回声儿,可不敢叫他乱说了去。 傅恒便更急了:“我的心你还不明白?我哪里有瞎说?” 婉兮只能叹息,知道若不刺他一下,他便痴了下去。 婉兮便侧过身儿去:“还说不是瞎说?九爷说什么没正眼瞧过她们……那芸香的大阿哥是哪儿来的?” 傅恒果然被堵住,半晌怔怔再说不出话来。 婉兮这才松口气,扯了傅恒进书房,将房门掩上。 推着傅恒在罗汉榻上坐下,婉兮见桌上有现成的茶壶,便倒了杯茶给他。 傅恒喝下去,这才好些了。 婉兮柔声道:“我在宫里听说了大阿哥的事,我也是心急如焚。幸好皇上体恤皇后主子和九爷,这才破例叫我出宫来探望。九爷消瘦了,不过看着还好,我便也放心了。” “我方才也去瞧过大阿哥了,还亲手抱过他。我虽然不懂得养育孩儿这些,不过我能感觉到大阿哥的心跳很稳当,我相信大阿哥自己也一定在使劲儿熬过危险去呢。” 婉兮抬眸望住傅恒:“我说再多,也无法尽数体会了九爷为人父的心情去。我只能劝九爷,万万保重身子。九爷既然希望能将自己的阳寿过给大阿哥去,那九爷自己的身子就得旺旺的,才能有足够的阳气给了大阿哥去啊。九爷说,是不是呢?” 傅恒不由得紧闭双眸,却伸手横过桌面来又攥住了婉兮的手。 “九儿……这样的时候,若你能在我身边,该有多好。纵使再难,只要有你跟我说说话,我便也什么都不怕了。” 婉兮垂眸静静一笑。 “九爷……你如今已是当阿玛的人了,如何还能说这孩子话去?” “况且我虽然在宫墙之内,却也没离了九爷远啊。九爷瞧眼前,我不是也来看望九爷了么?” “九爷只放心就是,从今往后但凡九爷遇见事儿,我便都会设法尽我所能。便是自己出不来,也可以纸笔代言。九爷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叫九爷孤立无援了去。” 婉兮的话便如同温暖春意,一点一点消融了冰雪。 傅恒紧紧凝视着她,眼都舍不得眨。 “你,当真的?” 婉兮便双手合十,朝着桌子上一块朴拙的山石道:“石头爷爷,我若只说嘴的话,石头爷爷便砸了我的脑袋去!” 瞧她既认真,却又随便冲着块石头就敢发誓的样儿,傅恒只能无奈地笑。 “九儿,你呀!”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乐了,真好!” 两人正含笑四目相对,忽然院门被人猛地撞开,篆香惊慌失措地奔进来。 “九爷,不好了!” 439、祸水(1更) 439、祸水(1更) “竟是怎么了?” 傅恒起身,一把拎住篆香的手臂,也被篆香面上那惊惧之色给惊到。 篆香已是满面的泪痕:“回九爷,大事不好了。大阿哥他,他……” “大阿哥怎么了?”傅恒长眉已是陡然挑起。 篆香垂下头去,哀哀啜泣:“大阿哥他……不好了。” 傅恒一把丢开篆香,已是两步便夺了出去。跑到门口才又想起婉兮来,回头望过来。 婉兮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矜持,幸好旗人家的女儿也不裹脚,这便跟着两步跑上去,“九爷走吧!”两人一并奔向后宅去。 . 刚到芸香门口,便听得哭天抢地。 却不是芸香的哭声,而是那傅儒知家的在哭。 “哎呀我的儿哟……我苦命的外孙哎……你怎么就这样儿了呢……你说你早不这样儿,晚不这样儿哎,怎么就偏赶上宫里来人送赏赐的时候儿这样了呢……” 听说大阿哥出事,后宅里几个管事的婆子也都来了。听了傅儒知家的跟叫丧似的这么哭,都不由得对了个眼神儿。 不说别的,单就她管大阿哥叫什么外孙,那就是不适当的。 就算她丫头芸香当真是大阿哥的生母,可惜大阿哥的母亲却是人家九福晋。就算认什么外祖母,那也都是人家九福晋的额娘,轮不到她一个管家婆子去。 可是那傅儒知家的就当不知道,依旧坐在地上拍着腿哭:“哎呀我可怜的儿,我的外孙哎……宫里来给你们娘儿俩送赏赐,这是将宫里主子们的福气也都给了你哎,是给你续命的哎……我的儿哎,你可知道宫里的皇后主子是你们傅家的大姑奶奶,是你的亲姑姑哎……她亲手抚育你阿玛长大成人,你又是你阿玛的大阿哥,皇后主子怎么能不希望你长命百岁哎……” 一听这婆娘将话头儿开始引到皇后那去,身为当家主母,四福晋可恼了,掀了帘子进去,便指住她:“快闭上你那张老嘴,没的给咱们和你自己都招了祸去!皇后主子也是你这张嘴配提起的?” 那傅儒知家的既然已经闹开,就是豁出去了的,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四福晋:“老奴可有什么说错了的么?难道皇后主子不是咱们傅家的大姑奶奶,难道她不希望咱们大阿哥长命百岁么?” 这时傅恒和婉兮已经奔到门口来,傅恒看了婉兮一眼,抬脚便迈进了门槛去。 婉兮略作迟疑,还是立在了门槛外。 她是外人,还是让九爷先处理家事的好。 . 傅恒迈进门去,顾不上搭理那婆娘,先转头去看芸香。 只见芸香坐在炕上,正抱着孩子哀哀落泪。 “怎么了?”傅恒忙探头去看。 却见那孩子满头满脸的红疙瘩。有的红疙瘩已经练成了片! 芸香落泪道:“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刚还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发了热哭闹起来。再看已经都这样儿了!” 傅恒忙一探孩子的额头,果然起了热度。 傅恒便一眯眼:“之前都谁碰过孩子?” 芸香哀哀道:“不过都是家里这几个人,除了奴婢之外,就是奶嬷嬷和保姆。今儿唯有的一个例外就是,就是……宫里来的魏姑娘。” 440、起疑(2更) 440、起疑(2更) 傅恒便清眸一眯。 “够了!叫不准的话,便不准胡说!” 芸香便是一怔,抬眼惊讶地望着傅恒,一双泪珠子瞬即滑下。 “九爷怎么这么说?难道说在九爷心里,我们孩儿的一条命竟然比不上那位魏姑娘的名声去?况且奴才并未说就是魏姑娘做的,只是九爷问起谁碰过孩儿,我只是如实回九爷的话而已。” 傅恒深吸一口气:“我只告诉你一句:不管是谁,也绝不可能是她!她跟你我一样,是这世上最希望孩子好起来的人!” “九爷怎么会这样肯定?”芸香紧紧盯住傅恒:“兴许这位魏姑娘与九爷早就相识?可惜奴才却是今儿才第一面,九爷叫奴才拿什么来相信那魏姑娘?” “奴才是大阿哥的亲额娘啊,此时在奴才的心里,只有大阿哥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奴才不管那姑娘是谁,只要是她动了手,奴才就跟她拼了命去!” 立在一旁的富文福晋本是进来训斥傅儒知家的,听到这儿仿佛觉着有趣,竟是也顾不上那婆娘,转而站直了,朝傅恒这边瞧过来。 傅恒也警醒,连忙回身望过去。富文福晋便有些讪讪的:“既然已经出了这事儿,我这便叫人去回禀侯爷。一方面赶紧派人去请太医来,二方面就免不得要问问人了。” 富文福晋是侯夫人,有朝廷诰命,又是嫡嫂子,傅恒只得答应:“都听嫂子的就是。” 富文福晋便转身一撩帘子出了门去,在日头下抬起下颌来:“来人啊,将今儿进过芸香的屋子、近过小阿哥身儿的,都给我带过来。” 一时间几个婆子纷纷去抓人了,富文福晋不免亲自向婉兮这儿走过来。 婉兮一瞧她走过来,心下便也明白了几分。婉兮淡淡福身:“奴才今儿也碰过大阿哥,自然也当受问。” 富文福晋便笑了:“果然是皇后主子教出来的人儿,就是明白规矩。不过姑娘也不必在意,总归不会是姑娘的事儿。姑娘不过给那些奴才们一个脸面,陪着她们一起受两句问罢了。也省得她们个个嚼老婆舌,攀挂姑娘。” 婉兮点头,也朝那几个被抓过来的丫头、仆妇队列里走了过去。 先受盘问的是伺候芸香和大阿哥起居的丫头,问了最后碰过大阿哥贴身衣物是几点几刻;接下来又是那奶嬷嬷,仔细盘问了奶嬷嬷从昨儿到今儿,每餐都吃过什么,可有不适当的东西。 那奶嬷嬷自是小心地答了,还频频强调:“奴才知道自己的担子,故此那肘子里是一粒盐都没放的,主子们但请放心。” 厨房的人也不免出来给奶嬷嬷作证。 就连众人也都说,若是问题出在奶嬷嬷身上,那就早见着了,不会这么巧都赶在今儿了。 既然府里的丫头和嬷嬷都是每日照应,皆没见出事儿的,那疑虑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今儿临时出现的人身上……自然便是婉兮。 那奶嬷嬷想了想,瞟了婉兮一眼。 富文福晋便哼了一声:“你个老驴,乱飞什么眼儿呢?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441、洗手(3更) 441、洗手(3更) 那奶嬷嬷支支吾吾道:“奴才倒是想起来,彼时奴才给大阿哥喂奶,周围没有旁人,唯有这位姑娘进来。之后还遣了奴才出去,屋子里就剩下姑娘一个人儿抱着大阿哥。” 众人的目光便都朝婉兮这儿聚过来。 婉兮深吸口气,微微扬起下颌。 富文福晋和兰佩却都露出为难之色来。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那会儿的独处,本是为了给大阿哥戴上那玉锁片,不意却成为了疑点。 “四福晋、九福晋,奴才省得因奴才是宫里皇后主子身边的人,二位福晋查问起来自然要顾着皇后主子的脸面。可是此时奴才却以为大阿哥的安危才最要紧,故此也请二位福晋不必拘着,有话便问奴才就是。” 先头府里先请进来的郎中已经看过了,出来禀告四福晋,说那孩子就是被人抹了什么,又或许是那碰过他的人自己手上有些什么,才会这般。 四福晋听了,不得不走到婉兮面前来,“姑娘今儿是从外来,难免手上衣裳上有些我们府里没有的尘啊、屑啊的。况且姑娘这个年纪正是爱俏,身上难免涂抹了些什么膏啊霜啊的……想来也是意外,姑娘定不省得的。还请姑娘明示,姑娘这一路来,可曾粘碰过什么,又或者手上身上早涂抹过什么?” 婉兮不由得皱眉。 兰佩想想,便也上前代为回答:“嫂子,魏姑娘自也是仔细的人,故此在进芸香的房门儿前,可是打了几大盆的热水,用了几遍的皂角净过手的。甚至进门前还脱了大衣裳……这些都是我亲眼见着的,定不会有错。” 婉兮看了兰佩一眼,难得兰佩还能替自己说句话。 可是此时此刻对于婉兮来说,要紧的倒不是自己怎么给自己辩白。而是赶紧找着那叫大阿哥起了疙瘩的源头去,然后好对症下药,别叫那孩子遭了大罪去。 此时傅恒跟着那郎中拿了方子,也走出来,深深望着她。 婉兮心下一动,忽然扬眸望向他:“九爷!奴才是的确曾洗过手……” 两人心意相通,傅恒便也一眯眼,心下已是懂了。他忙问:“兰佩,是谁伺候魏姑娘洗的手?水是谁打的,皂角是谁预备的?” 兰佩面色便也是微微一变,略作迟疑还是答道:“……是篆香。” . 众人的目光又哗啦一声都泼向了篆香去。 婉兮悄然打量着那些目光。 那些目光里竟有不少含着怨毒,甚至等着看好戏的。 婉兮便不由得皱眉,也回头去看篆香。 篆香因生得艳丽,那么明摆着的蜂腰狐眼,外兼走路有意无意总是那样袅袅娜娜,这副样子落在那些福晋、婆子们的眼里,自然扎眼。 不说别人,就她自己来了这么一会子,不是也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总觉看着这个篆香有些不舒坦么? 可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下,那篆香依旧站得笔直,既没下跪认错,也没急着为自己辩白。 这副模样倒叫婉兮又想起之前那会子,篆香引着她到书房的院落门口,明明见她出神却不提醒她,面上呈现出那么一股子并不热络的冷意来。 442、冷意(4更) 442、冷意(4更) 那一刻就连婉兮自己都忍不住以为,这个篆香是早就知道她的。故此篆香那股子冷意是故意使出来的。 更何况,还有篆香之后在书房里那有些近乎明目张胆的窥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篆香当真有可能借着给她打水洗手的机会,往那水里或者皂角里加过什么。她彼时洗手不会多想,故此那东西借由水或者皂角粘在她手上,她自己毫无察觉。 婉兮便扬声道:“九爷!查那烧水的壶,以及皂角!” 她方才用的皂角已经近乎于“澡豆”,是皂角磨碎了,又加了其它的几种豆面混合而成,那里头若加了什么,自然瞧不出来。 “尤其是那皂角!” . 傅恒会意,立即叫了两个精明的婆子去查。还叫方才那府里的郎中一同去看。 时光静静地走,婉兮只悄然打量那篆香。 那篆香竟然依旧定定地立着,面上毫无表情。 少时几个婆子带回结果来,都说是那皂角里发现了山药皮。 婉兮心下也微微一个激灵。 山药是家家常用的,可是那山药皮却有人沾了便起红疙瘩。她因从小就跟着双亲学做饽饽,故此常往厨房里钻,倒是对那山药皮没什么反应。可是却听说过村里有人家的小孩儿不懂事,抓过山药皮之后浑身起红疙瘩,好悬要了命去。 婉兮不由得眯眼望住那篆香。 若当真是篆香往皂角里加了山药皮,那篆香的心思未免太过歹毒……就算篆香没见过她,自然不知道她对山药皮是没有反应的;可是篆香给她打了热水来,一般成年了的人就算对山药皮也有反应的,只要手泡过热水之后便不那么严重了,便自是没有感觉了去。 傅恒听了回报,又深深望一眼婉兮的神色,不由得动怒,上前抬脚一脚便将篆香踹到在地。 “贱婢!枉爷这些年待你,却换来你如此蛇蝎心肠!你但凡有什么不满,你只朝爷发出来就是,何苦折腾那无辜的孩子!” . 屋里的芸香也听见了,不由得“哇”地大哭出来。就连兰佩也惊得面色发白,望着篆香,失望地摇了摇头。 那篆香被踹倒在地,竟然面上还是淡淡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手捂着肚子,目光泠泠抬起来对上傅恒。 “九爷骂得好,踹得更痛快!瞧九爷毫不迟疑的模样,想来是早想如此整治奴才了吧?” “也是……从芸香摔倒,大阿哥不足月便下生,想来九爷和福晋、并芸香心下都已认定了是奴才办的。只不过那时九爷还抓不住什么实据,处置不了奴才去。这回好了,可有实据了。” 婉兮不由得皱眉,无法漠视掉篆香面上、身上那股子从骨头里偷出来的冷意去。 难道说她生得艳丽,可是这股子冷意却是天生的,并不是专使给谁看的? 如此说来,之前叫她介怀的、篆香在书房院门前的不热络,并非是篆香故意的? 疑心一动,之前的笃定便不由得一点点坍塌。 婉兮不由得再望住篆香:也是,以篆香的身份最是尴尬,只要芸香和小阿哥有事,她自然是第一个担了嫌疑的。 443、双雕(5更) 443、双雕(5更) 可是作人呢,既然知道自己生得艳丽,惹人白眼了;后头紧接着芸香又是摔倒,便更知道自己担了嫌疑去……若此如何还能不谨言慎行,反倒这回还要故意挑在宫里来人的时候生事? 婉兮的目光不由得转向兰佩了去。 原本以篆香的身份,不至于要她去做这些打水、伺候洗手的事儿……可是却是兰佩吩咐篆香去做的。 婉兮心下越想越是不安,忙上前朝傅恒一礼:“九爷且慢!” . 屋子里,芸香抱着福灵安哀哀落着眼泪,那傅儒知家的却贴着门帘子听外面的动静。 一听毛头转向了篆香去,那婆子虽不甚适意,却也还是叭嗒叭嗒嘴上前低声嘱咐她闺女:“你自管抱着阿哥悄没声息地掉泪疙瘩哪儿成?你得哭大声些,越是撕心裂肺,越叫九爷心下不忍了去,闹的动静越大,才越合咱们的意。” 芸香还是垂泪:“可是你瞧孩子的脸上……他热得跟火炭儿似的,我还能顾得上什么?” 那婆娘翻了翻眼皮:“不打紧,不过是一点子山药皮。就是红过一阵子罢了,看着吓人,却害不了性命去。” 芸香还是垂泪:“瞧你出的主意,我只觉对不起孩子!” “对不起什么?!”那婆娘一立眼睛:“我也是为了他着想!他是个庶出的,将来自然比不得嫡子去。我非要这回闹这么一下子,叫人都知道是皇后派来的女子叫这孩子出了这回事,就要皇后脸面上过不去。她到时候免不得要想办法捂住咱们的嘴,这便给了你机会封侧福晋了!只要你封了侧福晋,大阿哥就算身份上还比不过嫡福晋的孩子去,可也是正经的能获封御前侍卫的阿哥去了!” 一听得是为了孩子着想,芸香倒安静下来些。只是听着外面的动静,是越来越往篆香那边引了。 芸香便又是叹气:“如今倒像是都信了是篆香所为。” 那婆娘哼了一声:“若只是除了篆香去,对你也没坏处。想如今九爷不过就你们三个,那嫡福晋年纪还小,九爷不亲近;你如今坐月子,难免九爷去宠那个狐媚的。” “若这回就除了那狐媚的去,单凭你以后跟嫡福晋两个,还怕不是响当当的侧福晋么?” 芸香轻轻歪了歪头。 她回想起这些年,她跟篆香两个早早就被摆进九爷书房里的日子。女孩儿家都是早熟些,她们两个便都知道被摆进书房,就是给九爷通房用的。两个女孩儿家心下未免暗暗比着,九爷看谁多一眼,九爷对谁说话更温柔,九爷……先摸了谁的手。 篆香天生艳丽,越是长大越是出挑,故此芸香心里总是介怀。 不过从嫡福晋嫁进来之后,情势倒是仿佛有些转变。嫡福晋她仿佛也不喜欢篆香的艳丽,故此总有意无意将篆香带在她自己身边儿,倒是给了芸香她更多在书房与九爷单独相处的机会…… 于是那一晚,九爷万般愁苦之下,便宠了她。 芸香这般想定,便也点点头:“我倒是不敢如妈你所说,借着这回的事叫皇后主子不得不封我侧福晋;不过若能因为这个,叫篆香没了立足之地,倒还是可以巴望的。” 444、一肩(6更) 444、一肩(6更) 傅恒转眸来望住婉兮。 婉兮脑海中,兰佩、芸香、篆香,三人的影像不断旋转开来。每一个都有疑点,每一个却也都一时无法坐实。 可是婉兮只有这一天,闹腾了这样一场,天色已经向晚,她必须得回宫了。 此时她的意见至为要紧,可能关系到那三人中一个人的去留,甚至生死。她怠慢不得,更不敢因为自己的唐突而害了当中任何一个人去。 她便垂下头,轻声道:“九爷也是知道奴才在皇后主子的宫里,便是做饽饽的吧?” 傅恒便是一怔,心下已然隐约明白了婉兮的心意,便猛然伸手,心疼得想要攥住婉兮的手去…… 可是此时众目睽睽,他伸出手去方省悟,那只手不得不硬生生停顿在了半空中。 婉兮也灵巧,早已松开了他的衣袖,避开他手的方向去。 婉兮退后几步,已是双腿跪倒。 “回九爷、四福晋、九福晋,奴才的阿玛是承应饽饽的内管领,故此奴才在宫里也偶尔越俎代庖,替主子们做些饽饽。” “今儿来得急,方才大家伙儿说什么山药皮的,奴才没回过神儿来。方才却猛然想起,今早上是曾向皇后主子进了一品山药蜜枣糕,奴才确曾亲手削过山药皮的。” “想来那山药皮里八成有浆儿存进了奴才的指甲缝儿里去,之前纵然洗过那么多回手,却也没法子将那指甲缝儿都洗干净。故此在碰到大阿哥的时候儿,小婴孩儿幼小,这才被奴才指甲缝儿里的山药皮浆儿给打着了……” 婉兮深吸口气,朝傅恒和两位福晋深深俯下:“都是奴才的罪过,还请九爷责罚。” . 婉兮一肩担起了这件事,心下却是轻松的。 她无意介入九爷后宅几个女人之间的斗法里去,她唯一想要的就是那孩子安安稳稳活下来,能叫九爷留下血脉去。 这件事儿既然叫她赶上了,她便更不能雪上加霜,她得帮九爷将这件事儿大事化小去才好。 傅恒看她静静而跪的模样,心下急痛难当。 他腾腾奔下台阶来,一把抓住她手臂:“你,胡说!” 婉兮抬眸望向他,轻轻摇头,嘴上却说:“九爷说的是,是奴才胡说了……奴才终究是官女子,若受责罚也应该回宫去请主子责罚。九爷深明外臣之职,定然不会在私宅中就罚了奴才去。” “那九爷便也安心,奴才回宫去自然向皇上、皇后主子请罪。总不叫大阿哥白白受了今天的痛楚去。” 说来也仿佛心有灵犀,前头来小厮通禀,说李玉提醒时辰到了,该回宫去了。说宫规森严,若违了回宫的时辰,没人担当的起。 婉兮便又是一拜:“奴才这便先行告退。奴才回宫去自请责罚,九爷、二位福晋安心。” . 终于离了傅家,李玉忙上前问候。 “姑娘可不知道,真是急死老奴了。老奴不便进内宅,只在前院里候着,半点帮不上忙,生怕姑娘受了委屈。” 婉兮倒是淡淡微笑:“谙达放下心来就好。我没受委屈,我只是怕大阿哥委屈。” 李玉忙躬身:“姑娘放心,待得回宫,老奴一定将前后事都向皇上禀明,皇上定然会为姑娘查明原委、主持公道。” 445、耳报(7更) 445、耳报(7更) 婉兮倒笑了,打开帘子朝李玉行了个礼:“谙达,我想求谙达便不奏此事了吧?” 李玉一怔,不过却也缓缓点了点头:“老奴虽然有些不解,不过老奴相信姑娘既然有此一说,便是有姑娘的考量。” “这一行,老奴对姑娘来不及照应,心下也是歉疚。这便遂了姑娘心愿吧。” 婉兮道谢,落下窗帘。 静静坐直了,浅浅微笑。 她承担下这个罪责,前头却也说明了,只是个意外。毕竟她在宫里做饽饽的,这事儿人尽皆知。 况且以四爷的情分……压根儿就不会因为这个罚她。 若此,她有何苦叫九爷家宅里这些乱事儿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呢? 如今皇上正是要重用九爷的意思,九爷若是连家宅都安抚不定,又叫皇上如何放心叫九爷去办更要紧的差事去呢?为了九爷的前程着想,她愿意将这事儿就全按下去算了。 更何况……四爷若是知道了她在九爷家宅里受了委屈,一旦小心眼儿又发了,还不定怎么给九爷穿小鞋去呢,那便更不是她的所想了。 这样想来,她的笑意便更是加深了些。 . 到了十一月,整个月里最要紧的事儿就是皇太后的圣寿。 故此皇后带领一众内廷主位几乎每天都到寿康宫里去陪着皇太后说话儿。皇帝也特恩,允许皇太后的老姐们儿们进寿康宫相陪。 皇太后亲自拟定了名单交给内务府,名单里头一个都不是皇太后自己的姐妹和嫂子,反倒是耿氏。 . 这一日皇后因要亲自安排宫中寿宴之事,便由娴妃为首,带领内廷主位们到寿康宫请安。 娴妃亲自伺候皇太后抽烟,点完了火儿,便笑:“媳妇儿日前到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出来的时候儿经过永寿宫,正瞧见里面大兴土木。里面最显眼儿的就是一座石雕的龙座大影壁!媳妇儿想,皇上一定是准备着将皇太后的寿宴给设在永寿宫了!” “哦?”皇太后也是意外:“皇帝竟然那样大费周章?” 大型的石雕影壁所费工时不短,若以内造办处工匠精益求精的做法,怎么也得几个月方能雕成。 皇太后之前竟然是半点风声都没得到,这会儿听说了,便不由得微笑:“也难为皇帝日理万机,还要顾着这个。” 皇太后一想也是。之前在热河行宫里,母子之间闹了些不痛快。以儿子的性子,今年又是她五十岁的旬寿,儿子必定要多费心思,巧妙将母子之间的裂痕都给弥补过来。 娴妃看着皇太后笑,她便也笑得更甜:“永寿宫的宫名取得多好,正是‘永寿’,可不就是期盼皇太后永远长寿么!若此寿宴摆在永寿宫里,倒当真是最好呢!” 娴妃的目光瞥过愉嫔去。 只要这永寿宫修葺一新,不是为了叫愉嫔搬进去就好。 只要皇太后听着欢喜,开口向皇帝说了。以皇帝的性子,这个时候儿倒是不好忤逆了皇太后老寿星去。那这永寿宫就继续空下来设宴用了,没人能搬得进去! 这时安寿来报,说耿氏进宫请安来了。皇太后忙笑:“快请进来。趁着热闹,叫耿姐姐也跟这帮小孩儿们一起说说笑笑!” 耿氏进来,面上却有些异色。 皇太后忙问,耿氏吞吞吐吐道:“老主子可曾听说,皇后母家出事儿了?” 446、外戚(1更) 446、外戚(1更) 皇太后吸着烟,瞄了安寿一眼。 都说皇家的外戚,却不是任何嫔妃的母家都是外戚,不是每个嫔妃的爹都敢自称国丈、兄弟都敢自称国舅了去。如今的外戚,正格儿唯有两家:皇太后的母家、皇后的母家。 大清立朝以来,都严格限制外戚地位。尤其是弘历通读前代历史,更是从中汲取教训,对嫔妃母家一向谨身划分划分君臣之格,明示“凡嫔妃之家尚不得成为戚畹。” 故此提到外戚,皇太后也不过只在心下与皇后母家一家暗暗比较罢了。即便如贵妃母家高家一家都在朝受重用,他们却也终究只是包衣出身,算不上外戚。 故此傅家出了什么事儿,不用旁人透进消息来,皇太后的母家早就已经设法通了风进来。 只是皇帝登基之初就曾下过严旨,禁止太监和官女子向皇太后传宫外的消息,故此皇太后此时只是静静抽着烟袋,故作不知。 “是怎么了?” . 耿氏瞄瞄在场的内廷主位们,不好说话,起身只是行礼:“咳,老主子千万别把奴才的话当一回事。奴才也是年纪大了,这说话有时候儿嘴上都没有把门儿的。” “皇后主子母家的事,也是我这当奴才的该随便说起的?真是回去要抽自己几个嘴巴。” 舒嫔瞟了耿氏一眼,便也起身走过来,跪倒在皇太后面前:“妾身祖母妄议皇后主子家事,自该责罚。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妾身愿代祖母受罚。” 耿氏与皇太后最好,这后宫是都知道的。娴妃便第一个笑着起身走过来:“哎呀,耿格格,您老这么说便外道了。咱们是不该妄议皇后主子,可是皇后的母家不仅仅是皇后的母家,那也首先是咱们大清的臣子!” “臣子家有事,又岂敢瞒着主子?再说主子们关注车子家的事,又何尝不是恩典呢?” 娴妃想去拉起舒嫔,兰襟却是微微避开。还是皇太后笑着叫:“兰襟啊,瞧瞧,你这么小的年纪却是这样懂事,真是招人疼。安寿,还不过去将你舒主子给扶起来去。” 舒嫔这才起身,太后索性一把就给拉到怀里去了,跟冲着孙女儿一般的叫坐在自己身边儿。 耿氏瞧着自然欣慰。 娴妃略有些尴尬,悄然又看了耿氏一眼,这便福身:“耿格格来了,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我们这些小的在近前反倒叫皇太后和耿格格耳边聒噪了。那媳妇儿看,我们这帮家雀儿还是早早退下的好,也免扰了两位老祖宗的兴致去。” 皇太后便笑了:“嗯,果然是一群家雀儿。叫我都以为这房上的雀替啊、雀网子啊都坏了呢,怎么就飞进来这么一大帮!” 一时说说笑笑,一众嫔妃见娴妃请退,便也自然都跟着起身告退。 耿氏也起身一一行礼送过各位内廷主位,嫔妃们自然都给亲手扶起来,说了不少好听的话。 按说舒嫔身为耿氏的孙女儿,这会儿是可以留下的,况且皇太后还亲自捉着她的手呢。 可是她垂首静静思量,还是跟着起身告辞:“姐姐们都去了,妾身便也自该同去。” 皇太后微微点头:“难得你年纪小,却甚知进退。好孩子,便一并去吧。” 447、牵扯(2更) 447、牵扯(2更) 嫔妃们都去了,寿康宫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烟,点头笑笑:“兰襟这孩子做的对。后宫里啊就是不缺女人之间的猜疑,若兰襟留下来,你又是她祖母,外头那些人就算走了,心下也难安。回头等兰襟回去,她们便难免一时要孤立了她去。” “兰襟是你孙女儿,也是我喜欢的女孩儿,可是她现在却首先是皇帝的舒嫔。她得先把自己跟那些人放在一起,她才能不被孤立了。” 耿氏点头轻叹一笑:“那孩子在家的时候儿,行事就极有气度。进了宫来,又事事自有老主子照拂,奴才隐约瞧着,她那行事的模样倒隐约有了几分老主子的边角儿来。那奴才自然就放心了。” 皇太后点头笑笑:“想当年我刚进先帝的府邸……也是年纪小。没有母家可以倚仗,身份又是低微,那时候便唯有听话懂事才是安身立命的法子。兰襟比我当年好了太多,她的福气啊,便不应该比我还低。” 耿氏心下便是猛然一亮。 当年康熙爷见了皇太后,就曾经说过“你的福气在我之上”,那后来被认为是康熙爷暗示看好了皇孙弘历。此时皇太后又将这样的话儿说到兰襟身上,耿氏心下自是欢喜难言。 说完了这些应景儿的话,皇太后方放下了烟袋:“方才你说皇后母家,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 . 耿氏叹了口气:“……也不是奴才总立着耳朵听皇后母家的事,也实在是放心不下兰佩。兰佩的年岁比兰襟还小,性子又比兰襟更柔软,虽说是进门就是皇上指婚的嫡福晋,可是公侯家的阿哥们,哪个不一到十二三岁身边儿不就安放了通房的丫头去呢?兰佩这一进门免不得要跟几个大丫头去争……那几个虽然是丫头,可都是家生子,爹妈都是府里的管家和管事的婆子,哪儿像兰襟要孤零零一个啊。” 皇太后点点头:“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不说别人,我这和敬啊眼看也就要长成了,早就指了婚,再隔不了几年便要出嫁。她将来嫁进蒙古王爷的家里去,我这当祖母的不也同样放心不下嘛。” 耿氏也是唏嘘,缓缓道:“奴才再悬着心,却也反倒当真悬心出了事儿来。兰佩刚进门这还不到一年,结果自己身子没半点动静呢,倒是那傅九爷身边儿的一个大丫头先有了喜,这又生下一位阿哥来……” 耿氏说着便忍不住哽咽:“我就想着我那苦命的兰佩,那么小的年纪在那深深的宅院里,便要独自去面对这些,也不知道夜晚里要偷着哭过多少回,白日里却还要强颜欢笑。” 皇太后也叹口气:“我也明白……前儿宫里派下赏赐,我也有心想赐给兰佩些个,叫她安安心。只是后来想着还是不叫她作难了吧。等你这回进宫给我贺寿,设法将她也带进来,我当面宽慰这孩子就是。” 说起兰佩,皇太后对耿氏还有几丝歉疚。 毕竟当初是皇太后亲自做主留了兰襟、兰佩两姐妹的,原本是都要留在后宫为主位的,没想到皇帝竟然指婚给傅恒了。那时消息传来,皇太后已来不及扭转,却甚觉着抱歉。 448、冤家(3更) 448、冤家(3更) 两个老太太铺垫了好长一大段,终于将各自关注皇后母家的合理缘由都给表白清楚了。 表白清楚了,再说起人家短长来,便也心安理得了。 耿氏眼泪一收,便扬起眸子来:“傅恒的大阿哥出了事儿,说巧不巧就是赶在宫里派下赏赐的那天。听说是起了一身的红疙瘩,好悬小命都搭进去。” “而办了那事儿的……竟然是皇后主子宫里一位叫婉兮的二等女子。” 一听这个名字,皇太后不由得扬眉:“哦?作准么?” 耿氏忙答:“自然作准。那女子自己都已经认了。若不是事实俱在,她又何苦望自己身上揽这个?” 皇太后不由得眯了眯眼:“安寿,这些天皇后宫里可有动静,可责罚了那女子么?” 安寿想了想:“倒是没听见什么动静。不过皇后主子兴许也是孝心,不想在皇太后圣寿这个月份里责罚女子吧。兴许等皇太后的圣寿过后,便会有动静。” 皇太后倒笑了:“哀家圣寿的月份不应该责罚女子,那接下来就是十二月,接着又是要过年,那就更不应该责罚女子了。这样推来推去,等宫里忙完了这些节项,便没人记着该罚这一宗了。” 安寿便也没敢说话。 皇太后轻轻扬起下颌:“此时皇后是后宫之主,宫规由她掌着,她便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么?幸好这后宫里还有哀家在,否则这后宫还不怎么折腾得乌烟瘴气!” 皇太后扬声叫寿康宫的首领太监:“寿山,到皇后宫里,将那女子给哀家传来!” . 这个月来,皇帝为了忙碌皇太后的圣寿,便连后宫都少进了。 寿宴还是其次,还有内务府打点;皇帝在前朝又要为了给皇太后积福积寿,故此要大赦天下,叫各地官员呈上罪犯名单来。一个一个核准,便大费周章。 婉兮则在长春宫里安安静静做着宴花儿。 皇太后的圣寿寿宴,此时将会是宫廷内最高级别的宴席。宴桌上还要摆设宴花儿装饰,这些花儿多是通草、绢花。婉兮便想着用这样的法子,悄悄儿地帮四爷分担一份吧。 却不想寿康宫的首领太监寿山带着人明火执仗地来了。 婉兮自是不敢怠慢,放下做了一半的花,起身整理一下便跟着去。 可是偏这会儿皇后并不在宫里,献春急得没法,只得捉着婉兮的手道:“你先去,我回头就去设法回了皇后主子。不管什么,皇太后也要看在皇后主子的颜面。” 婉兮也一声没想到是什么,便点了头:“姑姑不用这样,我想也不至于有什么,只是叫我去回话而已。” . 等婉兮进了寿康宫,一见皇太后那阴沉似水的脸,这心下才是猛然咯噔了一声。 婉兮跪倒,皇太后却恻恻地笑了:“哀家当是谁,原来却是你!” 皇太后如何能忘了,当日在热河行宫,仿佛就是在责罚了这个女子之后,儿子才莫名跟她生分了的。 她堂堂皇太后,又是在自己五十整寿的这个年份,陪同儿子做首次秋狝,却被孤零零一个丢在了狮子园……她事后百般回味,便怎么都跳不开这个女子去。 449、挟私(4更) 449、挟私(4更) 皇太后自己在狮子园里呆了差不多两个月,每日里将前后种种思来想去。 虽然不相信儿子会为了一个官女子,却也只想是儿子是为了皇后的。 也是,那女子是皇后宫里的,她责罚了皇后宫里的女子,那便是叫皇后颜面上过不去。儿子与皇后又一向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这便替皇后做了这个决定,也是有的。 这个念头曾经叫皇太后郁卒多日。 她自己如今贵为皇太后,可终究是个没当过皇后,甚至都没当过宠妃的。在后宫里一向都是仰头瞧着皇后的母仪天下,偷偷望着贵妃年氏的专房独宠,自己不过是后来生下了儿子后,托了儿子的福,这才一点点被康熙爷和先帝所重视起来的。 可是说起来她最高封过的那个“熹贵妃”,却也没行过正式的册封礼,只是以妃位享受贵妃的待遇罢了。说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对于这“后宫之主”的名分,她比谁都想要。 可是若说起来,皇太后可说是后宫之主,正宫皇后同样可以是后宫之主。可是一山如何能有二虎,这后宫的事儿究竟是听她,还是听皇后的呢? 偏皇后还是个最会做人的,每日里以媳妇之礼孝敬着她,在宫内宫外都早早竖起贤妻、孝妇的声名来,倒叫她说不了什么、更做不得什么了。否则这宫里宫外都只会说皇后委屈,反倒成了她为老不尊了。 长久以来这口哑巴气就越发叫她憋得慌。一想到儿子上回又可能是为了维护皇后而跟她生分,她这心里就更无法顺下气去了。 她暂且奈何不得皇后,可是她却又怎么会奈何不了一个二等女子? 皇太后心一冷,便冷冷道:“傅恒大阿哥的事儿,是你办的?” . 婉兮没想到皇太后叫她来,是为了这个事儿。 好歹那是皇后母家的事,即便是皇太后,若顾着皇后的脸面,也不会问起。 婉兮心下微微一沉,便忙又跪倒:“回皇太后主子的话,是奴才办的。” 皇太后一声冷笑:“既然是你办的,你怎么还敢这么囫囵个儿地站在哀家面前!皇家岂容你这样歹毒心肠的在身边伺候?” 婉兮双耳便是一番轰鸣,已知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 皇太后终于又拿着了这样一个机会整治她,也算复仇,皇太后她如何肯轻易就放过了? 见婉兮闭口不言,皇太后便冷哼一声:“你是皇后宫里的女子,皇后面慈心软也是有的,这便纵了你去!又因是她自家内侄儿,她不想大事声张,也免得叫哀家和皇帝知道了烦心。” “可是她越是如此体谅人,哀家便越不能放着这件事不闻不问!那是傅恒的长子,那都是皇后心尖子上的至亲,偏就险些叫你给害了!皇后不心疼,哀家还要心疼!” “皇后面慈心软,哀家却容不得这后宫里什么腌臜的人都有。皇后不罚你,哀家自要亲自整治了你去!” 皇太后说着叫人:“寿山,将这个歹毒心肠的丫头送进内务府,交给慎刑司去!告诉那些管着规矩的精奇们,这个丫头的规矩是该从头好好教教了。 “还有,不妨叫她们都知晓,二喜就是因为这个丫头才被撵出去的!” 450、精奇(5更) 450、精奇(5更) 婉兮被寿山带着两个太监给押入内务府慎刑司。 三个精奇早已接着了皇太后的旨意,早已坐在内堂等着她。 所谓“精奇”,满语意为“看妈”。也就是一个宫里掌着规矩的妇差。宫里若有官女子犯了规矩,便由这些精奇们整治和教规矩。 这些精奇同样也都是内务府从内三旗中选的丧夫、无子孙牵挂的孀妇,一个个整治起人来最是心狠手辣。 因为她们的特殊身份,宫中除了主子们之外,女子和太监们都要尊称她们一声“精奇嬷嬷”。 . 几个精奇嬷嬷笑呵呵接待了寿山,说了一会子话之后。其中有个为首的叫“庆顺”的嬷嬷便笑孜孜瞄了婉兮一眼道:“寿爷你放心回去复旨就是,这位姑娘咱们定是要好好照料的。姑娘毕竟年轻,不懂事也是有的。规矩嘛就是要一点一点教出来的。教得细,便也都记得深,以后便不会再犯了。” 那庆顺嬷嬷看上去生得也是软面细手的,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家里出来的样儿。可是她明明这样笑着,明明说着这样软和的话,可是婉兮心底下反倒泛起阵阵的寒颤来。 这里是内务府慎刑司的内堂,就是专门整治犯规矩的女子的。女子比不得太监,不能上来直接打板子,总要用些看不出来的、却更管用的阴毒法子去。 寿山听了便也森森一笑。 他这样不全乎的人,若在前明,能熬到皇太后身边儿的首领太监了去,那必定是权倾天下、至少也是个能在宫里吃香喝辣的去。那些宫女儿,自然都捧着他脚丫子都抢不上槽呢。 可惜啊,到了大清,宫里的规矩改了。替皇上管着内宫事务的不再是太监,换成内务府了。他们这些太监都是汉人,身份比不上内三旗出来的官女子们,他们见了官女子不准抢道,甚至还要尊称一声“姑娘”了。 他便很是瞧着有些女子不顺眼了去。若此,但凡是送官女子进慎刑司内堂来整治,他心内便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舒泰来。 他啊,不能用男人的阳刚去整治女子,便这般整治了,心里也是痛快的。 “嬷嬷说的是。姑娘就是年纪太小了,没经过什么事儿,故此心有些浮。总归这回教规矩要教扎实了,让姑娘从半空里回到地面儿来,甚至半截儿得埋进土里去,姑娘方能醒悟过来。” 寿山说完笑眯眯地带了太监先回去了,婉兮立在地下,整个人已是不由得轻颤了起来。 . 这慎刑司虽然是惩治犯了规矩的太监、女子的地方儿,但是外堂和内堂是有区别的。 内堂完全不像个问刑的地方儿,倒就像个平平常常的宫里的院子。里头一应摆设都是普通过日子的样儿,没有堂桌,自然也没有刑具,更没有监牢。 婉兮明白,这是对出身于内三旗的官女子们的一种尊重。 可是这种尊重之下,却不等于没有惩罚。 越是这样看起来的风平浪静,才越是叫人忧心那水面之下的暗涛汹涌。 几个精奇嬷嬷就这么叫婉兮站着,既不请坐,也不开始审问。反倒像是邻里婶子之间要跟小丫头拉家常了似的。 那庆顺默默更是抱过一只猫儿来。 451、不打(6更) 451、不打(6更) 婉兮便不由得也凝眸去瞧那只猫。 紫禁城里一向养猫,前明时候儿紫禁城里就养“宫猫”。“十三处”里专设“猫儿房”养育那些皇帝和嫔妃们喜欢的、有赐名了的猫。 大清建国之后也一直都有。 猫儿们也分三六九等,在宫里亦有不同的“分工”。 便如肥态雍容、毛长可爱的“山东狮子猫”主要是作为嫔妃们的宠物,而“四川简州猫”则因其灵巧机敏,而更多在宫里承担捕鼠的任务。 此时庆顺嬷嬷抱在怀里的,就是一只四川简州猫。 四川简州猫号称“猫有四耳”,被认为听力尤其绝佳,故此这宫里就没有它们听不见的。于是这内务府慎刑司里也愿意用这样的猫儿,仿佛可以标榜慎刑司无所不知,不管人犯如何隐瞒,慎刑司的人总会调查个底儿朝天一般。 四川简州猫因耳灵、擅捕鼠,故此神情上还是野性十足。纵然伏在庆顺嬷嬷的怀里,那猫儿却寒着一双眼,似警惕似痛恨一般斜眼瞟着婉兮。 尤其那猫儿虽看似乖顺地伏着,可事实上它的爪子还是出了一半的尖爪,仿佛等着随时一跃而起,便将利爪挠向人去! . 这样人与猫对峙了良久,那庆顺嬷嬷也仿佛享受够了婉兮面上的惊惧之色,这才缓缓说。 “倒叫姑娘见笑了,姑娘许是以为咱们这些慎刑司内堂里当差的不好好办事,却镇日养着猫儿玩儿呢吧?” 婉兮忙道:“小的不敢。” 庆顺嬷嬷慈祥地抚着猫儿的脊背,听着猫儿舒服地打着呼噜道:“姑娘不这样以为,那就是姑娘聪明。也不瞒姑娘,姑娘该明白,今儿既然进了慎刑司,我等若不按着主子的旨意,将话问明白了;或者是将规矩重新教姑娘长了记性,姑娘便是出不去的。” “慎刑司,虽然一个‘慎’字打头,可是它的当间儿却终究还是个‘刑’字啊。所以姑娘要明白,你进来就是受刑的;而咱们几个,就是要给姑娘上刑的。”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有过必该有罚。赏罚分明本是朝廷律典的根本。更何况这是宫里,嬷嬷们执掌刑罚必定更是要规矩分明。” 庆顺嬷嬷便笑了:“姑娘当真伶牙俐齿。这么小的年纪,到了咱们这慎刑司内堂来还站得这么稳当,我倒当真许久未曾见过。从前只要是到了我们这儿啊,站不了多一会儿,不管是哪位主子身边儿什么得脸的,便也都堆在地上了。” 婉兮没说话,只静静与她对视。 庆顺嬷嬷又摸了摸那猫儿。说来也是古怪,那猫儿非但没有因为舒坦而乖顺下来,那一双瞳仁儿如细丝般的猫眼里,却凶意更甚。 庆顺嬷嬷含笑点头:“姑娘进宫一年了,也该明白宫里就算责罚女子,也有几点不可违反的规矩:第一样儿,不能打在脸上。姑娘们的脸都金贵,便是主子们都不可扇耳光,咱们就更是半点都不敢碰的。” “第二,姑娘们都是内三旗的出身,更不能用普通的刑具。什么打板子、抽鞭子、夹手指头……那都是民间惩治犯人的,不敢用在姑娘们身上。” 452、猫刑(7更) 452、猫刑(7更) 婉兮轻轻点了点头:“女子受刑,总归不可打在明面儿上。只因为收完了性,从嬷嬷们这儿出去之后,总归还要回到主子身边伺候的。哪个主子愿意瞧着身边有这么个浑身血淋淋的去呢?况且主子们个个都是在世的活菩萨,谁愿意叫外头知道自己身边的女子成了这个模样?” “即便有的犯了大规矩,从这儿出去便要撵出宫去。那也总要由内务府大臣带着交给了女子所在的管领、佐领去,总要女子的家人亲自来领的。若是女子就那么血淋淋的出去了,慢说那管领、佐领大人们看了不快,那女子的家人们哪个多少没又在内务府里当差的呢,又如何交待了去?” 那庆顺嬷嬷都不由得拍掌:“哟,没想到姑娘这么小的年纪,竟是看得这么明白!” 婉兮倒站得更稳,虽说心底还是害怕,不过至少叫自己保持冷静了去。 “小的不敢不看明白。人活一世,难得糊涂,可是有两件事却不能糊涂:其一,人家给了你好,你不能不知道;其二,挨了人的打,就更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庆顺嬷嬷便不由得腾地站起身来,抱着猫儿缓步走到了婉兮面前。 “姑娘这话儿,听起来是在戳我等的心窝子呢?” 婉兮静静对上她的眼睛:“嬷嬷是‘奉旨’执掌刑罚,那自然都是主子的意思,小的如何会怨怼嬷嬷?” 庆顺嬷嬷不由得眯了眯眼,回头瞟了那几个嬷嬷一眼。 眼前这位毕竟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啊,她们也不能半点都不顾忌。 只是心里在顾忌,面上却不能输了阵仗。否则几个老道的精奇嬷嬷却在气势上矮给了一个小丫头,日后她们还怎么立足去? 庆顺嬷嬷便哼了一声,又抚了抚怀里的猫儿。 “姑娘既然这样明白,那我便也给姑娘讲说讲说,姑娘待会儿会受什么样的刑。” . 庆顺嬷嬷故意顿了顿,然后浅浅笑着道:“姑娘们的脸儿碰不得,身上打不得,咱们就只有将刑用在姑娘们不在明面儿了的地方儿去。” “姑娘猜啊,自己身上哪儿才能绝对不会叫人看了去,就算受尽了苦楚也不能揭开给人看的……即便是对着自己的阿玛和额娘,也没法揭开的?” 婉兮心头猛然一跳。 “对喽,姑娘怕是已经想到了。” 庆顺嬷嬷松了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婉兮的肚脐处:“就从这儿,打开了姑娘腰上的汗巾子……然后将我怀里这只猫儿塞进去。” “姑娘知道猫儿不管被人驯养了几千年,却都是野性不改的。它们最不喜欢受拘束,尤其不喜欢陌生人的味道,故此它们一旦被放进去,一定会发疯了似的奔逃和撕咬。它们的牙齿、利爪,便会在姑娘那些最最见不得人的地儿,留下痕迹去……这便是‘猫刑’。” 婉兮一个踉跄,面色不由得全是苍白! 没错,没错,若用了这样的猫刑,当真是外人绝不可能看见,完全不损宫里的颜面,却会……毁了一个女子一辈子去! 庆顺嬷嬷十分享受婉兮面上的恐惧,故意含笑问:“姑娘养过猫儿么?” 453、无事(8更) 453、无事(8更) 婉兮竭力叫自己冷静。 “小的生于乡野。乡野之中谁家不要猫儿来抓耗子?小的自然养过。” 庆顺嬷嬷点点头:“那姑娘也被猫儿挠过。” “有过。” 庆顺嬷嬷又点点头:“养过猫儿的人,谁没曾被猫儿咬过两口、挠过几下呢?故此兴许养过猫儿的人便也都不惧怕被猫再咬两口、挠两下儿了。” 庆顺嬷嬷说着,故意将猫儿越发凑近婉兮去。那猫儿本能防备,便伸爪去勾婉兮的手。爪尖儿即便没有全出,可是勾着一下也有微微的痛感。 “姑娘要是那么想,可就错了。猫儿挠着自家主人的那几下,跟姑娘待会儿要受的猫刑,那可是绝对没有法子相提并论的!” 庆顺嬷嬷说着又故意朝婉兮腰腹那边瞄了几眼:“更何况,姑娘那儿都是嫩肉儿,平素磨不着,碰不着的,若是被那猫儿拼死拼活抓挠一场……那滋味,姑娘可要生受了!” . 献春辗转着,终于托了人找到了素春去。 此时皇后正陪着皇帝在雍和宫,亦即从前雍正爷的潜邸雍亲王府拈香,纪念当初皇太后将他生在府中。 素春接了话儿,远远朝皇后点了点头。 皇后借更衣的当儿,走过来避进偏殿去,这才不慌不忙地问:“怎了?” 素春也咬了咬唇:“回主子,献春叫人送出话儿来,说婉兮被太后叫去问话了。” “哦?” 皇后抬手抿了抿鬓角。 今儿是来永和宫拈香,她便也穿了大礼服。平素梳惯了最简单的小两把头、只戴轻盈通草花的她,今日被头上的“金约”压得有些脑仁儿疼。“金约”垂在脑后的“五行二就”的珍珠串子就更是加重了头发的负担。 “皇太后这回也未免太沉不住气。”她轻轻闭了闭眼:“总归是我宫里的人,她这么直接拿走了,不怕叫皇上和后宫都瞧出来她又不甘心只颐养天年了么?” 皇帝登基初年就曾下旨限制皇太后知晓宫外消息的事儿,宫里人尽皆知。皇太后收敛了整整五年,这便又要忍不住了么? 素春也轻哼了一声:“皇上最是崇敬康熙爷,希望自己也能成为第二个圣祖爷。那皇太后便免不了希望,自己也能成为第二个孝庄太后。” 皇后闭着眼便也笑了:“那真可惜了,皇上登基都二十五了,轮不到她摆布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向着她。” 素春犹豫道:“……主子看,咱们是否该出面?好歹婉兮也是咱们长春宫的人,若半点不问,倒好像主子您任凭皇太后做嗦了。” 皇后轻哼一声:“这些年,在外人眼里,她不是也一直都在做嗦我么?她越是沉不住气,我偏越是要隐忍。隐忍方能得尽人心,才能叫我主内治的权柄握得越紧。” 素春便也笑了:“可不,主子越是隐忍,皇上越是向着主子。每回皇太后要抢权,皇上总会明里暗里下旨规束皇太后。” 皇后便点了点头:“这一回,反正本宫也在宫外。隔着这么远,眼不见心不烦。便由得她去吧。” 皇后更衣后回到大殿,皇帝转头来问:“宫里可有事?” 皇后含笑摇头:“宫里一切都由皇额娘做主,自然无事。” 454、觊觎(9更) 454、觊觎(9更) 皇帝面上依旧淡淡含笑,可是上三炷香时,却有一炷香怎么也点不着了。 这未免有些怪异。 皇帝面色便也是陡然一变,索性将三炷香都丢了开去:“摆驾回宫!” . 耿氏拜别了皇太后,难免也请了个恩典,到翊坤宫再去看看孙女儿舒嫔。 一进门行礼请安罢,舒嫔便摆了脸子:“祖母这是要做什么?!” 耿氏其实是舒嫔的伯祖母,并非本生祖母,舒嫔的阿玛永寿是过继给耿氏夫妇的。故此舒嫔虽然也是耿氏养大的,舒嫔却一向只尊称“祖母”,并不用旗人更亲近的叫法‘玛姆’。” 耿氏每当听见舒嫔这么叫,心下总有些苦涩。谁叫她也在宫里被尊称一声“耿格格”,可事实上人家舒嫔的本生祖母是君主觉罗氏,乃是康亲王家的八格格呢,那才是正格的皇家血脉,比她尊贵多了。 耿氏便垂下头去:“舒主子这么劈头盖脸冷不丁地问,倒叫我也不知该答什么了。” 舒嫔忍不住一声哼:“我倒不在乎别的,我只在意兰佩!姑爷的通房丫头赶在前头生下阿哥来,我自然心疼小妹。可是祖母也要明白,傅家一门尊荣,此时却也都系于皇后主子一身。若皇后主子的地位不保,傅恒便失去了倚仗;傅恒如果失去倚仗,兰佩这一辈子又要依靠什么去?” 耿氏不由得皱眉:“舒主子这话,真真儿折杀我了。舒主子难道不明白,我这么甘冒风险在太后老主子跟前说皇后的家事,不也都是为舒主子的前程计算么?老主子疼爱舒主子你,以咱们的家世,舒主子将来难保没有问鼎后位的机会去。” 舒嫔直皱眉:“祖母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这法子如何就敢说奏效?依我看,倒有失急躁了去!” 耿氏面上便也一片黯然:“……舒主子说的是,我这回不敢说思虑周全。可是舒主子啊,我也想思虑周全啊,可是舒主子瞧,我这头上的头发全都白透了……皇太后今年都五十整寿了,我比皇太后还要大着些,我就怕我再仔细计议下去,还没等将舒主子扶上后位,我便……入土了。” 舒嫔心下也是咯噔了一声,瞬即泪珠儿已是掉了下来。 耿氏便也欣慰点头:“这回虽说未必撼动得了皇后,可是总归会叫宫里宫外对皇后起些疑心。舒主子想啊,皇后一向是最爱脸面的人,她便十分不愿意叫那丫头芸香先生下阿哥来。这个侄儿带给她的非但不是欢喜和亲情,反倒是一步错子。” “这样说来,皇后若不想叫这个侄儿活下来,也说得过去。动手的又是她宫里的女子,那便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去。皇后主子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宫里宫外都挑不出错处来,便所有人都说她是贤后,是皇上不二选的贤妻……她将自己的声誉维护得这样好,咱们唯有帮她刺穿这一点去,才可徐图未来。” 舒嫔轻叹一口气:“倒也是。想来兰佩也不喜欢看见芸香和那大阿哥。若是因为这件事儿叫傅家上下厌弃了那芸香母子去,对兰佩也没什么不好。” 455、请求(10更) 455、请求(10更) 耿氏这才欣慰一笑。 “我倒没想到这个女子竟然会这么简单就认下来了。原本还可以将篆香也给牵连进来……如果因为那一件小事,同时除了芸香和篆香去,那对兰佩才是最好。” 舒嫔不由得一愣,转眸望向耿氏去。 “……这总不会,是兰佩的心思!她从小那么乖巧、柔软的人儿!” 耿氏却是叹息:“舒主子如今身在嫔位,自然不明白兰佩的心。想当初你们姐妹两个是一同太后老主子留了牌子的。你是姐姐,直接封嫔;她即便是要在你之下,至少也是直接封贵人。有太后老主子的扶持,你们两个将来的前程都何止嫔位了去?” “可是哪儿想到皇上却莫名下了旨,将兰佩指给了傅恒去……你道皇上是受了谁的挑唆?若不是皇后亲自为自己弟弟请婚,皇上至于违了太后老主子的心意去么?” 舒嫔轻轻垂下眼帘:“祖母是说,兰佩到了如今的处境,并不甘心?” 耿氏叹口气:“若傅恒身边没那几个丫头,如果不是芸香抢先生了阿哥;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婚后,傅恒对她不是那么冷淡的话……她又何苦有这些不甘?” 耿氏偷瞄舒嫔一眼:“说到底,她一切的不甘,不过都是来自那傅九爷的心不在她身上啊……她自然想知道九爷的心在谁那,那么首先自然是那两个丫头了。” . 慎刑司内堂里,婉兮伸手一把按住庆顺嬷嬷的手。 面色纵然苍白,两眼却是灼灼黑亮。 “嬷嬷是说准了,要给小的用这猫刑?” 庆顺嬷嬷不由得一眯眼:“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婉兮不由得一声清笑:“小的之前问过嬷嬷的口实,嬷嬷也说得明白:这慎刑司是宫里的,便办事都要按着大清的刑律来。所谓刑律,便要犯什么罪、对应什么刑,这便都是有明白的规定,理应按律行事,由不得嬷嬷信口开河,随便给改了的!” 那庆顺嬷嬷便也眯了眯眼,不得不承认。 这是皇宫里,自然所有事体都有明白规定,她就算掌刑,也只能按着固定规条行事。 婉兮面色纵白,却轻轻笑了:“嬷嬷认了就好,那就说明小的犯下的这罪过,只能施行猫刑。嬷嬷是没道理再换成旁的了!” 庆顺嬷嬷哼了一声:“即便是,姑娘又能怎样?” 婉兮忽地勾了勾手指头:“还请嬷嬷借一步说话。” 庆顺嬷嬷摸不准婉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朝那几个嬷嬷点了点头,跟着婉兮朝远处跨了一步。 婉兮便轻笑着附在庆顺嬷嬷耳边说了几句话。 几句话后,庆顺嬷嬷便是猛然面上变色! 婉兮却放松下来,轻轻按了按庆顺嬷嬷的衣袖:“好嬷嬷,不管怎样我也都是皇后主子身边的女子。受刑是我应该的,却没脸面叫更多人瞧了去。损我自己的脸面不要紧,倒不知几位嬷嬷日后要如何面对皇后主子了。” 她深蹲哀求:“只求嬷嬷单独替我施刑,好歹顾全了皇后主子和小的一点脸面去。” 456、受刑(1更) 456、受刑(1更) 庆顺嬷嬷回头看那几个人,也是一脸为难。 可是那几个嬷嬷谁不是人精儿,谁愿意夹在皇后和太后中间去。故此那几个都摆手:“罢了,罢了,姑娘年纪小,怪可怜的。我们便不看着了,庆顺你单独施刑便罢。” 一个经验老道的精奇嬷嬷,处置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又有什么难? 听了这回话,庆顺嬷嬷的面上倒是约略有些难看。只是其他嬷嬷们也并未多想,只道是庆顺也不想单独得罪了皇后去,总想拉着她们几个一处,当垫背的。 倒是婉兮乖巧道:“嬷嬷便带小的去吧。小的自会乖乖受罚,绝不敢叫嬷嬷为难了去。” . 庆顺嬷嬷无奈,这便引了婉兮到厢房去。 不多时,那几个嬷嬷便听得猫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 几个精奇嬷嬷便知道,是那猫儿被塞进腰带里去了,猫儿乍然受惊,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 接下来,那猫儿就该拼命奔逃了。也即是说,猫刑开始了。 几个精奇嬷嬷互相都没看一眼,都自顾着看着自己的脚啊、手的。她们虽然被这差事早锻炼得心狠手辣,却又何尝不明白自己这差事都是得罪人的?故此没此施刑,虽说心底有那股子说不出来的痛快,可是痛快的同时,难免不多少掺加着些儿后怕。 更何况刚刚那女子脑袋有些过于激灵,里外里好几回问庆顺的口实,就是想坐实了她们这边儿所用的刑罚,究竟符不符合大清律例。 她们自己心下自然知道的,她们惩戒官女子的手段,哪儿能用大清刑律上那些? 况且官女子都是出身内三旗的,皇上是可以赐死,其余内廷主位却最严重不过给撵出宫去罢了,并无刑责的权利。她们不过是替那些主子们,用些阴暗的手段出出气罢了。 . 果然,过不了多一刻,便传来那官女子尖利的惨叫。 不过就只一声儿,便湮灭于寂静中去了。 她们自然也都明白,定是庆顺出手死死捂住了那官女子的嘴去。 这究竟是宫里,大厦连屋,若叫个惨叫声传遍了,成什么体统去? 况且嘶叫和哭喊还能减轻人的痛楚,她们就更不容得。非得要受刑的官女子死死闭上嘴,将那受刑的痛楚都囫囵个儿体会完整了才行。 半晌,厢房里终于没了动静。几个精奇嬷嬷这才互相看了一眼。 知道那女子八成是已经昏过去了。 几个人还都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都道:“唉,那姑娘受苦了。可是谁叫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在宫里坏了主子的规矩去呢?咱们这也都是迫不得已。只盼望着姑娘这回可长了教训,下回再不来这儿了罢。” 她们是精奇嬷嬷,可是首先是女人,还是宫里的妇差,故此她们在面儿上绝不愿意露出残忍来,反倒说话慢条斯理,做事儿轻手慢脚,极想做出一派慈祥之态来。 当中一个叫“双全”的嬷嬷摆了摆衣袖:“咱们就当是给二喜出一口气了。一起进宫来当差,多少年的老姐妹儿了,本来在皇太后主子跟前也得脸,却活活叫这个女子给坑害了。咱们得还二喜一个公道,现在算还完了。” 457、扭曲(2更) 457、扭曲(2更) 又耽误了半晌,庆顺方开了厢房的门儿。 一开门儿,那猫儿先“噌”地蹿了出来。一出来便立即钻到墙角去,窜上一棵矮树,便上了房。几个纵身便已没了踪影。 双全等人便都悻悻地叹了口气:“瞧,棒子都给吓坏了。” “棒子”是那猫儿的名儿,也正符合她们这慎刑司执掌刑罚的身份。 庆顺这才跟着走出门儿来,有些疲惫地吩咐她们:“去请寿爷来接人吧。姑娘长完记性了。” 双全这便亲自出门儿去叫传话的小太监。 剩下的精奇嬷嬷不免凑上来,悄声问施刑的情形。 庆顺叹口气道:“还不跟往常一样,又能闹出什么新鲜的来?不过你们放心了就是,我这回更是小心,没叫露出血迹来,咱们自然也好交差。” 少时寿山带着小太监来了,寿山跟庆顺寒暄着等在廊檐下,两个小太监进去将婉兮给架出来。 寿山含着一股子没办法描述的笑意,两个眼珠子便直盯到婉兮身上去了。 婉兮看着完好无损,脸上身上哪儿都没有血迹,只是两条腿迈不了步。出门槛的时候,干脆是被两个小太监给拖出来的,腰那以下仿佛都是死的了。 再看婉兮面上,那一张脸当真跟金纸似的,双眼紧闭,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寿山这便笑得更愉快:“庆顺啊,你的手法越见好了。” 庆顺自然顺着话茬儿说:“瞧寿爷说的!皇太后老主子的懿旨,奴才们还不拼尽了这一身的本事去,总归要给太后老主子料理得妥妥帖帖的才行?” 寿山抬手挠了挠额角:“回去需要养几日啊?别回头站都站不稳,倒给太后老主子惹罗烂。” 庆顺便乐:“寿爷惯会说嘴!方才还跟我说我的手法见长了呢,回头就又忧心我没办好了差事!寿爷啊你就放心吧,没人比咱们更知道分寸,姑娘们总归是旗人家出身的姑奶奶,哪儿能跟外头似的折腾?她现在这样儿更多是吓的,半个时辰后,待得回到本主儿宫里啊,那就该精神了。继续干活计是不打紧的。” 庆顺说着俯到寿山的耳边:“寿爷难道不明白,这猫刑的精髓倒不是什么皮肉伤……要的是姑娘那命根子去么?” 寿山一听,眼睛便也贼兮兮一亮。 宫中的官女子,从十三岁入宫,当然都是黄花儿的姑娘家。猫刑之狠毒就在于这一折腾,若狠了能破了女子们的身子去……这样便也等于是最阴狠地毁了姑娘的一生去了。 即便有些未必那么精准的,说不定也能叫姑娘将来没法生育了去。 寿山便跟是他将姑娘给破了似的,有那么股子难以言传的痛快。 他便左右瞧瞧没人,故意摸了庆顺手腕一把:“你这个狠心的婆娘!” 两人低低私笑,被两个小太监拖着走的婉兮却悄然睁开了眼睛,无声回眸望了过去。 太监是不全乎的人,可是宫里的太监却未必都是小时候儿就进宫挨了刀子的,有的都是有了些年岁,甚至曾经娶过老婆,后来才自愿进宫来的。寿山就是一例。 故此他的那个心还没全死。 而庆顺又是孀妇,在宫里也难免寂寞,于是两人之间这些摸摸索索的事儿也不稀罕。 458、如愿(3更) 458、如愿(3更) 内务府在紫禁城的东边儿,将婉兮往位于西六宫的长春宫来送,走了一段不短的路。 寿山专拣着人少的路走,一直回到西六宫的地界儿,才叫婉兮停下。他笑眯眯凑上来道:“姑娘跟着精奇嬷嬷学了规矩,可记住了?” 婉兮咬着牙点头,勉强算作答应。 那寿山却不肯放过,无声笑着道:“姑娘得说出来,不然我怎么知道姑娘是真记住了?” 婉兮勉强抬头,眯着眼睛缓缓盯了寿山一眼,这才虚弱道:“回到本主儿宫里,得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儿。咱们都是当奴才的,主子给的罚,是叫咱们得教训、长记性,如果回到本主儿身边儿还装病病殃殃的样子,那就是不诚心受了主子的教诲。那刑就白受了,回头还得多受几回。” 寿山这才满意了,“看你这口齿还挺清楚的,便是脑子还没混浆了。” 婉兮强撑着回到长春宫门口,还勉强朝寿山福了福身,这才万般痛楚地走进了角门去。 寿山一直看婉兮的身影没入了宫门,这才拍了拍手:“行了,差事完了,咱们回去吧。” . 婉兮就在门内听着,扶着门扇儿缓缓站直了身子。 之前的疼痛、虚弱之态一扫而空。 他们不是希望她回到长春宫里,也别表现出病病殃殃的姿态来么?她便顺了他们的心意。 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后院,不过还是微微慢下脚步来。 好歹也要多少露出一点端倪来,否则该叫有些人多么失望了去呢? . 帝后从雍和宫归来,皇帝进了养心殿便叫李玉说话。 皇后则不慌不忙地回了长春宫,只先叫献春回话。 献春当着皇后,将婉兮被太后宫里的人带走的事回禀。皇后这才点点头:“婉兮已是回来了?她可说了都经了什么事?” 献春说来眼圈儿已是红了:“她回来什么都没说,只说是太后老主子问了问她做宴花的事儿。可是奴才旁眼瞧着,婉兮仿佛是受了刑,那脸色跟白纸似的,走路也不利落。” 皇后坐在炕上,仰头望着头顶的彩画。 许久才说:“献春,本宫知道,你是希望本宫能将婉兮叫来问话,问清楚了,然后再替她做主。” 献春难过地出下头去:“婉兮是咱们长春宫里的人,又是九爷那般殷殷托付的……主子这一回若不替婉兮做主,那以后叫后宫众人如何看了咱们长春宫去?长春宫的人,岂是谁都可任意带走问话刑讯的?” 皇后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好歹本宫也是正宫皇后!只是这一回,我不能。” “主子?”献春一惊。 素春看着着急,忍不住上前抓了献春一把:“你怎么糊涂了?你这么着,岂不是叫主子跟着为难?” “这回是谁呢,是皇太后!咱们主子就是不能忍谁,却也一向都不能不忍皇太后啊!皇太后看着婉兮不顺眼,这又关咱们主子什么呢?咱们主子难道要为了她,去跟皇太后翻脸不成?” 献春忍不住垂泪:“可是婉兮这一回……难道就叫她这样不明不白受苦了么?” 皇后眼眸一转:“她受了什么苦,你可看见了?” “你说她不明不白受了苦,是你不明白,她却未必不明白!” 459、擒猫(4更) 459、擒猫(4更) “献春,你傻了么?” 素春将献春给带出来,便将她推到墙上。 “你难道忘了,这长春宫里只有一个主子,咱们凡事都只能为一个主子着想?!” “你更别忘了,咱们都是跟着主子一起陪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唯有主子好了,咱们才能得好儿。若主子在这宫里有半点儿闪失,最先受罪的只能是咱们!” 献春扶住墙壁,难过地摇头:“我自然不会忘了这些。我是主子家生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主子家的奴才……我如何能不为主子考虑?” “我只是……只是当日受了九爷的所托,这一年来亲自照顾着婉姑娘,故此我不忍心看见婉姑娘那样……” 素春面上倒是一点点冷了下来:“咱们一起进宫来,你的年岁却比我们要小些。你进宫来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如今一晃,你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了。你现在定是一心都想着出宫的事儿吧,便对主子的事儿也没那么上心了。” “也是,在宫里一日,你是要在主子跟前听差;若出了宫去,你便不用忌惮着了。” 献春面色微变:“素姐姐,你何苦这样说我?你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素春轻叹一声:“我们总归比不得你,我们是出不了宫的。主子跟前一天都离不了我们,我们自己也早就死了出宫的那条心。可是你不同,你总归跟我们还不一样。” “况且我也眼都瞧着,婉兮进宫来这一年,你倒是跟她越走越近。你是奉了九爷的托付,可是这宫里谁没受过九爷的拜托,可是你瞧我们哪个如你一般了去?说到底,还是你自己的心眼儿罢了。” “这些事儿我都瞧得真真儿的,你当主子就看不出来?你不如好好想想,这几个月来主子统共召你到身边儿伺候过几回!你心里若再不长个心眼儿,那便谁都管不着你了!” 献春惊得睁大眼望住素春,却已不敢再说话。 . 后罩房里,婉兮躺在被窝里,小心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去。 斜阳清幽,点点照见她腰带之下的肌理。 却半点都无那猫刑留下的痕迹。 婉兮借着被子的遮挡,轻轻叹了口气。虽说身上事实上没有伤,可是彼时那气氛也还是叫她多少有些后怕。 说到归齐,是她自己选了猫刑。 猫刑便有猫刑的好处,便如庆顺嬷嬷之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么清楚:这猫刑是见不得人的,便是对着本生父母都不便露出来的;故此即便是回到长春宫来,管是皇后还是素春,谁也不好亲自查看。 这便足以瞒住人眼去了。 故此婉兮在那几个嬷嬷面前极力表现出惊恐来,便将后头单独拉着庆顺嬷嬷去“用刑”有了铺垫。没人觉着她一个小丫头,跟着庆顺两个单独去受刑,还能有什么花哨。 可其实,她单独拉着庆顺到了厢房,压根儿就没有受罪。 那猫儿“棒子”一声惊恐的叫,是被她伸手一把给拎住了后脖颈的皮毛。 她是养过猫儿的,最习猫儿习性:猫儿别看身子灵巧、野性难驯,可是猫儿后脖颈的皮毛若被拎住,那猫儿就动也动不了了。 460、耳语(5更) 460、耳语(5更) 这都是猫儿抗拒不了的本性。 缘故都起在猫儿小时候。那时候母猫若要带着小猫儿躲避风险或者搬家,便是用嘴叼着小猫儿后脖颈这块皮毛奔跑。若小猫有半点的挣扎,那猫儿母子便没办法安生逃命,故此小猫本性里就知道,这时候儿应当纹丝不动、毫不挣扎。 故此不管猫儿长到多大,只要后脖颈这处被拎住,它便老老实实了。 婉兮拎住它脖颈之后,认真想了想该怎么惩治它一下,不过最后还是觉着错不在猫,猫儿都是因了人性才变成施刑的工具罢了。 婉兮最后只揪了它几根儿胡子。 猫左右两边儿,平均每边有十二根胡须,揪下来几根不打紧,不过却肯定够疼的。况且胡须是猫儿用来测量距离的必备工具,关系到生存,揪它胡子带给它心上的恐怖便也不小。 于是那猫儿就被拎着后脖颈子,生生被揪了胡子,这才叫得撕心裂肺了去。 . 丢开了那猫去,婉兮便一双眸子清灵灵盯住庆顺嬷嬷,继而含着微笑,却是自己尖声惨叫了一声儿。 那动静甚为逼真,那庆顺嬷嬷窘得一张脸紫红。 喊完了,婉兮便走到水盆边儿,将自己的辫子打松了,拍了不少水在额头鬓角,做出仿佛被汗水洇湿了的模样儿去。 正值冬日,用刑的屋子里自然没有炭火。用了冷水这么拍自己,脸色便自然而然惨白了下来。 接下来婉兮便捉着庆顺嬷嬷的手在条凳上坐下来,静等时辰。 那条凳不是普通的凳子,也是平素用刑的时候绑着人手脚的,婉兮故意拉着那庆顺坐在上头,便是庆顺都有些胆儿突。 婉兮垂首低低道:“在宫里当妇差的,那事儿便是最肮脏的。若被告发了,嬷嬷来日是一定要坐在这条长凳上的。嬷嬷此时坐了,来日兴许就不用坐了。” . 庆顺额角的冷汗便都滑了下来:“姑娘凭什么就认准了我是做过那事儿的?” 婉兮轻轻扬扬眉:“嬷嬷否认也没关系,到时候总问得出来:其一,那猫儿唯有在嬷嬷怀里最安生,足见那猫儿即便不是嬷嬷养的,也是嬷嬷给驯化出来的,故此这猫刑定然是嬷嬷的首创。” “再者,”婉兮故意抬眸细细打量庆顺的面容:“嬷嬷这样皮细肉软,哪儿像守寡了多年的孀妇去呢?嗯~嬷嬷身上用的什么香,可真好闻。” 庆顺面上神色便又一变。 婉兮心下越发有底:“若查问起来,只需拿嬷嬷日常用的胭脂水粉去细细比对,定然不难查出跟那烟花柳巷是同样的制法。” 婉兮便一眨眼:“嬷嬷总该知道,良家的女子是绝对不肯使烟花柳巷里的香方的。故此嬷嬷便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彼时婉兮在堂屋里,攥住庆顺的手腕耳语的那句话是—— “嬷嬷是当过窑姐儿的吧?” 彼时庆顺嬷嬷便是狠狠一震。 婉兮却攥紧了庆顺的手腕,继续娓娓道:“……这猫刑是窑子里惩治窑姐儿才想出来的阴狠法子,唯有当过窑姐儿的才最知道它的阴狠。嬷嬷是宫里人,若没当过窑姐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若被宫里知道嬷嬷这样的经历,嬷嬷猜,会不会治嬷嬷一个欺君大罪?” 461、算账(6更) 461、算账(6更) 养心殿。 夜幕低垂,皇帝已是听完了李玉的禀报。 李玉跪在地上,又是摘了帽子,一径地磕头:“奴才该死。” 皇帝哼了一声:“嗯,你知情不报,有事瞒着朕,你是该死!” 李玉轻颤不已。 “不过呢……”皇帝眼角却滑过一缕笑意:“你这回不是擅自隐瞒不报,你是听了你家姑娘的话。你肯听她的话,为了对她的承诺,连朕都敢瞒着……就凭了你这胆色,朕也敬重你是条汉子!” 李玉好悬没一口老血直喷出去…… 他一个太监,皇上故意说敬他是条汉子……皇上这张嘴呀,哎哟喂,当真得罪不起。 皇帝抓起两个核桃在掌心里稀里哗啦地转着,很是有些兴高采烈似的。 他是不便跟李玉敞开了说,可是他自己个儿心下自然跟明镜儿似的:如今连老狐狸李玉都这么听那小丫头的,甚至都敢瞒着他了,这还不都是他自己长久以来不停磕打李玉造成的么? 凡是有关九儿的事儿,李玉只要想到九儿,听从九儿,那他就不罚;一旦李玉哪个事儿故意忽略了九儿,他就磕打起来没个完……李玉在一年的零敲碎打里,终于长记性了。 皇帝便哼了一声:“是她叫你欺君的,我自管找她算账便罢。饶了你个奴才,还不滚去把内奏事处的给朕叫来?” . 奏事处是主管皇帝召见大臣的。分为外奏事处、内奏事处。皇帝的意思由内奏事处转达给外奏事处,再由外奏事处通知大臣去“叫起儿”。 皇帝当着内奏事处官员的面儿,正正经经翻了傅恒的“红头牌”。 皇帝“翻牌子”可不只是翻后宫的绿头牌,召见官员同样有写了大臣名字的“红头牌”。 傅恒被折腾了来,已是夜色有些深了。 皇帝坐在暖炕上,任凭他行满了大礼。瞧着傅恒脑门儿上磕出来的红印儿,皇帝这才满意地一笑。 “这么晚了叫你来,倒不知你是从哪个被窝里刚爬出来的?” 傅恒险些一口唾沫就把自己给淹死。 皇上是头回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傅恒小心道:“奴才在书房里处理公事。” 皇帝倒轻哼一声:“如此冬夜漫漫,怎么自己一个睡书房啊?哦~,朕省得了,你那书房里也自然有红袖添香。那两个香喷喷的大丫头都叫什么来着?” 傅恒心里咯噔一声。皇上这样阴阳怪气儿的,唯有一个解释,便是那日的事儿已经都被皇上知道了。 傅恒只能硬着头皮回话:“回主子,一个叫芸香,一个叫篆香。只是芸香还在月子里,不在书房;篆香……也被奴才给撵出书房去了。故此奴才在书房里只有自己一人。” 皇帝盘着腿,两只手悠闲地搭在膝头,一手稀里哗啦转着核桃,一手则缓缓捻着一挂和田玉的念珠。 “你可真没意思!若是换了朕,朕就把篆香给就在书房里,每个晚上都叫她陪着。让那丽影双双都印在窗户纸上,月色朦胧之际,多是一段佳话。” 暖阁里可暖和了,傅恒跪着的地面上都是热乎的,可是傅恒听着这话,身上却开始止不住地冒冷汗。 皇上开始跟他算账了。 462、邪气(7更) 462、邪气(7更) 皇帝今晚上的兴致仿佛特别高。全看不出来半点生气的模样,反倒跟个顽童似的索性撒开了所有性子来疯。 “朕告诉你,若朕是你,朕还非要叫那个篆香生下个孩子来!芸香已经生出了大阿哥,那又算个什么?朕偏叫篆香也生下一个来,哪怕只是个小格格也好,然后朕就立即向朝廷请旨意,册封了篆香当侧福晋!” “叫那芸香想母以子贵的算盘,统统都打空了去!” 傅恒吓坏了:“主子……奴才,奴才没有宠篆香的心思,更没打算为她请封侧福晋。” 那日的事,至少从目下来说,尚且不敢保证篆香就是全然无辜的。 皇帝倒是冷冷一哼:“谁说给篆香孩子,为她请封,就是为了篆香自己了?那不过是个最好的耳光,给朕最脆生生地扇到芸香脸上去!叫她求而不得,叫她自己想要的偏偏都给死对头得了去!” 傅恒当真吓着了。此时的皇上不再是朝堂之上那个朗朗如朝日的帝王,此时倒满身的邪气儿。 “奴才不敢!”傅恒只能磕头。 皇帝轻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敢!因为你心软。你顾忌着那芸香也已是你的女人,她还为你生下了儿子……” 傅恒说不出话来。 皇帝却轻轻眯起了眼:“可是朕敢!若朕是你,为了九儿,朕会使出最狠毒的法子来。朕就要让她们都知道,这世上不光是她们女人可以阴狠,朕狠起来便是她们绑在一起都及不上的!” 傅恒几乎要落泪:“……奴才长子的脖子上,挂着九儿给的玉。”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嗯,她的心意朕自然明白。她希望和这个孩子长命百岁;可若要孩子好,没了额娘的却也可怜,所以你自也不忍心对芸香如何。” 皇帝微微垂下头:“朕可以不顾那芸香的死活,可是朕总不能罔顾九儿的心意。况且她那玉锁片儿就是央着朕给做的,她彼时那么死乞白赖,便也是求着朕与她相同的心意才是。” 皇帝轻轻闭上了眼,盘腿坐在炕沿上半晌。 忽地问:“你怎没为那芸香请封侧福晋?” 傅恒忙深深垂首:“芸香是家生的奴才,身份低微,故此……” 皇帝倒是哼了一声:“贵妃也是朕的包衣,朕还是给了她仅次于你姐姐的位分去。朕不在意的,你倒还这么拘着!少给朕打哈哈了去!” 傅恒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皇上,只得又是叩头。 “回主子……奴才对芸香本来无意,不过是,不过是……” 皇帝这才幽幽地睁开了眼:“你不过是为了让朕安心。唯有你有了孩子,朕才能放心你是对九儿了却那番心意。你也才能叫你的姐姐、你的家族都放下心来。” 傅恒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扬了扬眉:“朕本不是个特别在意出身的人,朕的后宫里贵妃、嘉妃都是包衣、纯妃更是江南汉女。故此只要你或者你姐姐有心抬举芸香的话,向朕提出来,朕不会不答应。 “只可惜……你们姐弟两个却都没这个意思。你不想请封,这心情我理解;你姐姐同样也不想,我反倒有些意外了。” 463、法子(8更) 463、法子(8更) 傅恒俯伏在地,大气儿都不敢出。 姐姐的心思……他并非完全不懂。可是此时对着皇上,他如何敢承认姐姐的心意? 唯有——装作不知罢了。 皇帝垂眸盯着他的脑袋,轻哼一声:“傅小九,你还是分不清谁才是你的主子!外人总以为这些年是你姐姐教导成就了你,可是朕可以当着你的面说:这些年真正教导成就了你的,是朕!” 傅恒一个哆嗦,只能深深闭上眼。 皇帝转开头去,半晌才收了邪气儿,轻轻一哼:“你既然不愿意回去叫篆香生孩子,那就回去拟个折子,替芸香请封侧福晋吧。明儿递进来,朕便钦准了。” 傅恒一愣:“主子!……” 皇帝一边眉毛倏然一扬:“怎么,朕抬举你的侍妾,你还不愿意?” 傅恒小心掂对用词。 皇帝却已是轻哼:“朕自然明白,多少人不愿意看见芸香获封。你姐姐便是头一个,接下来还有你那位嫡福晋;或者还有篆香。” “可是真可惜啊,她们谁不愿意都不管用,只要朕愿意,她们就得一个一个抻着脖子受着!” 傅恒只能再磕头:“还望主子三思!不为别的,那日究竟是谁主使了事件尚未可知,便是芸香自己也还逃不脱干系!” “那没关系。”皇帝先眨了眨眼:“我封她侧福晋,又不是抬举她的,不过是为了那脖子上已经挂了长命锁的大阿哥。” “更何况,”皇帝眼中忽然闪过狡黠:“朕已经给你那大哥指了婚,他如今已是多罗额驸。他媳妇儿可是郡王家的多罗格格,是宗室的女儿,难不成将来嫁过去还只是个奴才的儿子么?” 皇帝耸了耸肩:“朕可是为了我爱新觉罗家的女儿着想。” “至于芸香自己的罪……”皇帝朝傅恒勾了勾指头:“若要最狠的,朕会叫她生下孩子、封了侧福晋之后,就再也不进她的门儿。叫她在攀上天那一刻,便也同时跌进地狱去!” 傅恒张嘴说不出话来。 皇帝眼珠儿一转:“自然,若你又狠不下心来,朕也还有旁的法子给你——你再纳两个外室吧。就故意放在外头,叫她们看也看不着,治也治不到。” 傅恒只能瞠目结舌,全然没想到皇上原来玩儿起这些后宅的手段来,也能这样惊人。 皇帝仿佛说得有些累了,又或者对傅恒的表现有些意兴阑珊。 便摆了摆手:“法子朕给你出了,端的看你自己的心意。那是你后宅里的事,朕不便直接去管。不过朕告诉你:你若敢为了你的那几个女人而不顾九儿的委屈,朕不好整治她们,朕便只能整治你了!” . 傅恒去了,夜色里透过玻璃窗看过去,傅恒后背佝偻着,二十岁的年轻人竟像是已经有些老态了。 皇帝也叹了口气。 他知道傅恒夹在他和皇后中间儿,为难。 他自己也是一样……总归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自己的皇额涅。 他与自己的皇额涅原本感情甚好,他每日都要亲去问安。也更觉着自己登上皇位,身边还能有个老娘,便如心里还有个依仗,觉着自己挺幸福的。却没想到这一日一日的走过来,皇额涅却跟九儿对上了。 464、双尊(9更) 464、双尊(9更) 这个晚上,皇上坐了很久,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了。 李玉在外头瞧着,也并不敢进去劝。李玉也明白,皇上怕是担心魏姑娘,却又不好刚回宫当晚就去瞧;二来,兴许也还是忖着如何面对皇太后。 不管怎样,那是皇太后。以皇太后的身份,惩治任何一个官女子去,谁都挑不出半个错字来。 终于熬到次日。 皇帝还是天不亮就起身,虽然不过浅浅眯了半时,可是整个人却还是瞧着那么神采奕奕。 用过早膳之后,皇帝便又循例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经过热河行宫那么档子事儿,再加上这个月本来就又是皇太后的圣寿,故此皇帝的礼数更周到、态度更殷勤。 这回到了皇太后跟前别说不坐着了,连站着都不站着了,直接那个拜垫跪在皇太后脚踏旁。 皇太后怎么叫起来,皇帝都不肯起来,就那么跪着。 皇帝开头常规说了说到雍和宫去拈香的事儿,回顾了一番母子两个曾经在潜邸里的时光。 “彼时儿子年纪尚小,想要见皇考都难。皇考一年到头也不来额涅的屋子几回,儿子要想见皇考一面,总要偷偷跑去年皇贵妃的院子里去,才能偷偷瞄着皇考的身影一眼。” 皇太后不禁面上狠狠变色。 当年贵妃年氏的独房专宠,是她永远无法放下的心结。当年年氏还在生育期的时候,先帝的后宅里便无其他女人生下孩子,可见年氏之盛宠。 甚至直到现在还有人说,如果不是年氏生下的几个儿子都夭折了,便怎么都轮不到她一个低微的格格生下的儿子。是她的儿子命格实在太贵重,才有了她今日。 皇帝轻叹一声,絮絮说着:“后来额涅获封熹妃,皇考也对额涅越发重视。儿子倒惋惜,额涅没再给儿子生下个兄弟来。额涅膝下只有儿子一个,若能多几个,这圣寿之时,额涅的宫里也才更热闹。” 即便后来因为儿子终于得到了先帝的重视又怎样?她还不是再也没有皇宠,再也没有了子嗣?皇太后听得不禁悲从中来。 “你皇阿玛后来都在忙活些什么,外人不知道倒也罢了,你总归不至于不知道!” 皇太后对于自己的丈夫,如何能毫无半点怨气? 皇帝却没有接母亲的话茬儿,只叹了口气:“既然额娘膝下,儿子再无旁的兄弟,儿子又着实心疼额涅宫里的冷清……儿子便已下旨,请皇祖寿祺皇贵太妃一并接入寿康宫中,与皇太后同享尊荣。” 这位皇贵太妃是康熙爷的贵妃,亦是康熙第三任皇后孝懿仁皇后的妹妹,进宫初封便是贵妃。可以说是康熙后期真正的后宫之主。出身高贵,同时还对皇帝有养育之恩,虽然此时的位分是皇贵太妃,比不上皇太后尊荣,可是无论辈分,还是家世出身却都在皇太后之上。 若寿祺皇贵太妃搬入寿康宫来,皇太后都不免在日常行媳妇晚辈之礼。 皇太后面上便很有些不好看:“皇帝,此事你颁旨之前,不用跟哀家打个商量么?” 皇帝却抱住皇太后的腿,撒起娇来:“儿子知道皇额涅最疼儿子。儿子想要的,皇额涅必定都恩准。” 465、关婶(10更) 465、关婶(10更) 皇帝这一大早从寿康宫问安回养心殿,接下来朱批了一份折子。 是刘统勋递上来的,说是皇上的舅舅、皇太后的兄弟伊三泰等几人,借替皇太后祝寿之机,竟然胆敢进内宫东门苍震门。 皇帝朱批:“祖宗规矩,外臣不得擅入内廷。便是朕的舅舅亦不可违反。著查问训斥,钦此。” . 忙完了这些,天才大亮了起来。 皇帝眯眼看玻璃窗外的天际,心下这才觉着敞亮了些,微微勾起红唇来。 接下来皇帝又召见内务府总管大臣阿里衮,著阿里衮跪奏他管辖下的慎刑司近一个月来的底档。 宫中规矩一向严厉,各司每日要事都要录入底档。故此那日皇太后宫著交一名二等女子的事,便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是谁交来,是谁接的,是谁掌刑的,全都有案可查。 皇帝勾着唇角,手指头尖儿从那几个名字上滑过:首领太监寿山、精奇嬷嬷庆顺。 此时这两个名字在他指尖儿上,要了他们的命去简单得如捏死个蚂蚁。 可是即便他是皇帝,他也凡事都要师出有名。因为他自己的言行,也同样都要一笔笔记在《实录》上。 皇帝脑海中不由得又转过婉兮那张俏脸去……还有她偶尔浮现出来的调皮,那时常叫他都无可奈何的慧黠。 他便笑了,暂时松了手指,还是决定将这两个留给那小丫头处置去。 . 一上午的事情办完,已是过了午时,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 皇帝便吩咐:“李玉,去给你皇后主子一个知会,朕到她宫里去用膳。叫她该准备什么,便都好好儿地预备出来。” 李玉听得心下一声叹,心说:不就预备个人么?皇上这回还给故意挑明了~ 皇帝故意还磨蹭了会儿,这才优哉游哉到了长春宫。 婉兮果然已经在了膳桌旁伺候着。 只是……却抹了个大红脸。 皇帝一个预备不足,一眼望上去,便险些没笑出来。 . 婉兮这一脸,抹的是胭脂。是皇后得了皇上要来的消息之后,特地叫素春去嘱咐的。 自然还是担心婉兮一脸的苍白,叫皇上给看出来去。 只是皇后也没成想,婉兮竟然抹了这一脸红的来了。苍白是掩盖下去了,可是这一脸红叫人反倒更没法不留意了。 虽然不好看,可也没法忽略。 只是皇帝这就来了,皇后想叫婉兮去洗脸却也来不及了。 皇帝坐在膳桌旁就没办法错开眼珠儿了,只好忍着笑问皇后:“皇后自己平素不喜好胭脂水粉,可是将份例里都赏给她了?” 皇后只能尴尬称是。 皇帝目光几番从婉兮身上滑过,见她似乎行动有些缓慢,不过姿态尚可。这便放下一半的心,却依旧还是悬着另一半。 皇帝便轻轻够了勾唇:“她也是个胆儿小的!定是见你赏赐了那么些胭脂水粉,用不完,却又不敢不用,于是便加足了几倍的分量都给抹脸上了!好么,这宫里活脱脱生出个红脸儿的女关公来,倒是显得皇后你这宫里正气千秋!” 皇后约略尴尬,便只好亲自给皇帝夹菜。 皇帝有意无意问:“你手下女子还有好几个,何苦胭脂水粉都只给她一个了?几个分分,各自好颜色,不好么?” 466、出宫(1更) 466、出宫(1更) 听皇帝莫名提到她们几个,素春见皇后并不好答话,便上前蹲礼道:“奴才谢皇上的记挂。只是奴才们伺候皇后主子,一向都知皇后主子恭俭,故此皇后主子平素都不施胭脂,奴才们就也都并不用了。” “哦。”皇帝不由扬眉:“原来是你们都不用的,撇了也糟践,故此才都给了她去。” 皇后和素春便都一惊,对视一眼,皇后也忙站起身来:“都是妾身行事欠妥。原本既然妾身和素春她们都不用胭脂水粉,份例里的叫内务府给送来,便再退回去好了,还能匀给旁的姐妹们用。” “不该都只给了婉兮一个人……” 皇帝并未应声,只是转眸又望向素春:“你叫素春,名字里也有个‘素’,倒是跟你家皇后主子一条心。只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把年纪还素着一张脸站在朕眼前儿,朕真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素春吓得噗通跪倒:“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到皇上跟前来伺候。” 皇帝却还眼神儿高飘,并不看她:“你来不来朕跟前伺候,倒不打紧。朕有这么多奴才伺候着,不缺你一个!只是你这么年岁了还留在宫里,朕便免不得想起那些‘白头宫女’的故事来。” “那些故事都是说帝王无情,累得宫女在宫墙之内失却了青春。兴许前朝历代是这样的,可是大清却不是如此!你们都是官女子,二十五岁了便可出宫,不耽误你们婚配。依朕看,你也不必留在宫里继续憔悴了。” 皇后便是一惊。 可是皇后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便已到:“李玉,传旨内务府,朕做主交长春宫女子一名,叫素春的给他们。赐银一百两,发回原佐领。” 这便是叫素春出宫了。 赐了银便不是撵出宫去,而是正正经经以职满了的官女子身份出宫去。 这在当年也曾是素春自己盼望过的一天,可是这十几年走过来,早已一点一点摁灭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主子离不开她,若她走了,主子便是断了左膀右臂。 而她自己呢,十几年走过来,已经习惯了当皇后身边排位第一的女子,在后宫里慢说其他女子,便是贵妃、纯妃她们这些主子,也都对她礼敬有加。 家里的父兄也都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在内务府里当差极其得脸……她的身份,她已然舍不下了。 可是皇上却在今儿,忽然叫她出宫? 即便赐银一百两,是旁的宫女五倍、十倍,可那又如何是她看得进眼,又岂是她想要的?! . 素春一下子瘫软在地。 皇上已经下了口谕,君无戏言,于是现在想什么都为时已晚,都已经不可能叫皇上收回成命。 皇后瞧一眼素春,便也提袍跪倒:“求皇上恩典……” 皇后自然是想求皇帝留下素春,皇帝却憨笑打断了皇后的话:“你替她跟朕求恩典?嗯,也是有的。她毕竟是你的陪嫁女子,又在宫里有头有脸了这么些年。若直接这么回去了,还是个家奴,未免委屈了她。” “况且她年纪也大了,今年也三十多了吧?迟了这几年才回去,怕也嫁不出去。朕是该给她个恩典。”皇帝拍拍皇后的手:“朕不看她,也该看皇后。” 467、三婚(2更) 467、三婚(2更) 皇帝满面笑意,如春风拂面,暖暖望住素春。 “你这些年在宫里伺候你皇后主子有功,朕便给你一个大大的恩典!” 皇帝又含笑转头望住皇后:“她是你的陪嫁女子,本是你家生子。她出宫去也该是回到你家里去……回去若继续当奴才,当真委屈了她。朕看不如这样:就在你兄弟里择一人,将她指给你兄弟吧。” 皇后心里又是狠狠一个翻涌:“皇上?” . 皇帝这话叫婉兮也吓了一大跳。 平素皇上来皇后宫里,她虽不得不伺候在跟前,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立在墙根儿了还得眼观鼻、鼻观口,尽量不抬眼,以免撞上皇上的目光去。 可是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了,猛然抬头朝皇帝望过去。 皇帝那句说了一半的话,叫她猛然想到了九爷! 难不成……皇上要将素春指给九爷去? 那也未免太……委屈九爷了啊! . 皇帝感知到她的目光,幽幽抬头。却没直接看向她的方向,反而是仿佛在打量她身后墙壁上那幅贴落。 后宫正殿里,但凡墙上的贴落,全都是古来历代贤妃的故事,彰显后妃之德。 皇帝打量了一会儿,方才笑笑。 “这个女子的身份终究不同,她既在宫里伺候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况且她是你的陪嫁女子,身份自是不同。你家里兄弟虽然多,不过目下职衔还都不高,都以富文为首。” “那便这样,朕便下旨,将素春指给富文。同时念在她多年尽心侍奉,况且也是朕的指婚,便一并超拔了她,封她为富文的侧福晋吧!” . 婉兮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可是那素春早已堆在地上,两眼无神,仿佛已然了无生趣。 皇后的兄弟里,富文是四子,却是嫡长子,故此在皇后的阿玛李荣保过身之后,由富文袭了承恩侯。富文的官职看似是高,可是富文的福晋也是出了名的泼辣。素春就是傅家的家生奴才,如何不知道那四福晋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回去,由家生的奴才成了富文的侧福晋,那四福晋如何能轻易放过她去? 即便她曾是宫里的人,身份能因此而有所抬高,那四福晋面上也不敢怎么着……可是面子上越是不敢怎样,暗下里的绊儿才会越多。她从此必定要小心翼翼过每一天才行。 皇帝对自己这个决定却十分满意,含笑又拍了拍皇后的手:“你瞧她三十多了,年岁上配富文也算相当。况且她是你教导出来的人,回去当个侧福晋,兴许不易生育,却足以帮富文管理你们家业。” 皇后深知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只能深深垂首,掩住自己神色:“妾身谢皇上恩典。也替富文、富文福晋,谢皇上赐婚。” 皇帝满意地拍拍手:“瞧,朕将兰佩赐给傅恒,又给傅恒的大阿哥指了多罗格格,如今再加上富文这一宗……一年内,朕已为皇后家指婚三次!即便是我爱新觉罗的宗室也未必有皇后母家这个恩典。皇后欢喜就好。” 这顿饭皇后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又勉强支应了一阵便起身告退:“回皇上,妾身今晚还要抄两卷经。这是要献给皇额娘的寿礼,不敢耽误,妾身先行告退。” 468、有伤(3更) 468、有伤(3更) 皇后去了,长春宫上下人人自危。 殿内自然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 皇帝还煞有介事吃了两筷头子的菜,细嚼慢咽了,才缓缓抬眸。 “爷查了内务府慎刑司的记档,知道谁去,谁掌刑,可是却没有具体刑名。这也是宫里一个旧窠子,没办法规定具体责罚官女子的刑名。那些精奇们的手段也都见不得光,故此一向都不写在明面儿上。” 他面上看似冷静,可是一双黑眸里已然万顷波涛。 “爷……没来得及回来护你周全。你可有事?此时可有苦,要向爷诉说?” 婉兮歪了歪头,却还是小心瞥向窗外,轻声道:“……奴才,没事。” . 皇帝留意到了她的小动作,知道她是计较这终究还是长春宫里,说话不方便。 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着急,“还说没事?!若当真没事,你何苦抹这大红脸来给爷看!你就是想叫爷知道你委屈,不管别人怎么想捂你的嘴,你却还有法子悄没声儿地都给说出来!” 婉兮瞧他当真急了,不由得忍不住笑了。 是曾经委屈,可是既然已经换得他这样儿,再说她原本又没什么事儿,便更不想叫叫他这么着急了。 她歪歪头道:“奴才不知道皇上说什么呢……奴才抹这些胭脂,是因为好看呀!” . 皇帝一颗忧心,此时不由得扑腾给放下了。 他眯眼打量她:“为何要打扮得好看?” 婉兮想了想说:“是皇上方才说,如素春姑姑那般素着一张脸来伺候不好看,那奴才便先知先觉抹了胭脂出来。” “况且这个月又是皇太后圣寿,奴才抹成这样儿,自然也是为皇太后贺寿。” 她说的话仿佛都与她受的委屈无关,可是皇帝却眯起眼凝视着她,缓缓点头。 “爷……都明白。” 婉兮心下漫起柔暖。 那老太太对她是狠,可是她却好歹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以孝治天下,她便永不能在他面前当面指摘他的母亲。 她更相信,他是他母亲的儿子,她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他心下其实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天子,他更有他的圣心决断,若当真是他母亲做的错了,就算不用她自己表白,他也自然会给她一个交待。 便如同热河行宫的那一回一样。 婉兮便盈盈一拜:“爷明白,奴才的心下便也都舒坦了。” . 见她又行礼,皇帝便眯起眼来:“怎么着,又想先行告退?” 婉兮便笑了:“奴才身上还有‘伤’,不宜久站。” 皇帝不由得起身,大步走过来:“伤在哪儿了?给爷瞧瞧!” 婉兮庆幸脸上已经事先抹了大红脸,这才将自己的羞涩给盖住……那“伤处”如何能叫他这么看去? 她忙下意识按住腰腹处,摇头拒绝,低声哀求道:“皇上……此时此地,皆不可。” 皇帝一双眼最独,已是瞄见了她手遮挡住的地方儿,不由得眯起眼来。 却也便松了手,低声道:“今儿爷就饶了你去,不叫你作难。明儿,到永寿宫来吧。” 婉兮登时脸便又热了,却低头嘀咕:“……奴才身上有‘伤’,这‘伤’怎么也得养上个十天半拉月,方能出这长春宫的门儿去。” 469、慢来(4更) 469、慢来(4更) 皇帝一听便急了:“还要十天半拉月?” 婉兮深深垂首:“是~” 皇帝一跺脚,“如此伤势,还说没事?爷明儿叫归和正过来伺候着!” “别介!” 婉兮连忙摆手,心下暗道:“这还得了?那地方儿,哪儿能叫归爷爷看的!” “那你究竟要怎样?!”皇帝真是急了。 他从雍和宫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儿起,心里就拿了主意,故此没有那么忧心如焚。可是这一刻却当真被婉兮这态度给惹急了。越是看不到她伤到哪儿了,伤势如何,就越是放心不下;可是她还偏不叫他看。 说没事儿吧,还非不敢久立,还要将养十天半拉月…… 他真被这小妮子给折腾迷瞪了。 . 婉兮也明白他的缘故,心下不由得调皮偷笑。 她是需要“养伤”,在长春宫里养给那些人看,也好叫那些人放心。可是她却没想叫皇帝再跟着悬心。 她便走前一步,轻声道:“……爷放心就是。” 皇帝心一急,脑袋都热了,哪儿能放得下心去?这心里便不由得又涌起还没整治的寿山和庆顺那两个奴才来。 皇帝便一眯眼:“既然当真伤了,爷便好好跟那两个奴才算一算!” “爷说谁?”婉兮忙问。不过心思一转便也明白了:“爷说的可是寿山和庆顺?” 皇帝便沉沉哼了一声:“你的伤自然出在他们两个手底下。宫里主子就算责罚奴才,也没有给出具体刑名的。用什么刑,伤势轻重都是他们这些经手的奴才说了算。你既然伤成这样儿,爷便只能要他们的命!” 婉兮静静听着,却发现了一个漏洞:“……他们两个原本最好拿捏,可是爷全偏先纵了他们去,爷起初是怎么想的?”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爷是想将他们两个留给你处置。” 婉兮眼中便是一亮:“爷那就还留着他们吧。回头等我自己想个法子来!” 皇帝眯眼凝视着她,看见她妙目中滑过的星芒,便缓缓笑了:“好,就这么定了。” 皇帝还是去了,心上堵着那“十天半拉月”懊恼不禁地去了。 婉兮立在门内,遥遥望着皇帝的背影,满足却又怅然地微笑。 . 皇太后圣寿正日子到来之前,后宫为了热闹,便先行了本次晋位嫔妃的册封礼。 后宫册封礼堪为盛世,仪轨反腐而郑重。 首先由朝中宗室大臣任正、副册封使,一大早从太和殿取了礼部早已准备好金册、金印,请了圣旨,赴后宫册封。 只是外臣并不能真的进后宫,后宫真正的典礼是由公主、福晋、命妇来参与。册封礼当日,所有命妇穿戴礼服,沿路两列,伴在获封嫔妃身畔。 嫔妃早穿好了礼部花费数月制作的冠、服,在宫内跪接册封圣旨。由命妇代替册封使宣读圣旨,获封贵人以上主位还要登舆,摆开全副的仪仗,分别赴皇太后、皇帝和皇后宫里行礼。 尽管同样是参拜皇太后,礼数也有区别:嫔位以上者可以正殿当面跪拜皇太后,贵人等只能在后殿遥拜。 行礼毕,嫔妃再摆开全副仪仗,由内务府官员的福晋引导回自己宫中,升坐正殿,接受一应内务府官员福晋、以及本宫中人的跪拜。 其后,妃位以上者,还有资格在自己宫中赏宴。这一场册封礼总要热热闹闹一整天方才落幕。 470、抱团(5更) 470、抱团(5更) 册封礼是大事,后宫中也几年才有一回。故此能轮着晋位的自然欢喜不胜,而那些捞不着的,心下便难免失意。 皇后和贵妃倒也罢了,本来位分已高,封无可封;皇后还要接受晋位嫔妃的跪拜,正室的脸面半点不失。娴妃的心下却格外难受了去。 这册封礼前后,她便狠盯住两点:其一是一处宫苑,便是永寿宫;其二是一个人,便是被皇帝扔在圆明园里半年了的怡嫔。 因永寿宫的特殊位置,娴妃极其担心会有晋位嫔妃住进来,可是一直等到了册封礼当日,也没见有旨意。对永寿宫的担心,倒叫她白担心了一回。 而怡嫔虽然被扔在园子里半年了,可既然她也是这一批晋位嫔妃里的一个,册封礼时便总要回紫禁城来参与的。娴妃自不免担心,这怡嫔自又要趁机复宠了。 她有些坐不住,便去找纯妃说话儿。 秋狝之前,纯妃与纯妃、愉嫔原本都通过气,可是没想到纯妃却有机会跟了皇上同去秋狝,娴妃和愉嫔却被扔在宫里,故此娴妃未免那几个月里与愉嫔走得近些,倒与纯妃又疏远了。故此此时两人对坐着,还都有些尴尬。 娴妃便抬手抚了抚鬓角:“我今儿怎么觉着,你这钟粹宫里也这么冷清啊?” 也是,整个后宫虽然大,不过宫墙环绕,本是拢音。那些正被册封的嫔妃们宫里传出的喜庆乐声便不免飞过了宫墙,彼此交织在一起。她们这些捞不着册封的宫里,便更静得像个坟墓了。 纯妃倒还安然:“你是说愉嫔和五阿哥此时不在宫中么?愉嫔去向太后、皇上、皇后行礼了,你想见她,她不久就回来了。” 娴妃不由得微微眯眼。 纯妃这是话里有话。 娴妃便笑了:“我跟你从潜邸斗到如今,你那话里的话我也都听得懂。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是埋怨我跟愉嫔走得近了,倒把你给抛开了。” 纯妃微微垂首。 跟着皇上秋狝的时候,她无比悬心自己的儿子。生怕娴妃误会了她,便趁机磋磨她的儿子去。可是回宫来见儿子一切无恙,她这一颗心这才放下。心下不免微微有些抱歉:看样子这回当真是冤枉了人家娴妃。 养育三阿哥的太妃还说,娴妃那两个月里总来看望三阿哥,疼爱有加。 故此纯妃这一回才是多少想要真心实意与娴妃修好了去。 纯妃便轻叹一声:“不是我多心,我其实是怕侧福晋你多心。” 当年在潜邸里,娴妃是仅次于皇后的侧福晋,纯妃自己不过是格格,在潜邸时便要这样一声声“侧福晋”地称呼着。纯妃也明白娴妃最是放不下这个身份去,故此两人虽然同在妃位,纯妃还是认小服低,重又叫了“侧福晋”。 娴妃眼中便是一喜。 “你担心我多什么心?” 纯妃垂下头去:“自然是秋狝的事。我竟然能随着皇上一同去秋狝,侧福晋和愉嫔却去不成,难免叫你们以为是我背了心去……” 话都摊开了说,娴妃更因为“侧福晋”而顺了耳朵,这便放下心来,轻哼了一声:“我谅你也不敢!否则就算你去了,你的三阿哥还在宫里呢!” 471、杀子(6更) 471、杀子(6更) 娴妃说得痛快了些,不由得盘起腿来搁在炕沿儿上。 “既然你先把话给说开,那我就也跟你说开:说实诚的,刚开始我的确是怀疑了你。不过后来我忖着,你也不应该那么傻。就算你走了,难道你就不管你儿子了么?” “我啊,虽然没福气生养,不过我也懂一个当额娘的心:有了孩子之后,哪个女人还一心只惦着自己得不得宠啊,原本应当将孩子摆在更前头才是。故此你怎么也不会傻到将孩子留在我们手底下,自己却去了。” 纯妃这才长出一口气。 当真是万幸,从娴妃这口气就能瞧得出,娴妃何尝是没动过她儿子的心眼儿去的呢! “侧福晋,我早知道你是一个眼明心亮的人!” 纯妃又是后怕又是侥幸,眼中已然隐隐含了泪光:“不瞒你说,我倒自己忖着,这回秋狝只有我去了,你和愉嫔却没去成的缘故,怕反倒是出在皇后那儿。是皇后故意用这样的招数来离间你我三人,一来报复咱们秋狝之前编排她弟弟傅恒与怡嫔的事儿,二来……” 说到此处,纯妃面色不由得更加苍白:“二来我担心,她真正的目的是我的三阿哥!她是希望你对我发了狠,借机害了我的三阿哥去。这样她便可一箭双雕,既除掉了侧福晋你,又除掉了我的三阿哥,那她在这后宫里自然更加高枕无忧了!” 娴妃便也一眯眼。 纯妃的担心自然极有道理:嫔妃里与皇后斗得最狠的,自然就是她娴妃自己;而皇子里头,虽然前头还有个大阿哥,可是大阿哥的额娘哲妃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下头最有可能因无嫡而立长的,便是纯妃的三阿哥。 若能用一招来同时除掉娴妃和三阿哥两个,而她皇后自己又远在围场,自然没有半点嫌疑,这当真是妙不可言的计策! 娴妃深吸一口气:“也正是呢。我也将此事反复思来想去,怎么都觉着一定又是她玩儿出来的!更何况愉嫔也跟我一起留在宫里呢,若愉嫔也因为三阿哥出事而问了同罪,那么愉嫔的五阿哥自然也完蛋了!” “那么她眼前剩下的就剩下一个嘉妃的四阿哥了,她再徐徐想法子除掉了就是;况且嘉妃是包衣出身,最高也封不到皇贵妃去,对她没什么扎实的威胁了去。” 纯妃一向柔婉的眼中不由得也闪过一串寒光。 “皇后娘娘果然是正室,驭下的功夫真俊,当真快要比得上皇上的帝王之术了!也怪不得她认为这后宫里也唯有她才有资格当皇上的妻,唯有她才有本事与皇上并肩而立!” 娴妃也是冷哼:“我这些年与她过不去,又哪里只是我不甘心屈居她之下,我自是也明里暗里吃了她太多的哑巴亏!外人都道是我脾气不好,却无人知道她蛇蝎心肠。我今日这样,多少是被她给磋磨出来的!” 纯妃微微偏首:“侧福晋,既然我们心下都已明白了,那你我之间的心结便该放下了。咱们总归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儿,便还是应该站在一处,防范着皇后才好。” 472、同喜(7更) 472、同喜(7更) 册封礼当日,皇后这宫里真是热闹,一队一队的人来,又一队一队的人去。来的无论是晋位为什么,在她正宫皇后面前都得行足了六肃三跪的大礼去。谁尊贵,也比不得她尊贵。 按说在这册封礼当日,后宫无论谁人黯然神伤了去,也不该是她。 更何况,她宫里也有旁人同在这一日进封呢。 一队人刚走的间歇,皇后缓了口气,忍不住苦笑道:“素春啊,咱们也该高兴是不是?这册封礼的当日,虽说本宫已封无可封,可是咱们宫里不是还进封了个头等女子嘛!” “进封女子自然比不得主位们的册封礼,不过想来女子偏偏赶在册封礼当日晋升,这前朝数代也都没有过吧?我好歹是这个宫的主子,我也应该跟着一起高兴,是吧?” 就在册封礼当日,皇上亲命进封了婉兮为头等女子。 跟内廷主位们的册封礼,是同一天啊! 皇后话音落下半晌,却没听见素春的动静。皇后这才心下猛然一个翻涌,朝门口望出去—— 却是挽春走进来。 挽春跪倒在地,眼中便也是滚下泪来。 皇后怔怔望住挽春良久,方才猛然转过头去,狠狠闭住了眼。 “是啊,本宫怎么忘了,素春已然出宫去了?也好,也好,她如今已经不再只是本宫的奴才,她已是我兄长的侧福晋。那般是承恩侯的侧福晋,是来日一等承恩公的侧福晋!她的福气,本该如此!” . 婉兮也没想到,四爷竟然在内廷主位册封礼这天,也将她晋为一等女子了。 既然是赐封便得谢恩。人家内廷主位们去向皇太后行礼,再向皇后行礼,而她再犹豫,也得去向皇上行个礼。 不用她自己向皇后请示下,如今宫里主事的挽春早早就知会了她,告诉她说长春宫里的礼数永远不能缺。便是忍着伤,也好歹扶着墙走过去吧。 既然也是晋为头等女子了,再加上素春那么档子事儿,故此虽然此时是由挽春主事了,可是挽春对婉兮也是客气到了极点,完全不像从前素春那副嘴脸了。 婉兮倒有些不适应,对挽春不免费反倒更加尊敬些。 这些面上的人情世故倒还罢了,真正叫她心里又气又笑的自然是皇上。 他这是非要叫她“忍着伤痛”,主动到他面前去哈? 挽春还客气,说要派个宫里的小女孩儿扶着婉兮去。婉兮可不敢,极力给推辞了,这才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挪地出了长春宫去。 . 从长春宫到养心殿,原本不远。婉兮却走出了蜗牛的脚步来。 幸好小时候在家淘气,趁着雨后抓过不少蜗牛,摆成一排叫它们赛跑,故此特别熟悉蜗牛的步态。她便那么一路“故涌”到了螽斯门。 一拐弯儿就先瞧见永寿宫了。 她立在永寿门前,不由得幽幽叹一口气。 四爷偏赶在这个日子进了她为头等女子,这份心意,她如何不懂? 若她肯微微松一松口,她便能直接进封为主位,住进这永寿宫来了。 可今日,听那些宫墙里飞出的喜庆大乐来,可是这永寿宫却还宫门紧闭,静静执望。 她愧对四爷,也愧对这永寿宫啊。 473、揶揄(8更) 473、揶揄(8更) 婉兮正出神的当儿,忽听背后一声清笑。 “果然是身受重伤,却反倒赚得个莲步盈盈。好看,好看!” 婉兮忙转过身去,忍不住去瞪那斜靠在如意门边儿,朝她倨傲而笑的男子。 “四爷又说什么?” 她当然听得出他又是在揶揄她,脸上已是滚烫了。 他却轻轻耸了耸肩:“不是有伤么,走路都这么费劲,却怎么一听见爷的动静,这便直接跳转过身儿来了?” 婉兮脸上便又热透了。 又着了他的道儿……又忘了要继续装有伤了。 婉兮咬住嘴唇,扬眸不甘地瞪回去:“今儿是内廷主位的册封礼,新进封的主子们都要来给皇上行礼谢恩。皇上不好好地换上大礼服,坐在养心殿里受礼,怎么反穿了常服跑出后门来跟奴才拌嘴?” 皇帝哼了一声:“爷最是体恤后宫。这大十一月的,宫墙夹道里都是冷风。你那些主子们个个身娇肉贵,叫她们去向皇太后和皇后行礼已是叫她们受冷了,朕便早下恩旨,免了她们向朕行礼了。” 婉兮只得懊恼地呲了呲牙。 她原本还指望着来到养心殿,哎呀一看正好撞上主位们在里面行礼呢,她便自然只叫李玉他们转达一声儿谢恩,然后就撒丫子跑回去算了。 皇帝瞧她那模样儿,便也都猜出个大概来了,便哼了一声:“朕是免了晋位主位的行礼,却没说免了官女子行礼。你是主位么?不是主位的话,还不乖乖给朕行礼?” . 婉兮心下只能一连串的叹息。 他是天子么? 他是比她大了十六岁的成熟男子么? 一定是她认错了,要不就是他生辰八字给记错了。 瞧他这个小心眼儿劲儿的! 婉兮私下腹诽,面上却也还是不敢得罪,只得勉强给福了福身,然后便嚷嚷:“皇上开恩,奴才还有伤呐……” 皇帝便呲了呲牙:“从古至今,宫中女子都有修习各种步态,以博得天子注目的。或者是莲步盈盈,或者是宛若凌波,朕这天子可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被蜗牛步法迷住的。” 婉兮忍不住“噗嗤儿”便笑出来了。 他这才哼了一声,大步上前捏了她的小手:“既然乐了便都过去了,别再绷着一张脸跟爷赌气。爷知道你委屈,爷也自会用尽办法去叫你顺了这口气去……只是你也要体谅爷,有些事爷也作难,着实没有法子。” 婉兮便明白,他说的是皇太后。 婉兮便也柔柔摇头:“爷不必说的,奴才都明白。爷身为人子,奴才再怎么混账,也不敢鼓动爷去对皇太后怎样的……奴才自己也是女子,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儿。若奴才知道自己的孩儿为了旁的女子去折腾我,那我心里也必定难受极了,便如这一辈子都白过了。” 婉兮轻轻摇了摇皇帝的手:“爷做到这个份儿上,早已超出奴才期望去。奴才再没有旁的奢求了,爷安心便罢。” 皇帝凝视着眼前这小人儿,心从未有过的熨帖。 眼前这小人儿也有心眼儿,也从不肯闷声吃亏。只是她与后宫女子最大的不同是,她再有心眼儿,却也不曾忘记了善念。 474、抠搜(9更) 474、抠搜(9更) 小宫女儿拗不过大皇上,婉兮还是被皇帝给拎进永寿宫里去了。 婉兮自知躲不过,便也一路只关心了点正事儿:比如月台下那炕洞子里这回烧的是不是黑炭?是不是皇上听了她的话,不再暴殄天物那么祸祸红罗炭了? 还有既然宫里烧着炕,那院子里用于存水防止走水的大金水缸下头是否也架了柴火,以免这大寒冬十一月的,缸里的水再冻成冰了。 皇帝裹挟着她一路进殿内去,倒没成想她一路都在关注这些。等到进了殿听她唠唠叨叨问完了,皇帝这才又是气又是笑:“你怎么不关心关心坤宁宫的两口大灶是不是还烧着火,外头的烟囱冻了没冻?” 婉兮便傻了。 坤宁宫本该是皇后中宫,虽然从雍正爷开始,皇后也跟着挪到后宫来住了,可是坤宁宫里的一切却还是只能与皇后有关。 便是里头烧大灶、祭灶神,也都只是皇后身为“主妇”的责任。 婉兮赶紧背过身儿去,就当没听见,只爬到炕里去,摸那炕屏上的螺钿玩儿。 皇帝也自知失言,轻叹了一声:“爷是说,别看你年纪不大,操的心还不小。瞧你这一路进来,倒不像个宫里的女子,反倒应该是民间那个小院子里的小媳妇儿。” 婉兮咬了咬唇,自己也偷偷思量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一回。 还是……当成自己家了吧,便自然而然关注这些。这些烟火事,反倒比这殿内的富丽堂皇更牵动她的心呢。 或者也兴许是从小就帮着爹娘管家,早已屋里屋外地关心这些惯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没过过苦日子就不知道物力维艰。 婉兮转过头来,垂着头嘀咕:“爷不是嫌弃奴才小家子气吧?爷这是天家,八成是不算计这些的,奴才倒显得抠搜了。” 皇帝反倒笑了,捉过她的手来:“天家是天家,可是亦然应该该花的花,该省的省。你没瞧皇后最端到台面上来的,便是她的节俭么?” 婉兮想了想:“皇后主子的节俭在头花上,在不施脂粉的脸上,在不御珠玉的衣裳上,在皇上挂在腰间的火镰荷包上……奴才反正学不来。奴才也只会盯着这些炭火罢了。” 皇帝如何听不懂,轻哼一声,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爷也没叫你跟她学!你就是你,爷没想要第二个她!” 婉兮便吐了吐舌:“那爷明儿便也给这永寿宫的用炭立个账册子,别由着烧火的太监乱糟害!还有……奴才以后也定了日子再来,不来的日子,爷便也撤了这宫里的炭火去,别白白糟践了。” 皇帝盯着眼前的小人儿,看她一本正经地在那“抠搜”,真是不知该怒还是该赞。 半晌他才叹一口气:“真是……天子不如炭啊!” 婉兮一怔:“爷又说是什么?” 皇帝无奈地笑:“爷原本就是想固定了日子叫你来这永寿宫里相见,可是你总是跟爷打马虎眼,怎么都不肯叫准儿了。爷便也放下了这个念头,以为怎么是都做不到了。” “哪儿成想啊,你今儿竟为了节省炭火,主动要给爷准日子了!这还不是——天子不如炭么?” 475、如醉(10更) 475、如醉(10更) 婉兮当真忍不住了,捂着肚子笑得倒在了炕上。 说起这紫禁城来,壳子的确是明朝朱家造的,从外表来看,爱新觉罗家就是直接住进来了。没有如同前朝历代似的,必得将之前的皇宫都给烧了,自己重新再建造一座,以彻底绝了前朝的复辟之念去。 可实际上,紫禁城也就还一个外壳是明朝的模样,宫室里,尤其是居住的后宫里面的陈设全都按着旗人的习俗给改了。 比如这个“进屋就上炕”。 因东北关外寒冷,冬日里这火炕既是睡觉的床榻,又是白日坐卧的凳子,来了客人都叫直接上炕暖和着,一家大小吃饭在炕上、欻嘎拉哈在炕上。旗人的屋子里,尤其是暖阁里更是南北都是炕,并不预备其他椅子一类的坐具去。 故此婉兮这样也是最自然的,并不失了矜持去。 可是皇帝的眼神儿却也自然而然地就不对劲儿了…… 婉兮刚笑到一半,便不敢笑了,赶紧坐起来,绷了脸瞧着皇帝。 他便轻哼一声,伸手揽住她的小腰儿,将她带到怀里来。 . 婉兮自然知道皇上想要什么……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害羞。 垂了头低声道:“爷……就不能不……” 皇帝轻哼一声:“不能不什么?爷是给你带了东西。” 他从腰里解下一个小锡酒壶,不足巴掌大,十分精巧。 婉兮便问:“这是……?” 他自顾拔下塞子,捏了她下颌便给她灌了一口去。 药香、酒香混了一点子血腥气,一下子直冲到了嗓子眼儿。 不过酒还是温的,因他一直揣在怀里,用体温暖着。 婉兮勉强给咽下去,便要哭了:“爷何苦又灌我喝这个?!” 在婉兮的认知里,这鹿血是皇上要喝的。她上回跟着喝了一回,是爷欺负她。 哪儿成想离开了围场,回到了宫里,皇上还是要灌她喝这个啊! 更何况,这回是皇上直接都给她灌了,他自己压根儿就没碰! . 皇帝垂眸瞧这个小锡酒壶,心下甚为得意。 这是他刚交内造办处给特制的。体量正好放下她一回的剂量,又方便在腰里暖着,外人也瞧不出来。 他将酒壶放到一边儿,方扬眉有些赖皮地望着她:“爷觉着,喝醉了的蜗牛更好看。” 婉兮痛苦于嘴里那一时还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那爷自己怎么不喝,反倒都给我喝了?!” 他长眉轻挑:“爷喜欢欺负你,不行么?” 总之……不能叫她明白这背后的缘故去。 婉兮便要下地找水喝。却被他给拽住:“你做什么去?” 婉兮东看西望:“喝水。把这血腥味儿冲了去!” 他自然不准,轻哼一声道:“这殿内没备给你喝的水。” 婉兮一指后院:“那有井亭,我自己去打水就好。” 皇帝登时拧眉立目:“这是大冬天的,你还敢去喝那冰凉的井水?” 婉兮直扇舌头:“可是……好难受。” 皇帝无奈轻叹,将她捉过来又按在膝上,便堵住了她的嘴。 他来亲自帮她冲淡吧…… . 婉兮被那鹿血酒冲得有些迷糊,也只能用力啜着他……可是怎么没觉着血腥味被冲淡,反倒一股子莫名的热力直冲头顶,叫她浑身都着起了火来呢? 476、主动(1更) 476、主动(1更) 既知道自己喝的是鹿血酒,婉兮就知道自己这会儿那么火烧火燎、抓心挠肝想要的是什么了。 她的小手便攀住了皇帝腰上的黄带子。 黄带子,只有这世间最尊贵的家族才配使用的呢。 皇帝不由得挑眉,垂眸望着她的小手。 她一张脸已是通红,更显妙目盈盈,便也整个人满是娇憨。 他尽力沉一口气,轻哼一声:“爷再有定力,在你面前却也定不得多久。你这般,便要明白后果。没的痛快完了,还要反过来说爷欺负你,哼~” 婉兮便也忍不住娇憨地笑了。 她自然也是害羞啊,可是这一刻却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鹿血酒是帮了忙,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没喝鹿血酒的话,她这样好些天才能跟爷见一面,这般地终于独处一室之时,她又如何就不想与他那般亲近呢? 依着她看,这鹿血酒不过是助兴,却并非决定之物。 她便迎着他的凝视,虽脸红过耳,却还是坚定地主动伏进他怀中。 “爷……奴才啊,很是挂着爷。” . 遇见的他的时候那样早,早得是她情窦初开。 于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可是他是天子,他后宫里有这么多比她早到的嫔妃;将来还有他不能不三年一选的新人,故此她便害相思,却也要从一开始便要跟那么多人一起争。 她的相思啊,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那么难,那么地要一点点掩住自己的心酸。 于是她慢慢学会,全心全意地珍惜这每一寸两人独处的时光。 不将这时光浪费在抱怨攀比,不浪费在小心小意,她只想就将这相处的时光里都用自己跟他独独两个人的欢喜填满。不叫任何人来打扰,也不做那想起任何一个人的傻事来。 此时,此地,只有她和他,便是全部。 . 依偎在他怀里,她小手含着羞怯,却坚定而热切地主动解开了他的黄带子去。 再去一个一个改开他长袍上的纽子。 衣裳尚未滑落,她的小手早已焦急地滑入了进去。 他的身子……既有善于弓马的沙场战士的坚硬和精壮,却又有身居高位者长久保养出来的柔滑和细腻。 就像他这个人啊,那明明三十一岁,比她大了十六岁的年纪,却分明还时常都有十几岁毛头小子一般的孩子气。 他是矛盾的,可是她却喜欢他这样的矛盾。 因为这样的矛盾证明了,他没有时刻披挂起一张面具来对着她;在她面前,他是真实的人。 他做到了他曾经的许诺,在她面前他只是四爷,不是天子。 天子要叫人伴君如虎,四爷却真实地现出他的喜怒哀乐。 她将自己整个人都依偎进他的衣裳里去,贴着他的身子,娇憨仰头凝视着他。 高高在上、为君为天的他。 “爷……喜欢么?” . 他的整个身子竟控制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只是她小手的巡游,便已令他如此。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垂眸看住她那双制造了惊喜的小手。 其实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初次,她是青涩的,故此她这样红透了脸,是可以避重就轻的……可是她却不。 她勇敢地高高仰头迎住他的目光,小手却直奔他的几处要害而去。 477、小手(2更) 477、小手(2更) 她的小手真小,柔腻如脂,却又并非无骨。她的掌心和指尖更是带着隐隐的硬迹,充分显示出她在家时候是干活儿的——当然,也可能不是干什么正经的活计,而只是爬青桂树掏蜂蜜,再不就是钻花田招惹蜂子。 不过她在宫里是真的干活儿的。他不会忘记她亲手做出的那些通草花儿,她的掌心皮肉几番番被磨得皮开肉绽…… 他不会忘记她亲手做出的那些饽饽,最初还在盘子里东倒西歪没个看,后来却越做越好,有些特别的种类甚至从外形上已经不逊于了御厨们的手艺。可也却因为这个,她那阵子手上时常能看见破开的皮——她没说过,可是他却也能猜到,怕是被蒸汽给烫出了泡,却怕被人瞧见,所以自己用针尖儿给挑了。 还有……她亲手给他做的斋戒褡裢。那上头的绣花虽然还不能细看,他却也还是没有忽略掉那些细密的针脚处隐约可见的几点血痕…… 甚至,还有皇后在他万寿时,亲手做给他的那个以鹿尾毛搓线制出的火镰荷包……以生鹿毛搓线必定扎手,可是他曾看过皇后的掌心,那掌心半点伤痕都没有,他又如何不明白那些线根本就不是皇后亲手搓就!那最难、最疼的活儿,便定然是她身边女子做的。于是万寿那晚他曾压住她双手,无数次亲吻过她的掌心和手腕——他看见了她那里留下的细密成束的划痕(还记得婉兮自己以为皇帝可能是吻过那手串吧?其实是这个)。 后来在围场他便一直在腰上挂着那个火镰荷包。宗室大臣都以为他是念着皇后的情意,没人知晓他是心疼那荷包背后真正的辛苦和疼痛。 她这一双小手,越是带着这些劳作的印迹,非但不影响他的感受,反倒更加激起他的疼惜和钟爱。 故此她的小手还只是在他心口打转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些难以自持了。 他一把按住她小手,闷哼一声:“还打转!再转,爷的心就都被你给挑出来了!” 婉兮调皮一笑,便将掌心扣住了他心口…… 他的心,就贴着她掌心跳动。 婉兮不由得深吸口气,仰头看他:“……爷的命,是我的了。” 他微微一震,伸臂便抱住她朝炕上一滚。 小小的她轻易被掀翻在炕上,她咬住嘴唇含着羞怯和同样明亮的勇敢,扬眸望住他。 她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他的心口。 他灼热地凝视住她,沙哑呢喃:“你再不让爷碰,爷就真的会命丧你手了。” 他大手一分,便将她小手拉开,制在了头顶去。 . 身子的腻软贴合,叫他想抛开一切。可是他却还是停住。 支起身子来,借着这样温暖而明亮的日光,仔细去检查她的身子。 她如初生的婴孩儿,羞怯却美好地尽数展现在他面前。他小心去看,生怕那上面哪怕有半点的伤痕了去。 可是倒叫他意外,她通身如玲珑珍珠儿,玉白丝滑,除了因为羞怯而浮起的粉红轻晕之外,并不见任何他所担心的伤痕了去。 他不禁挑眸望她的眼睛:“告诉爷,她们给你使了何种刑?” 478、探伤(3更) 478、探伤(3更) 那样下作的手段,婉兮原本有心不说,以免破坏了此时与四爷的柔情蜜意了去。 可是她心下微微一动,便坏坏一笑,已是改了心意。 她高高仰起头,迎住他的眼睛:“……猫刑。爷可知道,那是什么?” 他听那刑名心下便是一怒,却未曾留意她语气里小小的陷阱。 “爷自然知道。” 说着话儿,他便大手扣住她小腰,将她前后左右翻转了,仔细查看起来。 婉兮原本还想揶揄他,没成想自己却被他这么反过来调过去地看……她便快要羞得着起火来了。 她忙伸手盖住,红透了俏脸哀求着:“爷别看了……” 可是她那小手恁小,能盖住得了什么呢?不过只是将最要害处挡住罢了。 可是这样一来,反倒显得那些地方儿越发的半遮半掩,更是勾人眼眸…… 皇帝心底的怒意便不由得被情愫取代。 他也不强拉开她的小手,喜欢看小小的她这般又羞又恼的模样,便都由得她继续遮掩了去。他只……攥住了她的脚踝,向上抬起。 . 殿内微妙的气息越转越浓。 他将她小脚踝扛起,目不转睛去盯她的指头缝儿……嗓音不自觉地越发低沉沙哑。 “嗯哼,爷找见你的伤口了……小妮子,你果然伤得不轻,这伤口——已是深入肌理。” 婉兮被他逗得已是有些神智迷离,一时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还下意识抬手浑身上下都扫了一遍,心想:难道当真是哪儿有伤口,自己没瞧见,这便青天白日之下都叫爷给看清楚去了? 孰料她这松开了手,便是将所有都呈现给那位爷去了。 他低低沙哑一声唿哨,已是把住了。 婉兮这才明白,便是一声惊呼:“爷!” 这青天白日的呢…… 他嗓音越发喑哑:“爷找见你伤口了。别怕,爷帮你治。” 他稳定而霸道地把住了那处,不叫她再重新夺回去。 他却故意抬起了眼,水雾迷蒙地凝视住她:“还记得……那时花田初见,爷在客栈里看见了你的伤,是如何帮你清理的么?” 婉兮如何能不记得? 便再联想到他口口声声的“那处伤口”,婉兮便懂了,整个身子不由得轻颤起来。 “爷……”她几乎要哭了:“不要……奴才,受、受不了。” 他也想象着那一幕情形,额角便已滴下灼热汗珠来。 他按着她,哄着她,沙哑地宣告:“爷说你受得了,你就受得了。” 身子一矮,已然相凑。 . 不一刻,整个殿内便都是嘤咛婉转,如何都压抑不住。 就仿佛此时不是十一月冬日,而是早春初来。几只新燕娇俏地叫着,绕着屋檐团团打转。啄一口春泥,三两声唤啼。 软语燕声,呢哝不散。 更惹得那位爷鼓噪不休,进退辗转。 其实……他这样对她,也并不是第一回了呢。在围场万寿那晚,他没真的拥有她之前,便也曾如此对过她。 可是,该怎么来解释,经过人事之后的感触,与之前那回,该是有多大的不同…… 那时她还只是羞怯,还有一些害怕;可是此时,她便只如融化了的糖,想缠绕,想反抗,想——疯狂。 479、谁疼(4更) 479、谁疼(4更) 身子里那股子渴望辗转而来,她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儿在家爬桂树、掏蜂蜜。 她是仗着手脚灵活,上了树之后将点着了的油松子塞蜂巢里去。蜂子就一股脑都飞出来,这时候儿是最危险的,它们是跟人拼命的。 这时候儿就更考验人是不是机灵,必须得最快的速度攀上其它的树枝去,跟蜂子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却还不能就出溜下树去了,很多时候都得倒挂在打横儿的树枝上去。 她这会儿也被身子里那股子火给烧的,莫名地就主动伸了腿,将他当成了打横的树杈一般,将整个人就挂在了他腰上去…… 皇帝身子便是狠狠一震,最后的那点子耐心的堤坝便都被她给冲垮了。 他忍不住面上露出一丝狰狞来,便紧紧抓着她的小脚丫…… 将那伤口堵住。 . 这世上哪儿有这样深切的治疗,这世上哪有这般叫人疯癫了的欢畅? 明明是伤,明明该只是疼,却怎地变成了这样,叫人着魔? 这便比那桂树的蜜更叫人欢喜,她的小腿便更是用力,盘得更紧。 总归是怎么都不肯跌落下去,总归是怎么样都要紧紧贴合。 总归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配合着他,总归是……不管他试着什么花样儿,她都欢喜地接纳。 这一刻的他,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永远眼如秋水,面带微笑的宽仁君主;此时的他只是弓马娴熟的战士和猎手。 他策马狂奔,他贪婪狩猎,他胆大而又心细,他耐心而又霸烈。 他总归圈定了她,任凭她闪转腾挪,却全都半点逃不过他的辖制。 他令她痛,也令她欢。 他使她控制不住哭喊出来,他却又让她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欢悦。 那铺南窗下的大炕,那么大的地方,那么烈的阳光,竟仿佛都不够他折腾。 他将那大炕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锦褥,全都印上了汗水—— 他和她交织在一处的汗水。 已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汗水。 . 直到整铺锦缎大炕褥都寸寸打了褶儿,他才终于松了她下来。 她整个瘫软在褥子上,只觉自己都变成了那褥子上的绣花儿,平贴在上头,是半点再动不得了。 他侧眸凝视她,黑眸中是无限满足之后的灼灼流光。 “……爷,可折腾疼你了?” 婉兮又是羞,又是嗔,忍不住哼了一声:“爷觉着呢?” 他却竟然大言不惭道:“反正,爷是被你给弄疼了。” 婉兮脑子又是一转,这才会意。婉兮忍不住撑起身子来,“爷……又欺负人!” 到底是谁弄疼谁呀?他还讲不讲理?! 他大笑,将她扯回怀里来,软语安抚:“是真的……谁叫你,嗯,那么小~” 她一巴掌拍过去:“爷说什么?!” 真是要被他给羞死了! 他却满脸的义正词严:“你不小么?你难道不是年纪小,难道不是爷眼前儿的小丫头么?” . 婉兮嘤咛了一声,斗不过他,只能抓起衣裳来蒙住了脸。 真的,这世上跟谁斗嘴,也别跟当朝天子。这世上的状元,都是被他亲自金殿之上亲口试以策问给选拔出来的。她可比不上状元,她总归是说不过了。 说不过了,她便换个路数。她故意瞪他一眼:“爷缘何知道猫刑?” 480、软哝(5更) 480、软哝(5更) 直到此时,皇帝方明白了小丫头的意思。 他忍俊不住:“哦~,你个小丫头,原来在这儿是给爷打着埋伏呢!” 婉兮故意绷起脸来:“爷倒是示下啊。爷甭说什么爷是爷们儿,爷们儿自然就懂这个。爷从小都是在宫里长大的,这句话爷可说不通!” 皇帝便哼了一声,却伸手捏住了她细致的小小下颌儿。 “你给爷打埋伏,爷还要以牙还牙问你呢——小蹄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婉兮险些闪了舌头,没想到被皇帝这么快就给反击回来了。 “哼~,你说爷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宫里人不该知道这个;那你呢,你好歹也是家里的闺女,你怎么就知道这个了?爷可不信这是你阿玛和额娘教你的。” “要真是他们口无遮拦在你面前说起过的,爷这就叫免了他顶头上司佐领的职!” . 婉兮都给气乐了。 “爷可真霸道,奴才还以为爷是要免我阿玛的职呢。爷好端端折腾人家佐领大人做什么呀?人家佐领大人也管不着自家阿玛在闺女面前说什么呀!” 皇帝便半边眉毛都挑了起来:“这么说,还真是你阿玛跟你提过的?” 婉兮连忙摆手:“哎哟,这怎么就抡上我阿玛了……跟我阿玛没关系的,我阿玛才不是那样的人,我阿玛从未去过那地儿!” 朝廷有禁令,内外官员皆不准涉足那些烟花之地,否则别说官职没了,还得发配戍边去,这一辈子就完了。 皇帝黑眸润泽,悠闲地瞟着小丫头这急赤白脸的模样儿。 他忍不住伸手指怼了她额头一记:“瞧你这小心眼儿样的,就仿佛爷立时要宰了你阿玛似的……一说到你阿玛,这便护成了这副模样儿,果然爷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你阿玛。” 婉兮这才静了下来,悄然转眸去瞟他。 这位……又开始酸上了。 爷们儿跟阿玛,有这么做比的么? 就像她才不会傻到要问他:爷,在我和皇太后中间儿,你选谁? 这世上,总归血缘是最斩不断的。 故此她不管受了皇太后什么委屈,她也只能想法子去收拾寿山和庆顺去,她绝不会当面怼到皇太后脸上去。否则,那首先便是叫他为难。 他若为难了,他又为何还要那么全心全意地对了她去? 婉兮便收了声,只伸了小手扯住他指头尖儿,然后自己一下一下蹭过去,依偎进了他怀里。 “爷又犯傻了不是?奴才阿玛是爷的家奴,亏爷这既是天下之主,又是上三旗之主的,还要跟自家的奴才计较的。不过我倒喜欢爷计较,赶明儿我若能再见着我阿玛,我还得给他报个喜呢,就说‘阿玛您知道么,皇上主子还拿您跟他自己个儿相比呢!’,我阿玛一定乐开花了。” 看她个小妮子自己唱念做打,说得这叫一个热闹,皇帝早已嘴角噙满了笑。 忍不住又伸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儿:“你敢!” 婉兮这才收了戏谑,仰头定定望住他:“奴才的命是阿玛和额娘给的,可是奴才将来的命,却都要倚仗了爷去……奴才跟阿玛的缘分,就那十四年;奴才跟爷的情分,却要两倍、三倍了去。爷说,不是么?” 481、情深(6更) 481、情深(6更) 皇帝不由得动容,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来。 “爷必不负你。” 他攥了她的小手:“知道为何爷非要将这永寿宫留给你?” 婉兮歪头想了想:“难道不是因为永寿宫距离养心殿最近?” 他伸手拍了她一记:“若心在,远又如何?若心不在,就算天天都守在我养心殿里,又能怎样?” 婉兮心下一静,不由得认真望住他:“是奴才愚钝了。爷便教我。” 皇帝攥紧她小手:“……情深永寿。” . 婉兮不由得怔住,一转眸子,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倒见过杂书上写过“情深不寿”的这样儿。当中这个“寿”字最难理解。 有人说是“寿命”,其一可做情分本身的寿命,说人若用情过深,对那感情寄予的心愿太多,那感情本身反倒容易承当不起,半途夭折;其二又可说是人的寿命,便是说用情太深的人,自己容易多灾多病,命不长久。 还有玉器工匠说这个“寿”字当做“雕刻”来解释。便是说最深的情,不必一个字一个字都镌刻出来,那有心之人心下便也能明白。 这“情深永寿”,她却还是第一回听见。 若此对应永寿宫的名儿,便更觉心下如烙铁般滑过,无比的温暖和熨帖。 他便轻哼了一声:“本嫌弃你年纪小,不想这样早便告诉你。想等着来日你正式进封,住进来的时候儿,再说给你听。可谁知道你是个搅事儿的小蹄子,怎么都不肯住进来……” 婉兮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主动伸臂抱紧了他。 未来的这一生,她都放心托付给他了。 她信他。 . 说了一会子话,他才又说回猫刑来。 “你既问了爷,爷便告诉你:爷在当皇子的时候,也曾如小九一般微服探访民间。彼时朝廷规矩严,皇子不可私自结交大臣,更不能被派以国务差事,爷若不想坐井观天,便只能自己走出去,才能知道这天下有多大,民情有何样疾苦。” “民间能正大光明探听消息的不过几个去处:或者是食寮茶肆、或者就是烟街柳巷。爷不是去逛窑子,爷是去不动声色听民心。” 婉兮便轻轻吐了吐舌:“……奴才明白了。” “那你呢,”他不由又掐了她那水灵灵的身子一把:“你又是缘何知晓的?” 婉兮含笑躲闪,“嗯,那个么……” 他便要胳肢她。 婉兮实在撑不住了,只得笑着在他膝上乱滚:“爷饶命……我说就是。” 他这才停了手,她使劲咳嗽了两声平静下来。却是小心翼翼瞟着他的眼睛:“实则,奴才也是跟爷一样儿……也是那么去逛过的。” “奴才也跟爷一样,是去不动声色听民心的,旁的可什么都没干!” . 他便长眉陡然一扬:“听你这话便是越描越黑。快给爷说清楚,你去那做什么了?你又要听什么民心去?” 他说着又要整治她,婉兮实在打熬不过,只得都招了。 她喘着气忍住笑:“奴才,奴才是带着九爷去的……就是为了旗地私卖那档子事儿,奴才也是要带着九爷去听人说话,这才扮了男装,带着九爷去逛逛的~” 皇帝登时瞪眼:“你还跟小九一起去的?!” 482、曾见(7更) 482、曾见(7更) 一听婉兮是跟小九一起去的,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爷,这一扭脸就又狰狞了。 他想的自不免是那烟街柳巷都是旖旎之地,年少男女两人一起去了,难免撞见什么、听见什么。人之常情之下,自是会有些心旌摇曳,那么便也自然会将眼前人想象成了那情境中的对手去…… 他便如鲠在喉,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婉兮轻轻瞟了他一眼,收住笑意,柔声道:“爷别想多了。实则那回奴才没撞见任何长针眼的事儿,奴才反倒是就在那一回……撞见了猫刑之事。” 皇帝便也微微一怔,已是伸手攥住了她的小手。 果然,她的小手冰凉。 “不想说便不说了吧。”他将她抱紧些:“若想说,那便说,爷陪着你呐。” 婉兮深吸口气,抬眼向他尽力笑笑:“奴才到了那地方也胆儿突,不自觉就一杯连着一杯地喝茶。结果肚子胀了,想要去如厕。” 皇帝不由得摇头,低笑道:“瞧你这点儿出息。” 婉兮红了脸:“……奴才因是女扮男装,便不敢进前院的厕房,怕撞见其他男子。这便偷摸着往后院去绕。还没寻找厕房呢,便听见有猫儿的嘶叫。那动静有些怪异,奴才便不由得缩在墙角去偷瞧。” 婉兮顿了顿:“这便瞧见鸨婆在用那法子惩治窑姐儿……听他们的说话,仿佛是那窑姐儿对一个客人动了情,从此不肯再接旁的客,那鸨婆就发了坏,用那猫儿去将她给抓坏了……” “鸨婆一边用刑一边狞笑着说:‘你不是不肯再接客么?那便挠烂糊了你!叫你那情郎也再不敢近你的身!” 婉兮说不下去了,将头埋进他怀里,用他衣襟遮住了眼睛。 皇帝紧紧抱住他,牙缝里去森森四个字:“庆顺该死!” 婉兮平复了一刻,这才重又坐起来:“爷还怪奴才那回的经历么?若没有那回的经历,奴才便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猫刑,这回被送进慎刑司,便兴许都没法子自救了。” 皇帝虽然亲眼看见了婉兮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可是这时听婉兮重又提起来,心下还是后怕。 “爷回宫来,先叫去打听长春宫的动静,打听回来的是你似乎有些行动迟缓,不过仿佛并无大碍。爷这才稍微放下些心,因为知道你从不是闷声吃亏的人,凭你聪明,八成寻到了法子自保。” “爷随后穿了管理慎刑司事务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传了慎刑司的底档来瞧,这才知道你是被谁送进慎刑司,又是何人接洽的。只是爷从那底档上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你是用了何样的法子护住自己的。” 婉兮便垂了臻首:“窑子里的那法子都是见不得人的,故此唯有窑子里的人才知道,外人如何能知?更何况是宫里的人呢。” “故此奴才乍一听那精奇嬷嬷说到这猫刑,奴才心下便已经有了主意。奴才总归赖她是窑子里出来的人。不管她是不是做过窑姐儿,总归叫她跟窑子脱不开干系,那便是重罪……她就也被奴才吓唬住了。” 皇帝举手擦了擦汗,随即却也不由得微笑点头:“随机应变,办的好。” 婉兮眸子里微光一闪:“处置庆顺的法子,奴才也想好了。” 483、挪窝(8更) 483、挪窝(8更) 皇帝点头:“你说就是。” 婉兮微微抬眸,眼中已是不由含了几分调皮。 “奴才想,皇太后对奴才的几缕恨意,怕是来自二喜妈妈那儿。奴才也能理解,毕竟二喜妈妈是皇太后主子跟前得用的,伺候了皇太后多年,这么就因为奴才而撵出去了,皇太后主子心下难免不痛快。” 婉兮忽然提到二喜妈妈,皇帝也略有些意外。不过心下也随即一动,他便挑起长眉:“嗯哼,继续说。” 婉兮这回不敢再迎着皇帝的眼睛了。 她动小心眼儿呢,怕被爷给看穿喽~ 她微垂臻首:“奴才想,既然皇太后主子的心结是出在二喜妈妈这儿;况且皇太后主子身边儿因为二喜妈妈的离开,而短了人手也不好……奴才便跟爷求个恩典,将这个事儿圆融过去吧。” 皇帝眼睛便眯得更加像个狐狸。 “嗯哼,说~” 婉兮头垂得更低,只敢盯着自己的指头尖儿:“……不如,就把庆顺给指到皇太后宫里,顶了二喜妈妈的缺吧~” . 就连皇帝都盯着婉兮的脑瓜顶看了半晌。 这法子从面上看起来,好像怎么也瞧不出有什么“惩治”的意味来。 况且从宫里妇差的地位上来看,一个慎刑司里的精奇,如何比得上皇太后跟前的妈妈里那么有头有脸去?所以这法子听起来,非但不是惩治庆顺,反倒是扎扎实实地抬举庆顺呢! 皇帝也不由得沉吟:“……你,想收了庆顺的心?” 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前朝,都没有傻到要单打独斗的。或者与相同地位的人抱团儿,或者麾下有得力的助手。故此皇帝免不得以为,婉兮是想将庆顺收为己用,用这回的抬举收服了庆顺的人心去。 婉兮却一眨眼:“那样阴狠的心,奴才要她何用?!难不成等着她哪天又掉头回来,再咬奴才一口么?” 皇帝便也被考住了,竟是盯着她半晌:“……爷在你眼前儿也丢脸了,这心眼儿竟是跟不上你了。”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是动坏心眼儿呢,真不想叫他也知道了。 皇帝左右打量着她:“爷是天子,不能这么早在你面前就抬不起头来……你得告诉爷。爷明白底细了,就没有不答应你的!” 婉兮这便彻底脸红透了。 “……奴才不想说。” “为何?”他伸脚捅了她腰眼儿一记。 婉兮头都快沁到褥子上去了:“……奴才,实则也把皇太后算计进来了,怕爷生奴才的气。” “不过爷放心啊,奴才算计皇太后,绝不会真正害到皇太后的,奴才就是想——小小出一口气。” 皇帝被她给弄得这个心痒难挠,便又用脚捅了她一下儿:“痛快儿说!” 婉兮这便抬起头来,红了脸说:“庆顺既是知道猫刑的,身上用的胭脂水粉还有些烟街柳巷的味道,故此奴才想她一定是在窑子里涉足过的人。她又是孀妇,爷们儿早早就死了,她在窑子里耳濡目染的,一定不甘寂寞。” “可是她如今更进了宫来……宫里她也见不着男人。故此就,咳咳,更难熬了。” 484、待兔(9更) 484、待兔(9更) 皇帝更迷糊了:“……那又跟把她挪去寿康宫里,有什么关联?” 婉兮小心地扳着自己的手指头。 “奴才是不小心撞见,她好像跟那寿山关系极好,两人眉来眼去的……寿山既是皇太后宫中的首领太监,便也将庆顺拨到寿康宫里去好了,倒叫她跟寿山能每日见着。” 皇帝噗地一声笑出来,心下便也敞亮了,忍不住伸脚踹了她一记。 “你个小蹄子,爷听懂了!你是故意把他们往一起送,等着他们两个自己出事儿!” “朕钦定的《宫中则例》,严禁太监和女子、妇差发生任何的勾连,尤其是禁绝前朝对食的丑事,若有发现便严惩不贷……你是给他们两个创造机宜,等着他们自己撞到宫规上来!” 婉兮鼓着腮帮。 “若他们两个是有自尊的,即便叫奴才给凑到一个宫里去了,也不会出事;可若他们两个原本就是不要脸的,那脚上的泡便也都是自己走的,也怨不得奴才了去!” 她一张小脸儿绷得溜严,双眼亮得惊人。 皇帝望着这样的小人儿,不由得缓缓微笑。 “小蹄子,好俊的主意!既能惩治了他们两个去,却又给他们两个留足了求生的机会去。最后如果他们当真求死,那也当真只是他们两个自己该死!” 婉兮咬着嘴唇,悄悄瞟了皇帝一眼。 “爷……不觉着我狠心?难道后宫中不是一向颂扬后妃贤德?” 皇帝瞪了她一眼:“是颂扬后妃贤德,却不是表面菩萨、内里腌臜!” “再说既然是爷的嫔妃,若半点是非都不分,一点脑子都不长,镇日受了委屈只会来找爷诉苦,什么都帮爷擎不起来的……爷要这样的女人又有何用?!”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捉住皇帝的手指尖儿:“那爷可应允了?” 他扬眉凝着她:“……那皇太后呢?你是想叫皇太后的宫里出了这样的丑事,叫皇太后丢脸去?” . 婉兮连忙起身跪在炕上,用力摇头。 “奴才自然不敢!皇太后乃为皇上生母,身系一国之尊,奴才怎能因自己那一点的委屈,就做出这样的事情去?” “奴才只是想,到时候若寿山和庆顺事发,总归叫皇太后老人家亲手给捉住了,料理了去便罢。不必叫太后宫外的人知晓……这两人曾是奉太后懿旨处置过奴才的,奴才便同样借助太后的手料理了他们两个便罢。如此也算恩怨两清,且分毫不损太后圣誉去!” 他静静凝视她,随即便笑了,伸臂又将她扯回来。 “跪什么跪啊,爷又没怪你。皇太后是爷的额涅,爷不能直接怎么着,但是额涅什么做得对,什么做的错,爷心里一样有数。” “爷只是惊讶,你个小妮子竟然能想出这么妥帖的法子来!既能惩治了那两个去,又能给他们留足了余地;还能叫皇太后吃个教训,又不至于叫皇太后损了圣誉去……你这回的心眼儿,爷都不及!” 婉兮放心含笑,却幽幽摇头:“奴才的心如何比得上爷去?爷思虑之周详,叫奴才只能心下暗暖。” “嗯?”他故作不解:“说什么哪?” 婉兮便笑了:“九爷府里这回的风波,爷看得最清、最远。” 485、看清(10更) 485、看清(10更) “你说什么哪?” 皇帝掩住小小得意,松快了手脚,将手肘自在地撑到炕桌上去,故作不知。 婉兮瞧出爷那是的瑟呢~ 也是,那么聪明的人,若用的法子却没人看得懂,那多寂寞啊。 婉兮便笑着凑过去:“那事儿奴才事后也反复思量过。最先容易想到的,自然是芸香。奴才心下未免也是懊恼,极容易就恨了那芸香去,顺带着连大阿哥也不喜欢了。” 婉兮妙目一转:“可如果是这么容易,那反倒不可信了。是有人故意将芸香给推到奴才眼前来的,就是要让芸香承担了这个责任去。” “也是,芸香身份低微,就算给九爷生下了大阿哥,可总归不过是个丫头。由她来承担这个责任,代价最小,也不会动摇到九爷家什么根基去。” 皇帝微微扬眉:“那依你看呢?” 婉兮轻轻一叹:“实则最先的缘故,是起在那盆水、那块胰子上。” “奴才不算无辜,的确是奴才事先不察,先用了那水和那胰子,让手上不小心染了那山药皮去,这才叫大阿哥身上起了红疙瘩。即便是芸香娘儿俩后来也可能顺势动过手脚,那也都是后头的事儿去了,真正藏了心眼儿的是前头那预备水和胰子的人。” 皇帝微微扬眉:“那你就该怀疑到那篆香身上去。” “是啊,”婉兮点头:“奴才当时可不就直接想到篆香了么。不过也幸亏那篆香虽生得艳丽,不过却是个有傲骨的。倘若她当时被九爷问时,有半点的神色闪烁,那奴才就也信了是她。却难得她彼时面不改色,方叫奴才明白过来,她之前对奴才所有的冷意都不是故意的,而是她天生如此。” 婉兮微微垂首:“于是当时的嫌疑,便一下子转到那个吩咐篆香去打水、预备胰子的人身上去了。” . 皇帝点了点头:“那便是小九的福晋,爷亲自指婚的兰佩。” 婉兮一双妙目黑白分明:“不错。既然芸香身为丫头,却抢先生下了大阿哥;而篆香又天生艳丽,那么身为九爷嫡福晋,九福晋便难免觉着两个大丫头碍眼。便如任何后宅的故事一样,嫡福晋结了我这个外人的手,正好一并除掉两个丫头去,自然最是得利。” 婉兮顿了顿:“更何况啊,九福晋还是宫中舒主子的妹子呢!倘若坐实了九福晋的嫌疑去,舒主子又如何丝毫不受牵连?” 皇帝轻轻勾起唇角:“听你的意思,你心下便已是先后排除了芸香、篆香的嫌疑去,便连兰佩也不怀疑了?” 婉兮轻轻点头,小心瞟了皇帝一眼:“除非……九福晋知晓了九爷曾经与奴才的,呃,兄弟之情。” 皇帝便“噗”地一声笑了:“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但说就是。” 婉兮轻轻点头:“原本奴才也是怕九福晋知道了。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首先九爷绝不是个收不住嘴的人,他即便是为了保护奴才,也绝不会叫九福晋知道了我的存在去。” “二来,就算可能是舒主子曾经对她妹子说过那手镯的事……可是那件事已经被皇上料理得那么清楚了。舒主子不至于糊涂到不把皇上的话放在心上。” 皇帝缓缓而笑:“那照你看,那设了局的,是谁?” 486、二人(1更) 486、二人(1更) “有两个。” 婉兮静静抬眸:“有一个,我现在不想说;第二个,还是爷提醒了我来。” 皇帝也同样静静凝视婉兮良久,方道了一声:“哦?” 婉兮垂首叹息一声:“实则奴才何尝不明白,因为奴才与九爷的旧识,奴才倘若踏足九爷的私宅,这本身就可能惹了罗烂。可是彼时奴才着实心急,着实心疼那位命里多舛的大阿哥……人一心急便顾不上别的,故此奴才一听说大阿哥是那般,这便一门心思只想去瞧瞧。” 婉兮微微停顿,妙目一转:“可是奴才亲眼去瞧了,才发现大阿哥纵然也是瘦弱,可是却并无传言里那么不济。奴才当时心下便打了个疑问,回想之前听见的那起子话,心下已是隐约生了疑。” “故此接下来就发生了那档子事儿,奴才心下已是隐隐有了知觉。” 皇帝轻哼一声:“说你究竟想到谁了。” 婉兮静静望着他:“第一个人,奴才总归暂不会说。第二个,是四福晋。” . 皇帝终于笑了,悠闲地捞起座垫旁的玉如意,缓缓摩挲。 “怎地呢?” 婉兮便悄然冲他做了个鬼脸:“是因为爷并未将素春指婚给九爷,反倒指给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傅四爷啊!” “奴才知道爷做事一向赏罚分明,若那四福晋没有半点牵连,爷何苦指个人过去,折腾人家四福晋呢?” 皇帝“嗤”了一声:“那你觉着,爷做得对还是不对?” 婉兮悄然吐了吐舌:“原本奴才还以为爷要把素春指婚给九爷呢……那当真委屈九爷了。” 婉兮略作停顿,眯眼回想当时情形:“那时候情势紧迫,又是在九爷这边的院子里,故此奴才起初便将心思都用在了九福晋、芸香和篆香两个人身上。” “奴才回宫后才想起,那天同在彼处,也同有权力吩咐人做事的,并非只有九福晋一人。还有比九福晋做事更便利的当家主母四福晋啊!”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奴才那会子只是想不通,我与那四福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那四福晋甚至都未必知道有我这个人才是。她又何苦要做局来害我?” 皇帝“嗯哼”了一声,一双清眸只悠然瞟着婉兮,由着婉兮自己来一点点拨开迷雾。 婉兮重又垂下头去,攥紧了衣角。 “奴才想,即便是奴才不说的那个人,指使了四福晋去做这事。可那四福晋自己的脑袋又不是榆木疙瘩,那个主使人总该有什么理由说得动四福晋才是。” “直到……”婉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迎上皇帝的眼睛:“那晚就寝,奴才拨动了那天挂在脖子上的一件旧物,奴才心下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主使人就是用这件快被奴才给忘了的旧事,来挑唆四福晋恨了奴才的。而奴才,竟然早未察觉。” 皇帝却仿佛对婉兮说“挂在脖子上”更感兴趣,他索性伸臂又来摸婉兮的脖颈:“哦?你挂在这儿了?方才爷怎么没瞧见?” “难道说爷方才是太急了,便什么都给错过去了?不成,爷这回得慢来一回,好好看着那件儿东西。” 487、误会(2更) 487、误会(2更) 婉兮知道,爷是故意与她说笑呢。 只因为此时说到的这些事,最易寒凉了人心去。 婉兮便也含笑躲闪着,最后使劲按住了皇帝的手:“爷别闹!此时并未在脖子上!” 他方才那会儿为了检查她是否有伤,简直是将她翻过来、调过去,恨不能连每个汗毛孔都要看清楚了,哪里会漏掉脖子上的那个物件儿去? 皇帝便也松了手,依旧故作不知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旧物啊,也值得你时常挂在脖子上?” 婉兮心下只得无奈暗道:“的瑟的爷!”嘴上却也不得不认了:“……就是爷曾赐给奴才的那枚白玉葫芦坠儿。” . 说来这白玉葫芦坠儿彼时曾是微服私访的皇帝身上最贵重的物件儿,故此他便从辫子梢儿上捋下来就给了她。这是他们之间最早的一件定情之物,可是后来也叫她给闹了个大乌龙。 婉兮说来也是苦笑:“奴才这才想起,原来奴才跟人家四福晋是有些‘旧怨’的——那会子是刚进宫引见,九爷为了救奴才和陆姐姐便那么当众顶撞了娴主子去,奴才也是急疯了,方以为当日的四爷就是九爷的亲兄长傅四爷去。故此才托了人去将那白玉葫芦坠儿给傅四爷送去,请傅四爷念在旧情的份儿上快来救人。” “岂料,竟送错了。” 皇帝无奈地轻哼一声:“将爷当成富文,爷如今想来还有气。他拿什么来跟爷比呀?” 婉兮只能微笑:“如今看来,他跟爷更是没法比。一个四福晋都叫他镇伏不住,哪儿比得上爷的执掌江山?” 皇帝这才满意了,由着婉兮再说回正题上去。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奴才想,因当时事发得紧急,奴才病急乱投医,随便抓了个太监就拜托人家办事。话也说得不是很明白,人家也不晓得我跟那傅四爷究竟什么关系……可是男女之间这样的私相授受,便也难免被人理解成是私情。” “那太监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托人将物件儿送进傅四爷府里去,说不定这过程里就被四福晋给窥破了。四福晋便也难免认定了这是外头人跟傅四爷有私情……故此这便早早就恨定我了。” “其后定然是又听说我就是皇后主子宫里的女子,四福晋的火便早早就埋下了。奴才想,说不定四福晋进宫请安的时候儿,私下里也将我的事儿质问过皇后主子吧?她自然不满皇后主子宫里的女子去勾着傅四爷……故此,皇后主子说不定便也早知道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故此,那个奴才不愿说的人,这回便借了这件旧事挑唆了四福晋去。那四福晋一听机会正好来了,怎么会不卖力~” 皇帝收了笑谑,捉住她的手静静凝视着她。 “……以你现在年纪,我宁愿你没想这么透彻。我宁愿你只认定了是那芸香。” 婉兮轻笑摇头:“爷是心疼我,才总念着我年纪小。可是奴才已不觉着自己小了。奴才虚岁都十六了……不然,爷怎么还‘狠心’那样儿欺负了我去?” 皇帝没防备她翻这个小账本儿,也忍不住笑出来。不过随即却还是深深凝住她:“……可要爷,替你也挪个窝儿?” 488、你在(3更) 488、你在(3更) “这后宫地界儿,爷又能将我挪到哪儿去呢?” 婉兮垂眸:“只要是还在这宫里,便此处与彼处,并无分别。” 她又抬眸瞟他:“除非爷要如怡嫔一般,将奴才也给扔进园子去!” 皇帝不由得白了她一眼:“不扔!” 婉兮这才盈盈而笑:“奴才也不想去……奴才已是爷的人,若当真被扔进园子去,暂时是能消停,可是却要隔着几个月方能见爷一面儿……奴才,可受不了。” 皇帝清眸倏然一亮。 婉兮低低垂下头去:“奴才就宁愿在这后宫里沉浮着了,只要能时常见到爷,便什么都不怕。就算此时兴许要吃些暗亏去,可是奴才心里总归有底:凡事都有爷护着呢,奴才总归不会被他们给怎么着了。” “再说,奴才自己也不是吃素的,被人咬了,奴才早晚也咬回去!总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那小脸儿紧绷,清眸闪亮的模样,不由得逗笑了皇帝。 他伸手沿着她下颌细致的线条轻轻滑动:“你也高估爷了。爷哪儿有那么大的定力,舍得把你给扔进园子里去,几个月才见一回?爷如今三五天便动心眼儿把你给骗过来一回,还觉得不足,恨不能天天都搂一回。” “还有,你虽然信得着爷,相信爷能护住你……可是说实话,每一回爷心里都是后怕,生怕晚回来一步,就让你受了委屈去……爷是天子,可爷不能肋生双翅,更不能凡事恣意妄为,故此爷是真的怕……” 他一向都是高高在上、温暖明亮的天子。天子从不在人面前展露柔弱,更不可能自责。可是她的爷,这一刻却都说给她听。 婉兮便依偎进皇帝怀中去,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说相信爷会护着我,倒不必是每回爷都用了这么些的法子……其实爷在我心里就够了。” “每回遇见事儿,不管是什么处境,我只要心里想到爷,就不会慌张。爷就是奴才的底气和靠山,故此奴才什么事儿都能冷静下来。只要能冷静,那脑子就不会乱,奴才就能随机应变想出法子来!” 她将皇帝的十根手指头盘了盘,盘成个猪蹄形,拍拍:“爷只需这么‘护着我’,就够了。” . 皇帝垂眸瞧着自己的手,从前到后一个压着一个,整个一个猪蹄儿。他便忍不住笑,轻凿了她一记:“是叫爷变成猪蹄儿护着你啊?!” 两人都笑开,相拥着又度过了一会子。 时辰已是不早了,婉兮明白,她不能再霸着皇帝了。否则养心殿里等待召见的大臣都该疯了。 婉兮便拍拍皇帝的手坐起来:“其实那葫芦坠儿,奴才也一直有些矛盾,不知是否该挂在脖子上。想挂,想随身戴着,想勿失勿忘;可是又怕哪天一不小心被人给瞧去了……那曾是爷缀在辫子梢儿上的坠角,奴才怕宫里也是不少人都见过。” “今儿奴才是故意没戴来的,却并不是不愿意戴着了……爷请明白。” 皇帝便也将她抱住:“嗯哼,你也知道那是爷结发的物件儿……总归给了你,你戴着还是不戴着,爷也都给了你去,认定了你了。只要你人在心在,有没有那劳什子,又有什么要紧~” 489、瓜瓞(4更) 489、瓜瓞(4更) 这日,皇帝颁下旨意,赐内廷主位、头等女子们与葫芦坠儿。 皇帝的说法是,葫芦多子,正好应和这皇太后的圣寿之期,又谓后宫开枝散叶、瓜瓞连绵。 内务府便也跟着下了规矩,叫内廷主位可将葫芦坠儿挂在手串、手镯上,或者礼服彩祱上;女子们的则统一挂在右侧衣襟的纽子上,既能明示皇恩,又不耽误双手干活儿。 其他的内廷主位倒也罢了,谁宫里也不缺个玉葫芦坠儿。宫中的头等女子们却都乐坏了。虽说赐下的葫芦坠儿各色玉都有,白玉、碧玉、黄玉,女子们纷纷喜气洋洋地挂出来,那真叫一个缤纷好看。 皇后坐在窗边冷眼瞧着,一点一点将赐给她的玉葫芦攥进了掌心里,指甲扣着肉。 挽春走进殿内也迟疑了一下,伸手抚了抚右边襟口的葫芦坠儿。 这是皇上的旨意,她得了自然也不敢不挂出来;可是明摆着,皇后主子却不愿意瞧见。挽春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帕子抽了一条过来,也掖进那襟口里去,恰好挡住那葫芦坠儿,这才告进。 “回主子,怡嫔求见。”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将自己的玉葫芦坠儿搁在一边,朝挽春点头:“叫进吧。” . 一时见礼已毕,皇后定睛仔仔细细打量怡嫔。 “水薇,一别数月,你竟瘦成这样儿。” “原本你就神态盈盈,如今清减了更是我见犹怜;可是本宫未免还是要担心你的身子。” 怡嫔柏水薇原本就一肚子的委屈,这听皇后的几句软语,登时已是泪如雨下。 “难为皇后娘娘垂问……妾身以为自己就被扔在园子里,等着自生自灭罢了。” 皇后亲自敌过帕子去给柏水薇拭泪:“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进宫就为嫔,以你汉女的身份,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你没瞧即便舒嫔也同样进宫就是嫔位,可是她那是什么家世!你能得到皇上这般盛宠,又怎么会说出这般丧气的伤心话来?” 一席话说得怡嫔更是呜咽不止:“皇后娘娘也说妾身盛宠。可是皇后娘娘又可曾见过,有哪个盛宠的嫔妃会叫皇上给撇在园子里半年也不见一面?” 皇后叹了口气:“你怎知皇上就不想见你?你怎知本宫就没在皇上面前,也替你求过情?” 柏水薇一怔:“皇后娘娘这说的是……?” 皇后便又是一叹:“不瞒你说,皇上从园子回来不久,已是几番念叨过你。本宫在秋狝之前,也借着秋狝的机会,想叫皇上带着你一同去草原领略领略。原本一切都有了眉目……” 柏水薇听出皇后话中有话,便不由得微微一眯眼:“皇后娘娘还请明示。” 皇后摇摇头:“说来,本宫面上也是无光。那件事不仅事关你,也事关本宫自己。” 柏水薇连忙撩裙跪倒:“还求皇后娘娘给个明白的话儿!妾身从此愿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皇后垂眸静静望着怡嫔,看了良久,确定怡嫔面上没有半点表演的成分,这才缓缓道说:“是宫里忽然生起一股子流言,说你在园子里不甘寂寞,与本宫的弟弟生了私情~” 490、休戚(5更) 490、休戚(5更) 柏水薇面色便也是一变! 皇后睨着她,跟着深深叹了口气:“在本宫劝说之下,皇上原本已经送了口——水薇,你要明白,皇上能松口,这本就难得——只因为皇上要顾忌着皇太后啊。这回秋狝,皇上是要奉着皇太后同行的。” “皇太后不喜欢汉女,皇太后真正放在心尖儿上的是舒嫔。皇上却给了你跟舒嫔相同的盛宠去,皇太后自然对你更加介怀。可是皇上为了你,竟然公然单独带着你去了园子里……皇太后已是对你更为不满。” “皇上之所以犹豫是否带你去秋狝,不是皇上不记挂你,只是皇太后不愿意罢了。可是谁成想呢,皇上刚一松口,宫里就传出了那样的流言来。” 柏水薇眼前不由得一黑,伸手勉强扯住了皇后的衣角才稳当住。 “是谁?!皇后娘娘明鉴,这是有人故意害我!我身在园子里,跟她们隔着那么远,原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她们却还不放过我,还要这么害我?!” 皇后垂眸。 “是啊,本宫自然知道是有人在害你。别说本宫相信你的为人,本宫也更了解自己弟弟的为人,所以本宫一听便知道,那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水薇啊,那些人可真是歹毒,她们明知道是本宫在替你说话,便也将本宫的弟弟也编排进来!那时候本宫无从辩白,便也不敢再替你说话了……” 柏水薇向下叩首:“妾身累得皇后娘娘也跟着受了累……” 皇后亲自伸手拉起柏水薇来:“水薇啊,这宫里谁真心待你,谁恨不得你死,你心下明白就好。你总归进宫的时日还短,又在园子里半年,留在宫里的时光一共也不足半年。你曾经看不清人心,倒是有的;可从这件事往后,你啊就得长个心眼儿,分得清善恶,你在这宫里才有活下去的倚仗啊。” 柏水薇落泪道:“妾身从今往后便事事都听皇后娘娘指点。还望皇后娘娘不要嫌弃妾身卑微,不要叫妾身糊里糊涂葬身在那些人的手里才好。” 皇后这才笑了:“本宫原本就喜欢你,这回的流言也反倒将咱们都牵连到一处去,倒让本宫对你更加知近了。” “她们啊,越是想害那我,那你我偏要好好活给她们看。好歹本宫还是正宫皇后,还是这六宫之主,她们又有谁真的敢对本宫怎么样?!水薇,只要你在本宫身边,本宫便与你许诺,你定会好好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正巧婉兮从窗外走过去。 那枚皇帝结发所用的白玉葫芦坠儿就那么明晃晃地坠在婉兮襟口,看着那么华贵无双、姿态天成。 皇后便不由得道:“水薇你瞧,皇上赐下的葫芦坠儿有多好看。” 柏水薇却一眼就瞧出了是婉兮,心头不由得一股子新仇旧恨夹在一起翻涌了起来。 不过此时却是在皇后眼前,从此更是要万事仰仗皇后,故此柏水薇也是极为小心。 “皇后娘娘……那名女子妾身在园子里曾经见过。彼时她是跟着嘉妃去的,妾身还以为她是嘉妃宫里的女子……彼时瞧着她的服色还是二等女子,如今瞧着却是头等女子了。如此说来,她必是得皇后娘娘重用吧?” 491、出挑(6更) 491、出挑(6更) 此时的婉兮已经进了头等女子,衣饰都与从前不同了。 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发式上。从前二等女子以下都不能上旗头,只能脑后总一根大辫子;逢年过节才能在两鬓簪两朵大花儿而已;可是当了头等女子却是可以上旗头,将大辫子在脑后挽成了燕尾发髻。 若按旗人的规矩来说,挽了发髻的便等于已是成婚了的女子,再不是大小女孩儿了。 这样的女子即便不是主子,也已是很有了身份地位。便如同素春那般的,回了侯爷府已能当侧福晋;若是进了五品以下普通官员家,当嫡福晋的资本都是有的。 有了这样一身衣饰,就越发显得婉兮清丽动人,卓然不俗。这么冷不丁看过去,姿容气度越发不像宫里的奴才,反倒是出挑得有了主子的模样儿了去。 皇后便不由得望住柏水薇。 没急着答话,倒是缓缓笑了。 半晌才幽幽道:“你说得没错,她原本是二等女子。只是本宫也没想到这样快便升她为头等女子。因为她年纪不到,阅历也同样不到。“ “她之所以还是这么快成了本宫身边的头等女子,是意外。只因为本宫身边原本一命头等女子已是到了出宫的年纪,被皇上施恩指了婚。她便依次补了这个缺罢了。” . 皇后说这番话的时候儿,柏水薇一瞬不瞬盯着皇后,小心地听那话里话外的弦音。 皇后话音落下,她便也浮起一丝微笑来:“想来这个女子是格外不同的吧,在园子的时候儿,妾身就瞧着她跟嘉妃十分亲近。嘉妃对她的态度,简直就不像是借来的女子,倒像本就是自己宫里的人——哦不,不止是宫里的人,还如同姐妹一般。” 皇后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柏水薇说罢垂下眼帘去:“彼时皇后娘娘远在宫里,对园子里发生的事也许并不知晓。可是妾身想,这名女子既然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那回到宫里来之后,自然是应当事无巨细都向皇后娘娘禀告清楚的吧?” 皇后眯眼打量着柏水薇,缓缓地笑了:“倒不知水薇你要提的是哪一宗?” 柏水薇轻叹口气:“妾身原本独自被搁在园子里,就是孤苦,于是身边儿那几个得用的奴才都是舍不下手的。可是不瞒皇后娘娘,妾身因为误会了那女子是嘉妃娘娘身板人,故此叫妾身给责罚了一回。结果那天替妾身动手的太监,妾身身边儿的张德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皇后定了半晌,半晌才干笑了几声:“是么?那当真是巧了!” 皇后伸手扶额:“可是倒要叫水薇你失望了,本宫一向教导宫里的女子谨言慎行。便是她跟着嘉妃一起去了园子,回来本宫也从未细问过她什么,故此本宫对园子里的事,当真一无所知。” “不过本宫却忍不住想……本宫身为皇后,对你在园子里的事都一无所知,那么后来那起子流言又是怎么起来的呢?若是后宫里哪个人存心害你,那也必定该是去过园子的吧?” “可是从你去了园子之后,算到如今,统共去过园子的,也就只是嘉妃一人了呢。” 柏水薇心下却压住一声冷笑:“并非嘉妃一人,这不是还有个女子么!” 492、留宫(7更) 492、留宫(7更) 皇后垂首想了想:“本宫方才倒失言了,怎么就说了是嘉妃呢。也就因为那园子唯有嘉妃一人去过,她反倒应该避嫌才是。” “也罢,本宫先不说你,先说自己的弟弟……她们编排本宫的弟弟,自然不是本宫弟弟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们,她们不过是拿本宫的弟弟做筏子,事实上算计的还是本宫。” “水薇你也该明白,彼时正是秋狝之前,后宫里难免有人随驾,有人留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她们算计本宫,就是想叫本宫被自己弟弟的事给绊住,无法随驾秋狝。” “而扒拉扒拉宫里这几个人,对本宫怨恨最深的,便属娴妃。故此这个流言的来源,最有可能的还要加上娴妃一个。不过自然,话又说回来,娴妃这一年里又没去过园子,她是如何知道园子里的事儿,本宫倒也推测不出了。” 柏水薇垂下头去,那一段流言造成的局面,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总归逃不过这几个人去:嘉妃、娴妃,还有那个女子。 心下明白,柏水薇便也笑了:“无妨,妾身不管是嘉妃,还是娴妃。即便是身在妃位,比妾身位分高,但是只要算计过妾身,妾身便跟她不共戴天去!” “总归妾身会设法一个一个查明,凡是坑害过妾身的,妾身便一个都不会放过!” 柏水薇说着撩裙跪下:“只是妾身想要查个明白,便需要留在宫里。妾身十分担心册封礼完了,又过完皇太后的圣寿去之后,皇上便又会想起来,再将妾身送回园子去……此事妾身还求皇后娘娘设法周全。” 皇后微微扬了扬头:“皇上是天子,一言生杀。但是皇上也是圣君,不能强人所难。更何况……你还是皇上的宠妃啊。” 皇后顿了顿:“说起皇上的宠妃呢,从前在潜邸里最受宠的当属贵妃。你瞧贵妃虽然多年无子,可是还是被封为独一无二的贵妃。她虽是包衣,却也是汉姓人,你若不知道如何自保,不如先跟贵妃学一二。” 柏水薇不由得微微眯眼:“贵妃的自保法子?” 柏水薇年幼时是扬州瘦马,进宫只会又在南府一班戏子里沉浮,最善揣度人心。她便笑了:“多谢皇后娘娘提点,妾身懂了。” 柏水薇告退而去,回到咸福宫,当晚便传出病了的消息。 皇后亲自带了御医去看望,御医给出的结论是受过寒,到了这样的严冬,腿脚便不利于移动。 柏水薇自己便也坦诚,原来是在园子里的时候儿曾经掉进水里去过,在水中淹了一两个时辰,怕是水寒已经深入,到了冬日这便彻底显现出来了。 御医诊完了脉先避到外间去开方子,里间皇后含笑按了按柏水薇的手。 “你既是在园子里给皇上跳舞的时候落的水,这会儿又是不良于行,皇上就是再怎么狠心,也没办法在你如此病着的时候儿非要你回园子了。水薇你啊,就安安心心在宫里住下来吧。只要你的病没全好了,那皇上就送不走你了。” 柏水薇含笑行礼:“多谢皇后娘娘指点。妾身明白,从此只要听从皇后娘娘的,妾身便也万事无虞。” 493、龃龉(8更) 493、龃龉(8更) 婉兮进了头等女子,吃穿用度又有不同,便连住的屋子都单独安排,不必再跟献春挤在一个屋子里了。可是婉兮却不愿意换,还想继续跟献春在一处。 倒是献春笑着拍拍婉兮的手,说:“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婉兮你现在是补了素春的缺,按着素春从前的身份,你该是皇后主子身边儿第一份儿的。你便更守着那些规矩去,别叫人指摘出你什么来。” 婉兮虽然不舍,不过却也听得懂献春的深意。 如今长春宫上下对婉兮的态度也越发有些微妙起来。 首先自然是尊敬的,毕竟已是头等女子;可是经历过了素春的事儿之后,挽春和引春看婉兮的目光,不免有些闪烁躲闪了起来。 记着素春的教训,她们是既不敢得罪了婉兮去,却又有些夹在主子和婉兮当间儿的心虚。 . 挽春和引春合住在后院的西边配殿里,两人分别住在一进门左右两个屋子里。听见挽春回来,引春便也迎出来,一眼便瞧见了挽春挂在襟口的玉葫芦坠儿。 “哎我说你刚不是到主子跟前去伺候了么,怎么还挂着这个去?”引春便忍不住嗔怪:“难道当真看不出主子不愿意看见这个么?” 挽春也是点头:“我如何不明白。我当时抽了个帕子塞在这儿,把葫芦坠儿给挡住了。” 引春摇头:“你那里凭空多出来个帕子,你道主子猜不着你下头盖着葫芦坠儿呢?就算挡上了,还不是一样儿给主子添堵?按我说,我压根儿就不戴!咱们啊总归是皇后主子的奴才,心里只顾着皇后就是。” 挽春却是叹口气:“说得轻巧,可是谁敢忘了素春的先例?况且那日说起大阿哥的事儿,什么血崩啊,什么活不过来啊的话,都是我说的。素春如今落得那样的下场去,我怎么还敢不凡事小心些?” 挽春很有些埋怨引春:“就你对主子忠心还是怎的?你那日没说那些血淋淋的话,你是不必担那样的责任去,你自然不用害怕的!” 挽春越说越恼,不禁一甩帘子就进了自己屋子去,不搭理引春了。 原来皇后身边的女子都以素春为首,挽春和引春也乐得和睦共处。如今素春不在了,虽然名义上是婉兮补了素春的缺,可是她们都明白,真正在主子跟前说得上话的,还得是她们两个当中的一个。 于是这心下,未免起了小小的龃龉去。 瞧着挽春那么甩脸子进去了,引春也不高兴了,不由得原地一甩袖子:“你既怕了,那你倒讨好婉兮去呀!不如你张嘴,我便搬了出去,腾出这屋子来叫婉兮搬进来跟你对面屋住着,也好方便你过去卖乖!” 婉兮搬进素春从前的屋子,那是整个东配殿左右两个屋子都给她一个人儿用。她住右手边的屋子,对面屋就腾出来给皇后做个临时的小库房,皇后日常用的茶点啊、药材啊、衣料啊、扇子啊的都封在靠着四面墙站着的紫檀大柜里头。 东西两边配殿虽然当间儿还隔着整个后院,可是因为拢音,婉兮还是听了个大概。 她不声不响地走出来,面上不带任何神色,只静静走出长春宫角门去。 494、成熟(9更) 494、成熟(9更) 婉兮朝储秀宫去,远远地纯妃正和娴妃朝这头来。婉兮心里有事儿,只疾步走进储秀宫去了,未曾留意纯妃她们过来。纯妃却笑了。 娴妃便问:“你笑什么呀?又没遇见皇上~” 纯妃也不计较,便指着婉兮的背影道:“我是瞧着啊,那个小女孩儿如今也上了旗头,看着真是有了个大人的模样儿了呢。” 那娴妃也是使劲看了两眼,才瞧明白原来是婉兮。 “哦?她上了旗头了?” 婉兮自打进了头等女子以来,凡事更加小心。每日嫔妃们来向皇后请安,她也能避则避。反正皇后也并不大喜欢叫婉兮在她身边儿呆着,婉兮便也乐得能躲就躲。 况且这些日子来皇后更多是早早便到太后宫里去立规矩,嫔妃来请安倒是连着免了多日。于是今儿倒是娴妃和纯妃头一回看见婉兮上了旗头的模样儿。 纯妃叹了口气:“越发显得清丽动人,倒是褪去刚进宫那会子的毛楞劲儿了。” 娴妃听纯妃竟然夸婉兮,未免有些不愿意:“哟,也没见你这么爱夸人的!她是怎么填乎过你了,也值得你这样儿!” 纯妃倒是抿嘴笑:“侧福晋别急着训斥我,不如好好儿看看那女子。上了旗头便等于是旗人闺女已是出嫁了一样儿……” 叫纯妃这么一提醒,娴妃便也一眯眼:“你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说,她承宠了吧?” 纯妃耸耸肩:“承宠没承宠,我是不好说。不过我却敢说下:这是迟早的事。端的只看皇后娘娘什么时候舍得把她推出来吧。” 娴妃一双细眼便瞪得溜圆:“难道在围场,她,她去皇上跟前献媚?” 纯妃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总归她过生辰那天,整个后宫的人都来给她送礼。” 娴妃登时变色。 “那你呢,你给她送了什么?” 纯妃眨眼一笑:“我能有什么呢,不过送我最好的……我已是把我从母家带来的坐胎方子给了她。” “你果然有那么个东西?!”娴妃早就眼红纯妃能生:“你既有那东西,你怎不给我,反要给她去?” 纯妃倒笑了:“哎哟我的侧福晋啊……就凭您从前对我那态度,我为什么要给您啊。” 娴妃现下需要跟纯妃抱团儿,便也忍了:“你不给我拉倒,你当我稀罕?你是江南汉女,你那方子也只适合你们江南汉女的体质,倒未必就能帮得上我?” “那你却给了她,你又是想作甚?” 纯妃眨了眨眼:“我总归是拿捏不准她承宠没承宠。故此那坐胎的方子便可当一剂试金石。她若承宠了,有那方子襄助,她便很快就应该有信儿;可是若没有信儿呢……” “那就是没承宠呗?!”娴妃一瞪眼:“还用你说?我自然都懂。” 纯妃却笑着扶住她手臂:“我的侧福晋啊,你可真是一条筋……我方才都说了,她承宠是早晚的事儿。可是她如果没有动静,那就必定不是没承宠的缘故,而是……” 纯妃故意卖了个关子,娴妃果然急了:“你倒是想说什么?” 495、试金(10更) 495、试金(10更) 纯妃拍了拍娴妃的手臂,眨眼一笑:“她若没有动静,又不是没承宠的事儿……那便只指向一个缘故。你猜皇上就不会怀疑么?” 娴妃也一怔:“你想说……是皇后不叫她生?” 纯妃耸肩:“我可看不透咱们皇后娘娘的心,我只是这些年冷眼旁观着贵妃在潜邸里那般受宠,却从无喜讯。如我这样的都生下阿哥来了,贵妃的宠是我的数倍,她怎么会十几年来从无所出呢?” 纯妃这话不由得也勾起了娴妃自己的伤心事。她自己这些年也同样并无所出啊。 娴妃虽然进潜邸晚些,她进潜邸的时候儿,贵妃早就在潜邸中了。虽然贵妃那时候因为出身包衣,名义上还是“使女”,跟在当时还是嫡福晋的皇后身边伺候。但是按着宫规都明白,先帝亲自指给宝亲王的使女,都是侍妾。 她那时候儿就眼瞧着高云思对嫡福晋言听计从,一副恭谨的模样儿,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看着高云思不顺眼。 娴妃想到这儿不由冷笑:“是啊,所以我恨她!你生了、前头的哲妃富察氏也生了,再然后金静凇也生了。可我就是生不出来!如果不是她动的手脚,我何至于如此?” 纯妃幽幽叹了口气:“前头的哲妃富察氏生了,那是因为就算同为富察氏,可是哲妃跟皇后家不是同宗,比不上她沙济富察氏的家世,所以就算哲妃生了也无妨;我能生,是因为我是江南汉女;嘉妃能生,自然也因为嘉妃是包衣啊。” “可是侧福晋你怎么一样儿呢?你若也生了皇子出来,那也一样等同于嫡子,她如何肯?!” 娴妃便不由得紧咬牙关:“可不,原来你们也同样都这样想,那就不是我一个人偏赖了她去!” “可是我倒也罢了,我总归一进门就跟她斗,她坑害我倒也罢了;可是高云思呢,那可名义上是她房里的使女啊,对她那么言听计从,她却也害了高云思去?” 纯妃遂轻轻点头:“所以眼前这便是旧事重演啊,咱们就算从前阅历浅,抓不到她什么把柄去;如今她宫里又出了个出挑的女子,又有可能会受皇宠去,咱们只需拭目以待,看着个女子生不生的出来吧。” “若是生得出来倒也罢了,若是当真生不出来,你当皇上就不起疑么?就不会回想到贵妃这些年的无所出去么?到时候自不用咱们操心,皇上也自然会动手收拾了她!” “就算她是正宫皇后,就算她是高贵的沙济富察氏家的女儿,就算她是先帝亲指给皇上的嫡福晋……可是只要是敢危害皇嗣去,那便是罪无可赦!就算先帝从皇陵里坐起来,也拦不住皇上收拾她!” 娴妃不由得高高挑眉,“倒没想到,你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纯妃轻叹一声:“我都说了,我原也没什么,我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 见婉兮来,语琴又默契地先遣了念春出去。 婉兮坐下来却摇头:“每回我来,咱们都想法子将她遣出去,这总归不好。” 语琴便也是叹息:“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她总归是皇后指到我身边儿来的,难道我还敢给皇后送回去?” 婉兮垂首:“唯有一个法子,姐姐晋位。若成为常在,身边至少可以有两名女子、两名太监了去。” 496、隐忧(1更) 496、隐忧(1更) 这样说来,语琴虽是认同,却还是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只是这晋位对我说起来,总是这样难。况且这个刚大封后宫一回,下次至少要一两年之后去,这后宫哪里是皇上随口说封就封一回的呢?” “再说就算我再熬过一两年,晋位为常在了,身边有了两个女子去,那也还是要以念春为首……总归还是不便。” 婉兮垂眸:“姐姐说得对,最好的法子还是能叫念春回到长春宫去。她的名字里有‘春’,她还是应该属于长春宫的人。” 语琴便抓住婉兮的手腕:“你有主意了,是不是?” 婉兮缓缓抬头,却已是娇俏而笑:“现下长春宫里正有空缺。而皇后主子又一向不爱用新人。” . 语琴闻言便一扬眉:“可不!素春出宫了,你顶了素春的缺,成了头等女子;可是你原来二等女子的缺,却是空出来了!” 婉兮轻叹一声:“正是。只是念春在你这里已是头等女子,她未必就愿意回去当二等女子。” 语琴嗔怪道:“瞧你说的!我哪儿能跟皇后娘娘做比?我身边儿的头等女子,都比不得人家长春宫里粗使的女孩儿去吧!” 婉兮便也笑了,拍拍语琴的手道:“实则,我心下也正好在为难一事,兴许能将这两个事儿一齐办了。” 语琴便扬眉:“你在为难何事?难道素春出了那件事之后,长春宫里还不知道收敛,还想算计你不成?” 婉兮垂首:“姐姐听我说:我现下是顶了素春的缺,便也自然搬进素春的屋子去。我本不愿意,可是献春姑姑也劝我,我想有理,这便搬过去了。” “我从前不知道,直到搬进去才发现,素春姑姑原本独自住着后院整间东偏殿。东偏殿进门左右手两间屋子,一间坐卧,一间却当了皇后主子的小库房。” “那原本没什么错处,素春统管着皇后主子那些体己自是应当的。可是若换成我,别说皇后主子,便连我自己心下也都不自在了。” . 语琴便也听懂了,“既然叫你住进去,那库房里装的什么,便也自然应该交接给你。” 婉兮点头:“举凡金银细软、茶叶药材都有……” 语琴便一拍掌:“我明白你为难什么了!倘若那些东西里出了半点岔头,最要命的是那药材里出了什么毛病,你便又是大祸一桩!” 婉兮松了口气:“姐姐说的,正是!” “只是现在又没出事,我又不好直接推了这个差事。只是我担心现在不出事,却不敢保准儿将来就不出事儿。故此我正要想法子将这库房的差事推出去才好。” “你心下可有眉目了?”语琴忙问。 婉兮微微歪了歪头:“……素春走后,我虽说顶了素春的缺,可却只是名义上的。长春宫里的人都明白,我做不到素春从前那么凡事一把抓。我来之前,就正好听见挽春和引春在那吵,总归是都想掐个尖儿,事实里顶了素春的缺去。” “她们还想跟你争?”语琴也气不过。 婉兮却摇摇头:“我倒想助她们一臂之力。” 497、剪除(2更) 497、剪除(2更) 语琴闻言便也笑了:“素春被撵出去了,当真是大快人心。可是素春走了,却还有挽春、引春,这两个也同样是不好惹的。留着她们在皇后身边,也是祸害,倒不如趁机再剪除一个去,那皇后日后再出什么幺蛾子,便不容易了。” 婉兮垂首道:“若挽春和引春中再少了一个话,那正好头等女子里又出了个缺。如此将念春给引回去,便也不算委屈了引春。” 语琴握住婉兮的手:“便这样办吧。” “我也早知道咱们俩这么小心防备着念春,你心里并不好受。只是咱们现下还没掐着她什么实据,可又不能不防备……既然如此左右为难,倒不如将她调离我身边儿,才算干净。” . 说过了念春的事儿去后,婉兮不由得扬眸打量语琴。 语琴便哼了一声:“你又瞧什么呢?你要瞧也该端着镜子好好瞧瞧你自己:你没瞧见自己上了旗头之后,是多好看呢?!” 婉兮便也微微红了脸:“姐姐若想上旗头,那小妹也给姐姐梳头啊?” 语琴自进宫以来,听婉兮的话,一直保持着汉家的装束。不穿旗袍、旗鞋,也不上旗头,还是穿着褙子配马面裙、梳着桃心髻。 语琴轻叹一口气:“算了。头一宗我这脚就是穿不得旗鞋的。既穿不得旗鞋,便不宜穿旗装;若旗装都穿不起来,单梳一个旗头岂不难看?” 汉家女儿是缠足的,语琴的脚是如何都穿不得那元宝底的旗鞋去。 婉兮便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别急,待得获封嫔以上主位去,再穿不得旗服,却也得由礼部给量身定做了冠服去。姐姐还怕到时候没有合适的穿么?” 虽则获封嫔位以上,礼部亦可以为汉女出身的嫔妃准备汉家传统的凤冠霞帔的礼服,可是终究还是要再预备一套旗装的。 一想到那遥远却又甜蜜的将来,语琴便也叹息一声:“若有那一日自然好。若没有,我自然也有我一日一日的活法去。” 婉兮不由得定定看了语琴半晌。 语琴便掐了婉兮一把:“又看什么看?!有话便说就是。” 婉兮吐了吐舌:“……我此时瞧着姐姐,倒仿佛,呃,心有些淡了?” . 语琴便也听懂了,约略侧过了头去,“我知道你说什么。” 语琴自己也静默了一刻,却换成缓缓摇头:“我从前是对皇上有情,他那样年轻英武、睿智宽宏,叫我不动心也难。” “可是进宫一年多了,我如何不一点一点明白,他的心并不在我这儿?若有半点喜欢我,又何至于刚进宫时承宠那一晚便放在了一边儿;即便是宠,也只是因我的琴艺。若当真是放在心上的,又怎会如此?” “我总归也有我的自尊,我要的是两情相悦,却不是一厢情愿。他若当真无意与我,我再上赶着也没意思。” 语琴转眸静静望住婉兮:“况且我若情深,非但未必能换得皇上垂青,却反倒可能为人所用。那会子的教训,我还没吃够么?我想晋位,那是因为我不想被人踩在脚下,受人欺负;我便更不想受人利用,当了人家手里的刀子去!” 498、分工(3更) 498、分工(3更) 婉兮轻轻咬了咬唇:“怨不得姐姐近日倒也少去皇后眼前走动了。” 语琴微微扬眉:“所以呢?” 婉兮叹口气:“所以怪不得怡嫔留宫了。 语琴便也笑了:“皇后自然要另寻帮手。原来在她眼里,我跟怡嫔是一样的。也是,我们都是汉女,又都是擅琴的,不过以色艺娱人罢了。” “可是她怎么忘了啊,人家怡嫔进宫就是嫔位,我熬了一年才是个答应,我怎么跟人家怡嫔相比呢?兴许在她眼里,能将我跟怡嫔做比,对我还是个抬举吧?” 语琴越说越恼,已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可是她却不明白,她若将我跟怡嫔做比,那对我反倒是奇耻大辱!怡嫔虽在嫔位,可是她本是扬州瘦马的出身,又是在南府里学了几年的艺,我才不屑跟她一个样儿!” “不过皇后的确是个厉害的,她自然明白若论可用,我是比不上怡嫔的。怡嫔从小当扬州瘦马,后来在南府里学艺,最擅长的便是与人争斗。我倒要恭喜她,她可找了个利器来了!” 语琴说着伸手按住婉兮的肩:“你这回更要小心才是!” . 语琴的愤懑婉兮自是明白。 当初皇后亲赐下“清泓泻玉”琴给语琴,惹得六宫上下都对语琴侧目,皇后的用意就是用语琴来打压怡嫔;可是这一回头,皇后竟然自己又将怡嫔拉入麾下,这叫语琴难免一时又成了六宫的笑柄了去。 婉兮点头:“只是姐姐亦不可大意了去。毕竟那把‘清泓泻玉’太惹闲话,怡嫔也自然知晓,她回头别因为这个再故意为难姐姐。” 语琴哼了一声:“看样子,我跟她是对头,总归都是我们两个逃不了的命了。她若不生事倒也罢了,如果她想踩着我去跟皇后讨好,我便也必定叫她讨不得什么便宜去!不过都是寄人篱下,各自低头而已,谁却也没有义务要将自己避雨的地儿让给她去!” “姐姐……”语琴这回的坚决叫婉兮赞赏,却也还是忍不住担心。 语琴拍了拍婉兮的肩头:“你如今在宫里的处境更难,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正盯着你呢。我帮不上你别的,不过替你盯着一个怡嫔,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自己,我还是办得到的。你放心就是~” . 因着皇太后圣寿的缘故,皇帝每天的御膳都赏给各宫克食。有些宫是隔几日才有,皇后宫却是每天都有的。 而按着赏赐的规矩,既然皇帝有赏,皇后宫里便也要派人去谢恩;或者也应该每天晚膳主动向皇上进一道菜去。 这个差事不管皇后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明摆着给婉兮设的。 婉兮却趁机先瞄着了刘柱儿。 连续几日,婉兮求着刘福,叫刘柱儿去给储秀宫送克食。贵妃宫里的自然是御膳房的大太监去,婉兮安排刘柱儿去送语琴的那份儿。 刘柱儿年纪虽然小,但是也一向机灵,连着送了几天克食,倒得了语琴好几回的赏。语琴手里本不富裕,故此赏给刘柱儿的并不是钱,而都是每回一两个饽饽或者果子。虽说都是从克食里拿出来的,但是却一定都是里头最好的,婉兮一瞧就知道语琴是用心挑选了的。 婉兮这日便笑着拍拍刘柱儿:“可想挪个窝,伺候主子去不?” 499、拒封(4更) 499、拒封(4更) 御膳房的差事虽说也不错,经常能捞着见各宫的主子,得主子的赏赐;更是亏不着嘴。可是刘柱儿自然知晓,这御膳房的差事是怎么都比不上近身在主子身边伺候的。 刘柱儿机灵,登时趴地下就给磕头,口中念:“奴才谢魏主子提携!” 一听刘柱儿叫“魏主子”,婉兮这脸腾就红了,扭身就走:“白疼你了,叫你胡说,我不理你了!” 刘柱儿用膝盖走步儿,将婉兮给撵上,兜头就又拜:“虽说姑娘还没正式进封,可是奴才心里早将姑娘当成了主子。心里总是这么想着,这一欢喜,嘴上便没把门儿的了。” 婉兮瞪他膝盖一记:“赶紧起来吧。” . 婉兮又去语琴那儿,那这事儿说开了。 语琴便也笑:“你当我没看明白么?连续这么些天都是这么个小太监来给我送克食,虽说年纪小却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我先两天还没留意,连着看他来了好几天,又话里话外提到了你……我如何还能不明白,这是你给我选的人呢!” 语琴是答应,身边儿按说还可以有个太监的。只是皇后一直没给指派,语琴也觉着太监有些别扭,故此自己也没讨。可是难得这个刘柱儿是个年纪小的,没有那些年长太监们的阴阳怪气,语琴倒还是喜欢的。 婉兮这便放心:“姐姐身边儿只有念春一个,别说防备怡嫔了,便是连平素说话办事都不方便。这便多个人,也能帮姐姐长一双眼、多两条腿。” 语琴便答应了,“只是你瞧,这个人我怎么要进来才不引人怀疑?我去跟贵妃主子求呢,还是……?” 婉兮脸红了红:“不用绕那么多弯儿了,我去跟皇上求个恩典。叫皇上帮咱们想个说法,直接给指进来就是了。” 语琴盯住婉兮,无声地笑。 婉兮便赶紧将脸埋进语琴肩头去:“姐姐又要笑我!” 语琴黯然叹口气:“我是艳羡着你还来不及呢。瞧你说这话时候儿的底气,定然是无论跟皇上求什么,皇上都也无不允的了。” 婉兮垂下头去,也并不想叫语琴难过了去,只嗫嚅着道:“……这终归只是件小事儿。” 语琴便笑了:“不小了,这可是在宫里调配人手呢。在这后宫里除了皇太后、皇后和被临时授予协理六宫职分的主位之外,谁有这个权力呢?” 婉兮沉默下去。 语琴轻轻拍了拍婉兮:“既然你求什么都无不允的,又何苦不为自己求个前程?如今你虽然是头等女子了,可是在长春宫里却还是人在屋檐下的。” 婉兮却摇头:“……姐姐,你忘了,我从来也没想过要成为皇上的嫔妃。” “这又怎么说?”语琴耐心望着她。 婉兮轻轻转开头去:“我若进封了,有了位分,那我就已是皇上的嫔妃中的一个了。不管那个位分将来升到什么地步去,都只是皇上后宫中的一个。” 婉兮幽幽抬眸:“我更宁愿如此时一般,没有位分,便也都与旁人不同。” “除非……是哪日有了孩子,为了孩子,不得不要一个名正言顺。否则,我便宁肯多几日这样下去。” 500、铭心(5更) 500、铭心(5更) 既与语琴已说好了,婉兮这日便用心做了一道糖卷果,以皇后宫中谢恩的名义,亲自送去给皇帝。 正是午时,晚膳。 婉兮来得稍稍有那么一丢丢的不巧,因敬事房太监张明正好已经捧了朱漆大盘跪在皇帝面前,请皇帝翻后宫嫔妃的牌子。 婉兮看见的时候儿已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有心想回避,却早被皇帝一眼给叨着了。 皇帝便哼了一声:“进来伺候。” 婉兮只得硬着头皮端着捧盒进去,要跪,却被皇帝直接拦着:“站着伺候吧。你这捧盒,朕可不保准儿你跪着还能够得着膳桌。” 当着敬事房太监的面儿,婉兮不好说什么,只得红了脸起身儿。 皇帝收在那一排绿头签上扫了一圈儿,忽地抬眼望她:“哪个好?” 婉兮狠狠瞪他一眼,故意道:“各位主子各具风姿,正可谓姹紫嫣红开遍,个个儿都好。” 皇帝便想都没想,径直伸手将盘子里的这一行牌子挨个都翻了过来! 张明脸都白了,不过却也什么都没敢说,只告退,叫各宫主子准备去了。 张明虽说腿有些突突,不过也不是没看过早年的旧档,当年康熙爷可是一个晚上翻过三十位的牌子……皇上这不过也就翻了八个。 吃得消,吃得消。 . 张明走了,婉兮却都窘得快要哭了。 “爷又欺负奴才!这话传出去,爷……这成什么了?!” 皇帝才懒得说嘴,只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来,按在膝上。对着嘴儿狠狠亲了一个,这才松开了,拈了一个酸奶疙瘩塞她小嘴儿里去给堵上。 “是你说姹紫嫣红开遍,个个都好。爷便听你的,都翻了就是。爷这都是为了哄着你高兴,省得你撞见这时候儿就不快活……你回头还赖爷欺负你,嗯?” 那酸奶疙瘩是天然发酵变酸的,又酸又硬,含在嘴里老半天才化了咽下去,婉兮只觉自己嗓子眼儿都直冒酸水。 她这才得机会说话:“……可是好歹这是皇太后主子的圣寿月,皇上一晚上翻八位主位的牌子,那岂不会是叫人说闲话去?” 皇帝便凑近了去嗅她衣领里的香。 “……总归今晚不管是翻一个,还是翻八个,爷也都没力气。因为,爷的力气,今儿大晌午的,都只在你一个人儿身上用尽了。” 皇帝说完便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奔进暖阁去。 自然又是一个多时辰的缱绻,皇帝折腾尽了力气去,方才松开了她去。 婉兮累得都不顾上枕头,只抱着炕几便半伏在上头睡着了。所幸窗外日暖,暖阁里热气如春。她跌入梦境前,脑海里也只来得及转一个念头:她这每个午间的午睡的地方儿,难道从此以后,就都挪到养心殿里来了? . 皇太后五十圣寿当日,皇帝却独坐永寿宫中,静静润笔。 皇太后希望在永寿宫设宴的心思被他否了,他却在这一日颁下旨意,命按照永寿宫所悬匾额“令仪淑德”为基准,同样再御笔亲题十一面匾额,命分挂永寿宫外的其余十一宫。 并谕命,匾额自挂以后,至千万年,不可擅动。 【第一卷,终】 二卷-1、独宠(6更) 二卷-1、独宠(6更) 乾隆八年,正是新年,本应举国同庆。可是此时的前朝、后宫却都有些不安宁。 前朝是身为左副都御使的仲永檀、鄂尔泰之子鄂容安泄露密奏一事获罪。因鄂尔泰是受先帝雍正遗命与张廷玉一同辅政,身为军机处领班大臣,在朝中地位极为崇高。此事牵涉到他儿子,便不免让人联想到鄂尔泰、张廷玉两派的朋党故事。 说来也巧,乾隆六年的那个十二月,爆发的是刘统勋弹劾张廷玉一门;连续两年的十二月,鄂尔泰、张廷玉两名辅政大臣都被爆出这样的事。 这未免有些巧。 就更人不能不回想起当年康熙朝,索额图、明珠两大权相的朋党之争来。朝堂民间不禁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本朝鄂尔泰为首的满洲官员、张廷玉为首的汉人官员,也都已羽翼丰满,必定重蹈当年朋党旧事。 皇帝年轻,权臣老谋,皇上的朝堂不好坐啊。 . 后宫中,则又是另外一段闲话:从乾隆五年二月五阿哥永琪出世之后,到此时已经整整两年。可是宫中再无皇嗣出世,甚至连个嫔妃遇喜的都没有。 此时皇帝正是刚过而立的盛年,原本最该是年富力强之时,后宫中却整整两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这未免就有些古怪了。 皇帝年轻,弓马娴熟,绝不是身子骨不行的问题。 那难道是……因前朝风波暗起,上天对天子有疑,故此以子嗣之事考验、示警? 当这流言越传越盛,婉兮的心便一日一日的跟着沉重。 后宫整整两年无有遇喜,个中的缘故,没人比她更明白。 只因为至少从乾隆六年的秋狝之后,到此时一年半以来,皇帝只将力气使在她一个人身上罢了。 她不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的后宫专房独宠曾有多久。她这却是整整的一年半还多…… 后宫无子,天子受疑,她便也忍不住几番悄然去瞧自己的肚子。 若她能有些动静,倒也能帮皇上破除了那些流言去……可是,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 仿佛为了应和这些怀疑与流言,京师从这一年的开头便不降雨雪。农人都是担心,说今年必定大旱。 这便当真是上天示警了。 皇帝接连数日斋戒祈雨,上天却也没有半点动静。 带着这样的心情,宫中这个年过得便都有些强颜欢笑。 婉兮知道这个时候儿皇帝心中有苦难言,婉兮每日晌午去伺候皇帝用膳,便更加的小心,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了下来。 这一日两人都不想说话,皇帝对她甚至有些狠了,将她折腾得几乎散了骨架,身子里更有些火烧火燎的疼。 婉兮却半声都没吭过,只坚定地抱着他,由着他的所为。 终于累了,他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却不肯说话。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爷……奴才叫热水,帮爷擦洗吧?” 他沙哑地道:“不用。九儿,别动,叫爷再抱一会儿。” 婉兮将自己贴近皇帝的心,听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依旧那样稳定而明确,可是,却有些快。 婉兮便轻声笑:“爷……若有什么,不如跟奴才说说吧。奴才不是嫔妃,奴才算不得后宫干政。” 二卷2、疼了(7更) 二卷2、疼了(7更) 皇帝轻抚她青丝。 又过了两年,她的个子又长高了些。便连这一头青丝都已过了腰去。那般柔韧如丝,叫他指尖穿过,给了他温柔却坚定的力量。 “知道康熙朝的索额图和明珠两大权相么?”他轻声问。 婉兮想了想,故意道:“明珠?哦,奴才自然知道的,因为那是舒嫔主子的曾祖啊!” 皇帝“嗯”了声,还静等下文。 婉兮只得收了笑谑,小心道:“都说康熙盛世,实则圣祖爷晚年前朝有索额图、明珠两大权相朋党倾轧,后宫有皇子九龙夺嫡。前朝后宫都不安稳,数十年盛世险些毁于一旦。” 皇帝这才欣慰点头:“所以我也时常以圣祖朝旧事为鉴,绝不容自己的前朝又如此权臣,更不准自己的子嗣有夺嫡之事。” 婉兮点头:“圣祖爷遇着这些时,圣祖爷的年事已高;皇上如今正是年富力强,断不会叫这乱子出了去。” 皇帝却轻轻叹了口气:“可是爷却要告诉你,如今这鄂尔泰与张廷玉的朋党之事,却要比当年的索额图、明珠朋党情势,更难控制。”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也懂了。 “爷叫奴才先猜猜:首先,明珠和索额图,他们都是康熙爷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两个再乱,也不能不顾着与圣祖爷的君臣旧情。可是如今的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位大臣,却是先帝爷留给皇上的,他们顾念的君臣之情,首先却是对先帝的。皇上便是天子,在他们面前也不能不顾着先帝的情分,对他们多有礼敬。” 皇帝不由得点头。 婉兮垂下眸子去:“二来,不管是索额图,还是明珠,他们终究都是旗人世家的出身;可是如今,鄂尔泰是满大臣,张廷玉却是汉大臣,他们两个周围分别聚集起的是满汉两大阵营。他们两个的争斗,便代表了满臣与汉臣之间的不睦……皇上制衡若稍有偏差,在这天下搅扰起来的便又是满汉之争。” 朝臣之间的朋党,影响可仅限于朝堂之内;可若是满汉之间的矛盾,影响到的将是这天下的太平。 皇帝轻舒一口气,赞赏地将她抱紧:“所以爷着实难为。” 婉兮点头:“爷,奴才懂。” 皇帝忽地再度起身,又覆住了她。 这一回的不再是叫她疼痛,而换成柔情万端,绵绵不绝。 婉兮的指甲都扣进皇帝精壮的脊背中去。 皇上的为难,她明白。 前朝的朋党之争绝不是一朝一夕、三年两载便可以解决的。皇上要限制鄂尔泰和张廷玉两派,可是朝廷大事他却还要首先倚重这两位老大臣去。 前朝不易安定,后宫就更不能也在这时候跟着不安宁。 在皇帝耐心地将婉兮拱上高峰那时,婉兮紧紧抱着皇帝,悄然道:“……爷,奴才这些日子有些累了。求爷叫奴才松快些日子,别叫奴才天天都来养心殿了。” 他身子不由得一僵,停在半空,深深凝望住她。 “你……厌烦了爷?难道是爷要的太狠,需索得太多了?” 婉兮将面颊贴在皇帝手臂上,不叫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哦,奴才有些疼怕了……” 她在心底说:“九儿,哭了是小狗。” 二卷3、受伤(8更) 二卷3、受伤(8更) 婉兮回到长春宫便崴了脚脖子,那脚脖子红肿起来老大一块,短日子里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了了。 献春听着动静,赶紧亲自打了凉水来给敷着。 本是大正月的,这井水冷得刺骨,婉兮给拔得直叫唤。 献春却不准她将巾子给拿开,还训她:“走路怎么就这么不仔细些?三年前是帅门槛,这就直接成崴脚脖子了!” 跟献春这几年相处下来,许多事儿婉兮已是不瞒着献春。故此献春是看出来婉兮是故意的了。 献春忍不住看了窗外一眼,这才道:“这宫里的人心眼儿算计,都是坑害旁人,叫旁人疼;偏你,傻到就知道算计自己,就知道让自己遭罪去!” 婉兮呲牙咧嘴:“姑姑这说什么呢。道儿是我自己走的,脚脖子也是我自己崴的,又不关别人的事……难道我还能因为我崴脚脖子了,就赖是这地不平,是叫别人走多踩出坑儿来了么?” 献春忍不住掐她脚脖子一把:“还东拉西扯!” 婉兮便赶紧伏到献春怀里去,打滚儿装哭:“姑姑再掐我,我当真就要哭出来了……” 献春便也收了手,叹口气起身:“我去给你请归太医来。” . 献春走了,婉兮从窗户瞧出去,恰好也瞧见了对面儿的西偏殿。 那相对的窗玻璃上,也印着一张脸儿。那双眼乌洞洞的,正往她这边打量。 婉兮便悄然忍住一声叹息。 那是念春。 引春走了之后,念春果然被皇后给要回来了,顶了引春的缺儿,如今跟挽春在西偏殿里对面屋住着。 只是念春回来之后,跟婉兮倒有些生分了。 . 念春瞧见了婉兮瞧见了她,便倏地从窗边消失不见。 隔了一会儿,却是挽春出来了,走过来瞧婉兮。 挽春也不避忌,伸手就帮婉兮揉脚脖子。婉兮忙躲:“姑姑,这可使不得。” 挽春便笑:“婉兮啊,你虚岁都十八了,进宫已是三年,你都可以当人家的姑姑了,便不必再姑姑、姑姑这般地叫我和献春了。” 这话说得婉兮自己都是一怔。 可不,自己一晃都这么大了。 她便也眨眼一笑:“也是,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追着叫姑姑,倒把姑姑们都给喊老了。那我就择日不如撞日,从今儿起叫姐姐吧?” 挽春经历了素春、引春的事儿之后,对婉兮更是小心翼翼,这便连忙点头:“其实就叫名字便罢。如今姑娘是在我们上头的,咱们也不好乱了规矩去。” 婉兮却摇头:“好姐姐,就让我喊姐姐吧。这样儿才更亲近些。除非……姐姐是不想跟我亲近。” 挽春这才扑哧儿笑了:“那好,就这样吧。好在宫规也只是不准太监和女子之间攀这些亲,女子之间这样叫倒是无妨的。” 说了这一起子话,念春才有些迟迟疑疑地过来看望。却也只是倚着门框说了几句话,并不大愿意走近前来。 婉兮便也扬起下颌冲她远远地笑:“刚刚挽姐姐还说,我年纪也小了,都能当人家的姑姑了。你跟我同岁,你如今也可以被人家叫姑姑去了。喂,念春姑姑,念春姑姑……” 二卷4、对打(9更) 二卷4、对打(9更) 念春实在是缠磨不过,只得走过来一把捂了婉兮的嘴:“你可快别叫了。没的外人以为我巴巴儿地等着给人当姑姑呢!” 婉兮这才笑了,朝她眨眨眼:“我就是怕我这屋子的门框不解释,再叫你给靠歪了,回头连屋顶盖子都撑不住了,可怎么弄?” 念春尴尬得直脸红:“你就浑说去吧!这可是宫里,这配殿在旁的宫里都是给主子住着的呢,也就咱们长春宫特殊,因皇后主子不用跟其他主子合住,故此这配殿才能叫咱们当女子的给住了……这样的配殿,哪儿能有你说的那么不解释!” 婉兮眨眨眼:“那你每回来只靠着那门框,也不进来,又是做什么?” 念春脸更是红了,忍不住直瞟挽春。 挽春便笑,“瞧咱们婉姑娘这样嘴啊,当真是叫人爱极了,又恨极了……” 挽春便也自然回头扯了念春一把,将她给拉着一并坐在炕沿儿上了。 “念春终究是在储秀宫里伺候了几年,这冷不丁回来,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了吧?婉姑娘也别跟她计较,等她再住些日子,重新找回熟悉劲儿就好了。婉姑娘还怕她不是当初那个直往婉姑娘脖子里塞雪球的那个念春么?” 挽春说起的,都是乾隆五年冬天的事儿了。那时候婉兮因有手闷子,故此能一人战念春她们好几个。念春被打急了,玩儿赖上前往婉兮脖子里塞雪球儿…… 如今想来,竟仿若隔世,倒叫人心头都怅然若失。 婉兮便不由得主动伸手,攥住了念春的手去:“我真想念咱们那时候儿。可惜今年雪少,咱们没法子再打雪仗。不过我答应你,等今年再下雪了,我就由着你往我脖子里塞雪球,再不跟你打回去了。” 念春一怔,眼圈儿不觉也是红了。 瞧这两个人感情流露的模样儿,挽春自是有眼力见儿,这便起身告辞了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婉兮和念春两个人。 念春这才道:“不是我非要靠倒你的门框子,我只是尽量不敢进你这扇门儿。我回长春宫是顶了引春姑姑的缺,我如何敢不记着引春姑姑是怎么被撵出去的?” 念春说着不由得瞪了婉兮一眼:“还不就是进了你这屋,便担了动了那库房的嫌疑去?我今儿进来了,我可怕哪天再出故事。” . 念春的话,婉兮自然听得明白。 她便松了手,抱着自己膝头,微微歪了歪头。 直看向窗外天光去。 “若说嫌疑,我就在这屋里住着,原本嫌疑最大。我自己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念春不由得扭过身儿去:“我跟你怎么比呢?你如今是皇上和皇后两位主子面前的大红人,是咱们长春宫最高的女子,我不过是个刚回来的罢了。” 婉兮便故意板起脸来:“哦,你知道就好!那往后的日子,你最好跟我讨好些,别再这么冷眉冷眼地对我。否则啊,说不定我哪天就拿捏了你去!” 念春一怔,顺手拿起个垫子便砸向婉兮。 婉兮含笑接住,却也立马给撇回去,准确地砸中念春鼻子,登时砸了她个“酸枣儿”去。念春便被打急眼了,一跺脚就走了:“你欺负人!你这屋子,我反正更不敢来了!” 二卷5、偷问(10更) 二卷5、偷问(10更) 念春去了,献春也已经引着归和正、御药房的太监一起来了。 归和正规矩谨慎地给婉兮腕子上隔了帕子,这才诊脉。 婉兮却笑:“我是崴了脚脖子,归爷爷这却在手腕子上诊个什么劲儿呀?” 归和正低低垂头哼了一声:“姑娘这是给老朽下绊儿呢!姑娘是看老朽不顺眼了,是吧?” 他歪头朝外头瞧了瞧。 按着宫规,御医给女子诊治,必须得有御药房太监和本主儿宫里的其他女子一并看着的,不过献春自不用说了,那御药房的太监也因跟归和正是老搭档了,早知道归和正来给婉兮诊脉时候的规矩,这便跟献春两个说着闲话,一起站到门槛处,背身儿瞧向外头去了。 归和正这才压低了嗓音:“其实姑娘不用费这么大周章,姑娘只需跟皇上歪歪嘴,老朽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婉兮都给逗乐了。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儿,可愿意找归和正来看病了。脉象什么倒是次要的,她更愿意跟归和正说说话。 婉兮先“呸”了一声,“童言无忌!归爷爷这大正月的,说什么死呀活的?” 归和正瞪她:“姑娘有说什么童啊?” 婉兮这才笑着说实话了:“归爷爷……您老说,我怎么这么久也没个动静呢?” . 归和正这才咳嗽了。 其实姑娘问都是第二茬儿了,皇上那早就质问过了。 皇上半年前就叫他捎信回家,把御赐的那个“龟鹿同春”的名匾给砸了,说他欺世盗名,配出来的鹿血酒根本不管用! 他心里苦啊,便跟皇上直陈:“不瞒圣上,当初圣上赐的那个名儿,微臣压根儿就没告诉家人,没敢用。” 身为医者,他心里对魏姑娘的身子有数。只是魏姑娘是主子,这宫里其他的主子那也是主子。他不为了自己,还得为了护着家人,故此有些话是怎么都不能说的。 归和正沉吟片刻,才避重就轻道:“请恕老朽唐突,问姑娘一句,姑娘的月信……可及时?” 婉兮这才红了脸,轻轻摇头:“不是甚准。” 归和正便点头道:“这便是了!姑娘终究年纪还不大,身子还不算全熟。况且姑娘还曾贪凉,故此这生养的事嘛,便急不得。姑娘只需安心调养,有皇上眷顾着,什么好药用不着呢?用不着几年,姑娘定可有喜讯的。” 这些事儿,婉兮如何能有经验呢。只是听归和正说着有理,便也一知半解地放下了心。 . 钟粹宫。 女子巧蓉进了殿,便伏在纯妃耳边耳语。 纯妃便笑了,冲娴妃道:“方才她们瞧见有御医朝着长春宫那边去了。你猜,是谁病了?” 娴妃哼了一声:“还能是谁呢,自然是咱们的皇后主子。这两年内,先没了素春这个左膀右臂,紧接着又一个得脸的头等女子引春也给撵出去了。她如今在长春宫里都快是孤家寡人了,她怎么能不郁卒病了呢?” 纯妃便瞧了巧蓉一眼。 巧蓉上前福身:“从来太医院的御医给各宫看病也有规矩。若是给皇后主子看病,御医必定要带了全套的家伙,至少得是几个大箱子去;可是奴才眼瞧着这回只是普通一个肩上的褡裢,那便只该是给女子看病了。” 二卷6、难咽(1更) 二卷6、难咽(1更) 纯妃叫巧蓉等都出去,这才向娴妃微微一笑:“怕是咱们等了一年多的消息,终于来了。” 娴妃也一怔,忙放下手中的茶盅去。 “你的意思,这回御医是去看那个蹄子的生养之事去了?” 纯妃挑眉轻笑:“我觉着,左右出不过这件事儿了。” 娴妃却还是不由得站起身来。 “若当真是这件事儿来了,当然好。皇后主子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可是……”娴妃走到窗边,抬眸望那冬日里早早就暗寂下来的天空:“我却也不愿意叫那蹄子承宠!” 纯妃便也叹息一声,走过来与娴妃一处并肩站着:“这宫里每多一个人,谁会真心愿意呢?不过是分得清楚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却是没必要执著的了。” 纯妃侧眸望向娴妃:“如今侧福晋想要的到底是皇上的情分,还是皇后的位分?总归我心下不过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孩子罢了。” 娴妃这便也叹了口气:“是啊,你说得对。皇上的情分,谁敢说自己就真的得着过呢?……总归每年都有新人,我就是曾经太分了心思去防备着新人,才没旁的心力去防备着皇后。如今自该明白轻重。” 纯妃点头:“果然未出我所料,她就是生不出来的。咱们且放心,后宫中人眼睛都亮着呢,谁不会怀疑了皇后去?到时候不必咱们发难,她自己怕也坐不住了。” . 既是婉兮的脚出了事儿,归和正出了长春宫,自然直奔养心殿禀明皇帝。 皇帝听后半晌不语。 归和正心下没底,便将与婉兮说话的前后情形,事无巨细全都说了。 皇帝便一眯眼:“她给你看过一张方子?” “正是……姑娘自己心里因为那件事而没底,便跟微臣探听着,问这方子是否合宜。若合宜,她倒想按着方子抓了药来试试。” “你可还记着?”皇帝忙问。 归和正便求纸笔,跪在地上将那方子给默出来。 李玉转呈给皇帝,皇帝亲眼看了,微微眯眼:“倒是个温养的坐胎方子。” 归和正也道:“微臣看也是妥当。这方子民间确也曾用得。” 皇帝微微仰首:“这方子,她从哪儿得的?难道她早已察觉了什么,自己也用过心思?” 归和正想想,却是摇头:“姑娘自己从未提过鹿血酒的事儿,可见姑娘并未察觉自己身子的异样。她说这方子是别人给她的,不是她自己去求的。” 归和正微微一顿:“微臣也曾伺候过纯主子,倒见那方子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处旁有补录,那些字迹应当是纯主子的。” . 连着数日,午时用晚膳,皇上都眼巴巴地瞧着门外。 李玉偷眼瞧着,心下也是跟着心酸。每回只能上前劝说:“姑娘脚崴了,得有好些日子不宜走动。皇上便用膳吧,若用的不香,等姑娘脚好了,来了若瞧见皇上清减了,姑娘一准儿难受。” 皇帝怔了半晌,抬眼定定望住李玉。 “你说得对,朕不该叫她再难受更多……” 皇帝闷头用膳,也不管侍膳太监给呈上的是什么,总归都掺和到一处,就着饭唏哩呼噜都咽了。 她的心意,他都懂。 只是,心会疼。 二卷7、康复(2更) 二卷7、康复(2更) 储秀宫。 贵妃高云思对镜理云鬓。 经过家里举荐进来的御医郑良的调理,她的身子已是大好了。如今瞧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再不是当日那般面黄肌瘦。曾经最美年纪的模样,已是回来了七八分。 绣眉在旁瞧着,也是跟着高兴不已,忍不住道:“如今整整两年后宫都无所出,这便是上天等着主子您呢。您身子正是大好了,皇上对主子的情分定然更炽热。奴才想,今年主子一定能为皇上出一位皇子,解了这前朝后宫的疑虑去!” 高云思听得脸颊也是发烫,不由得娇嗔:“还胡说!快掌嘴!” 自皇上登基以来,她就病弱,算到如今已是与皇上好几年没有正经亲近过了。如今一说到重得皇宠,她便如少女一般含羞不禁。 可是凝望着镜子,望着望着她便将颊上的红晕都收尽了。 “高云思,”她对镜中的自己说:“别忘了你拼却这一搏,为的是什么。是为了与皇上的情分,却也是为了给你自己报仇!即便搏这一回之后便死了,也得叫自己死得明明白白,也得拉了那个刽子手半条命一起走!” 高云思收回目光,“绣眉,请陆答应过来,咱们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 没有了素春和挽春的皇后,如今时常在寝殿内自己一坐就是半天。 也不说话,仿佛不知是该与谁说。 挽春小心翼翼进内禀报,说贵妃和语琴来了。皇后的眼中才显出一段光彩来:“快请。” 皇后亲自走到暖阁门口接住云思的手:“瞧你,就算康复了,也别走得这么急。身子这么多年的虚损,哪里是说好就这么快都补得足的,总归应该徐徐着来,切莫急功近利了。” 云思鼻尖儿果然还是带了几粒汗珠儿:“主子娘娘说得对。妾身就是这些年躺得实在腻了,这便忍不住想快步走走,痛快痛快。” 皇后便笑:“我自然明白。” 云思盈盈下拜:“妾身还能得这回康复,都靠娘娘成全。这等再造之恩,妾身没齿难忘。” 皇后和云思并肩在炕上坐下,语琴在下头坐了个绣墩。只是两位主子说话,语琴颇有些不自在,这便又听说婉兮崴了脚脖子,这才寻了由头暂时告辞而出。 刘柱儿跟着出来,低声道:“小主这便朝魏姑娘处去,岂不在意皇后主子?” 语琴便轻哼了声:“她拿我不过是制衡怡嫔用的。可是如今贵妃主子康复了,贵妃主子琴棋书画俱佳,自然不是怡嫔能比得了的。皇后主子哪儿还顾得上我啊。我继续留在那,她们两个反倒不方便说话,不如我自己寻个自在。” 刘柱儿这两年来也长大了些,看事儿比普通女子更深远些,便笑:“小主倒是自谦了。贵妃主子虽然康复了,皇后主子也得指望继续用贵妃主子制衡娴妃主子呢;制衡怡嫔的事儿,皇后主子还得指望这小主您。” 语琴轻哼一声:“我盯着柏水薇,又哪里是为了她!我不过是为了替婉兮分忧罢了。走吧,现在我只悬心着婉兮,可顾不上旁人了。” 二卷8、目送(3更) 二卷8、目送(3更) 语琴见着婉兮脚脖子那样儿,自然又是一番心疼,忍不住数落。 婉兮却拉着语琴凑到窗边,指着对面儿:“念春就住在那边屋子里。” 语琴便微微一眯眼:“她回来可与你过不去?” 婉兮点头笑笑:“我倒愿意她跟我过不去。我反倒怕她回来就跟我亲亲热热。” 语琴定睛望住婉兮:“……她还有救?” 婉兮点头:“她若是当初你我怀疑的那样,她回来不会整天跟我那么直眉楞眼。我现在正好趁着脚坏了,得几日空闲,便将从前她跟咱们的种种,重新再过一遍。” 婉兮闭上眼想想:“咱们说到底,那些日子对她的防备,还是防备着皇后。所以说不定也朝她身上想得多了些。” 语琴便也点头:“我回去也从头仔细捋捋。她若是还有救便好,那整个长春宫里,也好叫你更少个刺心的。” 婉兮望住语琴半晌:“贵妃她……?” 语琴点了点头:“这么急着来见皇后,怕是着急由皇后引荐给皇上,想复宠的。总归病中的嫔妃不宜伴驾,若病好了,得由皇后亲自推出去才算数,敬事房也才好重新放上绿头牌去。” “哦。”婉兮垂下头去。 她自己退出来,自然有其他嫔妃削尖了脑袋想要补进去。 语琴小心打量着她:“……其实,也唯有你不用绿头牌。皇上待你真是独独不同。” “你坚持不进封,我如今想来越发有理。你既没有位分,便不必按着后宫的规矩来,不必皇上翻牌子才能见着皇上……况且只要有了牌子,便要录入敬事房的底档,皇上都不能连着翻三天,哪儿比得上你想去就去了……” 婉兮已然脸红过耳,急忙伸手去捂语琴的嘴。 语琴便笑:“我又没说错~” . 语琴不宜多坐,便抓着婉兮下地,不想叫婉兮这么在炕上窝着。 “你这不是脚病,你这是心病,若在炕上窝久了,滞住了血脉,倒糟了。不如去送送我,也好扶着墙好歹走几步。总归你回来,有刘柱儿呢。” 婉兮拗不过,只得陪着语琴往储秀宫走。 在宫墙夹道里,却冷不防撞见了敬事房太监张明。张明急忙给语琴请安。 婉兮和语琴一瞧他那满面喜色的模样,便知道这是到哪个宫里传旨,叫哪位主位去养心殿伴驾呢。 语琴不由得把住了婉兮的手。两人互相扶持着。 张明也会作人,知道语琴会关心这个,他不能全不说,也不能全都说,便只打了个哈哈道:“奴才正往东六宫去,这便跟陆小主告退。” 张明走远了,语琴和婉兮都不由得望住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语琴微微偏首望住婉兮:“……你,可好?” 婉兮努力一笑:“姐姐放心,我心下明白。” . 幸好长春宫与储秀宫离着近,没几步都到了。语琴进了宫门去,嘱咐刘柱儿送婉兮回去。 婉兮却叫住了刘柱儿:“你自去散散吧,不必送我,我想自己走走。” 刘柱儿自然不放心,婉兮便摇摇头:“你放心就是,这宫墙都挨着宫墙呢。我心里有事,想自己静静。” 二卷9、等我(4更) 二卷9、等我(4更) 刘柱儿瞧婉兮这样说,便只得告退。 因长春宫跟储秀宫离着实在太近,婉兮不想这样快回去,便扶着宫墙朝御花园方向走过去。 暮色渐渐降临,宫墙夹道的灯还未全点燃了。婉兮倒是蛮喜欢这一刻的幽静。 夹道里人少,即便迎面走过来也未必能瞧得清面目,倒省了许多谨慎的功夫。 可是实在不巧,前头却远远近近响起巴掌声来了。 能这样儿遥作知会的,只能是皇帝的御辇要行经此处。 婉兮这会儿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便忙向一旁躲闪。她本想钻到石头灯座后头去,堪堪挡住了身形儿,躲过去就完了。 可是她忘了,她这会儿正不良于行呢。 腿脚这一慢,前头御驾已经到了,她已是来不及躲闪,只能贴着墙根跪倒在地。 大正月里的,还是天寒地冻的,皇帝本来应该用暖轿;可是今儿有些古怪,皇帝竟然用了没遮没围的肩舆。 即便暮色倾城,夹道里的灯还没亮起来,婉兮竟然也还是被他一眼给瞧见了。 李玉自是有眼力见儿的,忙道:“落!——” . 八个抬肩舆的太监落好了肩舆,李玉一声咳嗽,那八个人便忙各自退开,到了墙边儿去,面朝红墙背身儿跪着去了。 李玉自己也走开几步去,前后听着动静。 皇帝脚步沉沉走过来,也不做声,直朝婉兮伸手过来,就递在她眼前。 婉兮一闭眼。 “皇上……”婉兮没搭皇帝的手,自己扶着墙勉强站起来。 可还是有些急了,脚脖子有些疼,她下意识咧咧嘴,便都叫皇帝给瞧见了。 皇帝的眼睛便一眯,垂眸去看她脚脖子。 嘴上却发了狠地道:“该!” . 原本婉兮不怕疼,也不怕什么张明去东六宫传旨,她只是……这会儿忽然听见他这么狠叨叨的一声,这眼泪便莫名地扑簌簌掉落了下来。 她极力忍着,只不服气地嘀咕:“奴才是该~~不过也不用皇上管。皇上走自己的御道去呗,干嘛非要停下来跟奴才过不去?” 皇帝伸手一把捏住她的手,将她的体重挪过来,靠在他身上。 “还嘴硬!听听,都十八的大姑娘了,这说的话怎么还跟十四的小丫头似的?当真没个长进!” 婉兮这个委屈,忍不住便要从他手上挣脱开:“皇上特地停下辇轿来,原来就是为了责骂奴才的?!那奴才便不劳皇上如此,皇上请上辇轿吧。” 皇帝哪里肯松,又将她捉回来,倚在她身上。 婉兮只得转过头去,不叫他看清她的脸。 她忍着难过闷哼:“皇上这是打哪儿来?莫非是从东六宫来?怎地这样巧?” 皇帝这便拍了她一记:“就知道你必定躲在这儿难受呢!爷方才就是遇见了张明,听他说起在这儿遇见你了。爷这才赶紧转过来~” 婉兮这边早已泪花纷纷,却是使劲地抹着:“爷说什么呢?谁自己难受了?” 皇帝轻叹一声:“爷自会尽快了结此事……你乖乖等着爷去接你,别再胡思乱想,更不准再做糟践自己的傻事!” 二卷10、却辇(5更) 二卷10、却辇(5更) 婉兮使劲抹脸,却故意装傻:“爷说什么事?奴才什么事都没有~” 皇帝又是哼了一声,便扶着婉兮朝辇轿去。 婉兮这才吓了一跳:“皇上,不可!” 那是皇上的御辇,她绝对不可以上的。 皇帝便眯了眼:“你脚上有伤,却想叫爷放着不管?” 婉兮想了想,便微笑道:“皇上可还记得永寿宫?那墙上贴的可是皇上亲笔画就的‘班姬却辇图’。难道今儿奴才连却辇之德都没了,还要上皇上的御辇了不成?” 皇帝自然没设这个防备,反倒她给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婉兮便笑了:“皇上的心意,奴才都明白。只是这儿距离长春宫的确是几步路而已,奴才自己走回去就是。” 皇帝却眸光一幽。 忽地一矮身,已是将婉兮打横抱起! 婉兮几乎尖叫! 他那张清癯的脸在夜色里,反倒现出了得意的孩子气。他抱着她朝前走,满面浮起淘气的笑:“你想要却辇之德,那爷就只好这样送你回去了。爷是在永寿宫里画过‘班姬却辇图’,可是却没画过抱着你的模样去吧?” “皇上……” 婉兮真是要羞死了,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只得将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随着他步伐起伏,低声叮嘱:“……前头就是长春宫了,爷,总归别叫人看见了才好。” 不过幸好御驾行经,早已有巴掌声传过去了,夹道里早已清空。皇帝便含着笑,一路将婉兮抱回长春宫角门处才停下。 婉兮心下“阿弥陀佛”一声,幸好不是直接撞到正门去。 皇帝将她放下,又亲自扶好了她。还蹲下去,伸手探了探她脚踝,见她乖乖敷着药呢,这才松了她站起。 “没伤着筋骨,只是崴寸了。好好养着,以后不许下地,更不准往外乱跑。” 好霸道。 婉兮吐吐舌:“哦。奴才遵旨。” 皇帝立在暮色里,远远近近的宫灯终于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灯影暖黄,点点照亮了左右两列红墙。 “还有……不但腿脚不准往外乱跑,外头的话也不准乱听了去。爷……需要解决问题,叫那些人都闭了嘴去。可是爷许给你的,没想变过。”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他心口上:“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爷的命,是你的了。” 真是的……他又害得她鼻尖儿都酸了。 她便使劲点点头:“爷放心就是。奴才就算,偶尔也禁不住胡思乱想,可是奴才永远不会忘了那日里,爷的心就在奴才的掌心儿下头跳着。” 皇帝忍不住一声轻叹,还是忍不住伸臂将她揽入怀里。 “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这才几天不去,你把爷的魂儿就也都勾走了。爷就盼着,你能早些点头,住进永寿宫去。” 婉兮靠近皇帝,悄然埋住了脸。 若她总像这一年多似的没有个动静……那她,还好意思住进永寿宫去么? 那永寿宫,可也是最最靠近螽斯门的啊。 螽斯螽斯,皇家求子。她就住在螽斯门下,若无法为皇上生养出一男半女来……她又如何能当合格的皇家女子? 二卷11、沦落(6更) 二卷11、沦落(6更) 承恩侯府。 傅恒急匆匆进了门,褪掉大衣裳,只去了芸香的院子,抱了抱福灵安。 福灵安已是会走了,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不过精神头儿极好。那傅儒知家的也曾唠叨过,说这孩子真是得了佛祖保佑,虽不足月,却竟然命数稳稳当当了下来。 听那老婆子这么念叨的时候,傅恒只是将福灵安抱起来,指尖隔着福灵安的小袍子,轻轻触着那玉锁片。 那老婆子是该烧高香,若没有婉兮这回事,福灵安未必能当的上多罗额驸,芸香更成不了侧福晋。如今芸香这边以侧福晋的身份,又带着家里唯一的阿哥,身份地位倒是都不比兰佩低了去。 芸香上前也陪着傅恒,一双眸子忍不住上下围着傅恒。 “九爷……今儿的饭,就留在我这边用吧?” 傅恒却摇摇头:“不必了。回来替换些东西,还要回园子里去。” 去岁傅恒又得升迁,如今已是御前侍卫、总管内务府大臣,主管圆明园事务。 傅恒也乐得干脆搬进园子里的公署去住,十天半个月才回家来看一眼。却不肯再留宿,总是当天回来,当晚便走了。 芸香纵然也是怅惘,不过好歹她已经有个阿哥了。最难受的还要属嫡福晋才是。 芸香便不再说什么,只召唤:“引春,帮九爷收拾收拾。正月里还天寒地冻,多带几件大毛的衣裳去。” . 引春从宫里出来,因是傅家的家生子,自然回到傅家来。 回来后直接被傅恒冷着脸子指给了芸香,成了芸香手下的丫头。 堂堂皇后主子身边的头等女子,这么不明不白给撵出来,已是没脸见人了;哪儿想到竟然就分给芸香这样一个本来同为家生子的侧福晋去。引春却不得不每日里都小心翼翼,日子过得越发艰涩。 引春朝芸香福身,便赶紧取了包袱皮儿去收拾。 库房里静静的,方容得她片刻时辰,去回忆从前在宫里的日子。 她的思绪从最开始进西二所,再到储秀宫、长春宫,这一路都是恣意快活的日子。因为有皇后主子,她们在宫里便也跟主子一样,时时处处都被人尊敬着,讨好着,何曾吃过什么亏去? 只是一切从素春离开那天便都改变了。本来亲如姐妹的她和挽春,不由得为了素春空出来的那个位子闹了意气。 她其实不是在意那个位子,她是看不惯挽春的,觉着挽春自打素春走了之后,就开始拿乔卖乖,对皇后主子也不是那么忠心了,反倒还故意讨好那个婉兮。 挽春都变成了那样儿,献春就更别提了,她看着长春宫里仿佛一下子就空了,皇后主子身边儿也就剩下她一个了,她就必定更得维护着皇后主子,更不能叫那个魏婉兮在宫里扬眉吐气了去。 她没做错什么,她做的只是忠诚于自己的主子……她却没想到,她却因此而遭人害了。 . 那些日子,魏婉兮连着好几次,要不是拿不来皇后要的东西,要不就是拿错了。几次之后,魏婉兮干脆就说她实在记不清那库房里的账目和位置,便央求着皇后,将那库房的钥匙暂时交出来。 皇后主子便瞟了她和挽春一眼,问她们两个谁愿意收着钥匙。 二卷12、吞声(7更) 二卷12、吞声(7更) 挽春在那儿闷头不语,她自己便上前接过来了。 这钥匙从前一向都是素春揣着的,放着的都是皇后主子体己的物件儿,每日里都是缺不了的。魏婉兮既然做不明白,她自然要接过来。 她只是越发瞧不上那挽春。一有半点差事,瞧她向后躲的呀,就怕跟那魏婉兮做对了去。 她接过钥匙来只是为了主子着想,半点儿没想过什么要跟挽春争权。哪儿成想那天出了皇后主子的寝殿,那挽春就斜了她一眼,便不再理她了。 没出半个月,宫里竟然出了大事。皇后主子竟然中了毒。 . 这还了得,皇上便派了太医院医政、会同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起来查这事儿。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了皇后每日里吃的药去。 因那药材柜子的钥匙在她手里,她便担了嫌疑。她自然是不认的,她是皇后主子陪嫁的女子,她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主子着想,她怎么会害主子去? 她被拿到慎刑司去审问,那几个精奇嬷嬷反着掰她的指甲,生拔她的头发,她遭了不少的罪,却死也不肯承认。 她更是趁机将那魏婉兮给供出来。毕竟那钥匙从前是魏婉兮掌着的,谁知道那出了问题的药材是不是她那时候儿放进来的? 内务府便要也拿那魏婉兮来对证。 那时她跪在慎刑司冰冷的地面上,横下一条心。就算自己死在这儿,也得将魏婉兮拉个垫背的。这便也算当奴才的,最后孝敬皇后主子一回了。 从乾隆五年魏婉兮进了长春宫来……她一日一日瞧着自家主子受的那些委屈,那样贵为中宫皇后的,却要打掉牙齿和血吞……那样的委屈,不是主子应该承受的啊! 她横下心来等着,等着用自己的命,换魏婉兮一条命去。 . 可是叫她意外的是,她左等不来,右等也没来。 后来才听说,原来是皇后主子不准内务府的人带走魏婉兮,皇后主子愿意亲自为魏婉兮担保,说那件事一定与魏婉兮无关。 可是引春自己……却被皇后主子这么不明不白地给打发了出宫。 “引春?还没收拾完么?” 引春的思绪被外头人给打断,引春听出又是芸香那个妈,便不由得皱眉,赶紧将包袱系上,便挑帘子出门儿。 芸香她妈本就是管家婆娘,如今又因为闺女当了侧福晋,一时更是将自己都当成半拉老太太了,这便很是对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这就是你打的包袱皮儿?” 说着上前一提,左右晃荡几下,包袱已是散了花。好几件衣裳掉出来,落在地上。 引春便急了:“傅大娘这是做什么!九爷的衣裳都脏了,回头你又叫我怎么向九爷交待?” 傅儒知家的一声冷笑:“姑娘这是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吧?一看就没干过这些活儿,是吧?可惜啊,姑娘的好日子早就到头儿了,如今没的半拉主子给姑娘做了,姑娘回来就得从头往回学规矩!” 傅儒知家的将那散了的包袱往引春脚前一撇:“重新收拾齐整了!脏了的,自然你自己去洗!” 二卷13、相争(8更) 二卷13、相争(8更) 院子是月洞门,月洞门外兰佩正好走过,转头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 只是她也没说话,径直低了头走过去了。 因了引春那边收拾得一耽搁,傅恒便比预计出门的时辰迟了些。他哄着福灵安玩儿,一抬头兰佩已是挑帘子走了进来。 “给九爷请安。”兰佩给傅恒见礼。 两夫妻自从上回那件事儿之后,虽表面里没失却和气,可事实上却是生分了。傅恒自打升迁之后,就更是直接宿在圆明园里,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回。即便回来了,也都直奔芸香这个院子来抱抱大阿哥而已。 兰佩心中的苦楚,已是再难压抑。 故此今儿非要亲自过来见九爷一面。便是当面被他冷遇,也总比见不着的强。 芸香见兰佩来了,心里自有老大不愿意,可也不得不上前请安。行了个半礼,端足了侧福晋的身份,再不是从前的奴才对着主子:“给福晋请安。倒不知福晋这样风风火火急着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我?” 兰佩听得不顺耳,却也只得尴尬笑笑:“我是听说九爷回来了,过来瞧瞧九爷那边还短什么不。” 芸香抢先答:“九爷什么都不短,我都叫丫头给收拾好了。那丫头就是从前伺候皇后主子的,凭她做事,福晋还有什么不放心么?” 兰佩又被堵了一头。 引春好歹从前也是伺候皇后的,回来该怎么也是首先该指到福晋屋里去,却没想到叫九爷给直接指给芸香了。理由自然是芸香有大阿哥,手底下多个人使才应当。 兰佩深吸口气,努力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只一双眸子望住九爷罢了。 她可以不跟芸香争一时短长,她却不能不争九爷这颗心……女子生在世上,若无夫君的情分,那又如何活过这一世去? 至少,她也想要个孩子…… 傅恒却又得眼前两个女人明争暗斗了去,他看也不看,只顾着逗着怀里的福灵安玩儿。 等两个女子都意识到了爷们儿的冷遇,这才都安静下来。傅恒这才抬头问:“引春可都收拾好了?外头人都等着呢,别误了时辰。” . 终究,兰佩还是以嫡福晋的身份压了芸香一头去,得以亲自送傅恒到垂花门口。 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两人却一时无言,兰佩末了只得尴尬寻个话题来,免了冷场。 “九爷这一走又要十天半个月,家里的事儿我便想请九爷拿个主意。” 傅恒这便也放慢了脚步:“大宗里的事,自然有四哥四嫂拿主意;自家院子里的事儿,你是嫡福晋,看着办就好。” 兰佩便轻轻咬了咬唇:“引春好歹是从前伺候皇后主子的头等女子,就算是给遣出宫来了,可也终究是该给些脸面的。她如今这么在芸香手底下伺候,我倒觉得不妥。” 傅恒微微眯眼:“你觉着是委屈了她?” 兰佩小心瞟傅恒一眼,她也觉出九爷这语气有些不对劲儿。 她原本是想讨好九爷的。毕竟九爷是皇后主子教导养育的,九爷自然也应当想要对皇后主子的奴才好才是……可是怎么听着,仿佛九爷并不这样想? 二卷14、为臣(9更) 二卷14、为臣(9更) 可是傅恒脚步匆匆,也容不得兰佩仔细将爷们儿的心思给想清楚。她便还是顺着自己的猜测道:“……就算不看引春自己,也得看皇后主子。回头叫外人知道了,伺候皇后主子的头等女子,回来只伺候咱们家一个家生奴才超拔的侧福晋,便怎么都不好听。” 傅恒猛然停住,侧眸盯住兰佩。 “怎么?原来在你心里,皇后主子也比我还要紧了?将引春指给芸香,是我拿的主意,你便是说我的主意不妥?” 兰佩惊得仰头望住傅恒半晌,“九爷怎么会如此以为?再说就算我将皇后主子更看重些,又并没有错。皇后主子是君,九爷是臣,便是本生姐弟,又怎么坏了君臣之礼去?我这也是为九爷着想!” 兰佩深吸一口气,“没的叫外头人以为,九爷心里是对皇后主子存了什么气,这才有意磋磨皇后主子从前的人去!” 兰佩自己说完,也赶紧施礼:“妾身着实心急,这才说话不顾了什么去。九爷勿怪。九爷是皇后主子所教导成就,如何会心下对皇后主子心存了什么去……就算是存,也只能是存着感念和手足之情。” 兰佩尽力将话往回拉,傅恒面上却反倒更加不耐。 他跨前一步直接出了垂花门。兰佩是女眷,只能留在垂花门内,垂花门那道门槛便是她在府中绝跨不出的门禁。 兰佩只能在门槛内哀哀望住傅恒的背影:“九爷……妾身可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九爷不快了?九爷,请容妾身说句心里的话:妾身这回隔了十八天才见着九爷回来一趟,妾身心下想念九爷,便凡事都想叫九爷高兴。” “方才的话也是迎着九爷说的,妾身当真不知道哪儿说错了……若妾身果然是说了糊涂话,也请九爷多多担待。请九爷万万明白,妾身绝不想叫九爷不快了去,妾身……实实是舍不得九爷……” 傅恒立在阶上,轻轻闭上了眼。 兰佩出身世家,虽然嫁进来的贺寿才十三岁,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可是做事一向端庄自持。她今儿能说出这样一番真情流露的话来,已是着实难为了她去。 傅恒自也明白,她并不是故意想要惹他不快。 她只是不明白,他这次是铁了心要整治引春去的。 他点了点头便快步下阶:“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引春之事,待我下次回来再议。” 走出大门,他回头望那“敕造承恩公府”的大匾,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是傅家的孩子,他便注定要夹在“姐姐的弟弟”和“皇上的臣子”两个身份中间儿。故此从前长春宫里有些事,他不是全看不明白,可是他一来不愿相信,二来不忍旨意自己的姐姐。可是经过上回那次事之后,亲眼见了皇上那般撒了邪火去,他便倏然明白过来。 便是姐姐,却也不可从此一味偏信了。 如今他已二十二岁,再不是从前那个要依靠姐姐才能长大的少年。从此他将是大清臣子傅恒,而不仅仅是姐姐的幼弟。 . 三月春来时,宫中终于传出喜讯,纯妃遇喜了。 二卷15、五味(10更) 二卷15、五味(10更) 竟是纯妃遇喜,消息传来,东西六宫无不惊愕。 纯妃是潜邸老人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相比纯妃而言,宫中尚有舒嫔、怡嫔等年轻嫔妃无所出,皇上便看着怎么都应该是格外垂怜那几个,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何独独垂青了纯妃去。 这个消息便叫同是潜邸老人儿的皇后、贵妃、娴妃更是难过了去。 首先对于皇后来说,纯妃已是有了皇子,如今已在妃位。这遇喜之后,位分定然还会晋升,那么下一步便是贵妃了! 贵妃心下的难过,则是因为自己多年病弱,今年好容易拼却一搏给调养好了。本以为皇上会格外眷顾,她也忍不住存了想要生养的心愿……却哪里想到,竟然叫纯妃抢了先去。 纯妃接下来若进封贵妃,自然与她自己的位分平齐。她这乾隆朝唯一的贵妃、不需要封号的贵妃,也终将再也无法独一无二了。 . 娴妃就更是怒不可遏。 在娴妃看来,纯妃本来与她是联起手来的。纯妃那日里还劝她,说什么此时只应该全力对准皇后,不必在意什么皇上的情意去了;纯妃还口口声声说她自己如今只是顾着孩子罢了……可是她回头就独得了皇宠,就又遇到喜了! 这对于娴妃来说,不啻于欺骗和背叛。 各宫得了消息之后,都到钟粹宫去送礼看望,娴妃终是忍不住,进门便笑了:“纯妃果然与我们都不一样,人家手里有坐胎的方子呀!我记得从正月到二月,纯妃统共也就被翻了一回牌子,可是人家福气大,这便有了!” 纯妃被抢白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言以对。 娴妃说完了便冲着愉嫔去:“你能生出五阿哥来,上回她是不是也给你用了那个方子啊?你瞧瞧,上回她生完了三阿哥,就轮到你生五阿哥;这回她又遇喜了,那接下来她一定又把方子给你使,就又轮到你生了……当真可喜可贺啊,愉嫔,你也赶紧回去预备着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 愉嫔也是一脸的尴尬,不敢张嘴。 娴妃这一腔子的邪火儿便更压不住,一扭头就又瞧见了嘉妃金静凇。她便又走到嘉妃面前去冷笑:“还是刚刚那起子话:纯妃生三阿哥、愉嫔生五阿哥,这当间儿可是你的四阿哥啊!怎么着,你这回怎么哑火儿了,怎么都叫她一个遇喜了去,你怎么没宠了?!” 嘉妃心下也是不自在,便不由得转眸子望向坐在一旁的怡嫔去。 这一年多来,贵妃的身子是越发向好,可是这位怡嫔却成了病美人儿了,赖在宫里不再回园子去。却明里暗里十分跟嘉妃较劲。 可是偏怡嫔本就生得盈盈弱态,再兼本就是优伶出身,这装起病态来当真是弱柳堪扶的模样儿,倒叫人不以为她私下里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便少有人信嘉妃的抱怨。 嘉妃这会儿便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急什么呀,我好歹也已经有了四阿哥。倒是咱们有几位明明盛宠,又是年轻的妹妹们该上火了。” 怡嫔病歪歪,却也柔弱而笑:“嘉妃姐姐这一年来不得宠也不奇怪。谁让咱们嘉妃姐姐是高丽旗鼓的出身,得宠也因为这身份,失宠同样因为这身份呢~” 二卷16、针锋(1更) 二卷16、针锋(1更) 在座一众嫔妃都好奇地望住怡嫔:“怡妹妹这是说的什么?” 怡嫔因出身南府戏子,平素在宫里总被人瞧不起,倒也难得有这样众所瞩目的时候儿。便如戏子已然登上了戏台,一声亮相,下头齐齐喝了彩一样。 她便不由得面上生起光辉,坐直了些。 “各位姐姐,难道没听说去岁皇上圣裁了个高丽人金时宗越境的案子去?” 一众嫔妃都摇头说不知,都要怡嫔详解。 原来因关外是满洲故地,隔着长白山和鸭绿江与高丽接壤。这几年正是高丽境内饥荒,便有些流民不顾一切越境到了大清国土之上来采参。 这一向都是被朝廷严令禁止的,高丽国内也是抓到便直接枭首。 可是此时皇帝宽仁,当听说了金时宗案之后,皇帝认为那金时宗虽越境非法,但是他在江北只是留下帐篷,并未有其他犯罪之事,故此皇帝不令高丽国内执行死刑,只做流配便可。 这本是皇帝仁心,可是高丽那边却因不想白白养活着死刑犯,便不顾皇帝之意,直接将那金时宗等六人给枭首了。 怡嫔说罢了缘故叹了口气,瞟着嘉妃说:“姐姐们瞧,这些高丽人当真是不知好歹。皇上宽仁,不施雷霆之怒便罢了,还想叫皇上垂恩?” 一众嫔妃的目光便也都转向嘉妃这边来。 嘉妃面上一红一白,十分难堪。 不过嘉妃就是嘉妃,年纪比怡嫔大了十多岁去,自然早已谙熟了这女人之间的争斗。 她便也只淡淡一笑:“我倒好奇,这些前朝的秘事,怡嫔又是如何得知的?” “怡嫔来自江南,出身南府,怎么会对高丽那边的事儿所知甚详?” . 一句话,便叫众人都是微微色变。 后宫不得干政,嘉妃问得好啊,怡嫔是怎么知道的? 嘉妃不急不慌地缓缓挑了眼眸望过去:“怡嫔在宫里并无父兄当差,便定然不可能是家里通的消息。那么自然是这宫里,有人告诉了你去!” “而这样的消息,能得着信儿的便又只能身在高位者!怡嫔今儿既然想说的明白,和不将那位的身份也一并说个清楚来?!” . 情势陡转,风云一时变过。 众人都不由得又都望向怡嫔去,十分期待好戏。 怡嫔自己倒也罢了,那能将这消息告诉给怡嫔的人,究竟有可能是谁呢? 外头一声通报:“皇后主子驾到,贵妃主子驾到。” 众人忙起身,皇后挽着贵妃的手已是走了进来,见了众人便点头笑道:“还是你们来得早。这样大喜的事,姐妹们是该一同聚聚。” 皇后舍了贵妃,专门走到纯妃面前去扶起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纯妃便笑:“啧啧,婉柔,你当真好大的福气。别说这孩子是又为皇上添了一位皇嗣,以今年这前朝后宫的情势,这孩子便又替皇上挡了好些的流言呢。” 纯妃努力笑笑,反倒觉着这话不是很好接。只得扶着皇后先上首坐了,又安排巧蓉等人端椅子来,放在皇后斜下手些,请贵妃也坐了。 皇后方笑笑:“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啊,本宫和贵妃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欢声笑语,那么热闹。” 二卷17、病急(2更) 二卷17、病急(2更) 婉兮和挽春两个跟在皇后身后,一左一右伺候在皇后身旁。婉兮便也不由得悄然打量了众人一眼。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一时不好说话。 纯妃是主道,不得不笑了笑回话:“回主子娘娘,姐妹们方才玩笑妾身罢了。” 纯妃自然是不愿意在自己宫里说出这些是非来,极力想遮过去就完了。 娴妃哪儿肯叫纯妃如意了去,冷笑一声道:“主子娘娘说反了,刚刚那哪里叫欢声笑语?那分明叫明枪暗箭!” 娴妃瞟一眼怡嫔:“咱们这位病西施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什么高丽人越境犯案,不识抬举,皇上暗自恼了他们,这便也连累了咱们嘉妃失宠了呢。” “嘉妃回头就问怡嫔这话儿是从哪儿来的。嘉妃说得好,能得着这消息的,必定都是身居高位者。不但嘉妃想问,其实我也要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娴妃说着话,眼珠儿却是瞪实了皇后去。 . 皇后静静听着,听完了便是淡淡一笑。 “你们啊,这都说的是什么啊?怡嫔在病中,自己又是个天天捧着戏本子的,她这不过是唱念做打,给纯妃助助兴,也给你们凑凑趣儿罢了。你们当真了,那是说明她演得好……话又说回来,谁能证实她说的是真的去?” 众人自然都不敢说。 皇后便含笑点头:“故此那也就是一出戏罢了,戏里痴言,当真的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痴了。” 贵妃便也垂首而笑:“可不是嘛。我当真期待着怡嫔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到时候儿便能正正经经好好给咱们唱一出全本的,也叫咱们都开开眼了。” 娴妃心下纵不情愿,可是苦于又无从当面对质去,便冷笑一声道:“贵妃娘娘,你既然存着这个心,你怎不把自己康复了的方子也给怡嫔瞧瞧去?” “你这多年的病根儿都能养好了,你们两个又都是汉女的根基,你能用得的,兴许她也能得着好处。若贵妃娘娘舍不得,那就不是真心希望怡嫔好~” 云思面上不由得微微一变,极力忍耐着道:“谁说我不肯了?只是这世上话能乱说,方子又岂是能串用了乱吃的?所谓对症下药,并非同症却用了相同的药,那岂不是反害了怡嫔去么?” 娴妃只是冷笑:“谁说方子不能串用啊,眼前这不便放着一个?!纯妃的坐胎方子这样好使,愉嫔当初便也定然是用了她的方子去!同样生下皇子来,啧啧,那可是绝世良方。” 娴妃又上下打量着贵妃:“对啦,纯妃的方子也同样可以给贵妃娘娘试试啊!你们两个不也同样都是汉家女子么,必定好使!怎么,这回又轮到纯妃小心眼儿了,舍不得了?” 话说到那张坐胎方子,婉兮的心便也不由得跟着有些沉了下来。 婉兮没想到,娴妃竟然也知道这张方子。 贵妃静静听娴妃说完,倒只是莞尔一笑:“娴妹妹这样心急,我倒听明白了。其实娴妃妹妹自然不是为了我着想,娴妃妹妹是自己急着要个孩子了呢!” 贵妃这回刻意字字声声叫“娴妃妹妹”,病愈之后的她便连目光也更见坚定:“我不生养,跟我这些年身子不好有关;可是娴妃妹妹却这些年都是健健康康的,却也没有生养……难道不是多年无宠?” 二卷18、蹊跷(3更) 二卷18、蹊跷(3更) 娴妃登时受不了刺儿,腾地起身,狠狠瞟向皇后去。 “谁说我无宠?!我不过是这些年都遭人陷害了去,是有人不敢叫我生,怕我生下孩子便逼平了她的地位去!” 一众嫔妃都面色一变。 皇后将手中茶杯猛地朝地下一摔:“都住口吧!别忘了你们各自的身份,此时在遇喜的纯妃面前,这都口无遮拦在说些什么?!若谁的话搅扰了纯妃的心神,危害到了皇嗣,本宫第一个先拿你们是问!” 纯妃也是灵巧,随即虚弱地歪向一旁。 皇后便立时叫:“还不都各自退回宫里?还聚在此处,可是要危害皇嗣了去?!” “今日宫中本是大喜,你们却闹成这样,本宫若纵了你们去,便都是对不起纯妃,对不起皇嗣——传本宫口谕,今日在纯妃面前言语适当的娴妃、嘉妃、怡嫔,从今日起各回本宫,禁足一月。罚俸三月。敬事房撤绿头牌三个月。以儆效尤!” . “还是皇后最厉害。” 事后婉兮去瞧语琴,语琴不禁冷笑着道:“牺牲怡嫔这样一枚小棋子,便整治了娴妃、嘉妃两个劲敌去。纯妃遇喜,皇后自己也自然不自在,这一腔怒火正好发泄出来了。” 婉兮垂眸:“姐姐是认为怡嫔的表现,有皇后的授意?” “我看就是。”语琴拨了拨耳钳子:“她今儿说的那起子话,分明只有皇后才能告诉她。皇后又早知道她跟嘉妃不睦,这话若告诉了她,早晚她憋不住了给抖搂出来。如果皇后不是早有这个算计,那皇后才不会告诉了怡嫔去,否则岂不是白白给她自己惹了罗烂去!” 婉兮点头:“咱们啊,还有太多要向皇后学的去。就算咱们将来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却要借着她,学会这宫里斗心眼儿那些千变万化的手段去。” 语琴轻哼一声:“她的宗旨不过一个:总归你们都是侍妾,唯有我一个正室。故此我便由得你们斗,甚至挑唆着你们斗,总归你们斗个两败俱伤之后,渔翁得利的永远是我这个高高在上的正室!” 婉兮便也点头:“姐姐说得对。这几年瞧着贵妃与娴妃的模样,我心下也是越发明白了。贵妃和娴妃斗了这么多年,贵妃落得一身的病,娴妃连个孩子都没捞着。” 语琴也是叹息:“你道这些年过来,贵妃和娴妃还都不明白么?” 婉兮便握住语琴的手:“姐姐,我觉着这回贵妃娘娘忽然痊愈了,多少有些蹊跷。姐姐既然是贵妃宫里的人,不如仔细打量着些。” 语琴也道:“可不是吗?多年的老病根儿,这世上还能有什么灵药,这么快说好就好了呢……照我看,倒有些不甚吉祥,仿佛回光返照了。” . 贵妃回到自己寝殿,果然还是一口血便吐出来。 绣眉吓坏了,上前急忙抱住贵妃,已是落下泪来:“主子好容易康复了,今儿又何苦又与那娴妃计较?总归都有皇后呢,今儿那场合众矢之的也应该是纯妃,主子自不该动气。” 贵妃望着菱花镜。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唇却血红。 真像个厉鬼。 二卷19、虎狼(4更) 二卷19、虎狼(4更) 她哀哀地笑:“我好了?我好了?……我多希望,我真的是好了!” “我所希望,我能跟皇上又如从前那样,抚琴看画;他的衣裳若有破损了的,都不必送回四执库去,我便用针线都亲手替他织补好了……那时候,他就会立在我身边儿,认真地看。” 绣眉惊得紧紧望住贵妃:“主子……这又是怎么了?主子分明已经大好了啊!” 贵妃别开眼,摇了摇头:“收拾了去吧。然后,去将御医郑良给我请来。” . 郑良来时,绣眉早设法将跟来的御药房太监给引到外间去吃茶。 贵妃定定望住郑良:“依你看,我是不是再难有机会了?” 郑良也是皱眉:“按说贵妃娘娘最好的机会就在今年这前半年。身子最好的状况,大约前后能维持住几个月,若能在这期间得龙种,是有希望养得下来的。若错过这半年去……便不好说了。” 郑良边说也是边磕头:“微臣已然尽自己所学,只是娘娘的身子实在是多年亏损,如今只能是将所有的都合起来集中在这半年罢了。便如同那油灯,将所有的油都集中在一时了,那灯火自然明亮……” 贵妃点点头:“可是等那些油都烧尽了,等着我的只能是油尽灯枯。” 郑良慌乱磕头,不敢再说。 云思自己却笑了:“其实我从前如何就更好了?那一日一日的也都是油尽灯枯的模样。与其那么活死人似的一日一日熬着,倒不如用这一回虎狼药,狠狠燃烧这一回!便是其后就死了,倒也都甘心了!” . 纯妃遇喜,尘埃落定,婉兮的脚脖子也好尽了。这便再推脱不了差事,又每日午间,前去给皇帝进膳。 皇后也是用心,这第一日便多加了一品菜。是一味吊炉鸭子的攒盘。 吊炉鸭子虽然不至于是皇后亲手烤的,可是切片、摆盘的功夫,婉兮却瞧得出来是皇后的手笔。 婉兮自是明白规矩,便自是将皇后做的菜放在食盒上层,自己做的饽饽给塞在食盒底层罢了。 到了养心殿,她得深吸一口气,才叫门上的太监通禀。 . 还没等走到后殿门口,皇帝已经接了出来。立在门槛内,袖着手远远瞧着她。 十八岁的她披着阳光一路走来,个子长高了些,更显亭亭玉立,如水畔芦苇娉婷。 而将那个小鹿儿似的小丫头,转变成如今这样娴静优雅模样的,正是他自己……皇帝想到这儿,心里便说不出的舒泰。 终于进了门槛,李玉急忙将门帘放下,隔绝了外头人的目光。 皇帝已经压抑不住,直接将婉兮打横抱了起来。 . 婉兮勾住皇帝的脖子,也还是小声惊呼:“爷!我手里还有食盒,小心菜都洒了!” 皇帝挑眉,索性劈手将她手里的食盒夺了下来,顺手就给撇地下去了。 食盒无辜地原地提溜一个骨碌,婉兮回头去瞧,皇帝早已将她直接抱进暖阁去了。 进门槛的当儿,他还拍了她翘屯一记:“看什么看?可是饿得紧了?” 婉兮被他放在炕上,已是红透了脸:“……这是皇后主子进给皇上的膳食。”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爷要用的膳,在这儿呢。” 二卷20、抚平(5更) 二卷20、抚平(5更) 他今儿明明那么急,却极致地耐心,没急着直达他想要的去处,只是两人儿褪尽了障碍,那么紧紧地贴在一处。 他一切的动作,都只是为了叫她妥帖,都是为了取悦她。 他那样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周身,那样一遍又一遍地膜拜她的一切。 婉兮只觉自己原本是一张蜷缩起来的叶,仿佛下意识想要隐匿起些什么、躲闪开什么。可是却不成想却遇见了他的耐心,便如遭遇到了克星。 他太耐心,等着她舒展开来。即便是每回只有半寸的展开,他也将之一次又一次地累加,渐渐等来她全部的舒展。 他的耐心,对他自己来说也近乎残忍。他的身子分明紧绷成了一张满弦的硬弓,可是他却并不施射,宁肯叫自己一直保持那般的模样。 这种近乎折磨一般的甜蜜,他那宛若妖魔一般的自控,终究叫她也一点点尝到了蚀骨难填的滋味。 她攥紧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的肌理在她掌心下的贲张,忍不住破碎地啜泣。 “爷……奴才,受不住了……” . 他却还是反倒抱着她,打了个滚儿,两人只是并肩躺下来。 他攥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好了,今儿爷只陪你说说话儿。” 婉兮忍住身子里那股子翻江倒海,只朝他偎近,将额头抵在他肩头。 “爷想说什么?” 他半侧了眸子望住她发顶:“你呢,你就没有想跟爷说的?哪怕质问,哪怕嗔怪,不管是什么,爷都想叫你说出来就好了。” 婉兮却摇了摇头,只闭上眼依偎着他,细细吸进他的气息去。 他是帝王,身上衣物常年熏香。都是这世间最珍贵的香料,或是龙脑,或是龙涎,那些香与他自己身上的气息混合,倒孕出一股子如兰麝一般高远清凉的香气来。 她闻了,便觉得心安。 “爷,奴才没什么想说的。爷做的事,奴才心下都明白。” . 皇帝便翻了个身,将她拢进怀里去。 “天子做事,从不需要向人解释。可是爷却想叫你明白:爷选了纯妃,一来是她给过你那方子;二来,还是因为她有那方子,爷便不需再费事翻旁人的牌子。爷只想将那事儿尽速解决了去,选她才最不费事。” 婉兮点头:“奴才明白了。” 微微垂首,小心攥住他的指尖儿:“奴才只是遗憾,若是奴才能有些动静,便不必爷再想这些法子去了。” “那不是你的错。”皇帝将她拢进怀中:“这宫中的女人都道,必定有个孩子才能安身立命去。她们这样说,自然是担心君恩不长久。若失宠之后,还有个孩子当倚仗。” “可是你不用。九儿,就算你没有孩子,爷也不在意。你不需要用孩子来固宠。爷对你的情意是因为你而起的,与你有没有孩子没干系。” 婉兮便点了头。 两人又相拥了半晌,那股子炽热渐渐消下去了。此时两人更是温柔的相伴。 皇帝这才朝外叫:“李玉。” 李玉在门外应声,随之传来一股子药香。 “房门口,你下去吧。” 李玉的脚步声簌簌地去了,皇帝自己披衣起身,到门口开了门缝儿,将药碗端回来。 却只闻了闻,就放在了一旁。 二卷21、偷吃(6更) 二卷21、偷吃(6更) “爷这是怎么了?” 婉兮看见那药碗,忙也起身问:“爷可是身子哪儿不得劲儿?” 皇帝扬眉“嗯”了一声:“许是开春儿去亲耕礼,在郊外受了点子风寒;又或者是这些日子批折子有些乏累了。本不想当回事,李玉那奴才非不依,巴巴儿地给爷熬好了药,这是非要逼着爷喝了。” 他如个孩子似的冲那药碗做了个鬼脸:“爷就不喝!待会儿等凉了,偷偷倒花盆儿里去就是!” “那怎么行呢?”婉兮便急了:“爷身子不得劲儿还不喝药?况且那花儿又怎么得罪爷了,好端端地刚开了春,就叫爷往那里头给它们灌药去?” 他挑眸望天:“反正爷不想喝!” 婉兮想了想:“奴才给爷掺些蜜去?便不苦了。” 他“嗤”了一声儿,“爷又不是怕苦,爷就是不想喝!” 简直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婉兮伸手去摸那药碗,已是温了,再折腾就该凉了。 她便哄着:“这药再搁着,回头就算喝了,也还是要用脏腑去暖着它,倒更不得劲儿了。爷便喝了吧,啊~” 他便眯了眼瞧着她:“除非……你陪爷喝!” 婉兮瞪住他:“爷又耍小孩子脾气!鹿血酒要灌给奴才喝,如今喝药也要奴才陪着?” 他便横了胳膊叉起腰来:“大不了咱们俩都不喝算了!” . 婉兮捧着药碗,感知那温度一点点消散了去。 她只得一横心:“行,我陪爷喝。” 他这才乐了,凑过来肩膀碰着肩膀:“你一口,我一口!” 婉兮便将药碗递给他:“爷先喝。” 他捧起来就喝,喉头咕咚一个翻涌。 便将药碗递给了她。 她瞄一眼那药汤子,不由得皱眉:“爷当真喝下去了么?” 他掐腰挑眉:“什么意思啊,怀疑爷耍赖?” 婉兮只得垂下头去:“好好好,奴才哪儿敢呢。我喝一口就是。” 她小心将药碗凑到嘴边…… 却还没等喝呢,冷不丁整个碗从碗底就翘起来了!她毫无防备,整碗药酒都灌进她嘴里来了! 亏他还帮她拎着耳朵,防备她别喝呛了。可是他那只托着药碗底儿的手可是毫不含糊呢! 婉兮被迫着将一大碗的药都给喝完了,委屈得都快哭了。 等他松了手,她将药碗给掼到桌儿上便跟他算账。 “爷这又是怎么说?!” 他拊掌大笑,“反正——药喝完了。咱们俩一起喝完的,李玉没的念了!” 婉兮苦得吐着舌头,忙爬到炕琴那儿去翻箱倒柜地找蜜饯。 这养心殿的西暖阁因她来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便不免也悄悄儿带了些自己的物件儿过来存在这儿,以便用起来方便。 只是这究竟是皇上的寝殿,按规矩嫔妃侍寝也可能在东暖阁或者西暖阁的,婉兮怕被人给发现了,故此她的东西都是藏到最犄角旮旯去的。那抽匣若不是整个抽出来,都绝对看不着那撑子最里头的小包儿。 婉兮终于找着一包糖渍沙果干儿,连忙盘腿坐在炕上给嚼了。 她这些体己物儿因都是要藏在犄角旮旯的,故此每个小纸包里头也就方那么一个两个的,她一口就都给吃完了,皇帝来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皇帝便索性就住她的小嘴儿来,将她嘴里没嚼完的半口给嘬去了。 二卷22、好香(7更) 二卷22、好香(7更) “真甜!”他边嚼还边摇头晃脑地说。 婉兮瞧着他那样儿,自己嘴里还剩的那一点儿都快咽不下去了。 他……是天子。 那半口沙果里……有她的口水。 天子,吃,她的,呃……口水。 她便觉一股子热气直冲了脑顶儿,赶紧跪起来爬过去想拍着他吐出来。 他反倒大笑,又将她按在怀里,在她耳边坏坏地说:“……你身上,又哪里只有这一股水儿被爷给吃了?你现在才知道害羞,岂不是太晚了?” 婉兮就又更要发疯了。 这个爷,他说什么呢他! . 笑闹了一阵子,他的肚子终于叫唤了起来。 婉兮无奈地摇头:“如何敢想,堂堂天子竟然饿肚子?” 她便连忙出溜下地,问是否要帮他传膳。 他却随即摇头:“不用了吧,省得他们来了,你还得立规矩。你方才不是带了食盒来?随便打开,嚼用一口算了,咱们还能多自在一会儿。” 婉兮便连忙将那食盒给捡回来。 幸好宫里的食盒都是用酸枝、紫檀等上好的硬木做的,用料又极舍得,故此摔那么一下并不打紧,里头的盘子都没碎。 只是那码好盘子的吊炉鸭子攒盘便窜不成个形儿了,一片一片的鸭肉都滑到一边,堆成一团了。 婉兮苦着脸给端到他眼前:“……皇后主子的一片心意,爷真狠心。” 他瞟了她一眼:“我满洲先祖在关外渔猎农耕,吃肉都是自己用小刀直接切了便送进嘴里,味道好坏只问那肉本身,并不是盘子摆的漂亮肉才香。” 婉兮只能垂首无奈地笑。 他是哄她开心,她都懂。 “下回我给爷做饽饽,也不用费心捏成各种各样的花形儿了。干脆就一坨面,直接蒸熟了就给爷端来罢了。” 他点头,抓过她的手来轻轻摇着:“爷相信,凭你的手艺,就算端来一坨面,那也必定是好吃的。况且你忘了,你最初给爷做饽饽的时候儿,个个都歪歪扭扭,爷不也按个都给吃了?” . 婉兮回长春宫复旨。 “……皇上进得甚香。” 婉兮没撒谎,皇上这回用手捏着那鸭肉片儿往嘴里送,将整盘鸭子都吃光了,吃完了还颇为意犹未尽。 他是真饿了。 皇后这才松一口气,上下打量婉兮:“瞧你,可是累坏了。” 婉兮一皱眉,忙垂首答道:“从长春宫到养心殿不过几步路,奴才岂敢称累?” 皇后却含笑轻轻摇摇头:“算了,就当本宫没问。” 婉兮心下一颤,忙跪倒在地:“主子……” “唉,怎么跪下了?快起来!”皇后亲自伸手将婉兮给扶起来。 坐回炕沿儿去,却还没松了手,只垂眸看婉兮的小手。 “兴许你都忘了吧,你刚进宫那会儿,为了替本宫做通草的头戴花,手掌心都磨破了。本宫心疼得什么似的,亲手给你抹药,你却好些天都舍不得洗手……” “那时候儿啊,本宫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本宫的和敬,对你的疼惜便也更比旁人多些。” 婉兮自己又何尝不想念那会儿的时光。 那时候的皇后是九爷的长姐,是婉兮眼里高贵而温柔的女主人。 二卷23、隔世(8更) 二卷23、隔世(8更) 皇后凝视着婉兮眼中隐约闪现的泪光,便点点头,含笑拍拍婉兮的手。 “婉兮,本宫想叫你明白,本宫方才那句话,实则并不是想刺探你和皇上的情分……实则不瞒你说,一个女子是女孩儿的模样,跟她成为了真正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如本宫这样当了母亲的人,不需问,看便看得出来。” “本宫只是……总是因你的年纪,不由得想到和敬,便不免用那样一颗心去关切着你。也许也是担心将来等和敬出嫁之后,本宫这当额娘的,兴许便连这样一声儿都无缘问了……” 婉兮深深垂首:“主子放心,奴才……不会多心。” 皇后这才含笑点点头:“本宫也不得不承认,本宫自己也终究只是个女人。女人该有的小心眼儿,本宫也不能免俗。故此本宫曾经在对你的态度上,十分的矛盾过。” 皇后怅惘地一叹:“毕竟……那是本宫深爱着的夫君啊。本宫却要眼睁睁看着,你被放在本宫身边儿……本宫的心啊,便也时常不由得摇摆。” “也是本宫自己将事情越办越糟,这才使得咱们两个中间,渐渐生了些嫌隙来。直到引春那档子事儿发生……本宫才猛然醒悟过来,本宫其实心里还是那样地在乎你、珍视你。” “故此尽管引春是本宫陪嫁来的女子,在这宫里陪了本宫已是将近二十年,可是当本宫发现她想要借助咱们之间的嫌隙而加害于你,本宫还是毫不犹豫地惩治了她,保下了你……” “婉兮,本宫希望你能明白本宫的心。” 婉兮便又连忙跪倒:“能蒙主子眷顾,奴才铭记五内,终身难忘。”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你明白就好。婉兮,本宫希望你不仅仅是名义上顶了素春的缺,你也能跟本宫当真如素春曾经的那般,与本宫最是亲近,成为本宫最可信任的人。” 婉兮垂下头去:“奴才伺候主子,定尽心尽力。” 皇后点点头:“这便好了。话不说不明,如今咱们还要在这宫里相依为命。婉兮,本宫还是曾经那句话,只要你在本宫身边,那不管出什么事儿,本宫都会护着你。” “你与皇上的情分,本宫也只是看你自己的心意,若你还依旧不想叫她们都知道了去,徒惹是非,那本宫就还替你守着这个秘密。如若你想要进封,本宫便立时正式向皇上引荐了你去。” “你终归是本宫宫里的人,只要本宫正式引荐,你便初封即为贵人。” 婉兮深深俯身:“奴才……还想在主子身边伺候。求主子成全。” 皇后点头笑笑:“好,本宫自然也舍不得你。” 皇后说得有些口干,喝了口茶才又幽幽道:“前儿本宫母家人进宫来请安,倒是带进引春的信儿来。你可知道小九竟是将她安排给谁了?” 婉兮仰头:“请主子明示。” 皇后便笑了:“小九叫她去伺候芸香了!本宫便说,小九办得好!那样敢陷害你的奴才,就是该叫小九这样替你惩治了去!” 婉兮也是怔住。 皇后眼中不由得微微泛起泪光:“小九那孩子啊……心下,总是最最以你为重的。” 二卷24、意足(9更) 二卷24、意足(9更) 皇后的话叫婉兮回到配殿去,还是怅惘了好一阵子。 在对皇后的事上,她不管怎样,总也要顾着九爷。 此时傅家老一辈皆已故去,新一辈里以富文为首,却是那样不济事的;傅恒虽一步一步被提拔重用,只是羽翼尚且未丰。此时的傅家满门终究还是要倚仗皇后的地位。 想罢了九爷,婉兮不由得又想到引春。 引春那件事的突然爆发,叫她很是有些意外。 虽则她早就跟陆姐姐参详好了,要想个法子,利用了挽春和引春之间的小龃龉,来同时解决了那小库房的隐患,以及趁机将念春再引回长春宫来……可是婉兮还等想好两全的法子,皇后就那么说巧不巧地中毒了。 这确曾是婉兮担心过的陷阱,可是婉兮自己却没想用这样的法子。 到了最后,情势仿佛是恰好正合了她的心意:皇后又失一臂,念春也被要回来了。可是她心下总觉有些不妥。 故此听见引春此时在傅府的景况,她并未幸灾乐祸,心下反倒是有些不安。 . 四月,皇帝又下旨擢升傅恒为户部右侍郎,旋即又兼了山西巡抚。 傅恒的升迁速度,简直最长都等不过半年。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走完的路,他在这短短的两三年内已经走到了。 户部,那是掌管着这天下的钱袋子啊,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肥差! 皇后的欢喜,那更是溢于言表。每日便都亲自随婉兮一同到养心殿为皇帝进膳。送罢了菜品,却并不多留,总是含笑按住婉兮,她自己起身告退。 皇后的用意已然再明白不过。 婉兮倒不喜欢这样,她虽不担心皇上的心意,可是这养心殿内外、后宫上下,难免不认为是皇后亲自将她推到了皇上面前。 她跟皇上的情分,仿佛都成了皇后的功劳。 皇帝嚼着她做的饽饽,侧眸瞟着她。她十八了,性子本在这三年的后宫生活里锤炼得更加内敛,可是她在他面前,却还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什么神情都挂在面上的,叫他一猜就透。 他知道这也是她的情意,她有事并不想瞒着他。 她知道他每日里忙于朝政,天天跟那些大臣们斗心眼儿已经很累,回到后宫中来就最厌烦再去猜女人们这点子心思。 况且朝臣们的猜心眼儿还是与这天下大事有关,后宫这些女人的心眼儿,除了争宠、除了攀比,于这天下又哪里有半点用场?! 他不想猜,也最厌烦叫他猜的女人。他就喜欢对着她,瞧她这连赌气都仿佛透明儿似的模样。 他耐心地嚼完了饽饽,也容得她自己转完了许多小心思,这才哼了一声道:“这个酸韭菜饽饽,做得甚合爷的心意。” 婉兮忙回神,便也笑:“爷最会吃!谁不知道这春来的第一刀韭菜最好吃!” 他是皇帝,虽然有那么大的御膳房伺候着,每天的膳单上也都看着堆山填海,但是说实话,就算是那些山珍海味,谁天天吃着都腻。甚至更别说吃了,就连看着都能腻歪。 婉兮这几年瞧出了皇帝的口味。他是真的不太喜欢那些御膳,他反倒是更喜欢应季的新鲜物儿,按着民家的手法做出来的。便如她曾做过的榆钱儿饽饽、酸汤子。 二卷25、可期(10更) 二卷25、可期(10更) 她便悄然记下了,私底下在永寿宫后院里开始用花盆种些时鲜的小菜。譬如韭菜、黄瓜、芥菜、瓠瓜、茄子、豌豆……原本喜欢伺弄花儿的她,一不小心也都改成种菜了。 瞧皇帝吃的欢喜,她便也自己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春韭的滋味是鲜灵,可是那韭菜的辣味未免有些冲。她便先用盐水给腌了半天,用发酵出的酸味儿将那辣味给盖了,这才做成饽饽。 略微的酸味儿最是符合满人的口味,更何况这大春天的,也能帮皇上败败火。 皇上心里最近火大,她瞧得出来。 前朝就不说了,后宫即便纯妃遇喜了,可是这天头却没全好下来。这一开春,天上就不见云,日头比往年毒得早。眼见今年怕是个大热天儿,那正月里农人们便担心的旱情,怕是躲不掉了。 为此后宫里又开始出流言,说什么纯妃这孩子福薄,来得也不当不正,故此上天并不满意,这才叫旱情继续。 婉兮明白,皇上的心里一定是已经先着了火,可是他在她面前总是半点都不显露出来。她无法替他分忧,便在这些吃食上多用些小心思罢了。 “你心里堵着什么,爷瞧得出。不过若爷是你,倒不那么在意。她是利用了你,可你并未切实失了什么去。” 婉兮停了咀嚼,抬眼望住他。 他淡淡耸肩:“是她送你来,是她要爷记着她这个好儿;是她一日一日看着你长大了,终究要有进封的那一天,她便要让后宫上下的人都看见,是她亲自将你引荐给爷的。” 婉兮便咬住唇:“我明白没什么值得的,可就是还免不得有些别扭。” 皇帝凑过来,捏着她的小手。 “她这么做,也有她的道理。再说,这原本也就是爷的安排。” 婉兮抬眸瞧他。 “当初你进宫,爷便去找了皇后,直言你是爷要留的人,将你放在她宫里……爷就是要借这个正宫的名头,方便为你将来铺路。咱们既借了的光,便也回报她些罢了。” “这都是按部就班的事,这点小小委屈,你得先忍着。反正咱们两个心下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要在外人面前保全正室的颜面,你便也都由得她去。” “更何况,你初封只能为贵人,位分还不高,便自然乐得暂时荫蔽在她皇后的威仪之下,对你也没坏处。旁人自然也不敢不看她脸面去。” 婉兮垂下头去:“爷说得对,奴才自该明白这些曲折的道理。” 她抬眼望住他,心下悄然道:爷是天子,可是为了天下,在前朝还不免要忍下些委屈呢。她自己本就是包衣的出身,在那高贵的皇后面前,又有什么忍不下的呢? 这样想,她便笑了:“都过去了,爷甭替我悬心了。小时候额娘常说,吃饭的时候儿若还堵着气,那肚子就会鼓起一个大气包来,变成蛤蟆呱呱了呢。” 皇帝轻轻拍拍婉兮的手:“已是不小了,该学的也都学差不多了……” “明年便又是八旗秀女引见之期,爷又得册封一批人。爷再给你这最后一年的逍遥,明年便进封了你去。魏贵人,永寿宫已经等了太久。难道你忍心叫它等到彩漆剥落不成,嗯?” 二卷26、细问(1更) 二卷26、细问(1更) 傅家。 傅恒因升迁,暂时解了圆明园的事务。因不必再总住在圆明园了,兰佩等人自是欢喜不禁。 傅恒回来却还是直接吩咐将行李送回了书房,叫兰佩一场空欢喜。 傅恒安顿好,头一个竟然是叫引春问话。 兰佩自是失望,可是心下好歹安慰自己:九爷回来头一个便叫引春问话,说来也应当是记取了她那日的话,这便回来便头一宗办理了吧。 倒是兰佩的陪嫁丫头蓝桥走进来低声道:“九爷的行李卷儿并未打开……” 兰佩坐在窗前不禁愣住:“不是不再管圆明园的事务了么?不是回朝来任了户部右侍郎么?这又是为何?难不成……竟是接下来便要去山西了?” 嫁进来快三年了。她自问无论是对九爷,还是对傅家,无不尽心竭力。可是九爷却为何始终这样冷淡她……她竟是,做错过什么? . 书房里,引春进来给傅恒请安。 引春因年纪比傅恒大,从前又是皇后身边的人,在宫里时候也都笑闹惯了,故此引春只站着回话。 傅恒手里掐着一卷书,抬眸淡淡瞟了她一眼。 “跪下。” 引春一怔,不敢置信地问:“九爷?” 傅恒陡然一声厉喝:“跪下!” 引春一个激灵,腿弯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 “九爷……我怎了?” 傅恒用眼角瞟着她:“算算你进我这院子,也有半年了。从前一来是我忙,暂时顾不得你那些事;二来我也当你是个有自矜的女子,还等着你自己将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 “可是你真叫我失望,这半年了,你却倒成了个没事儿人似的,竟是半个字都不肯与我说了!” 引春心下咯噔一声,忙道:“奴才……奴才岂敢欺瞒九爷?奴才回府之后,自然都是将宫中事情报给九福晋了!奴才哪里想到,这些话九爷也要亲自知晓呢?” 傅恒微微一眯眼:“福晋问过你话了?” 引春点头称是。 傅恒一把扔了手里的书卷,起身走过来,蹲在引春面前:“你报给福晋的,便只是宫里说在明面儿上的那番话?” 引春点头。 傅恒冷笑一声:“你倒是又得了机会,好好儿在福晋面前诋毁了婉兮去,叫福晋好好儿知道了姐姐宫里有这么个心黑手辣的!” 引春便一哆嗦:“可是……奴才并未冤枉了她。如果不是她,奴才又怎么会被主子给撵出宫来?” “奴才原本与主子有那么深的情分,凡事都有主子担待着,怎么能说给撵出来就撵出来了?” 傅恒冷哼一声:“我不管你跟福晋怎么说的,也不管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归今儿,我要你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形都给我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我不要听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只将那天前后的情形给我说一遍就行了!” 引春咬住嘴唇:“倒不知九爷想要听什么,奴才又该从哪一天讲起?” 傅恒缓缓扬眉:“便从素春走了之后讲起吧。” 那便是好长的一段故事了,引春眼前浮起的都是那段日子里,皇后主子的悲伤欲绝。 “……奴才们都瞧得出来,主子那分明是疼在心里,却无法说出来的模样。” 二卷27、打断(2更) 二卷27、打断(2更) “瞧着主子的那个样子,奴才心下便更是自责。都是自己没用,没办法代替了素春在主子身边的位置去,帮不上主子。那时候奴才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能做什么,只要能帮主子出一口气去,只要能叫主子不再那样难过,奴才就算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了。” 傅恒默默听着。 听见姐姐曾经那样痛苦的模样,他的心底也跟被一只手给搓碎了一般的疼。 深宫寂寂,姐姐一个人在那深宫里,嫡子夭折,女儿又将远嫁,夫君的情分难测……可是为了家族,她却必须得坚持下来。 身为弟弟,他帮不上姐姐;甚至此时……还正在审问姐姐的心腹,他的所为确实已经愧对姐姐。 可是他还是忍住悲痛,淡淡地问:“依你来看,姐姐那一刻最恨的是谁。你要除掉谁,才能叫姐姐开心,才能完满了你刚刚所说的那番忠诚之语?” 引春怔住,望住傅恒,却不敢说话。 傅恒眸光一寒:“说!” 就在这时,门外一声笑:“听说九爷回来了?我来瞧瞧九爷。” . 帘子一挑,却是素春走了进来。 素春此时已经是富文的侧福晋,不再是傅家的奴才。便连傅恒都不得不赶紧起身肃立:“原来是素春嫂子。” 素春便笑着望住跪在地上的引春:“这是怎么了?”素春说着上前便将引春给拉起来:“九爷,好歹看在皇后主子和我的面子上,别这么对她。” 傅恒微微皱眉:“回嫂子,引春现下是我院子里的使女,有些话我自然问得。” 素春便笑了:“那是自然。只是九爷平素在自己院子里,问了也就问了,我听不见就也不跟着心疼。可是我今儿本是来探望九爷,却赶上这件事儿了,我便不能这么看着。” “不如这么着,九爷今儿就也给我一个面儿,人先叫我带走。回头我不在这儿了,九爷愿意问就再问。” 傅恒无奈,只得放行。 . 素春一路带了引春出门,一直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吩咐了丫头在外头瞧着,这才松手撒开引春。 “此时的九爷,已不再是从前的九爷。主子的事儿,便是当着九爷的面儿,你也不可尽都说了!” 引春终于松快下来,这一委屈,便掉了眼泪:“可是我又比不得你回来还是当侧福晋的,我是给撵出来的,回来还是奴才。九爷那么逼问,我哪儿还敢不说?” 素春听了也是心酸:“你当我这个侧福晋便是好当的?我知道你心下兴许也怨我,回来这么久了,我也不过来看你;你遇到难处,我也不帮你一把。” “可是你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也是难为的?我终究是侯爷院子里的人,一言一行都得听四福晋的;我若再到九爷这边来瞧你,难免又被她嚼舌头,说什么你我又要连成一气,又念着宫里,不稀罕府里了……” 两人出宫后的日子都不好过,这样一说来,不由得都是悲从中来。 引春走过来抱住素春便哭了出来:“我好想念从前在宫里的日子,我好想念皇后主子……” 二卷28、高明(3更) 二卷28、高明(3更) 都以为女子进宫,便都是巴望着等二十五岁出宫的,这话实则不全对。 如素春、引春这样的女子,在宫中虽然名为奴才,可是事实上享受尽了宛如半个主子一般的日子,早已习惯了宫内的衣食住用,出宫反倒成了她们永远都醒不来的噩梦了。 素春也抹一把眼泪:“本来咱们可以一直过那样的日子到老,一直在宫里陪着主子……现下你心里就更要明白,是谁毁了咱们原来好好的日子,咱们这心下最应该恨谁!” 引春便也咬牙切齿:“我自然明白!这次如果不是她害我,我又如何会落得这般境地?” 素春擦一把脸:“可是你就算心下再明白,如今在九爷面前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去。九爷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跟主子一条心眼儿的国舅爷;他更是受了那人的蛊惑,如今满心里都是那个人罢了。” “你若当着九爷什么都说了,非但九爷不会帮主子,九爷说不定还会毁了主子的心意去!” . 引春也不由得忍泪点头。 “你说得对,我也觉着这次回到府里来,九爷待我的态度已是变了。我怎么都没想到,回了府里来,九爷会将我派给芸香……九爷倒像是恨毒了我,这便故意磋磨我呢。”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替那人报仇!果然如你所说,九爷如今是被那人蒙了心,只顾着那个人,连主子都不顾了……” 素春闭上眼,也是哀哀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咱们都看明白的事,皇后主子岂不更早就看明白了?如果不是九爷如此,主子又何至于那么恨了那人去?” “一边是主子最最敬爱的夫君,一边是主子最最疼爱的幼弟……结果他们心里却都一点点被那人给抢了去,连主子的位置都没了。主子能忍到今天,已是难为。若换了我,早就设法将她给除了!” 引春一想到皇后主子,也不由得跟着心疼地掉眼泪:“可是如今,你我都在宫外了,主子身边儿就剩下一个挽春,主子想办什么就更加不容易了……” 引春说到挽春,心下不由得满是怨气:“更何况挽春本就是个骑墙的!我瞧足了她,她分明是也怕担了干系,故此见天儿就知道捧着那丫头!” 素春倒是停了泪,高高挑眉:“哦?原来你是这样想挽春的?” 引春愣了一下,“什么?” 素春这便笑了:“怪不得……主子撵了你出来。” . 引春被说懵了,怔怔盯住素春半晌:“你在跟我打什么哑谜?” 素春垂首静静一笑:“总归还是皇后主子思虑周详,咱们多少人绑在一起,都不是个儿。” 引春上前捉住素春的衣袖:“你究竟在说什么呢?” 素春便轻声一笑:“你出宫来,心下未免还曾埋怨过主子吧?” 引春有些尴尬:“……说实话,自然是有过的。我对主子一片忠心,那会儿都肯宁死也要将那人拉住垫背了。哪儿想到主子非但不救我,反倒担待了她去!” 素春垂下眸子,轻轻地笑了:“这才是主子至为高明之处。” 二卷29、远行(4更) 二卷29、远行(4更) 素春侧首,轻轻拍了拍引春的肩:“你啊,虽说是对主子一片忠心,可是你心眼儿有些直。在宫里,心眼儿直的人便最吃亏。那人又最是心眼儿多的,跟那样的人斗,你这样直心眼儿的便容易吃亏。” “你自己吃亏倒也罢了,还会连累到主子的部署。故此你出宫来,亦何尝不是主子保你!” “总归主子以为,你是傅家的家生子,回到傅家来,九爷自会善待你。只是没想到九爷这样绝情……” 引春听得心头一时明亮,一时云遮雾绕,便揪紧了素春的袖子。 “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这些都是主子安排好的?” . 素春垂首一叹:“我出宫的事儿,可算是在宫里开了个不好的例子,从此免不得那些有心的便都算计着主子身边的这几个人,想要再砍掉一个两个去。” “献春倒也罢了,主子早就让她远着了;剩下的自然就是你和挽春。那你自己说,依照你和挽春的性子,谁最容易被人给算计了、坑害了去?” 引春闷闷道:“依你的意思,那自然是我。”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也是一怔:“你难道是说,叫我出宫,留下挽春,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 素春低低一笑:“不管怎样,挽春跟那丫头相处,必定比你容易些。依你的性子,她必定对你设防更多。” “更何况……此时主子身边儿还有念春呢。念春对她了解更多,办起事来自然比你更方便。” . 被素春这一解说,引春心下登时敞亮了许多。 “若是这样,就算我被撵出来了,那至少我还是帮上主子了,我这便心安理得了!” 素春垂下头去:“是啊,你也好歹算是帮上主子了。只有我,毫无防备就这样撵出宫来了,半分帮不上主子去。” 引春冷静下来,却也摇头:“谁说你帮不上主子了?府里跟宫里总归通气连声,府里的动静自然也会经由四福晋、九福晋给传进宫里去。尤其是九福晋,她姐姐可是舒嫔,舒嫔知道了,皇太后便知道了。有些事只需要咱们在府里略微传声,便能帮得上主子。” 素春便也笑了:“你说得对。你现在就是九爷那边院子里的,更是芸香的使女……九福晋自然想要买你的好儿呢。你只需适当与九福晋说上几句,那便得了。” . 这日,献春忽然挑帘子走进婉兮房内来,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九爷……想见你一面。” 婉兮心下一动:“九爷这是怎么了?” 如今傅恒已经是正正经经的部院官员,此时又已是封疆大吏,再私下里见宫中女子已经实在不便。 九爷便是办事不分轻重的人,他既然这样做了,便必定是有极为要紧的事儿 献春点头:“九爷擢了山西巡抚。这便要离开京师,赴山西赴任了。” “这一走不知几年,九爷才想临走之前,见你一面。” 献春眼中不觉也是含了泪:“……九爷他,什么都能放得下。只是一向,都放不下婉兮你。 婉兮心头一撞,泪珠儿便不由得掉下来了。 二卷30、惜别(5更) 二卷30、惜别(5更) 她是知道他擢升了山西巡抚的,也知道他迟早都有离京赴任的那一天。 只是……她总想着他身份不同嘛,年纪还这样轻,说不定皇上一时开恩,便将他留在京里,不用到山西去呢。 着实有些承受不住,这么快就当真要走了。 而且一走不知要几年,即便任满了,又说不定要在山西的任上直接转到其他什么地方儿去呢……便不知他下一次回京又要几年之后。 这几年的种种便又一股脑都涌上眼前来。 刚认得他的时候,他在她眼里就是个身娇肉贵、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便仿佛这人世间所有的悲伤都该与他有关。 也是,在知晓他真实身份之后,就更觉着他应该是那样的命运。有皇后姐姐、皇上姐夫,他一辈子过逍遥日子就罢了。 可是何曾想到……不过几年之间,他竟因为她而这一路颠簸而来。不过三年,那个身娇肉软的国舅爷,已成了面容清癯、眸光坚毅的男子。 她……总觉愧对。 这便又要走了……她的心下,便怎么都承当不住了。 虽说知道是好事儿。他这样以家世从侍卫起步的官员,总归要外放出去,在外建功立业了,回朝来才更有大用……替他高兴,却总归心下还是依依难舍。 他毕竟才二十二岁,这回走得这样远,到了山西,一切是否都能顺遂? 况且朝廷上下都对他的升迁极有微词,上下官员难免都对他多有质疑。若到了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儿去,下头官员推搪躲闪,他孤立无助,又当如何? 越想越多,心下便越是忧虑,她便抓住献春:“怎么才能见着?我这便预备。” . 献春点头:“九爷这两天要卸了内务府的差事,故此要先到各处原本职司的园林处去交接,明日便到西苑去。九爷说在‘静谷’等你。” 西苑位于紫禁城西侧,由中海与南海两个海子组成,原本是宫中一部分,婉兮过去倒也方便。 婉兮便点了头:“正好我早托他们帮我挖些花土,正好借这个理由过去吧。” . 次日婉兮便早早到了“静谷”去。 静谷是位于瀛台不远处的一个园中之园,倒也方便隔绝了人去。 婉兮在回廊上坐下,静等傅恒来。她手里一个小小的包袱攥得登紧。 因只有一天时间,她来不及替他准备什么,只能胡乱着给做了些炉食。 炉食是烤制出来的饽饽,方便路上带着,又不易坏,好歹给九爷带着,路上饮食不应时的时候,能嚼用上一口罢了。 只是吃的终究不能长久,她还是做了个针线活儿。也来不及做什么细致的了,只裁了块绸子给做了个扇子袋儿。 四月了,虽还不到盛夏,不过以今年这天头,扇子当是时常用得上的。 心里百转千回,终于听见院子门上微微一响。 回眸,朱墙门口一列修直翠竹之下,正走来那长身如玉的蓝衫公子。 金色阳光被修竹割乱,石子路上落下随影缤纷。 婉兮站起身来,屏息望着他一路走来。 便又仿佛重见,他在御花园中为她执著而来;看见他在内务府,等她在秀女所居的院门外。 他来了,他送她。 如今,他却要走了。 二卷31、许愿(6更) 二卷31、许愿(6更) 说好不哭的,婉兮这一刻却还是落下泪来,视野已然模糊。 傅恒摇摇看见她站在画廊之上,便忙撩起衣摆跑上来。 隔着一步便硬生生站住,只敢用目光,紧紧地,拥抱她。 婉兮忙举袖挡住脸,不想叫他看见她不舍的泪。 傅恒站在原地,将两手在袖口里紧紧攥住。 良久,还是他先柔声笑了:“九儿,这一向可好?” 婉兮控制住心绪,放下包袱来,含笑点头:“托九爷的福,都好。” 与皇后的事,她半点都不想叫他知道。 傅恒含笑点头:“皇上他……待你可好?” 婉兮便又有些难过,垂下头还是用力点头:“甚好。” 傅恒便偏开头,用力地笑:“是我僭越了。皇上对你的心……从上一回事上,我便该看得明白。我从未见过皇上……发那样的邪气。” 叫皇帝发脾气不难,可是那样的邪气,却极为与天子身份不符,太是罕见。 婉兮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摇头。 他便又笑笑:“是我不该问这些,倒叫你又为难了。九儿你瞧,这几年过来我还是没有长进,一见了你便又不会说话了。”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 抬头去看他,已不再是福灵安刚出生那些日子的面黑肌瘦。许是仕途得意,这便又恢复了当年的雍容俊美。 婉兮不由深吸一口气:“九爷还是九爷,九爷却已不再是九爷。便如宝剑,从前的九爷是藏锋剑鞘,如今的九爷已是剑光灼灼。” 婉兮抬头望向远方:“这天下,正等着九爷一番作为。” 傅恒不由得眯眼:“你……怎以宝剑做比?” 婉兮微微扬眉:“我猜,皇上委任了九爷为户部右侍郎和山西巡抚,怕是暗授重任——朝廷将要在西北路用兵了。” . 便连傅恒都是狠狠一怔。 这是前朝臣子多少都没猜着的,便连他自己也是思忖多日才明了。皇上这些从未明白说出口的话,却被她这么清清楚楚给说出来了! 他又压抑不住那颗悸动的心,定定望住她,舍不得眨眼。 “九儿,你为何这样说?” 婉兮轻轻摇头:“人说到山西,想到的兴许只是山西的富庶。可是山西却同时还是地理要冲,左右双肩担起京师与西北的咽喉。朝廷若要用兵西北,山西必为锁钥。” “皇上委任九爷先为户部右侍郎,便是将财权酌情交予九爷;再叫九爷赴山西走马上任,主管山西一方军政、民政,这便是要九爷善为经略,做好一切因应的预备。一旦西北兵起,朝廷就可通过山西,迅速集结钱粮,送与前方。” . 傅恒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只能想着,她既能说中这些皇上都秘不可宣的心事,便一来是因为她聪慧无双,二来也更是她与皇上的心意暗通吧…… 只是,若这样想来,他心下的疼痛,便更难止息。 他与九儿这一世的缘分,便已注定是尽数都断了么? 婉兮见他不言,便将手里的包袱塞到他手里:“来不及预备什么,不过是些简单的炉食,还有个我亲手做的扇子袋儿。” 婉兮深吸一口气望住他:“九爷,这扇袋儿便挂在腰带上吧,便是希望九爷无论身处何境,皆能——清风自来。” 二卷32、承诺(7更) 二卷32、承诺(7更) 傅恒再是铮铮男儿,这一刻也忍不住有些哽咽。 她说得真好,无论身处何境,皆能清风自来…… 她的心意,他收下了。 这句话独独只有她对他说过。其余家人,他的福晋、侧福晋、侍妾,全都无法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这一走不需要满车的吃穿,他最想要的便是这样一句话啊。 他用力吸气,深深凝注她。 “九儿……我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宫里凡事,你都要自己当心。” 婉兮便笑了:“九爷,我都进宫三年了。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你放心就是。” 傅恒咬住嘴唇,那般为难。 “是……我知道皇上定能将你护得好——只是,这宫里毕竟还是女人的天下,皇上也总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便要自己多多当心。” 他太为挣扎,如何既能提醒到她,又不伤及自己的姐姐去? 婉兮看了他一眼,心下便已明了。 她便垂下头去,静静微笑:“九爷的话,我都明白。我也回九爷一句话:我会自保,而且——我会尽我所能,不叫九爷伤心。” 为了九爷,她会在四爷面前绝口不提长春宫里事;为了九爷,她便是反击皇后,亦绝对会留下情面。 不为别人,只为九爷。 听她这样说,他心下便是翻涌不平。还是冲口而出:“我审问了引春,她的事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是问话的当中,素春恰好来了给拦下,这便叫我更放心不下。只是我这便急着上任去,来不及细问她们。我走之后,便凡事,你还要细心留意。” 皇后终究是九爷的胞姐,九爷能说到如此地步,婉兮明白他的心意已是用足。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的话,我记下了。九爷放心就是,便是有事,我也一定会想法子,既抱住自己,又保全九爷家人。” 傅恒这才长长松一口气。离别在即,话已不宜再多说,傅恒只得强忍住心中悲痛,再反复嘱咐一遍:“九儿……我不在时,你万万保重。” . 两人都明白此时各自身份早已远远隔开,这般相对已是违反宫规,怎么都不宜久留。 婉兮便含笑扬眸:“九爷先走。” 傅恒却清眸中闪过粼粼的细光去:“不……你先走。” 她若先走,他至少还敢大着胆子看她背影久一些。将这长长一眼记在心底,便也可来日的漫漫长路上,悄然慰藉。 婉兮都明白,便静静点头:“九爷,我还有一言,不管对错,九爷权且一听:这一回九爷已是一方封疆大吏,主管山西军政、民政同时,不妨也请九爷多多留意用兵之策。” “倘若我之前猜的不错,那皇上不久便要向准噶尔用兵,到时便正是男儿沙场建功的好时机。九爷虽然天生贵胄,仿佛是不必披挂上阵的,可是我在园子里见过九爷的弓马骑射的功夫……当真俊得很,足以证明九爷不必拘于文臣身份,若时机来了,亦可以武建功。” 傅恒心下又是一颤:“九儿……你当真觉得,我可带兵?” 婉兮含笑歪头:“必定行!” 傅恒一声叹息,终是忍不住攥住了婉兮的手腕……终是只隔着衣袖,不敢再碰触她的指尖。 “那,九爷,我就先走一步了。九爷一路上,也是万万保重。” 二卷33、闹心(8更) 二卷33、闹心(8更) 婉兮狠下心走了,如九爷所愿,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他。 她尽力走得慢些。 一步一步,却都知道他的目光就印在她背上。他那些隐忍住的不舍、眷恋,她全都明白。她能回报给他的,便也只能是这样尽力拉长的背影,尽力护着他家人的承诺。 可是终究园林里的设计都是曲径通幽,她还是不得不一个转弯,便走出了他的视野。 她在转弯处停住脚步,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忍下心,疾步朝前去,未曾回首。 九爷,前方有更宽广、更要紧的路等着你去。莫在此处流连,莫再为一人,踯躅。 . 承乾宫里,娴妃这些日子闹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即便是被禁足宫中呢,闹心的事儿却并没被关在宫门外,还是跟苍蝇似的飞进来,搅得她心烦。 最叫她心烦的,自然就是傅恒的再度升迁。 这一回已经不限于世家子弟授予侍卫,或者是在内务府里得了差事了,这回已是司部大员,而山西巡抚更直接是封疆大吏了! 二十二岁而已啊,竟然已得皇上如此重用! 就凭他是皇后的弟弟么?那她家的兄弟叔侄,皇上怎么就一个都瞧不见?! 凤格从外头回来,老鼠见了猫似的朝她的寝殿瞟了一眼,她便瞧见了,心下更是懊恼。 她虽然禁足,凤格却不被禁足的,这么镇日的出来进去,这不是给她专一地上眼药么? 她便叫塔娜:“将咱们秀常在请进来坐坐。” . 凤格进来,低垂着头。 娴妃便耸肩冷笑:“跟我讲讲吧,今儿又到哪儿逛去了?瞧这脸蛋儿上走得红扑扑的,定是看着了不少好玩儿的事儿。” 凤格自是有苦难言。 娴妃这在宫中被禁足三个月,自然是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平日凤格哪儿敢在宫里呆着啊,那岂不是等着娴妃捉了短处磋磨她么?故此她每日里早早便寻了由头出承乾宫,晚上怎么也要等天擦黑了才敢回来。 可是身为后宫女子,她又能去哪儿呢?自然不能总到旁的宫里去闲话,素日便最常去的就是御花园。 可是御花园当真是小,逛不到半个时辰就逛完了。她只得再寻旁的去处。 西苑便自然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她垂下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答:“小妾去了御花园。” 娴妃却冷笑:“御花园?有什么值得你从大早上逛到了这个时辰的?” 凤格好歹是娴妃宫中人,娴妃最忌讳凤格趁着她被禁足的当儿,再跑到旁人宫里去攀高枝儿。娴妃尤其担心凤格去皇后和贵妃的宫里。凤格如此扯了个谎,便反叫她更疑了去。 凤格见隐瞒不住,只得承认了:“小妾……是去了西苑。” . 凤格因说得晚了些,娴妃反倒不信了。 她端着手臂忍不住冷笑:“你去了西苑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何还要唬弄我?叫我猜猜,怎么着,你去西苑是去堵皇上的?” 今年的天儿比往年热,刚这个时候却已经有了往年夏日里的热度。大清的皇家因来自东北关外,很是怕热,故此皇帝每年这个月份若在宫里,倒是常在西苑办公。 二卷34、迁怒(9更) 二卷34、迁怒(9更) “娴娘娘万勿误会,小妾自然没有!” 凤格极怕引火烧身,便急忙否认。 娴妃眯起眼来打量她:“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扯谎?你若说不出缘由来,你当我今儿就能纵了你去?!” 凤格见百般推脱不掉,只得闭了眼:“……小妾不是故意欺瞒娴娘娘。只是因为小妾在西苑里,看见了,看见了些人。小妾并不想说,故此才,才……” 娴妃心下一动:“你究竟看见谁了?你告诉我,我今儿就饶了你。” 事已至此,凤格只能硬着头皮说:“是……魏婉兮。” . 娴妃倒是挑了挑眉:“你见着她又怎了?西苑也是宫里,她一个官女子去那边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凤格咬住嘴唇:“只是她有些奇怪,从‘静谷’出来走走停停的,最后立在树丛边还犹豫了许久才走。走的时候还一边走,一边掉泪。” “哦?”娴妃听出滋味来了:“你就没跟过去瞅瞅,那‘静谷’里究竟有谁在?” 凤格低低垂下头去:“自然去了。正是瞧见……傅家那位九爷。正是立在画廊之上,朝着魏婉兮走的方向,扬眸痴痴地望……” . “哈!”娴妃便是一拍掌,亮声而笑:“好极了!” 她将凤格拢过来:“我明儿就去见皇后,你当着皇后的面儿,把这起子话再说一遍去!” 凤格吓得扑通跪倒:“娴娘娘!这万万使不得!求娴娘娘饶过小妾这一回去!” 情势明摆着,她若为了娴妃,当面向皇后说出这话去,那她就彻底得罪下皇后了! 娴妃也不意外,端着手臂冷笑:“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可不敢为了我而得罪了皇后去。也是!毕竟我不过是个妃位,人家却是六宫之主!在你眼里,我怎么跟她比!” 凤格真想一头撞晕过去,逃过眼前这为难去算了。真是后悔今儿自己好端端的去了西苑做什么呀! “娴娘娘……小妾求求您,就饶过小妾这一回吧。来日,小妾定然为娴娘娘当牛做马去。” 娴妃尖声厉笑:“来日?你若真有这个心,又何必等来日,我便要你明日做给我看!” 凤格急得落泪:“小妾不过是个常在,又是包衣出身,娴娘娘和皇后都是我的主子,我谁都不敢冒犯了去。若娴娘娘不肯谅解,小妾今晚也唯有一头碰死……” 娴妃眯眼盯着凤格。 虽然不至于相信凤格有一头碰死的胆量去,不过也说不准这凤格要演一出戏。即便没碰死了,再头破血流什么的,终究是在她宫里,她再落得个逼迫的罪名,那皇后就更有把柄了。 她便哼了一声,蹲下来道:“我呢,这回没捞着跟皇上一起去秋狝,我啊就只好看看郎世宁给皇上画的《哨鹿图》。我就瞧见啊,那图卷中,皇上居于首位,你道挨着皇上最近的两个,都是谁?” 凤格便是微微一震。 娴妃笑了:“那两个人,年轻的是傅恒,年长的便是你玛父来保啊!” “皇上令郎世宁做《哨鹿图》,内里的排位皆别有深意。傅恒既与你玛父并列,岂不是说在皇上心中,傅恒迟早取代了你玛父去;又或者,你玛父虽为朝廷尽忠几十年,却还比不上一个当时只有二十岁的傅恒去?!” 二卷35、叱责(10更) 二卷35、叱责(10更) 次日一大早,各宫嫔妃向皇后请安。 娴妃便闹着也要见皇后。 皇后听了便轻哼一声,吩咐婉兮:“娴妃禁足未满,便吵着要坏了宫规,你去代替本宫叱责。” 身为皇后身边排名第一的女子,婉兮责无旁贷。便到了承乾宫门前,命打开宫门,立在宫门口叱责:“皇后主子命娴妃禁足三月。如今期限未满,娴妃自不得出宫。皇后主子口谕:娴妃有话,便等禁足完毕之后再说。若非有话要现在说,便写成条陈进呈皇后主子。” “皇后主子示下,命娴妃禁足宫中,本就是叫娴妃勤思己过,修心养性。若还是这样急躁,便是之前的禁足都是白费了。皇后主子倒要想想,是否该禀明圣上,再将禁足期限延长。” 娴妃听了便冷笑,一见来叱责的人竟是婉兮,这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两个便都不用如此趾高气扬!我不过今日暂居人下,她是皇后,便任意整治了我来;等异日我若为后,你们今日欠我的,我必定加倍叫你们都尝了来!” 娴妃对皇后出言不敬,婉兮必得再加叱责。 婉兮朝娴妃福了福身:“回娴主子,异日为后的话,还是请娴主子先登上后位再说吧。此时皇后主子位正中宫,娴主子说这些话,未免有些没意思。” 娴妃便是磔磔冷笑:“你是想说,我那都是痴人说梦?” 婉兮依旧静静而立:“奴才怎敢说娴主子什么。奴才只是说,如今皇后主子正位中宫,娴主子只是娴主子,便只说娴主子该说的话,行娴主子可为的事便罢。” 娴妃将手里一个茶盅照着婉兮掷了过去。 婉兮动也没动,静静看着那茶盅冲着面门来,却在阶前便落了下去,在石头阶上跌了个粉碎。 婉兮静静转身,回头淡淡望娴妃一眼:“娴主子且自闭门思过,奴才先行告退。” . 婉兮回到皇后面前复旨,皇后点头而笑:“婉兮啊,你做事最是明白不过,本宫最为放心。” 坐在最下首的凤格瞧着娴妃竟然来不了,又小心打量婉兮,嘴唇嗫嚅了几番,有些没敢说话。 她有心想便将那事放下了不说罢了,可是一想到之后还要回到承乾宫去,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娴妃,这便不得已映着头皮起身。 “回主子娘娘,小妾到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主子娘娘跟前的婉姑娘。” 皇后挑眼望过来:“秀常在,何必这样客气?你虽然位在常在,并非主位,可是你好歹也是小主,比不得婉兮还是官女子。你有话便说吧。” 凤格小心看一眼婉兮,还记着在热河行宫里时被婉兮整治的那一回。 可是她怕婉兮归怕,却比不上对娴妃的惧;更何况,这一回还事关她玛父。 她便横了横心:“敢问婉姑娘,昨儿可去西苑了?虽说西苑也是宫里,可终究隔着高高宫墙,姑娘总得有主子的旨意才能过去。倒不知主子娘娘可知道你去了?”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忍不住含笑磕打凤格一句:“回秀小主的话儿,奴才去遛鸟儿。秀小主可也去遛鸟儿去了?” 二卷36、男子(1更) 二卷36、男子(1更) 凤格听得出婉兮的讽刺和警告,面上也是一变。 可是想到娴妃今儿不能来皇后面前,回去必定跟她闹,她左右承当不起,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说了。 “婉姑娘去遛鸟儿?当真风雅。敢问主子娘娘,是主子娘娘给了婉姑娘旨意,叫婉姑娘去的么?” 皇后静静打量她们两个,半晌淡淡一笑:“秀常在,本宫倒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不瞒你说,婉兮照顾着的那两只鸟儿本是御赐。御赐的鸟儿自然待遇不同,本宫又怎么会不允呢?” 凤格面上又变了变:“那便古怪了。小妾昨儿亲眼看见了婉姑娘,却压根儿就没瞧见婉姑娘带着什么鸟儿啊!” 一众嫔妃都听出这话里有话,便都朝婉兮望过来。 皇后也是微微一皱眉:“秀常在,你究竟想说什么?怎地今儿娴妃刚闹了那一起子,你就跟着也说些稀奇古怪的没完了?” 凤格只得直接说开:“小妾昨儿恰好觉着宫里闷热,便到西苑里去逛逛。说巧不巧正好瞧见婉姑娘从‘静谷’出来,边走边哭。小妾便以为婉姑娘是受了什么委屈,心下念着好歹婉姑娘也是主子娘娘身边儿排位第一的女子,谁敢欺负咱们婉姑娘去了呢?” “出于义愤,小妾便径直朝那‘静谷’去了,没想到……小妾却瞧见一个男子正呆呆望着婉姑娘的背影出神。” . 婉兮的心陡地跌落下去。 只怪自己彼时只依依惜别,却未曾留意到远处有眼。 皇后静静打量婉兮面上神色,却是悠闲拨了拨袖口上的绣花:“男子?秀常在想说是宫里哪个太监么?西苑乃是宫中禁苑,便连侍卫和护军都只准在门外守卫,除了太监,还哪里有什么男子?” 一众嫔妃便都笑了。 太监究竟还算不算男子,这当真是个要费一番思量的话题。 凤格面上有些尴尬:“回主子娘娘,小妾自然分得清太监的服色。小妾既然说了是男子,那便自然不是太监。” 婉兮急忙转头望向皇后,递了个眼色。 皇后便也是微微一眯眼,便是清冷一笑:“如此说来,秀常在你也是亲眼见到了那个男子咯?” 凤格心下便也是一惊。 她终究是皇上的常在,以她身份私自见到男子也是不妥。 凤格便沉了一口气道:“回主子娘娘的话,彼时小妾躲在树丛后,并未叫那男子瞧见小妾。小妾自己也……并未看清那男子的样貌。唯有从那服色判断,那男子绝非宫中太监!” 皇后这才轻笑一声:“既然两相并未看得清楚,你又想向本宫说什么呢?便如民间告状,尚且要有个被告,你这么看都没看清,又能说婉兮怎样?” 凤格极是尴尬。 “即便没看清面容,可是小妾却也看得出是个男子!婉姑娘身为官女子,便不得私自见男子!” “至于那男子究竟是谁……”凤格小心瞟了皇后一眼:“主子娘娘不如拷问婉姑娘,叫她自己供出来就是!” 矛头自是都齐集在了婉兮这儿。 凤格跪倒:“主子娘娘主持后宫,一向最是公正无私。今儿犯事儿的是主子娘娘身边的女子,小妾相信主子娘娘一定会绝无偏袒!” 二卷37、考验(2更) 二卷37、考验(2更) 这句话将皇后架上了,她指尖撑住额角,一时仿佛也是为难住。 语琴本记着婉兮的嘱咐,不在皇后面前替她出头,可是这会儿语琴却也是实在按捺不住,起身朝众人微微福身,却冷冷瞟向凤格。 “秀常在说得这么热闹,可是敢问,谁知道秀常在说的是真的,还是编的?” 既是见了语琴说话,贵妃便也一笑:“是啊,秀常在若想自圆其说,自然也需要旁证。否则这宫里的事儿,便红口白牙这般随便定了,那还有何宫规公正可言?” . 凤格一时当真被问住,怔怔望住语琴和贵妃。 众人的目光便都望向她来,一时不善。 此时娴妃又不在,她并无倚仗,一时慌张,便伸手抓过了她的女子扎青来:“有她,她当时也在!” 扎青本就是娴妃指给凤格的女子,此时自然向着凤格说话。扎青便跪倒:“回皇后主子,各位主子,奴才,奴才可以为秀常在所说作保。奴才也都瞧见了那一切!” 语琴冷冷一笑:“你为你主子作保?你自然要为你主子作保,因为你是你主子手下的奴才!” 凤格得罪不起谁,却没将语琴放在眼里,她闻言便也转身盯住语琴。 “陆答应,我在回主子娘娘和贵妃主子的话,这里好像还轮不到一个答应这么一句一声的质问我。” 语琴也缓缓一笑:“秀常在说什么呢?我方才明明问的是扎青。我虽然只是个答应,可是答应好歹也是当小主的,小主还不能质问一个奴才?秀常在又何苦争这个?” 语琴因是汉女,说话的时候身姿窈窕,声若黄鹂,不像吵架,倒像吟诗。越发显得凤格破马张飞了去。一众嫔妃便不由得都奚落地瞧着凤格笑。 凤格这才听出了语琴话中的陷阱,一时恼怒:“我争什么了我?” 语琴垂首浅笑:“秀常在原来没争?那我倒奇了,我这是在与谁争执呢?哦,我想起来了,我是在跟个奴才争。扎青,你几时回我的话?” 众人各自掩面而笑,凤格脸上如打破了颜料罐子,一时异彩纷呈。 好在凤格也极快冷静下来,上前只跟皇后说话,不再搭理语琴:“主子娘娘明鉴,宫中人本就不多。小妾出行,前后也只有自己的女子,故此虽然扎青是小妾的奴才,可是她却也足以为旁证!” 语琴也走上来:“那秀常在和扎青好歹也得叫咱们考验考验,方能知晓她够不够为你作保。” “如何考验?”皇后倒是对语琴的话很感兴趣。 语琴妙眸轻转,“不如将扎青带到另室,将秀常在留在此处。分别叫二人讲述那些具体情形,比如那男子形貌、穿着,以及时辰等。两人对的上,那才可信扎青;若对不上,那秀常在就没有旁证了。” 皇后眸光也是一亮:“这个主意好!” 这便叫挽春:“带了扎青去配殿,仔细问个清楚!” 正殿这边,皇后因是婉兮的主子,不好直接问凤格,便请贵妃代劳。 贵妃便也没推辞,只是笑着问凤格:“秀常在不如说说,那是几时几刻的事儿?” 二卷38、敲打(3更) 二卷38、敲打(3更) 寿康宫。 安寿从外面进来,朝皇太后福了福身:“主子可听见了?东西六宫那边儿啊,又传出动静儿来了。”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眯眼瞟着安寿:“又是谁闹腾起来了?” 安寿垂首笑笑:“是娴主子。说今儿一早皇后主子就派了宫女去叱责娴主子,娴主子宫里的秀常在便在皇后宫里闹开了。” 皇太后放下烟袋:“娴妃被皇后禁足三月,是该闹腾出些动静儿了,哀家觉着闹得好!说将妃位禁足便禁足,事先都不用哀家打个商量,这个皇后是越发的想要一手遮天了!” 安寿缓缓道:“听说娴主子在那嚷嚷,说来日她若为后,怎样怎样……” 皇太后倒也不意外,哼了一声:“她就是这性子,哀家反倒觉着她这么说得对!她本就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若论次序,她是二妻;倘若皇后有个什么不测,她自然是皇后,她说得起!” “在哀家看来,要的就是她这点子骨头里的血性。如果她也一日一日的跟皇后似的了,叫哀家看都看不清了,那哀家才容不得她了呢!” 安寿便收住了嘴:“就这么点子事儿,主子便也别跟着劳神了。她们都年轻,主子便旁观着她们闹罢了。总归这日子还长,皇上登基这才几年,将来的事儿啊,还得太后来拿主意。” . 凤格面色便是微变:“彼时小妾是撞见的,又不是约定好的,故此哪里会事先去看钟表?况且那是在西苑里,小妾又没有什么随身的钟表带着,故此说不准究竟是几时几刻。” 凤格说着怨恨地瞪了语琴一眼:“陆答应故意叫问这个,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贵妃主子该不会看着陆答应是你储秀宫里的人,这便跟着她一起为难小妾了吧?” 贵妃便笑了:“瞧瞧秀常在这张利嘴呀,活脱脱是个小娴妃,当真是在承乾宫里得了娴妃的真传去。” 双方这一来去的明枪暗箭,看得一众嫔妃都抿嘴笑。 贵妃等众人都笑罢了,才又道:“你说问你时辰是难为了你,那我就换一个问法,不难为了你去:你说没有带着钟表,那也无妨,古人没有钟表的时候儿难道就不看时辰了。那太和殿月台上的日晷难道是摆设?” “你没有钟表,却也该看得清日头的角度。不如就说说那日头照下来,你眼前的草木都在何方投下影子吧。” 贵妃轻轻摆了摆衣袖:“没有钟表,可你前边儿可说了,你是躲在树影后头的。那你总该看清那些树影子了。” 凤格轻轻咬了咬牙,闭上眼使劲儿回忆。 实则贵妃这个问题也还是刁钻。人在偷看的时候儿,注意力自然都是在那目标身上,恨不得眼珠子都睁得不够大,哪里还能细细留意什么树影子啊。 凤格想了半晌,只得大致依着隐约的印象随手画了那么一下。 贵妃目光从婉兮面上幽幽转了一下儿,已是将婉兮面上神色收归眼底。 这便又问:“秀常在,本宫接下来要问你:可看清那人的衣着了?至少是什么颜色,腰带是什么样儿的,你总可看着了吧?” 二卷39、小爷(4更) 二卷39、小爷(4更) 配殿里,挽春也正在问相同的问题。 问罢了之后,挽春忽然看了献春一眼。 献春心领神会,这便先出去了。 . 正殿和配殿里,贵妃和挽春分别又问了好一起子话,甚至将同一个问题翻来覆去又问过三两遍,要叫这几回的答案都对上方才掠过去。 两边儿都有些疲乏了,正渐渐问得没趣儿了,忽然听得外间一声清越嗓音:“小爷在此!” 门帘一挑,竟是个粉雕玉琢的年轻阿哥含笑走了进来。 只见他穿石青色箭袖,腰上系玉白的带子,头戴凉帽。含笑盈盈,目光殷殷。 冷不丁见进来个男子,殿中的嫔妃们都一慌,纷纷掩面回避。 皇后却笑了,笑叱:“还玩儿?瞧将你的姨娘娘们都给惊着了!”(“姨们”,正正经经有来由的,咳咳。“母妃”只是书面语。) 一听这话儿,众妃这才又凝神去瞧,便也都笑了。 哪里是什么男子呢,来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和敬公主! 和敬公主这才摘掉凉帽,朝众妃行礼:“是儿臣惊扰了娘娘们,还望娘娘们勿怪。” 品级低的贵人以下也都连忙站起身来。 和敬公主头上的凉帽摘掉了,这方看出男女不同来。和敬公主因将要出嫁,故此已经开始留头,并不似男子般前头髡发了。 一时见礼完毕,皇后早将女儿给抓到身边,同座而坐。 嫔妃们重又落座,明眼的自是已经看清了和敬公主身上的服色。 皇后只拉着女儿说话:“你怎这样淘气,竟敢穿了男装出来,皇太后如何能这般纵着你?” 皇后曾经设法将和敬公主换到了皇太后身边养育,便连皇后自己素常也难得见女儿一面。和敬公主的一应规矩,都是皇太后手把手亲教出来的。 和敬公主便傲然扬了扬下颌:“额涅有所不知,儿臣这一身穿着是皇阿玛准的呢。这几日是皇阿玛都是带着儿臣几个到箭亭去练习骑射,儿臣穿男装自然更自在!“ 和敬公主一口一个皇阿玛的,便没人再对公主这一身穿着敢有半点的异议。 凤格的面上便越发的有些不好看了。 因为和敬公主这一身的穿着,正好跟她刚刚描述的那个“男子”,一模一样。 . 和敬公主陪皇后说了一会子话,抬眸便瞧见了婉兮。她起身便走过去亲亲热热拉住婉兮的手:“婉姐姐!昨儿你在西苑给我的那包饽饽可真好吃。我已全都吃完了。你倒是何时再给我做些?”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在座的一众嫔妃却都有眼色地笑了。 贵妃先道:“和敬,原来昨儿西苑里跟婉兮私会的‘男子’竟是你不成?哎呀,你可险些害了婉兮,叫人到你皇额涅眼前儿告她与男子私会呢!” 和敬一扬眉:“是谁那么没眼色的?连我都认不出来?!” 和敬转头一瞧,仿佛这才留到站在地下的凤格。 “就是你么?”和敬傲然朝凤格扬起下颌。 虽说凤格是皇帝的后宫,可是因为只是常在,和敬公主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和敬还特地走过来瞧瞧她眼睛:“哦……你认不出我,倒也有情可原。因为你压根儿就没见过我!” 二卷40、承情(5更) 二卷40、承情(5更) 和敬满脸的矜傲之气:“素常来皇玛姆宫里请安的,只能是嫔以上位分者。你不过是个常在,没资格进寿康宫请安,故此才没见过我罢了!” 和敬公主这几句话,不啻在凤格脸上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嘴巴。 凤格脸上一红一白,梗着脖子道:“昨儿当真是公主?这服色是没错,可是身量和头发倒不一样!” “身量不一样?”贵妃不慌不忙接下话茬儿:“你之前说得明白,那‘男子’是站在画廊之上,画廊依山而建,你怎么看得出来那人究竟是什么身量?” 身量还好说,唯独头发稍微有些难说。 终究男子和女子的头发有别,男子额头上都是秃的。 和敬公主却走过来,哼了一声,拨开头顶的碎发:“你可瞧好了!” 按着满人在关外的习俗,便是公主年幼的时候亦是髡发,就算没有男孩子头发那样少,可是额头以上的碎发还是剃掉的。 总要到了公主要出嫁之前才准正式留发,故此和敬公主的头发也是刚蓄不久。 和敬公主哼了声儿:“我这头发养起来也不易,头顶还是秃的。故此我用了几朵花儿给盖上罢了。你还非要看,怎着,非要叫我在姨娘娘们面前丢脸是么?” . 一场危机就这么化去,凤格灰头土脸地回了承乾宫。 虽说今儿丢了这么一场大脸,可是她心底下却是悄然松一口气的。 好歹还是没让婉兮真的被怎么着了,便是日后婉兮再跟她算账,也还有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才进了宫门,去见娴妃。 这一场风波她闹起来,还不都是为了娴妃么。相信皇后宫里的这一场事儿,扎青回头也会细细跟娴妃禀明的,娴妃就该知道,她当真是用足了心的。 果然娴妃见她回来,面色略微和霁了些,只道:“你也有心了,便回去歇着吧。” 凤格这才松一口气,连忙回了自己的偏殿去。 . 婉兮回到屋里也一头躺下。 献春过来照应,轻轻拍着她睡觉,细声细语道:“……皇后主子叫我和挽春带那扎青到偏殿去审问,就已是存了要救你的心思。待得从扎青嘴里问出了服色,我这便急忙去找和敬公主。也幸亏九爷进宫都要穿常服褂,九爷从前也存了衣裳在皇后主子这儿,便连忙拿去给和敬公主穿上了来。” “和敬公主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她若不是为了皇后主子,定然不会出面。” 婉兮轻轻阖上眼睛。 这回皇后都能抬出和敬公主来救她,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承皇后这份情了。 若她不承情,便整个后宫,连同和敬公主、皇太后都得骂她忘恩负义。 . 到了六月,夏日已至,便天上更是一丝儿云彩都没有。 今年的旱情,已成定局。 前朝后宫,人心都略有不安。皇帝下旨,七月东巡,回盛京拜谒祖陵。 “敬天法祖”永远是中国人的精神信仰,当上天不开颜时,人们唯一的信念便都寄托在祖宗的护佑那里了。 因这一年又适逢乾隆六年首次秋狝之后的隔年,皇帝遂一同下旨,东巡途中经热河行宫时,举行第二次秋狝大典。 二卷41、去留(6更) 二卷41、去留(6更) 虽说因为旱情的缘故,前朝后宫的人心情都有些压抑,可是一想到接下来的秋狝和东巡,后宫里的人心便也都跟着又欢腾了起来。 想今年的京师竟然是炎夏难渡,能北上到草原去秋狝,再出关回盛京去,必定凉爽宜人许多。 整个后宫便又开始哄哄着,哪些人可以随驾同去,哪些人又得留守宫中。 既是回盛京拜谒祖陵,皇太后、皇后是必定要随驾同行的。那么谁留下来在后宫坐镇,便又成了最大的悬念。 上回留下的是娴妃,若这回还是娴妃留下,她便太叫人掬一把同情泪了。 故此娴妃三个月的禁足刚一解,她便开始设法,甚至不惜到养心殿与皇帝哭求。 . “皇上这一回东巡,不比单纯秋狝。皇上东巡最大的心愿,乃为回到盛京祭祖。妾身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若要祭祖,妾身如何能不陪在皇上身畔?” “况且……妾身的母家还都在关外。皇上既然要回盛京(沈阳)和兴京(赫图阿拉),自也要遥拜海西四部的王城:乌拉城、叶赫城,还有我辉发城……妾身母家等会帮皇上将那边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有妾身母家接驾,皇上凡事自可放心。” 皇帝轻勾唇角:“那依你看,谁该留下坐镇后宫?” 娴妃眸光一闪:“贵妃这些年一直病着,今年好容易好了,那必定应该由贵妃主事。况且贵妃好容易好了,也不宜车马劳顿,故此还应留在宫中好生养着。” 这日晚膳,皇后按惯例与婉兮一同来给皇帝呈进菜品。 皇帝便将娴妃的意思与她说了,“皇后,后宫的人选朕也要听你的意思。依你来看,朕是否该给了娴妃这个恩典?” 婉兮在膳桌旁立着,也是悄然抬眸扫向皇后去。 皇后含笑垂首,细细思量:“娴妃的心思,妾身亦可领会。也是,上回秋狝便是留她在宫中坐镇,几个月见不着皇上,娴妃自然难免思念。这一回东巡,娴妃便是怎么都想一起去的。” “也巧,正好今年云思的身子康复了,正好可以留在宫中坐镇。只是妾身觉着……还是不妥。” 皇帝的目光不着痕迹从婉兮面上滑过,点点头道:“皇后直言就是。” 皇后轻叹一口气:“妾身还是不放心云思的身子。今年眼见着会是个炎夏,我担心到时候云思的身子又会吃不消。况且纯妃有了身子,自然应当留下,又要云思照顾纯妃的话,云思便更会撑不住。” 皇帝垂眸,细细尝了一勺新鲜的豌豆:“故此皇后的意思呢?” 皇后轻叹一声:“依着妾身的意思,恐怕还是得委屈娴妃一回。毕竟贵妃身子不好,纯妃又遇喜,后宫之中还是应该以她为首最为妥当。” 皇帝擦了擦嘴:“嗯,便这样办吧。” 皇后这便含笑起身:“其余人等,妾身回去自会拟个名单来给皇上过目。” 皇帝点点头:“有劳皇后。” 皇后便回身又按了按婉兮的手:“……本宫先回去了,你伺候皇上用饽饽。宫里其他事体自有挽春、献春她们忙着,你不必匆忙。” 二卷42、心雨(7更) 二卷42、心雨(7更) 皇后这便走了,皇帝长眉微微一挑:“干嘛苦着脸?总归,你是必定得去的。她算计谁,也不敢不带你去。” 皇帝伸手将她拉过来坐下:“……还记得上回秋狝么,嗯?” 婉兮这才放下杂念,专心红了脸。 就是上回秋狝,她才彻底成了他的人……如何能有半点忘怀? 皇帝便是伸臂将她纳入怀中:“两年了,九儿。这两年来爷几乎天天都搂着你,可却怎么还是觉着每每纳你入怀,还是这么心跳如鼓呢?” 婉兮伏进皇帝怀中,贴着皇帝的心跳。 “可是爷……这一回的心境又如何能跟上一次秋狝相比呢?那一回爷是踌躇满志,而这回,终究是要顾着旱情……” 皇帝倒笑了:“当爷心下连这点子事儿都当不起?今年遭旱,或许是上天对爷的提醒;可是爷心下有数:这几年来爷无一日不兢兢业业,上对得起上天,下对得起黎民。纵然天有旱情,也必定应在旁的事儿上,不是爷行事有错。” 婉兮这才轻舒一口气:“爷能这样想便好了,奴才也就放心了。” 这么多日子来,她小心地替他悬着心,就怕他郁卒而病倒。今日,终究是可多少放下心来了。 这一日,皇帝格外多缱绻了几回。 婉兮被折腾得有些累,不由得小小抱怨:“爷……又叫奴才回去散了脚。主子娘娘瞧见了,便免不得又得不高兴。” 皇帝还是意犹未尽,便咬了她的耳轻哼:“是你担心今年大旱,爷自当多给你些雨露……若不够,爷还有。” . 七月,皇帝奉着皇太后,大驾出京,先到热河行宫,举行第二次秋狝大典。 这一次未能随驾的,除了贵妃、娴妃、纯妃之外,还有一直都在“病中”的怡嫔。其余嘉妃、舒嫔、陈贵人、语琴、凤格等人都在随驾之列。 刚到热河行宫,京师便传来加急奏报,说七月以来,京师内外已经热死一万一千四百余人。 皇帝震动,当晚便下旨,即日起减膳,每日只用一膳。 天子减膳,便是“罪己”。后宫知晓之后,皇太后例外,从皇后以降,也全都自觉减膳,不再佩戴金银细软。 皇帝又下旨从他个人的内帑中,拨一万银子发往京师九门,令九门购买冰水与药物,分发给过往百姓,令百姓避暑。 又旨,京师、直隶、山西等旱灾之地,轻罪犯人全都从轻处罚;重罪犯人也要发冰汤、搭设凉棚,发给降暑的汤药。 一时之间,身在热河的朝廷上下全都心如焦土,各自忧急。 这一回皇帝的心思便已更不在围猎本身。秋狝大典完毕之后,他便准备从热河行宫起驾赴围场,便带领八旗精兵深入草原。 这一回情势不同,他更是直接将皇太后、皇后等随驾后宫都留在热河行宫中。 还是皇后不放心,请求皇帝好歹带着婉兮同去,只说是皇上身边好歹有个女子,素日衣食住行也好照料。 皇帝却拒绝:“不必了。朕此去练兵,带女子随行倒不方便。” 婉兮在殿外听着,待得皇后离去后,便进殿跪倒:“爷……求您带我去吧。” 二卷43、想啥(8更) 二卷43、想啥(8更) 皇帝轻叹一声,拉起她来。 “不是爷狠心,只是这是去练兵,你去了也是陪着爷吃苦。” 婉兮垂首,伸手攥住他袖口:“奴才不怕吃苦。奴才小时候儿蜜吃得太多了,现在就喜欢吃苦!” 皇帝抬眸细细看住她的眼睛:“……你听爷说,爷是原本想带你出来重温当年的情意。只是爷却着实没想到今年的旱情如此来势汹汹。爷现下心里也是忧烦,故此只得委屈你了。” 婉兮却摇头:“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奴才还未必肯随着爷去呢。就是因为这样的时候儿,奴才偏越想着跟爷一起去。就算再辛苦,奴才也愿意陪着爷,总比奴才自己留在行宫里,只能苦苦挂念着爷强。” 皇帝蹙眉:“草原练兵,带你一个女子,总不方便。” 婉兮便笑了:“趁着奴才现在还不到二十,好歹还能扮成太监去。奴才到时候儿就跟着李谙达、毛团儿,爷难道还不放心么?” 皇帝握住她的小手:“你当真肯如此委屈自己?” 婉兮使劲摇头:“不委屈。说句心底里的话,奴才反倒好奇这样的日子。” 她垂下头:“奴才生为女子,便好些事儿办不了,也见识不着,故此也曾遗憾过来这世上一回。” “况且……爷说明年便要进封了奴才去,那到时候担了位分的奴才便不能这么恣意了。趁着今年还来得及,爷便纵着我再疯一回吧,求爷了~” 皇帝盯着她那小模样儿,最终缠磨不过,也只能沉沉叹一口气:“你呀,都是十八的大姑娘了,还要在爷面前如此倚小卖小!” 婉兮莞尔:“总归奴才再大,也大不过爷去。奴才在爷面前自可一辈子倚小卖小。” . 皇帝起驾赴围场。 这一路因为没有了后宫的仪仗,只有八旗精兵,便显得整个队伍精练了许多。虽然没有上一回那么伞盖遮天地热闹,却叫人心下不由得生起精神抖擞来。 太监不宜骑马,婉兮便跟着李玉、毛团儿坐在马车里,跟随在皇帝身后。 婉兮一路出神,李玉怕把姑娘给闷坏了,便寻着话题与婉兮闲聊。 “倒不知姑娘这是在想什么呢?” 婉兮晃了晃头,回神:“想宫里那个苏禄的使者啊。皇上下旨给京师上下降暑,还特地叫礼部官员多给那苏禄的使者加冰箱。听说那苏禄的使者长着黑皮肉,我倒好奇,可惜这回出京了,倒没看见。” 她不过拣些听起来轻松的话题说罢了。 李玉便也笑笑:“倒也不难。皇上不在京师,自然会留下画师将那些使者入贡的场面画下来。姑娘便知道郎世宁吧?画下来的画儿跟真人没甚分别。等姑娘回宫之后,讨了那画儿来看,自然便能看着了。” 婉兮心思本就不在这儿,听着了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李玉自然更不放心了,便用脚尖儿捅了毛团儿一记。 毛团儿如今也长大了,再不能跟从前似的胡嘞嘞,可是既然师父示意,他就得硬着头皮上。 他悄然瞄婉兮一眼,便是贼兮兮一乐:“师父何必还问姑娘?问我就行,我就知道姑娘想啥呢!” 二卷44、劲敌(9更) 二卷44、劲敌(9更) 李玉自然顺杆儿就问。 毛团儿牛哄哄朝他自己一翘大拇指:“姑娘啊,自然是想——皇上呐!” 这回婉兮都不得不回神了,抄起手边的包袱就砸他。 “你个死毛团儿,你乱说嘴!” 毛团儿就势一摊手:“那姑娘倒是说说,如果不是想皇上呢,那是想啥呢?” 婉兮这便也明白了李玉师徒的苦心,垂首淡淡一笑:“你们别担心,我没悒郁。” 她转头望向窗外:“我就是从苏禄使者进贡的事儿,想到了去年噶尔丹策零也遣了使者入贡。” 噶尔丹策零这几年频频遣使者入贡,倒叫人误会是准噶尔部驯顺了,故此便都想着西北不必用兵了。可是婉兮却没忘了去年正月皇上便曾下旨,调蒙古兵一万五千应援北路军营,又于额尔德尼召(重要寺庙)处购买驮马备用…… 皇上不会轻易下这样的旨意,一切都与九爷赴山西任巡抚前后关联,这场大仗势必爆发。 在此情势之下,今年皇上明明最要紧的是要回盛京拜谒祖陵,可还是要坚持先来秋狝,练兵之用意便更加凸显与紧迫。 婉兮心下便忍不住揪心:皇上登基八年以来,尚未举过重兵之战。倘若这一回用兵,皇上能否一切顺遂? 准噶尔部一直是大清心腹之患,从康熙朝、雍正朝都有用兵。尽管大清也曾大胜,但从未彻底解决了准噶尔部去。这回皇上年轻,这次又是第一次用重兵,胜负便关系到皇上的一世威名去。 她想求天保佑,用兵大捷;可是今年这场大旱……上天又是否还肯护佑大清,护佑皇上? 李玉便也点头微笑:“奴才也多句嘴:奴才也曾听说过有人担心皇上年轻,还有人说皇上文弱,故此总对用兵之事十分迟疑。那姑娘如何看呢?姑娘觉着皇上可文弱?” . “说什么呢?” 车厢上有人敲,婉兮打开木窗格,却见竟然是皇帝。 婉兮便红了脸:“皇上怎么过来了?” 皇帝一路骑马,按说那马蹄子声音应该挺大的,她竟然没听见! 她如今是扮成了小太监出来的,皇帝目光便落在她那张满是红晕的脸上,便更感兴趣了:“给爷回话:说什么哪?” 婉兮便咬住嘴唇,红着脸不肯说了。 李玉忙跪起来:“是奴才该死,说些不该说的话了。” 皇帝悠闲拢住马缰绳,与马车平齐而行。悠然点头道:“李玉你说实话,朕便饶你不死。” 李玉便给揭了老底儿:“……方才,奴才在问姑娘,是否觉着皇上文弱,咳咳。” 皇帝便也“扑哧儿”笑了。 这一路行来,难得终于见了笑模样,婉兮虽则害羞,可是心下也宽了宽。 队伍行进得平稳,皇帝便索性与马车并辔而行,挑着眉毛瞟着婉兮:“李玉既然都冒死问了,你好歹也得对得起他。你倒是给个回话儿啊。” 婉兮窘得真想以头撞车厢壁,红着脸问:“奴才若不回话,皇上会治奴才死罪么?” 皇帝摇头,抬起马鞭一指李玉:“朕治他死罪。” 李玉便噗通又给婉兮跪下了:“姑娘救命……” 二卷45、呕吐(10更) 二卷45、呕吐(10更) 李玉便噗通又给婉兮跪下了:“姑娘救命……” 婉兮无奈,只得死死攥住眼角,尴尬地低吼:“奴才……才不觉着皇上文弱~” 他……强悍极了,阳刚极了,霸道极了……够了不? 皇帝这才朗声一笑,随后放开马缰绳,任那白马一路撒欢儿小跑了出去。 皇帝的笑声在这天地之间琅琅动听,婉兮虽说窘得不行,不过因了这笑声,终于也还是宽心而笑。 用自己的窘迫换爷朗声一笑,自也值得了。 . 队伍行至草原深处,已是快要到曾经康熙爷大败准噶尔的乌兰布统。 天色渐暗,前方已见行营。 因没有其他后宫和官员随行,故此皇帝的大帐也是从简,只搭一座黄幔大帐,大帐后设几个小毡帐给随行太监使用。大帐周围围了布围墙,布围墙外为侍卫、护军的营帐。 婉兮自己进了一顶小毡帐,李玉和毛团儿合用另外一顶。 因天色已晚,皇帝便也只用朱漆龙纹的膳盒吃了些现成的、简单的食物,便下旨歇息。 婉兮原本心下还在迟疑,这头一晚是否应该去陪皇上的时候,却听外头李玉急急叫了一声:“姑娘!” 婉兮忙整理好太监的穿着,挑帘子出来,一眼便瞧见了李玉面上的惶急之色。 “谙达这是怎了?” 李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方才姑娘进帐更衣,便是奴才伺候皇上用膳。” 婉兮心下便是一动:“皇上用的膳,可有什么不妥?” . 李玉忙摇头:“不是膳食不妥,姑娘安心。只是奴才瞧着……皇上面色有些宣红。奴才是担心,皇上这些日子忧心如焚,这又一路劳顿,怕是不得劲儿了。” 婉兮忙抬步就朝大帐走。 挑帘子进去,果然见皇帝正站在脸盆架前,自己对着个黄铜的盆子,仿佛正在干呕。 . 冷不丁瞧见婉兮进来,皇帝便瞥了脸盆站起来,吸一口气道:“我找不见镜子了,暂且用这个照照。” 婉兮上前便扶住皇帝,回头去将那铜脸盆捧过来,轻拍他后背:“皇上吐吧。” 皇帝面上滑过尴尬之色,极力忍着,轻轻推开脸盆:“谁说爷想吐?” 婉兮心下苦涩,可是面上却是故意露出调皮的模样,笑着道:“爷又不是女子,怕人见着吐……爷放心吐就是,奴才绝不会以为爷是跟谁私定了终身。” 皇帝听得想笑,这便肠胃又搅动了起来,急忙一把夺过婉兮手中的脸盆,自顾转身到一旁去吐了。 他不想叫她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怕脏了她。 这是天子的自尊,又何尝不是一个男子的脸面? 婉兮便静静站在他背后,没有强行走上前去,只担心地望住他佝偻起来的背影。 他的沉重和压力,无人能晓。 等他吐得差不多来了,婉兮才抢步上前想要接过来。他却用身子拦着,朝帐外大喊:“李玉!” “奴才在!”李玉慌忙挑帘子进来。 可还是被婉兮给先抢着了盆子。 婉兮攥住了盆沿儿,抬眸定定望住他的眼。 “爷在永寿宫里的炭火,是我管的;爷在养心殿里吃到的那些时令的菜蔬,是我亲手种的……爷若不舒服了,这盆子便也同样是该我接的。爷是不缺人伺候,可是爷却也不能拦着我想亲手照料爷的这份儿心!” 李玉却也还是上前苦劝:“姑娘,还是交给奴才吧。” 婉兮倏然回眸,攥紧了盆沿儿便一瞪眼:“李谙达,退下!” 二卷46、情歌(1更) 二卷46、情歌(1更) 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在李玉的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便连李玉都是一惊,不由得松开了手去。 皇帝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垂眸凝住她的眼睛。 那清灵流转的妙目,此时却漾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 那坚定,出于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身上,却足以叫人心悸。 皇帝便笑了,缓缓松开手,“爷也怕了你。便交给你吧。” 终是秽物,气味很重。他还是又握了握她手腕:“只是……辛苦你了。” 婉兮便笑了,瞪了皇帝一眼,便扭身朝外走。 “等我回来再说!” . 在草原上扎下营寨,自然是选在干净水源的近旁。婉兮不舍得将秽物污染了水源,便从腰上先解下吃肉的小刀来,在地上戳了一个坑,将那秽物掩埋了。 再分别用土、干草将盆子里外干擦了一番,待得秽物已尽,这才带到水边去,还远远走到水流下方去刷洗。 人之常情,其实做这个当真不容易。可是婉兮却只觉心下轻快,不由得轻快地唱起歌儿来。 “山高那个哟~,半片月哎; 小妹子儿的心里哟~,想阿哥。” “松塔内个大哟~,结松子儿哎; 小妹子儿内个心里哟~,盼郎归。” . 皇帝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回来,不免担心走出黄幔大帐。 大帐近旁左看没有,右边也没看见,正自着急,忽然听见小河下游传来清凌凌的歌声。 还是故意粗着嗓子唱的。 皇帝便笑了,无奈地摇着头,顺着那歌声走过去。 远远便停下,藏在树后头悄然凝望她小小身影。 她竟当真不嫌弃他,还快乐地唱起歌儿来……他便无法形容心底的欢喜。 他是天子,便如她说,他是不缺人伺候。便是他吐得再脏,奴才们也不敢皱一下眉头。 可是……他相信没有第二个人还会唱起歌儿来。 他忍不住悄悄小步跑过去,伸手便蒙住了她的眼。 她这才吓了一跳,一松手,黄铜水盆都掉进小河里去了。 “谁呀?!” 她一急,小手便攒成了猫爪形,照着他的手背就挠了下来。 他只得张口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记,“叭”的一声儿。 她这才明白了,不敢动了。 他这才松了手,哼了一声:“你不是正‘盼郎归’呢么?怎地爷来了,反倒把你的魂儿都给吓飞了?” 婉兮两手捂住脸,急忙左右里看。 他是皇上,她却穿着太监的衣裳。若被人瞧见皇上亲了太监一下儿,那那那,不乱了么? 幸亏她是走到水流下游来,走出来不短的距离,这才没人瞧见。 她便狠狠瞪他一眼:“盆子都被冲走了!” 她先看他一眼:“爷既都出来惹事儿了,看样子没大碍了?” 他点头:“吐完适意多了。” 她便转身就朝小河里跑。一边跑,一边扒掉鞋袜,下一步直接就迈进水里去。 她动作太快,他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顺着水流去扑那盆子去了。 他无奈地在岸上喊:“快回来!不过是一个脸盆!” 他好歹也是天子,还缺一个脸盆不成? 她却头也不回继续朝下流追,便追边道:“爷是不缺脸盆,可是……我方才费了那么大劲儿才刷洗出来的,我要是让它跑了,我不白费劲儿了?!” 二卷47、寡人(2更) 二卷47、寡人(2更) 他一听也有理,不由得笑了,便沿着水岸跟着她一起小跑。由得她扑腾,却要看着她,别让她给水冲泡了。 他是有千千万万的水盆子,可是他只有一个她啊。若被水冲泡了,他又要到哪里去寻? . 所幸扎营所选的河流都是既清冽,水又不深的,婉兮脚丫踩在水下的沙子和水草里,还怪适意的。又跑了能有两箭地,终于将水盆子给抓回来了。 她带着一副抓鸡归来一般的胜利姿态,迈开脚丫子从水里耀武扬威地就回来了。 他坐在月下看着她乐,她上岸没劲儿了,动作笨呵呵的,他也不管。 直到她终于扑腾着爬了上来,将那黄铜盆子咣当给扔地上了,他这才起身走过去抓住她脚腕子。 地上反正也都是草垫子,软乎,他便直接拖着她脚腕子将她给拽上高坡儿来。 婉兮自然早就没劲儿反抗了,被这么拖着走,不由得哇哇直叫。 他却不理她,回到原来坐的地儿,坐下便将她的脚再自然不过地给踹他自己怀里了。 . 今年虽然是个大热天儿,是虽然是盛夏七月,可是草原晚上的河水里还是沁凉的。 婉兮这么一路追着盆子跑,这会子脚早就冰得都麻木了。她的脑子仿佛也跟着一起麻了,故此他那么顺手地将她脚给揣进怀里去的当儿,婉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呢。 直到一股子暖意熨帖了她的脚底,沿着她脚底的经脉一径爬上来,她才傻了。 她连忙往后抽脚:“爷……这使不得!” 他倨傲地高高仰头,哼哼着道:“你替爷收拾了那些污秽去,爷拦都拦不住;怎地这会儿也不过替你暖一回脚,你却又推三阻四不行了? 婉兮便也松了手,心下道:您是天子嘛。 可是这一会儿,她不想再说天子不天子的这个话儿。她心下想着的都是:永寿宫的炭是她管着;他吃的时鲜菜是她种的;他病了痛了也是她亲手照顾着……这才真的有了普通民间小两口过日子的滋味儿。 她爱这样儿。 . 她不说话了,由着他替她暖脚,只仰头看着星空。 草原的夜总归跟城池里不一样。 这里的视野无遮无拦,这里远近多少里之内甚至连炊烟都没有,故此这里的夜空看起来又大又低,夜空中的星子密密麻麻的,又细碎又格外闪亮。 婉兮抬眼瞧着他,他头顶上衬着的就是这样的星空。 当真是星子漫天,君为月。 她偷偷看他一眼。 此时天下大旱,那朝堂和地方上的官员,还有这天下的百姓都在等着他来拿主意。这一宗事已是足够想穿了脑袋,可是他每日里忙碌的又岂止这一桩?身为天子,不能不忧心旱情,却又不能因为旱情而让这天下其他的事情停摆。 受旱的地方是天子的国土,受旱的百姓是天子的臣民;可是这天下偌大,那些不受旱情的地方,一切都还需要按照常规进行,那些没受旱的百姓还在等着朝廷日常的政令执行。 他的一颗心要分无数瓣儿,管着天下各处,顾着各样大小的事儿。他不病才怪。 可是他是天子啊,他却不能让臣民知道他在大旱面前病倒了。那会叫臣民恐慌,会叫流言肆虐,会有人趁机说:瞧,他不是真龙天子,上天都不帮他了。 所以他得躲起来一个人吐,即便在她面前还要强撑着。 君为寡人,他便也所有的苦,都得一个人默默地背。 她心疼。 二卷48、依靠(3更) 二卷48、依靠(3更) 觉察到她无声的凝视,他老神在在继续将她脚丫放在怀里暖着,拍了她膝头一记:“不知道自己怕凉么?还这么折腾!” 婉兮愣了愣,缓缓回神:“嗯?谁说我怕凉了?我才不怕凉呢!再说这大夏天的,凉才适意。” 皇帝便抿紧了嘴角,只是轻轻在她脚心里挠了一记。 她便抓心挠肝一般地忍着笑。 瞧她那模样,他便也笑了。 . 脚渐渐暖了,她再想抽回来。这回他便也由得了她,倒是她使劲儿使大了,冷不丁失了重心,向后一仰,反倒摔了个仰八叉。 她懊恼,随手抓一把草起来,朝他扬了过去。 他也不躲闪,那柔软的草苗兜头盖脸,却在他朗如星月的笑容里,缓缓飘落。 婉兮心下又莫名地毛毛了起来,赶紧低下头,认真地给自己穿上鞋袜。 她先起来,去拽他:“爷别在外头吹凉风了。刚吐完,还是回去喝碗热姜汤,好好躺着。” 他攥着她的手,却反着用劲儿,反倒将她给拽坐在了地上。 “等会儿回去。难得这么宁静,爷想叫你陪着,再坐一会子。” . 此时的她和他,仿佛不再是奴才和主子,反倒如同这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男女一般。 婉兮自也是留恋,便顺从地坐了下来。 莫名回头,贪恋地瞄了一眼他的肩头。 他的肩……她可以依靠一下么? 他抬头望着星空,却仿佛耳朵上也长了眼睛,看见了她的所为。他没回头,只伸了手便按住了她的后脑勺儿,将她的脑袋瓜儿摁在了他肩头上。 她心下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一刻吧,哪怕只有这样一个晚上,哪怕只有这样一次机会,她也知足了。 他轻哼一声:“那歌儿,跟谁学的?我不觉着宫里会有人教你唱这个。” 她闭着眼拱起了个猪鼻子。 宫里当然没人唱这个,不然早被宫规给惩治了。 “我在家里学的。” . 他肩头便一耸,已是在她脑门儿上拍了一记:“你那时候还不到十四,你就敢学这个?!” 婉兮便做了个鬼脸:“爷想什么呢!我才没有学来唱给谁听。我就是那时候儿淘气,时常晚上爬到桂树上前去,就听见有村子里的大女孩儿们唱这个。” “调子简单,唱词儿又直白,都不用刻意学,听这就听会了。” 他挑眉瞟她:“这么说……从来没给别人唱过?” “自然啊!” 她急着辩白,一抬头就撞见了他促狭又得意的笑。 “头一回唱,便是给爷听,嗯?” 婉兮面上一热,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然后才慌忙又使劲摇头:“……我才不是唱给爷听的!” 她就是,那么一边刷盆子,一边那么随口一唱罢了,才不是特地给他听的啊。 他哪里肯叫她有机会辩白,早就俯身过来,封住了她的小嘴儿。 . 他的勾缠,几乎立时便点燃了她身子里的火苗。 她眼睁睁看着他这一路上,外表故作的平静和镇定;她却还是亲眼看见了他方才那一刻独自蹲在地上呕吐的模样。 她知道他的呕吐未必是胃肠不适意,更可能只是他心上的压力实在太大,大得叫他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 此时此刻,她能奉上的,唯有自己。 全部的她,全心全意的她。 二卷49、夜莺(4更) 二卷49、夜莺(4更) 他将她覆在了草原上,就像这星芒闪烁的天,覆住了碧草柔软的大地。 她尽力地敞开自己,接纳他的全部。 她却又怕他累着,故此更为主动地攀附、缠绕、扭转…… 她扶着他的腰侧,不准他用力;转而有她来主动承托着他而辗转。 他立时便闷哼起来。 那男性的雄浑,与情不自禁之下的沙哑和清甜,裹缠在一起,在这万籁寂寂的草原夜色里听起来格外好听。 她爱听,便更用足了力气。 他不几下竟就抵挡不住,在她耳边叫得更好听…… . 兴许是这草原天赋的自由气息感染了她,又或许是这些天压抑的疼惜一次全都爆裂开来,她只觉今晚的自己,有些坏。 她故意一边紧紧勾缠着他,一边还在他耳边唱方才的那首情歌儿。 这时候唱起来,那情歌儿不再清灵,反而是百转千回,仿佛想要去勾着他的魂魄。 他颤动不休,几番想要降伏她,却都被她闪躲开。 最后他终究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将她翻转过来,将她狠狠抵入了草花深处…… 她未曾久旱,他却,遍施甘霖。 . 两人的汗毛孔全都张尽了,他虽已然累得瘫软,却还是将她抱起了身。 婉兮浑身酸软,却不肯叫他抱着回去。 若被侍卫和护军看见了,可还得了? 她非要下地,他便按着她,在她耳边道:“若非想下地也行,不过此时便应承了爷,待会儿回去——爷还要在被窝儿里听你唱歌儿!” 她膝盖便又一软,却不由得调皮而笑。 “方才……明明是爷在唱歌儿。” 他自然听懂了,不由得长眉陡然一挑。 这个小丫头,坏丫头。她说得他现在就又想……了! 他便放下了她,索性扯了她的手就往回跑。 . 两人慌急地回了黄幔大帐,李玉还来不及上前问候,便被皇帝直接关上帐门,给挡在了门外。 灯烛随之熄灭,皇帝便抱着她又滚上了虎皮大褥…… 皮毛的粗犷,细细扎着她的丝滑,叫她颤抖,又控制不住地欢喜。 这一晚,她一直都在唱歌儿。 一遍又一遍。 . 皇帝次日便好了,又是华光四射的帝王。 李玉瞧着都不敢相信。原本还想今天天一亮就赶紧派人回热河行宫去传太医呢。 虽说看着皇上没事儿了,李玉还是忍不住嘀咕:“不如奴才给皇上煎一剂药……” 皇帝忍不住转眸子去望那纱帐低垂的床榻。 药早服过了。 李玉便垂首,不敢乱看了。 只得垂首禀报:“回皇上,喀喇沁旗的塔布囊(一种蒙语的爵位,大家简单这么记就可)可木耳带了家僧求见圣驾。” . 皇帝在大帐见可木耳与那僧人。原来那僧人是黄帽僧人。 皇帝自己也研习佛法,故此对那黄帽僧人甚为礼遇。 皇帝设宴款待,那黄帽僧人吃喝完毕,却一眼一眼端详开皇帝。 皇帝便笑:“大师父有话便说就是。” 那黄帽僧人捻了捻念珠,念了声真言,“陛下,小僧也听闻京师、山西等地大旱,已然热死了人。陛下可曾想过,这究竟是为何?” 皇帝不由得扬眉:“依大师父看呢?” 二卷50、天意(5更) 二卷50、天意(5更) 那黄帽僧人单手合十一礼:“请恕小僧直言:听闻陛下今年宫中有皇嗣将降世,本可平息旱情;可惜这位是侧妃所生,并非嫡子。若这一位是嫡子,旱情本不必来。” “哦?”皇帝长眉陡然一扬。 皇帝不由得看看左右,便笑了:“大师父身居草原,却对朕后宫之事知之甚详,果然具大神通。” 那僧人面上有些尴尬:“陛下谬赞。小僧虽身居草原,然佛法以普度众生为念,小僧如何敢独善其身,自然关心天下百姓。” 那可木耳也瞧出皇帝不快,闷头咳嗽了声。那僧人便不再说话了。 . 皇帝送走可木耳和僧人,回到后宅不由得有些不快。 婉兮瞧着,走过来小心帮皇帝褪下外卦。又执了扇子过来替皇帝扇着。 皇帝这才松快了些,侧眸静静望着婉兮。 婉兮迎着他的目光,一笑莞尔:“爷何时也变成吞吞吐吐的人了?”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方才见了个黄帽僧人。我本一向礼敬僧人,自己亦研习佛法,可是今儿那个僧人说的话却叫我并不爱听。” 婉兮便笑着摇摇头:“既然爷都不爱听了,那便别再说一遍了。否则自己说出来,自己的耳朵又要跟着再受一回罪,那可成了自讨苦吃了。” 皇帝心下一宽,不由得笑了。 “难得你这样想,那你自是个有福的人。” 婉兮便翻开皇帝的手掌,伸指尖儿沿着皇帝的手纹轻轻划着:“奴才的福气啊,都在爷的手掌心儿里攥着呢。” . 实则那僧人的话,毛团儿早就跟她说了。因这草原里枯燥,好容易来个看着有趣儿的人,毛团儿便想着打听他们说些什么,回来逗她一笑。 婉兮当时听了便是静立了一会儿,末了只是摇摇头苦笑。 “僧人何时也说这些故事了?倒不像是佛法弟子,而是市井之间扶乩算卦的了。” 所谓天人相通,不过天感人意罢了。 皇上跟皇后的端慧太子夭折之后,皇帝命人从“正大光明”匾额后取出了秘密立储的匣子来。由此朝臣才知道皇帝是曾经将端慧太子永琏立为皇储的。 便也由此,朝堂上下都能揣度出皇帝立储的原则:那必定是立嫡子。 故此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都在期待下一位嫡子的出生。 皇上有此心也并不奇怪,众人都明白,皇上这样的心意里有泰半是为了圆满康熙爷的一桩遗憾。 康熙爷最早立嫡子为皇太子,两立两废,最终实在不得已才放弃嫡子。皇帝由康熙爷亲自抚养,如何不明白那位老人家晚年的心伤? 况且当年康熙爷对嫡子万般舍不得缘故,还有一部分是在嫡孙身上。嫡子胤礽不肖,可是胤礽之子弘皙却聪慧灵秀,极得康熙爷钟爱,亦养育宫中。康熙爷晚年未必没有过直接立“皇太孙”的想法。 是后来弘历的出现,彻底改变了康熙爷这个想法。若以孙辈论,弘历优于弘皙去,故此康熙爷最终决定四子胤禛嗣位。 立嫡是康熙未竟的心愿,皇帝凡事效法皇祖,故此他亦希望嫡子嗣位的心思,前朝后宫自是都已心领神会。 二卷51、古怪(6更) 二卷51、古怪(6更) 皇帝带兵操练去了,婉兮独自走回帐篷,静静坐着。 这位“突然”出现的僧人,“并不突然”说出的话,在她心里也漾起涟漪。 可惜此刻她想说说话,身边却也没有人。 此时才更是想念语琴,想念陈贵人……她好歹在这宫里还有两个可以说说话的人。若宫里没有她们的存在,她才真是要四顾绝望,当真是要憋死了。 这一刻的心绪便也叫她更加坚定了一条心:自己在宫里绝不可四顾无援了去,她还是应当多找几个能说话的。更不能只凭皇上的情意,便只孤芳自赏,那反倒叫四面楚歌了去。 “姑娘。” 外头传来李玉的声音。 婉兮忙挑帘子迎出去,“怎么谙达没跟着皇上去么?” 李玉便笑:“去了。不过去了不一会子,奴才就被皇上给撵回来了。换了叫毛团儿去伺候了。” 婉兮便一笑点头:“这大热天的,劳动谙达了。” 是皇上担心她这边只有一个毛团儿,再不会说话,故此叫李玉回来陪着她了。 李玉悄然打量婉兮:“方才姑娘一个人儿在帐篷里静静的,姑娘可是闷着了?” 婉兮回眸望这一片草原:“谙达给我讲讲这个地方儿。什么都行:这练兵之处附近的旗盟啊,过去的故事啊,都行。” 李玉心下微微一转,“那奴才就先从圣祖爷那儿说起吧。这乌兰布统,圣祖爷曾经御驾亲征打败过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只是即便噶尔丹死了,如今也还是又出了一位噶尔丹策零。准噶尔部落一向世出雄主,多年来始终是朝廷的肘腋之患。” 婉兮点头,没做声。 李玉略做沉吟:“接下来,奴才就说昨儿来的那位塔布囊吧……‘塔布囊’与‘台吉’职分一样,原本是成吉思汗的大将后代获封的爵位。因那个大将的家族与成吉思汗家族世代通婚,故此‘塔布囊’这个词儿本身也有‘驸马’的意思。” “待得咱们大清定鼎中原,便将‘塔布囊’里这个驸马的含义给去了,所有驸马统称‘额驸’,塔布囊便只是单纯的爵位了。” 婉兮点头:“那么这位塔布囊在蒙古旗盟一定有极高的身份,故此他说的话,便连皇上也要尊重几分。” 李玉笑笑:“奴才是汉人,论实了倒是不甚懂蒙古旗盟这些规矩。总归是临时抱佛脚跟礼部随行的官员问过这么一点子。具体的,奴才倒不好胡说了。” 婉兮便含笑冲李玉颔首:“谙达说得已很详细了,多谢谙达指教。” 李玉感念婉兮这样的态度,便又笑笑道:“至于皇上对黄帽僧人的态度么……奴才想,怕又是另一回事。姑娘等以后回宫,慢慢能瞧见宫里的那些佛堂,准噶尔之外皇上实则还有一宗心事……故此,皇上对那些黄帽僧人也十分礼遇。” 此时的婉兮还看不到那么远,她还不知道皇帝身在宫墙之中,心怀却是放远到了西部广袤的天下。那里有准噶尔部的隐患,也有古老的西域各部的纷争,还有那片号称雪域佛国的种种不安…… 那一片广袤的国土,每时每刻都记挂在皇帝心间。他从未因为他们是来自东北关外的皇朝,便对那遥远的西部有过片刻的疏漏与遗忘。 二卷52、路窄(7更) 二卷52、路窄(7更) 婉兮点头:“此处……仿佛也在察哈尔故地不远?” 李玉一听“察哈尔”三字,便不由得高高挑眉,说话便更得小心了。 “回姑娘的话儿,察哈尔故地虽在此不远,可是察哈尔部却已经在圣祖爷时便西迁到大同一带去了。” 婉兮点头:“我明白了,多谢谙达。” 李玉告退,婉兮望着李玉背影走远。 既然那塔布囊带着黄帽僧人来与皇上,借天意说嫡子之事,那么从这事儿上得益的自然是皇后。 皇后此时人在热河行宫,仿佛与此事应该牵扯不上干系。可是婉兮却没忘了,皇后的阿玛李荣保在生前曾为察哈尔总管。 . 紫禁城中。 京师内外已传热死万人。宫中宫墙高峻,风更不易入,便越发热得如蒸笼一般。 留守宫中的贵妃、娴妃、纯妃、怡嫔,以及慈宁宫中各位太妃都搬进了西苑去,借那边的树荫和水汽咱避避暑气。 这样一来,原来的宫墙和规矩被打破,贵妃和娴妃、纯妃等人倒是更容易见着面儿了。 这日娴妃刚带着塔娜出门散散,便瞧见前头的水榭里坐着贵妃。 “冤家路窄!”她忍不住低声抱怨。 塔娜便道:“主子,不如咱们换一条路去。这大热天儿的,何苦要又惹一肚子火气去?” 娴妃瞟一眼水榭上,却见贵妃已经瞧见了她们。 娴妃便站直了身子,哼了一声:“凭什么咱们要换一条路走?要换,也是她换!总归咱们两个撞见了,吃亏的是她不是我!” 塔娜便也跟着挺直了腰杆,随着娴妃朝贵妃直接走了过去。 . “娴妃来得正好,我已经备好了凉茶,就等着娴妃出门来呢。” 若是往常,贵妃撞见娴妃是能躲就躲,不想若生是非;可是今儿贵妃却是主动笑脸相迎。 娴妃不由得眯眼打量贵妃,“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贵妃娘娘,你该不会是热昏头了吧?!” 贵妃便笑了:“今年这样热,咱们却被留在宫里,连怨带恨,不昏头才怪。” “既是昏了头,再加上咱们两个这些年的积怨,人人都会以为咱们一定会斗个你死我活。怎么着娴妃,此时是不是已然摩拳擦掌,准备向我动手了?” 娴妃听得出这话里有话,便眯了眼:“高云思,你究竟什么意思?” 尽管贵妃位分在娴妃之上,但是因为曾经潜邸里的身份,故此娴妃在私下里还时常一口一个“高云思”地直呼其名。 贵妃斜靠在美人靠上,回眸望水榭外的荷花。 因为今年太热,那荷花刚刚盛放便都打蔫儿了。 “娴妃,你如今该问的倒不是我什么意思,你该好好问问,人家将你我同时留在宫里,这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些人,无论是出了宫的,还是留在宫里的,都等着看咱们两个合演一出什么样儿的大戏呢~” 贵妃自己说着也是心灰,垂下眼眸露出伤感来。 娴妃便一眯眼:“你是说她?你不一向都是她的走狗么,怎么今儿倒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从来由得我选么?”贵妃怆然仰首望来。 二卷53、利用(8更) 二卷53、利用(8更) “你也时时刻刻都提我包衣的出身,在潜邸是你们两个是明媒正娶的福晋,我不过只是个使女。你们两个都是主子,我是奴才~” “你说我是她的走狗,也是,我进潜邸比你早,那时候潜邸里只有她一个福晋当家,我自然是她手底下的,凡事都听她的才能生存。” 贵妃回头望过来,水色潋滟映入她眼底:“我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我又做错什么了?” “你做错什么了?”娴妃一声冷笑:“你出身包衣,进潜邸就当她的奴才,那是你的命!你错就错在,当我嫁进潜邸之后,你替她做手脚,却与我做对!” 说起从前旧事,两人心底的恨意却还是鲜灵灵的,仿佛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半点的褪色。 “我与你做对?”贵妃虚弱地笑,轻轻摇头:“你是先帝指婚、被堂堂皇皇用大花轿抬进来,正正当当拜堂成亲的侧福晋,我不过是个使女,我又怎么敢为难了你去?” “你怎么不敢?你当然敢!” 娴妃旧恨难消,“我虽然是先帝指婚的侧福晋,你只是个使女,可是你仗着你阿玛和兄弟在朝中都为高官,这便从心眼儿里瞧不起我罢了!” 贵妃叹息一声,抬头望过来:“娴妃,你何曾仔细想过,这话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是我当真当着你的面对你不驯过么?还是你亲耳听见过我对人说过瞧不起你的话去?你这些话总归都是外人传给你的吧?!” 娴妃眯住眼,仔细打量贵妃良久。 这些年的时光终究不是白过的,当年娴妃嫁进西二所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出身武将家庭,从小性子就跋扈些,故此听见贵妃的闲话,哪里顾得上细想究竟,便早早儿就恨毒了贵妃去。 可是此时已是快要三十岁的女子,想事情总归更深沉了些去。 她便眯眼:“……难道这都是她故意的挑拨?” . 贵妃转开头去。水色映着窗棂,将影子都落在她面上去。 明明昧昧,潋潋滟滟。 “娴妃,总归这些年我总没道理要跟你争。你是侧福晋不假,可是皇上彼时是亲王,亲王自然可以有两个侧福晋。我后来被先帝超拔为侧福晋,总也排位在你之下,超不过你去;况且我们两个本来就都没有孩子,我又能妨碍着你什么了?” “你不过是瞧着我每日里与她在一处,吟诗作画也罢,抚琴弄箫也罢,你便认定了我是她的人,我总归要向着她跟你作对。可是你怎么就没想过,那些你瞧见的画面,究竟是不是她故意安排了,就要给你看的?” “若说忌惮你,我一个使女为何要忌惮你?倒是她原本是西二所里唯一的福晋,整个西二所里都是她当家,可是忽然就又来了个同样为先帝指婚的你,西二所里有两位当家主母,她自然觉着不舒服。” “可是她是正室,是贤妻,如何肯与你直接撕开了面皮去吵?她必定得另外寻一件儿兵器。我因与她形貌、性子都有些相近,爱好也也相似,便自然在你眼里成为她的替身。她便自然用定了我。” 二卷54、计策(1更) 二卷54、计策(1更) “待得先帝晚年给了我母家私恩,因我母家的功劳将我超拔为侧福晋,这便彻底在你心里坐实了我与你做对的罪名去。你这年将对她的恨都发泄到了我身上去,让我这一身的病,她却毫发无损,坐稳了她正室的位子和美名去。” 娴妃眯起了眼,又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回头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心领神会,福了福身,便悄然走出水榭去,并将门带上,立在门外四处观望着。 娴妃这才走过来坐在了贵妃的茶案旁。 “你说你预备了凉茶。还不给我倒上?我便赏你的脸,尝尝。” . 贵妃这颗心才咕咚一声沉了底儿。 回想方才那一刻,她此时都还不由得后怕,眼底倏然涌满了泪。 她是真的要在油尽灯枯之前才敢拼却这一搏的。 幸好,她搏对了。 也是上天眷顾,娴妃虽然还是那个脾气,可是幸好已是年长了十岁。十年的光阴没有白过,也叫娴妃如今做事好歹有了那么一点子深沉。 哪怕只有这么一点子,倒也够了。 贵妃便从美人靠上起身,亲手将轩窗和关了,走回茶案边来,亲手给娴妃倒茶。 娴妃原本惯常喝的是砖茶,倒觉得汉家喝茶的方式有些矫情。今儿喝了贵妃沏的茶,难得倒是觉着清凉宜人,口齿生香。 她便点点头。或许这就是天意,连上天都叫她今儿跟高云思暂化干戈。 她搁下茶杯,便抬头盯住贵妃:“其实她安排好的大戏,又何止是你我这一出?纯妃有了身子,如今也这么留在了你我手底下,便又是一出上好的本子了~” “我本来就看不惯纯妃总能生,我这回不是还在她的钟粹宫里狠闹过一气去?如今她被留在了我眼巴前儿,按着我的性子,我如何能饶过她去~” 还有一层,娴妃自己并未明说:她与纯妃还抱过团儿,曾经编排过傅恒和怡嫔的故事去啊。说不定皇后就是知道了,故此这回就叫她跟纯妃两个自相残杀呢。 . 贵妃怔怔片刻:“是啊,你我都没有孩子,枉做了皇上的侧福晋,却只能看着潜邸里的格格们一个一个有了喜讯。若此留大肚子的纯妃在宫里,你我心下又怎么会好过?” “既然此时宫里由你我二人做主,我便借着你的手除了那孩子去,又或者是你借着我的手除了那孩子去……总归是既能除了那孩子,又能叫你我都担了危害皇嗣的弥天大罪去!” 娴妃攥了茶盅冷笑:“瞧,这回不止是要叫你我两个斗个你死我活;更要借你我的手将纯妃母子两个也除了呢……这样儿的绝妙好计,这世上除了她,又有几个人想得出来?!” . 贵妃心下觉得冷,便连这大热天里喝进去的凉茶,也都觉有噬心的冰寒。 “其实想想,她这计策在两年前的秋狝,已经试过一回了。彼时纯妃虽然没在宫里,可是纯妃的三阿哥却在;而我那时还正在病中。娴妃你若当时狠辣些,待得她回来,不但我会死在你手里,纯妃的三阿哥也早不在人世了。” 二卷55、想要(2更) 二卷55、想要(2更) “可惜你那时候也瞧明白了,纵使磋磨了我些,却没将我往死里逼;对三阿哥也是手下留情。” 贵妃说着抬眼望过来,那双一向柔弱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漾起坚定的光辉:“从那时起我便拿定了主意,或许我跟你可以联起手来,不必如了她的意去。” “你我既然多年相争,积怨已深,在她和旁人眼里必定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没人会想到咱们两个有联手的一天……那咱们就反倒借着这一层,倒叫她措手不及去!” 娴妃没急着出声,只眯着眼打量贵妃。 “高云思,你又为何会拿了这样的主意?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不是拿我做筏子,或者又是她私下里安排了你什么?” . 两人之间的积怨已深,纵然此时都存了要联手的心,可是心下未必没有迟疑和防备。 贵妃自知时日无多,再耗费不起光阴和精力来兜圈子,她便叹一口气。 “娴妃,我便告予你实话:我的身子……怕是已时日无多。” “什么?”娴妃也惊了一跳。 虽说这些年早就知道贵妃病病殃殃,可是却还是分明顽强地活着,娴妃心里未尝没有盼望过贵妃早死。可是冷不丁听贵妃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娴妃心下也未免生起物伤其类之情。 贵妃努力笑笑:“你可以不信,我却没必要咒自己死。这些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意当着你的面儿说出来。” 贵妃眼中已是含了泪:“我没有自己的孩儿,我若死了,在这宫里连个帮我报仇的人都没有。故此我要拼做一搏,在我死之前,将自己的仇先报了去!这便是我走了,我也走得没有遗憾了。” 娴妃也听得皱眉。 贵妃是这样,她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连自己的孩儿都没有,若自己死了,还有谁来报仇? “那在你心里,你究竟认定了谁是你的仇家?”娴妃心下的防备还是难消:“不该是我么?” 贵妃便也苦笑:“没错,众人眼里,我若报仇,第一个便找你。” 贵妃缓一口气,幽幽道:“可好歹我还没有愚钝到那个地步。我心下虽也恨过你,可是你便是与我斗也都斗得明明白白,叫我心里早做了防备;我最恨的反倒是那口口声声说对我好,却算计了我这么多年,拿我做筏子去达到她目的的去!” 娴妃这才笑了:“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贵妃凄凉一笑:“你这话说得虽不中听,不过的确是那么回事。” 娴妃放下茶盅,目光漫上来:“你想怎样?” 水榭立在水中央,四周轩窗关严,便更显水榭之中光影幽幽。落进人眼底,便更是一段幽暗,恍若夜色,漫漫浮生。 “你说,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 娴妃目光便也不由得幽然一转。 “她如今是什么都有了:正宫皇后,贤妻美名,封无可封;母家也争气,如今傅恒已然为封疆大吏,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娴妃顿了顿,冷笑一声:“她唯有一样儿不如意的,就是嫡子早夭。依我看,那孩子命短,就是上天的报应!” “……她此时最想要的,自然还是一个嫡子。” 二卷56、毒誓(3更) 二卷56、毒誓(3更) 贵妃听了缓缓点头,不由得怆然一笑:“是啊,其实你瞧,你我三人此时的心愿何其相似:都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我是要不到了,我想,娴妃你也别让她要着了……否则她的后位便更加稳固,你的心愿便永无机会了。” 娴妃面上便是刹那狰狞:“所以,咱们应该毁了她想要嫡子的心愿去!” 贵妃淡淡垂眸,睫毛在那水色幽幽的光影里,轻轻颤动:“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娴妃冷笑一声:“要做到这事儿,总归要里外两方面使力去。” “里面,便要设法让她再生不出来。这便用到药方,或者合意的御医去,在她身边也要安排妥当的人。” “外头,便要拦着皇上临幸她。总归只要皇上不临幸,她自己也生不出来!” 贵妃最欣赏娴妃一点:虽然不算心机缜密,但是做事雷厉风行,想到就办。 “那你我各自着手一面。倒不知娴妃你想选里面、还是外面?”贵妃轻轻抬眸。 . 娴妃这便撇撇嘴,寒声一笑:“以我跟她这些年的争斗,她必定凡事都防备了我去。无论里面还是外面,我倒都不好着手!” 贵妃点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她一边算计着我,利用着我,却又何尝不是时时处处防备了我去?” “可是总归,两难相权取其轻罢了。再难,咱们也不能这么继续坐以待毙。你便先选吧。你选好了,不管你选哪面,剩下的我便都一力承当。” 贵妃向来那样柔弱的,这回都坚毅若此,娴妃便也再无犹豫。 “也好,总归你与她更亲近些,要你来做‘里面’更容易,那便将‘外面’交给我吧。” . 贵妃心下一定,取出一张黄纸来。 “这是干系到你我生死,甚至牵连到你我母家的事,咱们谁都不敢怠慢。你可敢与我发过这一次毒誓去?若有违背,便该遭天谴。” “有何不敢?”娴妃面上便也是狠狠一笑:“我倒怕你临时变卦呢!难得你这回肯如此下决心,你我这便发誓!” 两人在黄纸上写好誓言,各自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儿,然后一并跪天焚化了。 这个誓言,便是决不能再更改了。否则代价便是自己的性命。 . 起身各自再看对方一眼,虽然还是别扭,不过心下却敞亮了些。 “还有一宗。”贵妃瞟娴妃:“你我二人、纯妃既然都被留在宫里,如果太安静了,没有动静传出去,反倒叫她起疑。” 娴妃皱眉:“你这是怂恿我除了纯妃的孩子去?” 娴妃不是不敢,只是她可不愿是被贵妃怂恿了才去的。 贵妃却摇头:“……我也不知怎了,兴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辈子怕是再无福生养吧,便格外怜惜起皇上现有的这些孩子来。纯妃能有孩子,那是她福气好,我不愿意在这最后的光景里,再害了一条性命去。” 娴妃便也哼了一声:“那咱们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去给她听去?” 贵妃便垂下头去,轻抚腰上丝绦达成的络子。那层层都打成榴花结,垂一串下去便如石榴累累结子。 只可惜,这于她来说,这一生怕也只是个落空的念想了。 榴花照水,女子再美,却终生无子,终也成空。人死之后,便连个为她祭奠之人都没有了…… “总归,宫里留下的人不止你、我、纯妃。不是还有别人么?” 二卷57、拼命(4更) 二卷57、拼命(4更) 娴妃便一扬眉:“那个病西施?” 贵妃目光放得悠远:“那日在纯妃宫里,如果没有她的那番话,娴妃你又何必被禁足了三个月去?” 娴妃这便一声冷笑:“是啊!如今想来,那病西施说的话倒像是皇后早就预料到的!如此说来,那病西施也已是皇后的人了?” 贵妃没说话,只是望向窗外。 实则看见那日的怡嫔,她便如看见了曾经的她自己。同样的柔弱,同样的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才能生存。同样的身不由己,便是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经过别人的授意。 她更知道,皇后便是看中了怡嫔这一点。 在皇后心里,怡嫔便是来取代她高云思的吧? 娴妃去了,贵妃独自在美人靠上斜倚下来。 临渊羡水,却终究还是举目伤花。 说了之前那么长一起子话,已是将她的所有精气神儿都给耗尽了。 所幸跟娴妃倒是达成了一致,她这一番拼死的一搏,终于见到了前景。 目送娴妃和塔娜去了,绣眉才赶紧走进来,担心地问贵妃:“……主子可敢放心了娴妃去?倘若她又将主子一片真心当成了引子,回头将主子给卖了,那主子又该如何自处?” 贵妃摇摇头:“就算有这个可能,我却也要拼死试这一回。总归,若这次再不试,我便再没机会了……” . 绣眉听得惊住,已是噗通跪下:“主子最近这究竟是怎么了?何苦总说这些丧气的话去?明明主子已然康复了呀……” 贵妃悄然叹一口气,伸手轻轻帮绣眉拂开眉边一缕碎发。 “你陪我进宫来那年……才八岁吧?” 绣眉点头:“奴才这些年都是主子拉扯长大的。奴才离开娘亲早,心下便早将主子当成了娘亲一般……” 贵妃便也含了泪:“当年我进潜邸,随名义上是使女,好歹先帝顾念着我阿玛的职分,也准我带了陪嫁的家下女子。那时候儿我带进去的是四个家下女子,两个大女孩儿,两个小女孩儿。其中你最小。” “这几年,陆陆续续她们都到了年岁,我便早早一个一个都放了她们出去了。我知道我在宫里的日子难熬,她们跟着我也只是受委屈,陪着我掉眼泪罢了。我又何苦留着她们,不如放她们出去各自寻着自己的好日子去。这宫里的时光,便我一个人捱罢了。” 贵妃凝视绣眉:“只是现在还苦了一个你,因年纪小还不到放出去的年纪。好歹你再陪我这最后的一二年,我必定在大限之前,放了你出去。” 绣眉惊得哇地就哭了出来:“主子何苦说这个?奴才就在宫里陪着主子,奴才哪儿都不去!奴才还要陪着主子长命百岁呢……” 贵妃水眸微转,也已是满眼含泪:“你有这份儿心,我便都领了。我有什么事儿便也都得不瞒你——外头看着我是康复了,实则我是服了虎狼药,最后拼却这一回罢了。” “我最后的好时光便这半年了。原本能随皇上出宫东巡,是我最后的机会,可惜却又被算计了留下来。我最后的好日子,也只能在这宫墙里一日一日虚度了。那人便是在活活算计我的性命去,我又如何容得了她?” 二卷58、火枪(5更) 二卷58、火枪(5更) “故此我这回便是什么委屈都能忍了,便是跟娴妃我也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只要她能帮得上我报了这辈子最大的仇去……我便什么都能豁得出去了!” 绣眉也一点一点听懂了,目光里不由得也点点显出刚硬来。 “主子有什么打算?但凡奴才能用得上的,主子尽管吩咐。” 贵妃抬手唤绣眉近前来,伏在绣眉耳边说了一起子话。 绣眉闻言,面上微微露出惊诧之色。 贵妃说完了,缓了好几口气,扶着绣眉肩膀道:“我当真不知道我能熬到哪一刻便油尽灯枯了。总归这个人、这件事儿你替我盯着。就算我去了,你也盯好了她,务必叫她将这事儿帮我办完。” . 婉兮带婉兮回到热河行宫,已是一个月之后。 皇帝黑了瘦了,婉兮也同样黑了瘦了。 婉兮赶紧回到皇后宫里复命,皇后瞧着婉兮的模样,心下亦不免五味杂陈。 整整一个月,皇上身边唯有她一个女子……如何能不去想想,那每个夜晚皇上与她之前的情状去。 皇后越觉疲惫,抬眼问:“皇上这一个月来,身子可好?” 婉兮心下想了想,还是道:“回主子,皇上这些日子……虽然并无大碍,可事实上颇有几回小恙。” “哦?”皇后这便坐起身来,“这是怎么说的?” 婉兮答:“一来是天气热,皇上也难免中了些暑气;二来是皇上心下也放心不下旱情。” 皇后心下这才好受了些,点了点头:“如此,本宫坚持叫你随驾而去,当真是对了。婉兮啊,这一个月来,由你代替本宫伺候在皇上身边,当真辛苦你了。” 婉兮咬住嘴唇,深深垂下头去:“奴才不敢当。” 皇后便起身:“婉兮你回去歇着吧。挽春,随本宫去给皇上请安。” . 婉兮回到屋子去,便赶紧打了水沐浴。 沐浴完了,献春进来瞧见她便笑了:“瞧你,这脸上手上跟身上都不是颜色了!” 婉兮忙将衣领裹严。 颈窝处,还留着今儿即将进行宫之前,四爷狠狠在她那留下的红印儿。 献春便瞄见了她手上几处破皮:“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也破了?” 献春上前翻开婉兮的掌心看,掌心里头还更严重些,磨红了不说,还有几处乌黑。 献春不由得皱眉:“难道骑马去了?” 婉兮这才禁不住女孩儿家的小欢喜,轻声道:“……不瞒姑姑,我试开了火枪!” . 这回皇帝练兵,颇尝试了些新玩意儿。 不再是传统八旗精兵的弓马骑射,这回还调了鸟枪营去,甚至还有汉军八旗的火炮。 婉兮也是后来才听皇帝说,准噶尔部之所以难打,是因为准噶尔部手上有火炮。大清若想彻底去除了这个隐患去,便传统骑射已不足用,必得演习火炮和鸟枪配合的全新阵法去。 婉兮跟着皇帝去偷看了几回火器演习,亲眼看见皇上腰上也挎着火枪,而且还当场施射……婉兮便禁不住好奇,缠磨着皇上教给她。 皇帝便又在一个繁星如缀的夜晚,带着她到靶场去演练。 那时候整个靶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些树立起来的草靶子,一个一个高高站着如同人形一般。 二卷59、御用(6更) 二卷59、御用(6更) 皇帝便将御用的短把火枪交给她。 她也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前攥住了,便使足了力气扣动了那铁抠子。 结果那么大一声响,枪里的火丸打中靶子没有不知道,她自己先被那动静给惊得两耳爆鸣,听不见旁的动静了。 他先是大笑,然后对她说话。她却只能愣愣看着他薄唇上下一张一合,却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他无奈地摇头,只得上前捉住她的手,想要带着她离开靶场,这便结束了首次的练习,回去。 她便急了,跺脚冲他喊:“奴才不能就这么回去了,这多丢人啊!” 她自己是耳朵听不见了,这便扯开嗓门儿喊,把他倒给吓了一跳。 他忍着笑,无奈地瞧着她。 说话她是听不见了,便打手势,指着那草靶子,问她是否还要继续施射。 她使劲点头。 他便带她回到施射的线标旁,从后头半拥着她,两手扶着她握紧了那火枪的把儿。 她觉着他接下来应该是在发号施令了,可惜她听不见。 他又在她身后,她也看不见。 她便傻傻地不知该做什么,回头去看他。 他这才想起她是听不见也看不见,无奈地嘀咕。 最后……她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是想出了坏法子。 不是听不见又看不见么? 他便用手……一左一右,分别握住了她。 左手捏,是叫她施射;右手捏,是叫她停下。 他早说过,她穿戴太监的服饰,什么还都好,偏此处……不好。 便都给束缚住了,他看着便不欢喜。这回便捡着机会,伸手进去帮她给解开了。 穿着太监服饰的她,身前却有这样一番妙不可言的美景,在这无人的月色之下,更有雌雄难免之美……他早已难以压抑。 . 那个晚上……她当着被他欺负惨了。 他们两个那副样子,还能好好演练了么? 她的身子早有被他整治得越来越软,心神也一点点散尽了……那火枪是没办法继续开了。 否则她真担心胡乱开出去,那火丸不定打着谁了呢。 既然无法继续专心演练火枪,他便索性……从后头,占了她。 那个晚上,火枪哑了火;可是他御用的那一把,却……连连击发。 她成了他的活靶子,每一枪都没错过。 当真是……弹无虚发。 更为惨烈的是,她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他又在她后头,故此她只能独自面对苍茫夜色。便连激烈处的嘶喊,她都不知道其实她的喊声有多大。 后来他抱她回去,在路上伏在她恢复了听力的耳边道:“……那当真是,声震山谷。” 她险些跳马自杀。 . 她只与献春说到火枪,自然没说这些要紧的。可是她却还是不自知地脸如火炭儿、眼波流转的,献春便抿嘴笑:“瞧你,姑娘家玩儿火枪,还能开心成这个样子!” 献春拍拍婉兮的手:“鸟枪营一向是各地八旗兵中最精锐的,皇上的火枪也从来不叫人乱动。你竟有机会亲手开那火枪,极是难得。” 婉兮便不说下去了,只上前抱住献春的胳臂:“姐姐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 献春轻叹一口气:“这行宫里的日子,自然没有你那样自在。” 婉兮便收了笑:“可是宫里传来什么消息了?” 献春狠狠叹一口气:“可不,宫里出事儿了。” 二卷60、不离(7更) 二卷60、不离(7更) 皇后也在皇帝寝殿里说起此事。 “……只说是怡嫔身子本就不好,这一二年来一直多灾多病,没想到今年又这样热,便更中了暑气。她的病原来也是不过人的,谁能想到叫今年的年景给闹的,竟然过给纯妃去了。纯妃因怀着身子,太医院便甚担心那病会过到胎里去。” 皇帝的面色便也一变:“哦?那贵妃和娴妃可也过了病气去?” “倒不曾。”皇后垂下眼帘:“兴许是贵妃和云思都大人,身子骨要强劲些,比不得纯妃怀着身子,根基弱。” 皇帝便一眯眼:“那这病,到底是过人还是不过人的?” 皇后也是叹气:“咱们离着远,皇上又一个月都不在行宫内,这些事儿妾身也都只能看京师发过来的奏报,倒无从知道得那样详细。” . 皇帝便发下加急谕旨,叫太医院全力施治,务必查清那病从何起,又究竟会过了人去。 皇后也是跟着叹气:“若说起有病来,妾身不仅忧心怡嫔,倒也还忧心贵妃。贵妃虽说今年看着身子是好起来了,可是终究多年病弱,说不定也还有什么病气隐匿着。惟愿她在宫里小心调养,切莫再病倒了。” 皇帝便皱眉,又关照一句:“叫太医院也好好顾着贵妃些。将贵妃平素吃什么药,还有承应的御医名字,都给朕报回来。” . 说完了这一起子事,皇后便道:“妾身听得婉兮说,这阵子皇上身子也有小恙。妾身实在放心不下,今晚就叫妾身留下照料皇上吧?”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倒淡淡点头:“朕这些小恙,既是在草原得的,便自然该用草原上药草来治疗。喀喇沁旗的塔布囊可木耳给朕进了些当地所生的芨芨草。他们给朕煎服了,果然受用。” “那草药朕这些日子是离不了的,那今晚便由皇后亲手替朕煎药吧。” 皇帝说完起身走向内间:“皇后自去煎药,朕先沐浴。叫李玉进来伺候。” . 皇后出了寝殿,进了茶房便难住。 什么草原上的芨芨草,她如何会煎? 如果李玉能陪着出来,她还能跟李玉学着来做,可是李玉被皇上叫进去伺候沐浴了,她便束手无策。 立在茶房里挣扎良久,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吩咐挽春:“去,叫婉兮来。” 挽春微微一怔:“主子?便是要煎药,奴才也可以去请教御医,抑或找御膳房的太监来便是,不一定非得是她。” 皇后哀伤地摇头:“皇上说了,那味药他如今是每日都离不了的……那便只有她来。否则,我岂不是又要叫皇上失望了?” “主子!”挽春眸中也是漾起水光来。 皇后却摇摇头:“就算本宫替代不了,也无妨。总归嘉妃、愉嫔她们也同样都替代不了!那就够了……总归此时让本宫更需防范的不是她,而是嘉妃她们罢了。” 婉兮没想到今晚上还是要被叫到皇上寝殿去,急急而来,在半路上遇见了皇后。 这一刻暮色已经低垂,两相看不清对面的神色。 皇后在暮色里坐在肩舆上声息淡淡:“婉兮啊……你要好好伺候皇上。” 皇后走了,婉兮跪在原地一直目送皇后的队列消失不见,心下也是跟着涌起无限的苍凉。 二卷61、草房(8更) 二卷61、草房(8更) 两日后,皇帝再度起驾,这一次从草原向北去。先到科尔沁草原的博尔济吉特家去站了一站,召见蒙古四十八旗的王公。然后拐向东,从吉林方向转到东北关外,先到了曾经的海西四部:叶赫、乌拉、哈达和辉发各自的王城去祭酒,接下来这才又向南朝兴京赫图阿拉去。 赫图阿拉乃是大清龙兴之地,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在此即汗位,建立后金。 赫图阿拉老城,如其名,正是建立在“横冈”之上。周遭青山环绕,城外大片沃野平原,地势正好可远眺,易守难攻。 城内的建筑却并不奢华,无论是罕王宫,还是八旗衙署,都无法与紫禁城相比。多是就地取材,以山石构建而成,只显高大罢了,并无那些辉煌细致的彩画。 太祖努尔哈赤出生的那个小院落,建筑形式更是满人传统的泥土草房,墙以土坯夯成,屋顶为海草覆顶。屋外地上竖起传统的大烟囱,烟囱旁边就是苞米囤、猪圈,窗外就是鸡窝,鸡窝上还放着给母鸡下蛋预备的草筐子。 皇帝各处走着,到了这个小院子也是落了泪,深感祖宗创业艰难、他肩上责任尤重。 皇帝特地搀扶皇太后走进这座小院子,去看了那座土墙草顶的屋子。 皇帝落泪道:“额涅请看,这草房像不像热河狮子园里,皇阿玛亲自建起的那一间?” 皇太后一见,便也忍不住落泪。 . 皇帝母子在草房前的落泪,皆有起因。 关于狮子园里那间草房,如今早已被有心人捏造了流言去,说什么皇帝是雍正爷喝了鹿血之后,因不胜热力,便随便将一个李姓宫女给拉到那间草房里去临幸了,后来那宫女就在那草房里生下一个孩子。 那个虚构出来的孩子,被他们说成了就是弘历。 那些人言之凿凿,说若不是因为这么一回事,胤禛的行邸里怎么会有留下那么一间突兀的草房? 而且弘历每次去狮子园,还一定会睡在那间草房里,并且弘历登基之后屡次下旨修缮那间草房……这不明摆着都是在“纪念生母”、“纪念出生之地”么? 这样的流言与雍正朝时那些抹黑雍正爷的流言一脉相承。那些人居心险恶:你弘历不是雍正最爱的儿子、选定的继承人么,那么便叫你这个儿子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极尽卑微不堪了去。 皇帝在那草房前,跪倒在母亲面前:“编排这些闲话的,都是从未见过我满人旧俗中这样的海草房顶的。以海草做房顶,一来分量轻盈,二来不存雨水,三来海草里掺了泥也并不易燃。这是祖宗的智慧。” “皇阿玛当年退居狮子园,专心稼穑,故此才亲手建造这样一间草房,便是表不忘祖宗创业艰辛之事。故此狮子园中才有草房,而儿子从小跟随皇祖到热河,便也都会到狮子园中那间草房里住一晚,便是受教皇阿玛,共同铭记祖宗的不易。” “儿子上回奉额涅大驾重归狮子园,儿子下旨翻修草房,便也是铭记祖宗之意……为了这草房的流言,额涅这些年受苦了。儿子纵为天子,却无法为额涅涤尽这些流言,是儿子不孝……” 二卷62、凤楼(1更) 二卷62、凤楼(1更) 皇太后也不禁悲从中来,抱住儿子,母子两人皆落泪。 从乾隆六年那会儿母子之间的嫌隙,这一刻便都被泪水弥合了。 皇太后拍着儿子的背:“这世上,母子总归一体。额涅受的委屈,你也会被波及;而你受的委屈,也必定都与额涅关联……所以在这世上啊,母与子总归是该同甘共苦。此种情分,便是夫妻之间又如何能及?” 皇帝也在母亲膝盖上叩头:“儿子定不叫额涅再受这样流言的中伤。” . 凡是出宫,有皇太后的地方,必定有皇后相陪。皇帝的用意十分明白:皇后的任务倒不是陪伴他,而是照顾皇太后。 皇后便也从院外走进来,一同跪倒在皇太后面前,陪着皇帝一同落泪。 “也是儿臣照顾皇额娘不周,总叫皇额娘听见这些闲话去。儿臣必定整饬下人,不准他们再将这些不入耳的话传到皇额娘耳中,徒惹皇额娘伤心。” 婉兮等人不得入内,立在院门外远远瞧着,婉兮便也不由得跟着一并心酸。 身为天子,便是面对流言,却也不能对骂回去,那自是失去了天子的体统。便如雍正爷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去,便编录了《大义觉迷录》,皇帝登基之后还是一本一本给收回来了。 便是对那些造谣的人,亦不能简单缉捕枭首,否则天下人又要说天子气量狭窄。更何况散布这些谣言的,又有多少本是文人墨客……若大兴刑狱,天下人看见的未必是天子的委屈,而反倒成了皇帝屠戮文化。 故此他只能忍耐,实在忍不住了才在自己的诗文中几次三番表明自己生在雍和宫中。 只有亲自到了这太祖皇帝的出生之地来,才能在母亲面前跪下,落下委屈的眼泪来。 他是天子,唯有在母亲膝下,唯有到了祖宗面前,才可以做一回小孩子吧。 . 皇帝大驾离开赫图阿拉,又到辽阳。 一路都是按着当年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足迹,从最初的定都赫图阿拉,再到改都辽阳,最后才到了这一行的目的地盛京沈阳。 皇帝、皇后奉皇太后拜谒祖陵,按着辈分,先拜永陵,再拜福陵,最后以昭陵完结。 皇帝此次拜谒祖陵的次序,遵循了当年康熙爷东巡拜谒的次序。皇帝此次更将拜谒祖陵的仪轨正式确定,规模较之康熙爷时更为盛大。 既到盛京,皇帝与后宫都住进盛京老皇宫。 盛京皇宫名为皇宫,规模还是无法与紫禁城相比。除了作为正殿的崇政殿、大政殿,各旗旗主处理政务的十王亭还算有些“皇宫”的规模之外,后宫居住不过是简单的大套院儿。皇帝又是不免一番难过。 他亲下旨,所有奉天府属钱粮,及各庄头粮石,俱已豁免。应纳本年豆米草束,免徵一半。其乾隆七年以前积欠,与七年分因灾缓徵之项,俱著该部查明,一并宽免…… 又旨扩建日华楼、霞绮楼、迪光殿、崇谟阁,使盛京宫殿亦按着前朝后宫的规制初具规模。 后宫自是都住进“凤凰楼”后的大院套。 二卷63、冷叱(2更) 二卷63、冷叱(2更) 婉兮跟着皇后走上凤凰楼,也是吓了一跳。眼前这哪里是什么后宫,只是一个大院子,里头一正四偏五座大瓦房而已。 那正房便是大福晋所居的正宫清宁宫,左手边由北向南两座西宫便是麟趾宫、永福宫;东边两座则分别是关雎宫、衍庆宫。 永福宫便是孝庄文皇后所居之地。 可是这五座大瓦房号称“宫”,实际上就是一个院子里五座紧登登挨在一起的房子罢了。别说争宠、算计,便是谁说一句话,整个院子怕也都听见了。 皇后也是轻叹一口气,自进了清宁宫去。 按着内务府和礼部的安排,嘉妃住进东一宫的关雎宫,舒嫔和愉嫔住进西一宫的麟趾宫;陈贵人、凤格、语琴一起住次东宫的衍庆宫。 独独将永福宫空出来,以敬孝庄文皇后和顺治爷之意。 一众女子便都随住在后院的围房当中。便是这围房,过去也是太宗皇太极一众庶妃原本的屋子。那些没有福晋位分的庶妃连自己单独的屋子都没有,婉兮看了也忍不住叹息。 . 念春凑过来嘀咕一句:“看来孝庄文皇后那些故事必定都是编出来的。你就瞧这大院套,谁还有法子算计谁呀?” 婉兮挑眉瞧她:“你终于肯主动跟我说话啦?” 念春哼了一声儿:“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这个。这话我又不敢跟挽春姑姑和献春姑姑说去,她们必定笑话我没见识。” 婉兮便乐了,上前挽住她手肘:“可不,还是咱们两个一样儿幼稚。” 念春轻啐了一声便也笑了:“我说真的,你说当年孝庄老主子是怎么在这样一个言不隔声儿的大院套里,帮顺治爷得来的皇位呢?” 婉兮眨眨眼:“你是是想问孝庄老主子是怎么可能在这样挤得登登的大院套儿里,还被人传出那么些个当年跟睿亲王多尔衮传出那么些故事来~~” 念春便忙抬手去捂婉兮的嘴:“嘘……悄声些!” 多尔衮从顺治朝起,简直成了大清的千古大罪人。弘历登基以来,已经陆续替前头跟雍正爷争位的八王、九王、十王等人找补回来,可是对多尔衮却还未敢轻易议论。足见多尔衮这百十年来的“罪名”有多铁板一块。 婉兮便轻叹口气:“说真的,原本民间都传那个故事,我倒是信的;不过此时来亲眼看了这个大院套儿,我倒尽数推翻了我原来的想法去。” 她回眸:“念春,我不信了。从此起,不管什么宫闱的传闻,除非我自己亲眼看见的,便再都不信了。在这宫里,我得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再依靠耳朵。” 念春也是点头:“宫里人就是都愿意乱听、乱传消息去,兴许都是太寂寞了吧,又总怕自己会被人算计了。可是说来说去,其实有多少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看见杯子里的弓却以为有条蛇。” 婉兮便笑:“瞧,都会说‘杯弓蛇影’的故事了。念春姐姐这几年的岁数果然不是白长的。” 两人便又笑闹起来。 “你们闹什么呢?也没看这是什么地方儿,由得你们两个喧哗了去?!”冷不防却听见一声冷冷的训斥。 二卷64、窝火(3更) 二卷64、窝火(3更) 婉兮和念春都赶紧噤声,抬眸望去,却是和敬公主走过来。 那训斥人的,正是和敬公主身旁的女子喜寿。 喜寿也是太后宫里的人,和敬公主转到太后宫里之后,皇太后便将喜寿指过去伺候。 婉兮和念春赶紧给和敬公主请安,再向喜寿致歉。 和敬公主走过来看清是皇后宫里的女子,便道:“没什么要紧的,何苦这样粗声大嗓训斥了她们去?我倒觉着这里有些过于肃静了,笑笑闹闹也好。” 喜寿明白这是公主护着她额娘,便也赶紧请罪。 和敬公主点点头:“你们先过去吧,我倒要跟她们说两句话。” . 喜寿带着那两个太监和女子走远了,念春和婉兮这才赶紧给和敬公主行礼致谢。 尤其是婉兮。上回西苑的事儿还多亏和敬公主出面相救,这便更是跪倒磕头。 和敬公主倒是目光放远:“你们两个是皇额娘宫里的女子,如今在这盛京皇宫里比不得紫禁城,各宫住的都是局促,你们好歹别给我皇额娘惹了是非去。” 她垂眸望向婉兮:“至于你,倒不用谢我。我又不认得你是谁,我自然又不是为了帮你……说到底,我是帮我额娘,帮我小舅舅罢了。又与你何关?” . 婉兮便愣在地上。 和敬公主是皇帝和皇后嫡出的公主,此时又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公主,高贵骄矜自不必说。她又是住在皇太后宫里的,言行举止都是皇太后教出来的,故此说话当真如将耳光扇在人脸上一样,半点都不给人留下余地。 婉兮不由得抬眼悄然看这位和敬公主。 论年纪,和敬公主比她小了四岁,可是这位公主的神情看起来倒像是比婉兮还大了四岁一样。以如此小的年纪,却要端着这样大的架子,跟舒嫔冷不丁一看倒很像。 婉兮便又磕了个头。人家不承情,她便也发誓这是她自己最后再谢这一回,以后再提就是小狗。 . 和敬公主离开了,念春才将婉兮从地上给拽起来,帮婉兮拍着膝盖上的土。 “你别理她!她现在正闹脾气呢!” 婉兮倒是一怔:“这是怎么说?” 念春哼了一声:“那会子你没在热河行宫里,便不知道。和敬主子是被指婚给科尔沁王爷博尔济吉特家了,也就是孝庄老主子的母家后代。故此科尔沁王爷便带着将来的额驸到行宫里请安。和敬主子偷偷瞧了那位额驸,结果当晚就闹了脾气。” 婉兮也是张大了嘴:“怎了?公主看不上那额驸?” 念春耸耸肩:“额驸的身份是高,可惜相貌嘛……总归和敬主子是不开心。” “况且咱们从热河一路北来,也经过科尔沁王爷府的地界了,那是大草原,和敬主子从小生长在宫里,又怎么会住得惯那大草原呢?” 婉兮垂首细想:“可是这一路上并未见她发脾气,偏到了盛京皇宫来才发脾气……”婉兮忽然一拍手:“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念春忙问。 婉兮眨眨眼:“你忘了这后宫的大院套儿里,五宫大福晋当中却有三位来自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啊!正宫大福晋、关雎宫福晋海兰珠,还有就是咱们孝庄老主子啊……公主此时被关在这个大院套儿里,抬眼闭眼都是这三座宫殿,她便时时刻刻都不得不想着博尔济吉特家……” 二卷65、喜讯(4更) 二卷65、喜讯(4更) 念春便也拊掌:“可不!我想一定就是因为这回事!” 婉兮缓缓收了笑:“这样想来公主倒也挺可怜的。就算是皇上和皇后嫡出的公主又怎样呢,还不是一样都不由自主?” 念春也点头。 婉兮便拍拍念春的手:“那我便不跟她计较方才的事儿了……她也不易。” 婉兮的心思不由得也放远了。 将来……兴许她也会生下女儿来,那便也是大清的公主。 而按照祖宗规矩,大清的公主许多都要下嫁给蒙古王公家去,那她的女儿说不定有一天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推己及人,便当真不生和敬公主的气了。 每次从那五座大瓦房围成的大院套儿里穿过,婉兮的目光倒是少瞄向正宫清宁宫,而是更多看向东一宫的关雎宫、西次宫的永福宫两座去。 这两座宫殿虽然都不是正宫,可是里面一座住着太宗皇太极最宠爱的妃子海兰珠,一座则是住着带领大清定鼎中原的孝庄文皇后。这两位并非正宫大福晋的侧福晋,却在大清的历史上留下了比正宫大福晋更多的笔墨。 婉兮立在永福宫前,又不由得回眸去看关雎宫。两座宫殿对角相望,却又根本南辕北辙。 便如后宫女子总是难以两全的命运:终究是得君王独独钟爱,还是为君王诞育出一位合格的储君去? 又或者干脆再加入正宫清宁宫……一个后宫女子的命运,终究是要那至高无上的正宫之位,还是要君王的一生钟爱,抑或诞育储君? 大清立朝以来,还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兼得这些。 那这大清往后的时光里,究竟会不会有一个女人,既有皇后之名,又得皇帝钟爱,更能成为储君之母呢? 婉兮再转眸望那辉煌的凤凰楼顶,再问一声:“……会有么?”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拜谒祖陵当真起了作用,受旱各地的好消息开始不断飞向盛京来。 京师、直隶、山西等地的旱情一一得以缓解,渐次解除 又因为皇帝纵然不在京师,可是每一日里从未耽误批阅奏折,故此全国上下政令畅通,皇帝的旨意通达无阻,令京师和地方的官员全都明白各自职责所在,采取的手段奏效。 而各地民心又因为皇帝连连下旨免征钱粮而稳定下来,并未出现流民失所、土地弃耕的情况。故此旱情一解,各地便立即补种,叫农人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就连宫里也传来了好消息:虽然纯妃感染了暑气,可是皇嗣却无恙。 甚至御医已在奏折中隐约透露给皇帝:有望诞育皇子。 一时仿佛整个天下都松了一口气。 天子还是天子,得上天庇佑、祖宗护助。更是子嗣绵延,国祚稳固。 皇帝在崇政殿受百官跪贺而归,进了凤凰楼,皇后也已率后宫众人跪倒,齐声称颂。 皇帝望着这黑压压跪满了整个院落的女子们,特地眯眼找见了婉兮的存在。 皇帝走到皇后身边儿,朝着婉兮的方向含笑道:“这一番你亦辛苦……上天和祖宗,都自瞧见了。” . 这一晚婉兮都兴奋得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惹得挤在一铺炕上的念春都嘀咕:“你干嘛呢?烙大饼哪?” 二卷66、狭路(5更) 二卷66、狭路(5更) 盛京皇宫比不得紫禁城,凤凰楼园子里的围房也小,各宫的女子都挤着住在一块儿。婉兮她们还好,因是皇后的女子,四个人还能单分了一间屋子,四个人分住南北炕;而其他位分低的主位的女子,则只能挤在一处,住大通铺了。 婉兮跟念春睡一铺炕,挽春跟献春睡一铺炕。 婉兮便悄悄儿披衣起身,走出去坐在月亮地儿下,仰天望住那明月,双手合十。 “谢谢老天爷。” 月亮已是见圆了,她的生辰已是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她自己也都没顾上。 因为天下的大旱,皇上自己八月十三的万寿都给免了,皇上那天特地斋戒了一天,从早到晚都没吃饭,用以“罪己”。她自己的生辰,更是太微不足道了。 只要这天下大安了,只要皇上的烦心事儿解了去,这便是上堂给她的最为完满的生辰贺礼了。 身后簌簌响动,却是献春也披衣出来,打着呵欠道:“主子吩咐,叫去瞧瞧皇上。” 今晚皇帝在大政殿大摆筵席,招待朝臣,君臣同乐。 “主子是怕皇上这两个月来都每天只吃一顿,这冷不丁胃口大开,再不适意了。” 婉兮轻咬住嘴唇起身:“……姑姑去吧。” 还是不习惯管献春叫“姐姐”。 献春边叹口气:“主子是没明说叫谁去……可是你瞧我睡得这蓬头肿脸的样儿,如何还能到皇上眼前去?” 挽春、献春、念春都躺下就睡着了,也唯有婉兮没睡着,故此这头脸还算都齐整着。 婉兮还是垂下眸子。 献春便轻轻捏了婉兮手一下:“皇后主子有些话是不便明说,可是咱们当奴才的总不能当真等主子将什么话都给挑明白了才去办……总归皇后主子自是希望你去的。” . 婉兮虽然心下有小小计较,可是终究还是更在意皇帝的身子。 皇后说得对,皇上连续两个月减膳,这冷不丁一高兴了,若敞开了胃口吃喝,反倒可能不好了。 婉兮穿戴好了,从后花园角门向东绕向大政殿后院去。 因后宫女子不宜从正门前院走,以免遇见外臣,故此从但凡要从后宫到崇政殿来的,都得从这条路走。 婉兮便不期然瞧见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子。 一个是嘉妃身边的银姬,一个则是伺候舒嫔的如环。 那两个女子兴许也没想到会狭路相逢,故此不得不打了招呼并肩走着,可是分明各自尴尬。 婉兮暗自庆幸自己多亏犹豫了那么一会子,故此才落在两个人的后头。否则这若撞见了,终归有些尴尬。 婉兮便落在后头,小心觑着前头两个女子,也长了心眼儿,又分出一份儿心来瞧着后头。 便是不攀谈,婉兮也能想到这两位女子,或者说是她们背后的主位是想做什么了。 嘉妃和舒嫔总归跟皇后一样,一来是担心皇上的身子;二来怕也是希望今晚上皇上若是大醉,便也可趁机请皇上到自己的宫里歇息吧。 到了大政殿的后院,婉兮特地避到一旁銮驾处的山墙边儿去,目送她们两个都去找了李玉,各自转达了她们主子的心意。却都没耽搁多大一会儿,便都被李玉笑眯眯给送出来了。 二卷67、嗔怪(6更) 二卷67、嗔怪(6更) 婉兮在暗处瞧着二人面上都挂着些怅然离去,婉兮这才悄然走出来。 李玉瞧见了,便一拍手:“姑娘可来了,皇上等着呢。” 婉兮便更是有些不自在:“皇上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若早知道今晚这样热闹,我就不来了。” 李玉也猜到婉兮怕是撞见嘉妃和舒嫔派来的人了,便陪着笑脸:“姑娘说没想到今晚这样热闹,实则奴才却是知道的。因为这都是老例儿了,姑娘进宫之前便都是这样儿,总归各宫主位也都想向皇上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意,这也是人之常情,姑娘说呢?” “姑娘今儿若不进去,那才反倒正好给了那些主位空当。姑娘既然不想见着这些热闹,那便早早进去见了皇上,皇上吩咐关了门儿,那才正经清静下来了。姑娘冰雪聪明,心下才是最明白的。” 婉兮听得脸红,忙向李玉一礼:“多谢谙达。是我……又使小性儿了。” 李玉忙闪身避开,含笑道:“盛京的后宫比不得京里,所有后宫,连主位带女子都挤在一个大院套儿里,皇上就算想去看姑娘,也着实是不方便。便连姑娘的生辰都给这么错过去了,皇上也是实不得已。” 婉兮纵然也耍些小性儿,可终归心下是通亮的,听李玉又这么费心帮着说合,早已是没那些别扭了。 “谙达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 她只是原本就是被皇后差遣来的,路上又差点撞上嘉妃和舒嫔的人,这心下有些别扭罢了。 李玉这便含笑躬身:“皇上今儿高兴,酒没少喝。奴才正担心自己不敢劝皇上呢,幸好姑娘来了。还求姑娘替奴才劝皇上两句,这欢喜的酒啊还在后头呢,千万别都赶着今儿这一晚上就都给喝进去了。” . 婉兮进大政殿后殿等着,李玉去请了皇帝来。 皇帝今儿果然喝得酣畅,脸已是红了,眼睛却灼人地亮。 婉兮忙亲手给沏了浓茶,酽酽儿地给端上去。 皇帝瞧见她便笑了,孩子气地不肯接茶盅,非低头就着她的手给喝了。咕咚咕咚的,倒像还在畅饮美酒。 婉兮便嗔道:“皇上怎么喝了这么多?” 皇帝咕咚坐下来,醉眼半眯,凝视着她:“原来你也是这样拦着爷喝酒的。” 婉兮便听明白了:素来他喝酒,皇后等其他主位也是亲自或者派人来这样劝阻的。 她便撅了撅嘴:“是啊,我也不过一介凡人,跟人家本来也没什么不同。这些话皇上总归听厌了。” 皇帝攥住她手腕:“……爷倒要听你怎么劝爷。只要你说得有理,爷就都听你的,不喝了。” . 婉兮歪头想了想:“爷今晚喝的酒,都是打哪儿来的?”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你是想说,内务府的酒并未带过来?可是你别忘了,这是盛京啊。宗室大臣、众王贝勒在盛京多有故宅,他们家里的酒都不少。爷今晚喝的酒,都是他们进的。” 婉兮却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爷,这天下的酒归根结底都是怎么来的?” 二卷68、王亭(7更) 二卷68、王亭(7更) 皇帝微微一顿,这才轻轻扬眉。眼中的酒意便散去了些。 他不说话了。 婉兮这便轻哼一声:“爷不说话了,便该是想明白了:这天下的酒,都是从粮食里来的!爷今晚喝这酒,本是为了庆贺旱灾已解,那旱灾原本最坑害着的是什么?还不是农人的粮食!” “皇上在这样的年头里还带头饮酒,臣下便会忘了农人今年的艰辛,还要用粮食酿更多的酒去吧?爷若当真为了这场旱灾,便该禁绝饮酒!” 皇帝被骂得不做声了,做错事儿的孩子似的垂下头去,还伸手揪住了她的衣袖。 “……你怎么没早来啊?你若早来一步,爷就不喝了,就不会犯了这个错儿去。” . 婉兮咬住嘴唇,望着眼前这个大孩子…… 她也还是轻叹一声:“爷别当真了。我这其实是寻个由头,劝爷别喝多罢了。我没诚心要给爷扣这么大一个罪名的。” 婉兮蹲下来,仰头去看他的眼睛。 “爷这日子来的忧心如焚,没人比我看得更清楚。故此我知道今晚儿爷是当真高兴。人一高兴,自然就想饮酒,故此我本来也没想拦着爷喝酒呀。” “爷若认真了,那便是掉我的坑儿里了。再说爷喝的这些酒,都不是今年这些粮食现酿的,都是大臣们早就放在故宅里的陈年老酒罢了,故此跟今年的旱灾不相干的。” 婉兮说着扬手在他眼前摇晃:“爷……当真被我说痛了么?” 他这才一把擒住她的手,哼了一声:“被你这么一骂,这点儿酒气就全都散了。刚刚那些酒,算是都白喝了。”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散了就散了吧,正好爷清清醒醒地安置,也免宿醉了,明儿早晨头疼。” 皇帝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就往外走:“谁说酒气散了就要安置了?来,爷带你去个地方儿!” . 宴席已散,整个十王亭的大院子里虽然灯火通明,却已经空无一人。 婉兮来到盛京以来,也还是第一回正正经经看这著名的十王亭。 这十王亭就是八旗制度的肇始之地,以大政殿为中心,左右两边燕翅排开十座亭子。当年八旗的旗主们便是在各自的亭子里办理本旗的事务,与大政殿里的罕王一同管理着大清的天下。 婉兮数了数那几个亭子,不由回眸一笑:“如今皇上自领上三旗,那这三个亭子便也连同大政殿一同,都归皇上使用!” 皇帝轻哼一声:“怎么着,你还想挨个儿进去坐坐?” 婉兮眨眼一笑:“正有此意!” . 十王亭其实都不算大,里头都设火炕,当年的旗主们也同样都是坐在炕上办公。 亭子背后有烧炕的炕洞,亭子正门处则陈列着本旗的煊赫战绩。 皇帝由着她从正黄旗亭、镶黄旗亭,又奔进正白旗亭,挨个炕上坐坐,这里搬搬,那里弄弄。 皇帝则自顾抱着手臂,悠闲靠着门框,看着她淘气。 “玩儿够了么?” 她这才从炕上跳下来,小蝴蝶似的飞过来,在他眼前竖起大拇指:“爷真了不起,有这么多亭子!” 二卷69、按摩(8更) 二卷69、按摩(8更) 他无奈,伸手给她一个脑瓜崩儿。 他是天子,那有天子所坐的八角盘龙大政殿呢,亏她只顾着这几个亭子。 他便攥了她手腕,扯了她一直走到大政殿前。 大政殿的形制是八角形,俗称“八角殿”。殿前双柱盘龙,龙为立体,形状逼真而夸张,看得婉兮不由得啧舌。 皇帝也不理她,直接扯了她从正门进了大政殿。 正面看大政殿,正中是起高的地坪。这个不新鲜,新鲜的是那地坪上所设的宝座。 婉兮便叫出来:“是鹿角椅?!” 原来这大政殿里陈设的宝座,不是紫禁城和热河行宫里常见的那些雕龙的宝座,而是一架由巨大的鹿角作为椅子背和扶手的鹿角椅! 婉兮这样激动,还因为皇上首次秋狝的时候,便因为她而放走了那“鹿王”,错过了最好的鹿角,没有能做成这象征“天子武功”的鹿角椅。 而这回第二次秋狝,皇上更没心思哨鹿,这便再度错过了鹿角椅。 “好看么?”他歪头瞥她。 婉兮用力点头,却还是忍不住问:“……坐在上面,不扎得慌么?” 皇帝忍不住大笑,朗朗笑声在大政殿里回荡。 他一边笑,索性一把抓了她的手踏上丹陛去。 婉兮吓坏了,使劲儿往后缩:“爷!这是丹陛,奴才,奴才绝对上不得!” 那是天子一人的小小世界,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丹陛之下高呼“陛下”。她如何能上去了?! 皇帝却不松手,到后来索性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踏上了丹陛去,便将她给按坐在鹿角椅上。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脊梁骨就要挨上那鹿角尖儿了,婉兮吓得直叫唤。可是皇帝却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直接将她给——“扎”上了。 那尖利的触感袭来,婉兮登时便不敢动了。 公鹿的大鹿角都是它们的武器,挑上就是肚烂肠穿,她这小脊梁骨,怕是要被扎出洞来了。 . 孰料他将她按在那鹿角椅上,背上传来的却不是皮穿骨断的疼痛,反倒是一种——***蚀骨的酥麻感! “嗯?” 婉兮自己便猛然回头望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鹿角椅的角度设计巧妙,那些扎在人身上的鹿角尖儿,正好都对应这人身上的几处穴位,非但不会叫人疼痛,反倒坐在上面还有按摩的功效。 只是这鹿角椅的体量巨大,原本是对应这太宗皇帝皇太极的身量去做的。婉兮的个子此时虽说也不算矮了,但是终究还是苗条了,故此有些鹿角尖儿扎中的地方儿并不是十分对位。故此那些错位了的地儿略有疼痛,可是那些正中的位置却当真是舒服啊! 婉兮便笑了:“当年在这盛京的皇宫里,怕还没有‘按摩处’。” “按摩处”是隶属内务府的一个专门机构,顾名思义,内里当差的便都是专管按摩的。承应内廷的便由受过训练的太监来担当。 按摩处还有一个十分要紧的差事,就是给皇上剃头、修面。 皇帝便哼了一声:“嗯,依着你的念头,这盛京皇宫里都是用鹿角椅来按摩的~” 二卷70、过门(9更) 二卷70、过门(9更) 婉兮便也笑了。 自然是不可能的,这鹿角椅所代表的是帝王的“武功”,只有帝王一人可以坐罢了。或者帝王可以赏赐给宗室、功臣,可总归只是男人们的禁脔,女子们自然没机会坐上去享受按摩。 瞧着她目光放远,面上先笑后又怅惘的模样,皇帝便知道她想什么呢。 “其他宫中女子有没有机会坐过这鹿角椅,爷不知道。不过今儿,你是坐着了。” . “爷带你出来秋狝两回了,每一回都是赶上咱们两个的生辰。却机缘巧合都错失了制成爷自己的鹿角椅……不过这回,爷带你回盛京坐一回太宗皇帝的鹿角椅,便给你将这个生辰补上吧~”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一转眸,眸子里已是忍不住涌起滚烫来。 原来她的生辰,他总是跟他自己的万寿给想到一块儿的。 原来她的生辰,这次虽然错过了,可是他却并未曾忘记。 况且她是女子,此时还是个奴才,坐上这太宗皇帝留下的鹿角椅,已经是大大的僭越……他却只为了博她一笑。 这份心意,没有那么宣之于众的煊赫,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可是她的心下却已甜透。 “爷,以后便这样,就很好。” 她不要那些宣之于众的虚名,她也不图什么青史留名,她只要他这样用一个男子的心来细致做这样的事,她便已足够。 皇帝便笑了,伸手又拉起她来:“来,爷再带你去个地方儿。” . 这一回是到了崇政殿去。 大政殿对应紫禁城来说,相当于太和殿,便是外朝的正殿;崇政殿则对应着乾清宫,也就是内宫的正殿。 皇帝握着婉兮的手,故意没从十王亭当院通往崇政殿直接开着的门走,而是故意绕了大丸子,出了十王亭大院,绕到正门去,从“大清门”走进崇政殿去。(大清建立于盛京,所以第一个大清门是在盛京皇宫。) 夜色好静,整个盛京皇宫更是静谧得好像无人一般。两人手牵着手,就好像这整座皇宫都只有他们两个。红墙宫苑,任凭他们闲庭信步了去。 . 婉兮跨过了那道大清门的门槛,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不过就是一道门槛嘛,他还仿佛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她便以为他又要糗她说什么曾经摔门槛的旧事去。 故此她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倒没抬头去看那高高的门额。 她一步就跨进了大清门,更是牵着皇帝的手,可是她自己却并未知道这一刻的意义所在。 她反倒更好奇崇政殿去,好奇皇帝又要带她去看什么。 瞧着她自己着急朝前奔去的模样,皇帝跟在她身后,凝视着她纤巧的背影,不由得含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也好,也省得这一刻便惊得不敢动弹了。 在这祖宗龙兴之地,在大清肇始之源……他已经将他自己的心意,禀告了祖宗们。 他亲自握住她的手,走进大清门。若祖宗有灵,便请在天垂眸。 . 皇帝带婉兮走进崇政殿侧殿。 婉兮一走进偏殿,冷不丁迎头撞见两个巨大的物件儿,婉兮便惊得捂住嘴惊叫了一声! 二卷71、谢媒(10更) 二卷71、谢媒(10更) 只见偏殿里竟然高高立着两头黑瞎子! 这黑瞎子可绝非围场上见着的那头可比,眼前这两头站起来几乎头顶殿顶,几乎有两个人那么高! 它们两个的脑袋形状也跟普通的熊瞎子不一样。普通的熊瞎子脑袋顶多是平圆的,这两个却是尖长的,看上去就格外高大凶猛了去。 实在是太活灵活现,婉兮第一个念头是回头就抱住了皇帝,将皇帝向外推,想用她自己先隔住那两个熊瞎子。 皇帝便笑了,伸手也回抱住她:“你看仔细些!” 婉兮这才留意那两个熊瞎子不叫也不动。 “假的?”她余悸未消,抬头望皇帝。 皇帝却摇头:“真的。” 婉兮这才心下忽然一亮:“死的!” 皇帝在唇边竖起手指:“嘘……” 此处说“死”,是为不敬。 瞧着皇帝面上都生起的那股子敬意,婉兮便更加确定了心底的那个念头。 “莫非它们就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那两头‘镇殿侯’?!” 皇帝便哼了一声笑了:“可不是嘛。你当年入宫试以绣锦,据说绣的不就是它们么?也唯有它们才敢称‘瑞兽’,你当日言之凿凿,今儿见着真的了,怎地倒不认识了?” . 婉兮面色大红,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尴尬地捂着了脸,走近了去瞧那两头庞然大物。 “我哪儿想到它们长这个样儿啊……” 兴许是关外白山黑水养育出的熊瞎子,与关内的水土又是不同,眼前所见的这两头跟她所想象的并不相同。 他在后头勾着手臂轻笑:“所以啊,谁说当初绣的是这两头瑞兽呢?这可是太宗皇帝亲封的‘镇殿侯’,有过救驾之功,却被你给绣得走了模样……” “这要是往严重了说,你可有罪。轻则是有侮‘镇殿侯’威名,往重了说……咳咳,那可是欺君罔上!” 婉兮便苦了脸,“爷又故意吓唬着奴才玩儿~” “爷可没有!” 他放下手臂,跨步上前来,捉住她手腕儿,将她给带到两头熊瞎子前。 “若说起来,它们两个也算你我的大媒。”他说着从袖口里又抽出婉兮当时的那幅绣品来,举起来对照着。 他微微侧首,居高临下斜睨着她:“那你便得跟它们两个发誓,这一辈子都跟爷好好的在一起。” . 婉兮心下微微一跳。 他没说得那么明白,她却也听得清楚。 想无论是皇后,还是贵妃、娴妃,哪个从前与皇上没有过一段花前月下的好日子呢?他是宽仁之人,只要她们肯真心相待,他也必定叫她们不受委屈了去。 只是时光易改,人心善变,等皇上登基之后,他的后宫也终究变得与从前那些后宫一个样儿。一样地算计,一样地一日都不得安稳,一样地叫他放不下心、徒增心烦。 他怕她也有一天会变了,变得不再是她原来的模样。 她便垂首而笑,抬起手来向天:“那我便发誓,我魏氏婉兮,从今日始,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天,对爷的心都恒如一日。我信爷,亦信爷对我的心意。故此我不会乱生猜疑之心,亦绝不会算计了爷去。” “我若动心眼儿,也只为自保。我绝不会忘记,这后宫不该是战场,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首先是爷的家人。” 二卷72、完满(1更) 二卷72、完满(1更) 明月清风,宫阁肃穆。 婉兮一双妙目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地凝住皇帝的眼睛:“爷可信我?” 皇帝没说话,却伸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这一晚他将她留在崇政殿的西暖阁里,借着那点子没散尽的酒意,与她百般缱绻了去。 最疯的一回,他竟又从崇政殿库房里找出一张相对小些的鹿角椅,将她安置在鹿角椅上。那较小的鹿角正好与她脊背上的穴位对位,叫她舒服得浑身酥软。 他却坏坏伏在她耳边呢喃:“……还有一处,未曾刺中。” 她微微一讶,他便亲自化成另外一根鹿角了,对位而来…… 那一刻她背后是整架的鹿角相抵,而身前,是他。 . 她迷蒙酥软中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首次的秋狝。 他在月下射鹿,数箭连环,箭无虚发。 那天的月色清亮,那天的水光潋滟,那天的雄鹿刚阳,那天的满山遍野齐呼的“万岁”。都在这一刻,化成了身前的这个他。 威武雄壮,箭无虚发,连绵不休…… 他和她的生辰,便在这个盛京的宁谧月夜里,双双得以完满。 . 十月二十五,圣驾回銮。 虽说这个季节京师也已是严冬,可是他们却是从关外回来的,关外更早已是冰封雪飘,回到京师反倒觉得有些暖和了。 纯妃的胎也已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儿。 后宫女子虽说有了皇嗣都是极其开心之事,可是哪个女子心下不明白,临盆之时便是鬼门关上走一回,得上天眷顾的,才能母子平安;若是上天懒得眷顾,那便是两条性命去。 可最可怕的却是上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譬如母子均安,可偏偏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古怪了的去。 故此这最后的两个月,纯妃镇日里都是在忧虑中度过。虽然她早生育过了,按说这次的风险本该没有第一回生三阿哥那么大,可是这一回却她却曾在夏日里受过莫名的暑气……她便极担心,自己看起来是没什么事儿了,可是那暑气却会经由身子,过给胎里的孩子去。 . “纯妃也未免太夸张,从皇上回宫以起来,每日里叫人去请皇上,说什么觉着胎里不安稳,总要求着皇上去安抚。” 景仁宫里,嘉妃斜倚在炕上,听着顺姬絮絮地嘀咕。 “这回主子跟着皇上去东巡,将纯妃给扔在宫里整整三个月。奴才看出来纯妃这是想找补回来。最后这两个月非要见天儿都缠着皇上不可,这是想要借着皇嗣的名义,要两个月的专房独宠啊!” 嘉妃悠闲听着,这才哼了一声。 银姬便也笑了,说顺姬:“你傻了?这叫什么专房独宠?她怀着皇嗣呢,随时都能临盆,她又能做什么?” 顺姬便也脸上一红。虽说都是快三十的大女子了,可终究还是黄花闺女,说起这个来有些不好意思。 嘉妃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虽说是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她这么天天扒着皇上,那别人也一样什么都做不了。终究皇嗣为重,况且人家这一胎还担着天命,不是都说是帮皇上挡了流言,又终结了旱灾么?” 二卷73、分享(2更) 二卷73、分享(2更) 银姬便忍不住了啐一口:“她也真好意思这么编排去!她也不想想,从她三月遇喜,那天儿才正式开始一天比一天热的。叫我说,我反倒还觉着她这个灾星,如果没有这个,今年还未见得旱成这样儿,叫京师内外活活热死一万多人去!” “怎么着,就这样儿了,她还想说出来个顺应天命而生,这是要安排当皇太子了去?不说旁人,且看皇后第一个容她不容!” 嘉妃点点头:“皇后自然不容,所以她才天天缠着叫皇上去她宫里啊……唯有皇上在身边儿,皇后才不敢做什么。” “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么,皇后无论做什么,唯一忌惮的,终究还是皇上罢了。她最怕在皇上心里毁了她多年苦苦经营出来的贤妻模样儿。” 嘉妃终究也是有四阿哥的,这纯妃前头有了三阿哥,若论长幼次序,已经压了四阿哥永珹去一头;如今又要生下一个来,再编排出什么顺应天命而生的故事来,便明摆着是要将四阿哥给挤没影儿了。 故此这些日子来,嘉妃虽然没表现出什么,可是她的心下对纯妃的不满,丝毫不逊色于皇后和娴妃她们去。 银姬不由得说:“这回东巡,皇上安排的是主子独自住进的关雎宫去!谁不知道那关雎宫里当年住着的可是太宗皇帝最爱的海兰珠,皇上这样安排,岂非没有深意?主子且莫急,皇上对主子的情意还长着呢!” . 皇帝天天叫纯妃这样扒着,后宫中人都觉寂寞。 好在十一月里又是皇太后的圣寿,舒嫔便时常到寿康宫来陪着皇太后说话儿。 这一年来,耿格格因年事已高,进宫倒越来越少了,皇太后便将想念耿氏的一番心意,更加寄托在了舒嫔的身上。 对舒嫔,是更加的亲近了。 皇太后慈爱地打量着舒嫔:“哀家知道你害羞,不过哀家还是想知道,这回东巡,皇上临幸了你几回啊?” . 舒嫔听闻皇太后问起这个,面色没有因害羞地浮起红晕,反倒一白。 皇太后便不由得皱眉。 “怎地,难道……没有?” 舒嫔咬住嘴唇,垂下头去:“……回太后,儿臣在盛京皇宫里,是与愉嫔姐姐合住一宫。那宫本也小,外间是迎客之处,我跟愉嫔姐姐合住内间。故此,皇上怎方便临幸呢?” 皇太后不由得扬眉:“照此说来,皇上方便临幸的唯有独住一宫的?你自嫔位,尚且要与人合住,那彼时独住一宫的,都是有谁?” 舒嫔垂下眸子:“独住一宫的有两位:主子娘娘住清宁宫、嘉妃姐姐住关雎宫。” “哦?”皇太后不由得眯起眼睛:“如此说来,便是她们两个分享皇宠喽?” 舒嫔垂首道:“儿臣不敢妄言。” . 舒嫔说了一会子话就去了,皇太后又独自吧嗒吧嗒抽了半袋烟。 安寿怕皇太后郁住了,便上前劝解:“总归都是潜邸的老人儿,皇上多施些恩泽是有的。况且皇上就算不看她们,也得看先帝的颜面。皇上宠着这些潜邸老人儿,就是不忘先帝呢。” 皇太后在鞋底上敲了敲烟杆:“我只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儿子了:正是最年轻力壮的时候儿,怎地倒对后宫的事儿不是甚上心了?” 二卷74、独弦(3更) 二卷74、独弦(3更) “就算宠,又何苦放着兰襟这样的新人冷落着,还回头去宠皇后、嘉妃这样陪了他十几年的老人儿去?” 皇太后这心里越发画魂儿:“他总该不至于是在专宠什么哀家没想到的人哪吧?” 安寿便也抿嘴笑了:“主子是皇上的亲生额涅,都猜不透皇上,那奴才可更不敢妄议了去。” 皇太后摇摇头:“你若也不肯与我讲说讲说,你当真是想叫我一个人想破头去么?我今儿还非叫你说。” 安寿便笑:“这个事儿呢,主子既然非叫奴才说,那奴才权且那么一说,主子便也别往心里去……主子忘了,奴才可一辈子没出宫嫁过人,对这些事儿原本没那么懂得,也只是这些年瞧着宫里这些故事罢了。” 皇太后点头:“嗯,你说就是。” 安寿垂首想着:“这第一层呢,说不定皇上就是喜欢成熟些的吧。舒主子虽是年轻貌美,可是终究年纪还小,皇上或许也不忍心。” “第二层呢,奴才这就要斗胆妄议一番前朝了……主子必定也听说过,前朝多少也有传言,说主子年轻。所谓‘主少国疑’,当朝的重臣又还都是先帝留下的,故此皇上说不定要担了些委屈去。” “这样儿一来,皇上有心事儿便难免要与后宫说说话儿。主子想啊,舒主子这样儿年轻的,哪儿能帮皇上担得起那些事儿来?故此皇上还是得与皇后主子、嘉妃主子这样的说话,才能得了些松泛。” . 安寿的话本也在理,皇太后便点头。 只是安寿的话却终究还是勾起了她另外一层心事来。 儿子在前朝的事儿上有委屈,竟然不是回来跟她这个当额涅的诉说,反倒是跟皇后、嘉妃这些嫔妃? 那岂不是说,儿子还是觉着皇后和嘉妃她们,比她这个额涅更可依赖、更亲近了去么? 皇太后面色便是一板:“可是不管她们是谁,皇后也罢,嘉妃也罢,又是谁给她们的胆子,敢跟皇上议论朝政?!后宫不得干政,她们谁觉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超脱了‘后宫’去不成?!” 安寿便也急忙跪倒:“主子……方才是奴才妄言了。” 皇太后哼了一声:“你倒没说错!如今皇后母家、嘉妃母家都有人在前朝受重用。她们自然是都关切自己母家的,难免在皇帝耳边吹些风儿;话又说回来,谁说她们母家此时得到的重用,有没有她们在皇帝耳边吹的那些风儿的功劳!” 安寿不敢再说话。 皇太后又自己填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这么看着,这些潜邸里的老人儿,还就是一个娴妃家里没有在前朝得用的,能叫我放心。” . 已至年底,宫中各种节项原本就多,皇帝忙于各种祭祀与礼仪活动的同时,自然更要兼顾着纯妃的事。 在纯妃的孩子降世之前,总该给纯妃一个母子一个交待,皇帝这日便特地挤出时辰来,单独去见了怡嫔。 怡嫔一直“病着”,皇帝也是体恤,并未将怡嫔召到养心殿来,而是亲自去了咸福宫。 一进咸福宫,便听见琴声泠泠,如冷泉盈盈,诉说着寂寞愁肠。 二卷75、皇恩(4更) 二卷75、皇恩(4更) 咸福宫本就是皇帝的琴室,里头存着皇帝收藏的古琴。皇帝自然是通音识律之人,故此从咸福门一路走进来,便已听懂了那琴声中的深意。 “朕知道,你心有牵挂。”李玉挑开帘子,皇帝抬步走进去,边走边道。 怡嫔却是拥着被子坐在炕上抚琴,琴就堪堪放在膝头。见皇帝冷不丁进来,便慌忙将琴给推到一边,来不及穿鞋下地,便在炕上远处跪倒:“皇上……皇上终于来了。妾身给皇上请安……” 那声音娇弱无力,已是含了哭音。 从乾隆六年夏日被扔在园子里,算到今日已经两年半了,皇上不曾再来看她。 皇帝淡淡扬眉:“你身子弱,不必这么多礼,起来吧。” 皇帝自己却没上炕,倒是只在地上拣了一个绣墩坐下来,跟炕上的怡嫔隔着半个屋子呢。 “你心有牵挂,琴声里有万千言语想要诉说。朕既来了,你便说吧。拣要紧的跟朕说,朕也好听得明白。” . 皇帝这一席话,倒叫怡嫔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皇帝便点点头:“朕知道你委屈,朕将你放在园子便不管了。可是朕实则待你不薄:朕叫你入宫就是嫔位,竟跟出身名门的舒嫔平齐,已是空前之恩;” “朕去年年底也叫了你家人入旗,如今你家人都入了正黄旗包衣佐领,你家已经都是朕的家奴了,内务府自会按着旗籍,给你父、兄弟披甲人钱粮、房屋和田地,叫他们衣食无忧。” 说到这儿,怡嫔的泪珠儿当真掉下来了。 她本是扬州瘦马的出身,打小就是叫家人给卖了的。她自小儿连自己本生父母都不知道,柏家不过是养育了她的那个人家罢了,又哪里是自己的亲生爹娘? 如今柏家因为她而得了福气,入了旗籍,虽然是包衣,但是好歹有了朝廷赏给的钱粮、田地和房产,可惜却压根儿就不是自己的本生之家啊! 可是她这万般的苦楚却又没办法跟皇帝申明,只得泪流满面,在炕上又是叩头谢恩。 . 她这般的苦楚,皇帝都看在眼里,心底也自是有数。 当年先帝雍正的“奶兄弟”海保打着他的旗号,从江南买了这个人偷偷送进宫来,归进南府学艺,等他发觉已是数年之后。处置了海保的贪腐案之后,他将这个人从南府学生里找出来,自是已派人查清了她的底细。 “这事儿是傅恒亲自办的。你柏家十一名口,仆人男妇九名,朕已尽数着傅恒亲自入于正黄旗内务府佐领之下,一应事体你尽可放心。” 皇帝微顿了顿:“这十一名口中,除了你父柏士彩、嫡母范氏之外,更有你生母张氏;并你兄弟永吉、永庆两人,小妹水菱,也已一并入京。” 怡嫔这才狠狠一惊,望住皇帝,已是说不出话来。 柏士彩与范氏并不是她本生爹娘,可是她娘张氏、她兄弟永吉、永庆,小妹水菱,却当真都是她本生的骨肉手足! 皇帝这便点点头:“没错,是你的亲人,朕都给你找回来了。” 二卷76、回报(5更) 二卷76、回报(5更) “你从前吃过苦,可是今日已是朕的嫔,朕没办法补偿你从前受过的苦,可是朕自然不能叫你的家人再受苦。朕要找回他们,叫他们因为你今日之位分而享了福分去。” 怡嫔早已是泣不成声。 皇帝顿了顿:“朕如此待你,倒不知你要如何待朕?” 怡嫔忙又是叩头:“妾身此身无以回报圣恩……” 皇帝便点点头:“朕在东巡路上听说纯妃被你过了病气去。倘若纯妃的孩子下生无恙,你还好说;倘若那孩子下生便不妥帖,你便难逃罪责去……你便向朕将此事讲说明白,朕总要提前替你做个预备。” . 怡嫔登时更是泪如雨下。 “皇上,妾身冤枉!妾身如何敢危害纯妃娘娘去,更如何敢为害纯妃娘娘的皇嗣去?妾身即便再卑微,也总还有贪生之念,如何肯将自己的性命去做这样的事去?” 皇帝便扬眉:“依你之言,纯妃的病气不是你传过去的?” 事到如今,怡嫔便也只能拼却自保,便推开了被子,一改病容,下地跪倒。 “皇上!妾身……其实本没有病!” “妾身怕是那时候同样留在宫中的贵妃、娴妃非要拿妾身有病来说事儿的,都是设计在陷害妾身!” “哦?”皇帝露出惊讶之情:“你若没病,何苦装病?” 怡嫔红了脸,又是叩头:“妾身并非有意欺君,妾身只是……不想再单独回园子去,妾身想要留在皇上身边。” 皇帝面上淡淡的,只是点了点头:“可是你这一两年来的脉案,可都写得清清楚楚,说你就是有病的。还是上回落水惹下的寒症,云云。” “难道那御医也都是在欺瞒朕?!” 怡嫔只得认罪。 皇帝一拍桌案,愤而起身:“怡嫔,凭你的身份,朕不信你有本事连御医都安排下。你倒是与朕说清楚,竟是谁在后头这样指使于你,又为你安排了御医?!” 怡嫔一惊,万千惊雷在心头滚过。 ……她该招出来么? . 长春宫里,皇后正与婉兮说着傅恒在山西的政绩。 这一场大旱,山西亦受灾。原本傅恒年少,当地官员颇有几分阳奉阴违,却没想到傅恒到任之后,雷厉风行将朝廷抗旱的旨意全都落实到位。 许多地方上因推诿旨意,或者消极怠行的官员,皆被傅恒就地下狱。 市面上有粮食商人利用旱灾囤积居奇,制造流言,哄抬粮价,傅恒即下令调用存粮,迅速平抑物价。囤积居奇之奸商,皆被当街会审,用刑惨烈。一时间所有敢有相同手段的奸商,都立即吐出存粮,低价救市,粮食价格迅速回复平稳,民心遂安定下来。 一个二十二岁的贵胄阿哥,那一刻展现的却是杀伐决断,颇有武将之风。 皇后便笑:“就连皇上都夸奖,说小九这一回当真叫他刮目相看。“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也是垂首会心微笑。 挽春从外头走进来,神色约略有异。 婉兮便也朝皇后一福:“奴才先行告退。” 待得婉兮走了,挽春才上前,附在皇后耳边低声道:“……皇上朝咸福宫去了。良久没见出来。” 二卷77、意长(6更) 二卷77、意长(6更) 皇后也微微眯眼:“该说的话,本宫已经嘱咐完她了,她心下应该有数该怎么说。” 挽春向窗外瞟过一眼:“主子的意思是……?” 皇后耸了耸肩:“她若想脱了干系去,只需向皇上坦承自己没病便罢了。皇上兴许会治罪,却也不过是降她的位分罢了。以她的出身,便是降了位分,也还能当个贵人。与同为汉女出身的陈贵人平齐,也不算委屈了她。” “况且这宫里,她本没有病,有病的却另有其人去。她自然该知道那会子咱们都不在宫里,是谁故意坑害了她去。她又不傻,自己降了位分去,自可再拽一个垫背的就是。” 挽春便垂首一笑:“主子的意思是……贵妃?” . 皇后轻轻伸了个懒腰:“这回我没叫她跟着一起去东巡,她怕是心内也记恨了我了。既然如此,我便也总该给她寻个去处。” 皇后扶着养出半寸长的指甲,幽幽一笑:“进宫多年无子,自然看不得别人有了孩子。故此用自己的病气去过给纯妃,这自然都是人之常情,任谁都得想到她去。” “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有法子替自己辩白,也总归有人认定了是娴妃结了她的病去算计了纯妃。总归是两个没有孩子的可怜人啊,为了别人的孩子,怎么会不疯呢?” . 正说着话,念春从门外走进来,急急忙忙禀告道:“主子,皇上朝这边来了。” “哦?” 皇帝是从怡嫔那直接过来的,皇后虽然心下早已算计好,可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 她忙起身更衣,一边追问念春:“皇上面上是什么神色?愠怒,还是平淡?” 念春尴尬摇摇头:“奴才……瞧不出来。皇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奴才倒不好猜。” 皇后便也叹一口气:“罢了。” 念春终究还是年轻,要指望她能观察出皇上的神色来,那当真也是难为了她。 终归不能指望念春如素春和引春一般。 . 皇帝进了长春宫,皇后见礼已毕,不由得悄然打量皇帝。 皇帝面上果然淡淡的,并无特别喜怒。 皇后便面浮忧色,低低问:“……皇上,可是哪里不自在?” 皇帝长眉轻扬:“皇后怎如此问?” 皇后垂首道:“妾身闻着皇上身上仿佛有些药香,这便担心皇上是刚服过药。” 皇帝点点头:“哦,你说这个。朕是去瞧了瞧病中的怡嫔,许是在咸福宫里沾染的气味儿。” “皇上去看怡嫔了?”皇后故意露出惊讶之色:“皇上……可是去问怡嫔的病气过给纯妃之事?” 皇帝却张大眼睛:“朕倒未曾问起这个。这个终归是后宫之事,朕还是先交给皇后问过吧。” 皇帝伸手过来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主持后宫,朕一向放心。” 皇后垂首微笑,反主动握住皇帝的手。 “那皇上只是去看怡嫔的?” 皇帝点头:“纯妃是朕的后宫,朕该顾着;怡嫔又何尝不是朕的后宫,她既在病中,朕从外回来,自然也该去看看。” 皇后努力一笑:“皇上对后宫一向一视同仁,对个个都是情深意长。” 皇帝含笑点头:“这不正是朕应当做的么!朕对皇后,何尝不也是如此?!” 二卷78、六子(7更) 二卷78、六子(7更) 皇帝说罢笑笑:“朕也是怕她病中忧思,故此也用了些心思,给她预备了些惊喜——朕去岁暗下旨意,特地叫小九派人去江南寻访她家人。去岁腊月间已是将抚养她长大的柏氏夫妻入了正黄旗包衣佐领;小九办事周全,今年也将她本生的娘,并两名兄弟一个妹子都找到了,已经安排了房产和田亩。” “朕方才说给她听,她欢喜不已,朕瞧着那病好像已经好了大半。” 皇后面上一僵,随即便浮起笑意。 “原来是小九办的?这孩子,终是长大了,办事难得妥帖。妾身更谢皇上恩典,叫小九这般历练。” 皇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傅恒办这件事已是前后一年的光景,却竟然连半个字都没给她透露过。 . 皇帝含笑点头:“小九去年六月才擢了内务府总管大臣,这件差事便是朕派给他任上的第一件差事,他办得极好。也是知道小九将内务府的差事办得井井有条之外尚有余力,今年朕才又委了他兼为户部右侍郎、山西巡抚职。小九长大了,皇后可放心了。” 皇后尴尬点头谢恩。 皇帝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朕将怡嫔的家事交给他去办,也还有另外一番考量:六年秋狝之前,朕知道园子里传出些流言来,事关小九和怡嫔。朕半点不信,这回还偏叫小九亲自去办怡嫔家里的事,就是叫那些人看着:朕依旧信小九,朕半点没有被他们的流言所蒙蔽到。” 皇后这便长松一口气,已是忍不住蹲礼下去。 “妾身替小九,谢皇上恩典。” 皇帝一声朗笑,亲手扶起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这后宫上下,皇后理应是最明白朕的。朕一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更何况朕是天子,这天下的事朕必须看得明白,又岂是一二宵小凭一时编排便能将朕蒙蔽了去的。皇后说,是不是?” . 皇后这一回结结实实双膝跪倒在地,深深垂首,只觉一股子莫名的寒意从地面上传来,穿进她膝盖骨去,直达心窝。 可这是暖阁啊,地面之下便有火道,便连地面都是热的。她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古怪的感应了去? 皇帝说罢又拍了拍皇后的手:“接下来便是冬至,朕要斋戒,要祭天。然后又是正旦的各种节令。朕无暇分身去顾着纯妃了。朕便将纯妃和她的孩子,都交给你。” 皇后忙道:“皇上安心,妾身身为中宫,自是责无旁贷。” 皇帝点头:“从今日起,皇后便专心照顾纯妃和她的孩子吧。” “朕已下旨,叫敬事房先撤了皇后的绿头牌。也免皇后还要替朕悬心,两头忙碌。” 皇后膝头一软,伸手一把扶住挽春,这才没有瘫倒在地上。 . 乾隆八年十二月十四酉时,纯妃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终于平安生下皇六子。 赐名:永瑢。 为了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皇后甚至都搬过来与纯妃同住,唯恐出现半点的闪失。待得六阿哥顺利降生,皇后亲问过了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确定这孩子什么都齐全、哭声也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二卷79、贤后(8更) 二卷79、贤后(8更) 六阿哥顺利出世,纯妃母子平安,皇后却随即病倒了,宛如被抽走了半条命去。 这一年年下的各种礼仪节项,皇后便都没有如往年一般陪同皇帝一同出现。 皇帝总是含笑向众人解释:“皇后为朕贤妻,母仪天下,亲为照料纯妃母子,令皇六子顺利降生,纯妃母子平安。朕亦心疼皇后操劳,众卿也当体谅皇后辛劳。” 众臣自然跪倒,又为称颂皇后贤德一番。 承恩侯富文更是代皇后向皇帝谢恩。 . 代替皇后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是贵妃高云思。 多年的病弱,许多人都已很久没见过贵妃了。今年贵妃得以代替皇后,陪伴在皇帝左右,自然叫朝廷上下都知道贵妃康复的喜讯,更知道贵妃纵然病弱,却依旧深受皇恩。 贵妃自己那颗孤寂的心下,也是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欢喜和满足。 大宴之上,她侧眸望着身畔英俊神武的帝王,心下几回悄然道:“得君此顾,妾身便是只有今年,再无来年,妾身也心满意足了。” . 皇后病倒,长春宫里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最要紧的自然是太医院里众人,御药房里的好药也是流水样的往长春宫里送。 后宫嫔妃都来侍疾,每日里不仅请安,都在正殿里坐着守着。 再加上这是大过年的,宗室命妇、皇后母家内眷便也都请旨入宫向皇后问安。 长春宫里的太监、女子人手原本是整个后宫里最多的,可是这一下竟也都不敷使用。婉兮身为长春宫里掌事儿的女子,这便每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万事都不敢粗心半点。 最为要紧的自然是药材,皇后每日里数种药方,每样儿都不能出岔儿。婉兮便定了规矩,除了请御药房的太监来帮着监督之外,但凡外边送进来的药材,只要是长春宫里小库房本有的,便都按着名儿给换成长春宫里的。 皇后每次吃药,婉兮也都亲自先为试过,确定没有问题,再呈给皇后服下。 . 婉兮虽是聪明伶俐,可也还是头一回主持这样的大阵仗,没几天已是消瘦了下来。后宫嫔妃瞧着都说心疼。 这日嫔妃们齐集在长春宫,嘉妃便提议道:“后宫不可一日无主,长春宫的婉姑娘也不能凡事儿都这么一个人担着。故此我建议咱们应该都站出来帮衬一手,也叫主子娘娘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此时聚首的贵妃便也点头:“正是这个话儿。这些年内内外外都是主子娘娘一力替咱们承当着,才叫咱们每日里过着那样安闲自在的日子。如今主子娘娘亲为照料纯妃母子病倒,咱们便怎么都该替主子娘娘分一分忧去。” 皇后之下,便是以贵妃、娴妃、嘉妃三人的位分最高。 贵妃便点点头:“此时内内外外统共有这么几宗要紧的:头一宗自然是主子娘娘的身子,第二宗便是纯妃母子,第三宗则是皇上那头的各种节项。那便由本宫、娴妃、嘉妃三人分担了去吧。” 这三人怎么个分法儿,一众嫔妃不由得都冷眼瞧着。 二卷80、药材(1更) 二卷80、药材(1更) 照料病倒的皇后、生死关前的纯妃母子,自然是最累的活儿;反倒是能陪着皇帝出席一应节项却是个俏活儿。这三位怕是都要去争那一宗。 自然,嘉妃在贵妃和娴妃面前是没什么争的资本的,众人自然等着瞧这回贵妃和娴妃又要怎么争。 却不料贵妃淡淡笑笑:“主子娘娘暂不便理事,我便责无旁贷。可是这后宫事务庞杂,我自己多年病着,也没什么经验。故此我总该凡事都时刻听主子娘娘的示下才能不致出错。” “便这样吧:照料主子娘娘的差事,便由我承当了。” 众妃倒是都微微挑眉,看来贵妃还是不敢公然跟娴妃争啊。 娴妃在座上也轻哼一笑:“贵妃娘娘该不会是想把照料纯妃母子的活儿,交给我吧?我可丑话说在头里,我可没生养过,这些事儿我一应都不懂。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都别赖我,得算在你头上!” 贵妃面色微微一沉:“我还没说呢,娴妃何苦这样早便来推卸责任?” 娴妃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贵妃抬眸,目光便落在嘉妃面上:“嘉妃,娴妃说得有理,她总归没生养过……” 贵妃故意一顿,果然惹得娴妃又是不乐意地一拧身子。 贵妃这才继续道:“嘉妃你毕竟是生养过的,于这些事儿上总比我和娴妃更自如些,便将照料纯妃母子的活计托付给你吧。亦辛苦你了。” 这事儿本来就是嘉妃自己提议的,况且贵妃说得没错,三人当中就她一个生养过的。嘉妃虽说心下并不适意,不过已是架上了,无法推脱,这便起身微微一福:“遵贵妃娘娘的安排。” . 众妃散去,娴妃是第一个出门的。她一脸的风光,亮声笑着而出。 众妃心下都明白,这接下来由她来陪伴皇帝出席那些节项,岂不就是这位屈居妃位的侧福晋最想要的?她今儿可心满意足了去。 贵妃留下来,同在储秀宫的语琴便也跟着一同留下来。待得众妃都走尽了,贵妃才带着语琴亲自走到婉兮对面屋那间小库房去。 婉兮忙行礼,贵妃点头道:“本宫瞧着你将内外诸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可是你都瘦了,本宫看着也是心疼。从今儿本宫便留下来,分你一份担子。” 贵妃打量库房中的药柜,柜子上清楚写着各种药材的名称、主治、禁忌、最大用量。 贵妃便笑了:“我这些年有病,别的不擅长,倒是对这个最了解不过。都不用瞧这些名签,便是闭着眼睛都能分得出来。不如你便将这本账交给我吧。” 婉兮微微一怔。 此时挽春、献春等人都在各自忙着,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婉兮想了想,便含笑一礼:“奴才多谢贵妃主子体恤。只是这都是奴才们该承当的差事,如何敢劳累了贵妃主子去?贵妃主子今年难得康复,便是连皇上都舍不得劳累,若是因奴才们偷懒而又叫贵妃主子不适意了去,那皇上定会重罚奴才。” 贵妃便笑了,倒也不坚持:“你是个有情义的姑娘,也是顾着我的身子,我心下都明白。那不如这样,就叫语琴代替了我,帮衬着你一同忙这事儿,你看可好?” 二卷81、提防(2更) 二卷81、提防(2更) 婉兮明白,贵妃的弦外之音明摆着:你若不信我,总该信得过语琴去吧? 婉兮抬眸望了望语琴,却还是跪倒婉拒:“陆小主亦为小主,奴才万万不敢请小主分担奴才们的活计。” 贵妃难掩意外,回眸瞥了语琴一眼,仿佛有什么想说,却也忍住了。 不过终究是贵妃,很快便平复下来,只含笑颔首:“你说的是,本宫方才倒委屈语琴了。本宫只念着你们两个姐妹情深,的确忘了应该强调语琴的小主身份。” 贵妃说着握了握语琴的手:“语琴,你不会怪本宫吧?” 语琴急忙福身:“小妾是贵妃宫里的人,心下一向将贵妃娘娘当成自己的主子,贵妃娘娘切勿以此为念。” 贵妃淡淡垂首:“既然婉姑娘坚持,本宫倒不宜再做你们已经做惯了的差事。也罢,那本宫还是到主子娘娘跟前侍奉,也好歹能叫你们松快些吧。” . 贵妃说罢便点点头出去了,偏殿内一时剩下婉兮和语琴两人。 婉兮朝外望望,连忙上前攥住语琴的手:“姐姐可误会了我去?” 语琴轻嗤了一声,瞪了婉兮一眼:“你当我傻啊?” “贵妃摆明了要拿我做筏子,我正自不知该如何推辞呢,幸好你救了我。不然倒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来。” 婉兮又小心打量一眼外头:“正是。七年那会儿闹的那档子事儿,我心下现在还在存疑。上回是皇后中毒,打发走了引春;若这回她再中毒,说不定走的就得是你或者我了。” 语琴也是点头:“你现在对外人都多加一个心眼儿,是对的;可是你现在却将凡事都拢在自己手里,却也未必是最妥帖的。” “你想啊,你这样做就算能防范得住外人动手脚,可是倘若宫里的任何事儿上出了岔头,那便也都是你的错儿啊。你总得设法将这些事儿都分出去,才不至于顾不过来。” 婉兮点头:“我已经尽力件事儿分给引春、献春和念春她们去。不过终究宫里的女子就这几个,太监还不宜进殿伺候,故此总是捉襟见肘,便也只能我自己多忙些。” 语琴也是点头:“说到底还是皇后树敌太多,便是哪个宫里人都不放心借过来用,否则谁知道哪个宫里都想这借着这次的事儿,安着什么心呢?” 婉兮垂首:“我心里倒是有个最妥帖的人选。只是……” “你说说看?” 婉兮道:“陈贵人。这宫里谁会借此事生事,陈贵人一定不会。” 语琴便也点头:“那你去求她。她虽然不理俗事,可她一定不会卷了你的面子去。” 婉兮想了想却还是摇头:“我相信若我去求,她一定肯帮我。可是却正因为这个,我便不想连累她……” 就算陈贵人绝不会有心要加害皇后或者其他人,可是这个当口,谁敢保证就没人想借陈贵人的手生事,那反倒连累了人家陈贵人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语琴也跟着着急:“可恨我位分这样低,人微言轻,便连什么都帮不上你!总不能,在这大正月里把皇上给请过来亲自盯着吧?!” 二卷82、不欠(3更) 二卷82、不欠(3更) 婉兮也是垂首为难。 “姐姐……我心下还有一个人选。” 语琴便问:“你快说。” “舒嫔。”婉兮扬起头来。 “哦?”语琴倒惊了一下:“你年纪比你还小,你觉着她能妥帖?” 婉兮点头:“因为后宫众人心下都明白,舒嫔是皇太后最疼爱之人。若有人想要算计她,总归要想想皇太后。故此舒嫔来的话,兴许比任何人都稳妥。” “而且,以我这几年瞧着,她也并不是爱卷入后宫争斗的人。她与谁都不远不近,倒也不是会趁机害人的人。” 语琴也是沉默半晌:“你说得对。舒嫔如果能来,她的身份自然是比陈贵人更贵重些,自然能更压得住事儿。” 听得语琴这样说,婉兮终于松了口气:“我也只能与姐姐商量。姐姐若也觉得合适,我这便去请她来。” 婉兮说着便朝外去,语琴忙给拉住:“哎,你回来!” . “姐姐?”婉兮抬眸望向语琴。 语琴略作沉吟:“你别自己去找舒嫔,你去跟皇上请这个恩典,叫皇上指了舒嫔过来。一来免了你央求舒嫔为难;二来么,也省得各宫里的人猜测你跟舒嫔的关系去,徒惹麻烦。” 婉兮便笑了:“还是姐姐想得周全。” 语琴轻哼一声:“不是我想得周全,而是只有我才知道皇上对你有多好罢了……” . 婉兮直奔养心殿去。 皇帝见了她,并未问皇后病情,反倒先训她:“究竟是皇后病了,还是你病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如何就消瘦了这么多?” 婉兮忙垂首道:“哪里有皇上说的那样严重?奴才是长个儿呢。从前皇上总说奴才 个子小,如今可终于要蹿高儿了。” 皇帝眯眼打量她半晌,这才哼了一声:“算你说得有理。只是你这黑眼圈儿总不至于也是要长个儿闹的吧?” 婉兮这才莞尔一笑:“奴才终究是皇后主子身边儿主事的女子,怎敢怠慢了去?” 皇帝哼一声:“要不是看在此事上的确能叫你历练些,我便早将你关进永寿宫里了!我这话先说下,你此次回去,吃饭便要多加半碗,否则我可不依你了!” 婉兮连忙答应:“请圣上放心,奴才回去一定不给宫里省粮食了!” 皇帝又问了问长春宫内的情形,这才说到舒嫔的事儿上去。 皇帝听了也有些意外:“我倒没想到,你肯信舒嫔。” 婉兮点头:“在这后宫里,肯信一个人,当真不容易。可是奴才思量再三,这件事儿也唯有舒嫔出面才最妥帖。” 皇帝伸手捏住婉兮的手:“爷先给你一粒定心丸:这回皇后是真的病倒了。她亲自来照料纯妃临盆,不容易。” 婉兮也明白。皇后这两个月来不错眼珠儿地亲自盯着纯妃的胎,唯恐出半点的状况。几个月熬下来,她身子上的疲累是一方面,另外她自己这几年始终嫡子无期,却还要亲看着纯妃诞育下皇子,她心上的哀戚更是可想而知。 “爷明白奴才的心意么?过了正月,今年已是乾隆九年。今年是八旗秀女选看之年,爷说过要在这一回一并进封了奴才去……故此奴才想着,这回兴许是奴才最后一次替皇后主子尽一份儿宫人的心意了。” “这几年奴才在长春宫里,也曾多受皇后照拂。奴才便想尽心尽力做完这一回去,便从此离开了长春宫去,也算回报了这一场主奴之情。” 二卷83、平静(4更) 二卷83、平静(4更) 婉兮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得皇帝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难得你便到此时,还能有这样一片心意。爷自然要成全了你去。” 皇帝便令李玉亲去翊坤宫传旨,令舒嫔入长春宫,协助皇后办理长春宫中事务。 既有皇帝的旨意,舒嫔自己心下倒也是愿意的。 长春宫,那终究是皇后中宫。皇后中宫中处理的事务,便是皇后的职权范围之内。舒嫔这样接手了,又何尝不是一番历练。 隐隐约约间,便也仿佛有一番小小的冥冥暗示:今日之历练,必为来日之经验。 . 有了舒嫔坐镇长春宫中,长春宫内部的一应事体便都由舒嫔主事。 婉兮自己也乐得卸下这一头差事来,凡事都先向舒嫔请了示下,拿了对牌才去执行,倒省却了婉兮自己的责任去。 虽然这在外人眼里,难免是觉着婉兮被免去了职权,倒像是皇帝和皇后不甚放心由她来拿主意一般。 对此挽春便忍不住进来找婉兮诉苦。 “好歹咱们才是长春宫里的人,如今倒好,拿什么用什么都要由翊坤宫里的人一笔一笔记下账来。舒主子倒罢了,终究是世家女儿,纵然年纪小,却也早有当家的模样儿;偏是那成玦未免就抱了鸡毛当令箭,本是与咱们平齐的头等女子身份,如今倒是对我吆五喝六了去!” “我动的是咱们长春宫自己的东西,又没碰她们翊坤宫一根毫毛去,她值当睁圆了眼睛,跟防贼似的防备着我么?” 婉兮也只是淡淡含笑,劝解罢了。 “总归是主子如今病着,咱们好歹凡事都别再给主子惹麻烦就是。任凭她们怎么管着去,好歹也算是替咱们自己省着。” “况且总归咱们是皇后的中宫,她们暂时代管着,也怕出了纰漏,故此才每笔开销都那么谨慎吧。她们也自是担心待得不管了那一天,核对出问题来。你便也心下敞亮些,不与她们计较就是了。” 也因有贵妃亲自在皇后身边照顾着,婉兮也乐得退开一步,便连试药这样的事儿,既然有贵妃抢在前头,婉兮也都让给贵妃去罢了。 . 不知是不是因为乾隆八年这一场大旱,上天亦体恤,叫天下得以休养生息,乾隆九年这一整年,天下相对平静。 便连朝廷与准噶尔部的关系,都仿佛进了一段平稳期。皇帝在九年正月赐宴准噶尔部使臣,九月又施恩,准许准噶尔使臣带入牛羊,于肃州当地进行交易。仿佛前几年朝廷与准噶尔部之间的暗暗备战,都是白预备了。 在这般相对平静的年景里,十二月也迎来了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二次八旗秀女引见。 因着今年是秀女引见的缘故,便连后宫也是难得的平静。各宫之间争斗得倒是少了,全都将心思一致对外,防备着即将进宫的新人罢了。 只是皇后这一年的身子都有些不好。虽查不出什么大病来,总归是有些恹恹的。御医也只说是皇后当年因端慧太子夭折而积郁于心,后又因为照料纯妃母子而受了累,这般内外交困着,才让身子不好罢了。 因了这个缘故,便连十二月里的秀女引见,皇帝也劝说着皇后不必亲临。 二卷84、独封(5更) 二卷84、独封(5更) 后宫众人预备了大半年,都等着瞧这回皇上会挑了什么样的新人进宫。结果却让众人都闪了腰——皇帝所留牌子的秀女,都只为宗室子弟配婚,他自己竟然没给后宫里再挑新人。 他只在秀女引见之后,亲旨初封了一个人。 “皇后位下女子魏氏婉兮,著封为贵人。钦此。” . 继皇六子永瑢生于乾隆八年十二月之后,整个乾隆九年,宫中再度陷入无皇嗣出生,无嫔妃遇喜的状况。 而整个八旗女子引见之年,却也只进封了一个宫内原有的女子。 当这一年的后宫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尘埃落定,便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怅惘。 “总归,又是皇后赢了。” 娴妃坐在承乾宫里,冷冷勾起唇角:“整整一年,又加上八旗女子引见,却只有她宫里的女子一个获得进封。其余人,无论是原本的主位,还是各宫里的女子,没有一个进封的。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这还是她皇后的脸面,皇上还是顾着她正室的身份!” 塔娜也是叹气:“八年年底那会子,皇上叫她专心照料纯妃母子,命敬事房撤了她的绿头牌……这一年她自己又病病殃殃的,皇上便再没叫将她的绿头牌放上。也即是说皇上这一年都没翻过她的牌子。那她自然不甘心,自然要将自己宫里的女子给推出来,引荐给皇上了。” 娴妃眯眼细思:“自然便是这么回事!” 娴妃想着这一年皇后的恹恹不起,还有整年皇帝没有翻过的牌子,却还是幽幽勾起了唇角:“总归,那内外两面,咱们都办到了。她便还是输家,注定的输家!” . 皇帝下旨赐封婉兮为贵人之后,又旨:魏贵人赐住永寿宫。 整个后宫未免又沸腾起来。 一个新封的贵人,怎地就被赐住永寿宫了? 而且看意思,分明是独住! 虽然宫里贵人位分单独住一宫的,还有陈贵人。可是陈贵人毕竟是皇帝潜邸里的老人儿,况且原本永和宫里还住着曾经的仪嫔黄氏的。是待得黄氏故去之后,才变成陈贵人独住一宫的局面。 这跟魏贵人刚刚进封便独住一宫,绝对不同! 更何况这是最最靠近养心殿的永寿宫啊! . 一时处在了漩涡之中,此时虚岁十九了的婉兮自知已成众矢之的。但是凭此时的年纪,凭这几年在宫中的历练,早已泰然处之。 她接了圣旨,离开长春宫那天,她早早便到皇后面前拜别。 婉兮终是落了泪:“这几年蒙皇后主子庇佑,奴才方有今日。奴才永远也不会忘记,皇后主子曾如母亲一般,在奴才掌心抹过药。” 皇后亲自撑着身子,起身拉起婉兮,也是同样落泪:“我便早知你必定有这样一天。你清丽秀美,冰雪聪明,自该得皇上钟爱。你是从我长春宫里走出去的人,纵使赐住别宫,可你的出身却是永远不改……自此你永寿宫,便与我长春宫休戚与共。” “婉兮啊,我此刻的心情,便如同面对和敬出嫁一般啊……” 二卷85、新主(6更) 二卷85、新主(6更) 外头内务府的仪仗都等着呢,婉兮便又是郑重行了一遍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便如同她刚刚走进长春宫的那一天一般。 “主子娘娘,吉时所限,奴才必须拜别了。奴才绝不会忘记主子娘娘这几年的教诲,还望主子娘娘早日康复。” 婉兮又多一拜:“奴才还想跟主子娘娘请一个恩典。” 皇后微微意外:“你说就是。” . 婉兮跟皇后求的这个恩典,是要一个人去。 ——献春。 婉兮因是从官女子超拔的,故此身边本没有陪嫁的家下女子。永寿宫原本又是空着的,里头也没有使唤的女子。故此婉兮住进永寿宫里便是“孤家寡人”,要用什么人,都得现从内务府里挑选。 可是这世上最难的,何尝不是挑选人啊?新来的人一来不知心性,二来更难探知底细,故此怎么都不如熟了的人。 只是念春听说便掉了眼泪,低声埋怨婉兮说:“我还以为你会要了我去……” 婉兮心下也是歉意,便帮她擦着眼泪道:“这长春宫里,我走了,献春也走了,头等女子就剩下挽春和你。这总归是你更好的前程。” “我总归还只是个贵人,手边能用的人手也有限,你跟在皇后主子身边儿,自然会比我这边更好些。” 念春却当真动了愁肠,攥着婉兮的袖子抽抽噎噎哭了好一会儿,还是献春在旁提醒,说婉兮此时的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了,念春不宜继续这么着。念春才含泪请了双案:“魏主子……你别忘了我。待得来日魏主子位分又有进封,手下能多用人的时候,好歹还请魏主子念着旧日的情意,可要了我去。” . 原本长春宫跟永寿宫之间那么近,可是婉兮还是叫念春这一顿哭给哭得难受了去。这一路坐上内务府安排的暖轿,也是忍不住一路洒泪。 念春的心情,她也多少能体会:终究在皇后身边当奴才,并不容易。即便念春原本就是长春宫的老人儿,可终归曾经在储秀宫也伺候过,回来之后兴许一切并不容易。 献春在轿旁轻声劝:“主子也别太难过了。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主子不宜落泪。更何况此时行在长街上,若被人瞧见主子在今儿落泪,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流言去。” 婉兮急忙收住泪,朝献春点头道:“姑姑说得对。” 献春忙施礼:“主子,切莫再这样叫了。如今主子身份已是不同,便唤奴才名字吧。” 婉兮面上便也跟着红:“从前试着叫‘姐姐’,我已张不开嘴,此时若直呼姑姑名字,我便要更不会说话了。” 献春便也笑:“主子这便试试。多叫几回,自然便习惯了。” 婉兮轻咬嘴唇:“献……春。” 献春含笑福身:“奴才在。” 婉兮便更自在了些,又叫一声:“献春。” 献春又一礼:“奴才在!” 婉兮这才与献春相视而笑。 . 说着话已是到了螽斯门处。 “主子。”献春轻叫了婉兮一声。 婉兮心下一动,便也忙叫落脚。 献春打开轿帘,婉兮抬眼便瞧见就连养心殿的如意门都大开,李玉为首,带着养心殿的人都立在门口相迎。 二卷86、得力(7更) 二卷86、得力(7更) 婉兮的眼便已湿润了。 虽然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可是也没有叫养心殿的人也出来相迎的道理。纵然皇帝碍着规矩不能也迎出来,可是她却明白,这便是他来了,是他的一份儿心意。 立在李玉身后的毛团儿更是抢步上前,直接双膝跪倒:“奴才毛团儿认主儿!” . 婉兮一惊跟着一喜,连忙上前,躬身问:“你……难道被指给我了?” 毛团儿含笑叩头:“正是!魏主子,从今儿起,您就是奴才的本主儿了!” 婉兮一时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回头一把握住献春的手,又去谢李玉。 婉兮进封为贵人,手底下除了得又放心的女子之外,还得有办事得力的太监。她在心里自然是头一个就想到毛团儿的,可是毛团儿却终究是养心殿的人。当太监的能混到御前伺候的,那便会最好的差事了。 况且毛团儿还是李玉的徒弟,被李玉当成儿子的那么教导,事情便也明摆着,若将来李玉老了去,毛团儿是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李玉的。这对于毛团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前程,故此婉兮思索再三,还是不得不暂时打消了那个念头去。 哪儿成想,这还没进永寿宫的门儿呢,便已是先得着这个人了。 . 李玉看见婉兮高兴,忙侧身避过婉兮的谢去,含笑躬身道:“奴才这个徒弟从小儿最是顽劣不羁的,奴才这些年也没改了他猴儿似的脾气。如今他可得了造化,竟有机会能伺候魏主子去,那当真是他修来的福分!” “老奴这便也拜谢魏主子,您可好好紧紧他的皮子了吧,那也都是对他好!” 婉兮欢喜得连忙亲手将毛团儿给扯起来:“太好了!只是,倒是委屈你了。” 毛团儿满脸的笑,“主子这是说什么呢?难道是觉着奴才不中使?” “谁说的?!” 婉兮忍住欢喜,一边抓着献春,一边攥着毛团儿的手臂,这下子终究觉着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 “有了你们两个,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玉送完了人,这便躬身低声道:“魏主子,皇上说这会儿不便直接来迎着。叫魏主子先进宫歇息,待会儿皇上就去看望主子去。” 婉兮垂首一笑:“有劳谙达。” 李玉又左右看看,笑道:“魏主子猜,主子这会子在忙什么?” “嗯?”婉兮一时倒没想到:“召见大臣,还是在看折子?” 李玉笑得一脸的褶儿:“回魏主子,皇上啊,在亲手给魏主子预备绿头牌呢。” . 婉兮一怔,脸便也红了。 可不是,她如今正式进封了,身份已是不同,敬事房的朱漆大盘里就该预备下写着她名字的绿头牌子去了。皇上若今晚就想召幸她,那必定是今晚上之前就得准备好的,否则皇上就没办法正式翻她的牌子了。 只是笑过之后,婉兮的心下又未免生起怅惘。 从此有自己的绿头牌了,皇上想要召幸她,便再也不能入从前那般恣意,倒要按着宫规,正正经经翻她的牌子才能见了。 而从今以后,她与皇帝相伴时,窗外也会多了个看着时辰的太监。若超过祖宗规定的时辰,便会叫起儿。而她不管有多舍不得,也只能离开皇帝,独自宿到别室去了。 进封,带来的那表面的荣耀,她却并不稀罕。 二卷87、如故(8更) 二卷87、如故(8更) 李玉在皇帝身边伺候这些年,婉兮面上的挣扎,他都读得出来。李玉便向献春使了个眼色,自己便打千儿告退:“这长街里风大,魏主子切莫站久了。回头若是受了风寒,皇上还得心疼。” “还是请魏主子先进宫歇息,奴才这便告退。总归永寿宫跟养心殿离着这么近,魏主子若有任何吩咐,叫毛团儿奔过来言语一声儿就是。” 婉兮也忙给献春递眼色。献春拿出预备好的荷包,李玉一瞧便忙按住:“魏主子!万万不可。皇上对魏主子的心,奴才最是明白。奴才今儿要是敢接了魏主子的赏,回头皇上还指不定怎么整治奴才……” 婉兮便也只得笑了:“来日方长。谙达,您的心意我都记下了。” . 献春扶了婉兮进永寿宫,向后直达寝殿。 献春这还是头一回正正经经走进永寿宫来,刚一进宫门就被那超越了规制的龙纹石雕影壁给吓着,待得再进了后院寝殿,便更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主子……这永寿宫新近重修过,且如此富丽,可是缘何明明从前没有人住,却能处处都做出‘半旧’的模样来?” 婉兮便笑了,垂首不答。 还是毛团儿机灵,上前便笑道:“姑姑有所不知,这宫里啊想要簇新那其实简单,哪个宫里重新修葺完的时候不是崭新崭新的?反倒是这明明新修完,却要再加工故意做成‘半旧’,是还要再费好几遍工夫的,更显心意。” 献春愣了下:“心意?” 毛团儿瞟着婉兮便笑:“正所谓‘人不如故’——咱们主子虽然是刚搬进来,可是这永寿宫啊却不是生地方儿,而是早就在等着咱们主子了。” 毛团儿猴儿似的跪倒:“这可是皇上的重重心意所在,主子可千万看明白,别回头当真以为是半旧的才好。” 婉兮心下早就明白,伸手握了握献春的手:“簇新的是店,半旧的才是家。献春,我是回家了。” 偌大的紫禁城,这么大,这么多间屋子,后宫其他主位有的却不过是自己的“寝殿”。可是她不同,她有了“家”。 献春便也恍然大悟,一同蹲礼给婉兮道贺。 皇上对魏主子的心意,果然与从前任何一个主位,任何一个宫里,都是不同。 . 献春暂时替婉兮褪去大衣裳,叫婉兮也好窝进暖阁里自在些。 婉兮便又捉住了献春的手去:“献春……我又对不起你。” 献春怔住:“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婉兮今儿眼窝子是有些浅,莫名地总想掉泪。 婉兮抽抽鼻子使劲地笑笑:“因为我又把你给要来了啊。我没忘你的年纪是要该到出宫的年头了,可是我又离不了你,这便又得耽误你的年华。不过我保证,我只耽误你一年,待得一年过后,我定奏明皇上,给你指一门好婚事。” . 献春一听原来是这个,便垂首笑了。 “奴才当是什么,叫主子能悬心成这样儿,却原来是这个。” 婉兮点头:“这个还不要紧么?这是女子一辈子的事儿。” 献春却摇摇头:“从前在长春宫里,主子因还年纪小,奴才有些事儿便也没都跟主子说尽了。此番奴才倒想叫主子安心:奴才实则早已没了想要出宫的心。” 二卷88、酸涩(1更) 二卷88、酸涩(1更) “怎么了?”婉兮惊问。 献春努力笑笑:“奴才倒也曾听挽春说起过,素春和引春纵然出宫了,却并不快意。她们两个还都更为想念在宫里的日子。挽春说连她都没了想出宫的念头,奴才自己便也都意兴阑珊了。” “况且……奴才的爹娘也都已不在人世,奴才对宫外的牵挂早已不深,故此出不出宫倒不要紧了。总归在宫里是当奴才,回到承恩公府去也一样是当奴才罢了。” 婉兮这还是第一次知道献春家里的景况,便伸手握住了她。 “不管怎样,出宫还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献春怅然摇头:“不瞒主子,奴才小时候儿是跟自己表哥玩儿得好。可是早几年就听说,表哥早就成亲了。奴才在宫外再也没有牵挂,反倒是在宫里,始终放心不下主子您。” 婉兮听得更是心酸。 献春却笑得淡然:“当日,九爷亲自送主子进长春宫,九爷当面将主子托付给奴才……从那一刻起,奴才便已经将主子放在了心上,时时刻刻都记挂着主子。” 献春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红:“还有一层,实则是主子从不知晓的。在主子进宫不久,皇上就曾私下赏过奴才,叫奴才替主子多尽一份儿心去。皇上嘱咐奴才,倘若主子在长春宫内受了委屈,便叫奴才设法告知皇上。” . 婉兮不由得妙目圆睁。 其实……却也不算太意外吧。这几年每当有事,皇上总是来得那样及时,她便想过长春宫里兴许是有人向皇上通风报信的。 她身边儿自然是献春最知近,她便也想到过献春。只是这话从来就没机会彻底说开过,二来献春也是承九爷的情,故此婉兮没认真问过 此时说开,便觉心下妥帖而舒坦。 献春垂首含笑:“只是奴才终究也是宫中女子,平素也不方便直接跑出宫去;况且素春她们盯着奴才也盯得紧,故此奴才好几回险些耽误了主子的事儿。不过幸好都是有惊无险,奴才能盼到主子正式进封主位的这一天。” “主子进宫四年,今儿可算是苦尽甘来。便连奴才也有幸跟着主子一步登天……如今奴才是不必继续背着在长春宫里的冷眼,只尽心尽力服侍主子便罢。” 婉兮两手抓住献春,眼中还是又涌满了泪花。 虽然献春这一说只是轻描淡写,可是婉兮何尝想不到,献春这几年为了她,在长春宫中担的冷眼?素春、引春那几个,何尝有谁是好相与的?更这些年献春本跟她们都是亲如姐妹,后来却为了她,不得不跟那几个生了嫌隙,她如何不明白献春曾经的苦楚和挣扎? “献春,从今日起你我便相依为命。只要这宫里有我一天,我必定也叫你从此再也不必吃苦。” . 婉兮带着献春走了,长春宫里便更显得有些空了。 皇后立在窗边望着外面,身边也唯有挽春和念春为伴。 挽春知道主子心里的难过,便垂首悄然道:“至少……皇上并未给她封号。如今她也只是‘魏贵人’而已。” 二卷89、不当(2更) 二卷89、不当(2更) “封号?” 皇后怆然地笑:“谁说有封号才是尊贵?本宫和贵妃都是没有封号,这才是至尊至贵。而那些有封号的,不过是要与人并列相同的位分,不得不加个封号以示区分的。” “你瞧啊,如今皇上后宫里的贵人位分上,除了魏贵人,也就还有一个陈贵人。她们一样都没有封号,却都并非是在皇上心上没有分量的。” 挽春想了想:“可是从前凤格初封贵人的时候,皇上却曾赐给封号为‘秀’。由此看来,皇上还是并不太将魏贵人放在心上的。否则一个封号而已,又何苦犹豫?” 这样说来皇后的心下倒是略微舒泰了些:“你这么说也有理。虽然初封贵人的,少有封号;不过既然有人有,她没有,那就是皇上还留着余地去。” 挽春便也松一口气:“正是。总归她只是个贵人,将来还有的熬,主子安心便是。” . 承乾宫里的娴妃自也是不好受。 婉兮被诏封贵人,这还没什么,总归只是个贵人而已;娴妃最膈应的,是婉兮竟然住进了永寿宫。 她早在乾隆六年那会儿就担心皇帝那样高规格修葺永寿宫,是要给哪个后宫住的。她彼时担心的是刚生下皇子的愉嫔,可是后来事实证明不是,她这才安下些心来。 哪里想到那永寿宫又空了三年之后,今年却终于住进了婉兮去,这便叫她心下那种说不出来的担心重又翻搅起来。 她这口气总归咽不下,这日便朝寿康宫来。 请安见礼已毕,娴妃忙不迭便说到了正题儿:“今年是八旗秀女选看之年,媳妇儿还以为宫里又会多几位姐妹呢。却没想到皇上竟然一个都没选,反倒进封了皇后宫里的一个女子……这当真是新鲜事儿,媳妇见识短,倒不知道皇太后从前可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皇太后便也皱了皱眉。 消息她自然听见了,况且人还是她早认得的。她有心想要过问,可是一来刚跟儿子重修旧好,不想这么就又生了嫌隙;况且那不过是个贵人的位分,在后宫里都没有定额的,她也没必要过问。 只是今儿既然娴妃提起了,她的心下也难免有些不舒泰。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这当然是没有的。不过既然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便也自然是皇后引荐的。皇帝顾着皇后的颜面,也是有的。” 娴妃咯咯笑了:“那也自然都是老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媳妇儿只是惊讶皇上竟然将永寿宫赐给魏贵人住了,这未免就有些奇怪了。” 娴妃还怕皇太后忘了,紧着提醒一声儿:“三年前是您五十圣寿,那永寿宫里可是将木仪门换成了石雕的龙形影壁,当时媳妇儿还以为那么朝规制的,是给皇太后贺寿设宴用的呢。如今却叫一个贵人住进去,这便未免有些乱了规矩。” 皇太后便也不由得眯起眼来:“是啊,这永寿宫若是位分高的住进去倒也罢了,只是一个贵人的话,到底有些乱了。” . 因了婉兮的进封,后宫中人必定各怀心事。婉兮也能想到,不过她这一刻坐在寝殿里,却只想着皇上。 她的宫门便对着养心殿的后门,他若来了,她从寝殿这满镶了玻璃的窗子便能立时瞧见。 二卷90、娇美(3更) 二卷90、娇美(3更) 这永寿宫里的相依相伴早已是这几年间的习惯,可是今儿她的身份已然不同,她已是他的贵人。 她正式有了名分,她从此是他的家人了。 她想着,便忍不住甜笑。那窗玻璃上都是她自己绯红的面容。 毛团儿在廊下瞟着,便也赶紧跑出去听风儿。当夕阳斜下,在天上铺满艳红霞光的那一刻,毛团儿含笑跑回来,隔着玻璃窗子朝婉兮点点头。 献春便也会意,急忙搀着婉兮下炕穿鞋,又给取过大衣裳来。 婉兮却推开,含羞点头微笑:“若穿了大衣裳跪迎,我便又是奴才,他就又是皇上了。搁着吧,我就这么着出去迎着爷。” 若穿戴那么隆重地相迎,叫人一进门就先撞了一头,那便不是回家,属于家的轻松便也全都没了。 婉兮走到门口,皇帝已经带着李玉来了。 婉兮上前福身请安,皇帝眯眼凝视这今天的她,不由得也是眼含笑意。 她今儿已经换了贵人的衣裳,身上从前的素布衣袍,都换成了江南织造呈进的细软绸缎。那如水如肤的柔软,那细细密密的华光,更映衬的她眼波流转,娇靥生辉。 这般俏生生立在漫天红霞之下,身畔映着宫内已然点点亮起的灯火,叫人眼前惊艳,心下却是温暖。 . 皇帝便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忙将她从地上给拉起来:“这是十二月里,你怎么也没穿披风便出来了?” 献春忙在旁请罪:“是奴才伺候不周……” 婉兮忙给拦住:“是奴才自己不穿的。奴才收拾那么齐整,那该是出门儿的行头了,可奴才这只是迎接皇上回家……才不想那么穿。” 皇帝幽深的黑瞳里便瞬间映满了那天上霞光、人间灯色,轻哼一声,已是一伸臂将婉兮给抱了个满怀。 献春和毛团儿自然懂事,都赶紧含笑低低垂首了下去。 . 皇帝晚上的小食便摆在了永寿宫。 因不是正膳,婉兮索性央着皇帝叫侍膳太监退下,婉兮自己也叫献春和毛团儿下去,她亲自伺候着皇帝。 她巧笑倩兮道:“奴才本就是伺候皇上用饽饽的,皇上还怕奴才伺候的没他们周到么?” 皇帝先时有些不愿,捉住她的手说:“你自然伺候得最叫爷舒心,可是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你已是爷的内廷主位,不必再亲手做这些!” 婉兮便撅了嘴:“是内廷主位了又怎样?爷的后宫又不缺内廷主位。故此奴才虽谢爷的恩典,可是奴才实心眼儿里却没将这个位分当成什么。” “奴才对皇上的心意,也半点都不想变了。这会儿皇上是在奴才的永寿宫里,便得听奴才的规矩。” 婉兮走过来捉着皇帝的手:“总归,此时在这永寿宫里没有什么贵人,也没有什么主位,只有爷跟奴才两个人儿,就跟从前一样。奴才就喜欢这样儿。” 皇帝也只能点头而笑,猛然伸手将她又抱过来,置于膝上。 “叫你站着伺候爷,爷又心疼。不如你便这样坐着,喂给爷吃。” 既是这么着吃饭,皇帝便也直接解开了婉兮的长袍,褪下去,叫她只穿着里头的中衣:上头是窄褃小袄,下头是到脚踝的中裤。 二卷91、棠下(4更) 二卷91、棠下(4更) 皇帝因记着上回婉兮在头次秋狝时候穿的那件蝶穿花的窄褃小袄好看,这回提前便交待了给婉兮做的中衣,所有的小袄都特地独独做成窄褃的,以更加衬托婉兮的小蛮腰儿。 不单窄褃,小袄也不叫夹里,又因是用了柔软的杭绸,那小袄就更是紧贴在婉兮身上,衬托得她凹凸玲珑。 婉兮今晚儿上应着欢喜的意头,又因永寿宫里有海棠的老例儿,故此她今儿身上穿的小袄和中裤都是海棠红的。 她从前做官女子,身上的颜色都是统一的,皆为素淡的颜色,倒没什么机会穿这样娇艳的颜色。今晚上冷不丁穿上这样一身,便更显娇艳。宛若夜照海棠,浓淡正好。 婉兮这样坐在皇帝怀里,伸筷子夹菜喂给皇帝吃,皇帝早已心旌荡漾了去。 没顾上几口酒菜,便早已将她小嘴儿按过来,只品尝着她独有的甜美罢了。 . 这一晚红绡帐暖,皇帝却没按着后宫的规矩翻婉兮的牌子,也没将婉兮叫到养心殿去。 皇帝这一晚打破了祖宗规矩,竟是宿在了永寿宫里。 因没有翻牌子,敬事房便不好安排记档,故此窗外也没有守规矩喊时辰的太监。这一晚……皇帝整晚都拥着婉兮,从未叫她离开过他哪怕半寸。 这一晚她特地将他送的那枚葫芦坠儿又挂在脖子上,他便更是激动难持。 他身子深深压着她,他的手臂将她的手臂扣在头顶,十指缠绕;而他的薄唇,却咬住了她颈窝处的葫芦坠儿…… 他那激越若狂的嘶吼声,便一遍一遍被葫芦坠儿给化去,他只听她无法控制,溢出口来的吟哦…… . 都累极了,皇帝轻轻捋着她的青丝,将自己的胳臂垫进她脖子下头,给她当枕头,搂着她睡。 她累坏了,他却还舍不得立时便睡,只垂眸凝视着她一副娇憨的睡态,悠然问:“想知道爷心里早已给你拟好了个什么封号么?” 婉兮闭目半眠,慵懒摇头:“……不拘什么。只要是爷给的,就都是奴才想要的。” .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皇帝便不得不早早起身,先回养心殿更衣去了。 婉兮光着脚下地,奔到南窗下的炕上,爬到炕里,扒着窗子目送皇帝走出门儿去。 天儿冷,玻璃上都冻了冰花儿,一时瞧不见。她忙向玻璃上哈气,用口中的热气儿将冰花儿给化开了,再用手指将那哈气给抹掉了,才朦朦胧看见了皇帝的背影儿。 天还那么黑,院子里的宫灯还在寂寞地明,他就那般要独自一人穿过夜色,开启他身为天子忙碌的一天。 婉兮不知怎么就掉了眼泪下来。 他是天子啊,可是他却有可能是这世上起的最早、开始劳作也最早的人。 . 皇帝刚走下台阶,正查看那些看炉子、看大缸下柴火的妇差有没有偷懒,便感觉到她印在他背后的目光。 他便笑了,停步回身。 天儿冷,房檐上还垂下一排大冰溜子。他便原地起跳,伸长了手臂从房檐上扯下一根冰溜子来。 毛团儿有眼色,赶紧上前。皇帝便将冰溜子递给毛团儿,朝屋里的婉兮使了个眼色。 二卷92、就班(5更) 二卷92、就班(5更) 他又含笑看了她半晌,这才转身走了。 毛团儿笑眯眯将冰溜子递给寝殿门口的献春,由献春进来递给婉兮,婉兮捧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献春道:“这便是皇上的‘一片冰心’吧?” 婉兮便不由得笑了,眼中却也像是融进了冰溜子化成的水汽,冰凉凉的。 贵人也好,封号也罢,她都不在乎。 她最在乎的是,她从此与他已然名正言顺成了一家人。 她对他的情意,再也不必隐藏着了。 献春上前扶住婉兮:“主子再回被窝里躺一会子吧,天亮还早。况且皇上早下了旨意,说年下繁忙,皇后主子也不得空,早免了各宫主位早晚向皇后主子的请安。这是皇上体恤主子呢,主子了乐得歇着,别去她们面前遭罪。” 婉兮走回北炕,钻进帐子,却也轻叹了一声。 “皇上是体恤我,可是我却不能不去。就算皇后不在宫里,我也得到屋檐下去跪一跪,请个安。” 献春便也点头:“可不,主子这回进封,已经叫六宫上下不安了。若当真不去请安,那叫她们这个年可还怎么过呢?” 婉兮便也笑了:“可不,我可不想大过年的给人添堵。” 婉兮躺下来,献春给她放下帐子。 婉兮抓过短柄妆镜来看了看自己脸上——昨晚彻夜欢愉的痕迹,不可避免地印在面上,既慵懒,却又甜美。 她羞得连忙将妆镜给扣过去,塞进枕头下头去。 “……献春,我得再睡一觉。你帮我盯着钟点,别叫我睡过头了。” 若不睡一下,带着这样一副春睡未足的模样去,那更要戳痛六宫的心窝子了。 献春自是会意,含笑将帐子落下,又摆好了帐钩,压好了香包,这才含笑出了暖阁,将碧纱橱隔扇门关好,她自陪在外间炕上。也睡不着,便做针线。 . 借着压帐子的香包里安息香的清香,婉兮这才又睡了一会子。待得献春起身刚打开隔扇门,婉兮自己便也醒了。 总归还是悬心着待会儿的请安,哪儿就能睡到黑甜去了呢。 献春一边帮婉兮梳妆,一边想着旁的话题,想帮婉兮将心神分散了开去,省得想到待会儿还紧张。 “昨儿皇上来了,奴才不方便回话,倒是有一宗事儿奴才自己擅自拿了主意,还请主子责罚。” 婉兮扬眉:“既然是你拿了主意的,我便必定是能放心的。不拘什么,你跟我念叨一遍就是。” 献春便笑道:“主子是贵人位分,手下该有四名女子、四名太监伺候。太监那边自有毛团儿呢,李爷八成也能帮衬着,倒不用担心。女子这边儿,奴才便必得帮主子计议着。” “如今主子身边儿只有奴才一个,殿内近身伺候的倒不着急;只是殿外头便有些粗使的活计没人做。奴才放心不下这个,昨儿便央着内务府,好歹给主子先挑几个人用着。” “奴才想着,贵人位分下的四个女子里,该有一名头等女子、一名二等女子,两名小女孩儿。两个小女孩儿叫从内务府里挑好的就成,这个二等女子却是要费一些心思的。” 二卷93、携手(6更) 二卷93、携手(6更) 婉兮便也点头:“终究是近身伺候的,跟你还要轮班上夜,便必定得是个妥帖的才行。” 献春便道:“奴才也正是这样想。故此这个人不能从内务府里挑新人,总该是宫里原来的老人儿;却得是妥帖的人手底下用过的才行。” 婉兮便抬手按住了献春的手:“姑姑这样说,便心下已是有了眉目了,对不对?” 这个人选,婉兮自己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总归还是献春在宫里的资格老,认得的女子也多,比婉兮自己倒能选到更好的。 献春便笑了:“现有这些主位手下的人,自然是不宜挑的。只是宫里终究还是有过世了的主位,她们留下的女子,倒有些既妥帖,又极懂规矩的。” 说起宫里已经过世的主位,最著名的是两位:一是大阿哥的额娘、追封哲妃的富察氏;二就是曾与陈贵人同住永和宫的仪嫔黄氏。 . 婉兮心下略作沉吟:“哲妃虽然已经过世,可是好歹还有大阿哥在。此时没有嫡子,便以大阿哥为长。咱们若选了哲妃留下的人,便免不得叫人以为咱们在打大阿哥的主意……依我看,这倒不好。” 献春便含笑点头:“奴才也猜主子会这样想,故此奴才看中的倒是前头仪嫔留下的人。又因那些人还在永和宫里,日常里都是受陈贵人教诲,主子接过来用,也能放心。” 婉兮便也一脸的欢喜:“正是这个话!” 献春便点头微笑:“那奴才今儿得了空就朝永和宫去。待得看好了人,奴才带来先给主子看过再做定夺。” . 说完了这起子话,天也大亮了。殿中的西洋钟表发出洪亮的打点儿声。 婉兮叫备轿,这便起身走向外去。 她昨儿虽穿了那样鲜艳的海棠红,可是今儿却还是穿了素淡的水绿去。水绿最不夺红,在一众颜色里只有盈盈一点浅绿,却已近白,已是最为浅淡的着色。 献春将手炉里的红罗炭烧好了,又填了一块梅花香饼子递过来,婉兮却给搁在一旁。 “还是戴我从前那副手闷子吧。” 献春略一回想,便也会意。忙开了柜子给找出来,含笑道:“想来皇后看见主子还戴着从前在长春宫里当女子时候的旧物,心下会畅快些吧。” 婉兮便点头一笑:“我是长春宫里出来的人,我自是怎么都不能忘本的。这样技能叫皇后主子欢喜,于我自己又亏不了什么。总归大年下的,大家各自欢喜才是。” . 婉兮早早到了长春宫,前面便见语琴的小轿也到了。 婉兮忙先下轿,立在旁边等着语琴。 语琴下了轿凝视婉兮一眼,便娇嗔一声:“瞧你,如今都是贵人位分了,怎么好立在路边等我一个答应?没的叫人说我不懂宫规。你快好好站着,叫我给你行礼请安才好。” 婉兮红着脸,忙上前一把扯住语琴的手:“姐姐再说!我就,我就……” 语琴故意瞟着她乐:“你就怎样?” 婉兮扭头就从地上抓了一把雪,作势要往语琴脖领子里塞。语琴便躲,婉兮就追,语琴身边伺候的女子晴光和献春便成了躲猫儿的树桩子。两个女子也是瞧着自家主子无奈地笑。 二卷94、心羡(7更) 二卷94、心羡(7更) 这一通闹,倒将婉兮来请安的紧张给散了。 两人都累了,站定之后,婉兮上前握住了语琴的手。 “我知道姐姐从前请安,从不来这么早的;今儿这样一大早就来了,定然怕我一个早早来了尴尬,姐姐是来陪我的。” 语琴便垂首,妙目盯着那地上莹莹的白雪,淡淡一笑:“这又有什么值得你还要特地说出来的呢?当日我进封之后,第一天来向皇后请安,不也是你早早便在宫门外等着我,一路陪着我的么?” 两人的手便紧紧握着,再不必多说别的。 . 这一耽搁,远远地又来了几顶暖轿。 后宫位分不同,仪仗便也不同,这暖轿的颜色、大小、抬轿的人数便也都不同。婉兮左右一瞧,便连忙拉着语琴退到墙根儿下躬身。 来的是纯妃、愉嫔。 . 暖轿到长春门下落轿,纯妃下了轿,哪儿叫婉兮行礼呢,上前先亲亲热热拉住了婉兮便笑:“魏妹妹,千万别客气。” 六阿哥永瑢这才刚满周岁,纯妃由生养带来的丰腴,这一年了还没褪去,此时看着更加雍容富态。 也是,纯妃此时是宫中唯一拥有两位阿哥的呢,风头自然一时无两。 纯妃挽着婉兮的手,故意凑到婉兮耳边笑:“……我就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你的好日子。不管从前如何,今日我那方子,你总该用的上了。” “这一年只有你一个进封,皇上必定独宠了你去,我可坐着等你赶紧也生个皇子出来,也正好跟我的永瑢作伴儿。” 婉兮一时脸红,心下便不由得又是一番心事:乾隆九年,几乎又是整年跟四爷腻在一起,四爷的花样儿恁样多,可是她的肚子却还是安安静静的。 若说小时候儿是月信不准给闹的,可是自从成了皇上的人以来,皇上没断了灌她喝鹿血酒,也没断了给她喂药……她已渐渐琢磨出来,那鹿血酒和药本不是皇上自己的,是皇上故意喂给她喝的……如今她也长大了,身子也更康健了,月信也慢慢准了,可是却还是没有动静。 倒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头。 . 也正好愉嫔还在旁边,婉兮便舍了纯妃,上前又给愉嫔请安。 愉嫔是安静的性子,平素不大爱串门子,几乎也不主动来皇后宫里,故此婉兮对这位愉嫔还是有些陌生的。 愉嫔虽安静,可是面上的微笑倒没过多的含义,也客气地扶起婉兮,说声“恭喜”。 没那么多花活,却胜在实在。 . 一时几人一起走进长春宫去。 长春宫里的老人儿听婉兮来了,便都迎出来。挽春和念春打头,都请双安,口中说:“魏贵人回来了!” 婉兮便忙叫献春拿出预备好的荷包,每个人都给了一对去。里头都是打好的小银锞子,并香饼、鼻烟等物。 皇后听说婉兮来了,便也早早出来,攥了婉兮的手,又是笑,又是唏嘘着:“婉兮,如今你已是皇上的贵人,身份已非从前在本宫身边的时候儿可比。你便要用心伺候皇上,本宫也期待你早早为皇家开枝散叶。” 二卷95、暖手(8更) 二卷95、暖手(8更) 一时后宫众人也都陆续来到。 娴妃进来瞧见皇后捉着婉兮的手,那样一副如母亲对着女儿般的神态,便忍不住冷笑:“新人怎么来得这么早?按例,不是应该先去给皇太后请安,然后才能过皇后这边儿来么?” 凤格便道:“娴娘娘是忘了,魏贵人只是个贵人罢了。贵人纵然也是内廷主位,可惜却也没资格当面去向皇太后请安。” 语琴忍不住笑道:“在这殿内,秀常在的位分也就只比我高,可是却也不必说得仿佛是也有资格向皇太后请安似的。” 凤格面色一变。 跟着走进来的嘉妃也听了个真楚,不由得跟着笑:“说的正是。便是怡嫔进宫便是嫔位,却也从未去向皇太后请过安呢。” 嘉妃说着看了一眼一同进来的舒嫔。 皇后见众人火气开始有些旺,便笑笑道:“向皇太后请安的事,婉兮自然不必急。你初封就是贵人,距离嫔位不过一步之遥。待得你肚子争气,能早些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的,还怕皇上不立时进封为嫔,便可以向皇太后去请安么?” . 说着话,储秀宫的绣眉急匆匆走进来,向皇后跪奏:“回皇后主子,今儿贵妃主子又不适意,特遣奴才来向皇后主子请安。” 皇后便叹了口气:“她的身子啊,说是好了,其实还是弱。这大年下的,滴水成冰,也难为她每日里那么熬着了。你回去告诉贵妃好好养着,请安便免了吧。” 绣眉急匆匆又走了,婉兮不由得望了语琴一眼。 绣眉的神色很不好,仿佛贵妃不是简单的那种不自在,怕是有些严重了。 语琴会意,便也点了点头。 . 娴妃坐下便瞄见了婉兮那双手闷子。 “哟,魏贵人怎么还戴着这么副半旧的手闷子啊。话说你可是皇上的新人,那永寿宫里也修缮得富丽堂皇,连龙形的石雕影壁都用上了,难不成皇上却连个手炉都没赏给你,倒叫你还如此苦哈哈用着这样一副手闷子?” 彼时婉兮的针线手艺本就不算好,况且婉兮也是故意要藏着那银鼠皮,便故意将面儿给做得简单些,布料也不鲜艳,此时看上去的确跟婉兮身上一身儿簇新的衣裳不搭。 倒是皇后看了,会心一笑。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婉兮这从头到脚都是簇新的,又哪里缺一副手炉?” 皇后说着转头吩咐:“念春,去将皇上前儿赏给本宫的那副赤金四开光的手炉取来。” 那手炉一拿来,当真金光耀眼。更兼那手炉的四面开光处皆衬了黄釉,更显尊贵。 皇后含笑递给婉兮:“这是李朝使者进贡的,皇上因本宫照顾六阿哥这才赏了本宫。本宫舍不得用,今儿便给了你吧。” 后宫各自艳羡,娴妃面上便更不好看。 她眼波一横,便瞟向嘉妃去:“哟,李朝使者进贡的,怎么没赏给你啊?” 嘉妃也不客气,拿帕子掩口而笑:“一瞧这又是赤金,又是黄釉的,一瞧便只有正宫皇后方能用得。皇上自然是赏给主子娘娘,这后宫里自然唯有主子娘娘才能用得。” 嘉妃句句叨着的都是娴妃并非正室,这正是娴妃的痛处。 二卷96、专房(1更) 二卷96、专房(1更) 婉兮听着,便也趁势跪倒:“回主子娘娘,嘉妃娘娘倒提点了奴才,这赤金、黄釉唯有主子娘娘方用得。主子娘娘对奴才的抬爱,奴才深铭于心,只是这手炉奴才却是万万不敢僭越的。” 皇后便笑:“都是贵人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你如今可不是奴才,已是正正经经的主子了。” 婉兮特地道:“即便是贵人,在主子娘娘面前依旧是奴才。便如皇上是天下之主,皇后主子自是后宫之主,奴才等人便都是主子娘娘的奴才。” 皇后满意含笑,亲手拉起婉兮,将那手炉又郑重放进婉兮手里:“这手炉总归是本宫送给你的。你若不想用,便是放在宫里摆着也好。本宫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在本宫的心里啊,就是这样宝贵,这样珍重。” 娴妃便又是一声冷笑,继续追打嘉妃:“听见了么?魏贵人在皇后主子心里是这样的贵重呢……李朝来的贡品,皇后主子没想过给你,而是给了魏贵人;魏贵人独自住在永寿宫里,宫门口有那么大一座石雕的龙形影壁,嘉妃你就算身在妃位,又有皇子,却也没捞着这样的宫住吧?” . 嘉妃倒是朗声而笑:“哎哟,瞧瞧啊,娴妃说得跟自己就有似的?咱们今儿不过都是瞧着魏贵人罢了。魏贵人终究是皇后娘娘宫里抬举的,皇上和皇后高看两眼自是有的。娴妃自己心下不痛快,又何苦非抓着我做筏子?” 娴妃不由得一拍桌子:“如说独宠,谁比得了你嘉妃独宠?都说你在东巡的时候儿,唯有你跟皇后主子独住一宫,那一两个月间,皇上也必定只能宿在皇后和你的宫中。若论那一路的恩宠,你跟皇后都平分秋色去了,你又能将谁看在眼里?” 这话,娴妃是从皇太后宫里听来的。本不该说出来,可是今儿也实在是叫嘉妃给挤对急了,这便冲口而出。 嘉妃与皇后互相看了一眼,面上都有些微微变色。 娴妃这便更得意起来:“可是整个乾隆九年,宫里怎么却还是一个孩子都没有啊?皇后倒也算了,你嘉妃不是挺能生的么,为什么这一年都没听见你的喜信儿?” . 婉兮始终垂首静静听着,先时的担心倒是点点都散了。 就算今儿娴妃也故意挑过她的茬儿,不过显然后来娴妃还是更冲着嘉妃去了。 总归还是她如今位分低,娴妃还不至于那么防范罢了。 既然闹成这样,婉兮便也顺势起身告退。 乐得清静。 . 出了长春宫,献春也是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今儿主子没吃娴妃太多苦头。” 婉兮垂首,眸光盈盈:“我倒是听着她的口气有些有趣儿……” 献春也是点头:“东巡是八年七月走的,到此时九年十二月,就又是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却又没皇嗣下生,且无后宫遇喜,皇上更是连三年一回的八旗秀女都没有‘上记名’的,这便奇了。” “后宫的主子们啊,自然就都会往回去想,想知道东巡那三个月间,独承圣恩的是谁。” 二卷97、是她(2更) 二卷97、是她(2更) 婉兮忍不住有些脸红,侧眸望向身畔那长长的红墙去。 是谁?自然是她罢了。 四爷对她情深意长,用纯妃的皇六子永瑢平息下非议之后,这便又是整整一年半的专房……连她自己都怕皇上会腻了。 献春不知底细,自顾叹道:“那三个月……总归奴才是皇后主子身边儿伺候的,是没见皇上来过清宁宫的。便连奴才也不得不认为,是嘉妃独承了圣恩去。” “也是,终究嘉妃当时是住在关雎宫里啊,那宫里曾经住着的可是太宗皇帝最为心爱的宸妃主子……嘉妃住进关雎宫里,受些独宠也是有的。” . 婉兮心下也是轻叹:也难怪众人都那么认为,那几个月间,皇帝每次来凤凰楼,倒当真是时常进嘉妃的宫里坐一坐的。 清宁宫是正宫,外间里如紫禁城的坤宁宫一般,摆设了不少祭神、祭灶的物件儿,看着叫人难免觉得紧张;还是关雎宫里更松快些罢了。 婉兮垂下头头来:“献春,依你看,那些人是不闹清楚那三个月的故事,便不肯善罢甘休的么?” 献春想想,面上浮起些忧色:“依奴才看,她们未必是非要闹出那三个月的答案来,她们只是需要一个方式来宣泄此时心下的愤懑。” “主子想啊,今年后宫没有皇嗣,八旗秀女引见又并无新人进宫,这摆明了是皇上心里有独宠的人……又恰好主子进封,她们的念头便自然对准了主子。” 献春不由得握紧了婉兮的手腕:“依奴才看,倒不如叫她们抓着那三个月的事儿不放才好,否则她们只能将一切心思都往主子这儿用。主子一个人要对着那么多人,便太难为了。” . 婉兮便红了脸:“其实……无论她们查不查那三个月的事儿,也都一样是恨我。” 献春一怔,随即便是讶然:“难不成那三月,独自承宠的正是……主子?” 婉兮垂首,脸已是红透。 献春却反倒更忧虑:“那便糟了,她们若探查明白了,主子的处境岂不……?还不如叫她们认定了是嘉妃呢!” 毛团儿陪在后头,默默听着。 . 婉兮早早去长春宫给皇后请安,皇帝在早朝后也赴了寿康宫,给皇太后问安。 这三年一度的八旗女子引见,他竟一个人都没挑,他总要给皇太后一个交待。 皇帝入内,又郑重其事跪倒在皇太后脚边的拜垫之上,行跪安大礼。这样的礼数周全,总叫皇太后不管心里之前郁着什么呢,也都当面发不出来了。 皇太后只能叹口气:“安寿,还不扶起你家万岁爷来?” 皇帝这才含笑起身,就着坐在皇太后脚下的黄花梨脚踏上,抱着母亲的腿,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膝头。 皇太后便无奈地轻哼一声:“每回皇帝来了这么着,就都是请罪来了。” 皇帝亲自给母亲捶着腿:“儿子是额涅身上掉下来的肉,自然什么都瞒不过额涅去。额涅说着了,儿子就是来给额涅请罪来的。” 这一年的八旗女子引见,皇帝连皇太后也没叫参与。老太太心下自然不痛快。 二卷98、怨怼(3更) 二卷98、怨怼(3更) “今年是八旗女子引见之年,原本应该在二三月间就办了。可是那会子正是六阿哥永瑢下生,连着几个月都不稳当;接下来又是皇后累病了,儿子便怎么也不忍心在那个时候挑选女子。故此一拖再拖,竟是拖到了十二月间。天儿这么冷,儿子不舍得叫皇后参与,自是不舍得再叫皇额涅受冻。”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儿:“结果儿哀家此时也明白了:你竟是一个新人都没给自己挑。皇帝登基九年,一共只有三次八旗女子引见,乾隆三年的那回你因戴孝给免了,这一回又一个不挑……皇帝,你竟是个不好美色的帝王。” 皇帝便也顺势而笑:“可不!额涅最了解儿子的心,儿子就是想叫天下都明白,儿子的心都在国事之上,不在后宫之中。” “况且宫里本来已经有这么多人。从皇后以降,她们个个还都是华年盛貌,足够陪伴儿子。儿子不需新人。” . 尘埃已然落定,皇太后再不甘心也只能无奈摇头:“只是你又偏偏独独进封了皇后宫里一个女子,还赐住永寿宫,这便未免有些古怪!” 婉兮的名字,皇太后如何能忘得了? 皇帝幽幽垂眸,黑色的瞳仁静静落在地上,淡淡一笑道:“儿子原本已经一个不选,连额涅都未免生忧;若再一个不封,宫内宫外就更未免多心。故此儿子好歹也得进封一个。” “既是要从宫里的女子里挑,自然是该从皇后的宫里为先。儿子如此嫡庶有序,难道还有什么可叫人指摘了的去么?” 皇太后倒也被问得无言,只得又是叹了口气:“你封就封了,如今已成定局,倒也罢了。只是她独住永寿宫,一个贵人而已,未免有些不合规矩。” 皇帝便扬眉:“皇额涅提点的对,的确不宜一个贵人独住永寿宫。儿子记下了,回头儿子定叫皇额涅安心。” . 皇帝问安完毕便走了,皇太后心下也是说不清喜忧。 “总归,他答应了哀家,回去解决了那贵人独住永寿宫的事。这便好歹还是将哀家的话放在心上吧。” 安寿便也含笑劝慰:“皇上何时不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了?太后只安心等着便罢。” 皇太后便摇了摇头:“哀家只是甚不喜欢皇后此次的所为!她自己因郁生病,被皇帝撤了绿头牌,不得侍寝;她便将自己宫里的女子推出来,这不免太有心计!” 皇太后眯眼回想乾隆六年那会儿在避暑山庄的旧事:“当日哀家便瞧出这个女子有些过于清丽动人,想来那时候就已是皇后埋伏好的棋子。纯妃当日真没说错,如今果然成真。” “可是她明明知道那女子曾叫哀家不快,却还推那女子出来,这便摆明了是给哀家添不痛快!这个皇后,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安寿便又劝:“主子何苦多心想这个?皇后主子再怎么着,也不敢不尊奉着主子您去。” 皇太后轻哼一声:“她这么着也难怪。她弟弟傅恒如今这般得用,山西巡抚任上又立了功。如此年轻而位重,倒要一点一点赶上讷亲去了。” 二卷99、油尽(4更) 二卷99、油尽(4更) 安寿便也悄然叹息一声,她自是明白自家主子这般心情的所在:皇太后母家本家儿的家世算不得好,只是钮祜禄氏这一门的小支,故此她早年在先帝潜邸里位分也是低微。如今她成为皇太后,自然希望自己母家身份贵重。 只是可惜她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不得皇帝重用,先前又因为母子之间的嫌隙,令她几个兄弟都被皇帝下旨斥责过。皇太后便未免要向同宗同祖的其他钮祜禄家族的后裔中去寻找寄托。 讷亲正是出自钮祜禄氏,先祖与皇太后的先祖,同为开国五大臣之一的额亦都;且讷亲在年轻一辈的臣子中,最受皇帝器重。此时讷亲袭封一等公,同时兼管礼部、户部,且为军机大臣。这样的恩宠,便是傅恒都无法相比的。 情势明摆着:皇帝年轻,此时纵然不得不用先帝留下的一班老臣,但是朋党旧弊叫皇帝必须培植听命于自己的年轻臣子。讷亲位居第一,将来的前程定然难以限量。皇太后族人中有这样的重臣,皇太后心下自然欢喜。 只是今年傅恒异军突起,升迁太快,前朝后宫未免要将两位外戚家族进行比较。皇太后自然不喜欢傅恒会有一日超过了讷亲去。 . 这样大过年的欢喜之时,储秀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熬不过半月,刚到乾隆十年正旦,贵妃高云思的旧疾便复发了。 这大过年的,外头都是一片喜气盈天,宫外不时传来炮仗声。她却缩在炕上,即便整个暖阁墙壁和地面都是暖的,她却还是要额外围着几层棉被还是打着寒颤。 郑良跪倒在地,也是低低垂首:“微臣无能。” 贵妃见郑良这情形,却反倒笑了,她打着摆子道:“……我的日子,到了,是不是?你们都不必如此,我已是,已是做好了预备。这一天总该来的,我早已,已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贵妃颤抖着从炕琴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郑良:“带着这封信去找我阿玛……我阿玛必定会好好谢你。还有,替本宫向他们,拜、拜别……” 绣眉心疼得直哭:“奴才去养心殿请皇上……可是皇上此时却不在养心殿中。” 贵妃点头:“魏贵人刚刚进封,此时皇上必定在,必定在永寿宫……可是你别直接奔永寿宫去,你去,去求李玉。好歹这些年,本宫待李玉亦不薄,他这个忙,能帮。” 绣眉也顾不上痛哭,急忙举袖抹一把眼泪,扭头就往外跑:“奴才这就去!奴才就算把养心殿门口的石头跪穿,也一定把皇上给主子请来!” . 绣眉没能将皇帝请来,却是婉兮得知了消息,亲自带了献春来了。 婉兮一进门,瞧见贵妃的模样,便也吓了一跳。急忙行礼:“贵妃主子,奴才请安来迟。” 贵妃一瞧来的不是皇帝,却是婉兮,眼中掩饰不住流露出伤感。 “魏贵人怎么来了?……此时正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好叫你来我这病人的宫里?若过了病气去,我的罪过便又大了。” 二卷100、止欢(5更) 二卷100、止欢(5更) 婉兮定定凝视贵妃,眼中也不由得噙了泪。 这刚一年,原本一年前过年的时候儿,贵妃还代替了皇后陪在皇上身边儿。那时候的贵妃头戴紫貂嵌珍珠金凤的礼服冠,身着彩绣朝褂,映着冬日里清冽的阳光,当真是明艳照人。 可是此时的贵妃,眼神干枯,形如槁木,却是一派油尽灯枯的模样。 婉兮也不由得落泪:“贵妃主子万勿这样说,便折杀奴才了。方才绣眉到奴才的永寿宫去请皇上,奴才这才知道是贵妃主子旧疾复发了……只是不巧,皇上并未在奴才宫中。主子怎忘了,今儿是正旦,皇上要在太和殿朝贺,接下来还要大宴群臣。” . 贵妃怔了怔,方才垂下头去:“是啊,我怎么忘了,今儿是大年初一。” 她哀哀地望望窗外。又是一阵炮仗声响过。 “我这人啊,当真是不合时宜。便是这旧病发了,竟然赶在大年初一了。我这不是给皇上、给宫里上下都填堵么?”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扬声道:“都听着,这些天你们都不许再去私自找皇上。这大过年的,本宫绝不愿因为本宫的病而叫皇上不痛快。就是本宫死了,你们也不许去烦皇上!总归,等皇上过完了年再说……” 绣眉等人都跪倒,痛哭失声。 便连婉兮也连忙一并跪下:“贵妃主子,这怎么行?!” 贵妃落泪,垂下眼帘去。 “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情形,我便是走了,也不想给皇上留下一个不好的念想……” “魏贵人,你知书达理,定然听说过汉武帝那李夫人的故事。我纵比不得李夫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可是我还是有李夫人这一点子骨气的。我不要在这个时候儿为了自己的身子而去坏了皇上过年的心情。” 婉兮含泪摇头:“贵妃主子差矣。过年是要紧,可是皇上又何尝是绝情之人?他怎么会为了过年就不顾贵妃主子的身子?反倒是若贵妃主子不告知皇上,一旦有了三长两短,那岂不是叫皇上悔断了肝肠?” 贵妃怔怔盯着婉兮,泪也滑下。 婉兮抹一把眼泪,起身告退:“贵妃主子且放心养着,奴才这就去找了皇上来。不管皇上此时在哪儿呢,奴才也一定都把皇上给主子请来!” . 也多亏是婉兮担下了这件事儿。 皇帝此时正在太和殿行朝贺大典,后宫嫔妃哪里有敢踏出乾清门的?幸亏乾清门上今儿当值的是御前侍卫武灵阿,认得婉兮,也更知道婉兮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武灵阿这便替婉兮到太和殿向皇帝传信儿。 皇帝听罢,也是在宝座上愣了片刻,然后中止了朝贺大典,还驾后宫。 在乾清门处见了婉兮。 婉兮一见皇帝这样快便回来,也是欢喜地跪倒在地,落了泪。 皇帝也心疼,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亏你还肯为了旁人跑成这样儿。试问若是换了你,这后宫里又岂肯有人肯为你这般?” 婉兮却含泪摇头:“奴才不想她们,奴才只想着皇上。奴才知道,倘若贵妃就这样有了三长两短,皇上没赶上的话,皇上事后一定会追悔不已。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贵妃终究陪伴过皇上这十数年,皇上怎会不顾?” 二卷101、取名(6更) 二卷101、取名(6更) 皇帝轻叹一声,揽住了她,伸手替她擦泪。 “你又何苦哭成泪人儿?” 婉兮摇头:“奴才这也不光是替贵妃难过而掉泪,也有欢喜的泪——今儿是大年正旦,皇上主持的朝贺大典本最为要紧,可是皇上还是肯为贵妃主子而中止大典,足见皇上果然是重情重义的男子……奴才能亲自验证这一点,心下也自是欢喜,便是今儿怎么跑的,都觉值得了。” 皇帝说不出话,只将她的小手紧紧包在掌心。 贵妃旧疾复发,她自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可是那些早就知道的人,却没人肯为贵妃跑这一趟。她们兴许是都不愿意看见他为了贵妃而停下朝贺大典吧。 可是她却来了,唯有她来了。 这后宫啊,不论曾有怎样的算计,可是在死亡面前,若是个人,便该暂时放下曾经的纠葛去。否则,这后宫里的沉默,便是比死亡本身,更叫人心悸了。 不过幸好,还有一个她打破了这叫人心寒的沉寂了去。 . 皇帝直奔储秀宫,婉兮到储秀门前便向皇帝跪安:“奴才还是不陪皇上进去了。” 皇帝轻轻眯起眼来。 他懂,她这一刻是不想打扰贵妃与他的独处。 皇帝便躬身亲自攥了她的手,将她扶起来:“总归有病气,你不去也好。回去好好等着爷,爷会尽量儿早些回去。” . 皇帝进了储秀门去,婉兮独自坐着小轿往永寿宫回。 不必回头,听着动静便知道长街里开始热闹了。各种巴掌声此起彼伏,都是通知前头,有内廷主位的车驾到了。 献春在轿窗外不由得轻叹:“瞧,听说皇上来了,她们忙不迭地便也都到了。皇上若不来,她们还谁都不肯来。” 婉兮淡淡垂下头去:“也难怪,终究宫中尚有病气,谁也不想冒了这个险去。再说这反正是大过年的,节项那样多,正好有借口躲开。” 献春忍不住叹息:“这些年……奴才从潜邸里就瞧着贵妃主子,当真觉着贵妃主子可怜。” 婉兮在轿子中悄然攥住指尖儿。 “纵然贵为初封的贵妃,不需封号、独一无二,可是这些年她何尝快活?说到底还是她汉姓包衣的出身,叫她这些年都不得不檐下低头。” “我自己也是汉姓包衣,我便这辈子如何都不能活成她那样儿。在这宫里,谁都别想再利用了我去!……” . 轿子回到永寿宫。 婉兮进门就问献春:“昨儿你说那两个小女孩儿已经到了。” 献春忙道:“都在奴才屋里,奴才叫她们先跟学规矩呢。” 献春已是从内务府里挑来了两个新进宫的女孩儿,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 婉兮点头:“那个十五岁的叫什么?” 献春便笑:“那是皇庄里来的女孩儿,在家里不过叫‘几妞’,哪儿有什么取好的名儿呢。既能进咱们永寿宫来,自然还是要主子另外赐名的。” 婉兮也才想起该有这回事的,不由得面色微微有些红:“天,我倒一时不知该怎么取了。” 献春含笑道:“不拘什么,总归是主子的恩赐。便如奴才等人在长春宫时,名字里都有个‘春’。主子尽可选一个可心的字儿,都嵌入名字就是了。” 二卷102、惊喜(7更) 二卷102、惊喜(7更) 献春的建议自然有理,却反倒将婉兮给难住了。 婉兮回了寝殿,盘腿坐在炕上想了半晌,却还是摇头。 “咱们用不了。你瞧啊,永寿宫,只能用‘永’或者‘寿’。‘寿’便不用说了,那只能由皇太后宫里的人用;‘永’字更要命,如今皇子们的名字里都用这个字了,咱们必须得避讳。” 献春一想便也笑了:“可不!奴才都给忘了。这么想来,主子这个宫名儿啊,既含着皇子们的名儿,又含着太后的宫名儿,那可了不得了!即便不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就凭这个宫名儿,也绝不是谁都能住得进呢!” 婉兮只能无奈地摇头:“瞧你说的,越说越玄乎了。” 献春便笑:“奴才总归觉着,这世上人的心思谁能比得上皇上呢?皇上这些安排,便必定早有深意。主子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皇上么?” 婉兮红了脸:“快些说想名字的事儿,我还有急用呢。总不能将那孩子叫过来,在宫里还‘大妞,大妞’的叫啊。” 献春也垂首细思:“既然宫名不能用,那便更不拘什么了,单凭主子心下喜欢的字儿,或者念想的字儿,寻一个出来为名倒也罢了。” 婉兮不禁脱口而出:“玉!” . 献春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奴才一下子想到李爷了。” 婉兮登时满面通红:“你难不成想说,我心里想的是李谙达?” 献春大笑,忙跪倒:“主子切莫多心!奴才的意思啊,是说主子心里想着皇上呢!” “主子瞧啊,皇上御前伺候的副总管名字叫李玉;皇上在园子里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叫高玉;皇上在热河行宫里‘万壑松风’里伺候的首领太监叫张玉……皇上身边儿人的名字里也到处都是玉。” “就连皇子们的名字都是玉字边儿,那也都是玉呢。皇上还自称‘玉痴’,主子直接就想到了玉字,那不是想皇上,还能是谁呢?” . 婉兮红透了脸,却也不想否认,只故意绷起脸来催促:“我名儿已取好了,还不把那个大女孩儿给叫来?!” 献春忙答应一声去了,少顷便带了那女孩儿进来。 那女孩儿因刚进宫,还没有身份,故此并不敢进暖阁,只在暖阁的隔扇门外头跪下了。 婉兮盘腿坐在炕上写名字,抬头瞧出去,一时瞧不着脸儿,便召唤:“快进来。里头暖和。” 献春便也拉着那女孩儿进来。 冬日的阳光清冽透明,穿过玻璃窗格子照进来,随着那女孩儿的身影而明灭变幻。婉兮的手还提着墨笔,笔悬在半空中,鼻尖下对着炕桌上的花笺。花笺上写着她给两个女孩儿取好的名字,正待给那女孩儿看。 可是这一刻,她却忘了名字的事儿,只定定望住那女孩儿,不由得扔了笔便下地去。 “二妞?!” 那女孩儿也怔住,愣神儿定定看了好几眼,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姑娘!” 婉兮如何能想到,这个被献春冷不丁领进来的女孩儿,竟然就是她在家里时候的丫头——二妞! 二卷103、玉叶(8更) 二卷103、玉叶(8更) 献春也退出去,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婉兮抱着二妞哭得一脸的泪:“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二妞抽抽噎噎道:“四年前姑娘进了宫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就总想姑娘,想得直哭。老爷和福晋也是心疼我,就给了银子,叫我阿玛把我领回家去了。” “奴才家也是内管领下人,故此奴才满了岁数,也得经内务府的女子挑选。奴才记着姑娘从前的话,本来也不想进宫来的。奴才本也想学姑娘的法子,弄蜂子咬自己……可是后来忽然想到,若奴才也进宫的话,就能见着姑娘了!故此奴才便改了主意,这就进来了。” 二妞使劲盯着婉兮看,就仿佛怕忽然又要看不见了似的。 “只是奴才早前也只听说姑娘在宫里当女子,已是皇后主子宫里的掌事儿女子……奴才进宫来之后,还想打听着怎么去找姑娘呢,结果这回被新主子挑中了,却没想到主子竟然就是姑娘!” 婉兮进宫四年,两人便已是四年没见了。当年婉兮自己也只是才十四岁,今年连二妞都十五岁了。 婉兮抹干了自己的眼泪,又替二妞擦干了眼泪。 “好了,咱们都不哭了。你进宫来想见我,这回正好到了我宫里,那便当真是好事儿了。” 婉兮捉住二妞的手:“总归我是你的本主儿,等你到了二十,我便提前跟皇上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你在宫里只管放心吧。” 二妞破涕为笑:“姑娘,我的命真好!” 婉兮忍不住刮她鼻梁一记:“可不,你的命真是好,连我都要羡慕你了!” 身为内三旗包衣女子,进宫哪里说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呢?不过二妞是当真能有这个造化了。 献春在门外道:“主子,二妞的名字可起好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呢。便忙红了脸,叫了献春进来,然后又将炕几上写好的花笺给二妞看:“既进宫当了官女子,便不好总‘二妞、二妞’的叫,我想好了几个名字,要取给你和那个小女孩儿的。那你瞧瞧,你喜欢哪个,就先紧着你了。” 二妞伸脖子去瞧,只见炕几上有五六条花笺,每个上头都有一个名字。 玉叶、玉竹,玉烟、玉霜、玉影…… 二妞便笑了:“姑娘可着我选,那我选‘玉叶’可好?” 婉兮托着香腮,睁大眼睛瞧她:“因为这个字最好认?” 二妞大笑,继而绷起脸来严肃地说:“咱们庄子上都是花田,咱们最熟的除了花儿,就是叶。现在姑娘是花儿,那奴才就愿意当那绿叶,总陪着姑娘去。” 一句话又险些说出了婉兮的眼泪来。婉兮伸过手来将二妞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好,你自己挑的,那就一定是好的。那从此在宫里就叫你‘玉叶’了,好不好?” 二妞使劲点头:“奴才可算有个好听的名儿了。从前总是被‘二妞、二妞’的叫,可不好听了!” 献春也在旁边含笑拍手:“玉叶……这名儿真好听。我好像眼前都看着了那空山新雨后,滚着露珠儿的翠莹莹的叶子去。” 二妞也忙起身,“多谢姑姑。” 二卷104、稳妥(9更) 二卷104、稳妥(9更) 玉叶进宫,对于婉兮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她既名字都取好了,便叫献春也将那个小女孩儿给带来。 小女孩儿眉清目秀,盈盈巧巧,婉兮看着也是喜欢。便也将那几张花笺指给她看,“可有你喜欢的?” 那女孩儿认真看了,不由得道:“蓝田日暖玉生烟?” 婉兮微微一怔:“难得你会这句!” 那女孩儿含羞笑了:“回主子的话儿,奴才喜欢‘玉烟’二字。” 婉兮便一拍掌:“好,从今儿起,你就叫玉烟了。” 献春便也过来施礼:“……主子不如也赐我个名儿。奴才现在已是永寿宫的人,倒该用永寿宫的名儿去。” 婉兮便含笑按住:“别了。你跟她们又是不同,况且我都叫惯了的。刚好不容易能把你的名字叫出口,这若是又换了,回头我该又叫不出来了。” 献春便也没坚持,心下明白主子还是顾虑着皇后那边,便作罢。 献春带了玉烟回屋,婉兮将玉叶留在身边,低声嘱咐道:“我现在有个差事要派给你。你刚进宫,脸儿还生,你便去储秀宫走一趟,想法到前院的偏殿去见了陆小主,就说是我叫她这些日子万万多当心些,别叫人给做了筏子去。” . 玉叶听了也微微一怔:“姑娘的意思是……?” 婉兮点头:“贵妃忽然旧疾复发,我怕有人故意说是宫里有人下毒。那陆小主便是第一个担了嫌疑的。可是我现在不方便过去,便需要个面生的人去提醒她。” 玉叶便认真点头:“姑娘放心,奴才这就去。” 婉兮还是一把给拉回来:“你刚进宫来,这后宫又多,模样从外头按起来又一样,你怕是还没去过储秀宫;更没见过陆小主的模样。” 玉叶便笑了:“可是奴才认得字,这宫门尚不是都有陡匾呢么!陆小主就算奴才不认得,可是奴才会听音儿,等进了储秀宫后定然听准了是哪位,奴才再说话就是。” 婉兮便笑着松了手。 原本她只是想找宫里新来的女孩儿,利用脸生,在这个时候去储秀宫传个话。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不过幸好这个女孩儿竟然是二妞,她便自然放下心了。 . 玉叶到储秀宫的时候,储秀宫里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儿。 皇帝在寝殿里看望贵妃,皇后等一众主位便也都一同陪着。 各宫主位带来的女子便都候在殿外,或者站在廊下避风,或者寻到茶房去寻一碗热茶了。 玉叶仗着脸生,便闷头朝左右偏殿走去,直到确定了听见有女子清清楚楚地叫“陆小主”的时候儿,玉叶才叩门求见。 . 且说在寝殿里,皇帝自在暖阁里握着贵妃的手。皇后及各位嫔妃都在暖格外陪着。 皇帝亲传来了太医院的医政、从前给贵妃看病的张梦准,以及后来的郑良,并传了这几个月来的脉案,亲自一页一页查看。 郑良偷偷给贵妃用的虎狼药自然是不敢写在底档里,故此皇帝能看见的也还都是从前那些温和调理的方子。皇帝便不由得皱眉:“这些方子倒也都是合宜的,怎地这突然说复发就复发了呢?” 二卷105、遗愿(10更) 二卷105、遗愿(10更) 贵妃自己倒坦然,只捉了皇帝的手,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情意,还有乞求皇帝照料她母家……一切听起来,都已是言身后事。 皇帝也不由得难受,攥紧了她的手:“你别跟朕说这些话。你不会有事的,朕定想法子救你。” 贵妃却是含笑摇头。 尽管形容已然枯槁,可是因为又回想起当年的情意,她的面上还是浮现起羞涩的红晕。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在潜邸,妾身曾陪着皇上重辑古琴谱。散落的部分,妾身与皇上不断尝试琴弦,一个音一个音地补回来。” 皇帝也落泪下来:“何止古琴谱,你还陪朕重新辑录了宫中所藏的古铜镜。由你亲自画了纹样,做成盒子,将古铜镜编录成册……” “这些都是风雅之事,却也都是杂事,朕不能由皇后相陪。因为皇后是贤妻,皇后会劝谏朕应多做些‘有用’之事。” “朕也不能找娴妃陪朕做。因为娴妃家族是老满洲,她对这些风雅之事压根儿不懂。” “唯有你……云思,唯有你。不以为朕是做闲事,反倒专心陪着朕将那些琐碎一样一样做完、做好。” “这些年……尤其是朕登基以来,实在是冷落了你。朕此时想来,实是对不起你。” 贵妃含笑摇头:“得皇上这样的话,妾身已是知足。妾身唯独遗憾,不能再陪皇上多做一些这样的‘闲事’;妾身更没能给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妾身着实有愧于皇上。” 皇帝摇头:“那些都是身外之事,不打紧的。朕只希望你能好起来。” . 暖阁外,一众嫔妃都有些心烦意乱。娴妃更是起身走了好几个来回。 皇后叹息一声:“倒是难得你与贵妃这些年不睦,此时你还能这样焦急地走几回……倒也不枉贵妃这一生与你相遇一回。” 娴妃忍不住停步回身,望住皇后冷冷一笑:“都这个时候了,皇后还说这话,又是几分意思?!皇后如今这样稳坐,难道不是等着储秀宫的窗户都洞开了,将她直接从窗户顺出去?!”(满族丧葬,尸体走窗不走门) 皇后不由得皱眉:“娴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挽春不由得上前向娴妃一礼:“回娴主子,皇后主子为了照料纯主子和六阿哥母子平安,累病了这一年。直到今儿身子还未曾大好,今儿是为了看贵妃主子,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皇后主子实在不宜与娴主子一样,这般健步如飞。” “够了……”皇后伸手拉回挽春:“这是什么时候,你又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些话便都不说也罢。” 念春忙扯挽春一下:“别忘了,皇上在里头呢。别跟她置一时的气,回头反叫主子难为。” 皇后闻声回眸,赞许地看了念春一眼。 . 暖阁内,隐约听见外头的话语声。油尽灯枯的贵妃,眼中闪过一串了然的光。 她伸手攥紧了皇帝的衣袖:“皇上……妾身还有一宗最大的心愿:妾身伴驾近二十年,深知皇上的心愿便是立嫡子为储君。端慧太子故后,皇上直到今日尚未有嫡子,妾身知道皇上心下难安。” “故此妾身愿以自己这最后的心愿,祝祷皇上和皇后,早生嫡子……” 二卷106、薨逝(1更) 二卷106、薨逝(1更) 贵妃直到这一刻,最后的心愿竟然还是这个。皇帝眼中也不由得含泪,紧紧攥住贵妃的手:“你……有心了。惟愿,她能明白。” 皇帝又陪着贵妃说了好一起子话,后来是怕贵妃劳累了,这才出来。 皇后忙亲自起身迎上来,瞧见皇帝的眼圈儿已是红的。 皇后便深深叹一口气:“……依皇上看,妾身是否该提前做些预备了?” 这里人多,皇帝没多说话,只伸手拉住皇后的手,便朝长春宫走。 储秀宫跟长春宫紧挨着,皇帝进了长春宫坐下,这才叹息一声:“提前做些预备也好。” 皇后也是踉跄两步:“难道当真已经……不中用了?” 皇帝抬眼瞥她一眼:“提前预备,亦有冲喜之意。朕只指望着,该预备的预备了,她反倒就好起来了。” 皇后微微一怔,急忙福身:“妾身失言。” 皇帝转头望向窗外:“人,迟早迟晚都有这样一天。总归是今日如何待人,来日也同样被人如何对待罢了。皇后,一应预备的事体,朕便交给你了。念在你们多年相伴的份儿上,你纵在病里,也多用些心吧。” 皇后忙道:“皇上放心,妾身定竭尽所能。” . 整个正月里,纵然贵妃病重,可是皇帝该出席的重大节项却还都不能停。皇帝依旧如常出席各项庆典,正月十五元宵依旧奉皇太后至圆明园观看火戏。 宫里总归是皇后亲自带着太医院,竭力用尽各种法子施救罢了。 过了元宵节,贵妃的情形不见好转,反倒已是时常陷入昏迷。每一次仿佛都要醒不过来了。 正月二十三,皇帝下旨进封贵妃高云思为皇贵妃。 同日也一并追晋大阿哥的生母哲妃为皇贵妃。 这已是最后的冲喜法子,都是希望贵妃能因为这一进封,说不定一时欢喜,便熬过来了。 可惜进封皇贵妃的喜悦并没能帮油尽灯枯的贵妃再燃火苗,贵妃还是于两日后,薨。 . 因还在正月里,且这是宫中,不宜停尸,故此按着规矩,贵妃在弥留之际便已由内务府派人向外挪。 当贵妃薨了的消息确定传来时,她已然不在储秀宫寝殿中。 皇帝独自站在寝殿里,望着贵妃曾经的床帐,不由得怔怔出神。 皇后无声走进来,含泪扶住皇帝手臂:“皇上……万万请保重龙体。” 皇帝定定回眸看了皇后一眼,继而点头:“朕没事。贵妃已经不是朕第一个亡故的后宫。在她之前,哲妃走了,仪嫔也走了。朕纵然难过,却早已学会适可而止。” “朕不止是贵妃一人的夫君,朕还是这天下的皇上,朕没有恣意为了一己之事悲恸不休的权利。朕只是来看看这里,送她一程吧。” 皇后也是垂泪道:“皇上说的是。人间最伤离合,没想到以我们此时的年纪,竟然便已经历过这些离别。” 皇后拭泪,然后抬起泪眼望住皇帝:“接下来当务之急,便是为贵妃拟定谥号。这事一向由礼部来办,他们会从历代嫔妃谥号中没有用过的里头选出几个来,皇上从中定夺即可。” 二卷107、谥号(2更) 二卷107、谥号(2更) 皇帝却摇头:“不,皇贵妃的谥号,朕已经想好了。” 皇后不由一怔:“皇上已经想好了?不知是哪几个字?” 皇帝走到书案边,拿起贵妃素常用惯的墨笔,抬笔写下“慧贤”二字。 皇后看罢便是一惊,不由得也走上前,另外写下两个字的满文:“皇上所拟,可为这两个字?” 皇帝便点头。 皇后不由得手一松,墨笔跌落。 “慧”字倒也罢了,偏是这个“贤”字一向都是给予正室的谥号。无论是汉字还是满文的写法,都恰恰就是那个该给予正室的谥号。 所谓“贤妻”,这个字一向是多少身为正室的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盖棺定论。 . 桌上的纸上,皇后亲自写下的两个满文字被跌落的墨笔点上了个大大的污点。 皇帝不由得偏首望向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撩袍在皇帝面前跪倒:“妾身哀恸云思的离去……妾身这近二十年来与云思朝夕相处,早已情同姐妹。妾身还记得乾隆元年时,由郎世宁为皇上和当时潜邸进封的几位主位画像,画完了就连皇上都说,妾身与云思的相貌、神情已经越发相似。郎世宁那个洋人甚至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妾身,哪个是云思……” “故此妾身斗胆相求:待得妾身那日到来,皇上便也请赐妾身与云思相同的‘贤’字为谥吧……” . 皇帝反倒笑了,抬眸定定凝视皇后。 “皇后何出此言呢?你比我还小着一岁,你我算到今年也都不过三十五岁,尚在盛年。你又何苦说什么谥号?” 皇帝竟然一时并未应允,皇后心下更是爱上,跪在地上便不肯起身:“皇上所言极是。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云思与妾身年纪相当,此时却也还是去了……故此妾身不得不心下早有念想,也免得那日突然来临,妾身再什么都来不及向皇上诉说……” 皇帝却坐下,依旧并未允准,只是又拈了笔在手。 “既然给了云思谥号,那同日追晋为皇贵妃的哲妃,朕也要给一个谥号。皇后怎地不对哲妃的谥号挂心,而偏偏对云思的这般放不下?” . 皇后便又是微微一怔。 “皇上还要给哲妃谥号?” 皇帝不由得抬起眸子来,对上皇后那一对哀伤的眼。 “皇后这话说得,叫朕意外。怎么,皇后觉着朕此时不该给哲妃谥号?” 皇后微微一惊,急忙垂首道:“回皇上,妾身绝非对皇上追晋、追谥哲妃有半点异议。只是哲妃追封,也只在妃位,按着宫规这一回即便是再做追封,也应当追封为贵妃而已。可是皇上却直接将哲妃追封为皇贵妃,越过了贵妃一级,已是违了规矩。” “故此妾身还是斗胆谏言,此番皇上不宜再同时为哲妃追谥。或者再等一等,以时间先后补上这个区分也罢。” 皇帝却笑了:“皇后是提醒朕,即便此时为云思离去而伤心,却也不该忘了宫规,不该违了祖宗定下的规矩去?” 皇后只能深深垂首:“妾身不敢。只是妾身既为中宫皇后,便有责任提醒皇上。” 皇帝再不说话,只是落笔在纸上写字。 二卷108、晋位(3更) 二卷108、晋位(3更) 一气呵成,皇帝将白纸竖起来给皇后看:“哲悯,这便是朕给哲妃的谥号。明日朕便与云思的‘慧贤’二字一并颁旨。” 皇后微微张口,却已知圣意难违了。 皇帝放下笔墨,这才轻叹一声:“你的心意,朕也明白。你做的都是一个皇后应该做的,朕不怪你。只是哲悯皇贵妃为朕潜邸时第一个入侍的,算得上是朕的第一位妻妾,且为朕诞育大阿哥,朕自当追晋为皇贵妃。” 皇后只得垂首:“谨遵圣意。” . 正月二十六这日,皇帝下旨,分别赐两位皇贵妃以谥号。 消息传到永寿宫,献春听了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怎么了?”婉兮问。 宫中嫔妃虽然不必为贵妃穿孝,婉兮却也交待宫里人都拣些素淡的衣裳来穿。她自己也褪去了那些鲜艳的簪钗。 只是她终究刚刚进封,故此内务府呈进来的衣裳和首饰多为鲜艳颜色的,且皇帝由爱她“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故此内务府呈进的衣裳里尤其以海棠红为多。她不得不跟献春开了柜子,从过去的旧衣裳里寻出几件素色的来,再按着贵人的身份重新在袖口、领口上补上几道花边儿,以示区分身份罢了。 “皇上对贵妃的情意,却也不过如此吧~”献春叹息着道。 “皇上登基那年,皇后自不必说,后宫里除了皇后之外,最为煊赫的就是贵妃。贵妃是独封贵妃,同样是潜邸侧福晋,位分上却直压过了娴妃去;且皇上援引前朝旧例,也要内外命妇同样进宫给贵妃行礼,让贵妃享受到的礼遇几乎与皇后持平。” 婉兮也是微微惊讶。 “可是……贵妃的身后,却是两位皇贵妃并尊,再也没有了独一无二。” 婉兮倒是不觉得:“皇上亲封了皇贵妃。即便是为了冲喜,可是贵妃好歹也还是在皇贵妃位分上留过两日的。且你瞧皇上为贵妃亲拟的谥号。‘贤’字可一向都是给正室的,已是超越了规制去。” 献春只是淡淡笑笑:“可是皇上也同日追封了哲妃为皇贵妃,谥号也是同日颁下。虽说贵妃的谥号有个‘贤’字超了规制,可是哲妃的追封也越过了贵妃,从妃位直接追晋为皇贵妃,这自然也是超了规制。如此两位还是并列,倒看不出皇上对哪一位有特别的私恩去了。” 婉兮垂下头去,对这事儿倒并无介意。 献春轻叹一声:“显然皇上此时对贵妃的心,与当日早已是不同了。依着奴才看,是皇上心里有了更要紧的人,对于贵妃离去虽然难过,却已不似当年那般了。” 婉兮这才红了脸,抬眼望过来:“姑姑!你又想取笑我!” 献春便也笑了:“若当真说超规制,主子如今这以贵人位分便独住永寿宫,宫门前摆着这样大的龙形影壁,这才当真是超了规制去呢!” . 正说着话,忽然见外头来了人。婉兮透过窗子一看,竟然是李玉。 李玉来并不稀罕,可是李玉今儿是捧着圣旨来的。 婉兮忙下地,穿好大衣裳,出门跪迎。 李玉含笑道:“贵人魏氏接旨:晋贵人魏氏为令嫔,钦此。” 二卷109、令嫔(4更) 二卷109、令嫔(4更) 婉兮一时有些懵了。 她刚进封为贵人尚不足一个月,此时六宫上下都沉浸在贵妃薨逝的悲伤之中,皇上怎么忽然就进封她为嫔了? 献春也是一时欢喜得忘了反应。 李玉将含笑提醒:“这可是殊恩,奴才在宫中伺候这么些年,这样的事儿还没见过几宗。令主子必定也是欢喜傻了,都忘了接旨。” 婉兮这才反应过来,忙扶达儿头,以示三叩首,然后高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 李玉还没忘了提醒:“令主子……这个封号可不就是永寿宫正殿里御笔亲题的匾额里的那个‘令’?” 婉兮还没完全回过神儿来,叫李玉这一提醒,心下也方哗啦一亮。 初封贵人那晚,皇上曾经搂着她问过,“可知爷给你想了个什么封号”。彼时她一来当真并不在意,二来已是乏累了,故此并未深想。 哪里能想到,他给她的封号便是这个“令”字。 如此想来,便明白了他为何要独独给她留着永寿宫;又为何要郑重下旨叫这个永世代不可移动……原来在他心里,是早已将这个字许给了她的。 李玉便打千儿告退:“奴才第一份儿便是来的令主子的永寿宫,奴才接下来还要去别宫传旨,不敢耽搁,这便先行告退。” . 婉兮自己回到寝殿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外头毛团儿送完了李玉,已是笑嘻嘻进来,打千儿道:“奴才给主子贺喜了!另回主子,奴才已经打听明白今儿还有哪些主子进封了。” 婉兮这才回神:“你说就是,也免得你白打听一回。” 毛团儿嘻嘻地笑:“回主子的话儿,这头一宗啊,奴才先说主子最关切的:恭喜主子,陆小主也晋位为常在了!”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可是为免还是要想到常在位分与嫔位之间悬殊的差距去,故此便也笑不出开,反倒只溢出一声叹息。 陆姐姐,当真委屈了。 “还有谁?” 毛团儿便一个一个数来。 “纯妃主子、娴妃主子,著封贵妃;” “愉嫔主子著进为妃。” “再有一个,便是秀常在复位为贵人。” 婉兮点头,毛团儿便退了下去。 . 婉兮刚封贵人,这又立即进封为嫔,献春紧忙着又要整理宫里的一应用度,该要马上又要向内务府去要嫔位的用度、陈设去。连宫里的人,刚好容易挑来几个,这就又要立马加倍了。 献春心里核计,见婉兮不语,便暂停了思绪,含笑道:“纯妃、愉嫔晋位,自然是因为她们生了皇子的缘故。娴妃晋位,也是她原本侧福晋的身份,只要后宫进封,她便必定要跟着依次进封的。” 婉兮却摇头:“我没想这个。后宫进封,原也不能总是只进我一个。独独进封贵人,已经叫六宫侧目,皇上这回自然六宫同封。” 婉兮叹息一声:“我只是……还记着你那句话:慧贤皇贵妃当年初封贵妃的时候那般独一无二,薨逝后先与哲悯皇贵妃并尊,此时却根本又是六宫同封了。慧贤皇贵妃若泉下有知,你说她会不会难过呢?” 献春便也是轻叹一声:“终究盖棺论定,慧贤皇贵妃并不是皇上钟爱之人啊。” 二卷110、盾牌(5更) 二卷110、盾牌(5更) 献春定了定便又道:“也算不得是六宫同封。主子看,这一回嘉妃、怡嫔、舒嫔便都未得进封。” 婉兮支颐望向窗外:“献春,我记得前朝历代,不仅在世得封的皇贵妃少,便是贵妃位上也只有一个罢了。这回咱们皇上一封贵妃就是两个,倒叫人意外。” 献春便也点头:“娴妃对贵妃这个位子耿耿于怀十年,如今慧贤皇贵妃薨逝,娴妃终于当上贵妃了。按理她能好好高兴一回,可惜这回却还有纯妃同进为贵妃。贵妃位上并尊两位,娴妃纵然晋位贵妃,心下也不会痛快了。” 婉兮叹了口气,起身道:“进封嫔位之后,宫里的事还要姑姑你打点。叫玉叶陪我去看看陆姐姐。慧贤皇贵妃去了,储秀宫里只剩下她一个,未免冷清。” . 婉兮带着玉叶到了储秀宫去。 储秀宫里的确冷冷清清的。 因这次都获进封,两人见面互相道了个喜。 语琴还是娇嗔了一声:“你又给我道喜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常在,你都是正正经经的令嫔了!” 婉兮也只得俏皮道:“谁是令嫔呢,这个名儿我听着都生。外头谁愿意叫就叫去,反正我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九儿。” 语琴这才笑了,叹口气攥住婉兮的手:“说真的,我当真羡慕了你去。封嫔了不说,封号又根本就是你永寿宫正殿里匾额上‘令仪淑德’的那个‘令’啊!你的封号,最是与众不同的,古往今来竟没任何一个朝代的后宫与你相同封号的,正正经经的独一无二。” 婉兮轻拍语琴的手:“姐姐也别急。如今慧贤皇贵妃刚薨,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刚进宫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姐姐形容气度肖似慧贤皇贵妃……皇上一定会一步一步进封姐姐的。” 语琴便不由得嘟了嘴:“照你说来,就算我来日得以一步一步进封,却也只是因为我像慧贤皇贵妃了不成?” 婉兮便笑:“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在这宫里,谁愿意当谁的替身,谁愿意叫人说自己的进封是因了旁人呢?便如我吧,如今后宫里谁不说我得以进封,都是因为皇后举荐的缘故?便是今后再有进封,也还会被认定了是因为出身皇后宫里的缘故。” 语琴便也点头。 婉兮却按着语琴的手,轻轻摇头:“我起初也介意,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这重说法或许对咱们的自尊心是一重考验,可是却也是挡在外头的盾牌。她们愿意以为这是皇后的缘故,那便想去好了,我反倒乐得躲在这层盾牌后头安生着。” 婉兮微顿,定定望着语琴:“姐姐,这是宫里。事无巨细,都必须要师出有名,因为这宫里的每一件事都要记在底档上,流传后世的。故此咱们的进封,必定需要一个理由。” “若皇上说是因为宠着咱们,那便是给咱们自己招灾;若皇上说是因为皇后和慧贤皇贵妃的缘故,那才反倒是护着咱们。姐姐别图那些虚名,就安安生生避在那层盾牌后头好了。总归自己心里该明白,怎么才是最实际,才是对咱们自己最好的。” 二卷111、愉妃(6更) 二卷111、愉妃(6更) 语琴便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九儿,你说的是你自己才对。那些盔甲、皇上那借着皇后才说的宠爱,只是保护你罢了。” 婉兮心下也是歉然,伸手抱住语琴。 “姐姐……我又说错话了是不是?姐姐掐我,我真该打。” 语琴无奈,便也作势打了婉兮一记。 打完了立即蹲身行礼:“常在陆氏以下犯上了,还请令嫔娘娘宽贷。” 姐妹俩这才好了。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这储秀宫里冷冷清清,倒不知下一位搬进来的会是谁。” 以语琴常在的位分,不足以独住一宫。 语琴也叹息一声:“这回算是叫我亲眼看见了这后宫里的人情冷暖。慧贤皇贵妃刚被挪出去,内务府便已经来清点宫里的物件儿。慧贤皇贵妃生前的衣物、簪钗、瓷器便都被收回去了,无缘赏给母家,甚至都不能带入陵墓。当真是一身一体俱是皇家所赐,自己除了一个空名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婉兮只得安慰:“也不会的。待得慧贤皇贵妃正式入葬,皇上和礼部定会按着皇贵妃的位分,选定物品陪葬的。” 语琴也望向窗外:“九儿,你说这储秀宫里,又会是谁人搬进来呢?” 婉兮垂首道:“我猜,八成是愉妃。她从前在嫔位,尚且还方便与纯贵妃同住在钟粹宫,如今她已晋位为妃,怎么也该搬出来了。” 语琴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愉妃的可能自是最大。九儿,依你来看,这个愉妃可好相与?” . 婉兮与愉妃的照面机会不多,便在记忆里搜寻这几次正面相对的过往。 “她出身亦不高,虽然祖上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八旗,可是她本家儿只是南苑人。即便是正身旗人,身份也不比包衣高,故此她这些年在宫里位分不高,为人也甚为低调。” 婉兮略作沉吟:“可是姐姐想,位分低微却有机会生下皇子来,便如娴妃一次次地骂,这其中必定也是有缘故的。我猜想,这其中有皇后、纯贵妃的缘故之外,也必定与她自己有干系。” “我回想着,这几次的照面,虽然她的话都不多,可我都从她眼中看见了坚毅之色。姐姐,我猜想她此时在宫中,必定一切都只为了五阿哥计议。是五阿哥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对五阿哥好,她便必定善待。” 婉兮说着眨眨眼:“姐姐现在尚无子嗣,与她便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想来姐姐与她倒是好相与的。” 语琴便轻叹一声:“我倒是也想有皇嗣呢,只是皇上不给罢了!” 婉兮便红了脸:“姐姐……” 语琴便笑了:“听你这番解说,我便也放下心了。我原本还想求你,想搬过去跟你同住呢。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罢了,一来皇上注定不愿意,二来又叫六宫议论,定会说我是攀附你,想要皇恩的。” 婉兮垂首含笑:“我也从来都不想叫姐姐成为我宫里人,我是希望姐姐将来必定与我平起平坐了去。” 语琴轻叹一声:“其实这些年走过来,看下来,我这颗心早已更冷下去了。即便是慧贤皇贵妃又能怎样,没有皇上的心,生前位分再高,死后不过一场凄凉。皇上既然对我无意,只剩一个空位分,我又何苦要豁出性命去争?” 二卷112、醍醐(7更) 二卷112、醍醐(7更) 语琴说着话,倒瞧见了伺候在门槛外的玉叶。便不由得叫进来,给塞了两个果子去。 “上回她来替你给我传话,倒还吓了我一跳。她脸生,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宫里的人。今儿瞧着,倒是更稳重了。” 婉兮含笑点头:“忘了告诉姐姐:她本来就是我在家里的丫头。因也到了年纪,又是想见我,这才也给挑进来了。” 语琴也是惊讶:“竟有这样的好事儿?天,九儿,我当真是要嫉妒你去了。” 语琴自己身边儿,先是皇后给指的念春。后来念春回了长春宫,语琴这才得以从内务府里自己要了晴光来。可是终究是新人,总要一点一点从头交心,这总归还需要光景。 “慧贤皇贵妃这样去了,事情前后也还算平稳。姐姐没有受到半点牵连去就好。”婉兮握着语琴的手:“慧贤皇贵妃终究是因病去的,之前有事旧病突然复发,我便担心有人要借着这个生事。姐姐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难免瓜田李下。” 语琴轻叹一声:“也是。这后宫里头,任何事儿到了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就都能成了算计的筏子。” 语琴说着,不知怎地瞟了婉兮一眼。 “姐姐,怎了?”婉兮便问。 语琴倒是俏皮一乐:“你道这回怎地这样消停?我现在忖着,倒品出些味道来了。” “不瞒你说,慧贤皇贵妃被挪出去那天,皇上和皇后来过慧贤皇贵妃的寝殿。原来是说皇上给慧贤皇贵妃谥号的事……那日皇后失魂落魄,怕是就因为这事儿给冲的,便没心思算计了吧。” 婉兮倒不知道这事儿,听了不由得一讶:“姐姐的意思,是说……皇上?” 语琴点头:“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如不明白‘贤’这个谥号的意义所在。他却故意还是给了慧贤皇贵妃,又岂能不是特地做给皇后看的?” “不知怎地,我现在总觉皇上仿佛对皇后已经起了防备之心。现下时时处处,都不容得皇后再做算计,皇上早早就动了手腕,将皇后先给限定住了。” 语琴的话叫婉兮心下也是醍醐灌顶。 婉兮忍不住轻轻摇头,可是苦笑:“是啊,如今双上一并进封了两位贵妃。那么下一步,无论两位贵妃谁能再生养,那就直接是皇贵妃了。皇后最最忌惮的,便是活着封的皇贵妃了。娴贵妃早盯着她的正室之位不说,纯贵妃偏又是后宫里最能生养的,故此那个活的皇贵妃迟早会出现。” 语琴便也一拍掌:“皇后至此,总该知道收敛了!不然身后的谥号先被夺了,活着的时候要是再没嫡子,便说不定连后位都要丢了……那才成了鸡飞蛋打,白算计了这一场。” . 献春没说错,娴贵妃虽然如愿以偿被进封为了贵妃,可是当听说纯妃同样也晋位贵妃,娴贵妃便怒不可遏。 这日雪晴,纯贵妃在御花园赏雪,娴贵妃远远地便冷笑着走过来。 “果然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下个雪也叫你新鲜成这样儿。也难怪,你虽进宫的年头不短了,可惜早几年每当下雪,冻得都不敢出门儿。这两年才敢出来踩雪罢了。” 二卷113、双贵(8更) 二卷113、双贵(8更) 娴妃的笑声比雪还冷:“我真担心,你生出来的儿子会不会也跟你一样,是一把软骨头。下个雪就钻被窝里,不敢出来了呢!” 纯贵妃下雪来御花园,就为了图个清静,却也就知道她躲得开谁,却都躲不开娴贵妃。 纯贵妃便拢住了披风,含笑迎住娴贵妃:“这后宫诸人,人人晋位都是欢喜的。也唯有娴贵妃,巴巴望着贵妃的位子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封了,却反倒更生气了。” “哦~,也是。娴贵妃进封,又凭什么呢?自己无子,只剩下一个当年侧福晋的空名头。可是这个名头自乾隆元年起,不就早被皇上给弃置一边了么?” 纯贵妃故意一顿,接着一拍手:“哦,我明白了。娴贵妃之所以这次也能跟着进封,八成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自然拗不过皇太后去,却未必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 娴贵妃走上来冷笑:“我跟你真是前世的冤家!皇上登基,我封妃,你也封妃;如今我进贵妃,你也进贵妃。苏婉柔,你是真的想跟我卯上了,是不是?亏我当日瞎了眼,还想跟你抱团儿!” 纯贵妃听了心下也是唏嘘:“是啊,这样说来你我当真是卯上了。只是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跟你卯上,何尝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咱们晋位也好,列在什么位分也罢,不过都是皇上一个人的定夺罢了。” “你既然心下如此愤愤不平,你倒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皇上。皇上心下若有你,自然不会叫你委屈了跟我并列去,皇上该独独进封你为皇贵妃才是!” “这又不是没有先例。哲悯皇贵妃原本追封的只是妃位,如今这不也是越过了贵妃,直接追晋成了皇贵妃么?侧福晋,在皇上心里,你总该比一个死人更有分量,你说呢?” . “你!” 娴贵妃被纯贵妃狠狠戳在了心上的痛处,不由得连吸气儿,肋茬儿都是疼的。 “苏婉柔,生了两个皇子,又跟我并列了贵妃之位,你果然胆儿更肥了,如今竟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纯贵妃漫漫一笑:“不然娴贵妃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曾真心实意与娴贵妃你抱团儿,可是你今儿高兴了就与我一处;明儿不高兴了,便一脚蹬开了我去。皇上登基以来,我从第一日起便与你并列妃位,你却还将我当成奴才,张嘴想骂就骂。” “我苏婉柔的确是出身汉女,可是我却不是你娴贵妃一个人的奴才!我从前忍了,可是如今我已经有两个皇子,我若还在你面前那样儿,我的儿子们又将如何自处了去?便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也再不能在你眼前那般卑躬屈膝!” “况且……”纯贵妃没有躲开娴贵妃,反倒走到娴贵妃面前来,绕着她转了个圈子:“当日东巡,宫中唯有你我几人。我受的病气都说是来自怡嫔。可是娴贵妃,此时慧贤皇贵妃已经薨逝了,此时也唯有你更清楚,那时候究竟是谁想害了我母子的性命去!” “娴贵妃,你现在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究竟是谁么?” . 二卷114、心窍(1更) 二卷114、心窍(1更) “好,好啊。” 娴贵妃冷笑着抬手指着纯贵妃的鼻子:“自以为有了两个皇子,果然便目中无人了!” “也是,你一个汉女,竟然能进封为贵妃,这当真是破天荒的。康熙爷时,汉女和包衣出身的,生子最高也只能到妃位,你如今当真是了不得了!皇太后定不允准,鬼知道皇上是怎么被你迷了心窍去!” . 纯贵妃淡淡挑眸,望那被白雪覆盖的金瓦朱墙。 一年四季,仿佛也只有这样的落雪之时,这朱墙金瓦之中才会加入另外一种颜色去。朱墙和金瓦虽然都已是金碧辉煌,但是在阳光之下,却都比不过那白雪的耀眼去。 娴贵妃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内里的缘故,她自己何尝没有细细想过? 没错,她是有了两个皇子,可是若按照从前康熙朝的规矩,汉女生子封到妃位已是到头儿了,不管有几个儿子也都如此罢了。 故此她细细想下来,未尝没有想明白,她的进封贵妃,或许又是皇上与皇太后之间意见相左之后,彼此妥协之后的结果罢了。 就像乾隆六年时候的舒嫔和怡嫔,皇太后要求封舒嫔,那皇上就要同时也要封个怡嫔出来;那么这一回,极有可能是皇太后见慧贤皇贵妃薨逝,便要求皇上进封娴妃为贵妃。 原本皇太后就不喜欢汉姓包衣出身的慧贤皇贵妃超过老满洲世家出身的娴贵妃去,终于等到了慧贤皇贵妃薨逝,皇太后自然想立时抬举娴贵妃去,好歹先把贵妃这个位子给占住了。 于是皇上便另开先例,将她也给并封上来。说白了,皇上是想用她来制衡皇太后、娴贵妃罢了。 只是这话,她不愿也不甘跟娴贵妃说出来。 她宁愿叫所有人都以为,是皇上独宠于她。为此,她甘愿成为众人眼中钉,甘愿再与娴贵妃为敌。 “还用什么迷了皇上的心窍去呢?”纯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娇柔一笑:“只凭皇上喜欢我,便足够迷住皇上心窍去了。怎么娴贵妃,你原来没本事迷住皇上么?” “呵呵,也是啊。不然怎么我都生了两个皇子了,皇上都已登基十年了,你却还无所出呢?” . 纯贵妃的话,成功地刺痛了娴贵妃去。 是啊,皇上都登基十年了,慧贤皇贵妃都已经薨逝了,可是她却还没有所出。 她的青春一共还能剩下几年? 她越想越痛,不由得跳脚大骂:“皇上凡事皆效法康熙爷,如今却为了你捅破了天去,你自然便认定,你的前程还不止贵妃呢。毕竟你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你自然忍不住以为,来日即便是皇贵妃、甚至皇后之位,都未必没有可能了?!” 纯贵妃微微眯眼:“这话儿总归是娴贵妃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娴贵妃冷笑:“话是我说的。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做梦了!只要你是汉女出身,便不管你生几个儿子,你的儿子也都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你本人更没有获封皇贵妃、皇后的希望去!” “就算皇上想,可前朝还有宗室大臣,后宫还有皇太后呢!他们都绝不准一个汉女和她的孩子,染指了这大清的江山去!” 二卷115、打脸(2更) 二卷115、打脸(2更) 乾隆十年的这个正月,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注定是一段不可能安静的时光。 这段日子,皇帝有太多人要去追悼、同庆、安抚,故此婉兮只静静坐在窗下,看献春给她整理出来的永寿宫底档账册,倒没指望皇帝会过来。 这几日心事乱如思绪,她看着看着不由困倦,便支颐垂下眼帘。 外头毛团儿急急打手势,她便没看见。待得献春进屋来通禀,皇帝已然自己迈进了门槛。 皇帝拦住献春,含笑望住灯下支着下颌便能睡着的她。 献春便行礼告退,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皇帝蹑手蹑脚走过去,将婉兮横抱起来,如同抱着玩儿累了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送到被窝里去,将被子替她拉好。 她竟没被惊醒。 皇帝便含笑走到南窗下去,看炕几上她之前对着的那账册。账册之外还放着花笺,那都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夏天里宫里落下的花瓣儿,还有她亲手种出的菜蔬的花儿,以及他带他东巡那一路在草原和关外采集来的花草。 将这些花瓣儿混入桑树皮粉碎煮成的纸浆中,再用细细的纸筛子将纸浆薄薄滤出一层来,摊开晾干,便做成了自制的花笺。 宫中寂寞,可是她却最善于给自己找事儿干,故此每一天都过得这样充实而又有趣儿。 他含笑凝视那花笺上,有她心思游弋之时随笔写下的字迹,甚至有的只是笔画。 她写了许多个“令”。 那几个笔画看似杂乱,看不出是要写什么字。可是他却认得出,她其实想写的不是字,只是用那笔画来代替数字罢了。他数了数,一张纸上写的是六;另一个则是三。 他薄唇便轻轻勾起。 他知道她心中缠绕不下的是什么了。 . 放下悬心的事,他便蹑手蹑脚也上了炕,一手轻拍着她睡,一手随便抓起她放在炕琴上的一卷书来看。 婉兮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家,她又如小时候一般睡倒在了花田里。便有淘气的蝴蝶绕着她飞,不时落在她脸上,身上。 她睡不踏实,便懊恼地伸手去挥舞。没想到却“啪”的一声脆响。 她一下子就坐起来,傻了望向周遭。心说那蝴蝶都何等轻盈,怎么会打得“啪”的一声? 结果等她清醒过来,看清眼前打的是什么的时候……她当真想一头撞死了。 竟然是皇帝,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地捂着面颊。 婉兮也顾不得上睡相,赶紧在炕上变成跪姿:“爷……难道奴才刚刚是打着爷的、的的的,脸了?” 瞧她真的吓坏了,皇帝这才扬声大笑,松开了手。 长眸轻挑,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爷好歹弓马娴熟,若被睡梦里的你给糊个满脸,那就当真不用活了~” 婉兮真是要哭了:“那刚刚那一声响……? 皇帝长眉悠然扬起:“你打的是爷的手。”他还作势两个巴掌一拍,正是“啪”的一声儿。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爷来了怎也不叫醒我?” 他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卷:“叫醒你该多不好玩啊,就看不着你心里的秘密了!” 二卷116、珍惜(3更) 二卷116、珍惜(3更) “秘密?” 婉兮心下悄然一跳,忙下意识也望向南窗下的炕桌去。 皇帝轻哼一声,将腿伸直了,舒服抓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心里有问,爷既来了,还不快问?” 婉兮却摇头:“没有。” 皇帝这便丢了书,两只手伸过来抓住她小手:“还想瞒着爷?爷早看得明明白白了。” 婉兮挣扎不过,便也顺势倒在他腿上,支颐趴着看他。 “爷既然看得明明白白了,又何苦还要问我?爷若想替我解惑,那自然也不用奴才问出口了。若是爷本不愿说的,奴才问了也是白问,又何苦难为了爷去?” 皇帝便哼一声,伸手刮了她鼻梁一记。 “其一,你的封号‘令’。自然是爷早就想好的,从想将这永寿宫赐给你,便已想好了。爷给你初封贵人,没赐给你这个封号,那是因为贵人的位分还太轻,撑不起这个封号。” “况且爷也没想你在贵人位分上呆几天,早已预备好了给你晋位为嫔。即便没有慧贤皇贵妃的薨逝,爷过完年,最迟二月也会降旨。” 婉兮便莞尔点头,“奴才明白了。” “其二,你画的那个‘六’,正好是与你一批进封的人数;‘三’则是未获进封的人数。你想知道为何爷要进封六个,却剩下三个。” 婉兮悄然颔首。 皇帝定定凝视婉兮:“她们进封与不进封,总归与你的进封并非一回事。她们进封的,纯贵妃和愉妃是因为诞育皇子;娴妃因为终归是先帝亲赐给爷的侧福晋,没有让纯妃超过她去的理由,故此爷这回破例双封贵妃。” “至于没封的……谁说后宫进封,就非得全都晋位?总有爷不喜欢的,不想封的,不行么?” . 他最后那句话,竟然带了一丝桀骜的轻佻。 他这般的模样,便又更像个人间男子,而不是那个天子了。 婉兮只得含笑:“行行行,爷说什么都行。” 皇帝伸手将她拉过来,困在怀里:“这几天爷忙着送慧贤最后一程,没来看你,你可想爷?” 婉兮想了想,认真点头,却又摇头。 “奴才再想爷,也不急于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慧贤皇贵妃争这几天。慧贤皇贵妃陪伴皇上十余年,皇上理应好好送一送。”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都是年少之时便陪伴在爷身边的人,这些年跟爷相依为命。她们这样年轻就走了,爷心下便也总忍不住想到自己……若爷也走的那一天,送爷的又该是谁?” . 婉兮吓了一跳,忙抬手按住皇帝的嘴。 “爷莫乱说!爷定然长命百岁!” 皇帝便笑了:“你比爷小十六岁,爷自可放心:等爷走的那天,一定有你相送。” 婉兮惊得起身,也不顾什么,爬上来便用自己的小嘴儿堵住了皇帝的嘴。 她用力地亲着,仿佛想将他方才的那句话都给怼回去。 直到亲到气喘吁吁,她方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房:“不会的!奴才可不送爷,爷必定长命百岁,将来一样是爷来送奴才呢……” 他便也听得痛了心肠,反身将她覆住,用尽了力气去“惩罚”于她。 那么远的事,何须想啊? 况且根本就不敢想,不敢想失去的竟然是她。一想,便已痛断肝肠。 二卷117、猜字(4更) 二卷117、猜字(4更) 六宫大封,不管进封还是没进封的,总归都与一个人无关:那便是皇后。 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随着春意渐渐来,这住在长春宫里的皇后的气色倒是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这日春阳鲜艳,宫里新升上来的头等女子驻春和回春伺候着给皇后梳头。 驻春瞄着皇后的脸色,不由得说:“慧贤皇贵妃薨逝,原本都以为皇上悲恸不已,可是皇上分明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三日之后便大封六宫,由此可见皇上心里并未将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有多放在心上。” “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未曾搅乱皇上的心,却搅乱了六宫上下的心。” 回春捧了几枚素钗来,借着镜子捧给皇后看,叫皇后自己选戴哪个。 一边比着一边说:“总归不管进封谁,没进封谁,跟咱们主子都是不相干的。主子是中宫皇后,尊贵无比,封无可封。那些争来争去的位分,不过是妾室们当成香饽饽的罢了,半点也动摇不了咱们主子就是了。” 皇后从镜子中瞟了回春一眼,却摇摇头:“这些簪钗都收起来吧。此时好歹慧贤皇贵妃刚薨,本宫不宜太多花哨。” 回春不由得为难:“主子,这些都是素银的簪钗,哪里有半点花哨呢?” 听见里头动静,还是挽春走进来,从回春手里接过那些簪钗,并叫驻春和回春先下去。 皇后叹息一声:“本宫一向都是戴通草花和绒花,怎么她们竟像从未见过似的,一径端这些簪钗给本宫比着……给本宫取通草花来吧。” 驻春和回春是跟念春一拨的年纪,当年都还只是长春宫里的小女孩儿,做的是院子里粗使的活计。这回是因为婉兮和献春都走了,这才从粗使的升上来的。虽说也都长大了,年纪是都十九、二十了,可是总归刚进殿内近身伺候,许多时候还不大会看皇后的脸色。 挽春有些为难:“主子从前头上戴的,都是令嫔亲手制的。主子吩咐过,如今令嫔已经是主子,那些她亲手制的头戴花便不宜再戴了,都叫奴才收了起来……如今只能再从内务府里要了。” . 皇后听见“令嫔”二字,不由得望住镜子。 挽春也瞧见,皇后眉头抖了抖。 挽春自知失言,急忙福身:“奴才失言,还请主子责罚。” 婉兮从前是魏贵人,宫里怎么提起“魏贵人”三个字都行,待得婉兮晋位为嫔,定了“令”为封号,皇后便每次听见都是不高兴。故此挽春和念春都小心地平素尽量不提“令嫔”二字。一旦非要提的话,要么是故意错叫成“魏贵人”,要么就是叫“魏嫔”。 挽春和念春只是也不甚能摸得清楚,皇后究竟是不满意婉兮晋位太快,还是不喜欢皇上给婉兮这样一个封号。 皇后也只叹了口气:“算了,又不怪你们。令嫔……这个封号看样子是要一直陪着她了,我总得一日一日适应下来罢了。” 挽春这才明白,原来皇后还是不喜欢这个封号。 可是……这个“令”字又怎么了呢,为何叫主子这样不喜? 二卷118、令解(5更) 二卷118、令解(5更) 只是这个封号有些独特,历朝历代也没见有哪个嫔妃以这个为封号的。而历数宫里现有的这些封号,无论是“娴”啊“惠”啊之类的都好理解,偏是这个“令”绝无仅有,一时说不出含义来。 挽春便道:“奴才倒不明白皇上为何给了她这样一个封号。照奴才来看,‘令’,岂不是说她曾是主子宫中的‘使令女子’?皇上这是叫她不要忘本吧!” 挽春这样说,原本是指望叫主子一笑,没想到皇后反倒疲惫地闭上了眼。 挽春心下没底,便赶紧再说:“要么,也就是她永寿宫正殿里悬着那‘令仪淑德’的陡匾,皇上顺手拿来其中一个‘令’字给她当封号罢了!” “令仪淑德”又怎样,也只是泛泛说什么“美好的德行”罢了,这都是后宫里所褒扬那种空泛的词儿罢了,即便少见,却跟“娴”、“惠”啊的,又有什么分别了去? “便如咱们长春宫,皇上也按着永寿宫那匾额的模样儿,御笔亲题了‘敬修内则’四字。奴才看,那自然比永寿宫的尊贵了去,一看就是中宫母仪!” 皇后却疲惫地摇了摇头:“够了。” . 挽春惊得急忙跪倒在地:“主子?” 一个“令”字,除了解释出这些,还能解释出别的什么来么? 那她何曾说错了?主子又怎么会更难过了? 皇后深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想知道,那本宫就说给你听。” “这个‘令’字,出自《诗经·大雅》中‘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一句。圭与璋皆为玉器,故此‘令’字体现的是玉德……你该明白皇上有多爱玉,便是皇子名字中皆以玉为名,皇上将这符合玉德的‘令’字给了她,那自是代表钟爱之意!” 挽春便是激灵一个寒颤。 可是皇后还没说完,她更显疲惫,要伸手撑住了额头才能继续下面的话。 “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你可知道‘圭璋特’?《礼记·礼器》中有云:‘圭璋特’。‘圭璋’,玉中之贵也;‘特’谓不用他物媲之也。诸侯朝王以圭,朝后执璋,表德特达不加物也。” 皇后霍地抬头:“听明白了么?诸侯朝见天子,执圭;朝见天子中宫则是执璋……而‘令’如圭璋之特!皇上将‘令’给了她,便已是隐隐含着以她为妻的意思!你们,终究懂没懂啊?!” 挽春身子一软,竟是跌倒在地上。 皇帝博览群书,用典便是信手拈来。可是这后宫上下有几人看过这样多的书去? 也幸亏皇后懂得。却也,可怜皇后看懂…… 挽春重新爬起来跪着,已是泪下:“是奴才无知,竟不知这封号背后有这样多的典故……奴才这才明白主子缘何听了这样难受……” 皇后疲惫地摆摆手:“罢了。你们不懂,所幸六宫其他人也未必懂。想当年,这后宫里除了本宫之外,也只有慧贤皇贵妃能与皇上说说这些。如今慧贤皇贵妃去了,这六宫里便也没人读得懂了。” . 二卷119、两小(6更) 二卷119、两小(6更) 不管这个“令”字有多贵重,只要这后宫里没人读得懂皇上这个封号里的含义,那她就还是独一无二的皇后,后宫依旧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去! 她此时还是只专心防备能生的纯贵妃、仗着侧福晋的身份终于晋位为贵妃的娴贵妃罢了。 . 婉兮晋位为嫔,手下的女子和太监的人数便又要增加。女子可为六人,其中头等女子可为二人,二等女子可有一人;太监增加到八人,可有一名首领太监。 婉兮自是擢了毛团儿为首领太监;在女子的擢升上,婉兮略作了一番思量。 若说贴心,自然是玉叶最能贴心,要按着婉兮自己的心思,自然是本想将另一个头等女子的身份直接晋了玉叶。 只是在玉叶被要到永寿宫来之前,婉兮和献春先定了要前头早薨的仪嫔黄氏从前手下的女子过来。那女子从前在永和宫里叫“紫萱”,到了永寿宫后改名为玉函。 玉函的年岁和资历都在玉叶之上,更原本的身份就是头等女子,故此婉兮思索再三,还是将玉函定为头等女子。 婉兮将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 玉叶自是欢喜的,毕竟刚进宫没几天,这便已是二等女子,是主子身边的上差了。 玉烟和后来又新挑来的两个女孩儿玉壶、玉蕤为粗使女子。 宫里的身份定下之后,一众女子、太监一齐来跪倒谢恩罢,因除了献春和玉函之外,都是十几岁的丫头小子,婉兮又一向宽仁,故此几个还在下头跪着呢,便唧唧咕咕玩笑开了。 带头儿的是玉叶和毛团儿。 故人相逢,斗嘴的功夫也都随着年纪见长了,两人如今简直是只要碰在一起,不管什么由头,都能吵出一气来。 . 当年毛团儿陪着四爷和九爷去查旗地的时候儿,就在客栈里跟当时的二妞吵过嘴。二妞是婉兮教出来的丫头,骂人的时候嘴那也叫厉害,故此毛团儿的印象可深刻。 这回玉叶进宫来,虽然是隔了四年两个人才又撞见,可也只是一照面的惊讶,两人便愣是认出对方来了。 四年对两个小孩儿来说也不算短了,两人身量和相貌都有不小的变化,可是他们两个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彼此来,连婉兮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两个小孩儿也都聪明,不管旁人怎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也都没说出婉兮和皇上当年的相遇来,只说他们两个从前小时候在宫外遇见过。 玉叶当时红着脸瞟毛团道:“他偷过我的烤芋头,故此我骂过他。” . 因着四年前的情分,毛团儿自然跟玉叶相处得最好。今日一并都有了身份,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二等女子,便互相挤对起来。 玉叶先故意朝毛团儿万福:“小女子给首领大人请安。首领大人来日千万照应小女子啊。” 毛团儿也不示弱:“哎哟,姑娘言重了。咱家再按着首领的名儿,平素也不敢在殿内陪着主子。一应的话,还不都承姑娘的通传?姑娘要是嘴轻轻那么一歪歪,那咱家的小命儿就没了呢~” 二卷120、找乐(7更) 二卷120、找乐(7更) 玉叶便恼了:“你说谁嘴歪呢?” 玉叶虽说恼了,却恼的不是正地方儿,毛团儿便得意大笑:“你不如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嘴歪还是不歪?” 两人这就要吵起来了,献春和玉函也都知道这两个人跟婉兮的情分,故此也没呵责,只是含笑看着罢了。 婉兮无奈地哼了一声儿:“看来我真是挑错人了。一个首领太监,一个二等女子,分明还是两个小毛孩儿!来日啊,必定是不得用了!” . 两人这便互相瞪了一眼,一起朝婉兮请罪。 婉兮便只说玉叶一个人罢了:“他是说嘴了,可是重点却不是说你的嘴……亏你还拿个嘴歪不歪来计较个没完。活该叫他欺负了去……” 一时众人也都笑了,玉叶这才回过神来,捂住脸扬起拳头去砸了毛团儿好几下。毛团儿便也都含笑受了。 一时几个小孩儿笑笑闹闹地退下去了,婉兮坐在炕上含笑听着。 这样儿才好,她最怕这宫里明明人多,却一个一个都跟闷嘴的葫芦似的,便显得大院子空落落的,如砌给活人的坟墓似的。 如今有了这些小孩儿的笑笑闹闹,她方更觉得有了些家的模样。 她这样想着便不由歪头问献春:“如今我到了嫔位,又是独住永寿宫,按着宫里的规矩,我是否还可养些猫儿、狗儿啊的?” 献春便笑了:“主子眼前有这么些‘猫儿’、‘狗儿’啊,还不嫌热闹么?” 婉兮摇头:“要更热闹些才好。” 婉兮说着轻轻阖上眼帘:“便如在家的时候,耳畔总有那么多响动:鸡鸣蛙唱、犬吠蝉鸣……有了那些,才像过日子的模样。” 献春也不由得感喟,便拍手而笑:“蛙唱蝉鸣,宫里不易有。不过主子到西苑、园子、热河行宫去,倒也能听见。咱们宫里啊,养些猫儿、狗儿自是有的。除了猫儿、狗儿,奴才还一并跟内务府要些金鱼儿、架鸟儿去!” 婉兮拍桌大笑:“那敢情好!对了,等到时令到了,记着到时候再要一笼子蝈蝈,一罐子蛐蛐儿去,咱们斗着玩儿!” 献春应声去了,婉兮转头望向窗外。 春意隐约来了,她心中已经忍不住勾画起那个猫爬狗跳、鸟飞鱼游的热闹画面。到那时候,这永寿宫该更像个家的模样了吧? 说到鸟儿,婉兮不由得怅然地看一眼房檐。 她想念小又和小寸了。 那对鹦鹉终究名义上是皇上赏给皇后的,故此她离开长春宫的时候儿便没一起带着来。她走的时候儿又是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小又和小寸那个时候儿都在内务府的暖房里呢,她都没跟它们道个别。 婉兮便叫毛团儿:“你派个人悄悄儿去鸟房瞧瞧小又和小寸去。别被人看出来是瞧它们的,要是有人问了,就说是咱们宫里想选别的鸟儿。” 毛团儿便无声一乐:“主子放心,这差事奴才亲自去办。” 毛团儿走出殿去,在房檐下又撞见玉叶。 玉叶问他:“你这贼兮兮的,要做什么去呀?” 毛团儿道:“去鸟房。” 玉叶登时眼睛一亮:“我也要去!” 二卷121、双壁(8更) 二卷121、双壁(8更) 毛团儿作了难:“那是要到内务府那边儿去。你是个女子,不宜出宫。除非……有主子给的腰牌。” “那不难!”玉叶按着毛团儿,将他推到墙根儿站着:“你等着,我这就跟主子去求!” 玉叶总归是跟婉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旁人觉得不好求的,她自不当成难事。 婉兮听了,也知道她是好奇宫里,便从炕琴里取出腰牌给了她,却是嘱咐:“宫里规矩严,你纵跟毛团儿亲厚,可一路上也千万别打打闹闹了去。咱们在宫里怎么玩儿都好,出了宫去便要多防备些。” 玉叶含笑福身:“主子放心!” 这便拿了腰牌,欢快地转身跳出门槛去了,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便连姿势都跟婉兮自己当年如出一辙。婉兮瞧着这样的背影,都不由得摇头无奈地笑。 . 正月里六宫大封,却落下了嘉妃、怡嫔、舒嫔三人。怡嫔和舒嫔倒也罢了,终究是才进宫没几年的新人,一入宫就晋位为嫔,已经受过了殊恩;况且进宫三年来,两人的肚子都没有什么动静,自也没有进封的理由,两人便也没争。 只有嘉妃格外叫人侧目了些。 若说她早已经因为诞育皇子在乾隆六年晋位过了,所以这一次不必计较,可是这次进封的却偏偏还有一个愉妃。 愉妃也是在乾隆六年已经因为诞育五阿哥永琪而晋位为嫔,这一回又跟着六宫大封一起晋位为妃。如此一比,嘉妃明显便是被落下了。 故此后宫不免猜测,是皇上更喜欢五阿哥永琪,而不喜欢四阿哥永珹,故此母以子贵,愉妃晋位,嘉妃却被落下了。 . “偏偏就这样儿了,我却还要顶着个东巡专房的名声去!若此,岂不活活成了后宫里的笑柄……” 嘉妃心下苦楚,这些日子干脆称病不出,躲在自己的景仁宫里哪儿都不去,也免得要面对那些口舌。 “怨不得娴妃每回见了我,就总要提东巡那档子事儿……她摆明了是借这个口舌来糟践我罢了!如今慧贤皇贵妃去了,妃位以上只有我一个出身包衣的,她自然将曾经对慧贤皇贵妃的怨气都往我身上撒罢了。” 顺姬、英姬也都跟着一样难过。 却忽然外头首领太监金泉来报:“主子,奴才给主子道喜了!” 嘉妃便是一皱眉:“金泉,你好歹也是我景仁宫的首领太监,怎么你便连这么点子眼色都没有么?” 现在是什么时候儿,他还来跟她道喜?是嫌她现在还不够被人耻笑了去么? 金泉忙跪倒在地:“回主子,奴才就算有九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儿诳主子!主子不妨到宫门前去瞧瞧,内务府是来给咱们景仁宫换影壁来了!” “什么?”嘉妃也一怔,急忙下地走出门去。 景仁门内,原本也是与后宫一式一样的木仪门。这会儿正有人将原有的木仪门挪走。之后二三十人肩挑着巨大的石雕影壁给换上了! “主子!这影壁……岂不是与永寿宫的式样相仿?!”顺姬也激动的扯住了嘉妃的衣袖。 二卷122、找踹(1更) 二卷122、找踹(1更) 一众人散去,嘉妃自己也惊讶地合不拢嘴,忙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瞧着。 整个石雕影壁,规制与永寿宫的果然冷不丁看上去是一式一样。只是影壁中间嵌入的云石,因纹理出自天然,没有一式一样,其余皆无太大区别。 “都说永寿宫修葺的规制超出了规矩去,都以那影壁说令嫔得宠……如今咱们宫里竟然有了!”顺姬已是几乎要掉下泪来。 英姬、银姬也率一众女子太监上前跪倒:“奴才恭贺主子!此番虽未得进封,可是皇上却未曾忘记过主子半点。这石雕影壁的殊恩,旁人都是比不上的!” 嘉妃扶着石影壁,也是一时落了泪。 太好了,纵然这一回进封落下了,可是只要还有皇上这番心意在,她便还有的是机会! . 尽管任何一位皇帝都是严禁后宫私传消息,可是事实上这历朝历代的后宫里,消息总是不必长脚,便跑得飞快。 更何况,嘉妃景仁宫里这消息,她自己本就是想叫人都知道的啊。 故此不过半天,整个后宫便都知晓了。 黄昏时,皇帝忙完了公事,来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他一进来,皇太后便绷起了脸,起身叫安寿:“哀家累了,安寿,扶哀家去歇着。” 安寿为难,朝皇帝讪讪地笑。 皇帝便朝安寿也使了个眼色,代替安寿,上前扶住了母亲的手。 皇太后便急甩手:“皇帝来过了。哀家安,皇帝便请回吧!” . 皇太后发火,皇帝自是意料之中。他这些日子干脆少来请安,直接将追封、进封的事儿忙完了这才一并过来。 皇帝撩袍径直跪下,抱住了母亲的腿:“额涅若烦了儿子,便一脚将儿子踹出去干净~~额涅,您踹啊~~” 皇太后无奈,仰天而叹:“哀家怎么就偏偏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是她儿子,可他偏偏还是天子啊!她可以踹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如何能踹当今天子去?! 皇帝自是心知肚明,索性就势抱住太后的腿就不撒手:“额涅纵然只有儿子一个,可是一个儿子却可敌尽天下千万!额涅说,难道不是么?” 皇太后无可奈何,只得拖着皇帝,退回炕边去坐下。 . 也是这寿康宫的地砖好,皇帝给皇太后修建这寿康宫当寝宫时,地面都一样用了如太和殿一般的“金砖”。这些金砖特地在苏州制好了,船运过来,堪比金价,不输“金砖”之名。这“金砖”表面光滑如玉,光可鉴人,皇帝这便被皇后拖着回去,还不撒手。 皇太后瞅着安寿:“你家万岁爷今儿几岁了?哀家老糊涂了,竟然都记不得了,他今年是五岁了,还是十岁了?” . 这都是皇帝母子之间多少年的老把戏了,安寿可不上套儿。 安寿只抿着嘴儿乐:“皇上是太后亲生的儿子,皇上生辰那天可是母子同受难的一日。那日子主子自己若不记着,奴才就更记不住了。” 皇太后只得跺了跺脚,将皇帝给振开:“皇帝!你今年都三十五了,怎么此时行事还像个小孩子!” 二卷123、次序(2更) 二卷123、次序(2更) 皇帝却半点都无惭愧之色,仰头而笑:“在额涅面前,就算儿子年过花甲,也还要为额涅彩衣而舞呢~~什么三十五岁,儿子在额涅脚边,永远是个小孩儿。” 他这么说着,脑海里不期然滑过某个画面:某时某刻,他也曾这样无奈地说过某人,“你怎么总这么倚小卖小呢?” 他便笑得更加真心实意。当真,倚小卖小的确是个管用的法子。那小丫头与他,也算形影相照。 . 皇太后被缠磨得没法子,想打不能打,想骂也不能骂,只得举起拳头来照着他肩头砸了几下罢了。 “乾隆元年,你登基那年便下旨,不准宫中人向宫外的消息传给我知道。你说是怕我心烦……你说从此只将宫内的事体都仰承我的意思。” “可是我问你,景仁宫是怎么回事,你大封六宫又是怎么回事?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这么些的事儿,你哪一件是提前叫我知道,又有哪一件是与我商量过了?” 皇帝垂首轻笑:“原来就是这两件小事儿啊。儿子不向额涅奏明,只是觉着这当真是不值当一提的小事罢了。” “正月二十五,慧贤薨逝,额涅便召儿子说,贵妃位子不能空着,要儿子进封了娴妃去。儿子已是照办了,额涅却不开心么?” 皇太后摇头:“哀家是要你进娴妃为贵妃,因为她本是先帝赐给你的侧福晋,原来屈居在慧贤之下,已是委屈了她十年!如今贵妃位分既然空出来了,你自当补偿给她的。” “哀家要你进娴妃的位分,谁知道你反倒大封六宫,一个一个的都跟着进封。贵妃位分上还又多出一个纯贵妃来!皇帝,你别忘了,她只是个汉女!纵然你给她入了旗,可她原本还是个汉女的出身!” 皇帝自不意外,淡淡扬眉,依旧是一脸孝顺的笑。 “额涅只是要儿子进封娴妃,却没说不准同封六宫啊。额涅既没跟儿子说,儿子又如何能知道额涅的心意呢?儿子只是觉着,慧贤已经去了,便更珍惜眼前人,故此便顺便将各自的位分都进一进,也好叫她们心下也舒泰些,在这宫里的日子好过些罢了。” “至于纯贵妃,虽然是汉女出身,可是她已经替儿子诞育了两个皇子。额涅不是最担心儿子子嗣单薄么,儿子给她特恩,便也是晓谕六宫,叫她们都赶紧替朕开枝散叶,也好免了额涅的担心去。这是儿子孝顺之心呢,额涅可体谅些?” 若论口齿辩才,一个后宫女子如何比得上天子去?皇太后纵然万般的不情愿,可是在儿子摆出的这理由面前,却也无可奈何。 皇太后只得再转一个话题:“进封便罢了,可是永寿宫原本有了一座石雕影壁,已是超了规制去;如今那景仁宫又添一座,这又是怎么回事?嫔妃所居寝宫,竟越制用龙形影壁,这还叫小事?” . 皇帝依旧还是轻声地笑:“回额涅,其实这还真的又是一件小事儿。额涅之所以见怪,都赖这事儿办理的时候,乱了一个次序,才叫额涅没看明白。若是次序重新轮转过来,额涅便能瞧明白了。” “什么次序?”皇太后不由得扬眉。 二卷124、孝心(3更) 二卷124、孝心(3更) “回额涅,这龙形的影壁,本该是先在景仁宫安放的;待得景仁宫安放完了,再在永寿宫里安放。之所以乱了一个次序,只是因为永寿宫离着儿子的养心殿近,摆放完了方便儿子去查看、调整。” 皇太后不由得微微眯眼:“即便是这样一个次序,我也还是没看出半点不同来。还是违反了祖宗规矩去!” 皇帝也不急,耐心等皇太后叨叨完了,这才笑眯眯回道:“额涅听儿子解说:景仁宫,额涅难道忘了那是什么地方?” . 皇太后被问的一怔,眯眼望住儿子:“难道你是说……?” 皇帝便点头:“额涅想起来了,景仁宫是皇祖的诞生之地。儿子自幼被皇祖亲手抚育,受皇祖教诲长大,故此儿子心中没有一日不怀念皇祖。皇祖诞生之宫,儿子自当以超规制来缅怀。故此在景仁宫中安放一座龙形石影壁,额涅还觉着不应当么?” 皇太后张开嘴,倒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皇帝悠然而笑:“这紫禁城也有紫禁城固定的风水,沿中轴线左右对称,不容擅动。否则会乱了风水,说不定还会动摇我大清国脉。故此儿子要在景仁宫安放石影壁之后,就也不得不在与景仁宫相对的宫苑中,同样再安置一座石头影壁。” “额涅知晓,在这东西六宫中,景仁宫居东,那么西六宫中能与景仁宫风水相对的,自然便是永寿宫。” 皇帝含笑朝母亲淘气眨眨眼睛:“儿子将这个次序重新调整回来,额涅自然看得清楚了:儿子不是为了单为永寿宫超越规制,儿子其实是为了纪念皇祖。儿子这份儿孝心,额涅可体谅了吧?” . 皇太后怔怔望住儿子,也当真是哑口无言,只能愕然道:“你竟是为了这个?我倒当真没有想到。” 皇帝说到这儿轻哼一声:“儿子也知道,自从那年在永寿宫安放了石影壁以来,后宫里便不断有人嚼舌头。儿子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她们还给嚼到额涅眼前儿来了,徒给额涅添了烦恼。” “也幸亏是额涅圣心清明,没受她们蒙蔽,这才没拦着儿子。否则那岂不成了额涅拦着儿子孝敬皇祖了……那么大的罪名,额涅如何能受?” 皇太后这才只得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咱们娘儿俩的命运都是仰仗圣祖爷青睐,方有今日。我便是拦着你做什么,也绝不会拦着你对圣祖爷略尽孝心。” “皇帝啊,你这件事做得好。诚如你所说,只是前后乱了这么个次序,额涅才一时没瞧出来。如今额涅也看明白了,当说一声:你办得好!” 皇帝便孩子气地用力点头:“儿子便知道,只要对额涅讲说明白,额涅便一定会夸赞儿子的!” 皇太后叹息一声:“你这影壁是讲说明白了,可那永寿宫里的令嫔,又是怎么回事?我记着她刚刚进封贵人不足一月,怎地便进为嫔位了?!” . 皇帝长眉轻扬:“额涅怎忘了,上回额涅说过,贵人不足独住一宫。也正好赶上慧贤去后,儿子大封六宫,索性也顺便把她晋位为嫔算了。也省得人刚搬进去,还没到一个月再给折腾出来,麻烦不说,还乱了皇家的体统去。额涅说呢?” 二卷125、警告(4更) 二卷125、警告(4更) 皇帝竟说的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不是进封嫔位的大事,而只是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儿。 皇太后盯着儿子,险些气乐了。 “皇帝!进封嫔位,她便有了礼部所制冠服,有资格行册封礼,这已远非一个贵人位分可比!你竟然只是‘顺便’一下?这后宫里,怎么没见你‘顺便’过其他人哪?!” 皇帝却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有过啊,额涅忘了么?” 他还耐心地拉着皇太后的手,一个一个细数:“以官女子身份初封为贵人,她不是第一个。额涅忘了么,娴妃宫里早就有一个秀贵人。况且儿子还给了凤格‘秀’为封号,倒是魏贵人没给封号。” “况且魏贵人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初封便为贵人,亦合规矩。” “若说从贵人一个月便晋位为嫔,前头也早有怡嫔、舒嫔为先例。那会子额涅不也是都允准了么。” 皇太后恼得又要举拳砸他:“舒嫔如何能与她做比?!舒嫔是明珠的曾孙女儿,是康亲王家八郡主的孙女儿,是侍郎永寿的女儿!可是你永寿宫里的令嫔,出身是个什么,她只是个汉姓包衣!她阿玛不过是你内务府里一个给你做饽饽的内管领!” 皇帝却轻松扬了扬眉:“舒嫔毓秀名门,自然是令嫔无法做比;可是额涅别忘了,先例里还有个怡嫔啊。令嫔是出身包衣,那怡嫔更是出身汉女呢。儿子纵施恩令怡嫔家族入旗,也只是入包衣佐领罢了,怡嫔的出身便跟令嫔拉平……若此,怡嫔既然可直接晋位,那令嫔便也同样资格。” 皇帝说着晃了晃皇太后的手:“当日儿子进封怡嫔,额涅都准了;怎么今儿反倒因为一个令嫔跟儿子过不去了?” “况且令嫔是皇后宫里的女子,皇后去年一整年都恹恹着,儿子好歹要让她高兴一下,这便抬举她宫里人罢了。皇后那么孝顺额涅,额涅就算不看儿子的面儿,也得看在皇后的面儿上啊~~” . “你……啊!”皇太后指着这样的儿子,当真是哭笑不得。 他是她的儿子,按着宗族礼法的规矩,他是该凡事都听她的话;可是偏偏,他是天子。她纵然为亲娘,却也不能强迫他如何。 他既然费尽了心思,将这些话一个一个说圆了给她听,那她便已无计可施。 皇太后末了也只能哼了一声:“总之那令嫔从进封贵人,住进永寿宫起,便已是担了太多‘独宠’的声名去,已是叫六宫上下,人心不安。” “晋位罢了,影壁也罢了,总归你对这个令嫔不可再过多偏宠,否则这六宫上下,便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若再叫哀家听见她狐媚着你,缠着你独宠着她,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来,哀家不依你,也不饶她!” 儿子是天子,她做不了什么;可是对一个包衣出身的嫔位,皇太后自可直接惩罚,不必有任何可忌惮的。 况且儿子是孝子,登基之初便明言,要“以孝治天下”。她相信儿子断不会为了一个嫔,便与她伤了母子之间的情面去。 皇帝垂下头去,面容沉进斜阳的暗影里,幽幽看不真楚。 “儿子知晓。” 二卷126、吉时(5更) 二卷126、吉时(5更) 乾隆十年从一开年,便因为慧贤皇贵妃的薨逝,连着几个月人们的心口上都像压着大石。 终于等到四月春来,万物复苏,储秀宫迎来了新的主人愉妃,后宫内外便也渐渐将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渐渐抛于脑后了。 这日钦天监官员递牌子求见皇帝,面色急迫。 皇帝召见,钦天监官员称:因皇五子永琪已经满了四周岁,按着康熙爷定下的规矩,皇室子孙都要在四周岁之前种痘。故此他们日前请了永琪的生辰八字去推算种痘的吉时,结果竟算出两个吉时来。 钦天监的官员们不敢怠慢,认定上天一定另外有意。因大阿哥和三阿哥都种过痘了,故此他们又将皇六子永瑢的八字拿来对照,竟然正合了另外那个吉时。 故此钦天监向皇帝请旨,是否让五阿哥永琪和六阿哥永瑢都于今年春季种痘。 皇帝听了也不觉皱眉。 “永琪倒也罢了,他已是满了四岁,合该到了种痘的年岁。只是永瑢……他刚满周岁,下生便艰难,先天身子就弱,何苦叫他这么早便种痘?” 钦天监官员也只能垂下首去:“种痘一事,干系皇嗣性命安危。总归都是听天命行事,六阿哥虽还不到两岁,可是上天既然给出吉时,便也自有上天的安排吧?” 官员们不由得又是旧事重提:“臣启皇上,六阿哥生于乾隆八年的大旱之年,更是应天命而生,故此上天便也定然对六阿哥别有安排。微臣还是请求皇上顺应天命,莫误了六阿哥‘送痘神’的吉时才好。” . 痘症(天花)着实是曾经威胁大清皇室的阴影。大清皇室入关以来,皇室夭折的皇子,半数以上是死于痘症。 大清入关第一位皇帝顺治便是死于天花,康熙爷更是因为出过天花而得以继位,故此在大清宫中,如何对抗天花,曾经一度成为干系大清国祚的首等要事。 康熙爷自己便是从天花魔掌中逃脱的,他在位期间便一直甚为重视防治痘症。后由一地方官员进献民间的种痘土法,康熙爷曾在宫中加以试验,证明可行之后,方推及到所有皇嗣,乃至宗室、臣子,甚至推介到内外蒙古去。 这便是主动的种痘之法。分旱苗法、水苗法,两种法子归根结底都是利用痘症病人的结痂,磨碎后植入人体,令人轻微感染痘症,主动出痘。痘出完了,便也终身免疫了。 自康熙朝起,皇子都要种痘。种痘的年纪多是在二岁至四岁前后,季节多选在春秋二季。 . 皇帝亦不能违抗天意,既然上天已定吉时,皇帝遂下旨令永琪和永瑢两位的母亲愉妃和纯贵妃预备着。 这“预备”二字,便有生死两重含义。若种痘顺利,便可这一生逃脱了那个梦魇去;而若种痘不顺利,那孩子便这么早早去了。 愉妃和纯贵妃接到消息,便都落了泪。 永琪还好,终究过了四岁,身子更强健些;可是永瑢刚刚周岁多一点,纯贵妃未免哭得肝肠寸断。 傍晚时李玉来通禀皇帝,说纯贵妃今儿已是哭晕过去了三回,还请皇上过去瞧瞧。 皇帝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告诉他们,朕随后就到。” 可是皇帝却还是出了如意门,直接先进了永寿宫去。 二卷127、予你(6更) 二卷127、予你(6更) 皇帝走进永寿宫时,已是暮色阑珊。 永寿宫里正一派热闹,堪称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婉兮一点没有主子的架子,此时也脱了鞋,褪掉了大衣裳,盘着腿儿跟玉叶、玉烟两个在炕上欻嘎拉哈,激战正酣。 献春在炕边儿坐着抱着猫儿观战,也是一脸的兴味; 毛团儿和几个小太监则蹲在地下斗蛐蛐儿,输赢之间颇是有些面红耳赤; 玉函则坐在桌子边儿上挑着菜种子,因已春来,婉兮的种菜大业又将要重新开始了。偏她桌子上还放着个鸟笼子,笼子里一对小娇凤儿不时从笼子缝儿里伸脖子出来偷吃种子。 . 皇帝没叫李玉通报,这直接迈门槛进来,活活儿一腔的愁闷,反倒被他们给冲散了。 皇帝自己一个不防备都呛着了,没忍住便咳嗽了两声儿出来。 殿内这才听见动静,婉兮这才亲自带着一帮奴才,个个连滚带爬地起来,跪倒了一大片。 皇帝瞅着那个玩儿的满面通红的丫头,忍不住叹息一声儿问:“赢了还是输了?” 婉兮咬住嘴唇:“皇上若是再晚进来一刻,奴才就赢了……” 皇帝不由得大笑:“这么说,你本来是输了?!” 皇帝不由得垂眸望这跪了一地的女子:“好样儿的,你们中是哪个敢赢了你们主子去?” 玉叶红了脸,朝皇帝叩首:“是奴才不知死活……” 皇帝便也笑了:“也是,朕早该猜到了。也就你敢!” . 皇帝很是高兴,吩咐了李玉赏荷包。一时一众奴才都赶紧谢恩,便都退下去了,将寝殿安安静静地留给主子和皇上两个人去。 婉兮扭着桌袱上的穗子瞟着皇帝,“爷方才那句话……奴才听着,有些意味。” 皇帝本是想进来看一眼就走的,可是这一进来竟然便舍不得迈步了。他便暂且将纯贵妃母子放在一旁,索性盘腿坐在炕上,将她给抱过来。 “嗯?什么意味?” 婉兮便红了脸:“爷是早知道玉叶是当年的二妞的?!” 皇帝这才又大笑:“爷当然知道!当年遇见你,爷不是也同样在客栈里见过你那丫头了么?那小丫头当年也是伶牙俐齿,活活将毛团儿骂得回不了嘴。爷怎么会不记着?” 婉兮心下一暖,便伏进皇帝怀里去。 “原来又是爷替奴才存的心意……奴才早就存着这个疑,今儿才确认了。奴才,谢谢爷的恩典。” . 皇帝轻叹一声,拢紧了她:“潜邸时入侍的皆可带入陪嫁的家下女子,无论是皇后,慧贤、纯贵妃还是娴贵妃,嘉妃,她们都有女子带进宫来。朕登基之后进宫的,还有获皇太后殊恩的舒嫔,也从家里带进了成玦和如环这些女子来。故此,她们办事都有左膀右臂。” “可你没有,你是从官女子进封的,家里也只是个内管领下人,你便不能从家里带人进来,只能从内务府里挑。爷何尝不明白,只给你一座永寿宫都是空的,单给你一个毛团儿也不够使,总归女子才是你贴身伺候的,更要紧。” “故此爷就想起了那个二妞。算算年头,她也到年岁了。爷便留意了内务府呈上来的内三旗女子的名册,找见了她。” 二卷128、没哭(7更) 二卷128、没哭(7更) 婉兮满足地轻叹一声,伸臂抱住他。 “什么家下女子,奴才都不稀罕。奴才有爷就够了。总归,什么奴才自己想不到的,爷却都会替我想到了。奴才情愿偷闲,变笨些也不怕。” 皇帝轻哼一声:“可不,这整个后宫里,还有谁比你更会偷闲?瞧你们方才这一屋子人这么热闹,爷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这正经不像爷的后宫,倒像农家田园了。” 婉兮垂首笑了:“爷可是怪我坏了后宫的规矩?” 皇帝故意仰首细思了一会儿:“……可是后宫是什么呢,那难道不应该首先是天子的家么?天子与后宫嫔妃,虽有君臣之名,可是情分上不是应该远超过那君君臣臣去么?” 婉兮这便放下心来,窝在皇帝怀里:“皇上饿不饿?我去给皇上做些菜羹来。奴才新种的芥菜缨下来了,爷准能爱吃。” 皇帝却轻按住她的小手:“别忙碌了。爷……今儿得去瞧瞧纯贵妃。” .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松开了手。 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她脸上最直接的反应却说明白了一切。 皇帝也是心疼,忍不住又将她圈回来:“你听爷说,六阿哥才刚满了周岁,却要提前种痘。六阿哥从还在胎里便不容易,今儿得了消息,纯贵妃哭晕过去好几回。” 婉兮便含笑点头:“奴才明白的,爷快去吧,皇嗣为重。” 皇帝心下也似疼惜难平,便回身冲外大喊:“人呢?都回来!你们此前都陪着你们令主子玩儿什么了?都回来继续玩儿来!” “玩儿好了,哄得你们主子欢喜,朕便重重有赏!” . 一众宫人都赶紧进来,一个一个都有点傻。 皇上脸色铁青……这是怎么了? 婉兮瞟双方一眼,还是自己站起身来拍拍炕沿儿:“皇上下旨了,你们都还傻杵着做什么?玉叶、玉烟,上炕,看我这回不把你们赢个底儿朝天!” 一屋子便又热腾起来,皇帝这才黯然离去。 婉兮玩儿的一脸颊的红,待得皇帝走出去之后,才忽然松了手。她只顾着扭头看窗外的皇帝,手里的嘎拉哈掉了一炕。 “主子……”玉叶上前扯着婉兮的手臂摇晃:“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忙回神:“我怎么了?” 玉叶赶紧伸手在婉兮脸上抹了一把:“主子……输哭了么?” 婉兮使劲地笑:“哦,你才知道么?刚刚儿皇上都问了,你叫我在皇上面前承认输了,我有多丢脸!快来,继续玩儿,我今晚上非要赢你三个来回不可。你可不许耍赖,想不玩儿都不行!” . 钟粹宫里空落落的,愉妃搬走了,宫里就剩下纯贵妃。本已是四月春来,可是这钟粹宫里却仿佛还是没有生气儿。便连宫中那几株树木都恹恹地,尚未长出新叶儿来。 皇帝刚进钟粹门,就听见后殿传来纯贵妃呜呜咽咽的哭声。皇帝心下也跟着不好受,这便疾步走进了后殿去。 纯贵妃等来了皇帝,抱住皇帝便是痛哭失声:“皇上您可来了……皇上啊,妾身的永瑢,缘何这样命苦?” 二卷129、苦缠(8更) 二卷129、苦缠(8更) 皇帝扶住纯贵妃,柔声劝:“你别胡思乱想。永瑢要提前种痘,这是上天给出的吉时。” “上天?”纯贵妃哀哀落泪:“皇上可记得乾隆七年,后宫无皇嗣降世,乾隆八年便是那般的天下大旱……是永瑢的出世才叫旱灾缓解。皇上,永瑢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他如今这样早就要种痘,倘若有半点闪失,妾身该怎么活……” 皇帝拉起纯贵妃:“永瑢既有天相,便自不会有事。” “话虽如此,可是这世上不光有天意,却也有人为。”纯贵妃顺势倒进皇帝怀中去,哀哀道:“皇上还记得么,彼时妾身怀着永瑢,皇上带着后宫去东巡,将妾身和永瑢留在宫里。那一年大旱啊,京师内外热死了一万余人。孩儿在胎中便更加辛苦,还感染了怡嫔的病气,险些……便保不住了。”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朕知道那时辛苦了你。不过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苦此时提那旧事?” . 纯贵妃哀哀落泪:“许是太过忧心永瑢种痘一事,妾身这心便一刻都难安,故此那旧事便总是在妾身脑海里翻涌。妾身此时回想起来,便总觉感染病气的事有些蹊跷……妾身斗胆为了永瑢的福气,跟皇上求个恩典,还望皇上将当时的事彻查!” 皇帝忽地便松开了手。纯贵妃一个躲闪不及,险些踉跄倒地。 皇帝背过身去:“彻查?查什么?” “当年留在宫里的人,慧贤已经薨逝了,你又还能查出什么来?” “活人都有嘴,自然会将责任都往死人身上推,因为死人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了!可是慧贤已死,你忍心叫她尸骨未寒之时,还要背负上这些流言去?” 纯贵妃一怔,却仍止不住哀哀落泪:“慧贤皇贵妃身后声名自然不容亵渎,可是慧贤皇贵妃再贵重,终究贵重不过皇嗣的安危去……皇上,妾身说这些不妥当的话,都只是为了担心永瑢,妾身生怕永瑢这次……有个三长两短了去。” “妾身自己失去一个儿子事小,永瑢身上却背着那年的天命,若因为被人加害而违了天命去,那岂非便是皇上和朝廷的不幸了去?” 纯贵妃此时是在这宫里唯一有两个皇子的,她以一个汉女的身份得以破天荒被封为贵妃,凭的就是这两个皇子。故此她是着实害怕永瑢这一回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去。 这一次钦天监说什么吉时,非要撺掇着叫永瑢在刚满周岁时就种痘,她只觉其中必定有鬼。若她这回当真被人算计了,失去了一个皇子去,那她的将来还要依靠什么去? 倘若永瑢这一回必定要种痘,那她便拼了一切,也要在永瑢种痘去之前,再怀下一个龙种来! 纯贵妃便也不顾旗头上琳琅叮当的簪钗,触地向皇帝叩首:“皇上,求皇上给妾身,给永瑢一个交待。也请皇上用天子之尊,护佑我们的永瑢,顺利逃过这一劫去啊,皇上……” 这个晚上,六宫都得着了消息,皇上将纯贵妃从钟粹宫接出来,带进了养心殿去。 二卷130、威胁(1更) 二卷130、威胁(1更) 储秀宫里,愉妃同样也在为自己的儿子永琪种痘一事暗自落泪,待得再听见这个消息,倒不由得泪反倒停住了。 甚至,坐在床帐间,愉妃手指攥紧被角,痛极反笑。 女子乌云急忙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心太过……?” “纯贵妃当真好手段!”愉妃摇头,止不住地笑:“好歹我也是她宫里出来的人,她的这些手段别人看不透,我又如何看不懂?” “她的儿子种痘,我的儿子同样种痘,就算我的五阿哥年岁比她的六阿哥大些,可是在那痘症面前,孩子的命数都是平等的啊。凭什么她就要凭借了这个,哭闹着要皇上的恩宠,而我却只能在自己宫中默默落泪?” 乌云担心不已:“主子……” 愉妃含泪自答:“还不是因为,我也是托了她的福,才有的五阿哥。她便算准了我不敢跟她争。在她心里,我的孩子总归比不得她的尊贵了去。也是,如今她是贵妃,我即便晋位为妃,也还是在她之下。” 愉妃抹一把泪去:“她又有那么个方子。她自己用过,好使,叫她生下两个阿哥去;她也给我用过,同样好使……故此她只要有机会再承恩,她便必定还能诞下皇嗣来。” 愉妃坐在殿内,寂寂抬眸:“若她再得皇嗣,下一步再晋位,那就是皇贵妃了。她想这般,我倒好奇,皇后会不会容得她朝着这般去算计。” . 同样的话,也正在长春宫中说起。 “担心六阿哥?”挽春眼中都涌起讥讽:“我看她不过是借着六阿哥种痘这件事儿再邀皇宠罢了。图的就是再添一个皇嗣,位分便直接晋到皇贵妃了!她一个汉女,能有今日的贵妃之位,她还不知足!” 皇后轻叹一声:“她一向聪明,最懂该在何时邀宠。在潜邸时,慧贤和娴贵妃斗得你死活我,皇上看了厌倦,索性不理娴贵妃,也不去慧贤的屋子。纯贵妃便偏从这样的夹缝儿里寻得了机会去邀宠,用尽软语温柔的法子哄皇上开心,便每每得计。” “如今又是。慧贤皇贵妃刚薨逝,皇上难免会想念,纯贵妃也是出身汉女,纵才情学识比不上慧贤皇贵妃,但是形容气度上的那股子劲儿却还是像的,故此她能填补上皇上心上的那个空洞去。” “况且慧贤盛年而逝,皇上本就哀恸,纯贵妃这回还抓着六阿哥的生死来做文章,皇上自然伤逝,便也会生起珍惜眼前人的心情。” “纯贵妃的一切都是恰到好处。她一路走来,倒比潜邸中其他所有人走得都顺遂。她想要的,一步一步都已经要到了手。她若当真下一步图谋的是皇贵妃的位分……看来她也未必就要不到。” . “她还想要什么?!”挽春听着也是一个激灵:“她若是当真得着了皇贵妃的位分,凭着她此时已有两个皇子,若再加上一个,她难道下一步还想要主子的中宫之位了不成?” 皇后凄然而笑:“就算不是要本宫这个位子,她若成了活的皇贵妃,在皇贵妃的位子上有两个皇子……那储君之位便必定是她的儿子的了。” 二卷131、请回(2更) 二卷131、请回(2更) “她本与本宫只差一步之遥,将来她的儿子若继位,那她就不仅要跟本宫平起平坐,甚至要超过本宫去了!” “那便不能叫她得逞!”挽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不能叫她得逞?”皇后凄然地笑:“你瞧她今晚已经住进养心殿去了,她便是已然得逞了!所差的,不过是时日罢了。” 挽春在皇后面前跪倒:“主子别急。既然还有时日,就算她暂时得逞了,又谁能保证她将来必定顺遂?她当年怀着六阿哥留在宫里,不就是险些没生下来么~~这一回,谁知道她是否一定能生得下来?生得下来,又是否活得下来?!” . 种痘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两位小皇子被送至圆明园,寻一个僻静处建立一所暗室。暗室不可见日光、月光、星光。 为了避光,暗室四周都用黑、红两色毡子围住。此外,在旁边的房间,还专门设堂,供奉天仙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痘儿哥哥、药王、药圣、城隍、土地等,以祈求诸神的保佑。 两名小阿哥身边由四名大夫昼夜值班观察外,还设十几个太监侍候。纵是生母也不能在眼前。 而且这个过程耗时漫长,短则半月,长则没有定数。总归要将那痘症之毒都发散好了才能宣告“送痘神”成功。 故此接下来的一个月间,皇帝也带着纯贵妃和愉妃同赴圆明园,以示安抚和陪伴。 婉兮在永寿宫中静静地等待。 尽管永寿宫跟养心殿就隔着一道墙,皇帝有时在那边若说话动静大了,影影绰绰都能听见。可是此时,皇上却不在养心殿中。 外头忽然传来念春的声音。 婉兮忙回神,叫献春轻念春进来。念春请安,说:“回令主子,皇后主子请令主子回长春宫小叙呢。” 皇后有请,自是没有推辞的道理。婉兮忙穿戴停当,最后回眸瞟了一眼放在架子最明晃晃处的那个同样明晃晃的赤金手炉。 所幸春天了,不用再捧着手炉四处晃。 . 此时以婉兮的身份,难得单独跟念春说话。故此这一路虽然不长,不过婉兮还是叫人慢些走,只捉着念春的手多说几句。 “念春,你在长春宫里,还好么?” 念春黯然一笑:“还算好吧。现在挽春之下,排名第二的就是我了。不过皇后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头等女子就有四个,故此皇后主子又从咱们小时候儿那批人里选了两个来。令主子也都认得:驻春、回春。” 婉兮自然记得那两个。曾经打雪仗的时候儿,那两个曾被打急眼过,合伙儿整治婉兮。一个按着婉兮的手,一个故意团了雪球往婉兮衣襟里塞。 那时候念春都火了,上前帮婉兮把那驻春给扯一边儿去,又骂那回春手黑,说“女孩子家打雪仗,有你这么把雪球往人家衣襟里塞的么?若是给冰坏了,你担当得起么?” 婉兮便拍拍念春的手:“我当然记着她们两个啊。小女孩儿里,咱们俩好,她们俩便也抱团儿。后来你走了,她们俩还自以为得计,还想要寻机会整治我来着。不过后来她们终究忌惮着,没敢!” 二卷132、思甜(3更) 二卷132、思甜(3更) 说起从前,念春便也不由得暂时忘了主奴之别,伸手回握住了婉兮:“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若知道了,立时从陆小主身边儿跑回来帮你!” 两人握住手,不由得相视一笑。 念春先回过神来,赶紧抽回手,蹲身请罪:“奴才失礼,还请令主子惩罚。” 婉兮便给拉起来:“说什么失礼,方才原本是我跟你一起说起的;况且我又不是你的本主儿,自更不必这样多规矩。” 念春深深凝望着婉兮,仿佛有什么话想说。 婉兮便也等着。 可是前面还是已经到了长春门前,念春便将那话都咽回去了,冲婉兮一礼:“令主子还请入内吧,皇后主子怕是要等急了。” . 婉兮入内,请安完毕。 皇后寝殿中摆着晚上的小食。琳琅满桌,还格外有几碗是内外黄釉的暗龙纹大碗,婉兮一看便也明白,那是皇帝专用的瓷器,内里盛的便必定都是皇上赏的克食。 皇后叫婉兮到桌边来坐,便叫挽春等人都退下了。 婉兮便也明白,皇后是有些话想要跟她单独说说。 寝殿内一时只剩下皇后和婉兮两个人,对着满满一桌子的膳食。 婉兮笑笑:“从前用膳,正膳是由侍膳太监他们伺候着;可是夜晚的小食,因都是你拿手的饽饽和小菜,便更多是你在桌边伺候着。十二月你进封,离开了长春宫,可是本宫每当夜晚里用这顿小食,便总是会想起你。” 婉兮忙起身:“今儿就还是由奴才来伺候主子娘娘用膳吧。” 皇后便点头允了。 婉兮拿着布菜的碟子,自是首先去夹皇帝赏赐的克食。 皇后却笑了:“你瞧啊,你进封离开了长春宫,不光是本宫没回过神来,就连皇上也还没回过神来——他赏的克食,还是按着你从前还在本宫宫里时候儿的老习惯。菜品还是加倍,内里有一半儿都是你爱吃的。” . 皇后这一句话,叫婉兮心下狠狠拧着一疼,这一刻险些跌落下泪珠儿来。 皇上还是记挂她,可是皇上此时却在圆明园里,陪着纯贵妃和愉妃。她心下终究也是免不了伤感的。 皇后望着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伸手将婉兮拉回座上来。 “你刚进封,正应该是独宠的时候儿,却发了这起子事儿,也难怪你难受。可是婉兮啊,你也要体谅皇上,终究皇嗣为重。” 婉兮使劲眨掉泪花,努力一笑:“主子娘娘说的对,这是为两位皇阿哥种痘的大事,性命攸关。奴才是皇后主子宫里出来的人,如何会分不清这些轻重。” 皇后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那这后宫的日子,便不会那么难熬了。” 尽管对着一桌子的膳食,两人却都没什么胃口,那碗筷摆着,两人谁都没有动一动。 皇后抬眼望向窗外:“这宫里,总有新人旧人。哪个旧人没曾有过新进宫承宠的时候儿?那时候啊,皇上也都如这般温柔体贴,细致缱绻。叫你觉着,仿佛这世上他只在乎你一个,就算后宫里女子众多,他也只喜欢你一个。” 二卷133、少情(4更) 二卷133、少情(4更) 皇后说着停顿住,面上浮起如梦似幻的光。 可是不久,那光芒便慢慢散去了。 她回眸,哀然望住婉兮:“婉兮,本宫明白你这会子的心情。你是皇上的新人,皇上在这会子对你用的心思最多,可是你要明白,在这后宫里,每个新人也都有终成旧人的一天。皇上终究不会在一个人身边停留太久,他终究有这么多的后宫,他终究要每一个人都要兼顾。” 婉兮强忍着,可是泪珠儿还是忍不住滑下。 皇后拍拍婉兮的手:“你的心情,本宫也经历过。这后宫里每一个人,亦曾都经历过。你终究是本宫宫里进封的人,本宫便舍不得看你一个人难熬。你若孤单了,或者有话想要诉说,记着,本宫这里永远是你的出身之地,你尽管回来,说给本宫。本宫自会陪着你,咱们一块儿熬过去。”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先谢过主子娘娘。” 膳食都冷了,皇后便命都撤下去,赏给宫里人罢了。 . 膳桌撤去,殿内一时空了。皇后垂首一叹:“瞧你如今的光景,其实倒不如从前未进封的时候儿了。那时候本宫还能叫你以官女子的身份,去给皇上谢赏,那时便也能成全你跟皇上见上一面。” “可你现在是皇上的令嫔了,那便连官女子的自由也没有了,只能在自己的宫里等着皇上翻牌子才能召见,否则是不能随意主动去求见皇上了。” 皇后抬眸望着婉兮:“婉兮,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进封了,嗯?” 婉兮黯然垂眸:“进封与否,从来都不是奴才自己能做得主。总归奴才都只听从主子们的吩咐罢了。” 皇后点点头:“婉兮啊,你随我来。” 皇后将婉兮带到正殿东暖阁的佛堂:“这后宫里,每一宫的正殿都在东暖阁里设了佛堂;在慈宁宫里,更是整个后殿都建成了大佛堂,才会叫皇太后无法住在慈宁宫里,皇上另外为皇太后修建了寿康宫。婉兮啊,你可明白为什么这后宫里,每个宫里都有佛堂呢?” “就是因为任何一个宫里都曾是新人,却终有一日变成旧人,失去皇上宠幸的人啊。那些漫漫长夜,那些没有孩子陪伴的日子,便都要在这佛堂里,才能寻一方心灵的安宁罢了。” 皇后说罢转回身来,凝注婉兮:“婉兮,你的宫里,正殿的东暖阁里,也一样有一座小佛堂。若实在寂寞了,或者夜里难受得睡不着,都别独自撑着,去佛前拈一炷香,抄两卷经;又或者捡一升佛豆,捡一个念一声佛偈,这时辰啊倒也一点一点就熬过去了。” 婉兮不由得又是悄然落泪。 皇后淡淡笑笑,拍拍婉兮的手:“你道本宫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亦如此罢了。” 皇后说完了带着婉兮回到明间,“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儿,本宫在你生辰当日送给你的《莲华经》和墨锭么?那就是本宫自己用过的法子,你回去若寂寞了,便用那个就好。” . 在长春宫时,所有的女子都被摒在门外伺候,献春也不知道皇后都跟婉兮说了什么。离了长春宫,献春忙跟上来,关切地问:“皇后拉着主子说了那么久,倒不知又说什么了。” 二卷134、居心(5更) 二卷134、居心(5更) 皇后的那一席话,也终究还是在婉兮心口上压了一块大石,便连吸气都是沉重的。 婉兮拨了拨袖子上的滚边,轻叹一声:“皇后主子是提醒我,皇嗣为重。虽然我刚刚进封,可是皇上为了两位阿哥种痘,便也顾不上我了。话里话外,自是要叫我明白:我在皇上心里,自是比不上皇嗣要紧的。” 献春仰首细思:“依奴才看,这话也没错。主子在皇上心中自是要紧的,不过主子该也不会非要去与皇嗣相比……主子说呢?” 婉兮这才垂首一笑:“献春你最懂我。这后宫里的人心,自然是都爱攀比,可是哪儿有逮着谁就非要跟谁比的呢?我若当真要去与皇嗣的性命相比,那我才刚进宫那会子,就真的是在顺贞门的门槛上摔傻了。” 献春放心点头:“主子没钻那个牛角尖儿,奴才便放心了。主子刚进封这才几个月,将来的日子还长着,若这一会子的寂寞都熬不住,将来便更不容易了。” 婉兮感念点头:“你说得对。皇后方才跟我说的也是这个。她说后宫里每个人都曾经是新人过,可是每个新人也终究都会变成了旧人。故此宫中寂寞才是恒久的主题……她是提醒我,我虽才进封几个月,却也有可能已是新鲜劲儿过了,是到了失宠的时候儿了。” 献春都恼得一跺脚:“皇后她怎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当真是希望每个都失宠了去吧!” 婉兮撑着额角,掀开轿帘望外头两道红墙夹起来的那一带夜空。 “献春,已是四月了,我这暖轿也闷气了,该换成肩舆。” 献春忙施礼:“主子提醒的是,是奴才忘了。今儿回去便办。” 婉兮点点头:“时节变幻,便如新旧交替,是这世上恒久不变的主题。所以皇后的话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错。这宫里永远都是新人换旧人,人心便也都是喜新厌旧的吧?” “可是献春,你说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什么长久不变的么?” 献春也垂首沉思半晌,方才道:“若叫奴才说,自然是有的。便以奴才自己来说,虽然是进宫来了这十多年,可是回头想想,这心下喜欢的吃食、想念的物件儿、记挂过的人,却这些年都没变过。” “即便再是人心易改,再是新旧交替,却未必新的总比旧的好。主子说呢?” . 五月,圆明园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都“送圣”成功,逃过了痘症的威胁。 还有一个消息一同传来,那便是纯贵妃又遇喜。 对此后宫上下表现出来的虽然都是一片喜气,可是终究儿子是人家的儿子,生死仿佛也都轮不到自己悲喜;更何况纯贵妃又遇喜,就更是叫后宫诸人没什么好欢喜的了。 尘埃落定,后宫诸人唯一欢喜的是将皇帝给盼回来了。 按着嫡庶,皇帝回来当天的晚膳命摆在皇后的长春宫了。 毛团儿从养心殿那边得着消息,回来便跟婉兮讨赏。 婉兮才不理他,哼了一声:“你倒是拿什么来跟我讨赏?” 二卷135、想么(6更) 二卷135、想么(6更) 毛团儿含笑打千儿:“养心殿那边的人都说,今儿张明捧了主子们的绿头牌进去,皇上一个都没翻,直接‘叫去’了。按例皇上今晚上本该召幸皇后主子的,可一来没翻牌子,二来只是午间用膳去了长春宫,那便必定晚上没有皇后主子什么事儿了。” 毛团儿说着偷偷瞅着婉兮,乐得挤眉弄眼儿:“……那晚上皇上还不是来咱们宫里?主子且早早预备着吧。” 婉兮的脸自也是红了,从果盘里抓起个佛手柑来,照着毛团儿扔过去,正砸在毛团儿脑门子上。 毛团儿也不怕疼,赶紧撅腚将落到地上的佛手给捡起来:“谢主子的赏!” . 一个月未见,婉兮如何能不想念? 虽说不想叫毛团儿给说中了心意去,可是还是忍不住撵走了毛团儿后,便下地坐到了妆镜前去。 献春和玉叶早在外头听着动静,这便都进来。献春准备好了梳篦,玉叶就去翻衣柜,碰触一大堆衣裳来。 婉兮脸便更红了,忙叫:“哎,你们两个先别忙活。皇上今晚未必就来咱们这边儿了呢!” 献春抿着嘴乐,玉叶却忍不住,嚷嚷道:“怎么可能未必来?奴才看准了,那是必定来的!” 婉兮虽说害羞,却也耐不住了心中的思念,这便主动起身去亲自挑选了簪钗、衣裳,早早打扮好了,便在殿内等着。 终于,夜色安静下来之后,毛团儿的咳嗽声儿便一路传进来了。 婉兮急忙从炕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直接只穿着袜子便跳出门槛去。 皇帝远远地来了,李玉在后头跟着,冷不丁瞧见婉兮这样儿,李玉便含笑背过身儿去了。 . 皇帝自己也是笑,连忙紧走两步,进了殿门,将门帘便在背后落下了。 婉兮也顾不得什么请安,直接便冲进了皇帝的怀里,伸出胳臂,使劲搂住了皇帝的脖子。 原本是欢喜,可是也不知怎地,面颊贴在他脖子上,闻见他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她便情不自禁落下眼泪来了。 她没好意思出声儿,可是那泪花儿还是打湿了皇帝的脖子——此时是五月间了,皇帝的便服是圆领,脖子是空着的。 皇帝也是心跳澎湃,抱起她来走进内间,边走边柔声问:“想爷了,嗯?” 婉兮使劲儿箍着他的脖子,却歪头先问他:“那爷呢,爷想我了没?” “哎哟?不回爷的话儿,反倒先反问爷?”皇帝不由含笑挑眉。 婉兮腻在他颈窝处摇头:“爷是天子,奴才要几个脑袋才敢不回爷的话?奴才方才那就是回话呢,只不过……是以问代答罢了。” 皇帝走到炕边儿将她给放下,顺势一起坐下,挤在一起。 “哦?以问代答?那就是说你要先看爷怎么说,你才定怎么回答喽?” “也就是说,倘若爷说不想你,那你就也说不想爷;只有爷承认了想你,你才肯叫爷开心喽?” 婉兮想了想,便用力点头:“那爷答还是不答?” 皇帝无奈,忍不住便先扑过去,将她压住。 二卷136、扪心(7更) 二卷136、扪心(7更) “小蹄子,你自己说呢,嗯?爷若不想你,又怎么会刚回宫就来找你;爷若不想你,又怎会立时便这样儿了?” 他还故意顶了顶她,叫她知道他是“哪样儿”了。 婉兮大羞,扭着身子闪躲。 “爷既这样答,那奴才便也这样回话:奴才若不想爷,又何必光着脚就跑出去了,又怎会把李谙达都给吓着了?” “奴才若不想爷……”她也故意又将皇帝的脖子箍紧了些:“那奴才,又何苦一见着爷,就也这样儿了……?” . 她这样儿的不服输,却又娇软的模样儿,早叫皇帝无法按捺了。 他都顾不上将她的衣裳尽数解开,便这样半就着,宠了她一回。 她躺都来不及躺下,手边攥着床架子,被他冲得东倒西歪了去。 便连床架子旁多宝格子上的瓷器,都稀里哗啦地唯恐要倒了。 她含着哭音儿恳求:“爷……要碎了。爷好歹轻些,慢一点儿。” 他却恶狠狠地嘶吼:“爷轻不下来,也慢不下来!” 她便也泣不成声起来,说不出话,只能破碎地跟着啜泣。 那是欢喜的~ 他最后抱住她,也只能跟她保证:“这一次只能这样儿了,爷控制不住。待会儿,爷再慢慢儿给你一回……” . 两人都累狠了,将衣裳就那么团着垫在褥子上头,便都阖上了眼。 婉兮却翻了个身去,背对着他。 皇帝本已是要睡着了,被她这样一蠕动,便睡意瞬时褪去,清清明明睁开了眼来。 凝视她纤巧的背影,看她青丝迤逦,皇帝便不由得伸手绕着她的肩头打转。 “……实则,心下还是怨了爷,是不是?” 婉兮闭紧了眼,没说话,只是摇头。 . 皇帝便轻哼一声:“还不承认?如果心下没有怨,爷刚进门儿的时候,明明那么想爷,身子都直接冲过来了,却还要非给爷以问代答。你就是想先确定,爷想不想你,爷是否已经——忘记你了。” 婉兮咬住被角,死死忍住眼泪。 其实这一刻宁愿他,没有这样地洞悉人心。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小心眼儿,可是她又做不到不小心眼儿。可是她小心眼儿了,却终究还是不想叫他知道,不想叫他为难。 他忍住一声叹息,身子从后面贴过来,将她紧紧环在怀中。 “爷明白你心里想什么,爷也不想替自己辩解什么。爷只想叫你知道:爷想你。每一天都想你;不管是谁陪在爷的身边儿,爷心里想着的,都还是你。” . 婉兮眼窝一热,便连忙转回身来,抬手按住了皇帝的嘴。 “爷别说了……爷再说下去,我便也要替纯贵妃、愉妃难过了。” “傻瓜。”皇帝将她收紧在怀里:“谁要你替她们难过?若将心比心,她们肯替你难过么?” 婉兮摇摇头:“我自没那么大方,我可没想过要把皇上从我这儿推到她们那边儿去……我只是,在想她们那颗当母亲的心。” 婉兮将头靠在皇帝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 “若说将心比心,如果是我的孩子正在种痘,前脚进密室,后脚能不能平安出来都不知道……那我也会死扒着皇上不放。因为那一刻人心脆弱,那一刻的后宫女人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唯有皇上一人罢了。” 二卷137、激烈(8更) 二卷137、激烈(8更) 婉兮说着还是落下泪来:“不管怎样,为了五阿哥和六阿哥,我便也不能跟他们的额娘赌气。所以这一回,不管怎样,奴才还是要诚挚给皇上道喜:一贺二位阿哥平安种痘,二贺——纯贵妃再度遇喜。” 皇帝只收紧手臂,将婉兮再度抱在怀中,轻抚着她如云青丝,柔声呢喃:“你别急,啊。爷应承你,咱们也一定会有孩子的。总有一日,爷会只叫她们听见你遇喜的信儿,却不必你只能这般听见她们的信儿。” 只说却已不够,他便力行,如先前承诺的那般,慢慢儿地、极尽细致缱绻地又给了她一回…… 婉兮一边承恩,一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 若论圣恩雨露,她这几年比谁得的都多。只是……她没福给皇上多生个阿哥不是? 这般紧紧相抵,她身子微妙的半点变化便也都瞒不过他。 他便停下,咬着她的耳珠呢喃:“……还是顺不过气儿来,嗯?” 她闭上眼:“原本,我今儿不想叫爷碰的……我也,还是有小性儿的!” 皇帝不由得懊恼低吼一声:“你竟敢还存了这个心……那爷,还就非碰不可了。” 他更激烈起来,按紧了她,恨不能搓碎了一般:“……爷今儿一整晚,还非要不停碰你不可了。” . 五月剩下来的时光,皇帝几乎每晚都与婉兮腻在一处。白日里婉兮种花种菜、养猫养狗、养鱼逗鸟,倒也过得自在。 时光静好,她便也想,后宫的日子若能过成这般,倒也别无奢求了。 这日沐浴,她觉着身上有些痒,却是痒在不便见人处。 她便屏退了献春和玉叶,自己吹开蒸腾的水雾,仔细去查看。 只见腿的根处,起了细细的小红疙瘩。 婉兮不由得脸红,只以为是这些日子与四爷之间摩挲过甚了吧? 她自己浑没放在心上,不成想没过几日,那些小红疙瘩却越起越多,开始抓心挠肝一般地刺痒。尤其晚间,根本无法成眠。 她这才赶紧悄悄告诉给了献春和玉叶。 等献春来看的时候儿,那些小红疙瘩已经遍布了衣裳遮掩到的各处。献春便急了:“奴才这便去请御医!” 婉兮却不放心:“便是请御医来,他们也并不方便查看我身上……献春,麻烦你想想,内务府里可有见多识广的老妈妈,方便请来瞧瞧我的?” 献春皱眉:“人是有一个的,只是不是内务府里的。倒是……原先九爷家里的。” . 婉兮垂下头去:“这事儿咱们再计议。只是你今儿先向敬事房里报个备,就说我月事来了,请他们暂时撤下我的牌子去,请皇上这几天往别宫走走,暂时别过来。” “主子!”玉叶一听便心疼了,直要跳脚:“主子还要请皇上到别宫里走走!” “你别闹。”婉兮抬眸,目光微凉,刺了玉叶一眼,玉叶便不敢说话了。 献春也感知到了什么,便也扯了玉叶衣袖一下。 婉兮垂下头去:“你们也一样。这几日进来时,面上都遮些面巾吧。” 二卷138、遥念(9更) 二卷138、遥念(9更) 婉兮说完一指窗外,“廊檐下也挂起竹帘,挡住外头的人眼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怕热,在窗子外头格外多挂一层竹帘,也好挡住日头。” 献春渐渐明白了情势,冷静点头:“主子放心,奴才自会安排妥帖。从今日起,寝殿月台之上便只有奴才和玉叶伺候,其余任何人都不许靠前。便是毛团儿也不可。” 婉兮点头,抬眼盯玉叶一眼:“你去盯着他。若他要问,你也插科打诨给寻旁的理由对付过去。总得等我自己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叫他知道。否则他若当着李玉,一时说漏了嘴,皇上知道便不好了。” 玉叶眼中便湿了,使劲点头:“主子放心,从小儿我就最擅长盯着毛团儿。今儿,我更盯得他死死的!” 婉兮点头:“那你现在就到廊下去盯着,我有话交待献春。” . 玉叶听命出去,献春便跪倒:“……主子是怕自己这病是能过给人的?主子不想叫皇上知道,也不想让皇上再进咱们宫来,就是怕把这个过给皇上去。”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那疙瘩原本只是在腿的根处起的,先时只是刺痒,我便随手抓过几把。结果这几天我抓过的地方便也都起来了。眼见这怕是的确能过人的,我便不能叫皇上也冒了这个险去。” 献春也是点头:“奴才明白。后宫本为是非之地,若被人知道主子这病可能是过人的,便必定有人嚷嚷出来。为了避免过给皇上和后宫中其他人,主子便只能被挪出宫去了。” “可是一旦出宫,回不回得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都会拿捏在旁人手里。” 婉兮点头。 “还有一点,皇上若也没事便好,倘若皇上身上也见了类似的疙瘩,便定有人会借机生事,说我谋害皇上都是可能的。我自己倒好说,若背上那等罪名,我倒要连累了家人和九族。” 献春面上也是露出从未有过的审慎:“唯今情势,主子看应该怎么办。只要主子吩咐,奴才便尽心去办。”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轻轻攥紧了被角。 “你说九爷府中有能看事儿的老妈妈……你的意思我懂,你是说就连内务府我们都不应该轻易惊动。还是从宫外信得过的人手里找人,才得妥帖。” 献春便也重重点头。 想到九爷,婉兮怆然一叹:“只可惜此时九爷尚在山西任上,不在京师。” 在这宫中每每有难,她心下总是会浮起九爷的面容。可是这些年承了他那么多的情,却无法回报,总叫她心下恻然。 “虽然九爷不在京师,可是好歹奴才原本九爷府里的人。主子放心,奴才定设法与九爷府中联络。” 婉兮想了想,却还是拉住了献春的手臂:“……上回我在九爷府中经过那回事儿,也得罪下了不少人。不光四福晋、九福晋、芸香等人,单就素春、引春二人已是要加倍小心。” 献春身在宫中,本来与外头沟通消息便不容易,若再加上九爷府中这么多的人可能会从中作梗,那难度可当真不啻于十面埋伏。 二卷139、猫春(10更) 二卷139、猫春(10更) 献春便小心问婉兮:“那依主子看,府中就没有一个人可能帮得上忙么了?” 婉兮垂首细想:“倒是有一个人,或许咱们能冒险试一试。” “主子请说。不拘是谁,只要可能帮得上忙,那咱们就值得一试。” 婉兮垂下头去:“……篆香。” 那个天生娇艳的女子,在傅恒府中颇受排斥,叫人第一眼见后都不自觉要心生防备……可是事后回想,在那一府人中,还偏只有这个篆香是最无伪装的。 献春小时候儿也是认得篆香的,听了便也是一怔:“为何是她?” 婉兮说明原委,献春便也是一声轻叹:“是啊,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主子放心,奴才这便设法找上篆香一试。只是主子别急,因奴才与篆香从前的交往便不多,奴才总归要试探她两回,方能放心。” . 接下来的时光,永寿宫看似平静,实则平静之下波涛暗涌。 别的倒都还好说,婉兮还都有法子兵来将挡,总归紧紧关住了永寿宫门,谁都不见就是。 只是皇帝要来,她难拦得住。 她的托辞是月事来了,可是月事这个借口充其量不过只能帮她拖住七天的光景而已。过了七天,是怎么都拦不住皇帝了。 可是七天的时间,又哪里够献春从宫里托人往外传递消息,更兼之要稳妥起见,还要先试探篆香的? 故此婉兮只能再寻其他的借口挡住皇帝。 也多亏她素日善于在永寿宫里自得其乐,养了这么多的活物儿。又正值春回大地,那些猫儿啊狗儿啊,就都有些蠢蠢欲动了。尤其是那猫儿,开始叫得让人心烦。 原本遇到这样的时候儿,就应该将猫儿交给内务府专门“猫儿房”的人去调养就好了,待得好了再送回来就是。可是婉兮却将猫儿给留下了,再以这个为借口,请毛团儿去拦着皇帝,说是怕猫儿发了性子会抓伤了皇帝。 一来二去,倒是又多拦了一两天,可是到第三天头儿上便拦不住了。 皇帝进门又听毛团儿在那拿猫儿的借口聒噪,皇帝索性抬脚,一脚便将毛团儿踹翻在地:“朕多次亲手伏虎,又岂会怕一只猫儿?朕看这永寿宫里倒不是一只猫儿在闹,反倒是你们几个奴才在耍花样!” “你们主子性儿好,从不跟你们端主子的架子,跟你们当中有几个又是多年的情分,故此朕看你们便一个一个都蹬鼻子上了脸,故意裹挟着你们主子,这便还想要拦着朕跟你们主子见面了!” 毛团儿毕竟是从小就伺候在御前的人,这一瞧,皇上是真的生气了。毛团儿这便赶紧滚到地上磕头:“皇上容禀,奴才们就是生了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着。况且令主子又是何等聪明的人呢,奴才们如何有本事裹挟住令主子去?皇上就算不信奴才,也不能不信令主子啊!” 皇帝这才平静了下来,却还是狠狠瞪一眼毛团儿:“你给朕原地跪着!朕不准你起来,你就一直这么跪着,朕不准你起来,你就永远这么给朕跪着!” 二卷140、旧法(1更) 二卷140、旧法(1更) 毛团儿没辙了,也曾动过念头,看是不是敢伸胳膊抱住皇上的腿去……可是最后还是作罢了,他当真没那个胆量。 也幸亏毛团儿这么耽搁了一会子,献春忙奔进寝殿去,跟婉兮商量对策。 待得皇帝骂完了毛团儿,便直奔寝殿而来。刚过了正殿,还没上寝殿的月台,便只见一团蜜蜂从寝殿廊檐下挂着的竹帘后头飞出来。 皇帝眯眼立住,抬手拍打,宫里的太监和女子也都出来护着皇帝。 宛如五年前的一幕重现……皇帝越发觉得心下惊诧,也顾不得那些蜂子,便又要朝后殿来。 皇帝已是走到了竹帘外,婉兮忙亲自支开了窗子大喊一声:“皇上止步!” 皇帝立在竹帘之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情:“九儿,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 隔着竹帘,隔着窗棂,婉兮在窗内几乎被皇帝这一声问给问落了泪。 她知道他是何等圣明的君主,她这点小伎俩本瞒不过他。 他已经猜到,她是出了事。 可是她还是要瞒,尽一切最大的可能将他拦在帘外,拦在这危险之外。 她抬手抹一把脸,撑起笑脸朝外喊:“皇上放心,奴才没事!只是奴才寝殿内养了一屋子蜂子,皇上这几日暂且不宜进来。还求皇上暂时到别宫里逛逛,过了这几日,奴才自会去向皇上请安!” 皇帝不由得愠怒:“蜂子,又是蜂子!你这回倒给爷说个明白,你好端端的在寝殿里养什么蜂子?这难道不是你又不想到爷身边儿来的借口?” 婉兮努力地乐:“爷说什么呢?奴才此时已是爷的令嫔,已是住在了跟爷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里,奴才已是在爷的身边儿了,怎么会不想见爷?” 皇帝也是一时想不明白,故此急得跺脚:“那你又弄一屋子蜂子,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婉兮在窗内轻轻垂首。 理由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的。蜂子也是两日前便叫宫内的太监们到西苑去抓好了,回来养在宫灯纱罩里的,就是为了应付皇帝这样直接闯进来的。 “皇上容禀,皇上忘了么,奴才是在自己宫里种花种菜的呀。可是这毕竟是宫里,除了御花园以外,东西六宫里的花儿啊菜啊的总归少,蜂子便不爱来。” “蜂子若不来,这些花儿便没法子传粉。故此奴才只得自己想法子,便叫他们去抓了些蜂子来,给关在这屋子里头,再将花盆都搬进来,用这四面墙限定好了,逼着它们传粉罢了。” . 婉兮本是生长于花田,爱花惜花,后来又是看皇帝爱吃时令小菜,这便亲手给种……故此这个理由倒也说的叫皇帝挑不出什么来。 皇帝也只得叹息一声,无奈摇头:“你这法子虽然有些拙,不过倒也是个管用的法子。只是你下回要想这么干,好歹先告诉爷一声儿,爷自然能帮你想出更好的法子来。” “不用折腾你那寝殿,便在这园子里用窗纱搭起个棚子来就好,将蜂子捉来关进去,一样能帮你的花儿传粉,还飞不出来,咬不着人。” 二卷141、将归(2更) 二卷141、将归(2更) 婉兮便用力地拍手:“还是爷的法子好,奴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只是这一回已经这样儿了,这屋子里都是蜂子了,便下一回再用爷的好法子吧。这几日……总归还求爷去旁的宫里散散,等奴才这边折腾完了,一定跪请爷回来。” 皇帝眯眼又打量那四处飞舞的蜂子一眼,轻叹一声:“也罢。这些日子前朝也有事,上个月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身故,朝堂、军机处还都有繁杂之事要爷去忙。爷原本还担心你自己寂寞,可是既然你能把你的永寿宫折腾得这样鸡飞狗跳地热闹……那爷就也放心了。” “爷便过两天再来看你,专心去忙前朝了。不过爷也警告你,叫蜂子传粉是传粉,可别再咬一脸一身的包。你好歹穿严实些。” 婉兮想要笑,却又挡不住心下的酸楚。 皇上不经意之间倒是又说中了她下一步的对策呢:若再不见好,她接下来就会说身上的包就是被蜂子咬的,或者被花粉给刺激的,总归拦住皇帝的脚步,别叫他近身来就是。 “爷放心就是,奴才一定小心翼翼。回头奴才把棉被也披上!” 她故意说好笑的话儿,总归叫皇帝放心离去吧。 皇帝便轻哼一声:“那你好好玩儿吧,爷先回养心殿了。回头若你这边蜂子还不够,便叫毛团儿告诉李玉,爷再叫人去给你抓来就是。” 皇帝离去,永寿门重又关严,婉兮这才放心地落下泪珠儿来。 . 皇帝走后,献春忙进寝殿看婉兮,帮婉兮将屋子里的蜂子重又收进灯罩里去。 婉兮走到炕边儿坐下,浮起心事。 献春便忙过去请罪:“都是奴才这边办事不利,拖了这么些时日还没办明白,否则也不至叫主子今儿这么为难。” 婉兮忙按住献春的手:“你别胡思乱想,我想的不是这个。你帮我的办的事儿是从宫里往外传消息,必定急不得。这才几天,我又岂能心下没数儿?” “那主子这是……?”献春还是不放心。 婉兮轻轻眯眼:“咱们这件事儿难就难在九爷远在山西。倘若九爷就在京师,便不必费这样多的周折了。” 献春点头:“正是啊。若是九爷在,便是再难的事,九爷也一定有法子帮上主子去。” 婉兮面色浮起红晕,莞尔一笑:“我倒觉着,九爷就快要回来了。” . 献春也是一愣:“主子缘何这么说?主子可是听到什么信儿了?” 献春自己说完都是连忙摇头:“却不可能啊,这些日子主子在宫里闭门不出,便是什么都听不见的才是。” 婉兮含笑摇头:“是皇上刚刚说起的话儿:皇上说,领班军机大臣鄂尔泰身殁了。” 献春侧头细想:“可是这跟九爷回京……有何必然因果?” 婉兮妙眸清光潋滟:“你想啊,鄂尔泰是满臣领班军机大臣,他殁了,这个位子自然空缺出来。那么便要从现有的军机大臣之中递补。” “现有军机大臣里有人递补了鄂尔泰的空缺,那么军机大臣里便又多了一个缺……” 二卷142、闯宫(3更) 二卷142、闯宫(3更) 献春也是一怔:“可是九爷从未进军机处,凭他的年纪和资历,未必就有这个机会。” “你说的对。”婉兮也是点头:“九爷从前未在军机处任职,他的年纪和资历也不够,不过等那个可以补缺的人递补上去之后,九爷却并非没有机会去补进那个普通军机大臣的缺。” 婉兮隔着衣袖,请拍拍献春的手:“九爷如今已是山西巡抚,封疆大吏。那么他若再有擢升,下一步便自然是军机处了……我想皇上自然也有此心。若此,九爷不到二十五岁,便已经可以走进咱们大清的枢要了!” 献春心下哗啦一亮:“要真是这样,那便太好了!九爷定需回京受职,这样一来既是九爷自己的好事儿,又能解了主子此时的危难,当真是一举两得!” 婉兮也松了一口气,含笑点头:“听皇上的话,鄂尔泰是四月殁的。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必定不可空缺太久,此时已是五月底,最迟六月也该有旨意了。那么九爷便也该在六月便能回京。” 献春不由得欢喜得含了泪:“如此便太好了!奴才这一桩心事,终究可以放下了。” . 皇帝要来,婉兮好歹还能想出些特别的法子暂时拦住皇帝,可是语琴要来,婉兮却有些拦不住了。 说来也是唏嘘,在皇上和语琴之间,皇上竟是那个她能唬住的。自然不是皇上不如语琴聪慧,说到归齐,还是皇上肯受她唬罢了。 后宫嫔妃要向皇后晨昏定省,皇后虽因皇太后还在,不敢每日都叫嫔妃们如此,却也总要三日一请安的。连续多次请安,语琴都没看见婉兮。先时还以为婉兮是要避风头,可是多日不见,语琴便自放心不下了。 语琴连着叫晴光来问安过好几次,可是都被玉叶给拦在宫门外头了,虽然礼数和言语都是周全,可是语琴却总是觉着不对劲。 这日语琴便亲自上门来,谁也拦不住。 不管是毛团儿,还是献春上前拦着,语琴都给推开。 立在院子里,语琴便指着一众宫人冷声而笑:“便是皇上的养心殿,我也好歹进过,却今儿才发现,你们这永寿宫竟是比进养心殿还难!” “是,我只是个常在,在这宫里连个主子都算不上,自然登不起你们这嫔位主子的寝宫!也怨不得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都出来横挡竖扒,就是不叫我往前迈步,因为你们都是得宠的嫔位娘娘的奴才嘛,你们自然是不把我一个常在放在眼里!” 语琴出身江南大儒之家,今儿如不是被逼急了,便也不会如此当众发狠。永寿宫内众人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便只能跪倒在地请罪,纷纷说着:“陆小主息怒。” 语琴哪里肯罢休,冷笑着一个一个指点着毛团儿、献春等掌事儿的去:“可是我告诉你们,甭管我的位分有多低微,也甭管你们主子的位分晋升到什么地步去,她也永远不会断了与我的姐妹情分。” “我们两个终归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互相扶持,我在你主子眼前自也永远轮不到你们来拿伏!” 二卷143、避人(4更) 二卷143、避人(4更) 语琴冷笑,一个一个指着献春和毛团儿的鼻子:“我跟你们主子的情谊,远不是你们能懂。不管她怎么着了,也不管这永寿门能拦得住谁,也休想拦住我!我今儿把丑话先撂在这儿,你们要是再这么死扒着我不放手,我便失礼了,我非一个一个撕烂了你们的脸去不可!你们若能承受,这便继续拦着!” 后宫嫔妃本就都养着几分指甲,语琴又是擅长抚琴的,故此这指甲比旁人还要更长些,这样在一群女子和太监面前对着鼻子,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着实叫人心惊。 . 宫人们哪儿见过语琴这样泼辣的一面,都被吓着。 可是语琴的性子他们纵然不知道,婉兮却最是知晓的。她在寝殿也听见了动静,当真是哭笑不得。 “你们快都别拦着了,请陆小主进来吧。”婉兮便扒着窗沿叫,另外又格外提醒了一声儿:“献春!” “还是你们主子明白!”语琴这便伸腿从众人当间儿迈过去,如趟水过河一般。 献春也会意,忙爬起来陪着语琴一起到了寝殿门口儿,然后奉上缝了几层的面巾子来,用亲手拿了袖套子出来给语琴套在手臂上,遮住了手去。 婉兮自从发现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只是不能确定是通过碰触过给人;还是这空气里都是病气,通过呼吸便也能过给人了。故此她嘱咐献春和玉叶做了一应的准备,面巾、袖套子都是必不可少的。 若进了她寝殿的人,出来也必须要熏过硫黄,烫过艾蒿熬出来的热水才行。 语琴一看这面巾子便是一眯眼,心下已是隐约明白了几分。语琴便没再言声儿,只是用眼无声地盯了献春一眼。 献春便也沉默点头作答。 . 语琴立在门口,身形便是一个摇晃,急忙抬手扶住了门框,这才站稳当。 她回头吩咐晴光:“我跟你令主子有些体己的话要说,你便别跟着进来了。” 语琴说着挑眼便瞄见了玉叶,她便大方地吩咐:“玉叶,领着我们晴光到你们屋子里歇着去,给她找些好嚼咕。谁不知道你们永寿宫里好吃的最多,我们晴光跟着我也受苦,好些东西都没吃过呢,这回你们得给我招待好了。” 玉叶自也灵巧,连忙起身,笑眯眯上前来拉住晴光的手:“姐姐这边请吧。我们永寿宫里啊,不光好吃的多,好玩儿的也多了。我带姐姐去看小金鱼儿去!” 目送玉叶带走了晴光,语琴这才深吸一口气,向献春点个头。 献春便打开了暖阁的门儿。 . 语琴一进门,便一眼瞧见了婉兮。 此时那些红疙瘩已是爬上了婉兮的颈子,老远便能看见一片。 语琴虽然在外已经做了不少心理预备,可是这冷不丁一看,还是心口狠狠一撞,一眨眼,泪便跌落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 语琴哀痛轻呼,便要朝婉兮来。 “姐姐别过来!”婉兮忙向后退,朝着语琴摆手。 语琴便也顿住,却不忍心,手便还是伸在半空里,遥遥朝婉兮的方向。 “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不告诉我,偏瞒了我这些日子去!” 二卷144、设计(5更) 二卷144、设计(5更) 婉兮极力向后退,隔开足够远的距离,这才站定。遥望这语琴,也是忍不住一并垂泪。 “我知道姐姐怪我,可我并不是有意要瞒着姐姐,我也是迫不得已。” “姐姐也瞧见了,我如今连颈子上都有了疙瘩。这一身的疙瘩我也不知是怎么忽然起来的,那日沐浴就忽然瞧见了,结果次日便身上别处也有了。此事初发时竟无半点征兆,我半点都未曾察觉,等发现时已有过人之虞。故此我来不及细查来源,自然也来不及告知姐姐。” “为今之计,只能先徐徐观察着,再设法强拦住姐姐,不叫姐姐染上罢了。还望姐姐海涵。” . 语琴泪珠儿渐停,目光里却坚毅了起来。 “你这病来的蹊跷,我便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倒更像是人为,是被人设计出来的!” 婉兮垂下头去:“我自是也担心过这个,只是思前想后,却一时想不出会是谁做的。我这屋子里里外外也都小心查了,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的。我那几日的吃喝里,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 语琴不由得冷笑:“如此说来,这设计之人才更是个心思缜密的。非但叫你事先无法防备,事发了也想不清楚来源。况且这事儿发的就在皇上从圆明园回来,他们是算准了皇上必定一回来就来你这儿……” 语琴目光忽然一凉:“我倒觉着,他们的用意不只是你,还希望借由你将这疙瘩传给皇上去吧!” . 婉兮也惊得一把扶住炕沿儿:“姐姐是说,有人想利用我来谋害圣驾?” “还论不到那样严重。”语琴眯了眯眼:“这终究是后宫,后宫里的女人还都要仰仗皇上活着呢,倒未必是想谋害圣驾。” 语琴抬眼望住婉兮:“他们的用意,当是要你永远失宠了去!——你想啊,你若将自己身上的病过给了皇上去,便不管皇上有多疼爱你,你也必定是不能留的了。重则治你死罪,轻则也可以褫夺了你的位分去,从此挪出宫外,再也不得与皇上相见!” 婉兮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姐姐说得对,我也曾起过这样的怀疑。否则又何必专挑一种能过给人去的病症?若只是要我一个死,只需毒发身亡就够了。” 语琴不由得攥紧了衣袖:“从前什么都罢了,咱们明的暗的能忍都忍了,可是这一回他们竟是要算计了你的性命去!若叫她们这一回得逞,就算你的病能治好,他们也想叫你从此断了恩宠……这口气,咱们便也怎么都不能咽回去了!” 婉兮静静坐下来:“姐姐说得对。在这后宫里,我从不想坑害了谁去,从前动一切的心眼儿,也只是为了自保罢了。可我若这样退让,她们还要如此歹毒害我,那我便不能再忍!” “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有人居心如此歹毒,非要让我生不如死了去,等我好了,那我便也必定要以牙还牙了去!” . 语琴隔着炕几与婉兮并肩坐下。 “这事儿虽然发得突然,但是过了这些天,你心下当真就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二卷145、挪出(6更) 二卷145、挪出(6更) “并非没有异样,只是我暂时不想夸大这些异样,以免扰乱了心思。” 婉兮轻轻转眸,望向窗外:“我现在拘在宫里,一切都无从着手,就算发现了一样,也没办法去办。我便索性按捺着自己,叫自己暂且不要胡思乱想。否则倘若错怪了人去,反倒掉进那真正设计之人的陷阱里去了。” 语琴便也点头:“你现在不想倒也是对的。总归一切还需从长计议,先查出马脚来再说也不迟。总归这宫里就这么几个人,我倒不信谁能当真做到天衣无缝,半点都不叫咱们察觉出来的!” 婉兮眸光穿越宫墙,掠向长天:“我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想赶快将这病治好了。这样才能叫皇上也不涉险,再来也可以放开手脚去查这事儿。” 婉兮转回头来,“姐姐,这事儿我现下连皇上都还竭力瞒着,唯有姐姐一个人知道了。我知道姐姐替我不平,可是好歹出我这宫门之后,还要替我瞒着外头人去才好。否则必定有人借机发难,我想在宫里留下来都难了,又何谈去追查。” 语琴点头:“我定然要拼了命也装作没事的。只是这总归是宫里,就这样一个局促的天地,什么事情能瞒得住那么久呢?你这些天不见人影,我已起疑,旁人未必就不起疑,故此你总要想法子瞒住她们的猜测去。” “姐姐说的是。”婉兮轻叹一声:“我会设法暂时挪出去,至少也要挪到圆明园去,暂时隔绝了众人的耳目。我正在设法,一切还看天时地利人和。” 语琴眼睛忽然一亮:“不如我去装病!好歹我曾跟慧贤皇贵妃同住一宫,我就说慧贤皇贵妃的病气过给我去了,我便请求皇上允准挪去园子里养病,然后跟皇上求,叫你也陪我同去!” . 婉兮便笑了。 “姐姐的法子自是好法子,只是我不想委屈了姐姐去。慧贤皇贵妃已是薨逝,她的病气便必定阴影浓重,姐姐若担了这个声名去,又不知要本人如何当了筏子,会影响姐姐的将来。” 语琴急得起身一跺脚:“什么将来?!若现在这一关熬不过去了,又何谈将来!我不管了,我这便回去‘病倒’!” “姐姐!”婉兮下意识追上来,想要拉住语琴的手。 可是终究,还是看见了自己伸出去的手。那手上包着纱布,纱布下头隐隐看见那那片的疙瘩,婉兮便如冷水泼头,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忙将手抽回来,背到身后去。 “姐姐听我说,这个法子好归好,却不可行。” 语琴瞧着她的神情,心疼得宛若刀绞,不由得又是跺脚:“你休要再说什么‘耽误我’的话!我跟你早就说过,这宫里的日子,总归要你我两个相依为命才能过得下去。如今我又不只是为了你,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这宫中险恶,我若没有了你,我一个人又还能活过几天去,还不知道要被人如何作践!” 婉兮也是落泪:“姐姐说的是,小妹如何会忘了当日的诺言?只是姐姐听小妹一言,此时就算姐姐肯为了我这样做,却也还是有漏洞,反倒叫人起了疑心去。” 二卷146、留神(7更) 二卷146、留神(7更) “起什么疑心?”语琴便问:“你倒说说看。” 婉兮轻叹一声:“姐姐若说是因为这些年与慧贤皇贵妃同住储秀宫,过了慧贤皇贵妃的病气去,可是储秀宫里又不独姐姐一个人。” “此时还有正住在慧贤皇贵妃寝宫里,就睡在慧贤皇贵妃曾经床榻上的愉妃呢。若愉妃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姐姐过了病气,虽然姐姐跟愉妃有时光长短的区分,可是这本身便也难免被有心人生疑了去。” “再者,姐姐就算肯为我这样做,时机却也不对了,已是晚了一步:正如姐姐所言,后宫中人是早发现我有些日子不露面了,若此时才传出姐姐病倒的消息,她们那样心窍玲珑,如何不会怀疑到是我病了?” “况且……姐姐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姐姐是常在,小妹是嫔位,便怎么都不能由嫔位挪去园子照顾常在的事体发生。便连皇上那一关,姐姐就过不去。” 语琴听着也是微微黯然:“是啊,皇上如此宠爱你,若你当真要为了我去园子,兴许几个月不见……皇上一定舍不得。” . 婉兮连忙叫:“姐姐……这不过只是个假说,姐姐何苦就当真难受了去?” “况且姐姐难道还不信我么?倘若姐姐是当真病了,要挪去园子里将养的话,我必定会求着皇上跟去的。就算皇上不允,我也总有法子说服皇上。总归我是绝不肯叫姐姐自己一个人去园子的!” 语琴便也笑了:“说的可不就是这个话!将心比心,你我对彼此都是这样的心意罢了。故此你这回便别拦着我了!” 婉兮却还是摇头:“姐姐别冒这个险,姐姐听我说,我心里已经有另外一个打算。” 待得听完婉兮的话,语琴垂首细思,便也认同。 “你说得对,总归要傅九爷家的嬷嬷进的来园子才行,光有我把你带进园子还是不够的。傅九爷又还并未卸下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官职去,由他在园子内外安排,倒是更妥当。” 话虽如此说,语琴还是担心:“可是这一切终归要九爷能在这个时候儿回京才行。若什么都是咱们白猜测一场,那又该怎么办?” “还有篆香那边呢。”婉兮尽里含笑:“虽说是担了些风险,不过值得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 承恩公府。 傅恒的院子。 九福晋兰佩正斜靠在窗边闲闲翻着《饮水词》看。 《饮水词》是词人容若的刊行词集,兰佩自己就是容若的堂孙女,自是每每相思难解之时,便翻寻自安。 当看到“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时,不由得心上又是一酸,便扔开了书卷去。 大清的规矩,官员异地赴任,皆不可携带家眷。如今九爷一去数年,他们夫妻之间已是多是不见。 她也不知道九爷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更不知道九爷有没有半点曾思念于她。 兰佩凭窗而望,却看见篆香脚步匆匆走来走去。 兰佩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回想这几日间,总觉篆香有些古怪。 二卷147、思变(8更) 二卷147、思变(8更) 因是出自名门,又是书香大家,又是曾经在宫里被皇太后亲自留牌子的,故此兰佩刚嫁进门儿来的时候年纪小,心气儿也高,甚至都并未将四福晋放在眼里,很是以为这府里所有最好的自然便都是该合着给她的。 可是没成想,一切都并不如人意。 大宗那边,四福晋将整个承恩公府攥得牢牢的,明里暗里防备着她;而在九爷自己的院子这边,早早儿便有了芸香和篆香两个通房的大丫头。篆香生得妖媚,芸香更有个天生搅屎棍儿一般的老子娘。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她虽然是九爷的嫡福晋,可是若论在府里的盘根错节,她却还比不上芸香去。 ……这些倒也都还罢了,最最要命的是九爷不喜欢她。 这几年九爷在山西任上,家中便更觉寂寞。芸香那边还好,终究还有大阿哥福灵安膝下陪伴,还有傅儒知家的那个老子娘一天说长道短,倒也热闹。兰佩自己这边,却时常一整天都没人说句话,素日里她除了记挂九爷,吟诗作画之外,实在闲着无聊,便也只是瞧着篆香在做什么罢了。 因上回婉兮那件事儿,兰佩也发现,原本对篆香并不见上心的九爷,反倒对篆香有些和颜悦色起来。虽说没有直接将篆香如芸香那般收了房,可是九爷对篆香的态度倒是比对兰佩自己和芸香都更和蔼了。 兰佩也是书香大家的出身,回想当日种种,便也明白九爷对篆香那态度,怕就是因为篆香是唯一与婉兮那事儿没有瓜葛,没有担了陷害婉兮的嫌疑的。 这些年兰佩与九爷之间的感情总不和睦,她年纪小小便担了弃妇一般的酸楚去,她自是也不断自省,总想着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博得九爷的欢心了去。 . 既然过了门儿,不管你出身什么家,若是没有男人的支撑,这个嫡福晋的名头便是空的。别说芸香一家不把她放在眼里,便是家里原本的那些奴才都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当然更要紧的,是没有九爷的情爱,这一日一日难熬的寂寞。 她不得不推翻从前的想法,不得不改变自己来适应这后宅的情势。 于是这几年独守空闺的寂寞下来,也渐渐明白,若只论算计,是算计不回九爷的心,反倒会将九爷给越算计越远的。 她便瞄着篆香,心下想的是学着篆香的行事,便说不定也能终有一日博得九爷的和颜悦色把儿。 兰佩既存了这个心,接下来便又仔细打量了篆香几天。到了六月头儿上的这天,她瞧着篆香又朝外头去了,她这便悄然跟了上去。 . 篆香便是受了献春的所托,去找府中的宋嬷嬷。 这位宋嬷嬷也正是献春跟婉兮说起的那位。 宋嬷嬷是府中有见识的老妈妈,还曾经给傅恒当过奶口,傅恒的额娘故去的早,故此傅恒从情分上将这位宋嬷嬷如娘亲一般地敬重。 寻常傅恒只要在府中吃饭,一定给宋嬷嬷预备一桌,叫坐在下首一起吃。 篆香已是来找过宋嬷嬷好几回了,宋嬷嬷一听要偷摸儿着进宫去,篆香也没明说是要去做什么,宋嬷嬷便嫌担着性命的危险,一直没肯松口答应。 二卷148、堵住(1更) 二卷148、堵住(1更) 今儿又是这般,篆香不想提前泄露婉兮的事儿,故此那宋嬷嬷便叹一声道:“我的好姑娘,你不用来缠磨着了。总归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儿的话,是怎么都不想去担这个风险的。那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宫里!不经奉旨就进宫去,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况且我是什么身份啊,我不过是承恩公府里的一个妇差,我怎么可能有资格进宫去呢?大姑娘,你快别为难老身了。” 篆香只得又暂时退出来,刚出了院子门,没想到一抬头却瞧见兰佩正瞧着她。 篆香心下狠狠一惊,忙蹲安到地:“福晋怎么来了?可是有差事要吩咐给奴才办?” . 篆香那一脸的惊愕之色,叫兰佩心下说不出是得意,还是伤感。 她努力维持着九福晋的身份,这本身或许没错;可是却也因为这份严肃,叫这府里一个一个的都对她敬而远之。 就连九爷……也是如此吧。 兰佩朝内望望,尽力淡淡一笑:“你别害怕,我不是嫌你偷懒才寻来的。我只是这几日瞧着你急急忙忙的,担心是你家出了什么事儿不,你素日里什么也不肯跟我说,我这便只好亲自跟上来瞧瞧,想寻个僻静的地儿来问问你。” 篆香连忙否认:“奴才家什么事儿都没有。奴才自己……也没什么事儿。” 兰佩这便忽地沉下了脸来:“我知道我嫁进来的时候儿,刚十三岁,年纪和阅历都比你们差太多,兴许没被你们给放在眼里。可是你若以为我这个福晋永远是个年纪小、见识短的,那便是你的错了!” “我今儿既然挑明了出现在你面前,那就是我已经将你这几天的言行都摸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要我将宋嬷嬷也叫出来,当着我的面儿与你对质啊?” . 篆香惊得连忙跪倒:“福晋!奴才并未刻意欺瞒福晋任何。只是这件事关系到旁人的安危,奴才总不能叫人家跟着一起担了风险去!” 兰佩便厉声喝:“宋嬷嬷,还不出来回话?!” 宋嬷嬷也惊得急忙出门来,跪倒在兰佩眼前。 兰佩盯着二人:“总归九爷不在家,咱们院子里的事儿便都是我一个人做主,说句不好听的,你们的生死便都是我说了算。最不济,我也自可寻个由头撵了你们出去,找个人牙子将你们给卖了!” “你们若是与我说了实诚话,我非但不会怪你们去,甚至倘若我能帮得上的,我还会帮衬着你们;若你们今儿当着我的面还打马虎眼,拿我不放在眼里去,那就别怪我不记着九爷从前对你们的情分去!” 篆香咬唇不语,她是还念着婉兮那一份情去;可是宋嬷嬷可没这个计较,便扛不住架儿了。 宋嬷嬷便向福晋抖搂出来。 兰佩便眯眼盯住篆香:“哦?你撺掇着嬷嬷偷偷进宫?你这便与我说清楚,不然我便进宫禀明皇太后,到时候别说你难逃罪责,便是宫里那人便也难说了!” 兰佩终究是舒嫔的亲妹子,也是当年险些儿就也留在宫里当主子的人,她这么一说,篆香便着实不敢瞒着了。 二卷149、因情(2更) 二卷149、因情(2更) 篆香自己的命都攥在九福晋手里,实在不得已,只得含泪说了永寿宫想请一位会看事儿的嬷嬷进宫的事儿。 兰佩听着思忖,却也缓缓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如何能避过众人眼目进宫,这事儿于你来说难办,于我来说却简单了许多。” 兰佩仰头望向天空:“好歹,我自己的姐姐如今在宫里也是舒嫔主子。我是她亲妹子,寻常还是能递牌子进宫请安一回的。皇上和内务府纵然对内廷主位家眷进宫一事管得严,可是我递两回牌子,至少也还能有一回被准的。” “我进宫去给姐姐请安,少不得带些礼物进去。我总又不能一个人捧着,身边带进去三两个丫头、嬷嬷又算什么难事?况且你们原本就是我府里的人,甭管护军怎么查都没错处。” “所以你当真应该早早叫我知道,我若知道了,你便也不必担着这个为难。这件事儿便也不至于拖了这么多天下来,兴许这会子早已办结了。” . 篆香闻言便是一怔,不由得仰头朝兰佩看过来。 她以为九福晋定会借此事抓她的错处,便如这几年来一样,正愁没有口实朝她发难,这回正好查实了眼前这件事儿,又正是涉及宫里的大事,九福晋一定不会放过她才是。 可是听九福晋的语气,倒仿佛是她想错了。 兰佩叫了宋嬷嬷先回去,她自扶起篆香来,两人挽着手臂,肩并肩地往回走。 “我知道上回的那次事儿之后,你心下对我也生起了防备。”兰佩幽幽道:“也难怪,上回的确是我支使你去给当日的魏姑娘、今日的令嫔主子去打洗手的水。既就是那水和胰子出了问题,你逃不开干系,实则我何尝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兰佩仰头望向晴空。那片清透之中,隐隐浮现起九爷的脸。 说来忍不住唏嘘,刚嫁进九爷家来的时候,一来是年纪小,二来是指婚,她嫁进来之前从没见过九爷的面儿,也说不上对九爷是个什么心绪。 可是随着时光的点点推移,她倒是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对九爷上了心。 这回九爷这赴了山西,一走几年见不着的缘故,便越发一日一日地吃下了思念的蛊惑。每日里想着他,等着他,盼着他的只言片语,这脑海里便也不由得将他从前的神情一点点地重新翻搅起来。 越发觉得他风骨秀整,静气迎人。 她因是出自明珠的家族,家中对于男子的评价,最要紧的标杆便是那位伯祖父、大词人容若。她未得见过,只读过他的词,只在脑海中凭空去想象他的模样。 而如今,不知不觉,她竟已经将九爷的身影嵌入到那个形象里去。 同样的出身贵胄,同样的年少得志,同样的风姿清雅,也同样的——情深不寿。 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情网深陷,再难自拔了。 此时与篆香说起当年的事,已经恍若隔世一般。此时心下想的再不是什么跟两个丫头争风头,反倒越发变成了——只为讨得他欢喜。 “所以篆香,”兰佩心思平定,转头望住篆香:“这一回我会帮你。” 二卷150、围魏(3更) 二卷150、围魏(3更) 兰佩是当家的九福晋,是九爷这院子里的女主人,故此宋嬷嬷纵然还是悬心性命,却也不敢违命,总归千叮咛万嘱咐,求着兰佩定要将一应细节都安排妥当,别叫人给查出来才好。 兰佩听了便笑:“嬷嬷这是怕的什么呢?到那日我必定与嬷嬷一处。嬷嬷若有事,我又何尝脱得开干系?故此嬷嬷将心放回肚子就是,我便是为了自保,为了不牵累宫里的姐姐,我也自然会万倍的小心。” 兰佩安抚完了宋嬷嬷,回房里坐下细想了想,这便吩咐篆香:“你去正院里给四福晋传个话儿,就说我待会儿去找她说说话儿。” 篆香便一怔,“九福晋……这次的事体,你千万不能透露给四福晋知道半点!” 这几年过来,篆香前思后想当年的事儿,除了怀疑过九福晋之外,便也不能不怀疑到四福晋去。如果当初真的是四福晋蓄意陷害令嫔娘娘,那么这次是绝对不可叫四福晋知道去的。 兰佩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止住了。 篆香终究只是府里的女子,不知道宫里的事。故此宫里的那些事儿还是不与篆香提及了。提了,她也未必听得懂。 “总之,我也已经我自己的身家性命放进这件事儿里去了,你放心就好。我去见她,自有我的道理,总归是为了咱们这个事儿更有利。” 篆香去了,少时回来。 兰佩又道:“稍后我到正院去,你便留下。” 兰佩说着朝芸香的院子看了一眼:“你留下帮衬着侧福晋那边儿,尤其是侧福晋身边儿的引春。确保她们都安安静静留在院子里,别叫她们乱走了去。” . 宫里的纠葛,篆香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此时她无从分辨九福晋的意思,可是她却也隐约能察觉到,九福晋叫她看着引春,怕是与宫里的皇后主子有牵连。 篆香又回想到四福晋院子里的侧福晋素春也是皇后主子身边的人,便心下更有所动,这便点头:“福晋放心,奴才一定跟得牢牢的。” 九福晋这便起身更衣,篆香亲自伺候,不由得说:“方才奴才去正院里,正巧见素春侧福晋正要去家庙里进香。福晋这会子过去见四福晋,怕正是得宜的。” 兰佩便笑了,心下情知篆香虽然不知就里,可是已经隐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兰佩这便点头,便也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篆香一句:“不瞒你说,我这就是想请四福晋与我一同进宫请安的。我去看我姐姐,怕是抽不出空来去拜见主子娘娘。为免主子娘娘挑礼,我便请四福晋也递牌子去给主子娘娘请安便罢。” 篆香约略思忖,眼睛便一亮。 兰佩也没多说什么,只含笑点头,拍了拍篆香的肩,这便出门儿去了。 . 兰佩去见了四福晋,妯娌之间见过了礼,手拉手坐下。 寒暄过后,兰佩开门见山:“我正想明日递牌子进宫看看姐姐,不知嫂子是否也有心一同进宫,给主子娘娘请个安?” 四福晋稍感意外:“兰佩你的意思是……?” 二卷151、变化(4更) 二卷151、变化(4更) 兰佩垂首一笑:“嫂子也知道,这回宫里大封,却将我姐姐落下了。我想姐姐心下必定不好受,我好歹也该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四福晋便也忙道:“那自是应当。兰佩你进宫之后,还要代侯爷和我,给舒嫔主子请安。” 兰佩幽幽道:“嫂子也知道,我的身份算是两宫的内眷:一来我是舒嫔主子的妹妹,二来也是主子娘娘的九弟媳。这身份是荣耀,却也有些为难:论理儿我进宫去,不能只去见我姐姐,而应当先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可是嫂子知道,咱们外命妇递牌子进宫一回有多难;在宫里也呆不了多一刻,故此我总担心若先见过了主子娘娘去,那剩给我姐姐的光景便不多了,两人纵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 “可我若任性些,先去见我姐姐,然后才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呢,主子娘娘又会心寒,终究咱们代表的还是主子娘娘的母家,这总说不过去。” 四福晋也是点头。 兰佩便捉过四福晋的手:“故此我今儿只得厚着脸皮来求嫂子。若咱们俩一并递牌子进宫,那自然由嫂子来代表主子娘娘的母家,嫂子单去给主子娘娘请安就够了;我就可以直奔我姐姐那边,这便两边都兼顾上了。” . 四福晋终究是傅家的嫡子正房福晋,是最有资格代表傅家的女眷,可是她想了想,却还是没有立即表态。 兰佩小心打量四福晋的神色,不由得又垂首轻叹:“嫂子为难,其实我也明白的。我自己院子里也有个侧福晋,我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体会嫂子的心情。“ “也是,终归素春嫂子是主子娘娘身边出来的人,若论近便,她虽然是个奴才的出身,却也比咱们跟主子娘娘更亲。况素春嫂子的性子也直爽,刚来府里时跟嫂子也难免龃龉,她心里有什么不快,自是设法送信儿进宫里,诉说给主子娘娘去了。主子娘娘难免偏听偏信她一些,这心里倒不知如何去想嫂子了。” 四福晋便面色微微一变。 她终究是皇后母家的嫡嫂,自然不想与皇后之间生出隔膜来。 兰佩便微微一笑:“我年纪小,也不懂人情世故,凡事都还仰仗嫂子来教我。我就是怎么想怎么说:我倒觉着人与人之间呢,话不说不明。不管素春能跟主子娘娘那边儿透什么风去,嫂子也总归应当时常进宫面见皇后,也常与主子娘娘说说话就好了。主子娘娘心若明镜,总能公断得清楚。” . 四福晋挑眸,目光穿过窗帘,飘向素春所住的侧院那边去。 素春本是府里的家下女子,富文早就见过,并不新鲜;且出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姿色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更因为从前在宫里拿权惯了,回来府中很是有一股子怨气,表现出来的性情也不算随和。故此刚一开始,富文对这个侧福晋是敬而远之。 这自然是四福晋愿意看见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随着光景的推移,这一二年间,富文却渐渐地变了。如今是只要有事儿,尤其是大事,富文便时常不与四福晋来商议,转而直接到素春的屋子里,去听素春的意见了。 二卷152、用人(5更) 二卷152、用人(5更) 富文的这个变化,四福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对于富文这样的外戚来说,如今承恩侯的职衔是世袭来的,单凭自己无功无禄,他的一切不过都是仰仗宫里罢了。故此富文所关心的所有的事体便也都与宫里有关,仰承着皇后的鼻息罢了。故此这些事儿上,素春自然是比四福晋了解更多的。 四福晋心下明白,她若再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到时候她失去的将不止是夫君的心,甚至就连自己这个嫡福晋的位子也可能从此被架空了。 她若想补救,唯一的法子,也是最要紧的法子,就是与皇后重修旧好。 她便下定了心思,回眸对兰佩一笑:“原本这些天我也正挂念主子娘娘。想主子娘娘去年那一整年为了照顾六阿哥而病恹恹的,如今终于大好了,我自然应当去看看。便如此,我们妯娌一并递牌子吧,想来内务府里也不好将咱们一并都给推拒了。” . 永寿宫里,献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这便急忙进寝殿禀告:“回主子,篆香那边来信儿了,说三日后九福晋会进宫来,到时候会带进宋嬷嬷来。” 婉兮闻言,欢喜之外,倒也微微意外:“你是说,是九福晋将人带进来?也就是说,篆香将这事儿也告诉给九福晋了?” 献春听了便也皱眉:“奴才也是意外。只是奴才都是中间托人才能跟篆香说上话,故此这些具体的细节,奴才也无从得知。主子的担心,奴才心下何尝不揪着:九福晋一直以来的态度,总有些难辨;况且如果九福晋知道了,舒嫔主子岂不也会知晓了?” 献春越说越是额角汗下:“这样一来,主子要担的风险,便岂不更大了?” 献春便走上前来:“主子……不如奴才去回绝了九福晋去?” . 婉兮坐在窗下侧眸望向窗外。窗上冰裂纹窗格子里的玻璃,借着日头,映出她的身影。 她这些日子来,便连颜面之上也都爬满了红疙瘩。她自己如今也每日里都要戴上面巾遮掩。 瞧着这样的影子,她也只能顾影自怜。 她轻轻攥起了拳:“做这事儿总归不论怎地都要冒险。若不冒险,我便只能任凭自己这样儿;这当真是生不如死,我便索性拼它一回!” 婉兮又垂首细思一回:“这回九福晋递牌子求进宫,她除了带着那宋嬷嬷来,还带了谁?篆香来么,又或者是她带着引春?” 献春便道:“奴才也悬心这个。若九福晋是带着引春进来,那就是九福晋已经倒向了皇后主子那边……奴才细细打听了,排单上记下的名儿里没有引春,反倒是四福晋。” “四福晋?” 婉兮垂首细思,半晌终于缓缓笑了:“那便没事了。九福晋是要用四福晋来拖住皇后那边,又反倒还用皇后将四福晋钉死,这是一个捉对打劫的法子。这样才方便她派人过咱们这边来。你小心安排着就是,务必别叫人瞧出来那宋嬷嬷是外头的人便罢。” 二卷153、生问(6更) 二卷153、生问(6更) 献春便也欢喜一笑:“主子放心。咱们宫里也新进来几个水上、灯火上的妈妈里,她们本就脸生,奴才自己一时还容易看错呢,外人就更分不出来了。” 三日后,兰佩带着宋嬷嬷、篆香进宫。 她先送四福晋到长春宫,她自己在长春宫外请了个跪安,这便直接朝舒嫔的翊坤宫屈了。进宫也没多说什么,紧着从带进来的礼品里抽出一个锦匣递给宋嬷嬷,朝篆香使了个眼色:“这是我给令嫔娘娘的拜礼,你们两个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在姐姐这儿一时脱不开身,下回来再去给令主子当面请安。” . 舒嫔还没得与妹妹说几句话,却见着妹妹便这样安排着要去给令嫔送礼,不由得挑眉盯着兰佩瞧。 兰佩也知道姐姐会问,这便一边小心安排,一边道:“当年替皇后主子到府里去看望灵安的官女子,谁能想到今日却成了令嫔主子?当日小妹行事也算不谨慎,算是得罪了她一回去。” “从前她只是个官女子,倒也罢了,如今却是新晋位的嫔主子,我倒不能再不在意了。今儿既得进宫来,好歹面子上也得过去。” 舒嫔便也点点头:“你说的自然在理。只是我还以为你要从我这翊坤宫离开时,再顺路去瞧瞧她罢了。怎想到你刚进我这宫门儿,坐还没坐稳当,这便急着要去给人家送礼?” 舒嫔说来也是叹气:“也是,我在嫔位,如今她也是在嫔位,你心下自然是没有我这个姐姐了。” 兰佩便忍不住笑,凑上来扯住舒嫔的衣袖:“姐姐这是吃味了?原来姐姐不光跟这后宫里的主子们争皇上的宠爱,连小妹这一点子关注,姐姐也要争呀?” 舒嫔便哼一声,推开妹妹的手去:“亏我还曾为了你跟她大吵过一回,如今倒好,你倒先乐得去当好人了。” 兰佩便抱住舒嫔:“小妹自然知道,这世上真正顾着小妹的,只有姐姐了……咱们家阿玛、额娘,玛父、玛姆都故去得早,纵然也算出身名门,却其实少有人能真正从心眼儿里顾得上咱们。咱们姐妹从小也都是相依为命着长大罢了。” “本以为能一起进宫,倒也还可互相陪伴,小妹也没想到就那么跟姐姐分隔开了。只留姐姐一个人在宫里,还得为小妹的事情挂心;可是小妹在宫外,却帮不上姐姐什么……” 两姐妹越说越伤感,已是抱着都落下泪来。 舒嫔便也叹了口气:“看你现在知道去给令嫔送礼,就也是懂得照顾自己了,我虽说吃味些,不过心下也是安慰的。你办得对,我其实不如你。想起这些年来,几乎从我入宫的时候儿起,人家令嫔就总给我来送礼,可是我却都端着,倒不愿意跟人家结交。” 兰佩也微微一怔:“令嫔那么早便给姐姐送礼?” 舒嫔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她本是官女子出身,自己手里本也没有什么;况且咱们是什么人家出来的呢,又什么贵重的没见过?不过她也聪明,送的物件儿都不是能用银子衡量出来的。” 二卷154、哎哟(7更) 二卷154、哎哟(7更) 舒嫔拉开炕琴的抽匣,将里头满当当的物件儿都给兰佩看:“你瞧,这些嘎拉哈、空谷壳装的口袋、海棠果蜜饯、绒草扎的蚂蚱、手制的花笺……全都是她送给我的。” 兰佩一瞧便也笑了。 这些物件儿当真都不值钱,可是,却都是身在宫里的人用银子都买不到的。 这些物件儿都代表了宫外那段自由的生活,代表了人从小最珍贵的一段记忆。 兰佩也不由得湿了眼角:“如此看来,这位令嫔主子的确是个有心的人。” 兰佩拉住舒嫔的手:“她既有心与姐姐结交,而且用心了这么几年,姐姐便也别再拘着。在这宫里,除了争宠,总也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才好。姐姐说呢?” 兰佩这样劝解着姐姐,自己心下,便也更坚定了这回要帮婉兮的心。 . 篆香和宋嬷嬷自是没进过宫来的,舒嫔便叫成玦亲自给送到永寿宫去。 篆香也是小心,刚到螽斯门下,就请成玦先回去。 篆香的身份特殊些,成玦也知道,这便不好拒绝,就目送篆香带着宋嬷嬷去了。 献春早在宫门口等着,迎进了宋嬷嬷和篆香两人,这便忙向寝殿里请。 宋嬷嬷和篆香进了寝殿,都要请跪安,都叫婉兮给免了。 献春叫玉叶陪着篆香,她自引着宋嬷嬷进暖阁去。边走边低低嘱咐:“我小前儿在承恩公府里,定了要陪着皇后主子大婚进宫的当口,身上却忽然起了疙瘩。家里人都不认得,请了郎中来也瞧不出来,幸亏后头请了嬷嬷来瞧。” “嬷嬷一看就叫出名儿来,我妈这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药,买了药回来吃了也泡过浴,这才好起来,没耽误了陪皇后主子进宫。而且进宫来再也没复发过,竟似都彻底绝了根儿的。故此在我心里,嬷嬷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竟比那些郎中更了不得。” 宋嬷嬷自然也觉脸上有光,含笑道:“姑娘打小儿就是美人胚子,都说进宫了说不定也能当上主子。主子小前儿的病,老身可没敢忘。所幸不负姑娘,叫姑娘痊愈了,没耽误了进宫。这些年姑娘在宫里得脸,先伺候皇后主子,此时又伺候令嫔主子,姑娘的兄嫂在府里十分得脸。” 献春便笑笑:“嬷嬷是承恩公府里的人,又是九爷的奶嬷嬷,行事妥帖自不必说~” 宋嬷嬷便也听懂了:“姑娘放心,也请令嫔主子放心,老身今儿既然来了,就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今儿的事儿不管能不能帮得上忙,总归出宫之后,在我这心里啊,便再没这回事了。” 献春这便放了心,带着宋嬷嬷进了暖阁去。献春亲自帮婉兮摘下面巾。 宋嬷嬷一看就吓了一跳:“哎哟!” 献春忙给宋嬷嬷递了个眼色,不叫宋嬷嬷如此了去,免得叫婉兮心下不妥帖。 宋嬷嬷谨慎了神色,上前仔细又看了,小心地问:“令主子……请恕奴才唐突:这些红疙瘩,令主子身上都还有何处有?” 婉兮微微红了红脸,却也明白这一刻不是讳疾忌医的时候,便道:“身上各处都有。最初起的时候儿,更是在那些不便见人的地方儿。” 二卷155、脏病(8更) 二卷155、脏病(8更) 宋嬷嬷便跪倒在地:“令主子请恕奴才斗胆,奴才总归要亲眼都看看,这心下才能有底儿。” 婉兮便毅然点头,起身朝床帐走过去,边走边说:“嬷嬷请这边来。” 献春亲自监督着,打了滚烫的水来,给宋嬷嬷净了手。然后才又裹了新的纱布,叫宋嬷嬷隔着那纱布去触碰婉兮身上的疙瘩。 宋嬷嬷看罢,神色上有些尴尬了去。 . 宋嬷嬷脸上的神情摆明了不是紧张和凝重,而是尴尬。 这便有些奇怪。 婉兮便望了献春一眼,声息平和道:“嬷嬷有什么便请直说吧。不拘什么,总归本宫要听实话。” 宋嬷嬷便又跪下了:“不瞒令主子,这疙瘩奴才是认得的。只是……哎哟,奴才当真不敢说!” 情知有异,婉兮反倒冷静下来。自己亲手将衣扣全都扣好,又将面巾遮好。 这才不慌不忙说:“本宫已是叫嬷嬷大胆说了,嬷嬷缘何还不敢说?” 宋嬷嬷跪倒在地一个劲儿作难:“不瞒主子……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这病症,它、它本就不该出现在这深宫大内啊!” “那该出现在哪儿?”婉兮沉静问她。 这事儿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她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脸上身上已然如此,还能更有别的什么不堪了去? 那宋嬷嬷又抬头看了献春一眼,献春点头,宋嬷嬷这才大着胆子道:“……这病,是该出在花街柳巷。” . 婉兮自己听了,也噌地站起来。 “你难道是想说,这是花柳病不成?” 献春也惊声道:“宋嬷嬷,你若不知道也可不说,可你千万不敢胡说!” 宋嬷嬷一个劲儿往地上磕头:“奴才如何敢胡说?这叫疥癣之疾,虽然不十分算花柳病,不过总归是那些地方儿才常见的就是。因为这病……是办那档子事儿的时候,通过那般的搓磨,才最容易过给人去的。” 婉兮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她知道宋嬷嬷没瞎说,她这疙瘩的确是从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儿先起的,然后才扩散到周身。 那花街柳巷她也曾去过,猫刑就是从那儿见到的。故此她明白这病的意味。 她紧紧攥住炕沿儿:“可有治?” 宋嬷嬷忙道:“自然有治。令主子这个倒请放心,这病总不至于害了性命去。只是这疥癣顽固,不是三日五日便能治好,总得连续内服、外浴几个月去。甚至治疗的过程当中,还有可能出现几回反复。” 婉兮只觉眼睑沉重,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宋嬷嬷也明白自己说这话,已是足够掉脑袋了,这便又是磕头:“奴才知道这话说出来干系重大,故此奴才原本不敢说。可是奴才既然进宫来一回,蒙令主子和献春姑娘相信一回,这便豁出命去说了实情罢了。” “只是奴才在宫外还有家有口,奴才一个人死了不打紧,家里人可该怎么活呢?奴才还求令主子、献春姑娘,倘若宫里有人问这话是谁说的,二位千万别说出奴才来。” ——既然这病是那床笫之间才过给人的,令嫔又是皇上的后宫,那么岂不是说这病只可能是皇上过给令嫔去的? 二卷156、答谢(1更) 二卷156、答谢(1更) 婉兮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嬷嬷不必惊慌。今儿我能知道这病症是什么,嬷嬷便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么混账,也不能辜负了嬷嬷的救命之恩去。嬷嬷且放宽心,我宫里的人都自然与我一条心,谁都不会说出嬷嬷半个字去的。” 宋嬷嬷便又说了这病该抓什么药内服,民间又用什么法子泡浴。说完这便赶紧磕头乞退。 婉兮承了人家的帮衬,自不想再难为人家,嘱咐献春好好答谢。 献春自是从婉兮的体己里,包了二百两银子,并两个小金锞子给了宋嬷嬷。宋嬷嬷这才千恩万谢地想要出去。 二百两银子听起来似乎不算一个很大的数字,可却是婉兮身在嫔妃,一年的年例。婉兮刚进嫔位这半年还不到,便把这一年的钱全都给了宋嬷嬷。 献春便将这实情叮嘱给了宋嬷嬷,宋嬷嬷自是千恩万谢。 婉兮转头含笑:“若不是我身上还有这病,怕过给嬷嬷去,我自该亲手将嬷嬷扶起来。” “今儿既做不到,那我便也给嬷嬷托个底:嬷嬷今日的大恩,我定没齿难忘。我今儿没法子好好谢嬷嬷,等我来日好了,也定设法补救了去。” 婉兮垂眸,“方才听嬷嬷提到家人,我便知道嬷嬷是个顾家的人。不如这样,我既今儿来不及谢嬷嬷,那来日我便定设法给嬷嬷的家人安排个好的差事去。或者是从宫里内务府这边,跟皇上求个恩典;又或者承恩公府那边……总归我定不负嬷嬷就是。” 宋嬷嬷听了,自然也是欢喜,便又是跟婉兮千恩万谢。 可是以宋嬷嬷的年岁,自然也听得懂令嫔主子的弦外之音:她出了这永寿门之后,若守口如瓶,令嫔主子定会设法抬举她家里;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她管不住这张嘴去,令嫔主子就算拿不住她,却也会连累到她家人。 宋嬷嬷又朝婉兮磕了一回头:“令主子安心,这事儿老奴定不敢泄露出去半个字。否则,便遭天打雷劈。” 献春这才送了宋嬷嬷出去。 婉兮又交待献春将一句话带给篆香:“我欠你一个情,今儿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我不便当面见你;等我来日,一定设法回报。” . 篆香和宋嬷嬷自都不敢过多耽搁,从寝殿出来,到前院耳房去又用热水给烫了手,确定没有染了病气去,这才由毛团儿给客客气气送了出来。 回到翊坤宫,篆香朝兰佩点点头,兰佩这便也放下心来,起身向舒嫔告辞。 舒嫔不由得又是上下打量妹妹一番:“你今儿进宫来,应名儿是看我,内里一定别有古怪!” 兰佩便也笑,“姐姐看出来也好,看不出来也罢,总归姐姐好歹担待了妹妹这一回。姐姐只需知道,这回妹妹的确是上赶着跟令嫔主子示好便罢。姐姐也容妹妹将上回的过儿给补回来吧。” . 舒嫔放了兰佩去,亲自立在宫门口,目送妹妹离去。 看着妹妹的背影越走越小,舒嫔也忍不住一声叹息。 二卷157、痛定(2更) 二卷157、痛定(2更) “成玦你瞧啊,我那小妹兰佩如今也长这么大了。我还记着她小前儿,只有这么一丁点儿。软软的,甜甜的,总是扯着我的衣裳跟在我身后,凡事都姐姐长,姐姐短的……如今,她也学会有事儿瞒着我了。” “这一回啊,她进宫分明是看令嫔来了。连我都想不透,她为何这回巴巴儿地来看的是令嫔。若说为了姑爷,她也更应该来看皇后才是。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成玦知道主子心下难过,自是相劝:“主子钻进牛角尖儿里去了。主子别忘了,四姑娘不是跟主子生分,而是长大了。” “如今四姑娘在承恩公府里,跟主子隔着远,主子就算想帮衬,有时候也鞭长莫及。这回四姑娘凡事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必再时时依赖着主子拿主意,岂不是更好?也免得主子跟四姑娘隔着宫墙不得相见,还要彼此惦念不下。” 舒嫔吸一吸鼻子,转头朝成玦望来:“你说得对,我本该高兴才是。” 这一转头,兰佩已然带着人转过了长街去,从视野里消失了。 舒嫔便也霍然转身,不敢再去望那空了的长街。 姐妹相见一回不容易,下一回就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宫里、宅内,各自都担着各自的日子去罢了。 . 兰佩和四福晋会和了,一同回府。 兰佩叫自己的马车略微走慢些,跟四福晋拉开些距离,这便将宋嬷嬷也叫上马车来,将婉兮宫内的情形询问了。 当听说婉兮得的竟然是疥疮,兰佩年纪比婉兮还小,虽一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经宋嬷嬷解说之后,也是吓得脸色一白。 能通过那么种方式过给人的,皇上也得了的话还好说;倘若皇上是没有的……那令嫔便没法说得清楚了。 若以后宫人心,正好趁着皇上四月在圆明园陪皇子种痘为由,编排出令嫔在宫里跟其他男子……这都是有可能的。总归摆在令嫔前面的路,步步危机。 端的就看这位令嫔主子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冷静和智慧趟过去了。 . 永寿宫里,宋嬷嬷她们走了之后,整个宫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婉兮独自坐在南窗下的炕上,将暖阁的隔扇门从里头关上了,连献春都不叫进来。 她就自己那么干坐着,从那两人走之后,一直坐到日落掌灯。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底翻涌,那些念头里最多的便是失望、绝望。 献春轻敲隔扇门好几回了,一时问晚膳用什么,一时又问是否这便照着宋嬷嬷说的法子开始准备药。可是婉兮却都没出声,便仿佛这屋子里没有人一般。 献春从没见婉兮如此过,当真吓着了,这便连忙叫玉叶去请语琴来。 语琴来到,细听了献春说今儿的情形。待得听说是疥疮的时候,语琴也吓了一大跳。 语琴听完便拦住献春:“成了,我知道她不愿见人,你便留在门口吧,我一个人进去。” 献春听命守在门口,语琴便一直走到碧纱橱隔扇门前去。 二卷158、生厌(3更) 二卷158、生厌(3更) “婉兮,是我。你可以不用开门见我,可是你总要面对这件事儿。我想我再怎么面目可憎,也比不上这场病吧?你见我总比见那病容易。” “况且,你见我,我还能帮得上你;你如不肯见我,那你自己又要怎么扛过这病去?” 隔扇门无声地打开了。 语琴这才松口气,迈步进去。婉兮便又向后退一步:“宋嬷嬷说,咱们这么对着说话是不打紧的。这是姐姐别碰我,也别碰我挨过的地方儿。” 语琴便抱臂立着:“你放心,我这会子总得先保证下我自己的安全,不叫我自己也病了,才能帮你熬过这场病去。否则你自己在宫里关着,外头的一切还有谁来帮你打点?” 婉兮心下一酸,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方才不是不想见姐姐,是我自己没脸见人。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干净的病去!” “我也没想到。”语琴也觉脑仁儿一震一震地疼:“看来办这件事儿的人,原比你我想象的还要阴狠!” 婉兮哀哀摇头,“他们是想叫我从此再也伺候不了皇上……不管皇上再怎样宠爱我,我既然得了这样的病,便也再不能近皇上的身边儿了。” 语琴也是难过地闭上眼:“暂时的确如此,可是你也不用想太多。这病总归还有得治,你只要耐下心来,不急不躁,几个月便也就好了。” 婉兮叹息一声:“可是宋嬷嬷也说过,见过有人得了这个病后,反反复复,好了再发,竟是许多年都没除了根儿去。” “你不会的!”语琴急得险些过来想抓婉兮的手:“既然摊上了这个事儿,你便要万事都往好里想。那嬷嬷难道没告诉你么,你这样心火难平,才是这病反复不好的根源!” . 婉兮扭过头去,暗自流泪。 “她们……不光想叫我再也不能伺候皇上,更想让我去记恨皇上去。” 语琴也是一眯眼:“这话,又是怎么说?” “姐姐想,若是那样子才能过给人的病,我便难免第一个就想到皇上去。便会以为,是不是皇上自己身上有这个病,故此才过给我的。” “而且姐姐忘了么,皇上之前一个月都在圆明园,身边只有纯贵妃和愉妃,这刚回宫来。而且是带回了纯贵妃又遇喜的好消息……我若心眼儿稍微偏一点儿,便会想到皇上这病,怕就是从纯贵妃或者是愉妃身上得来的。” “在这后宫里,本就是各宫争宠,人人都难免防着旁人,那一个月她们两个霸着皇上,若是她们自己的病传给了皇上去,又精油皇上过到我这里……我若是从此都不能再伺候皇上,我岂不是要恨毒了她们去?便是要拼了我这条命,也得算计了她们去吧?” 语琴也是皱眉:“若果如此,那自然是要不共戴天的!” . “对她们两个倒还罢了,”婉兮急痛攻心,不由得抬手捂住心口:“我若当真这样想下去,便自然也会对皇上生起厌憎,我会记恨皇上与她们在一起,我会因此而与皇上断了情分。便是从此恩断情绝,都是情理之中的。” 二卷159、回想(4更) 二卷159、回想(4更) “姐姐明白这病有多难缠,那厌恨在我心里就会有多难消,在病好之前的光景里,那恨便会如毒蛇一般,越盘绕越凶悍,最终一口吃尽了我的心去!” “我的心若被那厌恨给吞尽了,我这辈子对皇上的情就也都没了。可是在这宫里,我却终究又是与陈贵人不同的,我做不到心若止水,我既爱过便会有爱而转恨,那我在宫里剩下来的日子便会每一日都如水里火里,生不如死。” “是谁这样歹毒?!”语琴听着也惊呼出声:“你心下可有半点的知觉没有?” 婉兮垂首,半晌没出声。 语琴便急了:“……会不会,是皇后?” . 婉兮未置可否,只垂首道:“我之前这半天的光景,独自坐在这炕上,倒是想到了几件影绰绰有些关联的事。” “你说!”语琴面色都跟着苍白了下来。 “其一,我曾经被皇太后发落到慎刑司去过。那回能逃脱,都是侥幸,因为叫我瞧出来慎刑司那精奇所用的猫刑,应该是来自花街柳巷。” “而我身上这回的病,说巧不巧也是跟花街柳巷有牵连。这里头未免有些巧合,兴许是有人知道上回的底细,这便以牙还牙来整治我。” 语琴吓了一跳:“是那精奇?是寿康宫里那首领太监?抑或,是那精奇背后的皇太后?” 婉兮摇头:“此时一时还不好说。等我好了,必定一个一个查清楚了他们!” “还有么?”语琴问。 “还有东巡时候的那件事。”婉兮吸一口气道:“姐姐忘了么,皇上带着咱们东巡去,正是纯贵妃怀六阿哥的时候儿。纯贵妃被留在宫里,曾被传受了怡嫔的病气去。虽然六阿哥后来平安下生,母子平安,不过说不定纯贵妃是当真受过病气的。六阿哥虽然没事,可是那病气却有可能存在她身子里……她有这病气,才会传给皇上,然后再经由皇上传给了我……” “若果当真是这么回事,那就证明纯贵妃当日是真的受了病气。这病气究竟是来自怡嫔,还是来自薨逝的慧贤皇贵妃……便值得深究了。” . 语琴听得都不由得脊背发寒。 “若当真是纯贵妃从从慧贤皇贵妃那过了病气来,可是此时慧贤皇贵妃已然薨逝,便死无对证!谁还能查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病气?!” 婉兮却挑眸静静望住语琴。 “如果那病气当真是从慧贤皇贵妃那来的,我反倒更担心姐姐……姐姐住在储秀宫这五年去,若说有病气,那姐姐岂非更担了风险去?若纯贵妃因此伺候皇上,都能将病气过给皇上去,那她们岂不是又要说,姐姐身子里的病气怕更重,就从此更不宜伺候皇上了?” 语琴也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得对,她们难保不也用这一个计策,同时算计了你我二人去!” “她们这一计设计的,又何止你我二人?还有愉妃呢。”婉兮眼中现出灰心的空茫来,嘴角忍不住勾起冷笑:“愉妃就住在慧贤皇贵妃留下的寝殿里,床榻纵然换掉了被褥床帐,可是床榻却还是那张床榻。愉妃便也同样担了风险去。” 二卷160、因果(5更) 二卷160、因果(5更) 婉兮痛定思痛,心下反倒沉静下来,“如今五阿哥永琪刚种痘成功,争得了未来;故此便有人担心了愉妃去,这便也将愉妃也算计进来。” “倘若愉妃因为这个而失宠,就算永琪得皇上喜爱,可是若没有母亲的辅助,将来又还有多远的路可以走?” . “这究竟是谁的计策!当真歹毒至极!” 语琴霍地站起身来:“这计策根本是个连环套儿,一石数鸟,竟是要将这后宫里半数的人都给套进来!你、我、愉妃、纯贵妃……还有谁?她们还想叫谁从此再也近不了皇上身边儿去?” “这还是只是猜测的一个可能,姐姐倒不宜此时便沿着这个方向想得太远。姐姐且坐下,兴许我这个推测还是错的。姐姐再听我说说另一个推测。” 婉兮将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心下反倒没有起初的绝望和灰心,这会子倒一点一点平复了下来。 语琴这便也长吐一口气,坐下:“好,我冷静就是。否则头脑一乱,反倒正中了她们的圈套。你说就是,我听着。” 婉兮静静垂首:“因为病气,我倒还想到一个人——怡嫔。” . “姐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虽然不是烟街柳巷的出身,但总归也是扬州瘦马,外加南府学戏,故此她身周围绕的一些,也与烟街柳巷有些相似了去……若我这病当真是那些地方才最常见的话,你说我若想到她去,有没有冤枉了她去?” “况且当时宫中不是也传说,纯贵妃就是过了怡嫔的病气去么?若是这样一个来路,前后倒也都能说得通了。” 语琴便也清眸微眯:“你说的没错,她那样的来路,谁敢说她身子里没藏着什么腌臜的病气去?!况且你与她原本就曾在园子里结下过仇,她从当日宠冠后宫,落到今天的田地,她如何会不记恨于你?” 婉兮静静坐着,高高扬起下颌来。 “怡嫔也好,纯贵妃也罢;又或者是皇太后手下的人……总归不管是谁,这次既然如此算计我,那来日不管我用出什么手段去,便都不要怨我。” “来日之果,皆由今日之因。” . “看你如此,便知你心下安定了。那你可有主意了?”语琴定定凝视婉兮。 婉兮点头:“虽然心如刀绞,但是好歹知道了是什么病,也知道了该怎么治。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要设法挪到园子去,避开这后宫的眼目去。按着法子安心将养。” “至于那躲在幕后的人么,不急。等我好了回来,这宫里的日子还长,反正宫中寂寞,我便将这笔账与那人慢慢地算,好好儿地算。” “那眼前的难题,便又转回原处去……你我总归该如何瞒住外人的眼,稳妥地挪到园子里去呢?”语琴心下焦急,不由得一双眼盯住了婉兮的手。 她已做好准备,若再无旁的法子,她便自己拼着上前去握住婉兮的手……将那病也过到自己身上,然后便以自己的病为由,设法一起挪去园子罢了。 二卷161、决定(6更) 二卷161、决定(6更) 只是不能叫婉兮知道,否则婉兮一定不准。 果然,婉兮盯着语琴的眼睛便一声清叱:“姐姐!断了你这个念想去!” 语琴被识破,急得跺脚:“那除非你还能有更好的法子!” 婉兮轻轻垂首:“我有。” . “什么法子?”语琴忙问。 婉兮伸手摸着炕几上的镂空雕花儿。那是缠枝莲,花叶相缠,长不到头的纹样。皇帝给她用了这样纹样的炕几,便是寓意他与她的情分便如这花样一般,缠缠绵绵,永无止尽。 婉兮便笑了,心下得了勇气。 “其实她们还不是想叫我死,若只是让我死,便直接趁着这回给两位阿哥种痘,直接将那痘痂放入我宫中,我便得了痘症,死了就完了。她们设计出这样难以启齿的病来,就是想叫我不敢对皇上说,便从此叫我与皇上生了嫌隙,生分了去。” “我本来倒也是这样想的……总归既怕将病气也过给皇上,二来也怕皇上烦心。可是现下想明白了她们的心思,我反倒不中她们的圈套了。” “所以,姐姐,我的法子就是,将这些事都与皇上直言不讳。叫皇上直接送我去园子,这本是最妥帖的。” “姐姐放心,总有一日她们必定后悔,后悔今日不是直接叫我去死。我若能活下来,我又如何能放过她们去?!” “你要告诉皇上?”语琴听罢,也是吃了一惊:“婉兮,你可要想好了!” . 语琴的担心,婉兮心下明白。 这病首先是难以启齿。若皇上自己也染上了还好说,若皇上自己半点事儿都没有,偏婉兮自己有,那便难以说得清楚了。到时候免不了被人猜疑,说她与旁的男子有染……那便是无可赎的大罪了。 其次,这病虽说能治,却也难治。一旦不断反复,那皇上势必便不敢近婉兮的身儿了。后宫女子若无皇上的恩宠,只凭嘴上的恩爱又怎么能够呢?若明说了,说不定婉兮便也从此都难以侍寝了。 若皇帝对婉兮的情分有半点的不牢靠,婉兮若与皇帝明言,便不啻于断送了自己去。 “不瞒姐姐,我曾与皇上说过,不管到了哪一天,我的心眼儿都不瞒着皇上去。” “我对皇上说过,在这后宫里,我不管要防备谁,也都要信着皇上。” “我这些话不能白说了,这回便正是考验的时候儿。虽说这考验着实有些大了,不得不冒了极大的风险去,但是我也还是不想违背前言……与其藏着掖着,要费尽心机才能安全出宫去,我宁愿是一切都叫皇上清清楚楚的再离开。” . 语琴轻叹一声:“说句心里话,若换了我是你,我总归是不敢的。” 婉兮垂首,也是攥紧了手指:“姐姐,我也一样害怕。可是我左思右想,还是这样做才是对的。” “那些人这样设计,就是想叫我跟皇上从此生了嫌隙去,我便偏不要!我宁肯担了这风险,我也绝不叫她们得逞了去!” 语琴凝注婉兮的眼睛,看见婉兮眼底那黑白分明、澄澈见底的坚定。 语琴这才轻叹一声:“但愿你是对的。” 二卷162、归人(7更) 二卷162、归人(7更)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姐姐说行,那我便更有底气了!我这便写一封书信,待会儿叫他们用硫黄熏去了病气,再送去给皇上。” 兰佩带着宋嬷嬷和篆香回到了承恩公府,一路怀着心事,便直到了府门才回过神来。 兰佩便只觉今儿的大门外有些格外多了的骡马。 因是内眷,不能在大门外下车,不过是下了马车再换乘小轿,故此对大门外的熙攘也只约略看了一眼,并未太往心里放。总归傅家的爷们儿太多,九爷都排行第九了,前后那好几位爷,指不定是谁要出门,故此才集合了这么些脚力罢了。 直到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兰佩这才惊住。 院子里也是一样的热闹,多了好些行李不说,更是多了一个人。 风骨俊秀,静气迎人。 ——傅恒。 . 兰佩立在院门处便喘不上气来,抬手揉了好几下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怎么可能啊,九爷还在山西巡抚任上呢,怎么会忽然就回来了? 朝廷对官员的限令那么严格,无旨又如何敢擅离职守? 可是几番揉过眼睛,却都是看见了那个蓝衣英挺的身影,正抱着大阿哥福灵安在半空里打转……那不是九爷,还能是谁呢? 兰佩便眼前一黑,只听得耳边篆香惊呼:“福晋!” 她的身子软软倒下去,却在撞在地上之前,先落入了一副怀抱。 耳边是那温柔清雅的呼唤:“兰佩!” . 半个时辰后,醒来的兰佩还拥着被子,忍不住地落泪。 她还没有适应过来,当真是九爷回来了。 阖府上下也都忍不住笑,都知道九福晋这是欢喜的,倒不担心了去。 终究是年少夫妻,这一分别就是几年,也难为九福晋欢喜成了这样儿。 大家伙儿便也都告退,将傅恒推进兰佩的房里陪着兰佩。 芸香先时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带着福灵安陪着在兰佩的正房里坐了好一会子,最后实在有些挂不住了,这才告退出去。 傅恒坐在榻边,心下也自是有些歉意,这便柔声劝慰:“别哭了。也是我回来得有些突然,没来得及叫你们准备,你这才惊着了。” 兰佩便又是忍不住抽泣起来:“九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妾身哪里是惊着了?九爷说得倒好像是妾身不愿意九爷回来似的!” 如今的兰佩已是十七岁了,再不似刚嫁进来的时候儿那么年纪小,那么有些硬邦邦的不解情意。如今她使出小性儿来,明面上是嗔怪,实则却是撒娇,十分娇媚可人。 傅恒便不由得愣了愣。 ——兰佩的模样,叫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九儿。 九儿娇嗔起来,也是这般的模样儿。 傅恒便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窗是圆窗,宛若壁上嵌月,心怀圆满。可是他凭窗回想到的,却是自己在山西任上,乍然听说九儿在宫内已得进封。 消息从京师传到山西,尚有几日的延宕。待得他听说的时候儿,九儿已成了魏贵人。 他那晚大醉一场,头一回破了在山西任上滴酒不沾的戒。 那晚他屏退所有人,独自在书房里舞剑。左手持杯,右手御剑,一步一笑,一声一泪。 二卷163、痴心(8更) 二卷163、痴心(8更) 醉倒在地的那一刻,他用剑尖支地,抬头看见粉墙上,自己那歪斜孤单的身影。 他便向自己的身影举杯,用力大笑。 他说恭喜,他说早知道九儿会有这样一天。他说九儿当了这些年的官女子,已是委屈了九儿;九儿就应该当高高在上的主子,就应该拥尽皇上的三千宠爱! 可是他却又在影子之外,止不住地落泪。 他心里还是在控制不住地嘶吼:九儿,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皇上给你的宠爱,我一样可以给你。 皇上给不了你的自由,我却可以给你。 皇上不可能为了你,遣散三宫六院;可是我却敢为了你写下休书! 皇上后宫里不能只有你一个人,我却可以将我整个后宅都只给你一个人。 可是那一刻他纵然再醉,心下却也是明白,一切的关窍不在于他爱不爱九儿,甚至都不在于皇上爱不爱九儿;一切的钥匙,都只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她愿意向谁敞开她的心,她愿意为谁扛起那些委屈……她愿意为谁而笑,为谁而哭,从来都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啊! 他强迫不了她,甚至连皇上都强迫不了她,一切的一切,唯有她自己的心甘情愿! 他心字成灰,甩手扔开宝剑,身影在粉墙上如同落叶一般滑下,可是在现实中却是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摔得好重,他却不知道了疼。 那晚他就这样,在十二月的寒冬天气里,独自躺在地上醉卧整宵。 那夜,落雪。雪片子从关外朔方而来,呼啸如猛兽。 他那一晚睡在地上,又冷,又疼。 为谁风雪立中宵? . “九爷?” 傅恒在窗前站立太久,仿佛已经忘了正置身在兰佩房中。兰佩不由得止了泪,自己下地穿鞋,走上前来扶住傅恒的手臂:“九爷在想什么?” 傅恒这才回神,轻叹一声转回头来:“没事。”抬眼对上兰佩的眼:“你可好了?” 兰佩红了脸垂下头来:“我已没事了,叫九爷见笑。” 傅恒这便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态度温柔,却分明还隔着疏离。 兰佩心下便又是难过。试问这天下的年少夫妻,如此分别数年,重得聚首之时,难道不该是亲亲热热么? 兰佩努力按捺下自己的心绪,只走到内间,打开衣柜,拿出傅恒的故衣来帮傅恒换上。 重着旧时衣,那衣裳上还带着从前的气息,这才拂去征尘,是这个人正正经经回到家来了。 兰佩又叫碧海和蓝桥沏茶、张罗饭菜。 两人这才坐下来叙话。 兰佩便问:“不知九爷怎地忽然回来了?” 傅恒道:“是忽然接到旨意,叫我轻装简从回京,不必声张。不过我却也修了家书回来,算算日子,三日前应当已经到了。怎么,你却没接到么?” 兰佩一怔,忙站起来。叫蓝桥到门房去问,可有信件回来。 蓝桥忙不迭地去了,兰襟红了脸向傅恒福身:“……这几日来,妾身有些事在忙碌,故此疏漏了。” 傅恒点头:“我方才回来,你便没在府中。篆香也没在。问了芸香和府中人,却没有一个说上来你做什么去了。后来还是到了正院,是四嫂房里的妈妈才说你跟四嫂递牌子进宫了。” 傅恒眼中不由得浮起一层清冷来:“你进宫便进宫,又何苦要瞒着家里人?” 二卷164、不顾(9更) 二卷164、不顾(9更) 只要提到“进宫”二字,傅恒便不能不想到九儿。自上回的那件事儿之后,他心下便极为讨厌自己的后宅生事,怕是又伤及九儿。 他眼中的冷意是下意识浮现,却也更叫兰佩心下一寒。 兰佩垂首,忍不住苦笑一声。 是啊,在九爷的心里,令嫔主子果然是更要紧的。 兰佩便坐下来,垂下头去:“九爷请安心就是:我这回进宫,绝不是为难令嫔主子去。” . 听兰佩提到“令嫔”二字,傅恒心下便又是一疼,不由得站起身来。 “你缘何特地与我解释这个?” 兰佩心下委屈,也忍不住霍地仰头望住他:“九爷担心的,不就是这个么?那我便叫九爷安心:我这回冒着风险带人进宫,反倒是去帮令嫔主子去了!” 傅恒便眯起眼来,向前一步,一把捉住兰佩的手臂。 “她出了什么事?又为何,要请你帮忙?” . 兰佩今儿先进宫担了那个风险,回来又没来由地撞见九爷回来,这一回大惊大喜之下,情绪已是控制不住。 她便委屈地落下泪来,将婉兮的事与傅恒说了。 傅恒闻言大惊,又急忙将宋嬷嬷叫进房来,一个字一个字细问。 宋嬷嬷与傅恒本也有母子一样的情分,对傅恒自然是不瞒着,一五一十都说了。便连婉兮当时是什么神色,说的什么话,也都没落。 傅恒听后,惊得站住半晌,心神俱震。 嘱咐了宋嬷嬷守口如瓶,他扭身就往外走。 兰佩急了喊:“九爷!天色已晚,九爷这又往哪里去?” 傅恒一声不吭,迈步疾走。身影极快便融入夜色,任凭兰佩怎么看,都看不见了。 一次回头都不曾。 . 侧福晋芸香院子里,傅儒知家的这么晚了也还没走,陪着自己闺女一处坐着。 今儿九爷回来,却进了兰佩的屋子,傅儒知家的知道自己闺女今晚上必定不好受,这便一直陪着。 一会子丫头小翠儿撩帘子进来,眉开眼笑道:“侧福晋可安心了,方才奴才瞧见九爷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出大门儿去了。看样子,九爷今晚儿也不回来了呢,九爷压根儿就没宿在福晋屋里头!” 那傅儒知家的先笑出声儿来:“哎哟,这算什么事儿啊!白瞎咱们嫡福晋今儿还特地演了一出昏过去的戏。人家可是出身名门的姑娘,肯扮一回戏子已是难为,九爷也忒不怜香惜玉,竟然叫人家白演了呢!” 在傅儒知家的眼里,今儿难免觉着兰佩那一昏倒,是争宠的手段罢了。 芸香叹口气:“妈,你也别那么说人家。人家终归是嫡福晋,是正室,九爷回来自然是要先进人家屋里的。人家那也算不得争,本就是人家应当应分得的。” 傅儒知家的便不爱听了,深觉芸香没出息:“你瞧你这话说的!她是嫡福晋不假,可你是有阿哥的侧福晋,这便拉平了去!九爷回来先进你屋里,陪着你,哄着大阿哥,这也没什么不对!” “终归啊,什么正室侧室的,却也还是子嗣为重。” 二卷165、二心(10更) 二卷165、二心(10更) “别说你现在已经有了大阿哥,就算没有大阿哥,只是个空壳儿的侧福晋,也未必就不是嫡福晋的对手!” 傅儒知家的说着不由得抓了闺女一把,指了指正院的方向:“你没瞧见嘛,正院那头也都是西风渐渐盖过了东风去。四福晋是厉害,可是这几年,人家那位侧福晋却一点一点起来了。人家还没子嗣呢,咱们侯爷不是也对人家越发地言听计从了去?” “你和那位同样都是侧福晋,咱们这位嫡福晋跟四福晋相比还是好性儿的呢,你就更容易些了。怎么就不敢想想,将来有朝一日,九爷这院子里就都是你说了算了呢!” . 芸香听着心烦,不由得扭过身儿去:“你老净跟我说这些没边儿的事儿去!正院的侧福晋那能比么?人家从前是皇后主子跟前第一得用的女子,侯爷宠着,也只是因为人家能给侯爷出谋划策。我呢,我就是府里一个丫头罢了,我能帮上九爷什么去,我又拿什么盖过人家嫡福晋去?咱们家凭的是外戚的身份,可是人家嫡福晋自己的姐姐,也是宫里的舒嫔主子呢!” 傅儒知家的被闺女说的一时回不了嘴,不由得不甘心地歪了歪。 “正院那位侧福晋是有皇后当靠山,那咱们就也见样学样儿,也找个靠山呗。” 芸香霍地回头来盯住她妈:“您老说的倒是简单,不过上边牙一磕下边牙,可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容易了去?” 那傅儒知家的倒是垂下头去,歪着脑袋嗑着瓜子儿。 “路子是有,就看你想不想走。正院的侧福晋是皇后主子跟前的女子,难道你屋里的引春就不同样是皇后跟前的女子了?” . “妈你这是要干什么?!”芸香一听她妈这话儿,头皮就都麻了。 傅儒知家的盘腿嗑着瓜子儿,哼了一声:“瞧你这点儿胆子!争宠争宠,这宠你不争,你怎么得来?咱们是傅家的家生子儿,外头也没什么可仰仗的去。不过老天可怜见儿,九爷鬼使神差偏把一个引春放在你屋里!这回你要是还不用,那就是你那脑袋是个死榆木疙瘩了!” 芸香忙起身,自己到门口窗边朝外望望,这才走回来压低了声音。 “亏您还给我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您怎好忘了,上回咱们是险些坑害过皇后身边的官女子去的!皇后不跟咱们计较倒也罢了,如今您还想叫我走引春的路数去讨好皇后?” 傅儒知家的倒哼了一声:“原来是那回事。可是那位现在的身份不是变了么?当初是皇后身边的女子,如今可已经当了主子,新进了令嫔娘娘了。” “从前是皇后身边的女子,那便是一家人;如今自己也成了主子,那便反倒成了皇后的冤家对头了……后宫里谁跟谁不更是要争宠呢?” 芸香便也眯起眼来:“您老的意思,就算过去皇后可能会因为咱们坑令嫔而对咱们不满意;可是如今时过境迁,皇后反倒可能会因为上次那个事儿,而对咱们青眼相加了?” 二卷166、得宠(1更) 二卷166、得宠(1更) 傅儒知家的便磔磔一乐:“端的就看那位令嫔如今得不得宠。如果她得宠,那咱们就能走得上皇后这条路数……我打听了,听说那位令嫔如今可是宫里第一得宠之人啊~” 芸香坐在炕边儿,便也忍不住笑了。 “可说呢,嫡福晋的姐姐是舒嫔,那在宫里岂不也是跟皇后争宠的?这么说来,皇后倒当真有理由对咱们更好些。只要咱们得了皇后主子为依靠,那还当真不用担心咱们这位嫡福晋了去。” 傅儒知家的也点头低笑:“甚至啊,说不定将来皇后主子还能推着咱们进了嫡福晋呐~” 芸香心头一热,扬声向外叫:“引春!” . 永寿宫里,婉兮将一封书信写了撕,撕了重又铺开新纸写,反反复复地写了好几回。内里的措辞掂对了许久,叫自己读来已是心平气和了,这才交给毛团儿了去。 毛团儿将信熏了硫黄,待得送进养心殿去,夜色早已深了。 李玉接过信就一皱眉头:“什么味儿?这样的东西敢往皇上案头送么?” 毛团儿只能陪着笑:“是徒弟之前用手碰过什么,兴许把味儿给沾到信封上来了吧……师父,就是再不能送的物件儿,这可是令主子的,一向都不能耽搁啊。师父说,是不?” 李玉这才哼了一声儿:“免不得我待会儿再用香给打一遍,才敢递进去。不过你小子这句话没说错,令主子的物件儿,是怎么都得送进去的。” 李玉边说边往寝殿走:“皇上这些日子忙着军机处选人的事儿,累坏了。这会子都躺下了,我还得偷眼瞧瞧睡实了没,若睡实了,我还真不敢惊动了。” 毛团儿跟着贫嘴:“……里头是哪位主子陪寝?” 李玉给了毛团儿一脚:“还哪位主子?皇上在圆明园,一整月,皇上都独居在‘九州清晏’,任凭纯贵妃和愉妃住在‘天地一家春’去。除了纯贵妃去园子前曾在宫里曾侍寝过一回之外,在园子里,那二位连‘九州清晏’的门儿都没进来。如今咱们皇上的心啊,都只在令主子一人身上罢了……” 师徒两个这是在廊檐下头小声计议,声音本不大,窗内却传来皇帝的问话:“是毛团儿来了么?” 毛团儿吓得腿都一哆嗦,在窗户外头就跪下了:“回皇上,是奴才!” 窗内就是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眨眼的工夫,皇帝已经自己下地,披着衣裳走到门口来。 “可是你令主子有事?” . 李玉也只能无奈地笑,冲毛团儿眨了眨眼,这便将书信呈上。 “回主子,是令主子叫毛团儿给皇上呈进一封书信来。因这信封上被毛团儿给染上了些味儿,故此奴才正想着要去先熏一笼香,这才给皇上递进来。” 皇帝压根儿就没搭理李玉这茬儿,伸手便将书信抢了过去。 气味刚触鼻息,皇帝便闻出来了:“硫黄?” 李玉和毛团儿这便都跪下了。 皇帝也通医理,面上便倏然变色:“你们宫里用这硫黄在熏什么?” 二卷167、阎罗(2更) 二卷167、阎罗(2更) 硫黄治阴蚀疽痔,乃热因热用,以散阴中蕴积之垢热。民间都是用这硫黄熏蒸去解毒、祛病气、疗疮。 皇帝抬脚便一脚踹在毛团儿肩上:“朕就知道永寿宫里必定有事!可是你们令主子瞒着朕,你个奴才竟然也敢瞒着!如今都要用硫黄来蒸熏了,你还敢瞒着不来禀报。朕将你方子你令主子身边儿还有何用?朕又留着你这条狗命,还有何用?!” 毛团儿当场便哭了:“奴才该死!只是奴才也记着皇上当日的话,皇上那日将奴才指进永寿宫,便对奴才说:‘毛团儿,你从今以后便是你魏主子的奴才。你的本主儿不再是朕,而是你魏主子。你从此生要为你魏主子生,死也要为你魏主子死。便是朕,也不能在你心里超过你魏主子去……’皇上,奴才将那句话死死记在心里,故此令主子没准奴才禀报皇上,怕皇上忧心,奴才这才也只能死死忍着罢了。” 皇帝眯眼盯了毛团儿片刻,也没说话,自顾转身进了门去。 . 皇帝亲自挑亮了灯,将婉兮写的书信展开。 在那一片硫黄味儿中,她仍是细语盈盈,便连那笔迹都是稳定的,并无慌乱。 信笺之中,婉兮万般思量之下,还是尽量平静地只写:“皇上,正逢春来,奴才许是源于侍弄花草,兴许是叫花粉打的,又或是泥土中小虫咬过,奴才身上便起了些红疙瘩。经奴才自己亲身试验,这疙瘩是能过给人的。故此奴才方不敢见皇上。” “此时正是春天,病气容易发散,奴才的永寿宫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奴才生怕伤及龙体去。再者此时宫中纯贵妃遇喜,正是养胎的要紧时候,奴才深觉自己不宜继续留在宫中。故此奴才伏祈圣上恩准,暂时挪到园子里去。待得病愈,奴才再回宫陪着皇上……” 皇帝来不及细读,看到前情后果,便已是拍下了信笺,抬步便冲出门来。 “毛团儿,朕现在就要去看你令主子。前面带路!” 毛团儿一惊,也顾不得什么,膝盖爬行过去一把就抱住了皇上的腿:“皇上,万万使不得啊!令主子就是不想叫皇上到宫里过了病气,故此才写书信过来向皇上禀报。” “令主子只望皇上看过书信之后,下旨恩准出宫即可。却是不必皇上再移驾过去了!” 皇帝生恼,抬腿又是一脚将毛团儿给踹开。 “她病了,朕岂能只看看这书信文字罢了,却不去亲自看她一眼!你这***才顺顺当当在前头带路便罢,若再推三阻四,若你令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朕便先将你生殉了去!” . 毛团儿见拦不住,只得连滚带爬跟着皇帝,一路从养心殿回到了永寿宫。 这回皇帝便是谁都拦不住的了,皇帝进了永寿门便立着眼睛低喝:“今儿谁敢拦着朕,朕便立时赐死!” 夜色幽深,永寿宫里宫灯红光摇曳,横眉立目的皇帝立在这样的灯影里,身上的扣子都没扣齐整,却阴森得像是地府走出来的阎罗。 二卷168、疼么(3更) 二卷168、疼么(3更) 献春等人纵然害怕,却也还是都忍不住地掉眼泪。 这眼泪却不是因为恐惧,反倒是——欣慰。 皇上是当真急了,这样恨不能为了令主子而要了所有人的命去……若不是放在心尖上,又怎会如此? 皇帝喝退众人,便疾步穿过正殿,直奔后院的寝殿。 这样大的动静,婉兮在寝殿内也已经听见了。 皇帝奔上月台来,便想要直接推开殿门,婉兮隔着窗忙叫:“皇上请止步!” 婉兮隔着窗子跪在南炕上,拉开了窗帘:“奴才恳求皇上,万勿进来。奴才的心意已经都在那封书信上,皇上若能体谅奴才,便请留在门外。否则奴才当真……万死难赎。” 隔着玻璃窗,借着窗下那一灯如豆,皇帝终于看见了窗内的婉兮。 看见了,她面上戴着的面巾。 皇帝忍痛收回了想要推开门去的手,走回窗边凝视着她。 “九儿你……疼不疼?” 婉兮使劲摇头:“奴才不疼。” “皇上信奴才吧,这身上的疙瘩只是痒痒,并不疼的。” “传太医!”皇帝嘶声吼。 . “皇上!”婉兮连忙拦住:“这病……是万万不宜叫御医瞧见的!” 皇帝面上微微抖动:“李玉!没听见么,你令主子觉着痒,还不去开了养心殿的库房,将凉血的玉如意全都给你令主子捧过来?” 李玉吓呆了。养心殿小库房里的玉如意,全都是皇帝自己最为珍爱的,总是在公务忙碌的间歇,自己拿出来把玩。平素也都是配合着宫中各个宝座才安置一个玉如意,这若全都给捧了来…… 见李玉犹豫,皇帝便又恼了:“可是库房里没有了?那便传谕六宫,但凡是朕从前赏过人的良玉的,全都给要回来!” 如意,原本最初的功能便是痒痒挠儿。只是后来在宫中变成玉雕,这便渐渐成了礼器,再不用来抓痒了。可是皇帝这一刻已是急了,浑不管什么礼器不礼器了。 “皇上!”婉兮在窗内听着皇帝不讲理,也是心下着急,“玉如意为皇上钟爱的礼器,皇太后圣寿,皇上进呈的寿礼就是整套的玉如意;中秋时,皇上赐给蒙古外藩的也是玉如意……皇上就算赏给奴才那么些玉如意,奴才也不敢都当成痒痒挠儿不是?” “再说奴才又不是千手观音,哪儿来那么多手举着那么多的玉如意挠痒痒啊?” . 婉兮原本一腔的心酸,这一刻却也被皇帝的孩子气给闹的,想笑。 “皇上要是非要赏,便只赏给奴才一柄就够了。玉能安神,奴才不用它们挠痒痒,奴才就在难熬的时候儿,抱着它安神就好。”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回头吩咐李玉:“将朕放在枕头边儿的那柄和田羊脂玉的取来。” 李玉这才轻舒一口气,转身去了。 那柄和田羊脂玉的玉如意,通体无瑕,甜润如脂,是皇帝最爱的一柄。故此才放在枕头边儿上自己安枕用,此时竟也毫不犹豫叫拿来给了令嫔去。 皇帝的这番心意,婉兮也自是听得懂。在窗内,隔着那玻璃窗子,婉兮已是悄然泪盈余睫。 二卷169、情怯(4更) 二卷169、情怯(4更) 玻璃是透明的,能叫窗子上宛若无物,故此才这么金贵。可是玻璃纵然是透明的,却也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故此她此时虽然能那么清楚地瞧见四爷,却也事实上还是被真真切切地与他隔开了的。 这样近,这样真楚,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着。可事实上,纵然伸手,能摸着的却也只是那层如冰似玉的玻璃罢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朝着窗外眨眼微笑:“奴才谢皇上!” 叫她放心的是,皇上颈子上、手上皆无异样。那便更加证明,皇上并未染上这病。 “皇上放心,奴才已然知道了是什么病,也找到了医治的法子。奴才只是需要一点光景,需要一个避开人眼去的僻静的地方,皇上只要给奴才这样一个恩典就够了。” “奴才身子的根基本来就好,这些年了也没什么病灾,故此奴才兴许只需去一两个月,便能大好了。爷早些给奴才这个恩典,奴才便早些去将养,便也能早些回来。” “好!”皇帝在窗前高高立定:“只要你提,爷自都应允了你去。只有一宗,你必得也应允了爷去。唯有如此,爷才去为你下这个令。” 婉兮隔着窗子,也贪婪地望住皇帝。 这一去,还不知道要几个月才能将病养好了,故此她现下便要多看他一眼去,然后深深刻印在心上,作为未来几个月相思难熬时的解药。 “爷说就是。” 皇帝扬头深深吸一口气。 “让爷进去,看看你。” . 此前婉兮一直忍着泪,甚至隔着玻璃窗,还要努力叫皇帝看见她面巾之下隐约的笑意。 她故意将殿内只燃一根蜡烛,让灯捻燃了那么长都不铰断,故意叫烛光昏暗下来,就是为了不想叫皇帝透过玻璃窗看见她的真实情状。 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了慧贤皇贵妃临终前那一刻的心情。 是真的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想叫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当听见皇帝这样一句话,她的泪终是忍不住,泉涌一般流淌下来。 她又如何不想见皇帝,如何不想投入他的怀中,将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担心都诉说出来?可是这一刻她不敢打开这扇门,不敢被他看见啊! “皇上!奴才求皇上,万勿如此。” 皇帝隔着花窗上的玻璃,凝视着这样的她,却笑了,柔声说:“你怕什么呢,嗯?如汉代的李夫人,怕汉武帝看见了她花颜残损,便将这一生曾经给她的情分都抛却了么?” “李夫人有那样的恐惧,自是可以理解,终究她是歌女出身,在帝王身畔也只是以色侍人。可是九儿你呢,你何尝只是凭姿色打动爷的?爷对你的情分,也从不因为你的相貌、歌喉。” 皇帝说到这儿,忍不住想起东巡那回在草原深处练兵,她在水边儿唱起的那首情歌。 彼时他觉得清灵动人,却并非因为她歌喉如天籁,只是因为那是她唱的。 便如她那手绣出来一坨的熊瞎子,歪歪趴趴在盘子里的饽饽……原本都算不上好的,可只要是她的,他就都爱进心坎儿里去。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这个人而已。 二卷170、想见(5更) 二卷170、想见(5更) “九儿,听爷的话,开开门儿,叫爷进去。” 宛若她还是当年那个不懂事儿的、十四岁的小丫头,他宠着她,哄着她,看穿了她所有的小把戏,却还是每次都由着她去。 婉兮在窗内早已躲在面巾后,泪如雨下。 “四爷……我并非不懂爷的情意。可是……我的病会过给人的,我便是怎么都不能叫爷跟着担了这个风险去。” “是么?爷看倒未必。”他高高仰头,面上现出矜傲之色:“爷是懂医理的。爷若不当天子,兴许也能当个好郎中。不是吹牛,爷的医术未必比御医们差了去。” “这能过给人的病气,却也未必是每个人都能受的。比如男女便有别,有些病女子可得,男子就未必;有些还要看体力的不同,如你这样柔弱的兴许易得,而爷这般不辍弓马的倒未必就有事。” “总之你打开门就是,爷进去自会区分。” . 隔着窗子,婉兮咬住了唇。 他说的不无道理,且她是信他的医术的,她说不出什么来直接反驳他去,可是她心下就是觉着不能上当。 爷在给她挖坑儿。 以他自己的康健为代价,在挖这个坑儿。 她不可以……输给思念,不能因为太想投入他的怀中便屈服了叫他进来。 她便使劲点头:“不管爷说什么,我总不会答应就是。还请爷回养心殿去吧,我只跟爷求旨意,离宫赴园子便罢。” 李玉捧了玉如意回来,对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伸手接过玉如意来,便笑了,隔着窗子朝婉兮晃晃:“爷就进去给你送这如意,可好?爷答应你,只要进去将如意给了你,爷立即就出来。” 婉兮还是摇头:“爷诳我!” 皇帝有些无奈,便索性盘腿在窗外月台上坐了下来:“总之今晚儿上,你不叫爷进去,爷就不走了!” 婉兮还没怎么,李玉先吓了一跳,忙上前压低了声音禀报:“……回皇上,傅恒傅九爷在宫外求见。” 婉兮隔着窗子,听不清李玉在说什么,却也隐隐约约仿佛听见了“九爷”的动静。 婉兮忍不住冲口而出:“九爷回来了么?” 皇帝眼中便是一亮,故意歪头朝李玉凑过去,大声问:“什么?你说什么傅恒?” 李玉想答话,皇帝却在按下里扯了扯李玉的衣袖。李玉便不敢言声了。 皇帝却点头一笑,朝窗子里的婉兮眨眨眼:“想知道傅恒的消息?那叫爷进去,爷都告诉你。” 自这件事儿起,婉兮心下就在暗自盼望傅恒归来。且早因鄂尔泰之死,推断傅恒有望部位进军机处,这便要回京受职,故此心下一直都在等着这个消息。 圆明园虽然不是宫里,可是因为皇帝率领后宫几乎每年都去圆明园,故此各宫在那边都留有人手,她纵然搬去园子里,也不敢保准这消息是否会被人所知。 唯有九爷在,凭九爷多年担任圆明园管理大臣的身份,才能确保圆明园安全了去。 故此一听见有九爷的信儿,她的整个心没办法不提起来。 二卷171、投降(6更) 二卷171、投降(6更) 可是四爷却眼见着要拿这个跟她来交易。 婉兮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暖阁的隔扇门。 “爷是说……只要能进这寝殿来,看见奴才了,爷就肯将那信儿告诉给奴才了,是也不是?” . 皇帝此时是只要能见了她,便无不答应的。 “没错。九儿,只要你开门。”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爷请进来吧。” 这些日子婉兮仔细观察过献春和玉叶她们进来的情形。仿佛果然是如宋嬷嬷所说,这病更多是亲昵之时才能过给人去,而献春、玉叶,甚至语琴来,只要跟她隔开足够的距离,不触碰她的话,仿佛都不会有事。 婉兮便想,若皇上就这样进来说几句话,怕也不妨事。 . 皇帝终于迈入寝殿门来,一步不停,直接便朝婉兮所在的暖阁奔了进来! 婉兮没想到皇帝会这样,急忙去关碧纱橱隔扇门,却来不及了。 在她正想将隔扇门关严的刹那,皇帝已经仗着身高臂长,一个健步便夺门而入! “爷!” 婉兮吓得大叫,连忙后退,生怕自己躲闪不及,碰触到了他。 直退到墙边,婉兮的腰硌着墙边放置的条几,已是无路可退。 婉兮只能哀求:“爷!……求你。” 皇帝这才站定,却也只与婉兮隔了一步的距离。 他眼神里漾满疼惜,可是面上却尽力挂起不在乎的笑:“当真稀奇了,爷自己都没怕,怎么反倒是你怕成这样儿?” 婉兮闭上眼:“爷……请退后。还有,爷别耍赖,将九爷的信儿告知奴才吧。” 皇帝不掩心酸地哼了一声:“说来爷都难受……爷还得凭小九的消息,才能进你这门儿来。” 婉兮把住身后条案,抬眸望住眼前的男子。 他的眼幽黑幽黑,在这深浓的夜色里,潋滟起深沉无言的疼惜。 她又何尝不想念他?何尝舍得离开他? 她却只能努力地笑:“爷又小心眼儿了?我可从没将爷跟九爷这么比过,倒都是爷非自己这么比了去。总归爷别耍赖,赶紧告诉奴才吧。” 皇帝深吸口气:“没错,是爷密旨叫小九回京来了。他人已经回来,现在就在宫外递牌子等爷召见呢。” 婉兮心头便忍不住一喜。 九爷终于回来了,九爷真的回来了…… 皇帝凝着她的眼,深恼隔着面巾看不见她全部的面容。 他心下便更是急痛:“瞧你一听说他回来了,就欢喜成这个模样。你别忘了,你眼前却还跟爷说着要离开爷呢……你要是再敢这么喜形于色,爷便将他再给撵出京去,发配到更远的地儿去!” 也不知是怎么的,从前婉兮瞧着皇上吃九爷的飞醋,心下还会跟着担心,生怕皇上是当真为难了九爷去。可是这几年亲眼看着皇上对九爷的种种,她倒是放下了心来。 婉兮渐渐相信,皇上对九爷是有着他自己的计划的。不因为九爷是皇后的亲弟便刻意提拔,也并不因为九爷与她的情分便刻意打压九爷。 九爷一直都在皇上心里,在皇上心中那幅巨大的舆图之上。什么时候该走到什么位置,皇上实则都有自己的清晰的规划。 二卷172、亲近(7更) 二卷172、亲近(7更) 尤其是这一回,鄂尔泰身故之后,军机处出现了空缺,便也意味着皇帝登基十年以来,朝堂各派力量的第一回重大重组。九爷果然便获了密旨,悄然回京来。 如果说鄂尔泰和张廷玉代表了朝中由先帝留下的故旧大臣,那么九爷就代表了皇上亲自提拔起来的年轻臣子。 她隐隐之中有一个直觉:朝中的新旧更替,也随着鄂尔泰的身故而悄然地开始了。 登基十年,皇帝终于要一步一步将整个朝堂都收回到他自己的手中,不再受先帝的影响。他将正式成为大清的帝王,而不再是“先帝的继承人”。 新旧交替之际,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在隐隐酝酿。 而九爷,注定将在这一场风暴中,承担起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 心下想明白这些,此时再见皇帝这样孩子气的跺脚赌咒的模样,婉兮不觉得害怕,反倒想笑了。 “九爷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应忠君之意。但凭皇上把他派到哪儿去,都是他忠君报国的地儿。” 皇帝见这回竟然没吓着她,也不由得挑眉:“你……不在乎他了?” 婉兮轻叹一声:“爷!目下是奴才的病更要紧些,亏爷还只说着九爷的事儿,倒仿佛在爷的心里,九爷反超过奴才去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法子她也并非不会。 . 皇帝扬眉凝着眼前这不自觉挂起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儿,心下的叹息便更是深沉。 这样的人儿,若几个月不在眼前,他又要上哪里去找这灵动的模样,上哪儿去寻得这样一刻的会心一笑? 他更忍不住,直接伸了手,便触到了她的面颊。 “爷!”婉兮登时一声尖叫:“万万不可!” 他却反倒含笑:“晚了。若碰触到你,便能过了病气来,那爷已然碰过了,现在再闪躲也还是晚了。” 婉兮急得跺着脚朝外喊:“给皇上预备硫黄擦手,快!” . 外头的人都惊动了,皇帝却趁着她分神的当儿,反倒大步跨前,伸臂扯住她手臂,将她一把抱进了怀中!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再度相拥。身子相贴的刹那,婉兮禁不住哽咽出声。 可是哪里敢放肆啊,便拼了命去推开他。 他反倒将她死死箍住。他那样身高臂长,他那样擅拉强弓的劲道,又如何是她正的脱的。 婉兮又惊又难过,只得去踩他的脚,大哭着吼叫:“爷!你疯了不成?!” 外头献春急忙捧了硫黄和热水进来,却一进门就撞见皇帝抱着婉兮。献春便愣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退。 婉兮瞧见了便大叫:“进来呀。还犹豫什么?” 皇帝却轻哼一声:“你们这宫里的规矩是谁教的?这个时候也是你们敢迈步的时候么?” 献春难为得都要哭了,直接原地跪倒:“皇上……求您了。” 外头李玉也听见动静不对劲,赶紧跟着进来。一瞧这模样,也吓得跪倒在地:“皇上!” 皇帝却反倒将婉兮面上的巾子拉开,向后伸脚,便将隔扇门给踢上了,将献春和李玉,连同他们的聒噪,都给挡在了外头。 而唇,早已干燥又灼热地印在了婉兮的唇上。 二卷173、何惧(8更) 二卷173、何惧(8更) 皇帝这一次对婉兮,简直是用强。 婉兮拼命躲闪,还是被他报到了炕上去。婉兮被他压住,根本挣脱不开,婉兮急疯了,甚至不顾身份对他连踢带打。 他却还是笃定地压住了她的手臂,解开了她的衣裳…… . 当身子与空气接触的那一刻,婉兮绝望地恨不得自己能立时死掉。 此时的她……如此的不堪啊。 皇帝眯眼,居高临下望她。 她的身上褶皱之处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红疙瘩。偶有几处已有脓水。 只是她性子坚毅,这些日子定是狠狠忍住了没有挠抓,故此破皮化脓的地方并不多。此时借着朦胧烛光看下来,并没有她自己所担心的那般丑陋。只是周身红了些。 他垂眸之间,自也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恐惧和绝望。 他一声叹息,回头吹熄了烛火,深深地覆住了她…… . 这一番亲密,婉兮几乎是挣扎在生死之间。 想到即将几个月的分别,她珍惜他的亲近;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病会过给了他去,她便真想咬舌自尽。 可是他却耐心,细致地用吻等待她放松下来。 他的动作,这次都仿佛对着珍贵的细瓷,绵长而轻柔。 婉兮终是忍不住被他焐热,一边抵抗身子伸出腾起的欢喜,一边却流泪哀求:“爷……求你停下。求你,立时便去熏蒸硫黄……” 他在她耳边却“嘘”一声:“你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既然晚了,不如抛开那些担心去,这一刻只想着爷,只享受爷给你的。” 他细致地抚她发丝:“你这一去兴许要几个月,爷会想你。故此爷今儿实在是忍不住。今儿你就叫爷恣意了去吧,爷丝毫没觉着今儿的你跟往常有任何的不同。” 他故意激烈了些:“瞧……你便连这声音,这扭转,还都一模一样!” 她在激烈的快意里咬住指尖儿啜泣:“可是爷……这病,爷该怎么办?” 他却骄矜了起来:“忘了爷是谁?爷是天子!爷自然坐拥这天下最好的药材、最了不起的郎中。你放心就是,爷若也发了病,自然有他们照料。况且爷身子比你强健不知几倍,爷必定比你好得更快!” . 这一晚,婉兮是累极了睡去的。 这一晚,也是婉兮发现病了一来,第一个睡囫囵了的夜晚。 虽然还是后怕会将病传给他,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件山一样大的事儿因为有了他的分担,而显得并不那样沉重了。 一直睡到醒来,都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婉兮才猛然推了皇帝一把。 皇帝轻哼一声:“又撵朕!早说过,现在推也晚了。”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是九爷!……爷难道也忘了,九爷还在递牌子求见。” 皇帝便翻了个身,叹息一声坐起来:“可不,爷给忘了。不过也不打紧,宫门外外奏事处有值房,他冻不着,也饿不着。” 婉兮还是推了推:“爷……还是回养心殿吧。” 皇帝轻叹一声:“好,爷也到了起身的时候儿。今儿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起来收拾就是。爷今儿就下旨,送你去园子。” 二卷174、渴望(1更) 二卷174、渴望(1更) 天亮时分,在外奏事处值房坐了一个晚上的傅恒方得了旨意,进养心殿见驾。 在外奏事处的值房里坐了整晚,整颗心里悬念不下的都是九儿的情形,这一晚便还哪里能有睡意去?一整个晚上下来,眼中早已布满了血丝。 幸亏朝中大臣都在千步廊部院里存一套备用的官服,傅恒这忙更衣,随着内奏事处的太监走进养心殿去。 走进养心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朝军机处的朝房方向瞧了一眼。 军机处是大清的军机中枢,距离养心殿最近。按例军机处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军机大臣值班,便是夜晚亦然如此。 若他能入军机处……不管在朝中的地位将如何变化,至少能靠近养心殿近一些。若是九儿有事,便不必如今晚这般要在那远远的外奏事处值房里干坐着等待了。 几乎是人生第一回,他迫切地对军机处的那个职位,产生了几乎贪婪的渴望。 . 傅恒躬身走进养心殿西暖阁,瞧见皇帝一脸倦容,可一双眼却如晨时夜空中的星子,灼灼逼人。 傅恒忙请跪安,皇帝却摆摆手:“后退,离朕远点儿。” 傅恒便一惊。 从前皇上一向与他亲近,每当单独见驾,皇上都是叫他“近点儿”。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也瞧出傅恒脸上的惊讶来,不由得轻哼一声:“别多想,朕也是为了你着想。” . 傅恒虽然满心里记挂的都是九儿的事,恨不能张口便问九儿如何了。可是此时是在皇上面前,九儿也已经是皇上的令嫔主子……他便再多念想,这一刻也都只能硬生生吞下去,暂时先说公事,将山西巡抚任上这几年来的事向皇帝汇报。 皇帝点头:“这些事你都写折子来报过,朕都知道了。你处置得当,这两年来在山西的任上,差事办得好。朕心甚慰。” 皇帝微顿,目光促狭一飘:“这回召你回京嘛……嗯,还是要你回园子去,继续办你圆明园管理大臣的差事去。” . 傅恒便又是一怔:“皇上?” 皇帝将傅恒神色之间的变化都收归眼底,藏住促狭笑意,故意绷起脸来严肃地哼了一声:“你虽然现在是山西巡抚,可是朕还没叫你完全卸了总管内务大臣的职衔。那圆明园,还是你手下人管着的。故此,这回还是交给你管放心些。” 傅恒伏在地上,心思电转。 他回京当晚便连夜递牌子求见,又逢九儿出事,他不信皇上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意。 昨晚彻夜不召见,他相信并非半点没有皇上故意的缘故了去。 可是皇上今早终于召见,却这样顾左右而言他,言必称园子……经历了几年封疆大吏锻炼的傅恒,此时已是更加成熟干练。皇帝将话说到这儿,他心下便是激灵一动,终于领悟了皇上的意思去! 九儿生了那样的病,为免宫中非议,挪到园子里去静养自然是最妥帖的法子。而这差事,皇上便又是交给他来办! 他心下自是欣喜不已,忍不住摘掉官帽,叩头在地:“奴才,谢主子的信任!奴才定办好这个差事,绝不辜负圣恩!” 二卷175、择园(2更) 二卷175、择园(2更) 此时她已是皇上的令嫔,他与她的身份注定已经拉到不能触碰之远去。此时的他已经不求还能与九儿之间如何,只求能在她受难、生病之时,能有机会这样守在她身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保护着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能随时出现在她视野里。 然后,亲眼按着她痊愈。 便心满意足了。 .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也难为你,刚回京这便进宫来见朕,却被朕给忘了,累得你在外头坐了一个晚上。你有心了。” “你的心意,她也知道了,你这片心没白费。” 傅恒心口一撞,却也只得再度叩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想……知道令主子安否。” 皇帝轻哼一声:“行了,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朕该吃的醋,先前已经当着她的面儿都已经吃完了。倒是她说,应该吃醋的是她才对;她说在朕心里,兴许朕重视你更多些。” 傅恒愣住,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倒也轻声一笑:“听不懂?那算了,当我没说过。总归这话是他与朕说的,朕反正是听懂了。” 傅恒登时黯然,只得深深垂首,掩住神色去。 . 皇帝吃够了飞醋,又显摆够了,这才神色凝重下来:“这一回的事儿,她都与我说了,要好好歇歇你的福晋。最是难得她自己还是舒嫔的亲妹子,却没有向舒嫔透漏一个字。如此看来,是个好福晋。” 傅恒别无话说,只能叩头谢恩罢了。 皇帝垂眸:“回去告诉你的福晋,这事儿不管令嫔如何感谢了,朕都还会另外赏她。此事朕定然不会忘了,她的福气在后头呢。” 傅恒忙叩头在地:“臣妾岂敢。”(“臣妾”其实应该用在这儿,意为“臣的内眷”。) 皇帝点点头:“这次的事儿,相信你福晋也与你说得详细了。是有人要故意设计害令嫔。也怪朕,自从去年十二月进封了她以来,这半年朕让她担了‘独宠’的名声去。如今后宫人人都红了眼似的盯着她,便是朕再小心防范着,甚至将她放在最靠近朕的永寿宫来,可终究还是有朕也照应不及的时候儿。” “此时她刚进封嫔位不久,宫里来了不少的新人;而朕又赶上前朝鄂尔泰身故一事,少有光景进后宫来。这便出了事。故此将她送进园子去,朕需要一个最为妥帖之人,能叫朕和她半点担心都不必再有的。” 傅恒心下一震,忙重重叩首:“皇上请安心,奴才定将这个差事办得明明白白。奴才会豁出命去,护着令主子万无一失。” 皇帝听着这话,安心,却不顺耳。他又忍不住哼了一声:“不用豁出命去,尽心尽力就够了。” 傅恒面上轰然地热,急忙又是请罪。 . 幸好皇帝没再追究,他只是垂首认真地想:“园子旁边儿还有个‘交辉园’,是先帝赐给我十三叔怡贤亲王胤祥的。后来收回官家,如今也并入圆明园来。那个园子如今你瞧着还好?”(原改允祥,后因功高,特旨改回胤祥) 二卷176、失宠(3更) 二卷176、失宠(3更) 傅恒微微一眯眼,便也会意:“怡亲王生前将那园子照料得极好。如今交回内务府来,奴才也曾亲自带人料理,那交辉园虽然规模比不上大园子这边,不过胜在清幽,也少有人去。正适合给令主子安心养病去。” 皇帝便轻舒一口气:“便这么办吧。” . 傅恒去了,皇帝勉强吃了一口早膳,李玉便来报,说语琴求见。 皇帝坐在炕上微微仰首,便也点头:“去告诉陆常在,她有心了。朕明白她所求,故此准她所求。就不必见了,叫她立即收拾就是。” 李玉躬身听着,只是还忍不住提醒:“只是……皇上,请恕奴才多嘴。令主子和陆小主都要搬去园子的话,在宫里总得有个说法。” 皇帝沉下脸来,目光放远:“你说得对。” 皇帝想了半晌,还是问李玉:“你觉着有什么理由能叫皇帝将一个宠妃给扔出去好几个月,还不引人怀疑的?” . 李玉面色一变,悄然挑眸看了皇帝一眼,却没敢吱声。 皇帝便啐了一声儿:“你不说,朕也明白。唯有一个说法才最牢靠——她失宠了。” 皇帝停顿住,目光穿过窗棂放远。 他养心殿的正门外,便置放这巨大的玉璧。他每每抬眸望去,便应了“比德如玉,面壁思过”之意:“她也是该到了‘失宠’的时候儿了。” “这次的事儿爆发得太快,叫朕都措手不及,不过也是给朕敲响了警钟。朕不能再不顾及皇太后的警告,更不能再不平衡六宫人心……否则她们还指不定联起手来,对她一个人再使出什么手段来!” 皇帝手指滑过手串玉珠子去:“实则即便没有这件事儿,朕也得必须叫你令主子‘失宠’一段时日了。” 皇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自十二月为她进封贵人以来,六宫的侧目不足以因纯贵妃的遇喜便能消散而去。这一场病来得更是对他最严重的警告。从贵人到嫔,他进封她不过刚刚半年,便有人如此算计于她。若继续叫她扛着“独宠”之名,那么她在宫中的岁月将更是举步维艰。 皇帝轻轻闭上眼:“传朕口谕,叱责令嫔在永寿宫中与宫人喧哗,有失主位体统;又擅自在宫中养蜂子,擅违宫规。着罚三个月份例,送往园子里闭门思过。” . 李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就算失宠也总得有个内里的缘由。如果光是这个,奴才担心主子们都会觉得太突然了,否则后宫还是会有猜疑。” 皇帝点头:“依你说,有什么失宠的理由更合宜?” 李玉咬住嘴唇儿,眼睛瞟着皇帝,可还是不敢张嘴。 皇帝就知道李玉这副神情是明明有主意,却忍着不说。皇帝便从炕几上抓了个摆香供用的香椽,照着李玉就砸过去。 “你个老东西,还不快说!” 李玉只得又跪倒:“……那必定得是——有新人了。” . 皇帝便也微微眯起了眼。 “新人?有!” 李玉也吓了一跳,心说去年的八旗秀女引见,皇上压根儿没给宫里挑新人,这一时上哪儿找新人去? 二卷177、新人(4更) 二卷177、新人(4更) 皇帝却不慌不忙:“传旨内务府,叫傅恒将园子里的女子柏氏接回宫来,叫送到储秀宫,在愉妃位下学规矩。 李玉便一惊:“皇上!这岂不是……?” 皇帝轻声一哼:“去办就是。” . 李玉一路从养心殿走向敬事房去,交待敬事房去内务府传旨。这一路上他在脑海里也是翻腾。 这个小柏氏,他也是记得的:那分明是怡嫔柏水薇的亲妹子,名为柏水菱,内务府里都以“小柏氏”私下称呼的。 因皇上特恩,乾隆七年叫柏家也入了旗,归入了内务府包衣佐领下,故此小柏氏便也要应每年一度的内务府女子引见。 也即是说,尽管乾隆九年的八旗女子没有挑入新人,但是今年二月的内务府女子引见却还是可以挑进人来的。 李玉也叹口气,怪不得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在八旗女子引见之前下过一道旨意,说叫查明宫内现有嫔妃的姐妹,若有在秀女列中,便要单立名册,报给皇帝知晓。 皇上这便已是神不知鬼不觉,将怡嫔的妹妹挑进宫来了。尽管身份是官女子,但是这一旦要派上用场,立时便可信手拈来。 李玉只是一时还猜不透,皇上这个时候为何偏偏用了小柏氏这一枚棋子。 . 当晚,便整个六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同样是柏氏,同样是从圆明园接回来的。那是不是说,同样都要盛宠了? 次日皇帝更是突然下旨,令永寿宫令嫔和储秀宫的陆常在搬到园子里去。 两头旨意撞车得未免有些巧,便难免叫人以为是此时风头正盛的令嫔不愿这个小柏氏分宠,故此与皇上发生了龃龉。皇上这才一怒之下,送了令嫔和与她交好的陆常在去了园子。 独宠了半年的新人,终于也过了新鲜劲儿,到了失宠的时候了。 这世上的新人啊,终究都要变成旧人的。没有一个人能例外了去。 . 三日后,婉兮和语琴已经安全抵达圆明园。在傅恒的安排之下,稳妥住进了“交辉园”中,避开了外人的耳目去。 宫内自是所有眼睛都盯住了这位小柏氏,一时倒没人分心再去关注那远远被丢进了园子去的令嫔和陆常在。 说来也巧,当年的怡嫔就是从园子里接回宫来的;如今这位小柏氏,还是从园子接回宫来的。而令嫔和陆常在,则是从宫里撵到园子去的。 一来一去,足见君恩短长。 第四日晚上,皇帝终于在沐浴的时候儿,“满意”地发现了自己身上也起来的红疙瘩。 同样是从腿的根部生起。 皇帝未惊未恼,反倒笑了,亲自欢欢喜喜穿好衣裳,扬声吩咐李玉:“传老归。” . 归和正奉召进殿,跪地查看了皇帝身上的情形,面色便是微微一变。 皇帝也不多问,直接吩咐:“不必多说,朕心下有数。你开方子就是。” 归和正这便叩头,想要告退。 皇帝却抓过笔来,唰唰唰,笔走龙蛇写下什么,然后掷给归和正。 “按着这个脉象开方。” 归和正捡起来一看,便吓了一跳。 “回皇上,这个脉象是个,呃……女脉。” 二卷178、同病(5更) 二卷178、同病(5更) 皇帝倒笑了:“你这是做什么,是想告诉朕,朕遇喜了?你想说朕怀的,是个公主?” 归和正呛得一咳嗽:“回皇上……微臣说的不是看喜脉。微臣是说,这位病人,呃,应该是位女子。” “用你告诉我?”皇帝哼了一声:“朕就要按着这个脉象开方就是,总归是同样的病症。朕用你管男脉还是女脉了么?” 归和正有些晕,忙叩首道:“回皇上,即便是同样的病症,可也总归因为男女的体质不同,开方也要用不同的配比。微臣没见过这位病患本人,是断断如何都不敢乱开方子的。” “若是开错了,微臣这颗脑袋何存不说,若是耽误了那位的诊治,那微臣就违背了身为医者的职分去。” 归和正在宫里伺候主子们这些年,心下早就明白能叫皇上拿出来的脉象,那这位的身份当是不低。要么是宫内哪位主位的,要么也得是皇太后、太妃的,或者是哪位公主的。这些位的身份,都是容不得出半点差池的。 . 归和正这一番话,皇帝自是不意外。 这宫里的御医,哪个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呢。 “你也不用如此推辞。总归,那个人的身子,你同样是了解的。替她也看了这么多年的脉,你心里应当有数。”皇帝淡淡道,长眸里却掠过星芒去。 归和正便一怔,不由得抬头望住皇帝。 皇上的点拨已经够明白了,他这些年一直给照看着的,唯有那一位罢了。 可是若说竟然是那位得了这个病?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看归和正那如遭雷劈般的神情,皇帝便也明白了。他轻哼了一声儿:“这病在她身上,隔着男女之别,你总归看不见。若当真看了,前面看完,后头朕也得剜了你的眼珠子去。” “可一来你这些年伺候得有功,二来朕还得留着你这双眼珠子看病。故此朕左思右想,那还是将病过到朕身上来吧,你便得见。” . 皇上说得竟然轻描淡写,倒仿佛完全不将他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了一般。 归和正只得不断磕头:“微臣惶恐。” 皇帝轻哼一声:“你不必惶恐,你还没开始开方子呢,朕自然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去。你放心施治就是。” 归和正便又捧起那脉象看了几遍。 心下明白这脉象怕是皇上自己偷偷摸了,记录下来的。 “回皇上,依微臣看,这位主子怕是已然私下里用过了硫黄熏蒸去。按说没差,自古以来民间都用硫黄熏蒸的法子来治疗此病,可是民间的法子总难免考虑不周,不知硫黄本身亦有毒性。还求皇上转告那位主子,那硫黄的法子尽快停下来才好,否则赌气入体,遗害无穷。” 皇帝也是一眯眼:“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她的脉象里已显示出了硫黄之毒入了体内的迹象么?” 归和正蹙眉:“有些。不过幸好时日尚不长久,还来得及补救。” 皇帝长眉陡然一结:“去开方子吧。朕还要送出宫去,耽搁不得。” 二卷179、水菱(6更) 二卷179、水菱(6更) 小柏氏入宫,又正式被皇帝摆在愉妃身边学规矩,这一时之间在后宫也是引起轩然大波。后宫里人人都想瞧瞧,这个小柏氏是个什么模样。此前一向门庭冷落的储秀宫里,这些日子倒热闹了起来。 原本皇帝刚登基,还没有正式册封六宫的时候儿,皇后就曾在这储秀宫中小住过一段。后来皇后自请搬去长春宫,这空下来的储秀宫,便由皇后做主给了当时的贵妃高云思。因着这样一段过往,这储秀宫在东西六宫中,地位也算超然。愉妃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贵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有了皇子、晋了妃位,如今又搬进储秀宫来,本是步步荣耀的象征。 可是愉妃却不甚喜欢这储秀宫,总觉这里阴气重了些。 许是因为慧贤皇贵妃的薨逝,再加上语琴这也陪婉兮去了园子,整个储秀宫就剩下了她一个恩,愉妃更觉着这储秀宫里阴气森森。只是不知道这阴气是慧贤皇贵妃缠绕不去的阴魂,还是她留下来的病气。 不知是不是其他主位也同样这样觉得,总归她这储秀宫平日里来的人甚少。 这些日子来,虽然这些人来都是为了看小柏氏,可是好歹这宫里热闹了些,愉妃倒也敞开了宫门,谁来都叫请进来。 身边这个人,反正是皇上叫摆进她位下学规矩的,又不是她给弄进来的,她也不是怡嫔那个当亲姐姐的,她自然是没什么怕人瞧的。 . 人人见了小柏氏,都直夸“美人儿”、“我见犹怜”。 怡嫔柏水薇本就貌美窈窕,这小柏氏是她的亲妹子,面貌身姿上自然也有七八分的相像。只是怡嫔终究从小被卖作扬州瘦马,又在南府学艺,身上沾染了些轻浮之气;而小柏氏却没有。 这便与怡嫔相比起来,小柏氏是有其所长,又避其所短,倒是叫人觉着,这个小柏氏将来说不定会比她姐姐更加受宠。 小柏氏倒也姿态娴雅,明知众人都是来看她,却是不卑不亢,对答得体。叫各人心下又各自一番计较去了。 各宫如走马灯似的走了一圈儿,不过来的却也都是与愉妃齐平的妃位、或者妃位以下的,而位分比愉妃高的皇后、纯贵妃和娴贵妃,许是都矜持着身份,不能为了一个学规矩的女子而亲自过来。 皇后是派念春来送了几句暖心的话,纯贵妃是派了身边的蔓柳来给送过一对荷包,娴贵妃处却没什么表示了。 而作为亲姐姐的怡嫔,倒是还迟迟没有现身。 . 这晚愉妃送别了众人,终于安静下来,便坐在镜子前由着乌云给散开了发辫,细细梳着头发。 长长的头发迤逦在背后,便如同女子的第二个分身一般。这般梳通顺了,便如同周身的血脉也都跟着通顺了。 乌云悄然瞧着愉妃:“主子不纳闷儿么,皇上为何将这小柏氏摆进咱们宫里来?” 愉妃自己倒是淡淡的。 “也没什么好奇的。她姐姐本就是在嫔位上,皇上自然是将她摆在嫔位以上的主位宫里头。皇上将她摆进妃位的宫里,自然也是给她姐妹两个脸面。况且我刚晋妃位,又挪了宫,手边的女子本就不敷使用,这边正好填补了一个她进来罢了。” 愉妃垂下眼帘去:“这安排若是皇后出的,我倒要防备一二;可既然是皇上亲自下旨做的安排,倒未必有什么对咱们不好的去。” 二卷180、咫尺(7更) 二卷180、咫尺(7更) 乌云便笑:“主子总是这后宫里最好性儿的,凡事都不多想。也是,就因为主子这样儿,才如此大的福气。如今咱们五阿哥得皇上喜爱,又成功送走了痘神,主子和五阿哥的福气啊,在后头呢。” 愉妃倒笑了:“如今永琪才四岁,咱们现在就想那么多做什么?总归我现在只想护着他平安长大,我们娘儿俩都别叫人做了筏子去就好。” “至于将来……”愉妃勾起唇角轻笑了笑:“总归皇上立嫡子的心思还在,那皇后就还得陪了命去争取;皇后下头还有纯贵妃的两个皇子呢。咱们乐得避在后头,看她们争罢了。” 愉妃隔着妆镜瞟了乌云一眼:“况且前头,还有位大阿哥呢。大阿哥生母也被追晋为皇贵妃,若无嫡而立长,大阿哥的身份也够了。” 乌云闻言便呆了呆。 “奴才明白了!此时若纯贵妃安着什么想法儿,她要防备的不只是皇后能生下嫡子来,也还要设法除掉大阿哥才行!” 愉妃轻轻伸了个懒腰:“总归啊,这后宫还有的热闹。总归咱们乐得趁着永琪还小,好好过几年安生日子。等来日永琪长大了,那才到了咱们寸土必争的时候儿。” . 这话暂时放在了一边儿去,乌云不由得又说回小柏氏这儿来。 “倒是当亲姐姐的,怡嫔怎么也没说来瞧瞧?她这么端着,倒不知是端给主子您看,还是端给皇上看的?” 听见这个,愉妃倒笑了:“兴许两者都有吧。” 愉妃虽然不能确定怡嫔有没有这个胆子对皇上生怨,不过若说怡嫔对她生怨,她倒是心下有所准备的。 毕竟,当初编排傅恒和怡嫔在园子里有染,便是她出主意做的局。这些年过来,说不定怡嫔便想明白了呢。 可是就算怡嫔想明白了,又能如何?如今怡嫔的亲妹子就在她手底下,怡嫔总也应该明白投鼠忌器,又敢对她怎样呢? 这样一想来,愉妃的心下倒也舒坦了许多,越发觉着皇上将小柏氏放到她位下来学规矩,对她来说并无半点妨碍,反倒是对她裨益良多了去。 . 身在交辉园中,婉兮却也时刻关注着宫里的消息。 她放心不下皇上,不知皇上是否终究还是过了病气去。 这日一早,傅恒照例来请安。毛团儿引着傅恒一进来,婉兮便立即问:“九爷,皇上他……可安?” 傅恒终究是外臣,能在圆明园里帮婉兮打点好一切,却不便每日都来相见。 便是来了,也得有毛团儿等太监陪伴在畔,并且要在婉兮和傅恒之间落下一幅竹帘来隔开。 如今隔着君臣之分,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的……便连四目相对,都已是奢念罢了。 如此的咫尺天涯,终于得见,她却还是一张嘴问的便是皇上。 傅恒拼力压住心下的苦涩,请跪安:“回令主子,皇上……安。” 皇帝早已秘示于他,不准叫婉兮知道皇帝自己也同样病了。 婉兮却还是不放心。 她了解九爷,故此九爷语气中那个迟疑的停顿,叫她觉着不放心。 二卷181、扭转(8更) 二卷181、扭转(8更) “九爷,”她隔着竹帘,只能尽力去打量他在帘外的神色:“你别想唬我。你我一别两年,这好容易相见,我此时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九爷。九爷若唬弄了我去,等我将来知道,心下一定会怨怼九爷。” 傅恒眼圈儿也是微微一热:“令主子……” 婉兮轻吸一口气:“毛团儿,你且退下。” 毛团儿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分得清里外拐,这便还是躬身退下。婉兮便从竹帘后起身绕过来,立在傅恒面前:“九爷,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皇上可安?” 婉兮的面上还挂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 经过这些日子的医治,她已知道这病不经碰触便不会传给人去。故此这才敢直接走到傅恒眼前来。 虽然隔着面巾,傅恒还是瞧得出她病中的模样,不由得眼睛一酸,急忙又是一个千儿:“令主子!还请令主子,多多保重!奴才,求你了……” .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九爷勿虑,还要谢谢九爷府中的宋嬷嬷。若不是经她的眼,我还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如今知道是什么了,便也没那么可怕。” “况且每日里除了要天天泡水熏蒸有些絮烦了之外,其余不过每日按时吃药,倒没什么别的痛楚的。加之这交辉园里清静也凉快,如今已是夏日了,倒比闷在宫里更舒泰些。” 傅恒便躬身道:“令主子放心,宋嬷嬷我自会如儿子一般,亲自养她的老,送她的终。” “不止宋嬷嬷,”婉兮眨眼,盈盈而笑:“还有九福晋和篆香。这一回她们替我担了绝大的风险。若没有她们两位的帮衬,我一时还不知这究竟是什么病。” 傅恒垂下头去,刻意错过婉兮面上那盈盈的笑意去,“奴才也是意外。不过这一切还都是因为令主子肯相信她们,肯给她们这个机会。若无令主子的用人不疑,她们就算有这份儿心,也未必有这个机缘。” 傅恒的躲闪全都落进眼底去,婉兮的笑意不由得片片散去。她微微仰头,望高天流云:“九爷,你当真以为她们是为了我么?我于她们又没有什么要紧,我的死活实则与她们无干。她们又何须担下那样大的风险来帮我?” 傅恒咬住嘴唇,不肯作声。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声:“九爷的心意,我不敢扭转。我唯有拜托九爷,替我善待她们二位罢了。受人大恩,我却在这宫墙里,没法子报答。九福晋还好说,我以后自然在宫里尽我所能,与舒嫔多亲多尽,叫她安心;篆香我却怎么都够不着了,只有托付给九爷。” 傅恒深吸一口气:“奴才在府中,定然叫她们衣食无忧,一世无忧。” 婉兮便转过身儿去:“九爷,你再继续一口一个‘奴才’地这么说话,便没意思了。我此时眼前这个人,我当真不认得。你倒把我从前认得的九爷给我还回来!” 傅恒心下一梗,眼前已是模糊了。 从前的一切……如何还能都要得回来? 如果当真还有这样的机会,他便无论如何都要在与九儿勘察旗地买卖的那一个月里,将九儿的心都给抢过来,叫她再也没有入宫的机会去。 二卷182、心知(1更) 二卷182、心知(1更) 他不作声,婉兮倒先转回身儿来,轻声一笑:“九哥哥!” 一声娇俏的呼唤,仿佛刺穿了这五年的光阴。 傅恒眼圈儿已是红了,不由得也站直了身,深深凝眸望住眼前的人儿。 她长大了,个子也到了他下颌。在女人家里不算矮了,如今穿着旗鞋,便更显得亭亭玉立,如水畔苇花。 纵然面上此时戴着面巾,却也丝毫无损她周身灵动之美。更因为面巾掩去面容,反倒更突出她一双妙目,顾盼生辉,婉兮清扬。 他心下便又是熟悉的疼痛,他只能代之以用力地笑:“九儿……” 婉兮便拍掌:“瞧,原本不难,我的九哥哥终是回来了!” 她虽是笑着,眼圈儿却也还是红了。 她又走近一步,仰头细细看着他。 “九哥哥,你如今已是铮铮的汉子了,是巴图鲁,琴心剑胆,智勇双全的好男儿。” “呵!”傅恒狠狠压住心下难过,努力一笑:“九儿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我总管没有叫你失望,是不是?” 婉兮认真点头:“可不!九爷刚赴山西,就赶上那场大旱。就连皇上都没遇见过那样的旱情,又是减膳又是罪己,我曾经十分担心九爷没经历过这个,却没想到九爷却将山西的旱情治理得当,没有造成灾民流离,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婉兮微顿,妙眸又是轻扬。 “这回九爷回京,皇上必定又有大用。九爷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只有依附着皇后主子的声名才能在朝中立足的国舅爷……九爷,已是渐渐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 傅恒心下也是一热。 “九儿这话说早了。我如今回京尚且不知皇上有何任用;至于左膀右臂……朝中还有那些位能臣。我无论是年纪还是资历,都无资格。” “那九哥哥就当我是算命的黄雀儿吧,今日这番话只当是预言。若来日做了准,九哥哥便答应我一个心愿;若来日证明我错了,我自当向九哥哥赔罪。” 两人说说笑笑,倒是将这两年来的时光沟壑填满,两人重又走回了彼此面前。 婉兮这才轻轻叹了口气:“九爷告诉我实话:皇上是不是也病了?” . 傅恒心下微微一沉,“皇上有严旨,我不敢违。只是我每次从这儿回去,都要去面圣,然后带回一张药方来。” 婉兮一个哽咽,泪珠儿便掉了下来:“原来那些药方,果然是从皇上那来的!” 皇上做事谨慎,定是怕她给认出归和正的笔迹来,故此那药方必定是找另外的人誊写过的。而那个誊写药方的人必定不是当大夫的,兴许就是养心殿伺候的太监,又或者是九爷的小厮,总归拿来的那方子的格式都不严谨,好几回还将药材的名儿给写分家了。 “那便唯有一个可能,就是皇上用自己的身子来染了这个病,然后给御医们看。” 九儿便这样在他面前泪如雨下,却是为了皇上。傅恒忍不住想,若自己哪一天有事,她会不会也肯如这般,为他落下这样多的眼泪来? 二卷183、独占(2更) 二卷183、独占(2更) “九爷,你万万要与我说实话,皇上究竟情形如何?” 傅恒收回心思,深深叹息道:“皇上的情形与你相似,倒是比你看着更硬朗些。终究是因为皇上不能一日不理政,故此皇上在人前便是强撑也要撑住了。” 婉兮便重重点头:“我病了又有什么打紧,不过是在寝殿里歇着罢了。可是他怎么能行?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是一日都不能歇息下来的。” “如今却要带着这个病,每日里批折子、召对大臣……是我害得他如此,我真是该死。” “其实那是皇上心甘情愿!”傅恒听不得九儿如此自责,忍不住冲口而出:“若只眼睁睁看着你在病中,不能与你同病,不能为你分担——便如我此时一般,那才是真正的如在火上!皇上能与你同病,能体会到你每一日里的感受去,皇上她他实则心下才是欢喜的!” 婉兮微微怔住,转头定定望住傅恒。 傅恒尴尬地转开头去:“我多想,我能有这样的机会。” 婉兮垂下头去,微微走开两步:“九哥哥,你净说傻话!你不为了自己想,也得为家里的大阿哥想。若你也染了病,再过给大阿哥去,那样的小孩子如何扛得住?” 婉兮说着从自己身上翻找东西,可是找到一半才互相想起,自己身上任何的物件儿都染着病气,不宜送给皇上去。 婉兮哀然垂眸,“九爷,帮我转告皇上一句话:皇上好了,我才能好。” . 傅恒带着婉兮这句话回到紫禁城,一路上都是九儿那哀然的模样。走进养心殿时,这一路上都在心底反复念着这句话,便有些失魂落魄。 那会子是他与她两年来终究盼来的见面,可是她当着他,却只是在问候皇上,只是在为皇上落泪……他就站在她面前,可是那一刻,她的心里却终究已经装不下他了吧? 直到在皇帝寝殿卧榻前跪倒,听见旁边有人笑,这才惊觉回神。 原来是他姐姐就坐在皇帝榻边,他竟然一路失神,进来只顾着跪安,都没看见。 皇后轻叹一声:“皇上瞧,皇上这一病,小九倒先失魂落魄了。皇上可快些好起来吧,否则小九这魂儿都叫不回来了。” 皇帝笑笑:“小九有心了。皇后,亦有心了。” . 皇后忙道:“皇上谬赞,妾身可不敢承皇上这句夸赞。皇上病了这些日子,妾身却不能代替皇上受这病痛之苦,这便是妾身的失职。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的病情虽然起初想瞒,可是终究太医院不敢不落入医案底档,且每日晨昏都要去向皇太后请安,便被皇太后发觉了。皇太后震怒,说这样能过给人的不洁之病,在皇宫大内从未有过,不免叫她想到一直威胁到大清皇家安全的痘症去,故此皇太后越过皇帝,直接降懿旨给内务府,命内务府彻查。 皇后身为正宫,又以皇帝的病能过给人去为由,便也顺势降懿旨给东西六宫,不准各主位再到养心殿请安;同时命敬事房撤掉后宫的绿头牌,以免病气过给六宫。 二卷184、正室(3更) 二卷184、正室(3更) 皇后身为正室,亲自为皇帝侍疾。每日一早便来,每日总要皇帝睡下了才走。 对此娴贵妃如何能看得下去?皇后懿旨一下,娴贵妃便一状告到皇太后那里去。 “皇上是病了,却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重病,不过是疥癣之疾,害不得性命去。皇后便这样大费周章,于皇上登基十年以来,第一次直接降懿旨给敬事房,撤掉六宫侍寝的牌子,又不准六宫侍疾和请安,她这是想独霸皇上的恩宠啊!” “御医说过,这病没什么大不了,却要延宕几个月。皇后这岂不是摆明了要几个月专房独宠了去?” 皇太后也是不满:“皇帝病了,哀家传旨内务府彻查,是为了皇帝身子考虑。皇后这般,却未必是为了皇帝着想,倒是为了她自己了吧……她是皇后,为皇帝侍疾自然是应该的,可是她若想利用皇帝的病,来为自己的心思算计,那便是哀家也容不得她。” 皇太后召了皇后去,说怕皇后辛苦,应由娴贵妃与皇后轮流为皇帝侍疾才好。 “你虽是皇帝的嫡妻,可是娴贵妃一样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亦是明媒正娶,大花轿抬进重华宫的。按着咱们老满洲的旧礼儿,你是正妻,她就是二妻,就算其他人都是妾,她却不是。故此你理应为皇上尽人妻之责,她亦应该。” 皇后抬起眼来,无声望住皇太后,随即便笑了。 “皇额娘所言极是。只是儿臣也是为娴贵妃着想,毕竟娴贵妃这些年尚无所出。若这一回皇上的病气过给她去,伤及了她根基,岂不害了她一生去?” 从前的皇后在皇太后面前,永远是最孝顺听话的儿媳妇。这一次,还是皇后第一次当面顶撞皇太后。 皇后神情端庄,仪态娴雅,便是对着皇太后这一回也不卑不亢。这仪态是身为嫡皇后才有的,便是皇太后,一生最高不过在妃位,便是熹贵妃的说法也都并未正式册封,故此皇太后在皇后这样的仪态面前,也不由得眯起了眼来。 皇太后凝视着皇后:“同样的话,你就没往自己的身上想想么?娴贵妃是没有孩子,那你呢,如今尚无嫡子,难道你就不怕过了皇上的病气去,伤了根基,再无子嗣了么?” 皇后依旧端庄地笑:“多谢皇额娘提点。只是一来儿臣是皇上的妻子,责无旁贷;二来,纵然没有嫡子,这后宫里无论是谁生下孩子,也都只能叫儿臣为母亲。儿臣并无后顾之忧。” 皇后这样的话既是为了照顾皇帝,又为娴贵妃着想,如此无私奉献的精神,倒叫皇太后也无言反驳。 最终,皇后如愿以偿。整个东西六宫,在皇帝患病期间,唯有皇后才能每日到养心殿罢了。 . 皇帝听了皇后的话便笑了:“皇后不必自责,这病又不是皇后的过错。朕原本倒没想告诉皇后,也免皇后悬心。” 皇后却伤感了,“皇上这说的是哪里话来?妾身是皇上的妻子,皇上身子不适,自然理应第一个叫妾身知晓的。妾身自当伺候在皇上身边,夫妻一心,期待皇上早日康复。” 皇帝半晌没做声,只眯着眼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后。 他一双眸子幽如子夜,没有温度,亦看不出波澜。 二卷185、难测(4更) 二卷185、难测(4更) 良久,皇帝面上才浮起淡淡一笑。 只是这笑在养心殿的幽幽灯影里,便如夜晚浮在水面上的半月之光,幽幽冉冉,明灭难测。 “皇后是朕的贤妻,皇后对朕的心意,朕心下实都明白。不过皇后并不是御医,朕的身边儿自然有御医照应,何苦还要劳累皇后?” 皇后目光柔柔望住皇帝,轻轻摇头,“御医是御医,能医治皇上身上的病,却又如何能抚慰皇上的心?御医的医术再高超,却又如何能代替妾身去?夫妻之情乃是这世间最终的人伦之一,纵使金石良方也未必比得上。况夫君罹病之时,身为妻子的责无旁贷自应侍候在畔。” 皇后说着起身,撩袍跪倒:“皇上怕妾身劳累,皇上这一份体恤妾身的心意,妾身铭记于心。皇上说得对,虽然长春宫与养心殿距离不远,不过总归不便妾身时时侍奉在皇上身边。每日早晚间在两宫之间奔波,确也耗费了不少的力气。” 皇后扬起头来,目光如冷泉一般地坚定而无波:“那妾身请皇上恩准,搬入养心殿中住下,每日里不论晨昏,都亲自为皇上侍疾。” . 皇后此话落地,傅恒心下便是轰然一震。 自先帝雍正搬入养心殿为寝宫以来,帝后一向分开居住,非经皇帝翻牌子召幸,没有后宫可以随意留宿养心殿。可是今日,皇后却在请求皇帝为她破了这个例去。 傅恒心下甚不妥帖,便忍不住悄然抬眸打量皇帝,皇帝面上依旧带着那高深莫测的淡淡笑意,仿佛对皇后这样的请求,并不意外。 皇帝轻轻扬眉,目光也朝傅恒瞟过来。傅恒惊得连忙又垂下头去。 “皇后……朕的病情你该知晓,这是能过给人去的病。朕这养心殿中的物件儿,朕都曾碰触过,不敢保证哪里就染了病气,回头再过给皇后去。” “妾身不在意,”皇后仰面,坚定微笑:“便是妾身这回也同样病了,妾身倒是欢喜的。夫妻在世,本就应当同甘共苦。妾身心意,还望皇上成全。” 皇帝目光再度转过傅恒,略有迟疑。 皇后轻叹一声:“妾身身为正宫皇后,却没能照顾好皇上。皇上病了这些日子尚未康复,纵然皇上不责怪,妾身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若皇上不允,妾身这便只能赴奉先殿,跪在列祖列宗神位之前请罪。” “皇上病中多久,妾身便在奉先殿祖宗面前也跪多久。一为请罪,二为皇上祈福,只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 . 面对皇后如此,皇帝面上那难测的笑意便更浓。 “皇后,何苦如此?朕这病又算不得什么大病,并无性命之虞。这么点子疥癣之疾,值得你兴师动众到奉先殿的列祖列宗面前跪着么?没的叫列祖列宗以为出了什么撼动江山的大事!” “你是皇后,是这天下之母,你总该分得清轻重。” 皇后却郑重行大礼:“妾身心意已决,还望皇上成全。” 看着这样的姐姐,傅恒的心仿佛也被捏碎成几瓣。他并非赞成姐姐如此做,可是……她却是如同母亲一般,亲手抚养他长大的长姐啊。 二卷186、祈福(5更) 二卷186、祈福(5更) 傅恒轻轻闭上眼睛,也向皇帝叩头:“皇上请念在皇后主子一片深情,便请允准了皇后主子的心意吧。” 皇帝望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姐弟二人。 一个是先帝亲赐给自己的正宫皇后,一个是自己在朝中一点点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年轻官员,正值鄂尔泰死后,便将大用之时……他们姐弟两个,便代表了他的前朝和后宫。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如此,便有劳皇后了。李玉,将寝殿东暖阁收拾出来,请你皇后主子搬过来。” . 六月里,皇帝连下几道旨意。 首先是军机处大臣的增补:讷亲进领班大臣,代替鄂尔泰成为满军机大臣的领班,与张廷玉并列。讷亲原来的位子,则由傅恒增补。 由此,讷亲和傅恒作为皇帝最为看重的年轻臣子,已是正式浮上了水面。 接下来,皇帝下旨普免全国钱粮。“朕临行天下,十年于兹,抚育蒸黎,民依念切,躬行检约,薄赋轻徭。朕思民气和乐,持盈保泰,莫先于民足。况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聚于上,即散于下”。为此特颁谕旨,通行蠲免。并将阻挠普免钱粮的御史赫泰交部严加议处,降两级调用。 旨意传下,各省合计,预计各省共免白银将超过千万两之巨! . 这消息令万民欢腾,却叫前朝后宫不免心生疑惑。 普免全国钱粮乃是大事,通常都逢国家极大的喜庆之事,皇帝才会有此特恩。可是这一年既不是新帝登基,又不是皇太后旬寿之年,朝堂上下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军事胜利……这普免钱粮便有些没有来由。 倒是后宫猜测,许是皇帝为自己的病祈福么? 尽管这疥癣之疾对于皇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大病,而且这病在御医和皇后的照顾之下,已经渐渐康复。 那么皇帝如此慷慨,又是为了谁? 最后,后宫里倒也勉强寻出一条事由来:那就是纯贵妃今年即将诞生的皇嗣。皇上如此破天荒地登基以来第一次普免全国钱粮,一定是为了这位皇帝积福。 如此一来,纯贵妃在后宫的地位又悄然上升。毕竟纯贵妃前头所生的六阿哥已经消弭了一回大旱,是应天命而生的皇子;而这一次皇上又为了纯贵妃的胎,而这样普免全国钱粮……这不是皇上深宠纯贵妃、极为重视她的皇嗣,还能是什么呢? . 承乾宫里,娴贵妃抚着心口,忍不住迭声地冷笑。 “好啊,好啊,她们一个一个的都是使足了力气!先有嘉妃的宫里也换上了龙形石影壁,接下来就是皇后直接搬进了养心殿去住,如今这又是皇上为了纯贵妃的胎而普免全国钱粮……她们简直都要上了天了!” “从前我是看不惯高云思端着个汉女的腰条儿,一天到晚妖妖娆娆,倒是才知道她内心底也难得是个刚烈的。如今她去了,这后宫反倒更不安静,纯贵妃、嘉妃、令嫔,一个一个出身都是下作的蹄子,都要搭台子唱起大戏了!” 二卷187、戏子(6更) 二卷187、戏子(6更) 凤格也噘嘴嘀咕:“贵妃娘娘别忘了,还有一个怡嫔呢。她自己看似失宠了,可是她如今竟然把她妹子也给弄进来了!咱们皇上的后宫里,这仿佛还是第一对姐妹花啊。” “没错,不是你提醒,我倒差点儿给忘了。”娴贵妃不耐烦地扯着手上的碧玉念珠穗儿:“当年皇太后曾想叫舒嫔家一对姐妹花一起进宫伺候,却被皇后给搅了,皇太后给皇上挑的人,倒成了她的弟媳妇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算舒嫔姐妹俩没能一起伺候宫闱,如今反倒是跟舒嫔一起进宫的怡嫔做到了!” “可不!”凤格心下也十分不平:“更何况,人家怡嫔可是汉女出身啊。就算入旗了,也只是包衣,却活活将皇太后保着舒嫔姐妹都没办到的事儿,叫人家给办到了!” 娴贵妃眯起眼来,将这件事儿前情后果未免在心下又转了一番。总觉这当中,有些意味。 凤格抬眼望望窗外,有些灰心:“人家各个宫里都这么热闹,偏咱们承乾宫有些冷清了去。” 娴贵妃便也眯起眼来:“你急什么!不过是本宫这阵子没心情与她们折腾,这便叫她们一个一个的蹬鼻子上脸。她们当真都当本宫是眼瞎耳聋了不成?!” 凤格也紧咬嘴唇:“可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还能做什么?” 娴贵妃一声亮笑:“好在这后宫里还没乱了纲法,总归还有皇太后呢!” . 娴贵妃难以压下心下不甘,这便收拾停当了到寿康宫请安。 请安已毕,皇太后瞟着娴贵妃,一边抽着烟一边问:“你这些日子连哀家的寿康宫也来的少。这是在忙什么?莫非上回哀家没能替你向皇后讨个公道,你这心下便也埋怨哀家了不成?” 在皇帝的严格控制之下,奴才们都不敢随便将前朝后宫的消息通报给寿康宫里人。皇后这些日子住进养心殿去,舒嫔少问外头的事,故此皇太后倒是有些日子不知后宫里的消息了。这些年来,也唯有娴贵妃来了皇太后眼前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 “媳妇儿哪儿有?皇额娘可冤枉媳妇儿了。这些日子来皇上病了,所谓夫妻一体,媳妇儿这当二妻的,既然没福分亲手为皇上侍疾,便也只好陪着皇上一起病倒罢了。” 皇太后便问:“你又是怎么了?别当真是过了皇帝的病气去才好!” “媳妇儿就算想陪着皇上同甘共苦,可是皇后跟个看门狗似的,把个养心殿看得那么严实,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媳妇儿见都见不着皇上,又如何有机会过了皇上的病气去?”娴贵妃今儿头上多加了道抹额,这便揉着额头回话。 “媳妇儿这些天是有些脑仁儿疼。也不知是怎么了,便请了御医来给瞧,可是御医却也说不出什么来。总归媳妇儿原本是咱们满洲的格格,素日里也都骑马射箭,身子底子好,又没受了风寒,故此就算倒下了,却也不是得了什么病去。” 娴贵妃说到这儿故意一顿,瞟了皇太后一眼:“不过是与人有关罢了。” 二卷188、罪魁(7更) 二卷188、罪魁(7更) 皇太后便也听出些意味来,这便放下了烟袋:“你说就是。” 娴贵妃叹了口气:“媳妇儿自知不是染了什么病,也没辙,只得请大仙儿婆婆来给媳妇儿跳跳神罢了。听大仙婆婆的口气,倒是媳妇儿的命数叫旁人家给压住了。正所谓东风西风,人家那边起了势,我这边儿便被镇住了。”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 皇太后如何不知,娴贵妃从嫁进潜邸起,这些年就都始终憋着气。这些年被皇后和慧贤联手压着,明里暗里的亏吃得数不清。十几年心气儿从未舒展过,也怨不得她如今的脾气变成这样沾火就燃。 眼下这会子又是大清入关以来,贵妃位分上第一次出现双贵妃。偏纯贵妃还是个汉女出身,如今这孩子又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娴贵妃这儿还没有半点动静,可不是给压住了么。 娴贵妃叹了口气:“也难怪,人家命好。生一个六阿哥是什么应天命而生,替天下解了旱灾;如今这个,还没下生呢,皇上就为了给人家祈福,普免了全国的钱粮…… “媳妇儿心下便不平了,乾隆六年那会子,皇太后五十的旬寿,那是多大的喜庆,皇上不是也没普免全国的钱粮去?如今啊,倒叫人觉着人家肚子里那胎,倒是比皇太后更尊贵了去。” 皇太后将烟袋向炕几上一墩:“娴贵妃!” . 娴贵妃这才省悟失言一般,连忙捂着嘴起身跪倒:“皇太后,媳妇儿说错话了。皇太后千万莫以为意,就当这只是媳妇儿自己吃醋罢了。” 皇太后叹口气:“起来吧,我又没说你错了。只是这会子皇上在病里,说这些个话我嫌不吉利。哀家倒是宁愿,皇上普免全国钱粮,是为了他自己的病祈福。” 娴贵妃轻哼一声:“皇上的病,在皇后横挡竖扒之前,咱们倒也也都去瞧了。御医说的明明白白,那病虽说难缠,却没性命之虞。皇上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就动那么大的周章么?” 皇太后也是皱眉:“说的也是。乾隆七年那会子,江南水患,皇上动用了七百万两赈灾;乾隆八年又是大旱,库银再度耗损。如今不过才过两年,库银正需要补充的时候儿,皇上却又普免天下钱粮……这便怎么都说不通了!” “不止这普免钱粮的事儿古怪,”娴贵妃目光现出一缕幽暗的光芒:“甚或就说这回皇上的病,我倒也担心其实另有来由。” “皇太后想啊,皇上是从圆明园刚一回来就发了病;而那一整个月,皇上都陪着两位皇子自圆明园种痘……皇上身边儿唯有纯贵妃和愉妃两个罢了。” 娴贵妃故意顿了顿:“更何况,那时候是在种痘啊,谁身上不小心染了病气,轻易就过给皇上去了。” 皇太后也眯起眼来:“你是说……皇上这回病,是从纯贵妃或者愉妃身上过来的?” 娴贵妃轻哼一声:“媳妇儿只是一猜罢了,媳妇儿可不敢说是人家纯贵妃。如今人家纯贵妃跟媳妇儿同为贵妃,人家还是有了两个皇子、如今肚子里又有一个的,媳妇儿的身份凭什么跟人家相比啊?” 二卷189、得意(8更) 二卷189、得意(8更) 娴贵妃眸光冷冷一转,“至于愉妃,人家也是出了个皇五子的。更何况从前愉妃还是纯贵妃宫里的,她们两个一样儿地那么有福,都能生出皇子来,两个人可是亲如姐妹呢。若联起手来整我,我便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总归人家两个是都比我有福,我哪儿敢说她们谁啊~” “人家自己都笑话我,说我能有今天不过是托了‘侧福晋’这三个字的福,以及皇太后的垂怜罢了。可惜‘侧福晋’三个字和皇太后的垂怜……这个我倒是承认的,如果没有皇太后一力护着,媳妇儿如今别说贵妃,兴许便连当初的妃位都被挤没了。” . 皇太后幽幽听着,不由得冷冷一笑。 “愉妃倒也罢了,好歹是蒙古八旗正经的出身。纯贵妃就未免托大了,她当真是越发忘了自己的身份去!自以为是后宫有皇嗣最多的,如今又破天荒地封了贵妃,这心眼儿便有些稳当不住了。” 皇太后眯起眼来:“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是贪心不足。没有孩子的,想要孩子;有了孩子的,便开始指望着储君之位了!纯贵妃之所以今日这样狂妄,还不是因为她生得过于多了些!依我看,这个纯贵妃,以后是不可以再生了!” 皇太后转头望安寿:“去传四月间在圆明园伺候两位皇子送痘神的御医,还有那一班太监来,哀家有话要问。” 安寿却有些迟疑:“回太后,传那一起子人自然不难。只是他们总归是伺候皇子送痘神的,身上自难免沾染些病气。虽说都已是四五月间的事了,可是距今也才一个多月。故此奴才总觉着,皇太后不宜直接召见。” 皇太后眯眼想了想:“也对。便将那起子人都先交给寿山去问。发现有异样的,再记下供词,拿来给哀家看!” . 娴贵妃满意地离了寿康宫,一路回自己的承乾宫去。 这一路从西到东,路途不短。 娴贵妃也不着急,就叫担着肩舆的太监慢慢走着。 她眯眼想着事儿,嘴角含笑。 都说要在这后宫里抱团儿,不能单打独斗。这些年她也试过跟纯贵妃抱团儿、跟慧贤皇贵妃抱团儿,可是说来叫人心寒,那些个人啊,死的死,散的散。总归都是靠不住,叫她指望不上。 可是啊,她命好。就算没有了慧贤皇贵妃和纯贵妃她们去,她身后却还是能如此稳稳靠住皇太后这座大山去。有了皇太后,自然是比后宫其他人更有用。她以后啊还当真不用跟旁人抱团儿了,只依靠住皇太后,便已足够了。 说来也是庆幸,舒嫔刚进宫那会子,她本来还担心皇太后有了舒嫔便没心思理会她了。毕竟人家舒嫔与皇太后的关系更为亲近,舒嫔更能成为皇太后所相信的人。可是该着啊,那舒嫔或许是年纪小,又或许是出身名门给教呆了,竟似不大想与人相争似的。便连来这寿康宫,仿佛也不与皇太后说些体己话,一来二去连皇太后都心冷了下去。 皇太后想知道的那些消息,依旧还只能从她这儿得到罢了。 她离不开皇太后,皇太后也同样离不了她。 二卷190、说戏(1更) 二卷190、说戏(1更) 娴贵妃实在想得欢喜,便更对下一步的计划充满了信心。如今皇太后正是下懿旨叫内务府彻查的当儿,她何不借着这个机会,也好好热闹一回? 她便转头问塔娜:“四五月间,掌管着圆明园的,是内务府的哪位大臣?” 塔娜想了想:“原本管着圆明园的是傅恒。可是那会子他还在山西任上,故此必定是其他的内务府大臣替他管着的。傅恒虽然在山西任上,可是那会子他名义上前却还没卸掉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故此就算有人替他管着圆明园,也不能是职衔比他低的。奴才便想着,应当是领班内务府大臣才是。” 塔娜又想想:“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上,排名在最前的领班大臣,是秀贵人的玛父:来保。” “来保?”娴贵妃不由得扬声一笑。 今儿当真是顺了,真是要什么就来什么。 . 娴贵妃回了承乾宫,便召了秀贵人来说话儿。 “别的宫都那么热闹,偏就咱们承乾宫冷清,我便也只好指望着你给我说说故事呢。” 凤格一怔:“贵妃娘娘倒叫小妾说什么故事呢?” 娴贵妃支了支下颌:“咱们前儿说到各宫都在唱大戏,还是你提醒我怡嫔这姐妹俩的事儿。我今儿才想起来,那小柏氏不也是从园子里接进宫来的么?” “那会子管着圆明园的,应该就是你玛父来保。故此你那话我回味起来,便正是你早就知道那小柏氏故事的模样。那你今天还不与我说实话么?” 凤格呆了一呆,便也只得垂下头去,藏住心下一声叹息。 说起来她的性子当真与娴贵妃颇有些相似,都是心里有事儿有话都憋不住的主儿。又同是因名里有“凤”,便不由得同样地心比天高。 这几年她与娴贵妃同住一宫里,两人都是无宠而寂寞,便天天互相盯着看罢了。这一日一日地下来,看着对方都有些像是对镜自照了,凤格便有些什么心思,更瞒不过娴贵妃去了。 她也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不瞒贵妃娘娘,皇上在两位皇子种痘期间,独住在寝殿‘九州清晏’,而纯贵妃和愉妃都住在‘天地一家春’罢了,并未与皇上住在一处。” 凤格眯起眼来:“故此小妾想来,那小柏氏必定就是在这一个月里,出现在皇上眼前儿的。说不定是皇上那一整个月难免寂寞,这便收用了小柏氏吧~” .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娴贵妃登时咯咯冷笑了起来:“如今正有一条好计谋:总归皇上是病了,病气最可能就是在园子里染上的。那么那个月里陪在皇上身边的女人,便一个都逃脱不了干系!” “本宫先在皇太后跟前告纯贵妃一状,若查不出是纯贵妃便再告愉妃……若她们两个都侥幸逃过去了,本宫便再告那小柏氏就是!” “总归这一件事儿,便一同叫她们好几人不好受了去!” 娴贵妃冷笑着转着指上的金戒子:“好歹东巡的时候儿,宫里还曾闹过一回怡嫔的病气!这小柏氏既然是怡嫔的亲妹子,那这故事放到她身上去,便也一样说得通!” 二卷191、彻查(2更) 二卷191、彻查(2更) 娴贵妃说得志得意满,不由得两眼晶灿:“这一回纯贵妃肚子里有孩子,那是她的保命符,我怕是暂时奈何她不得去;愉妃的五阿哥又刚种完痘,兴许也不容易对她怎么着……可至少,本宫要先拿这个小柏氏出一口气去!” “总归,这宫里的女人,谁也别想叫本宫难受!” 娴贵妃发泄完了怨气,轻松下来,瞟着凤格。 “去找人给你玛父传个话儿,就说皇上在园子里病了的这回事,总不能没个根由。皇太后既然已经下旨要严查,那便必须得查出个罪魁祸首来。若是找不出是谁办的,那就只能怪管理园子的大臣没办好差事!若你玛父有胆子情愿担这个缸,那就当本宫什么都没说过。” 凤格惊得跪倒在地:“贵妃娘娘……这事儿又岂能瞒过皇上?” 凤格知道自己玛父为官多年,必定事事小心。纵然官职再高,也终究是当奴才的,玛父如何敢随便“查出”宫里的主子来?更何况纯贵妃和愉妃,那都是有皇子的主位。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若是谁的皇子继位登基,那他的家族还要不要维系了? 娴贵妃轻声一笑:“皇上再圣明,可惜这肉眼却也看不见那无形的病气去。皇上哪儿能说得准这病气是从哪儿来的?只要你玛父安排得当,前后编起来成串的证据,还怕能不天衣无缝了去?” . 交辉园里,婉兮的症状日渐好转。为了能早日康复回宫去看皇上,她在这期间禁止自己随便想及这次受人算计的事儿。 若总记着恨,那便心绪难平,这病便容易反复。 与仇恨相比,更要紧的,是对皇上的思念之情。 在九爷的内外打点之下,这交辉园里的日子过得也算平静。这日婉兮和语琴正坐在房中静静绣着花样子,毛团儿走进来,神色之间却约略有异。 婉兮便问:“怎么了?” 毛团儿打千儿奏道:“奴才这几天听得圆明园那边有些动静。奴才私下里打听了一回,听闻仿佛是皇太后因皇上染病而震怒,懿旨给内务府彻查。这几日宫里查完了,便又查到园子里来了。” 语琴听了便是一惊,急忙起身:“那岂不是也要查到咱们这儿?不行,婉兮你不能叫他们给瞧见,否则便知道皇上的病与你的关联了!” 毛团儿也道:“奴才也如陆小主一样的想法。还请主子早拿主意。” 婉兮也抓紧了帕子:“毛团儿,设法联系上九爷,请九爷从中设法我选;献春,将从前皇上赐给我的胭脂水粉都翻找出来,挑那色重味儿浓的来!” 正说着话,外头果然隐约传来人声。 那声音里开始还好,渐渐便隐约传来了些争执之意。 婉兮听得出,那个尖声尖气的正是玉叶。 玉叶与人吵架的时候是十分伶牙俐齿,却并不尖声大气;可是她这会子分明是故意扯着嗓子在嚷。婉兮便明白,这是玉叶在故意拖延时间,外加向里头通传消息呢。 二卷192、通融(3更) 二卷192、通融(3更) 婉兮便忙站起身,与语琴对视一眼,不需多说,却都已神色谨慎。 献春忙扶着婉兮起来进内室,坐在妆镜前,打开胭脂水粉,预备上妆。 婉兮望一眼毛团儿:“我听着是玉叶的动静,你去瞧瞧。她性子急,又一力想护着我,未免做事失了分寸。园子里的太监与咱们原本不熟,便难免生了嫌隙去,你去约束着她些。” 毛团儿额角不由青筋一跳,便也忙转身出去了。 婉兮由献春伺候着上妆,语琴自在前室坐镇,毛团儿则疾步朝院门去。 果然是玉叶撑着小院柴扉在吵嘴。 原是几个太监来,说要查看这院子里。这些太监统归这圆明园里敬事房的值房管,故此敬事房里有底档,都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一位嫔位主子、一位常在主子呢。几个太监先前自然客气,跟玉叶等人说话也都躬着身子,一口一个“姑娘”地叫着。 只是玉叶心下终究有“鬼”,又一力只想护着婉兮,生怕对方给查出什么来,这便有些横挡竖扒,怎么也不肯叫人家进门儿。 这样一来太监们也是职分所限,自然也不肯退后,两方这便计较起来。 玉叶自进宫以来,有婉兮护着,就么吃过亏,这一下便更急头白脸了。 毛团儿疾步走来,就一路听着玉叶在那嚷:“就不让你们进,怎么了?这院子里可是住着两位主子,若叫你们给冲撞了,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 毛团儿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将玉叶给扯住了,推一边去。 毛团儿亲自上前作揖:“哟,原来是郑爷、顾爷。” 因也是知道这院子里住着主子的,故此圆明园敬事房的副总管高玉也是谨慎,这派的是手下两个有年岁、有资历的太监来的。 两个大太监一见毛团儿,自也是认识。谁不知道毛团儿是李玉的徒弟,小小年纪就是在御前伺候,可是皇上身边循着康熙爷老例儿培养的“哈哈珠子太监”呢。 两个大太监便也都客气地躬身回礼:“听说毛团儿你小小年纪就升了永寿宫的首领太监,当真了不得。咱们不在宫里,没法子给你道贺,今儿既然赶上了,自然要给你贺喜啊!” 毛团儿忙作揖:“小子谢谢二位爷。改天小子一定亲手二位爷好好儿地搓个澡,再请二位痛痛快快儿地喝两盅去。” 毛团儿说着将两人拉到一边儿,压低声音道:“小子在永寿宫的本主儿,现下就住在这院子里头,不瞒二位爷,这个时候偏这二位给皇上放到园子里来了……二位爷明白的,这二位主子心下也都不好受。” 那姓郑的太监便点了点头:“都说……这二位是失宠啦。” “主子难受,咱们这当奴才的就跑不了,也得跟着吃挂烙儿,”毛团儿便也尴尬笑笑:“所以,还请二位爷多多担待,否则小子这差事也不好办。” 毛团儿这是退一步,示弱,宁肯叫人误以为婉兮和语琴是失宠了才来这园子里的,以此来求得两位太监通融。 二卷193、驰马(4更) 二卷193、驰马(4更) “毛小爷你的心情,咱们都是当奴才的,自然都是明白。”两位大太监却也面露难色:“咱们这样儿的身份,平素哪位主子是咱们得罪得起的?可是这次是事出特殊,这回是皇上病了啊……皇太后主子那是下了严旨,内务府来保大人亲自督令来彻查呢。” “若有地方儿给错漏了去,别说咱们担待不起,就是内务府来保大人也没法子向皇太后交旨。令主子和陆小主的心情自然要紧,可是怎么比不过皇上的圣躬安泰去不是?” 眼见怎么通融都不行了,毛团儿眸子里不由得滑过一丝冷意去:“二位爷的意思,今儿是非要进出查,怎么都劝不住了?” 当初进永寿宫的时候,皇上交代的明白,叫他去伺候令主子,那就是要让他护着令主子万无一失的。否则,死也得是他先死。 毛团儿便不由得横下一条心来。若今儿当真躲不过去了,他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总归是不能叫令主子有事! 两个大太监瞧出来毛团儿不高兴了,便也是讪讪地:“毛小爷,这回也是职司所限,不然我们两个回去也是没办法交待。横竖,等这事儿办完了,我们两个再给你赔不是。” . 这一刻空气仿佛都要凝冻起来,毛团儿算是个从小就经过事儿的,可是这一会子也觉着头皮有些发麻。 院子里因每日都要给婉兮泡浴熏蒸,故此那些浴桶等是怎么都来不及藏好的。若是这两个太监进去,即便不敢细看婉兮的脸,可是那满屋子的药味儿,也自是无法散去。 毛团儿便回眸向玉叶使了个眼色,他这边自然是能拖多久拖多久,示意玉叶赶紧回去收拾。 玉叶的面色也是一变,扭头赶紧往回就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马嘶。 众人都吓了一跳,急忙回头望去。 皆因此处是皇家园囿,除非皇上有恩旨的,否则谁敢随便这么骑马而来? 只听马蹄疾奔而近,毛团儿远远瞧见,便是欢呼出声:“九爷?!” 那一骑驰马,如电冲来的,不是傅恒是谁?! . 一见那马奔如飞,众人急忙退向两旁,让出道路来。 傅恒的枣红马如一缕旋风,直冲到众人眼前,傅恒这才勒住缰绳。 枣红马前蹄朝天蹬起,仿佛随时会落下来踏碎了谁人的天灵盖去。 郑太监离着那马最近,吓得最甚,忍不住大叫道:“国舅爷!此处乃是皇家园囿。国舅爷的年岁尚不到赐园子骑马的,倒不知国舅爷这是作甚!” 便如“紫禁城骑马”、“紫禁城坐轿”一般,在这皇家园囿里,同样不经特恩,任何人都只能步行而入的。 傅恒又年轻,自然还不到赐骑马的时候儿。 傅恒轻哼一声,轻拍那马颈侧:“茱萸,吁——” 那名唤“茱萸”的枣红马这才放松下来,两前蹄平稳落地,没有砸到任何人去。 傅恒坐在马上瞟了那说话的郑太监一眼,这才甩镫离鞍跳下马来。 “多谢这位谙达指点。不过谙达的话说晚了,本官此时已有资格在这交辉园中骑马。” 二卷194、口谕(5更) 二卷194、口谕(5更) 傅恒说着眯眼望过来:“倒是这位谙达,你已没有资格随意踏入这交辉园中半步。除非请皇上旨意;或者,经本官同意。” 那郑太监有些迷糊,急忙先请跪安,然后问:“倒不知国舅爷说的是什么?咱们此时是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园子,难道这还不够么?内中情由还请国舅爷示下。” 傅恒眸子却瞟向毛团儿来,带着几缕调皮,眨了眨眼:“倒不知谙达奉皇太后懿旨,彻查何处?” 郑太监更迷糊了:“自然是彻查园子。” “哪个园子?” 傅恒倒像是悠然自得地打起哑谜来了,便连毛团儿也有些看不懂了。 郑太监眉眼直扭,只得再答:“自然是圆明园。” 傅恒长眉微扬,垂首微笑:“可是此处为交辉园。” 郑太监几乎要跪下了:“傅九爷……您今儿这是怎么了?虽说这是交辉园,可是自打先怡贤亲王薨逝之后,这园子就交回内务府了。如今已是并入圆明园,为‘圆明三园’之一啊!” “故此奴才们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圆明园,自然也得包括这交辉园去啊~” 傅恒依旧含笑凝立,悠闲负手。 “谙达说得没错。只是那都是从前的老例儿,如今,规矩已然改了。” 傅恒说罢,肃然直立。 “皇上口谕——” 众人一怔,连忙都跪倒在地。 “交辉园赐予傅恒,钦此。” 众人便都呆了。 傅恒这才含笑瞅着那郑太监:“谙达听明白了?这园子已经是我个人的了。我在自己的园子里,自然可以骑马;反倒是谙达,要请先行一步了。” . 郑、顾两位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有些灰头土脸地去了。 毛团儿忙带着傅恒往里请。 婉兮听说这个消息也是愣住:“皇上将这交辉园,赐给九爷了?” 且不说这交辉园属于圆明园的一部分,是皇家园囿,赐给臣子实在是有些古怪。 况且这交辉园原本曾是先帝赐给怡亲王的。以雍正爷与怡贤亲王十三爷的手足之情,这交辉园便也被赋予了格外的意义去,此时被皇帝赐给了傅恒,岂不是在暗示,皇上也将傅恒看成了如同怡亲王十三爷一般的关系去?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这是非常之举。” 甚至有些莽撞,容易引来太多猜测。 “……皇上此举,也为九爷带来不小的麻烦。” . 傅恒终究刚进军机处,未来的路还长。若此接受了交辉园,又要叫军机处里出自皇太后母家钮祜禄氏家族、同为皇上亲为栽培的年轻臣子、此时职位还高于傅恒的讷亲去做如何想? 况且这交辉园本来是给怡贤亲王的,也就都是理应只赐给爱新觉罗家的宗室王爷的。而傅恒是外戚,如今却得了这个意义特殊的园子去,这又叫那些爱新觉罗家的宗室王爷如何想去? 傅恒倒是淡然一笑,抬眸只凝望住婉兮:“……麻烦?你当我值得放在心上么?九儿,此时确保你稳妥才是最要紧的。” 倒是竹帘后的语琴听出了滋味,拍手一笑道:“傻婉兮,你还抱怨皇上,难道听不出,皇上将这交辉园赐给九爷,为的就是你嘛!” 二卷195、不见(6更) 二卷195、不见(6更) 婉兮的脸便又是一红,娇嗔地瞟了语琴一眼。 她自然早就猜出来了,可是此时面对九爷,她不直说出来罢了。 傅恒面色微微一黯,却也急忙朝竹帘躬身。 “陆小主说的是。皇上在病中,当听说园子里已经开始彻查,皇上已来不及下旨拦阻,这便另外下一道旨意,将这交辉园赐给奴才了。” “皇上下这道旨意,自然是为令主子和陆小主着想。皇上不过是假借奴才的名义罢了。”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垂首道:“皇上素日言行都要记入《实录》去,故此凡事都要师出有名。此事虽是突发,他也必定要有说法。九爷,这一回皇上又是如何说的?”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皇上说,奴才自成婚以来尚未分府,一直与几位哥哥还住在一起。皇上说我也没有自己的园子,这便赐给我一座。” . 隔着竹帘,婉兮垂首细思,并不作声。 语琴便笑:“不管怎样,皇上赐下交辉园的此举,对于你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一来能叫婉兮安心静养,不受内务府抄检;二来这对九爷你也是殊恩。” 婉兮这才皱眉道:“事发突然,也容不得皇上细细思量。只是智者千虑,或有一失,这一回皇上也有考虑不周的——如今这交辉园既然已经变成了九爷的私人园囿,咱们身为皇上后宫的,若还在里头住着,这又算什么了?” “况且此时九爷刚补进军机处去,前朝未免有老臣不服。皇上这名义上给九爷的殊恩,却有可能叫人猜度了九爷去,反倒对九爷不利。” 语琴倒也是一窒:“难不成,咱们要搬出去才好?” “不必!”傅恒忙道:“一来,二位主子搬来的时候儿,这园子还不是奴才的;二来,就算这园子如今已经成了奴才的,奴才也还是有法子。总归,定不叫惹出闲话来,有损了二位主子的清誉去。” “九爷还能有什么法子去?”婉兮抬头望来。 傅恒尽力一笑,掩住心下怆然:“……只需,奴才从今日起再不踏入这园子半步就是。” . 他虽尽力掩住怆然,他虽是尽力在笑,可是他眼底的那抹神色还是倏然撞入了婉兮的眼底去。 婉兮急忙背过身儿去。不然,当真是要心疼得落泪了。 语琴轻叹一声起身:“听你们说了这一会子话,我听得脑仁儿都疼了。我还是先去躺着。总归你们两个都比我聪明,我便都听你们拿主意好了。” 语琴知道,此时此刻,他们两个必定单独还有话想说。 . 语琴去了,婉兮深吸一口气,转回身儿来望住傅恒。 “九哥哥……又因为我,叫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了。” 傅恒努力微笑:“你不要这样想,总归我现在想的都是如何护着你,叫你稳妥地养好了病去才好。我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在京受职之后,还得回山西任上去。我只是担心这么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婉兮垂下头来:“其实倒不必那么决绝,或许这当中还有可两全其美的法子。” 傅恒眸子便是一亮:“你快说!” 二卷196、示爱(7更) 二卷196、示爱(7更) 婉兮妙眸中也是缓缓浮起流光:“这交辉园既然已是九爷私人的园子,那九爷何不将女眷也请进来一同住着?对外便说是九福晋盛邀我和陆姐姐继续住着就是。只要我们与九福晋每日都在一处,外人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况且九福晋和篆香这一回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也十分想有机会与二位多亲多近。” 傅恒心下便是呼啦一亮:“对啊!我是外臣,自然不方便邀请两位主子留下。可是若兰佩她们来了,自然可以由她们的名义邀请两位主子继续留住着。这便方便了!” 傅恒虽然也觉得婉兮的这个主意好,可是终究,心下还是滑过一丝微妙去。 婉兮如何不知呢?这便向前迈了一步:“九爷,她们也是早就知道了我的病症,故此也不怕她们再说出去什么。如此一起在园子里住着,这样九爷也好为了探望九福晋而时常进园子来逛逛。” 婉兮抬起眼来:“只是……倒不知道九福晋是否觉着委屈。若叫九福晋觉着为难,这事儿咱们便还要另作计议。” “九儿你放心。”傅恒无声垂首:“此事交给我就是。总归在这园子里,我定拼尽我所有,护你周全。” . 九爷今儿回到府中便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兰佩吩咐摆上了饭,便将碧海和蓝桥都遣退了,亲自为九爷斟酒布菜。 “九爷方进军机处,可是公事繁重,叫九爷心烦了?” 傅恒抬起眼来:“兰佩,这一回你襄助令主子的事体,令主子都已事无靡遗,全都告诉我了。我欠你一声感激。” 兰佩心下一晃,连忙侧过头去,用帕子抿掉了眼角泪花儿。 这样久的殚精竭虑,这样地委曲求全,她为的便是这样一刻。瞧,终于得来了,她前头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白付出,是么? 上天,终究肯为她垂怜。 “九爷说什么呢?你我夫妻一体,我本就替九爷分担。那会子九爷不在京中,令主子有事却还依旧信得着咱们家,那我自然要替九爷办好这一回的事儿去。” 傅恒深吸一口气,抓过酒壶来亲自为兰佩满上酒杯。将酒杯隔着饭桌递过去。 兰佩连忙双手接着,傅恒便也顺势握住了兰佩的手。 兰佩巨震,两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杯中酒簌簌地滴落下来。 傅恒垂下眼帘:“这几年我在山西,孤身一人,我也时常想家,想起……你。” “夫妻一世,最是难得同心同德。你既能明白我的心意,帮我将这件事办得如此妥妥帖帖,那自然是上天眷顾于我。叫我娶得贤妻若你,这一生,又还有何奢求? . 兰佩再也忍不住,泪珠儿便如同那酒水一般,簌簌地滴落了下来。 傅恒的手却稳,未曾摇动,仿佛那一颗心当真是坚定如磐,不可转移。 “你我少年夫妻,被皇上指婚那一年,你才十三岁,我也不过弱冠之年。咱们两个都是在家里被人宠着长大的,故此那时候乍然成婚,夫妻相处起来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二卷197、圆房(8更) 二卷197、圆房(8更) “其实这些年过来,我也都明白,实则都是我的错。你毕竟年纪小,我空长你那么多岁,却不懂珍惜你,体谅你,倒叫你这几年在府里担了不少的委屈。这两年我自己在外百般思量,自然明白回来该如何待你。” 傅恒缓缓抬起眼帘:“兰佩,你是我的福晋,是我的妻子。你我之间的情分便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无论是谁,便是芸香和灵安,都比不上的。” 这一晚傅恒终于宿在了兰佩的房中。 灯影摇红,至晚方休。 . 兰佩的陪嫁丫头碧海和蓝桥终于等房中吹熄了灯烛,这便欢喜地抱在了一起,双双都是落了泪。 四姑娘自十三岁嫁进来,算到今日已是整整四年。终于心愿得偿。 虽然等得有些久了,不过好在姑娘年岁小,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那将来的好日子啊,还长着呢。 . 这个晚上,芸香抱着福灵安,许久都无法入睡。 引春进来劝了好几回,芸香也像是没听见。引春见福灵安已是开始闹觉,便想从芸香怀里将福灵安给接过去,芸香却忽地回神,目光森凉地瞪过引春去。 “你想干什么?!” 引春吓了一跳,忙跪倒:“侧福晋,是奴才啊。大阿哥也困倦了,叫奴才抱大阿哥先去睡下吧。” 芸香这才回神,松开手哀哀将儿子交给引春去了。 引春抱着福灵安送进里间,安顿好睡下,这才扭身又出来,立在芸香面前。 “侧福晋也安置了吧。” 这两年芸香房里的丫头,除了傅恒亲自指进来的引春之外,便都是如小翠儿这样年纪小的。芸香心下何尝不明白,这也都是福晋限制她的手段。总归那样小的丫头,是没办法帮上她什么的。 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因此而跟引春越发亲近了些。有些话只能跟引春说,她也肯听引春的主意。 芸香哀哀看着引春:“你从前在宫里,看见皇后主子这样的时候儿,便更多吧?你瞧咱们家里,如今还不过只是我跟嫡福晋两个人罢了,都要如此,更何况宫里却那么多人……你倒给我说说,皇后主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引春略作迟疑。 芸香哀哀摇头苦笑:“你别误会,我无意探听宫里的秘辛,我只是,想跟皇后主子取取经。皇后主子那是高天朗月般的通透,我若能学到半点皮毛,便也能叫这样的夜晚好过些去。” . 上回经过那傅儒知家的提点,芸香已经与引春表明了想要向皇后效忠的心思。引春私下里也与素春合计了,素春也说这个芸香倒是可以酌情一用。 她纵不聪明,可是好歹有个大阿哥,以此倒可牵着了九福晋去。 终究九福晋兰佩是舒嫔的妹子,舒嫔在宫里背后始终有皇太后的支持,对皇后的地位总有那么一点子威胁存在,皇后这几年心下一直十分膈应。 而要牵制舒嫔,那她这个亲妹子自然是最好的棋子。故此在兰佩身边儿有这么个侧福晋制衡着也是好的。 二卷198、亵衣(1更) 二卷198、亵衣(1更) 引春自也是承情,这便在炕边儿上坐稳了:“侧福晋说的是,宫里这样的夜晚实在是太多了。皇后主子也是人,也有人之常情,故此皇后主子也是难免会黯然神伤的。” “皇后主子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儿,就去佛堂跪一跪,或者抄两卷经,或者捡一升佛豆。总归是一心向佛,将自己的这腔愁苦都寄托给神明护佑罢了。” “哦?皇后主子原来这些年就是这样忍下来的?”芸香听着都不由得挑了挑眉:“姐姐是说,我应该跟皇后主子学会忍耐?” . 引春不由得垂首无声一笑。 “忍耐是自然要忍耐的。可是忍耐也分很多种——有人忍耐是一直压抑自己罢了;可是明智之人的忍耐,却是卧薪尝胆,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叫自己狂躁失却了冷静,然后静静等待机会罢了。” 引春眸光轻转:“纵然忍耐,也要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忍耐,将所有的忍耐都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去推动。用这些忍耐,最终换得自己的如愿以偿。这,才是皇后主子再后宫中的大智慧。” 引春说了这么多,可惜芸香却一时实难参透。 引春便笑:“便这样说吧:侧福晋如今若相争,究竟想争什么?是想将九爷从嫡福晋房里拉出来,想争的是九爷的心;还是该暂时退一步,凡事都只为大阿哥盘算去?” 芸香心下微微一跳。 “那还是……为了大阿哥吧。” “侧福晋明智。”引春赞许地点头:“世上男女之情,谁敢说能一世长久?有了孩子之后,自然还是应当更以孩子为重。咱们大阿哥是九爷的长子,只要九爷没有嫡子,那将来九爷的一切就都是大阿哥的……” 引春不由得又想起皇后主子。起初,皇后主子年轻的时候,争的何尝不是皇上的情分。可是后来渐渐的,皇后主子自己也年岁大了,便也更清楚她要争的是什么。 身为皇后,总有一日留不住皇上的心了,她想要的便最终还是那个能承继大统的嫡子去。 引春在烛光摇曳里抬起眸子:“故此侧福晋此时倒不必在意九爷宿在嫡福晋房里,只需防备嫡福晋诞下嫡子便够了。” . 七月,婉兮的病情更趋稳定,手上、明面儿上的的疙瘩都已经褪去,只剩下有些不宜熏蒸到的褶皱里还存着些。 傅恒也从宫里也传来好消息,说皇帝的病情也已基本康复了。 好消息传来那日,婉兮欢喜得跪倒在地,感谢上苍。 幸亏皇上擅长弓马,身子根基比她好太多。她这边便也更放心了。 内务府奉皇太后懿旨彻查圆明园的事也有了眉目。内务府向寿康宫通禀,说是从圆明园查回物件儿来了。 这日安寿捧了个玻璃罩子进寿康宫,皇太后瞧了不由得皱眉:“内务府这又是做什么?好好儿的玻璃,却镶来放这么个物件儿!” 只见那金贵的玻璃罩子里,却是放着一件珠孩帘儿(肚兜)。 玻璃尚且金贵,便是皇太后也舍不得糟践。这物件儿又本是亵衣之属,这么光天化日地拿出来已叫人觉着害臊,更何况还要装进玻璃罩子里? 二卷199、眼熟(2更) 二卷199、眼熟(2更) 安寿便道:“主子先别急,内务府的大人们这么装置也是有缘故的。据他们说啊,这珠孩帘儿上头就是染了那病气的,谁也不敢下手捧着,况此时送进宫来请主子查看,就更不敢叫主子也担了传了病气的风险去。” 皇太后便一眯眼:“哦?” 仔细瞧那玻璃罩子里的珠孩帘儿,倒不是大红的,而是清丽淡雅的水绿,上头绣着萋萋蔓草。水意盈动,绿色莹然。 皇太后便一眯眼:“这尺寸、颜色儿和纹样,倒不像是小孩子用的。” 安寿点头:“可不。给孩子用的都得讨些彩头,颜色上总也该用大红的。这颜色儿和纹样,倒更像是宫里女子用的。” 皇太后点头:“瞧着也是江南的好蚕丝织出来的料子,倒像是织造上出来的。只是隔着这玻璃罩子,隐隐约约觉着虽有七分像,却总归织数不够。不够细密,那光泽便也发贼了。不过绣工也是好的。” 安寿也道:“正是。奴才也听说在江南,因为百姓也仰慕三织造的贡品,故此民间私下里也有些仿造的。材料和织工自然没办法跟织造上的正品相比,不过花样冷不丁看上去,倒也能唬弄那些没眼色的。便也有小家碧玉买了去,不敢明面儿上传出来,只缝成珠孩帘儿之类的穿着在内里。” . 皇太后点点头:“内务府说清楚了没有,这又是做什么用的?难不成他们是想告诉我,皇上的病气便是从这个上头起的?” 安寿点头:“内务府大臣也都是外臣,不方便进宫来与皇太后面呈,这便将话转给奴才。奴才试着给皇太后说说,若有什么疏漏的,主子也别见怪。” 皇太后哼了一声:“你说就是。我何尝不明白,他们是不敢来直接给哀家回话便罢了!那来保先前接了哀家的懿旨,便有些二意丝丝的。他在园子里彻查,哀家倒担心他未曾尽心尽力了去。” “来保虽然给抬了旗,如今又是部院尚书,是皇上的大员了,可是他终究还是皇家的包衣奴才!哀家总归不相信他们敢阳奉阴违,私下鼓捣什么去来唬弄我!” “谁说不是呢?那来保在外人面前再怎么是大员,在皇太后跟前也永远是奴才啊。” 安寿便道:“他们说那病气本无形,眼睛瞧不着,倒不好查。只是说来也是天网恢恢,内务府一个小子在抄检园子的时候儿发现了这个。小子们嘛,本就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儿,这便未免有些欠手,便将这物件儿给私自藏进自己怀里去了。指望着日后能生些个绮念吧。” “可是没过两天,那小子便发了病。手指头缝儿里都起了疙瘩,叫跟着内务府一起办差的御医一眼就给瞧出来,跟皇上发的是一样儿的病。” “哦?”皇太后便眯起眼来,“他们是从哪儿查来的这物件儿?” “内务府自叫细查这珠孩帘儿的来路,”安寿答:“那小子便供出,就是在皇上寝宫‘九洲清晏’一间放置被褥床帐的库房里找见的。” 二卷200、把玩(3更) 二卷200、把玩(3更) “当时这物件儿是裹在了被褥卷儿里,绊在夹缝里了,这才在收入库里的时候没被发现。据管着那库房的太监说,这被褥就是皇上发病之前在园子里用过的。” “哦?”皇太后忍不住亲自起身,走到玻璃罩子前绕了一圈,仔仔细细将那肚兜看了个清楚。 “他们既然送来了这个,可说了是谁的?” 安寿道:“内务府奏说:这些年皇上总是在宫里和园子里轮着住,过年在宫里,元宵就上园子了;开春祈雨在宫里,天热了又去园子……而每一回皇上带去的后宫还都不是固定的,故此那园子里的主位和女子们啊,是跟流水一样一拨一拨来去的,一时倒不好确定是谁的。” “不好确定?”皇太后忽地一眯眼:“依我看倒没什么难的,不过是他们不敢确定罢了!” 皇太后瞟了安寿一眼,“四五月间有纯贵妃和愉妃带着女子住着;现如今,是令嫔和陆常在住着。这物件儿总归逃不出她们四个就是!” . 安寿闻言也是一怔:“可说呢。”不过还是摇头:“主子恕奴才多一句嘴:令嫔和陆常在倒是仿佛不相干的。她们去园子那会子,皇上圣驾已经回到宫里来了。故此她们的物件儿,怎么也是不该裹在皇上的被褥里的。” 皇太后便瞟了安寿一眼:“你呀,没嫁过人的,就是见识不够。” 安寿扬扬眉:“还请主子点拨。” 皇太后哼了一声:“男人么,便是皇帝也难以免俗。他那会子正是对那令嫔圣眷正隆的时候儿,却又不能不为了五阿哥和六阿哥种痘的事儿暂时离了宫里,住进园子去。那令嫔自然也是百般挽留君心的,故此便说不定私下里塞个小肚兜儿给了皇帝,叫皇帝夜阑难入梦的时候儿,放在手里把玩的……” 安寿的脸便红透了:“主子快别说了,奴才总归是听不懂了。只是却明白就算令嫔的人虽然不在园子里,令嫔的物件儿却可能在的缘故了……那便如主子所说,的确令嫔和陆常在也脱不开干系了。” 皇太后眯起眼来,转身走回炕边去。 这样的故事她能如此信手拈来,就是因为她曾亲身经历过的。 当年她并不受先帝宠爱,先帝最为宠爱的还是年贵妃。只是年贵妃跟慧贤一样,娇柔多病。后来更是因为两个幼子的夭折,便更是缠棉病榻,起不来身了。 那年先帝也是住在园子里避暑,不小心得了时疫。彼时她带着儿子随驾住在园子里,因为儿子被康熙爷的喜欢,而有机会住进先帝的寝殿,如此时的皇后一般,亲自为先帝侍疾。 那会子先帝身边只有她,年贵妃病在宫里。她心下便也难免生出一丝奢念,希望经由那一次机会,将先帝的心从年贵妃身上转移到她这里来。 那会子,先帝也是真的对她好啊,不管是不是因为儿子弘历,也不管是不是因为康熙爷对她的夸赞,总之那会子先帝对她言语温柔…… 她也相信自己的好日子是要来了。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大风大雨的晚上,先帝忽然咳嗽了起来。她就住在先帝寝殿的外间,听见动静忙披衣进来查看。 二卷201、失算(4更) 二卷201、失算(4更) 她急着奔上前来看顾先帝,却看见……先帝的手上,正攥着一个女子的肚兜。而那颜色和纹样,一看就是年贵妃的。 那会子她就住在先帝的寝殿里,可是先帝却宁肯用年贵妃的肚兜,也不肯施恩于她…… 时光轮转,如今她再不是忍气吞声的妾室,她便决不允许宫里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的身上! . 皇太后想罢,便又是一声冷笑:“咱们刚也都说了,这珠孩帘儿的料子和绣工应当是江南来的。你瞧纯贵妃就是江南的汉女;那陆常在也同样是吧!” “就算那令嫔是汉姓包衣,不过她似乎也有个哥哥在江南的织造上当差……故此她们三个,都脱不了干系!” 皇太后重重一拍桌子:“我年纪大了,皇帝总是说想叫我颐养天年,不必管后宫那些腌臜的事体烦心。我听了皇帝的话,从皇帝登基以来,十年了,我能不管就不管,能当听不见就听不见……可是你瞧瞧,这后宫竟是叫她们折腾成了什么样的乌烟瘴气去!” “她们之间怎么互相算计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胆敢算计到皇帝身上来了!好好儿的皇帝,如今起了那么一身的疙瘩。便是落在医案里,又怎么敢提是疥!还得是哀家下旨,命他们将‘疥’给转写成‘疖’罢了!否则皇帝百年之后,在史书上又变成了什么去?!” 安寿也垂首叹息,不敢说话。 皇太后冷笑一声,“叫他们查,给哀家仔仔细细地查!尤其是纯贵妃、令嫔、陆常在三个人。便是她们的寝宫里,掘地三尺也要给我都翻过来。这回便是皇帝拦着,哀家却也不容她们了!” . 一场暴风雨无声席卷而来,铺满了紫禁城的上空。 只是那一场倾盆大雨还未等落下,却忽然又来一阵清风,将乌云驱散。 只是还没等到皇太后正式开始暗查此事,养心殿便又传来消息:皇帝下旨,预备秋狝。 “秋狝?” 消息传到承乾宫,一直火烧火燎等着圆明园出动静的娴贵妃恼得拍案而起。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要去秋狝?皇太后必然要一同去的,那这园子里的动静还查不查了?” 凤格也是失望,“皇上也真是奇怪。今年都病了,这刚说初初康复,御医都还嘱咐要静养数月才可复元,可是皇上却还是要去秋狝……” 凤格瞟娴贵妃一眼,“即便两年一回秋狝是皇上自己定的规矩,可是今年总归特例,可以裁撤一回的吧!” 娴贵妃微微眯起眼来。 “你说得对,皇上这回病倒,的确有些古怪。若是你我,得了那样的病症,怎么会不去细查来源?难道不担心是有人谋害圣驾么?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去,如何能姑息?!” “可是我看皇上自己倒是一点都没查过,仿佛还要盖着不让皇太后去查。这,便古怪了~” 凤格垂下头去:“依小妾来看,一来皇上兴许不想生事,怕有人会借此机会做出些什么来;”凤格说到这儿,不由得偷瞟了娴贵妃一眼。这其实说的不就是她们两个自己么? “二来……便是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他这病是怎么来的。” 二卷202、浑水(5更) 二卷202、浑水(5更) 娴贵妃也不由得眯起眼来:“你说得对。皇上必定是知道怎么回事的!若此,便是皇上故意遮盖着!” 七月圣驾尚未启程,西南倒是先传来战报:四川上下瞻对的两位土司反叛,皇帝下旨派兵征剿。 尽管西南已是用兵,皇帝还是并未改变原本安排,接着便正式下旨,说今年是秋狝之年。皇帝纵然生病,然此时已然痊愈,照常秋狝。 . 每次秋狝,一去便至少都要两三个月。婉兮心下难舍,却难以随扈,也只能悄悄难过。 语琴自是劝她:“皇上登基以来,这才第三回秋狝。从前的两回你都跟着去了,你那两回的风光,我现在可是越回想越明白的。这次不去就不去了吧,也难得叫你留下歇歇。” 婉兮转头抱住语琴:“可是我却害得姐姐也去不成了。未来三个月,姐姐都见不着皇上了。” 语琴倒笑:“瞧你说的!就像从前皇上在宫里的时候儿,会多看我一眼似的。对于我来说,皇上在不在京里,其实没什么分别。” 语琴说着却也还是轻轻咬了咬牙:“倒是便宜了皇后、嘉妃她们。” 情势明摆着,纯贵妃因肚子里有皇嗣,必定又不能随行。皇后却是必定去的,那就只能留下命运凄苦的娴贵妃再度在宫里“坐镇”。 婉兮垂下头去:“咱们虽心下也不好受,不过想来娴贵妃当是比咱们更不好受的。” 语琴便也一扬眉:“你说的对!这一回又是将怀着孩子的纯贵妃留在宫里,若以娴贵妃的性子……她一定又要郁卒得呕血了吧!” “这不过又是皇后安排好的棋路。”婉兮抬起眸子来:“皇后自陪着皇上和皇太后秋狝去了,宫里却留下两位贵妃自相残杀。不管两位谁出了事,对皇后都没有任何不好的。” 语琴也眯起了眼:“就看妃位上是谁留在宫里了。嘉妃怕是怎么都要想去的,就看愉妃是否留下了。到时候一切兴许就都看愉妃的了,她倾向于谁,便或许是谁的胜算能更高些。” . 婉兮垂首,打开袖套,看自己的手臂. “姐姐看,皇上秋狝的两三个月间,我是否能全好了?” 语琴点头:“你的脉案一直经由九爷悄悄传回宫里去,宫里的御医看完了,再给你开回对症的方子来。这一个月来十分见效,九爷也说御医讲,只要如此安心静养,十月之前怎么都会好了的。” “十月。”婉兮复述了一遍:“这样算起来,就正好是皇上秋狝归来之期。” 婉兮忽地转过头来,向语琴眨眼一笑:“我若争气,能提前一个月两个月的痊愈便好了。这样咱们就能提早回宫去~~” 语琴微微一怔:“你想提前回宫,莫非是要去趟那潭浑水不成?” 婉兮眸光沉静:“这后宫里,何时不是一潭浑水呢?这回皇上秋狝,会带走大部分人,宫里就剩下这几个,反倒好应对。便也正好叫我仔细查查她们几个。” 婉兮轻轻攥紧指尖:“我这回的病,总归不能白得。究竟是谁在这背后动的心眼儿,我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二卷203、来了(6更) 二卷203、来了(6更) 语琴便也点头:“如此也好。既然她们几个留下也是要斗,那咱们索性就也好好掺和一番。” 玉叶进来禀报:“回主子,外头来了不少车马。看样子车上插着的旗子,仿佛是九爷的家眷!” 婉兮忙起身,“还不快请进来?” . 来的正是兰佩、篆香。并兰佩的丫头碧海和蓝桥。 婉兮自己还是不便面见兰佩和篆香,以免将病气过给她们去。这便由语琴出面,婉兮隔着竹帘向二人道谢。 篆香终究还是奴才,碍着身份,也不宜越过兰佩去,跟婉兮多说什么,这便由献春给带出去安顿了。 殿内只剩下婉兮和兰佩两个人 兰佩上前便给婉兮请了个双腿安:“令主子又何苦要谢奴才?反倒是奴才要谢令主子。” 婉兮听见这话,心下也是微微一撞。 抬眸隔着竹帘的缝隙打量兰佩,便也笑了:“那我也要给九福晋道喜了。” 今日所见的兰佩,已然尽数褪去了青涩。眉眼之间华光流转,尽是万种风情。 若此,婉兮便也能猜到,是九福晋终究与九爷尽释前嫌,夫妻和美了。 . 兰佩面上大红,急忙又是蹲身行礼:“令主子这样说,当真要羞死奴才了~” 以这样的话题开场,婉兮一时倒是忘了该说什么,不由得定定出了一会子神。然后才笑:“九爷呢,他随驾秋狝去么?” 兰佩摇头:“皇上体恤九爷,说是十月又要回到山西任上去,故此这一回秋狝便不派九爷的差事了。只留下九爷在京师里,凡事也好照应。” 婉兮点头:“舒嫔呢?自然是要随驾去的吧?” 兰佩回话:“舒主子是去的。这一回皇上大病初愈,皇后主子不放心,还要侍奉在畔。原本从前皇后主子都是亲自伺候皇太后的,这一下皇太后身边倒空了。皇太后身侧便需有人替换了皇后主子去,皇后主子便钦点了舒主子。” 隔着竹帘,婉兮微微扬眉:“如此,舒嫔也辛苦了。” 婉兮压下心下的一声叹息:皇后的安排自然是妥当,她自己亲自伺候着皇上,倒叫舒嫔去了太后身边儿,便更不容易见着皇上了。 献春挑帘子进来,回话说已是安顿好了篆香、碧海和蓝桥,接下来还要请九福晋去看看下处呢。 婉兮便笑:“瞧,这当真是说反了呢。这交辉园是皇上赐给九爷的,九福晋自是女主人,咱们才该是客;此时倒成客人给女主人安排下处。” . 兰佩便也笑了:“令主子可当真折杀奴才了。这交辉园本是皇家园囿,九爷终归是外姓人,又岂敢当真给看成自家的园子去?自当奉之高阁才是!奴才便也更不敢以什么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既然是皇家园囿,这园子自然还是令主子做主的。今儿若不是因为令主子在此,便是奴才怕也没机会来瞧瞧的。” 难得兰佩如此明白,再加上前次的恩情,婉兮心下自是又对兰佩更亲近了一层去。 婉兮便命撤去竹帘,虽还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去,两人却可以直面相望。 二卷204、(1更) 二卷204、(1更) 婉兮隔着面巾含笑颔首:“只是我今儿还没好利索,不敢亲近福晋。不然我还是想如同前次到府上一般,与福晋手拉手一起去园子里逛逛。” 兰佩便也含笑点头:“令主子此时的精神瞧着却已大好了,距离康复定然也为时不远。令主子还怕没机会与主子携手同游么?” . 这个晚上的膳食,婉兮特地嘱咐将她膳桌上每一道菜都拨了一半去给兰佩和篆香去。 语琴一边儿吃饭,一边儿瞟着婉兮便笑了。 婉兮不由得脸红了红:“姐姐笑什么?给九福晋的篆香的膳食都是单独拨出来的,又不是我碰过的。我才加着小心呢,不敢将病气过给九福晋去。” 语琴哼了一声:“谁跟你说那个了?我笑的是啊,难为你还能与九福晋如此和睦相处。你心下竟然真的就能没有半点芥蒂了去?” 婉兮忍不住娇嗔:“姐姐说什么呢!” 语琴便也放下了碗筷:“我虽然不受宠,好歹也还是看得出来九福晋面上这般容光焕发代表了什么。若是九爷夫妻一向和美倒也罢了,我只是担心,九爷忽然肯对九福晋这样好……却是为了你。” . 婉兮便也放下了碗筷。 当着语琴,她也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话题事关九爷和九福晋,我原本是甚为回避的。只是当着姐姐,我便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姐姐既然都已看出来了,我自己心下何尝不更多了这样一重悬心去?” “九爷是重情分的人,我与他相识于年少时,九爷这些年便难免总是忘不了当年去。此前我在园子里、在他府上都曾劝过他,可是九爷却不肯轻易移动。可是这一回,他却当真与九福晋伉俪情深了……这时机未免太过凑巧,我便更担心是九爷为了我才如此。” “我心下对九福晋便也觉更多亏欠,但凡能补偿她一二,我便什么都愿意的。” 语琴也是轻叹一声:“我如何瞧不出来,你每回见着九爷,话里话外都是一力在撮合他们二人。你用心可谓良苦,若九爷当真能将心放回家中去,对你们三个何尝不都是好事儿?” . 七月中,大驾离京。 此次秋狝,后宫中留下的人,不出婉兮和语琴所料,头一个自然是怀着孩子的纯贵妃,二一个便是每回都注定被落下的娴贵妃。 妃位上,嘉妃随扈,愉妃却自请留了下来。愉妃的事由也充分:毕竟永琪四五月间刚送走过痘神,身子还需小心养着。 嫔位上,舒嫔自然是要随着皇太后同行的,怡嫔则又留了下来。 贵人位分上,秀贵人凤格还是随驾一同去了,可是陈贵人却留了下来。 这也是皇上三次秋狝,陈贵人第一次留宫不去。 如此区分来,竟几乎是每个位分上都去了一半,留下来一半。便是整个后宫也同样是去了一半,留了一半。 消息传到交辉园来,婉兮不由得与语琴对望了一眼。 “姐姐怎么看?” 语琴扬了扬眉:“我最在意的,倒是与我一个宫里住着的愉妃。” 婉兮点头:“愉妃不去,倒也情有可原,终究五阿哥四五月间刚送走痘神,身子还需要将养,当额娘放心不下,也是有的。” 语琴微顿,“既然愉妃不去,小柏氏是愉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便自也是不去的。若此再想怡嫔,那怡嫔挂念着妹妹,不去便也是自然的。” 婉兮不由得微微皱眉:“姐姐的意思是,宫中会有人对小柏氏生事?” 二卷205、(2更) 二卷205、(2更) “自然难免。”语琴轻叹一声:“你瞧她进宫的时机那样巧,难免叫人以为是她得了宠,你才失了宠。她如今是宫中最新的人,宫里那些人自然红了眼似的找她的错处。” “我倒是不希望这小柏氏出事。”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如何能不明白这个小柏氏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的缘故。小柏氏既然是替她扛了此时的压力去,她便绝不希望小柏氏会遇见危险了去,否则她良心上怎么都过不去。 婉兮虽然与怡嫔有过龃龉,可终究姐姐是姐姐,妹妹是妹妹。 “那你呢?如何看待此次后宫的去留?”语琴望着婉兮。 婉兮歪了歪头:“我倒是在想陈贵人……她又何苦留下呢?” 语琴便也笑:“你或许想多了,若论六宫,陈贵人自然是最不算计的人。她留下,兴许是她身子不适意,又或者是连着随扈两次都去厌了吧。” 婉兮倒也点头:“我自是相信陈贵人不是算计之人。我只是觉着,凭她的性子,既然不去,便也一定有不去的理由。” . 傅恒府内,因兰佩和篆香的离开,傅恒的院子里便更寂寥了。 如今傅恒虽然人在京师,但是每次回来不是直接住进书房去,就是干脆也到园子里去了。只剩下芸香这一房的人,便要如阴湿墙角的青苔一般颓靡而寂寥了。 芸香越想越懊恼,忍不住这一日晚间,趁着孩子睡了,便与引春嘀咕。 “也不知是人算还是天算,咱们那法子还没等见效,她却叫九爷给挪进园子里去了。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都不知道,咱们又如何去看那法子奏效好使还是不好使?难不成咱们那一腔心血,便都白费了去?” 引春倒是淡淡的:“侧福晋安心便罢。她总归是书香大家出来的,那物件儿便是一日都不可或缺的。只要她每日里使用,自然会见效。” 芸香松了半口气,还是忍不住抱怨:“也不知道皇上赏给九爷的园子什么样儿。听说是早年先帝赏给十三爷的,那必定是一等一的园子。可惜九爷不叫我去……不叫我去倒也罢了,却还偏偏将篆香也给带去了!” “九福晋身边又不缺人使,福晋现成的有碧海和蓝桥两个大丫头呢!九爷偏带了篆香去,我倒觉着有些不妙。是不是九爷终究也打算接纳篆香,正式收房了? 引春倒是缓缓而笑:“侧福晋又何必计较这个?篆香终归是前头老爷的安排,就算还没正式收房,这些年也一样是通房的丫头,份例待遇都与旁个不同。” “依我看呢,九爷这回只带她们两个去,对咱们的那个想头反倒是更好的。” . 时至八月,秋风已起,交辉园里因染着水汽,便更凉快了下来。这疥癣天热时候最难熬,待得凉快下来,便好得更快了些。 婉兮此时已是敢摘下面巾来。身子上也几乎尽数好了,只需小心观察着不叫复发,这便痊愈了。 这几天她已是提前吩咐着献春等人开始预备回宫,忙碌之余方觉着倒是有些日子少见兰佩过来了。 二卷206(3更) 二卷206(3更) 婉兮先时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因为自己的病情几乎痊愈,人家兰佩自然没有必要再如从前那样每天都要过来问安照应。 这样又过了几天,婉兮却还是有些坐不住。吩咐献春说:“你陪我去瞧瞧九福晋。” . 因担心这病会过给人去,故此这么些日子以来,婉兮并未主动出过自己这个院子的门,也没去过兰佩和篆香她们的院子。今儿,这还是头一回。 婉兮自己却也还是小心,面上手上重又罩上巾子。 交辉园不同于圆明园的金碧辉煌,因原本是怡贤亲王的赐园,故整体风格小巧朴素,园子中的每个小院落在建筑格局上也都不似宫中那般门庭严谨,而是都只重野趣。便是每个院子都没有建起高大的砖石围墙,只以竹木围成不足人高的篱笆墙罢了。 献春扶着婉兮走进兰佩和篆香的院子时,见兰佩的丫头碧海和蓝桥正在打扫地上的落叶。 打扫落叶不稀奇,但是她们两个打扫的法子有些特别,婉兮便不由得立在篱笆院墙外看了一会子。 只见蓝桥将那些落叶烧成一堆,碧海却是用针线将那些叶子给串起来,如同铜钱一般一串子一串子地码在石板上晾晒。 婉兮也不由得低声问献春:“你猜,她们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这一说话,便惊动了碧海和蓝桥。两人一瞧竟然是婉兮,便急忙都跪倒在地。 碧海还回话说:“九福晋在书阁里,令主子容奴才这去知会一声。” 婉兮抬眸去望那书阁。 书阁有大大的圆窗,窗格子半开,从外头都能瞧见里头。 按说外头传出来的动静,里头好歹也该能听见。按着兰佩的性子,若是听见了她来,自是早早便要出门来迎候着。至少也应当站起身来,凭窗朝外看一眼才是。 可是这一会子了,书阁里头还是静静的,竟像无人一般。 “我猜,你家主子是睡着了。”婉兮便笑了:“难得你家福晋这一场好睡。便别惊扰她了吧。我进去瞧瞧,也没什么事儿,看过她一眼,就走了。” . 碧海和蓝桥也都有些赧色:“令主子说的是。过了八月,已是秋天了,许是春困秋乏,我们主子平素睡得都浅,这几日倒难得睡得沉了些。” 婉兮便指着石板上一串串的落叶:“你们那是做什么呢?” 碧海便含笑回话:“回令主子,这是我们福晋从小在母家学的风雅之事。这些叶子晒干了,大张的自可写诗、抄经;小张散碎的便可为柴薪,或是用来填进桌上的小火炉里去烹茶、温酒,或是拢起火堆玩儿甲骨占卜。” “占卜?”婉兮好奇心大起:“这个却又是怎么个玩儿法?” 碧海便回道:“便是提前在龟甲、兽骨上刻好了预定的纹理,然后用这些树叶烧起火盆来,然后将那些龟甲和兽骨投进火盆里去。火烧了骨头,那骨头便会自然裂开,到时候根据那开裂的模样,与原先的痕迹对照,得出上天的意思来。” 二卷207(4更) 二卷207(4更) 婉兮也不由得听得神往:“听来当真都是新鲜的玩儿法。你家主子不愧毓秀名门,这些玩意儿也有趣得紧呢!若来日有机缘,我也要跟你家主子学学!” 一时说完了话,婉兮便带着献春朝九福晋的书阁来。 都一直推门走进去了,九福晋却竟然还没醒来。 . 婉兮便绕着书案走了一圈儿,见九福晋胳膊下头压着一幅画,是画了一半的《红叶怜秋》。那片片红叶都是殷红耀眼,点染得整幅画卷生动盎然。 婉兮不由得悄声道:“瞧这红叶的颜色,定是用了上好的丹砂才能调得。” 都已经要近在耳边说话了,兰佩却还是纹丝未动。 婉兮又绕了一圈儿,不由得在兰佩书案对面的角度立住。 因这画儿是画了一半的,故此兰佩睡着便是直接趴在了画儿上,那丹砂和墨色便染红了兰佩的衣袖。 婉兮忍不住蹙眉。 献春发现婉兮神色有异,忙上前低声问:“主子怎了?” . 婉兮指了指兰佩的衣袖,又道:“衣袖倒还罢了。九福晋出身书香大家,自己又是恁风雅的人儿,按说这样一幅用了上等丹砂画出的画儿,应是用心之作,又怎么会随意趴在上面便睡着了,任凭衣袖模糊了画卷去?” 献春便也觉意外:“是啊。奴才虽不善书画,但是也瞧得出这样一幅画怕是至少已经画了三五天。这么就给染了,可不前功尽弃了?” 婉兮便皱眉:“除非她是实在困极了,控制不住自己才直接趴倒……可是话又说回来,九福晋做了什么了,何至于就困倦成这样儿了?” 婉兮闭眼细思,忽然厉声吩咐献春:“献春,你快代我推醒九福晋来!” . 兰佩竟当真是被“推醒”的,而非“唤醒”的。 她醒来也是愣怔:“令主子?献春姑娘?你们二位几时来的,我怎么睡着了?” 婉兮忙碧海给兰佩煮茶,叫扶着兰佩热热酽酽地灌下两大盅去,这才问:“九福晋这样昏昏沉沉,有多久了?” 兰佩自己垂首细想,碧海抢先说:“倒有十天半个月的模样。只不过起初福晋一叫就醒了,这些日子倒是叫都叫不醒了。” 婉兮便悄然倒吸一口气,朝碧海和蓝桥点点头:“本宫有几句话要跟你主子单独说,你们先退下。” 碧海和蓝桥退出去,兰佩不由得惊问:“令主子这是……?” 婉兮瞟了献春一眼,献春便忙到门口去守着。 婉兮这才说:“碧海和蓝桥是你的陪嫁丫头,只是她们年岁与你相当,还都是十六七的小姑娘,却总归比不得你沉稳,我便暂时不叫她们听了去。” 兰佩便也点头:“令主子请讲。” 婉兮转开头去,透过半开的窗棂,瞧得见那石板上晾晒着的落叶。 “我方才进院子,觉着碧海和蓝桥处置落叶的法子有趣儿,便问了几句。她们说你是用那叶子煮水温茶,还玩儿甲骨占卜……倒不知你这些日子可玩儿过?” 兰佩不好意思地一笑:“……虽说刚进八月,可是这园子里要凉得更早些,故此我倒是带着她们玩儿过几回的。” 二卷208(5更) 二卷208(5更) “既如此,”婉兮眼帘轻垂,“倒不知九福晋占卜是否也用到了丹砂?” 兰佩的脸莫名一红,在婉兮面前垂下头去。 婉兮便轻轻一笑:“那我便懂了。你在闺阁里占卜的,自然应该是你与九爷的情分,或者就是你何时能有九爷的孩子。这都属于红粉之类的占卜,故此在龟甲兽骨上刻画,最后也要用丹砂去染那刻痕。” 兰佩咬住嘴唇:“什么都瞒不过令主子……倒叫令主子见笑了。我只是记挂着九爷十月怕是又要回山西去了,我舍不得九爷~~九爷上回一走就是两年,这次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我便忍不住有些患得患失,总想知道,九爷这一走,我跟他的情意会不会又冷下去。” 婉兮听得也是黯然,隔着袖套子,轻轻抚了抚兰佩的肩。 兰佩的眼便忍不住湿了:“或许也是我贪心,若不知九爷的情意是否还在,我便好歹希望能在九爷离开之前,要下一个孩子来。这样便是未来又是几年的寂寞,我也都容易过些了。” . 婉兮摇头轻笑:“咱们都是女子,人同此心,我怎么会笑话你呢?不瞒你说,乍然见你贪睡,我还曾有那样一瞬,以为你是有喜了。” 兰佩面上再挂不住,用力摆手:“奴才并未……” 婉兮含笑点头:“是啊,方才听你说最近还刚占卜过,我便也知道你是未曾有喜了。若已有了消息,你自不必再占卜了。” 兰佩红着脸低低垂着头:“算算日子,已是八月,距离九爷回山西又近了。奴才这心下,便不由得又是翻腾……” 婉兮深吸一口气:“九福晋心急子嗣,自是有的。可却万万不要因为这样心急的时候儿便失却了防范,叫外人趁机坑害了你去。” . 兰佩便是一惊,忙站了起来:“令主子的意思……莫非是我这昏沉,是为人所害了去?!” 婉兮转眸望向那未完成的画卷,“九福晋这画的是红叶,满卷尽红。所谓‘红叶怜秋’,亦如丹心一片,我猜九福晋这画儿是画给九爷,想要等为九爷送行那一天,送给九爷带回山西的。” 兰佩刚因震惊而白下来的脸,这便又都红了。 婉兮点头:“既然是画给九爷的‘丹心一片’,九福晋必定要让画面的颜色最好看,故此必定用了大量的、最上佳的丹砂去。” “不止画画儿,九福晋的兽骨占卜上也用丹砂去;甚或我看了九福晋的茶壶,用树叶烹煮茶水,那茶壶上也有一抹红色……” 兰佩不由得撩袍跪倒:“还求令主子明白示下。”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也是因为我这回的病,起初听了宋嬷嬷那民间的法子,只知道用硫黄去熏蒸。这法子本来没错,民间都是用硫黄驱虫杀毒;除了硫黄之外,还有一种涂抹的法子,便是用水银与雄黄混合了,按时搽在身上。” 九福晋也是点头。这些法子她也自听宋嬷嬷禀报过了,确认都是民间最常用的法子,这才放下心的。 “可是御医都给我否了,不准我再用这样的法子。” 二卷209(6更) 二卷209(6更) “御医说,是药三分毒。硫黄、水银是能治疗疮疥之毒,但是使用不当,这些药物本身却也可以叫人中毒。便如硫黄,加热熏蒸是个有用的法子,可是那硫黄受热之后腾起的热气本身也有毒。水银也是一样,遇火腾起的热气,更有剧毒。” 婉兮一指兰佩桌上的丹砂:“九福晋兴许是年纪小,又是大家闺秀,不像我从小在乡间见识过百业——我小时候在家中倒也见过匠人是如何从丹砂中煅烧出水银来。这丹砂若经热之后,就成了水银。水银匠人都说那热气有毒,都不敢敞开了加热,总要放在竹筒子里,或者瓦罐子中给密闭上,不叫闻见那热气才好。” “九福晋用这丹砂煮水、又将涂了丹砂的兽骨投入火中占卜,说不定早就不知不觉受了那水银的热气之毒去。这昏昏沉沉便已是征兆。” 婉兮垂下头去:“若是受那水银之气而中毒,女子月信便不稳当,不易坐胎;甚或就算有了胎,也有滑了去的风险。” . 兰佩坐在原地,窗外已是秋风送爽,兰佩的额角却大颗大颗落下汗珠子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用了这有毒的法子,还是有人故意害我?” 婉兮眸子黑白分明,定定望住兰佩。 “画画儿自然是你自己的喜好,占卜也是。你自己知道,你府里的人也同样都知道。故此她们才用了这丹砂的手段,叫你就算察觉了有异,也只会往自己这些喜好上去想。只当是自己平日不谨慎罢了,倒未必能认准是有人要害你。” 兰佩心下也是一坠:“正是。方才那一瞬,奴才首先想到的正是自己这些画儿和占卜。” 婉兮静静望住兰佩:“你画画儿的时候用的丹砂虽多,可是丹砂本身并不受热,丹砂便不会转为水银,便并无毒气;若论丹砂用量,谁都比不过皇上,皇上天天批折子都要御笔朱批,若那丹砂都有毒气了,历代皇上岂不都要折损了寿数去?” “你占卜虽然要在兽骨上也染上丹砂,不过你那占卜的法子,是将兽骨投进火里,骨头被烧裂了便取出来,丹砂经不了多一会子的火煅。况且占卜这玩意儿,终究你又不是每日都做的,顶多十天半月一回,就算有毒,分量也有限度。” 婉兮从书案上拿起兰佩自用的茶具。那是一副红泥小茶壶,茶壶下又自配小火炉,火炉里煨上桑叶、松枝之火,可以保持水温,令茶香不散。 这本是最为风雅的人家才会享用的方法,便是婉兮在宫里也都没玩儿过。可却有人偏将这最风雅的玩意儿涂抹上了害人的手段,那便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倒是你这茶壶才更有可能害人。你瞧你这茶壶本就是红泥烧制,便是往上用了些朱砂,一时也不容易叫你察觉了;况且你看这儿,”婉兮将茶壶底儿给调过来。 那茶壶底儿为了不被烧裂,也为了免得有焦黑火痕,故此有一层釉子。那釉子为了配合红泥茶壶的整体,自然也是红色的。 二卷210(7更) 二卷210(7更) “我倒觉着这底下釉子的颜色有些艳了,倒仿佛是新刷不久的。跟你那颜料和占卜的比起来,这茶壶底儿涂的丹砂才最有毒性。那漆色既深厚,又可直接被火燎着;而煮水烹茶又是每日必定做的事儿。你若中毒,便其实更应该是从这儿起的。” “况且还有这小火炉呢,你就算平日喝茶能留意到茶壶本身,却未必会去仔仔细细看这小火炉的内里。这小火炉自是最与火接触的,隐藏得才最深。” 兰佩张口,大口喘气:“如此说来,便是有人存了心来害我?!” 婉兮垂下眼帘:“这便是我将碧海和蓝桥暂时遣出去的缘故。办这事儿的人,必定是你身边人。你得先从自己身边儿查起,然后再查你府里的人。” 兰佩面色便又是一白:“令主子的意思,是碧海和蓝桥也不妥帖?” 婉兮摇头:“我不敢说,我也不了解你这两个人,总归要你前思后想,才能确定她们两个是否妥帖。” “待得确定她们妥帖之后,才好去叫她们帮你查其他的人。” 兰佩眸子里倏然闪过一串冷光去:“这回奴才带进园子里来的,除了碧海和蓝桥,就是篆香了。碧海和蓝桥都是打小起就在母家伺候我的,我相信绝不可能是她们两个!” . 婉兮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了兰佩。 她目光沉静,定定望着兰佩,倒叫兰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冷静下来。 婉兮这才道:“我自然明白你首先会怀疑到谁。可是她也一样跟你帮过我,所以你此时的怀疑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虽然你的怀疑也有理,可我希望你能沉静这一回,待得查明了再心下生恨也不迟。” 婉兮垂下头去:“也说不定是有人设计要一石二鸟,就算害不成你,也可以借你的手除掉篆香呢。你若上当,便从此要更为孤立了。” 兰佩大口大口地喘气:“令主子你说得对,我好险便要落入这个陷阱。多谢令主子提点。” 婉兮轻叹一声:“我自己这不也跟你身在相似的处境里么?就是这处境,才叫我将这样的事儿看得更加明白罢了。” . 八月秋月渐圆之时,婉兮决定请旨回宫。 她便经由兰佩,请九爷来。 皇帝身在秋狝,请旨必定是要由九爷修书,再派人送往行在去。 傅恒听了便是一怔:“你此时便急着要回宫去?何苦,不如再静养一两个月,等皇上回銮,你再回去。否则此时宫里没有皇上护着,你的处境岂不艰难?” 婉兮仰头看澄澈夜空中那渐渐向圆了的月。成玦,未成轮。 “九爷的担心,我心下明白。此时后宫里主事的是娴贵妃,她与我一直不睦,若这样回去难免受她辖制。” 傅恒点头:“正是。我终究是外臣,进不得后宫。若你在宫里有半分闪失,我都帮不上忙。” “不怕。”婉兮偏首眨眼一笑:“我这会子就是要趁着皇上不在的时候回去。我这回出的事,我总要自己明明白白。” “便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回去吧,算计也好,报仇也罢,总得叫我这回吃过的苦,落得一个明明白白。” “况且此时正好只有半副后宫在,这些人数也方便我去查证,倒也免了我一半的麻烦去。” 二卷211(8更) 二卷211(8更) 傅恒垂首:“你的心意已经定了?” 婉兮重重点头:“这回这病来的叫我措手不及,全都来不及预防。这次的教训我已吃够了,从今以后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此这一回便要查个明明白白,也给将来积攒些经验去。” 傅恒深吸一口气:“好,我这便派人加急送折子去行在,向皇上请旨。” . 婉兮借着月色,侧眸静静凝望住他的侧颜。 “九爷……这一回,我还要多谢贤伉俪。不论是之前得知是什么病,还是在这交辉园里养病,如果没有贤伉俪,我都不知道如何能稳妥。” 傅恒努力地笑:“这一回皇上下旨召我回来,本是因为鄂尔泰身故,要我补入军机处;可是我倒觉着,或许这是天意,叫我回来陪你躲过这一劫。” “身为皇上的臣子,进军机处自然是男儿的梦想;可是我这一回高兴的却不是仕途风顺,反倒是能陪你走过这一程去。” 秋日清凉的夜风吹进眼底去,婉兮忙偏过头去。 只是努力微笑:“九哥哥,我也会这样陪着你的。来日方长,我不敢说能在仕途上帮你任何,可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替你看顾好你的家眷。叫你在远方落力效忠之时,后顾亦可无忧。” . 话说至此,夜色已晚,夜色亦凉透了。 婉兮知道,分别的时刻已近在眼前。 虽然皇上还在秋狝,尚未回宫,而据九福晋所说,九爷十月便要回山西去。亦即是说,皇上回銮之日,就是九爷再度离京之时。 此时距离十月纵然还有两月,可婉兮一旦回宫去后,隔着宫墙便再难与九爷见面了。 她记着上回的那一次送别,曾经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这一回为了九爷便也不可见面了。 婉兮便努力地微笑:“九爷,给我讲讲瞻对之役吧。” 傅恒有些意外:“你怎想听那个?” 瞻对远在四川,内廷主位别说少有关心战事的,便连知道瞻对这个小地方的都极少。 婉兮点头:“皇上七月下旨秋狝,瞻对用兵的消息便也是那前后传出来的。前两回秋狝,我都陪着皇上一起,我见过皇上在草原深处练兵,我甚至见过火枪火炮配合的阵法。” 婉兮侧眸望住傅恒:“所以我想,皇上今年刚刚痊愈却也还坚持去秋狝,那么此行的目的便一定与西南用兵相关。我便更想知道瞻对之役的情形了。” 傅恒轻轻吸一口气:“上回我赴任山西,你就嘱咐过我多多注意冰事。这一回西南那么遥远的瞻对用兵,你也特地在我面前提及……九儿,你是在考校我么?” 婉兮忙大笑摆手:“九爷想多了!我哪儿敢考校九爷呢,我对兵事的了解也不过皮毛罢了,是怎么都比不上九爷去的。我只是好奇,九爷便当是与我说故事罢。” 傅恒点头起身,先俯身以树枝在地上画下简略图形。 一片高地,是那雪域高原;一条长河,便是雅砻江。 沿江两岸,山坡之上点了六七十个个小点点。星罗棋布,代表上瞻对、中瞻对、下瞻对的数十个山寨。 二卷212(9更) 二卷212(9更) 婉兮也不由得走过来蹲下看,轻声道:“夹江而据,据山为寨……地势好险,易守难攻。” 傅恒心下一声赞叹。九儿祖上不愧是耿藩手下的总兵官,纵是女孩儿家,却也有如此眼力。 傅恒点头:“不知据山为寨,他们还在寨子中修建碉楼。碉楼为山石所砌造,高十丈。可以据高瞭望,也可在楼顶射箭;而一旦楼门关严,外头人休想攻入。” 婉兮轻轻点头:“生活在这样地界的人,定天性剽悍。” 傅恒点头:“九儿你看,他们所居的地点不仅仅易守难攻,更要紧的,这里是平地通往雪域高原的唯一路径。如果此地山民不驯,朝廷与雪域高原之间的联系便被阻断。” 婉兮轻轻收拢指尖儿:“故此此一役,必然要打。” 婉兮伸手只想瞻对向北的那一大片广阔疆域:“瞻对一平,向北便是雪域高原了。此时那是准噶尔的蒙古王爷们所占领着的;雪域高原再向北,便是古西域各部;古西域各部再往北,就更是到了准噶尔的腹地——漠西蒙古。这一线,皆是朝廷心心念念之地。” 傅恒悄然吸一口气:“正是。” 婉兮站起身来,仰头望夜空月色:“皇上从小小瞻对用兵,剑尖所指却并非只是那弹丸之地,皇上的心在准噶尔所占领的广阔疆域。我猜,从此时起,皇上将大举用兵,目标都是咱们大清的肘腋之患——准噶尔部。” 傅恒便也扔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与婉兮并肩而立。 “九儿,你说得对。两年前我赴山西赴任,你便提醒过我多注意冰事。等待两年,皇上终于开始用兵了。” 婉兮妙眸如星:“九爷,你出身外戚,年纪又轻,如此入军机处总难免被人非议。你需要自己的功劳,以此来屏退‘国舅’的身份。而大男儿属于自己的建功立业,便必定是在沙场上。此时皇上既然终于决定用兵,九爷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傅恒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的!” 婉兮含笑,这便轻轻颔首:“九爷,分别的话最难出口,可是夜色晚了……九哥哥,小妹便在此,拜别。” . 傅恒心下狠狠一震,再回眸望住婉兮。 这一别,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这一次归来,她从九儿变成了皇上的魏贵人,又晋为令嫔;那么下一回呢,待得他再回来,她是否会已经有了她和皇上的孩子去? 他狠狠吸一口气,也同样狠狠地微笑。 “九儿,我还有一句话……想与你说。” 婉兮点头:“九哥哥说吧,我听着。” 傅恒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用力吸一口气:“……这一回皇上染病,皇后主子想要亲自为皇上侍疾。我心下虽不赞成姐姐那样做,可是——我却还是帮姐姐向皇上求了情。” 他那一刻情感上的挣扎,这么久了每每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 他不是不明白姐姐那样做,是想趁着侍疾的几个月间去求得嫡子。可是姐姐自从端慧太子薨逝以来的哀伤,没有人比他看得更清楚。 他着实不忍心。 二卷213(10更) 二卷213(10更) 傅恒全部的痛楚和挣扎,这一刻都清晰地印在面上。婉兮都看得懂。 婉兮便笑了,上前望住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九爷,那是你姐姐。这些年她代替你额娘,教导抚养你长大。你这样做自是应当的。” “不管这些年我与皇后主子之间如何,那也都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不必夹在中间为难。” . 八月十三,皇帝圣寿这天,傅恒加急送来的文书终于经热河行宫中转,送到了皇帝手中。 虽然名为秋狝,可是这一回皇帝不在热河行宫,也并不在木兰围场。他是亲自驾临多伦诺尔。 多伦诺尔位于草原深处,康熙帝打败噶尔丹的乌兰布统之西,在康熙朝便为蒙古各旗王公会盟之地。在此处内外蒙古各旗的扎萨克和王公向朝廷述职,朝廷也于此处安抚各部。 皇帝此次名为秋狝,实际却到达多伦会盟之地,这与他两年前的草原练兵前后相承,距离他心中的那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 在此地,皇帝更亲自接见多位高僧,尤其亲自见了三世章嘉,与之结下一生缘分。 婉兮的请旨折子就是在皇帝送走三世章嘉的时候送到的。奏折匣子是傅恒的专用匣子,可是打开里头便躺着两封折子。摆在上头的,皇帝一看就认出是婉兮的笔迹,他便忍不住微笑,颇有福至心灵之感。 同样福至心灵的,还有皇后。就在这一刻皇后正好撩帘子走进来,瞧了瞧桌上便含笑道:“今儿是皇上的万寿,听说小九的请安折子不早不晚正巧就在今儿到了,妾身也来瞧瞧。” 皇后话音未落,便瞧见了皇上手上正举着的那一封。 皇后一眼便也认出了那是婉兮的笔迹,面上便不由得一僵:“原来是令嫔的请安折子也到了。倒难为令嫔,如今身在园子里,却也没耽误了皇上的圣寿。” 皇帝微微扬眉,将婉兮的折子单独放在手边,将傅恒的奏折匣子合上。这才抬眸望皇后:“小九的心意,朕收到了。他也问你的安,皇后便也亲笔回书一封吧,朕连同旨意一并发回去给他。” 皇后尽力一笑:“谢皇上恩典。” . 夜晚,皇帝大宴蒙古各旗王公,连同各旗的高僧。一时君臣尽欢,皇帝万寿,又兼得知婉兮痊愈而高兴,这晚便是敞开了喝。 宴席散去,皇后亲自扶了皇帝回到佛寺暂充的行宫。皇帝醉意朦胧躺倒在榻上,皇后便亲自蹲身给皇帝脱靴。 皇帝一挥手:“叫奴才们做!皇后,你是朕的正宫,岂能委屈了你?李玉,奴才们呢?” 皇后静静垂首:“妾身已经命他们退下了。皇上今儿难得开心,便由妾身亲自伺候皇上吧。” “妾身虽然是正宫皇后,可妾身首先是皇上的妻子。亲自伺候夫君,这才是夫妻伦常。” 皇帝醉意便去了一半,任由皇后帮他脱掉了靴子,看皇后自己走过来与他并肩坐在榻上。他只斜倚着锦被,眯眼打量着她如此。 皇后被皇帝看得有些脸红,微微垂首道:“……今儿是皇上的万寿,按着祖宗规矩,皇上应不御嫔御,而应与妾身共寝。” 二卷214(11更) 二卷214(11更) 皇帝轻声笑了:“皇后,此处行宫可是佛寺。你我在佛寺如此,皇后当真觉得适当么?” 皇后倒是悠然一笑:“皇上怎忘了,此处是多伦。内外蒙古所敬的寺院与高僧,与汉地又有不同。便是许多高僧,也是有妻有子的呢。” “哦,皇后真是博学多识,便连这个都如此清楚。”皇帝淡淡垂眸:“皇后说得对,朕都无言以对。” 皇帝抬头,望向头顶那明黄的床帐:“只是皇后可忘了,朕疮症初愈,身子里说不定还窝着病气呢。皇后若与朕共寝,不怕担了风险去么?” . 皇帝的话,皇后并不意外。 她垂首莞尔:“皇上怎么忘了,自从皇上患病以来,妾身寸步不离伺候在皇上身畔。算算日子,前后已是三个月了。若合该有事,便早就有事了,皇上瞧妾身这不是好好儿的?” 皇帝没再做声,手指只迅速念过掌中那和田白玉的手珠去。玉珠无言,却泠泠相撞,如有冰声。 皇后也不急,轻声细语道:“一转眼,慧贤薨逝已是八个月了。妾身记得皇上给慧贤的一首挽诗中曾经写道,慧贤临去之时最惦记的还是皇上想要嫡子的心意。慧贤生前与妾身亲如姐妹,如今去了,却还在挂念嫡子之事,皇上不忍叫慧贤如此悬心,妾身又何尝舍得叫慧贤在天上,心愿难圆?” “况自从我们的永琏去后,妾身亲眼看见皇上悲痛欲绝,心下便早早向神佛发下心愿,一定要为皇上再诞育下一位嫡子来。一来弥补永琏薨逝带给皇太后、皇上的伤痛;二来就连慧贤临去的心愿都是这个,那妾身就更是责无旁贷。想来今晚皇上宿在佛寺中,由妾身侍寝,便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番缘法吧。” . 皇帝还是没作声,只是眼底映着夜色,静静地盯着皇后的侧脸。 皇后垂首道:“三来……虽说现下皇上膝下除了永琏之外,共有五位皇子。但是大阿哥年岁已是不小了,今年已是十八了。庶长子已经这样大了,若还没有嫡子,前朝难免又要为庶长子议论立储之事。” “皇上从前曾与妾身说过,最忌讳出现康熙爷时的九龙夺嫡的局面,故此皇上才想立咱们的嫡子为储君,永绝这个后患去。如今大阿哥已经这么大了,若再无嫡子,便是将来……皇上又如何能放下心来呢?” . 皇帝盯着皇后沉静秀眉的侧脸,不由得轻笑。 “皇后,你当真是朕的贤妻,原来心下替朕操心了这样多。” 皇后垂首静静微笑:“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妾身是皇上的嫡妻,理应如此。” 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皇后鬓边的头发。那里仿佛是有几茎青丝被月色染白……可是皇帝却知道,那白不是来自月色,而是岁月留下的真实痕迹。 从她十六岁那年嫁给她,到如今,已经这样多年了啊。 皇帝收回手,轻轻闭上了眼睛:“皇后,你如今最想要的,便是一个嫡子了,是么?” 二卷215(12更) 二卷215(12更) 皇后微微一怔,便也坚定点头:“是。妾身这一生贵为皇后,又与皇上伉俪情深,若再得嫡子于膝下,这一生便别无所求了。” 皇帝疲惫地点了点头:“你想要的,朕会给你。只是从此以后,你便全心都放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不必再为朕的事如此殚精竭虑了。皇后,你要答应朕。” 皇后又是一怔,轻咬嘴唇,随即点头:“皇上应允妾身所求,那妾身自然也叫皇上放心。” 皇帝这才倏然睁开眼。 那满眼的夜色,浓得再也化不开了。 “皇后,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新婚之夜,朕曾映着这样的月色,对你说过:你沉静之时看起来,当真像是白玉雕的菩萨?” 皇后轻轻扬眉,含笑道:“皇上记错了。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新婚之夜,而是咱们的永琏满周岁的时候。那时候皇上对妾身宠幸最甚,皇上常说妾身不但有菩萨之相,也有菩萨心肠,是皇上的贤妻。”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是么?原来这一句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的话语里,竟有一个人是给记错了。” . 黄幔落下,幔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皇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整个过程中,皇帝始终双眸紧闭,一声不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叫她还没静下心来回味,皇帝便已翻身而下,扬声喊:“李玉!给朕穿靴!” 皇后一颤,想要起身抱住皇帝,求他留下。可是她却又怕急着起身,便叫自己身子里的暖流付之东流了。 她微微犹豫,在皇帝和龙种之间,她还是迅即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松开了手臂,默默躺回去,躺平。将脚垫高在被子上,心无波澜。 若非要做一个选择,她心下不是早就知道该做出如何呃选择了么? 嫡子。她选了嫡子。 便如同慧贤一般,拼死也要做最后的一搏,为自己这一生唯一未能完成的心愿,宁肯豁出一切去。 若此,这一刻心下,倒也仿佛并无哀伤了。 . 随即皇帝便去了,脚步声空洞地传回来,渐行渐远。 她抬手按住腹。 他那脚步声这样决绝,这样坚定,便已是给她的交待:她想要的,他都已给她了。 她笑,用力地笑。 也没错,不是么?唯有如此,她才是永远的正宫皇后,她才永远是大清的国母! 不管千秋万代,不管国史野史,只要永远占住这个身份,便没人能超越得了她去! 她是皇上的妻,可是她更是这皇上的元皇后、嫡皇后! 永远的,独一无二。 . 过了中秋,皇帝的旨意便从行在传回京师来,准傅恒护送令嫔和陆常在回宫。 “皇上竟不拦你!”语琴接到旨意倒纳罕了:“这会子你回宫,分明是要甘冒风险,皇上本一向那么护着你,这一回竟也由着你去!” 婉兮心下暗甜,面上却是故作淡然,只“呃”了一声,道:“这交辉园总归是皇上赏给九爷了,我就算跟九爷的女眷一处住着,短时间倒还无妨,可是住久了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既然此时病情已无大碍,自然要回宫去。” 二卷216(13更) 二卷216(13更) “况且我还有另外一番考量。” 婉兮跟语琴眨眨眼:“唯有这个时候抢先回宫去,才能顺顺当当。若当真等到皇太后和皇后都回宫了,便说不定有人会设法横挡竖扒,倒拦着不让我回宫了。谁让我有病气呢,人家自然有法子找无数个借口,叫我非得将病气散尽了才能回去。” 语琴也是舒了一口气:“你说的也对。否则她们又要彻查的,咱们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得去了。” . 终于到了回宫的日子。 一大早,傅恒亲自监督车驾,已经等在交辉园大门之外,婉兮与兰佩在交辉园后宅的垂花门前作别。 这段日子的相处,倒叫婉兮和兰佩之间更多了对彼此的了解。更因为互相都帮对方解过一回大难去,两人之间的情谊倒也这样蓄下了。 兰佩跪送,婉兮隔着袖套子,亲手拉起兰佩来,轻轻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嘱咐:“此次一别,九福晋也要多多保重。我还盼着九福晋的喜信儿呢。” 兰佩的脸便红了。 婉兮挑眸望了望跟在兰佩身后的仆人,尤其是篆香,便又低声嘱咐一回:“丹砂的事,你回府之后再慢慢细查也不迟。只是一点,我也是拜托给你,好歹别急着错怪了篆香去。” 兰佩连忙答应:“令主子安心,奴才一定谨慎。此外,也请令主子回宫之后,在舒主子跟前千万别提到这回的事儿去,也免得叫我姐姐悬心。” 婉兮点头:“你放心。舒嫔如今陪着皇上秋狝,待得她回宫,我定尽我所能与她做个陪伴,不叫她孤单了去。” 婉兮与兰佩洒泪而别。 . 车驾回宫,傅恒亲自纵马一路护送。 婉兮偶尔挑开窗帘望出去,都能看见他笔直地坐在马鞍上。 不敢回头,却又分明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脑后一般。 婉兮看了也是难受,便落下窗帘,不再看。 语琴静静瞟着婉兮:“……不如多看一眼。回宫了,他也不日就又要走了,下一回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 婉兮红了脸,挤过来跟语琴娇嗔:“我没看九爷,我就是看……九爷那匹马好看。九福晋画的《红叶怜秋》图,隐约有这匹马的影子。” 语琴也点头:“那匹马叫什么?” 献春便答:“……茱萸。” . 听了这名字,语琴迅速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垂首,尽力平稳地一笑。 “怪不得觉着九福晋那幅画里的丹砂之色鲜亮,原来是应了‘茱萸’的殷红啊。” 语琴没作声。 “不过兴许是咱们都听错了呢?”婉兮便轻叹一口气,叫了毛团儿过来:“你去问问九爷,那马究竟是叫‘茱萸’,还是‘珠玉’?” “若是‘珠玉’,那便当真好听,叫我想起‘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况皇上也最爱玉,九爷真是取了个好名字。” 毛团儿虽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胜在机灵,原地一个千儿,便扭身就朝傅恒去了。 长亭歇息时,毛团儿将婉兮这话传给了傅恒。傅恒原本喝茶,却一口茶含在嘴里便定定不动了。 二卷217(14更) 二卷217(14更) 傅恒愣了半晌才幽幽垂下眸子,将那一口凉了的茶咽下去。 “令主子说得对,我的马,就叫‘珠玉’。” 毛团儿就又云里雾里地回来给婉兮回话。 婉兮听完傅恒的反应,也是难过地垂下了头去。 她不是不懂九爷的心意,只是——“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诗句太过脍炙人口,“茱萸”此名便太落痕迹,若叫人听了去,九爷来日的仕途必受影响。 若比长痛,便还是此时短痛吧。 九爷前途无量,她绝不容自己成为任何人攻击九爷的口实去。 . 婉兮回到宫中,稍作安顿,当晚便与语琴一起,先去给位分高的娴贵妃、纯贵妃、愉妃请安。 两人在长街里会和,正是暮色刚起的时分。 语琴立在霞光暗影里,先促狭地笑:“娴贵妃和纯贵妃,你倒想先去见哪个?” “你可别忘了,就算你心下没什么偏私的,可是架不住人家自己拿心眼儿。你那先后的次序,若选不好,接下来便有你好果子吃!” 婉兮自是明白语琴所指:“若我胆儿小,自然应该卑躬屈膝,先去给那难惹的请安去。” “可惜我偏不是那种怕吓唬的人。她越是对我横眉立目,我反倒更不将她放在心上。” 婉兮说着拉住语琴的手:“咱们自然还是先去给纯贵妃请安。” “虽然明知道这样儿要被人家挑理,可是我怎么着她不挑理呢?总归在我心上便是横着一杆秤:便都是贵妃,我便以皇嗣为重。” 语琴也是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只是语琴也忍不住抬眼望向两列红墙勾勒出的那一条儿寂寂夜空。 “可是先去见纯贵妃,你心下会好受么?纯贵妃这会子可怀着皇上的孩子呢……她如今已经有了这么多个孩子,可是咱们却什么都没有。” 婉兮垂下眼帘:“姐姐说的是,人之常情,我心下自然也艰难。想说不嫉恨,却当真做不到。只是我总归心下有一个底限:我看的不是她,看的是皇嗣。这孩子终究首先是皇上的孩子。” . 两人先进了钟粹宫,纯贵妃身边掌事儿的女子巧蓉亲自迎出来。霞光与暮色交织明灭,却足够照亮巧蓉面上难掩的惊喜。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 这惊喜是因为纯贵妃和巧蓉也都没想到,她们回宫来会越过娴贵妃去,先来这钟粹宫吧。 ——自然,未必是对婉兮病愈而来的惊喜。 婉兮和语琴随着巧蓉,一路进了寝殿。纯贵妃迎到门口,烛影摇红里,纯贵妃的肚子已是显怀了。 只是若按着这个月份来算,却并不算大。 婉兮刻意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在门口就行礼请安。 纯贵妃便远远地招手:“哎令嫔,怎如此多礼?快快请起。还有陆常在,快快请进来,坐着说话。” 语琴回眸朝婉兮望过来,会意。 语琴便笑着替婉兮解释:“纯贵妃便由得她吧。她在园子里被扔了这两个月去,人人都说我们两个失宠了。我倒无所谓,本来也没盛宠过,她却好歹刚进封不久的,这心下自然难过了去。如今瞧着任何人,都是忍不住要躲远一步了。” 二卷218(15更) 二卷218(15更) 语琴这样的小心,自是有理。 婉兮终究是带着病走的,虽然不能确定纯贵妃是否已经知道婉兮的病情,婉兮这刚回来便来看望纯贵妃,倘若纯贵妃和孩子偏赶在这会子出了三长两短,岂不又要赖在婉兮头上? 此时尚不能明确那背后设计的人是谁,便连任何人都不能不多加小心去。 况且……不管怎样,皇嗣为重。总要多加一点小心,以免病气过给那胎里的孩子去。 纯贵妃听了语琴的解释,便也点头而笑:“令嫔妹妹定是想多了,谁不知道自打妹妹进封以来,这后宫里就属妹妹承恩最多?皇上暂时不见妹妹,哪里就是失宠了呢?不过是因为皇上病了。” “况且皇上不光没见妹妹,这后宫中人谁都见不到皇上啊~” 婉兮倒是一怔:“哦?纯贵妃缘何如此说?” 纯贵妃倒是耸耸肩:“皇后传旨,叫我们都别到养心殿去。敬事房的翻牌子免了,请安也免了。除了皇后搬去养心殿东暖阁住着照顾之外,我们也同样有几个月没见过皇上了。” 皇后搬去养心殿的事,傅恒已经告诉了婉兮,此时婉兮心下已是有数。 婉兮与语琴悄然对了个眼神,便笑笑:“皇后应该也是体恤贵妃娘娘,免了请安也是叫贵妃娘娘安心养胎。” 纯贵妃便笑得前仰后合。 虽是大肚子,可是因为已经生过了两个的缘故吧,这一回的反倒没那样小心翼翼,便是这样捧腹大笑亦不介意。 婉兮和语琴便也跟着一起笑了。也是,说皇后这样安排是为了纯贵妃着想,这话本身听起来,当真是个笑话儿,值得大笑一场。 纯贵妃笑够了才上下打量着婉兮:“……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刚听说令嫔搬去园子,我还以为令嫔是遇喜了呢。皇上怕自己的病气也过给妹妹的孩子去。” “可是看情形,倒是我猜错了。” . 婉兮尴尬得只能赔笑:“小妾如何有贵妃娘娘的好福气去?” 纯贵妃便不由得眸光一转,不顾婉兮故意后退,还走近前来,与婉兮压低了嗓音说:“……我当初给过妹妹那个方子,难不成妹妹还没用过?妹妹瞧,我这肚子里的,已是第三个了,足证那方子必定是好用的。怎妹妹独承恩泽这么久,却还没有动静?” 婉兮只得再尴尬笑笑:“……兴许我年纪还小。等到了贵妃娘娘的年纪,便也能有贵妃娘娘的福气了吧?” 纯贵妃不由得挑了挑眉:“也是,令嫔妹妹终究年纪还小,故此从未多想了去。也是你忠厚,相信你必定会有后福。” . 婉兮和语琴因还要去别宫请安,便未在钟粹宫里久留。纯贵妃也是明白,便也没拦着。 两人走出钟粹宫,心下便都有些不乐和。 语琴都忍不住轻哼一声:“谁不知道她纯贵妃如今是这后宫里最能生的呢,又何苦在你我两个面前显摆她的肚子?别跟我说不是故意的,她怎会不知你我都没有动静!” “姐姐别急。”婉兮抬眼望前方漫漫夜色:“人若得意,难免忘形,谁都不能免俗。此时对我来说,显摆不显摆倒不要紧,要紧的却是让我看清楚,那害我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二卷219(16更) 二卷219(16更) “那你看她是不是那害你的人?”语琴问。 婉兮垂下头去:“还是那句话:人若得意,难免忘形。你瞧她如今在人前都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这样的人又岂是能做出那天衣无缝的安排的?况且她现下怀着孩子,精力和脑力倒应该都不够用。” 语琴便也点头:“我也觉得。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积福,也不至于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如此害人。” 钟粹宫跟承乾宫就是南北挨着,两人便也没叫肩舆跟着,如此步行着也已经到了承乾门口。婉兮静静一笑:“倒是不着急下结论,我们先去拜会一下娴贵妃再说。” 语琴也似会意一笑。若说心狠手辣,此时娴贵妃倒是比纯贵妃更有可能的。 . 娴贵妃端坐正殿,盯着两个人进殿上前,郑重给她行完了大礼。婉兮位分居上,蹲礼在前;语琴稍微在婉兮身后。 受用完了两人的大礼,娴贵妃这才清笑一声说:“回来便回来了。总归那园子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皇上便是在那染的病,你们既也是从那回来,倒该好好查查,别带了什么病气回来才好。” 娴贵妃说着,手里还故意拈了块帕子捂着鼻息。 婉兮便微微回眸,与语琴对了个眼神。 眼神交汇之间,婉兮和语琴心下都在猜想娴贵妃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一来,娴贵妃兴许是以为纯贵妃是借着在园子里送痘的机会,扒着皇上,这才得了这个孩子; 二来,那小柏氏也是从园子里接过来的,这便招了娴贵妃的膈应去。娴贵妃就总是这样儿地眼睛里不容沙子,任何一个人若有点得宠的可能,便都碍她的眼。 三来么……瞧她这样用帕子堵着鼻子的动作,又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婉兮的病? 不管娴贵妃这话究竟有没有第三层意思,可是她这故意捻着帕子堵鼻子的动作,却着实叫婉兮恼了。 婉兮便垂首清淡一笑:“娴贵妃缘何说园子不是个好地方?圆明园从前是先帝爷的赐园,皇上当年也是在圆明园邂逅了圣祖爷。先帝和皇上登基以来,连年拨银子修缮圆明园,如今那园子已是美轮美奂。今年若不是皇上病了,相信皇上本来也该移驾到圆明园消夏的。” . 婉兮的话字字在理,娴贵妃不由得眯起了眼。 倒没想到,这个令嫔刚从园子回来,这第一回见面儿,便长了胆子来当面顶撞她! 娴贵妃便是迭声冷笑:“令嫔从前当官女子的时候儿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如今从官女子进封,自是仗着个嫔位越发言行无忌了!” “你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女子,你这副伶牙俐齿自也是从皇后宫里学来的。只是皇后兴许是喜欢你这多嘴多舌的模样,本宫却不喜欢!你今儿既然到了本宫的承乾宫来请安,那你便在本宫的面前收起你这副样子来!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都喜欢你这副模样!” “你在你宫里,对着自己宫里的奴才伶牙俐齿倒也罢了。本宫倒要提醒你一句,在尊位者面前,收回这副口齿去,小心为自己招了灾去!” 二卷220(17更) 二卷220(17更) 婉兮也听得明白,娴贵妃这是意有所指,这是还记着上回被皇后禁足时,婉兮奉命前来对她进行的呵斥。 虽然此时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皇后刻意的安排,就想挑着叫娴贵妃对婉兮不满。可是这会子,婉兮却也没想要吃娴贵妃的眼前亏。 婉兮含笑点头:“娴贵妃果然是身在尊位者,说的话自是每句都对:的确这宫中,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皇后只有一个,而您是娴贵妃。” “小妾没将娴贵妃当成皇后,娴贵妃自管安心就是。” 婉兮说到这儿,恰到好处地一顿,妙眸轻转,含笑瞟过娴贵妃去。 娴贵妃这才听明白婉兮的意思,登时细目圆睁:“令嫔!仔细你的谈吐!” . 婉兮含笑又是一礼:“小妾谢娴贵妃提点。只是小妾自打进宫以来,这些年在娴贵妃驾前,也从来不敢说错一个字去。” 语琴听着都忍不住垂首而笑。 可不,婉兮又没说错话,这宫里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尽管娴贵妃心心念念想当皇后,可惜了,当今皇后不给让地方不是? 娴贵妃一声冷笑:“令嫔,如今离了皇后的鸟巢出来单飞,自以为翅膀儿已是硬了?!” “借娴贵妃吉言。”婉兮依旧含笑:“只可惜小妾身无彩凤双飞翼,唯剩下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 “你少给我来这套酸溜溜的说辞。你用国语(清代是满语)说来倒也罢了,用这汉话跟我说,我可懒得听你说什么!”娴贵妃不由得又是冷笑:“不过你既然已是说了,我便给你这个脸面:你心里究竟明白什么了,值得到本宫面前来如此显摆?” 婉兮摇头:“小妾如何敢比娴贵妃的英明了去?小妾相信,便是小妾自己没明白的,娴贵妃必定都已听得明明白白了,哪里用得着小妾来显摆呢?” . 一场请安终究不欢而散,娴贵妃直接拂袖起身:“你们还得巴巴儿地去储秀宫给愉妃请安。便不必在本宫眼前这么逞口舌之能了,本宫看着你们,都替你们累!塔娜,本宫累了,送客!” 走出承乾宫来,语琴也是替婉兮捏了一把汗:“这回你倒直接。” 婉兮轻叹:“你瞧她拈着帕子捂鼻子的动作,我如何不怀疑了她去?还有上回凤格陷害我与九爷,凤格自己将话说得支支吾吾,这便明摆着是后头有人挑唆着她,那便必定是娴贵妃所为了。” “她怎么对我都无所谓,这几年一次次的,我也都忍过来了,可是她借着我来坑害九爷在先;今日若叫我证实这回害我也是她的所为,那我便从此以后定不再容她!” “今儿我便索性当面刺她,她心里若有鬼,必定会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藏不住了都抖搂出来。” 语琴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此时皇上不在宫里,由她暂理六宫,你如此当面与她顶撞,便不担心她借故拿捏你么?” 婉兮眼中映着夜色,浮起冷意:“这些年来,我不当面与她顶撞时,她又何曾放过我去了?再说她背后的靠山不过是皇太后。此时皇太后不在宫中,她行事便没有底气;二来凤格也不在,她更是孤掌难鸣,便有一颗黑心,也成不了事。” 二卷221(18更) 二卷221(18更) “你说的也是。”语琴便也点头:“况且她这回又被留在宫中坐镇,就又是皇后将她架在火上,就等着她出错儿,她自己未必不明白。你瞧上两回秋狝,她在宫中并未出当真出任何大事,这回就算咱们跟她顶上,她也未必有胆子对咱们怎样。” 婉兮轻哼一声:“正是。此时她最大的敌人还是皇后,她就算防着咱们,可也还没有傻到要落进皇后的陷阱里去。” . 两人从东六宫一路绕回西六宫来,这便进储秀宫。 正好语琴本也是储秀宫里的人,这便也当是送语琴回宫。 两人去正殿给愉妃请安。 愉妃依旧是恬淡的模样,不主动热络,也并不冷淡。只是与婉兮闲闲说说园子里的风光,直说这一整个夏天,在宫里倒是想念园子里的清凉。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想到愉妃本是南苑海子人。南苑海子是皇家在京师最近的猎场,那边有草甸子,也有海子,与圆明园里的清凉倒也相似。 ——若此说来,愉妃说的倒是真情实感,并非应付之辞。 婉兮这便微笑道:“小妾在园子时,记着五阿哥几个月前便是在园子里送痘神。小妾听园子里的人说,五阿哥送痘神的时候儿格外坚强勇敢,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 “六阿哥原本年幼,怕黑,很是哭泣。五阿哥给六阿哥做足了身为兄长的榜样去,这才叫六阿哥也鼓起了勇气,顺利送走了痘神去。” 愉妃眸光不由得转过来,在婉兮面上定住。 “令嫔谬赞了。永琪身为哥哥,为弟弟做榜样,自是应当的。” 语琴便也不失时机道:“五阿哥的性子,与愉妃娘娘自是一脉相承。娘娘是出身蒙古八旗,性子里最是坚毅果敢。” 愉妃便笑了:“语琴,你好歹是我宫里的人,叫你当着令嫔的面这样夸我,连我都要脸红了呢。” . 与愉妃的交谈尚算愉快,语琴自己就是储秀宫里的,故此婉兮只自己告辞罢了。 朝外走时,正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 虽然殿门口灯光昏暗了些,可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婉兮却也认出了那女子的面容。 果然是本生姐妹,纵然形容气度更娴静些,不过那五官眉眼却是如出一辙的。 婉兮便不由得回眸多看了那女子一眼。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女子走出去几步,也正回头朝婉兮望来。 婉兮便含笑招呼:“你便是怡嫔的妹妹吧?我是永寿宫令嫔。” 小柏氏这便急忙跪倒:“奴才给令主子请安。” . “切勿多礼。”婉兮忙含笑扶起:“虽说你尚未正式进封,可你已是皇上钦定的学规矩女子,称谓上也可被称为‘小主’了。” 小柏氏也是聪明,忙蹲身道:“奴才今儿才听得人说令主子今日回宫,奴才还正想着不知令主子几时回来呢。” “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恰逢令主子往园子去,这便错过了,奴才未得见过令主子。今儿还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在宫里能遇见,奴才好给令主子请个安。没成想今儿这就撞见了。” 二卷222(19更) 二卷222(19更) 小柏氏的嗓音也是如泠泠玉珠,饱满而清脆,“奴才实在是眼拙,原本没见过令主子的面;又因为这殿门口烛火昏暗,奴才竟也没瞧出令主子的服饰来,这便失了礼数,还请令主子宽宥。” 几句话之间,婉兮听其言,观其行,心下已是约略有数。 婉兮含笑点头:“可说是呢,我也遗憾走得巧,竟与你错过了。不过幸好我与令姐怡嫔同在宫中这几年,对怡嫔的眉眼倒是熟悉的,这便凭着你们姐妹的相似给认出来了。快别这样多礼,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婉兮一时没什么见面礼,便从头上摘下一朵自己做的通草花来:“我来得急,不及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来。这是我亲手制的通草头戴花,从前便连皇后主子都肯赏脸戴着的。你如不嫌弃,便留着妆点一二吧?” 小柏氏却后退一步,远远蹲身:“奴才岂敢受令主子的礼去?令主子的心意奴才领了,这回奴才对令主子失了礼数,是如何都不敢再受令主子的赏了。不如等日后,若奴才有幸能替令主子办了什么差事去,令主子再赏不迟。” . 婉兮的面容浸入殿门口那光影的幽暗里,神色未变,她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好。下次等你正式进封,我必定亲手做一匣新的给你做贺礼去。” 小柏氏便含笑点头:“借令主子吉言。” 婉兮又道:“今儿时辰晚了,我只来得及来给两位贵妃、愉妃请安,实在是来不及过咸福宫你姐姐那边去了。怎么都得明儿去看你姐姐,若你们姐妹见了面,还要请你代我解释一二。” 小柏氏便笑了:“令主子太客气了。奴才姐姐身在嫔位,令主子同身在嫔位,故此怎么都没有令主子还要特地去看我姐姐的道理。令主子尽管安心回宫吧,若令主子明日得了空去瞧瞧奴才姐姐,那也是令主子与我姐姐的情谊呢。” 婉兮便点头:“那好,我也不耽误你了,来日再见。” 婉兮含笑转身,走出储秀宫便一把攥住了献春的手。 “献春,是怡嫔!” . 献春也吃了一惊:“主子缘何这样说?方才那一瞬,主子可是发现了那小柏氏什么马脚去?” 婉兮深深吸气,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便赶紧回眸望一眼储秀宫门口,以免后头跟出人来,将她这模样给看见了。 幸好这长街幽暗,所有的神色都能被夜色完美地掩盖住。 婉兮便将献春的手攥得登紧,撑着献春的手,沿着长街,踏着夜色,快步朝前走:“你没瞧见么,方才我给那小柏氏头戴花,她竟直接倒退两步去,坚辞不受。这便是说,她怕知道我染过那病的,知道那病能过给人去,故此不敢接我碰过的东西!” 献春也是一惊:“叫主子这样一说,奴才便也这样觉得了!” 婉兮用力吸气:“原本我今儿一路到各宫去请安,对纯贵妃、娴贵妃确都存了一点子试探之心,故意与她们各自拉远、拉近距离,观察她们的神色。可是小柏氏不同!” 二卷223(20更) 二卷223(20更) 婉兮立在这长街的秋夜的风里,觉得浑身都冷透。 “这小柏氏因是在宫门口忽然撞见的,我心下又对她存着一层歉意,故此原本无意试探,只是真心真意想送她见面礼去。”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叫我给试出来异样的,反倒是她!” 婉兮撑住献春的手,大口吸气。 “只是这小柏氏毕竟刚刚进宫,她进宫的时候咱们已经往园子里去了,那么这小柏氏是如何知道我患病的?在这后宫里,便必定是她姐姐告诉给她的!” “她之前还说,知道我今儿回宫。那咱们进愉妃宫里请安的时候,她又在哪儿?是不是就是去了她姐姐宫里,被她姐姐提醒了要与我拉开距离去?” 这秋夜的风已是凉了,可是献春额角还是不由得淌下汗珠儿来。 “主子说的对,这样想来,怡嫔倒的确嫌疑最大了!” 婉兮走在夜色里,旗鞋底笃笃敲在路面上,动静在这夜色幽静里传出去老远。 “这会子各宫的宫门已是要下钥了,那小柏氏已是来不及将撞见我的事去说与她姐姐听。那明儿一早,等咸福宫开了宫门,咱们便头一个去会会怡嫔,杀她个措手不及!我倒要看看,她又会如何面对我!” . 婉兮回到宫里来的头一个晚上,几乎是算着时辰的。待得天亮便立时起身,果然趁咸福宫开了宫门,便第一个要见怡嫔。 咸福宫门上的太监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地跑进去通禀。 却等了好半晌,才见得怡嫔身边的一个女子叫金盏的,急急忙忙迎出来,到了宫门口忙蹲身向婉兮请安:“奴才咸福宫头等女子金盏,给令主子请安。回令主子,我们主子刚起身儿呢。衣衫不齐整也不便见客,这便耽误了一晌。还请令主子勿怪。” “不必那般拘礼,”婉兮含笑颔首:“是我来早了,失礼的是我才是。总归这宫里的时光长着呢,我不急,我就在这宫门口候着。尽管等你家主子拾掇好了,我再进去也不迟。” “不敢不敢,”金盏忙向里请:“我们主子已是收拾好了,令主子快请吧。” . 婉兮一进咸福宫后殿,迎面便闻见打鼻子的药香。 婉兮倒也没意外,毕竟从几年前怡嫔赖在宫里不走了的时候起,她的借口就是病了。既然病了,自然要吃药的。 可是当婉兮当真瞧见炕上歪着的怡嫔时,才当真吃了一惊。 曾经花容月貌、人如其名的怡嫔柏水薇,此时竟然瘦得脱了相。 自打乾隆八年,怡嫔与娴贵妃当众争吵,叫几个人都受罚禁足了之后,怡嫔便托病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婉兮也当真有些日子没见过她,却不成想她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婉兮一时盯着她,满肚子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也只能朝她微微躬了躬身。 怡嫔强撑着笑笑:“如今你已是令嫔了。你我同在嫔位,倒不必拘礼了,便请坐吧。” 婉兮故意朝怡嫔走过去,作势想要坐在怡嫔身边儿。怡嫔忙摆手:“还不快给你令主子搬过张椅子来?我这病恹恹的,别过给你令主子去才好。” 二卷224(21更) 二卷224(21更) 婉兮便也立住,立在脚踏上居高临下看了怡嫔一会子,这才退后一步,坐在了金盏搬过来的椅子上。 “怡嫔客气了。怡嫔此时在病里,怕病气过给我去;实则我又何尝不是在病中,又何尝没有病气能过给怡嫔去?” . 怡嫔那张脸上,不由得拂过一缕难以描述的神色去。 不过她随即便也安定下来,幽幽一笑:“倒不知令嫔是生了什么病?我这里药多,说不定有令嫔能用得上的。” 婉兮却轻轻摇头:“怡嫔这里的药虽然多,只是怕我这病便是连怡嫔这里的药都是治不好的呢。” 怡嫔便憔悴一笑:“那你说说看。” 婉兮轻轻扬起眸子来:“比如可用硫黄熏衣熏人,亦可用水银混入雄黄涂满身。再或还有些土法,譬如用白鸡毛烧成灰,用芝麻油调成糊,抹在身上;又或者用鲜酒菜混了淘米水,烧开了泡浴……” 怡嫔不由得微微愣住。 婉兮便笑了:“看样子,这些法子便连怡嫔也给吓住了,是么?” “这些法子不是本身便有毒性,稍不小心便反受其害的;要么简直就是糟践人的,满身上下都不是味儿,脸自己闻着自己都要呕吐出来的。怡嫔确定,你宫里当真备着这样的药,且你自己肯用的么?” . 怡嫔垂下头去:“倒不知你害的是什么病。” 从婉兮的角度,倒看不清怡嫔面上是什么神色。 “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婉兮便索性调开视线,反倒高高扬起下颌来:“不过幸好我都熬过来了。那病纵然还容易反复,不过暂时奈何不得我去了。” 怡嫔半晌没有说话。 婉兮打量她半晌,便又清笑一声道:“说来有缘,昨儿我去给愉妃请安,在储秀宫门口撞见了令妹。令妹也是人如其名,当真是清灵秀美如菱花,与怡嫔当年风姿最盛时堪有一比。” 怡嫔抬眼望过来,还是没说话。 婉兮也自不慌不忙道:“从此你们姐妹两个与我都要在这后宫里一起,便也该多亲多近。我昨晚到储秀宫去请安,虽去得急,来不及带什么见面礼去,不过我还是‘亲手’摘下头上的头戴花去送给令妹。” “我‘亲手’将那头戴花交给令妹,令妹‘亲手’接过,好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去。” 怡嫔面色便是重重一变,猛然坐起,险些踹翻了炕几上的药碗。 . 婉兮见了,终于浅浅而笑:“怡嫔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激动?” 婉兮说着亲自站起来走过去,故意伸手要扶住怡嫔:“来来来,快快躺好。有话慢慢说,千万别起急了。” 怡嫔猛地向后躲开,一双枯槁的眼中已是甭出泪来:“我当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一个的为何都非要如此欺负我妹子!她只是个孩子,刚进宫来,不谙世事,根本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的都藏着什么样的心肠!” “什么心肠?”婉兮高高立着,睥睨着怡嫔:“若说那心肠,你又比谁少过半点去?!怡嫔,你当日在园子里,吩咐你手下太监张德全朝我狠狠踹来的时候,你那揣着的又算什么心肠?” 二卷225(22更) 二卷225(22更) 怡嫔的眼已是红了。 “不管我在宫中曾经对你们如何,你们尽管都冲着我来,又何苦因我而拖累了我妹子去?!” 婉兮便松了手,退回去,又坐在了原来的那张椅子上。重又跟怡嫔拉远了距离,更方便看着彼此的眼睛说话。 “哦?‘你们’?看样子怡嫔在宫里得罪过的、要防备的,不止我一个。倒不知道怡嫔说的是谁?” 怡嫔咬住了嘴唇,一双干涸的眼宛若被困入浅滩的鱼一般,濒死之中还在强作挣扎。 “怡嫔既然不肯痛快儿地说,那我就自己先猜猜。”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当日的种种都浮上脑海来:“当年在园子里,与我一起跟怡嫔结下怨的,应该还有嘉妃。”婉兮依旧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待得你回宫来,那一回害得娴贵妃也被皇后禁足,你的仇家便又多了一个娴贵妃。” “或者还要再多加一个纯贵妃,毕竟你当时是在人家纯贵妃的宫里生事。” 怡嫔的面色便更加颓败。 婉兮盯着她的眼睛,顿了顿又道:“哦,对了,兴许还有皇太后。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子,皇太后本是想抬举舒嫔,先封贵人,进宫便直接晋位为嫔。可是皇上却也同时抬举了你,舒嫔有的,你也一样儿没落地全都享有了。” “皇太后为了这个,对皇上发了脾气。皇上索性直接带着你去了园子,避开皇太后去。宫里人都说,那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回公然与皇太后置气。” “皇上带你去了园子,你想见李朝的使者,皇上便带了你一同赴宴,叫李朝使者表演摔角给你看……怡嫔,你竟是以为人家李朝的使者是擅长摔角的,你当真将人家当成是蒙古人了么?这话后来传回宫里来,皇太后自然又是生了好大的气。” 婉兮轻轻摇头:“啧啧,怡嫔,瞧瞧你在宫里得罪下多少人?我还罢了,从前不过是个官女子,如今也只与你同在嫔位罢了。可是你却还得罪了皇太后、纯贵妃、娴贵妃和嘉妃了去。” “皇上后宫的这几位,人家要么是位分在你之上,要么是有皇子了,在这宫里谁不比你分量重了多少倍去!那几位倒也还罢了,你还得罪了皇太后去……怡嫔,若没有皇上护着,皇太后随时便可一道懿旨,直接将你赐死!” . 说起这些后宫里的仇家,怡嫔那干涸的眼中不由得漾起一片桀骜的光芒。 “就算如此,你当我便怕了你们么?什么位分比我高,什么有皇子了,这些我全都不放在眼里!若我身子没变成这般模样,你们一样奈何不得我去!” “便是皇太后……我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我从小便在老妈妈们的打骂下长大;进了南府里学艺,也都是那些老婆子们规束着。故此我原本最擅长与这样的人斗法去!” “哦?”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打量过去:“怡嫔这话里,听着另外有话。怡嫔既然怕的不是我们,能叫怡嫔变成今日这般形销骨立的不是我们,那……怡嫔怕的是谁?又是谁叫怡嫔变成了今日的模样?” 二卷226(23更) 二卷226(23更) 怡嫔却一改之前的那不服输的模样,竟又不说话了。 婉兮心下越发确定别有内情,便一不做二不休,再使计诈怡嫔一下。 “……怡嫔不想告诉我也罢,那我宫里那些现成的配好的药,便不宜拿给令妹使了。昨儿见令妹亲手从我手里接过我那头戴花去,兴许吉人天相,不会过了我的病气去。” 不管怡嫔自己如何强硬,可是妹妹却终究还是她的软肋。 怡嫔忍不住懊恼低吼:“你别坑害我小妹去,她什么都不知道!” “令妹什么都不知道,”婉兮摆了摆衣襟,缓缓抬眸:“那怡嫔你自己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了。你若肯告诉我,咱们便都不用麻烦;否则我从你这儿问不出来,便只得去掏你妹妹的嘴了!” 怡嫔闭上眼睛,一时宛若心如死灰。 婉兮幽幽道:“说不说由你,不过我也与你过一句明白话去:我这回几乎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甚或我若心稍有半点不坚定,此时是早已与皇上恩断情绝了去。便是在宫墙里能活下来,也都是生不如死。” “你既知道我得过这病,便该知道我遭过什么样的罪。所以你别指望我这回忍气吞声了去!我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此时我既然已是瞧出了你是知情的,那便自然认定了你是主使——你若不说,你当我会放过你妹子去?” “不要说我心狠,更不必再说你妹子无辜。她是你妹子,那心疼她是你这个当姐姐的责任;她又不是我妹子,我便没这个义务!你但凡心疼你妹子半点,你便不会如此死扛着。你妹子若因为你,在我手上有了三长两短,那也都是你给你妹子做下的孽!” . 那几个月的绝望和生不如死,叫婉兮此时想来还是心寒齿冷,便连说出的话也都如剑锋一般,寒气迫人。 怡嫔被震慑住,手指抠住炕沿儿,大口大口地喘气。 婉兮却没兴趣吉祥这么耗下去,她垂下头去,冷冷地直接问:“我再问一遍:其一,你方才说的‘你们’,除了我,还有谁?” “你既如此逼问,也罢,我便回了你的话!”怡嫔闭上眼,“……还能有谁?头一个,便是皇上!” “皇上?” 这个答案倒真的是叫婉兮意外。“你倒与我说清楚,皇上与你结了什么怨去?” 怡嫔沙哑又哀戚地笑:“看样子,你原来当真一点都不知道!皇上可真是有心了,这事竟当真能瞒你瞒得这样严、这样久!” 婉兮不由得目光凉了下来:“皇上瞒了我什么?你又想来挑拨我与皇上么?怡嫔,若你是存着这样的心,那你今儿不管说的是什么,我都不会信你;而你和你妹子,都要为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谎言,付出代价。” . 怡嫔点点收了笑意,面上化作冷寂。 “你不必如此要挟我,你放心,我不敢。只是我不是怕你,我不过是怕皇上罢了。令嫔,我没什么斗不过你的,可是,我斗不过皇上!他是天子,这天下的人,又有谁是他的对手?!” 二卷227(24更) 二卷227(24更) 婉兮凝着怡嫔,见她并不像说谎的模样。这便点头:“好,我便信你这一回。你说吧,我听着。” 怡嫔猛地转头,不肯看婉兮,而是看向窗外去。 “乾隆七年,他给了我一个恩典,找到我亲生的娘、兄弟、小妹,叫傅恒给接到京师来,命入内务府包衣佐领。赏给家里房产、田地、披甲人钱粮。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圣恩。” “我原本对他感恩戴德,结果他回头在今年内务府女子引见时,便翻了我妹子的牌子,将我妹子也给弄进宫来!” “皇上明明知道,我从小离开家,对这个妹子极有亏欠,他便将我妹子也弄进宫来,这岂不是牵制于我?!” 婉兮静静听着,并不为怡嫔的情绪所左右,只淡淡应了声:“是么?” “自然是!”怡嫔的泪滑落下来:“将我妹子弄进宫来倒也罢了,却偏偏不放在我宫里,而是送到愉妃的位下去!如果说这不是牵制之法,还能是什么?” . 婉兮淡淡抬眸:“你若非说是‘牵制之法’才能安心,我便由得你。只是这世间的‘牵制之法’倒更多都是预防吧?都只是想叫那目标之人别做出格的事儿去,若做了也要投鼠忌器。” “那我倒要问怡嫔你:你有什么怕被皇上牵制的么?你如若没有短处,又何苦这样担心?” 怡嫔紧咬牙关,忽又不说话了 婉兮轻哼一声:“怎么,还是与我默认了,你当真是有被皇上捉到的短处去,是么?你恨皇上抓到了你的短处,又恨皇上留了你妹子的牌子,所以你才要报复皇上,故此才设计害我,再经由我去谋害圣驾,是不是?!” 婉兮缓缓起身,睥睨怡嫔:“柏水薇,你好大的胆子!你妹子与你全家若因此死了,在阴间也只找你寻仇罢了!” . “我没有!” 谋害圣驾的罪名没人敢担得起。柏水薇也是惊栗而起,嘶声分辩。 “我从小被拐卖,乾隆七年那会子才由皇上帮我找回我娘、兄弟和妹子。我若胆敢谋害圣驾,杀头的不止我一个,我家人也得陪我一同赴死!我岂能这么对他们去?” 婉兮垂下头来。人之常情,倒也有理。 “就算你不是想谋害圣驾,你却也是想找我复仇吧?当年在园子里的旧事——你落水,听说受了凉;之后又被皇上放在园子里那么久……你不敢记恨皇上,这便记恨了我去。” “皇上是皇上,我是我,”婉兮淡淡垂眸,“你不敢谋害圣驾,可是你却敢设计害我!你便不用担心连累你家人,即便案发,也只是你一命抵一命罢了。” 柏水薇冷笑着摇头:“你说得对,我自是应当向你报了仇去。只是话又说回来,你觉着你这病是能害得了你性命的么?我若当真找你报仇,我自当叫你死!” “这病是不能叫我死,”婉兮抬起眸子来:“可是你却是想叫我生不如死!你是想叫我活着却不能再亲近皇上,你是想叫我活着于心中却要痛恨着皇上去。我若中了你的计,即便活着却还不如死了!你的计策,是比叫我死了更阴毒的!” 二卷228(25更) 二卷228(25更) “你说的没错!” 柏水薇冷笑着,眼角都迸下泪来:“这世间最残忍的刑罚的确不是死刑,而是生不如死!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此时不就正是在生不如死么?” “令嫔,你可知道我当日在园子里受了什么样的苦楚!我是后来才知道,张德全后来被抓去一遍一遍地净身,生不如死;而我自己呢,落水之后受了寒,落下了病根儿去,看似表面上没什么,可是御医却说我外寒入体,这辈子已是不能再有孩子了!” “魏婉兮,若说狠毒,你可知道你也事实上毁了我的一生去!”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 虽当年在园子里,那一切都是怡嫔自找的。可是终究……女人若因受寒而一辈子无法生育,那倒也当真是悲惨了。 婉兮垂下头去,指甲抠着掌心:“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不管你信不信,我倒是不想的。” 怡嫔迭声冷笑:“可是我都那样了,皇上却还不放过我。他怕我找你报仇。” “皇上将我一家人都找回来,放在内务府旗下,交给傅恒亲自看管着。应名儿是给我的恩典,可事实上就是在牵制我,就是叫我不敢找你报仇!” “令嫔,你什么都不知道,三年了,皇上悄悄儿替你做了这样的安排已经三年了!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你进封、得宠,却投鼠忌器,根本就不敢找你报仇,也已经快三年了!我这一日一日,才当真叫生不如死!” . 婉兮也是微微怔住。 柏水薇凄然地笑:“所以你瞧啊,我这一身的病,其实是怎么来的?乾隆六年十一月那会子,我趁着册封礼从园子回宫来受礼,那时候儿我为了在宫里留下来,我也以为我是在装病。” “可是从乾隆八年以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从那会子开始,已经是实实在在地病了。我病到如今的模样,容颜尽损,便是因为这生不如死给憋屈的。” “令嫔,我已经落到这一步田地,我我一家人都在皇上手里攥着,你说我还敢加害于你么?如今皇上更将我妹子都放进宫里来了,我纵然再不甘心,你说我还能再拿你如何?” 兔死狐悲,尚且物伤其类。更何况此时同为宫中不由自主的女人。 婉兮心下已是生不出任何的胜利者的优越感来,她这一刻所能做的,只是轻轻摇头:“可是这世上虽然有投鼠忌器,却也有拼死一搏吧?皇上虽然辖制了你家人,可是说不定你只为了自己报仇,而顾不上家人了呢?” 柏水薇攥拳冷笑:“你尽可以将我向不堪里想去!总归我告诉你,设计你的人不是我!不是我不想,只是我不敢罢了!” 婉兮缓缓站起身来:“就算设计陷害我的人不是你,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个病,便必定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怡嫔轻轻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 婉兮轻轻抬起头来:“你不会告诉我?你以为等皇上回来,就不会向你追问下去了么?你可以今日不告诉我,却要想想来日如何面对皇上!” 二卷229(26更) 二卷229(26更) 怡嫔眯起眼来:“来日不是还很远么?再说等来日真正到来之时,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变数去呢?就算到时候要面对皇上,兴许我也有了其他的法子可以应对了呢?”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那你妹子,你是不顾的了。” 怡嫔却翻眼一乐:“你是想说我小妹兴许过了你的病气去么?其实就算过了也无妨,我既然知道你身上的是什么病,我自管对症拿药给我小妹去医治便罢了。” “令嫔你是聪明,可是我柏水薇也不傻。况且我从小到大的环境,比你要复杂百倍。这些揣度人心的本事,我只在你之上,不会输给你去。” 因为怡嫔的顽固抵抗,婉兮的线索不得不到这儿就断了。 婉兮走出咸福宫,回眸望宫里树影幽幽,也只能等着皇上回来再定夺了。 . 揣了一腔的懊恼,婉兮不想回宫,便让毛团儿去叫了玉函来,这便一路朝永和宫去。 陈贵人此次也留在宫中,婉兮自当见见。 到了永和宫,陈贵人亲自迎出宫门外来,按着礼数给婉兮见礼。 婉兮忙伸手给拉住:“陈姐姐若如此,当真折杀小妹了。” 陈贵人倒也恬淡地笑:“这是宫里,最要紧的便是‘规矩’二字。有了规矩,这个宫里才有安宁;有了规矩,才每个人心里都不会慌乱。” “此时令嫔已在嫔位,我却还是贵人,按着规矩,令嫔理应受我这个礼。这不是令嫔自己托大,而是这个位分理应得到尊重。” 婉兮也只得由得陈贵人去,待得陈贵人行完了礼,婉兮又故意回了一个礼:“这个礼与位分无关,只计较咱们两个的年纪去便罢。陈姐姐是姐姐,小妹理当也因为这个年纪而行个礼。” . 陈贵人便也笑了,伸手毫不介意拉过婉兮来,两人一同进了殿去落座。 陈贵人叫白果上茶,玉函因从前也是永和宫里的人,便自然上去陪白果一同忙活。 陈贵人便静静打量婉兮:“在我这里不必强颜欢笑,我瞧得出,你今儿并不欢喜。” 婉兮知道什么都是瞒不过陈贵人的,她从咸福宫那出来就直接来找陈贵人,自然也是想将心事托付。 婉兮垂下头去:“不知陈姐姐知不知道,我此前去园子里,实则是养病去了。” 陈贵人便笑了:“什么病?可与皇上是相同的病?” 婉兮霍地扬起头来:“陈姐姐知道了?是皇上告诉给陈姐姐的?” 陈贵人轻笑摇头:“怎么会~皇上病倒之后,皇后娘娘便亲自搬进养心殿去伺候皇上,六宫都不准见。我连皇上就见不着,又怎么会听皇上说起这个呢?” 陈贵人含笑顿了顿,又道:“只是皇上病了,你这又说你也病了,算算日子,你们两位的病正是前后脚发的。故此我才以为你们是相同的病啊。” 陈贵人说得合情合理,婉兮只能脸红垂首:“……我瞒了谁,也不敢瞒着陈姐姐。陈姐姐本是这后宫里第一心思剔透的人:陈姐姐说得对,我跟皇上的病是相同的。皇上的病,其实——是我过给皇上的。” 二卷230(27更) 二卷230(27更) 陈贵人闻言便也是轻轻一声唏嘘。 “从前我也曾照料过至亲的人患病,最是心疼时,心下的愿望不过是:愿我与你生一样的病,纵不能代替你疼,却也可陪着你一起疼。” “这话在民间也都只是心愿罢了,没谁能办到;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如今在这宫里却见着了——”陈贵人捉过婉兮的手来,轻轻拍了拍:“更何况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的那个人,更是天子啊!” . 陈贵人轻柔缓缓的一句话,便将婉兮的泪珠儿给催了下来。 婉兮急着吞泪,之后才猛然想到陈贵人正捉着她的手……婉兮一边收拾眼泪,一边急忙站起身来,想要抽回手来,与陈贵人拉开安全的距离去。 “好了,别挣了。好歹我身边的丫头叫的都是‘白果’、‘赤芍’这些药材的名儿,我便也自然心下有数儿的。” 陈贵人笑着反倒将婉兮的手给抓稳:“照我瞧着,你果然是还病着呢——如今你表面的病是好了,可是你心里的病却还没除呢。” “你瞧我都不在意你的病了,你自己却反倒只想着闪躲开。那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相信自己没事了呢?难道未来在这宫里的时光,你便都要害怕着而这么躲闪开么?” 陈贵人的话说得这样明白,婉兮自己也站住,难过地点头:“陈姐姐总能直说进我心坎儿里去。其实我这次回来,是经御医确认过可以回宫,这才回来的。御医都说我已康复,可我兴许是那几个月间习惯了与人躲闪开,便改不过来了。” “你这心里的病根儿啊,我认得,它们一个叫‘后怕’,一个叫‘仇恨’,一个叫‘心急’。”陈贵人点头:“也是因为你心里的病根儿还没除尽。你到我这儿来了还强颜欢笑,倒叫我忍不住揣度,你之前是去了谁的宫里,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陈贵人不用等婉兮回答,便自行道:“瞧你方才走来的方向,还有排位在我前头的主位,我便也怎么都知道是咸福宫了。那便自然是去见怡嫔。” 婉兮忍不住轻咬嘴唇:“……怡嫔是知情的!我先怀疑她是主使,后来她说的话倒也说服了我;只是她却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背后的人是谁!” 陈贵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故此你便将自己困进牛角尖儿里了。非要问出答案,否则心里便如堵着;越是接近真相的时候,就越是耐心耗尽,是么?” . 婉兮被陈贵人问得一怔。 “听陈姐姐的意思,我仿佛不该如此?” 陈贵人垂眸淡淡一笑,正好白果和玉函将煮好的茶呈了上来,陈贵人就先招待婉兮喝茶,吃果子。 待得松快了片刻,陈贵人才缓缓道:“从小念书,先生都教要‘求甚解’。求甚解当然是好精神,只是总要分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对着什么事儿。” “此时咱们是在宫里,我进宫这些年,倒点点悟出一点道理:这宫里的事儿啊,有时候倒未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那个答案就算真的问到了,却未必是自己想要的那个;而为了得到这个答案的过程里,付出的代价兴许比你得到的还要沉重许多许多。” 二卷231(28更) 二卷231(28更) 婉兮有些没听懂。 陈贵人点点头,也不意外:“令嫔今年才多大呢?虽说已是进宫五年,是个大姑娘了,可是说到底也才不过虚岁十九,实岁还不到十八呢。说起来这个年纪还最是按捺不住火气的时候儿。” 婉兮忙上前捉住陈贵人衣袖:“还望陈姐姐指教。” 陈贵人含笑抬头,望住婉兮的眼睛:“先不说咱们自己,便是贵为天子的皇上,可凡事都求甚解么?便如前朝鄂尔泰与张廷玉的朋党之争,皇上会不会当真将两派臣子都叫到眼前,一个一个逼问出是否有此事实的?” 婉兮咬住嘴唇:“自然不能。” 陈贵人便也点头:“皇上登基十年了,可是这十年里把持朝政的始终都是张廷玉和鄂尔泰为首的两派老臣。这十年来,宝座上的天子是皇上,可是实际上维持这朝堂运转的却是那两派臣子。” “皇上若求甚解,便要将两位老臣的朋党之争彻底掀开。可一来这样会叫朝政停摆、无法维持运转之外;更要紧的,便是不免也要伤及先帝的颜面啊。终究这两位老臣是先帝就给皇上的顾命大臣、辅政大臣,皇上若当真直接问罪两人,便等于是不顾了先帝的颜面。” . 婉兮点头:“我明白。皇上为了这些,在朝堂上已是隐忍了十年。” “后宫何尝不是如此呢?”陈贵人轻轻拍拍婉兮的手背:“在皇上登基之前,这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先帝赐给皇上的。与前朝情形类似,先帝挑的人自然是符合先帝心思的,可是却未必是符合皇上自己的心意。” “可是这些人既然被赐到皇上身边儿,皇上便不能不接受,表面儿上甚至不能不宠着,否则便会落下不敬先帝的名声去。所以你瞧如今这宫里,居上位者都是先帝赐给皇上的这些老人儿;一个一个生了孩子的,同样都是这批老人儿。” “这体现的更是皇上对先帝的崇敬之情,与前朝一样,是叫天下人都看见,先帝留给皇上的这前朝和后宫,皇上都好好地继承着、照应着。” . 陈贵人轻叹一声:“说起来,我也是其中之一,也同样是被先帝赐给皇上的。可是自从我到皇上身边儿第一天,甚至第一眼,我就知道皇上是不喜欢我的。皇上不过是敬重着先帝的心意,对我以礼相待罢了。” 婉兮忙轻轻摇着陈贵人的手臂:“陈姐姐千万别这样想。皇上爱与陈姐姐说话,我都是知道的。” 陈贵人含笑点头:“如果这样说,那我便也不否认了。只是这种,不是男女之情。” 陈贵人低头喝一口茶,这才又续道:“……婉兮,便如我所说,前朝和后宫其实都是一样的。皇上能隐忍十年,一直等到鄂尔泰身故,这才正式替换领班军机大臣;后宫也是一样,有些人同样是皇上要顾着先帝的情面,要如鄂尔泰和张廷玉一样,一直隐忍道她们死,也不能将真相全部挑出来的。” 婉兮如听惊雷,两耳旁轰鸣。 陈贵人的话,她听懂了。 便如这一回的事儿,她追究真相能追到怡嫔这里倒还无妨,可惜怡嫔并不是真正的主使。那么怡嫔背后毕竟另外有人在。那些人必定是居高位的。 或者是皇后、娴贵妃、纯贵妃,或者……是皇太后那边。 皇上该有多为难。 二卷232(29更) 二卷232(29更) 陈贵人垂下头来:“我明白你定会委屈。换了我,我也委屈。可是婉兮,就连皇上都不能不隐忍了十年的委屈,你我为什么就忍不了?终归天道循环,善恶有报,你呀,别着急,皇上心里都有数呢。” 婉兮心下豁然开朗,朝陈贵人行礼:“多谢陈姐姐提点,我险些入了迷障。” 陈贵人拍拍身边,拉婉兮回来坐:“其实你就不问问,为何这回秋狝,皇上却把我撂在宫里了么?” 婉兮心下当然想过,这便也问:“不是姐姐不想去?” 陈贵人便朗声笑了:“我自然是想去的!我这人呢心虽然寡淡,不过也知道宫里憋闷,秋狝那一路的风光才好看。到了围场还可尝些新鲜的野味儿,又能找见那么多新鲜的草药,可比这宫里有趣儿多了。” 陈贵人摊摊手:“可惜啊,这回还没等我自己拿主意,皇上就一道口谕,直接把我给撂下了。” 陈贵人抬眸朝婉兮望来:“婉兮你说,皇上这回何苦这么欺负我这样一个老实人呢?” 婉兮便也笑了,垂首不语,只抓紧陈贵人的手罢了。 陈贵人轻哼一声:“皇上啊,自己都走了那么远了,心却还留在宫里。知道你这个年纪难免性子急,这样叫人害了必定沉不住气,一心想要报仇,非要在这宫里折腾个地覆天翻不可。” “皇上不想叫你悒郁,便不拦着你,准你回宫来;可是皇上却又怕你折腾出不好收拾的结局来,到时候给不了你想要的结果,反倒叫你心下更憋屈了去……不是他不想给你想要的结果,可是他是天子,他凡事都要思虑周全,不能冲动贸然行事。” “他怕你想不通,自己悒郁难平,故此才将我给留在宫里,就是等着你回来。在你心绪不宁的时候儿,叫我跟你说说话儿。” “婉兮,他是天子啊,有些事他只能做,却不能说。可是他对你如此小心翼翼,如此郑重其事,便有些事,你也总要明白他。” . 婉兮垂首,努力想笑,鼻尖儿却忍不住酸了。 她使劲儿点头:“的确,我这回可生了狠心,险些什么都不顾了。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害成这样,还毫无防备,我便想豁出一切去找补回来……若不是陈姐姐你留在宫里,适时与我说了这一番话,我当真指不定闹到什么地步去。” “待得皇上十月归来,我改办的都办完了,有些情势怕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去,到时候就算皇上兴许也难帮我补救了。” 陈贵人含笑点头:“你最是冰雪聪明的,经我一点就透,心下并不执迷。皇上何尝不是喜欢这样的你?这世上啊,情之一字最难解说,但是终究他为你做出的这一切,总要得你明白,总要你顺顺当当接受才好。否则他就是再多的心意,也都成了付之东流,那情意又怎么能维持得久呢?” 陈贵人说着不由得想到了皇后。 皇后当年刚嫁进潜邸的时候,贤淑秀美,琴棋书画皆通,又因是先帝的钦赐,皇上与皇后很有过一段和美的日子。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却越发不像当年的那个她了呢? 刚嫁进来时十六岁的姑娘,是不是因为年岁渐长,便也终究被光阴泯灭了当年的模样? 二卷233(30更) 二卷233(30更) 话说到此处,陈贵人便不多置喙了。 她只岔开话题去,与婉兮说着玉函。 “玉函虽然从前是伺候仪嫔黄氏的,但是终究也在我永和宫里好些年,如今到你宫里伺候,可还妥帖?” 婉兮便含笑道:“陈姐姐宫里出去的人,自然是个个都最妥帖的。玉函虽说刚到我身边去没多久,可却如献春一样,竟像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一般。寻常我想着什么,不必我说出来,她便已抢先做了。如今在我宫里,很分了献春一份辛劳去。” 陈贵人便也含笑点头:“宫里的女子啊,除了到了年纪出宫的,或者是不得用而退回内务府的,总归都是从这个宫里到那个宫去,或者又从那个宫里回到这个宫里来。纵然轮转得如流水一般,可这后宫里却也终归都只是那么几个固定的营盘。” 婉兮心有所动,自是点头:“难得她们从一个宫到另一个宫的时候儿,心从前一个主子那儿拔出来,还能顺顺当当给了下一个主子去。” . 婉兮在永和宫里盘桓了大半天,用过晚饭才告辞出来。 走进长街时,天已是晚了。 暮色浓重,遮天蔽地,可是天上偏还留着那么一块亮闪闪的霞光去。如一匹闪光的缎子,在黑色的衬底儿之上,闪闪发亮。 只是那霞光,却终究已是强弩之末,怎么也无法照亮这天地去了。 婉兮经陈贵人说了这一整天的话,心下已是松快多了。不过陈贵人话中许多并未点透的话外之音,这一刻倒也浮上婉兮心头,叫她思量。 献春不由得问:“主子想什么呢?” 婉兮摆了摆衣袖:“这回的事儿,总归要有里应外合。一来可能是我在外头摸了什么、碰了什么没经意;要么就是咱们宫里有人不干净。外头倒是无所谓了,我总归不容得我身边有这样与我有二心的。” 献春忙躬身请罪:“奴才蒙主子信任,在宫里掌事儿的,下头的人有错,自首先是奴才办事不周。” “你不必自责,我也自不会因为这事儿便胡乱猜疑乐你去。”婉兮攥住献春的手:“人心万端,又岂是你一句‘掌事儿’便能都拿捏的全的?便是皇上,这朝堂上那样多人,每日里三呼万岁,可是却又有几个心眼儿里却当真肯与君一心的?” “多谢主子体谅,奴才更觉汗颜。”献春轻叹一声:“若当真咱们宫里是有不干净的,都不能不承认,那背后的人于这事儿上选的时机可真是好:正好是主子乍然进封嫔位,宫里呼啦一下子进了这么多人,又是女子,又是太监,还另外有水上、灯火上的妈妈;偏又诸事繁杂,叫咱们就算存着提防的心,却也都来不及将那些人一个一个都瞧得清清楚楚去。” “这回幸亏主子大好了,咱们正好放开手脚,将这些人细细地查明白了。” 婉兮抬眸望向夜空去。 “陈贵人提点得对,我这回只要知道是谁害我就行,却不必再那样心急着报仇乐去。天道昭彰,总有报应,我总归耐下心来,等着她报应之日的到来……” 二卷234(31更) 二卷234(31更) “只是咱们宫里的人,绝不可以出了岔头去,否则放在身边儿一日一日的,还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总归有一个是一个,必定不能再留在宫里祸害!” 献春躬身道:“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尽心详查了去。” . 婉兮朝前默默地行了一段,忽地又道:“献春,你还记得我当日刚进封为贵人,只从皇后主子跟前求了你去,念春曾跟过哭过一阵么?” “自是记得。”献春也是唏嘘:“那会子念春哭得叫人心疼,便连奴才听着都难受,好几回都险些忍不住了想跟主子说,就别叫奴才去了,换了念春吧。终究她年纪小,若留在长春宫里,凡事更难些。” 婉兮扬眸望那苍茫的夜色。 “是啊,我当时也是叫她哭得心下难受,便随口应诺了声,说我在贵人位分上,手下的女子都有定额,要不了她去;待得我再进封,手下女子的名额多了,便定会要了她走。” “可是我也没想到,进封为贵人之后,我不满一个月就晋位为嫔了。手下女子的名额是多了,咱们也一个一个从内务府要来了人,我却违了跟她的前言去。” 婉兮转过头来望住献春:“若换成是你,你会怪我么?” . “主子这个假设,便连奴才也不好说的。”献春便也皱眉:“奴才这会子是在主子身边儿,故此时时都朝着主子的立场去思量,这会子想主子实则当时也是为难,这话不过是安慰人的,随口一说罢了。” 婉兮点头:“可不,当日我从长春宫里离开,已经要了一个你去。又岂能再要一个人走?我只是记挂着小时候的情分,不忍心她哭成那样儿……” “可是总归,该怎么说呢,在你和念春之间比较,我自然更相信你。反倒对念春,不知不觉分开了之后,便总归有些生分了。虽则她后来回到长春宫来,我们两个又好了,可是有些事却错过了就已经错过,再难重来了。” 献春便也皱眉:“主子的意思,该不会是担心念春记恨了吧?” 婉兮轻叹口气:“我暂时倒还没看出什么来。只是,仿佛是因了陈贵人的话吧,这个念头这会子就是蓦然就从我心里浮了上来。” “毕竟她从前在储秀宫伺候陆姐姐的时候儿,我也提醒过陆姐姐防备着她些,以免她是皇后主子特地安排的……这本是针对皇后,不是针对念春本人,不过却也说不准她心下当真就藏进了怨气儿去。” 献春扶着婉兮的手臂缓缓地走:“若此,那奴才便分一寸心来小心打量着她吧。毕竟跟主子是小时候的情分,但愿一切都是咱们虚担了心了。” . 前方就是螽斯门了。 献春悄然打量婉兮:“……主子这回当真就忍下这一口气去了么?” 婉兮静静抬眸,目光穿过夜色去:“只是暂时罢了。那个人,我心下已然影绰绰有了眉目去。陈贵人说得对,我若沉不住气,这会子就闹出来,反倒会叫六宫大乱,前朝也会受到牵连。便连皇上也会跟着为难。” 二卷235(32更) 二卷235(32更) “我不会一辈子忍下去,皇上同样也不会要我忍那么久。只是,凡事都看时机,我暂时的隐忍也只是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罢了。” 献春没有作声,悄然打量婉兮神色,便也垂下头去。 对那个人影影绰绰有了眉目的,又何止是令主子一人呢? “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下去,该争的是要争,可是该忍的却也得忍得住。快意恩仇虽听着痛快,却并非明智之举,否则便如娴贵妃那样的,看似酣畅淋漓,却实际上反倒四面树敌。倒是皇后,忍得住,便始终将皇后的身份紧紧攥在手里,谁都撼动不了。” “献春你瞧,我这回被人算计,竟是半点预兆都没发现。那个算计我的人,既能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便也必定是个极其能忍耐的人物。与这样的人对垒,我若忍不住,就先输了。我便暂时忍下这一口气去,倒看彼此之间谁能冷静。总有一日我自会等来时机,将这一切全都连本带息,算得干干净净了去。” . 献春都忍不住皱眉:“按说这话不该奴才说了去,终究曾经是主仆一场……可是,奴才经过这件事儿之后也觉后怕。主子,想这宫里如此忍得住,如此计算周密的人,怕是除了那一位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了。” 婉兮轻轻眯了眯眼:“便是我查到怡嫔之后,心下又岂是半点知觉都没有?这些年怡嫔背后的,还能是谁呢?这后宫里,明知道皇上设局牵制住了怡嫔,却还敢利用怡嫔的,又有谁呢?” 婉兮在螽斯门下站定,轻轻拍了拍献春的手:“此时九爷在前朝正在得用,皇上对九爷寄予了甚高的期望。便是为了九爷,皇上便暂时不能追问此事;而咱们也自然应该为了九爷,暂时忍下这一回气去。” . 九月初九,婉兮生辰。 皇帝还未定归期,这一年的生辰,婉兮只好决定自己过了。 一大早晨的,献春便带了宫里人亲手擀长寿面,又煮红鸡蛋,将民间那些庆生的法子都拎出来。 语琴和陈贵人也都早早过来了,坐着陪婉兮说话。 婉兮哪里坐得住,便叫语琴陪着陈贵人说话,叫玉函伺候着,她自己也奔出了门去,跟大家伙儿一起擀面条儿。 毛团儿却这会子从外头跑进来,脸上兴冲冲的。 毛团儿终究是从养心殿出来的人,平日没事儿就往养心殿里跑,今儿婉兮一瞧他这么兴冲冲的,便将他给叫到一边廊庑下问:“皇上又不在,你这么眉飞色舞的做什么?” 婉兮唯一盼望的,自是皇上要回銮的消息。明知不会这样早,心下也难免有些小小的期盼。 毛团儿便笑了:“听闻皇上亲猎了一头大鹿,卸下鹿角来,足够做一把鹿角椅了!养心殿正在腾挪地方儿,看等鹿角椅一起拿回来,该往哪儿摆放呢!” 婉兮自是也一声欢呼:“皇上终于做成鹿角椅了!” 皇帝秋狝了三回,鹿角椅都是最要紧的象征物,可是前两回都没做成,头一回还是叫她给搅合了。这回皇上是还带着病走的,没想到还能猎获大鹿,便证明皇上这是尽好了的。 二卷236(33更) 二卷236(33更) 今儿的生辰得着这样的消息,婉兮自是比得了任何生辰贺礼都欢喜。 毛团儿还眨眼:“听闻……这个消息其实早就进了京了。只是特地等到今天才送进宫里来的。”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垂首笑了,背过身儿去撵人:“滚!” 毛团儿连忙打千儿,看似告退,却故意瞟着婉兮乐:“主子这一声‘滚’,越发有皇上的神韵了。当年皇上骂奴才,也是这么骂的!” 婉兮脸红过耳:“你没完了是么?甭以为我好性儿,回头叫拖到慎刑司打二十板子去,事由是‘多嘴’!” 毛团儿又笑:“主子疼奴才……奴才要是被拖进慎刑司去了,那皇上叫人送回来的贺礼,奴才可该什么时候儿才能给主子呢?若错过了今儿这正日子,主子还不失望了?” 婉兮登时扭身回来,一双眼忍不住晶亮起来:“真的有?” 心下都免不住怀疑,怎么可能当真送了礼来呢?别说这山高水远的,沿途驿递都不容易,更何况要借由这驿递给传回来的话,朝臣连同后宫便都是瞒不住的。 皇上向来不会做这样的鲁莽之事才对。 毛团儿眨眨眼:“当真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匣,递给婉兮。 婉兮接过来看。玉匣甚小,不过指头粗细。 婉兮瞟了毛团儿一眼,便又背过身儿去,将那玉匣给打开来—— 里头却是一截骨头。笔管一般的模样,中空的。 婉兮将那骨头取出来,举在头顶,对着日头看。瞧见了那骨头壁上凿出小小的圆洞来。 婉兮面上便浮起笑意来,她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是骨哨。 . 第一回秋狝,她曾扮作鹿人,手里就曾被分配过两个小哨子。鹿人就是用这两个哨子分别扮呦呦鹿鸣,吸引鹿群;另一个则用于与猎人们联络。 婉兮心下哗啦一亮:难不成这个哨子就是帮助皇帝猎获头鹿的那枚哨子么? 若当真是那枚帮助皇上猎获公鹿的哨子,自然意义非凡! 婉兮心下欢喜,对着嘴吹了好几下。可是发出的却不是她熟悉的那呦呦鹿鸣之声。 婉兮转念又一想,当年猎人们告诉过她,用来模仿鹿鸣的骨头哨子是用鹰的腿骨做的;皇上的还更特别一些,是用海东青的腿骨做的。 这骨头……好像不是那个气味儿。 婉兮便去扣那小玉匣子,终于在匣子的边角处伏贴着一根毛儿……婉兮拈出来瞧,又因这玉匣子不串味儿,故此婉兮看了一刻便也认出来了。 不是鹰骨哨,是鹿骨! 而且从这中空管状的尺寸来看,极有可能就是皇上要制作鹿角椅的那架鹿角上的一截儿! 皇帝的心意自是不言而明,婉兮欢喜得在廊庑下都蹦了起来。 他虽然隔着这样远,虽然已有做成鹿角椅的大喜事去,可是他却未曾忘记她,早远远地将这喜悦寄托了来,叫她在生辰这一天最近地触摸到。 婉兮抱着鹿骨哨子,轻轻闭上眼。皇上虽然远在围场,可是这一刻她却仿佛可以经由这枚含义特别的哨子,与皇上相接。 二卷237(34更) 二卷237(34更) 婉兮欢喜归欢喜,可还是小心地将毛团儿叫回来:“这物件儿总不能是皇上明说给我的。你倒是怎么从养心殿给拿出来了?” 毛团儿便嘿嘿笑:“主子真是明白皇上的心。皇上自然是不能点明了给主子的,这个小玉匣就放在皇上专用的明黄奏折匣子里,里头装的是鹿角椅的图样儿,叫发回来给养心殿按着尺寸给腾挪地方儿。” “这一截儿,便是给养心殿里预备的打样儿,是叫养心殿的人事先闻见这鹿角究竟是个什么味儿——主子知道,鹿角终究多少带了些气味儿,这便要宫里提前预备些克制的香料。或者用香木的地坪,或者要在褥垫里放些香料了。” “哦。”婉兮这才放下心来:“皇上走的是常规的路子,那我就放心了。” 毛团儿又笑:“是没人瞧出来这个是送给主子的,只是奴才觉着这物件儿是特地赶在今儿送进宫来,那便必定有皇上的心意在。故此奴才就猜出来,这是皇上给主子的……” 婉兮不好意思,便故意绷着脸:“不过是一截儿鹿角骨,皇上兴许都没当回事儿,亏你乐成这样。” 毛团儿便眨了眼:“主子今儿过寿,鹿本就是寓意长寿的灵兽,皇上送这个便是极好的意头;” “再者,主子瞧见没,这截儿骨头可是鹿角尖儿。所谓‘掐尖儿’,皇上可是把最好的给了主子。” “更何况……主子忘了那玉匣么?奴才就算没念过几年的书,不过‘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句子,奴才还是会念的。” 婉兮听得含笑,忙一跺脚转身就走了,也不搭理毛团儿了。 . 婉兮生辰,留在宫里的几个主位也都送了礼过来。便连兰佩也封了礼盒,送了进宫。 婉兮跟众人乐呵一场,晚上送走了语琴和陈贵人等,这才回到寝殿,重又打开了兰佩送进来的礼盒。 是兰佩亲手画的一幅画,画的就是她们曾经在交辉园一起住的那个院子。院子里红叶如火,圆窗里有女子伏桌睡熟;而她身畔则立着一个绿衣的女子。 兰佩处理人物的时候,没有工笔细描,而是用了写意的画法,将两个女子都隐去面容,只突出两人的身形和衣着的色块。 尤其是那立在桌边的女子,因身上穿着淡远的水绿反倒更加突出,成为了画面的核心。 因为红与绿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便纵然是整幅画都是红的,那一抹绿色身影是小的,却也是用红而反衬出了绿。 这世间常见以绿衬红,却少见这般用最浓烈的红来反衬绿的。 婉兮轻叹一笑,她明白,这是兰佩在感谢她当日的援手。 此时夜深人静,婉兮又不免将这幅画从头仔细再看一回,此时却在细微之处发现了一处特别——画中人物本就甚小,偏在那人物的书案上,在一卷打开的书中,夹着一根草。 不消说,能夹在书中防虫添香的,自然是芸香草。 婉兮心下便是一个翻涌:原来这幅画不仅仅是兰佩向她致以谢意的,也是兰佩传递信息之用。 ——那用丹砂的计策加害兰佩的,兰佩是认定了为芸香所为。 二卷238(35更) 二卷238(35更) . 婉兮抛下画轴,起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那苍茫的夜色。 九爷后宅中三个女子,加害兰佩的,最容易想来不是篆香就是芸香。昔日她在交辉园里并非没这样想过。只是那时和此时,她眼前浮现起来的都是福灵安那个孩子。 若此事认真追究起来,芸香或者被送官,或者至少也要褫夺了侧福晋的身份,被撵出府去了。 那福灵安这个孩子本就是庶出,纵为长子,总与嫡子有别;从今往后就更失去了娘亲的扶持。那孩子将来的路,又将如何举步维艰? 芸香本就是从小儿在傅恒书房里伺候的大丫头,对文房书画的用具自然也是了解,故此她知道丹砂的毒性,这并不奇怪。 婉兮不由得去想那芸香的动机。想来芸香已是有了阿哥的母亲,她这般做,兴许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可是事实上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若事发败露,最受苦的反倒更是孩子。 什么慈母之心呢,说到底不过是母亲拿自己的孩子当借口罢了,行的还是争宠害人的事。剖到底,还是一个女人的自私和歹毒罢了。 婉兮明白,这是兰佩在委婉地来问她的主意。否则以兰佩自己的心思,怕这件事儿便早已掀开了去。 也是人之常情,兰佩在嫡福晋的位子上,自然是不喜欢抢先生了阿哥的侧福晋去;况且这个侧福晋还想害她,换了谁都想将这事儿闹开,若能将这侧福晋从此撵走了,才是一了百了。 婉兮原本就不好掺和人家后宅内的私事,况且这次又受了兰佩这样大的帮助,故此她其实是应该站在兰佩这边的……可是福灵安那孩子,却着实总是在她面前摇晃。 那毕竟是,九爷的长子啊。 婉兮便走回案边坐下,也提笔作画。 她的画艺自然不敢与兰佩相比,画的也没那么深邃的意境,设色什么的也浑不精致,她只是画满幅春意,绿柳扶风。条条绿色掩映之中,一个孩子跑进画面来,手里牵着一根绳子。 只是那孩子绳子尽头系着的却被柳条掩盖住,看不清究竟是个风筝,还是牵着头牛。 . 婉兮将墨吹干了,将画儿卷好了交给毛团儿,叫明日一早设法随着答礼一同给兰佩送回去。 午时前后,兰佩就接到了画儿。 兰佩展开初看一眼便笑了。她给令嫔画了满画卷的红,令嫔便回她满画卷的绿,倒为应答。 兰佩含笑点点头:“令主子的画儿充满田间野趣,胜在天真自然。画如其人,也难怪令主子是那样的心性儿。” 兰佩再细看,面上的笑便点点凝固住了。 只见孩童手中的线,却不见所牵何物。那所牵之物隐在万柳垂条之中,便是隐笔,暗喻那孩子牵引来的实则就是整个春天。 兰佩放下画卷,幽幽道:“令主子是提醒咱们留意引春。” 篆香看了兰佩一眼:“那令主子对芸香的态度是……?” 兰佩垂首:“令主子的意思便明摆着:她认为即便是芸香做的,那背后的主使之人也是引春。” 二卷239(36更) 二卷239(36更) 篆香便在绣墩上也跌坐下来:“总归,她们趁奴才陪着福晋进交辉园的当儿来做这个手脚,就是想叫福晋怀疑是奴才干的。她们是想坑害奴才去,奴才便不管究竟是谁的主使,都必定不会放过她们去!” 兰佩垂首细思:“令主子的意思,自然也有道理,芸香若无他人的撺掇,未必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即便她身边有她那个老子娘,可是傅儒知家的终究见识浅薄,想不到这样风雅的法子去。那么便必定是引春了。” 篆香也是点头。 兰佩却是一声叹息:“只是引春究竟是皇后主子身边出来的人,咱们若给轻易处置了,便是得罪了皇后主子,故此咱们岂敢那么莽撞。” “其实对于咱们来说,最简单的反倒是处置了芸香去。她虽然此时担着侧福晋的名分,可终究是家生的奴才出身,我作为嫡福晋自可处置她去。” . 婉兮叫毛团儿送走了画儿之后,自己坐在寝殿里思前想后,心下也还是不妥帖。 设身处地的话,她也不难猜到兰佩的心思。 终究引春是皇后身边的人,而傅家是皇后的母家,自然不能窝里反。兰佩怎么处置芸香都不打紧,却是必定不愿意往引春身上去联系这事儿的。 她便赶紧又写了个小笺,交代毛团儿到军机处值房外去瞄着,若瞧见九爷,避开人眼单独给九爷去。 军机处就在养心殿南墙外,如此传递消息,倒比从前要送到千步廊去更近便了许多。 当晚傅恒卸了差事,正要出宫时,接到了毛团儿递来的小笺。 傅恒原本心下狂喜,以为能是婉兮的几句私语。可展开了看,却是九儿交待他内宅的事。 半句未曾有私己之意。傅恒的心便直沉下去,却没有声。 傅恒垂首掩住神色,将小笺仔细叠好,揣进靴掖,朝毛团儿点点头:“你回去告诉令主子,就说奴才一定将后宅的事处置好,定不叫令主子悬心。” . 傅恒交牌子出宫,一路回到府中,面色已如夜色般微沉。 内宅里的女人都在门房里有眼线,傅恒一进门的神色,便早有人一路快跑着告知了各房。 兰佩和芸香都不知道九爷今儿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各自警醒,便都早早立在后宅院子门口迎接着。 傅恒沉着脸入内,兰佩忙上前道:“九爷今儿这是累了吧?还是差事办得不顺遂?” 傅恒眯眼朝引春盯了一眼:“今早上我到你侧福晋房里去看大阿哥,公事盒子就搁在你侧福晋的桌上。我抱着大阿哥在当院里玩了一会儿,然后才进宫去的。那公事盒子,我记得是你从屋里取出来递给我的。” 引春不知怎了,连忙躬身道:“九爷说的是。” 傅恒便将公事盒子朝地上“咣当”一扔:“我倒要问你,我那盒子里有一份要紧的文书,封着墨绿锦面儿的,到哪儿去了?” . 整个后宅的女子们都惊住了,不由得都转眸瞟向引春去。 爷们儿公事盒子里的文书,每一件都是事关朝堂大事的,又岂是后宅的女子们敢随便碰一碰的? 二卷240(37更) 二卷240(37更) 兰佩忙上前道:“倒不知是什么文书?可要紧?” 傅恒眸光森冷:“自然要紧!我离开山西这两个月,山西的事务都交手下署理。他们每天都将事务写成文书,专递到京里呈给我看。我说的那一份,就是昨儿才收到的,我还没来得及看完的!” “若因为这一份文书,耽误了山西任上的大事,我都承担不起,引春,便由你来承担么?!” 引春如遭雷劈,惊得跪倒在地:“九爷!奴才,奴才岂敢!今早是奴才将那盒子取来递给九爷去的,可是奴才这些年一直在皇后主子身边伺候,这些当奴才的规矩,奴才如何能不明白?奴才又岂敢擅动九爷的物件儿去,尤其是公事盒子!” “九爷……九爷就算不相信奴才,难道还不相信皇后主子身边儿的规矩去么?” 傅恒眯起眼来:“你说得没错,我就算不相信你,也得相信皇后主子。” 傅恒眸光一转,便望住芸香去:“那我便退一步,暂时假定那盒子不是你动的……那么在你去给我取那盒子之前,那盒子就是放在你侧福晋的屋里。你倒是与我说说,那会子你侧福晋的屋子里,都有谁在啊?” 芸香原本还远远瞧着,此时听见傅恒这样一问,心下登时咯噔一声,忙上前跪倒:“九爷!九爷的公事盒子虽然就放在妾身的屋子里,就算妾身屋子里的规矩不敢跟皇后主子身边的宫规相比,可是妾身屋子里的规矩该有却还是有的。” “被说妾身自己绝不造次,就是妾身屋子里的奴才也都绝对不敢擅动的啊!” 傅恒挑眸,眸光淡淡瞟着芸香:“是么?你屋子里的奴才,除了引春,还有个小翠儿。引春已然自己辩白若此,小翠儿却还是个孩子,若有些好奇什么的,你又如何能保得准呢?” 芸香急忙转头大喊:“小翠儿!” 小翠儿也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便也双膝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向傅恒磕头:“九爷,奴才也是不敢的!况且今早上那会子,奴才根本就没进侧福晋屋里。奴才是在厨房里烧热水呢,厨房里的妈妈能给奴才作证。” 傅恒清声一笑:“不是引春,也不是你侧福晋屋里任何一个人,那便奇了,难不成闹鬼了不成?!” . 后宅里,一众女人面面相觑。 有人置身水里火里,有人却是隔岸观火,有人则事不关己。 傅恒的目光在一众女人面上扫过一圈儿,目光如刀,便叫这些女人一个个面上都痛了一痛,心虚的便赶紧垂下头去。 “这院子是我家宅,自然是没有鬼的!不过有人作祟罢了!” 傅恒说罢走到芸香面前,面色依旧森冷,却换上了柔声细语。 “你的话也不算全说错了,我也相信你自己必定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你屋里的两个奴才,引春是皇后主子教导出来的,应不是她;小翠儿那会子又在厨房里,有人为证……可是你却忘了,你屋子里的人,并非都是奴才啊。” 二卷241(38更) 二卷241(38更) 傅恒说着傲然扬眉,目光故意在芸香面上又打了几个转,这才幽幽地道:“能自由进出你房里的,不是还有你妈么?” “自打你生下大阿哥,进了侧福晋,你妈便嫣然以岳太太的身份自居。不但自由出入你那屋里,连跟我或者你嫡福晋问一声都不问了;在你屋里未免又颐指气使地支使奴才,将自己当成了主子,自然是在你那屋里什么都敢动,动了之后便也都敢不言语一声儿,浑忘了自己本来也是这府里的奴才!” 傅恒顿了一顿,目光又扫过一圈儿去。 “你们福晋是好性儿的,出身名门世家,年纪又比你小,自是不好意思惩戒于你和你那个老子娘去!可是这府里终归还有这样多双眼睛,自有人看不过眼去。这样的话,我早听得太多了。便连我在山西任上,这样的话也不断传进我耳朵去。” “我不过念着她与你的情分,想我这些日子不在府中,要你一个人照料大阿哥是不容易,故此始终听之任之,不置一词罢了。可如今她越发僭越了,连我的公事盒子也敢乱动,还敢将我的公事文书丢了没了踪影……那我便念不得她是不是你妈,她总归是我的奴才!” . 芸香惊得望住傅恒,一时一口气哽住,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半晌才回过气儿来,伏地磕头. “九爷……必定不是奴才的妈干的。她是老糊涂了,做事儿忘了分寸,可是她却绝不会办这样的糊涂事。” 傅恒不耐地扬起头来望向夜空。 “说这个,你说不是;说那个,你又说不是。可是这公事盒子就是放在你屋里的,便必定是你屋里的人动的!若再问一个不是,我便只能拿你是问!” “既然都不是她们的错……芸香,我明早便叫套车,送你到家庙里清修一段吧。” . “九爷!九爷不要啊。” 外头傅儒知家的已是得了消息,从外头哭喊着奔进来,噗通跪在傅恒面前。 “是老奴动的,是老奴手欠,看着那盒子觉着好奇,打开了看。老奴眼皮子浅,没见过连文书还能镶着缎子面儿的,这便忍不住拿了出来瞧瞧。结果儿这便忘了给放在哪儿了……都是老奴该死,九爷责罚老奴吧,这一切都不关侧福晋的事儿!” 芸香登时泪落如雨:“妈!你怎么恁样老糊涂了,九爷的公事盒子也是你能随便动的?” 傅儒知家的回头望着自己的闺女,面上反倒露出释然的笑。 “侧福晋这话儿说的,老奴又不认得字,又拿九爷那公事盒子里的文书做什么呢?只是老奴……终究是擅入侧福晋的屋子,忘了自己的身份,便如九爷说的,浑将自己当成岳太太了。故此老奴理应受罚。” 那老婆子伸手握住闺女的手:“只要侧福晋和大阿哥好好儿的,那老奴便任凭九爷怎么发落都不打紧。老奴这辈子就生了你一个闺女,自然是什么都想替侧福晋考虑的。只是老奴终究生来只是个奴才,没念过书,也没什么脑筋,也给侧福晋出了不少的馊主意……若老奴去了,侧福晋便从此多长个心眼儿,那老奴就也别无憾事了。” 二卷242(39更) 二卷242(39更) 芸香嚎啕大哭,跪行上前抱住傅恒的腿:“九爷!奴才求你,奴才求你了。她是我妈啊!” 傅恒也轻叹一声:“若你们不办糊涂事,我又何尝忍心如此?你们既然做得出糊涂事,便别怪我无情。” 傅恒垂眸又看了看芸香,耳边也听得福灵安被惊吓的大哭。 傅恒轻轻闭了闭眼:“便这样吧,不必送官,傅儒知家的便跟着你男人,一并出关去,到咱们家在盛京的老田庄去。傅儒知仍旧做他的账房总管,你们吃喝用度都与此时一般料理。” “只是……今生今世不准再离开盛京田庄半步,是用惯不准再回京师来的了!” . 傅恒对傅儒知家的发落完毕,自抬步去从奶嬷嬷手里抱过福灵安来,转身走到兰佩身边:“今晚的饭,就摆在你房里吧。” 芸香一面救不得自己的妈,一面却又眼睁睁看着傅恒抱着自己的儿子跟兰佩并肩要走,芸香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九爷!奴才知错了……奴才改变不了九爷的心意,可至少求九爷将大阿哥还给奴才吧。” “奴才今生今世再看不见自己的妈了,可是好歹求九爷,别再叫奴才和大阿哥母子分离。” 傅恒停步回眸,目光清冷。 “看来你心下还是明白的,我已是手下留情,否则从今儿起,大阿哥便放在嫡福晋屋里养育,再不用你费心了。” 芸香拼了命地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来:“九爷……奴才求您了,万勿如此!嫡福晋一定会有嫡子的,还求九爷、福晋将大阿哥还给奴才吧……” . 傅恒目光轻轻从兰佩面上掠过。 继而回眸,又瞥向芸香去:“福晋一定会有嫡子的?这是你说的!好,今儿我便记下你这句话了!” “来日我再赴山西任上,这府中唯有你和你家福晋彼此陪伴着,若你家福晋一切都好便罢;若你家福晋生不出嫡子来……你这侧福晋的孩子,便理应送进嫡福晋的屋里抚养。” 傅恒的话说得明白:你若夺人之子,他便必定夺你之子以偿。 芸香早吓得心胆俱裂,伏地磕头:“奴才记下了,求九爷开恩。” 傅恒收回目光来,只转眸柔柔望住兰佩:“咱们走吧。” . 傅恒生就秀骨清隽,原本最是府中和气待人的,从不摆主子的架子。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府中,对家中的奴才都是和蔼细致。 他便这一番脾气发的,格外叫人心惊了去。 便是进了兰佩的屋子,跟兰佩一同饭桌边坐下,早已换上了素日里的温柔笑意,可是就连兰佩还是迟迟转不过神儿来。 傅恒也不意外,径自抱着福灵安哄着,问他要吃什么菜。 哄得福灵安乖乖吃饭了,他这才抬眸望向兰佩:“……你受的委屈,我也知晓了。交辉园终究是皇上赏给我的园子,里头的人自然是事无巨细都向我禀报的。此事你也别介意,终究他们都是我的奴才。” 傅恒小心将此事避开婉兮去。 兰佩便含了泪,垂下头去:“妾身也瞧出来了,九爷今儿这一番所为,实则是替妾身出这口气去。” 二卷243(40更) 二卷243(40更) 傅恒伸手过来,隔着桌子轻轻握住了兰佩的手。 “我明白你心下委屈,若论惩戒,这样已是便宜了芸香去。我想替你出一口恶气,却又要顾着灵安些。总归你也是他的母亲。” 兰佩点头垂泪:“实则……妾身心下虽然委屈,可是方才瞧着芸香和她妈抱头痛哭,妾身的心便也软了。” “人都有自己的娘亲,妾身命苦,阿玛和额娘都去得早,妾身也羡慕芸香还有这样一个妈。傅儒知家的虽然不懂事些,可是总归是亲生的妈,自是万事都替闺女打算的。九爷这么叫他们生生分离,今生今世不准再见,妾身心下也实在是不落忍……” 兰佩说到这里,也已是泣不成声。 傅恒心下愀然抽痛,便将她的小手在掌心里握得更紧了些。 “你的心情,我何尝不明白?我额娘去得也早,这些年多亏有皇上和皇后主子亲自教导我长大……今日的手段实在是气急了,否则也不至于叫她们如此。惟愿她们从此懂得收敛,再别生事打你的主意。” “总归未来的日子还长,只要她们从此长了教训,来日我自会再安排她们相见就是。” 兰佩垂泪点头,将头依靠进傅恒的怀中。 . 九月下旬,皇帝终于下旨回銮。 大驾从热河行宫启程,一路车马劳顿,还没入京,皇后便支撑不住了,在途中的行宫吐得直不起腰来。 皇帝不得不改变日程,在路上多耽搁几日去。 喜脉确定,皇后的身子已是坐稳了三个月的胎去。 皇后再度遇喜,宫中将再度诞下嫡子的消息,自是叫人欢喜。 只是同为嫔妃,随扈的一众主位们,心下的酸甜便各自品尝了。 嘉妃接着消息,心下自然也是一沉。“旁的那些没有子嗣的倒无所谓了,今晚上倒是有皇子的都会睡不着了吧?” 此次秋狝随扈的主位中,有皇子的不过是嘉妃一人。她这晚哀哀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努力地笑。 她们这一水儿潜邸的老人儿,都已年过三十,年纪都不小了。不管怎么小心保养,这卸去妆粉的面上,还是盖不住了细小的褶皱去。 脸上如此,身子便也更加如此。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这副身子是否还能坐住胎去,是否还有机会再诞下皇子来。 “要说起来难过的,纯贵妃总该比我更难受去!终究她皇子最多、位分最高,想要议储的心气儿便也最盛!”嘉妃盯着镜子恨恨地道:“就算她们也可以看我的笑话,却好歹前头还有纯贵妃挡着呢~” 都到了这一把年岁,纯妃就算仗着还有那张坐胎的方子,又能如何呢?终究岁月不饶人,说到底待得皇后这个嫡子生下来,便她们这些当妾室的,所有的心都已成竹篮打水罢了。 . 皇帝寝殿里,皇帝正在看四川方面送来的战报。 小小瞻对,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却没想到战况比想象的要复杂。 这时敬事房太监捧了朱漆大盘来,李玉倒是先来探口风:“……今儿御医传了皇后主子的喜报,皇上是不是要去皇后主子那边?” 二卷244(41更) 二卷244(41更) 皇帝眯眼盯住李玉:“朕不过带着你离开宫里才三个月,你就已经变得如此会办差事了!” 李玉一惊,连忙噗通跪倒在地。 皇帝眯起眼来:“皇后遇喜,朕有了嫡子,那‘正大光明’匾后的匣子便更没了悬念。前朝后宫都忙不迭地给你皇后主子送礼,便连你,朕自己的奴才也要变得如此了!” “既然如此,朕这便下旨,你不必在御前伺候了,朕将你指到你皇后主子身边儿去,也算成全了你一份儿孝心!” 李玉好悬吓哭了,摘下帽子来,伏地一个劲儿的叩头。 “皇上……奴才知错了。” 李玉年少的时候儿,便是康熙爷亲自选到身边儿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这不仅是说他当年的年纪小,也更说是康熙爷一手栽培的心腹。后来康熙爷亲自选定了弘历,接进宫来养育,便将李玉指了过去伺候弘历。 能在这么两位圣君身边儿伺候过的,李玉从小就已成精,更遑论这个年纪了,更是什么还看不透呢。 他一边叩头,心下自然是明白,皇上的气不是朝他撒的。他一个当太监的,皇上有何必要与他发这样的脾气去? 皇上的不快,就是出在前朝后宫对皇后遇喜这事儿的反应上去。 即便是皇后所出,即便能一举生男,即便皇帝的确是由立嫡为储的心思去……可是如此早,这前朝后宫就都要赶到皇后面前去阿谀、称颂,便如何不是将储君看得比当今圣上更要紧的去了? 便是康熙爷,当年又何尝不讨厌百官趋奉太子去? . 皇帝这才顺了一口气:“叫张明进来。” 李玉擦着汗向外传旨,张明接了旨也有些意外,忍不住跟李玉嘀咕:“……皇上今晚,当真还翻牌子?不去陪皇后主子么?” 李玉可不敢再说了,赶紧一甩袖子:“张爷切莫再说这个了。总归皇上心下有数儿,张爷便如往日一般谨慎地进去递牌子便罢。” 张明也是叹了口气:“可不,总归咱们都是皇上这边的奴才,皇上翻谁的牌子,又跟咱们有何干系呢。” “正是这话。”李玉便亲自撩开了门帘,将张明往里请。 张明将朱漆大盘擎过头顶,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滑过,便伸手翻了嘉妃的牌子。 . 这么晚了,嘉妃本来对镜自照,自怨自艾的,没成想张明还来传旨,说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嘉妃有些惊喜得慌了手脚,这便急忙起身叫顺姬、英姬帮她重新梳妆打扮。 皇上翻了嘉妃牌子的消息传到皇后寝殿,皇后便不由得跌了手里的茶盅。 原本今儿喜脉坐稳,她以为皇上高兴成那个样儿,今晚必定是要她相陪的。可谁成想,却成了嘉妃。 念春跪倒将茶盅都收拾起来,只能垂首低声劝:“主子别伤心了……定是皇上爱惜主子,知道主子如今有了身子,便不宜伴驾了。皇上这也是为了皇嗣着想,主子便看开些吧。” 皇后扶着桌沿儿站稳:“你说的对。皇上这一定是为了我身子着想,也为了我们的孩子着想。他后宫女人再多,也唯有我才是皇后;他就算还有旁的皇子,也唯有我肚子里才是嫡子!” 念春站起身来,捧着两手的碎瓷片,默默转身走出殿门去扔掉。 二卷245(42更) 二卷245(42更) 皇后遇喜的事,自然也如长了翅膀一样,早皇帝大驾一步传进了后宫来。 语琴急急来永寿宫,看见婉兮也正端着茶盅出神。那茶盅里的水已是不冒气了,可见早已是端了半晌,冷掉了的。 语琴上炕坐下便道:“……瞧,果然还是皇后从这一事上遂了心愿去!那这一回的事,该能确定就是她所为了!” 婉兮这才放下茶盅,转眸静静望向语琴去:“凡是设计,即便难以追本溯源的,却便只需去看结果,瞧瞧最终是谁得利便好。那得着好处的,自然便该是主使。” 语琴点头:“可不!你病了,要几个月不能近皇上的身边儿;而皇上若从你身上过了病气去,她身为皇后便自然有资格屏退六宫,由她自己亲为照顾皇上。” “事实也是如此,她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去,与皇上同卧同起,算到皇上病愈,那可是有两三个月之久!便是无论怎么,她都能怀得上了!这样算来,若说不是她,还能是谁?!” 婉兮也轻轻阖上眼帘。 “这几个月来,有多少回都想到是她,可是我都宁愿不是她。终究她是正宫皇后,是皇上的嫡妻,更是九爷如母亲一般的亲姐姐,也曾今是我的本主儿……可是事到如今,倒是无论怎样,都与她脱不开干系去了。” 语琴伸手一把抓住婉兮的手:“不要放过她!” 婉兮抬起眸子,望向窗外寂寂的天空:“……在交辉园里分别时,我曾与九爷许诺,告诉他即便他回到山西任上,或者远隔天涯,我也会替她照顾好他的家人去。” 婉兮垂下头,伸手回握住语琴。 “姐姐,皇后是不是也在我的承诺之内?” . 语琴便也难过了:“是啊,若你们中间不是隔着个九爷,那咱们无论对她做什么都不心虚。可是偏偏九爷对你如此,每一回你的灾难,都是九爷陪你一起扛过去的。” 语琴便也是垂首:“总归决定权在你。你若动手,我便帮你;你若肯忍,我便也陪着你。” 婉兮扬起头来,已是落泪。 “我不想忍。可是……是她命好,这辈子能有九爷这样一个兄弟。便是为了九爷,也值得我再忍她一回。所幸我这回没什么大碍,若她还有下一回,我便绝不再忍。” . 圣驾回銮,留在宫中的嫔妃都去跪迎皇太后、皇后回到后宫来。 皇太后未进东西六宫,直接回她的寿康宫去了,后宫众人只与皇后见礼。 皇后原本生就身姿苗条,此时又穿着肥大的礼服褂,从外头看倒瞧不出肚子来。只是娴贵妃还是忍不住道:“妾身倒惊讶了,主子娘娘怎么还敢穿着旗鞋啊?这么厚的鞋底,主子娘娘若卡在哪儿了,摔倒了,那岂不多年的用心都白费了?” 皇后不由得微微抬眸,忍住火气:“娴贵妃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宫里,道路平坦,我又不是爬山呢,哪儿都能摔倒?” 娴贵妃却不客气,一扭头就盯着婉兮冷笑:“主子娘娘这话便差矣。令嫔当年进宫,还穿着平底鞋呢,不是也一个跟头就卡在门槛上了?” “况且她本来就是主子娘娘抬举的,谁知道主子娘娘跟她是不是恁相像呢?” 二卷246(43更) 二卷246(43更) 皇后原本是怀着孩子兴致满满地回宫,哪里想到刚进门就被娴贵妃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一时气得也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垂首想了想。 若想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她本不想管皇后的。可是又念及九爷……更不喜欢被娴贵妃做了筏子去,这便扬首微微一笑:“都这么多年的旧事了,难为娴贵妃还替小妾记得如此清楚。便连小妾自己都忘了呢,倒不明白娴贵妃如此耿耿于怀,是为了什么去。” 娴贵妃便是微微一眯眼。 婉兮回以一笑,对上娴贵妃的眼睛道:“小妾那会子才十四岁,正是毛手毛脚的时候儿。又是头一回进宫,从没见过那么高的门槛,这才摔着的。” “小妾如何能与皇后主子相提并论去?皇后主子身为后宫之主,这后宫里什么样的路,皇后主子没走过呢?况且皇后主子此时肚子里怀着皇嗣,自然万事以皇嗣为重,每一步都要踏得稳稳当当。又岂能如十四岁时候的小妾一般毛毛愣愣?” 婉兮说着不由得掩口一笑:“这都是明摆着的,倒没想到娴贵妃却没想到……哦,小妾明白了,娴贵妃兴许性子跟十四岁时候的小妾相近吧;又或者是,娴贵妃终究没有尝试过如皇后主子这般,怀着皇嗣万千小心的模样。” “你!”娴贵妃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皇后便也笑了,柔声道:“令嫔也回来了?几个月不见,我也甚是想念。” 婉兮努力朝皇后笑了笑:“奴才恭喜皇后主子,多谢皇后主子挂念。” 趁着婉兮与皇后说话,娴贵妃便也缓了一口气下来,不由得扭头盯着婉兮,又是冷笑:“令嫔方才是讥讽我没有孩子了?哎哟,倒有趣儿了,就像她自己有过了似的。” 婉兮心上便也如被敲了一记。 只是婉兮还是高高扬起下颌,淡然一笑道:“小妾正式进封以来不足一年,不急。况且小妾年纪还小,刚刚才过了十八周岁的生辰,便是算虚岁,今年也才十九而已。未来的日子还长,小妾又何必着急?” 娴贵妃却比婉兮活活大了九岁去,此时已是年近三十,这一听婉兮话中的讽刺之意,不由得更是气恼。 “年纪小又怎样?便一定就有未来了么?令嫔被皇上扔到园子里几个月,难道还不明白,自己已是失宠了么?” “若无皇宠,你就是再年轻又如何?而即便是年岁大的,便连皇后、纯贵妃和嘉妃这样年过三十的还能有孩子,我又急什么?” 娴贵妃一句话说得皇后、纯贵妃和嘉妃不由得都变了色。 婉兮都收入眼里,便也恬淡一笑:“娴贵妃说得对,来日方长,急什么呢?总归未来的日子,咱们都在这宫里,各自瞧着罢了。” . “好了,你们都住口吧。” 皇后的话虽说压服双方的意思,却还是上前拉住了婉兮的手腕,却是冷冷瞟了娴贵妃一眼。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婉兮便也如从前当女子的时候一样,小心扶住了皇后的手去。皇后倒先走到纯贵妃面前。 二卷247(44更) 二卷247(44更) 纯贵妃的肚子已是很大了,今儿却也来了。 皇后伸出另一只手拉住纯贵妃:“瞧你,都到这个月份了,还不在宫里休养着,何苦来呢?” 纯贵妃倒笑:“皇后主子同样怀着身子,还不辞如此车马劳顿。妾身又有什么呢,不过是在宫里多走几步平地罢了。” 皇后含笑点头:“算算月份,看样子你的孩子又要是十二月出世,倒是与六阿哥那会子一样。六阿哥那会子我还能一路陪着你们,可这会子我却帮不上了。” 纯贵妃便也问:“倒不知皇后主子的嫡子,又将是什么时候儿下生?” 皇后算了算:“御医说应是来年五月。” 婉兮扶着皇后,皇后拉着纯贵妃,三个人并排往前走。婉兮小心之余,便也忍不住扭头看了跟在皇后身后的念春一眼。 念春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淡无表情,目光却放在皇后背影上,眼中泛出空茫来。 . 回到宫里坐定,献春亲自奉茶,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方才那一番,当真是难为主子了。” 婉兮却摇头:“不难为。她都能言笑晏晏,我便见样学样罢了。” 献春停顿一刻,低声问:“主子先前嘱咐过,说将那丫头暂时压着,不跟她挑开,等皇后回来再说。如今皇后已是回来了,主子看,是否这几天便拎着那丫头的头发,提到皇后主子跟前去问罪?” 婉兮交代献春私下里查手底下不干净的那个人,献春行事缜密,又兼玉叶耳朵和眼睛都尖,这便已是都查出端倪。只是婉兮吩咐,暂时按住不发罢了。 婉兮却轻叹了一声:“我原本是想着,将那人掼到皇后面前去处置,倒要看看皇后是个什么神情。不过我倒是没想到皇后会怀着孩子回来……如今这个念头倒不得不暂时放下了。” 献春便也会意:“是啊,不然此时将那丫头带过去处置,若是刺激到了皇后,她的胎气若被惊动了,那到时候就又是主子一桩祸事。” 婉兮手肘拄在炕几上,指尖撑住额头:“既然时机不对,我就再忍一忍。况且那个人暂时留在手里也还有用。总归暂时不要惊动了皇后,也不要让那个人知道咱们知道是她了。” . 正说着话,李玉从外头进来,含笑先给婉兮请安。 婉兮忙叫起来,亲自站起来道:“谙达一路劳顿,辛苦了。” 李玉忙躬身含笑:“奴才岂敢。是皇上吩咐奴才来瞧瞧令主子,问问主子这儿可有什么现成儿的吃食没。皇上这几个月在外头可想念宫里的味道了!” 李玉这话说得含蓄,婉兮却也听懂了。她心下一软,便垂首含笑道:“自然是有的。谙达先回去复旨,我这边立时准备。不用多一会子,我做好了便叫毛团儿立时给送过去!” . 李玉去了,婉兮便钻进小厨房去。 脑海中自然转过千百道吃食去,最终却只是拿了个盆子,拣新下的白面,倒了水进去,用筷子扒拉出半盆子面疙瘩来。 二卷248(45更) 二卷248(45更) 婉兮是瞟了一眼小吊炉子里一直煨着的高汤。若用高汤做底,味道自然是好的,可是她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皇上这一路劳顿回来,胃里的火定然不小,不然怎么回来都不张罗吃御膳,反倒要尝一口她亲手做的小粥小菜的呢? 婉兮便打清汤,用她宫里新接出来的瓠瓜切了勾味儿,然后将面疙瘩打进汤里去。 不消一会子,一大海碗热热乎乎的疙瘩汤就做好了。 婉兮亲自张罗装进食盒去,封盖子之前还又点进两滴香油去。热汤碰着香油,便是打鼻子的新鲜、喷香。 毛团儿虽说闻着流口水,可是还是忍不住问:“主子……您跟皇上分开好几个月了,这头回见面儿,主子就给皇上做这个?” 婉兮瞪眼白了毛团儿一眼:“皇上是饿了,又不是要摆谱儿呢。我这儿只管吃饱,不管摆谱儿。若要摆谱儿,自然有御膳房的全席御膳呢。” 毛团儿收起贫嘴,便也紧着送过养心殿去了,以免面疙瘩都坨了。 . 毛团儿去了,婉兮洗完了手,便回到寝殿去坐着。 原本抓过一本书来翻着,可是看了半晌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索性将书合了,扣在桌上,这便又去逗弄笼子里的娇凤儿。 这一对鸟儿长得跟小又和小寸特别像,可惜却不是小又和小寸。只有当中那只公的是小又和小寸的鸟蛋儿里孵出来的。鸟房的太监们会办事,知道婉兮想要的是小又和小寸那样儿的,便又照着小寸的模样给找了只雌鸟来,这才又凑起来的。 婉兮干脆就把原来的名字给叠起来,叫成“二又”、“二寸”。 婉兮亲自嗑瓜子儿来喂给它们吃,一个瓜子仁儿叫两个小家后来抢,婉兮心里实则悄然嘀咕着:“来?不来?来,不来?” 两只鸟儿开始还配合,抢着来吃;可是慢慢地,便互相谦让起来了。尤其是又又特别懂事儿,作为男孩子干脆退后一步,都可着寸寸吃了。于是婉兮这“来?不来”的游戏便乱了节奏,一径都只变成了“来”、“来”、“来”…… 就仿佛自己的心事被说破了似的,婉兮便哼了一声将瓜子儿撇了,坐下不理它们了,手拄着下巴自己闷着。 屋子里没声儿,毛团儿也半晌还没回来,也不知道皇上那边吃得可顺口。婉兮自己越坐着越没意思,便腾地站起,转身便朝窗外喊:“毛团儿还没回来么?” 却整个宫里静悄悄的,没人答她的话。 她不由得恼了,心说这群奴才都死哪儿去了?胆子当真是大了,没人来跟前伺候倒也罢了,这会子连个应声儿的都没有了。 她一跺脚,扭身就朝门口走。 本打算自己出门儿去找见他们,一个一个的扭耳朵一把。可是却没想到,身子刚扭过来,便一眼撞见了坐在门边炕沿上的皇帝! 他竟什么时候进来的?! 也怪不得……整个宫里雅雀无声了呢! 婉兮毫无防备,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忙上前撩袍请安:“……皇上!您怎来了?” 二卷249(46更) 二卷249(46更) 皇帝坐在炕沿儿上,也学着她之前的姿势,伸胳膊拄着下巴。顺带欣赏着她这副又羞又急的模样儿。 见她问了,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多新鲜啊。爷回家了,不来这儿,又到哪儿去?” 婉兮的脸便又红了。 几个月的分别,被他这样一句话便都给拉回来了。就好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皇帝凝视着她的红脸,将手边的大海碗又推了推:“还有没?没吃饱。” 婉兮一瞧便惊了:“这么大一碗,皇上都给吃了?还没吃饱?” “哦。”皇帝白了她一眼:“怎么着,爷好歹也是天子,你好意思叫爷饿肚子么?” 婉兮只得忍住笑上前,两手捧住碗去:“爷稍等,我再做去。新鲜做出来的才好吃,先前做的那些早就坨了。” 婉兮又是笑,眼里却又是泪,又不想叫皇上看出来,这便努力说得热闹。 却不意,手便被皇帝给扣住了。 . 皇帝将她拉入怀里来,“爷说没吃饱,你便信了。你以为爷说的当真是这疙瘩汤么?” 皇帝无奈地点了点那大海碗:“这么大一碗,爷的肚子就算再大,一时哪儿还地方装下第二碗去?亏你还认认真真想要去再预备一碗!” 随着他的话,他的气息、他稳定的心跳声,便也同时汩汩而来,将她包围。 婉兮便也伸手保住了皇帝的腰。 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从六月的分别,到如今的十月,已是长长的四个月,时节从夏走到了秋;她园子回来,他从围场回来,他们都一起逃过了那一场病的折磨。 这一刻的心,便贴得更近。 皇帝轻抚她鬓侧秀发:“你在园子里养病的当儿,爷却还是下旨秋狝,这一去与你相隔又是这样远,甚至都没去与你道别。你可怨爷了?” 婉兮垂眸轻笑:“要是换了别人,兴许会怨的,那是因为他们不明白爷干嘛去了,只因为爷去打猎行乐。可是我不同,我跟着爷进过草原深处,亲眼见过爷如何练兵,我便更知道这一回行围的深意所在。” 婉兮仰头,用指尖儿轻轻捅了捅皇帝的手臂:“我虽然那会子是在交辉园里养病呢,可却也听说了瞻对用兵之事了。我知道爷这回不顾身子坚持秋狝,为的是那边的主张。” 皇帝满足地轻叹一声,将她收归怀中。 “爷便告诉你,这回爷去了多伦诺尔。那地方是蒙古各旗王公会盟之地,爷在那见过了各旗王公和僧侣,已是与他们交换了心意。接下来若爷在西北用兵,他们的心意向背便是至关重要的。” 婉兮轻轻垂下头来:“对多伦会盟,奴才知道得倒是不多。只是小前儿隐约听家里人说起过,多伦会盟最早就是圣祖爷为了喀尔喀蒙古所设的地方儿。喀尔喀部被准噶尔部所灭,对准噶尔部有刻骨的仇恨。” 婉兮妙目一转:“若将来皇上对准噶尔用兵,喀尔喀各部必定誓死相随。” 皇帝伸手捏了她小鼻尖一记:“难为你心里揣着的心眼儿,全都不是后宫里的算计。你是帮爷揣着这大清的江山社稷呢。怪不得你这回遭人陷害,前头半点防备都没有。你的心啊,比这后宫更宽广。” 二卷250(47更) 二卷250(47更) 能得四爷这样一句认可,婉兮便觉之前受的那些委屈,都值得了。 她将四爷抱得更紧,将头贴在他心窝上,“不光是国事,奴才何尝不明白,皇上在那会子宁肯带病也要去秋狝,也是为了护奴才周全。那会子皇太后震怒,下懿旨非要宫里园子里的彻查,皇上不能直接拦着皇太后,索性将皇太后给拐出京去了……” 皇帝不由得大笑:“嘘,这话千万不能叫外人听见了,否则爷也没面儿了。” . 夜幕低垂,婉兮一身的汗,反倒坐起来撩开了床帐。漫天细碎的星光,透过玻璃窗,映入暖阁来。 婉兮将头伏在皇帝身上,朝外看着那星光。 皇帝闭着眼轻抚她柔滑的脊背。 方才经过他亲自的仔细验证,她周身四处、便连各处褶皱里,也是连一个疙瘩都不剩了。他便将那些曾经起过疙瘩的地方儿,挨着个儿地都勾连了许久,用他那修长而干燥的手指、薄而温暖的唇、灵活如簧的舌,一个一个地全都安抚遍了。 周身重又细滑如丝的她,叫他情动难持。 偏她也同样担心着他的身子,故此见他那般的“查看”于她,她竟也大着胆子学着他的样子,也同样将他的周身查验了一个遍。 她的指尖灵巧得不可思议; 她的唇柔软得宛若海棠花瓣儿; 而她的舌,甜蜜得叫他阵阵嘶吼…… 如今,他们两个同样都是周身再度平整而丝滑了,这样的紧贴在一起,便叫他无法平静。 . 他一转身,便又将她覆住。 却不挡着她的视线,任凭她还是望向那夜色星空。 他绵长而激亢地向她表述浓情。 婉兮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再顾不得那漫天的星光了。 她曼哦着娇嗔:“……爷真坏,不准奴儿看星星。” 他便激越起来,宛如纵马狂奔,却在她耳边沙哑地低喃:“乖乖等着,爷亲自给你制一个最璀璨的星空……看到了么,我的小奴儿?告诉爷,看见了么?” . 两个人的身子一整夜都贴在一起,未曾分开过。 即便后来已是累得再没有力气,她想起身穿上寝衣,却也还是被他都给扯了下去。只准她穿了肚兜,护住肚脐,两人便又继续厮磨在了一处。 他的指尖儿,隔着肚兜那丝绸的面料,打着圈儿捏着她,反倒叫她又是喘成了一片…… 这一晚,仿佛怎样都是不足;不仅要那最激烈的星空,累极而眠时,也要用其余的各种触碰来确认,是真的都已经回到了彼此身旁。 . 天色还幽暗着,窗外传来李玉的咳嗽声。 皇帝便又连忙起身。 为了不叫别人知道他到永寿宫里来过夜,他每每便要起得比从前更早。回到养心殿之后,甚至为了要避免太监们乱猜,还要再回他的龙床上去躺一会子,再正式起身穿衣。 婉兮今早格外有些舍不得,便伸手无声地攥住了他的手。 他回过身来,又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一会子,方才轻轻拍着她哄道:“……刚回宫来,一切宫规便都要重新立起来。爷今早是怎么都要去给皇太后请安的。” 他冲她眨眼:“顺便,爷也要探探太后那边的风声。” 二卷251(48更) 二卷251(48更) “哦。”婉兮便松了手,身子细软地从他身上滑下来。 皇帝便笑了:“……急什么,还有今晚。” 婉兮红了脸,闭上眼装睡。 皇帝又在床沿儿坐了一刻,抬眸望窗外未亮的天空,轻声道:“皇太后回宫来了,接下来必定要继续七月里未进行完的彻查。爷是皇太后的儿子,皇太后出于母亲之心,也必定要将爷这回害病的缘故查出个罪魁祸首来。” “皇太后既然要查,便也自然要查到你这里来。爷该做的安排自然会做,可是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 皇帝走出门去,永寿宫里养的鸡有些睡懵了,本以为天还没亮,不到打鸣儿的时候呢,可是偏偏殿内出来人儿了。 那鸡寻思老半天,便直起脖子要打鸣儿。 幸亏毛团儿手疾眼快,上前一只手掐住它脖子,一手捂住它眼睛。 皇帝见了也觉有趣儿:“竟然长这么大了,都会打鸣儿了。” 毛团儿也笑:“可不。春天那会子来的时候儿,还是个小鸡崽子。如今都过了好几个月了,它都长大了。” 皇帝点点头,走到那公鸡眼前:“再叫!敢扰了你令主子的清梦,便送进厨房炖了,给你令主子补身。” . 隔着窗棂,婉兮偷偷冒出个头顶尖儿来,觑着堂堂大清天子在那欺负小公鸡。 之前一腔的不舍便也这么给冲散了。 皇帝终于还是去了,永寿宫门重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不叫发出半点动静来。 婉兮伏回被窝里去,抱住枕头。已是了无睡意。 她脑海里都是皇帝临去之时说的那句话:皇太后还要彻查。 天亮,婉兮坐到妆镜前,由献春和玉函两个给梳妆。 婉兮挂着心事,目光便没在镜子上停过,并未看自己今儿的模样去。 献春便瞧出来了,轻声问:“主子,可有事?” 婉兮点头:“大驾回銮,皇太后彻查的事便要继续。旁的由得她去查,交辉园里自有九爷安排得妥当。只是咱们宫里那个人,得看住了,别回头查到咱们永寿宫的时候儿,那个人管不住嘴,出来浑说。” 献春便也一眯眼:“奴才明白。” 玉函望着镜子,有些欲言又止。 婉兮便点点头:“玉函,你到我身边伺候也十个月了。你虽是我从永和宫后要过来的,可是咱们这十个月来同甘共苦,经历过这回的事儿,已是一家人了。在我跟前,你和献春是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我但凡不懂的还要跟你们两个请教的。你有话直说就是。” 玉函便道:“主子方才安排献春去看住人,自是有理。只是奴才担心,那人的嘴必定是捂不住的。” “哦?”婉兮转过身来,定定望住玉函:“怎讲?” 玉函躬身道:“主子想,这回事的设计者为何要在咱们宫里插一个人进来?一方面是叫主子染上那病气,接下来自然是要揭发主子去。否则这回设计岂不像是被谁水打了的炮仗‘没响动’了么?” 婉兮也微微眯起眼来:“你是说,那人就算拼死,也得在皇太后的人来查的时候儿,扯着脖子都给喊出来。” 二卷252(49更) 二卷252(49更) 玉函点头:“那会子等人来了,必定是要将咱们宫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叫到眼前问话的。便是咱们想事先把她关进菜窖里去都不成。” 婉兮垂下头去:“唯有死人才不会说话……你们说,我这回真的要下这个死手了么?” . 用过早膳,毛团儿便急急忙忙走进来:“主子,寿康宫并慎刑司的人一起朝咱们这边来了。” 一听“慎刑司”,婉兮不由得一眯眼:“来的人为首的是谁?该不会是寿康宫的庆顺吧?” 毛团儿挑大拇指:“主子英明!来的正是庆顺带着寿康宫里的人,并慎刑司的两个精奇。” 婉兮便“嗤”了一声:“我原本已是放她一马,她若自己不生事便没事。若是她这回到我眼前故意来生事,那我便也顾不得她了。” 皇太后虽可下懿旨令宫内彻查,不过却也轮不到皇太后宫里的人自行查办。园子里的事总归要托给内务府大臣,宫里的事便要由慎刑司的精奇们来查。 可是这不倒巧了么,庆顺原本就是慎刑司的精奇,如今是皇太后宫里的人,这便正好由皇太后直接插手了。 . 少时,庆顺带着人到了。刚进宫门的时候儿倒也客气,给婉兮大跪请安,说了不少“从前便觉着令主子相貌不凡,就知道当年的魏姑娘来日必是当主子的,如今一见令主子果然入主永寿宫”云云。 婉兮便也笑了:“若说这宫里,最要紧的便是‘规矩’二字。懂规矩、守规矩的,便必定不会犯错,在这宫里自然可以平平安安过活;若是不懂规矩、犯了规矩的,便必定是有今日没明朝的。庆顺你说,我说的对么?” 庆顺自然陪着笑:“令主子说得自然是作准的。” 婉兮点点头:“当年本宫还有幸在庆顺你的手底下学过一回规矩,此事本宫是直到今日都不敢忘的。这宫里若问起本宫是跟谁学的规矩,本宫除了说当年的本主儿皇后主子之外,便是怎么都要提一回庆顺你的。” 婉兮垂首,用刚留了一分的指甲划了划袖口的滚边儿:“说句实在的,本宫的规矩守的好,便自然有你一份功,本宫也自然记着你的情分;可是若是本宫犯了规矩,那便自然也得记你一宗过!” 庆顺的面色也是倏然一白,忙道:“奴才岂敢教令主子的规矩?令主子的规矩,自然都有皇后主子教导的呢。” 婉兮心下不由得冷笑一声,暗暗道:若是我这儿出了事儿,看样子皇太后也会经由我,再与皇后盘算一番呢。从此皇后教导下人,便也落了个“教导不善”的罪名去。 婉兮按下心事,抬眸望住庆顺:“话又说回来,你今儿带人到我宫里来查什么?我知道你们说是来查皇上的病因,我倒要问你,皇上的病是哪一日发起来的?” 庆顺面色便又是一变。 婉兮淡淡垂下眸子去:“你若没查,我便告诉你:皇上下旨叫我搬去园子,是六月初六的事。” 庆顺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二卷253(50更) 二卷253(50更) 婉兮便笑:“脉案底档都有记载,就算咱们不敢随意查看皇上的脉案,不过你既然是来查这事儿来了,我相信以皇太后宫里办事的缜密,你便必定是知晓的。” 庆顺无法反驳,只得道:“脉案上的记载,皇上病发是六月初十的事。” “六月初十?”婉兮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儿来,心下越发佩服皇上,原来他从那么早,便连日子都安排得这样好了。 婉兮轻叹一声:“你来问我之前,难道都不去查查我是哪日出的宫,到的园子么?” . 庆顺的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 “令主子的意思,奴才明白。令主子是说,令主子和陆小主出宫在先,皇上发病在后,故此本不应担什么嫌疑。” “只是……令主子容禀,御医都说这病兴许还有潜伏的日子,皇上纵然六月初十发病,却不等于病气是六月初十当日才过给皇上去的,也许早几日就有了。故此令主子这边儿也必定得查的。” 婉兮扬声一笑:“兴许?这样事关皇上圣躬安泰的事体,你们说来说去,都只跟本宫说‘兴许’?” “你若非要跟我说我是脱不了干系的,那你便好歹给我句准话儿:究竟皇上那病气可潜伏几天去?咱们也好掐准了日子去查那嫌疑最大的人。总不能如你这样一句‘兴许’,便将所有人都给瓜葛上了!” 庆顺脸涨得如紫茄子一般:“不是奴才不给令主子一句稳当话,而是这话别说是奴才,就算是御医也没法给准当的日子啊。谁知道那病气究竟能藏着几天呢?” 婉兮一拍桌子冷冷站起:“你拿不准便来随便构陷本宫?民间告状,还要有凭据呢,更何况本宫如今是皇上的嫔位,如何容得你一个奴才只凭一句‘兴许’便随便来拿伏?” “若这宫里的奴才个个都如你一样,敢对主子这么着,这宫里的‘规矩’二字还要不要得了?!” 庆顺被骂得哑口无言,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婉兮打量着庆顺的神色,不由得又软下了语气,轻笑一声:“本宫听闻皇上的病情,说倒是在花街柳巷寻常可见。本宫倒不由得想起当年你教我规矩的时候儿的那档子事儿来了……庆顺,按说我是皇上的嫔位,理应为了皇上的病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就是怕到时候反倒兴许叫人以为,皇上的病与你有干系了,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庆顺便是狠狠一惊,忙磕头道:“令主子饶了奴才。奴才也是奉皇太后懿旨前来彻查,不是奴才自己兴事儿……” 婉兮轻哼一声:“本宫心里的话已然都撂给你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 婉兮好歹曾在慎刑司与这庆顺照面过一回,知道这个庆顺表面看着阴狠,可事实上色厉内荏。只需拿住她真正的短处,她便不敢怎么着。故此婉兮今儿的对策是当面强行截住庆顺去,用这样的短处逼得庆顺无法继续查下去,自己知难而退便也是了。 庆顺无奈,正要跪安告退,却忽然听得外头高声传报:“皇太后主子到——” 二卷254(51更) 二卷254(51更)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急忙正正衣衫,疾步朝外迎了出去。 大清后宫的规矩严,太后和太妃们所在的慈宁宫、寿康宫区域与东西六宫区隔开,便是太后和太妃也不能随意出太后宫进东西六宫来。 这宫里如今有三位主子,皇太后、皇上、皇后,他们三位的区域划分也是清晰:皇上是前朝和养心殿的主子,皇后便是东西六宫的主子,皇太后则是寿康宫、慈宁宫、宁寿宫、寿三宫等宫区的主子。皇太后若随便进东西六宫,又是要将皇后放在哪里去? 故此婉兮进宫好几年来,倒是甚少见到皇太后走出自己的宫区,随便进东西六宫来。 而今儿既然皇太后来了,亲自驾临她这永寿宫,便只能说明皇太后一来是甚为重视她这儿,二来么,怕是有备而来。 . 婉兮沉下心,亲自迎出永寿门便跪倒。 皇太后这才下了肩舆,却是回头先看了一眼养心殿的后门:“你跟皇帝离得倒是真近。便是你这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不用叫人去禀告皇帝,养心殿里便也都听见了。” 婉兮只垂首请安:“奴才不知皇太后会驾临,出迎来迟,奴才深感惶恐。” 皇太后轻哼一声:“你倒不必急着惶恐。你若心下没有鬼,便是哀家每日里来,你都安安稳稳就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心下当真有怕被哀家知道的,你此时惶恐倒也是应该的。因为哀家一定会将实情都掏出来!” 婉兮便点头:“天儿已冷了,这长街里冬风凛冽,皇太后还请入内吧。” “当年的小丫头果然出挑了。”皇太后眯眼瞧着婉兮:“你如今,倒是比当年更沉稳了。这几年的时光没白过,你这位分也没白进封。” 婉兮反倒平静下来,报以淡淡一笑:“谢皇太后夸奖。” . 皇太后进了永寿门,先就在那石影壁前立定了,眯眼细看这石影壁。 “对这影壁,哀家听闻已久了。隔了好几年,哀家才亲眼得见。果然用了龙形,这永寿宫果然与众不同!” “听闻景仁宫里也同样有一座龙形石影壁。”婉兮便也不卑不亢道:“况且皇太后眼前这座石影壁是于奴才正式进封住进这永寿宫时,这石影壁已然在这儿了。” 皇太后不由得回首盯了婉兮一眼,哼了一声:“哀家又没说这是皇上独独给你的,你急着辩解什么?” 婉兮福身,静静一笑:“回皇太后,其实奴才倒想叫人以为这石影壁是专给奴才的呢~” 皇天后不由得一甩袖:“令嫔,别忘了你的身份!” . 皇太后自由安寿扶着一路直接走进正殿里去了,婉兮倒扬扬眉,冲献春眨了眨眼。 皇太后这突然驾临,献春等人倒是都吓坏了,她不想叫他们都跟着担惊受怕。 献春忙跟上来:“主子这是?” “皇太后如此明火执仗的来,自然是来拿捏我的短处来了。我与其闪躲,尚未必能自保,倒不如……”婉兮轻轻一笑:“主动授人以柄,老太太便反倒不接这个茬儿了。若此,她自己以后倒不好意思再拿这石影壁说事儿来拿伏我了。” 二卷255(52更) 二卷255(52更) 献春这才松一口气:“主子聪慧。” 婉兮拍了拍献春的手:“这会子还不值得庆幸,待会儿进了正殿才是考校的开始。你再去看一眼,别叫那人有机会出来惹事。” 婉兮进了正殿,皇太后已经在“令仪淑德”牌匾下的宝座上坐稳。婉兮再度正式向皇太后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皇太后眯眼打量这永寿宫的正殿,不由得啧舌:“这永寿宫,从前先帝刚驾崩的时候儿,哀家也住过些日子。可如今瞧着,这永寿宫倒是跟当日,全然不是一个宫了!皇帝如此大费周章,修葺得简直奢靡!” 皇太后指着正殿左右那两个超过人高的水银玻璃镜子座屏去:“便是这两个镜子,一向也只有太和殿和乾清宫,还有哀家的慈宁宫正殿才用得,你这殿内倒是先摆上两个了!” 婉兮轻叹一声,悠然垂首:“回皇太后,它们虽然是两个水银玻璃镜子,可是摆在这殿内,功用仍旧还是两个影壁……” 还是个影壁,便还是大门前石影壁的说辞。总归婉兮掐的是时间:是先有这些,后头才有她进封的。总归从面儿上,她不落皇太后口实就是。 . “也罢,哀家便不跟你说这些石头的、玻璃的影壁了!”皇太后便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吩咐安寿:“拿上来!” 婉兮便急忙回头望过去,只见安寿手上捧上个方方正正的物件儿来。物件儿上头有个罩子,安寿将那罩子哗啦撤掉,露出里头的玻璃匣子来。 婉兮一眼便看清了那玻璃匣子里头的肚兜,她的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水绿,正是她在刚进封贵人的时候,在外人面前最常穿的颜色。每次去皇后宫里请安,她大多穿的都是这个颜色。 而那肚兜上刺绣的纹样:蔓草,便正好是她名字里“清扬婉兮”的出处! 若此,这肚兜便是摆明了与她的关联去! 这便又是摆明了有人借此来陷害她! 这一回,又是谁? 是与那病同一个人,还是另外有人借台唱戏? . 婉兮心下燃起火来,却急忙垂下头去,不叫外人看见了她的神色去。 怪不得皇太后会一改这几年的规矩,这般明火执仗地直接驾临她的永寿宫。 皇太后明知道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这点子动静一定会被皇帝知道,却也还是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 ——便都因为,皇太后已经手掐着“实证”! 婉兮只警告自己,此时务必冷静,千万不能自乱了阵脚。否则若有一个字不慎,这件事便更坐实了在她头上去。 那匣子掀开盖头,皇太后便眯眼打量婉兮。只是却没见婉兮有什么特殊的,这便哼了一声:“令嫔,你抬头瞧瞧这玻璃匣子里的物件儿。你可认得?” . 婉兮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平静,面色丝毫未变,眼睛中只带着好奇。 她打量了一眼,便不由得挑眉:“这不是……女衣裳里内里衬着的小衣么?都是贴身之物,怎这样拿出来了?” 皇太后冷哼一声:“你只需回答哀家:你认不认得这个?” 二卷256(53更) 二卷256(53更) 婉兮心下微微一转,眼中带着迷雾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回皇太后的话,奴才瞧着,倒是仿佛有那么几分眼熟。” “哈!”皇太后不得一声朗笑:“你觉得眼熟就好,哀家还以为你会说不认得呢!” 婉兮面上依旧只是淡淡含笑:“这终究是女孩儿的贴身之物,谁好意思那么盯着看个仔细去?奴才虽说隐约有些眼熟,却也不敢确认呢。” 皇太后冷哼一声:“你自然应当觉着眼熟!便是旁人不好意思盯着看,你自己却应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皇太后如此说,婉兮心下微微地一沉。可是她已经没有时辰用来慌张,这一刻她反倒更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 择日不如撞日,那个人既然还不宜拽到皇后面前去,便不如用在这会子。 婉兮便颔首微笑:“回皇太后,奴才这样约略瞧着,倒觉着这肚兜儿像是奴才宫里的物件儿。” 婉兮说着回头望献春:“献春,你来帮我瞧瞧,这是不是——玉烟的?” . 献春看一眼婉兮的眼睛,便也连忙上前跪倒,“回皇太后主子、令主子,奴才瞧着的确像是玉烟曾经用过这么一件儿。” 皇太后愣住:“玉烟?玉烟是谁?” 婉兮淡淡一笑:“玉烟是奴才宫里的女孩儿,今年初才进奴才宫里来的。从年初到如今十月,统共才八个月。这八个月中间儿,奴才又是从六月起就在园子里住着的,统共跟这女孩儿的主仆情分不过四个月罢了。” “故此奴才不敢咬实,只觉影绰绰见过。又因是人家女孩儿的贴身之物,即便因缘巧合见过,却也不敢坐实。” 皇太后的目光又扫向献春。 献春便向上磕头道:“奴才回皇太后,令主子一向体恤下人,刚进封的时候正是一二月间,宫里又空了这些年,故此小女孩儿们的围房很是冷,令主子便总叫女孩儿们到寝殿里来一处暖和着。” “令主子年纪还小,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故此也时常与几个小女孩儿一起坐在炕上玩儿嘎拉哈。玉烟的手巧,嘎拉哈玩儿的也好,故此每次陪令主子玩儿的都有她。有时候玩闹得开心了,加上炕上也热,难免有解开领口的时候儿。故此令主子偶尔瞧见过,奴才也是那么瞧见过的。” “原来是这样。”皇太后眯了眯眼:“身在嫔位的主子,竟然能跟自己宫里的女孩儿玩儿到一铺炕上去,你也当真没个体统!” 婉兮倒是淡淡地接了:“皇太后训斥的对,六月里皇上也因为这个下旨呵斥过奴才。奴才去园子,皇上也是因为这个去的。” . 婉兮不慌不忙地应对皇太后,心下倒是越来越平静下来:她不用慌,只需想着这些年来皇上一件一件替她做好的铺垫,一个一个往里对照着说,就够了。 真如怡嫔那日所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儿,皇上早已一步一步替她安排了退路去。她此时只消揣摩着皇上的意思,顺着皇上的心意说,将皇上素日的言行都联系到一处来,那即便是皇太后,便也奈何不得了。 . 二卷257(54更) 二卷257(54更) 果然,皇太后眯眼盯着婉兮,眼前这个丫头再失去体统,皇帝却都已下旨责罚过了。此时倒轮不着她再做什么。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既是你宫里女孩儿的物件儿,你身为本主儿,哀家便也一样饶不了你!” 婉兮淡淡垂眸:“皇太后却还没叫奴才知道,这肚兜究竟怎么了?又及,一个女孩儿家的贴身物件儿,又怎么落到皇太后手中去了呢?” 皇太后轻轻咬牙:“你既问了,哀家便给你一句明白的:皇上这回染的病气,便都在这肚兜上头!内务府的奴才在园子里查到时,那碰过这肚兜的,手上都起了跟皇上一样的疙瘩。这肚兜既然是你宫里人的,你身为本主儿,便也逃不开干系!” 皇太后这话意外么?已经不意外了。这样明火执仗带着这物件儿来示人,婉兮早已经闻见了那背后算计的味道。 婉兮面上故意浮起惊愕:“皇上的病,当真是从这肚兜上起的?” 婉兮在地上跪着,却抬手捂住了嘴。“奴才启皇太后,奴才自己的清誉事小,皇上的圣体康健才是重中之重!若当真是这个女孩儿有罪,奴才定第一个先饶不了她!” 皇太后便眯起了眼睛:“叫那个女孩儿来回话。” 献春不由得紧张地看了婉兮一眼,婉兮便也点点头。 献春忙起身暂时告退,退下去找见毛团儿,一同在后院地下的菜窖里头将那玉烟给拎了上来。 自打皇上大驾回宫,毛团儿便将玉烟给捆了扔进菜窖里去了,就是免得她乱说话。这一刻重见天日,玉烟早已披头散发,脸色苍白。 献春上手,先将玉烟的头发给她拢好。献春手脚麻利,将大辫子拆了,转眼便给编齐整了。 总归不能叫皇太后瞧出来,这个玉烟已经被关押过的模样。 . 毛团儿将玉烟亲自拎进了正殿,给掼到地下,这才上前将玉烟嘴里的破布给扯出来。 玉烟见了这样的阵仗,不觉得有些懵了。 婉兮轻哼一声:“不过是皇太后主子传你来回个话,你何苦脸色苍白成这样儿?难不成你心里当真有鬼?” 玉烟心里是真的有鬼的,只是玉烟心里的鬼,跟这会子皇太后要查的鬼,不完全是一回事。 不过若说不是一回事,其实又有太高的重合度——毕竟婉兮这病,就是从玉烟这儿给引起来的。 婉兮便趁着玉烟还在发懵,故意打她个措手不及:“说的都是那起子病的事儿。你是如何将那染了病气的物件儿传给人的,你现在便给皇太后和本宫说个明白!” . 玉烟登时面如死灰:“……主子这是说什么?主子有什么证据说是奴才干的?” 婉兮抬眸瞟了一眼那玻璃罩子:“你质问得有理,本宫是没什么实据。不过幸好今儿皇太后主子驾临,带了实据来。你瞧见了么,那玻璃罩子里的肚兜儿,便是实据!” 玉烟惊住,迷茫地望住那肚兜。 “倒不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 皇太后听得不耐烦了,寒声而喝:“那肚兜,不是你的么?” . 二卷258(55更) 二卷258(55更) 玉烟傻了,用力摇头:“回皇太后主子,那不是奴才的!” 婉兮便寒声大笑:“可不,你自然不能承认是你的!只是真可惜,你戴过这肚兜,不但本宫见过,献春见过,玉叶见过,便是这宫里的女子都见过!” 献春也忙道:“正是!” 婉兮轻哼一声:“有这么多证人指证着你,不管你有多少张嘴,却也反驳不了这么多证人去!” 玉烟惊得望住婉兮半晌,大口大口喘气:“令主子……你是带着你满宫的人,一起构陷奴才!” 婉兮又是寒声一笑:“笑话!什么叫本宫带着满宫的人……难道你不是本宫这永寿宫里的人了么?本宫为什么不对别人这样,偏对你一个如此?!” “我!”玉烟脸上所有血色都被抽走,一双眼涌起空茫的绝望:“……我,我!” 她如何说得出口,令嫔如此做,就是因为是她陷害了令嫔去! “哑口无言了,是么?” 婉兮一声冷笑:“本宫虽晋位不久,可是本宫却也最恨吃里扒外的奴才!你害我倒是罢了,你怎么都不该害了皇上去。若只是我宫里的事儿,我说不定还能看在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对你罚得轻些;可你竟沦落到今日的地步,那便别怪本宫无情。” 婉兮转眸望向毛团儿:“毛团儿,你是这宫里的首领太监,是皇上指到本宫这永寿宫里来的。你还在这等什么?!” 毛团儿立时上前,一手拎住玉烟的衣领子就往外拽。 玉烟被衣领子勒得几乎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垂死挣扎之际便抬眼看见了上座的皇太后,她便拼了命地大喊起来:“皇太后主子,奴才冤枉啊……是令主子带着阖宫的人一起构陷奴才,奴才不曾做下谋害圣驾的事!” . 方才整个过程中,皇太后都在眯眼打量着婉兮、献春和玉烟。 这一刻忽然扬声:“先等等。” 皇太后抬眸望住婉兮:“哀家在此,就算是你宫里的人,你也要先等哀家裁断,容不得你就这么直截了当给处置了!” 婉兮悄然攥紧指尖,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来。 皇太后朝庆顺使了个眼色。 . 庆顺便走过来,蹲下盯住玉烟的眼:“姑娘,你方才是怎么话儿说的?眼巴前儿,皇太后主子在呢,你便好好地说给皇太后主子听。” 庆顺说着抬眼看了毛团儿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这位小爷,暂时松松手,叫她喘一口气,说一句话,不打紧。若当真证实了她有罪,又何劳小爷还动这么大的力气去?” “老身不才,好歹也在慎刑司当了不少年的精奇,老身有的是法子叫这姑娘当场就断了气。” . 饶是毛团儿,也都不由得微微变色,不由得松开了手去。 那玉烟听着就更是早已面无人色。 庆顺却笑得依旧那么温柔:“玉烟姑娘,便说吧。如今你也应该明白自己的下场了,若说得不好,皇太后主子自也就不拦着令主子了;可是若你肯好好儿说呢,兴许皇太后主子还能给你做一回主。” 二卷259(56更) 二卷259(56更) 庆顺越是这样看着慈眉善目之时,说出来的话越是叫人胆战心寒,“玉烟姑娘,咱们在宫里当奴才的呀,都说不由自主,可是瞧啊,你这眼巴前儿,自己的命可就捏在自己手掌心儿里呢。想不想要这条命了,端的只看你自己了。” 那玉烟便横过眼来,狠狠望婉兮一眼,已是豁出去了的模样。 献春担心得悄然看了婉兮一眼,婉兮心下也有数,只微微点了点头。 玉烟抬头望向皇太后,忽地手脚并用爬向皇太后:“启禀皇太后,奴才说实话——那肚兜不是奴才的,其实是令主子的!” . “哦?” 皇太后虽然故作惊讶,可其实心下是满意的。她今儿既然亲自驾临永寿宫,她就是想将这肚兜坐实了是婉兮的! “你既说是你令主子的?可有凭据,说来听听。” 那玉烟满眼含泪:“皇后主子请看,那肚兜的颜色,正是令主子最爱的水绿;还有那纹样,奴才隐约也瞧出仿佛就是‘野有蔓草,清扬婉兮’里的那种草!” “奴才也伺候过令主子更衣,故此是看见过令主子穿这肚兜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田地,婉兮倒也不意外了。 婉兮只是垂首轻声笑:“玉烟,怪不得当日见了我写下的几个名字,你张口便能背得上来‘蓝田日暖玉生烟’,故此自己选了‘玉烟’为名。果然是个腹有诗书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学了这一肚子的诗书,到头来却是用来作恶!” “也唯有你这样儿的,才能知道这肚兜上纹样的来历,知道‘野有蔓草,清扬婉兮’的典故。照此说来,这世上凭空出来个这样的肚兜,我倒是一点都不用意外了。” 婉兮又淡淡瞟了一眼那肚兜:“这颜色和纹样,看似的确与我有关。可是这世上喜欢穿水绿的不止我一人,喜欢‘清扬婉兮’那首诗歌的更是古往今来何止千万人?便由这两点,你如何就敢认定了唯独是我的?” 婉兮妙眸轻转:“便是这宫里,谁不会吟这首诗?除了皇后主子,又谁从未穿过水绿去?” . 玉烟被婉兮问得张口结舌,恨恨道:“那总归不是奴才的!皇太后主子请看,那肚兜的用料和绣工,分明是从江南织造才能出来的。奴才是个官女子,身上从里到外都是内务府统一做给官女子的素布衣裳,奴才何曾能有这样一件肚兜去?” 皇太后倒不由得与安寿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便笑了:“你也是个聪明的,除了颜色和纹样之外,还懂去分辨用料和绣工。你说的没错,这用料和绣工的确不该是你一个官女子应当穿用的。你是应该穿由内务府统一提供的素布衣裳。” “可是该怎么说呢,这世上总归有人心不足。你既在宫里,虽说只是女子,可也难免看着主子们的衣饰,觉着眼馋,这便自己弄法子仿制了来穿。你总归想着,这样既能叫自己的心里生起些绮愿去,又总归是贴肉的衣裳,旁人轻易看不见。” 玉烟两眼圆睁:“我从未这样想过!这肚兜分明是你的,不是我的!” 二卷260(57更) 二卷260(57更) “我的?”婉兮冷笑一声,不屑地别开了目光去:“兴许你觉着这个是好的,可我好歹是皇上的嫔位,就这用料和绣工,我却是不屑用的!” 婉兮抬眼只定定望住皇太后:“相信什么都瞒不过皇太后的眼去,这肚兜的用料和绣工,看似是从江南织造来的,其实不过是仿制了来的。皇太后明鉴,皇上的嫔位,还至于要穿这样一件肚兜么?” . 皇太后只静静听着,还叫安寿给点了一袋烟,不急不忙地抽着。 半晌才说:“令嫔说得没错,这肚兜的用料和绣工,的确不是织造里出来的。令嫔身在嫔位,自然是不屑用的。” “不过呢……令嫔啊,你终究才封嫔没多一会子,你从前毕竟还是官女子。你从前说不定便如你自己所说的,心不安稳,在素布衣裳之外,也想穿穿主子们能用的衣裳去。” “故此这肚兜虽然不是你现在的,却可能,是你从前的啊~~” 婉兮心下不由得无声冷笑,却生生忍住,只是垂首淡淡一笑。 “看样子皇太后是宁愿听信这女孩儿的话,认定肚兜是奴才的;也不愿信奴才的话?”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烟:“你也不用说这个话,哀家并未堵着你的嘴。你若有理有据,你这便说。” 皇太后话音刚落,外头便是一声“皇上驾到——” 皇太后便也是一皱眉。 整个殿内殿外,除了皇太后之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黑压压的竟是一大群。 皇后快步走进,一身袍影敲碎了阳光,那些温暖便都无法照进他眼底的幽暗去。 他进来便笑了:“哟,今儿的永寿宫怎么这么热闹?这满地跪的都是人,倒叫朕都无法下脚了。” 说着话迈进正殿门槛来,这才向皇太后跪安。 “原来是皇额娘到了,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轻哼一声:“这永寿宫就在你养心殿后头,这边有什么动静,你那边都能听得见。故此我早知道皇帝一定会过来。” “只是,皇帝竟还矜持这么长一会子才过来,倒叫我意外。” . 皇帝认真听完,便笑了:“皇额娘说的是。皇额娘如此大动阵仗从寿康宫移驾到这永寿宫来,儿子在养心殿里就算听见了动静,也还得仔细想想皇额娘这是为了什么。以皇太后之尊,又有什么事值得皇太后如此?” “儿子思前想后,最后猜想,皇额娘如此也只有是为了儿子此次的病情。既然是事关儿子的病,儿子自己怎么能不过来瞧瞧呢。” 皇太后轻哼一声:“不管你过来是为了你自己的病也好,还是为了哀家也罢,或者是为了你的令嫔……来了就来了,便与哀家一起听听令嫔如何回答好了。” 皇帝上了地坪,肃立在皇太后身边儿,却扭头看了婉兮一眼:“令嫔,皇太后叫你说什么呢?朕来了,你也说给朕听听。” 婉兮垂下头去:“……回皇上,皇太后说这个肚兜是妾身的。妾身只辩解说,这个不是妾身的。” 皇帝淡淡抬眸朝那玻璃罩子里看了一眼,便笑了:“这自不是你的。朕不喜欢这个颜色,便是下旨叫内务府给你预备,也定不准做这个颜色的。” 二卷261(58更) 二卷261(58更) 皇帝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了。 婉兮自己更是满面通红。 谁叫他说这个了!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情,他总说她白皙如玉,便不该再用素淡的颜色。他叫做给她的都是海棠红,说是趁着她的肤色,最是浓淡得宜,最惹他心跳。 “皇帝!”皇太后便连烟袋都无法吸了,给撇到一旁:“别忘了你的身份!” 皇帝便躬身道:“皇额娘怎怪罪了呢?这是儿子的后宫,又不是大殿之上。在这后宫里,对着儿子的嫔妃,儿子总觉没必要再板起脸来说那些一板一眼的话。” 皇太后咬了咬牙,也是无计可施,遂转向婉兮又道:“纵然这肚兜不是她现在用的,却也可能是她从前当官女子时用的!” 皇帝却“噗嗤儿”一声又笑了:“也不可能。” . 皇太后便震惊了,圆睁双眼抬头紧紧盯住皇帝:“……她当官女子时候儿的,你怎也知道?” 皇帝抬眼瞟着母亲,欲言又止,故意眨了眨眼:“皇额涅……便别问了。否则儿子在这一帮奴才眼前,可要现眼了。” 皇帝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众人却足够什么都听懂了。 婉兮脸早红透,伏在地上怎么都抬不起头来了。 皇帝笑够了,忽地转眸瞟住那玉烟。 “儿子倒瞧见过,地上跪着的那个奴才,穿过这个。” “什么?!” 皇帝这话背后,又同样藏了与之前那句话同样多的联想余地,皇太后连听这两句,已是两眼圆睁。 “皇帝,你不要儿戏!” 皇帝轻叹一声:“未曾儿戏。皇额娘容禀……” 皇太后一拍桌案:“殿内众人,除了令嫔、玉烟之外,你们所有人,统统给哀家退下!” . 众人都连忙告退,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皇太后沉了一张脸,冷冷问:“皇帝,你这便说吧。” 皇帝含笑点点头:“儿子六月下旨训斥令嫔,当月送她到园子里去。她走后的第二天,儿子想起,素日一件用得趁手的扳指儿落在永寿宫。那扳指儿是儿子素日执笔练习大字的时候戴惯了的,没有它便总觉握笔不趁手,故此是怎么都要寻了回来的。” “先时是叫了奴才来找,可是因令嫔不在宫中,那又是儿子的体己之物,故此没人知道给放哪儿了。奴才们自然也不敢随便翻令嫔的抽屉、柜子,这便没法找了。他们去给儿子回了话,儿子一想便也只能自己来翻了。” “故此儿子那天直入令嫔的寝殿,却不成想刚一进来,就撞见里头坐个女子。” 皇帝说到此处,抬眸柔柔看了婉兮一眼:“令嫔虽说身在嫔位,可是素常并不总以嫔位的衣饰打扮。尤其在寝殿里时,时常只梳一根大辫子,穿朴素的衣裳。” “那时候儿令嫔不在永寿宫中,儿子一时眼花,还以为那帘子后头坐的是令嫔呢,这便上前一把给抱住了……” . 皇太后连咳嗽三声:“越过去,直接说!” 皇帝深吸口气:“其实不用越过去什么,儿子刚解开她衣裳扣子,就知道她不是令嫔了。扭过身儿来看了她脸一眼,又看见了她的肚兜,便已经没了兴致。” 二卷262(59更) 二卷262(59更) 皇帝嫌恶地瞟了那玉烟一眼,“儿子知道这又是一个趁着主子不在,藏了心眼儿想故意引起儿子注意的。儿子又岂是那样没有定性的人,故此直接撵了她出去。故此看过她穿着这样的肚兜。” “她的眉眼神情,倒还故意模仿了令嫔去。几个月下来倒是有那么一点子约略的相似。只可惜,她以为令嫔穿着的是这样的肚兜,可事实上却是错了。令嫔不穿这样的肚兜,儿子也并不喜欢这样的肚兜。” 皇帝说完,瞟一眼毛团儿:“这样的奴才,不守宫规,又构陷本主儿,便不必留着了!毛团儿,还傻站着做什么?!去办你该办的事!” 毛团儿这回再不迟疑,也不等皇太后说话,便只按着皇帝的意思,直接一手捂住玉烟的嘴,另一手将玉烟直接拖出去了。 “皇帝!”皇太后急得直吼。 皇帝却转眸,冷冷望住皇太后的眼:“怎么,儿子的决定,皇额涅并不同意?儿子是天子,不过处置一个奴才,皇额涅也要拦着么?” 皇太后抬眸望着自己的儿子,良久,良久,只能“唉”了一声,便闭上眼不做声了。 .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毛团儿已是回来了。 跪倒向皇帝复命。 皇帝轻哼一声:“如何料理的?” 毛团儿看了皇太后和婉兮一眼,尽量低声答:“……直接捂死算干净,且留她一个囫囵尸首,且无伤痕。殓葬和转世投胎,也便宜了她去!” 婉兮也不由的垂下头去,指甲在掌心里攥得登紧。 终究还是一条性命。 皇太后也摇摇晃晃站起来:“皇帝!你处置奴才,哀家不管你。可是这事还有一件说不通——若你是秋狝之前见过那丫头的肚兜。可是这肚兜怎么跑到园子里去的?” 皇帝冷哼一声:“儿子当时瞧出来那丫头是想借令嫔邀宠,才故意穿那样的肚兜。儿子不耐烦,便劈手给扯了下来。正巧奴才身边跟着两个太监,儿子为了羞臊那丫头,便将那肚兜随便丢给太监们去了。” 皇帝抬眼,冷漠地望向殿顶的和玺彩画:“那接了肚兜的奴才正被儿子其后派到园子里去收拾儿子素日常用的物件儿,预备秋狝用。他兴许存了绮念,便将那肚兜也一起带了去了,收拾的过程中从怀里滑下来了,也未可知。” 皇帝说着哼了一声,抬起自己的手来瞧了瞧:“儿子这会子也才省悟过来,兴许当时就是从她身上将肚兜扯下来那么一下子,这便染上了病气去。” . 皇太后半晌没说话,只定定望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也罢。身子是皇帝自己的,皇帝既然喜欢这样解决,那哀家便也到此为止罢了。” “皇帝想护着令嫔,便将奴才的性命不当一回事,这也都是你这个当天子的杀伐决断,便是我这个当额娘的,也拦你不住了!” 皇太后起身走下地坪,皇帝忙上前来搀扶,却被皇太后摔开。 婉兮还在地上跪着。皇太后走到婉兮身边,冷冷地道:“令嫔,今儿你有皇帝护着,哀家便不继续问了。只是就算这件事不是你所为,可是那个玉烟终究是你永寿宫里的人!你这个当主子的,便也理当论罪!” 二卷263(60更) 二卷263(60更) 婉兮忙伏身:“奴才知罪。” 皇太后扬起头来,“哀家便下旨,禁闭永寿宫门一月!将令嫔和永寿宫众人都圈禁墙中,闭门思过!” 婉兮轻轻闭上眼睛,静静俯首:“奴才谨遵皇太后教诲。” 皇太后回头来望着地坪上的皇帝儿子,“皇帝,这一个月的门禁,便连你,也不得擅开!” 皇帝面上掠过一丝清冷去,却也忍住了,躬身垂首:“下个月又是皇额涅的寿期,一个月便一个月吧,也耽误不了她下个月解禁给皇额涅贺寿。” “哼。”皇太后抬步朝外去:“贺寿?免了吧。我怕见了你的令嫔,反倒气得折了寿去!” . 皇太后带着一行人,终是呼呼啦啦地都走了。 皇帝走下地坪,伸手向婉兮来。 “腿都跪麻了吧,还不起来?” 婉兮也使劲儿一笑:“就是因为跪麻了,所以才起不来了呢。” 她不要在四爷面前露出委屈来。 皇帝没说话,只伸臂将她抱起来。 麻木了的腿忽然被伸开,有被针扎着一样的疼,婉兮搂住皇帝的手臂直叫唤,叫得眼角都出了泪。 一个月,不就是一个月么?不要紧,她不在乎! . 皇帝抱着她进了寝殿暖阁,放在炕上。 “委屈就哭一声。” 婉兮却使劲摇头:“也算不得委屈。终归我今天也算亲手杀了一个人。” “玉烟那丫头……今年不过十四岁。我心下也是难受。这样圈禁一个月去,我心下也能平复些。” 皇帝凝着她:“连我都没想到,你一口咬死那肚兜是玉烟的。我急忙现场编瞎话,好悬有几处便说漏了。我原本给你预备了个人,却没想到你从自己宫里找了玉烟。” 婉兮不由得扬眉:“皇上给我预备了个人?谁?——该不会是那小柏氏?” “嗯。” 皇帝轻哼一声:“她原本正好是在园子里的,又是怡嫔的妹子,若说她身上有些什么病气,一切便都说得过去。我宣布叫她正式学规矩,便是叫外头人以为她已承恩,故此过了病气什么的,便都说得过去。” 婉兮心下一软,不由得靠过来,抱住了皇帝:“我就猜到了,小柏氏是皇上预备好了要这样用的。不过小柏氏也是可怜见儿,若替我担了这么大一个罪名去,皇太后当真要处死她,又该怎么办?” 皇帝扬眉:“你舍不得那小柏氏,这才从自己宫里找个人?” “才不是!”婉兮撅了嘴:“我虽然今天拼命往那玉烟身上说,可是她并不是无辜的。我才不会为了自保,就随便害了人家性命去的。” 婉兮顿了顿,幽幽叹了口气,“我往那玉烟身上引,是因为玉烟本就有罪,我这回的病就是她给带进宫里来的。这回皇太后来查,我既然避不开了,我也正好借她过桥罢了。” 皇帝便眯起眼来:“你查出她什么来了?” . 婉兮垂首,掂对一下这话该怎么说。 四爷已经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若此时便将那玉烟背后的人直接说出来,四爷他又会不会为难?陈贵人的话、陈贵人的豁达,都在她眼前浮动。 二卷264(61更) 二卷264(61更) “这个玉烟是跟玉叶一起从内务府里要来的。原本献春要了她来,是看她年纪小,又性子恬淡,且通文墨,以为慢慢教导了,将来也能出息。”婉兮还是决定退而求其次,避重就轻。 “原本这孩子聪慧沉静,就算跟玉叶比,也算出挑的,我便当真很喜欢她,将她当成了知近的人去。我却没想到,在我进封嫔位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奴才原为贵人的时候,手底下只有献春一个头等女子,玉函因资历为二等女子,玉烟和玉叶同为粗使的倒也罢了;可是那样快进了嫔位之后,玉函也升头等女子,这便空出来了一个二等女子的身份。” 婉兮轻叹一声:“终究玉叶皇上给奴才的一片心意,又是跟了我那么多年的丫头,再说年纪也更大些,故此我也偏心了些,将那个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玉烟只能还跟新来的玉蕤她们继续当着粗使的女子。我却没想到那孩子的心,便从那一刻失衡了。” “兴许就是因为她识文断字,心思更细腻敏锐了一些吧,她兴许觉着她本该比玉叶更有资格升为那个二等女子,至少也应该能跟玉叶平齐了去。可我我单把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她心下定然觉着委屈,便对我生了怨气去。” . 婉兮说到这儿抬眼望了皇帝一眼:“四爷的后宫里从不缺少有心的人,玉烟有了二心,便被人给瞧出来了。故此便有人私下里挑拨,终究引她走上了这条道来。” “皇上也知道,她们素日在宫里就常常陪着我玩儿,是经常都进我的寝殿的。只是旁人都在地下,唯有玉叶和玉烟两个因为陪奴才玩嘎拉哈,便时常能上我的炕。若想用染了病气的物件碰了我的被褥去,当真是太容易了。” 皇帝便也眯起眼来:“说的是。” 皇帝说到这儿便抬起眸子也望住婉兮,“那背后指使玉烟的人,你可知道是谁了?” 婉兮便垂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只淡淡道:“爷放心,这回吃了这样一个教训,我以后用人便更要小心。这次的事,奴才想便暂时到此处吧。总归,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奴才等得起。” . 皇太后给婉兮的圈禁,名为一个月,实际上不过是从十月中到十一月初罢了。终究十一月初五日便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一月十七日则为后宫晋位嫔妃的册封礼。婉兮进为令嫔,在此之列,总要正式接受册封,还要到皇太后、皇上面前行礼的。 故此皇帝亲自去与皇太后商量,皇太后倒也没有那日那般强硬,这圈禁便实际上半个月便解了。 刚解禁的那天,婉兮因明知道自己的圈禁日子不够,自己便继续呆在宫里并未出门。只是放了奴才们出去散散。 献春和玉函出去散了不一会子便回来了,两人面上都默默地写着两个大字:“有事”。 婉兮一边编着通草花儿,一边抬头瞟她们两个:“怎么了,好容易咱们解了禁,你们两个却还是这么不高兴?” 献春和玉函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主子,秀贵人殁了。” 二卷265(62更) 二卷265(62更) “什么?”婉兮也是一惊,顾不得手上的通草花,抬眸望住两人:“凤格?死了?” “正是。”献春也明白婉兮这样惊讶的原因:“十月十四晚上死的。那天白天咱们正好封宫门,这半个月来圈禁着,内外都不准通消息,便直到今天才知道。” “怎么死的?”婉兮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凤格呢。 献春摇摇头:“听说是得了急症,白天还没怎么,夜晚就不行了。” 婉兮岔了一口气,不由得按着心口:“未免太巧了吧?我怎么总觉着心下有些不安稳?” 当初凤格出告婉兮与傅恒在西苑的偷见,还有这回园子里搜出肚兜的事儿……婉兮还没来得及跟她问个明白,她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一个贵人,这样突然地死了,宫里就没什么说法么?好歹她是娴贵妃宫里的,娴贵妃怎么会善罢甘休?还有她玛父好歹是首席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又兼着礼部尚书,岂能也没什么动静?” 玉函默默道:“奇就奇在这里。奴才猜想,娴贵妃不闹的缘故,会不会秀贵人的死,便与娴贵妃有关?” 婉兮坐在炕上叹了口气:“虽说原本跟她也结了不少的仇怨,可是好歹是同一批进宫的内务府女子……” 婉兮默了默,也忍不住摇头:“瞧,今年当真是个多事的年份。咱们经了那么一场事,年头薨了慧贤皇贵妃,年尾这便又死了玉烟和秀贵人去。” 献春也道:“好在十二月将有纯贵妃的皇嗣出生,兴许能冲一丝喜气进来。” 玉函又看了婉兮一眼:“宫里还另外有一桩喜事:嘉妃也遇喜了。” “嘉妃?”婉兮不由得怔住。 玉函低声道:“奴才已经打听了,说是秋狝时候的事。彼时皇上还在复原中,皇后始终独自伺候着皇上。可是后来皇后的喜信儿坐实了之后,皇上当晚却翻了嘉妃的牌子。” 婉兮垂眸半晌,轻声道:“这一整年,咱们身边死了三个人,却又有了三个小生命。三个对三个,也许这便也是天道循环、新陈交替吧?” . 整个十一月,因月头的皇太后圣寿,月中的册封礼,倒也让整个后宫都过得喜气洋洋的。 册封礼的时候,后宫嫔妃的排位又发生了一点子微妙的变化。 原本在正月里诏封的时候,贵妃位上是娴贵妃排在纯贵妃前面。而到这正式的册封礼之时,无论是册封使的身份和地位,还是两位贵妃的赏赐排位,都成了纯贵妃排位第一。 而在嫔位上的三位里,原本婉兮是最晚封的嫔,故此此前是排在舒嫔、怡嫔之后的。可是册封礼之后,在所有赏赐的旨意上,婉兮都已跃居嫔位之首。 从乾隆九年十二月进封贵人,到乾隆十年十一月正式册封为嫔,短短一年之间,婉兮已经从一名官女子,正式成为了皇帝后宫的三嫔之首。 不止朝中喜事,天下远方也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噶尔丹部的大汗、一代枭雄噶尔丹策零病逝。噶尔丹部随之因争权而内乱,这对大清来说自是好事。 二卷266(63更) 二卷266(63更) 十一月刚过,十二月初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窗外便传来李玉急促的声音:“皇上……请起身吧。” 婉兮便也一同醒了,下意识握住身边皇帝的手。 皇帝便也回握住她,轻声道:“没事,你继续睡。爷起来瞧瞧。” 皇帝自起身走到窗边:“怎么了、” 李玉语气有些急,已是顾不上要压低声音:“回皇上,纯贵妃临盆了……” 皇帝一怔:“不是还有半个月么,怎么这么早?” 李玉不好说什么,只是低声催促:“钟粹宫来人报,请皇上过去看看呢……说好像是纯贵妃情形不大好。” . 婉兮闻言便也已了无睡意,急忙起身亲自替皇帝拿过衣裳,帮皇帝穿好。她自己也急急忙忙抓过披风来,想要陪着皇帝一起过去。 皇帝却按着她:“你的心意,爷替纯贵妃和孩子领了。你留下别去,那边血气太重,爷去瞧瞧就是。” 婉兮便也止步,躺回去,等着消息。 待得天亮时分,献春急急忙忙走进来,神色略有些异样。 “生了么?是皇子,还是公主?”婉兮急着问。 献春道:“是公主。” 婉兮点点头:“公主也好,纯贵妃已经有了两位皇子,正好缺一位公主。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母女都平安吧?” 献春为难道:“奴才都不知道该说平安还是不平安了。” “怎么了?”婉兮心上也拢过一丝不祥。之前李玉那样慌张的声音,仿佛已经预示了什么。 献春叹了口气:“回主子,纯贵妃生下的这位四公主……有些怪异。” 献春说着向婉兮举起手来,张开五根手指:“便是这指头中间儿,是连着肉皮的。主子见过鸭子吧,便如鸭蹼一般。” 婉兮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叶从外头进来,听见了也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纯贵妃这岂不是生了个怪物出来么?” 婉兮忙一把扯住玉叶的手:“你管好你这张嘴,别仗着在宫里没吃过亏,便什么都敢浑说了去!” 婉兮将玉叶推一把给玉函:“玉函,你替我看着她,好好教规矩。” 婉兮自己下炕穿鞋:“献春,帮我更衣,咱们去看望纯贵妃母子。” . 婉兮到钟粹宫的时候,各宫也基本都已经到了。 只是纯贵妃还在产房里,不宜开门受风,一众嫔妃便也都在外间坐着罢了。 难得皇后也在,此时皇后也已经显怀了,却还纹丝不乱。 婉兮上前请安,然后便走到陈贵人和语琴身旁去。 “难得皇后主子自己怀着身子,也还来纯贵妃这边坐镇。”婉兮低声道。 语琴看了皇后一眼,轻叹一声道:“纯贵妃临盆,血光原本就重,况又是生下了这样一位公主,对皇后来说甚不吉利。皇后本可以不来的,何苦放不下这身段去。” 婉兮便向周遭又瞟了一眼,果然看见娴贵妃一脸的不高兴,仿佛又有谁得罪了她一般。 “话说纯贵妃生下的是位公主,娴贵妃本来应该长出一口气才是,缘何娴贵妃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二卷267(64更) 二卷267(64更) 陈贵人便笑了,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你想啊,如今皇后自己也怀着孩子,今儿本该不来;若皇后不来,纯贵妃在产房里,那这时候就得以娴贵妃为尊。一应事体,便应该由她来做主。可是哪里想到,皇后如此‘不辞辛劳’呢。” 婉兮垂下头去:“四公主的手……我听着便吓了一大跳。” “谁不是呢?”语琴便也叹了一口气:“平安诞下公主,本是好事,可是却是这般模样,倒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似的。” 婉兮道:“其实我小时候在乡间也见过这样的,长辈们都说是因为两家连续几代姑舅做亲,血脉太近了所致。可是这个说法放到纯贵妃这儿便说不通了:纯贵妃终究是来自江南的汉女,皇上则是来自东北关外,一个是汉女一个是满人,纯贵妃跟皇上的血缘可远着呢。” 语琴便也忍不住挑了挑眉:“但愿不是因为她自己做了什么恶事,而遭到的报应。孩子总归是无辜的,若当真是她作恶,报应也应该报应在她自己身上,不该报应在孩子身上才是。” 陈贵人此时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这会子孩子是这样的,便也已是对她最大的报应了不是?” 婉兮垂下头去:“不管纯贵妃做过什么,那孩子何辜?皇上又何辜呢?” 生育一个孩子,虽然受难的主要是母亲,可是皇上终究也是四公主的阿玛。那样一个心气儿极高的天之骄子,却生出这样一个公主来……皇上的心下,如何能不难过。 往小了说,皇上会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当真有他以为的那么康健。 若往大了说,若有一日朝堂和天下都知道了四公主是这样的,说不定又要编织出什么样的谣言来,又要说是上天对皇上不满了吧? . 少顷皇帝开门出来,面色有些不好看。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你们也不必守着了,总归纯贵妃和四公主此时都不宜见客。各自回宫吧,待得小满月,你们自会见着了。” 皇后便也轻轻叹息了一声,由挽春搀扶着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皇上……您也看开些。总归母女平安,皇家又多了位公主,倒也不必再只有咱们的和敬一个女儿了。” 皇帝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朕想念和敬了。今晚便叫她回你宫里,一起用晚膳吧。” 婉兮听了垂下头去。 语琴便笑:“皇后真是聪明,这会子四公主是这样的,皇上自然感怀和敬公主那健全完美的嫡生公主。如今皇后怀着孩子,还不忘了用和敬公主来邀宠。待得若再生下一位嫡子,还不知又要怎样了呢。” . 因这位四公主的事,宫里原本一件喜事却变成了叫人伤心的事。 婉兮回到宫中,晚上的小食便也都没有了胃口,呆呆坐了一会子便叫都撤下去。 门口灯影一闪,却是皇帝走了进来。 婉兮忙站起来:“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立在她面前,扬眉凝视住她:“你瞅瞅你,每回爷来,你总是要问这样一句傻话。爷到这儿来,还用得着什么特殊的理由么?” 二卷268(65更) 二卷268(65更) 婉兮垂下头去,上前轻轻捉住了皇帝的手。 皇上自不必说特别的理由,其实她又何尝不懂呢……四公主若此,皇上的心下如何能不难受?可是难受,又岂能与人言说? 所以皇上今晚还是来了她这里。皇上想要的,是她一句开解的话,而不是后宫里那些有心人的借机邀宠和挑拨。 这一刻,眼前人是天子,可是他首先,是个伤心的父亲啊。 . 婉兮便收起心绪,扬眸娇俏一笑,“皇上……四公主真会投胎。她上辈子一定是积了许多许多的福,这辈子才会投胎来当皇上的四公主。” 皇帝盯了婉兮半晌,竟噗嗤一声笑开。 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婉兮的头发,混不管将婉兮的旗头都给弄乱了。 “你呀你,今儿多少人想着法子开解爷,都没叫爷开心起来。可是这一会子,心里的闷却都叫你这一句浑话给冲散了。” 婉兮这才轻轻吐了吐舌:“原来皇上难过了~” 皇帝哼一声,“说不难过,是假的。终究是爷自己的骨肉,又是位公主,将来必定是爱娇爱美的。手上如此,那孩子自己将来必定也难受。” 婉兮便也点头:“奴才还没看着,不过心下总希望,这不过是一层暂时的膜,便如同胎膜一样,待得长大些,便会自己脱落下去。” 皇帝这才轻舒口气:“嗯,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那爷也一样不用愁。”婉兮双手托着下颌,冲着皇帝眨眼睛:“女为悦己者容,女孩儿家打扮漂亮都只为能寻得如意郎君罢了。可是四公主是谁呢,她可是皇帝的女儿——四爷忘了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四公主命这样好,即便手上的这个不退,皇上也一样能给四公主选一个最好的额驸去。” 皇帝不由得伸手又掐掐她脸蛋儿:“若说这个投胎的功夫,她却赶不上你!爷是能给她找个好额驸,可是怎及得上你这辈子遇见爷呢!” 婉兮便笑了:“是是是。什么额驸能比得上皇上去?还是皇上官儿最大!” 皇帝被她说没辙了,只能堆着一脸的笑,盯着她转不开了眼珠儿去。 婉兮便故意转开了脸去,望向窗外:“皇上这是去见完和敬公主了,还是没见呢?若是见完了,奴才就伺候皇上洗脸;若是还没见呢,奴才就不敢拦着皇上了。” 皇帝屏住呼吸,凝眸望着她。不由得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还没去呢,是出了养心殿,便习惯着先拐进来看看你。” “哦。”婉兮垂下头去:“奴才知道了。” 皇帝幽幽叹息一声:“和敬比你小四岁,如今也十五了。爷再留不了她几年,便要赐嫁了。今儿见了四公主,才更觉着这几年有些亏欠了和敬。” 婉兮点头:“爷说得对。爷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天,和敬公主又在皇太后宫里抚养,平素即便能见着,却也没多少时辰多说说话。” 皇帝又陪着婉兮说了一会子话,这便离开,去长春宫了。 玉叶走上来撅了嘴:“主子……瞧你这会子还这么贤惠。怎么不拉住皇上呢?我都瞧出来皇上实则舍不得走,只要主子言语一声儿,皇上一准儿就不走了。” 二卷269(66更) 二卷269(66更) 婉兮却摇头:“我哪天都可以留他,可是今儿却不能。他不光是我的四爷,他也是这后宫的丈夫和父亲。纯贵妃今儿刚生下这样的四公主来,谁心里都不好受。他能去对着和敬公主诉诉天伦,心下也能松快些。” 玉叶便也只能点头,不过随即倒是一笑:“不管怎样,纯贵妃生下这样的公主来,倒是好笑的。她从前可没少了在主子面前显摆她孩子多,这回怕是不好再显摆了吧?” 婉兮垂眸:“我倒是在想,四公主这样,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若是天意,纯贵妃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叫上天报应若此?若是人为,那又是谁心狠如此,害得她生下这样的孩子来……?” 玉叶哼了声道:“我总归只想知道,她明里暗里害没害过主子你去。今年的这回事,背后有没有她的影子!” . 钟粹宫,纯贵妃虚弱地躺在床榻间,含着泪,外头看向睡在自己身边的女儿。 那样小小的,软软的,懵懂的。 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对她自己的情形也还完全不懂得意味着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将孩子的小被子又掖了掖,怕孩子冷着。 孩子嘴唇蠕动了蠕动,便又无忧无虑地沉入了梦乡。她却了无睡意。 她已经生育了两个皇子,故此这回生下一个女儿,她是真心实意高兴的。只是如何都没想到,女儿却是这样的。 一眨眼,还是两行清泪滑落了下来。 巧蓉见纯贵妃落泪,连忙上前帮纯贵妃擦泪,低声劝:“主子……千万不能掉泪。若在月子里这样哭,将来会坐下病去的。” 纯贵妃使劲忍着:“今儿外头她们都来了,她们一个一个的都是什么神情了去?” 巧蓉没敢轻易说话。 纯贵妃便忍不住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们一定都是满脸的暗喜!一定都在私下里幸灾乐祸地言说,我生了个怪物……” “主子!”巧蓉难过地劝:“不管旁人怎么说,总归主子自己心下绝对不能那么想。咱们四公主……只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罢了。” 纯贵妃攥紧被子,泪水还是滑落了下来:“若说胎里出事,我都已经生过了两个皇子,个个都是齐全周正,没有半分特殊了去。为什么就偏偏是这一胎变成了这样?” 纯贵妃的目光一点一点冷硬了下来。 “一定是有人害我!当年我怀六阿哥的时候儿,她们没能得手去,便趁着这回终于称心如意了去!” 巧蓉也跟着一起垂泪:“主子心下可有怀疑?” 纯贵妃瞪大眼睛,呆呆望着帐顶:“还能有谁!头一个,就是皇后。她怕我生得太多,怕我这一胎又是个皇子,怕我终有一天威胁到她的地位去,怕将来承继大统的是我的孩子;而她自己恰好今年终于又有了喜信儿,故此她必定千方百计打压我和我的孩子!” “第二个,自然便是那娴贵妃。她恼恨我这些年以侍妾身份与她并列妃位、贵妃位,又恨我生了这么多孩子,而她一个都没有。她必定豁出了一切去害我的孩子!” 二卷270(67更) 二卷270(67更) “第三个……”纯贵妃的眼珠子激烈地滚动:“或者还有嘉妃、愉妃,她们本来已是在妃位,与我不过一步之遥,而且她们自己本来都是有了皇子的!” 纯贵妃又顿了半晌,良久才又缓缓说:“说不定,还有令嫔。也许,她终是知道了那件事!……” 说到此处,纯贵妃有些癫狂起来,眼睛直愣愣的,嘴里不断叫出名字来:“还有舒嫔、怡嫔、陈贵人……她们一个个的都没有孩子。她们一定会嫉妒我,嫉妒我位分高,嫉妒我生得多!” “总之这个宫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害我的!” . 看见自家主子这样,巧蓉也自泪流满面。 她忙上前按住纯贵妃:“主子,万勿如此。您刚刚临盆,这样伤心会损害了身子。” 纯贵妃直勾勾望着巧蓉:“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孩子生成这样,将来又该怎么办?这是宫里,这是天家,若有半点的瑕疵都要被人讥笑,她生成这样,将来还不要一日一日活在人家的唾沫星儿里?!” 巧蓉也点头:“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倒不是主子思忖是谁害得主子和四公主如此,反倒是该赶紧想个法子,将公主这手的缘故圆过去。便如前年咱们六阿哥出世,正好消弭了旱灾……主子也应如法炮制,叫咱们四公主的这手,转否为吉才是!” 纯贵妃眯起眼来:“你说得对。我不能任凭这件事就这样了,我不能叫她们都称心如意了去!我得想办法,为了我的四公主,为了我自己,为了三阿哥和六阿哥的前程,我要想办法!” . 十二月十四,四公主下生满了十二天,便是俗称的“小满月”。皇帝按例赐下白银四百两、表里一百匹。 小满月之际便也代表着新生儿和产妇可以打开门见人了,故此后宫众人也都备了表礼,早早便齐集到了钟粹宫来。 婉兮今儿一进钟粹宫,便觉着有些不对劲:本是十二月里,这钟粹宫里却随处摆满了佛手柑。不管你目光转到哪儿,总能瞧见去。 京师虽在北地,可是却也十分有转换季节的智慧:宫里内务府专门有人按着关外的旧法子,掘地为菜窖,能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储存在里头。蔬菜和水果接了地气,在地下接近恒温的条件里储存着,便是冬季也不容易腐烂、干瘪了。地窖外头再设一层暖棚保证温度,故此即便冬日里,这宫里也还能有大量的、新鲜的佛手柑。 佛手柑在宫里大多作为香供之物,与香椽一起被摆在各个宫中,只为闻香所用。 只是没有一下子摆出来这么多的。 因为所谓香供,要的就是个清雅的意味,绝不会累山叠海地摆,各个宫里都是拿一个形状好看的盘子,或者是海棠盘、或者是香椽盘,然后摆一盘子闻香罢了。 婉兮心下一动,低声与语琴说:“姐姐看,这钟粹宫里摆出这么多佛手柑来,可只为去血腥秽气的?” 语琴便也摇头:“素日咱们也都是摆一盘罢了。她纵是要祛除秽气,也不过多摆个一两盘倒也够了,没必要摆出这么多来。” 婉兮便点头:“如此说来,这便是故意摆出来叫人瞧的。纯贵妃心下,必有打算。” 二卷271(68更) 二卷271(68更) 少时皇后也到了。婉兮与语琴一起请安,悄然觑着皇后的神色,便也瞧出皇后面上也对着佛手有些扬眉。 听说皇后已经到了,纯贵妃暖阁的门忙开了。纯贵妃抱着四公主在炕上遥遥向门外道:“妾身与四公主,给皇后请安了。” 皇后小心地抚着肚子迈步进去,笑声朗朗:“哎哟,四公主的这个礼,本宫受了。咱们大清宫中,终于又多了位公主了。” 和敬公主原本为三公主,但是因为前头的两位公主都已夭折,故此在四公主降生之前,整个宫里也唯有和敬一位公主罢了。 暖阁终究小,况且孩子刚小满月,不宜众人呼啦啦全都挤进去看,这便由念春安排着,按着位分逐一进去看孩子。 皇后在里头的时候,所有人都只是站在外间,隔着隔扇门远远瞧着罢了。 皇后送上自己的贺礼,是一匣子小孩儿的衣裳。 “这都是本宫亲手缝制的。虽说皇嗣出生,内务府都会按例给准备好一应的衣裳,可是公主就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比的,衣着上总要更细软、更勤为替换些才好。” 纯贵妃也是感激涕零,一个劲儿道:“如今主子娘娘也怀着身子,却还为四公主亲手做这些针线,四公主还小不懂谢恩,待得她懂事了,妾身定每日里说给她听。” 皇后点头笑笑,“倒是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给咱们四公主取好名字呢~~等取好名字了啊,皇额娘就能叫四公主的名儿了。” 纯贵妃面上微微黯然了一下,尴尬道:“皇上兴许还没选好。” 皇帝精通文墨,故此每个孩子出世之前,皇帝心下早已想好了几个可心的名字备着,待得下生确定了是皇子还是公主,皇帝通常不过三日就给正式赐下名字了。 纯贵妃前头的孩子,三皇子永璋如此,六皇子永瑢也是如此,可是偏偏到了女儿这儿,都已经过了十二天,还不见皇帝赐下名字来。纯贵妃心下便明白……皇上终究还是对这个女儿失望了。 皇后瞟着纯贵妃的神情,倒是淡淡一笑:“你也别多想,终究是女儿家。寻常民间家的女儿连大名都不取呢,就那么大妞、二妞地叫着,总归长成嫁人之后也都随了夫家的姓。便是咱们皇家的媳妇儿,上了玉牒之时,也只记老姓儿,不是也不记闺名去么。” 纯贵妃尴尬地笑笑:“是啊,主子娘娘说得对。又或者说,终究是皇家的公主,便是不起闺名,而由皇上直接赐下封号,便也可用位号来称呼。” “是啊。”皇后轻轻抬手抚了抚鬓角:“便如本宫的和敬,皇上登基那年,她刚四岁,便已经被封了如今的位号。这些年咱们便都和敬、和敬地叫她,倒不用称呼什么闺名了。” 纯贵妃尴尬地笑笑。倒不知道皇后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自打她生下四公主之后,皇后每每总要同样提起和敬公主。 和敬公主那样的美丽活泼,再反观四公主,便那样优下立分。 纯贵妃的目光微微清淡了下来,垂首道:“虽然还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能赐下闺名和位号,妾身却也还是给四公主取了个小名儿。” 二卷272(69更) 二卷272(69更) “哦?”皇后抬眸望住纯贵妃:“倒不知你给取了个什么?” 纯贵妃垂下眼帘去:“那晚四公主降生,半天生不下来。妾身折腾的累了,朦朦胧胧便睡着了。梦里妾身也不知是去了一个什么所在,只觉身周云雾缭绕,待得眼前豁然开朗,却仿佛到了一座山顶。山顶有一佛爷含笑凝立,向妾身微笑点头。而那佛爷手中,合指拈着一枝莲花。” “那个梦醒来,四公主便也平安地降生了。”纯贵妃从炕几上取过一个佛手柑来,含笑与女儿那只与众不同的手比了比:“主子娘娘请看,四公主这只手像不像佛手?故此妾身给四公主取的小名叫‘拈花’。” “拈花?”皇后不由得笑出了声。 纯贵妃平静抬眸:“喻四公主的手状如佛手,拈花而笑。” 纯贵妃说着又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张佛纸来:“这是妾身叫人去雍和宫为四公主求来的佛偈。” 雍和宫原为先帝雍正的王府,也是当今皇帝的出生之地,故此在乾隆九年改为庙宇之后,从这里求来的各种佛语便也拥有了特别神圣的意味,代表了先帝和皇家的意旨一般。 皇后接过来,眯眼展开看。只见佛偈写: 懒度庸人意,且拂明镜台。 我自拈花笑,清风徐徐来。 . 皇后抬起头,便又忍不住地大声而笑。 “好啊,好。看来四公主果然是个有佛缘的孩子。” 纯贵妃不为皇后笑声所动,面上依旧淡然沉静:“妾身的六阿哥便是应天命而生,解了乾隆六年的大旱;妾身的四公主,便也自然更为不同。佛手公主,降临尘世,定可护佑我大清江山永固!” . 皇后便连出了暖阁之外,还是忍不住地笑着。走出去老远,还都能听得见笑声。 婉兮不由得与语琴对了个眼神。 皇后去了之后,便自是娴贵妃入内看望。 娴贵妃自入了暖阁,却没有如皇后一样任那门大敞四开着,而是自己随后就将门给关上了。 娴贵妃将手里备好的锦盒扔在炕上,哼了一声:“我也没什么好的,便拣了库房里几块缎子送了给你女儿吧。我知道你未必稀罕,可是若送你好的,我还觉得不值当呢。” 纯贵妃便忍不住冷笑了:“又何苦来哉?我知道见我又生了孩子,这回册封礼我又排在娴贵妃前头去了;娴贵妃终于将慧贤皇贵妃给熬死了,可是如今在后宫里依旧还是排在第三位,半点都没挪动地方,娴贵妃这心里头必定不好受。” “娴贵妃既然不好受,不来便罢。这几块缎子我的确不稀罕,况且娴贵妃自己宫里也没几块,何苦不自己留着用,还要给我送过来呢?我若留着当抹布了,或者纳鞋底给踩在脚底下了,倒是把娴贵妃给糟践了。” “你!”娴贵妃恼得一把将那锦盒给抓回去:“那算了,我还不给你了呢!” 纯贵妃又是不慌不忙:“堂堂娴贵妃,方才大家伙儿都瞧见你捧着这锦盒进来的,都知道是你送给我的礼;可是你又给拿出去了……你叫众位姐妹又要如何笑话你去?” 二卷273(70更) 二卷273(70更) “你!”娴贵妃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锦盒在手,当真进退两难。 纯贵妃轻哼一声:“放下吧。我自然替你出个两全的主意去:你待会儿走的时候,把盒子给我留下,你自带了里头的布料回去就是。如此一来,外人以为你将贺礼都给我留下了,可是你自己明白,你不过给了我个空盒子而已。” 纯贵妃说着瞟了娴贵妃一眼:“你该总不至于连个空盒子都舍不得吧?” 娴贵妃脸上一红一白:“你又怎么要给我出主意?” 纯贵妃轻叹一声:“总归,这个时候儿你心下不痛快,我心下何尝就痛快了。与其叫你进来又与我一顿纠缠,我倒乐不得赶紧送走你这方尊神。” 娴贵妃不甘地咬牙,当真没好意思再说四公主手的事儿,便一歪眼睛,瞟见了炕上放着的那盒子小衣裳。 “皇后送的?” “嗯。”纯贵妃垂下眼帘,淡淡应道,“皇后说是她亲手缝的。倒也难为了,皇后如今也怀着孩子,还肯为四公主这样熬眼睛动针线。” “她说,你就信?”娴贵妃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她费了这么多年的心机,才如愿以偿怀上的孩子,她肯为了你这个庶出的女儿熬眼睛去?” 纯贵妃抬头望来:“你又是什么意思?” 娴贵妃叹了口气坐下:“瞧瞧这衣裳、这针脚,倒是簇新的,也都是她的手艺。可是你当她真的肯在这个时候替你做这个?依我看啊,她这是从前做完了剩下的罢了。总归她前头生过两个公主了,谁没穿上的就剩下了,回头就给你的丫头了。” “不过呢,你也因为是剩下的就嫌弃。好歹人家生的公主都是嫡女,封位号也都是固伦公主;你就算是贵妃,生下的女儿也只能封和硕公主。和硕公主捡着些固伦公主的剩儿,不算丢脸。” 纯贵妃的脸却反倒更加苍白了下来。 皇后前头在端慧太子之外,还生过两个公主。一个就是如今的和敬公主,而另外一个则夭折了。 娴贵妃瞟着纯贵妃的神色,知道纯贵妃听懂了,她便叹了口气:“如果是和敬公主当年没穿上的新衣,倒也罢了;怕就怕,这是前头那位夭折的没穿上的……那这衣裳穿上了,可就会招来魂儿啊~” 纯贵妃一颤,一把便将那一盒子小衣服都扫落到地下去。 娴贵妃心下这才舒坦了,冷笑着道:“你说当抹布,纳鞋底的,这些才更合适。不如还是把我给你那几块布头儿留着吧,好歹给你丫头缝几身儿吉利些的衣裳。我给你的东西不算金贵,可至少干净,不邪性。” . 娴贵妃终于带着得意的笑走出暖阁去,外间的一众嫔妃都小心打量着娴贵妃的神色。 既然娴贵妃如此得意,那么里头的纯贵妃一定吃了憋屈。那么下边要进去看望的妃位,自然要多加些小心了。 嘉妃和愉妃对视一眼,便也都起身,相偕走进暖阁去。 . 嘉妃和愉妃一走进暖阁,都看见纯贵妃正坐在炕上,扭头盯着一盒子小衣裳。 方才被她给扫落在地的这些衣裳,自是由巧蓉给赶紧收拾起来了。可是纯贵妃瞧着,却满是阴气森森。 二卷274(1更) 二卷274(1更) 嘉妃和愉妃上前行礼请安,便也都送上自己的贺礼。 嘉妃的贺礼,自是万年不变的山参。长白山的山参,也唯有她家族才敢这么拿得出手。 愉妃的贺礼则是一串红珊瑚。便如同她素日里编在辫子垂下来的那一串一般,都是体己之物。 这两件礼物终于叫纯贵妃心安了些,她便也不由得两手分别拉住两个人,一起在炕边坐下。 两人问候纯贵妃和四公主,纯贵妃便也忙不迭地将四公主降世的故事再说了一遍,将“佛手公主”的名号又打响了些。 “如此,那当真是吉祥如意。”嘉妃便也凑趣儿。 纯贵妃看着嘉妃:“你的喜信儿我也听说了。日子倒是在什么时候?” 嘉妃便笑了:“还早着呢,怎么也得明年七八月的。我倒是希望能生在八月里,那会子也正是皇上的万寿,凑在一起便热闹了。” 纯贵妃便不由得掩口而笑:“嘉妃当真是好福气。谁都知道从六月开始,皇后就下旨不准六宫见皇上。皇后自己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去住着,秋狝期间也与皇上同宿同出,六宫应当都捞不着伴驾的。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候儿,嘉妃还能怀下一个孩子来,真是可喜可贺。” 嘉妃也是红了脸,心下终究也是不无得意。 “瞧纯贵妃您说的。皇后从六月起就独自伺候皇上,后来又有了喜,自是劳累了。” 纯贵妃便笑,望了望愉妃:“总归我们两个都是留在宫里的,皇上在外头怎么着,都轮不着我们两个了。” 愉妃淡淡垂眸:“两位都是好福气,不过我倒也心静,只有一个永琪就够了。这辈子我只守着永琪一个好好过活,便已知足。” 愉妃这样的聊天,倒叫纯贵妃无法继续说下去了,便又转回去问嘉妃:“御医可给没给你知会,这一胎是男是女?” 嘉妃微微一顿,却随即摇头:“还早着呢,脉象还没稳,他们也不好说。” . 嘉妃和愉妃告辞出来,面上各有神色。 尤其嘉妃,待得走远了之后,才忍不住跟顺姬嘀咕:“纯贵妃自己刚生完,就惦记着我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她的心思我明白,她是担心我再生下一个皇子来。如今她生的这个是公主,若我再生下一个皇子来,便与她一样都是有两个皇子的。” “她可以凭两个皇子晋皇贵妃,我凭什么就不能?” 顺姬也皱了皱眉:“既然她这样早就已经惦记了这个,主子倒不能不小心防范一二。况且此时皇后主子也有了喜,算算日子主子的孩子和皇后的孩子都是明年降生,保不齐皇后主子也要与纯贵妃有相似的心思……” 嘉妃便眯了眼:“你的意思是……叫我以退为进?” 顺姬点头:“这两个月主子还可推脱月份还小,若过了几个月去,总该推脱不过了。依奴才看,主子不如暂时退一步,就说是公主又何妨?总归到时候等皇嗣平安落地,便什么都值得了。” 嘉妃不由得攥住了顺姬的手:“你说得对。在这后宫里,唯有暂时忍得住,才能求全。” 二卷275(2更) 二卷275(2更) 接下来自是嫔位进内贺喜。 怡嫔照样托病未来,嫔位上也只有婉兮和舒嫔两个。 两人进门,自然要分先后,婉兮原本习惯了请舒嫔先行。舒嫔却在门口立住,抬眸静静望着婉兮:“令嫔不该如此。令嫔该不会忘了,十一月的册封礼上,令嫔便已排在我前面。册封礼到此时不过一个月,令嫔便忘了么?如今令嫔为嫔位之首,自当先行。” 婉兮不由得望住舒嫔。 可是这会子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心下便是有话也不便这样说出来。婉兮只得一笑:“好,那我就托大了。”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暖阁,请安之后都赶紧靠上前去瞧四公主。 终究还是两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还没有生养过,虽说来之前心下都做了准备的,可是看见四公主那只手,两人心下也还是忍不住都有些浮涌。 不过两人底子里都是沉静的性子,便各自在纯贵妃面前都克制住了,只是垂首含笑逗着四公主。 十二天的孩子什么都还看不见,更提不上咿呀学语,只是这样才能化去些尴尬吧。 逗了会儿孩子,婉兮和舒嫔便都拿出各自的贺礼来。 只是这回婉兮留了个心眼儿,故意非等着舒嫔先拿,也好将进门那一刻的尴尬给化解过去。 舒嫔见婉兮死活也不先拿贺礼,她再这么跟着一起杵着便不好意思了,只好先拿出自己的贺礼来。 舒嫔的礼是一套赤金实心小手镯、小脚镯,镯子上刻着吉祥的纹样,戴在四公主小手腕、小脚踝上,十分好看。 纯贵妃都连连说:“这实心的金子当真太重了,我倒怕拈花这一下子承不起来。” 舒嫔淡淡一笑:“那也不打紧,总归等四公主长大了,便将它们化了重新再打根金簪戴吧。” 舒嫔说着,目光便落向婉兮来,等着看婉兮送什么。 舒嫔家世好,出手阔绰,婉兮可拿不出这些金子来。婉兮从荷包里抠了又抠,却拿出一枚实在不起眼的小物件儿来。 看着就是丁点儿大,顶多像个蜜枣那么大小,眼力不济的压根儿就瞧不出来那上头还刻着东西呢。 婉兮红了红脸:“小妾用这个贺四公主新生。” 这么个小物件儿跟人家舒嫔的赤金比起来,简直就没办法放在一处比。 纯贵妃笑笑:“我便替四公主谢过令嫔了。舒嫔、令嫔二位妹妹都有心了。” 婉兮瞧出纯贵妃不是很高兴,便也只能悄然一叹,将解说的心思也给摁下了。 总归是心到佛知吧。 略有些冷场,婉兮便也和舒嫔一起起来告辞。 两人一起走出暖阁,便连舒嫔也忍不住嘀咕一声:“身在嫔位,好歹年例也还有二百两银子,你又何苦只送那么一个小玩意儿?” 婉兮尴尬笑笑,心说她自己那二百两的年例早就预支了谢宋嬷嬷了;后来册封礼的赏赐,也都赏给宫里人了,当真没银子了。 刚走出钟粹宫,巧蓉忽然追出来:“令主子留步!我们主子还请令主子回去说句话。” 舒嫔便先去了,婉兮重又走回寝殿来。 二卷276(3更) 二卷276(3更) 婉兮一去一回的这一会子,嫔位以下的陈贵人、语琴都已看完了,正从暖阁门里出来。见婉兮去而复返,语琴不由得问:“要不要我等你?” 婉兮摇头:“大清早出来,二位姐姐都在这儿坐了大半晌了,该都累了。便回去歇着吧,我自己没事。” 陈贵人却上前按住婉兮的手:“这会子殿内已经空了,若你进去,那殿内便只有你和纯贵妃两个人在。我和陆常在还是在门口站一会子。” 婉兮心头一热,忙点头:“谢谢两位姐姐。” . 婉兮走进寝殿去,整个寝殿已经安静了下来,不复之前的热闹。 唯有那随处可见的、一盘子一盘子的佛手柑,依旧颜色热烈、香气浮动。 “令主子这边请吧。”巧蓉打开暖阁的门,婉兮便走进去。 纯贵妃头上勒了抹额,神情疲惫:“令嫔,你回来了。” 婉兮便走上前去:“不知纯贵妃还有何吩咐?” 纯贵妃便笑了笑:“令嫔,从你进封到此时,已是一年了。甚至我也早猜出来,在你进封之前,已经得了皇恩……” 婉兮垂下头去:“纯贵妃今儿怎么提到这个了?” 纯贵妃垂首看着四公主笑:“其实算算日子,令嫔得皇恩已经是好几年了,令嫔难道没想过,你为什么还没有动静么?” “况且,你还有我给你的方子啊,这话便是怎么都说不过去呢。”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小妾记着,我从园子刚回宫的时候儿,去给纯贵妃请安,那会子纯贵妃就曾问过我这句话。呃不,不止那一回,之前还有许多回,自打纯贵妃给了我那个方子以后,便是每回遇见,几乎都要问一遍这个话。” 纯贵妃点头:“没错。我都替你着急,你怎么自己倒是一点都不急啊?” 婉兮淡淡垂首:“我上回已经回过纯贵妃了:我不急。总归我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纯贵妃便笑了,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令嫔果然是年纪小,心思便单纯。你若能生,有我那方子的配合,至少怎么也该出一次动静了。可是既然这好几年了还没有……你难道就没想过,其实这是因为你——压根儿就生不出来么?无论得了多少恩宠,都没用的。” . 婉兮腾地站起身来,妙目圆睁望住纯贵妃。 “纯贵妃,小妾倒不明白您这是何意?” “怎么,不高兴了?”纯贵妃耸了耸肩:“我只是提醒你,你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这身子啊,若是再弄不清是什么缘故,不赶在年轻的时候好好调理,那……就晚了。” 纯贵妃又向前挪了挪:“咱们宫里可不乏一辈子都没有孩子的例子。你说呢?” . 婉兮告辞而出,在门口与陈贵人和语琴会和。 陈贵人和语琴便都瞧出来婉兮神色不对,两人便都问。 婉兮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纯贵妃是提醒我,有了她的方子却还生不出孩子来,兴许是我自己的身子有问题。” 陈贵人和语琴便都吓了一跳。 其实这个疑问,在这两个人心里何尝没有过呢?毕竟在这后宫里,她们两个是最知道婉兮承恩有多少的。 二卷277(4更) 二卷277(4更) 婉兮抬起眸子来,眸子里已经忍不住隐约含了泪意。 “究竟是我自己的身子不济事,当真就生不出来;还是,早就有人害我,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陈贵人先上前挽住婉兮:“你先别胡思乱想。这件事总归需要从长计议。” 婉兮紧咬牙关:“这次我害了这个疮症,我事先半点防备不到,都叫我悔青了肠子;若当真是有人害我,让我生不出孩子来,那岂不是更久远的事?我更是这么多年都没能发现!” “亏我自以为在这后宫里还算谨慎,更兼有皇上护着,也有二位姐姐开导着,我的处境总归不至于那么艰难才是……可是这会子才知道,原来所有的自信,不过都是一场笑话了去!” “那个人,躲在暗处早已经笑话了我许多年吧?亏我还以为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亏我每日里还能自得其乐!” 陈贵人微微皱眉:“陆常在,咱们先赶紧送她回宫去。她现在心下乱了,叫她回宫先冷静下来再说。” . 终于回到了永寿宫,语琴亲自给婉兮用冷水拍了脸,献春又捧来安神茶给婉兮喝了,婉兮这才冷静下来些。 陈贵人抚着婉兮的手道:“也难为你了,才十九岁的丫头,便如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语琴也坐过来:“不过你也不必将纯贵妃的话都放在心上。她这会子正是满心绝望的当儿,她对谁都不可能说好听的话。说不定就是故意说这些叫你闹心的话去,给她自己寻个平衡呢。” 婉兮心下已是平静了许多。 “其实她说的也不全错,我隐约也是知道我身子怕是有些异样的。其实从几年前皇上就让归爷爷给我调理着身子,鹿血酒和汤药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喝。” 婉兮顿了顿,妙目轻转,还是忍不住委屈地含了泪:“……我不怕别的,就怕这情形不是我自己身子的问题,而是有人害我。那都是多久的事了,若那么久之前就有人害我,我却直到现在还半点都不知道,我便觉得这脊梁沟都是凉的,便在这宫里一会子都不敢呆下去了。” 陈贵人静静看着婉兮:“你后怕,那是应该。可是你其实却不用怕成这样。” “听你自己说,皇上从几年前已经开始着手给你调理了,那就是皇上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还是那句话,你便是不信自己,也总归要相信皇上。” 婉兮垂下头去,用力点头:“陈姐姐说得对。我终究还是沉不住气,被纯贵妃这么一激,便又险些犯了糊涂。” 语琴满眼的疼惜:“这宫里,究竟是谁对你如此恨之入骨?” 陈贵人倒是淡淡摇摇头:“这宫里,人人都可以对婉兮恨之入骨。只因为她太得皇上的心……这宫里的女人啊,个个都是人精,况且常年在深宫里也是寂寞,寻常便也没完没了地动心眼儿罢了。” 陈贵人拍拍婉兮的手:“别说别人,若我也对皇上有心思的话,我也同样是要嫉恨了你去的。” 二卷278(5更) 二卷278(5更) 长春宫里,皇后在小佛堂里打坐,每日里都为未出世的孩子念一卷经书,以求得神佛保佑,让自己生下的是一位嫡子,且孩子可以顺利降世,不经磨难。 兴许是念佛的缘故,四公主那只“佛手”便一个劲儿在她眼前晃,叫她打坐迟迟无法入定。 她心有杂念,便难以诚心,这便撇开念珠,叫挽春扶着起身。 挽春便忙问:“主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后扶着肚子,小心走回炕边坐下:“佛手公主?哈,拈花!我当真是越想就越觉得可笑。” 挽春也道:“纯贵妃当真是越来越爱讲故事了。她怎么不去当说书先生啊!两年前说了个六皇子应天命而生就罢了,如今这四公主分明是个怪胎,也能叫她安上佛缘来!” 皇后点头:“人家还说呢,什么‘佛手公主降世,就是来护佑大清江山永固的’!” 挽春做了个想要呕吐的动作:“叫她越编还越玄乎了!下回还要编出个什么来?” “这便是她的野心。”皇后轻轻闭上眼:“每一个孩子都被她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那身份自然贵重。若本宫这回不能如愿生个嫡子,而只是生个公主的话……那将来这储君之位早晚被她带着故事的皇子给谋夺了去!” “不会的!”挽春忙道:“主子这回一准儿能诞下嫡子来!” 皇后点头:“这个孩子,我是在佛寺中向皇上要来的。若说神佛保佑,什么佛手公主,什么应天命而生的孩子,都一定比不了我的孩子!” 挽春哼了一声:“不管怎么,纯贵妃这回是生了个公主,尘埃落定了。再怎么长着佛手,也终归只是个公主,于储君之位便再无瓜葛了。” 皇后垂下眼帘:“可是还有个嘉妃呢。她前头也已经有个皇四子了,这回又是从本宫眼皮子底下抢走的皇嗣……赶巧儿了,她的孩子也是明年出世,又是在我后头,若我生的是个公主,而她生出来的是个皇子——那又该如何是好?” 挽春翻了翻眼皮,抬头看看殿顶的彩画:“主子不必多虑。瞧瞧这回纯贵妃的四公主,生成这个样儿,即便落地的是个皇子,也得是这个模样。甭管她编什么佛手的故事,皇上也不会将这样的孩子立为储君的。” “那嘉妃的孩子就也一样。总归她是在主子后头才临盆,待得主子平安诞下嫡子之后再想法子,都还来得及。” . 钟粹宫里,从婉兮最后走了之后,纯贵妃就在定定盯着皇后送来的那匣子小衣裳。 今儿因一众嫔妃都来送礼,巧蓉和蔓柳便要登记入库。原本皇后的礼要写在账册的最上头,可是她们两个瞧着主子这神情,并不敢擅自落笔,便也只得陪着罢了。 终是巧蓉上前轻声问:“皇后这礼,主子还要派什么用场么?如果暂时不用,奴才和蔓柳便将它收进库房了。” 纯贵妃不由得咬牙切齿:“收进库房?收进库房去做什么?还不把它给丢了,烧了?收进库房去,难不成要永远当咱们宫里的阴影去么?” 二卷279(6更) 二卷279(6更) 巧蓉和蔓柳对视一眼,都赶紧在纯贵妃面前跪下:“主子……万万使不得啊。好歹,她是皇后。” 纯贵妃闭上眼:“那还想怎么着?难道我为了记着她的情,赶明儿这衣裳还要给四公主穿上,然后再带着四公主到她宫里谢恩?” 巧蓉和蔓柳当知道娴贵妃那话,知道这小衣裳有可能是皇后前头夭折的那个女儿剩下的,便也都气哭了。实在是太不吉利了,谁舍得给四公主穿呢? 纯贵妃狠狠地吸气:“总归,我绝不会让我的四公主背着这个阴魂去,更绝不会叫四公主穿上去给她谢恩!为了我的孩子,我不会再给她颜面去!” 这一炕的礼物,除了皇后这一匣子不好归置之外,还有婉兮那个是最不起眼的。 蔓柳正不想叫主子难受,故此便借着婉兮那礼物岔开话题去:“……倒是令嫔那个小物件儿,用不着费心归置进库房了,哪怕随便搁在那儿呢,一个旮旯也都够它了。” 巧蓉明白蔓柳的心意,便也往那物件儿上转移话题:“可不。好歹令嫔在六月之前也是盛宠。就算宫里铺宫、份例都是有内务府的规矩的,可是皇上好歹私下还不给她些什么好的去?她要什么没有呢,偏只给咱们四公主送这么个不起眼的来。” 两人说完都小心打量着纯贵妃。 她们两个明白,今儿惹主子不欢喜的贺礼,头一件是皇后的,第二件就是这个令嫔的。 主子拿皇后那个无计可施,可是对令嫔这个可不客气。后来主子将那令嫔又给叫回来,说的那番话,已是釜底抽薪。 说到婉兮这儿,纯贵妃倒顺过一口气来了:“你们也不必小看那个令嫔。这后宫里啊,我若想向皇后报仇,那也唯有一个人能帮咱们达到目的。别看慧贤和娴贵妃闹腾了这么多年,都根本没有用,唯有这个人能当真伤到皇后去。” 纯贵妃的目光在幽暗的灯影里漫漫浮起:“……就是这个令嫔啊。唯有她才能扳倒皇后去!” 巧蓉和蔓柳都吓了一跳,互看一眼,忙提醒道:“可是今儿……主子却是得罪了这个令嫔啊。令嫔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女子,今儿难道不会因为主子那几句话,回头反倒跟皇后站到一处去了?” 纯贵妃冷笑摇头:“不会,绝对不会……当年我刚看见这个小姑娘,便知道她一定是皇后的克星。我将那方子给了她,就知道她迟早有一天能自己明白过来的……到时候,她自然会帮咱们扳倒了皇后去!” “皇后在宫里最大的靠山是谁呢?是皇上啊……皇上念及夫妻情分,始终维护着她正室的情面。可是这个令嫔,却有本事叫皇上对皇后,恩断情绝了去!”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纯贵妃和巧蓉、蔓柳两个闻声都吓得惊起,三人一起扭头望过去,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暖阁门口! 皇帝是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的话是否落入了他的耳中去? 三人的头皮都要炸了! 二卷280(7更) 二卷280(7更) “皇上?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 纯贵妃便想赶紧下地。巧蓉和蔓柳早已跪倒在地上,抖若落叶。 皇帝倒笑着走上前来,按住了纯贵妃的肩头:“怎么了,忘了自己刚临盆不过十二天,这就要下地了?即便是见朕,你这会子的礼数也尽都免了。” 纯贵妃还是不敢放松下来,只仰头惊恐地望住皇帝:“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又叹息一声:“这是怎么了?当真是还没回过神来呢?今儿是咱们四公主的小满月,各宫都来送贺礼,朕这个当阿玛的,怎么不该来?” 皇帝说着含笑坐下,探头去瞧了瞧悠车里熟睡的四公主。 “噶尔丹策零殁了,朕与大臣今天一整天都在商量准噶尔的情形,忙到此时才散了。朕来得晚了些,你和四公主都不会怪朕吧?” 纯贵妃忙道:“怎么会呢?四公主也知道她皇阿玛是天子,每日里心系社稷,自然是忙碌的。四公主今儿格外的乖巧,来了这么人,她都不哭不闹,刚下生十二天的孩子,竟仿佛都懂事了呢。”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目光扫过周遭的贺礼去:“哟,咱们四公主今儿接了这么多好礼啊?来,皇阿玛帮我们四公主瞧瞧。” 皇帝看了一圈儿,挨个简单品评了一番,最后才拈起婉兮送的那个物件儿。 皇帝却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这个礼是谁送的?” 纯贵妃微微一怔,看不清皇上面上是个什么神色,便忙回话:“是令嫔送的。” 皇帝便笑了:“嗯,她送人的礼,一向都是不值钱的。” . 纯贵妃又不由得望住皇帝,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皇帝这是夸令嫔,还是损呢? 皇帝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眼镜袋来,可是眼镜袋里放着的却不是眼镜儿,而是一柄来自西洋的显微镜(这里指放大镜)。将那小物件儿放在镜片下仔细瞧了瞧,便笑了:“纯贵妃,你可看懂这是个什么了?” 纯贵妃努力笑笑:“妾身倒也隐约瞧出来是个雕件儿,应该是在小桃核上雕刻出来的吧。形状是个船形,船上头有几个人。只是妾身毕竟还在月子里,这眼力还没完全恢复,故此也瞧不太清楚。” 皇帝便将显微镜收起来了,面无表情望着纯贵妃问:“依你猜想,这是雕个什么故事?” . 纯贵妃垂下头去:“这核雕也不算稀奇,妾身小时候在江南也没少见过。不过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摆在书斋里的玩意儿。雕刻的主题不过是成语典故,抑或名人轶事。” “妾身爹爹的书斋里也有一个,上头刻的是苏东坡与佛印和尚同舟而行的故事。妾身瞧着这个不像,应当还只是个成语典故。” 纯贵妃垂下眼帘:“既然有船,又是个成语,故此妾身想,令嫔的这个故事是‘刻舟求剑’吧。” 刻舟求剑本有贬损之意,皇帝便“哦”了一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怪不得你将它弃置一边。” 纯贵妃努力笑笑:“后宫姐妹送来的都是给四公主的心意,妾身并未厚此薄彼。只是终归要先从皇后的礼先登记起,故此暂时先将令嫔的礼放在一旁罢了。” 二卷281(8更) 二卷281(8更) 皇帝指尖拈着那小小的物件儿,倒是先笑了一声。 “你与她这些年,未曾交心,她送来的礼,你便看不懂,也自是有的。她是手一向笨,最是做不得这些过于精细的玩意儿。这雕件儿你瞧她必定也费了不少的工夫,眼睛也没少了耗费,雕出来难免有些四不像。你看不懂,便是朕也不能苛求你什么。” 皇帝收起笑,黑瞳静静凝住纯贵妃:“她给四公主刻的不是‘刻舟求剑’,她刻的其实是吴人与越人同坐一条船的故事。” 纯贵妃不由得眯起眼来。她是江南人,便为古吴越之地。故此这个故事便有清晰的指代于她的意思。 “还请皇上示下。”纯贵妃忙问。 皇帝错开目光,只垂首去看手中的小物件儿,“《孙子·九地》中写: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若左右手’。” 皇帝抬眸望向纯贵妃:“这个故事便也就是后来的‘同舟共济’。” 纯贵妃狠狠一怔,望住皇帝,已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 皇帝轻叹一声:“她是有心的人,却一向都以这个为显摆,故此她很少要当面与人解说得那么清楚。总归是心到佛知,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想懂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都是白费。” 皇帝静静看住纯贵妃片刻:“你说我们的四公主既然是‘佛手公主’,你便也该是个心如明镜、深有佛缘的人。可是怎地,你却反倒不明白她这样一份心意去?” 纯贵妃急忙垂下头,慌乱地将那物件儿攥回手里。 皇帝望着纯贵妃的发顶:“便是看不懂故事,兴许也因这物件儿体量小,你的眼力尚未完全恢复。可是你总该能看得出,这是一枚桃核儿。一桃压百木,一核镇千邪,这桃核里的心意,自是为四公主挡灾免祸。” 纯贵妃用力点头,却已不敢抬头望皇帝的眼睛。 . 皇帝又定定看了纯贵妃片刻,又伸手进悠车去,将那桃核亲手放在了四公主那只“佛手”里。小婴儿便本能地将那桃核攥得登紧。皇帝便笑了,轻声道:“我们四公主真乖。你既然这样会投胎,这辈子能跟皇阿玛成为父女,那皇阿玛便叫你放心:这辈子,皇阿玛一定为你寻一个最妥帖的额驸,一定要你这一辈子过得安安稳稳了去。” 听皇帝这样一句话,纯贵妃悬了这些天的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地。 她一口气吁出,眼泪便也随之落了下来。 “妾身谢皇上……妾身替四公主,拜谢皇阿玛。” 皇帝缓缓起身,眼睛不再望向纯贵妃,而是转眸望向窗外空茫的夜色。 那里虽然苍茫黑暗,却总有星辰闪烁。 皇帝唇角边轻轻勾起一抹微笑:“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累了。便歇着吧,朕走了。” 皇帝大步出了钟粹宫去,身影融入夜色里,很快便不见了。 这一刻的纯贵妃还不知道,皇帝这一去,在她未来十五年的漫长人生中,皇帝的恩宠再也没能回来。曾经是后宫中最能生的她,从四公主以后,再也没有了孩子。 二卷282(9更) 二卷282(9更) 这个夜晚,婉兮本以为皇帝不会来了。毕竟今儿是四公主的小满月,皇帝便怎么都该去陪陪她们。 十二月里也冷,婉兮索性早早洗漱完毕,脱了衣裳窝到炕上去了,却冷不丁头顶上歇下里兜进来皇帝却忽然挑帘子走了进来。 婉兮连忙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披头散发,赶紧给皇帝请安。 皇帝便也不客气,凑上前来便将两只手伸进她怀里去。 大腊月的呀,他那双手冷不丁从外头进来,冷得像冰。 婉兮被冰得直叫,指着皇帝身上的端罩道:“好歹皇上身上也穿着那么多条紫貂呢!怎么手还凉成这样?” 皇帝哼了一声:“瞧,又是一副哀怨的模样。怎么,又是不想叫爷来;还是又觉着今晚爷应该去旁的地方了?又或者,是嫌爷扰了你的清梦,今晚又要害得你没法子好睡了?” 他前面那两句话还成,后头这句话就……忒坏了。 婉兮噘着嘴直瞪他:“爷又浑说什么呢?今儿好歹是四公主的小满月,满宫的人都去了,就连怀着孩子的皇后、嘉妃也都去了,爷这轻手利脚的,怎么好意思不过去瞧瞧呢?” . 皇帝身上还穿着大衣裳,看着她想下地帮他更衣,便将她给按住。还是炕上的被窝里暖和,她穿得又单薄,下地难免被风给盗着。 他两只手也暖和了,便自己褪下大衣裳来,也只穿里头的中衣,上炕跟她一处挤着。 皇帝歪头瞧着她:“啧,听听,这满肚子的小怨气儿。”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绕着发梢儿:“哪有……” 皇帝哼一声,也顺手从她满头青丝里扯了一绺,同样缠在指头上绕着:“你说得是够隐蔽,可惜你瞒不过爷,爷也还是都听出来了——今儿后宫的人都凑在一处,纯贵妃刚诞下四公主、皇后和嘉妃都怀着孩子。你的小心思就是从这儿起的。” 皇帝藏住心底轻叹,将她抱进怀里来:“爷知道,你也是想要孩子了。” . 婉兮红了脸,可是这回却没否认,轻轻将脸贴在皇帝心口上。 皇帝先宕开一笔:“爷方才去已是过钟粹宫了。今儿好歹是四公主的小满月,爷与军机大臣商讨完了准噶尔的事,便去看了她们。你们送给四公主的贺礼,爷一样也都看到了。” 婉兮窝在皇帝怀里吐了吐舌:“奴才的那个小玩意儿,爷也给瞧见了?爷可别笑话我寒酸。” 她垂下头:“奴才一整年的例钱都给预支出去了,手上实在没有什么活动钱了。” “是够寒酸的。银子不够使,不能跟爷说么?”皇帝哼了一声。 婉兮却摇头:“我当然知道爷富有四海。可是我若用爷的银子,给爷的公主送贺礼,那又算什么了呢?我总得用点儿自己的心意去。” 皇帝轻哼一声:“你的用心自是好的,只可惜人家未必明白你这心意的贵重。” “亏你还那么细心地给她讲了一个吴人与越人的故事,她这个江南人竟然生生没有听懂。你的一片心意,便是佛手公主的额娘,却原来无缘福至心灵。” 二卷283(10更) 二卷283(10更) “唉~”婉兮也垂下头去:“其实回想起来,我跟纯贵妃这些年没有过大的冲突,总也算得相安无事。那会子奴才是官女子,而纯贵妃已是妃位,她却还对奴才十分和蔼。而且好歹每回还都给奴才些礼物,譬如当年的那膏子,又或者是那坐胎的方子……” “只是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奴才心下却总觉着仿佛与纯贵妃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隔膜,总是做不到与陆姐姐、陈贵人那般的说心里话,甚至都做不到与舒嫔之间的相安无事……故此我跟她之间,或许也算得上是吴人和越人一样的不为一国、隐有相恶。” “可是既然同在宫中,便如同坐上了同一条船一般。这会子四公主降生,那孩子的手又是这般的模样,她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心下也一样并不好受。故此我想借那桃核儿,表达一点我的心意:日后在这宫里,凡是四公主需要的时候儿,我都愿意帮衬一把。” “只是可惜,还是因为奴才的手太笨了吧,纯贵妃也该是眼明心慧的人,却没能看懂那个桃核。” “你别可惜,”皇帝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心意,爷看懂了。” “她本是江南人,爷相信她不至于不知道‘同舟共济’的典故。可是她今儿既没看懂你的心意,怕是因为她只一门心思自己算计去了——从六阿哥出世,再到今日,她爱上了编故事,就连她也越发相信她自己编出来的故事了。故此她自以为已经有了‘佛手公主’这样好的说辞来保护四公主,便用不着别人的好意了。她甚至不希望有人同情她,更不需要有人来帮她护着四公主。甚至,她认定了旁人必定都是恶意的,便连你这一份心意也都被她当成了砒霜去。” 婉兮也轻轻点头:“……是呃,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何尝不是说故事的人说得情真意切,却其实无法说服别人,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相信罢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她曾祖曾在皇祖康熙朝时官至两江巡抚,也是汉臣中的名臣,故此她身为汉女才也可被收入宫来。她为名臣之后,本该兰心蕙质,爷又念着她曾祖的功劳,故此爷这些年对她也算不薄。爷顶着祖宗规矩,将她一个汉女由潜邸时的格格,扶起成今日的贵妃,排位在娴贵妃之前;爷在她生下三阿哥之后便早早为她全家入了旗……可惜她还是想要更多。” “爷能给她的,已是都给了她,甚至已超越规制地给了她;至于她额外所图的那些,爷却没想过要给她。爷更不喜欢她对你做的那些事……爷与她的情意,便已到此处了。” . 婉兮怔住。 皇上的话她听见了,可是她一时不敢确定,皇上的意思她是否听对了。 “又傻了?”皇帝垂下头来,在她唇上啄了一记。 “别胡思乱想,咱们必定会有孩子的。谁在这件事儿上叫你伤心,爷便也都容不得他去。谁在这事儿上想算计了你去,爷便叫她们自己先受其果!” 二卷284(11更) 二卷284(11更)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涌起暖暖的涟漪。 原本这样的事并不想与四爷总嘀咕了去,可是此时有四爷与她一同分担下来,她心下当真是放下了许多。 婉兮扬眸望住他:“今天的事儿,爷都知道了?可是陈贵人说给爷听的?” 皇帝轻哼一声:“别错怪陈贵人。她是真正心性恬淡的人,虽然为爷所信任,她却不是爷的耳报神。她没想过要通过这个来邀宠,爷也一向尊重她,故此也从不要求她替爷办这样的事儿。”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 “她平素肯对你好,一方面是爷有意无意的嘱托;二来,也得是你的脾气本性得与她相投,得她喜欢才是。” 婉兮认真点头:“奴才对陈贵人的性子十分仰慕。在这宫中,能活得如陈贵人这般超脱,当真是福气。说真的,奴才也想做深宫里这样的女子。” 皇帝却拍了她一记:“爷不准你仰慕这个!你若仰慕她了,便会如她一般对爷没有心思了。” “爷就喜欢看着你如这些年这般,热热闹闹、有滋有味儿地将宫里的日子过成了自己的日子。那爷也才能觉着,在这后宫里,爷也真正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平素爷在养心殿里处理国事累了,抬腿出门就能回到家,吃上那最简朴却可口的饭菜,爷便也觉着,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终于也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皇帝的话说得婉兮心下温暖,她钻进皇帝怀里去:“……我也是喜欢呀,故此才总惦记着给爷生个孩子。一个家如果只有人间烟火、柴米油盐怎么够呢?” 婉兮抬眸望向夜空中的星子:“我想给爷生孩子。我想要孩子,不图将来的大位,只想叫他们做个逍遥王爷、快活公主便罢。只要他能承欢在奴才和皇上的膝下,叫咱们这个家更有个家的样儿,就够了。” “至于储君之位,自有皇后主子的嫡子呢。爷早有此心,疑心想完成康熙爷未能完成的立嫡为嗣的心愿,那奴才就也不争这个。只求皇上寻常在我的孩子面前,便如同这世上最普通的阿玛便好。教导他们写字、骑马、射箭;他们不听话了,便踢他们的屁股去!” 婉兮越是说得热闹,她心下对这一天的向往便也更是迫切。于是对眼前无子的处境,便也更是心凉。 皇帝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会有的。爷答应你,一定会有的。” . 婉兮用力吸气,“可是今儿纯贵妃的话也没全说错。爷,我当真担心自己是生不出来的~” 婉兮极力平静地诉说,不想在皇帝面前落泪来,“从前我是觉着自己年纪小,月事不准,故此没有动静倒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我现在都十九了,身子什么的也都好了,况且皇上还总给我灌那些鹿血酒、药汤子呢。我既然还是没有动静……或许就真是奴才福薄,没本事给爷生下孩子来……” 她这样极力忍着的模样,生生撕碎了皇帝的心。她就在他的后宫里,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最近的身边儿。可是……他这些年却还是有没能防备到的地方,害的她如今这般伤心。 二卷285(12更) 二卷285(12更) 皇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用力摇着:“爷说了,不是,那便必定与你自己无关!你别再胡思乱想,听话!” 婉兮扬起头来,“那爷说,我为何就始终都没有过动静呢?” 难道当真又是有人早早就设计了她去,她却比这一回发病还要更早地被愚弄了去? 皇帝长眉轻皱,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了。你若要怪,就只怪爷吧。” . 婉兮倏地坐直了身子,伸手扳下皇帝的脸,她高高仰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爷说什么呢?” 四爷的眼睛黑白分明,清光潋滟,他便必定不是唬她呢,对不对? 皇帝微微皱眉,险些无法面对她的凝视,下意识想要错开眼珠儿去。可是他还是忍住了,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只用力板起脸来,故意沉声道:“你当爷这些年给你喝的药汤子,是什么?” 婉兮眯起眼:“不是爷帮我调理身子的药么?那些应该都是温补的方子,是想帮奴才完成心愿的,不是么?” 皇帝轻轻垂下眼帘:“不是。” 婉兮猛地从皇帝腿上跌下来,向后退去。 “那爷说,那究竟是什么药?” 皇帝抬起眼帘,黑瞳幽幽凝注婉兮:“……你这些年没有动静的缘故,就在那碗药上。那不是温补的药,那是避子汤。” . “避子汤?”婉兮身上有些冷,挑眸紧紧盯住皇帝:“什么是避子汤?” “就是避免叫女子坐胎的药。”皇帝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对不同的体质,避子的配方自然也有不同。这几年爷给你喝的,里头便是凉药。你身子本来就寒,再这样长期服少量的凉药,既能避免伤及你的根基,又可以叫你避子。” 婉兮望住皇帝,一时惊愕得都喘不过气来,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 “爷为什么要给我喝这凉药?爷不想叫我生下爷的孩子么?” 皇帝长眉紧皱,半晌才干哑地道:“……因为,你终究年纪还小,到今年也不过才虚岁十九。爷与你琴瑟甚谐,便不想叫你这么早就有了孩子,以免也几个月都不能与你亲近。” . “我不信!”婉兮一声低吼,上前又一把扯住了皇帝的衣袖,仰头狠劲地盯住他的眼睛,“我不信爷会因为这个就叫我避子!爷从来不是这样小器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就狠心叫我喝下那样的汤药去!” 这个疑问在婉兮心中转过这么久,她都一个一个在想后宫中是谁害她,却哪里能想到竟然是四爷说的这个缘由? 她总以为,四爷也一定希望她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便连那鹿血酒,那药汤,她都信足了是四爷帮她调理身子的。可是到头来,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去? 她一时当真难以接受,当真——不容易接受了四爷的心意去。 . 皇帝静静瞧着她,轻叹一声,还是将她又给拉回怀里来。 “可那就是爷干的。你若想恨,就都只恨到爷一个人身上来便罢。爷既做得出这样的事,便经得起你的恨!” 二卷286(13更) 二卷286(13更) 她想挣脱,他便更用力攥住她小手。 她终究不是他对手,还是被他扯回膝上。 她不想叫他看见她伤心的模样,便将青丝都拨到脸前,挡住了脸去。任凭那泪痕将发丝都给黏住了,全都给贴在脸上。 “可是爷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若爷能将话与我说明白了,不管我是愿不愿意的,可是至少我心下是明白的!我也就犯不着这几年心下总是自己翻着疑问,有时候难受得彻夜难眠!” 皇帝拢住她,轻轻垂下眼帘:“……爷,也是羞于启齿罢了。爷一向自认不是贪图美色的君王,可是,爷贪你。” “爷这样与你解说,你心下可否能舒坦些?” 她只能用青丝捂着脸,悄悄地哭泣。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对奴才……自打奴才伺候了爷起,皇后主子有了喜、纯贵妃有了喜、嘉妃也有了喜……只有奴才不能,只有奴才不能啊!爷你如何忍心!” . 夜色已深,婉兮哭累了,沉沉地睡着了。 她在梦里还在委屈地抽泣。 皇帝一直坐着这样守着她,知道她纵然委屈,可是却已经不再那么激烈地反抗和疑虑了。 因为,这一切若是他做的,她便不会怨恨。 她即便自己再是委屈,也都会一点一点自己开解了。 可是反倒是他自己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愤怒难忍。 待得她终于平稳睡熟,他悄然下地穿衣。 在暖阁外间炕上守夜的献春听见动静,忙起身迎上来,看见皇帝这样半夜地穿衣出门,也是忍不住担心地问:“皇上这是……?” 献春担心是婉兮叫皇上不高兴了。 毕竟今儿主子从钟粹宫那回来,心情便不好。兴许跟皇上说话的时候便不注意,这便惹皇上生气了吧? 这又该怎么好? 皇帝倒淡淡道:“你令主子睡得很好,你不必进去搅扰她,只在外间守着她就好。等她醒来,就说朕养心殿来了几份四川瞻对的紧急战报,朕要立即回养心殿去处置。若天亮之前能处置完,朕就再回来陪她躺会儿。” 献春悄然撑起胆子,又问一声:“要是皇上天亮之前没能回来呢?令主子醒来,岂不失望?” 皇帝这便笑了,瞟着献春摇头:“要是爷没回来,就说等晌午,爷过来陪她一起用膳。” 献春这才放心一笑。 皇帝不由得哼了声:“你们一个个的奴才跟了你们令主子,在朕面前便都胆子变大了!” 献春急忙跪下。 皇帝点了点头:“不过这样才好,朕将你们令主子交到你们手上也才能更放心。若一个一个都如玉烟那样儿的,朕早要了你们的命去!” 献春低低垂首回话:“玉烟之事,是奴才护卫不周,令主子纵不惩戒,奴才也自知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皇帝抬头轻哼,虽说心中尚且留有怒意,却还小心地压低声音,唯恐吵醒了隔扇门内的人儿。 “行事不小心,竟挑了玉烟这样一个人进来,害得你主子遭了这么大一回罪,朕该赐你一死!” “不过……既然你现下已是你令主子的人,你令主子并未罚你;且你将功补过,查出了玉烟来,朕便饶了你。”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便将你这条命都记在你令主子身上吧!你这条命,也留着去护着你令主子去!” 二卷287(14更) 二卷287(14更) 皇帝披一身夜色,回到养心殿。褪掉端罩,便宣归和正。 今晚归和正并不当值,一道谕旨传出宫去,老爷子三更半夜地爬起来,一路奔波进宫来,早已被冷风呛透了腔子,进门在外面喘了半晌,进来还是一张嘴就控制不住地咳嗽开了。 皇帝森然冷笑:“御前失仪,归和正,你该死!” 归和正被吓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倒将咳嗽给止住了。归和正便连忙伏地叩头:“微臣该死,只是求皇上开恩。” 皇帝眯眼打量他,忽地问:“认得郑良么?” 归和正垂着头,眼珠儿一转,忙道:“自然认得。他也是太医院的同僚,虽然他值守的是储秀宫,而微臣值守的是养心殿,我与他平素并不搭界。但是好歹也是同僚,偶尔在御药房能遇上,也攀谈过两句。” 皇帝轻哼一声:“近来没见过郑良,就不好奇他去哪儿了么?” 归和正心下便是一个激灵,却也只能绕着圈子道:“闻说他是丁忧出宫,已是回江南老家去了。” 皇帝目光沉沉,在夜色幽暗里微微抬起眸子:“那不过是外头的说法。实则,他死了。” . 随着皇帝的话,这暖阁里便也从门外挂进一股子凉风来,将灯火吹得一个摇晃。 瞬间明灭,更显得这腊月的夜半,阴气逼人。 归和正打了个哆嗦,不敢随便接话。他一时不敢去揣测,皇帝为何大半夜的召了他来,却说起郑良这样看似与他不想干的话题来。 见他不说话,皇帝也并不惊讶,只是静静眯着眼:“你就不想问问朕,朕为何要他的狗命?” 归和正连忙又是叩头:“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皇上心中自有定夺,微臣岂敢问!” “你不问,朕也偏告诉给你。” 皇帝黑瞳幽如子夜:“他本是慧贤皇贵妃家里从民间搜罗来的,举荐给了礼部,又托了些关系,叫他顺利通过考校,进了太医院。” “此事朕早有数,只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总归慧贤皇贵妃这些年陈病不起,而你们这帮御医一个一个都是老滑头,她想从外头想些法子,且进宫来也只是伺候她一个,朕倒可以网开一面。” “可是这个郑良错就错在吃里扒外!他本是被慧贤皇贵妃家里举荐进来,便该实心实意替慧贤皇贵妃效命,可是他,却在宫里又听命了别的主子。慧贤要他开虎狼药,他便当真给开;只不过慧贤要的剂量之外,郑良贼子又听命旁人给多加了一倍去!” “只是那药只是虎狼药,本身并不是害命的毒药,故此他分多次化解在其他方子里,到御药房去领出这些药材来,自并不会引人生疑。而按着大清律例,他既然没有用害人的毒药,便也无法治他的死罪。况且用虎狼药,是慧贤自己的心意。” “因他是慧贤自己母家举荐进来的人,故此慧贤自然对他深信不疑。他开什么方子,慧贤便都按着方子足量地吃下了药去,从未想过自己的命已是拿捏在了旁人的手上! 二卷288(15更) 二卷288(15更) “最后,慧贤皇贵妃才会那样快地便油尽灯枯,原本十二月时还能代替皇后陪朕坐在宫宴之上,结果正月初一便不行了!短短的二十天内便再无可医,撒手而去!所以你说,这样的郎中,朕还能叫他活着么?” 归和正一个哆嗦,只能缓缓道:“医者,治病救人;若他在救治慧贤皇贵妃一事上未能尽力……” “朕不是这个才让他死!朕是因为他在宫里明明该知道伺候哪位主子,却又骑了墙,听命于另外的主子!” . 归和正又是一个寒颤,不敢再说话,只是一个劲磕头罢了。 皇帝却寒声地笑:“事关慧贤皇贵妃,这样的宫闱秘事,朕竟然都与你说了。老归啊,你便该明白,你今晚上听完了这个故事,便是你的死期到了。朕不会叫你还能活着走出宫去的。” 归和正怔住,如木雕泥塑般望住皇帝,随即两行清泪无声滑下。 这么多年伺候着皇帝,这么多年的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么多年——与皇上还算亲近的君臣之情。他如何能想到,一切却其实都是如此易碎,只凭皇上这样一句话,便将那多年的心血全都化为乌有了。 看见归和正落泪,皇帝冷哼一声:“原来你也怕死!老归,你也活得够久了。便是今晚被朕赐死,你也不亏。” 皇帝晃了晃手上的夹漆苎麻的念珠:“而且朕不会迁怒你的家人。朕一向分得清,从不轻易灭人满门。” 归和正俯伏在地,这一刻委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出来:“皇上!微臣罪不至死,还求皇上开恩!” “是么?既知有罪就好。至于罪是否至死,也要看你接下来如何回朕的话!若再敢有半点支吾,你看朕要你怎么死!” 皇帝微微眯起眼,一双黑瞳穿过夜色,仿佛也穿透了这几年的光阴。 “那一年你从你魏主子那拿回一张方子来给朕看,朕曾问过你,那方子可使得。你那时对朕说‘使得’。可是朕没有忘了,你那会子曾有片刻的欲言又止。” . 归和正狠狠一震,忙再叩头:“回圣上,那方子是当真的没有错!若是有错,这几年早已出了事故去,微臣要死也早就死了!况且皇上精通医理,那方子如有错处,皇上当时又怎么会容得微臣按着那房子去抓了药给魏主子服用了去?”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抬起了眸子去:“……你,从前便认得纯贵妃吧?” 归和正一惊,忙叩头道:“微臣是值守养心殿的,并不值守钟粹宫,故此虽然认得纯贵妃娘娘,可是微臣却不敢私下与纯贵妃娘娘有任何的交接。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那你自己说,那欲言又止又是什么?” 归和正黯然闭上了眼:“不是微臣有意隐瞒皇上,只是因为微臣就是怕皇上误会了去……因为那方子,实则就是传自微臣祖上的一张祖传秘方。” “微臣怕皇上知道以后,以为是微臣故意传进宫来,讨好纯贵妃娘娘……实则这方子在微臣父辈就已经丢了。机缘巧合,辗转人手,却是到了纯贵妃家族的手里。微臣只是记得那老纸,还有祖辈有故意隐字、错字来护着方子的手段,故此才认出来了。” 二卷289(16更) 二卷289(16更) 皇帝也微有意外:“原来是这样?” 归和正落泪,伏身于地:“微臣实则明白皇上今晚为何发雷霆之怒。微臣好歹伺候皇上和魏主子这几年,如何不明白能叫皇上如此的,必定是魏主子有事。” “如今魏主子年岁也不小了,这些日子宫里连传喜讯,魏主子一定又跟那年似的,又偷着在心下上火了。皇上心疼魏主子,可是微臣却辜负了皇上和魏主子的信任,这几年了都没能调理好魏主子的身子,故此皇上思前想后,便会想起微臣当年那一刻的迟疑,以为是微臣也如郑良那般,明明是伺候魏主子的,却听命了纯贵妃娘娘,叫魏主子反受其害……” 皇帝眼瞳依旧幽黑,可还是悄然送了一口气去:“如此,倒是朕想多了?纯贵妃的那张方子果然没事,伤不到你魏主子去?” 归和正垂泪点头:“……那方子自是无妨的。” 皇帝将念珠撂在炕几上:“那你魏主子至今没有动静的缘故,便与那方子、与纯贵妃无关。” 归和正又伏地叩头:“微臣自不敢揣度纯贵妃娘娘去。不过这方子本身自是无妨的。” 皇帝疲惫地点点头:“嗯,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归和正愣住,有点不托底地问:“圣上?……” 皇帝哼了一声:“朕自毁前言,今晚叫你活着出宫。你满意了么?” 归和正一口气哽住,随即又是大哭着叩头。 “微臣谢皇上的大恩,微臣也……谢魏主子的庇佑。” 皇帝都只能无奈地摇摇托:“你个老滑头。还不快滚?” . 归和正年纪也大了,这又黑灯瞎火,连惊带吓,几乎是连滚带爬着出去了。 皇帝面上的那一瞬笑容,便也一点点地凋落了下去。 若不是纯贵妃和那方子的问题,那便必定是另外有因了。 皇帝眯眼望住窗外黑漆漆的夜色。 说真的,他倒真希望是纯贵妃和那方子的缘故。 只可惜,真可惜,竟然不是。 . 四公主生在十二月,随着她满月,乾隆十一年便也到了。 正月里宫里又是热热闹闹地过年。待到元宵,便是宫中过年最后的一番喜庆了。 往年皇帝都一定会下旨,奉皇太后驾,至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 可是这一年皇帝却下旨,免了此事。 连续十年的规矩,这突然一朝给免了。前朝后宫不免又是要揣度一番。 各方的心思综合起来,不外两个方向:其一是皇上心下兴许不痛快。毕竟十二月刚生下这样一位“佛手公主”来;之前的六月还病过那么一场。 另外一种则是乐观派,他们认为皇帝不去火戏,是为了皇后着想。毕竟皇后时隔多年,终于又孕育了嫡子,为免皇后和胎儿车马劳顿,故此免此元宵之庆。 因着过年的缘故,婉兮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又因为是四爷亲自担下了这件事去,婉兮便也暂时按捺下这份心情。 总归她还不到二十岁,未来还长。而四爷也一定是有他对她的安排,听过四爷那一声声动情的承诺,她相信他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她相信四爷,所以她等得起。 二卷290(17更) 二卷290(17更) 随着乾隆十一年的到来,前朝后宫的目光便都不自觉集中到了长春宫去。 所有人都在暗暗翘首期盼,这回皇后生下的能是个皇子。 对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皇帝是当真十分高兴,几回在与臣子的奏折批复中隐约已经透露了孩子将是“弄璋之喜”,即为皇子。 这日婉兮坐在镜前梳妆,忍不住问了献春一声:“皇上这已是第几日没来了?” 献春也是忍住一声叹息,轻声道:“已有十天。” 婉兮静静点了点头。虽然才只十日,可是这却是她从正式进封、住进这永寿宫以来,除了去园子养病、皇上秋狝之外的最长的一回。 献春悄然望着婉兮的神色,不由得轻笑:“瞧,皇上才十个晚上没过来,令主子便想念皇上了;殊不知后宫其余主子们,若能隔着十天便能见皇上一回,那便都是宠妃了呢。” 婉兮扭头过去,手指头扣住下眼皮向下拉,兼之吐舌头出来,做了个吊死鬼的鬼脸吓唬献春。 献春果然给吓了一跳,险些掉了手里的梳篦。 婉兮这才高兴了,拍着手跺着脚笑开:“我是吊死鬼,你却是胆小鬼!” 献春无奈摇头:“不是奴才胆小鬼,是奴才从没见过宫里有这样调皮的主子!” 婉兮索性又给献春做了十七种鬼脸,笑得献春直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下,根本顾不上帮婉兮篦头发了。 “主子……可以想象你小时候在家,竟是调皮成了什么模样去。” 婉兮也承认:“不过我这些鬼脸,多数都是用来吓唬我阿玛的。倒不知道献春你知不知道我阿玛,他也在内务府当差,每回进宫轮值承应都压力甚大,回家后都好些天过不来,便总是板着脸训斥我。” 婉兮面上微微黯然一下,却随即又是俏皮笑开:“我白天惹他不起,我就晚上偷偷钻进阿玛和额娘的卧房,脑袋钻进帐子里去,在我阿玛眼前来这么一下!” 献春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哟,主子你可,真淘!” 婉兮“嘿嘿”了一声,“如今……却只能给你把这‘十八般鬼脸’都耍完了。” 献春便也听明白了,缓缓收了笑,站起身来:“主子……是又想家了吧?” . 其实进宫这都第六年的头儿上了,要说想家,这会子已经不是最难受的时候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当皇上不来的时候儿,便自然会忍不住想家,想爹娘。 婉兮使劲笑了笑:“是有那么一点子。原本我还盼着自己能有孩子,这样我额娘就能进宫陪着我来,那我就能看见我额娘了。可惜……” 献春便懂了。此时皇后和嘉妃都有皇嗣,故此两家的母家都已有女眷进宫陪伴了。 虽说皇后的额娘早故去了,可是皇后还有嫂子,嘉妃的本生额娘更是进宫来了。 主子这是一面伤感自己没有孩子,另外一面也伤感见不着额娘。纵然使劲儿做着鬼脸,可是那鬼脸却也是苦涩的。 献春轻叹一声,放下梳篦,蹲在婉兮跟前。 “……皇上一定不是不想过来,而是因为皇后这回又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养胎。” 二卷291(18更) 二卷291(18更) “因为这是皇上盼了多年的嫡子,皇后又总是忧思,故此最后还是请求搬进养心殿,托皇上的天子之气庇佑嫡子。故此皇上才脱不得身。” 婉兮用力点头:“我知道,我没怪皇上。我可能就是有点……既没孩子又见不着额娘,反正就是有点闲得慌吧。”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笑意吟吟走进了李玉来。 婉兮忙站起身来:“谙达怎么来了?” 李玉打千儿请安:“回令主子,奴才是传旨来了。皇上口谕,命令嫔代皇后行亲蚕之礼。” . 婉兮吓了一跳,忙又问:“我?” 自古天子亲耕,皇后亲蚕。因大清皇室是满人,刚入关之后并未行此礼。皇上登基以来,在乾隆九年方在西苑(中南海)建成蚕坛,那一年才由皇后举行大清第一次正式的亲蚕礼。 李玉便含笑点头:“总归主子娘娘今年是不宜亲蚕了,故此皇上已经下旨,命嫔妃代行。” 李玉说完后又眨了眨眼:“皇上说,虽说是亲蚕礼,可是令主子不必拘束……皇上说这些天别叫你令主子闷着了,亲蚕那些理桑、喂蚕、缫丝倒是都好玩儿,叫她跟着玩儿去。” 婉兮脸都红了,小心看献春一眼,然后走上前低声与李玉说:“还求谙达帮我转呈皇上:我终究只是嫔位,况且刚刚进封不久,不宜代皇后亲蚕。” 李玉便也听懂了,含笑点头:“令主子放心,皇上这样安排自有道理。如今皇后有了皇子,贵妃位上纯贵妃也要照顾四公主,妃位上嘉妃也有了皇嗣……故此,只好由嫔位代为行礼。” “令主子既为嫔位之首,理应代行。” 婉兮还是摇头,低声道:“……还有娴贵妃、愉妃。她们的位分都在我之上,都比我更有资格代行亲蚕。” 李玉想了想,“令主子请容奴才回去转呈皇上。最后的,还得请皇上做主。” 旋即当晚旨意又下:这回是叫娴贵妃、愉妃、令嫔、陆常在一同代皇后行亲蚕之礼。 . 长春宫的热闹、皇帝对这个孩子的期盼,与钟粹宫的冷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四公主出世不过百天,宫里已然几乎忘记了这个新生儿去。再少有人登门看望,纯贵妃只能自己抱着孩子,一天天坐在窗边苦望着窗外,期望能远远看见皇帝的一片衣角也好。 可是等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终是忍不住以泪洗面。 她自己倒也罢了,这些年她该得到的也都已经得到了,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刚出生百天而已,她的皇阿玛却已经将全副的心思都挪到另外的孩子身上,连来看她一眼,都已经顾不上了。 泪流多了,总有一天会止歇。 这日纯贵妃终于平静下来,问蔓柳:“皇后那边的喜日子可已开始预备了?” 宫中主位遇喜,一般在临盆前两三个月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故此能从内务府的动静上探得大致的临盆之日去。 蔓柳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回来禀报:“应是在五月。” 纯贵妃垂首想了一阵子,又指了指南头:“娴贵妃那边,这些日子可有动静?” 二卷292(19更) 二卷292(19更) 蔓柳不由得也是皱眉:“说来便奇了,娴贵妃这阵子倒是安静。按说皇后都快要临盆了,若依她素日的性子,便早应该去设法搅合了。” 巧蓉走进来,听见了便道:“还不是因为这回皇后自己早就设法预备了?过了元宵,皇后便接着嫡子为重的理由又搬进养心殿东暖阁去了,皇后此举何尝不是防备着后宫有人要算计她的嫡子呢?当中便以娴贵妃为首吧。” “这会子皇后在养心殿里养胎,娴贵妃就是再想怎么着,却也无用武之地了么!” 蔓柳也点头:“对了,皇上不是还要她和愉妃、令嫔几个去代替皇后亲蚕?这可原本是皇后才能行的祭祀之礼,娴贵妃自然愿意专心去忙。” 纯贵妃不由得黯然垂下眼帘:“亲蚕之礼……皇上宁肯叫令嫔、陆常在这样低位分的与娴贵妃一同去,也没打算叫我去。” 巧蓉和蔓柳对视一眼,便都不敢说话了。 纯贵妃叹息一声站起来:“算了,我还是去看看娴贵妃吧。” “主子!”巧蓉和蔓柳都惊了,四只眼一同望住纯贵妃。 纯贵妃哀哀一笑:“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可是这会子咱们已经没有退路。” . 两个宫本就挨着,纯贵妃走进承乾宫,不由得抚了抚手背。 二月里的承乾宫,还是阴风阵阵,吹得人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纯贵妃不由得抬头环视一眼周遭。 从前凤格在的时候,她性子与娴贵妃一样,都是那样风风火火、粗声大嗓的。所以那会子到这承乾宫里来坐坐,也觉得热闹。 而如今凤格不在了,承乾宫里只剩下娴贵妃一个,便冷清又阴森了。 纯贵妃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才走进正殿去。 娴贵妃坐在炕上,瞟着纯贵妃进来,便是冷笑:“如今你的排位已经在我之前。怎么着,我是不是也应该站起来,给你见个礼啊?” 纯贵妃摇摇头:“这个事儿咱们在我四公主小满月那天都已吵过了,这会子还拎出来重炒,有意思么?” 娴贵妃闭了闭眼:“那你来做什么?我又能跟你说什么?总之我跟你好也好过,吵也吵过,这会子倒没什么想跟你说的了。” 纯贵妃不请自坐:“那就说说秀贵人吧。怎么她走得那么安静,而你竟然也这么消停?” 娴贵妃便猛地一眯眼:“你又知道什么了?” . 纯贵妃轻叹一声:“咱们都斗了那么多年,你以为你做的事,我事后就想不明白么?那园子出现的肚兜,摆明了就是要陷害我、令嫔,或者陆常在的。那样的用料、那样的绣工,就是冲着我们曾为汉女的身份来的。” “能干这事儿的,这宫里还能有几个人去?” 娴贵妃眯起了眼。 纯贵妃轻笑一声:“那园子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来保带人去查的,如此我又怎么猜不到那肚兜其实就是你叫凤格交给她玛父去的。” “皇太后秋狝回銮之后便要继续彻查,却查到了令嫔的永寿宫去。结果皇上出面处死了永寿宫一个女子,这事儿便这样压下去了。总归没人敢拂皇上的意,更没有人不明白玉烟的死是在杀鸡儆猴!” 二卷293(20更) 二卷293(20更) 纯贵妃说到这儿,悠闲地摆了摆衣裳。 “所以有人便害怕了,生怕叫皇上给揪出这肚兜背后的主使者来。这事儿便必定要从中间的环节给掐断了,凤格自然就是那最好拿捏的一环。” 纯贵妃淡淡抬起头来,静静盯着娴贵妃:“她是你宫里人,这些年又始终被你压着,故此你要想除了她,便容易得跟碾死个蚂蚁没区别。” 娴贵妃冷冷盯住纯贵妃,却说不出话来。 纯贵妃轻哼一声:“说真的,虽说我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都忙着临盆、照看四公主,可是我也留意到了,从去年十月到现在,你有些出奇的安静了。” “这不符合你的性子,更不可能是你从此甘心了、服输了、不想争了。我思来想去,便也只剩下一个理由说得过去——娴贵妃,凤格就是死在你手里。你从那以后一来是后怕,二来也怕皇上追究到你,故此你不得不暂时蛰伏,避过风头去。” “苏婉柔,你今儿又到我这儿来挑唆什么?”娴贵妃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 纯贵妃却哀伤一笑:“我还来挑唆什么呢?况且说句实在话,凤格的死活又跟我有什么关联呢?她安置那肚兜,虽然第一个是摆明了要针对令嫔去的,可是却也将我算在里头了。所以对我来说,她死了便死了,我又有何必要为她追究什么去?” “她那身为部院尚书、内务府总管大臣的玛父都不替她伸冤,我就更没这个必要去了。” 娴贵妃深吸一口气:“那你今儿这是做什么来了?” 纯贵妃点头一笑:“咱们打也打过了,吵也吵够了。我前思后想,倒觉得你在四公主小满月那天说的话在理。跟你的礼比起来,皇后的太叫我心寒!” 娴贵妃细眼微眯。 纯贵妃便也朝她点点头:“没错,我到今日越发担心四公主的手,是中了她的招数去。如今她也快要生了,可是她却躲进了养心殿里去,每天都要借着皇上当挡箭牌……我便问你一句:侧福晋,你就甘心么?” 娴贵妃静静地盯着纯贵妃,半晌却幽然一笑:“我不甘心又怎样?反正她在养心殿呢,我奈何她不得。我只管静静等着便罢。” 这话说得纯贵妃心下也是一动:“静静,等着?娴贵妃要等什么?等她的孩子顺利降世,成为皇上的第二个嫡子,然后顺理成章继承了大统去?” 娴贵妃却露出高深莫测的笑:“你说我这些日子来,有些过于安静了。嗯,你没说错。不过我的安静与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的安静——是在静静地等着罢了。” . 纯贵妃这一回拉拢娴贵妃,竟然没有奏效,叫她心下不由得平生狐疑。 这绝不是娴贵妃的性子。 娴贵妃空担了一个“娴”字罢了,可是“静静等待”这四个字从来与她沾不上瓜葛才是。 那娴贵妃这一回又究竟是为什么肯静静等待? 娴贵妃又是在静静等待什么? 纯贵妃走出去老远,还是忍不住停步回眸。隐约只见娴贵妃也站在门口看着她。 两人的眼底,各有幽深。 二卷294(21更) 二卷294(21更) 见纯贵妃停步回身来望向她,娴贵妃浅浅勾了勾唇角,扬声道:“总归皇上已是下旨叫我去代行亲蚕之礼,这才是我这一个月要忙的。旁的事,我可都顾不上了。” “总之这回,你若不甘心,你便自己冲进养心殿去。我是帮不上你了。” . 数日后,婉兮随着娴贵妃、愉妃、语琴一起赴西苑蚕坛,斋戒三日后,准备亲蚕之礼。 婉兮反正位分在娴贵妃、愉妃之后,便乐得将祭祀等大礼都让了出去,她自己只跟语琴承担了与宗室福晋、内务府官员福晋一同养蚕、缫丝的活计去。 语琴本就是江南人,江南人家常见养蚕的,故此语琴对这一套程序并不陌生;婉兮虽说没养过蚕,可是从小也是在花田里打滚长大的,手脚勤快,也并不怕肉肉的蚕虫,故此二人上手都极快,且十分乐呵。 可是虽说是嫔妃“亲蚕”,可事实上嫔妃和宗室福晋只是礼仪性、象征性地动手罢了。真正养育蚕宝宝、催蚕宝宝“上山”的,都是由作为皇家世代“家仆”的内管领下的官员福晋来实际执行的。故此她们这回见到亲自上手的婉兮和语琴,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语琴终究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故此虽然亲力亲为,却也主要是指导婉兮。婉兮自己就是当真撸胳膊挽袖子,真身上阵了。 在娴贵妃和愉妃都在祭坛之上,由宗室的王爷福晋们陪同着行那些祭祀之礼的时候,婉兮则亲手将蚕种和大笸箩给搬进自己住的偏殿里头去。因蚕种孵化之后,夜晚里都要吃桑叶,故此真正的养蚕人是要与蚕宝宝们同卧同起的。 婉兮一天天等着蚕宝宝孵化长大,然后夜晚里听着蚕宝宝们“沙沙”吃叶声,才能满意地睡去。然后每天都记不住要自己吃饭,却要记着给蚕宝宝们添桑叶的时辰,一会子都舍不得耽误了。 甚至还要亲手去清理那些“蚕沙”,完全不介意那些都是蚕宝宝们拉出的臭臭。 这般的心情和这每日里如陀螺般不停的操劳,便如母亲在照顾自己的孩儿,是一样一样的。 ——曾经因为自己无法生育孩儿而生起的难过,说来也是神奇,竟因为亲手照顾这些蚕宝宝,而将自己心上那一角缺口补上了。 她那一刻忽然明白,皇上说要让她跟着一起来代替皇后行亲蚕之礼,真正想要给她的倒不是如娴贵妃那般的将自己当成皇后一般,而是,要她用这样的方式,重新找回心上的恬静。 婉兮那一刻决定,等亲蚕礼完了回宫去,也带两张蚕种回去,在自己的宫里也养起来。 反正她的永寿宫已经快成了个小型的养牲园了,不介意再多养一笸箩蚕宝宝就是了。 大约用时一个月,婉兮在语琴和内务府官员福晋们的指导之下,终于亲身经历了蚕宝宝从蚕种,到吐丝作茧子的全过程。当看见自己亲手照顾的小宝宝们一个个地吐出了纯白晶莹的蚕丝,大笸箩的绿桑叶之间开始一颗一颗如东珠般铺满了纯白的蚕茧时,婉兮禁不住泪落两颊。 便如母亲亲眼瞧着,孩子长大了,开始出息了。 二卷295(22更) 二卷295(22更) 蚕宝宝开始吐丝结茧,到最后羽化成蛾,还需要大约十天的时间。在这十天的静静等待里,婉兮终于夜晚能睡个囫囵觉了。她便搬去跟语琴一处挤着。 这晚两人都一时都睡不着,心里都各自念着自己的心事。 语琴不由得问:“你说,咱们两个忙着养蚕的这一个月里,娴贵妃那边都在干什么呢?她除了白日里的祭礼之外,她夜晚一个人会想什么?” 婉兮便霍地翻了个身,趴着望向语琴。 这黑灯瞎火的,婉兮的眼睛幽光闪闪的,倒把语琴给吓了一大跳。 婉兮便笑了,故意瓮声瓮气说:“我猜……她是在想凤格吧?!” 语琴吓得一声低呼,忙抓起被子蒙住了脸:“死九儿,你吓死我了!” 这本就是大夜晚的,祭坛周围又为了营造肃穆的气氛,故此人少、建筑也空旷,这样想到死去的凤格,便更有些阴气森森。 婉兮笑了笑:“姐姐害怕凤格的鬼魂么?我倒是不怕她的。她若当真有魂儿,我倒是想见见她。我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呢!” 语琴躲在被子里不敢露头儿:“哎……你这会子想她做什么!” 婉兮躺回来,一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头顶的床帐:“不是我要想她,这里是西苑,我一到这儿就不由得会想起她。谁叫当年那会子我跟九爷告别一场,却被她诬告成了私会,险些害了我和九爷去。我那笔帐还没来得及跟她算清楚,她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语琴叹口气,将被子从脸上撤下去。 “她都死了,你又何苦如此放不下?其实那背后的缘故还用问么,她必定是受了娴贵妃的指使,是娴贵妃叫她这么干的罢了。” “谁叫那会子娴贵妃自己被皇后给禁足了,她痛恨皇后,又一时抓不到皇后的什么把柄去,便自然设法找你和九爷的晦气去。谁让你那时是长春宫里的女子,而九爷又是皇后最爱的亲弟弟呢。” “我自然是明白的。”婉兮目色依旧沉静:“其实那一出,简直就是当年说九爷在圆明园里与怡嫔有染是一模一样的路数。她当年既然编排得出那个故事,后来再编排我和九爷,自是轻车熟路。” 婉兮顿了顿:“可是,姐姐,我想知道的倒不是谁指使了凤格去;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跟九爷见面的事,凤格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是知道那会子与九爷私下见面是多担风险的事,故此之前安排得甚为小心;况且九爷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又怎么会莽撞到叫人给撞见了?故此若说凤格是偶遇、撞见,实则都是说不通的。” “必定是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故意告诉给了娴贵妃去,娴贵妃这才推出了凤格来生事。” 语琴听了也是微微一震:“那必定是事先知情的人出卖了你。” 婉兮轻轻闭上眼:“事先知情的人……除了我自己和九爷之外,都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语琴也紧张地握住了婉兮的手:“如此说来,那岂不是比玉烟更可怕?也怨不得你对凤格的死,如此无法释怀。” 二卷296(23更) 二卷296(23更) 婉兮在黑暗中微微眯起眼。 “况且凤格死在十月十四的晚上,那天白日里恰是我永寿宫封宫门、开始圈禁的日子。她偏偏就是那个晚上死的,我总觉这未免太巧。” 语琴也不由得冰住了呼吸。 “是不是娴贵妃杀人灭口,用法子除掉了凤格去?” “而宫中,人人都知道娴贵妃那个脾气,故此便也没人再提及凤格的死去。总归在这后宫里,皇上并不宠爱凤格,她因位分太低也见不着皇太后,这些年她在娴贵妃的辖制之下,在宫里也并未交下一个人去。故此她死了就死了,就如同一片秋叶飘过,没人在乎。” 婉兮点点头:“可是因为上次我跟九爷见面的事,还有这回肚兜的事,我却把她的死放在了心上。别人不在乎她是因何而死,我却想弄个水落石出!” 语琴不由得捉紧婉兮的手:“婉兮,你又想做什么?” 婉兮今晚上这眼睛在夜色里实在太亮。 放着贼光的那种亮,一看就是揣着心眼儿呢。 婉兮便笑了:“姐姐,我想去诈娴贵妃一下!” . 这样的夜晚,娴贵妃果然也是难以入眠的。 是因为寂寞,也是因为那种必须要咬牙隐忍的等待。 宫里皇后的临盆之期越来越近了,唯有等那孩子降世之后,才知道她所有的等待都是否等对了,值得了。 高云思临死之前与她结成那样的联盟,可是对她说话也是说一半留一半,故此她也不敢确认高云思说的是否都是真的。 高云思更没有将办那事的人告诉给她知道,所以她都没办法去找到那个人问个明白,她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这样静静的等待。 可是这世上,等待才是最最折磨人的。 她真是有些等不住,她真的想自己亲自再伸一回手的……若是皇后当真生下嫡子来,那么将来的大位就一定是这个嫡子,那么她这一辈子的不甘和期待,便都化为泡影了。 可是……现在皇后住进了养心殿里去,她凡事动起手来都实在太难! 等,还是不等? 等,又终究能等来什么? 这些问题每日里在她脑海中折腾,她都快要疯了。 再加之这祭坛的地界,人太少、太空旷,便将她的寂寞和疑心更放大了无数倍,叫她寝不安枕。 . 犯疑心,终究也还是耗神的,在三更天时分,娴贵妃终于有些困倦了。 浑浑沌沌沉入睡梦,不知有多久,忽然觉得像是有什么在碰着她的手。 她不耐地伸手去拂手背,却碰到一截软软的、肉肉的东西,还带着温度! ——恍惚里,竟像是人的手指! 她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刚想唤在外间守夜的塔娜,却听得窗外有人低声地冷笑。 “娴娘娘,你可好睡。没有了我陪伴你的夜晚,难道你就不觉得,咱们的承乾宫里太冷清了么?” 娴妃猛然一震,用力掩住心口:“你……是谁?!” 窗外那声音又幽幽地笑:“娴娘娘,小妾刚离开你不过半年,怎么,你就将小妾给忘了么?” 二卷297(24更) 二卷297(24更) 娴贵妃腾地坐起来,向外便喊:“塔娜,塔娜!” 却喊了半晌,塔娜也没应声而来,反倒只听门外噗通一声,倒像是塔娜倒下了。 娴贵妃惊得浑身颤栗,动也不敢动了。 窗外幽幽亮起一簇火苗。那幽幽的绿色光影之间,一张模糊的鬼脸印在窗纸上。 此处是祭坛,窗子上尚未使用玻璃,故此糊窗子的还都是白棉高丽纸。 娴贵妃盯着那鬼脸,便又是一声尖叫:“你别来找我!是你自己该死,你准备出那样的肚兜来,并不是我叫你那么做的!” . 窗外的人正是语琴和婉兮。 因此处是蚕坛之地,外头闲杂人等是绝对进不来的。这院子里唯有她们四位嫔妃,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住着罢了。便是护军和侍卫,都远远格在外头。 婉兮能一起做出“十八般鬼脸”来,这般吓唬娴贵妃一下,自然没什么难的。 况且是娴贵妃自己心里有“鬼”,便看着什么都是鬼了。 听了娴贵妃这样的叫声,婉兮和语琴对视了一眼。语琴也是点了点头。 正如她们二人之前的猜想,娴贵妃是支使了凤格通过她玛父去做在园子里害人的事儿,可是娴贵妃更想针对的人是纯贵妃和愉妃,倒不是只针对婉兮和语琴的。 只是这分隔阳奉阴违,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却弄出了这么一个直接针对婉兮去的肚兜。 婉兮便捏着嗓子又道:“娴娘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冤死了半年,都没回承乾宫去看你么?因为那是紫禁城,是帝王所居紫垣之地,有帝王之气镇着,我想进去甚难。可是此地却不同了,此地是蚕坛,最是通达天地幽冥之所,我便进的来了。” “娴娘娘,在这地方,你每说一句话,都会通达天地。若你说了违心的话,就算你活着的时候能躲过报应去,可是等你死了,下头一样能慢慢与你算账。” 本就心中有鬼,如何敢不敬畏天地?娴贵妃不由得额角冷汗淋漓而下。 “你喝的那碗酥酪,是我端给你的不假。可是,想叫你死的人,却并不是我!” . 婉兮便不由得又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原来,凤格是丧命于一碗酥酪…… 酥酪原本甘甜细软,十月那个时节吃起来最是鲜滑可口,想来凤格吃下那一碗酥酪的时候,原本也是满心舒畅的吧? 毕竟那日,凤格是知道永寿宫正式封了宫门。从乾隆五年那会子结下的旧怨,仿佛在那一刻都得到了报应,她再品着那一碗酥酪,一定是无比的欢喜的吧? 婉兮忍住一声轻叹,轻轻摇了摇头。 算计,这世上的人都以为自己能算计掉别人的性命,殊不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若安了害人的心,终究自己也要遭了同等的果报去。 只是这宫里,能够支使的动娴贵妃,且叫娴贵妃时候一声怨言都不敢有的,又有几个人去? 语琴不由得向婉兮竖起两根手指来。 婉兮点头。可不,娴贵妃将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故此在宫里能支使她的,统共不过两人罢了:一是皇太后,另外一个则是——皇上。 二卷298(25更) 二卷298(25更) 想到皇上,婉兮的心下不由得微微有些起了涟漪。 婉兮沉住气,又捏住嗓子问:“冤有头债有主,若娴娘娘果然也是受人支使,那我自然不会再缠着娴娘娘不放了去。不过总得娴娘娘先告诉我,那个真正害了我的性命的人,是谁!不然我也只能继续缠着娴娘娘不放,直等到娴娘娘肯告诉我为止。” 娴贵妃嘶声粗喘,那声息透过窗纸来,在这寂静的夜里、空旷的祭坛之地,便听得格外清晰。 婉兮便又再加一副重药:“对了娴娘娘,你该知道若一个女子被阴魂缠住了,身子里便会阴气大盛、阳气难彰吧?这身子里,一旦阴阳二气失了调和,非但你自己的命数短了去,便连坐胎都不可能了。你这一辈子最想要的,不就是孩子么……娴娘娘,你就是不为了你自己着想,也得想想你这辈子还要不要子孙缘了。” 娴贵妃终是抵抗不住,低低嘶吼出来:“——是皇上!” . 婉兮微微一颤。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却又在情理之外。 她知道皇上为了护着她,曾不惜与皇太后顶撞,更无数次明里暗里曾与皇后发生过龃龉。 这一回又是皇上亲口告诉她,皇上说他与纯贵妃的情分已是到此为止了。 她知道皇上肯用尽心力去护着她……可是,皇上竟然当真会为了她,而要了一个贵人的命去?! 凤格不是玉烟啊,玉烟只是宫里的奴才,皇上赐死奴才不算大事;可是凤格却是皇上的贵人,更何况还是前朝重臣来保的孙女! 语琴悄然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婉兮的手。 婉兮闭上眼,继续捏着嗓子道:“你说是皇上?娴娘娘,你怕是方才听我说了帝王之气,叫我不敢靠前的话吧?所以你故意推了皇上出来唬弄我。” “娴娘娘,这蚕坛供奉的可是蚕神嫘祖。嫘祖又是轩辕黄帝的元妃,故此亲蚕礼不止是养蚕缫丝之礼,也更是谨束妇德、后妃之德的祭礼。娴娘娘既然代替皇后亲为祭祀……自然也是希望将来更有正位中宫,正式来祭祀的心思吧?那便每一年都要跪倒在嫘祖面前,那我倒要问问娴娘娘,你害我于死,又嫁祸给皇上,还有什么脸面祭礼嫘祖?就不怕跪倒在嫘祖面前时,被天地轰雷,劈死在嫘祖眼前么?” “我没扯谎!我更不敢嫁祸给皇上!”娴贵妃嘶声叫了出来:“你若还不满意,你便再多恨一个人,那就是永寿宫令嫔!” “你以为你为何死在十月十四那个晚上?还不是因为那天白天,永寿宫正式封了宫门,将令嫔圈禁了?!那天皇帝眼睁睁看着永寿宫的宫门被钉死,锁眼儿里灌了水银,他纵然为天子却都无法阻止,他心里不好受!” “可是他终究是天子啊,他心里不好受,不能去违抗皇太后的懿旨,他便自然不会放过你我!那肚兜都怪你做得太落痕迹,他便毫不费力想到你我……他召了我去,我又还有什么敢瞒着他去?” 二卷299(26更) 二卷299(26更) 娴贵妃也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那会子皇上说,‘此番这事儿,必定要一个人去死。娴贵妃你自己告诉朕,你觉着你和秀贵人之间,哪个更该死?’” 娴贵妃崩溃垂泪:“凤格,你心里明白的,纵然是我叫你办那件事,可是我没叫你做出那样的肚兜来,我也没叫你单独针对了令嫔去!所以那个该死的,本来就该是你……” . 听完这一番话,婉兮蹲在窗外,不由得轻颤了起来。 按照旗俗,旗人最重的刑罚甚至不是死刑,而是圈禁。 回想康熙朝时,康熙爷活活将废太子圈禁至死;也曾经将十三爷怡贤亲王胤祥险些圈禁疯了。 都是因为,这圈禁之看似还在朱墙金顶之下,却最为消磨人的意旨去。当真是生不如死,命不由己。 故此封门的那一刻,她宫里的人都哭了。 便是毛团儿、献春这样有见识、掌事儿的也都暗自垂泪。 她自己虽然在心下使劲儿鼓励自己,说不过就是一个月嘛,可还是一扭头赶紧奔回寝殿里去,听着那大门上咣咣的钉门声,忍不住趴被摞子上掉了眼泪下来。 那会子她能想到皇上定然难过。后来解禁之后也曾听得李玉暗暗里透过话儿,说钉门的时候儿,皇上就在如意门那瞅着呢。 说那天负责钉门的,钉完了门就直接被皇帝发配到裕陵的工地上去了。皇帝的说法是,觉着他们钉门的手艺十分好,那么长的钉子敲进宫门里去,一点不歪,钉子头半点不损宫门的庄严,故此叫他们到裕陵工地上,为皇帝身后的长眠之所去钉墓门去。 婉兮却着实没想到,那晚皇上竟然还要了凤格的命。 . 婉兮心下颤抖得厉害。 这里终是祭坛之地,如她吓唬娴贵妃所说的那般,这里每一句话都会通达天地的。 她问到此处,已是不敢再问下去。 嫘祖母仪天下,是轩辕黄帝的元妃,故此亲蚕之礼都由皇后亲为……可是她自己,终究是妾啊。 皇上为了她,竟然能做出这些来……她真担心,天地会听见。 她忙朝天地叩头,心里暗暗祷告:“若要惩罚,便惩罚我吧。” . 语琴瞧着婉兮已经有些乱了,加之今儿这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便忙又燃起线香来。香气顺风飘进窗纸中去。 娴贵妃身在床帐之内,空间狭仄,不久便昏沉睡去。 语琴扶着婉兮回到下处,婉兮垂首,半晌无法止住眼泪。 语琴轻叹一声坐下:“想什么呢,与我说说。” 婉兮点头:“姐姐,皇上……有时候,好可怕,是不是?” 语琴哼了一声:“这世上谁没有多个面孔?他是天子,就更是如此。不过你总该庆幸,他用那副凶神的面孔,是对了伤害你的人去,而不是对着你。” . 婉兮抹一把眼泪,回头又抽出三炷线香来,借着灯火点燃了,跪倒在地。 虽然从前也恨凤格,可是这一刻……还是焚香送她一程吧。 她回头还会多抄两卷经,待得回宫之前都在这蚕坛里焚了,算是这一世与凤格的这一场孽缘,都化作烟云,随风而散。 二卷300(27更) 二卷300(27更) 等到蚕宝宝化身飞蛾,婉兮又亲手缫丝,再将那蚕丝染成朱、绿、玄、黄等色,由内务府派人送往织造去,作为绣制祭服所用……前后整个过程耗时一个月又半,待得婉兮她们回到后宫时,已是将四月了。 婉兮刚回到永寿宫,便接到喜信儿,兰佩已是临盆,平安生下个阿哥来! 这个阿哥虽然是九爷的次子,可因为出自嫡福晋,故此为嫡长子。 按着那会子人们的宗法观念,有了嫡子,这个男子、这个家族才真正有了后继和希望去。 婉兮忙又问,孩子可康健齐全,九福晋可一切都好? 婉兮心下总归担心上回丹砂那回事,就算后来知道九爷在临回山西之前,在府内大发了一顿雷霆,震慑住了芸香等人去……可是总归,还是悬着心的。 玉函便笑:“回主子,九福晋那边早就送进了话儿来,说一切都好,万万请令主子安心。还说这一回都是托令主子的福。等来日二阿哥长大了些,九福晋必定亲自带二阿哥进宫给令主子磕头呢。” 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回眸望献春一眼:“九爷家这回当真是双喜临门:皇后主子的嫡子快要临盆,九福晋也先诞下麟儿。九爷还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儿呢。” 婉兮便忙命献春和玉函两个开箱子、翻柜子,拣选看看有什么能送给九福晋和二阿哥当贺礼的。 献春瞧婉兮那慎而重之的模样,不由得掩口而笑:“主子去年那会子,就把一年的份例那二百两银子都给了宋嬷嬷去;好在这又是转过一年来了。不过奴才看样子,主子这怕是又要刚三月,就又要将一年的份例都给出去了。” 婉兮脸红不已:“就算都给出去,也不过才二百两,我都嫌拿不出手去。” 婉兮一说都犯了愁:“况且今年还要有皇后主子临盆、嘉妃临盆……都得送礼。我这二百两银子该怎么掰扯才能够呢?” 献春便含笑瞟了婉兮一眼。 婉兮急忙伸手给拦住:“住口。我知道你是想叫我跟皇上去张这个嘴……我不要!” 献春却摇摇头,轻叹一声收住了笑:“主子其实哪怕什么都不送给九福晋和二阿哥去呢,又有什么的?九福晋也是个心下通透的人,如何不明白主子给了她最重的礼去?若没有主子……又哪里来得这二阿哥?” “况且当日若不是主子发现那丹砂及时,九福晋如今性命怕是都没了,又哪里还有这样的母子平安?” 婉兮便也红了脸,急忙摇头:“唉,你切不可这般言说!九福晋的今天都是她自己挣来的。是她帮我在先,她此时得来的所有,都是好人福报。” 献春和玉函便也帮主子掂对,都说“主子不一向最善于送人不值钱的‘重礼’么?这会子既然二百两银子怎么都不够掰扯,便不如还是送心意罢。” 婉兮独自缩进炕里,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最后才一拍炕:“我想着了!” . 次日,娴贵妃便召集着愉妃、婉兮、语琴去给皇帝请安、复旨。 二卷301(28更) 二卷301(28更) 婉兮距离养心殿最近,故此第一个就到了。只不过不能直接从如意门就入内,还要特地绕了个圈子,到正门前去等着那三位。 语琴因为位分最低,也早早就来了。 两人下了肩舆,一同立在门口等着位分高的娴贵妃和愉妃。 少时那两位也一先一后来了。 娴贵妃位分高,故此是她在前头。婉兮和语琴心下也还留有那一晚的“鬼影”,不由得在与娴贵妃那眸子相撞的当儿,略有些心虚,故此都垂下头去。 娴贵妃盯住两人看了看,便哼了一声,领先朝前去了。 婉兮和语琴原地肃立着,再等愉妃下舆,又给愉妃请安。 愉妃笑了笑,走过来道:“终于回到自己的宫里来了,两位妹妹睡得还都好吧?”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道:“愉娘娘在蚕坛之时,睡得不安稳么?” 愉妃摇头:“那倒没有。我这人心下安静,故此到哪儿都不择床,故此在蚕坛的时候儿因周遭寂静,反倒觉着比在宫里睡得更深沉些。” 婉兮便笑了笑,跟语琴让开一步,请愉妃先行。 愉妃便也朝前去,追上娴贵妃,也给娴贵妃请安。 语琴有些不放心,落在后头攥住婉兮的手道:“她莫非是说……知道那晚咱们做了什么?我分明用了线香,难道她竟然没睡过去?” 婉兮倒拍拍语琴的手:“姐姐别慌,她话里的意思其实已是在告诉你我二人,她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终究,娴贵妃和凤格算计的人里头,也有她一个。况且那会子是五阿哥在园子里种痘呢,娴贵妃和凤格那算计极容易便连累到五阿哥去。愉妃这辈子最看重的未必是位分和恩宠,而是她的五阿哥,故此她心下必定也痛恨了娴贵妃和凤格去。” 婉兮抬眸,朝语琴含笑,“故此咱们那晚上做那个,她心下实则是愿意的。那也同样是给她出了一口气去,她自会替咱们瞒着。” . 既然到养心殿给皇帝请安和复旨,那么便总要遇见皇后。 想到这一层,四个人的心下都有异样,便也都不再说话,静静入后殿罢了。 皇帝在西暖阁见她们四个。 皇帝循例问了问祭礼的过程,又是安慰四人辛苦了。皇帝的目光虽看似清淡,却没错过娴贵妃眼圈下那两大团乌黑去。 皇帝的眸子便又一转,清光潋滟着朝婉兮掠过来。 婉兮便垂眸,悄然一笑。 心下悄然道:“爷,我睡得好。没受人欺负。您放心便是。” 皇帝这才唇角轻扬,含笑朝四人点点头:“你们替皇后分了忧,皇后心下必定对你们充满谢意。你们亲自缫丝染色备好的丝线,朕也会命人用在皇后和嫡子的衣物上,以彰你们这四十多天来的辛劳。” . 皇帝说完便又要召对大臣,四人这便告退,又不得不到西耳房去给皇后请安。 皇后的脸本就玉白,又极少上妆,这会子看上去竟是虚宣苍白的,倒像是胖了一圈儿似的。 四个人请跪安,皇后由念春扶着勉强坐起来,笑笑:“辛苦你们了。” 娴贵妃眉毛一挑:“不辛苦。主子娘娘看着这样虚弱,倒不如好好歇着。以后每年的亲蚕,自有我们呢。” 二卷302(29更) 二卷302(29更) 皇后和娴贵妃这又要掐起来了,其余愉妃、婉兮、语琴自然都不意外。 只是她们可都没想掺和进去,不过都垂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口罢了。 皇后见无人说话,挺着大肚子虚弱一笑:“娴贵妃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亲蚕之礼终究是正宫皇后方可行得。蚕神嫘祖便为轩辕黄帝元妃,她接受的也只是身为正宫皇后的心意。” 娴贵妃嘴角一动。 皇后便是此时,依旧是难得的敏捷。她含笑点点头:“娴贵妃想说什么,本宫明白。娴贵妃又想说,你也同样是妻,不是妾。可是娴贵妃啊,这嫘祖终究是华夏各族的共神,故此她能接受的也只是一个嫡妻的法度。终于咱们满洲从前在关外的‘二妻’,嫘祖老人家是不认可的。” “娴贵妃虽然也是大花轿抬进宫里来的,可是在嫘祖的面前,一样是妾,不可改变。” 娴贵妃眉毛陡然一扬,抬眼狠狠瞪住皇后,便又有话忍不住要说出来。 皇后看也不看向娴贵妃,只扭头靠在念春身上:“……本宫好像肚子有些不舒服,念春啊,请皇上过来瞧瞧吧。” 娴贵妃便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主子娘娘这回倒是将纯贵妃当年那套把戏,学了个十足十!” 皇后靠在念春臂弯里,静静一转眸:“本宫学她?娴贵妃,你又是嫡庶不分了!” 娴贵妃咬牙猛然抬头,看向皇后床帐的里处:“看主子娘娘的情形,怕是距离临盆不远了。都说临盆那一刻是鬼门关口,不管是谁,便是皇后娘娘也得带着你的孩子到鬼门关前去碰碰运气。” 皇后一眯眼:“娴贵妃,你若敢此时出言不逊,诅咒本宫和嫡子。本宫现下便请皇上过来,好好论道论道!” 娴贵妃咯咯一乐:“主子娘娘急什么啊,听我把话说完再摆出正室的姿态也不迟。” “我知道您现在身子贵重,这不怀着皇上心心念念的嫡子呢嘛,您这会子跟皇上要什么,皇上能不给呢?所以我可不会傻到要在这会子被你抓住把柄了去——我提那鬼门关,可半点诅咒您和嫡子的意思都没有。” “我啊,也就是感慨那么一声儿罢了:终究那一刻是新生与亡灵的交汇之所,皇后主子那一刻带着新生嫡子,会不会在那门口也遇见端慧太子呢?” “还有……主子娘娘可还记得你早年夭折了的大公主啊?若鬼门关前再相见,皇后娘娘自然是认得端慧太子的;可是那大公主却是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名字还没取,又隔了这么些年,怕是皇后娘娘自己都也快认不得了吧?” 皇后闻言,果然面色狠狠一变。 娴贵妃自是瞧见了,心下说不出的畅快。 还要感谢方才那一会子她忽然想到了纯贵妃去,便也想起了皇后给四公主送过的那一匣子小衣裳。 再加之,她自己在蚕坛晚上遇见了一回鬼……她也是福至心灵,便将两个给捏在一处了。 她说罢倏然抬眼,冷不丁又皇后一眼,指了指皇后身边里侧。 “那个穿红袄红裤的小女娃,难道不是大公主么?” 二卷303(30更) 二卷303(30更) “你说什么?!” 皇后一声惊叫,猛地看向自己内侧。 念春扶着皇后的身子,忙安慰:“主子别惊,没有,什么都没有!” 念春两眼也是红了,转头望向娴贵妃:“娴主子,请您慎言!” 娴贵妃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也轮到你一个奴才说话了!” 娴贵妃横了念春好几眼:“哟,又是个年纪不大、却也牙尖嘴利的。” 娴妃说着扭头一瞪婉兮:“从前主子娘娘身边儿这个年纪不大却牙尖嘴利的,如今已是皇上的宠妃、三嫔之首;那如今你呢,是不是也指望凭这样的本事博得你主子的青眼,然后由你主子将你也举荐给皇上啊?” 娴贵妃自己说着都忍不住转身大笑,抬眸望着这养心殿后殿的西耳房:“算算日子,皇后借着嫡子的借口,搬进来又有几个月了吧?皇后又独霸着皇上,叫别人近不了身。那皇上这些日子又该怎么办呢?” 娴贵妃说着抬眼瞟向念春来:“难道这几个月来,你主子就是把你举荐给皇上陪寝了么?是不是等皇后的嫡子降生那天,皇上便也一并将你给进封了啊?” “那又是不是循着令嫔的例子,你是皇后身边儿出来的,初封也得是个贵人啊?” . 娴贵妃此时又是威风大开,一番话又是同时将皇后、婉兮、念春三人都给骂了。 婉兮不由得抬头望住娴贵妃。 语琴悄然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轻轻摇头。 婉兮深吸一口气,明白这会子娴贵妃主要是向皇后开火。这会子她若出言反驳娴贵妃,那也不是帮自己,反倒是帮皇后解围了去。 婉兮又不由得回想起那年娴贵妃禁足之时……那会子就是皇后叫了她去呵斥娴贵妃,令娴贵妃怒不可遏。而其后就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 婉兮轻轻松开了指尖,又安然退回去。 . 娴贵妃的话落了地,婉兮并没有回音。 皇后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娴贵妃,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你叱责奴才不该跟你那么说话,可是你此时与奴才说话的态度,又何尝像个主子的样子去了?” 娴贵妃一声轻笑:“主子娘娘,我刚又说错什么了么?大公主是皇后第一个孩子,夭折了自然会思念。我相信主子娘娘午夜梦回的时候,没少了以为大公主还躺在身边儿,那小小的手儿就搭在您的身上……” “这本是母女深情,尤其是在如今嫡子即将临盆的当儿,本应这感情更浓烈才是。难道我又说错了么?” “就算我说错,主子娘娘你自己出言呵斥我就是了,凭什么叫你的奴才来呵斥于我?!你是正室不假,难道连你的奴才也都同样是皇上的正室去了么?她们有什么资格呵斥我?” 婉兮秀眉轻挑,转眸看了语琴一眼。 果然这会子娴贵妃还是记恨当年那回事呢。 皇后深吸一口气:“看来娴贵妃对我的奴才,颇有不满。从前的已不可追,算了,念春,你便给你娴主子跪下,求她饶了你这一回吧。” 娴贵妃却是一声冷笑:“跪下?以下犯上,只是跪下就完了?还是说主子娘娘的女子,比我这个贵妃还更贵重了去?” 二卷304(1更) 二卷304(1更) 念春黯然跪倒:“奴才出言顶撞娴主子,还望娴主子宽宥。” 皇后勉强撑着身子,一张本就虚白的脸上便更是半点血色都没有了:“娴贵妃,你还想怎样?你对我有气,这些年谁都知道。任凭你与我怎样吵呢,我身为正宫皇后,该容得你的,还是可以容你去。” “可是你平素与我怎么吵闹都罢了,好歹今日我怀着嫡子,临盆的日子又近了,你就算不看在我的颜面上,总该也替皇上顾念着嫡子。可是你还是这样与我不依不饶,倒叫我想问你一声:你究竟是看着本宫的奴才不顺眼,你还是看着本宫和本宫的嫡子不顺眼?!” 眼看情势越发僵了,婉兮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走到皇后面前一礼:“皇后主子为我大清社稷养育嫡子,当真辛苦了。奴才不便过多叨扰,以免扰了皇后主子的胎气。奴才这便先行告退,过几日若皇后主子身子得便,奴才再来请安。” 看婉兮如此,语琴便也会意,同样起身告退。 愉妃又坐了一会子,便也同样起身告退。 一起来的四个人,已是四个人要告退而去,若娴贵妃继续留下来闹,那就只是她一个人在闹罢了。没有了观众,也没有了可以托辞的人去。 皇后便也点头:“你们也辛苦了,快回宫去好好歇着吧。待得哪日本宫身子妥帖些了,便叫你们来一起说话。” 婉兮也没看娴贵妃的反应,径自与语琴朝外走罢了。出了养心殿,恭立在畔,先送愉妃。待得愉妃走远了,婉兮和语琴才叫肩舆先到前头候着,两人挽着手臂,并肩缓缓朝前走。 婉兮轻叹一声:“凤格已死,娴贵妃竟然还是不知收敛。若方才皇后故意晕倒,娴贵妃又要如何自处了去?” 语琴望过来:“可是终究,还是你替皇后解了围。不然当着咱们这些人的面,她就是想装晕倒,也是不方便。这会子好了,只剩下她们两个了,再无旁证。” 婉兮却没说话。 语琴伸手到婉兮眼前晃晃:“你在出什么神?” 婉兮忙致歉:“……不瞒姐姐,是念春一直在我眼前晃。” 语琴便掩唇,“扑哧儿”一声笑开:“为什么?难不成你把娴贵妃的话当了真,真以为皇后会在咱们亲蚕的这段时间里,将念春举荐给了皇上?” “你究竟是担心她伺候了皇上,还是担心皇上也会给了她如你一般的待遇去?” 婉兮便也笑了,伸手胳肢语琴:“姐姐想哪儿去了!我才没想那个!倒是姐姐既然说的这么溜,我看倒是姐姐自己想这个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子,便将之前的悒郁之气给挥走了。 婉兮这才幽幽道:“姐姐,实则当年我与九爷在西苑送别,除了献春知道之外,还有别人知道。” 话既然说到了这儿,语琴便是一挑眉:“难不成是念春?” 婉兮望住语琴,点了点头。 “西苑虽然也算宫里的一部分,可总归从咱们这儿过去,得有主子的允准和腰牌。故此我需要找个理由,这便求到了念春去。” 二卷305(2更) 二卷305(2更) 婉兮轻叹一声,“念春的父兄都在内务府里花房当差,我在皇后宫里又负责侍弄花草,故此我说想要到西苑去挖些花土回来。” “所以念春那天是知道你要过去西苑的。”语琴不由得一眯眼。 婉兮点头:“而且我总不能当真过去取花土,故此还要她托她父兄帮我打个马虎眼。” 语琴深吸一口气,“如此,念春是值得怀疑的。” 婉兮扬起头来,看向天际:“当然,除了念春之外,也还有皇后。我总要去向皇后请腰牌,故此皇后也是知道我要到西苑去的。她又是九爷的姐姐,她自然知道九爷的行程。” 语琴眸光微微一凉:“不管她们两个当中是谁,总之她们两个现在是在一处呢。再说,当年咱们刚进宫的时候儿,念春原本就是长春宫里的人,自然早就跟皇后一条心。” 婉兮轻叹一声:“现在凤格死了,死无对证,故此许多事儿不得不得从长计议。” “倒也未必就是死无对证。”语琴攥了攥婉兮的手:“娴贵妃不是还活着呢么,皇后和念春也都还在。那这件事儿便没断,只要你有心,早晚还是能查个水落石出。” 前面已是螽斯门,两人该告别了。 婉兮攥了攥语琴的手:“不瞒姐姐,我在自己宫里发现玉烟可疑,还是拜念春所赐。” “念春也曾在姐姐身边伺候那么久,心里不定记着姐姐什么,姐姐心里也多少要有个数儿。” 语琴便轻声一哼:“若说咱们当初防备着她,没有真凭实据,兴许有冤枉了她的可能;可是如果她要是因为这个就记恨了咱们,那我倒要看她还能对我怎么样!” . 不出婉兮所料,待得婉兮三人都告退而去,娴贵妃一人便也再撑不起气焰来了。 耳房里只剩下她一个,对着皇后和念春主仆两个,娴贵妃也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去。 皇后挑眸看了念春一眼,念春便立时起身,满眼含泪朝外奔去。 娴贵妃狠狠一惊:“她去哪儿了?” 皇后软软靠在枕头上,朝娴贵妃虚弱一笑:“这是养心殿,你以为她会去哪儿呢?” 娴贵妃一惊:“她……去找皇上?” 没有婉兮瞪三人的围观,皇后面上便也更轻松自在下来。虽然虚白还是有,不过神色之间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委屈和隐忍。反倒是浮上一丝讥诮来,抬眸仿佛等着看娴贵妃的表演。 娴贵妃眯眼望住皇后:“让你的奴才哭着去找皇上来……你想干什么?” 皇后轻轻耸了耸肩:“此时这耳房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自己下地,躺在地上。你猜待得皇上进来看见……他会怎么想?他又会,如何对待你?” “你!” 娴贵妃狠狠一愣,不由得又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了门边。手指抓住门框,才稳当下来。 她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回头冲皇后冷笑:“肚子里怀着孩子,还要动这么多心眼儿!你不怕你的心血都耗在动心眼儿上了,回头你胎里的血便不足了么?” 二卷306(3更) 二卷306(3更) 皇后不由得缓缓扬起头来:“娴贵妃,你说的虽然有理。可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肯付出多少。” 娴贵妃再站不住,不由得转身便夺门而出。 娴贵妃的旗鞋在地面上踩出登登的声响。一声一声,带着不甘,远去了。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垂下头去捋着手边安神香包的穗子。 不过一忽儿,念春便回来了,她立在门口先朝往里望望,又往外看看,这才赶紧进门来。 方才脸上的泪痕,早已尽数去了。 念春走回皇后身边来扶住皇后:“方才那会子,娴贵妃没为难主子吧?” 皇后淡淡一笑:“她果然吓跑了。还当真以为我会叫你去请皇上来。” “这些年来对付她,我何曾用请皇上来?她那点子心眼儿,从来都在我掌心儿里攥着呢。” 皇后咽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皇上也果然没来呀…… 就算不用她去请,可是这终究是养心殿。房子长廊幽深,足够拢音,况且娴贵妃一向与她那样儿,倘若皇上有半点心疼她的,便也早该听见动静来了。 念春也点头一笑:“主子英明。” 皇后便也轻拍了拍念春的手:“方才,也叫你受委屈了。” 念春摇头而笑:“奴才是主子的奴才,自然凡事都只为主子着想。况且奴才方才又不是真的,不过是循着主子的安排,做一出戏罢了。” 皇后点头:“念春啊,本宫记着,那一年你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个小丫头。你是比令嫔早一年,是乾隆四年进宫的吧?那年本宫到内务府里选人,就看你最是聪明伶俐。” 念春便也垂眸含笑:“奴才实则跟令嫔同岁。只不过她自己说,她逃过了一年入宫,故此比我晚一年。” 念春抬眸来望向皇后:“奴才也觉庆幸。若令嫔与奴才同年进宫,兴许主子便会选令嫔了。” 皇后倒笑了:“……你这傻孩子,尽说傻话。她进长春宫来,又何尝是我自己选的?不过是皇上的安排,再加上我那弟弟的嘱托罢了。” “可是你不同。念春,你是本宫亲自挑进长春宫来的。在你那一年的内务府秀女里,咱们长春宫,唯有你是本宫亲自挑进来的。” 念春随即跪倒在地:“奴才愿为主子肝脑涂地!” . 婉兮回到永寿宫,想了想之前的事,果然过了不一会子,抬头便见皇上已经来了。 她便笑了。 起身请安,却并不惊讶。 皇帝便挑眉:“怎么,倒仿佛是想到爷会来似的?” 婉兮便盈盈走过来,攥住了皇帝的手:“方才那会子,在皇后眼前儿,娴贵妃那么粗声大气地嚷嚷,皇上却没闻声而来。” “我就忍不住猜,皇上这是在干嘛呢?回头又一想,皇上一定不是没听见,皇上是那会子已经不在养心殿里了……也就是说,皇上趁着皇后在那跟娴贵妃斗嘴,已是出了养心殿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走进皇帝怀里,环住他的腰。 “奴才便猜想,皇上八成是出了如意门,到奴才宫里来了。故此奴才便也赶紧起身向皇后告退。以免皇上等急了。” 二卷307(4更) 二卷307(4更) 皇帝轻哼一声,随即也还是笑了:“爷去看了看你带回来的蚕种。真有你的,去了一回亲蚕礼,倒是当真亲力亲为,还准备要在永寿宫里养起蚕来了!” 婉兮垂首一乐:“爷是不知道,养蚕宝宝的过程有多叫人心生柔软。那种心甘情愿和心满意足,是旁的什么都代替不了的。” 婉兮伸手摸着皇上身上的缂丝暗花团龙褂,“皇上身上的衣裳,都是江南三织造做的,奴才自然没有那个手艺。不过奴才想,若能养蚕吐出丝来,哪怕每年都能够给皇上做一副袖头、一个荷包,或者一个靴掖呢,那我也算既管了皇上的吃,也管了皇上的穿……” “哈哈!”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原来如此贤惠,惦记了爷的吃喝,又来惦记爷的穿用。” 婉兮垂下头,伸手抚着皇帝的袖口:“那也得要爷不嫌弃才行……否则奴才无论是在吃上,还是穿上,手艺都拙得很。” 皇帝轻叹一声,握住婉兮的手。 “从前亲蚕的人也不少。只是去的人多数都只是走一个形式,在嫘祖前拜一拜,然后象征性地拿过内管领下妇女已经养好的蚕、缫好的丝线,然后进献给爷,说叫针线上给爷织成衣裳穿……说是说,给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罢了。” 皇帝垂眸望住婉兮:“又有谁像你一般傻,当真亲力亲为养蚕、缫丝,还夜晚里自己舍不得睡,用养育孩儿一般的心情,当真耗费了四十多天,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参与了个遍?” “末了还要将蚕种带回宫里来养着,再费一遍那般的辛苦,只为了给爷做一副袖头子!” 婉兮听得心下温暖,仰头却只俏皮地吐了吐舌:“……这才像个家。” 皇帝便笑了,上前身边圈住她。 . 两人在炕上腻了几起子,婉兮身上的衣裳都快打卷儿了,婉兮只好喘着粗气按住皇帝那不老实的手。 “爷!皇后就在养心殿里呢,今晚上爷便是怎么缠磨,也不能留下的!” 皇帝眯眼瞟着她:“说实话。”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今晚,奴才得看着蚕宝宝。”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捉回怀里来,又缠磨了一番。直到她整个都绵软了,在他掌心里、指尖儿下化成了一汪水儿去,皇帝才又按着她,雨露了一回。 婉兮累得已是脸儿如桃,微眯着睡颜嘟哝:“爷坏……这让奴家今晚上如何照看蚕宝宝了?” 皇帝便故意坏笑:“就是不准你为了那一堆虫子,撵了爷走!” 婉兮只得软绵绵自己爬上来,又去亲了亲皇帝的嘴:“爷别又乱拈酸。总归爷照看嫡子,奴才也照看蚕宝宝。” 皇帝听出她的酸楚来,便不再说话,将她又翻过来,又给了她一回激烈的。直将她累得再也没心思想这些了,他才纵了自己去吼出来。 可是终究,他还是得披衣下地去。 他俯身过来又亲亲她面颊,凑在她耳边哄着问:“这么急着养蚕宝宝,必定是心里有计议呢。告诉爷,你又想拿这蚕宝宝做什么用?” 婉兮便点头认了:“我想给九爷家的二阿哥,攒一个蚕丝绒的小老虎去。” 二卷308(5更) 二卷308(5更) 皇帝终于夜半三更地回了养心殿。 皇后早叫回春在外头听着动静,待得皇帝回来,赶紧报给她知。 回春终于回来禀告,皇后抬眼看了看那西洋的大座钟,已是过了夜半去。 皇后轻叹一声,躺下来。 回春知道皇后想等着皇上来看看,回春只得道:“……听皇上的口气,还要去书房准备祈雨之事。” 雨水,每一年开春都是皇帝的大事。都说春雨贵如油,雨水关系到田地的墒情,关系到这一年的收成,便也自然关系到百姓的生机和心意。 故此每年春来,祈雨都是皇帝要执行的大事。 今年这到了三月,天上落雨又是不多,任谁都瞧得出来,尽管有嫡子的喜讯,可是皇上仍旧忧心如焚。 偏是这样的情形之下,叫纯贵妃看出了复宠的机会去。她便又搬出了六皇子永瑢在乾隆八年曾经解过天下大旱的故事来,再加上如今这个佛手公主的新典故,便时常请求要带着六皇子、四公主,一起陪伴皇上在宫内的神殿拈香跪拜。 皇后越想越烦,不由得问:“念春,钦天监可有消息了?” 念春忙答:“回主子,钦天监那边的消息还不确切,不过……” 皇后点头:“你说。” 念春忙道:“回主子,奴才的父兄都在内务府花房当差。这些年照顾各处园子里的花草,对着土壤的墒情十分有经验。奴才听阿玛和哥哥们说,虽然今年天上见的雨水有些少,可是近日将土深翻了之后,却已经见下头有了潮乎气儿。” “且这些日子来,西苑里的蚂蚁开始搬家;内务府猫儿房里的猫,总是跑到花房里啃草吃……我阿玛就说,怕是这天公就要作美,就要下雨了。” 皇后便眯起了眼:“你阿玛可有说准,大约能多久会下雨?” 念春想了想:“我阿玛说现在都是三月底了,总归拖不过四月初去。” 皇后便微微一笑:“正好,也正是合了我的心意。” . 四月一到,天空果然多了些云片子。 皇帝便也立即安排雩祭(祈雨的祭祀)之事。 因四月初八这日是浴佛节,传说这一天为释迦牟尼生日,当佛陀降世那一天,天降花雨、九龙吐水。这个日子便既合了佛诞之圣,又有降水之兆,故此皇帝便决定四月初八当日入斋宫斋戒。三日之后,也就是四月十一,正式祈雨。 皇帝既然安排在这一天入斋宫斋戒,向上天表达天子最为诚挚的祈告之心,钦天监自是忙得脚底打滑。若是当真天不下雨,那岂不成了天子难以求得上天的恩准?故此钦天监官员们便必须要确定这一天能下雨;至少也得起些乌云才可以。 故此皇后在养心殿中已是得到了消息:四月初八那日,八成以上有雨。至少也会起些雨云来。 皇后这便满意地笑,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肚子上,轻轻地拍了拍。 “孩儿,你要与额娘一同预备了。” . 四月初八子时,整个紫禁城还在睡梦之中,皇帝也还未及正式入斋宫时,皇后竟临盆了。 二卷309(6更) 二卷309(6更) 皇帝的全部安排都被打乱,当真是完全没想到皇后竟然会在这一天临盆。 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都赶紧进了西耳房去伺候。 皇后叫声惨烈,皇帝不得不抛下所有等待与他入斋宫斋戒的臣子,进房去握住皇后的手,迭声道:“这帮奴才都是该死!怎么没人告诉朕,你会在今天临盆?否则朕必定不至于要今日入斋宫斋戒!” 皇帝说着也白了在一旁伺候的归和正一眼。 虽说归和正不是值守长春宫的,可是他既然是值守养心殿的,这会子皇后在养心殿里住着,他也得跟着吃挂烙。 这会子守月姥姥上前急匆匆跪倒说:“回皇上,您该出去避避了,快要见红了。” 皇帝便忙避到外间去。 归和正认命地上前跪倒:“……经过了上回的事,微臣还哪里有半个胆子欺瞒皇上去?皇后的胎气是八月间得的,原本自然是应当五月才临盆的。即便前后有出入,也得到四月中旬之后,怎么都不该是在今天。” 归和正用力叩头:“否则微臣怎么也不敢叫皇上于这一天入斋啊……” 皇帝倒平静下来:“嗯,朕知道了。你且站着吧。” . 消息传到后宫,各宫也都从睡梦中爬起来,很是有些猝不及防。 许多人都是按着五月的日子来备着贺礼。结果提早了一个月,倒叫如婉兮这样没银子的,一时当真是措手不及。 倒是同样怀着身子的嘉妃听了,神秘一笑:“对谁都说是五月,结果这会子就临盆了,当真是叫人措手不及——尤其是想对她的孩子动什么手脚的,这会子可都来不及了。” 嘉妃静静垂首,看着自己的肚子:“当额娘的心,便也都是如此吧。她故意说错临盆的日子,而咱们也故意只预备小女娃的衣裳。人同此心,心照不宣罢了。” . 折腾了许久,终于阖宫传来喜讯:皇后果然诞下一名皇子。 若此便是皇帝心心念念数年的嫡子了。 永寿宫最近,毛团儿又最机灵,故此他最先将消息探听了来,回来报给婉兮知。 婉兮点点头,垂首幽幽道:“……皇上一定欢喜极了。” 皇上欢喜,她便也是欢喜的吧。 不管额娘是谁,孩子总归是无辜的新生。 婉兮便吩咐献春:“便将我库房里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吧。还有,皇上从前赏我的首饰都没叫内务府入账,那咱们兴许是可以偷着用一两个的。我从前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会子你瞧着挑一两件出来,悄悄儿叫毛团儿出宫去典当了,换些银子回来。” 终究是嫡子,终究是皇上多年的心愿得偿。 她这回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好歹送上一份儿厚礼去。 而典当出去的首饰,便等她有了银子再设法赎回来吧。 越想越是莫名地心酸,她便忍不住拉住献春的手:“你说宫里的女子,有什么办法可以自己挣些钱的?” 内廷主位都有固定的年例,年例之外便没有多少活动银子了。她又没有母家帮衬,这手头就总是这么捉襟见肘,可哪儿行啊。 二卷310(7更) 二卷310(7更) 献春便杏眼圆睁:“主子又想到哪儿去了?” 婉兮认命地吐了吐舌:“不是都说……宫里的老太妃过得清苦,故此有人偷偷带着手底下的女子做些针线,送出宫去变卖么?” “就知道主子想到这儿来了。”献春也无奈地笑:“是有这样的……不过主子当真以为,就您那针线,能卖得出去么?” 婉兮登时脸红过耳,只能用力瞪了献春一记:“谁说我要做针线卖钱了?我——卖菜、卖小金鱼儿、卖鸟蛋儿、卖蚕丝……不行么?” 反正她自己宫里这点经营,她全都在脑海里想了个遍。 献春只能无奈地摇头:“主子,您这菜没几棵,只够皇上一人吃;鱼没几条,统共就那么一木桶;鸟蛋儿和蚕丝更是还没影儿呢……您确定要用这些去换银子?” 婉兮只得低垂了头,摆摆手:“得嘞您呐,算我没说。” 献春便含笑出去忙了,婉兮自己趴在炕几上,心中真正叫她沉甸甸的,自然还是皇后终于如愿以偿,得了嫡子的事儿。 她伸手从茶盅里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乱画着。 这一下子,皇上的心说不定就又都回到皇后那去了。 也是人之常情啊,人家才是元妻、嫡子。那凑在一起才是有儿有女、满满当当的一家人。 正胡思乱想着,外头忽然都是一片请安声。 她一愣,皇帝又是如同往常那样,自由自在地就走进来了。 婉兮赶紧站起来,张嘴想问。不过这回自己忍住了,没再问。 皇帝瞅着她那挣扎的模样儿,便哼了一声笑道:“今儿终于长进了。” 婉兮连忙行礼:“给皇上道喜,给皇后娘娘道喜。” 皇帝点头:“嗯,你也同喜了。” 皇帝走过来捏了捏她脸蛋儿:“爷就是过来看你一眼,马上还得走。” 婉兮垂下头去:“不劳爷解说,奴才心下是明白的。” 终究嫡子刚刚降生,皇上一定得欢喜个几个月去。她已是做好了几个月都见不着皇上的准备。 皇帝却轻哼一声:“你又想哪儿去了?爷马上要走,是因为早定下的,今儿要进斋宫去斋戒,三日后雩祭。” 婉兮有些愣了:“皇上……今儿还要去斋戒?” 皇帝凝着她:“你想说什么?——嫡子贵重,嗯?” 婉兮点头。 皇帝轻哼了一声:“嫡子是贵重,可是比不上爷对上天的承诺更重。爷既然定好今儿要入斋宫斋戒,那便绝不可与上天戏言。故此爷马上就要进斋宫了,这便来与你说一声儿。” 婉兮说不出话来。 只能设身处地揣度,皇后当听见皇上这样一个决定时,怕定伤透了心吧? 皇帝走到门口,忽地又停步回身:“还有,你也趁着这几天好好收拾收拾。爷雩祭回来,就带你去园子。” 婉兮再度惊得立在原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去院子……嫡子刚刚降生,皇后要在宫中坐月子,皇上却要在这个时候斋戒,斋戒之后还要去园子?” 皇帝白了她一眼:“不与你废话了,总之你已傻透了!爷赶着时辰呢,这便走了。总之,收拾好了,等着爷叫人来接你。” 二卷311(8更) 二卷311(8更) 四月初八那天,佛诞日,便也正是皇上的嫡子诞生; 四月初八那天,故事里说天降花雨、九龙吐水,现实里的这一天,皇帝为了祈雨入斋宫斋戒三日,上天也当真应景儿,降下了久违的春霖来。 若说这世上当真有“应天命而生”,还有谁能比得上这样的天命、这样的贵重去。 更何况,皇帝和皇后心里都有数儿,这个孩子的得来,还是在那间佛寺辟作的行宫之中。 若此,什么曾经应天命而生的皇六子啊,什么拈花一笑的佛手公主啊,便都黯然失色了去。 前朝后宫自然贺喜的笺表不断呈进,可是皇帝却在雩祭之后,并未回到宫中来陪伴皇后和刚刚降生的嫡子,而是带着各宫嫔妃,搬到了圆明园去。 对此,皇后宫里的人自然有话来安慰皇后:“主子不必放在心上,皇上自是欢喜咱们七阿哥降世。主子瞧皇上写了多少句诗啊,都说今儿既是佛诞日,又正好春霖将至,这都是咱们七阿哥带来的福分呢。” 回春的嘴儿说得甚甜,还干脆将皇上写的诗都背出来了给皇后听。 “九龙喷水梵函传,疑似今思信有焉。 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树壁庆居然。” “主子瞧,皇上是有多喜爱咱们七阿哥!” 念春静静听着,便也垂首道:“便是皇上带着后宫挪去了园子,主子也不必放在心上。一定是皇上为了护卫主子和七阿哥才如此的。” “主子没见这回皇上是将纯贵妃、娴贵妃、愉妃、嘉妃……所有的主位全都齐刷刷地带走了么?没有纯贵妃、娴贵妃在宫里,主子自可安心养育七阿哥就是。” 皇后目光凝寂,却也坚定点头:“你们说得对,皇上他就是如此钟爱七阿哥,如此体恤本宫的。这宫里任何一个孩子,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 . 皇帝带了后宫至圆明园,却随即将皇太后送往畅春园去单独驻跸。 皇帝宁肯每天亲自从圆明园转到畅春园去向皇太后请安,也并不叫皇太后住在圆明园中。 尽管,圆明园里有皇太后居住习惯了的院子。皇帝的说法是:因为一向皇太后来圆明园中小住时,都有皇后与皇太后一同住着,由皇后每日朝昏亲自伺候皇太后。 这一次皇后要留在宫中坐月子,故此皇太后还是到畅春园中驻跸吧。 皇帝安顿好了,便带了婉兮去特地瞧了瞧交辉园,走进婉兮和语琴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去。 小院依然,那清雅野趣的房舍之中,细闻仿佛还留有婉兮当日泡浴熏蒸所留下的药香去。 皇帝不由得攥住了婉兮的手:“爷对不住你,迟到此时才来。” 婉兮心下一酸,面上却是忍不住地绽放甜甜的微笑:“……爷说什么呢。爷那会子纵然未曾亲自驾临,可是爷的心意却始终都留在这儿陪着奴才呢。爷何曾,有半步的迟来?” 皇帝满足地轻叹一声,伸臂揽住了婉兮。 婉兮轻轻捅了捅皇帝的肩窝:“皇上……既然到了此处,便还请皇上别忘了此处已是九爷的赐园,还有这园子里是九福晋一直陪奴才住着。如果没有九爷和九福晋,哪儿还有奴才的安然去?” 二卷312(9更) 二卷312(9更) 这一日皇帝下旨,亲为傅恒的嫡长子赐名:福隆安。 又下一道旨,因九福晋和皇后双双产子,故特准傅恒回京探望。 婉兮听了自是欢喜不禁,轻轻拍掌道:“若此,九爷就是四喜临门了。” 皇帝轻哼一声:“叫他用银子来买!” 婉兮怔住:“爷这是?” 皇帝瞪了她一眼:“不是曾为了给人家送不出贺礼去,都快要打算卖菜、卖鱼了么?你如今格外松了小九这么多大礼,他还不该倒找些银子回来么?” 婉兮忍不住大笑:“皇上谬矣!九爷是皇上的臣子,九爷的什么都是皇上赏的。他的银子也是一样。” 皇帝扯了扯婉兮的小手:“嗯哼,爷还以为你不愿意要爷的银子,至少也还肯要小九的呢。看来,爷也高估他了!” 这个四月,原本因为七阿哥的出生,婉兮以为自己可能会带着小小的伤感度过。却当真没有想到,她反倒与皇上在圆明园里度过了一段舒心、快意的日子。 待得皇帝决定回宫,为七阿哥贺满月时,已经是五月时了。 . 五月里,七阿哥满月之时,傅恒早已回京。皇帝便也下旨,特恩,准傅恒与福晋带二阿哥进宫给皇后和七阿哥请安。 七阿哥满月这日,皇帝特赐名:永琮。 琮,乃为祭地所用的玉器。且玉形、宗声,十分符合嫡子的身份,皇后得了之后也是欢喜不已。 再度有了嫡子,再度得皇上的喜欢,皇后便觉得仿佛又是昔日再来。又是端慧太子永琏在的那会子,她与皇上的情分,也必定还能复好如初,就如同那会子二阿哥还在世的时候一样。 傅恒、兰佩带着福隆安与皇后说了好一起子的话,皇后特地攥着兰佩的手道:“按说宫内主位有子,额娘可进宫相陪。可是咱们额娘去得早,故此皇上也是特恩准母家派一女眷进宫相陪。兰佩,我本最为属意的是你。” 皇后慈爱地看着傅恒微笑:“小九是我最爱的幼弟,你是小九的福晋,你在我心中便自是别人比不了的。只是那会子你也正怀着小二,故此我自然舍不得劳累你。” 兰佩便点头微笑:“多谢主子娘娘。” 皇后微顿了顿,又道:“皇上本来以四嫂为大宗嫡福晋的身份,想让四嫂进宫来陪我的。可是我却都给推了,就是因为在我心里,原本只认兰佩你一个啊……” 傅恒和兰佩都赶紧起身谢恩。 一时君臣之情,姐弟之情都圆融到了一处来,倒也暖意融融。 这会子,外头便也有太监通报:“皇上驾到——” 这便当真是锦上添花,皇后抿不住嘴地笑,忙起身迎向外去,边走边对兰佩说:“皇上来得正好。” 皇后满脸的笑,却在望见皇帝身后跟来的婉兮时,全都僵住了。 . 三人都请安,皇帝点头笑笑:“九福晋,按说你是外命妇,朕不该直接见你。只是你是皇后的弟媳,又是舒嫔的亲妹子,况朕在八旗女子引见的时候也早就见过你了,故此这便直接来了,你不要见怪才好。” 二卷313(10更) 二卷313(10更) 皇帝瞟了傅恒一眼,便从身后拉出婉兮来,还是笑着对兰佩说:“朕不该直接见外命妇,你家小九是外臣,同样不能见除了你皇后主子之外的内廷主位。可是今儿既然是朕先破的例,这便也再带一个主位来,叫你家小九也瞧见……喏,这便不叫你家吃了亏去了!” 傅恒和兰佩忙都行礼,忙道:“不敢。” 可是两口子心下却也都明白,皇上不过是这么一说,实则是叫令嫔主子来瞧瞧福隆安呢。 这个孩子在这世上,实则与令嫔主子的关联最深。这关联,纵然是皇后主子都比不上。 可是总归这回皇上下旨是叫傅恒两口子带着福隆安进宫来给皇后贺喜,故此兰佩倒不方便抱着孩子去永寿宫相见了。更何况傅恒这个外官呢,就更捞不着见面的机会去了。 皇上却肯体谅他们一家与令嫔主子之间这段缘分,故此亲自来破了规矩去。 . 婉兮也明白自己此来,对皇后会是多大的冲击。 九爷伉俪毕竟是皇后的家人。 婉兮便忙先到皇后面前请跪安,呈上她给七阿哥永琮的庆生礼来。 非金非玉,是一块天然太湖石形成的小小佛像,未经人工斧凿,盖出造化。是婉兮叫毛团儿在宫外重金求来的,用尽了她手头所有的活动银子,外加偷偷典当了好几件皇上赐下的首饰去。 这石佛正好应和了永琮出世于佛诞之日的意头;且因太湖石本来根便是出于水中,又应和佛诞当日天降吉雨的意象。 小小石佛更是体量小巧,不过五寸大小,可托在掌上把玩。待得永琮大一点,便可放在手边了,倒不必那般束之高阁去。 皇后虽然对婉兮今儿随着皇上一同来有些不高兴,不过对着婉兮这送来的礼,倒是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只得点点头:“令嫔你有心了。你本就是我宫里的人,来来往往自不必客气。” 皇后瞟了一眼皇帝:“便不是皇上带着你来的,你自也可时常回来。” 傅恒和兰佩这也便连忙过来再与婉兮见礼。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又托出自己送给福隆安的小老虎来。 这是她自己养的蚕,吐丝之后自己亲手染色,然后将蚕丝打毛了攒出的绒花小老虎来。价钱自然跟永琮那个石佛没得比,可是却也是她用足了心意的。 只是人家兰佩终究是出自名门,自然瞧得出这小老虎跟那太湖石佛的价钱差别;甚至这个都比不上她给福灵安的那块玉佩值钱去,婉兮便不好意思地笑笑:“等二阿哥周岁,我定给做个更好的。” 傅恒不由得抬眸看了看她,眸子里掠过一线幽光去。 婉兮怕被瞧破了心思,便盯着傅恒笑:“九爷……竟留小胡子了。” 傅恒这次回来,唇上已经开始蓄起青髭。再不是从前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少年公子,如今已是眉间风云轻掩的昂藏男儿。 在朝内已然是军机大臣,在家里已经当了阿玛,果然——光阴如流水,纵然掩去眉眼,却反倒更淘澄出男儿风骨。 二卷314(11更) 二卷314(11更) 婉兮并不敢多看傅恒,目光不过一扫而过,便急忙转向福隆安去了。 福隆安也是两个月,眉眼之间已经隐约定下来了。 婉兮便忍不住含笑:“我说句实话,九爷可别吃味儿。二阿哥的相貌更像九福晋些,将来必定是风雅玉树般的公子爷。” 兰佩面便一红:“嬷嬷们也说,头一胎便生男的话,是更可能像额娘些的。” 婉兮也点头:“原本就应该嘛。谁叫彼时九爷远在山西任上,家里凡事都要九福晋一力承当。便连二阿哥临盆,九爷也没能赶回来。” 傅恒满面通红,忙道:“令主子说的是。” 皇帝听见了便也凑过来:“我倒听着,仿佛是有人在指责朕不通情面。” 傅恒和兰佩都忙施礼:“皇上万勿见怪。” 婉兮便瞟着皇帝,轻笑,却不说话。 皇帝哼了一声:“既话说到此处了,朕便只好说:小九,此番回京便不必回山西了。朕另有任用!” 婉兮这便垂首莞尔,兰佩则惊喜得直接就跪倒在地上,竟是站不起来了。 皇帝大笑:“好好好,小九,你这算得上是五喜临门了!连朕都羡慕你去!” 傅恒便也跪倒谢恩。 在他身旁是已然喜极而泣、哭成了泪人儿的福晋;而他眼前不远处,则是那眉眼淡远、笑意嫣然的人儿……他若欢喜,又该是因了谁? 他能留下来,又更想是,为了谁? . 远远地,皇后抱着永琮,瞧着他们四个人说话。 他们四个人说着笑着,可是却仿佛都忘了她的存在,竟没有一个人抬眼朝她这边望过来哪怕一眼。 他们本应该都是她的家人啊。她的夫君、她的弟弟、她的弟媳、她的奴才……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联系,原本都是她。所以他们的一切本应该都是围绕这她而来的,便是话题也都应该每一个都与她相连才是! 况且,今儿本是永琮的满月啊! 整个坐月子期间,皇上光在圆明园就住了小一个月去,再加上此前的斋戒和雩祭去,便是几乎都未曾陪伴在她和永琮的身边儿。 她是他的正宫皇后,永琮是他盼望了多年的嫡子,是可承继大统的孩儿啊!可是他却竟然没有陪伴在他们身边。 他送给她的,不过是那样轻飘飘的几篇诗词。诗词中倒是也对永琮的降生充满了喜悦,可是那喜悦却是与祈雨得雨关联得更多。 而那诗词中的浓浓情意,与现实中的远离身畔,当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去。对着眼前这一切,回忆皇上给孩儿的诗句去,便觉更加空洞得像个笑话。 “皇太后宠爱异常”,可是皇太后整个月都在畅春园;皇帝额手相庆,可事实上是,皇上在永琮降生当日便离去……这便是天家,给人看的和自己心下明白的,从来都是两回事。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拉回夫君、弟弟和弟媳的注意力来。她知道她是皇后,她不能出声去呼唤他们…… 她心下一沉,便伸手进悠车,在自己儿子的小脚踝上掐了一把。 熟睡中的永琮陡然被惊醒,哇地一声痛哭了出来。 二卷315(12更) 二卷315(12更) 永琮哭了,那边的四个人这才都扭头望过来。 皇帝和兰佩便都忙走上前来问是怎么了。 婉兮悄然抬眸望过来,垂下头去,上前跪安:“皇上、皇后主子,妾身已经见过二位阿哥,送完了自己的心意。妾身便先行告退。” 皇帝回眸微微眯眼,却也缓缓点头:“好,你去吧。” 傅恒远远凝视着婉兮,却不能上前,也不便单独说话。只得一路紧紧地目送着伊人背影远去罢了。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纵是咫尺,却总成天涯! 这一刻,他何尝不恼恨自己这样处在夹缝中的身份! . 婉兮走出长春宫去,玉叶等在外头。 婉兮迈出门槛去,一扬脸,却见念春端着茶盘正在与玉叶说话。 看样子是要进来伺候茶水,瞧见了玉叶这便说起话来。 婉兮没动声色,悄然打量两人的神色。只见两人面上倒都没有什么异常的,玉叶更难得是喜笑颜开,看样子倒是很喜欢与念春说话。 也难怪,她们年纪原本相差也不大。 婉兮立在门口没作声,倒是念春说着说着话,猛然一抬头便瞧见了婉兮。念春面上神情微微一变,便也只是一瞬,随即跟玉叶说了句什么,玉叶便也转回头来瞧见了婉兮。 玉叶便奔上来:“主子!您见完客了,咱们可回去了么?” 念春也端着茶盘自自然然走上来朝婉兮福身:“奴才见过令主子。难得今儿玉叶到宫里来串门儿,我怕玉叶自己站在院子里局促,这便与玉叶聊两句。” 婉兮点头一笑:“谢谢你照顾玉叶。” 念春轻叹一声:“令主子又何苦与奴才这样客气?依着咱们从前的情分,我自然应当照应玉叶。” 念春说着向玉叶眨眼一笑:“况且我也是喜欢玉叶的。她直率可爱,是这宫里最难得的好性情。” 婉兮没说话,念春便也又蹲了一礼:“奴才便进去伺候主子们用茶了,先行告退。” 玉叶还亲亲热热与念春道别:“念春姑姑我先跟主子回去了。哪日得空,姐姐来找我玩儿!” 婉兮悄然伸手攥住玉叶,这便朝外去。 . 今儿原本婉兮没想要带玉叶到长春宫来,只是玉叶好奇皇后中宫的模样,这便求着要来。 婉兮又一想,终究献春曾是长春宫里人,难免也不自在,这便准了玉叶的所求。 婉兮带了玉叶走进长街,便低声叮嘱:“皇后主子宫里的人,你敬而远之便罢。” 玉叶瞧出主子不高兴,这便赶紧蹲身告罪:“是念春姑姑与我说起曾经与主子在长春宫里一处玩耍的故事。主子出来那会子,念春姑姑正在指给奴才看,当年你们一处打雪仗的地方儿……” 玉叶小心瞟着婉兮:“奴才,难道是办错事了?” 婉兮轻叹一声,拍了拍玉叶的手:“其实你聪明伶俐,更难得是天真善良。这本是你的好处,我喜欢的也是你这样。可是……该怎么说呢,这是宫里,人人面上都难免多套着几层面具去。我怕你吃亏。” 二卷316(13更) 二卷316(13更) 玉叶使力点头,却也忍不住问:“……主子是与念春姑姑掰了?难道她曾做了什么叫主子不高兴的事去?” 婉兮自己也是仰头想了想,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如今也还没有坐实的,我便也不说给你了。总之你记着,与长春宫里的人不要走得过近,敬而远之便罢。” 玉叶点头,也沉默了下去。 婉兮悄然侧眸望着玉叶,心下也能体会玉叶的孤单。 原本在永寿宫里,玉叶是跟玉烟一起来的,两人学规矩在一起学,晚上住都是在一间屋子里,宫中日子寂寥,两人已经是个伴儿。 如今玉烟死了,新来的玉蕤终究还隔着一层,玉叶这便有些寂寞了。 婉兮伸手握住玉叶:“不是还有我呢么?我不光是你的令主子,我还是你当年的姑娘……我嘴里叫着你‘玉叶’,不过是循着宫里的规矩,可是你在我眼里心里,依旧还是那个傻丫头二妞啊~” 玉叶心中一撞,眼睛已是湿了。 “姑娘……奴才明白。在这宫里,便是再寂寞,只要能陪着姑娘,奴才也便别无所求了。” 婉兮便笑了:“另外不是还有毛团儿呢么?你们两个天天在一处,天天吵得那么热热闹闹的。还有谁比得上你命好呢,在宫里竟是旧相识!” 玉叶便也释怀了,使劲点头:“姑娘这样一说,奴才心下就敞亮了!” 婉兮想了想,还是委婉道:“只是有一宗,我也得再提醒了你去:终究你现在也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毛团儿更是个首领太监了。你们俩都已是大姑娘和大小子,若整天腻在一起说说笑笑,难免叫人侧目了去。” 玉叶的脸腾地就红了。 婉兮按住她的小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然更知道你们俩是因着小时候儿的情分,如今笑笑闹闹也还都是小时候儿的故事罢了。你们便那一会子都退回到当年的时候儿去,倒不是现在这个年纪了。” “可是……外人不知道啊。在他们眼里看来,只是你一个大姑娘跟他一个大小子格外亲昵了去。这宫里本就总是存着些许腌臜的旧故事去,譬如前明时候宫里的对食故事。如今大清朝,这宫里对太监限制得格外严,那对食的故事就更是半点边儿都不准触碰了去。” “咱们皇上还亲自制定《钦定宫中则例》,其中有不少是严格限制女子与太监的交往了去……故此你更是要小心些,半点别落人口实去。可记住了没?” 玉叶的脸涨得如一张大红布去。 半晌她才跺脚道:“亏姑娘你也说这个!他……他总归是太监,我,我就是怎么着,也不能犯了这个傻啊!” 婉兮倒也被问住,便笑了:“嗯,你说的自然有理。我当然可没说你们两个怎么着了,只是叫你俩以后只在咱们宫里吵吵闹闹罢了。任凭你们怎么着呢,哪怕是掀翻了房盖子去,还有我呢;可是只要出了永寿宫的门儿,便千万远着些。” 玉叶垂下头去:“姑娘这也是提醒我不是头一回了,我记住了。” 二卷317(14更) 二卷317(14更) 玉叶陪了婉兮回到永寿宫,出门便又撞见毛团儿。 这永寿宫的院子里统共有多大呢,他们两个又总归一个是二等女子,一个是首领太监,都要围绕在主子身边儿伺候,故此怎么也躲不开,怎么着都得低头不见抬头见。 今儿玉叶便故意绷起了脸,见了毛团儿就当没看见,不但没打招呼,还特地把头给扭过去了。 毛团儿便纳闷儿了。便不由得暂时站在原地,盯着玉叶瞅了大半天。 玉叶知道他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可也还是紧绷着脸,就是不停步,不回头,更不说话。 毛团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便也顾不上了差事,先转身儿跟着玉叶便走到了卡子墙那儿,将玉叶给追上了。 “妞,你这是干嘛呢?怎么见我反倒把头给扭过去了?” 玉叶一甩袖子:“你别拽着我。松开!” 毛团儿反倒攥得登紧:“哎你跟我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啊!我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也得好歹让我知道,我是哪儿得罪你了啊!” 玉叶还是背着身儿:“你没得罪我!” 毛团儿头更大了:“我没得罪你,你干嘛这么对我?” 玉叶心底也是憋闷,却也说不上来个子午卯酉。总归主子的话说得有理,可她心底下就是觉着莫名其妙地憋闷。 “你没得罪我!”她烦恼地一跺脚,背后的大辫子便一个飘摇,抽在毛团儿的手背上。 毛团儿没躲开,反倒觉得麻酥酥的,叫他心底下得劲儿。 他便陪了笑:“可是你不高兴了啊,那就一准儿还是我得罪你了。我的好妞,你好歹转过来跟我说话,啊。” “只要你肯转过身儿来,任凭你怎么骂我两句呢。总归叫你出了气就是!” 叫他这句话给说得呀,玉叶这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心里何尝不明白,其实这又干人家毛团儿什么事儿呢?不过是她自己心里憋闷,怨不得主子,可是也怨不得毛团儿呀! 玉叶心里反倒更难受,又是一跺脚:“哎呀你别管我了!总归,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半分干系都没有!你别管我,你忙你自己该干的事儿去。我自己的心事,总归我自己担着就是,犯不着也把你给牵累进来。” 这话便将毛团儿给说得呆住了。 他从小也是鬼机灵的小子,不然也不能叫皇上和师父给选中了,当了御前的“哈哈珠子太监”去……可是眼前这会子,他却傻了。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去。 总之就是……心下堵得难受。 说不清又道不明。 他宁愿她还是从前那个样儿,哪怕还是那么张口就骂他是个“狗杂种”呢;又或者是跟刚进宫时候儿似的,虽然骂人的话收敛了许多,不过却总是能绕着弯儿地骂过来,骂得他虽然来气,却总忍不住犯贱地想乐。 从小到大在宫里这么些年,日子过得从来没有她进宫以来这么有意思。 便如永寿宫叫令主子给过成了个家一样,连皇上都留恋;他便也觉着自己像是也有个家了。一家人在这院子里亲亲近近、热热闹闹。凡事都一起商量、共同分担,再也不是从前宫里那份虚假冰冷的模样。 可是她今儿,怎么说不理他就不理她了呢? 二卷318(15更) 二卷318(15更) 玉叶心下原本难受呢,忽然身后就没动静了。 她便被闪了一下子,急忙扭头望回去,却见背后已经空了。 毛团儿已是蔫不登地,转身便走了。 玉叶忙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背影瞧。只见他脊背挺得溜直,却是仰头望着天,那一步一步走得竟似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而且她没有走向主子的殿内去,反倒径直就出了宫门去了。 玉叶心下莫名地疼,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也顾不上自己心下堵不堵得慌了,赶紧撒丫子就追出去。 到宫门外才给撵上。 “喂!你倒是要往哪儿走啊?你刚刚不是朝主子的殿内去呢么,不是有事儿要回主子呢么?你怎么不去了?回头若耽误了差事,你有几个脑袋担待啊?” 玉叶这是急了,一连串地都给叫出来。 他这才怔怔地转身,盯着她看:“嗯?什么差事?” 他的目光就定定地落在她面上,半点都不挪闪,玉叶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她又是一跺脚:“哎,谁知道你是什么差事呢!你也没与我说,反正我看着你那会子就是应该有事要回主子的呀!” 毛团儿却摇头:“我全忘了,我光想着你了。” 玉叶心中又是一股子陌生的泉流滚过。 她便只能再一跺脚:“哎,你别胡说八道!” 毛团儿见她终于肯跟他说话了,方才那会子的呆傻这才一点点地化去了。他便忍不住喜滋滋上前来,居高临下盯着她使劲瞧:“你……不生我的气了?肯搭理我了?” 玉叶无奈地叹气:“都说了,我没跟你生气,你乱想什么呀!” 毛团儿就又想追问……不过他却也笑了,知道再追问下去,就又是车轱辘话,没个完了。 他点点头:“只要你肯理我,肯跟我说话就行。” 他又上前一步来,在她耳边说:“妞……以后,不准你这么忽然就不理我了。” 玉叶心下那股子莫名的冲撞都不知道是什么,就是那么酸酸甜甜,左冲右突的,拦也拦不住,辨也辨不清。 总归……还是垂了头,手指头绕着辫子梢儿,轻轻点了个头。 “嗯。” 毛团儿便心里烧起了一团欢喜的火苗来,忍不住原地窜了个高儿。 “太好了!” 玉叶忍不住啐他一口:“瞅你那个傻样儿,你是想变成个刀螂(螳螂),还是装跳死鬼儿啊?!” 毛团儿被骂得浑身舒坦,不由得两只手举在下巴颏底下,故意并脚蹦了好几蹦:“姑娘这便瞧错了,我哪儿是个刀螂,我分明是个‘豆楚子’啊!”(一种地鼠,大眼儿、爱蹦跶) 两人四目相投,不由得都是一笑。 玉叶先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扭过身儿去:“总归,以后我不能总跟你这么闹腾了。咱们都不是小时候儿了,在这宫里说话、行事都地小心为上。没的咱们自己无所谓,却给主子招了麻烦来。” 玉叶说着也是叹了口气:“你瞧现在咱们主子被宫里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悄没声息地算计着。咱们就算没能耐护着主子,总归不能叫主子因为咱们为难了去。” 二卷319、异路(1更) 二卷319、异路(1更) 原本已是欢喜起来的毛团儿便有微微一怔。 “原来咱们两个方才,这算是白和好了?你都冲我乐了,可是这一扭头你又说要不搭理我了!” 欢喜之后的失落,才更如刚用尽所有的努力攀上峰顶,便失足坠下悬崖。 毛团儿怔怔盯着玉叶:“你总归是这以后谁都不搭理了,还是在这宫里独独只是不搭理我一个人了?” 玉叶心里那股子堵得慌,便又来了。 “我不是不搭理你!”她这一刻什么伶牙俐齿啊,都不见了,“我就是说咱们少腻在一起玩闹。总归素日里因着主子的差事,见面打招呼说话是没毛病的。只是……除了给给主子办差之外,咱们两个便都回避着远些吧。” 玉叶回头看一眼长街尽头,那远处也一座座矗立着其它的宫苑。 “便如同其它宫里一样儿,你我一处遇见,便是那么小心说话便罢了。” 毛团儿垂下头去:“我懂了。” 他终究是比玉叶还大着两岁去,在这宫里摔打得心下也更成熟些。玉叶那些自己都说不明白的话,他便也都听懂了。 他垂首一笑:“玉叶……我不会忘了宫里的规矩,你是内务府旗人家的小姑奶奶……你总归,满了二十五岁还要出宫嫁人呢。” 他这是头一回在私下里喊她“玉叶”,好陌生啊,就仿佛是喊着另外一个人。 他努力瞧起来轻松不介意,甚至扬起脸来冲着天空笑:“甚至,都不用你等到二十五岁。主子疼你啊,顶多让你熬到二十岁,一定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宫当福晋去呢!” 他缓缓垂下头来:“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太监,一入深宫,便除非老了、病了、死了之外,便这一辈子都得留在这宫里,当一辈子的奴才!” 虽然他幸运,能小时候就被挑到御前来,外头没人敢欺负他;如今又到了令主子身边儿,宫里没那么些主子奴才的规矩,反倒大家年纪相近,过得跟一家人似的。 可是……他跟玉叶的命,总归是两股道儿,总有背身而去的那一天,他明白。 玉叶听他莫名说到这个便急了:“哎你这人,说这个做什么呀!我刚进宫才一年,今年也才是十六岁。什么二十五岁,什么嫁人,还早着呢!” “可是你终究是要走的。”毛团儿站直了身子,目光轻柔落在她面上:“你别担心,其实我一直记着呢。等你到走的那一日,我一定会比所有的人都开心——妞,那才是你自由的人生,跟我永远不同。” 其实玉叶内心是迷糊的,她觉着自己都没明白自己是想说什么,毛团儿说的话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听懂了……可就是,这样驴唇不对马嘴一般地,她就是听懂了分别,听见了悲伤。 她原本就堵得慌,这一下子,眼泪疙瘩便都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说这些干什么啊!你个死毛团儿,狗杂种……谁叫你说这些!你故意报复我的你,你故意惹我伤心,故意叫我哭!” 毛团儿轻叹一声,上前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二卷320、难忍(2更) 二卷320、难忍(2更) 转眼又是盛夏,七月里,宫里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一众后宫便都搬进了西苑去。 皇帝也将瀛台崇雅殿,改名为敦叙殿,赐宴宗室王公。令长幼序坐,不行君臣大礼,只行家人间的礼数。天家团圆,共叙天伦。 虽说是天家团圆,后宫女眷终究不能出席,皇后便也在距离瀛台不远的另一处水上宫殿,再开一席,赐宴六宫,并宗室王公的嫡福晋。 因此时距离永琮出生刚三个月,正是永琮百日之期,故此一众宗室的嫡福晋们自然都是围绕着皇后和永琮来说话儿,婉兮等其余六宫,不过是姹紫嫣红的一墙陪衬罢了。 婉兮、语琴和陈贵人等倒也罢了,总归自己也并没有孩子,便是听得那些嫡福晋们如何趋奉着皇后说永琮的故事,也都并没有什么的。可是纯贵妃的心境却截然不同的。 她好歹也是排位第一的贵妃,在皇贵妃位上空悬的情形下,她是仅次于皇后的。可是一众嫡福晋却也只是与她见了个礼,并无人围绕在她面前,问她佛手公主的故事。 “还不就因为我是出身汉女,她们一个个的王爷嫡福晋,便都自以为高贵,将我不放在眼里了!”纯贵妃手指绞紧帕子,便是坐在这水风四来的清凉殿内,也是额角鼻尖儿都渗出汗来。 巧蓉瞧着主子这样儿总归不行,便悄然劝说着请主子离席,以更衣为名,到外头散散。 纯贵妃由巧蓉扶着,便一路走到附近的“静谷”里坐着。 纯贵妃打量这“静谷”,便不由得笑了:“真是巧了,该邀令嫔来一处坐坐。” 巧蓉和蔓柳对了个眼神儿,知道主子这是说当年凤格投告婉兮和傅恒在西苑私会的故事。 巧蓉便劝:“这都是多少年的事了,况秀贵人已经殁了,主子何苦又说这个?当年的官女子,如今已是三嫔之首,主子不如忘了这个吧。” 静谷里本就清凉,加之名字也叫人静息凝神,可是纯贵妃还是烦躁地抓过湘妃竹杆缂丝团扇来用力摇着:“我又何尝愿意主动找人家的晦气?总归,是我自己这口气咽不下去罢了。” 巧蓉和蔓柳也都明白,自四公主小满月那日,主子将话跟令嫔挑开,算到今日已是七个月了,可是那令嫔竟然还没闹开。这当真是叫纯贵妃大失所望,这口气憋了太久,便瘀滞在脏腑里,成了心病。 蔓柳也叹口气:“说来也当真古怪了。按说这宫里,谁不明白自己不可能永远霸着皇恩,终究一日都要新人变旧人,故此最终的倚仗都是自己的孩子罢了。曾经得过宠的,谁不想趁着好时候儿,早早就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下来呢?” “那令嫔既然明知道自己这些年都没有动静,主子半年前也与她挑开了,让她知道她是自己身子有问题才生不出来的……她竟然不查,也不闹?” 纯贵妃轻轻阖上眼:“终究是本宫高估她了,还是低估她了呢?本宫不信她想不到是皇后那边动过手脚。可是她就是这样隐忍不发,究竟是在继续等待时机,还是压根儿不敢得罪皇后呢?” 二卷321、母性(3更) 二卷321、母性(3更) 巧蓉和蔓柳一时都没作声。 纯贵妃黯然垂首,望着自己手里的团扇。那扇柄用的湘妃竹,一杆细竹千滴泪,便如她从四公主小满月那晚,皇上拂袖而去之后的心情。 她不由得轻声吟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这是一首唐代诗人王建的《团扇》,描述的便是宫中失宠女子的一腔宫怨。 曾经,纯贵妃从不相信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可是自从上回皇上拂袖而去之后,整整七个月再没翻过她的牌子。不管她甘不甘心承认,那《团扇》里所描述的情形,已经降临到了她身边。 她便眯起眼来:“就连皇上对我最后说的那番话,也是事关令嫔的……甚或可以说,皇上再也不见我,也是与令嫔有关的。” 纯贵妃抬眼望住巧蓉:“所以你说,我怎么能忘得了令嫔呢?如今我的心愿、我的失落,都系在她身上啊。” 巧蓉便也是皱眉:“依奴才看,令嫔之所以竟没闹起来,怕还是胆子小了。她终究是从皇后宫里出来的,是皇后抬举,她才能有今天。况且她不过是个嫔位,再怎么也只是小妾。而皇后终究是皇上的元后、嫡妻,地位无可比的。” “若她敢闹起来,一来叫人骂她是忘本,二来是以下犯上。若以宫规而论,不管她告的对还是不对,只因为以下犯上,便先该挨二十板子了。挨完了二十板子,就算她告得是对的,那也得看她还有没有命活的下那二十板子来……” “就连皇上也不敢为了她而苛责皇后,否则就会担了‘宠妾灭妻’之名。这在历朝历代,都被看做是帝王们的失矩,是昏君的象征。” 纯贵妃便也点头:“你说得对,她是不敢闹。也是她年纪还小,总觉来日方长,故此兴许对子嗣之事暂时也不着急。” 巧蓉便忍不住问:“……那主子,还指望她么?” 纯贵妃眯起眼来:“自然还是要指望她的。除了她,在这宫里没人能叫皇上恨透了皇后去……咱们不急,咱们陪着她一起等。她究竟还有几年的年轻呢?她终究会因为着急子嗣而跟皇后翻脸,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跟皇后算账的。” 纯贵妃说着,眉毛轻轻一扬:“去瞧瞧四公主醒没醒。抱来玩儿,也请令嫔一处来坐坐。” 巧蓉微微一怔:“主子这是?” 纯贵妃轻抚湘妃竹的扇柄:“女子天性,没有不爱孩子的。她是目下年纪小,暂时还对孩子没有那么留恋。那咱们,就帮她唤醒这个天性来。” “难得她对咱们四公主还有过那份儿心意,‘同舟共济’也是她亲自表达过的,那么咱们便也承情,时常带四公主与她在一处多亲多近好了。” 蔓柳便也笑了:“总归她现在得宠,四公主多往她那边去,便也能多遇见皇上……这样一来皇上对咱们四公主,对主子您,兴许就都会想起往昔的好日子了。” 纯贵妃面上便也一红:“皇上对我怎样,倒也罢了。若能因此而对四公主好些,那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二卷322、柔情(4更) 二卷322、柔情(4更) 纯贵妃没赌错,婉兮到了这西苑来,也终究是心事难平的。 来到这儿就会想起那年与九爷“私会”的事儿,就会想到凤格的死,就会想起那个依旧还躲在后头没被她一把揪出来的主使人。 只是不管怎么着,她和九爷都算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可是凤格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间。想起这个来,婉兮心下也还是忍不住唏嘘。 自从凤格死后,她家族在前朝的地位不降反升,她玛父来保在凤格被皇上赐死的乾隆十年十月便被加太子太保衔,授领侍卫内大臣;不久又授礼部尚书,加协办大学士。待到当年的十二月,更晋为武英殿大学士! 那一路叫人啧舌的升迁里,婉兮隐约能看到凤格之死的影子。不知这其中是否有确定的联系,总归凤格那样死了,凤格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人问过。 婉兮心事难平,便也不由得又走进静谷。 静谷因是瀛台旁独立的一个小院子,安静,往常也没人来。可是今儿一进来就听见里头欢声笑语,尤其是一个甜甜的奶声奶气。 婉兮便也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转过两人高的墙角芭蕉叶去,却见是钟粹宫的人。巧蓉和蔓柳两个正哄着四公主玩儿。 四公主已有八个月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这会子小丫头蛋子在地上铺着的一块地毡上头爬呢,还不时想要试着撑着别人的手站起来。 她口中更是滴滴嘟嘟地作声。女孩儿早慧,这才八个月已经急着要冒话儿了。 这样憨态天成的童趣,叫婉兮脚上如钉了钉子一般,怎么都挪不动步了。 远处巧蓉先抬起头望过来,便忙请安:“是令主子!奴才给令主子请安。” 这一出声,背身儿坐在凉亭里的纯贵妃、连同钟粹宫里其他人,并照顾四公主的嬷嬷、保姆,这便都呼啦站起来,各自行礼。 婉兮也红了脸,连忙走过来又给纯贵妃见礼。 总归那一双眼睛总是落在四公主身上,怎么都挪不开了。 纯贵妃见了,便满意地一笑:“就这园子里清静,我这便带四公主来见见阳光。说来……这西苑里这些日子难免宗室王爷的嫡福晋们来来去去的,我这当额娘的,总归心疼四公主……她那只手,唉。” 婉兮便也能理解,再是皇家公主,终究有那样一只手。纵然有“佛手”的故事,可是……那些宗室王爷的嫡福晋们,哪个是素心肯信故事的呢? 婉兮便走过去,尝试着拉住四公主的小手。 四公主生得白软可爱,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见着婉兮也不怕生,只管天真无邪地笑。 婉兮尝试伸手去拉四公主的小手,小孩子也不躲避,径自将婉兮的手指抓牢了,握在掌心里。 这一刻……婉兮的心都快化成水了。 婉兮的眼睛都有些湿,伸手将四公主揽入怀里来,扬眸问纯贵妃:“贵妃娘娘,我可以抱抱四公主么?” 纯贵妃便朗声一笑:“你也是她的姨娘,她也同样是你的女儿,何必如此拘礼?” 婉兮屏住呼吸,将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心软和柔情。 二卷323、结缘(5更) 二卷323、结缘(5更) 四公主也好奇地打量着婉兮,并且张开那连着肉皮的小手,尝试着去触碰婉兮。 那小手从婉兮的衣领子上,在一点点滑上婉兮的镜子,攀上婉兮的面颊…… 那双小手总归是怪异的,这若是换了旁人去,吓叫唤的都有;至少都会下意识向后躲避。 可是婉兮没有,婉兮反倒是热泪盈眶,由着公主的小手一路滑上她的鼻子,最后盖上了她的眼睛…… 这样的柔软,这样特属于小孩子才有的馨香,叫婉兮忍不住落泪。 她便将四公主更稳当地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四公主,认得令姨娘么?四公主乖,叫——令姨娘。” 亭子上的纯贵妃,还有她手下的巧蓉、蔓柳等人,也都不由得红了眼眶。 是真真儿的没想到,令嫔不怕四公主,反而这样柔情满满。 这八个月来,四公主实则没见过几个外人。后宫里其他嫔妃偶尔也有来看看四公主的,可当真就只是“看看”,没有敢碰触四公主,没有敢亲自抱起四公主来,尤其是没有敢叫四公主这双小手给随便摸索过的。 纯贵妃这一日一日的心寒,这一日一日的怨怼,便也是这样累积起来的。 纯贵妃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花儿,瞧你令姨娘对你多好。若不是你生得这个模样,额涅真想将你送到永寿宫去,给你令姨娘解闷儿去了。” 婉兮竟毫不犹豫:“若贵妃娘娘舍得,那小妾这便抱走了!” 纯贵妃也是一怔。 倒是婉兮自己含笑颔首:“小妾说笑呢,小妾如何有福分抚养贵妃娘娘的孩子。小妾只是嫔位,贵妃娘娘却是贵妃,位分高的无子主位可以帮位分低的抚养孩子,却哪里有位分低的却要去抢高位的孩子的道理?” “况且自皇上登基以来,新出生的孩子们总要去送给母妃、太妃们抚养的。这是皇上的孝道,也是帮皇子和公主们早早便避痘呢。” 纯贵妃便也轻叹一声。是啊,这宫里的孩子啊,总也绕不过痘症的阴影去。总归得等顺顺当当种完了痘,才敢正式赐名、序齿,算是这个孩子能稳妥养下来了。 纯贵妃垂下头去:“旁的阿哥、公主要送去给母妃、太妃们抚养,四公主却是不用的。毕竟,她那手……” 婉兮却将四公主抱在怀里:“都说‘十指连心’,我们四公主才是最最叫人牵心挂肚的呢。四公主能生为皇上的女儿,自然是前世做了许多许多的善事,故此累积下今生的福气和善果。可是上天是怕咱们犯人不明白,故此才生就佛手,以铭记前世轮回里,四公主所做过的善举。” 纯贵妃的眼睛便又湿了,连忙别开头去,擦了擦眼角。 良久才哽咽着道:“令嫔……小满月那日,你送给四公主的核雕,我那日是眼睛还没完全恢复,故此没能看明白。是后来才真正看懂了,始终欠你一声‘感恩’。” 婉兮便笑了:“这也算我与四公主的结缘。贵妃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这情分便叫四公主长大了,自己还给我就是了。” 二卷324、狮子(6更) 二卷324、狮子(6更) 四公主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人说话,便也咿咿呀呀地学着大人说话。 她那双小手不由得又在婉兮身上四处好奇地摸。 便摸到了婉兮挂在右侧衣襟纽子上的小挂件儿。 宫里女子喜欢在右侧襟口的纽子上挂小物件儿装饰,有的挂香串儿,有的挂耳挖子;还有如婉兮从前那回,皇上统一叫宫里的女子都挂的玉葫芦坠儿……婉兮今儿挂在襟口的那个小物件儿便被四公主给抓住了。 小孩子都是“手紧”,一旦抓住什么便不容撒手了,更何况四公主指间连蹼,就更是攥的登登的。 婉兮垂首瞧见了,便也笑,将那物件儿径直解下来给四公主玩儿。 纯贵妃在亭子上瞧见了,只是那物件儿小,一时也瞧不清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担心是贵重的珠串之类,这便赶紧出声拦着:“万万不可!巧蓉,快将四公主手给掰开,将物件儿还给你令主子去。” 婉兮便笑了,抱着四公主忙道:“贵妃娘娘别着急,不是什么打紧的。实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小物件儿,既然四公主喜欢,便权当给四公主玩儿吧。” 纯贵妃不敢怠慢,忙绕过凉亭,走下来看。 原来是婉兮做的一个蚕丝绒花的小兽。 婉兮知道人家当额娘的未免会担心这是个什么,毕竟有些眉眼凶恶的,便道:“是我手艺欠佳,做得不像,才叫贵妃娘娘一时没认出来的——这是狮子。” 这是婉兮给福隆安用自己养出的蚕丝做小老虎,剩下的没染色的白丝,她不舍得糟践了,便又做了一个白狮子。 只是她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手艺在旁人的眼里,是否还继续停留在“熊瞎子”那个级别上,故此也怕人家没瞧出来。 婉兮柔声道:“文殊菩萨便乘狮子,更兼手持莲花……我想今儿四公主自己亲手抓着这个,便也自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这物件儿兴许合该就是我做给四公主的。” 婉兮这样一番解说,纯贵妃自是欢喜不禁,忍不住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臂:“令嫔……当真要谢谢你。” 婉兮含笑颔首:“娘娘不必客气。或许我与娘娘当真是有孩子这一方的缘分。便如娘娘当日赠我坐胎的方子,今日我与四公主有缘,便也是那一刻结下的吧。” . 纯贵妃这边与婉兮时常在静谷相遇,两人一起陪着四公主,皇后那边却已是悄然关注起了嘉妃那边的动静。 已是七月了,嘉妃的临盆之期越发近了。 婉兮这日问挽春:“嘉妃那边有动静了么?” 挽春便道:“守月姥姥、守月大夫都已经进驻景仁宫守着了。只是都这个季候了,嘉妃的衣裳还穿得厚厚的,又兼肥大,倒叫人一时瞧不出什么来。” 生孩子不要紧,皇后在乎的是嘉妃这回是要生男孩是生女。 若如纯贵妃一般生女倒也罢了,皇上不至于再为了这样一个怪胎公主进纯贵妃的位分,那么宫里就不会有活的皇贵妃;可是如果这回嘉妃生的又是个皇子,那么难保皇上下回不会将嘉妃也进为贵妃。 二卷325、假胎(7更) 二卷325、假胎(7更) 嘉妃晋为贵妃,产生威胁的倒不是嘉妃本人,而是按着宫里的规矩,每个位分上总归要有固定的限额。 如今贵妃位上已经并列了纯贵妃和娴贵妃两个人,这已都是超了祖宗的规矩去,是怎么都不可能要同时有三个贵妃的。 想要平衡这个,唯一的法子就是将原有贵妃位上的一个进封为皇贵妃,这样嘉妃便有了位子——可是现有的贵妃,又有谁能进封为皇贵妃呢? 以四公主这怪胎,再加上皇太后在背后的推动,那么现在就几乎可以认定:那晋位为皇贵妃的必定是娴贵妃无二! 这才是皇后所绝对不想见到的。 故此对于皇后来说,嘉妃这个孩子若想生下来,就必须得是个公主,绝不可以是个皇子! . 皇后垂下头去,淡淡看自己的手。 这会子的宫里还不怎么兴戴指甲套子,更何况如娴贵妃的那种又是掐丝珐琅、又是玳瑁镶珠的,既是靡费,又更显得张牙舞爪,阴天或者晚上的冷不丁看着,像个索命的女鬼似的,没一点好看去。 故此她反其道而行,她自己带头,寻常就算留两分指甲,却也都空着十根指头。 她是中宫皇后,一向恭谨节俭,她这么着,便带着整个后宫也都弃了指甲套去;便连宫外的命妇们也都照此而行。于是宫里就只剩下个娴贵妃,一天天的就更显着张牙舞爪、破马张飞了去。 可是这宫里,不肯乖乖听她话的,又哪里只是一个娴贵妃呢? 便如此时,那嘉妃也摆明了开始藏心眼儿了。 “她这么着自然是故意的,既是怕叫咱们从她肚子的形状里猜出她怀的究竟是男还是女。”皇后轻轻眯起了眼。 虽说在孩子落地之前,谁都不敢轻言能断准了是男还是女。便是宫里的御医,也不是没有给摸错了脉的。可是总归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熟能生巧”这一回事。 兴许没生养过的瞧不出来,可是对于皇后这样生养过好几胎的,便是瞧着肚子的形状、走路的姿态,或者再加上肚脐眼儿的模样……便能隐约辨出孩子是男是女来。 不过人家嘉妃自己总归也是生过的,故此知道这些,这便故意大盛夏七月里还穿着厚厚的、宽大的衣裳给挡着,就是不叫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挽春不由得问:“可是奴才听说,嘉妃早就说过她怀的是公主。这几个月来,嘉妃的膳单上天天都是辣的……酸儿辣女,该不会说错才是。” 皇后寒声冷笑:“酸儿辣女?你当她天天吃辣的,就一定是闺女了?你别忘了,她是出身高丽包衣的,他们家族那些人,本就是世世代代都爱吃辣的。” 挽春面色便也是微微一变:“主子的意思是,难道说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皇后轻哼一声:“若心里没鬼,何苦这大七月里还穿得这么严严实实?她既然如此小心翼翼,便证明她嘴里说的,与她肚子里怀的,根本是两回事!” 挽春面色便也一白:“那如果嘉妃当真生下个皇子来,那岂不是……注定要晋位为贵妃了?” 二卷326、日子(8更) 二卷326、日子(8更) “还知道这会子才与本宫说?!”皇后不由得拍案而起,“本宫自己顾着七阿哥,自己自是照顾不过来,故此本宫早就叫你们小心观察着那边的动静。可是你们回来不是说她怀的是女胎,要不就说她爱吃辣的……都到了这会子,你们才知道后怕么?” 挽春哑口无言。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用一双檀木金瓜给皇后捶着肩膀的念春却轻声道:“就算她有福分生得下皇子来,也无妨。” . 皇后便一眯眼,转头去望念春:“缘何这样说?” 念春依旧眉眼淡淡道:“主子悬心的是嘉妃能凭皇子,再进位分。可是这宫里,却也并非是生了皇子,就都有福分晋位的。” 皇后便一眯眼:“你说的,难道是……?” 念春低眉垂首道:“如果嘉妃生下来的皇子,也如四公主一般是个不吉祥的,就算是个皇子,皇上和皇太后又如何会喜欢。那嘉妃又怎能还有机会晋位呢?” 皇后面上倏然涌起喜色,只是极快控制住了,只剩下眼底那么一点子闪光。 她点点头:“话虽这样说,不过总归难办。一是已经到了这个月份,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二来么,她母家人都进宫一起陪着呢,那宫里自然是防备得如同铁桶似的……咱们这会子又在西苑,不在宫里,更是想什么都来不及了。” 念春依旧静静地:“咱们在西苑,实则正好,这样就算她宫里出了什么事,便没办法指到咱们这边来。” “再说,就算她宫里防备得跟铁桶似的,也总归要有人接生,有人伺候……那些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终究还是近在身旁。便到临盆那一会子,便连她母家人都得被拦在门外头。可是守月姥姥们却可以就在她身边儿。” 念春望着地砖上倒映的幽幽灯影,“总归,女子在生产那一瞬,连自己的命都攥不住;就更何况是孩儿的安危了。” . “不行!”皇后忽然一拍桌子,陡然站起:“……都到了这会子,若那孩子是降世的时候死的,皇上和宫里人必定要严查。那些守月姥姥都是扛不住的!” 念春倒轻轻笑了:“主子想多了,奴才哪里敢给主子出主意危害皇嗣呢。那样不但害了主子去,奴才一家和九族的脑袋便也都没了。”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那你想说什么?” 念春垂下头去:“……咱们七阿哥降生在佛诞之日,那可当真是个至尊至贵的好日子。一年当中的有名儿的日子就是那么几个,奴才倒记着这七月里便也有个极好的日子啊……” 皇后的柳眉便陡然一扬,随即已是会意,不由得笑出声来。 “是啊!当真是个好日子,最最适合嘉妃的孩子降世临盆了!” . 七月的天儿,如同下火了一般。 后宫里尤其如此,比不得西苑里的树木成荫、水波送爽。 这时候的景仁宫里,嘉妃自己当真如同是被架在火上活活地炙烤着。 她自己倒还罢了,却当真担心这暑气会进了胎里头,伤到了即将出世的孩儿。 二卷327、惊魂(1更) 二卷327、惊魂(1更) 宫里有规矩,主位有喜,母家可以进宫陪伴。只是这陪伴也只是白天,夜晚里她额娘是不能跟她一起住在景仁宫里,得到内务府统一安排的、位于紫禁城东北角楼处的一个院落里居住。 故此嘉妃就算有些什么心事,到了夜晚还得是靠着自己来维系。 七月十四夜晚,她又有些热得烦躁,便叫了顺姬陪她到院子里坐着。 院子里以绿玉簟搭起凉棚来。地上设地毡,地毡后设纸帐屏风,既透气又能挡住地面的邪风;地毡上燃博山炉,笼着香脑,既可安神,又可驱散蚊虫。 凉风徐来,嘉妃斜倚着大迎手,已是舒服得将睡着了。 顺姬给嘉妃打着扇子,便也受了传染,不由得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顺姬也累坏了。 这几个月来陪着主子演戏,为了保护这个皇嗣费尽了心思,每个人都已累到筋疲力尽。 可是好在这几个月来一切顺遂,主子的临盆之期也近了,而此时整个后宫都搬到西苑去了,对她们也不容易再有什么威胁,故此……她也能松下一大半气来了。 只等着八月,主子将孩子生完了,她们便也全都解脱了,能好好歇歇了。 这样清凉平静的夜晚里,毫无预兆,天际仿佛压过来一片乌云。 紧接着一股诡异的黑风便从天空席卷而来,刮进了景仁宫中! 顺姬打着瞌睡,耳边冷不丁听见“嗡嗡”声,还以为自己是做梦。那博山炉里可是加了双倍的香脑呢,蚊虫都被驱走了才是……可是那嗡嗡声不见减小,反倒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化作了轰然而鸣! 顺姬一个激灵便睁开眼。 眼前所见,吓得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不知道哪儿飞来那么多蜂子,而且竟然不怕这香脑的味道似的,一窝蜂地都钻进了凉棚来,都朝嘉妃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顺姬一边尖叫示警,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裳来拼命抽打。 可是那些蜂子太多、太密,眼见着嘉妃露在外头的脸上、手上都被蜂子给落满了——顺姬不顾一切,便自己扑了上去,用自己挡住了嘉妃。 . 嘉妃醒来得迟了些,冷不丁睁眼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是惊得几乎昏过去。 她此时的身子本就经不起惊吓,再加上还有挡不住的蜂子蛰着了她,这便叫紧张更为加剧。 当宫里的人从睡梦中惊醒,奔出来一起驱赶蜂子的时候,嘉妃已经捂住肚子哀哀地喊:“快去禀告皇上……传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入内承应……快,本宫,本宫要带不住这个孩子了……” . 婉兮等一众后宫得到消息时,已是七月十五的早晨。 献春接了毛团儿的禀报,入内低声报给婉兮知。 婉兮听了便也是一怔:“怎么会?不是说要生在八月么?嘉妃也曾说过,皇上的万寿就在八月十三,她若是也能将这个孩子生在八月里,便可与皇上的万寿节一同乐呵。” 献春点头:“听说宫里是出了些意外。只是现下皇嗣为重,皇上、皇后都已经赶到景仁宫守着了,故此咱们暂时还打听不出来别的。” 二卷328、延祸(2更) 二卷328、延祸(2更) 景仁宫,嘉妃在寝殿里叫得撕心裂肺,皇帝和皇后立在明间,也都是掩盖不住满面的急色。 皇帝亲自看守月大夫的脉案,皇后则将掌事的宫女顺姬叫来问话。 因为事儿是发生在夜里的,晚上太监不得进宫中伺候,只能在宫门外的值房里,故此一切都只能由顺姬一个人扛着。 顺姬将事情禀告给皇后,皇后便一眯眼:“蜂子?这后宫里哪儿来的那么多蜂子?” 那边厢御医给出的脉案里也已经得到证实:嘉妃身上的几十个伤口,果然都是被蜂子蛰咬而出的。可怜嘉妃秀丽的面庞此时竟然已经不能看了;更要紧的是,因蜂子太多,蜂毒已是入血,御医们都极担心那蜂毒会顺着血脉伤到胎儿。 皇后闻报,便是勃然大怒,叫人穿宫殿监总管赵进忠来。 宫殿监总管有三人,平素赵进忠便是主管宫中与内务府之间沟通事务的,赵进忠赶紧来跪倒,皇后便也是寒声低吼:“这后宫里怎么会出现这样多的蜂子?平素就算兴许有那么几个飞进各宫里来,也都由你宫殿监下属粘杆处给处理了。那这一回可是你怠慢了所致?” “赵进忠,本宫告诉你,倘若嘉妃和皇嗣全无半点伤害便罢,否则本宫便下旨第一个先吊在这宫墙上,活活绞死你去!” . 赵进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往地上叩头。 “主子娘娘容禀……这大盛夏七月的,谁也管不住天上飞的蜂子不是?只是往年这些蜂子主要集中在西苑里啊、御花园里啊,终归只有这些地方才有更多的花木。倒是这东西六宫中,院子里统共也没多少树木花草,它们倒不爱飞进来。” “直如主子娘娘所说,纵使有那么星崩儿几个飞进这东西六宫来,也早有奴才们用粘杆儿给弄走了……” 皇后冷哼一声:“这些话本宫早已说过了,还用得着你在本宫面前再啰唣一回么?” 赵进忠吓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儿:“奴才是有一句话,只是不敢说……” 赵进忠说着,悄然瞟了一眼正在与御医研究脉案的皇帝。 皇后轻哼一声:“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主理六宫之事。那么此事便自是本宫做主。你有什么便说吧,若说得有理,本宫自然替你做主。” 赵进忠又磕个头,这才哆哆嗦嗦道:“蜂子这小畜生,实则习性是稳当的,它们去年到这六宫里哪儿来了,今年还会按着相同的路线来,不会乱拐的。可是宫里既然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便是因为咱们东西六宫里,是自己先发生了变化的。” “你说。”皇后点了点头,“哪儿变了?” 赵进忠道:“因为……从前咱们各宫主子尽管也有养花种草的,但是没那么些,总归若是喜欢了花草,都是从内务府花房里要就是了。可是今年……永寿宫里却种了满院子的花草。不光有花草,还有猫儿、狗儿、鸟儿、鱼儿……这些全都合在一块儿,倒仿佛是在这东西六宫里,又建起来一个小花园儿呢!” 二卷329、曹操(3更) 二卷329、曹操(3更) 赵进忠一边说,一边小心瞟着皇后,“故此……说不准蜂子们便误会了,这便都给吸引了过来。” “哦?”皇后便也眯起了眼,回眸打量皇帝一眼。 皇帝就是皇帝,从半夜接到信儿赶过来,到此时已是几个时辰了,可是皇帝虽然也是着急,却依旧纹丝不乱。 甚至,他那双幽深的黑瞳里,依旧叫她看不出他除了担忧之外的其它心思来。 皇后便也没说话,只眯眼望向远方。 此时各宫嫔妃都已从西苑赶来,婉兮刚一进这景仁宫门,都没来得及打量那座与她宫里相同的石影壁,便急急朝后院走来。 一抬眼,便撞见了皇后这样若有所思的目光。 婉兮也赶紧上前请安。皇后幽幽盯着她:“说曹操,曹操就到。” 婉兮悄然吸住一口气:“奴才愚钝,还望主子娘娘明示。” 皇后瞟了赵进忠一眼:“你说给你令主子听吧。” 赵进忠只得硬着头皮,将事关蜂子这前后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去。 婉兮这也是刚刚知道是蜂子惹的祸,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是大夏天的,蜂子受灯光、气味等的吸引,是有可能晚上也这样横冲乱撞。故此这话听起来,倒是有理。 只是……未免太巧。 太巧的事,总归不该是蜂子的头脑能办到的。那么蜂子的背后,便必定是站着人。 娴贵妃也到了,远远听见了,便踩着八寸高的旗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旗鞋的木头鞋底瞧着地面,笃笃做声。婉兮都不用扭头,单从这风风火火的动静上就能猜到是谁来了。 好歹这宫里的女子,个个穿七八寸高的旗鞋,都是为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也偏只有这位,穿着如此高的旗鞋,还能这样虎虎生风。 娴贵妃人还没到眼前,声音便先到了:“哎呀呀,等了这么久,终于叫我等到一出好戏!长春宫一向互相扶持的主子和奴才,这会子这是怎么了,竟是要撕破脸皮了么?” 皇后便一眯眼,可是娴贵妃并不示弱,反盯回去。 “更叫我没想到的是,你们两个要撕破脸的缘故,竟然是为了嘉妃!哎哟,主子娘娘,你可当真是大公无私。为了一个嘉妃,你竟然连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宠妃,都打算不要了么?” 皇后深吸一口气:“娴贵妃,这会子是什么时候,这会子是嘉妃受了蜂毒,母子两个都在艰难挣扎的时候儿,你倒闲成这样儿,到我眼前来说这些不该有的!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好歹也是皇上的贵妃、曾经的侧福晋!” 娴贵妃倒不以为意,冷哼一声:“哟,皇后提到‘侧福晋’了呀。主子娘娘真有趣儿,这个‘侧福晋’三个字儿,主子娘娘一向是不愿意提的,唯有用这三个字打压我的时候儿才提。这宫里啊,就没人比得上主子娘娘最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 娴贵妃说着又瞟向婉兮:“令嫔,你说是不是?你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过好几年,怎么就没跟主子娘娘把这一招也都学到手呢?” 二卷330、弃守(4更) 二卷330、弃守(4更) 从前的每一回,只要同时面对皇后和娴贵妃的时候,婉兮都会选择站在皇后一边,帮皇后共同对抗娴贵妃。 甚至许多时候,婉兮也是明白,皇后是故意拿她当枪使,故意用话来挑起她与娴贵妃之间的战火……便如那么多年前,皇后曾经对慧贤皇贵妃高云思做过的那样。 可是那些回,婉兮却还都是忍了。总归皇后终究曾经是自己的主子,况且还有九爷的情分在。此外娴贵妃也一向是在她面前言语放肆,她也容不得娴贵妃那样小人得志的嘴脸。 可是这一回,婉兮却已经再没了那份儿心力。 婉兮瞟着娴贵妃,便也颔首:“娴贵妃说得对,是我笨,学不会主子娘娘那般精明。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后的手段,也只有正宫娘娘才可使得;若咱们人人都学会了,那这宫里便不是一个皇后娘娘,咱们每个人都可以当皇后了。” . 娴贵妃先眯了眯眼,仔细分辨了一下婉兮话里有没有刺儿她的成分,不过却也来不及细思,便先循着婉兮最后那半句话而笑了。 “可不!谁说这宫里,皇后只能由一个人当?要我说啊,这后宫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皇后。” 娴贵妃说着走到皇后面前,借福身请安的当儿,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子娘娘,你祈祷自己千万别落人把柄。否则,咱们大清的后宫里也不是没有出过废后的。只要有过废后的先例,那咱们皇上就也一样能这样办。” “主子娘娘……这个后宫里,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呢。就算一个人看不出你的错处,那么三个、五个、十个,终究有人看得出你的错处来!尤其是我,我更会两只眼紧紧盯着你去!你最好回去便到佛前烧香,祈祷你别叫我又给瞧出甚么来。” 娴贵妃说着得意一笑:“还有你的七阿哥,佛诞之日降世的至尊至贵的皇子,你以为有了他,你便高枕无虞了去?” “主子娘娘别忘了,就算嫡子,也不是一定能承继大统的……主子娘娘别忘了康熙朝的太子两立两废,同样的元后的嫡子,也一样最终落得个终身圈禁、抑郁而亡!” “而咱们皇上,更是时时、事事皆以康熙爷为榜样,故此谁敢说你的七阿哥,将来就是必定的储君呢,嗯?” 皇后面色狠狠一白:“娴贵妃,你此时此地竟然对本宫说这样的话,你当真是僭越了!” 娴贵妃耸耸肩:“嫌我僭越?那去向皇上告我一状啊。总归现在皇上在这儿,你就算是皇后,可也没权力叫我禁足了吧?总归这会子,都得是皇上说了算!” 皇后轻轻眯起眼来:“此时是嘉妃母子生死挣扎的当儿,我又怎么会与你计较!现下皇上忧心皇嗣,我便忍你这一回。不过我倒要提醒你,这回嘉妃若是生下的是位皇子……那她就也要晋为贵妃了。” 皇后也不退反进,朝娴贵妃又迈近了一步。 两人中间几乎只隔着一拳的距离。 娴贵妃也是微微一惊,下意识退后几步。 二卷331、挑拨(5更) 二卷331、挑拨(5更) 皇后微微一笑:“娴贵妃,别光顾只向前盯着我一个。此时不如看看你左右吧。早已有了个纯贵妃,如果再多一个嘉贵妃……你说就算我的皇后之位不保,就一定能轮到你么?” “她们一个是汉女,一个是高丽包衣,都是你一向都不待见的。从潜邸到宫里,这么多年,你也没少了明着暗着欺负她们去……她们两个,每一个都是活着的高云思啊!一个贵妃高云思死了,两个育有皇子的贵妃却一左一右夹在了你身边!” “你说,若是你们三个人都成为皇后的后备人选,是谁会肯跟你联手对付另一个;还是根本是人家两个出身更近的联起手来,一起先跟你报了旧日的仇怨去?” 娴贵妃面上陡然变色。 皇后低低一笑,抬眸又瞟向婉兮去。 “不光你左右,你别忘了,你后头还有一个后起之秀呢!俗话说,后来者居上,令嫔短短一年之内就能从一个官女子晋为三嫔之首,而且不是凭的孩子!她有多得宠,你我心里都有数儿。就凭她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你难道没想过,总有一天她才是你最强劲的对手么?” 娴贵妃倏然回眸。 . 婉兮离着远,不过也一直都在打量这皇后与娴贵妃两人。 只是她们两个距离太近,在这景仁宫里因忌惮着人多、皇上也在,故此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叫婉兮也听不见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只能从她们两个面上的神色来猜测。 两个都是面上浅浅含笑,可是眼睛里的光却恨不得一口吞噬了对方似的。 不过幸好此时这景仁宫里,不是只有皇后和娴贵妃才是最要紧的,那寝殿里不断传出的惨叫声,更加揪着人心疼。 婉兮便一点点收回了注意力,只朝寝殿望着。 语琴便悄然走上来,“我来迟了。也刚听说,是蜂子的故事……” 婉兮便点了点头:“总归我已经不意外了。姐姐呢?” 语琴便也冷哼一声:“从她送给我那把琴,故意把我推出来跟你争宠开始,我就已经不意外了。” 语琴轻声一叹:“嘉妃真是可怜,方才还听御医嘀咕,说嘉妃被蜂子咬得太多,已经因为蜂毒而昏过去好几回了。你知道这会子,若是当娘的没有了知觉,那孩子便可能在胎里憋死了。” “就算嘉妃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好几回都是硬生生自己再醒过来。可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就算胎儿不死,也会因为喘不上气来而憋坏了。” 语琴四下望了一眼,凑到婉兮耳边低低说:“你要明白,胎儿若是憋坏了,即便生下来,也可能是个傻子。”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这法子好毒,就算不用直接碰到皇嗣,可是只用这样缺氧的法子,已经足够害了那孩子去……却还不留破绽。 这时候寝殿门口光影一闪,是皇帝疾步走出来。 皇帝大步流星,皇后和娴贵妃来不及立即分开,可是皇帝看都没看她们两个一眼,径直上前握住婉兮的手。 二卷332、救人(6更) 二卷332、救人(6更) 不用皇帝开口,婉兮便已会意点头:“皇上,我想我能帮得上忙!” 皇帝眼中幽光一闪:“你……” 婉兮便摇头而笑:“皇上别为我担心。这会子皇嗣最要紧。” 皇帝便也不再犹豫,握着婉兮的小手,将她带上台阶去。 与皇后擦肩而过的刹那,婉兮便也不由得向皇后扫过去一眼。 果然,皇后正死死盯着皇上握住她的那只手。 婉兮便淡淡别开头去。 不管怎样,这会子她反倒感谢有人是用了蜂子的法子来害人,好歹这个法子她还能额帮得上点忙;若是用了旁的法子,她还不能替皇上分忧了呢。 . 婉兮随皇帝进了寝殿,皇帝低声解释:“蜂子咬原不是大事,只是她这会子临盆,便许多法子都不敢使。太医院备了蛇药来,可是这会子总怕再毒上加毒……” 婉兮点头:“奴才不懂别的,不过被蜂子咬亦算有经验了。况且奴才自己也是女子,即便花房的人兴许比奴才更有经验,可他们都是男子,还是奴才的法子能更切身些。” 皇帝点头:“我也是此意。” 婉兮便静静仰头:“皇上,叫奴才来支配人手。” 皇帝点头,吩咐道:“这一刻起,这寝殿内人等,皆听你令主子吩咐!” 众人要行礼请安,婉兮一摆手:“此时人命最要紧,一干繁文缛节便都省却了吧。” 婉兮说着叫水上的妈妈:“烧水,将胰子放进去煮,煮好的胰子水快些送进来!” 水上的妈妈去了,婉兮又看向那守月的大夫:“手边可备着拔罐的用具去?若没有,速速叫人去取!” 那大夫一怔,虽然点头,却也还是赶紧跪下:“令主子的意思,微臣明白,应当是用拔罐的法子,将伤口里的蜂毒给吸出来,不叫它们深行入血。” 婉兮点头:“有何不妥当么?” 那大夫忙答:“……令主子的法子没错,只是令主子忘了此时嘉妃娘娘正在临盆,若用了拔罐,那拔罐的力道可能引起宫缩。” “况嘉妃娘娘身上有这数十处的咬伤,便要用上数十个的罐子去,一起使力的话……怕反倒导致宫缩异常,更伤了皇嗣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婉兮扭头望门外:“顺姬、英姬!” 两个贴身女子赶紧进来跪倒。 婉兮点头:“去用烈酒漱口,随后进来,替你主子将伤口里的蜂毒都给裹出来!” 顺姬和英姬下意识一怔,对视了一眼。 婉兮微微一眯眼:“怎么,你们没叫蜂子咬过?” 顺姬和英姬便都一点头。 “那算了,你们出去吧。”婉兮自己一扭头掀帘子便朝里走。 皇帝黑瞳一深,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傻丫头……那有几十个!” 婉兮眨眼一笑:“我知道。可是这屋子里受过蜂毒,不再怕一不下心将蜂毒咽下肚子里的,怕也只有我一个。皇上放心,我定尽力而为就是。” 皇帝轻叹一声:“谁说只有你一个?” 婉兮心下微微一震,忙摔开手去:“皇上——万万不可!” 二卷333、初心(7更) 二卷333、初心(7更) 这屋子里,能方便见这会子的嘉妃,更可以直接上嘴,又本身不再怕蜂毒的,除了婉兮之外,也就还有一个皇帝了。 可是婉兮如何能放心? 皇帝倒是轻哼一笑:“那是爷其他的妃子,是她的孩子……你都肯如此。爷为了自己的妃子、自己的孩子,又有何可推脱的?” 皇帝上前,指尖穿入婉兮指缝去,与婉兮十指相握。 却垂首,淘气眨眼:“……不过你别说出来,不能叫他们听见。否则这满院子的人都得跪下拦着爷。甚至,皇太后都得给惊动来。” 婉兮都要跪下了:“可是……爷,奴才也得跪下拦着您!” 皇帝轻叹一声,蹲下,握住婉兮的手,清眸定定凝望住婉兮。 “天子身背天命,行事必定要以天下为先念,不可为私己之事而鲁莽……可是,你怎忘了,在你眼前的我,是天子么?” 婉兮倏然领悟,眼圈儿已是红了。 皇帝这便含笑点头:“爷这会子只想做一个男人、一个阿玛该做的事。” 婉兮便也毅然点头:“爷,好样的!” 她悄然回眸看向周遭,压低声音道:“我会替爷遮掩着,只说是我一个人在吸罢了。” 皇帝这才欢喜而笑,攥紧她的小手:“走,事不宜迟!” . 一挑门帘子,便是一股子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儿而来。 嘉妃因为不断昏厥,从半夜到这会子,折腾了几个时辰,血没少流,可是孩子还是没生下来。 婉兮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站在门口已是有些要晕了。 皇帝伸手过来攥住她小手,低声道:“你若不行,便只站在一旁替我打掩护便罢。我来。” 婉兮大口吸气,却坚定地摇头:“不,我能行。” . 两人一左一右到了嘉妃身边。 这会子嘉妃又昏死了过去。 情势已经容不得婉兮再犹豫,她俯身过去便上了嘴。 只是……道理与拔罐一样,她也是不敢用足了力气去吸,生怕反倒引起嘉妃宫缩的异常。 吸了一会子,一来是伤口数量太多,二来……婉兮还是不放心力道。 她便稍停下来,跟皇帝低声道:“劲儿使多了,我有些头晕。先到外头缓口气。” 皇帝便也点头。 婉兮疾步匆匆出了暖阁,便走向那守月大夫去:“给我把刀,用火烧过的。” 那守月大夫吓了一跳,“令主子……?产房里规矩严,令主子若是拿利刃进去,那,那不吉利啊!” 婉兮瞪他一眼:“给我!” 守月大夫不得已,还是从褡裢里取出一柄提前用火烧过的刀子交到婉兮手里。 婉兮左右看看,一扭头便进了对面的暖阁,回手将隔扇门给关上。 若还有什么法子能帮嘉妃迅速解了毒去,又不用往外加劲儿硬吸的,只剩她当年的那个“偏方”了。 这会子容不得多想,不过拼却一切,尽力一试罢了。 总归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皇嗣在他额娘的肚子里活活被憋死。 婉兮深吸一口气,挑开衣袖,找着了自己原来的那个伤口去。 那个疤痕还在。她想好了还从那个疤切进去,这样就算将来皇上也未必能发现。 二卷334、如火(8更) 二卷334、如火(8更) 尽管距离上回切下去,已是过了六年。她也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如今二十岁的大姑娘。 可是说真的……要这么一刀切下去,却也同样还是胆儿突的。 这种自伤的勇气,原来并不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多;反倒是人年岁越大,越想保护自己,越爱偷生了。 她再抬眼看一眼窗外的天际。 盛夏七月的阳光,盛烈如火。 这样大的太阳,宛如生命一样绚丽热烈,故此怎么都不该叫一个孩子胎死腹中。更何况今儿是七月十五,民间的鬼节啊……便不能叫皇上的孩子被这样收走了! 婉兮心下涌起如阳光般灿盛的勇气,刀刃一矮,便照着那老伤口就切了下去—— . 最后切下去那瞬间,婉兮还是闭上了眼的。 她屏住呼吸,等待疼痛的漫漫浮生。 可是——嗯? 等待的痛感没有生起来,反倒是握刀的手腕被掐住了。 婉兮心下一颤,急忙睁眼忘了过去。 却见皇帝一脸微寒,立在她面前! . 其实不该意外是他,可是婉兮还是给吓得低低一脚,甚至险些原地蹦起来。 还不是因为就算明知道是他,却也事实上最怕是他来啊! 她不想叫他知道,便如当年的那一回一样,只想悄没声儿地做了她应当做的事儿去——知道他一定会拦着。 “皇上……您怎么来了?” 婉兮心虚后退,向后扯着手。 皇帝却紧握住不松开,一双黑瞳里漾起她不敢辨认的情愫。那情愫里有责怪,有懊恼,更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疼。 其实她不想要他这样的……她这样做并不想叫他知道,甚至不想叫嘉妃知道。 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要让皇上对她更好,也不是要叫嘉妃对她感恩戴德——她其实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此时此刻既然赶上这件事儿了,她若不这样尽力而为,便会觉得难受。若是将来回忆起来,也一定会后悔。 人这辈子在这世上,不管怎么活着,也不管要跟人怎么争斗,可是总归不能失去了一样,那就是自己的良心。 人若无心,便不是人了。只是躯壳,是行尸走肉罢了。 . 皇帝平复下心虚,轻哼一声:“就知道你又来干这个来了!六年过去,还是那副心眼儿,竟没有半点长进!” 他是心疼到了极处,才会张口却是骂她。 她懂,只是不服气。 她便垂首做了个鬼脸,嘀咕道:“……就不长进。” 在这方面,她宁肯抱残守缺,也不要学成那样的“完美”。 她使劲挣脱着手:“爷……便松了手吧。好歹叫我试试。这会子嘉妃母子正是最为难的时候,我出一点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却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另外一只手径直从她手里将那刀刃给夺了过去。 婉兮急了,一跺脚:“爷!都这会子了,还想那么多作甚!” 皇帝却没理她,而是自己走到那瓷碗前,手腕一翻,刀刃随之一转,竟然切在了他自己手臂上!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那备好的瓷碗里,婉兮已是捂住嘴,忍不住地低声叫了出来! 二卷335、和血(1更) 二卷335、和血(1更) 那血一滴一滴落下。 皇上拦着她,不准她用自己的血来救人,可是他却竟然割伤了他自己! 他是天子啊,他如何可以如此! 婉兮下意识想扑过去替他按住伤口。 他却长着身高臂长,伸手将她一把给推住,任凭他的血一滴滴继续从伤口里落出来。 婉兮的泪便也止不住了,与他的血用相同的速度滴落。 “爷……你何苦如此?您忘了,您自己是万金之躯,怎容如此啊!” “万金之躯又如何?况且爷早说过八百遍了,在你面前并非天子。”他却轻哼一声:“若非要刺血方能救人,爷便怎么都不能由得你去做!若说被蜂子咬过了的血便当真能治这蜂毒的话,那爷一样曾被咬过,爷的血便也同样有了这样的效用去。总归,不准你再伤了自己!” 他一只手坚定挡着她,那割伤的手臂又作扭转,让血能不凝固,更顺利滴落下来。他半侧了身,用他自己的身子遮住那滴血的情景,一双黑瞳坚定望住她。 “当年爷是刚遇见你,还猜不透你的小心眼儿,故此那回才叫你有机会去用了你那个‘偏方’,伤了你自己去。为了你手臂上那条疤,爷心下难过了好些日子去,恨自己那会子没事先看出你的主意去,没来得及拦住你……” “而如今,爷若还能被你给唬着,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在爷眼前儿伤着自己的话,那爷就枉作了你这多年的男人去。” . 婉兮何尝不明白,他是跟着她进来,看见她又要刺血,这才割伤他自己……故此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嘉妃母子,反倒是为了她。 他只是不想让她再伤了她自己…… 婉兮一声哽咽:“可是!四爷终究还是皇上……” 他却还是坚定地将她拦住:“没有可是。这件事若需要有人做,便怎么都是爷自己来,绝不准再叫你做。” 婉兮的泪珠儿一颗颗地也爬满了他的手背。 既然已经如此,她便定下心神来,将头从他臂下绕过去,偷看着了那瓷碗。 血已是不少了。 她便忙道:“不需甚多!我上回是拙了,还想混着棒子面儿给爷吃下去,可是我后来想,吃进肚子里去那多慢啊。这回咱们试试将血直接涂在伤口上,兴许能帮着解毒。” . 皇帝的血被端进去了,婉兮手边没有什么包扎的,只是暂时用了帕子将他的手臂勒住。 待得看着那守月姥姥将血碗给端进去,婉兮便忙回身去叫那守月大夫:“御医给些止血的药粉来。” 之前那守月姥姥问那血是来处,婉兮只说是她自己的,不叫人知道是皇上割伤了自己。婉兮随后拿了药粉进暖阁,关了门亲手替皇帝上药。 虽最终割伤的不是她,可是她却泪落得比自己受伤了还凶。一边给他上药,她的眼泪便也一起落下。她生怕给落在伤口上,再把药粉给糊了。 皇帝扬头瞧着她,倒笑了:“就算滴上也不怕。你那眼泪是咸的,还能帮爷清理这伤口。” 婉兮抽着鼻子使劲地笑笑:“有天子之血护佑,皇上的血脉必定安康。” 二卷336、鬼胎(2更) 二卷336、鬼胎(2更) 不知是不是婉兮和皇帝的用心感动了上天,终于,对面的暖阁里终于传出一声高亢的哭声。 孩子生下来了! 婉兮掏出荷包里的掐丝珐琅小西洋表看了一下,正是午时。 从昨晚半夜,到这午时,嘉妃母子已是在鬼门关前挣扎了五六个时辰。 外头由守月姥姥来禀报:“奴才给皇上道喜了!嘉主子生了个皇阿哥下来。如今母子均安,这当真是上天赐福了!” 皇帝便也一笑,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将婉兮按着坐下来。 婉兮这会子才知道,她经历了前头的惊吓和疲惫,这会子竟然全身都在抖。 皇帝弓腰在她面颊上“叭”起亲了个响的,两只手摩挲她面颊:“你乖乖在这儿坐着歇息一会子。爷去瞧瞧,很快就回来。” 婉兮心下悄声诵了声“阿弥陀佛”,抬眼望窗外天际,正是午时,阳光是这一天之中最盛之时。 虽然是七月十五,虽然是鬼节,可是小阿哥还是庆幸生在了这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辰。若是这会子还生不出来,或者干脆是生在阴气最盛的子时或者夜晚里;或者孩子生下来,嘉妃却没能保下来的话……那这孩子还指不定要一生下来就要背负上什么恶名去呢。 . 消息也传到院子里来,皇后自然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 听说生下的是位皇子,且母子平安,皇后便不由得扬了扬眉,“哦?那当真是可喜可贺了。嘉妃可真是福气深重。” 皇后说着话,目光不由得飘向念春去。 皇后身旁的挽春,不由得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念春近来风头太盛,在皇后主子跟前,已经隐隐有要与她齐平去了的趋势。这回的事办得更是得力,眼见就要成功了,连蜂子都给调动了……只可惜啊,就差那么一步,却功败垂成。 那姥姥自然不知道皇后这话是何意,倒还凑趣儿道:“可不,嘉主子和八阿哥这回的福气哟,当真是太深了。这要是换了旁人,别说母子均安,便是想保下一个来都难。” “不过这也兴许是托了皇上和令主子的福气。刚刚那会子手忙脚乱,御医都没了好法子,多亏令主子在,又有经验,这才叫奴才们都稳定下来。令主子更是用了自己的血……这才叫嘉主子和八阿哥化险为夷吧。” 皇后缓缓眯起了眼:“哦?用了她的血去?” 皇后目光一转,又瞟了念春一眼。 念春面色微微发白,却见那姥姥走了之后,才垂首走过来,低声道:“……奴才也没想到,这回原本安排得好好的,竟然又是被令嫔给搅了!不过主子也别担心,奴才的法子也并非只有蜂子,里头也早备着人呢。” “只不过奴才想着此事干系重大,故此起初没敢直接叫里头的人动手,怕担了怀疑去。不过嘉妃折腾了这么多个时辰才生下来,那这一会子就算那皇子有点什么,旁人也不会想到人的缘故去了。” 皇后叹息一声:“原本这个日子多好啊,或者是那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正好应和‘鬼门大开’的故事,叫嘉妃落个‘人怀鬼胎’的罪名去。” 二卷337、阴阳(3更) 二卷337、阴阳(3更) “或者就算八阿哥自己生下来,嘉妃自己去了也好……那这生在鬼节里的孩子,便一下生就克死了生母,这孩子的福分便也在一下生的这一刻,便也用尽了。便是将来有幸能长大成人,没了额娘的扶持,也没有了福气,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皇后眯眼瞟住念春:“念春啊,你可知道你这主意出的有多好,原本有多么叫本宫惊艳。本宫当真要对你刮目相看,觉着你真是长大了,正正经经到了可用的时候儿。” 皇后说着捉过念春的手来:“……你应该知道的,本宫身边没了素春和引春以后,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等你也长大了,得用了,本宫为了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有多久。” 念春眸中已是含泪:“主子安心,这件事既然是奴才替主子筹划,便必定要办得妥妥当当。虽然没想到又是令嫔蹦出来搅局,但是奴才也绝不准叫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念春又望一眼殿内:“主子先别急,好歹再等一两日的消息。奴才相信,好消息不怕晚,迟早会来。” . 过了午时,各宫也都跟着熬了一个上午,都倦了。既然等来了母子均安的消息,这会子又不方便入内探望,这便由皇后带领,各自都散了。 虽说是盛夏易困,可是皇后回到西苑自己的寝宫,却仍旧毫无睡意。 念春也不敢怠慢,回来之后便又出去打听消息。 大约黄昏时分,西苑的北、中、南三个海子里的灯都已亮了起来。正是要送河灯的时候儿了,念春便也回来了。 立在那远远近近、阴阴阳阳的灯影里,念春福身一礼含笑道:“奴才启主子,好消息来了。” 皇后精神一震,忙坐直了问:“是何消息?” 念春躬身道:“因为八阿哥在娘胎里折腾得太久,故此分娩的时候儿反倒没劲儿了,结果生的那一刻,胎位不正,不是头先出来的,而是脚先出来的。” “而那一会子眼见着嘉主子和八阿哥都已经没劲儿了,守月姥姥怕八阿哥的脑袋被夹住而断了气,这便不得已抓着八阿哥的小脚丫往下拽……为报母子均安,那一刻当真也顾不得什么了。” 皇后柳眉微微一扬:“那孩子的脚,落下了毛病去?” 念春垂首静静点头:“正是。如无意外,八阿哥长大了,应该‘走路不平’。” 皇后终于笑了,坐在那远远近近的灯火里、坐在那沟通了阴界和阳间的明灭里,舒心地笑了。 生于鬼节的孩子,天生便不吉利。这若再加上腿脚不利索,任谁会喜欢了去? 纵然是个皇子,又还能如何? 这样的孩子,合该生来就是与她的七阿哥做阴阳对照的。一个生在佛诞,助皇上天降甘霖;一个生在鬼节,天生磕磕绊绊! “如此,我倒希望八阿哥能长命百岁。”皇后含笑点头:“去,便给嘉妃和八阿哥备份儿厚礼。我希望八阿哥能稳稳当当地活下来,以后咱们七阿哥走到哪儿,都叫他在一边儿陪着!” 二卷338、撇下(4更) 二卷338、撇下(4更) 看见皇后终于笑了,念春这也才悄然松了口气,便也垂首微笑了。 皇后缓缓敛起了笑,眯起眼问:“……守月姥姥扯了脚丫的事,是她自己跟皇上禀报了,还是,唯有你知道?” 念春回道:“这话那守月姥姥又如何敢对皇上说呢?否则自己和家人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总归八阿哥脚上的毛病,那姥姥自然做得妥妥当当的,务必在刚下生的时候是瞧不出来的,总归小孩子这会子的腿脚原本也都是软的,立不起来,也走不了。” 皇后轻勾唇角:“看不出来?那倒可惜了。” 念春眸子便一转:“……若主子希望是能看出来的,倒也不难。小孩子这会子虽不会站也不会走,但是总会打挺。这一打挺,必定是腿脚使力的,这便能瞧得出来那腿脚是不是两个一样儿的了。” 皇后便笑了:“当真难为你这孩子了。你还没嫁人呢,更没生养过,可是这会子却连小孩子打挺也都知晓了,可见你办这件差事费了多少心思去。” 念春便忙福身:“奴才是主子一手教导成就,替主子办事,自然要拼尽自己全部力气去。” 皇后轻叹一声:“好孩子。本宫必定不亏待了你去。” 皇后次日一早便下旨,叫挽春尽心去忙手里几件还没忙完的差事,便将为皇后守夜等最为近便的差事,都交给念春。 虽然皇后没有明白说,可是长春宫上下却也都懂了,皇后主子这等于是将念春提到了排位第一的位子上,挽春倒降下去了。 . 九月时,皇帝奉皇太后大驾,拜谒先帝雍正的泰陵,顺路巡幸五台山。 因傅恒曾为山西巡抚,故此行由傅恒随扈安排。 后宫里,皇帝只带了纯贵妃、婉兮、舒嫔三人。 消息传到长春宫,皇后坐在炕边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念春默默望着,便轻轻走上前来,静静道:“主子也不必伤心。总归七阿哥还小,皇上也是叫主子留在宫里,一来坐镇六宫,二来也方便照料七阿哥。” 皇后淡淡笑笑:“你这样说自然对,本宫知道就算本宫去问皇上,皇上也会这样说。” 皇后疲惫抬眸,“只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历次出巡,本宫都陪在皇上身边。更何况这一回是要拜谒先帝的泰陵,本宫身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就更应该随皇上一同拜陵。正所谓‘佳儿佳妇’,才是先帝的心愿。” “况且这回皇上也奉皇太后大驾同行,皇太后身边便也一向都由本宫伺候……可是这一回,皇上却不用本宫了。” 皇后哀哀摇头:“更何况,皇上这回要去的,是五台山啊。五台为佛家圣地,本宫的七阿哥可是降生于佛诞之日啊!就算纯贵妃编出那么个‘佛手公主’的故事来,可是本宫的七阿哥却也比她的四公主更有资格陪着皇上和皇太后一起去巡幸五台啊!” 念春垂下头来:“主子何苦不看开些?这回皇上终究也没带娴贵妃去,那主子又有何担心的呢?” 二卷339、射影(5更) 二卷339、射影(5更) 皇后点头,竭力笑笑。 “你的意思,我懂。终究娴贵妃也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我若不去,她本该是最有资格陪皇上拜谒先帝的。这样想来,本宫这心下,似乎应该能轻快那么一点子。” 皇后用指尖撑着额角,轻叹一声:“本宫想,皇上要在这会子去拜谒先帝的泰陵,一定是想去告诉先帝:嫡子已经出世,大清江山有继……本宫想来,你说的也对,终究七阿哥年幼,皇上怕小孩子眼净,去谒皇陵还是太早了些。” “奴才也做如是想。”念春淡淡道。 皇后手肘撑住炕几,轻轻闭上了眼睛:“只是皇上为何要带纯贵妃去?她那孩子生成那样儿,皇上自打那孩子生下来就再没翻过纯贵妃的牌子,我倒不明白,这回皇上这又是怎么想的。” 念春垂首细思:“奴才忖着,或许是四公主那‘佛手公主’的名号。五台山终究是佛家圣地,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去,便有向佛的诚心。” 皇后便是冷笑:“那这话便又说回来了,七阿哥是嫡皇子,岂不比她更有资格了去!” 念春一时也答不上来,倒是挽春从外头进来,冷眼瞟了念春一眼,这便道:“奴才倒是听说过几句话,倒不知主子想不想听。” 皇后便也微微眯眼:“你听说什么了?本宫自然想听。” 挽春便福了福身:“回主子,倒是听说纯贵妃在西苑里的时候儿,带着四公主到哪儿去逛,四公主手里总是抓着个小白狮子不撒手。” “四公主那手本就惹人眼目,故此但凡见着四公主的,便没有不留意那小白狮子的。有人倒也凑趣,跟纯贵妃问起过,纯贵妃便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文殊菩萨就是骑着狮子的,并且手持青莲,跟她的四公主一模一样。还说这是四公主托庇于文殊菩萨呢。” 皇后便寒声一笑:“本宫明白了!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皇上可不便要带这个托庇于文殊菩萨的公主同去拜谒?!” 挽春倒轻哼一声:“纯贵妃一向爱编故事,这怕又是不知从哪儿早就听说了皇上要去五台山,这便提前编出来的!她不过是想借一切机会,试图复宠罢了!” 皇后却眯起了眼。 “皇上要去五台山的消息,便是本宫事先也未曾听说,她又从何听说了去?” 挽春被问的一愣,倒是说不出来了。 念春静静瞟着挽春,忽然出声问:“念春姐姐可曾听说那白狮子是什么模样?” 挽春翻了翻眼睛:“见过的都说那叫什么白狮子啊,顶多看上去就像个白猫。手工粗劣不说,便是那材料也是最普通的白蚕丝打毛了而已。依我看,那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白狮子,是纯贵妃自己又编故事罢了。” 念春却轻哼一声:“回主子,奴才猜着了。那白狮子必定是出于令嫔之手——这宫里能说得出那么动听的故事,却手脚一直笨拙的将狮子做成猫的,唯有她一人罢了。” 皇后便是一眯眼:“你是说……四公主这个故事,原本是令嫔帮她们编出来的?!” 二卷340、生恨(6更) 二卷340、生恨(6更) 念春静静垂下头去:“奴才想来,那白狮子,一定是以攒蚕丝绒花的手法做出来的。这手法不稀奇,可是能做出四不像来的,好像这宫里的主位之中,唯有令嫔才有这样的手艺。” 皇后便也点了头:“如此说来,便必定是了。” 皇后不由得回想起七月十五那天,令嫔当着她和娴贵妃的面儿,第一回公然站到了娴贵妃那边去,第一次出言讥讽于她。 以及,皇上那心急如焚的一刻,没将站在院子里的任何嫔妃放在眼里,只是出门独独走到令嫔面前,拉起了令嫔的手……而令嫔,曾经她宫里的奴才,她一手抬举起来的丫头,竟然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用那样冷漠的目光瞟过她去。 那一刻,那丫头是在向她示威么? 皇后忍不住地笑了:“是啊,如此当真是再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了。了不得啊,令嫔,如今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嫔位,却一手用自己的血救嘉妃母子性命,让嘉妃欠她这么大一个人情;另一手就给四公主编了这绝佳的好故事去,又将纯贵妃攥在了手掌心。接下来又当着娴贵妃的面儿,公然与本宫顶撞——如此,娴贵妃、纯贵妃、嘉妃,这三个位分仅次于本宫的主位,倒都到了她身边儿去呢。” 皇后眯眼望向窗外天际:“翅膀长硬了,开始学会反抗本宫了。” 便是有这样的一天,实则她又怎么会意外呢?当年十四岁的小丫头,未见过什么大世面,在宫里怎么唬都好唬;可是小丫头却总有长大的一天,如今虚岁已二十了,在这宫里也算见多识广了,故此想明白了当年的许多事,这便要跟她来算账了,是么? “这后宫里的女人呢,一旦得宠,总是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便如她这样的,自以为得了皇上几年的盛宠,这便心下也生了如娴贵妃一样的贪念,开始盘算本宫的皇后之位了吧?!” “她也许觉着自己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故此有了与本宫叫板的本事了。可是她怎么忘了啊,即便今年,她也只是虚岁二十啊。在本宫眼里,她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她那点子心思,本宫没有一样儿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皇后幽幽一笑:“想跟本宫斗?她当真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去!” 挽春便也道:“她也不想想,自己能凭什么去?人家娴贵妃,好歹是辉发王族的出身,又有先帝的指婚;慧贤皇贵妃的阿玛和兄弟都中用,从先帝朝起就都是前朝大员。” “便是人家纯贵妃,纵然是汉女,曾祖也在康熙爷时当过两江巡抚,是汉臣中的名臣;嘉妃的阿玛和兄弟与慧贤皇贵妃一样,如今都得重用。” “可是令嫔呢,要孩子没孩子,要家世没家世;便是阿玛和兄长,不过还是在内务府当个提都提不起来的小官儿。她若忘了自己的身份去,主子但凡勾一勾小指头,也够她阿玛和兄长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二卷341、怨气(7更) 二卷341、怨气(7更) 念春依旧垂着头,依旧淡淡道:“令嫔还能凭什么呢?她唯独能凭的,不过是皇上对她的心意罢了。” “便是这一回巡幸五台山,随扈的三位主位,分工却也明确:纯贵妃自然是照顾四公主,舒嫔是伺候皇太后……唯有令嫔,才是皇上自己选来,伺候皇上自己的吧?” 皇后的心这便狠狠被刺痛。 她迭声哀然地笑:“可不?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她唯一能仗恃的,只是皇上的心啊!” 她目光幽幽一转:“我什么都可以不跟她计较;我甚至宁愿她如娴贵妃一样出身王族,宁愿她跟慧贤和嘉妃一样,父兄得用……或者跟纯贵妃一样能生会生,也不愿意看见她如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凭借不上,却唯独能倚仗着皇上的心!” 说来说去,这些年来她如此对待那个丫头,还不就是因为皇上的心被那个丫头给抢走了?! 她怎么能忘了,在那间佛寺暂代的行宫里,她跟皇上要嫡子的那个夜晚……皇上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眉眼掩在暗影里,那样幽幽地问她:是不是想要一个嫡子就够了? 她那晚为了嫡子,便什么都应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够! 她不光要一个嫡子,她也更要皇上的心啊!便如同当年端慧太子永琏还在世的时候一样,她有嫡子,还有皇上的心! 她是正宫皇后啊,这个位子不仅仅是先帝给她的,不是宗法规矩给她的,她也要她自己在皇上的心里也同样的无人能比! 更不能是那样一个丫头……那样年轻的、出身低微的丫头! 如今嫡子再度出世,她一个心愿已了;那么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便是将皇上的心重新拉回来。 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 而在这会子,若有人敢与她抢,不管是谁,她都绝不放过! 嫡子承统,夫君钟爱,生为贤后,这便是她对这一生最完满的心愿。 为了这个心愿,谁敢挡在她路上,她便定要将她们一个一个给清除了去! 绝不留情。 . 九月下旬,婉兮陪皇帝至泰陵拜谒。 婉兮知道皇太后并不待见自己,故此一路上除了必须的请安之外,尽量远离皇太后车驾。 倒也幸好有纯贵妃和四公主陪在身边,便是去向皇太后请安,也得是一同去。皇太后这会子对纯贵妃和四公主的不满更甚些,倒并未如何为难了婉兮去。 况且好歹皇太后身边还有舒嫔伺候。舒嫔虽说与婉兮的关系还是那样不远不近着,但是好歹她并不会故意做为难了婉兮的事儿去。 不管怎样,她总记着自己的妹子终于如愿得了嫡子福康安去,故此若见皇太后要向婉兮为难,她总能从中斡旋一番。 待得大驾抵达泰陵,即将见到仙逝的夫君,婉兮以为皇太后能好歹平静些才是……可是即便她尽力躲的远远的,却也还是发现皇太后的脾气不减反增了。便是对皇帝,也有几回不留情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去。 婉兮心下不免提醒自己小心着些。最最庆幸这一路上还有四公主的陪伴。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能叫她心下松快些。 二卷342、分享(8更) 二卷342、分享(8更) 即便每日里都要见见四公主,与她咿咿呀呀地儿话一番,可是婉兮却并未放松了对纯贵妃的防备去。便是一直堵在心里的话,也并未与纯贵妃说起。 终日里,不过只是两人一同陪着小孩子戏耍罢了。 这日到达泰陵最近的行宫住下,皇帝准备三日后的拜祭,婉兮小心伺候皇帝用膳,便也发现了他这几天的面色也并不很好。 这天婉兮便故意捏了个带着笑脸的粘馓团子给皇帝吃,皇帝看了便也明白她的心意,轻声一哼。 “爷知道了。爷这些日子来,不是故意与你板着脸。爷是……也有心事。” 婉兮坐下来,按住皇帝的手,歪头睁圆了眼睛凝着他:“那奴才倒有一问:爷究竟是带奴才干嘛来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倒是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答。 婉兮垂下头去,脸颊已是红了,“……该不会是,爷只惦记着叫奴才给爷侍寝,才来的吧?” 皇帝一个忍不住,竟是放声大笑出来。 这一笑,便一腔的郁闷都散了大半。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掐住她面颊:“你这是……以退为进呢,还是明白邀宠呢,嗯?” 皇帝说着干脆伸臂将她抱进怀里来,安放在膝上,便对了嘴儿去亲她。 婉兮身子随即便化成了一汪水儿一样,勾着皇帝的脖子,任凭他予取予夺,都险些忘了自己之前想说什么。 直到皇帝难以自持,抱了她便向床榻走……她这便连忙拦住。 “爷……奴才是有正经事儿要说呢!” 皇帝便不由得单边眉毛挑起:“怎么,你是想说爷这会子……不正经?” 婉兮扑哧儿笑开,窝在他怀里,红了脸点头:“爷……本就是,最不正经。” 皇帝不由得紧咬嘴唇,佯作恼羞成怒:“哈,好啊你!爷这回要上五台山,本来是要正正经经一回呢,你却说爷不正经!那爷这会子,偏要与你正正经经地不正经一回!” 皇帝忽地伸手,修长的手指已是立即突入了她腰里去。哪儿还管什么纽襻,早如灵蛇一般钻入,自如穿梭。 婉兮如何抵抗得住,坐在他膝上,不由得腿便是缠住了他的腰…… 他也急不可耐,便抬手扫开一片盘碗,便这样与她彻彻底底不正经了一回。 他……不好好用这膳桌吃饭,却是手口并用着,先将她里里外外品尝了个遍。 空气中那膳食的气味,便与她的气味混合进了一处去。那味道——便总有些坏坏的。 婉兮咬住他指尖,轻声哽咽:“那日后……皇上再用膳,便都染上了味儿。” 他反倒更深浓地喘着:“……那便如爷每一顿饭,吃的都是你。” . 皇帝这回的品尝,有些狠,有些坏。婉兮便隐约明白,他终是在她身子里,将他心上的不欢喜给解了开去。 他只将那个秘密,深深地藏进了她身子里去,不叫旁人知道。 婉兮便也用力地配合着他,将他所有的秘密全都满满吸入……涓滴不留。 直到他全部宣泄完了,她才蜷在他怀里,亲自咬了几片鹿肉,送进他嘴里去。 她便与他……一同嚼了,各自咽下。 身满,意足。 二卷343、同葬(1更) 二卷343、同葬(1更) 累极而眠,婉兮枕在皇帝臂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下终是牵挂皇帝这几日不快的缘故。 这一行是她陪他而来,无论拜谒泰陵,还是巡幸五台山,都是大事;且这一回舒嫔伺候皇太后,纯贵妃照看四公主,皇上的一应喜怒哀乐便都该由她扛着。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她便翻了个身,腻进他怀里去:“……爷,难道是因为皇太后心下不痛快,便叫爷也跟着一起不痛快了?” 他哼了声:“爷……也是有自己的心事。” 婉兮便点点头:“一定是奴才年纪还太小,听不懂皇上的心事,也更没法子帮皇上拆解了那些心事去,故此皇上这一路来,才宁肯自己憋着,也一个字儿都不与奴才说。” 皇帝这才无奈,掐了她面颊一记。 “你啊~” 婉兮这才轻笑着依偎住他:“爷还是与奴才说说吧。不是奴才想探听爷的心事,只是奴才怎么都做不到要看着爷独自一个不痛快。好歹,哪怕爷冲我都喊出来了,叫心里痛快了,奴才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在她唇上亲着。 海棠解语,她更是如此能分担他的心思。 半晌无声,皇帝自己也是在心底挣扎良久,这才幽幽道:“自大清入关以来,历代皇帝都是葬在遵化东陵,唯有先帝皇考葬入易县泰陵,远离先人。” 婉兮悄然点头,知道这会子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只是默默听着。 乾隆深吸一口气:“这便又与那些人编排了皇考的谣言不谋而合,他们都说皇考是因为篡位,才不敢与先人同葬在东陵,不敢于地下相见。”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那颗心跳得又急又乱,显是万般心绪都在强压着。 婉兮便轻声道:“……故此皇上才凡事都要效法康熙爷。这不仅是因为皇上是康熙爷一手抚养长大,也因为皇上想将朝政、将天下人心全都拉回来。便如同这帝陵一般,皇上为自己兴建的安眠之所,也是又回到遵化东陵地界上去。” 皇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我的陵寝好说,只是如今皇额涅年岁也大了,我便不能不为皇额涅百年之后考量。按理,皇额娘必定应当与皇考同葬。” 婉兮点头。 古来都是帝后同葬,最开始只有生前封的嫡皇后才有这个资格;后来储君的生母也有了这样的资格。能与皇帝同眠,这也被视为是后宫女子们这一生终极的心愿。 生同衾,死同穴。得后人与皇帝一同的香火祭祀。 “我奏请皇额涅心愿,看是否要在皇考身边为皇额涅留下仙位……”皇帝语声轻轻,可是他的手却紧紧抓住了婉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压抑和挣扎,“可是皇额涅却伤心而拒绝了。” 婉兮便是一怔:“这是何故?” 后宫里的女子,怎会拒绝这样的事?那这一生盖棺定论,又要如何? 皇帝轻轻闭上眼:“因为此时与皇考同眠的,已经有了两个女子:嫡母孝敬宪皇后,以及敦肃皇贵妃年氏。” 二卷344、心事(2更) 二卷344、心事(2更)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也明白了答案。 先帝雍正驾崩之后,棺位左右便为嫡妻孝敬宪皇后,与敦肃皇贵妃年氏。也许根本就没在身边给皇太后留下位置…… 而按着身份,皇太后为嗣皇帝生母,身份亦为皇后,自然高于敦肃皇贵妃去,理应与嫡皇后一左一右陪在先帝身边。而此时的情形,便必定要将敦肃皇贵妃的棺位挪开才行。 这些礼仪上的事,倒是次要,可是皇太后真正伤心的,自然是先帝离世的那一刻都并未事先为她留下龙山石棺位,而反倒就是叫年氏陪在他身边……那一刻的皇太后如何不明白,就算她生下了弘历,她在先帝心中的地位,也永远永远都比不上年氏去。 “既然是先帝本就不想与我同眠,那哀家又何必非要夹进他与年氏中间儿去?!”当皇帝奏请皇太后百年之后的心愿时,皇太后却是这样哀然地拒绝了。 “我何尝不明白……皇额涅并不是不想与皇考同眠,只是……皇额涅卡在自己的心事上,觉着委屈。” . 婉兮垂下头来,这会子越发明白皇太后为何那样不待见慧贤皇贵妃和她。因为她们跟年氏一样,都是汉姓包衣女…… 皇太后那一生的不得志,如今自然都要投射到儿子的后宫上来。 婉兮悄然忍住一声轻叹。 “其实……”皇帝心口又是起伏:“委屈的何止皇额涅一人,我来到这泰陵来,也是心酸的。” 婉兮不由得高高仰头看向他去。 他却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别看爷,只听爷说说便罢。这些话……爷从未与人说起过。” 婉兮便不做声了,乖乖依偎进他怀里去,环着他的腰,让他感受到她的体温熨帖。 “皇考生前宠爱年氏,便在子嗣之中亦最爱年氏所出的八阿哥福惠。那一年皇考命大臣制成‘古今图书集成’,得棉纸书十九部,在阿哥当中,唯独赏给了福惠一部;便是我……也只能得了稍逊一筹的竹纸书罢了。” 皇帝轻轻攥紧婉兮的手:“若不是我早早便遇见了皇祖,蒙皇祖亲自抚养,否则……若依皇考自己的心意,如今能登上大位的,倒未必是我。” “福惠故去之后,皇考追赠为怀亲王,如今也葬在泰陵里,就在皇考身旁。这一次拜陵,皇额涅不得不面对年氏,我也不能不面对怀亲王福惠……虽则我们母子如今已经赢尽了天下,可是这一会子在皇考眼中,兴许总归还是排于人后的。” “九儿啊……爷是天子,爷这些话便从不能与人说了去。爷唯有在你眼前是个凡人,便也敢坦率承认自己有这些不能免俗的心事……爷只说给你听听,你可不许笑话爷。” 婉兮将面颊贴在他心口,悄然地笑了。 她没说话,故意打了几声呼噜。 皇帝不由得扬眉,垂首看过去:“嗯?还真睡着了?” 婉兮闭着眼娇俏一笑:“嗯,奴才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皇上的心,噗通、噗通地跳。” 皇帝不由得大笑,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那郁闷,竟解去了大半。 二卷345、钿子(3更) 二卷345、钿子(3更) 拜谒泰陵那天,隆重礼乐、袅袅香火里,婉兮随着皇帝行礼,心下却也还是忍不住添上了自己的一丝心事。 这世上的人,总归阳寿有限,更长久的是地下场面的岁月。此时又在帝陵之中,便忍不住将身后之事想得更多。 便如皇太后心下的计较,即便贵为皇太后,也不能尽合心意与先帝同葬……那么她呢?以她的位分,身后也只能进嫔妃陵园,没有资格与皇上同眠的。 而皇后,却因为是元妻嫡后,当仁不让是必定要长眠在皇上身边的……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心酸。 有生之日争又能争什么?一旦盖棺之后,皇后还是什么都有。而她自己呢,却要与四爷……生生分别。 若此,她便也忍不住悄然落下泪来。 皇帝却竟然还看见了,他转身走回来,隔着礼服那宽大的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唯有配吉服,方可戴钿子。爷第一回见你戴钿子,还是在进封嫔位的册封礼时;今儿又瞧见了,真是端庄好看,已经是大姑娘了。” 这样的场合,皇上竟与她说这个…… 婉兮垂首便也忍不住微笑,那泪便也散了。 皇帝又轻轻扯了扯她指头:“这回爷就带了纯贵妃、你和舒嫔三个来。纯贵妃是皇考指给爷的,舒嫔是皇太后选的……唯有你是爷自己选的。” “爷带你来谒陵,不是想叫你如爷和皇太后一般不痛快……爷是带你来,给皇考看看的。”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红了脸颊,垂下头去。 “那……奴才就再好好儿拜一个。” 皇帝含笑轻哼:“怎么着,方才不是诚心诚意拜呢?” 婉兮红了脸,却也没否认。 谁让……皇后就是先帝给皇上挑的呢! 皇帝长眉轻挑:“那还不快去?” 婉兮便原地跪倒,不怕自己头发乱了,也坚持如男子一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去。 那一刻,心中许多的事便自行串连了起来……盛京故宫时,皇帝宁肯绕了个大弯子,也要带她迈过大清门的门槛;今年二月时,皇上以皇后有身子为由,免了皇后亲蚕礼,而派了她去…… 再加上这一回谒陵。 皇后还是皇后,却已是记不清从何时起,不知不觉间,从“皇后”这个身份里,越走越远了。 . 行礼之后,因婉兮的位分低,许多礼仪便不便参与,皇帝便吩咐由傅恒送婉兮和四公主先回行宫。 隔着车驾,婉兮这才是在出京谒陵以来第一回正式有机会与傅恒相见。 婉兮微笑着与傅恒打招呼。 “九爷,九福晋可好,二阿哥可好?” 傅恒轻轻抿了抿唇:“托令主子的福,他们都好。” 婉兮便含笑眨眨眼:“这会子二阿哥已是六个月了,正是要坐要爬了的时候儿,正有趣吧?” 仿佛也是应和婉兮的心情,四公主便也爬到了婉兮怀里,跟婉兮一起透过车窗看向外头的傅恒。 婉兮便含笑抱住了四公主,举起四公主的小手朝傅恒挥了挥:“瞧,就是要叫国舅爷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这般爬的,是也不是?” 二卷346、如亲(4更) 二卷346、如亲(4更) 这一刻秋阳清透,天空湛蓝。 车驾虽然还是行在帝陵的地界上,却终究已不复宫内的肃穆和逼仄。 这一刻便连隔在令嫔和外臣之间的礼数,也不再那么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傅恒便忍不住叫自己放肆了,凝眸去定定望着她。 自从五月那一回进宫,距今又是四个月了。可是上一回他隔着皇上,隔着长姊,也隔着兰佩,不敢仔细看她。 这一会子,他终于可以了。 此时这般,总是让他心下生起奢念来。真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劫了她便带她远走高飞而去,从此她就再也不是皇上的令嫔,她还是……他的九儿。 . 婉兮也意识到了傅恒那清隽目光里幽然涌起的雾霭。 婉兮红了脸,垂首去只对着四公主说话:“四公主瞧,你舅舅看你看得都傻了呢。” 四公主虽是纯贵妃的女儿,可是从宗法上来说,四公主的母亲一样是皇后,而傅恒便是她的舅舅。 傅恒听出婉兮的提醒来,便赶紧收回目光,朝四公主点点头。 虽然那只是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儿,可是皇家公主,故此傅恒还是持了礼数的。 “四公主越发乖巧可爱了。” 四公主因与婉兮亲近,这会子即便纯贵妃没在身边,可是小小的她伏在婉兮怀中却也一点都不惊慌哭闹,反倒十分享受的模样。 婉兮对待四公主也是温柔耐心,那眼角眉梢不自觉涌起的母性柔光,看得傅恒有些挪不开眼睛。 这一会子,恍惚之间,倒仿佛瞧见的是九儿抱着她自己的孩子。 若她也有了孩子,那他抱着孩子的情景,一定更叫人心动吧? 想到这里,傅恒的心下都不由得微微一痛。 “九儿……皇上他,对你好么?” . 婉兮倒被问得一怔:“九爷如何会有这样一问?” 婉兮不由得垂首望望自己:“九爷难道是觉着,皇上现下是对我不好?” 傅恒却摇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去年十月,他从京师返回山西任上。那一走,他以为待得他再度回京的时候,九儿说不定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今年回京来,兰佩都已经产下福隆安来,可是九儿却还是有点动静都没有。 若依皇上对九儿那样好,又如何不肯叫九儿生下孩子来? . 瞟着傅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婉兮略一深思,便也笑了。 九爷都替她着急子嗣的事了。 可是……她又如何能与九爷说,这中间或许还有他长姊的故事去? 婉兮便摇头:“是九福晋福气大,这样年轻便能产下嫡子来。我呢,年纪还不够吧,身子又寒,不容易坐胎的。” 总归当着九爷的面儿,不过避重就轻罢了。 “可是你分明……这样喜欢孩子。” 婉兮便笑了,抱着四公主朝傅恒摇一摇:“无妨,虽然我现在还无所出,可是我也可以将四公主当成自己的女儿呀。总归我定然不缺子孙的福气就是。” 傅恒心下便也是感喟。这样一个被当成怪胎的公主,也唯有九儿是这样真心实意地喜欢着。 傅恒目光一转,倒是落在了四公主死死抓在手里,轻易都不肯放开的小狮子上。 二卷347、对对(5更) 二卷347、对对(5更) 傅恒不由得脱口而出:“瞧这个,倒像是与令主子赐给隆儿的那个是一对的。” 婉兮这个伤心,哀哀道:“九爷!我送给二阿哥的是老虎,可是这个是狮子!” 傅恒张了张嘴,压住了没说:实则隆儿的那个也不像老虎,四公主这个也不像狮子,倒是这一对统统都像猫儿。 婉兮苦着脸道:“九爷倒也不算瞧错,这个的确也是我手制的,可是总归……不是一回事呀!” 瞧着她这般不自觉流露的娇嗔模样,傅恒只觉心上像是被杨揦子爬过去一样,蠕蠕的,有麻痒痒的。 他不敢再多瞧这般的婉兮一眼,只用力攥紧了马缰绳,深吸口气仰头看天。 “我国不产狮子,你定然没见过真的,顶多是见过舞狮子;老虎虽然不罕见,可是总归还都是在野外呢,你从小怕是也没见过活的……那我倒忍不住要问你,你这一对狮子和老虎是照着什么做出来的?” 婉兮垂下头,清了清嗓子:“我自是没见过活的狮子和老虎的……不过,嘿嘿,我宫里养猫。都说狮子和老虎都是大猫嘛,我便照着它们做罢了。” 傅恒心下悄然道:你瞧,果然。 他没说出来,不想叫九儿糗着,不过面上还是不自禁浮起了满面的微笑。 真希望这条路一直绵延到天边去,永远都不到尽头。那这天地之间,便只有她与他了。 . 可是不管心下是如何的期盼,终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是走回了行宫的地界去。 看见那远远的龙旗招展,那格在嫔位与外臣之间的礼数,便都自然回归。 傅恒藏不住心下黯然,勒住马缰,忍不住放慢了速度。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锦匣,顺着车窗递进去给婉兮。 婉兮不由得扬眉:“九爷?!” 终究傅恒是外臣,她是皇上的嫔妃,不管九爷给她的是什么物件儿,她也不能随便就收了。 傅恒垂首点头:“已是九月末了,我却没忘了你九月初九的生辰。只是那会子我见不着你,便没法子把这给你。” 原来是这样。 婉兮垂眸微笑:“九爷的心意,我自然领了。自是此时皇上没在,我若这样就收了九爷的贺礼,来日难免不就又落成了把柄去。故此,九爷的心意我收了,只是这礼就免了吧。” . 傅恒坐在马上,不由得收紧指尖,将马缰绳攥得更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一笑:“你别担心,这规矩我自然也懂,我又如何会叫你为难了去?这物件儿你尽管收着,且放心就是,这物件儿不会成为任何人坑害你我的把柄去。” 前面行宫大门越来越近,他不敢在与她并行,不由得落后了一步去,尽力挂了一脸的微笑,柔声道:“也唯有如此,才能叫这物件儿,不会落到任何人手里去。” 他说完索性一拨马头,朝队尾疾驰而去。 婉兮克制着,没有从车窗望出去。便更觉得手里的小小锦盒越发坠手。 她忍不住垂首打开那锦盒去…… 内衬的丝缎一层层掀开,露出来的,竟然是她叫毛团儿私下带出宫去典当了的那两件首饰! 二卷348、裹足(6更) 二卷348、裹足(6更) 拜罢泰陵,皇帝一行终于到达五台山。 皇帝下旨免五台县 皇帝亲登灵鹫峰上的菩萨顶。菩萨顶意为“文殊菩萨居住的地方”。皇帝亲在佛前供奉上他御笔亲书的《心经》,并献法器、香银,赐主持僧以蟒袍、珠。以此诚意,“示中外一家之心,昭熙朝大同之治。” 皇帝在菩萨顶上亦得众僧顶礼膜拜,皆称皇帝为“曼殊师利大皇帝”,汉文意为“文殊菩萨化身之皇帝”。 . 离开五台山,大驾回銮。 纯贵妃一路上与婉兮共坐,不由得掩不住满面的喜色:“宫中皆说满语,我虽进宫这么多年了,可是满语却也还有不明之处。从前也听说卫藏给皇上进丹书,称呼过皇上为‘曼殊师利大皇帝’,却也不甚明白是何含义。” “这一回上了五台山菩萨顶,拜过了文殊菩萨的道场,才明白原来‘曼殊师利’说的便是文殊菩萨。原来他们都是将咱们皇上当成文殊菩萨的化身啊!那咱们四公主投胎为皇上的女儿,那这不正正经经是投对了么!怪不得咱们皇上如今越来越喜欢四公主。” 一路共坐,婉兮倒少说话,只含笑听着便罢,埋首专心逗着四公主玩儿就是。 纯贵妃见婉兮并不搭腔,面上也十分讪讪的。尽力道:“……令妹妹,四公主能有今日,我自是明白,这一切都该归功于你。” 婉兮这才抬头对她淡淡一笑:“纯姐姐不必多礼。我这般做便是不是为了纯姐姐,也是为了四公主。我自己没有孩子,便格外喜欢小孩子。四公主虽然不是我的本生,可终究是皇上的女儿,又难得与我投缘,我自然视若己出。” . 回到宫里已是十月。 冬日渐凉,宫里也开始用炭了。 这日黄昏,六宫都到长春宫给皇后请安。 晚来天欲雪,殿内却拢着炭火,暖意洋洋,故此便也难得地显出一些亲密暖融的意味来。 皇后此时一派有子万事足了的模样,这一个月没见,皇后面颊上倒丰腴了些。 纯贵妃、婉兮、舒嫔这三位随驾出宫的便首先向皇后见礼。 皇后含笑摆摆手:“三位妹妹也都辛苦了。那样山高路远的,听闻三位妹妹还心诚意坚地陪着皇上自己一路走上去的,连滑竿儿都免了,当真了不得。” 舒嫔倒是淡淡一笑:“都是旗人家的姑娘,哪个从小不骑马呢,上个山自没什么要紧。” 皇后微微一笑,“令嫔虽说是汉姓包衣,不过终归也是内务府的旗人,自然与舒嫔一样,腿脚都撑得住。”皇后只是抿嘴一笑望住纯贵妃:“倒是纯贵妃一双金莲三寸大,又是如何上得山去的?” 汉女裹脚,在宫中总受笑话。更何况当年孝庄文皇后也曾禁过裹足女进宫。只是从康熙朝起,为了叫汉臣归心,这宫中便也都有汉家名族的女儿在。可是即便暗下里早已约定俗成,可是总归在宫里,汉女的莲足不良于行,总成受攻击的把柄去。 纯贵妃红了红脸:“若一心向佛,便是缠足,也同样能爬上山顶!” 皇后点头:“哦~,我还以为皇上是将纯贵妃丢在山下了呢。” 二卷349、欲言(7更) 二卷349、欲言(7更) 一时六宫都是窃笑不已。 娴贵妃一边笑一边冷哼着道:“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连这话都肯当着咱们纯贵妃的面儿,说的这么明白了~~好歹咱们纯贵妃如今也是皇后一人之下的、排位第一的贵妃去,主子娘娘这样岂不是太不给纯贵妃留情面?” 皇后倒是淡淡一笑:“我这话,不过是替娴贵妃你说的。多少年来,这样的话不都是你说出来的?今儿好歹是本宫说出来,语气总能比你再平和些,也省得叫纯贵妃更加难堪了去。” 娴贵妃不由得又是一串清亮的冷笑:“哟,皇后这话儿说的,原来您是替纯贵妃着想哪?我就是怕纯贵妃听不出来皇后你的好意去,你没瞧瞧么,这会子纯贵妃的脸都窘红成什么样儿了?” 娴贵妃仿佛还仔细掂对了一下用词:“……哦对,就跟那老猪肝儿一样的颜色。” 一众嫔妃又是窃笑不已,婉兮不由得悄然与舒嫔对了个眼神。 事情明摆着,眼前的这一番阵仗,必定都是嫔妃们嫉恨了她们三个能随扈出宫去。只是她们忌惮着舒嫔背后有皇太后,而婉兮自己好歹还正当宠,这便都去拿捏明白失宠了的纯贵妃去。 这一刻的纯贵妃着实可怜,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仗着两个皇子便什么都敢说的宠妃了。 婉兮心下都跟着难受,原来即便是皇后一人之下的贵妃,即便有了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可是在这宫里若没有了皇上的恩宠,却也什么都不是。 这宫里的女子,最是惯捧高踩低的。 这一刻的婉兮不由得想:在这宫里,便是没有孩子,也一定不可以失掉了皇上的心…… 从今往后,她更不可以为了孩子的事,便与皇上伤了感情去。 宫里的女人都因为,这一生只有生个孩子才是倚仗;可是此时看来却都是错了:在这公司唯一的倚仗,永远只能是皇上。 . 回了永寿宫,婉兮赶紧将宫里人都给叫进寝殿来,一起热热闹闹说话。 因外出时,嫔位身边只能由两名女子随行,故此婉兮也只是带了玉函和玉叶出门,却将献春给留在了家里。 毕竟皇后、娴贵妃等人这一回都在宫里,婉兮决不能叫玉烟的故事重演,便叫献春看稳了门户才行。 玉函和玉叶亲亲热热与大家伙儿说话,玉叶更是眉飞色舞地讲五台山上的风光。众人都在地上围坐一圈儿,听得心驰神往。 婉兮听着也笑,还帮玉叶补充两句,可是渐渐地,她却瞧着毛团儿的神色有那么点子不对劲。 ——玉叶有说故事的本事,嗓音轻快,中间不打锛儿的,故此旁人都是仰头使劲盯着玉叶看,生怕错过了什么去;只有毛团儿只看了那么几眼,更多时候是垂下头去的。 虽说也跟大家一起笑,可是那笑容里总是有些勉强。 . 晚上临睡前,婉兮还是叫献春将毛团儿给叫进来。 毛团儿有些慌神儿,直说:“都这个时辰了,奴才若不是有要事禀报,是不能进主子寝殿来的。若有话也得由姑姑们转达。” 婉兮静静瞟着他:“你跟玉叶……是怎么了?” 二卷350、鸟魂(8更) 二卷350、鸟魂(8更) 婉兮当然知道宫规,到了天黑这个时分了,太监都得出宫去,在宫门外夹道里的值房里呆着,哪儿还能随便进主子的寝宫了? 虽说是太监,可是过了十岁的,那也都是男女有别了,若进来撞见主子穿着中衣什么的,那难道不剜了眼睛去么? 只是她要问毛团的这个话,也只能这会子问。若是白日里问,如有人多眼杂的,那就干系太大了去。 . 毛团儿一听吓得便“噗通”跪倒在地:“……主子缘何问这个?”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之前玉叶讲故事,旁人都盯着她瞧,唯独你没有。你面上神色也有些古怪。” 毛团儿深吸口气,小心回话:“主子容禀,这回玉叶跟主子出宫去了,这一个多月才回来。从前奴才自然是玉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冷不丁一个多月没瞧见,这便觉得她有些眼生了似的。” “仅是这个?”婉兮心下还不放心。 毛团儿忙磕头:“自然只是这个!若主子说还有什么,奴才便也承认,奴才心下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奴才自小儿与玉叶便吵闹惯了,这回见她那么得意洋洋地讲五台山的故事,奴才新下便又不以为然了~~好几回就想找话刺儿她,只是想到主子还在近前,这便不得不忍着。” 婉兮仔细想想,倒也说得过去,便轻哼一声:“你们俩若想拌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总归明儿一天亮便吵去就是。反正我这宫里也不嫌鸟儿嘴多,我宁愿将你们两个当成一对活鸟儿去,还不用特地教说话了呢!” 毛团儿这便也乐了:“主子说到鸟儿,奴才倒想显摆一番了:这一个月,主子不在宫里,奴才得了些闲工夫,便狠狠搓磨了一下咱们宫里的鸟儿。二又和二寸如今已能开口了!” “真的?”婉兮也是欢喜地站起来。 毛团儿垂下头去:“……奴才明白,那是主子的心愿。” 婉兮的眼眶便湿,垂下头去捋着帕子的穗子:“那会子叫你去跟内务府要鸟儿,我心下自然原本惦记的还是小又和小寸。你自是知道我的心意,故此我相信你去了也一定会问鸟房的……可是你回来,却什么都不肯细说,只带回了用它们的蛋儿孵化出的二又来……我便情知有事儿。” “毛团儿,你这会子可与我说说了?” 当年小又和小寸说话,还是婉兮自己教出来的。二又虽然是小又和小寸的蛋儿孵出来的,是它们的儿子。可是总归,还不是它们啊。也唯有叫二又学会了它爹娘曾经学会的那些话,她才能是又找回了它们的影子来。 毛团儿深深垂下头去,哽咽着:“……主子别问了。” 婉兮坐在炕上,轻轻摇头:“你说吧。这么久了,我每回到长春宫去都偷偷去打量房檐下,是怎么都没有它们两个了。我这心下……实则已经做好了准备。” 毛团儿一低头,也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来。 “据鸟房的人说,它们一个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另外一个……被野猫钻进鸟房,活活给咬掉了脑袋。” 二卷351、渐暖(1更) 二卷351、渐暖(1更) 婉兮没哭,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了腰杆,静静地坐着。 半晌,她的眼珠儿才轻轻转了一转:“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毛团儿纵不放心,也不敢久留,跪安而去,到门外还是捉住了献春,悄声嘱托:“姑姑今晚仔细看着主子些。” 献春朝内瞄了一眼,也是忍不住叹气:“我自会小心,你放心吧。” . 毛团儿从寝殿出来,地上已是积了一层雪,踩上去已是没了鞋底。 一步一个脚印,唯有在这一刻才真正变得清晰。 因着有雪,即便是夜晚,也无法藏人。毛团儿回眸望向廊庑檐下去,那处簌簌有声,是有人踏着了雪。 毛团儿微微眯了眯眼,问:“谁在那里?” 说着话,他早已脚步飞快,奔到了廊檐下去。 月影浅浅,雪光莹莹,廊柱后转出一个人来,眸光幽然。 却是玉叶。 毛团儿微微一怔,心下却也终是忍不住欢喜,却竭力控制了,只眉眼平静地问:“怎么不去睡觉?” 果然是一见面说话就是呛着的。玉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玉叶也不想多说,只从怀里掏出两个什么来,伸手递给毛团儿。 毛团儿一时也瞧不清是什么,只是隐约看着是黑黢黢的两个蛋子。 毛团儿就嘿嘿一乐:“当年咱们主子在炕洞里煨芋头吃,有回吃着香了,便也托老归送了两个给皇上尝尝鲜儿。芋头上包了好几层黑炭,皇上冷不丁瞧了也认不出来是什么。总归是令主子给什么,皇上都稀罕得像个宝儿似的,于是就给搁在‘温室’里炕上的多宝格子上去了。” “一放就是大半年,后来还是我师父实在瞧不过去了,这才悄然跟皇上说了那是什么。皇上反倒乐坏了。后来那芋头没法儿存了,皇上又叫玉作给用墨玉按着样儿做出两个玉蛋来搁在那多宝格子上……” 玉叶进宫晚,这些故事都是头一回听说,便也忍不住扑哧儿笑了。 雪色莹莹,毛团儿不由得凝视着这样的玉叶,一时错不开眼珠儿,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来着。 倒是玉叶瞪了他一眼:“瞧皇上对主子,管是什么都稀罕得当个宝儿了。也就你,每回一见我,连句顺耳的话都不会说!” . 雪色映着玉叶这俏皮动人的模样,毛团儿的心就跳成一团。 她竟是将他们俩与皇上和令主子做比…… 虽然不敢确定她明不明白这当中的区别,可是他心底下就是莫名地欢喜着。 就仿佛这一刻,若要他用什么来换,他都是愿意的。 他小心吸一口气问:“……那你给我的这又是什么?该不会是主子又带着你们烤芋头吃了吧?” 玉叶红了脸,在雪里一跺脚:“你想的美!这大雪冬夜的,若烤了新鲜的芋头,我自可着我自己呢,谁还舍得给你去!” 她一转身,背对着他,只将手里那两个蛋子回手递给他去。 “这是……五台山上的石头!” “主子说,五台山是圣山,山上的一草一木皆有灵气,主子沿途捡拾了许多落叶,说回来可以抄经。我又没有主子那般慧心,便随便从路边捡两个石头给你罢了,叫你也沾沾仙气儿!” 二卷352、邀雪(2更) 二卷352、邀雪(2更) 说是从路边随手捡来的,自是她说嘴罢了。实则她是从菩萨顶的灵鹫峰那偷偷抠下来的。 都说那灵鹫峰上曾有文殊菩萨居住过,于是彼处的山石上皆留有文殊菩萨仙迹,灵性更大于别处,故此她才冒着风险,偷偷从那山上抠下石头来带回来。 只是……也不知怎么,反正就是不想叫他知道,这是她有多费心得来的。 只要她自己心下明白就够了。 毛团儿接过来,心下早已欢喜无限。在接过石头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碰着了她的掌心……他虽不敢造次,一触便忙躲闪开,可是那一瞬的欢喜,却已经足够叫他今晚无眠。 雪光清冽,映在他面上,照着他无法抑制的笑意。玉叶心下便有些慌了,甚至有一点点后悔要这么千里迢迢带两块石头给他了。 她只得清清嗓子:“实则五台山下就是五台县,皇上这回去便免了五台县来年额赋的十分之三。百姓和商家都欢喜极了,故此到集市上去逛的,人家商铺都给了特别好的价钱……我给咱们宫里每个人都买了小物件儿回来。” “只是我的月例银子不过那么点儿,结果一不小心就给花光了。反正我是最后一个擦想到你的哈,到你这儿正好把钱都给花干净了,没辙了,这便上山随便找块石头给你带回来罢了。” “总之……这两块石头你不必稀罕,我知道你回去也应当必定是给撇了的。反正都由得你罢了,我先走了!” 玉叶说完一转身便走了,脑后的那一根大辫子在背后摇摇荡荡。 总归,她就是想叫他知道,她给他的绝不是故意用了心的,也没有把他放在前头的……她是想让他以为他的是最不值钱的,她是把他给放在最后头的! 清月白雪里,她小小的身影蹦了几蹦便消失在了卡子墙的内处去了,再也看不见了。 他立在雪地上,收紧了手指。那原本应该是冰凉的石头,许是因为之前被她给揣在怀里,故此染上了她的体温,此时在他掌心便是暖的。 顽石本无心,是因了人才被赋予灵性的,他何尝不明白。 于是他忍不住地微笑。这一刻清月披肩,半点都不觉着冷,反倒掌心滚烫,心也跟着燠暖了。 . 这样的雪夜,傅恒也正在书房窗下,独自暖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酒本是暖的,可是因为实在太寂寞,那暖酒滑下愁肠之后,便也都变冷了。 傅恒索性伸臂推开窗棂。 夜风呼啸,裹着雪片子飞入窗棂,在书房半空飘然曼舞。 傅恒如何能不想起那一年,在山西听见九儿进封为贵人的那一晚,也同样是这样的雪敲窗棂。 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向雪花举杯。 太寂寞了……这样的夜晚,便邀白雪为伴,共饮此杯吧。 原本以为山西太远,远隔关山,故此那晚才会那样的心痛欲绝;可是今晚明明就在京师,明明远远都能看见紫禁城的九重宫阙,明明……离她这样近啊,却为何,这雪夜里的孤寂非但半点未曾减退,反倒更深深镂入愁肠去? 二卷353、家仆(3更) 二卷353、家仆(3更) 一杯酒还没咽下,门上便被人敲响。 傅恒眯眼问:“谁啊?” 门外头传来恭谨的声音:“九爷,是奴才,栾大啊。” 傅恒这才收起心事,道一声“进来”。 栾大是傅家的家仆,进来便给傅恒行礼:“回主子,奴才今儿又冒雪到南城去转了一圈儿,所有的珠宝玉器行、当铺,奴才都转到了,也都嘱咐到了。” 傅恒点点头:“你这回的差事办得好,爷自会赏你。” 傅恒垂手,从自己腰上荷包里摘下一块西洋怀表来,扬手扔给栾大去。 栾大忙扬臂给接着,待得细看,已是欢喜得跪倒在地下。 此时西洋钟表最为金贵,王公大臣谁家里都以多摆着几件西洋钟表来彰显家世。如栾大这样当家奴的自然是捞不着,就算自己有银子都没处去买去。今儿得了九爷这样的赏赐,还是块方便揣在怀里显摆的怀表,栾大自是欢喜得都快忘了北在哪头儿。 傅恒淡淡点了点头:“总归要叫这京师里里外外的铺子都知道,但凡他们见着了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都必定替我留着,我必定重金去赎买。” 栾大连忙道:“主子放心就是,奴才必定嘱咐得妥妥帖帖的。而且奴才也小心隐去了主子的身份,只说爷是江南富商,银子有的是,就是缺少好物件儿。不惜重金求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傅恒这便点点头:“记着,要叫他们都明白,他们手里若是落下了宫里的物件儿,不许叫别人看见,必须第一个给爷瞧。否则……” 栾大便又笑了:“九爷放心就是,咱们捧着银子去关照他们的声音,这便是抬举他们呢。若有人敢给脸不要脸,那奴才必定也不会轻纵了他们去!” 傅恒点点头:“只是你做事也要谨慎,没的叫人知道你是我傅家的家仆去。” 栾大忙又道:“主子放心,奴才在外头绝不敢提九爷和傅家半个字去。” 傅恒这才摆摆手放了栾大走。 栾大不是傅家的家生奴才,是傅恒后来收的。原本就算市井间的一个泼皮,只是胜在头脑灵活,兼之有些义气,时常在街市上为了自己的朋友给人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了却还能朗声大笑。 傅恒有回微服打马从街市路过,明明看见一个人满脑袋是血,却还能笑出这样动静来,不由得也是好奇。仔细叫手下人问了缘故,这便叫人引了栾大来见。 婉兮叫毛团儿卖出宫里的首饰,就是这个栾大给找见的。 那日在宫里瞧见婉兮送给嫡子那样一尊出自天然的太湖石小佛,凭傅恒多年的眼力,便知道这石佛的价钱不菲。而她送给福隆安的,却只是自己手制的小物件儿——心意之外,也说明她必定是没钱了。 傅恒自己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内廷主位们的份例多少,自然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有数儿。 而婉兮的阿玛清泰、兄长德馨都是在内务府当差,傅恒就更是知道婉兮的母家就更是什么都帮不到婉兮去…… 他更知道,以九儿的性子,便是手里缺银子了,也定不会去跟皇上要。更何况那石佛是送给嫡子的呢。 傅恒回府之后放不下心,盘算着九儿的手头,怕也就是她私下里典当宫里的物件儿了。 二卷354、蜻蜓(4更) 二卷354、蜻蜓(4更) 傅恒这便收了栾大,叫他私下里内城外城地去查。 栾大本就是市井间的老油子,故此寻访不到几日便给傅恒带回了七十三件宫内物件儿的消息。 傅恒听了也是头大,便也微服每日跟栾大满城地一件一件去辨认了。 宫里往外流物件儿,虽然历朝历代都是严禁的,可是却也历朝历代都没能避免过。这里头有女子、太监手脚不老实的;兴许也有内务府里监守自盗的;当然更有宫里的主子们手头紧了,急需些现银子,不得不拿宫里的物件儿暂时出来变现的…… 而干珍玩玉器、典当的这些行当,原本也有些不好的习气,都知道外人对宫里好奇,但凡什么呢,只要能冠上个“宫里流出来”的说法,那身价便能翻上好几番。 而外人没机会知道宫里的物件儿究竟是什么样儿,只要用料做工上稍微精细些,再加上商家的口灿莲花,便当真能唬弄住不少的人。 可惜傅恒是谁呢,既出身贵胄,从小便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今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所有皇家的物件儿都登记在他手里的账册上、锁在他掌管的库房里呢,故此他当真亲眼去辨认的时候儿,那七十多件里头,撑死了一共也就不到十件是官作里头出来的手艺。 他便亲自从那些物件儿里找见了婉兮的那两件首饰。 仔细盘问了那商家,听描述那来典当之人的外貌,隐约听出来是毛团儿的模样,这便坐实了是九儿的。 一件是赤金的碧玺镶嵌海棠花簪,一件是碧玉镶宝石蜻蜓簪。 前者的海棠花瓣皆由粉红碧玺镶嵌而成,手艺精巧足可乱真,细闻仿佛还有清香隐隐;后面那蜻蜓簪,则整个蜻蜓的身子都是活节的,簪在鬓边宛若步摇,随着步态,那蜻蜓便也活灵活现…… 这簪子,自是皇上根据九儿的性子叫造办处做的,便是只拿着簪子,都可想象到这两枚簪子若簪在她青丝之间,便又是有如她家花田里那一片自然野趣的模样了。 便从这发簪,也足以看出皇上对九儿的心意。 他相信,便是这设计和纹样,都必定是皇上亲手画就的。 而且,凭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纵不是专管这些金银细软的,可是他也对那些账册里登记过的有所印象……却不曾记得内里记过这两件东西。 这便是皇上的私恩了。便是赏赐都不叫记档,就是将这物件儿真正给了她了。管她怎么用呢,或者是赏给人去,或者是私下里给了自己母家,要么就是这么典当了呢,总归内务府是无证可查的。 不似宫内其他主位宫里的那些物件儿……便是皇上赏赐的,只要登记入了账,便只是名义上属于那些主位罢了。来日,待得死去的那一天,总得按着账册一件一件给收回内务府去的。 那一刻对着这两件金簪,他心下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他能替九儿找到的……却每一件都是皇上的心意。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她便又贪杯了。喝着喝着,不知已是喝了多少,朦胧之中却猛然想起,那些查验过的物件儿里,仿佛另外有一两件是有些眼熟的。 只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宫里哪位主位的身上、头上见过。 二卷355、问天(5更) 二卷355、问天(5更) 只是他能恣意去看后宫们的头上、身上,还是皇上登基以前的事。那时候他才十岁上下,没人拿他当大人看,更何况是在重华宫里,后宫们都住在一起呢,各自并没有单独的院落去,故此都来给他姐姐请安的时候,他也方便一同拜见。 如此算来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便更不敢叫准儿了。 他站起身来,“来啊,叫栾大。” 虽然具体想不起来是哪位主位戴过的了,总归叫栾大去查那去卖货的人就是。哪个宫里总归都是叫太监出宫办事,那些商家个个都是人精儿,只要见到是太监,纵然是扮装了的,也一定能从嗓音和身态上认得出来。 那他便迟早能查出来,是哪个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儿。 宫里的主位若是安安心心在宫里过日子,年例和日用还是不少的,自己吃穿用度自然足够。可是既然要流出物件儿去私卖,必定有用银子的地方儿……内廷主位用银子,除了送礼之外,怕就是要用在收买人心上去。 他倒好奇,这公司还有谁要收买人心,又是要去办什么事。 . 这样的雪夜,兰佩已是忍不住走到院子里朝书房方向望了好几回。 十月的雪,纵然也冷,可是落地之后却不稳当,被人多踩几回,便都踩成水了。 便如人心,不管曾经有多难以融化,可是只要恒心一志,即便不是那么容易便融了,可至少也能如这雪一般,先有那么一部分变成水了。 兰佩对九爷的心,也是这样一般。 这回生下福隆安,九爷又调回京师来,兰佩本以为终究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可是……九爷却又搬回书房去了。 便如同叫她生下了儿子之后,他便心愿得偿,这便又从她的身边退回到曾经的原地去了。 那曾经的耳鬓厮磨、执手相望,仿佛都成了一场梦境,如今叫她想来,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还是自己酒酣耳热之时,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一段梦境。 有时候她也扪心自问,自己想要的是一个孩子,如今心愿得偿,是不是便能安心守着孩子一辈子了?可是答案却还是叫她自己那样心酸——不够啊。 九爷与她那些宛如梦境一般的亲昵,已经成了她亲口服下的毒,叫她早已心瘾难拔。 碧海和蓝桥都不放心,便也都跟出来劝:“主子进去等吧,不如叫奴才到书房去瞧瞧。若是九爷已经忙完了,奴才便斗胆请九爷回来安歇。” 兰佩站在雪里,感受到那渐融的雪已经濡湿了她的鞋底,一脚的湿哒哒,一脚的凉意。 兰佩努力一笑,轻轻摇头:“别去,我不想为难九爷,更不想尝那强扭的瓜。我希望九爷能自己回来。” 碧海和蓝桥都是难过地垂下了头去:“主子要等多久呢?” 兰佩轻轻眯起眼啦,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终是季候不到,那雪花落进掌心的一瞬间,比地上的更快便已是化成水了。 想要与这上天的要的是一片雪,可是得到的却是一滴水。上天也不欺人,降落下的的确是雪啊……却可能,还是自己造化不够吧。 二卷356、蓄谋(6更) 二卷356、蓄谋(6更) 乾隆十一年接下来的两个月,与此前四月里的嫡子出世、七月里的八阿哥降生比起来,倒是平静了许多。 总归十一月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又是准备过年,人人都希望祥和美满地过去罢了。 只是这样看似平静的后宫里,终究还有一桩心思是悬在一众女子们心上的。 来年就又是八旗女子引见之年。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没给后宫里添什么正经的新人,那明年这一回,总归不能再不挑了。 故此这日后宫们又到长春宫请安之时,还是有人按捺不住说到了这个。 皇后听了倒是一笑,扬声道:“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咱们这后宫里就总是有些冷冷清清的,好几年那股子劲儿都没能缓过来。” “真好啊,又到了要进新人的时候。便仿佛这宫里又是一个轮回,咱们宫里这几年间多了两位皇子、一个公主,明年就又要进新人了。这后宫里又如同当年一样热闹了。” 婉兮抱着四公主,只垂首专心逗着四公主,未曾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皇后倒是忍不住瞟了婉兮一眼。 . 各自散去回宫,婉兮语琴一起缓缓走着。 紫禁城又到了白雪红墙的时节,叫人眼里心下,越发的冷热分明。 语琴轻笑一声:“方才皇后的话,你可听真切了?” 婉兮垂眸含笑:“如何能听不清楚呢?那样底气十足,膛音稳定,简直都要振聋发聩了。” 语琴轻哼:“可不,她简直就是在郑重宣告呢:虽然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可是她还是稳稳的赢家。风水再转,她依旧如愿以偿有了嫡子,她也依旧还是稳稳的皇后。不管这后宫里如何新人来、旧人去,谁得宠了谁失宠了,终究都只是别人在变。而她的地位,她独一无二的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啊,就因为她有如此自信,所以这会子有了嫡子之后,就更加不用担心明年的新人。总归任何新人进了宫,都首先要到她的屋檐下去低头。凭她治理后宫这么多年的驭下手段,她自然有本事将任何人都她掌心里去,一个一个治理得服服帖帖。” 语琴也是冷笑:“可不!总归刚进宫来的新人,无依无靠,总得寻一方依靠才能在这宫里立足。而这后宫里最大的靠山,又何尝不是她呢?故此任何新人一进宫,都自然要听她的话去,不敢违抗。”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她如今有了嫡子万事足,未来的一切便都不用再担心了。她接下来最大的心愿,自然是要将皇上的心收回去。” 语琴不由得眼中浮起忧色:“我瞧见她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你……我想,她必定要使出主意来克制你了。” “最简便的,便是从新人里挑了人进来与你抗衡,分你的宠!如她这些年一向所做的那般,她作壁上观,最后渔翁得利!婉兮,你要小心!” 婉兮点头:“我明白的。如今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便自然要趁着这样的机会除掉我去……她不会等到我有孩子那一天再动手的。” 二卷357、坤宁(7更) 二卷357、坤宁(7更) 过年了,皇帝倒比往日更忙,婉兮好多天都是睡了半晌,冷不丁被他给亲醒的。次日一早,她也总是要发誓要早些醒来,至少能亲手为他更衣……可却都没能醒过来。 最后只能躺在被窝里,伸着酸疼的手脚,听外头的炮仗声来分辨他这是到哪个方向去了。 ——过年的时候儿,宫里的老规矩是,皇上是到哪儿去,都会跟着放一拨炮仗的。 婉兮也跟皇帝要了些炮仗来玩儿,自然是不敢在宫里噼里啪啦地放,便叫毛团儿将那捻儿给扒下来,然后将里头的火药给倒出来,将里头的硫黄、硝石、木炭粉给扒拉开。聚成一小堆之后,在宫里点燃了,不听响,只当呲花看的。 看完了呲花,婉兮嘱咐毛团儿将硫黄和硝石分头收拾好了。 她自己径自回寝殿里抄经。 . 前朝的大礼终于都走完了,皇后这日便也在自己宫里设宴,将皇太后、皇上、各宫主位和皇子、公主们都给聚到坤宁宫去,各自围绕在南北炕上,就着炕桌吃家宴。 皇后更是亲自掌勺,就立在炕边的灶头上,给一家人煮福肉。 这般坐着,便仿佛又是满人在关外时候的旧俗模样。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过年,倒将那些君臣之礼暂时抛却了去。 各宫都互相送礼,更要给皇子和公主们压岁的金银锞子。 一时之间坤宁宫中欢声笑语,肉香扑鼻。 只是皇后终究从小就是大家闺秀,没怎么掌过勺的。更何况这是连着火炕的大灶,那几口大锅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掌握得好火候的。便也有些烟火气从外头烟囱倒灌进来,呛得皇后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捂住嘴直咳嗽。 娴贵妃瞧见了,便哼了一声走过来:“当真难为皇后了,烧不好这大灶不说,倒要吃了这烟气灰尘去。还是给我吧。好歹我从小也是亲手做过这些的。” 皇后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坤宁宫的大灶掌勺,一向从礼仪上来说都是皇帝正妻的职责。这是满人在关外的老规矩,虽然后来多是由内务府的官员福晋来实际操作,不用皇后亲自动手的。可是这规矩终究不能假他人之手。 皇后轻哼一声:“我知道娴贵妃一向能干,可是这会子,娴贵妃还是回去坐着吧。不然待会儿皇太后的烟抽完了,便没人给点了。” 皇后轻轻扬眸,朝皇太后的方向瞟了一眼去:“哦,也对,还有舒嫔呢。舒嫔虽说也是大家闺秀,不过终究是皇太后亲自选的人,故此进宫前连点烟都是特地学过的吧?就算娴贵妃不在近旁,也自然有舒嫔伺候得皇太后妥妥帖帖的。” 娴贵妃果然面色便是一变。 . 娴贵妃不甘心却不得已地走回皇太后身边时,一直坐在炕梢处哄着四公主的婉兮,不由得悄然抬眸望了一眼。 不过她没望向娴贵妃去,而是望向灶台旁被烟气熏得一个劲儿低声咳嗽的皇后去。 婉兮的面上,沉静如水。 稍后福肉终于上桌,坤宁宫家宴正式开始。 各宫都上前给皇太后、皇帝、皇后祝酒,并且送上自己的贺礼。金玉琳琅,灼人眼目。 婉兮上前,亦展开自己的贺礼。 二卷358、素经(1更) 二卷358、素经(1更) 婉兮的年礼刚打开时,先是露出外头的剔红雕漆的小盒子,模样儿看上去也是精致。各宫便都欣喜收下,待得打开了看,便各自面上都有些意味。 只因为那看似还算值不少银子的剔红雕漆盒子里盛着的,就是一摞树叶。 树叶上,是婉兮抄的《心经》。 对各宫的神情,婉兮自不意外,含笑垂首道:“这一番陪皇上巡幸五台山,众位姐妹多有未能随扈而行的,我便一路沿途拾起五台山上落叶,学着皇上在菩萨顶为文殊菩萨敬御笔亲书的《心经》的模样,便给各位姐妹也都抄录了一份。” “树叶虽然简陋,只是最早的佛经亦是贝叶经,便也是抄录在树叶上的。愿以我丹心赤诚,能令宫中众位姐妹也都能仰承佛光。” 婉兮说着,妙目一转,含笑望住皇后:“不瞒各位姐妹,我这回抄经所用的毛笔和墨锭,还是皇后当年曾赐予我的。这些年我都舍不得用,这便借花献佛吧。” 皇后听得如此,便笑了:“令嫔你有心了。七阿哥一定甚爱令姨娘这份心意,待得回宫去,我便亲自念给他听。” 娴贵妃在下头便翻了个白眼儿,“生怕旁人忘了她儿子是生于佛诞之日一般!”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皇上将御笔亲书的《心经》奉于菩萨顶上,若皇后主子也能不弃,能将此一份树叶经奉于小佛堂香案前,妾身便也心满意足了。” 皇后便笑:“自然应当。这都是佛家之物,不奉在佛堂之中,又岂有宿便放置,使之蒙尘的道理呢?” 婉兮献完了礼,便静静退回炕上去,依旧拢着四公主玩儿。 纯贵妃今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四公主倒是没那样亲密,反倒是只抱着六阿哥永瑢,与坐在身边的三阿哥永璋说话。也是,这样的天家家宴,健全齐整的皇子,是比公主更要紧。 而黄太后那边,则只抱着七阿哥永琮。嫡子元孙的地位,叫座下一众的皇孙全都相形失色。 可是旁人倒也罢了,终究还有自己的额娘在身边,婉兮远远瞧着坐在皇帝身旁的大阿哥永璜,便有些凄楚了。 反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和敬公主,因是嫡长公主的缘故,便是偶尔与他说话,也都是满脸的矜傲之色。 婉兮回头问语琴:“怎没见大阿哥的福晋来?” 语琴倒被问得一愣,随即便也笑了:“哎哟,真的,我都忘了大阿哥不过是比你小一岁的,此时已是成婚的人了。” 陈贵人怡然一笑:“何止是成了婚的人?如今更是当了阿玛的人了。” 婉兮便也有些意外:“大阿哥的福晋已是有喜了?故此今儿这才没来?” 陈贵人点头微笑:“可不,皇上今年都要当玛法了。” 婉兮忍不住悄悄抬眸去看皇帝…… 咳咳,都当玛父的人了,晚上还用那么些花样儿折腾她……这算得上是“为老不尊”了吧? 在座都是皇帝的后宫,婉兮说到这个事儿脸红,其实语琴和陈贵人谁不是也垂首而笑呢。 皇帝陪着坐在皇太后身边,正与皇太后说话,却也感知到了婉兮的目光,远远朝她瞥来一眼。 仿佛猜着她想坏事儿呢,便轻轻瞪了她一记。 二卷359、炸膛(2更) 二卷359、炸膛(2更) 皇后亲自煮的第一轮福肉是敬神所用。皇后亲自带人将福肉送到西边炕上,正在往神案上摆,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响动。 整个坤宁宫里的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皇帝亲自扬声问:“怎么了?” 坤宁宫的太监急忙上前跪奏:“回皇上,是……炉子炸膛,崩飞了炉箅子和炉圈子。” 皇帝便也是一怔,不由得与皇太后对了个眼神儿。 皇后闻声也急忙从西炕退回来,撩袍便跪倒在皇太后与皇帝面前:“……是妾身不周。妾身这便重新准备炉灶,重煮福肉。” . “倒是怎么了?”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不知道这个缘故。 婉兮与陈贵人对了个眼神儿,便抱着四公主,低声与语琴讲说。 “这些是在旗人在关外的老规矩,主灶祭神的都是正室专有的权利,便宛如汉家的皇后亲蚕礼一般。方才那一声响动是炉膛炸膛了,在关外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是灶神和上天对这个主妇的言行不满。” 婉兮眼中幽光一闪:“大清皇室进关已经百年,许多关外的老礼儿便是许多满洲世家都记不得了。不过看样子,皇上、皇太后和皇后,心下却还都是清楚了。” 语琴便忍不住笑了:“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后怕成这个模样!皇后失德,神明都要见罪了!” 婉兮含笑不语,只回头朝立在远处的毛团儿悄悄眨了眨眼。 . 那边厢,皇太后的一腔兴致都没了,径自起身,亲自到西墙的神位前去跪倒请罪。 皇后更智能伏地不敢抬头:“……皇太后,皇上,妾身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在后宫中不敢有半点失矩之处,绝不至失德。” 一众嫔妃在下头窃窃私语一番,便也都闹明白这是怎么了,不由得都朝皇后望过来。 这种压力,不啻于上天不降雨时,皇帝所感受到的那般沉重。 满殿内的人,没人敢起身为皇后说话。终是和敬公主再也看不过去,也起身跪倒:“儿臣启皇太后、皇阿玛,依儿臣来看,这不过是个误会。这大过年的,满宫都在放炮仗。尤其皇阿玛所到之处,必定是炮仗随行……坤宁宫外头又立着大烟囱,说不定便有炮仗飞起崩进烟囱里,顺着烟道滑进炉膛里。炮仗里的硫黄和硝石这便炸开罢了。” “无关乎上天,只是炮仗的巧合罢了!这样大过年的,儿臣伏祈皇太后和皇阿玛不要错怪了皇额涅去!” 和敬公主今年已是十六岁,皇帝已是下旨,便于这一年将要下嫁。故此皇帝这一回并未将和敬的话当做小儿言语,而是认真思量了片刻,轻轻点头。 “和敬,你说得倒也有理。虽说这坤宁宫外的烟囱高过殿顶,轻易没炮仗能飞的进来;但是总归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皇帝眯眼打量皇后:“和敬替你求情,说的也是有理。只是这大过年的,朕也不想再细细追究下去。总归不管是炮仗,还是什么,皇后的心下最是明白。” “不如这样,还是待得众人散去,皇后独自跪在这里,单独与神明言说吧。若是误会,神明自然平息;若不是误会……神明自有决断。” 二卷360、长子(3更) 二卷360、长子(3更) 坤宁宫原代表皇后,虽然从先帝雍正爷起,坤宁宫便不再是皇后的寝宫,可是坤宁宫里却也因摆设了皇后主理的祭神仪礼,这里便依旧代表着中宫。 更何况“坤宁”二字啊。 这大过年的,皇后却在坤宁宫遭遇了这档子事儿,一众后宫心下都是各有感受。便如娴贵妃,当场便已忍不住了笑意。 只是在此处,谁敢笑出来呢?不过都脚步匆匆而去,便是想乐,也都得躲回自己宫里去乐吧。 婉兮将四公主还给纯贵妃,一路恭送了高位的嫔妃走。 正准备也上自己的暖轿呢,却见前头急急走过一个人来,远远便打千儿请安。 婉兮便也停住了脚步,略有些意外。 “大阿哥?切勿多礼,快快请起。” 正是大阿哥永璜。 因大阿哥的年岁只比婉兮小一岁,故此婉兮进宫的时候,十三岁的永璜早就到紫禁城东南角的阿哥所区域去住了,寻常不能进后宫,便与婉兮也没怎么见过。 大阿哥的额娘便是与慧贤皇贵妃用追封的哲悯皇贵妃。哲悯皇贵妃虽与皇后一样都出于富察氏,但是并非同宗同祖,故此大阿哥与皇后也并不亲近。既是与皇后都不亲近,那便与后宫里其他主位,也并不太亲近。 故此今儿这么特地来给婉兮行礼请安,婉兮也觉意外。 大阿哥含笑上前:“儿臣给令姨娘请安。因这些年进后宫的机会少,便连令姨娘进封嫔位都未能亲自道贺……” 婉兮便笑了:“大阿哥不必介怀。这都是宫里的规矩,我自然明白的。” 婉兮顾着宫里的规矩,特此半侧了身,不与大阿哥正面相视、说话。献春和毛团儿也都是懂事儿的,一边一个格在了两人的中间。 这便是有人出来撞见了,也是不打紧的。 大阿哥含笑点头:“不瞒令姨娘,儿臣此来请安,一来是拜年,略尽儿臣孝心。” 比自己小一岁的“大儿子”来表“孝心”,婉兮不由得有些脸红。 大阿哥却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儿臣实则还想向令姨娘讨一份压岁礼。” 婉兮微微扬眸,随即便也笑了:“我明白了,大阿哥这份儿礼是替即将出世的小阿哥讨的吧?那我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婉兮说着便伸手跟献春要荷包。 大阿哥却含笑道:“不敢劳动令姨娘破费,只是儿臣今儿看着令姨娘一直抱着四妹妹,而四妹妹的手里始终捉住一个小玩意儿不放。儿臣瞧着那小玩意儿十分逼真可爱,定然是小孩子心爱之物。” “儿臣私下打听了,才知道那是令姨娘亲手给四妹妹做的小狮子。儿臣十分喜欢,便厚颜想向令姨娘也讨一个来。等孩儿出世之后,相信儿臣的孩儿,亦定会十分喜欢。” 婉兮便也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 婉兮红着脸看了献春一眼:“实则不瞒大阿哥,我今儿没见福晋跟着一同来,这才知道是福晋是有喜了。我本来还在想该送个什么给小阿哥庆生……我手笨,其实给四公主做的那个都不像个狮子模样了,便也没好意思想给小阿哥做一个。” “正在犯愁呢,难得大阿哥不嫌弃。那我自然是正中下怀呢!” 二卷361、敲山(4更) 二卷361、敲山(4更) 婉兮目送永璜离去,这才走回自己的暖轿。 一抬眼,却见语琴立在轿子边,正瞟着她笑呢。 婉兮忙上前:“姐姐怎么回来了?方才不是与愉妃娘娘一起回去了么?” 语琴轻哼一声:“是一起回去了。可是走到半路,忽然想及一事,必定回来当面问问你,才能安心。否则今晚上怕都是要睡不着了。” 语琴说着笑:“……却没想到,倒撞见你一出好戏。哎哟哟,我真遗憾大阿哥的年岁只比你小一岁,要不然啊,说不定大阿哥都要跟皇上求了,去当你的儿子~~” 婉兮满面通红,忙按住语琴的手:“姐姐快住嘴!” 语琴含笑点头:“你放心,我这话也只是当着你的面儿,独独与你说笑罢了。若是对着外人,我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会说嘴的。” 婉兮轻叹一声:“我倒也没想到大阿哥会来与我请安……我不过是个嫔位,他若想找个倚仗,后宫里自然还有别人。就算他想找个自己没有孩子的,那也还有现成的娴贵妃呢。” “他若能去给娴贵妃当儿子,倒比来找我更好些吧?” 语琴轻哼一声:“还不是人家也瞧得清楚,你是最得皇上宠爱的?他又不缺额娘,他想要的不过是皇上的关注罢了。这会子皇后又有了嫡子,他这个皇长子便又白当了,你没瞧整个家宴时,皇太后连瞧都没瞧过他一眼么?他自然是怕受冷落,故此才更急着找个倚仗罢了。” 婉兮摇摇头:“可是他来找我,却怕是找错人了。我自己虽然还没孩子,可我也没想过要抚养一位皇子来为自己争什么的。” “皇上的眼多明亮着呢,这会子哪个后宫要争皇子来养,那便是摆明了对将来的储位有心思呢。皇上今年不过三十又六,春秋正盛,谁敢在这个时候便安那个心,便是与皇上离心离德了。” 语琴悄然松一口气,却还是故意挤对婉兮:“哎哟完了,看样子大阿哥是拜错了门子了!” 婉兮含笑摇头:“他私心里想跟我要的,我是没法子给他;不过他嘴上冲我要的,我倒还是能给他的。” 语琴倒是微微挑眉:“实则那他就也够了。只要他的孩子与你拉上干系,见皇上的时候手里也时常攥着那么个物件儿,皇上便也总会爱屋及乌的。” 婉兮脸红如炭:“姐姐又瞎说!我哪儿就至于那么重要了?” 语琴哼了一声:“你就不必过谦了。如果你不是那么要紧,我看今儿皇后倒也不必遭这回罪……” 婉兮面上微微一紧,忙左右看一眼,拉住语琴,一起挤进她的暖轿里去,命起轿回宫。 语琴在轿子里才轻声道:“我先前与愉妃一起回宫,走到半路上回想之前……总觉得你那神色有些微妙。外人兴许看不出来,可是我有多了解你呢?我便总觉着这里面定然与你有关。” “我便怎么都按捺不住了,非要回来当面问问你不可——婉兮,你不许瞒着我。” 婉兮便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借天意,说人事。总归是敲山震虎,期望她有所收敛。若她不肯,我便从此,再不忍她了。” 二卷362、冻梨(5更) 二卷362、冻梨(5更) 夜色降临,婉兮坐在炕上,将脚丫塞在被子下头捂着,手上这才抱了个冻梨啃。 结果还是叫皇帝一挑帘子进来就给堵着了。 皇帝登时立起眼睛来:“不是嘱咐过你,日后不准吃这些冻货了么?” 婉兮忙三口两口将剩下的半个梨都给塞嘴里去了,直脖儿咽下去了,这才向皇帝讨好地一笑。 “爷别担心,都是缓透了的,不硬也不凉了。” 皇帝过来坐下,伸手忙去摸她脑门儿:“瞧,这还不是给拔着了?” 婉兮急忙展示放在炕头上、上头还盖着被子的脚丫:“可是爷瞧啊,我下头暖着呢。这大过年的,爷就叫我啃一口吧~” 皇帝又摸了摸她脚丫,确定脚底都是热的,这才哼了一声。 “反正你都抻脖儿给吞下去了,爷就是再不准,也没法伸手进你嗓子眼儿去掏去了!” 婉兮眨眼一乐:“缓了好几个呢,正是又甜又软的时候儿,我去给爷也捞一个来尝尝?” 皇帝含笑不语,婉兮便自己光着脚丫跳下炕去,给皇帝也捞了一个,用帕子垫了吸着冷水,送到皇帝嘴边来。 皇帝一边吃着冻梨,一边瞟着婉兮瞧。 “今儿,倒是好大的手笔。树叶子不值钱,可是那么多个剔红的盒子,总算下来也得一二百的银子。怎么着,手头又宽裕了?” 婉兮脸便红了,略有些心虚。 不过还是摇头:“爷也被我唬了。那盒子看着是雕漆的,实则不是。若当真是雕漆的盒子,按着内造办的标准,总得刷几十层大漆;刷完了阴干,再雕,再刷漆,再阴干……那要多少工夫去,又得多少银子呢。奴才可支付不起。” “奴才送人的实则不过是木雕的小盒子,上头只刷了两道生漆罢了。只是从外表上看起来像是雕漆的罢了。” 皇帝轻哼一声:“还说是什么丹心赤诚……原来不过是唬人的。” 婉兮便笑了:“奴才说的‘丹心’说的可不是那盒子是剔红的,说的是盒子里的《心经》呀!” 皇帝眼中似有黠光滑过,却也没多说,便哼了一身不再问。 婉兮还是腻过来,轻声问:“这会子……皇后总该回宫了吧?” 皇帝点点头:“是,她没跪多一会子,天刚擦黑的时候,便已是回去了。” 婉兮便笑了。 她转头望向窗外。从一个人跪拜神明的时辰长短,便能看出这个人的心诚与否。 若当真承认自己的错,必定在神明面前长跪不起;若做做样子跪了一阵子便走了,那便心下是不服输的。甚至抬步走出坤宁宫那一刻,背对着神明,更是下定了报复的决心的。 婉兮便轻轻勾起了唇角:“爷……其实奴才贪嘴这些凉的,倒并不打紧,是不是?奴才这些年身子毫无动静,就算小时候兴许与贪凉有关联,可是这些年过去,那一碗一碗的热鹿血酒灌下去,早都该给解了。” “既然爷心下也明白,奴才的身子跟贪凉没关系,那便也求爷,别再禁着奴才贪这口嘴了。” 皇帝微微一怔:“九儿,你?” 婉兮努力含笑,眨眨眼:“爷不是说,我这些年没动静,是爷赐下的避子汤么?那就没冻梨什么事儿啦。” 二卷363、根由(6更) 二卷363、根由(6更)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婉兮给抱进怀里来,拢在腿上。 婉兮垂下头去,指头攥紧了皇帝的手去:“爷就从今儿解了那个禁令去吧,行么?既然不干冻梨的事儿,又何苦叫奴才吃一口喜欢的,还得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的?” 皇帝轻叹一声:“既然你爱吃,那爷便不禁着你了。只是一宗,你们女人家的身子总归是阴性的,多吃寒凉怎么都不好。你若想吃,也记住不得贪嘴,不能连着吃。” 婉兮用力点头:“爷放心就是,以后我若要吃凉的,也必定是这般焐在火炕上吃。最差,也要一手捧着手炉,另一手才拿来吃的。” 皇帝这便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那便随你吧!” 婉兮窝在皇帝怀里,静静地笑了一会子,终究还是抬头悄悄瞟了他一眼。 他轻哼一声:“还有话说?” 婉兮便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主动去亲了亲他的嘴。 皇帝不由得情动,呼吸已是粗了。 婉兮大着胆子,伸手向下去……轻轻抚弄着他。 皇帝呼吸便更急了:“你个坏丫头!今儿,怎地这般急迫?” 婉兮红了脸,主动贴进皇帝的衣襟儿里去。 “……今儿闻说大阿哥七月见就要当阿玛了。皇上都要当玛法了,可是奴才还没动静呢……难道等将来奴才的孩子生下来,竟要比自己的侄儿年岁还小了去么?” . 皇帝被她抚弄得已是浑身滚烫了起来,揪着她不放,已然也伸手进了她的衣裳,以牙还牙了去。 两人都已浑身抖颤,却都不想先败下阵来。 可是听见婉兮这样的话,皇帝终究忍不住眉尖微微一颤,抓过她来用力亲着:“……九儿,别急。爷的乖九儿,爷答应过你,必定给你孩子,也必定不叫你白受委屈了去。只是,你要给爷一点时间。” 婉兮也回嘴去亲他,缠裹得叫他都闷哼出来。 婉兮一边扭转,一边娇软恳请:“……爷,那避子汤,爷要给奴才喝到什么时候去?奴才二十了,已是长大了。奴才想要爷的孩子……想要很多很多个。” 皇帝不由得已是快要按捺不住,将她按坐下来,纵马狂奔。 旋即在她耳边低声嘶吼:“……全是你的。” 婉兮振颤不停,却抱紧了他的脖子,低低地啜泣:“爷……奴才委屈。就算爷暂时不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好歹也要给奴才一个公道……奴才不能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奴才又没真的摔傻了,奴才信爷,可是奴才总要一个说法。” 皇帝将满身是汗的她搂紧在怀里。 “……你别急,爷已下旨给各宗室、觉罗,令他们举荐旗下满人医者。” . 婉兮微微一震。 大清的朝廷里,各部院里的职位上都是同有满臣和汉臣。太医院里也是一样,只是只是在管理医政的官员职位上有满人,倒是实际看病抓药的御医、医士中皆为汉人。 这或许是因为大清入关以来,更为倾慕汉家的医药世家的缘故,而满人在关外的医药,更免不掉萨满婆婆的身影,故此御医之中才未引入满人者。 婉兮悄声问:“皇上是觉着,奴才的缘故,出在满人的医药上?” 二卷364、下嫁(7更) 二卷364、下嫁(7更) 皇帝轻轻皱了皱眉,“这世上医药总有地域之分,且这天下之大,各地皆出产药材。只是即便是同一种药材,因产地不同,药效又有区分。” “故此汉人御医便不识得关外所产药材;甚或是汉地原本有的药材,在关外也有出产的,那药性之间的微妙差别,御医们也未必能辨识得全面。” 婉兮便也点头:“……便如归爷爷那般出自名医世家的,却也这些年未能确诊出我身子里的缘故,兴许便是他辨认不出药性来。” 皇帝望住婉兮:“便连爷自己也是一样。虽然爷也通医术,可是从小跟从的谙达都是太医院里的汉人御医。爷念的医书也都是汉家医书——而关外的满人医药,因民间的看病多仰仗萨满婆婆。她们的医书有时与巫术并不区分得十分分明,就更少有医书流传,故此实难研习。” 婉兮便也轻轻点头,又依偎进皇帝的怀里去:“奴才明白了。这些年不是爷不想给我一个交待,只是爷也要从长计议。” 皇帝轻叹一声,将她抱紧:“爷如何不知道,你这小丫头从小心眼儿就多。如今都二十了,长大了,心眼儿就必定更多。爷又如何能永远不给你一个说法了去?” 婉兮便用力点头:“有爷这句话,奴才就安心了。” 是啊,纵然四爷是天子,可是天子就更要凡事都要师出有名。若无切实的证据,便也只能暂时隐忍,按兵不动。便如同他在前朝,活活忍了鄂尔泰与张廷玉两派的党争,正正十年…… 婉兮放下了心,抱着皇帝轻柔而笑:“……我记得腊月的时候,皇上已下旨,因张廷玉年老,便不必入值南书房了;该由他的儿子张若澄在上书房行走。” 皇帝微微挑眉:“嗯哼,你个小妮子,又瞧出什么来了?” 婉兮笑了:“鄂尔泰已然殁了,张廷玉也不必再入值上书房……爷,新年已至,又将是冬春交替了。” 皇帝忽地一声长笑,在她腰侧狠狠掐了一把:“擅议朝政……爷要罚你!” 皇帝两臂用力,将她撑起来按坐在他腰上。 他眯眼粗喘:“……罚你,自行——汲泉引露,遍泽园田,不可靡也~” . 这年三月,和敬公主下嫁,额驸为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 此人为孝庄文皇后四哥的后裔,与和敬公主成婚,亦是爱新觉罗家与博尔济吉特氏之间的又一番亲上加亲。 皇帝心疼女儿,此番下旨,准嫁与蒙古的公主,留京居住。赐公主府,并不远离。 可是固伦和敬公主出嫁那日,还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终究是皇后的嫡生女儿,皇后那天送嫁,回到宫中也是泪水难止,其后竟病倒了。 和敬公主出嫁之后,接下来便是四公主了。虽然四公主还年幼,那件事还很遥远,可是纯贵妃终究难免跟着伤心了好一会子。 “都说和敬公主嫁入孝庄文皇后母家后裔去,并不委屈了和敬公主,况且又是在京赐府的,可是既然哭成那样,便还是终究不喜欢那个人吧。” “哦?”婉兮扬眉望过去。 纯贵妃轻轻一哼:“说是相貌憨厚,可是私底下……却甚有野心。” 二卷365、重燃(8更) 二卷365、重燃(8更) 三月和敬公主下嫁之外,前朝也出了大事。 先是雪域郡王身故,雪域形势一时难测;二是西南金川又起战火,皇帝命平定过广西苗乱的张广泗进军金川。 在和敬公主下嫁的喜庆气氛里,整个朝廷还不知道,一场干系重大的战役正向着朝廷席卷而来。许多人的命运将在这一场重大的战役中浮生和沉沦。 皇帝又在前朝忙到不可开交,又有些日子少进后宫了,便连八旗女子引见一事都被皇帝暂时放下,都不知具体要什么时候才正式引见,故此整个后宫倒相对安静了下来。 这安静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夏日去。皇后因嫁女之后的伤感痊愈过来,因是已近八阿哥的周岁,这日皇后便带领后宫众人到景仁宫探望嘉妃母子。 . 这一回没有皇帝在,皇后便自在多了。她进了景仁门,便先站在那座石影壁前细细打量了良久。 看罢,皇后含笑召唤婉兮:“令嫔,你倒是来说说,嘉妃宫里这座影壁,与你永寿宫里的那座,有何不同?” 此言不善。便连语琴都忍不住悄然攥了婉兮的手一下。 婉兮也是悄然吸一口气,上前福身一礼:“若说相同,便是这两座影壁同为皇上下旨安设,其中缘故必定是圣心决断;” “若说不同,只是一座在东六宫里的景仁宫,另一座在西六宫中的永寿宫。这东西之分,同样也是皇上的圣心决断。” 皇后便仰天笑了:“听听,你们都听听。令嫔当真会说话,字字声声都不离皇上,虽说明明是敷衍本宫,倒叫本宫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婉兮心下又是悄然一跳,忙又是一礼:“小妾如何敢敷衍主子娘娘?小妾愚钝,心中也只是想到这些,便也如此回主子娘娘的话罢了。” 皇后便也一转眸子,望住嘉妃。 “嘉妃,那你说呢?你觉得你这宫里的影壁,又与永寿宫的有什么不同啊?” 嘉妃也悄然望了婉兮一眼,福身含笑道:“若叫妾身说,倒还有一宗不同的:用手宫里住着令嫔,景仁宫中则是妾身居住。” 皇后不由得寒声一笑:“嘉妃,以你的意思便是说,一个嫔位所居寝宫的规制,与你一个有了皇子的妃位,倒是齐平了?又或者说,令嫔虽然身居嫔位,可事实上从进封贵人的那天起,便已然享受着妃位的待遇了,不是么?” 娴贵妃故意晚来一步,刚进景仁门便瞧见这个场面,不由得便笑了。 娴贵妃踩着七八寸高的旗鞋走过来,左边看一眼婉兮,右边又看一眼皇后。 “哟,我没看错吧?皇后主子竟然忍心跟你亲手抬举起来的令嫔吵起来了?” 娴贵妃抬手掩住唇角笑了好几声,“哎哟,我说皇后娘娘,这会子人家令嫔可正在皇上的心尖儿上呢。你这会子与她找麻烦,就不怕她在皇上耳边吹风?” 皇后面色一变,“娴贵妃,这里没的你跟着和稀泥的份儿!” 娴贵妃摆手笑着:“哎哟……我哪儿和稀泥了?我呢是好心提醒皇后你——我现在看着你和令嫔,便如同看着当年的我和慧贤了呢。” 二卷366、算账(9更) 二卷366、算账(9更) “皇后挑在这会子发落令嫔,不能不说,这个时机挑得真是好。这会子前朝的事都够皇上忙了,皇上连八旗女子引见都顾不上了,这会子咱们后宫就算闹成什么,皇上也暂时分不出心来。” “这会子的后宫,自然还不是什么都是皇后你一手遮天?况且你现在有了嫡子啊,那就是你的保命符,不管你做出什么来,皇上和皇太后不免都要看在嫡子的份儿上,对你高抬贵手。” 娴贵妃说着又瞟了一眼皇后:“可是皇后你想过没有,就算皇上好些日子没进过后宫了,可是永寿宫可与养心殿就是一墙之隔呢。皇上就算没空闲进你我的宫里来,可总归能随便抬腿就进了永寿宫吧。” “所以啊,皇后主子,你这会子拿捏令嫔,说不定今晚上她就会跟皇上吹枕边风……你说皇上会不会为了她,而跟你生了嫌隙去呢?” 皇后面色一变。 娴贵妃旋即却又轻轻拊掌:“哦对了,你已经如愿以偿得了嫡子了啊。就是皇上以后与你生了嫌隙,如对纯贵妃一般再也不去你宫里了,你也都没什么好怕的了。” 娴贵妃两边添柴,自然是希望皇后与婉兮之间越闹越僵、越吵越凶才好。 娴贵妃说完了,抬手轻抚鬓角:“嗯,我这会子倒真是找到些当年皇后你挑唆着我跟慧贤吵的那会子的感觉了去。不错,当真心下十分痛快。” 皇后微微一眯眼:“娴贵妃,你在说什么?” 娴贵妃一笑走上前去,凑在皇后耳边道:“当年的皇后也如此时一般吧,看着眼前的两人越吵就越高兴,就越是忍不住要上前和一把稀泥去。然后……渔翁得利。” 皇后冷笑一声:“娴贵妃,你想渔翁得利?可是你瞧着,我跟令嫔又有谁会站在你那一边呢?无论我们两个谁得势,也总归是与你无关的。” 娴贵妃点头冷笑:“我知道皇后手腕高,早早就在我跟令嫔之间埋下了仇怨的种子去,叫我在这宫里不论跟谁联手,也不可能是跟她了。” “不过你们两个谁都不站在我这边,对我又有什么损失呢?我不过就当看了一场戏,得了哈哈一笑便罢。” 皇后不由得唇角紧抿。 娴贵妃却含笑走开:“皇后请继续,我还等着看接下来的戏码呢。” . 皇后冷冷看着娴贵妃走开,这才带着众人走进景仁宫正殿坐下。 她又堆起笑脸来对嘉妃说:“八阿哥呢?快抱过来,给皇额娘抱抱。” 嘉妃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敢怠慢,忙叫顺姬去叫了保姆抱着永璇来。 皇后将永璇抱进怀里,一脸慈爱地笑着逗那孩子:“周岁了呢,该站儿,也该走了。不能总腻在皇额娘怀里叫抱着了。来,我们八阿哥,扶着皇额娘的手,咱们给姨娘们走走瞧瞧。” 嘉妃不由得微微一颤,上前拦着:“皇后娘娘……八阿哥他,还没练习过。” 皇后便笑了:“瞧你啊,好歹还是早就诞育过四阿哥的人呢,如何不知道我大清的皇子,将来必定是要精于骑射的。都周岁了,怎么还能不叫练习站和走?” 二卷367、害人(10更) 二卷367、害人(10更) 皇后含笑说着,忽然就松了手。 刚周岁的呃八阿哥永璇本能地凭自己站住了,继而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猛地踉跄了两步。 虽然只有两步,可是却也叫人明白地看清楚,八阿哥那两只脚是高低脚的。 两步之后,八阿哥已是整个向前仆倒。 嘉妃一声哀呼,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已是泪落两颊。 “八阿哥这是怎么了?!”皇后惊得站起身来,直盯住嘉妃:“你说啊!好好的皇阿哥,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嘉妃抱着八阿哥跪倒在地:“回皇后娘娘,只是八阿哥还小。他出生便早了一个月,故此腿脚软些罢了。待得过几个月,八阿哥他一定会长好的。” 皇后却直接吩咐:“传御医!” 负责值守景仁宫的御医钟毓生忙进来,隔着门上竹帘跪在外头。 “钟御医,是你负责景仁宫的?那八阿哥日常的平安脉,便也都是你伺候的?” 钟毓生每日都请平安脉,对八阿哥的情形早有知晓,只是受了嘉妃的请托才一直守口如瓶。如今被皇后这样一问,便已情知是瞒不住了。 钟毓生在门外月台之上叩头在地。 “回皇后娘娘……微臣该死。只是微臣也是以为八阿哥早产了一个月,故此腿脚有些软也是难免,故此……” 皇后一声冷笑:“钟御医,这些话你便不必说了!本宫记得,当日八阿哥降生之时,守月大夫并不是你。故此就算本宫要追究,也自不必先要了你的命去!你眼下只要与本宫说明白,依你看八阿哥的问题是出在何处。若说得明白,本宫自会去向当日的守月大夫问责!” 钟毓生忙又叩头:“回皇后娘娘……八阿哥,八阿哥是血脉经络不畅通。脚在肢端,血脉经络的不同导致腿脚处循环不畅。天长日久便都累积在了那只脚上。” 皇后目光不动声色从念春面上滑过。 “血脉经络不畅?本宫倒是想起来,八阿哥临盆之前,嘉妃被蜂子咬过。钟御医,依你看,八阿哥的血脉经络不畅,会不会与这个有关?” 钟毓生听音辨声,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又立即叩头:“若依着当日的情形看起来,那蜂毒入血,沿着血脉入了胎中,的确有可能麻痹了经络去……” “还有,若嘉妃娘娘当日曾经因蜂毒而昏厥过去过,那么母体注入胎儿的血流便会时断时续,确也可能对胎儿造成影响,令血流无法完全到达身子各处。” 皇后轻叹一声:“怨不得。” 皇后垂首细细想了想:“可是怎么会啊?当日嘉妃不是已经用过了令嫔的血去?听说令嫔曾经被蜂子咬过,身子里的血已经帮着解蜂毒,那嘉妃和八阿哥怎么还会受了蜂毒所害?” 钟毓生听着,又想了想,这才有些哆哆嗦嗦答道:“被蜂子咬过的人,呃,这样的血按理来说是能帮助解毒。可是人与人不同,血又岂可乱用?并无血脉相连的两个人,若将一个人的血贸然用在另一人伤口上去,说不定那血不合,反倒害了人去!” 皇后冷冷抬起眼来望向婉兮:“是么?如此说来,令嫔没有救人,反倒可能是在害人?!” 二卷368、反笑(1更) 二卷368、反笑(1更) 婉兮终是忍不住笑了。 第一次在面对皇后的如此咄咄逼人之时,心下却没有了愤懑和躲闪,而只是想笑。 既然想笑,她便不掩饰了,静静抬眸,一对妙目盈盈对上皇后,浅浅而笑。 她更想起皇上,想起去年七月十五那日,皇上亲自刺了血,却不准她张扬。那会子是要免了外人的担心,也为嘉妃母子省些口舌去,可是此时想来……那又何尝不是皇上早布下的一步棋呢? 那是皇上的试探,留下一个活结来并不发动。若皇后此时什么都没做,那么那个结就也权当弃子;可惜皇后能忍下一年来,到这会子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这样看来,连婉兮都不知道该说皇后是“能忍”,还是“不能忍”了。 . 皇后眯眼打量婉兮。 “令嫔,你笑什么?此时事关八阿哥的腿病,事关我大清的皇阿哥将来还能不能骑马,这一刻本宫在严肃与你问话……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皇后高高抬眸,目光掠远:“还是说,你仗着有皇上的宠爱,便根本都不将皇嗣的性命放在心上?你为博得皇上的偏宠,逞能歘尖儿,故意要显摆用自己的血去救嘉妃母子,却根本就不管她们的死活?!” 婉兮收起微笑,忍住一声叹息:“主子娘娘既然认定如此,不如请皇上定夺吧。若皇上也与主子娘娘认定相同,那便是皇上赐死小妾,小妾也绝无半点怨言。” “皇上?!” 皇后陡然一声冷笑:“本宫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请皇上来定夺!因为皇上偏宠于你,你指望着皇上可以不顾嘉妃母子的死活,偏袒了你去!” 婉兮心下微微一沉:“那主子娘娘又想怎样?小妾虽然身份低微,可却好歹是皇上的嫔位!身为嫔位,又册封诏书、有礼部所颁冠服,便还轮不到皇后一个人来议处!” 皇后凝着婉兮,点头一笑:“你说的好。可惜这会子皇上忙于前朝。大金川出了事,藏王颇罗鼐也死了;准噶尔虽是幼主,却趁机请命进藏熬茶……咱们大清版图的整个西边,都已处在动荡不安之中!皇上此时前朝事务尚且忙不过来,本宫又怎能去为了后宫这一点子事,去搅扰皇上圣听?” 婉兮迅速回头,看一眼献春。 “就算皇上此时忙于前朝,可是这后宫里怕还是轮不到主子娘娘一个人做主……好歹还有皇太后呢。皇后身为贤妇,难道都不用禀明皇太后么?” . 婉兮背后,献春已是悄然朝景仁宫侧门去。 皇后早有察觉,冷冷一笑:“献春,你好歹也曾经是我长春宫的人。这会子,你做什么去啊?” 挽春和念春对视一眼,都没动。 好歹,她们也曾与献春有些旧日的情分在。 皇后垂下头去:“念春,你去陪陪献春。” 念春垂下眼帘去,静静躬身:“嗻。” 远观献春,近看婉兮面色,皇后这才轻轻地笑了。 “令嫔,你是以为皇太后若是听说了,也会如皇上一般来救你么?皇太后是圣心仁慈,可是你做的这回事却是事关皇子性命!你觉着在皇太后心里,是皇孙更要紧,还是你更要紧啊?” 二卷369、双全(2更) 二卷369、双全(2更) 皇后忽然发难,在场嫔妃一时都有些措手不及。 便是语琴和陈贵人,都并不知道其实刺血了的是皇上,这一刻虽也都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来,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施救。 从献春那便能看得出来,皇后已是叫人提防了景仁宫各个门去,便是谁想出去给皇上报个信儿都做不到了。 除却陈贵人和语琴之外,其余又有多少嫔妃本就是冷眼旁观,甚或是如娴贵妃那样希望婉兮这一回崴在这件事儿上的呢。所以院子里纵然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动弹。 唯有嘉妃有些犹豫。 当日她人在蜂毒的昏迷之中,已是说不清婉兮是否当真救了她,还是只是如皇后所说的一般逞能邀宠。 可是至少这是在她的景仁宫里,她不想在自己的宫里,因为自己的孩子,叫令嫔出了事。若当真皇上怪罪下来,她又何尝不是替皇后做了筏子去? 她便悄然看了一眼顺姬。 娴贵妃却给瞧见了,走过来一把手按住嘉妃,一把抓住顺姬,低低一笑:“你这是做什么?你难道忘了你去年那回罪是怎么遭的?还不是因为那一群蜂子?!” “赵进忠都说了,这后宫里之所以有蜂子袭来,只能是永寿宫给招来的。她就算想要救你,也不过是挽回她之前害你受了蜂毒的错失去罢了。” “金静凇,你好歹是当额娘的,就算你受了那蜂毒,此时瞧着当无大碍了;那你的八阿哥呢?你瞧他在你胎里,被那些蜂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儿?好悬生不下来不说,便是如今,这腿脚还是这样儿的……你便是不为了你自己要个说法,你也得给你儿子讨个公道!” 嘉妃便不由得也站住了,回眸望向婉兮去。 新贵妃冷冷一笑:“不管是不是令嫔,总归她们这么闹开,对你没什么坏处。只有由着她们这么闹,越闹越大,你和你儿子受害的真凶才能被揪出来。” “故此,你不如便由得她们去。总归你是苦主,你便一同坐山观虎斗罢了。不管谁怎么了,又坑害不到你一丝半点去。” . 众目之下,婉兮便也索性压着自己,叫自己平静下来。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皇后:“倒不知主子娘娘想如何发落小妾?小妾是嫔位,想必主子娘娘不能直接赐死。” 皇后轻哼一声:“你说的对,你是嫔位,本宫可以因你德行有亏而责罚,却不能处死。” 皇后抬了抬手:“来啊,叫慎刑司的精奇来带人。” 少顷,慎刑司的几个精奇便来到,给皇后请跪安。 那为首的,婉兮也认得。是上回跟庆顺一起险些给她施过猫刑的,名叫“双全”的。 上回因有庆顺比着,倒觉着这个双全眉眼间好似平和些的。只是婉兮那会子却没忽略掉,每回庆顺与她说话,那个双全总是悄然用眼瞟着她的。 她事后也打听过,都说这个双全是从前与皇太后身边的那个二喜最为要好的。当日要整治婉兮,她们几个也是打着要给二喜出一口气的算盘。 如今庆顺去了皇太后宫里,倒是轮到这个双全出头了。 二卷370、无恐(3更) 二卷370、无恐(3更) 婉兮转眸盯住那双全:“原来是双全妈妈,当年一见,本宫一直没忘了。” 双全倒也并不惊慌,“奴才给令主子请安。令主子还能记着奴才,那自是奴才的造化。这回奴才还有机会伺候令主子,便也是奴才与令主子的缘分。” 慎刑司的精奇们都有将煞气完美掩饰起来,面上反倒格外平和的本事去。 皇后听了便也是一笑:“既是旧识,那更好。不如你们回慎刑司去好好叙叙旧。此处总归是嘉妃的寝宫,还有八阿哥在呢。双全你那身上的煞气,是能瞒过我们这些大人去,怕却瞒不过小孩子的眼睛去。” “还是别在这儿耽搁了,带令嫔回你的慎刑司,好好将令嫔的话都问清楚吧。” . 语琴看不下去了,撩裙便想冲向前。 陈贵人拽住语琴,轻轻道:“这会子皇后已是下定了主意,无论咱们谁向前都没用。现在能救婉兮的,只有皇上罢了。” “与其这会子咱们冲出去,反倒耽误了工夫,却不如暂时忍下这一会子来,叫咱们早些能出了这景仁宫门去,便能早些去告知皇上才是。” 语琴便攥紧手指忍下来,只是忍不住了眼中的泪。她低低嘶吼:“为什么?她这会子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了去?” 陈贵人紧紧挽住语琴的手:“你没听方才皇后特地提到藏王颇罗鼐死去,雪域形势有变么?这回西边的事,听似分为三块:金川用兵、藏王更迭、准噶尔请旨进藏熬茶。实则这三件事有一个中心:那就是雪域的事。” “大金川为中原通向雪域的要道,金川土司还曾向雪域僧王求兵支援;准噶尔要进藏熬茶,摆明了也是想趁机控制了雪域去……这会子西边所有的安定,都系在朝廷派驻的驻藏大臣一身。而这会子的驻藏大臣,你道是谁?” 语琴便是一怔:“是谁?” 陈贵人轻轻叹口气:“便是皇后她二哥傅清。” 语琴便黯然垂下双目。 “怪不得……如今她内有嫡子,外有驻藏大臣的二哥,便不管她此时做了什么,皇上为了天下社稷的安定,也不能对她怎样。” 陈贵人也是点头:“所以咱们眼下,只能忍下来。待得待会儿出了景仁宫,一切再请皇上定夺。” . 婉兮反倒淡淡向皇后施了大礼拜别。 “主子娘娘,小妾是主子娘娘长春宫里出来的人。这些年蒙主子娘娘教导成就,一手玉成奴才与皇上的情分。奴才一直不敢忘主子娘娘的恩德,虽然晋位为嫔,在主子娘娘面前也一向自称‘奴才’。” “可是这一刻,奴才却要向主子拜别了。小妾这一去慎刑司,回得来、回不来都不敢保准儿。便在这一刻,与主子娘娘,了结了今生的缘分吧。” 婉兮静静抬眸:“待得小妾从慎刑司归来,不论生死,都已不再欠主子娘娘的分毫。” 皇后闭上眼,却是叹了口气:“令嫔,你这些年在长春宫,本宫无时无刻不教导你,存善心,积功德。本宫送你《莲华经》,教你抄经诵佛,却没想到你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二卷371、走吧(4更) 二卷371、走吧(4更) 听皇后说到这些话,婉兮便只觉更是想笑。那笑意从心底里汩汩涌出来,竟无法抑制。 她便轻声笑着望住皇后:“主子娘娘,话已至此,你我终究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是么?” 婉兮便又再拜:“奴才便就此拜别,还望主子娘娘您,善自珍重。” 婉兮说完转头望住双全:“双全妈妈,咱们走吧。” . 院子里的众人目送婉兮随着双全去了。 陈贵人紧紧攥着语琴的手,只等皇后叫众人散了。 皇后却抬手抚了抚鬓角:“这盛夏大七月的,可是真热。宫里宛若蒸笼一样,不若姐妹们随本宫到西苑坐坐。” “今儿好歹咱们都是为了八阿哥的周岁来的,方才因为令嫔的事儿闹了这一起子,倒叫嘉妃和八阿哥都不乐呵了。咱们便挪到西苑去,好好地设宴,本宫再叫两本子戏,咱们一起替嘉妃和八阿哥把刚刚的晦气都给扫了。” 语琴一听皇后这话,便有些忍不住了。 陈贵人按住了她,亲自上前请安:“主子娘娘也知道,妾身这些年都是不爱热闹。便是皇太后的圣寿,妾身也有不去听戏的时候儿,皇上也一向都体谅妾身这抱残守缺的性子。这会子还求主子娘娘也放了妾身轻省去吧。” 皇后便笑了:“陈贵人,你也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了,你的性子,我自是知道。我知道你喜静不喜闹,但是我也知道你自己也是极其疼爱小孩子的。今儿这场合不是为了大人,倒是为的八阿哥这小孩子去。” “若是往日里旁的场合,本宫自然不愿难为你,自是叫你歇着去便罢。可是今儿却是为了八阿哥,本宫便将话撂在这儿:你们这些都是当姨娘的,总归都是长辈,今儿便谁都不能缺席了,都得随着本宫到西苑去,好好替嘉妃和八阿哥乐呵乐呵!” . 婉兮随着双全,一路朝慎刑司的方向走过去。 此时七月,正是紫禁城里最热的时节。太阳从天上无遮无拦、火辣辣地晒下来,人走在宫墙夹道里,更是无处躲闪。 那明晃晃的光落在石头地面上,更炫出另一重散光来,叫人看了更是头晕目眩。 婉兮踩着旗鞋,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却又坚定。 也许从进宫来那一天,她就知道迟早要迈开这一步;自从答应皇上留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做好了总有这样一天的准备。 那个人不是皇后,兴许也还有旁人。 除非你在这宫里甘心如陈贵人一般活着,或者如慧贤一般死了,才能躲得开这样的命运。否则,只要你还有心于皇上,就难免迟早迟晚要走上这样的路去。 总要有结算,总要有了结,总要有仰起头来与对手四目对峙的那一瞬间。 这条路走到终点,到了慎刑司后,她与皇后之间曾有的一切,哪怕点滴的旧日情分,也终是走到了尽头,再也回不来了。 婉兮只静静仰头望向被阳光照耀得昏昏然的天际。 “九爷……事既至此,我已尽力。” “你若怪我……那你我的情分,便也只到这一刻吧。” 二卷372、手段(5更) 二卷372、手段(5更) 终是走到了慎刑司去。婉兮站定,环视周遭。还是那在紫禁城里少见的灰瓦屋顶,一进来就叫人心下压抑了去。 双全倒是笑笑:“令主子来过这儿,想来对这儿也定是印象深刻。便是过了这几年,都无法忘记的吧?” 那会子就连双全也不知道婉兮是拿伏住了庆顺,便连她也以为婉兮是受过了猫刑的。 但凡曾经在慎刑司里受过刑的,再回到这儿来,没有不打冷战的。 同样地,对于婉兮这样曾在慎刑司里受过刑,后来反倒得了造化晋位为主子的,慎刑司里的人便也都知道,这个人注定只能是敌人了。 终究这个世上,人人都有报复心。当年当女子的时候儿在这儿遭过罪,一旦飞上枝头去便必定饶不了她们。虽说她们自己也只是听命行事,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些新主子们总归不敢跟老主子们算账,注定只冲着她们来罢了。 故此这二度的见面,便也都不用再留什么情面了。横竖都是死,总归叫自己临被报复之前,先再痛快一把罢了。 . 婉兮瞟着双全,缓缓点了点头:“是啊,来过这儿的人,谁能忘得了呢?起初总至少有好几个月,午夜梦回都会又站在这个院子里。梦里都是深更半夜,都是星月无光,我就这么一个人儿站在这儿,看着这灰瓦的屋子,然后出一身的冷汗,醒来之后抱着棉被还在打摆子。” 双全点头笑笑:“令主子说的是,凡是来过的主子、姑娘们,也都是这么说的。” “故此令主子也别叫奴才们为难,更别为难主子您自己个儿。便将毒害嘉主子、八阿哥的罪行,都痛痛快快吐出来吧。奴才们顺顺当当交了差事,令主子也能少遭些罪。” 婉兮却拣了个石锁坐了下来,挑眸望住双全:“我若没什么好说的呢?双全,我倒想知道,你们这帮奴才敢对皇上的嫔位,使出什么样儿的手段来。” 双全福身回话道:“回令主子,奴才没敢忘了您这会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官女子,是嫔位主子了。故此令主子放心,奴才们必定是不敢再使上回那种血淋淋的手段去了。主子们都要体面,故此奴才们得给主子用不见血、也没有伤痕、却叫主子什么都瞒不住的手段来。” 婉兮便笑了:“先说说,我想听。也算你们最后攒些阴德,叫我事先做个准备。” 双全点点头,“令主子就是个心眼儿剔透的人,瞧令主子这不是已经替自己找好法子了么?” 婉兮都忍不住一眯眼:“什么我自己选好了?” 双全笑笑指指婉兮坐着的那个石锁。 “便是这个。令主子既然因缘巧合就选定了这个石锁,那么咱们便也就用这个法子吧。令主子知道这个石锁待会儿怎么用么?咱们是要给令主子用个箱子——令主子既然是主子,那箱子的木料也得是好的。咱们就用檀木的,还带着香味儿的,好么?” “那箱子就这么高,”双全比了比她腰侧,“令主子进去便得蜷着,伸不开手脚。” 二卷373、不死(6更) 二卷373、不死(6更) “箱子外头便用令主子亲自选的这石锁给坠着。四把大石锁,准保将那箱子压得登登实实的,不论令主子在箱子里怎么挣扎,都准保半点儿都撑不起箱子盖儿来,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半点都挣不来挪动的空间去。” “不过令主子也不用担心,那么小的箱子却不会将令主子给憋死的。那箱子侧有洞,令主子要是实在难受了,能把脑袋从那洞里伸出来透透气。但是仅此而已了,胳膊腿是怎么都甭想动一动的。” 婉兮的心下便是一跳,面上反倒漾起淡淡的笑意。 “你想蜷死我?” 双全摇头笑笑:“令主子说什么呢?如今令主子是内廷主位,奴才们都是令主子的奴才,如何敢叫主子死呢?” “奴才们只敢用这种叫主子们一点伤痕没有、半点血都不出的法子。总归只是等主子们自己熬不住了,觉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主子们都是心气儿高的,如何肯甘心在奴才们手里遭这些零碎儿的罪呢?故此一向主子们选择的法子,都是自己了断了去。” 婉兮点头:“我懂了,你们是逼我自尽。” “这样一来,我死了,你们可以向皇后交差;且我身上没有伤痕,也没出过血,便是御医们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况且御医也不敢看我的身子,最终验女尸,总归还是要你们来验,故此你们自然脱了干系去。” 双全点头而笑:“正是这样的。令主子当真是心有七窍,一说就都通了。” 婉兮手扶住那石锁。 石头本应该是寒凉之物,可是这会子在盛夏七月的日头照耀之下,竟然也如火炭儿一般地烫手。 “可若是我就这么自尽了,你以为皇上就会饶了你们么?” . 双全毫不犹豫地摇头:“奴才们也知道令主子这会子有多受宠,自是知道皇上后头也不会饶了奴才们。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皇上不追究,令主子经过了上回和这会子之后,就还能饶得了奴才们么?” “自从上回送了姑娘出这个门儿,奴才们就知道自己在令主子心里该是个什么位置了。竟然左也是死,右也是死,奴才们倒当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双全说着又含起微笑来:“可是即便皇上追究,倒也未必就叫奴才们死了。终究令主子是自尽的,不干奴才们得事。况且皇上办事,也总要有理有据,否则皇太后、皇后也都是要拦着的。” 双全缓缓收了笑,凝住婉兮:“况且话又说回来,如奴才这等进宫当妇差的,本就是孀妇。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在这世上早已无牵无挂,又怕什么呢?” . 婉兮听完舒了一口气,点点头。 “看来你的求死之心,比我还盛。本宫倒劝你,何必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都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回。辛辛苦苦活到这么大,怎能将这条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婉兮清眸一转:“我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搓磨我,想叫我自尽,你都白费了心机。我总归绝不会走上那条路的,我要等皇上。皇上迟早会来,皇上不来我绝不死!” 二卷374、柳暗(7更) 二卷374、柳暗(7更) 双全却也不惊,依旧稳稳当当点头。 “令主子的话,奴才半点都不意外。性命金贵,谁舍得就那么抛却了呢?” “说过这话的不只是令主子,从前不少主位啊、姑娘们,进来也都这样赌咒发誓过。可是说话容易,熬住这刑却难。不瞒令主子,好些嘴硬的姑娘啊,连一天都没熬下来,受刑的当晚就悬梁了。” 婉兮眯眼盯住双全。 双全便也是点头:“没错,这刑,常人连十个时辰都熬不住的。也就是说,令主子就不用指望能多熬几天,等到皇上来了。除非皇上今晚天黑之前就能赶来,否则令主子是必定等不到皇上了。” 双全说完这整整一番瘆人的话,面上却是自始至终都带着淡淡笑意的。 这股子笑意更叫人寒颤到骨子里去,另外也同时能看到精奇们的视死如归了去。 若此,这些人便更难对付。 . 婉兮倒是悠然抬起头来,闲闲去看头顶碧空:“我明白了,是皇后与你们说过,我晋位为嫔,迟早要收拾你们。故此你们心里也都认定了,与我必定为敌。” 婉兮轻叹一口气:“可惜啊,皇后错了,你们也错了。” 婉兮悠闲转过眸子来瞟着双全:“上回给我上刑的是庆顺,又不是双全妈妈你。我就算要报复,也必定头一个报复了庆顺去。我又何苦要来先拿伏你?” “双全妈妈心下也是剔透的人,你看庆顺这几年,可曾遭过什么罪去,又有什么是与我相关联的么?” 双全微微一怔。 婉兮便笑:“她不但没遭罪,这会子还在皇太后宫里管事儿呢。她此时的处境,倒比从前在你们这慎刑司里更好。” 双全咬住嘴唇:“虽说如此,可是也必定是因为庆顺如今是皇太后宫里得用的,令主子招惹不起。故此若要报复从前的事,便必定拿我等开刀!” . 婉兮听罢点头:“听起来果然有理,也怨不得皇后能说服得了你们去。可是双全妈妈,我倒要反问你一句:我若报复,必定是当年当真受了刑去。” “可是……如果我当年毫发无损而去,我纵对你们这慎刑司有些后怕,可我还至于有那么深的恨意,非得要了你们的命去么?” 双全被问的一怔:“令主子这说的是……?” 婉兮轻哼一笑,“没错,我当日根本就没有受猫刑。双全妈妈必定还记着,我当日是与庆顺另外到了别的房里去施刑。故此你们根本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当真受刑了……” “没错,庆顺是比你们更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故此她才有后来的前程……你当她能进皇太后的宫里去,是谁保荐的?” 双全一惊,实在有些大出意料。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地一笑:“我一没受刑,二没报复庆顺,你说我为什么还要报复到你们这儿来?况且话又说回来,我若当真想要报复你们,我还用等了这么多年?” “以我现在的位分,随便拿捏你们一个什么,都只跟捏死个蚂蚁一般。我又何必留你们到此时?!” 二卷375、宫主(8更) 二卷375、宫主(8更) 西苑里,皇后留六宫一直看戏到了深夜。八阿哥一个小孩子已经被折腾得睡了醒,醒了又睡好几个来回。 眼见着都要到三更天了,皇后这才吩咐散了。 总归这会子,宫中各门全都下钥。便是有人想要在这会子去养心殿,走不出自己的宫门不说,更是走不过通往养心殿的长街门去。终究是怎么都要等到天亮之后了。 . 踏着残月而归,皇后回到长春宫,坐下这便急着问念春。念春回话,说双全那边儿早给令嫔用上了刑。还说宫里对这个刑,没有能熬过晚上的。待会儿等过了三更天就将令嫔放出来,估计令嫔今晚便能自尽了。 皇后满意一笑:“便不是为了本宫,这帮精奇们也得为了她们自己去。” 念春垂首道:“主子说的是。她们都是人精儿,自然明白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当日她们既然那么折腾过令嫔,如今令嫔得势,如何能饶得了她们?她们若想在这宫里还能活下去,也唯有倚仗主子。毕竟这宫里,也就只有主子才能劝住皇上了。” 皇后淡淡一笑:“天下不可一日无,后宫也不可一时无主。皇上是天下的君王,本宫便是这六宫之主。总归,这六宫里的事还都要听本宫的。便是皇上,凡事也要与本宫打个商量去。” “那些精奇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这后宫里,她们不依赖本宫,还能依赖谁去呢?!” 话刚说到这儿,驻春却忽然来报:“……启禀主子,皇上出了养心殿,看样子正往咱们这边来!” . 皇后便也是一惊,忙起身,边走向门口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皇上今晚不是召见大臣‘晚面’么?怎么这会子还能出来?” 皇帝召见大臣多是白天,若遇紧急大事便在晚间也有召见,这种晚间的召见称为“晚面”。能够获得皇帝“晚面”的,必定都是心腹的军机大臣。 而若有“晚面”也必定是干系社稷的紧急大事,那么这样的晚上,皇上是应该怎么都顾不上后宫的才是。 驻春也是摇头:“奴才也不清楚。” 皇后说着迎到了宫门口,皇帝正明火执仗地坐在肩舆上,并未落轿,只是坐在半空里,淡淡眯眼俯视着皇后。 皇后忙请安:“这么晚了,皇上怎还未安置?” 皇帝点点头:“今儿晚上说了好些的话,用了许多的脑子,朕累了,却反倒一时睡不着。难得今晚儿月色清朗,便想出来走走。皇后,肯陪朕夜游么?” 皇后便笑了:“夫妻一体,皇上要去哪儿,妾身自当相陪。” 皇帝坐在肩舆上,高高凌驾于众人,抬眼便能与明月相接一般。 他点点头:“摆驾,重华宫。” . 皇后一听“重华宫”三字,不由得垂眸欢喜地一笑。 重华宫便为皇帝潜邸。 皇帝因自小在宫中抚养,便是成婚都未分府,先帝雍正是将西二所指给了当时的宝亲王弘历。重华宫便是皇后与皇帝在这宫里的第一个家,也是他们那年成亲的地方。 那里保存着皇后与皇帝的第一眼凝视、第一个夜晚、第一个孩子…… 二卷376、旧宅(9更) 二卷376、旧宅(9更) 正值七月之中,月影如盘,月光如水。 帝后二人驾临旧居,回眸相望之际,皇后便都掩藏不住心中满满的柔情。 回想那一年,她成婚那日,也是身披这样的夜色,坐着大花轿被抬进这宫里来。(满俗,结婚喜轿是晚上抬进来的哈) 便是那一天,她才正式在红烛摇曳里,看见了她的夫君,未来的帝王。 盖头挑起的那一刻,她撞见他清亮如水的眼,看见他面上半隐半现的笑。她定下了与他白首偕老的誓言……可是随即,那乾西二所里比她先到的一干女子:格格富察氏、苏氏、黄氏、陈氏;使女高氏、金氏……鱼贯而入,在她面前跪成一排,齐声请安。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记忆是那一晚,可是最痛苦的也同样是那一晚。 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夫君的身边,比她更早,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女子。她们同为当时的皇帝所赐,同样有着各自独特的才貌。 她的欢喜,便在那一晚就淹没在了那群女子同样美丽的面容里。 那晚,即便洞房花烛,她闭上眼,仿佛还是能看见那些女人都环绕在身边,仿佛都在盯着她和夫君看…… 从翌日一早开始,她睁开眼甚至看见的不是夫君——夫君天没亮便已起身赴书房攻读,她先看见的还是那些女人。 高云思的窈窕绣眉,苏婉柔的柔软温情,金静凇的飒爽直率……还有后来又大花轿嫁进来的侧福晋古黛……她的心从最初的一刻便没办法平静。 她是正室,她是嫡福晋,她是皇后……故此她必须要打败她们所有人,她必须要将她们一个一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掌心里。 别无选择。 . 门声吱呀,皇帝看了她一眼。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以为皇帝会在这一刻握住她的手。 可是皇帝却径直那么迈进门槛去了,一路走过仪门,向周遭一般:“朕冲撞殿神了,还望殿神宽宥。” 宫里有规矩,说夜晚了不可乱走,便是有殿神护佑着各个宫殿。若有人乱走,便会冲撞了殿神。 这样的夜晚,又是七月之中,正是鬼节前后,所谓“鬼门大开”的时节。皇帝这一声拜神,倒叫皇后莫名地寒毛竖起,不由得四处打量了一圈儿。 这重华宫因是皇帝藩邸,平素自然是无人居住。皇帝也只是在每年大年初二前后在此与大臣联句贺岁。往常,这里倒是缺了些人气儿。 曾经的家,如今看上去倒是空空寂寂,没有了从前的熟悉和温情。反倒是那些没有灯火的窗棂,看上去一个一个空洞洞,像是一双双茫然望过来的眼。 皇后便又是微微一颤。 那些窗棂后,曾经住着慧贤、哲悯、黄氏……曾经朝夕相处的旧人,此时早已化作了清风野鬼。倒不知道七月中元之时,鬼门大开之际,她们是否也会回到这旧日的所居来,回忆一番当年的时光。 这样想来,皇后的心头不由得又是一紧。 旁人倒是无所谓,她却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慧贤曾经住过的偏殿。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记,她惊叫出来:“谁?!” 二卷377、寻星(1更) 二卷377、寻星(1更) 这一刹那,夜空正有流云拂过,遮蔽银月。 皇后这一声惊叫仿佛惊飞流云,令云翳之后的皎洁月色重又降临。 银白月光照亮皇后眼前一张玉白的脸。 依旧平和如月、温润如玉,似笑非笑,黑瞳幽深。 皇后这才看清,还是他的夫君。 皇后便捂住了心口,终是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皇帝长眸里掠过一丝黠光去:“皇后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吓成这样?” 皇帝环视周遭:“此处是咱们的第一个家啊,此时立在你身旁的是朕,你却怎会如此害怕?” 皇后用力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叫皇上见笑了。终究是深夜了,这重华宫里也未点灯,倒叫妾身有些紧张了。” 皇帝轻轻摇头:“皇后,你是六宫之主,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又有那么多奴才保护在你周围,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皇帝说罢一眯眼,忽地转头凑近她脸前:“难道是因为七月中元,鬼门大开?皇后怕见到故人,故此才这样紧张?” 皇帝却又不等皇后作答,自己便一拍掌:“又不会啊!若当真有鬼门大开,朕倒想站在这儿,等着见一见咱们的端慧太子永琏。他亦出生于此地,他若中元节能回来,便也应该是回到此处吧?” 这样一说,皇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上说的是啊,若是永琏回来,也一定是回到此处来。那时候……这乾西二所的时光,曾经是多么的和美、安宁啊。” 皇帝也静静仰起头来,将整张脸都浸浴在银白月色里。 “皇后,还记得你我大婚的洞房么?就在重华宫的西间。你陪嫁带来的那一对楠木大柜,朕还叫人就放在西次间的北墙下。那里头还装着朕小时候的衣裳,还有皇祖、皇考、皇额涅当年赐给朕的物件儿……” 皇后心下顿时一暖,已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上!妾身自然记得。那时每日早晨起来,妾身都是亲手到那大柜里,取出皇上要穿的衣裳来,亲手替皇上穿上……” 皇帝任凭皇后攥着他的手,他却未曾收拢指尖回握住,只目光静静凝视住皇后:“彼时朕还不是皇帝,那时还不是宝亲王;你不是皇后,甚至还不是亲王福晋……那时候你叫我‘四爷’,我叫你‘小星’……” 皇后已是泪如雨下,两肩抖颤:“是,是!皇上还记得那些时候,还记得曾经叫妾身的闺名……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皇帝轻轻抬起眸子来,眸光越过皇后发顶去,又掠向夜空。 “那时候的小星去哪儿了呢?她是不是已经永远都留在了这重华宫里,身影永远印在那两个大柜前了?为什么,在朕的皇宫里,朕再也找不见曾经的小星了呢?” 皇后狠狠惊住,随即噗通跪倒在皇帝面前,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怎么会?!皇上您看看妾身,妾身就是小星,妾身永远是皇上身边的小星啊。皇上登基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妾身每一日都陪在皇上的身边啊!” 二卷378、长春(2更) 二卷378、长春(2更) 皇帝淡淡点头:“是的,朕登基十二年来,皇后你每天都在朕的身边……小星成为皇后之后,朕看见的便都只是皇后,再也不是当年初嫁入这乾西二所的星阑了。” 皇帝说罢便轻轻一甩手腕。皇后的手不自觉滑开,再也无法握住他的手。 “皇上!” 皇帝颈子抬步,穿过二进院的重华宫——他们两人当日所居的正房,直进三进院去。 . 这处重华宫,原为弘历为皇子时所居的乾西二所,三进院。前院本为“乐善堂”,为皇帝年少时读书的书房;中院为卧室,亦即后来的重华宫正殿;后院则有“长春书屋”,为弘历登基之前的书房所在。 皇帝登基之后,将乾西二所进为宫,命名为“重华宫”。当日鄂尔泰与张廷玉共同选此名,意为“此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皇帝也甚爱此名,深深希望自己也能为尧舜一般的帝王,成绩祖宗基业,故此定下此名来。 皇帝一路走到长春书屋前,站定。 “这是朕在宫中的第一个‘长春书屋’。此处是皇考赐给朕读书之地,并赐朕号‘长春居士’,便是要朕能在此处‘乾元君子体为仁”,希望朕领悟关照恤民,休养长春之意。” “朕铭记皇考心意,故此朕登基之后,每到之处皆再设‘长春书屋’。譬如养心殿里有‘长春书屋’、瀛台有‘长春书屋’、圆明园里亦有‘长春书屋’……几乎朕每到之处,皆可于‘长春书屋’之中修身育德。” 皇后小心跟上前来,在皇帝身后一步站住。借夜色袅月,小心翼翼打量着皇帝的侧脸。 “朕初登基,你本居储秀宫。后来你与朕说,想要挪至长春宫。朕想,定然是小星你念着曾经重华宫里的‘长春书屋’,更明白长春书屋对于朕的意义,你是与朕同心同德,愿意陪朕治理好这一片锦绣江山……” 皇帝微顿,在夜色里转身回眸:“朕却不希望,你着眼的、想要的只是这‘长春’二字。朕多么希望,你住进长春宫的初衷,不只是为了标榜朕对你的情意!” 皇帝眸光微凉。 “皇后,你是朕的皇后,是这后宫之主。后宫之事自然由你做主,便是皇额涅也不能擅自干涉……故此你的地位本来就无可比拟,你不用跟人比,你更不用处心积虑去防范着旁人的!” “那一年朕刚登基,面对前朝面孔,全都是皇考留下的老臣。没有一个是朕亲手选拔出来的,朕在御座之上便也能体会到你的彷徨和无助。故此朕体谅你的感受,将对你挑衅最盛的古黛只封为娴妃,远远威胁不到你的地位去……皇后,你若明白朕的心意,从那时起便该安心。” “你是朕的嫡妻元后,更是皇考亲自挑中的人,故此朕绝不会不顾你的颜面。在外人面前、甚至在史官面前,朕永远不会说你一个‘不’子去……一个嫡妻元后该有的尊荣,朕一样都不缺,甚至要超规格地都给了你去。” “朕这些年也说到做到。皇后……你原该知足。” 二卷379、一个(3更) 二卷379、一个(3更) 皇后心下一颤,便已是跪倒在地。 “皇上所说这些,妾身都明白……只是妾身,妾身……不甘心。” 皇帝轻轻抬头望向夜空:“不甘心?皇后,你不甘心,其实朕就何尝事事都甘心?” “朕为天子,手握生杀大权,可是你也该看得明白,朕在前朝都不得不生生忍了鄂尔泰和张廷玉两派党争,整整十年!” “若说委屈,皇后,这个世上谁没有委屈呢?皇后觉得自己身为正宫,便不该受六宫其他女人的委屈;那么朕呢,朕身为天子,却也不得不每日里挂着笑脸,忍着自己的臣子给的委屈!” “皇后啊,为了这天下,朕能忍得;若你当真是朕的贤后,你自也要有相同的胸襟,也能陪着朕一同忍下来啊。” 皇后落泪:“皇上……您能体会妾身刚嫁入重华宫那晚,刚看见皇上第一眼,接下来便要对着慧贤、哲悯她们……皇上明白,妾身看着她们跪在面前请安时的心情么?” . “朕明白。那感觉,便与朕登基那日,刚在御座上坐定,便要面对着殿上先帝留下来的老臣们一样。” “他们和她们各自跪倒在朕和你的面前,看上去各自三呼万岁、诚挚请安。可是那一刻却猜不透,他们和她们各自心下,实则都藏着什么样的隔阂。” 皇后便是一声哽咽。 “皇后,朕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朕也要同时体谅她们。”皇帝轻轻一叹:“因为她们与你一样,都是皇考由秀女中选拔出来,直接指进重华宫来。她们每一个都不是朕自己要的,更不是朕自己选的,可是既然皇考将她们指进来,便由不得朕不要。她们与张廷玉、鄂尔泰一样,是皇考留给朕的,朕纵心下并不喜欢,可是却不能不全都郑重接受下来。” “况且她们既然进了重华宫,便已是将这一生都寄托给了朕,便也由不得朕不照顾她们这一辈子。” “一个后宫的女人,若无情爱,便是子嗣。故此不管朕私心之下如何,朕也都要顾及着这些潜邸里的老人儿。朕登基十二年来,这后宫里诞育过子嗣的,几乎全都是潜邸时的老人儿……她们每一个都与你一样,年过三十了,未来还有多少年月?朕无法给她们情爱,便也要给她们个孩子来做陪伴……” “可是皇后啊,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们每一个的地位都威胁不到你去,她们所生的孩子更不是嫡子……朕更从来没有偏宠过她们当中任何一个去!你又何苦这十二年来步步为营、处处算计?” 皇后不由得又是泪下。 “皇上说的这些,妾身都明白……可是这后宫里并非都是潜邸时的老人儿,终究还是有后进宫的新人……” “新人?”皇帝轻轻一叹:“从朕登基以来,一共进宫的这几个新人,你心下自然都该有数。她们哪一个有了朕的孩子,她们中又有哪一个,地位超过了你们这些老人儿去?” 皇后纵然落泪,眼神却还是冷硬下来。 终究还是有一个与众不同啊……纵然没有孩子,纵然位分不算高,可是那个人却终究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二卷380、该死(4更) 二卷380、该死(4更) 寂寂夜色里,皇后跪地却无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皇后肩上——她的肩上平静稳定,毫无半点轻颤,足见她心下丝毫不为所动。 皇帝便轻叹一声:“朕知道你是想到了谁。就因为她跟她们都不一样,所以在皇后你的心中,她就活该生不出孩子,就活该不得好死,是不是?!” . 皇后这才一声哽咽:“皇上冤枉妾身了!” 皇帝转回身来,居高临下望住皇后:“朕因为令嫔而冤枉皇后了?好,那朕便不说令嫔,咱们来先说说潜邸里的老人儿!” “慧贤薨逝的那一年,朕已登基十年。那十年,是朕最为年轻力壮的十年,可是后宫里一共只诞下三个皇子,他们的额娘却还都是位分不高的汉女苏氏、包衣金氏、披甲人之女海氏。而身份仅次于你的高云思和古黛,却整整十年,半点动静都没有过!皇后……这当真是巧合么?” “若说慧贤身子弱,不易坐胎倒也罢了。古黛是老满洲家的女儿,精骑善射,年纪又轻,身子骨儿比你都好!就算朕宠她少些,却也不至于整整十年,从无所出!——皇后,便是巧合,又如何会巧合到如此地步去?” 皇后又是一声哽咽:“皇上,妾身当真冤枉!” 皇帝摇摇头:“看看这重华宫吧,皇后,朕相信你也能跟朕一样,隐约看见当年的衣香鬓影……你说朕委屈了你,可是这后宫里最受委屈的,何尝就是你了呢?慧贤在朕身边伺候的日子比你还久,可是她现在已经在哪里了呢?” “你还能在朕面前落泪,叫一声委屈;可是慧贤便是想叫,也都已经再没机会了。她唯有进朕梦里来,问朕一声安好罢了。” 皇后垂下头去,一边哽咽,身子已是不停打摆子。 皇帝凝视着她的身影,幽幽道:“朕已是眼睁睁失去了慧贤,朕便绝不会叫这样的事再重演在令嫔身上。若令嫔出了半点闪失,别说朕饶不了你,朕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皇帝扬头望住夜空:“在这宫里,没人比皇后你更知道,令嫔究竟是怎么留下来的。不是她自己贪慕虚荣,她是为了朕而留下来的……那朕便必定不能叫她在这宫里遭遇任何的不测去。” “朕那会子是真心实意将她托付给你。她那会子才十四岁,就还是个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只比咱们的和敬大了四岁。朕是多么希望你能用一颗慈心,护着她,教导她,这样即便她长大之后得宠,却也永远都是出于你的门下,永远都会敬重你、感念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来……朕自己挑了,放在你宫里,叫从你宫里出身的女子,一共只有这样一个而已。” 皇帝说到这里停住,蹲下来,凝视着皇后的眼睛。 “可是皇后,你好好回想,这些年来你都对令嫔做过什么?!你以母仪天下之尊,以一颗当过母亲的心,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做过些什么?!” 皇后惊住,仰面望住皇帝:“……皇上以为妾身对令嫔做过什么?” 皇帝清冷一笑:“慧贤无所出、娴贵妃也无所出,故此令嫔同样无所出,在皇后看来,都只是巧合,对么?” 二卷381、错面(5更) 二卷381、错面(5更) 皇后心下紧颤。只是还是仰头望向皇帝去:“皇上是说,令嫔这些年没有动静,都是妾身动的手脚?皇上既如此说,可有实证?” 皇帝倒笑了:“实证?皇后,瞧你这样问,自是笃定朕查不到实证的。” 皇帝这会子甚至亲自伸出手去,撩开了皇后额上被冷汗黏住的几根发丝。 “当朕下旨,令宗室、觉罗献旗下、府中的满人郎中入太医院之后,朕就更明白要查不出实证了……因为种种的痕迹都越发指向关外的医药去。而皇后你生在京旗,而娴贵妃和嘉妃却有家人还在关外,若再查下去,朕查到的将是娴贵妃和嘉妃的母家‘毒害’了令嫔去,又半点都与皇后你没有牵连了!” 皇后面上瞬间苍白:“皇上以为是妾身一箭三雕,同时算计令嫔、娴贵妃和嘉妃去?” 皇帝轻叹一声:“皇后,说真的,朕都不敢再查下去了。朕真怕查到最后,不光要废了你,更会连累你的九族!到时候小九,还有如今远在雪域替朕看着整个西边安宁的傅清,都要受你牵连了去!” “良臣难得,社稷须安,朕便是为了小九和你二哥,都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皇后一声哽咽,上前一把攥住皇帝的手:“皇上……妾身冤枉啊!” 皇帝点点头:“朕就知道,即便朕与你如此推心置腹了,你还是会说自己冤枉!因为……你想要当一个万古流芳的贤后,你自然不肯在自己身上落下半个污点去!” “瞧,此时所有大臣都知道皇后性素节俭,头上只佩通草花、绒花;秋狝时所有的蒙古王公都知道,皇后亲手为朕以鹿尾绒毛做成火镰荷包;就连你在养心殿替朕侍疾……也能被外臣撞见!” “宫外统共能知道宫里多少事情去?可是皇后你的贤德,这会子却已经叫前朝、外藩人尽皆知了呢!待得你百年之后,都不需朕替你再宣扬什么,宫外的人也自然会用笔墨替你树碑立传了去!” 皇后眼中一串珠泪滚下。 皇帝轻轻眯眼:“还记得朕刚登基那一年,命郎世宁为朕与你们画像么?郎世宁是西洋人,画像最为写实,从来画下都与真人无异。可是他画下的你与慧贤两人的像却叫朕大失所望。” “因为……画像之上的你与慧贤,竟然一模一样!若是外人看来,还得以为是孪生姐妹。可是你分明是满洲名门之后,她却是汉姓人,你们两个的相貌怎么会那样相像?” “皇后……郎世宁替你们画像那时候,朕可不在你们身边。故此唯有你才最清楚,你和慧贤的相貌怎么会在郎世宁的笔下,变成孪生一般。” “是他将慧贤画成了你,还是将你画成了慧贤?他若画错了慧贤,倒还情有可原;可你是皇后啊,他怎么敢画错了你的相貌?若当真画错,他脑袋还要不要?……除非是你允准,抑或暗示,叫他将慧贤相貌秀美之处,全都挪移到了你的画像上才是!” 皇帝说罢,伸手摸了摸皇后的脸颊。 “这会子,若以那画像来论,你说朕眼前的这张脸,究竟是皇后你,还是……慧贤了呢?” 二卷382、死后(6更) 二卷382、死后(6更) 皇后珠泪滚落:“……皇上,皇上!皇上也说了,郎世宁是西洋人,他的画纵然再写实,可是他终究是个外臣。所以他给妾身们画像的时候儿,哪里敢仔细看妾身们?况且他是西洋人啊,就更不容易辨识清楚妾身与慧贤相貌之间的细微差别。” 皇帝轻叹一声:“皇后就是皇后,每次说话便连朕都不好反驳。这话皇后简直是张口即来,想来也是在心下早已预备好多年的了。” “也罢,朕便不追究这个了。你的画像与慧贤几乎是孪生姐妹,你更亲口跟朕求与慧贤相同的谥号……那么朕便满足了你的心愿,你与慧贤便生死不离!待得你百年之后,便是纪念你们二人,朕亦会叫你们画像同列;便在地下,也叫你们并肩而眠。” 皇帝说到此处,仿佛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皇后,朕叫你与慧贤生死不离……你也该如愿以偿了吧?” 皇后狠狠一震:“皇上!……难道皇上已经决定,叫慧贤也与皇上身后同穴而眠?” 身后与皇帝同眠,那一向都是皇后才有的资格啊!慧贤她凭什么?! 皇帝却轻轻一眨眼:“是,朕已决定。” “可是慧贤不过是皇贵妃,并非皇后!”皇后嗓音已是嘶哑。 皇帝淡淡耸肩:“原本是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同葬,可是这回朕去拜谒了泰陵啊……哦,皇后当时未能随朕同去,这才不知道——那朕便告诉皇后吧,泰陵地下,皇考不但与嫡母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同葬,身畔还有敦肃皇贵妃年氏同眠。” 皇帝含笑眨眨眼:“瞧,年氏也是皇贵妃呢。朕是皇考的儿子,皇考定下的规矩,朕作为儿子自然也要遵从。” “皇上!”皇后忍不住再度泪水崩落。 她才是独一无二的嫡妻元后,那本该是她独一无二的资格啊。 皇帝想了想,便又含笑道:“既然哲悯是与慧贤一同追封的,哲悯又是朕第一个女人,是皇长子的生母,朕便叫哲悯也一同随葬吧。待得裕陵地宫落成,朕便会下旨。” 皇后心上又是重重一击。 皇上说哲悯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死后与皇帝同眠的资格,不但被慧贤抢走了,这又要再多出一个哲悯来!那她还是不是独一无二的嫡妻元后?她在皇上心中,究竟还算是什么?! 皇帝轻叹一声,拍了拍皇后的肩头:“我们一家人,天上地下、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多好。皇后你这么多年与慧贤、哲悯亲如姐妹,也一定是欢喜朕这样的安排。” 皇后死死揪住衣襟,心痛如绞,早已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皇后才嘶哑着道:“……皇上,你听,是谁在哭啊?是不是咱们的永琏?哦不,应该是永琮吧……皇上,夜深了,咱们的嫡子在哭啊。他是不是想念皇上了?还是,要找妾身?”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终是缓缓点头:“……不管这后宫前面有过多少孩子,朕心下最疼爱,最在意的还是咱们的嫡子。所以——皇后,你尽可放心,便是为了嫡子的尊荣,他的额娘也绝不会被废!” 二卷383、挽回(7更) 二卷383、挽回(7更) 皇后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幸好,她早一步生下嫡子来。若此时没有了嫡子……她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心终于落地,她抱住自己哀哀落下泪来:“皇上……妾身明白皇上这样对妾身大发雷霆,必定是因为今天妾身责罚了令嫔的缘故。” “妾身不知道这事是谁禀告给皇上知道的,更无从知晓那人是如何与皇上转述的……妾身只想叫皇上知道,妾身今日的此为绝不是故意为难令嫔!妾身,只是为了嘉妃和八阿哥啊!” “原本去年八阿哥降世之前,嘉妃的宫里飞进蜂子群便古怪。妾身当日便问了赵进忠,便连奴才们都说从未有过蜂子飞进后宫袭人的旧例。去年唯一的例外便是令嫔在宫里养了那些花鸟果菜,故此宫里唯有令嫔才能招来那么多的蜂子!” “更何况……令嫔家里就是主管蜜户的呢,若说她有本事召集来蜂子,叫蜂子飞向固定的路线,妾身都是相信的!” “一年了,嘉妃和八阿哥都需要一个明白的交待。皇上宠爱令嫔,可是嘉妃母子的性命同样要紧,妾身既然位正中宫,又如何能不追究此事?这便赶上八阿哥的周岁,妾身自然要彻查清楚……” “妾身也只是将令嫔交给慎刑司去审问清楚。慎刑司终究都是奴才,令嫔却已是嫔位,那些奴才们又岂能胆敢对令嫔做什么去?” “妾身不过叫借个慎刑司的气氛,能叫令嫔将话都说清楚便罢。到时候嘉妃母子的事有了交待,令嫔也会毫发无损……这样的法子,岂不妥当?皇上又为何为了这一点子事,便与妾身这样……” 皇帝眯起眼来:“哦?皇后原来这样想的?” 皇后哭倒在地:“皇上,这后宫里总归皇嗣为重。若是查明有人危害皇嗣,便是宠妃,亦不能偏袒啊,皇上……否则后宫纲纪何在?皇上又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 皇帝长眸平淡下去。 皇后的情真意切,却反倒叫皇帝眼中的情感尽数干涸。 皇帝点了点头,却道:“你当今晚,朕‘晚面’的大臣,是谁?” 皇后微微一颤:“难道不是……讷亲么?” 如今鄂尔泰病逝,张廷玉年老,军机处中真正的为首之人是讷亲。皇帝既然要‘晚面’,既然是单独召见最为亲信的首席军机大臣才是,那便必定是讷亲了。 皇帝却淡淡勾起唇角:“……皇后,是小九啊。” 皇后便是一震:“小九?” 此时的傅恒虽已是军机大臣,但是无论年纪还是资历还都在军机处中排在末尾,按着此时的身份,绝无资格被皇帝于夜晚间单独召见,商量要事的。 皇帝轻叹一声:“白日里军机大臣召见时,所有奏报的大事,朕夜晚还要单独召见小九,令他单独向朕面陈意见。朕多此一举,自然是要历练他,是要抬举他。” 皇帝缓缓抬起眸子来:“……可是今晚上,你这个当亲姐姐的,却叫你最爱的弟弟,亲自经历了这样一回事。” 皇后便一颤:“皇上,小九呢?他此时……已是出宫去了,是不是?” 二卷384、问血(8更) 二卷384、问血(8更) 皇帝淡淡仰头望向长天:“出宫?也算出宫去了吧,他是出了养心殿,奉了朕的口谕,直奔内务府去了!” 皇帝含笑望住皇后:“皇后该不会忘了,小九如今依旧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呢。慎刑司终究是内务府辖下。这深更半夜的,朕自然不好直接驾临内务府,不过小九替朕去,那便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轻叹一声,盯住皇后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今晚叫小九亲眼看见他当做额娘一样敬重的长姐,对令嫔做了这样的事……当年,小九也曾经亲手将令嫔托付给皇后的吧?皇后,你从今往后又如何面对你最爱的弟弟;又如何面对你当年对你额娘做下的承诺去?” 皇后一个踉跄,膝行上前捉住皇帝的手。 “皇上!求您,不要啊……求您,下旨追回小九!” 皇帝轻轻摇头:“太迟了。你该明白小九当听说是令嫔出事,他那一会子会有多急多怒。故此他与朕一同出的养心殿,朕到了你宫里,又带你回重华宫来说了这么多话……这会子,小九早就到了慎刑司,救下了令嫔来。” “此时在他心里,你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皇后,覆水难收,你做得出今天这番决定,便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皇后捶地大哭:“皇上啊!” 皇帝淡淡抬起眸子来,并不看向皇后面颊上的泪。 “皇后,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当真是错怪令嫔了。因为那日救嘉妃与八阿哥的血,根本就不是令嫔的,而是朕的!” 皇后一声嚎哭卡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只如见了鬼一样盯住皇帝。 良久,嗓子眼儿里才咔咔有声,那声响半晌才聚成完整的发声:“……可,可怎么会是皇上的血?!” . 黑夜白月里,皇帝只看向星空:“令嫔那会子有不顾一切救人之心,可是她终究年纪小,那个决定失之鲁莽。终究她与嘉妃和八阿哥都没有血脉延连,若贸然用了她自己的血去,便说不定与嘉妃母子的血不合,那便非但救不了嘉妃母子,更反倒会害了那二人。” “故此朕拦住了她。只是朕的身子不容有伤,否则便必定有人又要责怪嘉妃母子去,故此朕才假称那就是令嫔的血。况且看样子你们当中也有人知道,令嫔的血是能救人的……朕早想到,既然那会子是蜂子害人,便必定有人要借令嫔的血去生事,故此朕便也故意不叫令嫔声张了去。” “一年了,朕宁愿是朕当日想多了,而是果然到今日,还是发生了此事。朕便更明白,去年的事根本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设局。” . 皇后张着嘴,心下不由得惊慌乱跳。 怎么会这样? 可是她面上却决不能泄露出半点来,便只争辩道:“就算令嫔后来用血救人无错,可是那蜂子何尝不是她宫里飞出来的?那妾身今儿叫慎刑司问她,便也并未委屈了她去啊!” 皇帝倒笑了:“问蜂子的来源?朕倒觉着,若当真要问出真相来,实则不该问令嫔,倒应该是去问那些蜂子的!” 二卷385、查蜂(9更) 二卷385、查蜂(9更) 皇后怔住:“问蜂子?呵呵,皇上……蜂子无法吐出人言,又如何来问蜂子?” 皇帝没说话,目光却从星空之上收回,落到了皇后背后的方向上去。 那面上,浮起了由衷的微笑。 若说方才皇帝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仿佛霜雪盈面;可是这一会子,这一笑却将这身畔的时节都拉回到了七月本该的盛夏来。 皇后心下便是咯噔一跳。 “回皇上、皇后,蜂子虽然不会吐人言,却也还是有法子审问得出来的!” 夜色里,从皇帝凝眸望向的那个方向,果然传来清灵如泉的嗓音。 皇后轻轻垂下眼帘。 不用转头去看,都知道来的是谁了。 更从这清灵明亮的嗓音里,听得出她身子并无大碍。 . 黑夜白月里,婉兮迎着皇帝的凝视,踩稳了旗鞋,一步一步走来。 皇上和皇后的情形就明摆在眼前,都不用问,她心下也已经隐约明白此前都发生过了什么。 这一刻,她满腔的仇恨竟就都这样被如水的月色给荡涤尽了。 之前那大半天,她的心里也同样积满了黑暗的恨,她的小心眼儿里也开始算计着要如何报复皇后,如何用了最恶毒的法子叫皇后也同样地生不如死…… 可是这一刻,待得看见四爷已经替她将这一切都做到了如此地步,她心中那一口恶气便全都吐出来,被夜风吹尽了。 好险,好险……她也几乎变成如皇后一样的女人,也险些叫自己的心堕入万劫不复去。若有一天自己也变成皇后一般的人,那她自己从此以后望向菱花镜,便也会厌恨自己去吧? 婉兮这一刻盈了满心的清风明月,不由得真诚朝皇帝一拜,行下大礼去。 多谢四爷……救我不仅一命,更有这一刻已经快要被仇恨染黑了的心。 . 皇帝眯眼凝视着眼前清丽的容颜,不由得唇角轻轻一挑。 “嗯哼,回来了?回来了就好。起克,站着说话吧。” 皇帝叫婉兮起身说话,可是皇后却还跪在地上。 一个嫔位可以站着回话,可是就在她面前,堂堂正宫皇后却还跪着。 婉兮却也还顾着礼数,即便是站着,也退后一步,站在皇后的身后去。 皇后虽排位在前,可终究还是跪着,不由得回头瞟向婉兮:“令嫔,你方才说能审蜂子。本宫倒要问你,如何审得?” 皇后朝皇后福身,“回主子娘娘的话,蜂子虽不懂人言,却有固定的生活习性。那日晚间,蜂子既然蜂拥而至,便必定有两个原因:一是光,二是香。” “若有光,便自然一路上有灯光指引蜂子,这便细查那晚究竟何处有异常灯光。” “若是香,便要查那晚嘉妃在宫里焚过什么香,身畔的纸帐凉棚里可掺入了什么特殊的材料去。” 皇后便一眯眼。 婉兮迎上皇后的目光,淡淡一笑:“这世上的事总归有来龙去脉,只要有人做,便自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皇帝便笑了:“说得好。” 皇帝扬声道:“李玉,传旨宫殿监,命宫殿监总管太监胡世杰亲自来查宫墙内的事;宫墙外,便交给内务府傅恒去查!” 二卷386、落泪(10更) 二卷386、落泪(10更) 皇后不由得一凛。 敬事房有总管三名,不过品级不同。 赵进忠为五品,而这个胡世杰年纪虽轻,却已是正四品的敬事房总管! 这个胡世杰当年在重华宫里,是如毛团儿一般每日都要在皇帝身边伺候的随从“哈哈珠子太监”。待得皇帝登基,胡世杰也成熟了起来,故此皇帝直接将胡世杰任命为品级最高的敬事房总管。 故此,胡世杰是个太监,是个奴才,却一向只听皇帝一个的。便是皇后、皇太后的话,若与皇帝的话有所违拗,他便也有胆子一律不听。 皇上这件事既然将宫墙内的交给胡世杰去查,皇后便已是明白,她便再难从中加入影响去。 只是这一会子,皇后更担心的倒不是胡世杰,而是……小九啊。 她不由得扭头望向重华门外去—— 若是小九将令嫔带回来的,那他这会子置身何处?会不会就在宫门口,正看着她这样跪倒在皇帝面前? . 婉兮就站在皇后身后,皇后扭身望过来,婉兮便也瞧见了。 婉兮轻叹一声,垂首道:“回主子娘娘,已是夜深人静,九爷终究是外臣,不宜再入大内。妾身已是劝了九爷回去了。” . 在傅恒一脚踹开慎刑司内院的大门,不顾一切冲进来的时候,婉兮便知道是皇上已经知道了。 九爷从不是鲁莽的人,况且他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绝不会这样;可是既然九爷能这样近坚决地踹开了门,便必定是有底气的。 九爷的底气,同样是皇上。 那一刻婉兮是自己推开房门,含笑而出,立在九爷面前。 那一刻的九爷竟是瞪大了眼睛望住她,倒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婉兮无法忘记,那一刻的九爷唇上已经蓄了青青的唇髭,越发成熟俊朗,可是那一刻盯着她看的眼神,却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十九岁年轻公子的模样。 婉兮故意俏皮,在暗夜银月之中,拉长了嗓音学鬼叫:“……九爷,你,怎么才来呀。今晚,鬼门大开……我,才能留下来,多看你一眼~~不过这会子,天快亮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婉兮本是说笑,不想叫九爷担惊受怕。可是她也没想到,她这话一出口,九爷竟然清眸一闪,一对清泪便顺着面颊直堕而下! 他为她落泪……不再是当年那个年少公子的眼泪,而是如今的军机大臣、封疆大吏,当了阿玛的成熟男子的眼泪。 婉兮也不由得动容,上前轻轻碰了碰九爷的手腕。 “九爷别傻!你瞧,我是有形儿的,不是魂儿,也是温热的。” 傅恒翻腕,一把便紧紧攥住了她手肘。 那一刻……婉兮知道,若不是忌惮着身在慎刑司,九爷是险些就要将她一把拥入怀里的。 婉兮不由得连忙向后退开一步,将手肘送他掌心闪开。 却也忍不住含了泪,映着银月,向他点头而笑:“……九爷,我没事。九爷没来晚,是我累得九爷忧心。” 傅恒明白婉兮那一退步的用意。 如今他与她之间,这样一步的距离便是永远都跨越不过了。纵然还能斗胆这样面面相对,却也再也不能碰触她半点,哪怕只是发梢衣角。 二卷387、难追(1更) 二卷387、难追(1更) 皇帝安排完了一切,亲自拥了婉兮而去。皇后撑着跪麻了的腿,勉强站起身来,在夜色里目送皇帝与婉兮背影的离去,忍不住悲从中来,伸手扶住门框,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回到长春宫,东方天色已经隐隐发白。 挽春上前劝说:“主子不如再躺一会子吧。” 皇后哀哀垂下眼帘,任凭挽春和念春帮她卸下扁方,垂下乌丝。 玻璃水银妆镜里,发丝如瀑倾泻下来的瞬间,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在那如瀑的乌丝里,终究还是夹缠了那么多的白发…… 平时挽春她们给梳头都极尽小心,将白发都给缠进黑发中去,这便绕上扁方和发架子之后,从外表便看不出来。可是每天却终究都要面对卸下钗环的这一瞬间。 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便如同她这个人啊,如果卸去皇后的身份,如果卸去这些年她自己小心经营起来的贤后形象,她便所有的光鲜全都枯萎凋零去,只剩下这样一副衰老疲惫的模样。 她轻轻攥紧手指。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她宁肯死,也绝不可以失去那些苦心经营的一切。 不过幸好,上天待她不薄,她不但得到了先帝的青眼,更还有嫡子永琮,还有她争气的兄弟! 便如皇上所说,她就不会失去一切! 除了……皇上的心。 . 她垂落满肩的双色头发,寂寂躺进被窝,闭上了眼睛。 她眼前又是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眼睛。 当她说到他们的孩子、她的永琮时,皇帝忽然又是这样似笑非笑地望住她。 “永琮是朕的嫡子,是朕登基以来便心心念念的、可以承继大统的孩子,是永琏夭折之后咱们失而复得的孩子……我对他的疼爱,自不用说。” “皇后啊,我们的永琮当真是佛缘深厚,是不是?八年那一回秋狝,便有蒙古王公带黄帽僧人来与朕说,须有嫡子,才能解了那一年的旱情去,纯贵妃的六阿哥出世也没用。” “接下来便是你在佛寺暂代的行宫里与朕要了这个孩子……而我们的永琮又正好出生在佛诞之日……” 即便是这一刻回想起来,即便是这一刻置身在温暖的被窝里,皇后还是忍不住浑身一寒,悄然攥紧了手指。 皇帝那一刻轻笑道:“还记得朕与你说过么?皇后,你曾经面若观音,慈眉善目……你生下这般佛缘深厚的孩子,是这样的顺理成章、宛若天意。皇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我们的孩儿。” 皇后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来,打湿了枕头。 那一刻无论她怎么向皇帝解释,说那黄帽僧人与她无关,可是皇帝那幽黑眼瞳里的似笑非笑,却已经让她明白,皇帝此时已是不肯相信她的话了。 就因为她是故意在佛寺里要了这个孩子,就是因为永琮当真就是出生在佛诞之日的……后头的这些“巧合”,便将前头那次黄帽僧人的出现,显成了“刻意”。 便从这一件小事之中,她便已明白,皇上对她的话再无信任;甚至皇上对她的怀疑,从四年前的乾隆八年便已经开始了…… 所有昔日,再不可追了。 二卷388、绝情(2更) 二卷388、绝情(2更) “皇后,”皇帝又在皇后面前那样黑瞳幽深、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知道为什么纯贵妃生下四公主之后,朕却再也不翻纯贵妃的牌子了么?” “朕知道,你们以为朕是因为四公主那手……实则你们都错了。四公主是朕的女儿,她既今生投胎作朕的女儿,朕便会宠爱她一生,也护佑她一生。朕先时少去看四公主,不是嫌弃那孩子的手;朕是心疼,是不忍心看见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大人给算计成了这样儿。” “朕每每面对那孩子,总觉心下有愧,无颜相见罢了。” 皇帝顿了顿,这才又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皇后必定知道朕为何不再翻纯贵妃的牌子了……因为皇后同样明白,纯贵妃的四公主是纯贵妃那会子借了六阿哥种痘,设计了求来的这个孩子。“ “朕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了结你们的心愿。可是从此……朕的情分便也到此处了。” 皇帝那会子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来。 “为了永琏、和敬、永琮,朕不会废了你……可是朕与你的情分,便到此处了。永琮是咱们最后一个嫡子。再不会有了。” . 直到这会子,皇后攥紧被角,还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这样绝情的皇帝,她见过,不过都是皇帝对着旁人的时候。她怎么都没想到,却有这样一天,皇帝也将这样的神情对着了她。 她的永琮,她的嫡子……从此以后,她所有的一切都将只为了永琮而活。 可是……她当真就甘心在三十五岁这个年纪,便要从此失去自己夫君的宠爱了么? 更要紧的是,难道当真自己就失去了宠爱,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夫君去宠幸令嫔么?! 不! 她可以不要夫君的宠爱,可是她却不可以是输给别人! 因为她是皇后,在这后宫里,她不可以输给任何人! 她翻了个身,朝隔扇门外叫:“念春。” 外头悉悉索索了一阵,却是挽春回话:“……回主子,今晚是奴才给主子上夜。” 皇后懒得再管挽春的心情,只道:“叫念春来!” . 念春来时,天际从她背后终于放出黎明之色来。 这一会子殿内却反倒显得更加幽暗下来。 念春在皇后卧榻前请安,皇后叫她坐在脚踏上,一双眼紧紧盯住念春的眼:“蜂子的事,皇上叫胡世杰去查。你觉着,他可会查出什么来?” 念春垂首道:“主子放心,奴才自己也不想死,更不想连累家人;便更不敢辜负主子的吩咐……那些事奴才都安排的妥妥帖帖,不管谁来查,都查不出实证的。” “可是你瞧令嫔却是十分了解蜂子习性的啊!她明明白白指出两条路线去,或者查光,或者查香……我倒怕她是心有成竹的!” 念春又是淡淡一笑:“主子担心什么呢?就算令嫔再了解蜂子的习性,可这世上难道就她一个了解么?奴才既然使得出这样的法子,自然也明白这些的。” 皇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伸手抓住念春:“这件事能遮掩过去自然最好。可是仅仅遮掩下去这一件事,却也不是本宫的心意。” “皇上要查令嫔没孩子的事了,本宫唯有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才能挽回皇上的心。” 二卷389、无异(3更) 二卷389、无异(3更) 养心殿,胡世杰向皇帝奏报这些日子的调查结果。 “回皇上,若以光论,嘉妃出事那晚正逢中元,西苑海子里别设花灯,海子上也有船灯……灯光较之平日为亮,又因船灯随波而去,飘忽不定,故此惊扰了原宿在西苑里的蜂子,也是有的。” “若以香论,奴才彻查了当日景仁宫中所焚香料,请了嘉主子身边伺候的几位姑娘到敬事房问话;内务府傅九爷也查了内务府的底档,将景仁宫所领香料按样儿核对,都并未发现异常。嘉主子宫里那晚用的香、焚香用的博山炉,纸帐凉棚等都是素日就用过的。” “奴才甚至斗胆查问了嘉主子那些日子前后沐浴所用的水、宫皂,甚至胭脂水粉。因嘉主子临盆在即,嘉主子自己用的那些东西都极其谨慎,胭脂水粉更是摒弃不用,故此也未发现异常。” 皇帝便眯起眼来:“胡世杰,朕将此事交给你去查,可不是等你回来跟朕说这些‘并无异常’的!” 胡世杰跪倒在地:“奴才愚钝,果然是没查出什么异常来,故此不敢欺瞒主子才是。只是……依奴才看,没有异常,这反倒是异常。” 皇帝睨着他:“说。” 胡世杰伏地道:“……看似并无异常,便更可能是有人早就想到这些,故此在设局的时候,已是提前训练过了那些蜂子。” 皇帝听了点头,便也幽幽一笑:“可不。嘉妃用的香是素日所用的香料,可是那会子整个后宫的人都挪进了西苑去,东西六宫里只有嘉妃在。故此那蜂子只需对嘉妃自己用的香料熟悉,便会循了灯光和那香飞过去。” 胡世杰便是叩头:“奴才正是此意。既然是有心人早就提前做好的安排,便于此时的一年之后再楔入去查,已是极难查到去年的来龙去脉。” 婉兮坐在旁静静听着,没有抬眸也没说话。 午后皇帝继续召见大臣,婉兮告退出来,却没回自己的永寿宫。 献春轻声问:“主子这是……” 婉兮轻轻眯了眯眼:“咱们去西苑走走。我倒想念西苑那山水之间自由自在的蜂子了。” 献春微微一怔,却也点头:“也好。这样大七月的,这后宫里也是憋闷。西苑里有林子有海子,确实凉快。” . 婉兮又走向“静谷”去,一路远远望着瀛台的方向。 “献春,又是七月了,虽然皇上旨意还是未下,不过今年兴许还是要去秋狝的。” 献春也道:“是啊,自从乾隆六年初次秋狝,皇上已是定下了隔年秋狝的规矩。如今正是秋狝的年份。” 婉兮仰头望向天空:“每次秋狝,都是七月出行。若今年皇上也还是要定下秋狝的话,说不定便在这几日间。你记着回去要先预备下,别等皇上忽然下旨,咱们再仓促预备,便来不及了。” 献春悄然望住婉兮:“主子……兴致不高。” 婉兮轻叹一声:“每次秋狝,我去或不去,身边仿佛总会有些事。这回我怕是要伴驾去的,只是皇后未必会去了。咱们宫里留下的人,你便务必要小心安排。” 二卷390、坑兔(4更) 二卷390、坑兔(4更) 献春也是微微一震,“……那,奴才留下来。”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献春。 她身为嫔位,宫里是有六名女子,可是外出却只能带两名。 “若以老成持重,献春,我自是最放心你留下来的。可是这一回我既已与皇后撕破了脸去,留下来的难免会受皇后的拿伏,便免不得受委屈。” 献春便笑了:“奴才当然明白。更何况,奴才终究从前是长春宫里的人,如今名字里还带着‘春’字呢,皇后主子便也难免将奴才这些年与主子的情分,视为对她的背叛,在心里便连奴才一柄记恨了去。” 婉兮点头,伸手握住献春的手:“我若在,好歹还能护住你去;我若不在,你终究是个女子,又敢与她争辩什么呢?况你本就是她陪嫁带进来的人,其余主位也只是旁观看戏罢了,谁能帮得上你来。” 婉兮越想越是不妥帖:“不行,你还是跟我走。” 献春在婉兮面前蹲身行礼:“主子爱护奴才,奴才如何不明白?只是宫里这样多人,除了奴才和玉函之外,又都是年纪小的。这几个月间免不得谁手脚不仔细,落入了旁人的陷阱去。待得主子十月回来,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还是奴才亲眼看着些,才能叫主子在外头,后顾无忧。” 婉兮一时难过,忙背过身儿去。 献春却努力笑着,柔声劝着:“主子这回能带两个女子去,依奴才看,便带了玉函和玉叶去吧。玉函沉稳持中,玉叶活泼开朗,一个能替主子照看一应物件儿,一个能逗主子开心……” 婉兮使劲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这是帮我护着玉叶呢。那丫头进宫以来就没遇见过什么难事儿,难免言行不小心了些。若是皇后知道了我跟她从小的情谊,难免不故意拿伏她去……” 献春含笑点头:“玉叶姑娘年纪小,言语活泼些也没什么的。最难得是她跟主子这么多年的情谊,那片忠心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含泪点头:“好……献春,只是你记着我的话,凡事必定能忍便忍,什么事都没有便最好;若有事,你万万等我回来。” . 说得伤感,婉兮便不敢再在静谷里静坐,索性拉了献春出了静谷,远远去瞧瀛台。 遥遥可见瀛台里外正有人忙碌。 献春便道:“果然是要秋狝了。按着往年的规矩,皇上秋狝出京之前,该在瀛台赐宴群臣的。” 婉兮眯眼远远打量着:“我想来也是如此。既然是瀛台赐宴,便必定是九爷带着内务府的人前来布置一应用度。” 献春便也道:“奴才想来也是。” 婉兮轻轻勾起唇角:“若有人知道这会子九爷在瀛台呢,而我偏偏又今儿来了西苑……你说会不会有人偷偷跟着过来。想再看一出我与九爷私会的大戏呢?” 献春也是一挑眉:“主子说的是……?” 婉兮轻哼一声:“噤声,咱们从这小山绕一圈过去。” 婉兮原本从小就是在山野间长大的,爬小山钻林子什么的都是好手。这会子在山下叫献春瞄着,先扒掉碍事的旗鞋,抬步便窜上小山去。 二卷391、巴掌(5更) 二卷391、巴掌(5更) 献春身法比不上婉兮,又兼要拎着婉兮的旗鞋,并要四处观望着动静,这便慢了一步。 待得也绕着台阶上了小山去,已是听见婉兮在前面开了腔。 献春一惊,忙小跑着追上去。 却见一面耸峙的山壁前,婉兮只踩着袜子,却是伸手拽住了一个人。只是官女子的服饰都是相同的,献春只能从那服饰上辨认出是个头等女子来,却一时看不清脸,也不知是哪个宫里出来的。 树影摇曳,献春转过去,才看清那女子的容貌。 献春心下都是微微一晃。 正是念春。 献春忙跑上前,瞟一眼婉兮的面色,说句合拢话:“哟,是念春啊。今儿可真巧。” 婉兮却已不客气,扬手便朝念春一个嘴巴抽了过去! 念春被打得一怔,随即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婉兮面前。 “令主子这是怎么说的?奴才哪里得罪了令主子?” 这一巴掌打下去,献春心下也跟着咯噔惊跳。可是已然覆水难收,便赶紧上前帮婉兮穿好了旗鞋去。 踩着旗鞋,婉兮站得更高,脚步迈得更稳。 “哪里得罪了本宫?呵,念春,别说你当真得罪了本宫;即便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没得罪过本宫,可是以本宫嫔位,便也自然打得你一个奴才巴掌!” 回忆过往种种,又想到即将到来的秋狝,婉兮正一腔忧虑无处宣泄。偏偏就又是念春这丫头撞上来,婉兮自饶不了她! 念春登时泪如雨下:“令主子是主子,奴才怎么敢忘。主子打奴才自然不需要什么的……只是奴才好歹是官女子,又是皇后主子身边的头等女子,若以宫规论,便是令主子也不能擅自处罚奴才,更何况还是要打奴才的脸!” 婉兮忍不住咯咯冷笑:“好你个伶牙俐齿,若不扇在你脸上,当真还打不着你这张嘴!” “你是皇后身边的女子,宫规是不准打女子的脸……可是本宫今儿就是打你了!怎么着,你回去向皇后主子诉苦,叫你家主子到皇上面前告我一状去啊!” 念春登时更是泪珠儿止不住地滑落。 “令主子如今正得宠,皇后主子自然不会为了奴才皇上面前去说令主子的不是……可是令主子好歹给奴才个缘由。奴才自问没得罪令主子,令主子又何苦如此?” “你还敢说没得罪本宫?”婉兮冷笑,弯腰来盯住念春的眼睛:“那你倒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嘉妃临聘那个晚上,那些蜂子是从哪儿来的?” . 念春惊住,半晌才道:“……不都说是令主子宫里飞来的么?便是皇上派了胡总管去查,不是也没查出什么异常来?” 婉兮抿嘴而笑:“我刚从养心殿出来没多一会子,方才胡世杰才刚刚向皇上禀报说没查出什么异常来……可是这一会子你就知道了。” “我不信你有那个胆子敢探听养心殿的动静,算算时辰也不至于是皇后告诉你的,说来说去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心知肚明,胡世杰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婉兮反手就又是一个嘴巴,抽在了念春另外那边面颊上。 “可惜你唬不了我……我没忘了你家里都是在花房当差。哪个花房不用人来引蜜蜂来传粉的?你也与我同样了解蜂子,甚至比我懂得还多!” 二卷392、恨意(6更) 二卷392、恨意(6更) “胡世杰查不出异常来,是因为那晚上赶上西苑里中元的灯火,再兼嘉妃所用香料皆与往日相同……看似没有异常,可若是早就知道西苑每年中元皆有灯火,并且也知道嘉妃素日用的什么香料的呢,那便叫蜂子熟悉了那香气,设定好了路线,蜂子大晚间的便也只能听人这般摆布了!” 婉兮眯眼凝视着念春冷笑:“念春,我说的对不对?” 念春愣了一下,随即却又道:“令主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花房里并未只有我父兄当差。这宫里若细细筛查下来,家里有人在花房当差的不下数十吧?令主子怎地就抓准了我?” 婉兮笑了,笑得眉眼秋水盈盈:“你别得意,我迟早请胡世杰去查。就算宫里兴许是有不少人的父兄都在花房当差,但是这大内里、能在主子身边儿伺候,能知道嘉妃用什么香的,必定没几个。甚或,根本就你一个而已!” “再有,就算不止你一个……可是念春啊,你怎么忘了,我进宫以来能说过心里话的没有几个。你却曾经是一个。我告诉过你我当日被蜂子咬过的旧事……这样的人,宫里一共也没有几个啊。” 念春黯然垂下眸子:“看样子令主子是认定了是我了。这会子奴才便是如何与令主子辩白,令主子怕是也不肯相信的了吧……如今这会子令主子与皇后主子翻了脸,这便看长春宫里的人都不顺眼了是么?” 念春含泪摇头:“可是令主子怎么会忘了,令主子自己也曾经是长春宫里的人……还与奴才同睡过一铺炕呢……” . 婉兮也轻叹一声:“回想当年的旧事,念春,你当我便不唏嘘么?想我刚进宫那些天,在宫里本就懵懂、孤单,能一同说话的人本就不多,那时候我与你多亲近?我如何能想到,终有一天,你却成了站出来害我的人!” 念春面上还挂着泪,却笑了:“奴才害令主子?令主子是忘了,你自己是先对奴才做过什么吗?”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 阳光透不进这小山林子里来,可是远处海子上潋滟的波光却点点穿过了林子的缝儿,映照进来,落进婉兮的眼底。它们那样一晃一晃的,叫婉兮觉得眼里很酸,很痛。 “我对你做过什么?念春,你果然是在怨恨我没有履行诺言,将你要进永寿宫里来么?当年是我先说嘴,没办到,是我的错……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不求你体谅,可是便值当你如此害我?” 念春淡淡挑眸望了望头顶的天。 本来是那样一整块碧蓝碧蓝的天啊,却被这些林木枝叶给割得七零八落、看上去乱绪纷纷。 “原来令主子觉着,答应我的事不做到,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兴许从一开始,我在令主子的心里便不算什么。我以为是姐妹,我以为可以同甘共苦,我以为我遇到困苦的时候儿,令主子便必定能拉我一把……“ “是我错了,原来令主子从来就是与我虚情假意。在我需要的时候儿,令主子保护的,永远是令主子自己。” 二卷393、翻船(7更) 二卷393、翻船(7更) 婉兮忍住叹息,点点头,“我懂了,原来我还以为不至于,可事实上你早因那事恨我入骨。” 念春面上的泪早已被从海子上吹来的风吹干。 “令主子觉着那样一件小事,奴才却记恨了令主子,当真是奴才小肚鸡肠……呵呵,也是啊,令主子如今这样高高在上,定然是觉着自己什么做的都是对的;而我这样的人,活该受令主子猜疑,被令主子尽毁前言去。” “令主子……奴才倒要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以为奴才愿意这样对你么?都是你逼得奴才不得不如此啊。” “奴才要一点点掐断了对令主子的情分,要禁绝了想要求助于令主子的心,实则是有多不容易啊。” 献春从旁瞧着,不由得也是摇头叹息:“念春姑娘这话,连我都是越来越听不懂了。说句托大的话,这些年但凡是令主子与念春姑娘有交集的场合,我或者在场,或者也是知根知底的。怎么就不知道令主子究竟有哪里这样彻彻底底得罪过姑娘去,叫姑娘寒心成了这样儿呢?” 念春霍地仰头朝献春看过来:“姑姑如今越发分得清谁才是自己的主子了!姑姑倒是忘了,你曾经也是傅家的家生奴才,是与皇后主子陪嫁才进得宫来的!” 献春便也点头含笑:“念春姑娘这才多少日子没见,也当真是长进了。虽然嘴上还叫我一声‘姑姑’,实则教训起我来,连个迟锛儿都不打。可见如今在长春宫里,姑娘是有多得脸,必定是掌事儿的,管教起下头来才能这样毫不迟疑。” 念春微微眯眼:“那也要谢过姑姑谦让。当年若姑姑没有离开长春宫,便怎么都轮不到我掌事儿。” 献春点点头:“我谦让姑娘的,还不是这一件。姑娘方才说到我是皇后主子的陪嫁家下女子,那句句讥讽我都是听懂了的。可是姑娘可别忘了,我陪皇后主子嫁进宫来的那一年,姑娘还不满周岁吧?凭姑娘这个年纪,还轮不到姑娘因为当年的事来教训我。” 献春难得如此当面与人论说起来。不过一旦说起来,却当真是叫人无言反驳。 献春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我倒觉着离开长春宫,将那个窝儿留给姑娘你,是对的。否则若我今日还在长春宫里,怕也要这样被姑娘动辄叱责吧?” “姑娘如今在长春宫掌事儿,在皇后主子跟前得脸,我恭喜姑娘;可姑娘若是想要在我眼前摆出这副架子来,那我还是劝姑娘,省省吧。” 三人之间越说越僵,婉兮看了,心下都是难过。 想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儿,她们三个人是住在一个屋里的。她与念春睡一铺炕,献春睡在对面炕上,三个人有时候夜晚里吹熄了灯火,还会说好一会子的悄悄话。 那时候的亲密无间,如今想来,竟然恍若隔世。 婉兮轻叹一口气,示意献春别说了。 婉兮自己走到念春眼前,亲自伸手将念春扶起来。 “念春,话既然已经说到今日这个份儿上,你我之间注定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我对你是真的有过歉意,故此我才猜到了蜂子是你所为,我也都忍下了没说。” “不过一切就都到这儿吧。你念我也好,恨我也罢,终究我们再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二卷394、同车(8更) 二卷394、同车(8更) 念春告退,一拧身便恨恨地走了。 婉兮拉住献春的手:“实则你方才当真不必出言的……待得我随皇上秋狝走了,你留下来要多面对一个她,便更难为。” 献春望住婉兮:“她的话,主子可都听明白了?” 婉兮点点头:“她明面儿上是恼我没有将她要到永寿宫来,说我不肯护着她……可是暗里怕也是怪我当年在陆姐姐那儿,怀疑过她。” 献春也是叹息一声:“说到根儿上,当年终究还是皇后将念春指到陆小主身边伺候,才惹下了这些罗烂的。那会子别说是主子和陆小主,换了任何人都得担心念春是皇后安排下的眼线……所以说到底,念春跟主子走到今天,又何尝不是皇后埋下的种子啊。” 婉兮点头:“就因为这个,我才一直对念春心有歉意。不能排除念春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是懵懵懂懂被皇后安排而已。” 献春静静凝视婉兮:“所以……跟皇后比起来,主子终究还是年轻啊。皇后这安排与不安排之间,便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离间了主子与念春去,悄然种下了今日叫主子难咽的苦果去。” 婉兮扶住献春的手,也是闭上了眼:“是啊。故此我对念春,这么久以来才一直不忍追究。但愿她不要走得太远,错得再也回不了头。” . 七月底,皇帝再度秋狝。 这一回随行的后宫里,皇后果然并未在排单里。 对此前朝后宫倒也并无非议。终究皇后好容易得了嫡子,便该留在宫里照顾才是。 娴贵妃终于苦尽甘来,这一回得以随扈。 整个后宫,除了一直称病的怡嫔之外,包括纯贵妃、嘉妃等人都一同随驾。 代替皇后伺候皇太后的,自然还是舒嫔。 此时四公主已是两岁了,皇帝因上回巡幸五台山,四公主便随驾同行,硬朗结实、无病无灾,皇帝故此这回秋狝特恩也叫纯贵妃带上四公主同行。 除了四公主之外,年纪较长的皇长子永璜、皇三子永璋都得以随行。前朝后宫都明白,皇帝这是要教验两位年长皇子的骑射功夫了。 因皇三子永璋、四公主都是纯贵妃的孩子,故此这一行当中,失宠了多日的纯贵妃反倒仿佛翻过身来,成为后宫都羡慕的对象了。 婉兮因惦念四公主,也时常都爬到纯贵妃的马车上来,与她们一起挤着。 嘉妃与纯贵妃同车,便也不得不时常对着婉兮,面上便多少总是有些尴尬。 . 四公主因从小就与婉兮在一处,在马车上都不缠着纯贵妃,只黏着婉兮,非要婉兮抱在怀里才行。小孩子的闻言软语,看得同是母亲的嘉妃许多回悄然叹气。 这回纯贵妃不但女儿跟来了,儿子也跟来了。而嘉妃的两个孩子都不得不留在宫里,叫她想念,又放心不下。 纯贵妃倒劝嘉妃:“你何苦如此?八阿哥虽说年纪小,可是身边那么多奴才伺候着呢,又有太妃看顾着,不会出错。” 婉兮垂眸淡淡一笑:“纯姐姐说得对,嘉姐姐放心就是。好歹,宫里还有皇后主子坐镇,万事便必定都是妥妥帖帖。” 二卷395、直面(9更) 二卷395、直面(9更) 婉兮说罢并未抬头,可也还是清晰地感知到这马车中,空气仿佛一窒。 婉兮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掠向嘉妃去。 “嘉姐姐,蜂子非我所为。” 婉兮这样直接将问题挑开了抛过来,嘉妃倒是有些措手不及。这样近地接着婉兮的目光,嘉妃很是有些局促。 “令嫔……我也没说就是你所为。只是一切总归都听皇上最后的裁夺罢了。” 婉兮淡淡点头:“从发生那回事到如今,已是一年有余。皇上总此时下旨去查,因时日久远,也已未必能查的出什么来。” “只是即便皇上暂时难以定夺,可是上天却早已经有了裁夺。” 嘉妃微微眯眼:“令嫔缘何如是说?” 婉兮微微躬身:“请恕妾身直言:不管那蜂子是谁安排,八阿哥的腿脚却已如此了……将来即便能将设局者正法,可是那人的性命却都已经无法挽回八阿哥的脚。” 嘉妃狠狠一怔,不由得眼中流过一丝凶光去:“是啊。不管是谁,那性命又如何比得上我孩儿的脚去?!” 婉兮淡淡抬眸:“我自己又没有孩子,我又缘何要费心设局去加害嘉姐姐的八阿哥去?嘉姐姐可曾细想过,我这样做,对我究竟有任何好处么?” 嘉妃被问得哑口无言,目光不由得又掠向四公主去。 这宫里,唯有四公主与她的八阿哥一样,是有所残缺的。婉兮却将四公主抱在怀里那样亲昵。孩子的反应是最不会骗人的,嘉妃看得出四公主是真心的信任婉兮,喜欢婉兮。甚至要比她亲额娘纯贵妃还要真挚。 这样的感情,绝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培养的出来的。 嘉妃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嘉妃对八阿哥脚病的在乎,便也又触动了纯贵妃自己的愁肠去。 纯贵妃冷笑道:“宫里的孩子,前面每一个都是好好的。咱们生过也都不止这一个了,可是前面的都没有半点缺憾,却偏偏都赶在这个上出了事。” 纯贵妃抬眼望住嘉妃:“我的四公主生在嫡子前四个月,你的八阿哥生在嫡子后三个月……偏偏她的就是生在佛诞之日,至尊至贵,而你我的孩子却是一个手这样,一个脚那样……嘉妃,你不觉得当真太巧了么?” 嘉妃目光一沉,抬眸迎上纯贵妃的目光。 就在这一刻,马车壁上忽然被人敲响。 纯贵妃和嘉妃一时不知是谁,婉兮却对那声音有些熟悉。 婉兮急忙垂下头,掩住自己的神色,继而沉一口气,若无其事推开了车窗的窗棂。 车窗那一方小小视野里,果然横亘着皇帝的脸。 纯贵妃和嘉妃忙在车里原地请安。 皇帝点点头,却眯眼望一眼婉兮,哼了一声:“令嫔,你以嫔位却擅自登上贵妃的车驾,你可知僭越?” 婉兮忙悄然吐舌,恭恭敬敬垂首道:“妾身知错。” 纯贵妃也忙着帮解释:“……回皇上,是四公主喜欢令姨娘。” 皇帝长眉傲然一挑:“既是如此,便饶了你这一回。还不快回到自己马车上去?” 婉兮被皇帝捉着向后去,回到自己马车。 路上婉兮忍不住低声嘀咕:“……皇上恁小心眼儿。” 二卷396、亲亲(1更) 二卷396、亲亲(1更) 皇帝便也甩镫离鞍,下了他的马,转而钻进婉兮的马车里一处坐着。 玉函和玉叶都吓了一大跳,被皇帝免了请安,两人便脊背贴着车厢壁坐着,眼观鼻、鼻观口,都不敢出声。 皇帝瞟了她们俩一眼,回头又冲婉兮哼了一声:“说爷小心眼儿?爷就是怕你不小心眼儿,你的心眼儿还忒大了去!” 婉兮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得盯住皇帝去。 马车微微颠簸,便也令得他的眼波起起伏伏、微微荡漾,倒叫她一时之间看不真切什么。 婉兮的小小迷惘,叫皇帝心下十分受用,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从腰上摸出一柄“千里眼”来,递给玉函:“去,给四公主送去,叫她看着玩儿。” 玉函便下车去了。 玉叶便更紧张了起来,悄悄用脚尖碰了碰婉兮。 婉兮也是忍不住笑,轻叹口气,便又从自己的食盒里拣了几块饽饽,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玉叶:“给陆小主送过去吧。” 玉叶如蒙大赦,欢天喜地站起身来。却忘了嫔位的翟车顶子没有那么高,险些撞了脑袋去。 婉兮瞧她那个狼狈相儿,也只能悄然垂首忍住乐。 玉叶几乎是不等马车停稳,这便急匆匆跳下去,简直是一溜烟儿就跑了。 马车里终于静了下来,婉兮红了脸,伸手过去主动将自己的小手伸进皇帝掌心里去。 “……爷把玉函和玉叶都给吓跑了。” 皇帝便也扑哧儿笑了,伸开长臂将她给抱到膝上,扳过她的小嘴儿来,悠闲自得地的亲着。 被皇上这样一亲,婉兮的身子就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如搅股的饴糖一般,便也整个身子都腻在了他怀里去。 皇帝亲了好一会子,唇流连在她菱唇上,沙哑地道:“……自打你出京来,就一路的不痛快。怎了?” 婉兮仰高了头,由着他亲,只娇软地轻轻喘息着道:“……不知怎了,可能这回献春没跟在身边儿,总觉得不趁手。” “我当是什么。”皇帝轻哼一声:“你安心走着,爷这就叫人回去传献春来。等咱们到了热河行宫安顿下来,她从后头也该赶上来了。” 那敢情好。 婉兮的心底也涌起温暖来,可是不过一个转念,便又消沉下去了。 皇上是能破例帮她再叫一个女子来,可是宫里还有三个女子、五个太监,外加那几个水上、灯火上的妈妈呢。如果没有献春看管着,她又如何能放下心来? 宫里那些人那些事,她交给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妥帖,也唯有献春能叫她后顾无忧。 她垂首低低道:“待我秋狝回去,得好好历练玉叶了!” 都是她太宠着玉叶了,舍不得叫玉叶看见这宫里不堪的一面,更舍不得叫玉叶去直面宫里那些人,故此宫里一应的事全都交给献春去扛着。这回等回去,怎么也得叫玉叶跟献春学着管管事儿了。 皇帝轻哼一声:“你这当主子的,就是太好性儿。寻常大伙儿一起开心倒也罢了,一到关键时候,反倒没人使唤了吧?” 婉兮垂下头去:“……还不是因为玉烟的事儿,叫我也多少有些后怕了。便所有的事儿还都叫献春一个人担着罢了。” 婉兮暂时不用玉叶,何尝没有另外一重担心?只是那担心,暂时不便与皇上说罢了。 二卷397、心眼(2更) 二卷397、心眼(2更) 婉兮便不由得换了个路子问:“……那胡世杰,比毛团儿也大不到十岁吧?唔,好大的威风,竟不逊于李谙达去。”她歪头小心瞟着皇帝:“听说他小时候儿也是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就跟毛团儿一样。” 婉兮顿了顿:“将来……毛团儿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胡世杰,也受皇上如此重用呢?” 皇帝不由挑眉:“这又想什么呢?怎么,这就开始替你宫里人谋前程了?” 婉兮垂下头去,隐一声叹息:“奴才可不敢……奴才就是这么一问。” 皇帝轻哼一声:“总归要看毛团儿的造化。李玉当年是皇考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如今年岁也大了,将来总要有个人替了李玉去,在爷身边儿伺候。” “原本毛团儿是李玉一手培养的人选,只是现在爷既然将毛团儿指给了你,那将来便就两说。总归李玉还能再陪朕几年,倒不急着眼下就做这个安排。” “哦~”婉兮垂下头去,手指头悄悄绕着手串上的穗子。 皇上既然还可能有这样的安排,那她就更得死死看住玉叶去。千万不能毁了那两个孩子的前程去。 毛团儿终究已经是太监,那将来代替李玉去便是毛团儿最好的前程了。她得替毛团儿守着这个前程,决不能中间出了岔头。 . 她自己垂首出了半天的神,皇帝都有些纳闷儿了。 “你这小妮子……今儿怎么又这么爱出神了?爷本希望叫你在外头,透透气,舒散舒散,这怎么反倒心事沉沉了?” 婉兮连忙将话往回拉,怕叫皇帝给瞧出什么来:“……还不是都赖爷?爷方才话说到一半儿,说奴才什么心眼儿忒大的,叫奴才一顿好猜,现在还没猜明白呢。” 婉兮主动腻回皇帝怀里去:“索性这会子玉函和玉叶都没在,爷便与我透个底吧?” 皇帝轻叹一声,用指头戳了婉兮额头一记。 “你当爷为什么那会子敲纯贵妃的马车?就知道你们说什么呢。” 婉兮红了脸:“……反正,那会子奴才又没说假话,更不至于算计了谁去。” 皇帝轻哼一声:“你不算计,不等于别人就不算计。你那会子再跟她们两个延宕下去,那到头来你就会被掺和进她们的算计里去。爷再不拽你出来,你一准儿被她们顺进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懂了,扬眸望住皇帝,却不敢说出来。 宫里的女人本就容易不甘心,更何况是伤在自己孩子身上的?所以纯贵妃和嘉妃这些日子看起来平静,可是倘若能剖视内心,她们如何肯当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婉兮不由得紧张地吸了一口气:“皇上之前责我上了贵妃的车驾,是为僭越;可是皇上却又怎么安排嘉妃也坐纯贵妃的车呢?嘉妃毕竟也只是妃位呀。” 皇帝“哼”了一声:“原本是该纯贵妃与娴贵妃同坐,可是你也知道娴贵妃那性子。四公主见了娴贵妃就哭,爷便还是别难为孩子了。” “倒是嘉妃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与纯贵妃同坐,还能帮衬着纯贵妃照看四公主。” 婉兮定睛望住皇帝。 良久,才静静点头:“奴才明白了。” 二卷398、悠长(3更) 二卷398、悠长(3更) 皇帝倒是哑然失笑,伸手摸摸婉兮的发鬓:“你懂什么了?” 婉兮扁了嘴:“奴才是懂了,皇上的心就算奴才一百个心眼儿去猜,也是猜不中的。” 皇帝原本瞧她那个严肃的模样儿,以为能说出什么顿悟的话来,却原来是这样一句拍马屁。 皇帝不由得低笑出声,将她抱进怀里,伸手进她衣襟里去一顿搓磨。 原本只是这浅尝辄止的亲昵,可是兴许是这马车的节奏叫那掌心的搓磨,点点传递了异样的情绪进了心底。 婉兮不由得开始微微嘶喘。 皇帝在下,身子也不由得越来越刚直。 他忍不住一把撩开了她的旗服下摆去,手指焦急又坚定的寻找了片刻,便将她重又置回腰上…… 他的手指没动,是马车在动。 原本平稳,可是路上难免硌着块石头,或是小小洼地,马车便会忽悠一个急颤。 他的指尖便顺着这样的节奏,陡然突深。 婉兮便每一回都险些被这突然变换了的节奏激出叫声来。 他轻笑,从后咬着她的耳。 “……若受不住了,便来求爷。” 婉兮不由得一串抖颤,外加溢出唇去的一串嘤咛。 他只微微一捻~ 婉兮便彻底溃不成军,极力想转回身来,想要与他面对着面。 他便也都由得她,只是指尖未曾离开,随着她的转身,一同辗转。 . 婉兮咬住嘴唇,渴望得几乎已是要泪下。 马车中虽然局促,可是两人之间贴得这样紧,便也不怕空间狭仄了。 对上他的眼,他的眼黑亮而润泽,一瞬不瞬宠溺而邪佞地望住她:“……爷的手忙着,腾不出来。你自己伸手来寻。” 婉兮脸颊红若海棠,可是却实在抵抗不住他给她的那些引惑…… 终是伸手,进了他衣裳里…… 当触手那一刻,她整个身子早已绵软无力,不由自主贴近去,腻住他……尽力索求。 . 马车的节奏依旧如之前那样不疾不徐,两人之间的节奏便一点点越发要命。 偶然马车那样一个颠簸,婉兮被抛上去,又深深落下来……两人便都是被电流穿过一般的嘶声颤抖。 从午时一直到夕阳西下,抵达行宫,这一路上,他一直用这样要命的节奏,耐心又缓慢地与她相缠,一寸寸地夺走她心下的忧虑和杂念,叫她完全没法子再去多想别的。 只在最后李玉在车外通禀,说前头就要到行宫了,他才将她揉碎了一般激烈起来。 在她咬住嘴唇的啜泣声中,他伏在她耳边道:“……爷临走时,将永寿宫交给了胡世杰。宫内有胡世杰,内务府有小九,即便有事,也不会太严重。你放心就是。” 婉兮一梗,这才放松下来。 原来爷都有安排,原来爷不是不明白她在不痛快什么。 那便太好了。 胡世杰那个人只听皇上的,便是皇后,若是想做什么事便也没那么容易了。 明明一直没怎么激烈,可是婉兮下了马车的那一瞬,却还是整个腰以下都是酸软的,险些没跌倒在地上。 皇帝哼了一声,上前来还是将她抱在怀里,便大步走进行宫去。 二卷399、首饰(4更) 二卷399、首饰(4更) 皇帝这一回十分体贴,因在路上,便索性与皇太后分开。皇太后车驾在午时便在前一站行宫落脚歇息,皇帝自己则再多走一下午的路,在下一个行宫落脚。 如此既能叫皇太后不必旅途劳累,又能将宿处与皇太后分开。 而作为这一次位分最高的纯贵妃和娴贵妃的人,则自然要尽媳妇之礼,这便与皇太后一同在前一站行宫停下,一同伺候太后歇息了。 故此婉兮被皇帝抱进寝宫,诉说心下还是略有忐忑,却不必担心他人有眼。 只是这个晚上婉兮睡得有些不踏实。 她自己也知道是这些天一路上悬心所致,再者又是这一路上的颠簸吧。 皇帝的手臂绕过来,将她圈住。她便也悄然舒一口气。 是啊,四爷说得没错,宫里有胡世杰和九爷呢,皇后就算不忌惮胡世杰,可也终究还是在乎九爷的。就算要处置官女子,最终也都要交内务府大臣议处的,皇后总会要顾虑着九爷的感受才是。 应该没事。 婉兮拍拍心口,闭上眼,努力沉入梦乡。 . 这个晚上,傅恒当值,这便递牌子进宫,求见皇后。 因整个后宫里的嫔妃几乎都走了,傅恒这会子进内廷倒是方便了许多。 隔着七月十五婉兮被发落到慎刑司那件事,傅恒与皇后的这次见面,两人面上、心下,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尴尬。 皇后自不愿提那晚的事,便也只问了问傅恒的两个阿哥是否都康健罢了。 傅恒回了家里的事,这便也直切正题。 “奴才今儿求见皇后主子,是有宫外的一宗事儿,还想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 皇后便一眯眼:“哦?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我已进宫这多年,宫外的事我已有多年不理,又如何来帮你掌眼?” 皇后没有忽略掉,傅恒这一回进宫来,在她眼前一向是只称呼“主子”、“奴才”,再没有从前姐弟之间的那样亲近了。 不过也罢,终究幼弟长大成人,如今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了。那便也只行君臣之礼好了。终归血缘之情,便是割也割不断的。 他们姐弟,因了这血缘,便永远是牵绊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恒面上淡无神色,只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样。 “皇后主子是进宫二十年了,不理宫外之事也是二十年了。只是这件事,不管皇后主子不理外务多少年,也一定比奴才更认得这些物件儿。” 傅恒说着将纸样双手高高擎过头顶。 念春上前接了,转身走到皇后身边,递给皇后。 整个过程里,念春淡无表情,目光也只是木然地落在那纸上。 皇后皱眉,展开来看。先时一张两张倒没什么动静,待得看到一半,已是皱眉。 “小九,你这是何意?” . 傅恒心下悄然一动,便抬头来望住皇后。 “这是五十余件首饰的纸样。皇后主子当是眼熟?” 皇后眯起眼来,没说话。 傅恒垂首叹息:“奴才却是认得。这些首饰都是皇后主子的,是这些年先帝、皇太后,还有各位太妃,以及皇上的赏赐。” 二卷400、追踪(5更) 二卷400、追踪(5更) 皇后淡淡抬眸,瞟了念春一眼。 这才抬手抚了抚鬓角。 她的手上一向极少戴指甲套子,只露着自己养得葱管儿样的指甲。素净,优雅。 到如今,她就连头发上都是素着了,连从前戴的通草花儿都不戴了。 “哦?是么?我这些年不御珠玉,这些首饰就算是我的,我也都有许多年没戴过了。不过都是叫给奴才们去收着罢了。“ 皇后说着顿了顿,目光绕着傅恒的脸打了个圈儿。 却也不能不承认,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她一眼就能看个大概其的少年去。 “那你这些只样子又是从何而来?况且方才你又说到了一个‘宫外’。我倒不明白了。” . 傅恒淡淡抬眸:“姐姐缺银子使么?” 皇后倒是被问乐了:“银子?你怎么会问这个?” 皇后淡淡挑起眸子来,望顶棚上的彩画:“好歹我一年也有年例银子一千两。此外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足够的,更何况我素性节俭,那些每年都是花用不完。你怎么问这个?” 傅恒眯眼盯住皇后:“既如此,皇后主子的这些首饰,又怎么会流落宫外,遭人典当了去?” “你说什么?”皇后一拍炕几,腾地站起:“小九,这话不是你能胡说的!” 傅恒伏地叩头:“皇后主子震惊,奴才当日在宫外邂逅这些,同样吃惊。绝不敢犯错,故此累次查内务府的底档,将底档上的图样、描述、黄签全都一样一样仔细核对过了。” “这些都是宫内的纹样,外头人绝未见过。皇后主子,奴才是你弟弟,你若缺银子使,只需与奴才言声,奴才便是倾尽所有,也必定都给皇后主子筹措了来。” 皇后眯住眼望着傅恒,却缓缓坐下了。 “是么?我便是不相信谁,也自然相信你。你若说是我那些首饰,那我便相信了。” . 傅恒倒没想到皇后能这样痛快地认下来,不由得扬眸望过去。 皇后叹一口气:“只是这些物件儿我自己也好些年没见过了,不过都收在库房里罢了。你若要查,我也只能叫奴才们来给你回话。” 皇后忽然顿了顿,不由得流露出黯然神色来。 “想曾经,我这宫里有素春、挽春、献春、引春她们四个一同经管着,便什么都是从未出错的。因她们四个贴心、得力,故此那些库房的事我尽数都放给她们去管,自从皇上登基以来别说我没亲自盘点过,便是过问都是没过问的。” “可是如今,素春、引春都出宫去了,献春也去了永寿宫。我这长春宫里啊,就剩下挽春一个老人儿。其余的不过都是后来提拔起来的小丫头罢了,再也没有那么趁手的了。” 傅恒默默听着皇后的唏嘘,只垂下头去。 皇后便收住了话,抬眸只问念春:“……是谁管着这些首饰来着?” 念春驱前行礼:“回主子,这些原本都是献春姑姑管着来的。后来献春姑姑走了,因走得仓促,故此一切还都没来得及细细交接。如今那钥匙不过是由驻春暂管着罢了。” “哦?”皇后不由得微微眯眼:“叫驻春拿了钥匙开了库房去按着九爷的花样子去查,看这些物件儿都还在不在。” 二卷401、百口(6更) 二卷401、百口(6更) 驻春急急忙忙随了念春来,迈进门槛便已经跪倒在门边。 “回主子……九爷这些花样子里的首饰,全都不在库中!” “哦?”皇后不由得面色一沉:“怎么回事?” 驻春忙叩头:“请主子息怒!这装首饰的小库房,原本是献春姑姑管着的。乾隆九年十二月那会子,献春姑姑是忽然间被令主子给要走的。令主子当日要,献春姑姑就当日跟着走了,故此一切都还没来得及交接。” “而其后……献春姑姑到了永寿宫,与咱们来往倒也少了。每回即便陪着令主子来咱们宫里给皇后主子请安,献春姑姑对我们也都不甚爱搭理的模样。终究她是长辈,见献春姑姑不爱搭理,奴才便也不敢靠前儿……故此,这才一再延宕下来。直到今日才知道那些首饰都是空了的。” “竟是这样?”皇后不由得面沉似水:“小九,幸亏你今天在宫外替我查出这些来。否则这年深日久了,我自己被手下人蒙骗了,竟不知道!” “想想年头,献春陪着我进宫已是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怪不得她能里里外外偷偷卖出去这么多件!” 皇后高高扬起下颌:“去,到永寿宫叫献春来问话!” . 情势急转直下,傅恒都有些出乎意料。 傅恒忙道:“皇后主子!此事既然涉及到永寿宫,奴才还请皇后主子暂时搁置。总归等到令主子回来,才好拿人。” 皇后忍不住一声冷笑:“令主子?小九,令嫔是你的主子,却不过是我的奴才!这后宫里的事,我为正宫皇后,便是直接越过令嫔你去处置她宫里的人,也没有半点错处去。” “更何况,献春本来也是我宫里的人,是咱们家的家生奴才,她连命都是我的~~她偷动的本也是我的物件儿,我便更拿得她!” 长春宫首领太监郑春霖得了皇后的口谕,这便立即带人前往永寿宫。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献春已经被带来。 这样夜晚了,献春瞧见郑春霖那张不含好意的脸,便知道出事了。 她谨慎而来,见傅恒在畔,稍微能放下些心,这便向皇后跪倒请安。 皇后轻哼一声:“如今你身份不同,已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了,这便起来回话吧。” 献春小心站起来。 皇后却立即抓了一把纸样,照着献春的脸便摔了过去。 纸张虽然不重,可是这样摔在脸上,更受折损的是自尊。 随着那四散飞落去的纸样,皇后沉声冷笑:“献春,这些首饰的样子你给本宫好好看清楚!多亏你九爷在宫外将这些物件儿都寻回来。你便给本宫说清楚,你哪来的这么天大的胆子敢私卖本宫的首饰,你又典了那么些银子去做什么使了?!” 献春狠狠一怔,不由得跪倒,可是目光却赶紧望向傅恒去。 若只是皇后发落她,便也罢了。可是此时九爷在这儿,九爷不会不顾她去。 皇后清冷一笑:“也叫你九爷好好看看你去!今儿若不是你九爷找回这些来,我都不知道我那库房里已经空了这么些年!献春,枉我信你一场,你还有何脸面活着!” 二卷402、陌生(7更) 二卷402、陌生(7更) 献春只高高抬头望住傅恒。 “九爷,奴才冤枉。” 献春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竟然是冷静的,并无丝毫慌乱。眼中甚至沉静如水,便是那言语声都是并无起伏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诉说,却不是替自己辩白。 傅恒眯眼凝视眼前的献春。想起乾隆五年时,他那样满心欢喜地引着九儿一路从内务府走到长春宫来。就是献春等在宫门口,他亲手将九儿托付给了献春,嘱咐她一定要替他照顾好九儿。 她做到了。 如今九儿晋位分宫,她甚至还陪着九儿一同离开长春宫。离开她在这宫墙里可以当做根的地方,“背弃”了她自己原来的主子,原来的姐妹。 可是她却没有辜负他当年的所托。 傅恒便轻轻点了点头:“皇后主子,请容奴才一言:此事牵涉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不宜这样简单便认定了。” “此时皇上不在京中,不如等皇上秋狝回銮,再禀明皇上。” . 皇后望着自己一手拉拔起来的幼弟,不由得一时之间悲从中来。 瞧他那副样子,分明是更加相信献春才是。瞧他这一会子都只盯着献春,却不看她这个姐姐一眼。 “等皇上回来?”皇后哀哀地笑:“这总归是我宫里出的事,若等皇上回来,皇太后便也要知道了……你又要我如何自处?” “总之,我是绝不会等到皇上回来知道这件事的!本宫一定要在皇上秋狝期间,便将此事办结!” 傅恒抬眸望住皇后:“可是皇后主子,便是中宫责罚官女子,也要经内务府大臣共同议处。” 皇后便笑了,盯住献春:“你九爷说了,这件事应当从长计议……让我想想,咱们还都曾经疏漏过什么。” “这装首饰的库房,我记得是从你随本宫进宫以来,无论是在重华宫,还是储秀宫、长春宫,一直都是由你管着!便是从前素春、引春都各司其职,未曾碰过你的钥匙。” “本宫不御珠玉,所以那些物件儿也有快二十年未曾翻看过了。这近二十年来,那些物件儿统统都在你一人掌控中罢了!” 皇后说到这儿,忽然顿了一顿:“哦,不。本宫倒是险些忘了,这中间出过一段差头儿的。” 皇后闭起眼回想:“哦,对了,当年素春刚出宫去,我这长春宫里掌事儿的换了旁人了。那人也曾经总领过我这宫里所有库房的钥匙来着……若是那时候她与你做过交接,自然便是她最知道你那库房里究竟还有没有这些物件儿!” “若是她与你交接的时候还在,那你就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她;反过来说,若她与你交接的时候,那库房便是空的,则她便无牵连,而你便坐实了这个罪名去!” 皇后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我真是不想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皇后乌黑的眼在这夜色里缓缓抬起来。 “……是令嫔啊。” . 夜色无声,各自染凉了人心。 傅恒凝视着自己宛如母亲一般的亲姐姐,这一刻,心生陌生。 “皇后主子,这话不应当这样说吧?” 二卷403、血泪(8更) 二卷403、血泪(8更) “不应当么?” 皇后笑了:“本宫的年例一千两,又有家里你们的帮衬,本宫从不缺银子用。你说本宫可有什么理由典当自己的首饰去?” “可是令嫔呢?她家里半点帮衬不上,她却是缺银子用啊。”皇后说着眯了眯眼:“对了,七阿哥满月那会子,她可送了七阿哥一尊天然太湖石的小佛像。太湖石本就价值不菲,况那样天然而成的佛像,世面上的价格绝不仅仅是二百两吧?令嫔年例不过二百两,她上哪儿来的银子买的那石佛来?” 傅恒紧紧盯住自己的姐姐,一时间当真是悲从中来。 姐姐说的没错,九儿是为了那尊石佛倾尽所有!九儿是为了那尊石佛偷偷变卖了首饰去……却从不是姐姐的,而是她自己的! 若不是他亲自替她赎回来,她直到此时自己还没钱去赎!若是被有心人在外头给撞见了,又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她那一份给七阿哥的沉甸甸的心意,却竟然此时反倒变成了她的罪证去! 可是身为外臣,傅恒此时便是当着自己的亲姐姐,也不能说九儿是卖了她自己的首饰,更不能说是他亲自替她赎回来。 他只能望住自己的姐姐,忍不住地笑。 他又忍不住回想起当年,九儿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刚来这宫墙深处,凡事都是陌生。可是他拍着心口大包大揽,告诉九儿不必忧心,因为这个宫墙内有他尊敬为母亲一般的亲姐姐在! 他的亲姐姐就是这六宫之主,所以他将九儿托付给他的姐姐,一定万无一失。 那时的他从无半点怀疑,他相信九儿在这宫中一定会过上最为轻松自在的日子。没人会伤害九儿,更没人能伤得了九儿,因为他的姐姐会帮他倾尽全力守护着九儿! 只是他从来不敢想到,没错,长春宫外没人敢伤害九儿;可是长春宫里——却反倒成了九儿的受难之处! 傅恒一时心下激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后便转眸望住献春:“如今‘从长计议’这样一番,事情便更明摆着了。总归是你和令嫔两个人的事儿!不是你,就是她;不是她,就是你!” “献春啊,你总归是我陪嫁来的奴才,我也不忍心为难你。我听你自己说:那个私卖了本宫首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令嫔啊?” . 献春依旧那样静静地跪着,不急也不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皇后。 这是饶是献春如此的冷静,这一会子眼中却还是涌满红血丝。 仿佛再一眨眼时,便能落下血泪一般。 皇后自然也瞧见了,不由得唇角轻挑,轻蔑一笑:“你不说?那也无妨。想来若是令嫔做的,她得了银子也自然有用处。她不用在宫里,就是用在宫外……那也好办,本宫便叫人好好去查查她阿玛和她哥哥!” “总归啊,她阿玛就是个承应饽饽的内管领,往祖上算还是戴罪之身,故此一年一共才有多少银子呢?他哥哥就更是,如今在江南织造里当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手头就更不宽裕。本宫一样一样去查,就不信查不出他们什么来!” 二卷404、处死(9更) 二卷404、处死(9更) 听到这里,献春终于忍不住笑了。 她俯身朝皇后一拜,又向傅恒一拜。 “奴才启皇后主子,皇后主子不必查了,奴才认罪。” “那一切的事,都是奴才一个人办的。都是奴才贪慕这宫里的荣华富贵,恨自己命比纸薄,这便利用皇后主子不御珠玉的习惯,偷偷将那些首饰拿出去变卖。” 皇后见献春竟然认罪了。她心下虽说有小小遗憾,却也不甚放在心上。 总归今儿这事儿便不是为令嫔准备的。 令嫔的事儿,等令嫔回来再说就好。眼前,只是给献春的罢了。 皇后叹了一口气:“本宫当年陪嫁进来的女子,死的死,走的走。本来以为你也算是与我知心的,却没想到原来我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你。” “罢了,既然你还知道认罪,便是天良未泯。” 皇后抬眼向外头:“郑春霖!将献春拖下去,好歹看在陪了本宫这么些年的份儿上,赐她个全尸。” 郑春霖狞笑着进来,伸手便拖住献春的手臂。 献春这一会子终究心口起伏起来,只能最后回头再看一眼傅恒。 “九爷!……代奴才向令主子,拜别……就说奴才下辈子,只期望能早早与令主子相见,便一辈子还伺候令主子去!” . 这话听得叫皇后忍不住迭声地笑。 “早一点遇见令嫔?好,好……献春啊,我还以为你到这一刻好歹还能有些悔过之心。却原来你是死不悔改!” “郑春霖!”皇后眸子冷硬下来:“用弓弦勒死吧!我想献春一定更为喜欢弓弦这个死法……献春,你说是不是啊?” 献春一声轻笑:“皇后主子果然提到弓弦了,是么?原来这么多年,我果然没有看错主子……奴才谢主子赐弓弦,奴才与主子这一世的缘分,愿应声而断!” 傅恒听见“弓弦”二字,不由得望向皇后来。 “还不拖了下去!”皇后寒声道。 . 天隐约要亮了。 皇帝即便在行在,也是坚持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批阅京师送来的奏折。 婉兮今儿特地叫了玉叶早起来给她梳妆。 可是梳齿印入发丝,婉兮心下还是忍不住想起献春来。 她不由得轻声问:“妞,献春有没有与你提过当年的往事?” 玉叶被问的一愣:“主子问什么往事?献春姑姑极少与我说起过去的事儿啊。献春姑姑一定是觉着我年纪小,跟我说了,我也不懂。” 婉兮轻叹口气:“哦,那算了。” 玉叶见婉兮有些惆怅的模样,便忙道:“不如主子问问玉函姑姑?总归玉函姑姑年岁跟献春姑姑相当,她们在宫里相处的日子也久。” 婉兮还是摇头:“玉函是陈贵人永和宫里出来的人,性子也是一般的沉静,平素不大与外人交往的。便是跟献春同在宫里多年,也未必说过那些私心的事。” 说到底,总归能知道献春那些旧事的,都是从前长春宫里的老人儿罢了。 只可惜,如今也都没几个能说上话了。 “姑娘你到底怎么了吗?”玉叶着急了。 二卷405、余愿(10更) 二卷405、余愿(10更) “这回咱们出来,却把献春给扔在宫里,我这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这几日她便走在我脑海里转。”婉兮抬手掩住心口,只觉心口有些莫名地乱。 “我便想着,等秋狝回去了,我一定好好替她办件事去。她这些年照顾我,陪着我,帮衬我,我却没能帮她做什么去。可是她如今已是头等女子了,身份已经无可再晋升;我若赏她金银呢,她必定还要替我计算着,必不肯要。” “故此,我便想替她做件事儿去。” 婉兮垂下头去:“我也只隐约听她说过一两回她小时候的事。她说她爹娘都死了,只剩下哥哥嫂子,还并不和睦……可是我看她隐约却还是有牵挂的人。” “我想知道,是谁。若是有情的人,我便设法给她指了这门婚事去。宁肯身边没有了她陪伴,也想叫她圆满一个心愿去。” 玉叶便笑了:“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去?” 婉兮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呢。只是我上回听得便不甚仔细,兴许献春也是觉着我年纪小吧。反正这次回去了,我非得请九爷或者九福晋再帮个忙,将献春小时候在傅家的旧事好好掏一掏,兴许能掏出实情来呢。” 玉叶好奇得忍不住,忙绕过来也抓住婉兮的手:“姑娘先与我说说呀!” 婉兮想要张口,可是一瞧玉叶那粉面桃花的样儿,还是忍住了。 “算了,你个小丫头,想知道那么多情事作甚?你总归这几年消消停停在宫里呆着,赶明儿到了年纪,我一准儿替你张罗个好的就是。在那之前,你可给我管住了这颗心去!” 玉叶面色大红,急忙侧过身儿去,避开婉兮的目光。 “姑娘这是说什么呢!姑娘欺负人!” 婉兮也只能叹口气:“能听你这么说就好,那就当我是白操心了。你总归记住了,这宫里的男人,只有皇上一个……你若是收不住这颗心,我便叫皇上收了你去!” 玉叶登时叫唤了:“哎呀姑娘!你……你说什么呐!我怎么会跟姑娘你争宠了去?” 这样说说笑笑的,婉兮心头那股子不安倒是终于平静下来些。 只是一日没回到宫里,一日见不到确切的情形,她就一日无法当真安下心来。 . 皇帝这一回的秋狝,用了些新花样儿。 宫里自去年十二月增设了养鹰处、养狗处,这回皇帝便将鹰和狗都带了来,叫它们一起协同狩猎。 天上有鹰,地下有犬,哨鹿果然比往年容易了些。 皇帝没准婉兮今年再当鹿人,却答应送一条细腰的小狗崽子给婉兮,准婉兮养着。 小狗崽子送来当天,婉兮便欢喜得抱着小狗崽子上了炕,将皇帝给拦在炕下头。 那细腰的狗白肚皮、白蹄子,脸部修长。背上的毛则是微微天青色,看上去像是“雨过天青”的汝瓷一般。这样的毛色配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婉兮只顾着盯着它瞧,完全忘了要看皇帝一眼。 皇帝只能挨着炕沿儿坐下来,眼巴巴道:“朕的龙榻它也敢上,合该赐死!” 二卷406、夜查(1更) 二卷406、夜查(1更) 婉兮倒笑了,并未紧张,抱着那小犬的头,含笑凝住皇帝。 “爷才不会。” 皇帝长眉轻扬:“你怎敢笃定?” 婉兮妙目流光:“一来,狗曾有功于先祖,皇上必定记着它们的功绩;二来,狗这多年来一向是满人狩猎的助手。故此皇上才不会为了这一点子小事儿而虐杀了一个生灵。” 满人不吃狗肉,也不戴狗皮帽子,对狗怀有特殊的感情。传说是狗曾救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命;可是事实上从努尔哈赤之前,狗已经是满人生活中的助手、伙伴。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背向后靠,伸手过来,一手揽住婉兮,一手也将那小狗抱进怀里来,将两个一同轻轻抚弄。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听着他的心跳。 “方才……爷好像长出一口气。就是在奴才说,皇上不擅杀无辜的生命……皇上,可是宫里有事了?”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敬事房和内务府都送了奏报来。献春犯错,皇后责罚。” 婉兮的呼吸便都停了,“皇上,可有事?” . 那一晚,皇后大发雌威,吩咐郑春霖将献春赐死。 宫中主位责罚女子,皆需内务府大臣议处,只是中宫的权力要特殊些,纵使不经大臣议处也说得过去;况且这会子皇帝秋狝,兼职内务府大臣的宗室王公、部院大臣都随驾在外,无法议处。 眼见傅恒一人便难以拦阻。 这时忽听外头有些乱,回春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奏报,说敬事房四品总管胡世杰来了。 皇后一声冷笑:“都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去告诉他,本宫累了。有事儿,明日再来回!” 回春却还没等走下台阶,胡世杰已然走到门前,告一声罪,却还是走了进来,向皇后跪倒请安。 皇后哼一声:“胡世杰,你身为敬事房总管,如今却连规矩都不懂了!这个时辰,便是我宫里的太监都不能擅入本宫寝宫,你却从外直接进来,你该当何罪?!” 胡世杰摘下帽子,不急不忙向皇后叩头:“奴才今儿做了这事儿,自然听凭皇后主子发落。哪怕皇后主子叫奴才死呢,奴才也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皇后主子总得等到皇上回来……奴才好歹是个四品不是?” 皇后轻咬了咬牙:“说吧,你这么急着见本宫,到底什么事?” 胡世杰不慌不忙道:“回皇后主子,此时皇太后、皇上和各宫主子大多都不在宫中,这六宫尤虚,容易有人犯了规矩。奴才身为敬事房总管,自打皇上离宫以来,每晚都要亲自带人查夜,确保各宫稳妥,这才能向皇上交待。” “今儿晚上,奴才先查了各宫的钥匙,却发现都这么晚了,偏就皇后主子这长春宫的钥匙还没交给奴才们呢。这可是犯了规矩的。” “可是奴才想,皇后主子身为六宫之主,为皇上分忧主理六宫,又如何会是皇后主子坏了规矩去呢?这二十年来,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儿,奴才都不信。” “奴才便想着,定是长春宫里的太监们办事儿不利索,或者是皇后主子这宫里出了社么事儿呢。奴才着实不放心,这便得亲眼过来瞧瞧。确定皇后主子安好,奴才方能放心。” 二卷407、改口(2更) 二卷407、改口(2更) 胡世杰纵然是跪着,可是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一个年纪尚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太监,纵然面对这样一脸怒气的皇后,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他说罢,抬眸瞟了郑春霖和献春一眼,又望了望傅恒。 献春和郑春霖倒也罢了,终究是级别在郑春霖之下的;可是敬事房却是归属内务府管辖的,傅恒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胡世杰便怎么都该露出多少的客气之色。 可是胡世杰连面对皇后,都是这样的面色沉静如水,对着傅恒就更是半点特别的神色也无。 “叫奴才这一瞧,果真是出事儿了。皇后主子的长春宫,宫门直到这个时辰还没下钥,宫门大开不说,这宫里头都到了这会子了,竟然还有个外臣在!就算傅九爷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皇后主子的亲弟弟,可是也绝没有这样都深更半夜了还在大内不走的道理!” . 傅恒倒也没想到这胡世杰竟然先拿他开刀,心下反倒松下来些,垂首忍住一抹微笑,拱手道:“胡总管说的对。” 胡世杰点头算是应了,却又瞟向郑春霖去:“郑春霖,你身为长春宫总管太监,这会子了还在主子寝宫里,你该当何罪?!” 郑春霖一个激灵,忙向胡世杰行礼,“胡爷……今晚儿不是卑职擅入主子寝宫,而是主子有差事派。” 皇后便也哼了一声:“胡世杰,你不用编排郑春霖。他就算这个时辰还在本宫的寝宫里,可是他又不是与本宫单独相对。这一屋子的人呢,倒轮不到你拿捏他!” 胡世杰便又看了看献春:“这不是永寿宫的献春姑姑么。这黑天半夜的,怎么在皇后主子这儿掉眼泪?我方才听着,还有赐死的尾音儿……这是犯了什么错儿了,要这么大半夜的局处死了?” 皇后哼了一声:“她纵是永寿宫的女子,却还是本宫陪嫁来的家下女子!况且本宫为中宫,她若犯错,自然罚得!” 皇后便将首饰一事说了。 胡世杰便又眯了眼,瞟向傅恒:“哦?若坐实了这个罪名,那献春姑姑倒是该死的。只是傅九爷,卑职还要请问您老,那首饰在哪儿呢?” 傅恒心思电转,便也指了指那散落了一地的纸样子。 胡世杰长眉冷冷一挑:“这些?皇后主子,请恕奴才眼拙,奴才只见着了一地的纸啊。哪一件儿,是那金的银的珠的翠的?难不成皇后主子宫里丢的,就是这么一叠子不值钱的纸么?” “便也是为了这么一叠子不值钱的纸,便要赐死一个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去不成?” 皇后冷冷一笑:“自然不是!那些首饰,你九爷早已在宫外给本宫查着了!只是进宫总不能那样直接带进来,这便只带了纸样子进来,叫本宫看看。” “皇后主子且慢,”傅恒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来:“奴才是在宫外头瞧见了这些纹样的首饰,做工也算精湛,用料也算考究,够得上内造办的意思去……只是么,奴才这只是拿了纸样子进宫来,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也就是说,奴才并不能确定,外头那些就是皇后主子的。” 傅恒眸光轻轻掠起:“说不定,只是仿的呢。” 二卷408、带回(3更) 二卷408、带回(3更) 便连胡世杰都不由得抬眼望了傅恒一眼。 傅九爷终究是皇后主子的亲弟弟啊,倒没想到这会子,也这样说了。 皇后就更是惊愕:“小九!” 傅恒这便也跪倒:“奴才虽说请皇后主子帮奴才掌掌眼,却也并未就认定了那些都是皇后主子的。终究宫禁森严,那些物件儿怎么可能说流出去、就流出去了。那毕竟不是一件两件、三件五件,那是整整的五十多件啊!” “倘若当真这五十多件都流出去了,那这守卫宫门的护军便都要掉脑袋了!便是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至少都要革职谢罪!” 傅恒浅浅抬眸:“若这五十多件当真都是皇后主子的,那这宫内宫外,死的便绝不止是献春一个人。便也要有多少领了侍卫差事的宗室贵戚、勋旧大臣的子弟,都要血流成河!” 皇后一个踉跄。 若当真要彻查下去,那些宗室、勋旧的子弟也要丢了性命的话,那些家族会记恨到她身上去! 傅恒浅浅垂下头,只看地砖上的反光,却不看向皇后了。 “还有一点:即便是那五十多件都有可能就是皇后主子的,那也必定绝不可能是一年两年就一下子都流出去的,正如皇后主子之前所说,那兴许是献春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监守自盗,分了许多年才都运出去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分了许多年运出去的,这会子却怎么还都齐集在京师的店铺里?难道就是等着如奴才这样的人去追查了,然后要了他们的脑袋去么?” 皇后不由得跌坐在炕沿儿上。 “小九,可是方才本宫才叫她们查过库房,那库房里的物件儿的确是没了!不管宫外的是不是真的,献春的罪过却是逃不脱的!” 傅恒点点头:“这物件儿虽说不在库房里了,可是既然守卫宫门的护军一件都没查出来过,那便应该还在宫里。既然还在宫里,就还难说是不是‘丢了’。终究这些物件儿是丢了,还只是这些年没有盘点库房,故此曾经放在哪儿了给忘了也说不定?” “总之,奴才只是拿纸样子进来请皇后主子掌掌眼,却不是想来追究任何人的责任。不该有人因此仓促受罚,更不应该有人当晚便丢了性命去!” “不过既然皇后主子的库房里,的确是没了这些物件儿,那便正好趁此机会将长春宫内宫外,好好盘点一番。” 傅恒说到此处,眸光微转,瞥向胡世杰去:“此时皇上和内廷主位多不在宫内,查起来倒也方便,倒不怕惊动其他主子了。只是我总就是外臣,不方便进大内抄检,那么宫内的事儿,还要委托胡总管你,以敬事房关防,彻查此事。” “大内之外,若涉及护军、内造办的,胡总管便告知我,由我以内务府关防来查便是。” 傅恒这才缓缓抬眸,望住皇后:“皇后主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奴才和胡总管定会查的明明白白,给皇后主子一个确定的交待。只是在彻查期间,献春由奴才先行带回才妥当。” 二卷409、妙味(4更) 二卷409、妙味(4更) 热河行宫里,皇帝将胡世杰与傅恒两方奏报里的主要内容扼要告知婉兮,婉兮这才长舒一口气,抱住小狗,垂首埋在了皇帝怀里。 皇帝抚着她的发丝:“你放心,胡世杰和小九既然要这样撒开了去彻查,用意自是拖延时间。即便是将宫门的护军一个一个盘查下来,至少也要三个月。到时候,咱们就已经回京了。” “总归在这彻查的期间之内,不管是谁,都不宜对献春先做出什么来。” 婉兮欢喜不已,从皇帝怀里钻出来,出溜下地,登上鞋就往外去。 皇帝也不上穿鞋,踩着袜子下地伸手抓住她:“这又做什么去?” 婉兮含笑眨眼:“皇上费心了……奴才这就给皇上炸鸡蛋酱去!再拣两个最新鲜的小黄瓜,再扯一把萝卜缨儿,给皇上蘸酱吃!” 这样的夏末初秋,最是干燥烧心的时候儿,吃上这一口,别提多好了。 皇帝便也笑了,哼了一声儿:“哪回你给我做的都是这样的‘好吃的’。” 都是民间最淳朴的吃食,都是带着大清皇室从前在关外艰苦创业时候的人间烟火味道。皇帝生为贵胄,从小倒是没吃过。也唯有婉兮才这样做给他吃,他不嫌简陋,事实上吃着甭提有多顺口,倒比御膳那看似堆山填海、实则却千篇一律的更鲜活、更好吃。 婉兮扮了个鬼脸:“爷若不爱吃,那便不吃呗。是奴才自己想吃了,做给自己去。待会儿做好了,爷可千万别动筷子!” . 皇帝也只能无奈地笑,却是回手抓过自己的靴子来,跟着婉兮便一并出去了。 因是夜晚了,行宫里膳房早都熄了火。不过幸好皇帝这边的太监怕皇上晚上要喝茶,这还留着一个小茶炉子,压着一炉子炭火呢。 婉兮便手脚麻利,亲自到膳房的酱缸里舀了一瓢黄豆大酱。这个时候正是天热的时候,那大酱刚从酱缸里舀出来,冷不丁还有一股子臭味儿。再加上那黄豆大酱本来就又得颜色儿和模样儿……婉兮故意将葫芦瓢送到皇帝鼻子边儿上,皇帝一个猝不及防,好悬没吐了。 婉兮坏笑,偏拿了双筷子从那大酱里头捞出几根豆角来咬着,明眸盈盈地瞟着皇帝笑。 皇帝心有余悸地看了那黄豆大酱半晌,这才忍不住问:“酱缸里还能腌渍豆角?” 婉兮便笑了,自己咬了一口,嘴对嘴凑过来喂给皇帝吃。将那豆角上沾着的大酱给滤干净了,叫皇帝放心罢了。 皇帝这才克服了那会子的心有余悸,将还带着她的甜味儿的豆角细细嚼了。 婉兮歪着头盯着他看,见他咽了这便拍拍手:“爷,还带着酱香味,脆生生的,好吃,是不是?” 皇帝努力别开头去不看那大酱,只回味着,便也点头:“嗯,不错。” 婉兮便笑了:“大酱缸可是个宝贝!小时候在家里,我额娘甭管家里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如果是太小个儿的,不值当切了炖炒的,就都冲洗了之后给扔进大酱缸里去。用不了多少日子,便都变成了一盘菜。虽说同出于大酱,却各自还别有风味呢!” 二卷410、肉芽(5更) 二卷410、肉芽(5更) “除了这长豆角之外,举凡什么小萝卜、小茄子、小黄瓜扭子、小地豆子……甚至还有雪里红、芥菜缨子,全都可以扔进去腌呀!” 婉兮说着这些,都忍不住直嘬口水,当着皇帝,红着脸咽下去。仿佛那些不是最淳朴的民间吃食,而是梦寐难求的山珍海味。 瞧着婉兮这般娇俏的模样,皇帝便也克服了视觉上对那黄豆大酱又暗黄、又流动淌汤儿的……那种恐惧,又凑过去,从婉兮嘴上咬了一块小茄子来。 皇帝也不知道是自己真切感受到了回味,还是被婉兮那神情给影响的,总之,是越发觉得这酱缸里的腌菜好吃了。 婉兮眯眼盯着皇帝的神色,看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便又忽然歪首一笑。 “不过那些腌菜总归是素的,还算不上什么的。这酱缸里还别有一味肉的,更好吃!” 皇帝自然好奇。听了这大半晌的腌菜了,没想到还能腌肉的。 婉兮一本正经地点头:“一般都是这样夏天最热的时候儿,有时候那酱缸捂得过于严实了,没来得及通风,等一打开盖子呀……哎哟,黄色儿的大酱上就浮起了一层小肉芽,白白的,甭提多稀罕人儿了!” 可怜的皇帝,再博古通今,可也终究对这些纯粹百姓家的普通生活门道不甚了解,故此一听了还认真想了想,过了半晌才忽地猛然站起身来。 一张脸已是憋得通红。 “你个小丫头,你!” 婉兮笑得已是从小板凳上直接摔到地上去了。 她说的不是别的,是大酱没处理好的话,上头容易生出的一层蛆虫…… 皇帝还特地想象了一下她说的“肉芽儿”,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那些白白的肉咬在嘴里的感受——皇帝这一会子都要疯了。 婉兮一边捧着肚子笑,一边辩解道:“爷生什么气呀?哎哟,呵呵呵……爷是天子,自然不懂老百姓稀罕肉的心情。那一层白白的小肉芽呀,又是酱缸里原生的,还带着酱香,染着蔬菜的味儿呢,一口下去,连肉带菜和酱味儿都有了,可好吃了!” 皇帝胃里返上来的已经都冲到嗓子眼儿了,他只得死死闭住嘴,上前一把拎起婉兮来,照着后头就给了两巴掌。 他叫她给唬弄死了! . 婉兮伏在他怀里大笑,好半天终于笑够了,软软地抱着他的脖子,不再说话,只是凑上唇去亲他。 她感念他的心意,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来谢他。 她便想叫他这样大笑吧。 他在众人面前,虽然面上仿佛永远挂着笑容的。可是那些却都是清淡疏远的,宛若远山轻雾。她便想叫他由衷地大笑出来,即便是这样恶心的笑话,可是他却反倒会猝不及防,反倒会由衷大笑一场。 这才是好呢。 她扒着他的面颊,认认真真地亲他。每一个边角都不放过,亲几下还要认真与他解释:“没有的,奴才小时候再贪嘴也没吃过那肉芽,所以爷不用怕从奴才嘴里尝到那个味儿……” 皇帝真是拿她没办法了,只得转过来更使劲儿起亲她。 这样一来,皇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黄瓜蘸大酱,只沙哑着在她耳边道:“爷,又馋你了。” 二卷411、捣乱(6更) 二卷411、捣乱(6更) 皇帝将婉兮扛进殿内去,婉兮一路笑着求饶。 更叫皇帝来气的是,那细腰的小狗崽子这会子还蜷在炕中央,睡得正香甜。 这是途中的小行宫,比不得紫禁城里,甚至比不上热河行宫去,也没那么多炕,故此皇帝将婉兮横摆过来,又竖摆过去,却怎么都不够地方儿,怎么都嫌这小狗崽子碍事儿。 偏婉兮还稀罕它,被摆来扭去的,也舍不得硌着它。 那小东西也是知道女主人稀罕它,这还恃宠生骄了,便是被皇帝给碰着一下儿,还不乐意地“哽哽儿”一声…… 皇帝又是急,又是无奈,满脸给憋得通红。 最后也是急了,直接拎起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犯了“大不敬”之罪的小畜生给撇地下去了。 小狗崽子是在睡梦里直接给撇地下去的,这便懵了。也不走,原地就坐在地上,抬起小脑袋来,瞪着一双眼无辜地望着皇帝和婉兮,喉咙里发出哀伤又委屈的哽哽儿声。 婉兮便笑得越发停不下来,这便怎么也不能专注了。 她一笑,皇帝便也跟着憋不住笑,皇帝可不想到头来他心中那一团火都被笑给卸掉了。 他便闷哼一声,自己拎着腰带起身,下了炕,拎起龙靴照着小狗崽子就砸过去。 当然不是当真要砸中脑门儿,只是朝这那个方向,将小狗崽子给吓跑就是了。 可是……终究是皇家选来的狗种,哪儿成想这小东西身手这个敏捷,别说龙靴没给砸中,人家自己反倒原地腾身跳起,张嘴把靴子给接住了! 最后,人家还十分乖巧地将靴子给叼回炕边儿来,给放在远处…… 婉兮便更笑得止不住了,皇帝也只能无奈地摇头。 再下地,这回不能用靴子砸了,皇帝只好直接拎着小狗崽子的后脖颈子,将它给一路拎到了门外去。 婉兮拥着被子笑,等着皇帝回来。 . 不过一会子,皇帝推门回来。 婉兮静静听了听外头的动静,已经听不见那小狗崽子的哽哽儿了。看来皇上出去了这么一会子,怕是将小狗崽子给关远了。 婉兮撅了撅嘴:“皇上‘滥杀无辜’。” 皇帝哼了一声,坐回炕边儿来,却不是伸手脱靴,反倒是一只脚踩着另外一只脚,这样不用动手地脱鞋。 “它怎无辜?它霸占龙榻,还不给爷留地方儿,爷还能留着它?” 不过婉兮没甚留意,只想着小狗崽子呢。婉兮撅嘴娇嗔:“可是原本它那样躺着并未有错,若爷肯顺着它,在它那边躺着;奴才也可以在这边儿躺着。这样隔着它,爷跟奴才原本躺着的地方儿都足够大……” 皇帝忍不住啐了一声:“呸!爷跟你之间,凭什么要隔着它去?就凭这个,爷就想宰了它!” 婉兮便也笑了,主动爬过来,爬上皇帝的膝头,卧在他腿上,伸手向下去帮他脱靴。 原本不是有意的,可是她柔滑的手臂和掌心还是沿着他腿侧向下滑动。此时盛夏,纵然皇帝穿衣还有规矩,可是穿着的却都是绉纱与丝绸的轻与薄的衣料去,这样的接触,皇帝的呼吸便急了。 二卷412、美味(7更) 二卷412、美味(7更) 看着她这般迤逦俯伏于他膝上的模样,这样的柔滑与细软的触感。他终是忍不住拿出始终小心背在后头的手来,伸过来在婉兮细滑的背上,沿着她的脊沟儿滑下去…… 他的抚触,一向叫婉兮蚀骨。这会子她便又忍不住挺起身子来,深深吸气。 可是……背上的触感却不对。 婉兮一怔,他却已经趁着她仰头呼吸的当儿,将手也伸到了她前面来,更放肆地抚过…… 婉兮闻着味儿就更不对了,睁开眼垂眸一看,便叫了起来。 皇帝他,他他他,竟然抹了她一把大酱! “爷!”这回换到婉兮要哭了。 皇帝这才狰狞大笑:“嗯哼,这回笑不出来了,是么?小坏蛋,看爷怎么罚你!” 婉兮身上最后那点子衣裳,早被皇帝三两下就给扯掉了。 皇帝的魔掌,不放过她身子每一处,将那大酱生生涂了她一身。 婉兮窘了,逃也逃不开,又怕给蹭到被褥上去,不得已只能尽力坐着,将身子蜷缩起来。 皇帝抹完了,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这才是爷最爱的小肉芽儿。” 她那样白白软软地蜷缩坐着,小小而无辜。 皇帝喘息一声,上前将她拉到炕沿儿上。他自己撑住炕沿儿下的紫檀脚踏,扳着她,叫她不得不打开了手脚…… 婉兮却窘得要哭了:“爷……我脏死了,求爷别看。奴才先去洗洗。” 皇帝却早已嗓音喑哑:“嘘,爷就要这样儿……否则以后便再也吃不得大酱。唯有你这样儿,爷才能克服过来。” 他便张口,一寸一寸开始品尝。 婉兮的身子在空气中轻轻颤抖,那诡异的味道叫婉兮又羞又怯,更显满面娇红,周身娇羞轻颤不已。 皇帝便早已再难克制情动。 什么大酱的味道,早都被她身上的清香掩盖了下去。此时尝入口中的,便是这世间无与伦比的肉芽。 这样的滑,这样的软,这样的……香甜满口。 . 因在行宫,次日皇帝没早起,两人直睡到日上三竿。 待得皇帝睁眼,婉兮便忙叫热水洗浴。 这回反正皇太后和其他后宫都没在此处行宫,皇帝索性逞起性子,将婉兮抱着一同进了浴桶。 在那浴桶中,清水涤尽两人身上的酱味,宫皂的清香布满周身,又是另外一种况味的细滑。 皇帝便又…… 水底悄然的潜袭,裹着水声的冲撞,一下又一下。 . 终于抵达热河行宫,婉兮与语琴等人会合。 婉兮这才将宫里献春的事与语琴说起。 语琴听了便也止不住地冷笑:“献春出了这样的事,你可意外?” 婉兮摇头:“实则临行之前,献春自请留在宫里,我便不放心。” 语琴轻哼一声:“可不?想这些年来,皇后何曾吃过几次哑巴亏去?素春那一桩便是她最难咽下的一回吧?没有了素春,她后来的许多手段都越发不严谨了。所以她怎么可能不以牙还牙一回?” “素春是她的左膀右臂,献春便是你的左膀右臂。她因为你而失去了素春,她自然早就算计着叫你也失去你的左膀右臂去!” 二卷413、女人(8更) 二卷413、女人(8更) “是呃。” 婉兮也是轻声叹息:“只是我以为她将来会用在玉叶身上,故此我才一直小心看着玉叶去。终究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这些年的感情早已该超过主仆去,我以为她好歹能对献春手下留情才是。” 语琴摇摇头:“就正因为献春是她的陪嫁女子,意义不同于长春宫里后来的任何女子去,故此献春竟然选了跟你走,她才更觉得是你和献春一起扇了她个大嘴巴,她才更容不得献春去!” 婉兮点头,目光掠向长天去。 越是在这围场地方,越是在这样的草原和林子里,才越能明白何谓“长天”。 那澄澈的天空,旷远辽阔,再不是如京师里那般被四边红框子给框起来一般,人只能在其中坐井观天的模样。 “陆姐姐,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将心比心。献春对于皇后来说,便如同玉叶与我的情分吧?若有一天玉叶弃我而去,跟了这宫里别的主子,我知道我一定会伤心,一定会失望,一定会难受好一阵子吧。可是……我却还是忍不下心对玉叶下手的。” 语琴轻轻拍拍婉兮的手:“所以说到底,她对献春的恨,还是源于你。如果那个带走献春的人不是你,换成这宫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她的老对头娴贵妃呢,她也不至于会对献春做这样的事。” “终归啊……还是皇上将你保护得太好,她总找不到整治你的机会去,这便只能将怨气都撒在献春身上罢了。终究献春是她的家生奴才啊。” 婉兮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说得对。如果没有皇上,我想我也早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她那般的模样吧?” “那晚在重华宫,皇上也曾说起,当真想念从前的她。那会子她还不是皇后,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能成为皇后,所以那时候的她与皇上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治理好自己的小院子。纵使也争宠,却还没有到了后来的地步去……我在想,若她后来没有成为皇后,此时的她或许过得更为自在和幸福吧?” 语琴倒笑了:“那你怎么忘了九爷家里呢?说白了不过就两个福晋,你瞧九福晋过得就欢喜了么?若人心不足,别说要跟其他女人争宠;哪怕夫君就自己一个女人呢,那也说不定还要跟妯娌去吵,去争呢。” 婉兮便也点头:“在宫里,我不怕任何人跟我争,我也不怕谁算计我。我吃了亏,早晚能找回来,谁坑了我的我必定叫谁还回来……可是我却庆幸,这几年没有跟姐姐伤了情分去。” 语琴轻哼一声:“如今想来,我也后怕。实则当年咱们俩何尝不就差那么一点点呢?若果那会子你我没有当面吵出来,而是各自都窝进心里去了,那如今咱们俩一定完了。” 语琴说着也不由得哀伤一笑:“还有一点,便是皇上的坚决,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情愫去。这些年啊,他再也没有临幸过我,他叫我彻底断了对他的念头。他叫我更加明白,我在这宫里唯一的倚仗只有你罢了。” “他说过,我与你好,他必定也会对我好。只是他对我的‘好’,不是男女之情罢了。” 三卷1、回宫(1更) 三卷1、回宫(1更) 十月,皇帝秋狝完毕,回銮。 婉兮一路归心似箭,待得回到永寿宫中,第一眼就去找献春。 献春果然不在宫中。 “献春呢?”婉兮急忙抓过玉叶来问。 玉叶眼中也是含了眼泪:“……原本这几个月来都只将献春姑姑关在咱们宫里,禁足在她自己房间里。可是这半个月,还是被带进慎刑司去了。” 这会子毛团儿也已经从外头进来,忙上前低低与婉兮耳语。 婉兮点头,“跟我去看。” 慎刑司不是好玩儿的地方,婉兮没叫玉叶跟着,只是带着毛团儿和玉函一起去了。 双全见了婉兮,又是有些讪讪的。亲自拿了钥匙打开牢房——还好,这宫里关着内三旗的女子的,不是真正的牢房,也就是空屋子。虽然简陋些,却没有牢房里那样脏和阴森。 婉兮一眼便瞧见献春身上斑斑的血痕。 婉兮霍地侧眸,两眼恨恨盯住双全。 双全便更不自在了,垂首低声道:“令主子安心便罢。献春姑娘是有伤,却不过是咱们用柳条鞭子抽了几下罢了。伤了皮肉,出些血,却碰不着筋骨的。” 双全说着左右看了一眼:“令主子体谅,奴才也是难为。上头叫送来的人,若半点刑都不用,奴才着实交待不过去。”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伸手轻轻按了按双全:“上回的事,加上这一回,我其后必定好好谢你。” 双全忙福身:“奴才岂敢!奴才上回好悬伤了令主子,这会子还在悔恨呢。” 婉兮便点头:“你去吧,也省得我在这儿,反倒叫你为难。总归你记下,我来日必有回报。” . 双全去了,婉兮急忙上前扶住献春。 一眨眼,泪珠儿已是滑落了下来。 “叫你受苦了……” 献春却是摇头,说起话来仍旧是轻声细语:“若是事先没想到过的,冷不防受刑才会疼痛难忍。可是我寂然是早就想到过的,那心下自早就做了预备,便不觉着疼了。” 婉兮小心揭开献春身上查看。果如双全所说,虽然是血肉模糊,却显然并未伤及筋骨。 婉兮含泪摇头:“你何必认罪了?若你不认罪,便是慎刑司也不敢动刑打你。” 献春含笑点点头:“奴才认罪,这事儿便在奴才这儿截住了。若是奴才不认,皇后必定将主子曾经在长春宫的旧事都翻出来。” “那边叫她翻!她若不翻,我还想翻呢!”婉兮攥住献春的手:“我倒想知道,从我进宫以来,她究竟在一日三餐里都给我吃过些什么去!” “主子别急,咱们早晚都会知道的。” 婉兮轻轻拍拍献春的手:“她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故此我现在还不能带你走。可是你等我,我现在就去见她!” 献春一慌,忙伸手拦住婉兮:“可是,主子……” 婉兮点头:“你别替我忧心。我早晚都要面对她的。” 婉兮叫玉函留在慎刑司这边照应着献春,她自己昂首走出慎刑司来,看了看身边的毛团儿:“走,咱们去长春宫。” . 婉兮的小轿到了长春宫,皇后在里头早得了知会。 婉兮唇角噙了一抹冷笑,走进长春宫行大礼。 皇后点点头:“令嫔来得倒快。” 三卷2、回敬(2更) 三卷2、回敬(2更) “妾身反倒觉着自己来得晚了。” 婉兮迎住皇后的目光,眸光流转,淡淡一笑:“实则妾身七月间就该来,从主子娘娘跟献春发作的时候就该来。算到今日,已是迟来了三个月。” 皇后微微眯了眯眼。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静静抚着自己右侧襟口的白玉葫芦坠儿。 “或者说,妾身早在七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年刚进宫的那会子,就该来了。” 皇后目光落在那枚白玉葫芦坠儿上,目光便是一黯。 “令嫔,你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怎么会?”婉兮巧笑倩兮,目光坚定迎住皇后:“这个后宫里,一向都是主子娘娘为尊。这后宫里的事儿便只有旁人看不明白、听不懂的;又怎么会有主子娘娘听不懂的去?” “若主子娘娘强说听不懂,那必定也是……”婉兮眼珠儿轻灵一转:“唬人的!” 婉兮说罢,掩唇俏皮地笑,倒像个淘气的孩子。 皇后便不由得眸光一愣:“令嫔,你放肆!这话也是你当着本宫应当说的?” “主子娘娘定不会与妾身计较的。”婉兮眸光一转,语落如珠:“主子娘娘忘了么,主子娘娘说过我与和敬公主的年纪相仿,主子娘娘每回看见我,就如同看见了和敬公主一般。” “是啊,主子娘娘的年纪,都足以当我娘了……试问这样年纪的主子娘娘,好意思与我这样一个可以当闺女的嫔妾计较么?若主子娘娘当真计较,那主子娘娘这些年来的母仪天下,又何安在?” 皇后恼得轻轻咬牙。 婉兮却当没看见,眸光流转间,更是嫣然而笑。 “况且这会子和敬公主早已下嫁了,就算近在京师里,可惜寻常却也没工夫回宫来探望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既然说我与和敬公主相像,那这会子对着我,就更应该如同想起和敬公主一般。” “故此这会子,主子娘娘您心里对我,应该满怀慈爱、包容才是。甚至,主子娘娘却见我这样调皮,心下反倒应该越喜欢才是。又怎么可能会生我的气呢?” 皇后眯起眼来,却说不出话。 婉兮巧移莲步,更轻盈走近皇后,脚尖儿已是碰到了皇后座下的脚踏。 “可是我却知道,主子娘娘非但生气,而且早已气炸了。可是主子娘娘却不得不顾着这母仪天下的风范,不得不被过去曾经说过的话而羁绊住,不得不容忍了我这样放肆。” “主子娘娘一定哑忍得十分辛苦。连我都要同情了主子娘娘去……说真的,您自己就不觉着辛苦么?” “我猜,这会子您恨不得扑上来撕我这张嘴。可是您却也只能这么想想,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呢!您不敢当面断送自己多年来经营起来的形象,故此也只能在背后做小动作算计罢了。” 皇后恼得一拍座垫迎手:“令嫔,注意你的言辞!” “妾身自然可以注意自己的言辞,可是也请主子娘娘率先垂范,先收回您那只手!” “您对我心中生恨,您便直接冲着我来,别再动我宫里任何一个人!” 三卷3、回顾(3更) 三卷3、回顾(3更) “你宫里的人?” 皇后倒笑了:“你说谁呢?” 婉兮秀眉轻扬,便也一同笑了:“是啊,主子娘娘说得有理,献春不过是我从主子娘娘身边儿要走的。可是她的户籍还在主子娘娘手里头,还算得上是主子娘娘的家生奴才呢。故此主子娘娘就没把她当成过我宫里的人去。” 皇后淡淡瞟向婉兮:“你说的没错,她虽然此时是在宫里,可是她的身份是家下女子。纵为头等女子,却也不是官女子!我便怎么处置她,哪怕即刻处死呢,内务府管不着,便连皇上,都管不着。” 婉兮淡淡点头:“可不,不光一个献春,其实玉烟也是一样呢。玉烟虽然是经内三旗女子引见而进宫来的官女子,可是这后宫毕竟以主子娘娘为主,故此玉烟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天起,真正的主子何尝不也是主子娘娘您呢?” 皇后微微眯眼:“玉烟虽则是被皇上下旨处死,可是你心里自该明白,她其实是死在你手上!那珠孩帘儿何尝会是她的?是你故意栽赃给她,她的命该记在你的账上!” “主子娘娘果然什么都知道!”婉兮仰头撞上皇后的目光,轻盈而笑:“看样子便连那珠孩帘儿的来龙去脉,主子娘娘也一样心知肚明!“ “玉烟的命,主子娘娘尽管记在我的账上。我当日既做得出来,便是半夜她来敲门,我也一样不怕她——总归是她害我在先!若没有她,我那身疙瘩何来,我那险些与皇上掰了的危险又从何来,皇后主子的嫡子又从何来!” “只是主子娘娘别忘了,因为那件事,死了的还不止玉烟一个,还有一个皇上的秀贵人凤格啊!凤格究竟怎么死的,主子娘娘可以说是皇上赐死的,或者说是娴贵妃杀人灭口,可是主子娘娘……你说若凤格半夜来敲门,她会去敲谁的门?” 皇后眯眼冷笑:“她自然该去敲娴贵妃的门,又关本宫什么事?” 婉兮轻哼一声,便又是偏首一笑:“好歹我当年也是与凤格一同进宫的。凤格是怎么被分到纯贵妃宫里,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我也是看得清楚。便是从凤格被分到承乾宫第一日起,便已注定了她后来的命运去。” “在这后宫里,自然是主子娘娘最了解娴贵妃的为人。凤格名字里有‘凤’,凤格的性子不知收敛,凤格的玛父正受重用——这一切便都决定了,凤格在娴贵妃身旁必定遭罪。主子娘娘故意将凤格指到娴贵妃的承乾宫里,要的不就是她们两个自相残杀么?凤格走到今天这一步,主子娘娘又何尝不是早就心知肚明?” 皇后不由得笑了:“听你说的~~可是凤格名字里带‘凤’,是我给她取的么?那是她母家的野心罢了!进宫来,既然带着野心进来,那便人人都看她不顺眼。你偏要怨到本宫身上,这又何尝不是欲加之罪?” 婉兮点点头:“在这后宫里,人人都有罪,唯独主子娘娘什么都是对的。我早就明白。” 三卷4、要人(4更) 三卷4、要人(4更) 皇后面上竟也不红不白:“你说得对。谁让本宫才是这六宫之主、正宫皇后呢!” “在主子娘娘心里,有些人从进宫来的那一天,就是该死的。凤格如此,我同样如此吧?就算当日有九爷那般殷殷的托付,可是主子娘娘却心下早已拿定了主意去,从奴才在这长春宫里的第一天起,主子娘娘便早已在心里替我也规划好了未来的命运去。” 婉兮按下心头的愤怒,转而又是盈盈一笑。 “妾身当日跟主子娘娘求了恩典,带了献春走。那今日,妾身就再来跟主子娘娘求一回:主子娘娘开恩,下旨放了献春,叫她跟我回去吧。” “主子娘娘对献春的恨,不过源于妾身。主子娘娘尽可不必再藏着掖着,将所有的手段都朝妾身用就是了。没的还要去伤及无辜,拿捏那些半点都没能力反抗您的奴才去。” “堂堂一国之母,只用手段欺负自己的奴才,更是自己陪嫁来的家生奴才,这在任何人眼里也都不算什么能耐去。到头来不过反倒惹人家笑话罢了。主子娘娘,您说呢?” . 皇后的脸上终于一阵红,一阵白了起来。 “令嫔,你不必如此托大!本宫治献春的罪,却并非都与你相关!是她监守自盗,还是发生在她原本在长春宫时候的事儿,本宫自然要问、要查!” 婉兮轻蔑一笑:“哦,不就是那些首饰么。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值当叫主子娘娘这样气恼。” 婉兮说着妙眸一转:“主子娘娘是什么身份呢,一国之母,富有天下啊。就为了这么五十几件首饰没完没了,当真有***份了去。”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皇后面上越发绚丽多彩起来:“本宫又何尝在意那几十件首饰?本宫有那些首饰这些年,不也都弃置库房中不用?我若当真稀罕,又何至于如此?” 婉兮眼珠儿淡淡一转:“主子娘娘既然对这件事既然不肯松口,那就当是我做的好了。总归素春走了之后,我是长春宫里掌事儿的,所有的钥匙也都曾汇总在我这里。我现在就跟主子娘娘认罪好不好?” 皇后眯起眼来:“你竟然肯?” “我自然肯。”婉兮高高扬起头来:“这会子,为了无辜的人,我便什么都肯!若主子娘娘这一回肯高抬贵手,别说认罪,就算要我现在跪下来求您,我也愿意!” “我再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过去的事,我并非都不明白,可是我愿意为了九爷、为了皇上忍了您去。若这一回,您看放了献春,便是为了献春,我便也肯再忍您一回去!” 婉兮淡淡抬眸:“我可以什么都不计较了,我只要献春。行么?” 皇后凝着婉兮,忽地笑了:“你这样的话,听起来光明磊落,其实我也想说呢!令嫔——我也只想向你要一个人,为了这个人我什么都肯答应你,那么你肯答应我么?” 婉兮微微眯起眼来。 皇后清冷一笑:“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跟你计较了,我只要皇上。你把皇上还给我,你从此在皇上身边消失,行么?” 三卷5、不给(5更) 三卷5、不给(5更) “听起来是一笔公平的买卖。” 婉兮闻言垂下头去,手指绕着那白玉葫芦坠儿上垂下的穗子。 “可惜……我不愿意呐。” 婉兮抬起头来,妙眸流转:“主子娘娘想要的人,不是被我抢走的,是主子娘娘自己没能耐拢住了。主子娘娘若想要回去,也不必跟我要,自己去向皇上要,岂不更直接?” “至于主子娘娘想叫我自己消失?我也更是做不到呢。主子娘娘这些年都没本事叫我消失了,我又凭什么要自己消失,遂了主子娘娘的心愿去?” 婉兮面上浅笑盈盈。 “我反倒要告诉主子娘娘这样一句话去:皇上我这辈子要定了,谁也不给。甭管主子娘娘想用什么主意拆散了去,也都办不到的。” . 皇后狠狠一拍迎手:“那你是不想要献春的命了!” 婉兮转身走远,却是回眸一笑。 “谁说我不要了?如果我连根主子娘娘既往不咎的承诺,主子娘娘都还不肯交换的话,那我还跟主子娘娘有什么好说的?” “主子娘娘是六宫之主,可是当真可惜,这宫里并非什么事都是主子娘娘一个人说了算的。我既然已是捧出了我最大的诚意来,可是主子娘娘还不肯放人,那我自然不再求您,我去求皇上好了!” 婉兮说着更是轻松一笑:“我想,皇上一定会开恩,一定会满足我这个心愿的。” “我跟主子娘娘难以求到的,可是我跟皇上却能很容易就求到。我便也不舍近求远了。” “是主子娘娘自己再放弃一回我的既往不咎,那就别怪我了。” 皇后腾地站起身来,面上已是一片潮红。 “令嫔!你看看你这张狂得意的样子!你敢在本宫面前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仗着皇上宠你!” “没错!” 婉兮站定,静静转身,挑眸对上皇后的眼。 “我在皇后眼前敢这样有底气,就是仗着皇上宠我!在这宫里,不管主子娘娘如何心机缜密,如何调度得力,却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去!主子娘娘如今与皇上生分到如此地步,不是我与后宫任何人的争宠,都是皇后主子你自己叫自己沦落到这一步的!” “你以为你是后宫之主,你以为这里的所有事、所有人的性命都应该攥在你的手心儿里,可是你别忘了,这后宫永远是天下的一部分。真正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皇上!” “你若为了你自己能在后宫里弄权,便做了欺瞒皇上的事,甚至有意欺骗了皇上去,你以为皇上当真能永远被你蒙蔽了去?” “换句不好听的话,主子娘娘,你不过是一个生长在官宦世家秀楼里的娇小姐,再有智慧也不过是坐井观天!你自己的智谋比之张廷玉和鄂尔泰又如何?皇上将前朝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都一个一个治理得服服帖帖,皇上会看不懂你这些年做过的那些事、布置过的那些算计?” 婉兮说罢盈盈一拜:“在这宫里,我早知道无论智谋还是阅历,都不是主子娘娘你的对手。故此我所有的心意都没用在跟您斗心眼儿上,我只尽心尽力去跟皇上好罢了。” “只要有皇上在,只要皇上明白我的心,那您就永远动不了我。因为……您永远都不是皇上的对手!” 三卷6、丧心(6更) 三卷6、丧心(6更) 婉兮盈盈而笑,手指轻转着那白玉葫芦坠儿。 “主子娘娘您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后宫里的女子得宠各有缘故,或者是因为出身名门,或者因为父兄得用,或者因为诞下子嗣……我呢,什么都没有。” “我祖上是三藩手下,受三藩之乱拖累,本为戴罪之身,故此才从八旗汉军被没入内务府下内管领中,地位堪比辛者库。我家族中最高是我祖父,当了先帝时候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却不过一月便死在任上,从此我家族中再无高位之人。” “我这样的出身,便是在内务府包衣中,也是低的,更何况我进宫这么久,却还没有孩子啊……若按照康熙爷时候的老例儿,我若无子,封到嫔便已是到头了。即便是我将来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也因我的汉姓血统、我的出身,而无缘储君之位。” “在这宫里我没有一样儿是高于旁人去的。故此我能得宠,唯一的理由,只能是——皇上真心喜欢我。” “为了皇上这份心意,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位分、子嗣,甚至对这后宫其他人的嫉妒……我都可以放下。这会子我还可以转身回去当我的官女子,我可以这辈子豁出去就不生孩子也不想叫皇上为难……主子娘娘,您能做到么?” .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我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我出身名门,我沙济富察氏半朝为官!我与你如何能相同,我又何必跟你一样!” 婉兮轻叹一声:“是啊,皇后主子当真得天独厚,在这世上拥有太多太多。所以皇后主子自然认定,您有资格拥有一切去。” “有了这样的自视甚高,便难免生出骄矜。这股子骄矜之气,是您头上戴多少通草花都掩盖不住的。再不御珠玉,却从根儿上就没有一颗素心。便是戴多少通草花,又有何用呢?” 婉兮又是盈盈一拜,乃是道别告退之礼。 “说到底,我今儿还肯来跟您求这个恩典,那是因为我心里还当您是皇后。我心下自然也是希望您能当真是个聪明人,便一切还都来得及悬崖勒马。” “若您今儿便将献春还给我,我也便愿意为我今儿所说的这些话向您叩头请罪。可是您却怎么都不愿意,那便罢了。妾身这便先行告退。” 婉兮行礼罢,起身退向外。 待得到了门口,不由得又停住,淡淡抬眸望向皇后。 “其实皇上对皇后当真是仁至义尽。皇上自然明白,这后宫里的女人,历朝历代都不可能免了争宠的故事。故此无论主子娘娘您怎么对待后宫女人,皇上都可睁一眼闭一眼……只是,您千不该万不该,在皇嗣一事上动手腕。” 婉兮轻轻一叹:“您早年在潜邸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却记得,当愉妃的五阿哥‘突然’来到这个世上起,皇上与您之间……便已不如从前了吧?” “主子娘娘……您恨我,以为是我抢走了皇上的心。可是您不如再想想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吧。” “您是觉着这世上唯有您的嫡子最尊贵,可是在皇上心里,哪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纵有偏爱嫡子,却如何能将别的孩子当成无物去?!” 三卷7、狂奔(7更) 三卷7、狂奔(7更) 婉兮在长春宫耽搁了这么长的工夫,待得出了殿门,到长春门口与毛团儿会和,便已是瞧见毛团儿在那抿着嘴偷着乐。 婉兮便一扬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乐的出来?” 毛团儿忙收了笑,原地一个千儿:“回主子,好消息来了。这会子献春姑姑早已回了咱们宫里了。” “是么?” 婉兮一个惊喜意外,竟都顾不上了自己的身份,两手一提袍裾,踩着旗鞋便撒腿就跑。 甚至连自己还有小轿呢,都给忘了,就那么一路自己跑回了永寿宫去。 幸好长春宫跟永寿宫距离甚近,可终究是十月里了,这一路沿着长街跑回来,已是呛了好几口冷风进去,故此一进宫门,便咳嗽出来。 献春早在宫门口迎着,已是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将那血痕都遮掩住了。瞧见婉兮如此,献春忙抢步上前扶住婉兮,跪倒已是落泪:“……奴才叫主子忧心了。这回主子可放下心吧,奴才回来了,奴才没事了。” 婉兮咳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伸手一把抱住献春,紧紧地抱住。 玉函瞧着笑,赶紧上前来代为解说:“回主子,是皇上下了口谕,叫李爷亲自赴慎刑司传旨,带了献春回来的。” 婉兮用力点头,眼中也是欢喜地含了眼泪。 待得两人拉着手进了寝殿,婉兮这才缓过这口气来。 献春也是笑:“主子竟然猜着旗鞋就飞奔回来了,看得奴才当真忧心极了。主子当年穿着平底鞋还摔门槛呢,这会子踩着那么高的元宝底,这一路又那么多的门槛……” 婉兮一口便呛着了,又是咳嗽了一阵子。 “你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糗我!” 婉兮撅了撅嘴:“不过你倒甭担心我。我小时候在家里可是踩过高跷的。那时候过年,要童年童女踩高跷打街市里过,高跷可比旗鞋底子还高,我踩得可稳了,我还扮过仙子呢!” 献春又是笑,又是叹息:“……主子可知道,奴才之所以与主子一见投缘,便是从这个事儿上开启的。” 婉兮倒意外:“怎么说?” 献春含笑垂下头去:“因为……奴才当年也曾为了逃避进宫,自己想过法子啊。故此当年一听说主子甫一进宫,便有这样一个故事,奴才心下便十分喜欢主子了。” “啊,你也有过?”婉兮不由得张大了双眼。 献春轻叹一声:“主子忘了么,奴才是怎么知道九爷府里的宋嬷嬷是会看事儿的?那就是因为曾经奴才自己也得过一身疙瘩啊。” 婉兮便是一拍掌:“难不成你那身疙瘩得的,就是为了逃避进宫?” 献春垂下头去:“嗯。那会子奴才被傅家选中,要陪皇后嫁进宫来。因为陪嫁女子都是家下女子,又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给官女子一样,有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宫去的待遇,故此奴才这才自己想了些法子……”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明白这是经历了这件事儿之后,献春开始主动与她打开心扉,说起旧日的故事了。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这么说来,当年你是并不愿意陪着皇后嫁进宫来的?” 三卷8、旧情(8更) 三卷8、旧情(8更) 献春深深点头:“这宫里,怕也只有主子最明白我那刻的心情了。” “兴许在旁人看来,能陪皇后嫁进宫来,等着自己的自是荣华富贵;自己家中的父母兄弟也能因此而鸡犬升天……可是奴才不想要。” 献春垂下头去,面上露出如梦一般的微笑:“奴才情愿留在傅家,哪怕还是当永生永世不能翻身的家生奴才呢,总归能守着自己的爹娘,能看见自己那么多年陪伴着的人去。” 婉兮使劲回忆曾经献春说起过的那段旧事,便忍不住一拍脑袋:“你表哥?!” 献春的脸登时红了:“难为主子还记着这一段儿……” 婉兮坏笑开:“嘿嘿,你还说你从小就是跟你表哥玩儿的好。后来你爹娘都故去了,就剩下一个表哥牵挂在心了。可是表哥还都娶亲了,故此你便了断了想要出宫的心。” 献春笑笑,只是那笑却有了些勉强。 婉兮赶紧收起笑谑来,伸手拉住了献春的手:“我若胡说八道了,你便骂我一句。我当真是不懂事,当初听你说起时,也没听得甚细致去。” 献春便轻叹一声去:“不是主子没听明白,也是奴才那会子有意隐瞒。终究是陈年的旧事了,奴才也从未与人说起过,故此不愿再提罢了。” 婉兮点点头:“……你宁肯弄一身的疙瘩,也不想陪嫁进宫来。这在外人眼里,难免是你不识抬举。” “更可惜的是,傅家还有宋嬷嬷这样一个见多识广的,竟然将你给医治好了,没耽误了进宫来。治病救人原本是好心,却没成想反倒将你一片心都给白费了。” 献春黯然点头,却也是释然一笑:“谁说不是呢?奴才那会子虽然也难受,不过心想,兴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我既然想过法子拼争过了,可既然疙瘩都被治好了,那就是天意如此,若再拼争,岂不是要连累家人去。” 婉兮也是点头:“我能想见你那会子,该有多难受。” 献春努力笑着偏开头去:“其实奴才自己怎么样倒也都无妨,奴才指是……恨有人借题发挥了,偏去害了旁人的性命去。” . 听献春说到此处,婉兮的心下不由得激灵一下。 其实……若是细细扪心自问,婉兮当初是跟献春情谊深厚,但是献春终究是皇后的陪嫁女子,故此婉兮也是有些纳闷儿,献春为何会肯帮她而背弃了皇后的。 只是那会子婉兮想到是九爷的托付,以为献春是为了九爷。 可是这会子听来,却仿佛另外还有个更久远的故事了。 婉兮攥住献春的手:“……你若愿意回想旧事,我自然洗耳恭听;若你还是不想提,那我便也不再问了。” 献春深吸一口气:“从前奴才是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更何况彼时主子年纪还小。可是如今,奴才却愿意与主子剖开了。” 婉兮点头:“好,你放心说就是。” 献春垂下头去:“……当年奴才也是年纪小,自以为得了那样一身疙瘩,算是做得天衣无缝了去。可是其实在人家眼里,我这不过是雕虫小技,早被人看破了我是不愿意陪着皇后嫁进宫里的。” “人家自然恨我不识抬举,故此便查缘故。自然是查到了奴才的心事上去,知道奴才是有舍不下的人。” 三卷9、绞杀(1更) 三卷9、绞杀(1更) 听到这里,不知怎地,婉兮只觉莫名紧张了起来。 献春努力地笑,可是却垂下头去,目光小心避开婉兮去。 “在主子们眼里,奴才一个小丫头是不识抬举,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是背叛主子。故此即便是奴才的疙瘩好了,奴才也心甘情愿陪着皇后进了宫……他们却还是不放心,怕我身在曹营心在汉,在宫里不能对皇后死心塌地,故此便要彻底断了我的念想去。” 婉兮不由得抓住了献春的手:“难道他们对你表哥……?” 献春摇头:“我表哥那会子已经成了亲,他们便知道不是我表哥了。” 婉兮静静望着献春:“……难道你心里的人,并不是你表哥?你们既是亲戚,你便早该知道你表哥要成亲,故此你才假托了你表哥的名义,是不是?” 献春扬起脸来,努力掩住哀伤。 那已经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隔久远,可是这会子提起来,献春尽管努力在笑,可还是难掩疼痛。 “主子说对了,我心里的人……其实不是我表哥。那会子府里逼问得急,我知道我表哥将要成亲了,若说了是我表哥,当无大碍。” “我进宫之后一个月,我表哥便成亲了。我以为这件事终于遮掩过去了……可是几年后才知道,他们却在遥远的军阵之上……因为我,而又绞杀了一个人!” “啊?!”婉兮不由得惊叫出来:“绞杀?因为你?是谁?” . 献春点头努力地笑,可是泪水还是无声地滑落下来。 “没错,就是绞杀。是用弓弦套住人的脖子,执刑的人在后面转动弓箭,用弓弦活活将人绞死……这样痛苦的死法,却据说还是‘施恩’,自古以来这样的司法都是对有功、或者有地位的人才用的——因为可以保留全尸,不用身首异处。” 献春紧紧攥住指尖:“可是他们那么杀了那个人,却实际是一种羞辱!因为那个人……身有战功,最擅弓箭!他能回头望月,连中三箭!他们便让他活活被弓弦绞死了!”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小心问:“……不是你表哥?是你心上的人?” 献春终于无法再冷静,付过来将头抵在婉兮的肩上。 “他是我这一辈子最为亏欠的人……可是他却还不是我心上的人。” 婉兮拥住献春,轻轻拍着她后背:“你慢慢说。或者,就不说了罢。” 献春落泪良久,却还是缓缓道:“他叫苍珠……是傅家二爷的贴身随从。从小就跟在傅二爷的身边,与我们也是一起长大。后来傅二爷在天津当总兵,又到雪域高原去,他都一路护卫在傅二爷的身边,数次救过傅二爷的命……” 婉兮呼吸都是一梗:“这样的人,傅家却还那样狠心,硬生生绞死了他?!” 献春早已泣不成声:“他是冤枉的,他是因为我而死。因为傅家的主子在我表哥成亲之后,知道我是说了假话,便继续追查,便查到了他……因为小时候,与我亲近的男孩子,除了我表哥之外,就是苍珠了。” 三卷10、爱慕(2更) 三卷10、爱慕(2更) “就为了能让你心甘情愿陪嫁进宫,并且对宫外再无念想,他们就能那么活生生绞杀了一个有功之人?!” 婉兮都忍不住一拍桌子:“那傅二爷呢,他凭什么能叫自家人这么糟践他的贴身随从了去?更何况,苍珠还救过他的命啊!” 献春摇摇头,泪却直落两颊。 “他们杀苍珠,自然不能叫人知道是因为我,故此不是我进宫之后就杀了苍珠,而是在进宫数年之后——也就是咱们皇上登基,皇后当上了皇后之后,这才在军阵之上寻了苍珠一个罪名,将他名正言顺地绞杀了。” 婉兮点点头:“当主子的人,想要寻奴才一个罪名,那简直是太容易了。叫我伤心的,却是那位傅二爷,便也是如今的驻藏大臣傅清吧?他如何能不护着苍珠?” 献春垂下头去:“傅二爷并非嫡出,是承恩公爷的庶次子。故此承恩公过世之后,都是傅四爷承继的承恩侯的世职。傅二爷在府中的地位也是尴尬,唯有拼命立功罢了。” “更何况傅家为外戚家族,如今一族的荣辱都系于皇后一身。主子年岁小,可能不知道康熙年间,皇后的伯父马齐、马武,皇后的阿玛承恩公爷,因为推举当年的八爷一事,险些被康熙爷斩首、罢官,故此到了雍正朝乃至本朝,傅家何尝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终得家族中出了皇后,这便自是家族最大的荣望,故此家中何事不以皇后为重?便是傅二爷,既为庶子,又不敢违逆家族之荣望所寄,故此……便是自己的随从,也只能眼睁睁无法施救。”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苍珠也并不是你心上的人,是么?” 献春刚稍稍停了的泪,便又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正是如此,奴才这才这些年都无法释怀。苍珠是冤枉死的!”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抬眸望住献春。 “苍珠,是傅二爷的贴身随从,对么?” . 献春的脸缓缓红了起来,眼中还带着泪,望住了婉兮。 “主子难道……明白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献春的手:“若你不愿,我便不说。” 献春这回终是崩溃,大哭出声:“主子聪明,奴才便知道能瞒过皇后,能瞒过傅家人,却是瞒不过主子的……” 婉兮鼻子一酸,也忍不住泪珠滑下。 “是……傅二爷,对不对?” 婉兮能想象到,一个公侯之家的家生奴才,出生之后便生活在对主子无比的仰慕之下。在她们眼中心中,最为高贵俊美的当属自家的少爷们。 献春那会子陪皇后嫁入宫中的时候,九爷还是个小孩儿,故此献春心下喜欢的,定然是九爷的哥哥们。 这位傅清傅二爷,身为庶子,如今却为朝廷的驻藏大臣,可见定然是英武俊朗,这便闯入了献春的心扉吧。 献春垂首落泪,可是面上还是不由得浮起如梦如幻的微笑:“……可是那会子奴才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傅二爷纵然每次回府,见到奴才上茶,都会对奴才笑,可是他却定然还未将奴才当成个女人。” 三卷11、偿还(3更) 三卷11、偿还(3更) “故此二爷从不知道我的心事,便是府中人怕也是不敢想我是对二爷生了情愫……终究那会子二爷年岁已经长我许多,他们便怎么猜都应该是府中的小子才是。”献春面上那如梦如幻的笑意里,浮起了淡淡的苦涩来。 “那会子傅二爷已经在天津担任了武职,与京师隔着虽不甚远,可也没办法天天来回,总要隔些日子才能回府来。见不着二爷的日子里,我心里惦念得紧,又不敢与旁人打听,故此这便只要二爷回府,便放下一切去找苍珠。” “我的心里想的是傅二爷,可是难免在外人眼里却成了我每回都那么殷殷切切地去找苍珠,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们不明白我的心事,便将苍珠误会成了那个叫我胆大包天、生了二心的人去。” . 婉兮也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拥住献春而已。 献春抽泣道,“故此主子方进封贵人时候曾说,不敢耽误奴才太多的青春,说只要奴才能伺候主子一年就好。待得过了起初最难为的那一年去,主子便放了奴才出宫去。实则奴才却早已没有了出宫的念头……” 婉兮轻拍献春:“你别那么灰心!便是傅二爷又怎地,便是驻藏大臣又怎样!我明儿就去求皇上给你指婚,看傅二爷还敢不要么?” “素春都能指给你家傅四爷,那还是嫡子、承恩侯呢,你难道还比不上素春去么?” 献春努力地笑:“……奴才知道,主子疼奴才。为了奴才心愿得偿,主子定能跟皇上求这个恩典去。只是……奴才的那份儿心,早就死了。” “在得知苍珠惨死之后,奴才对傅二爷的心,便也跟着一起死了。” “奴才对不起苍珠,他既是因我而死,故此他纵然不是奴才的心上人……可是奴才也要为他,守一辈子不再嫁。” . 婉兮喉头一梗,便又止不住掉了眼泪下来。 “献春,你怎么可以那么傻!苍珠是因为你而死不假,可是者却不是你的错!” 献春含泪摇头:“是不是奴才的错,都已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命已然不在。奴才无以为报,不过是即便是活着,也从此只为他活罢了。奴才活着一日,便会为他诵经一日;每到年节,奴才便都为他拈一炷香吧。” “你个傻献春……”婉兮心痛不已:“你明不明白你这样叫什么啊?这跟守活寡、跟自梳女,又有什么分别?” “是奴才欠苍珠的,奴才得还。”献春说出了自己的心愿,纵然还在流泪,却终于笑容坚定了下来。 “你要用你的一辈子来还给苍珠,可是谁又还给你啊?”婉兮忍不住摇晃献春:“若说这世上要有人还给苍珠去,也应该是傅家人,是那个指使人害了苍珠性命去的人啊。不该是你……你是无辜的。” 献春深深吸一口气,却是摇头苦笑:“我们都是傅家的奴才,家生的奴才,生生世世都如此。故此我们怎么敢怨恨主子去?故此也唯有我,将我这一生,都还给苍珠去吧。” 三卷12、更名(4更) 三卷12、更名(4更) 婉兮一跺脚站起来,跺着脚走出几步去,已是泪如雨下。 “我生你的气了!你怎么能这么傻,这么拧啊!” “就算你能这样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了,可是我也不快活!我看你一眼,就要为你心痛一回!” “我不管了……我才不顾你怎么说,我才不管苍珠冤枉不冤枉……总之我非要去找皇上求个恩典,非要成全了你跟傅二爷不可!” “至于苍珠……”婉兮抹一把眼泪:“你嫁给傅二爷去,也还可以替苍珠烧香诵经啊!再说苍珠本来不也是救过傅二爷的么,傅二爷自己也该为苍珠诵经超度,这便正好你们两口子一并办了这事儿去呗!” 献春站起身,却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主子的心,奴才明白。只是苍珠死时,既未娶亲,更无生子,故此即便傅二爷也能祭奠,那终究不是家世香火。他便是在地下,也是孤魂野鬼,孤孤零零……奴才愿意为他守这一辈子,便是地下相遇,也宁肯斩断了对二爷的情,而与苍珠相伴……” 婉兮跺着脚走到北炕上坐下,“你拧,你真拧!我是怎么都说不听你是么?” 献春自己却已是眼泪哭干,反倒释然浅笑:“奴才是拧,可是也唯有这样才能叫奴才心安。主子便由着奴才任性这一回吧。” “不然,就算奴才跟了傅二爷……这一辈子也无法心安。” . 婉兮又坐在北炕沿儿上掉了一会儿眼泪,然后缓缓抬眸,瞟了献春一眼。 献春早已微笑等待。 婉兮这才也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笑。 “算了,这终归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心安就好。我就算替你急死,却也终究代替不了你的心安。” 婉兮这才起身走过去,拉着献春的手,将献春从地上拉起来。 “总归我甚高兴,你肯与我敞开心扉,说出这些旧日的话来。叫我更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叫我更知道,你为何会舍了皇后而跟着我来……你对我的情谊,我也必定不会负你。我只能发誓,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绝对要比皇后对你更好更好。” 献春便也笑了,轻叹一声:“主子对奴才的心意,奴才何尝不知呢?实则当年主子进封,肯带着奴才一起走,奴才便明白,主子是信任奴才的……否则主子如何能不疑心,奴才又是皇后安在主子身边的眼线呢?” “甚或奴才都不如念春,念春虽说也是长春宫里的人,可是终归不是皇后主子的陪嫁,与皇后主子的情分不如奴才这般……若主子不信奴才,便要了念春走也好。” 婉兮点头:“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也好,这回的事也罢,终于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便怎么都不准人欺负了你去。便是皇后也不行!” 献春却又跪下。 婉兮急得又跺脚:“这是做什么说的?刚刚说的好好的,你怎么又跪下了?” 献春仰起脸来,刚被泪水荡涤过的眼更为黑白分明。 “经过这回的事,奴才与傅家、与皇后的情谊便是彻底断了。奴才不愿意再背着如今这个名字。奴才已不是长春宫的人,而是永寿宫的人,还求主子替奴才按着永寿宫的规矩,重取一个名儿吧。” 三卷13、新生(5更) 三卷13、新生(5更) 婉兮约略一想,便也答应:“好!咱们与长春宫,都要一刀两断,斩切得彻彻底底去!” 婉兮垂眸细想:“只是宫里人的名儿,都是我拟好了,叫她们各自选的。你呢,自己心下可有可心的名字?” 献春含笑点头:“奴才若取名,便该与年纪相仿的玉函来取对应的。总不能跟玉叶、玉蕤她们取那么小姑娘爱花爱俏的名儿来。” 婉兮也是点头。 献春垂首道:“玉函,意为玉匣子、玉制的套子,多以方形……那奴才心下便也有了。” “你说。”婉兮含笑凝住献春。 献春面颊微红,垂眸道:“……奴才便叫‘玉壶’吧。” “壶与函同为盛器,函多为方形,壶则多为圆形,”婉兮妙目流转,不觉拍手:“配得好!更何况‘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又甚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之句;更有‘曷见玄真子,观世玉壶中’的超脱明净……你与我在此事上,可算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便这样定了!” 献春含笑而拜:“奴才再世为人。从此这世上,这宫里,再无献春。从这一刻起,唯有永寿宫令主子身畔的,玉壶。” 婉兮含笑,眼中还是酸了,上前扶起玉壶来。 “原本当初我就说,总是直呼不出你的名字来。这会子好了,我们便不要那个旧名,便再也不受那个拖累。如今你我都从新名重新叫起。” 婉兮定睛望住玉壶,唤了一声:“玉壶——” 玉壶含笑福身:“奴才在。” 婉兮便循着当年的模样,又反复叫了几声:“玉壶、玉壶!” 玉壶也是迭声回应:“奴才在,奴才在!” 婉兮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好,便拧身儿冲着窗户外,将永寿宫的人都给叫进来,叫他们站成一排,挨个叫一遍“玉壶”。 玉壶也欢喜,挨着个儿的都答应了一遍。 倒是玉函持重,含笑上前提醒:“主子和玉壶既然都定好了这个名儿,主子倒是别忘了叫人去知会内务府一声,将玉壶的名字从底档上前全都改过来;并请皇后主子晓谕六宫……之后玉壶的名儿才算正式定下来了呢,否则外头人怕是还只认旧名。” 婉兮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立即叫毛团儿去知会内务府。 一时其他小太监、小女孩儿都散出去了,寝殿内就剩下婉兮、玉壶、玉函和玉叶。几个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内务府当然不是阻碍,真正的阻碍还在皇后那。 试想皇后如何甘心叫玉壶这样就改了名儿了? 一旦六宫议论起这改名的事儿,皇后那心下未免又要倾斜一番。 玉壶不想叫婉兮着急,这便含笑淡淡道:“无妨,总归奴才心里是认定了这个新名字了。不管六宫何时晓谕,奴才出门也都挨个告诉了人这新名儿去。总归这旧名是再也不叫了的。” 玉函和玉叶也都说:“就是,我们也出去挨个告诉人去。但凡咱们熟悉的宫里,便都一个一个告诉了去!” . 皇帝秋狝回銮已是十月,回到宫中便立时要忙碌起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来。 皇帝请皇太后圣寿心愿,皇太后也只是淡淡一叹:“眼见这一年都要过去了,皇上再不引见八旗秀女,便又要耽误她们三年了。” 三卷14、对峙(6更) 三卷14、对峙(6更) 这日六宫赴长春宫向皇后请安,皇帝随后也到了。 皇帝正座,与皇后商量皇太后圣寿与八旗女子引见一事,目光却是凝向在座众人的,只侧耳听皇后言语,却未曾看向皇后。 这是帝后自七月于重华宫失和之后的第一次一同在众人面前亮相,皇后如何甘心叫人给瞧出什么来? 皇后自是堆一脸的笑,小心奉迎:“皇太后圣寿,皇上又要选入新人来,这对于后宫来说自是双喜临门。”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是满脸堆笑,可是这话落入一众嫔妃耳中,却是心下各有滋味。 皇后却不以为意,继续道:“选入八旗女子,自然是为了给天家开枝散叶……皇上专心国事,自登基以来,选入的新人便少。如今在座的除了令嫔、舒嫔等几位妹妹之外,倒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 “乾隆九年那会子,皇上更是只封了令嫔一人;况令嫔早就是承应宫闱的旧人,并不是从八旗秀女中选出来的,今年无论前朝后宫,倒是都期盼皇上能多为后宫挑几位妹妹进来呢。” “令嫔、舒嫔虽然还年轻,可是终究多年无出,这为皇家开枝散叶之事,还得指望皇上再挑进来的新人。” 皇帝淡淡点点头,面上除了那若有若无的微笑,便无其他神情。 皇后这便又道:“皇上瞧,当年潜邸里的老人儿,从妾身到纯贵妃、娴贵妃、嘉妃……都已年过三十,是过了最好的年纪去。就算是再生,怕也不容易了。” 皇后扫了在座众人一眼:“连御医都说,过了三十的人就算还能诞育皇嗣,怕是也对皇嗣身子不好。想来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便都与纯贵妃与嘉妃的年纪大了有关。不然她们之前诞育的皇子都好好的,怎地到了这个年纪却出了事去。” 听到这话,娴贵妃自然一声冷笑直冲出嘴唇。 便是连婉兮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勾起唇角,侧头望了坐在身畔的语琴一眼。 语琴低低道:“可真聪明,这会子将缘故找到生母的年岁上来了。从医理上倒是说得通,御医怕也的确这样说过的,便是谁人都不好当面驳斥了她去了。” 婉兮没说话,只抬眸望向纯贵妃和嘉妃去。 自然,这二位都早已是一脸的悲愤,却苦无说辞,只能哑忍。 婉兮不由得一笑,起身一福:“听得主子娘娘提到妾身……妾身自是羡慕几位姐姐的好福气去。主子娘娘说的对,妾身虽然年轻,却无所出,可见这有没有孩子的福气,倒未必与年纪直接相连。” “说起来主子娘娘去年方诞育了七阿哥,算算主子娘娘的年岁,诞育七阿哥的时候已是三十四岁。这便足见,只要有福气在,到了三十四岁,还是可以生得出皇子来的!” 婉兮说着望向纯贵妃和嘉妃:“若是妾身没记错的话,纯贵妃和嘉妃两位姐姐,年岁上仿佛还比主子娘娘小着一岁。算到今年,纯、嘉两位姐姐的年岁也刚三十四岁而已。既然主子娘娘这个年岁能生,那纯、嘉二位姐姐必定也还是能生的!” 三卷15、不驯(7更) 三卷15、不驯(7更) 进宫这些年,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当着皇帝的面反驳皇后。 皇后不由得眯起眼来望住婉兮,目光微凉。 婉兮迎住皇后的目光,莞尔一笑,福身行礼,“妾身说得对么?还请主子娘娘指点。” 婉兮直接问过来,皇后便是想回避,却也回避不开了。 皇后便不由得清淡一笑:“令嫔你自己又没生过,又如何能妄议旁人还能不能生呢?”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是没生过,只是妾身分明记着纯贵妃和嘉妃二位姐姐,这两年间刚刚都生育过,那便自然是还能生的。故此妾身想,皇后主子怕是多虑了。” 皇后不由得轻轻咬了咬牙:“她们是还能生!可是本宫方才也说了,御医说过,年岁大了的,便是能生育,孩子怕是也不好……四公主、八阿哥,还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嘉妃终是再哑忍不住,起身施礼道:“妾身倒不懂了,皇后主子这数次提到八阿哥,究竟八阿哥怎么了?八阿哥是脚有病,可是难道主子娘娘忘了么,那是妾身临盆之前出了意外去!” “若无意外,八阿哥自然还与妾身诞育的四阿哥一样齐整。这并不是妾身年岁大了,不过是意外罢了,妾身不明白,主子娘娘为何将意外一次一次归于妾身年岁大了,不宜再生了?!” 皇后面上十分不好看,不由得一拍迎手:“你们都够了么?本宫知道,每逢到了皇上要选看八旗女子的年份,你们一个一个的心下就都不平衡,哪一年不到本宫面前来抱怨这么一番?” “素年倒也罢了,不过是本宫听着你们唠叨、啰唣,本宫可以忍得你们。可是你们这会子却当着皇上,还这样口无遮拦!” “皇上每三年选看八旗秀女,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你们在皇上面前这样闹,是想叫皇上不选了不成?还不都退下!” 这一番唇枪舌剑,皇帝一直都含笑听着。 嘉妃和婉兮退回去后,皇帝却只扬眸朝娴贵妃一笑:“朕不能不夸赞,年岁渐长,娴贵妃是越来越稳重了。” 娴贵妃起身盈盈一笑:“总归妾身比皇后小六岁呢,皇后说什么能不能生,也都是说皇后自己这个年岁吧。妾身跟皇后又不是一个年岁的,妾身便也懒得张这个嘴。” 皇帝便也笑了,遥遥点指婉兮:“令嫔,你听听娴贵妃的话!娴贵妃尚且懒得掺和这个话,你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丫头,又急着说什么话!” 表面上皇帝是呵责婉兮,给皇后保全颜面。可是婉兮还是听得明白,故此起身一笑福身:“妾身知错了,还望皇上宽宥。” 皇帝静静望向嘉妃:“……八阿哥的话,朕也要说,皇后说错了!只是一场意外,八阿哥同样无辜,说什么嘉妃不能生的话?!” 嘉妃起身谢恩,已是含了泪:“皇上……八阿哥无辜,却还要担了这样的话去,还求皇上为妾身和八阿哥做主。” 皇帝点点头:“八阿哥同样是朕的儿子,朕一样疼爱。朕今儿将话放到这儿,从今日起,若谁再敢拿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说事儿,朕必不容她!” 三卷16、逆流(8更) 三卷16、逆流(8更) 一众嫔妃都连忙起身,向皇后深深行礼,齐声答:“妾身谨记皇上教诲。” 皇帝这便笑笑,抬眸也扫了皇后一眼。 “都起来吧。不过你们主子娘娘说得也有理,她也是为了皇嗣着想,尽她一国之母的责任,纯贵妃、嘉妃,你们都要体谅。” 纯贵妃和嘉妃便又是行礼称是。 皇帝这便起身:“朕还要回养心殿召见大臣,你们该说的话当也说完了,便都散了吧。” 皇后不由得起身追上来:“皇上!八旗女子引见的日子,倒是定在哪一天了?妾身也好提前预备。”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今年选看,本是仓促的决定,朕一个人去看就是了。” 皇后张了张嘴,忙又道:“……妾身不是非要陪皇上去选看。妾身的意思是,总要提前收拾宫室。” 皇帝淡淡道:“也不必大费周章。便是新人进宫,也随高位同住便罢。” 皇帝大步流星走向殿门,经过婉兮的时候不由得站了一站,抬眸瞟一眼婉兮身边儿。 “这个女子,叫什么来着?” 婉兮也有些意外,不过随即便垂首,忍住微笑,上前躬身道:“回皇上,这名女子是妾身永寿宫的头等女子,名玉壶。” 皇帝点点头:“玉壶,好,这个名儿好。”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出殿门去了。 皇帝忽然说这么个话,停这么个步,在旁人眼里兴许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婉兮心下却已是甜透。 一众嫔妃便也连忙跟着皇帝,一路向外去恭送圣驾。 婉兮便抬起眸子来,逆着众人,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去。 皇上都改口了,皇后还不改么? 皇后的目光,在众嫔妃的背后,便也抬起来,撞上婉兮来。 两人的目光便如顺流、逆流的河,在同一条河道里迎面撞上,从此再也没有闪避,各自撞击奔流了。 . 一众嫔妃在长春门前恭送皇帝离去,又一起向皇后请辞。 婉兮和语琴落在后头,也不坐轿,就在长街里挽着手臂并肩走着。 语琴不由得瞟婉兮:“我看你今儿,倒是故意的。” 婉兮点头:“我心疼四公主,尽力救八阿哥的命,原本都是看在皇上的份儿上,心疼无辜的孩子罢了,可是却终究在皇后眼里,变成了算计拉拢纯贵妃、嘉妃去。那我索性便如了她的意去!” “倒不知方才那一会子,皇后看见我如了她的意,她心下可会欢喜~~” “她欢喜才怪!”语琴不由得掩口而笑:“这宫里的老人儿,一个一个的倒是都被她得罪光了。她自然巴望着赶紧选新人进宫,她手底下也好又有棋子可用。到时候在新人眼里,她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婉兮点头:“她越是如此巴望新人,我倒要越尊敬老人儿去。说到底,在这后宫里能动摇她地位去的,不是位分尚低的你我,更不是新人,唯有那些同样有过孩子的、位分又高的老人儿去。” 语琴微微眯眼:“你说得对。” 婉兮仰头望幽暗的天际:“出身包衣,又无子,嫔位也许是我能进封的最高位分。可是她若以为我这样便奈何她不得,那她就错了。” 三卷17、苍天(1更) 三卷17、苍天(1更) 语琴点头:“可是你总要小心,这回进宫的新人里,她难免不会挑人扶持了,来分你的宠。” 婉兮点头:“我明白。倒是她不明白~~她曾殷殷与我说过新人、旧人的话去,在她看来,新人得宠是应该;旧人失宠是必然。就仿佛这世上的人心永远是喜新厌旧。” “她的话虽然也有道理,只是她忘了,这世上更有一句汉代流传下来的老话儿: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皇上的宠若轻易便能分得,那都不用再进新人,现在宫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么?她如以为皇上的心那样容易便撼动了,那就是她直到如今还是没有真的明白皇上。” 语琴轻叹一声:“……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瞧她,一副自己有了嫡子便万事足,不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去的嘴脸。” 婉兮伸出手去,忽然道:“姐姐你瞧,下雪了。” 怪不得今儿的天头,大白天的就有些幽暗。 原来是上天降下纯净的花朵来。 古往今来,有人将雪比作苍天落泪,也有人说雪是六棱飞花。究竟这上天落雪,是预告悲伤还是欢喜,端的还要看人间戏剧吧。 “上天有信!”婉兮在长街里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儿:“举头三尺有神明,姐姐别急,苍天有眼。皇后信佛念经,她便该明白因果循环,行必有报的道理。但愿她还记得回头是岸。总归,我们等着看。” . 别过语琴,婉兮一路接着雪花,揣着心事回到永寿宫。 刚一进宫门,却见玉壶、玉函带人,已是忙忙活活地摆膳桌了。 婉兮便笑:“嘿,你们倒是先饿了么?也不等我回来,也不管我现时饿不饿,这就自作主张了哈?” 玉壶和玉函对视一眼,便也都笑了:“主子这好大的威风,眼见这是从外头回来,那股气气势还没减呐。” 婉兮脱下披风去:“哼,知道我今儿带着威风回来的,还敢自作主张?” 玉叶便道:“可惜呀,虽说主子的威风大,可是这宫里呀,总归有人比主子更有威风去!就连主子,也不得不听呀!” 这话耳熟,婉兮自己也说过,她便不由得上前去掐玉叶的脸蛋儿:“你怼我呢?” 玉叶等人都赶紧含笑施礼:“主子别恼,奴才们自是不敢自作主张。只是巧了,皇上提前一步赐下菜品来,奴才们怕凉了,这才赶紧摆开膳桌,等主子回来这便赶紧趁热吃呢。” . 婉兮倒也惊讶:“皇上竟然这样快?” 刚在长春宫送别啊,皇上就算先回来,也快不了多一会子去。就算回到养心殿就传膳,那御膳房也得预备呀。按着御膳房的那架势,绝没有这么快的道理啊。 婉兮揣着这狐疑,自然要先去翻看翻看食盒里送来的是什么。 玉函便亲手打开了食盒,端出里头的捧盒来。 婉兮自己掀开的那捧盒的盖子…… 她就看了一眼,便“嘭”地将那捧盒盖子给扣上了。红了一张脸望着众人:“……行了,我自己吃就行,你们就不用伺候了,都出去。” 三卷18、好菜(2更) 三卷18、好菜(2更) 玉壶和玉函对视一眼,心下都是情知定是皇上赐下的菜品里别有玄机,这便含笑退下,到隔扇门外去候着。 殿内空下来了,婉兮便将那捧盒给捧到炕桌上去。她自己也脱鞋上炕,手肘拄着炕几,两手托腮,盯着那捧盒里的菜品撅了嘴。 皇上绝对是故意的。 婉兮等了一会子,果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她忙爬到炕里去,扒着窗户朝外看。 皇帝大步流星走过来,隔着玻璃窗看见她,便不由得故意敲了窗子一下,位置就在她鼻尖儿那。 一转眼,他便已经进来了,一边脱下大衣裳,一边睨着她轻笑:“吃了么?” 李玉接了皇帝的大衣裳,这便躬身告退出去了,婉兮这才朝皇帝撅了嘴。 “……爷今儿,这是罚我。” . “嗤。” 皇帝倒是只是轻嗤一声,便也脱了靴子,盘腿上炕,也在炕桌旁坐着。 平素皇帝的御膳自是摆开架势,便是大膳桌都要满当当的三张。可是婉兮一向不喜欢,总说这叫“吃席”,不叫在家吃饭,故此每回皇帝到她这儿来吃饭,膳桌该摆开还是摆开,只是等传膳太监走了之后,婉兮都只挑喜欢的,给搬到炕几上来。 两人都是盘腿坐在炕上,在小炕几上吃的。 便如同民间乡下,最普通的一对小两口。 皇帝便也跟着她学会了,直接从花盆里撅大葱下来,不冲不洗,用手直接撸一撸,便可以直接蘸大酱吃了。 皇帝坐定了,才促狭地瞪她:“你怎么觉着爷是在罚你了?” 婉兮无奈地红了脸,打开捧盒的盖子。 “爷这不叫罚我么?!” 那里头的菜,咳咳,就是黄豆酱上一层白莹莹的小肉芽呀! 皇帝这才露出奸计得逞的大笑:“嗯,爷就是罚你。今儿既说了那么多话,肚子必定空了,这便拿起筷子,将这一盘子都吃光喽!” 婉兮真是要哭了。 “爷……今儿是罚我哪一点?该不会是爷觉着我以下犯上,不该当面顶撞皇后?” 皇帝又嗤了一声。 “爷是恼你小小年纪就敢随便断言!你如今满打满算才二十岁,你如何知道人家三十四岁的能生还是不能生了?” 婉兮暗自吐舌:“奴才就是觉着……既然皇后还能生,那纯贵妃和嘉妃自然就是还能生的呀。” 皇帝将筷子凌空抛过一根儿来,那筷子在空中恰到好处地打了个旋儿,卸掉了力道之后,正好落到婉兮脑门儿上来。 虽然不疼,却足够叫婉兮懊恼。 婉兮捂住脑门儿,哀怨地瞪皇帝:“爷这是作甚?” 皇帝哼一声:“首先你便说错了一个人:纯贵妃生不了了。因为爷早已与她说得明白,爷与她的情分,到四公主这儿,已是尽了。” “不是因为四公主的手,而是因为这四公主的得来,便是纯贵妃算计了爷的。爷为了叫她们这些老人儿各自安身立命,该给的孩子是必定给的,不过若是使了手段算计爷才得来的,那么这孩子降世之日,便也是爷与她们恩断情绝的一天。” 婉兮张了张嘴,“……噢。不过好在还有嘉妃,奴才也不算全都说错了。” 三卷19、不足(3更) 三卷19、不足(3更) 她话音刚落,皇帝另外那根筷子也飞过来了。 这一回筷子没在半空里打旋儿,而是直接落到婉兮脑门儿上。 这回是真疼啊,婉兮都忍不住爬起来了,跪直了直瞪皇帝。 “爷!疼了!” “活该~”皇帝却板起面孔来,完全不以为忤的模样。 婉兮撅了撅嘴,便也又盘腿坐回来,隔着炕几,也隔着那一大碗的小肉芽儿,悄悄儿地凝着皇帝。 “爷……难道,嘉妃,也生不了了?” . 皇帝与谁说情意终结了,这话总归不会摆明了说给婉兮的。故此就算从四公主生下来之后,皇帝再不翻纯贵妃的牌子,婉兮也能从这事儿上猜到皇上的心思去,可是嘉妃总归还不一样。 八阿哥不是嘉妃自己算计来的;八阿哥的脚,更不是嘉妃自己做了什么才遭的报应。 说到底,嘉妃自己先遭了蜂子咬,后又为了八阿哥好悬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从这一点来说,嘉妃倒是叫人同情更多。 故此皇上总不至于说跟嘉妃也恩断情绝了吧? 皇帝又哼了一声:“嘉妃前面已经有了四阿哥永珹,如今又有了八阿哥永璇,有两个皇子傍身,她已足够安身立命。若她再多一个孩子,倘若再是个皇子的话……你该懂女人的心,她难免不多了旁的心思去。” “那于她,倒不是福气了。” . 婉兮眼珠儿一转,却是装傻:“奴才倒是没听懂呢。” 皇帝垂眸又找了一下儿,婉兮瞄着,心下庆幸筷子就是两根儿。皇上要是再扔,就得是那沉重的羹匙,以及剔肉用的小刀了。 她估计,皇上也舍不得。 皇帝果然没飞刀,眼珠儿倒是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你听不懂,便也该记着纯贵妃在诞下四公主之前那会子的事儿。如今嘉妃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与那个时候的纯贵妃已然持平。”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奴才明白的~” 人心总归都是这样这样,若只有一个皇子,如愉妃那般,此时所顾虑最多的,倒是如何小心翼翼保护住自己的儿子,叫他先健康长大。可是若有了两个或者更多的皇子,便难免生出多一份儿心来,忍不住去觊觎那个太子之位。 婉兮垂下头来:“可是嘉妃总该与那会子的纯贵妃又有不同。纯贵妃有了两个皇子的时候,皇后尚无嫡子;可是嘉妃这会子,皇后已经有了七阿哥啊。” 皇帝轻叹一声:“别说只是有了嫡子,便是已经立为太子,且太子已然长大成人又如何?你忘了康熙朝九龙夺嫡的典故去么?若是想争,便是太子明晃晃地立在那儿都不管用,人心若有不足,那便是怎么都拦不住的。” “哦。”婉兮垂下头去,手指悄悄转着自己的的袖口。 这些年在宫里陪着皇上,她心下也已经约略有些感觉:皇上既然凡事都以康熙爷为借鉴,那么当年九龙夺嫡的事自是皇上从登基以来便极力避免的。故此这宫里哪个女人应该有子,哪个女人可以生几个,仿佛皇上心里都是有计划的。 如此说来……倒也仿佛是皇上的那“避子汤”的典故,也能说得通了。 皇帝从炕几下头,忽然伸脚来蹬她一记。 三卷20、真吃(4更) 三卷20、真吃(4更) 婉兮倒吓得激灵一下子,赶紧回神。 皇帝黑瞳幽深,定定盯着她瞧:“……爷心下是有谱儿,可却不包括你在内。爷要你明白,爷这会子与你同样渴望能看见咱们的孩子。” 婉兮心下一酸,赶紧垂下头去。 皇帝轻叹一声,手臂横过桌面来,扯住了她的手,轻轻捏着,“瞧你,又因为人家的事儿,这便又伤了自己的心。” . “哪儿有~”婉兮忙扬起脸来,努力地笑:“奴才是犯愁怎么吃皇上赐下的这道菜呢!不吃吧,这是御赐;吃了吧……那该怎么吃呢?” 急什么呢,来日方长。她都笃定了人家年过三十的还能生,她此时满打满算才二十岁呀! 她也同样应该相信苍天有眼。上天定不会忍心不给她孩子的。 再说,还有皇上呢。这些年皇上都在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替她调理身子,甚至不惜给他自己背上“避子汤”的罪名去,就是怕她心下难受。皇上都替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若还总是因为这个在皇上面前掉泪,那只能是不知感恩,反倒叫皇上烦心了。 . 皇帝这才悠然挑起长眉,又哼一声:“瞧你个小心眼儿劲儿的!你果然当爷真的会坑你去?” 皇帝说完,倒是自己抓个羹匙过来,先舀了一下子,送进了他自己嘴里去。 这回轮到婉兮惊呼了:“爷!当真不必吃的!” 可是皇帝不但吃了,而且细细咀嚼,吃得眉开眼笑。 婉兮又盯了两眼,心下便是一开,这便抓起羹匙来也舀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可终究,送进嘴里的那一瞬间,还是闭上了眼睛的。 入口…… 是浓郁的而酱香,却不似家里做出的那么咸。只是略有些咸,又因为盐的少放而保留了更多豆子原本的香味。 酱倒也罢了,婉兮真正胆儿突的自然是那肉芽儿。 她闭着眼,用舌头尖儿小心地穿过酱豆去寻那小肉芽。碰碰,看是不是活的。 皇帝瞧着她那样儿,不由得摇头直笑:“放心吃吧,那是御田稻和鸭肉丁!爷只是叫御厨展现了刀工,切成那么细碎,混在大酱里叫你分辨不清楚罢了。亏你还当真以为爷给你吃蛆呀!” 婉兮这才欢呼一声,赶紧将嘴里这一口快要被舌头尖儿给戳烂糊了的给咽了。 果然满嘴留香,咸香适口。 皇帝白了她一眼:“乡下做大酱,多为下饭用的,故此盐放得多,齁咸。这回是爷叫酱菜房放了适量的盐,保留豆香,便是空嘴吃了,也齁不着你。” 婉兮粲然而笑:“爷的法子就是妙。这倒是奴才这些年吃过的最好吃的大酱。” 皇帝又白了她一眼,“比起你额娘的……哪个好?”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便垂了头,背过身儿去不回答他了。 皇帝没辙,绕过来坐在她身边儿,伸手将她抱进怀里来。 “你别急……等你也有了咱们的孩子,爷会叫你额娘早几个月进宫来。” 婉兮使劲儿点头,转身先将皇帝摁倒在炕上。 “爷……奴才会使劲儿跟爷要孩子的!” 皇帝心疼又满意,索性摊平了身子:“嗯,爷都由得你,尽管要。” 三卷21、常在(5更) 三卷21、常在(5更) 皇帝擅长弓马,自是身强力壮,可是婉兮这会子却是卯足了蛮力来的。 从前小,十几岁起跟皇上在一起,自是都受皇上的“欺负”,每一回都气喘微微、泪光盈盈地被他换着花样儿地吃干抹净罢了;而如今,婉兮已然二十岁。亲身受了皇帝那么多年的“言传身教”,已是颇有心得。 她这回也想学着皇帝上回欺负她的样儿,将肉芽给他也抹回去……可终究这是在宫里呢,不敢放肆,故此只含了一口大酱,然后扒着他的嘴,极尽缠绕地去亲他罢了。 这回那大酱咸香幽秘、御田稻米和鸭肉丁子回味悠长,两人的唇舌便在这样一片妙味里几番辗转,攻退裹缠…… 即便只是这样一番唇齿之舞,也叫两人都不由得想到另外一处的丝滑缠裹去。 只这一亲,皇帝已是按捺不住,转而翻身而上,疾驰挞伐了去…… . 十一月过完,皇太后的圣寿,以及八旗女子选看的两件大事也轰轰烈烈落下了帷幕。 这个月里,皇帝一颗心仿佛都悬在新人之事上,故此翻牌子翻得就更是少。这一个月来,也就是嘉妃被翻了两回;同样被“万众瞩目”的纯贵妃,依旧绿牌高挂,束之高阁。 这一回皇帝果然没有辜负皇太后和皇后的厚望,皇帝终于选了几个新人。 当中家世最为出挑的,当属出自蒙古八旗的巴林氏,闺名高娃。 高娃的阿玛纳亲(不是讷亲)为蒙古镶红旗都统。“都统”满语意为“固山额真”,乃为一旗的军政长官,堪比八旗制度刚刚建立时的旗主王爷一般。纳亲另有“轻车都尉”的世爵,门第堪称高贵。 宫中出自蒙古八旗的高位嫔妃原本就少,这会子位分高的唯有一个愉妃。愉妃的家世还低微,故此这个巴林氏一被“上记名”,便引得六宫嫔妃心下挂怀不已。 众人都等着新人入宫,倒要瞧瞧这位高贵的蒙古格格是个什么模样儿。 只是皇帝却仿佛并不急着叫这个巴林氏入宫,虽然留了牌子,却只吩咐内务府大臣定期复看,其余便只叫她留在京中她家府邸学规矩,静待入宫时辰罢了。 巴林氏之外,皇帝倒是叫另外两个新人先入了宫,分别赐封为那常在、林常在。 虽说是八旗秀女,按说进宫该封贵人,可是这两个的家世实在低微,父亲的官职都拿不出手:一个是笔帖式的女儿,一个则是拜唐阿的女儿,故此便以常在起封。 . 那常在、林常在于十二月初一入宫,进宫自是先到长春宫行礼。 一众嫔妃自然也是早早到了。 语琴与婉兮来得不早不晚,便是赶在当间儿才进来的。 语琴拍了拍婉兮的手:“今儿你倒不用担心,皇后今儿可顾不上与你上回的旧恨,她得顾着新人呢。” 婉兮也是垂首一笑:“可不,皇后还要在新人面前,继续端起贤惠、慈祥的主母风度来呢。又岂会与我斗嘴,坏了自己的形象去?” 陈贵人这会子从外头进来,走到两人身边也微微一笑:“一位那常在,一位林常在。虽然还没见着人,可是从姓氏上来看,却是一个出自八旗满洲,一个出自八旗汉军。” 陈贵人促狭地眨眨眼:“皇上倒不偏心。” 三卷22、热闹(6更) 三卷22、热闹(6更) 语琴便也掩口而笑:“可不。若以旗份来说,再加上前面那位巴林氏出于八旗蒙古……皇上这回选看秀女,倒是将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全都兼顾到了呢。” 陈贵人便也含笑,“正是这个话儿。” 三人上前与皇后请安。 皇后果然一扫上回与婉兮拌嘴的阴霾,今儿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吟吟,便是对着婉兮,也如同从前那般和蔼慈祥了。 “今儿又是新人入宫的日子,本宫倒是又回想起令嫔你和陆常在入宫的那一天了。” 婉兮淡淡一笑,施礼道:“皇后主子倒是抬举妾身了。妾身入宫之时,不过是内务府使唤女子,比不得这一回的那常在、林常在是八旗秀女出身。” “这会子那常在、林常在还没来,皇后主子这样说无妨。待会儿二位妹妹来了,皇后主子要是还这样说,妾身倒十分觉得心下不安了呢。” 语琴便也道:“可不,小妾进宫七年,如今不过还是常在;哪里比得上二位新人,进宫起封便是常在呢。小妾可要拜求主子娘娘,待会儿待得二位新人来了,可千万别再折杀令嫔与小妾了去。” 一个婉兮倒还罢了,总归是身在嫔位,还是皇帝的宠妃;如今倒连个进宫七年、依旧身为常在的语琴都敢当面与她这样说话,皇后的面上便不由得挂不住了。 “够了!这宫里,谁不知道你们两人姐妹情深!如今在本宫面前,说话也这样急着一唱一和,倒叫本宫觉得聒噪了!” 婉兮垂眸一笑:“便是养鸟儿都是养成双成对的,皇后主子一向并不觉得吵闹,今儿妾身与陆姐姐不过是趁着新人进宫的好日子,来给皇后凑凑热闹,皇后主子怎么反倒觉着聒噪了呢?” 皇后有些尴尬,不由得瞟向立在一旁的陈贵人去。 “你们两个也该学学陈贵人。你们三个一起上前请安,可是陈贵人却是一贯的安静沉稳。你们两个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年纪也不小了,该跟陈贵人学着规矩些!” 陈贵人这才一笑,静静躬身道:“主子娘娘谬赞了。妾身虽然素来说话都少,可是妾身心下却是一向都是喜欢热闹的。有些热闹妾身不必亲身参与,不过静立旁边看着,也是好的。” 皇后十分意外,望住陈贵人,不由得面色更是微微一变。 “怎么,今儿看样子你们三个倒是想抢了新人的风头去不成?看来今儿咱们众人不用看新人,便看着你们三个就够了!” 婉兮躬身施礼:“主子娘娘说笑了。这后宫里一向都以主子娘娘为尊,故此不管新人旧人,我们不过都是看客,众目睽睽都是看着台上的主子娘娘罢了。” “不管新人旧人,谁都没本事抢了主子娘娘的风头去。这后宫里的主角,永远都是主子娘娘您一人。” 刚进来的娴贵妃听了,也不由得冷笑一声:“令嫔这话说得好!主子娘娘,今儿你可要好好儿给我们演一出,我们都坐着等着呢。” 婉兮便也盈盈一拜:“那妾身等就先退回落座了。” 三卷23、分宫(7更) 三卷23、分宫(7更) 婉兮话音刚落,那常在、林常在已是入内。却正是撞上皇后一脸愠怒的模样。 两个新人不由对视一眼,甚为紧张,便远远在隔扇门口就跪下了。 婉兮垂首一笑,便左手拉了语琴,右手拉着陈贵人,三人一并退开去坐下。将这一整片舞台,都留给皇后一个人去罢了。 两位新人战战兢兢行满了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站起身来之后都还是垂着头,不敢看向皇后。 倒是一众嫔妃都在仔细打量两个新人。 终究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会子已是紧张得脸色煞白,小小的身子踩着高高的旗鞋,便都是在宽大的衣裳下打着摆子的。 婉兮朝语琴眨了眨眼:“咱们真坏,搅了皇后的好戏。倒是这两位新人无辜受牵累了。” 语琴便也点头:“回头咱们对两位新人亲睦些就是了。” 少顷皇帝便也来到。 天威在上,两个新人就更是紧张。林常在请安的声音都小如蚊蚋,那常在更是直接便咬了舌头,结巴了。 倒是皇帝十分愉快,扬声大笑:“你们两个都不必害怕。朕和在座的都不会吃了你们去~” 众人便也都是跟着大笑。 娴贵妃瞟着皇上的笑容,不由得低声道:“这样楚楚可怜……倒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我见犹怜’!” 坐在娴贵妃下首愉妃淡淡垂眸:“那常在……听这姓氏,倒像也是出自那拉氏的。只是不知是出自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还是舒嫔的叶赫纳拉氏,抑或是孝敬宪皇后的乌拉那拉氏。” 娴贵妃这便不由得瞟了舒嫔一眼。 当年本想借同为那拉氏的缘故与舒嫔多亲多近,却被舒嫔卷了面子的记忆不由得又在娴贵妃脑海中翻涌起来。 只是舒嫔一向都是淡淡的,不与谁多亲近,却也并不明白着与谁为敌。这便是因为后头有皇太后的缘故,故此在这后宫之中,一向姿态超然。 便是娴贵妃这样望过去,舒嫔不会察觉不到,却也依旧只是就当没看见。 娴贵妃有些暗恼,便也哼了一声:“若说渊源,那位还没进宫的巴林氏,与你不也同样都属八旗蒙古么。那位家世不错,摆明了一旦进宫之后至少都是贵人,是眼前这两个比不了的。你也自可多亲多近。” 愉妃倒笑了:“若这样说起来,娴贵妃这那拉氏的姓氏,还是后来改的。娴贵妃祖上,也是蒙古姓氏。” 娴贵妃轻哼一声:“好啊,那你我倒是该多亲多近。” . 说了一会子话,那常在和林常在都好了些。皇后便含笑点头道:“两位妹妹进宫来都是常在位分,自不能单独选宫,倒要与高位嫔妃同住了。” 皇后转向皇帝:“妾身计算着,如今东西六宫里各自都有人居住,由高位独住一宫的有永寿宫、翊坤宫、承乾宫、钟粹宫、景仁宫、咸福宫、永和宫。” “其中钟粹宫、景仁宫因是有皇子的纯贵妃、嘉妃住着,倒不急着算进她们那几间偏殿去。咸福宫因本是皇上的琴室,又因怡嫔病着,也不宜再分进人去。永和宫呢,陈贵人又爱清静……” 皇后瞟向婉兮:“倒不如将林常在放在永寿宫吧。” 三卷24、嫌烦(8更) 三卷24、嫌烦(8更) 皇后说着,目光从婉兮面上幽幽一转。 “至于那常在……既然也是出自那拉氏,便在娴贵妃的承乾宫、舒嫔的翊坤宫中择一就是。” 娴贵妃和舒嫔一时之间都是目光微闪,婉兮自己倒是浅浅一笑。 语琴有些小紧张,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背。 意外么?自然不。皇后想要用新人来分她的宠,早已是在意料之中。 新进的这位林常在,虽然是八旗秀女,但是出自小门小户,神态之上便颇有些我见犹怜去。且同是汉姓人,或许在皇后看来,这林常在便是与她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皇上既然连她这样的都能宠,说不定看着林常在便也是顺眼。 婉兮只抬眸望皇帝。 一切,终究都等皇上定夺罢了。 . 皇帝也抬眸望过来,眸光如一道清泉,清冽而冷静,叫婉兮心下也是一安。 皇帝想了想:“身在常在之位,自然应与高位同住一宫。那常在便与舒嫔同住翊坤宫吧。至于林常在么……” 皇帝目光一转:“皇后打算将林常在安排进永寿宫,朕以为妥当。只是皇后怕是忘了,朕在乾隆十年那会子曾经下旨叱责过令嫔,就是嫌她那个院子里闹腾!” “那永寿宫就在朕的养心殿后头,她那宫里有点什么动静,全都能传进养心殿来。那永寿宫里她一个住着,我都嫌她闹出的动静太大!这若是再指一个人进去,林常在自己倒也罢了,倒是个性子安安稳稳的,不过却要给她再额外配进官女子、太监去,那就想不闹腾都不行了。” 皇帝说着抬手揉了揉眉心:“那皇后倒是还想不想叫朕静心了?” . 这样的罪名,皇后如何担得起? 皇后面连忙起身一福:“是妾身思虑不周。” 皇帝倒笑了,朝皇后点点头:“不是皇后思虑不周,是朕自己爱清静。永寿宫里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皇后目光有些慌乱,便如同被突来的秋风给卷起来的落叶,仓惶散远了去。 皇帝便点点头:“林常在么,依朕看,就放进娴贵妃的承乾宫里吧。” 皇帝此言一出,一众嫔妃不由得都望向娴贵妃和林常在去。 那目光里,更多是同情林常在的。 谁不知道娴贵妃一向不喜欢汉姓嫔妃,如今若林常在跟娴贵妃住到一个宫里去,将来的日子可想而知。 皇帝却含笑点点头:“从前承乾宫里因为有秀贵人凤格,还挺热闹。如今凤格去了,娴贵妃也一定被闪着了,或许会怕宫里寂寞,时常会想起凤格来。便是一抬眼,兴许都能看见凤格就站在廊檐下……故此朕也心疼娴贵妃,这便再指个人进去陪她吧。” 皇帝温煦地朝娴贵妃道:“娴贵妃,你一定记着秀贵人的过往,便定会善待林常在的,是不是?” 皇帝之前那话已经叫娴贵妃哆嗦了,这会子忙起身,努力一笑,躬身道:“皇上说的是,林常在既然蒙皇上指进妾身的宫里来,妾身便自然会善待。” “那就好了。”皇帝满意地笑笑:“皇后看,朕安排的跟皇后之前的相比,可还算妥当?” 三卷25、好戏(1更) 三卷25、好戏(1更) 皇后温婉而笑:“自然是皇上思虑周全,妾身如何能及?” 众人面前,皇后永远不会失了自己的体面去。只是那一垂眸之间,强自遮掩住一丝苍凉罢了。 皇帝目光掠向那那常在、林常在,便点点头:“你们各自拜见本主儿,便都搬过去吧。” 皇帝说着起身,便要离去。皇后却忙叫住:“皇上,妾身还有一事,要请皇上示下!” 皇帝立在地坪上,回眸而望:“哦?皇后还有何事?” 皇后福身:“妾身启皇上,今年既然又值新人入宫,皇上却可还记得一个从前的新人?” 皇帝不由挑眉:“皇后说的,是谁?” 皇后便垂首一笑:“皇上在乾隆十年那会子,下旨叫怡嫔的亲妹子、小柏氏在愉妃位下学规矩……如今这都两年多了,皇上可是忘了她了?” 婉兮不由得与语琴对视一眼。 皇帝倒笑了笑:“是啊,朕还真是给忘了。” 皇后抿嘴一笑,“学规矩女子,通常都是学一年的规矩之后便得进封,如今小柏氏已是学了两年多的规矩了,还没得进封,这便着实是委屈她了。” “更何况,小柏氏的亲姐姐便是怡嫔啊。皇上便是不看小柏氏,也要顾着怡嫔的颜面才是。” 皇后又是温婉一笑,“况如今怡嫔还病着。自打在园子里落水,怡嫔这一病便是多年。自打她妹子进宫来,这两年来她未免不替她妹子悬着心。可是她终究病着,也不好直接面见皇上求情,这悬心久了,难免不更加重了病情去……妾身便替怡嫔向皇上开这个口吧。” 皇帝扬了扬眉,便也点头:“皇后当真是朕的贤内助。若无皇后提醒,朕当真是忘了。委屈了小柏氏,也委屈了怡嫔。” 皇帝略一思忖,“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原本宜从答应起封。只是既然是朕委屈了小柏氏,她又是怡嫔的妹子,朕宜特异加恩。便如此吧:赐封储秀宫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常在,仍居储秀宫,随原本主儿居住。” 皇后一笑,盈盈一拜:“妾身替怡嫔、柏常在,谢皇上特恩。” . 尘埃落定,皇帝起驾而去,一众嫔妃便也纷纷告辞而出。 出了长春宫,语琴还在忍不住地抿嘴笑:“哎哟哟,皇后果然不负咱们的期望,真真儿是唱了一出好戏。手眼身法、唱念做打,俱是上佳。” 婉兮笑了笑,心下何尝不是五味杂陈。 语琴轻哼一声:“只是可怜了林常在。原本是被皇后看好了来分你宠的人,结果反倒被皇上放进娴贵妃的承乾宫里去。她自己怕还是不知道,就在这瞬息之间,她的命运已然是天上地下了。” 陈贵人也轻轻一叹:“所幸她是新人,刚进宫来,对宫里的这些事还不明白。故此后头跪倒谢恩,还是真心实意的。” 婉兮垂下头去:“若皇后没有看上她,没有提及叫她住进我宫里的话,皇上当也不至如此。” 语琴点头:“皇上自是护着你,彻底打碎了皇后的算盘。只是……这样一来,便终究顾不上林常在本人去了。” 三卷26、得逞(2更) 三卷26、得逞(2更) 婉兮也是垂首:“可不!皇上就是爱欺负人,当着众人的面儿呵斥我不说,这又‘帮’我欠下一笔人情债去。来日,我免不得要对林常在多留意些。若她受了娴贵妃的欺负,我还得帮衬她才是。” 陈贵人便也笑了:“可不,从来也没过如你这般,明明是宠妃,却又被皇上下次呵斥,又要当着后宫的面儿被皇上叱责的。” 语琴便也笑了:“这么说来,咱们令嫔娘娘端的算不得‘宠妃’二字了。” 陈贵人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皇上对令嫔,从来就不是‘宠’啊。” 一时又要说到关键处了,婉兮忙摆手求饶:“二位姐姐可饶了我吧,今儿的事儿还不嫌多么?” 语琴便也是忍住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你刚逃过了一个林常在,却终究逃不过小柏氏去。皇后终究是要扶一个人出来分你的宠,林常在既然扶不起,她倒聪明,回头就又扶起一个小柏氏来了。” 婉兮收起面上的笑,也是沉默点头。半晌才幽幽道:“与初来乍到的林常在相比,小柏氏自然是更好的人选。首先小柏氏已在宫里近三年,对宫内情势早已谙熟于心;况且她还有怡嫔这样一个亲姐姐扶持着。纵然怡嫔失宠,这些年还病着,但是终究怡嫔这些年冷眼旁观着,对宫内的情势怕更是看得清楚,总归不会叫她妹子再吃亏就是。” “况且……”婉兮也是不由得攥紧了指尖:“我与小柏氏初次撞见,我猜出她是知道我上回得那疙瘩的。故此我与她的第一个照面,彼此便不和睦。” “更何况,我与她姐姐怡嫔,早就有些旧怨。在她眼里看来,难免不以为她姐姐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都是我害的。” “她从前只是个学规矩女子倒还罢了,如今终于得正式进封为常在,便终究要替她姐姐向我寻仇才是。” “所以呀,”陈贵人幽幽望着婉兮,“谁能说皇后真正想要扶起来的人不是小柏氏呢?林常在或许也只是她一个幌子,虚晃一招不成,她再推出小柏氏来。” “终究在众人面前,皇上能为了你而卷了皇后一回面子去,便再不好卷第二次。故此她还是得意了。” 婉兮不由得皱眉:“陈姐姐的意思是……她如今便是跟皇上,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斗心眼儿了么?” 陈贵人便笑:“她是不是有这个胆子,我不好说。我呢只是记着古时候的故事。你想啊,为何汉武帝那样雄才大略的皇帝,却忌惮一个钩弋夫人,要留子去母呢?” “钩弋夫人的家族不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皇帝真正不喜欢的,是女人的儿子一旦当了储君之后,女人的心啊便都不在自己丈夫身上,而是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开始梦想着借由儿子,来实现自己成为皇太后,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那一天。一个皇后,永远都不是皇帝的对手;可是如果她成为皇太后,就有可能凌驾于皇权之上了啊。” 婉兮便也点头:“便如《史记》中的补录,说汉武帝立子杀母不是为了防止外戚专权,而是为了防患‘女主乱政’。” 三卷27、天时(3更) 三卷27、天时(3更) 当晚,皇帝没到永寿宫来。 寒冷冬夜,暖炕被窝其实比皇帝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婉兮便早早歇下了,心下里却总归还是不由得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胡思乱想。 ——宫里终究一共多了三个新人来啊,皇上哪儿能一个都不搭理呢?那成什么了。皇上今晚儿不来,兴许是要准备召幸三位新人了。 玉壶挑帘子从外头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冬夜的寒气来。 婉兮忙抓过她的手来,伸进自己褥子下头捂着:“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冻成这样?” 就凭玉壶这手的冷度,便能瞧出她在外头呆了不短的时辰了。 玉壶轻轻一笑:“……回主子,奴才是听见一个消息。今晚儿上皇上没过来,是钦天监的官员求见皇上,说是观天象,得了七阿哥种痘的吉时了。” “啊?这么早?”婉兮也吓了一跳:“七阿哥才多大点儿啊!” 七阿哥永琮生于乾隆十一年的四月初八,到这会子不过才一岁又八个月罢了。 玉壶手暖了过来,点点头:“按说皇子皇孙种痘,都是在二岁到四岁之间,七阿哥这个年纪说早是有些早了,不过虚岁也是两岁了,倒也说得过去。” “更何况主子忘了?当年六阿哥种痘,也是在一岁多的时候儿,而且还平安送走了痘神娘娘了。若此已然开了先例,这会子上天给了吉时,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后倒都不好拦着了。” 玉叶也凑在暖炕上给婉兮捶着腿,暖气熏得她打了个呵欠,拼力眨着眼睛道:“可不是!难道人家纯贵妃的阿哥不是皇子,一岁多说给人家种痘就种痘;换到皇后的嫡子这儿来了,就金贵了,就不听上天这个吉时了?” “况且话又说回来,七阿哥不是出生于佛诞之日么,那就该有神佛的护佑!一个痘神娘娘再不好惹,可她也不是佛陀的对手啊,是吧?要是这佛诞日出生的阿哥,却连个种痘都不敢,那我反倒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神佛护佑了~” 婉兮便也忍不住蹬了她一脚,啐道:“瞧这伶牙俐齿劲儿的!” 玉壶倒是垂首淡淡而笑:“玉叶这话,说得虽说直白了些,可却是句句都在理儿上呢。” 婉兮趴过来,手托住腮帮:“皇后一定不舍得。” “她不舍得也没用!”玉叶又打了个大呵欠:“为了佛诞之日出生的这个故事,她不舍得也得舍得。况且人家纯贵妃可盯着这件事儿呢,若是皇后不肯,我要是纯贵妃,我就闹给皇上看!皇上总得一碗水端平才是~” 婉兮静静看了玉壶一眼,便吩咐玉叶去睡:“瞧你呵欠连天的,我真怕你咬了舌头。快睡去吧,再听你打呵欠,我也要睁不开眼了。” 玉壶含笑亲自扶着玉叶回去睡了,稍后回来,婉兮已然披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光微漾。 玉壶便笑:“主子已然了无睡意了。都怪奴才,不该这会子将这消息带回来。” 婉兮侧眸轻哼:“你难道不觉着,这个信儿来得有些太巧了么?若当真是上天给出吉时,那便有说道了。” 三卷28、茶香(4更) 三卷28、茶香(4更) 玉壶在炕边脚踏上坐下来:“天意又岂是咱们凡夫俗子能看得出来的呢?按奴才来说总归是与上回纯贵妃的六阿哥种痘之事作为比照罢了。若说上回是天意,不可违,那这回就同样是天意,同样不可违拗;而若说这次是人为,那么上回就也一定同是人为,那就有必要查一查当年的来龙去脉了。” 玉壶说着不由得凝视住婉兮:“更何况那一年,更有主子遭的那回罪呢。若是有人非要说这一次是人为,那就查查当年的事,顺便连主子那回的病也都一并挑出来,好好儿地都查清楚!” 婉兮便笑了:“你说得对,有人这回难免不得哑巴吃黄连一回了。七阿哥种痘的事,躲不开了。” 婉兮静静垂首:“不过话又说回来,六阿哥同样是这个年岁种痘,都平安无事。七阿哥既然是嫡子,又是佛诞之日降生,福分自然比六阿哥大得多的多,理应也是平安顺遂才是。” 玉壶未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那就要看,这回的吉时终究是天意,还是人为了。七阿哥能否顺利熬过来,就看那人的心意了。咱们总归不知道是谁在安排这一切,就自然也不知道那人会安排出来。咱们这些外人能做的,唯有静静等着看结果罢了。” 婉兮点头:“九爷府中可有信儿来?” 玉壶眸光一闪:“回主子,九福晋办事儿仔细,故此虽然耽误了些日子,不过必定是办得周全。” 婉兮含笑道:“正是。终究四福晋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收服的。” . 承恩公府,夜色幽然。 外头寒风呼啸,屋子里九福晋兰佩用了红泥小茶炉正煮开了一壶好茶,亲自给四福晋斟茶。 这一年,傅恒又升任户部尚书,兼任銮仪卫、议政大臣、殿试读卷官、会典馆副总裁、正总裁。 傅恒这一连串的升迁看得前朝后宫都是瞠目结舌,在傅家后宅之中,便连身为大宗主母的四福晋也不由得对九福晋越发客气起来。 九福晋请喝茶,她都不敢不来。 茶香四溢,兰佩望着眼前这把红泥小茶壶微笑。 红泥小茶壶,模样还跟她从前用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只是经过曾经在交辉园那一回的事儿之后,她便早已悄然换过了新壶去。这一把是再不用担心丹砂中毒的了。 这样的冬夜,用这样的红泥小茶壶煮茶,既能温暖了眼睛,更能暖入了心底去。茶香袅袅里,她自然而然便会想到婉兮的面容。 她的心便更坚定下来,望住四福晋浅浅一笑:“四嫂瞧,我这柄红泥小茶炉可还有些古拙雅趣?” 四福晋连忙道:“自然,自然!不愧是大词人容若的侄孙女儿,瞧你这些风雅的玩意儿,闺阁里可是少见的呢!” 兰佩却收起笑容,目光中渐渐染起凉意来:“可是四嫂可知道,我前几年却差点死在这茶炉上!” “即便我不死,我也生不出如今的二阿哥来。” 四福晋狠狠吃了一惊,手中的品茗杯都差点摔到地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三卷29、一网(5更) 三卷29、一网(5更) 兰佩轻哼一笑:“嫂子最是明白人,这后宅之中,又有谁希望我早死;即便不死,却也要毁了我身子的根基去,叫我再生不出孩子来的呢?” 四福晋微微张嘴,便也明白了,目光不由得转向窗外,掠向侧福晋芸香院子的方向去。 兰佩垂首静静喝茶:“咱们不是宫里的主子,可是这后宅之中的争斗,何尝一日就比宫里更简单了呢?咱们虽然都是身为嫡福晋的,可却也都是人家侧福晋们的眼中钉罢了。也是,只要咱们死了,那人家当侧福晋的就有可能被扶正了。” 四福晋如何能不想到素春去? 虽然素春年纪大了才指进来,生不出孩子来了,可是素春如今却用足了手腕儿,将承恩侯富文的心给拢得紧紧的。四福晋都忘了上回夫君来自己的房里,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 四福晋面上不由得浮起恨意:“那你还容得她去!说什么侧福晋,不过是咱们家里家生的奴才!要想弄死她,没那么难!况且她爹妈都被九爷发配到关外去了,她竟还不知收敛,你何不索性趁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早做了断!” 兰佩轻叹一声:“我何尝没起过报仇的念头?只是一来,九爷已经替我出了气去,我不能不承九爷的情;二来,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总得顾着大阿哥,芸香好歹是他本生的额娘。” 四福晋面上冷意更深:“你啊,就是年纪小、心又软。她既起过害你的心,便终究是狗该不了吃屎,总归还会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 兰佩轻笑点头:“我知道,可是九爷更知道。总归我这个院子真正的主人是九爷,她若再造次,都不用我动手,九爷自会料理了她去。这便比我自己动手更好,也省得再伤了我跟九爷的情分去。” 四福晋闻言也是一叹:“你啊,终究还是对九爷心怀情意。” 哪儿像她自己呢,如今她跟傅四爷的情分,怕是早已被素春给搅和没了。 兰佩垂下头去:“其实我自己倒不是最恨侧福晋。她的脑子,嫂子还不知道么?她哪儿有这么大见识和胆子?终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她罢了。故此我最恨的是那个人,我想亲手除掉的,也唯有那个人罢了。” 四福晋不由得眯起眼来:“……引春?” 兰佩将新茶替四福晋斟满。茶香和温暖,重又在屋子里溢满。 “我在这府里也没个知近的人,这些年来不过都是仰仗嫂子教导罢了。故此我有什么心里话也都与嫂子你说……长嫂比母,我心里一向是如此对待嫂子的。” 四福晋便笑了,轻轻拍了拍兰佩的手:“如今虽说你都是当额娘的人了,却也不过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你能如此待我,我难道不能同样对你么?” 兰佩便垂下头去:“嫂子说对了,我认定了那个主使了害我的人,就是引春!” 四福晋不由得都是一拍桌子:“她怎么敢?!” 兰佩倒是淡淡一笑:“她自然敢。谁叫人家原本是主子娘娘身边儿的陪嫁女子呢。” 三卷30、联手(6更) 三卷30、联手(6更) 四福晋便眯起了眼来,如何能不再度想到素春去! 说白了,不管是素春还是引春,虽说都被从宫里撵出来了,可是回到府里来,却再不肯消消停停当家生奴才,反倒一个个儿的当自己是主子一般,各种撺掇着生事——说到底,还不是自以为后头还有皇后撑腰么? 这话虽然兰佩没明白说出来,四福晋如何能不明白! 四福晋不由得冷哼一声:“你为了大阿哥着想,不动芸香倒也罢了。引春此时不过是个奴才,你又如何能忍得她这么久去?” 兰佩垂眸,喝了口茶,这才幽幽道:“引春是奴才,可是她在府中也并非没人撑腰。四嫂忘了素春么?她们两个虽说分别分到了咱们两个院子里,可终归是同气连枝,引春有什么,必定都是跟素春商量的;甚或,就是素春帮她设计的。” 兰佩静静望住四福晋:“我若要除引春,便必定连同素春一并除了!” . 兰佩的话,宛如一柄利剑,倏然开肠破肚,直接刺中四福晋的心! 想要除掉素春的心思,她已经有了太久。只是一来没这个胆量,二来手腕也不及素春,三来更是要忌惮着皇后……故此这些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个家生的奴才一步一步爬到她头上去,却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 可是这一回如果有兰佩联手,一举亮得,各自除掉心中痛恨之人去,那岂不是她最好的机会! 况且兰佩是舒嫔的亲妹子,后头又有皇太后撑腰,便是得罪了皇后,便也没那么可怕了。 四福晋想到这里,不由得淡淡一笑:“兰佩啊,难得你视我如母,我必定护着你去。咱们当嫡福晋的,旁的做不了,难道还处置不了自己的家生奴才了去么!” 兰佩便笑了,伸过手来,握住四福晋的手。 “承恩公府里,是四哥承袭了承恩侯的爵位;这个家的后宅里,便自然是四嫂为主母,我自然事事都要听嫂子的意见。” “我这心事,若嫂子准了,我才敢动手;若是嫂子不准,我便继续生生忍着,哪怕还要再忍几年呢……我也绝不愿意违拗了嫂子去。” “可是既然嫂子心疼我,肯准了我这个心愿去,那我便也必定小心计议,既能也帮衬得上嫂子去,又能不叫嫂子受了牵连去才是。” 烛光摇曳,茶香袅袅,四福晋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兰佩去。 这几年相处下来,四福晋越发明白,兰佩虽说年纪小,但是心思却是异常缜密。面儿上虽说极少与人冲突,可是心下一旦拿定主意,便总是坚决办到底。 若以这一点来瞧,兰佩与傅恒倒当真是夫妻有缘,甚为相似。 四福晋心下不由得有了一点底,便错开眼珠儿问:“听你的语气,这会子倒是你心下仿佛有了些预备。” 兰佩扬眸嫣然一笑:“不瞒四嫂,前些日子九爷曾经有些心事。虽然外头的事他回来极少与我提起,不过我终究悬心不下,这便小心留意着,更探了他身边随从的口风,这才知道九爷是在外头发现了一批首饰。” 三卷31、毁经(7更) 三卷31、毁经(7更) 四福晋不由得挑眉:“首饰?谁的首饰?” 兰佩垂首轻笑:“宫里流出来的……嫂子明白,宫里谁人的首饰能叫九爷这般谨慎,连跟我都半个字不肯吐露?” 四福晋便吓了一跳:“难道说,是主子娘娘的?” “正是!” 兰佩又轻轻握了握四福晋的手:“宫里的首饰流出来,自然是大事。若是主子娘娘自己知道,那皇上就会怪罪主子娘娘了……故此,主子娘娘是一定不知道的。那么这件事,就该去查帮主子娘娘管着这些首饰的奴才了。” 兰佩莞尔一笑:“四嫂想,这些首饰从前该是谁管着的?” 四福晋眼睛也是一亮:“不管具体是谁管着,总归素春从前是皇后身边掌事儿的,所有的要是便也都由她经管着。不管哪儿出了纰漏,她也都难辞其咎!” 兰佩也是松了一口气,俏皮一笑:“有了这么大一个罪名安在头上,嫂子想啊,那素春还能不死么?” “不管是皇后主子,还是侯爷,谁又敢在这时候站出来保她?她便死定了,绝无翻身的机会~” . 长夜终尽,皇后也在长春宫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里,哭干了眼泪。 抬眼望东方天际的鱼肚白,她咬牙切齿,忍不住将供在佛前的那一盒由婉兮亲手抄录的《心经》掀翻在地。 听见那几近碎裂的声音,念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道:“主子!这是……?” 皇后转过头来,恨恨盯住念春:“是谁?是谁这样算计我的永琮?!你说,是不是令嫔,啊?!” 念春垂下头去,不敢答话。 皇后眼泪流干,嗓子眼儿里只有哀哀的干哑之声:“没错,宫里是还有其他人。娴贵妃自是早就巴不得我死;纯贵妃、嘉妃更是想为了孩子跟我拼命……或许还有愉妃,她也是有皇子的人,她也巴不得我的永琮出事!” “或者,或者还有大阿哥!他虽然没有了额娘,可是他如今长大成人,成了亲,当了阿玛,故此他的心思也足够缜密,他觊觎储君之位,他更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皇后顿了顿,盯住叠在脚下的那盒《心经》,“可是……我却总觉得,最有可能的却是她,是令嫔!” “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孩子,看似她没有理由算计我的永琮……可是,可是说不定她便将她生不出孩子来的恨,都想算在我的永琮身上!” “亏她还送我永琮石佛,又送这样的经文来叫我供在佛前,便全都是不安好心!” 念春垂下眼帘去,还是不作声。 这会子皇后心思已乱,旁人说什么都反倒可能拍到马脚上。 皇后越想越恨,忍不住抬脚就要踏上那佛经盒子去。念春这会子才上前把皇后扶住了。 “主子!三思啊!虽然这是令嫔送的,兴许是她不安好心,可是这好歹是佛经,更是用五台山上的树叶抄写的。主子若这样给跺了,岂不是不吉利?” “况且令嫔送佛经那日,包括皇上和六宫在内,所有人都知道的。若是哪日因缘巧合,皇上或是其他主位到咱们小佛堂来,没见了这盒经书,还说不定要怎样猜疑呢!” 三卷32、观照(8更) 三卷32、观照(8更) 皇后一声哀呼,却也不得不退后,放弃了踩碎那佛经的念头去。 念春忙起身,将那散落一地的树叶经都捡起来,重新摞进那剔红的小盒子里去,在佛龛上重又摆好。 《心经》的字数原不多,只是用树叶抄来,每一片叶子上不过能写数字。这样累积下来,也是厚厚的一叠子叶片。 在夜色与晨光交替的这一刻幽明未定之中,皇后眯起眼,恨恨打量那些树叶。 “我若踩碎了这经匣、经书,会被人发现。可是我却并非就没有法子了!” 皇后说罢上前,从那一摞树叶里随机抽出两片,扬手就丢进了炭盆里去! 两片干燥的叶子,遇见火便点着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然化为灰烬,葬身在火盆之中了。 皇后仿佛将这叶子当成了婉兮一般,忍不住得意地仰头大笑:“死了,你终于死了!只要你死了,皇上就会回心转意!我与皇上,还有我的永琮,就还能如从前永琏活着一般……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们不过都是侍妾,都是奴才,永远都不是皇上的一家人!” 皇后所有的担心,恐惧、嫉恨,这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皇后站立不稳,滑落躺倒在地,再度任凭泪水滂沱而下。 念春赶紧上前扶住皇后:“主子……天亮了。皇上今儿要主子给回复呢。若是叫皇上瞧见主子的眼睛哭肿了,皇上岂不又要失望了?” 皇后这才清醒些,忙用手背抹一把眼,从地上爬起来:“你说得对。本宫不能叫皇上看出来我哭过,本宫的嫡子也决不能叫皇上,叫后宫人耻笑!” 早膳过后,整个后宫便都知道了,皇后“欣然应允”永琮种痘。 . 养心殿里,皇帝慈爱地看着皇后怀里抱着的永琮,也伸出手指去,叫永琮捉着。 二十个月的孩子,虽说从生下来就是格外的仔细养着,可是这会子也终究是满地登登走的了。便是说话还说不明白,可是几句口头上的话也已经说得十分熟练。 那一声一声的“汗阿玛”叫得皇帝心下也是柔软。 皇后便跪倒:“……孩子种痘,妾身总归不能陪在身边儿。孩子的性命便都在御医和太监们身上。妾身唯有求皇上安排妥当的人。” 皇帝拉着永琮的小手,郑重点头:“朕是孩子的阿玛,这样的护子之心,朕何尝比皇后你少半点去?” “况且皇后该更懂朕的心,朕从登基之日,定下了立永琏为太子的心愿起,便比这天下任何人都盼望第二个嫡子的出世。” “皇后啊,朕是天子,可是朕也是父亲。哪个孩子送去种痘,不是一日一日在绞着朕的心呢?朕绝不希望任何一个孩子会有事。为了能顺利送走痘神娘娘,朕便所有的一切都肯担待。” 皇后这才欣慰俯首:“有皇上这句话,妾身便放心了。总归妾身信不过任何人,也必然信皇上啊。” 永琮又在养心殿里玩儿了一会子,困了。皇后便带了永琮回去歇息。 皇帝叫:“李玉,传老归来。” 三卷33、乞骨(1更) 三卷33、乞骨(1更) 李玉倒是微微为难了一下子,上前跪奏道:“皇上……归御医年岁大了,此时已不在养心殿外的值房里值守……” 皇帝点头:“朕自然记得。是朕恩准他白日不必值班承应,在自己家里歇着就是。朕若有事再叫人传他来。” 李玉这便点头:“皇上的意思是,奴才这便叫人出宫去请归御医来?” 皇帝轻叹一声:“去吧。总归朕还是最放心他。” . 一个时辰后,归和正这才坐着皇帝特恩准许坐的小轿子,一路进了紫禁城,来到了养心殿落轿。 归和正走路已然有些老态龙钟,进门给皇帝跪下请安,也都是颤颤巍巍的了。 皇帝便哼了一声:“越看越像个老龟了!” 归和正慢慢悠悠给皇帝磕头:“微臣实在是不中用了。” 皇帝却不搭理他这茬儿:“龟若老了,虽则动作缓慢,可终究是高寿!朕不嫌你老,更不嫌你慢,你便将你又想向朕‘乞骸骨’的说辞给朕咽回去吧!” “乞骸骨”是臣子老了,想要自请退职的委婉说法。这几年间,归和正已经向皇帝数次“乞骸骨”,却都被皇帝驳回了。 归和正只能压住心底一声叹息,叩首道:“不知皇上这回召唤老臣,有何旨意?”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 “上天定了吉时,叫七阿哥种痘。老归啊,朕这回心下说不上怎了,有些不安定。” “虽说前两年六阿哥也曾在一岁多的时候种过痘,且一切顺利,只是那回好歹朕是亲赴圆明园,一处陪着的。可是这一回却是赶在大十二月的,这个月里朕要忙着年下的节项,还要斋戒祭天,着实无法陪着一同去。” “七阿哥是朕与皇后失而复得的嫡子,朕心下格外重视些,故此这一回怎么也要将嫡子交给一个能叫朕放心的人手里去,朕才能安心。” 归和正俯首在地,便连对这话的反应都慢了几拍:“哦,微臣明白了。” 皇帝点点头:“这些年你值守养心殿,朕的身子都是你亲手料理的,故此整个太医院里,朕最能放心的人自然是你。这回好歹再辛苦你一回,由你去园子里亲自照看着七阿哥种痘。” “若这回的差事办得好,那朕就准了你‘乞骸骨’的心愿去。可好?” 归和正静静听着,缓慢道:“皇上……种痘之事,终归是要叫阿哥主动出痘。一旦出痘,阿哥们是否能熬得过来,便都只在天意,人力已不可为……故此微臣不得不冒死向皇上陈情:微臣纵有医术,却终归不能通天啊。” 皇帝点头:“朕自然明白。一旦出痘,死生便都是孩子自己的造化。不过总归,朕有你在旁守着,心下才能妥帖些。” 归和正面上和心下便已无波澜,只静静叩头:“微臣,遵旨。” . 十二月里,整个宫廷都在为着过年的大典而忙碌。皇后身为中宫,便必定凡事都要陪着皇帝一同料理。 从前皇后做这些事自然都是妥妥帖帖,可是这一年却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后总是有些神思恍惚。众人却也都明白,是皇后忧心送到圆明园去种痘的七阿哥永琮。 三卷34、议储(2更) 三卷34、议储(2更) 这样的大年下,皇帝忙于节庆之事,一班军机大臣们就更是要帮皇帝管好一应国政大事。天色微明,身为领班军机大臣的讷亲又忙了一个通宵,将手中的公务都忙完,这才闭上眼靠在墙上眯一眯。 门外通禀,他弟弟阿里衮在外求见。 讷亲一个惊喜,这便睡意全去,起身便走出门外来。 阿里衮是讷亲弟弟,又在抚痕卸任了山西巡抚后,接了山西的差事。这是趁着过年回京述职,便来接讷亲回府。 两兄弟一并出宫,正见傅恒进宫来。讷亲值了宿,便又傅恒来接替他的班。两人都是客气地作揖请安。 只是从宫门一内一外之后,讷亲和阿里衮的面上便都有些不屑的神色。 阿里衮不由得瞟了一眼兄长,道:“傅恒这一年来的升迁着实令朝野震惊。如今风头倒是直逼哥哥了。” 讷亲轻哼一声:“他凭什么?还不是皇后的幼弟,而皇后又于去年生了嫡子嘛。” 阿里衮不由得看看左右:“难道皇上又如从前端慧太子的例,要立这第二位嫡子为储君了?” 讷亲倒笑了:“外人是都那样看,可是依我看,皇上自己却没那么想。” 阿里衮一怔:“哥哥这是?” 讷亲摆了摆衣袖:“你哥哥我如今是领班军机大臣,便什么事都要惦记着。今年我也曾上折子,与皇上议过立储之事。我折子里自然是首先要请立嫡子七阿哥,你道皇上如何复我?” 阿里衮十分意外:“难不成皇上的心里,这一回倒并不想立七阿哥了不成?” 讷亲轻哼一声:“皇上虽未明白说想立哪位阿哥,不过却提到‘立储皇三子,尚有可望’。” 阿里衮也张了张嘴,不过却随即抿嘴一笑:“也是,皇上虽然从七阿哥出世以来,便显得极为高兴。可是说到底,当年的二阿哥永琏是早早就立为太子的;可是这位七阿哥,如今也两岁了,皇上却还明确表态。” “既如此,那皇后和傅恒姐弟当真要失望了。” 如此权臣之间的隐秘对话,外人自是无缘知晓,只是在后宫中各自忙碌的众人,终于熬到了腊月二十九,将一切都筹备妥当了,只等除夕宫宴守岁了,却在三十一大早便接到了一个噩耗。 就在腊月二十八的亥时,也即是还差一个时辰就到了除夕时,嫡子七阿哥永琮,于圆明园薨逝。 . 噩耗传来,后宫诸人都有些懵了。 这大过年的,不早不晚,嫡子就是薨逝在大年三十的头儿上……这个年,宫内宫外,又该怎么过? 婉兮也拥着棉被,呆坐在炕上良久回不过神来。 玉壶赶紧上前问:“主子可是惊着了?” 婉兮叹息一声,垂下头来:“生于佛诞之日的子时,却薨于除夕前最后的亥时……七阿哥来这人间一回,倒仿佛来与去的每一个时辰,都是上天计算好的。” 玉壶也是叹息:“谁不说呢。好好的嫡子,既然生于佛诞之日,却没熬过痘症去。只可惜不过才二十个月,唉。” 婉兮一眨眼,也是落下泪来:“上天也是不公,何苦将账都记在一个孩子身上去了。” 三卷35、模糊(3更) 三卷35、模糊(3更) 大年岁三十这一天,所有的后宫嫔妃都将原本预备好过年穿戴的花衣、彩饰收拾了起来,全将素日里的淡色衣裳、素银首饰翻了出来。 早晨到皇后长春宫请安之时,皇后果然未曾驾临正殿。 一众嫔妃便都坐在正殿里,默默地遥作陪伴罢了。 可是坐了好一会子,念春再度来通禀,说皇后留在寝殿歇息,不会到正殿来了,还请各位各自回宫去吧。 可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谁还能当真就这么起身走了呢。故此以纯贵妃为首,自是都起身请念春代为转达慰问之意,都说便都愿意坐在正殿里陪着皇后。若皇后有什么话想说的,在座众人都愿意陪伴在皇后左右,洗耳聆听。 念春退下了,这正殿里这么多的人,却没一个人肯说话。先时还好些,待得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实在场面有些诡异了。 娴贵妃实在绷不住了,便哼了一声:“这会子的情形,倒叫我想起当年端慧太子薨逝那会子的事儿了。端慧太子是皇上正式立过太子,名字放到‘正大光明’匾后头去的,况且端慧太子薨逝那会子都八岁大了……那会子,便连我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可是该怎么说呢,七阿哥自下生起,皇后就纸儿包纸儿裹的,不愿意叫咱们给看见。尤其是防备着我吧,我倒压根儿就记不清这七阿哥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儿了。便是这会子想伤心,可是心里头都因为没那个孩子的样貌,倒不知道该为了谁伤心了。” 娴贵妃说话一向不大中听,不过倒也中肯,在座的嫔妃们都不由得微微点头。 不光娴贵妃,便是婉兮又何尝见过那孩子几面呢?不过是满月的时候儿去送那石佛见过一次之外,后来倒都被隔绝了。二十个月的孩子本就还眉眼未曾定型,更何况见的又少,只觉记忆里头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小婴孩而已,连眉眼都看不清楚,为他生起的悲戚便也同样这般模模糊糊了。 纯贵妃垂首缓缓道:“嫡子自然金贵。更因是失而复得,便更不能叫咱们轻易就给看见。若是叫咱们给看坏了呢,皇后该有多心疼。” 虽然此时大家都应该举哀,可是纯贵妃这一句话还是叫大家险些都露出笑意来。 不是不心疼那孩子,只是心下都忍不住要埋怨皇后那太过明白的防备去。 倒是舒嫔难得主动开口,这会子静静道:“皇上今儿一早就下诏‘罪己’了,说两位嫡子都早薨,盖因皇上自己始终想立嫡子为嗣的心愿。故此皇上都要自省,或许这样的心思便该从此改了。” 纯贵妃不由得眸光一闪:“舒嫔是说,皇上因为七阿哥的薨逝,已经改了心意,以后不立嫡子为嗣了?” 娴贵妃哼了一声:“皇后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你当她还能再生得出来?皇上必定得改了那个心愿去了。” “除非……皇上另立皇后,找个年轻的、还能生的,取代了她去。” 嘉妃也想张口说句什么,却一张口,倒先干呕了出来。 这一声干呕,叫殿内众人皆惊! 娴贵妃寒声问:“难不成,你又有了?!” 三卷36、新儿(4更) 三卷36、新儿(4更) 嘉妃抓着帕子按了按嘴,平复住了,这才瞟了娴贵妃一眼,道:“……不是我想瞒着众位姐妹,实在是这阵子先是七阿哥种痘,这又薨逝,若这会子我说了自己遇喜,倒像是成了针对皇后和七阿哥了去。各位姐妹,万万担待。” 一时众人都呆住。 婉兮便起身一福:“小妹给嘉姐姐道喜了。” 这便一众嫔妃也都纷纷起身向嘉妃道喜。 婉兮这才淡淡道:“便如妾身上回所说,嘉妃姐姐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喜,那换成皇后,便也是一样的。即便七阿哥去了,只要皇后和皇上能夫妻一心,相信皇后还能有嫡子的。” 这话婉兮本也是出言安慰,却是逆了娴贵妃之前的意思去,娴贵妃不由得冷冷勾起唇角:“还能生?就算皇后的身子还允许,你当皇上还能给她机会去?生了一个嫡子死了,再生一个嫡子又死了,这岂非是上天在责罚皇上?” “外人不知道后宫之事,自然以为是皇上失德,才叫上天如此接连降罪。皇上还要有多大的心,才还敢继续跟皇后生啊?!” 话说到这儿便又僵了。若换在往常,婉兮未免不想怼回去,可是这一刻……婉兮倒起身朝娴贵妃一礼:“小妾失礼了,还望娴贵妃宽宥。” 是啊,这一会子她们都在为七阿哥难过,都在陪着皇后……可是却怎么忘了皇上啊。 他是父亲,他也是天子,七阿哥夭折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双重的打击。 此时此刻,何苦还论这一时的口舌短长。 娴贵妃也意外婉兮竟然主动赔礼,便忍不住得意一笑:“哟,令嫔今儿竟然如此乖巧。实属难得。” 娴贵妃放了婉兮,便直盯着嘉妃去:“嘉妃这胎来得可真巧啊。七阿哥刚去了,你便又有了,正好能弥合皇上心上的创伤去。只是不知道,你这回生的究竟是阿哥,还是公主。” 嘉妃原本上一胎已经用过了“假作公主”的法子去,这回倒不好再用了,故此也只是淡淡一笑:“全凭天意罢了。” 娴贵妃一眯眼:“去安凭天意?你这话我倒听懂了!若你到时候生的又是个皇子,正好说是七阿哥又投胎到了你那去!皇上到时候自然更为疼爱你那孩子!” 婉兮听得头痛,起身走到纯贵妃面前一礼:“此时皇后主子不在,后宫便以纯贵妃为首。妾身便向您请辞……妾身有些头晕,想先回去了。” 纯贵妃便也点点头:“也罢。咱们就这么坐着,也都帮不上皇后主子什么。虽说七阿哥去了,咱们都难受,可是皇上却没下旨免了节项,故此今晚该守岁还得守岁,明儿该朝贺还得朝贺,咱们便也各自都回去筹备吧,这便散了吧。” 婉兮出了长春宫门,都并未跟语琴和陈贵人说话,这便直接奔了养心殿去。 她更悬心皇上。 从今晚到元宵,皇上每日里还有那么多的祭祀、朝贺、大宴,皇上此时揣着这样的丧子之痛,又该如何支撑? 更何况,过了元宵之后,皇上二月就要起驾赴山东祭孔…… 皇上的心若不舒展,未来这几个月的事,又该如何撑下去? 三卷37、三希(5更) 三卷37、三希(5更) 婉兮是在“三希堂”找见皇帝的。 “三希堂”便是从前的“温室”,在乾隆十一年那会子,因内务府寻获并呈进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皇帝欣喜若狂,特地将三件墨宝藏于“温室”,以便时时研摹,故此特地将“温室”改名为“三希堂”,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之心意。 皇帝在宫中、西苑、园子里都有许多的书房,偏这一间在养心殿内的书房最小。 小到那屋子里也就只能容纳皇帝一人,若多了一个人,都快转不开身儿来了。 故此婉兮进来便索性直接坐地上了。 好在这是暖阁,地下通火龙,地上又铺着地毯,坐在地上不冷也不硬。 . 皇帝就窝在南窗下那铺小小的炕上,他因身高腿长,一个人便几乎将那小炕都给占满了。暖阁里甚暖,可是他却裹着一件大衣裳,看似在看书,却实则只是蜷缩在那里,一动都没动过。 皇帝不动,婉兮便也不动,就坐在地上,垂眸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看。 终是皇帝忍不住了,轻叹一声,推开大衣裳坐直了,偏过头来盯住她的发顶。 “怎么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说话。” 婉兮这才抬起头来,眸子黑白分明:“皇上不想说话,奴才就也不想说话。奴才来又不是跟皇上说话来的,奴才就是想……陪着皇上。这会子奴才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能看着皇上,心下就安定了。” 皇帝这才缓缓吐了一口气:“那也别在地上坐着。上来,坐炕上来。” 婉兮故意指指墙上:“没事儿,坐地上正好能好好观赏皇上墙上这些好看的壁瓶儿。上炕了去,还看不清楚了呢。爷这三希堂,寻常后宫可没人敢进来;奴才这回破例进来一回,可得好好儿饱饱眼福来。” 皇帝“嗤”了一声,无奈地摇头:“爷这屋子里好东西多了,你不张罗看王羲之的墨宝,却偏顾着这些壁瓶儿!” 婉兮这才浅浅一笑:“那些字帖,也就皇上一个人能看得懂。奴才会写两笔字就不错了,可看不懂那么高深的墨宝去。” “嗯哼,”皇帝面上更为平和了些:“爷这回倒记着了,赶明儿得了闲,非好好教你写字不可!” 婉兮认真点头:“到时候,奴才必定给爷奉茶拜师!” 皇帝这才无奈地笑了,轻轻摇摇头:“你来了,说说这些有的没的,爷的心下倒是松快些了。” 婉兮摇头:“奴才可不是来开解爷的。因为奴才知道,爷的心宽着呢,装得下这紫禁城,装得下后宫这么些人,可是也更装得下咱们大清的万里江山,装得下这天下的万万之民。” “皇上啊,自己个儿就最会开解自己个儿的。皇上若不是心怀宽广,登基这些年来,这么多的事儿还不早将皇上给累坏了。” 皇帝终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从炕几上抓过一个做案头清供的小佛手朝婉兮脑袋砸过去:“嗯,爷听出来了,你这是怼爷呢!” 三卷38、也疼(6更) 三卷38、也疼(6更) 见皇帝露出了笑模样,婉兮这才放松下来,起身爬到小炕上去。 炕真小,上头左右还摆设了洋漆螺钿的博古架,炕当间儿还摆着大炕几,婉兮爬上去如果不考虑坐在桌子上、斜在架子上,那就得紧挨着皇帝,坐他腿上了。 婉兮便只好选择了皇帝的腿。 她伸臂抱住皇帝的脖子,小心亲了亲他面颊。 “皇上长胡子了~” 皇帝不由得又是“嗤”声一笑:“嗯,扎么?” 婉兮点头:“扎~” 皇帝不由得将她又揽过来,故意用胡子在她面上碾了几回。 “……爷听说,你说过小九蓄了胡子,好看。” 婉兮惊讶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儿,随即立即道:“没爷这胡茬子好看。” 皇帝这才又笑了,将她往怀里抱紧了些。 . 婉兮贴住皇帝的心口,轻声说:“丧子之痛,奴才因没生养过,故此倒不敢说自己能感同身受。只是奴才这些年,也算无数回与孩子擦肩而过……故此那种失去孩子的痛楚,奴才心下多少是懂的。” 听她这样一说,皇帝心下不由得更是一痛,无言以对,便将她更抱紧了些。 婉兮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不想这个时候说自己没有孩子的痛楚,只道:“可是皇上正值盛年,皇后主子身子也好,故此皇上和皇后一定还能有嫡子的。” “便如奴才那日说纯贵妃和嘉妃能生一样,嘉妃今儿传了好消息,那皇后不过比嘉妃年长一岁,那便也必定是还能生的。” 婉兮伸手在皇帝心口上画了个圈圈:“只要皇上和皇后夫妻一心,自然还会有嫡子的。” 以婉兮这些年与皇后的恩怨,她便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 皇后失去孩子是可怜,那她呢,这些年无数次与孩子擦肩而过,她又做错了什么?! 七阿哥是无辜,可是四公主、八阿哥,同样都是孩子,他们又有何罪,为何要带着那样的不完美活在这个世上,受人白眼去?! . 婉兮在皇帝面前,神色便全都挂在了脸上去。 皇帝不由得捏了捏她脸蛋儿:“……七阿哥去了,你可有片刻的解恨了去?” 婉兮抬起头来,眸光清亮地迎上他的眼。 “有!乍然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奴才心下冒出的第一个词是‘罪有应得’!” 皇帝长眉高挑。 婉兮抿了抿嘴,还是垂下头去:“……只是这个词是对大人说的,不是对孩子。皇上若觉得我狠毒,这便降罪给奴才吧,奴才总归就是这样想过,也不想瞒着皇上。” 皇帝轻叹一声,用了些劲儿,将她面颊直接给掐红了。 却也还是松了手,又将她给搂回怀里来:“你说得对,是大人的错。爷方才也是在责怪自己。实则……早就应该在当年五阿哥‘意外’来到人世的时候,出拳整顿六宫了。” “只是爷那会子一来是忙于前朝,二来也是体谅后宫里她们的心情,总以为就算偶然有一个孩子是她们算计出来的,却也终究是降生下皇子来,而不是伤害了皇嗣去……” “可是爷错了,从六阿哥起,尤其是到四公主这儿开始,后宫的人心便已乱了。” 三卷39、独悲(7更) 三卷39、独悲(7更) 婉兮咬住嘴唇,静静听着。 “你说过,不想进宫,是因为不喜欢宫里的算计;爷自己也是一样。故此从前她们之间互相算计,爷就算知道,一来忙于前朝,顾不上;二来她们那种算计,不过是争宠,而至于宠谁,是爷自己的心意,又岂是她们算计便能算计的出来的?” “甚或……便是慧贤去了,爷也还是忍了,不作追查!就是因为她们都是大人,谁算计谁,都不算无辜。爷只是难过,她们终究有一日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了爷的孩子上来!” “爷的孩子不多,如今连着薨逝了两个嫡子,活着的却还有一个四公主那样的手,与八阿哥那样的脚!她们是不同的额娘,可是她们何曾想过,爷却是那所有孩子的阿玛!哪个孩子不是爷的亲生骨肉,哪个孩子爷能不想心疼?” 皇帝轻轻闭上眼:“爷这会子的难受,早已不是为了七阿哥一个;爷是为了这些年遭了罪的所有孩子追悔莫及……” . 婉兮垂下头去:“今儿是除夕了,明儿又是大年初一……皇上既难受,便也别强撑着,不如下旨暂停了这些节项去。总归皇后主子怀着七阿哥的时候儿,皇上也曾免过园子里的火戏。这会子皇上下旨免了节项,相信王公大臣们也都能体谅。” “奴才,放心不下爷的身子。” 皇帝却摇头:“不必。嫡子是要紧,但他终究不是爷唯一的儿子,还没到江山无继那一步。爷总归没有为了他一个,便连年都不过了的道理。” 皇帝轻轻拍拍婉兮的手:“你也预备预备,过完年二月便启程出京,爷带你去看趵突泉。” . 当晚便是除夕宫宴,次日皇帝又亲为堂子祭祀、祭拜祖先。 满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坤宁宫祭祀,原本该是皇后主持。只是今年这个情形,便由皇太后做主,改了由娴贵妃主持。 天不由人,该过的年还是要过,故此整个紫禁城里终究还是年节的喜庆渐渐盖过了一个孩子离世的悲伤去。 说到底,真正锁住了所有悲伤,不肯被喜庆湮没的,唯有长春宫而已。 皇后早已哭够了,坐在炕上望向窗外,听着一阵一阵的炮仗声。 她两眼干涩,枯槁地抬眼:“你们听,这是太和殿上传来的大乐么?是正旦朝贺,皇上与群臣欢宴呢吧?” 天色向晚,她又问:“这是什么声音,念春你听,是腰上的铜铃声。是坤宁宫祭祀开始了吧?” 念春和挽春小心翼翼地陪着皇后,尽量不想去提外头那些过年的喜庆。可皇后自己却越说越是激动,终究按捺不住了。 “去年的亲蚕礼,皇上说本宫怀着孩子,不叫本宫去,让娴贵妃去了;可是这回的坤宁宫祭祀,凭什么也叫了娴贵妃去!是本宫的孩子死了……又不是本宫死了。本宫还在,皇后在一日,坤宁宫祭祀便唯有正宫才能主持,凭什么都换成了她去!” “本宫现在是没有儿子了,可是娴贵妃也一样没有儿子啊!不光娴贵妃,令嫔,令嫔不是也一样都没有么!她们又得意什么?本宫没有的,她们也休想得到!” 三卷40、破五(8更) 三卷40、破五(8更) 挽春忙道:“主子别想这么多了……皇上不叫主子这会子主持那些节项去,也是皇上体恤主子。终究这会子咱们七阿哥……” “体恤我?”皇后不由得哀哀地笑:“若皇上体恤我,这会子总该下旨取消这些节项,总归不叫我听见这些炮仗和乐声去;” “若皇上体恤我,这会子皇上便不应该去大殿,也不应该去坤宁宫,皇上应该来咱们的长春宫,应该在这儿……陪着我。” 念春和挽春对视一眼,也都只得垂下头去,藏住叹息。 皇后疲惫抬起眸子来:“……皇上二月东巡的名单,可下来了?” 念春忙道:“主子安心,自然还是娴贵妃留守宫中的。” 皇后点点头:“那,令嫔呢?” 念春与挽春又对视一眼,只得说:“……令嫔,随扈。” 皇后深深吸气:“够了,本宫失去了嫡子,可是本宫不能再失去这个皇后之位了。便从今日起,咱们也都赶紧振作起来吧!” . 刚过破五,长春宫里便派人到东西六宫知会,说皇后恢复各宫到长春宫里的请安。 婉兮接到口谕也是怔了怔。 丧子之痛,究竟需要多少天才能痊愈呢?可是至少,仿佛不应该不过这五六天便好了吧? 婉兮急忙赴长春宫。 除了东六宫距离有些远的嫔妃之外,住在西六宫的都到了。婉兮目光滑过,但见各人面上都有些惊愕。 显然是谁都没想到皇后这样快就振作起来了。 婉兮上前与众人见礼之后落座,回眸朝语琴点了点头。 语琴便低声道:“皇后就是皇后,这等坚韧,的确是你我所不及的。” 婉兮侧头过去低声道:“她今儿召咱们过来请安,我觉着是兴许有话要说。” 一时众人都到了。因着都来得急,各自带着意外,再加上这长春宫里还未散尽的哀戚之色,故此人人面上都有些凝重。 少顷皇后从寝殿过来,正座而坐。 刚失去儿子,她的面色苍白了些。只是她那双眼睛,更加灼灼地亮。 “本宫这些日子来,暂时顾不上后宫里的事,倒叫众位姐妹们受累了。本宫虽然失去了七阿哥,可是本宫却一日不敢或忘自己是中宫皇后,故此从今儿起,本宫依旧正位中宫。这后宫里的事,众位姐妹还如往日一般,与本宫言说便好。” 娴贵妃正好走进来,听了,不由得轻哼一声:“只可惜坤宁宫的年祭已经祭祀完了,一年就这么一回。皇后如不介意,便依旧每日里主持那日常的祭祀便罢。” 皇后点点头:“娴贵妃劳累了。坤宁宫的年祭,虽说一年就一回。可是好歹每年都有。从前一向是本宫主持,便是今年偶尔错过一回也无妨,终归明年、后年,到将来数十年,都还是本宫主持的。” “皇后精神倒好。”语琴在婉兮耳边轻轻道:“哀戚虽还在,却并没有妨碍了她的斗志去。” 婉兮点点头:“姐姐,你我各自小心些。” 皇后说了一会子话,这才轻叹一声:“本宫失去了七阿哥,方更体谅宫中尚无子嗣的姐妹。尤其是本来年轻,又得宠,却这些年从无所出的……本宫如今没了永琮,便也再无旁骛,倒该好好理一理这样的事了。” 三卷41、捉凶(9更) 三卷41、捉凶(9更) 一听皇后这话,婉兮心下便也悄然一紧。 失去孩子的痛楚,是足以叫一个母亲发疯;况且这个孩子对于皇后来说还是个意义重大的嫡子……皇后定然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了。 她自然会认定是有人要害她的孩子、害她,她终归是要将这痛都报复出来的。 而这话,便已经分明朝着婉兮来了。 皇后的目光掠过众人,到了婉兮这儿轻轻一转。 “妃位以上的倒也罢了,终究都是潜邸里的老人儿,伺候皇上都十多年了。该有孩子的已是有了,至于没有的,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 “妃位以下就是嫔位。怡嫔倒也罢了,终究是在园子里落过水,如今又病成这样儿的……本宫这会子心疼的,倒是令嫔和舒嫔二位妹妹。” 婉兮和舒嫔不由得对视一眼,便都起身行礼。 皇后慈祥地凝视着两人:“瞧你们两个,多好啊,正是二十岁上下最好的年纪。年轻,却又已褪去了青涩,身子什么的都是最好的时候儿,正应该为皇家开枝散叶。” “舒嫔是乾隆六年进宫封嫔的,令嫔是乾隆九年进封的。那么便按着年份来,舒嫔你倒先说说,你这些年缘何没有动静?” 舒嫔的脸腾地便红了。 后宫的女子没有动静,最大的可能无非两个:一是自己的身子不中用,二就是不得宠了。 舒嫔此时正是十九岁的妙龄,自然不是身子不行。 后宫诸人心照不宣,都无声望着舒嫔,倒看舒嫔如何应对。 舒嫔终究是出身名门,这一刻被摊开了问这样的话,她已有些抵抗不住了去。 婉兮心下悄然一叹,这便行礼道:“回主子娘娘,妾身虽说进封比舒嫔晚些,可是终归妾身的年纪要比舒嫔还大一岁的。舒嫔进宫的时候,不过是十四五岁,年纪还小;如今虽说到了好年纪,可是主子娘娘看,妾身这大一岁的还没有动静,那舒嫔终究还比妾身小一岁呢,这便身子更还需要些时日才是。” 婉兮替舒嫔解围,舒嫔不由得感激地望了婉兮一眼。 皇后却笑了:“令嫔,你也太良善了!你都这个年纪了,还以为自己没有动静,只因为年岁小么?!不小了,这会子再生不出来,便只会是身子出了问题才是!” . 殿内众人,面上都有些变色。 说到后宫里哪个得宠的却生不出来,众人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这个人自己根基不行,反倒是首先想到有人陷害。 婉兮也没想到皇后要将这话挑开了来说,略一吃惊,便也稳定下来。 “回主子娘娘,实则这话,妾身倒也不是没听旁人说过。只是妾身终究是从主子娘娘的宫里进封的,这样的话总归难免牵连到主子娘娘去,故此妾身自己便也压下去了,并未当真。” “总归妾身一向从自己身上找缘故罢了。或者是妾身从前年纪小,又或者是妾身从小贪凉,凡事有些不小心了。” 皇后便笑:“你是替本宫着想,担心有人映射本宫;难得你有这样的心,那本宫自然也要还你一个公道去!” 皇后忽然寒声叫:“念春,你来说,是谁害了令嫔?” 三卷42、指认(10更) 三卷42、指认(10更) 念春便忙上前跪倒,面半朝向皇后,半朝向众人。 “回主子娘娘,各位主子,奴才叫念春。当年令主子在长春宫为女子时,便是与奴才最为要好,夜晚里还同住在一铺炕上。故此令主子当年在长春宫里的事,奴才甚至是比如今永寿宫里掌事儿的献春姑姑更为了解的。” 婉兮便不由得眯起眼来,“念春,你说错了。我宫里现下再没有什么献春。如今我宫里掌事儿的姑姑,叫玉壶。” 念春抬眼望向婉兮,顿了一顿,便也点头:“奴才明白了,谢令主子指点。” 四目相对的当儿,念春两边面颊上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就算曾经还有些旧日情分,可是却早都被令嫔那两个大嘴巴给扇光了! 在这宫里的官女子,便是皇后责罚都不能打脸,更何况她自己此时是长春宫里掌事儿的,却活活叫令嫔给扇了两个大耳光去。 那便怪不得她了。 . 念春改口重说了一遍之前的话,特地强调了“玉壶”之后。念春便垂下头去,再不看向婉兮。 “奴才最是了解令主子小时候的性子,令主子最是活泼爱动的,虽说也喜欢贪凉,喜欢打雪仗、啃冻梨,从春天起就爱喝井里的凉水……这些看似都是对女子生养不好的,但是因为令主子爱动,故此她身子其实并不寒凉。曾经冬日里睡在一铺炕上时,奴才还经常把脚伸进令主子的被窝儿去,从令主子那偷些温暖来呢。” “故此奴才怕是最有资格说,令主子的身子一点都不寒。她直到此时还未遇喜,便定是祸从口入!” 皇后点点头,轻哼一声:“这话若不是本宫今儿自己敞开了来说,这后宫里倒也没人敢说。终究令嫔曾是我长春宫的人,每日里的吃喝都是从我长春宫的茶房、膳房出来的,本宫便难逃嫌疑去。” “可是本宫也知道,这话就算你们都没明白说出来过,可是心里也早已想过了。那好,今儿既然要摊开了说,本宫便已经将从乾隆五年令嫔进宫以来,到乾隆九年令嫔进封离开我长春宫止,我宫里所有的膳食底档都拿出来,交给御医去查验了!” 皇后说罢扬声:“福山,进来回话!” 福山是御药房的首领太监,闻声忙进来请安。 “本宫的《膳食底档》是交给太医院去查的。只是御医终究都是外官,不方便到咱们眼前来回话,这便叫当时一同查验的福山来给咱们回个话。” 福山跪奏道:“奉皇后主子懿旨,奴才会同太医院几位御医大人一同查验了长春宫里的膳单,尤其细细详查了给令主子,也就是当年的魏姑娘吃过的饭菜去,并未发现任何不利于生养的去。” 皇后轻声一哼:“念春!” 念春便又道:“外人都以为令主子当年只在长春宫中吃喝,实则不然。除了长春宫外,令主子还时常在另外一个宫里用饭。” 念春说到此处,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又望向婉兮去。 “那个地方,就是储秀宫。令主子因与陆常在交好,故此时常到储秀宫去与陆小主一同用饭。” 三卷43、反目(1更) 三卷43、反目(1更) 众人的目光倏然都集中到语琴面上去。 语琴怔了一下,站起身来冷笑指住念春:“好歹你也当过我几年的奴才,我自问未曾亏待过你,倒没想到你我之间竟然还有这样一天。念春,你如此血口喷人,你心下难道都不哆嗦么?” 念春淡淡垂眸:“陆小主当年曾那样害人,却这些年还能于令主子姐妹相称,陆小主心下都没哆嗦过,奴才又有什么好哆嗦的?” 皇后眯起眼来,“念春,此时有本宫和在座这么多主位替你做主。你有什么话就尽管都说出来吧。” “语琴,你也不必急着这会子就跟个奴才争得急头白脸的,你先叫她把话说完。这么多人都听着呢,到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这事儿既到了今儿这个地步,便不是你这会子急着捂着盖着便还能遮掩得住的了。” 语琴抬起秀丽的面庞,一双眸子秋水盈盈,却是蕴满了怨恨。 “听皇后娘娘这话,便是在念春说话之前,就已然相信是我做的了。既然说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可是敢问皇后娘娘,这会子难道没有先入为主、偏听偏信了去?若有半点的先入为主去,又如何能保证还能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再说了,念春此时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儿的女子,她与皇后娘娘的情分,自然高过我们去。在她与我之间,皇后娘娘又如何能做到一碗水端平?” “你倒别急,这么急就越发显得心虚了。”皇后微微一笑,“就算你担心的这些有道理,可是这会子却不是只有本宫一个人在问话听话,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呢。” 皇后的目光瞟向婉兮,“尤其,令嫔自己也在这儿听着呢。她冰雪聪明,一切自然都听得明白。” 语琴转过头去,望住婉兮。 婉兮并未看向语琴,只是下颌微微抬起,瞥向念春:“既然皇后主子说了,那你便说吧。” . 念春又向众人行了个礼,这才道:“这会子在座的也有不少后来才进宫的主子,兴许不知道乾隆五六年那会子的事儿。可是奴才相信,大多数的人还是知道的。” 娴贵妃哼了一声:“在座也就这三个新来的常在不知道,其余诸人谁不知道令嫔跟陆常在自从进宫以来就每日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你有话快说。这儿又不是给你搭起来的戏台子,主子娘娘爱唱主角就罢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一唱三叹的!” 念春被呲儿了,不由得面上黯然下来。这才低垂眼帘,缓缓道:“乾隆五年,令主子和陆小主一并应内务府女子引见,得以留牌子。令主子彼时的身份只是使唤女子,而陆小主最开始就被皇上定为了学规矩女子,放在慧贤皇贵妃位下学规矩。故此令主子和陆小主那会子的身份是不同的。” “果然,陆小主不久就侍寝,在那一批女子中最早进封,也最得宠。就连皇后主子都亲自赐下名琴‘清泓泻玉’。陆小主在陪皇上秋狝,与王公大臣的夜宴之上更是艳惊四座,叫朝野外藩都知道宫内有这样一位得宠的、来自江南大儒世家,灵秀温婉的陆小主。” 三卷44、相争(2更) 三卷44、相争(2更) 念春说得情真意切,语琴反倒一声冷笑:“我用不着你替我渲染这些!我得不得宠,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自己尚且什么都没说,轮得到你说么?” 念春淡淡抬眸望向语琴:“那会子好歹奴才也是陆小主身边儿唯一的女子,故此陆小主这些事,除了陆小主知晓之外,最清楚的自然就是奴才了。” “即便陆小主绝情,怨恨奴才这会子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可是奴才这心里,却还是记着与陆小主当年的旧情。故此说起那些曾经共处的时光来,依旧觉得难割难舍。” “你够了,收起来你的不舍!”语琴饶是大儒之家的女儿,这一会子也要冲上来撕了念春一般。多亏有陈贵人伸手拉着。 念春却不以为意,转开眸子便又继续道:“那会子令主子距离乾隆九年的正式进封还远……可是相信那会子倒也有不少明眼的主子瞧出来了,令主子实则早已得了皇上的青眼。” 在座的纯贵妃、嘉妃等人便都垂下眸子去。 那会子婉兮虽然小心隐瞒着,可终究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每次见过皇帝便都难免神采飞扬,面上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光芒。她们这些那时候都已经当了娘的人,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念春目光从众人面上兜过一圈儿后,才又落在婉兮面上:“只是令主子还小心翼翼瞒着陆小主,不想叫陆小主知道。想来令主子是知道陆小主那会子正得宠,故此不想叫陆小主知道,她最好的姐妹正在暗暗争宠呢吧?” 这会儿便连婉兮都忍不住笑了:“念春,瞧你啊。方才娴贵妃才教训过你,这里又不是唱戏呢,你有话便说,渲染这么多,又想做什么?” 念春眸光微微一闪:“渲染?令主子错怪奴才了,奴才并未渲染!令主子故意这样说奴才,就是怕奴才说出当日令主子与陆小主之间的尴尬和隔膜来吧?” 婉兮淡淡抬眸:“尴尬与否,都已是前尘旧事。你既然这么想提,要不要本宫将皇上也请来,让他也来证实你方才说的这番话啊?” 念春这才面色微微一变。 皇后哼了一声:“念春,便说后来的事就是。” 念春轻轻咬唇,垂下眼帘去:“……可是后来,陆小主还是知道了令主子与皇上的情愫。最好的姐妹,私下里偷偷争宠,还要瞒着自己——陆小主心下终是生恨。” “那日陆小主哭着对奴才道:‘原本以为在宫里能够相依为命,原本以为她当真是为了我留下来,却原来不过是她借着我做筏子,她实际上想要的是皇上的恩宠!’奴才枉与令主子住过一铺炕,也白白自以为与令主子交好一场,奴才也是那会子才知道原来不止陆小主,便是奴才也被令主子瞒得紧紧的。” “那一会子奴才跟陆小主的心是相通的,陆小主与奴才抱头痛哭一场之后,这才对奴才说,‘她既这样对我,我若不投桃报李,倒是对不起她了。’” 皇后微微一眯眼:“陆常在当日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三卷45、还牙(3更) 三卷45、还牙(3更) 念春朝皇后磕头:“陆小主说,令主子既然能争宠,便合该叫令主子生不出孩子来。只要没有孩子,那便多少恩宠都是空的,争得了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语琴气得已是浑身轻颤起来,忍不住要挣脱陈贵人的手上前来与念春理论。陈贵人不便说话,总归死死拉着语琴。 念春这会子便连看都不看语琴了,只对着皇后与一众主位道:“彼时奴才也是吓了一跳,总以为就算姐妹之间生了嫌隙,不过吵一架,或者从此互不理睬罢了,却没想到陆小主竟能生出这样阴毒的主意。” “那会子奴才与陆小主是主仆,可是奴才好歹跟令主子还曾亲如姐妹啊,故此奴才夹在陆小主和令主子之间,便甚感为难。那会子听着陆小主说出那样的话来……奴才心下不由得一阵阵的寒噤,觉得陆小主好陌生,好可怕。” 皇后便也皱眉:“若此话当真,便别说你觉得陌生,便是本宫此时心下何尝不是如此啊?亏本宫从陆常在进宫以来,一直十分欣赏于她,更将名琴‘清泓泻玉’赐予。若她当真是那样的人,说过那样一番话,那本宫的名琴,岂不所托非人了?” 娴贵妃听了不由得冷笑:“你们意外么?我倒不意外!从陆常在进宫选看那天起,本宫便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只可惜那时候你们都叫她的表象给蒙了眼,没人相信我的话,尤其是主子娘娘的弟弟傅九爷……若没你们姐弟护着,我那天在御花园便早就将她扫地出门了!又怎会轮到她今日还在宫里算计这些花花肠子害人!” 皇后不由得微微皱眉:“娴贵妃这事后诸葛亮,也嫌太晚了吧?若你当时真的那般明眼,便不管谁拦着,无论是本宫,还是本宫的弟弟,你都可以到皇上面前明明白白说清楚,请皇上定夺。” “可是既然你当日并无这个胆量,今儿却来指责本宫和本宫的弟弟,未免有和稀泥的嫌疑。” 娴贵妃也不示弱,不由得扬声一笑:“哦,我是说错了。当日在御花园里,傅九爷不顾身为外官的身份,在本宫面前路面,还顶撞本宫……为的却不是陆常在,而是为了令嫔呢。” 皇后便又是一声冷笑:“彼时傅恒身为皇上的蓝翎侍卫,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护着一个秀女……娴贵妃你再尊贵,在傅恒的心里,终究尊贵不过皇上的心意去。怎么,娴贵妃你还要为了这个再争一争么?” 皇后这话落地,在座的嫔妃不由得都是惊讶抬眸,望向婉兮来。 是都知道婉兮得宠,也都知道婉兮在正式进封之前已经伴驾了,可是却都不知道婉兮竟然是那么早就被皇上看上了的。 皇后幽幽叹息了一声:“你们不用都看令嫔,实则陆常在也是早就皇上授意收入宫来的啊。她是汉女,本不在旗,可是她终究出自江南陆氏,皇上敬慕大儒之家,皇上早就给过本宫知会要收陆氏女入宫。故此陆常在才进宫之后就直接被指进了慧贤的宫里,彼时储秀宫也仅次于本宫的长春宫而已。若从这一点上来相比,陆常在的确原本不输给令嫔什么。” 三卷46、凉药(4更) 三卷46、凉药(4更) 皇后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眸瞟向语琴。 “人之常情,若那会子陆常在突然得知令嫔争宠,且隐瞒她那样久……心生嫉恨,是再正常不过了。” 念春便也是唇角轻勾:“那会子陆小主身边只有奴才一个女子,故此她凡事都只能叫奴才去做。于是陆常在便吩咐了奴才,叫奴才去准备些凉药。” “主子们都知道凉药用多了不利于女人生养,更何况那会子令主子身子还小,若用了凉药去,便定然会损了根基去。” “可是陆小主太了解令主子的性子,知道令主子贪凉,喜欢吃冷的、爱玩儿冰雪,故此就算查出来令主子宫寒,令主子也终究不会怀疑到陆小主身上去。陆小主当时说了,‘你放心,这便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婉兮自己必定不会起疑,便是宫里其他人也必定看不破。甚至就算御医来查,总归是宫寒,又不是中毒,也同样说不出什么来。” 皇后面上都不由得变色:“念春,那你还当真听从了陆常在的话,去在令嫔的吃食里动了手脚去?你一个女子,没有御医、御药房太监的监督,又能从哪儿拿得到凉药来?!” 念春伏地叩头:“回皇后主子,奴才自然心生不忍,可是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性命都在陆小主的掌心儿里掐着呢!奴才如何敢不听话?” “至于药材,若是放在旁的宫里,兴许难以拿到。终究宫里规矩严,涉及药材的便必定要有御医的方子,抓药都要御药房的谙达们监督着,且所抓之药都要记入底档,故此宫内没人敢在这方面造次……只是奴才那会子是在慧贤皇贵妃的储秀宫里啊。” 念春眸光微微一扬,凌空飘起,瞟向一众内廷主位去。 “慧贤皇贵妃因多年沉疴,故此那储秀宫里俨然宛若一座小型的药库,什么药没有呢。御药房里有的,储秀宫里有;甚或就算御药房里没有的,因慧贤皇贵妃的父兄都在江南为官,故此储秀宫里也是都有的。” “那会子的慧贤皇贵妃每日里吃药,倒比吃饭更近便,故此储秀宫里处处都是药。常见的凉药,不光库房里,但凡茶房里、膳房里,甚至正殿、寝殿里都有,都极容易拿到。且从慧贤皇贵妃拿出拿走些药,不过沧海一粟,便是宫里任何人都不会查问。” 皇后不由得一拍迎手:“若此,你便当真将凉药加入了令嫔的饮食里,叫令嫔都吃下去了?令嫔那时候年岁虽然小,可是她终究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她难道就半点没有察觉?” 念春轻叹一声:“说到底,终究是令主子太相信陆小主了啊。奴才说句不当说的,即便令嫔在长春宫里饮食都加着小心,可是她到了储秀宫,却是全部的防备都放下了,半点不曾防备陆小主。便是偶尔觉着那滋味有些不对,陆小主也都以那是江南的口味遮掩过去罢了,故此令主子该吃的便都吃下去了。” 皇后不由得张大了嘴:“本宫也是出过和敬的,本宫最知道那些寒凉的有多伤小姑娘的身子根基去!若此话当真,那当真是好阴毒的心!” 三卷47、猜忌(5更) 三卷47、猜忌(5更) 念春便又朝皇后叩头:“奴才回主子,奴才句句是真,绝不敢有半句虚假!而且如今令主子的情形也明摆着,令主子进宫来这些年,从未遇喜过。若不是被人所害,令主子何苦成了这般模样?” “且令主子在这宫中除了养心殿之外,也唯有在长春宫、储秀宫两处饮食。咱们长春宫里的已经被御医和御药房的谙达证实并无异样,那么便只能是当年那些凉药做下的孽!” 语琴早已心都凉透:“凉药?念春,你此时倒是给我灌满了凉药去!我当真没想到,那几年相伴一场,如今换得你这样对我信口雌黄!”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你说出这话来,便也是叫人知道了是你动的手!就算我要获罪,你又如何能摘得干净了去!” 念春一听见这话,不由得潸然泪下,朝婉兮道:“令主子,奴才实则直到那会子,心里还是向着你的!奴才之所以那会子能尽心尽力伺候陆小主,陪着陆小主躲过宫里的明枪暗箭去,很大的原因都是因为令主子与陆小主的情分啊……奴才念着令主子的情分,所以才肯对陆小主掏心掏肺去。” “即便主子的命难违,奴才也还是想尽力护着令主子您啊!令主子,您可还记得当年您每次到储秀宫来,当您将奴才支使出去之后,奴才总是在外头多少弄出些动静来?奴才知道,那会子令主子或许以为是奴才在外头偷听,甚至可能会因为奴才原本是长春宫的人,而怀疑到皇后主子什么去……其实,那都是奴才在悄悄提醒令主子,想叫令主子分心留意那吃食去啊!” 念春说着已是两腮泪下:“令主子,您说啊,您还记不记得那些时候了?” 皇后眯眼听着,不由得问:“念春,你将话停一停。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当年令嫔便防备过你,以为你是本宫派过去的眼线?” 念春抽泣着点了点头。 皇后不由得一生苍凉的笑:“令嫔!你真叫本宫寒心啊!原来那么早,你就在猜忌本宫了?亏你那会子还是本宫长春宫里的女子,你每日受着本宫的照顾,却原来心下便是这样想本宫的?” “那会子……你才多大!十四,十五,一个年纪这样小的丫头,如何能生出那样的猜忌之心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只是这会子百口难辩,便也只好跪倒在地。 “皇后主子……此事,怕是多有误会。还请皇后主子,从长计议。” 皇后哀伤苦笑,摆摆手:“罢了,罢了。你终归是我宫里出去的人,便是旁人不担待你,我又如何能不担待你去?可是令嫔啊,你当真别忘了,当年我为何指了念春过去伺候着语琴?本宫虽然是正宫,可是宫里的女子也没有多余的,之所以还能指个人过去,还不是看在你与语琴交好,你又向我请托的份儿上?” “我如何能想到,到头来,念春反倒成了你怀疑本宫的缘故了去。” 皇后黯然摇摇头:“更何况……我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你当初在我长春宫的饮食,都已经藏了防备啊。本宫倒要问你一句:你防备什么?” 三卷48、含冤(6更) 三卷48、含冤(6更) 皇后的面色寒凉下来:“难不成,你那会子便是在防备,本宫会毒害了你去,叫你生不出孩子来?” 皇后疲惫地摇头:“令嫔啊,令嫔,亏得这些年本宫如待女儿一般待你,却原来你那么早就开始防备本宫了。原来在你的心里,你早已是悄然将你生不出孩子来的缘故,怪罪在了本宫的头上!这么说来,这些年,你岂不是在本宫身边儿,怨恨了本宫这么多年?” 婉兮连忙行大礼:“皇后主子容禀,妾身不敢!” “不敢?”皇后寒声冷笑:“令嫔,不用再说不敢了!你嘴上虽然说不敢,可是你却早就这么做了!而且是从那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做了!” “可是令嫔啊,你当真是想错了。你是本宫这宫里的人,本宫却要在自己宫里的饮食里害你?一旦你有事,谁不会第一个想到要查本宫的宫里,本宫岂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情来?!” “再说,即便你进幸,即便你得封,即便你有了孩子……本宫却为何不愿意呢?你是本宫宫里的人,你进幸、得封、生子,那也都对本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去!更何况,你生出来的孩子,首先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又为何要加害于你,为何不叫你生?” 皇后说得激动,不由得站起身来,目光环视在座众人:“不仅令嫔,在座的一众姐妹,哪个不是如此?你们的孩子,哪个不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为何不叫你们生,本宫又何苦算计这些都是本宫的孩子去?!” 在座众人都不由得互视一眼,一齐起身向皇后行礼,齐声道:“妾身不敢。” 皇后这才轻叹一声坐下:“令嫔啊,尽管你从那么早就开始猜忌本宫,尽管你恨了本宫这么多年,可是你现在终究该明白,这都是你自己想错了吧?” 婉兮咬住嘴唇,这一刻只得暂时垂下头去。 皇后又叹息了一声:“尽管你对本宫那样,可是本宫在刚失去七阿哥之后,第一个想着的,却是要替你讨一个公道,叫你这些年无所出的事,水落石出啊!” 皇后说着不由得发出几声悲泣:“可是终究,本宫想到这些年与你的相处,今儿也还是觉得当真伤了心啊。” 婉兮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皇后哀伤了片刻,抚了抚额角,抬起眸子来望向语琴去:“陆常在,你还可有话说?” 语琴面色苍白,跪倒在地:“皇后娘娘,妾身冤枉!” 皇后垂下眸子去,满面的清淡:“有证人么?” 语琴呆住:“彼时妾身位分低微,身边只得念春一个女子去,小妾又如何能找到旁证去?” 皇后淡淡扬眉:“可是念春的话,却有实证啊。终归这些年令嫔无所出,这便是板上钉了钉的!你若说你冤枉,那你总归要找到实证才能驳倒念春的话去。若没有,那本宫也唯有相信念春,认定就是你害了令嫔!” 语琴又气又急,目光不由得散乱地望向周遭众人。 最后,也只能哀哀望住了婉兮。 “婉兮……我,没有啊~” 三卷49、义尽(7更) 三卷49、义尽(7更) 皇后不由得啧舌:“陆常在,都到了这会子了,你还想要叫令嫔相信你么?早知今日,试问你当年狠心加害于她,叫她明明这些年受宠却从无子嗣的当初……你那时又居心何忍?!” 皇后望向婉兮:“我知道你些年是真心实意将陆常在当做姐妹的,故此以你聪明,宁肯怀疑本宫,却从未对陆常在设防。只是你这些年毫无动静,别说你自己,便是本宫和这宫里的姐姐,哪个不替你着急,为你心疼了去?你便是不为自己讨个公道,也得替这些年错过的那么些皇嗣,要一个明白啊。” 婉兮静静抬头,望一眼皇后,再望一眼语琴。 皇后这样慈眉善目,主持大局,全都是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且这会子同是因为失子之痛…… 而语琴呢,这些年宫里人都知道,语琴曾经受宠过的。可是不过昙花一现,极快便失宠了。明明是先承恩的人,却如今不过只是个常在,而婉兮自己则都已是嫔位。 人之常情,这样的相处时,便是亲生姐妹,又如何能心下舒坦?更何况不过只是“情同姐妹”而已。 婉兮垂首,唇角不由得轻轻勾起。 笑罢,婉兮盈盈向上一拜:“妾身首先要拜谢主子娘娘想替妾身讨得公道的这份儿用心。其次,也要谢谢念春这些年‘忍辱负重’,始终记着与妾身的姐妹情深,如今终于攒足了勇气都说出来。” 皇后点了点头:“此时你便什么都不用怕,自有本宫替你做主。在这宫里总归容不得如此害人的去!” 婉兮却含笑摇头:“可是……主子娘娘和念春仿佛都误会了呢。妾身的确进宫以来从无所出,可是却不干陆姐姐的事。其实啊,”婉兮歪头一笑,“是妾身自己服了避子汤啊。” . “你说什么?”皇后不由得一拍墨绿金钱蟒的坐褥,“令嫔,你此时还要说笑么?” 婉兮笑得更甜,“回主子娘娘,妾身如何要用这事儿来说笑呢?妾身说的是真的呀。” “主子娘娘也说了,妾身还算聪明,故此妾身在这宫里一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身为皇上的嫔御,想要孩子的心是自然会有的,可是妾身转念一想,若是妾身要了孩子,且不说要腰圆体胖,生完了之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回来;就说从十月怀胎,到生完孩子恢复,前后怎么也要一年多不宜亲近皇上……” “妾身可害怕,若那么久不亲近皇上,皇上兴许就忘了妾身呢。便如主子娘娘曾经的教诲,新人总会变成旧人,宠妃也总有失宠的一天啊……况且妾身也曾经失宠过呢,失而复得便自然要加倍珍惜,主子娘娘说,对么?” “故此妾身便狠下了心,自己服用了避子汤去。总归妾身心下有底,妾身年纪还轻着,今年也不过二十岁,来日方长。如今趁着年轻,先占着皇上的宠爱,待得有了年纪,皇上要不宠了,再生下孩子来有个倚仗,也不晚啊。” “那你又要如何看陆常在曾经在你吃食里下凉药一事?”皇后寒声问。 三卷50、不信(8更) 三卷50、不信(8更) 婉兮莞尔一笑:“虽说念春讲得情真意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可是总归她说的话,再动听,妾身也是不信的。” “总归妾身自己心里有数儿,自己不生是因为自己的决定,又干旁人何事呢?” “再说了,”婉兮妙眸一转,望住念春去:“念春自己方才也说了,我在储秀宫吃喝的时候儿,我都把她给支使出去了,她只能在外头弄动静来提醒我——那就是说,她根本无缘亲眼看见我究竟吃还是没吃。” “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有人给我下了凉药,可是我一没吃下去,二我这不生的缘故不是因为那凉药,那便也判定不了那人就有罪去。更何况咱们这位证人,根本就没眼见为实,靠不住呢。” 婉兮顿了顿,妙眸里不由得又多了几分讥讽去,冷冷盯着念春笑。 “况且念春自己也说了,那会子储秀宫里像个药库似的,什么药都有,哪哪儿都散着药……她又如何认得清楚,都哪些是凉药?她又怎么知道,哪些药配伍在一处,只能叫我怀不上孩子,却不能叫我中毒呢?” “便如念春自己说从小最了解我一样,我也同样最了解她。我知道她父兄都是在花房当差,她识花草,懂蜂子,可是我可从未听说她变成通医懂药的去了。” 婉兮的目光这才投向语琴去,随着那目光,她朝语琴轻轻点头,盈盈一笑。 “同样的道理,我也了解陆姐姐,我知道陆姐姐虽然天生灵秀,不过陆姐姐的才学多在琴艺和绣技上,于这医药虽说也能略通一二,不过却还没有挥洒自如,随便开了方子就害人,还能保证那方子吃不中毒的去。” 语琴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泪珠儿恣意滑下。 婉兮远远伸出手去,握住了语琴递过来的手。 婉兮面上的笑便更加坚定,“总归我自己最知道自己的情形,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生,我也更能分得清,谁对我好,谁是想要害我。妾身多谢主子娘娘肯为妾身主持公道,可是这最要紧的两字便是‘公道’本身,不是么?” “妾身便在此言明:妾身不生的缘故在妾身自己,不在陆姐姐什么凉药,妾身也从未在储秀宫吃过什么凉药去。” . 皇后坐在座上,面色微微变白。 嘉妃这会子却也不由得站起身来,“令嫔,麻烦你再说一遍刚刚的话——你说念春的父兄都在花房当差,故此她识花草,懂蜂群?” 婉兮满意一笑,轻盈回头,含笑点头:“正是如此。嘉姐姐,便如念春自己所说,我进长春宫之后,之所以与她最为交好,一方面是因为年纪相仿,二来也同是因为我们都懂花草的这些事儿呢!” “嘉姐姐诞育八阿哥那会子,妾身之所以还敢上前施救,就是因为我进宫之前被蜂子咬过。我这话当年在长春宫里也与念春说起过,故此那会子也听念春说过,她小时候也是经常与养蜂人在一处,十分了解蜂子的习性呢!” 嘉妃捂着肚子,不由得倒退两步,继而深吸口气上前,向皇后跪倒。 三卷51、因人(1更) 三卷51、因人(1更) 婉兮握着语琴的手,两人并肩走出长春宫。立在长春门外,两人相视一笑,都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语琴的手还是冰凉的,一口气松下来,终究还是落泪。 “我今日当真怕死了。不过我怕的不是皇后和念春,我怕的是你听信了她们的话去……若你从此与我生分了,那这宫里将来漫漫的时光,我便真不如死了。” 婉兮上前拥住语琴。 “不能不说,皇后和念春联袂演了一出好戏。她们的话,不管怎么听,都像真的似的,都由不得人不信。” “可是啊,姐姐,话再真也要看是从什么人嘴里说出来的。这世上可有人要大意到只听人的话,却不去看说话的人的?” “再真的话,若是放在不可信的人嘴里说出来,那终究还是糊弄人的话罢了。话又说回来,就算那话本身再有漏洞去,可如说那话的人是可信的人,那我也会毫不迟疑地都接下了。” 婉兮拍拍语琴的手:“在皇后、念春和姐姐之间,我又何苦要信她们嘴里说出的话,而去怀疑了姐姐去呢?那我岂不是真的傻了?” “再说了,她们那话说着说着就又拐到慧贤皇贵妃那去了。死者已矣,皇上都不准再追问慧贤皇贵妃在世时候的旧事,我若再追究,岂不是要自己忤逆皇上的心意去?故此啊,还是留着叫她们自己去忤逆皇上吧,我可不上她们的当去。” 语琴含泪点头:“可是……你为了救我,说是自己喝了避子汤。那岂不是说,你从此便要为了我而放弃了追查不生养的缘故去?傻婉兮,你这是有多委屈啊!” 正月里的寒风,顺着长街刮过来,也吹酸了婉兮的鼻尖儿。 她用力吸一口气,努力地笑着甩甩头:“委屈么,是有点儿。只是我掂量得明白,在那点子委屈和姐姐之间,我该选哪个。” 语琴不由得抱住婉兮,哭出声来:“傻婉兮……我,不值得你如此啊。” 婉兮抬手抹一把眼睛:“咳,无妨。总归来日方长。她们三十多岁了还能生,我就不信我到时候还生不出来!总归看上天。它若当真忍心看着我受这委屈,不叫我生,那我也认了;可是若果苍天有眼,便是我三十岁、四十岁了,也还能生得出来!” 两人又相对落了好一会子的泪,便也都释然了。 语琴瞟着婉兮:“总归,你最后把念春捅给嘉妃去,这一招真叫我解恨!” 婉兮面上沉肃下来:“从前她背后害我,我顾着从前的情分,也顾着曾经亏欠过她,故此没公开追究。只想着从此防备着她,井水不犯河水便也罢了。可是她这回竟然要明目张胆害咱们,那就别指望我再容她!” 语琴有些不托底:“……可就算嘉妃追究起来,你看她有机会将念春追究到底么?皇后怕是要护着。” 婉兮轻哼一笑:“姐姐瞧着吧。一来此时嘉妃有喜,便是什么事求不来呢?二来……你道皇后真的会为了护着念春,而叫嘉妃怀疑到她去?关键时刻,皇后必定将念春先推出来送死的!” 三卷52、捏嘴(2更) 三卷52、捏嘴(2更) 婉兮回到永寿宫去,却没想到皇帝就在她寝殿里坐着呢。 婉兮一愣,忙上前请安。皇帝哼了一声:“这么晚才回来?大破五的,都说女子不宜出门,可你倒好,晃悠到这时辰才回来。” 婉兮便笑了,她最爱听堂堂天子在她面前说这些染着人间烟火的话。 她一边自己解着纽子,一边含笑道:“爷可冤枉我了,我才没出门呢。我不过就是在这紫禁城里晃晃罢了。再说……就算我有想出门的心,爷也不准我出这乾清门不是?”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上前帮她一起解纽子。 这身儿衣裳是牙白素色的,倒是新做的,刚上身儿,纽子还有些涩,不好解。偏她这件衣裳还用了个新式样,光是领子上就有一排的纽子,就更费劲了。 瞧皇帝拎着她衣领,一个一个帮她解纽子,婉兮不由得有些脸红:“不如奴才叫玉函她们吧。” 皇帝却撅了撅嘴:“叫她们作甚?解你纽子的事儿,一向都是爷最爱干的。” 婉兮这便更脸红了,却也主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去。 贴着他,她心里那一扇竖起来的防备,心口那一股子戾气,这才都散了。 皇帝也自是感受到了她软下来,这便将纽子更容易解开。褪掉了大衣裳,只叫她穿中衣,上头还是他最爱的窄褃小袄,下头是散腿儿的裤子,虽也是牙白的,不过却烘托出她身段儿的玲珑来,倒也好看。 两人都上了炕,皇帝这才扬声:“端上来吧。” 玉函和玉叶这才含笑进来,婉兮一瞧他们手里端着的大盆子,却原来是肉和菜,还有白面。 婉兮便明白了,“爷今儿是想到我这儿来吃饺子?” 皇帝哼了一声:“不到你这儿吃,又要到哪儿去?” 婉兮心下别提多熨帖,便欢叫一声拍拍手:“得嘞,爷等着,我这就开始弄。爷不用等太久的。” 皇帝却一使眼色,玉函和玉叶又抿嘴笑着退出去了。 婉兮张了张嘴:“爷是想叫我一人儿又剁馅儿,又拌馅儿,又和面,又擀皮子?” 皇帝白了她一眼:“这屋里就你一人儿么?” 婉兮张大了嘴:“爷,你也跟我一起……?” 皇帝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没叫她喊出来。另一手顺手沾了些面粉,涂在她脸蛋儿上。 婉兮就只能无声地傻笑了。 跟此时比起来,之前那些什么唇枪舌剑,什么得失计较,便什么都不要紧了。 叫婉兮惊讶的是,皇帝捏起饺子来,也是轻快又麻利,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大爷。 皇帝知道她盯着他看,便瞪他一眼:“这破五捏饺子,都说是捏小人的嘴。爷却没想到,这大破五的,还是有人的嘴没捏住。” 婉兮便吐舌:“……爷长了顺风耳,这宫里但凡有点子风吹草动,爷便都知道。” 皇帝哼了一声:“这后宫的心更乱了。但是爷倒欣慰,你没跟着一起乱。”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便也笑了:“奴才有什么可跟着乱的呢?就算奴才偶尔心下偶尔也有些异动,不过早都叫皇上这块大磐石给压得稳稳的呢!” 皇帝带着面粉的手伸过来拍拍她面颊:“嗯,长大了。……不必爷时刻放心不下,也是时候帮爷管管后宫了。” 三卷53、阴阳(3更) 三卷53、阴阳(3更) 正月初六,皇帝赐七阿哥永琮谥号:“悼敏阿哥”。虽同为嫡子,皇帝心下也对七阿哥有过立储的意向,但是终究盖棺论定,永琮无法与永琏的“端慧皇太子”的谥号比肩。 熬过了初六日的奠酒,嘉妃带着委屈,终于将念春告到了皇帝那里去。 事关八阿哥出生之事,况此时嘉妃又怀着身子,皇帝甚为重视,这便亲自驾临长春宫过问此事。 皇帝圣驾到了,所有的嫔妃便也都到了。 皇帝叫嘉妃将委屈又倾诉了一遍,便长眸里漾着若远若近的笑,凝住了皇后问:“念春是你宫里的人,此事皇后怎么看?” 皇后忙起身道:“这话初五那日嘉妃也在妾身面前说了。可是这总归是推测,嘉妃也没能拿出什么实据来。况念春虽然是官女子,可是好歹是内务府旗人的出身,若没有实据,总归不能任意问罪。” 皇帝淡淡一笑:“嘉妃一时拿不出实据来不要紧,总归实据都在念春的嘴里,朕叫人去拿就是。” 皇帝这便叫:“李玉,著人传旨慎刑司,叫两个办事稳妥的精奇来带了念春去。该问的问,该审的审!” 皇后也吃了一惊,念春更是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皇上,奴才冤枉!” 皇后也起身行礼:“皇上……慎刑司,那总归不是妥帖的地方,故此……” 皇帝淡淡抬眸:“慎刑司怎么不是妥帖的地方儿了?慎刑司主掌内三旗刑名,他们不光管着宫里的女子,同样管着遍布天下的内三旗奴才呢。他们的本事,不亚于地方衙门和刑部。” 皇后悄然打量皇帝神色,已是不敢说话。 皇帝便点头笑笑,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人要带到慎刑司去问话,她在你宫里的屋子也应当好好翻检翻检,兴许能找到什么证物来。” 皇帝含笑抬眼,便瞧见了立在一旁、面上约略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挽春。 皇帝便抬手一指:“就你吧。念春的屋子就交给你来搜,搜到什么有价值的,朕有赏;反言之,若你因为你们都是长春宫里的人,便有所隐瞒的话,那朕便也将你与念春一同,交给慎刑司处置!” 挽春一时惊喜交加,忙跪倒在地:“奴才……遵旨。” 瞧皇帝安排完了人手,婉兮都不得不垂下头去,忍住一抹笑意去。 这宫里的人啊,就没有皇上看不明白的。 . 稍后又是双全来,亲自“请”了念春走。 双全走进来,又走出去,从婉兮面前经过的时候儿,婉兮都是恰好抬眸,目光与双全撞了撞。 . 这天傍晚,天上又落下轻雪来。 婉兮跟毛团儿要了一套太监的服饰换上,取了宫内腰牌,便由玉壶陪着,带一盏素白羊角灯,直奔内务府去。 内务府在内廷外东面,婉兮特地绕了个弯子,叫玉壶陪着她从东筒子夹道,一路朝北去。 紫禁城里的东筒子夹道是著名的“阴阳路”,宫中人都闻之色变,听婉兮说要在这日落时分从那里走,玉壶也有些不放心,低声劝婉兮:“主子可曾听说过那‘阴阳路’的传说?” 三卷54、白灯(4更) 三卷54、白灯(4更) 东筒子夹道是内廷东侧的长长夹道,因两列宫墙高耸,夜晚月光悬顶之时,便会将东筒子夹道地上划出一半光明,一半阴暗。若此便如阴阳两行,说活人只能走阳面那条路,因为阴面的路是给阴间的人走的。若活人不小心踩过了界,便会被阴间的小鬼拽走了去。 婉兮点头:“就是因为听说过,故此我今晚儿才要从那条路上走一回。” 因今晚儿是要去会那念春,故此玉壶便也明白了婉兮的此意。这便点头:“主子既然不要走,那奴才自然陪着主子。” 临出永寿宫的时候儿,玉壶也还是悄然嘱咐了毛团儿一句:“这会子虽是日暮,客终究天色还亮,有我陪着主子不妨事。待得回来的时候,天便全黑了,今儿既下雪了,今晚月亮怕又不亮,你届时劳累些,提早出去往那边去迎迎。” 毛团儿忙答应:“姑姑放心就是。” 玉壶便赶紧追上婉兮去,婉兮一路走得脚步坚定又快。 到了宫门处,虽有护军盘查,但见是永寿宫的腰牌,护军也是十分客气,简单看了太监服饰的婉兮一眼,便放行了。 . 婉兮走进慎刑司那个“熟悉”的内院时,正好天色全部黑了下来。 双全只瞧了一眼,纵然婉兮是穿了太监的服色,且整个身子沐浴在夜色里,却也还是认出来了。这便忙迎上来请安。 婉兮忙伸手给扶起来:“不枉我与妈妈有过那么两回缘分,妈妈果然想到我今晚要来。” 双全忙道:“奴才前头已是冒犯了令主子两回,都蒙令主子宽宏大量不怪罪,奴才方能活到今天。奴才心下如何还能不明白日后这路该怎么走,事儿该怎么办了呢?” 婉兮便笑了:“这倒叫我忍不住赞一声妈妈的名儿。双全,果然有慧心,办事总得双全。” 双全这便笑了:“令主子谬赞,奴才这也是学着令主子罢了。若不是令主子做事先得双全,便也没有奴才今天了。与人留路,与己方便。” 双全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给念春姑娘上了墩锁。只是没上全,上半个时辰就放出来松快松快。故此即便到了这个时辰,那姑娘也没伤着,故此也还没松口。” 婉兮点头:“我好歹与她还有一段从小的缘分,这会子有几句话想与她单独说说。” 双全便道:“令主子放心,其他人都叫我遣散了。待会儿奴才出门,令主子尽管将院门从内一锁,便是说什么都方便。” 双全这便张罗着点灯,却叫婉兮给按住了:“妈妈去忙吧,灯我自己带了。” 双全便一笑,福身告退。 玉壶送到门口,将院门从里面闩好了。 婉兮这才走进那关着念春的屋子去,只叫玉壶点燃了她们带来的那站羊角明灯。那灯因是素白的,故此在夜晚里点起来,正是黑夜白灯,叫人一瞧着,心下便已生畏。 念春瞧见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你来了~” 婉兮在石锁上坐下来:“听说你今儿上过几回墩锁,不过时辰都不长。怎么样,觉着这刑具,不过尔尔?” 三卷55、皆恨(5更) 三卷55、皆恨(5更) 念春眯起了眼来。 婉兮道:“还记得么,上回你和皇后将那蜂子的事儿赖在我身上,我便也进过这慎刑司,见识过这墩锁的。故此我是知道这墩锁的厉害的。你之所以这会子还能用这样的眼睛瞪着我,只是因为给你上墩锁的时辰不长,中间还给你解开,叫你松快过。” “若是你一直锁着,”婉兮清冷一笑:“你这会子早就成了一滩麻木不仁的死肉了!” “那我该对令主子你感激涕零么?精奇妈妈们给我手下留情,难道是令主子你的情面不成?”念春一脸阴冷的不屑。 婉兮点点头:“你自然想说是皇后的情面。也难怪,她才是六宫之主。你背靠大树好乘凉,选的自然该是她。” 婉兮眯眼凑近念春:“我只是奇怪,既然你这样知道挑大树依傍的道理,当初我进封,你何苦还要哭着求我要了你出来,甚或还因为这个怨恨过我呢?” 念春眯起眼来:“我也没说是皇后的情面!你们一个是我最初的主子,一个是我最初的姐妹,可是事到如今才知道,你们不过一路货色,谁又当真管我的死活?!” “哦?”婉兮也略有些意外,“看来我猜错了?你非但恨我,原来对皇后同样心怀怨怼?” “嗤,”念春转开头去,“当年你跟陆小主刚进宫,皇后就指了我去伺候陆小主。你们当真以为我傻,不明白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你们之间角力的棋子去么?” “更何况陆小主是住在储秀宫里啊!那储秀宫,本是贵妃主子的宫里,皇后将我指过去,不光陆小主,便连贵妃主子也必定防我如贼!” “令主子,你明白我当日的处境有多艰难么?皇后、贵妃、陆小主都是我的主子,而你是我的姐妹……我一个人夹在你们四个之间,你说我该怎么选,怎么办?” . 婉兮轻轻闭上眼,心下也是撕扯着一般地疼,“我当然知道啊,我明白你许多事也是身不由己,故此我心中才对你有过歉意。” “可我真真正正是无辜的,你却不肯信我!”念春眸子一转,那幽幽白灯的光虽素淡,却也照见了念春眼底的泪光,“在陆小主身边伺候的那些日子,我与你们掏心掏肝地相处,我没骗过你们!我也从来就没把你们出卖给皇后过!” “我是夹在你们四个人当中,可是总归我在皇后宫里伺候也才一年,我是长春宫里的小女孩儿,素日也到不了皇后跟前伺候,故此我跟皇后的情分也没那么深……反倒是我觉着跟你、跟陆小主的情分,更值得珍惜。” 婉兮垂下头去,轻轻拢一拢衣袖:“是啊,我也记着你是比我早一年进宫的。若我不是起初逃过了一年,我便也与你该是同一年进宫。” 念春凄楚地摇头苦笑:“令主子现在才想明白了么?只可惜,那会子我掏心掏肝地对你们,你们两个却每每都是将我给支使开,合起伙来防备着我!” 念春一眨眼,便是泪落双颊。 三卷56、死人(6更) 三卷56、死人(6更) “那会子,长春宫自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将陆小主身边儿当成我的家,可是你们却把我给挡在外头。我眼睁睁看着两个原本我最信任的人,那般地对我……在这宫里,我便如被人遗弃了一般,再无容身之所,再无可信之人……你知道那时候在这原本就举目无亲、人心叵测的宫墙里,我有多绝望?!” 婉兮垂下头去,心里自是也不好受。 “……可是你明明也怨恨皇后,却又为何要帮着皇后来害我?” 念春却笑起来。仿佛婉兮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我帮皇后害你?呵呵……是啊,你问得好,我为何要帮皇后?” 婉兮微微皱眉:“因为你要借皇后的手。总归我已得进封,而你还只是个官女子,你若要报复我,必定要假他人之力。” 念春轻哼一声,眼中又是涌起不屑:“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婉兮侧开头去:“念春,你该知道你此时被投进慎刑司,等着你的将是什么。你也该明白,一旦涉及到皇嗣与嘉妃的安危去,皇后在关键时刻是保护她自己,还是保你……” “今晚我来,极有可能是见你最后一面。你若有话,今晚便不该再藏着,否则兴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念春眼中涌起一片怨恨,却也随即都化成一声冷笑。 “我走到今天这步,做过曾经那些事,你以为我就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么?我早已不怕了!” “那你家人呢?”婉兮定定凝视念春:“若定了你谋害皇嗣的罪,死的将不只是你一个,你还会被满门抄斩!” 念春紧咬银牙:“……我事已至此,可是我家人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点点头:“与我说实话。我从前来不及长春宫带你走,可是我还来得及在得知实情之后,尽我所能,保下你家人的性命来。” 家人,终是念春心下最最柔软之处。她用力一吸气,双眼一眨,已是泪落颊腮。 “令主子,惟愿你这一会与我说的是实话,不要让我再白白寄望于你一场!” 婉兮定定凝望住念春:“我发誓。” 念春眸子一转,抬眸望向远方夜色。 “我做今日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皇后,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谁?” 念春的目光显得更加辽远而空茫:“一个,死去了的人。” .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捏住指尖:“死了的人?难道……是慧贤皇贵妃?” “哈哈,哈……”念春终于大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笑得直跌下眼泪来:“令主子,你终于想到了么?” “那会子,你和陆小主防备我,我又怨恨皇后利用我,我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无处可去……就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儿,是慧贤皇贵妃收留了我。” “她把我叫进寝殿去,给我一个温暖的地方自在地坐着,温柔地陪我说话。” 婉兮微微一讶,便也明白了。 是啊,陆姐姐本就是住在储秀宫里的,每当她去看陆姐姐,将念春支使开的那些时光里,念春最近便的去处,可不就是身为储秀宫之主的慧贤皇贵妃么? 三卷57、目标(1更) 三卷57、目标(1更) “原来你心中真正的主子,不是皇后,反倒是慧贤皇贵妃。”婉兮垂下头去,看那素白的灯光落在地上的幽幽影子:“可是我与慧贤皇贵妃并无过结,且慧贤皇贵妃已然过世,你总不会是为了慧贤皇贵妃来害我。” “便是陆姐姐那几年与慧贤皇贵妃一个宫里住着,慧贤皇贵妃也不至于要你去害陆姐姐!” 念春迭声地冷笑:“是啊,慧贤皇贵妃那样温柔美好的人,自然不会叫我去害你们两个。” 婉兮妙眸轻眯,抬起头来:“你的目标,是皇后?” . 念春哼了一声,便侧过了头去,目光朝向暗寂的夜色。 在这夜色之下,九重宫阙陡峭疏离,不带半点人间温度。 “你说,阴曹地府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楼台?是不是在阴间看上去,也像这一会子看这紫禁城一样?”念春忽地问婉兮。 婉兮垂下头去:“那要分是谁看吧。犯了罪的人,下去看见的必定是这样阴霾漫天,可如果是心怀坦荡的人,即便到了那边,同样也会艳阳高照。” 念春嗤了一声:“你是想说我是罪人。可是你总该知道,谁更有罪,谁更该死!” “……那些时候,我被你和陆小主给撵出门外,最开始还是贵妃主子叫我进她的殿内取暖。后来,每当我再被你们撵出去,我就主动去见贵妃主子了。” “贵妃主子不当我是奴才,真心实意地待我,将她自己这些年的过往、这些年的委屈和心事也都说给我听。她告诉我,她也曾经在重华宫内,只是一个小小的使女,给福晋当奴才,被侧福晋鸡蛋里挑骨头地欺负。” “她说这些倒也罢了,终究是出身包衣的使女不能不经历的,她只是恨有人用她做筏子,将她推在前面去与侧福晋斗……她哪儿会斗啊,更是哪儿有那个胆量呢?那背后的人就自己设计了各种误会,引侧福晋去相信是她做的,叫她和侧福晋之间的怨恨越积越深,然后那人在背后渔翁得利罢了。” 婉兮点头:“后来贵妃主子薨逝,你觉得对贵妃主子无以为报,这才想要替贵妃主子报仇,是么?” 念春转回头来,泪水无声滑下:“贵妃主子原本是想自己做的,为了在余生最后一搏,贵妃主子都用了虎狼药!用了虎狼药之后,贵妃主子的身子便如同蜡烛一样被两头烧着;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她用来搏命的虎狼药,还是被人加重了成分去!” “故此贵妃主子的命才那样短就消逝了……贵妃主子走得不甘心,她说她这一辈子竟是白来了这一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贵妃主子那样伤心……终究我本来也是长春宫里的人,终究我当日被皇后指到陆小主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是被皇后算计了……便无论是为了贵妃主子,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愿意重回长春宫,亲手了结了这一场恩怨去。” 婉兮点头:“你想得明白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你想要报了恩给对你好的人,想要向对你不好的人报仇……这没错。可是你却为什么要来害我?!” 三卷58、险些(2更) 三卷58、险些(2更) 念春“呵呵”地笑了:“我知道你委屈,可是谁叫你得宠呢?这些年皇上的心始终都在那里,这后宫里的明眼人,谁看不明白?又或者说,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借助‘宠妃’罢了。如果你不是那个‘宠妃’,我便也自然不会这样对了你去。” 婉兮眯起眼来:“你的策略是利用我,来打击皇后?你若那么恨她,以你在她身边的便利,一剂药吃下去,便什么都成了!你又何苦来牵连了我?” 念春轻叹一声:“你难道不明白么,如何才能真正的报复了皇后去?不是简单地要了她的命便罢!” “死,其实是这个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之一。若要报复她,便要叫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正生不如死!便如她这些年对贵妃主子和我所做的一样。” 婉兮静静看着她,不置可否。 念春清冷一笑:“她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无非是这几样:一是她皇后的身份,二是皇上的心,三就是嫡子……而在这三点之中,最要紧的自然是皇上的心。有了皇上的心,她才能有嫡子,也才能将这皇后之位坐得稳当。故此我要做,自然就是先毁了她跟皇上的情分去!” 念春抬起眼来,朝婉兮望过来:“令主子,那也唯有从你身上来下手。唯有伤了你,才能叫皇上心疼,也才能让皇上不顾一切,真真正正地恨到了皇后主子去!” 婉兮皱眉。 念春一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你以为,若我不做那些事,皇后就不会害你了么?你别忘了,从你刚一进宫起,她就已经记恨皇上对你的心,已是开始布局算计了你去!便是连将我放到陆小主身边,也是她早就布好的一步棋!” “我知道。”婉兮垂下头:“用蜂子害嘉妃,嫁祸于我,是你干的;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是你干的?我倒要问你,我那年的那场疙瘩,是不是你?” “嗤,”念春又嗤了一声:“你当我在长春宫的日子,真的就有那么顺遂么?她什么事,都是我能有机会单独替她策划出来的?” “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岂会对我毫不设防?更何况我回到长春宫的时候,宫里还有挽春和引春,后来她又提拔起来了驻春和回春,哪个又是好相与的?” 婉兮眯眼凝视念春:“不是你?” 念春冷哼一声:“我那会子还在指望你把我带出长春宫呢!我如何还能做那事?” 婉兮微微垂首:“知道是谁干的么?” 念春哼了一声:“那件事说白了,最关键的人是玉烟。唯有选定了玉烟这样合适的人,送进你宫里叫你半点都没有防备,才有可能做成这事。你只要想明白玉烟是怎么能进你宫里,你便明白了!” 婉兮凝住念春:“……玉烟是玉壶跳进来的,我自然相信玉壶。你是想用这话再挑拨我怀疑玉壶去?” 念春又是冷笑:“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你也不想想,后来又出过什么样的事,玉壶难道没再出事么?”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这么说来,就算没有后来的事,你们也险些利用了玉烟的事来离间我跟玉壶?!” 三卷59、嫁祸(3更) 三卷59、嫁祸(3更) “是啊。” 念春眸光平淡无波:“只可惜后来玉烟是皇上下旨给赐死的,旁人倒不好再追究了。否则若是你自己动了手脚,这件事后来必定要闹开,终究那疙瘩不是你一人得了,连皇上也染上了,皇后自然有口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况且那会子不光皇后要查,还有皇太后呢。皇后只需凡事都借皇太后的手就是了~” 婉兮轻轻闭上眼:“你们是想将那谋害圣驾的罪名先安到我头上,我若处置了玉烟,你们也会说我是做贼心虚,先杀人灭口。” “而如果你们没能按住了我,又或者是皇上关键时刻救了我去,你们还可以杀个回马枪,将罪名全都安到玉壶头上去!” “终究那会子我刚进封,凡事都还没有经验。宫里的女子都是她做主挑进来的,我因信她,便都收了。你们自然可以说,她挑玉烟进来就是在蓄谋了。这样一来,疙瘩的故事便只与她有关,倒与其他宫里的人都没有牵连了。” 念春冷冷挑了挑唇角:“玉壶原本从前在进宫之前就起过疙瘩,她便自然是知道那疙瘩的情形和危害的,故此将疙瘩的罪名安在她头上,自是顺理成章。” “一旦罪名罪名揭露,你宫里自然落得个主仆失和的名声去。她害你倒还无妨,她却也担谋害圣驾的罪!到时候都不用皇后站出来治罪玉壶,便是皇太后也早就下旨赐死玉壶了。便到时候即便是皇上,也救不得了。” 婉兮都忍不住冷笑:“你们好歹毒的心肠!玉壶不过是我选走的人,你们便要这样报复她?!” 念春倒抬起眼来,淡淡瞟着婉兮笑:“我们?令主子,没我的事。不过你将我算在内,我也可以理解:终究你带走的人是她,不是我。不过令主子还要好好想想,她从前得过疙瘩的事儿,发生在她进宫之前,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婉兮高高扬起头来,心下便也是苍凉的沉肃。 是啊,是了。玉壶得疙瘩的事,这宫里从头到尾知道得最为清楚的,唯有皇后罢了。便是还在长春宫里的挽春,都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 “所以,还是皇后。”婉兮重又坐回去,幽幽垂下头去。 念春轻哼一声:“说到底,真正是我动手害你的,不过是嘉妃这回引蜂子的事情罢了。可是即便是这件事,也早就是皇后要办的,我只不过揽过来用了我的法子罢了。就算不是我,她也会另外叫挽春她们想旁的法子的!” “是么?”婉兮抬头望向夜空:“那上回凤格诬陷我与九爷私会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婉兮垂下眸子,盯住念春的眼睛:“那回我要去西苑,总需要一个缘由,我便拜托了你,就说是要到西苑去跟你家里人取些花土来。故此我去西苑的事,除了当时的献春之外,也只有你知道得最为清楚!” 念春这才垂下头去,轻哼一笑:“那倒是。可是你也别忘了,总归我是看献春不顺眼的,你与她总比跟我好,我便是借那件事叫你跟献春生了嫌隙罢了。总归那件事牵扯到九爷,皇后不会不管,所以最终伤不到你就是。” 三卷60、旧物(4更) 三卷60、旧物(4更) 婉兮淡淡垂眸:“哦,原来你坑害我和九爷,只是因为看玉壶不顺眼……”婉兮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物件儿,摊开了,放在那盏素白的羊角灯下。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 念春一看那物件儿,双眸便是圆睁,脸色即便浸在夜色里,却也有些苍白了。 “……怎么,会到你了手上?” 婉兮便笑了:“怎么会到了我手上?念春,你问得怎么这么可笑啊。这本来就是我的物件儿,它不回到我的手上,又还该在哪儿?” 灯光幽幽地白,照亮那桌子上摊开的物件儿上。 是一幅刺绣,颜色有些旧了的。倒是不知是因为时日久远,还是被人摩挲过太多回,故此才半褪了色去。 一件荷包,上头绣着“神兽”熊瞎子。 . “哦,或者说,它也不完全是我的物件儿了。” 婉兮伸手摩挲着荷包:“因为虽说是我绣的,可是我后来送给人了,所以这物件儿的归属,便也早就变成那个人了。” 婉兮幽幽抬眼,瞟着念春的神色,“更何况,就连这刺绣如今也变了样子,再不是我从前绣的那一头熊瞎子——熊瞎子还是熊瞎子啊,可是这眼皮上的细节都变了。只是大体轮廓还是原样子,我猜是有人将原来我绣的都拆下来,然后又对着留下的针眼儿,用自己的手、自己线重又绣上去的。” “只是最后终究还是不甘心,故此在我绣的最不好的眼皮的那部分,是按着自己的手艺修改过的。” 念春的脸色果然更加苍白了下去。 婉兮这一回却没有看她的脸,只看自己手中的荷包,“其实我都不得不承认,这后来的绣技,其实比我原来的好。那个女子本来也该是个兰心蕙质,甚至比我还要心灵手巧的人啊。” 念春狠狠闭上双眼:“你不必说这个了!” 痛楚终于涌上念春的脸,她之前那始终挂在脸上的淡淡的疏离,这一刻终是被真实的心情刺开。 婉兮定定望住念春:“……我从前总是想不通,你为何要那样恨我。我想到了是你要奉命行事,不得已之外;也想过兴许是你怨恨我不带你走,或者还有你嫉恨玉壶的缘故。” “可是后来我再回想从前的事,却总觉得好像还是不对。你若想利用人来替慧贤皇贵妃报复皇后,纵然我是宠妃,可是这宫里也还有其他的人,你又为何每一次都针对了我不放?我想,这其中便必定是有缘故的。” “可是若说上次西苑的事,是你恨我,所以才故意泄露了我跟九爷相会的事……那难道你就没想过九爷的安危么?九爷终究是那样好的人,来长春宫时对你也那么和蔼,你若害我,岂不是连九爷也害了?” 婉兮顿了顿。 “可是我后来转念一想,却又豁然开朗了——你为何就不能害九爷呢?” “九爷是那样好的人,可是这世上不管谁人,总有人认为他好,却也有人认为他不好。便如我曾与你那般亲密无间,你我后来不也还是生分了么?” “故此我就明白了,西苑的事,你就是要害我,同时也害九爷!” 三卷61、愿景(5更) 三卷61、愿景(5更) “一旦这样想开之后,许多前尘往事便也都在我眼前重新浮现起来。我想起我刚进宫那会子,九爷每隔几天都要想法子进宫来看我。那会子我与九爷在咱们的房间里关起门来说话,而你几乎每回都直接推门进来……” 曾经,九爷有几次情不自禁捉了她的手,或者是四目相对的场面,便都曾那样被念春直接推开门冲进来给撞见了的。 只是那会子婉兮自己也没多想,终究人家念春是跟她住在一间房里的,念春不知道九爷在里头,直接推门进来回自己的屋子,自然是情理之中。 “你那会子撞见我跟九爷相处亲昵,你心下便是从那会子已是不高兴了吧?只是你掩饰得太好,而且我也从来没往那个方向上去想过,故此我倒都被你瞒过了。” 婉兮将那荷包拈起来:“如果不是这回长春宫里抄检你的屋子,我又叫玉壶盯得紧些,我说不定便错过了这件荷包,便也没法子从这荷包上猜出你的心事了。” “玉壶告诉我,这荷包原本是当初皇后从九爷手里要下来,随后就吩咐素春给烧了的。只是幸好素春还念着九爷的情分,故此拿出去打算要烧的时候,也是颇为犹豫了一会子。这便叫玉壶给瞧见了,玉壶设法说服了素春,将那荷包给留下来,便是存在了玉壶自己的柜子里。” “后来玉壶被我要走,她也不想带走长春宫里的东西,故此走的事后也只是收拾了体己之物,又因时日久远,倒忘了这件荷包。我想便是你早就留意了那荷包存放的地方,其后便拿走了藏起来。” “彼时皇后早已以为这件荷包都化作灰烬了呢,故此长春宫里已经没人知道这件荷包了,你放在自己手里便是万无一失了。” 婉兮轻叹一声:“……若我没猜错,你原本对九爷,也有情意,是不是?只是后来因为我的突然进宫,叫你知道九爷对我好,你便恨了我,也恨了九爷去。” . 念春霍地转开头去,一时面如死灰,可是一双眼却更是涌满了桀骜和不甘。 “……我比你早进宫一年。那一年里九爷也是几乎每日都来长春宫里请安。他年纪小,为人又随和,故此便与长春宫里的人都相处得如一家人一般。” “只是素春、献春她们终究是年纪大的,故此他若想顽皮了,便都是来找我们这些小女孩玩儿。可是驻春、回春却不入他的眼,故此后来他便与我一个人玩儿得最多。” 念春黯然合上双眼。 “咱们是包衣出身,谁进宫来不想为自己的将来多着想一回呢?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再嫁人,一来年岁大了,二来年岁相当的家里都早就有了其他妻妾,咱们一出宫去便要跟旁人去争。莫不如,在宫里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找到前程去。” “咱们在宫里,除了万分之一能有机会被皇上垂青,当上主子的之外;也就唯有如九爷这样特例进宫的,更何况我与他年岁也算相当,而且玩儿得也好。我若再对皇后主子用心伺候,说不定待得我年岁大了,皇后主子便能将我赐给九爷呢!” 三卷62、银子(6更) 三卷62、银子(6更) “我一直以为我对自己一生这样的安排已是完美,我便耐心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哪儿想到,宫里却忽然来了一个你……从那以后,九爷和皇后便都只对你一个人好,九爷再进宫来,便是与我说话,也都只是为了打听你的事罢了。” 念春紧闭的眼睑下无声滑下泪水来。 “你不知道,你已经毁了我的一生去……况且你若当真是对九爷有情倒还罢了,你终究进封成了皇上的嫔妃!” 这个答案来得,虽然早已在了婉兮的意料之中,可是却还是叫她心下忍不住唏嘘。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些阴差阳错去?是造化弄人,还是终究是人心的不足? “你当年有这样的心,其实你当真应该告诉我的。说不定,我还能在九爷面前帮你美言几句……那兴许,你还是有希望圆满了心愿去的。”婉兮忍不住叹息道。 “说不定?”念春倒是摇头苦笑:“事到如今,说什么‘说不定’,都已经是来不及了。” 婉兮收起难过,定睛望住念春:“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你该知道你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那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么?” 婉兮眯眼盯住念春:“七阿哥的死,是你做的?” 念春便笑了:“令主子,我倒要反问你一句:七阿哥是因何而死?”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他死于种痘。可是他种痘的时候是在园子里,守卫森严,连日月星光都不能见,你又怎么可能动了手脚去。故此真正的嫌疑,一在吉时上,二在种痘时守在七阿哥身边的人上!” 念春不置可否,只是盯着笑。 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可是吉时是来自钦天监的大臣,而守在七阿哥身边儿的则是御医和太监……” 念春又是笑,那笑里泛着淡淡的讥诮。 婉兮便又自己坐下了:“是啊,再看似不可能,可终究这些事都是人为。谁说钦天监的大臣就没有胆子,假传天意,欺瞒皇上?又有谁敢保证,七阿哥种痘那些日子,守在七阿哥身边的几位御医和太监就都没有事先被人买通了!” 婉兮心跳得极快,许多事这一会子忽然就融会贯通了。 “皇帝是天子,故此皇上最不可违反的便是天意。钦天监大臣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却身负‘传达天意’的权力。若说上次六哥种痘,便是有人胆敢假传天意,那么这次为什么不能同样再来一回?” 婉兮霍地盯住念春:“……上次是皇后买通钦天监官员,叫六皇子提前种痘;所以这次是纯贵妃以牙还牙,用了相同的手段来?” 念春沙哑地笑:“……令主子,你忘了那些首饰么?” 婉兮心下都是咯噔一声:“是啊,皇后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她是皇后,若想交待哪个臣子做些什么事,她以皇后的身份就足够了,何苦还要银子?除非,她吩咐的那事本就是要让人家担了极大风险的,故此才需要银子来买!” 婉兮一拍桌子:“更何况,钦天监的大臣里还有洋人!那些洋人多数跟郎世宁一样,是传教士,他们不在乎皇后的身份,可是他们却需要银子。故此皇后若想买通他们,只能用银子!” 三卷63、为何(7更) 三卷63、为何(7更) 念春倒只剩下冷笑,仿佛这些都已与她不相干了。 婉兮的心下却平静不下来:“……还有那些御医和太监呢。” 她倒是不担心旁人,可是她却有些放心不下归和正。终究这么多年的情分,皇上还曾经那样殷殷地将七皇子托付给了归和正去。而倘若皇上将来还要再查问起七阿哥的死,那会不会连累到归和正去? 婉兮沉住一口气,转眸凝视念春。 “即便嫡子薨逝,可是你想替慧贤皇贵妃办的事,却还没办到啊。皇后依旧是皇后,她仍是母仪天下,就算没有了嫡子,将来不管谁的孩子继承皇位,她都永远是排在那孩子生母之前的母后皇太后!” 念春冷笑:“可是她现在却已经彻底失去了皇上的心了……令主子,此事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为了你,皇上也不会如今对她到了这个地步。” 婉兮摇头:“若你就这样死了,你到地下怎么见慧贤皇贵妃?况且你死后,皇后若是寻思明白了,她能放过你的家人去?” 念春冷冷一笑:“故此我才盼着你来看我啊……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你自然会帮我去告诉给皇上。凭你对皇后的恨,你一定会帮我在皇上那里扳倒皇后去!” 婉兮妙眸一转:“我若不做呢?那你岂不是白死了?” 念春倒笑起来:“令主子,她那么害你,从你进宫开始就在算计你,你当真肯放过她么?别的倒还算了,她叫你生不出孩子来啊!那都是什么样的手段,令主子你不知道窑子里的例子么——窑子里,那些鸨儿们是绝不肯叫自己手下当红的姑娘有孩子的……她便是如此控制着你啊,既想叫你帮他巩固皇上的心,却又绝不肯叫你生出孩子来威胁了她去!” 婉兮轻轻闭住眼,指甲却已是抠进了掌心的皮肉里去。 “念春,将你对我说的这些,都写下来。我替你呈给皇上。” . 时光静袅无声,念春落笔如飞。 这样的黑夜白灯,婉兮静静地望着念春,眼睛都舍不得眨。 ——兴许,这便是她与念春,今生最后的相处时光了。 虽然这会子已是隔了仇恨,隔了怨念……可终究是这一生相识一场,便无法当做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时辰后,念春终于停笔。 抬眼望过来:“主要的,我都写下来了。只是留给我的时辰不多了,我也没法子去揣度皇上的心情,总归到时候如何推波助澜,还要求你帮我在皇上面前渲染了些。” 婉兮接过来,上下扫视而过,终究还是因那些直白的真相而闭了闭眼。 人心黑白,原来这个时候回眸望去,都是这样简单直接。至于其他的,不过都是掩盖罪心的虚饰罢了。 婉兮将念春写就的纸张叠起,揣进怀里。 再抬眸望过去,两人隔着这黑夜白灯,隔着这相识了多年的时光,却都一时相顾无言。 已经无话可说了吧,该说的都已说完。所有的爱与恨,终究要交付一场死亡,最终总会阴阳永隔。 婉兮还是深吸一口气:“……我还是有一句话想问,你当初为何,还那样希望我带你走?” 三卷64、终别(8更) 三卷64、终别(8更) 念春含笑盯住婉兮,她竭力笑得充满嘲讽,就仿佛婉兮是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似的。 可是她却终究忍不住心下的翻涌,还是跌落了泪珠儿下来。 那泪珠儿,终究还是冲尽了她那笑容里的嘲讽,露出了她原本纯白的一角真心来。 “令主子……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是甘心作恶的?便是算计人,也都是先认定了是别人有负于自己,然后才能找足了理由、鼓足了勇气去布下那些局的吧?”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也宁愿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念春笑起来:“所以,即便是记着贵妃主子的情分,即便是是因为九爷早已对你心有怨恨……可是我回到长春宫之后,却又何尝没有打过退堂鼓去呢?” “我想忘了那些仇恨,我想逃开那些即将展开的报复……我希望,这世上终究能有一个我信任的人,挽救我,带我走。” 念春终究泣不成声,垂下眼帘,逃开婉兮的凝视。 “在宫里,那个我唯一能够信任,也唯一能有本事帮我躲开皇后的,唯有你一个而已啊……婉兮,那会子也正赶上你进封,我便相信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挣脱的机会,我相信你一定能救了我去——可是你终究,把我抛下了。” “后来不足一个月你便再度晋位为嫔,我便又再度生起希望来。嫔位终究要多用些人去,你接下来除了选我,还能选谁呢?——可是婉兮你,还是再度将我抛弃了。” “一而再,我如何还敢对你抱有希望去?我知道你终究是不要我了,那前头等待着我的,也只剩下那一条布满夜色的路罢了。我再没得选,我只能一条道跑到黑,再也回不了头。” 婉兮的泪也掉下来。 “你既然还有回头之心,你为何不能来找我,不能与我当面说明白?若我知道你彼时的处境和挣扎,我便是要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去,我也一定会设法带你走。” 念春长长叹息一声,抬手抹掉两眼的泪。 “对你说出来?可是我怕我若说了实话,你非但不会再救我,你反倒会恨我,彻底绝了我通向你的心思去。” 婉兮点点头:“念春,知道为什么我们原本那么好,却越相处越生分了么?终究是你和我之间,缺少足够的信任,才叫那么多话各自憋在心里,不能跟对方说个明白。” “而既然咱们两个都做不到足够相信对方,至少做不到我与陆姐姐和玉壶那样去,那便也只能说:你我今生缘浅。” 婉兮伸手拎过羊角灯来,转身向门外。 “念春,不管怎么样,我当年没能带你走,终是欠了你一声‘抱歉’。既然一切都已来不及追回,我这一次必定尽我全力,帮你保全下你家人来。” “……若此,我便也不负这一世,与你一场相逢。” 门外黑夜,星月皆晦,幽暗难明。唯有婉兮手中的一盏羊角灯,散出一片纯白的光晕来。 念春眯眼凝住那片纯白光晕里的婉兮,那样小小的背影却挺得笔直,仿佛能撑得起天地,撑得开这片夜色的围困。 念春终是跌下泪来:“婉兮,我便是在地下,也会为你祈福!你一定会生下孩子来的,一定会!” 三卷65、来人(1更) 三卷65、来人(1更) 婉兮回去的时候,特地从东筒子夹道上那条“阴路”上走过。 玉壶惊得一径用力想要把婉兮拽回来。 婉兮却走得坚定,“玉壶,你说当真走在这条阴路上,会撞见死去的人么?” 玉壶急得直跺脚:“主子,求您快迈回来吧。宫里人都那么传说,不管真假,总归不值当犯了这个忌讳去!” 婉兮却轻轻摇头:“无妨。你瞧这宫里,我们纵然还活着,纵然还是头顶着青天白日,可是不也还是有人做下了那么多阴毒之事去么?若此,我便觉得就连鬼都没那么可怕了呢。” 远远前方一盏红灯打起,玉壶这才长舒一口气,知道应该是毛团儿来迎着了。 可是待得玉壶搀扶着婉兮走到那盏红灯之下,却见毛团儿身边早多了两个人。 皇帝和李玉。 玉壶惊得慌忙跪倒,婉兮则站在那阴阳分界之处,扬起头来向皇帝凄然一笑:“……皇上,我回来了。” 皇帝拢了拢身上端罩,伸出手来将婉兮的小手包在掌心,夹在腋下给暖着。 “回来了就好。” 皇帝说着回眸望一眼那条阴阳路:“这条路相信宫里没几个人敢走。你却胆子大。” 婉兮的掌心渐暖,心底便也熨帖了,挨着皇帝,将脸都埋进他紫貂端罩的毛针里去焐着:“……奴才之所以敢走,还不是因为有皇上在。皇上是真龙天子,哪儿有小鬼敢近身儿呢。我与皇上这样近,便是身上也定然都沾染了真龙之气,故此才心无恐惧。” 皇帝这便笑了,“只是这身儿太监的衣裳选得不好,又大又旧,还不如当年穿爷的衣裳呢!” 婉兮便大了胆子,索性解开皇帝端罩的扣子,自己钻进那大毛的衣裳里去。伸手出来,紧紧抱住皇帝的腰。 皇帝柔声轻哼:“走吧,回家了。” . 这儿晚上,婉兮没急着将念春的那份供状拿出来给皇帝看,她还需要自己冷静几天,再从头细细捋一遍。 皇帝也不问她,只是捉紧了她的小手,陪她并肩安安静静睡了一晚。 并未求欢,只是这样最近距离地陪着她。 待得天亮时分,婉兮才将臻首靠过来倚在皇帝肩上,小声问:“念春……难逃一死了,是么?” 皇帝轻拍她的手:“她该为嘉妃和八阿哥那一场生死担责。” 婉兮便轻轻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这个时辰,在慎刑司的那个院子里,又悄无声息走进来一个人。 这一晚,待得婉兮走后,双全便已经给念春用足了墩锁。一个晚上下来,念春这会子早已四肢麻痹,神情呆滞。若能死了,反倒是一种解脱了。 那人走进来,在那低矮的木箱边蹲下来。念春的头从那圆洞里伸出来,目光呆呆地望向那个人。 那人同样穿小太监的服色,隐约看起来仿佛跟婉兮有些相似,可是仔细看起来却终究是不同的。 念春便认出来了,干哑地笑:“绣眉姑姑……你终于来了。” 自从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绣眉便宛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虽还在储秀宫里当差,却是这几年再未主动走进后宫人的视野中过,无声湮没在后宫红墙之间一般。 三卷66、死去(2更) 三卷66、死去(2更) 绣眉在箱子前双膝跪下,先在念春面前摆上一对白色的蜡烛。 念春一见,便钝然地笑了,却已说不出话来。 绣眉径自将那一对白蜡烛点燃了,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由她体温焐着的饽饽,伸手过来喂给念春吃。 这饽饽,都是给人“送行”才吃的,是怕这一路黄泉走得要太长,以免中途便饿了,走不到头,便在途中化作了饿死的孤魂野鬼,再没机会投胎了。 饽饽堵进嘴里,念春两眼的泪便滑下来。 都说不怕死,可是这一刻当真到了眼前,谁对这个人事再无留恋了呢? 绣眉一径垂着头,目光只盯着那一对幽幽燃烧的白烛,并不看向念春。 “你辛苦了。待得地下相见,主子必定会好好谢你。有主子先在那方了,你下去之后的日子,相信也一定不会难熬。” “至于你的家人,你也尽管放心。好歹老爷(慧贤的父亲高斌)这会子是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兼管内务府,他一定会好好照应你们一家老小。” 念春嘴里噎着饽饽,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含泪,疲惫地点头。 绣眉面上是异样的平静:“我今日来送你上路,你也不必怪我。总归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走,我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我已是到了出宫的年岁,年前我已是向愉妃主子求了出宫,愉妃主子已是准了,内务府方面自有老爷打点,我明日便可出宫了。” “你却也不用担心,我选在这个时候出宫,自然不是为了逃避我改担的责任。我只是,不能死在宫里。否则我若这时候死在宫里了,她们一定会想到你的死与主子的牵连。故此我会先出宫去,死也要死在宫外头,叫宫里的人再没机会知道主子的安排去。” 面前的一对白烛,在夜色中摇曳不停。念春觉得自己好累,更累了,视野不由得一点点模糊下去,渐渐再也看不分明。 夜风中只传来绣眉越来越遥远的声音:“……你安心去吧。你总归明日也要由皇上下旨上路了,我提前送你一程,便叫皇上对皇后的怀疑更深。若此,你的死才更有意义。” “你在前头路上先走一程,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到时候在地下,主子、你和我,咱们就都再不用被人摆布、受人利用。” 念春盯着那对白烛,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 天刚亮,窗外便传来李玉的声音。 “皇上,慎刑司送来消息。” 皇帝直接坐起,婉兮便也跟着醒了。 婉兮忍不住抢先问:“李爷,可是念春有事?” 李玉微一沉吟。 皇帝便也吩咐:“说吧。” 李玉这才在窗外禀告:“……慎刑司送来信儿说,念春姑娘死了。” . 东方隐约刚刚露出一丝阳光,婉兮随着皇帝已经赶到了慎刑司的内院。 念春还维持着受刑的姿势,就就那样歪在了箱子外头。 皇帝将婉兮拉一把,藏在身后,抬眸问胡世杰:“可查出什么来了?” 胡世杰年纪轻轻,却面无表情,只是跪奏:“她口中发现白蜡样的东西,奴才觉着,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三卷67、天警(3更) 三卷67、天警(3更) 念春死了,嘉妃和八阿哥终于得到了一个交待。 可是因为念春终究是长春宫里的掌事儿的女子,既然这件事是她办的,后宫诸人自然都紧盯住了皇后。 这会子皇后就算有一百张嘴,说嘉妃这事儿与她无关,却也都无从辩起了。 嘉妃更是到养心殿哭求,要皇帝追查到底。 可是嘉妃没去多一会儿,便离开了养心殿。外人不知道嘉妃是怎么忽然就不闹了的,可是李玉却知道,那是因为皇帝满面和蔼带笑,拍着嘉妃的手,说了一句话。 “朕知道八阿哥委屈,你也委屈,可是你别忘了,你此时肚子里已经又有了一个朕的孩子啊。你这样跪着哭,没的再伤了腹中的胎儿去,那这个孩子岂不是更委屈了?” 嘉妃终究也是伴驾多年,终是听懂了皇上的话,这便再不甘心,也只能含泪而去。 皇帝对嘉妃的请求这样处理,六宫众人便也都能从中窥得圣意。故此虽然众人都在盯着皇后,可是却再无人敢公开论及。 皇帝再一次,维护了皇后身为中宫的脸面去。 悲伤而躁动不安的正月终于结束,二月来临,皇帝东巡山东的大幕开启。 二月初一,钦天监再度来报,谓:“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 眚,灾祸也。便如帝王最担心的日食、月食,皆称“日月之眚”。 皇帝这日午时的晚膳,便召了皇后与婉兮同赴养心殿后殿西暖阁一并用膳。 膳桌之上,皇帝将钦天监的这句话见告。 皇帝说完,遂淡淡垂下眼帘:“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况又上天示警,若依朕的意思,此次东巡,皇后便不必去了。” 婉兮端着手上的饭碗,小心抬眸,眸光悄然从皇后面上转过。 因为这“天意”,还有皇帝此时的话,皇后面上登时一片灰色。 半晌,皇后才微微一笑:“皇上是体恤妾身,怕妾身哀伤至深,这才拦阻妾身的么?” 皇帝拣了一口“金山雪芽”送进嘴里,缓缓咀嚼了咽下。 这“金山雪芽”,便是曾经那黄豆大酱伴肉芽。只是皇帝亲自给加入膳单,给改了一个更风雅的名字罢了。 皇帝咽下,才淡淡道:“自然是朕体恤皇后。怎么,皇后以为不是?” 皇后瞟一眼坐在一旁不做声响的婉兮,忍不住一声轻笑:“皇上可还记得,妾身怀着永琮那会子,即便是元宵节,皇上也还是为了妾身和永琮,免了圆明园的火戏?” 皇帝点头:“朕自然记得。” 皇后垂下头去:“若皇上当真体恤妾身,为何不能因为永琮尚未入葬、妾身也还心有哀戚,便暂时改了这东巡的行程去?” 皇帝面无表情,盯着皇后的眼睛道:“……皇太后坚持原定日程。况且此次乃为拜祭至圣先师孔子,攀泰山,这些对于天子都是至关要紧,不能为一人改。” 皇后便笑了:“是啊,参拜至圣先师孔子,以此叫天下文人归心,故此这一拜的意义甚至要大于皇上前去拜谒泰陵;而泰山,一向都为天子封禅之地,东岳之尊,甚至连五台山都不能比。” “妾身上一回已经没能陪皇上拜谒泰陵、登临五台,这一回,便是怎么都应该去的了。” 三卷68、非去(4更) 三卷68、非去(4更) 皇后的目光无声滑过婉兮。 “这一回,总不能叫令嫔再替妾身吃苦了。” 婉兮忙放下碗筷,起身淡淡一礼:“妾身能替主子娘娘分劳,是妾身的荣幸。” 皇后便笑了:“以你嫔位,那的确是你的荣幸!只是你一个嫔位的荣幸不宜太多,尤其此行是参拜孔子、登临泰山,这都唯有皇上的正室才能担得起。令嫔啊,你担不起的。” 皇帝倒笑了:“只是天意已然示警,中宫有眚……皇后,朕又如何忍心在这时候还叫你陪着朕,去担这个责任呢?” 皇后不慌不忙道:“皇上方才也说,是皇太后要坚持这一回的行程。皇上忘了么,这些年皇上每一次奉皇太后圣驾出巡,都是妾身日夜侍奉在皇太后身边……此次皇太后既然要亲自随皇上封禅泰山,妾身自然应当侍奉在畔。” 皇后说着轻轻闭了闭眼:“……妾身虽难过永琮的离去,可是跟永琮比起来,皇太后自然更重要。” “至于钦天监报说‘中宫有眚’,”皇后说到这里,不知怎地,竟失笑了一声。只是她急忙收住了:“谁又知道他们没有猜错天意呢?” 因为皇后那一声失笑,皇帝的目光不由得在皇后面上无声打了个转。 皇后心下一紧,忙起身一福:“妾身的意思是……那客星不是此时才来,从十二月到正月都有,故此说不定他们所说的‘中宫有眚’只是说妾身在十二月里失去了永琮……妾身的眚灾已过,自可陪皇上与皇太后东巡。” 婉兮依旧不做声,目光这回只悄悄转回了皇帝面上。 皇帝之前只说钦天监报“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皇帝却一个字都没说过,那客星从十二月到正月都在的话……而皇后不假思索便说了出来,可见皇后与钦天监果然是早有来往的,否则皇后如何能知天相? 这般说来,便更坐实了当年六阿哥年幼种痘,果然是有人安排的。只是六阿哥当真比七阿哥命大,更加得天护佑,这才同样在一岁多大就安全送走了痘神去。 . 皇后句句占理,皇帝都不得不垂首沉吟半晌。 “皇后当真想去?” 皇后竟跪倒在地:“拜祭孔子、封禅泰山,都是天子至关重要的大事。唯有中宫皇后才有资格陪伴皇帝同行仪轨。故此妾身责无旁贷,必定要随皇上同往。” “即便妾身刚失去永琮……即便有钦天监的说法,可是妾身却都认定了,这一行不管妾身要付出何样的代价,都是必须要去的。唯有如此,妾身才是皇上的中宫皇后,才可正位中宫!” 皇帝又定定看了皇后半晌,终是点头:“既然皇后心意已决,便是朕也不能剥夺皇后的中宫之尊。那便去吧。” 皇帝说罢,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后宫一应随扈的事体,你都安排得妥当。这几天叫你受累,便将皇后随行人员、物品重新计算进去吧。” 皇后微微一怔:“皇上是说,这回东巡,后宫的安排都是令嫔做的?” 三卷69、管家(5更) 三卷69、管家(5更) 皇帝淡淡点头:“既然你要随行,娴贵妃是必定要留宫坐镇的。纯贵妃要照顾四公主,嘉妃又有了身子,愉妃一向不善于此……自然只有令嫔来做安排才妥当。” 皇帝的话说得叫皇后忍不住地笑。 虽然自知这样笑是在君前失仪,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 “皇上可与妾身商量安排啊。这后宫里的事,一向不都是妾身来做安排么?妾身哪一回不是做得妥妥当当?” 皇帝淡淡点头:“皇后是得力,只是这回朕原本不是没想叫皇后去么。况且皇后刚失去咱们的七阿哥,整个正月里,朕如何忍心叫皇后劳累?” 皇帝又轻握了握婉兮的手:“她年轻,又没孩子挂累,况且又是你宫里出来的人,受你多年教导。朕便想,也是时候由着她学着管管事儿了。” 皇帝这样说了,皇后也只能苦涩地笑:“是啊,令嫔长大了,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皇帝转头,含笑温柔地凝注婉兮,点点头:“可以学着管管家了。而且这一两件事看来,你管得很好,朕和皇后都十分欣慰。” 婉兮起身含笑行礼:“妾身谢皇上栽培,谢皇后教导成就。” 皇后嘴里泛起一股子苦涩,那苦涩从舌根儿下泛开,充塞了整个口腔。 教导,成就? 她如何肯如此教导成就了眼前这个丫头去?! 皇帝却含笑拍拍婉兮的手:“好,你的心意,朕和皇后都记下了。放开手脚去办,皇后宫里的人和事你都不陌生,况且皇后曾是你的本主儿,你便是什么做对了做错了呢,皇后必定都担待你就是。” 婉兮便朝皇后又施了一礼:“因皇后宫中女子念春之事,皇后宫中必定要留个人来处置此事。妾身想,这件事总该交予得力的人去办才妥当。故此妾身倒是希望能叫挽春留下……皇后可择驻春、回春等人随行。” “不过当然,这只是妾身的建议,至于真正要带哪个女子随行,还看主子娘娘您亲为定夺。只是三天后就要启程,妾身只得三天时间来安排主子娘娘宫里的女子,故此便是这会子,妾身便要主子娘娘确切的名单,以便安排。” 皇后眯起眼来打量婉兮。 此时,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啊…… 皇后便怆然一笑:“好,令嫔啊,你果然是长大了。连皇上都赞你安排得当,那本宫就当真没什么异议。便留挽春在宫中,处置念春之事;本宫只带驻春、回春,并一个二等女子焕春一并随行吧。” 婉兮垂眸一礼:“妾身记下了。” . 这一顿饭,三个人都没吃多少。皇后早早起身告退,婉兮便也只得跟着一并起身告退。 养心殿门外,婉兮恭送皇后起驾。 养心殿距离永寿宫这样近,婉兮便也没坐小轿来,只由玉壶扶着,一路走回永寿宫去。 玉壶轻叹一声:“皇后终究还是放不下她正位中宫的身份去啊……按说她刚失去七阿哥,孩子还没入土为安呢,她怎么也应该留在宫中。哪怕就是为了能多看孩子的金棺一眼呢~更何况,这回更有上天示警啊,她竟不将天意放在眼里了。” 三卷70、决绝(6更) 三卷70、决绝(6更) 婉兮也是叹息。 “皇后在乎这个中宫之位,将这个身份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孩子比不上,便连上天对她的预警都不放在心上。其实这个身份当真就有这样重要么?当真就比一颗母亲的心,更要紧么?” 婉兮轻垂臻首。 “……若换成是我,若是我的孩子薨逝了,别说什么皇后之位,我便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只想要陪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 玉壶一怔,忙一拍手:“各路神仙,我家主子玩笑话,还请各位不要当真。” 婉兮反倒笑了:“亏你还当真!我现在还没有孩子呢……若我当真有了孩子,我却是当真愿意如此的。” 一时说着,两人心下又都难过罢了。 . 二月初三,大驾出京在即。 皇帝却在这一天,和唐诗之韵,写了几首诗来。 彼时上书房的几位大臣都看见了,那诗名为《昔昔盐》,诗中云:“记得分离日,相期不日还。如何一契阔,长比望边关。” 看到此句时,几位大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契阔”是指离合;“死生契阔”,此诗句中岂不已是蕴含了“生死离别”之意? 皇上这是要跟谁生死离别呀? 再看下面,更出这样一句:“一去不复返,谁能惜马蹄”……便是再度坐实了这一猜测去。 几位大臣心下都是莫名的紧张:皇上明日便将启程东巡,这样的诗句,难道不怕一语成谶了不成? 可是皇帝做事,一向最为周全,如何会在启程前日写下这样的诗句去?若说偶然,怕更多的是皇帝故意写来。 这样的诗句当日午后便也传进了后宫来。 别说大臣们看了心惊,后宫众人看罢,心下都各自提心吊胆。 . 长春宫里,皇后拿到诗,愣愣看了半晌,竟似呆住。 挽春看见,便忙上前轻声呼唤:“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皇后哀然望住挽春,将皇帝的诗给挽春看:“……挽春啊,你说,明天就要启程了,皇上偏偏赶在今天写这样一首诗。他究竟是,要与谁生死离别了啊?” 挽春看了,心下也是惊惊一跳,忙躬身道:“主子万万别多想!皇上,皇上不是跟大臣联句嘛,故此皇上说不定是在写要跟哪个大臣生死离别才是!” 皇后却笑了:“胡说~~皇上若是写给哪个大臣的,他会用‘死生契阔’的典故去?” 皇后垂眸盯住那几行诗:“你瞧啊,皇上在字里行间的感情是如此绵缠,故此这事里要写的人,注定是后宫中人啊……皇上,要跟这后宫里的谁人,生死永隔了?” 挽春忍不住一声抽泣:“主子,奴才求主子,万万不要多想。说不定是娴贵妃,是纯贵妃,或者还有嘉妃,还有令嫔!总之绝不会是主子的……皇上怎么可能要在临出行这一天,写这样的诗给主子呢?!” 皇后紧攥着那诗句,轻轻地阖上了眼。 眼前,是皇帝在她面前,握着令嫔的手,含笑说“你该学着管管家了”; 眼前,是慎刑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念春不明不白地死了……没人知道念春死之前都见过谁,都说过什么话。 眼前更是……他的永琮,明明生于佛诞之日,却活不过一场天花去! 死生契阔,死生契阔,除了她之外,皇上会特地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对谁说这样的话,啊?! 三卷71、 强颜(7更) 三卷71、 强颜(7更) 二月初四,大驾出京。 皇后随侍于皇太后身边。 皇太后兴致颇浓,从出京起,一路上都是高谈阔笑。安寿、寿山等人都跟皇太后凑趣,说这回皇太后要亲自登临泰山,这便是千古太后第一人了。帝王泰山封禅从来都是大典,只是史书上记载的七十二王、十几位皇帝罢了,却还没有过皇太后亲自登临的…… 皇太后自是高兴无比。 可是皇后却恹恹的,坐在皇太后身旁并无表情。好几回便是皇太后与她说话,也想逗她逗她凑个趣儿,可是皇后却竟然压根儿就没听见皇太后说话。 皇太后未免扫兴。 皇太后忍了几日之后,终是招来皇帝,说“皇后可是可怜见儿的,哀家那乖孙儿永琮终究是刚走,她这当额涅的,心还挂在孩子身上。这会子人虽然在这路上,可是心还是留在宫里了。” “皇帝啊,便是哀家都忍不住要怪你。你瞧皇后这会子憔悴得呀,你又何苦为难皇后,非要她这次也跟着咱们这么折腾呢?” 皇帝便笑了,伸手敲着皇太后的腿道:“可说呢,都是儿子处事不周。” 皇后慌忙起身,也与皇帝并肩跪在皇太后膝下:“皇额娘错怪皇上了,实则皇上几次三番劝阻儿臣,却是儿臣放心不下皇额娘,还想一路随行伺候在皇额娘身边,故此才坚持要随驾同来的。” 皇太后扬了扬眉:“哦,原来是皇后自己要跟来的啊。”皇太后的目光扫过皇后,微微皱了皱眉:“那倒当真是难为皇后了。刚失去儿子,这便还要在哀家身边强颜欢笑。” 皇后忙辩解:“皇额娘……儿臣,并未强颜欢笑。儿臣这些年侍奉皇太后,都是真心的欢喜。” 皇太后却轻轻摇了摇头:“又说傻话了。都是当娘的,哀家如何不明白你的心情?你在哀家身边儿啊,笑得实在是勉强,哀家看着也不欢喜,反倒心疼你。不如这样……” 皇太后瞟一眼皇帝:“还是叫皇后不用伺候哀家了,叫她回自己的凤车上去吧。还是将舒嫔叫来。她年岁小,说说笑笑的,一路才有趣儿得多。” 皇后怔住,忙又施礼:“皇额娘!儿臣没事,儿臣还是想伺候在皇额娘身边,还求皇额娘成全儿臣这一片孝心。” 皇太后不由得眉心紧蹙,半晌猜到:“皇后,哀家也是为了你好。可是你既然不愿意,那也好,你暂时先回自己的凤车上去歇息两天。待得心情平复了,再回来伺候哀家不迟。” 皇后仰头哀哀望住皇太后,老太太脸上分明写满了心意已决。 皇后只得垂下头去:“儿臣谨遵皇额娘的吩咐。” . 皇帝亲自陪着皇后下了皇太后的车驾来,眸光放远,带了一丝难言的苍凉之意。 皇后垂首,已是低低饮泣。 “皇上……妾身绝不敢在皇太后跟前强颜欢笑。” 皇帝点点头,伸手拍了拍皇后的手背:“二月二十二是你的千秋(生辰)。你便也趁着这几天安定安定。朕会在到曲阜之前,为你贺千秋。” 三卷72、天子(8更) 三卷72、天子(8更) 二月二十二,皇帝一行抵达河源屯。 河源屯此处,距离曲阜只剩下两日行程。而一旦抵达曲阜,那么便意味着祭孔等一系列大典的进行,皇帝便再难抽出空暇来。 河源屯并无行宫,皇帝便在此扎下黄幔大帐,为皇后庆贺千秋。 皇帝于东巡祭孔、封禅泰山的路上,还没忘了要给皇后庆贺千秋,这在前朝后宫的眼里,都是皇上对皇后至真的深情。 可是皇后自己却并不欢喜。 跟随皇后出来的女子,焕春本来就是门槛外头伺候的二等女子,本就不知心;便是驻春和回春两个,也终究比不上素春、挽春她们去。故此一路上,皇后便是有心事,都情愿自己一个人憋着,也不跟她们说。 可是这会子好歹是皇后的千秋节了,皇后若再这么闷着,她们这当奴才的也不好交待。故此驻春和回春对了个眼神儿,便两人一同走进帐篷来含笑劝说:“主子……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就算主子还忘不了咱们七阿哥,可是好歹也该多笑笑。” 皇后疲惫地抬眼看一眼这两个奴才,她们两个也是年纪小,如何知道在她生辰的事上,早年有些什么故事去? 原本中宫的千秋节都有特殊尊飨: 如康熙七年定,中宫生日,诸王进筵席牲酒。可是皇帝却在乾隆三年二月,下旨停止这一项。 又如雍正元年定,公主、王妃、命妇进宫行庆贺礼时,要在皇后面前进笺。这便是著名的“中宫笺表”了,可是皇帝却刚继位便取消了此事,只改为王公大臣向皇后进笺……可是王公大臣都是外臣,自不能进宫行礼,故此这笺表便也形同虚设了。 身为皇后,她如何不明白皇上这是有意无意在削减她生辰的待遇去。不过也无妨,她自可说是自己“素性恭俭”,这些都是自己不要的罢了。 可是这回,还在路上呢,皇上怎么会忽然要给她庆贺千秋生辰了? 王公大臣进献筵席,福晋命妇到她眼前行礼进笺,她的皇后身份再度得到稳妥的确认。可是在那一桌子一桌子的筵席,还有地上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她却感受不到欢喜,反倒心下有一种莫名的惴惴之感呢? 待得命妇行礼退下,皇帝这才笑声朗朗,挑帘子走了进来。 “皇后,这个千秋,过得可还欢喜?” 皇后自是赶紧请跪安,深深垂下头去:“皇上恩典,妾身自是欢喜。只是……这路上如此大费周章,倒叫妾身心下惶恐。” 皇帝轻声一笑,伸手扶起皇后。拍了拍她的手道:“不必惶恐。生也有时,死也有时,既然路上赶上了,咱们便该好好庆贺一番。” 皇后心下莫名地咯噔一声。 “生也有时,死也有时……皇上这说的是?” 皇帝静静凝视皇后,幽幽一笑:“朕是说咱们的七阿哥。生于佛诞之日子时,薨逝却在大年三十之前的最后一个时辰……便仿佛他的来与去,都是上天计算好了时辰一般。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垂下头去:“皇上说的是。” 皇帝又轻叹一声:“朕是天子,便最不可违的就是天意。皇后说,对么?” 三卷73、元君(1更) 三卷73、元君(1更) “天意?”皇后将手指蜷缩在袖口里,这一刻她感知到自己的指尖冰凉。可是她还是面上堆笑,“皇上说的是。天子乃代天行道,引领万民,皇上要到泰山封禅,也是感激皇权天赋……” 皇帝点点头。 皇后忽地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褂袖:“皇上,妾身昨晚梦见碧霞元君召唤……碧霞元君说,会在泰山之顶的元君道场等候妾身相见。” “哦?”皇帝不由得高高挑眉,仿佛深觉有趣,不由得轻勾唇角:“你在宫里这些年都是笃信神佛,你素日里也都念的是佛经,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忽然皈依这道教的女神了。” 皇后唇角微抽:“皇上是天下万民的君主,便也是天下万教之首领。便如宫中,咱们各个教门的神祗都敬拜,都受咱们皇家的香火,故此妾身身为皇后,自然也能感应到道教女神的召唤。” “哦。”皇帝不置可否,只是神情淡漠地垂下头去:“碧霞元君是泰山女神,她的道场就在泰山之巅。皇后此时提到碧霞元君的召唤,正是再合适不过。” 皇帝说到这儿倒笑了,伸手又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放心,朕登临泰山,一定会带皇后去的。皇后不必担心朕不带你上岱顶。” 皇后满脸的尴尬,只能更努力地堆满脸的笑。 “碧霞元君不仅是泰山女神,皇上可知道,碧霞元君还主送子。多少信众登泰山拜碧霞元君,实则都是为了求子。” 皇帝点点头:“《岱史》云,泰山位东土,察木德,而玉女坤质为水,助生成之功。“ 皇后这便心下一稳,手指不觉将皇帝的衣袖攥得更紧些:“……妾身受碧霞元君召唤,妾身想,碧霞元君就是想要在泰山之顶,再赐给皇上和妾身一个嫡子呢!” “你说什么?”皇帝都不由得退开两步,面上忍不住浮起笑意,陌生地盯着皇后。 皇后忙再上前,“皇上,永琏没了,咱们还能生下永琮。这会子虽然永琮也没了,可是碧霞元君召唤妾身了啊……这就是说咱们还能再生下一个嫡子的!” 皇帝忍不住摇头大笑:“永琮是皇后在佛寺与朕要的孩子,皇后这一回还打算到泰山之顶,在碧霞元君祠里再与朕要一个孩子么?如此说来,永琮既然生在佛诞之日,那咱们这个孩子,皇后是不是打算生在碧霞元君的诞辰日四月十八啊?” 皇后呆住:“皇上……” 皇帝却还是摇头大笑:“可是皇后啊,你算算日子,朕已定在二月二十九登泰山,你就算在二月底、三月初有的孩子,可也怎么都没办法出生在来年的四月十八了呢!这世上有什么胎,能从今年的二三月,一直怀到来年的四月去?” 皇帝收起了笑,目光清凉下来,轻轻摇头。 “若是这么个怀胎法,那生下来的孩子就算再怎么应碧霞元君的召唤,却也难免要被人当做怪胎去了啊……” 皇后大惊失色,忍不住泪落两颊,已是跪倒在地:“皇上!妾身,妾身没有这个打算啊!” 三卷74、险峰(2更) 三卷74、险峰(2更) 皇帝抽回衣袖,神色淡漠。 “皇后没有过这个念头最好。否则朕已经连失两个嫡子,朕已然向天罪己,朕可担不起再失去一个嫡子的罪名去了!” “若再失去一名嫡子,皇后,你叫上天,叫天下万民,又该如何想朕去?” 皇帝说罢,拂袖而去。 皇后哀哀从跪姿转成坐姿,歪在地上,木然盯着皇帝背影远去的方向,无声地落泪。 她也不想啊! 可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 在完成了祭孔大典之后,二月二十九,皇帝奉皇太后凤驾,登泰山。 为示崇敬之意,除了皇太后称作软轿之外,皇帝和一众后宫都亲自攀登。 皇后手扶着皇太后的轻暖小轿,走在轿旁,一路哄着皇太后说话。 一众后宫都在后头跟着,亲眼看着皇后的贤惠风范。 出身于旗籍的嫔妃倒还无妨,终究从小就是不缠足的,且多会骑马,故此爬山无碍;只有如语琴、陈贵人这般出身江南汉女的要辛苦些。一路上婉兮都小心地去扶着语琴,也将玉壶和玉叶撒开,叫她们两个去帮衬着陈贵人些。 此外还有新进宫的小柏氏、林常在各自也都有些辛苦。婉兮还要不时停下来等她们一段,问她们是否可以支撑。若熬不住了,婉兮代为请旨歇息。 幸亏婉兮自己年岁正好,又从小习惯了爬山钻林子的,故此前后照应着,方叫一众嫔妃都顺利而行。 到了十八盘,便是连皇太后的软轿都不好走了,皇帝便请皇太后驻跸在十八盘以下。 皇帝安顿好了皇太后,不由得回眸朝一众后宫点头微笑:“你们,谁敢陪朕走这十八盘?” 一众后宫自然都先看向皇后去。尊卑有别,皇后说话之前,哪个嫔御敢先说话呢。 皇后便也会意,含笑朝皇帝福身:“妾身自然要陪在皇上身畔的。夫妻一体,皇上所到之处,必定一步之内便有妾身。” 皇帝点点头:“好。还有么?” 纯贵妃是小脚,自是不去的;愉妃心思淡,虽说体力无碍,却还是请辞了。 舒嫔是要留下伺候皇太后的。 婉兮约略犹豫。 语琴轻轻捅了捅婉兮:“你去吧。我是不行了,我跟着陈贵人在下头就是。” 婉兮却蹙眉:“岱顶行宫方建,听说上头地方极小。皇后已是去了,我若再跟去,怕反倒为难。” 语琴倒也点头:“可不是嘛。皇后这是摆明了要陪着皇上的,再加上皇上的侍卫,那上头八成没多少地方了。你就算上去,岂不是要孤单。那就算了,还是在下头,咱们一起睡吧。” 婉兮便垂下头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去。 谁知皇帝却不放过她,朗声一笑:“令嫔!怎么,不敢上么?” 婉兮垂首撅了撅嘴,便也扬脸认怂一笑:“……妾身,怕高。” 皇帝回头望住那十八盘,也是朗声大笑:“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果然名不虚传!” 婉兮便扁扁嘴,努力笑笑:“正是。皇上还是饶了妾身吧,妾身一瞧都胆儿突了。” 皇帝却长眉一挑,径自大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了婉兮的手去。 “你胆儿突?好啊,朕难得见你胆儿突,这便要亲眼好好瞧瞧呢!走,跟朕去,不准躲懒!” 三卷75、岱顶(3更) 三卷75、岱顶(3更) 见皇帝钦点了婉兮作陪,新进宫的同出满洲的那常在不由得也高声道:“皇上,小妾虽位分低微,可也愿意陪皇上登顶!” “哦?”皇帝挑眉望过去,倒也笑了:“果然是咱们满洲格格,当真英姿飒爽!朕准了!” 一时之间后宫众人不由得都是望了过来。 婉兮想了想,倒也高兴,便主动召唤那常在,两人手拉手相互扶持着跟在帝后的身后。 若当真只是三人行,那倒才真的是尴尬了。 . 皇帝带着三人宿在岱顶行宫。 婉兮没说错,岱顶本就平地少,行宫又是新建,故此空间很是狭窄,纵然是皇帝的行宫,大家伙却也都只能挤着住了。 一个小院,北向的正房自是皇帝寝殿,东西配殿便应该分给皇后、婉兮和那常在去。 以尊卑之别,自然应该是皇后独住东配殿,婉兮和那常在同住在西配殿。 只是这样一来,三位后宫所带的女子便无处居住了,或者只能随侍卫们在山顶搭帐篷熬过。 只是这三月之初,山顶还是寒凉逼人,女子们终究身子骨比不上侍卫们去。 婉兮悄声将此事与皇帝禀告了。 皇帝听完便笑,抓过婉兮的手轻轻拍拍:“叫女子们都住进西配殿吧。” 婉兮一怔,转头去望了那常在一眼,“那……妾身和那常在呢?” 皇帝点头:“叫那常在搬到东配殿,去伺候皇后。至于你,”皇帝抬头盯着婉兮,微微眨眼:“李玉年岁大了,朕没叫他跟着一起上来。朕身边需要有人伺候更衣、穿靴,那便你吧。” 皇帝一句话,今晚住宿的格局便又该成:婉兮陪皇帝睡,那常在陪皇后宿东配殿。 皇帝话音方落,皇后面上的失望便是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了。 “皇上!伺候皇上更衣脱靴,这些事原本都是妾身最为擅长之事。何如叫妾身亲自伺候皇上?” 皇帝抬眸淡淡看了看皇后。 “皇后累了,朕且体恤皇后丧子之痛,这些劳力费心的事,还是交给令嫔吧。她年轻,身子也强壮,况原本就是官女子出身,更懂得如何伺候朕。” 那常在终究是刚进宫,这也是头一回与这三位单独在一起,看见眼前这副情形,不觉有些眸光暗自流转,心下深觉有趣。 . 夜宿岱顶,当晚皇帝、皇后分别在自己的寝殿内了无睡意。 皇帝是兴致颇高。身为天子,人生第一次登顶泰山,接下来等着他的将是隆重的封禅之礼——得以封禅泰山,是每一个帝王一生最高的梦想之一。当年康熙爷曾登顶泰山封禅,皇帝年幼时耳濡目染,便也早早就立定了同行此盛举之心。 今日终得履行,心下自是万千翻涌,不肯歇息。 皇后的了无睡意则是心下悒郁所致。行宫的院子小,配殿紧挨着正殿,故此从窗口便能瞧见正殿里那高燃的烛火。皇后不知道皇帝跟婉兮在做什么,故此正殿的烛火不灭,她是怎么都不肯睡的。 可怜婉兮和那常在,毕竟都是年轻,这么一路登上山来,早就累了。可是却要分别陪着皇帝、皇后,都不得歇息。 三卷76、渴睡(4更) 三卷76、渴睡(4更) 那常在陪着皇后,自是再困也不敢表现出来;婉兮在皇帝身边儿终究自在些,便是忍不住的呵欠连天。 便是随便窝在哪儿,上下眼皮一撞,就能睡着了。 刚过二十岁的姑娘,气质还正是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平素看着身量神情、言行举止是个大人样儿了;可是这一旦睡着了,便是小姑娘气的娇憨模样又回来了。皇帝好几回抬头撞见她分别窝在不同的地方睡着的模样,都是忍不住摇头微笑。 心下是难以言表的熨帖。 他是天子,在外人眼里便兴许是“没有愿望”的。因为他手握天下,便在外人看起来,兴许是什么都可唾手而来,便是曾经有愿望,也能极其轻易地便实现了。 可是他自己最清楚,他跟每一个百姓一样,同样有寤寐思服的心愿,同样有求而难得的怅惘。 眼下,登临岱顶却是他一个登基了十三年才终于完成的心愿。他这一会子的狂喜,都甚至想要冲到山边去向整个天地呐喊出来。 这样欢喜的时候,最希望的自然是有一个心爱的人相陪,能与他一同分享。 他真开心,她在身边儿;只是……她却不停在打瞌睡! 皇帝忍不住起身朝她那边走过去,不动声色伸脚去踢她的脚。 她也聪明,上山换了平底鞋,不拘着非得穿旗鞋。 婉兮正做梦在爬山呢,冷不丁脚底下被踹了一记,在梦里就变成了一脚踏空,整个人朝山下就栽了下去……婉兮吓得大喊,这一喊就也醒了。睁开眼正好与皇帝四目相对。 婉兮脸便红了,赶紧下意识擦唇角,怕刚刚嘴张的太大,流了口水什么的出来就不好玩儿了。 皇帝自然看懂了,便更是忍不住大笑,伸手拍拍她发顶。 “就困成这样儿?” 夜晚山顶,窗外寒风只叫唤,新建的殿内有点冷。虽说也烘了炭盆,可是终究没有地龙,那热乎气儿一下子就被新砖新瓦都给吸走了。婉兮忍不住抱着自己,求饶地望着皇帝:“……爷,睡呗?” 皇帝哼了一声:“你今晚上彻底给爷打消了想睡的念头!忍着,再过两个时辰,便也看日出了!” 婉兮都要哭了:“三更半夜看日出,还是这么冷的时候儿?” 看日出是风雅之事,不过夏天看就看了,这三月的山顶还下雪呢,看日出当真不好玩儿~ 皇帝自是风雅入骨的人,如何肯放了婉兮了。这便又踢她鞋底一记:“起来活动活动,就不困了。” 婉兮直抽鼻子,上下瞄皇帝,便也认命地起身,一蹶哒一蹶哒地走向书案去。 皇帝倒扬眉:“干嘛去了?” 婉兮认命地伸手抓过墨锭,呵气吹暖了烟台,取砚滴来,准备研墨。 “还用爷自己说么?爷既然今晚兴致这么高,觉都不想睡了,那自然是诗性直冲九霄,非要写一首好诗的呀!” 皇帝便是大笑,走过来从后面还住她。 她自是长大了,身量再不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可是与他比起来,如今亭亭玉立的她,也还是娇小的,被他这样轻易便环抱在了怀中。 三卷77、云巢(5更) 三卷77、云巢(5更)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焐着她的手,与她一同打着圈子研墨。 她刚睡醒而浸染的那点子凉意,便也都被他的体温给熨平了,四肢和神情都跟着妥帖地舒展来开来。 “还冷么?”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轻吻。 婉兮轻轻摇头:“不冷了。” “不冷就好。” 皇帝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就着她的手,在纸上落笔游龙,写下《夜宿岱顶》诗: “攀跻凌岳顶,仆役亦已劳。行宫恰数宇,旧筑山之坳。迥与天为邻,瀹然云作巢。依栏俯岱松,凭窗盼齐郊。于焉此休息,意外得所遭。恭诵对月诗,徘徊惜清宵。傍晚云雾收,近霄星斗朗。仙籁下笙竽,天花入幄幌。神心相妙达,今古一俯仰。始遇有宿缘,初地惬真赏。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 婉兮微微眯眼:“迥与天为邻,瀹然云作巢……爷,奴才最爱这一句。” “缘何?”皇帝长眉轻挑。 婉兮红了脸,垂首道:“鸟之所乳谓之巢。闻‘巢’,便想到家,想到孩子。总是东岳岱顶,尊圣与天接,却因为一个‘巢’字,平添人间暖意。” “家……”皇帝便也笑了,以下颌辗了碾婉兮肩头:“既如此,岱顶行宫便名为‘云巢’。你可欢喜?” 婉兮登时红了脸,“奴才自然欢喜!” 皇帝即刻再写大字,将“云巢”二字单写。待得吹干墨迹,便交给侍卫武灵阿,叫交人去办,按着此二字做成陡匾,悬于岱顶行宫正殿,就此定名。 . 山顶殿外,武灵阿急急去办差,行过配殿,却被皇后叫住。 武灵阿急忙见礼,皇后面上淡淡的,纵然这初一的天上并无月光,她的面上却也仿佛挂着那晕白的光色去。 “这样走得急,皇上可是有吩咐?” 因是皇后,武灵阿这便据实作答。 “皇上做了诗?”皇后不由的走上前来:“给我看看。” 武灵阿只得捧给皇后一看。 皇后也有过目成诵之才,看罢了便哀哀点头:“好了,你去吧。” 武灵阿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便急忙跪安告退去了。皇后自己转身回到配殿里,在书案前坐下来,微微一沉思,便已是将皇帝的诗句默写了下来。 最后的两句,皇后忍不住写完又哀哀地念诵了数遍。 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呵呵,呵……皇上啊,皇上,你这是在说谁啊?” 那常在和驻春听见动静,都赶紧上前来扶住皇后。 这一刻当着那常在的面,皇后死死忍住,未曾落下泪来。 只是那两句话终究还是字字如钉,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去。 原来托梦碧霞元君这一场,却在皇上眼里,只是一场痴想了啊。 . 夜半三更,皇帝便伸手来搓婉兮的面颊,将她脸蛋儿搓红了,婉兮的睡意便也都被撵走了。 “走了。” 婉兮望一眼外头的夜色沉沉,便都要哭了:“爷……距离日出还早着呢,何苦这样早便要出门?” 皇帝却哼一声,自己穿上紫貂端罩,便拖着婉兮朝外走。 婉兮直咕哝:“爷……您就算不体恤奴才,也得体恤皇太后啊!这么早就叫皇太后起身,太不孝顺了!” 三卷78、摘星(6更) 三卷78、摘星(6更) 不服不行,皇太后纵然年事已高,可是身子骨的确是结实。老太太听皇帝提到要在泰山之顶看日出,还殷殷嘱咐了皇帝,一定要叫她起身,一起去看。 皇帝便哼了一声:“这会子自然不是去搅扰皇太后……总之,你快跟上来吧!” 婉兮出了“云巢”,被迎面的山风一吹,眼泪自己就不自觉地流淌下来了。 冷,是真的冷。 她从京师出来,计算着节气,山东这边地界上都已春树发芽了,她便没带什么大毛的衣裳,没想到这山顶上还这么冷啊。她身上虽然也穿了内里夹银鼠皮的小袄,可是银鼠皮怎么跟皇上那紫貂的大毛衣裳比啊? 皇帝瞧婉兮冻的模样,便也解开了端罩的扣子,将婉兮给裹进来。幸好这紫貂的端罩,本就做得宽大,婉兮挤进去,更是从头遮到脚了,十分暖和。便是山风轻雪,都被隔在外头了。 东配殿里,皇后在窗下瞧见了皇帝搂着婉兮一路出去,这便也连忙叫驻春取了那出风毛的斗篷来。 驻春实在忍不住,低声劝解:“主子何苦如此?这样三更半夜的,山顶风大又冷,出去自是难免受了风寒。” 皇后漠然盯了驻春一眼。 “你想说什么?令嫔同样是女子,她这个时辰可以出去,本宫怎么就不能?” “难不成你是想说,令嫔有皇上陪着、护着、搂着,便不会受了风寒;而本宫却只能借助这一袭大毛的披风遮寒,没人陪没人护着,便必定受了风寒去么?!” 驻春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主子息怒!奴才万万不敢的!” 皇后冷漠起身:“既然不敢,便闭上嘴吧。” 还是焕春上前替皇后穿上了披风。 皇后赞许地看看焕春:“好,难得你最懂本宫的心思。你也穿上大衣裳,陪本宫一起出门吧。” . 山顶静夜,寒风掠耳而过。 初一的夜空无月,可是难得夜空清朗,这样的夜晚便更显得漫天星子又大又亮,宛如坠在眼前,抬手便可摘得。 婉兮先时还冷,还怕黑,但是走到山路上,遥遥地看着这样的夜空,便不由得心底油然涌起欢喜。 她忍不住大声吟诵:“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皇帝用端罩拢住她,越是大笑:“还说‘不敢高声语”?你这大嗓门儿都已经山谷回声了!” 婉兮笑,回手抱住皇帝:“爷可还记得,另一片如此的星空?” 皇帝长眉微扬:“嗯哼,自然是围场草原深处的那一片。有人还在那样的星空下,荒腔走板地给爷唱过情歌儿呐!” 婉兮登时脸红:“谁给爷唱了?奴才那本来就是,随口那么一唱,才不是给爷唱的!” 皇帝不由得伸手到她肋下去胳肢她,“还敢说没有?” 婉兮就在他的端罩里,贴着他的身子,咯咯娇笑着扭转腰肢……皇帝不由得心神一荡,便站在星空之下,捧起她的脸,深深去亲她的小嘴儿。 这样的夜色无声,这样的天地独霸,两人心下都没有忌惮,便都纵情了些。 婉兮娇甜的喘息声,便在这静谧山间,恣意地飘扬了开去。 三卷79、拜神(7更) 三卷79、拜神(7更) 皇帝的呼吸声便跟着低哑了起来。 只是这会子冷,又不方便,可是皇帝还是纵着双手都伸过去磋揉着婉兮的身子…… 这一刻的甜蜜,格外蚀骨。 婉兮便整个身子都紧贴住皇帝,不由得娇声求:“爷……咱们回去。” 一来她想睡,二来……这会子她被皇帝给搓磨得有些受不了了。 . 这样的夜色里,这样冻彻肌骨肚的山风中,皇后呆呆站定,宛若木雕泥塑。 她想不听,可是他们的声音毫不节制,又被这山谷回声,再被山风直冲到耳边,拦都拦不住。 她更不想看见这一幕,可是……就是没办法闭上眼,就是不甘心不盯着看啊! 焕春哪儿见过这样的,这会子早已低垂下头去,那灯笼幽弱的光照上去,脸颊已是红成了一片。 皇后死死攥住披风,任凭那风毛的尖儿刺着掌心。 直如万箭穿心。 . 婉兮又娇又求了半晌,甚至主动踮起脚尖来,捧着皇帝的脸亲了许久,可是却都没能撼动皇帝的意志。 尽管他也好几回忍不住要在此处便扯开她的衣裳……可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又是搂,又是亲,哄着婉兮继续往前走。 婉兮也是头一回来泰山,各处方向都不熟,况这又是暗灯无月的三更半夜,就更是不知道皇帝这是把她往何处带了。 直到来到一处大庙前。 有山必有庙,而如五台山、泰山这样的名山上,庙宇还格外多,供奉的神佛也是五花八门,婉兮头回来,压根儿就分不清这都是谁谁的庙。只知道是个庙罢了。 皇帝哼了一声,捂着她的眼,将她带进了正殿去。 随后跟来的皇后却愣怔在了山门前。 此处,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碧霞元君祠! 皇帝说她“清梦不可得,求仙果痴想”,可是皇上却带了令嫔来此处! . 婉兮进了正殿,看了看那神像,不是很认得,便退在一边:“原来爷这三更半夜的,是要来庙宇拈香哦~那爷快拜吧,奴才在一边等着就是。” 因大清皇室来自关外,原本笃信萨满教,寻常行堂子祭祀,便如坤宁宫的一应摆设;后来满蒙联合,又从草原那方接受了喇嘛教……故此满人对道教的接受倒是有个过程,尤其是对这位碧霞元君的信仰起初并不是十分的熟悉。 婉兮祖上虽然是八旗汉军,但是终究家族入了旗籍,一应习俗开始接受旗俗,可信佛念经,却不大认得这位道教的女神了。 故此身为满洲大家族出身的皇后竟然说梦中受碧霞元君召唤,这话听得皇帝忍不住都要笑出来一般。若是换成个汉人嫔妃,或者至少是汉姓嫔妃这样说,皇帝或许能更相信些。 皇帝却冷不丁伸脚,在婉兮膝盖弯儿上踹了一脚。 婉兮毫无防备,噗通就跪倒在了拜垫上,抬头便是女神金身,婉兮惊得回头直瞪皇帝“爷这是?” 皇帝哼了一声:“好歹你也是汉姓人,你这血脉里流淌的还是汉人的血。故此这碧霞元君,你拜才灵。” 婉兮悄然瞪眼:“……奴才为何要拜?” 三卷80、求子(8更) 三卷80、求子(8更) 皇帝怒其不争,亲自向碧霞元君躬身:“臣为天子,代此女致歉。元君娘娘不必听她口无遮拦。她心下坦荡才敢如此,并无当真冒犯之意。” 瞧皇帝如此煞有介事,婉兮便也赶紧在拜垫上磕了三个头:“小女无知,冒犯元君。小女当真无心,只是不识元君庐山真面……” 皇帝无奈,又伸脚踹她膝盖一记:“求子!” 婉兮又有点愣,低声问:“……求子,不是该拜送子观音么?这位碧霞元君,跟送子观音,是一个人儿?” 看着婉兮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皇帝再想严肃,也终究还是忍俊不已,不得不上前按住她头顶,将她按在拜垫上再磕头,他自己便也与她并肩跪倒下来。 “臣为天子,求元君护佑,叫这个不懂事的丫头,早些诞下麟儿。待得她生下孩子,升格为了母亲,便自然认得元君真面了。” 婉兮又被按着磕了三个头,这才冷静了下来,将这事儿在心底重一排列,这才明白了皇帝的苦心。 初一一大早,于山顶拜碧霞元君,其心自然最诚。 更何况,她身畔还并肩跪着这天子啊! 婉兮的眼睛便湿了,这回叩头更是诚心诚意,小手更是悄然勾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瞧见她不再别着劲儿了,便明白她这心下是知道他的用意了。这便也回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行礼。 . 苍莽夜色,虽是过了子时了,可是这天儿啊,却还是暗暗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露出一点光亮来。 皇后远远立在大殿门外,遥遥望着皇上与令嫔并肩跪拜,这颗心便也如这仿佛永远见不着亮光的夜色一般,暗暗沉沉,永无止尽。 皇后立在这寒风夜色里,像是强自挂在枝头的枯叶。虽然强自坚持着,但是却是随时都可能被一阵强风给扯落枝头。焕春越看越是心惊,急忙上前扶住皇后的手肘:“主子……咱们回去吧。” 皇后却痴了,定定凝着焕春,忽地笑出来:“回去?你要我回到哪儿去啊?这世上,究竟还有何处,是我的归处?” 这话……焕春更是心惊肉跳,忙跪倒请求:“主子,咱们回行宫去歇息,啊!” 皇后便又笑了:“回行宫去?你是说,叫本宫回到东配殿去啊。可是你却没说,是叫本宫回到皇上的正殿里去啊!那是偏殿,偏殿啊,本宫是皇后,本宫应当正位中宫,本宫不应该回到偏殿去啊!” 焕春终究是贴身伺候皇后的资历浅,一听皇后接连说这样的话,已是吓得哭了出来。 “主子!主子求您别说这话了。这山上风大,主子若待久了,必定受了风寒去。咱们好歹先回行宫去!” . 婉兮拜完了碧霞元君,拈罢了香,这便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悄声问皇帝。 “爷……这位女神娘娘,当真灵验么?” 皇帝也只能耸耸肩:“都说灵验,只是爷也不知道。总归爷许了愿了,她若当真叫你心事成真,爷赶明儿必定下旨好好拜祭于她;若不灵验,那爷以后便不拜她了。” 三卷81、东珠(1更) 三卷81、东珠(1更) 皇帝护着婉兮回到行宫,这才派人去“叫醒”皇后。 天还没亮,整个天地还都在酣睡之中。所以这个时辰起身,是当真需要特地去叫醒的。 可是……皇后却根本就没睡啊 这一路,皇帝都一心一意在婉兮身上,那样警醒的人,竟似乎压根儿都没发现过她就跟在他们的后面…… 皇后接旨,便是忍不住哀哀地笑。 这一笑,便咳嗽了出来。 焕春惊得急忙问:“主子……可是呛了冷风了?不如叫奴才前去禀告皇上,主子这会子不宜再出门,以免受了风寒去。” 皇后却默默起身:“呛了冷风怕什么?本宫是满洲格格,如何怕得这一点子风寒去!况且皇上是要与本宫一起下十八盘去迎候皇太后,一起上日观峰看日出……这样的礼数,唯有本宫才能陪皇上去!” “便是令嫔,她也不够资格。皇太后不认她,天地更不会认她!” 焕春也只能默默取出大毛的披风,压在吉服之外,又奉了紫貂的吉服暖帽给皇后戴好,然后再多给皇后加了一个手筒子后便退到一边,不敢再多言了。 . 婉兮回到行宫,渴望地看了那床榻好几眼,却还是被皇帝给拎了起来。 “来泰山一回,又岂能不看日出?” 婉兮打着呵欠,都要困得流眼泪了:“……日出,天天都能看。不拘是在这岱顶,还是我家里那小小山岗。” 皇帝叹气,又拍她一记:“爷上日观峰,不是简单只看日出。还要祭天!你去是不去?” 婉兮这才不得不狠狠搓一把脸,打起精神,也穿戴好了吉服,戴好了熏貂暖帽。 皇帝眯眼看她耳畔三钳的珍珠,不由得微笑:“好看。” 婉兮不由得撅嘴:“皇后的才真好看,她的才是正圆东珠。” 皇帝便忍不住又拍她一下:“急什么?她在你这个年纪,也还没当上皇后,没用上东珠呢。” . 稍后皇帝将婉兮交给武灵阿,自己便先与皇后会和,下十八盘去迎候皇太后。 因行宫里还有那常在,婉兮便多停留片刻,等那常在一起走上来。 那常在终是入宫不久,原本对婉兮也只是执礼相待,却并未主动亲近。可是这会子出来,早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跪倒,满面已经都是殷勤之意。 经过了这岱顶的半个半个晚上,那常在心中是彻底掂量明白了皇后与令嫔的分量去。 婉兮心下也是明白,忍住一声叹息,伸手扶起那常在来:“昨晚只有主子娘娘和你我伺候在皇上、皇后的身畔。待会儿到了日观峰,其余姐妹难免好奇岱顶行宫是个什么模样,免不得向你打听些。” 那常在也是灵巧,忙朝婉兮躬身:“还请令姐姐指教。” 婉兮点头:“咱们虽都是嫔御,可是却也都还是皇上与皇后的奴才。故此倒不必叫外人胡乱猜疑了去,只叫她们知道,昨晚咱们两个住在配殿,皇后与皇上同在正殿才好。” 那常在眼珠儿一转,便也明白了,忙道:“令姐姐放心,小妾知道该怎么说。” . 少顷,婉兮和那常在也到了日观峰。语琴等一众嫔妃也都到了。 三卷82、观日(2更) 三卷82、观日(2更) 婉兮忙上前与一众嫔妃见礼。礼罢,语琴将婉兮拉到一旁去,含笑促狭地问:“昨晚上,你可还好?” 婉兮只浅浅一笑:“姐姐放心就是,有皇上在,我没吃亏。” 语琴却故意上下打量婉兮:“可是瞧你分明都起了黑眼圈儿,眼见着是没睡好的~” 婉兮登时脸红,跺脚道:“哎呀,姐姐!” 语琴便也笑:“啊,是了是了,终究是咱们这半夜三更的就要爬起来,人人都没睡好,人人都有黑眼圈呢!” 一时间,皇帝、皇后奉着皇太后的暖轿也已经到了。 此时天幕也徐徐开合,天地之间青蓝晨光乍现。东方天际霞光正放,染红了云海。 婉兮这才看清,原来在日观峰上早已筑起高台,是为祭天之坛。 这一颗心便也跟着肃穆了起来,倒将昨晚那些私事都暂时抛却在了脑后去。 陈贵人见婉兮走过来,便拉住婉兮的手,轻声道:“此处,是从前历代帝王封禅之地。过年前那会子,山东巡抚阿里衮便从这日观峰侧凿石,凿出玉匣两个,内有宋真宗登封玉册,共十七简,符合《封禅仪》中的记录。” 婉兮不由得扬眉:“阿里衮?讷亲的弟弟?” 陈贵人点头:“原在山西任职,后改山东巡抚,正值皇上今年登临泰山,这便挖出宋真宗封禅玉册。” 婉兮便笑了:“不管怎么,好歹是叫皇上泰山祭天的吉兆。” 语琴轻轻垂首:“是十二月间的事?那会子七阿哥还没薨逝吧。” 陈贵人会意,点头一笑:“从皇后在河源屯过千秋节,前朝后宫便开始有人传说,说什么皇上此次登临泰山是为帮皇后主子实现碧霞元君的召唤而做的决定。皇上登泰山,只是为了帮皇后求子。” 语琴轻声一哂:“那些人是不知道七阿哥薨逝之前,阿里衮就挖出玉册来了!皇上那会子就已经决定上泰山来祭天了。” 婉兮也一笑:“其实更早。去年六月皇上不是已经下了诏旨,定今年祭孔、登临泰山了么。这些都是皇上预定的行程,皇上那会子如何能预测到,半年之后,嫡子夭折呢?” 天幕终开,一轮朝日冲破云海,蓬勃而出。 皇帝亲登祭坛,高诵祭天之文,又率文武百官行大礼。 皇后立在皇帝身畔,面上笼罩着这泰山之巅至尊至圣的阳光,显得她更是容光焕发,眉眼生彩。 她身为皇后的煊赫,在这一刻,于她一生之中到达了最高的巅峰。 盛极而衰,她并不知道,她的命运将在接下来的几天之间,便从高山之巅,直跌入深谷地狱。 . 皇帝在泰山之上直盘桓到三月初三。 皇帝自有此意:因三月三乃是上巳节,春有三月三,秋有九月九,这两个节日皆为登高、祓禊(洗浴祛病)之节气,皇帝置身泰山之巅,自然最为应景。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且三月三还是轩辕黄帝诞生之日,故此皇帝的兴致不减初一祭天之时。 可是皇后却病倒了,且从初一起,日沉一日。 三卷83、喜节(3更) 三卷83、喜节(3更) 三月初三一早,春雪初晴。皇帝带着婉兮,亲至偏殿探病,劝说皇后先行下山将养。 “山上终究天寒风大,皇后既已染了风寒,又何苦留在山顶?朕这便下旨,命人先送你回泰安行宫吧。” “那皇上呢,皇上不陪妾身一起下山么?”皇后定定凝视着皇帝,缓缓凄楚地笑了:“妾身病了啊……妾身是为永琮而思念成疾。皇上为何还不下山?登顶祭天的大礼已然完毕,皇上可否陪妾身一起下山?” 皇帝长眉微微扬了扬:“今日上巳,节令尤多。于后宫而言,是女儿节,朕好歹要陪她们过完这个节日去;于前朝大臣而言,朕也该铭轩辕黄帝之志,同时也效仿王羲之,与他们在山间泉畔,兰汤沐浴、曲水流觞。”(皇帝很喜欢曲水流觞,宫中西苑、圆明园、避暑山庄都有“流杯亭”。) 皇后轻轻闭上了眼:“所以皇上是要妾身一个人,孤零零地下山去了么?” 皇帝微微皱眉:“皇后病了,何苦强撑?况且出京之前,钦天监警示说得明白,而这泰山之巅近接上天,天意在此处最难躲避。皇后下山去,也好躲一躲。” 皇后轻轻闭上眼,却是毅然摇头:“妾身不下山。妾身要在山上陪伴皇上,与后宫一起过节!” 皇帝不由得微微皱眉:“皇后,这又是何苦?” 皇后的目光转向婉兮,“令嫔呢?令嫔这些日子在山顶寒风中,身子可还好?” 婉兮忙起身行礼:“妾身多谢主子娘娘牵挂。妾身未染半点风寒。” 皇后便推开被子坐起来,“驻春,给本宫穿鞋更衣!本宫病已全好了!” 皇帝皱眉,伸手按住皇后:“你这又是何苦?!” 皇后却笑,轻轻抽开手腕,避开皇帝的手指——皇帝会诊脉,她想躲开。 “回皇上,妾身当真病好了。不过就是受了那么点子风寒,这都躺了三天了,出过汗,全好了。” . 皇后坚持,皇帝也难以拦阻。且因皇太后虽然年岁大了,可是心性儿却不减,也十分愿意过这“女儿节”。皇帝便与皇后分开,皇帝自与大臣们去拜祭轩辕黄帝,然后行曲水流觞;皇后则奉着皇太后,与一众嫔妃行兰汤沐浴、畔浴祓禊之礼。 前朝、后宫分别寻得暖泉之处。虽然早晨刚下完一场雪,可是暖泉上漂浮热气,且有一众太监、女子在近处撑开布帷帐,点起炭盆,倒不觉寒冷。 婉兮等人都欢欢笑笑,手执香草,入汤而浴。 就连皇太后都由舒嫔伺候着,打了一大盆水来泡着手脚。 皇后一同伺候在皇太后身边,面色已是越发凄白。 舒嫔抬眸瞧见了,不由得道:“主子娘娘风寒未愈,不若先进帷幄歇息吧。” 皇太后便也叹了一声:“瞧你,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倒不如我的身子骨了。咱们满洲的格格,可不能学那些汉女,一天到晚活在药罐子里,娇娇弱弱的去。” 皇后强撑而笑:“回皇额娘,儿臣自然是满洲格格,这么点子风寒又算什么,如何比得上老祖宗在关外爬冰卧雪去? 三卷84、佳辰(4更) 三卷84、佳辰(4更) 这日的皇帝心情却颇为愉快,于马上赋诗《上巳》:“又值佳辰三月三,春光马上好吟探。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兰亭即景思临本,肥瘦诸家未易谙。” 诗篇传开,也有抄本送到后宫这边来。后宫女子,尤其是汉女、汉姓女都通文墨,众人看罢都是点头含笑,都知道皇上心情当真是好,便是山水都含情了去。 “我最喜欢这一句:云中隐约山含黛,雪后熹微天蔚蓝。澄旷高远,字足入画。”语琴的才情,映着这文墨,秀丽天然。 婉兮指着诗篇道:“我倒更喜欢后面这一句,‘花屋菜畦围郭外,竹篱茅舍学江南’,朴素清丽,点染人间好颜色。” 陈贵人便也笑了:“总归啊,你瞧皇上这又是‘佳辰’,又是‘好吟叹’的。那便是春光正好,皇上心下也舒畅,那咱们就自然跟着一起高兴了。” 这一晚回到行宫,皇后却又一头栽倒,再难起身。 皇帝无奈,虽兴致仍高,却不得不下旨大驾下山。 三月初四,至济南。 从二月二十九登临泰山,到三月初三,上至皇太后,皇帝,下至一众嫔妃都十分欢畅。这突然不得不因为皇后生病而下山,后宫中人私下里不免都有些议论。 “三月三既是洗浴祛病的节气,咱们谁人不是兰汤沐浴之后,百病全无呢?可是偏只主子娘娘,病非但未好,反倒更重了。”说话的是那常在,她小心远远觑着婉兮,低声道:“……皇后主子这不是正反了天意去么?难不成是钦天监在出京之前的警告,应验了?” 因那常在此时随舒嫔在翊坤宫居住,这话被成玦听见了,忙上前轻轻按住那常在的手,寻了个理由,将那常在带到一边去了。 这话婉兮和语琴便也都听见了。 婉兮心下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隔着宫别呢,既然成玦拦阻了,她倒不好再多做提醒了。 语琴便笑:“同在常在之位,你瞧人家多有眼力见儿。又是年轻,又是眼聪目明的,将来前程必定光明。” 婉兮轻叹一声,捉住语琴的手笑:“姐姐难道也与她一般见识了去?同为常在,不过暂时罢了。总归咱们管住了嘴,这事儿皇上自己心里有谱儿,轮不到咱们说就是。” . 皇帝在济南的行宫,为山东巡抚的府邸。阿里衮身为山东巡抚,又是讷亲的弟弟,自是随时伺候在皇帝身边。 皇帝着御医看顾皇后,下旨令皇后留在行宫休养,皇帝便奉了皇太后的凤驾,又带着一众后宫,高高兴兴地去了趵突泉。 趵突泉号称“天下第一泉”,泉水奔突,仿佛泉眼下藏着猛兽一般,叫人见了都不由得拍手称奇。这名号是当年康熙爷驾临时所封,并曾御笔亲题“激湍”二字。 皇帝兴致颇高,除了趵突泉外,更将附近著名的几处泉水全部游遍。皇帝除了趵突泉外,最爱“珍珠泉”。珍珠泉,泉如其名,泉出如珍珠,宛若鲛人从水中捧出的串串珍珠,叫人如临仙境。珍珠泉上更有康熙御笔“作霖”。 三卷85、神童(5更) 三卷85、神童(5更) 皇帝不由心潮起伏,因这二字而生天子应如泉,恩泽天下的心愿。并在珍珠泉畔,挥毫再落诗文。 一众嫔妃都陪着,观美景,品御诗之余,那常在不由得又低声跟林常在说:“……皇后病着呢,可你看皇上的兴致多高,半点没有急着要回去陪皇后呢。” 林常在是跟着娴贵妃一起住承乾宫的,身为汉姓女,跟着娴贵妃的日子自不好过。难过之时不由得回想刚进宫那会子,被皇后要直接指进永寿宫之事……当日刚进宫虽不明白,可是这些日子过来,又加上娴贵妃隐隐约约的提醒,她心下也多少明白了,自己能沦落到这一地步,与皇后不无关系。 故此听了那常在的话,林常在也不由得轻轻一哼:“谁说不是呢?早听说皇上是最爱重皇后的,时时处处、人人事事面前都极力顾全皇后的颜面去。可是如今叫我看着,倒仿佛皇上已不将皇后的病放在心上了呢。” “我倒好奇,皇后究竟做了什么,能叫二十年来一直维护她的皇上,对她忽然就全都放下了呢?” 同为新进封的三位常在之一,小柏氏静静听着没出声,可是唇角却隐约勾起。 因为她姐姐怡嫔,她对这宫中的情形了解得更清楚。如今皇上对皇后态度的转变上,她能看懂的远比那常在和林常在更多。 . 当晚回到行宫,婉兮和语琴稍微歇息了下,皇上的口谕便又到了,说请贵人以上内廷主位一起到正殿去。 天色已晚,婉兮倒一时猜不透这是去做什么。故此她小心打量着李玉的神色,也好从中来猜测皇上的心情。 李玉是笑着的,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 这么些年的相处下来,李玉也能猜着婉兮的心思,这便含笑低声道:“令主子不必担心,皇上今儿是高兴。许久没见皇上这么高兴过了,令主子便也一道去凑趣便罢。” 李玉没说错,皇帝虽然一向都是在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可是婉兮却明白,皇帝自从金川用兵,这心下便未曾松快下来过。本以为金川之战也如瞻对之战一般,可速战速决,可是小金川是平了,大金川又叛,朝廷的军队陷在大金川,胜负难料了。 婉兮这便朝李玉微微躬身:“多谢谙达。” 少顷,婉兮与语琴等内廷主位皆至前厅,却见皇帝、皇后、皇太后也都来了。 皇帝面上挂着笑,朝李玉点点头。李玉便也含笑躬身而出,稍后竟是带进一个小男孩儿来。 男孩儿年岁颇小,不过四五岁的模样。进来怯怯地看过一众主位,倒叫婉兮等人一时都猜不透皇上这又是要干嘛。 皇帝亲自伸手拢了那小男孩儿过去,附耳说话。 那小孩儿登时昂首挺胸,站在众人面前,高声背诵起《乐善堂全集》来。 《乐善堂》全集,是皇帝登基之前,在藩邸书房“乐善堂”所写的诗文的集子。 说也奇怪,这小孩儿本来还怯生生的,这一背诵诗歌来,却是镇定自若,神采飞扬了起来! 一众主位都不由得拍掌,啧啧称奇。 皇帝含笑点头解释道:“这五岁神童名满济南,乃是济南贡生张廷望之孙。你们瞧瞧,他可爱吧?” 三卷86、绝情(6更) 三卷86、绝情(6更) 那五岁神童眉清目秀,口吐如珠,婉兮听着看着,不由得悄然转眸看了一眼语琴,又看了一眼皇后。 语琴微微挑眉,凑近了低声道:“……皇上可真不会体恤人啊。人家丧子之痛这才多久,皇上招来这样一个神童,岂不是要叫人家触景生情了去。” 婉兮也是轻声一叹:“这世上,谁也别与帝王斗心眼儿,比无情。否则,帝王一旦恩断情绝,那无情是谁都扛不起的。” 语琴也是摇摇头:“我都不明白,她既然已经又病倒了,今晚何苦还非要一起出来。躺着将养不好么?不出来,便撞不见这些了。” 婉兮垂首抚住衣袖:“……她终究,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皇后的身份啊。” . 听完神童背诗,皇太后和皇帝都是大笑。皇太后更是亲自伸手将神童拢入怀中,叫安寿拿了赏赐来,亲赐给神童一套文房去,里头不止是笔墨纸砚,更兼诸多用料贵重的墨床、镇纸、砚滴、臂搁去……林林总总,叫一众内廷主位也看得不由得暗暗啧舌。 这皇太后是当真喜欢这孩子,今晚也当真是开怀啊。 见皇太后赏赐了,皇后也不甘人后,这便也吩咐赏赐。 皇后也跟着皇太后的例子,赏赐文房里的物件儿。计有宋版书一匣、洋漆螺钿书箱一件、又及各种堂号的宣纸若干。 小孩儿自然是欢喜之极,趴地上就磕头,也不会叫皇太后、皇后,只是老太太、奶奶的浑叫了一通,却也更显天真无邪。 稍后李玉将神童带离,皇后这便已坚持不住,当场落下泪来。 皇太后脸上还挂着笑呢,这便僵住,不由得微微蹙眉:“……皇后身子不爽利,合该在寝殿歇着。何苦这会子到了咱们眼前来掉眼泪?” “那孩子不过五岁,没的叫你的眼泪再给吓着了,回去连诗都背不出来了,可怎么好?” 皇后落泪跪倒:“儿臣知错。儿臣只是……想起永琏,又想起了永琮。” 皇帝淡淡抬头,望住棚顶彩画:“皇后,你也不必伤心了。永琏和永琮的薨逝,皆为天数使然。” 皇后不由得一整,抬起泪眼盯住皇帝。 这还是皇帝头一回正式为永琮的死而定论为“天数使然”。 皇后不由得唇瓣颤抖:“天数使然?皇上,咱们的七阿哥是生于佛诞之日,得神佛护佑的啊!怎么会是天意使然?” 这终究还是当着皇太后和一众后宫的面儿呢,皇帝不由得微微皱眉:“皇后,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皇后,是这天下之母。你便不只是永琏与永琮的母亲,你是朕所有孩子的母亲。你在这一刻该想到的不止是永琏、永琮,你也该挂念一下其他的孩子。” 皇帝淡淡抬眸,目光掠过在座众人:“比如四公主,再比如六阿哥、八阿哥。” 皇后呆住,静静望皇帝半晌,才低哑地问:“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轻笑一声:“如何排遣丧子之痛?身为皇后,自然应当以母仪天下,以慈母心怀多想想这些同样是你的孩子的皇嗣啊。如此皇后才可放大心怀,才可从丧子之痛中早些走出来。朕说的不对么?” 三卷87、说吧(7更) 三卷87、说吧(7更) 眼睁睁看帝后说到了这儿,婉兮看了一眼陈贵人和语琴,三人一齐起身向皇帝告退。 一众后宫便也都跟着起身,行礼告退。 便连皇太后也叹了口气,瞟了皇后一眼,摇了摇头:“我也累了。皇帝与皇后说话,我们便不必陪着了。” 皇帝忙起身恭送皇太后,一众后宫便也如蒙大赦,一并退出而去。 李玉守在门口,掂量了一下里头的情绪,便伸手将门给阖上了。 . 厅堂内空了下来,隔在夫妻两人之间的是大段大段的空寂。 皇帝这才淡淡扬眸,目光却不在皇后面上,他手上轻轻捻着那一挂纯白砗磲的念珠问:“皇后不满朕说永琮的薨逝是天数使然,朕倒想知道皇后怎么想?若不是天数,皇后的意思,便是人祸喽?” 皇后心潮起伏,一时眼前发黑,一时又是头重脚轻。 “……自然是人祸!妾身,还请皇上为咱们的孩子做主啊~” “人祸?”皇帝轻轻眯起眼来:“皇后这‘人祸’一说,应该肇事于何时、何人?” “便是钦天监!”皇后激动起来:“是他们假传天意,叫咱们的七阿哥那么小的年纪便要种痘;待得七阿哥薨逝之后,他们又要编造谎言,说什么‘中宫有眚’!他们全都是一派胡言,他们全都是有心加害中宫!” 皇帝倒笑了:“是么?钦天监的名字里是有个‘天’字,可是钦天监的大臣里头,品级没有一个高的。他们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加害完了嫡子,又要加害中宫去?” 皇后面色又是瞬间惨白:“……若不是他们自己的胆子,便必定是他们身后有人指使!” 皇帝却笑了,转过眸子来,带了一丝怜悯,盯住皇后那张苍白的脸。 “皇后想说是谁呢?皇后既然压了这么久,朕便听听。” 皇后大口大口吸气,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去,却一时不敢说话。 皇帝点点头:“无妨。你我走到今日的地步,什么话便也都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皇后,你说吧。” 皇后攥紧了手指:“……皇上难道不觉得,钦天监叫七阿哥种痘的‘吉时’与当年六阿哥的太相似了么?” 皇帝点头:“是相似。可是一来,同样是这个年纪,六阿哥却安妥无恙地熬过来了,足以证明这个年纪的孩子能送走痘神;二来,虽则七阿哥刚二十个月,可是从皇考以来,皇子皇孙哪个种痘不是在两岁至四岁之间?二十个月,那也是两岁龄了,亦属正常。” 皇后却摇头:“……可是妾身却觉着,此事必定与纯贵妃脱不开干系!” “可是为什么呢?”皇帝一声亮笑:“纯贵妃一个汉女,就算身在贵妃位分,又如何敢这样对你?” “难道是纯贵妃想要报复皇后?可是皇后究竟对她和她的孩子做过什么,才会叫她一个汉女如此铤而走险,要如此不顾一切地去报复皇后,啊?” 皇后狠狠惊住,不敢张口。 皇帝却笑了,眯眼凝住皇后:“难道当年六阿哥幼龄种痘的事,本是皇后安排的?难道纯贵妃诞下的四公主,那佛手同样是皇后安排出来的?” 三卷88、失德(8更) 三卷88、失德(8更) “妾身没有!” 皇后双眼圆睁,这一刻竟是病容尽去,仿佛眼前唯有这一宗指责才最要紧,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皇帝轻嗤一声:“既如此,你说纯贵妃买通钦天监,安排永琮种痘,以及对你的警示,这便都说不通了。” 皇后连眨眼都顾不上了,一双眼紧紧望住皇帝:“能说得通!若咱们的嫡子薨逝,以纯贵妃的位分,她的三阿哥自然最为得益!” 皇帝淡淡一笑:“你说储君之位、子以母贵?” “那便更说不通。首先,立谁为储君,从来都是朕自己来定的。前朝大臣多次上折子请立储君,便是连讷亲的折子,朕都给撇回去了;纵然皇额涅屡次垂问,朕也都一笑了之……此事朕又如何容得你们一班后宫妇人给算计出来?!” “其次,你若非要说子以母贵,便是三阿哥得利,那你别忘了还有大阿哥。大阿哥的生母,朕已追封为哲悯皇贵妃!皇贵妃,难道还比不上如今纯贵妃的贵妃之位么?若当真要论什么子以母贵,朕倒应该立大阿哥!” 皇后愣愣望住皇帝,喉头哽咽,却是无言以对。 皇帝耸耸肩:“纯贵妃你是怎么都说不通了,那便说旁人。朕听听,你这‘人祸’一说,还有旁的什么说法去?” 皇后有些头晕,不得不闭上了眼睛:“……皇上不信妾身,妾身便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皇帝却笑:“虽然你不说了,朕也可以替你说。你还想说慧贤,是不是?也难怪,慧贤去了之后,朕莫名地总是在与你同眠的时候梦见她。” “朕惊醒来,便总是与你说起梦中情景。慧贤总是在梦里告诉朕,祝愿朕早得嫡子。” “可是……朕终究是在你的床榻之上梦到慧贤的啊,她说的又是嫡子之事,皇后啊你是女人,你这心下如何能不记恨了慧贤去,嗯?” “你与朕讨谥号,也是要与慧贤一样的‘贤’字,又何尝不是怨恨朕先将这个字给了她去呢?若依尊卑,朕本应该将这个字先留给你啊~~” 皇后心下狠狠一撞,眼前已是一黑。 皇帝轻轻抬头,目光离开皇后:“外人眼里,你是贤后,是朕最得力的内助;外人永远也不会得知,你心里其实藏着这么多的不甘、不满和不情愿吧!皇后,在贤后的声名和这些不甘、不满、不情愿之间,你究竟想要选择哪一面,啊?” 皇后终究大哭失声,伏地道:“总归,妾身的孩子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薨逝了。皇上要为妾身做主,要为孩子做主啊!” 皇帝黯然垂眸,望住这一刻的皇后。 “朕也是孩子的阿玛,朕从登基伊始便是希望嫡子继位。所以你说,朕会不疼爱咱们的孩子么?这些年,咱们一而再地失去嫡子,便仿佛上天示警一般,大臣万民都会以为是朕失德所致!” “朕都忍了,朕不忍心叫你来承担,故此是朕一而再地因为嫡子之殇而下诏罪己!皇后,朕是天子啊,朕一而再地罪己,你想叫朕这天子的颜面,还往哪儿存?” “朕今天倒要问你,嫡子之殇,究竟是朕失德,还是皇后你在这后宫子嗣之事上,做过失德的事去?” 三卷89、旧宫(1更) 三卷89、旧宫(1更) 皇后面色惨白,黑瞳里漾起绝望的光。 “皇上,妾身绝没有!请皇上相信,不管皇上听说了什么样的传言,那都是假的,都是有人蓄意陷害妾身!” “皇上最知道,这后宫里原本人多、心眼儿多,妾身作为中宫皇后,自然便是竖起的靶子一般,她们自然都针对了妾身去。便如皇祖时的太子胤礽,兴许有些事不是胤礽的错,可是一众谋求皇位的皇子们还是会联合起来指摘了他去!他们搜罗各种证据,故意放大胤礽的‘不肖’,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编造口实;皇上啊,后宫里只有一个皇后,便是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妾身的位置,故此妾身的处境岂不是与胤礽别无二致?!” 皇后不说这个还好,皇帝听完皇后将自己与那胤礽做比,便不由得笑了。 “哦?胤礽?你说的是允礽才是。” “依着皇后的意思,倒是替允礽叫屈,觉着坐在皇位上的应该还是允礽才是?你也是想说,皇考是从允礽那里抢走了本该属于允礽的皇位,啊?!那这会子,继承皇位的便不是朕,而是允礽的儿子弘皙!” 皇后心下一个激灵。 她怎么能忘了,就在乾隆五年,就在婉兮进宫的前后,皇帝刚刚平定了允礽的儿子弘皙为首的逆谋案!皇帝悄悄带着小九,亲自微服私访去查旗地私售一案,就是在落实弘皙的罪名去! 更何况啊,直到今日,朝堂民间还有人在传说,说原本康熙爷还是想将皇位越过儿子们,直接给了允礽的儿子弘皙去的。若不是弘历后来出现在康熙爷的眼中,超过了弘皙去,那么这个皇位现如今依旧是人家太子一脉的! 这话……一向都是最最忌讳在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提起的。可是今儿她还是拿了自己的处境与允礽面临九龙夺嫡时的情形做比…… 这比较倒是恰当,能说明她此时的心境;可是,这对比榜样的选择,本身却已经错了啊。 “皇上!是妾身失言。妾身绝不是妄论皇位……妾身只是,只是……” 皇帝清冷抬眸,目光再度掠上棚顶彩画。 “皇后,你不必说了。你这些年说的这些话,朕也都听够了。” “朕只想说,慧贤已经薨逝这样久了,在慧贤身后,谁想再揪出什么旧事来,牵扯进慧贤去,朕都不会容忍。” 皇帝说着,忽地停顿了下来。 半晌之后才又道:“皇后,慧贤是汉姓包衣出身,她不会骑马射箭,她的身子根基是比不上你和古黛这样的满洲格格。可是她却也算不得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毕竟她刚进潜邸的时候,身份是使女,素日里也是要伺候你的呀。” “可是她怎么就越来越病弱,甚至等到朕登基之后,她也没见有半点的起色?” “外人兴许都忘了,可是朕却没忘,朕登基之初,慧贤所居的储秀宫,第一位主人却是皇后你啊!你是直到乾隆二年十二月正式册立为皇后,才搬进长春宫去的!而你搬走之后,却将储秀宫指给了慧贤。” 三卷90、鲜红(2更) 三卷90、鲜红(2更) 皇后呼吸骤停,继而倏然一喘。 气息虽然重新通了,可是此前扯着脖子跟皇帝辩白的勇气却都无声无息地散尽了去。 皇帝轻轻闭上眼,仿佛是在回忆当年的旧事,也仿佛是根本不想睁开眼看见此时跪在面前的皇后。 “皇考驾崩之后,朕为皇考守孝二十七个月。在这二十七个月之中,尽管朕为新帝,却也在守孝期间不修葺旧宫。宫内一切彩画修缮全都停工,是待守孝期满之后方恢复。而那会子也正好是你从储秀宫搬到了长春宫的时候。” “彼时朕刚登基,前朝国务繁忙,便将后宫彩画修缮一事全权交给皇后去办。若此,那储秀宫里后换了什么样的朱漆、彩画,都唯有皇后最清楚。” “不仅储秀宫里的修缮彩画,便是她宫里一应的铺宫用品,同样都是皇后一手负责的。她的茶杯茶壶、药罐炭炉,同样都是皇后会同内务府,一样一样清点完了,送进她宫里去的。” 皇后膝盖一软,实在撑不住了身子的分量,这便打斜跌坐在地。 “皇上说什么?妾身怎么越听越听不明白了?” 皇帝一声冷笑:“听不明白了么?朕便解释给你听:乾隆元年,朕诏封包衣出身的汉姓女慧贤为贵妃。那会子别说古黛难以接受,事实上就连皇后你,也同样无法接受吧?” “诏封完毕,朕又召郎世宁替咱们画像。你与朕自然是穿明黄入画,可是朕也同样叫慧贤穿了明黄……后来的画像上便出现了你与慧贤面貌上不可思议的难分彼此,就连你们的穿着也十分相似。皇后,便是在那一刻,你心下对慧贤便更有了恨意去了吧?” “乾隆二年十二月册封礼,朕给了慧贤跟你几乎相同的待遇,命妇们进宫向你行礼之余,也要到贵妃宫中,向慧贤行礼……那一刻,你心下对慧贤的厌恨,便更多了一层吧?” 皇后一声低喘:“皇上!妾身怎会记恨慧贤?潜邸那些年的相伴,妾身早已与慧贤情同姐妹!妾身向皇上讨那个‘贤’做谥号,又何尝不是与慧贤姐妹一心……?” 皇帝轻轻笑着,却摇了摇头。 “自朕登基之后,明明给了慧贤那么多优待去。按说慧贤怎么也该心情大好,纵使不能病症痊愈,可也应该有所好转。可是事实上,慧贤非但没有好转,反倒那病日沉一日了去!” “起初朕也没多想,更是因为朕那之前从来都不愿意怀疑到皇后你去!直到……慧贤薨逝。朕心痛难平,情知对不起慧贤,这才想到要从她宫里细查。” “皇后……你猜朕在她寝殿的那些彩画,以及她素常煎药的炭炉子里,都查到了什么?” 皇后紧咬牙关,额角涔涔汗下,却再说不出话来。 皇帝喟然一叹:“丹砂,丹砂!” 皇后紧闭双眼,干哑地尝试再辩解:“……丹砂?皇上,这宫里的彩画,哪里的红色里缺少得了丹砂?还有她的药罐子、炭炉子,上头所涂的染料里,哪一个原本不加丹砂?况且……慧贤常年吃药,她的药里同样也含有丹砂!” “你说的没错!”皇帝冷笑:“就是因为缺少不了,故此你才不怕被人查出来!” 三卷91、送炭(3更) 三卷91、送炭(3更) “慧贤的寝殿里,甚至她所居床榻的头顶上,那些彩画里全都含有超过正常剂量的丹砂去!” 皇帝痛楚地闭上眼:“丹砂若遇到高温,便会放出毒气。她因为身子弱,她那寝殿里本来就如同个药罐子似的,时常就在榻边煎煮药汤。那滚烫的水汽便久久拢在房中不散,天长日久那日期便天天都蒸着那些彩画去。” “再加上她冬日里就更是格外怕冷,她那寝殿暖阁里,不仅地下通着火龙,墙壁也是空心的火墙,可是她还要格外再拢一个炭盆……她如何能知道,那样的高温,长日累月地烘烤下去,那些原本鲜艳的彩画,全都放出了毒气来啊!” “更别说……她那药罐子、炭炉子里,要直接经受火煅的去!”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你猜朕这会子想到了一个什么词儿么?‘雪中送炭’啊。慧贤在世时,纵为贵妃,可因为身子弱,便每到冬日,慧贤份例下的红罗炭总是不敷使用。有时候朕想着将自己的拨给她些,可是更多时候朕因忙于前朝而忘了此事,便每年都是皇后你将自己的红罗炭给她用了。” “在后宫眼里,这又是皇后身为贤后的一大佐证。这样顾及嫔御,不妒不争,还这样情同姐妹一样地照料……可是此时回想起来,你给她送去的那些暖意,原来不是助她康复,反倒是将她更快地推向死亡的崖边去!” 皇后一身瘫软,勉强用手撑住地面,哀哀望住皇帝。 “可是……皇上啊,后宫之事从来不是妾身一个人做主。便是皇上说彩画、铺宫之事,内务府大臣是要向妾身禀报,等妾身的裁夺;可是终究具体经手的都是他们,画画儿的也另有工匠啊。皇上如何就能认定了是妾身害慧贤去?” “况且皇上怎忘了,慧贤最后那一年,已是服了虎狼药去……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她用了加倍的剂量去,再加上郑良那样的狗胆包天,皇上为何就将慧贤的薨逝,记在妾身头上了呢?” 听皇后说这样的话,皇帝当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皇帝甚至都笑了:“皇后,你不愧是正宫皇后,你的辩才当真可与朕匹敌。” 皇帝摇了摇头:“朕今日肯与你说这些话,早已不是向你求证。朕只是告诉给你,朕都知道什么罢了。” “皇后……你还记得慧贤薨逝那晚,朕一个人先到了储秀宫去,站在慧贤的寝殿里么?那会子她的寝殿已经旧了,因为多年的居住,也因为多年的烟熏水煮,那殿内的彩画都有些褪色。可是,唯有那丹砂因比例极重,故此留存的反倒最多,颜色还保持得最为鲜艳!” “那个晚上,朕站在那伊人已去的、陈旧了的寝殿里,却要面对一殿的鲜红!那红,宛如一滴滴不肯干涸消逝的血,提醒着朕她走得冤枉,走得不甘心!” “便是在那一刻,朕便已经在心下定好了她的谥号!那个‘贤’字,朕偏就先给了她!” 三卷92、自鉴(4更) 三卷92、自鉴(4更) 皇后无助心口,哀哀落泪,依旧摇头。 依旧,不肯承认这一切。 皇帝反倒笑了,倒是先松了一口气。 “皇后不认,便也罢了。说实话,从永琪‘意外’来到人世那一天起,朕便已经不指望皇后能再与朕开诚布公、心心相印了。皇后便留着自己的话,继续藏在自己心底吧。” “总归,皇后心里的那些事,早已与朕无关了。朕懒得问,朕也早已经都不想知道了。” 皇帝说着站起身来。 “对了,朕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儿:朕自己每日里用御笔朱批,朕又通医理,故此自然知道丹砂的毒性。况且,朕就算瞒着外人,可是你也该知道,朕心下是明白皇考其实是死于什么的。炼丹,呵呵,丹砂的毒性最早就是炼丹的方士们发现的,故此朕比谁都清楚丹砂可杀人!” “可是如今你对慧贤做了什么去,不仅朕心知肚明,便连令嫔也早就猜穿了——你知道以她小小年纪,是怎么猜穿的么?呵呵,还要谢谢她那一场疙瘩,叫她每日不得不蒸硫黄,抹水银,让她由此明白原来蒸汽也可中毒。” “不过更要紧的是,却是你当年手边的女子引春想要再用这法子加害给小九的福晋兰佩去,才叫令嫔彻底从引春联想到了你去!你的女子能干出来的事儿,必定是你自己早就干过,而且成功过的!” 皇帝说着唇角轻勾,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皇后的肩头。 “令嫔果然是皇后教导成就的。想来令嫔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看懂这后宫,皇后的言传身教,自然功不可没。” 皇后呆住,心口不停起伏,压不住万千不甘,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皇帝轻叹一声:“其余的话,朕已经懒得再说。朕这里有你宫里掌事儿女子念春临死之前的供状,你自己看吧。” 皇帝从袖口中抽出那供状,丢在皇后面前。 “……只是可惜,念春已死。就算她供状里还有些什么,是皇后你不甘心承认的,却也已死无对证了。” “这样的情形之下,皇后难免委屈。可是没办法,谁让皇后你不趁着她死之前,便将她知道的这些事儿都与朕说个明白呢?说到底,她是你宫里的人,是你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她今日在供状里供述你的所有,也都是你自己找的,怪不得旁人。” 皇帝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停步。 “……这是誊本。皇后应当认得出笔迹,这是朕亲笔誊抄的,绝不会有错!皇后就算这会子想把它烧了、撕了,也都无用。因为原本,还在朕这里!” “还有……哦,对了,朕还要告诉你一声,你二哥傅清,已经被朕从雪域召回来了。雪域情势是紧张,朕本来也倚重于他。可是终究朕这前朝里,并非只有你二哥一个人,朕自可再另外派人去雪域。朕叫你二哥再回天津镇当总兵,何日还能再有起用,朕再掂量。” 皇后喉头一声哽咽,“皇上!” 皇帝扬扬眉:“皇后,切勿在此失态。此处是山东巡抚的府邸,山东巡抚是阿里衮,讷亲的弟弟。皇后别忘了,讷亲此时与小九,正在争风头。皇后的这副模样若落入阿里衮眼中,会叫小九为难。” 三卷93、喜事(5更) 三卷93、喜事(5更) 这一晚,山东巡抚衙门里格外安静,花落无声,人自悄然。 幸好一路从泰山下来,人马俱已困顿,便借着春日的慵懒,早早入眠罢了。 婉兮悄然悬了半个晚上的心,却也最终败给了困乏。过了夜半,便也迷蒙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玉壶轻轻进来推醒婉兮。 是毛团儿回来了。 毛团儿终究是李玉的徒弟,李玉守在正厅大门外头,故此那里面的动静旁人听不见,李玉却是听得见的。李玉不会将这消息告诉旁人,而毛团儿来缠磨,李玉却是忍不下心推开的。 况且李玉是什么人呢,从小就是康熙爷教导出来的哈哈珠子太监,最是能看清眼前情势的。 皇后与令嫔之间,胜负已定了。他这会子还替皇后瞒着个什么劲儿呢? 故此毛团儿还是得了消息,喜滋滋地回来禀告。 婉兮因已是躺下了,便叫他在碧纱橱隔扇门外头回话。毛团儿笑眯眯地回话:“回主子,奴才旁的没听见,不过倒是听见了皇上最后的两句话。” 婉兮绞着帕子,“想说就痛快儿说,少跟我卖关子。” 毛团儿扑哧儿笑了,忙在隔扇门外跪着回道:“皇上第一句话是说,身在雪域行驻藏大臣之职的副都统傅清已调回天津镇当总兵;第二句是提醒皇后别忘了此处是山东巡抚衙门,山东巡抚又是阿里衮,叫皇后别让傅九爷为难。” 婉兮听完这两句话,先是因为提到九爷而皱了皱眉。之后,便“噗嗤儿”笑了,伸手一把攥住玉壶:“哎呀,有人的好事儿该到了!” . 玉壶登时满面通红,忙攥住婉兮的手,使劲摇头:“主子这是说什么呢?” 婉兮垂眸暗笑,先叫毛团儿退下了,这才将玉壶拉过来,叫她坐在炕沿儿上。 “我知道你也是刚毅的人,心里放不下苍珠为你而死,心下想着这辈子就替苍珠守着。可惜你遇见了我这样的本主儿,我非不准你这么傻一辈子去。总归我心下已经定了念头,等到回京之后,必定求皇上这个恩典了去。” “就算苍珠在天有灵要怪,也让他来怪我吧。不是你忘了他的冤枉,是我非要这么决定了!” 玉壶一时脸红,一时却又难过,不由得为难地低低垂首,悄然已是掉下眼泪来。 “主子……奴才这辈子,是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婉兮歪头想想,“这句话倒也好破。你听我说,我猜以傅二爷的年岁,他府上必定早已有了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去的。按着朝廷的常例,是不会再超额多册封一位侧福晋的了。故此我若将你给指出去,你到他府中也没有名号了,充其量只能是格格。” 玉壶又是落泪:“奴才不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不过奴才也是当真不可以这样做的。” 婉兮故意板起脸来哼了一声:“总归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在我宫里呆多少年呢?没的叫人家以为我这个当主子的要为了自己而罔顾了女子的青春去!我可不要担这个罪名。” “总之,我现在便知会你了,你赶紧做好预备。等咱们回京了,我这就向皇上求旨!” 三卷94、花语(6更) 三卷94、花语(6更) 次日一早,婉兮因为玉壶的事,欢欢喜喜便起了身。 正巧皇帝的口谕也已到了,叫婉兮等后宫都预备,早膳后随皇帝一同奉皇太后凤驾出门巡幸。 婉兮无声望一眼毛团儿,毛团儿便会意,跟着李玉一同出去了。少顷回来,已是含笑道:“回主子,皇上令皇后在行营养病。” 婉兮轻轻扬眉,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早膳过后出门,语琴和陈贵人也都发现了皇后的失踪。 陈贵人淡淡道:“也难为皇后了。都病了,昨晚还要抱病陪着皇上和皇太后看神童背诗,果然支撑不住了。” 语琴却紧紧盯住婉兮,等着婉兮的答复。 婉兮便笑了,朝陈贵人和语琴点了点头。 语琴便忍不住一拍手:“终是善恶到头!” . 这一天皇帝陪皇太后和后宫诸人,检阅济南、青州、兖州三营兵时,还亲御弓矢,箭箭射中靶心。一众嫔妃隔着竹帘观看着,都是欢声雷动。 陈贵人伸手过来拍拍婉兮的手:“射箭最是要心神凝聚,否则绝不可能箭箭命中靶心。由此可见,皇上的心恰在此处,全然未留在行营里那养病的皇后身上。皇后啊,是彻底失去皇上的心了。” 婉兮唇角微微一挑:“竟走到这样一天,此时此刻,皇后若心中有悔,还肯向皇上认错求情的话,皇上未必不会继续保留她的脸面了去。端的,就看她自己如何抉择了。” 就在检阅台上,皇帝还受到直隶总督那苏图的奏报,闻说保定终于降雨,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又提笔赋诗,“初雨继以雪,均被数百里。知时利初耕,批阅能无喜?” 语琴便笑,“瞧,皇上盼雨,这喜讯也正是今儿送到了。上天亦合人意。” 检阅完三营兵,皇帝兴致不减,并不回行营看望病中的皇后而是奉了皇太后,带领后宫诸人,游览虞舜庙,爬千佛山,晚上又与大臣官员们宴会。直玩乐到夜深,方尽兴而归。 皇后在自己的寝殿里,听着外头那些欢跃的动静,不由得心如死灰。 . 终于夜深人静了,皇后憋闷难平,这便叫焕春陪着,推门走出寝殿,到园子里散散。 正是春日,巡抚衙门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满树花荣,枝头纷坠。那粉红的颜色清丽而不妖冶,端庄却并不素淡。正是浓得正好,淡得也正好。 皇后莫名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又想到了永寿宫里植着的海棠。 海棠在皇家园林中,一向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寓意“玉棠富贵”,故此海棠一向为皇家所喜爱,海棠便也拥有了“国艳”之称。便如唐玄宗将最爱的杨贵妃也喻作海棠一般,海棠也拥有了“花中贵妃”、“花中神仙”之称。 皇后不由得轻轻攥紧袖口,冷哼一声:“花中贵妃?呵,呵呵,贵妃又如何,怎如我这正宫皇后?!” 皇后想到贵妃,便又想到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去。《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帝(唐明皇)与妃子(杨贵妃)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子与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明皇是在一众嫔妃面前说这句话,足以言明在他心中,贵妃独一而无二。 故此海棠又有“解语花”之称。 三卷95、缤纷(7更) 三卷95、缤纷(7更) 皇后便忍不住更是迭声冷笑:“争如朕之解语花?呵呵,呵……皇上单单将永寿宫留给她,皇上最喜欢看她穿海棠红,皇上是在心中将她看成了杨贵妃、解语花了去?” “难道这后宫里,这么多年,旁人就没人能听懂皇上的话。唯有她才能听得懂么?那我这些年,在宫里做的这些事,到头来究竟在皇上的心里,算是什么?” 皇后有些神情恍惚,抱怨的话便这样脱口而出,焕春惊得连忙上前扶住皇后:“主子,万万噤声。奴才听着……那边仿佛有人来了。” 皇后目光空茫,抬头望向那边去。 “都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皇上和令嫔她们,今天不是玩儿得那样开心么。这会子该是已经睡了才是。” 焕春又听了听,冲皇后使劲点头示意。 皇后便也闭上了嘴,躲在花丛后,极力望向远处。 只听脚步声笃笃,应是旗鞋那高鞋底敲在地上的动静。可见来人应是后宫嫔妃。 皇后便不由得更是提住一口气,眼睛便盯得更紧。 远远地,果然活泼泼蹦跳来了一个身影,不是婉兮,又是谁?! . 婉兮也早听说山东巡抚衙门里种着一大片海棠。她昨晚到达此处便想来看看,可是昨晚整个行营里的气氛太压抑,她便也克制住了。 今晚是兴尽而归,她也陪着皇上浅浅啜了几口酒,这会子便忍不住欢喜雀跃,这便扯了皇帝的手,一起来看这春夜海棠。 夜晚看海棠,若提了明灯,明晃晃地照过去的话,便失了意趣。故此今晚婉兮并未提玻璃罩子的灯,反倒只拎了一盏倭瓜形状的小小纱罩灯。灯罩子分六角,六角分别分两层垂下彩色的穗子,像个小小的绣球一般。 婉兮一手攥着皇帝的手,穿行花间;一边用纱罩灯照着海棠看,回眸娇俏而笑。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皇帝含笑相对:“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婉兮妙目一转:“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婉兮娇俏灵动,身影于花影之间若隐若现,便如海棠花魂,盈盈含笑人间。 皇帝不由得情动,伸手捉住她,深深凝注她眼眸,柔声道:“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这一句已是写尽了海棠在雨后清香犹存,花艳难以描绘。皇帝语声落下,便是已经伸手将婉兮捉进了怀中。花树葳蕤缤纷深处,皇帝已是狠狠吻了下来。 婉兮只能倚靠住树干,任凭皇帝霸道而温柔地缠棉。 只可怜那海棠树也细弱,承托不住两人的重量,这便不住随着婉兮一同摇曳,便将她头顶的花瓣都摇落下来。 一时间花落如雨,落英缤纷。那些粉红的花瓣儿罩满了婉兮头上,更将她一张丽颜都衬托在花瓣之中。 皇帝不由一声闷哼,已是强捉紧了她的蛮腰去。 三卷96、尽兴(8更) 三卷96、尽兴(8更) 婉兮背靠住树干,仰头大着胆子迎上去。 只是还要小声提醒一句:“爷……这是在外头。” 皇帝轻笑一声:“你当李玉和武灵阿是死的啊?爷既与你一道来了,他们自会在外守着。” 婉兮眸光流转,那满面的娇羞更是在朦胧的灯光之下,与海棠一般清媚万端。 皇帝便笑了,他知道,她也想。 便在今晚,便在此处。便在这,海棠之下。 皇帝一声闷哼,便已用力了起来。 那泠泠之声,宛若济南的泉,叮咚宛转而又不失激湍。 . 花影那处,皇后早已是将嘴唇咬出了血来。 可是她却不觉得疼。 又或者说,嘴上又这么一点子疼,反倒是好的,倒叫她心下的疼痛得以宣泄出来一二。 皇后身边的焕春,则又是羞,又是急,又是担心。只得小心瞟着皇后,手指则紧紧攥住了皇后的衣袖去。 这会子,若是皇后按捺不住而吼了出来……皇上说不定一怒之下,未必将皇后怎么着,却要问她的罪了,那该怎么办? .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树花颤抖摇曳了多久,只知道婉兮手提的灯灭了,那灯笼里的蜡烛已是烧尽。 周遭终于沉入黑暗,可是那边的呢哝之声却还是不肯做绝。 皇帝又勾缠了许久,这才咬着婉兮的耳,轻声道:“……爷也要写一首海棠诗。” 婉兮垂首轻笑,软哝道:“爷从昨儿到了济南,这一天半的光景,已是做了十数诗篇了。篇篇皆有佳句,奴才倒一时不敢巴望,这一首里又要有什么了。” 皇帝坏坏地又撞她一下,这才深吸一口气。 凝神片刻,随即张口吟道:“……岂无桃杏千村景,不及丰姿一树花。小驻园亭方绰约,丁宁蜂蝶漫周遮……”(《济南府海棠正开,对之有作》) 婉兮垂首嫣然:“皇上果然又出佳句。爷咱们快回去吧,奴才给爷写下来。万勿耽搁久了,该忘了。” 皇帝将她揽紧:“嗯哼,爷倒是真不敢保准儿会不会忘了……不过,爷的兴致还未足。你若非要这会子回去也可,只是回去之后……你要再给爷好好嘤咛一回。” 两人昵昵哝哝,拥着抱着,说着笑着回去了。 只给皇后留下一片夜色、一方空庭、一地落花。 . 次日,三月初六,皇帝借烟雨空蒙,奉皇太后凤驾并后宫诸人,泛舟大明湖。途中路过百花洲,皇帝想起了曾巩为政济南之事,遂用曾巩原韵做诗两首。在大明湖,面对湖光山色,又作诗《大明湖》。接下来游览历下亭、北极庙,皆赋诗,因心情极好,便有的佳句。当晚又与官员宴会,再度尽兴而归。 又次日,三月初七,正逢清明,皇帝再度驾临趵突泉,并亲为天下祈雨,写下《再题趵突泉》诗,思绪飞扬。回到行营之后,又连接京城、河南得雨的喜报,再度喜而赋诗。 皇帝大驾自从三月初四中午前后抵达济南,整整四天,皇帝赋诗数十首,奉皇太后凤驾和后宫游览遍了济南名胜。 丝毫,未受皇后“卧病”之影响。 三月初八,皇帝方下旨“旋跸”回銮。 三卷97、桃源(1更) 三卷97、桃源(1更) 三月初九,大驾至王家庄。 三月初十,至桃源站。 次日便将于德州登舟,因借水力,其后日程必定加快。故此大驾在桃源特地做最后的休整,以备登舟。 这晚皇帝未翻任何嫔妃的牌子,语琴便早早来到了婉兮的房中。 “登舟之后,三五日内便可回到京师。这般看来,皇后回去依旧是皇后,纵然上天示警,纵然有念春的供状,她除了这一点子风寒之外,未曾有半点损失了去!所谓天意,岂非太宽纵了她!”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何尝不也是惴惴难安。 从这一路上的表现来看,皇上的心思其实已经下定。可是却不敢保证皇上依旧顾念从前二位嫡子,还有皇后为先帝亲赐之情分。 “姐姐,此时此地,我也不便向皇上当面问清。终究君心独断,我等嫔御若是问了,便是僭越。” “可是啊,姐姐,我却没忘了这么多年来,皇上在对我之事的处置手段。每回遇见事,虽然有些情形之下,我不得不暂时忍耐下委屈,可是皇上总是对我说:‘爷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这一回我相信皇上同样还会给我一个交待去。慧贤皇贵妃是逝人已矣,可是我还活着,我还要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我不要当第二个含冤死去的慧贤皇贵妃!” . 这一晚,听大臣奏罢登舟的预备事宜,皇帝起身轻轻伸了个懒腰。 李玉觑着,忙进来请示下:“皇上可是累了?今晚便安置了?” 皇帝却长眉轻扬:“朕不累,朕的兴致好着呢。走,咱们去瞧瞧皇后。” 李玉忙叫下头的传旨太监张玉柱赶紧跑去提前知会。 皇后接到口谕,不觉一愣。 从前那些年月里,每当接到皇帝的口谕,说皇上要来看她的时候,她心中总是涌满了绵绵、细细的欢喜。 身为中宫,她本不必列绿头牌。皇帝翻哪个嫔御的牌子,却也可以不用她的牌子。甚至任何嫔御侍寝,都要到皇帝的养心殿去,而绝不可以由皇帝到嫔妃的寝宫去过夜。 可是她是中宫,依旧可以例外。皇帝不用翻她的牌子,也可以直接到她的寝宫去过夜。祖宗规矩处处都在彰扬她嫡正之位。 可是啊……她却自己放弃了这个特权。 她交待敬事房六品总管赵进忠,将自己的名字也列上了绿头牌,每日里叫张明给端到皇上眼前去,跟嫔妃一样被皇上翻牌子。 她图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也能在皇上的面前出现,这样皇上才能在翻牌子的那个时候,也想起她啊。 就连侍寝的特权她也放弃了,她没要皇上到她的长春宫过夜,她是自降身价跟嫔妃一样,自己到养心殿侍寝。她在养心殿里就住在后殿东耳房里,而皇帝便也悄然无声地接受了她这样的“自降身价”,再也没有亲自走到她的长春宫去与她过夜。 这么多年啊,她在皇上面前凡事都是这样的小心谨慎,就连正宫本应该有别于嫔妃的特权,她也都能放弃了。为的就是能叫皇上多敬爱她一份,多给她一分心啊。 可是从前的那些隐隐欢喜,换到今晚,怎么却连半丝的欢喜都找不见了呢? 皇上赶在今晚来,难道不是为了念春的供状么? 三卷98、处心(2更) 三卷98、处心(2更) 皇帝走到皇后面前的时候,面上还是含笑的。甚至含笑亲自躬身,伸手拉起了她来。 这一刻,在她心上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六岁的那一年。她刚被先帝赐予他,成为他的嫡福晋。那晚是他们的新婚,她与他在乾西二所初相见。 她也是要在挑落盖头之后,这样起身与他见礼请安;他也是这样含笑躬身,亲自拉起她来。 如今回首,已是二十一年流过。 二十一年,好长的一段岁月,他们从少年夫妻,成为大清天下的皇帝和皇后。 他们已经都不是当年的年轻阿哥、格格。 他们,再也走回不去了。 . 进内坐定,皇帝环视周遭,见皇后的行李都并未全都打开。 皇帝便笑了:“旁人拆了行李,明早启程时还要重新包起。皇后倒不用了。由此可见,皇后当真是归心似箭。” 皇后小心打量着皇帝,淡淡笑笑:“今晚不过是在桃源站暂停一晚罢了,也用不上那么多,又何必要动拆开?” 皇帝却报以轻哼,“皇后的心情,朕倒也明白。终究启程之时,是带着钦天监的天警走的;朕也在启程之前写下那莫名其妙的《一去无还意》诗……皇后自然是希望早早结束行程,速速回京,便告天警已过,又顺利‘回还’。” . 皇后的呼吸陡然便乱了,她紧紧盯住皇帝,鼻翼翕张。 “皇上这是何意?妾身抱病,便听不懂皇上的话了。” 皇后直到这一刻也绝不相信上天是真的要警告她,更不肯相信皇帝当真想要用那诗句来一语成谶! 怎么可能啊?她二十一年来,苦苦经营贤后声名,前朝后宫无人不称颂。上天怎么可能当真示警于她,皇上怎么会要与她恩断情绝了去?! 皇帝打量她眼中神色,良久,唇角清淡一勾。 “朕那晚与皇后聊了那么多,看样子这几天过来,皇后依旧不明白朕的心意。也罢,登舟之前,朕再与你聊一次。” “只是这一次,咱们不再聊慧贤了。关于慧贤的话,朕与你已经说完。咱们来说说令嫔,说说如今你心下最恨的人。” . 皇后岔了一口气,挑眼紧张地盯住皇帝。 “令嫔?令嫔又怎么了?” 皇帝抬眼望住棚顶,“关于你与令嫔之间的事,其实朕心中已经累积了许多、许多。令嫔当年是被朕亲自方子你身边,叫你帮着教导、围护着的,那就是因为朕在这后宫里最能信任皇后去。” “可是……没过多久,其实朕就已经看出皇后对她的居心来了。皇后还记得早年间故意戴着她做的棒槌通草花,出现在朕的面前么?” “那会子也正是皇后向朕禀告,说贵妃的红罗炭不敷使用,皇后将自己的炭拨给贵妃用。皇后那会子头上戴着令嫔做的通草花,说着内务府办事的差池,叫朕心软之下,定了小九进内务府历练的差事去。” “彼时不过是小小蓝翎侍卫的小九,从此从内务府一路走到今日。皇后该心满意足了吧?” 三卷99、历数(3更) 三卷99、历数(3更) 皇后的呼吸便漏掉了一拍。 “皇上是说……妾身故意戴着婉兮做的头戴花,到皇上面前说贵妃的话,却是为了替小九谋官职么?可是皇上怎么忘了,小九年幼之事便在皇上和妾身的身边长大,皇上安排小九的差事,难道不是因为本就器重小九么?” 皇帝眯起眼来:“朕自然器重小九。甚至于,朕心中对如何培养小九,早已有通盘的计划。可是,朕的计划是朕自己心里的事,皇后却戴着那通草花来,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帝的眸光里渗了丝丝清冷。 “皇后,其实从朕第一天将九儿放在你身边,你便是不愿意的吧!其实你若肯与朕说个明白,朕也不会为难你去!皇后不要忘了,当初贵妃主动来跟朕讨过九儿,贵妃说愿意将九儿放在她身边,她会尽己所有去护着九儿……故此若皇后不愿意,完全可以早早便向朕言明了!” “那会子储秀宫里已经有了语琴,九儿若也能去储秀宫,与语琴在一处,她定然也是会欢喜的。而且后来更不会发生什么语琴叫念春毒害九儿的事情去!” 皇帝眯眼用力凝视皇后。 “皇后当日为何不回绝朕?是因为皇后想要贤妻的名号去,是不是?” “除此之外,皇后聪明,也看到了朕、小九与九儿这三人之间的情分去。皇后便明白,只要以后手中牢牢攥着九儿,便有机会叫朕念着这情分,令小九的前程更加顺遂了去!” . 皇后紧紧攥住衣袖,额角微微汗下。 皇帝浅浅冷笑:“前朝后宫都道朕器重小九,是因为他是你的兄弟。皇后啊,你自己却不要忘了,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个兄弟!朕若当真是因为你而施恩小九,那朕也自然应当好好器重器重你那个继承家业、身为嫡子的四哥去!” 皇帝轻叹一声:“你大哥广成、二哥傅清,皆为武职。他们的差事,本在你我成婚之前便已有了,都是你家族声望累积而下,并非朕因你而封。” “至于小九……若他自己不是可造之材,即便是你的弟弟,朕也不封。便如你其他兄弟一般,可封不可封,都看他们自己可造不可造。” 皇后登时泪下,盯住皇帝,轻轻摇头。 “皇上这是何意?皇上这是想彻底斩断了妾身的心气儿去了么?”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出一女而荣一族,这话听起来是没错。可是若这一女有失德之处,又岂非要叫一族都受一女所累?皇后毓秀名门,最是明白这家族与后宫之间的牵连,故此朕才说这一番话。” “皇后,还记得秀贵人凤格么?皇后可知道,在凤格最后那一晚,朕与她说了什么吗?” . 皇后不觉心惊胆颤。 “皇上怎么好端端地,与妾身说起凤格来了?!” 皇帝笑了,那笑在烛影之下,看起来好温柔。 “因为凤格便是一个特例啊。凤格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她的家族、她那被朕重用的玛父却半点没受到牵连。甚至就在她死后,她玛父来保接连调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授领侍卫内大臣。寻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授武英殿大学士。殊恩连连哪!” 三卷100、懂么(4更) 三卷100、懂么(4更) 终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终究是十三年的帝后争权,故此皇帝将话说到这儿,皇后心下已然不是全然不懂了。 皇后面色惨白,却反倒冷冷一笑:“凤格与妾身哪里有可比之处?她出身包衣,尽管她刚入宫,皇上便因她玛父,给她家族抬旗,叫她出了包衣,可是她的出身却终究还是不变的。可是妾身呢,妾身出身沙济富察氏,满门皆富贵,皇上也说了,妾身毓秀名门!” “再者,凤格虽然因她玛父而初封贵人,不过后头便被降位。即便后来又被封回贵人,却也至死只是个贵人而已!而妾身呢,妾身是先帝亲赐给皇上的嫡福晋,是皇上的嫡妻元后!” 皇帝点点头:“你说得对,凤格跟你当真无法同日而语。可是朕说的却是小九与来保啊。他们同为朕的臣子,同样受朕器重,他们甚至都担当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朕便连在《哨鹿图》中都让郎世宁将他们两个一左一右画在朕的身后。皇后觉得,他们两个还没有可比么?” 皇后紧咬嘴唇,目光却黑白截然,各自灼灼。 皇帝轻哼了一声:“去年朕叫小九回京,升任户部尚书,兼任銮仪卫、议政大臣、殿试读卷官、会典馆副总裁、正总裁。这一系列的升迁,与来保在乾隆十年的那一串升迁,是不是相似极了?” 皇帝清傲抬眸,目光直接略过皇后放远。 “朕的后宫里,每个满洲名门家出身的嫔妃,都对应着前朝的一个家族。若这个家族得用,就算后宫该死,朕也绝不会将后宫的罪,迁怒给她的家族。甚至倘若这个后宫肯乖乖地安静死去,不闹不嚷,不叫朕为难,朕还会加倍恩宠她的家人。” 皇帝说着轻缓一笑:“皇后,凤格的死与她玛父来保的升迁,有没有给了皇后一点点的启示呢?” “不瞒皇后,凤格最后那一晚,是朕见了她。朕就将方才那段话跟凤格说了。朕轻轻拍着她的手,对她软言细语地说:‘凤格啊,是你自己一个人死,还是叫你的家族都陪着你去死?或者说,是你用你自己的死,换来你家族的安稳、荣升,还是你多活几天,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替你担了你的罪?” 皇帝收回目光来,又向皇后温柔款款地一笑。 “皇后,朕那晚的笑容,便如此时一样地温柔。朕便也是用这样的耐心,对着那晚的凤格,说出这番话的。” . 房内突地当啷一声,是皇后失手砸翻了案子上的铜鎏金柿蒂形唾盒。 皇后自己也跟着惊慌站起,惊恐地望住皇帝。 “皇上,皇上您究竟在对妾身,说什么啊?” 她虽然强自镇定,可是身子早已抖如寒风中的秋叶。 皇帝依旧温柔款款地笑:“皇后听不懂,不要紧,朕与你细细解说。总归今晚还长,这话怎么都够说尽了。” “对了,朕这一路都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还记得素春和引春么?唉,可惜啊,竟然都死了。这个消息在出京之前,小九已经禀告给朕了,可是朕怕皇后刚失去咱们的孩子,便又要悲伤,故此才没告诉你去。” 三卷101、双杀(5更) 三卷101、双杀(5更) “皇上说什么?!” 皇后骤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皇帝轻哼一声:“她们都是给你陪嫁的家下女子,纵然叫朕给撵出宫去,也都是赐还给你的兄弟们。素春更是你四哥富文的侧福晋!按说她们在你家里,只要肯安分守己,你的兄弟们看在你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了她们去。” “可惜啊,她们在你兄弟两头的院子里,却还不肯消停!不过朕也没那么多闲心,管不着你兄弟私宅里的事,可惜她们后来言行越来越失了规矩,更甚至牵连到了你去!” 皇帝静静凝视皇后片刻。 “便如朕先前与你说过的,引春竟然胆敢教唆小九的侧福晋去谋害嫡福晋,从中引出那丹砂害人的典故来。可她终究只是个家下女子,她哪儿来的这么大本事,懂丹砂害人的典故去?便连小九细查此事,都不能不心中多思虑一层去。” 皇帝的目光清冷无波地淹上了皇后那张玉白的脸去。 “……皇后也明白,既然引春曾是你身边人,不管小九还是朕,抑或是天下其他人,都会自然而然想到皇后你啊!故此,若再叫引春活着,岂不是要连累到皇后的清誉去?” . 皇后按住心口,大口吸气:“皇上是说,小九已经查实了,是引春毒害兰佩?” 皇帝勾了勾唇角:“你亲弟弟办的事,你还不相信么?” “那她便果真该死啊!”皇后一拍桌案。 皇帝轻哼一声:“可不。朕可没忘了,这个引春当年是怎么被撵出去的……不就是涉嫌在你宫里,却下药毒害你去么?既然早有旧手,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便不奇怪了。” 皇后哀哀垂下头去,伸手按住自己的喉咙,拼命压住哽咽之声。 皇帝长眉轻轻挑起:“其实,皇后啊,若当年没有引春毒害你的那档子事儿,念春说不定还没机会回到你身边,便也不会有今日这份对你了解至深的供状去。你说,当初你何故好端端地就受了毒害呢?依朕来看,那必定那时候也是念春故意要害你的!” “也幸亏九儿当时机灵,没将你的药柜子给慧贤管,她也没自己管着,而是交给了舒嫔去。你的宫里待得舒嫔的人来了,才安定下去,再没人出旁的幺蛾子去!” 皇后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皇帝。 “皇上是想说,那件事与令嫔无关。可是皇上难道当真半点都没怀疑过慧贤么?那会子慧贤想要讨那药柜的钥匙,后来又是她亲自伺候在妾身的身边,替妾身尝药!若是那药里有毒,她却也忍了,眼睁睁看着妾身喝下去……” “够了!”皇帝皱眉:“朕早说过,死者已矣,谁都不必再攀挂慧贤去!况且你多年来一直说,你与慧贤是‘同心益友’,情同姐妹;慧贤薨逝之后,你又在朕面前多少次哭慧贤,说想念慧贤,你这会子却又何苦还说这样的话!” 皇后摇摇晃晃,只得哀哀点头。 . 皇帝换了口气,又道:“至于那个素春,则比引春更加可恶。小九在市面上查到你宫里的首饰,后经查证,极有可能是她出宫的时候私带出去的。可是她却不肯承认,反倒要叫小九和朕觉着,这或许是你的意思?” 三卷102、你说(6更) 三卷102、你说(6更) 皇帝长眉轻蹙,仿佛当真是被迷惑其中,不得而解。 “皇后为何要将自己的首饰都变卖了呢?难道是朕给皇后的年例不够用?不对啊,内务府年年与朕报账,皇后的年例银子非但用不完,还会退回给内务府去几百两。内务府大臣哪个不因为这个与朕说,皇后素性恭俭,垂范六宫啊?皇后还有那么多银子退回去,登记入账的,自然是绝对够用啊!” 皇后面色倏然苍白。 皇帝认真盯着皇后看:“你是朕的妻子,是我大清的中宫皇后。你想说自己恭俭,这绝对使得。可是你以中宫之贵,有没有必要镇日只戴着通草花示人的?朕好歹每当你千秋、节令之时,都整盒子整盒子地赏给你头面、钿花,可是你在外人面前却永远只是草花满头!” “皇后啊,你要节俭,也要顾及朕的颜面。没的外人以为,朕便将这天下所有好的都只给自己了,或者都只给皇太后和其他后宫了,却从来不给你!倒叫人以为,朕亏待了你去!” “可是这会子朕却忽然明白了,原来不是皇后故意只戴草花,而是——那些首饰都丢了呀!” “或者朕更要多想一层:是不是其实皇后的年例银子其实不够用,却要为了每年都能退回内务府几百两,登记入账叫大臣们称颂一番,故此不得不从首饰上打些主意来?” “抑或是,皇后有别处要用银子,可是皇后却不能跟朕说,甚至都不能跟你兄弟们去说,不得不变卖了首饰去筹措?” 皇帝俯身向前,含笑紧盯住皇后的眼睛。 “皇后,告诉朕,你究竟需要银子,要去做什么事儿啊?” . 皇后喉头一梗,气息陡然又是一乱。 皇帝轻叹一声:“所以朕和小九都觉得,素春该死。只要她死了,那罪名便可只由她一个人担着了,再不会牵连到皇后你去。” “皇后啊,你瞧,朕当真是顾着你的脸面。一切有损于你脸面的人,都得死。” “可是皇后啊,朕交给你去护着的人,如今却落得何样境地了呢?朕可以给她位分,给她心意,可是朕……却给不了她孩子,不能叫她完成一个女人成为母亲的心愿啊!” “她出身没有你高,她的心气儿更没有你足,她想的从来不是皇后之位,不是家族荣宠,她只想在这宫里,安安静静地陪着朕,种一院子的花儿和菜,再替朕生几个热热闹闹的孩子啊。便如同她家里一样,漫山遍野的花,小院子里夫妻儿女罢了。” “她的出身、她的年纪,注定了她在宫里根本就妨碍不到你去。你比她大了整整十五岁,你的年纪是当她娘的年纪了,她根本就成不了你的对手!你又何苦这些年处心积虑害她?” “皇后,她自进宫以来,只是你宫里的官女子。她进封这些年却从无所出……若不是与你有关,难道是朕生不出孩子来?啊?!” 皇后喉头“呃呃”作响,半晌才勉强道:“……她是进宫以来只是妾身的女子,可是,可是旁人也是有机会害她的!便比如一向与她不睦的娴贵妃,还有给她药方的纯贵妃!总之,不是妾身,皇上是冤枉妾身了!” 三卷103、何辜(7更) 三卷103、何辜(7更) “冤枉?” 皇帝笑了,忍俊不已的那种笑。 “原来这事儿上,只有皇后才是冤枉的。九儿生不出孩子来,不冤枉;朕无法给九儿一个解释,不冤枉;娴贵妃、纯贵妃,甚至慧贤,陆常在,念春,她们一个个随便被皇后拿出来当嫌疑,不冤枉。我们都是活该,就你冤枉!” 皇后一惊,忙跪倒在地。 “皇上!妾身并非此意!” “你并非此意?”皇帝摇头冷笑:“想想,九儿进宫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四周岁。一个小姑娘,身子刚刚发育,情窦方始初开,她对这个人间,对这个宫廷虽有防备,却根本还没有任何的经验。” “她就那么怯生生地走进来,用自己一颗朴素的心,尽力向身边人去展现她的善意,以求能在这宫墙之内与世无争地活下来,平平安安熬到出宫罢了。” “她认你为本主儿,她顾着朕和小九双重的心意,她真心实意地为你做通草花。为了这个,她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掌心皮肉都被磨出一道道的血痕。可是她却在人前总是小心攥着拳头,不叫人看见。” “那会子,她是刚进宫的小姑娘,包衣内管领下的奴才;而你已是母亲,已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她的性命,甚至连同她家人的性命,都在你指掌之间,她对你敢有半点什么忤逆的心思去?她只是尽心伺候你,小心翼翼讨你的欢喜。那样的一个小丫头,看着就与咱们的和敬一边大,你就算不尽心呵护,你又如何忍心动了手段,损了她身子的根基去!” . 皇后开始觉得冷。 这山东的春三月,尽管已是柳绿花红,可是她却已经感受不到半点暖意了。 皇帝疲惫垂眸,摇了摇头:“皇后啊,朕这些年一直小心替九儿调养着。朕自己也通医理,如何不明白一个原本健康的女子,却在最好的年华里生不出孩子来的缘故,是这个女子在年纪小的时候,便被伤到了根基去,造成了血脉不畅、宫寒呢?” “你或者想要辩称,说她的根基伤了可能是在宫外早就伤了,不是进宫之后的缘故,不赖你。” “可是皇后啊,你怎么忘了,九儿虽是汉姓女,她血脉里是流淌着汉人的血。可是她内务府旗下,故此她从小不必如汉女一般缠足,也不必守着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而是跟咱们满人一样,从小便可往外跑。她还会骑驴,她最爱打雪仗,她最是性子活泼不过。故此她怎么可能是一个在宫外就伤了根基去,又怎么会天生宫寒了?” “她既然生不出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她在进宫之后被人动了手脚去。而最大的可能,也唯有你!” “只是皇后聪明,知道自己动手,早晚难逃真相。故此早早就埋下了念春这条线,也早早就留意到了纯贵妃的方子,更是早早就开始有意无意挑拨九儿与娴贵妃不睦去!皇后的预备做得极好,就等着朕一旦查问起来,你便将所有的嫌疑都推给了旁人去,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三卷104、毒药(8更) 三卷104、毒药(8更) 皇后跪倒在地,膝盖却已经撑不住身子,只能侧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皇上……妾身冤枉啊。一定是有人陷害妾身,离间妾身与皇上的夫妻之情去。” 皇帝抬眼,不再看向皇后。 “朕与你说过,为了九儿,朕在太医院里开始引入满人御医。朕下旨叫宗室大臣推荐府中的满人郎中,可以不经礼部考试而直接入选太医院,便是为了查清九儿的缘故。” “太医院里具体看病的御医,终究都是汉人啊。他们识不得咱们关东的道地药材,也是有的。故此九儿的身子才会这么多年都叫御医查不出异样来。” “也幸亏如此,那些满人郎中才与朕提到几味关东药材的迹象。譬如关东的关木通、再譬如辽细辛……它们都是女子若要坐胎便不该动的药材!只是这些药材,性状又与汉家医药类似,故此汉人的御医总有看不明白的。譬如他们会将关木通当成是普通的木通、川木通,以为无毒;辽细辛又会被当成华细辛来使用。” “毕竟啊,关木通于《食疗本草》上载:煮饮之,通妇人血气,又除寒热不通之气;辽细辛可祛风,散寒,行水,开窍……这些看似都是九儿的身子用得上的,没问题。唯有熟悉这些关东道地药材的满人郎中才知道它们两者对于妇人的毒性,它们全都是妇人坐胎忌服之药!” 皇后开始打冷战,非要自己狠狠按住心口,才能勉强止住些。 皇帝盯着皇后,柔声道:“朕当时就想啊,是谁这么聪明,懂得太医院里看病的御医都是汉人,看不懂关东道地药材的门道去,故此敢用这样的法子来鱼目混珠的?” “朕转念又一想啊,这是朕的宫里、是朕的太医院啊。宫里所有药材,都是内务府采进,验证明白之后才准送进御药房的。故此就算有人有这个法子,那内务府里也得有人配合才行啊。” 皇帝笑声更是轻柔:“朕后来不得不想明白啊,皇后毓秀名门,乃为满洲大族,自己家里就有满人的郎中;老辈儿人里,更有懂关东药材的。” “更巧的是,皇后还有小九这个好弟弟,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经他的手送进些药材来,自然没什么难……只要皇后说一声,自己病了,需要这些个药,需要小九从关东采备了来,便不用经过太医院,而直接送进长春宫的御药房值房就够了嘛。” 皇后心下咯噔一声,忙仰头干哑低呼:“皇上!小九,小九他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清冷地抬起眸子来:“是么?只可惜内务府在采备药材之事上,有底档可查。朕已叫人查过了,那几笔进了关木通、辽细辛的,上头都有小九的名字。若不是小九有心作恶,那这宫里,究竟是谁呢?” 皇后嘴唇上下翕张,鼻子已是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 皇帝垂眸看了看自己掌上的纯白砗磲数珠:“……既然有底档,白纸黑字,朕便能坐实。既然宫里没人作恶,那朕也只能狠下心来,治小九之罪。或者再加上素春和引春,治你傅家承恩侯富文之罪!” 三卷105、登舟(1更) 三卷105、登舟(1更) 这一晚,不但皇后的行李没有拆开,便连皇后自己也并未入寝。 这个晚上,皇后不脱旗服,不卸旗头,就那样呆呆坐在皇帝之前坐过的地方,怔怔直到天明。 面对这样的皇后,她身边的三个女子,因都已经不是从前那些陪嫁来的,便都不敢靠前。她们也只能远远地瞄着皇后,皇后不睡,她们便也跟着不睡罢了。 倒是焕春还说了句:“……主子这样坐着,总归不是个事儿。或许这行营里还有一个人能说得上话。二位姐姐,咱们是否能去请了来?” 驻春和回春对视一眼,心下也都知道焕春这是说谁呢。 皇后身边四个陪嫁女子,此时挽春被留在宫里处理念春善后;素春也引春早撵出宫去了,唯一还生下的,也就是从前的献春,今日令嫔身边的玉壶了。 “别闹了。”驻春摇摇头:“主子才不想见她。那人既然已经背叛了主子去,她也定不敢回主子眼前来。” 焕春资历最浅,不由得好奇问:“主子和玉壶姑姑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既然是主子的陪嫁女子,既然这么多年在宫中相伴过来,怎么说掰就掰了呢?” 驻春和回春又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究竟,只是叹息一声:“算了,这是主子和玉壶之间的事,咱们别掺和。” 故此这个夜晚,这三个女子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这样呆坐着罢了。 . 三月十一,大驾抵德州,登舟。 皇帝保持了这一路以来的好兴致,刚登舟便又赋《登舟》诗: “载登青雀舫,初试白云程。入画看村景,匉雷听水声。 岸杨烟外袅,沙鸟渚边鸣。极目眼波意,诗裁亦觉清。” 诗句描画岸边春景,极为清丽动人。得了这样的佳句,皇帝写罢丢了笔墨去,心下也是开怀不已。 皇帝上船,皇太后、皇后、嫔妃等人也各自登舟。皇后乘“翔螭舟”,后宫嫔妃分别乘坐“漾彩舟”、“朱鸟舫”左右随后。 再其后,宗室、大臣、侍卫等分别乘坐“苍螭舟”、“白虎舟”等一路随扈而行。 便如宫内的规矩森严,便是这乘船也是等级森严。婉兮身在嫔位,本该乘坐自己的“青凫舟”,可还没等上船,却被李玉传口谕,叫到皇帝乘坐的“青雀舫”上去了。 因此次东巡山东,是要拜谒孔子、泰山祭天,故此皇帝乘坐的“青雀舫”自降了登基,只有两层楼船。高层楼船上飞檐斗拱,看上去俨然水上宫殿。 婉兮远远瞄了那青雀舫一眼,便叫玉壶简单收拾一下随身物品。李玉含笑道:“令主子,皇上口谕,请您将您那些猫儿、狗儿也都带去吧。” 婉兮一怔,随即便也是垂首一笑。 她这回随着皇上东巡,却也放心不下自己宫里那些活物儿,反正船上也大,这便也带来了。 “豆角,走。” 婉兮叫毛团儿提着鸟笼子,里头架着二又、二寸,她自己亲自牵着那天青色的细腰猎狗“豆角”,一起跟着李玉上了青雀舫。 皇后的翔螭舟就在青雀舫后,皇后眼睁睁看着婉兮提着鸟、牵着狗,登上御舟。 三卷106、春暖(2更) 三卷106、春暖(2更) 因是回銮,这一行东巡所有的任务都已圆满完成,皇帝难得轻松,这便坐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一路看两岸春景,兼之接受两岸官员、百姓的跪拜。 皇帝身畔,同样在这高高的画船二层甲板上,摆着花盆,架着鸟笼,还有一直皮毛为天青色的细腰猎犬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 “原来皇上也养狗啊……”两岸百姓不由暗自嘀咕。 “嘿,你瞧你瞧,皇上在那船上亲自逗鸟呢!”又有人发现了新鲜事儿。 “那是自然的。满人最爱海东青,故此驯鸟、养鸟可有一套!”他身边人便答:“京师里那遛鸟儿的风俗,可不都是旗人子弟带起来的!” “我就是原本以为这些养鸟、养狗的事儿,都是太监们做的。原来皇上他老人家也亲自伺弄,而且你瞧那姿势也是娴熟得很呐……” 这样看过去,画楼虽高,可是这船上的皇帝,倒更多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天子与臣民之间的距离,无声之中拉近不少。 . 皇帝在甲板上逗鸟、遛狗,婉兮却悄然立在画楼之中,凭窗而望。 此时此刻,她虽然就在甲板上,可是她明白规矩,不可在这个时候走出画楼,站到皇上身边去。 这甲板之上的情形,全由两岸官员和百姓观瞻,故此那个能公然与皇帝站在一处的人,或者是皇太后,或者应该是皇后。 虽然这鸟儿和狗都是她的,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个嫔位。 这个规矩她不会僭越,心下也不至于为了这个难受。随时隔着窗棂,可是她同样感受得到那两岸柳绿花红、臣民景仰;能感受到那透明的阳光从天上落入水中,又从水中倒映回来的温暖。 她惜福、知足。 . 船行水上,可比在陆地上坐马车快多了。更因为这御舟体量巨大,故此船上十分平稳,更比马车上的颠簸松快许多。 她一欢喜,心下便又起了主意。 她招手唤过李玉来:“天色渐暗,烦劳谙达去问问,皇上今晚要用什么膳。” 李玉便含笑去了,少顷回来,已是笑逐颜开。 “回令主子,皇上说了,‘都问你令主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既是刚过清明,正是早春时光。我记得皇上爱吃榆钱饽饽,我便在船上给皇上做那个吧?” 说着话,皇帝已然走了回来。正倚在门口,含笑凝着她。 “嗯哼,好得很!爷这后宫里,也唯有你敢在这御舟上叫爷吃这一口儿。” 婉兮便笑了:“皇上这甲板上反正也都架了鸟,跑着狗,若再吃上一大锅新鲜又热乎的榆钱饽饽,这才真正叫‘与民同春’呢!” 婉兮说做就做,只是这青雀舫是皇帝的御舟,上头没有锅灶。皇帝便叫武灵阿从青雀舫上放下去三只如意小舟,皇帝亲自陪着婉兮从舷梯下了大船,上了小舟。 经这如意小舟在大船队中穿梭,摆渡到了御膳房所在的“黄篾船”上去。 . 大船平稳,小舟灵活。身在大船之上的皇后,便轻易能瞧见那小舟轻灵穿梭,更能清晰瞧见,皇帝立在小舟上,握了婉兮的手。 三卷107、齐心(3更) 三卷107、齐心(3更) 目光虽似乎没有重量,可是若有人死盯着你,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你也一定能感知得到。 婉兮便是这样并肩立在皇帝身畔,也还是感觉如芒在背。 大驾船队,各等级的船都各自有固定的排位,故此婉兮知道她背后那个方向的是谁的船。 她悄然吸一口气,不闪不躲,反倒不紧不慢地转回头去,高挑眼帘,迎上那“翔螭舟”高高船楼之上、窗棂背后的那个人。 皇后,这世上至高无上的女子,这一刻两眼怨毒地死死盯着婉兮。 可是她却只敢隔着窗棂,不敢走到甲板上来;她也只敢从背后这样怨毒地盯着人看罢了。 皇后,再至高无上,这一刻也早已光辉尽去。 故此,婉兮迎着她的目光,反倒报以一笑莞尔。 . 要做榆钱儿饽饽,必定得有榆钱儿。婉兮备好了面案、锅灶之后,皇帝又叫传旨太监张玉柱,乘如意小舟到后头侍卫们所乘坐的船上去传旨,令他们几艘大船靠岸,上岸摘榆钱儿。 几艘船刚起航不久却要靠岸,百十名侍卫呼啦啦上岸去,这阵仗未免有些大,各个船上的人便都知道了。细问之下,却听说是皇上下旨叫去摘榆钱儿,这些宫廷中人不由得都有些惊讶。 榆钱儿,不过是饥馑百姓春日里捋一口果腹的玩意儿罢了,王公贵戚谁稀罕吃呢?可是皇上却要,而且要这样大费周章派了那么多侍卫下船登岸。 由此小节,已不难瞧出皇上对那令嫔的宠溺到了何样地步。 . 侍卫都是好身手,办事利落,不久一大筐一大筐的榆钱儿便被送到了“黄篾船”上。 婉兮只告诉要“多多益善”,可是她自己一个人却已是忙不过来。黄篾船上的御厨都挽起袖子来帮着清洗榆钱儿,都有些不敷使用了。 正忙碌着,舱门外有人轻笑:“不知皇上竟然也来了,看来妾身们来的当真不是时候儿。” 皇帝回眸,却见是纯贵妃、陈贵人、语琴、那常在几个都乘着摆渡小舟过来了。 皇帝扬眉:“你们这是?” 纯贵妃为首,掩唇轻笑:“妾身等听说侍卫上岸去摘榆钱儿,便猜到定是令嫔要做榆钱儿饽饽了。这时节刚过清明,吃这个自然是最好的。妾身等也瞧见侍卫是大筐大筐的送上榆钱儿来,便担心令嫔一个人忙不过来。故此妾身与陈贵人、陆常在等便不约而同都来了,好歹能给令嫔搭把手。” 婉兮自然欢喜:“多谢几位姐姐、妹妹!” 皇帝便也笑了:“嗯哼,难得你们知道她的心意。她叫这榆钱儿多多益善,你们来了,自是‘更善’。” 黄篾船是御膳房所用的船只,因要放锅灶、库房等,故此体量也不算小。只是这些后宫都来,船舱便一时都站满了,皇帝便自己抽身而退,将这里交给一众女人们。 皇帝走了,几个女人便更自在,都是说说笑笑起来。也都各自撸胳膊挽袖子,一齐忙碌了起来。 那常在因与婉兮有过岱顶行宫的交情,故此说话已是自在许多,这便挤过来问:“令姐姐,何苦要做这么多啊?皇上这从德州吃回京师去,也吃不完啊!” 三卷108、尽意(4更) 三卷108、尽意(4更) 林常在是与那常在一同参加八旗女子引见,一同进宫,故此两人此时也是同船。那常在来了,林常在自然也跟来。 听了那常在此问,林常在便垂首一笑:“那姐姐又说笑了,皇上如何能一直吃这榆钱儿饽饽回京呢?实则说实话,在亲眼看见令娘娘忙碌这之前,我都不敢想象皇上竟然肯吃这个的。” “照我想,皇上为天下之主,哪儿就差一口榆钱儿吃呢?可是皇上非但吃,还爱吃,那就是皇上不忘祖宗旧日艰辛,更以此来体现与天下万民同甘共苦。这样想来,令娘娘今儿要这样多的榆钱儿,便也可得解释了。” 语琴都忍不住轻轻捅了捅婉兮的手肘,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林常在虽是八旗秀女,可终究出自八旗汉军,能明白婉兮的心情。 婉兮便朝那常在点头一笑:“山东耕地少,比全国人均还少三分,故此山东历年饥馑都不少。今年皇上此来山东,虽一路免了沿途州县额赋,可终究难以恩泽到每一个百姓。” 那常在便也明白了,一拍手:“这两岸沿途跪着这么多百姓……令娘娘岂不是要多做出榆钱儿饽饽来,赏给沿途百姓?这样既叫百姓多吃一口,又叫他们知道,皇上跟他们一样,都吃这榆钱儿的!” 陈贵人含笑点头:“皇上赏克食,才是真正的天下皆春。” 婉兮笑道:“咱们都是女子,帮不到皇上前朝的事去。总归都还会做些这样的庖厨之事,便尽自己一分心意罢了。” . 因有内廷主位在,御厨们便也都离开了这一艘黄篾船,到御膳房其它的黄篾船上去了。换了一批女子和御膳房原有的太监给打下手,几位嫔妃忙忙碌碌,都褪去了内廷主位的光环去,倒更像是居家里头过日子的女主人们了。 黄篾船上炊烟渐起,一众嫔妃进进出出,说说笑笑。皇后遥遥地看过去,不由得阵阵冷笑。 “瞧啊,她有多么善于刁买人心!皇上的心被她收去了,如今这后宫倒也有一半人跟她一处忙去了!这还都不够,她这会子还要收买这山东全境的民心了去!” 她的三个女子都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皇后便自己苍凉地笑了:“是啊,是啊,她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出身,故此就算进封了,她也不会摆出个主子的架子来!她最懂如何奴颜婢膝,如何与人打成一片!本宫终究是毓秀名门,本宫是正宫皇后,如何能做她那样子!” 皇后纵然不满,这一刻却无计可施。 她这些年也做足了“贤惠”的功夫啊,只是她的功夫都是标榜在自己身上,戴草花、缝荷包,攒银子,叫人都瞻仰她有多完美;她却没学会“施”,不会这样用实际的行动去做最贴近民心的事。 她这一刻纵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已经太晚,什么都来不及了。 更何况,她是皇后啊,如何肯屈尊降贵去亲手做这样粗陋的饽饽去! 可是随即心事转来,她又何尝想不到,不仅是皇帝、后宫、民心被令嫔刁买去了……实际上很早以前,她那爱若儿子的幼弟,不也早已一颗心都被令嫔收走了?到如今,凡事都已瞒着她了! 三卷109、凤华(5更) 三卷109、凤华(5更) 大家伙一块儿忙碌,再加上那榆钱儿本也熟得快,不多时便一锅一锅地出笼了。由如意小舟摆渡送到岸边去,岸边官员、百姓获此天恩,无不欢声雷动。一时之间两岸柳烟之间,山呼万岁,声震天地。 皇帝自是欢喜,亲自登上青雀舫顶层甲板,立在船头,向两岸挥手致意。 那山呼海啸也传到黄篾船上来,几位后宫全都欢喜而笑。 陈贵人走过来,特特上下打量婉兮,却不语,只是含笑眨了眨眼。 婉兮便有些不好意思,忙垂眸打量自己:“我可是糊了一脸的面粉去?” 陈贵人这才扬声一笑:“没有。我是瞧着你啊,仿佛间,已然隐隐露了中宫之相。” 婉兮的脸登时便红了:“陈姐姐说笑了。” 陈贵人点点头:“我啊,只是胡乱猜测,若是咱们的皇后不在了,皇上要封谁为后。” 婉兮心下微微一毛,却随即便清静下来:“小妹是包衣,家族又是内管领下人,说白了曾为戴罪之身。总之这一切,实与小妹无关。小妹这些,不过是尽心替皇上想着些罢了。” 陈贵人也笑了:“谁说不是。你是包衣,我是汉女,反正这宫里的事儿啊,都与咱们无缘。除非皇上肯顶住祖宗规矩,肯不在乎宗室大臣的折子,才能施出那捅破天去的私恩啊。我啊,是绝无这个福分的就是了。” . 陈贵人点到即止,含笑接过婉兮又做好的一笼屉饽饽,转身递到舱外去了。 婉兮倒也不免微微失了一会子神,便连语琴走进来都没觉察。 语琴故意咳嗽了一声,倒把婉兮吓了一跳。 语琴将空了的笼屉给婉兮摞在面案旁,不由得叹了口气:“都上船了,后日便到天津了,当晚便能回到京师……皇上却还没有半点动静。那位还不是稳当当地坐在中宫的‘翔螭舟’上!” 婉兮垂下头来:“我倒觉着,皇上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只是她自己却还不甘心罢了。” “姐姐想啊,她出行前那么明白的天警,她都不在乎;皇上只是天子,皇上的话又如何比得上天意去,那她就更不在乎了。” 语琴摇摇头:“也是,人家是毓秀名门,祖祖辈辈皆为朝中大员。人家又是先帝亲赐的嫡妻元后,便是皇上又还能如何?” 婉兮垂下头去:“此事我自是不便当面问皇上,可是……我知道皇上身为天子,最不愿违的便是天意。总归这若是稳稳当当就回去了,岂不是天子逆天而为?” 语琴柳眉轻扬:“说的是!” 婉兮伸手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姐姐,烦劳帮我请纯贵妃进来。” 语琴微微屏息:“方子的事……你要告诉她?” 婉兮点头:“她本来有权利知道,我便不该再瞒着她了。后宫争斗虽情有可原,只是不该作孽在孩子身上。这件事,我又何苦要再瞒着?” 语琴秀丽的眉眼之间,便也坚毅下来。 “好,既然情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该办的,自当办了。” 少顷纯贵妃含笑走进来:“令妹妹,你这榆钱儿饽饽当真了不得。皇上一路南下都没受这样山呼万岁,却叫你给办到了!” 三卷110、残方(6更) 三卷110、残方(6更) 婉兮含笑点头:“这不是小妹一人之力,是姐妹们一同尽的心意。且姐姐身居贵妃之位,故此两岸百姓定然知道这船上自然是以纯姐姐为首。” 纯贵妃终是忍不住垂首而笑:“令妹妹瞧你说的。不管旁人如何误会,我心下自然是明白的。” 婉兮笑笑,垂下眼帘来:“我与纯姐姐的情分,最早便是起于纯姐姐送我的那张方子吧?” 纯贵妃约略扬眉,便也笑了:“是啊。” 实则在方子之前,纯贵妃最先是送给婉兮一盒芙蓉珍珠生肌膏的。那会子是婉兮在热河行宫里被皇太后责罚,故此纯贵妃才送了那膏子。可是纯贵妃自己心下也明白,婉兮遭了那回罪,与她也是不无干系。 这会子婉兮故意掠过那个不提,纯贵妃便也明白,此时长大了的婉兮是早已想通了当年的那件事了。 婉兮不提,她自己当然就也不提了。 婉兮手上不疾不徐地和面:“姐姐为表诚意,给我的是那方子的原件。小妹便也瞧得出,那方子当真有些年月了。纸张黄了不说,边缘还都有些残损了。” 纯贵妃便也笑:“可不,自然是张老方子!坐胎是大事,若不是已是多少代人证明了有效的老方子,我自己怎么敢用,又怎么敢给了妹妹你用呢!” 婉兮点头:“我记得纯姐姐仿佛说过,那方子是纯姐姐母家在江南花了重金求来的,十分应验。” 纯贵妃轻笑:“自然是啊。妹妹别忘了,我自己用了这方子之后,不是也生下了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来么?” 纯贵妃自己说到这儿,舌头一碰牙,不由得也是流露出黯然:“当然,原本三阿哥、六阿哥什么都是好的,到了四公主这儿……兴许当真是我年岁大了吧,不然四公主怎么也不该这样儿。” 婉兮不动声色问:“纯姐姐在诞育三个皇嗣之前,都只用了这个方子,没用过旁的?” 纯贵妃一皱眉:“自然是啊!妹妹你想,这宫里人心叵测,便是御医和药方都不敢轻易托人。我之所以叫自己母家重金求来这个方子,还不就是不放心这宫里的御医去!况且我虽说是汉女,可是身子根基倒是也好,我又小心,故此每次诞育皇嗣之前都没病没灾,更不用吃其它的药去。” 婉兮点头:“我倒记得那方子边缘因又年深日久磨损之相,故此有些字迹已是不全了,便在那边缘处有些后来补足的笔画……” “是啊,”纯贵妃应道:“毕竟是老方子了,在宫外便辗转过许多主人去。到我手里的时候,有些已然残缺了。我总不能拿着那残缺的方子叫奴才去拿药,故此才自己补全了的。” 婉兮悄然屏息:“纯姐姐自己通医理么?” 纯贵妃面上微微一红:“虽说我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小时候多少看过些医书。只是终究只是浅陌罢了。”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姐姐在补足那方子之前,必定也向人求教过的,以免出错。纯姐姐,小妹方便知道,纯姐姐当年请教的人,是谁么?” 三卷111、后怕(7更) 三卷111、后怕(7更) “那方子究竟怎么了?!”纯贵妃被吓了一大跳。 那是坐胎的方子啊,是她这些年在后宫里安身立命的最大倚靠。可千万半点差池都不敢有的啊! 婉兮垂首道:“纯姐姐可还记得,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前,高家曾经送进宫一个御医过?” 纯贵妃惊疑到:“记得啊,不是叫郑良的么?原本值守储秀宫的御医不是他,他是后来平空冒出来的,后来才听说是慧贤皇贵妃母家推荐进来的。” “也难怪,慧贤皇贵妃的身子这么多年都没有起色,怕就是御医不中用。自然是高家最为忧心,他们既然都在江南任要职,便必定要替慧贤皇贵妃引荐名医啊。” 婉兮眸光微微一黯,抬眸望住纯贵妃的眼睛:“自己母家引荐的人,自然绝对可信,这道理便如纯姐姐手上拿着的这张由母家重金够得的古方,对么?可是纯姐姐可知道,慧贤皇贵妃就是死在郑良手上!” . “你说什么?!” 纯贵妃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倒退数步,“怎么可能这样?”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就是这样。郑良已是死了,被皇上暗中赐死!” 纯贵妃额角涔涔汗下,噗通坐在长凳上:“可是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慧贤皇贵妃的阿玛高斌那可是朝廷重臣,他们家办事怎么会错,那郑良要有多少个胆子欺瞒高家人去?”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高家会用什么法子来约束郑良?纯姐姐明白的,无非是重金相赠,权势相迫而已。可是高家再有银子,高家再有权势,终究不过也是汉姓包衣,故此高家比不上这满洲权贵,比不上宗室觉罗,更比不上皇家外戚去啊……可是这世上比她家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数不胜数。” 纯贵妃便又是一惊:“你是说,有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人也同时收买、胁迫了郑良去,反叫郑良借助慧贤皇贵妃的信任而害了她去?!” 婉兮静静抬眸:“纯姐姐,这宫里的御医,从来就不止有一个主子。这后宫任何人的话,他们敢不听谁的么?” . 纯贵妃已是后怕得说不出话来,愣愣望着婉兮,面色惨白。 良久才说:“……我想,我猜到是谁了。这世上最希望慧贤黄贵妃死,而且比慧贤皇贵妃母家更有权势、更有银子的,除了皇上之外,只有一个人罢了!” 婉兮垂下头去:“郑良死前已经招供,他能顺利进太医院,本就是慧贤皇贵妃向皇后求来的人情。故此皇后早就与郑良结识了。” 纯贵妃浑身颤抖了起来:“令妹妹……你是在提醒我,我的方子虽然是我母家给我的,虽然我对那方子毫无怀疑,可是我却事实上已经受了那方子的害,才诞下这样的四公主的!” “还有,能有这样好的手段,从我方子上动了手脚的,也是皇后?”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是与不是,都有一个关键的人物,那便是纯姐姐你当日填补那方子所求教过的人。” “我想,那人应该是御医,而且是纯姐姐十分信任的御医才是。纯姐姐,那人是谁?” 三卷112、纯白(8更) 三卷112、纯白(8更) 纯贵妃虚弱抬眸:“自然是御医啊……只是,令妹妹,你要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兮面色微红,先给纯贵妃施了一礼:“小妹彼时年纪小,且不通医理,故此见了纯姐姐在那方子旁后补上的字迹……小妹心中有些画魂儿,便没敢用。今日小妹向姐姐请罪,是小妹小人之心了。” 纯贵妃点头:“令妹妹快请起。那方子终究是有后补的字迹,你心有防备是再正常不过的,我都明白的。” 婉兮起身,眸光随之浮起:“……那方子的问题,便出在姐姐补足的字迹上。因原本的字迹模糊了,姐姐再重补,已有错处。” 纯贵妃惊得砰地站起:“哪儿错了?为什么我之前生三阿哥、六阿哥时全都无事?” 婉兮轻轻一笑:“纯姐姐生三阿哥时,我还没进宫,故此我倒不知从前的事儿。纯姐姐坐胎六阿哥,应是乾隆八年早春时候的事儿,而那时候纯姐姐已然将方子的原件给了我啊……故此纯姐姐啊,你还能确定你诞育六阿哥和四公主时的方子,跟诞育三阿哥时候的,还是完全相同的内容了么?” . 纯贵妃又是一个摇晃:“你难道是说,方子已然有异?可我是按着原件抄写下来啊!” “不是原件了。”婉兮摇头:“姐姐是照着自己描画过的写下来的。小妹瞧那描画的墨色,应该是三阿哥出生之后,纯姐姐才加入那些笔画的。” 纯贵妃直直望住婉兮:“可是六阿哥为什么没事?” 婉兮轻轻一叹:“纯姐姐别忘了,同样不足两岁便种痘,七阿哥都没挺下来,六阿哥却安然无恙。抛却天意,便足以证明,六阿哥的身子骨实在是强健。” 纯贵妃点头:“我懂了……你是说,本来那方子在六阿哥那已经出了差池,可是因为那孩子是个男胎,身子骨又强,故此没受影响;而四公主是个女胎,身子骨弱,这便没能扛住!” 婉兮伸手在面案上,借着那面粉画了方子的大致纸样,指了指右侧边缘处:“相信纯姐姐已经能对那方子倒背如流。纯姐姐可记得,在那方子的这个位置上,写着什么?” 纯贵妃战战兢兢,思索了半晌,才流着冷汗道:“……白霞?” 婉兮点头:“可是姐姐知道么,原本那正确的药方上,此处应为白芷。因方子残缺,姐姐只见到‘白’字,故此请教了人,这便写成了‘白霞’。” 纯贵妃微微眯眼:“白芷我知道,可治妇人产前产后晕眩、恶心。可是这白霞又是个什么?我没见过医书上有这样的药材啊!” 婉兮点头:“这是原本写方子的人故意留下的错笔,就是叫外行人看不懂的。只有世代医家才明白这白霞是什么——实则就是半夏。半夏得命由来有个传说,说是一个名叫白霞的姑娘发现了这种药材,故此半夏最初便叫‘白霞’。” “半夏?”纯贵妃眯起眼来:“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半夏能止妊娠呕吐,与白芷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用应当没错啊。” 婉兮抬眸:“可是半夏却会毒及胎儿,令胎儿畸形。” 三卷113、计定(1更) 三卷113、计定(1更) 黄篾船上,做好的榆钱儿饽饽一锅一锅出笼,几位后宫嫔妃一直忙碌到夜幕深垂、楼船掌灯,两岸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停了手。 好歹都是后宫里的主子,许久没做过这样劳力的事儿了,故此每个人都累得两臂酸疼,一起含笑坐下来敲着。 就连皇帝都欢喜得在青雀舫上赋诗一首《膳榆饼》,也被传旨太监给传到黄篾船上,念给后宫们听,以示褒奖。 “榆荚过清明,圆钱绿云色。翠拟春蚕茧,薄似秋蝉翼。 此邦民洊饥,沟壑多匍匐。草根尚充腹,是物应难得。” 陈贵人听罢,轻轻拍拍婉兮的手:“皇上是爱写诗,你瞧这光在济南就写了几十首。可是诗与诗却是不同。前者无论皇上是咏趵突泉、大明湖,还是历下亭,都因为那些本来已是极难的名胜,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吟咏,不足为奇。” “奇倒是奇在皇上的两首诗:一为海棠写,二为榆膳赋。这两者都是过于‘普通’了些啊。” “海棠虽美,却不是极难最负盛名的花儿,且这个时节本就是花红柳绿,济南盛放的又不是海棠一品,皇上为何不咏其他的花儿,偏单单给海棠写了一首诗呢?那是不是皇上想起了宫里?宫里除了外朝文华殿处、太后寿康宫里也都海棠之外,东西六宫里可唯有你的永寿宫里才有海棠啊……皇上既然写了这海棠诗,我看若不是因为你,便怎么都说不通了呢。” “二者这《榆膳赋》,别说宫里其他出自名门的主位没吃过,听都没听过吧,更别说要亲手做了!皇上这一路吟咏名胜古迹,此时却为了这样一种再朴素不过的吃食赋诗一首……足见这最朴素的饽饽,在皇上心中却有何等的重量。” 婉兮听得有些脸红:“兴许,只是巧合。” 陈贵人却笑了:“他是天子,一言生杀,所有的言行都必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方说得做得。更何况这是落墨的御制诗,是要被官印留存的,他又如何会只因‘巧合’?” 陈贵人又拍拍婉兮的手:“你且等着吧,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主张。你的好日子啊,必定不远了。” . 在此黄篾船上的嫔妃,虽然实际上是以婉兮为核心,可是位分上却自然应该以纯贵妃为首。大家也都发觉,纯贵妃今晚的神色有些异样。 果然坐不了多一时,纯贵妃便道:“侍卫们采来的榆钱儿,咱们都用完了,且天色已晚,岸边的百姓自然都回去了。咱们都累了这大半天,便也各自都散了吧。” 婉兮也忙道:“正是,四公主一定会想念额娘了。” 那常在、林常在便行礼告退,陈贵人握了语琴的手也回去了。黄篾船上只剩下婉兮和纯贵妃两个。 婉兮掀开旁边小炭炉子上的蒸笼,露出里面一屉留下来的榆钱儿饽饽:“这一屉是我加了牛乳的,格外香甜,想来四公主应当能爱吃。” 纯贵妃却看向那蒸笼里另外的一屉。 婉兮便也点头:“没错,这一屉是我留给皇后娘娘的。稍后我回‘青凫舟’更衣,之后便亲自送饽饽去给皇后。纯姐姐若得闲,也一起来吧。” 三卷114、突来(2更) 三卷114、突来(2更) 夜色渐渐深了,各艘船上都已渐渐有人入睡。水上楼船里的灯火,一盏一盏黯灭了下来。 婉兮收拾停当。玉壶拎着食盒走上来,却没有将食盒递进婉兮的手上,而是坚定地自己提着,立在了婉兮身边。 婉兮回眸望住玉壶:“今晚责任重大,我自己去就行了。你留下歇息。” 玉壶含笑点头,却是更坚定地扶住了婉兮的手臂:“主子有话要跟皇后主子说,奴才何尝就没有话想跟皇后主子说一说呢。” 婉兮定定又望住玉壶的眼睛,在她眼中看到了坚定,这便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毛团儿从外头回来,满眼的谨慎,打千儿奏道:“阿里衮送了戏子上船给皇太后唱戏。皇太后这会子正欢喜,舒主子凑趣,便提议请皇上过去一起乐呵。此时皇上已赴皇太后御舟,离开了青雀舫。” 婉兮这便轻轻笑了:“今晚皇上与皇太后在一处,又有咿呀唱念、丝竹声管,自然是最妥当不过。” 早春三月,虽已柳绿花红,可是这夜晚行船,水风还是有些清冷了。婉兮拢了拢披风的衣领,再看玉壶一眼,便轻轻握住了玉壶的手:“你若想好了,那咱们就走吧。” 玉壶点头,坚定相随。 . 已是戌时之末(约21点),天地静寂下来。婉兮扬眸朝四周掠过一眼,立在甲板上,只能远远听见皇太后御舟上传来的咿呀丝竹。 婉兮下了“青凫舟”,经如意小舟摆渡到皇后的“翔螭舟”上去。见婉兮这边有了动静,左右数艘“漾彩舟”、“朱鸟舟”上也传出了动静。 婉兮昂首立在如意小舟上,左右望去,是纯贵妃、语琴各自下了船,向她靠拢过来。 她们两个来,婉兮自是不意外,可是她却还是听见船尾最低等级的“凌波舟”上也传来动静。 “凌波舟”是常在乘坐的,婉兮便连忙望向语琴。 语琴摇摇头,示意绝不是她行事不谨慎,闹出动静被发现了。婉兮便屏息望过去,竟然见一艘如意小舟悄然而来,舟上站着的人竟然是已被进为柏常在的小柏氏! 小柏氏来得出人意料,婉兮一时难免她用意,便不由得朝纯贵妃、语琴方向暗示都暂且停下,先别上皇后的船。 小柏氏所乘的摆渡小舟旋即也到了婉兮眼前,那小柏氏左右看一眼,自己跨过来,走到婉兮的小舟上,低低而又急促地与婉兮说道:“当年诸事多有误会,想来令娘娘应当已知道我姐妹亦无辜。我姐妹也同样明白了令娘娘的为人。” 小柏氏不便多说,便直接在婉兮面前跪下:“千言万语,稍后再叙。只是这一刻,请令娘娘信我,带上我去!” . 纯贵妃和语琴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语琴更是忍不住扬声叫了一声“婉兮!” 婉兮也眯眼凝视这双膝跪在眼前的小柏氏。 从前起疙瘩那一回,她对柏氏姐妹全都起了疑心,跟怡嫔更是撕破脸大吵了一场。按说若因上次的过结,她此时怎么都不该相信这小柏氏。 可是不知怎地,婉兮眼前就是不断浮现过怡嫔那病中惨烈的情状。 三卷115、报仇(3更) 三卷115、报仇(3更) 婉兮便也蹲下去,伸手一把掐住小柏氏的手臂。 “告诉我,你此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婉兮又如何能忘了,那常在、林常在初进宫那一天,皇后表面上是扶着林常在,可是后来却事实上推出了小柏氏。让小柏氏得以正式进封为常在。 如此说来,柏氏姐妹便应该都是皇后的人。此时此刻,又要怎么信她? 小柏氏身子不由得微微轻颤,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心下的急迫,急急道:“我姐姐当年在园子落水,皇后告知我姐姐,说都是令娘娘你害的!我姐妹这些年也一直为此而记恨令娘娘。” “若说我姐姐再不能生养,的确是因落水受寒所致;可是我姐姐如今这般的形销骨立,生不如死,却没办法都归结到落水那事上去!这些年过来,就算我姐妹先时的确是受了皇后误导,将一切恨都记在令娘娘头上;可是后来却如何想不明白这内中的区别去?” “我姐姐也是后来才告诉我,虽然她在园中落水,可是她却先叫人狠狠踹你在先。若说女子没有生养,我姐姐是因为落水,而令娘娘说不定也与当年那一记窝心脚有关……如此,便是一还一报,谁有还能继续恨谁呢?” “故此,令娘娘,我与你恩怨已清,我今晚只想替我姐姐报了仇去。好好的她,在宫里受人利用,落下了这样的病根儿,当了这么多年的活死人,我如何肯咽下这一口气!” . 婉兮心思电转,面上并未流露太多神色。 婉兮缓缓抬头,望向漫漫星空。 “可是柏常在,你也别忘了你刚刚受过皇后的恩惠。若没有她在皇上面前替你争取,你直到此时还只是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如何能直接越过答应,进封为常在?” 小柏氏凄然一笑:“是啊,众位都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明火执仗地抬举我!今日的我,岂不是当年的我姐姐?我姐姐受她利用,待得没有了价值便给丢在一旁,我若今日也走上这条路,难道来日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么?我姐妹,一个人落得如此已是够了,无论是我姐姐还是我自己,又如何肯再受她摆布!” 婉兮紧紧盯住小柏氏的眼。 “你要明白,今晚之事牵扯你我众人的性命!你若有二心,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否则……” 小柏氏凄然一笑:“令娘娘,我姐妹二人在这宫中,怎敢保证全身而退?我姐妹自然互为掣肘,故此我如何敢在这事儿诳令娘娘去?” 婉兮便伸手,紧紧握住了小柏氏。 “难得你年纪小,却是有个有心的。” 小柏氏忍不住一声哽咽:“我姐姐从小便受苦,我姐妹好不容易重逢,却是在宫里,却是在姐姐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若不能帮姐姐报了这个仇去,我又如何对得起这一世姐妹一场的情分去!” 婉兮点头,握紧小柏氏的手毅然转身:“好,咱们走!” . 四位后宫,连同玉壶,五人一起登上“翔螭舟”,要求见皇后。 驻春等人便挡驾。驻春道:“这样晚了,皇后主子已是歇下了。” 三卷116、针对(4更) 三卷116、针对(4更) 婉兮淡淡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食盒,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今儿妾身等一起动手做了榆钱儿饽饽。皇上吃了,皇太后用了,大臣们,还有这两岸跪送的百姓们也都尝过了。皇后是皇上的嫡妻,本应凡事都与皇上夫妻一体。故此妾身特地给皇后送了这饽饽来。” “皇后若不赏脸,妾身也只好向皇上回明,说皇后不肯吃罢了。” 船舱内,皇后柳眉倒竖,却无计可施:“叫她们进来!” . 五人进内请安。 皇后先盯住婉兮和玉壶冷笑,随即目光却又掠向其他三人。 “今晚令嫔来就来了,本宫倒是没想到,你们三个也跟着来了。” 皇后的目光最后独独落在小柏氏面上:“尤其是你!你又跟着做什么来了?” 小柏氏倒是不慌不忙,深深蹲身,嗓音清凌凌地答道:“今晚闻听皇太后御舟上有丝竹管弦之声,那声音飘满水岸,当真泠泠动听。皇上也去了,这会子相信正是陪着皇太后和舒嫔娘娘尽欢。小妾姐妹蒙皇后娘娘多年照拂,小妾担心皇后娘娘一个人孤单,这便前来求见,若是皇后娘娘想听,小妾也可以给皇后娘娘唱几句呢。” “虽说小妾从小的经历跟姐姐不同,没受过南府那样正规的学艺,不过好歹也是亲生姐妹,跟姐姐也学了几乎唱腔。若是皇后娘娘不嫌弃的话,小妾倒能学出几分南府学生的模样来。” 皇后眯起眼来。 此时小柏氏既然是跟令嫔一起来,便不管小柏氏自己说什么,这立场却也都摆得清清楚楚了。 皇后不由得轻蔑扬起眸子来:“不必了。你姐姐虽然也在南府当了几年的学生,可是说到根底上终究是扬州瘦马的出身!便是学戏,那些唱念身法却不过都是学来取悦男人的!” “本宫是皇后,不是你们的姐妹的恩客,你们便自免了吧!” 小柏氏面色微微一变,婉兮便伸手给按住。婉兮自己笑眯眯起身,将食盒送到皇后面前来:“主子娘娘不想听戏,但是这榆钱儿饽饽好歹应当吃。不瞒主子娘娘,皇上今儿刚又给这榆钱饽饽写了一首诗,主子娘娘若不肯吃,便是不懂民间疾苦了。” 皇后紧咬牙关,盯着那食盒。 婉兮笑了:“怎么,主子娘娘不敢吃?怕是妾身在这饽饽里下毒?” 皇后眯起眼盯着婉兮。 婉兮回以盈盈一笑:“主子娘娘放心吃就是,就算被毒死了,主子娘娘的胃口里也一定存着榆钱儿。今儿所有人都知道是妾身亲手做了榆钱儿饽饽去,便自然会追究到妾身头上。若主子娘娘死了,妾身也得陪葬。主子娘娘想啊,妾身能做这样蠢的事儿去么?” 皇后被揶揄得哑口无言,愤愤不甘,却也不得不伸手去抓那饽饽。 婉兮却又忽然叫停:“娘娘慢些。还是先叫门外那三位姑娘先替娘娘尝尝。便是被毒死,也叫她们三个先死。” 皇后鼻翼翕张,鼻孔已是气得撑大。 可是她却终究还是顾着自己的安危,便点了回春进来先尝。 三卷117、粉甜(5更) 三卷117、粉甜(5更) 回春尝过,虽然是有些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据实答:“……这饽饽粉甜可口,又带着榆钱儿清爽的香气,十分好吃。” 婉兮咯咯一笑,转眸望向门外那两个女子:“这世上的凡事总有两面,便如所谓‘毒药’,若是对症也能救命,若不对症便是砒霜。便如丹砂,古今皆爱重如宝,皇上御笔朱批用她,文人墨客画画儿、印章更是少不了。丹砂用作药物,尚可解毒防腐,尤其是这皮肤上生了疙瘩的时候,涂抹亦可杀虫。” “丹砂此用,我那会子得了疙瘩,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可是也同样是那一回我才知道,丹砂虽能解毒杀虫,若遇高温却能叫人中毒了去!我那会子熏硫黄、抹丹砂,是曾轻微中过毒的。“ 一听丹砂、硫黄的这两面善恶,皇后面色不由得一变。 婉兮却幽幽道:“那这饽饽便也是相同的道理。兴许我放在饽饽里的毒药,只是叫回春吃不出来,可是若换成了主子娘娘却会立即毒发身亡呢……故此,我为了主子娘娘着想,还是建议驻春、焕春你们也一并来替主子娘娘尝尝吧。多一个人尝过,好叫主子娘娘多放一份心。” 驻春和焕春不由得都有些色变。 她们也都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当面明晃晃地非说自己用了毒药,还非要大家都尝尝的。 皇后面色不由得更是苍白,她静静瞟着婉兮面上的光芒,不由得扬声:“你们,也进来尝过!” 驻春和焕春只好硬着头皮入内尝了。 婉兮盯着她们两个每人都吃干净了,才笑眯眯问:“滋味如何啊?” 驻春和焕春两人对视一眼,不得不都点头:“果然是粉甜可口。” 婉兮便扬声一笑,将食盒又捧回了皇后面前:“主子娘娘这会子可放心了。这便请吧。” 皇后眼中冷光一闪,也不得不抓起便吃了。 婉兮含笑道:“皇上可是吃了一盘子呢,皇后主子怎么至少也得吃半盘。我给主子娘娘数着,最少就吃五个吧。” 皇后不得不冷着脸,连吃了五个。 婉兮满意微笑,转身走回去,目光扫过纯贵妃和语琴,便是悄然点头。 . “饽饽也吃过了,你们便可跪安了!” 皇后便是看着婉兮的背影,都能瞧出婉兮的得意来,这便不耐烦,扬声送客了。 婉兮便也点头,回头拍了拍玉壶的手:“你有话便先跟主子娘娘说吧,我在外头等你。” 婉兮跟纯贵妃、语琴、小柏氏都先退到外间去。 驻春等三个女子也都出来,将舱门关严,内里只剩下皇后和玉壶两个。 那段进宫之前的往事,皇后自然是连这三个新提拔起来的女子也不愿给听见的。婉兮瞟着那三个女子,又朝纯贵妃和语琴淡淡一笑。 后妃出行,身边带着的女子都是定额的,皇后身边也只能有三个。故此今晚只要将这三个女子全都制住,那皇后便注定孤立无援了。 . 舱内,皇后眯起眼来,盯住玉壶:“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我身边的献春。你今晚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三卷118、麻木(6更) 三卷118、麻木(6更) 玉壶福身一笑:“回主子娘娘,令主子说了,待得回京便向皇上请旨,将我赐婚给傅二爷。” 皇后便是一惊:“将你赐婚给我二哥?!为什么?” 玉壶愀然扬眉:“因为奴才从小恋慕的人,不是奴才表哥,也不是苍珠,而是傅二爷啊!” “你说什么?!” 皇后显然也从未想到,这一刻竟是惊得站起身来,两眼圆睁。 玉壶便垂下头去,轻叹一声:“奴才是主子的家生子,从小恋慕爷们儿,这在任何一个宅门里也都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儿吧。皇后主子又何至于会吃惊成这样?” “可是既然皇后主子惊讶如此,便定然是这一刻忽然明白,是错杀了苍珠吧?!” 皇后微微一个踉跄,伸手扶住炕几,强撑着缓缓坐下。 当年苍珠必须死,可是她二哥却不愿。只是她二哥再不愿,他却也不过是家中的庶子,如何比得上她这个即将进宫成为四阿哥弘历福晋的闺女去呢? 苍珠是她二哥贴身的随从,救过她二哥的命,故此当年苍珠死,她二哥救不得,也是伤心欲绝。为了苍珠,她二哥这些年从未给她写过任何一道请安的折子……她虽然贵为皇后,她二哥却仿佛已经与她断了君臣、兄妹之情去。 玉壶看着这样的皇后,一眨眼,泪珠儿已是掉落了下来。 “皇后主子,时到今日,你有没有一点后悔?有没有一点,心下对苍珠有愧,啊?!” “当年你要入宫,你自知宫中人心暗斗,故此你的陪嫁不仅仅是你的奴才,更是你的左膀右臂。故此你的陪嫁,都是你自己亲手挑的!苍珠的死便不必记在别人头上,全都是你!你家里的家生奴才那么多,可是你偏挑中了我,按说我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可是,你明知道我不想去,你又何苦非要强迫我去?” “又或者,是我忤逆了你,你便要我一个人的命好了。你为什么要杀了苍珠?你以为就此可以让我绝了出宫的心,便一辈子在宫里给你当工具了,是么?” 皇后深深吸气,紧紧盯着玉壶:“……我对你不薄!你与我进宫,在宫中也是锦衣玉食;你爹,你哥哥,全都在家里的田庄管事,身份是奴才,可是吃穿用度完全是半个主子一般!” “可是苍珠呢?”玉壶含泪摇头:“奴才自然知道自己境遇尚好,故此这些年在宫中伺候主子也是尽心尽力。只是奴才永远迈不过苍珠这个坎儿去……主子啊,苍珠死得冤枉,你又该如何给苍珠一个交待去!” . 玉壶猝然翻开旧账,皇后全然没有防备之下,这一颗心不由得气血翻涌。 这样一来,她莫名开始觉着嘴唇发麻。那麻木一点点,渐渐从嘴唇蔓延到舌头,再经过舌根一直伸展到了喉咙! 皇后有些惊慌,伸手一把按住喉咙。 “这,本宫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传入耳鼓,沙哑低沉得叫她自己都陌生。 “本宫这是怎么了?这还是本宫的嗓音么?” 皇后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玉壶:“是令嫔的饽饽!果然在里头下了毒,是不是?!” 三卷119、有毒(7更) 三卷119、有毒(7更) 皇后这会子出了状况,外间同样吃过了饽饽的三个女子便也同样都感觉到了口舌发麻、喉咙如灼。三人都捂住了喉咙,沙哑着却说不出话来。 三个人六只眼,都要凸出眼眶一般,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迎住那三人,轻哂一笑:“没错,就是有毒。我方才就是故意引你们都吃下。这会子便是后悔,也已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过是长春宫里后来提拔起来的女子,原本不是皇后的陪嫁,更算不上什么心腹,故此我与你们远日无怨,近日自然也无仇,我便也没有必要害了你们的性命去!” “只是这会子……我不想叫你们出声,免得你们坏了我的事。你们此时喊已经喊不出来了,只要你们此时乖乖地听话,老老实实坐着,那么等我办完了事,自然教你们怎么去将毒给解了。” “那饽饽你们吃得原本少,放心,暂时害不了性命去。” 那三人面面相觑,便都捂着喉咙,不敢动了。 舱门一开,玉壶已是走出来。 该流的泪已经流过,玉壶这会子面上呈现的是宣泄之后的释然。玉壶朝婉兮点头,面上已是浅浅含笑。 婉兮回头再看一眼纯贵妃,然后捉住语琴、玉壶和小柏氏的手:“门外这三个女子,我便交给你们了。你们一个对一个,看牢了她们。不过她们都惜命,这会子喊也喊不出来,谅她们分得清自己的身份,这会子也不敢做什么。” 三人俱是点头,都道:“你放心。” . 婉兮这才重又走回船舱去。 皇后捂住喉咙,一脸的惨白,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轻声一笑:“我刚刚在门外听见主子娘娘沙哑的嘶吼声了。可是这一会子,相信娘娘想要吼,怕是也吼不出来了。” 皇后拼力出声,那声音果然已是更为低沉喑哑,不是两人这样近地共居一室,外头人已是都听不见了。 “令嫔,你下毒害我!” 婉兮咯咯一笑:“我方才早就说了啊,我就是下毒了,我没瞒着你。是你非要吃……你可以不吃的。为了保命,就算我跟皇上说你不肯吃,又能怎样?谁叫你放不下这副‘贤后’的皮囊,强撑着也非要吃,而且一吃就是五个!” “你……你个Jian蹄子!”皇后声音越发喑哑下去,就如同嗓子被棉絮给堵住。 婉兮扬眸看向舱顶。 此处虽是船舱,但因为是皇家御舟,故此这船舱也如同宫殿一般,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半点都不拥仄,时时处处依旧彰显皇家威仪。 “皇后这会子除了骂人,怕是已经不会做别的了吧?我都忍不住回想从前认识的皇后,那样高居中宫之位,从容不迫地将所有人都摆布于指掌之间。便是应对皇太后和皇上,也都有你自己的一套。从来都是那么游刃有余,从来都是那么自信雍容,从来都没有……如此时这样,狗急跳墙,只会骂人!” 皇后喉中吼吼有声,却已是有些不成字句了。 婉兮却更从容,盈盈一笑:“皇后娘娘还记得么?当年是怎么给我下毒,是怎么伤了我一个十四岁小丫头的根基的?” 三卷120、必报(8更) 三卷120、必报(8更) “我这今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跟皇后娘娘你依样画葫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更何况,我今日下毒所针对的,是一个三十七岁、阅历深厚的深宫妇人;而当年皇后娘娘毒害的却是一个仅仅十四岁、涉世未深的小丫头!便是同为下毒,其中人心险恶,自分高下!” 皇后死死按住喉咙,再想说话,却已发现失声。 婉兮自不意外,饽饽里是她亲手加的东西,剂量都是她计算好的。这会子就是要皇后失声,喊都喊不出来! 这富丽堂皇的皇后楼船,已只剩下婉兮一个人说话。 她便越发浅笑盈盈:“其实皇后娘娘只发现了说不出话,这才知道中毒么?皇后娘娘怎么也不想想,我这下毒报复的法子,既然都是跟皇后娘娘你学的,那么又怎么会只到今天才使出来;怎么会只叫你中了一种毒呢?” 皇后大惊,想喊却无声,一双眼珠都要凸出眼眶般,死死盯住婉兮。 婉兮便笑得更甜:“自然是跟皇后娘娘当年对我一样,我也早就不动声色给皇后娘娘下了别的毒去啊。皇后娘娘不妨回想,这一二年来,可否时常觉着神情恍惚去,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陷入癫狂了?” 皇后一惊,喉咙里仿佛有千万头想要奔出的虎豹,却怎么都打不开那道闸门了。 婉兮轻哼一声:“我特地提到‘一二年’,以皇后的聪明,怕是已经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了。” “皇后一向谨身,尤其防备着我,所以我就算想给皇后主子送进什么去,皇后主子也都不肯贴身放着的。这一二年间,我唯一成功的只有一次:就是我陪皇上巡幸完五台山之后,回来用五台山的树叶,给皇后娘娘抄的那一卷《心经》啊!” “那经卷既然是后宫里人手一卷,且是用五台山的树叶抄下的,又是学着皇上在五台山上御笔亲录《心经》的样儿,故此皇后娘娘怎么也不好拒绝了。还当真就拿到你长春宫正殿东暖阁里的小佛堂里,去供奉在佛龛前了。” 皇后张嘴喑哑有声,满脸的仇恨。 婉兮点头:“我知道皇后娘娘想骂什么。你想说我借佛经害人,是绝了自己的福报……可是我却要告诉你,那佛经终究是否害人,都在你自己!” “不瞒皇后娘娘,我那抄经用的树叶,是事先熏了硫黄才烤干的,你没见那颜色那般的金黄美丽,宛若金叶子么?而那经书所用的墨,亦是早就加入了丹砂去!可是这本身并无错处,古往今来烘干树叶,许多人都用硫黄;抄经加入丹砂,更是再普通不过。” “如果皇后娘娘只将那经书稳稳当当供奉在佛前,那它就是一卷再普通不过的《心经》。而如果皇后娘娘将那佛经一叶一叶地烧了——硫黄和丹砂经高温火煅之后会放出什么来,皇后娘娘相信比我更明白!” “硫黄和丹砂两种气体皆可叫人中毒,神思恍惚便是中毒的体现!这在我用硫黄和丹砂熏蒸治疗那疙瘩的时候,拜娘娘你所赐,我早就亲身体会过了!故此该用多少剂量,会叫人产生什么样的模样,我全都清清楚楚!” 三卷121、哭声(9更) 三卷121、哭声(9更) 婉兮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便如这硫黄和丹砂本身一般。它们自身并没有错,用得好了还是良药,可治病救人;可若有心害人,它们便毒若砒霜!端的我给娘娘,不论是当日的佛经,还是今日的饽饽,都在娘娘你自己一心善恶。” “若你不烧经,你自不会中毒;若你没害人,我今日自也不会用你害人用过的药物来回敬于你!”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 “主子娘娘,你害我这么多年,我却已是对你仁至义尽!我便是以牙还牙,也并未挑在你怀七阿哥的时候。我送你佛经那会子,七阿哥已经离开你身边儿,送到太妃身边儿去养育了。我曾经再忍耐不住,我却也没挑在你诞育皇子的前后!” “这些年,我对你一忍再忍,一是念着九爷的情分,二来总归忘不了当年你亲手替我抹药……可是到今日,你我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该结清了。” 皇后张开口,大口大口吸气,可是却一声都发不出来。 婉兮忽然偏首,侧耳听向外面:“……皇后娘娘,你听,外头是谁在哭?” . 已是亥时,正是一日之中夜色最为深浓的时辰。 可是船行水上,总能听见船桨拍击水面,荡起的水浪砰然。 在这样的水声阵阵中,若远若近当真传来一阵哭声。 婉兮便推开了窗棂,叫外头的声音更清晰地传进来。 那声音初时听着,倒像是戏子那咿咿呀呀的唱念之声,随着夜风水声传来,被撕扯得更细、更哽噎宛转……可是若是侧耳再细细听过去,便能分辨出那声音当中的区别来。 是如戏子一般的尖细和幽咽,但是却不是在吟唱,而是——幽幽怨怨地在哭。 是一个孩子,委委屈屈、孤孤单单地在哭。那哭声渗透进了水汽,便听着更叫人心下酸楚。 那孩子哭着哭着,更是哀婉地呼唤着:“额涅,皇额涅……” . 皇后狠狠一惊,忽地站起身来。 这世上能被呼唤成“皇额涅”的,只有两人,一是皇太后,二就是皇后。此时的皇太后年事已高,且这一生唯有皇帝一个孩子,故此便不可能是在呼唤皇太后的,只能是呼唤皇后的。 况且皇后刚刚失去了七阿哥,而且成婚二十年来,前后更是一共夭折了三个孩子! 婉兮抬眼静静瞟着皇后,轻声道:“……皇后,那是你的孩子来找你了么?如今正是清明时节,是不是他们知道你来了,故此来看你?” 皇后已是痴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口去。 窗外夜色深浓如墨,远处岸边垂柳氤氲,仿佛摇动的黑发。 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了一身红衣,迅速从窗外的加班上跑过! . 那衣裳,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 散着头发,还未总角。看不清脸,却听得见一路跑,一路似乎甜丝丝地轻笑,却又似乎幽咽地哭泣,那若欢若悲的声音,混入水声里,最后总成一串的哽咽。 “皇额涅,皇额涅……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啊?” 三卷122、母女(10更) 三卷122、母女(10更) 门外,语琴等人都在紧张地等着里头的动静。 果然不出所料,不出片刻,皇后忽然径直冲开了舱门,跌跌撞撞地追着那红衣裳的小女孩儿跑了过去。 下一刻,婉兮也静静地走了出来。她面上已经平静如水,无惊也无悲了。 语琴紧张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婉兮的手:“……你可有把握?” 婉兮点头:“小女孩儿是四公主,穿着的正是当年皇后给她夭折了的大公主做的衣裳。四公主小满月的时候,皇后将这衣裳送给四公主,纯贵妃本记恨,却没想到正好用在这一刻。” 皇后在甲板上仓惶地追着小女孩儿的身影。可是船那样大,小女孩儿早就没了踪影,她又喊不出声,便在那夜色里撕心裂肺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裳。 语琴小心问:“……为什么要扮成大公主,而不是七阿哥?” 婉兮点头道:“因为她夭折的三个孩子里,她最亏欠的是她的大公主。她的两个嫡子好歹生前都享够了尊荣和母爱,可是大公主没有。” “陈贵人与我讲过,她与皇上成婚是在雍正五年七月,她于雍正六年十月生下大公主。这是她第一个孩子,身为人母本该可喜可贺,可是就在大公主降世之前的五个月,也就是雍正六年的五月份,哲悯皇贵妃便抢先生下了皇长子……虽有嫡庶之分,可是公主与皇子终究是不能比的。” “而且你算啊,大阿哥出声在雍正六年五月,往回推十个月,正是雍正五年七八月的事……” “那个月份不正好是她与皇上大婚么?!”语琴便都是一捂嘴:“你是说,皇上刚与她大婚,却没有与她如胶似漆,而是让格格哲悯皇贵妃有了孩子。她作为新婚燕尔的嫡福晋,孩子却是怀在侧室之后的!” 婉兮点头:“而且两个孩子生下来,她生出来的只是个公主……” 语琴使劲点头:“这样说来,她怕是会记恨自己的孩子的,埋怨她生下来不是个皇子?” 婉兮抬起眼来,望住语琴:“她那会子唯一的找补,只能是尽快生下一个嫡子来。她的肚子也争气,雍正八年六月,便生下端慧皇太子永琏来。算算日子,她坐下这个胎来,应当是雍正七年五六月的事……那会子大公主刚刚半岁。” “她有了第二个孩子,整日拼命念经拜佛,希冀生出来是个皇子,故此那时候便已顾不上自己的女儿……结果大公主在乾隆七年十二月,也就是她怀了端慧皇太子半年之后便夭折了。” 语琴都不由得倒退两步。 “她都来不及悼念那孩子,便沉浸在接下来获得嫡子的快乐中了吧?” 婉兮点头:“故此,她心下最亏欠的不是两个嫡子,而是那大公主。” . 甲板之上,皇后还在发疯一样地跑着。她耳边除了哗哗的水声,便是那小女孩儿委屈的哭泣:“皇额涅,皇额涅……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呀。” 已是到了亥时(晚11点左右),两层的楼船,甲板上更深露重,皇后神思恍惚地跑着,哭着。 婉兮轻叹一声,抬手打开了食盒最底层。一群蜜蜂轰然飞出,朝着皇后便兜头飞去。 皇后猝不及防,惊慌后退,踩着旗鞋的脚下一滑,整个人边从二层甲板上,直坠入河中—— 三卷123、不死(1更) 三卷123、不死(1更) 皇后在水中载沉载浮。 满人多不擅水,故此皇后的头顶数次沉入水面,喝了几大口水。可是因为她落水的位置就在舟侧,故此她还在拼命伸手去抓船舷。 这一刻皇后生死皆有可能。 婉兮回眸叫驻春:“去禀告皇上,说皇后主子落水!” 那驻春呆住,用手拼命捂着喉咙。 婉兮轻哼一声,叫玉壶:“给她灌水。” 那驻春不解其意,还不肯喝。婉兮凝住驻春的眼睛:“……那不是毒药,只是半夏。你们也说粉甜可口,不过是用半夏磨粉加入饽饽罢了。毒性极微,只叫你们喉咙暂时麻痹,发不出声罢了。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这才当真当作毒药!多喝些水,便也代谢干净,伤不到你去!” 驻春闻听这才捧过瓦罐大口灌水,不多时果然已经可以出声。 驻春这才急急忙忙下了“翔螭舟”,坐如意小舟朝皇太后的御舟去了。 这会子皇后在水中因也喝下大口河水,这会子嗓子也开了,不由得在水中高喊:“救我——” 这一刻,语琴、纯贵妃和小柏氏皆紧张起来。 这翔螭舟甲板之上只有她们,可是终究底层还有船工在。 婉兮静静笼袖而立:“吩咐船工伸长篙给她。” “令妹妹!”纯贵妃便急了,抱着四公主上前盯住婉兮:“她若活下来,必定不放过你我!” 婉兮点头:“所以最终她死还是活,全看天意和皇上!”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四公主那只“佛手”,轻轻摇了摇:“她虽害你成了这样,可是令姨娘却不想叫你也背上这个罪名去。那根长篙,令姨娘是为了四公主递出去的。” 这会子下头已经乱了起来,船工纷纷低呼着“皇后落水了”,伸长篙去救。 少时后头护卫的侍卫船也已靠上来,随后皇帝也已来到。 皇后自己顽强地抓着长篙爬上翔螭舟来,她跌坐在底层甲板上,高高仰头看那二层甲板上的婉兮,虽已因灌满了水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满眼的阴森。 . 皇帝先上二层甲板来,几位后宫都赶紧施礼。 纯贵妃忙抢先说:“妾身等是来给皇后主子请安。因是夜晚了,四公主吵着不愿意离开妾身,故此妾身才不得不带了四公主同来。四公主上了这大船来便调皮,也怪妾身自己不小心,一把没抱住四公主,故此四公主便沿着甲板跑开了。” “皇后是看见了四公主,从船舱中追着四公主跑过去,结果甲板上更深露重,这才滑落水中。” 皇帝目光从纯贵妃转向婉兮,走过来伸手握住婉兮的手,便也弯腰向下喊:“四公主调皮,在船上乱跑。皇后是不放心四公主这才追出来,旗鞋滑,这才坠落水中。” 皇帝一言,此事已然定性。 下头船工、侍卫都俱感动。原来皇后是为了救四公主……果然是国母慈心。 . 皇后被抬进船舱,婉兮等人也要跟着近前,却被皇帝拦住:“已是子夜,四公主惊吓了,也累了。你们都回去,此处之事,都交给朕。” 婉兮福身,却高高仰头望住皇帝。 皇帝轻轻捏她的手:“你放心。” 三卷124、弥留(2更) 三卷124、弥留(2更) 皇后被送入船舱,已呈弥留之态。 皇帝亲自摘下帐钩,将床帐落下,遮住她,更遮住她那双眼。 唯有她那水淋淋的手,从床帐缝儿里伸出来。 皇帝这才安然坐下,握住她那只手。 一世夫妻,最终这一刻,虽然两手相握,却是隔了床帐。 这一幕叫这一对帝后如何不想起曾经的汉武帝与李夫人。最后一面,却是不复相见。 皇帝轻轻拍皇后的手:“朕告诉所有人,你是为了救护四公主,这才失足滑落。船工和侍卫定然都会称颂你国母慈心。百姓也会知道你刚失去自己的孩子,却还能为了救别人的孩子,而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皇后虚弱不堪,却还在帐内圆睁了双眼嘶吼:“……不是的!不是我自己跌入水中,是令嫔害我!” 帐外,皇帝挑眸望向棚顶彩画:“令嫔害你?可是她推了你下去?” “她纵没推我,可是她叫红衣女孩儿哭着跑过!” 皇帝又是轻叹一声:“女孩儿是四公主,原本也应该喊你‘皇额娘’,这本没错;四公主的衣裳,也是你亲手送的,难道却不许她穿么?还是你觉着一个两岁大的小女孩儿,不可以这样调皮活泼?” “皇后,是你自己看见了你自己的心魔,是你将四公主看成了咱们的大公主吧……出生便不受你喜欢的孩子,一岁便夭折了……可是四公主两岁多了,原本与大公主相差不少,你本来应该分得出来。骗了你的,是那身衣裳。可是那身衣裳,不是你自己送给人家的么?” “你因自己的心魔,追出船舱去。并非令嫔推你出去!若你心中无魔,你便不会追出船舱去,更不会落水。” 皇后在帐中,浑身冷战:“即便如此,我落水却无法呼救,是令嫔自己承认给我下了毒!” 皇帝轻轻一叹:“那不是毒,是半夏。半夏是药材,是要治病救人的。不过是药三分毒,半夏自然也有毒性。可是半夏之毒,以生半夏为最,蒸半夏已是微弱了。” “令嫔她若想成心用半夏毒你,她该用生半夏,而不是蒸半夏。” “话又说回来,皇后啊,对于半夏你本来应该并不陌生……你可还记得,纯贵妃在生下四公主之前,曾经吃下了多少半夏去?半夏一来可致胎儿流掉,即便命大坐稳了胎,也会令胎儿畸形……你将半夏用得那样娴熟,自己唱了这么一点子蒸熟的半夏,便要被吓成这样了么?” . 听皇帝将半夏直接与四公主联系在一处,皇后在帐内眼珠外凸,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皇帝在帐外,却还是温柔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啊,你知道四公主的手这样儿,旁人是怎么猜么?他们有的说,是咱们爱新觉罗家近亲相亲而致,可是你别忘了,纯贵妃是江南汉女啊,血脉隔着有多远!” “朕为了你,不直说是半夏之害,却要让列祖列宗为了这个孩子的手,而受这天下人的指摘!” 皇后死死闭住了眼:“……就算蒸半夏算不得毒物,可是令嫔还放了蜂子来追我。不是被那些蜂子惊吓,我便不致落水!” 三卷125、绝别(3更) 三卷125、绝别(3更) “蜂子?听起来好熟啊,仿佛也是皇后曾经用过的手段呢……是不是当年嘉妃和八阿哥遭遇的那群蜂子啊?” 皇帝听了丝毫不惊讶,反倒轻轻一笑:“这一回你该庆幸嘉妃因有身子,没有陪着朕一同来东巡。否则今晚你这船上,必定还有一个嘉妃!令嫔这蜂子,当是替嘉妃和八阿哥而放。” 皇帝说着,不由得抿唇一笑:“其实你说令嫔用蜂子害你,也站不住脚。皇后别忘了,此处是开阔的船上,水风习习,并非闭塞所在,那蜂子怎么会只朝你一个人去?况且这时节两岸正是花红柳绿,蜂子即便是飞向你,却也必定是飞一阵就散了,它们更感兴趣的该是那些春花。” 皇帝微微一顿,“皇后之所以还是被蜂子惊吓了,必定也还是心里想到了嘉妃临盆时候的那一群蜂子了吧?故此即便蜂子不是袭击你的,只是朝你飞去,你也还是吓得慌了神儿。故此真正作祟的,还是皇后的心魔罢了。” “皇后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是换了旁人,即便看见四公主穿红衣跑过,即便看着蜂子,也不至于就吓成你这个模样去吧?” 帐内,皇后已然绝望。 泪水从眼角迸落,她哑声嘶吼:“皇上!你,偏袒令嫔!” “偏袒么?”隔着床帐,皇帝淡淡一笑:“那要看她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对你。可是照朕来看,无论是这半夏,还是那蜂子,抑或是四公主身上的衣裳……便再加上那佛经的硫黄和丹砂,也都是她拜那场疙瘩所赐……这些,难道不都是皇后自己用过的手段么?” “她今日对皇后也使了这样的手段出来,该说是跟皇后学来的。是皇后言传身教、教导有方!” “朕要谢谢皇后,教一个不足十四岁、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学会了这些!” 皇帝说到这里,倒缓缓松了一口气。 “不过也好,她如今二十二岁了,也该学会如何自保。唯有如此,她才有本事帮朕管好这后宫。” 皇帝说着微微一笑,拍拍皇后的手:“虽说也有手段,可是她与你总归是不同的。她的手段也只是在自保,也是在报仇上,却没用在主动害人上。” “皇后安心地去吧,你走后,这后宫里自然有你‘亲手教导’出来的人帮朕好好管着。她有能力管好,朕也可信她。皇后不必再有牵挂。” 帐内,皇后一阵抽触。她的手在往外凌空抓挠,仿佛想更紧地抓住皇帝的手,也仿佛想要抓住她的皇后之位,更想抓住她一去无归意的生命…… 可是皇帝却在帐外,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你的孩子是朕的孩子;可是朕却不能只为了你,便不给这后宫里其他的嫔妃、皇嗣一个交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本是这世间最基本的‘公正’。朕亦不能违。” “朕会叫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是为救四公主而死。朕会最后,圆满你身为正宫皇后的颜面。你死后的哀荣,朕也会参照明朝皇后的旧例。” “你,去吧。” 三卷126、回銮(4更) 三卷126、回銮(4更) 子夜时分,正是新旧交替、阴阳并行之时。 皇帝从船舱中走出来,黯然立在甲板上,朝向下面的大臣、侍卫、太监。 “皇后崩。” 翔螭舟上顿时一片哀声,那哀声顺着水风,向后飘向整个船队。 婉兮听见了,也不由得攥住了玉壶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两人这一时,心下都难说悲欢。 若这时间可以倒流,谁不希望回到从前初初见面时,那一身素白、心无芥蒂的时候去呢? 婉兮垂首看看自己的掌心。 “我曾经……好几天都舍不得洗手。她的手叫我想到我娘……” 玉壶点头:“我也有十多年,以她为天,为她而活。” 婉兮点头,伸手臂与玉壶拥在一处,两人也都是落下泪来。 恩怨到头,却都还是化作眼泪罢了,没人笑得出来。 . 皇后崩于亥时,旧的一日最后的一个时辰,与七阿哥永琮的薨逝颇为相似。 亥时一过,便是子时,新的一天已然来临。 天亮后,皇后崩逝的消息已然传遍,船队上下都自觉换了素服。 皇帝下谕旨,对皇后之死大致做以总结:“谕曰:皇后同朕奉皇太后东巡,诸礼已毕,忽在济南,微感寒疾将息数天,已觉渐愈。今至德州水程,忽遭变故。” “言念大行皇后,乃皇考恩命作配朕躬。二十二年以来,诚敬皇考,孝奉圣母;事朕尽礼,待下极仁。此亦宫中府中所尽知者。” 皇帝谕旨已是顾全了大行皇后的体面,只是众人见到下面一句,便不觉都有些愣怔: “……皇后随朕事圣母膝下,仙逝于此,亦所愉快。” 那常在都忍不住问“……皇上为何要特地说,皇后仙逝于此,还是愉快的?” 林常在悄然看了周遭一眼,低声答:“皇上不是说,皇后是为了救护四公主而逝的嘛。怕就是说这个‘愉快’吧?” 那常在便也点头:“既然皇上说‘愉快’,那便是叫咱们也都节哀,不必哭了吧?” 林常在想了想:“我看皇上的意思是说,皇后出来是伺候皇太后的。这一路皇太后都高高兴兴的,所以就算皇后在此处仙逝了,她也该是心满意足而去的。” 那常在不由得低声咕哝了一句:“……原来在皇上心里,皇后就是用来伺候皇太后的呀。可是好像从泰山下来,皇太后就点名叫舒嫔伺候,不用皇后了呀。” . 皇帝又下旨,令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恭奉皇太后御舟缓程回京。皇帝留下亲自照料后事。 唯有皇太后走了,婉兮等后宫却还是陪着皇帝一同留了下来。 耽搁一天之后,皇帝的青雀舫,带着大行皇后的翔螭舟、连同后宫的漾彩、朱鸟等舟一同回程。 三月十四即到达了天津,皇长子永璜在此迎驾。 一众后宫陪伴皇帝一同回銮,因皇帝“愉快”一语,虽都换上素服,却也并无人早晚哭泣。 待得听说前方便到天津时,婉兮更是忍不住一把抓住玉壶进了内舱,忍不住眼角眉梢挂了促狭之意:“……到天津了!” 三卷127、归京(5更) 三卷127、归京(5更) 一听“天津”,玉壶的脸便也红了。 “主子!当真羞煞奴才了!~” 婉兮眨眼轻笑:“羞什么?女长续嫁,你如今已到了这个年岁,若还不出嫁,便是我的错了!” 婉兮捏住玉壶的手:“你自己说,究竟是想等到回京,待得大行皇后的丧期过一段,我再跟皇上请旨;还是干脆到了天津,我就先偷偷跟皇上请了恩典,将你直接留在天津算了?” 玉壶又羞又急:“主子,不急于这一时吧!好歹皇后刚去,傅二爷又是她亲哥哥,这时候皇上指婚怎么都不合宜。” 婉兮点头:“你说得对。只是恰好这样经过天津,若不叫你们见一面,只是这样擦肩而过了,我心下倒替你遗憾了。” “好歹傅二爷多年在雪域,今年刚被皇上调回来,你们也难得见上一面。” 玉壶垂首细想半晌:“……那奴才便斗胆向主子求个恩典,晚间叫奴才下船上岸去一会子。既然是大行皇后的殡宫到此,傅二爷必定亲自到岸边来迎,奴才趁机上前给傅二爷请个安便罢了。” 婉兮便连忙点头:“自然准的!这事儿我都由着你自己来定,若你想再等一等再叫我跟皇上求旨,我也都听你的。” . 三月十六戌时,皇帝一行回到京师。 除了亲王以下宗室大臣之外,公主、王妃以下大臣命妇、内府佐领内管领下命妇皆分班齐集,跪迎大行皇后殡宫。 一时间城门前人群鸦鸦,足显皇后尊荣。 只是婉兮等后宫的车驾,却轻轻巧巧先进了城门,回宫去了。 车内,陈贵人轻轻一叹:“大行皇后身后哀荣,皇上叫了这么多人前来跪迎,却为何不叫咱们这些身为后宫的一同跪迎呢?皇上甚至也没叫宫中没随扈的娴贵妃等人前来跪迎啊……命妇、内管领下人,原本就是皇后的奴才,便是来跪迎,又有什么特别呢。” “大行皇后终究最要紧的身份,是后宫之主。故此她最喜欢看见的,其实是咱们的卑躬屈膝才是。可惜皇上却‘不明白’大行皇后的这份儿心思啊~” 语琴便也扬眉:“可不,是公主、王妃以下才来跪迎。也就是说,即便是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也不得来呢。看着场面乌泱泱的,却终究没有几个大行皇后自己想见的人啊。” 婉兮分别按住二人的手:“咱们先回宫也好。皇上后宫里还有诸多事体需要安排,咱们唯有尽自己一份心力,替皇上分忧就是了。” . 婉兮回到宫中刚安顿下来,便听得小太监门闩儿在外头眉飞色舞正在讲呢,说皇后的“翔螭舟”从城门进不来,正要搭班子从城墙上拽呢。 倒是玉叶啐他:“你不懂了吧!你们汉人兴许没这个规矩,可是旗人的死人,甭分贵贱,都是不能走门的,都得从窗户顺出去。因为门是给活人走的,若是尸首走了门,那便是不吉利的。” “要不咱们紫禁城怎么尸首都走东华门,京师是死尸都走宣武门,这两个门才叫‘死门’哪……这叫生死分路。” 三卷128、催立(6更) 三卷128、催立(6更) “皇后是崩于翔螭舟上,那翔螭舟便相当于大行皇后的殡宫,皇后入殓之前,自然不宜从殡宫里给挪动出来,否则便是不敬,便自然得整船都给拖回来。而皇上是从天津回来,那是京师的东边儿,而宣武门在西南边儿,便不能再拽着一艘船走那么远了。这便就近,还不能走城门,城墙上又没窗户,只有走城堞了呗!” 婉兮抬眼看了玉壶一眼,玉壶忙出去教训二人:“都够了。大行皇后也是咱们当奴才该这么议论的?尤其咱们都是永寿宫人,更不必说这些了。” 玉叶便红着脸起身凑过来,低声跟玉壶嘀咕:“……我才不关心大行皇后呢。我就是想知道,反正皇后都崩了,那接下来谁能当皇后啊?” 婉兮隔着玻璃窗也听见了,拍窗子叫玉叶进来,抬手给了她手背上一巴掌。 “宫里不比外头,你这会子可醒醒,咱们已是回宫了,不是在外头呢。快别说这些了。这些事皇上心里自然有数,不许你们再乱说嘴去。” 玉叶吐了吐舌,便也不敢再说了。 婉兮自己心下倒是安定。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出身,康熙朝便是有子也才可封妃,她能有今日已是天恩。更何况以大行皇后这些年看过来,即便身在后位,却要时刻被六宫虎视眈眈,那滋味又何尝好受。 . 三月十七当晚,大行皇后梓宫回到了长春宫。 三月二十二,皇帝钦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贤”。“孝”是大清历代皇后都有的谥号,‘贤’则正是与慧贤皇贵妃完全相同的那个谥号。皇帝在颁布大行皇后谥号之时,亦将当年皇后于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亲求“贤”字的隐情道出。 婉兮这几日安安静静留在自己宫里,只是尽自己的心,亲手给皇帝做那些他爱吃的民间小食,荠菜羹、黏米窝窝,做好了就叫毛团儿安安静静给送过去。 春日里本就容易上火,她推开耳边那些扰攘,只想一心顾着皇上的身子。 玉壶也明白婉兮的心情,故此将外头的那些纷纷扰扰都尽量给过滤在宫门之外。只是这一日玉壶也忍不住回来道:“……皇太后已是催着皇上另立新后了。” 婉兮便也忍不住微微皱眉:“大行皇后好歹这些年伺候太后用心,太后若念旧情,哪怕晚一个月呢。” 玉壶也是叹口气:“由此可见,尽管皇后这些年都尽心尽力伺候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下却并不当回事。” 婉兮点头:“这事儿咱们只听着便罢。总归皇太后心里的两个人选,咱们也能猜着。” 正说着话,门闩儿进来回话,说有养心殿太监前来求见。 婉兮倒是愣个神儿,便望玉壶:“不是李谙达?又是哪个养心殿太监?” 玉壶倒笑了:“李爷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其实凡事传旨都犯不上李爷亲自上门。只是皇上在意主子,李爷心下也记着旧情,故此每回都是李爷亲自来。倒叫主子忘了,这养心殿里多少个太监呢!” 婉兮点点头:“这会子李谙达怕是陪着皇上,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故此这才有事儿打发旁的太监来了吧。快请进来吧。” 三卷129、讨好(7更) 三卷129、讨好(7更) 那太监进来请跪安,婉兮看过去,当真是个脸生的。 由这一条便能瞧出来,这个太监纵然也是养心殿里当差的,却必定不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上差的。否则她在皇上身边这些年,养心殿更是常来常往的,总不至于认不得才是。 婉兮便点头笑笑:“倒不知如何称呼。” 那太监笑眯眯答:“回令主子,奴才陈玉柱。” 婉兮便笑了:“哦,那便当真应当是养心殿的人。” 皇帝爱玉,这个陈玉柱名字里也嵌入了个“玉”,倒真是“不是一家人,不用同个‘玉’”了。 玉壶便替婉兮问:“倒不知陈爷在养心殿,担着什么差事?” 张玉柱又笑眯眯答:“奴才跟着一处司库。” 原来是管养心殿小库房的,怪不得寻常也少见着。 婉兮自己也是一时没想明白,一个养心殿的司库太监来见她,应当不是传旨的,那这是做什么来了? 玉壶明白婉兮这是不方便一力追问,这便含笑代为问道:“倒是不知陈爷此来……有何见教?” 陈玉柱脸上笑得宛若一朵花儿,不紧不慢地道:“回令主子,奴才是来回令主子一件事儿……今儿啊,奴才和司库白世秀接着胡世杰的传旨啦,说皇上吩咐要将养心殿后殿西耳房的装修,给挪到东耳房去……空出方子来,给新进的贵妃住。” 婉兮便是微微一怔,抬眼跟玉壶对了个眼神儿。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一向是大行皇后生前侍寝时所居之所。大行皇后这刚崩逝十天,回到京中五天,她在养心殿的居所便要换给旁人了? 陈玉柱瞧出来婉兮没想明白关要,这便满脸谄媚地笑:“西耳房原本是贵妃侍寝时的住处,这会子给腾到东耳房去了。那西耳房便又空出来了……由此可见,皇上便要另立新的贵妃了。” . 婉兮悄然看了一眼玉壶,心下已是将这陈玉柱的话听明白了。 婉兮原本也没放在心上,故此只是打个哈哈儿罢了:“晋新的贵妃,自然应当从原本的妃位中进封。如今嘉妃有喜,愉妃也是有皇子的,那自然应当是她们二位。” “谙达怎没去嘉妃的景仁宫,或者愉妃的储秀宫报信儿?” 陈玉柱呵呵地笑:“令主子!哎哟,您太过谦了!依奴才看,皇上真格想封的,唯有令主子罢了。不光奴才这么想,养心殿里哪个不这么想呢?故此奴才跟白世秀一合计,赶紧过来先问问令主子的示下,您喜欢什么样的帐子?什么样的炕几、炭盆、痰盒、炕屏?奴才等这便先按着令主子的心意,却准备了来!” . 这陈玉柱是有心讨好,婉兮却不由得皱眉。 她又看了玉壶一眼,玉壶忙取了个荷包递到陈玉柱手里:“这里头是上好的鼻烟儿。陈爷常年在库房里头,难免湿气重,不舒坦时用这个,打个喷嚏出来便自舒坦了。” 陈玉柱知道这是令嫔送客,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婉兮不由得皱眉:“如今大行皇后刚崩逝,后宫里都在关心谁为继后。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儿,连养心殿的太监都这么往咱们这儿跑,总不合适。你去替我瞧着些,待皇上回来了,我要见皇上。” 三卷130、不喜(8更) 三卷130、不喜(8更) 皇帝还为大行皇后穿着素服,面色清癯了些。 婉兮垂首道:“都怪奴才……这些天只给皇上吃这些荠菜、黏面窝窝的,都把皇上给吃瘦了。这会子皇上正是要料理大行皇后的身后事,这身子如何吃得消呢?”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也摸了摸婉兮的面颊。 “还说爷?你自己这不是也瘦了么?大行皇后是刚走,不过爷却也都免了你们的礼数,就是不想叫你们跟着一处繁忙去。你不必担心爷,爷这瘦,是心里另外有事。” 婉兮瞄着皇帝:“……前朝的事?” 皇帝便笑了,哼了一声:“皇后是皇考亲赐给爷的,你忘了么,前朝里还有更多皇考亲赐给爷的……既是皇后丧仪,这便是上天给爷的良机,索性将那班人一并处置了去!” “爷还要谢谢皇后赶在这一年去了……十三年,皇考也正是在位十三年驾崩的,爷在今年做什么,便都有了理由。” 婉兮轻轻张嘴:“若此说,皇上接下来将有的忙。” 皇帝唇角轻勾:“前朝后宫,正好以此为由,一体整饬!” 婉兮垂首,轻巧一笑:“……原来后宫,皇上是头一个要拿奴才开刀了。” . 皇帝不由挑眉:“怎说这糊涂话来?” 婉兮垂首,手指头绕着帕子的穗子:“奴才是听说,皇上怕是不准奴才住永寿宫了。” 皇帝都听糊涂了,伸手掐了她一把:“这是睡迷糊了么?” 婉兮这才缓缓抬眸,轻轻撅嘴:“……今儿都有养心殿的太监,到奴才那问,要准备什么帐子、桌几的,说要给奴才挪到什么耳房里去住着呢。” “奴才的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这么大个院子前殿后殿的多好,奴才又何苦要爷那养心殿里什么耳房呀、围房呀的呢?” 皇帝这便懂了。 “……原来是有人去折腾你去了!这帮奴才,这会子骑墙而望还不够,还要主动上门去讨嫌!” .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皇帝的手。 “就凭皇上这几句话,奴才也听得出,这阵子后宫里的扰攘叫皇上烦心了吧?” 皇帝轻叹一声:“是。如今谁为继后,皇额涅催问,东西六宫也同样的猜闷儿。一个一个的,叫我心下都不安宁!” 婉兮点头:“可不,皇上此时的心思在前朝。借治丧之机,彻底整顿前朝,革除党争,才是皇上此时的当务之急。这会子后宫便不应该跟着一起乱。”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伸手揽住婉兮。 “你明白爷就好。” 婉兮便眨眼:“奴才来找皇上,总归就是一句话:奴才就喜欢永寿宫这大院套儿,才不喜欢什么小耳房呢。奴才求皇上,千万别把奴才的大院套儿给换成小耳房啦!” “更何况奴才还有一院子的猫狗鱼鸟呢,一个小耳房可怎么都装不下。到时候若是皇上再想吃荠菜、艾窝窝了,可没处找去了!” 皇帝这才不由得大笑:“你的心思,爷明白了。现在外头他们谁愿意瞎猜就猜去,谁愿意折腾就折腾,总归你要安安定定的。” 皇帝轻轻捧住婉兮的脸:“……让她们去争。你,不用争。” 三卷131、宠妃(1更) 三卷131、宠妃(1更) 当晚,皇帝便下旨,着总管内务府大臣傅恒教训陈玉柱等太监,斥太监等不该因后宫之中有嫔妃多获宠幸而曲意攀附,“太监应当按位次顺序一体尊敬嫔妃”。 谕旨一下,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壶一边帮婉兮梳顺青丝,一边含笑道:“今儿才三月二十二,白天皇上才定了孝贤皇后的谥号,结果晚上皇上就亲自下了这样一道谕旨……如今皇上为孝贤皇后治丧,颇为用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孝贤皇后才是皇上唯一宠爱之人;可是皇上却在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就下了这样一道谕旨,何尝不是皇上亲口叫宫内宫外都知道,原来宫中另有宠妃……哎,这叫尸骨未寒的大行皇后,心下何忍?” 婉兮轻轻抬起眼帘:“皇上叫九爷去处理此事,自是妥当不过。总归不能叫外头知道,那陈玉柱是来的咱们宫里。否则风口浪尖之上,皇太后和娴贵妃必定又要看咱们扎眼。” 正说着话,玉函从外头进来,神色略微有异。 婉兮瞧见了便道:“说吧。” 玉函从身后取出一个锦匣来,奉给婉兮。 婉兮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整匣的、上头印着“城内东街张大盛”、“十足金赤叶,包管回换”字样的金叶子! 婉兮将锦匣砰地墩在桌上,眯眼盯住玉函,问道:“谁送的?!” 玉函惊得也是跪倒在地:“回主子……是,是大阿哥。只说是皇孙绵德阿哥拜令娘娘。” 婉兮眯起眼来:“玉函,你好大的胆子!大阿哥这物件儿,你不问清楚了,不先问我的示下,你就什么都敢接下来,什么都敢往我眼前送么?” 这还是婉兮头一回对玉函发这样大的脾气,玉函也是吓坏了,伏地落泪:“主子息怒!奴才知罪。奴才只是,只是……” 玉壶也连忙过来一并跪倒。 婉兮深吸口气,缓缓平静下来,亲自起身走过来,一边一个拉起玉壶和玉函来。 婉兮抽出自己的帕子给玉函拭泪:“玉函,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宫里便是咱们自己不想,也都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你瞧我这个时候,连个养心殿的司库太监都不想交接,我又何尝愿意跟成年皇子结交了?” 玉函一径哀哀落泪:“奴才该死,奴才只是……” 婉兮轻叹一声:“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我也明白你的处境。不过我实话都告诉你说,当年我要用人的时候,宫里现成让我挑的老人儿里,一方是哲悯皇贵妃的女子,一方就是仪嫔黄氏的女子。我之所以挑了仪嫔手下的你来,而没用哲悯皇贵妃的旧人,就是因为不想叫人怀疑咱们与大阿哥的关系。” “终究我没有孩子,而历来无子的后宫都想抚养一个孩子,而大阿哥又居长,这便总是引人揣测的……故此我不是要怪你,而是这会子着实不适当。” 玉函哭得两肩轻颤:“不瞒主子,黄主子和哲悯皇贵妃都是去得早,没享受到皇上登基之后的好日子。故此黄主子殁了之后,大阿哥便也将黄主子留下的老人儿,与哲悯皇贵妃留下的老人儿一并照拂。这些年奴才也承了大阿哥不少的情……故此大阿哥请托,奴才实在不好推却。” 三卷132、散财(2更) 三卷132、散财(2更) 婉兮也点点头:“我明白,你或许也是记着我从前也与大阿哥有过那么一回交谈。彼时皇孙绵德阿哥尚未下生,我还应承过要做四公主那样儿的狮子送给小皇孙的。你难免以为我自己也是愿意与大阿哥多亲近的……” 玉函落泪,深深垂首:“自从黄主子殁了之后,奴才在这宫里无依无靠。虽说有陈贵人照拂,可终究不是自己的本主儿。多亏有主子要了奴才来,才叫奴才在这宫里重新抬起头来作人……” “故此奴才早已将永寿宫当成了自己的家,将主子看得比奴才自己个儿的性命还重要。只是主子承宠这些年,皇上的恩宠是不断的,可是主子终归还是没有个孩子。” “按着宫里的老例儿,若主子还没有皇子的话,这嫔位便到顶了。唯有名下好歹多一名皇子,皇上也才有可能给主子晋位为妃……此时在世的皇子里,也唯有大阿哥的生母薨逝了,故此如果主子肯接纳大阿哥的心意……那皇上说不定会同意将大阿哥记入主子名下,那主子便可封妃。” 婉兮也轻轻闭了闭眼。 是啊,在宫中其他人的眼里,她便是再得皇上宠爱,却也终究没有孩子。青春易老,如今她已二十二岁,若再生不出孩子来,难免色衰而爱驰。唯有趁着这个时候早早与大阿哥联合起来,才好徐图来日。 婉兮点点头:“故此大阿哥也自然是笃定了,他这心意我是必定要收下的。也是啊,我若与他联起手来,我可晋位为妃,大阿哥也可凭我在皇上面前美言,说不定还可问鼎储君之位……这果然是两相得益的好买卖。” 玉函落泪点头:“奴才也是为主子着想。” 婉兮轻叹一声:“玉函,我不怪你,毕竟这宫里人都这么想;而且古往今来,所有无子的‘宠妃’都要走上这样一条路,才有未来。” “可是我却不想。在我心里,皇恩是皇上给的,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 婉兮也不想叫玉函太过为难,便特地调皮一笑:“再说了,大阿哥比我才小一岁,且如今都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了……你想想,若他管我叫额娘,那我还不浑身都激灵啊!” 玉函一个猝不及防,倒也笑了。 婉兮缓缓收了笑,垂下头去:“这金叶子你既然收便收了,只是我终究不可收。故此这盒金叶子便赏给你了。” 玉函一听,刚停下的眼泪又给吓出来了,噗通就又跪在地上:“这如何使得?” 婉兮轻轻扶起她:“我知道这么些金叶子,你也是为难。不如这样,你方才说得好,大阿哥连同哲悯皇贵妃和仪嫔黄氏的旧人一体照拂,那你便将这些金叶子都散给他们去,就说是大阿哥赏的。” “这样既叫他们都承大阿哥的情,又不叫人意外,还能免了咱们这些为难去。” 玉壶听了便也是含笑拍掌:“正是,既然大阿哥一直照拂这些人,便是这次多赏赐些,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玉函便也破涕为笑:“那奴才就都散给他们去。总归奴才已是永寿宫的人,便半点都不留着了。” 三卷133、相克(3更) 三卷133、相克(3更) 玉函说到做到,当晚便出去,将那金叶子都散干净了。 收下这些金叶子,那些旧人自然都是感恩戴德,这些金叶子又替大阿哥永璜在宫中坚固下不少的人心去。 本就是长子,既然嫡子接连两个夭折,且此时中宫虚悬,故此宫里便自然有更多人私底下嘀咕:“若论承继大统,无嫡立长乃是天经地义。况且大阿哥如此仁慈恤下,必定是一代仁君。” 玉函归来,便也将这些私底下的话与婉兮回了。 婉兮总归睡不着,便叫着玉函过来,问玉函:“给我讲讲这位大阿哥。” 玉函轻叹一声,在婉兮炕沿下的紫檀脚踏上坐了,轻声说:“大阿哥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而且一举得男,主子能想见那会子皇上的欢喜吧。” 婉兮点头:“自然啊。那会子皇上储君之位未明;且年纪刚二十岁,故此他的心更多的还在家宅之中。第一个孩子,还是儿子,皇上一定疼爱极了。” 玉函点头:“可惜长子却并非嫡子,故此大阿哥在潜邸里,身份总是尴尬。他下生五个月,嫡福晋也生了,不过幸好是个公主。故此皇上最疼爱的孩子,还是大阿哥。” “嫡福晋不欢喜,那时候整个潜邸里都看得出来。哲悯皇贵妃有了儿子,原本有机会凭大阿哥而请封侧福晋,可是……谁知道为什么呢,竟然就没能成功。”玉函说到这儿,不由得抬眼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心下也是一动,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玉函垂下头去,“哲悯皇贵妃同出自富察氏,虽然与嫡福晋不是同宗,可好歹是一个哈拉,这便更叫人难免觉得两人命中相克。” “嫡福晋对哲悯皇贵妃开始越来越冷淡,哲悯皇贵妃便也积郁成了病。虽生下了皇长子,可是一天都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因哲悯皇贵妃是最早服侍皇上的,皇上对她也格外垂怜,知道她心下苦楚,便多加宠爱。即便是嫡福晋在两年后生下了二阿哥永琏,皇上也还是随后就叫哲悯皇贵妃又诞下了二公主。” “彼时潜邸中,两位富察氏双璧生辉,但是身份却相差太多,待遇绝无公平。故此大阿哥即便早两年受尽了皇上的疼爱,却终究还是败在了嫡庶之不同上。眼睁睁看二阿哥抢走了本来属于自己儿子的宠爱,哲悯皇贵妃自己却身份太地微,册封侧福晋无望,二公主后又夭折,故此在皇上登基之前,便因病去了……” 玉函轻叹一声:“故此这些年,大阿哥与皇后,并无母子之情。” . 次日婉兮去见语琴,将这些事也与语琴说了。 婉兮殷殷嘱咐:“这会子宫内人心浮动,不小心就是风口浪尖,姐姐也谨慎些。” 语琴倒笑了:“你自是应当小心的,如今太监巴结了,皇子也来主动送礼,自然都是因为你受宠。我却不担心,总归我一不受宠,二来位分也低,谁巴结我也没什么好处去。” 婉兮脸红了红,娇嗔地胳肢语琴,可是目光还是揣了些谨慎,瞟向窗外。 三卷134、十三(4更) 三卷134、十三(4更) “姐姐也不可大意。因为这会子后宫的人心浮动,争夺的不止是中宫之位,更有那个储君之位。大阿哥来与我送礼,图的自然是那个位子。大阿哥已有此心,难道其他的阿哥与他们的母亲,便没有此心了么?姐姐自己虽然与世无争,可是姐姐终究住在这储秀宫里,储秀宫里还以愉妃娘娘为尊啊。” 语琴便也微微张了张嘴:“你说得对,我既然与她住在同一个宫里,那么我不管愿意不愿意,又或者是在别人眼里,就自然应当是支持五阿哥永琪的。”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登基十三年,然储君之位未定。如今大阿哥都有了两个儿子,三阿哥永璋也都十四岁了,到了这个年纪,皇子们难免要开始惦记那个位子。” “不光他们惦记,皇子们的谙达、师傅,还有前朝的王大臣们同样也都会开始惦记、撺掇。一不小心便又会重蹈康熙爷时九龙夺嫡的局面;即便是这会子成年的皇子就两个,却也有可能又叫朝臣们分成了两派,再复鄂尔泰、张廷玉两团之争。这正是皇上所最不想看到的。” “况且……先帝雍正爷是在位十三年驾崩的,今年也正好是皇上在位十三年。姐姐知道,宫里郎世宁,还有钦天监里也有不少洋人,他们都是洋和尚,没少了在皇上耳边说这个‘十三’的不吉利。故此皇上十分忌讳在这个年份上,叫皇子闹出这样一出争夺储位的事儿来。总归皇上春秋正盛,哪儿能容得皇子们这会子就惦记皇上的大位去了?” 语琴心下也是微微一晃,急忙点头:“我明白了。这会子最聪明的便是不争,我也要小心与愉妃和五阿哥远着些,别叫人以为我也掺和进去了。” . 婉兮点头:“况且这会子也就这储秀宫里最热闹,除了姐姐和愉妃娘娘之外,还有个柏常在……三足鼎立,这关系便更加微妙,姐姐总归凡事多加留心才好。” 语琴点头,伸手握住婉兮。 “不管怎么说,总归幸好是这小柏氏自己还算明智,在船上那回是跟咱们站在了一处。那些小孩儿家的哭腔,都是小柏氏用唱戏的小嗓子给仿出来的,也真是惟妙惟肖。她既然也牵连进去了,至少对咱们不会有害。” 婉兮点头:“是啊,你们若能相安无事,那自然就是最好的。这会子切切记住一点:皇上正是办大事的时候,切勿生事。” . 说了一会子严肃的话,语琴不由得眨眼一笑:“你说你当了散财童子,将人家大阿哥的好意给散尽了,大阿哥心下可会记恨你去了?” 婉兮托腮想想:“倒也不至于吧。我若只为了自保,那我干脆将那盒子金叶子都报给皇上去算了。再说我倒觉着,大阿哥虽然给我送礼,可是他的心思倒未必只对着我一个。” 婉兮挤挤眼:“终究,我只是个嫔位,又是这样的出身。便是什么中宫之位,与我也是天地之远。” 语琴便笑了:“我懂了,他是想给每一个位分高的、无子的后宫都送礼的。当然第一个,是人家娴贵妃。” 三卷135、拔尖(5更) 三卷135、拔尖(5更) 语琴会意而笑:“那第二个呢?” 婉兮轻轻垂首:“宫里位分高,且无子的就是这么几个。” 语琴也抬头深吸口气:“舒嫔……婉兮你说,舒嫔这些年究竟是与咱们站在一处,还是没在一处呢?” 婉兮也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与我的关系,这些年的好与不好,大多都是从九福晋那起的。她最开始的恨我,到后来的平静相处,再到后来的隐隐之间若有默契,都是因为我与九福晋的关系远近。” “说到底,她是大家闺秀,又有皇太后的疼爱,在宫中并未刻意与人争宠,故此与我除了当年那一回冲突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的龃龉。” 语琴也是赞同:“可不,孝贤皇后崩逝那晚,倒是她出头跟皇太后凑趣儿,才叫皇太后下旨请了皇上过去同乐呢。若说起皇后崩逝来,舒嫔自己也自然是有好处的。若依我看,皇太后心下其实最想推上去的,倒不是娴贵妃,而是舒嫔。” “从前我跟她年纪都小,十几岁的小丫头说什么做什么有时候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婉兮目光放远:“可是如今都二十多岁了,且这会子又正逢后宫人心浮动之时,便难说我与她之间还是否知心、互信。” “是啊。”语琴也轻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倒看看,舒嫔与大阿哥是否会走近吧。若是不会,那舒嫔就依旧还可交;若是舒嫔与大阿哥走近了,咱们还当真要小心几分了。” 婉兮轻轻攥紧指尖:“是啊。不管怎样,我也绝不希望跟舒嫔之间生分了。终究,我十分珍惜与九福晋这一场情分。” . 承乾宫里,娴贵妃果然正对着一张礼单,忍不住的微笑。 “大阿哥果然有心了。都收下吧,放好了,想来不久之后,就用得上了。” 与婉兮那一盒金叶子相比,大阿哥送进承乾宫“孝敬”娴贵妃的已是加了几个倍数出去。除了金叶子、银票之外,更有皮张、山参等来自关东的珍贵物产。 礼物太多,一时都没办法直接都堆在娴贵妃眼前,只得另外登记造册,先递了一份礼单进来给娴贵妃过目。 皇上登基十三年来,娴贵妃还是头一回收到这么大的外礼,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从前就算有皇子宗室、外臣送礼,也先送进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那去,轮不着她。这一回她可终于尝到了在这后宫顶尖儿头一份儿的滋味。 这滋味,甚好。 手下的女子兴冲冲带人去腾库房了,娴贵妃摆了摆衣袖不由得问:“你们也没打听打听,这大阿哥除了咱们这儿,还给别人谁送礼去了?” 塔娜倒是含笑道:“大阿哥这事儿做得自然要避人耳目,就算也给旁的宫送了,人家也不能说啊。” 娴贵妃的喜色这才稍微收了收:“也是啊。本宫自然明白,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送礼,便也不会只给本宫这‘蝎子粑粑独(毒)一份儿’。除了本宫之外,他必定还会送给旁人了!” 三卷136、回赐(6更) 三卷136、回赐(6更) 娴贵妃忍不住冷哼一声:“就算不去打听,当本宫猜不出来?!头一个就是令嫔那蹄子那儿,第二个嘛,兴许就是舒嫔。总归人家纯贵妃、嘉妃、愉妃自己都有皇子,才懒得搭理他!” 塔娜一瞧主子这高兴还没有多一会儿就又不高兴了,只得小心劝:“主子何苦想这些?总归大阿哥图的是什么,主子心下有数。而主子这会子如果能跟大阿哥多亲近些,甚或直接将大阿哥记在名下了呢,那对主子自然是只有好事儿!” 娴贵妃想了想,遂点头:“也是啊。如今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就只有我跟纯贵妃两个罢了。虽说苏婉柔是个汉女,皇太后必定容不得她染指中宫之位!再说她这会子早就因为生出那么个四公主来而失了宠了……” “可是人家终究是有孩子的人啊。而且光皇子就有两个!谁知道皇上会不会突然鬼迷了心窍,看在皇嗣的份儿上,立了她当皇后!” 塔娜也急忙点头:“她虽然是出身汉臣之家,可是皇上也早就给她入了旗了。若严格算起来,她现在也是旗人呢,这个汉女的身份,如果皇上坚持,还当真拦不住她的!” 娴贵妃轻轻闭上眼:“可不,我呢,总归是没有孩子啊。哪怕只有一个儿呢,哪怕是公主呢,也好说啊。” 娴贵妃面上点点黯然了下去:“况且,本宫最大的倚仗,只能是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里的人选,却从来都不是本宫一个人!本宫自然还得防备着,皇太后忽然要推出舒嫔来!” 塔娜想了想,倒是摇头:“奴才倒觉着,主子不必太担心。终归舒嫔也同样没孩子啊,再说她现如今不过是个嫔位。距离中宫之位,她可比主子您远着呢!” 娴贵妃这才深吸口气,心下痛快了些。 “行,难得大阿哥这样懂事,本宫便也该回赐给他些。依你看,我送些什么才好?” 塔娜便笑了:“主子还回赐给他什么呀,不过是给他想要的罢了。正巧大阿哥去年七月诞下嫡长子绵德,八月侧福晋又诞下次子绵恩,主子这便借此之机向皇上求个恩典,请代祖母之责,替两个皇孙张罗今年的周岁礼就是!” 娴贵妃想想,便也笑了。 “是啊,大阿哥如今都当阿玛了,必定再无‘养母’之说。那我便给他两个儿子当祖母好了。周岁礼一个是今年七月,一个是八月,这会子才三月,还早着。不如这样儿,就先给两个皇孙,每个先赐一个悠车好了。” . 娴贵妃的母家还都在吉林辉发城,不久便用当地上好的牛皮给做得了两个悠车。悠车里垫了乌拉草,悠车四壁上都请萨满婆婆给五色彩绣了吉祥图案,十分用心。 相比于娴贵妃,婉兮送给两个皇孙的回礼就简单了太多:依旧还是婉兮自己的手艺,按着豆角的模样儿,给做了两个细腰的小猎狗。 狗在满人的习俗中有“保护”、“朋友”的含义,婉兮是希望两个小物件儿能陪伴两个皇孙好梦。 三卷137、孤注(7更) 三卷137、孤注(7更) 永璜果然是送出去三份礼,收礼人分别是娴贵妃、令嫔、舒嫔。却只收到了两份回礼而已。 舒嫔没给回礼,而是干脆将原礼送还了。 在娴贵妃和令嫔的两份回礼中间,永璜与嫡福晋伊拉里氏对视了一眼。 伊拉里氏,满洲姓氏。然这个姓氏再往前推到辽金时代,更是有名,便是著名的“耶律氏”。伊拉里氏出身亦是名门,阿玛还有轻车都尉的爵位,故此未免有些看不起婉兮送的两个小玩意儿。 “令主子也忒实在,还当真给亲手缝了两个小物件儿么?可是依我看,怕是宫里随便找个女子给缝的吧。瞧这针脚,当真不像个得宠的嫔主子干得出来的。” 永璜也叹息一声:“也是。她的位分终究低了些,况且又是内管领下的出身,纵然得宠,怕咱们还指不上。那这回咱们更该一门心思,只孝敬娴贵妃一人便罢。” 自此,永璜和福晋、侧福晋,便三不五日向承乾宫请安。 娴贵妃见永璜这份儿殷勤劲儿,便也亲自去了养心殿,向皇帝请旨,亲办两位皇孙的周岁礼。 皇帝听了便笑了,细细打量娴贵妃:“古黛,如今你当真细心了不少。你知道朕忙于孝贤的丧仪,还要顾着前朝国事,便记不住了两位皇孙的周岁礼,你这便提前了几个月替朕都想着。” 娴贵妃也是款款一礼:“从前凡事有孝贤皇后替皇上想着,这会子孝贤皇后不在了,妾身如何敢不帮衬着皇上多想想?好歹妾身当年在潜邸,就是皇上的侧福晋。如今孝贤皇后去了,慧贤皇贵妃也去了,皇上的初婚三宫,只剩下妾身一人罢了。” 皇帝勾了勾唇角:“那朕便准你所请。” . 三月最后的几天,因久决不下的大金川战事扰心,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命他“第一受恩之人”,领班军机大臣讷亲经略四川军务,又起用老将岳钟琪为四川提督。 大金川之战,朝廷如陷泥沼,皇帝竟然派出最心腹的讷亲前去,可见皇帝已然近乎孤注一掷,务求必胜。 小小金川,不过四川一隅的弹丸之地,竟叫讷亲亲自前往,这是朝廷上下此前没人能想象到的。故此皇帝这样孤注一掷的旨意一下,朝廷上下无不人心惶惶。 皇后崩逝,自然会有下一任皇后继位中宫;可是大金川之战,在皇帝心中却已然只剩一条路:非胜不可。 此中轻重,朝堂上下自然都掂量得清楚。 . 这样一片前朝、后宫人心惶惶之下,长春宫已然布置成了影堂,同奉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以及哲悯皇贵妃的御影图像。 婉兮前去行礼,时隔这样久,终于在这里再度与傅恒重逢。 此次见面,中间已然隔了婉兮与孝贤皇后的彻底翻脸,已然隔了孝贤皇后的死,故此那一抬眼四目相对之时,婉兮只觉心下已然沧海桑田,岁月飞渡。 那么多的往昔,已然再也追不回了。 故此婉兮并未走过去,只是隔着影堂空阔的地面,与傅恒浅浅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来,直直望向前路,坚定行去。 三卷138、不改(1更) 三卷138、不改(1更) 傅恒一怔,忙追上来。 “九儿!”他从未见过婉兮如此不顾,决绝而去,心下一时惶急,便脱口而出这个昵称来。 婉兮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回头望过去。 目光浅浅,却终究还是在傅恒面上一刺。 傅恒顿觉失言,忙左右看一眼,上前打千请安:“奴才傅恒,请令主子的安。” 婉兮也是压住心头一声叹息,依旧浅浅点头:“本宫安。傅大人也安。还望傅大人回府之后,转达本宫向九福晋、两位阿哥的问候。” 这还是婉兮这样正正式式叫他为“傅大人”,傅恒更是怔住,呆呆抬头看婉兮。 “令主子……奴才竟是做错了什么?” 婉兮心下何尝就不难过?可是许多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她与他之间终究已经被隔挡住,不是一句简单的“对错”就能解得开的。 婉兮便抬起头,避开傅恒的凝视,仰头望向那一带被宫墙夹成细长的天际。 “傅大人,你如今已是朝堂上举足轻重之人,况且年纪也二十七岁了,更是两个阿哥的阿玛了。我若还按照小时候的称呼,便不免唐突。故此从今日起,我口中再无‘九爷’,唯有‘傅大人’。还望傅大人体谅。” . 傅恒心下咯噔一声,却也并非全都不明白。 他垂下头去,眼前晃动着姐姐最后那几年与九儿之间的恩恩怨怨。 许多事做了便已经注定无法挽回,如今作为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事越行越远,却无力拉得回来。 “这是孝贤皇后的影堂,傅大人终究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在此处我与傅大人说这番话,相信傅大人心下也能好过些。” 傅恒是谁,此时的傅恒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孝贤皇后死在出巡的路上,更是大半夜的死在船上,古往今来都是极其罕见,任谁心下都要多画一个问号。更何况他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呢?若他想查,并非查问不出什么来。 故此,他心中对她,兴许也并非全无怨怼吧? 那样也好,便在此地,孝贤皇后生前的寝宫、死去的影堂,正式与他拉开了距离吧。 这样兴许,对他们两个都好。 . 九儿的话,他听得懂。 傅恒在马蹄袖里,紧紧攥住了指尖。 “奴才明白,令主子在此时此地说这番话,是为了奴才好……可是,奴才并非一叶障目之人。奴才,心下虽因姐姐的崩逝而伤悲,然,奴才心下也都明白。” “更何况这些年,从令主子进宫第一天,到东巡临出京师,令主子那每一日的经历和处境,奴才也都心知肚明……故此,奴才还是奴才,从不会因为姐姐的崩逝而改变。” “奴才还望令主子明白奴才这一份心情……” 婉兮心头也被狠狠一撞,眼中亦是模糊。 “傅大人何苦还说这样一番话?倒叫我心下更是难过。” 傅恒却笑了,眼中含着隐隐水影,唇角的笑却如三月春风一般,潋滟得那般温柔。 “令主子怎么忘了,奴才与令主子的相识,本在姐姐之前。奴才并不是在长春宫中结识令主子的,故此奴才是比姐姐更早知道令主子是什么样的人。” “奴才的心是奴才自己的,并不会因为姐姐而有半点改变。” 三卷139、倾心(2更) 三卷139、倾心(2更) 婉兮心下忽悠一热,那句“九爷”已是凝到了舌尖儿,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此地,还是叫她生生忍住了。 她深深吸口气,轻轻看了玉壶一眼。玉壶会意,便紧忙走开了,宫墙夹道里看着些来往的人。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上前亲手扶起了傅恒来。 她的手只是托住他手肘,可是这却是他们两个从交辉园一别之后,第一次最近最近的接触。 傅恒心下一晃,那一刻险些要控制不住,伸出手臂去拥她入怀。 那一瞬微妙,婉兮也感受到了,忙松开手退开两步,低声提醒:“傅大人,此乃深宫禁地!” 傅恒勉力克制住。 婉兮更是转过身去,索性背对着他。 “傅大人……此时前朝后宫,都是人心浮动之际。傅大人言行千万谨慎,莫落半点口实给别人,以免影响傅大人前程。” “况此时讷亲已经被皇上寝殿,前去四川经略军务。摆在傅大人眼前的,便既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却也有同样的万丈深渊。” 婉兮这样果断提及官场前程,果然如一瓢清凉泉水,兜头泼醒了傅恒一时的迷惘去。 傅恒忙点头道:“令主子所说的良机,奴才明白。如今皇上亲自提拔的年轻朝臣里,讷亲第一,众人都道奴才第二。而此时讷亲被皇上钦点前去四川经略军务,那么朝中一切,皇上便都要委派给奴才,这便是给了奴才绝好的锻炼机会。” 婉兮见傅恒冷静了下来,这才又转回身来。 目光是二十多岁的女子才有的沉静如水、黑白分明。 “不仅如此,大金川对于朝廷来说,已成泥沼。从前在广西屡立战功的张广泗,这一回在四川却也多次无功而返;便是讷亲去了,谁又敢保证他就能全身而退?” 婉兮的目光清凌凌定在傅恒面上。 “傅大人,皇上的前朝正需要新旧交替,你与讷亲之间也是胜负决断之时了!若讷亲此次大金川军务不能得胜还朝,那么他的身份将一去不返。傅大人,讷亲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你的。” 傅恒的面色便也忽地涨红。 皇帝登基以来,领班军机大臣是先帝留下的鄂尔泰、张廷玉;鄂尔泰死后才轮到讷亲……如今张廷玉已老,鄂尔泰已死,讷亲已去四川……摆在傅恒面前的,绝对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傅恒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上的激动:“可是令主子方才说‘万丈深渊’,所指为何?” . 婉兮抬眸静静望他一眼。 “今年是皇上登基十三年,正是先帝在位一共的年份。故此皇上早有计划,于今年调整朝堂。这一回东巡山东,更是早于泰山祭天。由此可见,皇上此心已定。” “正逢孝贤皇后治丧之时,皇上正好动手整饬朝堂。这一回皇上瞄准的,必定是先帝留下来的、已成气候的老臣。打压老臣的同时,扶持傅大人这样的忠于皇上的臣子。而此时讷亲不在朝中,皇上凡事必定都要经由傅大人你来执行。” “傅大人如何办,便成了关键。做得狠了,臣子怨恨将都集中于你;做得轻了,皇上不足以相信你的能力。” 三卷140、良机(3更) 三卷140、良机(3更) 傅恒也是心下一警。 “令主子说得对,皇上此时整饬朝堂,正逢姐姐丧期。便是狠烈一些,朝臣也只道皇上是因为姐姐崩逝而心情沉痛,故下狠手;而倘若是奴才也同样下了狠手,朝臣的怨恨便必定都集中到奴才身上来。” 婉兮点头:“从前傅大人多年获皇上越级提拔,早已引得朝臣心下不满。他们看不见傅大人自己的才干,却将这一切都只认为是傅大人为皇后亲弟的缘故。而此时孝贤皇后已然崩逝,傅大人在这个时候便越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功绩,如此才能堵住前朝悠悠众口,为傅大人自己未来的路,扫平障碍。” 傅恒点头:“奴才懂了。” 婉兮轻轻转过头去:“我方才说‘万丈深渊’还不止此时朝堂形势这一桩。还有四川军务。此时讷亲去了四川,若能得胜而归,待得回朝之后,他的地位就又将是傅大人你比不得的;而话又说回来,倘若讷亲也崴在了大金川这片泥沼里,你道皇上会如何决定?” “皇上最心腹之人都无法攻克金川,朝臣势必上折子劝皇上收兵……可是皇上的性子你也该知道,皇上如何肯甘心受此弹丸之地的为难,叫朝廷这多人命、这几千万的银子都白花了?皇上派了讷亲,已是孤注一掷,便已说明皇上绝不可能收兵,只能再派人去!” 婉兮抬眼静静望住傅恒,良久,良久。 “此时朝堂,最受君恩之人,首推讷亲,次席便是傅大人。若讷亲不能完成皇上的心愿……傅大人想,接下来皇上的一片心愿,只能落在谁人身上?” 傅恒心下也是一震。 婉兮垂下头去:“傅大人这些年升迁极快,却从未担任过武职。若一旦大金川的军务落在傅大人身上,傅大人又该如何应对?” “别说傅大人年轻,从未担过武职;便是张广泗、岳钟琪这般的名将,在大金川亦然遭受败绩……故此大金川绝对不容小觑,傅大人应早作准备。” 傅恒面色微微泛白。 婉兮这一刻却笑了:“说是‘万丈深渊’,其实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千载良机呢?既然张广泗、岳钟琪,或者再加上讷亲都不能克复的话,如果傅大人做到了,那么傅大人今生之功绩,便建于此一役了!” “依我看,傅大人虽然没承担过武职,年纪又轻,可是却都无妨。傅大人别忘了,你阿玛身为察哈尔总管,你大哥广成、二哥傅清皆为武将。此时若向你的哥哥们讨教,一切还都来得及。” 傅恒听到此处,心下不由得一喜:“是啊,我自己虽然未担任过武将之职,可我大哥,尤其二哥,战阵经验却是深厚。” 婉兮点头而笑:“所以,当千载良机与万丈深渊一并到来之时,傅大人只需提前做好预备,便还是有可能将万丈深渊只变成千载良机的。” 婉兮说罢抿嘴,莞尔一笑。 “我想说的,言尽于此。我终究也是个深宫妇人,对前朝和天下的理解,难免也是坐井观天。未必帮的上傅大人。一切,还看傅大人自己的决定。” 三卷141、春归(4更) 三卷141、春归(4更) 傅恒心下跳动得更为厉害。 “这世上,我再不信谁,也必定要信皇上和令主子!从前瞻对之战,我赴山西任职之时,令主子便曾经提点我注意西边战事。故此这些年我在山西也学了不少,就算大金川的担子有一日忽然降临到我头上,我也并非毫无准备。” “不光战事,便是张广泗、岳钟琪等这些人,我在山西、连同回京这几年,也已研究透了。战场经略,说到底,是在调派人。人手调派得当,才会执行正确战略,才能战阵成功。” 婉兮不由得悄然松一口气,轻轻拍手:“这些话,总归我一个女人家是听不懂了。不过见得傅大人如此心有成竹,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婉兮说罢,轻声唤回玉壶,又朝傅恒点头轻轻一笑:“与傅大人说了这么多,我也该回去了。前路不易,傅大人万万善自珍重。” 婉兮说完,也是狠下了心,这才搭着玉壶的手,上了肩舆,缓缓而去。 宫墙夹道那样长,那样笔直,她知道他一直在背后远远地目送她。 可是她,不可回头。 过去的,已不可追。她的眼只能望向前路,只能,一路向前走。 . 悲伤而乱心的三月终于过去。 京师这北地的春光终于旖旎了起来。所有人都期冀,这前朝后宫的阴霾,都能因为春天的回归而扫淡些吧。 永寿宫的西府海棠再度盛开。这世上都说“海棠无香”,唯有这西府海棠特别,既美又香,两者兼得。 这个月份也正是开始种花种菜的时节,婉兮索性关紧了宫门,带着宫里人专心在海棠树下种花种菜,不理门外的扰攘。 可是宫外却总有人敲门求见。 这日来人是婉兮也没想到的,竟然是柏常在——小柏氏。 因了孝贤皇后船上的那一晚,难得小柏氏最终明白了过来,婉兮也道难得,这便连忙请了进来。 婉兮叫玉壶给小柏氏煮了一壶“柳曹茶”,拉着小柏氏的手,炕沿分左右坐了。 小柏氏不急着说话,先喝茶。喝了一口,便惊讶看婉兮一眼,便再垂首再多喝一口。 婉兮便笑了:“水菱你是江南女子,这茶你喝着口生,也是有的。此茶名为‘柳曹’,是旗人在关外旧俗里的茶饮。用嫩柳芽炮制,喝了可清火明目。皇上春日里,爱喝这个。正好你来,我自然端皇上爱喝的,叫你也尝尝新鲜。” 小柏氏登时再多抿了几口。 婉兮便笑了,吩咐玉叶:“难得柏常在不先生涩,去给柏常在包一包来,叫柏常在带回宫去,寻常润润喉。” 小柏氏自是欢喜,起身行礼:“小妾多谢令娘娘!” 婉兮忙亲自起身:“生受你了。这里又没旁人,我自己又不喜欢那么些劳什子的规矩,以后切勿如此,倒生分了。” 玉叶出去包茶叶,玉壶也瞧出来小柏氏此来,不会是无事,这便也退出去,将隔扇门关上。 小柏氏这才抬眼望住婉兮。 “当年皇上帮我姐姐将我家人都找回来,叫傅九爷亲自带进京来,还给入了内府佐领下。不光我能进宫,我两个哥哥也都给了内务府的差事。如今哥哥柏永吉在造办处当郎中……” 三卷142、耳房(5更) 三卷142、耳房(5更) 小柏氏这话说得……便是婉兮,一时之间也有一点点摸不着头脑。 小柏氏便垂首轻笑:“小妾也是听说,原本孝贤皇后侍寝的话,是住在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三月二十二那会子,皇上却已下旨要将西耳房的装修挪到东耳房去……不瞒令娘娘,虽说此事是养心殿里的司库太监们负责,但是若要新造物件儿,总是要内造办处来经办的。” “小妾的哥哥又是内造办处的郎中,所有日常事都要经过他的手笔,来登记入册。” 婉兮便懂了。 柏永吉既然是承担着这样的差事,那么终究是谁的物件儿被挪到东耳房去,自然是柏永吉最先能知道的。 婉兮便伸手过去,轻轻握了握小柏氏的手:“我明白了,多谢你来与我透这个气。” 小柏氏这才安心地笑了:“只是这会子,哥哥也说皇上心意还未定下。只说四月反正也要去园子了,整个养心殿都空着没人,便也不急着此事。皇上只吩咐,待得六月从园子回来,将东耳房全部搬迁布置完毕就可。” 婉兮一笑,淡淡垂首。 小柏氏轻叹一声:“此处,便有一个矛盾:孝贤皇后梓宫三月十七才回到宫里,三月二十二皇上就急着要下旨挪房子……可见皇上当时是心急要办这事儿的。可是这会子却又忽然不急了,更是要去园子,要一直等到六月份才最终定……” 小柏氏悄然望令嫔一眼:“怕是皇上心里属意想要挪动的,没能成功,被人给拦住了。小妾想,唯一有能力做到此事的,只能是皇太后吧?而皇太后也必定给了皇上另外一个人选,可惜皇上却同样不愿意,故此一个拖字诀,要等到六月后去再说了。” 婉兮点头笑笑:“你说得对,我也如是想。” 小柏氏不由得眼睛亮晶晶地闪:“……虽然这会子连我哥哥也不知道皇上最后的决定,不过既然他在这个位子上,便必定是能早早知道的。待得六月,若我哥哥有信儿,我一定头一个来禀告给令娘娘!” .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震动。 她自己的家人终究是内管领下,相当于辛者库的地位,故此家人无法获得更高官职,她在宫中凡事都指望不上。若能多得一些助益,自然是好的。 更难得这是小柏氏主动来告,况且她曾经还是跟柏氏姐妹有过那么一段龃龉的……便更觉这一刻难能可贵。 婉兮便亲自起身,从自己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银瓶子,搁在小柏氏手中。 “这是鹿血酒。我知道你们江南的汉人不喜欢血腥的,只是这鹿血酒解寒凉怕是最好的。这鹿血酒是我自己素日里用的,你尽管放心。经你的手转给怡嫔,她的病根儿也是寒症,用这个应当能得益。” 小柏氏忙起身:“小妾替姐姐,拜谢令娘娘。” . 小柏氏刚走不久,宫门外却瞧见了李玉。李玉一向是个痛快人,这会子却有些犹犹豫豫,仿佛没拿定主意是否该进来。 婉兮瞧见了,便赶紧叫给请进来。 李玉这样犹豫,便必定是皇上那边又有了为难的事。 三卷143、求情(6更) 三卷143、求情(6更) 李玉入内请安,婉兮忙问:“我知道这会子正逢孝贤皇后治丧之时,前朝后宫的事情都多,皇上最是心郁难平之时。谙达伺候在皇上身边,与皇上朝夕不离,便也最易体察皇上喜怒。” “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便都说‘伴君如伴虎’,谙达的为难我也都能明白。今儿谙达这么在我宫外踯躅,想来必定是遇见为难的事儿了。” “我这永寿宫既与养心殿离着最近,皇上若有不欢喜的,我这边自然也最该第一个去问安。故此谙达不必为难,这便说与我听听吧。就算我未必能为皇上分忧,但是说不定能为谙达分忧,那也够了。” 李玉这便赶紧便又是双喜跪倒。 “其实这话奴才也是不该传给外人的,皇上知道了,必定治奴才的死罪……只是正如令主子所说,奴才也实在是不忍心看见皇上那般发雷霆之怒,故此才想着,这样的时候就算前朝后宫没人敢在皇上面前说话,可是总归令主子是特别之人。” 李玉说着指了指这窗外的海棠:“宫中海棠,从来都是解语之花。皇上将这种着海棠的永寿宫独独赐给令主子,便就是说令主子能解皇上心忧。故此奴才不求旁人,却是一定要来求令主子的。” 婉兮自是承情,点头微笑:“谙达快快请起。谙达有话肯信着我,我自然尽我所能就是。” . 原来是皇帝又在因为孝贤皇后谥册文之事大发雷霆。 “谥册之文自由礼部负责。此时的礼部尚书为阿克敦。皇上认为礼部将国语(满语)里的‘皇妣’,译为汉文的‘先太后’,皇上认为大误。” “可是这位尚书大人进养心殿递晚了册文,这便当做没事儿了,跪安就走。皇上发现那处不妥当,喊阿尚书回来,可是阿尚书却是个实诚心眼儿的,已经出宫去了……皇上这便大发雷霆,要把阿尚书交刑部治罪呢。” 婉兮心下轻轻画了个魂儿:“阿克敦?可是阿桂之父?” 李玉便也忙答:“正是!” 婉兮便笑了:“我记得阿桂是武将,这会子金川用兵,阿桂也在军中。” 李玉忙答:“正是。” 婉兮俏皮一笑,轻轻眨眼:“难得见谙达为哪一个臣子求情……这么说来,谙达与阿尚书,或者阿桂素有些交情?” 李玉忙又跪下了:“哎哟,令主子想多了,奴才是万万不敢呐!奴才之所以这回敢来麻烦令主子,实则是觉着阿尚书冤枉啊……更何况令主子您自己个儿还想到了阿桂将军去。令主子想啊,如今正是金川战事胶着之时,哪儿有儿子在外搏命,朝中却因为一个字眼儿就要人家父亲性命的呢?” 婉兮也是点头:“谙达说得对。尽管此时皇上前朝的事,总轮不到咱们置喙,可是这件事儿,我却一定会设法劝阻皇上。谙达放心,先容我想一会子,稍后我便去养心殿求见皇上。” . 李玉告退,婉兮垂首细细沉思。 皇上果然要借着孝贤皇后治丧一事,对朝臣开刀了。 阿克敦亦是先帝留下的老臣,此时身在礼部尚书之位。而丧仪一应主要就是礼部承当的,果然皇上第一个便选准他了。 三卷144、救命(7更) 三卷144、救命(7更) 婉兮何尝不明白,皇上既然已经发了“雷霆之怒”,既然选定了第一个就拿阿克敦开刀,那么这个时候到皇上面前去为阿克敦开脱,无异于自捋虎须。 稍微不小心,就可能逆了皇上的意去,便是多少恩宠都挡不住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当真有一天,九爷要不得不亲赴大金川去,便必定要为九爷保下几个人来。这个 这个阿桂身为武将,又在军中,更是年轻将领,应当能为九爷所用。 孝贤皇后崩逝了,此时九爷的处境如履薄冰,她不能不为九爷着想。 即便是,这将有可能是捋虎须、逆君心,可能将自己这么多年的恩宠都搭进去……她也愿意一试。 . 只是婉兮并未贸然在当晚便去求情,只是带着柳曹茶到养心殿,亲自为皇帝煮茶。 在茶房里,李玉凑上来低声道:“皇上已下旨免了阿克敦礼部尚书的官职,下了刑部大狱。叫刑部审他罪名……” 婉兮点点头,心中有数,并未急着应对。 又过了些日子,李玉再送来消息,说刑部先前拟定了个罪名,可是皇帝却不满意,说轻了,竟然因此要治罪整个刑部。后来刑部上下不得已,只得遵照最重的“大不敬”罪名,给定成了“斩监侯”。 已是“斩监侯”了,便是等着秋来勾决了,婉兮知道,如果这会子她如果再不拦着皇上,那阿克敦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 当晚婉兮亲自做好了几样小菜,便到养心殿求见。 皇帝见她进来,便故意板起了脸:“你还好意思来啊?” 婉兮含笑,盈盈一拜。 从三月底到这会子,差不多一个月了,她都没主动登过养心殿的门儿。只自己关起宫门来,专心种花种菜,不管外头那些乱事儿。 皇帝还拿着乔:“今儿这么来了,又要怎么说?凭什么往日都不来,今儿就非来了?” 婉兮也不等他说“免礼”,便自己起来,将食盒端到他炕几上去,一样一样摆好了。还亲自将筷子给墩齐了,送到他手里去。她自己就依着炕沿儿,挨着他坐着,亲自帮他夹菜。 人生气,却不至于跟饭食过不去。皇上这容易上火的春天,最爱吃这些新鲜的小农家菜,这会子连吃好几口,婉兮这才放心开口。 “哪儿是奴才不来呢?一来是孝贤皇后丧期,皇上不是也为孝贤皇后穿了丧服么……这会子奴才哪儿适合到养心殿来陪皇上呢?要不是皇上才十二日便释了服,并且下旨说‘今皇后之事,朕哀则哀矣,而饮食起居用人理事如常’,叫奴才知道皇上没有那么伤心了,这才敢来呀。” 皇帝“哼”了一声:“依爷看,你是心里没有爷!” 婉兮将身子软软倚靠到皇帝身上去:“奴才心里怎么会没有爷呢?遇见爷那会子,奴才还不满十四岁,就眼睛和心里都被爷给填满了。从那以后再难将这世上任何男子看进眼里去。奴才一个月后就进宫来,更是从此都只能看着、想着爷一个。亏爷还好意思说我心里没爷……爷坏了良心!” 三卷145、柔解(8更) 三卷145、柔解(8更) 婉兮前头说得楚楚可怜,谁知道到了最后却爆出一声骂,皇帝一愣,随即反倒扬声大笑开。 伸手一把将婉兮抓进怀里来,便去咬她的嘴。 “好大的胆子!敢骂爷,嗯?!” 他咬,婉兮便躲。 婉兮躲,皇帝便撵。 两人在炕上绕着炕几翻滚了几个来回,皇帝终究还是将婉兮给堵到炕梢墙角里,给压住了。 皇帝的渴望,瞬间便开。 婉兮小声哀求着,“……皇上,你该为孝贤皇后,守……内个……玉。” 皇帝懊恼,“呸”了一声,早已顾不上旁的,径直拉开了婉兮的下裳…… 这本不是寝卧的炕,而只是普通坐着的,故此上头没有被褥,只有大红的猩猩毡。 婉兮被压住,又羞又窘,那脸颊上的娇红,便被这大红的猩猩毡给映衬得更为娇俏艳丽。皇帝无法按捺,便硬是在此处,咬着婉兮的嘴,狠降了一回恩泽。 . 婉兮一来也是想皇上,二来也是想叫皇上的火气消一消,故此也是极力地迎合。 皇帝本想这一回只是浅尝,吃罢了饭再拥入衾被……可是这小妮子这样顽强地扭着身子迎上来,他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两人一直缠磨到气喘吁吁,再也没有旁的力气,皇帝这才翻身滚了下来。 来不及去拿被子,皇帝便用自己的大衣裳将两人先盖住,免得着凉。 男人么,这会子最是耳软心活,婉兮上去又亲了亲皇帝的耳朵,这才软声呢哝:“……听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那动静,奴才在永寿宫都听见了。奴才从前都没听见皇上在养心殿里这么大嗓门儿过,都给吓坏了,故此可不敢过来。” “皇上倒是怎么不快活了?这会子不如说给奴才听听。” 皇帝哼了声,抱紧她玲珑的肩头:“……这些日子来,爷做什么都不顺心!爷想办的事儿,总有人拦着!身为天子,爷这些日子来憋屈得也是够了!” . 婉兮妙目轻转,便咬着手指,“吃吃”地轻笑。 皇帝挑眉:“你偷着捡什么笑,嗯?” 婉兮便柔柔道:“皇上净瞎说……爷是皇上,是天子,这天下什么都是爷的,谁敢给爷排头吃啊。照我看啊,‘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皇上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呢~” “嘿你个小蹄子!”皇帝霍地坐起,直盯着她眼睛:“你还惹爷?” 婉兮咬着手指轻笑:“那爷说说,‘皇妣’译成‘先太后’有哪儿错了?便如‘如丧考妣’一句,父为‘考’,母为‘妣’……只是到后来,也只有坟圈子墓碑上才这么用了。” “也就是说,‘考’为过身的父亲,‘妣’为逝去的母亲啊。‘皇妣’不是‘先太后’,又是什么呢?” . “嘿你还振振有词!”皇帝面色一沉:“可是这会子皇太后还在世,阿克敦竟然敢说‘先太后’,这不是诅咒皇太后?你叫爷如何能姑息于他?!” 婉兮妙目轻转:“哦~~,原来皇上是为了对皇太后的不敬啊。本来听说是因为孝贤皇后的谥册文,还以为阿克敦是因为孝贤皇后而获罪呢,原来皇上是为了皇太后。” 三卷146、消气(1更) 三卷146、消气(1更) 皇帝哼了一声:“是孝贤谥册文里这一句:‘荷皇考之慈命,作配朕躬。蒙皇妣之褒称,深嘉至性’。若此处将‘皇妣’译成‘先太后’,岂不是诅咒皇太后已然仙逝?” 婉兮垂首,静静一笑:“此虽是孝贤皇后的谥册文,可是此处‘大误’实则与孝贤皇后无关,只涉及皇太后罢了。故此皇上又何必背上一个为了孝贤皇后而大发雷霆的声名去?” 婉兮歪歪首,做了个鬼脸:“明明与孝贤皇后无干,皇上却非要在这个时候发天子之怒,孝贤皇后倒也罢了,终归已是长逝,可是却会连累到生人啊。此时朝中,孝贤皇后的兄弟里,唯九爷最受皇上器重。皇上若这会子发脾气,难免叫人联想到阿克敦与九爷之间的不睦去呀……” 皇帝轻哼一声:“什么不睦?” 婉兮便笑了:“皇上怎么忘了,阿克敦原本为协办大学士,可是不久就被皇上给免了。结果人家空出来的这个协办大学士的位子,皇上接下来就给了九爷……如果这会子皇上再因为这件事夺了阿克敦的官,甚至要了人家的命,难免会叫人以为皇上这都是为了九爷——这岂不是又为九爷在朝中树敌?” 婉兮垂下头去,幽幽道:“更何况,这会子阿克敦之子阿桂正在金川军中效力,若听说皇上为了九爷而要了他阿玛的命……一来军心难免动摇,二来皇上又要九爷阿桂两人将来如何相处?” 提到大金川、傅恒,皇帝长眉果然轻轻一皱。 婉兮知道最要紧的话,皇上已经听进去了,这便换成莞尔一笑。 “再说皇上的诏旨皆是先写成满文,再由翰林院对译成汉文;而翰林院进册文,又是先写成汉文,再经礼部对译成满文……语言之间不能完全相通处,亦在所难免。皇上又怎忘了,阿克敦是掌翰林院的满学士,并非汉学士,他自己对汉文的领会兴许都不够深,便是有些许错处,皇上也应多予体谅才是。” “况且,四爷……人家阿克敦这样的译法当真没有错啊。皇上谕旨不是只给朝臣看,更是给天下百姓看。如今天下百姓都只在墓碑上才用‘考妣’之字,故此若皇上坚持用‘皇妣’一词,更是与‘皇考’对用,人家百姓自然就会以为皇上说的是哪位仙逝了的皇太后——更何况,朝中确实有两位皇太后,如今的圣母皇太后之外,不是还有嫡皇后孝敬宪皇后么……百姓哪儿分得清,故此给看混了也是有的。” 皇帝这会子实则气早已消了。 他虽是满人皇帝,然精通汉学,故此那会子只是乍然一看以为“大误”,回头一想已是明白并无大错。他恼的只是阿克敦竟然敢不等他看完册文,人家自己扭头就走了,这实在是身为臣子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的大不敬之罪。 可是皇帝错了,又如何能承认是自己错了?他需要一个台阶下,需要有人来“提醒”他,实则那处“大误”并不是错。 只是满朝臣子,在这特殊的时期,人人小心性命,便谁敢来捋这虎须呢? 幸亏……今儿,她来了。 三卷147、杀呗(2更) 三卷147、杀呗(2更) 虽说心下气已消了,可是皇帝终究是皇帝,这面上的矜持还得挂着。 只听他哼了一声道:“就算对译之事,未必当真大误。可是阿克敦终究是三朝老臣,尤其于皇考时得重用。这样的老臣仗着自己的资历,未免眼中不将爷这个年轻的皇帝放在眼里。故此才敢不等爷的旨意,自己先扭头就走!” 婉兮仔细听着,听罢便也抿嘴一乐。 皇帝那语气里,更多的是矜熬,是身为帝王的不舒服,却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愤怒了。 “他当真是老了,老眼昏花不说,这耳朵怕是也不灵便了!竟然胆敢听不清皇上的呼唤,扭头就走,那当真是他自己想找死!”婉兮妙目流光,便一拍掌:“反正爷是天子,一言生杀,那奴才也收回之前的劝谏,爷索性要了他的脑袋,好好叫自己痛快一回!” 皇帝瞪着她,反倒给气乐了,忍不住伸脚踢她一记,险些将她从炕沿儿上给踹地下去。 “你少来!爷听懂了,你是说他年岁大了,老眼昏黄,耳朵也不灵,这才没听清爷的吩咐。爷若当真这么要了他脑袋,天下人怕也会如你一样认为!” 婉兮便笑了,自己又从炕沿儿处爬回来,将下巴颏抵在皇帝腿上:“爷最是圣明。奴才听说这个阿克敦虽然是在先帝时受到的重用,但是他被判死罪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先帝爷也叛过他死罪呢……反正他也是先帝想要杀的人,索性皇上就替先帝完成这个心愿好了。” . 皇帝盯住婉兮,半晌无声。 最后无奈地一声轻叹,将她拉回来,又放在膝上。 “你个小蹄子!这话也就是你敢在爷眼前儿说!” 皇帝今年的大举动,便是向先帝留下的旧臣开刀。皇帝忍了整整十三年,忍过了一轮先帝在位总时长,已是仁至义尽,再无法忍耐。 只是婉兮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他:阿克敦虽是在雍正时得重用,却并不是雍正心腹,否则雍正又怎会也曾想要了这阿克敦的命……这一句话,已是彻底勾顺了皇帝心中的愤懑。 叫他猛然明白,这个阿克敦,不在“先帝心腹旧臣”的名单之内。 皇帝揽着婉兮的头,轻声一叹:“你知道么,爷刚登基的时候,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皇考当年‘苛政’的声名。爷既要尊重皇考,却又不能不将皇考当年做的有些过于严厉的事扭转回来。” “爷那会子将皇考亲自拟定的《大义觉迷录》一本一本收回来,爷再赦免了当年的八爷、九爷,甚至故太子一脉……爷希冀这满朝的宗室、大臣能知恩图报,好好为朝廷效力。” “爷怎么都没想到,十三年了,爷施政宽仁,却叫他们仗着资历,越发怠惰!地方贪腐之事屡禁不止,所谓勤劳官员,也只是每日里按时到衙署办差;夜晚到了出宫的时刻,便都是早早回家去了,半点不肯为朝廷多用半点力气!” “如此下去,朝堂之上党争的同时,懈怠横生,那这个朝堂还将如何叫天下安稳!爷宽仁了十三年,忍了他们十三年,到今年,便要狠狠煞这股子风气了!” 三卷148、婉字(3更) 三卷148、婉字(3更) 四月初八,又逢佛诞之日。 皇帝在佛诞日之前都要按规矩斋戒三日后,于四月初八当日雩祭祈雨。 四月初五皇帝在进斋宫之前,按规矩要先至寿康宫向皇太后辞别。 皇太后眯眼打量皇帝:“既是雩祭,便也是祭告上天。皇帝,不如将中宫继立一,一并向上天禀告了吧。” 皇帝不由得皱眉。 从孝贤皇后刚崩逝,皇太后回京之后已经在催立。虽到今日,孝贤崩逝还不足一月,皇太后已是前后催问了多次。 皇帝便垂首淡淡一笑:“回皇额涅,儿子还没想好。况且孝贤崩逝尚未周月,儿子心下也是不忍。” 皇太后倒是笑了:“所谓知子莫若母,你心下当真伤心与否,我这个当额涅的又如何看不出来?” “皇帝啊,你若当真为了孝贤伤心若绝,我这个当额涅的又怎会不体谅自己的独生儿子,又何苦非要追着你继立中宫?” 皇太后说罢,不由得唇角轻轻勾起。便是皇帝,也垂着头无奈地皱皱眉。 终究是亲生母子,这天下旁人都看不出来的事,儿子却果然是瞒不过娘的。 皇帝轻叹一声:“皇额涅说的是,只是……儿子这会子前朝还有些要紧的事料理,大金川的战事又叫儿子心烦,故此儿子暂且还没想好。” 皇太后轻轻一哼:“中宫不可长久空悬,你也早定主意吧。总归这会子后宫就这些人,按着位份必定是该从贵妃中册立。纯贵妃是汉女出身,便不必提了;如今排位第一的人选,自然应当是娴贵妃!” “况且她在潜邸时就是你的侧福晋,是先帝替你选定的,跟你有过婚礼,是正正经经嫁进门来的。是妻,不是妾!你若不立她,难道还要立妾室,或者那些汉女、汉姓的奴才去么?” . 皇帝从寿康宫出来,不免心事重重。 在进斋宫之前,他忽地叫过李玉来,附耳说了几个名字:“传朕口谕,叫礼部为这几个人拟封号。朕雩祭之后,便正式赐封!” 李玉听了那几个人,微微愣怔片刻,便也赶紧躬身告退去办事。 次日,永和宫,陈贵人便接到了礼部官员私下里送进来的三个字。说是拟定的封号,请陈贵人自己选一个满意的。 陈贵人倒是意外。 进封的事儿,她心思倒是淡。封就封,不封就不封。 只是这封号之事,一向都是圣心独断,今儿礼部官员怎么会忽然将三个字送进来叫她自己挑了? 不过既然如此,也能猜到是皇上的暗中授意,否则礼部官员没这个胆子。况且她一个不得宠的老人儿,人家礼部官员又何苦巴结。 陈贵人便展开那三个字看,一瞧便乐了。 皇上的心思,她懂了。 那三个备选的字是:婉、巽、颖。 巽字生僻,且没什么特别好的;颖字也不新鲜。三个字中最出挑的,且特地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这个“婉”啊。 婉,婉兮啊。 皇上登基十三年,她自从乾隆二年一并晋为贵人之后,长长的十一年没有进封。而今年终于有了动静,皇上却选了这么三个字给她。她如何不懂啊~ 陈贵人抿嘴微笑,歪头与白果说:“你们都记着,我今日有进封的机会,都是托令嫔的福。你们日后见了令嫔,也要真心相待。” 三卷149、令妃(4更) 三卷149、令妃(4更) 雩祭完毕,四月十一,孝贤皇后崩逝周月当日,皇帝口谕赐封后宫: 令嫔为令妃,舒嫔为舒妃; 陈贵人进为婉嫔; 陆常在为陆贵人,那常在为那贵人,林常在为林贵人。 又谕,令去年已选中的八旗秀女巴林氏于次日,也就是四月十二日进宫。赐封巴林氏为贵人,封号为颖。 . 皇上口谕一下,整个前朝后宫皆震惊。 孝贤皇后崩逝刚满周月,便是这样大封后宫,叫人全未想到; 更要紧的是,这会子后宫最需要册立的是中宫皇后,而不是这样大封后宫。如今从皇上的心意上,完全看不出谁将是下一任皇后,只能看见一大批年轻的妃子正向高位迅速攀升。 其中尤其以婉兮的出身包衣、又为汉姓,却无子而封妃,叫人大出意料。 . 口谕传遍六宫,皇太后立即叫人去宣皇帝。 皇帝至,双膝跪于皇太后座前。 皇太后不由得迭声笑:“皇帝,皇帝,我的好儿子……我催着你继立中宫,我倒怎么都没想到,你却急着进封了这样一大批来!” “怎么,在你心里,原来进封这些低位的年轻嫔妃,倒比你先稳定中宫更为要紧不成?” 皇太后眯眼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还是说,你想赶紧将她们的位分给抬上来,好叫她们当中的谁,迅速拥有了那个成为中宫的资格去,啊?!无子而封妃,你当真办的出来!” 皇帝倒是全不惊慌,跪着还只是淡淡一笑。 “皇额涅问哪个?舒妃么?” 皇帝目光淡淡,盯着那光可鉴人的地砖里,他自己那朦朦胧胧的影像:“舒妃进宫以来从无生育,儿子这回却也自作主张将她晋位为妃。皇额涅可是不满儿子这个擅自的决定?” “若皇额涅如此震怒,那儿子这便回去改过。终究这会子还只是册封,并未正式册封,更未行册封礼呢。” 皇太后被问得一噎:“我哪里问你什么舒妃!她虽说无子,可是她是出身名门的满洲闺秀,她自然可以封妃!我与你说的,自然是那出身内管领下的卑微之人。” “康熙朝时,良妃出身辛者库,尚且凭生子才能封妃;可是人家良妃好歹是满洲格格!那魏氏算是什么,她是个汉姓人,便是在辛者库里,出身也是最卑微的!你如何敢违了你皇祖的旧例,如何敢将一个身份如此卑微的汉姓奴才,无子而进封为妃?!” . 令妃此封,当真在大清的历史上,前无古人。 大清皇帝一向最看重祖宗规矩,故此皇帝此为,心下早已知道要承受来自前朝后宫什么样的压力。 故此这一会子,他只是淡淡一笑:“皇额涅说的是,儿子此次赐封,果有不妥。不如这样,儿子便一并将这次的赐封全都追回,谁也不封了。” “你!”皇太后面色铁青:“舒妃出身名门,却在嫔位上整整耽误了七年!你如何不该封她?” 若论中宫之位,皇太后心下自然是两个人选。娴贵妃想得不错,皇太后心中排位第一的人选,其实是舒嫔。可是舒嫔一来只在嫔位,距离太远;二来没有生育,倒叫皇太后无计可施。 若此,皇太后自是最希望舒嫔能早进位分,如何舍得这回的机会又错过了。 三卷150、皆欢(5更) 三卷150、皆欢(5更) 赐封一下,纵然还未正式册封,未行册封礼,但是口头的称呼已可以改变了。 因此时中宫之位空悬,皇帝又没特地说明此时由谁暂代六宫之事,故此六宫嫔妃也不能如从前一般到长春宫请安时,顺便讨论这些事。而此次以婉兮和舒妃的位分最高,故此后宫嫔妃都是先到二人宫里贺喜罢了。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婉兮自己也吓呆了。 从来皇帝凡事都是向康熙爷效法,而这回皇上竟然公然捅破了康熙爷在后宫定下的这规矩去,叫婉兮心下虽则欢喜,可何尝不悬心呢。 千万的小心,不愿被推上后宫的风口浪尖;可是这会子,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终究还是又得直面这一切。 宫中的女子、太监、妈妈里都来贺喜,玉壶和玉函等几个深明宫中规矩的,更是早已满眼泪花。 “主子,这当真是咱们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恩宠啊……” 婉兮立在他们面前,心下那欢喜也好,担心也罢,终究还是一点点平静下来了。 她上前一个一个扶起他们,只露出微笑,点头道:“咱们的一切,自然都是连在一起的。我若得宠,我的位分能高一步,你们也能跟着境遇好些。只是你们记下了,咱们欢喜便只在自己欢喜,若出宫门办事,切切不要叫旁人不欢喜了去。” 终究这次进封,算得上是大封,可是终究还是有未得进封的。 不说旁人,娴贵妃、纯贵妃、嘉妃、愉妃等人,本身已在高位了;可是柏氏姐妹,却皆未在其列。 玉壶忙代众人回话:“主子放心。咱们永寿宫里的人,从来不是言行张狂的。” 婉兮点头:“玉壶、玉函、玉叶你们三个各自按着位份,替我备礼。我先到舒妃那里贺喜。” 玉叶听了倒是不平:“她又未来咱们宫里,主子又何苦先去看她?” . 宫中凡事皆有等级规矩,因在嫔位时,婉兮的排位已经在舒嫔之前,故此这一番同进为妃位,便也顺次应以令妃为先。这样一来便合该是舒妃先到令妃这里道贺。 婉兮轻叹一声,上前抓住玉叶的手臂:“刚说过叫你们言行小心,你便管不住你这张嘴!我与舒妃虽然同在妃位,我们的出身又如何是能比的?” 玉壶也道:“正是。况且舒妃最得皇太后喜爱,这会子咱们当真没必要与舒妃论这个先后。” 婉兮点头:“况且,我与她之间还有九福晋这一层。我便怎么都值得先过去看她。” . 稍后到了翊坤宫去,舒妃也是承情,听说婉兮来了,竟是亲自迎到了宫门口去。 这样一来,便是两人的礼数又平衡了。 婉兮心下也是欣慰,上前更是一把握住舒妃的手:“兰襟,你这又何必。你我之间若论这些,倒生分了。” 舒妃淡淡一笑:“今儿总归不是止你我二人。这样多的人看着,也省得落了话把儿在她们那。” 说着话,此次一并进封的都上前来与婉兮行礼,口称“给令妃娘娘请安。” 舒妃微笑:“瞧这回进封的,人虽然多,却个个都是与你交好的。” 三卷151、新贵(6更) 三卷151、新贵(6更) 进了翊坤宫正殿,舒妃也非拉着婉兮一同坐在上首。 得以进封的众人,互相送上贺礼,各自开怀之后,便不由得都将心思凝在那位明日便将进宫的巴林氏身上去。 出身名门,且初封就是贵人,怎么能叫人心下安生呢。 只是这会子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猜了猜这位颖贵人进宫之后能住进哪个宫里去。 倒是舒妃身为主人,先发话道:“今儿是咱们姐妹的好日子,乐呵自然是应该的。只是后宫里终究还有未得进封的,咱们若在此说笑久了,倒难免不厚道。咱们话也说得差不多,各自的心意贺礼也都送完了,不如暂且散了吧。” “总归,明日颖贵人进宫,必定还要进宫正式拜见的。虽说皇上还没定下是到哪个宫里,不过咱们到时候总能再聚。到时候再说话也不迟。” 婉兮也忙道:“舒妃说的是。反正就在明日了,咱们明日再聚也不迟。” 众人便各自散去,婉嫔和语琴都在门口等着婉兮。婉兮一出来,三人便都含笑,六只手握在了一处。 最难得晋位的是婉嫔,婉兮和语琴都赶紧先给婉嫔贺喜。 婉嫔倒眨眨眼:“不瞒你们,我的封号啊,一共是三个字:婉、巽、颖。” 婉嫔不全说破,却是含笑瞟着婉兮。婉兮这脸便也红了。 婉嫔知道婉兮懂了,便伸手过来拍拍婉兮的手:“都在担心明天进宫的新人,可是唯有我不担心呢。总归皇上莫名提前叫我看见了礼部拟好的三个封号,我先选了婉‘婉’。而明日进宫的新人,不是封了‘颖贵人’么。若不是我记错了,那这‘颖’字,便必定是那三个字中,我挑完了剩下的那个。” 语琴一听便也笑了:“可不,大清后宫,没有封号重的。既然陈姐姐早见过那个‘颖’字,那后头颖贵人的这个封号,便必定就是那三个其中之一了。” 婉嫔含笑点头:“皇上将新人放在了什么位置上,总归我心下是明白的。令妃,你这回可也跟我一样明白了?” . 后宫赐封的事儿,自然也早传到承乾宫娴贵妃耳朵里去了。 她虽然心下有些涩涩的,不过她现在一门心思关注的唯有皇后之位罢了。其余的什么妃啊、嫔啊的,她倒不看在眼里了。 只是明日进宫的这个新人,倒因为家世,叫她格外关注了一下儿。 不过她却是忍不住笑的:“有趣,真有趣。孝贤皇后崩逝周月,皇上大封后宫;孝贤皇后刚走,新人就要进宫了……皇上对孝贤皇后的情分,原来都是我给高看了。所谓盖棺定论,我这会子总算看明白了!” 塔娜小心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奴才心下倒是觉着,这个颖贵人隐约有了一点子当年舒妃刚进宫时候的感觉呢?同样是出身名门,同样是没进宫就先封贵人了,说不定进宫来不久就又要直接封嫔……” 娴贵妃哼一声:“无妨,谁爱封什么就封什么。总归,本宫是板上钉钉的皇后!谁也跟本宫比不得!” 三卷152、鹿胎(7更) 三卷152、鹿胎(7更) 正说着话,新进封的林贵人欢欢喜喜从外头回来,按着规矩先来给娴贵妃请安。 娴贵妃打量着这个林贵人。 林贵人虽是汉姓女,却是八旗秀女;她阿玛官职低微,不过是个没有品级的拜唐阿,可是朝廷的拜唐阿却是在京文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在外文官按察使以上、武官总兵以上的子孙方能获得,故此这林贵人的门第倒是不低。 故此这个林贵人在娴贵妃的眼里,总是个矛盾体,倒叫娴贵妃一时没拿准该如何对待。 总不能再跟当年的秀贵人凤格似的。她吃了皇上那回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故此娴贵妃这些日子来,对林贵人也算和蔼。故此这会子倒是先笑眯眯道:“恭贺你进封。我这里也没准备什么,不过有一瓯子鹿胎膏给你。” “这膏子是用关外的梅花鹿的鹿胎、鹿茸,配了上好的药材配的。补气养血,调经散寒,最是适合你这年纪小、应当补根基用的。” 林贵人跟凤格不同,在承乾宫里好歹还是得到了娴贵妃不少关照,故此欢欢喜喜跪倒接了,自是千恩万谢。 娴贵妃转了转手上的赤金镶宝石的镯子道:“算算你进宫来的日子,统共还不满半年呢,皇上却这么快就给你进了位分。如今是贵人,已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了,足见皇上喜欢你。当真可喜可贺。” 林贵人终究只是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会子脸已是红了。 “娴贵妃真是折煞妾身了!皇上……妾身也不知道皇上他喜欢不喜欢我。” 小女孩的心事,尽数流露到了面上:“总归我进宫的日子也还短,见着皇上的机会并不多。再说我还没……” 娴贵妃便拊掌笑了:“本宫知道,你还没侍寝!不过无妨,终究是你年纪还小,皇上不忍心,多留两年也是有的。况且你也瞧见了,从你进宫,当月七阿哥就薨逝了,再接下来又是过年,又是孝贤皇后崩逝的,皇上也当真顾不过来。” 娴贵妃亲自起身,走下脚踏来,一直走到林贵人身边,含笑轻轻拉住林贵人的手。 “瞧你,这双小手真是细软,我都喜欢。皇上怎么能不喜欢呢?你别急,早晚你都能侍寝。我心下对你总是放心的,不然我怎要送你那鹿胎膏呢?你呀,好日子在后头,且慢慢地等着吧。” 林贵人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快要燃烧起来一般。 娴贵妃慈祥地笑,轻拍林贵人的手:“不过说起来,那常在与你同日进宫,也同日进封贵人呢。我瞧着那丫头毛毛愣愣的,虽说也都是与我一样出自那拉氏的,可我都瞧不出来皇上为什么也同样喜欢她?哎哟,你们在一处相处得比我多,依你看,她又凭什么进封的?” 不过是小女孩儿,又是刚进宫的,谁能禁受得起这样的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话去? 林贵人便咬了咬唇:“我也瞧不出呢……她唯一的特别,仿佛就是在泰山那会子。皇上要上十八盘,许多嫔妃都不敢,偏她主动请缨,跟着皇上、孝贤皇后、令妃,一起上了山顶,当晚宿在岱顶行宫。” 三卷153、奇怪(8更) 三卷153、奇怪(8更) 皇帝此番去山东,娴贵妃未能随扈。而这回皇帝的山东之行,偏偏还发生了孝贤皇后半夜死在船上这么大一件事儿,娴贵妃当真是要好奇死了,恨不得要挖地三尺,将这一行都发生过什么,全都给挖出来! 故此听林贵人提到那晚的岱顶行宫,便不由得一眯眼:“你是说,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你该不是想说,就趁着那晚,那贵人那小蹄子便勾了皇上去,得了皇宠吧?!” 林贵人也是皱眉,垂下头去:“妾身是与皇太后以及其他嫔妃一同住在十八盘下。那晚岱顶行宫里只有皇上、孝贤皇后、令妃、那贵人四个人。那晚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妾身便也无从得知,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罢了。” 娴贵妃霍地转身,旗头上的米珠穗子打得泠泠直响:“本宫最恨这样儿的!” 旗鞋高高的鞋底瞧着地砖,她笃笃走回炕边坐下。 终究是已经年过三十,此时娴贵妃的性子比二十多岁时沉稳了些;况且她此时已经将自己定位在了皇后的位置上,便时刻提醒自己,不叫自己再如从前那般莽撞了。 她垂首细思片刻,不由得霍地扬头:“却又不应该啊!” “你想啊,那晚上皇上身边有孝贤皇后,还有令妃……她们两个的心眼儿,又如何能是一个小丫头比得过的?皇上必定叫她们两个给缠得死死的,那贵人应当得不着机会去!” 林贵人也深深垂下头去:“总归妾身是在山下,当真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从山顶下来之后,妾身倒是看着那贵人跟令妃的关系莫名亲睦了不少。时而有意无意,那贵人的话总是向着令妃说的……” “哦?”娴贵妃登时眯起眼来。 一个小小的那贵人,她自然不放在心上。可是若是这个那贵人跟令妃牵连上了关系,那她就不能不关注了! “既然那晚山顶只有孝贤皇后和令妃,你说下山后那贵人与令妃亲近了……那贵人与孝贤皇后呢?有没有如令妃一般?” 林贵人仔细想了想:“孝贤皇后是六宫之主,故此那贵人也是尊敬的。只是那种情态,也只是小妾对于中宫的尊敬罢了,仿佛倒比不上与令妃的亲近去……” 娴贵妃越发觉得有趣:“哦?如此说来,倒仿佛是这个那贵人在孝贤皇后和令妃中间,分出了轻重高低去?” 林贵人点点头:“妾身也有这样的感觉。” 娴贵妃一拍掌:“给我讲讲三月十一,也就是孝贤皇后死在船上那天的事儿。” 林贵人便回道:“那日白天登舟,皇上本来兴致极好,还写《登舟》诗来着。后来就是令妃给做榆钱饽饽,我们大家都去帮忙。皇上也特别欢喜,还特地给令妃做的榆钱儿饽饽也赋诗一首,还夸奖说令妃体恤民情什么的。” “总之那日白天看不出任何特殊来,谁也想不到当晚大半夜的,孝贤皇后就忽然崩逝了。” 娴贵妃听得有些不高兴:“哦?令妃就做个饽饽,皇上都要赋诗一首?” 三卷154、怂恿(9更) 三卷154、怂恿(9更) 林贵人轻轻咬了咬唇:“不止饽饽……在济南的时候儿,皇上就连给海棠都特别赋诗一首呢。而咱们东西六宫里,也唯有永寿宫里种着海棠罢了……故此那会子咱们心下都是明白的,那首诗皇上就是写给令妃的。” 娴贵妃忍不住高声冷笑:“好啊,好。皇上用不着给令妃这个人写诗,只给她的花儿,她的饽饽写诗就够了!” 娴贵妃大口吸气,平复心下的酸意。 却也还是冷静下来,小心转着眸子打量着林贵人。 “那你呢,那天她们去给令妃帮忙,你怎么也跟着去了?难道说,你跟那贵人一样,已是跟令妃这一趟东巡,变得格外亲厚了么?” 林贵人年纪再小,这会子也是瞧出来娴贵妃不喜欢令妃了。 林贵人连忙蹲礼:“娴贵妃切勿误会妾身,妾身与令妃虽一路同行,却并无那贵人那样的缘分,故此妾身与令妃并没有那般亲近。” 娴贵妃眯眼打量着她:“可是你自己也说了,那日上船帮忙的是纯贵妃、婉嫔、陆贵人、那贵人……这几个原本就与她交好,没什么奇怪。那你呢,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林贵人面上一红,忙躬身道:“妾身彼时是常在之位,便与那时候同为常在之位的那常在坐一条船。那常在既然去了,妾身便想,也应该跟着一起去……” 娴贵妃眼珠儿微微一转:“哦~,原来你也是个有心眼儿的。” 娴贵妃想想,这便也笑了,轻轻拍掌:“你快起来吧,我又没怪你,你总行什么礼呀!” “别说你跟令妃,没有人家那贵人那么亲近;话又说回来,就算你跟令妃亲近了,又有什么呢?原本你刚进宫那会子,孝贤皇后不就是打算把你给指进永寿宫嘛,再说你跟令妃又都是汉姓人,原本也应该多亲多近。” 林贵人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怯生生起身,垂首立在一边。 娴贵妃抿嘴笑着:“我呢才不在乎你跟哪个宫里交好,因为你总归是我宫里的人,咱们之间的情分便怎么都比旁人更亲近。依我看啊,我倒支持你多与那贵人、令妃多多来往。” “这宫里寂寞,多个结识的人,便也多个人说说话儿。再说了,人家那贵人都瞧出令妃的不同,主动去攀附了,你若不去,岂不是被人家那贵人给落下了?” “更何况……这会子你们也该看明白了,这后宫里最得宠的是谁呀,还不是人家出身低微、无子却还能封妃的令妃啊。你呢,年纪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若想将来得宠,你就得跟人家令妃多学学。” 林贵人小心听着娴贵妃这一番教导,不敢回嘴,只是点头罢了。 娴贵妃也说够了,含笑点头:“你别急。总归呢,你是我宫里人,我便必定不能叫你吃了亏去。等孝贤皇后的谥册完了,我就向皇上好好推荐你,争取叫你比那贵人更早承恩去!” 林贵人哪儿能扛得住这个,登时面红耳赤,也更是心下都投降了的。 总归在这宫里唯有背靠大树才能生存,她既然是住在承乾宫里的,不依靠娴贵妃,还能依靠谁去呢? 三卷155、意外(10更) 三卷155、意外(10更) 四月十二,颖贵人高娃进宫。 既然中宫虚悬,颖贵人进宫正式行礼,便该到那个可能继位中宫的嫔妃宫里。 便是从这一点上,后宫都能猜测究竟谁有可能继位中宫。 对此,娴贵妃心下还是有把握的。故此她欢欢喜喜等着皇上下这道旨意。 据她来看,虽然皇上迟迟不肯立她为后,不过这事儿是迟早的;就连都到四月十一下午了,皇上还没正式知会她预备明天见颖贵人,她也还是不着急。 这是宫里啊,是这天下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儿。皇上可以进封令妃那个汉姓蹄子为妃又怎样,总归这皇家的规矩是不容得乱到根儿的! 故此娴贵妃叫了林贵人回去歇着,便坐在殿内不急不慌地瞄着窗外。 可是她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从黄昏一直等到宫门下钥,都没能等来这道谕旨。 娴贵妃便有些压抑不住了,她起身大喊:“塔娜、德格!你们都傻站着干什么?去,出去给本宫打听,皇上究竟安排了颖贵人进谁的宫里行礼?!” 塔娜和德格都吓坏了,也知道此事的要紧,顾不得宫门下钥的规矩,这便求了敬事房的太监,赶紧出宫打听去了。 稍后回来,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平静。 娴贵妃狠狠盯着她们两个:“说啊,去谁的宫里了?是不是直接去皇上的养心殿,要么就是去皇太后的寿康宫行礼了?” 如果是直接到皇上、皇太后那去行礼,便不涉及谁继位中宫的事儿,她也可以接受。 可是塔娜与德格却都是摇头。 娴贵妃便砰地站起:“那到底安排去谁宫里了?……不能,绝不可以是去纯贵妃的宫里!” 纯贵妃虽然是汉女,隐然又已经失宠,可是终究纯贵妃也是贵妃,且排位在她之前。况且人家还有皇子啊!若刨除满汉的因素之外,那纯贵妃倒更应该是被册为继后的! 好在塔娜和德格同样还是摇头。 娴贵妃这才稳住一步,按着心口,“那还能是谁?只要不是永寿宫也可。” 塔娜这才跪倒:“回主子,其实是奴才们也绝没想到的……皇上叫颖贵人,明儿到储秀宫,向愉妃行礼。” 娴贵妃眯眼想了半天。 “愉妃?!她凭什么!就算有了皇子,不过也只是在妃位。更何况,她出身不过是南苑海子的披甲人之女!” 塔娜和德格小心对视一眼:“奴才两个方才在外头也计议了好一会子。唯一能说得过去的只有一点:那便是愉妃也是出身蒙古八旗的,颖贵人也是蒙古八旗……” 娴贵妃缓缓走回炕沿儿边坐下。 “倒也是,后宫里一共就这么两个出自蒙古八旗的内廷主位,多亲多近可以理解。只是……只要皇上不是安了心思,要立愉妃的永琪为皇太子就好!” . 四月十二一早,各宫嫔妃也早早到了储秀宫。 别说娴贵妃惊诧莫名,后宫全都没有想到,其实便连愉妃自己又何尝能想到呢。 如今愉妃的位分略微有些尴尬:一来她上头还有两位贵妃,二来皇上刚又进封了两位妃。就算嘉妃这会子养胎不来,那愉妃也还是得面对令妃、舒妃两个平级的主位。 更何况,皇上在赏赐的旨意中,已经明确将令妃排在了舒妃和她愉妃之前。 三卷156、不满(1更) 三卷156、不满(1更) 颖贵人尚未到,愉妃已是先见了一圈儿的礼。纯贵妃和娴贵妃都含笑受了,婉兮和舒妃自然都是推辞。终究愉妃是潜邸老人儿,且诞育过皇子,论年纪和资历,婉兮和舒妃都愿意谦让。 各自落座,愉妃赶紧请纯贵妃和娴贵妃两位上座。 纯贵妃此时虽然在名分上还是居首,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形,故此反倒拉住愉妃的手笑道:“这好歹是你宫里。皇上既然叫颖贵人到你宫里行礼,自是叫你来尽这主人之道的。我若坐了你的正座,稍后颖贵人来了,还不得将我当成了你?那倒叫新人不自在了。” “既是皇上这样的安排,你便不必过谦了,快坐下,我们陪着你就是。” 娴贵妃听了,不由得冷笑一声:“纯贵妃白瞎有两个皇子,如今在皇上眼中却比不过只有一个皇子的愉妃去了。咱们这大清的后宫里啊,一向都是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会子我瞧啊,皇上既然跳过了纯贵妃,反倒将愉妃推到前面来,怕是在皇上心里,五阿哥的地位倒是超过三阿哥和六阿哥去了!” 从前娴贵妃说这些话,好歹还有孝贤皇后压服着。这会子她这么说了,满屋子的人,却没人敢再说话了。 愉妃尴尬地立在当间儿,倒不知该怎么办。 婉兮垂下头去,眼前又是皇上那番含笑神情,说“后宫的事,你得帮爷好好管着”。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便抬眸静静一笑:“无论是哪个阿哥,同样都是皇上的儿子,在皇上心里何尝就分了轻重高低去?总归皇上春秋正盛,皇子就还是皇子,又还有旁的什么身份去么?” 婉兮说着起身朝纯贵妃和愉妃微微点头:“此时我瞧着纯贵妃和愉妃尚且没有旁的意思,娴贵妃既然并非任何一位皇子的母亲,便不必替这两位母亲操心了。” 娴贵妃面色一变:“令妃,此处容得你对本宫如此说话么?” 令妃含笑淡淡一礼:“如果妾身没有记错,这里是储秀宫,是愉姐姐的所居之宫。娴贵妃若有指教,改日妾身一定亲赴承乾宫听受。” 婉兮说罢,径直上前扶住了愉妃的手臂。婉兮的目光从纯贵妃面上滑过,纯贵妃便也笑着上前捉住了愉妃的另一条手臂。两人合力,一并将愉妃送上了正座去。 婉兮一拍手:“这便好了。正主儿归位,新人也好进门了。” 敬事房的太监,并内务府的两位内管领福晋一齐进内禀告,说颖贵人已经到了。 婉兮含笑将眸光转向愉妃,便示意已是将此处说话的权利都交还给了愉妃。 愉妃点头,微微吸气,坐直了身子:“请颖贵人入内。” . 殿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外头的新人。 从去年的八旗女子引见,这位巴林氏走入众人耳朵已是数月,总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之感。 越是这样,便越显得这人与众不同,颇有先声夺人之势。 这会子就连娴贵妃也暂时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同样眯眼望住殿门。 三卷157、风波(2更) 三卷157、风波(2更) 终于,旗鞋敲地,远远笃笃而来。 却没有通常新人初进宫时的谨慎,脚步声也并不迟疑,而是走得很快,步伐落得十分干净。 便从这脚步声,婉兮便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与语琴道:“果然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性子看来飒爽。” 语琴也抿嘴一笑:“但愿不是如某人一般的口无遮拦就好了。” 说话间,颖贵人已然入内。没穿旗装,穿的却是她蒙古本族的服饰。头上戴着大大的牛角发夹而进。那硕大的牛角状发饰上满是白银发夹,夹上镶嵌红珊瑚、绿松石。左右两边又垂下白银的穗子。随着她飒爽脚步,那些穗子彼此碰撞,发出悦耳的泠泠之声。 一众后宫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愉妃却笑了。 愉妃自己在宫中也还是做蒙古本族的打扮,只是头饰也不敢用这项牛角发饰了,只是在头饰上加一些红珊瑚米珠的额穗罢了。而这会子的颖贵人年轻气盛,这般装扮而来,倒格外活泼好看。 颖贵人走进众人视野,也并不拘泥,没有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而是按着蒙古族的礼节,简单而直白地上前躬身,然后向正位而坐的愉妃,双手举过头顶,献上绣有云林,八宝图案的丝绸哈达。 愉妃又是惊喜不禁,忙起身也以蒙古的礼节接了。 颖贵人也自是惊讶,又听愉妃以蒙语说话,这便面上也露出欢喜之情来,知道这位就是后宫中出身八旗蒙古、位分最高的愉妃了。 . 两人用蒙语交谈、以蒙古礼节见礼,亲亲热热,倒是将其他嫔妃都暂时给忘却一边了似的。 旁人倒还无妨,娴贵妃却是坐不住了。 她轻哼一声道:“今儿咱们旁人倒是白来了。还不如就叫颖贵人进宫来,单独见愉妃就是了。总归人家这两个都是出自蒙古八旗,一家人,自亲热。” 愉妃这才微微一震,忙给娴贵妃一礼,“是妾身一时欢喜,倒忘了规矩,还望娴贵妃海涵。” 说着拉过颖贵人来,按着位份一个一个介绍。 终究这会子还是纯贵妃排在首位,故此愉妃还是先给纯贵妃引见。娴贵妃坐在一旁,更是冷上眉梢:“愉妃当真是越来越会作人了。” 当着新人的面,愉妃十分尴尬,却不得不忍住。 待得带颖贵人拜见娴贵妃。颖贵人还是用蒙古的礼节行礼,并未严格按着宫规请跪安。纯贵妃那边都受了,娴贵妃却笑了:“颖贵人,本宫知道你出自蒙古八旗,阿玛还是蒙古镶红旗的都统,还有世袭轻车都尉的爵位,身份尊贵。你在你家里头,在你族人眼里,自然也跟个公主似的尊贵。可是你别忘了,你这会子进宫了。位分已定,如今只是个贵人。” “便谁容得你擅改宫规,不行宫礼了?!” . 颖贵人进宫来不行宫礼,此事原本可大可小。 皇帝是开通之人,在宫内允许愉妃穿蒙古服饰,也一向都允语琴穿汉家衣裳,故此颖贵人进宫来行蒙古礼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总归这是宫里,若没人见怪便什么都好说;既然娴贵妃见怪了,那便反倒可能成了不敬之罪。 三卷158、拍桌(3更) 三卷158、拍桌(3更) 愉妃极力拦着,颖贵人倒是望住娴贵妃,目光泠泠而笑。 “在这大清的后宫里,行蒙古的礼节,娴贵妃看不过了?可是妾身却记得,从前这大清的后宫里,蒙古的礼节不但行得,而且曾经为宫中通行礼仪!” 颖贵人这话一出,在座众人又不由得交换了个眼神。 她们都明白颖贵人这是说什么呢。从大清入关,从孝庄文皇后那起,大清最初的后宫之主都是来自蒙古八旗的格格。故此在后宫中不但可以穿戴蒙古衣饰,甚至后宫中曾经有一度都是说蒙语的,更别说用蒙古的礼节来请个安了。 婉兮含笑轻轻与婉嫔道:“看来皇上为颖贵人选的这个封号,当真是选对了。” 颖者,锋芒之尖也;又作聪慧解。 眼前这位颖贵人年轻气盛,又聪颖直率,果然再符合这个字不过。 娴贵妃自己心下已经将自己当成继后了,哪儿能容得一个刚进宫的贵人,就敢这么当面与她顶撞? 娴贵妃冷冷一笑:“曾经?颖贵人,你也分得清是曾经!” “本宫倒要问你了,你这会子是在‘眼下’,还是在‘曾经’啊?若你身在‘曾经’,你随便行你的礼,总归我不在那会子,我也看不见;可惜你这会子却是在‘眼下’,是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便再没有什么曾经,一应规矩都要照眼下的办!” 愉妃自己先跪下来:“还请娴贵妃海涵……颖贵人刚入宫,一应规矩还要从头学起。” 娴贵妃寒声一笑:“她是刚入宫的新人,不懂规矩,愉妃你也是么?她进宫不行宫礼,你便也跟着不行宫礼了;你们两个相对行的蒙古礼节,你自己不是也早把宫规抛到脑后了?” “愉妃,你进宫多少年了,你今年多少岁了,还好意思在本宫面前也用这个给自己开脱么?” 娴贵妃压了一晚上的对愉妃的不满,这会子可找着机会,全都痛痛快快地给发作出来了。 六宫无主,这会子的冷场,倒不知该怎么化解才好了。 婉兮垂眸想了想,却是扬眸而笑,甚至拍了拍掌。 “哎呀,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 一见又是婉兮来跟她搅合,娴贵妃忍不住一拍桌子。 “一家人?你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你一个汉姓奴才,这满座的满蒙格格,谁跟你是一家人?!” 婉兮静静站立,极力平复住心中的愤怒。 “娴贵妃说的是,我是出身汉姓包衣,只是这会子我的身份已经变成了皇上的令妃。出嫁从夫,我的身份也自然该从皇上这儿来论。” “娴贵妃怎么忘了,您母家的辉发那拉氏,与舒妃的叶赫纳拉氏,根本也不是同源,原本也是从蒙古姓氏改过去的呀。如今您怎么反倒看着蒙古礼节这样不顺眼了?” 娴贵妃紧咬银牙。她听得懂,令妃这蹄子是在拐着弯儿骂她忘本!还再在她与舒妃之间,又扎一刀! 婉兮眸光转开,望向这富丽宫阙:“况且我大清之立,历来满蒙联姻,便是皇上的血脉里,也流淌着近一半蒙古的血呢。娴贵妃这是将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么?” 三卷159、授权(4更) 三卷159、授权(4更) “至于蒙语……”婉兮妙眸轻转:“朝廷设立的旗学、官学中,蒙语与满语并学。妾身本是汉姓人,虽不会说蒙语,却未必半点都听不懂;如娴贵妃这样,‘血统纯正’的老满洲格格,若说有些汉话听不懂倒是有的,这蒙语如何就听不懂了?” 娴贵妃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颖贵人朝着婉兮便是一笑:“令娘娘不会说蒙语么?无妨,待得日后,我教你!” 婉兮点头而笑:“好,一言为定。” 正说着话,外头李玉含笑而入,“众位主子,好热闹啊。” 众人一见是李玉亲自来了,便都知道是皇帝有口谕了,忙都起身。 李玉含笑道:“皇上说了,这会子是孝贤皇后的治丧之期,且皇上国务繁忙,今儿便不过来了。颖贵人的所居之宫,一应用度等还请愉主子定夺。” 李玉说罢朝婉兮又是一礼:“皇上还说,请令主子帮衬着些,若是愉主子一时忙不过来,令主子便也跟着一处参详参详。” 愉妃和婉兮忙都接旨。 娴贵妃坐在座位上,手指攥成拳,只能极力撑着。 李玉传旨罢,又正式向一众嫔妃请双腿的跪安,一众人忙都迭声叫“谙达年岁大了,快快请起吧。” 李玉这才告辞而去,婉兮含笑朝愉妃点点头。 愉妃这也便松一口气,只与婉兮和颖贵人一处商量,将如今东西六宫居住的情形告知颖贵人,倒先看颖贵人自己是否有钟意之地。 颖贵人手指绕着头侧垂下的银穗子,歪头想了想:“若说起我自己的心意来,我自然是最先想与愉姐姐住在一处的。可是刚刚听说储秀宫里,除了愉姐姐之外,已经有了陆贵人、柏常在两位,我若再搬进去,怕是要挤巴了。” 颖贵人手指头又绕着那银穗子打了几个转,目光也从一众嫔妃面上滑过去。 “如今我瞧着,独居一宫的唯有嘉妃、令妃、婉嫔、怡嫔几位。只是其中嘉妃娘娘又即将临盆,不该惊动;怡嫔娘娘多年养病……” 听着颖贵人的话,娴贵妃这会子心气倒有些顺了。 颖贵人倒真是个聪明的,这话说来说去,怕又是朝着令妃的永寿宫去了。 终究在冷僻偏远的永和宫,与挨着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之间,谁都会选永寿宫吧。 娴贵妃耸肩一笑,冲自己的女子塔娜哼道:“你说这会子令妃有没有后悔,自己出这个头。如今若人家颖贵人说要住进她的永寿宫里去,她倒不好拒绝了。” 塔娜也应道:“谁说不是呢?” 只见颖贵人想了一刻,忽地一指永和宫的位置:“那我便选永和宫,与婉嫔姐姐住在一处吧!” . 颖贵人的话,着实叫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当真就选了那个最偏远的永和宫,跟一个最是心思淡的婉嫔住在一处! 婉嫔自己也是微微惊讶,不过含笑起身,走过来握住颖贵人的手:“我那宫里一向冷清,若颖贵人不嫌弃,咱们一处作伴,倒也热闹不少。” 三卷160、挑刺(5更) 三卷160、挑刺(5更) 众人各怀心事散去。 婉兮与语琴都陪着婉嫔一起,带着颖贵人去永和宫安排一切。 娴贵妃便在储秀门口,等着纯贵妃。 纯贵妃见是娴贵妃等着她,不由得有些皱眉。娴贵妃倒扬手招呼:“总归你躲,也是躲不开我的。你不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便撵到你宫里去!我倒不信,你还有胆子敢不开你的宫门!” “左右咱们两个宫南北挨着,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纯贵妃无奈,也只得吩咐辇轿挨过去。 两位贵妃本该先行,却落到了最后。 长街里安静了下来,纯贵妃含住一声叹息,问:“倒不知你有何见教。若又是想与我争中宫短长之事,我劝你还是算了吧。皇上立谁不立谁,又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娴贵妃这次倒是大度:“你甭想多了!我想谁当皇后,也没把你这个汉女当回事!皇上想不想立你,我管不着;不过我总归知道,皇太后是绝对不会允准的!” 纯贵妃也是黯然。 生下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这一生的小心营算,可是算来算去,到最后终究算不过一个满汉的身份去……便已是贵妃中排位最高的,便是她才是距离后位最近的,可是却已早就成了不可跨越的天涯。 纯贵妃扭开头去:“既然不是与我说这个,你又何必要拦着我?我倒想不着,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面对的人不是婉兮,而换成纯贵妃之后,娴贵妃倒自在从容多了。这会子反倒是笑起来,状甚愉快。 “你不用跟我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知道你也惦记那个中宫之位,可惜拦着你的不是我,是你的身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瞧如今我们的圣母皇太后,人家也没当过皇后,如今不也是这天下最尊崇的女人去?我没皇子,你却有啊,你还怕什么?” 纯贵妃便眯起眼来:“哦?看样子你今儿想与我谈的,是我的孩子?” 娴贵妃摊摊手:“哎,回想方才那会子,瞧瞧人家愉妃是怎么对你的。虽说也叫以礼相待,可是人家根本已经摆出一宫之主的姿态来了。要不是我这样的老人儿亲眼瞧着,新人倒都不知道她曾经是你宫里人;如果没有你那个方子,她也生不出五阿哥来呢!” “瞧啊,她如今已经代替中宫,接受新人的行礼。她能凭什么?她身份低微,本来就不得宠,她能有今天不过是凭着她的儿子!” “而从今儿皇上这安排来看……我看保不齐皇上想要立她的永琪了!” 娴贵妃说着咂嘴摇头:“真可惜啊,苏婉柔,你是养虎为患。你的两个儿子,如今都比不上人家一个了!” 纯贵妃面色终究一变。 她知道自己的汉女身份无法改变,故此那个中宫之位也只能是空想;可是她却一直都是在为自己的儿子谋求那个太子之位的啊! 而皇上今儿忽然抬出愉妃来,怎么能叫她也不同样担心,皇上是有心于五阿哥了呢? 三卷161、锥心(6更) 三卷161、锥心(6更) 纯贵妃的神色,自然都是落进了娴贵妃的眼里。 娴贵妃自然也不意外。 “反正我自己也没孩子,眼下这太子之位给谁,也与我无关。我乐得当个旁观者,不掺和你们这烂摊子事儿。” 娴贵妃顿了顿,才又缓缓道,“不过我心里也压不住不平,我都想说一声,就凭她愉妃的儿子,凭什么啊!” “论身份,还是论子嗣的数量,她都比不上你和嘉妃。凭什么不是你和嘉妃的儿子,偏要是她?” 娴贵妃深吸一口气,“当然,也是因为今儿皇上把她给推出来,也是卷了我的脸面,我便也自然看她不顺眼了!” 娴贵妃眯眼打量着纯贵妃。 “怎么样,此时你想不想再与我联手一回?总归我是不想叫愉妃出头,而你更不想看见五阿哥当太子!” . 纯贵妃到了此时此刻,皇上的心已然远去,中宫之位更不可想,她唯独想要的就剩下一个太子之位而已了。 她便悄然屏息,仔细打量娴贵妃:“若我答应你,你当上皇后之后,是否肯抬举我的孩子?” 娴贵妃眼皮一抬,目光掠向宫墙之上:“反正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我抬举谁的孩子,不是抬举呢?况且你也该明白,你虽然是有两个儿子,可是你终究是个汉女。” “咱们大清宫中,总讲究子以母贵,你虽然是贵妃,可血统终究是汉人,故此你的两个儿子便比不上人家嘉妃和愉妃去。不过幸好嘉妃的出身是包衣,又是高丽旗鼓,故此身份与你也是半斤八两,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那就不得不突出人家愉妃的五阿哥了……愉妃虽说阿玛官职低微,可是人家好歹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正身旗人,比你们的血统都强了不少去。皇上这会子又没旁人的儿子,不选她的,又能选谁的呢?” 娴贵妃越说越得意,横着伸手过来攥住纯贵妃的肩舆:“不过待我登上皇后之位,你的儿子若得了我的抬举,甚或当了我的儿子……以我中宫之贵,还谁能与他相比?” “苏婉柔,你若果这会子不答应我,待得我当了皇后,我便去抬举嘉妃的儿子。叫你的儿子,从此彻底绝了这个念想!” . 娴贵妃的话如冰钉,一下一下狠狠钉进纯贵妃的心脏去。 虽然不甘心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虚悬的中宫之位,以此时此刻后宫的位分来算,最有可能继位的便是娴贵妃。 所以娴贵妃这样压抑不住地时时刻刻以皇后自居,不算完全的妄自尊大。 虽说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才肯正是册立,可是那一天终究是注定要来到的。 故此这会子,纯贵妃已然失去了拒绝的砝码。 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能叫他们将来得到新皇后的加持,这会子……她便是什么都可以放弃。 纯贵妃轻轻闭上眼:“好,我答应你。我也希望你,不毁此言。” 娴贵妃咯咯一笑:“你答应了,好啊。可是我倒还要先提一个条件,你同样答应了,咱们才能正式开始联手。” 三卷162、指甲(7更) 三卷162、指甲(7更) 纯贵妃一怔:“你还有什么条件?” 娴贵妃垂眸,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 她的指甲又养长了一分。 这世上人的身份啊,便看这指甲的长短,便能分出个高低贵贱。身为贵者,不必徒手劳碌,故此这指甲才能养得长。她现如今,身份又是不同了,故此这指甲便也怎么着都该跟着再养长一分才好。 纯贵妃这会子的语气,已经明摆着了。她们两个从潜邸斗到如今,纯贵妃那一回的语气,能有这回这么谦恭驯顺的?她便越发明白,这后宫众人不管甘心还是不甘心,却也都跟她自己一样,都是知道这个中宫之位迟早是她的。所以这会子,不管是谁,都不敢不俯首帖耳了。 这就是皇后之位的奇妙之处,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拼了命,也要当上皇后的原因。 她越想越是欢喜,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苏婉柔,你从前与我联手过好几回,后来却都掰了。我瞧着你后来与令妃倒是走的越来越近……我呢,就是与那蹄子犯冲,她今儿怎么一句一句地顶撞我,你也都听见了。我如今都到了这个地位,她还敢与我这样顶撞,那就别怪我狠心。从今往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故此啊,在我跟她之中,你得选一个。我没兴趣抬举一个跟那个蹄子一天到晚眉来眼去的嫔妃的孩子!” . 纯贵妃心上便又如同被捣了一拳。 若是搁在几年前,她能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娴贵妃。可是这几年,在最艰难的时光里,整个后宫里唯有令妃一个是真心疼爱她的四公主。这些情分她没办法当成没发生过。 她垂下头去,心下绞痛。 儿子是骨肉,女儿何尝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为了儿子,就不得不选择娴贵妃;那若绝了与令妃之间的情谊,她可怜的小女儿呢,从此后还有谁肯关心? . 娴贵妃瞟着纯贵妃,纯贵妃的为难她半点都没错过。 如今的娴贵妃自己,虽说性子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可是年岁的不同、身份的不同,外加皇上这几年的请敲碎打,也终是有了些长进。 进退、转圜的维度更大了些。 她便笑:“我知道你为难,更明白你是为了四公主。为人母的心啊,我虽然没生养过,不过也能体谅。不如这样,那我就不为难你了……你不必非要跟令妃撕破了脸,你该跟她怎么来往还怎么来往,只要你的心是在我这儿,就够了。” 纯贵妃心下不见轻松,反倒咯噔一声。 “你是让我当你的眼线、内应?” 娴贵妃耸了耸肩:“其实,倒也未必。我跟她之间,当真有什么好争的呢?凭她的出身、位分,她跟我争不了皇后之位;我跟她又都没有孩子,论争太子之位,也犯不上。” “我现在跟她,充其量不过是斗几句嘴。这个份儿上,也自用不着你当什么眼线和内应。我不过呢,是做个预防罢了。” “如果她将来命好,会争到更高的位分,你才用得上。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皇太后压着呢,她怕是也没机会争取更高的位分了,那我就用不上你了。” 三卷163、赢家(8更) 三卷163、赢家(8更) 人在屋檐下,谁敢不低头? 况且这是正宫皇后的屋檐,轻易便可决定一个皇家庶子的命运呢。 瞟着纯贵妃黯然离去的背影,娴贵妃坐在肩舆之上,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走吧,事儿办完了,咱们也回宫歇着去。” 不就是斗几句嘴么,什么输赢的,她当真都不在乎。总归从此之后整个后宫,便都要跪伏在她脚下,这后宫里所有的人,都要任凭她驱驰! 这才是真正的胜利,她才是真正的赢家! . 回到宫中坐下喝茶,塔娜小心问:“主子当真决定了,将来要抬举纯贵妃的孩子?” 娴贵妃冷笑一声:“抬举她的孩子?她当我真的不想自己生了么?虽然我今年三十一了,可是令妃那蹄子不是也说么,孝贤皇后、嘉妃她们三十四了还能生,我凭什么就不能生了?” “这个天下,我自然还是留给自己孩子的!除非当真证明我不能生,才会去考虑旁人的孩子!” 塔娜也是点头,悄声问:“……那,大阿哥呢?” 大阿哥永璜这阵子请安越发殷勤了,甚至在请安的笺表里已经开始出现了“额娘”的称呼。 娴贵妃抬手抚了抚额角:“他呢,自然还是要留着的。总归是大阿哥,无嫡自然立长。况且他那两个福晋的肚子也都争气,连着生下两个皇孙来,说不定皇上为了这江山稳妥有继,就选了他呢。” “况且大阿哥的额娘是哲悯皇贵妃,身份也够了,而且总比那帮子汉女、高丽包衣出身的要强。若论稳妥,自然是大阿哥。” 塔娜垂下头去:“那纯贵妃……” 娴贵妃轻哼而笑:“给她画个饼罢了。信与不信,最终能不能用来充饥,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这些年与本宫时叛时合,脚上的泡便都是她自己走的,怨不得人!” . 颖贵人安顿下来,皇帝终于下旨,带领后宫众人,赴圆明园消暑。 圆明园自然是每年都来的地方,人人都不陌生。园林依旧,只是人换了新旧。 孝贤皇后从此再也无法出现在此处,而颖贵人、那贵人、林贵人三位则是初来乍到。 这一回皇太后虽说也跟着出了宫,却没进圆明园,而是直接被皇帝送去了畅春园。 皇帝给出的理由也是现成的,因为从前皇太后在圆明园里,一向是与孝贤皇后同住在“长春仙馆”里,方便皇后日夜照顾皇太后。这回孝贤皇后不在了,皇帝说担心皇太后“睹物思人”。 婉兮与一众嫔妃依旧是同住“天地一家春”,可是婉兮还没等解开包袱,便见一个脸生的小太监急急忙忙来报:“奴才回令主子,奴才是‘九洲清晏’伺候的孙玉清。皇上叫奴才来知会令主子一声儿,今儿不用急着拆包袱,稍后皇上还要带令主子起驾别去。” 婉兮面上便一红,已是点头含笑:“孙玉清,我今儿记住你了。多谢你跑这一趟。” 孙玉清年岁尚小,倒隐约有当年刚见毛团儿时候的感觉。 孙玉清忙跪倒:“能伺候令主子,是奴才三生的福分。” 婉兮含笑点头:“你快去吧,回皇上,就说我这就预备好。” 三卷164、静宜(1更) 三卷164、静宜(1更) 用过晚膳,皇帝下旨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孙玉清已经登登跑来,悄悄儿请婉兮出门。 婉兮猜到皇帝说给皇太后请安,只是个幌子。果然皇帝车驾只是到圆明园南边儿的畅春园站了一站,皇帝自己下去请安,很快便回来了。车驾没有回转,便更朝西边行下去了。 婉兮眨眼瞟着皇帝:“再往西就是香山了……,爷难道想去香山不成?” 皇帝瞪她一眼:“谁叫你猜中的?” 婉兮笑得前仰后合,最后伏在他怀里摇头:“奴才只是纳闷儿,皇上今儿刚起驾出宫,却又急着要去香山去看什么呢?” 去年十二月,皇帝下旨将香山行宫改名为“静宜园”,并行修饬,婉兮便曾经好奇来着。 就算修园子,也没有大冬天十二月的吧?故此她心下早就悄悄琢磨,皇上这是偷偷儿地在香山修了什么出来呀? 只是那会子事儿多,又是七阿哥永琮薨逝,又是过年的,她这句话便一直都忍了下来,没问出口。 皇帝便如藏着宝贝一般的孩子,轻轻勾了勾唇角:“去了,你就知道了!” . 圆明园距离香山,约莫二十多里的样子,车驾行得不急不慌,正是在黄昏时分抵达了香山。 香山在京师西边儿,早在金、元时代,便已有“西山晴雪”美景之名。这会子虽然入夏,见不到西山晴雪的盛景,然这会子夕阳西下,香山之上遍种黄栌,这般与斜阳互为映照,亦不减余金之美。 西山陡峭,外兼这样的风景宜人,极容易便神迷其间,只看山水罢了。可是婉兮还是忽地一拍掌:“爷,那山上建了什么?” 皇帝便笑了,继续矜持地勾着唇角:“什么啊,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婉兮便指着那高高建在山坡之上,掩映在输赢之中,只隐约露出尖尖房顶的建筑。那建筑远远看着像是塔,可是婉兮却瞧出来不是。 “就是那几座!” . 皇帝悠闲地瞟过去,轻哼一声:“香山多佛寺,那不是佛塔么?” 婉兮一跺脚:“不是!” 皇帝这才佯作认真地,也凑过去与婉兮趴在一个窗口上往外看,嘴上却还是悠闲地瞎猜:“……哦,又或者是瞭望哨。这好歹是爷的行宫所在,怎么能没个守卫呢?” 婉兮又仔细看了看,忍不住伸手拍了皇帝肩膀一下:“爷瞎说!瞭望哨有用巨石垒起来的么?” 皇帝肩上吃痛,却是愉快大笑:“这满山盛景,加之日光又暗了,你却能从中瞧见它们,已是了不起的眼力!”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将头斜靠在皇帝肩上:“我明白了,爷就是带我来看这几座‘高塔’的。” 以那“高塔”的高度、所用的石块来计算,可不得从去年十二月,一直修建到这会子才能建成么。 皇帝满意一笑,轻轻点头:“再猜,猜猜爷为何要带你来看它们。” . 车驾到山下停住。 因没有大批后宫、朝臣的跟随,只有李玉、武灵阿等知近的人,故此皇帝伸手便握住婉兮的手,两人自自在在地牵着手沿着山间小路上山。 这一路踏碎金阳,迎来银月。 三卷165、心结(2更) 三卷165、心结(2更) 两人拾级而上,抵达山坡上那三座“高塔”下时,这天地已经只剩下黑白二色。 也唯因如此,这一刻置身高塔之下,才更觉这高塔的森然耸立,坚不可摧。 之前在山下,仰头看上来,因碧空、金阳、黄栌的映衬,只觉这高塔成景;而这一刻,夜色将所有的映衬全都滤去,便只剩下这巨大高耸的高塔,刺破夜色,在银月之下悚然高峙。 婉兮不由得绕着走了一圈儿:“在山下瞧着,也没觉着这样大。如今到了它眼前儿,才知道它体量原来如此之大。” 高耸不说,建造的石料皆为大石,一旦大门关严,便休想从外攻入。 大石朝外的一面解释光滑面,没有棱角,便是有人想要从外攀爬上楼,也绝无可垫手脚之处。 婉兮便不由得站定,仰头望站在大石上的皇帝:“……此楼易守难攻。当不为普通居住、观景所用。难不成是哪一处的战阵所用?” 满人世代居关外,住海草房,出外搭建窝棚,远古时还有向地下挖地窨子……却无向上建造如此高楼的习惯。 婉兮便眯起眼来:“这不是佛塔,不为观景所用,可是爷却费了心思在此处建了这个……用为防卫所用……奴才便忍不住想到朝廷用兵之处了呢。” 皇帝不由得朗声大笑,从大石上跳下,走过来含笑里在她眼前。 夜色虽幽冥,他眼睛却闪闪发光,像是天上的星子掉了下来,嵌在了他面上。 “猜到哪儿了,嗯?” 婉兮轻叹一声:“皇上如今最为忧虑的,除了大金川,还能有哪里呢?” 婉兮说着抬手去摸那高塔的圆石外壁:“这样的故意选没有棱角的石块作为外壁,若是建在水边,这石面上挂了水气,更添湿滑,便更加难以攻破。”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金川……那样遥远,我虽然没去过,却也听说那处的山寨皆是依山、临水而建。若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叫朝廷大军这么久都徒劳无功,想来便应该是他们据守在这样固若金汤的高楼里吧?” 皇帝不由动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她小手,将她拉入怀里。 “不愧你祖上是耿藩手下总兵!你虽然生为女儿,却心中还有这样的丘壑,着实难得。” 婉兮便笑了,抬眼望住他:“奴才就算没去过四川,就算没亲眼见过大金川人凭借的工事,可是奴才总归却也了解皇上的心……这些日子来,皇上最为挂心的,甚至不是朝堂,不是后宫,反倒是大金川。” 皇帝轻叹一声:“正是。爷事先怎么也没想到,就凭金川弹丸之地,竟然能叫朝廷用兵受阻这样久。便连张广泗那样的名将徒劳无功。后来我接到战报,才知当地人凭借这样的‘碉楼’,叫咱们官兵无计可施。” “朕不服气!朕便要亲自建了几座来瞧瞧,朕就不信攻不克它!” “碉楼,”婉兮抬头望住这高耸的堡垒,点点头:“我大清,骑兵最为精锐,擅长平地纵身,弓马骑射。可是遇到这山势、碉楼,大清官兵的弓马便无法奏效了。” 三卷166、愚蠢(3更) 三卷166、愚蠢(3更) 婉兮微微眯眼:“爷,用炮轰!” 皇帝眯眼,便也笑了:“好家伙,果然是汉军八旗的后裔!” 满人远在关外,靠弓马骑射,原本并不擅长火器。彼时火器之利,都掌握在明军手里,故此清兵刚入关时,与明军几场大战之中,清军都吃过明军火炮的大亏。 便连皇太极、多尔衮等,都曾因此负伤。 故此从皇太极时代起,便着意培养大清自己的火器重兵。而被俘获的明军、关外的汉人因掌握更多火器知识,便成为了首选。 皇太极将这样的汉人编入八旗,成为八旗汉军,最初八旗汉军便是掌握火炮的“重兵”。 婉兮的先祖便是带兵的总兵官,最初的身份是八旗汉军,故此婉兮对这火炮之事,也曾从长辈口中得知甚多。 婉兮垂下头:“炮火一开,难免玉石俱焚。轰塌的不止是碉楼,还有碉楼里据守的人。爷之所以没有直接想用火炮,便也是怜惜人命吧?” 皇帝忍不住又是一声满意的轻叹,将婉兮的小手包在了大掌之中。 “火炮之利,爷自然也想过。那自然是最简单的法子,可速战速决。” “只是金川地势,山坡陡峭,便是军粮辎重都难运,更别说大铁炮了;况且爷也如你所想,是不想尽毁了人命去。” 皇帝拉着婉兮的小手,两人在大石上坐下来。 “金川弹丸之地,人口也并不多,爷在大金川用兵,是因为大金川土司背叛在先,爷这才施兵惩戒;爷用兵只想叫他们臣服,却没想杀尽了那里的人。否则以那里的人口,若用火炮,没多少日子便没有活口了。” 婉兮点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也终究都是皇上的臣民,叫他们归心才是上上之策。” 皇帝轻吐一口气:“可惜张广泗等人辜负了朕,如此久拖不决,反倒叫当地百姓以为朝廷软弱可欺,这便越发不肯归心,反倒更加桀骜难驯!”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已经派大学士讷亲前往经略。以大学士才干,奴才想定可不日便传来喜讯。” 皇帝没说话,却轻哼了一声。 那哼声,在月色里,化作一阵袅袅轻烟一般。虽散了,却叫人心下跟着疏忽跌宕。 婉兮不由得悄然仰头望住皇帝:“爷……讷亲这会子应当已经到四川了吧?” 皇帝点头:“他亦向朕递回方略:他打算,以碉制碉!” 婉兮不由得皱眉:“如何以碉制碉呢?难道他想要自己也修建碉楼,然后在碉楼上互攻?” 皇帝点头:“可不就是!” 婉兮张大了嘴巴。 皇帝在香山修建碉楼,以皇帝之力、香山之静,还需要修建几个月呢……这讷亲要在两军战阵上,要挨着人家的碉楼再修建碉楼,那么一座碉楼要能顺利修完,还不得经年累月去啊! 不等婉兮出声,皇帝自己已然先道:“愚蠢!被人牵着鼻子,还未等动手,先被修建碉楼累死了!” 婉兮点头:“……不管这法子最终是否得用,便是时光又要多延宕几倍下去。大金川之战,已经不可以继续拖下去了。” 三卷167、独你(4更) 三卷167、独你(4更) 皇帝长眉陡结。 “是,讷亲也叫朕失望了!只是讷亲是朕登基以来,第一受恩之人,朕到今年最为为难之时,才将他从朝中派往四川。就是希望他能凭他一向的才干,将朕这心头第一悬心之事给彻底化解了去,不要让朕再在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分心,叫朕稳稳当当将朝堂新旧交替之事处置完。“ “而他作为朕第一受恩之人,凭金川之功,回到朝中便自然是朕这朝堂的第一得力之人。如此水到渠成之事,朕都已经帮他安排好了……孰料,他给朕递回来的,竟然只是这样一宗愚蠢至极的方略!” “若只是此种法子,张广泗等那班蠢人自然都想得出来,朕还叫他讷亲放下朝中军机处的重担,跑到四川去做什么?!” 婉兮垂下头去。 皇帝一向最为看重自己培养起来的年轻臣子,故此在各种场合,对于讷亲都是褒奖之词。这还是婉兮第一回听见皇帝说讷亲“愚蠢”,并且痛陈心中的失望。 既然在皇上心中,排位第一的是讷亲,却不得用的话;那么接下来,自然就是九爷傅恒了。 那样天高地远,九爷又缺少战阵的经验,婉兮虽然提前给了九爷那样的提醒,可是从婉兮自己心下来说,是多不希望九爷去啊。 稍不小心,九爷说不定也会成为第二个讷亲,崴在这大金川的泥沼里,便是皇帝多少年的恩宠也都会在失望之下,化作如此时一般的“愚蠢”二字啊。 婉兮伸手过去,抱住了皇帝的脖子,将自己的身子软软贴上去。 “真恨奴才是个女儿身,于这战事上也只能陪皇上纸上谈兵,却帮不上皇上什么实际的。” 皇帝也轻叹一声,将她抱紧了。 “爷这样的话,在朝中不能说,爷不想毁了讷亲这些年的功绩,更不想叫朝臣对大金川之战失去信心;这样的话,爷在后宫里更不知该跟谁说,因为她们都是女人,震天价都只知道争宠,争皇后之位,争太子之位……她们都听不懂爷的话,甚至都不屑于听爷说这些。” 皇帝扳过婉兮的脸来,定定望住她。 “九儿啊,唯有你。唯有你才能听懂爷在说什么,也唯有你才能说出这碉楼是什么,又能用什么来攻克……这会子前朝后宫都是人心浮动之际,也唯有你依旧还能将这一颗心,只牢牢挂在爷的身上。” 婉兮的鼻子一酸,险些跌下眼泪来。 皇帝,孤家寡人。所有的心酸都只能自己背负,前朝后宫这么多人,他竟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去倾诉。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怎么会?皇上,还有九爷啊。九爷与我说过,他从小甚至算是皇上养大的,他写字、念书,都是皇上手把手教的。这会子他的年纪、才干,已经都足以为皇上、为朝廷解忧。” 皇帝点点头:“我知道。只是讷亲都做不到的事,小九年轻,又没经历过战阵,我如何放心他就能办好了?” 婉兮仰头,莞尔一笑:“不然奴才学木兰从军,替爷上战场去吧?” 三卷168、神兵(5更) 三卷168、神兵(5更) 皇帝长眉高挑,随即便也眉眼都舒展开,扬声大笑:“爷若叫自己心爱之人替爷上战场,那爷如何还算个爷们儿!只要有爷在,便永远是爷挡在你前头,容不得你出去替爷涉险!” 婉兮吓了一跳,忽地站起:“爷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爷还要为大金川,御驾亲征?” 皇帝眯眼一笑:“御驾亲征不是不可能,只是这大金川,还不值得爷亲自去这一趟!” 皇帝倏然长身而起,银白月光之下,皇帝眉眼倏然展开。 “身为天子,即便庙堂之高,也足以知江湖之远!运筹帷幄,亦可决胜千里之外!” 婉兮不由得呆住:“如此说来,皇上心中已经想好了对策?” 皇帝长眉轻扬,促狭地含笑凝着她。 婉兮脸一红,忍不住跳脚:“方才皇上是故意叫奴才着急呢!” 皇帝这便大笑,生前攥住她的小手:“哪里是故意叫你着急!爷当真是这些日子来,一直心急如焚。那些话,爷独自一个人在心里压得太久了,需要跟你说出来。爷说完了,心下痛快了,便豪情重起,心窍便都开了!” 婉兮这便更是欢喜,放下了心来。 只见皇帝眉眼皆扬,在夜色里,忽然伸手进嘴,在夜色里打了个唿哨。 那哨声清逸,宛若从前在木兰围场里哨鹿时候。 天子一呼,便是天下万民齐集,群行包围之时! 婉兮陡然听得身后有“嗖嗖”只声,宛若什么扯动了风。 难不成当真是又万箭齐发? 婉兮忙回头看去,却错了,只见黑夜为衬景之下,那白月光里,忽然有百十道身影,从地面潜行而至楼下,随即猱行而上! 这样的黑夜白月之中,完全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所有的身影都被拉成一道道黑色的墨影。如鬼似魅,身影灵动飘忽,不久便有人嗖嗖爬上了碉楼而去! 婉兮都忍不住惊得叫出声来:“他们是谁?!” . 婉兮当真是寒毛根都竖起来了,皇帝见状更是开怀而笑,将她拉回来按进怀里,这便扬声道:“点燃松明!” 周遭暗寂山林中,忽然呼啦啦同时点燃松明火把,便将这一处照成白昼一般。 在这片光明里,婉兮终于看清了那高碉之上的人影——原来是百十个短衣襟、小打扮的军丁,攀爬皆以软声配虎爪;待得援绳攀上之后,便解下腰上软梯垂下,下头更多人便可顺利向上。 更有楼下数人扶长梯,还有以虎枪向上劈刺,以护卫攀援之人的。 八旗军队最擅配合,八旗每个旗都有自己专职的兵种,一旦打起仗来,各旗之间配合,有以长枪冲刺,有弓箭兵,有钩镰枪兵专扫马腿……这些都是婉兮在盛京皇宫十王亭中,于各旗陈设中看见的,故此她纵然没上过战场,却对这些印象极为深刻。 这一刻,这高碉之上的攻击,像极了八旗兵进攻之时的模样。婉兮便不由得惊呼:“皇上原来早在此处暗中练兵?” 皇帝这才展眉而笑:“看看爷亲自训练出的‘健锐云梯营’!他们又称‘飞虎营’,便是爷要对付大金川高碉的制胜法宝!” 三卷169、私疼(6更) 三卷169、私疼(6更) 这一刻,婉兮也只剩下张大了嘴巴,满眼崇拜地望住皇帝的份儿了。 从前总难免以为,远处战事都是大臣官兵的任务,皇帝只在宫中听战报罢了。上回在木兰围场草原深处,她亲眼看见皇帝在草原深处悄然训练鸟枪营,她能猜到皇上那么做是为了防备准噶尔之用……可是终究那会子的没派上用场呢,而这会子一切已经推近到了眼前。 原来身为帝王者,不仅仅是运筹帷幄,而是当真亲力亲为! 所谓派到前线带兵的将官,不过是皇帝手臂的延伸而已。真正的决胜方略,全都在皇帝一人心中! 婉兮心潮澎湃,有万语千言,可就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这一刻只想掉眼泪。 谁说眼泪都是悲伤的代表呢,当心下过于澎湃之时,泪珠儿便也成了唯一的宣泄。 皇帝伸手来,抹掉她眼角泪花,甚至自己迈开长腿就朝那碉楼走过去。 婉兮这才惊呼出来:“皇上做什么去?” 皇帝在火光中回眸眨眼:“爷亲自攀给你看!” 婉兮吓得撒腿就跑过来,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腰:“爷!你别去了!” 皇帝挑高长眉,垂眸看她一脸的担心。 “人是爷亲自从前锋营、护军营里挑出来的,练兵的法子也是爷亲自定的。起初,爷也亲自一处爬过的,你甭怕!” 婉兮却还是死不撒手:“奴才信了,爷当真不用亲自爬了。” 皇帝怎么都挣不开,不由得叹息轻笑:“算了,也省得你担心。对了,说起护军营,你曾祖也是出身于此。” 婉兮点头:“真可惜奴才的父兄后来都转成了文职,倒都不会这些功夫了。否则若这会子,说不定也能帮朝廷立功。” 身陷内管领,等同辛者库,她父兄的官职注定了只是皇家的奴仆。她阿玛清泰负责承应饽饽,她兄长德馨也只是在江南织造里当一个文书小官儿,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们无法为朝廷出更大的力。 皇帝却轻轻揽了揽婉兮:“旁人家指望父兄前朝出力,嫔妃才能在后宫得宠;可是你不用!反过来,你父兄家族,都必定因为了你而终得殊荣!他们不需要为爷额外建功,爷也舍不得叫你的父兄冲锋陷阵、血染沙场,用命来换功名利禄。爷私疼你,便自然惠及你家人。你等着吧,他们自然享你的福。” . 这一晚,婉兮独自陪皇帝宿在香山行宫“静宜园”中。 不知是不是今日因为碉楼之事而心情鼓荡,还是因为皇帝最后那句“私疼”的承诺,婉兮这一晚格外压抑不住自己…… 之前的“健锐营”攀登高碉,种种手段克敌制胜;龙帐之内,她自己也受了感染,变身而成同样的‘云梯兵’,在皇帝身上攀上滑下…… 总归切中险要,总归死死盘住,总归……浮涌扭转,以求克敌。 这一晚,皇帝又是笑,又是咬牙低吟,不得不乖乖当足了整晚的“高碉”。 再强硬,再坚固,也都为软绳折服。 终究…… 溃,不成军。 三卷170、闹心(1更) 三卷170、闹心(1更) 五月,孝贤皇后谥册礼终成。 前朝后宫心下便都觉着,这回皇上总该册立新皇后了。 可是皇帝谥册罢了,便也罢了,并未谈及新皇后之事。 最失望的人,自然是娴贵妃。 娴贵妃回到“天地一家春”自己的寝殿,不由得冷笑。 “还不册封又如何,反正便已经是五月了!皇上自己亲口说的,六月咱们就要从园子回宫去。到时候养心殿东暖阁的归属,便总该尘埃落定!君无戏言,皇上自己说过的话,总不能自己违反了。这个皇后之位,我已经整整等了十五年!如今不过就只剩下一个月,我等得起!” 塔娜也道:“主子放心,前儿谥册礼,大阿哥的福晋进宫,奴才已将主子的意思转达给大福晋了。大阿哥这就会在宫外,联络朝臣,叫他们递奏本,敦请皇上早立中宫,以稳定社稷。” “大阿哥的前程也捏在主子掌心儿里呢,他与咱们如今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在宫外一定落力替主子办事,主子放心就是。” 说到大阿哥,倒叫娴贵妃这心下的气儿平顺了些。 从前她家族依靠不上,她在前朝没有没有什么人能说得上话,总是比不上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去,深以为憾。这会子因为大阿哥,终于在前朝有了一颗棋子,她这颗心下也宽慰了许多。 不过她也没忘了小心提醒:“祖宗规矩,皇子不准私下结交大臣。大阿哥在宫外联络朝臣的事儿,你得叫他万万小心,千万别被人查知了。否则他自己被弹劾不说,咱们也得跟着一起倒霉。” 塔娜点头:“如今大阿哥年岁也不小了,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了,这些规矩,他自然比咱们还明白。” 德格在一边看着,不由得上前提醒道:“大阿哥这些年,终究没有额娘的扶持,在宫外纵有结交,怕也有限。依奴才看,主子不能单指望大阿哥一个人。主子还得从皇太后那方多想些法子。” 娴贵妃静静听着,不由得点头:“你说得对,朝中重臣未必买大阿哥的账,却一定是对皇太后俯首帖耳的。更何况,讷亲也是出自钮祜禄氏,跟皇太后还是拐了几个弯儿的亲戚呢。朝中旁的臣子的奏折,皇上兴许未必放在心上,可是讷亲是首辅啊,皇上不能不当回事。” 娴贵妃这便起身:“备车驾,本宫这就亲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不仅请安,”塔娜忙道:“主子如今即将正位中宫,便好歹也得学着从前孝贤皇后伺候皇太后的殷勤模样。” 娴贵妃翻了翻眼皮:“让我学她那副样子?本宫还当真学不来!更何况到最后,皇太后又怎么对她了,还不是催着另立中宫?本宫才不学她,以免将来也是落得这样一个结局!” . 畅春园里,皇太后也正自“吧嗒吧嗒”抽着青条水烟。 安寿在旁,亲自执着火镰和火绒伺候着,安安静静地出声劝着皇太后:“皇上给孝贤皇后什么样的丧仪,主子又何必在乎呢?主子长寿,论那些事儿还早呢,又何苦这会子放不开心结?” 三卷171、至杀(2更) 三卷171、至杀(2更) 皇太后将水烟嘴从口中拿出来,眯起眼来。 “哀家再怎么长寿,终究也到了这个年岁。皇上都快四十了,哀家将来还能有多少年呢?人活着,争一口气;人死了,自然要争丧仪。” “孝贤死在哀家前头,最后尘埃落定,跟我的身份都是皇后。可是我是婆婆,她是儿媳妇,如何能叫后人看见,儿媳妇的丧仪敢超过婆婆去的?” 安寿也点头:“太后放心吧,皇上是至孝之人,心下一定有数儿。” 只是这会子皇太后自己在畅春园,皇帝的谥册礼又是皇帝自己回宫去完成的,这会子消息还没办法从宫里传过来,皇太后这心下总归不妥帖。 正在这会儿,外头禀报,说娴贵妃来了。 皇太后便一拍手:“好了,这个快嘴的雀儿来了!” 安寿便也笑:“可不,娴贵妃来了,太后的心自可安定下来了。” . 娴贵妃疾步往里走,见面飒爽地行礼请安,也并不拘泥。 皇太后哼了一声:“来园子一个月了,你这还是头一回来哀家请安!” 娴贵妃捂嘴笑:“哎呀,皇太后当真冤枉媳妇儿了。这回谁叫皇太后是驻跸在畅春园呢,媳妇儿要从圆明园请旨出来给皇太后请安,便也需要名目啊。” “谁叫从前都是皇上,或者皇后率领诸后宫才能来呢,如今这中宫虚悬,没有人带领,媳妇儿自己也不好单独过来请安啊。” 皇太后自然听出来了,便哼了一声:“你急,我何尝就不急?我只会比你更急!皇上每回来请安,我都耳提面命着。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总归不能是给催得太急了。” 娴贵妃叹口气,在皇太后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下来:“皇上是不急着立中宫,倒是急着给令妃她们晋位呢!他给孝贤皇后举行谥册礼,不提继后的事儿,却也正式下旨册封令妃她们了!册封了,便不同于上个月只是赐封,这回已是正正经经定下来,礼部要按着这个名单,预备冠服和册宝了。” “便连册封礼,皇上都给定了。说明年孝贤皇后的孝期解了,四月就正式行册封礼。” 娴贵妃摇摇头:“人家什么都有个预定好的日子,就媳妇儿这个,仿佛空中画个大饼,遥遥无期。” 皇太后伸手揽了揽娴贵妃的肩膀。 好歹,皇太后与娴贵妃之间,更像是一对满洲的婆婆与媳妇儿,彼此之间不用跟孝贤皇后似的那么拘束着,还能有些这样亲昵的小举动。 皇太后也轻叹口气:“你总归放心,我不会容得皇帝一拖再拖。皇帝凡事都要有理由,你耐心等他把理由一个一个用尽了,他就不能不办了。如今好歹还是孝贤治丧期,他用这个来说嘴,倒连我都不能不暂时容得他。” 皇太后说着,垂眸瞥了娴贵妃一眼:“倒是孝贤的丧仪,皇帝给定了什么规格啊?” 说到这个,娴贵妃倒笑了:“说来有趣,皇上竟然叫参考明朝时候的孝洁陈皇后的丧仪……孝洁陈皇后的丧仪,那可是至杀再杀,一再杀减……皇上这个决定,倒叫媳妇儿都深感意外。” 三卷172、妒妇(3更) 三卷172、妒妇(3更) 娴贵妃高调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倒叫留在“天地一家春”的其他嫔妃都松了一口气。 园子里总归不同于宫里,嫔妃们一起住在“天地一家春”,彼此之间便没有宫中那么高的宫墙相隔,互相之间方便来往,却少了些距离。 娴贵妃原本性子就是那样儿,再加上这会子已经将自己当成继任皇后,那股子傲气更是压都压不住。 婉兮等人不得不每日里小心着,尽量避免与她碰面。 这会儿难得松快,婉嫔便又约了语琴,一起来瞧婉兮。 三人的话,便也还是说到了皇帝将孝贤皇后的丧仪,参照明朝孝洁陈皇后之事上。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死后丧仪如何,人总归已经都不知道。况且丧仪一事,朝廷自有规矩,按着规矩行事便罢了。”婉兮对此事看得倒是淡。 语琴也是点头:“如果人生前过得不欢喜,死后便是再大的哀荣,又能弥补得回什么呢?我宁愿生前享尽一切,便是死后一抔孤坟呢,也不在乎!” 婉嫔不由得拍掌:“难得你们两个年岁这样轻,却还能将生死看得这样淡。” 婉兮心下一动,忙伸手握住婉嫔的手:“陈姐姐也别想太多。就算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已去了,可是陈姐姐的好日子还长着呢。别忘了,曾经同在潜邸伺候的嘉妃这会子还怀着胎呢,足见生老病死不过人个人的事罢了,没什么可参照的。” 婉嫔这才点头微笑:“我明白的。只是,女人啊,过了三十岁,就总觉人生已然日暮。” 婉嫔拍拍婉兮的手:“好,咱们不说这个,还说回孝洁陈皇后。许是都姓陈,我从前倒也从书上留意过这个人。” 婉嫔抬眸望望婉兮:“咱们啊,是可以不在乎死后的丧仪。便如你说,人死都死了,身后再怎么着,自己反正也看不着了。可是咱们却不能不想想孝洁陈皇后这个人……皇上为何不选旁的皇后,单单选了这个人的丧仪作为对照呢?” 婉兮点头:“还请陈姐姐指教。” 婉嫔点头:“这位孝洁陈皇后是明朝嘉靖皇帝的元配皇后。孝洁陈皇后也是十四岁被选入宫来,两人七年夫妻也算和美。那一年,孝洁陈皇后更是有了孩子,这原本是可喜可贺的大好事,可是那一回孝洁陈皇后与皇帝并座,张妃与文妃向二人进茶……这原本是好事,却因为皇帝多看了看两位妃子的手,孝洁陈皇后便受不得,竟然起身摔了茶杯……” “皇帝自然大怒,孝洁陈皇后还怀着孩子,便受了惊,结果,孩子没了,她也丢了自己的性命。” 婉兮听罢,不由得与语琴对视一眼。 婉嫔点头:“元配皇后,死后却险些不能与夫君同葬、同祔太庙……这一切何尝不是毁在一个‘妒’字上啊~” 婉兮垂下眼帘:“那会子她贵为中宫皇后,肚子里怀着嫡子,皇帝陪在身边,又叫妃子进茶……至少从咱们这后人的视角看起来,她那会子实则本该是完美的一幕。却可惜,她这一个茶杯摔下去,便将她的一切都摔没了。又是何苦。” 三卷173、劝立(4更) 三卷173、劝立(4更) “何尝不是啊?叫我都不由得不多问一句:她是凭什么觉着自己有资格摔这个茶杯的呢?若只单单两个妃子在眼前倒也罢了,而那会子皇上在呢。她是可以在妃子面前作威作福,可是在皇帝面前,她却不可以。她是以为自己是皇后,便与皇帝并肩,故此才有这个资格在皇帝面前摔杯子了吧。” 婉嫔抬起眸子来,目光放淡,放远。 “所以啊,咱们可以不在乎丧仪,却不能看不懂这个人……皇上熟读历朝史书,尤其对这样前明的故事,便更是熟的不能再熟。皇上为何不挑了旁的皇后作参照,为何偏偏选中这位孝洁陈皇后……不能不叫咱们多想一想啊。” 语琴眸光一转:“同样是元配皇后,同样是先失嫡子,再丧后命……同样的,无法独独合葬。皇上的话说得已是明白,不管旁人,我是听懂了。” 语琴唇角轻勾,瞟住婉兮:“就是不知道,皇上是想说咱们孝贤皇后是‘妒’了谁,才沦落到这一步的呢,嗯?” 婉兮忙攥住语琴的手臂:“姐姐~~” “好了好了,盖棺论定,自然有皇上亲自作这最后的文章。我便不牵连你了~”语琴便也笑,“我就想着,谥册文不是还牵连着一个大臣的性命呢么?结果谥册文正式公布天下了,皇上也作势要将阿克敦‘论斩’。可是不过六日,却就给赦免了,皇上钦命阿克敦回‘内阁学士上行走’,且又署理工部侍郎……“ “那会子都拿阿克敦的这事儿来说法,说皇上为孝贤皇后心痛,云云。可是你瞧,其实阿克敦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是啊,阿克敦原本冤枉,自然不该担下这个罪名。能保下他性命来,我也高兴。” . 这个晚上,皇帝有些格外用力。 婉兮隐约有些疼了,身子微微颤抖,吟声略有细碎。 皇帝微微一震,忙停下来,翻身躺回去,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疼了是么?爷对不住你。” 婉兮舒了一口气,那股子疼便已然散了。婉兮贴过去,小心抬眼打量他。 “爷……心下有不痛快的事。” 皇帝轻叹一声:“是。如今爷整顿前朝,可是这帮首鼠两端的家伙不知收敛,这会子又寻风而动,开始上折子请立中宫,又要请立皇太子!” “立后之事倒也罢了,中宫是不能虚悬;可是这会子朕还不满四十,他们就这么急着要朕立皇太子,这便是叛臣逆子之心!” 婉兮垂下眼帘去:“谁叫天子家事,从来就不是一家的私事呢?中宫、东宫,同为国祚,大臣们自是也有上折子劝进的义务。皇上也别多想。” 皇帝哼了一声,伸手掐了掐婉兮的鼻尖儿,然后又沉沉叹息一声,将婉兮抱紧。 “九儿啊,如果你能给爷生下一个孩子就好了。哪怕只是公主,爷也有理由将你再进位分!到时候你就是贵妃,便与娴贵妃、纯贵妃同为贵妃!她们能有的资格,你便也可以有!” 婉兮心下愀然一痛:“……奴才不争。奴才只要能这样陪着皇上,就心满意足了。” 三卷174、麻烦(5更) 三卷174、麻烦(5更) “已经热闹起来了!” 皇帝这边愠怒难消,娴贵妃那边,塔娜却是欢欢喜喜来报:“大阿哥得力,如今支持大阿哥的朝臣都已上奏折,请立主子为皇后!不光大阿哥那边,便是皇太后兄弟一脉的,也已经一同行动起来,同样请立主子为后!” 娴贵妃也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欢喜:“看样子这个大阿哥,倒当真可用。他这会子得力,我来日登上后位,也必定不亏待了他!” 娴贵妃垂首:“讷亲呢,他递了折子没有?” 塔娜这才皱眉:“主子忘了,大学士讷亲这会子在四川经略军务呢。便是上折子,从四川送回京师来,这蜀道之难,也不容易。” 娴贵妃点头:“总归,我等着。满朝堂大臣的折子,也比不上他一个人的。总归他的折子什么时候到了,皇上的心意才能什么时候定下来。” 德格倒是想起一事来,上前提醒:“主子可忘了,军机处里还有谁?” “你这是什么意思?”娴贵妃眯起眼来,抬眸望住德格。 德格忙道:“若是讷亲上折子,必定是与四川的军务奏报一同呈进。讷亲的折子一定是先经过军机处啊……” 娴贵妃便一拍桌:“我明白了,你是说傅恒!” 讷亲在皇帝心中排位第一,第二便是傅恒。讷亲原本在军机处中为满大臣的领班大学士,这会子讷亲离京赴四川,那这军机处中的职务便必定由傅恒来暂代。 娴贵妃斜倚墨绿金钱蟒的软垫迎手,不由得眯起眼来:“傅恒终究是孝贤的亲弟弟,他自然不愿意看见我继位中宫。故此就算讷亲的折子到了,他也有本事给暂时扣下,不呈进给皇上看!” “他若敢从中作梗,本宫便第一个不饶他!” 德格也点头:“这会子皇上心意正是犹豫不决之时,主子便决不能容得傅恒在这个时候从中捣乱。从前孝贤皇后在的时候,咱们便怎么都忍了,这会子咱们便不该再忍。” 娴贵妃扬了扬脖子:“本宫倒想起一件事儿来:乾隆十一年那会子,曾有御史万年茂参劾学士陈邦彦、于振,于瀛台赐宴上向傅恒屈膝请安……那会子皇上也下旨,说‘傅恒若妄自矜大,致词臣如是趋奉,亦当罪有应得’。” “皇上后来将此事交给讷亲、来保等人去办,彼时孝贤皇后还在,无论是讷亲,还是来保,都不想得罪,故此这事以陈邦彦、于振不承认而作罢。” “如今时候不同了,从前不认的事,这会子说不定就认了。从前讷亲不愿意得罪的人,这会子说不定就乐意得罪了……”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奴才明白了,这便设法交给大阿哥去办。” . 傅家。 傅恒回到家中,兰佩便发觉不对劲,急忙跟到书房轻声问:“九爷可是有事?” 此时傅家虽然刚失去孝贤皇后,可是皇帝将富文的承恩侯,重进为承恩公。富文那边的院子这几天人来人往,都是送礼的,倒显得傅恒这边院子冷清了不少。 便是从这一点上,兰佩便也隐约发觉,或许是九爷在朝堂遇到了麻烦。 三卷175、夫妇(6更) 三卷175、夫妇(6更) 傅恒不言,只是更衣罢,便回院子正常用晚饭,并陪两个儿子玩儿了一会儿小弓箭。 兰佩一直静静望着丈夫,直到夜色深了,福灵安和福隆安都歇息去了,兰佩才奉茶,轻声道:“妾身与九爷这些年的夫妻,九爷难道还有什么话,是不能与妾身说的么?妾身纵然年轻,可是这些年好歹也经过了些事情,并非完全不能帮九爷拿主意的人。” 傅恒垂下头去。 兰佩说得没错,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两人之间还有了嫡子福隆安…… 可是该怎么说呢,一旦遇到事,他心下第一个闪过的身影,终究还是九儿啊。 兰佩这些年与九儿交好,本就年纪相近的两个女子,又曾共同于交辉园中经历过生死,故此兰佩此时身上越发隐隐有了九儿的影子。 可是……再相近,两人终究还是两个人。 兰佩深吸一口气,走过来坐下:“妾身明儿就递牌子进院子,去给我姐姐请安。” 傅恒眯起眼来。 兰佩黯然垂眸:“自然不是真的去看我姐姐,妾身会借着这个理由去看令妃娘娘。九爷有什么为难的事,这便告诉妾身,明儿妾身就去转达给令主子……请令主子帮九爷拿主意就是。” . 一个女子,要忍下多大的委屈,才肯在夫君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傅恒心下也是震动不已,不由得一双眼盯住了兰佩,心中也是愀然而痛,说不出话来。 倒是兰佩自己坚强而笑:“妾身好歹出身家门,不敢装作愚钝,故此既然看出九爷为难,便无法装作看不见。总想知道九爷是因何为难。” “可是妾身却又终究不够聪明,九爷一定是担心妾身没本事帮九爷扛下这事儿,故此才隐忍不说。那妾身既然如鲠在喉,便设法进宫寻更聪明之人的帮助。” “九爷遇到的为难,自然是朝堂之事。前朝与后宫相连,妾身相信令主子一定心中有数。九爷是外臣,不便时时与令主子见面;可是好歹妾身是女子,还有姐姐在宫中为主位,故此能方便些。” “妾身不能替九爷解忧,那妾身便替九爷跑跑腿,这个忙妾身还是帮的上的。” 兰佩已然说到如此地步,傅恒再承受不起,终是伸手,握住了兰佩的手臂。 “兰佩,你不必如此贤惠,更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我不与你说起,也只是不想叫你担心罢了。” 兰佩扬头,用力摇头,将眼角的泪花都摇动凋落下去。 “不,妾身不想当贤妻,妾身更没想要故意贤惠。妾身尤其不觉得委屈啊……妾身能帮的上夫君,哪怕只是跑跑腿呢,也比袖手旁观要欢喜。” “妾身只想与九爷一起扛起这个家,叫咱们这个家即便在失去孝贤皇后之后,也能安安稳稳的,不叫人随便拿捏了去。” “这不容易,可是并非办不到。只要九爷有志气,妾身便也有这个心,咱们一样还好好的,什么事都不会有。” 傅恒点头,男儿眼中,也是隐约有泪。 “好,咱们一起扛起这个家!” 三卷176、奥妙(7更) 三卷176、奥妙(7更) 园子里,兰佩终于见到了婉兮。 兰佩将朝堂之上,有人故意重提旧事,说傅恒妄自矜大之事向婉兮说了。兰佩一脸的焦急:“如今孝贤皇后刚崩逝,四哥虽说推恩进了承恩公,可是承恩公一向只是个虚职,关键时刻说不上话!九爷又不便自辩,这该如何是好?” 婉兮垂眸想了想,忽地笑了。抬眸静静望着兰佩:“九福晋当真与九爷,夫妻一心。既是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兰佩便更急了:“令主子千万别说笑了。都这会子,奴才便是夫妻一心,又能帮得上九爷什么呢?奴才终究是一介女流,又不能帮九爷上朝堂进言。” 婉兮点头,身周握住兰佩的手:“兰佩你是女流之辈,那我何尝不也是一样呢?更何况后宫不能干政呢~~” “可是令主子的聪慧,奴才最是明白的。令主子虽不干政,却总有法子影响到皇上。便是这回,奴才也听说阿克敦之事,本来朝堂上下都知道他冤枉,可没人敢替他求情,便连讷亲和九爷都不敢……可是说也奇怪,皇上竟然就自毁了前言,赦免了阿克敦不说,且正官复原职……” “外人不明这其中的奥妙,奴才心下却是明白的,这后宫之中在这会子,有谁有胆量、有智慧影响到皇上的决定?——唯有令主子一人罢了!” 兰佩说着,竟然提起袍子跪下:“令主子既然能救阿克敦,便也必定能救九爷!” 婉兮便笑,急忙躬身扶起兰佩:“九福晋想太多了!谁说皇上能对九爷,如阿克敦那般的啊?” 兰佩还不放心:“可是这会子……若真有朝臣群起攻之,那可怎么办?” 婉兮拽着兰佩坐下,含笑道:“我方才都说了,夫妻之道,贵在同心同德。兰佩你想,那君臣之道呢?” 兰佩便是一眯眼,心下豁然一动:“令主子的意思是……?”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君臣之道,与夫妻之道,何尝是两回事呢——其中奥妙,都是‘同心同德’四字罢了。” “只要九爷能与皇上同心同德,便不管旁人说什么,皇上自然不相信;可是若九爷与皇上有二心,那如何还用旁人参劾,皇上心里就早记恨了!” 婉兮拉住兰佩的手:“回去告诉九爷,这会子越是外头风高浪急,他却越要站得稳,做得端。每日里更勤勉办差,不受外头影响。尤其关键,告诉他千万别为了免灾,而去四处托人、钻营。叫他明白,这天下,他唯一能依靠的,永远只能是皇上,再没有第二个人。” 兰佩微微一震,随即已是深深点头。 “令主子……从前妾身也好奇,令主子为何会这般得皇上钟爱。这会子奴才算是大概明白了。就是因为令主子从来都是与皇上一条心。” 婉兮垂眸而笑:“家即是国,国自然也是一个家。君臣之道,夫妻之道,其实殊途同归。夫妻同心同德,才能扛得起一个家;国,亦然。” . 兰佩揣着万千心得,含笑回到舒妃寝宫中。 舒妃看着自己的妹妹,不由得黯然垂眸:“瞧,你果然又是来看令妃,不是看我的。” 三卷177、心变(8更) 三卷177、心变(8更) 兰佩倒笑了:“姐姐怎么又说这个话了?” 从前年岁小,舒妃曾有几回与妹妹抱怨过,可是那会子终究还是年纪小啊,说了就说了。后来都渐渐长大,又因为婉兮与兰佩之间有过救命的情分,这话舒妃便也不再说了。 甚至在宫中遇见事儿的时候,舒妃明里暗里还是帮衬着婉兮的。便是在皇太后面前,舒妃也没少了尽量帮婉兮美言几句。 可是如今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舒妃却又忽然说起这个话来,兰佩倒意外了。 舒妃垂下眼帘去:“你知道么,孝贤皇后是死在令妃手里的~” 兰佩惊得立即站起,上前按住舒妃:“姐姐!这话可不是乱说的!” 舒妃淡淡抬眸:“我怎么会乱说?那晚我在船上,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我也陪皇太后上了翔螭舟,亲眼见过孝贤皇后的模样。她至死,手还在空中悬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东巡那晚船上的事,后来全被皇上按住,从此讳莫如深,没人敢再随便议论。一切的一切,最终都以皇帝自己的诗文、谕旨为准罢了。其余随行的宗室、大臣、侍卫、船工……没一个再敢以任何形式论及的。 兰佩自然也不在其中,故此乍然一听姐姐这么说,也是惊出了一头的冷汗。 “可是令主子为何要害孝贤皇后?”兰佩用力呼吸:“姐姐怕是也不知道交辉园的事,小妹我却是亲眼看见的。令主子每日里明知有毒,却不能不熏硫黄、抹水银……她那吃过的苦,又何尝比孝贤皇后的少?可是令主子事后却也还是哑忍下来了,她又何苦后来却要动手了?” 舒妃抬眸静静盯着兰佩:“这会子倒叫我有一点分不清,你的亲姐姐究竟是我,还是令妃了。” 兰佩闭上眼:“姐姐……小妹也只是就事论事。” 舒妃摇摇头:“人心隔肚皮,我与令妃之间,并无你跟她那么亲近。故此我对她,倒难做到如你一般的信任。” “依我来看,她动手必定是有目的。一来是报仇,如你所说,报当年吃那些苦的仇,同时又何尝不是报她这些年都不能生养的仇。她进宫来就是在孝贤皇后的宫里,若她不能生养,也只与孝贤皇后有关罢了!” “二来……”舒妃转开头去,望向窗外:“她如今又最得宠。她如何就不可能安了想当皇后的心去?” “姐姐!”兰佩惊得低喝:“姐姐怎么会忘了她的出身?!她怎么可能奢望皇后之位?” 舒妃垂下头去:“出身?皇上若当真肯依照她的出身来办事,那她此时就不该无子而封妃。甚或,就连三年前,也不该封嫔。更不该……从封嫔那日起,就已经排在了我的前面去!” 兰佩一怔:“姐姐……你心下,计较了?” 舒妃抬起头来:“如何能不计较?你我是什么出身,她又是什么出身?我进宫封嫔,比她早了整整四年,可是她一旦封嫔就排在了我前面!如今一同进了妃位,她还是在我之前!” “我就算不为自己争,难道不为咱们家争么?凭什么咱们叶赫纳拉氏,会排在她一个汉姓包衣家族的后头?!” 三卷178、必争(9更) 三卷178、必争(9更) 兰佩急得直落泪:“姐姐……” 舒妃垂下头去,缓缓道:“其实你知道么,如今后位空悬,皇太后心中那个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兰佩心下一个翻涌:“是姐姐?” 舒妃长叹一声:“皇太后也无数次话里话外与我说起这个,只遗憾我进宫七年,却如今才到妃位上。皇太后还多次教我,要我设法争宠,只要能生下一个孩子来,皇太后就自有办法将我排在娴贵妃前头去,推上中宫之位!” “可惜……我这么多年,就是无法争得皇上的心,就是没办法晋位,就是没办法生出孩子来……”舒妃说着,也是伤心落泪:“你叫我能怪谁?如果不是令妃,如果不是她这些年霸着皇上,我本有皇太后的疼爱,便怎么也不该落到如此境地。” “如今中宫之位虚悬,原本我距离最近,可是我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即将旁落!你叫我这心里,如何能不怨?” 兰佩黯然跌坐下来。 都是女人,她何尝不明白姐姐的心情? “只是姐姐……你也不该怨令主子。总归是皇上喜欢她,她才能拥有今日的一切。而且这些年来,她并没有为难过姐姐去。” 舒妃目光漠然:“你是珍重她与你的情分,我也同样是为了你才肯这些年与她相安无事。可是兰佩啊,你说令妃肯不肯为了你,而愿意与我分享皇上的恩宠。至少,也叫皇上给我一个孩子呢?” 舒妃也是掐紧了自己的衣袖。 “小时候是可以不在意,终究还不懂事,也不大明白这宫里的日子该依靠什么。可是今日,我二十一岁了,我如何能不明白,在这宫里该怎么安身立命下去?” “如果没有恩宠,那我便要后位;如果错过后位,我至少也要一个孩子啊!” “你比我命好,你那后宅里不过就一个侧福晋,而且你也已经有了儿子。可是我呢,我在这宫里,未来的日子又要怎么熬过去?” “所以,你自然可以继续跟令妃好下去。可是我,却终究做不到了。为了我自己,我只得跟她争。唯有争,才能为自己争来一个孩子,才能争来在这宫里的一寸欢愉时光去。” “姐姐……”兰佩泪落双颊,可是一边是亲姐姐,一边是救命恩人,又该如何选择。 舒妃面上坚定下来:“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总归我心已定,只是知会你一声罢了。你拦不住我的,你最好也不要拦,否则咱们姐妹的情分便也生分了。” “你若不能帮我,你至少别再拦我。总归这宫里的日子,是我自己一个人过。好与坏,都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舒妃说罢,自己起身到炕上,从炕琴的抽匣里,将婉兮旧日送给她的那些嘎拉哈、草编的鸟虫、谷子壳的口袋都拿出来,一股脑都塞在兰佩怀里。 “这些,你想要便拿走吧,看隆儿玩儿不玩儿得上。若你也不想要,孩子也用不上,那我就都埋了。” 兰佩心痛如裂,只能跪倒在地:“姐姐啊……” 舒妃转身走向内间:“本宫累了。九福晋,你跪安吧。” 三卷179、送子(10更) 三卷179、送子(10更) 临近六月,后宫还在园子里,皇帝却已经更多地宫中、园子两处跑了。 时常是晚上回园子来过夜,早上就又要回到宫里处理政事。 婉兮猜,皇上这段时间要处理的政事里,也包括养心殿东暖阁最终的人选。 君无戏言,六月了,那个人选怎么都该定下来了。 这日纯贵妃心事重重来找婉兮说话儿。 “纯姐姐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憔悴了这么些?可是四公主这些日子不乖了,叫纯姐姐担心了?”婉兮一笑:“若是四公主淘气,那不如先放到我这边住两天。纯姐姐好好睡两个晚上的觉,养好了精神,我再把四公主送回去。” 纯贵妃抬起头来,望住婉兮,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婉兮便笑了:“纯姐姐不必与我客气。我总归没孩子,又难得与四公主投缘。我喜欢叫四公主来吵我呢。若她晚上不肯睡,我就带她到园子里去抓蝈蝈!纯姐姐不知道,我小时候在家里扣蝈蝈、抓蚂蛉儿(蜻蜓),可厉害了呢!” 纯贵妃垂下头去,便也笑了:“我啊,的确是为了孩子操心,是当真想不管了,送到你这边算了。” 婉兮便点头:“好啊,我这就亲自接四公主去!” 婉兮说着起身就要走,却被纯贵妃给按住。 “令妹妹……我说的,不是四公主呢。” . 婉兮便停步站住,侧眸望住纯贵妃。 “那纯姐姐想说的,是谁?” 婉兮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纯贵妃便急忙站起,一把攥住了婉兮。 “令妹妹……我将三阿哥,送给你养育,好不好?” 婉兮眯起眼来:“三阿哥?” 纯贵妃殷殷点头:“正是!反正令妹妹你也没有孩子,反正我有这么多孩子呢!我自己看顾不过来,你又正好喜欢孩子,我便跟皇上请旨,送给你养育,好不好?” 宫里倒是一向有这样不成文的旧例,皇子与公主可以另有养母。婉兮这些年无子,又喜欢孩子,若是当真与皇上求这个恩典,未必不能成事。 婉兮却还是一笑摇头:“纯姐姐,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这会子纯姐姐说的是四公主,我会答应。可若换成是三阿哥嘛,那小妹当真不敢受了。” “一来三阿哥是皇子,又是纯姐姐的长子,身份地位在纯姐姐心中无可比拟,故此小妹怎么都不敢;二来,小妹记得三阿哥下生之后,皇上就送到康熙爷太妃那边去养育了,没理由这会子接回来。” “三来,我记得三阿哥这会子都十四岁了吧?超过了十岁,已经不宜住在大内,更何况我比三阿哥才大八岁,总归不合适。” 纯贵妃黯然退后一步,手不由得松开,从婉兮手背上滑落下来。 婉兮便笑:“怎么,纯姐姐难道不肯给四公主,而我若不要三阿哥,纯姐姐便要生我的气了么?” 纯贵妃尴尬笑笑,摇摇头:“怎么会。我是觉得令妹妹你说得对,是我之前的决定过于唐突了,倒叫你为难。” 婉兮凝视着纯贵妃,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上前一步,重又握住了纯贵妃的手。 “与纯姐姐在一起这几年,我又如何不明白纯姐姐的心?只是这会子……皇嗣之事,无论是谁,都不宜提及。” 三卷180、舍弃(1更) 三卷180、舍弃(1更) 纯贵妃凝视着婉兮,只得按下心中的万千翻涌,勉力而笑:“我明白。今儿当今是唐突了。不打扰令妹妹,我先回去了。” 婉兮也只得亲自送到院子门口去,目送纯贵妃背影远去,轻叹口气。 玉壶上前来扶住婉兮手肘:“纯贵妃此举,终究还是为了三阿哥谋夺太子之位的。主子这样决定是对的,这会子便是任何人都不该妄议太子之事。即便三阿哥成了主子的儿子,也不该议。” 婉兮望向纯贵妃背影消失的方向:“她这会子自己失宠,皇后之位眼见已是与她无缘。这会子咱们马上就要回宫里,养心殿那个东耳房的主人就要定下来了。她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想出这一步棋。她是出于母亲之心,只是……这一步棋终究并不明智。唉~” . 纯贵妃一路疾行,回到自己寝宫,讪讪坐下来。 菱花镜中倒映出的面容,面红、目光却散乱。 正是映着自己的心事。 巧蓉忙泡一杯热茶送上来,“主子压压。” 纯贵妃将热茶喝进口中,心却终究还是冷的。 “我以为这几年,凭我与她的交情,她好歹能帮我。终归她自己也没有孩子,她的位分注定要这么尴尬地卡住了,我主动送皇子给她,对她又有什么不好么?这本来是两得益的事,她又何必推脱?” 巧蓉只能默默陪着,也不敢答话。 主子的心,她也明白。终究是因为这些年令妃得宠,若能叫令妃抚养三阿哥,那皇上必定要看在令妃的面上,对三阿哥高看几眼。 如今皇后之位的争夺,主子已然无望。那主子必定还是要替三阿哥、六阿哥谋那个太子之位啊! “本来在娴贵妃和令妃之间,我心下还是倾向令妃的。终究我这些年与娴贵妃明里暗里、分分合合,她未必信我,我也不敢信她。所以如果这回令妃肯答应我,那我就还是与令妃站在一处,一起防着娴贵妃。” “可是这会子,她却自己替我做了决定了。我别无办法,也只能答应了娴贵妃,从此与令妃划开楚河汉界罢了。” 纯贵妃抬起眼来,目光幽幽凝住巧蓉。 “令妃是忘了,山东船上的事,是我与她一起做的。同时娴贵妃对那晚的事,可是好奇得要死。令妃今儿拒绝了我……她一定会后悔的。” . 婉兮送走纯贵妃,回来也是心下一时不易平静。 天擦黑的时候,却没想到柏常在来求见。 因这一回的六宫进封,独独落下了柏氏姐妹,故此这一阵子以来,婉兮与小柏氏倒是未曾单独见面说过话。 这会子小柏氏忽然来,婉兮自己倒有些局促。 倒是小柏氏大方一笑:“令妃娘娘进封,小妾没来道贺,还望令妃娘娘海涵。” 婉兮这才赶紧握住小柏氏的手:“你说什么呢?其实是我心下十分不好意思……这回进封,独独落下了你们姐妹,故此我也不好意思主动去叫你。皇上的心,我总归也左右不得,没办法帮你进言,我心下也是过意不去。” 小柏氏却摇头而笑:“姐姐曾经号称盛宠,如今又如何?故此我早已看得开,位分和恩宠对我而言,都已是身外之物。” 三卷181、换姓(2更) 三卷181、换姓(2更) 小柏氏的话,叫婉兮心下也是伤感。 究竟还要有多少女子,在青春年华被选入宫墙,明明还对皇上的恩宠和爱情抱有那么深沉的渴望,却不得不如此说出“恩宠和位分都已是身外之物”的话来? 这样的女子她见过了婉嫔,见过了语琴,如今却又要多了一个小柏氏么? 但凡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便已是对这深宫和帝王,都失去了信心吧。 婉兮也只能握住小柏氏的手,说:“……你总归年纪还小,来日方长。” 小柏氏自己却摇了摇头,笑道:“令妃娘娘不必安慰我,我今天来,倒不是说这件事的。” 婉兮点头:“好,那我也不说了。” 小柏氏歪头看看婉兮:“……小妾哥哥来信儿了,养心殿东耳房的主人,已是有了着落。” 婉兮虽说不争那个位置,可是这会子心下也未免跟着微微一颤。终究那个耳房的归属,将决定这后宫未来的日子。 小柏氏眸光幽幽:“我哥哥奉命搬过去重新布置的,是娴贵妃的装修。” 婉兮吐一口气:“哦。” 也不算意外吧?终究这个后宫里,便是这天下最最要讲究等级的地方儿。若按着位份进封,且又有皇太后的加持,便必定是娴贵妃了。 婉兮点头一笑:“多谢你特地来告诉我。” 小柏氏却起身朝婉兮一礼:“小妾其实倒是有一事想求令妃娘娘。” . 婉兮忙起身:“是什么事,你先说就是。但凡我能办的,我便必定设法就是。” 小柏氏深深吸一口气:“令妃娘娘放心,小妾所求之事,必定不是叫令妃娘娘为难之事。小妾来之前,心下也是掂量过的,唯有相信令妃娘娘能办,小妾才敢来求。” 婉兮忙上前扶起小柏氏来:“你说就是。” 小柏氏一抬眸,已是落了泪:“小妾如今身在常在位分,皇上未曾赐下封号,依旧以‘柏常在’作为称号。可是相信令妃娘娘也知道,‘柏’并非小妾真实姓氏。” “小妾一家被皇上找回来,便一切都是因为姐姐。故此小妾和兄弟的名字也都因着姐姐而同样改成了‘柏’。姐姐是从小被卖,不得已,可是小妾却不愿意冠这个‘柏’姓的!“ “小妾可以不在乎位分,答应也好,常在也罢;只是小妾不愿意再用‘柏’字。既然皇上不肯赐下封号,那小妾至少也想改了这个‘柏’字去!” . 听小柏氏这样的哭诉,婉兮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她也知道怡嫔的出身,这个“柏”姓不是怡嫔本姓,是她被卖给的那一对养父母的姓氏。故此对于小柏氏来说,这个“柏”字不啻为一种耻辱。 小柏氏不肯一辈子也背着这个字,倒能看出小柏氏虽来自江南,却是个有血性的女子。 婉兮便不由得点了头:“我先应下。不管我最终能不能办得成,可我会子完全支持你的决定。” 小柏氏这才破涕为笑:“那小妾这便先谢过令妃娘娘!” 婉兮垂首道:“此事有上、下两个办法。上一个,自然是跟皇上替你求一个封号;下一个,便是从内务府档案上设法。” 三卷182、更好(3更) 三卷182、更好(3更) 小柏氏自己倒是施施然一笑:“求封号?还是算了。后宫大封,皇上都并未想进我的位分。我依旧还是常在,何苦多要一个封号去?” 婉兮静静凝视小柏氏。 难道说,正是因为这一回后宫大封而落下,才叫小柏氏对皇上绝了念想,是么? 小柏氏又朝婉兮一礼:“还是求令娘娘能从内务府方面设法。” 婉兮便也点头:“也好。” . 六月,皇帝终于下旨,令各宫筹备着,准备回宫。 这晚婉兮到“九洲清晏”见皇帝。 九洲清晏窗外就是水波,婉兮坐在那儿便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皇帝悄然凝视婉兮,坐过来捉住她的手:“怎么了,叹什么气呢?” 婉兮指指窗外的水波:“想起怡嫔了。那一年的怡嫔容色夺人,身在这水波之上,人如其名,当真是水薇盈盈,清美无双。” 皇帝皱眉:“好端端的,想起她做什么!” 皇帝始终计较,若当年九儿没挨怡嫔那一窝心脚,说不定这身子便也不那么难调理。 婉兮却凑过来抱住皇帝的手臂:“奴才是想着,柏常在的名儿也好听啊。水菱,同样是水上之花,说不定柏常在也同样会波上之舞呢~” 皇帝不由得向后退开去,眯眼打量婉兮:“你……想作甚?难不成你要向爷,推荐那小柏氏?” 这宫里的女人啊,自己得宠还不够,往往还要向他面前另外推荐自己一脉的人。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得宠,一旦自己失宠,好歹还有自己一脉的人依旧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 故此这些年,有主位推荐自己宫里的其他地位嫔妃,如当年的纯贵妃之推荐愉妃;也有主位向他引荐自己身边的女子的…… 今日,连他的九儿也不能免俗了么? . 这一瞬,皇上的目光有些陌生。 婉兮心下轻叹,不由得扳住皇帝的手腕,在皇帝肩头咬了一口。 “爷想什么呢!我恨不得皇上这张榻上刻了我的名字,往后谁都不准上来。我哪儿有兴致还给皇上引荐旁人去?若当真有这个心思,我何必不将陆姐姐先推上来?”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伸手揉肩膀:“真凶,还敢咬我!” 婉兮撅嘴:“奴才就是没想明白,这回六宫大封,皇上怎么单单忘了柏氏姐妹呢?咱们后宫里好容易有一对姐妹花,皇上若不想叫外人侧目,单封一个也行啊;怎么就偏偏两个都不封呢?” 皇帝瞪她一眼:“好了疮疤忘了疼!怎么忘了她给你那一窝心脚,这会子还替人家喊冤?” 婉兮便笑了,窝进皇帝怀中:“奴才知道,皇上是疼奴才呢……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当年踹我窝心脚的是怡嫔,却不是小柏氏。小柏氏进宫来,就替我担了那会子起疙瘩进园子养病的声名也给担了……” “可是这回,新进宫来,跟小柏氏一并赐封常在的那常在、林常在,都晋位为了贵人,偏偏将柏常在给落下了。便是奴才瞧着,心下也十分不忍。” “她年纪小,别因为这回,便彻底对皇上的恩宠断了念想去……” 皇帝却微微扬起头,眸子里闪过微光:“她若断了对朕的念想,岂不更好?” 三卷183、骑驴(4更) 三卷183、骑驴(4更) 婉兮倒给吓了一大跳。 “爷这说的是……?” 皇帝长眸微眯:“爷没忘了,德州船上,那晚,她也在你身边。”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忙站起身。 皇帝唇角轻勾:“她也是聪明的,她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叫她明白在这宫里,该怎么生存下去。她知道主动去依附你,那便是她明智。” “女人想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各自都要有倚仗。有人是倚仗自己的家族,有人是倚仗皇太后,还有人是彼此抱团儿取暖。”皇帝说着瞟婉兮一眼,捏了捏她的下颌:“当然最聪明的是你这般,倚仗的是爷。” “可天子忙于天下和前朝,顾不上后宫太多人,能护得住一个人周全便已罢了。其他更多人也明白这个,故此她们便要去倚仗得宠之人,借此来分得天子的庇护。这小柏氏无疑便是这样想的。” “她知道她姐姐的情形,其实是爷给弄的,故此她才明白在这宫里,她若想稳妥活下去,一切都得以爷的心思为准。所以她来找你,便是明白唯有依附你,才能活得下去。” 皇帝微顿,静静凝视婉兮。 “这不很好么?有人主动来依附你,你便有帮手。如从前婉嫔、陆贵人,如今再多一个柏常在,你才不孤单。” 婉兮已是说不出话来,原来皇上不封柏氏姐妹,果然是故意的。 皇帝这才笑了,轻哼一声:“她依附你求生是好,可是若她想攀着你来得宠,那便不必了。故此爷叫她彻底死了这个心,叫她在宫内只能依靠着你才能生存,这不是更好么?” 婉兮这颗心啊,又是甜,又是苦。 甜是为自己,苦却是为了小柏氏。 婉兮窝回皇帝怀中:“爷好霸道……爷是为我好,只是,可怜了小柏氏。” 皇帝深吸口气:“她的家境你该明白。怡嫔从小被卖,这小柏氏何尝不是面临相似命运?即便不成扬州瘦马,将来最好不过给普通商人做妾。而她进了宫,朕叫她一家入包衣佐领,赏给他们房子、田产,又赏给她兄弟内务府的官职。他们家可算是一步登天。” 婉兮知道,皇上说的是。那柏永吉可是在内造办处当差,那处承办的都是皇上亲自“点菜”的精致金器、玉器、珐琅器。过手的都是这世上品级最高的金、玉、珠,堪称肥差。 婉兮便也点头:“那从今往后,奴才就将小柏氏看成自己人啦!” 皇帝轻哼一声:“你自己看着办。若她值得你用,你便这么看;若她有半点不归心,你便由得她自生自灭去罢了!” 婉兮扁了扁嘴:“皇上心真狠。” 皇帝忍不住踹她一脚:“这是爷在替你安排人脉!难道你更希望爷对她们温柔体贴了去?” 婉兮忙笑:“奴才不要!” 婉兮付诸于行动,主动将皇帝给扑入衾帐,自己骑上去,主动求索了一回。 皇帝不由得轻哼:“……一看你这架势,就是只会骑驴,不会骑马。这劲儿用的,哎,拧着!” 婉兮俏脸早红,清眸细滑成丝:“……爷说错了,奴才这样才不是骑驴。奴才骑驴,都是背身儿的。爷,可想尝试?” 三卷184、写错(5更) 三卷184、写错(5更) 皇帝都是一怔,脸已是先红了。 “你愿意,嗯?” 婉兮早已脸红过耳,这一瞬越发清眸如丝:“……是爷自己说,奴才在骑驴。总归奴才骑驴,不是这么个骑法儿。” 皇帝喘息骤急。 “总归你这会子使劲儿便已是拧着了,爷有何惧你干脆拧着到底?” 婉兮身子一软,仰头深吸口气,便将身子缓缓旋转着,彻底拧了过去…… 那一拧,那样缓,皇帝便已控制不住,长吟出声。 . 这一晚,水风清凉,穿透窗棂。 两人体温太高,便索性将帐子都拉开,好叫水风都送进来。 那月影便映了水色,将窗棂上雕花的窗格子都印了进来,就在被子上。 那一格一格,都是冰裂纹,叫人心底都生凉爽之意。 因了之前那一回的姿势,皇帝这会子还舍不得放开她那圆而翘的身子,大掌兀自轻弄不停。 他掌心的茧磨砺着她的身子,叫她舒服,又阵阵轻颤。 这样的时光,远离宫墙,远离争斗,真好。 只是心下却又明白,这园子不过是避暑的离宫,他们终将要重归宫墙之内,终归又要面对那红墙深处的争斗。 宫内的世界太小,宫内的人心又太大,故此总是产生矛盾,总要借各种争斗才能达到平衡。 古往今来,谁都无法免俗;历朝历代,谁也都难幸免。 也唯有,随波逐流,水来土掩。 . 皇帝忍不住又从后方滑上。 这一会不再激烈振荡,这一回变成细水长流。 他们仅仅地贴着,半点都不肯分开。 “想什么呢?” 皇帝缠棉地亲她的耳,在她耳畔沙哑地问。 婉兮微微侧眸,“奴才想起避暑山庄了。” 皇帝扬眉:“隔年去秋狝,今年不是日子,不过明年就去了。才一年不去,就想念那了?” 婉兮却笑:“奴才不是想念秋狝,奴才是想念‘避暑山庄’了。” 皇帝一时没听懂,将她头扳过来轻轻咬她脸颊:“说什么呢?” 婉兮轻吐口气,悄然扭转了几下,叫他更舒服。 皇帝果然闷哼,“快说!” 婉兮在夜色里眨眼,清眸如水面倒映的星子般调皮:“奴才说的是热河行宫大门上,康熙爷御笔亲题的‘避暑山庄’四个字呀。奴才想,康熙爷为何要将‘避’字故意多写一笔,将那‘辛’下多了一横呢?” 皇帝便轻哼:“想说皇祖写错了,嗯?” 婉兮咯咯地笑,却不肯说话。 皇帝一边动作,一边教训他的小奴儿:“古来字帖,不少错笔。许多人为了字的架构好看,故意多添一笔,或者减少一笔。总归整个字不会认错。皇祖从小也是临帖,故此跟着写成习惯了,也是有的。” “还有朝臣说,皇祖是因为刚平三藩之乱,故此将那个字写成三横;” “不过这些都是朝臣的附会,爷亲自问过皇祖,皇祖说‘避’字尚且有‘逃避’、‘避难’之用。而皇祖说‘避暑’与‘避难’是两回事,故此多笔,以为区分。” 婉兮依旧“吃吃”地笑。 皇帝便懊恼了,故意快了些:“你还不信?!” 婉兮仰头回来,亲了亲皇帝的嘴:“依奴才看,就是写错了~” 三卷185、绕指(6更) 三卷185、绕指(6更) 皇帝也是无奈,唯有“实施武力”而已。 两人精疲力尽躺下来,婉兮绵长地吐着气:“奴才并无半点不敬康熙爷之意。奴才明白的,身为天子,要泼墨挥毫为行宫题匾,左右必定是大臣都看着呢。待得天子御笔一停,哪儿来得及墨干呢,周遭大臣必定已然欢呼雷动。” “这样便架上了,便是康熙爷想要重写,也是不能。况且身为天子,如何也不好在臣子面前认错,故此只能另外寻了这样多的由头……” 皇帝哼了一声:“此时爷累瘫了,才容得你说这一次。下回若再说,爷可不饶你!” 婉兮莞尔,她明白康熙爷在皇上的心中有多重要。 婉兮翻个身侧过来,伸手揽住皇帝的脖子。 “奴才倒觉着,错得没错。” 皇帝微阖双眼:“说什么绕口令?” 婉兮嘿嘿地笑:“终究康熙爷也是满人,那会子入关的年头还不长,便是康熙爷的圣旨、宫内通行的文书,用的还都是满文啊。康熙爷便是写错一二汉字,也都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呸!”皇帝没力气了,只能无奈地笑:“其实写错字的事儿,谁没有过呢?满大臣写汉字,汉大臣写满文,那奏折里都时常见到错字。从皇考到爷,每回一边批折子,还一边用朱笔给他们圈错字儿呢。” 想及那一幕,婉兮不由得咯咯笑开。 “天子先生……,便是所有朝臣,自然都是天子门生。” 皇帝缓了一会儿,这便睁开了眼睛,用手肘撑起头来,眯眼盯着她。 “你今晚儿,跟爷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究竟想说什么呢,嗯?” 婉兮这便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他怀中去:“奴才见过内务府有些底档里,不少是用同音字来换用的。想来是大臣们将满文译成汉字的时候,不妥帖是哪个字,便寻个同音字用罢了。” “比如奴才就见过他们写娴贵妃的姓氏,一会儿‘那拉氏’,一会儿又变成了‘纳喇氏’……” 皇帝点头:“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说别人,便是傅恒,满文、蒙文都精通,却对汉字上自己都不敢妥帖。” 婉兮便笑:“那么柏常在呢,若以满文、汉文对译之后,写成‘白常在’也是有的吧?” . 皇帝听到这儿,长眸终于睁开。 那一对眸子里,清光流泻。 “哦,爷听明白了。你绕来绕去,心思还是在小柏氏这儿。” 婉兮红了脸点头:“……柏并非她本姓,我也替她姐妹心疼。若内务府从此将‘柏常在’写作‘白常在’,亦不算错漏,皇上说,可否?” 皇帝“嘁”地一声笑了:“爷刚说把这个人给了你,你就已然这么替她着想了。你既然有此心,内务府又不算错漏去,那爷又为何要拦着,嗯?” 婉兮大喜,伸臂抱住皇帝:“奴才替白常在谢主隆恩?” 皇帝一把掐住她细腰:“……要看你怎么谢。谢好了,天亮了,爷叫小九去办;若谢不好,谁知道天亮之后,爷会不会给忘了呢?” 婉兮身子一软,伸手向下,手指柔滑…… 三卷186、新主(7更) 三卷186、新主(7更) 终是回宫,从园子到宫里不过半天的车程,整个后宫却都沉闷压抑。 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终将揭晓了。 婉兮因已然知道了确切的答案,这会子反倒轻松了下来。 只是在上车之前,特地找到小柏氏,含笑轻声说了声:“恭喜了,白常在。” 婉兮故意将“白”字说得缓慢、字正腔圆。小柏氏果然也听懂了,水眸一转,已是连忙躬身施礼:“小妾多谢令妃娘娘!” 婉兮含笑摇头,“谢皇上。无论是这天下,还是宫里的事,总归都是皇上准了才办得成。” . 回到后宫,一众嫔妃都先下车,恭送皇太后。 皇太后却特特招手,唤过娴贵妃来,满面含笑道:“你先不必急着回你宫里,先到养心殿东耳房去瞧瞧。皇帝已经派人将你的装修都挪动好了,你去看看,可有什么地方儿不足的。若有不足,你也不必回给皇帝,自己直接下旨叫内务府去办即可。” 皇太后此言一落,一众后宫都是面上变色。 娴贵妃更是欢喜得登时满面通红,提袍便跪倒在皇太后脚前,情不自禁行大礼谢恩。 皇太后倒笑:“安寿,快扶起你家主子娘娘来。她想行大礼,无妨,哀家也等着。只是这会子还不到时候,待得正式册封礼吧。” 娴贵妃听得皇太后用了“主子娘娘”之语,更是欢喜得险些晕倒。 安寿忙含笑上前扶住了,“主子娘娘且站稳了。这后宫日后还要靠主子娘娘撑起来,主子娘娘若站不稳,又哪里还有六宫的安稳呢?” 娴贵妃红着脸回头,目光朝众人飘过。那目光里,是怎么再也掩藏不住胜利的得意。 “多谢皇额娘,谢安寿妈妈。本宫自然站得稳,撑得起这六宫的天!” . 皇太后便勾了勾唇,满意地点头,转身起驾回寿康宫去了。 安寿跟上来,含笑道:“娴主子懂事,方才说的是撑起‘六宫的天’,而不是‘后宫的天’。她便是没忘了,这后宫还包含太后的慈宁宫、寿康宫,她是想叫主子放心,她只当自己是乾清宫主位们的女主罢了。” 皇太后点头而笑:“嗯,哀家便喜欢她这一点,看得清自己脚下该站的位置。故此哀家才肯抬举她上这个位子来。” 安寿点头笑笑:“这下子,六宫也安定了,太后可放下心来,颐养天年。” 皇太后深吸口气:“这话说得还嫌早了。她虽能登上后位,但是终究无子。皇帝的心思你也明白,他总归是想要嫡子来承继大统的。娴贵妃这会子年纪也大了,能不能生得出来,哀家也不放心。故此……在她之外,总还得有个叫我满意的先生下太子来,我这颗心啊才能安定。” 安寿听了便是抿嘴一笑:“那便是舒主子的福气也到了。” 皇太后含笑点头:“兰襟这孩子还年轻,如今正是好时候。如果后位上有古黛,兰襟再凭太子而成为贵妃、甚或皇贵妃,那这后宫啊,才当真是叫哀家放下心了。从此就再没人能争,没人能作妖儿了!” 三卷187、褫夺(8更) 三卷187、褫夺(8更) 养心殿东耳房的主人确定下来,后宫中人都在默默等待皇帝下旨正式立后罢了。 后宫里曾经那些甘心的、不甘心的,这会子也都只能陷入沉寂,已是无力回天了。 可是皇帝立后的旨意还是迟迟未来。 这个六月里,皇帝先忙于前朝御试翰林、詹事等官。皇帝亲擢齐召南等三人为一等。 虽然立后的旨意未下,可是后宫们却已经每日到承乾宫去向娴贵妃晨昏定省了。这日从承乾宫出来,语琴忍不住问婉兮:“纯贵妃是怎么了?这几天我瞧着她仿佛目光都在回避你。” 婉兮便将三阿哥的事说了。 语琴也是叹息:“她这也着实是为难你。这会子若在皇上耳边说起什么太子之事,皇上怎么可能爱听?你若当真说了,说不定皇上连你都要迁怒!” 婉兮垂下头去:“我倒不遗憾旁的,只是遗憾不能如从前那般去看望四公主。这些天不见,我好想那孩子。” 语琴也是摇头:“皇上也是的,这该立后还不下旨;大阿哥都有儿子了,皇上还不立太子……不然这前朝后宫的,也不至于这般人心不宁。” 婉兮按了按语琴的手:“皇上这会子在前朝御试官员,便是选拔自己得用的臣子,替下这一回风暴里夺职免官的旧臣。便是被钦点为头等的齐召南,便正是乾隆元年的进士,是皇上自己提拔的臣子。” 语琴又叹一声:“皇上自然可在前朝提拔自己选用的大臣,可是这后宫,终究还是娴贵妃当了新主啊。” 婉兮轻垂眼帘:“其实这后宫谁当新主都无妨,只要能相安无事,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便罢。” 语琴不由得静静望婉兮一眼:“我担心的就是此处:你以为,她当了皇后之后,能叫你安生么?” 婉兮静静抬眸:“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 皇帝立后的旨意就是迟迟不下,前朝大臣纷纷递折子劝立。 终于,皇帝下了谕旨。却不是立后的,而是斥责大臣劝立之事。 皇帝在谕旨中大发雷霆,从此禁止朝臣再议论立太子之事。 并在这封谕旨之中,大骂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 “试看大阿哥,年已二十一岁……必谓母后崩逝,弟兄之内惟我居长,日后除我之外,谁克肩承重器,遂致妄生觊觎。或伊之师傅谙达哈哈珠色太监等,亦谓伊有可望因起僭越之意。” “至三阿哥,朕先以为尚有可望,亦曾降旨于讷亲等。今看三阿哥、亦不满人意。年已十四岁全无知识……此二人断不能继之处。” 三月孝贤皇后崩逝,六月皇帝下旨,夺了两位皇子的承统资格,叫前朝后宫无不哗然。 . 皇帝褫夺了大阿哥的继承权,这对热切期盼立后旨意的娴贵妃,不啻为当头一棒! 谕旨传来,娴贵妃坐在承乾宫里,紧盯着窗外:“你们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谕旨里说,大阿哥挨骂是因为对孝贤皇后不孝……可是孝贤皇后是三月份崩逝的,大阿哥在天津迎候梓宫也是三月的事,皇上要打要罚,早就该动手了。怎么到六月。到了本宫终于成了东耳房新主了,才忽然要说这个,啊?” 三卷188、陷害(1更) 三卷188、陷害(1更) 娴贵妃自己心下尚未平静,纯贵妃又来了。 “我的三阿哥为何会遭此大劫?主子娘娘,你要设法啊……”纯贵妃一进门就忍不住落泪。 “大阿哥倒还罢了,他年岁大了,又早成家立业,皇上说他有联络朝臣争位之心还罢了,我的永璋不过十四岁,他能做出什么来?皇上非说他与大阿哥一样‘不孝’,可是全然说不出永璋怎么了啊!这便是欲加之罪啊……皇上定然是觉着单罚一个大阿哥,会叫朝臣说皇上忘了哲悯皇贵妃,故此这才叫我的永璋也一处陪绑!” 娴贵妃听得心烦,一拍桌子:“你哭什么!就算三阿哥没了继承大统的资格,你也还有六阿哥!” 哪儿像她自己啊,如今自己的肚子如何尚不可知,如今好容易有了大阿哥这个左膀右臂,能在前朝帮着她做些事,可是好光景不过三个月,这就被皇上彻底褫夺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如今她人在后宫,失其右臂,那前朝还有谁帮她说话,皇上这立后的旨意还有谁来帮她催? 纯贵妃被她吼得停了哭声,却还是掉眼泪:“主子娘娘你答应过我的,一定会抬举我的孩子……” 娴贵妃缓过一口气来,也是疲惫地起身走过来,伸手拍了拍纯贵妃的手臂:“我答应过你的,自然会做到。只是这会子我还没正式册立,皇上就骤下旨意,叫我也全然意外。” 纯贵妃点点头。 娴贵妃盯着纯贵妃的眼睛:“我知道你这会子来找我,是希望我去替三阿哥求情。只是我这会子身份未定,我就是现在去求皇上,我的身份也还只是贵妃。一个贵妃,不过是皇上的妾室,说出来的话又能影响到皇上几分呢?” “不如你再耐心等等,等我这边正式正位中宫,我再以皇后的身份去向皇上求情。你该明白,皇后的话对皇上来说,才不得不重视,故此那会子咱们的胜算才更大些。” 纯贵妃思来想去,还是流着泪,却不能不点头。 “总归,主子娘娘,我的永璋冤枉……” 娴贵妃点头:“三阿哥是你的长子,这会子年岁也到了,所以咱们将来的希望自然还得寄托在你的三阿哥身上。这点道理,我如何不懂?” “况且你自己方才也说了,皇上如此责罚三阿哥,实属没有来由。或许就是与大阿哥陪绑的吧,睡觉大阿哥没了亲娘呢,皇上也怕朝臣议论说皇上欺负没娘的孩子。兴许皇上过了这个气头,就将这一切又改回来了呢。” “退一万步说,咱们也还有六阿哥呢。同样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六阿哥顺风顺水送走了痘神,命都比那嫡子七阿哥更好!这是天意,皇上不会全然不顾。待得六阿哥再长大几岁,如何没有大用?” 这样说来,纯贵妃的心情才好了些。 娴贵妃这才笑笑,不过随即目光却又是生寒。 “只是这一回的事儿,咱们心下不能不多画一个问号。究竟是皇上不喜欢朝臣催立太子,还是大阿哥与三阿哥遭了人陷害?” 三卷189、阴影(2更) 三卷189、阴影(2更) 纯贵妃也是陡然一惊:“你的意思是,此事还有后宫里别人的影子?” 娴贵妃倒笑了:“多新鲜啊,就好像这后宫里只有你的两个皇子似的。如今啊,长大了的可不止是大阿哥、三阿哥,那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年岁也都不小了啊!” 纯贵妃不由得倒退两步。 可不,四阿哥永珹已经十岁,五阿哥永琪也已五岁了。即便永琪还小,永城却已经到了该是一争短长的年纪。 纯贵妃不由得攥紧袖口:“我倒大意了。一来嘉妃这会子即将临盆,我没想到她连这会子也能不放弃;愉妃就更是个清淡的性子,我倒没想到她能敢做出什么来!” 娴贵妃听了便忍不住地笑:“你啊,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糊涂蛋了!嘉妃是要临盆了,可是谁说临盆了,人家就没算计了?人家如今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还不是上回受了蜂子的祸害,借着皇上的怜惜,又加上令妃的心软,这才给算计来的?” “况且嘉妃上头都已经有了两个皇子啊,就算八阿哥的脚不齐全,如果人家这回再生出一个皇子来……纯贵妃,人家就要超过你去了。” 纯贵妃面色一黯,“是我大意了。” 娴贵妃扬起头来,“愉妃你就更应该小心!人家本来是你宫里人,你却这么多年都没看透人家,如今人家代表整个后宫接受颖贵人的行礼,便足见皇上对她的五阿哥颇为看重!” “还有,你别忘了啊,当年咱们说要设计傅恒,将傅恒与怡嫔给说到一处去……这计策也是彼时蔫声蔫语的愉妃给想出来的!你别看她平素老实,若一旦涉及到她的根本利益去,她使出的招数比谁都狠,还叫人全无防备!” 纯贵妃心下更是咯噔一声,面色已是发白。 “主子娘娘说得对,他们的孩子终究是序齿在四、五。若无嫡子,当以长幼次序择立的话,大阿哥和我的三阿哥自然是挡了他们的路。那嘉妃、愉妃自然想要设法褫夺了大阿哥和我的三阿哥的继承权……从得利来说,此事果然隐约有她们的身影!” “你想明白了就好,”娴贵妃冷笑一声,“只是她们同样身为妾室,且一个出身高丽包衣,一个更只是南苑海子披甲人之女,她们便也折腾不出什么来!” 娴贵妃伸手握住纯贵妃的手:“总归你是贵妃,我是皇后,只要咱们两个联起手来,她们还能如何?” “这回咱们没来得及防备住她们,暂时叫三阿哥吃了亏。可是人吃一回亏还不够呢,咱们便绝不会再叫她们得逞下一回去!” 纯贵妃面上也是一红,用力点了点头:“还靠主子娘娘护佑。” 娴贵妃笑了:“这后宫里啊,只要你跟我一条心,你便不会吃亏去。除了我,嘉妃、愉妃跟你都只能是敌人,当不成姐妹的。” . 婉兮在永寿宫里虽然养了猫狗、鱼鸟,也有皇帝这样近陪着,可是终究难免有寂寞的时候儿,故此婉兮也爱看书。 她爱看的自然不是那些板起面孔来的书,她爱看杂书。或者是戏本子,或者是笔记、故事。 这日她在皇帝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李朝人写的笔记。 三卷190、太巧(3更) 三卷190、太巧(3更) 书面上的名字,婉兮隐约有些印象,是一位李朝派到大清来的使臣。 当年在圆明园,婉兮曾陪着嘉妃一起接见过一回李朝的使团,宴会之上曾有使臣献礼、献词,故此婉兮对这个使臣的名字是留下了印象的。 李朝是大清属国,故此书面都用汉字。只是这本笔记有些特别,却是用李朝自己的文字写的。 这样写,自然便是想叫人看不懂,至少是叫大清的官员、百姓看不懂。 这便是里面有奥妙了~ . 而这本原本只该在李朝人中间流传的笔记,竟然摆在了皇上的书房里,这本身便更加奥妙了。 婉兮忍不住好奇,便偷偷伸手翻了几页。 皇帝也是个爱书之人,他的书房虽说不大,可是包罗万象,不光有那些“正经”,便连市井之间流传的话本子什么的,也都应有尽有。由此可见,皇帝自己当真是博览群书,什么书都看的。 只是皇帝的这些侧面,外人难以得见,却是逃不过婉兮的眼。所以婉兮也没少了到皇帝这儿来“窃书”,总归那些市井间最新流传的、好看的话本子,皇上这儿都有。 总归时常来“窃书”,故此这会子婉兮在这偷翻书,也并不紧张。 看了几页,婉兮便微微怔住。 这笔记虽然是用李朝的本国文字写成,大清的普通官员、百姓是应该看不懂的。但是因为大清内务府旗属之下有高丽旗鼓,故此这高丽文字也算旗下语言,在旗学里是跟满文、蒙文一样,都能学得到的。故此婉兮多少认得一些。 皇帝就更厉害,但凡旗下语言,除了满文、蒙文、高丽文之外,旗下还有番子、吐蕃、厄罗斯等人,故此皇帝是连这些语言都会的。 叫婉兮呆住的是这样一条记录:李朝使臣说,大阿哥曾于四月间,赴南苑行宫狩猎。 还说行围狩猎是满洲人旧俗,云云。 婉兮的心却忽然跳得厉害。 . 婉兮直到回到自己的寝宫,这心还平静不下来。忙吩咐玉叶,叫将语琴给请过来。 语琴急忙来了,见婉兮神色,忙问是怎么了。 婉兮一把攥住语琴的手:“姐姐与愉妃同住在储秀宫,这些年都相安无事。只是此时后宫格局重新奠定,人心又难免另有一番聚合,故此姐姐素日也要多加小心。” “不止姐姐,白常在这会子也在储秀宫里,从前还是愉妃位下学规矩的,姐姐除了自己小心之外,好歹也看顾一下白常在。” 语琴面色也跟着一变:“这话怎么这么没头没脑的,我都听糊涂了。婉兮,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或者说,是愉妃怎么了?” 婉兮深吸口气,将看到的那一段笔记内容说了。 语琴眯眼:“不过是李朝使者的市井听闻罢了,你又怎么会这样在意?” 婉兮攥住语琴的手:“李朝人的笔记,平素不必当真,他们还骂皇上是‘胡人酋长’呢。只是这本笔记偏偏在这会子出现在皇上的案头,便不是巧合。皇上一定是看过的,或者是有人特地送到皇上眼前的。” 三卷191、母亲(4更) 三卷191、母亲(4更) 语琴点头:“可是这又与愉妃何关?” “姐姐难道忘了,愉妃的母家就是南苑海子的披甲人?大阿哥去南苑行宫行围狩猎,愉妃母家人自然会参与包围……李朝使者又没去过南苑行宫,若不是内里有人传出消息来,李朝使者如何得知?” 语琴也是一惊:“你是说……?” 婉兮点点头:“况且这笔记是李朝使者的,我又怎能不顺势想到嘉妃去?” 语琴的面色也是白了:“对啊,大阿哥和三阿哥被褫夺承继大统的资格,那么直接得利的,自然是嘉妃的四阿哥、愉妃的五阿哥!” 语琴自己说罢也是惊得站起来。 “这会子大家还都议论继位中宫的事,仿佛倒对储君之事没有格外在意。可是原来人家有心的,早在后头布置了这么多,咱们却毫无所察!” “平素看着嘉妃也好、愉妃也罢,终归跟娴贵妃不一样,也算安分守己的人。这会子原来为了孩子,竟然能使出这么多叫人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来!” 婉兮点头:“她们可以不为自己争,可是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孩子,便比谁争得都坚决。” 婉兮也是忍住一声叹息,垂下头去:“这会子想来,咱们都没孩子,倒成了好事一桩。至少这会子不必被裹进这一场争斗里去。” 语琴重又坐下,也是连连摇头:“想想这会子,宫里一共才有几个皇子呢,在世的不过六个而已,竟然就能争成这样。” 婉兮点头:“这还得说,皇上春秋正盛,还轮不到这么紧张储君之位的时候呢。若当真到了皇上暮年,咱们眼前这些,难说不会演变成当年康熙爷年间的九龙夺嫡去!” “好可怕。”语琴望住婉兮:“皇上是不是也最担心这个局面,所以这会子才会直接下旨绝了大阿哥、三阿哥的念头去,并借此敲山震虎,叫后宫和皇子周边的人,都安分些?” 婉兮坐在那里有些失神。 语琴忙推了她一把:“想什么呢?” 婉兮勉强笑笑:“不知怎的,我这会子倒忽然有一点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了……我真怕,保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婉兮抬起眸来,望住语琴:“从前孝贤皇后在世时,我要保护的只是自己,我还尚且遭了暗算。若有了孩子,我自己怎么受害倒是无妨,若我护不住自己的孩子……那我真的活不下去。” 语琴也是叹口气:“谁说不是呢。以为孝贤皇后不在了,这后宫里怎么都能安生下来些。可是你瞧,总归事与愿违,这才几个月,后宫又乱成了这样。” 婉兮点头:“也是皇子们都长大了。祖宗规矩,皇子五岁就要离开额娘,进学念书,身边自然围绕了一群师傅、谙达、太监……他们自然都希望自己陪侍的阿哥将来登上皇位,故此兴许皇子一到五岁,便要被暗暗教唆着,起了争权的心了。” 语琴也是咬住嘴唇:“可不,五岁就要离开娘……那么小,娘又看不见,在外头闹出什么来,当娘的都只能干着急。不拼了命去护着、去争,还能怎样呢?” 三卷192、要挟(5更) 三卷192、要挟(5更)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心下各自都是黯然。 语琴道:“若不是你这样巧合,看见了这本笔记,而你又恰好看得懂高丽文,那兴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大阿哥是因为什么才被剥夺承统资格的。孝期狩猎,呵呵,也难怪皇上说他对孝贤皇后‘不孝’。” 婉兮倒轻轻摇了摇头:“其实说到根本,行围狩猎是满人传统。从前在关外,一日不狩猎便无吃食,故此便是孝期又如何?况且我也听玉函说过,这些年孝贤皇后对大阿哥也并无母子之情,大阿哥又如何能当真悲伤?” 语琴也只能叹口气:“是啊,虽然情有可原,不过的确被人准准地给抓住了把柄去。不管怎样,大阿哥和三阿哥已然落败,四阿哥和五阿哥两方最为得益。” 语琴想了一会儿说:“从这李朝使臣的笔记上来推断,嘉妃和愉妃怕是早就私下里联手了。她们对抗的自然是娴贵妃和纯贵妃。那咱们好在没孩子,索性远远望着吧,两方都别牵连就是。” 婉兮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总归姐姐与白常在都在愉妃宫里,故此总要你们两个平素多加小心才是,千万别被裹了进去。” 语琴挂心着白常在,便也急忙起身告辞。 婉兮送到宫门口,忍不住道:“咱们便是旁观着,也多少要从中学学。待得咱们将来有了孩子,也才有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 语琴倒叹口气:“你是必定有这个福分的,连念春临死都说会为你于地下积福。我呢,却不敢说了。我都不记着皇上上回翻我的牌子,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 . 承乾宫里,娴贵妃状如困兽。 养心殿东耳房已是她的了,可是皇上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正式下旨立她为后,啊? 这会子大阿哥又指望不上了,她该怎么办? 塔娜从外进来,娴贵妃便忙问:“打听到什么了?讷亲究竟上没上折子呢?” 没了大阿哥,如今她对讷亲折子的期盼,已经到了极点。 塔娜尴尬摇头:“好像还是没来……听说讷亲在四川的日子也不好过,皇上屡次下旨催他更改进兵方略……他怕是暂时顾不上咱们这边。” 娴贵妃坐下来:“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啊。也是,他是当朝首辅,又是皇太后的同族,我便是当不当皇后,也影响不到他什么。不关自己的利益,他当然不着急。” 娴贵妃垂眸,看了看自己的长长的指甲。 “不过幸好纯贵妃懂事,告诉我在德州那晚的船上,那么巧就在孝贤皇后崩逝的那个晚上,身为山东巡抚的阿里衮送了戏子上皇太后的御舟来。故此皇上、皇太后才没有立即发现孝贤皇后的船上有异。” 娴贵妃缓缓勾起唇角:“阿里衮可是讷亲的亲弟弟。讷亲自己远在四川,可是他弟弟还在朝中啊。” 娴贵妃冷笑着抬眸望向塔娜:“你说,如果我说孝贤皇后的死,跟阿里衮也有关联,算不上委屈了他吧?” “况且此时讷亲不在朝中,一切都交给傅恒处理。而讷亲一向与傅恒争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这会子若是将阿里衮这件事叫傅恒知道了,傅恒会不会为了她姐姐,而好好拿捏阿里衮一下?” 三卷193、摔地(6更) 三卷193、摔地(6更) 六月底,讷亲的折子终于到了。 皇帝接到讷亲的奏折甚为欢喜,以为是讷亲终于又有了新的进兵方略,可是打开一看,却是讷亲奏请“早立中宫”! 皇帝将讷亲的折子“啪”地摔到地下。地砖光滑如镜,那折子竟然在地面上滑了老远,一直碰到门槛方停下来。 婉兮刚进门槛,这折子就正好撞在她鞋底上。 婉兮吓了一跳,忙给捡起来。目光在折子上一扫,便已看见了“奴才讷亲叩首”的字样。 婉兮忙将折子送回到皇帝炕几上去,含笑道:“皇上放心,地上那小咬儿,已经叫奴才给用旗鞋跺死了!” 皇帝倒是愣住:“嗯?说什么呢?” 婉兮眨眼一笑:“皇上将当朝首辅的折子掷到地下去,还不是因为看见地上有虫子,这一时来不及细想,才将折子砸下去的么?那么大的动静,外头都听见了。” 皇帝微微张了张嘴,已是笑了,伸手将她揽过来,一起凑在炕沿儿上。 “嗯,你要是早来一步,爷就不必用折子砸虫子了!” 婉兮倒是微笑:“这会子正是六月末的盛夏,虫儿啊蛾子啊都正是最活蹦乱跳的时候儿。它们的性命许是就这一夏天,故此爷怀慈心,也该容得它们蹦跶一下。便如僧人说,‘爱惜飞蛾纱罩灯’,爷何尝就没有这般慈悲心怀、好生之德?” 皇帝心下这才顺了些,哼一声,指了指讷亲的折子。 “自古蜀道难,他的折子送回京师来不容易。爷盼着他早早送来进兵方略,可是他千里迢迢却给爷送来这么个东西!爷方才那一会子,真想摘了他的脑袋!” 婉兮微微一笑:“什么当朝首辅,可是在爷这儿,不过是爷这灯前的飞蛾。爷是盖上灯罩,叫它们多活一时;还是干脆摘下灯罩,叫它们自己飞蛾扑火,不过都是爷一念之间的事儿。爷这样手掐把拿,又何苦动气?这大热天的,岂不又要上肝火?” 皇帝便也叹息了一声,放下了折子,只将婉兮清凉无汗的手抱在怀里,垫着下巴:“……爷亲手培养一个臣子,有多难!爷用了十三年,一点点树立他的威信,这才将他顺利推上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可是他倒好,自以为这些年都是他自己的功劳,养成刚愎自用的毛病,如今便是将爷的话也不放在心里,总办叫爷不痛快的事!” 婉兮便也垂首微笑:“讷亲远在四川两军阵前,还心系中宫之稳,足见他的人在四川,心还在朝堂。这便也是‘君臣不离心’,皇上没白扶持他这些年。” 皇帝不由得呲了呲牙:“爷就最不喜他身在四川,心还在朝堂!爷叫他到四川是办事的,他就应该全心全意都投在军情上,早日叫爷放下那边的心才是。谁让他还瞻前顾后,挂着后宫的事!” 婉兮轻轻勾起唇角:“他终究是当朝首辅,如今被派到四川,难免觉着自己大材小用。” 皇帝便眯起眼来:“是啊,他对朝中放不下,放不下的不是朕,是他的权位!在他心里,朕的嘱托原来比不上他自己的权位!” 三卷194、盼来(7更) 三卷194、盼来(7更) 婉兮顺势话题一转:“讷亲大学士的想法亦无错吧。总归养心殿东耳房已经归属了娴贵妃,皇太后也已在六宫面前言明。皇上又何苦不早早下旨,确立中宫,这也能叫天下安心不是?” 皇帝便当真恼了,一拍炕几。 “皇后?谁说她有了养心殿东耳房,就是皇后!” 婉兮垂首,“前朝后宫,都这样以为呀。” 皇帝不由得一声冷笑:“……都这样以为?真寸了,怎么就偏朕不这样以为呢?” “叫她等着吧!” 婉兮忙收住话茬儿,从食盒里端出茶壶来。 “皇上尝尝,这是奴才用达子香的叶子晒干了,配成的茶。爷清饮,别掺牛奶,试试~” 达子香就是东北关外山上生长的山杜鹃,这茶饮又是满人从前的老传统。皇帝便也觉亲切,连着饮了两大杯,这才将火气消了。 . 这晚宫里闷热得难受,皇帝也睡不着。 皇帝忍不住地抱怨:“若不是为了这后宫的事,爷自可带你们继续留在园子里凉快着!最不济,也可在西苑里,何必在这宫里遭罪!” 婉兮便扯了皇帝起身,索性到了园子里去。 院子里撑起了纸帐,点起香炉。 仰头可见星河,身边好歹有些地气、夜风,皇帝这才舒服些了。 婉兮咯咯一笑:“爷要是还觉着不清凉,奴才这后院还有地窖呢!地窖里冬暖夏凉,奴才这就将被褥搬进地窖里去,能更连地气,能更凉快些。” 皇帝无奈地摇头:“算了,还是在这地面上吧。生的地底下有耗子。” 婉兮却摇头:“奴才有猫,还有狗啊!” “你还真想叫狗去拿耗子?!”皇帝大笑,这才将一天的闷郁给散了。 婉兮躺在皇帝怀里,长发迤席,仰头望璀璨星河。 “这会子,嘉妃也要临盆了。皇上留在宫里,自然是对的。” 婉兮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翻身,伏在皇帝膝上,仰头望皇帝:“上回嘉妃诞育八阿哥,就是在七月啊!也是这么着在外头搭了纸帐子,结果就招来了蜂子……这回皇上可得好好陪陪嘉妃,别叫她又回想起上一回那样的惊魂。” 婉兮说着也只撅嘴:“怎么这么巧又是在七月临盆呢?任谁都难免想起上回的事,心有余悸吧~皇上得多给嘉妃些天子之气去,不然嘉妃当真太辛苦了。” 皇帝瞟着婉兮,不由得轻哼一声:“爷心里有数。” 婉兮眨眼:“奴才等都是皇上的后宫,皇上理当雨露均沾。” . 七月初一,娴贵妃终于等来了皇帝进封的旨意。 只是,皇帝所下旨意并非是娴贵妃期盼的“册立中宫”,而只是进她为皇贵妃。 这七月初一下旨的荣光,还并非只有她一人独享。同一日,皇帝还下旨进嘉妃为贵妃。 当胡世杰亲自将旨意宣读完,原本一脸欢喜的娴贵妃,便是愣在了当场。 胡世杰念罢旨意,淡淡一笑,上前跪倒:“奴才胡世杰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先前那些日子,后宫上下都已经将娴贵妃称为“主子娘娘”了,可是这一会子,却又降回到了“皇贵妃主子”的称呼上。 三卷195、在喉(8更) 三卷195、在喉(8更) 胡世杰瞧出娴贵妃面上不欢喜,便躬身又道:“皇上谕旨中又有明言,‘二十七月后即正位中宫’。皇贵妃主子莫急,二十七个月后,奴才重改口称‘主子娘娘’。” 胡世杰说罢又是一礼:“奴才传旨罢,这还要向景仁宫去。嘉贵妃这会子临盆在即,奴才不敢耽搁。” 皇贵妃那拉氏这会子只得勉力一笑:“你去吧。皇嗣为重,这道理本宫自然明白。” 胡世杰走了,那拉氏这才朝天而笑:“二十七个月,皇上啊,你却还叫我再等二十七个月!明明一切都是明摆着,前朝后宫如此的催立,可是皇上啊,你就是不叫我如意!” 塔娜和德格忙上前扶住:“主子……再等二十七个月又有何妨?总归皇上自己也说了,二十七个月后便即册立了。” 那拉氏盯住两个女子:“那皇上东巡山东之前,你们谁能想到孝贤皇后好好地出去,结果却是死着回来的?!皇上东巡,不过一个月,谁能想到这二十七个月中间,还能发生什么,啊?!” 塔娜立时跪在地上,朝上叩头:“奴才心里一直有一句话,压着不敢跟主子说。这会子奴才豁出性命去,也要劝主子一句。” 那拉氏手指抠着炕沿,勉力点头:“你说就是。” 塔娜垂泪道:“主子是老满洲格格,性子最是直率。这本是血脉里的,可是这性子在后宫里却难免吃亏。皇太后虽也是老满洲格格的性子,可是皇上却是醉心汉学,故此皇上的性子里颇有汉人们的那些委婉、含蓄之处,主子一向直来直去,便也没少了与皇上的心思相违。” “从前那些事,总归随着孝贤皇后的崩逝都过去了,奴才便不提了。可是眼前这二十七个月,又何尝不是皇上给主子的考验?主子千万这会子别又压不住了火气,那岂不是又着了旁人的道儿去?到时候皇上说不定还能办出什么来……” “主子就想着,熬过这二十七个月去,就可正位中宫了。二十七个月虽然长,主子心下虽然委屈,但是事实上说长也不长啊。奴才求主子了,这回千万好歹忍过去。只要到时候正式正位中宫,主子这些年的心愿便也得偿,这些年的委屈便也不用白受了。” 塔娜痛哭流涕,额头已然磕红了。 那拉氏听着,先时两眼圆睁,颇不甘心;到得后来,也终是一点一点泯去了眼中的亮光,眼中渐渐涌上了泪雾来。 是啊,塔娜说得没错,她从雍正十二年嫁进宫来,算到今天已经快十五年了。她十五年都熬过来了,怎么连这最后的二十七个月反倒熬不过去了呢? 那拉氏亲自起身,将塔娜给扶起来。 “你们两个是跟着我一起嫁进来的,你们对我的心意,我何尝不明白?” 德格也过来跟着一并落泪:“塔娜说得对,谁让咱们皇上是个醉心汉学的呢?从前孝贤皇后也好,慧贤皇贵妃也罢,甚或此时的纯贵妃、令妃,哪个不是走的温柔婉转的路数去?主子好歹跟她们学学,日后也才好与皇上,琴瑟和鸣。” 三卷196、凤仪(9更) 三卷196、凤仪(9更) 一句“琴瑟和鸣”倒叫那拉氏红了脸去。 德格见状,便连忙趁机劝道:“主子便是不为了什么着想,也得为了嫡子着想。试想二十七个月后,主子正位中宫,又能诞育嫡子,那岂不和美?” 那个图景当真好美,美得叫那拉氏也不由得憧憬起来,那面颊上的绯红便更盛了。 “是啊,你们说得对。皇上想以嫡子承继大统的心思,必定是不改的。等本宫登上中宫之位,皇上一定会与本宫多亲多爱……” 大婚十五年了,她终于要等来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便是为了这一天,她也会咬牙等下去。 塔娜也道:“可不。主子别忘了,皇上在谕旨里也说了,即便主子这会子这是皇贵妃,可是遇到主子的千秋生辰,三品以上官员依旧要向主子进笺庆贺。这倒是与孝贤皇后生前当皇后时候的待遇,齐平了呢。” 那拉氏这颗心这才平定下来些:“你们说得好。既然本宫已经奉旨摄六宫事,那便已是正正经经的六宫之主!罢了,咱们便也大方些,这便也去瞧瞧今日一同晋位的嘉贵妃吧。” . 那拉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按尊卑本来该是嘉贵妃前来向那拉氏行礼。只是这会子嘉贵妃已是临盆,故此那拉氏还是带着六宫嫔妃都到了景仁宫去见礼。 一众嫔妃见那拉氏到了,都上前行大礼请安。 虽是皇贵妃,嫔妃见礼的礼数也已是按着如皇后一般的大礼了。 那拉氏含笑高高抬起下颌:“各位姐妹,今儿本宫晋位皇贵妃,摄六宫事,这六宫里的规矩,便要重新定一定了。姐妹们相处多年,也都知道我的性子,我不似孝贤皇后那般佛爷似的心,我是当赏则赏,当罚必罚!谁都别想在本宫眼前糊弄过去!” “不过各位姐妹也不必紧张,本宫罚的自然是那犯错的。只要一众姐妹安分守己,循规蹈矩,那本宫自然不会板起脸来。咱们各自守好本分,便依旧还是好姐妹,谁也别逼本宫撕破脸去。” “众位姐妹,都记住了么?” 一众嫔妃都赶紧行礼,齐声答道:“妾身谨记摄六宫事皇贵妃的教诲。” . 如此,六宫俯伏在地,那拉氏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她含笑走向众人,脚步不由得先在愉妃面前停住。 妃位之上,婉兮的名字在赏赐档上已然居首,但是因愉妃年纪长、早进宫、又有皇子的缘故,故此在行走上,仍旧以愉妃居首。故此这会子跪倒行礼的位次,愉妃是在婉兮前面的。 那拉氏在愉妃面前站住,不由得淡淡一笑:“上回颖贵人进宫,倒叫愉妃替本宫代劳了。不过从今儿起,本宫自会担起这六宫之责来,再不必愉妃劳累。” 愉妃深深垂下头去:“妾身岂敢,不过是皇上的旨意。” 那拉氏亮声一笑:“皇上的旨意,可是你也当真做得好啊。那蒙古礼数行的,倒叫我以为是孝庄文皇后复生,重主这后宫了呢。” 愉妃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说话。 那拉氏这才满意一哂,这便抬步走到了婉兮面前。 三卷197、找茬(10更) 三卷197、找茬(10更) 那拉氏的脚停在婉兮面前,婉兮心下便是悄然一紧。 那拉氏却满面含笑:“令妃,本宫方才的话,你可都记住了。” 婉兮忙垂首答:“回摄六宫事皇贵妃,妾身记住了。” 那拉氏点点头:“既然记住了,那便给本宫背一遍。说不准这六宫之中,便有人方才没听清、没记准的,令妃便给她们再背一遍,一个字都不准落。” 婉兮心下一梗,忍不住抬头望住那拉氏。 七月的骄阳如火一般从天空中照下来,这后宫里没遮没拦,又兼四壁都是红墙,便如同这里面燃烧成了大火炉一般,将众人都放在这火上烤着。 见婉兮抬头,那拉氏笑得更欢喜。反正她头顶有塔娜和德格用大扇子给挡着太阳,她不热。 “令妃年轻,又一向聪明伶俐、伶牙俐齿,本宫方才不过说了那么几个字儿,相信令妃一定能一字不落地给背出来。令妃,你说呢?” 语琴看不过去,忙道:“令妃只要背出主旨便是,又何必要一个字不落?” 那拉氏抬眼瞟向语琴,“哦?陆贵人的意思是,你们江南大儒之家的规矩是,背书可以只背主旨,随便落字错字的?亏你还是大儒之家的姑娘,当真不敬圣贤!” 语琴便如脸上被甩了个嘴巴,面颊登时红了起来:“皇贵妃是自比圣贤么?” 那拉氏冷笑:“当年武则天就是与皇帝并称‘二圣’,本宫如今是六宫之主,是未来的皇后,自然是‘圣’!” 语琴不由得瞠目。 那拉氏见语琴说不出话来,便更是得意一笑,“本宫跟令妃说话,陆贵人区区一个贵人,这么急着插什么话?还是陆贵人觉着自己跟令妃交好,便忘了自己与令妃之间位分的差别,忘了这宫里尊卑有别的规矩?” 那拉氏启唇一笑:“方才本宫刚刚说过,只要姐妹们安守本分,本宫自不责罚。可是如若有人敢犯了规矩,本宫必不宽贷!怎么,陆贵人想第一个来以身试法了,是么?” “皇贵妃!”婉兮忙伸手扯住那拉氏的袍摆:“妾身背。” 那拉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令妃乖巧。陆贵人,你虚长了令妃三岁!人家令妃已身在妃位了,可是你呢,进宫八年了,还只是个贵人。啧啧,就连这个贵人之位,怕也是因为攀附着人家令妃,才得来的吧?陆贵人啊,你真该好好跟令妃学学。” 婉兮不忍听那拉氏再继续说下去,忙打断了那拉氏,大声地背诵了起来。 那拉氏便也勾着唇角,只盯着婉兮罢了。 终归在婉兮和语琴之间,语琴实在对她并无半点的威胁,她心里真正膈应的,只是眼前这个令妃罢了。 幸亏婉兮方才听得真切,这便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中间一个迟疑都没有。 婉兮背完,那拉氏倒挑起眉毛来:“背错了几处。” 婉兮仰头瞟着那拉氏:“还请摄六宫事皇贵妃指出。” 其实自己说完的话,自己何尝就真的能一字不落地再背出来呢。那拉氏不由得尴尬地瞟了身边的两个女子一眼:“告诉你们令主子,她哪儿背错了?” 三卷198、别急(11更) 三卷198、别急(11更)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都为难地朝那拉氏直递眼色。 字错没错倒是次要,这会子主子怎又忘了她们两人的拜求,一见面就又跟令妃顶上牛了呢? 此时身份已然不同,不是当年同为嫔妃的时候。这会子自家主子是六宫之主了啊,这么跟年轻的妃子对峙,才是自降了身份。 更何况……还有皇上那儿呢。 两个女子的眼色,那拉氏当然都是接收到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轻哼一声:“算了,今儿咱们是来看嘉贵妃,本宫若与你计较,倒是喧宾夺主了。便这么着,你回去将本宫方才的话,写五十遍出来,这事儿便过去了。” 那拉氏说着笑眯眯朝众人道:“众位姐妹都快请起吧,怎么还都在这跪着呀,这大日头毒,别把你们都晒坏了。快走吧,咱们去瞧嘉贵妃。” 那拉氏说完,自己先笑着迈步朝后殿去了。一众嫔妃的腿早已跪麻,各自由贴身女子扶着站起来,都跟上去。 婉兮最后一个站起来,眼前微微有些发黑。语琴忙奔过来问:“你可好?”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一切不过是开始,若这一点子咱们便忍不住,那将来岂不更不好过。” 语琴恨得眼中含泪:“我就知道,若她成了皇后,她必定第一个叫你不得安生。如今这还没正位中宫呢,便这样为难你!好歹今儿还是她晋位的好日子,她也不给自己积点德!” 婉兮将气喘匀了,这才淡淡摇头:“姐姐以为今儿是她的好日子,殊不知她今儿其实是憋着气呢。她以为今儿应该是册立皇后,却只得了个皇贵妃。她这人的性子姐姐还不知道么?她受了委屈,便必定将火朝旁人撒出来,定然叫旁人陪着她一起受罪,她才高兴了。” 语琴紧咬贝齿:“真恨我位分低微,便是说句话都被她给呛回来。”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咱们别急。总归她大你我好几岁呢,咱们慢慢走着,慢慢等。” . 婉兮和语琴最后才走进嘉贵妃的寝殿,给嘉贵妃行礼道贺。 嘉贵妃殿中此时早已上了守月的姥姥和大夫,便连嘉贵妃的本生额娘也来了。 由此可见,嘉贵妃临盆就在这几天。 那拉氏瞟着婉兮,不由得轻哼:“今儿是嘉贵妃的好日子,令妃和陆贵人倒是如此姗姗来迟。” 语琴恼得又要出声,被婉兮死死拉住。 婉兮上前向嘉贵妃含笑问:“嘉贵妃和小皇嗣可好?又是七月,妾身倒想起八阿哥降世那会子……” 嘉贵妃便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令妃,本宫怎会忘了上一回你帮了那样大的忙。” 一句话,已是将之前那句“姗姗来迟”的尴尬尽数解了。那拉氏盯着嘉贵妃和婉兮握在一起的手,不由得哼了一声:“令妃还是别提上回了。本宫这会子倒是希望,嘉贵妃彻底忘了上回,这次顺顺利利,产下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来。” 那拉氏说着叹了口气:“令妃终究年纪小,也没生养过,才会这会子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出来。就当是‘童言无忌’罢了。” 三卷199、笑对(1更) 三卷199、笑对(1更) 婉兮强忍住心下的怒火,朝嘉贵妃一礼:“嘉贵妃和皇嗣,这一回一定会平安顺利,妾身会尽己所能,为嘉贵妃和皇嗣诚心祷祝。” 嘉贵妃这便含笑点头,目光从婉兮和那拉氏两个面上滑过,却是躲过了话锋,只说:“多谢众姐妹前来探望。只是我这会子无法给众姐妹回礼。待得皇嗣下生,我定带着皇嗣去给众姐妹回礼。” 嘉贵妃身边的顺姬、银姬等也都有眼色,急忙各自端凳子、摆茶点,安排一众主位就坐。 一片尴尬暂时散了,那拉氏独摆出女主的姿态坐在嘉贵妃的炕沿儿上,伸手攥着嘉贵妃的手:“看样子临盆就在这几天。倒不知确定能在哪天?” 嘉贵妃小心地迎上那拉氏的目光,浅浅一笑:“这会子坐胎的时辰,与八阿哥那会子也差不多。故此兴许还是要到中旬前后。” 那拉氏倒皱眉:“这回可千万别又赶上七月十五。要不然皇上和本宫,这心又该放不下了。” 那拉氏说着,自己忽然倒笑了:“哦,还是皇上想得周到,这不今儿已经提前晋你为贵妃了么。这便是用天子的福气给你和你的孩子,这个孩子应当无虞。” . 幸亏是嘉贵妃已然到了最后几天,一众嫔妃都不宜过多叨扰,说了一会子话便都各自回去了。 景仁宫里安静下来,几个女子都不敢在这几天乱说嘴,可是嘉贵妃的本生额娘却有点忍不住了。 “这位皇贵妃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说,你今儿与她同日进封,不是因为你得皇上宠爱,而只是皇上为了皇嗣的安危吧?” 虽说临盆在即,不宜惊动了胎气,但是嘉贵妃到这会子已是生过好几胎了,倒没那么紧张了。 她抚着肚子轻笑:“是啊,她就是那个意思。否则今儿她没能直接册立为后,只晋为尴尬的皇贵妃,又同日还进封了一个我,她的心里怎么受得了。” 金家虽祖上是高丽人,但是从曾祖时代起已经归顺太宗皇帝皇太极,故此金家虽然出身是包衣,却是内务府世家,祖辈皆在内务府、朝廷为官。嘉贵妃的伯父常明历任康、雍、乾三朝,任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赐太子太保;嘉贵妃的阿玛三保,亦为武备院卿。 以这些官职来论,那拉氏阿玛不过一个佐领之职,是怎么都比不上的。 故此虽然那拉氏总是看不起嘉贵妃出身包衣,这些年不少次当面讥讽,可是嘉贵妃事实上从心底里就没将那拉氏放在眼里过。 “总归她如今还不是皇后,不过皇贵妃,她下头是纯贵妃和我。她无子,我和纯贵妃却都多子,她便如被架在火上,她难受着呢。她是故意来叫我不痛快,我若动了胎气,岂不是着了她的道儿去。” 嘉贵妃淡淡一笑,“总归啊,我进封了就开心,才不管那么多有的没的。额涅也放心就是。” 上一回嘉贵妃诞下八阿哥出了那回事,那时候嘉贵妃的额娘也在宫里呢,却因为晚上要别处居住,故此没来得及救护女儿,这一回可是千万小心。 “这回,就算豁出命违反了宫规去,我也不离开你。非得亲眼看着你安全生下孩子来才行。” 三卷200、九子(2更) 三卷200、九子(2更) 七月初九,嘉贵妃临盆,这回顺顺当当诞下九阿哥来。 又是一名阿哥,嘉贵妃又已是在贵妃位上,嘉贵妃的好福气叫后宫上下无不称羡。 却叫那拉氏这样身居皇贵妃之位,却无子嗣的,心下更加尴尬和难受。 原本两宫进封,皇帝和皇太后就有赏赐。嘉贵妃又因为诞下了皇子,而独得双份儿的赏赐。 虽说宫里凡事都有等级规矩,皇贵妃拿到的赏赐级别自然要比贵妃高,可是因为嘉贵妃还有皇子,所以归拢到最后,终究还是嘉贵妃母子超过了那拉氏去。 . 十二天后,已到七月下旬,九皇子的小满月,各宫不免又是到景仁宫热闹了一番。 那拉氏拿出六宫之主的模样,勉强撑着笑应付下来。临了走出景仁宫,却见舒妃不动声色地跟了上来。 那拉氏就笑了:“我没看错吧?当真是舒妃妹妹主动来找我说话儿?” 舒妃沉静上前,行了个礼:“如今皇贵妃已是六宫之主,如何还与当年那个年仅十四岁、还不懂事的妾身计较?” 那拉氏倒也笑了。 舒妃背后同样有皇太后,舒妃的妹夫还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傅恒。 更何况这会子燕翦令妃身边有婉嫔、陆贵人,她自己虽然也与纯贵妃联手呢。可是,该怎么说呢,谁知道到那会子就又掰了? 所以如今她何尝不明白,在这后宫里,总归不能单打独斗。她得跟人家孝贤学学,如从前孝贤拿捏慧贤、怡嫔、令妃那般,也一个一个将这后宫里举足轻重的人全都捏在掌心里,才能坐稳她的位置。 那拉氏转过身来,正视舒妃:“舒妃妹妹说的是,那会子舒妃妹妹不过十四岁,刚进宫;我呢,虽然比你年长些,可那会子也才二十出头,同样不懂事。” “正所谓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来,就算我与妹妹不同族,可是好歹我们都是海西四部王族的后人!咱们的身份便不是一干汉女、包衣比得起的!你我,自然应该多亲多近。” 那拉氏难得主动伸手,拉住了舒妃的手:“妹妹平日也多到本宫那里坐坐,说说话。我母家还都在吉林辉发城,辉发城与你们叶赫城近在咫尺,你若是想念那老地儿上的什么吃的用的了,尽管告诉我,我叫我兄弟给你送来。” 舒妃便也含笑点头:“说来咱们宫里除了皇贵妃和妾身,还有那贵人,咱们三个都出自那拉氏。那贵人与我一同住在翊坤宫里,我下次也带着那贵人去拜见皇贵妃。” 那拉氏没忘了林贵人曾经说过,泰山岱顶行宫那一晚,就是这个那贵人跟皇帝、孝贤、令妃同住在山顶的。故此那拉氏早知道这个那贵人嘴里一定有更重量的消息。 那拉氏这便笑了:“那是自然。咱们那拉氏三姐妹,自然应该好好聚聚。你没瞧人家愉妃和颖贵人么,那会子蒙古礼节行得多亲热。她们还不是一个旗呢,尚且如此,咱们好歹也都是出自那拉氏啊。” 舒妃垂下头去,从袖口里抽出一卷书递给那拉氏。 三卷201、难忍(3更) 三卷201、难忍(3更) 那拉氏便一眯眼,接过来,看了舒妃一眼,翻开看。 “怎么都是高丽字儿?” 舒妃点头:“小妹在宫里寂寞,寻常便也设法找些杂书来看。这书是奴才们从市井间带回来的,说是个李朝的使臣写的笔记。李朝人爱托大,便是自己的笔记也都刊印出来,流传于市井。我得了一本,当是李朝的风物故事看,结果却不小心看见了有关咱们的事儿。” “皇贵妃若不嫌弃,便拿回去翻翻吧。” 那拉氏不由得眯着眼又细看了舒妃一会子,便也点头,将笔记递给了塔娜:“收好了。” 舒妃这便一笑,行礼告退了。 . 那拉氏回到自己宫里,辗转找人将书译出来,当听到说大阿哥在孝贤皇后丧期内赴南苑行猎之事,那拉氏便一拍桌子,猛然站起。 “本宫明白了!” 那拉氏抱着手臂,朝着景仁宫的方向冷笑:“好啊,好极了。原来你大着个肚子,还没断了念想。这一招出的,连我都被你蒙在鼓里,半点都没想到!” “不过,金静凇,你怎么编排大阿哥是你的事,你总归不应该阻了我的好事!” 没了大阿哥这左膀右臂,那拉氏自然将自己这没能直接册立皇后的缘故,都记恨在了此事上去。 “金静凇、哈斯其其格,你们有孩子,你们争太子之位,可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阻断了本宫的中宫之路。你们耽误了本宫的正事儿,本宫便也叫你们付出相同的代价去!” 那拉氏想着,不由得眯起眼来,又是咯咯一笑。 “舒妃也是个‘仁慈’的。这本书她怕是早已得了,却不肯在嘉贵妃临盆之前给我,非要留到九阿哥小满月之后……若是我早得了这笔记,我自不叫嘉贵妃这么顺顺当当了去!” . 见自家主子气成这样儿,塔娜和德格两个也是心惊。 嘉贵妃和愉妃这一招,的确出人意料。 塔娜上前劝说:“主子暂且息怒。总归以后的日子还长,主子暂且忍这一时,待得顺利正位中宫,咱们什么来不及做呢?这会子总归稳稳妥妥熬过这二十七个月去再说。” 德格也道:“这会子主子与其与她们置气,还不如想想如何与皇上修好。左右那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从装修好了之后,主子还没进去住过呢。” 那拉氏心下也是不由得轻轻一荡。 那耳房虽说是给她的,却也不是给她当寝殿用的,而是用于她侍寝、陪驾之后,不方便回自己宫里的时候,暂时用的。 可是这些日子来,皇帝并未翻过她的牌子,故此她还没机会住进去呢。 那拉氏咬住嘴唇,面颊不由得微微泛红:“可是皇上不翻我的牌子,我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要我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么?就算我肯拉下这个脸来,若皇上不留我呢?” 如今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再没有从前那份小儿女的情分。如叫她去养心殿主动承恩,她自己这张脸都臊得慌…… 塔娜垂下头去:“有句话,奴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三卷202、推新(4更) 三卷202、推新(4更) 那拉氏便一眯眼:“你想说什么?” 塔娜鼓起勇气,跪倒在地:“都说宫里都是新人好。主子与皇上十多年的夫妻,新鲜劲儿也许褪了。可是主子怎么忘了,咱们宫里却还有个崭新崭新的新人呢。” “你是说,林贵人?!”那拉氏的嗓音陡然上扬。 塔娜自知主子不开心了,也只能小心道:“主子总归拉不下脸来主动去养心殿承恩,何不如暂时借着这林贵人过桥,这样主子去养心殿便也自然些了。而皇上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意,若林贵人能得宠,皇上自然会翻主子的牌子……” 塔娜闭上眼,拼死将这话说完:“奴才明白,主子不喜欢这样儿。可是这会子大阿哥已经不能用了,主子若想稳固住这位置去,唯有拼尽一切可能,诞育下嫡子来。否则这宫里一个一个的花样百出,主子没有嫡子傍身,总不稳固啊!” “主子试想,以当日孝贤皇后,前朝家族得用,她尚且还要拼了命地诞育嫡子呢。主子如今若能诞下嫡子,中宫之位岂不更近一步?” . 那拉氏哀哀而立,疲惫地闭上眼睛。 “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况且这事儿,我又不是没做过。当年令妃、陆贵人那几个蹄子入宫,后宫就曾人心大乱过一阵子,个个都感受到莫名的威胁。故此我再不愿意,也还是主动抬举了凤格啊。” “我还亲自烤了鹿肉,亲自送她到养心殿,亲自给了她那关外的欢悦的膏子……这事儿我当年不过二十出头,都肯做得出来;如今我都三十多了,又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总归后宫里的人这样多,我若不争,也必定有旁人去争!我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她们把皇上的眼睛、皇上的心都给抢走了,我只有自己坐在宫里这么折磨我自己么?” “不,我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傻了。况且我如今这个年岁,什么情啊、爱啊,早都看淡了。我这会子只要我的中宫之位,只要当稳当我这六宫之主!我只要,她们那群小狐狸精,无论谁得宠还是不得宠,却都要匍匐在我脚下,喊我‘主子’!” 德格便也上前跪倒:“主子若能这样想开,何尝不是主子的福气正经到了?” “奴才也斗胆说一句,从这后宫里的格局来看,皇上的确是喜欢汉女的。也难怪,皇上醉心汉学,自己又是风雅入骨,所以汉女们的那种婉约、柔媚的调调儿才更合皇上的胃口。” “而咱们宫里的林贵人,虽说是八旗秀女,可也终归出自八旗汉军,她的眉眼、形容冷不丁看上去,跟纯贵妃、令妃她们看上去,是颇有几分相似的。这话当初连孝贤皇后也这样说过的。” “故此若主子肯抬举了林贵人,说不定皇上就会喜欢。若林贵人得了宠,那主子与皇上的关系自然缓和……主子,忍得下已是,只要正式正位中宫,只要得了嫡子,那整个后宫就都是主子的,再也没有人敢跟主子有半点的不驯了!” 三卷203、用药(5更) 三卷203、用药(5更) 那拉氏轻轻闭上眼:“你们说的都对。这几年本宫也忍不住回想当年,凤格初封也是贵人,可是终究不算真的得宠。我这么想来,或许也是因为皇上更喜欢汉女的缘故吧……凤格的性子与我有些相似,故此皇上没真的喜欢她,给她初封贵人也是因为她的家族。甚至到后来,是皇上亲自了结了她的性命……” 想到凤格最后的死,那拉氏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有余悸。 “这回这个林贵人,倒是我当真值得去试试的。” 塔娜和德格互视一眼,都欢喜得急忙行礼:“主子若想明白了,那咱们的好日子,就当真来了!” . 林贵人被召入正殿,当听说皇贵妃是要抬举她,登时又惊又喜,双膝跪倒在地谢恩。 那拉氏倒是慈祥地笑:“跪什么啊,快点起来。本宫早就答应过你的,就必定叫你比那贵人更早承恩!” 那拉氏高高抬起头来:“更何况这会子本宫已是摄六宫事皇贵妃,二十七个月后就将正位中宫。你是本宫这宫里的人,便理当比旁人都更高一等。即便你只是个贵人,本宫也叫那些即便身在嫔位、妃位的,对你谦恭!” 林贵人忙道:“妾身岂敢。” 那拉氏轻哼一笑:“你得学会有这个胆子,因为你背后有本宫在!你只要与本宫一条心,这宫里就没人敢对你说个不字。” 林贵人终究年纪小,进宫不过半年,这会儿听了那拉氏的话,早已欢喜得昏头涨脑,只是匍匐在地道:“妾身从此这一体一身便都是皇贵妃主子的!” 那拉氏满意含笑:“这便回去准备吧。本宫这几日之内,就亲自送你进养心殿。” . 那拉氏说是叫林贵人回去准备,她自己倒先犯了难。 想当年她抬举凤格的时候儿,还是冷天儿。她亲自按着关外的旧俗,炙了鹿肉,想着叫皇上就着鹿肉那个劲儿,就宠幸了凤格去,自是水到渠成。 可是这会子呢,这会子是盛夏七月,她又该准备些什么,才能叫皇上吃了,就按捺不住,抗拒不了林贵人呢? 她急了问塔娜和德格,两个女子也有些为难,只能撑着胆子回话:“奴才们倒是瞧着,永寿宫里每年开春都自己种瓜种菜。听说是皇上夏日里不爱油腻,却最爱吃令妃亲手做出的那些寻常的农家小菜……主子倒不如,与令妃学学。” 那拉氏双眸一寒,冷冷盯住两人,迭声大笑:“你叫本宫跟她学?啊?” 两个女子忙都跪倒,不敢说话。 那拉氏抬起头来,目光点点坚定下来:“如果吃食上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来,那就在旁的地方动点脑筋。” 那拉氏说着盯着德格轻笑:“去,翻检翻检咱们小库房里的药柜子,查查那些从关外来的药材里头,还有什么稳妥的,能叫皇上吃了就热血沸腾的来。” 德格一听,面色登时刷白,大七月的竟然滑下冷汗来。 “主子!给皇上用药……此事万万不可啊!” “别说皇上用膳,都先有太监尝膳;便是皇上自己也精通医理。若是被皇上察觉出来,那主子的前程就全完了!” 三卷204、妙计(6更) 三卷204、妙计(6更) 那拉氏眯眼想了想,倒也点头:“你说的也对。” 那拉氏母家世居关外,吉林辉发老城处。故此她母家给她送进宫来些关外道地的药材,十分方便。 而从前这太医院里,正经看病的御医、医士都是汉人,满人只充为官员,却并不实际看病。 皇帝也是一样,虽说是满人,可是从出生就是在京师,接受的医理也都是汉人御医、药书的传授,故此对传统的关东医药倒不那样熟悉。 故此那拉氏指望那些药做些什么手脚,倒也可能,总归这些在京旗人、汉人也认不出来。 可是自从皇上下旨,叫各王府宗室引荐满人郎中之后,这太医院里倒留下了那么一两个皇上亲试满意的满人御医去。故此便是关外的药材,现在用起来,也不能不多加几分小心了。 那拉氏也坐下想了一想,不多时,忽地一笑。 招手唤两个女子过去,低声耳语两声。两个女子一怔,那拉氏倒是大笑:“我一般做事,自然是不希望叫皇上发觉。不过这回倒特别了呢,我甚至是希望皇上能发觉的。到时候,便是那人的祸事到了!” . 七月过了,却又是闰七月。 六月里皇帝下旨催问讷亲的进兵方略,到了闰七月,讷亲的折子又递上来。 皇帝再度怀着希望展开,何成想,折子里的内容竟然又是“皇贵妃请即正位坤宁”! 皇帝恼得再度将奏折砸到地下,甚至起身,抬脚踩上去蹦了好几下。 “讷亲……辜负朕恩!” 皇帝气头上,暂且不能对讷亲做什么,却在接下来连批几道奏折,将孝贤皇后孝期百日内剃头的官员: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湖广总督塞楞额全都逮捕下狱! 李玉在外头瞟着皇上这情形,心下更不托底。 下意识,他这就想赶紧直奔永寿宫,跟婉兮去拿个主意。或者再把婉兮给请过来,劝劝皇上也好。 就在这会子,孙玉清从外头跑进来,向李玉禀报:“师父,外头皇贵妃来了,求见皇上。” 孙玉清原本是皇上在圆明园伺候的传旨小太监,因得用,又因李玉年岁大了,身边缺个跑腿儿的,这便给调回宫里来了,也叫当李玉的徒弟。 李玉便是微微一皱眉:“怎么赶这个节骨眼儿来了?” 既然那拉氏这会子来了,他便怎么都不方便去请令妃了。 终究皇贵妃位分高,如今又摄六宫事,李玉不敢怠慢,这便赶紧先到宫门口给请安。 李玉小心地道:“……皇上这会儿正忙着。黄贵妃主子您看,奴才是这会子给皇贵妃主子通传,还是再等等?” 那拉氏高高立着,“皇上忙什么呢?” 李玉客气道:“自然是批折子。” 那拉氏目光一转:“皇上批折子一般都是在上午。这会子天都快擦黑了,皇上批的折子,便应该是后来送进来的。” 皇帝批奏折也有常规和非常规之分。正常朝臣的折子是上午批阅,而临时送进来的,不是军情十万火急的,就是有些心腹大臣的“密折专奏”了。 李玉只能讪讪笑着应:“正是。” 那拉氏转了眼珠儿问:“谁的折子到了?可是……讷亲的?” 三卷205、投怀(7更) 三卷205、投怀(7更) 李玉这个为难。 可是李玉自己不过是个奴才,这会子终究也是不能得罪这位,李玉只得含笑点了头。 那拉氏便笑了:“既然是讷亲的折子,那本宫还就要在这会子求见皇上。李玉,你尽管进去替本宫通禀就是。” 李玉一壁朝里走,一壁皱眉啊。 这位皇贵妃主子,是怎么都听不懂他的暗示了。 又或许是这会子晋位成了皇贵妃,便更加容不得他这样一个当奴才在眼前儿拦着,故此既然来了,就非进去不可了。他若是非要拦着,人家定然不当成好意,反过来怕还是要记恨他呢。 他啊,这一把老骨头了,可就不跟着折腾了。既然人家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进去,他既然拦也拦不住,索性就不拦了吧。 总归人这一辈子啊,都有自己的命数,该是什么时候儿就是什么时候儿,谁都挡不住。 . 李玉通禀完,皇帝倒笑了。 “哦?她来得这么巧?难道她是知道了,讷亲的折子今儿送进来不成?” 李玉吓得连忙跪下:“回皇上,咱们养心殿的奴才是万万没这个胆量的!” 皇帝哼了一声:“没这个胆量?依朕看,如今奴才们的胆子可大了去了!” 李玉吓得只管磕头,不敢再说话。 皇帝倒是扬眉:“算了,六宫之主既然都等在门外头了,朕若不叫进来,那又成了什么!去吧,请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这会子有什么话想跟朕讲!” 李玉抹着额头的冷汗,这便赶紧往外跑。 . 那拉氏自己往里走,却是满心欢喜的。 讷亲的折子来了呢。 这会子大阿哥彻底指望不上了,她在前朝也唯有指望讷亲了。以讷亲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讷亲的话必定能影响到皇上。 她难得这样满面含羞带笑地走进来,却一进门槛,却撞见皇帝一张森白的脸。 那拉氏一惊,急忙请安。跟在她后头的林贵人,就更是被这气氛吓着,远远在门槛处就跪下了。 皇帝抬眼望这两人。 林贵人手上还提着食盒。 这一幕场景,宛若昔日重来。 皇帝心下便更有了数儿,不由得冷冷一笑:“皇贵妃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那拉氏忙道:“妾身蒙皇上恩典,晋为摄六宫事皇贵妃,妾身虽然尚未正位中宫,可是心下已然将皇上和六宫之事摆在了心尖上。如今是盛夏七月,皇上忙于大金川军务,又要为孝贤皇后治丧,故此不得不留在宫中。宫里热,妾身生怕皇上饮食不调,上了肝火。” “妾身今日特地亲手为皇上做了几个小菜。都是关外的老吃法,今儿特地给皇上送来。还望皇上能赏脸尝上一口。” 那拉氏说着忙回头扯了林贵人一把。 林贵人轻颤着起身,拎着食盒,踩着六寸高的旗鞋,朝皇帝颤颤巍巍走了过去。 皇帝就坐在炕沿儿上,盘着腿,隔着炕几瞅着林贵人。 这屋子里这样静,皇帝此时面上的神色这样诡异,林贵人提着食盒、踩着旗鞋,便有些走不稳当了。 待得走到炕边,便是一脚趟在了紫檀脚踏上。林贵人整个人一个趔趄,直接朝皇帝倒了下去。 三卷206、看穿(8更) 三卷206、看穿(8更) 那拉氏先是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倒也乐见其成。 她心下暗骂:“这小蹄子,倒是个有心眼儿的!” 倘若这么一倒下,皇上就势将林贵人收入怀中。那食盒里的吃食,反倒用不上了。 终究成其好事,便也遂了她的心愿去。 可是叫那拉氏和林贵人都没想到的是,皇帝非但没有伸开手臂,将林贵人收进怀里来,反倒是盘着腿向后蹭了开去。 林贵人整个扑在炕几上,手里的食盒撞在炕沿上,里头一阵稀里哗啦。 即便是盘子碗没摔碎,怕是吃食也都洒出来了。 林贵人尴尬得忙从炕上爬起来,顺势就跪在了地上叩头:“皇上恕罪!” 那拉氏也一惊,急忙起身抢过食盒,也是一并深深蹲礼:“林贵人不小心,还请皇上看在她年轻,被皇上真龙之气所震慑,这才慌了手脚。” 皇帝轻哼一笑:“无妨,起来吧。” 皇帝说着亲自朝炕下伸出手去,却不是伸向那拉氏,而是伸向林贵人。 . 林贵人今年才不过十五的年纪,这会子早已头都晕了,她看一眼皇上递过来的手,刚想伸手搭上去,却猛然想起身边还跪着的那拉氏。 林贵人忙将手又缩回去,小心偏头看向那拉氏去。 那拉氏自也瞧见皇帝那只独独伸给林贵人的手了。 她藏住心中的苦涩,尽力一笑:“林贵人,受惊了。皇上怜惜你,还不快谢恩,起身?” 林贵人这才含羞带怯地伸手去,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一声大笑,就势将林贵人拽上了炕去,叫她就在炕沿儿上依偎着他坐着。 他也不叫那拉氏坐,就任凭那拉氏站着,却垂首去柔声与林贵人说话:“将你的食盒摆上来,跟朕瞧瞧,你今儿给朕送了什么好吃食来。” . 乍然经受帝王柔情若此,林贵人的思维全都停顿了,这一刻满面绯红只能听见皇帝的声音,只能看得见皇帝面上温柔的笑。 倒也顾不上那站在地下的那拉氏了。 林贵人忙将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盘子碗端出来,小心地摆在炕几上。 还好,虽说摔了那么一下,却并未太狼狈了去。便连那小汤壶也没洒出什么来。 皇帝垂眸瞧了,的确是些关外民间的老吃法。不过已经都不新鲜了,因为婉兮都做过了。 皇帝意兴阑珊,便只打开了那汤壶看。这才微微一笑:“哟,还有酸梅汤。” 林贵人见皇帝喜欢这个,便忙道:“回皇上,这酸梅汤是妾身来之前用冰箱子镇了一个时辰的。这会子刚好是汤壶外头结霜,而里头又不拔牙了,喝着正好。请皇上尝尝。” 那拉氏立在一旁,极力忍着心下的不快。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这刚受皇上半点子抬举,已经快要忘了姓什么了! 这些吃食,这酸梅汤,这会子倒仿佛变成这小丫头做的了!这分明是她忙了几天,亲手做出来的…… 这会子,这小丫头挨着皇上坐着,她堂堂摄六宫事皇贵妃却要站着陪在地下! 这些小丫头,果然一个一个的都不值得抬举! 三卷207、可人(9更) 三卷207、可人(9更) 皇帝独独对酸梅汤有些兴趣,叫林贵人倒在碗里,便端起来看。 酸梅汤蜜渍得正是好时候,汤色呈现暗浓的紫色,艳丽而清凉。 皇帝轻轻嗅了嗅:“除了梅实,还加了药材?” 林贵人忙笑:“可不,还加了甘草、山楂、砂仁、桂花……都是助力梅实,帮皇上在盛夏降肝火、生津止渴呢。” 林贵人年纪小,这般又是怯生生的,说出的话十分酸甜好听,倒叫皇帝心下一荡。隐约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还不满十四岁的九儿。 皇帝便含笑夸赞:“嗯,做的不错,朕喜欢。” 皇帝说着便就着林贵人的小手,将碗里的酸梅汤都喝干了。 林贵人还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地伺候皇帝,这一刻早已小脸儿通红。那拉氏立在炕边,看着皇帝与林贵人这样的一幕,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衣袖。 不过皇上好歹是将酸梅汤喝了,那她就不枉准备了这一场! 林贵人见皇上喜欢,便含羞劝道:“皇上再来一碗?” 皇帝长眸中温柔潋滟,伸手托住林贵人那小巧玲珑的下颌:“好啊。今儿朕看着你便高兴,只要是你斟给朕的,朕便都喝了。” 林贵人面上便更是如火烧透了一般,这便又给皇帝斟了满杯。 便如此这般,皇帝连饮了数碗,已是将那汤壶快要喝干了。 那拉氏在袖口中暗自绞着手指,紧张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没错,皇上果然盯着林贵人,那目光越来越灼热。可是皇帝却还是稳稳当当坐着,充其量是用手托过林贵人的下颌而已,却并未按捺不住! 皇帝又饮了一碗,这才笑眯眯伸手揽住了林贵人的肩,醉眼朦胧道:“嗯?你这明明是酸梅汤,怎地叫朕如饮美酒一般,倒有些醉了呢?” 那拉氏这才心下一晃,放下心来,这便也上前亲自从林贵人手里接过了汤壶去,含笑对皇帝道:“不瞒皇上,这酸梅汤因并非林贵人亲手所制,故此她还少说了几味配料:其实这里头啊,还有嘉贵妃母家进给妾身的老山参。“ “七月初一那天,妾身与嘉贵妃一同晋位,妾身记挂彼时嘉贵妃即将临盆,这才免了六宫向妾身请安,而是一并去了景仁宫。嘉贵妃的本生额娘也在,这便也给妾身道贺,便进给妾身那长白山产的老山参。” “那山参自是金贵,妾身自己都舍不得用,正好这回亲手给皇上熬制这酸梅汤,便一并连同她们送的长白山的药材都放进去了。酸梅汤本身不稀罕,可是这里头的金贵药材才稀罕。” “皇上觉得如饮美酒,怕就是这些药材的功劳。再加上妾身是将这梅子提前蜜渍了,然后才拿出来熬汤,故此梅子提前发酵了,这才带了酒香吧。” 听那拉氏如此娓娓道来,林贵人也有些脸红,忙道:“皇上容禀,这酸梅汤的确是皇贵妃亲手熬制。妾身不过是帮皇贵妃提了食盒来……” 皇帝的目光却依旧只留在林贵人面上,含笑摇头:“无妨。你皇贵妃主子也说了,酸梅汤本身并不稀奇。朕今儿喝得欢喜,还是因为对着你这样的可人儿啊。” 三卷208、硃批(10更) 三卷208、硃批(10更) 此情此景,那拉氏已经脚底如踩针尖,站不稳当了。 幸而皇上已经将那酸梅汤都喝干净了,那她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尽管不甘……可是,她如今已经不是这小丫头一般的年纪。三十一岁的女人,要的再不是这些什么你侬我侬,她要的是稳妥的后位,是将来承继大统的嫡子! 为了那一切,眼前的都可暂时放弃。 她便深深吸气,上前福身:“天色已然不早了,妾身便先行告退。” 皇帝如醉意中突然醒来,长眉挑起,轻轻捏着林贵人的下颌:“哟,你要走啦?” 林贵人一颗少女的心,早已怦然乱了节奏。这一刻又该如何答话呢? 林贵人只得求救地转头望向那拉氏。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死劲按捺住心下的酸楚,上前含笑道:“难得今儿林贵人伺候皇上伺候得高兴,妾身便自行回宫吧,就留下林贵人继续陪着皇上。” 皇帝不由得皱眉,迷迷醉醉一般抬眸望住那拉氏,熏然地笑:“可是朕……怎么就有点掰扯不明白了呢?古黛啊你说,叫朕今儿高兴的,究竟是这酸梅汤,还是林贵人呢?” “若是酸梅汤,那并不是她亲手熬的,朕不该留她,该留你。可是若只有酸梅汤而没有这小可人儿……朕却又不会这样高兴。” 皇帝想了半晌,忽地一拍手:“好了,朕知道了——你们两个,一块儿留下,一起陪着朕!” . 皇帝这话一说,那拉氏和林贵人登时都是脸色变了。 那拉氏如何肯甘心与林贵人一起伺候皇帝;而林贵人一个小姑娘,又如何敢想象三人在一处? 两个女子便都僵住。 皇帝醉眼朦胧,瞄着两人便笑:“哎~,怎么你们两个脸色都不大好?看样子,是都不想陪朕吧?” 皇帝叹口气,松开了手,将林贵人一把推开,自己向后倒去:“想来你们两个也都瞧出来了,朕今儿实则是不痛快!你们两个聪明,都知道今儿留下陪着朕,一定不是好差事。” 皇帝点头一笑:“更何况啊,朕今儿晚膳的时候,早已翻完了牌子。” 皇帝从炕褥下头直接寄抽出一根绿头牌来,在两人面前一晃。 两人便都看清了,上头写着“令妃”二字。 皇帝笑笑,又伸手过来拉着林贵人,拍拍她手背:“你啊,年纪还小,别急。等朕什么时候不翻令妃的牌子了,朕会想起你来的。” . 皇帝说着,眼中醉意渐散。 他含笑道:“令妃,既会亲手熬酸梅汤给朕,本人又是最可人意。故此,有她一人,倒可免了你们两人去。” 林贵人黯然蹲身行礼:“妾身明白。” 皇帝倒伸手向那拉氏:“皇贵妃,朕还有一道折子要批。朕醉了,你扶朕过去。”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上前扶住皇帝。皇帝脚步稳稳走向桌案。 上头正是那道讷亲的折子,皇帝果然还没有批复呢。 折子就那么摊开在桌案上,那拉氏自是瞧见了。 皇帝也没有刻意拦着,没强调后宫不可干政之事,反倒就着那拉氏的手,拿了御笔占了朱砂。 沙沙四个字。 “朕立不了”! 三卷209、记恨(1更) 三卷209、记恨(1更) 那拉氏直回到承乾宫去,那四个字还在眼前晃荡。 那拉氏一把扶住桌几,狠狠瞪圆眼睛,可是却还是没能将眼泪给瞪回去。 一个呼吸,泪珠儿还是滚落下来。 “朕立不了?哈?朕立不了?究竟是他立不了,还是他根本就不想立?!” 林贵人也跟着回来,见状赶紧跪倒在地:“是妾身辜负了皇贵妃主子……” 那拉氏用力将泪珠儿再给瞪回去,目光微微凝滞,转眸去看林贵人。 若是从前,若是凤格,她早一个嘴巴子扇过去! 这是这一会子,她痛定思痛,已是缓缓平复下来。 ——至少从表面上是平复了下来。 她努力笑笑:“说什么呢,今儿何尝是你的错?皇上喜欢你,你也应当瞧出来了。若不是皇上今天晚膳的时候儿早就翻了令妃的牌子,皇上也不会舍得放你走。” “你也别怨皇上,说到归齐,这宫里凡事都要讲究等级尊卑。令妃身在妃位,你不过只是个贵人,故此皇上怎么都不能因为你而回绝了令妃的。” 那拉氏说着走过去,亲自蹲身将林贵人扶起来。 林贵人一张小脸儿也早哭成梨花带雨。 那拉氏亲自伸手帮她擦干泪痕。 “别哭。这就是宫里,这样的委屈,在你位分低的时候,你总得学着经受,学着咽下去。” “不过你还年轻,你焉敢说将来你就没有得宠,超过她去的那一天?所以今儿的委屈你暂且咽下去,却别给忘了。此后宫墙内的日子那么多年,你便要靠这一口气来支撑着自己。告诉自己,唯有得宠,唯有尽力向上爬,你才有将这一口气尽数吐尽了的一天。” 林贵人含泪用力点头:“妾身谨记皇贵妃主子的教诲。” 那拉氏拍拍林贵人的手:“当真好可惜呀,今晚本来应该是你进宫以来第一个承宠的夜晚,原本明天一早你得宠的消息就会传遍后宫,原本你从此就会成为皇上的宠妃之一,原本……明早上所有嫔妃都只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你,早早送了贺礼来巴结你……” “可是这一切,就都这么擦肩而过了。我也替你难受,今晚的委屈我也同样会帮你一起记着。” 林贵人方才好容易缓了些的泪珠儿,这一下子有全都涌了出来。 那拉氏又亲自伸手去擦:“别哭,别再落泪。否则一晚上下来,明早上你的眼睛就要肿了。” “你的眼睛若是肿了,本宫看着心疼倒还罢了,却也要落进人家的眼睛里去。就算其他嫔妃并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令妃和她的姐妹却一定是知道的。到时候人家心下难免更要得意一番了。” “林贵人,咱们可以暂时忍下一口气,但是咱们不能叫仇者快了去。咱们得忍着,再难受也不能掉眼泪,只为了不给她们笑的机会去!” “她们得意了,却休想看见咱们哭!” 林贵人的神情便也坚定下来,自己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不在乎将颧骨都擦红了。 那拉氏垂眸看看,便笑了:“这就对了。记着,来日方长。新人总会得宠,旧人终究失宠,你一定会有报仇的那一天。” 三卷210、紫河(2更) 三卷210、紫河(2更) 林贵人抽抽噎噎走了,那拉氏扶窗望着林贵人小小的背影,被夜色一点点湮没。 她这心下,好歹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塔娜从外头进来,小心看那拉氏一眼。 “怎么了?”那拉氏知道有事。 塔娜小心问:“剩下的那半锅酸梅汤,是继续冰镇起来留用,还是……?” 那拉氏眯起眼来:“那么金贵的配料,若给倒了,该多可惜。” 塔娜却上前跪倒:“今晚上林贵人没能留在养心殿,奴才怕皇上回头能明白那酸梅汤里的奥妙。若回头叫御医到咱们宫里来查,这酸梅汤留下来便是祸害。” 她们送到皇上眼前那些,皇上都给喝了,就算皇上心下起疑也已经无凭无据。只是这承乾宫里还剩下半锅。 那拉氏深深吸一口气,伸手打开那酸梅汤的锅盖子,凝视着国内紫艳艳的汤水。 “我便不明白了,那么一副紫河车用下去,皇上怎么也该按捺不住,立时施恩于林贵人才是……可是我瞧着,皇上顶多也就是微有醺然之意而已,根本就没失去自控!” 因紫河车的颜色,混入这紫艳艳的酸梅汤里,便如遁形;且酸梅汤里早加入了甘草、桂花、山楂等重味的药材,故此也能将紫河车的味道尽数掩去。 况且酸梅汤底自然便有梅实果肉的沉淀,故此紫河车便也能完美混迹其中,不叫人察觉了去。 这个法子,那拉氏自认为天衣无缝,也果然叫皇上全无觉察,全都喝了下去…… 可是,竟没达到她期望的效果。 那拉氏抬起眼来盯住塔娜:“可是这紫河车不纯,或者药力不够,不中用?” 塔娜忙跪倒:“奴才们岂敢?奴才们办事都是小心的,没有药力的怎么敢置办回来?” 那拉氏走回炕边坐下:“紫河车,女子胎盘也。能催闺房情致。历来药书上、民间巫师的嘴里,不都是这样说么?” 塔娜点头,不过还是小心道:“主子……奴才倒是担心,紫河车终究是女子胎盘。而闺房情致一事,终究分男女双方。便说不定这紫河车只能增进女子的兴致,却对男子效用甚微?” 这话说得叫那拉氏也是心下画魂儿。 “你说的,也自有道理。或许,便是这么一回事吧。” 那拉氏想了想,终究还是挥挥手:“别光倒了,混入井水里也有痕迹。不如直接挖坑埋到土下去。” 塔娜这才如释重负,连忙道:“主子放心,奴才定处理得干干净净,无论谁来查,也查不出端倪来。” 那拉氏听到这里倒笑了:“就算查出端倪来也不怕。这世上催人情致的药材那么多,本宫为何就偏偏选了紫河车?”她说着,目光忍不住飘向景仁宫的方向,“反正咱们宫里正好有人临盆……我也与皇上禀明了,那酸梅汤里还加了她们进给本宫的山参和高丽药材。” “皇上就算察觉那酸梅汤里有异,也会想到她们那边去!” . 养心殿里,那拉氏和林贵人告退之后,皇帝便赶紧奔向西暖阁。 西暖阁向南的是他的书房“三希堂”,靠北则是他专用的佛堂。 三卷211、仙楼(3更) 三卷211、仙楼(3更) 整个佛堂隔成上下两层,是为“仙佛楼”,供奉佛像、唐卡。又在仙楼中央造起佛塔,塔身飞檐玲珑,颇如汉传佛家的造塔形制;而塔顶又如喇嘛教的形制。 皇帝趺坐在佛堂中,抬眸望仙阁处处的佛像、唐卡,便仿如仰望万天神佛。 此处是皇帝一人的精神世界,便是李玉也不得入,只能在门口伺候。 李玉分明见皇上一脸的潮红,这么独自一人奔进来,便总是不放心,这便瞟了孙玉清一眼。 孙玉清也是机灵,不用李玉明说什么,自己扭身便一溜烟儿跑进了永寿宫,进宫就给婉兮磕头。 婉兮见了孙玉清也是惊喜:“孙玉清?我记得你!” 孙玉清便磕头道:“便是因为令主子记得奴才,奴才这才有造化,叫师父给从圆明园要回宫里来。到养心殿伺候不说,还给师父当了徒弟了!” 婉兮想了想:“你是说,你现在也是李谙达的徒弟,便跟毛团儿是师兄弟了?” 孙玉清又赶紧趴地下磕头:“奴才蒙师父青眼,却是怎么都不敢跟毛小爷攀什么兄弟的。毛小爷这会子已是令主子永寿宫的首领太监,奴才不过还只是个哈哈珠子。”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你将来,必定也有出息!” 婉兮说着要拿荷包赏赐,孙玉清却磕头辞了。 “不瞒令主子,奴才来不是跟令主子叙旧、讨赏,而是……皇上那边,还想请令主子去瞧瞧。” 婉兮忙站起来:“皇上怎么了?” 孙玉清便扶着婉兮赶紧朝外走:“奴才斗胆,还请令主子一边往前走,奴才再一边说给令主子听。” . 见孙玉清这么着急,婉兮便也明白皇上那边定是有急事儿,这便也急忙往外走。 一路走进养心殿,她也听明白了。 婉兮扶住廊柱,不由得皱眉:“皇贵妃和林贵人都已经走了,皇上怎么还往仙楼里去?” 孙玉清终究年纪小,猜不透什么,也只能说:“皇上红头胀脸,像是喝醉了。” 婉兮立在廊檐下稍微静静。 便是从前凤格的旧事,终究也还是涌回脑海。 婉兮这便心下一动,忙问孙玉清:“皇贵妃和林贵人给皇上吃了什么?!” 孙玉清想了想:“食盒都没动,皇上没吃她们送来的膳食。不过只是因这七月酷暑,喝了两碗酸梅汤。” 婉兮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 . 到了仙楼门口,李玉见了婉兮来了,急忙迎上来。 “不知皇上怎么了,奴才也不敢擅自去请御医来。多亏令主子住得近,这叫老奴才有个主心骨儿。” 婉兮点头笑笑:“可要是谙达找错人了呢?” 李玉忙道:“奴才纵然老眼昏花,可是看人看事儿还不会太走眼……方才皇上即便急急忙忙奔进仙楼来,手里却还捏着令主子的绿头牌呢。” 婉兮也是意外,脸不由得红了,指尖捏住手指上的金戒指儿。 李玉扫了一眼婉兮的手,便也笑了,这宫里的老规矩,自然瞒不过他的眼。 李玉急忙躬身避开去,“令主子先进去瞧瞧吧。老奴亲自守在门外。” 三卷212、洞天(4更) 三卷212、洞天(4更) 这也是婉兮初次步入仙楼。 不是这样直接走入其间,从养心殿外头,甚至就是从对面不过咫尺之遥的三希堂,也无从想象原来这养心殿西暖阁里还这样别有洞天。 佛堂的大小有限,可是却设计得极尽巧思,不但有七层佛塔高耸而起,两层仙楼的楼阁全都精巧细致,叫人宛若置身天上人间。 更奇妙的是,尽管这佛堂之中只有皇帝一人,别无僧人,却也能听见梵唱袅袅,伴随香烟凌空缭绕而来。 婉兮下意识去找,以为僧人藏在周遭仙楼垂下的幔帐之内。待得眼睛适应了周遭幽暗,这才否定了。 直到婉兮看见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台巨大的镀金西洋自鸣钟,这才忍不住惊讶站住,唇角已然挂满笑容。 原来西洋自鸣钟传入宫廷之后,多数都按着宫里的要求做了改动。比如那钟表上小人儿原写洋文,经工匠巧手,换成了汉字;而这自鸣钟原来一声声打点儿的动静,也给改造成了诵经之声…… 婉兮是心挂着皇帝的,可还是一不小心一进来就先被这些精巧到匪夷所思的布置给分了心神去。 就连皇帝坐在鹅黄拜垫上,一双长眸正穿过香烟盯着她呢,她也没注意到。 终究还是皇帝无奈地忍住一声叹息,起身跟在她身后。待得她立在那自鸣钟前,皇帝才伸臂从她身后将她抱住,她才吓得叫出来。 可是这里终究是仙楼,她也不敢惊动神佛,故此那惊叫只化作低低一声罢了。 抬眼望过去,香烟缭绕,灯烛幽暗,皇帝一张平素玉白温雅的脸,这一刻平生明暗凹凸,眼神尤其深邃惑人。 婉兮心下一跳,莫名红了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奴才无旨而擅入仙楼,还求皇上切勿怪罪。” 皇帝哼了一声:“现在撵你出去,还来得及不?” 婉兮咯咯直笑,抬脚伸臂搂住皇帝脖子:“爷撵也不行!奴才总归来了,奴才便不出去了。除非,皇上好了,跟奴才一起出去。” 皇帝深深吸气,勉力压抑身子里的激昂。 “好了?难道爷现在‘坏了’么?” 婉兮咬住樱唇,双颊已然染红,两眼却明亮而坚定:“皇上没‘坏’。只是,皇上只依靠这漫天神佛,未免辛苦。” 皇帝轻哼一声,终是忍不住亲住她。 一边用力亲,一边窝在她颈子里,沙哑呢喃:“……那酸梅汤发酵了,成了酒,爷多少上了些头。也怪爷,因了那林贵人年纪小,恍惚之间总觉得坐在爷身边儿的人,是你。” “一想起你当年那幼小娇俏的模样儿,爷便,把持不住了。” 他的大手从她纽子缝儿里伸进去,满足又沙哑地喘息:“爷……好想你。” . 婉兮仰起身子,将自己更贴近他,更敞开了身子,任凭他游弄。 那香烟叫她神智迷离,那幽幽的烛光叫她如在梦里。 她只娇软而笑:“爷尽说傻话。奴才不伺候爷,这才几天呢,爷又如何说‘好想’二字?” 皇帝一边厮磨,一边沙哑地一个字一个字道:“六天了!” 三卷213、刻字(5更) 三卷213、刻字(5更) 婉兮想笑,又想叹息。 便任着他大手所为,只悄然竖起手来,让那手上的金戒指儿对着烛光。 皇帝哼一声,将她的手给抓住了,摁到身后去,反剪住了。 “爷知道你这几日不在日子……敬事房的绿头牌也撤下来了。” 金戒指儿,谐音“经戒止”。宫廷之中,嫔妃若遇月信,便以佩左手,令帝王知其不宜承恩。 被皇帝大手戏弄一番之后,婉兮整个身子早已软了,支撑不住自己,只能软软伏在他怀中。 她只细细呼吸,软软含笑问:“那奴才那牌子,爷怎么还给攥在手上了?” 皇帝哼了一声:“那会子爷有些上头,握着你的名字,心下才能安静。” 婉兮心下一动,伸手顺着皇帝的手臂滑下去,终是在他袖口处将那牌子给找见了。 婉兮一边承受着他的大手,一边偷偷垂眸看下去—— 这一看便乐了。 敬事房的绿头牌,即便撤下来,也要在敬事房里归档的,又岂能被皇上随便抓在手里,满养心殿地跑呢? 这块牌子,其实是婉兮自己偷偷刻的。 她早想过要在皇上的床榻上刻字,可是终究没好意思。回去便自己刻了个牌子,用草汁子给染绿了,趁着没人注意给偷偷塞在皇上坐炕的炕琴下头、大红猩猩毡的垫子底下了。 这大红猩猩毡的坐褥不似寝卧的被褥一般经常换洗,一般怎么也要一季才一换。因羊毛氆氇毡洗了便不能供给上用了,故此替换并不频繁。婉兮将牌子藏在那,才不担心会叫人给发现了的。况且那是皇上的坐炕,一般除了她,平素也没人敢爬上去,更别提要到炕琴底下去掏洞了。 这不过是个小女子的小心眼儿,偷偷藏起来的那种,不想叫旁人知道,自己也只当一笑罢了的。 她没成想,竟被皇上给找见了! . 她这一张脸更是红成海棠花一般。 皇帝明白她的心思,便轻哼一声:“小丫头!便是二十二岁了,对爷的心思,还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样小丫头一般……” 婉兮轻轻吐舌,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是帝王,他广有六宫,故此她那一点子小心眼儿,终究也只能窝在自己心底里,无法说出来啊。 皇帝便也不说话了,只将她的身子抱紧,更用力地去亲昵。 . 皇帝这样的热情如火,可是抬眼却是这样的满天神佛,婉兮渴望,却又矛盾。 她小小吟哦着,偷偷问:“……爷,怕是不成。” 皇帝早已周身如火炭一般,如何肯停。 只沙哑咬着她的耳,忍不住松三下,却要紧一下。 “六天了,还不行,嗯?” 婉兮羞得浑身轻颤:“不是奴才身子……是说此地。不敢冒犯。” 皇帝只再确认一句:“……不是你身子不行,嗯?” 婉兮含羞点头:“……其实这金戒指儿,今早便可摘掉了。是奴才没顾上,给忘了。” 皇帝便是一声欢呼,伸臂竟然直接将婉兮扛上了肩。 “爷!”婉兮不知道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她只红着脸盯着佛堂中心处,正对着佛塔的一张床榻。 心下慌张:总该不是在此处吧? 三卷214、福境(6更) 三卷214、福境(6更) 一片香烟、梵唱之中,婉兮只能软软盯着那张床榻运气。 好好的佛堂,为何偏要在正当间儿,对着佛塔留下一张床榻? 床榻之上,雕花落地的床罩、垂地的明黄幔帐,一应俱全! 不过幸好,皇帝没有直接将她扛到那床榻去,而是径直扛着她上了楼梯,进了二层佛阁仙楼去。 在一状如巨大佛龛的小隔间内,皇帝将她放下。抬眼只见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彩绘唐卡。那浓丽的颜色,一看就是所有的色彩都是用各色宝石磨粉,方能在这样的幽暗里依旧浓丽而宝光闪烁。 凌空的那一面是镂花雕板,抬眼便可见那高耸入殿顶的佛塔。 皇帝拉着她的手,到了那唐卡下的经柜旁。 这些经柜,都是大红雕漆的,刻画繁复,工艺绝伦。 婉兮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只能张大了眸子望着他。 皇帝眨眼,促狭而笑,亲自打开了那大红雕漆经柜的盖子—— 内里,一排赤金佛像乍然映入光影。尽管烛光幽暗,可是那赤金还是闪烁出耀眼的金彩来! 婉兮一看这一排佛像,脸便红透了。 ——那都是双身的佛像。 婉兮终是汉姓人,从小所受的教化便与此略有矛盾,故此这一眼看过之后就不敢再看了,只能低低垂着头,只看自己的手指头尖儿。 皇帝却坏,伸手挡住她眼睛,却扯了她的手,引她去碰触那佛像最为曼妙之处…… 也不知那佛像是谁做的,究竟是那些外藩进贡来了便是这样儿的,还是内造办处自己造出来的,总之,那些地方儿竟然如装了机括一般,是能——活动的! 婉兮尽管闭着眼,可是羞涩都直接冲到了脚趾头尖儿。 周身快要被羞涩和那股子莫名的火焰给烧成灰了。 皇帝见她早已酥透了,这便含笑拥住了她,沙哑道:“……这不是冒犯,这是,你陪爷——修行。” . 当那床榻之上黄幔垂下,皇帝将她置于膝上。 便如同那佛像一般,肃穆、悠然地行进。 他在她掌心按进一尊小小佛像,用那佛像时刻提醒她,那一处的妙不可言…… 不知是不是香烟缭绕,叫凡人心智早已迷失;又或者是这奇妙的仙楼布局,令人只觉如置身天上云端。 又或者是耳边那来自西洋自鸣钟的梵唱阵阵; 又抑或是他在她耳边那激越、亢然的呢喃和呼吸。 婉兮只觉整个人全都如莲花一般盛放在佛前,花瓣尽数展开,再无半点属于自己。 迷蒙亢越之间,她的神智又迷蒙回到五台山。那些和尚说,皇上是菩萨转世…… 而她在与,菩萨一起,修行…… . 皇帝今晚极为深烈、绵长。 又加上一种奇妙的虔诚…… 这晚,婉兮竟然是被累睡的。 她所有的精神都被剥离,只在沉入睡梦前那一刹那,隐约听见皇帝如在云端般,与她私语。 “牌子,就搁这儿吧。此处,除了你,谁都没进来过。” 她朦胧中感觉皇上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将那牌子,塞进了这仙楼佛堂唯独一座的床帐之下。 三卷215、考验(7更) 三卷215、考验(7更) 如火的闰七月终于过去,随着九月秋凉来,这前朝后宫如炮烙、蒸煮一般的人心,也终于一点一点安顿下来了。 终究,那拉氏明明在中宫无后的情况下,只晋位为皇贵妃的事实,就算经首辅军机大臣讷亲的两次上折子都更改不了。她再恼恨,也只能忍着,等着。 可是皇帝却已经等不住了。 因为讷亲“以碉制碉”的愚蠢方略,因为讷亲的“身在四川心在朝堂”,皇帝继闰七月间直批“朕立不了”四字之后,于九月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下旨叫张广泗回京述职;讷亲夺经略印。 皇帝这般突然对“第一受恩之人”的讷亲这般,叫前朝后宫再度地震。 婉兮听到消息,便呆坐了半晌,目光飘过窗棂,望向遥远的宫外。 玉壶忙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婉兮垂下头去,“九爷的考验,到了。” 玉壶也一怔,“主子是说,皇上既然夺了讷亲的经略之职,便必定要在朝中再换一名大臣前去?”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讷亲为第一受恩之人,排位第二的,便是九爷了。” 玉壶也担心得揪住心口:“可是九爷才二十七岁,这些年又没担当过武职。那大金川的战事,久经沙场的张广泗、岳钟琪都办不好,九爷怎么能行?便是经略,不必亲自厮杀,可是讷亲的年岁和资历都高于九爷那么多,尚且办不到,九爷可怎么能行?” 婉兮点头:“所以我说,九爷的‘考验’到了。讷亲都办不成的事,九爷唯有用这条命,以死来报君恩!” 玉壶惊得腿一软,急忙伸手扶住旁边的香几,才勉强站住了。 “可是……奴才想,兴许一切还没到如此地步。讷亲虽然被皇上夺了经略之印,可是皇上还没叫他回京,而是叫他继续在军营供职。这便说不定皇上还不用另外派人去。” 婉兮垂下头去:“皇上还不派人去,便是在等。因为如今所有人都明白,大金川已成泥沼,便没人愿意再趟这趟浑水,没人肯帮皇上解了这个忧患去。” “朝臣们如此闪躲,皇上如何看不出来?所以皇上在等有人自己站出来,自己替皇上解了这个心结去……这个时候,又何尝不是皇上对整个朝堂的一番检验。” 玉壶听得泪都掉下来:“那咱们九爷便也不要去。皇上应该明白的,九爷这么年轻,二十七岁啊才,又从来都没带过兵……” 婉兮在袖子里紧紧攥住手指。 “玉壶,我想见九爷。” 玉壶一惊,已是忍不住跪下了:“主子!” 婉兮一眨眼,泪珠儿也是掉下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何尝就忍心?只是这会子,有些话我好歹应该与九爷说说。至于怎么办,端的看九爷自己的心意。” 玉壶哽咽点头:“主子看什么时机才合适?” 婉兮抬头看殿内那座皇上亲赐的西洋自鸣钟,听那悠悠的梵唱。 “九月了,初九便是我生辰。九福晋可以进宫来道贺……便看看九福晋那边有没有办法将九爷也带进来。” 三卷216、惊喜(1更) 三卷216、惊喜(1更) 这些年在宫里,婉兮难得主动跟皇帝请求什么,可是这一回的生辰,婉兮却向皇帝请旨,要在香山行宫“静宜园”里办。 皇帝听了倒笑了:“倒是好想头。你的生辰是重阳,重阳本就应当登高。况且九月里,别处景色已然凋敝,可是香山上的黄栌却正红,风景独好。” 婉兮这一刻是多感谢爹娘将自己生在这一天,叫她的心愿能借着这个生辰顺利达成啊。 婉兮又道:“这会子终究还在孝贤皇后孝期内,妾身也不想在宫中铺张。便简单请几个妾身还算交好的福晋,简单聚一聚就好。” 皇帝点头:“你自己拟单子,交给内务府办就是。” 婉兮忽地淘气抬头,瞟皇帝一眼:“那天白日里,总归有外命妇进宫,皇上不宜见……” 皇帝便眯起眼来:“哟,我怎么隐约觉着这屋子里有些酸味儿呢?是膳房的门儿没关严,将那新酿的醋味儿给放出来了么? 因养心殿前面,玉璧的南边就是内御膳房,故此连养心门都曾经叫过“膳房门”来着,皇帝这么说便倒也有些道理。 婉兮便也起身,连忙走到门口去:“那奴才帮爷把门窗都关严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便都是笑了。 皇帝轻叹一声:“爷明白,生辰那天你是想自在一天。不在宫里,便不必受那么多约束。” 婉兮垂首,轻轻笑了:“是,奴才没想请六宫。人多是非多,反正还在孝贤皇后的孝期内,奴才想清静。” 皇帝轻拍拍婉兮的手:“这一年从开头就过得不容易,爷都明白。这回生辰,爷便什么都由着你,欢喜就好。” . 皇帝说完这句话,起先婉兮并未想什么,只以为是皇帝恩准了她的所求。 直到九月初九那天,她一大清早出了紫禁城,车驾朝香山去,她才发现了不对劲。 妃位出行,车驾里前后方都要由内务府内管领下的官员、命妇引导。引导的车辆与婉兮的翟车虽然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可是婉兮纵然隔着远,却还是瞧见了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还没敢确认,可是婉兮坐在马车里便已经开始掉眼泪。 玉壶和玉叶都吓坏了,忙问这是怎么了。 婉兮只轻拍了玉叶一下,叫玉叶也从车窗往外瞧。 玉叶机灵,朝前望了半天,忽然也傻了,回头来望向婉兮,便也一双眼泪跟着掉下来了。 玉壶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更着急,抓着玉叶一个劲儿问:“主子不说,玉叶你倒是说啊!” 玉叶瞟婉兮一眼,便是哇地一声哭出声了:“姑姑,福晋在前头!” . 玉壶先时还有些愣,再看一眼婉兮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忽然就明白了。 玉壶一把抓住婉兮:“是主子的母亲?” 婉兮连连点头,泪停不下来,却早已是笑容浮了满面。 “是,是我额涅来了……玉壶,玉叶跟我一起长大,她自然认得,你却还是头一回见吧?” 玉壶眼圈儿便也红了。 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想念娘亲呢?玉壶自己当年进宫来还不到十六岁,双亲尚在;可是进宫来这二十多年,爹娘都故去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三卷217、凝望(2更) 三卷217、凝望(2更) “主子好大的福气。” 玉壶感同身受,一边擦泪,一边也是替婉兮欢喜:“便是宫里的主位,也总要有了皇嗣,而且到了月份,本生的额娘才能进宫陪伴。主子却这般便见到了,都是皇上疼惜主子。” 婉兮何尝不明白,这是她四月进封妃位以来,第一回在妃位上过生辰。因在孝贤皇后的丧期内,皇上这回没格外赐给她什么,却将她额娘送来了…… 为了这一刻的相聚,她便是用什么都肯换的。 车驾一路终于在午时之前抵达了香山。婉兮一路按捺着,待得下车,走进香山行宫去,这才再也忍不住了,轻轻看一眼玉叶。 玉叶自然也是明白,不用主子明说,这便朝外撒腿就跑。 其实哪儿用玉叶这么去找呢,一列内管领、福晋已然上前跪倒请安。 三名内管领都道:“这回令主子千秋,皇上命奴才等三名内管领,供令主子差遣。一应行宫里的吃喝用度,或者在外采买,都由奴才三个承应,令主子一应都放心就是。 三名内管领福晋更是直接上前,走到了婉兮近旁:“一应设宴、导引之职,都由奴才三人承应。主子身边的女子只管贴身伺候主子便罢,其余的都交给奴才们就是!” 因婉兮的母亲杨氏也在其中,婉兮便连忙走过去,亲手扶起三位内管领福晋来,极力忍着泪,只含笑道:“有劳三位内管领、三位福晋。本宫虽然身在妃位,只是年纪尚小,对于一应规矩难免有所遗漏,还要靠众位帮衬。” 几位内管领和福晋便都含笑应了,连说“奴才岂敢”,见礼罢,便也各司其职去忙碌了。 终于,婉兮与母亲的手,独独握在了一处。 婉兮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便要双膝跪地,向母亲请安。 一别这些年,额娘的眉眼还是那般,可是额娘的两鬓却已斑白…… 婉兮泣不成声,心痛如绞,唯有这双膝一跪,才能偿尽这些年不能承欢膝下的不孝。 杨氏却如何能叫此时的女儿双膝跪倒,早已泪流满面,却先跪倒在女儿面前,用自己的身子死死拦住了女儿的双膝。 这样一来,婉兮便更是控制不住,抱住母亲,放声大哭了出来。 这一刻所幸不是在紫禁城中,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束缚,更不用怕这哭声飞越宫墙,被那些密密匝匝围在身畔的六宫听见。 身在香山行宫,婉兮放纵自己尽情哭了好一会子,将这些年的委屈、不平、不甘全都化作泪水,哭了出来。 山风轻荡,略过树梢,沙沙作声。便仿佛,这山林之中也有人陪着婉兮,一同轻声啜泣。 隔着粉墙、月洞门,傅恒避在一旁,悄然侧首凝视着那哭成了泪人儿的婉兮,一双眼也跟着红尽了。 今儿婉兮在香山行宫的千秋,总要内务府内外承应,他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自然主动请缨。只是她如今已在妃位,他便这一路都在队伍中悄然护送,却再不敢轻易造次,不敢出现在她翟车前。 他知道,他这一回陪她过生辰,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能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位上做此事。 甚至,他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明年。 三卷218、牵挂(3更) 三卷218、牵挂(3更) 杨氏也是陪着落泪,可终究控制着,待得婉兮终于将眼泪哭尽了,杨氏这才亲手拨拉开婉兮面上碎发,托住女儿面颊,仔仔细细看女儿。 “令主子……长大了。如今越发出落得清丽秀美,倒叫为娘的,心下宽慰。” “只是……令主子太清瘦了,应当多补补身子才好。” 婉兮便也极力含笑,不想叫额娘担心,只说:“并不是瘦,只是这几年长个子,便看着细长了。” 婉兮扶着母亲的手,去摸她手臂内侧:“额娘掐掐,这儿都偷偷藏着肉呢。” 杨氏便也含笑点头:“咱们家祖上终究是江南的汉人,故此主子也还是江南女子的模样,骨头棒儿小,看着虽然纤瘦,可其实身上并不单薄。 婉兮这便微微红了脸,“看额涅的神色,倒对女儿如今的相貌并不陌生。” 杨氏这才笑了,低声道:“不瞒令主子,内务府傅大人极为关怀,每年重阳前后,傅大人总会托人送来一幅主子的小像……” 婉兮心下忽悠一下,已是懂了。 她那小像还能来自何处?必定是九爷亲笔画的。 一想到每年重阳,当她生辰,他便放下一切,独自关起书房来,用画笔描摹她的容颜……她的心,便酸楚得宛若海棠果都发了酵。 可是却也好歹欣慰,他画下了她,却没将小像私藏在身上或者他府里,而是托人送给了她额娘……否则,心下又如何能不愧对九福晋去。 婉兮忙抹一把眼泪,错开话题:“额涅,哥哥和嫂子可好?这会子该有小侄儿了吧?” 杨氏这才泪花都泯去,只剩了笑意:“是,你已经当了姑姑了!这几年多亏有你侄儿在身畔,方叫我不像前些年那样想念你。” 婉兮又是欢喜得掉眼泪。 哥哥和嫂子都有了孩子,可是她这儿……却还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能不能生养。 杨氏也上下打量婉兮,婉兮明白额娘这是想问她孩子的事儿了。婉兮便努力地笑:“额涅别问,女儿会害羞的。总归额涅放心,皇上对女儿甚为宠爱,皇恩是不少的……” 杨氏便也放心含笑:“说的是。凭咱们家的出身,我是怎么都不敢想你能无子而封妃,如今又在妃位上排了首位,竟然超过那有了皇子的愉妃主子去。由此可见,皇上对你的宠爱是咱们大清后宫中,从未有过的。” 婉兮便极力含笑道:“总归女儿今年也才二十二岁,女儿自己还觉着自己没长大呢。若当真有了孩子,还不得手忙脚乱。” 杨氏也笑了:“可不,便是你嫂子,刚有了你侄儿,即便有我帮衬着,也还是手忙脚乱了好几年。” 婉兮轻轻盖住母亲的手:“总之,女儿在宫里万事都好,额娘和阿玛,勿以女儿为念。” 杨氏努力笑着,心下却何尝能不酸楚。 说着勿念,又如何能不惦念? 更何况他们家世代都是内务府里当差,内管领下的福晋更因要参与册封礼、亲蚕礼等宫中礼仪,故此更为了解宫中之事,故此她如何能不比外人更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所在,如何能不替女儿担心啊? 三卷219、命妇(4更) 三卷219、命妇(4更) 母女相见,虽然人之常情,可是终究不能母女两人在此单独谈说太多。 杨氏便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看着女儿道:“为娘的,只有一个想头:不管宫中怎么斗,各自都安的什么心,总归你这些年没有生养,绝不可以是被人所害!” 宫中争斗,便是争宠,可是青春能有几年,恩宠又有几时?故此古来后宫争斗,终究都要斗到子嗣上去,这才是绝了根户去。 婉兮轻垂臻首,浅浅一笑:“额涅放心,女儿并非不能忍的人。在这宫里,女人但凡能忍的,便必定都忍了,只求息事宁人、相安无事罢了。” “不过话有所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故此,若在旁的事上倒还罢了,若有人在我生养之事上害我的,我已然以牙还牙。而将来,若有人敢害我的孩子,我也必定不忍气吞声!” 杨氏静静看着女儿。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语气里,她能听出一些什么。可是终究隔着高高的宫墙,她却终究无法具体捋得清楚,女儿说的究竟是什么。 杨氏这便紧紧捉住了女儿的手:“九儿……你凡事,万万小心。” . 毛团儿从外头来报,说福晋们的车驾也陆续到了,正都递牌子要进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这才深深凝视母亲,上前又抱住母亲,将面颊贴在母亲颈窝处厮磨了一会子,然后柔声说:“总之,额娘放心女儿就是。女儿长大了,在宫里学了这些年,多少懂了该如何自处。” 杨氏轻叹一声,便也蹲身告退:“令主子陪着福晋们说话,奴才去给令主子亲手预备今日的膳食。” 婉兮心里便是哗啦一喜:“额娘亲手做?” 杨氏便笑了:“令主子是欢喜得傻了。咱们家就是承应饽饽的,奴才既来,自然是亲手为主子预备。” 婉兮不放心,又上前抱住:“额娘千万别累着。” 杨氏便笑,柔声道:“这世上,有给自己的孩子做饭累坏了的母亲么?傻孩子,每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预备饭食,都是这世上最开心之时。” 婉兮目送母亲的背影,能瞧出母亲这一刻心下的欢喜。婉兮自己便也忍不住微笑,只是笑着笑着,眼中终究还是布满了泪雾。 相见时好,可是这一次相见之后,下一次的相见,却又不知道又到何时了。 而这一生,又有多少个八年可以用来这样白白的等待? “主子?”毛团儿轻声提醒,福晋们都已经到了。 婉兮忙吸一吸鼻子,努力含笑:“快请吧。” . 少时,几位外命妇都穿了吉服,以九福晋兰佩为首,郑重入内殿行礼。 婉兮忙亲自起身,下了地坪将几位福晋扶起。 婉兮朝九福晋眨眨眼,这便走到九福晋后面的福晋面前。 福晋们的行走,自然也是按着丈夫的品级的,故此从这次序上,婉兮便能大抵猜出身份来。 婉兮亲自扶住那位福晋的手肘,含笑道:“本宫猜,这位便是阿桂大人的福晋吧?” 阿桂福晋没想到令妃竟然能认出她来,一时激动,急忙请双腿安。 三卷220、帷幄(5更) 三卷220、帷幄(5更) 阿桂的福晋这会子激动成这样,自是有情由。 虽然她家也是名门,可是这会子她公公阿克敦之前险些被皇上为了孝贤皇后谥册文中的一句“皇妣”给罢官、问斩。此时虽说阿克敦已是被赦免,且官复原职,可是他们一家上下难免还是小心翼翼。 可是接下来还是又出了事。就在这个九月里,皇上刚刚下旨要问罪张广泗与讷亲,而阿桂因在四川军中,便也吃了挂烙儿,被人弹劾“勾结张广泗,蒙蔽讷亲”。皇上已然下旨,叫阿桂回京,交刑部处置。 此时阿桂一家头顶上刚散了一片阴云,这又重聚拢上一片,故此阿桂的福晋怎么都没敢想到,如今正当宠的令妃娘娘千秋,竟然邀请了她。 这会子令妃又亲自上前扶起,又是软语温言,这如何是阿桂的福晋在这会子敢想象的啊。 . 阿桂的福晋后头,又是一位年轻的汉人福晋。 婉兮也一并扶起:“岳夫人,不必多礼。” 这位福晋是岳钟琪的儿媳、岳濬的夫人。因是汉臣之妻,故行走在阿桂福晋之后。 . 婉兮虽在妃位,这一宴是她千秋宴,可是婉兮还是一切从简了。 婉兮母亲杨氏也自是明白女儿的心,故此亲手准备上来的,都是平素婉兮爱吃、而又并不铺张的菜式。 婉兮也不拘着规矩,叫几位福晋都褪了吉服去,只穿自在的常服,围拢在一起坐在炕上,亲亲热热拉着家常,吃完了这顿饭。 几位福晋都多少小酌了两杯,宴罢已是微醺。 “福晋们今晚是都回不去的了,便在此处安歇吧。”婉兮便含笑起身:“我若在这儿,几位福晋必定都拘束。我便将福晋们都交给九福晋了,我也先回寝殿去躺躺,落落酒意。” 几位福晋忙都起身跪安送行,婉兮都给按住,只说:“九月了,这外头的山风已然冷了。福晋们刚吃了酒,出门别再被山风给打着。这便留步,只叫九福晋兜了风帽,送我出来便罢。” 几位福晋便都依从,九福晋兜了披风,小心扶着婉兮一并出来。 婉兮捏住九福晋的手:“这香山行宫里不缺屋子,可是我却偏故意没给你们每个人都派一间,就是故意叫你们都住在一起,叫你们多亲多近。” 兰佩也是冰雪聪明,已然含笑:“今儿到了香山,一瞧应邀而来的是这几位福晋,奴才心下便多少明白了。这是令主子的用心,奴才如何能不明白?” 婉兮拍拍兰佩的手:“我也有些醉意,便不陪着你们。总归这些内眷的事儿,就都交给你了。” . 这九月里的山风,果然已经透皮寒了。 玉壶和玉叶两个帮婉兮按着风帽,小心不叫山风吹进来,叫婉兮着凉。 婉兮却自己一笑,却将风帽给扯开了,令山风直接吹在脸上。 玉壶和玉叶惊呼:“主子小心着凉!” 婉兮却收回了手臂,轻轻推开她们两个:“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叫毛团儿一个跟着我就行。” 玉叶还不放心,玉壶却明白了,上前捉住玉叶的手:“有毛团儿呢!这山上行路,总归毛团儿比咱们得用!便是主子累了,毛团儿都能把主子给背回来!” 玉壶说着乐:“他那回背着你,我可看见了。你好像比主子还沉呢,毛团儿都背得稳当当的。还不放心?” 三卷221、赌你(6更) 三卷221、赌你(6更) 玉叶虽一向是个伶牙俐齿的,可是玉壶这一句话说出来,玉叶便满面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婉兮也垂首暗笑。 只是这心下,终究说不清该为玉叶这丫头,是甜是苦了。 玉叶终于被玉壶给拉着走了,婉兮收回目光,沉静朝毛团儿点头:“咱们走吧。” 毛团儿调亮了灯笼,伸手臂过来,叫婉兮搭着手,这便稳稳当当朝南麓走去。 天色在玻璃罩子的明灯里,一点点摇晃着暗了下来。远远便又瞧见了这黑夜白月里,那三座倚着山势,高高耸立起来的碉楼。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轻声问毛团儿:“你说,傅大人他会来么?” 毛团儿在心底下也一翻涌:主子并没交待任何人去请傅大人在此处见面啊。那傅大人怎么会来? 可是毛团儿就是毛团儿,从小在皇上跟前长大不是白受教的,他抬头也看了一会子那高高的碉楼,忽地便明白了主子的心。 毛团儿这便躬身一笑:“傅大人的心意,奴才不敢妄断。只是奴才想,傅大人也是从小受皇上教导长大,故此他一定会来的。” . 婉兮点头,隔着数步之遥,隔着一丛树林,暂时停步,立在了夜色山风里。 遥遥只能看见碉楼,却看不见碉楼之下。 她需要安静一会子。 她这一回没安排任何人去找九爷,便也是在赌一次。 赌九爷这次懂不懂皇上的心,赌九爷明不明白她这次要到香山来过生辰的缘故。 若九爷依旧还是当年那十九岁的“九哥哥”,那他就一定会来;可是如果九爷此时已经变成了前朝那老谋深算的军机大臣,那兴许他就不会来。 她悄然屏住呼吸,凝望着那半月之下的高碉,心事也是万千。 其实……若以私心论,她倒觉着,若他不来,更好。 终究这一去,要以命相搏。便是什么荣华富贵,比得上这一世平静安稳呢? . 这一刻天地皆静,毛团儿却也跟着心都揪起来了。 “主子,不如奴才先去瞧瞧?”毛团儿有些沉不住了气。 婉兮却还是摇头:“不必,扶我过去吧。” 虽是山路,婉兮还是踩着旗鞋,一步一步走得稳当。待得终于走到了碉楼之下……夜风呼啸过耳,碉楼下并无人在。 婉兮轻轻闭上眼,轻叹一声:“算了,咱们回去吧。” 罢了,这既然是他的决定,那她便什么都不说了。回宫之后,只尽自己最大努力,护着他这辈子安稳就是。至于什么功名利禄,便也劝他放下罢了。 总归他是外戚,纵然承恩公的推恩轮不到他,可是他安稳过一辈子还是可以的。 婉兮这便转身,却没想到就在这一刻,碉楼后转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身背明月,纵然那月只有半轮,却依旧不改他眼中清明。 “九儿。” . 他轻声一呼,婉兮的脚便钉在地上,眼中便倏然浮起一片水雾来。 不是泪,不是,只是被这山风吹的。 婉兮深吸口气,眨掉泪雾,转回身去,映着那半轮明月微笑。 “傅大人。” 三卷222、幽会(7更) 三卷222、幽会(7更) 一声“傅大人”,叫得傅恒的眼中,也是灌满了这秋夜西山的凉风。 他强自咽下,努力一笑,上前打千儿。 婉兮却摇头:“傅大人免礼。” 婉兮回头望一眼毛团儿,“你到道边儿候着,我有些话要与傅大人说。” 毛团儿懂事,忙打千儿后,深深垂头,退身就走。 夜静下来,山也静下来。 这静静的天地之间,那半轮的月不完满,那三座高峙的碉楼也叫人心下不妥帖。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高高抬起下颌,双眸之间燃烧起火焰来,挑衅地盯住傅恒:“傅大人,今儿是我的生辰。故此我想发一回疯,谁都不会拦着我,是不是?” 傅恒眯起眼来:“寿星为大。今晚,哪怕你便是捅破天去呢,自有奴才善后!” . 婉兮不由得凝注眼前的男子,目光挪不开。 果然还是她的九哥哥……纵然年岁增长,这一会子又增八旗,却依旧永远说着叫她放心的话。 婉兮便笑了,轻轻拍掌,然后抬手一指那碉楼。 “傅大人可知道,那是什么?” 傅恒眯起眼来:“我若不知,我又怎会来?” 婉兮垂首,轻轻而笑。 是啊,他既然来了,那么他的心迹,她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婉兮笑完了,忽地伸脚甩掉了厚底的旗鞋。只穿了袜子踩在地上。 “九儿,你这是!”傅恒一惊。 婉兮却笑,恣意灿烂的笑。 她指住那碉楼含笑道:“今儿反正我寿星为大,故此我要爬一回那碉楼!傅大人,你若有点脑子便跟我一起比试一回!” . 傅恒彻底惊住,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提这个。 傅恒终究还是担心,只道:“这会子天冷风大,你又没穿鞋……若是想爬,便等天亮,我叫人在里头架稳了梯子……” “你小看我!”婉兮不等傅恒说完,便已跺脚而嗔:“傅大人,你果然忘了咱们初见的时候儿!我从小可是在山坡上长大的,我遇见你们的时候就在山上花田里。不瞒你说,我下生家里就种下青桂树,我便从小都最擅爬那棵青桂采蜜的!” 提起当年初见,傅恒这一颗心便没有一寸能再硬气起来了。 他的眼便又湿了,静静凝着眼前容颜未改的人儿,喉头那样干哑,那样疼。 良久,他狠狠吸一口气,才勉强沙哑出声:“尽说傻话……那会子你才多大,便是淘气些,也是轻手利脚。如今都已经隔了八年,你在宫里禁锢了八年,便是那爬树的本事,也早就生疏了。” . 他的哽咽强自压着,碎在风里,可是她还是一零一星地都听见了。 她尽力扬起脸笑:“傅大人说得没错,可是这只是爬楼,又不是爬树啊!爬树是只凭着自己的手脚,爬这碉楼,里头却是有楼梯的。便是略微陡峭些,总归比爬树容易。” 婉兮定定望住傅恒的眼睛:“再说,这会子还有傅大人陪着我呢。傅大人总归绝不会叫我掉下去的,傅大人说,是么?” 前面的一千句一万句,也比不上她最后的这一句。 傅恒万千的担心,这一刻却都化成了雄心万丈。 他不由得全身发热,定定凝住她,“对!” 三卷223、高处(8更) 三卷223、高处(8更) 两人还是钻进了碉楼。 碉楼狭窄,但是楼梯旋转向上,倒还方便。 婉兮虽然不再是从小爬树的那个小丫头,可是身量依旧轻盈,故此攀爬起来倒也并不费劲。 傅恒在下面小心护卫着,这一路却也有惊无险。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爬到了碉楼顶层。从天窗钻出,并肩立在风里。 这里本就是山上,如今又更上层楼,故此整个天地都尽收眼底。 虽然夜色深浓,月影幽暗,可是只要能静下心来,依旧隐约可见山河、阡陌。 婉兮静静立着,半晌没说话,只屏息凝望这夜色天地,只感受着山风冷冷拍打在身上。 感受着,他就立在她身畔,他的呼吸、他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却,小心立在风口,用他自己的身躯,帮她挡住寒风。 眼便热了,仿佛又要有水雾快要浮起。 她尽力眨去,没回头,只轻声道:“傅大人,皇上下旨招张广泗回京,又夺讷亲的经略官印……我也听说,前朝便所有人都在说,既然数年无功,皇上便该撤兵了。” 傅恒悄然吸气:“是。实则当年皇上派兵时,便有近半朝臣谏阻。如今更是几乎满朝文武都趁势请皇上收兵。” 婉兮垂首轻笑:“从乾隆十一年到今年,皇上连当朝首辅都派去经略军务,起用老将岳钟琪……皇上甚至亲自修建这三座高碉,亲自训练健锐,亲自制定战策……却都要被这些朝臣谏阻,要让皇上两年的心血化作徒劳而返!” 傅恒也是深深吸一口气:“皇上不会甘心。” “换了我也不甘心!”婉兮倏然回眸,凝住傅恒:“傅大人呢,傅大人甘心么?” 傅恒紧咬牙关:“如何甘心!金川事小,却是通向雪域的必经之路!若金川不通,朝廷便彻底与雪域断了来往。准噶尔早对雪域虎视眈眈,届时必定伸手!” 婉兮点头,又是静默良久。 傅恒终是担心:“九儿……楼上风寒,咱们有话下去说。” 婉兮还是没回头,只轻声道:“高处不胜寒,是么?” 婉兮抬眸望向远方:“曾经,我以为皇上的处境才是如此。可是如今想,身为臣子者,处境何尝不是如此了?便如讷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傅大人你……”婉兮回眸:“身受君恩,主持军机。一念动,而牵扯朝堂、天下。” 傅恒不由得点头。 婉兮轻轻拢紧手指:“站得高,望的远。我想皇上就算站在这紫禁城里,也一定能看得见大金川吧?他看得见那里的山水,看得见那里的前世今生。所以他不甘心,他不能放弃那一块版图。” 婉兮转过头来:“那傅大人呢?你看见了什么?是讷亲,还是皇上?” 傅恒心中一震,不由得心底那股子儿女私情,这一刻都被罡风吹散。 婉兮收回目光,垂首看向自己的脚。 “在宫里,我自己的处境,何尝不也如此不胜寒凉?同为女子,我可以接受旁人因争宠而记恨我,可是我独独不能容忍,只因为我是汉姓人,只因为我出自内管领下,就觉得我活该只能当奴才,就不可以得宠,不应该晋位,不容许超过她们去!” 三卷224、心声(1更) 三卷224、心声(1更) 傅恒心下一痛,颤声轻唤:“九儿!” 婉兮却轻轻摇头,回首一笑:“傅大人别担心,我虽在这一刻吼出来,可是我心中并未承受不起。” 婉兮目光放远:“皇上不是小气的皇上,他虽然出身满洲,可是他的后宫里,汉女和汉姓包衣却得到了空前的地位去。便如纯贵妃,汉女封贵妃,甚至曾一度排在娴贵妃之前,成为皇后之下第二人。” “所以皇上的后宫里,汉女和汉姓包衣都没有从前历代先帝的后宫里那样难熬。从皇上选取的汉女家世,便能看出皇上融合满汉之心。” “可是傅大人你也知道啊,这满汉之间的沟壑,不是一朝一夕、一位皇上就能彻底解决的。后宫倒也罢了,总归是高墙之内关起门来,影响不到太多;可是前朝的满汉隔阂呢,却可能动摇了朝廷根基去!” 婉兮微微停顿,轻盈转眸,目光罩住傅恒。 “傅大人,我的心情,又如何不是岳钟琪大人的感受?” . 傅恒微微一顿,这才懂了。 九儿方才那一句话,实则不是说她自己,而是说朝中看似身居高位,却永远无法被皇家信任的汉臣。 说的是,岳钟琪。 傅恒深吸一口气,心下已是豁然开朗。目光紧紧凝住婉兮,心中更是腾起无法言说的热烈。 “……所以你今儿特地请了岳钟琪的儿媳。” 婉兮终于笑了,回眸瞟他:“傅大人当真厉害,一见我请了谁,便已经知道我的心思了。” 婉兮轻叹一声:“岳钟琪,汉臣名将,岳王爷岳飞的后人。久在四川为官,却在先帝时被排挤、弹劾,甚至下狱,判斩监候。一世军功,险些毁于一旦。” “此次大金川之战,皇上又肯起复岳钟琪,就是看在他多年镇守四川,对当地民情极为了解的经验上。可是事情演变到了今天,皇上如此盛怒,叫官员弹劾岳钟琪入川以来‘未进片言、未立片功’。” 婉兮定定凝视傅恒:“傅大人说,岳钟琪究竟怎么了?” “是他老了么,如今年过花甲的老人,已经再不复当年大将雄风?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还是,他被先帝时遭弹劾、下狱,几乎一死的经历,已经磨平了他的智慧和勇气?” 傅恒微微皱眉。 婉兮摇头:“依我看,都不是。” 婉兮轻轻扶住楼顶巨石砌起的矮墙:“他是汉人,我也许比傅大人你更明白汉人的骨气。他是岳飞的后人,纵然年老,他也绝不想辱没了先祖的声名,叫人对岳飞的后人失望了去。便是为了先祖的荣光,他也会马革裹尸还!” “他是汉臣,他天生的骨气、他从小经受的教育,也不会容许他终于获得起复的机会之后却踟蹰不前,白白又浪费了这个良机。他会拼了他的命,在这样的高龄,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也要保全他这一生的军功了去。” 傅恒缓缓点头。 婉兮轻轻叹口气:“可是他没有,他竟然在四川片言未进、片功未立,傅大人想过没有,他是不是受到了排挤和不信任?他心下是否有与我一样的愤懑和不平?” 三卷225、风波(2更) 三卷225、风波(2更) 傅恒心下也是跟着微微一动。 前朝之事,他比九儿了解得更清楚,故此这会子九儿一说,他便已经全都明白了。 岳钟琪本是雍正时功勋盖世的大将,岳钟琪之父也为四川提督多年,故此四川民情都在岳钟琪指掌之间。 只是雍正朝时,有一股汉人反清势力,因岳钟琪是岳飞后人,故此投奔而去,鼓动岳钟琪反抗朝廷。岳钟琪将曾静交给朝廷,其后引发吕留良案……岳钟琪本想表达对朝廷的忠心,却反倒因此引起了朝廷的怀疑。 岳钟琪因此渐渐失宠,满臣为首的鄂尔泰趁势弹劾。张广泗又是鄂尔泰一脉,故此一并参与弹劾。岳钟琪夺官、下狱、判死、罚银七十万两! 如今大金川战事起,与岳钟琪同在大金川的,偏偏就是那个鄂尔泰一脉的、弹劾过岳钟琪的张广泗!试想,这二人在金川如何能和睦相处? 况且张广泗自己也善于用兵,曾在广西平息苗乱,张广泗自然希望四川军功属他一人,他如何肯听岳钟琪片言? 如此在两军阵前人心不合,如何还能取胜。 傅恒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 婉兮终于转身,含笑点头:“傅大人出身满洲贵胄,难免无法理解汉臣的处境。可是我先祖好歹跟过耿藩,知道耿藩虽未曾参与三藩之乱,却不得不因为‘逃人法’而自尽的苦楚……故此我才多说了几句,希望傅大人能明白。” “汉人有骨气,汉人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忠君报国、死而后已。故此只要傅大人能摒弃满汉之分,能充分信任、放权给汉臣,他们必定会还给傅大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婉兮轻吸一口气,上前忍不住轻轻按了按傅恒的手臂。 “傅大人……说句私心的话,我真不希望傅大人会赴金川。那是泥沼,皇上对讷亲尚且如此,倘若傅大人也无功而返,皇上只会更为震怒。傅大人你终究才二十七岁,终究从未经历过战阵……” “故此你若去了大金川,也并无能力独自来赢下这一役。你唯有倚仗岳钟琪,只有岳钟琪才能在四川替朝廷、替傅大人你平息这一场叛乱。” “故此,傅大人必须先得岳钟琪之心,否则傅大人的下场,不会比讷亲好到哪儿去。” . 傅恒也点头,“先帝时,岳钟琪征讨准噶尔,金川各地土司都派兵随战。故此大小金川的土司都与岳钟琪颇有私交,甚至认岳钟琪为‘恩公’。” “九儿,你说的没错,大金川之役,胜负全在岳钟琪!” 听得傅恒这样说,婉兮心下更是安定了许多。她含笑回眸:“那傅大人说,我今儿还请了阿桂的福晋,又所为何来?” 阿桂刚被急招回京,送刑部议处,已不在大金川前线,仿佛已是一枚失了用的弃子。 傅恒却微微眯起眼来:“他刚从大金川回来,并被人弹劾‘勾结张广泗,蒙蔽讷亲’,显然已是被裹进了那一番人心不合里去。他曾在风波中央,他便对那些人心的纠葛知之最详。故此我若能与阿桂长谈一番,必定能捋请大金川真正情形。” 三卷226、坠楼(3更) 三卷226、坠楼(3更) 婉兮终于放下心来。 “九爷,尽知我心。”眼波随夜风上扬,遇月光而定。 一声久违了的“九爷”,登时叫得傅恒热泪盈眶。 “九儿!你终于,又肯叫我旧日的称呼。” 婉兮也是点头,眼中何尝没有泪意。她只是尽力地笑:“可就算如此,却也不敢保证九爷能全身而退。” 婉兮瞪去泪意,抬眼望住傅恒。 “这三座高碉刚建好之时,皇上带我来看,言语间曾经说起过讷亲的进兵方略。皇上直言二字‘愚蠢’。因这二字,便一笔抹杀了十三年来,皇上对讷亲的‘第一施恩’。皇上又说讷亲刚愎自用,只运筹帷幄,从不肯亲赴前线;身在四川,却心还在朝堂。” 婉兮逼近一步,抬眼静静望住傅恒。 “那九爷,你怕死么?你是否也要与讷亲一般,只坐在帅帐之中,从不肯身先士卒?” 傅恒微微一怔。 婉兮垂下头去,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儿,映着月色,举到傅恒面前。 傅恒一见便怔住。 ——不是别个,竟然就是婉兮当年绣给他的那个熊瞎子荷包! 当年这个荷包被他姐姐夺了下去,从此再不得见。后来姐姐崩逝,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了这个荷包。如今旧物重现,竟然还在九儿的手里,他心下轰然而喜,已是忍不住想要上前夺回来。 许多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当年他被姐姐强夺下这个荷包去,出宫之后多少个夜晚都后悔得从梦中坐起来。总觉着,仿佛这荷包便是一句谶语,就是因为失去了这个荷包,才终究失去了九儿。 而倘若荷包还在,那他与九儿的情分,便也不会断了。 婉兮凝视着他,眼中也是朦胧,可是就在他指尖擦向荷包的刹那,婉兮却扬手将荷包直抛下碉楼去! 小小荷包,过于轻盈,在深浓的夜色里,被呼啸山风卷起,半浮在空中,迟迟难以下落。 仿佛山风一急,便有可能随着山风不知飘落到何处去! 傅恒急了,探身向外。 婉兮从垛口旁扯过一条长绳来。 那是“云梯健锐营”平素训练攀爬碉楼时留下的。 婉兮将长绳递到傅恒面前:“九爷的弓马骑射,我见过。那这会子我便要多问九爷一句话:九爷自己怕死么?!” . 傅恒凝望那失而复得,可是却飘浮在半空里,随时还将再度得而复失的荷包,便毅然一把抓过了长绳。 他深深凝视着她,眼中燃烧起两把烈火来。 “为了你,死有何畏?!” 婉兮眼眶一湿,含泪点头。 傅恒便将长绳向腰里一缠,整个人登时飞出垛口之外,坠入夜色半空里! 婉兮的泪,终究还是直堕而下。 旗人子弟,从五岁入学起便严格教授弓马骑射,故此便是傅恒也有身手。 可是他终究……出身贵胄啊。又因年幼便双亲皆失,故此家中长辈和孝贤皇后对他不无溺爱。这般叫他腾空跃下高楼,当真如拼命一般! 婉兮抹一把眼睛,将身子探出垛口,在夜色里扬声问他:“九爷,告诉我,你怕死么?” 三卷227、扎手(4更) 三卷227、扎手(4更) 婉兮的问话,在夜空中被夜风吹淡,幽幽飘扬。 傅恒却一个字都没错过,他在空中纵声一声长笑,身子绕着长绳,连续几个鹞子翻身,以马技一般的技巧,借助悠荡之力,身子便直扑向那荷包。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腾跃之间,傅恒的清啸声腾空而起,回应婉兮。 九儿啊,若没有了你,生有何欢? 若为了你,死又有何惧?! 他心思一定,手便在半空之中亦稳定,即便夜色深浓、月光幽暗,他还是准确地一把抓住了那荷包! ——失而复得,必定爱逾性命! 他在半空里嘬唇而啸,接着向楼顶挥手“哟嗬……我拿回来了!” 婉兮伏在楼顶,已然泪如雨下。 . 终于安全回到平地,婉兮早已擦干了泪,送上的唯有赞许、妥帖的笑。 “九爷不怕死,九爷也有智谋。虽然年轻,缺少经验,却智勇双全,兼之有识人之明……那我就放心了。” 傅恒已在下头看了这失而复得的荷包半晌,忽地抬眸,眯眼凝视婉兮。 “这个荷包,怎么在你手里?是姐姐当日从我腰间夺下,却是送还给你了么?” 婉兮轻叹一笑,抬眸望住傅恒:“九爷以为,孝贤皇后会这样做么?” 傅恒眼底一黯。 婉兮也半侧过头去,轻声道:“是玉壶替你收起来了。后来却是念春一直‘珍藏’着,在她最后……交给我的。” 傅恒不由得微微眯眼。献春倒也罢了,这荷包怎么会在念春手里一直“珍藏”着? 便从九儿所用的这个字眼里,傅恒便察觉了异样。 傅恒这才忍不住问:“这个荷包,还是你从前给我绣的那个么?熊瞎子的眼皮儿,怎么变了?” . 原来他都记得……原来那单眼皮儿、双眼皮儿的笑话,经过了这样多年,他都未曾或忘。 婉兮欣慰含笑,抬起头来凝视他。 “还是我当年给九爷绣的那个,却又不全是了。” 婉兮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年深日久,我的手艺又不够好,便有些针脚磨损而绽了线。念春心细,便亲自动手重又帮绣补好了。” “只是她的手艺比我好太多,没办法绣出我当年那个笨拙劲儿来,所以双眼皮什么的,就变样了。” 傅恒心下更是疑窦丛生:“这个念春……她凭什么敢私自动咱们的东西!即便绽线,她或者给你绣补,或者就那么放着也好,谁容许她动手给改了?!” 婉兮心中愀然一痛,扬眸望住他,轻轻摇头。 “九爷……别怪念春。生为女子,她对你也曾用心如许。” 傅恒狠狠一惊,“九儿,你说什么?” 婉兮又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都说出来:“没错,九爷,曾经在我进宫前那一年里,念春对九爷早生情愫。” “她与九爷,相识比我早;她对九爷,动情亦比我早。” . 傅恒狠狠一怔,却是退后一步,甩手就将那荷包扔了。 就仿佛那荷包烫手、扎手。 “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若知道这荷包已被她改动过,我又何苦豁出性命跳下楼来追?!” 三卷228、祈愿(5更) 三卷228、祈愿(5更) “哎你干什么呀!” 婉兮没想到傅恒竟然给撇了,恼得上前一把推开傅恒,赶紧追着那被夜风吹得翻滚的荷包去,给捡了回来。 傅恒也是后悔,忙上前重又接回来,小心地用嘴吹掉了上头的灰尘、落叶去。 “九儿,我不是……” 婉兮故意嗔怪:“不用说不是,九爷就是!虽然被念春改过,不过她只改了两只眼睛。其余整个身子、锁边和穗子都是我亲手做的呢,九爷还不是说撇就给撇了!” 傅恒更是一时嘴笨了,不知如何辩解。 哪里还是领班的军机大臣,如何还是那在军机处一人与那么多同僚辩论时的模样? 他只两手攥着荷包,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嗫嚅着哄劝:“九儿……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只是,只是……” 婉兮轻叹一声:“九爷只是不想要这荷包,也免得叫九福晋误会。” 婉兮说着,抽冷子冷不丁伸手,劈手将荷包给夺了回来:“那就算了,还给我吧。反正是我的物件儿,我自己留着。” 傅恒急得直跺脚:“九儿,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愿意当着你,说什么念春对我有意!在你面前,我不想提起任何其他的女子来!” 婉兮笑得弓下了腰去。 歪头凝视他,月色阑珊里,他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时常被她仗着伶牙俐齿欺负,急得一脸的红、一头的汗,却又包容地不肯争辩。 婉兮一口气吸进来,泪雾便又涌起。 “九哥哥……” 他依旧,还是她的,九哥哥呀。 傅恒狠狠一震,忙侧开头,用袖头子狠擦了眼睛一下。 婉兮轻笑:“九爷尽说傻话,说什么在我眼前不提别的女子呢?刚刚我们就还曾提起了孝贤皇后,提起玉壶,她们哪个不是女子呢?” “更何况,如今九爷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咱们就算不提芸香,却也不能不提九福晋。九福晋是我真心喜欢的人,她能作九爷这一世的良伴。” 婉兮抬眸,凝视半轮明月:“况且我也在九爷面前一直都在提起皇上啊……我与九爷之间,自可无话不说,无人不提。” . 傅恒微微闭上眼睛,忍住这一刻心口的闷痛。 从前不知,原来为了一个人,可以心痛这么久。 幼时不明白,喜欢一个人,原来可以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何种身份,却怎么都割舍不下。 即便他已有妻,即便她已成了皇上的宠妃。 即便要隔着君臣之礼,隔着他死去的姐姐……都无法放下。 婉兮先平静下来,上前又将荷包塞回傅恒的手里:“九爷别厌恨念春,她已去了,便在这人世间只应留下念想,便将她做错的都忘了吧。” 婉兮自己说着,心上又起酸楚。 “九爷这一去四川,天高地远,我除了心中为九爷祝祷,却再使不上别的力气。九爷便带着这荷包去……终究念春的念力还在这荷包上。她若泉下有知,她若还记着这一世对九爷未了的情分,她便一定会借着这荷包,保护着九爷。” 婉兮抬眼,不想流泪,泪珠儿却还是自己滑下。 “九爷,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三卷229、将离(6更) 三卷229、将离(6更) 还是这个九月,婉兮过完生辰,从香山行宫回宫。 静静听到前朝传来消息,就在所有人都对大金川避之不及之时,傅恒以二十七岁的年纪、以从未担任过正式武职的资历,毛遂自荐,请代讷亲,经略四川。 前朝后宫都感意外,婉兮却独自走进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拈起三炷香。 玉壶纵然早知前情后果,可是待得确认了这个消息,还是掉了眼泪,低声道:“这会子终究还是在孝贤皇后丧期里,便是九爷不主动请缨,皇上怕也不忍心叫他去。他又何苦……” 婉兮回眸,静静一笑:“也是想起傅二爷了,是么?如今还在孝贤皇后的丧期里,可是傅二爷还是要在外带兵,无法回京。” 玉壶脸便红了起来:“主子又打趣奴才!” 婉兮按住玉壶的手:“这会子傅二爷已不在天津,升迁至古北口提督,又迁固原提督。虽然离京师远了些,不过总归是升迁,便是好事。” 玉壶也点头:“难得皇上器重。” 婉兮点头道:“你的事,我早私下与皇上说了。皇上也早就允了。只是这会子还在孝贤皇后的丧期里,傅二爷又是孝贤皇后的兄长,便不宜这会子办喜事。皇上说叫你耐心再等等,等来年三月丧期满了,便成全你们的好事。” 玉壶一张脸早已红透,又是羞涩,自然更是欢喜。 可是欢喜过了一阵,玉壶便又眼圈儿一红,在婉兮面前跪了下来。 “如果当真如此,那奴才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光景,不就只剩下六个月了么?这叫奴才……如何舍得!” 婉兮尽力只是微笑:“说什么傻话呢?我虽然也是舍不得,可是你出宫嫁人之后,又不是咱们就见不到了。便如九福晋一般,我定然还设法安排咱们见面就是。” 话虽如此,可是婉兮与九福晋之间哪儿就说见就见了呢,一年能见那么几次,也都是有数的。更何况玉壶嫁过去已经没有了福晋、侧福晋的名头。以她将来的身份,就更几乎没有机会能进宫来了。 玉壶便又是含泪,哽咽着道:“若主子心意已定,那奴才倒要提前做些预备。主子可想好了,待得奴才去后,这永寿宫里的差事交给谁来办理?玉函、玉叶,还是另外从外头再选妥帖的人来?” 玉壶想的对,这事儿终究要提前做些安排。她宫里掌事儿的女子,不像普通的女子,是关系到整个永寿宫安危的。 婉兮也是轻叹了一声:“玉函老成持重,只是终究性子过于平缓了些。寻常若宫里人不守规矩,她的性子便不易节制。” 玉壶便道:“若论性子,玉叶倒是比玉函更合适。况且玉叶从小陪主子一同长大,忠心自不用怀疑。甚至,玉叶的身上颇有几分主子的影子去,谈吐、处事都是主子教出来的。” 玉壶说着却还是微微皱眉,“只是……” 婉兮垂下头去。 “你想说的,我何尝不明白。也是我这几年对她太宽,叫她进宫几年还没能全然规束下性子来。泼辣有余,沉稳不足。” 以及……这丫头与毛团儿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啊,唉! 三卷230、少显摆(1更) 三卷230、少显摆(1更) “玉函和玉叶之间,我还是倾向玉叶。”婉兮握住玉壶的手:“这六个月,你好好地教她。好在玉函年纪大又持重,来日便有玉函帮衬着,我再盯她紧些,想来应当不会出大事。” 玉壶便也点头:“那奴才便从今儿起教玉叶。” 玉壶抬眸望向婉兮,有些欲言又止。 婉兮点头:“你说就是。” 玉壶深吸一口气:“其实这话早在奴才心里,只是奴才一直也不忍说出来。这会子既然奴才在主子身边儿的日子怕不久了,故此便要狠了心也得说出来。” 玉壶抬眸望住婉兮:“主子……若想拦住玉叶和毛团儿,便不能不下狠心。不如主子早早在玉叶耳边提一提要给她指婚的事儿。” 婉兮无声抬眸,对上玉壶的眼。 “不管真假,主子总要当头棒喝,才能断了小姑娘的心思去。不然这辈子情窦初开,即便知道假凤虚凰,却也难免动了真情去。若将来再想截断,反倒更疼。” 婉兮悄然叹了口气。 玉壶又道:“官女子进宫都是十三岁,宫里这样的故事一向不少。奴才瞟着,各宫主子便都是这样说了狠话,才禁绝了去。” 婉兮点头:“我记下了。” . 十一月,傅恒启行。 皇帝赐宴重华宫,又亲自至堂子告祭,祈祷祖先神保佑,大金川能以役得平。 后宫里,又是皇太后的圣寿,嘉贵妃的皇九子也满了“百岁儿”。一时双喜临门,后宫里众人也都赶到景仁宫庆贺,用欢喜来洗去这一年前朝后宫的阴霾去。 因有小孩子的缘故,景仁宫里在嘉贵妃原本的年例之上,有多加了一倍的用炭,就是怕小阿哥冷着。故此景仁宫里的炭火,这会子倒是东西六宫里最旺盛的一个,便是六宫嫔妃到了,都觉着格外暖和,一进门就赶紧都往下脱大毛的衣裳。 因了那李朝使者笔记的故事,本为六宫之首的皇贵妃那拉氏和纯贵妃倒都是淡淡的,没有跟其他嫔妃似的上前抢着看孩子、跟嘉贵妃说话,而是远远地坐在一旁罢了。 因炭火太旺,那拉氏即便褪了大毛的衣裳,可还是有些不耐。她抚了抚额头上的昭君套,不由得皱眉:“孩子都百岁儿了,按说早已撤了守月姥姥和大夫去,他们担着的炭便也该止了。怎么你这儿还能烧得这么旺?” 皇贵妃说话,周遭的嫔妃便都安静下来。故此那拉氏的嗓音虽然不高,却还是字字如钉。 “依我看,就算这孩子自己也背着炭火的例,也不够你这么用的。从前孝贤皇后在时,便连你这暖阁都是呆不住的,怕是要坐立不安,嫌你靡费。” 嘉贵妃赶紧蹲身行礼:“回皇贵妃,妾身这宫里虽说守月姥姥、大夫的炭火止了,好歹又加了奶口嬷嬷、保姆等人。皇贵妃该知道皇子身边多加多少人伺候,又岂是几个守月姥姥、大夫可比。故此走得少,来的却多,这炭火便不少反多了。” 皇贵妃不由得寒声一笑:“嘉贵妃,你不必与我显摆你生下的是皇子!” 三卷231、睡得香(2更) 三卷231、睡得香(2更) 被那拉氏这样迎头棒喝,嘉贵妃倒也并不吃惊。 这么多年从潜邸一直走进后宫,这位“侧福晋”是个什么性子,嘉贵妃早就摸得透透儿的了。 那拉氏能忍到她的孩子下生一百天才发作出来,已是难得。这还得说是那拉氏如今有这个“六宫之主”的身份拘着,言行不得不收敛一些。 嘉贵妃便含笑一礼:“皇贵妃错怪妾身了。皇子自下生之后,该添几个精奇(看妈,地位最高)、几个嬷嬷(奶口)、几个水上(烧水做饭这些)、几个太监……这些都是祖宗规矩,宫规里明明白白的。这规矩不是妾身定的,妾身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显摆的。” 嘉贵妃的目光转过纯贵妃去:“纯贵妃也是出过两位皇子的,故此这些老例儿,纯贵妃该是明白的。” 从那拉氏和纯贵妃一进来就远远坐在一边,脸上一副清冷寡淡的模样看,嘉贵妃心下便也多少有底了。故此这会子便将纯贵妃也直接给拉进来。 . 纯贵妃见话锋转到自己这边,便盯着嘉贵妃,轻轻笑了。 一来,那拉氏已经将那李朝使臣笔记的事儿已经告诉了她,叫她心下早已对嘉贵妃生了恨;二来此时嘉贵妃也是贵妃了,而且已经有了三个皇子,已经超过了她的两个皇子去,故此她看着嘉贵妃便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了。 “嘉贵妃攀挂我做什么呢?我最近这一胎生的可是公主,早忘了生皇子的老例儿。我哪儿比得上嘉贵妃这么大的福气!” 三位在后宫里身份最高的互相呛呛去,婉兮自坐在炕沿儿边上,推着悠车,垂眸只看着那小孩子的睡颜。 也许是没福分生养的缘故,她就是对各种小孩子的模样无法抗拒。即便九阿哥睡着呢,对她的挤眉弄眼毫无所察,可是她就是愿意这么看着,看着也高兴。 那边三人的音量渐渐高了,婉兮有点担心吵醒了孩子,这便又轻轻推着悠车,希望孩子能睡稳当些。 那孩子仿佛也明白婉兮的心意和守护,这便睡得稳稳当当,连眼睫毛都没眨动过,完全不受那边的影响。 语琴看着婉兮这模样,也忍不住叹息道:“瞧你,总是忘了这是人家的孩子,竟个个都稀罕成这样儿。” 婉兮那般对四公主待如己出的,可是却也没能换来纯贵妃的真心相待,这会子纯贵妃不又是回去跟那拉氏坐在一处了么。语琴心下都替婉兮不值。 婉兮倒含笑摇摇头:“额娘是额娘,孩子是孩子。总归我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便当所有皇上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更何况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呢,更是纯净无瑕,怎能不喜欢?” . “精奇、嬷嬷和水上的份例用炭不过是黑炭。” 那边厢那拉氏冷笑着瞟住嘉贵妃:“你拿这帮奴才的炭火用项来说事儿,你难道是想说,你给你儿子用的竟然是那黑炭不成?嘉贵妃,你舍得,本宫都不舍得!那是你亲生儿子,你竟给他用黑炭,也不怕他被烟火气给呛着!” 三卷232、不对劲(3更) 三卷232、不对劲(3更) 嘉贵妃摆摆衣袖:“皇贵妃多虑了。黑炭虽说有烟气,却不过是用在殿外月台下的炕洞里烧炕罢了,又不摆在这殿内使用。” “至于殿内摆的熏笼、给九阿哥焐被窝用的脚炉里,用的自然都是不生烟气的红罗炭。” 嘉贵妃淡淡抬起眼帘来,轻笑着瞟住那拉氏:“妾身诞育阿哥,皇上已经叫内务府在份例里多加了红罗炭;再加上九阿哥自己的份例,便怎么都够用了。” “便是不够用也不担心,妾身便向皇上禀明罢了。皇上总归心疼儿子,自然会叫内务府给再加的。到不敢劳皇贵妃费心。” 那拉氏一声冷笑:“是么?说的倒像皇上只有你这九阿哥一个儿子似的!从前那么多皇子下生,皇上也都是一碗水端平,并未厚此薄彼!” 纯贵妃一笑,伸手按了按那拉氏的手臂:“宫里的不少老例儿到嘉贵妃这儿,是要有改动的。便比如祖宗早定过规矩,关外不准人乱挖山参,所有山参都供奉朝廷,可是人家嘉贵妃的母家,不是还特恩可以动长白山的人参么?” “故此人家都说,太医院、御药房里都没有的好参,却都是在叫人家嘉贵妃母家人手里。” 嘉贵妃眯了眯眼。 这不是她们家人擅自更改朝廷规矩,而是她们家人终究在曾祖时还是高丽人,当年投奔太宗皇帝皇太极时,便因这个身份给了些特恩而已。只是都过了这么多年,她如今又是皇帝的贵妃、皇子的母亲,便不宜时刻总提自己是高丽后裔的身份,这才只能隐忍不发。 纯贵妃便又是垂首一笑:“故此啊,说到用炭的份例上,兴许嘉贵妃也有特殊吧。便如咱们嘉贵妃的闺名,“静凇”,这‘凇’字啊,可不是吉林最有名的‘雾凇树挂’么?便从这个名儿上,就能瞧出咱们嘉贵妃不忘根本,时刻牢记自己祖上是高丽人呢。” 嘉贵妃不由得勃然变色。 她如今无论怎样为自己的儿子算计,可也终究是尴尬在这个身份上。就因为她祖上是高丽人,故此皇太后才一向不待见她的儿子。想要这样拥有高丽血统的儿子承继大统,甚为艰难。 “若纯贵妃如是说,那我倒要忍不住笑了。”嘉贵妃含笑盯住纯贵妃,“纯贵妃闺名‘苏婉柔’,婉柔者倒的确是江南汉女特有的!” . 她们三个呛呛的这些,婉兮倒是懒得听。 倒是之前那拉氏的一句话叫她留了意。 她便忍不住偷偷伸手去掐掐九阿哥的小脚丫。 那样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她自是舍不得用力去掐,故此掐了两下,九阿哥也没醒过来。 婉兮便盯着九阿哥那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心下更是莫名地不妥帖了起来。 “你怎么了?”语琴发现不对劲,忙问。 婉兮快速答:“我当年到孝贤皇后母家去探望九爷的大阿哥,那孩子也曾经这样满面通红、昏睡不醒过……” 语琴也吓了一跳,急忙站起,低声问:“你的意思是……” 婉兮已经伸手进悠车将九阿哥抱了起来。 三卷233、差一点(4更) 三卷233、差一点(4更) “令妃你这是做什么?” 愉妃瞧见了,这便出声问。 终究母子连心,嘉贵妃听见便连忙回身,见九阿哥已经被婉兮拎在半空中,这便有些不高兴,上前要接过来。 “令妃没生养过,便连抱孩子都不会抱。”嘉贵妃心疼孩子那般被拎在半空中的姿态。 婉兮面上一红,却也顾不上,赶紧问:“嘉贵妃,九阿哥是从什么时候起如此昏睡的?” 嘉贵妃不由得侧眸盯住婉兮:“令妃这说的什么话?九阿哥从下生起,便是这样乖巧的孩子,不吵不闹罢了。” 婉兮盯一眼那拉氏,忙将嘉贵妃往外推:“这暖阁里太热,人又多,孩子双颊通红,怕是不好。嘉贵妃请抱着孩子到外间通通风!” 嘉贵妃一怔,婉兮也不容得她再多问,扯着她就往外走。 嘉贵妃急得直叫:“孩子穿得单薄,这样出去被冻着怎么办?” 婉兮才不管,只用尽力气将嘉贵妃给拉出了暖阁,叫站在明间里,将大门上的毛毡门帘都给挑开,叫外头的新鲜空气涌进来。 . 不知是不是冷的,还是那空气终于新鲜了,九阿哥终于在嘉贵妃怀中,委屈地“呱”一声哭了出来。 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 嘉贵妃自己也只穿夹衣,这被冷风兜头一灌,也是连打好几个喷嚏。 婉兮却终是放下心来,从伸手扶着嘉贵妃,再将九阿哥从她手里接过来,帮嘉贵妃抱着。 这一通忙乱,一众嫔妃都从暖阁里跟出来。 那拉氏以“六宫之主”的身份喝问:“令妃,你这又是折腾什么?九阿哥今日百岁儿,你非要将嘉贵妃母子都折腾着受了风寒不成?” 婉兮皱皱眉,却是抱着九阿哥赶紧上前向那拉氏一礼。 “妾身代嘉贵妃、九阿哥,谢皇贵妃救命之恩。” . 那拉氏下面想喝骂的话已经准备好了,都堆在舌尖儿上,正想说“令妃你自己是没生养过,嫉妒嘉贵妃福气好是有的,可是你好歹别这样当着本宫和内廷主位的面儿,这样明目张胆加害他们母子”……可是却全被婉兮这样突如其来的话给噎住了。 那话强行咽回去,叫她自己也匀了两回气,才稳妥地给吞回去。 那拉氏眯眼盯着婉兮:“令妃这又说什么呢?” 婉兮垂首道:“妾身从到来,便发现九阿哥一直在熟睡。妾身年纪小不懂事,又看九阿哥粉雕玉琢地可爱,这便没忍住,伸手去掐了掐九阿哥的胳膊腿儿……可是九阿哥却一动不动。” 嘉贵妃这会子冷静下来,这才听出个眉目来,霍地回眸盯住了婉兮。 婉兮抬眸望向那拉氏:“多亏皇贵妃之前那一句,说用了黑炭,总要小心烟气打了孩子……妾身心下这才一个激灵,担心九阿哥的昏睡正是这个缘故。这才不知深浅,将九阿哥拎了起来……” “幸好这会子通了风,九阿哥已经哭出来了。这都是托皇贵妃的福,故此妾身才来谢恩。” 那拉氏眯眼瞧住一脸惊魂未定的嘉贵妃,不由得抚掌大笑:“哎哟,瞧,原来果然被我说中了!嘉贵妃,你险些亲手害死了你的儿子!” 三卷234、小生命(5更) 三卷234、小生命(5更) 嘉贵妃哪里还顾得上与那拉氏斗嘴,只抬眼恨恨看一眼那拉氏,这便抱着孩子奔回暖阁,同时大喊:“灭了所有炭火!请太医来!” 一时之间无论是殿外月台里的炕洞,还是殿内摆的熏笼都给一盆盆冷水浇灭了。 刚刚还暖如盛夏一般的暖阁里,登时冷成了冰窖。 一众嫔妃这都赶紧叫女子去拿回大毛衣裳穿戴上。 有的还想用手炉,可是怕嘉贵妃忌讳炭火气,这便忍住了没用。手里即便抱着的,也都自己用茶水给泼熄了。 这样尴尬地都在此处杵着也不妥,婉嫔看看众人,便也带头,领着嫔位以下的低位嫔妃先行告退。 语琴有心想留下陪着婉兮,可终究碍着只为贵人的位分,也只得告退。 婉兮向语琴点头,示意叫语琴放心就是。 殿内一时安静了大半,待得御医来到,那拉氏亲自上前嘱咐:“可看仔细了。皇嗣贵重,若有半点差池,先叫你抵了命去!” . 因是炭火的事,这一会子暖阁里冷得如冰窖一般,婉兮赶紧先进悠车去,将九阿哥先前盖着的暖热被子抽出来,给九阿哥裹上。 九阿哥这会子哭声响亮,倒是叫众人都放了些心。 “可是怎么会这样?”舒妃在一旁轻声道:“方才咱们都在这暖阁里,即便是有烟火气,那咱们也应该多少都染着些。纵然是小孩子身子弱,可是大人也至少该多少有些气闷、头晕才是。可是我看方才那会子,咱们每一个有异样的。” 嘉贵妃看了舒妃一眼,也道:“我此前也说过,这殿内用的都是不出烟气的红罗炭啊!怎么会这样……” 婉兮心下一动,不由得又走回悠车边去。 小被子被抽开了,原来小被子盖住的地方,露出一个小小的脚炉来。 婉兮自己凑在鼻息闻了一下,不由得连忙避开,便拎着小脚炉到了门口,摔在外头月台上。 “嘉贵妃娘娘,不知这脚炉平素是谁伺候的?” . 嘉贵妃便也一惊,松开手起身走过来看。 “难道这脚炉……?” 婉兮点头:“舒妃说得对,方才咱们都在,不该只有九阿哥一个遭罪。我便想到这脚炉。” “脚炉是盖在被窝里,烟气被被子挡住,只在九阿哥脖颈处露出窄缝,故此那烟气只能叫九阿哥一个闻见……” 嘉贵妃一个踉跄,扭头便发了疯一般地大喊:“顺姬!” 顺姬是嘉贵妃身边掌事儿的女子,婉兮听见嘉贵妃喊顺姬,心下也不由得轻轻一个翻涌。 以母亲的心来揣度,嘉贵妃必定叫宫里最信得过的人来料理给九阿哥的用度。故此,难道说这脚炉是顺姬亲手预备的? . 顺姬本在炕上亲自抱着九阿哥,受太医的诊治。 这冷不丁听见主子发疯一般的寒声,已是惊得连忙从炕上滚了下来。 一慌神之间,都险些将九阿哥给摔了。 顺姬连滚带爬道嘉贵妃眼前跪倒,已是声泪俱下:“奴才不敢!主子,主子你千万明鉴啊!” 嘉贵妃早已连惊带气,满面苍白,浑身颤抖起来。 “你还敢说那脚炉不是你亲手填的?!” 三卷235、一锅端(6更) 三卷235、一锅端(6更) 顺姬声泪俱下:“是奴才亲手填的。”顺姬说着自己爬向那扔在门槛外的脚炉,将炉子里的碳灰扒拉给嘉贵妃看,“主子请看……烧成这样柔软纯白的灰,只能是红罗炭,不可能是黑炭。主子明鉴,奴才向脚炉里加的,的确是没有烟气的红罗炭啊!” 嘉贵妃便也奔过来,自己亲手抓过那碳灰,仔仔细细地看。 顺姬抱住嘉贵妃的腿,哭着道:“况且奴才填炭,都是太监们在外头已经烧好了的炭。奴才不会直接经手那些没经点燃的炭。” 英姬也上前跪倒:“顺姬说的是。主子,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奴才两个好歹是头等女子,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便害轮不到奴才两个去做那些点火熏炭的粗活……都是小太监们在外头先点好了的。” 那拉氏听着,唇角轻挑,上前道:“左右事情是出在你景仁宫里,无论是谁点的炭,总归不是你景仁宫的太监,便是女子、妈妈里!” 那拉氏高高仰头,目光放寒:“堂堂大清后宫,既然出了这样胆敢谋害皇嗣的事,本宫既然摄六宫事,便绝不姑息!” 那拉氏转头望门外:“来人啊,将景仁宫内所有太监、女子全都送交慎刑司!此等谋害皇嗣之事,必得查个水落石出!” . 嘉贵妃闻言便也是一惊,急忙向那拉氏跪倒。 “皇贵妃请息怒!此事终究是发生在我景仁宫中。还请皇贵妃暂时交给妾身自己查问,待得查问清楚,必定禀报给皇贵妃,到时候再将罪魁祸首送交慎刑司惩治不迟!” 那拉氏垂眸望着终于肯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嘉贵妃,不由得寒声一笑:“交给你自己查问?嘉贵妃,这整个景仁宫里的奴才,都是你的奴才,你与他们相处这样多年,好歹也有情分在。谁知道你会不会一时妇人之仁,心软了,舍不得要了他们的命去!” “再说你虽然是景仁宫之主,可是景仁宫却不过是东西六宫中的一个罢了。本宫身为摄六宫事皇贵妃,便是这六宫之主!六宫里发生的事儿,便都由本宫节制。”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宫可不愿意瞧见你姑息养奸。这会子皇上不在宫里,在堂子里祭祀,这六宫里若出了不明不白的事,皇上如何不对本宫失望?本宫可没那个心思替你们扛下这些来!” 那拉氏说着一瞪眼:“还愣着干什么,叫慎刑司来拿人!” 嘉贵妃面色惨白,连忙又道:“可是这会子妾身宫里出了这样的事,若所有太监、女子都被慎刑司拿去,那妾身这宫里,又该如何营生?” 那拉氏倒自在地抬手托了托额头上的昭君套:“那又怕什么。咱们是天家,什么时候至于缺奴才使了?你不用担心,九阿哥也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自然舍不得他没人伺候。” 那拉氏说着转眸看塔娜一眼:“去,交代给内务府和敬事房,叫他们立即挑好的太监、女子,按着贵妃位分下的数目,足额给派进景仁宫来。” 嘉贵妃便连流泪都顾不上了,抬头望住那拉氏:“皇贵妃便是一下子将妾身宫里的人,全给换了?” 三卷236、那个人(7更) 三卷236、那个人(7更) 那拉氏回到承乾宫,终于可以笑出来。 她越想嘉贵妃那一脸的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模样,便连只是笑都不够,干脆狠捶了几下那墨绿金钱蟒缎的迎手。 “解气,今儿实在太解气了!” 纯贵妃也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这主意一箭数雕,就算伤不到九阿哥,可是至少斩断了嘉贵妃的左膀右臂;即便未必能将她身边的得力女子都除掉,至少也能同时除了她不少的太监去。” “这回,彻底如刚进宫一般,身边都是新人了。晋位贵妃,一切便也都从头开始罢。” 那拉氏轻哼一声:“可不,便是我都没想到,能做到这般解恨了去。” 纯贵妃没有抬头,“听皇贵妃的语气,这主意并不是皇贵妃自己的。” 那拉氏不由得扭头盯住纯贵妃:“你这说的什么话?没听令妃说么,嘉贵妃母子还得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呢!若不是我说过那句话,就连令妃那蹄子也想不到不是?” 纯贵妃淡淡一笑:“这样说来,便更是谁都不会想到皇贵妃身上来了。” 纯贵妃缓缓抬起眼来:“皇贵妃总能告诉我,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给皇贵妃想了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啊?” . 那拉氏这才缓缓收住笑意。 “嗯,咱们身边是多了几个人。” 那拉氏静静看纯贵妃一眼:“这人原本我也是不肯信的,故此才叫她做出一番事儿来给我看。依你看,她做出今儿这事儿来,我当是能信她的了吧?” 纯贵妃脑海中迅速滑过几个人影去,便不由得笑:“难道是林贵人?该不会吧,她那么小的年纪,哪儿能想出这么周全的法子来。” 那拉氏轻哼一声:“自然不是她。她如今满脑子只惦心怎么能顺利完成第一回承宠呢,哪儿顾得上这些。” 纯贵妃轻叹一声起身:“看样子皇贵妃连我也信不着。那算了,当我没问。总归皇贵妃身边儿已经有了这样得力的人帮衬,便也用不着我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瞧你,争皇上的恩宠,争风吃醋还不够么?这会子又到我眼前来演这样一出,又是何必?” 纯贵妃回眸望着皇贵妃:“总归,我也得知道这宫里,谁跟咱们一脉,谁与咱们为敌,也好分得清将来咱们该对付谁,该护着谁呀。” 那拉氏缓缓抬起脸来:“我知道,你是怨恨我不肯将这人明白告诉你。可是你又何尝什么话都跟我说了?德州船上的事儿,你不是直到今日还不肯与我说透么?” 纯贵妃不由得站直,微微屏息。 那拉氏含笑也起身:“不过不急,我也不逼你。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那我也把这些事,都告诉给你。” 那拉氏说着走到纯贵妃面前,轻轻拉了拉纯贵妃的手:“如今我也想开了,这么些年咱们两个分分合合,也都是没找着个合适的距离。你我终究是两个人,况且还隔着满汉之分,难免有些事不想都与对方说尽了。那便如这次这样吧,咱们各自都守着心里的秘密,却也不影响在共同的利益之事上联手就是。” 三卷237、不如死(8更) 三卷237、不如死(8更) 婉兮和舒妃两个是最后离开的景仁宫。 出了景仁宫,婉兮也是不由得叹息。 舒妃一并走出来,到了宫墙夹道里,抬眸望过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 婉兮迎上舒妃的目光:“你是名门闺秀,从前在母家也自然有家仆伺候,总归是轮不到你自己伺弄炭火的。我却不一样,我从小住在村子里,每到冬日就没少了听说过谁家被烟火气给熏着了。” “况且那会子暖阁里实在炭火太足,九阿哥又沉睡不醒,我便自然想到了。” 婉兮因九福晋的缘故,便也略过曾经在傅恒府中,见过大阿哥福灵安也两颊通红、沉睡不醒的事儿去。 “你说的也是。虽然这后宫里出身包衣的不止你一个,便见嘉贵妃自己也是包衣出身,可是她家族总归煊赫,故此她自己也是大小姐,凡事都有人伺候的,倒没亲手做过这些。”舒妃点点头,却是瞟过来:“难得你心细,不然今儿九阿哥的命便保不住了。” “可是就算命保住了,又能如何呢?”婉兮难过地摇摇头:“你方才也听见御医的说法了。” 舒妃定定望着婉兮:“御医说什么了?我倒没听出什么特别来。不是说性命无虞了么?” 婉兮又是一声轻叹:“你们果然都是千金大小姐的出身,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兴许也没见过受了这炭火气的后果。” 舒妃点头:“我只道性命无虞便是没事了,难道御医还含混其辞,藏着什么不叫咱们知道?” 婉兮便站住,转过身来望住舒妃:“……我村子里便有一个孩子,因受了炭火气,虽说性命保住了,却傻了。” 舒妃也是狠狠一惊:“你说真的?” 婉兮难过地点头:“是。都说是被那炭火气给熏坏了脑仁儿去。原本那孩子小时候十分聪明,我们都叫他‘猴儿’,结果……连自己爹娘都认不明白了。” 舒妃垂下头去,转身率先向前走去。 婉兮摇摇头也跟上来,轻声道:“只是这会子九阿哥刚过百天儿,还瞧不出落没落下什么去。总要过了周岁,会说话,会认物了,才好断定。” 宫墙夹道里的风寒凉扑来,宛若剔肉的小匕首般刮着面颊。不动声色之中,已是血肉淋漓。 婉兮抱紧自己:“……我以为,四公主、八阿哥之后,皇嗣再也不会有事。可是不敢想,若将来九阿哥如我们村里那个‘猴儿’一般,皇上又该如何难受。” 舒妃垂眸望着寒风在地面打旋儿,就在脚边。 “四公主之后,纯贵妃再也没生过孩子,都说皇上已经与她断了情分。可是却没想到嘉贵妃这样好的福分,生下那样的八阿哥,皇上却还是给了她九阿哥,且又晋位为贵妃……看来在皇上心里,嘉贵妃比纯贵妃更重。” 婉兮微微蹙眉:“谁轻谁重又如何,于那几个孩子又有何关?” 舒妃倒笑了,“瞧你,就知道心疼那几个孩子。谁说孰轻孰重与孩子无关?这是天家,总归自以母贵,他们的额娘位分高了,他们的将来便也更有保障。” 三卷238、暗生怨(9更) 三卷238、暗生怨(9更) 婉兮怔怔看了舒妃一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舒妃自己转开头去:“总归你我都是没有孩子的,说什么人家的孩子呢,又与我们什么干系?” 婉兮就更加说不出话来。 舒妃转回眸来,凝注婉兮:“便如你救兰佩那一回,我小妹宅心仁厚,何尝动过要害那芸香孩子的心思去?可是那芸香却又那样歹毒,竟然抢先下手,想要叫我小妹生不出孩子来!” “总归啊,这个世上,无论是后宫还是后宅,就算你不去算计别人的孩子,别人也总会设计叫你先生不出来!” 舒妃伸手拍了拍婉兮的手腕:“你别多心,我没说你,我只是说我自己。我这些年没有动静,我不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儿去。谁知道我这身子,是不是也叫人给暗害了,我自己却不知道呢?” . 终于分手,各奔东西。 婉兮不由得对玉壶道:“舒妃和九福晋是一奶同胞的本生姐妹,两人又只差一岁,故此两人的面貌、身量,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极为相似。这些年相处下来,我有时候会隐约间,将舒妃就当成了九福晋去,说话便也不如当年那般生疏了。” “可是玉壶啊你说,这世上的一奶同胞,当真也会相同的性子么?” 玉壶想了想,含笑摇摇头:“不说旁人,便说孝贤皇后与九爷……他们对主子的态度,何曾有半点相同了?”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点点头:“可不,便是我与兄长的性子也不相同。我更像我额娘,兄长却如年轻时候的阿玛一般。嫂子还曾与我抱怨过,说我兄长如我阿玛一般冷性子,不易开通。” 玉壶便笑了:“虽然只与福晋见过一面,不过也十分崇敬福晋的性子。大气温柔、知情明理,主子果然是与福晋更为相近。” 说到家人,婉兮的心情这便宽松些了:“真可惜我就一个兄长,而你又早早心里便有人了,不然我非设法把你要到我家去,给我当嫂子不可!” 不过婉兮妙目一转,便也旋即一笑:“不过你若跟了傅二爷,那便也是孝贤皇后、傅九爷的嫂子了。倒是比给我当嫂子,更高贵些!” 玉壶原本也笑着,却也终究叹息了一声。 婉兮便忙也收了笑:“我说错话了……玉壶,总归咱们不管名分,只管这些年对傅二爷的情意便罢。” 傅清此时早已有了一位嫡福晋、两位侧福晋,且已经有了儿子。以玉壶的身份嫁过去,已经没有了名号。故此“嫂子”一说,已不是那样名正言顺。 玉壶倒也点头:“这辈子能与二爷结缘一场,已是奴才高攀。哪里还敢想什么名号。” . 皇帝终于送走了傅恒,回到宫中。 十二月,傅恒终于抵达了四川。可是婉兮瞧得出,尽管九爷已经去了,可是皇上的这颗心却还是悬着,没放下。连着几个晚上都是直接从梦里坐起来,叫李玉:“外面什么动静?李玉,是不是傅恒的折子送到了?立即呈给朕看!” 李玉便只能在窗外跪倒:“回皇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没这么快呢。” 三卷239、陈阁老(10更) 三卷239、陈阁老(10更) 皇上的心,婉兮也明白,终究九爷太年轻,又从未有过带兵的经历。此时这样宛若赶鸭子上架一般,将那样烂摊子的大金川交给九爷去,谁敢保证九爷就能比讷亲和张广泗办得更明白? 如今皇帝已下旨斩张广泗,令讷亲用他先祖的佩刀自尽……已开先例,若九爷也将大金川的差事办坏了,那么皇上也只能指给九爷死路一条! 皇帝都睡不着,婉兮就也更是悬心九爷,跟着半夜半夜地睡不着。 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心里便是对九阿哥和后宫之事有些话想说,却也知道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皇上添乱。那些话,只得暂时忍下,总归这会子九阿哥还小,来日方长。 . 终于将到过年,婉兮以为这时候皇上总能松下一口气来,去看看九阿哥,然后正可就势提起此事。 可是前朝内阁却忽然出了事。 皇帝下旨革去两位大学士的官职,其中一位为文渊阁大学士陈世倌。 陈世倌,海宁陈氏,历任康雍乾三朝,官至一品,与张廷玉、史贻直同为汉臣阁老,号称宰相。 此时内阁中,张廷玉在鄂尔泰死后,早已被皇帝一步一步边缘化,而这一回陈世倌与史贻直同被革职,不能不说又是前朝中汉臣中间的一次大地震。 消息传到后宫来,婉兮也极感意外。 她坐在永寿宫里等了一天,没等来应该来的人,她便自己去了永和宫。 见了婉嫔,婉兮上前急忙抓住婉嫔的手:“陈姐姐倒沉得住气!” 婉嫔倒是含笑点头:“不然,你说我又能怎样呢?我海宁陈氏,这些年也算一门显赫。可是这会子是我伯父自己出事,内阁失察,他身为阁老,自然难辞其咎。” 婉嫔说着叹了口气:“更何况,皇上责备他借着与孔府姻亲,而在山东兖州置地,有分孔府余润之嫌。这便是汉臣、读书人最不该做的事,皇上既然给了这个罪名,我一个后宫便也知道,皇上这是当真动了气去。” 婉兮便也垂下头去:“陈姐姐这份淡然、超脱,总也是我学不会的,叫我敬佩。” 婉嫔倒笑了:“听你说的,倒好像你跟我一个年岁了似的。你可别忘了,我好歹大了你十一岁去;待得你十一年后,定然会比我看得更远,心思更沉静了去。” 婉兮挑眸望住婉嫔:“其实听起来,陈阁老的过失也并不严重。这会子皇上发了这个脾气,其实还是悬心大金川战事所致。” 婉兮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每次要紧的关口,都是蒙陈姐姐指点。总遗憾无以为报,故此这回……让小妹向皇上替陈阁老求两句情吧?” 婉嫔抬眸定定望住婉兮,眼中也是缓缓浮起泪雾,却终究还是摇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必求情,更不必在这会子跟皇上提起这话。否则这会子说不定皇上会迁怒了,若连累到你,我这颗心如何能平安?”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我这些年蒙姐姐照顾,我便总觉无法袖手旁观。” 婉嫔轻笑:“别急,若皇上当真处置不当,皇上自己冷静下来,自然会扳正过来。” 婉嫔拉住婉兮的手:“你我曾是母家的女儿,可是进了宫,便只是皇上的嫔妃。不光为我,便也是你自己,将来无论你母家如何,你也不要求情。” 三卷240、这是要活活打死啊(1更) 三卷240、这是要活活打死啊(1更) 十二月二十四,皇帝即将封印,预备过年。 按说从封印之时起,皇帝和京中各衙署都停止办公,等过完年再重新启印。 从这一天起,宫里就开始正式预备着过年。婉兮欢欢喜喜等着皇上从前朝回来。 虽然明白,这一年的过年,即便皇上封印,却也不可能不办公。毕竟傅恒刚到大金川,皇上还在等着大金川的战报。只要傅恒有折子送来,皇上必定即便夜半也要起来会同军机大臣一同办公。 但是总归……是要过年了啊,婉兮想着能趁着过年的气氛,叫皇上能放松下来些。 便是九阿哥那一头的话,她也想趁着过年时候,皇家父子团聚,这便悄悄说过去。 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掌灯了,皇上还没回来。 婉兮心下明白,前朝怕是又有事了。 婉兮放心不下皇上,这便悄悄嘱咐了毛团儿,叫去打听一回。 毛团儿也去了不短的时辰,待得回来,夜色已经尽数遮蔽了天地。宫内的红灯虽尽力燃烧着,却没能照穿了夜色去。 婉兮瞟了毛团儿一眼,便垂下眼帘去:“出事儿了。你说就是。” 国有大金川之事,后宫有景仁宫之乱,婉兮这会子倒想:还能出什么事儿去?还能有什么事比这两件更为要紧? 她这两件都扛过来了,又还有什么扛不住的? 毛团儿却在婉兮面前撩袍,双膝跪倒:“主子……” 一张嘴,毛团儿的嗓音都是颤的,眼圈儿已是红了。 婉兮不由得停下手中的针线。 大过年的,宫里的针线活就格外多,宫里人自己做新衣裳、纳新鞋不说,还总有些要送礼的用项。婉兮的针线虽说不甚好,可是关键时刻还能充一份儿心意去。 况且,三月玉壶就要出宫了。这永寿宫已经相当于玉壶的娘家,她就相当于玉壶的娘家大家长,故此她总想着能亲手替玉壶做几件嫁妆去。 今儿是皇上前朝封印的日子,她的针线活也只能做到今日。过了今日,忙着过年不说,大年下的也都忌讳动针线,说怕扎手。 已是掌灯了,婉兮心下原本等着皇上回来就停下针线的。可是皇上回来的晚,她这针线便也一直都没能停下来。 果然……要发生棘手之事了么? 婉兮将针线活放回笸箩里去,正襟危坐,静静望毛团儿。 “还能有什么事呢,你说就是。我没什么扛不住的。” 毛团儿便向地磕头:“回主子……庄亲王允禄参奏主子的阿玛、内管领清泰大人……说是,请皇上核准,要杖责八十!” “你说什么?”婉兮腾地站起:“我阿玛,他做什么了?” 要过年了啊,就在各衙署都要封印放假过年之时,若是阿玛被问罪,家中这个年又要如何过的去? 好歹,今年是她封妃之年,家中难免还要有些庆贺。若阿玛便这样挨了打……家中又要如何为继? 更何况那是八十杖啊!听闻二十杖就能活活打死人去,又何况这是八十杖! 这根本是要在大过年的,活活打死她阿玛! 三卷241、可真是太巧了(2更) 三卷241、可真是太巧了(2更) 原来赶在这一天,各衙署将这一年的事再做梳理,做最后的盘点和完结。便在这一天,总管内务府事务的宗室王公、和硕庄亲王允禄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提起的还是这一年中尚未审结的内务府中事。 事由皇帝山东东巡,在德州登船之后的事。 因皇家出行,船上一应吃穿用度都有官员各担其责,沿路登岸置办。因孝贤皇后便是崩逝在登舟当晚,这意外之事打乱了原本所有的部署,便有些环节上因没办法提前准备,而出现了些纰漏。 大驾回京之后,在四月间,就有官员参奏负责取水的参领富慧、预备柴炭的工部员外郎哈郎阿、负责预备饽饽的内管领清泰办差不利,奏请皇帝惩治。 因登舟是在三月十一,三月十七便已回到宫中,船上的日子一共不过四五日。便是出了纰漏,实则并无太大的干系。 皇帝那会子听了参奏,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当回事,只叫交各部议处。 工部员外郎归工部议处,清泰是内务府旗下的内管领,故此皇帝便叫由总管内务府大臣来议处。 那会子都正是孝贤皇后治丧期间,皇帝借孝贤皇后治丧之事正对前朝大动肝火,而这事儿正好又是发生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这一路回京的水上……官员们便忖着皇上的脾气,本想重罪来着。 可是皇帝那会子的态度有些叫人玩味,皇帝自己似乎并不在乎。官员们便也从中忖出几缕滋味来——毕竟这当中有令嫔娘娘的阿玛啊! 更何况四月间,令嫔刚刚前无古人地以包衣内管领出身,无子而封妃! 这便所有的官员,心下都有了些底。故此工部就先将自己那员外郎和主事的事儿给延宕下来了,内务府这边又因总管内务府大臣中有傅恒、来保、高斌,故此对清泰的议处也就不了了之。 这事儿便从四月间一直延宕下来,工部等都并未起头来回奏。可是谁也没想到,偏偏到了封印这一天,位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上、总领内务府事务的和硕庄亲王允禄,竟然盘点这一年延宕未决儿的事儿,偏偏将这宗事儿给挑出来了。 而且允禄还“办事勤力”,不仅管内务府下清泰的事,还咨文工部,一并打听了工部那边的情形,将工部员外郎哈郎阿、同为供献饽饽内管领的盛观保等人,一并奏请皇上治罪! 允禄并勤快地自行先查了《大清律例》,引内里刑名,建议皇帝对清泰和盛观保杖责八十。 . 婉兮笔直站着,指甲抠入掌心去,叫这疼痛帮她冷静下来。 “毛团儿,太巧了,不是么?”她高高扬起眸子来,凝视窗外的夜色。 那两盏红灯如血,洇入了夜色去。 “陈姐姐的伯父刚被问罪,我阿玛便紧跟着出事了。我刚还为陈姐姐悬心,这样快便轮到我自己身上了!” 毛团儿终究是毛团儿,这会子也冷静下来。他跪倒在幽深的夜色里,目光转凉:“主子说得是,当真是太巧了。更巧的是,他们拿捏清泰大人的罪名,偏偏是孝贤皇后崩逝之后上供,所用饽饽供献不及时。” 三卷242、这就是后宫(3更) 三卷242、这就是后宫(3更) “可不!” 婉兮轻轻一拍炕几,砰的一声,掌心震得要沿着掌纹裂开一般,可是婉兮却感觉不到了疼。 “人生一世,孰能无过?更何况我阿玛这份内管领的差事,做的便是皇家的家仆,事无巨细都要记账呈报,便是管领下有多少只大鸭大鹅、多少半大鸡鸭、多少新生小蛋,都不能错了数儿去……我阿玛这一辈子小心翼翼,其实却也终究难以避免疏漏去。故此若有人早想挑阿玛的错处,那在其他时候、其他事情上,早就能挑的出来。” “可是他们偏偏赶在这一宗事儿上,不就是想叫人以为,我这个新人仗着皇上宠爱,便将孝贤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不仅我这样儿,便连我阿玛也一同忘了自己的身份,连给孝贤皇后崩逝之后上供都敢怠慢了……” “这叫什么?以下乱上,还是目无中宫、野心惑主?” 毛团儿贵在夜色里,目光也是越发幽暗:“更何况,主子还是孝贤皇后宫里出来的人啊。在外人眼里,主子是孝贤皇后一手教导成就。主子能有今天,全都是孝贤皇后的功劳。结果孝贤皇后刚刚崩逝,主子的阿玛便敢这样轻慢了……” 婉兮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弓下了身子去,笑得停不下来。 “是啊,是啊,这个节骨眼儿挑的,真是了不起!” “其实就算说主子轻慢了孝贤皇后,倒还不要紧。”毛团儿的黑眼珠儿里染了更多的夜色去。 婉兮便缓缓直起身来,眯眼凝视住毛团儿:“更要紧的,是什么?” 毛团儿深深垂首:“更要紧的,怕是有人想借此事,叫外间注意到主子与孝贤皇后的不睦去。况且此事就是发生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孝贤皇后崩逝得离奇,天下多有疑问,故此在这个当口挑开这件事,何尝不会叫人将孝贤皇后的崩逝,与主子新人盛宠联系到一处去……” 婉兮静静站直,下颌高高抬起:“你说得对。他们只拿捏我阿玛做什么?他们要我阿玛的命去,又能怎么样?——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我的声名、我的命去!” “说到巧,还有一宗巧:孝贤皇后的梓宫在三月十七已经回到长春宫,若有人想要参劾途中之事,那会子便该上奏本。可是奏本偏偏是在四月才上的……而四月,又正是主子晋位为妃之时。” “是啊!”婉兮忍不住又是寒声而笑:“只可惜那会子皇上将这事儿压下来了,故此才没闹开。否则一旦这事儿那会子就闹腾开了,我连封妃都不可能了吧!” 婉兮笑够了,垂眸望向自己的手。 这会子才觉着震得疼,火辣辣的。 “这一年我本想息事宁人,关起自己的宫门来,不参与中宫之争,不去掺和太子之争……可是原来却那么早,就已经有人将我算计进去了。如果不是皇上心下明白,我如何能从四月安安稳稳过到了十二月来?” 毛团儿轻叹一声:“其实这宫里,何尝当真有‘息事宁人’一说?主子明鉴,便是主子想息事宁人,可是却有人不肯放过主子呢。” 三卷243、皇上跟他们不一样(4更) 三卷243、皇上跟他们不一样(4更) 这会子婉兮倒也点点冷静下来。 她缓缓扶着炕几坐下。 “你说的对,想要息事宁人,在这后宫里怕只能是一厢情愿。除非不得宠,除非一辈子都只是贵人以下的低微位分,一辈子没有孩子……一辈子威胁不到旁人的利益去!”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我从前以为,这后宫里总有能真正超脱事外之人,便如婉嫔陈姐姐那般,总该不会牵扯进任何的算计里去了吧?” “可是你瞧,她在宫里与世无争二十多年,这回还是牵连进来了。所以你说得对,只要在这宫里,便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息事宁人。” 婉兮这会子想到陈家之事,兴许是受到自己的连累,叫婉嫔这二十多年的与世无争,却也终究还是牵连进来,她的心就更是疼得难受。 毛团儿也是点头:“况且这会子庄亲王提起此事的时机也是巧。虽然庄亲王是宗室王公,可是总归内务府总管大臣里头有傅九爷。以傅九爷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便是庄亲王也不能不礼让三分。” “庄亲王早不发难,晚不发难,偏偏赶在十一月傅九爷刚刚离开京师,卸下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担子去……就是不想叫内务府里再有人能护着主子了。” . 婉兮微微眯起眼来。 “庄亲王允禄……”婉兮垂下头去,忽地指尖一动:“不对啊,德州船上后来发生的事,他应该不知道。怎么偏是他揪着这事儿不放了呢?” 毛团儿一想便也是点头:“主子说的是!那会子孝贤皇后夜半突然崩逝,天亮之后皇上便下旨派宗室大臣奉皇太后御舟先行回京。那侍奉皇太后回京的宗室大臣里,排在首位的,便是庄亲王啊。” 婉兮忍不住轻笑:“自己本来已经不在德州,却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这便是摆明了要与我过不去。” 毛团儿垂下眼帘:“谁让主子是汉姓包衣,又是内管领下的出身呢。如今无子而封妃,又排在妃位之首。这样破天荒的恩宠,总叫宗室王爷们看着不顺眼才是。” 宫中太监皆为汉人,纵然有些格外资历老的被恩赐入旗,可是终究还都是汉人血统。故此说起这些,毛团儿心下是同样的愤懑。 婉兮轻哼一声:“所以我生不出孩子来,他们心下才更庆幸吧!我再怎么得宠,只要生不出孩子来,就动摇不到他们的根基去!” 毛团儿静静仰起头来:“可惜主子有没有孩子,不是任何一个宗室说了算的。这世上唯有皇上才有这个权利。皇上从主子承宠的第一天起,便从未断绝了要给主子孩子的心愿去。如今主子的身子,哪一副药不是皇上亲手调理着?” 因毛团儿这样一句话,婉兮本凉透了的那颗心,这一刻终于暖了起来。 她垂首,终于能缓缓绽开微笑。 “毛团儿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这一会子险些连皇上都要埋怨了。” “毛团儿你说得对,皇上从未有一天放弃替我调养身子。便不管他们怎么想,皇上总归是跟他们不一样的。” 三卷244、谁不曾,有苦不言(5更) 三卷244、谁不曾,有苦不言(5更) 一想到皇上,婉兮终于露出微笑来,心下便也宽松些了。 她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毛团儿,还记得乾隆五年那会子,皇上跟我初见之时么?那会子皇上是去查勘旗地,便是因康熙朝故太子允礽之子、理亲王弘皙逆谋案……” 毛团儿便忙道:“正是!就因为牵涉宗室亲王,事关重大,皇上才亲自前去查勘。” 婉兮便笑了:“我倒记着那桩案子里,也有庄亲王允禄啊。” 毛团儿也是一拍手:“正是!那会子庄亲王允禄因任总理事务大臣,故此皇上特恩,庄亲王食双亲王俸禄,极为煊赫!可是他不念君恩,竟然私下里与故太子之子来往甚密……皇上料理了弘皙之后,虽未惩治庄亲王,却也停了庄亲王的亲王双俸,并且罢了他都统的官职……” 婉兮这便笑了:“那我就放心了。这样儿的亲王,便是在皇上面前挑事儿,皇上纵然礼敬有加,却也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正说着话,外头玉壶扬声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婉兮一震,知道玉壶这是通知她,皇上回来了。 婉兮含笑忙起身,迎向外去。 皇帝已然大步流星而入,挑开门帘,长腿已然迈进门槛来。 毛团儿等人都退下,婉兮亲自伺候皇上洗脸、净手,又帮皇帝褪下大衣裳来,两人都自在地穿着中衣,盘腿坐在炕上说话。 尽管心中翻涌的都是对自己父亲的担心,好几回那话都冲到了嘴边,可是婉兮还是生生给忍住了。 她眼前浮现的都是婉嫔那虽然含泪,却依旧沉静的面容;耳边还留着婉嫔那会子的嘱咐,告诉她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母家的女儿,而是皇上的后宫。“不管为了旁人的母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母家,你都不要求情。”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狠狠将所有的担心都咽下去。 隔着炕几,隔着炕几上幽幽的纱罩红灯,皇帝眯眼打量她,“藏着什么话呢,我瞧着都快噎得要打出嗝儿来了。”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开:“爷说错了,我才不打嗝儿呢,我打鸣儿!” 婉兮说着故意学了两声鸡叫。 总归,还是绝对忍住不问,不求情。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今儿爷回来晚了。本以为封印之后便能专心陪着你们过年,可是就因为今儿要封印,故此收尾的事儿才格外多。” 婉兮含笑点头:“爷又何必与我解释呢?外人不知道,我哪儿能不知道爷这封印一说,都是给旁人说的。便是放假,也只是给大臣们放假,爷自己哪儿有歇息可言呢?”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伸手过来攥住婉兮的手:“能有个人明白爷,就够了。” 婉兮点头含笑:“只是爷再悬心大金川的事儿,该过年还是得过年。过年就得吃煮饽饽,那奴才就得当仁不让——爷说吧,今年三十儿晚上,想吃什么馅儿的煮饽饽?奴才好早些预备下。” 皇帝哼了一声:“这还用问我?你看着办就是。总归年年三十儿,半夜里都是爷一个人吃。” 三卷245、越是这样越想你(6更) 三卷245、越是这样越想你(6更) 尽管心下担心着父亲的安危,可是皇上这样一句话,还是牵动了婉兮的心神,叫婉兮险些掉下泪来。 是啊,身为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便注定了是孤家寡人。便是过年,三十那个晚上可以有阖宫家宴;可是那个晚上守岁的饺子,皇帝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吃。 因为他子刻,在旁人还在酣然甜梦中时,便要到养心殿东暖阁行“明窗开笔”之典,以祈一岁之政和事理。接下来又要到堂子祭祀、到宫中各处拈香……天亮之后还要到太和殿行贺岁大典…… 天子的新年,根本是冰上不停旋转的冰尜(音“噶”,冰猴儿,陀螺)。 婉兮想了想,便轻轻点了头:“那就说定了,都交给奴才办。” . 用罢饽饽,两人拥入衾帐。 皇帝今晚却有些力不从心。 他皱眉停下,亲了亲婉兮:“今儿,爷有些累了。”这便翻身躺了回去。 婉兮面颊微红,虽然心里有事,可是伺候皇上的时候却还是全心全意。故此这会子正是得趣儿的时候,不由得有些不依,爬起来去亲皇帝的嘴。 皇帝知道如今这小妮子正是二十二岁的好年纪,对这亲密之事最是开窍的时候儿。 更何况,她还巴望着能有孩子呢……故此每一回,她都用尽了小花招去。 皇帝自是喜欢,只是这会子…… 他轻叹一声,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今晚叫爷歇歇。明儿,爷都给你补回来。” 婉兮身子细滑柔软,手脚都缠紧了他,兀自亲个不停。 皇帝便又尝试了一回,却还是有些不得力。 皇帝叹息一声又躺回去,手指绕着婉兮的长发,轻叹一声:“……爷,是不是老了呀?” . 婉兮这便轻轻一震,停下来。 任凭青丝垂下,迤逦在他身上,抬眼水濛濛地凝注他。 “爷又瞎说什么呢?” 皇帝淡淡一笑,不想张口。 虽说皇帝这一年才不过三十八岁,正当盛年。可是这个年纪上,他已经有多位妻妾已然撒手人寰。故此这个年纪说是盛年可以,说是寿终之年也不为过。 更何况先帝雍正就是在位十三年的时候驾崩的,今年又正好是皇上登基十三年。皇上这一年对于生死,便想得格外多;故此对于议储之事,才格外计较。 婉兮滑上皇帝的身子,娇俏轻哼:“皇上年不年轻……皇上自己说了不算。” 她小手轻弄,妙眸若丝。 皇帝呼吸一急,咬住嘴唇,抬眸看她——看她,小手那般翻转。 皇帝便“醒了”。 . 婉兮主动坐上去,身子如满头青丝一般柔软、紧紧缠裹。 该怎么形容今晚的矛盾心情呢?越是心里担心,便越想与皇上亲近;仿佛只有这样与他合二为一,才能叫自己那颗忐忑的心平静下来。 故此她今晚格外卖力,一遍一遍求索,一遍一遍叫皇帝不甘却不能地低吟。 最后她自己累倒,皇帝抱着她,不得不叹息含笑道:“嗯哼,爷今晚上力不从心,竟然还被你得逞了这么多回去……由此可见,爷一点都没老。” 三卷246、悄悄的心疼(7更) 三卷246、悄悄的心疼(7更) 婉兮如吃饱了的小猫儿,满足地依偎在皇帝怀中,半闭了睡眼,柔声道:“……总归奴才还年轻。爷不必担心自己的年纪,总归奴才比爷年轻十六岁去呢,奴才便将自己的年轻都让渡给爷去。” 她轻轻滑上去,咬住皇帝的耳。 “若有人老,便叫奴才老;而皇上,永葆青春。” “若有人死,便叫奴才先去;叫皇上,送奴才去。” 皇帝狠狠一震,振臂狠狠将她抱进怀里,若揉了碎了一般。 “你再胡说!” 婉兮说完这样一句话,却已困得直接坠入梦乡里去。 皇帝瞪圆了眼,盯着这样就睡着了的小丫头,满心的翻涌,如何还能再睡得着去? 十六岁啊,他整整比她大了十六岁。便是有先走,也该是他先走啊。 她怎么,满嘴的胡说…… 叫他的心,这样的疼。 . 因已封印,次日一早便不用走“早朝”的程序,皇帝便也乐得晚起一会子。 可是再晚起,也只是等到天光放亮而已,依旧没等到太阳爬起来。 婉兮亲自起来帮皇帝整理衣裳。 晨光熹微,婉兮故意没点灯,只借着这样的鸭蛋青色天光与皇帝四目相投。 这样才照不亮这辉煌宫殿、堂皇龙袍;这样才不是天子与后宫,只如平常百姓家。 这一刻的心事,是心照不宣。 皇帝凝视着她。 她总跟其他后宫不一样,每天早上帮他整束衣裳,便如孝贤皇后等人,都是自己先起来整理好了她们自己,这才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生怕被他看见她们面上、头上、身上哪一处的不完美。 她却从来都不是。便如此时一般,她只穿最贴身的小衣,任凭长长青丝垂落膝弯。面上更是没有半点妆粉,只有蛋青色天光之下的吹弹可破。 皇帝便忍不住伸手又掐了掐她的脸蛋儿。 心想:也是,从来召幸后宫,都是侍寝之后,后宫便退到旁的睡房去歇息。孝贤皇后在养心殿东暖阁,那拉氏等人在西暖阁;普通嫔妃便在东西围房。没有能与他整晚共枕的。故此他早上起身,后宫们都是从各自的睡房后过来的,自然都是收拾停当了。 可是眼前的人儿终归不是。 这是她自己的宫,她整夜都在他臂弯,未曾离去。故此没法儿不看着这样“蓬头垢面”的模样。 皇帝自己想着,心下莫名愉快,便笑了。 婉兮扬眸望过来:“爷自己偷着乐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却忽然扬声向窗外叫李玉:“取《大清律例》来!” 窗外的李玉吓了一跳,婉兮何尝不是心头咯噔一声。 李玉在外头压压惊,这才陪着笑道:“皇上,《大清律例》那么厚……奴才都要搬来么?” 皇帝轻哼一声,目光却是凝着婉兮道:“只要‘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一部。” 婉兮的心下便更是绷紧了,尽力稳定,指尖儿还是有些发凉。 窗外的李玉奉旨去了,少顷回来,递回皇帝手中。 婉兮只瞟了一眼,便连忙蹲身:“皇上要在奴才宫里处理一会子公事么?那奴才先行回避,皇上忙吧。” 三卷247、小气鬼(8更) 三卷247、小气鬼(8更) “站住。” 皇帝却仗着身高臂长,伸手就将婉兮给扯住了。 婉兮脸红:“……皇上要处理公务,不是说后宫不能干政么?” 皇帝却哼了一声:“谁叫你干政了?” 皇帝将那部《律例》扔给她去:“是你这宫里的灯烛金贵,爷来了也舍不得给爷用。这晨光这么暗,爷老了,这老眼昏花地怎么看的清楚字儿?” “你这当主人家的,既然小气,舍不得灯烛,那你就得留这儿给爷当眼睛!” 婉兮听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瞟着她的神色,便不由得笑,垂首在炕边金刀大马地坐下:“——给爷念!” . 婉兮昨晚疲惫,今儿早上还有点没完全醒过神儿来。 可是既然这位爷已经这样儿吩咐了,且坐好了,那她也只得认命,硬着头皮念。 “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不如法者,笞五十;一事缺少者,杖八十……”念到此处,婉兮的神儿全醒过来了。这不正是她父亲犯下的罪名,以及按律应当承担的刑罚? 这一刻婉兮只觉心头狠狠地疼,身子冷,在这十二月的晨光里止不住地打摆子。 心下忍不住想:皇上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件事告诉她了,是么? 既然律例之上有明白的规定,那么皇上便也自然不能私纵。也就是说……皇上在告诉她,爹爹这刑罚终是逃不过了,是么? 可是这一刻,如果她能跪下,替爹爹求情的话,皇上会不会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饶过爹爹一回去? 婉兮霍地转头望住皇帝,双膝簌簌打颤。 跪下容易,求情也容易,可是这白纸黑字的《律例》,却是不是要为了她而违犯? 不……不能。 . 婉兮的挣扎、迟疑、含泪的坚定,全都落入了皇帝的眼底。 皇帝哼一声:“往后翻,再念‘公罪’一章。” 婉兮怔了怔,终究是女子,对这些律例、刑名之事的字眼,并不十分熟悉。 便忍不住问:“公罪?既有‘公罪’,便区别‘私罪’?” 皇帝白她一眼,只事不关己般吩咐李玉:“她也好歹叫了你八年的‘谙达’,这便给她正正经经当一回谙达,教教她。” 李玉赶紧双膝跪下:“奴才岂敢!奴才是伺候主子的,对这些刑名之事也并不十分明白。只是,呃,奴才终归这么多年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着,故此耳濡目染,倒也听得几句。” 皇帝叹口气:“老滑头,别说开场白了,也没人给你喝满堂彩。叫你说,你就别谦辞!” 李玉也知道这会子不是事不关己的时候儿,便赶紧又朝婉兮行礼道:“依着奴才的体会,这‘公罪’啊,说的就是因公办差,有些事没办好。但绝不是因为挟私心,而是就是单纯的没办好。而‘私罪’则完全是为了自己,因私心,满足私欲,比如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皇帝这便点了点头:“同样的罪行,却因‘公罪’、‘私罪’的不同,承受的刑罚也有不同。” 皇帝缓缓抬起眸子来:“内务府正黄旗下,内管领清泰,所犯之罪,朕以为当属‘公罪’。” 三卷248、你放心(9更) 三卷248、你放心(9更) 婉兮虽然一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心下却是莫名地一亮堂。 她赶紧垂首去翻那《律例》,使劲找“公罪”一章去。 皇帝瞟着她那恨不得要伸手蘸唾沫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 只是声音平稳依旧:“王大臣议:‘皇上东巡,每日应用饽饽,特派内管领带领人役造办,理应预备。至于供品上应用饽饽仅上五、六碟,屡次传取,亦未预备一次。至于供品上应用饽饽所关甚重,理应加意敬谨预备,乃将供品上应用饽饽并未赶到,以致迟误,亦甚属不合。应将内管领清泰,盛观保,律杖八十。’” 皇帝将这一串字说得极慢,容得工夫,叫她手指轻颤着终于找到了“公罪”那一章去。 婉兮赶紧上下瞄了两眼,便情不自禁双膝一软,欢喜得险些坐在地上。 只见那“公罪”一章中录:“凡内外大小文武官,犯公罪该笞者,一十罚俸一个月,二十三十各递加一月……该杖者,六十罚俸一年,七十降一级,八十降二级,九十降***,俱留任。” 皇帝瞟着她,不由得两边唇角都勾了起来:“念啊,朕等着听呢。” 婉兮轻颤着,将这一段念完。 皇帝便轻哼一声,却问李玉:“王大臣议,内管领清泰该杖责八十。若以‘公罪’论,应当是什么刑名啊?” 李玉忙跪地答道:“若是公罪,便不用当真受鞭笞、廷杖,只需用所加级别抵消即可。清泰大人的事,依‘公罪’论,便应该是用‘降二级’来抵消杖责八十。” 皇帝点头:“哦,原来不用打板子,只需降二级即可,仍旧留任啊~” 这欢喜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婉兮一个女子从前并不能分清这些“公罪”、“私罪”的刑名去。这一刻忽然听明白了,已是知道爹爹不用挨板子,没事了去。 皇帝借着幽幽晨光,静静望着婉兮,忍住一抹微笑。 垂首又问:“李玉,从前张廷玉和鄂尔泰,分别都是加多少级来着?” 李玉忙答:“鄂尔泰大人,加十五级;张廷玉大人,加十***。” 皇帝扬了扬眉:“原来都加了这么多啊?便是降二级,也还有那么多级。” 皇帝不慌不忙,将目光又从婉兮面上转过。 “那内管领清泰呢,他身上原本有加着几级呢?” 李玉心下自然是早预备好了,这一刻自然是对答如流:“奴才回皇上,清泰大人原本身上有加着四级。” 皇帝“哦”了一声,“这么说来,不过是将那四级中的二级抵消罢了。仍为原任,仍奉原职,不必廷杖,不必坐牢。” . 婉兮已是听明白了,这一刻控制不住欢喜,双膝跪倒,已是落泪。 “奴才替阿玛,谢主上隆恩。” 皇帝轻声一笑,站起身来:“谢什么恩啊?朕对清泰可没给任何私恩去。一切都是按着律例行事罢了。” “至于他自己身上早有加着四级,那也不是朕超拔的,都是他自己这些年小心办事应得的。故此你根本就不必谢朕。” 皇帝说罢含笑将婉兮扶起来:“你放下心再睡会儿,爷去忙了。” 三卷249、究竟是谁不喜欢(10更) 三卷249、究竟是谁不喜欢(10更) 白日里见了婉嫔和语琴,婉兮说到阿玛这一场灾祸,还忍不住垂泪。 语琴也吓坏了,陪着一起掉眼泪。 倒是婉嫔年纪在那儿,且前头已然有了她伯父陈阁老的事,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了。 婉嫔含笑道:“听起来,这一切的关窍都是在‘公罪’二字上。若不是被皇上定为‘公罪’,那令尊大人这八十杖,怕是逃不掉的。” 语琴也点头:“可不!瞧他们的说辞,什么‘供品上应用饽饽仅上五、六碟,屡次传取,亦未预备一次’!这分明是想说魏大人故意怠慢,便是想给定成‘私罪’去!” 婉兮想到这一节,也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谁说不是呢?我阿玛一个内务府下的内管领,不过五品官职,却叫一班宗室王大臣这般拿捏!如果不是有皇上,那这个‘私罪’是逃不了了。大过年的,我阿玛非叫他们给活活打死不可!” 婉嫔忙从衣襟处抽出帕子来,亲自替婉兮拭泪。 “快别掉泪了,否则这眼睛哭肿了,皇上必定心疼。” 语琴也不忍叫婉兮再难受,这便先停了眼泪,叹息一声道:“这还不叫私恩呀?若不是皇上给这么定了,那魏大人肯定逃不过这一劫去。人的心思一念之间,谁敢说哪会子是因公,哪会子就是营私呢~” 婉兮垂下头去,便也破涕为笑了。 眼前都是那一回,皇上在她耳边道:“……爷给你并无‘私恩’,唯有‘私疼’。” . 三人又相对哭哭笑笑了一会子,这才都平静下来了。 婉嫔望住语琴:“幸亏这回没牵扯到你。” 语琴也是庆幸:“好在我家里又无人在朝中为官,他们便是想拿捏,也找不到什么口实去。” 婉兮也道:“江南陆氏,终究是大儒之家。大儒之家虽不为官,却是江南文人士子的心头所向。便是有人想要拿捏,也要掂量掂量去!” 婉嫔含笑点头:“虽然此时是大清天下,可是江南终究不同于北方,汉人士子文人的骨气仍在。皇上也始终想要收服江南人心,故此便是和硕亲王又怎样,也不敢轻易寻口实就是。”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既然魏大人没事了,咱们便该好好弄明白,这回究竟又是谁害你?依我看,倒比当年孝贤皇后让你起一身的疙瘩,更为狠毒!” 婉兮点头:“我自己一个人生病,便是怎么痛苦,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回却伤到我家人身上来,我便当真不能忍了。” 婉嫔拍拍婉兮的手:“总归咱们现在知道一个人:庄亲王允禄。” 婉兮便静静抬起头来:“是,从他身上便可以抽丝剥茧,顺藤摸瓜。” 语琴也同意:“你想到什么了?” 婉兮目光落在语琴面上。 “……皇太后。” 语琴吓了一跳:“怎么说?” 婉兮垂下眼帘去:“孝贤皇后德州夜半崩逝,第二天一早皇上命庄亲王允禄等陪皇太后先行回京。由此可见,庄亲王与皇太后关系甚睦。” 语琴也是叹口气:“也难怪。你是汉姓包衣,结果无子封妃,皇太后一定不欢喜。” 三卷250、不要孩子了(1更) 三卷250、不要孩子了(1更) “若当真是皇太后,婉兮,你便要格外小心了。”婉嫔也罕见地露出忧色来。 婉兮倒是淡淡垂眸一笑:“若是皇太后,我倒不意外。这些年终究与皇太后那边龃龉不断,我心下也早做了防备。” “况且这会子,我再封妃位,终究还没有孩子。如果这会子我有了孩子,孩子涉及大统之事,那才真要小心了。” 语琴也道:“正是!无论皇上如何宠爱你,皇太后也绝不会允许你的孩子继承大统。终究,你是汉人血统……这大清的天下,如何能叫半个汉人血统的孩子继承了大统去!” 婉嫔凝视着婉兮:“婉兮你说的也对,这会子既然你还没有孩子,皇太后倒未必会亲自对你做什么。她现在隐身幕后就够了,总归前朝后宫有的是人愿意为她出力。等到你生下孩子,她再亲自对你动手也不迟。”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抬眸望向这棚顶上富丽堂皇的和玺彩画。 “从前我总是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会子,从大阿哥和三阿哥出事,再到九阿哥……我倒是忽然庆幸,我这会子没有孩子了。否则我真担心以我现在的年纪和阅历,不足以保护我的孩子。” “谁说不是呢!”语琴也是难抑激动:“孩子年纪小,不似咱们,孩子们自己哪儿有防备,更不知如何自保。一旦被害,你看这一个一个的下场有多惨!不是丧生,就是被褫夺承继大统的资格,要么就是四公主、八阿哥、九阿哥这样的,兴许落下一辈子的残缺去!” 婉兮静静抬起眼来,“我回去就停了药。” . 婉嫔和语琴这才都吓了一跳。 “婉兮你这是要做什么?” 婉兮静静望住她们两人:“嘉贵妃又如何,前朝有伯父、父兄得用,在后宫里又是潜邸老人儿、三位阿哥的额娘、位在贵妃,你看她的景仁宫还不是被人家给换得干干净净!” “自比嘉贵妃,无论年纪、资历、母家、位分,我没一样比得上。可是嘉贵妃还是落到今日地步,我又如何能逃得过?” “纵然有皇上的看顾,可是皇上前朝繁忙,总有看顾不及的时候儿。故此这会子,我又急着要孩子作甚!” “若只生下孩子,却保护不了他们,我又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人间受罪?” 婉兮攥紧衣袖:“故此,我暂时不要孩子了。药停了,不再调理。除非我什么时候确定我有本事看明白这后宫,有本事护住他们的时候再说。” 婉嫔和语琴都是大出意外。 婉嫔也是心疼,攥住婉兮的手说:“可是女人的青春总归有限,你若这样耽搁下去,将来若是青春已逝,岂不可惜?” “不急。”婉兮抬眸静静凝住婉嫔:“我今年才二十二岁。我便不信我需要那么多年才能看清这后宫去。我不会浪费那么久的时光,我会尽快做到我想做的事。” “然后趁着青春尚在,一样生得出我的孩子来!” 婉嫔倒也轻轻叹了口气:“这后宫里啊,人人都想生孩子,人人都想靠孩子来固宠。你这般倒是绝无仅有。不过……这会子我倒觉得,你做得对。” 三卷251、小皇孙(2更) 三卷251、小皇孙(2更) 大年三十,乾清宫家宴。 皇帝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成年皇子共聚一堂;后头坤宁宫里,则是以皇太后为首,以皇贵妃那拉氏为女主人身份,将后宫嫔妃、未成年皇子、宗室福晋都齐集一堂。 今年的那拉氏是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主持这坤宁宫的家宴,自是格外卖力。敬酒言谈间,也颇有几处故意为难婉兮的地方儿,婉兮却也都忍了过去。 不过也幸好,此时的身份倒是也给那拉氏,宛若野马勒上了辔头,叫她也不能如从前那般言语无忌。 整场家宴下来,两人之间虽然波澜暗生,不过好歹是相安无事熬了下来。 皇太后、那拉氏自然是赢家,满脸的得意,婉兮自己算是“失意者”,故此婉兮便也格外留意同样的“失意者”。 . 晚宴散去,婉兮找到了大阿哥永璜的家眷。 玉叶上前道:“福晋请留步。我家主子有几句话。” 永璜被皇帝叱责、褫夺继承大统的资格之后,永璜忧愤而病,今日并未来参加家宴。便是那位辽代耶律氏后裔的嫡福晋伊拉里氏也没来坤宁宫家宴,正好推脱是要为大阿哥侍疾。 来的是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因是侧福晋,出身又比不上嫡福晋,故此这位伊尔根觉罗氏整个家宴都有些怯生生的。更何况如今大阿哥彻底失势,在家宴上便连那拉氏都仿佛忘了曾经的情分去,对这伊尔根觉罗氏视而不见,半点温煦都没有。 那一幕都被婉兮收入了眼底。 伊尔根觉罗氏一见是婉兮,赶紧上前请双腿安:“不知令娘娘有何吩咐。” 大阿哥和嫡福晋不来,便连皇长孙绵德也都没来。可怜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己来了,也带了自己的儿子绵恩来。 那孩子不过两虚岁,却也仿佛能体会到大人世界的人心炎凉,整场宫宴都安安静静坐着,不哭不闹,也不跟旁的小孩儿争抢饽饽;便是这会子,也只怯生生躲在母亲的衣褶里,睁圆了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盯着婉兮看,却不敢贸然出声。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便含笑,自己先蹲下来,朝那孩子伸出手去:“绵恩别怕,来,到令娘娘这儿来。” 同样是永璜的儿子,绵恩却只比嫡长子绵德晚了一个月出生。生来便已是庶子,生成这样的性子,在府中的委屈可想而知。 婉兮这般亲切呼唤,那小孩子仰头看看他母亲。伊尔根觉罗氏便连忙往外推那孩子:“绵恩,还不快给令娘娘磕头!” 婉兮倒笑了,自己先伸手一把将绵恩给抱进怀里,免了礼数去。 婉兮将孩子抱起来,又伸一只手拉住那侧福晋的手道:“十二年那会子过年,也是这家宴时,那会子两位皇孙尚未下生。大阿哥来与我请安,倒提过说喜欢我给四公主做的一个小玩意儿。我便也应承下来,说到时候一定亲手给两位皇孙也做一个。” “只是十二年那会子的七月,我陪皇上去了木兰,这便错过了。今年七月间,又正好是皇贵妃晋位,皇贵妃与你家好,这便也在七月间一并给绵德、绵恩过了周岁的生辰……因是皇贵妃的好日子,我便也退让了,这便一直都没将东西送出手。今儿,终于得了机会了。” 三卷252、相同的委屈(3更) 三卷252、相同的委屈(3更) 其实那会子情势已经变得尴尬:皇帝是在六月里大骂永璜、永璋,七月初一才晋位那拉氏为皇贵妃。故此七月里的庆生,是发生在永璜已经被褫夺了继承权之后的事儿。 那会子永璜已经不中用了,那拉氏自然想与永璜能避多远,就避多远。故此以她自己的心思来说,还给永璜的儿子过什么生辰啊! 只是她要给两个皇孙过生辰的话,是在六月前就说下的,皇帝也早就恩准了,礼部、内务府等早就预备下了。故此七月间那拉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自己将自己刨开的坑再给埋上。 不过那拉氏根本就没按照原本的安排,接两个皇孙进宫庆贺,而只是赐下了些礼物给两个皇孙罢了。避嫌的态度摆得简直再明白不过。 故此这会子伊尔根觉罗氏提起这事儿来,心下还是酸楚。 终究是自己儿子下生之后的第一个周岁啊,原本以为能烈火烹油,结果却冷淡萧索成这样。 况且七月里也不是她的绵恩正经的周岁生辰,而是人家嫡长子绵德的生辰。她的绵恩,真正的周岁是在八月十四的。只因为是庶子,即便是有皇贵妃给过生辰,也只能跟着人家嫡长子的日子来过罢了。 这样一来,伊尔根觉罗氏的心下便是两重的委屈。 而这两重的委屈,何尝不都印着那拉氏对绵恩的不重视。 . 婉兮悄然打量着伊尔根觉罗氏的神色,便轻轻一笑。 “今儿总归嫡福晋、绵德阿哥都没来,我便也顾不得他们。这便只与侧福晋你和绵恩阿哥有缘罢了,故此我这份儿心意,还是先给了绵恩阿哥吧。” 婉兮说着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匹小马来。 都跟给四公主那狮子是一样的,用蚕丝堆成绒花的工艺做出来的,毛茸茸的、立体可爱。 马匹是满洲人最爱的,男孩子没有不喜欢的,绵恩虽然小,不过却也一眼认出来了,指着小马叫:“马……” 婉兮拍掌而笑:“绵恩阿哥真聪明!不瞒侧福晋说,我的手艺不算好,从前给四公主做的明明是个狮子,结果连皇上都说是老虎……我还担心绵恩阿哥认不出来,或者认成旁的什么去。可是你瞧,绵恩阿哥张嘴便说对了,可见与我当真有缘!” 婉兮便将两匹小马都举到绵恩面前道:“先给绵恩挑。绵恩看,这两匹里头哪个更好,令娘娘便将更好的,给了绵恩阿哥。” 小孩子自然不懂这些话里的深意,那侧福晋如何听不懂呢,这会子已是两眼含泪。 人家嫡福晋的的家世是辽代的王姓耶律氏,嫡福晋的阿玛官职是都统,也就是从前的旗主子,又有轻车都尉的爵位;而侧福晋自己的阿玛则只是个七品官……故此在大阿哥府里,她虽然身为侧福晋,可是在嫡福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自己的儿子只比嫡子晚出生一个月,可是所经受的待遇,又有哪一点相同了。 今日却得令妃娘娘这样的看重,甚至令娘娘话里话外都更喜欢绵恩,将礼物也是可着自己的儿子先挑……她这颗心在这一会子便已然归顺。 三卷253、谁又比谁高贵(4更) 三卷253、谁又比谁高贵(4更) 伊尔根觉罗氏抱着绵恩,跪倒含泪谢恩。 婉兮含笑忙给扶起来:“伊尔根觉罗氏……侧福晋,说句玩笑话,关于你的哈拉(姓氏),我倒是听说过一点子传说去。做不做准我不知道,不过我心里倒也是记下了。” 婉兮妙目轻转,凝住侧福晋:“都说这个哈拉啊,是当年宋徽宗被大金给掳到关外之后,留下的后人所用的姓氏。” 伊尔根觉罗氏登时满面的黯然:“那么古远的事情,便是奴才自己,也说不准了呢。” 当年宋徽宗和整个大宋的皇室被掳掠到北方来,那是惨绝人寰的一段往事,是这天下所有汉人心上一个抹不去的伤疤。故此就算是大宋皇室的后裔又怎样呢,此时这个身份带给人的只是耻辱罢了,并未有半点荣光去。 这侧福晋的心思,婉兮全都能理解。 婉兮垂首道:“不管是不是传说,也不管什么胜者王侯败者寇,总归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心里来看,伊拉里氏是耶律氏的后裔,曾是大辽的王姓;而你的伊尔根觉罗氏,也同样是大宋皇室的后裔。若论出身,你与嫡福晋同样都是出身皇族!” “况且,如今已是大清。大宋已然灭国,大辽何尝不也早已灭国?同样都已烟消云散去,谁又比谁高贵了?” 伊尔根觉罗氏心头轰然一热。 婉兮含笑上前,握住侧福晋冰凉的手:“我在旗籍,身子里却依旧还是流着汉人的血;侧福晋的先祖同样是大宋汉人。故此在这大清天下,侧福晋的苦楚,本宫全都明白,并且感同身受。” “可是即便出身不如人,有怎样?咱们也一样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人!谁说咱们自己就非要低于旁人去,谁说咱们的孩子就比不上他们纯正满洲血统的孩子去了?” “你总归记着,不管是你自己,还是绵恩阿哥,都决不能自怨自艾、自轻自贱!这会子纵然大阿哥前途不明,可是他总归还是皇上的长子!皇上一时生气,但是却不会永远都割舍自己的骨肉去。只要你们依旧自珍自重,总有一天,皇上会再给你家施恩。” 夜色里,尽管三十无月,可是宫灯却远远近近照亮。婉兮的脸,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坚毅明亮。 侧福晋定定望着婉兮,不由得又是含泪跪倒:“令娘娘今日这一番金玉良言,奴才谨记于心。待得绵恩长大些,奴才一定讲与绵恩听。” 侧福晋抹一把泪:“当日大阿哥因额娘去得早,便有心孝敬宫中的几位娘娘。那会子大阿哥也向令娘娘行孝心来着……只是那会子的事情,奴才身份低微,说不上话,只是听得嫡福晋说要独尊皇贵妃……这便断了大阿哥对令娘娘的孝心去。” “大阿哥府中,将来的事,奴才不敢保证嫡福晋和绵德阿哥去;但是奴才却可以保证自己和绵恩,只要我们母子还在这世上一日,便必定以令娘娘为额娘、为祖母。奴才回府后,也定会尽自己的力,劝说大阿哥……” 婉兮淡淡一笑:“嫡福晋和绵德阿哥,总归我没见过,他们有没有福气,我不知道。可是我看着啊,侧福晋你和绵恩阿哥,却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三卷254、等的不是饺子(5更) 三卷254、等的不是饺子(5更) 侧福晋带着绵恩千恩万谢地去了。 婉兮立在夜色里,又站了良久,这才往回去。 玉叶轻哼道:“怪不得那会子大阿哥给主子送了一盒金叶子之后便没动静了呢,原来是那个大阿哥的嫡福晋没有眼色!” 婉兮淡淡一笑:“终究这会子是那拉氏摄六宫事,将来又是必定的皇后,所以人家只独尊那拉氏,也算明智。” 婉兮眯眼看一眼这夜色笼罩之中的九重宫阙,“只是这大阿哥刚刚失势,那拉氏便忙不迭地避嫌,不认人家了。叫人家一个侧福晋和庶子,在阖宫家宴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便未免叫人齿冷。” 玉叶担心道:“何止那拉氏呢?这会子前朝后宫,哪个不是能跟大阿哥避多远,就避多远的?总归一个皇子失去了继承大统的希望,那便还有什么用去。可是主子还这样主动与大阿哥的侧福晋和庶子这样亲近,主子就不怕皇上多心了去?” 婉兮却摇头:“皇上不会多心。皇上那会子跟大阿哥使气,话是说狠了,事是做绝了,再挽回不回来。但是却不等于皇上当真就割舍了这一脉的骨血去……终归大阿哥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心下依旧还是会心疼的。” “这会子前朝后宫对大阿哥一家如此的冷遇,你以为皇上会看不出来么?皇上看在眼里,其实也是疼在心上。况且这会子大阿哥都已悒郁成病了,若再没个人叫他们一家略微宽心些,这大过年的,皇上心下该有多难受。” 玉叶也只能叹口气:“总归,就是姑娘胆子大。旁人不敢做的事儿,姑娘总是出人意表敢去办!” 婉兮便笑了:“你这话说的明白。好歹你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是什么性子,你若不知道,那你才该掐了呢!” 两人说说笑笑往回去,到了永寿宫,婉兮却不张罗回去,却叫抬轿的太监朝东六宫去。 玉叶便傻了,忙提醒道:“姑娘!这会子时辰可不早了,姑娘不是预备好了饺子馅儿,说要给皇上包守岁的饺子么?这会子还往哪儿去?” 婉兮倒冲她做了个鬼脸:“饺子有什么稀罕,你当皇上守岁当晚,就等那一口煮饽饽啊!” 玉叶愣了:“那主子这是……朝哪儿去啊?” 婉兮轻轻吸一口气,坐直,收起笑容道:“去景仁宫。” . 一听这个,玉叶就又急了。 “主子大三十晚上的,到景仁宫去做什么?也不怕沾了晦气!” 景仁宫整个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那拉氏给换了,嘉贵妃虽然刚生下九阿哥、晋位为贵妃,却在这一年不得不忍下这样大的气去,叫人都替她觉着晦气。 婉兮垂首,望一眼她今晚新上脚的元宝底凤头嵌珠、五彩丝线展翼的旗鞋,幽幽道:“晦气什么?景仁宫里有跟第二座龙形石影壁镇着呢,谁敢说景仁宫晦气了?” “再说,康熙爷就降生在景仁宫;当年皇太后身为熹妃时,也住在景仁宫。再说‘景仁宫晦气’,我便也要掐你了!” 玉叶心下一跳,忙蹲身道:“奴才不敢了。” 三卷255、借阿哥(6更) 三卷255、借阿哥(6更) 连玉叶都没想到这大年三十晚上的,婉兮会到景仁宫来;那景仁宫上下就更没想到了。 嘉贵妃如今在这宫里,自己倒像个外人似的,一天天瞧着殿内殿外都是陌生的面孔,恍惚间都觉得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听说婉兮这会子来了,嘉贵妃连忙亲自迎到木仪门去。若是婉兮再晚到一步,堂堂贵妃都要迎到门槛外去了。 婉兮连忙下轿,在门槛外就给嘉贵妃行礼:“如何敢叫贵妃这般?嘉姐姐请站在门内,容小妹在门槛外全了礼数。” 嘉贵妃勉强受了礼,连忙一把抓住婉兮:“令妹妹这又何必呢?虽说我是贵妃,你却也已是妃位,你我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婉兮含笑摇头:“怎么会是一步之遥?嘉姐姐年长我十四岁,比我早十多年伺候皇上,与皇上更是已经诞育了三位阿哥。嘉姐姐与皇上这些年的情分,哪里是小妹比得了的?” 听婉兮这样说,嘉贵妃此时在绝境之中,不由得心下一暖,便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令妹妹……当日八阿哥,今日九阿哥,都多托你相救。可是我当日还曾那样糊涂,竟然险些受了人的蒙骗,将那蜂子当成是你放出来的……”嘉贵妃眼中已是隐隐生泪。 婉兮却含笑摇头:“那事根本就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那蜂子的法子就是依据我的经历来的,故此嘉姐姐那样以为,也没有错。我该恨的是那设计陷害我的,又如何能误会嘉姐姐呢?” 婉兮轻轻拍拍嘉贵妃的手:“再说,一个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便是怀疑到了谁,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此时只是没有生养,若换成嘉姐姐是我,我只会比嘉姐姐更小心。” . 两人进了寝殿坐下,嘉贵妃欢喜之下又是张罗给婉兮上参茶,又是要亲自准备些吃食。 婉兮赶紧含笑婉拒了:“不瞒嘉姐姐,小妹今晚还有要事,故此不能耽搁太久。小妹此来,是向嘉姐姐‘借’几个人去。” 嘉贵妃倒是一愣:“你宫里的人手不够使么?不是我小气,只是我这宫里的人都是新指进来的,说句心里话,我自己都还没用妥帖了呢,如何敢派给你去呢?” 婉兮含笑摇头:“嘉姐姐误会了,小妹不是借奴才的。小妹啊,是来跟嘉姐姐借四阿哥、八阿哥去!” 因是过年,这会子四阿哥和八阿哥也都回到景仁宫来。两位阿哥在乾清宫、坤宁宫的宫宴上各自玩儿累了,这便都去偏殿歇息了。 嘉贵妃一怔:“令妹妹这是做何?” 婉兮眨眼一笑:“今晚上咱们好歹还能睡,可是皇上总归不能睡的。子刻就要明窗开笔,故此皇上今晚得一个人熬着。” 婉兮说着垂下头去:“听得皇上说,每年守岁都要独自一个人吃饺子,我这心里着实难受……饺子有什么稀奇的,皇上这个晚上最想要的,其实是天伦之情才是。只可惜我自己没有孩子,这便想着借了姐姐的孩子去,叫阿哥们也陪皇上一起守岁,好不好?” 三卷256、合家欢(7更) 三卷256、合家欢(7更) 嘉贵妃登时欢喜极了,伸手一把抓住婉兮的手。 叫自己的儿子陪着皇上守岁,是每个当娘的心愿。只是这心愿从前却也没人敢直接向皇上提,否则怕担了争夺太子之位的嫌疑去。 难得令妃自己没孩子,便没这层嫌疑去,又是令妃来主动提起,嘉贵妃哪儿有不答应的。 “只是八阿哥他……”嘉贵妃虽说欢喜,可是心下终究还是有些忐忑。 八阿哥永璇已经三岁了,这时候腿脚的毛病便已经显现了出来。嘉贵妃担心在这样大年三十的时候,叫自己歪歪瘸瘸的儿子到皇上面前去,不能叫皇上高兴,反倒更叫皇上嫌弃吧。 婉兮却笑,上前握住嘉贵妃的手:“我明白,是八阿哥年岁还小,嘉姐姐担心这么晚了,八阿哥怕是要闹觉。” 婉兮用这样一个说法,帮嘉贵妃掩饰去了对八阿哥的担忧,叫嘉贵妃心下妥帖,含笑点点头。 “我也知道难为了八阿哥,故此自然在皇上眼前格外疼八阿哥些。嘉姐姐放心吧,我会一直抱着八阿哥的,不叫他这么黑灯瞎火的,还得打着呵欠下地走路就是。” . 带了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离了景仁宫,婉兮便又赴储秀宫、钟粹宫,分别见了愉妃、纯贵妃,将在景仁宫说的话也在愉妃、纯贵妃面前各自说了一遍。 便也同样结了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四公主来。 与嘉贵妃的反应相似,愉妃和纯贵妃虽说也略有迟疑,但是一听能叫自己的孩子陪皇上守岁,便没有不欢喜的。 这样一来,婉兮的队伍里便呼呼啦啦壮大了,不仅多了五个孩子,还多了他们各自的嬷嬷照顾着。 可是这会子总不能这一大队人呼啦啦都进了养心殿去了,幸好永寿宫离着养心殿近,婉兮便将这些人都暂时安置在自己的永寿宫里。 用手宫里本就热闹,这回更热闹了。 幸好永寿宫里有猫狗、鱼鸟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便也只小生命之间互相“折磨”去了,倒没太叫大人们费神。 婉兮就赶紧带着人掐着时辰,预备包饺子。 嘉贵妃和愉妃的孩子倒也罢了,玉叶只是有些不忿婉兮还带了纯贵妃的孩子出来。 玉叶一边和面,一边在婉兮耳朵根子嘀咕:“我倒瞧着纯贵妃是不跟主子好了,如今时时事事都跟在皇贵妃后头。主子又何必带着她的孩子?” 婉兮抬眸看了一眼玉函、毛团儿,果然都瞧见他们一样的神情。 婉兮叹口气,拿着擀面杖,挨个在他们额头上敲了一记。 “纯贵妃有她自己的想法,咱们左右不得。她这会子是跟在那拉氏身边了不假,只是……若她已经彻底跟了那拉氏了,那这回他们发作出来的便不只是追究我阿玛预备饽饽不及时了。” 微有玉壶面上没有那样的不解之色,婉兮便望着玉壶道:“……他们会直接说,是我逼死了孝贤皇后的。” . 众人一时都是沉默下来,面色凝重。 玉壶这便笑笑:“可不。由此可见,纯贵妃还没有咱们主子彻底做绝。” 三卷257、雪天雪地(8更) 三卷257、雪天雪地(8更) 毛团儿这一刻也恍然大悟,点头道:“这会子若咱们主子借了嘉贵妃的孩子、愉妃的孩子,却单单落下了纯贵妃的孩子的话,那反倒会叫纯贵妃生恨,彻底绝了与咱们主子的情分,全然走到皇贵妃那边去了……” 婉兮这便垂眸,欣慰一笑:“况且我自己也是喜欢四公主,便是为了四公主,也值得我去这一回。” “皇上如今就出了这么两位公主,和敬公主已然出嫁了,宫里就唯有这一个四公主,皇上心下其实是格外疼惜的。” 玉叶这才也一吐舌:“我明白了~主子这样办,便又是叫纯贵妃欠了大大的人情去,反倒叫她在那拉氏面前更封上了嘴。还是主子大人大量、目光长远!” 毛团儿忍不住抓了一把面粉朝玉叶头上扬过去:“你知道就好!亏你还没完没了跟主子嚼舌根子!” 被白白的面粉洒了一头一脸,玉叶登时挂不住了,便也抓了一把面粉朝毛团儿狠狠扔了过去…… 这便乱了,所有人都没能幸免,头上面上都沾了面粉去。几个女孩儿、太监这便都抓了面粉,互相攻击开了。 玉壶无奈,只能用自己的手给婉兮护着,不叫面粉扬到婉兮眼睛去。 婉兮倒是含笑:“大过年的,叫他们闹吧。这晚上不闹,还等什么时候去呢?” 玉壶便也含笑点头,只护着婉兮先避到碧纱橱后头去罢了,由着这般丫头、小子在前面将个好好的明间给祸害成了雪天雪地。 婉兮躲进碧纱橱,关上了隔扇门,又忍不住隔着门扇朝外看了半晌,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玉壶忙问:“主子怎么了?可是白面进了眼睛去?主子快坐下,奴才给主子吹吹吧?” . 婉兮一把抓住玉壶的手,含笑摇头,可是这眼中,分明还是隐约多了些水雾。 玉壶便慌了,连忙在婉兮腿边蹲下来:“主子这是怎么了啊?是不是看着这么多皇嗣在,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用力摇摇头。 伸手摸了摸玉壶的脸:“还是你最懂我。方才那会子,玉叶、玉函、毛团儿他们都一脸的惊讶,唯有你脸上一片平静。玉叶与你比起来,终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总比不上你这样贴心。” “而再过一个多时辰,就是乾隆十四年了。再有三个月,你就要出宫,就不能再陪着我了……” 婉兮一句话,便也将玉壶说哭了。 “主子……奴才不走了。奴才永远在宫里,陪着主子。” 婉兮使劲摇头:“又说傻话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可却没说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哼!” 婉兮一只手给自己擦泪,一只手给玉壶擦泪。 “总归啊,就算你走了,我也会好好的,永寿宫也会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看住他们,就算没了你,也不叫他们出事。” 玉壶点头落泪:“奴才瞧着,主子这回办事更加沉稳,心思也冷静了。便如今晚的事,主子便办得极好。” 婉兮点头:“那拉氏若正式册封皇后,后头再有皇太后支持着,我的日子必定不好过。故此我便要提前预备好了。这六宫之主,我不会叫她坐得稳当!” 三卷258、有人捷足先登(9更) 三卷258、有人捷足先登(9更) 玉壶也是欣慰含笑:“主子说得对!她就算册封了皇后,终究是个继后,并不是元皇后。故此这根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打得稳的。且不说这宫里多少人不服她,便是她那性子,这些年又得罪过多少人去?” “便是纯贵妃这会子与她焦不离孟的,可是主子却也借今晚借阿哥的缘故,探明了纯贵妃的底细去。那纯贵妃这颗棋子,主子依旧还值得用。便叫纯贵妃这样留在她身边好了,说不定来日反过来还能为主子所用!” 婉兮淡淡一笑:“我没有满洲血统,出身比不上她,也没有皇太后的支持,但是却并不会从此便任凭她宰割了去!这回我阿玛的事,虽然是庄亲王允禄出头,后头又有皇太后的影子,可是说到底真正得利的,还是她罢了。故此这事儿说到底,终究与她脱不开干系去。” “她想当皇后,她想当六宫之主,可是古往今来,有皇后之名的,却未必都有执掌六宫之实!她想要皇后的名号,我拦不住;可是我却要早早先将六宫人心攥在我手里。唯有这样,待得她登上后位,想要再为难我的时候,便没那么容易了!” 玉壶 “主子能这样想开,能这样早早着手,奴才便是出宫,便也放心了。” 婉兮叹口气:“我就是方才隔着门扇,瞧着玉叶和毛团儿这两个……心里难受。” 玉壶也是明白。方才那一会子,丢面粉的事儿,不就是这两个闹出来的? 便是当着这么多人,他们两个也笑闹惯了,有时候都忘了避讳。可是从前年岁小还好,这会子都大了,再这么不小心,可该这么好呢? 只是玉叶和毛团儿终究都是主子身边儿打小的情分,故此主子在他们两个面前从来也端不起主子的架子来,只像个姐姐似的,平素说话都狠不下来。这若是当真要当头棒喝了去,主子实在为难。 玉壶心下便微微一静,只拉着婉兮的手道:“主子……这事儿便交给奴才吧。总归奴才快要出宫了,就算做出些什么得最他们两个的,待得奴才出宫便也都散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紧,忙抬头望住玉壶的眼睛:“你要做什么?” 玉壶轻声一叹:“主子便别问了。棒打鸳鸯的事,哪儿有温柔和善的去,都需要下些狠心,做些腌臜的算计去。主子便都叫奴才一个人扛着吧。总归……奴才定设法将他们两个给搅合黄了。” . 快到亥时了,婉兮掐着时辰,叫宫里人都上手,连同皇子和公主们的嬷嬷,将孩子们都装扮好了,这才叫毛团儿去给李玉个知会,到时候悄悄打开如意门去。 早已是偷偷准备了好几天的了,又应着过年的彩头,更是叫人喜上眉梢。 只是,心下因又揣了方才玉壶那一头的话,叫婉兮倒有些心下惴惴,不是那么乐得出来了。 更漏终于交了亥时,婉兮嘱咐嬷嬷们都抱起年岁小的皇嗣们来,蹑手蹑脚进了养心殿。 御膳房备的那份儿饺子也已经送到了,婉兮从院子里伸脖子看向养心殿内。 却没想到,里头先多了一个人。 三卷259、她身上的海棠红(10更) 三卷259、她身上的海棠红(10更) 虽然只是看见个背影,却是个窈窕灵巧的。 那身上穿着的衣裳——更是平素婉兮穿得最多的海棠红。只是孝贤皇后的一年孝期还没满,故此婉兮从三月起到这会子都没在皇上面前再穿过海棠红。这会子冷不丁见有人穿,便连婉兮自己都觉着那么鲜亮好看。 更别说……从那背影上来瞧,是人家在给皇上跳舞呢。再看不清,也能瞧出那个莲步盈盈、柳腰款摆。 ——林贵人。 鲜嫩嫩的,今年还不满十六周岁的林贵人! . 饶是婉兮,这一下子心上也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喘不上气来。 虽说这后宫里争宠的手段无奇不有,这样的法子也算不得新鲜,可是婉兮进宫这么多年以来,这却还是头一回亲眼撞见。 总归她进宫的那会子,宫里从孝贤皇后,到嘉贵妃等人的年纪都大了,个个都比婉兮大着十岁往上去呢,故此便也没人再能使出这样的手段来。 便是这些撒娇的小花招,也只有婉兮使的;她们那些年岁大了的,是怎么都不好意思使出来的了。 可是这一会子婉兮才猛然清醒过来:原来她也有长大、变老的一天;原来这宫里终究也还是有了比她更为年轻、新鲜的人去。 虽然她今年刚二十二岁,可是这个林贵人却足足比她小了六岁去! 故此,这些在皇上面前撒娇、跳舞的小花招,终于有一天也轮到了只能新人去使,而她自己都已经不好意思的时候了…… . 婉兮紧紧抱住八阿哥永璇,不管心里怎么疼,可是这面上当着这么多皇嗣、嬷嬷,还得使劲撑着笑。 只是永璇在她怀里直扭,半天才吭哧着说:“令谙达,疼~” 小孩子一句稚气言语,倒将婉兮给说得又是心酸,又是无奈地笑。 她今晚儿上为了掩人耳目,就又是穿了太监的服饰。永璇小,一时也分不清什么,只知道她是令娘娘,但是穿了谙达的衣裳,这便自行给组合出了一个“令谙达”的称谓来。 婉兮心疼自己不小心将小孩子给掐疼了,这便赶紧柔声哄了。 婉兮一边哄着永璇,一边忍不住含笑瞟向李玉去。 “看样子是我来的不巧。谙达其实不必为难,方才不必开门就是。只需要告诉我一声儿,我自不会叫皇上和谙达为难。” 李玉惊得赶紧噗通跪倒在地。 “哎哟,令主子……都是老奴该死。刚刚就那么一会子,老奴这年岁大了,到了这深更半夜的就有些打熬不住了,又怕待会儿在皇上面前打出呵欠来,这便将看门的事儿交给孩子们,老奴自己找个旮旯儿眯一会儿去了。” “谁知道这些孩子们没眼色,这便将林贵人给放进来了……待得老奴回来,那人已经进去了。老奴终究是奴才,这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进去将人给拽出来了。令主子……还望主子多多宽宥。” 婉兮的目光绕过李玉身边几个小太监去。多数脸生,只认得孙玉清一个。 婉兮倒笑了:“养心殿的门槛,我记着没这么矮啊。一个贵人说进来就进来了?你们这帮养心殿的人,从前那股子御前的矜傲气儿,都哪儿去了?!” 三卷260、都不是小孩了(1更) 三卷260、都不是小孩了(1更) 听得婉兮这语气,连李玉带孙玉清等一班太监都跪下了。 昏黄灯影里,一班太监都瞟着孙玉清。 孙玉琴虽说年纪小、资历也最浅,但是这会子却是李玉的徒弟。隐隐然就是当年的毛团儿一般,故此没人敢小看了孙玉清去。 这么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孙玉清也只得硬着头皮替众人回话。 “回令主子,不是御前的人没了矜贵,更不是皇上的养心殿门槛变矮了,而是……”孙玉清也是十分为难,“而是那会子是皇贵妃亲自带着林贵人来的。” “如今皇贵妃虽然还未正位中宫,然则已摄六宫事,令主子容禀,咱们终究是当奴才的,怎么也不敢拦着皇贵妃才是……” . 婉兮静静站直。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才不是完全想不到,只是一时生气,便有些压不住了。 李玉也是尴尬,扭头看一眼孙玉清,好在是自己徒弟,这便抬手上去给了几巴掌:“就算是皇贵妃突然来了,你们担待不起,可是好歹也能先去告诉我一声儿啊!就算我打盹儿睡着了,你们叫醒我又能怎么样?” 孙玉清也是委屈,可是这会子只能由他一个挨打了。 倒是婉兮伸手给拦住:“李谙达,停手吧。这大年三十的,何苦为难了他去。” 孙玉清已被打哭了,可是大过年的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无声地掉眼泪,然后给婉兮磕了个头。 婉兮望住一班皇嗣,也有点犹豫,便只哄着八阿哥永璇,轻声道:“……今儿咱们来得不巧了。这会子咱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了呢?” 这一班孩子里,八阿哥永璇是最小的,在婉兮怀抱里什么都不懂。其余四阿哥永珹已经十一岁、五阿哥永琪九岁、六阿哥永瑢也已经七岁了。这个年岁的阿哥早已经进学,离开了母亲,身边有一班师父、谙达教着,故此已经懂事。 便连四公主今年也已经五岁了。年岁虽然还小,可是女孩子原本比男孩子更为早慧。更何况四公主生就这样的手,从小在宫中也已经体察过人情冷暖,就更为早熟一些。 故此此情此景,几个孩子也早都抿紧了嘴唇,各自眯眼盯着窗子里的林贵人背影。 听得婉兮这样说,四公主最贴心,上前来轻轻捏住婉兮的手说:“令娘娘,我听您的,您若说咱们今晚该回去了,那我就带六哥回去。” 永瑢与她都是纯贵妃的孩子,虽然永瑢是哥哥,可是四公主却说她“带着”六哥回去。这话叫婉兮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下倒是平和了些。 婉兮将四公主拢到手边,却问三位年长的阿哥:“你们都是皇阿哥,如今都长了年岁,有了见识。今儿令娘娘便看你们的意思,咱们是应该叫李谙达通禀求见,还是咱们就这么悄悄儿地回去吧?” 三位阿哥对视一眼,永琪和永瑢都向永珹拱手:“四哥居长,我们都看四哥的意思。” 永珹在夜色里抬眸,黑色的瞳仁与婉兮相对,十一岁的小小少年在夜色里抬起了下颌,却是蔑然一笑。 三卷261、四星驾到(2更) 三卷261、四星驾到(2更) “令娘娘何必要回去?今晚总归是大年三十,阖家相聚的日子。即便林贵人在,谁说咱们就得回去了?既然热闹,不如咱们一处热闹就是。” 永珹向婉兮躬身一礼:“令娘娘又何曾是小器的人?” 婉兮便也笑了,望向五阿哥和六阿哥:“二位阿哥说呢?” 永琪和永瑢便也都行礼:“四哥说的有理,既然咱们来了,且已经妆扮好了,便只是为了这个晚上的。若这么就回去了,这个年便白过了。” 婉兮站直,目光穿透夜色,穿过养心殿庭院里的夜色,也穿过那玻璃明窗,落在那林贵人身上的海棠红上。 “三位阿哥所言有理。今晚上既然是我带你们来的,便没有这么灰溜溜就回去的道理。” 婉兮说着扭头望向李玉:“烦劳李谙达通禀一声吧。” 五阿哥永琪倒含笑道:“令娘娘难道忘了今晚的预备?要的便是惊喜,又何苦还要通禀?” 婉兮眯眼打量这几个孩子的妆扮,便也笑了:“是啊。惊喜惊喜,没有惊,又是哪儿来的喜?” . 时辰不等人,大年三十晚上的时辰更是要掐着过。 婉兮便索性撒开手,朝四个大孩子一眨眼:“好,那咱们就操练起来吧!” . 一时间养心殿的院子里,几个孩子便排好了架势,口中呼喝有声,身周便也都放起了焰火来。 这一热闹起来,殿内的皇帝早隔着玻璃明窗看得清清楚楚,这便含笑起身走到了窗边来。 林贵人的舞跳了一半,这会子正扭腰摆胯、两臂伸展,做“反弹琵琶”的姿态。忽然间皇帝就那么起身,从她身边掠过去,看都没看她,只直接走到窗边去了,她便愣住。 接下来的舞是继续跳,还是停下?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收了姿态,转身跟着皇帝一并到了窗前。 “这是什么?”林贵人从窗子往外看去,只见焰火五彩、衣袂缤纷,却分不清是谁。 林贵人终究也还有小孩子心性,先欢喜地拍掌:“福禄寿喜四星?这是皇上安排好的守岁戏码,是南府承应的么,还是御前的小太监们排练的?” 皇帝轻哼一声,瞥了林贵人一眼:“那是朕的三位阿哥、一位公主。” 原来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连同四公主,今晚竟是扮成了福禄寿喜四星而来的。 竟然将皇嗣说成是南府戏子、太监,林贵人自觉失言,连忙跪倒:“妾身眼拙,还望皇上宽宥。” 皇帝倒是轻松扬眉:“罢了,大过年的,你又是无心之过。” 皇帝是与林贵人说着话,可是一双眸子早已穿透玻璃窗,只盯着院子里的焰火和四个孩子的活蹦乱跳。而在那四个孩子身边儿,还有一个身影,手中还抱着另外一个小的,却与四个孩子一同满面笑容、手舞足蹈。 看见她,便如看见春光来早。这萧瑟天地,便也如海棠盛放了。 皇帝不由得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放柔。 林贵人也发觉了,也顺着皇帝的目光往外用力地看。只是婉兮穿着太监的服饰,而且这会子外头烟火蒸腾,五光十色,倒叫林贵人一时看不分明。 三卷262、年兽凶猛(3更) 三卷262、年兽凶猛(3更) 只是这样瞧着皇上盯着一个太监看,却不看她一眼,这林贵人的心下总归觉得奇怪,又有些不是滋味。 她便出声,想要拉回皇上的注意力:“那边那奴才手里抱着的小孩子,又是谁?” 如她所期望,皇帝终于缓缓转过头来,深深凝视了她一眼。 “奴才?”皇帝重复了一句她方才的用词。 林贵人便也点一下头,只指着窗外那太监服色的婉兮:“对,就是那个奴才。” 皇帝笑了,点点头,却没回答她的话。 皇帝只转身直接出了殿门,走到院子里去,融进那一片热闹里。 扮成福禄寿喜四星的三位阿哥和一位公主都赶紧上前跪倒请安,口中连称:“给皇阿玛拜年!” 皇帝大笑都扶起:“好,好,你们都长大了,都知道来陪朕过年了。” 皇帝说着,含笑走到婉兮身边儿,却故意先逗着婉兮怀里的八阿哥永璇说话:“你的哥哥、姐姐都扮成了福禄寿喜四星。那么你呢,你这会子扮成的又是什么呀?” 八阿哥虽然还小,约略有些闹觉,不过这会子也都被焰火给崩精神了,这便也朝皇帝正正经经抱拳施礼:“回皇阿玛,儿子今晚上是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皇帝扬声大笑,转头便吩咐:“李玉!听见了没,这是个小的散财童子!还不取金瓜子来,叫他散!” 五个孩子都被皇帝赏了满满一大把金瓜子,价值不菲,五个孩子都欢喜极了。李玉有眼色,以叫八阿哥去散财为名,将八阿哥从婉兮怀中抱走了。 院子里五彩缤纷的小焰火还没熄灭,孩子们却已经不在眼前扰攘,皇帝这才立在婉兮面前,垂眸凝视她:“那你呢……他们是福禄寿喜外加散财童子,你今晚上,这又是扮成什么了?” 其实婉兮今晚上全部的精神都用来妆扮那几个孩子了,便没有心思用在自己身上。她只是为了方便掩人耳目,这才穿上太监的衣裳罢了,并未格外的修饰。 可是皇帝还要故意这样问,婉兮便咬住嘴唇,瞟一眼那窗内直直朝这边望来的林贵人,小心借着皇帝的身形挡住她自己的脸,这才抬眸迎上皇帝的眼。 “奴才扮的……是……”她略作思量,便狰狞起面目来,两手更是举高在头侧,成爪形,龇牙咧嘴道:“今儿是大年三十,奴才当然扮的是年兽!” . 皇帝也没想到,一个愣怔之间,已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情不自禁伸手,将婉兮的小手攥在了掌心,轻轻揉搓。 “嗯哼,果然很凶恶,爷要小心对付才是。” 婉兮却垂下头去:“切,爷才没工夫对付奴才。” 婉兮说着索性转过身去:“总之,今晚上奴才的心意也已经送到了,爷欢喜也欢喜过了。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奴才便不打扰皇上,这便带着皇嗣们告退了。” 皇帝伸手给扯回来:“你哪儿去啊?不是说给爷做煮饽饽么,你送来的这都是什么呀?” 婉兮拧头回眸瞪他:“御膳房的饺子,不是都送来了么?” 三卷263、共处一室(4更) 三卷263、共处一室(4更) 皇帝倒是装傻,回眸只问李玉:“哦?御膳房的饺子已经送到了么?朕怎么不知道?” 李玉一边抱着八阿哥,一边小心地瞟着婉兮道:“……御膳房的按着每年的惯例,自是按着时辰早给送到了,不敢耽误皇上子刻明窗开笔的工夫。只是皇上今年不是吩咐奴才了么,说御膳房的送来就搁一边,单等着令主子的送来。” 婉兮秀眉轻扬,眼角终究还是飘出一缕星芒来。 李玉便含笑又道:“这会子御膳房的饺子八成早就凉透了。总归皇上是不吃的,就等待会儿皇上用过了令主子亲手包的,这便赏克食,给了奴才们嚼用了便罢了。” 皇帝倒是垂首做沉吟状:“也不好,今年不可赏你们了。” 皇帝说罢回身朝窗内看了一眼:“今年,好歹养心殿里多了个林贵人。她跳了好一会子的舞,这会子怕是也饿了。” 皇帝的长眸在这样的夜色里看起来,更为狭长深邃。他眸光一转,叫李玉:“还不把御膳房的饺子给林贵人送过去?饿坏了,朕可心疼。” 李玉微微一怔,便也急忙躬身去了。 . 皇帝又亲自点燃了些焰火,与四个孩子笑闹了好一会子。三十八岁的人了,因保养极好,这会子抱着八阿哥,跟着四个大孩子一起欢蹦跳跃,举着焰火在庭院里奔跑如龙……看上去自己都像个孩子。 若不是殿内那西洋钟不停打鸣儿,提醒皇帝今晚的时辰不能耽误,否则看样子他能跟孩子疯一晚上都不嫌累。 还是婉兮上前拉住了他:“皇上,该用煮饽饽了。别耽误了子刻的明窗开笔之典。” 皇帝便点头,问怀里的八阿哥和手上牵着的四公主:“你们饿了么?” 八阿哥拍着肚子使劲点头:“饿!” 这帮孩子在永寿宫里也闹腾半宿了,斗鸡摸狗的,早就饿了。可是婉兮控制着,没叫宫里人给他们饽饽吃,就是怕他们吃饱了贪睡,或者晚上就没胃口了。故此这一会子,五个孩子根本就是五头小饿狼! . 皇帝带着孩子和婉兮呼啦啦都进殿去吃饺子。 这会子共处一室,灯光明亮,林贵人才看清竟然是婉兮。这便一惊,赶紧跪倒下去:“原来是令妃娘娘!妾身方才,方才……” 林贵人小心瞟着皇帝。刚刚她那句“奴才”若是皇帝不向令妃说,那她便不用致歉。 端的这会子就看皇上究竟是说不说破了。 皇帝眯眼也望回林贵人去,顿了顿,却只是点点头:“算了起来吧。朕说过,今儿好歹是大年夜,不必问罪。” 林贵人这便松了口气,只向婉兮请安罢了,却未曾致歉。 婉兮反正也不知道林贵人方才说了什么,也只淡淡一笑:“林贵人起来吧,何必这样多礼。皇上说得对,大过年的,大家都乐呵才好。” 不过婉兮还是特地上下瞄了林贵人一眼:“林贵人这身儿海棠红穿得可真好看。” 林贵人面上微微一红:“多谢令主子夸奖。” 小小的四公主却依偎过来,扯住婉兮的手,颤声道:“令娘娘,我怕~” 三卷264、那颜色不适合你(5更) 三卷264、那颜色不适合你(5更) 婉兮一怔,急忙蹲下,将四公主拢在怀里,柔声问:“拈花怎么了?告诉令娘娘,令娘娘打它去!” 终究已是深更半夜了,虽说是过年,但是终归小孩子的眼睛净,说不定能看见些什么。 况且这紫禁城啊,已是几百年,多少人在这里头生死轮回过,每一间宫殿,甚或每一根廊柱旁,说不定都有些什么影子去呢。 婉兮作势朝空中使劲拍打,便是皇帝也走过来拢住四公主:“你是朕的女儿,什么都近不了你,不怕!告诉皇阿玛,你看见什么了?” 四公主含着眼泪,怯生生抬手指向林贵人。 皇帝和婉兮都纳罕地转向林贵人。 林贵人自己也惊了一跳,赶紧走过来蹲下,尝试着靠近四公主。 “四公主,别怕,啊。” 四公主却还是掉泪,就是指着林贵人不放手。 还是她亲哥哥永瑢走过来,单腿跪奏:“回皇阿玛、令娘娘、林贵人,四妹她是被林贵人身上的颜色给吓着了。” 皇帝便也是一皱眉:“可不是!这深更半夜的,穿这样一身红,难怪孩子害怕。” 林贵人双颊一红,不由得深吸口气望向六阿哥永瑢:“六阿哥怎么知道是四公主怕了我身上的颜色?四公主一向与令妃娘娘亲睦,令妃娘娘的永寿宫里便植西府海棠,令妃娘娘也爱穿这海棠红,四公主又岂会害怕?” 永瑢微微耸了耸肩:“令娘娘穿,四妹自然是不怕的。可是这宫里四妹只看惯了令娘娘穿这颜色,且令娘娘从不在深更半夜穿,故此四妹这冷不丁看见旁人穿,又是这样黑灯瞎火的,便害怕了。” 四公主听着六哥说,这便将身子伏在皇帝怀里,将头依偎在皇帝肩上,小声地哭泣起来。 皇帝心疼,皱眉叱林贵人:“还不快换了!” 林贵人咬住嘴唇:“可是……妾身这身上穿的都是这个颜色,养心殿内又并未预备妾身的衣裳,故此……” 皇帝倒是扬了扬眉,“你是贵人位份,养心殿的确还没有你的房间。不过倒是有旁人的。” 皇帝说着看李玉。李玉便也忙道:“回皇上,耳房里倒也还有几位主子的衣裳。只是……” 皇帝哼了一声:“是分位分,不可混用,不过总归还有她们传旧了的、不那么分位分的普通衣裳。去随便找一件来就是。” 李玉这便忙去了,到了东耳房里,终于挑出一件皇贵妃的旧衣裳来。 林贵人不情不愿地换上,出来见皇帝已经带着婉兮和五个皇嗣盘腿坐在了炕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摆上了桌。 林贵人便行礼,也想上炕。 皇帝倒点头一笑:“方才朕先赐给你的煮饽饽,你可吃了?吃得可香甜?” 皇帝赐下的克食,谁敢说没吃完、不好吃呢?即便是冷的,那林贵人也还是都吃了。这便含笑道:“十分香甜。” 皇帝点头:“那分量也不轻,是御膳房按着爷的分量来预备的,叫你一个女孩儿家吃了,倒要叫你撑着了。” 皇帝指指地下:“这会子若再叫你吃,必定难为你。不如你消化消化,这便继续方才那没跳完的舞吧。也给令妃、孩子们,好好乐呵乐呵。” 三卷265、都留下(6更) 三卷265、都留下(6更) 林贵人便一怔。 皇上的意思难道是,这会子他跟令妃,带着五个孩子在炕上吃饺子,而她,在地上给他们跳舞助兴? 她是贵人,这位分虽不高,可也是内廷主位。以她今日身份,她可以单独给皇上跳舞,可是她没有给嫔妃、皇嗣跳舞的理由。 若要宴会上献舞,那也只有南府戏子来献,绝没有叫内廷主位当众跳舞的道理! 若有后宫敢当众以歌舞邀宠,那得来的不是宠爱,只会是“失却体统”的叱责! 林贵人咬住嘴唇,含泪跪倒,不敢说不跳,也只敢道:“回皇上,小妾方才更衣时,不小心扭到了脚踝。这会子怕是不敢跳了。” 婉兮静静垂眸,给八阿哥和四公主将饺子吹凉了,送到嘴里。 皇帝扬了扬眉:“哦?原来是这样。也难为你,那旗鞋足有七八寸高,稍不小心便难免扭了。” 皇帝抬手叫李玉:“你林主子既扭了脚踝,这便送你林主子回宫歇息吧。叫皇贵妃知道,由她替朕好生看护着林贵人,不管什么药,尽管用就是,务必叫你林主子早些好起来才是。” . 林贵人虽万般不愿,还是去了。 那旗鞋声笃笃走过窗边,婉兮这才抬眸,透过窗玻璃去看。 林贵人那小小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那么孤单。一边走,肩膀还在一边轻颤,便从这一点上都能猜得出,她是在抽泣。 同样都是后宫女子,说不上来谁同情谁,可是这一会子,婉兮的心下并无胜利者的欢乐。 她自己何尝不也是这样年幼无知,这样受人摆布,这样地不由自主过? 如今再看过去,她看见的又何止是林贵人一个人的背影,她同样也看见了自己,那个刚进宫时还不满十四岁的魏婉兮。 “别看了。”皇帝拉住婉兮的手,将她的神思也给拉回来。 婉兮便垂首笑了笑:“原本从窗外看见林贵人舞姿曼妙,腰若弱风扶柳,甚觉好看。可惜这会子到了殿内,倒无缘细看,就这么错过了。” 婉兮挑眸望向皇帝:“皇上……林贵人方才跳的是什么呀?” 皇帝不由得勾起唇角。 这小丫头又给他挖坑呢。 皇帝却不跳坑,只是左右看向五个孩子:“都吃饱了么,嗯?” 三个年岁大的阿哥还是言行守礼,可是年岁小的四公主和八阿哥,便是吃着饺子,都已经半垂了眼帘,开始打起瞌睡来了。 婉兮连忙将两个小的给拢进怀里来,生怕这两个摔倒了。 西洋钟又打点儿了,皇帝得去更衣,预备明窗开笔了。 婉兮便小声道:“皇上忙去吧,奴才带皇嗣们先回去了。今晚上各宫门都下钥了,奴才便留他们在永寿宫里睡一晚。天亮了再各自给他们额娘送回去。” 皇帝先下地,由孙玉清给穿靴子,却回眸瞪她一眼:“又跟爷显摆你那用永寿宫里屋子多,是么?你那永寿宫里屋子再多,还能比得上爷这养心殿里的屋子多?” 婉兮倒给说愣了,“爷这又是小心眼儿什么呢?” 皇帝便笑了:“瞧他们一个个困成这样儿,便别回去了,都留下。” 三卷266、睡龙床(7更) 三卷266、睡龙床(7更) 皇上什么不好说呢,偏偏说了个“都留下”。 最简单的三个字,却实在是内涵里包罗万象了。 婉兮不由得脸红:“……爷这养心殿里是不缺屋子,可是孩子们总得安置到东西围房去。今晚并无嫔妃侍寝,故此那东西围房可曾事先熏炕了?” 便是皇家,也知物力维艰,故此即便是皇帝的养心殿,也只是在住人的屋子里烧炭熏炕。若是又嫔妃预定了夜晚留宿,这才会提前烧炭,否则屋子里就是个寒窑。 皇帝便又哼了一声:“自然没有。” 婉兮叹口气:“那爷是这大年夜的,叫五个孩子去睡那冰屋冷炕不成?” 皇帝便瞪她一眼:“他们都是爷的亲身骨肉,爷有那么狠心么?” 婉兮抱起手肘,“那怎么睡?” 皇帝站起身来,试试靴掖舒坦不,这才又转身面向婉兮:“爷这养心殿里,难道只有东西围房么?虽说按着规矩,他们应该睡在围房里。可今晚是大年夜,他们都是爷的亲生骨肉,自然可以都留在爷的寝殿里!” 皇帝的寝殿是养心殿的后殿,后殿分左右,东西两边都有暖阁,都有床榻,皇帝平素可以从中选一个睡。 后殿再往左右,更有两边的耳房。 因这整个后殿都是皇帝的寝殿,故此这边是整个都烧着炭火熏炕的。 “睡得下么?” 婉兮情知今晚皇上是不可能睡了,子刻便要明窗开笔,接下来就要到宫里各处供奉的神像处拈香,接下来还要去给皇太后请安……可是即便是皇上将自己的两个暖阁都让出来,这五个孩子,加上她一个大人,怕也是挤不开的。 夏天还好,这好歹是大冬天呢。 皇帝白她一眼:“还嫌爷这里屋子少?那左右耳房,不能睡人么?” 婉兮张大了嘴。 皇帝这便满意了,径直整理好黄带子,吩咐孙玉清:“陪着你令主子,将五个皇嗣分别送到东西暖阁、东西耳房安置。” 婉兮便忙下炕,躬身送皇帝。 皇帝凑过来捏了捏她肩膀:“你别睡。” 皇帝说罢这便大步流星过了穿堂,朝前殿去了。 婉兮愣了一刻,这才跟着孙玉清,以及皇嗣们各自的嬷嬷,带着五个孩子朝四个卧室去了。 三个年岁大的阿哥,自然是每个人睡一间;其余四公主和八阿哥反正年岁也小,这便挤在一间。 在房间的安排上,婉兮还稍费了一点心思。终究是作为皇上寝殿的两处暖阁地位最高,这便安排了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终究他们两个年岁居长。 后头两个耳房,以东为贵,这便安排了六阿哥永瑢去;西耳房里才是四公主和八阿哥。 安顿好了,几个孩子也都困倦极了,简单洗漱,立时就躺下了。 婉兮又看了一圈儿,几个小的还好说,心里没什么事儿,躺下就睡着了。偏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还没睡。 因这两个孩子大了,婉兮也不方便直接走近床榻去,只在隔扇门外含笑道:“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为什么睡不着。这是你们皇阿玛的龙床呢~” 三卷267、只能有一个(8更) 三卷267、只能有一个(8更) 婉兮本意是想打趣,可是话已出口,却也心下忍不住悄然叹一声。 虽说四阿哥、五阿哥这会子的年岁还不算大,不过也不小了。一个十一了,一个九岁,再过几年都可以指婚了。 而身为皇帝的儿子,哪个会不对这龙榻别有感受呢? 没人喜欢看见皇子争位、手足相残,可是既然生为皇帝的儿子,便哪一个能不去寄望那个大位呢?身为皇嗣,生下来的那一天,便已然注定身不由己了。 有时候甚至不是为自己争,也要为自己的额娘争,为了那一班支持自己的大臣争…… 这感觉,其实与后宫嫔妃争宠,道理是完全一样的。 四阿哥永珹那边没出声,倒是五阿哥永琪自己披衣出来,向婉兮恭恭敬敬跪安:“谢令娘娘今晚带儿子们来陪皇阿玛守岁。儿子给令娘娘也拜年了。” 这些皇嗣的额娘里,婉兮与愉妃交往相对最少,这会子倒没想到偏是这五阿哥永琪最为懂事。 婉兮不由得忍住一声叹息,将永琪拉起来,含笑点头:“五阿哥,你有心了。令娘娘也祝你新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听得这边永琪有了动静,那边永珹便也披衣起身,同样给婉兮见礼、拜年。 婉兮望住两位年长的阿哥,点头微笑。 “经历了六月那会子的事情,如今皇阿哥里便以你们二人居长,你们能这样懂事,我便也替你皇阿玛,替你们额娘欢喜。” 婉兮拢住两个孩子,轻声道:“其实这世上的床榻呢,尤其是这养心殿里的,彼此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两个今晚睡的虽是龙榻,却也看起来跟旁的床榻并无太大分别。” “之所以它们叫龙榻,只是因为它们是你们皇阿玛的床榻。也即是说,只有真龙天子睡过的,才是龙榻。即便简陋如草庐,那也同样是;可是若不是真龙天子,便是堆满黄金,雕满金龙,那也不是龙榻。” 两位阿哥互视一眼,都向婉兮作揖:“儿子们多谢令娘娘的教导。” 婉兮欣慰点头:“总归呢,今晚上你们皇阿玛不会在此安歇了,那么这两架床榻便也都不再是龙床,而是普通的床榻了。你们不必拘束,便安安心心睡个好觉吧。明日天亮起身,眼下没有乌黑的,才能更叫你们皇阿玛安心呢。” 两位阿哥都急忙行礼:“儿子们明白了。” 两个阿哥各自回去了,婉兮听着两边暖阁里都渐渐没有动静了,这才安心一笑。 如此天地凝寂,万籁无声,婉兮当真在这一刻有一点点的庆幸,自己尚没有孩子。 否则这一会子若是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她的心如何能放得这样平整、安稳,如何能说得出方才那一番话来? 兴许她也会与纯贵妃、嘉贵妃、愉妃一样,无法逃开一颗母亲的心,无法不为自己的孩子去谋那个天下唯一的前程了吧。 通往前殿的穿堂月洞门处,李玉已在躬身迎候。 婉兮含笑点头:“叫谙达久等了。皇上的明窗开笔之典,已经完毕了么?” 三卷268、夜不冷(9更) 三卷268、夜不冷(9更) 李玉躬身含笑道:“皇上那边行礼已毕,正等着令主子呢。” 婉兮点头,走上前来,李玉又问:“小主子们,都已安歇了吧?” 婉兮颔首:“只是还要劳谙达多派几个得力的太监在窗外守着。终究他们今晚刚换了生地方,怕睡不稳妥。” 李玉忙道:“令主子放心。” . 穿过穿堂,婉兮走到前殿的时候,皇帝已经立在殿门处等她。 婉兮上前行礼,含笑道:“阿哥和公主们都睡下了。那奴才呢,这会子是不是也可以回自己宫里睡下了?” 皇帝轻哼一声:“今晚上我都没的睡,你凭什么要去睡?” 婉兮便也笑了,上前轻轻挽住皇帝的手。 “那皇上要奴才做什么呢?” 皇帝上下打量婉兮这一身太监的衣着,轻哼一声:“既然穿了这样的衣裳,便好歹办些穿这衣裳的人该干的事儿!” 婉兮挑眸望他。 却见皇帝径直从太监手里夺过一盏玻璃明灯来塞进婉兮手里:“给爷掌着灯!” . 刚过子时,是乾隆十四年最早的时刻。 这会子的宫里,静得叫人都不忍心大声喘气。 这会子便连宫外也都安静了下来,百姓们也都守过了一岁,各自歇息了。 这是这个国家的帝王却要独自一人清醒着,离开那温暖的寝殿,独自披着寒风,走进这冥静的天地里。 婉兮身上被皇帝裹了一件大披风,这便掌灯,随着几个御前太监、侍卫,一同陪着皇帝走在这样的夜色里。 远处九重宫阙,斗拱飞檐,象征着皇家的庄严。而眼前、耳边,却只是皇帝独自一人孑然的身影,飒飒细碎却坚定的脚步声。 这一天,皇帝要表达对这漫天神佛的崇敬,故此这样的清夜里便舍了轿辇,徒步穿行在这宫城夜色间。 婉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与皇帝握着手。尽管身后不远处就是跟随的太监、侍卫,可是宫城这样大、天地这样静,便仍旧觉得宛如只有两人执手而行一般。 因是各处拈香,皇帝这一路面上都是肃穆,极少说话。婉兮便小心寻了几个话题,低低说与皇帝听,一来驱散这夜色里的肃穆感,二来也能博皇帝一笑。 “……奴才进宫来也八年多了,却是在今天才知道,原来宫里供奉着这么多的神像啊!” 皇帝偏首,轻哼了一声。虽然没跟她一样说些这样略带不庄重的话去,不过唇角倒是勾起来的。 婉兮便垂首认真想想,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番,这才道:“好像但凡这世上能叫上名来的神佛,宫里都有供奉哎!” 不说别的,方才在墙根下头一间不抬起眼的小庙里,她还亲眼看见皇上给关帝爷上了香呢! 从前总觉着,关二爷只是汉家的神,这会子才知道,皇上在这大年初一最早的时辰里,将这天下所有的神都拜了一遍。 皇上他,果然是立志当这整个天下的皇上,而不只是满洲人的皇上。 皇帝挽住她的手,将她向他身侧带一带,为她挡住这冬夜的寒风。 借着肥大端罩的遮挡,在转身的当儿,将她揽在臂弯里,偷偷地亲她。 三卷269、都是她的错(10更) 三卷269、都是她的错(10更) 这样的凌晨,新一年最早的时分,天地皆欢,那拉氏却坐在自己的承乾宫里盯着林贵人,眉眼五官都已经僵住,便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别哭了,快起来吧。” 她疲惫地抬手,却也得强忍着,不得不安慰 “你说的话,我也都听明白了。今儿的事,不是你的错。你言行全都得当,半点错处都没有,所以如果令妃不带着那帮孩子去搅局的话,你今晚上是必定能侍寝的。” 林贵人听那拉氏这样说,便哭得更加伤心。 两次三番主动到养心殿邀宠,皇上的表现明明都是十分喜欢她,爱听她说话,也爱看她跳舞,可是两次却都是被令妃给冲了。 那拉氏瞄着林贵人,不由得再加一把盐去:“今晚上可是大年三十啊,若你今晚上得了宠,这意义该有多么的不一样。” 林贵人便是万般委屈难以表述,哭得说不出话来。 那拉氏叹口气:“我倒是纳闷儿那令妃怎么今晚上忽然就带着皇嗣们去了呢?依我看,这绝不是巧合。” “今晚上是大年三十,从先帝那会子就立下子刻要明窗开笔的规矩,故此大年三十晚上,皇上都不睡,也不召幸后宫。故此今晚上皇上不翻牌子,那令妃原本也没有理由去。” 那拉氏静静想了一会儿,随即勾起唇角来:“哦,我想我明白了。她住在永寿宫里啊,那本是与养心殿最近的。兴许咱们的行踪便被她宫里人发现了,她知道今晚你要留在养心殿的话,将来对她必定是巨大的威胁。她便呆不住了,她必定要到养心殿去坏了你的好事,以防你夺了她的皇宠。” 那拉氏说的绘声绘色,便连林贵人都不由得停了泪,凝视着那拉氏。 那拉氏手肘倚着引枕,唇角勾起讥诮。 “不然她为什么要换上太监的衣裳,还不是因为她心虚!” “可是她也算聪明,她知道你已经先在养心殿了,得了皇上的喜欢,她若后头再贸贸然闯进去,一来也臊得慌,二来么她也怕皇上不高兴,故此她才想到了将皇嗣都带来的主意去。” “终究是大过年的啊,皇上就算未必想看见她,却也还是愿意看见皇嗣的。就算看在皇嗣的面儿上,皇上也得容得她了。” 听得那拉氏这样说,林贵人的心下终于好受些了。她抽抽噎噎停了哭泣,只红着两只眼睛望住那拉氏:“皇贵妃说的是,今天在令妃带着皇嗣们来之前,皇上当真是很欢喜的。只不过终究是令妃得宠,而且已是妃位,皇上不好为了妾身而叫令妃不高兴吧。” 那拉氏伸过手来,拉住林贵人的手:“不过就算令妃挟着皇嗣们去了,皇上不也没立时就叫你离开么?那就是皇上还是喜欢你!” “便是你说什么他们吃饺子,叫你跳舞,那也是皇上没看够你跳舞,是皇上留恋你。终究你都跳了一半的舞了,是令妃她们中途来的,若有人觉得臊得慌,那也该是她,不是你!” 那拉氏这么说着,可是终究看着林贵人身上这一件属于她自己的衣裳不顺眼。 难道皇上是想叫林贵人穿着她的衣裳,跳舞给令妃和皇嗣看? 那到底跳舞娱人的,是林贵人,还是她了? 三卷270、皇帝的孩子(1更) 三卷270、皇帝的孩子(1更) 天亮了,皇嗣们也都各自回到了母亲的宫中。 回到宫里,自然都各自先到母亲面前请安。 嘉贵妃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八阿哥还罢了,终究是小孩子,四阿哥永珹两眼都是红的。 在大阿哥和三阿哥已经被褫夺了继承权之后,四阿哥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皇长子。对于这个儿子,嘉贵妃的用心自然更重些。这便连忙问:“这是怎么了,昨晚竟没睡好么?” 永珹未说话前,先警惕地望一眼周遭。 便是这份警惕也叫嘉贵妃十分欣慰。终究这会子宫里的人都是外头后指进来的。 见周遭无人,永珹这才上前一步,凑在母亲耳边道:“昨晚儿子睡的是皇阿玛的东暖阁。” 嘉贵妃面上也忍不住微微一喜。 养心殿后殿东西暖阁,是皇上的寝殿,其中又以东为贵,故此皇帝在东暖阁留宿得最多。 嘉贵妃一把拉住儿子的手,“那滋味,又如何?” 永珹淡淡垂下头去:“只睡一晚,如何能知?况且儿子昨晚到养心殿时,也已是夜半,故此满打满算也只睡了半个晚上。” 永珹缓缓抬眼看向母亲:“总归要多睡几晚,才能明白那滋味究竟如何。” 嘉贵妃不由一喜,伸手攥住了儿子的手,却也同样警惕地压低了声音:“好孩子!难得你也明白额娘的心,也有了这份儿心!” 永珹黑瞳淡淡流转:“总归这会子大哥和三哥已经被皇阿玛褫夺了继承权,那儿子便是长子。这会子儿子不替皇阿玛分忧,又要指望谁呢?” 嘉贵妃藏不住心下的欢喜,“也难得你令娘娘有心了,将你安排在你皇阿玛最常睡的东暖阁。这份心意,我领了。” 嘉贵妃笑了一阵,却还是缓缓抬起眸子来:“那五阿哥和六阿哥呢,他们在你皇阿玛面前表现得,可算出挑?” 永珹垂眸想想:“昨晚前后事体来看,五弟、六弟对儿子倒是十分谦恭。凡事都先听儿子的,儿子拿定了主意,他们都跟着儿子一同罢了。” 嘉贵妃这才点点头:“那就好。” 永珹垂下眼帘:“只是昨晚,儿子与令娘娘到养心殿的时候,林贵人已经先到了。她穿了海棠红正在给皇阿玛跳舞……” 嘉贵妃听了便一眯眼:“哦?” 十一岁的永珹轻轻按了按母亲的手:“过了初五,儿子就得回阿哥所去了,不能每日陪在额娘身边尽孝。额娘定要早作提防,儿子在阿哥所里也才能安心。” . 六阿哥永瑢也带着四公主回了钟粹宫去。 四公主没睡好,回到额娘怀抱里,便又要睡了。 纯贵妃抱着女儿便笑:“这是怎么说的,昨晚你做什么去了,难道整晚都没睡么?” 四公主撅嘴道:“我睡了,只是做噩梦,梦里有要怪来抓我。” 纯贵妃便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难道昨晚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了?” 六阿哥永瑢却立在地上,嘴角缓缓一勾。 四公主呢哝着说:“……她穿令娘娘的衣裳。” 纯贵妃听得有些迷糊,四公主又睡着了,纯贵妃这便拉过永瑢来细问究竟。 三卷271、真假故事(2更) 三卷271、真假故事(2更) 永瑢虽然只有七岁,可是因为自打下生来,就被说是应天命而生,且在一岁多的时候就成功送走了痘神,命数竟然是比嫡子永琮还好,故此这孩子从小就生就沉稳的性子。 他淡淡一笑,捉住母亲的手道:“昨晚儿子与令娘娘和兄弟、妹妹一起到养心殿,却见早有人在给皇阿玛跳舞。是承乾宫的林贵人,还特地穿了令娘娘最喜欢的海棠红。儿子瞧着,她的背影倒与令娘娘有几分相似。” “哦?”纯贵妃便不由得眯起眼来。 永瑢含笑点头:“四妹从小是跟着令娘娘长大的,便怎么都看不顺眼那身衣裳。可是四妹小,话也说不明白,儿子这当哥哥的,自然要帮衬小妹一把。” 四公主这会子半梦半醒地,听到这儿便突兀地叫了一声:“六哥讲故事吓我!额娘打他!” 在她的长子三阿哥永璋已经被褫夺了继承大统的权利之后,纯贵妃全部的希望便都只能寄托在这个次子身上了。可是有三阿哥的前车之鉴,她对六阿哥的安排上便更要小心翼翼,绝不敢再出半点差池。 这会子听永瑢说到这个,便赶紧将四公主交给嬷嬷,带回房里去睡。 叫巧蓉关好了隔扇门,隔绝了声音去,这才攥着六阿哥的手问:“怎么回事?” 永瑢年纪小,性子又一向的平和,这一会子却忽地眼角流过一缕黠光去。 “……四妹认定那颜色的衣裳,只应该是令娘娘的;可是她年岁小,却不知道该怎么叫林贵人将那衣裳给脱下来。” “儿子觑着小妹都要哭了,可是她如果只是傻哭,也只会叫皇阿玛不耐烦,毕竟昨晚是大年夜的。故此儿子便想了个主意,能叫小妹如愿以偿,有能叫皇阿玛不生厌烦,只对小妹更加怜惜。” 纯贵妃便忙捏紧了儿子的手,自己心下也不由得紧张:“就是你小妹说的,你给她讲了故事?” 永瑢含笑点头:“正是。昨晚正是夜半,我便问小妹,可知道令娘娘宫里那些死了的小金鱼儿都去哪儿了?小妹自然不知道,还说是被猫给吞了。儿子便告诉小妹说,死了的小金鱼儿都被埋在永寿宫里那两株海棠树下了。” “我说,‘小妹你瞧,这是冬天啊,海棠树都没有叶子,也不会开出粉红的花儿来。可是如果你在这时候看见有人穿着海棠红的衣裳了,那就是海棠下头死了的小金鱼儿变成妖怪了~” 回想昨晚四妹一听完,当即哇就吓哭了,扯着令娘娘的手说“我怕”的模样,永瑢忍不住小小得意,两边唇角都翘了起来。 纯贵妃也听得怔住了,又是笑,却又是心疼:“哎,你可把你小妹给吓着了!” 永瑢却淡淡抬起眸子来,迎上母亲的眼睛:“可是昨晚皇阿玛果然叫林贵人脱下了那海棠红,最后林贵人还流着眼泪走了。而令娘娘和皇阿玛却对小妹更多怜惜……额娘看,儿子这个故事讲得,不是值得?” 纯贵妃也没想到,不过六岁的儿子竟然能将事情想得如此明白,便一把扯过来拥进怀里:“难为你这孩子了。” 永瑢淡淡一笑:“三哥告诉儿子,说他以后不方便时常进宫给额娘请安,便嘱咐儿子,一定要护住额娘,护好小妹。” 三卷272、硬着头皮也得去(3更) 三卷272、硬着头皮也得去(3更) 纯贵妃安顿了永瑢和四公主吃完了饽饽,叫嬷嬷带下去补觉了。纯贵妃自己还是坐在窗下愣了一会子,这便吩咐巧蓉和蔓柳给更衣。 巧蓉便问:“主子这大初一的到哪儿去?” 纯贵妃轻叹一声:“总得去给皇贵妃拜个年。” 巧蓉不由得与蔓柳对视了一眼,上前低声道:“今儿是大年初一,从前孝贤皇后在的时候,总要在这一天陪着皇上一起到太和殿朝贺。可是皇上今年却不叫皇贵妃去,说是还未正位中宫,便没有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的资格。皇贵妃这会子一定又在宫里摔杯子摔碗呢,主子又何苦要在这会子去触这个霉头?” 纯贵妃点头:“从前孝贤皇后有病时,皇上也叫慧贤皇贵妃代替皇后,陪皇上出席大典。那会子的慧贤皇贵妃还只是贵妃呢,如今那拉氏虽然为摄六宫事皇贵妃,可是皇上还是不叫她去。她心里自然有火气。” 两个女子都是点头:“主子不如别去了。” 纯贵妃轻叹一声:“便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是得去。她那性子你们还不知道么,心里既然有火,便必定朝身边的人发作出来。昨晚上出了那宗事儿,难保她不朝我的孩子们找茬儿。” “所以今儿,我明知道要触霉头,也得去。” . 纯贵妃收拾停当了,到了承乾宫去。 那拉氏盯着纯贵妃便笑:“哟,你倒来得早。怎么不跟你的孩子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啊,这么早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果然好重的火气。 纯贵妃垂首一笑:“我看出来了,皇贵妃果然是误会孩子们了。昨晚的事儿,他们回来已经都与我讲了,原本我是想带他们过来给林贵人赔礼,只是他们昨晚上没睡好,这会子都闹觉了,我才没带他们来。” 那拉氏手肘倚着那墨绿金钱蟒的大引枕,忍不住的冷笑,那肩头都跟着耸动起来:“瞧你这话说得,自相矛盾了。你也知道你的孩子得罪的是林贵人,你也说要带他们过来给林贵人赔礼;又说什么我误会你的孩子去?” “林贵人是林贵人,我是我,你给混到一起说什么?!” 纯贵妃深吸一口气,没退开,却反倒朝那拉氏凑近些:“皇贵妃当真觉着我的孩子们是做错了?” . 那拉氏抬眸,静静盯了纯贵妃半晌,才忍不住地冷笑:“多新鲜啊!他们没做错,难道还做对了?” “苏婉柔,你好歹这会子算是我的人,昨天遇见那样的事儿,你的孩子不知道帮衬着林贵人,还反倒向着令妃,叫林贵人又大半夜的被撵回来?” “苏婉柔,你既然并不诚心与我联手,那我也不勉强你!这宫里想要依附我、替我办事的人多了,我不缺你一个。至于你的孩子,我如今算看明白了,完全都是不值得抬举!” “这宫里的皇子多了,便是皇子不行也还有皇孙,我不是非你和你的儿子不可!” 纯贵妃轻吸一口气:“皇贵妃果然还是错怪了我和我的孩子。昨天我的孩子们做的事,看似是帮了令妃,其实何尝不是为了林贵人和皇贵妃你好?” 三卷273、破口大骂(4更) 三卷273、破口大骂(4更) 那拉氏盯着纯贵妃,忍不住笑得都弓下了腰去。 “苏婉柔,你疯了么?大年初一的,你到我眼前来说什么胡话?” “你的孩子是为了林贵人和我好?放你的屁!我得跟你一样的脑子,我才能信你这胡说!” “苏婉柔我告诉你,你今儿到我眼前儿来,如果说是你孩子年幼无知、童言无忌,我还能勉强体谅你们几分。可是你若非往你自己孩子脸上贴金,还要非把黑的给说成白的,那你就是来找骂!” 那拉氏这是急了,搬出“满洲姑奶奶”的泼辣来。纯贵妃终究是江南书香世家,不由得皱眉,却也不得不陪着笑道:“皇贵妃先别急,先听我说。” 那拉氏白她一眼:“有话就快说,我这里又没人伸手捂着你的嘴去!” “不过我可提醒你,要说就好好儿说,别说那些天花乱坠的,以为我能被你糊弄!” . 纯贵妃轻叹一声:“昨儿六阿哥和四公主得罪林贵人之处,便只是在叫林贵人脱下那身海棠红的衣裳。至于后来林贵人要走,那是林贵人自己拿的主意。” 那拉氏冷笑:“你那两个孩子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叫林贵人脱下了那身海棠红的衣裳,难道还不够么?你还想要怎样?” 纯贵妃垂首静静听着,继而才不慌不忙抬起头:“我倒纳闷儿,是谁叫林贵人穿那一身海棠红去的?” “此话怎讲?”那拉氏便身子向后微微一仰,眯了眼盯住纯贵妃:“是谁让她穿的那身海棠红,跟你孩子昨晚办的事儿,有关系么?” 纯贵妃垂首一笑:“如果是林贵人自己要穿的这身海棠红,那我倒要提醒皇贵妃,这孩子伶俐有余、韬晦不足。皇贵妃若想栽培她,还需要再沉淀些日子,好好看看她才好。” “哦?”那拉氏眯起眼来,“可如果不是她自己的穿的呢?” 纯贵妃抬眸静静一笑:“若不是她自己要穿的,我这会子也猜不到是谁,不过我总归要提醒一声:这个主意便只用这一次,以后不要再用了。” 那拉氏有些不耐烦,扭开头去:“早告诉你了,要说话便好好说!结果你说了这么一通棉花套子的话,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纯贵妃静静站起身来:“昨晚是大年三十,穿鲜亮的颜色是没错。况且那颜色也一向是令妃喜欢穿的,同为八旗汉军出身的林贵人穿上,身量仪态是有些相似的……只是皇贵妃怎么忘了,这会子还不到三月啊。” 那拉氏心下也微微翻涌了一下,转过头来盯住纯贵妃,“你是说……?” 纯贵妃轻叹一声:“就是啊,还不到三月,那孝贤皇后的一年丧期就还没完。林贵人昨晚穿那么鲜亮的颜色到养心殿去,这若是被后宫里旁人知道了,可不就是一宗罪名?” “更有甚者,若有人因为林贵人是皇贵妃宫里的人,便将她穿海棠红的缘故都牵连到皇贵妃身上来,岂不又要有人说皇贵妃不敬先皇后了?” 三卷274、总得有个人扛(5更) 三卷274、总得有个人扛(5更) “终究皇贵妃是要继任皇后的,可是这会子还没正位中宫,却先不敬先皇后……皇贵妃想,这话若传开了,对皇贵妃顺利继位,可有半点好处去?” 那拉氏闻言也不由得一愣,已是紧张地坐直。 纯贵妃这便满意点头:“不敢否认,我的四公主私心里的确是与令妃亲近些。终究这些年,后宫诸人里也就令妃对她好,她这才几岁,终究心里便也记着令妃罢了。” “可是我的永瑢却不是为了令妃才做此事。他一来是护着他妹妹,二来也是帮了林贵人和皇贵妃去啊……他终究已是进学的阿哥了,平素念书,由师父、谙达们没白教,如今做事也已经分得清是非轻重了。” 这一番话说完,纯贵妃面上一片平静,那拉氏眯着眼打量着,却也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那拉氏半晌才道:“你说的,也有理。你那六阿哥虽说年岁小,不过倒当真是个有天分的。也是啊,应天命而生,又比嫡子的命数还好,果然有些不同凡响。” 纯贵妃这便笑了:“他现在睡着了,等晚膳的时候儿,我领他来给皇额娘、林贵人请安。” “嗤,”一句话便又催开了那拉氏的心花:“叫什么皇额娘啊,我现在还没正位中宫呢,不到时候。” 纯贵妃便也轻叹一声:“可是该怎么办呢,永瑢在我宫里,早已‘皇额娘、皇额娘’地称呼皇贵妃许久了。这若想改口,怕他也是改不回去了呢。” 纯贵妃一拍手,用眼瞟着那拉氏:“不如这样,我还是把他给带到皇贵妃不眼前儿来吧。总归他那声‘皇额娘’喊的是皇贵妃!那就叫皇贵妃治他,若当真听着不好,皇贵妃便给他改过来吧。总归我是扭不过他了~” . 纯贵妃满意而去,那拉氏独自坐在南窗下想了一会子,还是吩咐人将林贵人叫来。 “去养心殿请罪吧。拿出你那骨子里那汉人的血统来,到皇上眼前去哭个梨花带雨,叫皇上对你心生怜惜去。” 林贵人听了便是一怔:“请罪?请恕小妾愚钝,小妾为何要去请罪?” 那拉氏轻叹一声:“谁叫你昨晚上去了养心殿,跳舞不说,还穿了那身海棠红。不为别的,便为了这个舞,这身衣裳,你也得去。谁叫孝贤皇后的丧期还没过完呢~” 说到这儿,那拉氏也是憋气:“她都死了那么久了,何成想她死了还要耽误我这活人的事儿!” 林贵人这也才想起来丧期的事儿,她咬住嘴唇,还是不愿意动身。 那拉氏便盯着她笑:“怎么啊,不愿意?昨晚上那么多皇子都看见了,你若不去请罪,谁知道那嘉贵妃、愉妃的,会不会用这个当借口来挑你的错?” “不敬先皇后,不守丧期,这罪名可大可小。若是当真闹大了,你没命都是有可能的!” 林贵人也是害怕,这会子一低头,眼泪便掉了下来:“皇贵妃不送小妾去么?” 那拉氏扬扬眉:“这轻车熟路的,你自己去就是了,何必又要我送你?” 这会子她若送林贵人,那自然就会有人将那事儿也牵连到她。这会子她得能避就避才是。 三卷275、我是为你好(6更) 三卷275、我是为你好(6更) 林贵人也是这会子听了那拉氏说,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这是犯了大忌了。 她年纪再小,也知道这一年来,皇上在前朝为了孝贤皇后治丧的事儿处置了不少大臣了。 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皇上说给夺官下狱就夺官下狱,说叫其自尽就半点情面都不留的,她如今一个小小的贵人,阿玛还只是没品没级的拜唐阿,若是皇上当真想要追究……后果便不敢想。 这会子她当真怕了,便含泪道:“可是昨晚小妾去养心殿的时候,是皇贵妃送小妾去的。” . 这林贵人还执拗上了,那拉氏不由得皱眉。 “昨晚上是本宫送你去的,那还不是别因为天黑路滑么?如今这大天白日的,你自己去也无妨。” 见那拉氏这样百般推诿,林贵人便也有些急了。 若是皇上治罪,那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生死,她要是连累到家人该怎么办? 她便霍地抬头,盯住那拉氏:“可是皇贵妃怎么忘了,小妾昨晚上那身衣裳,原本不是小妾自己的!” 那拉氏便眯起了眼,长长的指甲从金钱蟒上划过:“怎么着,你是想跟本宫强调,那衣裳是本宫叫你穿的?” 那拉氏一声冷笑:“忘恩负义了,是么?你也不想想,昨晚上本宫为什么叫你穿上那身衣裳?还不是你想侍寝,都要想疯了!本宫答应过要成全你,故此才给了你那身衣裳罢了。” “怎么,如今事到回头,你倒要反咬本宫一口了?” . 林贵人也没想将事情发展到如此情势,便含泪急忙叩头:“小妾口无遮拦,只是着急了,这才冲口而出,其实心下并未如此想。还求皇贵妃万万体谅。” 那拉氏轻笑一声:“你若当真是这样的心思,那你就去请罪。昨晚总归是你穿的那身衣裳,跳的舞,被皇子们瞧见的……你便好好向皇上求情,拿出你那娇柔的模样来,叫皇上心软了去。那昨晚的事儿,就这么过了。只要皇上不怪罪,那还有谁能拿你如何?” 那拉氏觑着林贵人,笑了半晌又道:“你甭以为我这是卖了你,其实我也还是为了你好。你想啊,昨晚总归你好事儿到一半就回来了,今天如果能再去,想来那令妃不会再带着皇嗣们去捣乱了,你正好可以重新勾起皇上的喜欢来。” “别说到时候你没有‘罪’了,说不定皇上还会直接宠幸了你呢。” 那拉氏说到这儿,自己也是凄凉地扬起头,苦笑两声:“总归今晚是初一,按着规矩,皇上是该跟着六宫之主过的。皇上不能在今晚翻任何嫔御的牌子,故此皇上在养心殿里还得是一个人。你若去了,梨花带雨之下,你又年轻,皇上如何能不喜欢你!” “本宫将今晚上让给你了……本宫如此待你,亏你还以为本宫卖了你。林贵人,大过年的,你着实让本宫心都疼了。” 林贵人登时泪如雨下,连忙叩头:“小妾知错了。小妾从此这条命便都是皇贵妃的……” . 永寿宫里,婉兮也刚睡醒了一觉。 昨晚整夜没睡,子刻之后陪着皇上在这紫禁城里走了那么大一圈儿,当真是累坏了。 三卷276、敌人的敌人(7更) 三卷276、敌人的敌人(7更) “主子醒了?”玉叶娇娇俏俏蹦跶进来,帮婉兮挑开床帐,挂上帐钩。 婉兮这一瞧窗外,才看出来原来都是红日西斜了,便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太长了,倒险些误了给你们压岁。” 婉兮这便叫玉壶和玉函进来帮她更衣、梳洗,叫玉叶出去将宫里人都给叫进来。 梳妆的时候,玉壶给婉兮拈了两朵稍微带些鲜亮颜色的头戴花,比到婉兮鬓边去:“主子瞧,这两朵都是极淡的颜色,鹅黄与水绿,只比素白上加了一点点颜色,应当不妨事的。终究这是大过年的,再说皇上自己十二天就释服了,也没非叫后宫也都穿素……” 婉兮倒愣了会儿神,没听见玉壶说什么。 玉壶又说了一遍,婉兮红了脸笑:“我走神了。不如这样,不戴花,用两枚古玉的头钗吧。” “一来古玉衬得起这大过年的节气,皇上也喜欢玉;二来古玉本身的颜色素淡,不违丧期;三者古玉上都有沁色,倒不似普通白玉那么素净,也好歹能添点颜色。” 玉函便去换了来。 婉兮伸手按了按玉壶:“我方才见玉叶蹦跶进来,鬓边插了个挺好看的珠花……” 玉壶便会意:“奴才也觉着,应该是毛团儿送的。” 婉兮趴到妆奁上哀声叹:“这一对小冤家啊……真是叫我该怎么办?” . 玉壶垂下头去:“主子别急,待得过完了这个年,最迟二月,奴才定设法。” 婉兮轻叹一声:“也罢。” 玉函拿了古玉的头钗来,还向婉兮道:“今儿主子起得迟,晌午几位皇嗣都来给主子请安,奴才们便给挡了,没叫醒主子。” 玉壶接过头钗来帮婉兮比在鬓边,目光静静问:“主子昨儿借了皇嗣一同去陪皇上守岁,看样子皇嗣们与他们的额娘,这都已经承了情。主子昨晚这一步棋走得大方,得了人心。” 婉兮垂首笑笑:“我不愿大方到与他们的额娘分享皇上,可我总还可以帮他们得些父爱。如今这会子,嘉贵妃、纯贵妃、愉妃她们的年岁都大了,快四十的人了谁还会为了自己争宠呢,都为了自己的孩子罢了。故此谁对他们的孩子好,他们的心必定也是向着谁。” 玉壶悄然提一口气:“经过昨晚的事,主子倒是可以与嘉贵妃、愉妃多亲多近了。” 婉兮在菱花镜中静静抬头:“从陈阁老和我阿玛的事儿上,也给我敲了个警钟,终究婉嫔、陆姐姐都是汉女,纵然家世门第都不低,可这终究是大清天下。即便陈阁老这样贵为阁老的,还不是在庄亲王面前也并无地位去,故此叫我也明白,在这宫里只与汉人出身的婉嫔、陆姐姐交好是不够的。” “嘉贵妃出身高丽旗鼓,愉妃是八旗蒙古,从血统上来说总比婉嫔和陆姐姐要方便些。况且她们两人出身终究还是低微,一向被那拉氏看不起,从潜邸时便没少了讥讽……那这样两个人,便值得咱们主动交好。” 玉壶轻叹一声:“这些年说实话,嘉贵妃的小绊子也不断,幸亏主子大人大量,没与她真正计较,反倒还帮了她许多回去。这才为今天,铺垫下一段平坦的路来。” 三卷277、知人知面(8更) 三卷277、知人知面(8更) 婉兮凝视水银镜中的自己。 二十二岁,已经褪去了十四岁时的青涩。眼中的波影虽灵动依旧,却多了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 “这后宫里,有谁能凭单打独斗就生存下去呢?即便是有皇上的宠爱,可是皇上还有那么大的一个天下要顾。更何况是我这样出身的……” “那拉氏有先帝的指婚,有‘初婚侧福晋’的身份之外,也还有皇太后的支持呢。我若只有自己,在她面前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即便是到了今天,我已然身在妃位,你看他们想要拿捏我阿妈,还不是易如反掌?” 玉壶忍不住道:“主子想到了嘉贵妃和愉妃,却没有提到舒妃……主子是担心舒妃家世高贵,不易与主子合心么?” 婉兮垂下头去,望着自己腕子上那只剩下一只的软镯。 “该怎么说呢,若因为九福晋,我自然是第一个就与舒妃联手的。只是……每当我看见腕子上这只软镯,便也不能不想起我当年与她之间的那段龃龉去。” “我不是记恨,只是当年的事总叫我觉着舒妃与九福晋终究不是相同的性子。或许她是姐姐,性子便比九福晋更孤高些吧,总觉无论我如何送上真心,她也总是后退半步的。即便后来是与我和睦了,怕也是因为九福晋的缘故。” “况且这会子咱们既然与那拉氏对上了,那便不能不顾虑那拉氏的背后有皇太后。而皇太后最为心疼的,恰恰就是舒妃。所以我暂时还是不牵连她吧,既免得她夹在中间为难,也免得我对她防范不够。” 玉壶也是皱眉:“主子说的是。虽然相处了多年,奴才也还是觉得看不透舒妃。总觉她是作壁上观、高高挂起的模样,辨不清她终究是肯真心与主子相处,还都只是为了九福晋而应付着。” 婉兮微微蹙眉:“我心里还有一层介怀……她与嘉贵妃和纯贵妃、愉妃她们都不一样。那三人自己的年纪都大了,现在再争也都是为了孩子,而舒妃比我还小着一岁呢,她若争,便只是为了她自己争。” “可是这些年,纵然有皇太后的引荐,皇上也总对她淡淡的。她若想得到皇上的心,便难免心下第一个对我介怀……” 玉壶也是叹口气:“可不。这世上若是争宠起来,便是亲姐妹又如何呢?甚至,奴才说句不当讲的,当初主子与陆贵人不是也差一点就被孝贤皇后给挑拨成功了么……舒妃既然与主子本来就没有如陆贵人一般的情分,那一旦争宠,便更为难料。” 婉兮抬起头来,静静望着镜子。 “德州船上,孝贤皇后崩逝之后,皇上叫庄亲王允禄等宗室王爷送皇太后先北归……那会子,舒妃就在皇太后的御舟上伺候皇太后。如此想来,也一定与庄亲王有所交集吧?” 玉壶心下也是一颤:“可不!若舒妃真心与主子交好的,那会子她若是听了皇太后与庄亲王之间的什么话去,何苦不多少来提点主子一声。便也不至于主子乍然知道魏大人的事,那般心急如焚了!” 三卷278、痴心一片(1更) 三卷278、痴心一片(1更) 大年初一,皇帝在太和殿大宴群臣。满朝文武、宗室外藩都向皇帝进酒,皇帝便也多喝了几杯。 待得回到养心殿,夜色已深。皇帝的面颊、眼底也都多了些酒意。 刚进养心殿就看见殿门外抱厦下跪着个人,皇帝微一打量,便眯眼偏首去看李玉。 李玉陪着皇帝在太和殿忙了一天了,这会子也才一起回来,也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李玉忙拎了孙玉清到一边去问,问罢了才一皱眉,忍不住伸手戳了孙玉清脑门子一记,这才赶紧扭身回来跪奏:“回皇上,是林贵人。林贵人天一擦黑就来了,说是来给皇上请罪。” “小子们都回禀,说皇上这会子不在养心殿。林贵人坚持说无妨,林贵人说她来是请罪的,就算皇上不在,也可以请罪。林贵人说即便皇上不在,她也可以在抱厦下跪着,总归心到佛知。” “小子们拦也拦不住,况且他们也以为林贵人跪一会子也就走了,应该等不到皇上回来……只是没想到,林贵人当真心如磐石,不可转也,竟然就从天刚擦黑,一直跪到了这会子……” “小子们看着虽然着急,可也不敢劝不是?还望皇上宽宥。” 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轻轻摇晃了两下子,便也站稳,点点头:“大过年的,就别难为她了。” 皇帝由太监扶着,上了月台,走到抱厦前,眯起微醺醉眼凝视林贵人。 林贵人忙向皇帝磕头,盈盈弱弱,珠泪低垂:“妾身恭请皇上圣安。妾身来与皇上请罪……皇上没在,妾身就在这儿跪着等着皇上回来;皇上若不原谅妾身,妾身便跪在这儿不起来。” 皇帝淡淡扬眉:“赔的哪一份儿罪啊?” 林贵人忙道:“昨晚因是大年夜,妾身年纪还小,只记着在家里这晚总要换上颜色鲜亮的新衣裳……故此昨晚妾身穿着那一身海棠红便来了。妾身却忘了,孝贤皇后的丧期未满……” “哦。”皇帝垂首淡淡应了一声:“其实也没那么严重。虽然一年丧期未满,但是大过年的,朕从来就没不准你们穿鲜亮颜色的衣裳。便是这宫里每处不也一样宴饮、奏乐么。” “况且你年岁小,记不得丧期的事,可是朕心里却有数。若当真不准你穿,朕便不会叫你进这个门,更不至于要看你跳了那么半天的舞。” 林贵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可是,总归……妾身是瞧着皇上好像不高兴了。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是妾身没能叫皇上高兴,尤其昨晚还是大年夜的,那就都是妾身有罪。” 皇帝便笑了,伸手拉了林贵人起身:“好甜的一张嘴。来这儿之前,是吃了糖,还是饮了蜜,嗯?” 这话……已是近乎于调晴了~ 林贵人心下一荡,小小年纪如何能抵抗得了,一时间早已面红耳热,目光柔软若丝,一颗芳心更是牢牢地缠绕在了这个至高无上的男子身上。 她借着起身的当儿,脚踝一软,整个人便倒进了皇帝的怀中去。 三卷279、皇上,我疼(2更) 三卷279、皇上,我疼(2更) 皇帝便也下意识一收手臂,将她圈进怀里扶稳。 林贵人伏在皇帝怀里,心跳相贴,忍不住抬头与皇帝四目相投。 林贵人一颗芳心早已跳得乱了节奏。 身为八旗女子,从出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注定了必定是要先经过挑选,才能各自婚嫁的。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从小到大这心里便也早早就被家族烙印上了进宫得宠的希望去。 原本她以为凭自己的阿玛一个无品无级的拜唐阿,自己是无缘被选入宫廷,却哪里想到,竟然当真能雀屏中选。这颗心便不可遏制地活了,想要得到皇帝的宠爱,想要成为这后宫里被皇上放进心里的女子,想要成为——古往今来所有被皇帝宠幸的女子一样,凭自己的一己之力,为自己的家族争得一份荣光。 这个目标看似遥远,却与她已经有过两次的擦肩而过。 每一次与那目标接近,便叫她的心更坚定一些,对那目标的渴望就更热烈一些。 而这一回已是她第三次机会。 这一回,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管要使出什么样的手段,今晚也都一定要成功侍寝! 唯有侍寝,她才能真正成为皇上宠爱的女子;唯有侍寝,她才能在这宫里真正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唯有侍寝,她才能有孩子啊。 甚至……对于自己的孩子,她也想了不少。这会子总归皇贵妃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而她也亲眼看见皇贵妃不得不放弃大阿哥……皇贵妃又对纯贵妃主动贴上来的六阿哥总有些犹豫。 那么如果她有了孩子呢,她自己本就是皇贵妃宫里的人,那么这个孩子便理所应当送给皇贵妃抚养。那她的孩子就成了皇贵妃的孩子! 待得两年后,皇贵妃正式册封为皇后,那她的孩子,岂不更是前途无量! 她想过了那么多,这一刻便勇敢地伸开两臂,主动抱住了皇帝。 便如皇贵妃提点她的,要使出小女孩儿的娇羞可人、柔软憨态的模样来,皇上一定会喜欢…… 她紧紧抱住皇帝,将面颊贴在皇帝的手臂上,娇声喊:“皇上……奴才好疼~” . 这一声娇羞的叫声,连李玉都脸上一红,赶紧退开半步,抚了抚手臂。 皇帝轻声一笑,眯眼打量着灯影之下娇俏柔软的人儿。 今晚林贵人既是请罪,便是脱簪、素颜而来。 可是即便不施脂粉、不饰簪钗,身上的颜色也是淡淡蓝盈盈的月白,可是她当真是年轻啊。 凭着这年轻,便是不施脂粉,面上也是吹弹可破。又因为流泪,那颊边、纯色便是颤颤巍巍的红。 那眼,更是因为流泪而更显得秋波婉转,我见犹怜。 更何况,还有“灯下观美人”的缘故,这样借着灯光掩映看过去,越发显得小小的人儿娇羞楚楚、弱弱盈盈,叫人平生呵护之念。 皇帝打量够了,却忽地松了手,将林贵人扶正了,便退开了。 幽幽灯影下,皇帝眯起眼睛远远盯着林贵人:“你哪儿疼?” 林贵人摇摇晃晃站稳,却不管怎么伸手,也已经捞不回了皇帝的手臂。这便只能收了手臂,盈盈弱弱地立着,满面的委屈。 三卷280、心若一软(3更) 三卷280、心若一软(3更) 她哪儿疼?她该怎么回答? 那原本就是一句撒娇,甚或是一句邀宠……不是具体哪儿疼,而是,想叫皇上心生怜爱罢了。 便如皇贵妃提起令妃当年不到十四岁便承宠,便也必定是用这样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赢得了皇上的疼惜吧?终究皇上比令妃大十六岁呢,年纪上可以当令妃的阿玛了……皇贵妃说,令妃能这些年圣宠不衰,定然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叫皇上“动粗”的时候心生疼爱了。 那她自己呢?她比令妃还小着六岁呢,算起来便是比皇上小二十二岁了——二十二岁,正好是令妃的年纪啊,皇上既疼惜令妃,那么理应更为疼惜年纪更小的她啊~ 可是这会子皇上偏偏退远了一步,非要这样明白地问出来,那她便不能不答。 她垂首想了想,便腰肢又是一软,“回皇上,妾身是,腿跪久了,从脚趾头到脚踝、膝弯儿,全都疼……” 李玉在一旁都尴尬地扭过头去,低声与孙玉清嘀咕:“她这是想叫皇上亲自从下到上都给她揉揉啊~” 孙玉清终究还是个十几岁的哈哈珠子,这一刻听得早是面红耳赤。 李玉倒笑,抬手给了他一下子:“你脸红成这样做什么?咱们总归都是不全乎的人,连这点子不好意思也不必有了!” 孙玉清忙点头:“师父教训得是。” 那边厢皇帝已是点了点头:“也难为你了。从天擦黑就过来跪着,大寒冬的,这月台上又凉,你那腿怎么能不疼呢?” 皇帝说着扭头朝孙玉清望过来一眼。 林贵人方才跪着的地方儿,不是直接跪在石头地上,而是多了个拜垫。 李玉便轻轻眯了眯眼,低声问孙玉清:“那拜垫,是你拿来的?” 孙玉清忙躬身,低低垂下了头去:“回师父,她终归是内廷主位,徒弟也怕她直接在地上这么跪着再冰坏了,那咱们当奴才的也担待不起。徒弟这才自作主张去给林贵人取了个拜垫来。” 李玉扬了扬眉:“咱们当奴才的,在任何一个主子面前都是奴才。不管人家得宠不得宠,终究都是主子。故此你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 李玉皱着眉,想了想,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算了。你做得也没差,也算得上你是个有眼色的孩子。” . 皇帝收回目光,薄唇轻勾。 “既然都疼了,便别在外头站着了。有话随朕进来说。” 皇帝率先迈入殿内去,进了东暖阁,在明窗下的炕上盘腿坐下来。这便要奶茶。 宫中饮茶,皇室还保持满洲旧俗,只有一半的茶是清饮的,另外一半都还是按着关外的习俗要兑入牛乳,煮成奶茶。 李玉便也忙吩咐孙玉清:“还不快去给皇上预备奶茶?” 孙玉清便朝南门跑。 内御膳房就在养心殿南边,出了南门就是。 李玉却伸手拎住了脖领子给拽回来:“往哪儿跑啊?” 孙玉清虽则一怔,不过随即也明白过来,不由得指向北头儿:“师父的意思是……” 养心殿北,就是永寿宫了。 三卷281、人和人不一样(4更) 三卷281、人和人不一样(4更) 孙玉清略作迟疑:“师父的意思是……?” 李玉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平素看着是个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却犯了浑?皇上晚上用的饽饽和奶茶,只要是在宫里,哪一顿不是要令主子亲手做的?” 孙玉清恍然大悟,可是眼珠子里还是有些迟疑,李玉也看出来了。 目送孙玉清朝养心殿的北门如意门跑去,李玉不由得又是轻叹一口气。 孙玉清也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是怎么说呢,总归是比不上毛团儿。 如今李玉的年岁也大了,这素日里的差事便更多要交给自己的徒弟。若是毛团儿还在,他必定不用操这么些心思。可是谁让皇上将毛团儿指给令主子了呢,那他便也只得另寻人选。 御前的差事不好当,能从小哈哈珠子里头挑出好的人才来也不容易,故此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可心的。这回还是在圆明园里,这个新进宫来的孙玉清办令主子的差事办得明白,叫皇上有了印象,这才叫李玉心下动了收这孩子的心思。 虽说圆明园不比宫里,可是孙玉清好歹在圆明园也是在“九洲清晏”伺候的,那便也是御前的人,平素学的规矩也是最立整的。又难得叫令主子记住了,李玉便想,便是他吧。 可是……兴许总归这半路收的,跟毛团儿那般从小拉拔长大的,感情不一样。 李玉立在灯影里忍住下半声的叹息,心说:李玉啊,你是老了,看人难免挑剔。毛团儿是毛团儿,孙玉清是孙玉清,总归是两个孩子。这世上哪儿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呢?你总拿孙玉清跟毛团儿去比,这也不公平不是? 再说孙玉清这孩子自打进了宫来,凡事也是小心翼翼,一举一动都想讨你的承认,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已经不容易了。你也就别这么挑剔他了。 . 皇帝坐在炕上,醉眼迷蒙地盯着林贵人。 奶茶久等不至,林贵人便撑起胆子,瞟着皇帝,柔声道:“既然奶茶还没送来,这会子不如妾身给皇上将上回没跳完的那半支舞,跳完了?” 皇帝勾起唇角来:“不忙。这会子朕在太和殿刚看完歌舞,便不新鲜了。况且朕刚喝了几杯,有些上头,你若在朕眼前摇晃,朕看不出好来,还更觉头晕。” 林贵人轻咬嘴唇,便也只能收回念头。却还是上前,站到了炕边儿上,伸出两只玉手搭在皇帝肩上:“不若……妾身替皇上揉揉肩,松快松快?” 娇俏的八旗汉军女子,身上带着年轻的甜香。皇帝也忍不住闭上眼,享受地笑了笑。 林贵人自以为得计,这便加了手劲开始按揉。 皇帝却拿起桌上的如意,轻轻拍在了她手背上:“停下。” 林贵人一怔,也不知哪儿错了,只得忙提裙跪倒:“是妾身手劲大了么?皇上疼了,是不是?” 皇帝依旧合着眼帘,轻轻含笑:“疼?朕哪儿有你那么金贵,那么容易就疼了?” 林贵人心下一颤,小心咬住嘴唇,“那……皇上是怎么了?” 皇帝这才轻轻抬起眼帘,一指周遭:“你也没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三卷282、邀宠(5更) 三卷282、邀宠(5更) 还能是什么地方呢?养心殿啊。 林贵人还是没听懂皇上究竟要说什么,只能迷茫抬眼,望住皇上:“还请皇上示下。”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轻轻摇头。 是同样的年轻,同样的香甜柔软;同样汉人的血统才能造就的轻灵秀美…… 可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啊。 他说的话,这天下不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能听得懂的。 对一个听不懂他话的人,纵然是美丽的女子,却也只生对牛弹琴之感。 再好看的牛,那也只是牛。 皇帝眼中便所有的酒意和醺然都褪去了,一双长眸黑白分明地凝着她。 “此处是养心殿正殿东暖阁。此处,是先帝起,身为天子者接见群臣的地方。” “朕此时所坐的炕,是南边明窗下的坐炕。正旦的明窗开笔,先帝每日批阅奏章所坐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后宫非但不可擅入,又如何敢歌舞了去?!” 一刹那间,皇帝长眸中冷芒乍现! . 林贵人心下一颤,忙俯伏在地。 是了,昨晚她给皇上跳舞,是在后殿。后殿是皇上寝殿,故此歌舞无妨。而前殿则是皇上办公之所,平素便是后宫都不该擅入,以免担了后宫干政的罪名去。 林贵人小心道:“……不如皇上,移步后殿?” 皇帝便笑了:“移步后殿?你是说,朕今晚应该安寝了么?”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偏首过来看林贵人。手肘抵在腿弯上,修长的手指撑住额角。 “也是啊,这么晚了,朕是应该安寝了。况且林贵人你如此温柔可人。朕喜欢得都难以自持了。” 林贵人心下一喜,红着脸垂首娇羞道:“那今晚,妾身便伺候皇上安歇吧。” 皇帝点了点头,却又轻轻皱眉:“……可是今晚是初一,按着祖宗规矩,初一十五,朕只能陪六宫之主度过。所以朕今晚不能翻牌子,也不能召幸除了皇贵妃之外的嫔御。若叫你陪着朕回了后殿……“ 皇帝薄唇鲜红,有趣地一笑:“岂不是说你是六宫之主,或者是取代了那拉氏去了?” 林贵人一怔,僵住不敢动。 皇帝伸手下炕,在林贵人柔滑的下颌弧线上故意抹了一把。 “朕当然喜欢你,你年轻柔软,知情知趣;那拉氏已然这个年岁了,二十多年的夫妻,摸着她的手便如摸着朕自己的手,没什么分别……可是朕既心疼你,便总要为你着想。终究你是那拉氏宫里的,你若今晚担了这个声名去,难保她心里不与你计较。” 皇帝又拎起林贵人的小手,在掌心掂了掂,“朕呢,就是再心疼你,朕也不可能每日里都进后宫。总要十天半月才能见你一面,可是你却与那拉氏天天都在一处。若她心里不快活,对你动了什么手脚去,朕便全都防范不及。” 林贵人脸色一白。 皇帝点点头:“故此啊,朕就是再心疼你,今晚也不能带你到后殿去。” 林贵人便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一颗热切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三卷283、你的罪(6更) 三卷283、你的罪(6更) 以为今晚拼尽一切去也要如意……却原来,终究还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么? 皇贵妃抬举她,皇贵妃叫她几次三番地到养心殿来主动邀宠……可是却原来,她已经下定心思的今晚,却还是卡在了皇贵妃这道坎儿上去? 皇帝说罢了,笑笑又拍拍她的脸,却扭头问门外:“李玉,奶茶还没来么?” 李玉赶紧绕进门来,也是一脸的尴尬:“回皇上……还没来。奴才想,兴许是颇费心思,故此耽误了些时候。” 皇帝却笑,轻轻摇头:“才不是。不必催,朕心下有数,等着就是。” 林贵人悄然抬眸望向皇帝,这一刻尽管只是讨论一碗奶茶,皇帝眼中都流露出那样陌生的温柔去。 便仿佛她这样一个大活人,都比不上一碗奶茶去…… . 皇帝问完了话,垂眸看向林贵人。 “想什么,嗯?瞧你,在朕面前儿还走神。” 林贵人忙请罪:“妾身知罪。” 皇帝缓缓坐直:“知罪?你今晚上也说是来请罪……那朕这会子倒要好好听听,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罪,又要请什么罪了?” 林贵人心下一颤,心说,皇上不是说穿海棠红、跳舞不算罪愆了么? 皇帝垂下眼眸去:“君前无戏言。你既然说是知罪、请罪,便总要说个明白才好。否则,岂不是诚心欺君罔上?” . 皇帝这话陡然一转,面上的神情也变了。林贵人全无防备,呼吸便是一梗。 “皇上,妾身……” 皇帝却蔑然抬起眼眸来,“说,你自知何处有罪了?!” 皇帝忽然就这样板起脸来了……林贵人一腔柔情,便如那刚绽放的花儿,被一阵霜冻都给僵住了。她惊恐得脑子停摆,嘴都张不开。 可是却不敢不回答皇上的话,这便搜肠刮肚,使劲寻找答案。 她究竟哪儿错了,究竟哪儿错了?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皇帝便挑了挑眉:“方才你对朕说,‘皇上,奴才疼’。林贵人,你一向在朕面前自称‘妾身’,那会子怎么突然就称了‘奴才’了?” 皇帝又是那样悠然自得地偏首,用指尖撑住额角。 “你是八旗秀女出身,又不是内务府女子。你进宫就是常在,又没当过官女子,你自称‘奴才’做什么,嗯?” . 林贵人一惊,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忽然从这个地方问起。 她为什么那会子会脱口而出“奴才”?她是想起令妃昨晚在皇上面前那么自称来着。 便是皇贵妃也总强调,令妃是内务府内管领下的出身,本是皇家的奴才。令妃是从官女子出身,故此就是以那么骨子谦卑劲儿,才叫皇上喜欢的。于是她方才说那句话的时候便也不自觉那么说了。 林贵人深吸一口气,勉力辩解:“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是皇上的奴才。便是前朝大臣,只要是旗下的出身,即便是奏折里也都要对皇上自称‘奴才’。唯有不在旗的汉臣,才自称为‘臣’。” “故此奴才就是皇上的奴才……” 皇帝大笑,笑到拍手:“原来如此!虽然后宫里一向没这个规矩,都自称‘妾身’便罢。不过你既然喜欢,那朕就给你这个私恩!” 三卷284、如你所愿(7更) 三卷284、如你所愿(7更) 皇帝笑够了,目光点点冷下来。 “今儿是大年初一,择日不如撞日,倒是个万事开头的好日子。大过年的,你既如此可人儿,如此叫朕喜欢,朕如何能不叫你也欢喜欢喜呢?那便从今日起,你在这后宫里,便向所有位分高于你的,都自称奴才吧!” “皇上!”林贵人心下陡然一惊! 不是这样的,她要的不是这样的! 皇帝却温煦垂首,长眸逼近她的眼睛:“朕疼你,这大过年的自然叫你如愿以偿。这是朕给你的私恩,你心里悄悄欢喜就好,便不必谢恩了。” 林贵人狠狠怔住,抬眸望向皇帝,已是如木雕泥塑一般。 如愿以偿?皇上说这对于她而言,叫如愿以偿? 皇帝高高抬起眸子:“大过年的,都讲究好事成双。难得你几次三番到养心殿来叫朕欢喜……朕若只给你这一桩私恩,也太嫌小气了些。” 皇帝长眸里黠光一转:“有了!~你既然今晚上来,说是向朕‘请罪’的。你从承乾宫里向皇贵妃请时辰出宫来,自然也是这个理由。皇贵妃是个较真儿的人,你既然是来请罪,若请不回罪名去,她必定不依。” “朕自然要替你着想……不如这样,朕便给你个小小惩戒,也好叫你回去,到皇贵妃面前也好交待。” 皇帝顿了顿,朝门外道:“李玉,传朕口谕,林贵人降位为常在。从今日起,一应份例全按照常在位分改行。” 林贵人一惊,心上被狠狠一击,情不自禁上前一把抱住了皇帝半耷拉在炕下的脚去。 “皇上!”她已是哭出来:“皇上,求皇上开恩啊!” 皇帝倒扬眉,纳罕地垂眸望来:“怎么了?朕这不是给你的私恩,全都是为了你好么?” 皇帝说着拉起她的小手,轻轻拍着:“别哭,啊。朕心里还是喜欢你的。就算降位,谁说朕就不喜欢你了?你也是真心喜欢朕的,朕知道。真心喜欢朕的人,还在乎什么位分啊?不管位分高低,你都只揣着这颗真心就是了。朕啊,还是会如从前那么一样喜欢你的,你放心。” . 奶茶迟迟不来,是孙玉清到了永寿宫,先被毛团儿都逗弄了一番。 孙玉清如今也是李玉的徒弟,故此从情分上跟毛团儿是师兄弟了,孙玉清这进了永寿宫的门儿就先去找毛团儿,想求毛团儿从中帮个忙,叫令妃将来别生他的气。 做奶茶是小事,他只是担心将来令妃知道了今晚的事儿跟他脱不开干系,将来令妃再不高兴了。 本以为毛团儿是自己师哥,他们这没根也没了家的人,便是这样的师兄弟也能跟亲兄弟一样相依为命的。可是孙玉清没想到自己把话这一说完,毛团儿却先拧起了眉头来。 “你说什么?你今晚上把林贵人给放进养心殿,还给林贵人预备了拜垫?” 孙玉清都快哭了:“毛团儿哥哥……我这也是刚进宫来没多久,我也不知道宫里那么多故事。况且咱们都是当奴才的,我哪儿敢得罪林贵人呢?” 三卷285、一家人(8更) 三卷285、一家人(8更) 毛团儿到轻哼一声,退后一步,与他拉远了距离去。 “你不知道宫里的故事?依我看,你倒是看得挺清楚啊。” “咱们养心殿的人是当奴才的,但却只是皇上一个人的奴才!便是在六宫主位眼前,谁又敢当真把咱们当成奴才去看了?我说句实在的,咱们虽然是奴才,可是这宫里谁不把咱们当成半个主子去了?” “凭咱们,什么时候连一个贵人都不敢得罪了?”毛团儿上下打量着孙玉清,耸肩一乐:“我看你啊,不是不敢得罪一个贵人,你是不敢得罪林贵人身后的皇贵妃吧!又或者说,你不是不想得罪,你甚至想主动巴结呢!” 孙玉清一张脸被毛团儿损得一红一白,却也只能硬撑着辩解:“毛团儿哥哥,瞧您说的~~我当真没有啊!我就是刚进宫,还没养出来如哥哥这般身为养心殿人的矜贵来呢嘛!” 毛团儿嘴里咬着根菜苗,又左左右右看他好几眼:“你这会子跑到我们主子宫里来……是你自己来的?” 孙玉清赶紧端出李玉来:“是师父嘱咐我来的。我的好哥哥,你就是不看小弟的脸面,也该看在师父的面上……好歹,在令主子面前,千万替小弟美言两句,千万别叫令主子误会了小弟。” 终究是自家师弟,毛团儿便也叹了口气,“噗”一声将嘴里的菜苗吐了:“你也不用这么担心,我们主子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就算这事儿被我们主子知道了,我们主子也不至于要把账记到你头上来!” “况且你是我师弟,又是师父的徒弟,便不是看皇上,单凭我们主子跟师父和我的情分,也足够保下你了!” 毛团儿这才扭身进殿去给婉兮回话。孙玉清目送毛团儿的背影远去,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可是该怎么说呢,尽管是自己师兄,可是这么被毛团儿劈头盖脸、连讥带讽了一顿,孙玉清心下也颇有些不好受。 原本还以为师兄会护着他……可是看样子,师兄是更跟人家主子一条心的。 孙玉清在夜色里缓缓站直了腰。 冷不防背后有一股子如芒在背的感觉,孙玉清眯起眼来,猛然一回头。却见廊檐下一个上了旗头的女子,正端着个捧盒,远远瞟着他。 宫里官女子的衣着都有固定的等级,孙玉琴一看这女子上了旗头,便知道是出上差的女子了。再一打量对方的年岁、神情,这便赶紧又弓下了腰去:“姑姑好。小的猜,可是玉叶姑姑?” 永寿宫里年岁最年轻的掌事儿姑姑,可不就是令主子最贴心的玉叶么。 玉叶点了点头:“你就是毛团儿的师弟?果然机灵。我倒也是头回与你碰面。从前即便远远瞧着过,也没说过话。” 孙玉清这便急忙打千儿请安。 玉叶从廊檐下走过来,倒哼了一声:“你不用给我请安。我就是瞧瞧你,好歹跟毛团儿也算一家人了。” 玉叶的话说的有些含混,孙玉清一时没听明白,便含笑只应:“可不,玉叶姑姑跟我毛团儿哥哥就是一家人呢!” 三卷286、心中所想(1更) 三卷286、心中所想(1更) 玉叶冷不防听孙玉清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登时双加滚烫起来。幸好是在夜色里,院子这处也没有灯。 玉叶平复下心跳,便娇嗔地啐了一声儿:“呸!果然是毛团儿的师弟,你们两个一样都没长一张好嘴!这是瞎胡说什么呢,真该撕烂了你那张嘴去!” 孙玉清好歹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从圆明园进宫来才半年;再加上御前伺候的人,无论是宫里还是圆明园,都没有女子,只有太监,故此他一共跟官女子相处的机会也没几回。这冷不丁被玉叶劈头盖脸地啐,倒懵了。 “姑姑……我这是错在哪儿了?” 玉叶恼得跺脚:“谁跟毛团儿是一家人了?你给我说清楚!我本意是说你跟他是一家人,你们不是师兄弟么,都跟李谙达的儿子似的,这才是一家人!” 孙玉清这才听明白,便也笑了:“我当姑姑是跟我急什么呢,原来是这个。可是姑姑如今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我毛团儿哥哥是永寿宫首领太监,你们二人都是令主子的奴才……这不也是一家人么?” 孙玉清这话倒说得玉叶一时之间哑口无言,立在夜色里,映着远处招来的朦胧灯光盯了孙玉清半晌。 最后哼了一声,便拧身就走:“行,果然是你们师兄弟的,都是这么强词夺理。我才不搭理你们了!” 玉叶说着就走远了,直接拐上了寝殿的月台去。从玻璃明窗里映出来的灯光便更明亮,照亮她窈窕的腰身。那花格子窗便一格一格都印在她身上,叫孙玉清瞧着一时只觉目眩神迷,忘了转眼珠儿。 直到肩膀上被用力拍了一记,他才冷不丁回过神来,忙转头望过去,却见是毛团儿回来了。 毛团儿眯眼盯着他:“你瞧什么呢?”这便顺着他的目光方向去寻。 孙玉清忙收回视线,不想叫毛团儿看了去。只转过身来作揖:“哥哥可回来了。不知令主子那边……?” 毛团儿没瞧出什么来,便扬了扬眉:“嗯,主子叫你安心回去等着吧,主子这就动手亲自预备。” 孙玉清便笑了,又朝毛团儿深深鞠躬:“多谢哥哥!” 他转身想走,却又扭身走回来:“我还是在这等着令主子吧。这天黑路滑的,待会儿我陪令主子一起回去。不然我若这么回去了,皇上和师父不也都不满意不是。” 外头终究冷,毛团儿还是将孙玉清引进太监的值房里来。小小塌房就在宫门两边儿,这会子也都熏了碳,灯光虽幽暗些,倒也暖和。 终究是自家师弟,毛团儿骂是骂,这会子还是亲自陪着。将自己都没舍得吃的两包饽饽掏出来,给孙玉清吃。 孙玉清千恩万谢,却吃着饽饽有些心不在焉。 毛团儿便踢他一脚:“别走神了!你还担心我们主子跟你计较呢吧?你这颗心啊,放回肚子吧。这事儿我们主子连林贵人都不会记恨——我们主子最明白,这是人在屋檐下、身不由己的缘故。” 孙玉清尴尬笑笑:“没有,我没想这个。” 三卷287、爱屋及乌(2更) 三卷287、爱屋及乌(2更) 毛团儿自己便也收了声,只眯眼打量着孙玉清。 孙玉清觉察到了,这便赶紧放下饽饽站起身来,向毛团儿陪着笑脸:“因此事已经拜托给哥哥了。凭哥哥与令主子的情分,小弟便也自然放心,故此便也没再多想那个。” 毛团儿扬扬眉:“那你走什么神?” 那饽饽是他自己都没舍得吃的,结果孙玉清吃了,竟然一没夸赞,二没问谁做的,有些反常。 孙玉清垂首想了想,便又是一笑:“方才哥哥去请令主子的示下,玉叶姑姑来了。小弟叫玉叶姑姑劈头盖脸给啐了两声,这心下便有些不妥帖……” 毛团儿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哦,她瞧你去了?瞧就瞧,啐就啐,你不必放在心上。” 孙玉清小心觑着毛团儿的神色:“可是……小弟这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虽然小弟是才进宫来不久,可也知道玉叶姑姑是令主子跟前的掌事儿女子,与令主子最是贴心的。方才那会子,小弟也没得罪玉叶姑姑,却被她啐了两句——小弟生怕,这是令主子还是对小弟不满意了。” 灯影之下,毛团儿的笑容反倒更是扩大。那眼底,不经意已经流露出几缕温柔来。 “你不必放在心上!她虽然是主子跟前的掌事女子,可是她去瞧你,并非是为了主子,也不是为了公事。她只是好奇你是个什么人,故意来瞧瞧你罢了。” 毛团儿说着将腰上带子的穗子在手指头上甩了甩,十分欢喜的模样。 “终究咱们都是当太监的,在这世上就没有自己的家了。师徒便是父子,当是兄弟的就跟手足兄弟一样,总归是要一辈子互相扶持着的。她这才好奇你是个什么模样罢了。” 孙玉清眯了眯眼,含笑道:“哥哥与玉叶姑姑相处甚好。” 毛团儿点点头:“嗯,从小一块长大,如今又一起在永寿宫里帮主子掌着事儿,情分上自是深厚些。” 毛团儿挑眸盯住孙玉清:“她啐你,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实则不是啐你,她那是啐我呢。我们俩从小的情分,平素打闹惯了,说话都习惯呛着说,她就难免将你也当成我一样,也用相同的态度说话罢了。” 毛团儿说着,忍不住抿嘴一笑:“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对谁越好,嘴上反倒越这么狠。她能那么啐你,就证明已经不将你当外人,你便也与她好好相处就是。” 孙玉清垂下头去,灯影被暖帽沿儿给遮住。 “原来是这样,那小弟就放下心了。” . 婉兮终于亲自熬好了奶茶,这便带着玉叶和毛团儿,跟着孙玉清一起到养心殿。 两个宫挨着近,不过就那么两道大门槛而已,孙玉清还都十分客气地主动伸胳膊过去,叫玉叶扶着。 有了刚刚那回见面,玉叶瞧出孙玉清这是故意讨好了,便也忍不住“扑哧儿”一笑:“你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又不是主子,脚下又不用穿那七八寸高的旗鞋,我迈门槛用不着你扶着!” 三卷288、好好儿见礼(3更) 三卷288、好好儿见礼(3更) 婉兮也留意到了,也是含笑望着这三个人一眼。 都是皇上和她身边的奴才,她倒也乐意见到自己宫里人和养心殿的人多亲多近,便也替孙玉清说话:“话可不能那么说。我当年刚进宫引见的时候,也穿平底鞋,那不也是卡在顺贞门的门槛上了么?” 玉叶吐了吐舌:“主子你倒替他说话!就看他是皇上身边的人,又是李谙达的徒弟呗?” 婉兮也笑,倒是孙玉清自己赶紧说:“说实话,奴才能有福分从圆明园调进宫来,又成了师父的徒弟,还多亏令主子……若没有令主子,奴才是怎么都没这个造化的。” 这话玉叶倒是头回听说,不由得挑起柳叶眉瞟了婉兮一眼:“主子,真事儿么?” 婉兮也只是含笑,“机缘巧合吧。说到底还是孙玉清自己机灵,办事得当。否则圆明园里九洲清晏那么多小太监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儿被调进宫来了?” 两个宫距离本来就近,四个人说笑这么两句便也到了。因是从后门如意门进来,婉兮便停留在后殿,没朝前院走。 “孙玉清你去回禀皇上,就说我在后殿等他。” 毛团儿忍不住追问一句:“这会子皇上和林贵人在哪儿呢?” 孙玉清面上尴尬了一下,忙道:“……在前殿。” 婉兮点点头:“你快去吧。” . 孙玉清朝卡子墙去了,玉叶忍不住跟婉兮嘀咕:“那林贵人都能在前殿,主子怎么不能到前殿去?她不过一个小小贵人,主子是妃位之首!” 婉兮垂下眼帘:“与她计较什么?后宫不到前殿,以免担了干政之嫌,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她不在乎,我却又为何与她一般见识?” 玉叶恨恨道:“真想现在就到前殿去撕了那个小蹄子!几次三番故意与主子过不去,当真是蹬鼻子上脸!” 婉兮急忙一把按住玉叶:“别胡说。你终究是当官女子的,这话轮到谁说,也绝对轮不到你去说。” 玉叶瞪着前院的方向:“总之,奴才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大过年的,她这是故意要给主子添堵!” 婉兮瞟了毛团儿一眼,毛团儿会意急忙放眼四处去打量,确定无人在近前,这也才忍不住说了玉叶一句:“这是养心殿,你有话回咱们宫里再说!” 玉叶憋得难受,被主子说也就是了,这会子还被毛团儿训了一句,便很有些挂不住。 婉兮自是最明白这个妞从小的性子,这便捉了她的手轻轻拍拍:“好了~,我知道你也是替我憋屈。可是你瞧,我没那么放在心上。” 这会子孙玉清已是从前头跑回来了,见面又先打了千儿:“皇上这便朝后殿来了……还有,林常在。” 婉兮眯眼一怔:“你说什么?林——常在?” 孙玉清已是一脸的笑意,“回令主子,正是,林常在。” 婉兮便也忍不住垂首一笑。 她懂了。 她这便又轻轻掐了玉叶一下,这才转头朝后殿的殿门走过去。 . 进殿,皇帝和林常在已经从穿堂走回来了。 林常在见婉兮进来,便上前请安:“妾身请令主子的安。” 皇帝那边却莫名咳嗽了一声。 三卷289、奶茶(4更) 三卷289、奶茶(4更) 婉兮还闹明白情势,那林常在面上却是微微一白。 她一肃起身,却是重新福身行礼:“奴才……请令主子的安。” . 婉兮这才吓了一跳,急忙半蹲了身子,伸双手去扶起林常在。 “林妹妹这说的是什么?叫我如何担待得起?” 林常在一张俏脸早已涨得通红,却也只能忍着:“是奴才应该的。令妃娘娘不必谦辞。”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林常在,时候不早了,朕叫人送你回承乾宫。” . 林常在再度含泪而去,这一次已经不仅仅是抽噎,整个人更是宛若被抽离了神魂一般。 婉兮从玻璃明窗望着她走远,这才扭头望皇帝:“皇上……这又是做什么了?” 直到这会子,婉兮还是不知道林常在曾经说过她是“奴才”的这个前情后果,便怎么也想不明白林常在这会子怎么忽然这样自称了。 皇帝眯眼打量婉兮,却忍不住唇角轻勾:“终于有你也想不明白的缘故了,爷高兴。” 婉兮不由得瞪他:“爷这又破什么闷儿呢?” 皇帝眼珠儿转了转,终究还是决定这事儿就不告诉她了。 大过年的,只多留一丝欢喜在心上,又何必记挂什么不值当的人、不值得的事去? 皇帝便只伸手捉住她的小手:“没事儿啊。若说破闷儿,也只是我在猜,你为什么做奶茶做了这样久。” 婉兮微微红了红脸,才不肯承认自己不愿意这会子过来呢,便只道:“奴才是妃位,便是日用的奶牛也都是有份例的。这两天正好过年,奴才份例里的奶牛也要过年,便不产奶了,奴才也没办法。” 皇帝盯了她半晌,方不可思议地笑开,“呸”了她一声:“亏你连这个理由也能找出来!” 婉兮倒是天真无邪抬眼望住他:“难道奶牛不能过年么?皇上都好歹要封印几天,奶牛就不准歇息么?” 皇帝没辙,只得伸手拍她脑门儿一下:“行,行。你说歇着就歇着,那爷不喝奶茶,只清饮素茶,行了么?” 婉兮这才笑了,端出清茶来,又堆了一盘的酸奶疙瘩:“皇上配着吃,在嘴里便也如奶茶一般了。” 皇帝无奈,只得悄然从炕几底下伸脚蹬她一记:“也就你敢这么唬弄爷!你是叫爷自己在嘴里,用自己的牙和舌头把奶疙瘩和清茶混成奶茶呗?” 婉兮忍俊不已,便是这两天因林常在的不快,也都散了。 她只眯眼看向对面这个男子。 他是她的天子、她的四爷。 婉兮便垂首微笑:“爷这大过年的心意,奴才都收妥了。” 婉兮拍拍自己的心口,向皇帝嫣然而笑。 皇帝这便长眉高扬,松快地舒了口气:“我送你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婉兮悄然红了脸,绕过炕几来,主动抱住了皇帝的脖子。将红唇送上去亲住皇帝的嘴,用力啜吸了几下,酡红了一张俏脸依偎在皇帝颈窝里,“……爷送我,奶茶呀。” 皇帝心口轰然一热,忍不住将她摁在炕上,将自己那独家奶茶,全都哺喂了给她去。 三卷290、别无他人(5更) 三卷290、别无他人(5更) 皇帝都没等过完年,刚一破五,内务府便来承乾宫收拾林常在的铺宫物件儿。 从贵人降位为常在,那原来宫里属于贵人位分的陈设便不宜继续摆着了,内务府派人清点、记入账册,一箱子一箱子地往外抬。 纯贵妃过来请安,正好赶上了。纯贵妃都不由得站在院子里看了半晌,这才走进那拉氏的正殿。 “这是怎么说的,大破五的,便连平民百姓家都是往外扫灰土、送穷神,这内务府怎么反倒一箱子一箱子尽往外抬贵重的物件儿啊?” 虽然搬的不是那拉氏的东西,也总归是她的宫里。那拉氏看得早就窝火,不由得冷哼一声:“谁能想到大过年的,皇上竟然给她降了位分!降了位,不归置东西,还能怎么样?” 纯贵妃一叹:“如今凭皇贵妃的身份,便是皇贵妃宫里的官女子进封,初封都应该是贵人。可是林贵人竟然被降位成了常在,倒是都不如皇贵妃宫里的官女子了。” “谁说不是!”那拉氏咬着银牙:“我如何也想不到她能如此不中用!这会子她自己降了位了不说,倒还给我丢人!她好歹是我宫里的人,她降了位分,何尝不是叫六宫都看我的笑话!” 纯贵妃扬眉,点点头:“不过总归她是她,皇贵妃是皇贵妃。她是八旗选秀选进来的人,放在皇贵妃宫里罢了,又不是皇贵妃亲手栽培的。便是有人想看笑话,却也笑不出来什么才是。” “总归打我的脸!”那拉氏目光依旧寒凉:“我好歹是六宫之主,可是竟然连自己宫里一个贵人都护不住,那以后我在这六宫里还威严何在?” 纯贵妃不慌不忙垂下头去:“要不怎么说林常在终究还是年纪小呢。刚进宫一年,年岁也才十六,她能懂多少,又能帮上皇贵妃你什么去呢?” 那拉氏眯眼打量纯贵妃,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在后宫里,还得依靠你们这样儿资历深、见识多的才行。” 那拉氏越想越不痛快,忍不住摔了手里的帕子:“终究是八旗汉军的蹄子!亏我一直抬举她,却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 . 纯贵妃没久留,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去了。 因两宫南北挨着,纯贵妃便也没坐轿,只是自己松松快快走着。 巧蓉扶着纯贵妃,不由得道:“说到最后还是叫她骂了一句!她怎么骂林常在无所谓,可是她每回骂人之前,都丝毫不顾及主子的身份!” 纯贵妃轻轻一笑:“她不将我放在眼里,也不是这一时一事的事了。是从潜邸到如今,快二十年来,她始终如此。” “我倒也都麻木了,不与她一般见识就是。总之这会子我还有求于她,人在屋檐下的气,我便也忍得。” 纯贵妃说罢轻轻抬起眼帘,望向那窄窄一条的天空。“ “终归啊,她现在也是离不了我。她想培养出一个年纪小、肯对她俯首帖耳的,可惜这林常在又不中用。只要她手底下没旁的人,她便只能依赖我,便只能顾着我的永瑢去。” 巧蓉便也点点头:“总归她手下,无论是林常在,还是将来的什么人,来一个,咱们便得设法给扳倒一个,叫她别无可依。” 三卷291、第一功臣(6更) 三卷291、第一功臣(6更) 十四年的正月,大金川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傅恒亲自督师攻下数座险碉,金川土司莎罗奔等因久战乏力,畏死乞降。为时两年的大金川之战,朝廷终于告捷! 捷报传到京师,皇帝一把抓住那份奏折,挥手将李玉的那个人都给撵了出去。关起门来,皇帝抱着那奏折坐在炕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眼睛里那么热,那么酸痛。可是他是皇帝,他这会子怎么都不能睁开眼,怎么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绪尽情宣泄。 他只能独自一个人抱着这捷报,将自己关在暖阁里。 良久,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他这才吩咐李玉准备赴堂子祭告祖宗,回报祖先神的保佑。 好消息也极快传进了永寿宫,婉兮接获好消息的一刻,也是欢喜地跪在了佛龛前。 其实九爷的进兵,起初并不顺利。九爷十二月到了四川之后,用兵几次受阻,皇上曾经担心九爷也重蹈讷亲的覆辙,这便曾下过暗旨,叫九爷获小胜便收兵回京。 讷亲和傅恒是皇帝亲自栽培出来的左膀和右臂,皇帝亲自赐死了讷亲,已经是不可以再失去傅恒了。 可是九爷并未只求保全自己,未曾见好就收,而是上了折子请求继续用兵深入。这才终于迎来了今日的获胜。 那会子婉兮的心也高高悬着,生怕九爷因第一回正式带兵,急于建功而冒进,再中了对方的埋伏。可是好在上天护佑,九爷不但全身而退,而且大获全胜。 . 婉兮连忙亲手煮了两桶热热的奶茶,送去给皇帝。 皇帝这会子已经平静了下来,收拾停当,正准备赴堂子。 接了婉兮的奶茶壶,不由得长眉傲然轻扬:“爷赢了!不管他们谁说爷不该用兵,也不管多少人说赢不了,爷都赢了给他们看!” 婉兮含笑上前握住皇帝的手,仰头崇拜地仰视他。 “这捷报来的正是时候,正是十四年的正月。爷说过十三年必有拂意之事,那这会子正好一年告结,什么不如意的都由这一份捷报终结了!” 婉兮手指如柳丝,绕住皇帝的指头:“皇上便忘了去年那些不如意去吧。” 皇帝眉眼轻扬,伸手抚了抚婉兮的面颊:“你说得对,都结束了。这一回多亏小九,爷要重赏小九!” 婉兮含笑垂首,却是轻轻摇头:“大金川之战第一功臣,并非九爷。” 皇帝微微眯眼:“是谁?” 婉兮轻笑,眸光轻转:“就是爷自己啊!” 皇帝长眉不由扬得更高:“何以见得?” 婉兮含笑垂下眼帘:“若不是爷坚持用兵;若爷那两年里也因为不顺利,而打了退堂鼓,又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大获全胜?” “若爷没有起用岳钟琪;没有在讷亲张广泗、讷亲贻误战机时果断将他们二人问罪,再派九爷前去,那也还是没有今日的获胜。若论识人之明,皇上才是无人能出其右者。” “还有……便是旁人不知道,奴才如何会不知道,九爷启程之时,皇上送上朝廷最好的大炮,又给了九爷阵前指挥先斩后奏之权。更要紧的,皇上还特地组建‘云梯健锐营’……奴才知道,能攻克险碉,都是健锐营的功劳。” 三卷292、翊坤宫真热闹(7更) 三卷292、翊坤宫真热闹(7更) 婉兮轻吸一口气,眸光若水。 “可是爷,却把这些隐瞒于世,只归功于九爷。” 皇帝这便笑了,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用大炮,还是你的建议。” 婉兮面颊一红,便轻拍手:“那奴才也算功臣之一喽?” 皇帝朝婉兮眨眼:“总归那是小九,又不是外人。” . 十四年二月,傅恒得胜还师。 三月傅恒接近京师,皇帝命皇长子永璜于郊外相迎。 回朝之后,傅恒因功封一等忠勇公,赐宝石顶、四团龙补服。不久后,乾隆帝还为傅恒家建立宗祠,并为傅恒建造府第于东安门内。 傅恒在二十八岁之龄,全然取代了讷亲,成为了皇帝在朝中第一宠幸之人。 . 前朝一动,后宫跟着必有动静。 傅恒如此炙手可热,可是后宫孝贤皇后终究不在了,故此所有六宫便都到翊坤宫,向舒妃道贺。 如今舒妃的身份上除了家世、皇太后的疼爱之外,在前朝又多了傅恒这一份绝大的助力去。一时之间,舒妃在后宫的地位嚣然上升。虽然无子,却已经俨然成为了那拉氏之下的第二人。 玉壶也只能叹息道:“外人是都将九爷当成了舒妃的助力,只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九爷与主子的情分……” 婉兮倒是一笑,按住玉壶的手:“叫他们这么以为去。越少人知道我与九爷的情分,这才越好。” 婉兮说完自己起身:“咱们也备一份儿礼,一起到舒妃那去道贺。” 玉叶听着都心酸:“其实……这份煊赫应该是主子的才对……” 婉兮拍她一记:“又说傻话。舒妃是九爷正正经经的姨姊,这是最牢靠的姻亲。” . 婉兮到时,翊坤宫已经一片热闹。 舒妃在众人簇拥之下,面上也漾起如珠如玉的光彩来。待得婉兮进来,她抬眸望住婉兮,这脸上才略有些讪讪去。 倒是婉兮先上前握住舒妃的手:“听说舒妃妹夫大喜之事了。一点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舒妃静静看婉兮几眼,便也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多谢令妃,令妃有心了。” 婉兮便也只是淡淡一笑,这便点头退后,到后头落座,只与语琴她们说话去便罢了。 语琴早就悄然瞟着与婉兮说话时,舒妃的神色。这会子便攥着婉兮的手,淡淡道:“如此来看,孝贤皇后崩逝了,对于舒妃来说倒是好事。若这会子孝贤皇后还在,这份煊赫自然只能归于孝贤皇后,还轮不到舒妃这样风光。” 婉嫔便也笑了笑:“所以那晚德州船上,皇上被皇太后‘恰好’请过去看戏,这背后何尝就没有舒妃的身影呢?说到底啊,德州那晚,原本是多少人的心照不宣啊。” 语琴轻轻一哂:“可不是。孝贤皇后崩逝,对舒妃来说只有好处,全无坏处。从此傅恒便成了她的身价。当年孝贤皇后将她妹子求给九爷,如今倒成了替她做嫁衣。” 婉嫔轻轻瞟着婉兮:“我倒是替舒妃遗憾:若她这会子能有个皇子,那她凭前朝的傅九爷、后宫的皇太后,她的地位应该已经超过皇贵妃去了……万事俱备,她只缺一个孩子。” 三卷293、一门煊赫(8更) 三卷293、一门煊赫(8更)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摄六宫事皇贵妃驾到——” 众人忙起身相迎。 今儿是舒妃的好日子,那拉氏不得不来,可是心下总归不痛快。 一众后宫都到翊坤门外迎接,可是皇贵妃的肩舆却直接抬进了翊坤门,一直到翊坤宫正殿前才落轿。 这是身为正宫的气派。 那拉氏下了肩舆,也并不看向舒妃,而是直接上了月台,进殿,在正座坐了。 一众嫔妃这才以纯贵妃为首,重又进内见礼。 那拉氏瞟着舒妃笑:“舒妃,你今儿大喜了。” 舒妃忙上前躬身道:“这是朝廷的大喜,是大清的喜事,又岂能独为妾身一人的喜事。” 那拉氏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不过你今儿这如此热闹,倒是实打实的。” 舒妃忙道:“终究都是六宫姐妹对傅九爷的一片心意。因隔着宫墙,不易传达,这便都交给妾身,由妾身转达罢了。这荣耀只是傅九爷的,妾身不过代为转达而已。” 纯贵妃不慌不忙扫过桌上的贺礼,便掩唇而笑:“哟,怎么还有给傅九爷送这些胭脂膏子的呀?傅九爷怎么都用不上这些才是。依我看,这不是送给傅九爷的吧~” 舒妃面上微微一变,忙道:“回纯贵妃的话,这些纵然傅九爷用不得,可是妾身小妹倒还是用得到的。因傅九爷的缘故,妾身小妹也得一品诰命,故此这些贺礼也都是给小妹的心意。” 纯贵妃点点头:“果然是本生的姐妹,便连性子也都如此相似。我瞧着这些物件儿倒是平素舒妃自己喜欢的,可既然是送给九福晋的,那便证明你们姐妹两个喜欢的东西,那是一模一样。” 舒妃微微尴尬,只得道:“终究宫中姐妹没几个见过妾身小妹,这便顺着妾身的喜好来揣度小妹罢了。” 纯贵妃垂下头去:“傅九爷煊赫,九福晋也跟着得诰命,当真是可喜可贺。便连傅九爷回京,都是大阿哥永璜亲自去京郊相迎呢。” 纯贵妃眼角飘过那拉氏:“……过年的时候儿倒听说大阿哥一病不起。这会子却也不得不拖着病体起来,到郊外去成全傅九爷的煊赫。我倒担心,大阿哥别病着,再在郊外受了风寒去。” 那拉氏果然眼睛微微一眯。 瞧着纯贵妃跟舒妃这般,语琴不由得低声与婉兮嘀咕:“纯贵妃这是怎么了,舒妃是如何得罪她了么?” 婉兮垂下眼帘,“不急,咱们且听听。多听几句,便会一点点明白了。” 那边厢,舒妃尴尬勾勾唇角:“大阿哥的身子,相信皇上心下必定有数。既然去了郊迎,或许病已经好了;若是病重,皇上自然不会叫大阿哥去的。” 舒妃微微抬起眼来:“……若大阿哥病重,皇上总也可以叫纯贵妃的三阿哥去。” 将三阿哥与大阿哥连在一处说,便叫人自然想起皇帝一并褫夺了两人的继承权去。纯贵妃这心下便是狠狠一疼,抬眸便笑:“自打傅九爷回京,皇上赐宴不断。每赐宴,必写诗悼念孝贤皇后~~” “傅九爷越是煊赫,皇上便对孝贤皇后想念越多~” 那拉氏面上便是一颤。 三卷294、该下狠心了(1更) 三卷294、该下狠心了(1更) 离了翊坤宫,玉壶轻声问婉兮:“今儿纯贵妃这是怎么了,看样子像是一直在挑淑妃的刺。从前这些年,也没见纯贵妃与舒妃之间生过什么龃龉啊。” 婉兮垂首:“你说的是。舒妃这些年的性子一向孤高,极少与人生了嫌隙;纯贵妃就更没有必要去招惹她。可是今天,两人的性子仿佛都变了。” 玉壶点头:“奴才听着,纯贵妃的话还一句一句向皇贵妃痛处上去戳,总是故意将九爷的煊赫与皇上怀念孝贤皇后说到一起去,叫人听着倒像是讽刺皇贵妃没有九爷这样得力的兄弟,故此皇贵妃即便正位中宫,也总是比不上孝贤皇后去。” 婉兮想了想:“纯贵妃是直接将舒妃和那拉氏对立起来。舒妃今日的煊赫来自九爷,而九爷功劳越高,那拉氏自然越不舒服。” 玉壶垂下头去:“纯贵妃一向不是鲁莽之人,她今日所为必定有缘故。主子心下宜早作准备。” 婉兮点头一笑,回眸攥住玉壶的手:“她们要闹什么,就先由着她们闹去。我这会子哪儿顾得上她们呢?” 婉兮轻拍玉壶的手:“我这会子就关心一事:已是三月了,孝贤皇后丧期已毕。且九爷大功而归,皇上正是对傅家一门加封的时候儿。这时候儿最宜将你嫁入傅家!” 玉壶登时脸红起来:“主子!” 婉兮眨眼一笑:“别害羞了。此事我已筹划了这样久,给你的嫁妆我也早就悄悄备好了。你就等着皇上的恩旨,到了日子就妥妥帖帖出宫就是。” 从前说这事儿,终归还有那么遥远的一年、数月。而此时竟然说到就到了眼前,玉壶一眨眼,泪珠儿还是掉下来,就在这宫墙夹道里,撩袍便跪倒在地。 “主子……奴才,奴才当真舍不得。” 婉兮这会子仰首向天,努力地笑:“舍不得什么啊?我当年要你到身边,还说嘴只留你一年呢,这一不小心都过了四年多了,我已经耽误你太久。” 玉壶落泪道:“这会子走,奴才总是不放心。不若再推迟几个月……” 婉兮却摇头:“又说傻话。这会子正是皇上加恩给傅家的时候,你这时候进门,是带着皇恩去的。故此你入门即便没有名号,只能当普通的妾室,却也没人敢小看你。” “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以后怕你进门之后的日子,就更不容易了。” . 玉壶回到永寿宫去,还是忍不住坐在自己房里掉了一会子眼泪。 不过她心上终究还悬着一桩事儿,这便赶紧用帕子擦掉眼泪,静静坐在暮色里思忖。 她若走了,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玉叶和毛团儿。 她走之后,玉叶和毛团儿就是主子的左膀右臂,若当中一个人出事都会叫主子的处境更艰难,更何况这两人有可能一同出事…… 她曾经对主子说过,将这件事揽过来。只是……终究忍不下心,这便一直延宕到今日。 既然已经三月,既然她随时都可能出宫而去,那这狠心便终究要下了。 三卷295、旧尘(2更) 三卷295、旧尘(2更) 次日起,玉壶便张罗着带领宫中女子,将永寿宫中各房里的陈年旧物都搬出来翻检、晾晒。 这关起门来居家过日子,便是穷门破落户都难免积累起不少破破烂烂来,更何况这是宫里。且这是自乾隆九年底,婉兮正式进封、住进这永寿宫来之后,第一次正式、彻底的翻检晾晒。 当真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宫内女子们都累得够呛。便有人问玉壶:“姑姑何苦今年要这样折腾一回?” 玉壶淡淡垂眸道:“主子住进永寿宫,算到今日已是五年了。五年自当彻底打扫一回。趁着这春日三月的暖阳,正好晾晒。” 玉叶听见了,便抱着被褥上前打趣:“依我看啊,是姑姑要出门子了,这才应当趁机彻底好好收拾一回呢。可别有什么落下了,那到时候想取都回不来啦!” 玉叶这一说,便满宫的女子和妈妈里都笑开了。 玉壶一张脸臊得通红,上前直要掐玉叶。 “你个小丫头,如今这么大胆子都敢糗我了!你今年也快十八了,再过不了几年,你也得出宫嫁人。到时候我倒看你还怎么说别人去。” 春日暖阳,女子们这样说说笑笑,那摊开晾晒的“箱底货”姹紫嫣红,便如同在这永寿宫里早早繁花开遍。 倒是玉蕤忽然脸色微微一变,起身走到玉壶身边儿道:“姑姑……竟然还翻出玉烟的旧物来。” . 自从玉烟死后,这个名字在永寿宫里隐约成了不能被提起的名字。 这会子忽然提起,众人都不由得敛了笑,一齐望向玉壶去。 玉壶的目光也扫了众人一圈儿,倒是淡然点点头:“哦,也难怪。当年那事儿出了之后,咱们也没特地收拾她的东西。这回都翻检出来,便看看有什么值当留的,便交给内务府,还给她家人去;若没什么值当的,便都一把火烧了给她,也叫咱们宫里都干净。” 玉叶起身冲玉蕤走过去,伸手要:“什么物件儿,你给我瞧瞧。” 按说这会子玉叶早就取代了玉壶,成了掌事儿的女子,更何况玉叶与婉兮还有那样私人的情分在,既然玉叶伸手要,玉蕤理应给玉叶才是。 可是玉蕤却犹豫了,抬眼只看香玉壶去。 玉叶也有点意外,便笑了:“你这是做什么呢。怎么不给我看看?” “那会子主子生病,你都给忘了?我是担心她的物件儿上还沾着病气呢,别再叫你给过了!” 玉壶见状忙上前隔开两人,背着身儿,先瞧了一眼玉蕤手里的东西,便忙伸手给接过来,藏在自己手里,回眸只冲玉叶笑。 “玉叶说得没错,当年主子的病就是从玉烟带进宫里的物件儿上起的。故此玉烟自己东西上也难免染了病气去。” “你们年纪都小,玉蕤不宜碰,玉叶你自己也别碰了。我总归小时候在宫外得过这个病,郎中说得过就不再得了,故此还是交给我吧,啊。” 可是瞧着玉壶和玉蕤的神色,玉叶就是觉着有些不对劲,心里便堵得慌。这便忍不住一笑:“玉蕤,我记得你那会子跟玉烟一个屋里住。怎么,你还想她,是不是?” 三卷296、有什么不能看(3更) 三卷296、有什么不能看(3更) 玉蕤委屈地看玉壶:“姑姑你看她!当年分明是她跟玉烟一起来的,住也是她们两个起初住一个屋子的,她怎么赖我?” 虽然这会子玉叶是掌事儿的女子了,可是跟玉蕤都是一辈儿的,平素在宫里也不分什么高低等级,故此玉蕤抱怨起来,一点都不用避讳。 玉壶就像面对着两个吵嘴的孩子似的,这便哄着玉蕤先下去了,她回身拉住玉叶的手,将玉叶先拽进房里去。 “……我就要走了,你好歹记着自己的身份,以后你就得帮主子掌事儿了,怎么还能这么闹小孩子脾气?” 玉叶扁嘴道:“如果玉蕤心里也这么想,那她就该给我看看是什么啊!再说我也是为了她好,怕玉烟的物件儿上染着病气不干净,我接过来,便别叫她染上啊!” 玉壶垂下头去,缓缓道:“你跟玉蕤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同姐妹,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是为了她好呢。可是你怎么没想想,兴许她也是出于好心,也是为了你好,这才不给你看呢?” . 玉叶微微怔了一下。 “姑姑你这是话里有话。” 玉叶上前与玉壶并肩坐在炕上,伸手便夺玉壶手里的物件儿:“这分明是说,查出来东西却是不方便叫我看见的!” 玉壶反应快,将那物件儿又给藏身后去了,却抬起忧虑的眼盯着玉叶:“你先别急,这物件儿我得先给主子看过,请主子定夺再说。” 玉叶眯眼打量玉壶:“姑姑这神色,我便越发觉得不对劲。究竟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姑姑要出宫了,这永寿宫既然要由我掌事儿,我便又有什么看不得、扛不起的?” “姑姑说这会子应该先给主子看,由主子定夺,这话没错。可是若只是官女子之间的小事儿,倒不值当去烦主子;再说这是玉烟那死鬼的物件儿,主子若看了,如何能不想起当年那场病,以及在那场病中受的苦去?” “况且这会子主子烦心的事儿正多,昨儿刚从翊坤宫回来,瞧见那舒妃一副鸡犬升天的模样,便是主子说不在乎,她心里能不难受么?这会子又何苦拿这点子小事儿再去给主子添乱呢?” 玉壶仿佛被玉叶说动了,垂首静静思忖。 玉叶便也撒娇,抱住玉壶摇晃:“姑姑总归是要嫁人去了,日后还得是我在这宫里陪着主子呢。我便得什么事儿都能扛得起,得跟姑姑还在这宫里的时候一个样!姑姑哪怕就是拿这个事儿来试炼我一下呢,看我究竟能不能如姑姑一样,替主子扛住事儿,也行啊!” 玉壶这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要走了,宫里这些事儿总归要留给你。若不能亲眼看见你的承当,我便是怎么都不放心离开的。” 玉壶深吸一口气,便将藏在深厚的物件儿拿出来,摊在了玉叶眼前。 . ——是一个小木匣,匣子里还分了格子,摆着女孩儿家体己的一些小物件儿。 玉烟自己终归也只是个女子,故此那匣子里的物件儿算不得值钱,都是零零碎碎,不过却都是小女孩儿家喜欢的那些。 三卷297、珠碎(4更) 三卷297、珠碎(4更) 旁的还罢了,玉叶一眼就叨着了里面摆放着的几朵头戴花。 这里头有通草的头戴花,一瞧就是婉兮的手艺。这还罢了,叫玉叶盯住不放的,是一朵珠花。 玉叶一把将那珠花给捞出来,凑在眼前。 玉壶愀然叹一口气,只看着玉叶,却不说话。 ——这朵珠花,几乎与今年过年的时候儿,毛团儿送给玉叶的那一朵是一模一样的! 玉叶盯着这珠花,眼前又是那晚毛团儿将珠花举到她眼前时的情形。 那晚明月悄隐,只剩漫天星子如坠;那晚宫里的石座灯远远地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印入他眼底。 他向她含笑眨眼:“我最喜欢绣球花儿。每朵花儿都不大,可是凑在一起就是这么圆满又热闹。这些年我攒了些银子,在外头换了些米珠子,便自己设计了花样儿,找了外头放心的首饰铺子给打成这朵珠花。给你戴~” 她那会子脸便腾地红了。 虽说大过年的,同在一个宫里,他给买朵花儿戴没什么。可是这却是米珠子镶嵌出来的,那密密匝匝的得几百颗小米珠,再加上那镶嵌的手艺呢,这一朵珠花便耗费不少银子去。 她便心底说不清是什么地恼了,瞪眼望住他:“你当了这些年的太监,当真攒下了不少银子啊!怎么着,寻常是不是也有人孝敬你啊?” 他便窘了,赶紧道:“你都胡说什么呢?咱们主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我若有胆子借着主子的名义去收什么孝敬,你以为主子能用我到今日?” “我不瞒你说,我今日是有个首领太监的名儿,可是我自己却连主子赐下的饽饽都舍不得吃,纸包纸裹起来存着呢。有时候都存哈喇了,才给吃了。我要是这么趁银子,我干嘛还那样啊?” 她便忍不住笑了,垂首半扭过身儿去:“你既然没攒下多少银子,这又是干嘛呢?这珠花做下来还不得是你多少年的身家……” 他这才听出些滋味儿来,小心瞟着她,却是笑了:“我也没想过别的。就想着,过年了,我得攒银子,买花给你戴。” …… 玉壶小心凝着玉叶,缓缓道:“玉蕤和我之前都是看见了这朵珠花。过年的时候看你连续多少天,天天儿戴在鬓边的。也听说了是毛团儿送你的……可怎么都没想到玉烟也有一朵一模一样的,而且是早几年就有了,这才犹豫着,该不该给你看。” 玉叶眼底闪烁起深刻的疼痛,玉壶也不忍看,垂下头去。 “……不过兴许也只是一个误会。不过是一朵珠花,花样儿也只是个普通的绣球花,没什么稀罕的。外头街市上,哪家首饰铺子不会打呢?” 玉叶盯着眼前这朵玉烟旧日的珠花,便忍不住地笑,“……姑姑说错了,这珠花不是市面上寻常就能买来的。绣球花是没什么稀奇,可是要用米珠子一颗一颗镶嵌出来,太过费工夫,所以没有哪家铺子愿意做这个。” “除非是有人有心,特地央求了人家去做,人家才肯做的。故此这花儿不是巧合,只应该是同一个人送的。” 三卷298、从此见叶不见花(5更) 三卷298、从此见叶不见花(5更) 玉叶是刚强的性子,这会子便是眼底已经闪烁起细细碎碎的泪光,宛若那米珠子一般。 可是她面上还是死死绷住,甚至唇角还勾起不在乎的冷笑来。 “我说他在御前当了那么多年的哈哈珠子,又在主子宫里当了好几年的首领,怎么就至于没攒下银子,连几块饽饽都要抠抠搜搜存到哈喇了才舍得吃……原来人家的银子,早年就有用项了啊,怪不得存不下。” 玉壶强压下心中的不忍,起身轻轻攥住玉叶的手。 “你是认定了,玉烟这珠花,也是毛团儿送的?” 玉叶眸子一转,眼中那细细碎碎的泪花终究聚到一处,汇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 可是她却不容它跌落下来,使劲一眨眼,叫上下眼皮将那颗珠子给碾碎了。 “珠花不稀罕,兴许有人也同样喜欢用米珠做绣球花,所以巧合是可能有的。可是姑姑你瞧,这两朵花便连花枝扭的细微之处都是一模一样……这世上真的绣球花都没有两朵完全一样的,就更何况是人造出来的珠花了,故此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这花样儿都是一个人画出来,然后又找的同一家铺子、同一个工匠。” 玉叶使劲地笑:“玉烟这朵,必定也是毛团儿送的。绝对错不了!” . 玉壶心下的疼,又何尝会比玉叶轻半点。 可是……这狠心却怎么都得狠下来。 玉壶便也幽幽叹了口气:“说的也是。当年那会子,是我到内务府将你和玉烟一起要来的。故此你进永寿宫的同时,玉烟也跟毛团儿结识了。论起来,若刨除你与主子与毛团儿当年的那一面去,玉烟与毛团儿的情分倒不比你短。” 玉叶唇角颤抖一抽,便闭上了眼睛:“姑姑说的是。当年那一面,呵,也不过是我跟他大吵了一架罢了,又留下什么好印象去呢?我甚至骂他是狗的杂种……他那会子在宫里冷不丁见着我,只会更厌恶我才是。” 玉壶垂下头去:“玉烟却是与你截然相反的。她文静、懂诗书,娴雅秀美,便连主子都说像是从话儿里走出来的。便连玉烟这个名字,也是她一眼看见主子写下的字儿,便念出‘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来……” “毛团儿若那会子就喜欢她,甚至一见钟情,都是情理之中。” 玉壶的话,不啻于在玉叶心上狠狠再刺下几刀去。 玉叶深深吸气,便连这呼吸牵动着,五脏六腑都是疼的。 可是她反倒笑得更灿烂:“姑姑说得对,毛团儿一定是喜欢玉烟的!那会子咱们主子还不是妃位呢,他那时候的职位便也不是首领太监,每年的年例银子就更少,便要攒更多年才够一朵珠花的钱……由此,这两朵珠花看着虽然一模一样,但是因为年份不同,心意不同,其实这两朵的价值也不同呢。” 玉叶使劲地笑:“她的贵,我的贱!” 玉叶说着,劈手便将珠花扔在地下:“亏我自己选了名字叫‘玉叶’,那便不该有花儿的!我还是好好的当我的绿叶吧,从此什么花儿便都该与我无缘!” 三卷299、不是男人(6更) 三卷299、不是男人(6更) 玉叶的话,终于叫玉壶放下半颗心来。 这一对小冤家的事,伤害最小的法子,就是在宫外人还没有发现之前,先叫他们自己斩断了这段情愫去。 自断其臂,疼自然疼,也终究比叫外人按着被迫剁下去要好。 玉壶便轻叹一声道:“毛团儿那孩子也是自己糊涂。他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么,哪儿还能喜欢什么官女子去呢?他自己是太监,便是怎么喜欢,到头来不过是假凤虚凰,若惹得女孩儿同样懂了心思,那反倒坑了人家女孩儿家去。” “太监与宫女对食,本是历朝历代皇家都不容许的。更何况此时是咱们大清朝,与明朝更有不同,如今宫里的官女子全都是旗人家的格格,而他是汉人……这对他来说,便怎么都是亵渎了。若叫内务府或者皇上知道,他必定连命都要丢了的。” “更何况他是皇上身边培养出来的哈哈珠子啊,皇上刚登基时便亲自修订了《宫中则例》,便是太监与宫女之间攀亲都不行,更何况要牵扯情愫去……皇上必定对自己身边人从严处置,绝不留情的。” 玉叶深深吸气,站得笔直。 玉壶走过来轻轻拍拍玉叶的手:“况且……倘若一旦被人所知,这两个人自己丢了性命、连累了官女子的家人去不说,还会牵连到主子。” 玉叶这便轻轻一颤。 “说到底,互相喜欢本无错,若是两个人心甘情愿,什么假凤虚凰倒也都抵不过自己愿意……只是,若因为自己的私情,却要连累到家人,连累到主子去,试问,这两个人自己心下如何忍得?” 玉叶便死死闭住了眼。死死地,将一颗几乎就要跌落而出的泪珠儿给禁锢住。 玉壶狠下心继续说:“更何况,他喜欢的这个人是玉烟呢。玉烟是咱们永寿宫的叛徒,玉烟曾经将主子害成了什么样儿?这些年主子又是如何待毛团儿的,他又怎么能喜欢这样一个人去?” 玉叶听着,也是止不住地迭声冷笑:“谁说不是?他当真是瞎了眼睛!就凭他这眼光,枉费主子这些年待他的情分去!” 玉壶摆了摆衣袖,又幽幽道:“……兴许后头他也是怕叫主子知道他对玉烟的情愫去,故此才亲手捂死了玉烟?” . 玉叶也是狠狠一怔,半晌方缓过一口气来。 “可不是?当年玉烟是叫他亲手捂死的呢!” 玉壶便是摇头:“哎哟,这得是多狠的心……好歹曾经是喜欢过的人,纵然看错了,也总该不忍心亲自动手给捂死吧?可是回忆起那会子的事儿,毛团儿动手却甚利落,半点也没手软。” 玉壶向玉叶笑笑:“明明多情,却又冷血……这性子在宫里当太监,倒是能扶摇直上的。可是对于咱们女人家来说,却未免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去了。” 玉叶笑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更不知道为何要笑得如此停不下来。 总之,就是好笑。 她笑到嗓子都哑了,方勉强一点点收了笑:“是啊。他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呢,能当个好太监,却当不了好男人!——不过,也是啊,他根本就不是男人了呢。” 三卷300、恨我吧(7更) 三卷300、恨我吧(7更) 夜色宁静,婉兮已经就寝。 玉壶静静走进来,神色黯然。 婉兮看出有事,便忙坐起来:“怎么了?” 玉壶在婉兮炕边跪下:“主子……奴才已经办好了那件事去。” 婉兮便也跟着心头一抖:“那件事?你是说,玉叶和毛团儿?” 玉壶点头,那一垂首之下,也是泪珠掉落:“主子……奴才对不起他们两个。若他们将来生恨,便也只恨奴才一个吧。” 婉兮心上狠狠一疼,便也忙转过头去。 “傻玉壶,凭什么只恨你一个呢?这事儿本是我叫你去办的,你更是为了我才办的这件事。所以若他们两个恨,便连我一起恨了吧。” 婉兮握住玉壶的手:“更何况,那朵一模一样的珠花,本就是我天天观察玉叶鬓边的,这才能亲手画出一模一样的来。若没有这一模一样,玉叶那傻丫头便也不会深信不疑。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算计了她的,是她从来没设防过的我……” 玉壶含泪点头:“只希望他们两个最终心下都能明白主子和奴才的这份心意去。” 婉兮努力笑笑:“算了,暂时不管他们去。你现在不该流眼泪,你应该多笑笑。我与皇上已经求来了恩旨,这个月底,就安排你出宫。” . 玉叶瞪了一个晚上的眼睛,不肯流泪,却也无法入睡,甚至连眼帘都合不上。 一闭上眼睛,便是这几年来毛团儿对她温柔的模样。 她得一次次提醒自己玉烟这事儿,才能再度狠下心来。 人心隔肚皮,她总归是认错了他。 天终于亮了,她起身去照镜子。镜子里的人,难掩憔悴,却一双眼出奇地亮。 她便劈手取了自己的那朵珠花,出了屋子,直奔宫门两旁太监的塌房去。 见她进来,几个小太监都知趣地出去了。毛团儿也刚起身不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刚睡醒的慵懒。这便眯着眼睛含笑瞧着她:“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便这么急吼吼过来见我。”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上前柔声问:“想我了,嗯?” . 这话自然情真却是意假。总归两人从小都玩笑惯了,这样半真半假地说话也都习以为常。若是她承受不起,他便只推说一声:“逗你呢,还当真了?”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想到,她仰头看向他来时,那一双眸子里是冰冷的寒意。 她冷笑:“毛团儿,这话也是你该说的?你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太监,在我们官女子面前,也敢说这样的话,不怕被割了舌头!” 毛团儿狠狠一怔,所有的慵懒和柔情,都如迎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消灭了,湿哒哒滴落而下,狼狈不堪。 他急忙转开头去,小心收拾破碎的自尊,却努力笑,使出那招来:“生什么气啊,逗你玩儿罢了。你这么不识逗么?那算了,以后不逗你了。” 玉叶冷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就知道你是逗我玩儿呢。谁跟你当真了?!” 玉叶说着举起那朵珠花,凑到毛团儿眼前去:“年也过完了,这破玩意儿我也用不着了,还给你!” 三卷301、分别(8更) 三卷301、分别(8更) 玉叶将珠花狠狠掷回毛团儿怀里。 毛团儿这才彻底傻了,抱住那珠花,却只焦急地盯着玉叶看:“妞,你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这一大清早就跟我使什么气呢?” 他缓一口气,再逗她:“……难道昨晚上做了噩梦,梦见我欺负你了,嗯?” 玉叶猛地向后倒退两步,寒声冷笑,摇头盯住他的眼睛。 “你想什么呢?我好端端一个官女子,我做梦梦到你一个太监做什么?我当真要梦,也得梦到将来我出宫之后要嫁的夫君……便如玉壶姑姑一样,主子也必定给我指一门好婚事,我只安安心心等着便罢。” 毛团儿努力在笑,竭力在维持一副宛若当真在玩笑的模样。可是这一刻,终究还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他只得背过身去,走到脸盆架前,捧水便哗啦啦地洗脸。 “你说得对,”他在那水声哗啦里,才说道:“你的将来,只会比玉壶姑姑还好。凭你的情分,主子必定将你指给高官当嫡福晋的!” 他太匆忙,只顾着掬水洗脸,怀里那朵珠花都掉落在地,他都不知道。 脚步一错,他竟然亲自一脚就踩在上面了。 这世上,最脆弱的不过就是花朵了。玉叶亲眼看着那珠花碎裂,米珠子在地上滚了一地。 她那最后的一点子侥幸的指望,便也都跟着碎了。 果然,他都不放在心上的。那她自己又何必放在心上? 她便冷笑转头向外去:“行了,我与你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这便各自忙自己的吧!” . 玉叶冲出塌房去,脚步腾腾地往回走。 玉烟的名字好几回都到了嘴边,可是她自己都生生忍住了。 不,她不是要与他计较玉烟。总归,玉烟已经死了。 那她是想与他计较他的多情又冷血?可是那是一个人天生的性子,她便是计较,又能改变什么?不过自寻烦恼罢了。 总归,她应该是做对了一个抉择。 做对了,便不该回头,更无后悔。 玉壶姑姑就要出嫁了,这个永寿宫,她得帮主子一起扛起来。 若玉壶姑姑走了,这永寿宫跟着就出了纰漏,那她如何对得起姑娘,她自己都得看不起自己! . 三月三十那天,算了个吉日,玉壶正式奉旨出宫。 因只是官女子,便是皇上恩旨赐给傅清了,也总不能从宫里出嫁。还得走官女子出宫的正常程序,经内务府将官女子带出宫去,然后再从自己本家儿奉旨出嫁。 因玉壶本是傅家的家生奴才,自己爹娘也都死了,故此她的本家儿就还是傅家。因是永寿宫中曾经掌事儿的女子,又曾是孝贤皇后身边的陪嫁女子,故此是傅恒和九福晋作为家长前来迎接玉壶出宫的。 傅恒是外官,不宜进后宫,是九福晋进宫接了玉壶,代替玉壶向婉兮拜别。 玉壶在宫里早哭成了泪人儿,而婉兮虽然努力忍着,一滴眼泪不肯掉,可是掌心里的皮肉早被自己的指甲给掐破了。 九福晋和玉壶一起在婉兮面前跪倒,九福晋含笑道:“令主子放心,令主子提前送过去的那些嫁妆,奴才都替玉壶整理好了,回头就一并给玉壶送过去。” “便是九爷和奴才也给玉壶备了一份心意……总归叫玉壶姑娘到了二哥那边去,绝不逊色给任何一个人去。” 三卷302、见你安好(1更) 三卷302、见你安好(1更) 傅恒和九福晋准备给玉壶的嫁妆,丰厚程度叫婉兮都啧舌——他们送上的竟然是一处繁华地段的当铺! 便是皇帝们赐给自己女儿的“私礼”里也不过才有一处当铺而已,可见九爷与九福晋用心之隆。 婉兮忙捉住九福晋的手:“这怎么使得?” 九福晋倒是含笑摇头:“令主子不必挂怀。玉壶是咱们傅家的家下女子,与九爷私人的情分也重,九爷将玉壶如自己姐姐般看待,自是应当;况且……”九福晋也是淘气眨眼:“玉壶还是嫁回傅家来呢,总归是自己的二嫂,这肥水也不流外人田不是?” 九福晋这样说,终叫婉兮放松下来,这便执了九福晋的手,含笑点头:“玉壶虽然是你们傅家的家下女子,可是说实话,还就是把她嫁回你们傅家,我才能放心——终究还是因为傅家有九爷和你主事。” 虽然九爷是幼子,四爷富文才是世袭承恩公的嫡长子,但是这会子傅恒已然恩封一等忠勇公、领班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在朝中已然是一人之下,故此整个傅家已经唯傅恒马首是瞻。 九福晋明白婉兮话中所指,含笑点头:“令主子的殷殷嘱托,九爷和奴才定不敢辜负。令主子放心就是。” . 婉兮还是忍不住一直送到顺贞门。再向外就是神武门,就是宫外了。 婉兮捉着玉壶落泪:“当年我是从这道门槛迈进宫里来,与你在此结缘。今天,我便送你到这道门前……再往前,那段路便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我虽然在宫里会时时牵挂着你在傅二爷府里的动静,可是这终归隔着宫墙,故此日后种种,总归要你自己多加小心,好好珍重。” 玉壶也跪下来,向婉兮行了女儿出嫁时向父母拜别一样的大礼。 婉兮便是叫玉函和玉叶去扶起来,玉壶也还是坚持行完了大礼,这才洒泪而别。 隔着顺贞门,婉兮泪眼迷蒙目送玉壶离去。在那门槛之外,迎候玉壶的队伍里,婉兮还是撞见了傅恒那双直直望来的眼。 婉兮赶紧擦泪,向傅恒远远一笑。 二月班师回朝,三月回京。可是婉兮却直到这会子才终于有机会与傅恒见上一面。 宛若一番生死相隔,这会子劫后余生、重又见面。 却终究要隔着这森严的宫门,隔着跨不过的门槛。 可是只要能看见对方安好,便也何尝不是心满意足了。 朦胧视野里,九爷又清减了。一向因养尊处优而面如冠玉,今日看过去却是粗糙黧黑了不少。婉兮明白那是四川高地留给九爷的印迹,虽然看着心酸,却也何尝不也因着九爷的功绩。 婉兮这便轻轻拍拍九福晋的手:“玉壶我便交给你和九爷了。尤其是交给你了。终究九爷如今在朝中重担在肩,怕也顾不上后宅里的事,更顾不上傅二爷家那边……凡事还都求你多多担待些。” 九福晋忍住一声叹息,点头道:“令主子放心,我隔三差五就到二哥那边去串门就是。” 三卷303、谁都去不成(2更) 三卷303、谁都去不成(2更) “便是一个家下女子,出宫嫁人都能这么大操大办的,令妃这是在跟舒妃争风头啊。” 承乾宫里,那拉氏听着外面的动静,忍不住冷笑。 “翊坤宫里热闹,是因为傅恒一门煊赫;令妃那就把自己的女子嫁进傅家,也算是分了一杯羹过来。令妃好脑筋,换了旁人谁能有这个心眼儿。” 塔娜倒是一笑:“可惜玉壶自己都三十多岁了,就算嫁进傅清家里,又能怎样呢?这个年岁孩子怕是生不出来了,况且人家傅清后宅里早有了三妻四妾,她嫁进去自有她好日子过的。” 那拉氏便勾起唇来:“如此说来,这个玉壶嫁过去,果然就是令妃笼络傅家的一枚棋子罢了!令妃完全都没在乎过那玉壶来日的死活吧。亏那玉壶这些年伺候在她身边,平素看着还扮出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事实上不过如此!” 德格给那拉氏倒上清茶:“总归这事儿跟咱们没关系。真正要闹心的,怕还是舒妃。如今傅恒成了她的资本,这令妃非要去分一杯羹,舒妃心下能舒服才怪。” 那拉氏便笑了:“舒妃不舒服才好啊,唯有她不舒服,她才能更明白,在这后宫里只凭她单打独斗,或者只依靠着皇太后,她根本活不下去……” . 那拉氏的气儿不顺,由来有因。 如今她是六宫之主,二月里大臣便奏请由她来行亲蚕礼。可是皇帝却以她并未正位中宫给否了。 大臣们也够锲而不舍,在三月初的时候再度奏请,说即便皇贵妃未正位中宫呢,可是从前也有过孝贤皇后怀着永琮的时候儿,因身子不方便而遣了嫔妃代行亲蚕礼的例子。那会子可不就是那拉氏代为行礼的么,一套仪轨都熟,故此大臣们还是请皇贵妃“代行”亲蚕。 结果皇帝又给否了。皇帝强调,所谓嫔妃代行亲蚕,嫔妃们代替的皇后。可是这会子后宫并无皇后,那拉氏又是要代替谁来行礼呢? 总归说来说去,都是说那拉氏虽贵为摄六宫事皇贵妃,可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故此再是六宫之主,再是板上钉钉的继后,她这会子却也还没资格行亲蚕礼。 皇帝这样两次三番毫不留情地驳回大臣的奏请,消息传回后宫来,便不啻叫那拉氏脸蛋子上挨了狠狠的两巴掌! 说什么摄六宫事,说什么六宫之主,皇帝不将你放在心上,便什么名号都只是空的。 “不叫本宫去亲蚕,倒也无妨。总归那都是汉人的规矩,咱们满洲人原本又不行的!也就那些汉人当回事,本宫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况且就算孝贤皇后在时,也一共才行过几次!” 那拉氏指尖绞着手珠的穗子:“我不去无所谓,总之不能叫皇上派旁的嫔妃去!我去不成,咱们大家谁都别想去!” 塔娜倒笑了:“主子放心就是。依奴才听说,皇上是希望令妃代行;皇太后那边则举荐舒妃……皇上和皇太后互相都不愿妥协,到了最后,便是谁都没去成。总归还是皇上从内务府里选一个官员去罢了。” 三卷304、人心不宁四月天(3更) 三卷304、人心不宁四月天(3更) 那拉氏这才满意而笑:“那就好!” 塔娜望住那拉氏:“主子……这会子好歹咱们忍下这一时去吧。主子去年七月晋位摄六宫事皇贵妃,却直到这会子还没行册封礼,便是连皇贵妃这个位分都还名不正言不顺。总归等到行过册封礼,拿到册宝再说不迟。” 那拉氏听得更是心灰意懒:“你说的对,从去年七月到这会子,九个月了,皇上竟然还不叫行册封礼!便是嘉贵妃那个生在去年七月的傻儿子,如今都九个月了!” 正说着话,外头终于有人来传旨。说皇上定于四月初五,给去年四月到七月间晋位的嫔妃,一并行册封礼。 . 景仁宫,嘉贵妃处也已经得了消息。 唯有行过册封礼,才能是名正言顺的贵妃了,嘉贵妃心下自然也是高兴的。可是这一点子迟来的高兴,总归比不上她此时眼前面临的真实的困境。 首先便是这整个景仁宫内内外外都是生人,便是已经相处了这大半年去,可是这些人终究还是比不上从前的顺姬、银姬他们去。 再有一桩不如意,便是此时已经九个月、虚岁已算两岁的九阿哥去。 这么大的男孩子,虽然还不会走,也应该会爬了;虽然还不会说话,也应该会与人用哭声、喊叫、大笑或者手势配合了……可是九阿哥都不会。 这孩子倒是脾气好,镇天也不哭闹,就是对谁、对什么事都憨憨地笑。 嘉贵妃的八阿哥已经是腿脚那样,这回这九阿哥竟然是这样……便连嘉贵妃自己都听见了些流言蜚语,都说她接连生下这样奇怪的孩子来,根本不是有人害她,是她自己身子的毛病。 谁叫她出自高丽旗鼓呢,本来就跟旁人不一样。 况且她生下这两个孩子的时候,都是年过三十了,谁知道这样逞能非要生下的孩子,是不是从娘胎里就带下什么毛病来了~ 身在后宫里二十年,这样的话对于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不必说旁人,便连那拉氏那样的人,当着她的面都能这样毫无顾忌直接说出来。 她只是难过,她这话是从自己宫里人嘴里听见的…… 是她宫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与她贴心,是她用了几个月的心血都养不熟的狼! 这个四月,她能正式册封为贵妃,这总归是好事……她便不能由着自己在这样的困境里,活活被困死! . 四月初五,去年四月赐封的令妃、舒妃等人,与七月间赐封的那拉氏和嘉贵妃一并行册封礼。 内里只有一个人成了例外:就是去年四月被晋位贵人,却在正月又降位回常在的林氏。 在宗室命妇、内管领下命妇的引领之下,嫔位以上在向皇帝行礼之后,又赴慈宁宫向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欣慰地叫了那拉氏和舒妃平身之后,便又眯眼打量住了令妃。 众人都瞧得出,这一刻皇太后是压住了一口气,这才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温煦。 “令妃,你以内务府旗下内管领的出身,无子而封妃,这是咱们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事儿!皇上宠爱你,可是哀家却要提醒你,切勿恃宠生娇。若有半点行差踏错,不必经由皇帝,哀家便也直接治你的罪!” 三卷305、恃宠生娇(4更) 三卷305、恃宠生娇(4更) 皇太后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多年以前,婉兮便听过这样的一句话了。 只是彼时她年纪小,这话叫她心下着实不舒坦了一阵子。可是这会子再听,却只剩下平静无澜了。 婉兮只安安静静见礼:“谨遵皇太后教诲。妾身还请皇太后放心,妾身不会忘了,妾身能有今日,都是皇上的宠爱、皇太后的教诲。故此妾身这一身一体、所思所想都只为皇上,绝不会有半点不忠于皇上之处。” 皇太后轻轻一哂,抬眸望住那拉氏:“皇贵妃,你倒说说,令妃回给哀家这话儿,内里想说的其实是什么?” 那拉氏立在皇太后身边,讥诮地瞥了婉兮一眼:“令妃想说,她的心思跟皇上是一体的。又或者说,这话反过来听,令妃有把握就算她想的跟皇上不一样,她也能叫皇上说成与她一样的。” 那拉氏朝皇太后一笑:“皇太后方才说‘恃宠生娇’,依着儿臣来看,不用等来日,便是眼前,令妃已然在恃宠生娇了!” . 那拉氏这话一落地,所有行册封礼的嫔妃心下便都是咯噔一声。 婉嫔和语琴虽也在原地,可是当着皇太后的面,却也一时不敢说话。 皇太后眯眼打量婉兮:“皇贵妃说的不错。你敢在哀家面前这样口口声声强调,皇上与你心意相合,这不是恃宠生娇,又是什么!你虽以包衣之身无子封妃,创下了大清后宫从未有过的例子去,可是你终究是个妾室,你的出身终究还是皇家的奴才!” “便是什么‘心意相合’的话,便容不得你说!唯有皇帝的妻子,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令妃,你今生今世都不必肖想!”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这一时间也忍不住心字成灰。 眼前这个老妇,她偏偏是四爷的本生额娘…… 她想恨,却不能;想不恨,做到却又太难。 皇太后冷冷睨着婉兮:“令妃,哀家谅你还没忘了当年哀家将你圈禁在永寿宫的事。你这几年说的做的,哀家全都看在眼里。不是你没错,只是这几年宫里的事儿太多,皇上的心事太重,哀家不愿与你计较罢了。” “终究,你只是我皇室的奴才!哀家与你计较,倒有损我皇家的体面!只是你以为这便是你自己聪明,成功蒙蔽了哀家去,那你就错了!” 皇太后向婉兮发火,那拉氏自是掩不住的眉飞色舞。 婉兮却看都没看向那拉氏,只是借着垂首的当儿,悄然侧眸瞟了一眼舒妃。 只是舒妃面上是一向的沉静如水,仿佛万事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淡淡地听着,面上毫无表情。 “总归一句话:令妃啊,除非你不安着向上爬的心,安安静静当你的贵人、嫔位,哀家都懒得管你。可是你今日既然有本事爬到妃位上来,那哀家便要紧紧盯着你!” “切记,人在高处,下头便必定受人观瞻。你从前能藏在台面下的秘密,这会子便也都会露出来。只要有人向哀家禀明你的错处,哀家便绝不饶你!” 三卷306、不是为她们来的(5更) 三卷306、不是为她们来的(5更) 皇太后的话,叫这春日四月里,陡然刮起一阵寒风也似。 婉兮静静垂首:“妾身还是谨遵皇太后教诲。若当真是妾身行差踏错,皇太后人赃俱获,那妾身自然甘心受罚。” 皇太后一声冷笑:“好硬的一张嘴!想不到,你个汉人蹄子,倒有这份儿骨气!” 婉兮淡淡垂眸,望着地砖上幽然流淌而过的日光:“皇太后怎么忘了,妾身祖上起已是内务府旗份。” 正自争执不下,殿门外倒是一声朗笑:“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话音都未曾落下,皇帝已然一身吉服而来。 寻常皇帝都穿常服褂,一身石青罢了;皇帝的明黄龙袍,一年当中穿的次数都是有限的。今儿皇帝便是穿了明黄龙袍而来,远远瞧着便是君威赫赫,不怒而威。 一众嫔妃赶紧都起身,再向皇帝请安。 婉兮本来就在地上跪着呢,倒不用起来了,只转了个身而已。 “皇帝怎么来了?”皇太后眯眼问,心下十分不爽快,“皇帝不在养心殿等着册封的嫔妃去行礼,这么巴巴儿地先撵到哀家宫里来,这又算什么?” 她自己的儿子总是这般,早不来晚不来,一到她拿令妃开刀,一准儿就来了! . 皇帝叫一众嫔妃都起身,自己却走到皇太后跟前去。 安寿明白规矩,赶紧将皇帝素日里来用的那张专用的拜垫取来,搁在地下。皇帝这便请双腿安,跪着听皇太后的教训。 这样一来,这寿康宫里倒变成了所有人都站着或者坐着,地下就皇帝和令妃两个在那跪着呢。 皇太后的教训自然有理,册封礼当日,皇帝本来本人先带着官员在慈宁宫正门外月台上向皇太后行礼,待得接了皇太后册封后宫的懿旨之后,皇帝才能带领大臣回到太和殿宣旨册封。后宫所有的册封旨意上,都要首先宣“承皇太后懿旨”字样,足见皇太后在后宫册封一事上的至高地位。 太和殿宣旨之后,由各册封使前去册封。受封的嫔妃行礼之后,先到皇太后宫行礼,待得回宫之后到皇帝面前再度行礼。 所以这会子来的是有些冒失了。一众嫔妃还没向皇太后行完礼呢,那皇帝你就应该依旧等在养心殿,没道理还要抢先到皇太后宫里来的。 不过这些仪轨,皇帝自然是最明白的,故此他听完皇太后的教训,便含笑道:“儿子哪里是为了她们来的!待会儿她们给皇额涅行完礼之后,自然回宫向儿子行礼;可是儿子却要赶来向皇额涅行礼呢。” “皇额涅怎么忘了,今天不仅是她们册封的好日子,也是皇额涅加徽号的好日子啊!为皇额涅加徽号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儿子自然不要到皇太后眼前来行礼呢!” 原来皇帝在下旨给嫔妃行册封礼的同时,又下旨要给皇太后加徽号。两件事重叠在一起,后宫向皇太后行礼的日子,便也与皇太后加徽号的贺礼给并合在了一处。 加徽号,皇太后终究是欢喜的,这便轻哼了一声:“皇帝果然是为了哀家来的,不是为了你心上的哪位后宫来的?” 三卷307、朕心中最重的女人(6更) 三卷307、朕心中最重的女人(6更) 皇帝虽是跪着,可这一身的明黄龙袍,标明了至尊无比。 他黑瞳如璃,迎着他的母亲,淡淡一笑:“怎么会呢?儿子这会子放在心上的女人,唯有皇额涅一个罢了。” 皇太后听得都是一怔,不由得一笑,便将手边一个迎手丢过来砸向皇帝:“当着这么多内廷主位,你也这么说嘴。堂堂大清天子,也不臊得慌!” 皇帝手疾眼快,将那迎手稳当当接在怀里,朝母亲眨眼而笑:“儿子为何要臊得慌?别说他们,便是整个天下、外藩属国,谁不知道儿子心里最重的女人,从来都是、永远都是皇额涅呢?” 皇太后自己倒先绷不住了,红了脸只扭头看向安寿:“瞧瞧你们皇上,当着这么多人呢,真是的……” 安寿含笑福身:“这才是主子的福分,奴才想要这样的福分啊,还修不来呢!” 这会子皇太后便是心下有什么去,却也使不出来了,只能微红了脸笑骂皇帝:“快四十的人了,还嘴上抹了蜜一样。哀家算明白,这六宫里的人,是怎么都叫你给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皇太后说着拉过那拉氏的手,朝皇帝递过去:“可是你光嘴上抹蜜也不够,你得赶紧跟皇贵妃给哀家再生出一个嫡孙来才好!到时候哀家才懒得管你这后宫里的事,哀家自含饴弄孙罢了。” 皇帝微微眯眼,当着皇太后的面,这会子不得不接住那拉氏的手。 皇太后这才一拍手:“快起来吧!亏你还在哀家面前跪了这么久。” 皇帝起身,眼睛在那拉氏面前一点点抬高,渐至超过她的头顶去,变成居高临下。 那拉氏心下便一颤,连忙也蹲安。 皇帝勾了勾唇角:“都起克。没听见皇太后说了么,‘亏你还跪了这么久’。” 皇帝说完,一手拉起那拉氏,另一手便伸向婉兮去。 还不等婉兮犹豫,皇帝早一伸手将婉兮从地上拉了起来。皇帝左右两手,一手那拉氏,一手婉兮,这便眉眼含笑:“好了,你们对皇太后的孝心,对朕的心意,皇太后和朕都心领了。” 寿康宫的总管太监寿山赶紧安排人给皇帝搬来龙椅。 皇帝落座,手却还捏着那拉氏的手没放,轻声细语地问:“哎?你宫里的林贵人,怎么没来给皇太后行礼?” 那拉氏被皇帝这样捏着手,面上也忍不住有些红,便连嗓音都不自觉泯去了冷硬,多了一丝温柔:“皇上怎么忘了,林贵人已然降位。今儿的册封礼,便没有她了。” 皇帝倒笑:“这个傻丫头!朕说了,给她降位是为了全孝贤皇后的丧仪,却不是迁怒于她。便是降位,朕也还是一样喜欢她的。” 听着皇帝这话,婉兮背身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之前跪得腿有些麻,这会子想走快都快不了。 语琴赶紧伸手扶婉兮坐下,错眼之间,连语琴都不由得瞪了皇帝的方向一眼。 婉兮垂首倒是含笑捏了捏语琴的手。 皇帝那边厢也还拉着那拉氏的手:“……总归没道理这六宫大封,却单单降了你宫里人的位分。朕就是不看在她的面上,还得顾及你的颜面。回去便告诉她放心,朕想着她呢。” 三卷308、皇贵妃懂事了(7更) 三卷308、皇贵妃懂事了(7更) 这满屋子的嫔妃呢,皇帝却拉着那拉氏的手,只谈论一个此时根本就不在这儿的人。那拉氏一脸的尴尬,手也不敢抽回来,只能这么面对面地听着。 皇太后倒是眯起眼来:“林贵人、林常在?听着倒像个汉女~皇贵妃宫里的人?” 皇帝朝皇太后一笑:“汉军八旗的秀女。因在皇贵妃宫里,皇贵妃对她颇为喜欢,故此儿子在她进宫不久便晋位为贵人。” 皇太后不由得望住那拉氏:“哦?皇贵妃对一个汉军八旗的女子,颇为喜欢?” 那拉氏便腾地站了起来,只是手还在皇帝手里攥着,挣脱不开。 皇帝便赶在那拉氏之前,朝皇太后点头而笑:“皇贵妃从前不喜欢汉军八旗、汉姓包衣出身的,便连宫里女子用的名字,都必须是满语的,而不准用汉名。可是她那会子年岁小,如今年岁大了,又当了皇贵妃,这便越发大度懂事了。故此便是对那林氏,也是由衷的喜爱,并且还亲自带了林氏到养心殿,引荐给儿子。” 皇太后面上微不可查地变了变色。 那拉氏却感觉到了,连忙道:“回皇额涅,林氏其实不是媳妇自己要到宫里来的……是孝贤皇后安排的。再说随是出身汉军八旗,但是好歹是咱们旗人格格,故此……” “皇贵妃不喜欢孝贤皇后生前的安排么?”皇帝没等那拉氏说完,便含笑抬头朝她望过来。 那拉氏一咬嘴唇,这会子倒不方便这样说了。 皇帝却转眸看向那贵人:“那会子与林氏一同进宫的,便是那贵人了。那贵人也是出自那拉氏,按说倒是适合与皇贵妃住在一个宫里去。” 皇太后便眯眼看了看那贵人,却摆摆手:“可是那贵人这会子不是跟舒妃一起住在翊坤宫么?说起同出于那拉氏,这宫里又不是皇贵妃一人,舒妃也是出自叶赫纳拉氏。那贵人与舒妃一起住着,原本挺好的。” 皇帝恍然大悟一般,便也点头微笑:“皇额涅说的是,还是叫那贵人继续跟着舒妃一起;林常在就还是跟着皇贵妃吧。就算六宫大封,儿子只降了皇贵妃宫里人的位分,可是这终究跟皇贵妃本人无关,相信前朝后宫,所有人都会明白的。” . 好容易熬过册封礼、皇太后上徽号贺礼的扰攘去,宫里恢复平静已是四月中了。 婉兮还是挑了一个时机,旁敲侧击与皇帝说起景仁宫的事。 婉兮用的理由是,再有三个月就是九阿哥的周岁。按着惯例,内务府便要在这会子开始筹备了。 婉兮伺候皇帝用饽饽,见皇帝吃得香甜,便歪首问:“皇上吃奴才亲手做的饽饽,可曾用心?” 皇帝便是用饽饽的时候,手上还是看着一份排单。皇帝以为婉兮这才有这一问,便放下了手里的排单:“怎地,担心爷糟践了你的手艺?” 婉兮含笑摇头:“不是,只是忽然想考验爷一下。看爷一边看着公事,却是否有心旁骛。” 皇帝长眉轻扬:“考什么?” “爷便说说,方才吃下去的饽饽,是什么呀?” 三卷309、甜甜嘴(8更) 三卷309、甜甜嘴(8更) 皇帝这便矜傲一哼:“原来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太容易了,爷便是分心他用,也能分得清是什么。” 皇帝淡淡瞟了一眼桌上那盘子里的残屑,便更是笃定。得意洋洋道:“不过是豆面卷子!” 婉兮自然不会错过皇帝那贼溜溜的一眼。 皇帝的回答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便拍手大笑:“爷上当了!” 皇帝一愣,不敢置信地将那盘子拖过来,伸手指头进去,蘸了那黄颜色的残屑,然后送进嘴里去品咂:“我哪儿错了?这不是豆面儿‘突粒’么?” 见皇帝自己掉坑更深,婉兮忍俊不已,使劲点头:“爷当奴才那么笨,放着带豆面儿的盘子在桌上叫爷猜是什么吗?” 皇帝这才听出些滋味来:“好啊,原来你是故意将这豆面儿盘子留在桌上的,就是算计爷呢!” 婉兮含笑点头:“爷没认错,豆面儿就是豆面儿,怎么都不会错的。只是爷方才吃的饽饽可不是豆面卷子。” 皇帝皱眉,又咂咂嘴回味一番,还是摇头:“不对啊,就是豆面卷子的味儿!” 婉兮这便从食盒里又拿出一盘来,摆在皇帝面前:“是用一样的豆面儿,一样的江米做的,也都是蒸出来的……却不是一种饽饽。这种叫‘引绝饼’,民间又因这饽饽是捶打出来的,也叫‘打糕’。” 皇帝用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这回更细致尝尝,还是挑眉:“分明是一回事!” 婉兮撅了嘴:“就不是!原料是一样的,可是制作却不同。奴才给爷做豆面卷子没在石臼里捶打,可是这打糕却是打了大半个时辰的!” 皇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儿:“吃起来没什么不同。亏你还要花费大半个时辰捶打,更要到爷眼前儿来跟爷拌嘴……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婉兮这才笑了,出溜下炕,绕到炕几这边来,与皇帝肩挨肩坐着:“之所以要与爷强调它们不一样,就是因为豆面卷子是满洲的饽饽,可是这打糕却是高丽的吃食呀!” 皇帝哼了一声:“从前祖宗在关外,于辽东一代本就与高丽人混住。这豆面卷子是满洲人敬神早就用的,必定是高丽人跟咱们偷学去的!” 婉兮抿嘴而笑:“总之,豆面卷子是豆面卷子,打糕是打糕。豆面卷子奴才自己就会做,这打糕还是特地跟嘉贵妃学来的。” 皇帝便放下了排单,挑眉侧首来看她。 明白了,她要说嘉贵妃的事。 . 婉兮轻轻拉住皇帝的手:“这打糕皇上吃得欢喜,却别忘了嘉贵妃的一份功劳。那江米蒸熟了要捶打大半个时辰,奴才自己可吃不消,还是嘉贵妃纡尊降贵,帮奴才打的。” 皇帝轻哼一声:“她宫里的奴才呢?敢叫你们两个自己做这些。他们都死了么?” 婉兮便垂首叹息:“活着,可是跟死了差不多。总归心不在焉,做不到与嘉贵妃同心同德就是。” “更何况嘉姐姐明明出自高丽旗鼓,可是如今她那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出自高丽旗鼓。便是这吃食,他们根本就帮衬不上。” 三卷310、玉色葳蕤(1更) 三卷310、玉色葳蕤(1更) “皇上是宽宏大量的天子,虽是满人,却始终立志想要做这个天下所有人的皇上。皇上的后宫里,汉女最多。皇上甚至还允许纯贵妃、陆姐姐在宫中穿汉人的服饰,足见皇上的心怀。” “嘉贵妃出自高丽旗鼓,她寻常在宫中吃的用的,也都还保留着她自家的习惯。从前她宫里的女子、太监,也多有皇上叫内务府费心挑进来的高丽人。” “如今九阿哥就要过周岁了,嘉贵妃难免要给九阿哥准备些高丽人传统的衣裳、吃食。可惜她如今宫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会做这些,完全帮衬不上了。” 婉兮抬眸凝住皇帝:“嘉贵妃如今已经是贵妃,初五日又刚刚行完册封礼,身份自是贵重。皇上这会子却要嘉贵妃亲自去做那些活计么?就算嘉贵妃天性勤谨,自己不介意做那些活计,可是待得七月间九阿哥周岁,嘉贵妃的母家命妇总还要进宫庆贺,皇上难道忍心叫嘉贵妃的母家看见嘉贵妃如今宫里这般情形么?” 皇帝缓缓坐直,眯起眼来:“嗯哼,金家现在前朝得用。爷自然不能叫他们看见这样的情形。” 婉兮便笑了:“其实嘉贵妃宫里的人被慎刑司带走,如今也都九个月了。便是人数多,慎刑司一时审问不过来,也是有的。不过都九个月了,该审明白的怎么也该有个结果了。” “若是有罪的,自当问罪;若当真没有证据的,那也该发回来继续伺候嘉贵妃和九阿哥才是。” 皇帝缓缓扬眉:“你说的是。慎刑司办事总不该这样不牢靠,九个月,简直磨洋工。” 婉兮轻轻垂下头去,心下涌起小小遗憾。 从前九爷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便是内务府的事,她总能寄望九爷。可是去年九爷去大金川之前,已经卸下了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如今九爷在前朝身兼数职,便更回不去内务府了。 不然此时此事有九爷盯着,便不至出事。 她这样想着不光是为了嘉贵妃,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玉壶出宫去,她宫里女子便出了个空缺。该补新人进来,便要经内务府。可是这会子九爷不在内务府,她便也不敢贸然要人进来。总是先用个拖字诀,先看看、再挑挑。 皇帝抬眸凝着婉兮,这才缓缓说:“你说的事,爷记下了。爷回头就催问内务府。” 皇帝眼珠儿一转,盯住婉兮:“这会子小九是不在内务府,可是内务府里也并非你全不认得。” 婉兮想了想:“皇上是说慧贤皇贵妃的阿玛高斌?”婉兮自己都摇头:“高斌大人这些年在前朝一直位高权重,奴才与高斌大人素无交集。” 皇帝扬扬眉:“高斌一个老头子,你没交集也不奇怪。爷说的不是他,是德保。” 婉兮想了想:“德保?便是去年九爷卸了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皇上命署理九爷的差事。于今年正式任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接替了九爷的那个德保?” 皇帝不由得扬眉:“对,说的就是他。你宫里有个女子叫玉蕤的,便是他闺女。” 三卷311、身份贵重的女子(2更) 三卷311、身份贵重的女子(2更) 婉兮又惊又喜,却是一拍掌:“可是奴才却并没听玉蕤说起过啊!” 皇帝轻哼一声,便也含笑:“去年小九去大金川,爷才临时叫德保署理小九留下的差事。本来就是个临时的任命,便是德保自己也不敢知道能不能被正式给了这个差事。” 皇帝凝视婉兮:“你要明白,总管内务府大臣,便是爷的大管家。这后宫里的每一项银子支出、每一样吃穿用度都是从内务府走,故此凡是能担任总管大臣的,必定都是爷的心腹。以德保的年纪,他一时倒不敢认定爷就拿他心腹了。” “更何况今年正月小九便从大金川传来捷报,预告回京。若回京,自然要复原职,德保也以为自己这个差事必定不要还给小九的。” 皇帝这般娓娓道来,婉兮便垂首而笑,半晌抬起头来,妙眸生光:“既然德保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干稳这个差事,那皇上怎么没将这个差事还给九爷,反倒叫德保正式干下去啦?” 皇帝盯着婉兮,没说话,只是唇角含笑,长眉轻扬。 婉兮自己依偎过来,投进皇帝怀里去:“……奴才明白了,爷是因为玉蕤在奴才宫里,这样若内务府里有玉蕤的阿玛,奴才办事能方便些。” 皇帝满意地抱住她。 婉兮自己嘀咕:“可玉蕤也是的,好歹自己也能说说呀。自己阿玛当了总管内务府大臣,她在宫里的身份自然也不一样儿了。” 皇帝便坏坏地笑了:“……想想德保的年岁。” 婉兮使劲想,这便一拍掌:“那德保今年才多大?奴才记着,好像比奴才还大不到十岁去。满打满算今年不过三十二、三岁!” 皇帝满意大笑:“是,他是乾隆二年的进士,他中进士那年还不到二十岁。” 婉兮捂住嘴,睁圆了眼睛瞧着皇帝:“玉蕤今年也快十六了……” 皇帝愉快地一笑:“准确说,德保是十四岁就生了这个闺女。十四岁虽然也不算小了,可终究年纪不大。他本是本朝的年轻进士,却在中进士之前就先有了孩子,故此他自己总不好意思叫人知道;玉蕤自己便也不愿意说出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奴才明白了。” . 两人腻歪了一会子,婉兮不经意看见皇帝摊开放在炕几上的排单。 这排单的样式,婉兮自然熟悉,这便是秀女引见时候列明秀女身份的那种单子。 即便是婉兮,看见这样的排单,心下也不由得翻涌一回。 婉兮忍不住扬头问:“……今年,并不是三年大选之年。皇上要提前么?” 皇帝哼了一声:“你想什么呢?爷这后宫里还缺人么?去年进宫的颖贵人、那贵人、林常在还没侍寝呢,爷又要再收几个进来给自己添乱?” 婉兮便红了脸,垂首嘀咕:“可是这排单,也不像内务府使女引见的排单……奴才瞧着,这上头女孩儿的身份还都甚高的。” 就婉兮能看见的这一面,便都是三品大员以上家庭的出身。更有好些是某某公主的女儿、某某额驸的孙女之类的字样。 三卷312、指婚(3更) 三卷312、指婚(3更) 婉兮心下总归不妥帖。 今年虽然不是三年挑选之年,但是朝中也难免会有些特例。譬如有功之臣的女儿,便有被这样纳入宫来的。而朝廷刚刚结束了大金川之战,这一场耗时两年的大战中,功臣不少。 皇帝挑眸瞟着婉兮的反应,不由得得意地唇角轻勾:“想知道,嗯?” 婉兮咬住嘴唇,终究还是点了头。 皇帝大笑:“就知道你的心眼儿也一样针鼻儿大……” 婉兮投降,主动依偎过来,抱住皇帝的脖子,讨好地亲他的嘴。 “爷……就告诉奴才吧。” 皇帝却故意桀骜扬起下巴:“就不告诉。” 这一天,婉兮用尽了小花招,就想从皇帝嘴里套出话来。结果皇帝任凭婉兮十几套小花招用尽,将婉兮累得香汗淋漓,他也就是不说。 最后婉兮瘫软成一团香泥,被皇帝主动欺上来,尽情搓圆揉扁之后,皇帝才坏坏笑着在婉兮耳边道:“……你便是想吃醋,却也吃错人了。你今儿这一笔,爷给你记着,来日想起来便用来糗你一回。” 婉兮神思尽褪,被皇帝拎起一只脚踝来,如同骑兵策马一般,侧着扬鞭奋蹄了一回……却已无力抵抗。 . 直到次日,后宫消息传遍,说是皇帝为三阿哥永璋指婚,婉兮这才恍然大悟! 皇帝指给永璋的嫡福晋是和硕淑慎公主的女儿、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和硕淑慎公主为先帝雍正养女,故封和硕公主;而额驸家更是出过孝庄文皇后的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故此这位嫡福晋身份贵重自不必言。 自去年六月,三阿哥与大阿哥一同被皇帝褫夺继承权之后,三阿哥也与大阿哥一样闭门不出。大阿哥好歹还有自己的妻妾、儿子陪伴,可怜三阿哥只能关在阿哥所里。 时隔十个月,皇帝肯亲自为三阿哥指婚,且是个身份贵重的格格,便连婉兮也是欣慰。 这才是她心中的皇帝、她喜欢四爷。再是严父,可是从心底里而论,依旧是慈父。便再是痛斥,最后还是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择定身份贵重的嫡福晋。 婉兮收拾了一下,便到钟粹宫向纯贵妃道喜。 “大阿哥的嫡福晋不过是都统之女,咱们三阿哥的嫡福晋却是和硕公主之女,且出自身份贵重的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身份自比大阿哥的嫡福晋还贵重了去……纯姐姐自可放心,皇上心里从未有一日忘记三阿哥是他亲生骨肉。” 纯贵妃从去年六月一直堵到今日的那股子难过气儿,这一下终究能吁出来了。那一口气出来,眼泪便也跟着掉下来。 婉兮拍拍纯贵妃的手:“三阿哥成婚之后,便可分府出宫。有了自己的家,相信三阿哥的心情也能跟着好起来。” 婉兮凑到纯贵妃耳边轻声道:“皇上替三阿哥选这个嫡福晋,可是慎之重之。纯姐姐应当体谅,皇上去年那会子实在是大臣们议储的事儿逼急了,这便顾不上青红皂白而发落了三阿哥……而指婚这件事儿上,皇上如此慎重,这何尝不是皇上的一种补偿呢。” 三卷313、吵一架吧(4更) 三卷313、吵一架吧(4更) “皇上依旧心疼三阿哥,便也同样心疼纯姐姐。那将来六阿哥和四公主,自然还有福气等着的。” 听说三阿哥被指婚,六宫又都齐聚到纯贵妃这儿来贺喜。那拉氏最后到,走进来正好听见婉兮与纯贵妃说这番话。 其实这会子凭纯贵妃与她的关系,三阿哥被皇上指了身份贵重的格格,自然对她也不是坏事。可是这话却是从婉兮口中说出来的,她便听着不顺耳。 她本就忌讳纯贵妃从前那些年与婉兮的亲近,这会子瞧着婉兮这样温言相劝,便总觉得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气在扎着。 尤其册封礼那天,皇帝故意在皇太后面前提起她抬举汉军八旗出身的林常在一事,倒叫皇太后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起来!林常在的事儿能活活给拖黄了,闹到皇太后眼前去,还不都是令妃给她搅的!她 她不敢怨恨皇上,可是她却恨毒了这个搬弄是非的令妃去! 这会子令妃还到纯贵妃眼前说这样话、卖这样的好,何尝不是摆明了在与她抢人!那纯贵妃还能掉眼泪,看样子还被说动了,那就是苏婉柔也不识抬举! 她便忍不住一声冷笑:“身份高贵?怎么就高贵了?和硕淑慎公主虽是先帝的养女,得封和硕公主,可是她不过是废太子允礽的女儿罢了!” 一听废太子允礽,在场的嫔妃便也都是色变。 纯贵妃今儿好容易宽敞了点儿的心情,这便一下子又被打到谷底。 婉兮也忍不住皱眉,转头迎上那拉氏:“妾身多谢皇贵妃教诲。可是即便是废太子允礽,又怎么了?难道他不曾经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子,不是康熙爷最疼爱的儿子,不是我大清国两立的皇太子?” “即便后来废太子自己获罪,可是他的女儿,依旧登名在皇家的玉牒之上,依旧是爱新觉罗家的公主!” “更何况,和硕淑慎公主更被先帝收为养女,那她便早已是先帝的女儿,是皇上的亲姐妹。和硕公主的名号,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不高贵?” 婉兮轻叹一声,起身走到那拉氏身边,压低声音道:“皇贵妃难道不知道,当年先帝爷还曾是太子一脉?先帝明知废太子被废,却还是收养了废太子的女儿,这何尝不是先帝长情之处?皇贵妃也是被先帝选中,赐给皇上的,怎么如今皇贵妃却要回头指摘先帝的不是了?” “皇贵妃特地指出和硕淑慎公主的身份来,想说什么呢?难道皇贵妃是想说,先帝收养废太子的女儿,养大了嫁到蒙古去,其实是一场阴谋?” . 那拉氏被婉兮问得狠狠一惊,不由得退后一步,抬手指住婉兮:“令妃,你好大的胆子!” 婉兮便也一笑蹲身:“妾身知错,定然是妾身以为错了,皇贵妃绝对没有贬低和硕淑慎公主身份的意思。” 婉兮身子蹲礼,可是头却抬起来,高高地凝着那拉氏的眼。 “况且这位格格的身份,更应该从父系而论。这位格格是出自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那可是孝庄文皇后的母家,后来又出过顺治爷时候的两位皇后!” 三卷314、分庭抗礼(5更) 三卷314、分庭抗礼(5更) “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被称为我大清的‘后族之家’,这个家族走出来的格格,身份谁敢说不尊贵?!”婉兮目光如泉。 那拉氏眯起眼来,狠狠盯着婉兮。 婉兮依旧回以一笑莞尔:“哦对了,妾身想起来了,和敬公主也是嫁给了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呢。和敬公主可是皇上与孝贤皇后在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嫡女……皇贵妃若说这个家族不够贵重,难道说皇上也随便选了一个不贵重的家族,便将自己的嫡女、孝贤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孩子嫁过去了么?”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去:“说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不贵重,皇贵妃终究是看不起孝庄文皇后、孝惠章皇后,还是看不起孝贤皇后,或者是和敬公主呢?” 婉兮一席话出口,字字如钉,落地生响。 那拉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抬手指住婉兮:“你!你好大的胆子,胆敢侮蔑本宫!” 众人都看着呢,心下最解恨的无疑还是纯贵妃。 婉兮这便又是一礼:“……原来皇贵妃果然不是这个意思?那真真儿是妾身错了啊。妾身真是该罚,这都是胡说些什么啊。皇贵妃是最重出身门第的人,皇贵妃怎么可能轻视了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呢?” 婉兮不慌不忙垂下头去:“还请皇贵妃责罚。” . 那拉氏心口起伏,狠狠盯住婉兮。 她当然想惩罚婉兮,抓住一切理由和借口。可是……眼前这一个,却的确不是个好时机。 否则,岂不是叫令妃所说的这一切口实都坐实了去! 这个罪名,便是她也担不起的。 那拉氏用力吸气,平静良久,这才轻嗤一声:“算了,起来吧。你也说了,你是想错了本宫的心意。不知者不怪,本宫没必要为你方才这一席胡话而计较!” 婉兮扬眉一笑:“多谢皇贵妃宽宏大量。” 那拉氏心不甘情不愿地瞟住纯贵妃:“哼,你的三阿哥这门亲事结的好啊!你这个儿媳妇身份贵重,当真贵重极了!可喜可贺!” 纯贵妃便也行礼:“多谢皇贵妃。” . 今儿钟粹宫这一闹,叫人看见如今的令妃已经敢与那拉氏分庭抗礼之外,其余皇子的母亲便更担心的是自己儿子的前程。 虽说皇帝已经下旨褫夺了大阿哥和三阿哥的继承权,可是……将来还有那么远,谁敢说得准呢? 今日从指婚一事上,便能看出皇帝对三阿哥的补偿之意来,那将来若三阿哥年岁再大些,做出叫皇上欣赏的功绩来,说不定皇上就会改动了心意呢。 这当中最为心事重重的,自然还是四阿哥的母亲嘉贵妃了。 原本大阿哥和三阿哥已经排除在储君之外,四阿哥便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了。可是这会子难说将来三阿哥不会因妻子一族在朝中东山再起。 嘉贵妃心事重重,偏怀里的九阿哥还在她怀里乱拱着。 不足周岁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找奶吃,这再正常不过,只是后宫嫔妃生下孩子之后,自己都并不哺乳,都是由内务府找好的奶口嬷嬷来照顾。 这九阿哥在亲娘怀里拱,只说明他根本就分不清亲娘与嬷嬷,连自己吃的谁的奶都不知道了。 三卷315、红罗生烟(6更) 三卷315、红罗生烟(6更) 嘉贵妃这心下更是难掩烦躁。 是生下了三个阿哥,可是八阿哥的腿那样,如今这个九阿哥又……傻了。她唯有一个四阿哥,可是这会子却还什么都定不下来! 她心头烦闷更甚,便紧咬牙关走回自己的景仁宫去。 一进门就又看见那龙形的石影壁。她立在石影壁前大口大口吸气。 景仁宫,是康熙爷降生之地,是皇太后当年当熹妃时候的寝宫……这个宫里便应该诞生皇帝,应该走出皇太后去! . 永寿宫里,玉蕤正在与婉兮转达她阿玛德保的心意。 “……奴才阿玛终归刚被皇上任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不足三个月,阿玛的年纪和资历在几位总管大臣之中最轻,故此奴才阿玛并不方便直接去查,只能绕了弯子来查,故此才耽搁了半个月的时辰。还请主子治罪。” 婉兮便笑,拉起玉蕤:“说什么呢!你阿玛的难处我自然知道,他能扛住那几位老大臣的压力,帮我来查这件事,已经难为他。说到底这终究还不是咱们永寿宫的事,还是嘉贵妃景仁宫的事,又是皇贵妃交待下去的,他敢担下来,我已十分谢他。” 玉蕤忙又行礼:“幸奴才阿玛不辜负主子托付,这半个月来已经徐徐将事情查了个大概。” 婉兮点头:“你倒说说。” 玉蕤道:“主子说过,九阿哥的事是从炭火上起的。按说红罗炭是没有烟气的,九阿哥的脚炉里放的明明是红罗炭,却还是受了烟气……奴才阿玛便从红罗炭场查起。” 婉兮轻轻眯眼,心下倒是暗叹一声:德保虽然三十挂零的年岁,却果然仔细、精干!怪不得皇上便提拔了德保来取代九爷,更难怪德保二十岁还不到便被皇上钦点为进士;二十五岁还不到便已成了皇上的经筵讲师,入值南书房。 玉蕤望住婉兮的眼睛,深吸一口气:“炭场工人说,红罗炭并非绝无烟气……若是保管不善,叫红罗炭曾经被雨水打过的话,那么再点燃起来,便能放出烟气了。” “只是毕竟是红罗炭,便是能放出烟气,也不明显,时常眼睛都看不见生烟,可是鼻子却能被呛着。故此这些年宫里也并非没有发生过红罗炭呛死的事……只不过炭场的官员和工人都怕担了责任,故此没人承认红罗炭也能生烟罢了。” “原来如此!”婉兮一拍炕几,声音重重,朕的掌心都疼:“这害人的人,当真心思缜密!” 玉蕤也点头:“奴才阿玛将此事会同其他几位总管大臣:来保、高斌等人,再一起到慎刑司细问。” 婉兮也不由得紧张:“结果如何?” 玉蕤这才微微一笑:“主子放心,景仁宫里粗使的几个女子、太监,因碰过炭火,怕是保不住了。可是嘉贵妃贴身的几个女子,因没有证据证实她们在点燃炭火之前碰过那些红罗炭,故此无法定罪。” “奴才阿玛说,好歹几位总管大臣还得顾及皇贵妃的体面,便还得再多问几天。不过最迟五月间,就能将嘉贵妃贴身的几位女子放回来了。” 三卷316、夭折(7更) 三卷316、夭折(7更) 婉兮欣慰而笑:“如是如此,便太好了!你要替我谢谢你阿玛。” 玉蕤垂首红脸道:“玉壶姑姑走后,主子已经将奴才超拔为头等女子,替了玉叶管她从前的差事。况且主子这几年来待奴才极好,叫奴才在这宫里从未受过半点委屈,这份恩情,奴才阿玛还说不知如何回报呢,又如何敢受主子的一个‘谢’字!”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你们父女也是客气了。玉叶替了玉壶的差事,玉叶原来那摊事本来就该由你顶上。这是你进宫的年份、素常的性子应得的,又哪里是我什么恩情呢。”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去:“再说我擢你当头等女子的时候儿,我还不知道你阿玛就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德保呢。满语的名字你也知道,叫‘德保’的多了去了,我哪分得清谁是谁啊。故此你能升迁,却与你阿玛半点干系都没有,都是你自己这几年得力的缘故。” 正说着话,玉叶从外头急匆匆走进来,面色有些异样。 婉兮忙问:“怎么了?” 玉叶深吸口气:“回主子,九阿哥……薨了。” “谁?你说什么?!” 婉兮腾地站起,只觉自己身上的血全都倒流回心口去,手脚冰凉。 . 玉叶自己刚才那会子何尝不也是吓了一大跳呢,这便扶着婉兮,话又说了一遍:“九阿哥,嘉贵妃的九阿哥,薨了。” 婉兮一个踉跄,便又跌坐回炕上。 方才她还在与玉蕤说红罗炭生烟的事,怎么就这么一会子,九阿哥就没了? 婉兮心下难受,抬起手来,这手上仿佛还留着她那日救下那孩子来时,那孩子留在她手上的柔软和温暖。 她自己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来,于是她格外珍惜这宫里任何一个小生命。可是即便她赶上了这个事儿,查出了这事儿的原因,却还是没能救下那个孩子的命来! 那个孩子,他还是去了…… 婉兮一眨眼,泪珠儿便堕下来,攥住玉叶的手问:“那边是怎么说?” 玉叶深吸一口气:“御医已经去瞧过了,说九阿哥没病没灾。这便怕是人祸,故此景仁宫全宫里的人都脱不开干系!” 玉蕤听了也是一怔:“嘉贵妃宫里的老人儿还都关在慎刑司没放出来呢,这回便又一宫的新人都担了干系?” . 婉兮盯着玉蕤,这颗心不由得一点点冷下来,一点点沉下去。 夜色深浓,春暖皆褪。 泪已经流不动,她只是静静站起来,轻轻道:“今儿是四月二十七……只差三天,就到五月了。” 玉蕤便也心下跟着一动,不由得仰头望住婉兮。 婉兮轻轻道:“还有三个月就是九阿哥的周岁,内务府已经开始筹备……却可惜,都用不上了。” 婉兮的话说得仿佛有些没头没脑,玉叶便没听懂,狐疑地望住玉蕤。 玉蕤轻叹一声:“我阿玛说,最迟五月,就能将嘉贵妃贴身的几个女子放回来……” 玉叶心下也是咯噔了一声。 婉兮垂下头去:“不用了。玉蕤,去告诉你阿玛不必再为此费心了。” 三卷317(1更) 三卷317(1更) 婉兮缓缓赶到景仁宫去。她到的时候,六宫嫔妃几乎都已经到了。 整个宫内一片萧冷肃杀,春意全都被那红墙拦隔在外。 婉兮走进景仁门,特地在那龙形石影壁前站了站,目光掠过那云板上天然而成的龙形,瞥向宫中树木,再至那夜色遮蔽之下黑洞洞的天空。 忍住心内幽幽一叹。 . 走进正殿时,皇帝已经坐在明间正中的宝座上,嘉贵妃背身向门口,正在哭诉。 婉兮只能看见她颤抖的背影。 “……从永璇出生,妾身和孩儿便都遭了那么大的罪,故此这回怀九阿哥,诞育九阿哥,妾身都格外加了小心。妾身自己死活不要紧,可是妾身却不能再容皇嗣有事……” “可是九阿哥小满月那天,便被炭火给熏着了,其后这八个月来,妾身几乎不眠不休,将九阿哥放在自己身边儿,不错眼珠儿地盯着。” “可是妾身终究也是个肉身凡胎,便也有睡着了、离开手的时候儿……妾身这宫里这么多人,妾身何成想,便是这么多人,却反倒害了孩儿的性命……” 嘉贵妃说到此处,心痛至极、痛哭失声:“都是妾身不好,没有照顾好皇嗣……这宫里内外这么多人,妾身竟没本事看得清楚。竟然成了引狼入室,将那害人的黑手就放在了孩儿的身边……便是孩儿遇害,妾身这个当额娘的,竟然不能一眼看出那狼心贼子来!” “皇上……都是妾身的罪过。妾身无颜见您,无颜见列祖列宗,更无颜见咱们的孩儿……皇上,赐死妾身吧。妾身实在是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痛苦了……” 皇帝长眸中也如染满了夜色,一双瞳仁映满了那红灯的颜色。 “查,一个一个都给朕彻查。凡是这惊人宫里的人,无论女子、太监、妈妈里,甚或承应的内管领,全都交由慎刑司,给朕查个清清楚楚!” 皇帝的声息不高,反倒是幽幽的。这样的声音在黑夜、红灯里,却反倒更叫人心下颤抖。 皇帝说罢,忽抬眼望向那拉氏。 今儿那拉氏没端正宫的架子,而是早早就来了。见皇帝目光瞟来,便连忙上前。 皇帝眯起眼,陡起寒声:“跪下!” . 那拉氏一颤,纵不甘心,也只好跪倒在地。 皇帝眯眼凝视那拉氏:“景仁宫里的人,全部都是你做主更换的。这里里外外,全都是新人!” 那拉氏面色煞白,可是一双眼还是闪烁着不服气:“是妾身叫换的。可是妾身还不是为了嘉贵妃和九阿哥?!那会子是令妃说九阿哥被炭火熏了,这景仁宫里自然人人都有嫌疑!” “至于后来换进来这些人,是妾身下的旨,可是却是内务府具体承办的。若是挑进来不合适的人,那也只是内务府的人办差没办明白!那些人总归又不是妾身一个个看过的,如今出了事,又与妾身有何干系?” 皇帝坐在宝座上幽幽冷笑:“皇贵妃,你说的倒轻巧。那不是你的孩子,你自然不懂什么叫心痛!都这会子了,你不主动向朕来请罪,反倒还能如此镇定地替自己辩解……皇贵妃,你真叫朕心寒!” 三卷318(2更) 三卷318(2更) 当着六宫嫔妃的面,那拉氏怎肯甘心。 她仰头望住皇帝的眼睛,“皇上这说的是什么?九阿哥怎么就不是妾身的孩子?如今妾身是摄六宫事皇贵妃,明年便该正位中宫,那这宫里所有的孩子就都是妾身的孩子!” “纵然此次看似是景仁宫中后来人的罪过,可是妾身之前那样决定,本身并没有错!妾身是皇太后和皇上亲封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妾身彼时便有那般决定的权利!” “妾身那样做,全凭这‘六宫之主’的身份,并无半点私心!” 皇帝眯眼凝视那拉氏,缓缓点头:“好,你说得好。” 皇帝转眸瞟向李玉:“李玉,传朕旨意:景仁宫中原本老人儿,著慎刑司加速查问。若已然查出实证者,按律问罪;若尚未查出实证者,放归景仁宫。” 皇帝瞟那拉氏一眼:“这景仁宫里,总不能两批人都关进慎刑司,没个人伺候!” 那拉氏抿抿嘴,便不作声。 皇帝又眯眼打量那拉氏:“皇贵妃口口声声说,这宫里的孩子同样都是她的孩子,她去年处置景仁宫里人也并无私心……这倒要叫朕不由得想起去年的一件小事来。那会子是皇贵妃初次带着林常在进朕的养心殿,叫林常在给朕进的酸梅汤……彼时那汤味甚为特别,皇贵妃特地与朕解释,说那汤中放了嘉贵妃母家进给她的老山参……” 嘉贵妃在畔哀哀哭泣,听了这个,不由得杏眼圆睁。 皇帝点到即止,轻叹一声:“朕事后想,皇贵妃为何要强调那汤里最特别的是嘉贵妃家里的孝敬呢?难道那会子皇贵妃想要向朕引荐的人,不是她自己宫里的林常在,反倒是刚刚临盆的嘉贵妃么?” 一众嫔妃想笑却都不敢笑,却忍不住两眼奚落瞟向那拉氏。 那拉氏一张脸在这夜色红灯里,便也几乎涨成了紫河车的颜色。 皇帝轻轻摇头:“不过朕想,皇贵妃终究不是嫡皇后,终究是做了这些年的嫔妃,这才刚刚摄六宫事。她做不到从前孝贤皇后的从容有序,思虑有所偏差倒也是难免的。” “也是朕从去年至今,一直忙着前朝的事和孝贤皇后的丧仪,顾不上后宫,将后宫的担子都扔给皇贵妃,也是难为她了。” 皇帝垂下长眸:“朕若强求皇贵妃与孝贤皇后一样,那自是为难了皇贵妃;可是朕终究顾及前朝,也不可能时时顾着后宫。不如折中,朕便在六宫之中,再选一人,协助皇贵妃,佐理内政。” . 皇帝的此言一出,那拉氏的脸登时一片苍白,而其余一众嫔妃则都气血上涌,两颊更多是红了。 皇帝垂眸道:“皇贵妃之下,自然应该是贵妃。如今贵妃位分上有两人:纯贵妃、嘉贵妃。二位贵妃早侍潜邸,自是朕放心的人选,只是这二位都是皇嗣的额娘,身边都有年幼的孩子要照顾,朕便不忍心格外给她们二人多添累赘。” “贵妃之下便是妃位。”皇帝抬起眸子来,目光扫过众人:“妃位之上如今有令妃、愉妃、舒妃三人。” 三卷319(3更) 三卷319(3更)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投向妃位上的三人。 皇帝自己倒是淡淡垂下眼帘道:“愉妃资格最老,且诞育皇子,堪为人选。只是愉妃的道理与纯贵妃、嘉贵妃一样,朕在九阿哥夭折的这个时候,反倒只希望愉妃能全心全力都用在抚育、教导五阿哥之事上,不想叫她再分心。” “况且妃位上,其余令妃、舒妃二人,都正是年纪最好,且本身并无皇子拖累之时。当从中择一人,为皇贵妃分忧。” 众人都看向婉兮和舒妃去。 婉兮也不由得静静抬眸,目光在这幽暗的灯火中,与舒妃的目光凌空一撞。 婉兮先收回目光,却是上前行礼:“妾身虽忝为妃位,却并非这六宫中合适人选。便如嫔位中,尚且有婉嫔,资历、见识都在妾身之上,且早侍潜邸,定能为皇上和皇贵妃分忧。” 舒妃眯眼打量着婉兮。 婉嫔自己倒是吓了一跳,赶紧起身也行礼:“令妃着实太抬举妾身了。妾身这些年不过勉强独善其身而已,如何有能力佐理内政呢。” 婉兮殷殷望向婉嫔:“姐姐不必谦辞。这六宫之中,除了纯贵妃、嘉贵妃、愉妃之外,便没有人比姐姐更有这样的资历和能力。” 皇帝长眉轻扬,缓缓道:“婉嫔若肯担这个差事,倒能叫朕放心。” 婉嫔赶紧又是一拜:“哎哟,皇上,旁人不知道妾身,您还不知道么?妾身连身边的女子都取了药材的名儿,还不是妾身这身子不中用,这些年一直在喝药调理。看着还像回事,可一旦劳累起来,便不中用了。” 皇帝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也是。” 皇帝缓缓抬眼凝视婉兮:“令妃,朕明白你谦虚。如今妃位之上,你已居首,你自然最有资格承担这个差事。” 婉兮忙道:“妾身自问力有不逮,唯恐辜负皇上信任。况且舒妃也早侍宫闱,舒妃又出身世家,治理内政的能力本在妾身之上。” 舒妃便也走过来跪倒:“回皇上,着实是令妃太过自谦了。妾身年岁上终究比令妃还小着一岁,若论年纪和资历,自然都应当以令妃为首。” 皇帝便笑了:“好,好。难得你们两个都如此谦让。瞧瞧你们年纪,倒叫那些给你们当姐姐的,都要汗颜了吧。” 皇帝说罢扬头:“那朕也不难为你们两个,朕便将你们两个都报给皇太后,由皇太后裁决便罢。” . 夜深了,皇帝先离去,六宫便也都跟着退去。 这本就没人了的景仁宫里,更冷清得像个坟墓一般,便是夜风掠过树梢,都是鬼魂在哭一般。 婉兮和舒妃晚走一步,如同去年九阿哥百天儿那天一样,是两人最后才走。 嘉贵妃含泪望向二人:“终究,还是你们二位陪着我。” 舒妃握住嘉贵妃的手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无法安慰嘉姐姐的失子之痛。总归还请嘉姐姐保重。唯有嘉姐姐保重身子,将来还有可能再诞育下皇子来。” 婉兮却将手笼回自己的衣袖,垂眸只盯着袖口上的滚边绣花,淡淡道:“皇上既已下旨,相信今晚嘉姐姐宫里人就能回来了。皇上总归不忍叫嘉姐姐今晚独自在这空了的景仁宫里过。” 三卷320(4更) 三卷320(4更) 婉兮果然没说错,又过了不一会子,便见顺姬、银姬等几人,从外面一路奔进来。尽管头发应当是一路上小心整理过了,可是身上终究还是狼狈。几个人进来便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嘉妃也是顾不得婉兮、舒妃在畔,亲自起身走下脚踏,与价格女子抱在一处,失声痛哭。 她们之间用了高丽话,嘀里嘟噜地听不懂。婉兮与舒妃互看一眼,便也起身告辞。 . 两人走出景仁宫门,都不着急上轿辇。 这个时辰的紫禁城,便是对她们两人来说,也是不常见的。寻常这个时辰,各宫早已下钥,便是内廷主位,无旨也不可擅自离宫。 舒妃含笑望向婉兮:“我还是头一次这样晚走出来。你困倦么,急着回去安置么?若不急的话,可否陪我一路走走?” 婉兮便也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一起从东六宫往西六宫走回去。 舒妃直视前方夜色,并未侧首,“……佐理内政的事,你怎么看?” 婉兮在夜色中不由得侧首望向舒妃去。舒妃虽然比婉兮还小一岁,可是这会子从侧脸看起来,眉眼冷静,神情坚毅。 婉兮便也收回目光,同样只望向前方的夜色:“对于我们这些做妾室的来说,能有佐理内政之权,便已是这后宫日子的峰顶了吧?” 舒妃点点头:“所以你也是想争取的,是么?你推荐婉嫔,还是因为婉嫔比咱们年岁大、资历老,且与你交好,是么?” 婉兮垂首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总觉着这六宫的权好拿,事却不好管,稍有行差踏错,也许便已难以回头。婉嫔姐姐一向最为通透豁达,她若来管,相信是最佳人选。” 舒妃静静听着:“可惜她从潜邸至今,二十多年来都从未管过事。一个从未有此经验的人,再通透豁达,一旦重任在肩,也总归难免手忙脚乱,不是么?” 婉兮听罢,只是淡淡一笑。 “总归皇上将此事报给皇太后定夺。依我看,皇太后选中的人选,自然是你。” 婉兮站定转身,“那我今晚,先向你道一声恭喜。” 舒妃便也停步回身,凝注婉兮。 “令妃……这会子皇上和皇太后将你我推到一处来,我倒希望,你我二人别因为此事生分了。” 婉兮想了想,便也坦然一笑:“别说这些年你我之间的情分,便是要看在九爷和九福晋的面子上,我又怎么会与你生分了呢?” “不但不能生分,你还得帮我。”舒妃的眼中泛起热切来:“其实要说六宫之中的交往,我不及你。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性子,这些年与各宫之间的走动没有你多。” 婉兮点头:“若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尽力就是。” 舒妃这才抬手握住婉兮的手:“一言为定?” 婉兮便也点头:“一言为定。” . 玉叶一路皱着眉头,回到永寿宫才嘀咕出来:“舒妃是什么意思?看她的口气,倒像是她此时已经笃定自己就是佐理内政之人了。” “也不奇怪。”婉兮面上倒是淡淡的,“皇太后来定夺,自然是她。” 三卷321、谁更重要(5更) 三卷321、谁更重要(5更) 这一晚,婉兮怎么都没办法睡实。 这便将在隔扇门外守夜的玉叶给叫进来,两人如小时候一般躺在一起。也不点灯,就在这色里这样静静望着帐顶。 玉叶小声问:“姑娘,难过了?” 婉兮轻叹一声,“难过。可也总归是人家自己的事,我怎么难过,也都决定不了什么、改变不了什么。” 玉叶咬着嘴唇,轻声道:“姑娘,你说九阿哥真的是死在皇贵妃指进景仁宫那些新人的手里么?”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总归景仁宫里就是那些人与嘉贵妃自己。不是他们,难道有人肯相信是嘉贵妃自己么?” 玉叶吓了一跳,“姑娘难道说……是嘉贵妃自己?” 婉兮在夜色里轻轻眯上眼:“比起那些外来的女子、太监,我倒更怀疑是她自己。她此时在自己的宫里孤立无援,宫里宫外的人都是那拉氏指进去的,她便如海浪中的孤岛。她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必定要设法将这些人都赶走,将她自己的老人儿都换回来。” 玉叶惊得捂住嘴:“可是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儿子,来换几个奴才?!” 婉兮阖上眼,眼前是嘉贵妃与那几个女子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的模样。那几个女子来不及更换衣裳,满身的狼狈,甚至说不定在牢房中关久了,那身上早生了虱子、跳蚤。可是嘉贵妃却半点都不嫌弃…… 那些女子,都是当年她进宫的时候便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便如同从前素春、引春她们对于孝贤皇后的意义一样,她们之间已经不仅仅是主仆关系,那情分甚至要超越亲姐妹去。 有了她们,这宫里的女子方有左膀右臂,方有能力保护自己,又有能力去算计旁人。 若没有那些人的帮衬,一个内廷主位便只是被困死在四方宫墙内的死鱼一条。 故此,对于一个深宫女子来说,有时候甚至可以说这些老人儿的性命,比一个皇子更重要。 更何况,这个九皇子已经因受过炭火烟气,怕是个傻的了呢…… 婉兮心下难过,半天没说话。玉叶有些不放心,便问道:“姑娘怎么了?这是独自一个闷着想什么呢?” 婉兮轻叹口气:“我想起几宗旧事。那会子你还没进宫,你都不知道。” 玉叶忙道:“主子快说给奴才听。” 婉兮隔着夜色盯着那帐顶,一片漆黑,只有影影绰绰的布料低垂的感觉,却看不分明。 “第一宗,是那会子五阿哥刚下生。按着祖宗规矩,皇上前面的几个阿哥都是送给太后、太妃们养育的。其中嫡长子永琏便是由皇太后亲自抚育。可是那会子正好是二阿哥永琏薨逝之后,为了安慰皇太后,皇上有过将五阿哥送进寿康宫养育的意思。” “可是却被孝贤皇后给否了。孝贤皇后不惜从太妃处将和敬公主给要回来,送进皇太后宫里去,也不叫五阿哥顶替了二阿哥。” 玉叶张了张嘴,也是意外。 “第二宗,便是当年我与九爷在西苑告别,结果被人陷害。那会子几乎已经百口莫辩,却没想到孝贤皇后竟然叫来和敬公主,解了我和九爷的围去。” 三卷322、庶子(6更) 三卷322、庶子(6更) “那会子,虽说孝贤皇后真正想要保全的人,是九爷。可是不管怎样,也算从旁救了我。那会子我还是她宫中的女子……” 玉叶忍不住攥紧被角:“奴才大略懂了。从前都以为内廷主位都是算计旁人,算计旁人的孩子,一切都是只为自己的孩子考量……可是原来,她们有时候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自己的孩子的;甚至可能为了保全自己宫里的人,利用自己的孩子。” 婉兮在夜色中,无声点头,眼前便又是除夕那晚,养心殿里的焰火。 “更何况……皇上的孩子,从五岁起便已都不是小孩子了。” “他们五岁起便要进学,从此身边围绕着一群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人,重臣为师父、资历老的太监做谙达,还有内务府挑选来的嬷嬷和精奇,她们同样有丈夫和儿子在内务府里当差……故此这些人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地位,也会拼了命地教唆自己伺候的皇嗣争权夺位。” 玉叶翻身过来,抱住婉兮的手臂:“姑娘……若姑娘将来有了阿哥,咱们千万不能叫咱们的阿哥也变成这样儿。” 婉兮轻轻闭上眼:“从前觉着当皇上的后宫难,如今才明白,其实当一个母亲才更难。” “在后宫这样一个地方,大人自己站得稳都难,更何况是个小孩子?越是眼见了这些,我便越暂时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了……我真的怕,就算生下孩子来,保护不住他们,或者教导不好他们。” . 皇帝也是整晚难免,天还不亮便已到寿康宫请安。 皇太后虽说也安慰了几句,却没有失去嫡孙永琏、永琮那么难过。 她瞟着皇帝的黑眼圈儿道:“嘉贵妃也算有福气的,便是夭折了一个,她前头也还有四阿哥、八阿哥呢。若她是个明事理的,又到了这个年岁,便别再震天哭着喊着的,倒叫你跟着一起乱心。” “总归你还不到四十,这宫里妾室生的儿子也不少。你若有这份儿心,还不如多用在皇贵妃身上,早些与她生出嫡子来,才能安稳社稷。” 皇帝跪在母亲面前,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轻笑一声道:“当年儿子刚下生的时候,还没在十岁上遇见皇祖父的时候,儿子在皇阿玛眼里,也如这个九阿哥一样的生死都不重要吧?” 那会子皇帝的嫡母、雍正帝的嫡皇后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所出的弘晖已薨逝,雍正帝便将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年贵妃所出的几个儿子。在雍正帝的心中,年贵妃所出的几个儿子要比年幼时的弘历更为重要。 谁叫那会子的皇太后也是妾室,弘历不过庶子之一呢。 皇太后面上便有些火辣辣的,盯着儿子哼了一声:“你登基都十四年了,已然超过了你皇阿玛在位的时长去。这会子了,你又何苦还说这个!” 皇帝淡淡垂下眼帘:“儿子就是庶子,故此在儿子心中,虽重视嫡子,却也从未有半点轻视了庶子去。无论嫡庶,无论生母是何出身、位分,只要是儿子的骨肉,儿子便都心疼。” 三卷323、母子谈判(7更) 三卷323、母子谈判(7更) 皇太后甚为不快。 “依哀家看,嘉贵妃这个九阿哥夭折得,倒有些天意在!嘉贵妃四月初五才册封为贵妃,四月二十七她的九阿哥就夭折了——没病没灾的,这不是天意么?” “这便都是你给了个高丽旗鼓的包衣超拔为贵妃闹的!她这辈子的福气,都被她被超拔为贵妃给用尽了,轮到她的孩子,便再没这个福气了。” 皇帝轻轻闭上眼睛。 当初与那拉氏进封一并进封了嘉贵妃,皇太后便是不乐意的。 皇帝的心意便又是坚定下来:“……不管是不是天意,那总归是儿子的孩子!那拉氏撤换景仁宫中人,才闹出如今的事端来。那拉氏自当担责!” 皇帝倏然仰头,一双黑瞳在夜色里练练生出寒光来。 “儿子以为那拉氏不配继位中宫!儿子特来请皇额涅懿旨,降那拉氏位分。至少也要褫夺她摄六宫事之权!” . 皇太后一惊,忍不住一拍迎枕:“皇帝!此事不是儿戏,干系社稷稳定,你要慎重!” 皇帝眸光一转:“可是至少,儿子要给嘉贵妃和九阿哥一个交待。那拉氏独掌六宫,力有不逮。儿子便想于妃位之中择一人,佐理内政。” 皇太后眯起眼来:“妃位之中?皇帝,你说的当是那令妃吧?!” 皇帝这一刻才轻勾唇角:“儿子心中是两个人选:令妃与舒妃。这后宫中事,总归要仰承皇太后懿旨,故此儿子来请皇额涅定夺。” 皇太后这心下才微微一定:“那还用选么?令妃一个内管领下汉姓女子,如何堪为佐理内政之职?还是舒妃毓秀名门,堪当此任。” 皇帝另外一边唇角便也轻轻勾起。 如何会有意外呢? 皇帝轻舒了一口气:“若论出身,舒妃不仅在令妃之上,甚至也在那拉氏之上。儿子倒觉着,不如降了那拉氏的位分,由舒妃进为皇贵妃。如此才更为名正言顺,也更能叫皇额涅称心如意。” 皇太后静静望着自己的儿子:“皇帝!你今日为何要与哀家说这样的话?”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那拉氏危害皇嗣,罪不可赦。儿子肯保全她性命,肯继续将她留在皇贵妃位分上,便已是儿子对皇额涅的一片孝心!” “皇额涅若明白儿子的这片苦心,便也请体谅儿子的心情……总归皇贵妃与舒妃之间,儿子唯能成全一人而已!还请皇额涅定夺!” . 这四月末的天啊,竟然还迟迟不肯亮。 皇太后盯着儿子,半晌,缓缓笑了:“皇帝,你说是提令妃、舒妃两个人选给哀家选。可是哀家看,那令妃你是根本用不着哀家来选的!你真正提到哀家面前的两人,实则是皇贵妃与舒妃罢了。” 皇帝目光淡淡流转:“自孝贤崩逝、那拉氏赐封皇贵妃以来,这后宫里出了多少事?儿子总归不放心她,可是皇额涅坚持那拉氏为皇贵妃。儿子便只得将她继续摆在那个位置伤……可是总归,这六宫之事,儿子也需要有一个儿子自己放心的人管起来才行。” 皇帝长眸轻抬:“在儿子心里,这个人,唯有令妃一人。” 三卷324、非给你(8更) 三卷324、非给你(8更) 五月之初,皇帝晓谕六宫,令妃佐理内政。 消息传遍,别说旁人意外,便连婉兮都有些措手不及。 玉叶反正是忍不住先欢喜得蹦起来了:“哎呀呀,太好笑了。这几天六宫都到翊坤宫去送礼了,都认定了皇太后必定选舒妃佐理内政的。这会子送出去的礼便都收不回来了吧!” “那舒妃自己那边呢,又怎么好意思继续留着那些贺礼?是不是要偷偷派人,一件一件给送回去呀!” 婉兮听了就更叹气,坐下道:“可不是。一想到这个,我心下便更不妥帖。皇上这是欺负人……” 别说六宫其他人,便连婉兮自己与舒妃自己,何尝不也是认定了人选应当是舒妃呢。 门帘一挑,皇帝听着声儿就走进来了:“说谁欺负人呢?爷怎么欺负人了?” 玉叶忙请安,变也含笑退出去。婉兮叹息道:“爷这不是欺负奴才么?事先半点知会都不给,这样忽然便晓谕六宫了,叫奴才自己都懵了。” 皇帝挑眉凝视她:“谁说半点知会都不给你了?四月二十七那晚,在景仁宫里,爷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爷说你自己谦虚。这话连你也听不明白么?” 婉兮撅嘴上前拉住皇帝的手:“可是爷这样做,端的是伤了舒妃了。这会子爷倒要舒妃何以自处?” 皇帝眯起眼来:“何以自处?自当有自知之明!翊坤宫热闹,爷也听说了。倘若她有自知之明,那翊坤宫的热闹便本不该有!她该多学学你,孝贤崩逝之后,你可曾紧紧关起宫门来,敬绝外人的。” 婉兮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下终究不妥帖。 “以后,奴才与舒妃之间,倒不易相处了。” 皇帝垂眸凝视她:“那你觉着,你这些年与她的相处便好了么?你想与她好好交往,爷瞧得出来,可是这么多年了,你可能得到她半点回应去?” 皇帝坐下,将婉兮拉到膝上来:“爷明白你的心思,在这宫里你本不想得罪人,本想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可是你到了这个年岁,如今又在妃位之首,便已容不得你闪躲。该拿出的威仪,便也是时候摆出来了。” 婉兮便也点头:“奴才也明白……奴才如今已经长大了,该为爷分忧。” 再犹豫,可是她这点子体认也还是有的。否则那会子也不至于为了三阿哥嫡福晋身份的事儿与那拉氏当众人的面吵开。 总归那拉氏不是孝贤皇后,她也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从前的隐忍都已过去,如今面对那拉氏毫不掩饰的挑衅,她便要以牙还牙。 皇帝这才笑了,掐住她下颌,细细密密亲了她嘴一记。 “这才是爷的好九儿。” . 皇帝亲了好一会子,将她檀口中细细密密逡巡了个遍,忽地抬起眸子来盯住她。 “怎么没有药味儿?” 婉兮吓了一大跳。 自然不敢叫皇上知道,她早已偷偷停了那调理身子的药去。这便赶紧道:“……是奴才忘了嘛。刚刚那会子都在说佐理内政之事,也没顾上。” 三卷325、多使些劲儿(9更) 三卷325、多使些劲儿(9更) “原来是这样。” 皇帝认真听着,认真点头:“那无妨。毛团儿,现在就去煎药!朕要陪着你主子吃药。” 毛团儿从门口鬼头鬼脑看一眼,赶紧遵旨而去了。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垂下头去:“爷为何,今日忽然要看着奴才吃药了?” 皇帝扬扬眉:“九阿哥夭折……爷多想马上再生一个儿子。多想,是你给爷生啊!” 婉兮心下何尝不酸楚,可是这会子却要劝皇帝。她依偎过来,抱住皇帝:“……奴才怕是福分不够。孝贤皇后已经崩逝一年了,奴才这身子不是还没有动静?” 皇帝眯眼凝视她:“不许你胡说!那关木通的毒性已经在你身子里种深了,不是一年半载便能拔除。总归你好好听话,按时吃药。爷保证你的身子总会好起来的!”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这样说,奴才自然相信。” 皇帝忍不住抱起婉兮就走,拥入床榻:“……总归药都是次要的,还得爷多使劲儿。” 不过一会子,婉兮便已控制不住轻吟出声,“爷……已经够使劲儿了。奴才,奴才受不住……爷好歹,轻些儿。” 大晌午的,皇帝便这样急不可耐。将她反过来调过去地使了不少的劲儿去。 按着满人的习俗,是午间用晚膳。晚膳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故此皇帝也只在晚膳的时候喝一些酒。便一旦被酒勾起了热度,这便大中午地过来……可是今儿皇帝的劲儿当真使得有些大了。 婉兮小心地回身,一边配合皇帝,一边摸著他的脸:“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 皇帝轻哼一声:“便是什么不高兴,这会子都只剩高兴了。” 他大掌将她的脸推回去,不叫她扭头看见他的神色,便如此逆着继续使劲儿…… . 婉兮累得睡着了,毛团儿送药进来,婉兮反正都不想喝,便更借着贪睡,不肯睁眼了。 皇帝无奈,便亲自含了那药汤,一口一口喂给婉兮去。 这一番厮磨,皇帝好悬又想在婉兮梦里再不管不顾一次了。 终究婉兮睡实了,皇帝这才恋恋不舍起身,亲自将她唇角残存的几点药汤亲干净了,这才出了永寿宫。 却没回养心殿。 . 翊坤宫里,是另外的一番气氛。 成玦和如环小心地陪着舒妃,大气都不敢出。 舒妃自己侧坐在炕沿儿上倒是笑:“你们这是做什么?倒好像我怎么着了似的。不过是个佐理内政的差事,又不是要正位中宫了,值得你们这样么?” “算是什么呢,不过是‘佐理’二字,又不是‘摄六宫事’,更不是‘主内治’啊!令妃那个出身,若无子这妃位便到头了,她在乎这个佐理内政,她想要才是;至于本宫,犯得着么?” 成玦皱眉,轻声道:“只是那些贺礼……?” 舒妃耸肩一笑:“也没什么,当我放在心上么?总归送回去也不好看,倒显得我气量狭窄了。便留着吧,咱们再回一份儿礼就是。咱们家又不缺银子,总归按着她们那双倍之数准备就是,回给她们,一个一个堵上她们的嘴就是。” 三卷326、最难天长地久(10更) 三卷326、最难天长地久(10更) 如环看了舒妃一眼,小声说:“其实那些礼倒是次要的……总归这些年来,主子给她们的礼,没有一件不是使足了银子的。依奴才看,更要紧的,倒是皇太后的心意。” 成玦也是一震,“可不!这次皇上说是请皇太后定夺,皇太后怎么可能会不选咱们主子,而选了令妃呢?” 舒妃垂下眼帘去,长长睫毛在玉白的眼窝下投下一双黛色的翼状阴翳。 “说意外,却也不奇怪。皇太后对我好,不过是看在祖母耿格格的情分上。可是祖母终究不是我的本生祖母,况且已经作古,皇太后这些年也没指望上我什么,如今心思淡了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皇太后出自钮祜禄氏,前朝讷亲也是钮祜禄氏的。讷亲曾在朝中一人之下,皇太后便也很是喜欢这个讷亲。可惜讷亲崴在了大金川,甚至叫皇上给赐自尽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咱们家四姑爷……皇太后心下自然不喜欢傅九爷,这便说不定连带着也对我有些嫌隙了呢。” 成玦很是担心,“主子说得有理。可是主子不能只这样明白,却干坐着。总要设法挽回皇太后的欢心去……总归在这后宫里,若没有了皇太后的扶持,主子至今无所出,这地位便不稳当。” 舒妃倒是淡淡一笑:“你说得对。不过这会子前朝终究有了傅九爷,皇上便是为了傅九爷,也不能不重视本宫。” 如环便一皱眉:“主子的意思,难道是说皇太后就是看出主子重视傅九爷来,心下生了怨气,这才故意没选主子么?” 舒妃撑起手肘,指尖儿抵着额角,静静想了一会子。 “不管是皇太后与我生分了,还是皇太后敲山震虎,总之对我也是一个提醒。我在这后宫里,是要依靠皇太后,却不能只依靠皇太后了……有些事,我得学着自己去争取了。” “否则这些年就算倚仗着皇太后,我该没孩子还是没孩子。皇上虽然孝顺皇太后,可是关键的事儿上,皇上却未必肯向皇太后妥协。” 成玦也是点头:“主子说得对。便如皇贵妃,其实她在皇太后心中哪里比得上主子呢?可是皇贵妃却心直口快,六宫里有什么事儿她都去向皇太后说,叫皇太后觉着她有用。” “主子却是这些年都极少开口,日子久了,难免叫皇太后看不到什么希望去……” 舒妃微微勾唇:“你们说得对,故此皇太后才抬举了她当皇贵妃,明年又要正位中宫了。我得跟她学,在皇太后跟前,要积极些才行了。” 她静静抬眸,望向窗外去。 “总归皇太后想成的事儿,我便要去办;皇太后不喜欢的人……我便替皇太后紧紧盯着。” “如今这会子,皇太后一心想要皇贵妃稳稳当当继位中宫,那我就得帮衬着。” 成玦悄然吸一口气:“而这会子,皇贵妃和皇太后最为防备的,怕就是令妃。” 舒妃点头:“皇上、皇贵妃-皇太后、令妃……这中间的关系,只要我能用好了,那我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三卷327、朕也心疼你(1更) 三卷327、朕也心疼你(1更)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听得太监高声道:“圣上驾到——” 舒妃与两个女子对了个眼神儿,急忙起身,奔出殿外接驾。 “妾身接驾来迟,还请皇上宽宥。” 皇帝已经大步流星上了月台,走到舒妃面前伸出手去:“是朕来得突然了,叫你来不及准备。朕的意思便也是叫你不必那么拘礼,都自在些吧。” 进殿落座,舒妃亲自奉上清茶。 皇帝含笑凝视舒妃:“今儿刚定了令妃佐理内政之事,朕怕你心下难受,这便赶来看看你。兰襟啊,你心下可有不自在之处?便都与朕说说。” 舒妃忙蹲身:“妾身岂敢。” 皇帝点了点头:“……其实,今日结果,朕也意外。令妃与你之间,凭皇太后对你的疼爱,朕也以为皇太后选的人,会是你。” 舒妃便轻轻咬住了嘴唇。 皇帝伸手将舒妃拉起来,拍拍她的手:“朕一向以孝养皇太后,朕登基伊始,便下旨不准前朝之事来烦皇太后。只是母子一心,朕自己顾着前朝,便将后宫的事全托付给皇太后统摄。便是孝贤在时,凡事也都要先禀明皇太后,请皇太后定夺。” “故此,兰襟啊,你要明白,皇太后拿定的主意,朕便不好再反驳。这一次既然皇太后选了令妃,朕便只能叫你受委屈了。” 舒妃心下一热,急忙蹲身行礼:“妾身岂敢。” 皇帝点头:“朕明白,你毓秀名门,出身诗书大家,最为懂事。远非宫中其他嫔妃可比。” 舒妃心底便又是一甜,垂首间,两颊已泛起桃红。 “皇上谬赞了。” 皇帝点头:“你好好的,朕便也定不会薄待了你。虽说皇太后选定了令妃泪佐理内政,朕却还是觉得你同样有这个能力。待得明年皇贵妃正位中宫之后,难免肩上扛的事情要更多,到时候朕会做主,将她的事分给你去办。” 皇帝又抓过舒妃的手来,摊在掌心里轻轻拍拍:“总归啊,妃位上你和令妃都是年纪最好的时候,理应为朕和皇太后分忧。而皇贵妃、纯贵妃和嘉贵妃,都是快四十的人了,是怎么都比不了你们两个的。” 皇帝甚至伸手轻抚了抚舒妃的面颊:“朕还有事,先回去。朕会再来看你。” . 皇帝走了,舒妃痴痴目送皇帝的背影,直到那抹深蓝的常服褂消失在翊坤门,舒妃还转不过神来。 成玦和如环却都欢喜得跪倒在地:“奴才给主子道喜了!主子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舒妃也深吸一口气,回神时,眼中也是盈盈泪意。 “……终究还是傅九爷得力。若是从前,即便是有皇太后的情面在,皇上也能将我撂下这么多年;还是这一回傅九爷成了前朝第一人,皇上才肯在我受了委屈的时候来看我。” 成玦起身劝道:“前朝与后宫总归是连在一起的,不管皇上是为了什么,总归是对主子开始好起来了。这便是主子的出头之日到了,便怎么都是好事。” 舒妃走到妆奁前,望着玻璃水银妆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抬手按在皇帝刚刚轻抚她面颊的位置上。 “幸好我才二十一岁。一切来得都正好。” 三卷328、同喜(2更) 三卷328、同喜(2更) 婉兮没睡多一会子,日暮时分,六宫嫔妃便都上门贺喜了。 婉兮不得不收拾起身,好歹也要笑脸相迎。 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虽然有些明知道那笑是勉强,却也都也好当真心实意来接着。 众妃落座,婉兮叫拿出自己宫里最好的茶叶和饽饽来招待。一众嫔妃都用得欢喜,直说“令妃宫里的玩意儿,就是新鲜!别看样子兴许没那么精致,可是入口之后,味道就是特别。” 婉兮先将婉嫔拉到一边,低声抱歉:“那日论及佐理内政之事,我将姐姐推到台前来,姐姐可千万别与我计较。” 婉嫔便笑了,轻轻拍拍婉兮的手:“虽说我不是爱管事儿的性子,故此这佐理六宫的差事我是不愿意接的,但是我可明白,这份差事是叫多少人眼红的呢。你肯将这事儿抢了给我,足见我在你心中的重要;故此我怎么能跟你生了嫌隙去呢?” 婉兮这便也放了心:“在我心里,我着实是觉着唯有姐姐才有佐理内政的见识和涵养。只可惜姐姐心不在此,否则姐姐必定为青史留名的贤妃。” “贤?”婉嫔倒含笑摇头:“咱们便已经有了慧贤皇贵妃,又有了孝贤皇后,这个‘贤’字已经不值钱了,我当真不稀罕。” 婉兮也是垂首低笑:“陈姐姐说的是。古来皇后与贵妃争谥号,也就这么一宗吧。” 说着话,嘉贵妃也到了。 婉兮听了通禀,不由得还攥着婉嫔的手,便赶紧转身望向殿门外去。 嘉贵妃刚在宫门外下轿,款步走进来,也是在婉兮宫里的龙形影壁前站了一站,这才缓缓走向殿门来。 这一路走来,嘉贵妃的脸印入树影,又走入阳光。明明灭灭、斑斑驳驳,虽然神情偶有看不清的时候儿,可是那双眼却是亮得慑人。 便是从这双眼,婉兮也已知道,那个曾经在自己的宫里身陷孤岛,又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贵妃,已经极快地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更加鲜明热烈。 婉兮便收回目光去,又与婉嫔说了两句闲话,一直等到嘉贵妃都到了门槛外,这才不慌不忙松了婉嫔的手,转身走过去行礼迎接。 “妾身请嘉贵妃的安。” 嘉贵妃扬声一笑,忙半蹲了身,算是回了婉兮一半的礼,然后才伸臂将婉兮给扶起来:“今儿是令妹妹的好日子,何必这样客气。” 婉兮蛾眉轻蹙:“小妹哪里敢说什么好日子?小妹能想见,嘉姐姐这几天必不好过……” 嘉贵妃抬眸,目光静静扫过众人的脸,便垂下眼帘去淡淡一笑,拍了拍婉兮的手,压低声音道:“失去九阿哥,对我而言自然是伤心事。可是却好歹因为此事,叫皇上和皇太后对皇贵妃生了不满,这便给令妹妹你机会大展才华,那也倒叫我欣慰了。” 嘉贵妃说着幽幽一叹:“那会子九阿哥受了烟气,是令妹妹你第一个发现的。虽然最终还是没能保下他的性命来,可是你却依旧是那孩子的救命恩人。你的恩情,我会替那孩子记着的。” 三卷329、如果有一天(3更) 三卷329、如果有一天(3更) 婉兮将嘉贵妃的话细细又咀嚼了一遍,凝着嘉贵妃的眼睛,终究缓缓点头:“嘉姐姐的心意,小妹多谢。” 嘉贵妃点点头:“总归,未来的日子还长。令妹妹,咱们日久见人心。” 嘉贵妃也过去落座,玉叶连忙赶过来,悄然问:“主子没事吧?奴才见嘉贵妃拉着主子的手,说了那么一会子的话,奴才心下倒不落地。” 婉兮垂下眼帘去:“你不用担心,她没说坑害我的话。或许她说得也有些道理,虽然失去了九阿哥,可是她这会子又要回了她宫里的老人儿,她又如虎添翼了;对我来说,也是因为九阿哥的夭折才得了这个佐理内政的机会……所以九阿哥的离去,对于她跟我来说,或许都是好事儿。” 玉叶轻轻捏住婉兮的手,果然察觉婉兮的指尖微凉。 “主子……您别说这样的话了,啊。” 婉兮轻轻摇头:“其实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孩子,却要将你们的性命与我孩子的性命放在天平两端,叫我只能选一端的话,我会怎样做。” “便如当初玉壶被长春宫陷害,我凭自己的能力,都救不了她的时候;又或者将来,是你或者毛团儿、玉函、玉蕤,你们出了事,我也没办法救下你们的时候……如果唯有拿我孩子的性命当砝码,用孩子一命才能换回你们这么多条命的时候,我肯不肯牺牲了我孩子的性命。” 玉叶吓坏了,将婉兮扯到幔帐后一把抱住:“主子醒醒!主子这是被嘉贵妃给影响着了,这便痴了。主子快停下,别胡思乱想了,啊!” “将来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便是奴才们自己犯了错,便是要掉脑袋,便是要连累自己家人,也绝对不会连累到主子,更如何忍心连累到小主子们去!” 听玉叶这样一说,婉兮反倒更是泪盈余睫,却是摇头。 她抓住玉叶的手,盯着玉叶的眼睛:“不,我想我可能会肯的……若将来是你们有事,牺牲我孩子一人的性命,能保下你们和你们家人那么多条性命的话,也是值得的。” 玉叶当真要吓哭了,忙跪倒抱住婉兮的腿恳求:“主子!回神啊!主子现在还没有孩子,奴才们还都好好的。便是玉壶姑姑当年的灾厄,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不会发生了。” “奴才们绝不会叫主子置身于那样为难的境地,再说主子还有皇上护着呢。这便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 幔帐忽然一动。 便是婉兮也是一惊,急忙叫自己回神,收敛住形色。 方才那会子的话,不宜叫其他嫔妃听见。 可是身影一动,走进来的却是毛团儿。毛团儿在婉兮面前跪倒,眼睛却是先望向玉叶的。 “主子……可有吩咐?” 婉兮忙吸了下鼻子,摇摇头:“没事。” 玉叶也下意识扭头望了毛团儿一眼,却极快转开头去。毛团儿不由得微微皱眉,低低垂首道:“可是方才,奴才仿佛听见主子和玉叶……在哭。” 三卷330 三卷330 婉兮一听毛团儿这话,刚刚好不容易压住的心事便又哗啦又翻涌开。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 ——方才哭的只有玉叶! 毛团儿便也只可能是悄然之中还留意着玉叶,一听见了玉叶的哭声,这便还是忍不住现身而出。 这一对小冤家!——玉壶用了那样的计策,他竟然还是放不下她! 玉壶的计策用心不谓不狠了……却还是拦不住他们的话。那将来如果就是他们两个出事,非要她用自己孩子的性命为砝码来换的话——她换还是不换,啊?! 虽然明知道自己现在还没孩子呢,虽然明知道者暂且都是不现实的设想,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便是这会子这样一想,就已经要心痛如绞。 孩子是自己的骨肉,没有母亲舍得伤害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换做是这两个人出事呢?她难道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么? “你们两个都出去!” 婉兮怕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在他们两个面前落下泪来。这便一跺脚,想撵他们走。 玉叶便更放不下心,膝行上前抱住了婉兮的腿:“主子……今儿这究竟是怎么了,啊?佐理内政,这是好事儿啊,难不成这件事反倒给主子心上压了大石,叫主子扛不起了么?” 毛团儿也跪倒在地道:“主子究竟有何为难之事?求主子示下,叫奴才明白。奴才便是赔上这条命,奴才肝脑涂地,也替主子将这事儿办明白了去!” 婉兮这颗心呀,便更是疼得不能呼吸。 就因为是这样,就因为是他们两个呀!若果当真有一天,要用自己孩子的性命为代价才能救下他们两个……她真的可能会接受的。 只因为,是这样的他们两个呀! 婉兮赶紧举袖抹一把眼睛,尽量平静下来说:“你们两个都想多了。其实没什么事儿,我不过是因为嘉贵妃,心下多翻涌了几下罢了。” 婉兮恢复平静回过头来望住玉叶:“便如我与你说的,我有些怀疑是嘉贵妃自己动手,以九阿哥的性命换回宫里人来……我之前还痛恨她心狠,可是这会子,我却忽然觉得,仿佛有些情有可原。” “没有母亲舍得伤害自己的孩子,更多是绝境之下的迫不得已。我这会子对她的芥蒂,倒淡了些去。” 玉叶这才松一口气:“我就说嘛,主子这会子都是被嘉贵妃影响的,自己心都跟着痴了。” 婉兮轻轻眯起眼来:“就算是她亲手做的,可是她终究是迫不得已。所以她一定会将失去孩子的痛记在旁人头上……是谁害得她和九阿哥到这样的地步?她便会豁出性命去跟那个人报仇!” 玉叶眼睛也是一亮:“是那拉氏!” 婉兮点点头:“她方才对我说,她会替九阿哥记着我的救命之恩。我若没听错,她是在向我示好。” “她若要向那拉氏报仇,必定要与我联手……这其实何尝不是我之前帮她的原因所在。” “这个目的,这会子终于达成了。我只是没想到,这却先以九阿哥的性命当成了代价。” 三卷331、人面桃花(5更) 三卷331、人面桃花(5更) 幔帐外,传进玉函的声音来:“回主子,舒主子到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忙平复下情绪,出帘迎接。 今儿舒妃倒来得晚了些。 此时除了那拉氏之外,所有的六宫嫔妃都已经到了。舒妃是倒数第二名。 这不大符合舒妃一向行事的态度。 从前的舒妃,因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故此便是这样的场合,她来得也都是不早不晚,正好在当间儿,既不显得过于热络,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来。 今儿这么晚,未免有些特别。 婉兮匆匆朝外走,心下也想着,或许还是佐理内政这件事儿闹得,舒妃心下这是当真计较了。 可是叫婉兮都深感意外的是,当她迎出门去,撞见的却是舒妃一张粉面含笑的脸。便是那双眼,都比往日更加秋水盈盈。 这非但不是一个对于失去过于计较的人,甚至反倒比婉兮自己这个今日的所谓赢家更为心满意足的神色。 婉兮心下便不由得微微一个翻涌,一时之间倒想不明白了。 只是两人已经走到了对面,忙拉着手行了“拉拉礼”。这是平礼,且必定是要好的姐妹之间才行的礼,这比普通平辈之间所行的“抹鬓礼”更为亲密。 以舒妃的性子,平素就算这样行拉手礼,舒妃的手也是略有些僵硬的。可是今儿,那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柔软、鲜活、温暖。 “给你道喜了。”更难得舒妃主动道贺。 . 婉兮说不出为什么,有些笑不出来。 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徐徐道:“其实这件事儿来得突然,叫我半点准备都没有。我心下这会子也说不上欢喜来,反倒总觉有些对你不住。” 舒妃便也点头受了,却是淡淡一笑:“其实这件事总归是皇上和皇太后的裁夺,又与你我之间有何干系呢?咱们不过都是摆在棋盘上的黑白两颗子罢了,谁知道皇太后和皇上今儿是喜欢白子,还是喜欢黑子呢。” 婉兮凝住舒妃的眼:“你若能这样想,叫我心下还舒坦些。” 舒妃垂首一笑:“你我在宫里多亲多近,我小妹和妹夫在宫外也好放心不是?” . 等到掌灯时分,那拉氏终究还是没来。 灯火初亮的时候,只是那拉氏身边的女子塔娜来通传了一声儿,说“皇贵妃给令妃道喜了。只是这会子皇贵妃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便不过来了。皇贵妃的意思是,也叫众位主子们自在些,不必拘礼。” 众人谁不明白,那拉氏终究是计较了婉兮佐理内政的事,这便给摔了个冷脸。 语琴怕婉兮难受,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婉兮却含笑摇头:“终究年岁渐长、身份不同,咱们的皇贵妃也学着聪明些了。” “凭她自己的性子,知道自己来了必定要忍不住说嘴。可是这旨意却是皇上和皇太后双重的圣旨,她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反倒留了隐患去。这便索性不来了,又托出给皇太后请安当借口。” 语琴轻哼一声:“若此,她倒也学会了隐忍自保。那咱们日后反倒要更多加小心才是。” 三卷332、也想不吃醋(6更) 三卷332、也想不吃醋(6更) 夜色深了,今晚皇上没来。 孙玉清早就颠颠儿地来通禀过了,说皇上今晚要与傅恒“晚面”,详谈大金川之事;再以平大金川之事,起草祭文,祭告轩辕黄帝。 婉兮自己睡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今天白日里的事儿,一幕一幕都在她眼前如皮影戏似的闪过。 那拉氏来与不来,她此时已经全不放在心上。既然敢跟皇上担下这佐理内政的担子,她就知道日后更要与那拉氏明刀明枪了。 婉兮心下暗自嘀咕的,是舒妃。 婉兮但凡有这样心事的时候,就会格外想念玉壶。玉函的年纪虽然够大,可是婉兮终究不习惯与玉函说这样的事儿;而玉叶呢,虽然是从小的丫头,可是……这丫头终究年岁还小,没有玉壶的沉稳。 她想了想,还是起身叫外头炕上守夜的玉蕤。 从前玉蕤刚进永寿宫的时候,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那会子因婉兮身边有玉壶、玉叶等人,并不觉得玉蕤出众。甚至,那会子玉蕤的风头还比不过玉烟去的。 可是当年纪渐长,尤其是这回玉蕤帮婉兮去办景仁宫的事儿之后,倒叫婉兮一点点看见了玉蕤超乎年纪的沉稳这一面。 玉蕤进来问:“主子可是口渴了?” 婉兮拍拍炕沿儿:“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呗。” 玉蕤含笑走来,在紫檀脚踏上坐下:“主子说,奴才听着。” 婉兮捉起一块半旧的海棠红帕子来盖住半张脸去:“……舒妃今儿,你瞧见了?” 玉蕤点头:“最叫奴才意外的,便是舒妃的反应。仿佛她半点没因为失去佐理内政的事儿而跟主子计较,反倒心满意足似的……难道她当真是因为九福晋和傅九爷的情分,而心下将主子当了姐妹去么?” 婉兮轻叹一声,摇摇头:“这些年,我总是走不近她。若是当姐妹,应当不是这些年的疏离。” 玉蕤便垂下头去:“……那奴才便不敢说了。” 婉兮忙道:“你说吧!” 玉蕤轻叹一声:“舒妃一向是心高气傲的性子,这些年没见她大喜大悲过。不过奴才想,在这宫里能叫性子一向疏离的舒妃这样粉面桃花的……怕是与皇上有关。” 婉兮便也轻轻阖上眼帘,翻了个身转过去。 果然,玉蕤也与她一样的想法。 舒妃入宫多年,皇上虽然始终对舒妃淡淡的,但是终究那时候年纪小,皇上也隔着皇太后,故此与舒妃不甚亲近。可是这会子舒妃也二十一岁了,正是到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且傅恒已经成了朝中第一人……便是看在九爷和九福晋的份儿上,皇上自然也该对舒妃好些。 若是这个缘故的话,婉兮知道自己可以理解……只是接受起来,心下还是难免酸涩。 婉兮说不准是为了什么,脑海中莫名又想起德州船上的那个晚上。皇帝被皇太后请上太后的御舟船去看戏,那会子舒妃也在那里。是不是灯下观美、衣香鬓影里,皇上终于发现了舒妃的好了? 三卷333、真正的功臣(7更) 三卷333、真正的功臣(7更) 养心殿里西暖阁“勤政亲贤”殿内,皇帝坐在炕上,傅恒跪在地下。 狭窄的小屋子里,虽然隔着君臣的礼数,却叫两人之间的距离更亲密了些。 皇帝一指地下的脚踏:“歪在那儿吧。” 按着规矩,军机大臣向皇帝奏事,没有坐着、站着的,都是跪奏。皇帝肯给个脚踏叫傅恒去歪着,已是格外私恩。 皇帝眯眼瞧他:“朕赐给你的宅子,可搬腾利索了?” 傅恒一听宅子的事儿,便又跪下了:“京中人都说,奴才这个御赐的宅子‘华丽冠京华’,奴才实不敢受。” 皇帝听了倒笑了:“再华丽,也是朕赐给你的。不管旁人说什么,你便都搬出朕的名义就是了。” 傅恒垂下头去:“大金川之役,皇上将首功给了奴才,奴才心下实在惶恐。不瞒皇上,大金川之役之所以能成就,首先是皇上赐奴才大炮、云梯健锐营,接下来便是老将军岳钟琪的功劳。奴才实在不敢居功。” 皇帝眯眼打量傅恒:“你说。” 原来这些年一直与朝廷对抗的,是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当朝廷再度派傅恒前往四川,又调集重兵、强炮,莎罗奔已经胆怯,想要请降。 只是莎罗奔因多年与朝廷对抗,唯恐朝廷不饶他性命。况且他是当地土人,不了解皇帝和朝廷官员的为人,便更不敢请降。 是岳钟琪察觉了莎罗奔之意,亲自只带十六个随从,不带兵器,策马奔入莎罗奔寨中,将朝廷诚意摆出,方叫莎罗奔放下顾虑,终于请降。 “这件事唯有岳钟琪将军能办成,便是奴才去了,都是做不成。因莎罗奔与岳钟琪将军曾有旧谊——因岳钟琪将军的父亲多年为四川总督,岳将军在川人心中极有威望;且先帝时,岳将军曾带兵攻伐青海,莎罗奔也曾派兵参与,与岳将军结下友情。” “后莎罗奔在当地与其他部土司发生龃龉,还是岳将军秉公而断,确保了莎罗奔后来的地位,故此莎罗奔称岳将军为‘恩公’。” “故此,那晚唯有岳将军有胆识只带十几个随从、不带兵刃前往劝降。也唯有岳将军才有这样的威望,最终促成此事。” 傅恒叩首道:“奴才虽身居经略之职,但是奴才年纪轻,又不谙当地民情,故此奴才委实不敢接受这一首功……还求皇上加封岳将军才是。” . 傅恒已然代替讷亲,成了前朝第一人,却尚能如此谦辞,皇帝十分满意。 “小九,好样的。单凭你这份辞功不受,讷亲便与你无法相比!讷亲那厮,刚愎自用,唯恐功劳旁落。便是从前身为领班军机大臣,前来见朕也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不准旁的军机大臣一同来面奏。” 皇帝探身伸手下炕,拍了拍傅恒的肩头:“就凭这个,朕便该将这首功给你!若无你为主帅,知人善任,给了岳钟琪充分的信任,岳钟琪也不会促成了此事!” “朕心里有数,朕早就派了岳钟琪去了,可是在张广泗和讷亲主战的那会子,岳钟琪非但没有这份胆气和智慧,反倒‘片言不进、寸功未立’。而你去了之后,岳钟琪简直脱胎换骨一般。” “没有你,便没有他的成就,那首功就合该还是你的!” 三卷334、朕要罚她(8更) 三卷334、朕要罚她(8更) 听皇上这样说,傅恒反倒更是伏地叩头,不敢起身。 皇帝含笑道:“好了,岳钟琪有功,实则朕早知道。在派你去四川接替讷亲之前,朕实则早已接到岳钟琪密折专奏,参劾张广泗为细作所惑。有岳钟琪的密奏,朕才对大金川之事了若指掌,这才有后来的临阵换帅、朕亲审张广泗并赐死一事。” “三月间,朕已加封岳钟琪为三等功,加兵部尚书衔。朕并不亏待老将军,你放心就是。” 可是傅恒还是不肯起身。 皇帝笑着摇头:“小九!你到底还想朕怎么样,嗯?总之君无戏言,朕给你的恩封是都收不回来了!你若觉着不好意思,那就好好给朕尽职尽责,帮朕管好这前朝诸事!” 傅恒重重叩头,额头已经磕红。 “奴才回皇上……皇上难道就没好奇,岳钟琪将军是如何从前期的‘片言不进’,到后来主动向皇上进密奏,又亲自赴敌寨赢得最后的全胜的么?” 皇帝便也扬眉:“嗯哼,朕是好奇来着。先帝的时候儿,岳钟琪功勋卓著,却遭鄂尔泰、张广泗谗言陷害,先是赐死,后贬为庶人,回归农田。朕十三年三月起复他那会子,他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农夫,怕是早已将朝廷官场上的事都忘在脑后了。” “朕也曾担心,他因记着先帝亏待他的事,对朕心下也有隔阂。可是却能接到他的密奏,可见他早已向朕归心……” 傅恒心头火热,忍不住道:“皇上,那都是令主子的功劳!” . 皇帝一怔:“九儿?怎么说?” 傅恒心头滚烫,不敢抬头,只能低低垂首道:“……令主子推己及人,将身为汉臣的苦楚告知奴才。奴才终究是满臣,若不是经令主子的提醒,奴才便也无法明白岳钟琪将军当时的处境之为难。” “且去年令主子在香山过生辰,更是亲自请来了阿桂的福晋,以及岳将军的儿媳妇……因令主子的心意,岳将军的儿媳妇回府之后,立即请岳将军的公子修书送到大金川……岳将军收到家书后,洒泪跪倒向京师的方向……这才有后来岳将军像皇上密奏,以及最后的独闯龙潭。” “因为令主子代替皇上所展现出来的信任,岳将军才肯归心、以性命献上。” . 听完傅恒的话,皇帝坐在炕沿儿上也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才长出一口气,却是眉眼含笑。 他深黑长眸定定望向窗外夜色,点头道:“……朕,其实都不意外。朕倒生气,她竟半点都不叫朕知道。一个小丫头,竟然能在这千里之外,替朕办成了这样要紧的事!” 皇帝腾地起身,转身就朝外去:“不成,朕要罚她!” 傅恒一惊,忙道:“皇上……倒不知令主子嘴在何处?” 皇帝已经走到了门口,停住脚步,不曾回头,却是勾起唇角:“她罪过大了!她欺君罔上,她还——干政!” 傅恒心下狠狠一抖,“皇上!奴才愿以项上人头,为令主子求情!令主子她,一心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的江山啊!” 三卷335、朕也吃醋了(9更) 三卷335、朕也吃醋了(9更) 傅恒为婉兮求情,自是豁出性命去。可偏是这样,皇帝偏听得不顺耳了。 他立在原地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儿:“你以项上人头担保?傅小九,你那颗脑袋很值钱么?” 傅恒猛然一震,已然明白自己失言。 是啊,九儿已经再不是他的九儿,如今的九儿已是皇上的令妃,妃位之中居首位者……又如何轮得到他来用项上人头担保? 傅恒黯然垂眸,不敢再说话,只能是重重磕头。 不觉着疼,反倒更希望能一下一下磕到鲜血淋漓。只有那样才能代替心上这疼痛的万份之一去。 . 就这么丁点大的小屋子,傅恒尽管小心,可是那一下一下不惜命的磕头声,还有那几乎宛若悲腔一般的吸气声,皇帝自是都听得真真儿的。 他心下也是叹息。 小九对九儿的感情,这世间就算旁人不懂,他也却是最懂的那一个。 因为他跟小九同样明白,九儿有多好,有多值得一个男人倾尽一生去守护。 所以他更明白小九这些年的无法释怀,明白小九毫不犹豫就能脱口而出的原为九儿抛下项上人头…… 叫小九这会子又如此心痛,皇帝也忍不住责怪自己。 真是的,他已经拥有了九儿,又何苦还要说这样的话,惹得小九这样伤心呢。 真是幼稚。 都快四十的人了,身为大清天子,一涉及到九儿的事儿,还能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做出这样幼稚的事儿来。若传出去,当真颜面无存。 他仰头深吸口气:“……你个傻蛋。她是为了朕,为了这大清江山,可是她第一个为的,却是你啊!” 傅恒狠狠一震。 皇帝轻哼一声:“她是担心你去了也是如讷亲一样送死,她便豁出了一切去,甚至将自己的生辰都用来替你铺路……她不想叫朕知道,不想让朕误会了你去——可是朕还是明白,她第一个还是为了你!” 傅恒便宛如被凌空一道雷劈中,一刹那间,大将军男儿泪已然跌下。 皇帝叹了口气:“这会子,朕都吃你的醋!满意了么?” 皇帝说完再没回头,抬步而去。 . 婉兮因揣着心事,虽然后来终于睡着了,却也是睡得不安稳。 莫名地又觉着身上有一只手在热烈地逡巡。 婉兮以为自己是被梦魇着了,就是民间俗称的“鬼压身”——梦里被人压着,却醒不过来,也没力气反抗。 这个梦境,叫婉兮有些羞愧。她是疯了么,怎么会梦到有人对她做这样的事? 梦为心事折射,她在朦胧中想,是不是自己心下担心皇上终究要宠幸舒妃了,这便自己反倒觉得更渴望皇上,这便做梦都是这个了? 不过幸好梦里也是黑寂的,她看不见那个男人的脸。她只是怕梦来梦去,却冷不丁发现那个男人不是皇上…… 她在梦里颠来倒去地胡思乱想,身上早已被汗洇透。这身子便是更奇异的灼热和柔软,随着那只手的摆弄,她的身子自行去缠绕住那人的手指,将身子敞得更开…… 梦境太过真实,她再耐不住,不由得低吟出声。 三卷336、狐祟(10更) 三卷336、狐祟(10更) 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黑寂的梦境里,都是汗水、灼热;扭转与缠绕。 只听得那人在黑暗中沙哑地问:“我是谁?” 婉兮在梦里也有些生气。 他是谁,他自己不知道么?为何还要问她? 这是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哪儿能确认他是谁呢? 婉兮辗转着,低低啜泣着说:“……不知道。” 可是他却不肯放了她,越发加了劲儿,越发叫她啜泣声碎,却还是坚持地问:“……我,是谁?” 婉兮拼死抵抗那股子渴望,恼得已是要咬牙切实:“你,你是狐祟!” 狐祟者,狐狸修成人形也。 皇上的御书房里,藏了不少市井间的杂书,便有人写京师中有狐祟的。甚至写那书的人不是说书的,那书也不是话本,而是朝中大臣刘统勋的一个门客名叫赵翼的写出来的笔记。 赵翼说有个朋友,家里有一处宅子曾经空着。后来家中有亲友前来,便住了那宅子去。亲友住楼下,楼上本来空着,却夜半里总有人脚步声。 找了人来看,说楼上已经被狐祟据为己有。可是狐祟既然还没害人,便不要得罪,不能做法驱赶,最好的法子只能这样相安无事一起楼上楼下地住下去。 赵翼还称自己就亲自去过那宅子,刚进院子,就见楼上有数十个泥丸,如雨一般朝他砸下来。他不甘,便拾起几个也给扔回去,中间便有几个竟然飘浮在了半空中…… 说得这样有鼻子有眼儿,况又是刘统勋府中的门客,便连婉兮都不由得信了。故此这便将这窜入她梦中来的家伙,当成狐祟了。 反正那狐狸变成的家伙,都好女子,不是也有传说夜晚如梦欺负人的么…… . 哪里有什么狐祟敢进紫禁城呢,这打扰了婉兮梦境的,自然是皇帝。 皇帝听婉兮将他当成了狐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想听的答案,当然不是什么狐祟,而是——在九儿梦境深处,她想念的那个人究竟是他,还是小九? 都怪小九今晚那几句话说的,叫他心下也生了醋意,这便生了这样的念头。明知还是幼稚,却忍不住施行了开来。 他又伸指,沾了一点子香药,拈进她身子里去,叫她醒不过来……且更加灼热,宛转。 他再勾弄,又哄她:“……你当真忘了我么?你难道忘了,乾隆五年,花田如海……” 他故意往小九那边去引。 婉兮在梦里,又因了那香药的蛊惑,便当真顺着他的声线去回忆。朦胧之间,仿佛又站在了家里那片巨大的花田之前。 一抬眼,眼前一片黑、一片白。 黑的是蜂群,白的是那“家丁”点起的眼。 黑的白的一片混沌迷蒙间,她还是看见那个长身玉立的公子,手中玉笛翻飞若剑,而笛子一头儿拴着的大红穗子,穿破了那黑的白的混沌,在她眼前灵动如蝶,翻飞飘舞。 婉兮便在梦里笑了:“……四爷。” . 婉兮不知怎么了,只觉得梦境越发真的不像话了…… 那梦里的人,狠狠冲了而来。 三卷337、不可告人(11更) 三卷337、不可告人(11更) 皇帝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冲锋陷阵,恍如发疯。 是欢喜啊,可是这心下还当真是有“狐祟”作怪。便是这样发疯着呢,还是忍不住坏坏凑在婉兮耳边呢喃:“四?错了,是九……” 婉兮的梦境正与当年重合,仿佛自己还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却被四爷覆盖在了那如海一般的花田里。 羞涩、恐惧、陌生、担心…… 却又忍不住随着他一起起伏,宁愿被他推上云端、由浸入深海。 她只是如十四岁的小姑娘一般,怕疼又娇羞地哀求,“爷……轻点。奴才,疼~” 皇帝便更疯了,险些立即就控制不住了自己。 只能狠狠咬她的耳,再顽固强调一声:“九,是九!” 婉兮这才朦胧起来,远远看见了另外一个少年的身影。 婉兮便笑起来:“九哥哥?” 皇帝便是一顿。“如愿以偿”地戛然停住。 怎么,难道在她心底,果然是渴望过小九的? 若他不是皇帝,便说不定九儿更想一生相守的,还是小九? 可是婉兮自己却笑了起来:“……不是九哥哥。九哥哥,不会这般,待我。” 她的九哥哥,总是如白玉雕琢而成的少年,总是对她温煦地笑。 她的九哥哥,绝不会这样近乎蛮横无理地将她压入花田,这样——灼热而疯狂地对她做这样的事。 只有四爷会。 那霸道的、成熟的男子,第二次见面便含住了她手臂上的伤口…… 只有他,莫名勾动了她一个女孩儿家,那陌生而又羞涩的渴望。 她自己向上撞了一记,娇羞地在黑暗中抱紧了他那紧绷、有力的身子。瘦削,却那样有力的身子。 “四爷……奴才,还想要~” . 次日婉兮都日上三竿才醒来。却一睁眼,浑身就疼得叫她赶紧闭上了眼。 仿佛这身子里的骨架全散开了,骨头一块一块掉落下来。 被莫名的重力给碾轧的。 婉兮哀哀苦笑:“果然还是被梦魇着了,真是鬼压身,不然怎么会这样~” 玉函在外头听见动静,赶紧进来。 婉兮撒娇低声伸手:“玉函你扛我起来,我起不来了。” 玉函便整张脸都红透了。 玉函是快四十的人了,按说在这宫里什么没见过呢,可是这会子竟然脸红成这样。婉兮都觉得纳闷儿,便挑眉问她:“你……怎么了?” 玉函急忙摇头:“回主子,奴才没事儿。奴才这就伺候主子起身。” 婉兮勉强坐起来,身上还是疼啊,却又不好意思跟玉函说起昨晚的梦境。 ——反正,所有狐祟都不是好东西! 若是人,男人,便没有坏成那样儿的! 男人不会那样折腾她! 可是梦境太真,婉兮醒来后心下总觉对不起皇上。 尽管梦境里,那在花田里肆意欺负她的人,就是她的四爷,不是旁人;可是她就是担心是狐祟冒充了四爷去…… 好容易穿好衣裳,忍着疼坐好,她便吩咐:“先将佛堂洒扫一番。我今儿不吃饭了,饿一天,去佛堂念一天的经。” 玉函这才被吓了一跳:“主子,这又是为何?” 婉兮摇头:“……你别管了,总之,我得去佛前好好拜拜。” 三卷338(1更) 三卷338(1更) 婉兮下地穿鞋,转身之间,指尖还是下意识从被褥褶皱之上划过。 被褥粘沾,布满褶皱,印着昨夜晚间的汗水和扭转。 实在太过真实。 婉兮不由皱眉,问玉函:“……昨晚,皇上可来过?” 玉函屏息立住,面颊又红了红,却还是坚决摇头:“不曾。” 仿佛害怕婉兮不肯相信,这便又补充一句:“主子怎么忘了,昨晚上养心殿的孙玉清不是来回过话了,说皇上昨晚要跟傅公爷‘晚面’,重议大金川之事,要准备以平大金川之事祭告轩辕黄帝么?” 婉兮便也点头:“我记着。” 玉函这才悄然松一口气:“这样要紧的事,皇上忙到深夜怕也忙不完,又怎么会舍了那事儿,大半夜的忽然跑咱们宫里来呢?” 婉兮觉得有理,这便收拾起自己的私心杂念来。 这便更坚定走到佛堂去跪倒念经,心下越发觉得对不起皇上了…… 昨晚那破梦,当真扰人。 . 这样的清晨,翊坤宫里的舒妃也早早醒来。 昨晚她睡得也不好。 成玦忙拧了温热的手巾来先帮舒妃净面、敷脸,接下来却又立即换最凉的井水来,又换了条手巾,拧了给舒妃敷在眼上。 “主子昨晚没睡好么?今早眼睛肿了,眼圈儿也黑了。” 舒妃眼上隔着凉手巾,这才舒坦了些。徐徐道:“……昨晚,我总以为皇上会翻我的牌子。” 成玦便也心下微微一沉,忙低声劝:“主子何必急在一时?总归主子的好日子来了,便是昨晚没有,来日总有的。” “可是你没看么,昨天皇上对我那样殷殷地温柔。我便也忍不住存了奢念,总想着那好日子来得早些,快些,方能叫我这八年的寂寞不算白熬了。” 成玦忍住叹息,也只能劝:“一定会来的。主子再耐心些,便什么都会来的。” . 这个夜晚,傅恒同样怎么可能睡得着? 皇上说完“吃醋”二字后便那么去了。傅恒虽说心下相信皇上不会舍得真对九儿怎样,可是……他终究不在眼前,终究无法亲眼看见九儿怎么了,这便整晚辗转反侧,无法合眼。 九福晋便感觉到了,不由得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傅恒的手:“九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朝堂有事,叫九爷心烦了?” 九爷刚从大金川回来,皇上便如此加恩,迅速将朝政全都放在九爷肩上。说到底九爷这会子不过才二十八岁,这样的重的担子叫九爷一时也难以消化。 傅恒揉揉眉心,便也顺着应了。 总不能叫兰佩知道,他直到此刻,心下放不下的人,还是九儿啊。 “还有这新宅子、新床榻……叫我总有些睡不着。” 傅恒说着索性披衣起身,“你睡吧,我去书房。书房里那张罗汉榻还是从旧宅里搬来的,我去躺会儿。” 兰佩忙跟着披衣起身,望向他的背影:“九爷,妾身跟着一起过去吧?好歹还能帮九爷捏捏额头。” 傅恒却自顾着出门去了,只留下声音在门槛内:“不用了,书房里有奴才伺候。” 脚步声还是远去了,印入那浅浅泛白的天色里。 兰佩垂下头来。书房里的奴才——篆香么? 三卷339(2更) 三卷339(2更) 一想到篆香,兰佩便觉连坐着都是疲惫,这便向后躺倒,初夏五月的,却将棉被一直拉到下巴颏。 篆香终究是九爷小时候便被长辈指进书房伺候的通房丫头。便是没有如芸香一般收做妾室、请封为侧福晋,可是她的身份终究还是正正经经的通房大丫头啊。 也就是说,只要九爷想,随时可以与篆香共枕。便是她这个当嫡福晋的,都不能说半个不字。 这几年经过几回打击,侧福晋芸香那边倒消停下来了。仿佛只甘心守着她的儿子福灵安,安安静静过日子罢了。总归芸香父兄都在关外田庄里,半为人质,芸香身边也没了引春这样的人挑唆,她便不敢再怎样了。 这会子她心下便不由得又去想到篆香。 这几年她与篆香的相处尚算和睦,尤其是那会子在令妃得病的时候儿,在交辉园里齐心合力…… 再加上这几年九爷不断外任,不在京中。总归都是独守空闺,女人间的敌意便也淡了。反倒在那些寂寞等待的日子里,一点点学会了相互陪伴。 只是,或许是这会子九爷大金川得胜而归,皇上又亲赐了宅子。他们一家终于正式从承恩公府中搬出,独立门户的缘故吧。从前只是承恩公府中的一个院子,她们总归还要合起来去面对四福晋那边呢。可是这会子这院子里只剩她们几个,再没外人了,便将她们之间的心结,反倒显现出来了。 兰佩也曾想过,好歹篆香原本就是这个身份,这些年也曾与她同甘共苦过,她不如就让篆香也有个孩子,这便也叫九爷正正经经给个名分,也算对得起篆香了。 更何况如今篆香的年岁也不轻了,如再拖延下去,说不定篆香也都生不出来了。 只是……终究这念头在脑海里转着容易,想要实际做出来,还是太难啊。 她便也是一日一日地麻痹自己,说着“再等等”、“还不急”。 可是今儿……九爷自己就又去了书房。 若是九爷自己就招了篆香陪房,那这一切便又都与她无干了。便是她想让,到时候篆香也未必肯承她的情了。 . 总归心乱如麻,天亮之后听蓝桥禀报,九爷已经上朝去了,兰佩这便收拾收拾,吩咐预备车,到傅清府上去看望玉壶。 玉壶是令妃手把着手托付给他们的,况且玉壶当年与九爷私下的情分也好,故此她也担心玉壶在傅二爷府上过得不好,这便只要得了空便要去瞧瞧。 傅家这会子都以傅恒马首是瞻,故此听说兰佩来了,傅清的妻妾便都迎到府门口来,个个都上前与兰佩十分热络。 兰佩从嫡福晋、侧福晋,挨个寒暄了一遍,最后才终于握住了玉壶的手。 “二嫂子,你可好?”兰佩含笑问。 不料这一声,却叫玉壶赶紧攥紧了兰佩的手:“九福晋!万万不可。” 玉壶瞟了一眼那边厢的嫡福晋和两位侧福晋,还有两位有了孩子的庶福晋,这便赶紧捏了兰佩的手,进了她自己的院子。 三卷340(3更) 三卷340(3更) 傅清的府邸比不上傅恒如今的这幢御赐的宅子,也比不上从前的承恩公府。府里不过三进的院落,没那么多格外的跨院,故此除了嫡福晋和两位侧福晋之外,其他的妾室都是共住在一个院子里的。 好在玉壶终究是宫里嫁过来的,故此待遇优厚些,傅清在后花园里另外给隔出来一个小院子,给玉壶单住。 “九福晋的心思,奴才心下感激,只是九福晋切勿当着嫡福晋、侧福晋的面儿再叫奴才‘嫂子’,没的叫几位福晋心下不是滋味儿。” 兰佩自己也是给人当嫡福晋的,如何不明白这样心情呢?如今的玉壶,身份上与她自己府里的篆香便有些相似。她自己还总觉篆香如鲠在喉,那傅二爷的几位福晋何尝不是对玉壶也是这样的感受呢。 兰佩点头答应:“是咱们有几日没见,我心下想念,这便见了面就口无遮拦了。以后再不叫了,一定不能叫你为难。” 兰佩想了想:“不叫嫂子,也总不能直接喊你的名。不如这样,我叫你‘玉姐姐’好不好?” 玉壶黯然笑笑:“无论是‘献春’还是‘玉壶’都是奴才在宫里用的名儿。此时已经出宫,不如九福晋就叫奴才原本的小名如何?” 兰佩微微扬眉,心下倒也明白了。 不是玉壶自己想要忘记永寿宫和令妃,而是她此时在傅二爷府上的身份终归尴尬些,若时时都提自己在宫里的名字,难免叫福晋们以为她是自己标榜身价。 兰佩便也点头:“我嫁进傅家的年头晚,那会子姐姐早进宫去了,故此还无缘得知姐姐当年在府里的小名儿。这回终于有机会得知,自然要好好儿听听的!” 玉壶这便含笑点头,知道兰佩已是明白她的心意。 “奴才小名儿叫闻杏。” . 兰佩听了便一拍手。 “闻杏?倒叫我想起‘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终究是纳兰容若的侄孙女,这些诗词兰佩全都能信手拈来。 她自己说到最后一句也连忙“呸呸”两声:“最后两句都不算的,便到‘嫁与一生休’吧!” 闻杏自然也不计较,含笑点头:“九福晋日后直呼我‘闻杏’就好。” “可不行!”兰佩忙摇头:“叫‘杏姐姐’。” 闻杏便也受了,含笑称好。 两人攥着手说了好一会子的话,都是围绕着闻杏这些日子的境遇说的。 闻杏终究在宫中这些年,如今对着几位福晋,虽说处境尴尬些,凡事要小心翼翼些也就是了,还没谁有本事伤到她。 九福晋便也放下心来,低低笑问:“二爷她……对姐姐好么?” 傅清这会子在固原当提督,因赐婚,皇帝特许了一个月的假回京来。 闻杏便红了脸,垂首道:“这会子已是假满,二爷已经回固原去了。” 兰佩故意坏笑问:“姐姐就算不愿告诉我,也得告诉令主子。我进宫请安去,令主子必定会抓着我问……她问的可绝不是傅二爷回没回固原去,她只会问这一个月里,二爷待姐姐怎样!” 三卷341(4更) 三卷341(4更) “你是说……傅二爷那一个月,都宿在了玉壶房中?” 永寿宫里,婉兮捉着九福晋的手,两眼亮晶晶地。明明听清楚了,却忍不住再度追问。 兰佩也是笑:“令主子说得没错,傅二爷就是整个月都只陪着玉壶一个人了!玉壶的性子,令主子您还能不知道么?如果不真真儿是这样,玉壶自己必定不好意思这样说嘴的。” 兰佩抿住笑:“令主子放心吧。有二爷这样疼爱,又有她自己的天性谨慎,她的日子啊过得当真不错!” “那我是不是可以盼着,兴许十个月后,玉壶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婉兮这才长松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她嫁进去已无名号,难免叫傅二爷的福晋们欺负。” 九福晋含笑摇头:“妾身说句实诚话:傅二爷终究是庶子,又是次子,二爷成婚的时候孝贤皇后也还没当皇上的福晋呢,所以能与二爷匹配的福晋,出身也并没有多高了去。“ “而杏姐姐呢,好歹是宫里出去的,伺候过孝贤皇后和令主子两位重要的主位,她们心里腹诽归腹诽,事实上却是借给她们几个胆子,她们也不敢怎么样的。” 婉兮这便点头:“只可惜傅二爷只有一个月的假,就又回固原去了。固原在陕西,与京师隔着这么天遥地远的……” 兰佩含笑道:“令主子就知道偏疼你家杏姐姐。令主子怎么忘了,当年九爷也远在陕西,妾身也在京师中遥望多年呢。怎么没见令主子就疼惜疼惜妾身啊!” 难得九福晋这样小女孩儿似的撒娇,婉兮便也笑了:“是是是,那快来叫我疼疼。” 两人年岁本就相仿,只差两岁而已。又有过救命的情谊,这会子便自然情同姐妹了。两人抱在一起,唧唧咕咕地乐。 便连舒妃走进来,两人都没察觉。 待得玉函急急忙忙通传一声,两人这才分开。婉兮抬眼看见舒妃的神色,这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起身:“舒妃怎么来了?玉函你也不早早通传一声,叫我都来不及迎出门去。” 九福晋瞟了瞟姐姐的神色,这便收起笑容,起身走过去:“姐姐是想小妹了,这便等不及小妹到翊坤宫去。” 舒妃看了两人一眼,垂眸淡淡一笑:“令妃你别为难奴才。方才是我不叫通禀,想进来吓我小妹一下的。” “可是我来得好像当真不巧了。刚刚那会子,我都觉着你们两个才是本生的姐妹,而我倒成个外人了。”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上前拉住舒妃的手,请舒妃到炕上坐:“这是舒妃大方,才肯与我说这样的笑话儿。什么情谊比得上血脉相连呢,我便是再怎么喜欢九福晋,也比不上舒妃和九福晋的手足情深。” 九福晋也道:“我方才还说呢,跟令主子说一会子话,就去看姐姐的。” 舒妃含笑垂首:“你先来见令妃,是对的。令妃虽然与我同在妃位,可是令妃居首;况且令妃此时已佐理内政。尊卑有别,在这宫里什么都可以乱,唯独规矩乱不得。” 三卷342(5更) 三卷342(5更) 婉兮用脚后跟儿都能感觉到,舒妃是不高兴了。 婉兮在身后悄悄捏了九福晋的手一下儿,示意九福晋多说些好听的,哄哄舒妃才是。 舒妃倒给看见了,便也伸手,一手拉住婉兮,一手拉住九福晋:“哎呀,瞧你们两个,这么紧张做什么呢?看见你们两个这样亲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舒妃将二人也拉过来坐下。舒妃歪头望婉兮:“我家里有四个女孩儿,两个姐姐年岁大,早早便嫁了人。如今都是宗室家的福晋,规矩便也大了,我小时候去看望她们,都不喜欢守那些规矩,姐妹之间的情分倒有点生分了。” “唯有我这小妹与我一起长大,从小相依为命,最为亲厚。故此我看见小妹与令妃你这样亲密,我心下便也忍不住吃味……令妃你别笑话我。“ 难得这回舒妃说得这样直率,婉兮便笑了:“若我有九福晋这样好的小妹,我只怕比令妃你吃味吃得更重些!” 一时三人倒也相视而笑,起初的那点子尴尬倒散了。 舒妃自在地向炕里盘腿一坐:“你们说你们的,总归我坐着听热闹就是。兰佩进宫的时辰本就有限,若再分成永寿宫和翊坤宫两份儿,倒糟践了。索性咱们三个凑在一起来,一起说话,一起热闹就是。” 这日三人在宫里一并动手做了碾转儿窝窝来吃,三个女子一台戏,倒也过得乐呵。 . 到了出宫的时辰,婉兮只送到永寿宫门口,由舒妃独自送九福晋出宫去。 姐妹两个这才得了些独处的时间去。 九福晋小心瞟着姐姐:“……这些年来,小妹进宫的次数也不少了,可还是头一回见姐姐主动到永寿宫来。姐姐可是想与令主子主动交好了?” 舒妃幽幽抬眸,眼底映着幽蓝的天色:“不交好又能如何呢?谁让你跟她这样好,我又怎好与她生分了,倒叫你夹在当间儿为难了去?” 兰佩心下莫名有些不妥帖,垂下头去,缓缓道:“可是小妹却记着,上回姐姐还说过,想要得皇上的宠爱,便得与令主子争。” 舒妃半晌没说话,最终还是缓缓道:“是啊,宫中女子想要得宠,最直接想到的便是‘争宠’二字。宫里人多,不争便得不来恩宠。我若想一偿所愿,便难免要与令妃相争。” 舒妃说着偏首过来看妹妹:“可是……你的经历倒也给了我些启发。你明知道九爷心里藏着令妃,可是你还能与令妃好成今天这个模样儿;而九爷竟然也肯因此,给了你孩子去……” 九福晋微微一皱眉。 舒妃随即转开头去,浅浅含笑:“说不定我可以如法炮制。我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孩子。若皇上也能与九爷一般,也给了我一个孩子,那我便什么都值得了。” 九福晋别开头去:“原来在姐姐心中,小妹处境是如此不堪。” 舒妃倒是淡淡一笑:“你也别以为我是在讥讽你,实则我倒是在羡慕你。不管怎样你是已经坐稳了九福晋这个位子,又有了嫡子。如今以九爷在朝中地位,你便是没留在宫里,可是身份又比这宫里哪个嫔妃低了去?” 三卷343(6更) 三卷343(6更) “若论聪明,你其实比我聪明。” 舒妃转眸,静静凝注自己妹子:“从前我还以为,我是当姐姐的,得由我来护着你;可是到此时来看,你却反倒是过得最如鱼得水的一个。我跟令妃还都没有孩子,位分上也都叫人压着,你却是堂堂正正的嫡福晋,这会子身份又超过了四福晋去,成了傅家最尊贵的福晋;一个侧福晋叫你看得死死的,你还有了嫡子……你才是真正的赢家。” “若论委曲求全,没人比得过你。” . 舒妃的话,叫九福晋紧紧闭上了眼。 “姐姐,我是曾委曲求全,我是曾借主动向令妃示好来求得九爷的怜惜……可是我总归始终相信,终有一天九爷的情会回到我这里!总有一天,九爷对我好,再不是因为令主子!” 舒妃静静听了,淡淡应了一声:“可不,女人都这样想。便如我进宫这些年,明明可以倚仗皇太后得到皇上的宠爱,可是我却不屑为之。就是因为我也总相信,有一天皇上他会发现我的好,会喜欢上我这个人。” 舒妃停住,转头望来:“总归与令妃相比,相貌、年纪,还是才情、出身,我究竟有哪一样逊色于她?皇上本就是风骨优雅的男子,咱们是纳兰容若的侄孙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汉人武将的后裔么?” 舒妃在衣袖里,缓缓攥紧手指。 “在这后宫里,女人唯有倚仗皇上的恩宠才能活下去。可是总归,皇上的恩宠不是依靠皇太后得来的,总得是叫皇上自己喜欢上我,那才是真正的恩宠。” 舒妃定定望住兰佩:“我信九爷一定会将情转回你手里,同样,我也信皇上总会喜欢上我。不是因为皇太后,只是因为我是我。” 姐妹两个同病相怜,兰佩便也点头,攥住了姐姐的手:“你我姐妹,以此共勉。” 已是到了御花园,再向北去就是顺贞门了。舒妃还是在堆秀山下拉住了小妹。 “我知道你进宫来,是向令妃传递她那女子玉壶的消息。你这样帮她,也别白帮了。你的隆儿如今虚岁也五岁了。这一晃便有四五年的光景,你再没孩子了。” “男人的心啊,若是连续四五年都没孩子,便难说他是不是还把身子留在你这儿。说不定,他当真在书房里跟那篆香成了好事呢。你自己生不出来,别回头叫人家篆香给抢了孩子去。” 舒妃抬起眼帘来:“你是有儿子了,是傅九爷的嫡长子,可是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够一个女人安身立命呢?宫里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嘉贵妃那样能生的,还不是生了一个残了,又生一个还夭折了?所以你啊,别以为有了一个儿子就万事足。你得将九爷拽得紧紧的,孩子还得不断生下来才行。” 九福晋微微皱眉:“……我何尝不想?只是,九爷三月才从大金川回京。” 舒妃嗤了一声:“别拿大金川之事遮掩!他终究是去年九月了才决定去的。之前那三两年间,你们做什么去了!” 舒妃上前一步,掐住小妹手臂:“叫令妃帮你劝九爷,再生下孩子来。” 三卷344(7更) 三卷344(7更) 九福晋出了顺贞门去,便是从背影,都能看出黯然来。 成玦也是亲眼看着两位姑娘长大的,这便便有些不忍心道:“主子这又是何苦?四姑娘都难过了。” “难过又怎样?难道我这个当姐姐的,能眼睁睁看着她继续沉在迷梦里么?她跟令妃之间明明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可是年常日久了,便越来越像真的一般了。你瞧瞧,她今儿进宫来,干脆就是直接来了永寿宫,只为了令妃的女子来的。她这阵子进宫啊,倒越来越与我无关了呢。” 舒妃转身,缓缓穿越御花园,走向南边去。便又是走到了绛雪轩门口,便又想起当年在这绛雪轩里与令妃因为手镯的那一场过结。 当时年纪小,如今回想起来,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被皇帝和令妃联起手来戏耍了一回。 那会子皇上终究是在打压她,护着彼时还是个官女子的令妃吧! 绛雪轩里也植有西府海棠,这个时节里华色葳蕤,风来落花如绛红飞雪,看起来与永寿宫里是那么相像。 舒妃便在海棠树下驻足,眯眼看头顶那一片红云:“其实如果兰佩她自己愿意吞下那口委屈,心里明知道傅九爷喜欢的是令妃,也还能依靠令妃得着孩子,那我倒懒得管她。可是这会子九爷在朝中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九爷自己的心本来就向着令妃,如果就连兰佩也跟令妃越走越近……那傅九爷这一脉的势力,便成了令妃的,而与我无关了。” “兰佩终究是我的亲妹子,我便怎么都要借由她,牢牢抓住傅九爷在朝中的势力去!唯有如此,皇上才不能轻视我。在这后宫里,我的地位也才能更多一重保障。” 舒妃抬起手来,“啪”地折断了一杆花枝。 枝头海棠受惊凋落,零落成了脚下的泥。舒妃踩上去,用旗鞋底碾了碾。 “令妃自己说得对,这世上什么情谊比得上血脉相连呢?在我和令妃之间,兰佩便只应该站在我身边。没道理为了令妃一个外人去。就算要狠心些,我也总得叫兰佩明白这个道理去。” “唯有扎心,才能叫她牢牢记进心里去,想忘都忘不了。” . 被授予了佐理内政的权力,婉兮却并没有主动去揽事儿,反倒是关起宫门来,静静抄经。 佐理内政,一个“佐”字便已经定下了基调。她若太积极,便是反客为主,倒叫六宫和皇太后指摘。 她只静静等着,看那拉氏自己肯不肯分权出来。 若那拉氏舍不得分事情给她做,那便只是那拉氏自己违抗了圣旨而已,于她自己并无损失。 心思沉稳,这经便也抄得越发好了。一笔一笔之间,都是心静如水。 既然这般心静如水,便也终于边抄边得了经文的真味。心思凝聚,便连皇帝走进来都没发现。 皇帝立在原地,望着她跪在地上用小几抄经,尽管这姿势辛苦,她却还后背撑得笔直,便不由得挑眉。 “跪着抄经?这不是对佛虔诚,倒像是悔过的模样。那爷便必须听听,你究竟犯了什么大罪业去了?” 三卷345(8更) 三卷345(8更) 婉兮万万没想到皇上突然会出现在小佛堂里。 她一笔点错,落了一滴墨下来。那么五六尺长的长卷便整个给毁了。 婉兮丢了笔站起来:“皇上好端端地为何要来?这长卷,奴才写得最是满意,本想要裱起来挂在这佛堂里的!” 抄经若不是抄到福至心灵、一笔一划都最满意的份儿上,都是不好意思供在佛堂里的。这好不容易得了一份喜欢的,却叫一滴心虚的墨给毁了! 当然,婉兮这样虚张声势,最根本的,还是想掩饰自己那一点自心虚。 见她恼了,皇帝便也故意挑起长眉,故意惊讶地道:“不就错了一个字么,也值当你与爷这样恼火?” 他说着自己走过去,将那写错的一列折齐,用银刀裁了,将那错字裁掉。 “交给如意馆去就是。他们最擅长修补这些纸张,管保你修补完了,跟原来一般模样。” . 婉兮上前劈手给夺过来了:“便是工匠再巧夺天工,可这人间事有什么能瞒过佛祖去?总归写坏了就是写坏了,便是被工匠修好了,那也还是不完美,不能要了!” 婉兮说着的是抄的佛经,可是心下却是记挂着自己那晚的梦呢。 虽说对狐祟什么的终是半信半疑,可是那梦的痕迹未免太过真实了些,她就觉着自己——也跟这佛经上落下了墨点一样,白玉有瑕了! 这便忍不住委屈,说着说着,眼眶中都有泪珠儿了。 皇帝瞧着,自然心下是最明白的。只是先时还觉着逗着小丫头有趣儿,可是见她这般当真,便也赶紧收起笑谑之心,走过去抱住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挂长轴么?爷替你重新写来,如何?爷用金粉抄,管保抄得完美无缺。” 婉兮扭开头去:“爷抄的是爷的心意,怎么能完全代替了奴才去?” 那梦是她自己做的,若说罪业也是她自己的。皇上替她抄,那又算什么了呢? 皇帝轻哼一声,只得将她圈在怀里,继续小心哄着:“……你倒是与爷说说,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要这样跪着抄经的?” 婉兮深深垂首,也只能嘴硬:“没事。” 皇帝一时奈何不了她,又不想承认自己堂堂天子还因为醋意装过狐祟去,这便只得用杀手锏,便在这小佛堂里去亲她。 当然真正的缘故,还是因为又想到了那晚,想到那晚那般嘤咛宛转、娇媚无法描述的人儿去。他的身子便又无可遏制地起了反应。 先时还好,不过蜻蜓点水,可是渐渐便无法控制,他闷哼一声,便揉住了婉兮的身子…… 婉兮惊住,忍不住推他。 “爷……这是佛堂。” 他哪里顾得上,指尖辗转,又想去寻那晚梦境里的模样。 咬住她的耳,他只沙哑呢喃:“……爷那仙楼,你也不是没去过。仙楼里能做的事,这里自然同样做得。” 说来也是奇怪,他的动作果然叫婉兮又想起了那晚的梦境…… 可是不是解脱,反倒叫她因为想起了那梦境,而觉得自己这会子更对不起皇上。 她就在他怀中呢,可是身子却将他当成了那狐祟……起了那晚一般的暗潮。 三卷346(1更) 三卷346(1更) 佛堂之中,他趺坐于地下,她坐在他腿上。 俯仰之间,她的神思早已被袅袅香烟抽成迷离。 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不仅透过他指尖、身子而来,更——因为那一缕不绝的香烟,袅袅不散。 她便一震,忽然明白了那晚梦境里朦胧闻见的香气是什么。 ——就是香,就是常年身处佛堂之中,常年手指拈香所留下的那种味道。 皇帝的养心殿西暖阁里就有那样大的仙楼,常年香火不绝;皇帝每日里早晚,更是都要到佛前亲自拈香,故此他身上、指尖早就留下了那线香的味道。 且因为是天子上用之线香,必定用最顶级的香料。且在捻成线香的时候,并不似民间般掺入大量黏土……天子的线香,香料用足,且便是用粘合剂也都用并不起呛人烟气的。 婉兮想起,那会子梦里她尚且能隐约认出是线香的味道,故此她才更信足了那人是狐祟——狐狸若修成人形,必定托佛法之力。说不定那狐狸的窝就在佛寺珈蓝左近,那狐狸就是浸染多了香火,这才能出来作祟的。 可是这会子闻起来……婉兮心思虽也被皇帝勾弄的朦胧,却终究是光天化日,心思还有一半清醒,这便猛地一把推开了皇帝! . 皇帝正在妙处,冷不丁被这样一推,真不啻是从云端直落下地面来。 神思被摔了个稀碎。 他眯起眼来盯住婉兮,眼中还有那氤氲难去的渴念。 “怎么了,嗯?” 婉兮瞪住他,先时不敢开口,只惊愕地瞪住他。 在不是百分百确定之前,她哪儿敢向皇帝说起那晚的事? 可是……那香的记忆却是太过独特。这天下佛寺众多、线香更是千千万万种类,可是天子之香却应该是独一无二。无论用料、还是制法,都绝无任何人敢僭越的,唯有天子使得。 因他身上常年染着这样的香气,时常与他自己的体香混成一体,这些年耳鬓厮磨,那香气早已记入骨髓,她又怎么可能认错?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盯住皇帝:“那晚,就是皇上说要与九爷商谈要以平大金川事祭告轩辕黄帝的那晚……皇上是不是夜半后到奴才宫里过?” 皇帝扬眉。 君无戏言,他不便说是还是不是,只是这样挑眉盯着她。 一般,无论是后宫还是大臣,一看他这表情,就自己先心虚了。可是眼前的人儿却仰头定定盯着他,一副不问出话来就不罢休的模样。 他只得再使杀手锏,又将她拖回膝上继续亲她……可是她却还是一边在他唇齿之间一点点柔软下来,一边还在呢哝着追问:“爷……是不是您?” 他便加了更大的力道,想用更深的缠绕来赶走她的理智。 她终究是他的小丫头……从十四岁遇见他那年起,在这般亲昵之事上便都是他一手教导、养成起来的,故此她身子的所有反应,他全都能了若指掌。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叫她投降,他全都信手拈来。 他便指尖一转,捻住了她腰后下三寸之处。 三卷347(2更) 三卷347(2更) 彼处,正是分股之地,有一小窝。 他生就手指修长之外,又因极擅弓箭,故此指尖较之常人更为敏锐、有力,故此那处小窝微妙之处,他便能寻到。捻住之后,再以指尖用玄奥之力,一挑一提……他身上那娇小的人儿,便受不得了。 这处玄秘,唯有当她在他之上时,方最得用。 宛若机关,只要他一触动,她便登时酥软无力,妙不可言。 可是今儿……他连这样的绝杀之技都用上了,她也的确如往常一般绵软甜柔下来,却还是缠着他的颈子,甜甜地亲他的颈窝,依旧在他耳边呢哝:“爷说嘛……那晚,爷来没来过?” . 他无奈,只得用尽全身力气去冲击…… 只想着叫她力竭睡去,他便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 可是当真男人如钢,女子似绵……一旦女人坚持起来,男人便什么力道都能被包容、卸去,变成了,呃,咳咳,绵里藏针…… 她就是不肯就范,就是始终吊着那一口气,就是——不叫他得到那极致的成功。 他已全力以赴,浑身汗水被满。若从前他这样,她早已“生死”几个轮回了。而今天,她像古井、深潭,只将他细细密密地都吸进去,那个就要失足跌落而下的人,反倒更可能是他自己。 他极力抗衡,不肯服输。 两人在佛前这样的拉锯战,彼此心醉神驰之外,也更是咬牙的固执、抵死一般的更想要赢。 婉兮尽管早已绵软,这会子又生起一股子柔韧,非但不被动输给他去,反倒主动伸手向下…… 她自己之外,又多了一只绵软小手,他便没有一个毛孔能够躲闪、幸免。 他知道自己就要投降,只得嘶吼着哄她:“乖!你得在爷之前先到!……爷随后就来,可必须要知道你先已然到了!” 她娇软地喘息,柔韧更足。 腰肢、掌心,甚至身上每一处,无不柔软而又有力地扭转。 “……那爷先告诉我,那晚的狐祟,是不是爷!爷说了,奴才便到了~” 两人都已经到了悬崖边儿上,那窄路不过一只脚的宽度。他只能向前,无处可退,便再犹豫,那身子里宛若电光一鞭一鞭抽打而来的舒畅,也叫他再难以抵抗。 他又紧紧扣住她,嗓子已经不由他自己控制,便在那崩溃的前一瞬还是沙哑吼出:“……除了爷,谁敢那样对你!” . 清朗的天空中,终于电光嚣然而降,劈中婉兮头顶,将那电光贯穿进了她周身。 她,到了…… 她还是,输了…… 几乎就在她那一刻,他也抱紧了他,从那窄窄的悬崖边儿上,纵身跃下—— 两人都用力咬住了对方的嘴,一同低哑地吼叫了出来。 正巧佛堂里的自鸣钟整点打鸣儿。那改造过的梵唱悠悠,与他们两人的吼声一起连绵、跌宕。 . 婉兮累极而眠,醒来后发现日色已暮。 刚下意识摸摸身边,以为皇帝毕竟已经回养心殿去了。 五月了,今年又是秋狝之年,婉兮知道皇帝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可是却没想到一摸,竟然摸了个满手…… 三卷348(3更) 三卷348(3更) 婉兮第一惊:皇上仍然还在! 婉兮第二惊:她竟然抓住了什么呀…… 宛若烫手山芋,婉兮急忙就想松手给扔了。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她终究没有能骑善射的皇帝反应得快,手已经又被他扣住,还留在那远处,甚至更合拢攥紧了些。 “……既然抓住了,便由不得你松开手。” 婉兮羞愤交加,真想撞墙了。 他攥着她的小手,继续握稳了,半转过身来亲她:“……你也还没餍足,是不是?跟爷一样儿。那爷就再喂你些。总归今儿,必得叫你吃饱。” 婉兮羞得面颊上仿佛都能挤出火苗来了。 其实她不是故意的啊!只不过是恰好刚刚醒来,恰好手从腰那儿那么横向一划拉,恰好就是那个位置罢了…… 皇帝都顾不得将帐子拉严,怕她害羞,便将被子将两人兜头蒙住,这便早已迫不及待起来。 . 直到天色全黑,两人还在里面咚咚撞撞。 隔扇门外头,玉函、玉叶和玉蕤相对而视,各自脸都红了。 玉叶便扯住玉函,不依地嘀咕:“我跟玉蕤倒也罢了,总归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姑姑你好歹在宫里也这些年了,前头还伺候过仪嫔主子,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儿这么不开脸儿了?” 玉函悄然掐了玉叶一把:“我就算进宫年月早,可是仪嫔主子并不得宠,好歹一两个月能轮到那么一回罢了。更哪儿有……这么大动静的?” 玉叶原本是想凭玉函的老资格,说笑两句把这会子的尴尬化去才好。可是没想到玉函这两句话一说,反倒叫三人更害羞、更不自在起来。 总归这地方狭窄,三人互相看着,便更不自在,玉叶便扭头去望门外。 宫里的规矩,女子可在门槛内伺候,而太监们无旨便只能在门口外候着了。玉叶这一无意识瞥向门外去,不经意目光便与毛团儿的撞在一处。 她本就这会子正位男女之事儿而害羞呢,这冷不丁与毛团儿的目光一撞,她心下便更如揣了一只活兔子,跳腾得便更加压抑不住了。 她脸一红,暗啐自己一声儿,默念道:“又发什么疯啊你?记着,他是个太监!便是那档子事儿,也与他无缘!”只想着用这样的话来叫自己冷了心,再不看他罢了。 这便终于狠狠将视线抽回来,使劲再转向一边去。 门槛外,毛团儿一见她那般秋波盈盈、面颊如桃般朝他看过来,便立时已是痴了。还没等看够,她却那么忽然脸色一白,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将头扭回去了……他便一刻火热火热的心,登时堕入了冰窟。 他这些年在宫里什么没见过,什么尔虞我诈,什么通天的手段,他全都看腻了、完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就那个妞,这么一个眼波流转,那样一个面色改变,便叫他水里火里,如生如死。 他便浑忘了置身何处,浑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这么呆呆凝视她。 幸好永寿宫里的人都是耳聪目明的,毛团儿一这样,玉叶自己装作看不见,可是玉函和玉蕤倒是都发现了。 三卷349(4更) 三卷349(4更) 玉函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玉蕤便抢一步走出来,扯了毛团衣袖一下:“毛团儿,还不预备热水去,免得皇上回头要得急!” 玉蕤嘴上说得利落,身子的站位更是妥当,恰好就是隔在毛团儿和那几个小太监中间儿,叫那几个太监看不见毛团儿的神色去。 毛团儿终究是毛团儿,立时便明白了,红了脸瞟了玉蕤一眼,赶紧躬身暗自作谢,这便答应一声,赶紧带了人去了。 玉蕤立在月台上,一直目送毛团儿离开,待得从毛团儿背影上瞧不出什么来了,这才放心地转身回门内去。 玉蕤却没想到,一进门却撞上玉叶一双有些异色,上下打量她的眼。 玉蕤暗自皱了皱眉,赶紧说道:“估计皇上和主子就快要热水了。热水总得叫太监们来抬,咱们也抬不动不是。” 玉叶这才垂下眼帘,错开了视线,淡淡应了一声:“你说得对。咱们也预备着些吧。”说完这便招呼着玉函一起去抬洗浴的木桶、铜脸盆。 . 七月间,皇帝下旨预备起驾秋狝,同时暹罗国派使臣来京进贡方物。 皇帝因前已命傅恒与协办大学士、太子太傅陈大受办理“西洋馆”,翻译西洋等国番书之事,便特命傅恒和陈大受,将翻译成的暹罗国语言与现成的暹罗国使臣对照,以勘正误。 九福晋得知此事,便忍不住欢喜:“皇上的意思,便是要九爷留在京中招待暹罗国使臣,而不必随扈木兰了吧?” 傅恒点点头:“看情形皇上已有此意。” 九福晋含笑坐下,面上已是掩饰不住欢喜。 终究若九爷随皇上前去木兰行围,这一走至少又是三个月。九爷虽然在承德也有宅子,可是九爷一向专心公务,并不肯带家眷同行。故此每当皇上隔年秋狝,对她来说便又是三个月的寂寞与等待。尤其今年,三月九爷才从大金川回京,若七月又走了,她当真舍不得。 兰佩难得会有这样喜不自禁的时候儿,傅恒便也多看了两眼。 虽不明白问出来,可是女人家的心思,他自然也明白。 只是,这份感情这些年始终无法回应,便是她这样的透露无疑,他寻常便也都只当做没看见,躲过去罢了。 傅恒垂下眼帘,自己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散散淡淡饮下。 兰佩这便赶紧接过酒壶来:“是妾身走神了。怎么能叫九爷自己斟酒呢?” 傅恒依旧只是淡淡垂首,“嗯”了一声,并未多话。 兰佩见九爷始终这样淡淡的,自己空有一腔的欢喜,未免也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努力撑开笑容道:“九爷这是怎么了,仿佛并不欢喜?九爷是担心这回不能随驾,倒与皇上疏远了么?依妾身看,绝不会的。” 自古以来,权臣都首先是“天子近臣”。三个月不在皇上身边,这对于任何一个大臣来说,或许都会有小小的担忧。 “依妾身来看,皇上将九爷留在京中,也自有深意。毕竟这是九爷三月从大金川归来之后,身为首辅第一次留在京中独当一面。这对九爷来说是历练,是好事。” 三卷350(5更) 三卷350(5更) 傅恒挑眸,目光淡淡从兰佩面上滑过。 “我想的不是那个。所谓功名利禄,皇上赐予我的,已达人臣之极。我数次固辞,皇上都不允。故此我非但不担心自己与皇上会有三个月的疏远,甚至反倒希望,若皇上能因此而收回给我的几点恩赐,我这心下才能更舒坦些。” 兰佩心头一震,忙站起福身:“妾身失言了。” 傅恒依旧淡淡的:“你也是为我好,为咱们家好,我省得。” 兰佩这便坐下,轻易不敢再言语,只是撑着一份旗人家女子的豪情,陪着傅恒喝了两盅。 傅恒这便终于缓缓笑了:“……若是当年,叫我想象纳兰容若的从孙女也如此豪迈饮酒,便是怎么都不敢想象的。” 兰佩因饮酒,颊边浮现淡淡酡红,听了不由得心头微微一荡,便也眼波更为流转起来。 “便是词人之家,妾身倒也欣赏晚年的李清照。早年的闺怨之词纵然旖旎,晚年的豪迈之情更叫人钦佩。闺怨是文笔,豪迈则是人品;人品总比文笔更重。” 这话说得令傅恒也生共鸣。 便如他自己,从小便是名门幼子,姐姐又是正宫皇后,她的人生便许多人拿来与当年的纳兰容若做比。可是纳兰容若家的女眷不过是嫔妃,哪里比得上她亲姐姐就是正宫皇后呢,故此人人最后得出结论都说,他的人生自然在纳兰容若之上。 这样出身的公子,从小都是身娇肉贵、娇生惯养着的,便是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在二十七岁之龄,已经军队主帅,带领数万人打赢了大金川之战,并且凭武功挂像在紫光阁,为功臣之首。 他这也算弃笔从戎吧?便与李清照晚年的豪迈,殊途同归。 傅恒便点点头:“难得你一个闺阁柔弱女子,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傅恒主动举杯,与妻子撞了一个,仰头饮下。 那一仰首之间,莫名就又是回想起当年,他还是十九岁的少年,九儿十四岁女扮男装,两人一同出入酒肆茶楼,也曾这般对饮过。 只是彼时的九儿年岁小,尚比不上兰佩此时饮酒的淡然和豪迈。那小妮子明明怕辣,不敢喝酒,可是却不想衬不起那一身男装,更不想因此叫人看出痕迹来,故此……每一盅酒都干了。 ——他装作不知,其实早已看破,她是借着衣袖遮挡,将那酒倒入旁边窗台上的花盆里去了。 他悄然含笑,并不说破,只纵容着她娇俏地一脸得意。 往事翻涌,这一口入口的酒,便莫名地有些辣了。 他皱眉,将空酒盅放下。兰佩有执壶来斟酒,却被他罩住了杯口。 “不喝了。” 一眨眼前兴致还高着,可是一杯酒空了之后,他便眼中所有的光芒都散去了。兰佩捧着酒壶怔怔看着他,完全猜不到他这是何故。 “九爷,可是这酒……不对胃口?明日妾身便叫人换了。” 世家的酒都不是在外头买的,都是自己庖厨里有人专门负责酿的。傅家的酒一向不错,可是今儿却叫主人喝得不欢喜了。 兰佩坐下去,半晌,也不知怎地,还是忍不住提起了那个话题。 “九爷……你去大金川前,还记得令主子千秋那晚,曾对咱们说过的话么?” 三卷351(6更) 三卷351(6更) 傅恒原本面上淡淡,这一刻忽然挑眸,眸中已有醉意。 “令主子说的话?” 他含着醉意,慵懒地笑,举起指尖撑住额角。仿佛用力地想,却想了半晌都成徒劳。 他便是长眉微蹙:“令主子说过什么话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是不是今天吃酒吃多了,已是醉了?” 兰佩垂下眼帘去:“那晚咱们从香山行宫拜别令主子。那晚令主子那般殷殷地嘱咐咱们,九爷怎么会忘了?” 傅恒轻叹一声:“那会子我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心下只掂量次日要如何向皇上上奏本,自请代讷亲经略之职。故此那会子我的心已经不在香山行宫,而是飞到了数千里之外的大金川去。便是你看我仿佛在细心倾听,可是我其实已是走了神的。” 兰佩的头便垂得更低:“九爷忘了也无妨,总归妾身还记得。令主子那会子是嘱咐——九爷在自请赴金川之前,务必要先给妾身,再留下一个孩子来。” . 傅恒终究满眼酒气进去,冷冷抬眼。 “福晋今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会子我将要赴金川,说句难听的,当真生死难卜。若不能战胜,便是讷亲都能被皇上问斩,我又有何特殊?故此令主子才有那样一说。” “令主子是怕我会死在大金川,这才叫我给傅家多留一条厚。令主子也是怕你们留在京师替我担心,想着多一个孩子给你,也能分分你的心。” 兰佩咬住嘴唇,也是点头。 傅恒黑瞳不转,“可是我不是平安回来了么?非但没有走讷亲一般的旧路,甚至回来之后获皇上特恩重赏,如今已是光耀全族。这会子,你还提那旧事作甚?” 傅恒甚至眼波一冷:“难道你是怕我这会子,还能惹下杀身之祸,命不久矣?” . 傅恒最后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兰佩急忙站起,急切道:“九爷!妾身绝无此意!妾身若有半点这样的心思,便叫妾身天打雷轰!” 傅恒心下也并不舒坦,这便伸手过来拉住了兰佩的手,安抚地拍拍:“也是我吃酒吃多了,口无遮拦,你别与我一般见识。” 兰佩坐下,泪珠儿终是忍不住落下。 她盯着自己的攥得紧紧的指尖儿,急急道:“九爷说得对,都是那么久的事了,妾身何苦还提起?其实不是妾身有心,而是妾身日前进宫给令主子请安时,令主子问起来的!” 此时此刻,她眼前总是不由得浮动起姐姐在御花园堆秀山前的眉眼,耳边轰鸣着的都是姐姐彼时的那番话。 是啊,四五年了再无所出,她又如何能保证九爷的心和身子还在她这里? 得借令主子再要个孩子,得借令主子叫九爷的心和身只能在她这里…… 她也是女子,她也自私。再说她本来就是九爷的嫡福晋,九爷原本也该如此待她。不是么? 那一颗心便横了下来,她坚定抬起眼来,迎上九爷的眼:“令主子摸着妾身的肚子问,是不是还记着她的话,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儿?” 三卷352(7更) 三卷352(7更) 傅恒长眸倏然扬起。 “令主子问起?令主子这样好端端的,为何要旧事重提,在这会子偏要问起此事?” 兰佩心下也是一惊。 九爷此时虽只二十八岁,却已是当朝首辅。朝政与军事的双重锤炼,已经叫他变成了异常敏锐之人。她今儿这话若不能自圆其说,便反倒会成了两夫妻感情裂痕的开始。 她不敢不小心从事。 垂首强自镇定,在心下努力几回,终于还是说:“那天妾身进宫,本是向令主子禀告闻杏姐姐在二哥府中的情形的。自闻杏姐姐出宫,令主子无一日不记挂着,妾身便不想令主子着急,这才进宫去。” “说起二哥那一个月间只陪着闻杏姐姐一个,令主子这才展颜而笑,并且笑说,怕是十个月后,闻杏姐姐将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兰佩说着微微一顿,悄然抬眼去瞄傅恒。 见傅恒面上平静下来,她心下这才一定。 “因说起闻杏姐姐可能有孩子,故此令主子才想起当日嘱咐咱们的话吧。况且九爷也知道,令主子进宫这些年来却始终没有生养,她便格外喜欢孩子。便是宫里如四公主一般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令主子也如亲生的孩儿一般宠爱着。更何况是九爷与妾身的孩子呢……她便比咱们自己更记挂着,总是希望咱们能多生下几个孩子来,也叫她放心。” . 兰佩的话说得合情合理,终究叫傅恒缓缓阖上长眸。 兰佩没说错,九儿因为自己不能生养,这便极为喜欢小孩子。更何况是他的孩子呢…… 便是因为这份喜欢,又何尝不是证明,他在九儿心中的地位,依旧是特别的。 便是不能与皇上相比,可是却也高于九儿自己的兄长去。便是她亲侄儿,她也并未如此牵挂。 想到这里,他还是情不自禁目露温柔:“……难为令主子还记挂着。你呢,又是如何答?” 兰佩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心下代之而起的是小小的雀跃。 “不瞒九爷,令主子的话当真是问住了妾身去!妾身自然还没有孩子,可是想如果据实相告,那岂不是不将令主子彼时的话放在心里?咱们当奴才的,这话总不适合。” 兰佩垂首,妙目黠光微微一闪。 “故此……妾身便斗胆说了个谎。妾身说自己,呃,已经有了。只是月份还小,尚未显怀,故此叫令主子还瞧不出来而已。” . 傅恒不由皱眉,霍地起身,转身便朝外去。 兰佩惊得急忙跟着起身,小步跟上来扯住傅恒衣袖。 眨眼之间,已是珠泪轻坠:“九爷!九爷我知道你是恼我与令主子说了谎……妾身竟然有天大的胆子,竟然敢诓骗令主子,当真是该死……” “可是九爷,九爷啊,令主子那晚那样殷殷的嘱托,妾身如何敢说,九爷事后并未放在心上。大金川临别之前,九爷将所有的时光和心思都放在拜访阿桂,了解大金川当地军情上,几乎每个晚上都是宿在书房里,以便研究舆图、战策,并未与妾身同房呢……九爷,妾身若说了实情,令主子如何能不失望啊?” 三卷353(8更) 三卷353(8更) 兰佩的话,字字如钉,敲在傅恒心上。 是啊,他如何忍心叫九儿失望? 即便是九儿希望的是他与别的女人有孩子……便是她这样心愿,他都不忍心令她失望。 若他叫她失望,她便会知道,他这些年其实过得——并不幸福。 即便位极人臣,即便功勋显赫,即便光宗耀祖,即便有兰佩这样贤惠的福晋,即便有了灵儿、隆儿两个儿子——他也并没有世人所以为的幸福啊! 可是若叫她知道了,她人在深宫,心下又如何能安泰? 所以他需要强装幸福,他需要让她以为他与兰佩越来越伉俪情深,他要生出孩子来叫她放心。 他在衣袖里轻轻攥紧了手,却还是松开,躬身按住兰佩的肩,将兰佩扶起来。 . 兰佩缓缓站起身来,心下惊、疑难定。 当然希望是他肯回心转意,却又怕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来。 她急急去看他的眼睛,他却垂下眼帘,借着那长长的睫毛,将眼神都关在其内。 他扶她站定,良久才缓缓道:“天色已晚,我也累了。你去拾掇床榻,我先去喂马,稍后就来。” 他松了手,转身便出了门去。 . 目送九爷背影,兰佩心下便如燎原野火一般,呼啦燃烧起来。 果然对了,姐姐果然说对了……只要是提及令主子,九爷自己便是再不愿,他也还是肯的。 尽管这样想来,她感觉伤了自尊,心下比欢喜更多的是酸楚——可是这点委屈,她咽得下,不是么? 谁让她已然是九爷的嫡福晋,谁让她这些年早已将一颗芳心都系在了九爷身上。 更何况,就算令主子在九爷心上再重,令主子却也已经是皇上的宠妃。便再怎么,令主子也已经绝不可能成为她切实的情敌了去。 能够与九爷朝夕共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的人,只能是她。 故此,得失之间,她已掂量得清,何处该取,何事该舍。 心事一定,泪珠儿便自己停了。她忙转身走回内堂去,叫蓝桥和碧海搬来簇新被褥,重新布置床榻。 最后,她想了想,还是换上了几个新装的香袋,压在了床帐四角。 香袋垂下彩色络子,便如她亲手编织成的,五彩的梦。 . 傅恒独自走进夜色,也未带灯笼,只借星月幽暗之色,独自穿过内宅,走到马厩去。 他的“珠玉”便独在最好的一间马舍里。 他上前亲手抓了一把草料递到珠玉面前。 草都是新的,新剪、新晒的,上头还留着阳光的温暖、草料原本的清芳。 马夫和这府内上下都知道,他虽爱马,但是对这匹马的感情最为与众不同。故此马夫照料这匹马便更是用心,珠玉所受的待遇简直不亚于府里的女主、小阿哥们。 珠玉的眼珠儿又大又黑,在这夜色里静静凝视主人。 其实这个时辰他早吃过了这顿的草料,一点儿都不饿。可是它能感知到主人轻抚在它颈子上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抖。 它便伸了颈子过去与主人主动蹭了蹭,然后张口接住主人递过来的草料,吃得用力香甜。 三卷354(1更) 三卷354(1更) 马夫在旁,看珠玉大口香甜地吃了一口又一口,这便再忍不住,还是走出来躬身行礼,小心地提醒:“九爷,珠玉今儿晚上的草料,已经喂过了……” 战马不同于普通用途的马,便是喂草料也都是有定时定量的。更何况是这样一匹陪着九爷参加过大金川之战的战马呢。 若是喂料乱了时辰和用量,那一匹好好的战马可能就会开始贪吃,乱了生活规律,叫战马本身该拥有的警醒,被贪吃给一点点磨没了。一匹好战马也会因此而变成驽马的。 傅恒黯然停下,将手里的草料放回食槽,转眸隔着夜色和马厩一角悬着的摇曳的灯,望着马夫,点头:“是我错了。你提醒得对。” 马夫小心躬身:“九爷若没别的吩咐,那小的就不打扰九爷跟珠玉说话。小的就在这间屋里,九爷有事的话,叫一声儿就行。” 傅恒点头,马夫退下。 傅恒伸手抚着珠玉修长的颈子,看着它朱红色的皮毛即便在幽暗的灯光下,也流光溢彩,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傅恒轻轻眯起眼:“茱萸……茱萸。” 也唯有在这样无人的场合,他才能放肆叫出它原本的名字来。 珠玉也听懂了,更伸长了马颈,凑过来与傅恒耳鬓厮磨。 傅恒揽住珠玉修长的颈子,轻轻阖上眼帘。 身在大金川时,他吸取讷亲被皇上赐自尽的教训,身为主帅却不只坐在帐中指挥,而是身先士卒,亲自带兵攻下数座险碉。 那时茱萸便陪他一同冲锋陷阵。 敌人凭借高碉之险,从碉楼顶向下射箭。许多官兵都被射中倒地,他则多亏茱萸速度快、身形灵活,这才避过数次危险。 可以说他那时候能成功带兵攻下险碉,茱萸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知道朝廷尽管在大金川耗时两年,耗费银子数以千万计,可是皇上和朝廷想要的不是赶尽杀绝,还是要在当地平定人心,叫土人不再反叛即可。所以他在当地每攻下险碉,并不虐杀当地土人,甚至嘱咐手下要善作安抚。 他在大金川整个战役中,只亲手杀过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一箭射中了茱萸的颈侧!险些就射在大血管上,兽医都说茱萸的命怕是保不住了,还劝他别让茱萸再受罪,亲手送茱萸早些走吧…… 他听罢便提了佩刀,却不是走向躺在血泊里,已是窒息的茱萸,而是走出了大帐,走到了那土人面前。 那土人看他年轻,又生得面红齿白,怎么看都不像武将,更想不到是朝廷的主帅。故此目光之中很有些不屑。 他走过去立在那土人面前,竟是用了当地的土话与那土人对话。 那土人也是惊讶,没想到这个年轻主帅到大金川来不过两月,竟然就已经学会了他们的话。 傅恒面无表情,淡淡说:“本经略自来大金川,无不施宽仁之法。只要你等伏法,重新归附朝廷,本经略一改既往不咎。” “甚至就算你今天射伤的是本经略亦无妨,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射伤了本经略的茱萸!” 对方没听懂他的意思。 傅恒陡然举到,凌空劈下! 那土人的头被劈成两半,死不瞑目倒下。 傅恒仰天望向清冷月色:“我傅恒可以死,茱萸不可以。” 三卷355(2更) 三卷355(2更) 心绪万般翻涌,心神却也还是要从遥远的大金川回到眼前。 心绪便也平定下来。 他又轻抚了抚茱萸的长颈:“天晚了,你也该睡了。” 松开手,不去看茱萸留恋的目光,他毅然转身,朝着正房走回去。 正值七月,万草生花,便是房檐下暂时用不上而堆在一边的花盆里,也不知什么时候生了野草。前些日子看还是小小一根绿芽,这会子竟悄然开出了紫红的花儿。 傅恒在夜色里不由得眯起眼,忍不住走过去,蹲下,细看半晌。 曾经被九儿倒了酒的那盆花,也是这样开出紫红的小花——那一年的初见,同样也是在七月里啊。 他这会子便有醺然仿若重起了醉意,他伸手轻抚那柔软花瓣,柔声问:“……你被她灌醉过么?这些年不见,你好不好?” . 还是回到正房,隔着紫檀雕刻的喜鹊登梅的落地花罩,远远可见暖阁里的床帐已然落下。帐钩轻垂,帐钩上垂下的翠绿丝绦,摇曳如三月柳烟。 傅恒走过去,脚步坠着心事。 蓝桥和碧海先一步向内高声通禀:“回福晋,九爷回来了!” 这一声通报,便等于在傅恒背后封死了门,叫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坐过去,撩开一角床帐,背身向里坐下。他遣退了碧海和蓝桥,自己缓缓脱靴。 鼻息之间却忽然缭绕起一脉熟悉的香气。 他的神思都不由得被扯动,急忙回身去找。 转身向内,便整个帐内都是那香气,越向内越是深浓。 他不由得惊愣望住已经躺在帐内,羞红着面颊,秋水盈盈凝视着他的兰佩。 “这香……?” 兰佩红了脸:“这是两种花草,晒干了,自然便有香味儿。一种是令主子永寿宫里的海棠花。海棠花从四五月间开花,令主子便小心将飘落下的花瓣都扫起来,晒干。这会子到了七月,便连所有的海棠花都已凋零,令主子便满满积了两大袋子。令主子和永寿宫里的姑娘们一起动手缝荷包、香袋。” “妾身这回进宫去,闻着那殿内芳香,令主子便给了我几个,叫我带回来。” 傅恒轻轻阖上眼帘。 兰佩便也同样垂下眼帘,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罢了。 “这压着帐子的香袋还不止是海棠花的,另外还有一品更为特别,是青桂树的叶子。这青桂更是来自令主子的母家。令主子说,是她出生的时候儿,家人种下的。” “桂树自是花香,这会子还是七月,尚不到八月桂花香的时节。可是令主子说,她的那棵青桂因种在花田里,便是没到桂花盛放,却也因为桂树叶子一夏天吸收满了周遭花田里的花香,便连那叶子都是香的。” “令主子小时候便每逢七月都自己爬到那树上去,采那树上的蜂蜜之外,还将树叶都带下来,一样缝成香囊带在身上。令主子说她自己最喜欢这种青桂叶子自然清芳却又不浓烈的模样。” 傅恒怎么可能忘得了。海棠虽然能直接想到永寿宫,可是那毕竟是九儿进宫之后的故事,可是那青桂却是更早就陪在她生命里。 他头一回见她,就记得她身上这样清芬淡淡、宛若带着山野清风的味道。 三卷356(3更) 三卷356(3更) 那股山野清风,如今仿佛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又吹拂在鼻息之间。 傅恒按下心下轻叹,和衣躺了下来。 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兰佩的手腕。 “又何必做这样的傻事?你是纳兰容若的从孙女,你的自尊原比一般女子更为高贵。” 兰佩眼底倏然一热,鼻尖已是算了。 她反腕,主动握住了傅恒的手。 十指紧扣。 “九爷错了,我不委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傻事。可是人若动情,便本来也都变傻了不是么?置身情网中的傻瓜,原本就应该办的是傻事。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就算变成傻瓜,又有何妨?” “况且,我也是自己有意向令主子多学些。令主子比我大两岁,年岁上本就是我的姐姐;况且这些年我与令主子相处甚和睦,便连我姐姐都说我与令主子倒更像亲生姐妹了……我自己本就喜欢令主子,若能凡事多向令主子取经,这对我来说本就是应当。” “这些香袋里的花草,海棠花虽然是永寿宫里的,可是这世上并非只有永寿宫里才有西府海棠;这世上爱海棠花的人,也并非只有令主子一个啊……妾身自己原本也是喜欢海棠花的。”“ “便是青桂是令主子家里的树,可妾身要回来那香包,也是因为妾身恰好也是喜欢那淡淡清芬、不似桂花那般浓烈的香气……” “虽则,妾身明白,这些香气会让九爷香气令主子……可是就算想起,妾身心下也在学着,不必介怀……” “甚至反过来说,倘若这香气能叫九爷心下更舒泰些,那妾身便也反觉得值得了。九爷这些年在官场上步步谨慎,如今更是身在首辅之高,每日里都是身心紧绷,若能因此而放松下来,那倒也本就是妾身的心愿了。” 傅恒被兰佩攥着手指,指尖略有些凉,指节略有些僵。兰佩都感知到了,却更坚定反握住傅恒的手,一点点用自己指尖的温度去温暖他。 “九爷说我傻也罢,总归我这一颗心都系在九爷身上。即便是借用了令主子的衣香鬓影,以此能求来九爷的半点垂怜的话,妾身便也早已无暇去在乎什么委屈之事,只觉心满意足罢了。” 兰佩轻轻阖上眼帘,眨掉眼角一颗清泪。 “总归妾身心系九爷,为了九爷,妾身便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放得下。便是自尊二字,若与九爷的情分比起来,妾身便也全不放在心上。” “在此事上,妾身愿意当个傻瓜,当一辈子的傻瓜。只求九爷不要嫌弃就好。” 傅恒心下也是疼痛。 兰佩这一刻的心情,何尝不似他面对皇上与九儿时候的心情?即便知道九儿再也不可能属于他,即便知道皇上有能力做得比他更好,即便明知道自己好傻,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一颗心啊。 情愿傻下去,情愿将自尊都抛下。 他疲惫地紧紧闭上眼,轻轻点头:“兰佩,你的心我都明白。我说你傻,绝不是嫌弃你,反倒是心疼之语。” 三卷357(4更) 三卷357(4更) 兰佩不由得坐起来,定定望住傅恒的眼。 “九爷……肯心疼妾身?” 傅恒轻叹一声,起身将灯烛吹灭,在黑暗中拍了拍兰佩的手。 “孩子,咱们会有的。只是……不要在今晚。” . 秋狝日程已经定下,后宫里最关心的便是这次木兰行围,谁去谁留。 这是那拉氏晋位为摄六宫事皇贵妃以来,第一次以六宫之主的身份来决定此事。 这日那拉氏率六宫嫔妃到养心殿请安,那拉氏便也在皇帝面前提起了此事。 “从来皇上秋狝,孝贤皇后必定都陪在皇上身边。这是国之礼仪,抵达木兰之后更要赐宴蒙古诸王,妾身虽尚未正位中宫,但是这个责任也是免不了的。” “按着孝贤皇后从前一向的做法,理应将能佐理内政之事的嫔御留在宫里,以备宫中有事,而内务府又不便参绝的。” 那拉氏说到这儿,一众嫔妃各自都悄然垂首一笑。 从前被留在宫里次数最多的,就是那拉氏自己啊。 这回她好歹翻身,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以中宫的身份陪着皇上和皇太后一起秋狝去,倒轮到她反身来拿捏旁人了。 语琴却没笑,伸手过来捏了捏婉兮。 婉兮淡淡垂眸,一切都不意外。 果然那拉氏细眸一转,盯住了婉兮:“此时佐理内政的,是令妃。依我看,便是将令妃留在宫里,皇上、皇太后还有本宫,方能心安。” . 婉兮听了,反倒淡淡一笑。 也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从五月里有了这个佐理内政的名衔,那拉氏便始终不肯分权,婉兮自己只枉担着这个名衔,却没做什么切实的事。 两个月过来,那拉氏终于肯主动分权了,却是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事儿上。 婉兮站起身来,朝皇帝和那拉氏盈盈一拜:“全凭皇上和皇贵妃做主。” 皇帝果然唇角轻勾,眯眼望那拉氏:“从六年第一次秋狝,定下隔年秋狝的规矩,历次秋狝需要有人坐镇后宫,都是后宫里有事。或者是有患病的嫔妃,或者是有皇嗣即将出世。” “可是今年说也巧了,并无嫔妃患病,也无皇嗣出世。依朕看,不如所有人都去,又何必还留人在宫里?” . 那拉氏听了也是不慌不忙,忽地起身走到改称号为“白常在”的小柏氏面前,轻轻握了握小柏氏的手:“哎哟,你千万别怨皇上,皇上绝对没有忘了你姐姐怡嫔……只是因为你姐姐这些年都只在自己宫里养病,极少出门,叫皇上这才一时没想起来罢了。” 众人的目光哗啦都泼到小柏氏面上来。 是啊,这后宫里怎么没有人生病呢?怡嫔柏水薇那可是多年的病号了。 小柏氏尴尬起身,隔着那拉氏的肩膀想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便连忙蹲礼:“小妾不敢。小妾代怡嫔娘娘谢皇贵妃娘娘的惦记,只是小妾也相信,皇上本不是这个意思。” “小妾倒是以为,便是后宫里不留人坐镇,怡嫔娘娘也已经习惯了独处,当无大碍。” 那拉氏摆了摆衣袖:“话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姐姐虽然病了这么多年,可好歹是身在嫔位,又曾经是皇上的宠妃。怎么能叫你姐姐一个人留在宫里呢~” 三卷358(5更) 三卷358(5更) 自德州船上的事开始,到婉兮帮她改了“白常在”的名号,小柏氏已经悄然对婉兮归心。这会子见那拉氏忽然拿她姐姐出来做筏子,想要剑指婉兮,小柏氏便悄然看了婉兮一眼,急忙提袍跪倒。 “若皇贵妃娘娘不放心,那就留下小妾在宫里照顾姐姐就是。况且宫里太医院还有当值的御医在,定无闪失,还请皇上和皇贵妃娘娘放心!” 那拉氏和小柏氏这边说得当真热闹。皇帝瞟了她们两个一眼,却是淡淡垂眸,端起盖碗来喝茶。 婉兮原本悬心小柏氏。 即便是除了德州船上那晚小柏氏的助力,婉兮心下对小柏氏也总有一段愧疚。原本小柏氏只是官女子,是被皇上在婉兮起疙瘩那回临时用起来,进了学规矩女子。 若是普通官女子,小柏氏二十五岁终究还能出宫。甚至于若是怡嫔肯向皇上求情,小柏氏二十岁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小柏氏如今却成了皇上的后宫,姐妹两个便都注定要在这宫墙内,度此残生。 若得宠还罢了,柏氏姐妹却都不得宠,以姐妹俩这样的汉女出身,再加上怡嫔曾为扬州瘦马、南府学生的经历,两人在宫中的处境尤难。 以小柏氏只有常在的位分,这般叫那拉氏当面拿捏,婉兮实在不忍。 她悄然望向皇帝,却见皇帝悠闲地喝茶,她这颗悬着的心便也不由得渐渐放了放,也学着皇帝的样子拿起手边小几上的茶碗来品茶。 皇帝眼波便扫过来,淡淡笑了笑:“令妃,这茶吃着如何?” . 皇帝这一说话,那拉氏那边正说得热闹的,便不得不停了下来。那拉氏眯眼朝皇帝和婉兮这边瞧过来。 皇帝便也迎上那拉氏的眼:“皇贵妃觉着呢?” 那拉氏哼了一声:“皇上养心殿的茶,自然都是好的。只可惜妾身倒喝不惯。这茶味道太淡,比不上宫里寻常喝的六安茶叶和天池茶叶。” 皇帝便又问婉兮:“令妃觉着呢?” 婉兮含笑起身:“回皇上,此时正是盛夏七月,妾身倒是觉着,这个时候喝这样味道清淡的茶叶,才最是清心降火。妾身喜欢这茶。” 皇帝便勾唇而笑:“你倒认得东西。这茶叶是暹罗使者刚进贡来的,他们国小,每年能得这样最上品的贡茶也一共没几斤。且他们是三年才来进贡一回,便连朕想喝这暹罗茶,也得三年才有一回。今年一共进贡了三五斤之数,朕留一半进给皇太后、各位太妃。你既吃得好,剩下的便都给了你吧。” 众人这才都一怔,急忙拿起身边的茶盅,都好好尝了尝。 皇帝目光含笑从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那拉氏面上:“皇贵妃如今是六宫之首,这茶叶的赏赐,原本进给皇太后和太妃们之后,剩下的都要首先可着你的。不过既然你喝不惯,那便不给你了,都给了令妃吧。” 婉兮忙又蹲身:“妾身还想向皇上求个恩典:暹罗贡茶本就稀罕,又是三年才能来一回,更难得皇上也吃得好,那妾身便将皇上赏赐的,分开份儿,给各宫姐妹们都尝尝吧!” 三卷359(6更) 三卷359(6更) 婉兮目光盈盈,飘过在座众人。 “便如纯贵妃、婉嫔、怡嫔、陆贵人等人,本就出身自江南,喝茶便也本就喜欢素淡绿茶,这暹罗茶一定合她们的口味。便是嘉贵妃、舒妃、愉妃、颖贵人、那贵人等,出自满蒙八旗,素常喝的是砖茶、奶茶,喜欢味道重些的茶饮,但是这样清淡的也总归值得尝个新鲜。” 皇帝勾唇轻笑:“暹罗茶类似咱们的绿茶,虽能存放一年,但是总归不宜陈放,你分了给人,一起趁着最新鲜的时候尝了,倒也是好的。总归这茶,朕是赐给你了,你愿意怎么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一众嫔妃忙都起身,齐声道:“妾身谢皇上赏赐,谢令妃心意。” 婉兮含笑转眸,眸子对上那拉氏。 婉兮便又是一礼:“妾身轻皇贵妃娘娘的示下:皇贵妃是否也要妾身,留出一份儿暹罗茶送过去?” 那拉氏立在原地,高高昂着头颅,眸光灼人地亮,唇角掩不住一抹冷笑。 “本宫就算了。令妃,你的心意,本宫记下了。” “暹罗茶再难得,可是这世上的贡茶又并非只有暹罗茶一份儿。本宫可没这么稀罕这暹罗茶!本宫身为摄六宫事皇贵妃,宫里什么会缺呢?你既然没见过旁的,只这样稀罕这暹罗茶,便由着你拿去罢了。” 婉兮眸光潋滟,俏皮而笑:“那妾身就不给皇贵妃留了,省下皇贵妃这份儿,倒正好给姐妹们每人多分一些!” 被暹罗茶的事儿这么横叉了一杠子,那拉氏坐下静默了半晌,才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呢。 那拉氏便又对皇帝道:“依妾身看,便叫令妃留下吧,这样怡嫔在宫里养病,咱们走得也才安心。” 皇帝含笑回眸,当着众人的面儿拍了拍那拉氏的手:“不愧朕在四月册封礼那会子,当着皇太后的面夸奖皇贵妃:皇贵妃果然年纪越大,越是懂事了。” “从前皇贵妃是不待见汉女、汉姓包衣,今日却都肯为怡嫔考量。皇贵妃今日说的话,当真甚得朕的欢心。”皇帝朝那拉氏温煦地眨眨眼:“古黛,你办得好,朕心甚慰。” . 那拉氏一颗心被皇帝折腾得又是跳得激烈。只是指尖儿还是忍不住有些凉。 她激动自是因为皇帝这迟来的柔情,而指尖的凉则是又想到那会子因为抬举汉军八旗出身的林常在,叫皇太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回。 林常在好歹还是汉军八旗呢,怡嫔却压根儿就是汉女出身,更何况还是扬州瘦马……更是传说,当年皇上甚至因为进封怡嫔而跟皇太后翻过脸,皇上直接将怡嫔带到圆明园去了,不理会皇太后。 那拉氏担心皇太后听说了今儿的话,是否心下又要对她不高兴。 那拉氏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舒妃。 当年怡嫔与舒妃一同进宫,都是刚进宫便一同进为嫔位。怡嫔便好些年里都被与舒妃相提并论,以舒妃家世却跟一个扬州瘦马出身的一同进封,叫舒妃灰头土脸了好久。 这会子,皇上却又说她护着怡嫔了,还不知道舒妃会不会多心。 三卷360(7更) 三卷360(7更) 那拉氏心下十分犹豫。 虽然在乎皇太后和舒妃,可是这会子却又不能起身对皇上说“妾身本无此意”。六宫之主的体面,她还是要维护的。 她垂首想了想,便也淡淡一笑道:“便如皇上,对六宫要雨露均沾;妾身是摄六宫事皇贵妃,便也应该对六宫姐妹都一视同仁。妾身为怡嫔考量,并非因怡嫔个人,而是就是论事。便是这宫中病了的不是怡嫔,换成其他任何一人,妾身也都会如此。” 皇帝点点头,忽如顾左右而言他一般道:“暹罗三年一贡,今年所贡方物不止暹罗茶。给朕的尚有大象两头、龙涎香一斤、犀牛角六架、沉香二斤……象牙、紫降香、大枫子、荳蔻、螣黄、乌木各三百斤……翠毛六百副,孔雀尾十屏,荷兰两块等物。” “除了进贡给朕的之外,还应有进贡给皇后的。进贡给皇后的除了不进贡大象之外,其余贡物都是按着给朕的贡品减半。” “只是……朕此时这宫中,并无皇后啊。暹罗国王忠心可嘉,只可惜朕宫中并无皇后接受这些贡品。朕看不如这样,便将进贡给皇后的贡物,也如令妃此前处置,全都分成份儿,除了进给皇太后和太妃们的,剩下的都分给六宫吧。” 皇帝眸光淡淡瞟过那拉氏:“皇贵妃便连这些也都未必看得上眼,便也都不用令妃再给你分出一份了吧?” . 那些贡物,听得叫那拉氏紧紧咬住银牙。 “皇上对后宫雨露均沾,妾身如何能不与皇上同心同德?妾身便将自己这份,同样都分给六宫姐妹好了。只要姐妹们都欢喜,妾身又何吝惜自己少用些东西!” 皇帝含笑点头,对众人道:“你们还不谢皇贵妃的大方。” 一众嫔妃一听那些东西的名字,谁能不欢喜起身谢恩呢。 皇帝满意点头,继续拉着那拉氏的手道:“便如朕此前所说,即便暹罗使者三年才能入贡一回,可是朕没有皇后就是没有皇后,便将贡物都给后宫分了,也不能伪造出一个皇后来独享这份贡物。” “木兰秋狝,朕要赐宴蒙古诸王的道理也是一样:古黛啊,朕已在谕旨中说明,虽有皇太后催促,可是朕总要在孝贤孝期满了二十七个月之后再正式册封你。所以在册封之前,你还不是皇后,朕后宫皇后的位置,还得空着。故此便是你去了木兰,也不能代替皇后与朕一同赐宴蒙古诸王。故此朕想,下次秋狝再说,这次还是你继续留在宫中吧。” 皇帝和蔼点头:“既然你那样担心怡嫔的病,那也自然是你本人留在宫中,亲自照应着,才能叫你放心。朕便成全了你这样一份儿心意,你看如何?” . 那拉氏大惊,在众人各种意味的目光里慌忙起身:“皇上!这怎么能行?” 皇帝收回笑容,淡淡抬眸:“怎么不行?” 那拉氏搜肠刮肚,忙道:“皇上秋狝,自然要奉皇太后圣驾同行。从前秋狝,都是孝贤皇后在皇太后身边伺候。这回妾身便也理应伺候皇太后!” 三卷361(8更) 三卷361(8更) 皇帝淡淡抬眸,悠悠一笑:“皇太后也不用皇贵妃悬心,那不是还有舒妃呢嘛!上回秋狝,加上山东东巡,都是舒妃伺候皇太后,伺候得很好。” 皇帝目光滑过那拉氏和舒妃二人,忽地唇角勾了勾。 “……除非,皇贵妃担心舒妃伺候得,没有皇贵妃你周到。” 那拉氏急忙瞥向舒妃:“皇上,妾身并无此意。” 皇帝点点头:“瞧瞧,今儿本来咱们一起高高兴兴说说秋狝的事儿。秋狝隔年才有一回,去年经历了孝贤的事,咱们大家都不乐呵。今年本想着借秋狝的事儿,将咱们心头的阴霾都扫一扫,故此朕的本意自然是后宫诸人,能去的全都去!” “皇贵妃的思虑也是周全,是为了怡嫔好,不过话说到这会子,反倒越说越不高兴了。若皇贵妃还坚持非要有人留下,那朕就让你留下;如果皇贵妃也想出去一道散散,那就谁都不用留下,这六宫嫔妃一起去,热热闹闹,多好。” 皇帝挑眸望小柏氏:“朕也自然不会忘了你姐姐还在养病。朕今年叫傅恒留下,再加上内务府里的,足够照顾你姐姐一人。便连你,朕倒是也希望你能跟着朕一起去散散。” 皇帝转眸望了一眼婉兮。 婉兮心下一动,忽然上前道:“回皇上,妾身倒记着从前几位姐姐临盆之前,本生额娘、嫂子总有进宫探视的例。怡嫔虽说不是诞育皇嗣,但是她是在养病,便也宜特事特办,不如叫怡嫔的额娘或者嫂子进宫陪伴怡嫔,皇上以为如何?” “况且秋狝走后,这后宫里并无闲杂人等,便是怡嫔的额娘、嫂子进宫来,也并无不便。” 小柏氏转头,定定望住婉兮,眼中已是有泪。 婉兮垂首道:“妾身记着,皇上已经特恩叫怡嫔家入了包衣佐领,故此怡嫔的兄弟都已在内务府当差,这便是他们的福晋进宫来,也不算犯了宫里的规矩。” 皇帝这便笑了:“这个法子好。怡嫔进宫早,多年没见着本生额娘,这如果能见着,说不定一欢喜,病便好了。” 小柏氏用力凝望婉兮,使劲忍住眼泪。 怡嫔跟旁人不一样,从小被卖,培养成扬州瘦马,后被送进宫来进南府学戏,这便多少年再没见过自己亲生的额娘。如果这回当真能见一面,那的确是怡嫔多年来的心愿了。 婉兮朝小柏氏眨眨眼,向皇帝深深蹲礼:“那妾身就替怡嫔,谢主隆恩。” 小柏氏也忙一旁跪倒:“小妾谢皇上,谢令妃娘娘!” 皇帝拍手含笑:“好,这就好了。咱们大家伙儿都去,怡嫔留在宫里养病,便叫她本生额娘、嫂子进宫陪伴。这才是皆大欢喜。令妃,今日此事,你处置得当。” 婉兮便也含笑一礼:“妾身蒙皇太后、皇上恩旨,佐理内政,便理应为皇上、皇贵妃分忧。” 皇帝满意地又扯过那拉氏的手,轻轻拍拍:“六宫人多,事也多,皇贵妃总有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皇太后和朕这才给你找个人,帮衬着你。” “以后有事,多与令妃商量。” 三卷362(9更) 三卷362(9更) 后宫随扈之事终于排定,皇帝离京之前,给暹罗国王御赐四字匾额:炎服屏藩。 除了匾额外,又赐下蟒缎、片金缎、糚缎等绸缎质料;玉器六,玛瑙器二,法瑯炉瓶一副,松花石砚二方,玻璃器五种,共十件,瓷器二十三种……共四百十六件。 当晚孙玉清悄悄儿来了永寿宫,由毛团儿引着见了婉兮,含笑告诉婉兮,说皇上这是厚赏了暹罗使臣,显然皇上是高兴。 婉兮明白缘故,却也不说破,只点头道:“一众属国之中,难得暹罗忠心,皇上是该赏赐些。” 孙玉清却盯着婉兮笑:“回令主子,便是暹罗进贡了这些方物,皇上尤以为不足,更向暹罗使臣提了几物。暹罗已然跟随西洋船,迅速贡至。皇上欢喜,便又因后贡的东西,追加赏赐了暹罗国王库缎十二疋。” 这事儿有点新鲜,便是婉兮也头一回听说,皇上竟然还主动向人家属国使臣要东西的。 大清乃天朝上国,从来只有天朝多赏赐给藩属国的,还没听说过皇上觉着人家东西不足的时候儿。 婉兮便也忍不住好奇心:“皇上要了什么?” 孙玉清卖关子地乐:“回令主子,皇上要的是——活物!” 婉兮更一时想不出了:“活物?我倒听皇上说了,暹罗进贡给皇上两头大象。莫非皇上喜欢大象,觉着两头不够,这便再要几头?” 孙玉清忙笑:“不是大象。是稀罕物儿——一头白毛金丝的猿猴!” 婉兮想了想,便也点头:“倒是祥兽。我倒隐约记着《山海经》里有这么类似一笔,仿佛叫‘狌狌’的,仿佛就是这样白毛金丝的。” 孙玉清又一眨眼:“……另外还有黑熊!” 婉兮这才怔了,心下一动,面上已是微微一热。 幸亏孙玉清进宫也晚,应当不知道从前那些旧事,故此婉兮极力绷着,故意道:“皇上为何要人家暹罗进贡黑熊来?这便奇了~咱们大清又不是没有黑熊,关外多着呢,便是木兰也时常有出没。” 孙玉清这才掀开答案来:“回令主子,暹罗所产的黑熊,与咱们大清关外和木兰围场的都不一样。咱们大清土产的黑熊都是身高力大,连老虎都害怕;暹罗产的黑熊却是体型小巧,小时候甚至憨态可掬,可以养在院子里如狗儿一般地玩儿。” 婉兮这才忍不住一拍手:“竟是这样有趣?” 孙玉清这才又撩袍跪倒:“……奴才说了好一会子绕远的话,实则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皇上稀罕这黑熊、白猿,便叫养在养心殿院子里。奴才师父和一众大臣都以为不妥,劝说皇上给养到御花园或者西苑去。皇上说太远,平素看一眼都不方便,非要天天都能看着的。” “奴才师父便斗胆将主子给卖了——” 婉兮挑眉:“李谙达说我什么了?” 孙玉清嘻嘻一笑:“令主子恕罪,奴才师父也实在是没辙了,这便说反正主子的宫里也养了不少活物,猫狗鱼鸟什么的都不少,也不多那两样儿了……” 三卷363(10更) 三卷363(10更) “奴才师父说,反正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就是令主子的永寿宫,还有西边儿的启祥宫了。可是气象宫里又没有主子住,是给内造办处用的,故此真正离养心殿最近的,就是令主子这儿了。便将那黑熊、白猿给养在令主子这儿,一方面令主子这边儿不过多一把粮食的事儿,二方面皇上也方便一抬脚就过来看不是?” 婉兮强忍住笑,故意恼得一跺脚:“李谙达又使我做筏子!启祥宫便是内造办处又怎了,院子那么大,腾一角地方就够那黑熊白猿用了。” 孙玉清赶忙又磕头:“回令主子,奴才师父说,内造办处里总难免有些怪动静。便如玉作里,工匠要天天踩着那钻刀开玉、琢玉,这便难免将两头瑞兽给吓着。令主子想啊,它们大老远地来,好歹还得有几年水土不服呢,这要是再被怪动静给吓着了,倒可惜了这大老远地从暹罗漂洋过海地来了……” 婉兮面上故意装作不高兴,可是哪儿装得住呢。瞥了孙玉清一眼,已是扑哧儿笑了:“你师父怎么不自己过来说?” 孙玉清忙答:“奴才师父知道令主子必定饶不了,这便也没敢来不是?还是奴才皮厚,便是被令主子骂两句,掐一把呢,奴才也眼睫毛都不带动一根的!” 婉兮无奈地笑,抬眼瞟毛团儿:“果真是你一家的兄弟,皮一样儿厚!” 毛团儿便也过来一起跪下,跟着傻乐。 婉兮终是高兴,给孙玉清带了两个荷包回去,里头都是小银锞子,每个足有三五两沉。孙玉清连忙磕头:“奴才师父要是知道奴才敢收令主子的赏,非得抽奴才大嘴巴!” 婉兮瞪他:“那你不会不叫你师父知道?这个是给你师父的,你也拿着,要是你师父非不好意思要,也先存你手里。你替你师父攒着,将来若你师父有用项,你再给拿出来。” . 孙玉清这千恩万谢地去了,一出永寿门恰好撞见玉叶从外头回来。两人险些在门槛上脑门顶脑门,玉叶又羞又急便啐:“是谁这么不长眼睛的!” 太监的服色,一个级别的都是一样的,又隔着凉帽,玉叶一时也瞧不见脸,便以为是永寿宫里的小太监呢,这便没客气,张嘴就骂了。 待得孙玉清抬起头来,玉叶方知道唐突了,连忙红了脸道歉:“……不知道是你来。御前的人,我可骂不得。你好歹担待,我以后好好报答你就是。” 两人站在宫墙夹道里,周遭并无旁人,孙玉清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狠劲儿盯着玉叶看了两眼。 那晚上天色暗,他没太看清楚,这回可补回来了。 眼前这玉叶,果然相貌与性子相呼应,一张菱唇红红翘翘,最是个伶牙俐齿的模样。 最娇俏不过的是,她嘴边唇角还生了个极小的痦子。比小米粒还要小,非要站得面对面这样近了,才能瞧见。 这样的菱唇,配着这样娇俏的痦子,说起话来说不出的眉眼灵动、顾盼若飞。 孙玉清看了半晌,这才含笑道:“叶儿姐姐可真好看。” 三卷364(1更) 三卷364(1更) 玉叶被羞了个满脸通红,是要狠狠瞪一眼孙玉清的,只是那目光混在这样面若红桃的面色里,便看着不那么凶恶,反倒更为娇羞可爱。 “孙玉清,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知道李谙达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定教不出你这样油嘴滑舌的徒弟来!你必定是跟毛团儿学的,他把你也给带坏了!” 玉叶扭头望进宫门去,宫门两旁就是太监值房,她不由得轻咬贝齿:“看我回头不找他算账!” 孙玉清无声一笑。 玉叶就站在他面前,可是眼睛却飘向毛团儿房间的方向,便连同她的心神也一并飘过去了吧。 孙玉清便嘻嘻一笑:“叶儿姐姐想多了。这话是我自己想要说的,倒与我毛团儿哥哥毫无干系。” 玉叶这便扭头过来,收了笑,这回当真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不是他教出来的,你也不能这么顺嘴胡说!若论进宫的资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若你觉着咱们年级差不多,叫我‘姑姑’是亏了你了,那你就叫我一声‘玉叶姑娘’。” “这是宫里的规矩,不是我定的,是皇上定的。你是汉人,也别以为宫里的‘姑姑’跟你们在家叫的姑姑是一回事,宫里的‘姑姑’不是你父亲的姐妹,没长你一辈儿,这是尊称罢了。好歹我现在也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宫女,你尊称我一声,也不委屈了你。“ “可是你若将‘姑姑’真当成了你在家时候的那种七大姑八大姨的意味,这便意味在宫里也可以随便喊我一声‘姐姐’,那我倒要提醒你,你已违犯宫规了!” “皇上登基之初便钦定《宫中则例》,其中严禁太监与女子攀亲,违者乱棍打死!叫‘姑姑’不是攀亲,可是‘姐姐’却是扎扎实实的攀亲了!” 孙玉清面色一变,不得不收起那一脸的笑,黯然躬身:“玉叶姑姑,小子知错了。小子刚进宫不久,御前也一向没有女子,故此小子从前不知这个规矩。这回多谢姑姑教诲,小子以后再不敢了。” 玉叶这才高高扬起下颌,深吸一口气:“你记着就好,否则下回再犯,被乱棍打死的是你,又不是我!” 孙玉清深深躬身,脸几乎要沉入尘埃中去。 玉叶哼了一声便一扭身:“好了,别在这儿站着了。你喜欢偷懒,我却还有事呢!这便走了!” 孙玉清又是一揖到地:“恭送玉叶姑姑。” 玉叶扭身进了永寿门,走到抄手回廊下,心下也是不忍。不由得回眸再去望一眼门外。 其实,她这不是都冲着孙玉清呢,倒有大半其实是冲着毛团儿的。 谁让孙玉清是毛团儿的师弟呢,她只要见着孙玉清,便自然想起毛团儿来。她如今与毛团儿这样僵,毛团儿再不敢与她说这样的混账话,可是这一扭头毛团儿的师弟又开始跟她油嘴滑舌了……她便觉着生气,非要痛快骂回去才行。 她想,她这样骂了孙玉清,孙玉清必定要到毛团儿面前诉苦的吧。那她这顿骂,自然就经由孙玉清的嘴转到毛团儿那了。 那才正是她想要的。 这样一想,便也欢喜了。 三卷365(2更) 三卷365(2更) 大驾终于起銮,皇帝先至畅春园,奉了皇太后圣驾一同出京。 月底抵达热河行宫,婉兮这才听说,直隶总督那苏图殁了。 婉兮记得,那苏图也是皇帝器重的大臣,便是山东东巡那一次,在济南正逢清明,皇帝赴趵突泉祈雨,便是当晚便收到那苏图喜报,说河南河北一带喜落春雨。皇帝还欢喜得为了那苏图喜报赋诗一首,足见皇帝对那苏图的器重,以及那苏图与皇帝的君臣一心。 旋即前朝传来消息,说皇帝下旨加那苏图太子太保衔,入贤良祠。 那苏图灵柩到京,还特准进城治丧,皇帝并赏银千两。 那苏图病故时,除任直隶总督之外,还监管吏部、户部,更署理河道总督一职,位高权重。 “赏银一千两,这便是皇上以大学士亡故的例给的了。”婉兮垂首饮茶,淡淡道。 一到承德,虽还在盛夏七月,便已感觉到清凉,叫人心下舒泰不少。 语琴便也道:“虽然那苏图不是大学士,可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点都不低于大学士。” 婉嫔含笑凝视婉兮:“那苏图是满洲镶黄旗的。论起来,都说上三旗里,以镶黄旗身份最为尊贵。孝贤皇后便是出自满洲镶黄旗。自从孝贤皇后崩逝之后,咱们这后宫里,后来抬旗的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等不算,仿佛倒没有原本便出自镶黄旗的了。便是舒妃,也不过出自正黄旗。” 语琴垂眸轻笑:“便是咱们那自以为尊贵的摄六宫事皇贵妃,不也只是出身下五旗的镶蓝旗么。就算同是那拉氏的哈拉,却比不上人家舒妃上三旗的正黄旗呢。” 婉嫔点头笑笑:“以皇上对那苏图的器重,若那苏图家里有年纪相当的女儿,说不定便选进宫来了。只是不巧,一来今年还不是秀女引见之年,二来那苏图家里也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 婉兮静静抬眸:“若当真有这样一个镶黄旗、出身名门的女儿被选进来,旗份上倒当真是直追孝贤皇后了呢。” 语琴抿嘴笑:“那拉氏也是命好,否则以她下五旗的出身,还能镇日这样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不过是这会子恰好宫里身份比她高的没几个罢了。” . 在热河行宫稍作休整,皇帝在此完成秋狝大典之后,这便又入御道口,进木兰围场。 这次一路向北,一直走到木兰围场最北的巴颜沟才停下。 皇帝原来此次行围,心意依旧不在狩猎本身,而是要在巴颜沟见蒙古诸王。此次所见的蒙古诸王,已不仅是漠南蒙古的四十九旗,亦包括了漠北蒙古的喀尔喀部。 当年康熙帝率军于乌兰布统大败噶尔丹,大战起因就是准噶尔部侵入喀尔喀部,喀尔喀部投奔大清,赐居京师,故此大清朝廷方出兵遏制噶尔丹。 当听说连喀尔喀部此次也来到巴颜沟,婉兮心下便浮起了准噶尔的影子,隐约明白了皇上这一次行围的用心。 她便自己玩儿去了。 总归巴颜沟,她也还是第一次来,这是木兰围场最北了,她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三卷366(3更) 三卷366(3更) 婉兮与皇帝请旨,皇帝挑了挑眉,还是有些犹豫。 总归这回蒙古各部王公前来巴颜沟,也都带了妻女同来,这时候巴颜沟的女眷倒是不少。 婉兮轻摇皇帝的手:“这里是草原,不是京师,便是女眷也该拿出草原女儿的豪情来。人家蒙古王公的女眷自不必说,必定都是女中豪杰;奴才虽为汉姓女,可好歹出身内务府旗份,这会子更是皇上的令妃,奴才便怎么也该学着巾帼不让须眉,撇开那些忸怩才是。” 皇帝这才笑了:“那你穿草原的衣裳给我看?” 婉兮想了想,扭头就跑:“行,爷您等着!” 婉兮跑出去找颖贵人借衣裳。 结果借回来的不止以上,还带回了颖贵人这个人。 颖贵人听明婉兮来意,便将自己所有的衣裳、靴子和头面都拿出来了,任凭婉兮挑。只是一个条件,她想跟脚…… 皇帝眯眼打量立在帐外阳光里,不敢轻易进来的颖贵人,便哼了一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婉兮自己也是笑了,坐下来抱住皇帝的手:“颖贵人年纪小,自四月进宫,整四个月来一直都闷在宫里。这回好歹有机会出宫,她自己也是出身蒙古八旗的格格,来了这草原便更是亲切,她想跟我一起玩儿去,奴才也觉情理之中。” 皇帝指尖撑起额角:“照我看,你既然已是带回了一个颖贵人,怕要接二连三了。” 婉兮这便一拍手:“最懂奴才的,总是爷!” 皇帝叹了口气:“这后宫里同样出自蒙古八旗的,还有愉妃。不过她这个年纪了,她也不至于还要跟着你一起出去了吧?” 婉兮竖起大拇指:“愉妃自是持重,不能跟着奴才疯玩儿去,故此奴才便要了五阿哥永琪来。” 皇帝只得忍不住翻白眼儿:“我倒想起大年三十的晚上了。你既然带着一个永琪,便自然还有四公主……”婉兮脸红一乐:“还有八阿哥。” 皇帝脑海里念头轻转,不由得笑骂一声:“亏你想得明白!” 塞了五阿哥、八阿哥、四公主,这便兼顾了愉妃、嘉贵妃、纯贵妃三人去。 婉兮这回故意没带着四阿哥永珹,就是因为大年三十睡龙床的事儿上,婉兮已经瞧出来永珹年纪大,看事已经少了童真,带在身边一起玩儿倒不方便了。故此她在嘉贵妃的孩子里,舍了四阿哥,而带了八阿哥出来。 皇帝扬起长眉:“左牵黄,右擎苍……” 婉兮扑哧儿便又笑了:“爷又猜中了……奴才还想带着豆角儿一起。” 皇帝忍俊不已:“还好你不准备把那新给你的黑熊、白猿一齐带着。” 婉兮想了想:“其实也想带着来着,只是它们两个刚从海上来,水土还不服,这两天关在帐里拉稀呢。” 皇帝笑骂:“呸!这话你也敢到爷眼前来说!” 婉兮起身绵绵依偎进皇帝的怀里去:“其实无论这些人啊,还是豆角儿啊,都不是奴才想带着的人呢。” 婉兮攥住皇帝的手:“奴才自然想带着皇上,只与皇上,就咱们两个人出去遛跶。” 三卷367(4更) 三卷367(4更) 婉兮说到这儿,也不知怎地,还是觉得鼻尖儿有点酸。 谁让她的夫君,是这大清的天子呢?于是便连两人手拉手出去遛跶,无论是在这草原,还是在京师,都只能是奢望。 她将面颊朝他衣裳褶皱里腻了腻,不想叫他看出她的伤感来,悄然吸吸鼻子才说:“可是我明白皇上来行围、来这巴颜沟,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皇上这样每日忙于政务,皇上自己如何能不想歇息呢,可是谁让上天选中了皇上,叫皇上成为大清的天子呢,那奴才就不能以凡人的清平之乐来要求皇上。” 皇帝也是跟着心酸,不由得垂首去亲她的嘴。 那样小小一颗,总归轻颤着,藏不住她小小的酸楚。 便如木兰行围,不知者永远指摘他这个当皇帝的是来玩儿来了,可是他从离宫之日起,哪一日不是照常办公?便到了巴颜沟来,想要牵着心爱之人的手去遛跶遛跶,也都只能是痴想罢了。 皇帝故意亲出响声儿来,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怀中的小丫头。 虽说二十三岁了,可是在他眼前,却永远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头啊。除了丈夫对妻子的感情之外,他对她更是骨子里抹不去的一份宠溺。 他轻拍了她翘屯一记:“你去好好玩儿,回来给爷讲讲就是。不过谁说爷这边儿就没好玩的事儿了?爷今儿要到黑龙潭祭龙王呢,也甚有趣儿!” 婉兮这便也扬眉:“黑龙潭?龙王?” 皇帝故意绷起脸来:“就是。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出去了,想跟爷一起去?” 婉兮便笑了,还是轻轻摇头。 皇帝这祭神的都是礼仪,听着是好玩儿,实则到了场合都是庄严肃穆。更何况,皇帝行这样的礼,身边自然有那拉氏陪着呢。她便去了,也只能眼巴巴看着皇帝与那拉氏一起行礼罢了。 . 婉兮在内帐里磨蹭了一会子,出来已是换好了衣裳。 是颖贵人的,不过是全新的,颖贵人自己还没穿过呢。 皇帝不由得睁圆了眼。 这身衣裳是海棠红的。 婉兮将满头长发只在中间分了个缝儿,左右各自编成了一个大辫子。为了与衣裳配色,便在辫子里编入了一股红珊瑚米珠串成的穗子。最后总在头顶,以红穗子坠上一颗金黄的蜜蜡。 这样的海棠红配金黄,在这碧绿草原、湛蓝高天之下,当真鲜艳好看。 皇帝便不由得轻勾起唇角,伸手握住婉兮小腰,推着她转了两圈儿,将她这样面貌看了个够。 总是又忍不住再亲下去。这一次,唇便有些烫了。 婉兮被亲得直喘,身子更是习惯地酥软下来,便赶紧小心推开皇帝,低声哀求:“爷……颖贵人和阿哥们,就在帐外等着呢。” 皇帝这才深吸一口气:“嗯,去吧。” 说是说,还是又你在她领口里,轻轻咬了一记。 婉兮红了脸,赶紧将衣领竖起。幸好这草原的衣裳都是立领的。 皇帝眯眼望帐外,颖贵人自己穿的是蓝色袍子,配松石的头饰和项链。同样清丽可人,却又不夺婉兮的鲜艳。 由此可见,颖贵人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懂事的。 三卷368(5更) 三卷368(5更) 婉兮浩浩荡荡带了小队,一并朝山林走去。 婉兮一路与颖贵人说着话儿。 对于木兰行围的故事,自是婉兮知道更多;可是对草原的习俗,自然是出身蒙古八旗的颖贵人知道更多。于是两人这一路互通有无,竟是说得停不下来。 只是婉兮也小心,出了御营,便叫所有人都改换称呼。她只直呼颖贵人的小名“高娃”,颖贵人便也称呼她为“九姐姐”。毛团儿、玉函等人都只称二人为“大奶奶”、“二奶奶”便罢。 几个皇嗣也都懂事,各自只以“姨娘”来称呼二人就是。 几个人也不往人多地方走,这一路不为看人,只为看景。便点点登上山岗,偏离了营地人群去。 颖贵人登高而望,不由得摇头:“这是木兰?不对,木兰不是此地。” 婉兮便笑:“咱们没迷路!你瞧,御营还能看见旗风,况且咱们还有豆角儿认路呢,丢不了。” 颖贵人却还是摇头:“九姐姐,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蒙古人说的木兰,不是此地。” 婉兮想了想,便也忽然开朗了,含笑拍拍颖贵人的手:“我想到了!这围场原本是你们蒙古人的地界儿,后来是康熙爷说要一块地方行围,蒙古各部才献出这一块地方给圣祖爷。圣祖爷也是记着蒙古各部的心意,每次行围便只北到这巴颜沟便折返了,不再往北去。” “高娃你所说的真正的木兰,应该是这巴颜沟还更往北吧?” 颖贵人便是点头。 婉兮眨眼一笑:“这便是‘各让一尺’的意思了。蒙古各部献出这样一块草原,圣祖爷却不到边界,中途便折返。这倒叫我想起‘六尺巷’的故事了。” 颖贵人挑眸:“何谓‘六尺巷’?” 婉兮点头一笑:“这便是张廷玉张大人家里的故事了。张大人之父、张文瑞公生前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家在安徽桐城的祖宅旁有空地,邻居姓吴,占用了这块空地。张家人不依,这便修书给张老大人。张老大人回信曰‘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张家让出三尺,吴家受感,也让三尺。三尺加三尺,共留下六尺,形成小巷。从此那巷子旁便修建牌坊,牌坊上镌刻‘礼让’二字,遂为佳话。” 颖贵人微微张口,不由也是拍掌:“张老大人不愧为礼部尚书,果然得‘礼’之精髓。” 婉兮抬眸,望向这巴颜沟以北更为辽阔的天际,“这巴颜沟虽没有牌坊,可是天地亦记下朝廷与蒙古各部之间的‘礼让’二字。” 颖贵人终究是出自蒙古八旗,听得婉兮如此说,不由得心底生热,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这便又朝山岗那边走。 . 渐渐人迹罕至,山地草原起伏连绵,景致更佳。 日头也一点点西斜下去,阳光更显金黄浓烈,斜铺展在这绒毯一般的草原上,看上去便如同宫里存的那些西洋油画一般色彩富丽。 就在这样浓丽的画景里,婉兮却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三卷369(6更) 三卷369(6更) 原本这会子草原景致浓丽,婉兮与颖贵人都是心情愉悦,谁都没想到翻过矮山岗之后,山岗背面的情形叫人毛骨悚然! 只见那原本翠绿的山坡处处,竟然密密麻麻耸起了无数个坟冢来! 便是婉兮,也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忙吼了一声:“玉函、玉叶、玉蕤,捂住了孩子们的眼睛!” 颖贵人也吓着了,连忙攥住婉兮的手,指尖冰凉。 毛团儿牵着豆角儿赶紧冲上来,挡在婉兮和颖贵人前头。 豆角儿倒是异常地兴奋了起来,上窜下跳,一副想要挣脱牵绳儿的意思。 毛团儿一边安抚豆角儿,一边回头道:“二位主子别怕,有奴才和豆角儿在呢!” 婉兮便点头:“你和豆角儿稍微往前去探探,看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误入乱葬岗了。” 毛团儿点头,这便牵着豆角儿先下坡去了。 婉兮身后的玉叶,手里抱着四公主,一边蒙着四公主的眼睛,一边担心地望着毛团儿。见毛团儿身影朝前去了,这才忍不住了吼了一声:“你自己也小心点儿!” . 玉叶这一声喊出来,却终是因为有些迟疑,还是晚了。毛团儿没听见,已经被那莫名兴奋的豆角儿给带得如飞一般跑远了。可是婉兮、玉函和玉蕤却都不约而同朝玉叶瞧过来。 玉叶面色顿时一红,急忙辩解道:“这地方邪性!豆角儿倒也罢了,毛团儿他自己又不是全乎的男人,身上阳气都不足,这便莽莽撞撞冲过去了,要是撞见什么可怎么办?” 她担心地望住婉兮:“奴才是说,他自己怎么着无所谓,别再护不住豆角儿。豆角儿可是皇上给主子的……再说,主子和颖主子,还有阿哥、公主们都在这儿呢,他这么就去了,回头别叫主子们出了危险去!” 因有颖贵人在场,婉兮便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点头道:“不会有事的。” 这便转回头去,只与颖贵人说话:“此处倒没听说是乱葬岗……否则大臣们又如何敢叫皇上在这附近扎下御营?” 颖贵人这便点头:“我想也是。” 可是就算这样互相安慰,总归两人的手指尖儿还都是凉的。 终归斜阳西下,这巴颜沟里又盛产粗壮的树木,树木将夕阳映衬得更加阴郁,便更显得此处阴气森森。 婉兮深吸一口气:“即便退一万步说,此处是乱葬岗,那附近便该总有村庄、部落。可是现在看去,却只有坟冢,没有活人。这便解释不通了。” 颖贵人也深吸一口气:“这是草原腹地,居住的都应是游牧的牧民。按着我们蒙古人的习俗,若是在游牧之地上,便是有亲人故去,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土葬方式。就更不可能形成这样大规模的乱葬岗了……” 婉兮微微眯眼:“难道是咱们错了,这不是乱葬岗?” 正说着话,前头冷不丁听见人喊犬吠。豆角儿的叫声兴奋无比,但是好在听起来不像是恐惧;可是毛团儿的叫声,却有些吓人了。 婉兮也顾不上旁的,松开颖贵人的手,自己便奔下山岗去,边跑边问:“毛团儿你怎么了?” 三卷370(7更) 三卷370(7更) 婉兮跑下山岗来,身后也追下一个人的脚步声来。婉兮扭头看,不意外是玉叶。 玉叶边跑边解释:“奴才护着主子!” 婉兮也只能压住叹息,伸手攥住了玉叶的手,两人一起跑,边跑边嘱咐:“你别慌神,小心脚底下。别人还没看见,你自己先一头掉进那坟坑里去了!” 吓人的策略好使,玉叶登时便不得不分神来看着脚下了。就仿佛那坟冢里,时刻都有可能伸出一双鬼爪子来拖住她脚脖子不放似的。 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跑近了毛团儿那声音的方向。毛团儿也已经从林子里走出来,一只手牵着豆角儿,一只手却拎了个人。 婉兮这便站住,用力吸气儿。 毛团儿先抬眸,愣愣望住风似的跑来的玉叶。那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仿佛有万语千言。 婉兮忙大声咳嗽。 毛团儿这才回过神来,黯然将目光从玉叶面上滑下,只望住婉兮,上前跪倒:“回主子,捉住一个装神弄鬼的。” 他说着,将手里那人也往地下狠劲一掼。 那人被迫跪倒,却是桀骜地抬起脸来,面上神情并不屈服。 婉兮倒有些意外,看这面前的男子,年纪十分年轻,面相清秀,眉眼之间极有文人骨气。且看装束,不是草原人,倒像是江南汉人。 那人仰面直盯住婉兮:“倒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小生并不知何处得罪了姑娘和姑娘的家仆,贵家仆竟然如此无礼,更说什么装神弄鬼?” 婉兮听出这里头有故事,便上前接住豆角儿的牵绳儿,伸手一把抓住豆角儿的后脖颈子,叫它安静下来。 这小狗子都回来了,还扭头朝林子里头看,莫名的兴奋。叫婉兮这样一抓,才不得不消停了。 婉兮趁势轻轻拍了拍毛团儿的肩,示意他别说漏了嘴。 好歹这样看过去,毛团儿毫发无伤。 婉兮这才松口起对那男子道:“这位书生,你先别急。且容我先问清我家仆。若是我家仆对你的确有所冒犯,我自会叫他向你赔礼。” 那男子眯眼盯住婉兮,不由得问:“看姑娘装束是蒙古格格,不过看面相、听话音,却不是草原人?” 玉叶这才回过神来,“呸”了一声,急忙上前站在那男子和婉兮中间儿,隔住那男子的视线,“我家主子也是你这狗眼看得,直接说得话的?你若有话,只可由我或者你身边男仆来转达,我主子有话亦只交待给我等,我等再转告给你!” 幸好那男子也是汉家的读书人,这便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急忙道一声“唐突”,深深垂下头去,再不抬眸。 婉兮责怪地盯玉叶一眼。眼前儿的事儿本没必要如此小题大做。 婉兮便将毛团儿叫到一边细问。 毛团儿压低声声音回话:“回主子,这人在每个坟冢前都压了一张冥钱,磕了一个头!主子不必到前头细看了,前头每个坟包前都被他那么一折腾,阴气更甚!” 婉兮便也扬眉:“听他口音,明明该是江南汉人,却到这儿来给坟冢祭拜什么?这里不可能埋葬着他的先人,更不可能这样成百上千。” 三卷371(8更) 三卷371(8更) 毛团儿点头:“奴才正是此意,故此认定他是故意装神弄鬼!御营就在左近,奴才担心他这样做是另有目的,奴才便不能放了他!” 婉兮垂首想了想,伸手按住毛团儿:“先别急,叫我问问。” 婉兮走过去,语声和煦问:“倒不知书生是哪里人?” 那书生一扬脖子,可是扬到半路才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来,这才又硬生生地垂下去。这一扬一垂之间,更显书生骨气,倒也有趣,婉兮也是微微一笑。 “书生说罢。虽还没问清何事,可是这会子我倒相信书生怕是被我家仆冤枉了。” 那书生这才心下松快了些,吸了口气道:“小生乃是阳湖人。” “阳湖?”婉兮心下迅速寻找这个地名,“江苏阳湖?” 那书生答:“正是。” 婉兮心下微微一沉,便转开身道:“你既是江苏人,此处便不可能埋葬你的先人。即便有可能有客旅于此,此地也不可能成了你家祖坟!你一个江苏汉人,这便到每个坟头上祭拜,便绝非是善意之举!” 婉兮眯眼凝着那人头顶:“……难道说你是听说了皇上将驻跸于你,你心下还存着那满汉之恨,便故意来做这事,想叫皇上以为此处埋的都是汉人,便制造出汉人曾在此受屠杀,白骨累累的意味来?!” 大清定鼎百年,终究江南汉人,人心依旧并未完全归顺。便如雍正朝时的曾静等事,便是体现,故此婉兮才有这样的担忧。 她自己流着汉人的血,却身为皇帝的妃子,正好是夹在中间儿。她更不希望两边任何一方受到伤害。 “别做蠢事!听我一言,趁着是我发现了你,而非满蒙大臣,你这便赶紧将你在坟前留下的纸钱拿了,速速离去!从今日起闭门不出,少惹事端!否则,下回若还叫我看见,说不定我便第一个不饶你!” . 以婉兮夹在当间儿的处境,能如此处置已是尽量周全,却没想到话音刚落,那男子却傻了。 也忘了玉叶的警告,这便直眉楞眼看过来:“这位姑娘,你说什么浑话呢?” 玉叶和毛团儿都被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呵斥:“大胆!也不知你在与谁说话?!” 婉兮悄然压住一声叹息,上前一左一后按住两人,只问那书生:“书生何意?” 那男子回头左右瞧瞧这些坟包,“……谁说这些埋葬的都是汉人了?此处是草原腹地,哪儿能来这么多汉人啊?” 婉兮眯起眼:“既然不是汉人,便绝不是你家人。你又祭拜什么?!” 那男子愣愣道:“……就因为没人祭拜,孤坟凄凉,我便看着不忍心,每个给祭拜一下罢了。” “你说什么?”婉兮都好悬给气乐了:“不是你亲人,你只是看着可怜……?” 那男子耿直点头:“正是如此。人生在世,便是缘分一场。即便没有血缘,既然路遇,便该祭拜。” 婉兮忍不住笑了,扭头与玉叶耳语:“我懂了,原来是个——书呆子。” 玉叶也忍住笑问:“你怎么每个坟前就压一张冥钱?怎恁地小气呢?” 那书呆子认真答:“我本清贫,只买得起那些冥钱。便各自分一张,皆大欢喜。” 第1284章 三卷372、想起一个人(1更) 婉兮越发觉得有趣。 书呆子,却是个天性良善的书呆子醢。 婉兮目光便绕着他又看了几眼:“你既是江苏阳湖人,怎么到这儿来了?难道说你家里有亲戚是蒙古人?” 那男子摇头:“并无。小生是跟随家主人而来。” “家主人?” 婉兮微微眯眼:“这巴颜沟如今已被戒严,皆因皇上和蒙古王公汇集于此。故此但凡能进来的人,不是大臣,就是大臣和王公的家人。看你的装束,不像是朝廷命官;你方才用了‘家主人’一词,难道你是哪位宗室王府中的属人或者家仆?” 当然,婉兮判断的依据,还有他在每个坟包前只压了一张冥钱,并且坦言说他自己清贫。 那男子垂首,面上约略现出一丝黯然缇。 婉兮便忙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读书人自有傲骨,即便今日尚无功名,谁能说书生你将来就不能出将入相?” 那男子面上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姑娘猜对了,小生便是大臣门客,兼做西席。” 婉兮便转了个圈儿又问:“书生倒不愿意告诉我,你家主为何人。” 那书生垂下眼帘:“姑娘装束为蒙古人,小生猜姑娘不是蒙古王公的家眷,便是满大臣的家眷,倒未必知道家主人。” 婉兮垂眸:“你家主人,是汉大臣?” “正是。” 婉兮便又蹲下来:“那咱们俩就试炼一番。你尽管说,我若当真不知道,那我就这样放了你走,什么都不问了。” 婉兮明白,她之前的那段担心,涉及到了满汉之间的隔阂,这书生便怕连累了他的家主人。 那书生垂首道:“家主人是刑部汉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 婉兮便笑了:“我知道了,是刘统勋刘大人!” 刘统勋一代明臣,婉兮如何能不知道。 那书生也是呆了呆,便纳头一拜:“姑娘聪慧。” “你是刘统勋大人的门客、兼西席先生……”婉兮不由得站起身来,绕着那书生走了两圈儿:“那足见你文采出众!” 天下科举,状元、榜眼、探花及一甲前二十名才能点翰林。翰林院便是这天下文采最佳者的集聚之地,刘统勋乃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可见其才。 而眼前这个书生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上下,就能被刘统勋所赏识,延请至家中,可见此人才学。 况且他还兼任西席先生啊,既为西席先生,便是教授刘统勋儿孙。而刘统勋的儿子刘墉,更是早有才学之名……即便从年纪上说,眼前此人未必是教授刘墉的,但是既然能在刘家的家学之中有一席之地,亦可佐证他才学之富。 婉兮不由得对眼前这个书生重新审视。 婉兮心上更是隐约浮起一个名字来。 婉兮这样一走神之间,牵在手里的豆角儿忽然挣脱了婉兮,撒欢儿地扭身朝那坟冢密集处又奔了回去! 毛团儿一声大叫,赶紧扭身就追。玉叶有心跟着,却还放不下婉兮。 可是这一顿乱糟,却都没分了婉兮的神。婉兮眯眼只盯着眼前的书生:“那我到要跟你问起一个人:刘统勋大人家中,可有一个门客,爱写杂记的?” 第1285章 三卷373、逮着你了(2更) “爱写杂记的?” 那书生茫然扬眉:“刘大人府中门客,皆为大才。故此人人都写杂记。” 其实不光杂记,刘统勋门下这些大才,个个儿都是纵有一身才学,却都出身贫寒的,要么就是屡试不第的,故此这些人为了糊口,也为了叫自己的文采不必于浊世埋没,故此什么都写过。便是给戏班子写戏本子,或者给些猥琐的傅家子弟写烟柳话本呢,都是干过的。 所以婉兮这么笼统地问起来,那书生非但半点想不到自己,反倒只是一脸的茫然。 婉兮倒不知这一头事,便因这书生的茫然而反倒怀疑起自己的直觉来了。 她便后退一步,上下又打量起眼前书生:“恕我冒昧,倒想知道书生今年贵庚。醢” 先前两人说好了,要是婉兮猜不出来刘统勋,那婉兮就什么都不问了;可是既然婉兮猜出来了,她问了他就只能答。 那书生顿首道:“小生乃雍正五年(1727年)生人。” 婉兮一怔:“哦?你倒与我同岁!” 不过二十有三,婉兮自己在皇上面前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可是眼前这个书生竟然已经被刘统勋所赏识……婉兮心下更生了一层敬佩。 敬佩之后,婉兮心下不由得更生犹豫:“……既然如此年轻,那说狐魇道该不是这样的人。” 在婉兮印象之中,从小到大,家中村子里那些坐下来说狐鬼故事吓唬人的,都是些老头子缇。 那书生耳朵倒尖,听见了便追问:“说狐魇道?” 婉兮见他听见了,便也只好说开:“我到听说过刘大人门下一个人,鸣叫赵翼的。敢问书生你可认得?” 那书生便傻了,跪在地上盯着婉兮看了好半晌,直到玉叶都急了,想上前去踹他,他这才忙道:“小生不敢唐突姑娘!小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曾结识过姑娘了!” . 婉兮听得一皱眉:“你,结识我?” 那书生用力点头:“是姑娘方才提到小生名姓,足见姑娘认得小生。可是以姑娘相貌,若小生曾见过姑娘,不可能没有印象才是。” 婉兮这才大惊,随即拊掌大笑:“赵翼?你果然就是赵翼赵云崧?” 赵翼傻傻看向婉兮:“正是在下。” 婉兮忍俊不已,绕着他又转了个圈儿:“你也不必迷糊了,我没见过你,你自然便也没见过我!我是看过你的杂记,读过你笔下的故事罢了!便是狐祟那一节,叫我心下耿耿于怀,一直想着非要揪出这个赵翼来,亲口问问他,这事儿倒是真的还是假的!” 彼时见过那笔记上的署名,听皇帝说过是刘统勋家的门客,婉兮便生过这样当面问个明白的心愿。只是后来才知道,虽是刘统勋家门客,自己却没有官职,也没有功名,凭婉兮的身份,是怎么都没机缘碰见的。 婉兮还曾想过要借九爷给刘统勋递个纸条什么的,只是一直怕唐突了,才延宕下来。 何成想,今儿竟然这样有缘,便见着活的了! 更何况……见着的还是个挨个给乱坟祭拜的书呆子呢,倒真不负了那笔记里的调调儿了。 ---题外话--- 猜对的给自己脑门儿上摁个赞~~ 第1286章 三卷374、问狐(3更) 赵翼一听眼前的“蒙古姑娘”看过他的杂记,也有些傻了。 他本清贫,他父亲就是靠给人当西席先生谋生。他便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外,四处一边求生,一边求学。他天生聪慧,六七岁大便以聪敏而声名鹊起。他十五岁那年,父亲客死在人家的家学上。他无以为生,家中又有弟弟妹妹要养,那户人家便同情他,兼之怜惜他的才学,这便留下他继续当教书先生。 这些年勉强糊口,去年才来到京师,有幸被刘统勋大人赏识,这才入其门,成为刘大人门客。他自己没事儿写来自娱的杂记,才有机会被人传读。也有些文人,因慕刘统勋大人之名,相信刘大人的眼光,这才将他的杂记少量刻印过几本,流传于市井。 就凭那个印数,他自己都没当回事,却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姑娘都看过。 他呆呆望住婉兮:“……小生的杂记,都传到草原来了?” . 婉兮听明白了症结,不由得跺脚而笑:“书呆子,你想多了!草原人尚且用蒙语,你那汉字的杂记自然还传不了这么远!我是在京师看过的。” 赵翼这才脸一红:“叫姑娘见笑了。” 婉兮摇头:“见什么笑?即便你那杂记现在看过的人不多,却不是写的不好!只要写得好,来日必定更多人看见!醢” 婉兮真想告诉他,他的杂记连皇上的御书房里都有! 赵翼淡淡笑笑:“多谢姑娘。” 婉兮盯着他:“别说这些了,你快些回答我:你说你亲身撞见过狐祟,究竟是真的,还是你编造来的,或者道听途说?” 赵翼整本杂记写得都十分写实,故此婉兮看到狐祟那一节才也认真了的。 赵翼愣了愣:“姑娘只问那一节?是说小生整本杂记里,只有那一节写得最好;旁的倒不值一提了么?” 婉兮又叹:“你果然是个书呆子!”婉兮忍不住笑:“我没说你旁的写的不好,只是我本人对狐祟之事有些怀疑。缇” 赵翼垂头不语。 婉兮便也蹲下,盯着他眼睛:“哼,我懂了,你果然是编的!” 赵翼霍地仰头,有些脸红脖子粗:“小生不是编的!小生说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便绝不会诓人!小生写的是杂记,又不是戏本子!姑娘既然有所怀疑,那便已然摆明是不信的了。” 婉兮便也盘腿坐下来:“那你具体给我讲讲。” 赵翼咬住嘴唇:“……所有经历,都在杂记中了。” 婉兮摇头:“不够详细。” 赵翼转开头去。林子外的斜阳越发酡红,映照在他面上,便也是同样的酡红了。 他就是不说话,婉兮盯了他半晌,妙目一转,便也笑了:“……你那晚,喝酒了吧?” 赵翼霍地又转过头来:“姑娘想说什么?” 婉兮便放松下来,拍了拍手:“你那杂记里说得明白,是你那朋友先住进那空宅,发现了楼顶脚步声,然后才告诉你的,你才去的……试想,那会子你们心下怕是早已将那声响当成是狐祟了。既然要夜探狐祟,我不信你有那么大的胆子直接去。” “你必定,借酒壮胆才敢去的。” 第1287章 三卷375、是兔子么(4更) 两人竟这么坐在地下“吵”起来了。 婉兮句句质疑、字字不让,从那几十字的杂记里挑出几百个疑窦,拆出数十个破绽来。完全忘了豆角儿刚刚撒欢儿地跑进坟圈子里去,毛团儿也撒腿追过去了。 赵翼则小心反驳,顶着一脸的认真,绝不像是唬人,反倒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天真稚拙的可爱来。 两人都是认真的,这便谁都说不服谁。 玉叶的心一头系在那追着豆角儿跑没影这么半天的毛团儿那,一头还得顾着眼前。自家主子好歹是皇上的宠妃,这么苍茫暮色地下坐在坟圈子里跟一个陌生男子讨论狐祟……她这颗心要是能放得下才怪呢! 好在远处林子里终于又传来了豆角儿那近乎癫狂的叫声,还有毛团儿阵阵呵斥声,这才吸引了婉兮的注意力,起身抓住玉叶的手。 “我怎么听着,豆角儿是乐颠馅儿了呢?” 玉叶也是狐疑:“奴才也听着,毛团儿那骂声里,也是带着笑音儿呢。” 主仆两人四目对视,都是有些哭笑不得醢。 “这一人一狗,发什么疯啊?” 这大坟圈子里,这个天下下头,那一人一狗还能乐成这样儿,该不会是已经被吓疯了吧? 婉兮便抬步:“我去看看。” 玉叶吓坏了,那林子深处坟包更多,林木更密,暮色便也更深重,玉叶便扯着婉兮的手,怎么都不肯叫婉兮去:“主子……那处太邪性!” 倒是赵翼听见了,从地上骨碌爬起来,朝婉兮一揖到地:“姑娘留步。小生不才,愿替姑娘前方打探。” 赵翼虽是男子,身上阳气能重些,可是怎么说呢,他终究书生文弱,又这样清秀,婉兮便总觉还不如自己去呢缇。 赵翼却坚决拦着,急吼吼道:“姑娘别忘了,方才小生挨个坟包祭拜过。阴魂也有情,就算这会子要出来作祟,可是好歹也能记着小生方才那点情分,便定不会伤着小生的!” 婉兮想想,倒也忍不住点头一笑。心道:也是,也唯有写出那样狐祟故事的人,才能做出这样路遇野坟,还能上前挨个跪拜的呆子之事来;反过来说,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肯笃信那狐祟的故事,并且据理力争,不容许有人质疑。 赵翼见婉兮点头,这便扭身去了。不久倒在林子变密的地方与毛团儿会合,两人一狗一同回转来。 暮色渐浓,婉兮以为自己眼花,又揉了一记,才确认这两人回来,面上真的是都带着笑的。 甚至于,赵翼竟然与毛团儿勾肩搭背。 婉兮又去看一眼豆角儿。 今儿从发现坟圈子开始,豆角儿的反应就是有些奇怪的。人类都是毛骨悚然,豆角儿却跟打了鸡血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这会子婉兮隔着暮色,隐约瞧见豆角儿嘴里叼着一团什么。毛茸茸、圆滚滚,倒像是个灰毛的大兔子。 婉兮便挑眉问:“怎么了,豆角儿是在坟圈子里抓着兔子了?” 玉叶听了也吓了一跳,跺脚指着毛团儿就骂:“你疯了?你是几百辈子没见过兔子还是怎的,这坟圈子里的兔子,你也敢要!” 第1288章 三卷376、姑娘贵姓(5更) 玉叶越说越气,也顾不得赵翼在旁,“……你就不怕,这坟圈子里的兔子,是啃死人骨肉才长这么肥硕的!” 玉叶说得有理,豆角儿嘴里那一团,目测起来便几乎是普通兔子的一倍半大小,有些过于肥硕了。 毛团儿被玉叶这样跳脚指鼻子骂,面上虽有些红,可是——却整颗心都是欢喜的。 他知道她是真的急了,真的因为担心他而急了。 毛团儿只朝赵翼低低道:“叫先生见笑。” 赵翼却眨眼:“我倒是觉着这位姑娘难得地率真可爱。醢” 已是到了婉兮眼前,毛团儿忙跪倒:“回主子,原来是虚惊一场。” 婉兮眯眼望住毛团儿,又去看了看那摇头晃尾巴,分明是在显摆的豆角儿:“哦?怎么说?” 毛团儿也瞧见豆角儿那模样了,心说:这要是个人,早不定怎么眉飞色舞了。毛团儿含笑将豆角儿嘴里的“毛兔子”给抢过来,拎起来给婉兮看:“主子瞧。” 婉兮虽此时贵为令妃,可是从小毕竟是在乡间长大,该见过的都约略见过,没什么大惊小怪。这一见便是扬眉:“不是野兔子?我天,倒像个地鼠!我小时候在家也见过,不过都一拃长吧,这个竟将近两尺?!” 毛团儿含笑点头:“正是地鼠。便连那些坟包,都是咱们误会了。那些小丘并非坟包,而是这些大地鼠的巢!它们掘土为巢,便将掏出来的土堆在地面上,因它们体型硕大,这便掏出大堆的土。冷不丁看上去,倒像坟包了。” 玉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确定?缇” 毛团儿含笑点头,拍了拍豆角儿的头:“多亏它。它本就是内务府狗房里教出来的猎犬,极为敏锐,故此它从一看见这些坟包开始,许是就闻出了是地鼠的味道。” “方才奴才跟着它一路跑到林子深处去,它比奴才快,等奴才追到地方儿,瞧见它已经在两条腿刨那地下的坑儿呢。奴才开始也觉得寒毛竖起,生怕看见那坑里是尸骨,奴才仗着胆子走过去一瞧——里头原来是一小窝小鼠崽子!” “奴才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又挑了几个小丘刨开,发现无一例外,都是地鼠的窝罢了。这便请主子放心,此处不是乱葬岗、坟圈子,只不过是地鼠的天下罢了。” 婉兮这才放下一颗心,已是笑了。 抬眼瞟见赵翼,婉兮这便更是忍俊不禁。 “你个书呆子,亏你还怜惜人家孤坟野鬼,挨着个儿的给人家祭拜,还压冥钱!你自己的那几两银子都白费了不说,你好好的万物灵长,却给个地鼠磕头了!” 赵翼也是挠着后脑勺傻乐:“……小生倒不后悔。彼时确实以为是孤坟野鬼,无处话凄凉呢。小生的一颗心总归是好的,便是跪错了,总也天地可鉴。” 婉兮轻叹一声:“我懂了。也亏得是你这样人,才写得出那狐祟的故事。你是当真一颗诚心相信有狐祟的。信则有,你本是诚心诚意,并非哗众取宠。” 弄明白了,天色也暗了,婉兮便点点头:“在此别过。” 赵翼一急,紧盯住婉兮,直问:“还没问姑娘贵姓!” 第1289章 三卷377、你猜(6更) 赵翼这么冲口而出,毛团儿和玉叶都吓得一愣,一起回头瞪赵翼。 便连豆角儿也狗仗人势,跳着脚冲赵翼大声汪汪叫醢。 赵翼果然给吓了一跳。可是书生那股子骨气却还是嶙峋而出,坚定立在初上的月色里,认真望住婉兮。 婉兮垂首迟疑一下,淡淡一笑:“说个理由给我听听。若有理,我就告诉你。” 赵翼脑筋真快,立即道:“理由不止一条,姑娘请听。” “其一,人之结识,自当礼尚往来。姑娘既知小生姓甚名谁,小生又怎该不问姑娘贵姓?纵姑娘闺名不可赐告,小生亦不敢唐突,可是姑娘告诉小生姓氏,小生当不至于失礼。” “其二,姑娘虽面相五官皆是汉人灵秀,说话也是汉语,然姑娘终归穿着蒙古衣裳。小生便自然认为,姑娘出身蒙古家族。蒙古家族的女儿,便不用如汉家女儿一般扭捏。蒙古女儿骑马射箭,还用鞭子抽中自己喜欢的男子……便自然不必拘泥于赐告一个姓氏。” 婉兮想了想:“嗯,倒也有理。那我便告诉你。缇” 毛团儿和玉叶都吓傻了,双双喊:“主子,三思!” 婉兮轻叹一声。这两个傻子,还当真以为她能说真名么? 她妙目一转,朝着那赵翼道:“……我复姓令狐。” . 婉兮这样一说,毛团儿和玉叶也都傻了。 赵翼也愣神儿了半晌:“蒙古人中,也有复姓令狐的?” 月色初起,月华如水,映入婉兮眼底。 婉兮轻灵一转,“你自己猜!” 语声未落,已是牵着豆角儿,迈步走远。 毛团儿和玉叶赶紧跟上来。 留下那粗大树木围城的浓密林子里,月华银白,一地坟丘。 那书呆子,立在这样的月华土丘之间,呆呆望住那离去之人背影而已。 . 玉叶跟上来,心下总归不妥帖,“主子虽说绕了个弯子,可是令狐二字,便正好是结合了主子封号与狐祟故事,他若稍微是个聪慧的人,立时便想到了主子便是令妃娘娘!” 婉兮却笑了:“不会。他虽然是个有大才学之人,可是他从根儿上却是个书呆子。便如这跪拜孤坟野鬼一般,他想事儿与咱们普通人,不是一个路数。” 毛团儿便也问:“主子说,他会怎么想?” 婉兮略一想,便是莞尔一笑:“他啊,会先回去翻蒙古姓氏,从那千百个姓氏里先找找看,有没有姓令狐的。若果然有音近者,他会挨个查清楚每个这个姓氏的家族来龙去脉……如此一来,没几个月是查不明白的。” 毛团儿和玉叶不由得同时一怔,随即一想有理,忍不住相视一笑。 原本是笑那呆子,可是这会子两人四目一撞,便都赶紧避开。 玉叶先找个话题打断这尴尬:“主子为何这样猜?” 婉兮含笑道:“那是你不知道他在刘统勋大人家里做什么。他不是被聘作普通的门客,他是被刘统勋大人延请去,帮翰林院一起修纂《国朝宫史》的。他既入史书之门,行事必定以史去查。” 一个并非朝廷官员的普通秀才,竟然能参与《国朝宫史》的修纂,皇帝也不能不小心观察此人。 故此这赵翼的杂记,才会出现在皇帝的案头。 第1290章 三卷378、令狐九,回家了(7更) 因坟圈子、书呆子二事,婉兮在山坡这边延宕得有些久。这边事情放下了,婉兮便悬心留在山坡那边的颖贵人和几位皇嗣,这便头也不回,急速走去。 待得爬上山坡,斜阳已经尽数暗寂下去,月影浮上树梢,天地银白。 婉兮急急去寻那几个人,目光却定在多出来的一个人面上。 毛团儿和玉叶也都看见了,赶紧请跪安:“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婉兮忙上前问:“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立在月影地儿里,长眉高挑,面色更如玉色氤氲:“哼,令狐九。” 婉兮一怔,随即便也懂了,含笑行礼。 她这话本是之前在山坡那边说的,山坡这边不应该有人知道。可既然皇上知道了,那便是那会子皇上自己也悄悄过去了,说不定就隐在树后。 反正巴颜沟盛产粗壮大木,便是热河行宫所用的大木都是从这边顺河放过去的,那样粗的树干背后躲一个人,又是林深光暗的,当不难醢。 又或者不是皇上亲自去的,也可有一二侍卫,也足够将这些话听了报给皇上知晓。 皇帝转过身去:“天黑了,令狐九,回家吧。” . 山这边还有应聘和几位皇嗣呢,皇帝没多说什么,只带着大家回家。婉兮乖乖跟在皇帝后头,心下却并非全无觉察。 她悄悄落后几步,先去握了握颖贵人的手:“你们安好吧?那边坟圈子是假的,是地鼠的窝。原本担心是野坟,冲撞了你们,故此耽搁了一些。” 颖贵人也点头:“令姐姐不必担心,小妹和皇嗣们在此处没出任何事。况皇上很快便来了。缇” 婉兮朝颖贵人眨眨眼:“那会子山上只有皇上跟颖妹妹……” 颖贵人登时脸红:“令姐姐取笑小妹!那会子皇上只一心悬着令姐姐,并未与小妹站在这山岗上。皇上亲自去寻令姐姐了……” 答案得到了。 比答案更重要的,自然还是皇上这片心意。 婉兮又走过去看了看几个皇嗣,尤其是腿脚不好、年纪最小的八阿哥永璇。五阿哥永琪懂事,忙回道:“令姨娘不必担心,儿臣带着弟弟和妹妹绕着大树躲猫猫,他们玩儿得开心,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婉兮不由得握住永琪的手:“你这个哥哥,当得很好。” 婉兮安抚完了众人,才又上前去跟上皇帝,悄然从身后伸了一个手指头,递进他掌心里去。 他若生气了,便会给摔开;若给握住了,便证明没真的生气。 婉兮小指头伸过去,心下还是有些忐忑的。正想着若是给摔开,又该如何哄他,却没想到他一下子便给握住了。 不仅握住,更是大掌整个向后伸过来,就势将她整个手都给包住了。 婉兮心下一喜,忙凑上前,躬身探头向前,悄然借着月色去看他面上:“皇上……没生奴才的气?” 皇帝没回答,只是忽地扭头吩咐后头:“伺候你们颖主子和小主子,先回御营去。” 颖贵人和永琪等便知道皇帝这是有话要单独与婉兮说,这便都赶紧跪安。 第1291章 三卷379、反正我不承认(8更) 一时众人皆脚步轻轻去了,这月色山林,更为清幽。 婉兮便吐了吐舌:“皇上遣走众人……还是不高兴了?” 她终究是皇帝后宫,这样私见男子,还面对面坐在一起聊了那么久,自是违反了宫规。 皇帝轻哼一声:“反正你别指望爷会承认。” “嗯?”婉兮听着这话都愣了愣,回味一下,便乐了:“那爷就还是不高兴了,却不愿意承认。” 皇帝这才将婉兮手摔一边儿去:“看见你盘腿坐地上跟那呆子说的眉飞色舞的,爷是你男人,不拈酸,还是个男人么?醢” “况且,爷还是天子!天子后宫,竟然这样儿……” . 婉兮便笑了,上前一步,依偎进他怀里去。 他不是摔开她手指头么?她便送上整个人去。 皇帝作势僵硬了一会子,也不伸手,婉兮就自己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将面颊贴在他心口上。 “天子不吃醋,夫君才吃醋。”她仰头,目光映满月华,盈盈凝视他:“皇上吃醋了,便说明皇上是将自己当成奴才夫君的~缇” 皇帝这颗心呀,便如同被她那跟小指头给轻轻地挠着。没办法继续冷硬下去,哼了一声,还是伸出手来——尽管只是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肩。 “嗯哼。便是如此,也不准你随便叫爷吃醋!这滋味不好受~” 婉兮深深点头:“奴才今儿是莽撞了,只是一切发生得太意外,叫奴才只循着自己的心去求证了,这便顾不上了宫里的规矩。总归是奴才有错在先,爷若不高兴了,先罚奴才吧。” 皇帝这才又将另外那只手也环绕过来。 “哼,认错的态度倒是好。” 婉兮扬起头来,用下颌在他心口上轻轻一下一下地划着:“奴才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嘛。”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垂首凝视他,“令狐九,给爷一个理由。你的理由若有理,爷便不生气。” 这话分明是婉兮对那赵翼说的话的翻版。 婉兮垂首轻笑:“理由也有两个:其一,奴才总归亲身撞上过狐祟嘛,这便想知道这个赵翼说话是真是假。” 先说这个,皇帝眉眼之间便不由得笑意浮动起来。 这狐祟的事儿,还不是他惹起来的。 “嗯,算你有理。第二个呢?” 婉兮深吸一口气,收起笑谑,认真望住皇帝。 “爷说过,他不过一介秀才,却被刘统勋大人收入府中,与翰林们一起修纂《国朝宫史》。《国朝宫史》为皇上下旨官修的史书,内容涉及宫内宫外诸多秘辛,皇上对修书之人选择极为慎重。翰林们倒也罢了,终究都是历科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的前二十名;可是这其中,这个赵翼未免有些特别了些。” “刘统勋大人不是鲁莽之人,他既然能向皇上推荐赵翼此人,这赵翼便必定是大才。皇上在案头放他的杂记,便也是皇上考察赵翼之意。奴才既然机缘巧合看过了这杂记,既然记住了这人的姓名,那么今日既然机缘巧合遇见,奴才便没理由不与他多聊几句。” “古来修史,一向是国之大事。史书公正与否,都在修书人之心。若居心不正者,修出的史书便不可看;若要史书公正,便必定要选纯良之人。可是奴才看他写狐祟,担心他也是个听信道听途说的人,写这样的故事来哗众取宠,怕是投机取巧之辈。” “这回奴才亲眼看了,爷可放心了。”婉兮含笑眨眼:“赵翼办傻事,却反倒证明他心地纯良。皇上放心叫他一起修史吧,他必能做成。” ---题外话--- 明天见。谢谢h0m7uy6pem的红包;谢谢如下亲们的月票: 12张:jennywanglin; 6张:风吹123; 3张:15852-34750、wyydingding0528; 2张:妮可小丽; 1张:123丫丫12300、smoothoperator 第1292章 三卷380(1更) 这一晚,婉兮伏在皇帝身上,将这一天的见闻絮絮讲给皇帝听。 当皇帝听见那满地坟包,原来竟然是地鼠的窝时,也是笑声呵呵。 “亏你来了草原这些回,竟然还不知道。这倒是骗不了爷的!” 婉兮噘嘴,细想便也莞尔。她虽然跟着皇上秋狝好几回了,可是终究是没机会走到那么荒凉的地儿去,平素不是在行宫里,就是在御营里,那周围内务府早收拾得妥妥帖帖,怎么能看得见那么多地鼠坑呢。 婉兮讲完了新鲜事儿,这会子已是有些困了,便用下颌抵着皇帝的肩膀道:“……嗯哼,那地鼠非但骗不过爷,也骗不过爷赐给奴才的豆角儿呢。从始至终,都是我们这些当人的‘眼见为实’了,人家豆角儿却兴奋得一直摇头尾巴晃的。” 皇帝含笑点头:“豆角儿是个好样的。明儿行围,带它一起去吧。醢” 婉兮吓了一跳,又睁圆了眼睛:“它还小呢!” 豆角儿虽说是皇家猎犬的血统,可是终归……是在她永寿宫里跟养孩子似的养大的,倒没怎么吃过苦,这行围里若是遇见个老虎、黑瞎子的,那多危险! 皇帝掐了婉兮腰侧一记:“还小?它天生就是猎犬,在你身边儿只学会狗拿耗子了……该历练历练。” 还没去呢,只是这样一说,婉兮就心疼了。便翻了个身背转过去。 可是尽管背转过去,可是整张后背上都刻满了“心疼”、“不愿意”几个字。 皇帝轻叹一声,用指头尖儿沿着她纤柔的脊背线条滑动:“……爷算瞧出来了,你是个护犊子的。连条狗都要这么护着,将来生下咱们的儿子,还不也得这么护着?缇” 婉兮心下一软,又是一酸,忙转回身来,重新依偎进皇帝的怀抱:“……狗是狗,人是人,不一样的!要是咱们的儿子,我便叫他去历练!” 皇帝在夜色里不由挑眉:“嗯?狗比咱们的儿子更要紧?” 婉兮便又垂下头去,不肯说话了。 皇帝不由得眯眼,仔细回想旧事。 从前初相遇时,他在那花田里呆的日子短,设身处地了解婉兮过去的日子也不多,但是他是天子,他天生博闻强记,故此倒也想起一个事儿来。 “我倒记着,当初玉叶骂毛团儿的事儿来……玉叶说你原本也养条狗,还跟旁的狗生了个杂种,也叫毛团儿……” 婉兮“扑哧儿”笑了:“这么多年了,二妞那两句傻话,亏爷你还记着。她不过是骂毛团儿罢了,爷别放在心上。” 皇帝却摇头:“我本来没放在心上,可是这会子见你这么疼惜狗,我便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皇帝扳住她的小脸,不准她逃开:“你那狗……怎么着了?” . 婉兮心头一撞,视野模糊起来。 她不是为过去的事难受,她只是——没想到皇上能这样细心。 他是天子啊,每天要管多少大事。便是秋狝出来,也在车中每天照样批复那些奏本,一时一刻都没有歇息。可是这多年前的旧事,他竟然还记着;此时偶然撞在一起,他还是猜到了她的心事。 ---题外话--- 赵翼是大才,史学大家,历史上扳倒和珅跟纪晓岚无关,却跟赵翼有关。 第1293章 三卷381(2更) 这会子本是浓情蜜意之时,婉兮并不想提那旧日的伤心事了。尽管一提起来,她心底还跟针扎似的疼。 她吸吸鼻子,尽量轻描淡写。 “就是奴才养了条狗。不是什么好狗,就是乡间最常见的那种土狗。她是个小丫头……” “奴才小时候跟村里的几个女孩儿玩儿得好,小时候经常挨家串。奴才那小狗子跟脚,每当奴才出门儿,它就不乐意,非得咬着奴才的裤腿儿,不准奴才出门儿。奴才知道它是舍不得我,没辙,就只能带它一起去。” “这样一来二去就熟了,她便跟其他女孩儿家的狗也成了朋友。只是年岁渐长,我都没想到它那么早就成熟了,结果……就偷了人。呃不,偷了狗。” 皇帝听了,忍不住“呸”了一声。 婉兮轻叹一声:“我原本还不知道榻偷了谁家的狗,却见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它不久就生下小小狗子来,那些小狗子全都长得不像我的小土狗,我便一瞧就瞧出来是哪条公狗的种了。” 虽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这会儿婉兮提起来,眼窝还是忍不住地热醢。 “……那也是条好狗。是我们村里五妞家里的。她哥哥从前在内务府里当差,就是照顾内务府里的那些猎犬的。他后来丢了差事,回家来便带了这条狗回来。他时常吹嘘说,这是皇家最纯正的猎犬。” 皇帝微微挑眉:“如此说来,他便是因为那条狗而丢了差事的。内务府里的狗,也是他能随便抱回去的?” 婉兮点头,轻叹一声:“可是我的小母狗是个土狗啊,却高攀了人家。我本来还高高兴兴挑了个最好看的小狗崽儿给他家送去,可是……人家却不要。” 婉兮不想说了。 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那些狗,母狗和小狗,后来都死了,是么?” 婉兮使劲点头,使劲藏住难过缇。 那五妞保得哥哥嫂子,连五妞这亲妹子都不心疼,更怎么会心疼偷偷高攀了他们家猎犬的小狗呢……她后来好悬要去跟他们拼命,只是额娘拼命给拦住了。 皇帝将婉兮收回怀里来:“好了,都怪爷,我不该问。多少年的旧事了,再说你现在有了豆角儿了。豆角儿的血统又岂是那人偷回家的狗比得了的?一切都过去了,曾经他们高不可攀的,如今对你来说都是最平常的罢了。” . 婉兮还有些难过,却忽然听见卧榻之下有簌簌之声。 婉兮惊得急忙收住眼泪,担心是有刺客。 婉兮将皇帝向榻里一推,自己先拦在外头,伸头往下一看—— 本来还热泪盈眶的婉兮,这一看却猝不及防,硬是笑出声儿来。 原来是榻下地面上,原本平整,还铺着地毯,忽然不知怎地就平地起小丘,将那地毯都给拱了起来! 眼见那拱起越来越大,皇帝也被吓了一跳,婉兮却忍俊不已,向帐外喊:“豆角儿!” 此时是在御营,皇帝不方便到婉兮的帐中过夜,便由婉兮到龙帐侍寝。玉叶和毛团儿等人都不好意思在帐外等着,可是今儿玩儿疯了的豆角儿却死活不肯走,就在帐门外看门儿呢。 第1294章 三卷382(3更) 豆角儿一听见婉兮的呼唤,可高兴了,可不管门口还有侍卫、护军和太监,甩着大耳朵就冲了进来。 它先是朝婉兮跑,刚跑没两步便发现了地上正在不断隆起的鼓包……它便抬眼,两眼闪光地盯婉兮一眼。 婉兮明白,它在等待指令,便含笑点头:“豆角儿,袭!” 豆角儿便是兴奋地又一甩脑袋,细腰灵活腾空一纵,便凌空按住了那鼓包之处。 只见豆角儿两爪扒开地毯,身子又是一个纵跳,细细的腿便已经扑入了地上的洞口。紧接着两爪迅速刨土,借着窄细的嘴巴子也深了进去…… 不过一瞬,豆角儿便是一声欢叫,随即从那洞里又叼出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地鼠来! 豆角儿今晚可英雄了,这叼着又一只大地鼠,兴奋又嘚瑟,不顾一切叼着大地鼠就凑到婉兮脸前来,一副想要将大地鼠送给婉兮的意思。婉兮又怕那肉呼呼的大耗子,又开心,便小心翼翼捉了皇帝的手去摸豆角儿的脑门儿醢。 皇帝都无奈地笑:“你自己不敢靠近,却扯我的胳膊!” 婉兮理所当然地道:“爷连老虎和熊瞎子都猎过,自然不怕这毛乎乎的大耗子!” 皇帝含笑替婉兮夸奖豆角儿,也忍不住哼:“瞧,你这豆角儿狗拿耗子还上瘾了。你这又夸奖它,它下回见着耗子,必定更卖力……” 婉兮含笑垂首,也是悄然叹息:“它会越来越不务正业的。爷说得对,明儿带它上正经的围场去试炼试炼吧。” 抓耗子,她宫里有猫。她可不能让豆角儿抢了猫的活计。 九爷从大金川回来,给她带了一只四川当地最纯正的简州猫回来——那简州猫在四川当地被奉为“神猫”,谓天下猫皆两耳,唯简州猫四耳,故此捕鼠之技天下第一。婉兮有了这纯正的简州猫,永寿宫里的耗子根本轮不到豆角儿去多管闲事,简州猫自己全部包办了——估计也正是因此,豆角儿在这草原抓着地鼠,才会高兴成这样儿吧缇。 皇帝轻轻挽住婉兮的手:“你放心……爷带它去试炼,保证怎么带出去的,还怎么给你带回来。况且爷在内务府里专门设了‘养狗处’,里头的好猎犬不少是它兄弟、叔伯,它们会护着它的。‘养狗处’之外,还有‘养鹰处’,猎鹰会在天上配合猎犬,它会更安全。” 婉兮便轻叹一声点头:“爷既说了,奴才怎会不信。” 皇帝揽住婉兮,轻轻拍豆角儿脑门:“去吧。” 可是豆角儿还没嘚瑟够,还摇头晃脑不肯离去。皇帝忽然伸手,快如闪电,一把将那地鼠从它嘴里给拽了出来! 豆角儿也傻了,皇帝长眸里黠光一闪,猛然扬手,已经将那地鼠朝帐门外丢了出去——豆角儿便上了套儿,转身甩着大耳朵、长尾巴,便追了出去。 外头的孙玉清脑筋快,手疾眼快,将帐门在豆角儿后头给关严了。 婉兮躲在被窝里,揪着被子偷偷地乐。 豆角儿最爱在她与皇上独处时候搅局,小时候就是,长大了也没改了。 第1295章 三卷383(4更) 被豆角儿这一冲,婉兮心内的哀伤都散了,她跟皇上两人便也都不困了。 皇帝一翻身覆上来,长眸含着幽光,隔着夜色斜睨着她。 “爷这御帐里,今晚儿上怎么也好端端被地鼠给钻进来了?爷从小便跟着皇祖来木兰行围,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你倒说说,是不是你给招来的,嗯?” 婉兮也忍不住笑。 可不是嘛,她白天那会子把人家地鼠的家园给踩了个遍。虽然是那赵翼先到一步,可是却是她的豆角儿给抓了活地鼠出来。说不定就是人家地鼠来复仇,或者派了这样不怕死的先锋来营救那同胞来了醢。 只是也不知道该说这只“先锋”是命太好,还是命太不好,这才误打误撞,竟然打洞打进皇上的御帐里来啦! 说它命好,是因为天子岂是寻常人能见的?更别说它只是个大耗子。 说它命不好……它这算‘行刺’皇上吧?那是必死的罪啊! 婉兮越想越有趣儿,忙扭头朝外喊:“孙玉清,告诉毛团儿,别叫豆角儿再把刚刚这只地鼠给咬死了!叫毛团儿抢下来,放了吧。” 孙玉清在帐外极有分寸地答“嗻。” 只有一个字儿,说明白了,没有废话;音调又恰好不高不低缇。 婉兮心下悄然轻叹:这孙玉清又出息了。李玉教出来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差的。 皇帝轻拍婉兮面颊:“吩咐完了,还走什么神?” 婉兮狡辩:“没有啊~” 皇帝忽然一声低低惊叫:“又一只地鼠!” 婉兮这回果真吓了一跳,心下还以为真是地鼠兄弟们来营救同胞了,一个先锋不见回音,后头这就前仆后继了…… 婉兮赶紧扭头看地下,皇帝却已坏笑。 婉兮身子那处一热,婉兮这才忽然回过神来。 “爷!你说地鼠!” 皇帝沙哑地笑,捉着婉兮的小手去触。 “瞧……也鼓起来了。” 婉兮大羞,整个人赶紧蜷进他怀里去。 皇帝坏计得逞,沙哑坏笑,身子伏地:“……它来,打洞了。” 婉兮又羞又笑,一声低喘,已是被皇帝偷袭成功。 皇帝边刺探,边在她耳边坏坏问:“……这只鼠,大么?” 这一晚,这只大地鼠并未如山坡上那般打出那样多地洞来,它只是专注地,将一个地洞钻了一遍又一遍…… . 皇帝此次秋狝,刚到九月便下旨回銮。比此前那些次,历时都要短。 后宫众人各怀心事。多数都是有些悻悻而归。 作皇上的后宫,他们与历朝历代的嫔妃相比,都是幸运的。皇上是大方的人,她们每年都有机会出宫,不用守在那紫禁城里任年华老去。 而这一回京去,这个时节便也不能去圆明园了,还得回到紫禁城的高墙之中去。想起这个,终究还是有些心意萧索了。 舒妃心下的寂寞便又多了一层。 她原本以为,凭出宫那会子皇上对她的柔情蜜意,这次到木兰,便必定会临幸于她。若她命好,待得大驾回銮之时,肚子里便应该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她没想到皇上还是对她不远不近地吊着,便连回銮的日子也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 第1296章 三卷384(5更) “成玦,皇上在行围期间,召幸哪位后宫相陪的次数最多?” 马车摇晃,窗棂轧轧,窗外天地已是暮秋、初冬之色,舒妃便更是满眼满心都是萧索。 成玦低声道:“主子今儿好容易不用伺候皇太后,便该轻轻松松歇息一天,何苦又计较这个。” 说到这个,舒妃自己也是叹息一声。 “皇贵妃与我抢着伺候皇太后,我又如何能不退让一二?她是想照孝贤皇后从前每逢出巡,必定亲自伺候皇太后的老例儿,总觉着这个伺候皇太后的差事,是正宫才有的资格。故此她便不喜欢我总是伺候皇太后。” “可是伺候皇太后何尝是个好担的差事?我凡事无不小心翼翼,也是累了。她若爱抢,索性给了她去。” 伺候皇太后这差事,对于舒妃来说,越来越像是个双刃剑。 她在宫里生存,便不能不依靠皇太后。可是倘若天天都与皇太后在一起,自然便与皇上住得远了,倒丢了不少伺候皇上的机会。 成玦也明白主子的处境,垂首道:“这些日子来陪着皇上的,除了令妃,也就是愉妃和颖贵人。” “哦?”舒妃不由得眯了眯眼醢。 “主子也不必想太多。”成玦劝,“愉妃都快四十了,皇上纵然召她相陪,也不至于还与她有什么恩爱。不过是看在五阿哥永琪,又或者是愉妃出自蒙古八旗的身份上。” “颖贵人也一样。她阿玛终究是镶红旗蒙古的都统呢,这会子都在巴颜沟,皇上特别施恩,便必定是叫她族人看着。” 舒妃想了想,倒也点头:“愉妃倒也罢了,颖贵人终究还是个小丫头。身份虽高,进宫初封贵人,可是她跟着婉嫔在一起住着,性子倒学着一点点踏实下来,不像是个惹事的人。” 如环在旁听着,忽然轻声问:“……皇上召愉妃的次数不少,是不是因为皇上属意五阿哥了?” 舒妃支着额头想了想:“五阿哥今年也九岁了,你没看那日行围,皇子皇孙里头,他年纪虽小,捕获的猎物却是靠前儿的。皇上夸他文武双全呢。” “在此一事上,四阿哥永珹虽比他大了两岁,却反倒落了下风。好歹四阿哥的额娘嘉贵妃母家是给皇上养马的呢,永珹的弓马骑射却比不上五阿哥。缇” 如环也是点头:“嘉贵妃白生了三个儿子,却比不上人家愉妃这样只有一个儿子的。” 舒妃听着,便轻轻勾起唇角:“所以嘉贵妃和愉妃啊,再联手斗人家皇贵妃,可事实上却是不齐心的。只要两人的儿子都想要那个储君之位,那她们两个之间的暗斗,便不可能休。” 成玦比如环大着一岁,更沉稳些。这便缓缓道:“便是皇上喜欢五阿哥,可是五阿哥已经九岁,若要立储,这个年纪也可以立了。可是既然皇上还是没有半点意思,那就是皇上还想再等等,再看看。毕竟宫里,还有这么多主子没有孩子呢。” 成玦轻轻挑眼:“所以主子别急,咱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第1297章 三卷385(6更) 舒妃转眸望向车外:“在这宫里,能跟皇贵妃斗的,便是嘉贵妃和愉妃联起手来,也未必是对手。在这后宫里,唯一能斗赢皇贵妃的,唯有令妃罢了。” 舒妃勾起唇角:“你看现在一个即将正位中宫,一个佐理内政,如今已是分庭抗礼,便更应该斗得欢。” 成玦眼睛也是一亮:“她们两个一个有皇后之位,一个有皇上之宠。她们两个斗得越凶,越是两败俱伤,对咱们反倒越是好事儿。” 皇后之位、皇上之宠,本来就是她们主子都想要的。如果那拉氏和令妃能斗个两败俱伤、你死我活,那她们主子至少便得一样儿;甚或,两样儿兼得。 若此,她们主子才是这后宫里,最大的赢家。 舒妃眸光也点点放亮:“反正她们两个从孝贤皇后那会子,也已经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了。她们两个一定都没有收手的打算,那咱们索性叫她们继续斗下去好了。” 成玦和如环对视一眼,都是含笑点头:“主子英明。” . 一路回宫,婉兮也隐隐感觉前朝仿佛有事,否则皇上不会这样提前一个月,急急回京。 可是身为后宫,她不敢问醢。 直到回到宫中,听说大金川将之前瞻对之战假做焚身而死的瞻对土司班滚交给朝廷,皇帝将瞻对之战的主将庆复赐死,婉兮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只道是那几年瞻对之战、大金川之战的后续之事罢了。 不意,刚到十月,朝廷便传来一条叫她揪心的消息:皇帝再度认命傅清为都统衔,重归雪域,再为驻藏大臣! 此时距离玉壶出宫成亲,不过半年啊! 婉兮得着消息之后,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想找人联系九爷,大体问问那边的情形。可是自从玉壶离开永寿宫,她手边便再没有傅家出来的旧人,这与九福晋联络起来,便总有些不便。 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玉壶,婉兮想了两天,还是决定去请舒妃帮忙缇。 舒妃终归是九福晋的姐姐,舒妃寻个理由请九福晋进宫,还是方便的。 舒妃听明婉兮来意,便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也值当令妃你对我说‘拜托’一词。令妃快收回去吧,我替你办就是。” 婉兮这才一颗心落地。便是为了九爷和九福晋,心内对舒妃也更亲近些。 婉兮告辞时,舒妃亲自送出翊坤门来,拉着令妃的手道:“对了,还有桩喜事,正好告诉你:我小妹又有喜了。只是刚一个月,她还不想告诉人,这便只告诉了我。我心里欢喜,这便也顾不上她的嘱咐了,先叫你也知道,一起高兴高兴。” 婉兮微微一愣,随即便也笑了:“是么?那当真是天大的好事!这回九福晋进宫,我可要好好替她贺喜!” 婉兮想了想,不由得担忧:“那这会子叫九福晋进宫,是不是已是难为了她?” 舒妃倒笑:“她又不是头一胎,此时还没显怀,当是不妨事的。” . 婉兮扶着玉叶的手往回走。 玉叶看了看看婉兮,忍不住道:“……咱们九月就回到宫里来了。九福晋有喜的事儿,能送进宫来告知舒妃,却故意瞒着咱们了么?” 第1298章 三卷386(7更) 玉叶担心地瞟着婉兮:“当真是人心不能长久,九福晋也与咱们生分了么?” 婉兮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身影在自己脚前投下的一片阴翳。 “你也别想多了。舒妃不是说了么,九福晋是觉着自己月份尚小,胎气还没坐稳,故此暂时不想叫外人知道。舒妃是她亲姐姐,咱们跟舒妃攀比这个做什么?” 玉叶小心看向婉兮:“……主子当真就没想过,有一天九福晋可能会因为九爷的缘故,而跟主子掰了么?女人的心毕竟都小,就算她从前肯记着主子的救命之恩,可是救命之恩原来越远,说不定便也淡忘了,反倒更介意主子与九爷的情分了呢?” 婉兮皱眉:“她若当真怨我,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这会子还不想早下定论。总归,一切等九福晋进宫来了再说。” . 只是九福晋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时光如梭,眼见已是到了十月末,婉兮已是快要忍不住自己向皇上请旨,想豁出去自己出宫去看玉壶了醢! 傅清这忽然又去雪域了,便必定是雪域出事了,玉壶还不定要怎样心急如焚!她总不能将玉壶嫁出去了,便不管了。 舒妃那边一样着急,几乎每天都遣人来告知,说舒妃早就向摄六宫事皇贵妃请求召九福晋进宫,可是那拉氏就是迟迟拖着不肯点头。 婉兮这样着急,便整个永寿宫上下都跟着着急。玉叶也跟着嘴角起了大泡,每次舒妃遣人来告知之后,玉叶便要骂几声。 “这是那拉氏故意为难咱们!她旁的事做不了主,便在这事儿上计较。主子好性儿,又总不便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儿就到皇上面前告她的状。她这便蹬鼻子上脸,真拿自己当六宫之主了!” 婉兮按住玉叶的手:“别瞎说,她本来就是六宫之主。她摄六宫事,这本是她的权限之内。” 缇. 承乾宫里,那拉氏按例翻看各宫呈上来的奏笺。哪宫需要什么了,哪宫里又有女子病了,或者要撵出去的了……都是后宅这些事儿,琐琐碎碎,还哪个都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那拉氏看着烦,便看着舒妃那每天都送来、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奏笺,更是皱眉。 “舒妃这究竟是想干什么啊?天天儿递牌子要召她妹妹进宫,还不说什么事儿。既然不说什么事儿,那就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那本宫便该执掌宫规,不能允许外命妇寻常便能进宫!” 塔娜瞟了一眼:“可是她天天儿来奏请,那便是心情急迫,事实上还是应该有什么事儿的。” 那拉氏耸耸肩:“她那点心思,我也不是想不到。如今傅恒是她最大的倚仗,她自然要跟她妹妹多亲多近,互通消息。我就偏不叫她如意了!她既然不说什么事儿,我便不准。” 塔娜帮那拉氏将几份处理完的奏笺整理好了,轻声道:“可是她终究是舒妃啊。主子执掌宫规,便是因为她没言明事由,否了她几天,却也似乎不宜一直不准。” 第1299章 三卷387(8更) 那拉氏挑眸望塔娜。 半晌,缓缓垂下眼帘:“你的意思,我明白。好歹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傅恒是她的倚仗,若她肯跟我站在一起,那傅恒就也是我的倚仗……不管是为了皇太后,还是为了傅恒,我都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醢” 塔娜松一口气:“主子明鉴。”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反正都十月末了,眼见着就到十一月,皇太后的圣寿了。便这么着,告诉她,与其这会子叫她妹妹进宫来,不如等皇太后圣寿的时候儿,本宫一并下旨准她妹妹进宫贺寿。到时候既全了她姐妹之情,又叫她妹妹能给皇太后磕头,岂不一举两得。” . 舒妃得了准信儿,这日便急匆匆亲自来到永寿宫。 舒妃将厚厚一叠奏疏摆在婉兮面前:“怎么都想不到,皇贵妃竟然如此从中作梗。我连日递奏笺,她竟全给我驳回。如今给了准信儿,咱们只能等皇太后圣寿那日。” 婉兮心下更是心急如焚缇。 若要等皇太后圣寿,便又要白费好些天。她此时真是一天都等不了了。 “可是皇太后圣寿那日,进宫的外命妇必定多。九福晋有了身子,更不宜在那样的场合出现。”婉兮道。 “谁说不是呢!”舒妃急得也是柳眉倒竖,“她非安排我小妹那时候进宫来,若有半点闪失,谁来担待?” 婉兮垂下眼帘:“可她是摄六宫事皇贵妃,此时她既然已正式批复,咱们便难再转圜。” 舒妃却静静望住婉兮。 婉兮一怔,迎上舒妃的视线:“舒妃有话?” 舒妃却垂下眼帘:“法子倒是还有一个,只是我也犹豫是否当讲。” 婉兮微微皱眉:“舒妃说就是。” 舒妃转身坐正,半晌才缓缓说:“其实咱们又何必舍近求远呢?这奏笺便是皇贵妃不准,令妃你自己也一样可以作准啊。令妃怎么忘了,你如今可是手握佐理内政之权呢。那这六宫里的事,你便也与皇贵妃一样做得了主。” . 婉兮没说话,静静抬眸望住舒妃。 舒妃从十四岁进宫,便是一向端庄。便是这样随便坐着,脊背都是挺得笔直。从侧面看过去,果有风范。这份骨子里的仪态万方,是宫里如今这些女人都比不上的。 婉兮轻轻叹一口气:“只是这会子皇贵妃已然批复。” 舒妃淡淡一笑:“那便当我没说吧。我明白,令妃此时手握佐理内政之权,虽然叫人钦佩,却也其实为难。令妃位分终究在皇贵妃之下,便也不想与皇贵妃直接冲突才是。” 婉兮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 舒妃倒是面色更为平淡:“我这话说得也是唐突了。令妃的处境,我也是明白的。我这便叫人知会我小妹,还是等着皇太后圣寿再一并进宫吧。” 舒妃缓缓侧首过来,伸手按了按婉兮的手:“令妃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天,便也不必在乎再多等这几天了。总归日子已经不远,你总能见到我小妹的。” 婉兮腾地站起,“舒妃,请你再写一份奏笺给我,我便行使一回这佐理内政之权。” ---题外话--- 还有。 第1300章 三卷388(9更) 舒妃面色一亮:“那我便也不必费事回宫了,便借令妃文房四宝一用。” 总归都是妃位,婉兮这里也有与舒妃一模一样的奏笺用纸,舒妃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已经写了这么多份,我此时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写出来。” 婉兮点头,绕过去亲自将那墨迹吹干,这便打开自己的印盒。 妃位册封之时,被赐给龟钮金印。婉兮拿自己的印,舒妃不经意瞥过去,倒是看见那印盒里另外还有一枚小印儿醢。 那小印儿体量甚小,在那龟钮金印旁便显得十分特别。但是那小印儿的用料却是和田白玉,通体无瑕,一看便是上用的级别。 婉兮顾着奏笺,倒没留意舒妃的视线,她自己拿出金印,吩咐玉叶备好朱砂印泥。 舒妃侧转身去,用身子挡住婉兮和玉叶的视线。幸好两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那奏笺上,舒妃便将那小印儿悄然拈出来,在指尖摸了一回。 婉兮和玉叶配合,小心翼翼将印盖好,又待印泥干透,这便将奏笺合上。婉兮抬眸望向舒妃:“日子定在后日。还请你着人知会九福晋。” 舒妃早已妥帖将小印儿放回原位,点头一笑:“你放心。” 缇. 回到翊坤宫,舒妃一边安排太监去送信儿,一边坐在书案前,按着指尖摩挲的记忆,将那字痕在纸上写出来。 正着、倒着都试验了一回,舒妃盯着自己写出的那三个字,有些奇怪。 “令狐九?”舒妃端详半晌:“这是什么?” 是皇上用上用的玉料给令妃刻了这枚小印儿么?可是这三个字,究竟含义何在呢? . 隔一日后,九福晋终于进宫。 舒妃亲自将妹妹送进永寿宫,姐妹俩便一处陪婉兮坐着说话。 婉兮这才知道傅清此去的来龙去脉。 朝廷统雪域,以郡王统辖。乾隆十二年,雪域老郡王颇罗鼐故世,因老郡王偏爱次子,这便由次子袭郡王位。但是这个新郡王始终忌惮自己的兄长,便各种设法构陷兄长,想要夺取兄长封地,将兄长置于死地。 雪域内乱一触即发,傅清因曾在雪域担任钦差大臣,对当地情形更为熟悉,皇帝这才派傅清再度赴任。 自上次准噶尔“入藏熬茶”之后,这位新郡王便已经有与准噶尔勾结,想要联手反叛朝廷之意。故此皇上这一次才如此慎重。 婉兮听罢垂首:“皇上打瞻对,打大金川,就是为了确保雪域平定。瞻对和大金川是通向雪域的咽喉要道,若一旦瞻对和大金川的路走不通,朝廷便无法进兵雪域。皇上和朝廷在瞻对和大金川费了多少心力,可是雪域却还是生了危机。” 舒妃点头道:“不得不说,皇上高瞻远瞩。” 婉兮问九福晋:“玉壶怎样?” 九福晋起身一礼:“……奴才这一胎怀得辛苦,不知怎地,这回就是吐得厉害。奴才在家便不敢出门,这些日子也没能去看望闻杏姐姐。昨儿接到姐姐的信儿,这便知道是令主子担心闻杏姐姐了,奴才昨儿便强撑着,跟大夫要了两剂止吐的药,终于去看了闻杏姐姐。” 第1301章 三卷389(10更) 九福晋刚说完这一段,便又是一番反胃,急忙扶住炕几,抬手捂了嘴。 舒妃忙起身,向婉兮道罪:“令妃,我替小妹致歉。” 陪九福晋进宫的蓝桥,忙碰上唾盂来。碧海则取出了药包,向婉兮蹲身行礼:“奴才斗胆借令主子宫里炭炉一用。” 说话之间,九福晋已经吐了个稀里哗啦醢。 婉兮心下十分歉疚。这个时候着实不该如此折腾九福晋,更害得她昨儿要吃了药出门。 婉兮连忙拿了自己的唾盂上前,替换下蓝桥手里那个吐脏了的。 九福晋用帕子捂着嘴,连忙道:“令主子,这怎么行!” 婉兮扶住兰佩肩膀:“怎么不行呢?咱们都是女人,都会又这样的时候。不必在意。” 舒妃在畔,遥遥看着这样的令妃和小妹。 即便是吐,即便是这样的狼狈,可她却都是羡慕呢。因为她进宫八年来,便一次也没体验过啊缇。 还有令妃,她那么自信地说“女人都有这样的时候”,那便是令妃还有信心生得出孩子来…… 舒妃静静转身,朝外走去,边走边说:“令妃便拜托你照顾我小妹,我去看看碧海煎药。” . 九福晋喝了药,情形好些了。 婉兮从库房里寻来了各种各样的蜜饯、饽饽都堆在九福晋面前。 “我也不知道你是爱吃酸的,还是辣的。总归我将各种口味的都拣了些,你看你能吃什么压一口,便嚼用吧。” 九福晋含笑点头:“回令主子,奴才这才一个月,脉象还不稳,故此奴才自己也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便连口味,也是酸的辣的偶尔都吃得,偶尔都吃不得,倒更做不准了。” 婉兮便笑:“管是男是女呢,总归这会子你已经给九爷诞育了嫡子,这一胎便由着你自由罢了。” 兰佩平静下来,这便又说及玉壶,“令主子担心闻杏姐姐,奴才何尝不也如此呢。只是奴才去看闻杏姐姐时,闻杏姐姐并未在奴才面前落泪。闻杏姐姐还是一向的冷静,只说若奴才有机会进宫,便代她向令主子求一个恩典。” 婉兮点头:“你快说。” 九福晋深吸一口气,眼圈儿便红了,“闻杏姐姐说,求令主子跟皇上求一个恩典,叫她随傅二爷一同赴雪域。” 九福晋没忍住,泪珠儿还是掉下来:“奴才听出来了,闻杏姐姐这是要与傅二爷生死与共的意思。奴才听九爷说了,这一次雪域情形,十分凶险。” 婉兮心上便如被狠狠捣了一拳,站起身来,泪珠儿却是跌下。 “我怎么能舍得替她求这个恩典去?” 大清官员,若异地赴任,皆不可携带家眷。更何况此次傅清要去这样艰险的地方,若携带家眷,一不小心便会让家眷都成为乱臣贼子的人质! 婉兮落泪摇头:“可是我又怎么舍得,不替她求这个恩典去?她陪我这些年,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还从未求过我什么。” 这个恩典若求了,便有可能是送玉壶去险境;若不求这个恩典,若当真傅清出了什么事,玉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便是婉兮,这一刻也为难得跺脚痛哭。 ---题外话--- 明天见。谢谢蓝、lingsheuewen的红包月票。谢谢如下亲们的月票: 9张:ranka; 3张:rubywz、灿烂快乐成长、1586-890313、lisazdd; 2张:minmin1973、136254-9696; 1张:virginia613 第1302章 三卷390(1更) 婉兮心下为难,珠泪未干,玉蕤急急从外头走进来,附到婉兮耳边道:“主子,那拉氏来了!” 玉蕤之前陪舒妃和碧海在茶房煎药,便先得了消息。 婉兮心下一震,急忙转头望窗外,问:“舒妃呢?” 玉蕤忙道:“舒主子和碧海、蓝桥还在茶房。奴才备了茶水和饽饽,舒主子好像很喜欢。” 婉兮蹙眉,忙转过去扶住九福晋:“皇贵妃脾气直,我怕她说话冲撞了你,你现在身子不适宜情绪激动,依我看你便别见她了,跟玉蕤去避一避。醢” 兰佩面上倒沉静下来:“她如今是摄六宫事皇贵妃,母仪天下,奴才是外命妇,进宫即便不特地去她面前请安,也没有撞见了还要躲开的。这是违反规矩的,也为九爷带麻烦。” 兰佩望住婉兮:“令主子别担心,我谅她也不敢对我怎样。总归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就是。” 话还没说完,那拉氏已经脚步匆匆走了进来。立在门口便是冷笑:“听闻九福晋还是这样急巴巴地进宫来了。我还以为九福晋该在翊坤宫呢,我亲自到了翊坤宫去瞧,却没想到翊坤宫里空无一人,竟然都聚到这永寿宫里来了!” “我就不明白了,舒妃那么急着叫九福晋进宫,究竟是舒妃自己想妹子,还是这背后其实令妃在捣鬼呢?” 婉兮皱眉,却也只得扶着兰佩上前行礼。 兰佩更因为是外命妇,要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婉兮小心扶着兰佩,生怕她摔着了缇。 那拉氏高高立着,等着婉兮和兰佩将大礼行完,这才满意地抿了抿唇角:“看九福晋的面色,不大好啊。九福晋是怎么了,病了么?” 兰佩轻咬嘴唇,还是不愿意告诉那拉氏她有喜的事儿,便只淡淡道:“奴才多谢皇贵妃关怀。奴才没事,也许只是这几天府中私事劳累了些。” 那拉氏由塔娜和德格两个女子扶着,到正座坐好,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既然身子不舒服,又何必要这样巴巴儿地急着进宫来?不过再过几天就是皇太后的圣寿,你到时候一起进宫来,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么?我就不明白了,令妃为何非要在此事上从中作梗,与本宫做对?” 婉兮蹙眉,不得不蹲礼下去。 那拉氏盯着婉兮,寒声地笑:“我知道你有佐理内政之权,可是你顶撞我没什么,你没看见九福晋一张脸白成什么样儿了么?” “令妃,这会子我也想明白了,不是舒妃要九福晋进宫,是你急着让九福晋进宫!你明知道我不准舒妃所求,你还用了你的印,你不是体谅舒妃,你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利!” “令妃,你再佐理六宫,你也终究是个妃位。你用过印的,本宫一样还有权力过问。今儿既然人都赶上了,那你便与本宫说说,你急着叫九福晋进宫来,甚至不惜顶撞本宫,你究竟是想干什么?!” 婉兮深吸一口气,今儿这事儿本来是因为她自己而起,她便怎么都不能将舒妃和九福晋姐妹两个牵连进来。 第1303章 三卷391(2更) 婉兮沉下心来,便也淡淡一笑:“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妾身想念九福晋了。想叫九福晋进宫来,陪妾身说说话儿。” 那拉氏盯住婉兮,寒声大笑:“就是为了来陪你说说话?你没看见九福晋这会子脸色都白成什么样了么!令妃,你就为了你这么点子闲情逸致,就能将九福晋的身子全然不放在心上!” 婉兮垂首道:“妾身自知鲁莽。” 不管怎样,先将这事儿先扛下来再说醢。 兰佩也知婉兮为难,便忙也行礼道:“回皇贵妃主子,令主子事先并不知奴才身子不好。令主子这也才看见,正嘱咐奴才回去好好将养呢。” 那拉氏徐徐抬起眸子来,盯住二人,这会子窗外忽然传来一顿乱。 听起来仿佛既有猫叫,又有狗吠。 几个人便不由得都扭头望向窗外去,只听得一阵杂沓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灰黑色的身影,灵黠如闪电,倏然从外头直窜进殿内来! 殿内一片惊呼,各家女子各自上前护着自己主子。 婉兮看得清,便忙安慰:“没事的,是我宫里养的猫儿。它叫‘剪刀儿’,它很乖的。缇” 猫儿是四川简州猫,婉兮取名的时候本来想叫“简单”,可是旁人总给听成“剪刀”;再加上这简州猫抓耗子的时候当真一把利刃,婉兮便也从了大家伙儿,改叫“剪刀儿”了。 剪刀儿不管不顾地奔进来,直接就钻到婉兮袍子地下猫了起来。 紧跟着,毛团儿和两个负责猫狗的小太监也都奔了进来,不敢进内室,都在门槛外跪倒请罪。 婉兮皱眉问:“怎么回事?” 这场合,人还没乱够呢,怎么又把猫和狗给掺和进来了? 毛团儿也是一脑门子的汗:“回主子……是豆角儿。” 婉兮皱眉:“跑进来的是猫,敢情还不是猫的事儿,却是狗惹了祸?” 毛团儿答:“是豆角儿从围场回来之后,兴许是拿耗子拿上了瘾,今儿偶然看见小厨房里有个耗子,它便去抓。可这是剪刀儿的活儿,剪刀儿都在旁边盯了一早晨了,结果它们两个就打起来了。” “从前豆角儿也知道拿耗子不是自己的活儿,故此就算跟剪刀儿咬,也就是装腔作势几声便撤退了。可是今儿,估计是围场那回给闹腾的,它就怎么都不让着剪刀儿了。它们俩就动真格的打起来了,谁也不想让。” 婉兮叹了口气,自己心下也就明白了。 简州猫再厉害,也是在抓耗子的时候儿厉害。豆角儿却是只皇家猎犬,别说跟猫掐架,在围场的时候儿,豆角儿还跟几条猎犬围攻了一头老虎! 豆角儿这回秋狝回来,胆子可是练肥了,故此回了宫来便肯定不把剪刀儿放在眼里了。 这会子瞧剪刀儿的模样,肯定是被豆角儿给满院子撵的。 婉兮闭了闭眼:“行了,都别闹腾了,回头别惊吓了皇贵妃和九福晋。你们赶紧下去拴住了豆角儿,给它带嚼子,杀杀它的煞气去!” 毛团儿赶紧带人下去了,婉兮从自己袍子底下将那吓得堆成一团的剪刀儿给拎了出来。 第1304章 三卷392(3更) 婉兮拎着剪刀儿的后脖颈子,刚要训斥两句,门外舒妃和蓝桥、碧海急急忙忙走进来。碧海一抬眼,便是一声惊呼:“青瓜,你怎么跟着进宫来了?” 婉兮一怔的工夫,碧海已经赶紧走过来从婉兮手中接过那猫儿去,跪倒告罪:“……也不知道它怎么偷偷跟进来了,奴才们都没发现。惊了令主子,奴才该死。” 婉兮一惊,忙转头望向九福晋。 这会子兰佩的面色更加苍白,额头淌下汗来。见婉兮看过来,便是强撑着笑笑,缓缓走过去,伸手按住碧海的肩:“……碧海,别傻了。这是令主子的猫,叫豆角儿的;不是咱们家青瓜。” “青瓜在家呢。即便咱们出府的时候儿,它能偷摸着钻进马车来。可是咱们进得宫来还是又换了轿子的,它便怎么都跟不进来了。” 碧海闻言也是一怔,急忙将怀里的猫拎起来,又仔细看了一回。可还是狐疑,忍不住盯住九福晋,低声问:“主子……当真不是青瓜?简直一模一样。” 那边厢舒妃已经赶紧走到那拉氏面前请安:“妾身为小妹煎药,在茶房里,请安来迟,还望皇贵妃恕罪。” 那拉氏刚进永寿宫的时候,揣的一肚子气可不是只给令妃的,自然还有一半是给舒妃的。可是舒妃那会子不在,她便都撒给婉兮了。这会子就算舒妃来请安,她却也顾不上了。 那拉氏一双眼也盯住碧海和她怀里的猫醢。 “舒妃,起克。我倒问你,认得那只猫么?是傅公爷家里养的?” 舒妃也纳闷儿瞟了一眼,却没贸然说话,只是淡淡道:“这世上的猫儿,长得相像的,倒不少见。且不说内务府猫儿房里养的那些,便是前明时候在这宫里就养猫,咱们大清入关之后,便有不少前明的御猫在宫里沦落成了野猫……妾身素日在御花园或者西苑里撞见,有时候也能看见一模一样的。” 那拉氏却笑了:“可是依我看,这猫儿倒是有些不同。如果我没认错,这就是四川四大贡物之一的四川简州猫吧?四川隔着远,宫里的简州猫倒也罕见。就更别说一模一样的了。” 那拉氏瞟一眼自己的女子塔娜:“四川?哦,对了,傅公爷不是年初刚从四川回来嘛。” . 那拉氏句句挑衅,婉兮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小心顾着九福晋缇。 九福晋正怀着身子呢,进宫来面色就不好,这会子禁不得这么挑刺儿。 婉兮便努力笑了笑,上前握住九福晋的手,故作惊讶道:“原来傅九爷也给九福晋带了这样一只四川简州猫回来么?那便当真是巧了。不瞒九福晋,我这只猫儿,是岳钟琪岳大人带回来的。本是给岳大人的孙儿孙女儿玩儿的。因我与岳大人的儿媳有过一面之缘,岳大人的儿媳又知道我喜欢在宫里养些货物,这便将这猫儿转送给了我。” 四川大金川,九爷去过,岳钟琪同样去过,婉兮转了个弯子,扯了个小谎,尽力将眼前的尴尬转圜过去再说。 九福晋额角虚汗滴滴而下,却是尽力点头:“原来如此。便也不奇怪了。” 第1305章 三卷393(4更) 那拉氏抿着嘴儿瞟着婉兮和九福晋,眼里便是串串波光涟漪的笑。 她看了一会子,便起身:“本宫人也见过了,事儿也说完了,这便走了。醢” 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与舒妃一起送出门去。 九福晋有些撑不住,便只在殿内跪安。 . 那拉氏离了永寿宫,上了暖轿,唇角便一直轻勾着。 她本是揣了一肚子气而来,就要特地堵着舒妃姐妹和令妃,然后在永寿宫大闹一场的。 令妃得了佐理内政的权力,这便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若以为她就此忍气吞声,那便是痴心妄想缇! 便是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又怎样,她就是要在那闹出来,就是要让皇上听见! 宫里,是这个世上最重等级规矩的地方儿,便是皇上怎么偏宠令妃,若令妃这事儿上解释不明白,她也绝对要跟皇上不依不饶了去!借着这个事儿,叫皇上褫夺了令妃佐理内政的权力才好! 可是这会子,她倒改了主意了。 她不急着将火气都撒出来,因为她在永寿宫里那会子,肚子里的气倒是一点点地散了。 她甚至觉得令妃与那九福晋之间的眉眼神色,十分有趣儿。 她来永寿宫,没能撒气,却是看了一场好戏。里外里这么一勾画,倒也不赔什么去。 待得转进了长街去,看不见了永寿门,塔娜这才在轿窗外低声问:“……方才情形,主子怎样看?” 那拉氏抬手抚了抚篦得溜光水滑的鬓角,得意一笑:“令妃那猫,什么岳钟琪带回来的啊,我看就是傅恒带回来的!你没瞧见九福晋那家下女子的神情么,就证明这两只猫极为相似。很有可能就是一窝里出来的。“ “傅恒也当真是左右逢源,带回两只猫来,一只给了自己福晋,一只却巴巴儿地送进宫来,给了令妃。虽然只是一只猫儿,可是你想那九福晋心下怎么能好受?” 那拉氏越想越愉快:“令妃这样伤了九福晋,就是伤了舒妃。这宫里,如今身在妃位、年纪又轻的,就是她们两个了。我早就希望她们两个斗起来!” “可惜上回佐理内政的事儿,她们两个竟然没斗起来;这回我看,时机终于来了。” 那拉氏心满意足地舒口气:“她们俩斗起来,我就松快多了。” . 一直目送那拉氏的轿子走得没了影,婉兮和舒妃才转身往回走。 从永寿门到后殿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两人若默默无言地朝里走也是尴尬,婉兮便寻了句闲聊:“……没想到九福晋这回竟然害喜这样厉害。我从前都是听人家说,只有头一胎才会反应这样强烈。也是我唐突了,若我早能想到九福晋这一胎这样辛苦,我便不该急着叫九福晋折腾进宫来。” 舒妃淡淡垂下眼帘去:“嗯,按着月份,是九月初得的胎。这才一个多月,正是最害喜的时候。”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舒妃:“九月初得的胎?” 舒妃目光也迎过来,点头:“正是啊。那会子咱们也正好刚从围场起銮回京。” 第1306章 三卷394(5更) 婉兮点点头没再说话。 舒妃倒是忽然一笑:“哦,我想起来了,令妃的千秋也在九月。怪不得令妃刚刚提到九月的时候儿,微微一个愣神儿呢。” 舒妃便一拍手:“早就听兰佩说,她的隆儿生来与令妃你有缘;那么说不定便是这个孩子也与令妃你有缘——这孩子会不会就是令妃千秋前后几日得的?醢” 婉兮垂下头去,淡淡笑笑:“是么?如果是,那就太好了,我定好好预备一份庆生礼。” 舒妃伸手拉住令妃,含笑站住:“那我也得建议小妹,叫那孩子喊令妃你一声‘干娘’呢!” 说到小孩子,两人面上都是浮起笑意。不意玉蕤却惊慌失措地从卡子墙小门洞跑过来,一脸的慌张。 “主子!舒主子……你们快回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 . 婉兮和舒妃都怔住,四只眼一起盯住玉蕤:“怎么了?缇” 玉蕤终究也是个小丫头,这会子早已六神无主,也说不清什么,只是惊慌地轻颤:“九福晋,九福晋流血了……玉函姑姑叫我赶紧来找主子,说是,说是九福晋可能要不好了……” 婉兮心内便是咯噔一声。 舒妃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踩了旗鞋就朝后飞奔而去。 婉兮立在太阳地儿下,却觉是掉进了冰窟,浑身上下冷得几乎无法呼吸。 “去请御医,快!” 玉蕤跌跌撞撞赶紧向外跑去。 婉兮木然转身,竭力踩稳旗鞋,往回走去。 可是刚过穿堂,就见前方的舒妃因跑得太急,被七八寸高的旗鞋绊倒,竟是摔倒在了地上…… 婉兮不顾一切跑上去,亲手扶起舒妃。却见舒妃已经磕得血流满面…… . 其后都发生了什么,婉兮只觉自己竟浑浑噩噩,明明就置身在事件中心,却又仿佛心神升到高处,从半空里在俯视这一切。 御医来了,那拉氏又回来了。整个后宫都来了,连皇太后都惊动来了。 因九福晋是外命妇,皇帝纵然派李玉来过问,皇帝却不方便亲身过来。故此此处一应事体都由皇太后做主。 婉兮呆呆听见有人哭。 不是一个人。 内室里,是九福晋撕心裂肺的哭声;外屋里,是舒妃捶胸顿地的哭声。 婉兮愣愣转头,见语琴就站在旁边,攥着她的手。 婉兮呆呆问:“陆姐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什么都记不清了?” 语琴被婉兮说得,眼圈儿倏然一红,却是摇头:“记不清就记不清,不问了。” 婉兮努力笑笑,“那怎么行呢?你看我这宫里从没有过这么大阵仗,更何况舒妃和九福晋都在哭啊。我得知道是怎么了,她们为什么要在我的宫里哭。” 语琴一眨眼,赶紧举袖狠狠擦擦眼睛。 “……婉兮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你得挺住。” 婉嫔也走过来,从另外一边扶住婉兮,低声道:“还是告诉令妃吧。待会儿皇太后必定要问话,婉兮要什么都记不得了,皇太后便反倒更加深了误会。况且还有皇贵妃在呢,婉兮怕会吃亏。” 第1307章 三卷395(6更) 语琴狠狠点头,竭力控制住情绪,缓缓道:“婉兮啊你听我说,九福晋的孩子……没了。” 宛若一道晴天霹雳,从朗朗九天劈下,就炸响在婉兮耳边。 婉兮两耳轰鸣,半晌什么都听不见。便总觉方才听见的那一句话,也是自己听错了醢。 她这样又愣了一会儿,待得耳边那轰鸣声散了些,这才抬眼望住语琴:“陆姐姐,你说什么?九福晋的孩子……怎么会没了?” 九福晋和九爷的孩子,那个刚刚一个多月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没了? 九福晋不过进宫来一趟,来帮她的忙,九福晋的孩子怎么就在她的永寿宫里,没了,啊?! 语琴攥紧婉兮的手:“……玉函说,你和舒妃出去送皇贵妃的时候,九福晋已经不好了。待得御医来了,已是太晚了……” 婉兮呆呆听着,呆呆落泪:“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请九福晋进宫来,我就不应该在这宫里养那些猫猫狗狗,我就不应该……这么自私,明明知道九福晋有喜了,却还只顾着叫她进宫来帮我办事……” “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九福晋,对不起九爷,对不起舒妃……更对不起那个刚刚一个月的孩子啊!缇” . 隔扇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 “奴才听得暖阁里传来令主子的动静,便猜着是令主子这会子已经明白过来了,可以到皇太后主子面前回话了吧。” 婉兮听出来,那是皇太后跟前的总管太监寿山。 婉兮这会子心痛如绞,真希望自己能干脆昏死过去,更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 可是要“感谢”寿山这样傲慢的嗓音,叫婉兮不得不清醒地面对眼前的现实。 还要到皇太后面前回话,在面对九爷之前,还要先面对皇太后。 语琴忍不住朝隔扇门外冷笑道:“寿总管,我知道你是皇太后跟前最得力的。可是再得力,也不必是这样的得力法儿。令妃不过刚清醒过来,你好歹容她先喘一口气,何必这样急着催她!” 寿山在隔扇门外语声平静:“隔着这隔扇门,奴才不知道是哪位主子的教诲。奴才权且斗胆一猜,当时陆贵人陆主子吧?也是奴才福分浅,陆主子进宫这些年,奴才竟然还没缘见过陆主子几面,更对陆主子的嗓音十分生,故此若是认错了,还请陆主子恕罪。” 寿山一句话,便叫语琴面上也是生疼。 六宫嫔妃是经常到皇太后跟前请安,只是这也是要分位分的。贵人以上才有资格到寿康宫请安,可是即便是贵人也只能在后殿请安,微有嫔位才能出现在皇太后面前。 语琴是今年才正式册封为贵人,从前在宫里这些年,便连出现在皇太后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故此这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这样说,虽客观上是实话,却也着实叫人心下难受。 婉嫔伸手按住语琴的手,亲自起身,打开隔扇门,客气地冲寿山点了点头:“陆贵人年岁小,进宫也没几年,寿总管记不清也是有的。我虽然位分也不高,进宫二十年才是嫔位,可是好歹我在宫里的日子长,寿总管总该还能赏脸记着些吧?” 第1308章 三卷396(7更) 寿山见是婉嫔,这才客气了些:“原来是婉主子。奴才给婉嫔主子请安。” 婉嫔虽这些年心如止水,也不甚得宠,可是她总归出自海宁陈氏家族。陈世倌在朝中为汉人大学士,这寿山总归还是要卖陈阁老几分面子的。 婉嫔含笑点点头:“寿总管万勿多礼。寿总管这些年在皇太后跟前伺候,便也如同我等的长辈一样。我等自当将寿总管如家中长辈一般,一体尊重。” 寿山这才笑了,急忙躬身:“哎哟,瞧婉主子说的,这叫奴才如何敢当?” 婉嫔这才和缓道:“令妃这会子虽说清醒过来了,只是情绪还是不稳定。这会子到皇太后跟前回话,怕也是还不冷静。若是哪句话的态度冲撞了皇太后,皇太后一时不高兴,免不得倒是咱们的错。寿总管且再容一时,我这边替令妃拢拢头发,换换衣裳,这到皇太后面前回话方不失了礼数。” 寿山想了想,便也躬身道:“那奴才就先去通禀一声儿。还劳婉嫔主子这边快些。皇太后的脾气您也知道,多等就该急了。醢” . 婉嫔转身回来,婉兮已经冷静下来,正抓了玉蕤的手低声吩咐:“这会子皇上来不了,咱们跟外头的消息也是断的。你便赶紧设法去内务府,通知你阿玛,叫你阿玛将此事告知九爷。” 九福晋的孩子,终究也是九爷的孩子。九福晋就在宫里,她也要设法叫九爷第一时间知道。 尽管这会子,她其实最怕叫九爷知道;她觉无颜面对九爷。可是内心的理智告诉她,这会子还是应该直面现实,将实情全都叫九爷知道。 玉蕤年纪终究还是小,又从没见过女子滑胎的事,这会子还有些后怕。婉兮紧紧攥着她的手,徐徐道:“我知道这个事儿难为你了。可是你务必将之前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全都一五一十说给你阿玛,再叫你阿玛同样一五一十全都传达给九爷。” “这事情的是非曲直便都在前头那些细节之处。玉蕤,你告诉我,你这会子能记得清,能不能转述得明白?缇” 这一连串的事发生的太快,也太庞杂,便是婉兮自己,这一会子之间也还不敢确认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便唯有将这一切都告知九爷,叫九爷用自己的智慧来分辨。 玉蕤还在轻轻哆嗦,不过还是坚定地点了头:“主子放心,奴才都记着,奴才一定都能说明白。”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说的时候不要急,心一急就会漏过许多细枝末节去。可是有时候偏是那些细枝末节才最要紧。我不催你,你慢慢去,慢慢说,一切都来得及。” 婉兮抬眼望住玉蕤的眼睛:“玉蕤,这件事唯有你去办,也唯有你才能办好。我这样说不仅是因为你阿玛,也是因为你的性子最为沉稳。你虽然年纪小,可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儿的时候,你反倒比玉函和玉叶都更冷静。” 更关键的是,那会子是玉蕤陪在茶房里。这双眼,只有玉蕤才有。 第1309章 三卷397(8更) 玉蕤坚定地一蹲身,这便赶紧去了。 婉兮这才起身,走到妆奁前坐下。 镜中她自己的脸一片雪白,半点血色都没有。可是反倒显得那双眼又黑又亮。 她自己拿起篦子来,蘸了点桂花油,将两鬓几茎毛了的头发重又篦好。 玉函和玉叶都想上来帮忙,却被婉兮拦住。 婉兮从镜子里望着两人,冷静吩咐:“玉函,我这会子出去就要到皇太后跟前回话,不能先去看九福晋。你替我去守着九福晋,不管谁说什么,你都记着:这是咱们宫里,你便要寸步不离。咱们宫里的事,容不得别人做主,你得压服住任何人,叫她们只能听你的。” 玉函眼中掠过一丝担心。 婉兮点头:“我知道你的性子一向沉静,不爱与人起争执。可是这会子我求你,为了我,为了咱们的永寿宫。” 玉函眼中的犹豫倏然而去,这便深深蹲礼:“主子放心,九福晋身边儿,奴才便将自己脚底下钉了钉子下去,一定寸步不离!醢” 玉函也去了,玉叶走过来从镜子里望住婉兮:“主子,我呢?” 婉兮暂未出声。 玉叶便急了:“奴才可以去查方才那猫和狗是怎么回事!毛团儿他们都是死的不成,连个猫和狗竟然都看不住!” 宫里规矩,若有主位在殿内,便是太监也不能随便进殿,只能伺候在门槛之外。便是有事儿要回,也要经由女子,而不能随便说进来就进来了。 婉兮便瞟向窗外一眼:“你别怪他,他是无旨不能进殿来。而这会子做主的是皇太后,他被门槛隔住了。” 玉叶咬住嘴唇:“那我去问他!缇” 婉兮倒沉静下来,垂首淡淡一笑:“怎么,你肯主动与他说话了?” 玉叶尴尬得满面通红:“主子瞧你!这都到了什么时候,奴才连命都豁得出去,还差这两句话么?” 婉兮含笑点头,捉过玉叶的手来,轻轻拍了拍:“别紧张,事已至此,担心害怕后悔都已无用。咱们想法子应对才是。” 玉叶深吸口气,点头:“奴才去问毛团儿了。” 婉兮却扯住玉叶:“那个不急,你去办旁的事。” 婉兮从小抽屉里拿出宫里的腰牌,递给玉叶:“你出宫去,去见玉壶。” “什么?”玉叶好悬没原地蹦起来:“主子,这会子你给玉蕤和玉函都安排了要紧的差事,你却叫我这会子出宫去?” 这会子已是日头西斜,她这一去一回,这一天就过去了。她怎么能在这会子扔下主子的事儿去? 婉兮点头:“我知道你替我担心,我也知道我的处境不易。可是我的处境再不易,也没有傅二爷在雪域的处境凶险;我此时再为自己担心,也比不过玉壶对傅二爷的担心去。”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下有数,可是傅二爷在雪域的情形是我无法想象的;玉壶为傅二爷的担心,更是我无法左右的。故此这会子,玉壶比我更要紧。” “主子!”玉叶跺脚,便落下泪来。 在玉叶心中,玉壶虽然重要,可是总归比不过主子啊! ---题外话--- 还有。 第1310章 三卷398(9更) 话说到这会子,该做的决定和安排也都做了,婉兮心下反倒更平静下来。 她含笑望住玉叶:“你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交给你的差事,自然才是我心里最看重的。这会子玉函和玉蕤是帮我办要紧的差事去了,可是此时我心中最重的事,依旧还是玉壶的事。”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无论是玉壶,还是你、玉函、玉蕤、毛团儿……你们每一个,同样也都是我的性命。便如你们这些年以命待我,我便也自当用自己的命来待你们。没的我自己一旦遇事,我便只顾着自保,却不管你们了。这样的事儿我做不出来,若我当真这么做了,你们这辈子也算白跟着我了。” “所以傻妞,你现在去帮我给玉壶传话,便也同样是在帮我,是在救我的命。” 玉叶一声哽咽,泪水便刷拉落下醢。 “主子这些天都在担心玉壶的事儿,否则也不会着急请九福晋进宫来,便也不会出这样的事……”玉叶忍不住低声嘟哝。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道,可是我不后悔。这会子雪域事发突然,我能为玉壶做的,便也只能经由这样的途径——而这样做,本身并没有错。” “即便今日遇到这样叵测的情形,可是我该做的事还是应该做完。我不会因为眼前这些,因为几个算计我的人,就将自己该办的事半途而废。” 婉兮拍拍玉叶的手:“我死不了;可是玉壶若等不到我的消息,她却会有事,她会急死。所以这会子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把我的话传给她去,先叫她安心下来。” 玉叶含泪点头:“主子说吧,奴才去就是。” 婉兮想了想:“你告诉她,我向皇上代她求情是可以,只是朝廷有规矩,官员异地赴任不可携带家眷。更何况是这样的两军阵前……更何况她只是格格,不是嫡福晋,也不是侧福晋,皇上这个例子都不好开。缇” “便是皇上能给特恩,却也不能太违反朝廷旧例,总也要一年之后才能让她去。一年,这恩典求与不求,实则并无太大差别。” 玉叶也皱眉。 婉兮却抬眸,浅浅一笑:“可是我有个法子,剑走偏锋的法子。这个法子很难为人,看她敢不敢用——若她敢用,她便能一逞心愿。” 玉叶点头:“主子吩咐。” 婉兮也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她可以求我帮她跟皇上求另外一个恩典:她可以自请下堂。” . 玉叶吓得低呼:“主子!” 婉兮点头:“我明白,所以我说是剑走偏锋呢。她虽然是妾室,可是终究是宫中女子经皇上赐给,所以她自请下堂,也要跟皇上求恩典。” 婉兮冲玉叶眨眼:“只要她不再是傅二爷的妾室了,那她自然可以跟着傅二爷去雪域赴任。那便不违反朝廷规矩,也不叫傅二爷后宅的福晋们不满了。” “至于将来……只要她和傅二爷的情分在,我便总有法子叫他们重新复合就是。” 玉叶便也点头,心上却还是一痛。 主子自己已经在这样的处境里,却还是能为玉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主子是当真将他们每一个,都当成了她自己的性命啊! ---题外话--- 所谓真情,不过将心比心~~~还有。 第1311章 三卷399(10更) 婉兮目送玉叶离去,这才平静起身,伸手握住婉嫔和语琴的手:“我该去皇太后面前回话了。叫她老人家久等,我也不好意思。二位姐姐别替我担心。” 语琴急切道:“你可想好怎么为自己辩白了?” 婉嫔眉眼之间也难掩焦急:“这会子皇上不便过来,你便要小心皇太后、皇贵妃趁机拿捏你。” 婉兮含笑点头:“二位姐姐的心意,小妹记下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小妹实则已不怕受罚。小妹的确对不住九福晋、九爷,更对不住那个刚刚一个月的孩子。故此若是小妹受了些罚,小妹心下反倒好受些。” 婉兮妙目轻转,潋滟流光:“既然不怕受罚,那自然便没有旁的害怕了。” . 婉兮走出暖阁,到皇太后面前跪下。 皇太后眯眼打量着婉兮,不由得寒声冷笑:“令妃,看你办的好事!傅恒今年刚刚为朝廷平定了大金川,皇上更是奉哀家懿旨,特恩赐封傅恒为一等忠勇公!可是傅恒平安回京之后的第一个孩子,便在你的宫里没了!” “令妃,哀家倒想问问你,你这些日子来撺掇着舒妃,天天儿地上奏笺要叫傅恒福晋进宫来,你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催命,啊?” 婉兮不急着回话,先转眸望向舒妃,深深点头醢。 舒妃这会字面上的血迹早已擦洗掉了,婉兮看清舒妃是伤在鼻子和嘴角。 之前看着舒妃满面鲜血当真吓人,也分不清伤势究竟是严重还是不严重。这会子终于看清了,那两处都是容易出血的地方,可是伤势看着倒并没有之前看着那么严重。 舒妃也察觉到婉兮是盯着她的伤口看,这便也点了点头。 婉兮这才朝皇太后行礼:“回皇太后,的确是妾身的错。在孩子的性命和九福晋的伤心面前,妾身的任何自辩都是无法相比的。故此妾身甘愿领罪,不做半句辩白。” 皇太后倒是愣住:“哦?” 之前那拉氏和舒妃都将前头的事叙说了一遍,两人言谈之中都小心保护着自己。皇太后以为凭令妃的伶牙俐齿,上来便必定又是长篇大论的辩白。却没想到,事实竟是这般缇。 皇太后怅然叹一口气:“如此说来,令妃你是听凭哀家发落了?” 婉兮深深垂首:“妾身全凭皇太后做主。” . 皇太后眯眼凝视婉兮半晌,缓缓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九福晋的孩子虽然不是经你直接动手才没的,可是终究起因在你,又是事发在你宫里,你宫里的猫也惊吓了九福晋……总归,个中种种,你都难逃干系!” 皇太后吸一口气道:“罪不至死,哀家却不能不给傅恒和傅恒福晋一个交待!传哀家懿旨,褫夺令妃佐理内政之权,降令妃为嫔!” 在座六宫都是倒吸一口冷气。 婉兮自己却是淡淡听着,听完只俯身叩头,吩咐身边儿的二等女子玉竹:“将我的妃位金册、金印取来。” 这会子几个大女子都不在,玉竹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承担这样重要的差事,已是有些要哭了。低声直提醒:“主子……若是交还了册、宝,主子降位之事便坐实了!” ---题外话--- 还有~~ 第1312章 三卷400(11更) 军机处值房,傅恒眯眼盯着德保,听德保将玉蕤那番话再转述一遍。 德保年轻,三十二岁的年纪,却是十八岁就中了进士,不到二十五岁就成了皇帝日讲起居注官,入值南书房,故此这个德保天生就是个过目不忘、口齿不打锛儿的。 因事出紧急,德保一口气转述完,一个字没错,一次结巴都没有醢。 傅恒听完,朝德保长揖到地:“多谢你。” 德保吓得赶紧同样长揖到地:“傅公爷,万万不敢。” 傅恒拜别德保,转身回到军机处,略一思量,便立即告知门外的传旨太监:“请回禀皇上,奴才傅恒求见。” . 太监去回事了,傅恒坐在值房里,细细又将德保的话回忆了一遍。 他伤心,那个小小的、他的血脉,刚刚来到这个世上一个月,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兰佩的腹中显出形状来,便这样夭折了。他心上的疼痛,无法抹除缇。 可是他却更留意到德保转述那段话的特别——那段话从头到尾,通篇全都是客观的叙述,没有一个字的主观猜测和推断。 这话既然是九儿叫人传出来的,也就是说九儿只给他看客观的事实,而却没有九儿自己半点的猜疑和论断。 他懂九儿的心。 终究涉及此事的人,除了九儿之外,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她妻子的亲姐姐啊。 若九儿为了自保,而对他人有半个字的主观猜忌,那么便是等于在与他说“我怀疑你妻子如何”,或者是“我怀疑你妻子与她的姐姐如何”…… 一般人为了自保,自然会这样说,自然会将疑点首先引到旁人身上去。只为自保,哪儿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更顾不上他这样第三方的感受。 可是九儿没有。 九儿不肯在他面前说他的福晋、他福晋的姐姐一个不字。便如这些年过来,九儿也从来都只在他面前说兰佩的好。 便是当年九儿在他家中,险些因那山药皮的事受了陷害,明明那会子兰佩和篆香等人看起来也不干净,可是九儿还是不肯在他面前将责任推给她们两个。 傅恒想到这里,眼窝有些滚烫。 回想当年,后来兰佩和篆香肯为九儿生病那次卖力,便也是从前那次的情分积累下的吧。这世上是有人心叵测,但是每一颗人心里头,也终究还有将心比心在。 外头咚咚小跑,是那传旨太监回来了,打千儿回道:“皇上宣傅公爷觐见。” . 玉竹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将婉兮的册、宝都抱了出来。 婉兮只看了一眼,便淡淡道:“这册、宝都是皇上赐下的。你抱去养心殿,交还给李玉便罢。” 玉竹真是要哭了,跪倒在婉兮面前低低道:“……主子,好歹向皇上求情。” 婉兮平静抬眸:“去吧。” 一屋子都是人,玉竹虽然一肚子的话想要劝,可是这会子却怎么都不得方便说。也只得狠狠忍了泪,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养心殿去。 舒妃心下隐约一动,想要出声拦住。可是目光滑过婉兮,终究还是生生忍住。 . 养心殿里,傅恒告进,进了东次间“明窗殿”,便赶紧跪倒。 皇帝坐在炕上,手上却是拈了一枚白玉小印儿,细细端详。 ---题外话--- 明天见。 第1313章 三卷401(1更) 傅恒请双腿跪安,皇帝侧坐炕上,歪眸瞥他:“你做什么来了?” 傅恒垂首,一五一十也将德保的那番话又一个字不落转述给了皇帝醢。小说 皇帝听罢,唇角轻勾,已是对整件事来龙去脉都了然于心。 “她是将事情都留给你自己做决断。她纵然置身事内,却更相信你的判断。” 傅恒伏地叩头:“奴才明白,故此更是百倍惶恐。” 皇帝便将那小印儿放回印盒,“她不对你说一声你福晋的不字,她也一样不对我说一声朕的母亲、朕的皇贵妃、朕的舒妃的不字。” “便是皇太后要降她的位分,她即便是遣女子到朕眼前来,还是不为自己一个字求情。因她明白,若是替自己求情,便是要朕与自己的母亲、自己的皇贵妃、舒妃为难。她只送回朕给她的小印儿,一片玉心素白,一切只凭朕来论断。” 傅恒惊闻皇太后要降婉兮位分,一颗心更是又惊又痛,不由向上叩头:“臣妾(臣的妻子)失去了孩子,奴才自然心痛如绞。只是奴才再心痛,终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奴才更不敢以奴才之身,连累了令主子去。奴才叩首,自向皇上请罪!缇” . 永寿宫里,皇太后下了懿旨便先行离去,又叫封了永寿宫的宫门,叫婉兮等皇帝最终发落。 皇太后下旨封了宫门,便又如上次玉烟死后的圈禁是相同的概念,永寿宫内人在出不去,便是皇帝也不能再踏入永寿宫门。 婉兮听罢,只向上叩头:“皇太后如何责罚奴才,奴才都不敢有半字。只是今儿情形不同,奴才斗胆向皇太后求一个恩典:九福晋既然是在奴才宫里伤了身子,此时最是虚弱之时,绝不宜移动。故此奴才请求皇太后允准,就让九福晋留在奴才宫中将养,奴才会朝夕亲自照料,也算赎自己之罪。” 皇太后转眸看向舒妃去:“九福晋是你妹妹,此时最适合挪到你宫里将养。” 舒妃起身道:“自当如此。” 可是舒妃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婉兮,还是朝皇太后行礼:“兰佩是妾身小妹,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应当挪进妾身宫里将养,由妾身亲为照料。只是小妹是小月,非同普通伤病,这会子妾身也觉不宜挪动。说不准半点挪动,便会伤了小妹的根基去。奴才便也斗胆恳请皇太后开恩,留小妹在永寿宫中将养。” 皇太后便也长叹一声,仰天道:“兰佩竟然在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哀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耿姐姐在天之灵交待……她在世时,将你们两个孩子托付给哀家。哀家没能照顾好你,如今却又叫兰佩伤了,唉,哀家有负老姐姐啊!” 舒妃便也落泪,膝行上前抱住皇太后的腿:“皇太后切勿自责,妾身实在惶恐。妾身这些年都蒙皇太后一手拉扯长大,祖母在天上必定都看得真真儿的。” 皇太后抱住舒妃的头,一时间老泪纵横。 伤心了好一会子,皇太后才抬眸瞟向婉兮:“也罢,兰佩那孩子便留在你宫里将养。令妃,你必得倾心尽力照料,若再有半点慢待,哀家绝不饶你!” 第1314章 三卷402(2更) 皇太后出了永寿宫,回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养心殿。 她的懿旨、令妃的册宝已经送过去好一会子了,皇帝那边却还没有动静,她心下也是不妥帖。 “寿山,去给皇帝回话,就说半个时辰后,哀家等他来给哀家请安。” 永寿门又轰然被关严。 婉兮立在门口,隔着夜色,隔着宫门朝养心殿的方向静静地望了一会子,这才转身走回寝殿去。 九福晋这会子安置在西偏殿里,舒妃留下成玦和如环,再加上九福晋自己带进来的蓝桥、碧海,九福晋身边伺候的人倒是不少。 婉兮刚到西偏殿门口,玉函便瞧见了,忙将屋内的事交给玉蝉,这便悄然走出来,随婉兮避到一边廊下醢。 “主子英明。这回皇太后虽然还是封了咱们的宫门,但是主子将九福晋给留在宫里,那便是皇太后也不能不顾着九福晋的身子,这样一来这宫门便封不死,总要有太医、舒妃等人来往,更要不断送进药材、吃食来。” “这样,无论是咱们想要往外通什么消息,便都有机会。” 婉兮垂下眼帘:“我有过上回被圈禁的经历,这回如何还能坐以待毙?” 婉兮望向窗内:“九福晋怎样?” 玉函道:“九福晋昏昏沉沉,一会儿昏睡,一会儿醒了也还是要流泪。奴才觑着,也都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原本应该有的模样,目下倒还看不出旁的什么来。” 婉兮点头,“失去孩子总是这天下最难受的事。替我好好照料九福晋。缇” 玉函微微一怔:“主子这会子,不去看看九福晋么?” 婉兮点头:“自然要去看,不过不是这会子。我也累了,先回去躺一会儿。等我起来,再过来。” . 玉蕤和玉叶还都没回来,婉兮也没叫外头的女子进来伺候,她便自己一个人走回寝殿,自己静静躺下。 将白日里这一切,连同这几日前后的事儿,都在脑海里重新回想了一遍。 想清楚了,她才能定下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见九福晋。 . 宫内掌灯,皇太后宫中的灯点燃了之后就更为好看。 皇太后座旁两枝大莲花,莲叶展开。叶心便是烛台,将红烛点燃在烛台之上,那团红光便似红莲绽放。 荷叶表面鎏金,烛光落在荷叶之上便又被反射,将烛光映亮数倍不说,更叫这寡淡的夜色里平添片片金碧辉煌。 皇太后便坐在这样的金叶红莲的灯影里,望着自己的皇帝儿子一步一步走近。 皇帝不是自己一个人来,还带了一个人:傅恒。 两人都跪倒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尤其安慰了傅恒一番。 “你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是宫里还有哀家在,还有皇帝在,总会替你做主。你的福晋失了孩子,哀家和皇帝都不会叫你们受了委屈去。令妃的错,哀家绝不姑息!” 皇帝面上平静无波,只淡淡勾起长眸,瞟了傅恒一眼。 傅恒向皇太后叩首:“皇太后厚恩,奴才着实惶恐,受之有愧。不瞒皇太后,奴才今晚斗胆前来叩见皇太后,是来请罪。” 第1315章 三卷403(3更) 皇太后闻言便是一怔。超快稳定更新小说,本文由  首发 “你这孩子,今日你本是最大苦主,你又来请的什么罪?” 皇帝淡淡起身,立在皇太后座旁,就在那一柄莲花灯旁醢。 金叶莲花灯能照得亮夜色,却独独照不亮他的脸。 他只有一双眼被灯光掠及,闪出幽幽的光芒来,此外便是他的其他神色都挡在了莲叶背后。 他这会子才幽幽抬眼,眼角闪烁点滴笑意:“今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又究竟是谁有罪,儿子倒觉着应该再听舒妃说一遍。听清楚了,才能分得明白。” 不等皇太后说话,皇帝便吩咐孙玉清:“去宣舒妃进殿。” 皇太后不由得横眸望来:“哦?皇帝已经将舒妃带来了。” 皇帝淡淡一笑:“儿子想,今晚舒妃的心下便也必定难过。儿子今晚带她来给额涅请个安,能听额涅几句体己的话,舒妃心下也能舒畅些。缇” 说着话儿,孙玉清已然将舒妃引了进来。 请安罢,皇帝点头:“舒妃,今儿外命妇进宫,又遇小产之事,朕便不宜亲自过去。永寿宫里的前情后果,你便当着傅恒和朕的面儿,再说一遍。” 舒妃轻咬嘴唇,抬眸看了皇太后一眼。 皇太后便道:“你也起来吧,都起来,谁都不必跪着。傅恒虽然是外臣,但好歹是你的妹婿,也不是外人。你便也不必拘着了,都说说吧。” 舒妃打量了一圈儿,没见那拉氏,这心下便也是悄然一安。 她便从递奏笺给那拉氏,却被那拉氏推三阻四的事儿上说起。 皇太后听了便是生气:“这事儿从起因上,便都是令妃的错!她催着兰佩进宫来做什么?她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她也是个嘴硬的,哀家便是在永寿宫里那样追问,她竟然也死活不肯说!” “皇帝,这会子傅恒和舒妃都在呢,你好歹得给他们一个交待,必须将这实情从令妃的嘴里掏出来!” 皇帝在灯影暗处淡淡抬头。这一忽儿,他的眼睛便又引进暗影里去,只将他薄薄的红唇曝露在灯光之下。 他唇角轻勾:“舒妃,令妃这样几次三番催着九福晋进宫。你难道不知道原因么?” “九福晋是你亲妹子,她若身子不适,令妃未必知道,你却是该知道的。若九福晋不宜进宫,你为何不拦着令妃,反倒还帮着令妃,亲笔写那些奏笺,天天亲自送到皇贵妃宫里去,嗯?” 舒妃轻轻一颤。 皇帝微微垂首,眼睛重又露出来,温煦凝住舒妃:“舒妃,朕和皇太后都等着你回话呢。” . 夜色幽暗,便是皇太后的宫里,这世上身份最为尊贵的人的宫里,烛光却也终究无法与日光相比,总不是夜色的对手。 在这样的幽暗包围之下,空气便也变得粘稠、凝滞了一般,便连呼吸都跟着变得困难。 舒妃垂下眼帘去,不得不答:“回皇太后,皇上……令妃急着叫妾身小妹进宫,是因为令妃知道了小妹有喜了。” 皇帝缓缓勾起唇角:“九福晋与傅恒的长子已经四岁了,时隔四年九福晋再度有喜,令妃也十分欢喜,这便急着见一面,是不是?” ---题外话--- 大家好奇舒妃怎么能摸出印文来哈,大家忘了“摸麻将牌”的道理咩?一样的,是能摸得出来的。而且舒妃是纳兰容若的侄孙女啊,这样的书香家族对篆刻、金石也都有素养的,那些印文更是了然于心,大致一摸,心里隐约就有数了。而且“令狐九”三个字里,令、九笔画少,都好猜呀。 第1316章 三卷404(4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28 Apr 2017 03:53:17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ai146:2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首发哦亲
第1317章 三卷405(5更) 皇帝便又吁一口气:“既然起因无恶意,永寿宫这地界也并无必然因果,那舒妃你倒告诉朕,九福晋失去孩子,依你看见的来推断,是因为什么?” 皇帝目光幽幽一寒:“你或者你身边女子,有谁见过令妃推过九福晋,还是做过什么伤害到九福晋的事情去么?” 舒妃神色一凛,急忙道:“并无!” 皇帝这才点点头:“那便唯独剩那个‘意外’了。” 舒妃神色难掩委顿:“……在永寿宫里,意外便是令妃的猫忽然冲进殿内来,惊着了小妹。妾身看着,那会子小妹额角就已经滴下汗来。” “哦,”皇帝淡淡垂下眸子去,目光落在袖口上。便是常服袍,帝王的袖口上也有金线刺绣,故此在暗光之中依然如金鳞游动,“这样说来,便是那只猫该死!” 皇帝话音铿锵落地,眼角一缕余光便朝傅恒掠去。 傅恒一震,这便向上叩头:“回皇太后主子,奴才死罪!那只猫,是奴才进给令主子的……醢” 皇太后一怔:“怎么会?不是令妃说,那猫儿是岳钟琪的儿媳呈进的?” 傅恒伏地叩头:“岳钟琪大人已是年过六旬,便是他想带一只猫儿回京,那会子也是奴才亲自替岳大人办的。故此这猫儿说到底,终究还是奴才选的;若不是奴才选了性子如此烈的猫儿呈进,便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皇帝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小九啊,你亲手选的猫儿,却惊吓了你的福晋,坑害了你的孩儿……唉,你叫朕怎么说你!” 皇帝便也朝皇太后行礼:“看样子,他来请罪是对的。额涅也应给他的教训。” . 皇太后愣怔看着眼前三人半晌,只能叹了口气:“算了。今儿傅恒刚失了孩子,福晋还在宫里躺着,哀家又如何能因为一只猫儿再去叫他伤心。缇” 皇帝目光又是一转,瞥向舒妃:“既然傅恒家里也有这样一只猫儿,令妃的猫忽然奔进殿内惊着了九福晋,不过九福晋也不至于过于惊吓才是。这便说不通了,九福晋除了猫儿之外,再没受过旁的惊吓么?” 舒妃在幽暗里,缓缓抬起头来,眸色黑白分明。 “回皇太后、皇上。还有旁的缘故。只是那会子在永寿宫中,当着六宫那样多人的面儿,妾身不便直说出来。” 皇帝点点头,“你说。皇太后和朕都在这儿呢,自然替你做主。” 舒妃一眨眼,便是一双泪珠儿滚落:“回皇太后和皇上,那会子永寿宫里一切都好,只是没想到,皇贵妃忽然驾临。” “哦?”皇帝长眸一闪,目光从皇太后面上滑过:“皇贵妃素日也与九福晋甚为交好么?怎地听说九福晋进宫来,她倒巴巴地也跟去了?” 舒妃垂首,眸光也悄然瞟过皇太后。 皇太后便是皱眉:“她做什么去了?” 舒妃泪珠儿便落得更急:“回皇太后、皇上……就是因为妾身几次三番递了奏笺到皇贵妃宫里,请求叫小妹进宫,皇贵妃都拦着不准。后来还是令妃以佐理内政之权准了妾身的请奏,小妹这才进宫来。故此皇贵妃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第1318章 三卷406(6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28 Apr 2017 05:06:50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qingdianxin44:6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19章 三卷407(7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28 Apr 2017 06:05:51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nxiazai144: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20章 三卷408、嘀咕(1更) 因着十一月本是皇太后圣寿,十二月接下来又是过年,本都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故此令妃降位、褫夺佐理内政的事儿,便没有执行。小说 都说皇太后自然不好收回成命,只是被皇帝给扣中不发。可是事实上整个六宫也都瞧见,事后皇太后再见着皇帝和令妃,便也再没提过这个茬儿醢。 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皇太后也像是根本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这个话。便连永寿宫的大门也照样每日打开,人来人往。那六宫上下便也没人再敢随便提起这件事了。 皇太后圣寿的寿宴上,各宫嫔妃都向皇太后进吃食,皇太后还特地尝了令妃进的糖蒸酥酪、山药糕、鸡油卷儿都尝了个遍。糖蒸酥酪和山药糕都是对应老年人肠胃的,暖且好消化,皇太后的膳单里倒也不少见,皇太后便格外问了问鸡油卷儿:“你这鸡油抹出来的卷子,倒与膳房平素做的不是一个味儿。” 婉兮双手捧着盘子,含笑跪答:“回皇太后,妾身的鸡油卷所有的鸡为乌骨鸡,熬制鸡油的时候儿又加了巴颜沟特产的麻菇,这鸡油的味道便格外鲜美。这样的鸡油卷儿吃下去,不但能叫皇太后口中觉着鲜美,还能帮皇太后健骨、润发。” 这些年六宫上下都亲眼见着,皇太后与令妃的关系本不亲睦,皇太后难得这样赏脸;而经过了九福晋的事儿之后,没想到令妃也能这样平静无波,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情形看在那拉氏和舒妃的眼里,不觉各有滋味。 缇. 那拉氏回到承乾宫,心情不好,劈手丢开手筒子。 “这算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儿,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儿么?可是皇太后可别忘了,令妃只是妾室,不是她儿媳妇!” 塔娜忙上前帮那拉氏解开披风,褪下大衣裳。德格则上前将那手筒子给收好了。 她们主子今儿心情不顺是有缘故的:皇太后寿宴,加上接下来的过年,那拉氏都应该作为六宫之主,带领内外命妇向皇太后请安祝寿,并且还应该陪皇上一起,筹备过年的一应节项大事。 可是却又叫皇上和皇太后给搁置了。 皇上倒还罢了,总归这样不太热衷的模样,诡异的是这回连皇太后竟然也没提出异议。 故此那拉氏看见寿宴上,皇太后罕见地主动与令妃说话儿,这便叫那拉氏心下更为不舒服了。 塔娜柔声劝:“主子又何必计较这些呢?总之这已是年下,来年主子就将正位中宫了。便是今年不管这些倒也罢了,主子乐得最后轻省一年。明年这会子总归已是正宫皇后,便想偷懒都偷不成了。” 那拉氏换了家常的半旧常服袍,卸了凤钿,这会子身上头上才都轻松下来,这便斜靠在炕上,也叫塔娜装了一袋青条水烟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 “你们倒想得开,我怎么就心下总有些没底呢。就像他们汉人总说‘近乡情怯’,我这会子越是要到了时候儿,心下反倒越不妥帖了。” ---题外话--- 厚厚,乃们这会儿是在高速公路上体验密恐,还是在景点儿与全国人民大合影呐?假日快乐~~ 第1321章 三卷409、险些情断(2更) HTTP/1.1 200 OK Date: Sat, 29 Apr 2017 02:51:01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355 X-Via: 1.1 nxiazai144: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22章 三卷410、寝殿里藏的秘密(3更) 德格也道:“可不,那会子说起来六宫的匾额都是参照永寿宫的式样做的,故此就算是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也都是依样画葫芦,没什么特别。也就唯独人家永寿宫那一面,是堪称风范、独一无二的罢了。” 那拉氏忽地横眼瞪过来,塔娜也赶紧踩了德格脚尖一记,德格也明白自己说走嘴了,忙捧着火镰荷包跪倒:“奴才该掌嘴!” 塔娜忙设法转圜,柔声引着那拉氏转开念头:“便是翊坤宫里有‘懿恭婉顺’四字御笔匾额,又有什么打紧呢?主子今晚儿怎会想到这个?” 那拉氏瞥着塔娜,忧愁中便又生了恼恨,便将手中水烟壶掼在炕几上:“若只是‘懿恭婉顺’四个字,我倒懒得与她计较什么去!终究那年她也刚进宫,皇上那四个字便能瞧得出不过是应景而题,与她性子倒并无对照。” 那拉氏目光在幽暗中浮起来,点点被烛光照亮:“翊坤宫你们也偶尔去过,不过你们去回事儿,也只是进正殿,故此你们只能看见那正殿里悬着的‘懿恭婉顺’四字匾额罢了。可是我却知道她后殿寝殿里多了块什么匾额!” 塔娜这才一震:“还请主子示下。” 那拉氏攥着水烟壶冷哼:“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原来就在今年三月初六,册封礼前一个月,皇上却莫名叫内造办处另制了块匾额给她挂到后殿去了。” “那块匾上的四个字是:懋端壶教!醢”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面色都是一变。 “懋端壶教”四个字,已是隐约在书写皇后之德! 皇上在皇贵妃册封礼前一个月,御笔亲题这样一块匾额,挂到舒妃的寝殿里,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拉氏瞟着两个女子,见她们面色也有变化,这便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担心:“……你们说,皇上在册封我之事上推三阻四,是不是他心里更想进封的人,是舒妃?” . 其实这答案,还用问么缇? 在这六宫里,若论出身、皇太后的宠爱,那必定都是舒妃。 只是舒妃进宫晚,位分上差了一级,无法从妃位越级而成皇贵妃。说到底,舒妃这些年始终缺了一个皇子罢了。 那拉氏见两个女子不语,心下恼意更甚:“那匾额挂在她寝殿,我便也被她蒙蔽了,直到这会子才知道。亏我还想着要与她交好,总觉着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来,虽然她一直对我冷淡,可是我还总觉得她可用……可是既然那匾额挂得那么早,难说她不是早早就存了当皇后的心!故此就算与我联手,也未必是真心实意!” “便是这回的事儿,我便总觉她还是借着她妹子,有意与令妃靠近。否则她明明是我的人,却每日里递那些奏笺进来做什么!如今倒好,她没能帮我扳倒令妃,反倒叫皇太后反而对令妃和颜悦色了!” 塔娜也不由得皱眉:“这匾额的事儿,被舒妃瞒得这样紧……既然她还有当皇后之心,那主子就不能不防。她会不会,也想借着令妃来算计主子呢?” 第1323章 三卷411、谢谢你哥哥(4更) 翊坤宫,舒妃吩咐成玦和如环搬了梯子,自己爬上去,亲手擦拭寝殿上悬的“懋端壶教”四字匾额。 廛尾拂尘清扫过,她的唇角缓缓勾起。 有这四个字在,便如皇上在她心里点燃的一把火。这四个字不灭,她心中的火焰便不会熄。 她这寝殿里悬的不仅是四字横匾,皇上还御笔亲赐了一副楹联。随着她的手,那黑底金字一个一个显现出来:“德茂椒涂绵福履,教敷兰掖集嘉祥。” 若说“懋端壶教”四个字还不够的话,这一副楹联还不够明白么醢? “主子,万万踩稳当了。”成玦和如环在下头扶着梯子,仰头高高望着立在半空里的舒妃,小心地直提醒。 这块匾额和楹联自从三月挂上去之后,主子便异常珍爱,素日里拂尘擦拭都不假人手,必定亲力亲为。 舒妃擦拭完,不由得立在半空中,幽幽叹了口一口气。 这是悬在她寝殿里的,平素外人都不得见。况且她一向是清冷的性子,也极少邀请人来自己宫里,更别说要邀请到寝殿里来了。 故此,这匾额和楹联虽叫她心内欢喜,却总是有一种衣锦夜行的感觉——明明那般衣着明艳,却要行走在夜色之中,外人都看不见。 只是她心下明白这轻重,暂时要衣锦夜行的遗憾,她忍得住。终究已是年底,一切都在明年。只要她能在明年八月册立那拉氏之前怀上自己的孩子,那么中宫之位便不是那拉氏的缇! 擦拭罢了,也按下了心事,她小心下了梯子。 扶着鬓角,笃定吩咐:“预备着吧。这个年,总归咱们要在永寿宫里过。我会向皇太后和皇上请旨,暂时搬进永寿宫去。就算搬不进去,咱们也要整天都留在那边,唯有夜晚才回来咱们宫里。” 此时的时机正好,一切都来得及。小妹伤在这会子,便是坐小月子也得坐满一个月。更何况宫里是过年呢,不到二月二过完年,宫里也不好意思将小妹撵出宫去。若她这会子能怀上孩子,那便恰好在八月前显怀,到时候一切便都尽如人意了。 . 永寿宫里,婉兮亲自盯着人给西配殿里的西暖阁烧炭熏炕。 舒妃已经向皇太后请旨要搬过来,一方面是亲自照顾兰佩,一方面也是因为过年,正好姐妹相聚。 理由正当,皇太后已是准了,皇上却给拦住。皇上说宫里各自都有自己的分宫,一向没有这样混住的规矩,故此还是叫舒妃白日里过来照应,夜晚仍回自己宫中寝居。 即便只是白天过来,婉兮也得尽地主之谊,提前给准备个暖阁出来,又拨了自己份例里的炭火来提前烧炕。 小柏氏走进来,婉兮忙伸手挽了,没叫行大礼。 小柏氏望着正在拾掇的这偏殿暖阁,不由得一笑:“小妾先时还没领会娘娘的意思,这会子听说舒妃请旨要搬过来住,小妾才恍然大悟。” 婉兮拍了拍她的手:“替我多谢你兄长。” 小柏氏忙一礼:“哥哥岂敢呢!他是内造办处的郎中,舒妃那宫里的匾额就是他经办的,故此由他来告诉皇贵妃,才最恰当。” 第1324章 三卷412、看得明白(5更) HTTP/1.1 200 OK Date: Sat, 29 Apr 2017 05:18:12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fzh97:1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25章 三卷413、为了猫(6更) 婉兮抬眼看玉蕤一眼,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淡淡一笑: “其实这样说起来,我反倒会更心疼怡嫔。 乐文移动网怡嫔家贫,无以为生,怡嫔才会从小被卖作扬州瘦马。如果没有怡嫔被卖来的银子,那小柏氏,还有她们的哥哥,怕也都饿死了。是用怡嫔换来的银子,才养活了她的兄长、妹妹。” “白常在今日的的聪慧剔透,其实都是怡嫔用自己的痛苦换来的。” 玉蕤也是一怔,旋即眼中也是涌起泪花:“主子说得对,奴才方才有些毒了。” 婉兮含笑摇头:“你不过是言语两句,我当年却是实打实与她曾有深仇大恨的。” 婉兮如今还无法生养,不无当年那窝心一脚的缘故。 “……只是这些年过来,我虽然恨怡嫔,却从未恨得深入骨髓过。便连后来小柏氏进宫,她兄长进内务府造办处,我也都是未曾当成敌人,便是因为心底深处,终究对怡嫔的经历,依旧还有一丝怜惜去。” 玉蕤含泪点头:“这宫里若是换成旁人,跟怡嫔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大仇,如今仗着得宠,早就将怡嫔置于死地,或者将她妹子、兄长都给整治了。也唯有主子肯如此大量,才能换来白常在和她兄长的诚心归附。醢” 婉兮含笑凝眸:“人生于世,人善有人欺的道理我自也是明白的。更何况深宫这些年,尔虞我诈就更是家常便饭。我不喜欢做傻傻的所谓良善之人,但是我却相信四个字:将心比心。” . 玉叶从外头走进来,却是撅了嘴。 婉兮转过眸子去瞧她:“预备好了么?” 玉叶点头:“乌鸡骨头已经剔好了,就等主子亲自去熬鸡汤了。只是……主子当真还要亲手给皇太后再**油卷儿么?” 婉兮便舍了玉蕤,叫玉蕤盯着这便烧炭熏炕,自己径直走向门外去缇。 “自然要做。难得皇太后喜欢吃这一口儿,寿宴那日还夸奖了两句,我便要再做了给皇太后进呈过去。” 玉叶忍不住跟上来低声嘀咕:“皇太后这回对主子和颜悦色些,都是她理亏罢了!她从未真心想对主子好,主子又何必要劳累自己去侍奉她!” 婉兮淡淡回眸:“那拉氏和舒妃本就都想借用皇太后来打压我,我若自己更因此对皇太后记恨,那不反倒正好中了她们的下怀?” 玉叶被问得一怔,想了一会儿才道:“那难道主子就不记着过去她对主子做过的那些事儿了?” 婉兮瞟她一眼:“便如我对怡嫔一样。不恨是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恨却要有时限。因一事对一人,而不是兜头盖脑,什么都一样儿地恨下去。” 玉叶嘟了嘟嘴,咕哝道:“……是为了皇上。” 婉兮面颊微微一红,便也挑眸:“谁说我是为了皇上?这一回,我是为了剪刀儿!” 这回轮到玉叶傻了:“为了剪刀儿?” 玉叶登登登赶紧追上婉兮,暂时忘了身份,并肩而行,“……主子**油卷儿,是为了猫?” 婉兮忍不住笑,停下瞪玉叶:“瞧你这话说得,倒像我**油卷儿是为了喂猫似的!” 第1326章 三卷414、我赌你心软(7更) 两人说得跟绕口令似的,听起来还都是有鼻子有眼儿的,两人这便忍不住相视一笑。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两人都是小丫头,时常一起做些小坏事儿,一起瞒着婉兮的额娘和阿玛,只有两个人知道。 玉叶便不由得上前,握住了婉兮的手。又如同小时候那样子,不分主仆,亲密无间。 “姑娘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奴才心下替主子委屈,真不愿意看见主子为了那老太婆便哑忍下来。” 婉兮摇头:“你跟我这些年,你看见我肯甘心哑忍受气么?便是有时候不当场发作,那也是我在掂量轻重,想明白了再反击罢了。” 玉叶还是红了眼圈儿:“可是这回主子却找不出什么理由了吧?连猫都说出来了,主子这就还是委曲求全了。” 婉兮轻叹一声,“你个傻妞,真不是。我真是为了剪刀儿!” . 玉叶抹一把眼睛:“主子到底说什么呀,我都听不懂了。” 婉兮叹口气,抬手指悬在屋檐下的鸟笼:“看看二又和二寸。从前我在长春宫里当女子的时候,喜欢的其实是二又的爹妈:小又和小寸。醢” 那段伤心往事发生的时候,玉叶还没进宫呢,故此那些事儿也都是听毛团儿转述,心下还是有些迷糊的。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鸟类的生命本也短暂,这些年已经足够鸟儿们重入一个轮回……但是婉兮轻轻垂眸,眼睫毛尖儿上还是悄然挂了泪珠儿。 “它们是我心头所爱,可是它们却是——被我连累死的。” 玉叶也回想起那会子她刚进宫,跟着毛团儿到内务府鸽子房里去寻两只鸟儿,结果听说的惨状……那养鸟的说,一个是从鸟架上掉地下摔断了脖子,一个是被野猫活活咬掉了脑袋。 玉叶这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两只眼也是红了。 婉兮点点头:“所以,刚发生九福晋这事儿的时候,我一来为九福晋、九爷和那孩子难过,我接下来就在担心咱们家剪刀儿……我那会子都没顾上担心我自己,我就怕皇太后一怒之下会下旨叫人将剪刀儿给处置了。缇” 婉兮转开眸子:“我当年护不住小又和小寸,我这回便不能再失去剪刀儿了。它们虽然都是小生灵,可是它们不该这样为了主人而冤死。” 玉叶也使劲点头:“主子别说了啊,奴才明白了。奴才就是没明白,剪刀儿和今儿的鸡油卷又有什么干系?” 婉兮这才破涕为笑,妙眸轻转。 “可是我想多了,皇太后压根儿就没说过那个话,没想要迁怒给剪刀儿啊!” “故此便是为了剪刀儿,我也愿意向皇太后尽我一点子心意……” 玉叶这才想明白,张了张嘴便也乐了:“真别说,这还真是为了猫!” 婉兮满意地轻叹口气:“我事后想,皇太后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人到了这会子,也是心疼小生灵的了。如此可见,皇太后纵然是个硬脾气的人,可是到了这把的年纪,终究性子还是一点点被岁月打磨得柔软了下来。” “又或者说,她虽手腕铁硬了些,可是内心却并非毫无柔软的吧~” ---题外话--- 明天见~ 第1327章 三卷415、黑暗中,你和我(1更) 因着有外命妇在永寿宫坐小月子,皇帝便整个年下都不便踏足永寿宫。 而六宫若被翻牌子召幸进养心殿,便必定要有敬事房的记档,故此婉兮与皇帝的相聚,从十一月到一月这三个月间,在记档上并未超过十五天,平均下来每个月不过三五天之属。 也是因皇帝在年下的祭祀典礼甚多,无暇召幸后宫。不过除了令妃之外,倒是婉嫔、颖贵人、陆贵人、白常在、那贵人、林常在等几个位分相对较低的嫔妃各自得了一天伴驾的记载。 永寿宫里婉兮竭力尽地主之谊,每天都陪着舒妃姐妹俩,寸步不离。只是婉兮对姐妹二人的态度,却与从前有所不同了醢。 直到正月十四,皇帝次日一早便要奉皇太后圣驾,带领前朝后宫一起赴圆明园看火戏。便在起驾之前,下旨由令妃“分皇贵妃忧”,主持坤宁宫夕祭。 坤宁宫祭祀每日早晚两次,各自名为“朝祭”、“夕祭”。名义上由中宫来主持,只是中宫终究无法每天早晚都来做此事,故此也有遣内务府官员代为执行的。 此时令妃为佐理内政者,自然可代替皇贵妃行此祭祀。 婉兮沉静主持完一应仪轨,忽听通报,说皇上来了。 婉兮急忙上前行礼,便是凝眸望住皇帝,心下也是悄然悸动。 虽然永寿宫与养心殿这样近,可是皇帝却不方便过来。故此这般便也生出了小别胜新婚之感缇。 皇帝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她带起来。只是这一拉手之间,皇帝的指尖还是穿进了她的指缝儿中去,便是从这小小动作,婉兮也体尝到了皇帝相同的心思。 婉兮面颊便忍不住一热,起身已是含笑,随之娇俏垂首,低声道:“爷来晚了,夕祭已毕~” 皇帝轻哼一声,只冲身边的几个太监点了点头:“布置吧。” 婉兮抬眸凝注皇帝:“夕祭已毕,皇上这是……?” 皇帝是天子,代表天意统领天下,故此宫内各种祭祀,不论规模大小,都是规矩最重,半点差错都不能有。夕祭既然已经完毕了,那就不能重来一次。 皇帝扬眉轻睨着婉兮,缓缓一笑,却道,“嘘……” 婉兮便也不知皇上这是又弄什么玄虚了,只能依从着他。 片时之后,之间太监们已经将巨大黑幕将整个坤宁宫明间全都垂挂满,不叫外头星月之光透露进半点。 之后一众太监全都垂首退出门槛来。 皇帝却抓了婉兮的手,两人走进坤宁宫去。 婉兮抬眸,见殿内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萨满婆婆,在宫中官职为“司祝”;此外还有两个太监,一个执板,一个执鼓。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皇帝:“爷……这是另有祭祀?” 皇帝坏笑眨眼,朝那司祝点头:“开始。” 那司祝和两个太监,便绕着殿内将殿内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整个坤宁宫瞬间跌入黑暗。 不仅没有灯火,更因为四周早已垂挂好黑幕,便连窗外的星光月色都无法透入,便让眼睛即便适应黑暗之后,也半点光亮都看不见。 婉兮不由得紧张,攥紧皇帝的手问:“爷,这是什么?” 第1328章 三卷416、不叫灯光打扰(2更) 婉兮话音未落,那职为司祝的萨满婆婆,已然摇响铜铃,口中念念有声。 婉兮虽然看不见那情形,却能想象到,萨满婆婆身披五彩衣,腰上系满串铜铃,随着身形跃动,那身上的五彩衣便猎猎飘动,而腰间铜铃便整齐地响得响亮。 随着司祝的铜铃声,两个太监也同时敲响板、鼓应和。虽然只有三人,三种简单乐器,但是铜铃、板、鼓组合在一处,竟然也成了小小的乐队一般。 婉兮不由得心驰神往,想起小时候。 她虽然身在旗籍,可终究是汉姓人,故此对满洲在关外时传统的祭祀方式不甚熟悉。小时候但凡见有人家做这些,倒不觉得如何神秘肃穆,反倒只觉得好看,只当成歌舞一般。不管谁家请了萨满婆婆来跳神,她必定要去看的,小时候还跟额娘嘀咕过,说将来长大了她也要当“大仙儿”,也能这样腰缠铜铃、彩衣而舞醢。 感知到她柔软下来,甚至朦胧之间能想象到她在侧首微笑的模样。 皇帝便也不自觉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他凑在她耳边,口中暖暖的气都吐在她耳畔。 “背灯祭。” 婉兮微微一怔,这名字她听过,忍不住踮起脚尖,凑在皇帝耳边悄声问:“这不是该在堂子里祭祀么?” 皇帝捏捏她的手,同样让自己的声音被铜铃、鼓声裹住:“本是堂子祭,可是爷决定改到坤宁宫了。实则十二年的年底,爷已经定了坤宁宫背灯祭的供献之物,但是因为十三年孝贤的事给耽搁了。今年正好应当正式进行。缇” 婉兮心下悄然一软:“背灯祭历来都是最最神秘,奴才家里是汉姓人,便从未做过。村子里旁人家有做的,也不肯请外人去看,更不告诉外人他们在祭祀什么……奴才这会子便也有些迷糊了。” 皇帝坏坏一笑,只伏在她耳边道:“铜铃响会有四遍。四遍之后祭祀便停了。故此,咱们时间不多……” 婉兮听得怔住,皇帝的手却已经在黑暗中伸过来,将她包绕。 这样的黑暗,这样最为靠近神灵的铜铃、鼓声,婉兮的神思也不由得被拉远,似乎脱离了她的躯壳,被高高推向天际。 她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能感知到皇帝将她圈进怀中。 她的掌心,被他放入干燥的柳叶。 而她的身子……是他坚定而灼热的占领。 . 从未有过的神圣与亵乱感,这一刻集中在一处,如电光幻化成的钢鞭,一下一下抽击着她的心魂。 这是坤宁宫,曾是皇后寝宫,代表大清的女权。 这里供奉保佑家的神灵。 可是她却在这里,在这一片幽冥的黑暗中,与皇帝行了这样最最亲昵之事…… 虽然知道那司祝和太监看不见,可是他们就身形翩飞在他们俩身畔。那铜铃阵阵、鼓声铮咚,就在耳边。 此时的皇帝,不知是因为担心时间的长短,还是也被这奇异的气氛蛊惑,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激亢。 她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样的鞭挞,无数次吟声就将溢出唇边。 第1329章 三卷417、等不来他的垂怜(3更) 永寿宫里,夜色已晚,婉兮还迟迟未归。 舒妃坐在窗边,有一搭无一搭陪着妹妹说话,却分明更留意窗外的动静,倒是将妹妹好几句话都给错过了。 兰佩看着这样的姐姐,心下也是酸楚。她索性不再说话,垂下眼帘去。 正月十四,宫里本就是过年,又因为明儿就是元宵了,故此今晚上各宫里更是高挂彩灯。廊檐下的灯影映入窗棂来,映在她袖口的滚边绣花上,便宛如鱼龙轻舞,金丝金鳞。 她幽幽开口:“姐姐,明天就是元宵,九爷也会进宫陪皇上赴圆明园宫宴。小妹在宫里从十月底躺到如今,身子早养好了。小妹想,明儿圆明园宫宴罢,小妹便随九爷回府去了。” 舒妃这便一怔,将心神从窗外收回,直盯住兰佩去醢。 “这是怎么了?宫里也没人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急着回去?” 兰佩藏住一声叹息,只垂首道:“便是坐小月子,一个月也就够了。小妹在宫里已是呆了近三个月,便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再说今年本是九爷刚刚分府的头一年,我是家中女主人,这个年本来该在家中过。家里大大小小的事该由我来张罗的,如今我却留在宫里回不去。九爷顾着朝堂上的事还不够么,如今还要累得他再顾着家里,我心下如何忍心。” 舒妃轻轻挑眉:“我明白了,你不是怕九爷操心,你是怕府里过年这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轮到芸香插手了。” 兰佩低垂着头,都不由得皱眉。 她终还是霍地抬头,面孔被窗外的宫灯照得通亮缇。 “姐姐,请恕小妹直言:姐姐已在永寿宫里等了两个月了,皇上却从未踏入永寿宫半步。姐姐还要继续等下去么?还要等多久?” 舒妃眯起眼来。 “皇上总会来的,我心里有数。只是过年,皇上礼数多,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罢了。” 兰佩起身来,下地穿鞋,走到舒妃身边。 她的小月子早坐完了,故此早就能下地行走,只是顾着姐姐,便一直歪在炕上罢了。 “姐姐,小妹明白姐姐的心意。”兰佩搭住舒妃的肩:“一奶同胞,你我从小就是相依为命长大。你我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谁都比不了,故此姐姐有事,小妹便豁出一切去,也肯尽力帮衬姐姐……小妹失了孩子这几个月来,姐姐想做什么,小妹都明白,故此小妹才明知令主子多心了,可不替自己做一个字的辩解。” “可是,姐姐啊,小妹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除了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故此小妹当真只能帮姐姐到这里了。大过年的,小妹将夫君和孩子扔在家里……姐姐叫小妹又如何忍心?” 舒妃咬住嘴唇,抬眸盯住妹妹:“你是说,因为你有了夫君,有了孩子,故此你和我之间就已经不是最亲的人了,是么?你这会子已经将你的夫君和孩子,排在我前面了,是么?” 这样艰难的问题,叫兰佩轻轻闭上了眼。 心中并非没有答案,只是,终究说出口来却是艰难。 第1330章 418、白白斗一场(4更) 兰佩深吸一口气,抬眸同样望向窗外。 “皇上传旨叫令主子主持今晚坤宁宫夕祭。看看时辰,这会子夕祭早该完了,可是令主子还是迟迟未归……姐姐,这两个月来便是你在永寿宫里,皇上可曾翻过你的牌子么?令主子虽天天陪着你我,可是她与皇上的见面,又岂仅限于这永寿宫里?” “姐姐,永寿宫不过是一个空壳,不因为它距离养心殿近,便注定得宠;又或者说以令主子今日地位,便是住进最偏远的永和宫去,又能怎样?况且姐姐怎么忘了,今日住在永和宫里的婉嫔和颖贵人也一样在这几个月里曾被翻过牌子……” 兰佩收回目光来,凝住舒妃:“姐姐,听小妹的话,别等了。至少,别再在永寿宫里等下去。” “翊坤宫就在永寿宫北面,两墙之隔,皇上若肯垂怜姐姐,皇上自然也不在乎这一点子距离,也会到翊坤宫去的。” 舒妃陡然抬眸,目光瞬间如冰。 “兰佩!从前身为外戚之家,谁不指望自家在宫里的能得宠,便也能叫自己家光耀门楣!可是今儿我瞧着,你非但不想帮我了,反倒生出些不屑来了?!” 兰佩不由皱眉:“姐姐……唯有皇后母家才可称外戚。姐姐纵在妃位,咱们家却也不是外戚。” 舒妃不由得一怔,盯住小妹的目光,不由得更添了些心碎。 “好啊,好,原来你连外戚的身份也不屑了。也是,你如今的身份,要紧的倒已经不是‘舒妃之妹’,反倒是‘一等忠勇公嫡福晋’!如今傅九爷位极人臣,你便也有了一等公夫人的诰命;你的身份排在宗室福晋之外第一位上!也难怪你不在乎是不是外戚了!” 兰佩微微皱眉:“姐姐,小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本生姐妹,小妹如何不愿意看见姐姐登上皇后之位去?到时,九爷的姐姐为皇后,我自己的姐姐再为皇后,那我家的身份又如何是此时的情形比得?” “只是……”兰佩垂下头去:“姐姐能不能继位中宫,总归是皇上才能决定,不是咱们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争,就能争得来的。” 舒妃缓缓转过头来,盯住自己妹妹:“兰佩,你究竟想说什么?” 兰佩话到嘴边,还是垂下头去:“姐姐……直言伤人,我还是不说了。” 舒妃一把抓住自己小妹:“你说!” 兰佩深吸一口气:“姐姐要想成为皇后,应当与皇贵妃争。若是姐姐与那拉氏争,小妹不介意帮姐姐一把。当年那拉氏也几次构陷九爷,小妹也想替九爷出这口气……只是姐姐不该算计在令主子头上,要争也不该是跟令主子争。” 兰佩在夜色灯影里缓缓抬眸:“姐姐争不过令主子的。况且令主子也无意皇后之位,姐姐又何苦算计到这永寿宫来?皇上如果当真有意于姐姐,皇上却也不会到这永寿宫来与姐姐相会。姐姐选错了对手,站错了沙场。” 兰佩攥住舒妃的手:“姐姐,适可而止。不能一错再错,执迷不悟。” 第1331章 419、不与别人说(5更) 铜铃响过四遍,便是这“背灯祭”的祭文念过了四遍,萨满婆婆那请神之舞跳过了四遍。 因被那铜铃声和鼓声铿锵催着,便总觉时间短暂;可是客观上评价,实则这四遍仪式全走完,时辰并不短。 在最后一刻铃声停下时,皇帝也终于在她身后停下。 婉兮失去支撑,险些瘫坐在地。 铜铃声终于止歇,那司祝轻声请旨:“皇上,背灯祭已毕,奴才可否点灯。” 皇帝亲手上下逡巡婉兮一遍,确定衣裳都已抚平,这才扳过嘴儿来又亲了一遍,罢了才呢哝道:“点吧。” 随即坤宁宫中,烛光重又大亮。守在门外的太监,鱼贯而入,摘下四壁黑幕。 婉兮羞涩难忍,不敢看向众人,更不敢看向西墙的祖宗牌和神位,只悄然回眸瞟住皇帝。 皇帝在袖筒里悄然攥紧她指尖,故意捏了捏,抬手指向殿内西南角。 婉兮顺着皇帝的手指望过去,看见悬在那处的“子孙绳”,粗粗一根,张扬悬挂。 皇帝坏坏捏捏婉兮,又是眨眼而笑。 婉兮已是会意,脸便更红了。 背灯祭撤去,坤宁宫又恢复往日模样。婉兮随着皇帝离了坤宁宫往回走。 整个紫禁城,因明儿是元宵灯节,便更加了几倍的喜庆宫灯去。这样墨蓝色的天地之间,宫灯高挂,胭脂红光漾漾,便叫人只觉那月下的九重宫阙不再那样冷硬寒凉了。 婉兮低低垂首,噘嘴道:“……皇上今晚儿上,当真做了坏事去!那是坤宁宫,中宫所在,又是祭神之所。奴才方才那样儿,总觉心下不安,实在造次。” 皇帝倒是轻笑出声。这样的夜晚,红灯掩映之下,便是天子威仪都褪去,只剩一个餍足了男人模样儿。 他长眉轻轻挑起:“……爷既然决定将在堂子的背灯祭,改了进坤宁宫来,自然有爷的心思。” “你是汉姓人,不懂这背灯祭的规矩,才会有这个担心。实则啊,爷方才带你做的事,非但不是造次,反倒是神灵和祖宗都愿意看见的。” 婉兮抬眸望过去:“爷说什么?” 他将她的手举起来,凑在嘴边,故意亲了个响的。 这紫禁城里空旷,四壁回声,这一声出去便莫名传出去老远,羞得婉兮直往皇帝的紫貂端罩里头钻。 皇帝趁势在端罩里抱紧她,故意捏了捏她柔软之处,哑声道:“……笨丫头。这背灯祭,本是崇敬生殖之神,求子孙昌盛。远古时,听说行此祭祀时,便是该在身前做这亲密之事……可是如今当然不能公然行此仪轨,故此应当熄灯、张开黑幕,在隐秘之中进行。” “背灯祭亦分很多种,有公有私。为公的,爷还留在堂子里,率领群臣去做;这放在坤宁宫里的,自然是‘家祭’,只祭祀家里的神,故此咱们那样做,才是最应该的。” 婉兮张开手,将掌心那柳叶摊开给皇帝看:“皇上塞给奴才这个,难道是,呃……?”未及说完,脸已红了。 皇帝更为愉快,亲昵亲她琼耳:“嗯哼,就是代表那个……或者你更喜欢握着那个,真的?” 第1332章 三卷420、怎舍你伤心(6更) 皇帝将婉兮送到螽斯门下,便转回养心殿去了。婉兮立在螽斯门下目送皇帝,心下也是起伏。 虽说两人笑谑,这背灯祭成了两人一解思念的法子,可是她心下如何能不明白,皇上将那本应在堂子行的祭祀转回坤宁宫来,也还是替她惦念着生养之事呢。 只是这大过年的,他们两个都不想叫对方想及伤心事,这便只说了笑话儿罢了。 人若求神,往往都是人自己已经力所不及之时了。皇上这些年亲自替她小心调理,皇上也一直对他自己的医术甚有信心,可她还是没有动静……在这即将正式继立中宫的年头儿上,皇上心下的焦急,她如何能不明白醢。 皇上的每一件事,实则内里都有皇上的深意在。 婉兮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是自己一直无福生养,其实也有她自己偷偷停了药的缘故吧? 有时候天算还真就不如人算,皇上都想到要祭神了,却没想过其实是她自己动了小手脚。 婉兮目光极力穿过夜色,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心下悄然道:“爷……抱歉。” . 婉兮回到永寿宫,时辰已晚。婉兮经过西配殿,悄然侧首望过去,只见配殿中灯火已熄,她自己也悄然松了一口气缇。 不然要是舒妃问起她怎这样晚回来,她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自己是不大懂背灯祭的规矩,可是舒妃却是出自叶赫拉那王族之后,是老资历的满洲人,舒妃自是知晓的。 婉兮回到寝殿,玉蕤上前悄声道:“回主子,舒主子今晚儿已经搬回去了。九福晋也说,明儿圆明园宫宴之后,就随傅公爷回府了。今晚上已是收拾好了。” 婉兮倒是一怔:“哦?怎这样突然?” 玉蕤看了婉兮一眼,悄声道:“……都三个月了,主子当真好性儿,还说突然。” 婉兮便也笑了:“只是这事儿前头却无征兆。虽说过完元宵,算是过完年了,但是宫里的规矩,一般都要到填仓日才算完呢。我总计算着,兴许得等到填仓日,或者二月二。” . 次日一早,傅恒便进永寿宫求见。 这是要亲自来接回福晋,故此皇上也给了恩旨,准他一个外臣进了内宫来。 按规矩,傅恒总要先来给婉兮请安。婉兮便吩咐在正殿见。 婉兮坐定,面前便垂下布帘来。 傅恒上前请双腿跪安,婉兮凝视傅恒。这个年过来,九爷竟然又憔悴了些。 婉兮心下不忍,便轻声道:“……这个孩子没了,是我对不起你。” 可以想象没了孩子,福晋又在宫里将养,九爷要前边顾着朝堂种种,家里还得顾着亲眷过年,不憔悴才怪。 傅恒忙脱帽叩首:“令主子万万请勿这样说……奴才心下都是明白。是奴才连累了令主子,是奴才该死。” 婉兮深吸一口气,柔声道:“九爷也别这样说。千错万错,九爷的骨肉总归没有错。我在宫里唯有希望九爷和福晋,再度早得麟儿,将此次伤心事尽早忘却。” 傅恒伏地,眼圈儿那样灼热地酸痛。 第1333章 三卷421、视若己出(7更) “奴才多谢令主子照拂之意……只是,经此一事之后,奴才与兰佩之间,不会再有孩子了!” 傅恒语声虽轻,却是掷地有声。 婉兮都惊得霍地起身,隔着脸低呼:“九爷何出此言!” 傅恒在袖口里攥紧指尖:“奴才这一生……最最不愿的事,便是由奴才给令主子添了灾祸去。这次事发,令主子险些因此降位……令主子便是不与奴才计较,奴才也无法原谅自己!醢” 婉兮在帘子后急得跺脚:“九爷,别说傻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九爷应子孙昌盛才是。” 傅恒却坚定垂下头去:“奴才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嫡子、庶子都有了,已是够了。” 婉兮叹息一声:“……九爷,兴许是我在这宫里看得太多,才总觉两个孩子并不够呢。便如宫里已有这样多夭折的孩子,九爷还是应该多留下几个孩子才好。” . 傅恒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婉兮重又坐下来,轻声问:“九爷,我说错话了,是么?这是九爷的私事,我怎么能乱置喙?缇”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已是乾隆十五年了,只是春天还远。 “……是我自己一直没有孩子的缘故吧,我便总希望九爷能多有几个孩子呢。若能看见九爷子孙绕膝的模样,我便是在这宫墙之内,也觉着一样高兴。” “不知我这辈子是否还有福气生养……从我这心里,也总是当九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此生相遇,却终究宫墙远隔,她最大的心愿,一是他平安,二是他不孤单。 . 婉兮最后的那一句话却令傅恒狠狠一震。 九儿说,他的孩子,她也当成是她自己的孩子…… 眼眶的热,轰然涨开,盖过了酸痛去。 原来她都是将他的孩子,同样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啊…… 傅恒深深伏地,尽力藏住自己的情绪去,不想叫她看见。 “……回令主子,臣妾在家中曾因害喜而服药。听闻臣妾进宫后,也曾服药。令主子可曾查过那药?” 婉兮屏住呼吸,垂首想了想,却淡淡一笑,摇了头。 “药没事。九爷,你别胡思乱想,九福晋失了孩子,都是我照应不周。” 傅恒悄然咬紧牙关:“令主子万勿如此说。回府后,奴才会细查此事。若此事臣妾有半点算计令主子之心,那奴才与臣妾的情分便也尽了……此事奴才绝不姑息,定不会叫令主子白白担了这次干系去!” 婉兮心下更是狠狠一痛。 “九爷,不必了。你看看,我什么事都没有。反倒是若听说你们夫妻伤了情分,我倒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傅恒眼中却满是坚定。 婉兮轻叹一声:“九爷,此时前朝的事那样扰心,你又何苦再多想这些?十一月那会子,皇上削了张廷玉的伯爵之衔……前朝鄂尔泰、张廷玉两朋党皆再地震,事后的摊子还要九爷你来一力担起。这担子不轻,九爷可得将从前两大权臣留下的担子挑稳了。” “故此九爷后宅之事,我倒劝九爷暂且放下。说句心里话,九爷,这一次我不想深究。” 不想,叫你为难。 ---题外话--- 明天见。谢谢蓝、lingsheuewen、h01l45adr5j3的1888红包月票,136378-9979的花。谢谢如下亲的月票: 9张:247185999、13392-90790; 6张:hhhua、瑞雪馨香、q02214121z、Clyym313209; 3张:lx19860821、llii316816、13917-85274、white00rabbit、手有余香、xuanbaomm; 2张:189833ghhh、水牟樱花、yxy9911、璞玉无暇、四季物语; 1张:张康映月、1139207782、weihongyao1125、gonglin201010、刘逶、猴尾 第1334章 三卷422、该为你找一个人(1更) HTTP/1.1 200 OK Date: Mon, 01 May 2017 01:29:33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355 Age: 1223 X-Via: 1.1 hdxxz11:6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35章 三卷423、还给你(2更) 傅恒挑眸凝视婉兮。 虽然隔着布帘,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影轮廓醢。 可是他却能想象到,她眉眼之间定然灵动生色,漫出慧黠之光来。 即便她还没说,他却便已经心与神授了。她说出的人,他必定会接受。 因为他相信,她的识人之明。 布帘那边,婉兮伸手抱过剪刀儿来。 “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九福晋啊!” 傅恒这才狠狠一怔,完全出乎意外,这一刻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缇。 即便隔着布帘,婉兮也能想象到九爷的神色,便垂首温柔抚着剪刀儿的毛,轻垂眼帘。 “九爷的汉文不好,九福晋却是大词人纳兰容若的侄孙女。纳兰容若是低低道道的满人,更是家世最老的满人家族之一,可是他的汉文诗词,在咱们大清,却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家族养育出来的女儿,汉文之造诣、文采之卓然,绝不逊于任何汉家闺秀。” “从前在交辉园里,我也有幸曾看过九福晋作画,也读过九福晋题在画上的诗……说实话,我虽然是汉姓人,却是半点都比不上的。” “九爷自己长于满文、蒙文,朝中满文与蒙文的官修书籍,多由傅公爷主持修订,便连满文篆字皇上都交由九爷主持重编……九爷自己在满文、蒙文这一项上造诣已经登峰。便是汉文略短腿些,许也是上天要趁机派个人来帮着九爷。” 婉兮说着按下个人心绪,莞尔一笑:“上天派下的那个人,就是九福晋啊。九爷家里就藏着宝贝,若在汉文遣词造句上不能妥帖的,回家问一问九福晋,就有了。” “这才正是所谓的天作之合、珠联璧合呢。” . 傅恒心下悸动不已,原来便是这会子还在尽力弥合他与兰佩,不叫他为了她而与兰佩生了嫌隙去。 傅恒深吸口气:“令主子的心意,奴才心下都明白。只是这会子奴才已然身为领班军机大臣,每日处理的都是军机要务,便是一个字都不能叫外人知道的,更何况是后宅女人。” 婉兮轻哼了一声:“我没忘傅公爷这会子可是军机首揆了~~我也更不会忘了,这会子汪由敦被革职,就是涉嫌泄露军机之事。” 布帘后,婉兮妙目轻转:“可是夫妻一心,九福晋却不会将九爷说过的话外泄出去的。况且九爷不过请教个别遣词造句,又不是泄露军机……九爷,这世上能陪你一生一世,能替你守护每一个秘密的,终究只是你的妻子。” 傅恒黯然垂下眼帘去。 婉兮轻轻叹了口气,又轻抚了剪刀儿半晌,忽地叫毛团儿,便将剪刀儿交给了毛团儿,示意转给傅恒。 傅恒接过剪刀儿便怔了,急忙又是跪倒:“令主子这是?” “这猫,是九爷一片心意。只是,我不能再养在宫里了。”婉兮道。 傅恒闻言便是一怔,半晌黯然垂眸:“令主子说的是,这回就是这猫给令主子惹了祸。是奴才事先考虑不周,冒冒失失松了这猫进宫,却非但没能叫令主子开怀,反倒险些为令主子惹下祸事。” 第1336章 三卷424、借猫献人(3更) HTTP/1.1 200 OK Date: Mon, 01 May 2017 03:11:48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inxiazai8:6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37章 三卷425、送礼送心(4更) HTTP/1.1 200 OK Date: Mon, 01 May 2017 03:56:16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355 X-Via: 1.1 xinxiazai7:1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38章 三卷426、盖个印儿(5更) 傅恒终于去了,婉兮这才松一口气,叫毛团儿撤去布帘,自己起身走到书案边去,翻开印盒。 降位的事儿没实际执行,故此皇上早就将妃位的金册、金印给送回来了。这会子印盒又摆在案头。 她翻开印盒,却没去看那妃位的宝印,只是抠出了那枚白玉的“令狐九”小印儿来看。 看见小印儿,便想起赵翼;想起赵翼,便想到狐祟醢。 婉兮莞尔含笑。 殿中响起脚步声。 婉兮以为是毛团儿来回,说傅恒两口子已经离去的事儿呢,便头不抬眼不睁点头:“我知道了。你也备轿吧,咱们也得跟皇上会合,奔园子去了。” 却没动静。 婉兮诧异抬眸看过去,站在她眼前的竟然是皇帝。 婉兮忙起身,含笑道:“爷怎么来了?缇” 今儿是正月十五,皇上要带前朝后宫都奔圆明园看灯、夜宴、观火戏呢。这会子皇上自己应该也忙活这些,然后去请皇太后呢。 皇帝立在地下,瞟着她,哼了一声儿:“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就知道小九一进宫来见你,你就忘了时辰了!你总跟他有说不完的话,哪儿还记着我等着你呢?” . 瞧,又这样儿了。 婉兮便笑,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爷又说傻话。今儿是正月十五,正是月圆人圆的日子。九爷正好在今儿跟九福晋团圆,奴才自然也是满心都是皇上;便是抽了空儿送他们两口子团圆,心下却也一直都急着早些完事儿,好转身儿就奔皇上去呢。” 皇帝唇角不自觉勾起,却还有些意犹未尽:“说嘴!爷分明瞧着你还坐在那儿回味呢,分明一点都没着急挪窝儿!” 婉兮含笑,忽地从背后举出手来送到皇帝面前,显摆似的缓缓张开掌心儿。 “爷瞧,我是回味这个呐!” 其实皇帝进来的时候早瞧见了,也并不意外。倒是被婉兮这个故意做出的显摆样儿给逗笑了:“你不急着奔爷去,你坐着回味这个做什么?” 婉兮娇俏抬眸:“因为这是爷给奴才刻的印儿,奴才便总得找地方盖呀!方才奴才终于盖出去了,总算不负爷的心意。” 皇帝哼了一声:“你盖哪儿了,给我瞧瞧。” 皇帝说着还作势走到书案边儿上,挨本书翻:“这小印儿,爷可是给你当藏书印用的。那本书是你新收的?” 婉兮含笑,上前在纸上写下《赵翼说狐》几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将小印儿蘸了朱砂印泥,盖在上头。 皇帝忍不住笑着啐她:“呸!” 婉兮转身抱住皇帝,含笑高高仰头:“……这本书,奴才盖印儿盖得好不好呢?” 皇帝白她一眼:“这书是爷早收藏过的。你也是在爷的书房里见的,这会子如何轮到你盖印儿了?” 婉兮便笑:“谁叫爷自己没盖印儿呢,那奴才就盖得。再说这小印儿本就是爷给的,奴才盖了,便也等于是爷盖了。奴才不过是动动手,这印儿终究代表的,还是爷的心意。爷若不待见的书,奴才看不见;爷若不待见的人,奴才怎敢盖印儿呢?” 第1339章 三卷427、魏氏令狐(6更) 皇帝殷红薄唇已经不自觉勾起。《 却还不着急走,依旧靠着书案腻歪着,单单挑起半边长眉瞟着她:“……你就盖了这个呀,没什么欢喜的。” 婉兮心下悄然一痒,不由得回身将那印儿又蘸了下儿,便上前大着胆子踩上皇帝的脚尖儿,然后抬手将那小印儿便盖在了皇帝的唇上。 嫣红一点,就在唇间,宛若时下最流行的花瓣唇妆(清代唇妆流行类似咱们现在的咬唇妆,将唇画小的那种哈)。 婉兮撤了印儿,大胆地望住皇帝的眼。 “奴才最想盖的,是这儿!” 皇帝心下倏然激跳,眸光便都已燃烧了火。如那朱砂印泥的颜色醢。 婉兮悄然叹一口气,松手扔了小印儿,自己踩着他的脚尖儿便仰头去——主动亲上了他的唇。 四片唇瓣相嵌的地方儿,便是那小印儿之地。 这唇是令狐九的;这个人,也是令狐九的…… 婉兮辗转热烈,奉上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渴望。 皇帝不由得将她的身子紧紧抱紧,沙哑在她耳边低吼:“……爷这便下旨,什么园子,不去了。爷今儿就腻在你这永寿宫里,什么都不管了。” 婉兮含笑,尽力承接,只是悄然劝:“……爷是天子,不可任性。缇” 她也悄悄咬了皇帝耳朵一下,悄声道:“……不过到了园子,奴才却可任凭皇上任意而为~” 皇帝登时喘息更加粗哑。 婉兮却赶紧趁机从他怀中溜开,红着脸劝:“爷,快走啦!” . 圆明园,当火戏正酣,所有人都仰头被夜空中的五彩斑斓而全神贯注的时候,独独皇帝心急地起身,长眸掠过李玉,便匆忙到后面“山高水长”楼中去。 楼外夜空中,火花五彩缤纷,炸裂纷纷。皇帝在婉兮身上,同样如此。 婉兮只觉自己就变成了那火戏的烟花,被她的四爷高高放到天上,然后五彩缤纷地炸裂,身魂俱碎,再也拾掇不回一个完整的自己。 不过幸好,窗外炮声隆隆,便是皇帝今晚抵撞得桌椅翻倒、屏风颤抖……也都只有他们两个听见,外头人谁都不知道。 . 最后累极,此处并不是寝宫,没有床榻,皇帝便只抱着她,叫她依靠在他肩上歇息。 她用那小印儿一下一下地转着。白玉的小印儿被窗外焰火的五彩缤纷涂成各样的颜色,幻彩迷离。她也同样迷离着一双醉眼,抬头去看皇帝。 “……令狐九本是奴才一个玩笑,爷怎地还特地给奴才刻成小印儿了呢?” 皇帝握她的手,用指尖与她一同拨弄那小印儿。 “早说了,给你藏书用。” 婉兮伸手去摸他下巴。 四十岁的男子,也开始要蓄须了。这样摸上去,刺刺的,痒痒的。 皇帝便捉住她手,又垂首去亲她,缓缓道:“……谁叫你聪明,便是胡诌出个诨号来,竟也符合自己的名姓。” 皇上夸她!婉兮也不累了,倏然坐起来,目光盈盈盯住皇帝:“爷说什么呢?” 皇帝含笑轻叹:“夸错你了,原来你不明白,还是胡诌出来的!” ——令狐姓,原本为地名,周文王后裔魏颗因军功被封于此地。魏颗后人便以封地为姓,这世上才有令狐氏。故此令狐氏,本出魏姓。 第1340章 三卷428、又到选秀时(7更) HTTP/1.1 200 OK Date: Mon, 01 May 2017 06:33:17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nxiazai9: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41章 三卷429、用心良苦(8更) 二月选看,记名女子入宫居住,再经过几次复看,最终定下两人:出自八旗满洲的西林觉罗氏、出自八旗汉军的揆氏。 皇帝下旨,新人三月初十进宫。 直到此时,后宫才终于能确定下来即将进宫的新人是谁了。 “哎唷,你们猜皇贵妃给皇上挑的西林觉罗氏,是谁?竟然是鄂尔泰的从孙女、鄂乐舜也就是鄂敏的女儿西林觉罗氏。”嘉贵妃摇着头直笑。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含笑道:“这个人怎么了?看嘉姐姐的神色,仿佛有些故事。醢” 嘉贵妃笑着看了婉嫔一眼:“婉嫔是知道的。从前皇上在潜邸时,便有一位出自他们家的格格。皇上登基那年,一并封为鄂贵人。后来随着鄂尔泰渐渐失势,鄂贵人便也抑郁而终了。” 婉兮微微一怔,垂首缓缓道:“皇上在后宫位分上,一向是大度之人。众位姐妹,恕我说句冒犯的话,皇上登基初年,唯有当时为海贵人的愉妃位分并不高。若当时那鄂贵人也与海贵人位分相同……岂不是说这位出自鄂尔泰家族的格格,也并不得宠?” 婉嫔淡淡点头,接过话茬儿:“其实那会子潜邸老人儿里,我初封常在,位分最低。海贵人还在我之上……不过总归从这位分上,就看得出我们都不受宠了。本不得宠的海贵人后来竟然生了五阿哥,得以如今晋位为妃,都是愉妃的造化了。” 嘉贵妃便也含笑道:“婉嫔你总归是特殊的。谁不知道你那性子呢,你若肯争,你便怎么也不可能初封常在的。” 几人笑笑,化去尴尬。 嘉贵妃又道:“话说远了,咱们再说回来。当年皇上刚登基,鄂尔泰正是权势煊赫之时,那位鄂贵人都不得宠;如今鄂尔泰已经殁了五年了,鄂乐舜去年又被皇上赐了自尽……这会子被选进宫的这位西林觉罗氏,处境可想而知。缇” 婉兮皱眉:“皇贵妃这般千挑万选,选进的也是满洲大家族的格格,却原来是这样一个身份,对她自然是半点威胁都没有。皇贵妃当真用心良苦了。” 嘉贵妃拍手笑:“可不!” . 三月初十,两位新人入宫。 西林觉罗氏封鄂常在,揆氏封揆常在。 论及两位新人安排在哪个宫里,那拉氏抿嘴一笑:“算算后宫嫔位以上,除了怡嫔多年卧病之外,婉嫔宫里有颖贵人、愉妃宫里有陆贵人、舒妃宫里有那常在。便是本宫的宫里有林常在。宫里至今独住的,便是纯贵妃、嘉贵妃和令妃了。” “只是纯贵妃、嘉贵妃一来位分高,独住一宫也没什么。二来她们两个都有好几个孩子,宫里也腾不出那么多地方儿来。故此这回倒要令妃委屈一下,腾出两间偏殿来给两位新进宫的妹妹们住吧。” “谁让令妃是佐理内政的呢,这会子便更应该主动请缨。令妃,你说是不是啊?” 婉兮闻言含笑起身,朝那拉氏一礼:“皇贵妃所言极是,妾身自然从命。” 婉兮说着扭头吩咐玉叶:“便将东西偏殿收拾出来,请两位小主即日挪进去。” ---题外话--- 还有。 第1342章 三卷430、自以为金贵(9更) HTTP/1.1 200 OK Date: Mon, 01 May 2017 08:40:33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hangdianxin21: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43章 三卷431、皇上讲笑话(10更) 皇上主动说要给六宫说笑话儿,便足见皇上心情甚佳。故此谁能不凑趣儿,反倒去扫兴呢。 那拉氏便含笑道:“皇上快说。” 皇帝含笑拍拍那拉氏的手:“这回是皇贵妃第一次以摄六宫事身份,陪朕与皇太后选看八旗秀女。皇贵妃办事十分仔细,替朕和宗室子弟精挑细选,险些一个都选不出来。醢” 皇帝刚说到这里,众人便都好悬笑出声来。 那拉氏面色一变,惊愕望住皇帝。 皇帝也含笑迎住她的目光:“当然了,皇贵妃后来还是选出来了。在皇贵妃如此严格遴选之下,鄂常在和揆常在还能入选,足见二人的才貌出众,非常人可比。” 鄂常在和揆常在怯生生地赶紧跪倒谢恩。 平心而论,年轻便是资本。不过八旗秀女以十四岁选进,故此两人还都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这会子慌乱更多。鄂常在虽是鄂尔泰的侄孙女,只是此时家中早已不负往昔,自己的阿玛去年刚被赐自尽,自觉在宫里连个官女子都比不上;那揆常在就也是家世平常,相貌亦普通罢了。 皇帝含笑点点头,又道:“鄂常在倒也罢了,终究是出自满洲八旗的格格,又是鄂尔泰的侄孙女,皇贵妃总是认得排单上满文的名姓的。缇” “皇贵妃也对满汉一视同仁,故此选中了八旗满洲的鄂贵人,就又在八旗汉军中再挑一人。” 皇帝说到这儿忽然忍俊不已,皇帝这神情叫人不觉好奇,一众女子便都盯住了皇帝的眉眼看。 皇帝遂隐秘一笑:“可是皇贵妃盯着排单里的名字,半晌却不出声。朕以为皇贵妃还没拿定主意,这便想替皇贵妃另择一人,可是皇贵妃却与朕说,她已经选好了。” 皇帝朝众人眨眨眼:“你们猜,皇贵妃为何心下明明已经定了人选,那会子却不作声?” 皇帝的视线尤其扫过婉兮和舒妃去。 . 婉兮垂眸,略一思忖,心下已是有数。只是垂首含笑不语。 舒妃见皇帝望过来,心下有些激动,不由得含笑起身道:“妾身怕是猜着了。” 皇帝点头:“朕就说,哪怕六宫上下没人能猜中缘故,舒妃却是必定能猜着的。” 舒妃不由得双颊便羞红了。 皇帝鼓励地点头:“兰襟,替朕揭晓谜底吧。” 舒妃抬眸望向那拉氏。 这会子那拉氏一张脸早红过了又发白,正紧咬嘴唇盯住舒妃。舒妃迎着皇帝满眼的笑意和温暖,这便与那拉氏对视,也并无推却了。 舒妃朝皇帝嫣然一笑:“……皇贵妃出自满洲大族,在宫中一向只说满语,不说汉话;便是宫里的女子取名,也只有满洲名字,不准用汉人名字。故此皇贵妃于汉字,难免有三二认不出的。” . 众人都是微微一怔,继而望向揆常在去。 揆常在未有封号,揆便是她姓氏,而揆字当真生僻,若冷不丁念的话,倒是大半人不知该念什么音。 众人这便都恍然大悟,各自垂首低笑。 揆常在因是八旗汉军出身,排单上怕是只用汉字来写名姓,而没有翻译成满文的。故此身为旧满洲家族格格出身的那拉氏,这便不认字儿了。 ---题外话--- 明天见~ 第1344章 三卷432、既然躲不开(1更) 舒妃话说罢,殿中登时冷场。 舒妃朝皇帝福身,“妾身更衣。” 成玦扶着舒妃出了殿门,在廊庑之下便忍不住道:“主子又何苦这般当着皇上和六宫嫔妃的面儿,便这样得罪了皇贵妃去呢?” 成玦明白,主子本希望借着九福晋这次将养,赶在八月皇后册封礼之前怀上自己的孩子。可是希望落空,眼见八月愈近,主子的心情不好,看那拉氏必定更不顺眼。可是这却还是主子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儿这样给那拉氏难堪。 舒妃淡淡叹一口气:“我这些年韬光养晦,又何尝愿意这样当众与她撕破脸?只是皇上的话问到这儿,我又岂能不答。” “那个‘揆’字,就算旁人不认得,我却不能说不认得。谁叫现在傅九爷已是军机‘首揆’,更何况我祖父名字就叫‘揆方’、‘揆叙’。偏偏就是这个‘揆’字,我这便是怎么都逃不开的。醢” 成玦也只能叹口气:“说来属实太巧了,怎么就偏偏都是这个‘揆’字呢?” 舒妃垂下眼帘,指尖儿有意识无意识地搓着袖口上的滚边儿:“是巧,故此我才忍不住揣度,皇贵妃在选中这个揆常在的时候,心下是怎么想的。” 成玦听着便也微微一皱眉:“说的是,排单上这个字儿她既不认得,怎么就偏选中了这个人呢?” 舒妃微微一哂,“你瞧她选中的鄂常在,随时出身满洲名门,如今却事实上连个官女子都不如;那这个揆常在,便必定也是相同的道理……若我没猜错,皇贵妃必定是捋着整个排单的末尾,挑身份最为卑微的,才选中的这个揆常在。即便这个字儿她认不出,却也还是要坚持选这个。” “今年是她正式册立中宫的年份,她怎么可能往宫里选什么身份贵重的,分她的风光去?” 成玦便一皱眉,心下隐约明白了主子不快的原因:在皇贵妃眼里,这个揆字岂不是跟卑微二字牵连到一起去了?而皇贵妃又绝不可能是不知道舒妃祖父名揆方的,故此主子怕是以为皇贵妃是在心下借此生了踩她的念头去了缇。 成玦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来日与皇贵妃之间的相处,主子便要千万小心了。” 舒妃淡淡勾起唇角:“便是今日不至此,待得八月一样要至此!不过迟早罢了,将来的路我与她还要慢慢走。” . 舒妃回到殿内时,当到落地花罩旁,便听得嘉贵妃在说:“……总归令妃的永寿宫腾挪不开,那妾身倒斗胆向皇上、皇贵妃求个恩典,便将两位新入宫的常在妹妹,放到我宫里去吧。” “总归我如今独住在景仁宫,四阿哥年岁也大了,如今都住在兆祥所里;八阿哥虽然还与我一同住着,不过一个小孩子能用多少地方呢。左右偏殿都空着,便给二位妹妹住吧。” “这样一来,我那宫里也能热闹些,小孩子本也喜欢热闹不是。” 舒妃便与成玦对了个眼神儿。 成玦道:“嘉贵妃倒真会做人。” 第1345章 三卷433、一人一个(2更) HTTP/1.1 200 OK Date: Tue, 02 May 2017 02:12:20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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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6章 三卷434、内斗(3更) HTTP/1.1 200 OK Date: Tue, 02 May 2017 02:47:40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355 X-Via: 1.1 chongdxin31:1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樂@文@小@说y:none''> 第1347章 三卷435、观棋不语(4更) 婉兮却有些走神,没听她们两个说什么,只抬眸望向前方。 前面就是景仁宫了。 玉蕤先发现了婉兮神色,这便急忙收了笑谑,上前小心问:“主子在担忧什么?奴才设法替主子分忧。” 婉兮垂首道:“依你们说,嘉贵妃主动要了新人进景仁宫,是为了什么?” 玉叶想了想,“她近来倒是颇为主动向主子示好。所以她今儿这样做,是为主子分忧。” 轿子停下,婉兮却没急着下轿。坐在上头又想了半晌,抬眸静静道:“嘉贵妃高明。” 玉叶没听明白,忙问:“主子说的是……?” 婉兮轻叹一声:“鄂常在只是鄂尔泰的侄孙女,她阿玛鄂乐舜去年又被皇上赐死,看似这个人在宫中已经无足轻重……可事实上,鄂尔泰的儿子们依旧身在高位。” “鄂尔泰长子鄂容安这会子身为河南巡抚,三子鄂弼为正红旗副都统、刑部侍郎……皇上一向功过分明,便是恼恨鄂尔泰多年,却罪不及子,故此鄂尔泰的儿子们在朝中的地位依旧不容小觑。醢” 玉蕤便也面上一肃:“奴才明白了。鄂常在这会子在宫里必定孤苦无依,嘉贵妃趁机照拂,鄂常在自然感恩戴德。那么……鄂尔泰的家族,便都会心存感激,将来便自然为四阿哥所用了……” 婉兮没作声,只淡淡点点头。 . 婉兮进景仁宫的时候,嘉贵妃已经带着宫里人,帮着鄂常在安顿得差不多了。 鄂常在就主子后殿的东配殿里,与嘉贵妃的寝殿挨着近,倒显得十分亲近。 便连伺候鄂常在的人,嘉贵妃也已经安排完了缇。 “常在位下应有太监三名、官女子三名。我也已经安排好了,总归不叫鄂常在不自在就是。”嘉贵妃含笑对婉兮道:“人在我宫里,令妹妹放心就是。” 这总归是嘉贵妃的宫里,婉兮转了一圈儿看了看,又问了问鄂常在,见再没有旁的要求,便也只能到此为止。 出了景仁宫来,玉蕤不由得皱眉,“主子说得对,便连拨给鄂常在用的人,都是皇贵妃后来安排进景仁宫的新人。这些新人嘉贵妃始终不能放心,这会子正好都换给鄂常在使了。” 玉叶额角也有了汗:“趁机换人之外,若是将来鄂常在出了什么事,嘉贵妃自然能顺水推舟都推给皇贵妃去。到时候鄂家便是恨,也只会记恨皇贵妃……” 婉兮仰头望向天空:“是因为咱们都长大了么?从前看不透的事,这会子都能看懂了;却也因为看懂了,反倒更觉这宫里人心可怖了……有时候我倒有些希望,宁肯自己看不懂。” 玉蕤不由上前扶住婉兮。 “主子心下别难受。宫里的人,都各自有自己的命数、自己的造化。主子便是看懂了,便也只能如看人下棋,总归只得观棋不语罢了。” “总归,看懂了总比蒙在鼓里的好,别叫他们牵连到咱们才是。” 婉兮不由得挑眸望住玉蕤。 玉蕤的年岁比玉叶还小,可是自从玉壶出宫之后,这小丫头倒是迅速成熟起来。如今说话做事,隐约之间倒有几分玉壶从前的模样了。 第1348章 三卷436、追悔莫及(5更) 想到玉壶,婉兮不由得又想念玉壶了。 不由得按下宫里这些杂事,只问:“玉壶怎么还不来信儿啊?” 倒是玉叶笑了:“主子给玉壶想了那个好主意,玉壶这会子已经跟着傅二爷上了雪域去。有傅二爷相伴,玉壶正乐不思蜀呢。” 玉蕤也笑了:“雪域通信不易,比蜀道还远一截儿呢。便是有信还不得个把月才能到,主子便别着急了。” 婉兮深深吸了口气:“还是过年的时候儿她来的信,说到了雪域之后,反倒在天上、湖里都能看见苍珠的身影……” 苍珠便是雪域人,是被傅二爷在那边救下的小子,这便多年带在身边。只是后来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为了玉壶而枉死。 婉兮轻轻闭上眼,虽不在雪域,不在玉壶身边,却也能想象到那雪山圣洁、湖水湛蓝里,玉壶仿佛看见了苍珠的眼睛、苍珠的笑…… 婉兮眼睛都有些湿了,便赶紧抽了抽鼻子:“现在越发想,叫玉壶跟着傅二爷上雪域是对的。” 玉壶此去,不仅是为了傅二爷,又何尝不是为了苍珠呢? 醢. 新人进宫的尘烟尚未散去,三月十五忽然传来噩耗。 皇长子永璜薨逝。 婉兮得到永璜侧福晋送进来的消息,也是坐在原地呆了好半晌。 大阿哥永璜,比婉兮还小着一岁呢,如今却薨逝了…… 生命,原来脆弱到不堪一击。二十三岁,听上去正青春的年华,却一晚霜雪,说凋零便凋零了。 皇子尚且如此,后宫女子,又当如何缇? 婉兮昏沉沉起身,急忙奔养心殿去。 她自己尚且如此,皇上呢,又要如何扛过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去? . 进了养心殿,李玉忙接着婉兮,躬身絮絮地道:“令主子可劝劝吧……皇上,顿足捶胸,关起门来竟是大哭。奴才自己守着门儿,不敢叫那帮猴崽子听见;可是奴才自己也不敢进去劝。” 婉兮含泪点头:“我明白,皇上是后悔了。后悔当年为了孝贤皇后而那样苛责大阿哥。” “只是皇上话已经出口,便无法收回。皇上后来还来得及给三阿哥指一门出身高贵的福晋,却总是没办法补偿大阿哥了……皇上心下未必没想其他法子来补偿,却怎么都没想到大阿哥竟然这样早就去了……” 李玉也是垂泪道:“正是呢。世上最痛之事,莫过‘追悔不及’四字也。” . 婉兮走进西暖阁,皇帝没在“三希堂”,却独自坐在“三希堂”北侧,没有明窗的暗室里。小小斗室,唯有一张座椅,皇帝独自坐在上头,两眼通红。 婉兮走进来,也不说话,只是上前抱住了皇帝。 四十岁的男子,不惑之年,却失去了自己的皇长子。 虽然皇帝这些年来夭折的孩子也不少,但是皇长子已经长大成人,已经成婚,更是诞育下皇孙来。这样的死亡与年幼孩子的夭折,又深有不同。 皇帝头靠进婉兮的怀中,也同样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手紧紧抓住了婉兮的手肘…… 小小斗室里,没有阳光,尽管窗外已是人间三月;两人紧紧拥住彼此,不必说话,只静静分担起彼此的伤心和眼泪。 然后替他藏起来,不叫外人看见。 第1349章 三卷437、小小亲王(6更) 皇帝次日下旨:“皇长子诞自青宫,齿序居长。年逾弱冠,诞毓皇孙。今遘疾薨逝,朕心悲悼,宜备成人之礼。” 皇帝追封大阿哥永璜为定亲王。亲王爵由永璜年仅三岁的嫡长子绵德承继。 皇帝下旨那日,婉兮与婉嫔、语琴几人到长春宫,向大阿哥的生母哲悯皇贵妃上了几炷香,聊表心意醢。 婉嫔因与哲悯皇贵妃同侍潜邸,又是亲眼看着大阿哥长大的,故此今儿倒比婉兮和语琴更难受些,拈香之余已是哭红了眼睛。 婉兮劝道:“陈姐姐性子虽淡,可其实最是念旧之人。想大阿哥自从被褫夺承继大统之资格后,这后宫里今日又有几人肯为大阿哥落泪?” 语琴忍不住哼了一声:“咱们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呢,难道就不落两滴眼泪么?好歹大阿哥曾经喊过她‘皇额娘’,她不是还给两位皇孙过了周岁儿么。” 婉兮也是叹息一声。 婉兮抬头望婉嫔:“陈姐姐也别难受了。虽说大阿哥去得早,可是皇上追悔不已,特追封大阿哥亲王爵位。倒是皇上所有的儿子里,第一个封王的了。” “如今皇长孙绵德不过三岁,却也能袭了亲王爵。年仅三岁的亲王,足见皇上对长房一脉的爱护了。缇” 语琴听到这里,倒是眼梢微微一挑:“要打个赌么?别看皇贵妃在大阿哥被褫夺承继权时,避之唯恐不及。可是这会子皇长孙成了三岁的亲王,咱们皇贵妃却又要当起皇祖母,好好儿善待大阿哥的嫡福晋和这位三岁的小王爷了。” . 婉兮回到宫中,脑海里转过的都是那有过一面之识的大阿哥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以及那个只比绵德出生晚了一个月的庶子绵恩。 嫡长子袭爵,绵德年仅三岁便当了亲王;便是年幼失去父亲,但是作为皇帝子孙辈里第一个被封王的,相信这孩子和他母亲也可以聊作安慰。 只是苦了那晚出生一个月的庶子和侧福晋。从此在府中,这一对母子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了吧。 婉兮想了想,叫过玉蕤来:“设法请你阿玛见见傅公爷,就说我与大阿哥的侧福晋曾有过一面之缘。皇孙绵恩三岁了,不久就将启蒙,还请傅公爷将赵翼引荐给大阿哥的侧福晋。若能叫绵恩阿哥与傅公爷家的隆哥儿一起跟着赵翼念书,我心下会十分盼望。” 玉蕤想了想,便是一笑:“主子多虑了。绵恩阿哥是皇孙,五岁以后是一定要进上书房的。先生必定缺不了。” “而傅公爷家的隆哥儿,是傅公爷的嫡长子,将来也必定进上书房给皇子皇孙伴读。到时候就是隆哥儿陪着绵恩阿哥了,可不是绵恩阿哥陪着隆哥儿呢。” 婉兮含笑点头:“绵恩阿哥是皇孙,自然身份贵重。只是他们母子还有几年艰辛要走。这几年中,便不是身份贵重就能走得平顺,叫她们多傅公爷一重倚仗,也才好更稳妥些。” “待得绵恩阿哥五岁进上书房之后,有皇上照应,我便也不担这个心了。” 第1350章 三卷438、篆香日影(7更) 德保设法将婉兮的话带给傅恒。 傅恒回到府中,垂首细思一回,不由得轻轻拍案。 篆香端茶送上,不由得问:“九爷笑了?” 自九福晋失了孩子,九爷不是忙于朝政,很少回府;便是回了府,也几乎看不见笑模样儿。 篆香便凑趣道:“奴才素日愿意当个闷嘴的葫芦,只陪着九爷在书房念书罢了。可是今儿,奴才也想聒噪一回,总归九爷今儿可得给奴才说说,这究竟是乐什么呢!” 篆香这些年服侍傅恒,虽未曾事实上被傅恒收房,但是从小便是通房大丫头的身份已定,故此篆香与傅恒的相处,有别于普通主仆,这些年相伴过来,倒有些老夫老妻的意味。 傅恒抬眸望过来,眼底笑意未去,想了想便也道:“也罢,你与令主子也不陌生,便与你说说罢了。醢” 这些年篆香也陪着九福晋替婉兮出过力。尤其是交辉园九福晋意识到有人害她,还是婉兮提醒九福晋,说不要怀疑到篆香去,这才后来揪出芸香身边的引春去。故此篆香心底对婉兮,也还是存着一份情谊的。 篆香便坐下:“令主子怎了?九爷快说。有些日子没见令主子了,奴才心下倒是甚为挂念。” 傅恒不由得望住篆香。 她面上是真情实意,骗不过傅恒的眼睛去。 傅恒不由得垂下眼帘去,心下不由得将篆香与兰佩做了一个对照。 尽管并不是想特地如此,只是……这画面便是下意识浮上心头缇。 傅恒视线避开篆香,缓缓道:“定安亲王薨逝,令主子心疼定安亲王的次子绵恩阿哥。令主子说曾与定安亲王侧福晋和绵恩有过一面之识,希望我引荐赵翼赵先生给定安亲王侧福晋。” 篆香想了想,摇头:“令主子的意思是想公爷给绵恩阿哥引荐启蒙先生?可是为何非要赵先生?” “赵先生虽然才华卓然,但是这会子却只有个秀才功名,且背着屡试不中的名声。定安亲王家是皇上的长房之家,要什么样的师父、谙达没有呢?便是翰林、状元,怕也都要趋之若鹜。人家侧福晋怕是要看不上。” 傅恒垂首微笑。 “这便是令主子聪慧,旁人所不及之处了。侧福晋非但会接受,而且会以绵恩阿哥前程托付。” 篆香这便怔了:“为什么啊?” 想到九儿,傅恒眸光轻转,不觉露出柔情。 “定安亲王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阿玛不过是个七品官,家世看似极为普通。不过关外都有传说,说他们家这个姓氏乃是大宋时宋徽宗、宋英宗等皇族被掳到关外,与当地人通婚所生下的后裔。” “赵翼自己姓赵,先祖是大宋宗室……” 篆香便也低低惊呼:“这样论起来,倒是一家人了!” 傅恒抬眸,眸底已然不自觉燃烧起热烈的情感来。 篆香悄然屏息:“奴才懂了。这样的先生,定安亲王的侧福晋必定是放心的。令主子的心意,果然人所难及。” 篆香这样说,傅恒爱听。不由得抬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两人相视一笑。 第1351章 三卷439、继位中宫(8更) HTTP/1.1 200 OK Date: Tue, 02 May 2017 06:43:23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nxiazai9: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52章 四卷1、重逢(1更) 婉兮淡淡抬眸。 淡淡向门外望去。 目光在触及那人时,先望见那人的眼。 好一双秋水双眸,盈盈翦翦,清波潋滟。 婉兮便眯了眼,唇角却随之轻轻勾起。想回眸看一眼那拉氏此时面上的神色,却还是忍住了,反倒径自朝门口走过去,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怎么会?”立在了门口,婉兮还盯着那人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 倒是那拉氏笑了:“怎么不会?令妃,你竟欢喜得傻了不是?” . 眼前的一幕叫语琴等后进宫来的人都不觉愣住,可是纯贵妃、嘉贵妃、婉嫔几个老人儿却淡淡垂下眼帘。 语琴忙问婉嫔:“陈姐姐,怎么回事?醢” 婉嫔淡淡道:“你别看盯着令妃瞧,你看看玉叶。” 语琴忙去看玉叶。 只见玉叶两手攥紧,一双眼瞪得溜圆,分明一副极力压抑激动的模样。 语琴心下便一个翻涌:“这人,玉叶认得?那拉氏又说是婉兮故人……难道,是她们乡里的人?” 婉嫔轻轻勾起唇角:“我也是这会子才知道原来她跟令妃和玉叶是同乡。不过在这之前,我只隐约记着她是当年的娴妃宫里的官女子。本来生得好,尤其一双眼顾盼生姿,可是后来却生了眼疾,被娴妃给退回内务府,叫她家人带回了。” “这事儿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宗被退回的女子,故此便是我这样的人,也都有了印象,给记住了。缇” . 那边厢,婉兮已是伸手握住了那人的手,不可置信地轻轻摇摇:“五妞,真的是你?” 正是五妞,婉兮进宫之前就被宫里退回的那个五妞。 五妞听得婉兮这样一问,鼻子一酸,登时跪倒在地。嘴唇嗫嚅着,有万语千言想说,可是终究是宫里出去的人,还记着规矩,故此这会子只行了大礼,口称:“奴才五妞给请令主子的安。” 婉兮忙伸手去扶:“本宫安。快起克。” 那拉氏含笑望过来,便也是拍手:“故人相见,自是满心欢喜。令妃你这些日子来佐理内政辛苦了,本宫继位中宫,第一个想感谢的人就是你呢。” “只是你不缺金,也不缺银,本宫盘点你宫里,发现你只是缺一个得力的女子。你宫里的玉壶出宫这么久了,这个缺额一直都没有补上,就证明你是一直在等一个你能放心的,而且有些资历的。” “内务府里虽然年年都挑选使令女子,可是被挑中留下的多数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算送进你宫里,你还得费几年的工夫一点点教。本宫便想,莫不如给你找一个现成的、有资历的,更要紧的是你能相信的。” “正好我便想起我宫里曾经有过这么这么一个人。当年一股急火,犯了眼疾,看不清东西了,叫我交回内务府,叫家人带回去养病。” 那拉氏瞟了五妞一眼:“那会子走的时候,她自己舍不得,本宫同样舍不得。她抱着本宫哭了一场,本宫也洒了泪,彼时便答应她,等她好了,必定召她回来。” 第1353章 四卷2、姐妹(2更) 那拉氏说着缓缓起身,走到婉兮和五妞身边。 “本宫也没想到,这一句承诺,却要过了整整十年才能践行。原本其后一年,本宫便与孝贤皇后请求叫五妞回来,可是孝贤皇后怎么也不同意。便是我宫里的缺,孝贤皇后也总能从内务府寻得新人,给我补上,叫我再说不出什么来。” “那会子总归孝贤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她既不准,我也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醢” “今年本宫终于能够正位中宫,这便第一件事儿,就是先将五妞要回来,履行我十年前的承诺。” 婉兮静静听着,淡淡点头。 “主子娘娘说的是,虽则皇上在钦定宫中则例时说过,遣出宫的女子,不得再召回来。可是也总有特例,便如特别得力的女子,若经本主儿向皇上或者皇后娘娘求情,是可以被酌情召回的。” 婉兮抬眸,凝住那拉氏的眼:“五妞是经本主儿召回,而五妞的本主儿便是主子娘娘。故此五妞不能循一般官女子的例,归内务府重新指派,而应该直接回到主子娘娘身边儿。” “主子娘娘既对五妞十年念念不忘,可见五妞在主子娘娘跟前甚为得用。既然如此,妾身又怎好夺人所爱,将五妞要到妾身宫里呢?” 婉兮转眸望住五妞,“虽然五妞是我同乡,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但是宫里的规矩不能擅改。主子娘娘身为皇后,执掌内治,便自然更不会为了妾身擅改了宫规。缇” 婉兮朝那拉氏一礼:“故此还是请主子娘娘将五妞带回承乾宫吧。主子娘娘是皇后,五妞跟着主子娘娘,自然比跟着身在妃位的妾身更好。便是为了五妞,妾身也要跟主子娘娘请这个恩典呢。” . 那拉氏举高临下凝视着婉兮。 如今年已三十三岁的那拉氏,人至中年,已经渐渐发胖,一张如满月般的脸上,便是什么细微神情都能被放大了一倍。即便未必是想让人看见,这会子却也还是遮掩不住了。 她一脸的惊怒极力被笑容掩下,最后眉眼又平和下来:“令妃说得自然没错,只是本宫虽然这时候才正位中宫,但是去年册封为摄六宫事皇贵妃的时候起,宫里太监、女子的配置便已经按着皇后的数额配满了。这会子本宫的宫里倒没有缺额,本宫便将五妞指给你了。” “你与五妞同乡,本宫相信,无论是因为本宫,还是因为你们从小的情分,你都一定会善待五妞的。故此这宫里除了本宫身边儿,你那永寿宫里倒是五妞最好的去处了。” 那拉氏细细的眼一横,瞟向五妞去,“况且,这也是五妞自己的意思。” 五妞忙向婉兮跪倒:“回令主子,奴才回宫之后,主子娘娘已经将承乾宫中并无缺额的事告知奴才。主子娘娘也体恤奴才,便叫奴才自己去挑去处。奴才因念着与令主子从小的情分,故此才求主子娘娘将奴才指给令主子。” “奴才从小便与令主子一同长大,小时候情同姐妹……奴才愿伺候令主子,愿为令主子效犬马之劳。” 第1354章 四卷3、优待(3更) 婉兮微一沉吟。 那拉氏便笑了:“令妃,本宫如今好歹已经正位中宫,给你安排个人,本是一片好意,你还能如此推三阻四。” “不过你对本宫如何,倒也罢了;本宫倒是没想到,你却原来对这多年的姐妹情分也能看淡了,这会子这样为难,便是其实不想收留五妞吧?” 那拉氏轻叹一声,细眼望住五妞:“原本以为令妃身边自是你最好的去处,不过看样子本宫也是错了。既然令妃不想收留你,罢了,本宫叫内务府的人先带你回去安置,本宫再为你寻下一个去处就是。” 这后宫里的女子,唯有能留在东西六宫伺候主子的方是上差,若不能留在东西六宫里,便说不定要被指给针线上,甚或浣衣等粗使杂役去了。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五妞便满眼含泪,在婉兮面前跪倒:“令主子……奴才求令主子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奴才吧……” 五妞抱住婉兮,声泪俱下。 六宫嫔妃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语琴帮不上忙,却都为婉兮捏一把汗。 婉兮垂眸望住五妞,便也淡淡一笑,伸手捉住五妞的手臂:“傻妞,说什么呢?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怎么能不要你?我此前犹豫,一则是怕违反宫规,二来也是记着主子娘娘才是你的本主儿,不想夺主子娘娘所爱罢了。” “既然主子娘娘肯割爱,也难得你我十年相聚,那我自然是要你的!快别哭了,免礼,咱们这就回宫去,啊。” 五妞这才放下心来,这一下便更是泪如雨下,伏在地下用力给婉兮叩头,咚咚声敲入耳鼓醢。 那拉氏也拍手:“这便好了。只要令妃肯点了头,自然便是两全其美。” 婉兮拉起五妞来,用自己的帕子给五妞擦泪。 那拉氏站在一旁,盯着婉兮的背影,缓缓道:“好歹五妞是本宫身边出去的,如今本宫正位中宫,那本宫身边出去的女子,身份自然也非一般女子可比。” 便如皇后宫里的学规矩女子初封都是贵人,高人一等一样,这规矩自是明摆着的。 婉兮便福身道:“五妞虽是刚回宫来,可是她在乾隆四年那会子已经在宫里伺候了一年,非不懂事的小宫女可比。故此妾身便怎么都不能叫五妞去做粗使的使令女子,主子娘娘但请放心。” 那拉氏抬手又抚了抚东珠的耳钳:“本宫记着,你那宫里的玉壶本是你宫里掌事儿的女子。缇” 婉兮忙道:“玉壶离宫之后,妾身便已经叫玉叶掌事儿。” 那拉氏哼了一声:“你在妃位,位下应有六名女子。两名头等,两名二等,两名粗使……依着本宫看,既然玉叶已经掌事儿,本宫便也不难为你,便将另外一个头等的名额,给了五妞吧。” . 婉兮与玉叶迅速对视一眼。 从前的两名头等女子,是玉壶和玉函。玉壶离宫,便叫玉叶顶了玉壶。此时头等女子的名额都已占满。 更何况,这会子婉兮越发欣赏玉蕤,便是下一个要有位置擢升的,也该是玉蕤。 第1355章 四卷4、单选(4更) 婉兮只得向那拉氏福身:“回主子娘娘,妾身宫里头等女子的名额已是满了。二等女子倒是空着一个,妾身倒想着先给了五妞二等女子的身份去。” 那拉氏眸光一转:“另外那个头等女子是谁啊,本宫怎么倒没有印象。” 婉兮道:“回主子娘娘,另外的头等女子是玉函。” 那拉氏一哂:“玉函?本宫倒没什么印象,也甚少看你带着出来。由此可见,这个人在你宫里也并不得力,又何苦让她占着个头等女子的身份去?不如革了,将那个玉函降为二等女子,将位置空出来给五妞。” 如今那拉氏已经贵为皇后,撤换个女子,即便是永寿宫中的,也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她说来轻描淡写,完全不当回事。 婉兮不由得小心吸一口气,上前行礼道:“妾身启主子娘娘,玉函并非不得力。只是因为玉函性子老成,妾身习惯将她留在宫里坐镇,这样妾身出来才放心。况且以玉函在宫中的资历,在我宫中也是最老资格的,没有撤换的道理。” 那拉氏挑眉:“老资格的?怎么个老法儿?” 塔娜上前凑在那拉氏耳边解释:“玉函是后来进永寿宫改的名儿,主子这才一时认不得了。其实从前是仪嫔黄氏身边的女子。醢” 那拉氏便是一笑:“原来如此。仪嫔已经故去这么多年了,她身边儿的女子算算年岁,这会子怕也都快三十了吧?何苦留人家在宫里虚度年华,不如打发出去干净。既成全了那女子自己,又空出了位置来。” “主子娘娘!”婉兮心下一惊,急忙跪倒:“还请主子娘娘体谅,并非任何一个女子都想出宫去的。玉函母家已经没有人了,她更愿意留在宫里,故此仪嫔故去那么多年,她还是在宫里没离开……妾身也用她用得趁手,素日离不开,还请主子娘娘高抬贵手。” 那拉氏含笑凝视婉兮:“本宫可以给你这个情面,只是本宫总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而高抬贵手两次:本宫是留这个玉函在宫里,还是叫她继续占着这头等女子的位置,令妃,你看着办。” “总归,你得给本宫选一个,本宫才好给你这个情面去!” “主子!”玉叶都急了,忍不住在婉兮耳边道:“降了奴才吧,奴才去当二等女子,把奴才这个位置留给五妞!” 婉兮按住玉叶,深吸口气,朝那拉氏恭敬一礼:“主子娘娘说的是,妾身怎么都不该委屈了五妞,还是降玉函为二等女子,将头等女子的位置留给五妞吧。缇” 婉兮是对那拉氏说话,目光却是滑过五妞去。 五妞也是向那拉氏跪求:“奴才启主子娘娘,奴才从前在主子娘娘跟前也只是使令女子,这回进了永寿宫,便是能当二等女子,已是上差,奴才已别无奢求。绝不敢再夺玉函姑姑的头等女子身份去。” 那拉氏眼帘低垂:“你有谦让的心,本宫自然欣慰。只是宫里的规矩不能乱。你既然是本宫身边的人,便曾是使令女子又怎样呢,到了妃位的宫里,你也一样应该当头等女子。” 那拉氏缓缓抬眸,望住五妞:“本宫虽不能让你回本宫身边儿,却也绝不会亏待了你。” 第1356章 四卷5、身份(5更) 众人散去,婉兮带着五妞走出承乾宫来。 语琴和婉嫔等人远远望过来,婉兮都摇了摇头,只径自带了五妞往回去。 五妞也有些讪讪的,先主动去拉玉叶的手:“二妞!十年没见,没想到连你都出席成了这样儿!从前你在你家姑娘身边儿才这么高,如今都成了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你家姑娘可真宠你!” 玉叶冷冷将手抽回来,抬眼盯着五妞:“什么‘你们姑娘’啊?五姑娘,你还当自己是‘五姑娘’,我家主子是‘九姑娘’,你们俩肩并肩在村里被说是‘一对并蒂花’的时候儿哪?” 五妞便是一怔。 玉叶毫不客气:“现在没有‘你们姑娘’,此时在宫里,只有‘咱们主子’!醢” 从前小时候,婉兮的阿玛是五品内管领,二妞是内管领下普通包衣的闺女,故此给婉兮当丫头;五妞的阿玛则是八品笔帖式,在清泰手下做事。 虽然都是出自内务府内管领下,但是好歹婉兮和五妞也都算官家女儿,两人情同姐妹,平起平坐。二妞是婉兮的丫头,自然每次见了五妞都也要行礼请安,尊称一声“五姑娘”的。 可是这会子在宫里,身份却变了。婉兮成了令妃不说,玉叶自己更已经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便是五妞也能在永寿宫里捞着个头等女子的身份,却也要听命于玉叶的。 这样身份微妙的转变,五妞一时还没拧过劲儿来,玉叶却已经明白地摆出来了。 婉兮心下也是不忍,便按了按玉叶的手。 五妞这会子已是缓过神来,面色微微一白,连忙向婉兮跪倒:“主子……奴才说错话了,还请主子责罚。缇” 婉兮便叹了口气:“快起来吧。这是宫里,咱们在外头难免要守着些规矩。待得回到咱们自己宫里,关起宫门来,便不必如此了。” 五妞又急忙向玉叶福身:“二妞,也请你多担待。” 二妞哼了一声:“进了宫,我便不是二妞了。我现在叫玉叶,你就也别用从前的名字叫我了!” 五妞面上这才又扬起光芒来,上前扳住婉兮的手臂:“主子,那奴才是不是也要改个名儿了?主子给奴才也赐个带玉字辈儿的名字吧!” 婉兮轻垂眼帘:“我宫里从前有人叫玉壶,后来出宫去嫁了人,还是要另外换了名儿。五妞,你跟我同岁,今年也已二十四岁了。按着宫规,你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从今日算起,不足一年了。我想便不给你改了吧,也省得你出宫嫁人之后,还得改来改去,也麻烦。” 婉兮停下,抬眸望住五妞:“我从认识你第一天,就叫你五妞。这习惯也不是这一年就能改过来的。若当真给你换了个名儿,我自己都叫得不顺嘴。所以我看,还是不给你改了吧。” 五妞怔怔望住婉兮,半晌才垂下头去:“奴才一切都凭主子安排。” 玉叶忍不住嘟哝一句:“主子娘娘也是的,明知道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你今年都二十四了,这会子还把你要回来做什么呢?多耽误你年华!” 第1357章 四卷6、悔婚(6更) 听见玉叶的话,五妞也是一怔:“……咱们从小就在一起,我总以为到了永寿宫,咱们就又能如小时候一样。可是难道我回到宫里来,你们却是不高兴的么?” 婉兮忙道:“你多心了。只是宫中多白头,玉叶记挂着你的年纪,觉着你这时候还被召回来,倒是委屈了你。” 五妞尴尬笑笑:“主子娘娘召我回来,总归还是因为宫里的规矩呗。向来女子被遣出去的,一向只有因为犯错和笨的,才不被要回来;而如我那样是生了病的,养好了总会给要回来的,以示主子情意。醢” 盛夏八月,这紫禁城里更是热得宛若一片焦土。 就是因为要册立皇后,故此皇上和后宫这时候才留在宫里,没有挪到园子去。这会子顶着大日头走起来,当真是如在火里。 婉兮身在妃位,便是头顶有罗伞,也还是觉得心中一片焦渴。 婉兮耐下燥热,垂首道:“……一别十年,我还以为你早已嫁人生子,如今已是幸福的模样。” 五妞被触到痛处,不由得在罗伞之下垂下眼帘。 “嫁人?奴才怎么嫁的出去呢?咱们村里都是内管领下人,几乎家家都又在内务府里当差的,便都明白宫里的规矩。如我这样未待期满被送出宫去的,便没人敢娶。缇” “一来是担心如我今天这样儿,病好了再给召回宫里,那在宫外擅自婚配就是重罪了,家人得被发配到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二来,总也有人担心,我那样被送出宫去,就是得罪了主子。若是娶进门,将来还不定给人家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五妞使劲闭住眼,却是努力在笑:“主子当年也看见了,便是我本生的阿玛、额娘、哥哥、嫂子,又是如何待我的。一个一个都当我是累赘,恨不得我一根绳子吊死了干净。旁人就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十年……别说什么嫁人生子、幸福模样,我根本连家门都是不敢出的。便是走在乡间,都觉着被人盯着看,甚不自在……” “故此想着,与其在外头受这些零碎的罪,还不如就干脆回宫里来。便是当奴才,也耳根子清静。” . 这情形婉兮十年前自是亲眼见到的。设身处地,那会子婉兮也被气得够呛,回到家去还多日难以释怀。故此虽然已经远隔十年,这会子一想,便又都想起来了。 婉兮便握了五妞的手:“不管怎样,你这会子是又入宫来了。明年满了二十五,就可以堂堂正正出宫嫁人,到时候看你那嫂子还有外人,还有谁敢对你说三道四。” 婉兮妙目一转:“更何况你现在是我宫里的人了,我明年非亲自给你指一门好人家。叫那不敢娶你,叫你伤心的,要仰头看你风风光光、八抬大轿出门子!” 五妞眼中也不由得亮起来:“主子说的是,奴才也是要让他们都知道,我之所以没嫁进他们家,不是他们家不要我,而是我不是他们高攀得起的!” 第1358章 四卷7、角儿(7更) 这个晚上,那拉氏的心情甚好。便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 塔娜伺候那拉氏用膳,也是含笑道:“令妃今儿左推右挡,也是聪明,却怎么都挡不住主子今儿的安排。只是她不明白,她这样左推右挡看似聪明,却实则反倒都是错了。她那些推挡全都看在五妞眼里、听进五妞耳里,她与五妞的情分便也都因为那些退档,一句一声地一点点断了。” 那拉氏满意地勾起唇角:“这个五妞与她有那样深的情分,放进她宫里去,将来便不管她怎么对待五妞,她都只是错。” 塔娜点头道:“当年令妃刚进宫的时候儿,主子就说过她跟五妞有些相像,咱们这才知道她们一个地方的人。她们的眼睛,说话的情态都像。那会子令妃便开始在主子面前不驯,奴才们便给主子出过主意,说可以将五妞弄回宫来,与她抗衡。” “可是主子却忍得住,主子说五妞是一枚好棋,值得用在更好的地方儿。主子从那时候起就在留意着五妞在宫外的动静,这颗棋子培养了十年,这会子终于到了用得上的时候。” “主子的深谋远虑,便是孝贤皇后在世,也比不上呢。” . 那拉氏勾了勾唇醢。 “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性子。我是满洲格格,性子就该直爽泼辣,唯有这样儿才能叫皇太后喜欢。人年岁大了,都喜欢看戏,可是年岁大的人谁愿意看绕脑子的戏本子,都是挑简单直白的罢了。说句不恰当的,皇太后就是看戏的,我就是那个台上的角儿。我该怎么演,一切全得凭皇太后的高兴。故此那会子粉墨登场的,只是戏本子里的角色,如何就是我自己的本性儿了?”“ “这些年在宫里的每一天、每一事,何尝不都是一出戏。皇太后看着呢,我就得按着戏本子里的性子去演。故此这些年没少了故意莽撞、装作鲁莽。便是要叫皇太后、皇上和孝贤皇后都以为我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们瞧不起那样的我,可是也因为那样儿,才能叫他们对我放轻了防备。你瞧那些年,就因为我扮成那样的性子,孝贤皇后才能将心思都用在整治慧贤身上;慧贤之后又是纯贵妃、嘉贵妃、令妃……我虽然置身其中,明明该说的说了、该办的都办了,可是她们反倒不防备着我。” 那拉氏说着愉快地拍手:“哈,二十年啊,算计来算计去,孝贤皇后是算计死了慧贤皇贵妃,算计的令妃生不出孩子来……可是呢,她也把自己的性命给算计没了啊!她的死因,直到今天皇上还不准提。堂堂元气嫡后,便是再多声名,却终究还是落得个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啊,这二十年来到最后,谁才是赢家?是我啊。” “她们死的死,伤的伤,却唯有我今日稳稳坐上皇后之位。缇” “今日为皇后,不再是屈居人下的妾室,戏本子已经换了,我便不能再按着从前的路数去演。从这会子起,我只是皇后,只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事。孝贤皇后从前如何制衡六宫的,我的本事并不比她少。” 第1359章 四卷8、梦见(8更) HTTP/1.1 200 OK Date: Wed, 03 May 2017 05:59:25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hangdianxin21: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60章 四卷9、不见(9更) HTTP/1.1 200 OK Date: Wed, 03 May 2017 06:26:38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changdxin22:2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
第1361章 四卷10、分子(10更) HTTP/1.1 200 OK Date: Wed, 03 May 2017 07:35:46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chongdxin33: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62章 四卷11、设法(11更) HTTP/1.1 200 OK Date: Wed, 03 May 2017 08:28:49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hangdianxin23:6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第1363章 四卷12、不是滋味儿(1更) 皇帝奉皇太后圣驾、率皇后那拉氏,先谒先帝雍正泰陵,以册立中宫之事告继。 这次谒陵的主角,自然是新皇后那拉氏。那拉氏亲自见礼部官员,将皇后谒陵的仪轨,不简一件,全副而行。 谒陵之礼,皇后之礼的规制仅次于皇帝之礼,便是皇帝还考虑时间、物力消耗等缘故,在仪轨中尚且拣选数样简化;而那拉氏既然全副履行,整个谒陵的日程和规模便格外盛大了。 便连皇太后在畔,看那拉氏隆重的谒陵之礼,都有些按捺不住面上的黯然。 皇太后再在儿子登基之后享尽人间荣华,却也终究没能在先帝生前登上皇后之位。自从孝敬宪皇后乌拉那拉氏于雍正九年崩逝之后,到先帝于雍正十三年驾崩,中间的近四年时间里,虽然皇太后在宫中的实际地位已经是执掌六宫,可是……先帝终究还是没有给她这个身份。 相比于眼前正在隆之重之行皇后之礼谒陵的那拉氏,皇太后心下何尝不羡慕? 看见皇太后面上有些恹恹不乐,安寿心下也烦扰,忍不住低声道:“皇后初次行谒陵大礼,想要隆之重之的心情,奴才也是明白的。终究在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下头被压了二十年,这一口气终于出来,是该好好庆贺庆贺。” “如果这回是皇上单带她出来谒陵,她便怎么都不为过。可是她怎么忘了,这回皇太后还在呢。皇太后谒陵都没行这样的礼数,她这样铺陈,倒是有些过头了。醢” 皇太后轻叹一声:“哀家心到佛知吧,相信先帝、孝敬宪皇后都能明白。” 安寿心下便也更明白。皇太后和皇上到泰陵来谒陵,总会简化几道程序,内里的缘故也不无这陵中还安葬着敦肃皇贵妃年氏的缘故。 以皇太后和皇帝的身份,给先帝和先帝嫡后怎么行礼都不为过;可是却用不着给敦肃皇贵妃过于礼敬。更何况这其中还藏着皇太后和皇帝对年氏和她儿子多年的心结呢…… 只是这一层皇太后和皇帝母子从不能明白对人讲,这会子皇太后和皇上看见那拉氏如此隆重行礼,这心下如何能舒服呢? 安寿便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皇后这样隆之重之,怕是担心先帝和孝敬宪皇后、敦肃皇贵妃看不见她的心意吧。”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皇贵妃……是啊,哀家都没当过什么皇贵妃,倒是咱们这位继位中宫的皇后,是正经当过皇贵妃的。缇” 安寿不好说什么,便静静转身去拿水烟袋:“秋天燥,皇太后还得在这儿陪着皇后行礼。怕是要行三天才能完事儿呢,主子便也抽袋烟松快松快吧。” 抽烟也燥,但是好歹是水烟,总觉能润润嗓子。 皇太后便接过来,抽了两口却还是皱眉,给搁在一边儿。 安寿忙跪倒:“不知是不是奴才伺候得不好?” 皇太后抽烟讲究,便是不同的人给点烟,仿佛抽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似的,故此伺候皇太后抽烟,从来都是一件极为精细的事儿。 皇太后皱皱眉:“不知怎地,近来抽的烟,都不是滋味儿。” 第1364章 四卷13、痴痴凝望(2更) 安寿便忙问:“老主子是从哪会子觉着烟不好的?若是内务府供奉的青条不对劲,奴才这便去嘱咐一声儿;若是奴才伺候点烟的缘故,那奴才再想法子。” 皇太后这烟是一天都离不了的,寻常早晚总要各抽一袋。这些年的习惯了,年纪大了就更是戒不掉了。有时候儿这一天的烟抽不好,便一整天的心情都不好。 甚至可以说,这烟比饭还紧要呢。 皇太后皱了皱眉:“在宫里还好,就是从出了京以来,这一路都不对味儿。哀家想着,许是出了京,地气、天头都不同了,这青条烟丝便也改了味儿吧。” 安寿忙将手头存的青条烟丝都取出来,小心挨个都闻了,也叫了寿山他们进来,挨个闻过,都说并未串味儿。 安寿便笑,上前行礼道,“那就是奴才伺候点烟,点得不好了。这火镰烧过了,还是没烧足,便第一口烟就能抽得出来。若是第一口烟就不对味儿,那接下来老主子倒是没法儿再抽下去了。醢” 皇太后哼了一声,倒也记挂与安寿这多年的主仆情谊,便只咂咂嘴道:“也没那么夸张。” 安寿倒是不以为意,含笑打趣道,“从前在宫里,自打孝贤皇后怀了七阿哥,少到皇太后跟前伺候了开始,就是舒主子来给老主子伺候抽烟的。这一数日子,已是三四年了。老主子是抽惯了舒主子伺候的烟,这便旁人再替换了伺候,就都不是那个味儿了!” “依奴才看啊,不是皇太后这烟不对味儿,是皇太后想念舒主子了!” 皇太后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安寿便回眸瞟了寿山一眼。 缇. 当晚,帝后自是一同用膳。 皇帝吃过几口盘子肉,便推开了碗筷,只要奶茶。 那拉氏万般心意,这一会子却都只能尴尬立在桌边,亲自举着筷子站着。 皇帝瞟过那拉氏一眼,倒也温煦:“古黛,这会子你已是皇后,在朕面前也不用这样大的规矩。坐着说话。” 那拉氏便坐下,借着皇帝喝奶茶,便也忍不住痴迷地凝视着这个男子。 嫁进潜邸的时候,他刚二十出头;今年他虽然已经四十,可是岁月并未在他面上身上刻下太多的痕迹。所不同的不过是他二十出头的意气风发,被如今的中年儒雅所代替。 年少风发像是翡翠,光芒耀眼,然而那光硬且脆,随时不小心跌落在地,便碎了; 而中年儒雅,则更如和田白玉。玉质温润,光芒内敛,却反倒更有兼容并蓄、涵养四方之雍容。 那拉氏回想起自己初初嫁入潜邸时不过十五岁,那年还是小姑娘的她,便用这样痴迷的目光凝视洞房里那个迎娶她的男子;今日,她已是三十三岁的妇人,可是这一刻凝望着他的目光,却还与当年一模一样。 渴望被他疼爱,渴望他会发现她的珍贵,渴望他能呵护她一生一世,渴望……他在他潜邸里早就有的十几个女人之中,独独最喜欢她。 这希望当年被孝贤皇后拦着、被慧贤和纯贵妃她们争抢着。今日,她终于贵为皇后,便再没人可以跟她抢了! 第1365章 四卷14、金玉其外(3更) 皇帝喝奶茶的碗,是外藩王公进贡的。装奶茶碗的套子以黄金打造,上嵌绿松石、红珊瑚等宝石,极尽华美;可是打开套子,内里装奶茶的碗,却是最最简朴的木头。 皇帝每每喝奶茶,都是将那极尽华美的黄金嵌宝石套子弃置一边,而只用那朴实无华的木碗。 皇帝喝完了一大碗奶茶,将那木碗放在桌上,目光自然浮起来,与那拉氏的视线相接。 那拉氏略有些羞涩,便赶忙转开目光,仔细去看那茶碗。 皇帝垂眸笑了笑:“这奶茶碗有些特别,是么?朕在宫里寻常用的奶茶碗,不乏直接以赤金打造的,这个碗却是将赤金用在套子上,茶碗本身却是最简单的木头,连一点雕刻和纹饰都没有。” 那拉氏变也含笑点头:“的确特别。光看套子,原本以为里头的茶碗还不定怎么奢贵呢,妾身便忍不住想,里头若配一个痕都斯坦的无瑕玉碗,才能跟这套子相配。正所谓‘金玉良缘’。醢” 皇帝却垂下眼帘去,伸手又端起那木碗。 “这不仅是个木碗,还是个不算结实的木碗。便是朕这样用手托着,一不小心便是指甲盖搁在上头,也能刻下一个印儿去……” 那拉氏认真听,却也着实没听出什么内涵来,便只是笑:“故此皇上又何苦还留着这样一个平平无奇,又不结实的木碗去呢?不如便扔了,如妾身所说,换一个痕都斯坦的玉碗来,才更好看。” 皇帝没回答,只是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里,缓缓含笑道:“曾有人见了它,便也直言不讳与朕说,‘这碗难道名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么?’” 那拉氏微微扬眉:“嗯,妾身倒也觉着说得贴切。” 皇帝轻勾唇角:“古黛,你是因为这金玉之下是败絮,所以你建议朕丢掉败絮。缇” 那拉氏点头:“金玉与败絮相比,价值自不相同。便是任何人都会丢掉败絮,存留金玉才是。” 皇帝转眸定定凝视那拉氏,“可是却有人说,应当留着那败絮。” 那拉氏便一皱眉,旋即便笑了:“妾身说句冒犯的话,那个叫皇上留着败絮的,难道是孝贤皇后?孝贤皇后一向恭俭,便连点破棉絮也不舍得扔,倒是有的。” 皇帝倒也乐了:“你说换个玉碗,玉碗也易碎。可其实眼前这个木碗一碰就留下痕迹,倒比玉碗更难伺候……” 那拉氏点头:“既然这样个普通的木碗也难伺候,倒不如直接换个玉碗去了,倒更是名实相副。” 皇帝托着木碗,仔细凝视那拉氏半晌,却忽然起身,朝外走去。 那拉氏急忙站起,追上两步,扯住皇帝的手肘:“皇上!这样晚了,皇上……还不安置么?” 皇帝回眸,凝视皇后的眼睛:“你亲自写的祭文,礼部官员也呈给朕过目了。朕看到你祭文中衷心祈愿皇考和嫡母保佑,叫你为朕生下嫡子,以承继大统……你的心意,相信皇考和嫡母都收到了。” “古黛,你有心了。” 第1366章 四卷15、恋慕(4更) 那拉氏面上一红,捉住皇帝衣袖的手,便羞涩又坚韧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收紧。< 这一刻的她虽则羞涩,却绝不是汉女的忸怩,她时刻记着自己是满洲格格,故此这感情的表达还是直白又热烈。 当手指将衣袖攥满,她自己已是主动跨步到皇帝面前,抬眼炽烈地凝住皇帝。 “那皇上今晚又何必要走?妾身猜猜,皇上要怎么说——皇上难道是想说,此时还是在谒陵,行宫都在泰陵左近,这会子若与妾身行这生儿之礼,便是冒犯了先帝?” 皇帝长眉微微一拧。 那拉氏目光却更执着、炽烈:“不会的。皇上也说了,先帝和孝敬宪皇后都听见了妾身的祈愿。皇上登基之初便是想以嫡子承继大统,这心声先帝早都知道十几年了,如今皇上还是没有嫡子,便是先帝都要替皇上、替江山社稷担忧。皇上若与妾身在先帝皇陵之畔获得麟儿,那岂不更是获得祖宗保佑、先帝祝福?” . 皇帝凝视着那拉氏,缓缓笑了。 “古黛,你叫朕好陌生。你好像不是朕登基之后的娴妃、娴贵妃……醢” 那拉氏紧紧攥住皇帝的手臂,就不撒手,坚定地仰头凝视住皇帝,截断皇帝的话。 “妾身不像是娴妃、娴贵妃?皇上说得对。因为那一页早已经翻过去,旧日不重来;况且那娴妃、娴贵妃原本也不是妾身的本性儿!” 便是那个“娴”字的封号,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呢。她早知道孝贤、慧贤她们背后没少了拿她这个“娴”字笑话她! 便是当日孝贤皇后拿捏她,不也是让她抄写这个字? 封号,对于她来说,不是荣耀,反倒成了讥讽! 所幸在登位皇贵妃之后,因地位尊荣,便再用不着封号了。如今位正中宫,就更再用不着什么封号缇。 便如孝贤皇后当日带着那样矜傲的神色,与高云思说:“本宫为皇上嫡妻元后,你是初封的贵妃,咱们都是独一无二,根本用不着封号的。便是她们的封号,便无论是何字眼,都终究还是用以区分相同位分上不同的人罢了。” 那一日她听了便是心如刀绞。终究熬到了今日,终究熬到了再也不用封号冠在位分前以示区分的时候。她,辉发那拉氏古黛,终于可以在这后宫之中,至高无上、独一无二! 她这样想来,心中便更加坚定与得意,就算明知道这会子皇上的眼中已经涌起了雾霭,却还是更紧地攥牢了皇帝的衣袖。 “皇上说陌生,说看不见了娴妃、娴贵妃,那便是正好!妾身想,皇上一定是又看见了潜邸时候的妾身……妾身十四岁应八旗秀女引见,被先帝选中赐给皇上。次年正式行礼,妾身嫁给皇上那年,妾身才十五岁。” 那拉氏依偎进皇帝的怀中:“皇上看见的便是十五岁的古黛。那个不谙世事又强作勇敢、看似与皇上直眼相对却实则心中早已羞涩难以自持的妾身……” 那拉氏想起那年的自己,也不由得情动,主动将头靠上皇帝的肩,柔声道:“皇上,妾身从第一眼看见您,便恋慕您。如今快二十年了,其实妾身的心,从未曾改变。” 第1367章 四卷16、打断好事(5更) HTTP/1.1 200 OK Date: Thu, 04 May 2017 04:35:29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nxiazai9: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68章 四卷17、小九九儿(6更) HTTP/1.1 200 OK Date: Thu, 04 May 2017 04:54:04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xinxiazai7:4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樂@文@小@说y:none''> 第1369章 四卷18、治病(7更) 皇帝终于走出行宫,疾步走到寿山面前,伸手拍了拍寿山的肩:“办得好。” 寿山冷不丁回神,一时没听明白皇帝这话,便急忙躬身道:“皇上孝养皇太后,便是皇太后半点不适,皇上一向都是要立即知道的。奴才这才斗胆前来回话。” 皇帝大步朝前去:“嗯,走吧。” . 皇帝到了皇太后行宫,疾步亲赴皇太后床榻旁,跪在脚踏上问:“额涅,哪里不自在?” 皇太后靠着大枕头,伸手拍拍心口,抬眸望来:“皇帝怎么来了?哀家没什么,只是心口有些闷气。许是这换了地界,冷不丁有些不适应气候吧。” 皇太后说着瞟了安寿和寿山等人一眼:“谁叫你们自作主张请皇帝的?这样晚了,皇帝的行宫与哀家的行宫相距又不近,你们叫他这样大老远的又是车又是马地折腾了来,他今晚上还如何能得歇息了?醢” 皇帝便勾起了唇角,仿佛觉得有趣,却道:“额涅别责怪他们,是儿子的吩咐。从来出巡,儿子都是多带着后宫一起来,额涅身边便总有人伺候着。从前是孝贤亲自服侍在额涅身边,后来又是舒妃,故此这回本来应该叫古黛伺候在额涅行宫这边才是……” “可是既然她非要与儿子在一处,倒叫额涅这边缺了人伺候。额涅既不舒泰,便都是儿子的错,自然理应由儿子亲奉额涅身畔。” 皇太后叹了口气:“没什么要紧,别这么当回事。皇后这回继位中宫,出来祭告先帝,最要紧的事便是皇嗣,是将来可为你承继大统的人……总不能一次一次来谒陵,皇后换了,国祚却还没有传承。” 皇帝面上也点点收了笑容去,认真点头:“额涅教训得是,儿子……也深感愧对皇考。嫡子之事,儿子会考虑。” 皇太后这便叹息一声:“皇帝,你今年四十岁了。四十而不惑,你这会子已经不是小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自然该有数。” “你总该明白,一次一次来谒陵,先帝最关切的倒不是谁是皇后,而是这大清江山究竟有什么样的孩子来继承!缇” 皇帝握住母亲的手,“儿子叫御医来。” 安寿忙道:“回皇上,御医已经来过了。皇太后圣体无碍,只是……心中有所牵挂罢了。” 皇帝深吸口气,又问:“朕路上听寿山说起烟丝……烟丝又是怎么回事?” 安寿便将这事儿说了一遍。 皇帝点头,亲自为母亲摸着脉,缓缓道:“水烟虽比旱烟好些,不那么容易上瘾,但是烟就是烟,总归是要经口入肺的。额涅说觉着心口闷,除了心有牵挂之外,还是跟这烟有关。” “额涅心中的牵挂,儿子会着意考量;眼巴前儿,倒是这烟的事应当设法解决。总归额涅每日里都离不开的,总不能未来这些日子都叫额涅憋着。” 皇帝顿了顿,抬眸望向安寿:“从前在京里,都是谁伺候皇太后用烟?” 安寿心下一喜,忙福身答:“近三四年来,都是舒主子孝心伺候的,无人能替。” 第1370章 四卷19、三人行(8更) HTTP/1.1 200 OK Date: Thu, 04 May 2017 06:17:29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hangdianxin21: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71章 四卷20、折罪(9更) HTTP/1.1 200 OK Date: Thu, 04 May 2017 06:55:39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chengdianxin99: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72章 四卷21、夜宿少林寺(10更) 舒妃抵达,皇帝一行登上嵩山,拜谒少林寺。`` 当晚,皇帝夜宿在少林寺方丈室。 皇太后行宫在别处,当晚陪伴皇帝一起的是那拉氏与舒妃醢。 皇帝刚抵达嵩山时,原本全国多地大旱。待得皇帝来到少林寺,当地竟然下了一场好雨。当晚皇帝兴致颇高,又要为少林寺赐字。 那拉氏亲自为皇帝铺开纸,磨好墨,皇帝却含笑攥住舒妃的手:“兰襟,你也留下。帮朕参详一下。” 那拉氏手便一僵。 皇帝抬眸望一眼那拉氏,点头道:“朕赐少林寺楹联匾额,自然要用汉字。朕若要你参详,倒是难为你了。舒妃出自书香大家,有事容若的侄孙女,她来帮朕倒更合适。” 那拉氏轻咬嘴唇:“那妾身也陪着皇上。便是不懂参详,好歹能帮着皇上铺纸磨墨。这些力气活儿,舒妃倒做不来。” 舒妃听罢便笑了:“都怪妾身家门书香,便叫主子娘娘都将妾身当成汉人,忘了妾身同样是满洲格格了。缇” 舒妃说着走上前来,抻住纸张的另外一端,抬眼迎上那拉氏的目光。 “主子娘娘从前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呢,主子娘娘今日怎么忘了?” 那拉氏倏然眯眼,目光直直瞪住舒妃去。 皇帝倒像是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在两人从两端扯住的纸上,专心去写字。 边说边道:“你们可知,为何朕本是来谒陵,却要来这少林寺?” 那拉氏抢先道:“皇上所到之处,多为皇祖所经之地。这少林寺,康熙爷也曾来过。便是山门上高悬的‘少林寺’三字匾额,都是康熙爷御笔亲题。” 皇帝不由抬眸赞许一笑。 舒妃哪能甘居人后,含笑道,“便是大雄宝殿高悬的匾额‘宝树芳莲’也是康熙爷御笔亲题。” 那拉氏眯眼盯住舒妃,刚想说话,又被舒妃抢了个先儿。 “不光康熙爷,这少林寺的重修便是先帝雍正爷钦定的方案。重修山门,重修千佛殿,都是先帝的旨意。今日这少林寺有如此规模,都是先帝爷拨下的九千两白银!” “故此皇上祭陵先帝,之后再到少林寺,正是缅怀皇祖皇考,也是重访先帝功德。这不是顺路,这是一脉相承。” 那拉氏又要说话。 舒妃便又抢先道:“皇上圣驾刚抵嵩山时,原本多地大旱;待得圣驾驻跸这少林寺,便是天降甘霖。这便是上天铭记三代圣君之功德,以此慰皇上之心的!” 皇帝含笑听着,手中笔墨不停,写罢《宿少林寺用唐沈俭期韵》诗,便酣畅停笔,望住两人。 “皇后母仪天下,明白朕心;更难得舒妃小小年纪,竟然对这样多事了然于心。足见家学渊源,非旁人可比。” 皇帝便将写罢的诗篇给舒妃看。舒妃不由拍掌:“‘心依六禅静,寺据万山深’;‘应教半岩雨,发我夜窗吟’……此两句,妾身最是喜欢!” 皇帝笑吟吟点头:“今晚好雨,朕想出去淋淋雨。舒妃,可有胆量陪着朕同去?” 舒妃眉眼生色:“自然敢!妾身同样是满洲格格,体格好着呢!” 第1373章 四卷22、人儿(11更) HTTP/1.1 200 OK Date: Thu, 04 May 2017 08:17:16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Cache-Control: max-age=3601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355 X-Via: 1.1 inxiazai8:4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看小说到
第1374章 四卷23、如此相似(1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05 May 2017 01:23:51 GMT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jdx110: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75章 四卷24、不一样的你(2更) “啊?!” 舒妃吓了一跳,也顾不得脚上还穿着七八寸高的旗鞋呢,便险些原地跳起来,急慌慌转头向后看去。`` 皇帝长眸微眯,迟了半刻伸手,堪堪扶稳。 皇帝慢悠悠道:“小心些。这是山上,又在下雨,你这一不小心说不定就滑下山去了。” 舒妃忙一双手死死抓住皇帝身上的蓑衣,却一双眼在这夜色雨幕里晶晶地亮,“妾身不怕!这旗鞋便是汉人穿不惯,有可能在这山路上滑下去,妾身也绝对不会!” “皇上忘了么,这旗鞋最早在关外,原本就是女子穿来方便行走于山路之上,厚底能避免蛇虫攀咬。故此哪个满洲格格不是生来就会踩这高底呢!满洲格格从小穿这高底鞋,长大之后便如足履平地一样了!” 皇帝倒勾了勾唇:“今晚倒叫朕见识了一个不一样的舒妃。从前宫里的舒妃端庄自矜,此时在朕眼前的舒妃,大胆、独立,有勇有谋……” 舒妃双颊一热,已是眼波流转:“妾身进宫九年,总以为要不负家门,便应该是那般端庄安静的模样;为了家门声名,妾身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性子。便是当年刚十四岁,却也要坐得像个佛佛儿。连妾身自己的奴才都说,奴才有些过于老气横秋了。醢” 皇帝轻轻挑眉。 这倒是实话。 舒妃眼帘轻垂,“妾身刚进宫时,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更不懂情,只以为皇上是风骨清雅之人,喜欢吟诗作赋,妾身便以为自己只要那样端庄安静,不负家声,皇上自然就会垂怜;可是这九年过来,妾身随着年岁渐长,才一点点明白,原来妾身那样儿,皇上是并不喜欢的……” 她怅然苦笑,“便如同墙上挂着的画儿,里头的仕女再端庄、再矜持,却也终究是没血没肉的。皇上文武双全,不止喜欢文墨,也更喜欢弓马,故此妾身只如那笔墨画出的人儿可不成,奴才还得有血有肉,活出真实活泼的模样来,才能叫皇上喜欢。” 她仰起头来,深深凝注皇帝。 “皇上,妾身是皇上的舒妃,是十四岁进宫,便一颗心都牢牢系在皇上身上的女子。小姑娘时候单纯的恋慕,如今年长之后更生的钦佩……都叫妾身一心一意只想着皇上,一心一意只想成为皇上喜欢的模样。缇” “皇上,妾身一片痴心,总希望皇上能够明白。从前在宫里总是人多眼杂,没机会与皇上倾吐衷肠。今晚倒是天赐吉雨、福地,妾身便也顾不得什么端庄,也顾不上家门声望了,妾身只想当一个最普通的女子,只想将自己的一片心意都说出来,叫皇上听见。” 皇帝微微扬眉,淡淡一笑:“舒妃对朕一片痴心,朕听见了。只是如此夜深人静,舒妃不怕皇后也跟了出来,在后头便也听见了么?” 皇帝含笑拉住舒妃的小手,“舒妃不怕天黑路滑,不怕风寒雨重,却怕不怕皇后呢?” 舒妃轻轻垂首,微微沉吟片刻,便是坚定抬眸,眸光如星。 “若得皇上垂怜,妾身便谁都不怕!” ---题外话--- 咳咳,我写得代入感竟这样强么?这么多亲都把自己当成九儿了呀~~~咳咳,大家轻松哈,看小说是看旁人的命运呢,不是叫咱们自己穿越回去哈~~ 第1376章 四卷25、小小受伤(3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05 May 2017 03:04:42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nxiazai9: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77章 四卷26、后宫流言(4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05 May 2017 03:29:57 GMT Server: Microsoft-IIS/6.0 X-Powered-By: ASP.NET X-AspNet-Version: 2.0.50727 Cache-Control: private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Content-Length: 99 X-Via: 1.1 chengdianxin99:5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 第1378章 四卷27、后宫属谁(5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05 May 2017 04:05:01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bhshdx56:4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3w.しWxs520.Coy:none''> 第1379章 四卷28、只有朕说了算(6更) HTTP/1.1 200 OK Date: Fri, 05 May 2017 04:42:02 GMT Cache-Control: max-age=63 Content-Length: 355 Content-Type: text/html; charset=utf-8 Server: Microsoft-IIS/7.5 X-AspNet-Version: 2.0.50727 X-Powered-By: ASP.NET X-Via: 1.1 hdxxz10:3 (Cdn Cache Server V2.0) Connection: keep-alive 您所访问的章节不存在,可能尚未通过审核或尚未更新,请稍后再试。& {}
第1380章 29、一心争宠(7更) 接下来皇帝在嵩山之上拜谒中岳庙,又于次日清晨登上嵩山之巅,仿轩辕黄帝,在嵩山顶筑坛祭天。 十月,皇帝奉皇太后驻跸开封府。皇帝虽然在外,然朝政国事一日未停,不断有旨意从行在传回,绕了这样远一个弯子,再传进后宫。 皇帝在此加鄂尔泰长子鄂容安为内大臣,同时调爱必达为云南巡抚。 又有御史参劾张廷玉党援门生,又与获罪的四川学政硃荃联姻,应革职治罪。皇帝用大学士九卿之议,罢了雍正帝许给张廷玉的配享太庙之飨,追缴这几十年来皇帝颁赐之物,免于治罪。一代领班汉臣,终于黯然归田而去。 婉兮静静听着这些消息,静静等着皇帝归来。 先帝留给皇帝的政治包袱——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集团,到了这一日,在皇帝登基整整十五年之后,皇上终于能从肩上重重卸下。从此的朝堂,将只是皇上自己的朝堂;替皇上执掌朝堂的再不是互相仇视、倾轧的满汉两派大臣,而只是心怀宽广、不存满汉隔阂的九爷傅恒一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格局终能奠定。 婉兮心下替皇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松尽,接着传来的一个消息,却又让婉兮的心紧紧揪起:皇帝命班第赴藏办事,代拉布敦回京。 皇上一走两个月,永寿宫上下都知道主子想念皇上,可是却从未见主子如今日这般掩饰不住忧色来。 “主子这是怎么了?”五妞忙抢先来问。 玉叶晚了一步,玉蕤等人便也从门槛外进来了。 婉兮挑眸看了五妞一眼,淡淡道:“你进宫晚,这件事你未必知道。先听我跟她们说,以后再与你解释。”便转向玉叶和玉蕤,“这个拉布敦,正是与傅二爷一起,身在雪域为两位都统衔驻藏大臣之一。皇上这会子派了班第过去,调拉布敦回来,我只怕是雪域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五妞果然听得有些迷糊,“雪域怎么了?主子又为何这样关心这个傅二爷?” 玉叶恼得瞪了五妞一眼,倒是玉蕤上前握住五妞的手:“五姐姐,这会子主子怕是要悬心。五姐姐先别问主子了,等主子心下安定些,主子自然会给姐姐从头讲起的。” 五妞撅了撅嘴:“主子,奴才说句不当讲的话——这会子主子还悬心什么雪域,什么傅二爷啊?这会子主子最应当悬心的是在外的皇上才是。皇上身边就皇后和舒妃两个人,这么一走两个月去,她们两个独承恩泽,这会子是不是在皇上心里早就超过主子去了!” 婉兮不由得抬眸而笑,“你说得对,我是后宫女子,这颗心便该止局促在这小小宫墙之内,整天只记挂着争宠一件事便好!皇上的恩宠,只要争,就一定能争得来!” 五妞吓了一大跳,怯生生盯住婉兮:“主子这是怎么了?奴才难道说错什么了么?” 这还是她进宫以来,婉兮第一次按捺不住,对她这样大声说话。 玉蕤赶紧上前来,“五姐姐,都说了,主子心有所系。这会子主子不是跟姐姐发脾气,姐姐也叫主子独自安静会儿。” 第1381章 30、当是修行(8更) 玉蕤哄着五妞出去了,玉叶恼得险些将手里的帕子给撕碎了。 “快点过去这个年!过了正月,主子就张罗叫五妞出宫吧。天天看着她在主子眼前晃,主子不膈应,我都要膈应死了!” 婉兮倒是静静抬眸:“这份儿心,你存起来吧。” 玉叶吓了一跳,忙上前压低声音问:“主子怎么会这样说?难道就算过了这个年,她满了二十五了,还是不能撵她出去?” 婉兮望住玉叶:“先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她在宫外是个什么家,遭遇的又是什么样的环境,你觉着她还渴望出宫回去么?” 玉叶紧咬嘴唇:“她处境是不容易。可惜这是宫里,她是奴才,主子才是说了算的。主子便狠狠心,管她愿不愿意出去,总归过了正月便下旨安排就是!” 婉兮倒平静下来,垂眸一笑:“她是奴才,我是主子?傻妞,这后宫里还轮不到我当主子。她既然是皇后指进来的,那我便处置不得。便是关于她的一切事,我都得先禀告了皇后才行。” “可是你想,皇后时隔十年才将她召回来,又如何肯这样快就遣她出去?皇后便是将她搁在我身边,每一日叫我心下不安生的。她自乐得天天看戏,又如何肯轻易了结这戏码?” 玉叶恼得跺脚,“那主子去求皇上!” 婉兮轻叹一声,“是啊,我是可以去求皇上。可是这后宫里总归是皇后主持,那拉氏这又刚刚继位中宫,我便挑唆着皇上因为一个小小女子便与皇后失和么?孝贤皇后崩逝的故事还没传完,我若又有本事这会子便挑唆着帝后失和,那我真快成狐狸精了。不用前朝大臣上奏本,便是皇太后都第一个要执行宫规。” 玉蕤这会子也从外头回来,上前行礼,“玉函姑姑陪着五姐姐呢,主子放心。” 玉叶便忍不住对玉蕤也有些恼:“亏你还对她那么和气!” 玉蕤赶紧道:“我知道她是个麻烦,可是她在咱们宫里却是不能吃亏的。终究在外人眼里,她是主子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若在咱们宫里反倒闹起来,那外人谁管你青红皂白呢,只说主子和你联起手来欺负人罢了。” “到头来,主子便会被人指摘忘本、不念旧情。这会子本来宫里明里暗里多少人等着主子出错呢,咱们总不值当被绊在她这个坎儿上。” 婉兮不由得抬眸,伸手过来握住玉蕤。 “你说得对。难得你小小年纪,心下这般清楚。” 婉兮嘱咐玉叶,“我自己也如鲠在喉,可是再难忍,这会子却也得把那口气生生咽下去。这会子不是咱们跟那拉氏闹开的时候,咱们也没有资本与她分庭抗礼。况且这会子前朝事儿多,咱们更不能这时候去给皇上添乱。” “便当是修行吧。皇后将五妞送到咱们宫里,便是叫咱们修行的。咱们暂且都得学会视而不见、心如止水。就当是卧薪尝胆,安安静静等着有转机的那一天。” 玉蕤也点头,“是。主子这会子与其跟不值当的人置气,当真不如想着玉壶姑姑。” 第1382章 31、去看个人(9更) 玉叶委屈得都要掉出眼泪来了。 “主子,我怕我学不会!主子便是好性儿的,可是总归我还是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便每天都要与她打交道。我看见她就烦,叫我每日对着她,当真是磋磨了奴才去!” 婉兮抬眸,“若你难为,便将手里这样的差事,暂时分给玉蕤去。” 玉叶微微一怔。 玉蕤忙拉住玉叶的手:“主子是怕你为难。你便只将那些不得不对着五妞的差事交给我就是。旁的,我也做不来。” 玉叶这才点了点头。 婉兮垂首,“玉叶,备膳吧。” 玉叶出去,婉兮悄然叹口气,攥住玉蕤的手,“难为你了。”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别替奴才担心。奴才不难为。奴才一****在主子身边儿,眼睛看着主子,心里悄悄儿学着,便没什么受不起的了。” 婉兮这才笑了。 坐了一会子忽地起身,“玉蕤,跟我去瞧瞧林常在。” . 玉蕤闻言便是一怔。 “主子这会子去瞧林常在?”玉蕤下意识想拦着,却一时不知该用什么理由,便只道,“玉叶去备膳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了……主子若出去了,膳食该凉了。” 终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啊,便是再稳当,年纪还是小。 婉兮便忍不住笑,上前揽了揽玉蕤的肩膀,“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个林常在过年那会子在养心殿里闹过的妖,永寿宫里自然渐渐都知道了。婉兮明白,宫里人难免心下都记恨了这个林常在去。虽说林常在那会子也是被那拉氏支使得,有些身不由己的味道,可是她在养心殿里跳舞时候的表现,可不只是那拉氏能支使得出来的。 这会子冷不丁听说她要去看林常在,便是玉蕤都一百个不愿意了。 玉蕤终究是玉蕤,虽说第一个念头是不愿意,可是看着主子面上那沉静的微笑,便也慢慢懂了。 她便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奴才去拿灯笼。” . 后宫里,因皇后和舒妃随着皇上出巡了,皇后的承乾宫和舒妃的翊坤宫便安静了下来。 只是虽说皇后不在宫里,那承乾宫里也还留着皇后的老人儿呢。故此婉兮没直接朝承乾宫去,而是先转去了御膳房。 跟毛团儿一样,当年的小太监刘柱儿如今也有了七品“执守侍”的品衔,如今已是司膳太监里的首领太监了。 刘柱儿一见竟然是婉兮亲自来了,连忙跪地下咚咚咚磕三个响头:“令主子怎么亲自来了?便是有什么事儿,叫宫里的小苏拉太监(15岁以下跑腿小太监)来言语一声就是。便是主子有话想当面吩咐奴才,也只传奴才过去就是。” 婉兮隔着披风浅浅一笑,“瞧你,倒是忘了小时候还管我叫过姐姐呢。如今是七品执守侍了,有了品阶自然不同了,连旧日情分也忘了呢。” 刘柱儿赶紧磕头:“奴才怎么敢忘?奴才在宫里最好的一段儿记忆,就是这一段了……只是那会子奴才年纪小,不懂宫中规矩,还胆敢叫什么姐姐,如今怎么都不敢了。” 第1383章 32、回銮(10更) 那拉氏继位中宫,按着皇后的身份,承乾宫有了自己的小膳房。可是林常在虽然住在皇后宫里,可是她却没资格从皇后的膳房里传膳。她的膳食,还是按着常在位分,从御膳房统一给出。 婉兮带着玉蕤走进御花园,坐进绛雪轩里耐心地等着。 玉蕤含笑道:“这会子正是各宫都在传晚上饽饽的时候,刘柱儿这个时候往承乾宫里去传话,自是最妥帖不过。就算承乾宫里还有皇后的眼睛,却也不会看出异样来。” 婉兮轻垂眼帘:“这个时辰,他们自己也得忙着吃饭。况且这些日子来,皇后不在宫里,他们这些伺候皇后的正是乐得清闲,便是给皇后当眼睛,这会子也都醉眼朦胧了。” 玉蕤使劲点头:“嗯!奴才明白主子为何挑这个时辰出来了!” . 不多时,外头便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婉兮朝窗外看了一眼,便是轻轻扬眉。 玉蕤便也提醒道:“……连灯笼都没敢打呢。” 婉兮便亲自凑过去,将自己的灯笼也吹灭了。 林常在的小心翼翼,她都明白,也愿意体谅。 . 十一月,皇帝下旨回銮。 回銮途中,又拜谒了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于正定府阅兵之后,一路回转京师。 那拉氏率先回到宫里,进内坐下,宫内留守的官女子和太监便都急忙进殿请安。 皇后位下可有十名官女子,外出却只能带三名。故此留在宫内的是大多数。 一众官女子入内请跪安,眼睛便都不由得绕住那拉氏的肚子打转。 那拉氏便眯起了眼,强自忍着,简单说了两句,便都叫去了。 一别三个月,宫里的女子和太监原本都以为进来请安,主子好歹能给赏一对荷包。却没想到主子非但没有赏赐,反倒满面的乌云。众人退出殿外,都不由得有些丈二和尚。 他们迷糊,那拉氏在殿内还生气呢。她盯着玻璃明窗朝外看,忍不住的黯然冷笑,“人生在世,谁人不想讨赏?本宫便是为正中宫,可是本宫也还是想啊!” “本宫想跟上天讨得青春永驻,本宫想跟皇太后讨得婆媳情深;本宫更想跟皇上讨得伉俪情深,更要紧的是讨得一个能承继大统,叫本宫在这后宫里彻底安稳下来的嫡子去啊!” “可是上天不叫本宫如意,皇太后和皇上好像也从没真正在乎过本宫的心意,故此连贵为皇后的本宫都讨不来赏,他们一个个当奴才的,凭什么就敢认定自己就可以笃定来讨赏?”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心下也都跟着难受。 其实宫里人也都是往好里想,都是希望皇后陪着皇上出去三个月,又是刚继位中宫,便如新婚燕尔一般。说不定三个月回来,主子便心愿得偿,肚子里坏了嫡子回来呢。 同样是皇后,继后终究比不上元后,可是若自家主子能顺利生出嫡子来,养大了,继承了大统,那自家主子的福气便也超过元皇后去了啊。 他们只是不知道,主子在外这三个月都经历了什么。 第1384章 33、眉间成雪①(1更) 十月的雪域,已是寒风刺面了。总要穿了厚厚的皮袍子才能挡住寒意。 可是在正当午时分,阳光清透而炽烈,却又觉着皮袍有些热了。 玉壶将皮袍闪掉半边,露出一边肩膀手臂,将那皮袍的袖子随性缠在腰间。 头顶的金花帽也有些戴不住了,她便将那厚厚毛皮做成的帽子向头一旁歪了歪,只将那金丝缎做成的飘带在下颌系了个疙瘩,防止帽子被狂风吹掉便罢。 前方就是她每日要去的圣湖。圣湖幽蓝,尽头是上接碧空的雪山,圣洁沉静。 . 那时候她刚随傅二爷抵达雪域,傅清的政务繁忙,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又不爱一个人在行署呆着,这便自己出门走走。意外发现了这样一片雪山和圣湖,她原本为美景所陶醉,在湖边小睡片刻,做了个梦。梦中便又看见了那个男孩子苍珠…… 梦里的他依旧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清澈依旧,没有沾染时光的尘埃,也没有刻下仇恨的阴霾。 他望着她笑,就站在那片圣湖尽头,雪山脚下。 她想涉水而过,她想走到他面前去,她想对面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圣湖的水好深,她拼了命地跋涉,却怎么都没办法走过那片湖水去。 甚至在湖心之时,那原本澄澈如镜的水面下,忽然卷起了幽暗的漩涡。漩涡如蛇,缠住她双脚、脚踝,再到膝头……她被席卷而下,无法逃脱。 她惊慌之下,只能抬头望向苍珠,惊慌地叫着苍珠的名字。 . 那一喊,梦便醒来。她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个梦。 她坐起身来,抬眸望向湖水尽头、雪山脚下。 不知是梦未全然醒来,还是因为苍珠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故此她定定望过去,在清透的阳光之下、雪山幽幽的山影之中,她仿佛还能看见苍珠。 湖水里印着他含笑的眼睛,山影葱茏,仿佛是他高大的身姿。 她那天在圣湖边坐了好久,回去才发现脸都晒破了皮,之后的三天都只觉胸闷气短。 傅清无奈地看着她,含笑道:“你初次来这雪域,我知道你高兴,却也要控制着自己。平地上来的人,若头几天便过于兴奋,接下来便会一场大病。总要多呆些日子,才能尽数适应这里的气候、水土。” 她努力地笑,没告诉他,她不是太过兴奋,她只是在看见了苍珠。 之后傅清的政务一天比一天繁忙,雪域的形势也一天比一天紧张,她眼见二爷长眉紧锁,便是夜晚入睡枕边也放着腰刀……她却半点都帮不上忙。 她唯有每日都到那圣湖边去,心中呼唤苍珠。 雪域人对佛有着叫人惊愕的虔诚,她自问做不到他们一般,故此她便不去拜雪域的神庙。她只去那圣湖边去寻找苍珠,将自己的心事都只说与苍珠去。 “……苍珠你还记得么,你是二爷的贴身侍卫,你曾说过若有人想要伤害二爷,就得先从你的尸首上踩过去。若你不死,二爷便必定不死;就算你死了,可是你若还灵魂不散,你便也会用你的最后的魂魄护卫二爷。” 第1385章 34、眉间成雪②(2更) 山湖之间,她拢住嘴唇,大声呼唤。 她虽然知道苍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虽然知道苍珠已经离去十数年了,可是她这会子满心的忧虑和无能为力,除了苍珠,她还能说与谁去? 若苍珠还活着,这会子傅二爷在雪域遇到困境时,苍珠就是这片土地生长的人,凭苍珠的保护,或许还有多一些法子。 她大声地喊着,却不敢直抒心意,她怕会被人听见,怕被雪域郡王的手下知道原来朝廷的钦差大臣也心存了惧意去。 她便只能将心中的万语千言都只能化作单音节的吼声去,叫外人听起来不过是在聆听远山的回音。 可是她相信,苍珠若在天有灵,他一定会听见。眼前这一片圣洁的雪山和圣湖,一定会将她的心意转达给苍珠。 苍珠,若你还在,请与我同在;若你不在,便请将你的智慧和勇气,经由这雪山圣湖,留给我。 尽管二爷从不与她说起军情的紧张,尽管周遭人的本地言语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可是她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直觉,她知道,形势已经迫在燃眉,雪域郡王的反叛已然箭在弦上! 这位年轻的雪域郡王,是老郡王的幼子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老郡王舍长而立幼,那木扎勒承继郡王之位后便将兄长当成心腹大患,多次上疏朝廷,言兄长攻打他。他的目的是想借朝廷之手除掉兄长,夺取兄长的领地,可惜皇帝看穿了他的意图,未逞他所愿。 而雪域曾经为蒙古王爷所领,故此准噶尔始终对雪域虎视眈眈。多次借“进藏熬茶”的名义,到雪域各大寺庙施舍重金,并暗中与上层王公结交,鼓动雪域反叛朝廷,归于准噶尔。 那木扎勒因长久未得朝廷支持,终于定下反叛之心。这会子便连“塘汛驿站”都已截断,朝廷政令无法送达,雪域的军报也无法送出。 她眼睁睁看着傅二爷为了等朝廷的政令,一个晚上双鬓皆白。 . 玉壶再拢起两手,凑在唇边,朝山湖呐喊。 在宫里时,她是沉静缜密的女子,不仅有能力自保,还能帮衬得上自己的主子。 从前以为那宫墙之内便是这世上最残酷的战场,都是近距离缠斗,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可是直到此时身在雪域,才明白那宫墙之内不过只是这天地之间太小太小的一个犄角。 真正的沙场,真正的人头落地,都是在这里。 而在这里,她竟然没有能力帮上二爷任何。除了尽一个女子的温柔之外,她竟什么都做不了! 她恨自己,恨自己在这样严峻的时刻,无能为力! 她恨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只能空空向一个故去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孤绝地祈祷。 她不知道皇上已经下旨,令班第入藏,代替拉布敦;因塘汛被截断,皇帝的诏书根本无法抵达雪域。傅清和拉布敦已成孤军,被围困在这高原之上,十面埋伏、风声鹤唳。 对着这雪山、圣湖,她不敢说出心里话,也不敢掉下眼泪。只有那单调的“啊”声,只有山水的回音。 她喊累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泪眼朦胧里,又看见了苍珠。 那面孔黧红的少年,用那样清澈的眼睛,立在雪山之下、圣湖之畔朝着她微笑。 仿佛说:我在,别怕。 第1386章 35、眉间成雪③(3更) 越是这样朦胧之间看见苍珠,越是这样仿佛听见苍珠的语声,玉壶便更是难过。 她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年过三十的成熟女子。她更是经历过二十年后宫争斗的人,她早知道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没有虚幻的信仰可以救命。 ……她便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苍珠已经不在了。她便是再希望苍珠还能护卫在二爷身边,却也只能是一个虚幻的想望罢了。 虚幻再美,也终究承托不起半点重量;现实再残酷,也得自己抹干眼泪,恨恨咬牙醒转回来。 她努力想要爬起来。 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她心下激灵一跳,几乎下意识便抓起地上石块,兜头便要砸过去。 她以为,是反叛终于爆发,是有人来捉拿她了。 她宁肯死,也绝不可以活着成为那反叛者的人质,绝不可以用自己来叫二爷为难。 若她一击之下不能砸伤对方,她便一头撞死便罢。 可是石块还没等落下,她倒是先看清了来人。 两鬓斑白的男子,一双眼幽深如深潭。是她从年幼之时,便悄然藏进心中的眉眼。 她一个轻喘,手中的石块已然落下,眼角一湿,险些落下泪来。 “二爷,您怎么来了?” . 抵达雪域已快一年,可是二爷从未有一天不埋首政务。他没时间陪她四处走走,她也从来没有过一声怨言。 她可以自己走,可以自己去看这雪域的天地、山湖。她又不是小姑娘,她从来都分得清轻重。 可是心下,终究还是存着一点子女子的心事——终也还是希望他能抽那么一点子时间陪陪她啊。 这心思揣了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要摁灭了,可是却没想到二爷竟然出现在了眼前。 是她眼花了么? 她连忙抬手揉了揉眼。 一向在宫中都被人称作“姑姑”,在主子眼里永远是老成持重的,可是她在二爷面前,却永远都是个言行青涩、手足无措的小丫头。她这会子揉着眼睛的模样,不自知落在傅清眼里,反倒有天真烂漫的可爱。 傅清便笑了,伸手拉下她的手,“不用揉了,你眼睛看见的是有血有肉、活的我。” . 玉壶满面通红,忙问:“二爷怎么来了?” 这会子已是火烧眉毛,二爷跟拉布敦片刻不敢松懈,怎么二爷还能寻出来,并且一路寻来了湖边? 傅清却没答话,只抬眸凝视那雪山、圣湖:“原来你每日里都是到这里来了。在看什么?每天看相同的一片风景,不单调么?” 玉壶轻轻咬住嘴唇,转眸看住他。 傅清挽住玉壶的手:“我不该问,都是我的错。自从来了雪域,我便没抽过一天的时间陪过你。你在行署中独自一个难免寂寞,却又不便远走,便每日里只能来这样一片地方罢了。风景每天不同,再单调也不寂寞……寂寞的是你的心才是。” 玉壶眼圈儿一热,忙别开头去:“二爷说错了,我没有。都说雪域的雪山和圣湖,自身都是神明的化身,我便每日来寄托心事,为二爷祈祷,为朝廷祈祷。” 傅清轻轻回眸:“我的神明,却在身边。” 第1387章 36、眉间成雪④(4更) 玉壶呆住。 二爷说的是……?难道是……? 雪域的阳光,是这世上最弥足珍贵的清透,无遮无碍,宛若最坦白的心、最热烈的告白。 傅清轻轻勾起唇角:“不用怀疑,说的就是你。若世间当真有度母,我的度母就是你。” 玉壶双颊登时滚烫。 “二爷浑说什么……这山这水都有灵,都该听见了。” 傅清却轻轻摇头。 他是傅恒的二哥,虽说年纪相差甚大,也不是出自一个母亲,可是终究是兄弟,便眉眼轮廓之间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因为傅清年岁更大,身为庶子这些年也没有过傅恒那样的年少得志、仕途顺遂,故此傅清的眉眼之间更多了一丝沧桑和隐忍。 便是这一丝沧桑和隐忍,反倒更显出中年男子独有的沉静和睿智来。 这样的男子,即便只是一个侧面,都是她看不够的啊。 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是傅家的家生子,可是十四五岁便陪着孝贤皇后入了宫,在宫中蹉跎了二十年去。虽终与二爷相守,可二爷家中并非她一个,二爷早已有了嫡福晋、侧福晋和儿女。况且二爷常年带兵在外,故此她出宫一年多年与二爷相守的月份,便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这一点子时光,她便连二爷的侧脸,还都没有看够。 . 傅清含笑侧眸,正好撞见她痴痴凝视的眼。傅清难得面颊一红,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傻丫头。” 顿了顿,他搂过她的肩,叫她的头能舒服地倚在他肩上。 他柔声道:“此次来雪域,家中人都有预感,必定是一番极难的差事。嫡福晋、侧福晋她们也都替我担心,也都心意殷殷,但是她们却也只能留在府中哭泣。” “没有人有你这样的胆量,敢陪着我一起来;更没有人有你那样的心胸,为了能陪我来,竟然肯自请下堂……你如今已经不再是我的格格,可是你却成了我身边、心上唯一能相依为命的人。” 傅清静静凝视玉壶:“……你小时候,我便记得你。只是那会子你年纪太小,我便是喜欢你,却也从不敢透露半点,以免委屈了你。更何况我不久就成了亲,我就更不敢对你再存什么心思。” “更何况……” 傅清说到这里便停住,不再往下说。 玉壶心下便也是明白。更何况她早早便被孝贤皇后亲自选中了,注定是要陪嫁进宫的。 “可是我一直没忘了你。”傅清轻轻捏住玉壶的手,“你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的福晋和侧福晋都是父母之命,若说我第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反倒是你。” 玉壶急急垂下头去,心跳早已慌乱。 二爷是武将,一向都是大将之风,极少当面这样言说儿女私情。可是二爷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被这雪域的阳光晒暖了么,难得竟然也肯说这样的话了。 雪山静静,圣湖幽幽,两人便是不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并肩,却也心下满足。 玉壶的羞涩终于散了,这才道:“……二爷,我是来见苍珠。” 第1388章 37、眉间成雪⑤(5更) 玉壶说罢,傅清却并没有意外,反倒眼中闪过一丝薄愠去。 那神色一闪即逝,快得叫玉壶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玉壶忍不住仔细去看。 傅清有些狼狈,极力别开头去,最后还是闷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 二爷这是……在吃醋么? 因两人年岁相差不小,傅清又是武将,故此两人相处之时,傅清表现出来得总像是个豁达的兄长,倒从未曾表露过吃醋之意。眼前所见,叫玉壶觉得惊奇之外,心下也是不由得悄悄绽开了欢喜的花朵。 这才是夫妻之情,心有所动才会有这样的吃味。 玉壶垂下头去,噗嗤儿轻笑出声:“难道说二爷早知道我来做什么,故此才能这样容易便在此处寻着我。” 傅清轻哼一声:“如今外头不安稳。你是我的人,我如何能叫你一个人在外头?便是我自己无法跟出来,便也必定叫人暗中护着你。” 玉壶莞尔,“那二爷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来看苍珠?” 傅清不由得轻叹一声,攥紧了她的手,“手下人说你每日在湖边拢唇大喊,声音里印着悲苦。我便再是个武夫,细忖之下便也不难一样一样儿去猜罢之后,就猜中了。” 傅清也轻轻阖上了眼:“苍珠便是这片雪域生成的人,故此来了这雪域,便是我自己都无法不想到苍珠去。你是初次来,就更难免如此。” 玉壶垂下头去,眼角终究还是滴下泪来。 这么久了,她独自一个在湖边呼唤苍珠,并不敢落泪;可是这会子当着二爷的面,她终于可以放下顾忌和防备。 “二爷……我愧对苍珠。” 傅清深深点头,“何止是你?其实欠他最多的反倒是我。我若当年没有在那王公鞭下救了他,他便也不会誓死跟着我,不会随我回到平地去,不会进咱们家……就也不会遭遇后来的冤枉,不会送了命去。” 傅清喉咙间也有轻声的哽咽:“……苍珠将是永远站在你我身边的人。你若心里有苍珠,我便是吃味,却也毫无怨怼。” 玉壶终于轻声笑了,“奴才心里从来没有过苍珠。我便是来看苍珠,一是愧对,二是想念,三更是求他在天之灵护卫二爷。” 傅清这才笑了,将玉壶揽紧。 这天地,这雪山与圣湖……便仿佛,她、二爷、苍珠,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 回到行署之后,便是夜晚,二爷也不敢懈怠,依旧去与拉布敦研讨形势。 玉壶却起身坐到妆奁前,前后散开了自己满头青丝。 她将浑身上下代表女性的衣物、饰品全都卸下。面上洗净,再无妆彩,坦白露出被晒红、破皮的脸颊。 头发也按着男子的模样,编成男子的辫子。 站起身来,从镜中看着自己。 已经不再是宫里的献春、玉壶,甚至不再是宫外的闻杏。 此时镜中的,是一个雪域男子。 眉眼之间的羞涩,一点点变成硬朗、坚定。 她对着镜中的人微笑。 “苍珠……从这会子起,我便是你。” “苍珠应该护卫在二爷身边。你虽不在,还有我。” 第1389章 38、眉间成雪⑥(6更) 玉壶决意成为苍珠那一刻,傅清与拉布敦也已达成了共识。 “……皇上的诏书已然数月不达,咱们的奏折如果不出意料,便已是都被扣住。朝廷不了解咱们的处境,皇上的圣意咱们也无从知晓。咱们便已是断了线的风筝,此时被围困在这高原上,已在绝境。” 傅清望住拉布敦,“那木扎勒叛乱一起,凭咱们手中这点兵,不啻螳臂当车。若想活命,只能做那苟且之事,向那木扎勒投降……可是你我都受朝廷俸禄,从小便学忠君报国之书,又如何能做那叫自己不齿、令家人蒙羞的事去?” 拉布敦也是登时起身:“傅二爷说得对,若是叛乱终起,你我等不来朝廷援军,便是无力平叛,便也必得此一身性命,回报朝廷罢了!终归不能苟且偷生,终归不能雪域失而你我二人还能觍颜归!” 傅清便笑了,伸手与拉布敦相握:“说得好。唯有一死,回报朝廷!” 两人心中主意已定,这会子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傅清道:“便是咱们决意一死,却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反倒便宜了那木扎勒去!咱们不如以咱们的性命,换那叛贼的脑袋去!便是咱们死了,也叫叛军群龙无首,待得朝廷大军赶到,平叛也容易些。” 拉布敦也是慨然点头:“我也做如是想!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一个便不亏,两个还赚了呢!” 两人又是握拳大笑,满面豪情。 . 两人商定了主意,次日便要起事。 夜深人静,傅清送走了拉布敦,立在这雪域的夜色里,独自静了一会子。 雪域十月深夜的风,寒得刺骨。 便是这样深浓寒冷的夜,抬眼去看,也能看见那雪山之上,圣洁的雪顶。 心如高山之雪,圣洁千年不化;身如岿然之山,便是死都要高高挺立,绝不折腰。 身为武将,对于死,他早已置之度外。便是这一次重来雪域,他心下甚至已经有所直觉。 此时的犹豫,只是因为了那一个人。 他若必死,他却无法用自己的性命去护着她安然而退。 这一世累得她对他钟情这些年,终得相守,却前后不过这数月短短的时光。 他如何对得起她? 若还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她平安离去……只是此时雪域已成绝境,那木扎勒已经彻底切断雪域与平地的交通。想要离开,插翅都难。 他仰头望向苍茫夜空,不由得在心底嘶吼:“苍珠,若你还在,我还能将她托付给你。便是雪山高原,我也相信你有本事带她逃出去。可是如今,我该,怎么办?” . 傅清心下难平,身后房门静静一开。 一个声音悄然轻唤:“二爷。” 傅清一震。 这嗓音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为它就是她的嗓音;可是陌生却是因为她故意闷了嗓子说话,将声音憋粗。 他收拾心绪,缓缓转过头去。 雪域寒夜,映入他眼帘的,是那门中露出的温暖灯光。 而灯光里,却是一个男子,盈盈而立。 ——她明明想站得豪迈,可是那样的灯影里,她却仍是身影娉婷,扯得人心疼。 第1390章 39、眉间成雪⑦(7更) 疑问堵在喉咙间,傅清夺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就要冲口问出来。 可是,他却没张口。 她为何要在这会子变成男装,为何要在衣饰细节间着意去模仿苍珠当年的样子……他还用问出口么? 她的心意,这一刻,他如何能不了然? 他咽下疑问,攥紧了她的手,努力只挂起一抹微笑。 “苍珠?还少了一样。” . 玉壶也没想到二爷并未追问,她便准备好的一肚子的回答,便都用不上了。 她只能傻傻望着他,傻傻地问:“少了什么?” 傅清勾唇一笑,拉着她的手走回房中。 一室灯光,用光明和温暖隔绝了外头的黑暗和寒冷。 便仿佛,明日的危机和凛冽还都远隔千里之外。眼前依旧温柔乡里,情深缱绻。 他立在这样的灯火里对她微笑,用尽他这一辈子的柔情。 “……还少这个。” 他探手进自己腰上鹿皮兜囊,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打开,摊在手上。 玉壶垂眸去看,却见原来只是一枚小小珠子。 不大,不过指肚大小。 形状也不算十分好,甚至都不是正圆。 珠子上拴挂的红绳,已经十分陈旧,甚至都看不出了本来的鲜红,变成了近黑色的暗红去。 “这是?”她抬眸看他。 他眸子一闪,那光芒中裹着一丝狼狈,更有双倍的怆痛去。 “这是苍珠留下的。” 他抬眸望向她来,“是从前他挂在脖子上的。他被行刑那日,是被弓弦绞颈,那弓弦也磨断了他脖子上的红绳,这珠子便跌落尘埃……” 傅清说到这里,眼睛已是充血而红。 玉壶更是死死攥住皮袍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洞穿那皮料去。 傅清缓一口气:“他受刑的时候,我没敢去看。后来一切结束,我去替他收殓,才在他身边的泥土里发现了这个……我便这些年一直都贴身带着。” “带着它,就是还带着我这辈子亏欠他的;带着它,就仿佛他还在我身边。” 傅恒眸中已是含泪,吸了吸鼻子,侧开头去,“我知道你这些年也都没忘了他,成婚那晚我本想将这珠子给了你。只是……我也小心眼儿了,我也还是不想在咱们婚后,叫你还带着他这物件儿。故此我还是给收了起来。” “一直,就收到了今天。” 傅清收回目光,重又深深凝视玉壶,“今日,既然你已经打扮成了他的模样。那今日便是我将这主子交给你的最好时机。” 傅清说着亲自将那红绳绕过玉壶的颈子,将那珠子戴在了玉壶的颈子上。 红绳的长度,正好叫那珠子能紧紧贴着皮肤。玉壶这一刻眼中有泪……仿佛,苍珠真的就在身边。 傅恒努力地笑:“就算到这会子,我也还是忍不住小心眼儿。你便听我说:这珠子是青色,代表苍珠;可是我的名字里何尝没有一个‘清’呢?那这珠子便是代表我跟苍珠两个人的。” 他温暖的掌心,按着那珠子,在她颈子间又按了按,“戴着它,便是我跟他一起,不论天涯海角,都陪着你、守护你。” 第1391章 40、眉间成雪⑧(8更) 这一晚玉壶睡得甚香甜。 她梦里与二爷共乘一匹骏马,奔驰在这雪域的草原之上。 雪山皑皑,圣湖幽蓝,她回眸望着他微笑。 他们是要去哪儿呢? 是傅二爷终于腾出了闲暇陪伴她了么? 还是那木扎勒的反叛已经被平息,朝廷援兵及时赶到,如今雪域又是一片安宁了? 抑或是,傅二爷驻藏大臣的差事完成了吧?皇上终于命他们回京。 她想着,如果是这样,那她回京之后要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设法送信进宫,求令主子帮她与傅二爷重归夫妇名分去…… 虽说她身份低微,小小一个女子还要出尔反尔,叫皇上下旨赐婚,又要恩准下堂,这又要再度赐婚……可是想来凭二爷的平叛之功,皇上也不会计较才是。 当然,更要紧的是有令主子啊。令主子总有本事说顺了皇上的耳朵,说欢喜了皇上的心去。 若此,她便又是傅二爷的内眷。即便只是格格,却也又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就好。 她笑起来,伸手想摸摸二爷的下巴。 却一伸手,整个身子一震,竟是猛然醒转来! . 是有马蹄咯噔,可是眼前不是青天朗日,没有雪山圣湖,更没有二爷的容颜! 眼前只有狭仄的车厢,只有马粪刺鼻的味道。 她心下狠狠一惊,伸手按住颈间的珠子,忽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大喊:“停住!” 不顾一切推开车厢,抬脚便奔,结果直接从马车上滚落在地。 眼前是一队蒙古商队,她嘶声大喊:“我现在在哪里?我离开行署已经有多久了?” . 她后来才知道,她这是跟着一队来自准噶尔的蒙古商队朝北去。 这会子朝廷来的官兵、商旅已经都被那木扎勒下令困住,不准往南走。只有来自准噶尔的商人,尚可经过严格的盘查向北而去。 傅清是用尽了他在雪域的所有钱财,才将她藏进车队,带出城来。 玉壶听完,朝南撒腿就跑。 漫天阴霾,预示一场暴风雪的到来。可是她顾不上,只知道必须要奔回二爷身边! 她不知道具体还有多远,总之朝着那个方向。边跑心内便发疯一样的呐喊,“二爷,你骗我,你骗了我!” 她昨晚怎么会睡那么沉?吃食无恙,一切都无恙,她身上只是多了一颗珠子。 是二爷借着这珠子,涂了香药在上头,才让她睡得宛若死人! 他一生光明磊落,却在这最后与她耍了一个心眼儿。 他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她却怎么能由得这个心眼儿,让她与他就此天人永隔! 不行,不行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她化身苍珠,便是学不会苍珠的身手,但是留在他身边,至少也能为他挡一枪、阻一箭去也好! 不然她来雪域做什么,做什么啊?! 不是说好了么,这一世既然相遇,总要生死与共啊! 她怎么可以,一个人,活下来? . 钦差大臣行署。 风雪终于喧嚣而降。 傅清立在木楼上,向北远远遥望。远处只有青黛色的山峦,还有呼啸而至的风雪。 除此,什么都看不见了。 手下禀报:“郡王那木扎勒到——” 第1392章 41、后悔放你走(9更) 雪域十月里的事,传回京中时,已是十一月了。 这个月皇帝回銮,那拉氏和舒妃随驾而归。 六宫众人都在私下议论,那拉氏和舒妃谁肚子里怀上了皇嗣,婉兮却都顾不上,在宫里只焦急地等着雪域的消息。 玉壶与她的通信,便是路途艰难,从前怎么两个月也有一封来。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断了,几个月都没有音信。 婉兮心下便直觉不好。 大清江山东西南北数千里,朝廷与边疆之间的维系,全都依靠驿站传递。若驿路传递断了,那遥远的边疆便成了断线的风筝,谁都不敢保证风筝一旦断线而去,将飘向哪个方向,那片疆土将最终发生何样的离乱。 若这次书信中断便兆示雪域生变,婉兮便日夜都要为玉壶和傅二爷担忧。 宫里其他人都明白婉兮的心情,便没有在皇上回銮之后,拿那拉氏和舒妃的事儿到婉兮面前聒噪的。唯有五妞不明就里,这便忍不住到婉兮面前嘀咕。 “……主子,各宫都在打探消息,想知道这回究竟是皇后还是舒妃有了孩子。主子怎么坐得这么稳当啊,也不叫奴才们出去打听打听?” . 婉兮眯眼盯住五妞,“不如我去向皇后请安,再去看望舒妃。当面看清楚,便什么都知道了。你陪我一起去,如何?” 五妞面上便涌起喜色,“自然好!主子,奴才伺候主子更衣。” 婉兮砰地一拍桌子立起:“可是不管是皇后有了孩子,还是舒妃有了孩子,又有什么分别?谁有了孩子,又与我有何相干?为什么这会子身在后宫里,这会子就非得去关心这些?” 五妞愣住:“主子……这宫里有恩宠才能有孩子,有孩子才能有倚仗,才能固宠,才有将来啊。” 婉兮凝住五妞,含笑点头:“你也算是此中的明白人了。你若能获皇恩、得进封,你必定是后宫里活得明白剔透的宠妃去!” 五妞惊得面色一变,“奴才绝没有此等用心!” 玉叶闻声从外头走进来,使劲忍着满肚子的火气,只上前低声与婉兮耳语:“主子,毛团儿从养心殿打听回来了……” 等了这么久的消息终于等回来了,婉兮却反倒脚一软,竟都站不稳,跌坐下来。 她抬眸望住玉叶,用力地笑:“我知道玉壶没事,是不是?傅二爷和玉壶,都吉人天相,他们两个,一定都没事,是不是?” 婉兮下意识闪躲玉叶的眼睛,站起来开始胡乱地忙起来,“……既然驿路重开,既然朝廷的大军已经进驻。那玉壶和傅二爷一定就要回来了。我这便去跟皇上请旨,叫玉壶进宫来看我。” “我好想她……她进宫来请安,我便怎么都得留她多住几天。什么劳什子的宫规,我不管了!我非要她还跟从前一样,在咱们宫里陪着我说话,守在碧纱橱外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主子……”玉叶上前抱住婉兮,也是泪下。 婉兮死死忍着泪,盯住玉叶:“我后悔了妞,我后悔了让她出宫。我真应当狠心些,让她永远留在宫里陪着我,让她哪儿都去不了。” 第1393章 42、一线生机(1更) “主子先别着急,啊。” 玉叶抱住婉兮,先抹去自己的眼泪。这会子主子更是急痛攻心,她便得比主子更冷静些。 “主子您先别哭,听奴才把话说完。雪域传回来的信儿,只确定傅二爷和拉布敦的尸首,两人都已经慷慨殉国……除了二位大人之外,行署中从死者,还有千总两名、兵四十九名、商民七十七名。因逆贼用了炮火,故此那些尸首残缺不全,尚无法确定玉壶是否就在其中……玉壶目下,生死未卜。” 婉兮捉住玉叶的衣袖,抬眼定定望住玉叶的眼睛。 “玉壶尚且还有一线生机么?” 玉叶也是含泪摇头:“奴才当真也想不出来。只是奴才心下总想着,玉壶等了傅二爷一辈子,终于得以相守,便是傅二爷自己决定赴死,却也定会竭力保玉壶一线生机。” 婉兮深吸一口气,坐下。 “仔细与我说说,傅二爷殉国前后。” 细细辨别那过程的前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寻得玉壶生死下落。 玉叶道:“……傅二爷以朝廷诏书到达,派人请郡王那木扎勒赴行署跪接圣旨。那木扎勒被傅二爷成功诱至,登楼而上。” 婉兮轻轻眯起眼,仿佛那片阴云密布之下的雪域,已然呈现在眼前。 “傅二爷果然有勇有谋!那一刻身在雪域,已成孤军,却还能想到法子将那木扎勒诱至……那木扎勒本越是狡猾之人,竟然肯被傅二爷诱至行署,都是因为傅二爷的主意拿得好,且干净果断。” “那木扎勒既然已经截断塘汛,令朝廷与雪域之间的通信断了数月,忽然听闻朝廷诏书到了,他自然心生疑窦。既有可能怀疑有诈,却又担心当真是朝廷还有法子与雪域书信往来,这样他的行迹便会全数败露。故此他尽管心疑有诈,却还是忍不住要亲眼前去验证是不是真的有诏书来。” 玉叶点头:“所以雪域那会子情势已经十分危急,那木扎勒本已是对傅二爷甚为防备,可是他那天还是去了。” 婉兮轻轻摇头:“他就算去了,外头一定安排手下,一旦情势有变,必定玉石俱焚。” 玉叶眼中已是含泪:“正是如此。拉布敦手捧假的圣旨,那木扎勒在刚跪倒在地,傅二爷便手起刀落,将那木扎勒人头砍下!” “可是那木扎勒留在楼外的手下,便以火枪、火炮发动攻击。傅二爷身中三枪,本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傅二爷却不愿苟活,更不愿落入叛贼手中,便挥刀自刭……” 婉兮紧紧闭上眼,眼角泪水滑下。 “傅二爷原本可以不死……他不是死在叛贼手中,而是挥刀自刭……” 婉兮为傅恒殉国而落泪,心思却又不由得沿着傅恒之死前后努力思忖。 她一把抓住玉叶:“傅二爷身受重伤,若有人及时赶到,说不定傅二爷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可是傅二爷宁肯死去,宁肯挥刀自刭……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成为那个人的累赘,就是想叫那个人能独自逃生而去?” 第1394章 43、有人笑,有人哭(2更) 既然玉壶生死未卜。 既然还没确定找到玉壶的尸首。 既然傅二爷殉国之前还曾有过那样一个空当…… “那我就宁肯相信玉壶还在人世!” 婉兮腾地站起,疾步朝外去,“我去养心殿求皇上。不管生死,他们都一定要找到玉壶。我总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玉壶尚且有一线生机,我决不能叫她一个人流落在雪域……” 她疾步朝养心殿去,心中无声悲哭。 傅清殉国,朝廷必定加功进爵,为他子孙后代世袭。可是玉壶呢,玉壶现在甚至已经都不是傅清的格格。便是朝廷如何恩恤,却也都与玉壶无缘。 她便千万不要做傻事,千万不要一个人流落在雪域…… 那样的地方,人情迥异,她一个人要怎么才可能活得下去啊?! . 婉兮奔到养心殿,却发现自己已是来迟之人。 皇后那拉氏、舒妃等人原来都已先到了。 虽然一时六宫齐集,神色却是与婉兮不同。她们陪着皇帝说话,面上都带了些喜色。 婉兮这样带着一脸悲愤走进来,殿内的众人都抬眼惊愕望过来。 皇后那拉氏抬眼看罢,轻笑一声:“令妃这是怎么了,竟然是铁青着一张脸来的。怎么,你是不愿意听见舒妃遇喜了?” . 婉兮脚步一顿,心下狠狠一撞。 抬眼迎向那拉氏去,然后再转向舒妃,转过众人,最后望住皇帝。 皇帝眉尖掠过一丝尴尬去,起身朝婉兮伸手:“令妃,你先坐下。朕一走这三个月,中间有许多事,总要一件一件与你们说。” 婉兮却收回目光,只淡淡抬眸迎上舒妃去,努力一笑:“舒妃遇喜了?我真是后知后觉,这里给舒妃道喜了。” 舒妃便是坐着都是小心翼翼,说话都是慢慢悠悠,对着婉兮缓缓抬眼,静静一笑:“多谢令妃。我的孩子,也是姐妹们的孩子,这喜便非我一人之喜,而是六宫姐妹们的同喜。” 婉兮目光掠过六宫众人。可不,不管她们心里怎么想,可是这面上都是一团喜气,当真都是六宫同喜呢。 婉兮努力地笑,只是这一会子心里更重的是玉壶的事,故此那笑总有些勉强。 “舒妃说的是。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之月,接下来又是过年,皇嗣的到来更能为宫里增添喜气。” 尤其是九阿哥去年夭折,大阿哥今年薨逝,两个皇子的离去给皇室子嗣一事上蒙上了太多的阴影。一个新生的孩子,的确可以冲开这些阴霾去。 只是婉兮只觉自己的心下反倒更是坠坠沉重。 那拉氏勾起唇角,“令妃说得高兴,可是这脸上却怎么摆着这样一副面孔?难道令妃嘴里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是一回事么?” 那拉氏站起来,走到婉兮面前,近距离凝视婉兮神色。 “从前宫里遇喜,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这回舒妃遇喜,倒是头一个皇上登基之后选进来的新人。这宫里,眼见着也要一代新人换旧人,你自己也是新人,难道你就不高兴么?” 第1395章 44、一声都不出(3更) 此时面对众人,婉兮也只能深深埋下自己心下的疼痛。 毕竟玉壶的生死,对于眼前这些人来说,毫无关联。便是她的心上千疮百孔,人家又凭什么要心生同情去。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那拉氏的眼:“主子娘娘说,这宫里要一代新人换旧人?妾身倒从未存过此等心思。” 婉兮眸光掠向纯贵妃、嘉贵妃去,“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此时宫中都是举足轻重。纯贵妃、嘉贵妃必定还能为皇上诞育子嗣,便是主子娘娘自己,”婉兮故意停住,眸光上下扫过那拉氏,“难道主子娘娘就不希望替皇上诞育嫡子,承继大统了么?” 那拉氏面色勃然一变。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主子娘娘方才还说妾身面色不好,可是妾身瞧着,主子娘娘的面色倒是与妾身没什么分别。” . 婉兮刚进殿时,因心有所系、脚步匆匆,冷不丁听说舒妃遇喜之事,有些没站稳脚跟。不过这几句话之间,已经迅速将情势扭转。这一会子众人的目光倒是又都投向那拉氏去了。 皇帝唇角轻轻勾起。便是语琴和婉嫔也放下心来。 那拉氏高高抬着下颌,睨着婉兮,倒也很快平静下来,淡淡一笑。 “皇上登基之后选进来的新人里,你与舒妃如今位分最高。如今舒妃已经遇喜,她比你还小着一岁,倒是抢到你前头去了。舒妃得以为皇家开枝散叶,令妃你倒是也好好调理调理身子,也是时候该给皇上添个皇子或者公主了。” 孩子的事,是这宫里所有没有孩子的女子共同的痛处。以婉兮的血统和出身,无子而封妃,婉兮的痛便自然比旁人更重。 婉兮深深吸气,迎住那拉氏点头一笑:“妾身多谢主子娘娘体恤。妾身无以为报,便也以主子娘娘自己的吉言回报——妾身也祝主子娘娘早育嫡子,令皇上安心,社稷安稳。” . 婉兮来之前,养心殿后殿西暖阁里,好歹还算面上一团和气。可是这会子话便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纯贵妃等人带头起身告退,皇帝亲自给舒妃写了几张方子,便也叫六宫散去。 皇帝最后只道:“令妃来得晚,朕前头说的话有些没听全。令妃留下,余者退吧。” 婉兮直直站着,等众人鱼贯而出。殿内光影幽暗,那些人却一个一个身上金丝金鳞。当那些金丝金鳞游动而去,便仿佛将这世上的光都带走了,叫这殿内更加幽暗。 她侧身站得笔直,故意不看向皇帝。 她只觉心内梗着,那根刺那么直那么粗,就顶在她五脏六腑里,抵在她嗓子眼儿上,叫她弯折不了,柔软不下来。 她也不知道那根刺究竟是什么,是傅二爷的死,还是玉壶的生死不明,抑或是舒妃的遇喜,还是那拉氏的祸水东引。 她也不想去分辨,只怕分辨了去便会掉下泪来。 殿内一片鸦雀无声,静得只觉那西洋钟的嘎达声叫人心慌。 皇帝一声都没出,只是站起身来,走下龙椅,走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拥进怀里。 第1396章 45、也痛(4更) 他拥住她的刹那,她那狠狠忍住的泪,终究还是一点点**了睫毛去。 她不想落泪。 可是当他的怀抱圈来,当他那熟悉的气息时隔三月再度将她包围,她身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满满的都是他,她便怎么都控制不住了。 她依旧直直地站着,不肯同往常一样伸出手臂去回抱他。 只是沙哑地低喃:“……爷,您怎么,才回来呀。” 其实心下明明知道,皇上无论是在京师还是在外,没有一天不处理国务,每天的诏书谕旨还是打上“行在”的戳记,在全国通行无碍。 或者说,即便是皇上就在京师,未曾出行。可是朝廷与雪域的通信已经断了数月,更兼之山迢水远、道路艰险,那雪域间十月里发生的事,他也只能直到今日才能收到。 可是……她这会子就是忍不住想,或许如果皇上在京里,在她身旁,那她就能多个主心骨,就能在乍然听说傅二爷和玉壶的事时,不至于如此承受不了。 . 皇帝抱紧了她,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朝廷驿站传书,通常最快只是六百里加急。这次班第他们是用了八百里加急,可是雪域冬天的路太过艰险;便是连接雪域与平地的蜀道,也是难上加难。咱们能在这会子收到战报,路上已是跑死了多少匹御马级别的驿马……” “我也痛心,十分沉重。我会追赠傅清、拉布敦为一等伯;赐傅清子明仁、拉布敦子根敦为一等子,世袭。” 婉兮这才能转动了身子,却是一张嘴,便哭出声来:“我知道皇上定不会亏待傅清、拉布敦。可是恕奴才私心,奴才可不管皇上追赠他们什么,又由他们哪个儿子继承。奴才,奴才只想知道玉壶的下落,想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 “总归,傅二爷追赠了什么,对于她来说也比不上一个大活人;便是那明仁,也不是玉壶的孩子……” 皇帝喉头也是哽咽,“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思。我也在班第的密折专奏里,私命他派人寻找玉壶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帝深吸一口气,“可是爷却还是要说:此时朝廷大兵刚至雪域,平叛与平定雪域人心,事务繁杂,便是班第亲自派人去寻,也不敢保证立时便能寻得。” 皇帝拢住婉兮的头,声音也低沉沙哑下来:“九儿,朕是天子,朕是要顾着玉壶的死活,可是朕——不能只顾着一个人的死活。我的话,你可明白?” 婉兮终是放声大哭:“奴才明白……可是奴才,却承受不住。” 皇帝拍拍她:“那就大声哭几声,爷陪着你。这会子别说你,爷自己何尝不想落泪?可是爷是天子,再大的事,爷也不能掉眼泪。爷这会子除了顾着追恤傅清、拉布敦等功臣之外,爷更得想着如何叫雪域平定下来,如何灭了准噶尔想要私吞雪域的野心。” “郡王治理雪域的规矩,到这儿已经出了问题,爷便更要想着,这个规矩该变一变了。从此后不再设郡王治理雪域,该将整个格局彻底换过……这些都是爷这会子心上更要紧的事。” 第1397章 46、灰心(5更) 婉兮抬眸望向他:“爷?” 皇帝眯眼望向窗外,“九儿,该如何告慰死去的傅清和拉布敦,该如何叫生死不明的玉壶欣慰?在爷看来,那便是圆满他们用性命去换的那个遗愿!” “他们是为了朝廷慷慨赴死,他们想要守护的是雪域那一方天地的安宁,爷这会子与其有工夫与你一起落泪,不如早早揆定政令,叫雪域这一次反叛再无卷土重来之机!” “唯有雪域尽快恢复平静,唯有叫他们在天之灵此行不远,能亲眼看见,才能告慰他们。” 皇帝垂首,以额头抵住婉兮的额头。 “若想流泪……待得雪域荡平,叛贼服诛那一刻,咱们再举杯、落泪。” . 皇帝的刚毅,撑起了婉兮那一颗快要承受不住的心。可是她终究不是男儿,她的泪还是滚落眼眶。 “爷,奴才好担心玉壶,恨不得这会子能肋生双翼飞到雪域去!” 皇帝紧紧攥住婉兮的手:“……爷也自私。故此这个念头,你想都别想!” 婉兮被皇帝困在怀中,虽然明知无法化身飞鸟,可是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心字成灰,总觉自己就算苟活在这宫中,对一切事都无能为力,救不了玉壶,生不出孩子,眼睁睁要每日里看着五妞在眼前走来走去……全都不能自主。 这样地活着,又如何比玉壶那样陪着傅二爷慷慨赴死更好? 这样地活着,又与死了,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婉兮越想越灰心,竟至支撑不住自己,脚踝一软,身子便从那七八分高的旗鞋上摔倒下来,跌坐在地。 皇帝一惊,伸臂去揽,却也因猝不及防而没能扶稳。 婉兮还是崴了脚。 . 十年前进宫,她便是以摔了门槛、崴了脚脖子为借口。想借此逃避入宫,想借此远远躲开成为宫中女子的命运。 可是既然逃不开、躲不过,她这些年便是如履薄冰,一步一步仿佛走在刀尖之上,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了。十年的后宫路,她从一个不懂事、受人算计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她走上妃位,创造了大清后宫出身自内管领下、却无子而封妃的前所未有的新例;她走到了有能力保全自己,不再忍让,敢于与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人分庭抗礼的地步。 可是今天,却还是真真正正地歪了脚脖子去。 再站不住,再行不稳。便是有皇上陪在身边,便是皇上一如十年来一样,用他自己支撑住她,她还是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力不从心,便再站不起、走不动了。 十年可以走过来,她不是胆怯,她也不是怕累,她只是——看不清那遥远的未来啊。 在她前面,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她? 她能确定的是,等在前方的必定是衰老、是容颜渐褪,是那谁都逃不开的死亡。 那么当这条路一直朝前走下去的话,她若还是没有孩子,是不是终将在这条路的尽头之处,等着她的只是这后宫里诸多女人一样的孤单、寂寞,死后便连坟墓上都没有一碟供果、一抔新土? 第1398章 47、病倒(6更) 婉兮病倒了。 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太医院里几位御医都具体说不出什么病根儿来。几位御医在一起参详了好一会子,最后也只是说心下悒郁所致。当静养,不理烦心之事。 那拉氏看罢脉案,又亲自问了方子,便点点头:“想来是令妃这些日子来佐理内政有干系。本宫陪皇上出巡三个月,回来令妃便病倒了,这自然是直接的因果。” “本宫看着都心疼。不如便暂时免了令妃的佐理内政之事,永寿宫从今日起关起宫门,免了令妃向皇太后和皇上的晨昏定省。叫令妃安心养病吧。” 那拉氏说罢,抬眸瞟了语琴和婉嫔等人一眼:“我知道你们素来姐妹情深,可是这会子令妃病了。姐妹情谊也没有养病要紧,更何况你们必定也是希望令妃早日康复的吧?故此本宫这会子可与你们说下:六宫诸人,尤其是与令妃姐妹情深的,这会子也都少来永寿宫打扰。谁敢擅自上门,扰了令妃的静养,本宫必定拿你们是问!” 那拉氏说着伸手向塔娜,“取一对腰牌来。” 腰牌是白玉鸱吻的形状,上头钤着皇后的宝印。 那拉氏将那腰牌一分为二,呈阴阳两面,一面交给玉叶,一面交给塔娜:“从今日起,为了令妃静养,出入永寿门都要凭这一对腰牌。永寿宫里人出门,要执腰牌到门上登记;外头人若有事要进永寿宫,也要先到本宫的宫里,向塔娜请腰牌,问明了事由,才赐下腰牌。” 玉叶捏着那腰牌,气得浑身轻颤。 “只凭一对腰牌,一次便只有一人能出入。既若此,又与将永寿宫人全都圈禁了,有何区别?” . 那拉氏瞟着玉叶便笑了:“哟,这是谁呀?敢与本宫这样直眉楞眼地说话?” 塔娜在耳边说了。 那拉氏便是寒声一笑:“哟,原来是永寿宫的掌事女子啊!果然了不得,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在本宫这正宫皇后面前,都敢这样说话了?这永寿宫里怎地就这样没规矩?” 婉兮这会子心如死灰,躺在暖阁里,由玉函和五妞服侍着。这会子顾不上。 玉蕤见状,便也顾不得什么,赶紧上前按住玉叶的手,低声嘱咐:“……主子病着呢。” 玉叶醒悟,紧咬嘴唇,跪倒在地,咚咚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是心急本主儿病了,这便口无遮拦。” 那拉氏横了玉蕤一眼,“你又是谁?看你服色,不过是一个二等女子,这会子不在门槛外头伺候,谁准你擅入殿中,在本宫面前说话?” 玉蕤也赶紧跪倒,“奴才也是心急本主儿病情,这便偷偷进来看看主子。主子娘娘位正中宫、母仪天下,定然以慈母之心体谅奴才。” 那拉氏看得都笑了,“哎哟,瞧瞧,果然一个是令妃身边儿的女子,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巧言令色,可真会说话儿。” 玉叶已是快将嘴唇咬出血来。 玉蕤忙攥住玉叶的手,两人一起叩头:“皇后主子才是六宫之主,奴才等虽分在永寿宫里,却一体都是仰承皇后主子的教导。” 第1399章 48、恨得牙根儿痒痒(7更) 回到承乾宫,回忆起之前永寿宫的情形,那拉氏按捺不住的愉快。 从前她是摄六宫事皇贵妃时,有些事还不能单独做主,总要问皇太后,问过皇上,甚至要问过内务府大臣方可行事。可是这会子她已经位正中宫,且已谒陵,告祭给了历代先帝,这个位置便是稳稳当当的了,她这才真正握稳了皇后的权柄去,做事才有了杀伐决断的魄力去。 她早想这样好好整治永寿宫去,这一回终于多年心愿得偿。 塔娜含笑送上奶茶,“主子利用舒妃遇喜的事儿来打击令妃,果然叫令妃病倒了。令妃若不病倒,主子还没有今儿这样处置永寿宫的口实。该说令妃病得时机真是好。” 那拉氏勾起唇角,“皇上此次出巡,为的原本就是本宫继立中宫,谒陵告祭列祖列宗,故此就算有人该有孩子,也只该是本宫。” “结果怎么都没想到,皇上竟然把舒妃叫去了。本来唯有本宫独享与皇上相处,却叫舒妃给抢去了。结果回到宫里来,该有孩子的本宫空着肚子,舒妃却有了!” “本宫刚刚正位中宫,又刚刚告祭完祖宗,正是本宫在这六宫之中地位达到顶峰之时……回到宫里,六宫皆猜测,便是咱们自己宫里人都盯着我的肚子看——结果,本宫的肚子还是空的,倒是舒妃有了孩子!这便谁猜不到,那三个月里,皇上事实上是给谁恩宠更多?!” 那拉氏越说越气,紧紧攥住指头,闭上了眼。 在这后宫里,她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当上皇后,终于不用在屈居旁人之下,可是在她的刚刚册封的时候儿,却是舒妃有了孩子! 这叫她忍不住想起当年。孝贤皇后刚嫁入潜邸,结果却是大婚次月,传出当时还是普通格格的哲悯皇贵妃先遇喜的小心来! 她不愿意拿自己跟孝贤比,可是前后的事儿却偏偏这样巧合。皇上一向打压正室,她从前喜闻乐见,可是她却总觉着这样的事儿本不该轮到自己身上。 可是舒妃的孩子就是这么来了,她遮不住、盖不住,还得打掉牙齿和血吞,言笑晏晏陪着皇上一起乐! ——谁让她是嫡母啊? . 此次出巡谒陵,塔娜是跟在那拉氏身边的,她知道主子的苦楚。即便皇上出巡在外,巡幸之处多为名寺宝刹,便是途中行宫也多是寺庙,更有正定府等地的阅兵,故此皇帝在这些行营之中都是独居,并不召幸那拉氏和舒妃中的任何一个。 可是这三个月算下来,皇上也总归与舒妃在一起的夜晚居多。 逼到绝处,主子熬不住,便索性拿起祖宗规矩,以皇后正妻的身份,每当舒妃侍寝的夜晚,便到皇上的寝殿外跟敬事房的太监一起算时辰、叫起儿。 那些时候,舒妃仓促入内,旋即便仓促而出,便是一向端庄矜持的名门闺秀,也终于在走出皇上寝殿之时,盯向主子来时,两眼掩藏不住的怨恨。 可惜祖宗规矩就是规矩,舒妃被打断好事,出来却还要向皇后谢恩,叩谢皇后以妇德教导。 第1400章 49、以绝后患(8更) 这些出巡路上的事,这点子只存在主子和舒妃之间的心结,外人都不知晓,也只有皇上和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奴才方知道罢了。 主子是看令妃不顺眼,可这是多年的宿怨,倒是没那么不共戴天。终究令妃那样的出身,加之没有孩子,怎么都威胁不到主子今日的正宫之位去。 可是舒妃却不一样了。凭舒妃的家世,在皇太后心中的地位,如今再多了一个孩子……主子心中的惶恐才会那样甚,才会那般在途中便沉不住气了。 主子与舒妃之间,这会子倒真成了势不两立去。 若叫舒妃生出一个皇子来,难说皇上和皇太后不趁势进舒妃为贵妃、皇贵妃去!到时候主子的中宫之位,便将受到最大的威胁。 可是舒妃命好,这会子有了身子了。主子便是窝了一肚子气回宫来,也一时暂且不好拿捏舒妃去。若舒妃肚子里的孩子有半点闪失,便所有人都会怪在主子头上去,那主子等了二十年好容易来的皇后之位,说不定便也没了呢。 到时候别说皇上,就连皇太后也不会原谅主子吧。 主子这一口气忍不下,幸好这会子令妃病倒,倒是正好趁着这个理由给发出来了。 塔娜也道,“主子好歹暂且忍那舒妃一时,等她孩子生出来,咱们再算账不迟。这会子先趁机杀杀令妃的威风也好。” 那拉氏深深吸气,“令妃倒也罢了,这回本宫处置完,她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宫里哪个小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来路?十几岁,年岁不大,就那么伶牙俐齿,倒比令妃身边儿那个掌事儿的女子更为老成。” 塔娜想了想,出门又去问了问宫里其他几个女子,这才回来禀告:“……奴才从前只知道她叫玉蕤的,因年岁小也没怎么留意她家世。这会子奴才也是才知道——主子道,她是谁家的女儿?” . 那拉氏便一皱眉:“怎么,她的家世还有什么说道?” 塔娜轻哼一声:“原本没什么说道,她家并非内务府旗下世家,故此她进宫有几年了,奴才们也没留意过她——可是这会子,她的身份却是不一样了。” 那拉氏一挑眉,“怎么说?” 塔娜抿了抿唇,“她阿玛是德保。” “德保?哪个德保?”那拉氏不由得眯眼看过来。 满语名,重名甚多,便是这德保,朝中也另有几个。 塔娜便笑了,“便是去年顶替了傅恒,新擢的那个总管内务府大臣德保啊。” 那拉氏也吓了一跳,“是他?他才三十二三岁,竟然有了这么大一个丫头?” 塔娜点头,“奴才也是因为他的年岁,故此全然没往这儿想过。刚才问清楚了,奴才也是吓了一跳。” 那拉氏一拍桌子,“怪不得今儿这丫头伶牙俐齿,便是当着本宫的面儿说话也毫无惧色。一句一声的,倒是将本宫都给噎着。一看倒像是个家里头有些分量的。你这样一说,便正好对上了。” 那拉氏不由得抚着手中那串碧玉的十八子冷笑,“这是令妃的助力。得剪了,留着是后患。” 第1401章 50、原来是他(1更) 塔娜听了一怔,“主子是要除了那小丫头?只是这会子永寿门已是封了,那小丫头出宫来也不容易,咱们便是拿捏她,怕也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成事。” 那拉氏唇角轻勾,“本宫拿捏她一个小丫头作甚?她年纪还小,这会子在宫里也还是兴不起什么风浪来。本宫真正在乎的,是那个德保。叫永寿宫有个内务府总管大臣当左膀右臂,这总归对本宫不利!” 塔娜有些为难,“只是那德保虽然年轻,可是做事倒也素来谨慎……” 那拉氏却走了一会子神,缓缓念叨,“德保?你这样说,本宫倒是想起来了。这次皇上带咱们出巡,随驾伺候的内务府大臣,不就是他么?” 塔娜回想一下,便也点头,“正是。” 那拉氏便忍不住迭声冷笑,“……那舒妃那一应的吃穿用度便都是他承应的喽?当真够孝心啊,舒妃这一路上的待遇,半点都不比本宫低!” 那拉氏笑罢,便是将指节敲在桌面上,当当有声,“原来该是你的冤家,怎么都能撞上,我说这一路上内务府怎么对舒妃那么孝敬呢。我还以为是皇太后的授意,后来或者是舒妃有了身子的缘故,如今看来,却反倒有可能跟永寿宫有关……” 那拉氏眯起眼来,抬眸望向塔娜,“看来令妃和舒妃,当真私交不错啊!” . 婉兮这会子一病,便连皇太后的寿宴都无法参加。 皇太后寿宴上,今年的人还格外多。皇帝自十二年十二月那会子定了“庆贺皇太后寿辰,许二品命妇入班”,除了往年寿宴上的六宫嫔妃、宗室福晋之外,这便又多了二品以上的命妇。内务府筹备各项,一时忙得也是地覆天翻。 寿宴前日,皇后那拉氏亲自检视寿宴筹备各项。 世上凡事都讲规矩,宫里便是这世上规矩最严的地方儿,一应用度,大到座位的排列次序,宴桌摆设的张数、规制,桌袱和椅袱的颜色、绣花;小到一个汤匙儿的釉色花纹,都是要严格区分等级的。 便如宴会上最显眼的瓷器,便是皇太后、皇帝和皇后用黄釉盘碗,贵妃和妃只能用黄地绿龙盘碗,嫔是蓝地黄龙盘碗,贵人用绿地紫龙盘碗,常在便只能用五彩红龙了。 便是六宫嫔妃,这盘子碗便这样多的区分,更何况今年还要再加上二品以上命妇,盘子碗的规制就又多了不少,若不熟悉这个差事的,难免出些差错。 那拉氏检视这些瓷器也更用心。她看完了旁人的,一样一样倒也满意,最后走回皇后的餐桌前,便不由得笑了。 她看塔娜一眼,塔娜随即拎起一副盘碗便喊,“这盘子碗是谁管着的?” . 皇家宴会,瓷器最为要紧,便一向都是分一个内务府总管大臣亲自来管着。 皇后问起,德保闻声赶紧跑上来,远远跪倒。 “回主子娘娘,这盘子碗是奴才管着。” 皇后便笑了,“瞧着眼生,本宫倒叫不出你的名字来。” 德保赶紧回话,“奴才德保。去年才正式上任,主子娘娘看着眼生也是有的。” 第1402章 51、大不敬(2更) “不光本宫看着你眼生,你看着本宫也应当眼生吧?这倒不奇怪,终究你是外臣,本宫是后宫,咱们寻常也不得见。只是你就算不认得本宫,你也总该认得本宫的位分。既然你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你就更应该明白宫里由位分对应着的规矩!” 那拉氏嗓音陡然一寒,“你瞧你这给本宫预备的,是什么盘子碗?” 德保心下便是一凛,抬眸望过去。 皇太后、皇帝和皇后用的是黄釉盘子碗。这黄釉是通体明黄,并无杂色。便是那盘子碗上雕的龙纹,也都是一水儿的明黄一色。这样的颜色便在嫔妃所用的五彩斑斓里卓然独立,显示着这三个人在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此事绝不容出错,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 德保急忙抬眼瞟过去,待得看清了塔娜手里拎着的碗,倒是先松了口气下来。 那碗是黄釉没错,不沾半点杂色。 德保便朝上叩头,“回皇后主子,这是黄釉盘子碗。中宫当用此釉。” “黄釉?中宫当用此釉?”那拉氏仰头一笑,笑罢眯眼吩咐塔娜,“给他瞧瞧,他竟是给本宫准备了什么样的黄釉!” 塔娜躬身听命,然后将手中的碗向德保转了过来—— “大人请看吧。” 德保深吸口气,抬眼望过去。原本心下虽然紧张,却不惊慌,他自己做的差事,他自己心下有数,自信并不会出错。 可是这样一眼看过去,德保便是狠狠一怔! 那碗的确是黄釉,从外头看起来半点差错都没有。可是翻转过来,碗里儿却是个白的! 德保心下轰然一撞,抬眸朝那拉氏望去,已是惊得只剩叩头。 ——黄釉白里,是皇贵妃该用的釉色。 . 那拉氏横着德保冷笑。 “本宫已然正位中宫,你却还给本宫用皇贵妃的盘子碗。平日不小心,本宫还能体谅你,可是这时什么场合,这是皇太后的寿宴,是本宫正位中宫以来第一次以中宫身份,率领内外命妇向皇太后进宴贺寿。这会子的规矩,便是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若有半点差池,都是大不敬之罪;更何况你这般不敬中宫!” 德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叩头。 终究这皇后和皇贵妃所用的盘子碗,外头的黄釉是一模一样的,也不敢说准是不是手下人在装盘子碗的时候,只看见了外面的釉色没错,却没仔细核对了碗内的釉色。 虽然只是半色之差,但这却是涉及皇贵妃与皇后之间,截然不同的身份去! “你没话说?”那拉氏耸肩而笑,“那你就是并无隐情。本宫便将你和此事交内务府大臣们去议。该怎么惩治你,该定什么罪,叫他们议定了,给皇上上奏本。” . 永寿宫里,夜色宁静。 几个女子都围在婉兮的卧榻旁,低声劝说。 “主子,好歹吃一口吧。” 婉兮没有明确的病症,也没有哪儿疼,就是对凡事都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任凭女子们怎么劝,婉兮就仿佛是没听见,神思停留在远处。 玉蕤忍不住掉下泪来。 没想到一直恹恹的婉兮,忽然眼珠儿一转,缓缓问:“玉蕤,怎么是你哭了?” 第1403章 52、醒来(3更) 玉蕤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转头左右去看玉叶和玉函。 那两人也欢喜得连忙过来扶住婉兮。 “主子,你醒了?” 这几天主子都是恹恹的,不是昏睡着了,可是却分明对眼前的事全都不关心了。 便是眼珠儿都是直直的,好久看不见转上一转。 . 瞧见三个人含泪的模样,婉兮也轻叹了一声,眼珠儿缓缓一转,自己向上坐了坐。 玉函忙取了个大迎枕给婉兮垫在背后,叫婉兮坐得舒服些。 婉兮伸手摸了摸玉蕤的面颊,“我看见你在哭……” 婉兮这样一说,三人强忍的眼泪便都流下来了。 主子为了自己都醒不过来,却是因为看见她们哭,知道是她们有事,这才回过神来。 玉蕤这会子反倒不敢掉泪,使劲用衣袖擦眼睛。 婉兮虚弱地望住她:“你是最坚强的一个。平素就算玉叶哭、玉函落泪,你也总是最冷静的那个。而且就算你要掉眼泪,也往往是躲开去,自己一个人偷偷落泪。” “可是你今儿在我眼前,竟是控制不住地落泪。我知道,定是你遇见十分为难的事儿去了。告诉我,竟是怎么了?” 玉蕤死死咬住嘴唇,却是摇头。 这会子主子病着呢,她就是再难受也不能在这会子给主子添乱。 婉兮轻叹一声,“还不快说?我好不容易醒过神来,你若不说,我就又失了魂了去。” 玉蕤一惊。 婉兮轻轻摇头,“我这回病,我自己心下有数。我就是病在没办法保护玉壶,恨自己被困在这宫墙里,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万事都是无能为力……” “我因为没能护住玉壶而病了,难道你们要让我再因为这场病而忽略了你们吗?若你们这会子还瞒着我,等我病好了才听说,到时候木已成舟,你们岂不是想叫我立时再病一场去?” 婉兮这一席话,说得三个女子都是泪落满面。 . 玉蕤终是将她阿玛的事说了。 她家里在内务府旗下也并非名门世家,这会子出了这样大的事,在宫里能倚仗得上的,也唯有婉兮罢了。可是婉兮还病着,宫门又被封了,玉蕤自己还不忍心告诉主子,这便都窝在自己心里。 跟主子一样,恨自己救不了自己最亲的人,恨自己被困在宫墙里,凡事无能为力。 “虽然只是盘子碗用错了,可是却已被内务府大臣议成了大不敬之罪。若上了奏本去,定下罪名,这罪名便是要掉脑袋的……奴才绝不相信是阿玛的错,奴才的阿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 婉兮听罢,微微点头。衾被之中,她的面色还是苍白如纸,可是一双眸子幽深之中,已然坚定下来。 “我也相信,不是你阿玛的错。从你阿玛替我差红罗炭场的事,我便瞧出他是个安静缜密之人。” 玉蕤落泪,“可是那白里黄釉的碗,跟黄釉碗,的确是太过相似。我阿玛自己都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检视的时候,的确忘了查看碗里。” 婉兮虚弱摇头,“皇上登基以来,宫里在皇后之前,没出过活的皇贵妃。慧贤、哲悯二位都是追封,她们生前没能用上这黄釉白里的盘子碗去。” 第1404章 53、年迈的鸟儿(4更) “若说这宫里谁曾真真正正用过这黄釉白里的盘子碗,唯有皇后一个。按着铺宫例,她宫里至少有五十个黄釉白里的碗。她八月册封后就随着皇上谒陵去了,我担心内务府还没来得及将她宫里原属于皇贵妃的铺宫物品都收回……” 玉蕤便也狠狠抹一把脸,“奴才懂了。那黄釉白里的碗不是奴才阿玛裹乱弄错的,怕更可能是皇后从她自己宫里拿的,当时趁乱放在桌子上,反倒将另外那个黄釉的碗给藏起来了!” 婉兮轻轻按一按玉蕤的手,“此时与你阿玛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有来保、三和、海望和高斌。其中来保的孙女儿曾经是皇后宫里的贵人,三和本就出自那拉氏……且四名大臣都是位高权重,年岁也大。唯独你阿玛年轻、官职也还低,难免在大臣商议定罪之时,他们四个更愿意秉承皇后的心思,将你阿玛往重里议。” 玉蕤一听便更是含泪,“这会子奴才该怎么办?” 婉兮下意识抬眸望向宫门的方向。 玉蕤如何能不明白,这会子唯有去求皇上。 “……可是,这会子便是咱们出入都需要腰牌。门口的人都是皇后亲自派来的。” 婉兮摇摇头,轻叹一声:“我想剪刀儿了。” 三个女子都有些诧异,不过随即便也都懂了。 门可以上锁,宫墙却挡不住猫儿。 便是豆角儿它们都不行,剪刀儿上房的本事在宫里可是一等一。 却可惜……剪刀儿这会子已经不在宫里。 婉兮又坐直了些,看一眼玉蕤,“叫毛团儿把二又带来。” . 三个女子的眼睛都是一亮。 婉兮垂眸,静静盯着被子上的绣花,这才问,“……皇上他,回来了么?” 玉蕤连忙点头:“皇上回来了。今早上听见养心殿那边有动静,东西先搬回来,说皇上晚上怎么也该到了。” 婉兮点点头,“皇太后的寿宴,在园子里办完,总也要回宫里再办一回的。” 皇太后喜欢驻跸畅春园,一年中倒有至少一半是在畅春园中度过。此次皇帝回銮,皇太后并未回宫,而是直接到畅春园去了。皇帝送皇后和舒妃回宫来,为了筹备皇太后接下来的圣寿,便也挪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做寿。 毛团儿从外头进来,带进二又来。 这会子宫门出不去,猫又不在,就剩鸟儿能飞越宫墙了。毛团儿也明白主子的心思,不过还是忍不住提醒,“二又叫主子娇生惯养,这些年也没学会送信儿的本事。主子万万不敢将它当鸽子和海东青来用。” “况且这会子二又年岁也大了,奴才担心它吃这么胖,连墙都飞不上去……若是远的,总归不成事。” 毛团儿这话倒把婉兮也给说乐了。 她是对这二又的确是娇生惯养了。因为它爹妈的缘故,她都舍不得熬它。一只鸟儿若是不熬,不磨灭了性子去,别说听话送信儿,它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利索。 都五岁了,鸟房的太监说,这笼子里养的鸟儿也就能活到七岁。这会子它已经到了暮年,翅膀蹒跚了自是有的。 第1405章 54、拉屎去就好(5更) 本来这殿里还是有些愁云惨雾的,这会子叫毛团儿的几句话给说得,婉兮倒是微微浮起了笑意来。 瞧见主子终于笑了,几个女子便都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 便是玉蕤,就是再忧心阿玛,这会子便也觉得顾不上阿玛了,只要主子安好,便什么都好。 婉兮知道他们几个都是什么神情,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去看他们,只伸手去拨弄笼子里的二又。 “不用它飞多远。它只要能从咱们这宫墙,飞进养心殿去就够了。就一道夹道,那么六七尺的距离,它要是当真飞不过去,那我也不把它当成鸟儿了。回头脖子上拴根绳儿,当鸭子养吧。” 见主子笑了,毛团儿便也跟着笑了。 “奴才忖着,它好歹还能比鸭子轻盈些。夹道那么大的距离,它摔也能摔过去。要实在不行,奴才爬墙头上去,弄个弹弓子把它给射过去,也必定能成的。” 婉兮听着有趣,又笑了笑。 毛团儿还是小心收了笑:“可是叫它过去做什么呢?它不会说话,也不会捎信儿。我师父都抓不住它,皇上也拿它没什么辙。” . 毛团儿曾经训练过它喊“万岁”,指望着皇上来的时候,还能逗皇上一乐不是。可是它学会了,皇上喜滋滋过来等着听,它却喊了个“万子”出来。皇上气得直乐,问它是不是学会了斗麻雀纸牌。 那会子主子只得脸红跟皇上认了,原是过年的时候才关起宫门来,宫里人一起斗“叶子戏”。主子自己攥一手叶子纸牌,不知道该出哪张的时候,或者想抓一张想要的好叶子的时候,就叫二又来叼。 黄雀儿叼牌,甚至是算命,都是京城旗人的传统玩儿法,主子这么玩儿也是自然的。谁想到这笨鸟儿该学的学不会,却学会那个了。每次叼着了,就欢欢喜喜给主子报一声儿“万贯”之类的…… 主子那天红着脸跟皇上掰扯,“麻雀、麻雀,这叶子牌既然叫‘麻雀’,那自然跟鸟雀有缘。故此二又学会了才正是应该,才不是奴才叫这扁毛的畜生学坏……” 那日皇帝笑得哈哈的,那笨鸟在皇上面前便也不算出了丑去,反倒叫皇上格外赐了几斗御贡的好谷子去。 . 毛团儿说这话,婉兮便也想起了那会子说麻雀牌的这一幕,便不由得坐在炕上出了半天的神。 那时候的皇上……她之所以不怕,之所以敢为了自己的鸟儿跟皇上掰扯,就是因为他不像皇上,她心眼儿里也没把他当成皇上。 皇上在她眼前一贯是那样的,说到底,便连这鸟儿也是皇上赐下的。 十年了,她觉着自己这十年来在宫里举步维艰。可是回头想想,若没有皇上,她连这十年都走不过来。这十年里多少回,她早已经丢了性命去,连这会子病倒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指尖微微变暖,拨弄着二又的羽毛。 “嗯,我知道。我也没让它去送信儿。我就叫它过去拉屎。” “主子?”毛团儿险些没呛着,“……拉屎?” 第1406章 55、别给他开门儿(6更) 二又飞出去了。 婉兮坐在炕上,脸开始红。 从颧骨红起,一点点向香腮蔓延,最后沿着下颌的线条向唇角合拢。 玉函瞧见了,不由得担心,上前几度伸手探主子的额头,生怕又是婉兮发烧了。 玉叶也嘀咕,“主子还没用膳呢。这么发起热来,便是干耗了。” 玉蕤便赶紧端起身,在炭盆上吊了个小银吊子,将晚膳里没动过的粥倒在里头热着。待得翻滚了,盛出来放凉,便赶紧送到婉兮炕边儿去。 “主子既然醒来了,这会子奴才忖着主子也露了笑模样儿在,这便好歹吃一口。便是有些发热,也不至于是干耗了。” 婉兮抬眼瞟了玉蕤一眼,眼瞳里不由得漾起了些光彩来。 玉蕤瞧见了,便是一喜,将勺子凑近婉兮:“主子,喝一口吧。” 婉兮却妙目一转,朝炕几上瞟了一眼,“先放那儿。” . 玉蕤一看主子又不吃,便有些急了。 原本看主子这是有要好了的迹象,这会子怎么又不肯吃了呢? 婉兮看她一张憋得通红的脸,不由得垂眸,悄然莞尔:“你放那吧,别管了。回头我自然还给你一个空碗去。” 玉蕤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赶紧求助地望一眼玉函和玉叶。 可还没等三人参透主子的心思,外头五妞便奔了进来,一脸的兴冲冲,进门就喊:“奴才听见宫门口有动静,好像是皇上来了!” 婉兮淡淡抬眸与玉叶等人对了个眼神儿,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五妞兴奋得满面通红,立在婉兮炕边儿上,一双眼却不由得水波盈盈,直瞟外头。 婉兮悄然抬眸望住五妞,忽然道:“五妞,去我的妆奁那,从最下头的抽屉里,把我的金戒指儿给取来。” . 五妞一怔,顾不上看着外头,赶紧扭头回来盯住婉兮。 “金戒指儿?这会子?” 婉兮淡淡点头:“嗯,我现在就要。你快去。” 五妞登时急了,“主子这会子要金戒指做什么呀?主子又不是月信来了。” 婉兮静静抬眸,迎上五妞的眼,“我的月信来没来,只有我说了算。我说我来了,就来了。” 五妞也是聪明,不由得面色一黯:“主子是……不想伺候皇上?” 婉兮垂下眼帘,“不是不想伺候,是见都不想见。” 婉兮说罢转眸朝毛团儿,“到宫门旁等着去。若是皇上进来了,就告诉皇上,说我好容易吃了药,刚睡踏实。” 宫内几个女子太监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主子原来真的只是叫二又飞过去拉屎的,不是想见皇上的……皇上都来了,主子却摆明了想回避了。 婉兮挑眸望五妞,“我的金戒指呢?怎么还不去拿?我这会子便是病了,撵不走皇上,还使唤不动你们了是么?” 五妞一怔,赶紧行礼,这便垂了头去了。 背影上都能瞧得出,很是有些不理解、不情愿。 玉叶瞧着五妞走远了,急忙扑过来压低声音问:“主子……当真不想见皇上?” 婉兮想了想,“你们别管,就照我跟你们说的。就说我吃了药睡了,别给他开门儿。” 第1407章 56、朕是规矩人(7更) 永寿门外,皇帝长身而立。 那拉氏派来的几个太监都赶紧跪倒。 皇帝打量他们几个一眼,“这宫里的规矩,女子随人,太监随门。这内廷里扼守各条通路的宫门上都有太监把守。可是这永寿门,原本都是永寿宫里的太监看着,朕不记着还额外调了人来守着。” 那为首的一个七品首领太监赶紧叩头,“回皇上,奴才们的确不是永寿宫里的太监。奴才们是皇后主子指过来,替令主子守着安省的。令主子病了,皇后主子怕琐事杂人扰了令主子静养,又怕永寿宫里的太监不够使,这才叫奴才等人过来帮衬着。” 皇帝点头,“你们就算是承乾宫的太监,可是在朕的宫里也是要归宫殿监节制。” 那太监急忙答:“正是。奴才们是随门的,便是伺候皇后主子,也还是听命宫殿监,听命于皇上。” 皇帝回眸叫孙玉清,“去把胡世杰叫来。” 少顷,胡世杰赶紧一路小跑赶来,看了地下跪倒的几个人,急忙也是叩头请安。 皇帝点点头:“这几个都是宫殿监教出来的,规矩学得好,才有机会到内廷来伺候。如今这几个更是皇后身边的奴才,造化就更大。胡世杰,你教得甚好!” 胡世杰面色一变,赶紧又是叩头:“奴才失于节制,皇上恕罪。” 皇帝笑笑,上前翻了翻那几个太监盘查进出人等的簿子,点点头,“差事办得甚好。” 那几个太监已经自觉有些不妙。这大总管胡世杰在宫里一向只听皇上的,不管谁当皇后,他都只按着皇上的心意办事。这会子胡世杰都是这副神色,几个太监便脊梁沟有些发凉。 那首领太监赶紧回话,“回皇上,这……是皇后主子的懿旨。奴才们只能听命主子,尽力办差,不敢有违……” 皇帝含笑点头,“说得好。皇后是六宫之主,这六宫的事儿自然是她说了算。便是朕,也要尊重皇后。她既是为了叫令妃静养,这样做便甚有理,便是朕都不应该直接闯进永寿门去。” 几个太监吓坏了,忙又叩头,“奴才们岂敢拦阻皇上?还请皇上径直入内。” 皇帝却摇头,“不用!宫里是凡事都讲规矩的人,规矩都是朕自己定的,朕便要第一个遵守。” 胡世杰听得也是头皮发麻,忍不住跪在地上还转头狠狠瞪那几个。这将皇上给惹毛了,别说他们几个,他自己都担当不起! 皇帝又仔细看了看那簿子,恍然大悟道,“哦,这要进出,规矩是要用腰牌是吧?朕得守规矩,朕也得请个腰牌去。你们快告诉朕,朕得到哪儿去请腰牌?” 皇帝是在笑,语声轻柔,可是听在几个太监耳朵里,却是轰鸣嗡嗡的。 可是不答又不行,便赶紧哆哆嗦嗦道:“……外头的人要进永寿宫,得到皇后主子宫里,向塔娜姑姑那去请。” 皇帝点点头,回头吩咐,“还站着干什么呀?赶紧去,按着你皇后主子定下的规矩,替朕到皇后宫里,找那个叫什么的‘姑姑’,请腰牌去呀。痛快儿去,朕站这儿等着。” 第1408章 57、跑得上气不接下气(8更) 皇帝一声令下,李玉撒腿就跑。 孙玉清吓了一跳,赶紧撵上去,扯住李玉的胳膊。 “师父!承乾宫不近,这大十一月天儿的,师父这么一路跑过去,还不得戗一肚子的凉风!还是叫徒弟去吧。” 李玉回头偷偷瞟一眼皇帝,压低声音道,“你分量不够。得我亲自去。不然皇上都得自己去。” 孙玉清琢磨了一下便也明白了,赶紧陪着李玉一起跑向东六宫。 李玉年岁终是大了,他是康熙爷培养出来的哈哈珠子太监,到这乾隆十五年,已是当真跑不动了。 李玉拼了老命跑进承乾宫,可是进门儿就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扶着宫墙,大口地喘气。 其实只要是李玉来了,都不用说话,这前朝后宫的就没有不知道他是代表谁来的。 故此承乾宫里都被惊动了,不光那拉氏身边的塔娜等贴身奴才,便是林常在都是亲自走出偏殿来招呼。 李玉半晌说不出话,孙玉清先给林常在请了安,又向塔娜等人问了好,这才说:“……皇上有示下。” 林常在眼中忍不住微微一亮,多希望是皇上来传她的。 塔娜瞄了林常在一眼,赶紧道:“李爷、孙小爷,皇后主子在殿内呢。你们二位稍等,我这就进去通禀。” 李玉还是喘气儿,孙玉清口齿伶俐代为答道:“不必叨扰主子娘娘。皇上是叫师父和我来,找一位‘什么姑姑’请腰牌的。” 塔娜听了便是一愣。 皇上来请腰牌? 还是个“什么姑姑?” 塔娜赶紧上前朝李玉施了一礼,又向孙玉清客气地躬身,“到底怎么回事儿?还请两位爷说个明白。” 孙玉清咽了口唾沫答:“不知道。皇上就是这样一个吩咐,说得守宫里的规矩。‘什么姑姑’这也是皇上的原话,我也不敢乱传口谕。” 塔娜便有些变色。 皇上来请腰牌,这事儿已经够严重了;皇上还偏偏说了一个“什么姑姑”,这便是连她的名字也都给忽略了。 她好歹在主子身边儿,在宫里伺候二十年了,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儿。 . 塔娜赶紧回头就往回跑,进了殿,急忙回禀那拉氏。 那拉氏闻言也是一怔,急忙起身。 塔娜蹲身道,“奴才请一会子时辰。总不能将腰牌交给李爷和孙玉清,就这么带回去了,奴才得自己跑一趟,给皇上送过去,还得当面请个罪。” 那拉氏轻轻闭了闭眼,“何止你去?皇上既说了这个话,那这腰牌你们谁去送都不够资格,唯有本宫亲自送过去才行。” . 隔着一道宫门,皇帝半晌还没进来。 婉兮虽然说叫毛团儿去挡着门,不让进来,可是却也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了,皇上果然是还没进来。 她手上戴上了金戒指儿,却还是忍不住抬眸瞟向窗外去。 可是寝殿在后殿,跟前院的殿门还隔着一道卡子墙呢,这么望出去什么都看不见。 婉兮不由有些不安定,抬眸看了看眼前的几个女子,咬了咬唇,还是叫玉函,“你去瞧瞧,宫门外头怎么那么闹腾?” 五妞忙道:“还是奴才去吧!” 第1409章 58、谁都有小心眼儿(1更) 婉兮眸子一转,静静凝住五妞的眼,看了片刻,还是转开。 “……不用你去。” 她淡淡垂眸,望着锦被上繁复富丽的绣花。 金丝金鳞,即便在夜色中,依旧如鱼龙悄然游行。 这是皇家独有的尊贵和煊赫,便是这样小小细节,都是民间怎么都不敢奢望的。 所以都说,进宫的女子在宫墙里白了头发、凋零了年华,本该都盼望着二十五岁放出去。可是内务府记档里真正的事实却是,许多女子到了二十五岁还舍不得离开。内务府档案里许多出宫的真正年纪都在二十九岁多了。 女子们舍不得什么?是不是就是舍不得这身外的浮华,眼睛见多了这样的金丝金鳞,怕回家再去对着那晦暗无光的土坯房、粗布被褥?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便到极致时,进了宫的女子最终极的心愿,其实不是到了年岁出宫去,反倒是能晋为学规矩女子,正正经经有了名分,在宫里留下来,成了主子吧? 都是女人,兴许人家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也算不得过错吧? 她自己这会子身在妃位之上,自是高高在上,若这样居高临下便去指摘人家这样的心思,是不是也不公平了? 婉兮眯眼盯住五妞,“我叫他们去,是在门口拦着皇上的。这个差事不好做,做得不好,若是惹得皇上发了脾气,那便什么后果都可能有。“ “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儿,皇上都认得,便是拦着皇上,皇上兴许也念旧情,好歹宽贷些。你却是刚回宫里不久,皇上还没见过你,若一旦因为面生就迁怒于你,我岂不害了你?” 五妞忙道,“主子这样说,岂不生分了!是奴才自己想替主子分忧去,若是皇上当真因此而责罚奴才,奴才又岂敢怨怼主子?” 婉兮眉尖轻轻一挑。 “你想好了,一定要去?” 五妞忙一蹲礼,“主子便放心吧!奴才虽然是才回宫不久,可也不是新人,奴才对宫里的规矩心下有数。” 婉兮收回目光,“既然你这样想去,那便去吧。” “不过我可有话先说下,我叫毛团儿去守着门,是叫他拦着皇上的。你若去了,便也是要办这个差事。若是你们没看住门儿,没拦住皇上,叫皇上直接过门而入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五妞张了张嘴。 婉兮抬起手来,露出指上的金戒指儿,“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五妞面上微微一黯,便也只得赶紧蹲礼,“奴才明白了。” 婉兮点头,伸手抓过五妞的手来拍了拍,“那你就去吧,别叫我失望。” . 五妞急急忙忙往外走,玉叶忍不住跟到门口,隔着门槛子冲着五妞的背影啐了一口。 走回来低声埋怨,“主子,你也当真给她脸!” 婉兮轻垂眼眸,“人生在世,都想往高处走。身为女子,又在宫里呆过,有攀高枝儿的念头,我也理解。” 婉兮说着抬起眸子来,“我今儿把话跟你们也说下:若你们也有这样的心思,跟我说明白。我虽然心里会不得劲儿,可是我不至于不能体谅你们。可是如果明明有这样的心,想利用着我,却总当我是眼瞎的,那就别怪我也小心眼儿!” 第1410章 59、皇后尊贵(2更) 五妞急急往宫门走,永寿门外,也正有一队人匆匆忙忙从东六宫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 是正宫皇后的凤轿,轿外是手脚都紧张得有些僵硬的塔娜。 正宫皇后的凤轿前,李玉由孙玉清扶着,在前头引着路;凤轿的后头,林常在的小暖轿也跟了上来。 几乎整个承乾宫里有头有脸的,这都倾巢而出。 大十一月的寒冬夜晚,这样心慌意乱地奔跑。有个抬轿子的太监便有些散了脚,一脚绊在长街夹道的宫门上,一个跟头骨碌出去。累得整个轿子一顿摇晃,险些另外几个抬脚的太监也一并跟着失了重心。 那拉氏在轿内大喊:“慌什么!皇上又不是与你们几个过不去!凡事自有本宫担待!” 饶是那拉氏如此说,塔娜还是越发腿脚都僵了,手扶着轿栏,有些跑不动了。 那拉氏自己撩开轿帘朝外看了看,眯了眯眼,“前面就是了,再远又能有多远呢?” . 五妞从后殿来到永寿门边的时候儿,承乾宫的一队人也都赶到了。 人多,脚步声便杂杂沓沓,在这寂静的宫城夜色里,便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皇帝便眯了眼,歪头瞥向他们去。 一队人盯着皇帝的目光,硬着头皮朝前来。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儿,便忙都停了脚步,落了轿。 那拉氏由塔娜扶着走出来。 那拉氏是皇后,虽然心下也已是乱成一团,可是面上却还是矜持自若。她故意放缓了速度,缓步下轿来。 这一慢,倒是跟在后头的林常在先下了轿子,已是走到了她眼前来。 那拉氏横眸掠去,便是一眯眼。 “你怎么来了?” 林常在忙蹲礼,“……看御前的人来咱们宫里,妾身担心自己行事也有不周,故此还是一并随着皇后主子前来请罪才好。” 那拉氏转眸朝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显然,皇帝也已经看见了林常在。 那拉氏便咬了咬牙,“既然来都来了,我也不能撵你回去。那就一并过去请罪吧,我也瞧瞧,到头来你究竟在皇上眼里,有罪还是没罪。” 林常在垂下头去,小心翼翼跟在那拉氏身后,朝皇帝走过去。 . “妾身恭请皇上圣安。” 那拉氏和林常在,带领承乾宫一众人给皇帝请安。 皇帝点点头,“皇后怎么来了?朕不过是叫奴才过去跟皇后宫里的一个奴才请一块腰牌,皇后的奴才便只将腰牌给了朕的奴才就是了,便连皇后的奴才都不必亲自跑过来一趟的。就更不用皇后亲自来跑这一趟了。” 皇帝说着走过去,亲自扶住李玉去。因李玉咳嗽,亲自伸手在李玉后背上轻轻拍着。 “这大十一月天儿的,晚上多冷。叫李玉跑过去就是了,谁让他是朕的奴才呢?就算呛了风,喘不过气来,那也都是他的命!皇后宫里的女子,身份已是尊贵,各宫都要去尊称一声‘姑姑’,才能请得腰牌。跟她一比,李玉这把老骨头一个铜子儿都不值!” “就更不用说是皇后了。皇后,你是六宫之主,是这天下之母。这宫里除了朕和皇太后之外,全都是你的奴才。你又何必见着李玉一个奴才去了,你就亲自来了呢~” 第1411章 60、女主(3更) 冬夜的寒风,到了紫禁城里,被这宫墙夹道给分割开,却也变得更加集中,吹在脸上都不像小刀割,而根本是寒冰的鞭子在抽打了。 皇上的话,却比这寒风还要冷。 那拉氏在寒风里站直了身子,目光直直凝注皇帝,并不服软。 “宫里凡事都有规矩,妾身叫令妃安心养病,也是为了令妃好。这宫里人多事儿也多,若是永寿门天天开着,令妃怎么可能得了安静?” “妾身是皇后,便该替皇上看好这后宫。这些规矩本是妾身分内之事,这规矩执行的标准,妾身自然也是心下有数。” “平素各宫有事要见令妃,自然到妾身宫里来向塔娜请腰牌就是。腰牌倒是次要,不过是个形式,妾身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各宫要见令妃的事由。若没什么大事儿的,妾身便做主给回了,也省得令妃烦心;若是大事,妾身自然给了腰牌,不叫耽误了就是。” “可今晚儿既然是皇上要进永寿宫,便自该是妾身亲自来送。这也是宫里的规矩,皇上和妾身同样都要遵守的规矩。” 皇帝不由得勾起唇来,轻轻拍掌,“皇后说得好,字字在理。” 那拉氏也淡淡迎上皇帝的眼睛,“既然皇上回来了,那日后这永寿门前还用不用再设这些奴才帮衬着,自然要请皇上的示下。若皇上说不必了,那妾身就将他们撤回去。” “这寒冬十一月里的,他们在这边伺候也辛苦着。为人做事,都是一片好意,也是时候该撤回去好好歇着了。” 那几个太监可见着了救命的,听了那拉氏这样的话,赶紧叩头谢恩。 皇帝瞥着他们几个,嘴边笑意更浓,“皇后说得对。这人既然是皇后派出来的,规矩也是皇后定的,那么即便是朕,也不能多作干涉。” 皇帝说着走到那拉氏身边,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肘,“咱们旗人,男子在外皮甲,女子留下管家。故此咱们旗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男主外,女主内’,家中事不分大小,便是钱财、牲畜、房产便也都有女主说了算。” “便是在天家,在宫里,也是这个规矩。除非皇后有失德之处,否则朕不能擅自改动了皇后立下的规矩……那这人,朕就不撤了,继续留着吧。留到哪天,皇后自己觉着该撤了再撤也不迟。” 皇后眸子一转,“不是妾身看哪天该撤,而是要看令妃哪天病好起来吧。妾身这总归是为了令妃养病考量,一切都看她的病情。” 皇帝点头而笑,“皇后说得好。” 皇帝说着错开步子,掠过那拉氏,走向那拉氏身后的林常在。 林常在可不敢如皇后这般与皇帝平齐站着说话,这会子一直还在地上蹲礼呢。 皇帝眸光一闪,伸手到她面前,“你怎么来了?这死冷寒天的,你不在宫里暖和着,何苦受这个苦来?” 皇帝说着已是捉住了林常在的小手,将她拉了起来。四眸相对,皇帝长眸里掠过温柔,“这里都不关你的事,你可别冷着了。” 第1412章 61、按规矩办事(4更) 林常在一双小手已是颤抖起来。 不止一双手,便是整个人都轻颤了起来。 皇帝便笑了,目光柔得都能沁出水儿来,“还说不冷?都颤成这样儿了。” 皇帝说罢左右看看,轻声嘀咕,“这夹道里风硬,你这么站着没处躲避,可不行。” 皇帝目光落在李玉面上,“李玉,你个老骨头,喘匀了气儿没?” 李玉了赶忙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皇帝将林常在交给李玉去,“天儿冷风大,你家林小主本就生得柔弱,这样跟着一起遭罪可不妥。你便带你林小主先回养心殿去。好好伺候着,别叫风寒入了体,若你林小主有半点受寒,朕可唯你是问!” 李玉忙上前打千儿,“嗻!奴才定小心伺候林小主。” 林常在欢喜得眼波盈盈,随着李玉去了,待得进如意门,还忍不住回眸向皇帝望过来。 皇帝也一路目送,朝她点头笑笑。 如意门关上,那拉氏已是咬碎了银牙。 “皇上今晚不是急着进永寿宫么?妾身已经亲自来送腰牌,皇上便也别再这夹道里站着受风了。妾身恭送皇上。” 皇帝却摇了摇头,“朕刚回宫,回来听说令妃病了,朕便急着想看看令妃。可是亲眼见着皇后已经一切都为令妃打算得好好的,这些天来都是叫令妃安心养病,朕心甚慰,倒不急着这会子非进去不可了。” “皇后做得对,养病自然应该静养,越少人打扰越妙。朕便也不去打扰了,也省得令妃见了朕,心下不欢喜。” 皇帝说罢怅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舒妃遇喜,朕也知道你们六宫上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其实朕最心疼皇后,她们当嫔妃的,想病就病一场,病过就好了;可是古黛啊,你是朕的中宫,你便不可以对任何一个嫔妃有嫉妒之意,故此你绝不可以病。你的挺着,心里再难受,也得挺着。” 皇帝上前一步,拍了拍那拉氏的手,“令妃病了,你得照顾着;舒妃养胎,你同样得帮朕照顾着。朕忙着前朝,就是顾不上舒妃的日子,皇后好歹每天都去看看,陪着。看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一时来不及跟内务府要的,皇后也先从自己份例里赐下一些,等朕回头再给你补上。” “身在皇后之位不容易,孝贤能做好的,朕相信你同样都能做好。” 那拉氏扬脸,在夹道的寒风、幽暗的灯笼光里站稳,迎着皇帝的眼。 “皇上说的是,先皇后能做得到的,妾身自然一样做得到,而且只会做得更好。” 皇帝欣慰点头,“难为你了。” 皇帝说完便转身走向如意门,“朕回养心殿,皇后也回宫吧。” 那拉氏咬着嘴唇立在永寿门前,“……林常在是与妾身一同来的。不如妾身在此等一等林常在。” 皇帝立在如意门下微笑,“皇后怎么说这样纡尊降贵的话?你是皇后,她只是小小常在,如何能有皇后在门外等着常在的道理?况且朕也不知道要留她到哪会子才能出来。皇后先自回宫,林常在朕自会安排,纵然不能叫她睡东耳房,养心殿里也不缺围房。” 第1413章 62、名叫“东珠”(5更) 夹道冷风扑面,便是那么几盏宫灯,也绝温不暖那凉透了的心去。 那拉氏死死盯着皇帝的背影,不由得低喊道,“皇上留步!妾身还有话没说完。” 皇帝已经一只脚迈入了如意门的门槛,这便又停住,回眸望来,“皇后还有什么话说?” 那拉氏高高直直地站着,踩着七八寸高的旗鞋,身高几乎可以与皇帝平齐。 她的眼睛便也这样直直地盯住皇帝。 “皇上今晚纵然不去永寿宫了,可是皇上今晚上毕竟到妾身宫里去传了腰牌来。” 她回首,“塔娜。” 塔娜会意,急忙上前跪倒,将腰牌高高擎过头顶。 那拉氏道,“皇上既然说不必撤了这规矩去,妾身便也将这腰牌呈给皇上。这样也方便皇上出入。” 皇帝勾唇一笑,“不必了。主治六宫,是皇后的分内事。既然安排妥当,并无失德之处,朕自然尊重。” “永寿宫离着养心殿最近,朕素日倒有些时常出入永寿宫。不过也无妨,朕便按着皇后的规矩,每次进出都向皇后的奴才去请腰牌就是。” “承乾宫与朕的养心殿离着虽然远,不过叫奴才们跑一跑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腰牌是皇后制的,便依旧还由皇后掌着,一切才都最合规矩。” 皇帝说罢,目光顺着那腰牌,这才滑下去落在塔娜的脸上。 皇帝不由扬了扬眉,“哦,你便是那个什么姑姑……” 塔娜惊得急忙叩首,“奴才不敢。” 皇帝特地躬身去看,却是笑了,“塔娜……满语意为‘东珠’,真是好名儿,尊贵、华光玉莹。倒也衬你的人。” 塔娜心下一撞,脑子里已是乱了。 皇帝含笑点头,抬眸朝皇后又是一笑,“皇后宫里就是不一样,一会儿的妙人儿。” 那拉氏高高站直,指头已是将袍袖几乎要掐出洞来。 皇帝却没看着,只将塔娜手中的腰牌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塔娜去。一来一往之间,皇帝的手指那样修长,不经意在塔娜的手背上便滑了两回。 皇帝一声轻笑,转身进了如意门去。如意门随即静静关严。 那拉氏深深吸气,回头恼怒走向凤轿去。 塔娜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想要扶着那拉氏。那拉氏却一甩胳膊,“不必了!东珠!” . 那拉氏一行轰轰烈烈地来,又轰轰烈烈地去。 皇帝明明就那么近地站在门口,从门缝儿都能看见,却又这么转身就走了,一下子又推远成了天涯。 五妞就扒着永寿门的缝儿这么瞧着,瞧得明明白白的,却就是始终都没等到皇上走上前来叫门。 就算主子吩咐不准开门儿,就算毛团儿也在这门边守着呢,可是如果皇上走上前来叫门,她好歹还能应对两声。 皇上即便未必看得见她的人,好歹也能听见她的声音啊。 可是就那么近在咫尺之后,就又远成天涯。 这一刻门外的夹道里,那么轰轰烈烈之后,便倏然这么安静下来了。 她就像躲在戏台幕布后头偷看了一场戏的小孩儿,看得热热闹闹,自己都忍不住摩拳擦掌。却原来幕布落下,人走楼空之后,一切都与她并无半点关联。 第1414章 63、真当朕是好惹的(6更) 如意门关合的那一声响动传来,皇帝一脸的笑倏然被寒风吹去,长眸眼角闪过一丝寒光,直接步入前殿了去。 养心殿前殿为皇帝办公之所,非旨,后宫不得入内。林常在这会子便是等在后殿呢。 皇帝这般直接走入前殿去,便连孙玉清也不由得回眸朝后殿去看了看。 算起来林常在这都出出进进养心殿多少回了,便连孙玉清都心下生怜。 皇帝进了东次间的明窗殿,薄含怒意,盘腿上炕,吩咐李玉捧过当日的折子来批阅。 第一份便翻到参劾德保的。皇帝仔细看罢,不由眯了眯眼,朱批道:“德保著暂行解任,交总管内务府王大臣审讯。” 李玉给挑亮灯火,不小心一眼瞄着,心下也是跟着咯噔一声。 皇帝又批了几份,最后才拿起原本单放在一边的一份奏本来,看了几眼,便丢在一旁。 是礼部官员奏请为皇后那拉氏阖家抬旗的奏疏。 皇后那拉氏原本出自镶蓝旗,在十三年七月赐封为摄六宫事皇贵妃时,已经抬入正黄旗。 这会子那拉氏已经正位中宫,且已完成了将立后之事祭告历代先帝的仪式,这便应该将皇后阖家再抬进镶黄旗了。 镶蓝旗是下五旗,那拉氏为皇贵妃时抬入的正黄旗是上三旗之一。待得正位中宫之后,便应抬入八旗之首的镶黄旗去。只因皇家为天家,虽不能用一般的八旗旗籍来记录,但是皇家却是记录在镶黄旗第一参领之下,正宫皇后自然应该最终抬入镶黄旗。 那拉氏的例子不同于从前的孝献皇后董鄂氏、孝敬宪皇后。董鄂氏自己母家便是正白旗满洲,孝敬宪皇后母家是正黄旗满洲,本身已是上三旗,故此已无必要令母家再行抬旗;那拉氏却是下五旗,身份变了,自然需要抬旗;既然抬旗,便应一路抬进镶黄旗才是。 便如前面的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母家都经抬旗,都是一路抬入镶黄旗满洲;便是皇帝自己的母亲皇太后,皇帝也是将皇太后母家一路抬入了镶黄旗满洲……故此礼部方有此奏。 皇帝盘腿深吸口气,提起笔朱批三字:“不必了。” 正宫皇后母家,父亲虽追赠承恩公,可是旗籍却只留在正黄旗,未入八旗之首、皇家所在的镶黄旗。 . 永寿门外安静了,可是好半天五妞还回不过神儿来,还扒着门缝儿继续看。 仿佛这外头的热闹只是暂时停歇了下来,如一折子戏完了,稍事歇息还能再上下一折子戏,只要她肯等,那外头的热闹还会重新回来的。 直到毛团儿上前拍她,“五姑娘,该回去了。主子还等着呢,咱们得回过主子,卸了差事去。” 五妞这才不得不回神,却还有些不甘心,盯住毛团儿问,“你原来不是御前的人么?你是皇上挑出来的哈哈珠子,你该最知道皇上的性子,你说皇上真的就这么回养心殿去了,今晚再不来了么?” 毛团儿垂首,认真想了想,“我觉着,真不会来了。五姑娘不是看见了么,皇上今晚儿有林常在了。” 第1415章 64、妳错了(7更) 五妞随着毛团儿回婉兮面前复命。 一切都只是毛团儿说,她径自立在一旁,忍不住嘟了嘴,手搓着身上那棉坎肩儿的下摆。 婉兮静静听着毛团儿描述外头种种,目光悄然打量五妞。 毛团儿说完了,婉兮叫退下。暖阁里又只剩下几个女子,五妞这便忍不住道,“主子今晚当真棋差了一招。” 玉叶一瞪眼便要说话,婉兮抬眸盯了她一眼。又以眼色示意玉函。 玉函忙道,“玉叶,到时辰要下钥了,咱们去瞧瞧各处的钥匙都收上来没。敬事房怕是等着呢。” 玉叶终究是永寿宫里掌事的女子,职责所在,这便忍了忍,还是跟玉函出门去了。 暖阁内只有玉蕤一个陪着。 婉兮这才半垂眼帘道,“你倒是说说,我哪一步棋差了?” 五妞咬着嘴唇道,“其实主子的心思,奴才也能明白。主子是以退为进,说是不想叫皇上进门儿,其实是反盼着皇上来的。这都是女人家的小心思,皇上也肯体谅,本也到了门外了,主子那时候如果肯叫毛团儿打开宫门,主子那便已大获全胜了。” “可是主子非得端着,非得叫毛团儿关着宫门,主子还自己戴上了金戒指儿……这回倒好,皇上根本没进来,主子这金戒指儿也是白戴了,皇上压根儿看不见!倒是人家林常在渔翁得利,这会子怕是已经在养心殿里承恩了……” 五妞说着叹口气,“奴才是跟主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主子的性子,这宫里就没人比奴才更了解的。主子本也聪明,就是有时候儿太犟,认准的事儿谁劝都不回头。” “可是小时候怎么犟都行啊,这会子在宫里,主子这是跟谁犟呢?是跟皇上啊!皇上广有后宫,且每三年还有选秀,皇上又不是只有主子一个儿,怎么能容得主子这么犟呢!” “皇上每日里处理朝政就够累了,夜晚叫哪个嫔妃陪着,自然首先是想松快松快的。可是若都像主子这么犟的,皇上哪儿能松快得下来?反倒还得顾着主子的小脾气儿,那皇上岂不觉着更累了?若主子总这么着,皇上自然冷着主子了,皇上找旁人去就是了!” “这样日子久了,主子是会失宠的!” 五妞说着瞟了婉兮一眼,“况且,主子进宫十年还没有个孩子。便是宠,却没个根本来固宠,偏还这么犟,这可怎么好……” 婉兮听得转过头去。 玉蕤忙扯了五妞一下,“五姐姐,我知道你跟主子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可是这会子是在宫里,主仆有别。” 五妞轻叹一声,“我自然明白。可是这会子不是咱们关起宫门来了么,主子也说过,关上宫门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多规矩的。” 五妞又瞟婉兮一眼,“就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我最了解主子的性子,故此才忍不住说这些大实话。便如玉蕤你们,终究是后来才进宫来伺候主子的,年岁也小,或者是看不明白情势,或者是有话憋在心里不敢说,这才叫主子一直这么犟着,却没人提点。” 第1416章 65、再去热热(8更) 五妞又是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如今既然我进宫来了,在主子身边伺候着,无论是顾着小时候的情分,还是如今宫里的主仆之谊,我就都得提点着主子些。” 五妞说着上前来轻轻按住婉兮的手,“主子,奴才一片心可都是为了主子着想。主子你万万听听奴才的话,以后可别再犟了。” 婉兮静静听五妞说完,抬眸缓缓一笑,“五妞,你这一番话当真是推心置腹,只有最贴心的人才说得出。” 五妞点头,“便是其他主子那边,也只有陪嫁的家下女子才敢说这样的话吧。奴才跟主子的情分,就跟陪嫁的家下女子没有分别呢。故此,主子啊,你当真要将奴才的话听进心里去。” 婉兮笑了,轻轻转了转颈子,“离开阿玛和额娘,进宫来十年,我已经许久没听见有人对我说‘要听话’了。” 五妞叹口气,“奴才就知道会这样!从前那位玉壶姑姑怕还是敢说的吧,这会子这些年轻的自然都不敢这么跟主子说推心置腹的话。” 婉兮向后靠了靠,“时辰不早了,我也累了。今晚上叫玉蕤上夜。五妞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顺便跟灯火上的妈妈,将宫里的灯火查看一遍。” 五妞这便躬身,“那奴才告退。主子也歇息吧。” 五妞离去了,玉蕤悄然打量婉兮,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忍了。 婉兮便笑了笑,“我明白你的处境。你难免觉着,玉叶是我从小的丫头,她自然能比五妞跟我更亲近,所以她方便对五妞的事儿冲口而出;你却不方便。” 婉兮伸手握了握玉蕤,“方才我叫她走,去留你上夜。玉蕤,你该明白。” 玉蕤眼圈儿一热,忙蹲礼,“……奴才是担心,五姑娘当真太拿自己当主子的姐妹了。奴才瞧着,五姑娘怕是觉着这永寿宫应该是她掌事儿。奴才和玉叶这样的,都只该听她的话。便是主子,也应该按着她的安排来行事。” 婉兮垂首轻笑,“嗯,我听明白了。” 女孩儿家的姐妹交往,的确是有这样儿的,总觉着我是你姐妹儿,我一心都为了你好,所以你的什么事儿我都可以插嘴、插手。我给你参谋,我帮你拿主意,你都应该听我的。 “她从小就这样儿,故此这会子我瞧着她说这话、做这事儿,我倒没那么意外。” 婉兮指尖儿撑着额角,淡淡含笑,“总归我心里有数。她还拿自己当我姐妹儿,不算全是坏事儿。总归我也分得清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别说姐妹儿了,人到了这个年岁,便是爹娘的话尚且要分一分清楚,就更别说是姐妹儿了。总归这是我自己的事儿,最终结果都只是我自己担,与他人无关。” 玉蕤这便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随即还是愁云轻拢上眉梢,“主子……奴才有句话:五妞也不算全没道理,至少这会子皇上还是没进来,只带着林常在回养心殿了,奴才的心下也有些不得劲儿。” 婉兮点头,却盯着炕几上那碗凉了的粥,微微有些出神。 半晌回神,却是垂首莞尔,“那粥凉了,你再去热热。” 第1417章 66、粥香软糯(1更) 夜色深了,婉兮瞧着宫里一盏盏灯火都熄灭,整个永寿宫被幽暗包绕,挑眼望了一眼那搁在炕几上的粥。 灯火暗了,方更显出那粥袅袅散出的热气。这样静静瞧着,倒觉着那粥碗都化作了一柄香炉,里头是香烟缭绕而出。 想远了。 婉兮便赶紧揪起被子躺下,闭眼入梦。 其实她一点都不困。病了这几天,天天都是昏睡,便是白天该醒着的时候,神智也还是昏沉着的,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儿。 躺下,她觉着指头上的金戒指儿有些箍得慌。 她从小生长在那花田里,喜欢无拘无束,故此就算进了宫,身上手上总少不了那些钗环,她却也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必须都得摘下来。 这些年唯独有一样儿例外,就是戴在脖子上的那枚白玉的葫芦坠儿。有时候儿皇上不在,或者有几天不来的时候儿,她晚上卸下钗环的时候儿,就有些舍不得卸下那葫芦坠儿,便也偶尔戴着它一起睡。 这几天病着,她便将那葫芦坠儿都扯下去了。只是今天特地戴上的金戒指儿,她想了想,却还是没有摘下来。 耳边又浮起五妞的话,“……便是戴着这金戒指儿,那也白戴了,皇上也看不着不是?” 她想了想,却轻轻勾起唇角。将思绪撇开,将那戴着金戒指儿的手搭在被子外头,这才闭上眼催促自己好歹睡一会儿。 . 夜色安宁,这样十一月的寒冬夜晚,这暖阁里的温暖更是熏得人昏昏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隔扇门隐约一响。 婉兮闭着眼咕哝,“玉蕤……谁都别叫进来。我谁都不想见,什么事儿都不想理。” 远远传来玉蕤的答应声,声调不高,略有为难。 婉兮闭着眼轻叹了口气,这便又努力重新睡过去。 炕边多了个人。 不用去直觉分辨那个身形轮廓,单是一股凉气便将这个人的到来都泄露了无余。谁让外头是寒冬,暖阁里却温暖如春呢,这冷热的差别,便自然隔出一段不同的气息来。 婉兮没睁眼,也没叫点灯,只是在这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道:“玉蕤……我还是有些饿了。可是我好困,睁不开眼了。你便喂我吃一口,趁着那粥还没凉。” 没有应答。 粥的香味儿却由远而近。 婉兮便也闭着眼,张开了嘴。 . 这一碗粥是热了两回的,是几个女子求了大半天的,她都没胃口,张不开嘴,吃不下。 可是这会子当真是饿得久了吧,竟然入口甘甜,香糯美味。 她连着吃了好几口,忍不住深舌头舔了舔唇角,一副没吃够的模样。 她又嘀咕,“……再配一点子酱萝卜块儿就更好了。酱萝卜切成小拇指肚儿那么大小,舀一点油上火炒,炒的时候儿再加一把芝麻,或者再淋几粒儿醋腌过的黄豆,一起大火翻炒,炒香了配这粥,自是最好吃不过。” 那粥停了半晌。 婉兮噘嘴哼了一声,“算了,不难为你们。总归这大半夜的,想吃我明儿起来自己弄。” 第1418章 67、不稀罕(2更) 这一晚婉兮倒真是睡踏实了。 原以为睡了这么些天,这晚上本该睡不着的来着。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些天没好好吃饭,昨晚上那碗粥喝香了,肚子里有了垫底儿,这便睡得踏实了。 次日一早醒来,婉兮躺着没动,只挑开眼帘,悄然望了望那还搁在炕几上的粥碗。 空的,刮得可干净了。 她耳边现在还有那瓷勺儿刮瓷碗发出的那种动静儿,她当时连后脖颈都快听得哆嗦起来了。 这碗便是小时候额娘说过的那种“用过了却不用刷了的碗”吧? 这样想来,终是忍不住莞尔。 这才开嗓叫人,吩咐起身儿。 玉蕤闻声连忙冲进来,冲到炕边儿,还没顾得上跟婉兮说话,眼睛先瞟了那粥碗一眼。 婉兮垂下头去,就当没看见。 玉蕤收回心神来,还是欢喜得直低声叫,“主子这都在炕上躺了多少天了。今儿竟想起身儿下炕了,这病怕是已好了!” 婉兮轻叹一声,“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觉着累。我额娘说过,若是累啊,那就闷头好好睡一觉。这世上原没有什么能比好好睡一觉更好的。” 玉蕤便也点头,自己扶着婉兮起来,也扬声叫在门槛外伺候的玉蝉,叫请玉叶和玉函都过来。 . 梳洗完毕,等着早膳的当儿,婉兮还是叫玉蕤扶着,走到院子里去转了一圈儿。 前殿、后殿中间隔着卡子墙,分成两个相对独立的院儿,她便也前前后后都看了。 最后停在朝着养心殿方向的院墙边儿,指着那墙上搭着的梯子问,“这竖起来个梯子,算是什么?” 毛团儿赶紧上前笑嘻嘻答,“还不是昨儿奴才说嘴,说怕二又飞不过去,奴才爬墙头上弄个弹弓给射过去也好。奴才说得威武,可是奴才自己可爬不上墙头去,这不就竖个梯子么?” 婉兮转身儿往回走,轻哼一声道,“撤了!” . 回到殿内,早膳已经预备好了。 婉兮打开食盒瞟了一眼,见正是最清口的白粥,配酱萝卜块儿。 萝卜块儿做得十分地道,一看就是先蒸过,然后才下油锅炒的。炒的手法也十分老道,叫那酱萝卜块儿过了油,上头却又没挂着油,看着不腻,哪怕便是直接都泡到粥里去,也浮不起油星儿来,最是淡爽不过。 婉兮便笑了,轻哼道,“这功夫的厉害,就在下油锅炒之前先上屉蒸过一遍。萝卜的纹理就给蒸开了,下油锅炒去,那油就也都渗进萝卜的纹理去,被萝卜给涵住了。吃进嘴里有油香,却又不腻得慌。” 玉函忙含笑道,“那是膳房的大厨们费心了。” 婉兮却将托盘给推开,“叫去吧。” 玉函和玉叶便都傻了。 “主子不是还说做得好么?看样儿就能好吃。张嘴好歹尝尝,别这么筷子都不动就叫撤了呀!那人家御厨师傅的功夫,岂不白费了!” 婉兮不着痕迹只瞟了玉蕤一眼。 玉蕤没跟着玉函和玉叶一起劝。 婉兮便轻哼一声,“总之,叫去吧。再好的,我也不稀罕。这口儿就算是我想吃的,可我自己也会做。我自己待会儿,自己做。” 第1419章 68、摊到墙头上去(3更) 婉兮说这话的时候儿,正正经经将那戴着金戒指儿的手放在眼前,盯着那金戒指儿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说。 古来嫔妃对皇帝说“不”,最后一道门禁,也都只集中在这小小、金灿灿的指环上了。故此她再不耐烦睡觉的时候还簪钗环绕的,可是也还是要戴着这个。 就算五妞说她戴了也是白戴,她也还是没摘下来。而且昨晚上放在被头外头的,就是这只手。 几个女子都有些没辙,玉蕤看了玉叶和玉函一眼,便上前来蹲礼,“奴才昨晚给主子上夜,肚子饿一晚上了。奴才眼皮子浅,这会子看见这样可口的白粥酱菜,就当真有些馋了。” “主子既不用,就赏了奴才的克食吧!” 婉兮挑眸瞟着玉蕤,想了想,“你再饿一会儿。过会子我自己亲手做去,你陪着我一起吃。” 还是玉函老成,上前低声劝,“主子一向最体谅御膳房的厨役们。寻常就算当真吃了不好的,也都不给退回去,只赏给奴才们克食了去。今儿若非要退回去,倒要叫膳房的人心下一片嘀咕,不知道是哪儿叫主子不满意了。甚至说不定啊,还得有厨役因此受罚了。” 玉叶也补充道,“今儿来伺候主子早膳的太监可是刘柱儿啊!主子不心疼旁人,也得心疼他不是。这叫他满席给撤回去,他当场就得哭了。” 婉兮垂下眼帘,轻哼一声,“这个倒是说的有理。我再怎么着,也不值当连累了刘柱儿去。好歹他当年还叫过我一声‘姐姐’。再说他这会子在御膳房虽说是当了个七品的执守侍,可是御膳房这样的七品首领太监有上百人呢,他想熬出头也不容易。我便不能再害了他去。” “还有那些承应人……”婉兮轻叹口气,“我阿玛就是承应饽饽的内管领,他那些年的小心翼翼,生怕饽饽和蜂蜜上出了半点岔头去,我最是清楚的。” 说到这儿还是忍不住想起上回好悬因为孝贤皇后上供饽饽的事儿叫阿玛遭罪,幸亏一切都有皇上担待。若不是皇上,换了这天下任何一个人,阿玛便都难辞其咎……那种就是嫡皇后的供品啊。 婉兮便又轻叹一声,“算了,叫刘柱儿他们回去吧,就是我都用了。用得香。” 玉函这才含笑应了一声,出去传话了。 婉兮盯住自己的金戒指儿,待得御膳房的人都去了,这才道,“总归那粥和菜我是都不吃的。扔了也糟践,你们去将那粥都舀出来,摊铺在那墙头上去。酱菜也先过一遍水,将盐卤淘澄净了,也一样都铺到墙头上去。” 玉蕤听得直张嘴,“摊铺到墙头上去?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呀?” 婉兮眉若远山、目似秋水,盈盈淡淡,端然宁静。 “喂鸟啊。” “宫里的神鸟乌鸦,本也该尊飨;便是飞鸟吃不完的,晾干了也还可以留着喂二又。” 玉叶呛了一下,“二又都那么胖了,主子还给它预备这么些……?” 婉兮忍住笑,一本正经道,“不多吃点儿,拿什么拉屎呢?” 第1420章 69、该有信儿了(4更) 婉兮说这话的时候儿,本是莞尔轻笑的,可是玉蕤还是扎撒着两只手,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 “主子还要二又拉屎?” 婉兮扬眸瞟她,“鸟儿哪天能不拉屎呢?那不憋坏了么?” 玉蕤也给臊得满面通红,一个官女子“屎”呀“屎”的,着实尴尬死了。 婉兮瞧着她神色有趣,故意还糗她,“你也别急,我知道你跟我计较什么呢。你是觉着摊在墙头上埋汰,有损宫里的庄严。” “果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家里的丫头,尤其你阿玛还是接替傅九爷,主管这宫苑类项的。” 德保前程未卜,玉蕤自然还记挂着自己阿玛,脸上很难露出个笑模样儿。婉兮这便故意使劲糗她,叫她一脸通红,无奈得也只能笑了。 “主子笑话奴才。” 婉兮哼了一声,抱住膝头道,“我当然也明白宫里的规矩,这事儿不是我说想干就干的。这也是有先帝遗训的……先帝最为爱惜物力,便说过御膳用不了的,就都摊在墙头儿上晒干了喂鸟。我这可是遵从祖宗规矩,别管谁来都挑不出什么来。” . 婉兮歇息够了,亲自起身去小饭房预备酱菜。 走过院子,瞥见那朝向养心殿一列的墙头上都堂堂皇皇铺满了白粥、酱菜。她这才满意地一笑。 重新自己亲手做好了清粥酱菜,她叫玉蕤一起吃。 边吃边悠闲问道,“可传来你阿玛什么信儿了?” 玉蕤被问得一怔,这清粥便是怎么都吃不下去了。 玉蕤放下碗筷,抬眸望住婉兮,终是难受地摇头,“……主子怎么这会子突然问起了?奴才还不知道呢。” 婉兮轻垂眼帘,“我给你时辰,你去打听吧,今儿必定有信儿了。你昨晚给我上夜,也辛苦了,今儿白天本就不用你伺候了,这些时辰便都给你自己了,你待会儿拿了腰牌就出去吧。” 玉蕤听得心下直翻涌,忍不住直勾勾盯住婉兮,“主子为何说,奴才阿玛今儿一定有准信儿了呢?” 婉兮轻哼一声,“你若当真还不明白,那你过会子就自己出了咱们永寿宫,一路朝内务府去,一路自己想明白吧。” 婉兮也吃好了,玉蕤一边收拾碗筷,脑海中倒是一亮,不由得回眸问,“主子是说,昨儿皇上从园子回来,故此今儿奴才阿玛便必定有信儿了,是么?” 婉兮耸耸肩,“皇上在园子也处理正事,其实他原本在园子就处置了你阿玛也是有的。不过我总觉着,今儿才是要紧的。” . 玉蕤去了,婉兮自己午时又歪着歇了个晌。 不多时玉叶便来禀报,说语琴来了。 婉兮急忙起身迎到门口,语琴急匆匆走进来,两人攥住了手,语琴眼中已是微微含了泪。 “这些日子我被拦在外头,进不来,真是急死我了。看你情形,略清减了些,不过看着精神头儿倒好。这脸颊上也还有些红晕,我这便放心了。” 婉兮好奇,直朝宫门处打量,“姐姐今儿是怎么进来的?” 第1421章 70、你唬谁哪(5更) 语琴道,“说来也有趣,往常都是我去跟皇后宫里请腰牌,人家因就一块腰牌,便总是推三阻四,不肯给我;可是今儿一大早,那塔娜就自己擎着腰牌,先到我这儿来了,问我今儿可用得着!” 婉兮轻勾唇角,“那倒稀罕了。” 两人进内落座,语琴却笑,“我看,倒不稀罕!皇上这不是回来了么,我就知道皇上昨晚回来,我今儿便必定能见着你了。就是没成想,这宫门外的太监还没撤干净去。” 婉兮故意撅了撅嘴,“皇上忙着呢,哪儿顾得上我啊。” 语琴眯眼打量婉兮,“……皇上昨晚儿,没来瞧你?” 婉兮垂下头去,轻哼一声,“没来啊。” 语琴便高挑了柳眉,使劲盯着婉兮看,也不说话,就等着婉兮自己发毛。 婉兮终是缠磨不过,红脸道,“姐姐惯会欺负人!” 语琴咯咯而笑,“我就知道,皇上既然回来了,便不可能不去瞧你。” 语琴便一眼瞄见了婉兮手上那个金戒指儿。 语琴便啐一声儿,“你这月信是十天来一回么?分明是十天前的信期,今儿又戴,你唬谁呢?” 婉兮便更是扛不住,扭身儿过去强辩,“……总归我身子寒,这信期也是不准的。也不是没有过连着几个月不来的时候儿,这便说不定也有一个月里连着来两回,把前头给补回来的!” “瞧你这强词夺理的,我都被你臊着了!”语琴也是掩面笑个不已。 婉兮还是红着脸,将昨晚的事儿给说了。 “反正,我闭着眼,也不知道是谁来了。只当都是玉蕤……” 语琴也只能含笑摇头,“好啦好啦,不知道谁来,还把戴着金戒指儿的手特地摆被头上?” 婉兮噘嘴道,“也没点灯,便不是特地给谁看的。” 语琴拍了婉兮一记,“那好歹也是赤金啊!便是外头漏进来一点光亮,这跟你的手指头也不是一个颜色儿,怎还能看不见呢!” . 两人说笑了好一会子。 语琴眯眼打量着婉兮,语重心长道,“还不承认么?你这回的病,是从玉壶那起的,却也并非与舒妃的孩子没关。舒妃都有了孩子,你却还是没动静,你心下的苦楚一时便郁结住了,只是你不愿承认,免得叫皇后太得意了去。” 婉兮终是缓缓侧开了头,只抬眼盯着自己帐子上的鎏金香球看。 “姐姐,咱们都这个年岁了,正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你说,咱们就当真是生不出来了么?” 语琴叹了口气,“我还比你大了三岁呢,若说心有不甘,我只会比你更甚。我才不信我生不出来,我啊……也只能怨皇上不肯给我生孩子的机会。” 婉兮面颊便又轻轻一红,垂下头去,“……是皇上不对。既然选了姐姐进宫,不该叫姐姐深宫寂寞。” 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怎么又说到我这儿来了?我是寂寞,你若当真舍不得我寂寞,那你赶紧生个孩儿出来,交给我替你养着。这情分,便也是跟皇上给我亲生的孩子,一模一样了!” 第1422章 71、是你的谁也抢不走(6更) 两人说了这些话,日头已经渐渐转西。 语琴看到婉兮一切都好,便也放下心来。总归还是要告辞了,这便忍不住拍着婉兮的手。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金戒指儿要戴到哪天去?” 婉兮点头,“姐姐的提点,我明白的。” 语琴轻哼一声,含笑指了指那窗外墙头上的白粥和酱萝卜,“你只打算今晚上这墙头就没人敢过来了,是吧?谁上墙头,谁就得蹭一身。” 婉兮被说破心事,“扑哧儿”笑出声来,“没姐姐说得那么严重。这都什么月份了,那点子白粥和酱萝卜早冻上了,掉下来都跟石头似的当当儿的,沾不上的。” 语琴点点头,“可是眼睛瞧着那一片一片的,可也挺吓人的。” 婉兮又红了脸,垂首拉住语琴的手,轻轻攥着。 “……姐姐放心,我心下有分寸的。自然不是当真拦着,便是耍些小心思罢了。总归……以我如今与舒妃的心结,皇上给了她孩子,我心下做不到毫无波澜。” 如今已经二十七岁的语琴,也早已更加沉稳和内敛,隐约间眉目神情与婉嫔更为相似。 “你是皇上心坎儿上的人,耍些小脾气自然反倒亲近。只是这小脾气儿总该有个期限、有个限度。你自己心下既然有分寸,那我也就放心了。” 语琴说着又哼了一声,“总归,你可不能失宠。我跟婉嫔还都等着你生出孩子来,给我们玩儿呢!” . 说着话,玉蕤从外头进来。见语琴在,请跪安之后,极力忍着。 可是婉兮和语琴还是瞧出来,她眼圈是红的。 语琴便忙问,“这是怎么了?我本是这就要走的,可是瞧你这模样,我倒走不安心了。快说说,我兴许也能帮你参详参详。” 玉蕤含泪道,“奴才阿玛有信儿了。皇上下旨将我阿玛暂行解任,交总管内务府王大臣审讯……原本前头还是叫他们‘议处’,这回直接改了‘审讯’,奴才担心阿玛这回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两个字眼儿之间的轻重,婉兮和语琴自是也分得清楚。 婉兮垂首想了想,却道,“你先别急着分辨最后这个词儿,你怎么不去琢磨一下前头的用词?皇上谕旨,彼时每一个字眼都拿捏得清清楚楚才行。” 玉蕤便赶紧抹一把眼睛,上前跪倒,“奴才这会子已是乱了,还求主子提点。” 婉兮秀眉轻扬,倒是微微一笑,“……暂行解任。” 语琴凝眸一想,便也拍手,“是啊,皇上可没说‘革职’或者‘免任’,只是‘暂行解任’罢了。依我听着,皇上的意思倒是——这个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迟早还是你阿玛的。皇上是认准了非叫你阿玛担着这个差事不可呢!” 玉蕤有些回不过神来,惊喜地望住两位主子。 婉兮再想一想,“这事儿咱们不管皇后怎么拿捏的,总归再往前推一推,兴许能更明白皇上的意思。我倒记着张廷玉免职回乡之后,皇上追缴他手上的御赐之物,便是叫你阿玛去的。” 第1423章 72、换宫(7更) “张廷玉虽是因朋党之争落到如此下场,可是他终究是一代汉臣之首,朝中汉大臣多是他的门生、故旧。你阿玛去‘抄家’,难免叫朝臣腹诽。你阿玛只是奉命行事,并未做错,只是这会子终究风口浪尖之上。你阿玛终究年轻,职位相对也不高,故此这事儿必定叫他承当了不小的压力。皇上将他暂行解职,依我看,反倒是保护了你阿玛。” 婉兮亲身走过来,亲自拉起玉蕤来。 “既是‘暂行解任’,便叫你阿玛将心都放回肚子里。这个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迟早还是你阿玛的。叫他耐心等着,忍过这一二年去。” 玉蕤欢喜得连忙又是蹲礼,“谢主子提点!这样说,我阿玛性命无虞;只是用了这样一个暂行免职,便当过了‘大不敬’的罪过去了!” . 语琴去后,日色已暮。 婉兮抬眸瞟了瞟那墙头上的白粥和萝卜块儿,还是自己走进小饭房去,亲手张罗了一碟子奶饽饽出来。 这晚安歇时,她又在炕几上留了一碗粥。 额外,便多加了这一碟子奶饽饽。奶饽饽温在白锡元宝形锅子里,下头煨了小炭盆底座,确保那奶饽饽不凉。 这晚她还是在梦里,不肯睁眼,闭着眼吃完了一碗粥,又咽了一个奶饽饽,便怎么都吃不下,自顾翻身睡过去了。 暖阁里暖气扑面,那奶饽饽的香气便在这样暖气里,缭绕了许久不散。 次日一早坐起身儿来,那装奶饽饽的碟子果然也空了。 婉兮盯着那空了的碟子,心下一时酸甜俱全。 失了好一会子神,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空盘子。 盘子沿儿上,还落着一两簌碎屑。 婉兮指尖触着,还是忍不住拈起来,缓缓送进自己嘴里,慢慢嚼了。 . 如此这般,从十一月到十二月,婉兮又多养了两个月的“病”。 便也这样吃了近两个月的“夜食儿”。 可是这两个月下来,她没再清减,反倒胖了一圈儿。 待得“病愈”,正式又与六宫相见,嘉贵妃上前拉着婉兮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便都忍不住笑,“这病当真是‘养’得好。从前总觉你纤瘦了,今儿倒是颇有玉环之姿了。” 语琴凑过来耳语道,“马无夜草不肥,是么?” . 婉兮含笑听着,妙目轻转,去望皇后那拉氏和舒妃。 不知是不是两个月没见,婉兮只觉两人好像都清减了。 语琴低声道,“这两个月你眼不见心不烦——皇后正张罗着要换宫呢。” 婉兮也是意外,“换宫?换的什么宫?” 语琴耸耸肩,“皇后说她住承乾宫,位于东六宫,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有些过于遥远了。都说帝后一心,便如从前孝贤皇后先住储秀宫,又住长春宫,都在西六宫里。她如今既然位正中宫,便理应换到西六宫来。” 婉兮不由得眯了眯眼,挑眸望向白常在去。 白常在远远看见了,不由得点了点头。 婉兮便忍不住垂首轻笑,“皇后想换到哪个宫去?该不会,是舒妃的翊坤宫吧?” 第1424章 73、好久不见(8更) “你明明养病,怎未卜先知?” 语琴上下打量婉兮,“谁告诉你的?”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姐姐是不知道,舒妃那翊坤宫的后殿里挂着块什么匾额呢。从前皇后还是摄六宫事皇贵妃的时候倒还罢了,总归还未正位中宫;这会子既然已经册立,便不能再容那翊坤宫里有这样一块匾额了。” 语琴听见是“懋端壶教”四个字,便也是一怔。 “这是说皇后之德了。自然是比承乾宫里现有这块‘德成柔顺’的更有中宫之格。” 婉兮浅浅一笑,“正是如此。偏皇上乾隆六年那会子御笔亲题东西六宫匾额之时,便曾下旨,叫那些匾额自挂上之日起,永远不可擅动。便是宫里的人挪了,那匾额也不准带着走。” “皇后无法从翊坤宫将那匾额摘下来挂在她宫里,那也唯有她自己搬进翊坤宫去才好。否则这样一块匾额在舒妃寝殿里挂着,岂不是给舒妃肚子里的孩子又增添了贵重之气去?” 语琴便也点头,“原来是这个缘故。我还以为她又要打你的主意。” 婉兮淡淡抬眸,“我那‘令仪淑德’又没有半点有关中宫的字眼儿。况且我那宫门也是她下旨封的,她自然暂时还看不上。” . 正说着话,皇帝兴冲冲走进来。 那拉氏倒是小小一怔,连忙率领六宫起身迎到门口。 众妃请跪安,皇后只蹲身,“皇上怎么来了?按规矩,妾身晚膳时该率六宫赴养心殿请安。” 皇帝笑笑扶起那拉氏,“今儿日子特别。要过年了,朕得拜太庙,故此明早上要进斋宫,斋戒三日。这便提前过来与你们都见见。” 接下来便走到舒妃面前,小心扶住舒妃,“你这会子怀着皇嗣,便说身份贵重,这会子六宫上下自是你的身份最为贵重。皇太后和朕都下旨免了你对上位的请安,你又何苦这样拘礼?” “皇后宫与你的翊坤宫隔着也远,便是这样的晨昏定省,朕也都免了,你又何苦还过来?” 皇帝一席话说得舒妃粉面如桃。 其余六宫各有感受,只是唯有皇后那拉氏面色最不好看。 “妾身谢皇上体恤。只是这会子妾身的月份还小,身子还灵便,这便按着宫规前来行礼。待得月份大了,再也挪动不便的时候,妾身再请皇上、皇后体谅就是。” 皇帝点头笑笑,接下来便走到婉兮面前。 这是婉兮病了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儿与皇帝相见。说也微妙,这会子竟有那么一丝的羞涩,宛若十年前,十四岁的小丫头初进宫时。 她脸控制不住红,急忙深深垂首。 皇帝唇角微微一扬,便也向婉兮躬身,伸出手去。 众目睽睽,婉兮按捺着脸红,也只得缓缓伸出手去,搁进了他掌心。 他一把便攥住,那掌心有点热,攥得登紧。 婉兮心跳更快,已是快要有些遮掩不住脸上的红晕。 幸亏他轻声一笑,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令妃……好久不见。” 第1425章 74、皇嗣为重(9更) 皇帝这四个字用得,婉兮登时脸红过耳。 可是别说这么多人看着,即便这会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对,她也得继续装傻不是? 她便深深垂首道,“回皇上,妾身这一病两个月,便是两个月没能给皇上请安。妾身这便一并补上。” 婉兮说着正儿八经地扶搭儿头,行大礼参拜,“妾身恭请皇上圣安。” 一叩还没完,皇帝便已经一把给拽了起来,“令妃,你这一病两个月。大病初愈,便不必行这样的礼了!” 皇帝捏着婉兮的手又凝眸看了数眼,因见她不自在,这便也松了手,转身走到宝座上坐好。 “朕见你们之前说得热闹。说什么呢,也叫朕听听。” 已是年下,皇帝也褪下了帝王的严肃,这会子便格外显出一家人的亲热来。 那拉氏先道,“正在说明年便是皇太后六十大寿。这是大庆之年,后宫都应重新修葺、彩画。妾身自当亲自主持。” 那拉氏说着,抬眸瞟了舒妃一眼。 “只是舒妃这会子正怀着皇嗣,这些工程难免惊动。故此妾身正想着暂时给舒妃挪一挪宫,给舒妃先寻个安静的所在养着。” 皇帝微微挑了挑眉,“皇后思虑甚详。这会子虽说皇嗣为重,但是皇太后六十大寿,自然又是重中之重。” “依皇后看,哪里最安静,适合舒妃静养呢?” 那拉氏心有成竹,“皇太后大寿,东西六宫自然都是要整葺的,故此各宫怕是都要涉及。也唯有原本不住人的空宫能往后排排,或者不那么急着修葺。” “故此妾身忖着,便是一向无人住的延禧宫最为合适。” . 一说延禧宫,别墅舒妃自己面色一变,便是各宫嫔妃都是有些皱眉。 东西六宫里,有些宫始终空着,都是有缘故的。 便比如排在永寿宫后,距离养心殿第二近的启祥宫,便是因为那里头是内造办处所在;而景阳宫是皇上的御书房。 延禧宫并无特定功用,却一直空着,都是因为据说有些“风水不好”——易失火。 因为延禧宫最为靠近苍震门,而苍震门是太监、女子出入六宫的通道,故此彼处关防容易出纰漏,火种之类的有时候难免盘查不严,故此在其他宫还没有腾挪不开之前,延禧宫便一直空着。 这会子那拉氏却提议叫舒妃去延禧宫去养胎,听起来自是有些南辕北辙了。 舒妃自己便笑了,“众所周知,延禧宫周遭是东西六宫里最吵闹的一个。妾身自己倒无所谓,只是怕委屈了皇嗣。还望主子娘娘三思。” 那拉氏端正而坐,“这个情形,本宫自然想过。只是东西六宫里,除了尚有功用的启祥宫、景阳宫、长春宫之外,倒没旁的空宫了。” “启祥宫的造办处自然挪动不了,景阳宫里皇上的藏书也不能擅动,舒妃若不愿去延禧宫,那本宫也只能替你向皇上求情,叫你先搬进长春宫里暂住了。” 那拉氏抬眸望住皇帝,“长春宫既是孝贤皇后、慧贤和哲悯两位皇贵妃的影堂,便怎么都不适合未出世的皇嗣居住。既然舒妃不愿入延禧宫,妾身只能跟皇上请旨,安排撤掉孝贤皇后和几位皇贵妃的影堂了。” 第1426章 75、反客为主(10更) 舒妃急忙起身,“回皇上,宫中自应尊卑有序。妾身只是身在妃位,如何能因妾身而撤掉孝贤皇后和慧贤、哲悯两位皇贵妃的影堂去?妾身绝无此心。” 那拉氏垂首,抚着袖口淡淡一笑,“舒妃不必自谦。皇上刚说了,如今舒妃身怀皇嗣,便是在这东西六宫里,也是身份最尊贵的。” 舒妃一时被噎住,急忙看向皇帝。 皇帝扬了扬眉,“朕倒是想起一事:朕记着那会子揆常在、鄂常在进宫的时候,皇后说不便将她们俩安排进空着的延禧宫去,是担心后宫嫔位还有增补,故此总要为新的嫔位留下空宫去才合适。” 那拉氏不惊不慌地点头,“妾身是说过。可是十五年的八旗秀女引见,已经过去了;下次还要三年之后。总归还远着呢,暂时叫舒妃住在延禧宫里,并不妨事。” 皇帝便也笑了,“皇后是以为,这三年中朕不会再进封后宫了么?” 那拉氏不由得一眯眼,“不论前朝后宫,所有进封都是循序渐进,便是进封的日子也是有规矩的。皇上今年才挑完了新人,却在下次挑选之前就又要进封人了?” 皇帝耸肩,“不瞒皇后,朕正有此意。” 那拉氏不由得腾地站起,“皇上若只是晋位贵人、常在等,倒也无妨。” 皇帝淡淡扬眉,“是嫔位或者以上。故此还需要空宫,留给这样的高位主位。” . 那拉氏站在原地,五官全都僵住。 她是皇后,刚刚正式册立的皇后,皇上想要进封后宫,自然事先当与她通气。尤其是要进封嫔位以上的内廷主位,更应该与她打个商量。 可是皇上心意已定,却根本只字未曾与她提过! 舒妃远远瞟着那拉氏,心下不由得暗自欢喜。 这会子皇上忽然提要晋位,那便自然是为了她吧?谁让后宫里,这会子唯有她怀着皇嗣呢? 舒妃起身甜甜向皇帝一笑,“那妾身先向皇上道喜了。这延禧宫,妾身便也怎么都不能去住,要为新的晋位主位留着才是。” 皇帝伸手捏了捏舒妃的手,“手都肿了……可是站得久了,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舒妃含笑行礼,“那妾身是不是还要回去继续归置行李?” 皇帝摇头,“不用。这会子谁折腾,也不能折腾你。便是为了皇太后的六十圣寿,可你这会子是什么时候呢,皇太后也绝不会挑你的理就是。” “你翊坤宫,是你进宫以来就住着的。是皇太后和朕赐给你住的,你便稳稳当当住着就是。” . 舒妃走了,婉兮反正也是大病初愈,便也趁势告退了。 回到宫里,透过玻璃明窗,悄然望向西边天边那火红的云霞。 脑海里莫名就是那一句话:皇上要进斋宫斋戒,三天不见。 正想着心事,忽然外头通传,敬事房太监张铭便到了。喜滋滋上前行双腿跪安,“奴才给令主子道喜……皇上今晚翻了令主子的牌子!” 这若是换了旁的嫔妃,早已欢喜不禁。婉兮却是一怔,高高挑眉了好一会子。 还是玉函赶紧上来塞了一个荷包给张铭道谢。 第1427章 76、并不是一条心(1更) 张铭谢恩去了,婉兮还没回过神儿来。 玉函便笑,上前扶住手臂,轻轻摇了摇,“主子这是欢喜得傻了。主子这便预备吧,还得先过去陪皇上用膳。” 玉叶和玉蕤闻声也都欢喜地跑进来,一起推着婉兮进里间沐浴、更衣。 五妞自然也来了。 婉兮急忙叫住五妞,“你帮着管着巾子就是,便别动水了,叫她们忙就是。” 玉函也替婉兮解释道,“这些年主子沐浴都是我们几个伺候的,五姑娘虽说是主子的姐妹,可是从小儿也没这样过不是?主子这是害羞呢~” 五妞便也笑了,伸手接过整齐地码着二十条巾子的托盘。 “今儿总归是主子的好日子,主子想怎么着都成!皇上出巡三个月,主子又病了两个月,加在一起已是五个月没能伺候皇上。主子这也算是久旱逢甘霖!” 坐在浴桶中的婉兮,不由得皱了皱眉。 五妞这话不算错,只是听起来当真不中听。 玉叶剜了五妞一眼,嘎巴溜脆道,“要说久旱逢甘霖啊,目下宫里谁比得上咱们皇后主子!她可是从十五岁嫁进潜邸,到今日当了皇后,身份一直尊贵,却半个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这一晃都二十年了,人家没孩子也能熬成皇后,咱们主子又有什么好急的?” 婉兮皱眉,急忙呵斥,“玉叶!” 玉叶便咬了唇,忍住不出声了。 婉兮倒是在水雾的遮掩之下,悄然抬眸,瞟住五妞。 五妞终究是那拉氏指过来的,她倒也想知道,五妞心里对这个那拉氏究竟是什么态度。 五妞先时是被玉叶吓了一跳,随即便也忍不住那嚼舌头的心,便是一笑,“说也是。奴才当年进宫的时候儿,当时的娴妃娘娘就见天儿的各种坐胎药地往下灌,就恨她自己无所出。奴才出宫时候还想,这么灌药,总有一天会见成效。” “倒没想到十年后回宫来,中间隔了十年,皇后娘娘的位分是升了,可是肚子还是瘪的。也不知道那些坐胎药,都灌到哪儿去了!” 婉兮悄然转眸,心下倒也有几分意外。 听五妞的语气,对那拉氏其实并无怨怼,倒并非实心实意的倒向。 玉函年纪最大,赶紧打圆场,“咱们宫里多年无出的主子可多了。想来或许都是身子根基的事儿吧。女子啊,身子根基这事儿是最做不得主,也是无奈。” 五妞倒轻哼一声,“说到身子根基这事儿,若说如婉嫔和咱们主子这样的汉姓人倒也罢了,终究从小是受着汉家礼教长大的;皇后主子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谁不知道满人家的格格们,十二三岁以前都不留头,跟阿哥们不一样都是要学骑马射箭的?汉家的女儿身子弱,满人的格格却身子绝不可能弱的!” “皇后主子既不能生,那便绝不是身子根基的事儿。”五妞说着掩口而笑,“……我倒觉着,是不是这二十年来,皇上就没临幸过她几回啊?” 五妞左右看看,凑到婉兮耳边嘀咕,“或者就算有临幸,皇上最后那一下儿……也是在外边儿!” 第1428章 77、一起见驾(2更) “五妞你这是说什么呢!” 婉兮都顾不上自己,起身一把将五妞的嘴给捂上,转眸看玉函还好些,玉叶和玉蕤两个小姑娘已是都红了脸。 婉兮忙道,“这边有玉函和五妞就是了,你们两个先去柜子里备着衣裳吧。” 玉叶和玉蕤出去,婉兮才拍了五妞一记,“当着两个小丫头的面儿,你这是说什么呢!” 五妞低低一笑,接过了玉叶和玉蕤的差事,上前替婉兮擦洗着,“主子该不至于也不好意思了吧?她们俩年岁还小,可是奴才和主子都是多大年岁了呢,这会子还说不好意思倒说不过去了。” “要不我怎么说主子跟前儿只用这样的小丫头伺候,怎么方便呢?便是二妞从小跟着主子,可是年岁终究还是小,若主子想说些大人的话,还不够她臊得慌的呢!” 婉兮轻叹一声,“你这些话,又是跟谁学的?” 五妞耸耸肩,“村间乡里,尤其是猫冬的时候,你当那些妇道人家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了去?我嫂子跟几个邻居妇人,说得比这可花花儿多了。我便是不想听,这些话也都自己往我耳朵里灌。我憋在家里,又无处可去,整整十年,主子说我能什么话听不懂的?” 婉兮听罢也是淡淡惆怅。 是啊,不知不觉,自己的年纪真的也已经走到妇人的年纪,若还在乡间邻里,难免也如这样空闲了便凑在一起嚼舌根去了。 五妞手脚倒是麻利,一个人擎过玉叶和玉蕤两个人的差事,却不麻爪儿,反倒是干净利落。不多时已经伺候婉兮沐浴完毕,又回身拿过她原本负责的巾子来,仔细替婉兮都擦净了。 玉函都忍不住笑道,“五姑娘好麻利。便是我不在这儿,五姑娘一个人也都能伺候得主子了。” 五妞倒也不谦虚,点头道,“我一个,怎么也顶两个小丫头去。” 五妞伺候着婉兮迈出浴桶,小心问,“待会儿主子去养心殿,可带两名头等女子,奴才自也跟去伺候主子吧?” 婉兮的心也激烈地跳了起来。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到养心殿去自然是应该带着头等女子去的。她这宫里的头等女子就五妞和玉叶两个。除非只带一个,否则自然是五妞要跟去的。 她不想……可是这时宫里,便不是今日,也总有明日。 从五妞回宫来,这里外里也快半年了,她已经拦住了这么久,可是终归拦不住永远。 她便心一横,点了头,“你去吧。我叫玉蕤和玉函给我更衣,你也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来。” . 五妞几乎飞奔着去了。 玉叶忍不住生气,低声嘟哝,“主子这又是做什么呢?当真叫她一逞所愿?” 婉兮从窗子里望着五妞的背影,淡淡道,“她的愿望还能是什么呢,她自己能做主的,不过是设法见皇上一面儿。至于见面之后的结果,便由不得她做主,只能是看皇上的心意。” “我哪儿是要逞她所愿,我不过是用她来试试皇上的心意。不然我今晚儿自己送上门去,这两个月来便白病了不是?” 第1429章 78、红红火火(3更) 这会子舒妃也已经回到了翊坤宫,用完了晚膳,回味今儿的事。 她回想得最多的,自是皇上说要晋位的事儿。 成玦也忍不住地欢喜,“这会子宫里有了皇嗣的,唯有主子一人。皇上说要晋位嫔妃以上的主位,那除了主子,当真便没有旁人了。主子这会子已是妃位,再进一步,自然就是贵妃了!” 如环也带着朱栏、凉月,进内给舒妃跪倒,齐齐道,“奴才恭请贵妃主子金安~~” 舒妃捉着帕子捂着嘴笑,“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还是没影儿的事儿呢。” 成玦自然凑趣,“怎么没影儿呢?虽说皇上还没正式下旨,可是当着六宫的面儿可是说得那么明白了。君无戏言,皇上必定进封主子的。主子的皇嗣一天天大起来,这事儿必定是要在主子临盆之前便定下来的!” 如环也道,“主子临盆前先进贵妃,待得主子临盆若生下的是个皇子,那最迟十八年选秀的时候儿,主子再进一步,就是皇贵妃了!” “这样算起来,虽然主子不得不暂时让出了中宫之位去,可是只要有了皇子,晋了皇贵妃,那主子自然又与皇后平起平坐了!这样的日子,不过是三年之后就要到了!” 女子们说的这样热闹,就仿佛皇上已经下完旨意,而未来那三年已经到了尾声一样。 倒是舒妃自己在这样的热闹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成玦先发现了,忙给那几个女子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道,“主子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那奴才伺候主子安置。” 舒妃轻轻摇摇头,“是看着你们说得热闹,我这心底下反倒发凉。什么生下皇子,什么册封皇贵妃,那些总得有个前提:就是咱们能安安稳稳生下皇子,安安稳稳活到三年之后才行。” . 舒妃冷不丁说这样一句话,倒像烧得旺旺的炭盆里被泼下一盆冷水去。 几个女子都愣住,“主子缘何说这样的话?” 舒妃本就带着身子,这时候的情绪容易波动,这便一股委屈,眼圈儿已是湿了。 “你们没听皇后今儿说什么吗?她说要把我挪进延禧宫里去……那是什么去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担心她就是想借着那风水不好,恨不能延禧宫里就如愿着了一把火,将我和孩儿都烧死!” 几个女子面上都是一变。 成玦微微眯了眯眼,“之前只是听闻她想换宫,咱们也都想到她是想离皇上近些,或者是她看着咱们宫里这块御笔匾额不顺眼,却没想到,她原来用心是如此阴毒!” “她那边厢刚折腾着封了令妃的宫门,叫令妃‘静养’;这边回手就来折腾主子,也是叫主子‘静养’。她是希望这宫里所有得宠的都‘静养’去,热闹都只留给她自己一个人去吧?!” 舒妃深吸口气,将眼泪咽回去,“幸亏皇上驳了她的脸面去。她那点心思,旁人束缚不了,幸好还有皇上在。” 成玦垂首一笑,“主子的月份越来越大了,这时候绝不是动气的时候。咱们不值当非要这会子反击皇后去……不过幸好,这会子令妃的病倒是好了。” 第1430章 79、斗气儿(4更) 婉兮收拾停当,终于在养心殿的“传膳”声中,走入养心殿去。 婉兮这回可没从如意门直接就“走后门”了,而是正正经经穿戴好了,坐上了妃位的舆轿,从养心殿正门儿落的轿。 李玉早在养心门外跪迎,含笑上前道,“奴才老了,方才是在如意门口跪着来着。结果令主子出了永寿门,瞟见了奴才,却也压根儿没搭理奴才,而是上了轿子转到正门来了,奴才这才爬起来撒腿就跑。” “奴才老了,这一回身就闪了腰,好悬没跑过令主子的轿夫,误了在门口跪迎令主子的礼数。” 婉兮轻哼了一声儿,“今晚上是皇上翻牌子,敬事房要记档,自然不同于从前那些闲来闲往的。本宫也是心疼谙达,只是可惜,宫规不知道心疼人啊~” 李玉忙躬身称是,急忙先转身进内通禀。 孙玉清一路跟着,走到抱厦下,李玉提点着孙玉清,“小子,今晚上伶俐些。令主子这气儿还是没消呢,你可别自己往上撞。” . 少顷婉兮入后殿,到西暖阁陪皇上用膳。 来进膳的是司膳太监,说巧不巧,又是刘柱儿。 婉兮就当真的只是巧合,坐下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吃饭。 皇帝眯眼打量婉兮,手里拎着的十八子有些硌手。 他轻咳了一声,问刘柱儿,“今儿这膳单,怎么跟朕平素用的,有些不一样儿啊?” 刘柱儿赶紧跪答,“回皇上,今儿不是敬事房传了令主子的牌子么……故此今儿的膳单上,便都一水儿的都是令主子平素爱吃的。” 皇帝却用眼角瞥着婉兮,“你这奴才,尽是胡说八道。谁说这膳单上都是你令主子爱吃的呀?你瞅瞅,她用得哪儿香了?” 刘柱儿转头盯住婉兮,脸憋得通红。 皇帝又慢条斯理道,“胆大奴才,敢欺瞒朕,又打着你令主子的旗号……真是该死~” 婉兮终于将碗筷停住。 皇帝悄然扬眉,紧紧盯着。 婉兮却还是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他和刘柱儿一眼。 皇帝便清了清嗓子,“刘柱儿,你自己说,犯了这么大的罪过,朕是应该打你八十板子,还是干脆要了你的脑袋?” 刘柱儿一听,登时吓的趴地下咚咚叩头,“奴才知罪,皇上饶了奴才吧!” 皇帝悠闲挑起长眸来,“你求朕没用~” 刘柱儿一扭身便抱住了婉兮的——凳子腿儿。 “令主子,救救奴才!” 婉兮无奈,终是放下了碗筷,抬眸望向皇帝,“回皇上,刘柱儿说得没错,这膳桌上摆的,的确一水儿都是妾身爱吃的。” 皇帝挑眉,不由得向前倾身,凑近婉兮,盯住她的眼,“真哒?” 婉兮忙向后退,“真的。” 皇帝薄唇微抿,藏住笑意,“这帮大胆的奴才!分明是朕的御膳,又不是给你宫里送的,凭什么都只放你爱吃的,倒一样儿都不放朕爱吃的?他们这到底是伺候朕的御膳呢,还是当自己是永寿宫的小饭房了?” 婉兮额角都要流下汗来了。 这位爷呀,非要逼她自己说出来,“还不都是皇上一片心意,将皇上自己的御膳全都换成了妾身的口味”么? 第1431章 80、令妃丰腴了(5更) 婉兮自己心下自然没怎样,可是刘柱儿是给结结实实吓着了。 婉兮便是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连累了刘柱儿。 婉兮垂眸想了想,轻声道,“皇上明察,今晚膳房当真并非只为伺候妾身。妾身本就与皇上口味相近,这膳桌上的许多菜,虽是妾身爱吃的,但同时也是皇上爱吃的……除非皇上的意思是,这些菜还要单独另备出一份儿来。” 皇帝终于噗嗤儿笑出声来。 他自己挪动凳子,朝婉兮靠近了些。 那凳子腿儿刮着地砖的声儿,又叫婉兮不由得想起了那瓷勺儿刮着瓷碗的动静,叫她后脖颈子都快哆嗦起来了。 不过皇帝并未直接挨过来,中间还隔了一个凳子的距离,这才叫她松下一口气来。 皇帝瞟着她笑,“是么?原来令妃与朕的口味相近,许多爱吃的菜都是重叠的?啧,这是为什么呢?” . 刘柱儿开始听出些滋味儿来了,头便不磕了,脸色儿也有些回转了。 只是悄然抬眸瞟着两人。 婉兮深吸一口气,竭力叫自己保持平静。 “……自是因为,好吃的,这世上的人都爱吃呗。便如这羊肉锅子,大冬天的热热乎乎吃了又香又暖和,普天之下几人不爱吃呢?” 皇帝便又笑出了声儿,“令妃大病一场,看来并未虚弱。脑子依旧这样快,便连身量么……”他故意停顿,眼珠子绕着婉兮周身,打量了一整圈儿,“也更丰腴了呢。” 婉兮终究有些抵抗不住,只觉一股子热气从心底直窜上来,快要溢上两颊去了。 皇帝又凑近些,仔仔细细盯着婉兮的侧脸看,“……朕倒想知道,令妃病了却胖了,是吃了什么好吃的?这样的好东西,你理当也给朕讲说讲说,朕便也吃些。” . 他竟然问这个! 婉兮快有些抵抗不住了。 她吃什么吃胖的?陆姐姐都说了——马无夜草不肥嘛! 婉兮深深吸气,“原也没吃什么特别的。甚或,妾身那会子病得迷迷糊糊的,自己都忘了自己吃什么了。不过是奴才们递过来,妾身便张了口,胡乱嚼了咽了罢了。” 皇帝长眉悠闲轻挑,却认认真真点了头,“哦,原来是不论什么,只管囫囵吞枣儿都咽了下去。” 婉兮便也点头,“皇上说的是,正是如此。” 皇帝不由得轻哼一声,用指头敲了敲桌面,“可是朕却就想深究,令妃究竟吃了什么呢~~” 玉叶和五妞立在婉兮身后,两人都被眼前这越来越腻歪的气氛,弄得脸颊通红。 玉叶就死盯着那跪在地下的刘柱儿,努力叫自己出神,这样就可以身在此处,心却不在此处了。 说来也巧,刘柱儿如今是个七品执守侍,从品级上倒是与身为永寿宫首领太监的毛团儿是一样的穿着。偏刘柱儿跟毛团儿年岁也相仿,从后头这么瞧着背影,倒当真是有些相像了…… 玉叶自顾自地出神,五妞却扭着手,紧紧盯住皇帝那副情态,心里越发的痒。 皇上真的一点不老,虽说开始絮须,可是因保养得宜,又兼擅长弓马骑射,故此看着只觉成熟睿智,阳刚又温柔。 原来皇上……还会对人这样说话。 第1432章 81、情话在耳边(6更) 虽是皇上的寝殿,可是这养心殿终究没办法跟乾清宫比。故此皇上所在用膳的这后殿的西暖阁,比东西六宫的暖阁也没大了多少去。 暖阁当中排开三张桌面的膳桌去,人能站着的地方就那么一大点儿了。故此虽说是站在婉兮的凳子后头,可是五妞跟皇上和婉兮的距离,也已经近在咫尺了去。 这样的亲昵,再加上暖阁里这样的炭火温暖,五妞轻轻闭上眼,便仿佛皇上那些私话儿,就仿佛是贴在她耳边说的。 她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身子里一阵一阵麻酥酥的。 她倒是敬佩婉兮,这会子若换成是她,便早已瘫软在皇上怀里,化成一汪水儿了。 她两只手极力地扭着坎肩儿的下摆。因她是头等女子,婉兮也顾着旧情,故此便是她一个女子的坎肩儿,也能出了风毛来,她这会子扭着,那风毛的尖儿就扎着掌心。叫她又热又刺痒,反倒更说不出的难受来。 都怪这暖阁太热,她又穿得太多。婉兮进了殿还能脱了大衣裳,只穿里头的常服袍就是了;可是她们这当奴才的,自然不能了。便这样硬撑着,心底和身子便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地,汗湿、难受。 她听着皇帝越来越亲昵的声音,只觉自己如同发烧了一般,越来越有些扛不住了。 玉叶虽说盯着刘柱儿出神,可是五妞终究是近在身边儿。玉叶听着动静不对,忙回眸盯住五妞。 伸手扯了五妞一下,小心问,“……你,病了么?” 五妞这才猛然醒转,睁开眼,用力摇头,“……没有,兴许是殿内太热,我有些着凉了。” 两人唧唧咕咕,婉兮便轻轻避开皇帝的靠近,回眸淡淡瞟了五妞一眼,问,“怎了?” 皇帝的目光便也终于顺着婉兮的目光,一并抬起来,落到五妞面上去。 . 五妞见主子这终于给了她说话的机会了,欢喜得忙跨前一步,就在婉兮凳子边儿上,挨着刘柱儿的地方跪倒。 极力仰高了头,目光盈盈望住婉兮,声音柔婉答道,“回主子的话……本无大碍。兴许奴才是在外头凉着了,皇上的暖阁又太暖,奴才有些被热气打了头而已。还请主子放心,奴才正是脸儿有些红,气儿有点喘,旁的无妨的。” 皇帝的目光便近距离落在了五妞的面上。 当真是粉面桃花,目若秋水。 皇帝不由得勾起唇角,“这是谁呀,朕看着倒是眼生。永寿宫里的人,朕原本都认得的。” . 终究,婉兮心下也不由得咯噔一下儿。 五妞带给她的感觉,跟这后宫里其他的人都不一样的。其他人摆明了就是同为后宫,就是要争宠的;可是若从前的语琴,今日的五妞,终究还是有一份私人的情意在里头的。 不能摆明了防范,更不能直接撕破了脸皮,总要有些哑忍,总得有些视而不见。 人呢,总是能容得下陌生人与自己争抢,却受不了身边的人这样做。总归谁都不想被身边原本亲近的人算计、利用了去。 第1433章 82、鱼我所欲也(7更)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婉兮便收起笑容,淡淡道,“对了,忘了给皇上引见。这便是皇后主子新给妾身指进来的头等女子,名叫五妞。” 婉兮回眸,“五妞,还不给皇上磕头。” 五妞自是盈盈下拜,“奴才五妞,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含笑点点头,“朕躬安。” 说着轻挑眼帘,凝注婉兮,“……皇后的眼光当真不错,给你挑的人也是一等一的品貌。” . 果然夸赞。 一如十年前! 婉兮便侧过头去,“……皇后主子的眼光,自然无人能比。也是五妞当真出挑,否则皇后主子怎么会十年前要到她身边儿;十年后,再要进宫来呢。只是可惜,皇后主子这回没能把五妞要回承乾宫去,反倒放到妾身这儿来了。” 皇帝夹了一口菜,缓缓嚼了,忽地问刘柱儿,“这糖醋鱼,换了承应人了?” 刘柱儿正听得有趣呢,忽然被问到差事,忙回神答,“回皇上,上回做糖醋鱼的是外头酒楼的厨役。因皇上喜欢他手艺,故此给要进膳房里承应三个月。如今已是期满,那承应人已经出宫去了。这品菜是宫内的御厨做的。” 皇帝拎起盘子边儿上黄布签条儿看了一眼,上头已然奏明这道菜是哪个御厨承应的。 皇帝点了点头,“味儿不对。撤下去,回去告诉她,醋放多了。” 刘柱儿来不及想别的,急忙告罪,起身将那盘子糖醋鱼给撤下。 皇帝淡淡甩了甩手中的十八子,“……糖醋鱼是缺不了醋,不过糖醋糖醋,除了有醋,别忘了还得有糖。若这菜吃来吃去都成了酸菜帮子了,那它就不是糖醋鱼,或者合并成‘醋溜鱼’了。” . 婉兮没法儿不听见,只得咬了咬唇,收住下头的话去。 皇帝含笑看了看五妞,“嗯,的确是个特别的。你值得叫皇后为了你,违犯了朕亲自定下的《宫中则例》,足见你在皇后心中的分量。从前宫里是不乏交出去的女子,因本主儿用着趁手,待得病好了再要回来的。可是这样做一来可能将病气重新带回来,二来乱了宫里的规矩。故此朕可在《则例》中说得明白,既然是因病交出去的,便不得重新要回。” “皇后之所以敢为了你开这个例子,兴许也只因为她是皇后吧。旁人要这么做,得去求她;她自己做这事儿,倒是不用再求人了,因此便忘了查《则例》去。” 皇上忽然开始说这样的话,五妞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浑身还是汗湿着,越来越黏重,可是那汗却已不知不觉变成了冷汗。 是皇后违反《则例》,可是皇上却会因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儿责罚皇后么?皇上若要追究,便也只会追究在她身上吧? 五妞一个激灵,连忙向婉兮叩头,“回皇上,奴才只是官女子,在宫里只是给主子当奴才,只知道忠心侍奉主子。奴才是否该回宫来,又该到哪个宫里去,从来都不由得奴才自主。奴才只是听命于主子的吩咐罢了。” “奴才之所以能指给令主子,都是因为奴才从小与令主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啊!还求皇上看在令主子的情面上,饶了奴才。” 第1434章 83、谁都比不上(8更) “原来是这样?”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抬眼看了婉兮一眼,“怨不得也是如此明眸善睐。原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说看着你怎么略有些眼熟,原来是堪堪有那么一分你令主子的模样儿。” 皇帝眯眼凝住婉兮的眼,“清扬婉兮,眉目间婉然之美也……若以顾盼生姿,眉目含情,《诗经》里传扬千年的‘清扬婉兮’四字,已是绝唱,再无可及。” . 婉兮怔住,呆呆望住皇帝。 明眸善睐四字,原来他记得。 可是他却说,“清扬婉兮”才是绝唱。 此中高低,已是立下。 婉兮心头一撞,急忙低下头去。 皇帝这才轻轻勾起唇角,眼睛凝着婉兮,对五妞道,“……朕虽不满皇后违反《则例》的此举,可是既然你说了,那朕便怎么都该看在令妃的情面上去。不如这样,你既然已是永寿宫的女子,如今令妃已是你的本主儿,那朕便将你交给你令主子去。” “是留,是放;留到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放出去,都交给你令主子定夺吧。” 五妞一听,急忙向婉兮叩头:“主子,主子……奴才的处境主子最是了解,奴才若出了宫去,实在无处可去。奴才从小便与主子情分深,奴才愿意留在主子身边儿伺候主子。便是当牛做马,只要还能留到主子身边儿,奴才便都愿意啊,主子!” . 婉兮的心也被扼住。 总也还是为难。 皇帝倒轻轻一笑,起身走到炕边儿,从炕上的小多宝架上拿过一份折子来,递给婉兮看。 婉兮急忙起身行礼,“妾身不敢。” 皇帝挑眉,“这折子是你病之前送上来的,朕当时在宫外,便没处置。那会子你还有佐理内政之权,看看也不打紧。” 婉兮便接过来看。 皇帝却一笑,将那内容念叨了出来,“……镶蓝旗下佐领,请旨以官女子赐婚。” 婉兮看罢也是惊得张大了眸子,“他七十三岁了!还要以宫内女子指婚?他是给他孙子请婚吧?” 皇帝耸肩,“谁说七十三岁,就不能再请婚了?” 婉兮实在忍不住,低声骂一句,“老不修!” 皇帝大笑,“朕准你在朕面前儿直接骂。” 婉兮便跺脚,“老不要脸!” 皇帝将折子放在婉兮手里,“这事儿朕懒得搭理,便放在你这儿吧。若你宫里有合适的女子,又想出宫直接做个佐领续弦福晋的,你便指了去。” . 婉兮心下便又是一跳。却赶紧将那折子还给皇帝了,“妾身可不要。这是缺德的事。妾身宫里没有与这老头子年岁相当的!” 皇帝眸光瞟过五妞,却是淡淡一笑,“你宫里也有几个到了该出宫的年岁了。譬如玉函,从前是仪嫔黄氏身边儿的人,年岁也不小了。” 婉兮忙将那折子抢过来,又扔了老远,“玉函才不要!什么佐领福晋,我永寿宫里的人才不稀罕!” 五妞这会子已是浑身打了冷战,叩头不已。 皇帝这才轻轻回眸,瞥了五妞一眼,“令妃说得好,永寿宫里的女子都是自重的。五妞啊,你病了,便是朕这儿也不能叫你继续立着规矩。便回去歇着吧。” 第1435章 84、想来就心痛(1更) 五妞黯然告退,玉叶也退到门外伺候,西暖阁中就剩下皇帝与婉兮两人。 经过了方才,婉兮一颗心还在震动中,一时无法平复,便也不敢抬眸看向皇帝去。 他隔着一个凳子的距离,静静凝望她。 忽地终是伸出手来,想抓婉兮的手。 婉兮连忙抽回手来,却还是在桌下被他一把擒住,便被他紧紧扣进掌心去,牢牢攥着。 婉兮轻咬朱唇,抬眸迎上他的眼。 “皇上不撒手,还怎么用膳?” 皇帝轻轻勾唇,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手也胖了呢~” 婉兮无奈地闭眼,“若是手胖,那泰半不是真胖,是浮肿。” 皇帝便认认真真翻开了掌心,将她小手托到眼前去看。还用手指尖儿捅捅她手背,看有没有小坑儿。捅罢了,忽地扬眉,孩子气地笑,“不是浮肿,就是胖了!” 眼前的人,哪儿还是刚刚当着五妞说《则例》、摔折子的帝王去? 婉兮只能心下迭声叹息,“皇上的意思,该不会是反正妾身连手都胖了,便不必用膳了,也省得糟蹋粮食?” 皇帝“嗤”地一声笑开,将她的小手在掌心捏了又捏。 没接她的话茬儿,却是抬眸凝注她。 “十一月爷刚回銮,却忙着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过寿,没能在你刚病的时候儿在宫里陪着你。你心下委屈了,是么?” 婉兮忙侧开眸子,“没有。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每年皇上都会隆重操办,妾身岂会不知?” 皇帝却轻轻摇了摇头,“这回留在畅春园多日未归,其实倒不是为了皇太后,是为了外祖母。” 婉兮有些惊愕,“皇上的,外祖母?” 心下有句没敢说的话,自然是“皇上今年都四十了,皇上的外祖母还在世呢?” 因为皇帝登基以来,多次下旨教训舅舅,不准舅舅进苍震门请安。故此对于皇上外祖这一门亲,皇上自己提得少,后宫素日也不敢问。 皇帝笑了,眨了眨眼。他自是知道婉兮想什么呢。 “难怪你惊愕,爷都这个年岁了,还能在外祖母膝下承欢,自是难得的福分。只是外祖母是外命妇,宫中规矩严,皇太后过寿的时候儿,外祖母也不能随便进宫。故此今年爷把外祖母给接到畅春园去陪皇太后过寿。” “往年皇太后圣寿的正日子定是在宫里办,可是今年,正日子却是在畅春园办的,就是为了能叫外祖母能一处欢欢喜喜。” 婉兮心下一动,“明年是皇太后六十大寿,那皇太后的额涅,年岁岂不……?” 皇帝点头,“正是如此。朕的皇祖母早已崩逝多年,朕的皇祖,总是一代圣君,却也没活到七十岁……便是皇家,六十岁都是人生一大关隘。爷要为皇太后六十大寿而大庆,那朕的外祖母,年岁就更是耄耋之年了。”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爷说句不中听的,便是今年相聚,明年皇太后六十大寿的时候儿,却不敢说外祖母还是否能在人世。爷想来就心痛,今年这便提前在园子里给外祖母和皇太后一起贺一贺。” 皇帝深深凝注婉兮,“所以爷才在那会子没在你身边。你,可谅解?” 第1436章 85、非因宠(2更) 婉兮从今晚上进门儿,已是一路绷着这样久。这会子听皇上问这话,终是忍住一声叹息,抬起头来迎住皇上的眼,两人四目相投。 “皇上不必为此事求得妾身谅解。这是皇上的孝道,妾身如何能不明白?” 皇帝深吸一口气,“其实接下来爷要说的事,也是这件事的顺延。” 皇帝说着更是握紧婉兮的手,天纵帝王,多少山崩海啸的大事前面不改色,这一刻却因指尖微微轻颤,泄露了他的心事。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还没等自己想清楚,自己的手却已先下意识翻腕攥住了他的指尖去。 皇帝抬眼,黑瞳里潋滟起丝丝震动。 “——那就是舒妃的事。” . 手已攥住,便不好撒开。婉兮便只轻垂眼帘,“爷说,奴才听着。” 从今晚进门,她便一路只称呼“皇上”,自称“妾身”;这一会子终于又是往日两人单独相对时的模样。 皇帝的心便一暖,“……舒妃是必定要有一个孩子的。这事儿爷不能推开,只能计算时机早晚。也就是说,迟早迟晚,爷都会给舒妃一个孩子。” 婉兮微微一震,不由得紧紧盯住皇帝的眼睛。 皇帝点头,“凡是有秀女进宫,都牵扯前朝一个家族。但凡后宫之家,年节伏腊都要在给爷上折子请安时,顺请自家娘娘的安。” “后宫与前朝一脉相连,自然每个家族都希望自己内廷主位受宠。而他们在宫外,隔着宫墙,又用什么来判断自家姑娘是否得宠?不过其一为位分,其二为孩子。所以这宫里,有些主位,爷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迟早迟晚都是必定要给孩子的。” “舒妃的家世你也知道,她初进宫来便已晋为嫔,位分之高原本是你难以企及。可是待得你晋为嫔位,便已是在她之前。你们两个一并无子而封妃,你依旧还是在她之前……爷做出这样不合规矩之事,爷欠她们家族一个交待。” “爷之所以要今年给她这个孩子,不是因为爷今年特别宠爱她,只是因为今年,给她孩子的时机到了。九儿你明白,今年爷夺了张廷玉的官,免张廷玉配享太庙,革去张廷玉伯爵……皇考留给爷的鄂尔泰、张廷玉两大朋党,终于告结。” “可是说到朋党之争,最激烈的莫过于皇祖时明珠与索额图两大朋党之争。张廷玉的最终远去,叫朝臣难免想起当年那一段更惨烈的过往。索额图与明珠两大权相,最终都是晚景凄凉。今人难免又要将明珠与今日的张廷玉做比,因爷的举措,又要生出对当年皇祖对索额图、明珠两人的手腕的非议去。” “爷这一生最尊敬之人便是皇祖,不想因爷自己前朝之事,又要累及皇祖圣誉,故此爷需要在这一年给明珠的曾孙女儿一个孩子,叫世人知道,明珠的家族便是到了爷这时代,依旧深沐皇恩。” “更何况……”皇帝细细打量婉兮眉眼神色,“此时舒妃还有一个妹婿,叫傅恒。” 第1437章 86、唯有儿子知道(3更) “张廷玉与鄂尔泰两大权相被爷料理之后,朝政归一,首揆为傅恒。小九虽站得高,却要面对张廷玉与鄂尔泰两大集团留下的门生、故旧。他这首揆能够做得安稳,便看他是否有本事将两派的心,拧成一股绳,都为他所用。这一刻他需要威望,需要朝臣坚信不疑,那爷便也要让前朝后宫都知道,爷心中倚重小九;小九与爷,君臣一心,向无嫌隙。” “可是这朝中,总难免有嫉妒小九之人。在他们眼中,小九自己的胆识、才学永远都仿佛无物。小九能得爷倚重,只是因为小九这国舅的身份。” “小九身为国舅,身份上便永远烙下‘外戚’二字。爷对他的器重,便注定与后宫的恩宠分不开。从前孝贤在世,爷可以大书特书敬重孝贤,来为小九奠定地位;可是如今孝贤已经不在,爷就是再在赐宴小九时写诗悼念孝贤,以此来巩固小九的威望,也终究已是人走茶凉……爷这会子便只能借重于舒妃。” 皇帝黑瞳凝重,“前朝与后宫,外戚与内廷主位之间,世人总认定爱屋及乌。爷既倚重小九,如何能亏待舒妃去?” . 婉兮轻轻垂首。 皇帝攥紧她的手,“方才所说为公,尚且有私。” “私因,便是皇太后。明年便是皇太后六十大寿。便是皇祖,一生也没能走到七十大寿,皇祖在六十大寿时尚且隆而重之,举办千叟宴。这六十大寿对于一位老人家来说,也许是人生总最重的一回庆典。” “皇太后是爷的额涅,她这一生也只有爷这一个孩子。额涅当年在皇考潜邸中,日子也并不好过。爷的外祖父不过是王府属官,职位低微,故此额涅从前也并不得皇考宠爱。当年额涅的艰辛,也唯有我这当儿子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罢了。故此爷登基之日,便发誓孝养太后,以天下为尊飨,一定要将额涅当年受过的苦都补偿回来,叫额涅成为这天下最受尊敬、艳羡之人。” “故此这些年来,虽然我也与额涅在许多事上意见相左,可是纵为天子,我也能忍便忍,能转圜则尽量转圜,总不想伤了母亲的心,违了儿子该进的孝道去。” “那些年最难的日子里,额涅只能眼睁睁看着皇考对年氏母子的盛宠去,那时候所有与皇考潜邸有来往的宗室、亲戚里,极少有人能将当时还只是一个不得宠的格格的额涅放在眼里。便是热闹,也都是旁人的热闹。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耿格格。耿格格性子爽朗,与皇额涅一见如故,每次她去皇考潜邸走动,都不是为了看望位分更高的旁人,而只是为了去探望皇额涅。” “耿格格的这份情,是皇额涅深深刻在心里,不能辜负的。为了这份情谊,皇太后将舒妃便放在了心尖上,皇额涅每次见我,总要提到希望我对舒妃好一些,再好一些。” “从前我听了也只是一笑,否则也没有舒妃进宫九年,却并无所出。堂堂叶赫贝勒后裔、正黄旗的格格,晋位却一直都排在身为汉姓内管领包衣的你之下……皇太后这些年都不肯原谅我。可是明年,是皇太后的六十大寿了。” 第1438章 87、呸,白说了(4更) “人过完六十大寿,谁都不敢说还有没有福分迎来七十大寿。便是皇祖,一代圣君,也终是没能等到七十万寿……” 皇帝说到这儿,忍不住略哽咽了一声,“每想到此,我便心痛如绞。便总想着要在额涅六十大寿之年,倾尽我全力,叫额涅尽偿所愿。即便是当真迎不来七十圣寿,便到那时回眸六十圣寿时,也能心无遗憾而去……故此爷下旨明年正月就去南巡,带皇额涅看看江南天地;爷早早筹备,要在明年给额涅大庆一番,可是这些,终究都是身外之物,不敢说是否能叫皇额涅心内欢喜。” 婉兮的眼眶也不由得湿了。 自己年岁渐大,同时却也要一日一日不得不去面对双亲的苍老,乃至终有一日,要送他们远行,这一世再也不能相见…… 她也知,去岁以来,她阿玛清泰身子已是有些不好了。尤其是在那给孝贤皇后承应供品不及时的罪名闹腾前后,阿玛心下还是背了负担去。 年老,终是任何人都无法迈过的一道坎儿。 皇帝深吸口气,竭力平静下来,“我思量着,这些年皇额涅身为皇太后,最放心不下的事,不过这么一二桩。皇额涅自己也知这六十大寿的特殊,也总与我说,时常梦到耿格格。她总担心若天上相见,她无颜见耿格格去。” “皇额涅还说,人年岁大了,最想要的不是煊赫大庆,不是万民朝贺,反倒是最简单的——含饴弄孙、儿孙绕膝。我便怎么着,也该在这一年圆了皇额涅一个心愿去。” “舒妃命中该有个孩子,我算着与其早晚,倒不如就在今年。如此,既能叫皇太后安心,又给了她家族一个交待,还能借此巩固傅恒首揆之位;况且皇后也是今年正位中宫……故此爷忖着,这个时机自是最为恰当。” 皇帝捏住婉兮的手,说了前朝,说了后宫,却唯独将他借这个孩子来护着她的心思,掠过不言。 . 婉兮垂首静静听着,指尖乖乖躺在他掌心里,感知到他掌心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皇帝说完,明明已是口干舌燥,比一场乾清门听证还叫他疲惫,可是他也顾不上喝一口茶,只是这样紧紧盯着婉兮的眼睛。 确定皇上已经说完,婉兮这才轻轻抬眸,迎上他的眼睛。 “爷……奴才饿了。” . 皇帝怔了半晌,忽地将她小手用力捏了一把。 “呸,白瞎爷与你说这些。” 婉兮手上吃痛,便顺势歪在他怀中去:“……爷说的话,奴才自然听进去了,也都听懂了。可是终究思量就要耗神,耗神就会肚子饿,饿了就要先吃饭呀。” “这世上总归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若是饿得紧了,谁还顾得上那菜是糖多了,还是醋多了?终究是赶紧拆分入腹才更要紧。至于好吃不好吃,总得是先吃个半饱之后,才有空暇去分辨的。” 皇帝不由扬眉,“你能听懂爷的话,可是你这话……爷反倒听不懂了。” 婉兮终是垂首一笑,“爷怎么会听不懂?爷是太揪着心了。爷若松快些,自然就听懂了。” 第1439章 88、菜未凉(5更) 婉兮说着起身,亲自给皇帝夹菜。 “还是这炭锅子好。冬日里吃着热乎,半晌停了筷子也不凉。” 皇帝眯了眼睛,不由得伸手过来,掐住婉兮的手腕。 “……没凉?” 婉兮“噗嗤儿”笑了,“按说这寒冬腊月,再热的菜,出锅之后被晾了这么久,也该凉了,凉透了……却偏是有人用心,设计出炭锅子这样的妙法儿来,能在这菜底下加了炭火。这样一把火一把火地锲而不舍,便叫那菜怎么都没办法凉透了去。” 皇帝不由得推开了碗筷,只将凳子挪过来,紧紧凝住婉兮。 “继续说。” 婉兮深吸一口气,“其实这世上的菜,哪里就那么独一无二了呢?尤其是皇上的御膳,大可这道菜凉了便不用了,再换一道新的就是了。又何苦非要用了心思,一把火一把火地不停煨着,叫这菜即便身处寒冬腊月,却还没办法凉透了去呢?” . 皇帝长眸一闪,伸手一把便将婉兮扯过来,抱进怀中去。 婉兮低声惊呼,“爷!奴才这手里还举着带油的筷子呢!” “不管了。” 皇帝将婉兮按在怀里,只盯着她的眼睛,“……即便爷是天子,御膳里的菜自然杯盘累叠,可是爷却总有一道最是爱吃的。没有这道菜便不成席,一日不尝便吃不饱;便是宁愿一遍一遍地加了炭火去,也愿意守着,叫这道菜不准凉了。” 他怀中的温暖,透过衣裳,熨帖住她的身子来。 婉兮举着筷子,深吸口气,转头抬眸去望他。 “奴才何尝不明白,爷的心意,便是这一直煨在锅下的炭火。因为有了这炭火,奴才的心便是身处寒冬,却也没法子凉下来。” 皇帝深吸口气,还是紧紧凝着她的眼睛。 “当真?可是你明明……跟爷赌气。” . 婉兮轻叹一声,“奴才是想赌气来着,终究心里那会子难受。奴才自以为病了两个月,赌了两个月的气,按着常规来说,这样病过又伤心,便应该是两个月后十分憔悴,身子清减了才是。” 婉兮说着面上微微一红,“可是爷也发现了,两个月过来,奴才竟然非但没有憔悴、清减,反倒没有出息地——胖了。” “奴才自己也不甘心,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儿,故此便是今儿到养心殿来,还再故意绷着一回。可是既然连奴才的手都胖了,那就总归明明白白地告诉奴才:奴才心下的难受,竟然比不上那一把一把不熄的炭火带来的熨帖。” “得失之间,原来奴才的身子倒比心先明白:经此一事,奴才的得,反倒大于失。” . 皇帝一怔,已是按住她的头,将她按在肩上。 “傻丫头!还得大于失,这宫里也只有你才会这样说!” 婉兮将那筷子丢开,手指头绕着皇帝腰上黄带子的穗子玩儿,垂首道,“奴才的失,是舒妃有了这个孩子;奴才的得,却是用两个月的时间再度验证了皇上的心。” “只要皇上的心还在奴才这儿,奴才便是得孩子比舒妃晚了些,却也还有笃定的希望去。若皇上的心都不在了,就算奴才这会子有孩子,又还有什么意思?” 第1440章 89、攥紧你的腰带(6更) 皇帝拢紧婉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婉兮垂首莞尔,手指头将那黄带子上的穗子一直绕到了尽头,指尖儿便抚上了那腰带扣子去。 “奴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前宫里有了孩子的,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她们将青春年华都给了皇上,陪着皇上从潜邸走进宫里,一起扛过了风风雨雨。皇上给她们孩子,是念旧情,奴才心下没那么难受。” “可是从舒妃这儿开始,却是皇上登基之后,自己挑的新人了。故此舒妃有孩子,奴才是要比那些潜邸里的老人儿遇喜,心下难受些的。奴才多希望,能在新人里拔得头筹,第一个给皇上生下孩子的,是奴才自己呢……” “可是皇上也说了,舒妃进宫就是嫔位,原本比奴才早了好几年。结果奴才进封为嫔,便是排在了她前头;再一同晋位为妃,又是在她前头……这老天爷总归不能叫好事儿都给一个人占了,故此便先给了她孩子去吧?”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爷对我已经这样儿,可我就是生不出来……我这会子,便也没法子去怪别人,只能自己忍了吧。” 婉兮抬头,双眸亮晶晶盯住皇帝,“所以,这会子奴才还不能生的时候,若是谁有了孩子,奴才心下虽说堵得慌,却不会叫爷为难。终究皇上正在盛年,总不能好几年一个孩子都没有……” 皇帝心下也是愀然一疼。 能叫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明白,有多不容易。 婉兮却忽然揪住了皇帝的腰带扣子,狠劲往掌心里一攥。 “可是奴才终究做不到一个‘贤’字,不想跟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学去,做不来什么贤妻去;奴才还要留着自己的小心眼儿——谁叫奴才比皇上小十六岁呢!皇上就不能跟奴才一般见识!” “等奴才自己将来能生了,不耽误给皇上开枝散叶的时候,若皇上再给旁人孩子,到时候奴才可要正正经经好好跟皇上闹呢!” “奴才这回记账,等将来奴才自己有孩子了,再一起跟皇上算过!” 婉兮攥紧皇帝的腰带扣子,将他拉向她的同时,自己也向他勇敢地依偎上去,“……到时候儿,若奴才闹起来,皇上不准生奴才的气才行。皇上可答应?” . 皇帝两眼圆睁,惊愕地望着膝盖上这个娇俏又桀骜的人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惊喜地傻笑。 婉兮早将那腰带扣子攥得死死的,妙眸勇敢锁住他的眼。 “爷想耍赖?奴才也不依!今儿奴才非要爷吐了这个话儿!” 皇帝含笑,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被她的光芒所摄住,为之神迷。 “……爷还敢不依你?这些年,何曾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婉兮含笑,却迅即转身,“李谙达!传史官来!快把皇上这段儿说的话,一笔一笔都给记进《实录》里去!” 外头的李玉伸个头进来,有点发傻。 倒是皇帝一把将她的小腰给攥住,强将她头给扭回来,含笑道,“喂!还给爷留点天子的颜面不!” 第1441章 90、大刑伺候(7更) 婉兮自己也笑,捂了嘴摇头,“我说错了,不是《实录》。《实录》是将来皇上的儿子才给皇上修的……奴才重说,是叫写进《起居注》去!” 将来,皇上哪位皇子能承继大统,她可不敢断言。那个孩子又如何肯听她的话,照她的吩咐去记录什么呢?便是今儿写了,将来说不定也叫那位继位的皇子给删了啊~ 皇帝笑叱,“《起居注》也不行!修《起居注》官都是翰林,那便都是状元榜眼、一甲二甲的进士!” 婉兮做了个鬼脸,“一甲二甲的进士,总归也都是皇上钦点的。便叫皇上自己点的文魁来给皇上记录这样一笔,正是君臣不相疑!” 皇帝懊恼得咬牙切齿,索性攥着她小腰,猛地站起,转身就朝东暖阁的床榻去。 “好你个小蹄子,爷当真是太久没有收拾你了,叫你如此张狂桀骜!” . 扑入东暖阁去,皇帝毫不留情,立即便施了重刑。 重鞭凛冽,狠狠一记一记挞在婉兮身上,急无间歇,鞭声激亢。 婉兮的身子好容易白胖了些,结果便叫那些发狠的痕迹,更容易留下嫣红的印子在上头。 故此虽然皇帝鞭笞的不是这些外面的地方儿,结果这些地方也呼应了内里,同样留下一条一条的红印记去…… 有些是指头摁的。 有些……是唇嘬出来的。 都不是最残忍的刑具,却同样清晰地刻印下那“刽子手”的凶狠和行刑速度去。 . 五个月的时光,凝聚成疾风骤雨,婉兮只觉自己快成了溺死的鱼,一遍一遍被潮水淹没。 最后大口喘气推开皇帝,将头钻出帐子吸些新鲜空气。 皇帝却还是停不下来,将她的头隔在帐子外面,却又按着她的身子,宛若两个世界般地,硬是又挞伐了一回。 便如理智和渴望被切割开来,脑海中再有苦涩,身子却终究还是展现出了重逢的欢喜来。 婉兮在极致处索性哭吼出来。 “不管!反正,爷就算在奴才能生之前给她们孩子,也不准如同这会子一样,用这么多的劲儿!” 帐子内,皇帝听得又是无奈,又是忍不住笑。 他索性更多用些劲儿,紧紧箍着她,甚至用她手中扣住的黄带子,将他们两个人给绑在了一起,叫婉兮逃都逃不开…… . 天亮时分,皇帝终于再折腾不动了,哼哼着躺下来。 “后悔了……早知道那会子多少吃口饭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没劲儿了。” 婉兮用被子捂住脸偷偷直笑,“奴才都说了,叫爷用膳,谁叫爷就不用,光顾着跟奴才嘀咕了呢?” “爷就算旁的不用,好歹吃一口鱼也好啊,还偏叫给撤了……” 皇帝恼得直哼,“还说!那会子看你那么绷着脸就来了,爷还有什么心思吃饭?别说那会子,便是这两个月来,爷多少个晚上的饽饽都吃不进去,唯有到你宫里去,就着你那炕几上的饽饽,才能安心嚼一口去!” 婉兮登时装傻,“啥?原来爷偷偷去过奴才的宫里了?那炕几上的饽饽,也都是爷吃的?奴才还以为,是被豆角儿给偷吃了呢……” 第1442章 91、都留着一条缝儿(8更) 皇帝恼死了,忍着头昏眼花,撑起手肘来狠狠拍她一记。 “还装傻!若不是知道爷去了,为何每晚上留下的饽饽,偏都是爷爱吃的!” 婉兮用被子捂住脸,吃吃地笑,“哦?原来那饽饽也都是皇上爱吃的么?其实人家豆角儿也都爱吃呀……” 皇帝恼得将婉兮的青丝都缠在指尖儿伤,如婉兮对着他那黄带子的穗子一样,一点点收紧。虽不甚疼,可是怪吓人的。婉兮还是唧唧咕咕一边笑,一边叫唤。 皇帝将青丝攥满了掌心,这才松了力道,将掌心顺势托住婉兮的头。 “……因为那饽饽,爷就知道,永寿门虽然关了,可是你的心门却还是给爷留着缝儿呢。你跟爷发小脾气,却没有彻底将爷给关在心门外头。你还是想见爷,还是给爷留了机会去。” 婉兮心下隐约一甜,却故意哼了一声儿,“那也是爷自己争取来的。如果第一个晚上,不是爷自己踩梯子来了,那就没有后来那些晚上的饽饽了。总归头一个晚上,那炕几上只有一碗粥罢了。” ……若皇上那晚没有纡尊降贵,彻底放下皇帝的身份来给她喂了那一碗粥,她才不会接下来每个晚上都亲手做一样他爱吃的饽饽,预备好了放在炕几上,用小锅子温热着呢。 他们两个人啊,总归都为对方先留下一条门缝儿去。 她生气,他肯来,肯为她放下皇帝的身份去; 他耐心,每晚都来,喂了她吃粥,却也能尝出那饽饽的滋味来。 只有这两样儿都俱全了,那两个月过去,才能换来今天的心结尽释。 若只有他来,她不回应;或者只有她悄然的期盼,他却不明白那一碗粥的意思,那么兴许两个月过来,该凉的心早已经凉透了。 只是这话在那两个月里,都不想明白说出来。便如那灯烛不愿意点亮,只闭着眼睛体会那粥里的香甜。 . 皇帝听得微笑,也是闭眼回味那两个月的相处。 黑暗里,谁都不说话。没有解释,也没有抱怨,只有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为对方尽力做事,只考验两颗心是否还有灵犀相通。 那会子已是分开了三个月,却压抑着身子的渴望,没有如此时一般的热烈相拥,只有默默的心意付出。 此时想来,那两个月的相处,其实丝毫不逊于这一刻的美满。身子之外,原来只有心,也可以叫人恁般满足。 皇帝勾起唇角,轻轻弹了婉兮一个脑瓜崩,“所以你胖了,是因为这两个月里,心一点点变宽。心宽而体胖~” 婉兮无声微笑,“爷那两个月里,每个晚上都送来一把火。虽是文火,却叫我没办法冷下去。便是不想将小心眼儿撑宽,却也没有法子呢。” 皇帝忽地又拍了她一记,这次响亮,“啪”的一声。 “说起那两个月的开端,爷倒要审你!扭见天儿叫二又到养心殿来拉屎,又是怎么个缘故?!” 婉兮终是忍不住大笑。 皇帝轻哼,“宫里那房檐下都有彩画,都避着飞鸟,雀替和斗拱中间都拉着网子。偏拦不住那二又,叫它天天得逞!” 第1443章 92、无人侍寝(9更) 婉兮听得直笑。 其实养心殿里,拦着飞鸟的何止是那檐下的网子呢,还有那么多太监轰撵呢。 皇上的养心殿,那是至高无上之所,哪儿能叫廊檐下龙凤彩画上,堆满鸟屎去呢? 可是既然二又没被撵走,也没叫人用弹弓子给打残废了,还能天天得逞了去拉屎,便只说明皇上心里有数儿,没叫太监和侍卫们动手。 婉兮在被窝里,两根指尖儿对了对。 “……二又去拉屎,不好么?” 皇帝瞥她一眼,“有只鸟儿见天儿到你头顶上去拉屎,我没看出来什么好。” 婉兮便挑起眼角儿,悄然凝注皇帝。 “……鸟不拉屎的地方儿,是好地方么?” . 皇帝一怔,末了大笑,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你呀,总有这样多鬼主意!” 他若追究了,那岂不是说他自己愿意住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儿。“鸟不拉屎的地方”走出来的,还能是好人么? 为了证明自己那养心殿是个好地方,走出来的人也是好人,他也唯有忍了。 婉兮依偎在皇帝怀里,伸手划着他心口处,轻声道,“……其实说到根本,还不是因为二又是小又和小寸的孩子么~~小又和小寸是爷赐给奴才的,若爷还记着当年的话儿,看见了二又,便明白奴才那会子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会子永寿门被封了,奴才走不出去,那些吃味的话窝在心里,也不愿意当面与爷说出来。奴才想着,便叫那只鸟儿飞过去吧。爷若有心,看见了自然明白;爷若没心,不如叫太监和侍卫们将那拉屎的鸟儿轰出来,那奴才自己就也彻底死了心去算了。” 婉兮抬眸望住皇帝的眼。 “可是爷没有,爷看懂了,奴才就知道爷还是有心。故此奴才方叫她们将那碗粥再去热热,搁在炕几上,等着皇上来。” 婉兮说罢,主动伸手抱住皇帝的颈子。 “奴才就知道,那晚上皇上一定会来。那晚粥,本是凉透了,奴才又叫热的——奴才就知道,那碗粥,奴才不会白热。” . 承乾宫里,那拉氏躺在炕上,总是无法入睡。 “今晚上,皇上究竟翻了谁的牌子?”她忍不住问塔娜。 隔扇门外,塔娜坐在炕上已是有些困了,悄然打着呵欠答,“……若是皇上今晚正式翻了牌子,张铭得将那记档送来给主子盖‘皇后之宝’。可是既然敬事房今晚上没来人钤宝,奴才便觉着皇上今晚定是没翻牌子。” 那拉氏这便哼了一声,稍微放下了些心。 身为皇后,她有主治六宫之权。便连皇上翻牌子的事儿,她都要盖印儿才准到六宫宣旨的。 只是身为皇后,这样的盖印儿的权力,总归是要叫皇上不快的。故此从前孝贤皇后在世时,便是自己心里再不欢喜,也都哑忍下来,未曾行使这样的权力去。 可是那拉氏却叫出巡时舒妃突然出现,抢了她风头,且有了孩子的事儿给刺激着了。回宫来便重启中宫这般的权力去。 若无她的钤宝,敬事房便无法记档。没有皇后的授权,敬事房的太监也没人敢在皇上寝殿窗户外叫起儿了。 第1444章 93、也要学着退一步(1更) 过了年,就已是乾隆十六年了。 忠勇公府。 这个年是张廷玉夺爵还乡之后的第一个年,也是朝堂格局从鄂尔泰、张廷玉的两党相争,正式过渡为傅恒首揆朝堂的年。故此傅恒府里今年的人特别多,说门槛踏破一点都不为过。 前宅的热闹远远都能听见,后宅里就算相对清静些,可是福灵安、福隆安两个小子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一声儿一声儿地放着炮仗,人的神经便被热闹一下一下地撩动着。 这些热闹却都在是窗外,九福晋又独自坐在窗下,在替傅恒收拾行装。 皇上谕旨已下,正月十三便要奉皇太后圣驾起銮南巡,故此即便是过着年呢,也得早早替九爷收拾停当。 已经收拾了几天,早已收拾好了。且人手也多,芸香、篆香那边都带着相同的心意,全都伸手帮着一起预备。可是兰佩就是不放心,总要亲手将每个行囊打开了,仔细再亲眼看一遍,才能放下心来。 还没最终检视完,兰佩便心底便涌起一股子无力感,跌坐在罗汉床上,手指松开。 ——好像这些年,她一直都处在这样的状态里。替九爷收拾行装,然后强撑欢笑送九爷远行。 每一回,九爷远行都是一走就要几个月。九爷不能如皇上一般带着后宫,九爷只能将她们都扔在家里,寂寞地等待。 啊不,她错了,九爷不是将所有人都扔在后宅里等待……九爷这次走,已经明说了要带着篆香一起去。 . 一想到这儿,一股更深更浓的无力感从心底,便一直冲到了四肢百骸去。 篆香,这个在后宅三个女人的争斗里,明明这些年一直处于下风的女子,从去年到今年,她眼见着已经一点点地抬升了起来。 皇上这初次南巡,九爷终于跟她摆明了,要带篆香同行。 自然啊,篆香能去是有她的道理:篆香如今的名分还只是傅家的一名丫头,不是九爷的福晋、侧福晋、庶福晋、格格……所以篆香能跟着九爷同去,不违犯朝廷的规矩。 这便如同玉壶自请下堂,然后就能跟傅二爷去雪域了一样的道理。 原来这女人啊,有时候向后退一步,才能反倒如愿以偿。 若此想着,这些年篆香始终在三个女人的争斗里看似处于下风,可是这又何尝不反倒成了她的资本去呢?不求名分,不争孩子,才能有今天的双双同行。 她自己呢,便是嫡福晋又怎样,便是已经给九爷生下了嫡长子又如何。也只能被丢在后宅里,寂寞地守着轩窗,数着九爷的归期。 门上轻轻一响,是篆香来了。 篆香始终守着礼数,进来先请双腿安,“福晋,行装处,不知还有什么吩咐奴才的?” 兰佩努力地笑,“未来几个月,九爷身边儿只有你贴身伺候着。我与侧福晋就是心里悬着,却也不在眼前,帮不上忙。这几个月就要劳累你了。” 篆香忙道,“这是奴才本分,福晋万勿这样说。” 兰佩点头,“这回等南巡回来,我就跟九爷提,将你正式开脸收房。先当个格格吧。” 第1445章 94、名分又有什么用(2更) 篆香霍地扬脸,凝住兰佩。 是惊了,却不是受宠若惊。 兰佩别开头,又去看那行李,“不是我想委屈你,是朝廷有规矩,家里也有规矩。九爷的侧福晋,必定是要向皇上请旨册封的,那便自然不是一步便能当上的。芸香能请封侧福晋,也是因为她先生下灵安在先,凭九爷长子这才请旨册封。” “先委屈你当个格格,若你也将来也能生下阿哥来,我和九爷也不会亏待你,自然会设法替你向皇上请旨。” 篆香却摇头,眸光黑白分明,直望住兰佩。 “福晋误会了,奴才在乎的不是名分。奴才便是这些年始终都只是个丫头,奴才也过得好好的,并无半分委屈。” 兰佩这才掉过头来,凝住篆香。 “那你在乎什么?” 篆香迎住兰佩的目光,虽一双眼还是黑白分明,却终究还是两颊上点点浮起了红晕。 “……奴才在乎的,是九爷的心意。福晋是为奴才好,可是奴才宁愿此事不是福晋向九爷提及,而是九爷自己要提。” “可是这会子九爷并无这样的心意,那奴才就还宁愿继续当丫头。” . 兰佩的手指攥紧了包袱皮儿,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翻涌。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希望若是正式有了名分,也是因为九爷喜欢你,是九爷自己想要你。而不是当年老爷、老太太的旧命,也不是我这个当福晋的安排。” 篆香咬住嘴唇,“奴才不会说话,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才能叫福晋觉着顺耳些。不过福晋说的,大抵就是奴才的想法。” “奴才总不希望,就算有了名分,可九爷却是不喜欢奴才的。那奴才空守着那个名分有什么用,还不如像这会子当丫头,在书房里还能寻常见着九爷呢。” 兰佩轻轻闭住了眼。 若说聪慧,书香大家出身的她,自然要高过篆香去。可是若论这一刻的心思剔透,她反倒不及篆香一个丫头了。 篆香说得对,若是九爷不喜欢,她便是成了格格又怎样?一旦有了名分,反倒不能随便与九爷相见,总要守着规矩,守着后宅女人之间的尊卑有序。倒不如当个丫头,能每日在书房都能见着九爷。 这么说来,这样一刻,她自己都是羡慕篆香的。 她扭过头去,“可是终究,你的年岁也大了,总是这样当着通房的大丫头,没有个名分,也不是回事儿。” 篆香轻垂眼帘,“奴才也不死心眼儿。总归还想再看几年,若九爷当真对奴才没有新意,那奴才便也拜求九爷,将奴才或者交人牙子去卖,或者撵出去也好。总归奴才不会只要一个空名分去……” 兰佩努力地笑,只是觉得自己这笑都有些沉重。 篆香是个直性子的,却也是个心思剔透的。在篆香和芸香之间,更聪明的那个,反倒是篆香。 “你也别急,不是有眼前的南巡呢么。”她清了清嗓子,端然高坐,“未来几个月那么长,到时候九爷身边只有你一个,每日里免不得独独相对。九爷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第1446章 95、谁都不喜欢(3更) 篆香抬眸望住兰佩。 都是女子,且她还要比兰佩大着几岁去,故此兰佩就算言语之间已经小心闪避,她又如何至于不明白兰佩的心思去? 篆香轻轻摇头,“福晋这会子的心思,奴才也明白。其实福晋大可也随着九爷一同南巡去,不必独自留在府中难过。” 兰佩一怔,抬眸望向篆香,“这又说的什么傻话去?我是九爷的福晋,朝廷官员随驾出巡,几时能带着自己的家眷了?” 篆香凝住兰佩的眼,并未闪躲。 “福晋说的是,可是福晋可以不跟着九爷去。福晋怎么忘了,福晋的姐姐就是宫里的主子?皇上出巡,得脸的内廷主位都有机会随扈伴驾。舒主子这会子正是得宠,皇上必定是带着舒主子同行。主子只需从舒主子那边设法就是了。” 兰佩的眼睛也是忍不住一亮,可是随即还是黯灭下来。 “你说的有道理,却不可行。舒主子此时怀着皇嗣。” 篆香却道,“便是怀着皇嗣,皇上带着的人里也自然有太医院最顶尖的御医去。再说舟行水上亦是平稳,并不似马车那样颠簸。再说舒主子是满洲格格,从小学习骑射,身子骨也是康健着。这么一点子行程,当不碍事。” “况且就是因为舒主子怀着皇嗣,且是宫里皇长子、皇九子接连薨逝之后,好不容易又有的孩子,皇上心下一定在意。这会子谁伺候在舒主子身边儿才最放心,那自然是舒主子的亲妹妹您啊!您便更容易能随驾同行。” 篆香说得有理,宫里主位临盆之前,娘家人可进宫陪伴。舒妃本生父母皆不在世了,那便必定是该九福晋陪在身边。 可是兰佩脸上的光芒却反倒一点点淡下去,继而消散不见。 兰佩摇摇头,“再说吧。” 篆香瞧出兰佩心下不快活,便也只好告退而去。 . 篆香去了,蓝桥有些不愿意,上前道,“这个篆香,生得本就是一副狐媚模样儿,偏还真就是个有心计的!我就听不惯了,她还真指望九爷喜欢她是怎么的!” 碧海也说,“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还敢在福晋面前说出来,这便当真该掌嘴了!” 兰佩摇摇头,“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她肯在我面前直说出来,总比‘那屋里的’总是关起门来自己动心眼儿要强。再说,她本就是老爷、老太太生前指给九爷的人,她伺候了九爷这么多年,便是没有名分,可是事实上身份早定了。” 蓝桥哼了一声,“总归不管她怎么想,她也是白想了。九爷才不会喜欢她呢!” 碧海附和,“我说也是。否则九爷要是喜欢,那早就给了她孩子和名分,又何至于要她在书房里等了这么多年!” 兰佩垂眸望着眼前的包袱皮儿。 都归置完了,就差伸手将包袱给系好了,就可以吩咐人装车了。可她就是懒得伸这个手,宁愿它们还在眼前这么摊着、堆着。 仿佛只要还没系好,那九爷就不会走。 她自己想来也是心灰意懒,转头望向窗外。 “……倒也难说。总归九爷这会子,不喜欢芸香,也——不喜欢我了。” 第1447章 96、豁然开朗(4更) 这会子九爷的心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空当。 她怎么会不明白,从失了孩子,从宫里回来之后,一年了,九爷与她之间的情分便也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不知道已经飘向哪个方向去了。 究竟是回头是岸,飘向来时路;还是已经迷了路,一去不回头了呢? 故此方才篆香提到她姐姐有了皇嗣,她这心里涌起的不是欢喜,反倒是,迷惘。 她自己的孩子在宫里掉了,她姐姐却有了孩子…… 她不愿意想什么因果去,怕越是想,就会叫姐妹之情无法为继。 可是方才当篆香说到她可以借姐姐的名义,顺理成章陪着九爷一同下江南去,可是她那会子心下并无期待,反倒一颗心都沉沦下去,跌进了尘埃里。 ——她不想见姐姐。 尤其是不想见,挺着大肚子的姐姐。 她怕她会想到自己那个掉了的孩子,想到那个无辜的小生命,想到……她当初是多么不容易才要来的那个孩子。 就那么没了,她也是当额娘的,她想起来就受不了。 “姑娘千万别这样想……”蓝桥一急,也忘了改口叫福晋,还是喊出当年在家时候的称呼来,“姑爷怎么会不喜欢姑娘呢?在姑爷心里,篆香是怎么都没法子跟姑娘比的。” “况且这会子孝贤皇后已经崩逝了,姑爷在宫里还多有倚仗舒主子。再说舒主子这会子有了皇嗣,必定母以子贵,将来的位分未必在孝贤皇后之下……姑爷总归不会冷落姑娘的。” 兰佩抬眼看向蓝桥,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九爷在宫里真正倚仗的人,九爷真正能将那人的话听进心里去的,是谁。 . 痛定思痛,兰佩的心反倒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 一年了,她再不修复与九爷之间的感情,那么待得这一回南巡又是几个月回来,九爷的心便说不定会不会彻底落到篆香那里去了。 如今情势,已经容不得她再犹豫,她需要马上清醒过来,立即做出取舍。 兰佩坐直,眯起眼,目光望向远方。 “十一月二十五,二品以上外命妇也可入班给皇太后贺寿。可是我在皇太后的宫宴上,却没见着令主子。” “按说皇太后的寿宴,内廷主位们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都没贺寿更要紧。只是宫里讳莫如深,并不说令主子怎么了。” 蓝桥忙道,“奴才腊月二十三那天,进宫给舒主子送年礼,倒是听朱栏和凉月提了一嘴,说令主子是病了,病得倒严重,两个月都出不了永寿宫门。那用手宫里的消息,便也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兰佩便眯起眼来,“令主子病成那样儿?竟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发的病?” 主仆三人讲说了良久,兰佩心下的迷雾一点点散开。 她含笑点头,“我也是愚了。那会子也唯有咱们家二爷和玉壶的事儿,才能叫令主子难受成这样。只是隔着关山迢迢,便是皇上都一时找不见玉壶下落。” 兰佩缓缓抬眸,目光坚定且明亮,“蓝桥,将我的陪嫁首饰匣子取来;碧海,叫栾大来。” 第1448章 97、不计一切代价(5更) 蓝桥和碧海也吓了一跳。 若单独是一个差事倒也罢了,如将这两句吩咐合在一起,两人心中倒有些不好的预感。 兰佩自己却浅浅含笑,“朝廷找不见人,是因为雪域形势正一片混乱。班第他们在那里还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办,总不能为了寻找一个人就搁下政务去。” “可是我能办到。我可以散尽我的嫁妆,叫人只专心一意去找玉壶的下落!” “况且咱们本就是傅家人,以二爷的名义去找二爷失散的格格,自然也是咱们家应该做的。从前咱们家是以大宗为首,家里的事便要看承恩公福晋四嫂的意思;可是这会子咱们九爷已经是一等忠勇公,在朝中的地位早就超过了大宗那边去,故此这会子整个傅家女眷里,也总该我来做主了。“ “四嫂都没做的事,自然是我来牵头做。正可以叫傅家人从此明白,后宅的事,该听谁的意思行事了。” 蓝桥便一拍手,“奴才明白了!姑娘此为,既全了傅家的名声,又正可以趁势压过四福晋那边去;在内,也可以叫九爷回心转意。” 兰佩垂首,淡淡勾了勾唇角。 其实那些家宅之间的高低,都是次要的。这回更要紧的,是她想挽回令主子的心啊。 . “可是主子竟是要动用自己的陪嫁,还要用栾大这个人么?”碧海有些不放心,“玉壶本就是傅家人,又是二爷的格格,那便动用家里的钱就是了,又何苦要用姑娘自己的体己去?还有栾大这个人最是市侩不过,平素连姑娘的钱都敢赚,姑娘将这么大一件事、这么多体己交给他去,要叫他挥霍了可怎么办?” 兰佩眸光淡淡,宛若水晶流光。 “我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栾大这个人是市侩,见钱眼开,连在家里都能拿九爷的行踪卖给后宅,赚我跟侧福晋的钱,叫人恨得牙根痒痒。可是既然当年九爷肯收了他,肯将查孝贤皇后首饰那么大的事儿都交给他来办,那他必定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我不信旁人,难道还信不过九爷的眼光么?九爷收的人,必定有可用之处。” 蓝桥静静思索半晌,也道,“奴才倒是跟这个栾大打过几回交道,讨价还价之间觉着这个人虽说奸猾,倒是守信用。答应你的,收了你的银子的,便必定设法办来。” “且还有那么几分义气,只要承诺了,便有股万死不辞的劲头。” “主子既然是要使人上雪域去寻找玉壶下落,那这个人必定要头脑灵活,且胆子大,为了钱便什么都敢干。这样想来,这栾大倒果真是不二人选。” “可是他贪财啊!他拿了姑娘的体己去挥霍可怎么办?”碧海还是不放心。 兰佩自己却笑了,“若他当真都给我挥霍了,我倒不怨他。唯有我散尽嫁妆,换来令主子安心,九爷的心才更会回到我这儿来。” 碧海愣了愣,半晌已是明白过来,却还是走过来低声道,“姑娘当真为了挽回姑爷,不计一切了。” 兰佩深吸口气,“男人在前方打仗,可是其实女人在后宅里,何尝不也是在打仗?唯有肯付出,才能有得到。” 第1449章 98、都那么紧张(6更) 大过年的,宫里也是喜气洋洋。 皇帝在太和殿行朝贺大典,赐宴王大臣、宗室外藩;后宫里,那拉氏也与一众嫔妃欢聚着说话儿。 那拉氏瞟着舒妃笑,“皇上都几次三番说了,舒妃身怀皇嗣,便已是免了向上位的请安。这大冷天儿的,舒妃在自己宫里暖暖和和养着胎就是了,又何苦非要赶过来也向本宫请安呢?” “本宫纵为中宫皇后,这会子却也受不起你这个礼。你这样颤颤巍巍的,若是在给本宫行礼的时候摔了,甚或是在我这承乾宫里滑倒了,知道的人说这都是舒妃自找的;若不知道的,还不定怎么编排本宫,说是本宫害了舒妃掉了孩子去呢~” 舒妃尽管穿着宽大,可是肚子也还是显怀了。她这么颤颤巍巍地走着,谁看着都害怕。 都知道舒妃进宫十年才得来这么一个孩子,金贵着呢,故此后宫里上至后宫,下至女子、太监,见了舒妃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碰了撞了舒妃去。 那拉氏这么一说,六宫嫔妃心下都是赞同。 舒妃有些尴尬,便含笑道,“妾身虽怀着皇嗣,可是终究距离临盆,日子还早着。便是皇上免了妾身请安的礼,可是妾身也与皇上说过,趁着月份小,便该行的礼还是要行;等将来当真走不动了,再免也不迟。” 舒妃目光静静掠过众人去,“皇后娘娘位正中宫,身为嫔御自然都该早晚请安。况且这又是大过年的,妾身便是身子这般,也应该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那拉氏耸肩笑了,“舒妃是说心中尊敬本宫,对么?真是难得,本宫也有能从舒妃嘴里听见这句话的一天。” 那拉氏刚正位中宫,舒妃偏这个时候抢先有了孩子,正是十足抢去了皇后的风头的时候儿,可是舒妃嘴上却要说尊敬中宫了,这话当真是谁听来都是忍不住一笑。 坐在众目睽睽之下,舒妃尴尬得也有些面颊见红。 那拉氏悠闲地垂首甩了甩手上的金镯子,“其实舒妃为什么这么勤快,本宫心下也清楚。舒妃不是不想错过向本宫请安,舒妃是怕错过本宫今儿宣布南巡随行的名单去。” . 一说到皇上南巡随行的名单,一众后宫也都有些紧张。 虽然皇上每年都会出巡,可是南巡终究不同于去木兰狩猎,也不同于去山东。这南巡是南下江南啊,那一路的风光和旖旎,又岂是那些此出巡可比的? 况且,这一次皇上出巡的历时,因路程遥远,注定也要比那些词出行更长。谁愿意被留在宫里,寂寞地遥等上那么多个月去? 更何况,这是皇上的第一次南巡,筹备了整整一年。这次谁能跟皇上同去,便也能从侧面掂量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去。 那拉氏抿嘴瞟着一众嫔妃,看她们一个个强作镇定,可事实上都紧张地绞紧了帕子的模样,她心下便觉无比的畅快。 这就是当皇后的好处吧,这些事儿皇上总归要第一个告诉她,她便可这样超然且轻松地看着她们紧张了。 第1450章 99、怎甘冷落(7更) 那拉氏不慌不忙,将手头的一份排单举了举。 “都正月了,这随驾的排单已经定下来了。此时已经在本宫手里,姐妹们今天就能知道,大家可安心吧。” 众人的目光哗啦都望过来。 可是那拉氏却并没有立即打开,而是含笑将那排单放在炕几上了。 她只是忍俊不已地盯着舒妃笑,“其实这宫里,谁惦记这次南巡,舒妃也不用惦记了。舒妃的胎都这样大了,皇嗣为重,自然应该留在宫里养胎。” 舒妃深吸一口气,“回主子娘娘,妾身虽然有了孩子,可是妾身终究是满洲格格,从小就骑马射箭,便是怀了孩子,哪儿就那么娇弱了?” “从小就听老人讲,当年祖宗在关外的时候儿,随时就有攻伐,便是即将临盆的女子,也得用布条束了肚子上马就走;若是要临盆了,便下马在道边就生了。生完了还得爬上马继续走,否则就只能被俘,连自己带孩子都保不住。” “虽说现在不同当年,可是满洲格格骨子里这股子强悍,妾身还是从血脉里带来的。” 舒妃的话说得叫几位出身汉家的嫔妃都白了脸。 那拉氏倒是一笑,“说得好,咱们骨子里本就该如此的。可是舒妃啊,你自己强悍不要紧,皇上和皇太后却也总要心疼你肚子里的孩子。皇嗣为重,你能逞能,孩子还是算了吧。” “如今也不是那仇家随时攻伐的时候儿,作什么非得还拿出那股子血性来?这是陪皇上下江南,一路风光旖旎的好事儿,没人打仗,更没人想见血。” 那拉氏说罢唇角轻轻一勾,拿起那排单看了看,然后掩嘴一笑。 “哎哟,看来本宫当真说对了。本宫倒与皇上和皇太后想得一模一样——舒妃,真不好意思,这排单上啊,当真就没有你的名字。” 舒妃面色唰地苍白。 那拉氏笑容越发明亮,“不过说起来,你也不亏。皇上八月也接了你去河南,那一路一走就是三个月,你也该在宫里歇歇了。” 舒妃一双眼直直瞪过来。 那拉氏点头而笑,“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那会子去河南,本宫也在皇上身边儿。那这回南巡,本宫怎么还能跟着皇上同行?” 那拉氏点点收起了笑,傲然坐直,两手摆正在膝头,一派中宫风范。 “那是因为,本宫是皇后啊!皇上后宫里是人多,可是皇后就是皇后。宠妃再怎么,也无法与皇后相比的。” “本宫说句不好听的,什么是宠妃,不过是替皇上绵延后嗣、开枝散叶的罢了。如南巡这样的重大礼仪,只有皇上的正妻能陪皇上一起,至于当妾的,还是好好留在宫里养着胎吧,没的给你抛头露面的去!” 舒妃面色大变,不由得扶着肚子缓缓起身。 “妾身多谢主子娘娘的教诲!只是主子娘娘在陪着皇上临行之前,总也要一起去孝贤皇后梓宫前奠酒吧?主子娘娘此时虽然正位中宫,却也不过是扶正的。主子娘娘到了孝贤皇后梓宫前,也还是要行礼的吧?” 第1451章 100、纳兰不纳兰(8更) “扶正?!” 这个词儿戳痛了那拉氏。 古来尊卑有序,便同样是皇后,孝贤是元妻嫡后,那拉氏只是继后,就算同样有了皇后的名分,可是各种排名,她也都只能排在孝贤之后。 除非……他有了自己的儿子,而且自己的儿子继位为嗣皇帝。那么即便礼仪有限制,但是在宫内奉先殿,以及嗣皇帝所主持的仪式里,亲生母亲才会追平、甚至超过嫡母去。 便如此时的皇太后,虽然名分要排在先帝嫡后孝敬宪皇后之后,可是真正享受到的待遇却早已超了过去。 可惜,她这会子还没儿子,更别说将来儿子是否能承继大统去。 那拉氏越想越是懊恼,冷笑着瞟住舒妃,“原来你心里存着这个字眼儿呢。怎么着,你是不是也想着有朝一日,你也能扶正啊?” 舒妃咬住嘴唇。 那拉氏忽地一声冷笑,“舒妃,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是满洲格格,其实你脑子里早都是汉人的想法!什么扶正,那是汉人将妾扶为正妻,乱了的规矩去;咱们满人何曾有过这个规矩!” “便是正妻亡故,也只有再续弦迎娶门当户对的新人去,哪儿有将妾室扶正的道理,乱了尊卑去!” “本宫再提醒你一声儿,本宫是满洲的侧福晋,可不是汉人以为的妾!本宫是正正经经行了婚礼,大花轿抬进来,有礼部的册封,有金宝的!这些,如何是汉人的妾能比的?” 那拉氏瞟着舒妃,“倒是你,你才是妾。若你敢觊觎正妻之位,才叫‘扶正’。皇上也说过,本宫是‘循序渐进’,依着位次正常继位而已,绝无什么‘扶正’之说!” 舒妃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那拉氏便更愉快,耸耸肩道,“也难怪你有这样的想头。便如你们家那位伯祖父,什么著名的大词人纳兰容若吧——听听,这名儿是个什么古怪。满洲人谁可这样用名字的?咱们满人都是称名不举姓,他将哈拉冠在名字前头,那便是范规矩的!” “也是,瞧他写的那些诗词,全都是汉人的调调儿,已经没了满人的血性!还给自己取个什么字啊,号啊的,皇上已经申斥了多少回,他还敢那么做,可见你们家究竟还懂不懂规矩!” 舒妃按捺不住,扬声怒吼,“主子娘娘!今儿便是妾身失言,主子娘娘又何必累及妾身先人去!况且伯祖父那‘纳兰容若’的名号,‘纳兰’不是直接用我那拉氏的姓氏,只是一句玩笑罢了!这世上谁将‘纳兰’当成那拉氏,那才是一个笑话!” “主子娘娘的哈拉也是那拉氏,难道主子娘娘也将自己的哈拉换写成‘纳兰’么?” . 一众嫔妃都噤声坐着。 婉嫔来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这些满人哈拉和昂邦的故事,我是听不懂了。” 婉兮点头一笑,“那咱们说咱们的话,她们俩吵她们的去好了。” 婉嫔含笑,“我以为她们两个就算要吵,也总得要等到舒妃生下孩子来,确定是个皇子,能威胁到中宫之位的时候再吵。我倒没想到,孩子还没出世,她们便因为一趟南巡,这样就吵起来了。” 第1452章 101、反正我不气(9更) “这会子吵什么呢?我都替她们俩不值当。” 虽然是作壁上观,婉嫔却也都忍不住叹气,“这一吵,若是叫舒妃的孩子有了闪失,舒妃自己十年的心血白费不说,皇后又如何向皇上和皇太后交待呢?” “依我看,这时候就忍不住,当真不值得。”婉嫔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含笑点头,深深吸一口气。 “陈姐姐说的是。我前儿已经去了翊坤宫,亲手给舒妃未出世的孩子做了两双小鞋子,送过去了。” 婉嫔便笑了,欣慰地点头。 “令妃那一场大病,宫里人都知道。不管令妃原本是因为什么病的,人家也都难免说是令妃嫉妒了舒妃这个孩子。令妃能病赶快好起来,且病刚好就将这事儿圆过去了,自然是最聪明的。” 婉兮便也拉过婉嫔和语琴的手来,“总之不管皇上不叫谁去,这一次南巡,二位姐姐也必定是要去的!” 婉嫔和语琴对视一眼,虽说都眼含笑意,却也没有特别的喜不自禁去。 语琴淡淡道,“不过因为我跟陈姐姐,也都算是江南汉人吧。皇上此次南巡,便也自然要带上我们的。” 语琴说着目光飘过纯贵妃去,“纯贵妃也是一定去的。她曾祖父好歹还是康熙爷时候的两江巡抚。” 婉兮也不由得看向小柏氏去,含笑向她点了点头。 婉兮垂首轻声道,“同样是江南汉人,柏氏姐妹也是理当去的。” 语琴倒是皱眉,“怡嫔那身子,去的了么?” 婉兮浅浅一笑,“怡嫔是多年卧病,可是这回不一样呢。这回是‘回家’。” 语琴心便也跟着轻轻一颤,叹息道,“我从前恨她害你。可是该怎么说呢,这会子叫你一句‘回家’闹得,我倒是有些怜惜她了。” 婉兮便点头,“那姐姐平日里倒也去瞧瞧她。虽然过去是有她与姐姐‘争琴’之事,可是这会子孝贤皇后已经不在了,怡嫔自己的身子也这样了,这争执早已过去了。若姐姐能主动去瞧瞧她,相信你们两个也定有不少江南故乡的体己话可说。” 语琴望住婉兮,含笑一叹,“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 不知道是不是那拉氏自己也跟舒妃吵累了,还是婉兮这边三人说笑的模样太叫人嫉妒,那拉氏反正是停了吵闹,一双眼盯住婉兮良久。 婉兮意识到,忙使眼色。 三人都安静下来,婉兮回眸,定定迎上那拉氏的视线去。 那拉氏见婉兮看过来,便轻哼一笑,“这宫里不应当去的,除了舒妃之外,实则还有令妃。” “终究是大病初愈,病了那么久,留在宫里养着才是。” 那拉氏矛头果然还是又朝婉兮来,跟舒妃吵了那么多还不想放过婉兮,语琴有些不放心,悄然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含笑点头,不急不忙起身,盈盈朝那拉氏一礼。 “主子娘娘说的是。只是妾身总归是妾室,去还是留都不由妾身自己做主。妾身便也不想争,也不想躲,总归都看皇上、皇太后和主子娘娘的旨意去。” 第1453章 102、就是这么乖(10更) “若皇上、皇太后和主子娘娘叫妾身去,妾身便是大病初愈,也绝不推辞;若皇上、皇太后、主子娘娘不叫妾身去,那妾身便安安静静留下养病。” 婉兮竟然这样不惊不恼,跟舒妃的反应一点都不一样,倒叫那拉氏眯起了眼,面上甚是不快。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就算不疼,却憋闷至极。 婉兮不急不忙地凝视着那拉氏,含笑悠然又是一礼,“既然主子娘娘提到妾身,妾身便是全凭皇上、皇太后和主子娘娘做主,自己并无计较去,却也这会子不如顺势求问主子娘娘一句:妾身到底去还是不去呀?” 婉兮那样浅笑盈盈,全不在乎;又兼之病养得好,这会子看过去竟有些面如满月的意思,总归一派知足而乐的模样,全然不似两个月前刚病倒那会子的憔悴去。 看着她这模样,谁都明白令妃这是全然从舒妃有孩子的阴影里走出来了;而且不但走出来了,而且活得更乐观,更滋润了。 那拉氏心底的恼怒便这样无声地油然而生。 她宁愿令妃跟舒妃一样,用那一贯的伶牙俐齿跟她当面吵。 总归这会子她是皇后,若那令妃吵得过分,她总能找着把柄惩治了令妃去……可是这会子令妃这副模样,倒叫她无处拿捏了。 她便盯住婉兮,冷声一哼,“那你自己呢?究竟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本宫倒想听听你自己的心意。” “若你想去呢,说不定本宫可以看在你大病初愈的面儿上,向皇上和皇太后给你讨个恩典;若你不想去呢,本宫也可代你向皇上和皇太后说明。” 婉兮还是扬头,甜甜一笑,“妾身真的并无计较。去也可,不去也无妨。” 那拉氏紧咬牙关。 婉兮却不退下,抬手指了指那炕几,“主子娘娘,妾身还等着主子娘娘示下呢。妾身到底去,还是不去呢?主子娘娘说了,今儿必定叫姐妹们都知晓了。” 众目睽睽,六宫都盯着那排单看。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也不得不拿起了那排单。 . 走出承乾宫,众人都是喜气洋洋。 “皇上真是大方,原来除了舒妃之外,所有人都是去的。”语琴盯着婉兮笑,“果然如你所愿,连怡嫔都去了。我倒是没想到。要是按着从前的旧例,怡嫔怎么也是该留在宫里的。” 婉兮笑而不答。 语琴上前一把掐住婉兮手腕,“看你那么心有成竹的模样!这会子已没外人在,快与我说实话,是不是皇上早就透了口风给你了?你今儿坐这儿看戏,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婉兮咯咯一笑,“看戏呢,最高境界便是‘看破不说破’,不然扰了旁人的雅兴,那多失礼。总归啊,今儿六宫都看得欢喜,这便是了。” 语琴倒也叹了口气,“几个月前,整个六宫都羡慕舒妃有了孩子。整个宫里,这会子只有舒妃有孩子,这么独一无二……可是这会子啊,我倒可怜她了。宫里所有人都随驾一起去,只留下舒妃一个人在宫里,这‘独一无二’不要也罢。” 第1454章 103、等着孩子(11更) 婉兮笑笑,却还是按了按语琴的手。 “其实是舒妃自己没想明白,今儿也是被皇后给气着了,一时心下难平,这便将自己也搅糊涂了。” “总归身为后宫女子,有自己的孩子还是好事。便是不能跟着南巡又怎样呢,便是几个月见不到皇上又如何,总归几个月后还是能看见。便这几个月好好地养好自己的孩子,待得皇上回来依旧还是皇嗣为重。” “舒妃若能想明白这个去,今日倒当真不必这样与皇后吵成这般。她怎忘了自己还是母亲,这样吵过之后,皇后并无什么损失了去,反倒是舒妃自己,不利于胎气啊。” 婉兮轻轻闭眸,仰头朝向天空去。 “不过我也从今天的事儿上,学得了一个教训去:若我有了孩子的那一天,我便什么时候都要平心静气去。总归孩子为重,先不叫孩子受了损伤,什么都等孩子平安降世之后再说。” 语琴便也轻叹了一声,“可不。今儿舒妃着实是太沉不住气。” 婉兮歪歪头,“是不是人当了母亲,身子里带着孩子,便连脾气都会改变了呢?她从前那十年里,本是那样冷静自矜的人。” 语琴倒被问住了,抬手捂了嘴笑道,“你倒问我?我哪儿有福气知道呢?” “不过我猜啊,说不定是有这个缘故的。当了母亲,一边期盼孩子,却又要同时担心孩子能否健康长大;在这宫里,更要多想一层。这便难免每一个都是揪着心的,总觉着左右都是危险,这便再自矜的性子,也按不住脾气了。” 婉兮点头,“我想也是。” 玉叶道,“奴才觉着,倒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她自从有了孩子之后,自觉身份不同了。从前的小心翼翼这便也都收起来了。” 婉兮轻叹一声,“也是,十年的夙愿一朝成真,人得意之后便也难免忘形。终究曾经她与那拉氏之间只差一个孩子,有了孩子她便不假辞色了。” . 舒妃回到翊坤宫,成玦和如环赶紧上前劝说。 “主子今儿好悬着了皇后的道儿!主子若当真动了气,伤了胎气,那多得不偿失!” 这会子舒妃自己也冷静了下来,“你们说的是。此时回想着,倒是那拉氏故意激我生气。今儿的场合总归是说那排单,若我生气出了三长两短,她也自然会说是我不满皇上做出的安排所致。” “她好毒的心!我当真险些上了当!” 成玦看了舒妃一眼,嘴唇嗫嚅一下。 “有话就说吧。”舒妃瞟了她一眼。 成玦低声道,“奴才倒是觉着,主子今儿的情形,倒应该看看令妃。令妃今儿的反应,才是给皇后最好的回击。” 舒妃眯起了眼。 “好,我暂且忍了。总归现在她是皇后,我不过妃位。我总得晋位皇贵妃,才能叫她难受去;至少也得先在贵妃位上。” “就算这会子皇上还没提晋位的事,那也兴许是皇上忙着安排南巡,暂且忘了提;等皇上南巡回来,我便也该临盆了。到时候生下皇子来,皇上必定诶我晋位。” “到时候我在贵妃位上,再凭着皇子,我跟她之间的账,再慢慢算。” 第1455章 104、贵妃位的争夺(1更) 皇帝谕旨,正月十三起驾。 故此后宫一众嫔妃也都产生了与舒妃相同的想法去:皇上就算说今年还有进封,却也不可能是赶在这几天进封了。终究日程太紧。 况且待得南巡归来,距离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那时候再赐封也不迟。 “况且还有舒妃的孩子呢,”储秀宫里,愉妃与嘉贵妃相对,都默默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无法遮掩的担忧,“舒妃十年才有一个孩子,按说这个孩子只要能生下来,她就能晋位;如果是皇子,那就可以再进一位了。” 嘉贵妃别开目光,“是啊,皇上这会子不进封,说不定就是等着她这个孩子呢。到时候跟皇太后的万寿,双喜临门,即便是给她越过贵妃一级,直接升到皇贵妃去呢,只要老寿星皇太后说一句话,怕也是能办得到的。” 愉妃定定看着嘉贵妃,“其实我倒意外,这次南巡,皇上也叫我去。从来这些年,皇上出巡多少次,却也都与我无关的。” 嘉贵妃定定看着愉妃,“还是去的好。不然舒妃这孩子这么金贵,生下来必定在皇太后的心目中,超过咱们所有的孩子去的……你若留在宫里,一旦舒妃有半点闪失,咱们岂不吃了挂落去?更要紧的,难免连累了咱们的孩子。” . 嘉贵妃离了储秀宫,背影黯然。 住在偏殿里的语琴,立在窗边悄然望着嘉贵妃的背影。 晴光在畔道,“一来大过年的,二者马上就要随驾南巡了,宫里都是喜气洋洋的。也就这二位主子这样悻悻不乐的吧。” 语琴望着嘉贵妃的背影,轻轻眯了眯眼,“这会子嘉贵妃心下的紧张,倒比愉妃更甚。” “主子怎么说?”晴光忙问。 语琴在夜色里淡淡抬眸,“舒妃的孩子若生下来,舒妃的位分再进一步,就是贵妃了。可是现在咱们宫里已经有了两位贵妃,这位分上便已满额。皇上若进封舒妃,便必定要贬了纯贵妃或者嘉贵妃中的一个。” “可是这回南巡,纯贵妃出身江南汉臣家族,皇上必定不会动纯贵妃。故此若说不安稳,也只是嘉贵妃的位分不安稳了。” 晴光也吓了一跳,“嘉贵妃去年才失了九阿哥,皇上总不会如此绝情吧?” 语琴便是目光一转,“关窍便都在嘉贵妃失去九阿哥这事儿上。若是嘉贵妃没失去九阿哥,她的贵妃之位倒原本稳当,可是说不准,反倒因为她失去了九阿哥,她才更有可能被皇上降位。” 晴光张了半天的嘴,“主子是说,九阿哥的薨逝,反倒跟嘉贵妃自己有干系?” 嘉贵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看不见了。语琴便也收回了目光,缓缓走回炕边坐下。 “是与不是,关键看皇上如何取舍。此时舒妃和嘉贵妃便在天平两端,皇上若进舒妃的位分,便要降嘉贵妃;反言之,若皇上还念嘉贵妃的旧情,那舒妃就晋位无望。” 语琴说罢,自己也摇摇头,“倒也还有法子转圜。终究今年是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只要皇太后提的,皇上自然会尽力满足。若皇太后要叫舒妃跳过贵妃,直接晋位皇贵妃,那嘉贵妃倒不碍事了。” 第1456章 105、总难取舍(2更) 嘉贵妃出了储秀宫,前路漫漫长夜,兜头盖脸兼压住脚面。 舒妃这个孩子来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但舒妃这个孩子若生下来,在皇太后和皇上的心中难免要超过她的两个儿子去;就连这个贵妃的位分,说不定也保不住了。 她此时更担心的,自然是九阿哥的事。 若皇上非要从她和纯贵妃当中来拿捏一个,那么兴许从几个月前便已经暗中查她们两个,看谁身上能挑出错处来。她深怕皇上这一查就查到九阿哥的事儿上去…… 这会子她最恨的人,便是那个害得她的九阿哥受了炭火气的人去。若叫她准定知道是谁,她必定先将那人碎尸万段了去! 银姬小心劝说,“……主子也不必忧心过甚。终究舒妃的目标,不止一个贵妃位分。她想要的是皇贵妃,甚至是中宫之位才是。按理,她进宫十年终于有了孩子,便是在确定胎像之初,皇上都应该已经晋她位分。便是皇上不想,皇太后也一定应该是想的。” “可是既然这几个月了,皇上和皇太后还没有下旨,那便是要等她临盆,待得确定她生下是皇子还是公主再说。若是公主,兴许就不封了,凭一个公主呆在妃位也不委屈她;若生下的是皇子,便也说不定由皇太后做主,将她直接跳过贵妃位分,晋为皇贵妃了也是有的。毕竟今年是皇太后的六十大寿,皇上无不应允的。” 银姬的本意是想要叫主子宽心,可是嘉贵妃听完了这些话,反倒更是冷笑。 “皇贵妃之位……谁不想要呢?若非要因为给她晋位,叫贵妃的位分上有所腾挪,那凭什么不能是我进封皇贵妃,然后将这个空下来的贵妃给了舒妃去呢?” 银姬都不由得皱眉,“可是主子……” 嘉贵妃勾起嘴唇来,“我明白,这后宫里总有不成文的规矩,只有没有皇后,才会封活的皇贵妃。可是怪谁呢,如今造成这样的为难,都只怪舒妃在这会子不当不正有了孩子。如果皇后要怪,也只能怪舒妃去!” 嘉贵妃的眼睛在这寒夜里,不由得灼灼闪出光华来。 “我若想赶在舒妃前头,抢先一步进封皇贵妃,倒也不难……只需,我也同样能再生下一个皇子来。既然都要凭皇子晋位,皇上和皇太后便没有只晋她,却不晋我的道理!” . 大年初一的夜晚,整个后宫无人平静。或者预备南巡的行装,或者悬心位份的升降。 婉兮则坐在寝殿里,对着两件事思量。 其一是宫外送进来的贺岁折子,这当中自然缺不了九福晋的。 她该如何回九福晋,心中百转千回,终究拿捏不下字眼儿来。 可是再怎么拿不定主意,终归正月十三起驾前必须要给个回音才是。 其二,便是这回出巡该带哪两个女子一同出宫。 后宫出行,自然不能将自己宫里的女子全都带着。随行女子的数量,按着位份不同,都有明确的规定。 她在妃位,只能带两个女子随身伺候。 第1457章 106、幸而有你(3更) 按着正常的规矩,既然带两个女子出门,自然是该带两个头等女子的。 只是这会子五妞占着一个头等女子的名额。 可是若不带五妞出门,而将她留在宫里……这一走几个月,天知道她能在宫里做出什么事儿来。 玉蕤悄然看着婉兮坐在炕沿儿默然无语半天了,这便走过来轻声道,“……主子恕奴才多一句嘴:主子带玉叶和玉函姑姑出门吧。奴才留下,陪着五姑娘就是。” 婉兮心下呼啦一热,忍不住伸手攥住了玉蕤。 “如叫我挑,我自然是希望带你和玉叶一起去的。人人都知江南好,谁不想去看看江南呢,更何况以你现在的年纪,也最是该开眼界的时候儿。”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也说了,奴才年岁还小。便是这次去不了,说不定还有下回的机会。” “奴才在主子身边儿伺候主子,自然凡事都以替主子分忧为第一要紧的事。这会子主子两头儿悬心不下,奴才既能得用,自然责无旁贷。主子便安心去吧,咱们永寿宫,奴才一定设法给看得牢牢的,不叫出半点的事。” “好玉蕤。”婉兮只能一把抱住玉蕤,“玉壶走后,我总庆幸身边还有一个你。我真不敢想,若身边没有你,这宫里又会折腾成什么模样。” 玉蕤也含了泪,“主子千万别这么说。奴才和奴才的阿玛,心里都明白自己此时在宫里的职分是怎么来的。况且今年我阿玛遇着这事儿,若不是主子,说不定命都没了。” 婉兮也点头微笑,“我已经听说,皇上已经点了你阿玛的山东学政。山东是什么地方儿啊,那是出了孔子的地方,皇上能叫你阿玛去当山东学政,足见皇上有多重视你阿玛的才学。” “你阿玛不到二十五岁就能成为皇上的经筵日讲官,这会子就算不当总管内务府大臣了,去山东好好做一任学政,好好给朝廷选些人才,顺便自己韬光养晦安心做做学问,倒比跟内务府那帮老大臣斗心眼儿更好些。” “待得他山东的差事做满,他自己的年岁和阅历也足够了,回来再做这些斗心眼儿的事儿,便也更从容了。” . 夜深了,婉兮想了又想,提起笔又放下。 最终还是没写什么字,只从自己书架上取下两匣子书来。 都是她收来的那些杂书,话本、戏本、笔记都有。 她给装了起来,交给毛团儿,“明儿你拿了腰牌出宫,亲自给九福晋送去吧。” 毛团儿瞅了两眼,略有为难,“主子这是……到时候儿九福晋若跟奴才问起,奴才怕不知怎么答话了。” 婉兮摇头,“随她。她若问你,就是她并不懂我的心意,那我这礼就也白送了;若她明白我的心意,自然也不会问你。” 毛团儿便也接了,打千儿接了收好。 . 已是很晚了,今儿大年初一,皇上白天太和殿庆典,晚上又要赐宴群臣,婉兮知道皇上累,本没指望皇上能过来。 更何况,这是大初一的呢。皇上便是要做做样子,也应该是与皇后共度的。 第1458章 107、早去等着了(4更) 婉兮今晚儿上睡得晚些,当真不是等皇上呢,都是叫方才那两件事儿闹的。 可是看在玉叶眼里,却还是叫玉叶急在了心上。 她自己在外面延宕了好一会子,这才悻悻而归,跟婉兮说,“主子安置吧……今晚上,总归皇上不会来了。人家皇后主子,大中午的就已经到养心殿守着去了。总归那东耳房是给她的,她进去就不出来了。” 婉兮抬眸望她,“你怎么知道的?” 玉叶忍不住撇撇嘴,“孙玉清说的,自然错不了。” 婉兮微微皱眉,“……你跟那孙玉清,最近走动得倒是频繁。” 玉叶也叹口气,“虽然咱们永寿宫离着养心殿近,可是御前的消息终究不是咱们总能立时知道的。这会子李谙达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这大冬天的便也少走动了。若想知道御前的事儿,奴才便只能指望孙玉清了。” 婉兮垂下头去。 玉叶站在那也略发了一会子呆,方叹口气,“虽然毛团儿原本也是御前的人,可终究他都离开御前这些年了。这会子御前的人也换了几茬,现在他有些话都不容易问了。” “再说他虽然是李谙达的徒弟,可是人家孙玉清这会子也是李谙达的徒弟了。也终究孙玉清就在李谙达身边儿,也离着皇上更近,故此在毛团儿和孙玉清中间儿,有些人倒更愿意卖情面给孙玉清。故此许多事儿只有孙玉清知道,毛团儿却反倒打听不出来了。” 婉兮眸子轻转,凝注玉叶。 “你说得对,其实我挺对不住毛团儿。毛团儿本是皇上眼前的人,若是李玉老了,自然也是毛团儿接下李玉的差事。可是如今毛团儿到了我这儿来,将来李玉退下来,倒轮不到毛团儿了……” “宫里当太监的,别管什么品级,也终究是伺候在皇上身边儿的位置才最要紧。故此我这两年也没少了想着,是不是应该将毛团儿送回养心殿去,别在这永寿宫里耽误了他的前程。” . 宫里自然有宫里的规矩,便是永寿宫离着养心殿这样近,可是养心殿和永寿宫里的人也不是寻常就能见着的。 若毛团儿回了养心殿,便不如这样天天都能看见。这永寿宫和养心殿之间虽然近,却也不啻成为了咫尺天涯。 玉叶的面色便也是微微一变。 虽说她跟毛团儿冷战已经有些日子了,表面上看起来简直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便是她想知道养心殿的事儿,她也不去问毛团儿,宁肯自己去跟孙玉清打听去。 可是……若说到叫毛团儿这么走了,要守着这咫尺天涯,多少天才能见着一面儿,她这心下也不知怎么,跟被一把给将五脏六腑都掏空了似的。 . 她的神色尽管极力掩饰,可是婉兮实在是太过了解她。故此玉叶那点子隐约的神情,还是都被婉兮看得真真儿的。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垂下头来。 “我不过那么一说,我也舍不得叫毛团儿走。咱们宫里女子这头儿,自从玉壶出宫了还没安稳下来,我可不想叫太监那边也按下葫芦起了瓢去。” 第1459章 108、给皇上进饽饽(5更) 玉叶这才悄然松下一口气来,上前来绕到婉兮后头去,伸手替婉兮卸下钗环。也借此,挡住婉兮的打量去。 “总归主子放心就是。孙玉清也是聪明人,这会子我跟他相处得也越来越好。便是我问什么,他没有瞒着我的,什么都肯告诉我。这就跟毛团儿在养心殿没什么区别。” “主子若是想知道养心殿什么,也尽管告诉奴才。奴才立时去问孙玉清,准保能问出来。” 婉兮望向镜中的自己。 “看样子你对这个孙玉清,心下倒是很有些自信。” 玉叶愣了愣,将婉兮这话又回味了一会子,便有些红了脸,“主子这是说什么呢!孙玉清之所以肯对奴才什么话都说,还不是因为他是李谙达的徒弟么?李谙达教出来的徒弟,哪个能是没有眼色的呢?他们自然最知道咱们永寿宫问的话,他们不能瞒着!” “再说,孙玉清自己也总唠叨,他能从圆明园给调回宫里来,还是托了主子的福呢!他也是个不忘恩德的人,这便才对奴才知无不言。其实这都是主子积下的功德,倒与奴才自己无关的。” 婉兮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他是养心殿的人,跟他好总比跟他不好强。” 玉叶这才松了一口气,“奴才也是这样想!都说‘阎王好斗,小鬼难缠’,皇上的心虽然在主子这儿,可是养心殿的太监们咱们终归也值得交下些。” . 婉兮静默了一会子,外头玉函端上热热的奶茶来。 “主子喝一口再安置吧,热热的,躺下这胃里才舒服。” 婉兮因身子寒,这些年都不容易坐胎,便宫里的人都记着,晚上婉兮临睡前,总得给婉兮垫补进些热的去。 婉兮盯着那奶茶出了会子神,忽地抿嘴一笑,问玉叶,“那孙玉清可告诉你了,这会子皇上可已经回了养心殿,用了晚上的那顿饽饽去?” 玉叶便笑,“奴才自然问明白了!主子是要给皇上送饽饽去吧?” 婉兮哼了一声,“这会子既然皇后在呢,我不便去。” 婉兮抬眼看了玉叶一眼,“这会子按规矩总得是头等女子方去得。” 玉叶便眸子也是一亮。 婉兮垂下眼帘,藏住一抹黠光。 “叫五妞去。” . 玉叶得了令,出去安排。婉兮自己便也没再等着,钻进被窝去,熄灭了灯火,专心睡觉。 隔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隔扇门轻轻一响,还是有人走了进来。 婉兮还是没点灯,自己却主动悄然坐起来。 夜色虽暗,可是窗外总有石座宫灯亮着。那光亮便也透过玻璃明窗照进来,便是不点灯,也能隐约看见。 婉兮故作惊讶,“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哼一声,“你说呢?” 婉兮上下瞟着皇帝,“奴才哪儿知道呢?” 皇帝“呸”了一声,上前坐在炕沿儿上,一把捏紧了婉兮,“你给爷进的什么饽饽?” 婉兮垂首想了想,“奴才进的饽饽,怎了?那是四川的饽饽,还是金川战事结束了,奴才跟他们听说了,学着做出来的。那叫‘三大炮’,今晚是大年初一,吃这个多响亮,多应景呢!” 第1460章 109、看得目不转睛(6更) “呸!” 皇帝又是笑,又是恼,又是啐了一口。 “是响亮。那五妞演得也实诚。她站在膳桌边儿,将那江米团子乒乒乓乓往膳桌上砸,‘大炮’是响亮了,爷都惊得只能盯着她看,而且看得目不转睛!你叫坐在爷身边儿的皇后,心下当如何想?” 婉兮哪儿还用皇帝给她描述那场景呢,那场景早就在她心眼儿里了。 她借着黑暗,伏在锦被上已是乐得直不起腰。 却不敢出声,不想叫皇上给听真楚了。 她能想象到,凭五妞的相貌,那么乒乓砸江米团子,那么得皇上目不转睛的凝视,便必定是两颊如桃、眉目生姿了。那副情状落进皇后眼里,不扎眼才怪。 婉兮乐了半晌,揪着被子忍着笑,道,“想来主子娘娘也必定是喜欢看的。总归五妞是主子娘娘指给奴才的,奴才叫五妞去进饽饽,她将那三大炮的活儿演得好了,主子娘娘心下是第一个美的。” 皇帝无奈,伸手拍她额头一记,“还美?你今晚还不如叫二又去拉屎呢!” 婉兮忍了笑,深吸口气,就在炕上直起身来,跪在被褥堆里给皇帝磕了个头。 “爷,奴才当真是借这响亮,给爷拜年;‘再拜陈三愿’:这一响是过年的炮仗,奴才愿替皇上崩走所有的鬼祟和不顺心去;第二响,是替皇上新年头儿上便发一声呐喊,愿这一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了去;第三响,也是为即将开始的南巡,替爷打响一头炮去,壮皇上行色,以振天威。” 皇帝不由得动容,一把捉住婉兮的小手,便抱进怀里。 “你个小妮子……” 婉兮含羞却推,“今晚主子娘娘不是在养心殿等着爷呢么?” 皇帝咬牙,“……爷今晚不能留下,也省得叫她发现了端倪去,以后又要以爷到你这儿来过夜生事。你若也顾着这个,那你就乖乖的,别叫爷费事——爷给你一回‘带响儿的’,就回去。” 婉兮大羞,“爷……凭什么带响儿的?” 门外还有上夜的闺女呢,皇上还要带响儿……真是羞死人了。 皇帝却咬牙切齿,“……谁叫你什么不好送,非送‘三大炮’,这便全都是你自找的!” . 大年初一,宫里原本也有皇帝到哪儿,哪儿就响过炮仗的规矩。 只是今晚上皇上却将这“随身的炮仗”给打响在永寿宫里了…… 那一串子的清脆动静响了好一会子,终于归于平静。 婉兮红着脸大口喘气儿,手指绕着皇帝的辫梢。 知道他还是得走,不说舍不得,可是终究还是舍不得吧。 皇帝自己整理好衣裳,却回身忽地又捉紧婉兮下颌。亲了一个响的,故意绷了脸问,“……倒是今晚上,林常在给爷进的饽饽,是怎么回事儿?” 婉兮赶紧松开皇帝的辫梢,转了个身儿,将脸背过去,“皇上说什么呢?奴才困了,没听清。” 皇帝哼一声,“后宫素来有用膳给爷进一两道菜的规矩,今儿又是大年初一,故此东西六宫都派人送了吃食来。林常在今儿送的,却是爷爱吃的饽饽;那饽饽原本是你做的。” 第1461章 110、大年初二送惊喜(7更) 婉兮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已是渴睡的模样。 “……奴才也有一个好奇。这会子既然主子娘娘等着皇上呢,皇上是用了什么借口来奴才宫里?” 皇帝登时扬眉。 婉兮用被角捂了脸笑,“爷告诉奴才,奴才就告诉爷~” 皇帝哼一声,跺了跺脚,转身就走了。 婉兮含笑,轻轻阖上眼,沉入梦乡。 . 次日一早,皇帝依旧如往日一样天不亮就起身,离了养心殿去。 那拉氏在东耳房里醒来,不急不忙起身更衣,再留在东耳房里吃完了皇帝赏的早膳。 待得天光大亮、日上三竿,这才慢慢悠悠离开了养心殿。 身为中宫皇后,她大年初一睡在养心殿的事儿,如何能不叫人知道才好呢。 塔娜上前问,“是否直接过去给皇太后请安?” 那拉氏想了想,“先不忙。总得回去先换换衣裳。” 刚回到承乾宫不大一会子,那拉氏却惊愕地看见李玉含了笑来传旨。 在宫里这些年,她对李玉也实在是太过熟悉。李玉带着这么一副架势来,脸上是这么一副表情,便叫那拉氏心下直觉不妙。 ——李玉这神情,像是皇上又进封了后宫,于是含着笑来传喜旨的模样。 . 李玉没朝她的寝殿来,而是直接冲着林常在的偏殿去了。 那拉氏也顾不上自己换不换衣裳,自己从寝殿便冲出去,一路奔下台阶,直接冲着李玉去。 中宫气势,当真也是威风凛凛,李玉老远就感觉到了,赶紧回头跪倒。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李玉,你来做什么来了?” 李玉含笑道,“回皇后主子,奴才今儿来承乾宫,倒不是皇上有旨意给皇后主子;奴才是给林常在传旨、报喜来了。” “你给她报的什么喜?!”那拉氏攥紧了手指。 李玉为难地道,“……皇后主子问起,可是总归奴才得先把谕旨传给林常在。奴才可不敢在正式传旨之前,将皇上的口谕给说出去了。宫里规矩严,便是对着皇后主子,奴才也不敢不是?” 李玉瞟了那拉氏一眼,继续笑眯眯地说,“况且老奴想着,昨晚上皇后主子就是在养心殿过的。那这今早上皇上的旨意,怕是已经提前跟皇后主子说过了。” . 那拉氏被李玉的话给噎住,紧咬牙关,却也只能点头看,“好,本宫不为难你。你先去传你的旨!” 李玉双腿跪安,这便到了林常在所居的偏殿前。 林常在身边儿的女子早已通禀了去,林常在这会子急忙走出来,迎着李玉。 一张俏脸已是红透了。 李玉先朝林常在请了单腿跪安,然后站直了道,“林常在接旨:……封林常在为林贵人。” 林常在原本已经是贵人,却在十四年正月那会子被将为常在。时隔两年,再度回到贵人位分上,这失而复得的滋味,已是叫她欢喜得热泪盈眶。 林贵人跪倒谢恩,远远看见那拉氏站在那边,便也又向那拉氏谢恩。 那拉氏忍住懊恼,尽力挂上笑容。 身为正宫皇后,她宫里的人在大年初二这样的好日子得进封,她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第1462章 111、我就问你,还有谁(1更) 李玉传完了旨,又回来打千儿。 “奴才已经传完了旨意,还得将这旨意传谕给内务府知道。奴才请皇后主子示下,不知皇后主子是否还有懿旨?” 那拉氏抿紧嘴唇,高高扬起下颌。 “李玉,别告诉本宫,这大年初二,皇上是独独进封了林贵人一个儿!” 李玉便赔笑,“哪儿能呢?皇上广有六宫,皇上一向是雨露均沾,单独进封一向都是罕见的事儿……皇上登基十六年来,一共也没几宗。” 那拉氏紧咬牙关。 这话她当然知道! 孝贤皇后崩逝,丧仪看着那么大阵仗,可是皇上还是大封六宫;而她自己呢,晋位摄六宫事皇贵妃那天,皇上偏也一同封了个嘉贵妃! 皇上雨露均沾,对这宫里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 若非要说特别,不过是当年令妃忽然就直接初封为贵人那一回! 那拉氏强按下不满,眯眼盯住李玉,“说吧,还有谁?皇上不是还说了,要进封嫔位以上么?” 那拉氏死死攥住掌心的金刚十八子。那金刚菩提的八条脊,硌得她掌心生疼。 难道是舒妃?果然是舒妃?! 舒妃有了孩子,本就应该进封;况且皇上不能带着舒妃一同南巡,便是出于安慰,这会子说不定也会进封了舒妃吧? 可是贵妃位上已经有两个贵妃,那皇上要进舒妃为什么位分? ——天杀的,该不会当真是直接跳过贵妃,晋位为皇贵妃吧? . 李玉略作沉吟。 便是这略作沉吟反倒扎得那拉氏心里更疼! 她是正宫皇后,皇上大年初二进封后宫,她昨晚即便宿在养心殿东耳房里,可是她竟然对此毫无准备! 好在李玉只是略一沉吟,随即恭敬跪奏,“回皇后主子,进封传旨,在宫中亦是尊卑有序。奴才最后一个才来给林贵人传旨,前面的主位已经接过旨意了,故此奴才这会子便是奏明皇后主子,也不为过。” 那拉氏咬牙切齿,“李玉!你不必与本宫说这些。本宫是正宫皇后,你便是提前将皇上的旨意说与本宫,也不算你错!更何况你已经传完了旨,还解释这些做什么!” 李玉忙叩头谢罪,“老奴年岁大了,脑筋糊涂了。皇后主子万万恕罪。” 那拉氏细目圆睁,“还不说?!” 李玉这才不慌不忙答,“……皇上晋陆贵人为嫔,赐封号为‘庆’;晋颖贵人为嫔。命该部察例具奏,钦此。” . 那拉氏长舒一口气,却也同时倒退两步。 长舒一口气,自然是因为她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舒妃别说没直接晋位为她最担心的皇贵妃,便连贵妃都没晋成。 甚至,皇上既然进封后宫,却偏偏落下了因有了皇嗣,最应该晋位的舒妃去…… 皇上怎么会“忘了”?皇上是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吧! 这念头叫她心内狂喜! 可是……皇上怎么会莫名其妙进封了陆语琴?! 颖嫔倒也罢了,终究家世显赫,皇上这会子关注准噶尔,那出自蒙古八旗的颖嫔便自该受到重视;可是这个陆语琴呢,一没孩子,二只是个江南汉女,她凭什么也熬到今天,晋位为嫔了?! 第1463章 112、一个换两个(2更) 更何况这宫里,谁不知道语琴是令妃一系,与令妃的情谊从当年一起进宫就开始了! 这回进封后宫,令妃因无子而封妃,已是说不过去;故此皇上这回便怎么都不能再晋令妃的位分——是不是因为这个,皇上就晋了陆语琴去! “封号为庆?” 那拉氏满眼轻蔑而笑,“也是,那陆氏凭什么今年进封?还不是因为正好赶上了皇太后的六十万寿大庆之年!皇上赐封号为‘庆’,倒也说的明明白白。我倒看她自己敢不敢以为,是因为自己得宠~” . 李玉去了,那拉氏还跌坐在自己的殿内,思绪难停。 塔娜瞧着,便上前轻声问,“主子……咱们还去不去给皇太后请安了?” 那拉氏抬眼瞟了塔娜一眼。 此时每当看见塔娜,她就忍不住想起皇上嘴里喊的“东珠”。 “今儿冷不丁发生这样多的事儿,我还哪儿有心思去给皇太后请安?过会子进封了的都得过来行礼,本宫还得想想要说什么!” 塔娜咬了咬嘴唇,只得暂时退后。 德格从外头进来,“回主子,林贵人在殿外等了许久了。她今儿刚进封,要进来正式给主子行礼的。” 那拉氏闭了闭眼,“告诉她先回克。过会子总归那新进封的庆嫔、颖嫔都要来行礼,叫她跟她们一起行礼便罢!没的以为自己是本宫这宫里的人,就要更近便了一层似的!” 说来让她懊恼,她在令妃身边儿放了一个五妞;结果她自己身边儿却多了塔娜、林贵人两个膈应人的! 虽说塔娜是她自己的家下女子,这些年也是忠心耿耿,无人能代替;可是如今只要想到“东珠”,她就忍不住觉着烦! . 塔娜知道主子这些日子看她不顺眼,她也想好好表现,尽快将主子的心给拉回来。 她便上前劝道,“主子……好歹林贵人是主子宫里的人,她复位为贵人,对主子来说也并非坏事……主子何苦连单独行礼的这一点脸面都不给她?” 那拉氏冷笑一声,“可你没看见在养心殿,她给皇上进的是什么饽饽么?那粘馓团子,我就只看见令妃给皇上做过!你不觉着她私下里已经跟令妃来往了么?” 塔娜急忙跪下,“奴才就是因为看见了,也这样担心,这才想劝主子单独见林贵人。主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宫里的人,跟令妃私下里有了往来吧?主子唯有对林贵人更善待些,才能叫她回心转意不是?” “回心转意?”那拉氏磔磔冷笑,“本宫不稀罕!既然已经生了异心,便别想再回头!” 那拉氏说这话,却是盯着塔娜的眼睛。 塔娜听懂了,一时心下更是一瓣一瓣凋零而下,无法捡拾。 . 一众嫔妃都来请安时,那拉氏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淡淡勾着唇角,瞧着众人给语琴、颖嫔、林贵人道喜。 再怎么喜庆,最高却也不过只是个嫔位,与她的距离还远着。她这会子平静下来,倒生出超然来。她只是稳稳坐着,等着舒妃的信儿。 舒妃今儿来,还是不来呢? 第1464章 113、惹人笑话(3更) 翊坤宫里,舒妃与两个女子也正在争执。 今早上消息一传来,舒妃整个就是懵的。 此时宫里唯有她有皇嗣,若皇上不进封后宫倒还罢了,若有进封,她便必定是第一位的。可是这是怎么了啊,皇上明明进封了后宫,还一晋就是三个人,却为何偏偏将她落下了? “主子上回与皇后吵了那一起,难道还不够么?今儿若去了,更是摆明了要受她磋磨。主子干脆别去了,总归咱们还有皇嗣,皇上早就免了请安。”成玦自是极力地劝。 舒妃脖颈僵硬,执拗地望住窗外,“就是因为她们必定要笑话我,所以我今儿还非去不可!我就要当面瞧瞧,她们究竟能说我什么,敢说我什么去!” “我不能留在宫里,我不能只自己想象她们会说什么去,否则我自己都能把自己逼疯了!” 如环赶紧道,“主子千万消消气。皇上不可能不进封主子的,皇上说不定要等着主子生下皇子来,再一并进封啊。咱们不是都分析过了嘛,皇上这会子若不进封,便必定是要在主子诞下皇子来,便干脆跳过贵妃位分,直接晋主子为皇贵妃了!” “咱们能想明白的,别人未必就想不明白。咱们今儿不去,倒叫她们以为咱们自己心里有数,笃定能临盆之后晋位皇贵妃的。那她们就非但笑话不出来,心里还得艳羡了主子去呢!” 成玦眼睛也一亮,“对,如环说得对。咱们越是不去,就叫她们越是以为咱们高深莫测。总归皇太后对主子好,她们心下必定以为皇太后私下与主子透过口风了。” 听着两个女子极力地替她捭阖,舒妃这一颗心便更难忍酸楚。 她们两个说的都对,她是可以借着这个法子在六宫面前维持一份脸面去……可是旁人好骗,终究自己才无法骗。 这件事竟然就连皇太后也并未与她有过半个字的知会和解释。 也许这事儿就连皇太后事先都不知晓吧? . 舒妃终究没来,只叫成玦来给回了句话。 那拉氏深感失望。 大年初二,她们自己回不了娘家,好歹还指望舒妃来乐一乐呢。可是舒妃不来,她的心情便都给影响了。 那拉氏眼珠儿一转,便盯上了语琴。 “大年初二得进封,说来庆嫔的封号当真是应景。”那拉氏慢悠悠道。 语琴听见那拉氏提到自己,面上的笑容便不觉都收了起来。她静静起身,向那拉氏行礼。 那拉氏点点头,“庆嫔这一晃进宫也有十年了。十年了才晋位为嫔,得了第一个封号,不用再以自己的姓氏为称号。真是可喜可贺。更何况今年正是皇太后六十万寿大庆之年,你能得进封,便连这封号都指明了是托皇太后的福……” “庆嫔快来与我们讲讲,你此时心下是怎样一种欢喜呀?” 语琴晋位的欢喜,便被那拉氏的话如一盆冷水泼下,都给浇灭了。 语琴努力站直,竭力平静道,“有封号,妾身自然欢喜;可是就算没有封号,只以姓氏为称号,妾身这些年却也并无遗憾。” “便如皇后娘娘,从前在妃位、贵妃位时有封号为‘娴’;待得成为独一无二的皇贵妃、皇后的时候,自然就又用不着封号了。” 第1465章 114、一字一心(4更) 那拉氏耸肩而笑,“庆嫔这是想说什么?你是拿你自己跟本宫做比?庆嫔啊,本宫是不是该在这里治你一个藐视中宫之罪?本宫尚在,这宫里便所有敢与中宫相提并论者,都是以下犯上!” 那拉氏轻蔑地凝着语琴,“咱们宫里来自江南的汉女是不少,可是你也不过是其中倒数的罢了!你比不了人家纯贵妃,她的曾祖是汉大臣中的翘楚,康熙爷时当过两江巡抚;你也比不上人家婉嫔,婉嫔好歹出自海宁陈家,她家现在还有陈世倌在朝中内阁为官。” “你陆家虽说在江南有些名望,不过你家无人在朝中为官,不过是一介江南布衣家族罢了!皇上能将你挑进宫来,还要走江南织造的途径,可见你这进宫已是多见不得人!” “进宫十年,能熬到嫔位,已是你的造化。没的还将自己与本宫做比,真是叫人笑掉了大牙!” 语琴深深吸气,手已攥紧。 婉兮和婉嫔对视一眼,急忙起身。 “回主子娘娘,妾身倒以为,‘庆’这个封号极好。” 那拉氏冷笑,“好?当然是好!皇太后六十万寿大庆之年,怎么不好?” 婉兮却摇头,“皇上赶在今年进封庆嫔,是有为皇太后贺寿的心愿;可是妾身相信,皇上这次进封却并非只为了给皇太后贺寿。” “心中有喜而行之,曰庆;天子有善事也,曰庆。福者为庆,喜事为庆,善亦为庆,这便皆为天下最完美之事。” “况且庆字本意,便是‘带着鹿皮,真诚对人庆贺’之意。吉礼以鹿皮为挚,鹿又通‘禄’,亦正合庆嫔的‘陆’姓……由此可见,皇上以庆字为庆嫔封号,非但不是信手拈来,反倒是皇上用心择取而来才是。” “好一个伶牙俐齿!”那拉氏盯住婉兮,止不住地冷笑,“令妃这是与本宫卖弄汉字么?这是大清后宫,本宫是后宫之主,说话写字都用满语……令妃说这些,你当本宫稀罕听?” 婉兮扬起头来,迎住那拉氏的眼。 “主子娘娘没说错,可是皇上不仅是满人的皇上,也是整个中国的皇上!若说庆字,皇太后徽号前两字便为‘崇庆’,第二个字便是庆。若以尊号而言,皇上能再用这个庆字加给庆嫔,足见隆重之意!” . 话说到了皇太后这儿,那拉氏也不得不停了嘴,只咬牙恨恨盯住婉兮。 说不下去语琴的封号,那拉氏转而望住颖嫔轻轻一笑。 “说起这个‘颖’字,也有故事。本宫记得当年这个‘颖’字是礼部先选给婉嫔的,那时候礼部选定的三个字分别是:婉、巽、颖。” “巽字倒也罢了,不好认,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剩下的婉和颖字里,婉嫔自己选了‘婉’字,便将‘颖’给剩下了。也恰好其后颖嫔进宫,这个字便给了颖嫔。” “婉嫔为何选了婉字,而弃了颖字去呢?本宫不便揣度,不过这个婉字倒是叫本宫不由得想到了令妃的闺名去啊。婉兮,不就是这么婉字么。” “由此可见啊,婉嫔才是一心都想着令妃。与婉嫔相比,颖嫔你的封号可是人家不稀罕的,倒比不上人家婉嫔与令妃的亲近了。” 第1466章 115、赐住延禧宫(5更) 颖嫔高娃也没想到那拉氏忽然将矛头刺向她。她本与婉嫔一处坐着,冷不丁听见这个,不由得回眸看了婉嫔一眼。 那拉氏便含笑点头,“哦对了,本宫差点忘了,庆嫔和颖嫔两个进了嫔位,该是挪挪宫了。” “既是说到颖嫔,颖嫔身份尊贵,进宫两年就晋为嫔位,足见皇上和皇太后打心眼儿里喜欢颖嫔。” 那拉氏对颖嫔的夸赞,恰与她之前贬损语琴的话形成强烈对照。 那拉氏自己倒是说得开心,唇角轻扬起,“颖嫔既然已经身在嫔位,便已有资格居一宫的主殿。” 那拉氏眼帘轻翻,瞟了婉嫔一眼,“你如今在永和宫里跟婉嫔两个住着,虽然已是同在嫔位,可是婉嫔年岁比你大,又是潜邸里的老人儿,故此永和宫里的主殿,还是得给她住着。你明明同在嫔位,却要屈居偏殿,那当真是太委屈了。” “上回本宫与皇上说起给舒妃挪宫的事儿,正好说到还有延禧宫空着。延禧宫离着永和宫本也近,南北挨着,不如这延禧宫就给颖嫔住吧!颖嫔,今晚上就可大大方方搬进延禧宫去,住主殿。” . 颖嫔急忙起身行礼谢恩。 那拉氏道,“虽说延禧宫有些偏,倒委屈了颖嫔你。可是你也瞧见了,终究你在嫔位里年纪最小,又赶到这儿了,便暂且在里面住吧。总归皇上喜欢你,必定搬去园子、出巡都会带着你的,一年在宫里一共住不了几个月,也不妨碍什么。” 颖嫔连忙道,“妾身能忝居一宫主殿,已是主子娘娘的恩典,妾身如何还敢有半点计较?” 那拉氏满意拍手而笑,“那就好了!咱们出身满蒙的格格,就是爽朗,本宫喜欢!” 婉兮轻轻按住语琴的手,拍了拍。 那拉氏说够了颖嫔,这才缓缓转头过来,瞟一眼语琴。 “按说呢,庆嫔晋位为嫔,也应该跟颖嫔一样,挪个宫,住个主殿。可是当真不巧,庆嫔啊,如今这东西六宫里,除了皇上另外有用项的启祥宫、景阳宫之外,已经没有空宫了。就也只得委屈你,还得继续跟着愉妃,住在储秀宫里。” 那拉氏抬眸瞟一眼愉妃,“庆嫔啊,你总该明白,本宫说委屈你,其实当真没委屈你什么。你跟颖嫔不一样。” “颖嫔呢,出自蒙古八旗,家世门第都不是你一个江南汉女能比的。故此这延禧宫该给颖嫔住,却暂且不能给庆嫔你住。” 那拉氏说着又瞟了愉妃一眼,“况且呢,储秀宫与永和宫里情形也不一样。颖嫔晋位,便与婉嫔同在嫔位,这一宫里住了两个嫔,便分不清了个尊卑主次;可是你在储秀宫里,愉妃却是妃位,且是个有皇子的,自然在你之上。” “只要愉妃在,那储秀宫的主殿便轮不到你。你继续住偏殿,也不委屈了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就赶紧也生个皇子,晋为妃位,与愉妃平起平坐了去。到时候本宫便怎么着,也得设法给你再挪个宫了。” 第1467章 116、抢人(6更) 出了承乾宫,婉兮掰开语琴的拳头,转过来看,语琴的掌心已是被指甲抠出了两个殷红的印子来。 婉兮心疼地赶紧给摩挲着,“姐姐何苦受她所激?” 语琴含泪道,“她就是我的煞星,我从进宫初看那日撞上她就知道。好歹今儿还是我进封的好日子,我熬了十年才熬到嫔位,被她这一盆冷水泼下来,便什么欢喜都没有了。她厉害,她高高在上,我只能忍气吞声吃她的亏!” “姐姐千万别这样想!”婉兮也是锥心而痛,“姐姐若当真难受了,那岂不是反叫她如意了去?姐姐听我一言,她能忍二十年才当上皇后,咱们不过才进宫十年。等再熬过这十年去,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语琴哀哀摇头,泪水纵然强忍,也还是从眼角滑下。 “再熬十年又能怎样呢?她还是皇后。一日为皇后,便终身为皇后,除非有极其严重的失德,否则她将到死都是皇后。咱们呢,咱们便永远都是她眼里的汉女嫡子,是妾,是端不上台面、没资格跟她争辩的奴才……便是再忍十年,也没有出头的希望!” 婉兮静静垂首:“……还有皇上呢。” 语琴微微一顿,随即却也摇头苦笑,“皇上又怎样?傻婉兮,我跟你不一样。你有皇上护着,你敢与她分庭抗礼;我呢,我哪儿敢啊。” 婉兮攥住语琴的手去,“姐姐冷静下来,听我说:姐姐从前在意位分,以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封嫔的那一天。结果呢,不过十年,咱们还不到三十岁,姐姐即便无子,却也已封嫔。这便已经追平了怡嫔柏水薇去。汉女无子封嫔,这已算最高。” 语琴难过地摇摇头,“最高么?你看怡嫔现在什么样,我又什么样儿……”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住语琴,“若姐姐不信皇上,那还有我。姐姐便信我。” “这宫里只要还有我一天,我便绝不会让姐姐受了她的欺负去。” 正月的寒风掠过紫禁城的金瓦红墙而下,泠泠吹动语琴鬓边的金步摇去。 语琴定定望住婉兮,虽然还是含泪,却终是认真点头。 她握紧婉兮,“……我就算不信皇上,也信你。” . 语琴回去了,婉兮还留在原地站了良久。 一回头,才见婉嫔的轿子走了又转回来。 婉兮忙迎上去,“方才也叫陈姐姐受委屈了。” 婉嫔含笑摇摇头,“跟皇后在潜邸里和宫里共处,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比你们更了解。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说我这个性子,她已经伤不到我了。” “今儿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我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可是,你要留意一下颖嫔。” 婉兮皱眉,“我明白。皇后当真厉害,用一个延禧宫便离间了颖嫔与陈姐姐和陆姐姐去。她又总是强调出身满蒙的格格,便是将颖嫔往她那边拉。颖嫔终究进宫才两年,跟咱们的交情还浅,若被她这样一下子就拉过去,也不奇怪。” 第1468章 117、首次南巡(1更) 乾隆十六年正月十三,皇帝于祈谷礼成,奉皇太后圣驾,率皇后及后宫等人起驾,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南巡。 因康熙帝也曾六下江南,凡事都以皇祖为楷模的皇帝,也早有南巡之心。 早在讷亲为当朝首揆之时,曾经南下办差,皇帝便流露过此意,叫讷亲沿途详查路线,尤其提到虎丘;只是那会子讷亲刚愎自用,未曾体察圣意,回奏说“虎丘只是一普通土丘”,不值一去。 讷亲为当朝首揆,却说这话,皇帝不得不暂时搁置此心;待得乾隆十四年,河道总督高斌、高恒父子因江南河道修堤坝事,与当地官员诸多矛盾,委决不下,皇帝遂再起南巡之心。 乾隆十五年,已代替讷亲成为朝廷首揆的傅恒,带领江南诸官——两江总督黄廷桂、河道总督高斌、漕运总督瑚宝、副总河张师载、安徽巡抚卫哲治、江苏巡抚雅尔哈善、两淮盐政吉庆联名上奏,恳请皇上南巡,以解决江南多年积压难决诸事。 乾隆十六年又正逢皇太后六十万寿,皇帝遂下决心这一年开启南巡。 这一次南巡的路线、驻跸等,早已于一年前开始筹备、制定。所经路线、所驻跸的行宫、大营等早已于一年前便已绘制图则,交皇帝亲览、御裁。 故此即便是正月十三便出行,且在皇帝祈谷礼成后,立即起驾,大驾卤簿也并未有半分的慌乱,一切全都按部就班,按着预定的行程,平稳而行。 虽同在队中,皇帝与后宫却是分开而行。 皇后那拉氏亲自侍奉皇太后,其余后宫又在一处。 自大年初二皇帝赐封语琴、颖嫔、林贵人后,因皇帝又为孟春祭祀太庙斋戒三日,其后又因祈谷礼赴南郊斋宫斋宿三日;中间几天皇帝还赴静安庄,在孝贤皇后、皇长子永璜的梓宫前奠酒……这一系列事,皇帝都不便带后宫随行,故此直到启程这日,婉兮也多日未曾见到皇帝了。 这便一起驾,便小心翼翼掀开车窗帘,朝外使劲儿瞧着。 虽然明知皇上的御驾离她还远,却总觉还是这样远远看一眼,心下才能安定下来。 “你别乱动!主子看,是主子,没的你也有胆子这么跟着东张西望的!” 婉兮还没看清前头,已经听身后玉叶训斥开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便也放下窗帘,坐了回来。 歪头看身边的五妞。 ——嗯,她还是将五妞给带出来了。 尽管之前已经做了那么多打算,玉蕤也自愿留在宫里看着五妞。可是在正月初二那天,那拉氏将颖嫔指进延禧宫后,婉兮回到永寿宫,还是改了打算。 这回她将五妞和玉叶一起带出来。 最大的麻烦,还是放在自己身边儿,由她自己亲眼盯着,才能更放心些。 五妞瞧婉兮看她,便有些不好意思,攥着手指赶紧解释,“这是皇上头一回南巡,这样全副的大驾卤簿出行,这样大的阵仗,奴才是从未见过的。这便有些好奇,忍不住朝外瞧瞧。” 第1469章 118、不必说(2更) 婉兮摆摆衣袖坐正,“嗯,我也好奇。” 她今儿穿淡绿行袍,那颜色颇似“水绿”,却不是水绿。 袍上绣柳丝垂条、鹅黄的蝶儿穿飞而过,不露全身儿,只隐约一角蝉翼。 比之其余后宫的盛装打扮,她的衣裳颜色和绣花都是素淡的。 右边衣襟没坠十八子,只是坠了一块金黄的蜜蜡。那蜜蜡一看就有了些年头,色老且包浆边角已经有了琥珀色的沁色。 这是临出宫时,三品以上外命妇、内务府下官员福晋送行时,她收着的。 是兰佩送来的。 没任何说明,只是素色锦帕上托了送进来。连个锦匣都没用,那么素淡且沧桑。 她接过来,遥遥看向那命妇送行的队列。那样乌泱泱一片的人,虽然九福晋因为九爷的身份,而在头一排跪送。可是车驾渐渐行得远,也还是看不清了。 她收回目光,便将右边襟口的碧玉十八子摘了,卸了十八子的穗子,穿进蜜蜡里,坠在了襟口上。 ——虽然来不及问清,她却也能猜到,这样老且干的蜜蜡,必定是来自雪域。 那便不是傅清留下的,就是玉壶留下的。 那她便自然应当小心珍重。 . 玉叶小心观察主子半天了,看着婉兮这样望着蜜蜡出神。 玉叶便也由着五妞朝外看去,自己坐过来悄声问,“九福晋松了这么块蜜蜡来给主子送行,其余一个字也没说,主子倒这么就收了。” 婉兮垂下头去,“过年那会子,九福晋也给我递过贺岁请安的笺,我那会子回礼也是只叫毛团儿去送东西,同样一个字都没说。” 玉叶皱眉,“那她是学着主子的模样来的?这又是什么哑谜呢,奴才倒参不透了。” 婉兮垂眸微笑,“那就是——不必说。” 玉叶两眼圆睁,张大了嘴,“不必说?不必说什么?” 婉兮淡淡抬眸,“我跟她的心结,就是结在她在咱们宫里掉的那个孩子的事儿上。那件事儿我跟她总归有不同的立场,自然有不同的观感。” “对于那件事,我还有许多想问的,可是她却未必想回答;又或者,她有许多想要辩白的,我却不愿意听。故此这事儿便扎在心里,变成了刺。” “这会子要我与她说话,无论我跟她,也许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者还没定下来该说到什么地步。那便不必说吧,只送上自己的心意罢了。” “我送给她的都是杂书,是从市井收敛回来的那些。文笔虽然比不上她们家藏书那样的高雅,可是胜在热闹,里面的人物个性十足,活灵活现。看那些书,便能从中窥见市井百态。” 婉兮抬眸,“九爷这一走又是几个月,她留在府中难免寂寞。那些书倒能替她解闷儿。” 玉叶想了想,“主子的意思是……便是隔着那件事儿,主子不想与她说话;但是却还是没缺了关心她,这一走还是给她留下些关怀之意去?” 婉兮抬眸望过来,欣慰点头,轻拍玉叶的手,“一出门,你倒更懂事了。” 玉叶红了脸,“奴才敢不懂事么?这会子玉函姑姑和玉蕤都没跟来,我一个人伺候主子不说,身边儿还那么一位……” 第1470章 119、非为自己(3更) 婉兮含笑点头,极快瞟了五妞一眼。幸好五妞掀帘子朝外看,看得正专注呢。 婉兮便也淘气冲玉叶眨眨眼。 玉叶便也压低声音,凑在婉兮耳边问,“……主子,何苦带着她?当真累赘!” 婉兮隐秘地勾了勾樱唇,低低道,“……带着她,不是要她伺候我的。我啊,是用她伺候皇后。” 玉叶一怔,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没再多说,只轻拍了拍玉叶的手背。 那拉氏已经摆明了在拉颖嫔,这江南一走就是数月,皇上也不能见天都在身边儿,她也得找个法子来自娱自乐。 同在一辆马车里,的确不方便说话,玉叶便按下这一头的心思,只问那蜜蜡。 “那依主子看,九福晋忽然送进这样一块蜜蜡来,也是不说话,却是什么用意?” 婉兮轻轻眯了眯眼,“这蜜蜡定然是来自雪域,便是与玉壶相关。她不说话,却是告诉我,她知道我在悬心什么。” “我走,给她留杂书,是想替她解闷儿;她则是知我所想,借表心意。” “这便是我跟她之间,都不用说话,却都明白彼此的心情,还记挂着彼此罢了。” 玉叶咬住嘴唇。 半晌道,“主子的意思难道是,都经过上回那样的事儿了,主子还肯跟她好?” .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 她暂时看不见皇上,却能在那队伍里偶然瞥见九爷。 九爷此时已然身为朝廷首揆,却还是如从前身为銮仪卫时一般,不时策马从前到后,凡事都要亲自检视过才能放心。 这般的龙旗烈烈、伞盖遮天,那样多的人,他一个一骑的身影穿梭其间。明明出身贵胄,高居一品公爵、功臣之首,却鞠躬尽瘁若此,总叫人心下说不出的一股子心疼。 婉兮便轻叹一声,“……值得。” 玉叶忍不住撅了嘴,“奴才明白,主子是为了九爷。可是她姐姐是舒妃呀,她那回分明是帮着舒妃陷害主子……主子竟然还能容她?” 婉兮也垂下头来。 过去那些年的经历,一幕一幕都浮现到眼前来。 婉兮想了良久,这才轻轻吐一口气,“其实我跟她,从一开始都没有理由交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早是舒妃的妹子了啊。那会子还隔着孝贤皇后呢,我跟她之间,心下本该只有隔阂,不该有后头的情分才是。” “可是这会子想来,我还肯记挂着她,是为了九爷;她呢,她肯绕过与孝贤皇后的姑嫂情、与舒妃的姐妹情,而与我交好,唯一的理由,怕也是为了九爷。” “既然都是因为九爷,那我倒可以与她暂且搁置我与她单独的芥蒂去。更何况那件事直到现在也还有诸多疑点,我都交予九爷去,我只信九爷自己给我的答案。在九爷给我答案之前,我也不再凭自己的心思而委屈了她去。” 玉叶便也叹息了一声,“不管这样,舒妃总是她的亲姐姐。她再与主子交好,奴才却担心她心下还是更顾着那姐妹亲情的。故此主子不能不多存几分防备。” 第1471章 120、元宵之夜(4更) 直到正月十五的晚上,大驾宿在涿州北大营,皇帝因元宵节,到皇太后行幄来给皇太后请安,婉兮才隔了这些天,终于得以见着了皇帝。 那拉氏是亲自侍奉皇太后,后宫也得跟着皇太后一处驻跸,跟皇帝的御幄并不在一处。故此整个后宫其他人也都跟婉兮一样好多天没见着皇上了,这晚上都正陪着皇太后说笑话,这抬头看见皇上忽然走进来,便自然心下都是难掩欢喜。 婉兮偷偷望着,见皇帝头戴黑色行冠,身穿石青色行褂,下头系明黄色行裳。那一袭象征天子的明黄色,都被盖在湛蓝之下,并不张扬;可是每一迈步,那明黄却又从蓝之下蹁跹而出,叫人不敢忽视。 只看到这儿,婉兮的心便有些跳。 皇帝一路走进,目光便也扫过一众嫔妃。因是南巡,今晚又是元宵,自然喜庆。故此一众嫔妃全都是盛装打扮,偏那姹紫嫣红里,有一抹淡淡的绿翩然跳入视野。 如迢迢水畔,蔓草娉婷。 皇帝便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来。 果然浓艳至极处,最入眼入心的,偏是那素淡至极的一抹。 他是天子,已然坐拥这天下最富丽浓艳的一切,他身边儿的人便不需任何浓妆艳抹,只需这样清淡素雅着,便已足够。 . 他心思流转,脚步却未停,一路从帐门走到皇太后座前,正正经经行双腿跪安。 刚启程,又是元宵,今晚上皇太后的兴致也是极高。见儿子请跪安,便笑,“瞧你这个皇帝,寻常在宫里给我请跪安倒也罢了,总归那宫里还有你每日专用的拜垫;可是这回出来,那拜垫也没人给你带着啊,你到我这眼前儿还跪什么呢?” 皇太后说着还打趣安寿,“瞧瞧,这还不都是你的错儿?你还非跟我说,那拜垫不带来,皇上就不用四十岁的人了,还见天儿给我请跪安。” 安寿便也笑,“是奴才眼界浅了。是皇上至孝,这片孝心从来不在一张拜垫上,便是没有拜垫,皇上还是给皇太后跪呀。” 那拉氏本陪坐在皇太后下首,这见皇太后开心,便也赶紧起身,走过来与皇帝并肩而跪。 “既然皇上跪了,媳妇儿自然也得一起跪。儿臣和皇上一起祝皇太后元宵吉庆。” 皇太后开心得一拍掌,“真是佳儿佳妇。快起来吧!” 皇帝连忙起身,速度比那拉氏倒是快了不少。 皇帝还想站在皇太后身边伺候着,皇太后一把将皇帝拢过来,母子一起并肩坐着,“瞧瞧,你的嫔妃们今晚都坐着,你若非要站着立规矩,倒叫她们怎么坐得安稳?还是你想叫她们也都站着,这样齐刷刷在我面前站成一片小树林儿啊?” 皇帝便也笑了,这才在皇太后身边坐稳了。 倒是那拉氏站起身来,见皇太后身边的位置已经坐了皇帝,她便不敢继续并肩坐了。 今晚看样子帝后融洽,婉兮垂下眼帘去,却莫名因为皇太后的话,想起了巴彦沟树林儿里那片“孤坟”。她便忍不住轻轻一笑。 第1472章 121、力邀君心(5更) “亏你还笑得出来。” 婉兮身后,语琴轻轻捅了婉兮一下儿,“你没瞧今晚儿的皇后,有多上赶讨好皇上。今晚是十五,自然又该是皇后侍寝的日子。” 婉兮点头,“从今年大年初一,皇后就主动到养心殿去等着皇上;到了十五,皇后今晚又这样难得上赶着……我是瞧出来了,皇后娘娘这一年怕是要‘洗心革面’,主动争取皇恩了。” 语琴轻哼一声,“洗心革面?我倒看她依旧面目可憎。” 婉兮拍拍语琴的手,偏首望她,“姐姐今晚还穿旗装?” 语琴点头,“好歹我也刚进嫔位,今晚又是元宵,当着皇太后的面儿,我若穿汉服,她便又看不顺眼了。” 婉兮莞尔一笑,“姐姐的顾虑是对的。不过待得上船之后,姐姐还是换回汉家打扮吧?” 语琴不由得挑眉,“你是说……?” 婉兮眸光轻抬,“皇上下江南,重中之重,实则为弥合满汉隔阂,统一天下人心。姐姐本是出身汉女,穿汉家衣裳才最合适。” “纯贵妃虽也是汉大臣之后,可是她终究身在贵妃位,且已在诞育下皇三子之后就入旗了,她这会子再穿汉家衣裳已经不合适。” “至于怡嫔……终究她有那样一段出身,并不适宜在御舟之上抛头露面。故此整个后宫里,唯有姐姐穿汉家衣裳,年纪合适、身份合适、位分也合适。” 语琴面颊上便微微一红,“你是说……?” 婉兮淡淡垂首,“这一趟南巡,是姐姐的好日子。姐姐只管珍惜。” 语琴也听懂了,脸红之余,却小心望住婉兮,“婉兮,你别多心。” 婉兮含笑摇头,“皇后在南巡之前,故意那样拉颖嫔,何尝不是想到了这一层去?颖嫔身份再贵重,家世再高,可这是南巡,是皇上面对江南汉人的一次巡幸。那些出身满蒙的格格们,便都用不上了。这一回正正经经是要咱们这些汉妃、汉姓人,陪着皇上好好风光一回的。” . 那边厢皇太后还在爽朗大笑,“我就说嘛,今晚上这六宫嫔妃怎么都这么齐刷刷、打扮得花儿一样地到我这儿来,陪我个老婆子说话呢?便是请安,往常说会子话就也该散了,可今晚上是个个都不肯走的。” “原来啊,她们也是计算着,皇帝你今晚一准儿来给我请安。这便都想看你一眼,或者叫你看一眼呢!” 一众嫔妃都娇声而起,纷纷向皇太后娇嗔,说“才不是那般。妾身是孝顺皇太后,只为了陪着皇太后说话才没走的。” 皇太后也开心大笑,“你们一个一个的小蹄子,当我不明白你们那心眼儿里都想什么哪?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儿过来的,你们那小心思啊,我比你们自己都清楚!” 许是出巡在外的缘故,皇太后便也放下了在宫里的威仪,难得如普通家宅里的老太太一般,与晚辈这样说说笑笑。 皇太后高兴,皇帝便也高兴,坐在一边含笑看着众人,点头听着皇太后的话。 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不时落在婉兮面上。 滚烫。 第1473章 122、没争宠(6更) 尽管是在行在,可是元宵这晚,涿州官员和百姓还是预备了火戏给皇太后看。 虽然规模比不上圆明园“山高水长”的火戏,可是也总归热闹。 更有不少百姓想来一观圣容,在大营外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皇帝便也大方陪着皇太后登上高处,点亮灯火,与百姓同乐。 嫔妃们分左右,各自排了饽饽桌和果桌,一同过节。 毛团儿鬼鬼祟祟过来,立在婉兮背后禀报,“……主子,天儿凉,主子还是加一件披风吧。” 婉兮心下一动,便也对同坐的愉妃点点头,“我去加件衣裳就来。” . 焰火正酣,夜空五彩。 焰火背后的夜色被反衬得更幽暗,更安静。 婉兮绕过皇太后的行幄,便瞧见皇帝正立在帐篷边,挑眸望着她。 婉兮面上微微一热,急忙上前。 不等她行礼请安,皇帝早已一把抱住,裹进了大氅里去。 婉兮悄然红了脸,回头却瞄着高处,悄声道,“……今晚上是十五。皇后主子可等着皇上呢。” 皇帝轻嗤,“今晚元宵,等火戏散了都要过子时了。她不累,我还累!明儿还有预定行程,下一处的行营已经收拾停当,岂能晚到?” 婉兮乖巧点头,“皇上不肯告诉奴才,大年初一那晚是用什么借口出来的;那今晚上总得告诉奴才,这会子是怎么脱身的吧?” 皇帝拍了她脑门儿一记,“非问!” 婉兮含笑眨眼,“爷便告诉奴才吧。终归这会子在行在,不比宫里,若是待会儿奴才撞见皇后,被皇后追问,奴才也好能与皇上说的对的上茬儿。” 皇帝轻嗤一声,“今晚不用借口。爷在那边儿大营里,还在赐宴王公大臣、直隶大小官员呢。爷今晚也不能一直在这边陪着,好歹还得不时到那边瞧瞧。” 婉兮垂下头去,“爷今晚分身都难,又捉奴才作甚?今晚总归是十五,是皇后的好日子,奴才可不敢在这晚邀宠。” 皇帝便哼一声,“今晚是没有二又拉屎、五妞去摔三大炮了!” 婉兮仰头,娇憨而笑,“奴才没说错吧,今晚奴才当真没想‘打扰’皇上。” 皇帝垂首便狠狠在她唇上咬了一记。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 婉兮被咬疼了,垂首躲在他臂弯里,唧唧咕咕地乐,“皇上说什么呢?皇上冤枉人!” 皇帝便伸手,将她整个身子揉着推到一步之外,方便上下打量。 “还说冤枉?若当真冤枉,从起驾时就穿这个颜色,又是为了什么?” . 婉兮心下悄然一甜,却是故意躲闪。 “爷又把奴才说糊涂了,奴才穿这颜色怎了?这次是跟着爷下江南,虽这会子还是正月,可待得到了江南,这一路便已是柳绿花红。奴才这不过是应景呀~” 皇帝轻哼,“说嘴!” 婉兮挑眸而笑,一双妙目在夜色里灼灼晶亮,勇敢迎上皇帝的眼睛。 “那爷说呀,奴才为何穿这颜色?” 皇帝眯眼,“这绿看似水绿,却并不尽相同。这颜色也不在传统色谱里……你倒是说,这颜色怎么来的,又叫什么,嗯?” 第1474章 123、谁会万千言语(7更) 婉兮咬着唇,明眸流光,却就是不肯说话,只是盯着皇帝,低低地笑。 皇帝哼了一声,抬手打了婉兮一记。 “不说便罢,真当爷看不懂?传统色谱子里的绿,分草色、茵色,二绿、三绿,若草、若芽……如意馆的画工每作画,总要先呈给爷看,爷要钦定那些颜色哪个要改,哪个该浓该绿,故此爷自己也早成了这设色里的行家去!” “你身上这绿,不是原本色谱里的,是画匠根据诗词歌赋里的意境,揣摩了,勾兑揣摩创造出来的。” 婉兮不由得含笑垂下头去。 以内库藏画数量之巨,皇上竟然几乎一卷一轴全都亲自看过。故此这颜色他认得,当真并无半点怀疑。 皇帝故意停顿了一段,伸手弹了婉兮脑门儿一记。 “这绿,名为‘双双燕’!” 婉兮心下一提,又一落。 随即笑意涌起,泛起在唇角。 ——就知道他认得。 皇帝轻哼一声,“双双燕,既是说这绿宛若江南春柳新绿之时,燕儿双飞蹁跹而过时的颜色;却也是词牌‘双双燕’里的意境:‘轻烟晓暝,湘水暮云遥度。’叫爷无法不想及‘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婉兮忍俊垂首,“……奴才真没有。” 皇帝捉住她手,垂首去寻她眸子,“若不是此意,那就是要说——‘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还过短墙,谁会万千言语。’你是有万千言语想向爷倾诉,可是却当着那么多人,不便倾诉;更因为今晚是十五,不愿相争……是不是?” 婉兮妙眸一转,朱唇含笑,可是眼角终究还是飘过水光。 她上前贴住皇帝心口,“……奴才当真不是为了与谁争宠,只是这些天见不着皇上,奴才心下想念得慌。便存了这一点小心思,总归笃定六宫虽然人多,却未必有几人能看得懂这颜色、这心意;便穿来给皇上一个人看。” “皇上若看得懂,奴才这一片思念之心便没白费;可皇上若今晚乍见六宫,乱花迷了人眼,姹紫嫣红里顾不上奴才这一抹淡色……那奴才便也死心罢了。” 皇帝心下愀然一疼,将她抱紧:“此时尚在陆路,总归你们都在马车里,要跟随皇太后和皇后一同行进。爷不好当众将你一个人带走。” “再忍几天,待得上了船就好了。爷必定将你早早接到身边儿……” 他便说,便急切又温柔地垂首去亲她。 唇齿相依,便觉心下的空隙被一点点填满。 他咬着她的唇,沙哑呢喃,“你想爷,爷何尝不想你……” 他揉着她,伸手进去解她衣裳,“将那小兜兜儿给了爷吧。” . 婉兮满脸满身都已滚烫。 她虽则害羞,却还是勇敢地迎着他的眼。 “那爷猜,奴才那小兜兜儿,是何颜色?若这回猜对了,奴才便解下来给爷;若爷猜不对,奴才可不给……” 皇帝恼得咬牙,“这外头的颜色爷看得见,才猜得出;里面的,爷又看不见,如何猜?” 第1475章 124、猜那内里(8更) 婉兮任凭着他手里揉,却就是不给他机会,叫他撕开了纽子去瞧。 婉兮勉力躲闪着,一双妙目璃光流转,“爷若猜不着,奴才便不给……什么时候儿爷猜着了,奴才方肯双手奉上。” 婉兮这么着,已是将皇帝逗疯。 他越是急着想猜着,却越反倒猜不准。脑子里、身子里,都只渴望一逞所愿。 若不是这外头天寒地冻,加上此处是皇太后和后宫的行幄,周遭没有空帐篷可随便进……否则他便要在这儿对她用狠的了。 婉兮身子虽有汉女柔软的肌骨,没有满蒙格格的强壮,可是她笃定了要闪躲,倒叫皇帝一时也是没辙。 “你个小妮子,你故意的!” 婉兮含笑抬首,面色也是坚毅,漾起珠玉一般的微光。 “爷说对了,奴才就是故意的……奴才就是想叫皇上总想着,猜不着偏要继续猜……” 皇帝的呼吸已然更急促了。 他将她抱回怀里,不顾一切伸了整只手进去上下掳掠。 “在皇太后行幄里边儿,所有人都打扮得花红柳绿,就你素淡成这样儿;皇后难得主动当着这些人的面儿对爷用软的,旁人看得面上变色,却唯有你垂首笑了……” “旁人都紧盯着爷,看爷跟皇后说什么;偏你只转了头去,只顾着跟庆嫔说话,连看都不看爷一眼……” “你个小妮子,你便说这样无意争宠,已是勾得爷一双眼只能盯着你瞧;一颗心只能去猜你在想什么。若你当真故意争宠,那爷还如何能在后宫面前撑起颜面来了,嗯?” 婉兮心底甜透,便也坦白点头,“奴才是有自己的小心眼儿……奴才,就是要勾着爷!” “南巡数月,爷为众星捧月,周遭人这样多,眼这样杂,奴才可不知道自己能在爷身边儿呆几天……故此,奴才总得想个法子,叫爷总想着奴才!” 皇帝一把将她抱起来,仗着身高臂长,将她箍在怀里用力地亲。 婉兮紧紧贴着皇帝……已然知道,他身子的变化。 她便悄然压下心里的叹息。 皇帝已然浑身灼热,沙哑咬住她耳珠低吼,“当真以为爷猜不着那小兜兜儿的颜色?爷早猜着了,故意逗你玩儿呢!” 婉兮倒是点点收了淘气,一双眼明明净净抬头凝注他。 “那爷说,奴才听听。” 皇帝大掌托住她小蛮腰,“……若论世上解语花,谁及永寿海棠红?” 皇帝伸手进去,一把扯住她的小兜兜儿,“还不快解下来?” 婉兮却抬眸,眸光澄净。 “非也。” . 皇帝一甩头,那股子灼热的渴望,仿如被高空月色一下子泼净。 “非也?”皇帝紧紧盯住婉兮的眼睛,“你没诳爷?” 婉兮认认真真点头,“就知道爷会猜海棠红……” 她自己说着,也红了双颊,垂首轻笑,“翠绿褪了,露出轻红……奴才倒也想要这意境,也曾那么准备过来着。” “可是转念又一想,若当真穿了海棠红,爷必定一下子就猜着了。那奴才还有什么意趣?” 第1476章 125、皇上别急(9更) “你等等,你让爷再想想。” 皇帝那身子里的渴望太强烈,便将热度都传上了头顶去,这便是一时之间没法子冷静下来仔细想明白。 婉兮趁机后退,退开两步之后,却是给皇帝跪安。 “时辰已不早了,妾身借言更衣而离席,这会子已是该回去了,以免皇太后和皇后见怪。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意外,抬眸望住她,“九儿!你这是……?” 婉兮转身就走,走远了才回眸嫣然一笑,“……奴才本就是要叫爷慢慢儿猜。爷若能猜到那日,奴才便自己当着爷的面儿,亲手解下来。” 她语声轻盈,语速又极慢。她这话一说完,一幅********的画面已经展现在眼前儿。 皇帝刚好容易想冷静下来的头,瞬间便又滚烫了起来。百般思绪和想象,在上头翻滚煎炸,没办法冷静袭来。 婉兮本纪要这样儿的。 她便又一个福身,转身就跑,“奴才告退——” . 一路跑回宴桌上去,五妞狐疑盯住婉兮。 “主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不带奴才去伺候?” 方才婉兮走的那会子,用毛团儿将五妞给支开了。五妞回到宴桌上,已经不见了婉兮。 婉兮平静下来,依旧端然而坐,淡淡道,“哦,夜晚间有些冷了,高处风也大,我便回去加件衣裳。” 五妞更狐疑地上下打量婉兮。 “……主子的衣裳,加在哪儿了?” 婉兮自己也是忍俊不已,像是小时候偷着干完了坏事儿,回家面对额娘,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哦,加在里头了。” 自己说完也还是想乐,怕叫五妞看出端倪来,便抬起头来,盯着五妞的眼睛,又认认真真追加一句:“……压了件银鼠皮的小袄。银鼠皮不厚,却扎实轻暖。” 婉兮说着还抬手抚了抚自己面颊,“你没瞧见,我这脸儿都热红了么?” 五妞只能盯着婉兮的脸儿,不得不点了点头,“那奴才就放心了。” . 当晚皇太后的兴致真是高,当真是至晚方散去。 婉兮回到行幄里,因终究没真的加衣裳,故此还是微微染了些风寒,坐在妆奁前便咳嗽了两声儿。 婉兮索性趁机遣五妞去向当值的御医要剂散寒止咳的方子去,煎了药再端来。 支走五妞,婉兮这才由玉叶伺候着,自己也动手一起褪下今儿的衣裳去。 这出巡在外,着实比不得在宫里时候方便。手边只有两个女子,还得支走一个,只有玉叶一个伺候着,就有些忙不过来。 婉兮自己的手滑过那蜜蜡,便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想起玉壶来。 玉叶一边忙着给婉兮褪下大衣裳,一边有些脸红,悄然打量婉兮。 婉兮便垂首道,“今晚是元宵,若在宫里,按着规矩更得穿吉服,不配吉服冠,也得戴凤钿,比这要麻烦多了。若是那样,你一个人伺候,都忙不开。幸好是在行在,只穿了常服就是了。” 玉叶忙道,“……奴才不是伺候不过来,奴才是——” 婉兮便停了手,挑眉侧眸盯住玉叶。 玉叶忍不住笑出来,“姑娘,奴才也要看你的兜兜儿!” 第1477章 126、不让他兴奋(10更) “呸!” 婉兮面色大红,八爪鱼似的赶紧伸手,将玉叶给推挡开。 “……今晚衣裳我自己脱,不用你了。你快看五妞煎药吧。” 五妞煎药,玉叶当然不放心,可是这会子却也放不下看看主子那兜兜儿啊。 这会子有点后悔早上帮主子穿衣裳的时候儿,怎么没仔细往那中衣里多瞄一眼呢。也是怕主子不好意思,况且主子虽然此时已是妃主子,却仍旧自己力所能及的还都自己干,故此那贴身穿什么兜兜儿之类的,还都是主子自己穿戴的,她便是贴身女子,也不知道。 玉叶也是笑,“……主子,就给奴才看看吧。不然奴才今晚上也睡不着了呢!” 婉兮忙转回身去,“别闹!还不快去?要不我可恼了~” 笑闹一阵子,玉叶终究还是更惦记五妞那边煎药,这便赶紧去了。 婉兮自己坐进帐子里,褪下衣裳,定定望那小兜兜儿。 她今晚故意没穿那海棠红的,就是不想叫皇上今晚太兴奋了。 终究今晚十五,按理皇上是要陪皇后的。若皇上心如止水倒还罢了,若是因为她穿了海棠红而兴奋了——那岂不叫那拉氏得了便宜去? 她才不用那海棠红叫皇上太兴奋呢,她得素着来。 就是不知道,皇上终究能不能猜透她穿了什么颜色;又是否能明白她这样的一番心意呢? . 皇帝銮驾与皇太后、后宫的车驾再度同地驻跸,已是在正月底、徐州府宿迁的叶家庄。 皇帝因此地修堤、河工之事,要在此暂停小住几日。 刚到叶家庄,便传来皇帝接连几道谕旨。 “著将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三年江苏积欠地丁,二百二十八万余两;安徽积欠地丁,三十万五千余两,悉行蠲免。” “河南省乾隆十四年以前积欠,带徵缓徵钱粮,三十五万余两,著再加恩概行蠲免。” 婉兮听罢,扳着指头算了算,已然咋舌:“这加在一处,皇上便是免了这三省近三百万两的银子!” 婉嫔点头笑笑,“这还不算皇上免大驾行经的直隶、山东、江苏等地十分之三的赋税呢。” 婉兮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婉嫔,有些说不出话来。 婉嫔拍拍婉兮的手,“……这便是那些人所宣扬的,说皇上南巡靡费。瞧,皇上其实是反倒免了这天下这样多的银钱。” 婉兮垂下头去,用力绞一绞手指。 “怎么了?”语琴小心看着婉兮,“该不是哪儿不舒服?” 婉兮摇头,下意识指尖掠过心口。 “我就是……想见见皇上。” . 连婉嫔都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别说你,咱们后宫里谁人不想见皇上呢?” 婉兮轻轻噘嘴,“咱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上船啊?” 婉嫔道,“听说在此处停顿之后,就可以渡过黄河,进大运河了。到时候自然是在船上了。” 婉兮点头,垂下头去,“……也是,我不该着急。” 别说这几天皇上要顾着河工的事,便是那兜兜儿的颜色他还没猜出来呢。 既猜不着,那她干嘛要上赶着见他去? 第1478章 127、拣选额驸(11更) 婉兮离了婉嫔和语琴的下处,回自己的下处去。 刚走出门不远,却正见着纯贵妃。 既然躲不开,婉兮理应上前先见礼。 曾经那几年,因为四公主,两人也曾有过那么长一段相伴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竟成唏嘘。 婉兮上前请安,努力一笑,“今年四公主没能一块儿来,我倒有些不习惯。回想从前,皇上无论是巡幸五台,还是行围木兰,都是带着四公主的。” 若有四公主在,两人还能有些共同的话题。可是这会子孩子们都没跟来,婉兮倒也一时都不知该跟纯贵妃说些什么。 终究,还是渐行渐远了。 纯贵妃也是尴尬,努力一笑道,“四公主今年都七岁了,虽是公主,也得跟着谙达念书,学骑射。皇上怕南巡日子久,耽误了孩子们上学,这便没能跟来。” 婉兮点点头,“是啊,日子不禁过,这一晃四公主都七岁了,当真是大姑娘了。再过不了几年,就该出嫁了。” 婉兮说着心下也觉温柔。 四公主虽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但是终究从小一起看着长大的。虽然她没担了四公主养母的声名去,可是感情却是半点不少的。 若将来四公主出嫁,她倒想也给四公主预备一份嫁妆去。 一想到四公主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了,婉兮竟如要嫁自己的女儿一样,这会子便已经开始不舍得了。 纯贵妃是本生额娘,说到出嫁之事,心下自也同样如此。 她黯然摇摇头,“……我倒希望,四公主一辈子留在宫里陪着我,不出嫁。” 婉兮抬眸望住纯贵妃。 她能明白纯贵妃的心思。终究四公主的手是生就那般模样,纵然是皇家公主,嫁给谁家也都有自己的公主府,不必看公婆的脸色去。可是……若额驸因此而不能私爱,便是有情分也只是顾着君臣之礼,那该怎么办? 婉兮心下也跟着一酸,忍不住上前轻轻握住了纯贵妃的手去。 “贵妃娘娘不必伤心。咱们四公主是佛手公主,是上天赐福的,一定能觅得佳婿。” 纯贵妃努力一笑,“但愿吧。可是你看,固伦和敬公主还是嫁给科尔沁蒙古了,虽说公主府在京里,不用到科尔沁去居住。可是公婆家若有事,她还是得去住上几个月……孝贤皇后嫡出的固伦公主尚且如此,我的四公主也只能是和硕公主,怕还是要嫁给蒙古的……” 满蒙联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从康熙爷以来,蒙古格格倒是再难成为皇后了,但是公主下嫁蒙古王公的规矩还是没改。和敬公主已开先例,四公主的确不好说。 想到此处,婉兮心下忽然一动,“纯姐姐,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那会子是咱们刚要出京,皇上下旨‘嗣后每年年终,王公等及岁之格格,拣选额驸,将在京旧家公侯伯之子弟一并拣选’……” 纯贵妃抬起泪眼来凝住婉兮,“怎么了?” 婉兮忽地会心一笑,“因宫里此时尚无及岁公主,皇上这道谕旨我原本倒没在意。只以为是给宗室格格配婚所用吧……可是这会子忽然想,皇上这是不是已经在为咱们四公主筹划了呢?” 第1479章 128、也不告诉你(1更) “四公主的额驸?早已选定了。” 待得婉兮见到了皇帝,将此事委婉说出,想从皇帝口中刺探些口风时,却没想到皇帝长眉得意高挑,长眸幽光清冽地这样说。 婉兮立时蹦起来,“爷选定了哪家的阿哥?” 四公主虽不是婉兮亲生的,可是从情分上来说,却简直就跟婉兮自己的女儿一样啊! 皇帝却悠然偏过头去,“不告诉你。” 婉兮便无法淡定了,眼前的膳食全都变成了红蜡、白蜡,只盯着皇帝神色,想要从中解读出答案来。 “爷……告诉奴才吧。” 皇帝淡淡瞟她。 “不~告~诉。” 婉兮惆怅了,离了座,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爷小气。” 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是婉兮心下却并非完全不明白的。 大清公主指婚的年岁都小,可是入关以来,大清的公主和元皇后一样,多是寿数不长。故此那早早指了婚的,却未必方便早早就公布出来,以免还没到出嫁的年岁,公主便夭折了。 便如皇上自己,第一个长成人的和敬公主,序齿上来说,已经是三公主。前头孝贤皇后所出的大公主、哲悯皇贵妃所出的二公主皆已早殇。 待到四公主这儿,之前十多年,宫中已经再无皇上本生的公主。 那会子上自皇太后、太妃,下至皇帝,心中也都焦急。故此曾经在四公主出生之前,已经将和亲王弘昼的大公主和硕和婉公主接进宫来,由太妃抚养。皇上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给和硕和婉公主按着皇上本生的女儿序齿,为四公主。 而纯贵妃的四公主刚出世,手又是那般模样,宫内都传言,不知这位佛手公主能活多久……故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宫内外的称呼,“四公主”曾经是和婉公主。倒是后来在婉兮的帮衬之下,纯贵妃的四公主越活越硬实,再加上皇上对四公主怜惜更深,这才叫和婉公主不再序皇家本生公主的齿序,四公主才真真正正成为四公主。 这都是宫里秘不示人的老例儿,故此皇上不愿敞开了说,也是有的。 . “爷小气?” 皇帝挑眉翻了婉兮一眼,“倒不知道谁先小气了。不就是个小兜兜儿么,还藏着掩着,连个颜色儿都不告诉爷。” 婉兮听出话中有话,也忍不住脸红起来,“哦,原来爷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的?” 她宁愿是皇上跟她耍这个小心眼儿,而不是这会子还担心四公主可能夭折呢…… 婉兮忙绕过去,伸臂搂住皇帝的颈子,用撒娇攻势。 “爷……就告诉奴才吧。” 皇帝扬眉,“交易!你告诉爷,爷就告诉你。” 四公主的未来,这自然是扎在婉兮心上的刺,若不知道,便多少个晚上都要睡不着的。可是……掐指头算算,这会子才走到徐州,距离江南一大圈儿还早呢。她若这么早就将那谜底掀开告诉皇上,那接下来的日子,她又要用什么来叫皇上挂念着? 她便噘嘴,“爷就是小气!不告诉拉倒,奴才自己猜!” 皇帝幽幽抬起眼帘,“你猜得着么?” 第1480章 129、问爷敢不敢(2更) 婉兮扭身回去,端然坐直。 “那就看爷敢不敢叫我猜!” 皇帝长眉微扬,“怎么说?” 婉兮眸光如璃,“这世上最难的事,便是猜人心思。更何况爷是天子,便是君心最难测。故此奴才是没指望一下子便猜中的。总得爷给些边角的提示,奴才方可兜着圈子猜进要害去。” “故此奴才方有这一问:若爷敢叫奴才猜,那便容奴才再问几个小问题。奴才总归不会直接去问谜底就是,爷放心。” “可是呢……如果爷怕叫我猜着,就一定不容奴才问那些小问题。那就拉倒,奴才就当没说过。”. . 她那小模样儿,一副矜然自傲,又那么娇嗔可爱。 皇帝瞟了她半晌,这才哼了一声。 “身为天子,爷最不怕有人与爷叫板!” “这些年跟爷叫板的人,无论是前朝的鄂尔泰、张廷玉,还是大金川的莎罗奔、雪域的那木扎勒,还是准噶尔的噶尔丹策零,一个个不是死,就是被爷打得心服口服!” 皇帝倏然伸手,一把捏住婉兮的下颌。 “爷自然知道,你这是激将。爷看破,却也愿意由着你……那你便问,爷答你就是。” 婉兮嫣然展颜。 “那,奴才可问啦?爷不后悔?” 皇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爷大你十六岁!爷还跟你耍赖不成?” 婉兮便挪着小杌子坐过来,两手腮帮儿,双眸流光,明澈地望住他。 “……是蒙古王公么?” . 皇家公主,指婚自然是首选蒙古王公。 这也同时是婉兮最为担心的。 皇帝半边长眉轻挑,“……不是。” 婉兮这便拍一下手,欢喜得放了一半的心。 “那就好了……” 至少,比和敬公主要强。 和敬公主虽然是孝贤皇后的嫡出公主,额驸出自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族,门第虽然高贵。可是那三额驸却是庶出。堂堂大清嫡公主,却下降给了蒙古庶子,这总叫人心下并不舒泰。 婉兮再问,“……爷可敢告诉奴才,爷选定额驸,是在哪年哪月定的心意?” 皇家公主,若不是许配给蒙古王公,便一定是朝中大臣。而朝中大臣里,首选功臣之后,这也是满人崇尚军功的性子使然;其次才为权臣。 而朝中的功臣世家,就是那么几家;这些年的大仗,一共也就那么多场。只要知道了确定的年份,联系那一年的重大战事,便大致能圈定是谁家了。 皇帝便眯了眼,“嗯?” 婉兮赶紧打马虎眼,垂下头去,扳着手指,“奴才的意思是说,前儿奴才还跟纯贵妃感叹,四公主怎么就忽然那么大了呢?都七岁了!在我们心里,她还是这么大一小点儿,软软的,怀抱里的,怎么一下子都七岁了,都快要嫁人了呢……” 婉兮歪头,悄然凝注皇帝,“奴才倒记着,皇家公主指婚的年岁都早。四公主这会子七岁,可怕是几年前皇上心里就已经选定额驸了吧。奴才就是好奇,皇上给选定额驸的时候,四公主才几岁呀~”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咬着唇不想说。 凭她聪明,一说,就破了。 第1481章 130、那样幼小(3更) 婉兮瞟着皇帝的反应,瞧见皇帝咬唇不言,心内便是悄然一喜。 她知道,她的法子必定是最接近要害了,故此皇上才会如此犹豫。 她便故意长叹一声,“皇上既然已经选定了额驸,却不公布,便必定是有皇上自己的安排。皇上便是连奴才,也是不能告诉的。奴才明白皇上这都是大局为重,奴才不该缠着皇上问个没完。” “奴才叫皇上为难了……” 婉兮说着起身,便请双腿安。 “奴才不扰着皇上了。奴才伺候皇上用膳毕,奴才告退。” . 她又主动告退! 皇帝恼了,倏然伸手,一把将她给扯回来。 “瞧你这模样儿!分明是在说爷小气呢!” 婉兮也不抗拒,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去,唧唧咕咕笑着坐在他膝头。 仰首,用力盯住他的眼。 “爷就告诉奴才吧,究竟是哪一年?” 皇帝无奈地哼了一声,“……那年,四公主四岁。” 婉兮张了张嘴,心说,四岁就指婚了? 却还是追问,“周岁?” 皇帝瞪她一眼,“……虚岁!” 婉兮还没顾上推算年份,心下倒先是一酸。 虚岁四岁,也就是说,周岁才三岁呀。 三岁的小公主,便指给了人家。都不知道那家的孩子长大了是不是个人才,不知道四公主跟那小额驸会不会两情相悦,就这么……指定了她将来的一辈子。 若长大了不喜欢,怎么办? 若那额驸长大了才发现腿脚什么的不利索怎么办啊! ……这还是皇上本生的公主呢,竟都这样早就指婚。 婉兮忍不住垂下头去嘀咕了一声,“爷好狠心。” 就如和敬公主似的,纵为嫡出固伦公主,嫁过去这几年了还无所出;倒是额驸跟小妾另有子女……怎会是相爱的? . 皇帝凝着婉兮,半晌轻叹一声,伸手过来抚了抚她发顶。 婉兮却给闪躲开,撅了嘴不说话。 这会子猜什么谜底倒不要紧了,她只觉心下堵得慌。 皇帝轻叹一声,“你心疼公主,怎不心疼爷呢?公主是指婚,爷自己就不是被皇考指婚了么?” “爷潜邸里的人,哪个不是皇考在秀女引见时,选定了便直接指给爷的?爷没见过,也容不得爷喜不喜欢。” 婉兮垂下头去,就是摇头,“……爷既然自己都不喜欢,便该想法子,不应该这样。” 皇帝笑了,将她拢回来,却是无奈。 “爷是天子,但是爷却也不能推翻了祖宗家法。这是数千年来的老规矩,早已根治入宗法、人心,爷动不了。” 婉兮推开皇帝,还是顽固地坐回自己的小杌子上去。 “总之,爷得想法子……奴才不忍心。” . 皇帝望着这样的婉兮,无奈,却又心疼。 他当初将和敬指给科尔沁蒙古,孝贤皇后身为亲生母亲,明知道三额驸并非嫡出,女儿嫁过去委屈,却也没说过一个“不”字。孝贤完美演绎了一个皇后、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的角色。 可是眼前这个小人儿,明明还不是她亲生的孩子,甚至纯贵妃跟她之间也有龃龉,她却肯为了四公主,这样与他耍了小性子。 她都极少为她自己耍小性子,却肯为了那个孩子。 第1482章 131、只教两小无嫌猜(4更) 皇帝不由得想到自己。 自己当年被先帝指婚的时候,若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姨娘,肯先问问他喜不喜欢,肯为了他的心意幸福而去跟皇考争执……他该有多感激。 这样想着,心下便更柔,更暖。 不计较她的小脾气,反倒捉过她的手来,紧紧攥在掌心里。 “爷明白你担心什么。那是爷自己的亲生女儿,爷自然会替她慎选人家,不叫她受委屈才是。” “便如这回爷没有将四公主指给蒙古王公,就是因为舍不得四公主……她的手生成那样,她若嫁的远,爷难免顾不上;爷便要将她留在身边儿,找一个最放心的人家去才行。” 皇帝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儿,婉兮已经又悄然露出一抹慧黠的笑。 皇上越透露越多,这话便越发接近她心中猜想的那个答案了。 可是她还是低垂了头,带着悲愤使劲摇头,“可是还不够!奴才自然相信爷会给公主选一个好人家;可是好人家,跟好额驸,并非全都是一回事吧!” “又或者说,好额驸跟公主喜不喜欢,又还是两回事……再好的人家,再好的额驸,总归是新婚那天才能见着,如何敢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怕也只是将人生,都做赌一场罢了。” 皇帝倒被难住。 古来婚姻,皆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敢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便是他自己,潜邸里十个女子,皆为先帝指婚。哪里敢说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婉兮这才悄然抬眸,瞟皇帝一眼,却极快垂首,“……奴才倒有个法子。” .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那还不快说?” 婉兮没抬头,只伸手过来捉住皇帝的手,将他的掌心摊开,一根一根扳着他的指头。 “既然不是蒙古王公,那就好办了。反正都是在京里的,宫里又一向都有叫宗室子弟、大臣家的俊秀儿郎,进上书房给皇子伴读的规矩……那不如,皇上就也将小额驸接进宫来抚养?” “总归公主是不能出宫去的,那就叫小额驸接进宫里来抚养喽,这样好歹公主在小时候就能跟小额驸一处念书,跟谙达学骑马射箭,这样从小就也有情谊,倒不用新婚当晚才能见着~” 皇帝不由得长眉高挑,不由得摇头而笑。 “你呀,你呀,总给爷出鬼主意;这主意鬼就鬼在还不违背祖宗规矩!” 婉兮不由得面上放光,“爷这样说,就是应允了?” 皇帝哼一声,“左右你说得也没错,本就有皇子伴读,反正公主留头之前也要学骑射。只不过从前是分两个地方,彼此不得相见;这会子想想,既然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儿,又有爷指婚在前,便是一处相处,也不犯错。” 婉兮忍不住跳起来,“爷英明神武!” 皇帝“呸”了一声,“真该叫纯贵妃来,坐在这儿听听!” 婉兮倒哼一声,“奴才是为了四公主,又不是为了讨好纯贵妃。” 皇帝也耐不住心下愉悦,唇角轻挑,却是逗她。 “你连四公主和四额驸的将来都给考虑好了,可是你究竟猜没猜着究竟谁才是四额驸啊?” 第1483章 132、明白了(5更) 婉兮俏脸轻扬。 “奴才再问皇上一个问题,若皇上肯给奴才答案——那奴才现在便可以回皇上的话:奴才猜着了!” 皇帝不由得唇角轻挑,“臭美丫蛋儿。” 婉兮忍不住笑,搬着小杌子凑过来,挨近皇帝,“……皇上只说了年份,还没说几月呢~” 皇帝轻轻闭上眼,哼了一声,“十月!” 婉兮便笑了。 用四公主的年岁来推算年份,三周岁那年乾隆十三年。 乾隆十三年恰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多事之年。孝贤皇后崩逝,皇上利用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机,正式掀起前朝清算鄂尔泰、张廷玉朋党之争的序幕…… 乾隆十三年,也有大金川之战。 婉兮垂下头去。乾隆十三年的十月,她便更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她抬眸望住皇帝,“奴才猜着了。” . 皇帝却没意思了,反倒自己起身坐远了去。 身为天子,被这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蛋儿给猜中了心思。且是一个藏了好几年的心思,怪不好玩儿的。 就算她不说,他也知道她一定猜中了。 可是即便没面子、坐远了,他也还是轻哼一声,“说呗。” 婉兮静静垂首,目光落在自己那新染的指甲上。 “十三年九月,九爷自请代替讷亲,经略大金川军务。那会子讷亲折戟,张广泗沉沙,岳钟琪片功未立,阿桂陷入党争……二十七岁的九爷,从未做过武将,没带过兵,却那样孤然一意而去——胜负难料、生死未卜。” “便连奴才,都曾经劝说九福晋,一定要在九爷临去之前,设法再为九爷留一条血脉下来……奴才都这样想,皇上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情?” 婉兮抬起眸子,“九爷已有两子。长子福灵安已指婚多罗格格,尚有次子、却也是嫡长子的福隆安。年岁虽说比四公主小一岁,却也相当。” “故此奴才认定,乾隆十三年十月间,皇上选定的四额驸,就是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 . “呸!” 皇帝更是讪讪地,起身便绕了圈子,到书案那边去了。 皇帝自己走过去,为了弥补面子,故意翻了好几页书,才又抬眸瞟过来。 可是婉兮却没如他想象一般地欢喜,反倒依旧还坐在小杌子上,低垂着头。 皇帝心下微微一紧,这便赶紧丢了书卷,走过去蹲下,捉住她的手。 “怎么了?生爷的气?爷跟你承认,你猜对了,还不行么?” “爷方才就是面子上挂不住,这才故意躲远了去。没不高兴啊——虽说身为天子,被人给猜破了心思,是怪没面子的。可却是你猜中的,爷心下反倒欢喜着呢。” 婉兮倏然抬眸,赶紧摇头。 “奴才也不是跟爷藏什么小心眼儿呢……奴才是刚忽然想明白,原来前头有些事儿便可以融会贯通,想明白了。” 皇帝轻轻挑眉。 “嗯,你说。” 婉兮深吸口气,抬眸望住皇帝,“……九福晋在奴才宫里掉了孩子。那事儿有些蹊跷,皇上却没叫深究。奴才心下还曾小小怨怼皇上呢,这会子却明白了。” 第1484章 133、一世情债(6更) “不光明白了皇上的周全,也明白了九爷的周全。” 怪不得那会子将调查九福晋的那事儿都交给九爷去,九爷却一年多了,都没给她一个明白的回话。 这按着九爷从前做事儿的习惯来说,算是一反常态了。 可是这会子才知道原来当年九爷去大金川的时候儿,皇上已经选定了福隆安为四额驸,那后来九福晋办那事儿,不管究竟是不是九福晋自己的错儿,终归皇上和九爷也都要顾虑到这一层。 如今的九福晋已经不仅仅是九爷的福晋,不仅仅是舒妃的亲妹,也已经是四公主的婆婆了。 婉兮垂眸而笑,“奴才心下这个疙瘩,便也是解开了。” 虽说四公主是纯贵妃的孩子,九福晋是纯贵妃的亲家母;可是凭她从小与四公主的情分,她便也觉着九福晋倒更近了一层似的。 这样想来,倒是庆幸自己按住了性子,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先跟九福晋生分了。不然这会子,或者将来,倒不知如何相处才好了。 皇帝抬眸,却是捉过婉兮的手来。 “……爷那会子是不放心小九去大金川,想用这样的方式叫小九安心。可也不是与你无关。” 婉兮心下一动,垂首想来,便也懂了。 眼中缓缓涌起水意,“奴才明白。奴才进宫来自己没有孩子,却难得与四公主投缘,便将四公主看成自己的闺女一般。妾身当年终究与九爷还有兄妹之情,心下便也揣过这样的心思,如自己有女儿,要嫁进九爷家才安心的。” “可是奴才福薄,这些年还没有自己的闺女。皇上将四公主嫁进九爷家,倒也如同完满了奴才的一个心愿一样。” 皇帝轻轻点头,“你当年给四公主用那亲蚕礼剩下的蚕丝做的小狮子,又给福隆安用同样的材料儿做过老虎……爷看着也喜欢,也觉着是冥冥中的牵绊,这便也是一段缘分吧。思来想去,便还是福隆安与四公主最是相配。” 婉兮便笑了,赶紧反手抹一把眼睛,“这便当真是佳缘。奴才欢喜,替四公主欢喜。不管这两个孩子自己怎么着,总归能嫁进九爷家,奴才也是安心的。” 她这一生自问不曾亏欠旁人,唯有一个九爷而已。若有女儿嫁给九爷的儿子,便也如同将这一笔情债偿还了一般。 只是好遗憾……这会子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 唯有聊以安慰,四公主情如亲生。 . 皇帝伸手抹掉婉兮的眼泪,却还是轻轻拍她的手。 “这件事,爷还要拜托给你。” 婉兮扬眸,“嗯?”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便如你之前所说,是好人家,是好阿哥,但是不一定能确保这一对孩子能感情好。尤其是……四公主的手生成那样儿,纵然小九家上下都不敢嫌弃,爷自己却也担心福隆安那孩子长大了,心下怕有计较。” “爷便想着,将这两个孩子都交给你。总归你与他们都有缘分在,他们自也能都听你的话。指婚的事儿,这回南巡回去,爷便公开,叫福隆安进宫上学。这两个孩子,还得你替爷好好看着。” 第1485章 134、上船(7更) 二月,御驾终于在徐家渡登舟。 水路要比马车平稳些,且地方宽敞,婉兮终于能与语琴、婉嫔等人聚在一处了。 后宫按着位份登上御舟来,婉兮抬眼看去,语琴已经换上了汉家衣装,婉兮这便放心而笑,上前拉住语琴的手。 “姐姐真好看。” 语琴虽也高兴,眼中却终是难掩惆怅。拍了拍婉兮的手道,“好看有什么用?只是给两岸百姓看的,皇上又不稀罕看。” 婉兮拥了拥语琴,“……姐姐族人却可看见。” 说到家人,语琴眼中终究还是湿了。江南汉女,北上进宫十年,这才终于能回故土一游,自然掩住心内的所有惆怅,只衣锦还乡才是。 婉嫔也走过来,含笑道,“皇上这回的安排倒好,一共只有五艘御舟,皇上自己一艘,皇太后和皇后一艘,剩下咱们这些人分了三艘去。咱们倒可在一处共处着,不必如上回去泰山那般按着位份独处了。” 语琴便也放松下来,点头道,“这回连御舟的名儿都换了。再不是山东那回的青雀舫,这回却叫安福舻了;后宫乘坐的也统一都叫‘翔凤艇’,倒不似山东那回分了那么多等级去了。” 婉兮淡淡垂首,含一抹笑,并不说话。 语琴倒忍不住哼一声,“这样的安排,委屈的只有皇后一人罢了。山东那次,好歹孝贤皇后还有单独用的‘翔螭舟’,可是这回皇后倒是跟咱们一样都乘‘翔凤艇’,倒分不出什么高低尊卑去了。” 婉嫔轻轻按了按婉兮的手,“……看来皇上自己,也不想再回忆什么‘青雀舫’了。便连御舟的名字,都彻底换了。” 婉兮抬眸,面上熠熠有光。 便是船外的天光水色,都印在她颊边似的。 她只含笑一边一个拉住婉嫔和语琴,“我只高兴一宗:这回陈姐姐和陆姐姐都在嫔位,都可以与小妹同乘一艘船,不用上回似的非要分开了。” 这回后宫乘坐的三艘御舟上,两位贵妃一艘,妃位与嫔位一艘,其余贵人、常在合乘一艘。 那边厢愉妃也来了,三人便赶紧都过去行礼。 婉兮与愉妃行了平礼,婉兮含笑道,“按说贵人及以下都应该在后面船上,小妹却擅作主张与皇上请了恩典,叫白常在也上了咱们的船,也好叫怡嫔安心。愉姐姐别见怪。” 愉妃便也淡淡一笑,“令妹妹思虑周全,这自然是应当的。” 稍后怡嫔姐妹也终于都来了。 婉兮抬眸望过去,却见怡嫔姐妹依旧穿旗装,便偏首悄然看了语琴一眼。 语琴轻叹,“已经与她们姐妹说了,谁知道竟未穿上。” 还是小柏氏远远瞧见婉兮,便将怡嫔交给女子,赶紧走上前来见礼,“姐姐身子还是弱,小妾便代姐姐给各位娘娘请安了。” 婉兮忙给拉起来,“叫怡嫔安心。她能一起来,咱们姐妹便都高兴了,万万不可拘着礼数去。” 愉妃走过去看怡嫔,小柏氏这才低低与婉兮道,“令妃娘娘的心意,奴才和姐姐都明白的。只是姐姐说,我家在乾隆七年那会子已经入了旗,与庆嫔娘娘的情形还不一样,故此还是穿旗装更妥当。” 第1486章 135、分而治之(8更) 婉兮心下明白,这是怡嫔还在与她保持着距离,不愿意受她恩惠。 不管这些年,她私下里与小柏氏,小柏氏的哥哥已经如何相处了,怡嫔却也还是放不下当年的龃龉去。 也是,婉兮自己也同样忘不了当年圆明园那窝心一脚。便如老归都说,她多年不能生养,一方面与那些凉药有关,二者怕也是与当年那一脚不无干系。 同样,怡嫔在圆明园里因为她而落了水,这也落了病根,同样多年无出去……这心结,两个人自己都不愿意解了。 这几年看在小柏氏、柏永吉他们的面儿上,婉兮就算也想帮衬怡嫔,却也还是不愿意自己出面儿,而是央了语琴去办。 这心结既然放不下,她也不愿委屈自己,更没必要去演戏。便这样两人远远地相处着,倒也是个合适的距离。彼此都自在,那就够了。 在这宫里,不一定所有人都是姐妹,或者敌人。如这样各不相干,也可。 婉兮便点头笑笑,“是呢,倒是我给忘了。” 同样出身汉家,纯贵妃在乾隆四年入旗,怡嫔在乾隆七年入旗。既然已经在旗,不穿汉家衣裳,也是有的。 不过皇上一向是大方的人,便是已经入旗了,或者没入旗的,只要是出身汉家,便在册封礼的时候,都著礼部在制备冠服的时候,另外多备出一套汉家命妇的凤冠霞帔来。逢年过节,或者是在皇太后的寿宴之上,都准出身汉家的嫔妃穿着汉家命妇的凤冠霞帔入班的。 小柏氏脸上红了红,“令娘娘的心意……不管姐姐如何,小妾却是深铭于心。” 婉兮握了握小柏氏的手,“虽是姐妹,却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分得清。” 小柏氏心下也是放下心来。不说旁人,便是舒妃姐妹呢,令妃也同样是分得清楚,她远远地都看得清楚。 . 说着话,玉叶忽然捅了婉兮一下。 婉兮抬眸望去,原来是颖嫔上船来了。 自打被那拉氏赐住延禧宫,颖嫔因离开的是婉嫔的永和宫,又压了语琴一头,故此与婉兮等人的关系倒是有些尴尬起来了。 颖嫔走过来时,面上的神色便难掩尴尬。上前见礼之后,便连忙走到愉妃身边去了。 一艘船上,倒是分成了三伙:婉兮语琴婉嫔一处,愉妃颖嫔一处,柏氏姐妹又一处。 婉兮心下也是一声暗叹。 这还只是妃位和嫔位的一艘船,尚且没又算上两位贵妃,以及那些贵人和常在去。 这便正是那拉氏希望看见的吧。 这后宫便也如天下,分而治之,不叫任何人一方独大。便没有人有分量与中宫皇后抗衡。 那拉氏虽然与孝贤皇后的性子不同,但是位正中宫之后,这治理六宫的法子,倒也殊途同归,如出一辙。 . 婉兮正出神,玉叶却瞧见了孙玉清鬼鬼祟祟的模样。 玉叶悄悄儿瞟了毛团儿一眼,忙敛了衣袖,快步走了过去。 少顷回来,已是一脸的喜色,低低与婉兮说,“主子……皇上召主子过去陪膳呢。” 婉兮面色一红,知道躲了整个陆路,这上了船,便该欠着皇上的什么,就得都给了去了。 第1487章 136、他俩相好(1更) 婉兮带了玉叶下了“翔凤艇”,由如意小舟摆渡到皇上的“安福舻”上去。 众妃同乘一舟,有好处,也有不便;就如此时,翔凤艇上的愉妃、颖嫔等人就都站在船舷边,一路目送婉兮。 婉兮不用回头都知道印在自己背上的目光里,都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玉叶跟着去了,五妞也立在船舷边上,掩不住满眼的惆怅。 毛团儿便走过来,牢牢站在五妞身边儿。 “那如意小舟是在大船之间摆渡用的。大船之间的缝隙本就窄,大船的速度还都快,那如意小舟就得体量轻巧,擅长闪转腾挪,这才能安全从船缝儿里给钻过去。” “这样一来,那小舟上就不能站太多人。五姑娘你瞧,加上船工,一共也只能站三人而已。主子只能从玉叶和五姑娘之中,择一人带过去伺候。五姑娘难得清闲,倒正可自在一番。” 五妞扭头看毛团儿一眼,便也笑笑,“我知道了。” 五妞转身走回船舱方向去,毛团儿便也一路跟过来。 五妞想起什么来,淡淡一笑。 “听说那孙玉清是你师弟?” 毛团儿扬扬眉,“是。都是师父的徒弟。” 五妞耸耸肩,“看他刚刚来传旨,还鬼鬼祟祟的。皇上召主子,他就大大方方传旨呗,非要在船下头冲玉叶招手,要玉叶下去跟他单独说话。” 毛团儿便微微一皱眉。 五妞哼了一声,“玉叶下去,跟他说话也是好一番诡秘似的。一点不像传旨和接旨,倒是他们两个唧唧咕咕说悄悄话儿一般。” 毛团儿别开头去,目光掠向水天一色的远处。 五妞耸肩,“玉叶跟孙玉清相处得可真是好。我曾有几回撞见五妞大晚上的鬼鬼祟祟洗衣裳,不小心撞见竟然是洗太监的衣裳呢!虽然我猜不着是谁的,不过这会子想来,怕就是那个孙玉清的吧。” “他们养心殿的人啊,虽说是御前的,谁都让着几分。可是养心殿里没有女子啊,他们这帮大小子的衣裳,都得自己洗。这若有个相处得好的女子,哪怕寻常就是给洗洗衣裳、缝缝补补呢,那也是开心的。” “五姑娘误会了!”毛团儿忽然凛声道,“玉叶没给孙玉清洗衣裳,玉叶浆洗的是咱们宫里太监的衣裳!因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之间都亲如一家人,从小便互相帮衬着习惯了。并没有五姑娘想的那么复杂!” 五妞淡淡抬眸盯了毛团儿一眼,“哦”了一声,便走进船舱去了。 毛团儿立在甲板上愣怔了一会儿,转开头默默走开。 那脚步里印着只有自己清楚的寂寞。 . 婉兮上了“安福舻”,皇帝的御膳已然摆开。 因是在船上,便没如宫里似的打开三张膳桌,而只是用膳盘来进膳。 婉兮上前请安,皇帝盯着她促狭地笑。 “爷说过,待得上船,就将你接过来。从前在陆地上,你还能说跑就跑。这回爷叫撤了那如意小舟去,倒看你还往哪儿跑!” 婉兮含笑走过来,接着皇帝的手,“奴才可不跑,奴才还得坐下来专心陪皇上破闷儿呢!” 婉兮挑眸瞟着皇帝,“皇上可猜着了?” 第1488章 137、瓜瓞连绵(2更) 皇帝勾起唇角。 “爷若猜不着,难不成还这一路都近不了你的身儿了?”皇帝伸手戳她脑门儿,“你想得美!” 婉兮盈盈含笑,“看样子,爷心下已是有了眉目?那爷说呗~” 皇帝轻哼一声,却还是将她的手抓在掌心里攥着。 “还能是什么颜色?定然都是与咱们俩这些年的经历有关的。一个颜色便对应着一个物件儿,一个物件儿就牵连起一段回忆。若不是海棠红,便也是其他固定的几个颜色,爷捋着去猜,便不难猜得出来了!” 这世上最难猜的,是人的心思;但是人的心思却从来都不是没头没脑的,总有前情后果,故此顺着去捋,便总有痕迹可循的。 婉兮自己也是啊,从皇上给选定四额驸的年月,就能猜中那四额驸的人选。 心思剔透的人,那心意本也都是相通的。 “不是绿色。”皇帝抬眼定定凝住婉兮,“当年玉烟那档子事儿,她们想加害你的手段,就是一个草色的珠孩帘儿。若是绿色,想起来便是这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你定不会用在此时。” 婉兮心下也是愀然一痛,便轻轻点头。 “爷接下来想到的,就是白。”皇帝眼中漾起温柔的波光,“是那花田里告别之时,爷给你的白玉葫芦坠儿。” 婉兮的心也因为回忆而变得柔软。 那一日花田偶遇,天地之间姹紫嫣红。他贵为天子,却独独留给她素白的葫芦坠儿。 那片心,看似信守偶来,却其实是他一片真意。 婉兮含笑仰头,目光对上他的。 他却还是摇头,“……可是爷还是自己给否了。” 婉兮不由得问,“为何?” 皇帝攥了攥她的手,“若是玉色之白,又难免叫你想起‘一片冰心在玉壶’。玉壶这会子是你心上的伤疤,你触了便会痛,故此你便是先时动过用这个颜色的心思,可是随后还是会因为玉壶而否了。” 婉兮急忙垂下头去,隐约已是泪盈于睫。 皇上说得对,她那一刻当真是因为想到玉壶而心痛得喘不上气来,这便换了。 除了玉壶,还有另外一个缘故:葫芦多子,寓意“瓜瓞连绵”,故此男子送女子葫芦,本是极好的意头;可是她多年无所出,如今一想到这葫芦的涵义,心下便难过,故此便更决定不用那玉白之色了。 皇帝知道她难受,捉着她的手,轻声道,“……这一回,咱们也会经过老归家。他们家是江南世代名医,我带你去瞧瞧。” 婉兮心下倏然一喜,顾不得泪花盈盈,江南抬眼迎上皇帝的眼睛。 “真哒?!” 她不在乎归家是不是世代名医,她更欢喜能再见老归一面。 当年老归乞骸骨,皇帝允了,这个人离开宫廷,离开京师,便这几年都没再见过。 曾经照顾了她身子那么多年,曾经带给她那么些欢笑的老人家,就算后来爆出些见不得人的故事来……可终究,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那老人家年岁也大了,这一生好歹相遇过一场,若这次不见,兴许就再见不着了。 第1489章 138、日落月升(3更) 这样想来,本来是说笑着呢,反倒伤感了。 皇上身边儿的人,不光老归,包括李玉在内,年岁都大了,都有终将离开皇上、离开宫廷的那一天。 还有自己的父母呢……他们都正在老去,便是天子皇家,也挡不住的时光如沙。 皇帝拍拍她的手,“二月本月就能到苏州,你很快既能见到。” 想着日子已经这样近在眼前,婉兮便也欢喜了。 两人撇去愁绪,婉兮找回话茬儿,“爷既说了不是草绿,又不是玉白,那最后可得了什么颜色去?” 皇帝长眸微眯,眸光一漾,抬手指向船外。 正是夕阳斜下,清月悄升。水天之间呈现出日月同在的瑰丽景象。 可是这样奇景,仿似上天就不想叫人间能多看一会儿,那夜色便如落下的沙,极快便将斜阳之光掩去。 清月渐浮出水面来,正大光明代替了那留恋不去的斜阳,主宰整个天空、光芒照耀整个人间。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全都看见了。 心已是酥然一荡,两颊已是红了。 皇帝轻哼一声,“……进舱去。自己解给爷看。” . 夜色初降,清光应人,这船上的气氛却反倒倏然盈起了海棠红来。 婉兮心跳已是乱了,目光躲闪皇帝。 却也还是勇敢站起身来。 说到的,既他猜到了,她便必定做到。 她两家酡红,勾住皇帝手指,含羞转身儿,拉着皇帝朝内舱里去。 这一会子的旖旎,不需言语。 可是还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玉一脸尴尬地奔上来,远远跪倒,“老奴该死……老奴不得不来回皇上,哦,皇后主子来了。” . 便如同这水上忽然兜起一股子黑沙旋风,将那月影清光、水色涟漪都给吹乱了。 皇帝皱眉,“她来做什么?” 李玉摇头,“……奴才不敢问,也不敢拦。皇后主子已经到了船边儿。” 婉兮心下一静,便转身过来又要告退。 皇帝一把拎住婉兮手臂,“不准走!” 皇帝握婉兮的手走回膳盒旁坐下,“既然来了,就叫她上来吧。朕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想跟朕说。” . 那拉氏走上甲板来,凤钿朝褂,金约灼灼;耳畔那一耳三钳,各自挂六颗正圆的东珠。两耳合起来便是十二颗顶级东珠。珠光熠熠,宛若星子,与月华争光。 婉兮心下也忍不住轻轻一叹:果然是正宫皇后,凤仪无双。 那拉氏给皇帝请安,不过福身礼;婉兮给那拉氏请安,却不能不行君臣之礼的双腿安。 那拉氏抚了抚鬓角,“原来令妃也在?本宫倒没想到。这会子在外,不比宫里,皇上不必严格按着规矩翻牌子、记档;故此本宫便也不知道令妃这会子过来了。” “若皇上在船上还肯如宫里一般,按着规矩行事,那本宫便早就知道令妃过来了。那么本宫就也不至于这会子过来了。” 皇帝听了微微皱眉,“皇后有宝,令妃也有印,若出宫来还将你们的这些宝啊、印啊的都带了出来。东西沉不说,你就不怕掉水里去么?到时候若皇后无印,那你的身份,还是皇后么?” 第1490章 139、这船不吉利(4更) 皇帝话中的讽刺,叫那拉氏不由得眯起眼。 不过却也随即一笑,“皇上多虑了。皇上以玉册、金宝,正是册立妾身,妾身便自当将那玉册金宝看得比性命还要紧。若当真那皇后之宝有可能落水,那妾身也必定要亲自抱住了。若救不回那金宝来,妾身情愿一同落水而亡。” 那拉氏说到这儿,不知怎地笑起来,太后抚了抚鬓角。 “哎呀呀,倒是妾身失言了,怎么能说到这话上去了?孝贤皇后就是崩逝在船上,听说也曾落水,便说不定就是淹死的……妾身自然不能也在船上出了事。” “否则啊,皇上的两任皇后都是这样出的事,那天下又该如何看皇上?会不会说,皇上是为了宠妾灭妻,借着在船上动手方便的机会,便为了身边某位宠妃,而害了自己的皇后呢?” 那拉氏说着,目光不慌不忙瞟过婉兮去。 “也巧了,孝贤皇后崩逝那回,令妃在船上;这回皇上南巡,令妃还在船上。” . 那拉氏这话听得婉兮脊背有些发凉。 不过婉兮却也随即含笑屈膝,“妾身一定会为主子娘娘祈福。” 皇帝也眯了眼打量那拉氏,缓缓勾起唇角,“你说得对极了。朕怎么会叫前后两任皇后都死在船上呢?便是出事,也不能那么巧合,都在船上……身为皇后,若无重大失德,你便可安枕无忧。” 那拉氏倒是笑得平淡,“有皇上的承诺,有令妃的祈福,妾身自可安枕无忧。” 那拉氏说罢,自己走到桌边,含笑提了提手中的膳盒。 “皇上定然是想知道,今晚妾身怎么会不请自来。妾身知道,皇上心里还不定怎么腹诽妾身呢,必定是以为妾身疏忽了伺候皇太后。” “其实啊,是皇太后用膳用到两道合口的菜,想着皇上或许爱吃,这便遣了妾身亲自送过来。皇太后说了,妾身这一路上,除了初一十五能陪着皇上,余下都伺候皇太后,皇太后体恤妾身想念皇上。便说叫妾身亲自伺候皇上吃完这两道菜。” 皇帝唇角轻轻一勾,“朕这些年出巡,无论木兰行围、还是西巡五台、东巡盛京,都要带皇后同行。从前是孝贤,如今是你……不是朕身边没人伺候,而是皇太后身边需要有媳妇儿尽孝。” 那拉氏唇角苦涩地勾了勾。 她当然知道。否则每次出巡,皇上都是单独走,而她则必须与皇太后同车同船、同地驻跸。 这就是满人身为儿媳妇儿的规矩。没有出行是跟着自己男人的,都得只是伺候婆婆;至于伺候男人,自然有小妾呢。 她便也掩住心酸,淡淡笑了笑,“皇上这是说妻妾有别,妾身自然明白。能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自然是妾身这个当媳妇的。总轮不到妾室们伺候老太太……妾室又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倒跟外人似的,皇太后吩咐起来也生分。” 婉兮的心内便也如同被刀尖剜了一记似的。 是啊,只有皇后才是皇太后的儿媳妇……她在皇太后心里,永远是个奴才罢了。 第1491章 140、来吧,朕的妻(5更) 婉兮心下难过,却也起身明丽一笑。 “皇后尽管在皇太后身边尽孝,妾身等一定会全心全意伺候皇上,叫主子娘娘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拉氏果然被刺得变色,抬眸睨住婉兮,“令妃,如今本宫为皇后,自然要全心全意伺候皇太后。平素要是舒妃在,到可以替本宫分些担子去。可是谁让舒妃福气大呢,这会子要留在宫里养着孩子……” “说起来,如今妃位以上,除了本宫之外,也就是令妃你还没有孩子了。你服侍皇上这样尽心尽力,却还没有舒妃的福气大,便当真是只卖力、不结果。本宫也着实心疼你了。” 婉兮心内疼痛,面上却浮起天真笑意。 她认认真真给那拉氏屈膝行礼。“主子娘娘为六宫之首,妾身便时时事事皆以主子娘娘为楷模。主子娘娘伺候皇上二十年尚无所出,妾身又怎敢抢在主子娘娘前头?主子娘娘不生,妾身也不敢生呢!” 那拉氏冷笑,“本宫便是不生又怎样?本宫还是皇后,将来不管哪个皇子继位,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生与皇上并尊,死与皇上共眠。神位附太庙,生生世世受皇家子孙香火祭拜。” “令妃你呢,活到死也只能是个妾室,葬入妃陵,从此湮没于史书罢了!” . 这些宗法、这些尊卑礼数,婉兮无法反抗。 这一刻不由得心中也是一片灰暗,黯然垂下头去。 皇帝却笑出声来,轻轻拍掌,“皇后说得真好,当真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那拉氏浅浅一笑,“妾身为中宫皇后,管教妾室自然是妾身分内之事。皇上谬赞了,妾身倒不敢当。” 皇帝伸手拉住那拉氏手腕,“皇后坐。” 那拉氏便也不客气,因只有两张椅子,她抬眸瞟了婉兮一眼,便占了婉兮的座位去。 婉兮只能站着伺候。 皇帝笑眯眯望住那拉氏,“皇后为朕正妻,自当与朕同心同德。夫妻一体,便是有些话不便明说,相信皇后也自然能心有灵犀、心领神会。” 那拉氏听得倒也顺耳,便坐得更加端庄、笔直,“那是自然。” 皇帝含笑上下打量那拉氏这一身郑而重之的中宫吉服。这彩绣金凤的朝褂、这颈子上的金约、这隆而重之的东珠耳钳,这前胸后背一正两斜披挂的三条东珠朝珠……全都是中宫吉服的范畴。 头上呢,便是没用那金凤嵌东珠的吉服冠,却也戴了点翠九凤的钿子去,这隆重倒是并不逊于那正式的吉服冠了。 这样的郑而重之,这样的明**人,这样的气势夺目,彰显的都是大清皇后的身份。 可是皇帝自己都只穿着简单方便的行服,婉兮就更是做了宫里日常时候的简单穿戴,便连旗头上都只简单簪了两朵绢花而已。 “皇后可明白,朕此次南巡,所为何来?” . 那拉氏倒是没想到皇帝忽然与她问这个,便挑了挑眉,“皇上为何来南巡?皇上谕旨里不是也说得清清楚楚了么?适逢皇太后六十万寿,又兼视察河工……” 皇帝笑了,“所以皇后穿成这样,一路陪朕南下,视察河工?” 第1492章 141、何为皇后(6更) 想象那拉氏这一身隆重至极的中宫吉服,与皇帝亲自视察堤坝时候的青衣小帽,婉兮原本想笑,最后还是幽幽一声轻叹。 皇上如何视察河工,她都亲眼看见了。从宿迁开始,皇上便亲自登上堤坝,亲为测试那些竹络坝的结实程度。 甚或有一回,一个潮头忽然拍过来,身在堤坝上的皇帝险些来不及后撤,被拍了个浑身淋漓。 若那拉氏穿成这样去,她真担心不光那七八寸高的旗鞋上不了堤坝,便连她身上那三串子东珠朝珠,外加耳朵上的十二颗正圆大东珠都得掉下去。 一颗东珠后头,几乎便有打牲乌拉处里,珠户的一条人命去。她听阿玛讲过,那些珠户没有任何安全屏障,顶多腰上系一条长绳;更多就是直接憋一口气潜入水底捞珠蚌。有时候距离太远,人没上来,一口气便散尽了,人便会为了东珠而活活淹死…… 若这么就叫那拉氏给白白掉进堤坝空隙里去了,可真叫人心疼。 . 那拉氏被皇帝这样问,却也不服气。 “传承这样又怎么了?皇上巡幸,乃为国之盛典,便是怎么隆重都不为过。妾身是大请皇后,既然陪皇上南巡,便自该端起中宫的气度来。况且今年世皇太后的六十万寿,妾身穿吉服也是叫皇太后开心。” “话又说回来,就算妾身穿这身陪着皇上去视察河工,也无妨。妾身是满洲格格,便是穿着这身儿骑马射箭都做得到,更何况只是走那几步路罢了!” 皇帝大笑,伸手拍拍那拉氏的手背。 “皇后啊,朕没让你骑马打仗。咱们满洲人来自关外,你会骑马射箭不稀罕;可是如今到了江南视察河工,你再会骑马射箭也不管用!” 皇帝缓缓眯起眼来,长眸里闪过细细精芒。 “朕不想听皇后怎么骑马射箭,朕这会子只想知道,皇后有什么法子能治理河工。” 皇帝自己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摞子河工图说来,丢在桌上,“这是朕启程之前,河道总督高斌给朕画下的二十幅河工图说。朕此次南巡,便也是要视察这二十处堤坝。” “这二十处,全都是地方官员与河道官员意见矛盾,争执不下的地方。一旦改动,全都要数以万计的银子;决策的对错,将影响到河运、漕运,与两岸百姓的生计。这些决策,地方官员和河道官员都不敢拿,唯有等待朕的圣裁。” “朕是天子,你是皇后,你在这会子该跟朕说的不是什么骑马射箭。你得帮朕出出主意,说说这些河工、堤坝,如何定夺?” 那拉氏展开那些图则,一张脸便涨得通红。 她会骑马射箭,她也会在后宫中摆弄人心……可是这什么河工、什么堤坝,为什么要治河,怎么设堤……她闻所未闻,如何晓得? 皇帝眯起眼来,“皇后啊,你不仅是朕的妻子,你更是这天下之母!你要懂的不仅仅是我满人的骑马射箭,你也该知道这江南的河道综合,明白江南民生与这些水网的联系,你更应该懂得如何才能为天下万民谋福,如何制定这些治河大计!” 第1493章 142、别拿自己太当回事(7更) 那拉氏涨红了脸。 “妾身才不违背祖宗规矩,绝不干政!” 皇帝低低笑了,“干政?说得多有趣儿啊!~你当真是要你代替朕批阅奏折,还是跟朕一起乾清门听政啊?朕不过是叫你进一个妻子的本分,私下里为朕分分忧,出出主意。” “皇后,你母仪天下,自当以天下万民为子……又岂可为了一句‘不干政’的虚名,将这些全都推开,仿佛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那拉氏恼得咬牙。 “妾身是满洲格格,也从未来过江南。便是不了解这些江南的水道,又怎么了?” “皇上说妾身不母仪天下了,那孝贤皇后呢,她就懂这些么?” 那拉氏说着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点翠凤凰,“皇上给她写了不少悼念诗,皇上说她恭俭,说她贤惠,说她头戴通草花,说她给皇上做火镰荷包……身为嫡后,妾身也只看见她完满了自己的声名去,却好像没见着皇上说过她为这些事儿给皇上分过忧啊。” “河道总督是高斌,那便是慧贤的阿玛。看样子慧贤在世的时候儿,倒是能在这些事儿上帮的上皇上。” 皇帝轻轻眯起眼,“……所以‘贤’这个谥号,朕先给了慧贤。怎么,皇后你也是希望将来有一天,本该属于皇后的谥号,却先给了你口中的‘妾室’去么?” 那拉氏一震,两眼盯住皇帝。 皇帝悠然抬眸,面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放松,“皇后你如今的中宫之位,朕在册立的谕旨中已经说得数度明明白白:你是‘循序渐进’,因你是皇考亲赐的侧福晋,孝贤去了便自然轮到你。且皇太后属意于你,朕顾念对皇考、皇太后的孝心,且不能叫中宫虚位,这才册立于你。” “皇后是有皇后的尊贵,非妾室可比。可是话又说回来,皇后这一体一身全都是朕之所赐。皇后生前的尊贵、死后的哀荣,也都系于朕一心之念罢了。” “朕想给你,你便有今日的中宫之贵;若朕不想给你了……你之前说过的那些,也许不过都只是一场幻梦,别到头来,落得个什么都没有了。” . 皇帝竟然说出如此重话来,那拉氏也是狠狠一震。 退后一步,已是四肢冰凉。 “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微微一笑,“皇后受了二十年的檐下之气,才终于成为皇后。皇后想要扬眉吐气,想要时时刻刻叫人都意识到孝贤已经崩逝,如今的皇后是你——这份心情,朕能理解。” “所以你尽管好好当你的皇后,享受你的中宫尊荣就好。只是一点,别以为为位正中宫,且朕已经带你谒陵,将册立你的事祭告天地、祖先,你的位置就无人可动摇了。” “自古以来,中宫亦为国本,不可轻废。但是古往今来,却也不是没有过废后的!皇后切勿做出失德之事去,更莫叫朕抓住你的把柄去……否则,天子无情,天威难测!” 皇帝说罢,漠然垂下眼去,不看那拉氏面上神色。 “你回去吧,好好伺候皇太后。回去就说,菜朕进了,进得甚香甜。替朕向皇太后谢恩。” 第1494章 143、满手清光(8更) 那拉氏黯然而去,良久,婉兮凝视着皇帝,也没拿定主意该说什么。 这会子的气氛总归是有些尴尬,有些微妙。 皇帝自己倒是淡淡的,一派清闲的模样。 待得如意小舟载着那拉氏走得没了踪影,皇帝才抬眸瞟了婉兮一眼。 “怎么不说话?” 婉兮头便有些疼,觉着自己已是变成了进京赶考的举子,到了考场外头听见了考官唱名。 婉兮连忙垂下头去,“……乾隆十四年,妾身听闻两江总督黄廷贵弹劾河道总督高斌,说是高斌在宿迁所修的两道河坝非但没能调节黄河与运河的水位,反倒叫原本的竹络坝失去功用。皇上曾令高斌明白回奏,高斌也说要自己赔偿修坝失误的银子。” “……皇上前些天还奉皇太后圣驾去了天妃闸。运河沿线七十二闸,天妃为首,也最险。” 皇帝没想到她一张口就说这个,而且小脸绷紧,指头绞住衣裳,紧张得脸色微白。 皇帝眯了眯眼,便懂了。 婉兮却没留意皇帝的神色,还在绞尽脑汁,紧张地答,“皇上还下旨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且准将淮安城北土堤改成石工……” 皇帝愉快地勾起唇角,修长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嗯,还有么?” 婉兮一紧张,竟然“通”地站起来,“本来好像还有几件事的,可是奴才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皇上容禀,奴才虽说祖上是江苏人,可是自打奴才家里入了内务府旗,便是在京旗长大的,也没回过江南……便是南巡之前,奴才偷着给在江南织造办差的兄长写过信,问过江南情形,可是奴才兄长终究官职低微,又是织造上的差事,故此对河道上的事,知道得也并不多……” 婉兮垮了脸,心下只剩自责,“奴才也没本事帮皇上分忧解难……奴才愧对皇上。” . 皇帝不由得笑了。 伸手将她扯过来,“爷又没考你?紧张成这样做什么?” 皇帝轻叹一声,“其实何尝是你了解不多,爷自己同样也并非知之甚多。实话说给你听,这次南巡,爷自己这心下也颇为忐忑呢~” 婉兮抬眸望住他,“天子也会忐忑么?” 皇帝拍她一巴掌,将她眼睛给盖住。 “天子怎么就不忐忑了?天子也不是天生就会治河,天子也不是凡事都有本事无师自通。况且河工一动就是千万的银子,更牵涉两岸市镇安危、百姓生计。爷也怕出错儿啊。” 婉兮心底一软,不由得依偎进他怀中,环抱住他。 “所以皇上要南巡,要亲眼来看这些牵系国计民生的河道。亲眼见了,实地考察过,才能知道如何决定是对的。” 皇帝点头,“爷这颗心,从出了京,未曾有一日放松过。” 婉兮心下一动,便娇俏仰头,“……奴才不会治河,可是奴才倒是有本事叫皇上的心,稍微放松那么一会子下来。” 她扯住皇帝的手,“……爷,跟奴才来。” . 两人入舱。 婉兮羞涩又勇敢,解开衣襟。一层层,坎肩儿、衬衣、中衣…… 皇帝喉头一梗,一把托住。 月白轻褪,两手清光。 第1495章 144、妾心如明月(1更) 这月白,正是当年婉兮再度到客栈中看望二位公子时,四爷穿在身上的颜色。彼时他自己一挑帘子走出,整个人便如水天之间被托起的一轮明月,清光潋滟,印入婉兮心上。 那晚与皇帝猜兜兜儿的颜色时,又正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古代帝王敬天地、拜日月,皇帝有十五之夜祭月之礼,祭月时皇帝所穿礼服都不是常见的明黄,而是换上月白。 这月白之色便是应和了当年的初见、缘定;也应了正月十五那晚的时令。 婉兮含羞抬眸,满面红霞;却眸光如璃,熠熠坚定。 “惟愿妾心如明月,伴君天地长皎洁。” 皇帝心头巨震,将婉兮一把揉进怀里。 这一晚,水色天光,星河流转。她依偎在皇帝怀中,如棠花浸溪,清露点染,羞红片片。 待得月上高天,清光四野,她喘息之际才攀栏乍见,御舟周遭跟随、护卫的船只竟然都不见了。 水面上原本排开船队,这一刻却只有月色铺地,水天皆银。 婉兮吓了一跳,连忙小心推开皇帝。 “爷!外头怎没人了?” . 皇帝自己却只是勾唇轻笑。 “已是夜晚,该上岸入大营了。你我在船上勾留太久,没顾上时辰,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 婉兮一羞,急忙坐起来。 皇帝还没上岸呢,便是其他人先上岸去,也只能在岸边等着圣驾。这次第,便如同所有人都在岸边围观他们两个在船上……内个了嘛。 虽然夜色如靛蓝鲛绡纱帐,完美将一切都掩映住,水天之上,月色清光只勾勒出安福舻的轮廓,可婉兮的心下总归还是并不妥帖。 皇帝也明白她的顾虑,轻声一笑,又将她搂了搂,亲了又亲,“也罢……你也累坏了。爷方才,有些收不住。” 婉兮面颊滚烫,却还是在月色清光间回眸,娇俏一瞥。 “爷说的就好像从前哪次收住了似的……” 皇帝扬眉,伸手过来抓她,“哈,你个小蹄子,敢糗爷?” 婉兮唧唧咕咕含笑躲闪开,他不得不收回手去,她却自己依偎回来,投进他怀中。 “……可是奴才喜欢爷收不住呢。爷再收不住,奴才也受得住!” 满船旖旎,随舱门轻启,被水上凉风点点吹散。 婉兮深吸一口气,收敛形色,垂首盈盈跟在皇帝身后,走下安福舻来。 岸边上,果然王公大臣、后宫嫔妃都在等待。 唯有皇太后先行一步罢了,可是那拉氏却也没跟着皇太后先行离去,而是也同样立在水岸之上。一身的富丽,却掩不住满面的阴沉。 见了皇帝上岸来,那拉氏率众人行礼请安,那拉氏自己先起身,却是寒声轻笑,“皇上操劳了,妾身等立在岸边早已恭候多时。” 她的目光瞟过婉兮来,“令妃也不懂规矩!如何不提醒皇上一声,害得这些王公大臣、内廷主位都在岸边久立!” 皇帝眯眼盯住那拉氏,缓缓一笑,“看来朕说过的话,皇后全都当耳旁风了。” 那拉氏也抬眼迎住皇帝的眼睛,“皇上的话,妾身自然听进去了。皇上放心,妾身绝不会失德。妾身此时说的话,也都是尽一个皇后的本分。” 第1496章 145、身畔香(2更) 那拉氏自己说得热闹,婉兮倒偏开眼去望岸上众人。 近处只是内廷主位、宫内的太监女子,以及内管领下的福晋、妈妈里;外臣们都远远隔在后头。 婉兮极目去看,希冀从中找见九爷的身影。 一路南下已是一月有余,她虽则在马车上、船上都能隐约看见九爷的身影,却还始终无缘说上一句话。 自从九福晋掉了孩子那事儿发生,她与九爷之间也像是隔了一层雾霭,这么久了就没机会再说上话。 况且这会子她已知道了皇上选定四额驸的事儿,至少她也应该当面与九爷说一声“恭喜”。 傅恒为当朝首揆,纵然外臣被隔得远,可是他也应该是在最前列的。 终于,婉兮隔着一众内廷主位的钗环婆娑,遥遥看见了傅恒。 只是隔着远,终究还是没办法说上一个字。 . 婉兮没搭理那拉氏,自己怅然回到大营。 刚坐下,毛团儿便匆匆走进来禀报,“回主子,傅公爷府女眷求见。” 婉兮倒愣住,“九爷府中的女眷?谁?” 当篆香垂首缓缓走入,婉兮这才拊掌轻笑。 篆香请双腿安,婉兮亲自起身,伸手给扶起来。瞟着篆香却是眨眼含笑,“九爷这回随驾南行,九福晋和侧福晋都无缘同行。篆香你却能跟着同来,我便忍不住要道声恭喜了。” 篆香登时满面大红,“令主子当真折煞奴才……福晋和侧福晋都是家眷,自然不能跟着大人一同南下。奴才却是丫头,可伺候九爷罢了。” 婉兮抬眸瞟一眼毛团儿。 方才毛团儿也带进来九爷的几句话,说是篆香有些晕船了。可是大臣的船上都不带女眷,顶多带个丫头,九爷不放心将篆香交给那些人照应,这便觉着还是送到婉兮身边儿才妥当。 婉兮便眨眼笑,“九爷若只将你当成普通丫头,那便留在自己船上,交给小厮照应;又或者请其他大臣的丫头照应也就是了,倒不必送到我这儿来~” 篆香又是脸红,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上下打量篆香,小心问,“九爷说你是晕船……可是见了呕吐?” 篆香颊边一红,垂首点头,“正是因此,奴才方不愿叫旁人照应……”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篆香你,该不会是有了身子了吧?” . 算算日子,正月十三起驾,这会子已是二月下旬了,若女子有身子,这会子正好是反应最强烈的时候儿吧? 婉兮自己垂首淡淡而笑,“若只是普通晕船,九爷才不至于这样担心才是。” 篆香却面色一白,“令主子,不是这回事!令主子切勿笑话奴才了,奴才当真只是晕船——说句实话,奴才从小到达没出过京师,更没坐过这么多日子的船。好容易在水上熬过了一个月,这便怎么都熬不住了。” 婉兮悄然瞟住篆香,篆香面上的是苍白,却不是红晕——若是有喜了,当是红晕才对。 婉兮急忙垂下头来,攥住篆香的手,“是我失言。篆香,你别怪我。我只是……总希望九爷能过得好,而你貌美又率真,可为九爷良伴。” 第1497章 146、微斯人(3更) 篆香闻言惆怅一笑,“良伴?若说这两字,这世间还有谁比得上九福晋呢?奴才只是个家下女子,无论出身、见识、才学,皆无法与嫡福晋相提并论,完全帮衬不上九爷什么。” 篆香微顿,目光转过婉兮。 “奴才唯有一点超过嫡福晋去:奴才因是傅家的家生子,故此到九爷身边伺候的日子,倒是比九福晋要早。若了解一个人的深浅,可以用时光的长短来度量,那或许奴才对九爷的性子的了解,可能会比九福晋多那么一点点……” 篆香提一口气,“因此奴才就更明白,如果不是九爷心中的那个人,便这天下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再无‘良伴’可言。” . 婉兮默默转身,避开篆香的注视,走回去。 “毛团儿,去请御医来,给篆香姑娘瞧瞧。” 篆香倒忙拦住,“这样晚了,便也不劳御医了。奴才就是晕船,先前在船上,九爷给奴才请过太医来看了。太医给开过了方子,不过也说晕船的事儿总归还是心情所致,关键还是要奴才放松心怀,金石倒是辅助。” 太医院的医生,统叫“太医”,却并非都敢叫“御医”。身为“御医”者,在太医之中品级最高,整个太医院里不过几个人;御医都是照顾宫内主子的,其余太医、医士等倒可照顾宗室大臣,甚或宫内的女子。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篆香,“……所以你在九爷身边儿,一直都紧绷着?” 婉兮何其敏锐,篆香自知说走了嘴,却已是来不及挽回,只能红透了一张脸,两手无措盯住婉兮。 篆香天生艳丽,这样灯下望去,一张粉颊如桃,当真灼灼其华。 婉兮心下暗叹一声:九爷,你竟是错过了何等人间艳福。 含笑起身走过去,拉住篆香的手,婉兮柔声道,“若论年岁,你比我还长着几岁。私底下,我倒想叫你一声姐姐。” 篆香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令主子,奴才可不敢!” 婉兮轻哼一声,“你也别妄自菲薄。这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你帮过我大忙,跟九福晋一起救过我的命,我叫你一声姐姐,实则都是应该的。” 说到此处,篆香面上终是掩不住黯然,“……奴才能做的,不过是辅助嫡福晋罢了。真正帮上了令主子大忙的,还是福晋。令主子便是要以姐妹相称,也只该是福晋。” 婉兮偏首,“我倒不那样看……” 婉兮盯住篆香,微顿片刻,才眸光流转道,“兴许当初若不是九福晋看见你在替我奔走,她也未必决定帮我的~” 这就是女人,既然有相争之心,便都不甘落在人后。 即便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可是看对手已经先行动起来了,自己被动着也会着急。 篆香面颊上一红,更是不知该怎么说了。 婉兮含笑摇摇篆香的手,“篆姐姐就安心在我这儿休养着吧。九爷随驾南巡,整个队伍上上下下的事都要他忙,他难免顾不上你。我这边却人多,热闹,说说笑笑便也不至于晕船。” 婉兮故意促狭瞟住篆香,“若哪天篆姐姐想念九爷了,我便送你回去‘省亲’。” 第1498章 147、女子可别太贤惠(4更) 篆香脸便又大红,却露出担忧之色。 “令主子竟要奴才留下么?奴才其实就是晕船,当真并无大碍。倒是九爷身边若没人伺候,多有不便,奴才还是在令主子这儿叨扰两日,便回去吧!” 婉兮不由得垂首,“扑哧儿”轻笑。 “咱们当女子的当看《女戒》,却不该学迂了。身为女子,应当贤惠,但是却该贤惠在大事上。若论与夫君相处的小节时,我倒劝篆姐姐你别太贤惠。” “尤其篆姐姐从小就伺候在九爷身边儿,相处这样多年,九爷便早已习惯了对篆姐姐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般年深日久,便难免会叫他觉着理所当然,便也忘了要珍惜。” 婉兮握住篆香的手,“男子啊,尤其是年幼起便学骑射的满洲男子,从小所受的教育便是猎取、争夺。你若总那般温驯,叫他信手拈来,那他反倒失去了成就感。” 婉兮眨眼,“我便故意将你留在我身边儿,叫九爷挂念你,想见却见不着。这样儿,若哪天出其不意叫你回去,到了他眼前儿,他反倒会惊喜,反倒会更懂得珍惜你在身边儿的时光。” 便如她自己在宫里的时光。尽管永寿宫与养心殿挨着那样近,她也从不肯没事儿就到皇上眼前晃荡去。 ****都轻易相见的,看似是宠爱,事实上却难以持久;不如小别胜新婚,时常保持一点合适的距离,维持那么一点子新鲜和神秘去。 故此隔着那么近,她却也安安静静呆在自己的永寿宫里。便是寂寞了,也只自己种花种菜,养猫抖狗,倒是等着皇上自己好奇了,自己迈过这两条门槛来。 篆香听得出神,脸上不自主地红,却还是犹豫难安。 “……可是令主子,奴才只是九爷的家下女子,祖辈都是傅家的奴才。奴才哪里敢与九爷这样?” 婉兮按住篆香的手,“你就是太拿自己的身份当回事。你是他的家乡女子不假,自称‘奴才’也是应当的。但是男女相处的时候,若你还这么拘着身份,别说你自己不自在,他同样也不自在。” “女人便是如此,若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又如何指望他们男人珍惜呢?既然你从小便定了身份,是他的通房大丫头,便已不是普通的奴才。平素与他说话,便也当真不必那么拘礼。” 篆香不由得心思起伏,目光便不自知地波光流转。 婉兮知道她动了心,便含笑攥住她的手。 “总之,这事儿我来做主。你听我的就是。如是将来他生怨,也都叫他来怨我便罢。” 婉兮含笑望住篆香的眼,“让我也有机会帮篆姐姐一回。我今年已是二十五岁,姐姐比我还大几岁,人等得起,年华却已经等不起。” “就让我设法替姐姐试探他一次。成与不成,总归试过之后,便也能安下心来了。” 篆香用力咬住嘴唇,半晌,终于眼波流转着,用力点了头。 这个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婉兮却自己坐起来,望着窗外明月,出了好一会子的神。 自己亲手又要撮合九爷和篆香,虽然进宫已经这些年,可是心下的滋味,也还是有些说不清呢。 第1499章 148、衣冠天下(5更) 身边虽然有玉叶,可是玉叶比不得玉壶,一来年纪小,对她跟九爷在宫里的过往了解并不多;二来,也终究性子不如玉壶一般沉稳,婉兮怕说多了,反倒叫玉叶想歪了去。故此有些话,她还不能对玉叶与对玉壶那般诉说。 这样的时候儿,便只能自己一个人憋着。 心底那股子也说不清是悲是欢的滋味,便只能自己一点点压平。 “玉壶,我这样做,你会赞成么?”婉兮望住明月,轻声问。 只是不知这天地清光、水畔渐暖之时,玉壶何在,是否能听得见她这会子轻声的呼唤? . 从此篆香就留在了婉兮的船上,一直到苏州,婉兮都没放她回九爷船上去。 当进入江浙地界,皇帝视察河工的重心未变之外,谕旨中开始多见选拔人才之意。 皇帝谕旨曰:“更念三吴两浙。为人文所萃……所有江苏、安徽、浙江、三省,本年岁试文童。府学及州县大学,著增取五名;中学增取四名;小学增取三名。举行一次。” “该部传谕各该学政,慎加搜择,拔取真才。副朕育才造士至意。” 进了江浙地界,不仅人才汇聚,且古来人杰辈出。皇帝亦派官沿途祭祀吴越王钱镠祠、唐臣陆贽祠、宋臣岳飞祠、明臣于谦祠、故尚书徐潮墓。 “相比于选拔人才,我倒更觉皇上派官祭祀这些汉人名臣之举更为难得。”婉兮帮语琴整理凤冠霞帔,指尖泥金刺绣潋滟流光,“岳飞抗金、于谦为明朝之臣,若皇上只当自己是满人的皇上,那便必定不会有此举。皇上为大量之人,更视自己为整个天下的皇上,满人、汉人皆为自己的臣民,才能有这样器量。” 语琴穿戴好了,婉兮点头而笑,“故此姐姐这汉家的凤冠霞帔,便该每日穿得华光耀眼才好。” 语琴也明白婉兮心意,不由得轻哼一声,“可是你没瞧见么,皇后仿佛与我置气上了。见我见天儿这样凤冠霞帔的,她便也天天穿着皇后吉服……满船队的女眷,就我们两个穿成这样儿。她觉着自己中宫威仪,我倒有些脸上挂不住了。” “姐姐何苦与她一般见识?”婉兮抿嘴笑。 这一路看见那拉氏这样每天穿着吉服、梗着脖子,说实在的,婉兮都替她累得慌。 “皇后可能以为,姐姐一路上穿成这样,是有心争宠。或者她以为,姐姐与我一脉,是听我的话才故意这样明**人……她心下气不过,便也整天这样穿着,以示抗衡。”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可是姐姐心下如何能不明白,小妹为何建议姐姐这样穿戴?” “大清已经定鼎百年,可是江南尚未尽数归心。皇上为何纳姐姐这般身份的汉女入宫?故此姐姐这会子不这样穿,又要等到何时?” 语琴垂首轻叹一声,“我明白。我这会子身上的衣裳,就相当于上次去山东时,你亲手做了赏给两岸百姓的榆钱儿饽饽。” “姐姐这样穿,绝非争宠,而是为皇上,为大清江山着想。”婉兮欣慰点头,“姐姐这一片心意,皇上自然都看在眼里。反倒是皇后,非要在江南汉人的地界上全副穿旗装,才是不智。” 第1500章 149、烟花三月下扬州(6更) 语琴倒是惆怅一叹。 “想来目下这后宫里,也唯有我还方便穿戴汉家衣裳。同样出身汉女的纯贵妃、怡嫔都已早年便入旗,此时都是旗人了,倒不方便再这样穿戴……“ 婉兮倒“扑哧儿”笑了,“姐姐是心下埋怨皇上呢吧?” 宫中凡事都分等级,汉女身份比不上在旗的,故此汉女进宫都指望能入旗、抬旗。毕竟入了旗之后,家人就会有朝廷赐给的房屋、田地、钱粮。 纯贵妃是乾隆四年入正白旗,怡嫔则在乾隆六年就入了内务府包衣佐领下,皇上倒是一直都没提叫语琴入旗的事儿。 故此如今整个宫里,倒只有语琴一个,依旧还是地地道道的“汉女”。 “兴许是我从前位分低,这回出行前才晋位为嫔,故此还没轮到我吧。”语琴难掩惆怅,“终究人家纯贵妃是封妃、且有了皇子之后才入旗;怡嫔也是身在嫔位,才入旗的。” 婉兮倒含笑轻轻摇头,“姐姐想,若姐姐也入旗了,这回皇上南巡,这御舟之上又要有何人才适合穿戴这汉家衣裳了?” 婉兮抬手,指两岸百姓,“皇上下旨,此次御舟行经、驻跸等处,并不严格驱赶百姓,叫百姓也能一路瞻仰圣颜。此时若江南百姓能亲眼看见,皇上身边还有如此汉嫁衣裳、明**人的娘娘去,他们该有多欢喜?” 语琴听了也是点头,面颊有些微微地红,“叫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进宫十年以来,第一次觉着自己也能这样独一无二、备受重视。” 婉兮眨眼点头,“姐姐听小妹一句话:姐姐不甘受皇后欺凌,便要在这宫里咬牙争出一片天地来。得叫任何人不敢因为姐姐出身汉家而再贬低姐姐去……那姐姐就得首先明白皇上的心意。” “姐姐此次南巡所为,皇上看在眼里,也一定会记在心里。皇上最是明白不过的人,他一定不会忘了姐姐今日此为。” 语琴这便笑了,伸手攥住婉兮。 “我何尝不明白,这还是你在替我铺路。我自问,并没本事争得皇上的宠爱,这辈子兴许也指望不上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我总还有旁的法子来争取皇上的认可和重视。” 婉兮含笑点头,“这也不是我自己的主意,倒是从陈姐姐那学来的。后宫女子并非只有指望宠爱和孩子才能安身立命,凭自己的聪慧,也同样能活得好好的。” . 扬州居于江苏省中部,运河经此,不能不过。 船到扬州那日,婉兮主动做了几道饽饽,请上御舟。 若是往常,她自然等着皇上来叫就是,倒不用主动请旨去,也省得落下争宠的非议去。 可是扬州……她得去,陪在皇上身边儿。 上了安福舻去,皇帝立在船舷边儿,眯眼打量她。 映着水色天光,她素淡得就像水畔荻花。娉婷淡雅,却并不随波逐流。 皇帝便笑了,轻哼一声,“早不主动来,晚不主动来,怎么就偏到这儿才主动请旨要来了?” 婉兮走过来,退后半步,立在皇帝身后。 “烟花三月下扬州,奴才从小就喜欢这句。这辈子终于到了扬州,那就必须得跟皇上一起。”婉兮抬眸,“……跟喜欢的人一起。” 第1501章 150、一段伤心(7更) 皇帝动容,伸手握住婉兮的手。 两人一同立在船舷边。此处已是扬州,可是两人却都藏不住的心情沉重。 这哪里还是“烟花三月下扬州”里的那个扬州? 此时的扬州,触目所及,河道狭窄,不足两丈;河道两边一派荒凉,不见亭台。 眼前的这个扬州,不见“二十四桥明月夜”,不见“春风十里扬州路”;唯见黄土白沙,杂草虫鸣。 婉兮揪紧袖口,垂下头去,“扬州怎么了?这根本不是奴才期盼的扬州。终究是见面不如闻名,还是自古文人过于溢美之词?” 婉兮的感喟,实则早已刺痛在了皇帝心间。叫他坐不下,从进扬州地界便只能立在船舷边。 若论诗词风雅,大清历代先祖都不及他。抒写扬州的那些诗词歌赋,早在他心里烙下深深痕迹。 他也多年神往,这一次终于能亲自前来,看见的同样不是自己千里迢迢想来看的这个扬州。 婉兮悄然抬眸,静静望着他的侧脸。 她看见他的神色里也有那样悄然刻印的尴尬与痛楚。 婉兮垂下头去,伸手轻轻攥住了皇帝的袖口一角。 “爷不必说,奴才……实则明白。” 她的祖上好歹也曾经是大明武将,她的祖籍也是江苏,故此曾经在大清骑兵南下攻打扬州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纵然民间极少提及,她却也是隐约知道的。 ——豫亲王多铎率军攻打扬州,史可法等率领军民抵抗。清军亦损失惨重,故此城破之日,曾有十日屠城。 那一场噩梦之后,扬州便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扬州。如今江南汉人间流传的那些反清复明的文字里,扬州总是被大书特书的痛楚之处。 婉兮自己流着汉人的血,此时身为大清皇帝的嫔妃,这样的身份叫她更懂此时皇帝的痛楚和挣扎。 婉兮垂首轻声道,“……带兵打仗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如今已经过了百年去。从前敌对的是大明与大清,扬州作为明朝故地,理应拼死抵抗;可是如今,大清定鼎已过百年,扬州也已经是大清的土地。” “那些争斗和屠杀,都已经应该远去。这会子更要紧的是,叫扬州重新变回曾经的那个扬州,叫扬州的百姓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也能感受到朝廷恩泽,安居乐业。” 皇帝攥紧了婉兮的手。 那样用力,攥得生疼。 不过他随即转头,面上映上水色天光,长眸清冽。 “你说得对。与其纠结过去,何如叫叫扬州重归昔日繁华!” . 婉兮便也笑了,抬手朝前指去,忽地欢喜扬声,“皇上看,前头终于出现亭台了!还是彩楼,这般鲜艳夺目,可见是新搭建的,就是为了迎接皇上呢!” 皇帝也心神一振,挑眸望去,终是含笑。 “没错,是扬州盐商出银子所建。” 婉兮歪头望皇帝笑。 皇帝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就说。” 婉兮垂首,“……妾身听说,皇上此次南巡,倒没动用多少库银和内帑。路上花费,多为盐商所献。” 第1502章 151、帝王心计(8更) 皇帝挑眉,“没错。为了鼓励他们出银子,沿途建亭台楼阁,爷还下旨加了他们的盐引去呢~” 皇帝面上闪过一片狡黠去。那般的眉眼轻扬,看上去不像四十岁的天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婉兮忍不住盯着看。 可是那狡黠一瞬而逝,快得叫人怀疑是自己眼花,或者是将这天光水色的反光当成了那么狡黠去。 婉兮不由眯眼,“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耸肩,“爷自己下的谕旨,不是故意的,还能是偶然不成?” 婉兮垂下头去,“可是皇上难道不担心朝臣和天下都因此议论沸腾了去?” 多少满大臣认为皇帝没必要下江南,又有多少汉大臣认为皇帝南巡一路靡费。皇帝此次南巡,实则是背负了重重压力而起驾的。 皇帝握了婉兮的手,微微眯眼,“爷当然知道。爷是天子,每下一道谕旨,前朝和天下总有人同意,有人反对。这天下是爷的,爷自己心中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够了,没必要与他们解释,非要一个一个求得他们的同意去!”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这天下是朕的,这江南又是朕的天下人才、钱粮富甲之地。便是为了这大好山河,为了这人杰地灵,朕也一定要来。” “不管谁拦着,谁说什么话,朕也都是要来的!” . 婉兮扬眸凝视皇帝。 四十岁的帝王,这一刻俯仰天地,满面光芒涌动。 “……可是爷为何鼓励盐商捐银子?” 皇帝长眉轻挑,抬手指这岸上的彩楼,“你也瞧见了,在爷南巡来之前,这扬州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故此,若盐商肯因为爷的此来而捐银子,疏浚河道,搭建彩楼,那便是扬州之福!” “况且为了疏浚河道、搭建彩楼,他们还要征集民工,这便又能养活多少百姓生计!” “爷来扬州,不过三两日便走;而这疏浚好的河道、搭建完的亭台,以及扬州市镇之内因接驾而迎来的买卖繁华……却都是留给扬州本地,留给扬州百姓的。” “扬州的繁华,爷带不走;最终受益的,总是当地百姓。” 皇帝眨眼,“看着吧,待得爷离开扬州之后,扬州的面貌必定大改。决不再是咱们这一路走来的荒凉萧条。” . 婉兮心下也是砰砰直跳。 原来皇上虽起驾时下旨,禁所经之地官府迎驾靡费,却并不禁止盐商花银子……竟是为了这个。 皇帝深吸口气,已近三月,江南已是春风迎面。 他勾唇轻笑,“盐商,富有。富有到什么程度,说他们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盐为天下命脉,朝廷需要这些盐商,他们有脑子、有本事、有胆量才能做得起盐商,做大了自己的买卖。故此朝廷离不了他们,盐业的南北周转需要他们;但是爷也看不惯他们聚敛财富,却如貔貅一般只吃不拉!” “故此这次南巡,爷便下旨鼓励他们捐银子,建亭台、募民夫……将他们那些可敌国的银子往外给百姓好好儿地吐一次!” 婉兮这才放心点头而笑。 也是,皇上自己还免了江南三省三百万的银子呢。这天下是皇上的,却并非皇上一个人的,皇上免了三百万的银子,盐商们也同样该尽一份力了。 第1503章 152、兜兜又怎啦(9更) 婉兮这一颗心终于放下,不由俏皮心起。 上前一把抱住皇帝手臂,“……真是奴才的好皇上!” 皇帝不由挑眉,侧眸望她,忍不住笑起。 “贫嘴!” 婉兮指着自己的嘴,“皇上是说,奴才的嘴好穷么?那皇上快赏奴才一块金子,叫奴才将这满嘴的牙都包上赤金去!” 皇帝恼得直甩手,“去!一想到你满嘴里都是金牙的模样儿,爷都牙碜!” 婉兮大笑,将方才那一段子惆怅都给抛了开去。 婉兮笑罢,仰头认真望住皇帝,“……实则看皇上遣官去祭岳飞、于谦,并赐下御笔匾额去,奴才便知道皇上的心量,远非常人可比。” 皇帝御笔赐岳飞祠“伟烈纯忠”,御笔赐于谦祠“丹心抗节”。内里全然不见皇帝身为满人的半点偏见去,只见一代帝王对忠臣良将的爱惜之意。 皇帝轻哼一声,却是盯着她瞧,“……爷不说你贫嘴,却倒要问你那兜兜儿是怎么回事?” . 皇上怎又提那兜兜儿?他猜中了,她也该给的都给了,不欠什么了啊。 婉兮下意识扭了身儿,手都端到中路来,险些下意识按住挡着。 “……爷又提这个作甚?奴才的兜兜儿,怎了?” 皇帝却是轻叹一声,“那内里,倒有一块缝补过的。” 婉兮微微一愣,垂首做了个鬼脸去。 原来皇上那一刻,没光顾了捧住那两手月光,还留意到了她那飘落在地的兜兜儿去。 婉兮只淡淡一笑,“没事啊。只是有块磨毛了,奴才加了两针而已。” 皇帝轻哼一声,“本也没什么,若是针线上的人来缝,针脚压得好的话,爷还摸不出来呢……可是你自己的针线的功夫,啧啧,简直是在里头缝出一条杨揦子来。” “你那么衬里、贴身穿着,不硌得慌?” 婉兮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在妃位,位分下内管领里有六十六名针线上的妇人呢。可是她因是这样贴身的衣裳,便没好意思送出去缝补去,连玉叶她们都没好意思用,就自己给随便缝缝罢了。 皇帝轻哼,“便是破了,好歹也是爷的妃位,怎至于还要自己缝补了?虽说从孝贤的时候,便号召六宫节俭,可也分什么,不至于这么点小事儿还舍不得去!” “你在妃位,年例银子也有三百两,连这个也舍不得了?” 婉兮垂首,只嘿嘿傻笑,却并不说话。 皇帝便反倒长眉更是扭结,虽是扭过头去,却还是伸手过来,攥住了她的手。 “傻丫头!——你不说自己的事儿也罢,那你倒要好好跟爷说说,庆嫔那一身从上到下的光彩照人,是哪儿来的?” “她刚进封嫔位,预备这些衣裳怎么也得几个月,那时候她还是贵人,年例银子不过一百两。她拿什么置办这一身儿去?” “她在贵人位分的时候儿,也没有礼部给置办的冠服;虽说起驾之前进封为嫔了,可是礼部还没来得及制备嫔妃的冠服去。更何况她这一身都是汉家衣裳……她这银子,从哪儿来的?” 婉兮扭身子,“奴才哪儿知道。” 皇帝忍不住狠狠掐她一把,“是你的!” 第1504章 153、家(1更) 婉兮给做了姜芽双色鸭子、莼菜鸡蛋汤、腐乳扣肉。 姜芽和莼菜都是江浙本地最新鲜的,腐乳扣肉却还带着京师、关外的浓汁重酱的味道。 皇帝满意点头,“既能叫爷吃到这江浙本地的新鲜春菜,又能叫爷一偿思乡之情。” 婉兮含笑点头,“姜芽和莼菜是本地最新鲜的春菜,可是爷已经出京一个多月了,虽吃着当地的物产新鲜,可是也总该想念宫里的滋味了。这腐乳是从宫里酱菜房带出来的,不是本地采买的,这味道就还是宫里酱菜房里老坛子里的味道。” 皇帝攥住她的手,“这次南巡,她们都带了大包小裹出来。里头不外是衣裳、首饰;倒是你,原来还带着腐乳呢……” 婉兮歪歪头,“虽然皇上是天下之主,这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可是咱们大清江山实在幅员辽阔,各地风土总有不同。皇上虽可‘四海为家’,可是最爱吃的那一口儿,终究还是宫里从小就吃惯了的那些。” 皇帝含着笑,却也不由得垂下眼帘去。 再是皇帝,也会想家。 他尽力笑笑,掩住心底翻涌起的情绪,“……从前坤宁宫祭神,爷得带头去吃那上供撤下来的福肉。白水煮肥猪肉,并无盐酱,爷知道大臣们都吃得呲牙咧嘴,有的干脆在袖筒子里偷偷带些盐沫子洒在上头。” “可爷是天子,爷不能做哪些小动作,否则就是对神灵不敬。故此爷自己再难下咽,也得将那白水福肉硬咽下去……曾经觉着这为难的吃食,这会子置身千里之外,竟然也想念了呢。” 婉兮含笑应,“有!” 她从食盒下层便又端出一个碟子来。 “实则不是特意预备的,是做这腐乳扣肉的一道工序。煮熟了的肉还没上最后的腐乳酱汁儿,本来是奴才想着怕是来了要赏克食,预备着不够的,这会子既然皇上想吃,倒是跟福肉口味差不多。” 婉兮亲自解下腰间小刀,替皇帝将那肉切成小方,“只是坤宁宫的是福肉,是供过神的,吃过便有神灵护佑;奴才这个没上供过……爷可嫌弃。” 皇帝拍了她手一记,就着她的手,将那小方的白肉咬进嘴里,闭上眼细细咀嚼,才心满意足地咽下。 “……真是从没觉得这没有盐酱的白水煮肉,能这样好吃。” 婉兮含笑垂首嘀咕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皇帝听见了,拍她一记:“……又把我跟豆角儿比?!” 婉兮唧唧咕咕地笑,“下次给爷做豆角儿炖肉。用重重的酱汤儿,下头再衬一个锅底子,让那酱汤儿一边咕嘟,一边儿吃那墩的软烂儿的豆角儿和肉。还可以加点儿绿豆粉条儿,正好解热败火。“ 婉兮自己说着,都咽了口唾沫。 她也想家了啊,想那座紫禁城。 从来没想过,原来进宫十年走过,此时想念的家,已经不是自己从小长大的那片花田,而是变成了紫禁城。 那座曾经在她心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紫禁城。 曾经以为若能夺门而出,必定再不回头的——紫禁城。 婉兮偏首望住皇帝。她懂,都是因为他。 第1505章 154、三人面(2更) 虽然江南已是三月春来,可是皇帝一听到婉兮说那用锅子炖得软烂儿的豆角儿、肉和绿豆粉条儿,这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攥住婉兮的手,“今晚就要吃!” 光惦记那个了,眼前的肉便吃不完了,婉兮便歪头朝皇帝眨眼而笑,“皇上赏克食,可好?” 皇帝眯起眼来,轻哼一声,“先前你就说多预备出来的白肉,便是防备赏克食用的……说罢,想赏给谁呀?” 婉兮这才笑了,“皇上面前摆的姜芽和莼菜,都是九爷今儿一大早,顶着晨雾亲自带人去采来的。爷既然没吃完,便赏给九爷尝尝也好。” 皇帝板起脸来,却还是吩咐叫孙玉清召傅恒来。 婉兮小心地瞟着皇帝,柔声道,“这会子又成了儿女亲家,已是亲上加亲……爷还这么小气~”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谁让你明明是来给爷进菜,却还特地带着要赏给他的呢?若不是爷恰好提到福肉的事儿,不是还被你蒙混过去了?” 婉兮叹口气,只能抱住皇帝的手臂,依偎过去,“……奴才想见九爷,不是因为自己。是九爷府里的篆香在奴才身边儿呢。” 皇帝不由得挑眉,“哦?你想作甚?” 婉兮狡黠一笑,“就想看看这些日子没见了,九爷神色之间可有挂念篆香去。” 皇帝自己眼中也泛起淘气,“若是这个,那爷也想看!~” . 傅恒上船见驾时,婉兮已经避到了屏风后头去。 屏风是苏绣的双面绣,底子为青纱,隐约透明,虽说看不清眉眼,却也可大致看见对方轮廓。 屏风中所绣的,都是美人图。汉服仕女云髻高挽,披帛迤逦,或抚琴、或梳妆、或赏宝、或香供。 四片的屏风,婉兮起初选坐在“蕉叶鸣琴”之后。那屏风里只有左上方边角一大片芭蕉叶,中间隔着大段留白之后,才是抚琴的仕女。这一片是四片屏风中底子最净、绣花最少的一片。 可是皇帝亲自走过来打量过,却绕过屏风后,端起那烧瓷的绣墩,给挪到了旁边那片“燕居赏宝”的后头。这片屏风因从上到下是整个都是巨大的多宝架,故此几乎是满绣;那架子本身,加上架子上的宝物,宝物前又是湘妃竹的椅子,上头坐着的美人儿……光是绣花便要层层叠叠四五层,这便几乎尽数隔断了视线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皇帝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坐回去,叫进。 婉兮又是想笑,心下却又是淡淡的怅然。 待得傅恒入内,果然只隐约见到那石青色的官服,倒看不清了眉眼去。 一年不见,九爷,你那眉眼间,终是笑意常留,抑或是忧色曾生? . 傅恒进来给皇帝请跪安,却也早已留意到屏风后那朦胧身影。 心便早就跳得急了,可是却又不能不极力克制住,只在皇帝面前深深垂首,掩住自己的神色与心跳去。 皇帝坐得不安稳,还欠了欠身,险些成了欠身礼,这才重又大马长刀地坐好。 “小九,还没吃饭吧?孙玉清,赏你傅公爷克食。” 第1506章 155、龙涎最香(3更) 皇帝因在船上,用膳也从简,不摆膳桌,不用整份儿的御膳;那用膳盒摆上来的,也满满当当至少有二十多道菜式去。再加上皇太后赏的、各宫嫔妃进的菜,以及内管领进的炉食饽饽,这便林林总总也有三四十道了。 若是赏给旁人的克食,都是将皇帝用得好的菜另外预备一份儿出来赏赐,通常不用皇帝“拆用”过的。可是傅恒不是外人,皇帝就这么直接赏了。傅恒便也只好这么坐下来吃。 傅恒坐在桌边吃饭,皇帝也不避讳,就坐在旁边儿“围观”。 幸好傅恒从小就是在皇帝身边儿长大,倒没那么拘谨。且这是南巡途中,君臣都是欢喜,倒没以往在养心殿召见的时候儿那么守着规矩,傅恒便尽拣着自己爱吃的吃。 可是皇帝却不乐意了,一径发出指示,“……这三四十道菜呢,你别尽拣着这三道吃。多用用旁的,别糟践了。” 傅恒便笑了,“皇上既赏奴才克食,却要反悔不成?”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谁反悔了?朕也不是跟你小气,只是因为——” 他顿了顿,又掂量了一下才说,“只是因为这三道菜是朕用过的。按说这拆用过的,不该赏大臣克食,给奴才们吃罢了;你一个劲儿地吃这个,倒像吃着朕的哈喇子似的……朕于心不忍。” 婉兮在屏风后头听着,也看不清九爷吃了哪些菜。 想要尽力去看,可是皇帝给九爷安排的座儿,偏是背对着她,她便更甭想看清楚。 可是皇帝话里还是泄露了秘密——皇上强调“三道菜”,说巧不巧,她给皇上进的,不就是三道菜么。 皇上从不是小气的人,尤其是对傅恒更是君臣交心,不可能真小气两道菜的——若说有,那也只能是因为她了。 婉兮在屏风后只得垂首轻叹,已是懂了。 可是傅恒那边却还是不慌不忙,悠然自得道,“……奴才是皇上的臣子,便是尝尝皇上的龙涎,也是造化。” 婉兮都忍不住扑哧儿笑了,皇帝那边厢睁圆了眼。 这会子的九爷,又不一样了。 从前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仗着姐姐的缘故,与皇上之间颇多亲近;后来年岁渐长,被皇帝连续多年擢升,便也悄然之间背负了太多的压力去,故此二十岁以后的九爷总给人感觉过于年少老成了些。 如今年过三十的九爷,几年的朝廷首揆生涯锻炼之后,与皇上之间虽则还是君臣礼数严,可是听起来九爷自己却可以放松不少了。 婉兮的心悄然一安。 皇帝无奈地耸耸肩,“……那你倒说说,你凭什么就吃这三道菜?难道就是为了故意寻朕的哈喇子不成?” 听到这里,婉兮倒是悄然提一口气。 九爷不管怎么着,这会子总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行,否则君臣礼数也不容啊。 屏风那边,傅恒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只因为这莼菜和姜芽是奴才亲自带人采来的,奴才自己也想尝尝;至于这腐乳扣肉么……皇上忘了,奴才也曾替皇上管过内务府,奴才还亲手洗刷过酱菜房的腐乳坛子呢。” 第1507章 156、朕才不听(4更) 这几年傅恒身为前朝首揆,独力一人收揽从前鄂尔泰、张廷玉留下的两派人,于这人心的纵横捭阖之间,更为游刃有余;且亲身经历过了大金川之战,文臣皮囊之下又添将帅风骨,将生死都看淡,故此这样面对皇上、谈及这样需要谨慎的话题时,依旧能说得轻轻巧巧,倒叫皇帝一时也挑不出错处来。 皇帝有些不开心,便哼了一声道,“你还亲手刷洗那酱菜房的腐乳坛子?怎么用得上你,那群酱菜房当差的苏拉都是死的不成?” 傅恒轻笑,“他们并未偷懒,只是奴才更喜欢亲力亲为,故此大家一起撸袖子忙活罢了。” 皇帝“嗤”了一声,又换一种说法,“……那腐乳坛子,金贵就金贵在里头存着老味道。你都给刷洗了,那存了多少年的老味道就都没了!” 傅恒这回便不说话了,只是垂首含笑,任由皇帝将那一口邪气儿松出来。 他自己只管趁着皇上眉飞色舞的当儿,索性再多吃几筷子那三道菜。 船舱中一时静下来,皇帝不说话只盯着傅恒吃饭;婉兮搁在屏风后,不得轻易开口,只得心下暗暗着急。 ——皇上在此,她该如何与九爷说篆香的事? 虽说她不是故意要瞒着皇上,只是九爷家后宅那几个女人的事,却也不便叫一个天子知之甚详。 婉兮只能暗暗期盼皇上开恩离开,或者说临时有什么事儿需要处理,便分了心去。 可是皇帝却耐心地盯着傅恒,直到傅恒吃完了那三道菜。 皇帝皱皱眉,“行了行了,盘子里那点汤儿就别喝了。” 傅恒一笑起身,也是行礼,“奴才谢皇上恩典。” 膳盒撤下,皇帝这才重新归座坐好。傅恒肃手而立。 皇帝掂了掂掌中和田带皮籽料穿成的十八子,微微眯上长眸。 “九儿,问。” . 嗯?就这么问? 婉兮忍不住先站起来,躲开自己眼前这片屏风,错眼去偷瞄皇帝。 他叫她这么问,他眯眼听着? 皇帝听见屏风后头的动静。这终究是船舱,上下都是空的,她那旗鞋一挪动,声音就大。 他便轻哼一声,“朕用过膳,有些乏了,就这么打坐。你们俩说你们俩的,朕入定,什么都听不见。” 婉兮心底滑过俩字儿——“才怪”。 可皇上摆明了就是不走,婉兮便也平静下来,缓缓问,“……九爷,一向可好?” 傅恒心下早已颤成了一团,却顾着皇上就在面前,便只能将一切都收敛。只眼观鼻,鼻观口,跪下回道,“奴才一切都好。令主子安。” 婉兮笑笑,“九福晋可好?灵哥儿、隆哥儿都好?” 傅恒忍住不抬头,“回令主子的话,奴才家中众人皆好。奴才代家人也给令主子请安。” 婉兮这才道,“……要给九爷道喜。隆哥儿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心下也是欢喜不已。四公主虽不是我亲生,可我从小便将她视若己出,能叫四公主嫁入九爷家,我才最是放心不过。” 傅恒轻轻闭上眼,眼中是灼烫的情绪。 “……还请令主子安心。奴才一家和犬子,一定会一世珍惜公主。” 第1508章 157、你若不要(5更) 礼节问候已罢,婉兮才小心说起篆香的事儿来。 “……我已请了御医来瞧,都说晕船本不是大事。真正的大事,却在心里头。” 傅恒头低垂着,瞧不出神色来。 婉兮轻声一叹,“我旁敲侧击了问过,篆香也不肯说是为了什么积郁于心。总归她家里父兄都好着呢,没什么叫她悬心的。” 婉兮说着地底下笑了笑,“我呢,也是个妇道人家,也忍不住扯两句闲话,便化用了个身份,将篆香的事委婉讲与其他内廷主位、女子听了,想跟她们也取取经。” “她们都说啊,女人呢若这个年纪积郁于心,若不是因为自己家里的事,那便是自己的前程了。总归说到底,女人到了这个年岁,已是三十了,再不嫁人,无论于心情、于身子都不好。” 婉兮说得缓慢,浅浅抬眸,隔着屏风望住傅恒。 “……可九爷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九福晋、侧福晋又都给九爷生下了阿哥。我这话便有些不方便说……不过我这边倒是另外有个主意,倒想说给九爷听听。” 傅恒忙道,“令主子请说。” 婉兮轻叹一声,“说来还是皇上赐给我的一道折子。” 皇帝那边厢没想到话茬儿忽然就朝他去了,他本来正“老僧入定”呢,这会子也忍不住支棱起了耳朵来,侧耳倾听着。 婉兮隔着屏风都瞟到了皇帝身形那一动,不由得垂眸轻笑。 “篆香是九爷的家生子,按说这都是九爷府中的私事,便是我都不该随便置喙的。可是篆香终究有些特别,她帮过我大忙,我私心里便将她与玉壶一般的看待。故此便总希望她能幸福,这一辈子可别孤单终老。” “我今儿呢,倒想问九爷一句明白的话:篆香被摆在九爷书房里已经十几年了,九爷却始终未曾收房,怕是九爷当真对篆香无意吧?又或者是九爷与九福晋伉俪情深,不想叫九福晋不欢喜……” “若是这样的话,我倒能帮上九爷了——皇上给过我一份请求指婚的折子,皇上说叫我从我永寿宫里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因那请婚的是个七十三岁的佐领,我嫌太坑人,这便舍不得宫里的女子指出去,这便一直撂着。” “若九爷对篆香无意呢……那我倒跟九爷求个情面,就将篆香指了过去吧。” . 婉兮这话落地,傅恒便是一震。 别说傅恒,皇帝也吃了一惊,好悬将那盘好的腿给松开。 婉兮悄然抬眸凝着傅恒,看见了他那肩头的微晃。婉兮眼帘轻垂,心下有欢喜,也有惆怅。 “我知道九爷怕是要怪我,我嫌弃那人年岁大,自己身边儿的人舍不得给,却要将九爷的丫头给出去……可是九爷怎么忘了,篆香这会子都三十了,若论未出阁的闺女年纪,也已算大的了。” “再者篆香白担了九爷十多年通房丫头的声名去,外头人难免以为篆香是当真伺候过九爷十多年的……十多年白白伺候,不得名分,没有孩子,便会疑心篆香是不够好,或者身子有毛病的。” 第1509章 158、狠下心(6更) “我说句不好听的,篆香的青春和声名都毁在九爷这儿了,想嫁年轻的、家世好的,已经不可能。若想嫁出去,也就这样七十三岁的老头子肯要了。” 婉兮知道自己这话说得甚狠。 可若不狠,篆香的青春还剩下几年可以这样荒废? 她又要眼睁睁看着九爷这般……多少年? “篆香能嫁给这七十三岁的佐领,不委屈她,反倒是她的福气!那佐领虽说七十三岁了,可是既然这个年岁还有心向皇上请婚,足见人家心并不老。心不老的话,那就还能给篆香几年幸福去,也说不定。” “况且我也侧面叫人打听过,这位七十三岁的老佐领也是当真老当益壮,便是七十岁那年,还叫府里的格格生下过一个孩儿呢。篆香嫁过去,若两人情深,说不定也能再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佳话去,叫篆香生下孩子来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老佐领年岁大了,陪不了篆香几年。可篆香进门就是堂堂真正的佐领福晋,若再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便整个佐领府邸还是她当家。倒比留在九爷府里,永远当个书房里伺候的没名没分的丫头,强多了。” . 傅恒心下震动连串,便连皇帝都闭不住眼睛了。 他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再装,已是装不下去。 他便索性睁开了眼,沉吟道,“九儿说得有理。一个家下女子,能当佐领嫡福晋,已是超拔。” 皇帝眯眼盯着傅恒,“……就算那佐领死了,她真是要守寡;也总比在你那府里守活寡的要好!” 傅恒已是额角微微汗下,心头一片苍茫。便是还有隐约几点火星,可是燎原过后,留下的不是更加旺盛的火,而只是徒留下满地灰烬。 他朝婉兮叩首,“奴才替篆香谢过令主子恩典。只是篆香终归是奴才的家生子,奴才身为家主,便也恳请令主子,若主子给指婚,也再寻另外一桩婚事为宜。” “哪怕不是佐领,便是普通苏拉、披甲人,奴才也可送了篆香去。” 婉兮又狠狠心,“可惜什么旁的苏拉、披甲人啊,也轮不到本宫和皇上指婚去……本宫手里现有的请婚折子,也就这样一位旗下佐领。” “再说就算九爷不愿意,说不定篆香自己却是愿意的呢。” 婉兮心下一转。 “不瞒九爷,我其实私下早将这话儿透给篆香去了。篆香听了倒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垂了头淡淡与我说,一切全凭我和九爷做主就是。总归她是九爷的家下女子,命都是主子的,容不得自己挑挑拣拣。” 傅恒心头也是一疼。 “她竟,并不在乎?” 婉兮轻叹一声,“正是呢,当真毫不在乎。也是,反正对于她来说,嫁给谁都是外人,都没见过的,谁跟谁又有什么区分呢?” 傅恒深深垂首,说不出话来。 婉兮悄然打量皇帝一眼,再狠狠心,便是几声轻笑。 “九爷啊,你这又算什么呢?自己不想要篆香,害她白担了十几年通房丫头的声名去;可是这会子我顾着她,要给她指婚,你却又不愿意了……九爷,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第1510章 159、看不过眼了(7更) 这样狠的话说完,婉兮自己心下也是难受。 她并不想强迫九爷,可是好歹她要为篆香,这样试探九爷一番。 篆香从小到大都是九爷家的家生子,从小便习惯了顺从主人,不论主子给安排下什么样的命运,也丝毫都不反抗……可是,那怎么行? 所以她需要一根针,刺一刺九爷的心,叫九爷想象一下:篆香可能某一天离他而去的。 篆香不是这一辈子都非要默默无闻守在他身边的。 让九爷想象一下,身边倏然空了,再也看不见篆香的那一幕,兴许能激出九爷心底最真实、最深沉的情绪来。 ——人在失去面前,心防最弱,最易袒露人心。 如果九爷心下真的对篆香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留恋呢?那撮合他们在一处,也总比眼睁睁看着九爷这些年这样要好些。 可若是九爷终究是对篆香无意……她也好再帮篆香寻一寻另外一种可能去。 终究无论是九爷,还是篆香,这辈子都与她相遇一场,帮她良多。她便真真儿希望他们都能好好的——至少,都能比目下的这种状态,好一些。 故此不管要怎么狠下心,或者怎么动一动小心眼儿,这样的试探,她也值得去做。 便如玉壶,她虽早有成全之心,但终究还是做得迟了,才加玉壶跟傅二爷的相守不过一年……那痛悔此时还在啃噬她的心,她这会子便想尽早、尽快能帮到篆香和九爷去。 他们都是那样好的人,这辈子都不应该孤单。 . 婉兮话已经说到最狠,若以内廷主位的身份,这话也已经相当于懿旨,不可违拗了。 可是傅恒还是定定跪在地上,就是不肯松口。 场面反倒一时僵住了。 皇帝不由得回眸,瞟一眼那屏风后的人影。 傻丫头……再聪明,年岁却也比他们两人都小。 况且这几年的历练过来,小九已是前朝首揆,早已是纵横捭阖的人物,哪儿是她这点小手腕那么容易拿捏的了? 皇帝又掂了掂手里的十八子,忽地抬手,朝孙玉清勾了勾。 孙玉清也激灵,没出声,只悄悄儿地凑过来。 皇帝凑到孙玉清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孙玉清麻溜儿转身就跑了。 不多时却是五妞来了,一进船舱便袅袅婷婷向皇帝跪倒请安。皇帝淡淡勾起唇角,“哦?这不是令妃身边儿的女子?你主子在屏风后头,进去回话。” 五妞抿紧嘴唇,只得起身到屏风后头说,“……回主子,不好了,篆香姑娘又吐了。” 婉兮不疑有他,心下一紧,急忙起身,“她可是又晕船了?不是叫你们预备些蜜饯果子给她,怎么还是吐了?” 傅恒也不由得长眉一挑。 婉兮放不下篆香,赶紧向皇帝告退。 . 婉兮去了,傅恒也忍不住扭头看过去。 皇帝稳坐,老神在在地轻哼了一声,“对你的事,她本就狠不下心;如今你朝堂捭阖,她就更不是你对手。才容得你敢当面拒绝她,甚至敢当着朕的面儿这样僵持了!” “她是你的妃主子,你不过是她的奴才!竟敢这样与她啰唣!朕都看不下去!” 皇帝勾起唇角,“知道若换了朕会怎么办?” 第1511章 160、都瞒不过朕(8更) 婉兮已去,皇帝满眼柔情全都不见。这会子一双长眸里冷光流转,已是不怒自威的天子风范。 “朕会直接下旨:小九,纳了篆香。” “此时接旨,叩头谢恩便罢;若再有半个字的废话,你掂量着是自己咽回去,还是有胆子当着朕的面儿说出来!” 傅恒大惊,忙连连叩头,“奴才不敢!” 皇帝轻哼而笑,“不敢?你是当着朕不敢,可是你却敢当着九儿敢!” “你当着朕不敢,是因为此乃君臣之礼;那你与九儿呢?她是你的妃主子,你便忘了君臣之礼去了?” 傅恒俯伏于地,已是不敢抬头,“奴才……万万不敢。” 皇帝薄唇冷冷勾起,“若当真不敢,你就该妃主子说什么,你只叩头谢恩就是。还说什么旁的话去?这是君臣之礼,就凭你说这么多废话,若是换了旁人,她早该拍案而起,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了!” “你也知道她虽说得狠,却对你不能当真狠下心。她说那些话,刀子嘴下总是豆腐心。她还是在与你商量,跟你动着小心眼儿劝说着你,你这便大了胆子,敢说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小九,你从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可是你方才竟然敢对她那样,根本就是你还没将她当成是你的妃主子去!” 皇帝手指转过碧玉扳指儿,清冷一笑。 “你那么着,朕也明白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九儿,不是其他的内廷主位。若是换了旁的内廷主位,依你的性子,必定不会做出这样大不敬的事儿来。” “可就因为是她,你这才翻翻覆覆地想叫她知道,你不愿意,你不愿意接受另外一个女子去。尽管那个女子十几年前早已有了你通房丫头的身份,尽管这个女子是九儿劝你要的……你就是透过这样的言语,叫九儿知道,你心里容不下旁人;又或者说,你从来没容下过旁人去。” . 皇帝的话,叫傅恒心头巨震。 皇上的那意思,简直几乎是要直说“……你敢当着朕的面儿,顶朕的女人去?” 他本是在皇上面前,提到九儿一向极其小心。可是方才那一刻,还是被九儿给说痛了心,这便还是没藏住自己,还是露出了痕迹来。 他这痕迹,甚至就算能瞒住九儿,却终究瞒不过皇上的眼睛去啊…… 傅恒摘下官帽,已是心如死灰,不敢再说半个字去。 他没想表现如此明白,甚至九儿也未必那瞬间看出他的心意来……可是皇上,却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 肖想帝妃,他怎么死都不为过。 . 皇帝看他如此,这才轻哼一声,“这才像点当人臣的模样!” 皇帝抬眸望了望船外天空。 “实则,纳一个篆香,有那么难么?谁也没逼你非要喜欢她,非要宠爱她。不过是给这样忠心的女子一个名分,叫她能在你府中名正言顺地活下去罢了。” “她终归不同于你府里旁的女子,她是十几年前就有了你通房丫头的身份;而另外一个同样身份的女子,这会子在你府里已经有了侧福晋的身份,生了你的长子去……你又叫她,在旁人的唾沫里,如何生存?” 第1512章 161、只不准叫她委屈(9更) 皇帝说着话,却只望住船外的水与天。 他的神思是在船舱里,他是在与跪在面前的傅恒说话;他却也好像已经神游天外,虚空里只是与自己说话。 “朕明白你心里想什么:篆香不是你自己要的,是你阿玛和额娘指给你的。不管你想不想要,她已经伺候在你书房里,已经担了通房丫头的身份去。” “这就是父母之命,婚不由己,这几千年来无人能改。你无辜,可是她呢,她何尝就不委屈?故此你就算对她没有情分,可是却也还是负着责任。就如九儿所说,她年岁大了,又担了你通房丫头的名声十多年去,再想嫁人都难。若你不要她,她只能配老头子、与人续弦。她最好的年华,她的幸福,实则已经砸在了你手里。” “与其叫她出府去遭那样的罪,你便给她一个名分,叫她能心安理得在你府里活下去又何妨?若你当真不喜欢她,那就养着她一辈子,叫她衣食无忧去;若你能慢慢体会出些情愫来,那就给她一个孩子,叫她能有子孙香火,灵牌也能随着你一同天上人间去。” 傅恒心痛垂首,“……奴才怕委屈了篆香去。” 皇帝轻叹一声,“便如九儿说的,她若当真无意于你,她何苦不早早求去?她既心甘情愿在你身边守了这样多年,那她就是对你存了情意,她就甘心情愿继续守下去……只要你肯给她一个名分,肯叫她能在你府里有个安身立命的理由去,便不负她这一腔情意去。” . 皇帝沉默半晌,这才收回目光来。 “还有一件事,朕也早该与你说:上回你福晋在永寿宫里掉了孩子的事儿,因有朕选定四额驸之事在先,朕不能不顾及将来四额驸在宫中的声名去,而没叫在宫里深究……可是咱们两个都欠九儿一个交待。” “你那福晋或许实际上无辜,但她在事后于宫中的表现上也并非白玉无瑕!至少,她并未替九儿解释过什么,眼睁睁看着所有疑点都集中在九儿身上,叫九儿百口莫辩去!这一点,小九,你自己心里应当清楚!——在她姐姐和九儿中间,她还是偏向了她姐姐去;她向着她姐姐没问题,但是她却不该叫九儿陷入那样被动的境地,便因为这一点,朕就不欢喜!” 皇帝淡淡抬起眸子来,“可她是你的嫡福晋,是你儿子的母亲,朕明白你不便因为这样一件事与她闹翻——那也不能这样听之任之,你得想个法子叫她好好清醒清醒!” 皇帝长眸里,冷光斫人。 “纳个新人,养在府里,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若她再不驯,你便干脆叫新人多生几个孩子去。叫她明白这嫡福晋的身份,不是她有了,便可以从此安枕无忧,就可以什么都做得出来!” 皇帝起身走过来,将傅恒摘掉的官帽,又亲手给他戴上。 “上次那件事,舒妃姐妹俩办的。舒妃该得的教训,朕已给了;剩下的,就看你了。” “与其在九儿面前抗旨、拒婚,借此叫她知道你的心意……倒不如真真切切护扎实了她,叫那些敢算计她的人,都好好地得到教训去。” “也不枉她为了你,费了这些心去。” 第1513章 162、别听皇上的(10更) 傅恒黯然下了安福舻去,刚在如意小舟上站定,远远便看见婉兮乘另一只如意小舟,急匆匆而来。 傅恒便远远在小舟上跪倒。 婉兮瞧见,忙叫船工停船。 波浪轻涌,将两只守礼避开的如意小舟,还是推送到了一处去。 婉兮便轻叹一声,“……我是来告诉九爷,篆香其实没事。许是女子们误会了~” 她急匆匆回去,见篆香好好的,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这便又赶回来。 傅恒也怔了一会子,脑中便也呼啦敞亮了。 ——皇上是故意要将九儿支走。 那些狠话,皇上要揽过来,他自己说。 若他不明白,若他要生怨怼,也只对着皇上,不必对着九儿。 . 傅恒深吸一口气,含笑点头,“奴才知晓了。多谢令主子一路照拂篆香。” 婉兮立在水色天光里,高高扬起下颌,“我没跟九爷说笑,我是当真的:若九爷真的不珍惜篆香,那就把她交给我,我替她寻个合适的人家。” 傅恒撑着胆子,扬眸去看她。 尽管极快便闪开,却也看见了她那面上的光,如珠如玉,温婉却那么坚定。 灼人眼,动人心。 “令主子的心意,奴才明白。奴才会寻个机会,与篆香好好谈一番去——奴才不敢承诺送出自己的心去,可是奴才会尽自己所能,给她一世安稳去;若她觉着委屈,奴才也会亲自替她选一门好亲事,以兄妹之礼,送她过门。” “总归不会叫她白担了这十几年的虚名,为了奴才断送了这一生去。令主子也请放心。” 九爷忽然这样通透了。 婉兮不由得上下打量他几眼,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问,“皇上他……跟你说什么了?” . 傅恒笑了,垂下头去,点点头又摇摇头。 “皇上他……什么都没说。皇上他只说,方才奴才忘了君臣之仪。” “哦。”婉兮倒松了口气,又悄声道,“别听皇上的……九爷不比旁人,可是我的九哥哥呢。若九爷与我要那般君臣之仪,我心下倒不得劲儿。” 此时的九儿,面前没再隔着那屏风,不再影影绰绰; 更要紧的,他们中间再没有皇上那样盯着…… 他的心便也更加松快下来,含笑道,“我知道。令主子方才也是顾虑着皇上,故意与奴才说些重话去。” 婉兮便又“噗嗤儿”笑了。 “原来瞒不过九爷,那就好了!那折子是皇上赐下的,本是叫我收束自己宫里女子用的,我没想过真给篆香用。我舍不得。 傅恒便也轻笑,“我瞧出来了,令主子那会子提出那折子来,也是提醒我,皇上在呢……”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啊,从九爷来到之前就开始“刷洗醋坛子”了,她便知道那会子与九爷说话便要多些顾忌。 她说得越狠,越生分,皇上的醋味儿才能淡些;否则皇上还不定又要给九爷穿什么小鞋儿去呢。 “不过有句话是真心的,”婉兮深吸一口气,“篆香对九爷是真心实意,故此她若能留在九爷身边儿,她才是真正快活的。否则她嫁给谁,对于她来说,都真的并无区别。因为他们都不是九爷啊~” 傅恒含笑抬眸,不顾一切凝住婉兮。 九儿,这世上也并非所有人都能与你相比。 那么身边是谁、多一个少一个,也当真并无分别了。 第1514章 163、自比小主(1更) 婉兮虽说为九爷与篆香的事儿用了法子,可是她却也并未早早将篆香送回九爷身边儿去。 一直到了苏州,婉兮才叫玉叶送篆香回九爷行邸去去,只说是晕船的毛病已经并无大碍了。 大驾抵达苏州,驻跸苏州府行宫。 皇帝在苏州府行宫,发谕旨给雪域,命班底将那木扎勒妻与子,就地正法,以彰国法,给死去的傅清、拉布敦血祭。 皇上谕旨传来时,婉兮正亲自送篆香出门,听了谕旨,也是黯然垂首。 之前皇帝曾经下旨,因叛贼乃那木扎勒,皇帝念其子年幼,只著班底将那木扎勒之子解送京师就是,并未下旨夺命;那木扎勒的妻子,也只叫撵回娘家……可是这会子皇上忽然下旨斩那木扎勒妻子与儿子,便已是坐实了那木扎勒勾结准噶尔的种种罪行,这便下了狠心去。 婉兮仰头望向湛湛碧空。 血祭英魂,英魂在天之灵应当欣慰;可是玉壶呢? 玉壶,你可看见? 玉壶,你又在哪里? 篆香本已要离去,见婉兮这神色,便还是蹲礼,“……奴才不想回去了。奴才跟令主子求个恩典,叫奴才继续伺候在令主子身边儿吧。至少南巡路上,奴才还能给令主子尽一份心意去。” 婉兮回神,便摇头笑笑,“尽说傻话。我身边儿并不缺人伺候,又何苦要多拉一个你?” 篆香垂下头去。 婉兮心思一动,便攥了篆香的手道,“……近乡情怯,不敢见来人?” 篆香面颊一红,却还是摇头,“奴才是离开了这些天,反倒有点不知如何面对九爷。可是奴才这会子却不是为了自己。” 篆香起身,目光悄然滑过婉兮身后,“令主子身边儿虽然不缺人伺候,可是终究在外只能带两名女子,奴才若留下来,还能帮两位姑娘搭把手。” 婉兮不由得凝住篆香的眼睛。 “五妞,去瞧瞧她们将我的下处布置得如何了?苏州府派来的人在布置,我不放心,你在旁亲自盯着些。”婉兮下令。 五妞这便去了。 篆香这才点点头,“……奴才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天,平素倒也与五姑娘说话多些。五姑娘已经将她与主子年少时候的姐妹情深都讲给奴才听了。” “无妨,你有话直说就是。”婉兮不意外,五妞原本就是恨不得整个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她们两个姐妹情深。那么所有人便是看在她的面儿上,也会对五妞高看一眼。 篆香深吸口气,“奴才倒是觉着,令主子身边儿只有两个女子,当真未必够用。五姑娘因与令主子姐妹情深,故此素日里行事的模样,看着倒更像半个主子……奴才担心她未必伺候主子伺候得及时。” 婉兮听懂了,垂首轻笑。 “你说得对,她虽是我身边的头等女子,可是我的事都是玉叶伺候的。我平素也能不支使她,就让她闲着。” 篆香扬扬眉,“五姑娘却是个闲不住的。令主子不派她差事,她也出来支使主子身边儿的太监、苏拉去。那行事气度,俨然不亚于个贵人位分之下的常在、答应等小主去了。” 第1515章 164、心比天高(2更) 婉兮是主子,往日不容易见到五妞在其他宫人面前的模样;可是这会子听篆香这样描述,她倒不意外。 她含笑点头,“宫内,贵人以上便是主位,都称‘主子’;唯有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因无定额,便一般不作为内廷主位,只被称‘小主’。她心气儿高,自不将常在、答应等位分放在眼里。” “况且内务府引见女子,也有规矩在:她是官员之女,她阿玛十年前是八品笔帖式,如今已熬到六品,故此她虽是官女子,入宫也只能指给贵人以上主位的宫里伺候;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是成不了她的本主儿的,故此她即便身为奴才,却也敢不将那些小主子都放在心上。” 篆香抬眸望婉兮一眼。 婉兮含笑道,“我都说了,将你当姐姐。篆姐姐有话,直说无妨。” 篆香忙屈膝一礼,“恕奴才冒犯,奴才心下想着,五姑娘如此,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缘故——令主子也是出身官女子,初封却就是贵人,为官女子进封的最高位……那五姑娘难免认为,令主子能达到的,她必定也能达到。” 婉兮真是忍不住地笑,点头,“嗯,我明白。” 她们两个本来从小就是不分伯仲,且姐妹情深,都被乡里乡亲当做一对并蒂花来叫的。所以自然有理由认为,她今日达到的,五妞必定也该能同样达到。 五妞的事她已经加了小心,况且更叫她放心的就是皇上的态度。总归不管你五妞心比天高也好,皇上没这个意思,那便一切都只能是空想罢了。 只是这事儿篆香等外人都不知道,故此才这样替她担心吧。 婉兮自己笑得倒是轻快,却也更留意了篆香方才话中的弦外之音。 “……你既然看见五妞对那些常在、答应不假辞色,那便是说,我不在的时候,是有人来过,她见了,也说过话的?” 篆香点头,“正是。令主子陪皇上的时候,也有不少次是一些贵人主子、常在小主和答应小主前来请安。因令主子没在,玉叶姑娘又陪着令主子去了,毛小爷是个太监,不方便一直陪着,这便成了无姑娘的戏台。” 婉兮收敛起笑容,抬眸定定望住篆香。 “依你看,她跟谁见得最多,说的话也最多?” 篆香心中早有准备,这便道,“奴才虽说对宫里的主子认识得不多,对那些小主子有的就更是从未谋面过……不过奴才私下早一个一个问过毛小爷,核对过了,故此奴才可以笃定地回令主子的话:见得最多的是那贵人和林贵人,说话最多的则只是其中的那贵人。” 婉兮不由陡然扬眉。 篆香轻声道,“这会子令主子身边儿虽是玉叶姑娘掌事儿,可是却是五姑娘年岁最大。玉叶姑娘有时候倒不是很能压服得住这位五姑娘……奴才知道令主子想念玉壶,就是因为若有玉壶在,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在五姑娘之上,自然能将五姑娘治得服服帖帖的。可是这会子令主子身边儿就是缺少一个这样的人去。” 篆香说着跪倒,“若令主子肯相信奴才,奴才倒想一试。” 第1516章 165、有嘴没心(3更) 婉兮有些意外。 篆香急忙垂首道,“奴才不是敢自比玉壶,奴才自知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且奴才没在宫里呆过,对宫里的规矩和故事,就更无法与玉壶相比……只是奴才好歹跟玉壶系出同门,都是傅家的家下女子,从小都是学着相同的规矩长大的。” 篆香抬起眼来,“玉壶会怎样收拢手下人,奴才也约略能学得几分相同的皮毛去。奴才在府里,书房的地界都是奴才说了算。奴才如何收拾书房里那些不规矩的小丫头子,便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叫这位五姑娘也稳当稳当去。” 婉兮便笑了,“你这样一说,我果然动心了!我永寿宫里,的确缺个人能给五妞好好上上规矩去……若篆姐姐得了闲,能替我收拢收拢,自是求之不得。” 篆香天生“狐媚”,相貌比五妞还要美艳去,便是婉兮自己,也曾就只因为篆香走路扭腰的模样,想象篆香是个何等勾人的尤~物去——这一点与五妞倒有些相像。 可是篆香骨子里,偏是个极为直率凛冽的性子去。若她想要早早勾住九爷,凭她这相貌、身段,怕是早就得手了;她能任凭年华老去,干等至今,便足以证明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去。 这样的人儿,样貌超过五妞去,性子又与五妞正好相反,便正好是用来磋磨五妞的最好人选去。 可是婉兮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只是我不想还是不想劳动篆姐姐去。篆姐姐怕是还有所不知,这位那贵人是舒妃翊坤宫里的人。若这事儿攀联到翊坤宫和舒妃去,难免叫九福晋多心,倒叫姐姐在府中处境不便。” 篆香也忘了那贵人与舒妃的关系去,一时也是一怔。 婉兮含笑拍拍篆香,“篆姐姐既有帮我的心,我也信得过篆姐姐,那来日必定还有时机。” . 篆香终于去了,玉叶送了篆香回来,见婉兮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斜阳出神。便赶紧上前问,“主子可是悬心五妞与那贵人的事?” 婉兮点点头,“舒妃是大家闺秀,治下尤严,故此那贵人在宫里时倒还安静,寻常几乎没什么机会出翊坤宫门,舒妃也不准她私下与其他主位交结。只是这会子舒妃不在,这那贵人便得了自由;因跟咱们又不是一艘船,倒叫我拿不准她都跟五妞说过什么,素日里又与其他人说过什么去了。” 说到底,岱顶行宫那晚的事,唯有一个那贵人旁观过罢了。 “那天在皇上御舟上,皇后忽然说起孝贤皇后的崩逝来,说什么‘说不定孝贤皇后就是落水淹死的’,还说什么船上不吉利……她那会子说这话,我心里就激灵一下。” 婉兮指尖微微有些凉,“我一直不放心这事儿,从前担心纯贵妃与她说起,可是现在这会子看起来,我倒更应该小心这个那贵人些。” 玉叶皱眉,“那贵人年岁也小,看上去倒没什么心机。” 婉兮点头,“从前咱们防备的都是那些有心机的人,倒放松了对这些没心机的警惕。可是现在我反倒担心,就是这些有嘴没心的,反倒什么都往外说,那反倒更麻烦。” 第1517章 166、先叫她们热闹(4更) 皇帝在苏州府行宫驻跸两日后,转赴木渎。 在木渎下船登岸,先至“虹饮山房”看戏。 “虹饮山房”主人为木渎文人徐士元,本身并无功名,乃是落第秀才,却能在自己私宅接驾,一时罕见,遂成美谈。 徐士元为人善饮豪迈,最可贵便是至仁至孝,在“虹饮山房”中修戏台,名“春晖楼”。每逢春秋佳日,必在戏台演戏,侍奉二老观看。 便是徐士元这份孝心感动了皇帝,皇帝便也奉皇太后圣驾,至虹饮山房戏台看戏。 后宫自然都陪皇太后同坐。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吸引,婉兮悄然回眸,看了林贵人一眼。 婉兮先起身离坐,步自一旁僻静花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林贵人便也到了。 . 婉兮含笑请林贵人坐,玉叶自出门去,将花厅门关上,周围看着人去。 花厅幽静,精致却尤佳。花格子门扇上都是小块儿的玻璃镶嵌的,足见徐士元家境之殷实。门外假山、树木青翠,都透过玻璃花格子落进来,叫人心上浮躁尽去。 “林妹妹是皇后宫里人,素日便是相与妹妹多亲多近,却也怕皇后多心,倒给林妹妹惹了麻烦去。这会子终于寻得一角安静,便想着与林妹妹说说话。” 林贵人忙起身,又是行礼,“……妾身得以复位贵人,妾身心下明白,这都是令妃娘娘的提携。” 婉兮含笑摇头,“瞧你说的,我不过教你几样饽饽的做法而已,又如何能有本事左右圣意了去?皇上复你的贵人位分,说到底也不可能就别因为那么两样饽饽,还得是妹妹这两年来娴静柔婉,叫皇上心里满意才是。” 婉兮这样说,林贵人便不由得想起自己正月初二那天惊喜之下,可是皇后却那般恼恨的态度去……她心下一酸,赶紧垂下头去。 婉兮静静瞟着林贵人,“妹妹便是不说,我也明白与人一个宫里住着,尤其是主子娘娘的中宫里,便是万事都不自在。不过妹妹也别急,妹妹如今复位贵人,等再进一步便是嫔位。妹妹该看见主子娘娘亲赐延禧宫给颖嫔住,凭妹妹与主子娘娘这几年来的情谊,待得妹妹晋为嫔位,主子娘娘也一定会给妹妹单指一宫的。” 林贵人眼中一亮,随即却又黯灭下去。 想到贵人之后便是嫔位,她自是期待的;可是……“就算晋为嫔位又能怎样呢?主子娘娘将延禧宫给了颖嫔,却不肯给庆嫔;说不定就算我能晋位,却也还是要居人屋檐下呢。” 林贵人难过不已,“住在皇后宫里,说好听的我是个贵人,是内廷主位;可是关起宫门来,我在她宫里还比不上她身边的几个女子去。她身边的女子,别说那几个头等的,便是二等的,都敢到我偏殿来对我指手画脚。” “还当什么贵人呢?即便是将来晋位为嫔,只要还在她宫里,我还也比不上一个官女子去!这位分,晋与不晋,又有什么分别了去?” 婉兮轻垂臻首,“自然有分别。唯有你晋位为嫔,我才好帮你从她身边儿挪出来。若只是贵人,倒没理由了。” 第1518章 167、若择一人(5更) 林贵人不由得双颊涨红。 “可是令妃娘娘……皇上他,他直到如今也还没……真的临幸过妾身呢。妾身如何还有希望晋位?” 婉兮垂首,“皇上的心意,我也不能左右。故此皇上是否会临幸于你,何时临幸于你,这些我可帮不上你。可是我倒约略能从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的经历,摸出皇上的一星半点心意来——总归,皇上不会亏待叫皇上放心的人去。” “甚或,即便没有宠幸、没有孩子,只要这个人的言行都符合皇上的心意,那么在位分一事上,皇上也自会有所补偿。” “总归啊,咱们皇上的后宫里,有福气能居高位的,并非都是家世高、有皇子的。只要你分得清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皇上便自然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即便若无宠幸、无皇子,晋位兴许要比旁人慢一些,但是总归还是有这个希望的。” 林贵人静静听完,心便也安定下去。 “妾身多谢令妃娘娘教诲……便是晋位慢些又何妨,终究总好过妾身曾经的降位。令妃娘娘不知道,降位的滋味有多难熬,我白天都不敢出承乾宫门,总觉被人讥笑。” 婉兮横过桌面,轻轻握了握林贵人的手去。 “总归林妹妹是正身旗人,便是出于八旗汉军,出身也比我高。我进宫十年,没有孩子,都还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妹妹又何苦妄自菲薄?” 林贵人凝注婉兮,缓缓点头。 婉兮垂下眼帘去,“如今嫔位上怡嫔、婉嫔、庆嫔、颖嫔四人。皇上还可晋位两人。只是林妹妹与那贵人一同进宫,当年又一同进贵人,这会子倒不好说皇上若晋位,是先晋那贵人,还是先晋林妹妹呢?” . 这正是林贵人心下的痛处。 她立起,走到门边去。 “……那自然是晋她的!她出自满洲八旗,我是八旗汉军;她晋为贵人之后又没降过位,我却是降位又复位为贵人的。这会子虽然又同在贵人位分了,她却是比我高的!” 凝视林贵人背影,婉兮淡淡垂首。 “我倒不这样看。若论出身和排位,你不妨再看看我。我晋位为嫔时开始,都是与舒妃同时,那么若论出身和晋位早晚,那舒妃便都应该排在我之前;可事实上,从我晋位为嫔开始,我却反倒是排在舒妃前面的。” “况且还要看宫别……你终归是皇后宫里的贵人,便自应该比舒妃宫里的贵人,还要贵重。” “故此你们两个之间,若要分先后,那衡量的标准倒不在你说的那些。而是一在皇上的心,二在你身后有没有人扶着。” . 婉兮说着也要起身。 这会子玉叶不在身边,婉兮自己按着桌子起身,来平衡旗鞋那七八寸高的鞋底。 林贵人见了,忙转身回来,亲自伸手扶住婉兮。 这姿态,倒像是官女子在侍奉主子了。 婉兮偏首看林贵人一眼,忙收回手来,“妹妹心意,我领了。妹妹是贵人,将来还有更好的前程,咱们姐妹相处就是。” “妹妹出自八旗汉军,我是汉姓包衣,咱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我心里自是向着妹妹的,妹妹安心就是。” 第1519章 168、买卖谁都会做(6更) 林贵人先回去了,玉叶也是咬住嘴唇。 “没想到,那贵人果然胡乱说嘴去!” 林贵人将一路南下,那贵人在船上说过的话,拣要紧的都告诉了婉兮去。 婉兮垂下头去,“不过好在她只是说孝贤皇后崩逝在船上,绝非意外。她只告诉了人去,在岱顶行宫,孝贤皇后不是在船上病的,而是在泰山顶就病了……她还没直接说到我,也没说起孝贤皇后与皇上的失和去。” “贵人和常在同乘一艘船,那自然是以那贵人、林贵人两位贵人为尊去。咱们跟她们不在一艘船上,她们说什么,咱们倒不知道了。原本还有白常在,可是白常在这回不要照顾怡嫔,倒没在那船上。幸亏还有林贵人在,否则我倒要一路被瞒过去了。” 婉兮想来,也是后怕。 “不过那贵人这样表现,我倒也能想到缘故:终究那船上以她和金贵人为尊,那么两人暗下里便要争一争高低的。虽说那贵人是八旗满洲的出身,又没降过位,看似比林贵人高;可是林贵人好歹也是皇后宫里的,鄂常在、揆常在年纪小,进宫又晚,难免不主动攀附些皇后宫里的人去。” “那贵人想从林贵人那抢回风头来,便得有些资本才行。”婉兮瞟玉叶一眼,淘气笑笑;“这便是女孩儿家相处,若想招朋引伴,便得主动分享一点小秘密。” “那贵人进宫以来,若说可以当做资本的秘密,便也就是岱顶行宫那一晚了。” 玉叶恨得咬牙,“她想怎么抢风头,与咱们无关,可是她别胡说八道到主子身上才好!她终归是舒妃宫里的人,她若总这么口无遮拦,将来说不定还要给主子惹多少麻烦来!” 婉兮淡淡抬眸,“你说得对。所以我需要林贵人在那船上盯着她,我得知道她‘兴之所至’都能说出什么来。总归不能叫她说的话,到头来变成皇后来整治我的把柄去。” 玉叶微微眯眼,“……她与皇后还都出自那拉氏呢。皇后既然对林贵人越来越嫌弃,难说皇后私下里没招揽过这个那贵人。况且那贵人又是舒妃宫里的,皇后用她一个,便可抗衡主子和舒妃两个去,这是稳赚的买卖,皇后必定不会错过。” 婉兮垂下头去。 “这样稳赚的买卖,不止皇后一个人会做,我也并非不会做。” 玉叶眼睛一亮,“主子说说!” 婉兮缓缓抬眸,望住花格子窗外的青翠,“……总归她是舒妃宫里人。先放着她,咱们仔细瞧着。” 玉叶眯起眼,仔细想了一会子,便也是轻轻一拍手。 “若当真那贵人留不得,那不如就借舒妃的手除了好了!到时候,咱们也一样是一箭双雕!” 婉兮眸中幽光流转,“这样的一天,我希望永远都不会来。这样稳赚的买卖,我倒并不稀罕。” “不过若这一天,我拦不住,非得要来……便也别指望我再妇人之仁。” 玉叶垂下头去,“那五妞呢?主子看,她与那贵人主动攀谈,又为了什么?” 第1520章 169、后与妃(7更) 婉兮倒笑了。 “还能为了什么呢?她自然是在挖我的过去。进宫以来,我跟她中间隔了十年。明明是相同的出身,她进宫一年却被撵出去;我进宫十年却已无子封妃……她自然想知道我那十年在宫里都做了什么,是凭什么‘爬上’这样的高位去;这中间,我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她手里若握了握这样的过去,她就更了解我‘上位’的秘诀去。她自己轻则可以照葫芦画瓢,一样得宠进封;最差,她也可以借此来拿捏我。” 婉兮抬眸看着玉叶,“就好像小时候,她凡事都拽着我一起去办,我不去都不行;而一旦去了,她便非要每一样都赢过我去,叫别人看她比我强。到头来,我其实只是她的陪衬。” 那会子虽然玉叶年岁还小,不过却也还是有印象的。 玉叶“呸”了一声,“我记着,她就是觉着他阿玛官职比咱们家老爷低,还要在咱们老爷手底下做事,外人对主子你总比她高一眼去,她心里就觉着不受用。故此才凡事都跟主子你比着,样样儿都要赢过去不可!” 婉兮点点头,“我也是顾着总归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且两人的阿玛搭档共事,便也都不与她计较。况且那些小事的输赢,我也根本都没放在心上过。” “可是她若因小时候的事儿,就觉着如今她也该事事都超过我去,那当真就是她自己还没长大了。” “我真烦死她了!”玉叶一跺脚,“主子赶紧把她撵走吧!” 婉兮浅浅一笑,“会的。但是别急,咱们需要一个更恰当的时机。” “皇后把她弄进来,别白来;我与她‘姐妹一场’,也别浪费了。总归她既然是我永寿宫里的奴才,便也好歹替我办几件事去再走。也不枉为了她,玉函降为二等女子,咱们上上下下都窝了那么些的气。” . 离了木渎,皇帝驾临灵岩山。 计划驻跸两日。 既不急着赶路了,一众嫔妃便执起礼数,又到皇后行宫请安。 众妃落座,那拉氏道,“你们可知道,这灵岩山是什么地方?” 那拉氏横了横在座的一众出身汉家的嫔妃,冷笑道,“我们这些出身满蒙的格格倒也罢了,你们却都应该是知道的。” 纯贵妃硬着头皮起身道,“灵岩寺风景秀丽,又是佛门圣地,故此古往今来名人络绎不绝,留下的故事便也多……倒不知道皇后娘娘想问的,是哪一宗?” 那拉氏轻哼,“纯贵妃不必说那么多,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灵岩山,可是越国向吴王现出西施的地方啊……吴王阖闾在这灵岩山上建有‘馆娃宫’,为了个西施,赔进了江山!” 那拉氏目光斜过婉兮,“狐媚惑主,以色侍人,都是祸水!” 语琴等人都是面色一变。婉嫔赶紧伸手按住婉兮。 婉兮回眸,向婉嫔点头笑笑,这才起身朝那拉氏屈膝一礼,“妾身聆听主子娘娘指教。古来贤后,皆该自比钟无盐,无色事人,唯以贤德辅佐君王。” 第1521章 170、杭州暗潮(1更) 三月,皇帝大驾南下浙江,直达杭州。皇帝奉皇太后,驻跸圣因寺行宫。 皇帝幸敷文书院后,亲率大臣至钱塘江,祭钱塘江神庙。亲赐御笔匾额“云依素练”。于钱塘江畔观潮楼阅兵。 又遣官祭明代大臣王守仁,赐御笔匾额“名世真才”;又祭贤良祠。 皇帝至杭州,西湖岂能不去?故此后宫嫔妃早已按捺不住欢喜,只等皇上完成前头这些要紧的政务之后,便可进西湖一游。 偏这个时候出事了。 是篆香来,向婉兮禀告说,九爷正在处置一桩棘手的案子。 ——有个“粘竿拜唐阿”,名叫阿德克新的,在杭州强入民家,酗酒滋事。 此次南巡,傅恒为“总管行营大臣”,也就是说这一路上的事儿,不论大小,林林总总,他都得管。原本这样一件事,在京中都未必能摆到他前面来,自然有管束粘竿处的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来管;可是因在南巡途中,这样的事便也要由他亲自来管。 且因他“总管”,便但凡出事,都可牵连到他的责任去。 篆香陪在傅恒身边,也帮不上忙,这便有些心急,来找婉兮商量。 篆香的描述略有含混,只是“强入民家、酗酒滋事”,却不知道细节究竟是什么。婉兮明白,这话必定也是九爷不愿过多说的。 婉兮垂下头去,轻声道,“看似不是大事,实则倒可能是极其严重的事。若往严重里说,兴许皇上南巡这一回,所有的用心便都白费了。” 篆香也吓了一大跳,“令主子为何这样说?” 婉兮抬眸,眸子黑白分明,“我怀疑那粘竿拜唐阿是强入民家,欺负了人家的女子!江南汉人,千年礼教,可以失财、可以丧命,却最最忍受不得这样的事!” “倘若官员处置不当,边可能引起民变……这满汉之间百年的隔阂,就再别想弥合了!” “若民变骤起,江南各地都群起相应……篆姐姐,皇上这是在南巡,不比京中。一旦被围困,出了半点闪失,谁能担待?” . 篆香也吓得脸都白了,“怨不得这样一件听起来不算严重的事,九爷却昨晚枯坐整宵,都未曾歇息。” 婉兮也是娥眉轻锁。 “……粘竿处的拜唐阿,又不比普通官兵。他们本就是由‘大员’子弟内选拔,个个都是出身贵胄之家。粘竿处又是天子近侍,皇上出行之时于舆轿旁帮夫差事的。皇上夜晚行路,由他们来提灯;皇上若要垂钓,由他们来布网、设钩……因为他们在外,与皇上实在太近,便多数都能被赏穿黄马褂……” “这样的人却犯下这样的事,便难免被百姓认定是皇上纵容;而这人自己又必定是个纨绔子弟,拿江南汉人百姓当蝼蚁、草芥,这便引起的矛盾更加不好收拾!” “九爷夹在这满人侍卫与汉人百姓之间,自然极难两全其美。” 篆香更急了,搓着手抓住婉兮,“令主子……该怎么办呢?奴才总不能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九爷为难,半点帮不上忙啊!” 第1522章 171、皇上太出格(2更) “皇上这一路做得,也是够了。” 圣因寺行宫就在西湖之畔,距离康熙爷所赐的“曲院风荷”不过二里。故此虽然这会子皇帝和后宫还未正式进西湖游览,但是行宫因建在孤山高处,也可容易俯瞰西湖美景。 这般的西湖美景三月天,那拉氏扶着皇太后在行宫内缓缓遛弯儿,嘴里却还是忍不住一股子怨气。 “皇上这一路,祭于谦,祭王守仁……这一路快将明朝的那些大臣都祭了个遍儿。皇上是天子气度,却忘了旗下官兵的感受。当年咱们八旗兵南下,那些前明的大臣也曾拼死抵抗,也杀死咱们多少八旗子弟去?” “虽然此时已是天下一统,皇上是要显示天子气度,可是适可而止就行了,何苦到一地便祭一地明臣去?总归儿臣是满洲格格,儿臣可看不惯皇上这样出格去。” 那粘竿儿拜唐阿因是天子近侍,皇太后和皇后身边儿都有他们扈从,故此出了事的消息便也很快传到了皇太后和皇后耳朵里来。 “还不光明朝大臣,皇上还祭岳飞,还在灵岩山上祭韩世忠和梁红玉……哈,他们是谁,他们是抗金的!虽不是直接抵抗咱们大清,可是大金何尝不是咱们女真祖先的基业!” “皇上这一路南下,一路祭祀这些人,早就伤了旗下多少人的心去。这回这粘竿儿的出事儿,何尝不就是他忍受不了天天瞧着皇上祭祀这些汉人去!” “江南汉人,自恃孤傲,直到如今那些什么大儒之家还不肯入朝为官,都要皇上驾临江南,开恩科,见名仕,一个一个地去恩赏,一家一家的去感召!他们当自己都是什么东西!” “便连这后宫里,皇上这些年也纳了多少汉人进来!从纯贵妃,到婉嫔、庆嫔……一个一个的给她们高位分,还给她们孩子……叫她们一个一个的自以为高贵,在后宫里闹得乌烟瘴气!” “便连令妃那样儿的,虽然是内务府旗下,可也仗着自己的汉姓儿,与那些汉女同气连枝,在这宫里自成一派!便是儿臣位正中宫,她们也敢在儿臣面前不驯!” “皇额涅,她们这可是向咱们这些出身满蒙的内廷主位们挑衅,是不守宫规。她们就是仗着皇上的偏宠,这便觊觎着,有朝一日她们也能成为这后宫之主了去!” “皇额涅,咱们大清的后宫,有朝一日若有一个流淌着汉人血的女子做主……这可能,儿臣即便就是想象那么一下子,都觉得不寒而栗啊!” “如今皇上的心思,不能不扭正回来;这后宫里的情势,不能再任其发展下去了。否则咱们大清的后宫,将成为汉女的天下;咱们大清的皇嗣……会不会有一天,也是汉人的血脉了?若当真有那么一天,皇额涅,咱们将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皇太后静静听着,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皇帝这一路做的事,她也都看在眼里。以她年岁,她并非不明白皇帝在做什么;相同的事,当年康熙爷也做过。皇帝凡事以康熙爷为楷模,既是康熙爷创下的先例,皇帝这样做便不算错。 可是皇后说得也有道理。康熙爷再下江南,那也是为了前朝;后宫里却没乱了规矩啊! 第1523章 172、肚子不争气(3更) 康熙爷的后宫,虽也有汉女,可是位分尽皆不高。有些连正经的位分都没能获得,记在档案里不过是“大答应”、“小答应”之类含混不清的称号去,并无明确位号。 康熙爷后宫里出身汉女的,也都要生有皇子之后,才在康熙晚年册封为嫔罢了,再没有更高的位分去。 至于内管领辛者库之下的,便如八爷胤禩的生母良妃,也是生子才封妃;更何况人家本身是满洲大族,也比婉兮这样的普通汉姓门第要高贵了多少倍去。 皇太后故此也是听得皱眉头,“……皇帝南巡这一路的事儿倒也罢了。他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虽是满人,可是他出生在京师,他从小的念的书都是汉人的那些圣贤书,故此他从不将自己仅仅当成满人的皇帝,他从来都是要当整个天下的天子。” “这些前朝的事,他已是不惑之年,登基十几年来没出过什么差错去。故此这些前朝的事儿,我也懒得管了。” “前朝是男人们的地界,叫他自己管去;可是这后宫里,他总归无暇顾及,哀家便得替她看着!这天子的后宫,古往今来几千年就没消停过;一个一个的都有自己的小心眼儿,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哀家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故此哀家不是不能体谅。可是如果有人想借偏宠,就乱了后宫的尊卑,更想染指皇嗣的血统的话——哀家也不容她!” 那拉氏垂首叹了口气,“可是这会子,宫里的皇子啊就那么几个。三阿哥倒不说了,反正皇上也褫夺了他承继大统的资格。接下来的四阿哥,是嘉贵妃所出,虽不是汉人的血,却也是高丽的血呢!六阿哥永瑢,是纯贵妃所出,又是一半汉人的血;八阿哥跟四阿哥一样,还是一半高丽的血,再加上那条腿,啧啧。” 那拉氏耸耸肩,“倒是好歹还有个五阿哥永琪。虽说愉妃出身蒙古八旗,倒也不违了满汉联姻的祖宗规矩去。可是从康熙爷起,皇后便都是咱们满洲格格,不再立蒙古八旗的格格了啊。” 皇太后轻轻垂下眼帘,神色倒没那么紧张。 那拉氏从旁觑着,心下也是一恼:她知道皇太后不紧张的缘故,因为还有舒妃肚子里这个呢!若舒妃当真生出个皇子来,那自然是宫里血统最尊贵的皇子去了! “便是舒妃的孩子,又能怎样呢?”那拉氏尽力不着痕迹道,“舒妃进宫十年,皇上明知道她出身正黄旗,是叶赫贝勒的后裔,皇太后也喜欢她,可是皇上不也还是十年之后才给舒妃孩子么?” “皇嗣由谁承继,除非是嫡子,其余便都看皇上的心意罢了。他不喜欢的,便是旁人再喜欢,皇上也可能只按着自己的心意来。” “立嗣,自然要立自己喜欢的女子生出的皇子来吧?如今这舒妃和令妃比起来,皇上既然叫出身低微的令妃凡事都排在舒妃前面去,便摆明了皇上是更喜欢令妃的。若令妃也生出皇子来……便是舒妃的孩子,也比不上呢。” 第1524章 173、幽美内行宫(4更) 那拉氏微微抬起下颌,目光滑过皇太后去。 “这世上,也唯有嫡子承继大统,才是名正言顺,便是皇上都不能轻易用一己之意来更改。舒妃的孩子是尊贵,可是唯有嫡子才可以超过令妃的孩子去。其余的人,统都是妾室之子,为庶子。皇上立谁,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皇太后抬眸望住那拉氏,目光也是微微一黯。 . 大清皇帝在杭州的行宫,主要为两处。一处为“外行宫”,便是这圣因寺行宫。位于涌金门外,因建在孤山南麓,南邻西湖,精致尤佳,故此皇帝便命皇后率领后宫,奉皇太后凤驾驻跸此处。 他自己则先驻跸在“内行宫”,也就是太平坊行宫。太平坊位于涌金门内,原为织造府公廨。 太平坊行宫虽距离西湖没那样近便,却更方便皇帝处理政务。 这日婉兮送走篆香,回头孙玉清便来传旨,接婉兮到太平坊行宫去。 时间这样巧,婉兮便也明白皇上兴许是想听一听她的想法。她是旗下人,却又流着汉人的血,在这后宫里她最能体会到满汉隔阂之中的疼痛去。 婉兮到了太平坊行宫,一路不由得仔细打量。 江南共有三织造:杭州织造、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三座织造所承担的职责相似,婉兮不由得想念起自己的兄长德馨来。 兄长在江宁织造任职,虽不在杭州本地,可是看见这织造府公廨,便也仿佛能距离兄长近了一点,从中可以猜测兄长这些年都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进了寝殿,婉兮倒没想到如此素雅。 圣因山行宫因在康熙爷年间,初建就是行宫,规制较高。故此那边的皇帝寝殿都是楠木所造,与承德避暑山庄规制相同。 可是这座太平坊行宫,因原为织造府公廨,故此没有楠木殿,只是普通的公房。好在织造府里精致幽美,苔痕上阶、曲径通幽,倒叫婉兮更觉喜欢。 进殿,却见皇帝自己在以铁壶煮茶。 婉兮忙上前,一来这活儿不该叫皇上亲手来办,二来么——她忍不住含笑道,“皇上竟然在西湖边,用铁壶来煮龙井不成?!” . 虽然中国东西南北皆饮茶,可是饮茶的习惯却是不同。如蒙古、雪域等游牧民族,更喜欢喝砖茶,茶砖中所用的多是重味的老青茶等;不用冲泡,更爱煮茶。 而这西湖边的龙井为绿茶,味清香宁,便更应冲泡,而不是煮了。 皇帝见她奔过来拦着,便忍不住轻勾唇角。也不反抗,由着她来伺弄。 婉兮小心卸下那炭炉子上的铁壶,将煮过的茶水倾入杯中——果然,茶色再没有龙井本该有的澄澈清透,反倒都黑了。 婉兮一个劲儿摇头,“啧啧,皇上这是将龙井给当成了药汤子来喝了!” 皇帝撅起嘴来,“……我煮了大半天的。文火煮的,闻着可香了。” 婉兮叹口气,“那皇上也别喝了。皇上瞧,这都是茶水跟生铁‘冲突’了去,可不敢喝了。” 皇帝长眉微挑,“我不喝也行……” 却是眸子里闪过一丝淘气,“可是倒了怪糟践的,你喝吧。” 第1525章 174、从来佳茗似佳人(5更) 婉兮不由得张大了嘴。 “皇上这是欺负人!” 好好的茶,都给煮成这黑铁水了,还叫她喝? 即便是爱惜物力,也还有旁的法子,为何偏要她代为喝下去呢? 江南三月,暖风渐起。皇帝或许是因在江南的缘故,今儿都没穿旗装常服,反倒随便搭了件儒衫。 这倒有些汉家衣冠的味道了。虽说汉大臣在家燕居的时候,也有私下里这么穿的,可是这却是皇帝自己在穿……婉兮心下还是悄然打鼓的。 皇帝一张玉白的脸,与这江南园林的青碧之色倒是相得益彰。他那薄薄红唇轻轻一勾,“就是欺负你了,又怎样?快喝,喝完了,爷给你讲故事。” 婉兮瞧出来,皇上今天难得兴致尚好。虽说出了那粘竿拜唐阿的事儿,可是皇上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并没什么忧色。 况且皇上来到杭州之后,一直不是祭祀,就是阅兵,好容易这么半日浮闲。 婉兮便也不想扫兴,虽说忌讳那黑铁水汤子,兼之犹豫得久了,那茶水汤子里都浮起了生铁锈味儿……她还是捏着鼻子给喝了。 皇帝十分高兴,竟然拊掌,“好喝吧?” 婉兮噘嘴,“……铁腥味儿!” 她又咂咂嘴,回味回味,“不过倒是不可否认,这铁壶煮出来的水,如果撇去这铁腥味儿之后,倒别有一股子绵软甘甜。” 皇帝满意轻笑,“像山泉水,是不是?” 皇帝天生风雅,虽是满人,却对汉家文化深谙于心。便是饮茶,用的水也极其讲究。 可是偏京师里的水井,少有甜水井,多数都是涩水。便是宫内的水井,各宫后院都有井亭的,那里头的水也多数只用作防火、浆洗洒扫之用,内廷主位极少有吃用那些井水的。 据说宫里的水井,只有前朝文华殿东侧、传心殿处的“大庖井”出水清澈甘甜,堪与玉泉山水相比。其余宫内要吃用烹茶的水,便都是玉泉山的了。 便皇帝巡幸济南之时,虽孝贤皇后养病,皇帝还兴致勃勃去称量了趵突泉水,与玉泉山水做比较。 皇帝重视玉泉山的泉水,可见一斑。这会子皇上既然给这铁壶的水这样高的评价,足见皇上没将这一壶黑水当成坏物件儿;反倒甚有些珍惜之意。这才叫她喝下的吧? 婉兮便撅了撅嘴,“是有些像。可是这里面还多一味铁腥味儿呢……故此奴才情愿还是喝那泉水去。” 婉兮想想,忽地偏首淘气一笑,“……这会子虽然没有玉泉山的水,皇上也可以给奴才喝‘曲院风荷’的水!那处的水,曾供南宋宫廷酒坊酿造曲酒所用,水质一定差不了。” 皇帝“呸”一声,“叫你故意提这个茬儿,罚你再喝一铁壶茶!” 婉兮咯咯地笑,“皇上为何不叫奴才提?……那奴才就说说‘云林禅寺’……” 皇帝已经无奈,“好了好了,爷怕了你了。放下那铁壶吧,喝了这一盏也够了。” 婉兮说的这些故事,都是康熙爷当年来杭州,也传言如“避暑山庄”那匾额一样,写错过笔的。 第1526章 175、恶毒妇人心(6更) 以这般淘气,博得皇帝大笑,婉兮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随了皇帝离开茶炉,走到窗边,斜靠美人靠,看窗外水里红鱼。 皇帝自拿了鱼饵喂鱼,婉兮则仰头仔仔细细借水色看皇帝的神色。 ——她之前没看错,皇上神色里果然并无为难。 九爷枯坐了整晚的事,看似并未在皇上心头压上什么去。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只含笑娇俏问,“爷不是说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这水里的红鱼变身******的故事么?” 皇帝瞥眼瞅她,“你竟这么说!这可是杭州,西湖不远……你都让我想到白娘子了。天啊,这些红鱼都变成青、白二娘子可怎么办!” 皇上竟这样淘气,倒叫婉兮笑得弓了腰去。 “那奴才可得给爷提前预备一把油纸伞、并一柄灵芝草去。” 皇帝啐她,“哼,你还是趁早给爷备一壶雄黄酒的好!” 婉兮摇头,“爷真不解风情。”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将手里的鱼饵都拍拍扔进水里去。引一群红鱼来哄抢,他自己倒散了兴致。 “……刚看个折子,正是说妇人狠毒,你就给我说什么精变的娘子来了。人心托生,人间尚且有狠心妇人;若当真是精变的,那只会更毫不留情!” 婉兮也有些意外,便不由得问,“皇上说要给奴才讲的故事……就是这折子。” 皇帝坐下来,与她并肩着,“嗯哼,爷这回到杭州,倒管起些民间的案子来了。爷有时候儿觉着,自己好像化作戏本子里的地方官儿,当青天大老爷的那种;倒不是个天子了。” 婉兮垂首微笑。 是啊,那粘竿的“强入民居,酗酒滋事”,这种描述听起来,也像是民间的小案子,给当地知县、知府管就够了,不必呈给皇帝圣裁的。 “爷讲啊,奴才等半晌了。”除了那粘竿儿的惹出的麻烦,便是这世上还有妇人狠毒,又还能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皇帝别开头去,“……有个妇人,自己男人死了。因她自己并无生育,按着族法家规,她男人留下的家财,就得由他小叔的儿子承继了去。”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若是这妇人聪明的,她自可早早将她小叔的儿子过继一个来,由她从小抚养着,长大了情分深厚,便也跟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分别。她小叔自己有两个儿子,她若肯这样做,她小叔必定也不会拒绝。” “可是这妇人偏是个死脑筋的,就是不肯过继个嗣子,坚持自己还能生。结果她男人死了,她还是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男人的家财要给小叔的儿子继承,她与那两个侄儿又并无什么感情的,她这便不愿意,生了怨恨出来。” 皇帝转过头来,凝视婉兮。 “你道她生出何等歹毒的心思来?” 婉兮蹙眉,“……难道她想另外找个野男人,生出个野种来,蒙混做自己男人的子嗣?” 皇帝倒愣了,盯了她半晌,无奈地笑出来。 伸手拍她脑门儿一记,“你啊!这法子我倒没想到,那妇人许是也没想到。否则她也不至于要恶毒到极点去了!” 第1527章 176、头皮都要炸了(7更) 婉兮的心都不由砰砰跳起来。 她这个假设都够“恶毒”了,如果这还不够那真实的事件恶毒的话,那妇人还干出了什么去? 皇帝眸光转凉,便仿佛水畔的青苔幽色都投射在了他眼底。 “她要亲手杀死那两个侄儿。” . “啊!”婉兮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竟是要杀人,杀两个侄儿,最大不过十几岁的孩子! ——而且不是买凶,而是她要亲自动手,还要将两个都杀了! 果然恶毒到了极点。 “还有你想不到的。”皇帝长眸里泛起冷光,“她还担心自己一个人力气不够,便另外需要一个帮手。你道她选了谁?——竟然是那大侄儿即将正式拜堂的童养媳!” 婉兮真的只能再度惊叫一声了。 “那妇人吓逼那童养媳,两人趁着夜晚执灯同往。那妇人亲手用刀杀死了那大侄儿……正要再杀二侄儿,倒是这童养媳实在看不过了,上前拦住。” “我的天。”婉兮两手捂脸,只觉周身发冷、发麻。 这世上的女人,果然有狠毒到如此地步的! “或许也有可怜之处……”婉兮良久才能放下手来,却是垂首难过,“她若能有个孩子,由自己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她必定不会如此。” 没有孩子的女子,她难免又要想到自己。这样的绝望,她约略能够体会。 “可是那两个侄儿却无辜。十六岁的孩子被她以刀刃刺死……她真下得去手!”婉兮莫名想到后宫的女人,想到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皇嗣,只觉脊背更是仿若生起一片幽幽青苔。 “况且她要找什么样的帮手不行,非要胁迫那童养媳。身为童养媳,已经可怜;好容易长大了,就快要拜堂了,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被人用刀扎死,她还得在旁边帮着掌灯!” 婉兮自己说着,都觉头皮要炸开了。 皇帝也是叹息一声,“好在她的天良未曾尽数泯灭,最后还知道拉住那狠毒妇人,救了她自己的小叔一命去。” “只是她能救小叔,却不能救自己丈夫,这便难免证明她心下兴许对她丈夫亦有怨恨去。那妇人既然找她帮手,兴许便是看中了此节。故此她也并非全是受了胁迫,在她丈夫之死上,还是协同之罪!” 婉兮垂下头,心里有些难受。 童养媳,可以想象这个女孩儿在这个家中的境遇如何。故此她也可能会怨恨自己的丈夫吧? 只是她已经无从知晓那个女孩儿曾经经历过什么。在一条人命面前,又是弑夫之罪,便再多苦衷也无从抵抗律法。 “爷……怎么处置她们两个?” 皇帝按按她的手,“不说也罢。” 婉兮却摇头,“爷既然开了头,就说完吧。不然奴才也放不下,反倒更挂着。” 皇帝长眸微眯,“那狠毒妇人,凌迟处死;协同之童养媳,斩立决。” . 婉兮转过头去,看着那水里的红鱼,忽然仿佛变成了片片鲜血。 凌迟处死、斩立决,这都是最为可怕的刑名;可是这会子听来,却都不及人心的狠毒。 第1528章 177、如果给她孩子(8更) 原来这世上的妇人之心,当真可以狠毒到如此地步。 原来一个自己没有孩子的女人,当真可以为了不叫家业旁落而生起这样的狠心。 原来……在继承家业这样的事儿面前,一个女人当真可以完全不顾侄儿与丈夫之间的血脉相连,宁肯叫他们死,也不愿与他们分享。 婉兮觉得冷。这杭州三月,她却要哆嗦起来。 她想到后宫,想到后宫里如今的形势。 如果民间一个妇人,为了一份民间的家业都能做出这事儿来,那后宫里的女人争夺的可是这储君之位、大清江山,故此想要杀死别人孩子的愿望,恐怕要比这民间妇人更坚定、更迫切去! 皇帝坐近,伸臂揽住了她。 婉兮在皇帝臂弯里还忍不住轻颤,“……我在想,是不是若那妇人能有孩子的话,她后来便不会生出那样的恶毒来?” 皇帝眸光幽幽,“虽说后来她看似有‘情势所迫’的处境去,可是还是她天生恶毒在先!否则若是换了旁人,便是完全相同的处境,也未必能生出她那样的想法,做出她那样的事去!” 婉兮点头,却抬头静静看住皇帝,“……人心天生何种模样,已经来不及挽回;可若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唯有一个办法才可能转圜:那就还是她有孩子。” “越是这样狠毒的女子,再不愿,或许也还是给她孩子,才更妥当些。唯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才能不去生这样的狠心,去害别人的孩子。” 皇帝眯起眼来,“……是么?” . 婉兮当真有些冷了,便起身关了窗子,离开这水畔,走回到茶炉边去。 不知不觉又给自己煮了一铁壶茶,这回也顾不上什么铁腥味儿,倒出来一杯一杯都喝了。 热茶入腹,心下这才终于安定了些。 自己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原本以为皇上要处置那粘竿儿的事儿,已是难度极大;这会子回头看去,倒觉得那事儿没有方才这案子那么可怖了。 皇帝凝着婉兮,“你干嘛一会儿摇头叹气,一会儿又眯眼偷笑的?” 婉兮也给皇帝倒上一杯茶,“喝惯了,倒没那么大铁腥味儿了。皇上也尝尝。” 两人相对喝茶。茶能解心烦,几杯茶喝完,倒是平静下来了。 两人便相对一笑。 皇帝轻哼一声,“……跟你说说话,爷心里舒坦多了。爷是天子,本不屑管这些地方官儿的事儿,可是这会子才了解,原来地方官儿办的事儿,一点都不比天子的军政大事简单。” 婉兮便偏首,“……那依爷说,强入民居、酗酒滋事的,该判个什么罪?” 皇帝便眯起眼来。 “若只是简单强闯民居、借酒撒风,倒也没什么。抓到衙门,打四十板子就也够了。” 婉兮垂下头去,“若这八个字只是含混描述,却是盖过了那真实去呢?比方说他砸了人家,伤害了那家人的性命去呢?” 皇帝手中茶杯便是一转。 婉兮抬眸凝住皇帝,“这个人既有这个胆子,必是有所仗恃。他或许出身贵胄,自以为欺负个平民百姓,谁也不敢拿他怎样……又或者,在他眼里,那都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是奴才都不如的呢?” 第1529章 178、感同身受(9更) 皇帝眯眼望来。 婉兮微微偏开头去,“奴才就说自己。奴才虽说得皇上护持,入宫十年,无子已然封妃;可是奴才终究是汉姓人。在宫里,出身上三旗的孝贤皇后、舒妃等自是身份最为贵重;她们难免将我当成是奴才;便是我登上妃位,在她们眼里也永远抹不去自己的旗籍所代表的出身去。” “甚至,小时候在家里也听说过,纵然旗籍都是内务府旗、内管领下,可也同时有满洲姓儿的、蒙姓儿的、汉姓儿的。那些满姓、蒙姓的,便也都看不起奴才家里这样汉姓儿的……奴才阿玛那会子好歹是五品内管领,可是他手下却有七八品的满姓手下,见了我阿妈从来不行礼请安,有时候甚至冷笑着昂头走过……” 皇帝长眉倏然一蹙。 婉兮忙摆手,“爷千万别误会了奴才的心,我没为自家人抱屈;奴才是想说这样的事儿。江南汉人,兴许在某些满洲贵胄的眼里,连普通的百姓都比不上吧?故此他们才胆敢在天子驻跸之地,如此肆无忌惮去!” “他们以为什么?以为皇上只是满洲人的皇上,他们就算鱼肉了江南百姓去,皇上也会护着他们,根本都不会追究他们的,是不是?” . 皇帝的清眸里,倏然拢起一片雾霭。 婉兮垂下头去,知道自己的话起效了。 皇上最不喜欢被只看作是满人的皇上。否则皇上扛住那么多大臣的非议,坚持南巡,便白来了;这一路上祭祀那样多汉人名臣,一片心就都白费了。 “爷方才说到天子和地方官儿去,奴才看,这案子就是分天子和地方官儿的。按着《大清律》,有些旗人的确是有特权。便如宗室子弟,犯了罪,地方官都无权过问,都要交给宗人府审问去……那这位粘竿儿的拜唐阿,因是天子近侍,杭州本地的地方官儿自然是无人敢过问的。” “便是九爷,身为总管行营大臣,他怕也是为难的。终究一方是满洲贵胄子弟,一个是江南平民百姓……这身份太过悬殊了去。” “故此那粘竿儿的,才这般有恃无恐。地方官儿不敢管,九爷管得为难,那皇上呢?皇上是不是也为难,是不是也举棋不定?奴才瞧着皇上呢,这杭州百姓、江南百姓,又或者全天下的百姓,也都在看着皇上呢……” “案子听起来是不大,尤其是那八个字的描述,就更是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可若是这样姑息了,奴才倒想斗胆问一句:皇上来南巡,干嘛来了?” 皇帝手中茶杯静静放下。 婉兮也是紧张得攥紧衣袖,“爷如今在江南地界上,这事儿既然就这样发生了,依奴才看,倒正好是爷向江南百姓展示天子恩威的时候。只要这样一个案子处置好了,兴许倒比皇上祭祀几位贤臣,更能叫百姓信服。” “一切考验的都是爷对满汉之间轻重的权衡,一切都在于爷的心里能否将一碗水端平。杀人者偿命,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可若是满汉有别呢?爷,奴才也想知道,这些话是否还可用?” 第1530章 179、这话唯有你敢说(1更) 这样要牵涉到满汉之争,甚至要让人追忆起百年前八旗骑兵南下江南的往事去的案子,连当朝首揆傅恒都要整晚枯坐,举起难定;婉兮这会子与皇帝说起,心下也是忐忑。 她与皇帝之间感情虽好,可是这话涉及的却是他的列祖列宗,是他爱新觉罗家族的过往。 今人无法改变历史,子孙不能修正祖宗,故此就算他们两个感情再好,其实这会子说出来的话,还是已经撞上了红线。 更何况粘竿儿处的人,身份又极为特殊,不是普通的侍卫可比。虽说名为“粘竿儿处”听起来只像是负责给皇上寝殿周围撵知了、赶野鸟的……实则粘竿处的侍卫,历来是皇上的贴身近卫。 便是宫外流传的那些闲话,说什么先帝有“血滴子”的,指的就是这些“粘竿儿侍卫”。他们一个一个都是对皇上绝对忠心,兼之本事高强,皇上的一身安危都系在他们一身。皇上对他们格外爱惜,也都是因为这样可以过命的情谊去。 在一个皇帝这样爱惜倚重的贴身侍卫,与江南一个普通的百姓比起来,相信这朝堂上下所有官员都掂量得出轻重,故此就连九爷傅恒都感到为难。 若皇上这会子对她恼了,她心下也不无准备。 因为……她的血管里流淌的,终究是汉人的血;今日的这事,她不知道便罢了,既然已经知道了,这话便不能不说。 否则她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祖先去? . 皇帝眯眼凝视她,良久。 久到那茶又在铁壶里沸腾了起来,热水咕嘟咕嘟一个劲儿从壶嘴里往外涌,都没法子拦。 她有些扛不住他的凝视,便只凝视那水壶去;见她盯着水壶看,皇帝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看了又一会子,他却忽然笑了。 “看这茶壶,倒想起那句话来: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儿。” 他悠悠抬眸朝婉兮望过来,“这水既然烧开了,扑腾扑腾一定要往外冒,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婉兮心下一动。 皇帝随即便轻哼一声,“这话,你想说是自然的。爷今儿叫你来,其实也为了听你这番话的。你这话,小九都不敢说,也说不出来——他终究是满人,没办法有你这样的感同身受。” “可是这话,爷也不能听任何一个汉大臣来说。无论是满大臣,还是汉大臣,他们单独来看这件事,未免都要维护自己一方的利益;唯有你,既懂两方之间的苦楚,又能先站在爷的立场上,替爷来着想。” 皇帝唇角轻勾,伸手过来,隔着铁壶攥住婉兮的手。 “九儿,你说得好。爷心里知道该怎么办了。” 婉兮一怔,却连忙将皇帝的手给摔开。 这是隔着铁壶呢,不小心烫着了可怎么办! 皇帝却还是翻腕又捉住了她,“傻丫头!你这么急着推开爷,就不怕自己烫着了么?” 婉兮颊边微微一红,她那会子当真没顾上自己。 “……奴才无妨,只是不能伤着爷。” 皇帝手腕一抖,扯着她绕过桌子,拽进自己怀里来。 第1531章 180、甘愿退让(2更) 皇帝收拢手臂,亲了下来。 虽说是随驾南巡,可是皇帝的御驾与皇太后的圣驾是分开的,驻跸地也不是总在一处。婉兮等一众后宫自然都是随着皇太后同行,故此这一路上也总是要隔几天才能见到皇上的。 这会子到了杭州,这样人间天堂之处,思念更是缠棉。 可是婉兮还是轻轻推开了皇帝。 “皇上还有公事呢……这会子,奴才不便耽搁了皇上的时辰。”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便轻哼一声,拍了她翘囤一记。 “小心眼儿的丫头!非要等爷处置完,若公允了,你才肯叫爷畅快,嗯?” 婉兮忙伸手抱住皇帝颈子,“爷严重了,奴才可不敢!” 婉兮垂下臻首,眸光轻灵流转,“只是奴才自己心下还放不下这件事儿去。这样心有牵挂,伺候爷的时候儿,便做不到全心全意。那怎么能行呢?” 皇帝笑得直啐,“呸,算你有理……说得总叫爷都没法驳你!” 婉兮含笑倚在皇帝心口,“反正这外头,天光尚早。这江南,便是天黑得也比京里要晚呢。爷处理完公事,也就方掌灯时分。到时候奴才再回来,岂不正好?” 皇帝眯起眼来,哼了一声。 “……自然是好。爷在宫里,每晚也都一直要忙到掌灯方能歇一口气儿。即便此时是在江南,可是爷也没想偷懒。只想着先陪你一会子,然后再批折子也不迟。” 婉兮含笑起身,盈盈一拜,“后宫女子皆争宠,奴才却不愿与奏折争宠。奴才情愿甘心退让,皇上还是先临幸奏折吧~” 皇帝被惹得只笑,抬眸望她,“那你呢?不觉孤单么?” 婉兮娉婷而立,含笑摇头,“奴才正好要跟皇上请旨,到这内行宫四处好好逛逛呢。” 皇帝便也松口气,“这样也好。就知道你喜欢这些花花草草,这些江南本地的花草,你看着自然新鲜。便去吧。” . 内行宫与外行宫的选址有所相似,都是依山临湖而建。外行宫在孤山,内行宫则在吴山。康熙爷也亲赐“吴山大观”,故此太平坊行宫内也是风景雅致,占地颇广。 行宫里的总管太监,派过来一个太监、一个女子一起陪着婉兮。婉兮向他们打听明白了,心下也知道,别说掌灯时分才回来;她就是逛到半夜三更再回来,也有的是地方可逛。 婉兮便含笑,“既然这般林林总总,倒不宜头发胡子一把抓。还是捋个次序吧,既然康熙爷在吴山之上见了‘大观台’,那咱们就直接朝那去。登顶赏景之后,再一路下来,循序而观。” 总归不能就在院子里转一圈儿,就回去了。 婉兮此来太平坊,倒是将篆香也带来了。一路上山,婉兮低声嘱咐,“篆姐姐先回去,叫九爷递牌子求见吧。” 篆香不知道婉兮在寝殿里都与皇上说了什么,这样乍然听婉兮吩咐,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奴才该如何说?” 婉兮含笑点头,“此时的九爷为当朝首揆,就是宰相。身为宰相,处置这样的案子该怎样办,我才不信九爷心里没有一杆秤呢。” 第1532章 181、闹妖(3更) 篆香为难道:“九爷自然有一杆称。只是这杆秤两头的分量,太不均衡。九爷处在当间儿,想当那颗秤砣,却极难将那秤杆撑得平均。” 婉兮也不意外,点头笑笑,“篆姐姐回去,就转我一句话,问九爷究竟是拿自己当满人的宰相,还是这大清国、全天下的宰相去!” 篆香听得一怔,“令主子?” 婉兮回眸轻瞥篆香,“姐姐一路南来,看江南百姓都穿什么衣、戴什么冠?” 篆香蹙眉,“依奴才看,运河两岸耕田的百姓,穿的还都是传统汉家的衣裳。” 婉兮点点头,“从前江南有传言,说朝廷命令百姓剃发易服,不从则杀;可是咱们亲眼看见了,两岸百姓尚且穿汉家衣裳;便是内廷主位,若出自汉家,如庆嫔的,皇上都赐给汉家朝服、朝冠。便是皇上自己,燕居之时,也时常这样穿汉家儒衫,甚至叫宫廷画师将那情景画下来……” 篆香心中也是一震,急忙屈膝,“奴才隐约明白了。皇上……已是天下的皇上。” 婉兮欣慰,点头微笑,“你这会子去见九爷,九爷来得及在掌灯之前递牌子求见。那今天就能办完这事儿。” “这事儿兴许在朝堂看来不是大事,但是于百姓来说却是天都塌了一般。杭州已是皇上此行终点,几日后就要回转,这事儿便不能拖。多拖一天,百姓对皇上的爱戴便会减损了几分去。” . 篆香去了,天儿也一点点黑了下来。 婉兮登上吴山。 此处虽名“大观台”,原本却无台。不过是山顶砌平,山自为台。 后因康熙爷来过,赐名,故此又修楼,于雍正爷年间又将楼改成龙王庙。 婉兮立在山顶,在这渐暗的天色里,俯首四望。看见的已经不是这杭州的天堂美景,入眼的只是人间的万点灯火。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其实这人间最最暖心的风景,就是这万家灯火。 婉兮笑了。 . 天色黑透,她转身下山,算算时辰,九爷应当已经见过皇上,两人已经单独召对过。 婉兮一路朝前走,玉叶扶着她,面前有行宫的太监和女子给掌灯,再向前还有随扈的内管领在执灯导引。可是终究还是有些黑了,婉兮冷不丁抬眼看见前头一个堆,却在她眼前蠕动起来,吓得婉兮还是一把掐住了玉叶的手。 ……她记得,来的时候儿,这路边是有个石头龟的。 这是江南水乡,石头龟随处可见。或者是驼碑,或者是镇水。 可是这石头龟,怎么忽然动了? 婉兮不能控制地想起混上之前开玩笑,说什么白娘子的事儿。 难道说这杭州当真不仅仅是人杰地灵,便连妖精也都纷纷到此变身成人了不成? . 婉兮没叫出声来,故此旁人不知道她受了惊,可是玉叶的手却被婉兮指甲给掐红了,她知道。 玉叶也害怕,不过这会子护主心切,舍了婉兮的手,冲上去就照那个堆劈头盖脸砸下去。 玉叶这一忙活,太监女子、还有前头导引的内管领便也都闻声而至。 灯笼齐齐挑在眼前,这才瞧见,不是石龟活了,是石龟旁边多跪了一个人。 第1533章 182、龟老成精(4更) 一时间灯火通明,婉兮终于看见了那张抬起的老脸。 那群内管领、太监还以为是擅自闯进行宫的闲杂人等,他们之前竟然没发现,惊着了妃主子,这便扬手就要打。 婉兮急忙喊住,“住手!是御医。” 众人这才停住,婉兮自己挤过去,亲手扶起那人。 “归爷爷,怎么是您?!” 仿佛宿命,这个跪在石龟旁边儿,险些演出石龟化人戏码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归和正。 . 自从十二年底,七阿哥种痘薨了之后,婉兮便没再见过归和正。 这样算来,已是三年有余。 此时的归和正年岁更大了,也更像老龟了:两条眉毛白白长长,下颌一部胡须也是白白长长。 故人重逢,婉兮已是控制不住,两眼含泪。可是一见老归这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之前我还在说宰相,这会子瞧着归爷爷的模样,倒像是戏本子里的龟丞相模样了!” 归和正满了两三拍,刚好容易抬起脸来,这会子又重新低下去跟婉兮叩头请安。 倒更像个名副其实的老龟了。 婉兮忍不住笑,赶紧又给拉住,“您老免礼,我可当真不敢再受您这个礼了。” . 婉兮就近,将归和正请入旁边一间轩亭,名“揽月轩”的去。 归和正一个劲儿解释,“老臣不是想故意惊到令主子,也不是想瞒过令主子随驾的人去。只是因为老臣动作实在太慢了,内管领们走过来的时候儿,老臣还没动起来,他们就已经过去了;令主子走过来了,老臣的脑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呢~” 婉兮被逗得咯咯直乐。 回想当年,刚入宫的那几年,也是老归带给了她不少欢笑的时光去。 “归爷爷怎么来杭州了?”婉兮请归和正坐,完全放下妃主子的架子,倒真像个孙女儿一样,含笑柔声与归和正说话,“归爷爷家原本在苏州,皇上也说了要带我去看望归爷爷。” “这次皇上南下,本是先到苏州,再到杭州;只是那会子皇上在苏州公务繁忙,没错开时辰,这便说着从杭州北还,还要再到苏州府的,到时候自可去看望归爷爷。” 归和正便也笑了,“老臣自然也是接到了前站官员的旨意,预备着接驾呢。结果皇上的御驾到了苏州没来,便到杭州了。老臣心下不安定,这便也不管不顾,自己追到杭州来了。” “总归啊,老臣是一定要见见皇上,尤其是再见见令主子的……这回皇上南巡都到了家门口,自是最好的机会。” 归和正说着,眼圈儿也红了,“老臣年岁大了,都不知道这回再见皇上和令主子一面之后,还有没有下一回……” . 一句话说得婉兮也险些掉下眼泪来。 人间自古伤离别,更可况是要这样的阴阳永隔。 婉兮却使劲地笑,“归爷爷净瞎说!归爷爷还年轻着呢,哪儿就见不到了?再说就算归爷爷的年岁不小了,旁人到这年纪说这话还行,可是归爷爷是谁呢,归爷爷是御医啊,归爷爷定然有法子调理了身子,长命百岁了去!” 第1534章 183、您老骗皇上去吧(5更) 归和正却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道,“……医者,能医人,却不能救己。” 这话说得挺叫人心酸的。 可是婉兮妙目轻转,“归爷爷这话说给皇上听吧,总归我是不会上当的。” 归和正吓了一跳,急忙颤颤巍巍又要站起来。婉兮咯咯地笑,将他给按回去,“归爷爷紧张什么呀?” 归和正抬眸凝注婉兮,“……老臣年岁大了,动作都迟缓了,令主子方才那句话,着实叫老臣惶恐。老臣一时都没听明白呢~~” 婉兮俏皮哼了一声,却随即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宫里是什么样的所在,归爷爷明白;这些年走过来,我又何尝不明白?归爷爷在宫中身为御医,这些年的如履薄冰,我也都曾看在眼里。故此我知道归爷爷年岁大了之后,便一心想要求去。” “可是皇上信重归爷爷,但凡遇见不放心的事儿,还想交给归爷爷去。归爷爷便担心出事,担心这样大的年岁了,却要把一把老骨头都葬在宫里……故此归爷爷急于求去,这便在皇上面前,提前几年就开始展现出老态来。” “人一老,不仅动作慢了,便是脑力也不济了;这在御医这个行当来说,有时候却可能是致命的。归爷爷是用这样的方式,叫皇上不得不放了您老出宫、回乡。” 归和正长眉便是一抖,急忙又要起身,再被按回去,颤颤巍巍说,“……老臣当真年老了。” 婉兮倒笑了,“年老是没错,可是归爷爷绝非有表现出来的这样迟缓。” 婉兮歪头盯住归和正,“归爷爷怎么演戏给皇上看,我不管,也不向皇上通风报信就是;可是归爷爷在我面前还演戏,那我可伤心了……” 婉兮撅起嘴来,当真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孙女儿。 归和正望着这样的婉兮,眼前还是浮现起当年那个刚刚进宫,还不满十四周岁的小丫头去。 那个年岁,就敢摔门槛,就敢用热水烫自己手臂装发热……那股子古灵精怪,叫他至今难忘。 可是最最难得,如今已经在宫廷里生活了十一年,年岁已经二十五岁了去的她,竟然还能这样一颦一笑都率真得一如当年那个小丫头去。 宫廷生活,没叫她城府日深;也没叫失却了这样透明而笑的天性去。 归和正反观自己,即便已经活到这样一把年纪,还是怕宫廷,还是要设法躲得远远的才能偷生——比起令主子这样无路可逃,却活得不泯真心的模样去,那便差得太远了。 老谋深算,何如真挚率性去? 归和正这回腾地站起,再不是那么老态龙钟地;腿脚灵活地就跪下了,仿佛与之前已经不是一个人。 “令主子,老臣就想知道一事:令主子是如何看出老臣在演戏的?老臣知道了好改,省得叫皇上也给看破了。” . 看见这样的老归,婉兮心里欢喜多了。 起身一把撩住老归那两条白白长长的眉毛,以及下颌的胡子。 “是这个!” 归和正有些愣怔,“这个……难道不是年纪大的最好表征么?” 第1535章 184、不敢老(6更) 婉兮淘气,故意“嘿嘿”地乐。 “我不过三年多没见着您老,您老就‘眉毛胡子一把抓’,都能长这么长啦?” 归和正眯眼望婉兮,却已经不敢喘气儿。 他知道他哪儿错了。 婉兮抬手碰碰自己的鬓角,“我虽然没长过胡子和这样的长寿眉,可是我有头发啊。我今年才二十五,头发三年都长不了这么长;胡子和眉毛虽说跟头发不是一回事,可是这人身子里头新旧交替的速度却是一定的吧——归爷爷这胡子和眉毛既然能长这么长,就证明归爷爷这身子里的新旧交替还快着呢。” “就如那时常校油的机杼一样,运转灵活,这体表的眉毛和胡子才能长这么快!” 归和正都尴尬地快要哭出来了,“是老臣愚蠢,只想着这眉毛胡子这么长,只能显得老臣老迈龙钟,却忘了令主子所说的这一节……” 婉兮却眨了眨眼睛,眨掉泪花,欢喜地笑,“知道归爷爷其实身子骨硬朗着呢,我就太高兴了!” . 月色清朗,透过花窗。 一地银白,映着归和正的白胡子和白眉毛。 “……原本御医就是个难当的差事,在宫里稍有差池,赔上的不仅是自己的脑袋,还有全家的性命去。故此老臣上了年岁之后,便已动了归去之心。” “只是,那会子老臣也还是看不破名利这道关。皇上用那鹿血酒,御赐了招牌给老臣家里挂上,登时一家人在江南名声鼎沸……老臣深知这都是自己御医的身份才能有的,故此便又延宕了几年去。” 婉兮挑眉,“如此说来,皇上赐那匾额,也是跟归爷爷斗心眼儿,挽留归爷爷呢!” 归和正惭愧地笑,“还是皇上一眼就看穿了老臣这点子名利之心……其实皇上也是为了令主子您。皇上自己精通药理,即便身边没有老臣也是一样,总归有这天下最好的御医来伺候皇上……可是令主子那会子身份还不高,能信得着的御医也就老臣一个。故此便是为了令主子,皇上也要设法挽留老臣去。” 婉兮垂下头去,轻轻点头,“归爷爷说得对。现在回想当初才更明白,宫里的太医、御医都是各有其主的。那几年若不是归爷爷替我看着身子,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去。” 慧贤皇贵妃又如何?位分高、家族要紧,还不是死在自己聘请的御医手里。 归和正怆然点头,勉力笑笑,“……可是后来啊,老臣知道自己,不能不走了。” “皇上将那郑良的下场警告老臣之后,老臣就知道,如果再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这一把老骨头,也会活活葬送在这后宫争斗的漩涡里头去。” 婉兮抬眸望住归和正。 ——归爷爷背后也有主子么?除了皇上、她所知道的纯贵妃之外,他还曾为旁人卖命过么? 只是……如今老归已经离开了宫廷,年事已高,她这会子又何必还提起旧事呢? 老归这样一心求去,不就是要逃开旧日的一切么? 第1536章 185、心比壶铁(7更) 宫里的那些生与死,不论是嫔妃,还是孩子;抑或太监、女子……不论尊卑,都是人命。便是婉兮自己想来,也觉不寒而栗。 老归是能告老还乡,是还有机会退开;她却要一辈子都置身其中,无可闪避,只能面对、只能迎敌。 ——老归这会子终于已经远离了那个地方,她又何必还让老人家回想起那些过往去呢? 婉兮便忍下那句已到嗓子眼儿的话。 . 婉兮的欲言又止,老归都看在眼里。他心内便又是狠狠跳动,眼眶都湿了。 这位主子,果然是与后宫那些位主子都不一样。她从未利用过他,反倒当真为他着想。 便值得他,用这仅余的性命来报答。 他曾辜负过皇上,辜负过眼前这位主子,那他没有别的,便只有余下的生命,用自己这一生的所学,一定要将令主子的身子调养好。 弥补了他当年的……愧疚去。 . “咱们不说那些了。” 婉兮吸吸鼻子,重又浮起笑意,“只说归爷爷这回怎么这样急着来杭州啊?其实三两日后,皇上便要从杭州起驾,再到苏州了。又何苦叫老人家您这样舟车劳顿一回?” 归和正也咽下苦楚,含笑道,“……老臣一来是太想念皇上和令主子,二来么,老臣也是特地到杭州来买个物件儿。” 婉兮不由得扬眉,“什么呀?” 归和正笑笑,“来买把铁壶。” 婉兮便惊讶了,“铁壶?” 不会这么巧吧? 归和正点头道,“不瞒令主子,老臣离开宫里这三年,还在研究洋人的医术。杭州古来都是要紧的港口,有些外藩进贡,朝廷便指定在杭州上岸。他们带来的好玩意儿就都在杭州交易,他们船上的人也都住在杭州的会馆里。老臣这几年没少了来往杭州,就是与那些懂医术的洋人结交。” 婉兮耸肩,“……跟那铁壶何关?咱们大清自己也有铁壶,用不着买他们的。” “不在那个。”归和正眨眼一笑,“是那内里的道理,老臣是跟人家学的。听人家说,时常用这铁壶烧水煮茶,能补妇人气血。” “哦?”婉兮也有些意外。 她垂首嘀咕,“……可是,难喝啊。” 轮到归和正意外了,“令主子饮用过了?” 婉兮点头,不自知地撅起嘴来,“就今儿,几个时辰之前,我刚来这边儿给皇上请安。皇上就煮了一大铁壶的水给我喝。一壶黑汤子,还有铁腥味儿。” 归和正张大了嘴,“……皇上,亲自煮给令主子喝?” 婉兮点头,“是。就因为是皇上亲自煮的,故此我才不敢不喝。若换了是旁人煮得,那么黑,那么腥,我肯喝才怪了呢!” 归和正不由拊掌大笑:“令主子啊,令主子……老臣真该向令主子道一声恭喜!十一年了,皇上对令主子的心,竟还一如当年;这一铁壶水,便如曾经那鹿血酒一般的深重心意啊!” 婉兮也是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一转眸,明明想笑呢,却还是眼中涌满了泪花。 归和正也是点头,“……老臣伺候皇上这些年,从未见皇上对哪位主子,能这些年一直用心若此。皇上从未放弃,想要令主子生养皇嗣的心愿去。” 第1537章 186、意外之喜(1更) 月上中天,婉兮知道时辰已是不早了。 与老归说了这样多,该回到皇上身边儿去了。 再晚,皇上该着急了。 ——她自己心下,这会子也忽然甚为想念皇上。 她便含笑,轻轻拍了拍归和正的手臂,“归爷爷,三年才得一见,我也甚舍不得。倒希望归爷爷能再多盘桓两日。总归过两天皇上就会回銮,御舟北上,还会行经苏州。不如归爷爷与我们同行。” 归和正含笑道,“令主子怎么吩咐,老臣便怎么做就是。” 婉兮欢喜极了,“那就这样办了!” 婉兮要走,归和正又跪下。 婉兮忙道,“归爷爷,免礼吧。此处又无外人,便不必那样拘着规矩。” 归和正却摇头,“回令主子……老奴是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 婉兮立在月光地儿里,眼瞳如璃。 “您但说无妨。” 归和正垂下头去,“老臣见令主子气色甚好,便想着再为令主子请一回脉。” 婉兮便笑了,“只是这个,我道是什么呢?归爷爷就算已经致仕,可终究曾是御医,替我把把脉是无妨的。快快请起吧。” 归和正却还是摇头,“从前在宫里规矩严,老臣便是替主子们把脉,也都得隔着帘子,主子们的手腕上也得搭着帕子;周围还得有主子的贴身女子、御药房的太监们瞧着……老臣开好的药方,还要与两三位太医院同僚共同参详,方准落《医案》,下到御药房去抓药……实则这一通折腾下来,老臣们不敢说自己隔着帕子一定能摸得准脉。” 婉兮便也明白了。 虽然她开始当官女子的时候,老归来给把脉,周遭的规矩还没那么严呢,那手腕上也得搭着帕子去;后来进封,那规矩自是一日严过一日去。 婉兮便重又坐下来,大方将自己衣袖挽上去,露出皓腕,搁在桌上。 “归爷爷,请。” . 这已是逾矩,归和正没敢起身,便跪在地上,抬手搭上婉兮的手腕。 婉兮自己倒是平静。 老归虽是外臣,可她从进宫就将这老人家当成爷爷一般。 归和正搭了半晌,十分仔细,白眉轻垂,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看他这样仔细,婉兮倒忍不住生起几分忧色来,不禁问,“……我的身子,可有不妥?您老有话一定直说。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今不管是什么,我心下都承受得住。” 即便是更不好了,她其实心下也早有准备:毕竟,她早已悄悄停了皇上给的药去了。便是皇上想起来查她服药的记档,她那书面上也都不含糊,该从御药房抓药都抓了,该请炭煎药也煎了,只是最后没入口而已。 这样荒废下来,身子说不定可能恶化吧? 老归收回手,却是一刹那间,眼中闪过水光去。 他欢喜得不知该如何表达,竟是叩头,“恭喜令主子,主子的身子不但没有不好;反倒已是有了好转!” “真的?”婉兮也惊喜地站起身来,“归爷爷,您不是哄我欢喜的?当真是好转了?” 第1538章 187、因祸得福(2更) “老臣怎敢诳言?”归和正欢喜地笑,“今儿其实一见令主子,老臣就觉着令主子的气色甚好,不似从前的模样;可是这终究是黑灯瞎火的,老臣也怕看错了,故此之前一直都没敢说。这会子把完脉,老臣心下更能确定了,这便忍不住都要说出来。” 婉兮自己也发了半晌的呆,心下使劲儿想,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明明,她几乎已经全停了皇上的药去啊。 那就是如今年岁渐长,身子骨便也更硬实了? 婉兮情不自禁抬手抚上面颊—— 她还胖着呢。 她心下一动,情不自禁想到这胖的来源——还不是年底那会子,那般关起宫门来,不理外事,安安静静养了两个月去? 这样想来,心下哗啦便亮了。 本以为是病倒的两个月,本以为是最难熬的两个月,那拉氏给她封了宫门……却没成想,因为皇上的细心调养,她两个月后反倒胖了。 这身子便也是在那两个月里,见了起色吧? 她心下暗自欢喜,不便当着归和正的面儿说出来,却是紧紧攥了归和正的手臂一下,“多谢归爷爷!” 她这便急急忙忙出了“揽月轩”,一路小跑着朝皇帝的寝殿奔。 她想告诉他,立即就叫他也知道。 进宫十一年,她的身子终于见好转了……皇上,您对奴才的心意,没有白费。 . 玉叶和行宫的太监、女子生怕这天黑路滑,婉兮踩着旗鞋再摔着,便也急忙都跟着跑起来。 结果竟然都没跑过婉兮,一直到婉兮奔进寝殿,那一众人还被甩在后头呢。 婉兮这么跑得急,头发都散了。殿门开着,皇帝老远便瞧见了,急忙起身迎上来,在殿门处接住婉兮。 皇帝促狭望望婉兮后头的人,“……这黑夜银月的,他们这么撵你,该不会当真是把你给当做精变的******了吧?” 婉兮本来垂首喘气,这会子冷不丁抬头,呲牙瞪眼,露出狰狞的神色来。 皇帝当真被吓了一跳,随即大笑。 婉兮也终于喘匀了气儿,依偎进皇帝的怀里,仰头深深望他。 “爷怎不告诉我,归爷爷来了?” 皇帝耸耸肩,“若告诉你了,你还能有这么惊喜么?瞧瞧你,这会子眼睛里都落满了星星。” 婉兮抬起粉拳,轻砸皇帝,“……爷是怕提前说了,奴才会想到这铁壶的门道去吧。” 说实在的,之前看皇上烧一壶的黑汤子,他自己不喝,却那样长眉轻挑、嘴角含笑地叫她喝,她就莫名回忆起了当年他唬她喝鹿血酒的情景了……只是那会子皇上身边儿并无老归,也无其他御医,故此婉兮才将那念头给摁回去。 此时融会贯通,如何能还不明白? 皇帝便也大笑,“他从苏州特地赶来,给爷献上这一柄铁壶。爷还笑他,当成了什么宝贝呢?就算金壶、银壶,内库里也不缺。” 婉兮含笑瞟他,“那皇上还不是收了这铁壶,还煮了黑汤子给奴才喝~” 皇帝眉眼进展,大笑:“在这西湖边儿,用铁壶喝龙井,是糟践了。等回京之后,用它来煮普洱,便是相得益彰了。” 第1539章 188、香香(3更)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婉兮这才将老归的话说出来。 皇帝听了也是兴奋地腾地站起身来,甚至伸手抓了婉兮的手腕来搭脉。 “这脉象果然平稳强健了许多。”皇帝眯眼凝视婉兮,“找找经验,以后便循着去做。” 婉兮哪儿敢说不吃药的事儿,这便支支吾吾道,“或许是这次出宫,心情愉快;再加上这江南的山水灵性足,养人吧?” 皇帝叹口气,“那爷把江南搬回宫里去吧?” 婉兮大笑,上前抱住皇帝手臂,“奴才说笑呢。亏爷还当真。” 皇帝倒是沉吟,“……只是,我倒担心只是表现在脉象上;内里如何,总该亲自验一验才知。” 婉兮先是怔了下,随即已是懂了,不由粉面含羞,“爷!” 皇帝唇角轻勾,伸手便将她横抱起来。 . 人至帐中,月也追随入帐中。 皇帝将婉兮衣衫尽褪,却并不着急。反倒回身在炕琴小抽匣里掏弄了会子。再回身来,掌心已是多了个白玉做的瓯子,里头装了白色的粉末出来。 这是在帐中,那气味一下子便漾开,婉兮身如玉雕,莹莹抬首,“……英粉?” 皇帝便轻哼一笑,“江南水土皆养人,杭州‘官粉’甚为有名。爷便也想着,或许这本地材料制成的英粉,怕也比宫里的更新鲜些。” 婉兮细辨皇帝所用字眼。 “爷……亲自制的?” 皇帝耸肩,“……也不是特地给你制,只是今日闲来翻《齐民要术》,见里头有这样一节,便好奇自己做来是个什么模样。总归,是制成了,便给你用喽。” 婉兮听得扬眉,垂首,也还是笑挂眉梢。 她终是女子,于这些妆粉、胭脂等事,比皇帝知道要多些。那《齐民要术》里的记载,她也记得些:“粱米第一,粟米第二。必用一色纯米,勿使有杂。臼使甚细,简去碎者。各自纯作,莫杂余种……以杖一向搅——勿左右回转——三百余匝,停置,盖瓮,勿令尘污。” 就光是这舂了磨、磨了筛,筛完还要用杖子搅三百余匝的工序,便已是费心至极。 婉兮伸指头去蘸,触手细滑香软,妙不可言。 婉兮不禁仰头看他,目光灼灼,“皇上既做得了,何不进献给皇太后?今年可是皇太后的万寿,皇上这样用心做得的,皇太后必定喜欢!” 皇帝拍她一记,“皇太后的妆粉,内府自有承应。再说……”他凑近,脸颊贴住她脸颊,“皇太后上了年岁,已是用不着这样多了,便可着你吧。” 后宫女子用粉,倒分两种。一种为妆粉,便是用于面上;另外一种为夜晚涂满全身,滋养肤肌所用。皇帝这个时候拿出来的,便是后一种。 皇帝凝着月色朦胧里,她光滑如玉的身子,嗓音不自觉已是沙哑,“……淘澄白道的米粉,沉淀成浆,晒干成粉之后,爷又亲手加了白附子、白芷、白术、白檀;又融了紫茉莉花籽粉、碎珍珠、金银箔,再加唯有爷才用得的龙脑香……” 第1540章 189、坏坏(4更) “……再削去四畔粗白无光润者,只留中心酷似鸭子白光润者,名曰“粉英”。粉英,米心所成,是以光润也。”皇帝轻轻吸一口气,“爷要亲手给你抹粉。” 如鸭蛋一般的白而光润……婉兮便听得皇上这样说,心已轻颤了。 她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从前仗着年岁小,便是在宫里也不用这些多啰嗦的保养去。这样的英粉抹身,她也就逢年过节才用用;往常都是懒得弄,夏天就更是嫌热。 可是这会子,却是皇上亲手制得,又要亲手帮她抹身,她心内便莫名地,头一回对这英粉生出了别样的喜爱去。 她在皇上面前躺好。身无片缕,白玉横陈。 这杭州三月,却也不冷。尤其帐外月华扑入,盖满周身,亦如丝被。 婉兮羞涩,面颊上一片热,却还是勇敢地张大了眼睛,甚至带一丝挑衅,瞟着皇帝。 皇帝不由得唇角勾起,将那英粉揉在掌心,用掌心的热度捻了会子,这才匀在她身上去。 女子的肤肌已是柔滑,古来都用“凝脂”形容;可是这会子,这样细细磨筛了无数次的英粉才最是细腻柔滑。更何况里头还加了碎珍珠,手推开来,便更是一种妙味,无法言说。 皇帝不过只是用掌心帮她匀粉,婉兮便已无法控制,嗓子眼儿里溢出小小的吟哦来。 那柔滑滋味,蚀骨,酥心,醉魂。 . “这便受不住了?” 皇帝心中难掩欢喜,这欢喜却要与身子的渴望来较量。 若想心中多欢喜一会子,便要压抑身子。 他掌心渐渐滚热,那英粉便融得更好,与她的身子密密贴合,更为细腻柔滑。 婉兮的身子控制不住,随着他大掌推动的路线,辗转迎随,曲尽曼妙…… 皇帝强自忍耐着,终于将她周身都匀了粉,他的额角已是垂下汗来。神情再也没有之前的悠然自得,笑意之外不由得多了一丝咬牙切齿。 婉兮瞧见了,自己的身子也早已因为渴念而颤抖。 “爷累了……” 婉兮自己爬起来,四肢爬行,爬上他膝头,“……交给奴才吧?” . 皇帝努力坐稳,可是呼吸和心跳还是乱成了一团。 月色如银,这样的她越发身如玉雕。 皇帝忍不住吟诵,“月淡风微,露浥香肌自是奇……” 皇帝伸手抱住婉兮,咬着耳边道,“这英粉匀过,果然细腻红润,且生自然肉香……爷的九儿,此时真为玉人。” 婉兮抬眸迎住皇帝眸子。那长眸里,眸色如水,酣然微酡。 婉兮不由得呼吸也是一乱,长发迤逦,勾缠住皇帝膝头。 “玉人?”婉兮咬住嘴唇,不由得害羞而笑,“……爷坏。” 皇帝不由得扬眉,“我怎坏了?” 婉兮目光盈盈,“奴才念的诗词,可比不上皇上这样多。皇上说‘玉人’二字,奴才也只会一句诗里有这二字。” 皇帝心头轰然大热,一把揽住她,双眸灼灼如火。 “念给爷听。” . 婉兮直觉上当,已是落入火坑一般,周身滚烫,连眼睫毛都要烧起来了一般。 “爷别耍赖!此处是杭州,不是那个地儿!” 第1541章 190、杭州为天堂(5更) 她那点子小心眼儿,如何瞒得过皇上去? 皇帝揽紧她,语声如丝,“……此处是杭州,何处不是地儿?” 婉兮脸便当真火烫了,跟不小心贴铁壶上了似的。“……总归,杭州和扬州,它就不是一个地儿!” 皇帝若醉,眯眼,“……杭州为天堂。若会天堂妙味,何故不在杭州?” 婉兮周身控制不住溢出细细轻汗来。 那汗融了身上的英粉,便成了地地道道的“香汗淋漓”。 皇帝深吸一口气,松开双手,向后撑住自己。 一双长眸,映满月华,凝注婉兮。 “……九儿会给爷,何等天堂?” 婉兮大羞,可心下在那羞涩之外,又点点浮起坚定。 十一年,皇上从未放弃替她调养的心思;十一年,君王无情,却肯给了她长长的十一年。 她垂首俯身而下。 ——二十四桥明月夜,遥映杭州似天堂。 . 整晚厮磨,婉兮大方地将自己身上的英粉,也都滚了皇帝一身。 两人相拥,汗珠儿相融,便也都是香香的。 婉兮酣畅地轻轻闭上眼,“……爷,说不定很快奴才就会有福气生养了。” 皇帝轻轻抱紧她,“脉象虽企稳了,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你的根基是小时候坏的,如今长大了,是能调养过来些;却还有一个前提,这会子别再服了不该服的药去。” 皇帝说得委婉,婉兮却也听得明白。皇上是说,这会子不能再被人算计了。 婉兮吸一口气,“……以后,不管什么药,奴才都不喝了就是。” 皇帝却拍她一记,“只是药么?便如方才爷给你抹粉,若这粉里掺了朱砂和铅粉去,也足够你中了毒性;天长日久之后,一样伤了你的身子去!” 婉兮吓得赶紧转回身来。 皇帝哼一声,“民间制的英粉里,多少都有铅粉、朱砂;便是内务府呈进的,也因制备的成本所限,难免微量混入其中。爷方才给你的,是爷亲手制的,滤去了古法里的铅粉和朱砂去,你放心用就是。” 原来如此……皇上是念着她二十五岁了,开始注重这些保养,故此才在杭州采集原料,制备给她。 婉兮婢子便又酸了,伸臂紧紧抱住皇帝。 皇帝轻轻抚着婉兮的长发,“便是为了你,这几年后宫里也必须要太平。唯有后宫太平,才能让你安心养身子。这几年平平安安地渡过去,你的身子便甚有望好了。为了那一天,这几年你一定要平心静气,记着。” 婉兮使劲点头,“奴才都听爷的。” 这前朝后宫,皇上一向圣心独断,万事皆有安排。她便听皇上的话,先调理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最最要紧。 . 夜色深浓,涌金门外圣因寺行宫的那拉氏也还没入睡。 她枯坐着,遥望窗外夜色,忍不住叹气。 德格瞧着,便轻声劝,“……主子可是想念皇上了?” 这晚上令妃不在,是被皇上接到内行宫去。若此,主子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孰料那拉氏却是冷冷一笑,“今晚上,我倒顾不上她!” 那拉氏望着窗外,“塔娜呢,还没回来么?” 第1542章 191、贪婪(6更) 德格也发现塔娜出去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她也不知道塔娜去哪儿了,也不敢打听。 只是……上回因为“东珠”那事儿,主子明明冷落过塔娜好一阵子的。德格以为,自己的好日子也该来了。 结果这次南巡,主子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都私下里交待给塔娜去办,给她一点口风都不透漏,德格这心下着实有些难受。 只是在主子面前,她得克制着,只回道,“……还没见影踪。不如奴才叫两个太监去找找?别是这行宫格局陌生,困在哪儿了,找不回来了。” 那拉氏却点上一盘檀香,闭上了眼,“不用了。你找一卷章嘉大师译好的《丹珠尔》,念给我听罢。” 三世章嘉大师跟皇上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成人后,皇上又拜章嘉大师为师,修习佛法。那拉氏身为皇后,想要找一找能跟皇上灵魂相同的地方儿,那这同修章嘉大师译出的经文,应当是个好办法。 总归,那些汉人的诗词歌赋、水墨画卷,她是比不过那些汉女去;可是话又说回来,说到这黄教,那些来自汉家的女人却是不懂的! 檀香袅袅,德格一边念着经文,一边还是有些分心。便是有几处念错了,可是看主子的模样,似乎入定,又似乎入梦,总之并未听出来就是了。 “主子,奴才回来了。”终于,门外响起塔娜的声音。 那拉氏几乎一跃而起,两眼放出光芒,“快进来!” 塔娜迈入门槛,却是瞥了德格一眼。 那拉氏吩咐道,“德格,去预备热水吧。待会儿,本宫要洗浴。” 德格咬唇而出,却是有些不甘心。她就立在门槛外,小心透过门帘缝儿向里瞧。 却见塔娜从怀中掏出两封银子来,搁在炕几上。 . 那拉氏见了那包封,还有上头盖着的红章子,便是不用拆开也知道是银子,不由得欢喜。 “有多少?” 塔娜咬了咬嘴唇,垂首道,“……他们送进来两封银子,一共有五百两。” 那拉氏原本兴奋得通红的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五百两?堂堂杭州织造,只给本宫进五百两银子?还富甲天下,还过手的银子如流水呢,这算什么?!” “今年是皇太后六十万寿,本宫要进节礼;偏那舒妃还有了喜,待得回宫正是她临盆,等她生下孩子来,又是洗三、又是小满月、满月、百天儿……身为皇后、嫡母,哪天我都得赏银子啊!” “舒妃的孩子,我便是一次赏给十两,光今年这前前后后我至少就得赏出去五十两;皇太后的六十万寿,我就更不能寒酸了去——这次我还指望着杭州织造有眼色,怎么也得给我拿两万银子才够使!” “这五百两够什么?他们打发要饭的么?” 那拉氏说着,细眸中不由得溢出寒光。 “本宫是正宫皇后,是他们正经的主母。他们知道该孝敬就好,可这一点子心意,不是孝敬,是他们找死!” 塔娜也吓了一跳,连忙跪下,“主子容禀,杭州织造是内务府的奴才,规矩自然懂的。只是这回皇上严查江南织造贪墨之事,尤其是今儿,皇上刚下旨处置了那个粘竿儿的拜唐阿。那样身份的皇上都毫不手软,杭州织造便没胆子了……” 第1543章 192、三跪九叩(1更) 三月,皇帝起驾从杭州回转。 途中又特地到绍兴,拜大禹陵,以表治水之愿。 又特地绕了一段路,赴江宁府(南京),拜明太祖陵,竟行三跪九叩大礼……并御笔亲题“开基定制”匾。 亲眼见皇帝竟肯抛下曾经的大清与大明之间的宿怨,行如此大礼,婉兮眼圈儿已是红了。 身为一个帝王,想要成为全天下的皇帝,肯行这样大的礼数,难道还不够么? 那拉氏看着,却眉头紧皱,转过头去。 按理,皇帝行礼,她身为皇后,本应相随。可是她却不愿,早早推辞。 “本宫是正宫皇后,是满洲的格格!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只见败者俯首叩头,如何见过胜者还要给败者跪拜?大明不过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本宫肯随皇上前来这明太祖陵前祭礼,已是仁至义尽;皇上竟然完全不顾九五之尊,还要给他行什么三跪九叩大礼!皇上行皇上的,本宫却受不了!” 塔娜低声道,“是啊,皇上也太不顾咱们的感受。主子瞧,那些宗室王公,一个个的也是脸色发青。” 那拉氏耸肩冷笑,“皇上这会子怕是也把自己当成汉人了吧!” 那拉氏含着冷笑走到皇太后身边,低声道,“……儿臣倒不信皇上是自己肯在给这手下败将行三跪九叩的礼,儿臣就担心,是有人在皇上身边挑唆着。” 皇太后见皇帝如此,心中也颇有些意外。她挑眉盯一眼那拉氏,“谁敢有那么大的胆子?” 那拉氏木管瞟向一路来一直穿着汉家凤冠霞帔的庆嫔,“皇额涅没看见么,庆嫔这一路都这么扮着呢。她一个汉女,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况且她又不得宠,她这么穿便也必定不是皇上的授意。” “她在后宫里,唯一的倚仗也就是令妃了。若是有人给她胆子,那必定就是令妃!令妃仗着皇上的偏宠,连这样的衣裳都敢怂恿着庆嫔穿上,那就更保不准会在侍寝的时候,脸憨耳热之际,鼓动了皇上行今儿这礼数。” “别看令妃只是一个妃位,可是她说的话,倒比儿臣这个皇后,甚或两个贵妃更管用。儿臣倒不敢想,她的话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超过皇太后的话去……” 皇太后双眼也是眯起,不由得瞥向婉兮去。 婉兮垂首悄然拭泪的一幕,正正儿落入皇太后眼底。 皇太后忍不住冷哼一声,“……旁人倒还罢了,她倒是当真激动得很呐!” . 那拉氏满意走回自己原来的位子,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用帕子闪了闪风。 “——痛快多了!” 德格忙上前道,“就算主子整治不了令妃,皇太后却能!” 塔娜笑了声,“主子怎么整治不了令妃?主子这不过是借皇太后的手,可是这也同样是主子在整治她。所用的法子不同罢了。” 德格自知失言,连忙屈膝,黯然退后。 那拉氏赞赏地看了塔娜一眼,“……令妃是好拿捏,本宫正位中宫,想要整治她,又有什么难。” 塔娜悄然一笑,低声道,“主子也正好借令妃,磋磨一下皇太后罢了。” 第1544章 193、看什么都像银子(2更) 那拉氏轻哼一声,含笑眯起眼来。 皇太后那老太太,最近也是叫她心里颇为不满。今年明明是老太太的六十万寿,又逢南巡,江南仕宦、商贾全都卯足了劲想要好好孝敬老太太一番。 只要老太太肯点个头,那黄金白银就得流水价往里送。 可是老太太倒好,自己透过皇帝颁了懿旨,说不收任何贺礼,只准沿途预备经坛、戏台之类,延请僧侣讲讲经、搭搭戏台唱唱戏,一路与民同享罢了。至于其余古玩缎疋之类,一律不必进献。 这江南本为富甲天下之地,因老太太这一摆姿态,倒叫她少了多少进项了去! 她也明白,老太太自从皇上登基以来,是当惯了富贵太后,皇帝这个孝敬儿子,岁时伏腊皆有进献;便是各亲王、郡王、宗室,也都按时进献……就更别说每年的万寿了。虽说江南富甲天下,可是老太太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得着过,故此那老太太是真不拿江南的进献当回事的。 可是,她在乎啊! 她是正宫皇后不假,可是她的所有都是皇上所赐。她自己的年例不过一千两,家里又帮衬补上什么。可是一年下来,这宫里多少嫔妃过生日,她每个人都得赏赐;慈宁宫里又还有多少太妃、母妃呢!单只每个人一年一个生日这一项,一年下来她这一千年都不够使。 更何况还有那些皇子、公主呢! 幸好这会子就一个大阿哥有了皇孙,大阿哥自己还死了;等过些年这些皇子都长起来,按个娶妻生子……她身为嫡母,都得赏赐,她又上哪儿找那么些银子去? 正式正位中宫一年多来,已经几乎花空了她在宫里二十年的积蓄去;能维持到今年,还得幸亏有册封礼时皇太后和皇上的赏赐,以及宗室大臣、内外命妇的进献……她正月里临出行前结算这一年的花销,没个三五万的银子,怎么都支应不过去。 三五万银子,与她年例一千两相比,呵呵,什么叫杯水车薪? 往年倒也罢了,今年偏偏还有皇太后的六十万寿。皇上要大庆,她又怎能寒酸了去? 可是皇太后却免了大臣进献,那老太太怎么不免她这个当儿媳的进献啊?害得她这会子捉襟见肘,看着什么都像是银子! 这回在杭州,好容易那杭州织造有心进献,私下里找了她身边的内管领去,又透过太监、塔娜,传到她这儿来。她欢喜极了,以为她是皇后,那汉州制造孝敬一回,没两万银子是拿不出手的。 若有了这两万银子,皇太后的万寿当能应付过去了;就算回京还有舒妃临盆——以及接下来那孩子洗三、小满月、满月等项,也能支应过来了。 却哪儿成想啊,那杭州织造来进银子的当天,正是皇上下旨将那粘竿儿拜唐阿就地正法的日子! 一个堂堂贵胄子弟、皇上身边儿的侍卫,说给砍了脑袋就给砍了,杭州织造自己不顾是个内务府的包衣,他便怎么都不敢了。就意思意思给了这么五百两,这回去连应付舒妃一个都不够! 第1545章 194、皇上又是为了她!(3更) 皇帝在江宁府停留共三天,驻跸江宁府行宫。 与杭州类似,江宁府行宫也以江宁织造府为底子,加以改建而成。 既然这样近便,皇帝下旨,将奉皇太后圣驾临视织造机房。 “皇上要临视织造机房?”那拉氏闻听旨意,也是有些意外。 既然皇太后去,那她总归得在皇太后身边儿伺候的;她既然去了,那后宫嫔妃自然也都得跟着去。 “江南又不止江宁这一座织造,皇上在苏州织造不去看机房,在杭州织造也不去看机房,好端端地,怎么忽然要到江宁织造看机房了?” 塔娜心思一动,不由上前禀报,“奴才记着,令妃的兄长,叫德馨的,就在江宁织造当个九品主簿……” 那拉氏拍案而起,“你该不会是想说,皇上苏州织造、杭州织造都不去,偏要去看江宁织造的机房,就是想叫令妃兄妹见上一面吧?!” 塔娜垂首道,“……总归内廷主位,也只准本生父母请安;她兄长是怎么都进不了宫,见不着的。况且这会子只是个九品,就更不可能见了。也唯有这么借口临视,才能见一面罢了。” 那拉氏恼得咬牙,“就这么个哥哥,不过是个九品,她也好意思见!” 塔娜垂首笑笑,“枉令妃得宠,她兄长却也不过是这么个九品,提都提不起来的官儿。主子何苦计较,不如也去看看热闹罢了。端的瞧瞧咱们宠眷正盛的令妃主子,是怎么跟这位九品提不起的哥哥见面,怎么说话的。” 那拉氏冷哼,“从前在孝贤皇后面前,本宫的兄弟、侄子全都拿不出手。他们一个个不过是佐领,比不上孝贤皇后家的当朝权贵去;可是我兄弟、侄子的佐领之职,却也好歹是个四品,也比令妃这个九品的哥哥高了太多去了!” 这两年正位中宫之后,银子不够使,她心下没少了暗暗埋怨母家帮衬不上;不像人家孝贤皇后家,银子一向不短缺了。 便是今日之傅恒,家中豪奢,都是京中之冠。她都听说就他们家的家奴,都人手一块金贵的西洋怀表,一个个将怀表荡浪在外头,满街横晃地去显摆。 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的母家依赖不上,那令妃的母家呢,呵呵,就更是烂泥扶不上墙了。 九品主簿的哥哥,五品内管领的爹,令妃想指望个三头二百的银子,怕都是难啊! 这样一想来,那拉氏的心里就又舒坦了许多。 “你说得对,咱们得去瞧瞧。看看这一对寒酸兄妹,见面又是怎样的一场两眼泪汪汪。” 那拉氏说着忽然道,“备个荷包,装五两银子。说不定令妃连个银角子都拿不出来,到时候本宫好歹赏给她哥哥些,也别叫外人以为,咱们天家寒酸。” 塔娜略有些舍不得。 主子这边银子的窟窿,还老大一个呢。五百两跟两万相比,这还差了太多。 那拉氏瞧出来,便轻哼了一声,“无妨。我今年是缺银子使,但是不缺这五两!我这一路陪着皇太后,逢山拜寺,给和尚的布施钱赏都赏了,不差他这五两。” 第1546章 195、德馨(4更) 江宁织造府,最负盛名的便是云锦。 皇帝奉皇太后临视机房,看了倭缎机房、诰帛机房之后,自然重点是要看织造云锦的机房。 机杼吱呀,婉兮忍不住攥住语琴的手,轻声吟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说的便是这样的声音,是不是?” 婉兮虽然是女孩儿家,只是从小在旗籍下长大,倒没怎么织过布。更从未见过江南这样大规模的织房去,也别说这样分工细致到部的大型织机去。 尤其是这织云锦的织机,高要两三层楼的模样,占地要小一间房了。整个织机也如两三层的楼阁一般,上中下站了两三层的人,将那梭子从上抛到下,又从下飞到上。若遇见妆花谱子更为复杂的,那上下更是要站上六七个人去,每人都是两只手翻飞,共有十多个梭子一时间在空中一起抛飞穿梭……着实蔚为大观。 婉兮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够用,可却还是要另外小心提着一口气,一边随着众人看机房,一边小心在人群中寻找兄长的影子。 兄长的品级是不高,不过因江南织造皆出自内务府包衣,故此就是织造府的官长也不过只是正五品郎中,从五品、正六品职衔的员外郎。可是以三织造在江南的地位、可以密折专奏直接送入御书案的待遇,便是两江总督又如何? ——从一品的总督也不敢轻易得罪正六品的织造员外郎。 故此内务府正九品的官员,也不算低了。 跟在皇帝和嫔妃之后的总管行营大臣傅恒忽然上前跪倒请旨,“织机繁复,奴才请旨,准江宁织造管理官员上前讲说。” 皇帝点头,“自然应该。” 身后那江宁织造郎中,急忙派了官员上前。那官员躬身,小心垂首上前,待得在织机前一站,婉兮的眼便模糊了。 正是她哥哥德馨。 . 这一整路,那拉氏小心搀扶着皇太后,塔娜倒是一直都盯着婉兮。 待得看见婉兮这般控制不住的神色,塔娜便轻轻碰了碰那拉氏的手肘。 那拉氏会意,抬眸瞟向德馨。 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面若冠玉。眉眼之间与婉兮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都是顾盼神飞,双瞳黑白分明。 尽管略有紧张,可是德馨还是将这天下几乎是最复杂的云锦的织法说得清楚明利。皇帝和皇太后都不由得点头赞许,乱绪之中终于看出了门道来。 皇帝更是冲那德馨含笑点头,“名字也好。‘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德馨’二字,对么?” 德馨面上一亮,忙跪倒在地,“回主子,正是这二字。” 皇帝一个劲儿点头,“好,真是好名字。你阿玛了不得,名字取得个个儿都好。” 婉兮紧紧攥住语琴的手,已是快要落下泪来。 皇上的心意,她都心领了。 皇帝既然夸赞了,皇太后便直接叫赏。赏下的是两块官用墨锭。 那拉氏便也点点头,叫塔娜将荷包赐下。 德馨上前谢恩,皇后轻哼笑笑,“瞧着这眉眼倒是眼熟,不会是我猜错了吧?” 第1547章 196、别当我傻(5更) 皇太后望过来,那拉氏搀着皇太后,便是一笑,“听闻令妃的兄长也在这江宁织造府里当差。这位的眉眼与令妃瞧着,倒有几分相似。唷,该不会这么巧,这位就是令妃的兄长吧?” 皇太后便微微一皱眉。 那拉氏含笑回眸,瞥向婉兮,“令妃,快上前来瞧瞧,是不是你兄长呢?可真巧,竟然在这儿遇见了。按说你在宫里,唯有本生父母才能请安;你哥哥原本也见不着。更兼他品级还低,就更是没资格见了……这会子竟然见着了,可真是天大的巧合了去!” 这话说得那江宁织造员外郎吓得已是额头冒汗。 ——他的确是知道令妃得宠,也的确是故意叫德馨上前,就为了买令妃心下一个好印象去。 这都是官场上太正常的做法,却没想到这会子竟然被皇后主子给直接捅开了。 那江宁织造员外郎忙求救地看向傅恒。 傅恒长眉一攒,上前跪倒,“回皇后主子,德馨为主管这间机房的职官。皇上、皇太后和皇后既然驾临这间机房,便怎么都是该由他来接驾。这并非他是不是令主子兄长的身份决定的,而是他职分所限来决定的。” 皇帝长眸微眯,当着众人,尽力掩住那眼中的阴翳去。 “……至于咱们该来哪间机房,也是朕钦定的。” “哦?原来果真是巧合?”那拉氏倒笑了,“当真是主管这一间机房的职官?那我倒想看看,这位主管职官会不会也用这织机,织得出云锦来……别跟我说他本人不是织工,既然是主管,便是每日里耳濡目染也足够了,依样画葫芦也该画得出来!” 婉兮方才的一腔欢喜,这一刻全都化作心底的寒颤。 云锦之所以金贵,就因为它的织法几乎是全天下各种锦缎里最复杂的。 便是蜀锦有名,但是因明末大乱,一时城空,蜀锦织法几乎皆已失传,唯余“天孙锦”一种,根本无法承担宫廷所用。纵康熙爷起,工匠有所回归,可是蜀锦织造依旧凋敝。宫内上用、官用、赏赐用的锦缎,依旧皆用江宁织造的云锦。 这样织法复杂、且牵连上用的云锦,都是世代相传的工匠家族方能织得,她哥哥纵为职官,又如何敢以不过十年的经验,便敢上机器去! 婉兮深吸口气,上前深蹲行礼,“回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妾身倒没留意职官是否自己兄长。总归都是皇上的臣子、江南织造府的职官,是不是妾身兄长,妾身都会认真听他讲说。” “妾身还要跟皇上求个恩典——妾身倒不好奇是不是兄长,妾身更为好奇的是这些机器上的织工。妾身可否与他们说两句话?” 皇帝扬眉,黑眼珠儿凝注婉兮,却看见婉兮眼底的平静。 这个时候,她忽然请这样的恩典,皇帝心下明白,她怕是又有自己的主意了。 皇帝便唇角轻勾,“准了。” 婉兮抬眸,走到那织机前,含笑与织工说话。先说的都是称赞,都是由衷的惊叹。 最后才问到各位织工的年岁去。 第1548章 197、薄如蝉翼(6更) 问了一圈儿,最年轻的都五十了,那亲自掌机的老人家都七十五了。 既是接驾、为皇上表演,便必定是织造府中最顶尖儿的工匠去。这会子在织机上的都是“总高手”、“高手”等级别的。这些都是出自织工世家,从年幼就开始学习,至少十年经验以上才能成为正式的工匠。待得上了年岁之后才擢升为机房管事,有了这样的称号去。 婉兮含笑点头,“……能织成云锦者,平均要多少年才成事?” 那七十五岁老人家满足却也酸楚地叹了口气,“……若是贡缎,没有三十年的织机经验,便不敢上手的。” 婉兮朝那拉氏福身为礼,“妾身闻说‘术业有专攻’。便是同在织造府机房,真正敢上机的,都是宫匠世家,子孙世袭;便是职官,耳濡目染,却也无法有世家之传。还望主子娘娘明察。” 婉兮用意已然明了,皇帝轻轻勾起唇角。 那拉氏恼得紧咬牙关。 德馨却也不含糊,虽说妹子已然出手相护,可他还是正儿八经地准备脱去鞋袜,将官袍掖起来,就等那拉氏一声令下,他就爬上那织机去呢。 那拉氏抬眸,恨恨盯了德馨这蓄势待发的模样一眼,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也没的糟践了这些贵重的蚕丝去。”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在那拉氏面前依旧平静一笑。只是起身走回自己原本位置时,目光稍与兄长一对,眨眼之间闪过一丝淘气去。 . 当晚,那拉氏收到了德馨的孝敬。 是两匹纱,一色银红,一色松绿,染色雅致不说,全都薄若蝉翼,远远瞧着,银红的像春日里桃花谷中轻软红烟;松绿的像春雨漫过松林,雨挂成雾…… 这纱织工尤其细致,撑起来瞧,几乎都看不见经纬线的痕迹去。宛若天成,蝉翼清透。 “哟,可真好看。”那拉氏自己都忍不住夸赞了一声,“不愧是江宁织造的,便是这纱都与咱们在宫里用的不一样。” 那拉氏伸手轻抚着,心情愉快起来,“看样子这德馨倒是没白比她妹子年长十岁去,果然比她妹子会做人。他这心意也算郑重了,倒叫我对他刮目相看。” 塔娜和德格两个,女孩儿家也自是喜欢这些轻盈的纱料去,便也都含笑道,“果然是江南,桑蚕之地,织造出来的纱,便是咱们在宫里也不多见。” 塔娜道,“那德馨还特地说,这纱名‘蝉翼罗’。便是那诗里所说‘云薄衣初卷,蝉飞翼似轻’的。” 那拉氏也是扬眉,面上的笑意便更是忍不住了。 “嗯,也不枉本宫赏他的那五两银子。值了。” 德格也笑,“这样好的纱,市面上五两怕是都买不下来的。” 那拉氏欢喜了,德馨终得来见婉兮。 婉兮倒惊讶,“哥哥怎么能来的?是皇上……还是傅公爷?” 德馨宠溺地凝视小妹。 相差十岁,如今那个抱在怀抱里的小妹,已经长这样大了。 两人之间更是已经超过十年未见,如今看着小妹这样清丽夺目的模样,他欣慰,却也心酸。 他却努力只是笑,摇头,“都不是,是皇后准了。” 第1549章 198、原来你是这样的哥哥(7更) 婉兮也十分意外,“皇后准的?” 婉兮忍不住盯住兄长,“……哥哥做了什么?” 德馨淘气地一眨眼,“自然是给皇后主子孝敬了呗。皇后主子一高兴,这便准了。” 婉兮张大了嘴。 德馨一笑,伸双手过来接着,“……令主子小心哈喇子。” 婉兮一怔,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十一年没见,哥哥却还是从前的那个哥哥。 小时候在家里,阿玛因内管领的差事琐碎,脾气有些焦,时常一点看不过眼,便将一双儿女叫到眼前训斥一番。 可是额娘却最是巧,总有法子既能护住他们两个,又能叫阿玛将火气消了去。 哥哥倒是合成了阿玛和额娘两人的性子,该严的时候板着脸,该缓和的地方也是一副好脾气。 后来阿玛再训斥他们俩的时候,都不用额娘出手,哥哥自己就有法子既哄好了阿玛,又护住她去了。 当年哥哥十五岁上就领了差事,下了江南去,那一年才五岁的她躲在被窝里,死活都不肯出门去送送哥哥。为了躲过去,她还使劲装睡。 不是她那会子不懂事,而是她……舍不得送哥哥走啊。 她怕她会忍不住追上去,扯住哥哥的衣袖子,不叫哥哥走…… 多年不见,她还担心哥哥会叫皇后给吓着;可是这会子看来,哥哥依旧是那个有本事对抗“阿玛”、有法子护住她的聪明脑袋瓜儿。 “哥哥给皇后松了什么去?费了多少银子?” 虽说稍微松了口气,却还是担心哥哥花费重了去。哥哥毕竟只是九品官,一年没多少钱,还得养嫂子和小侄儿呢。 德馨又淘气一眨眼,“不过送了两匹纱,不值什么。她好歹还赏了我五两银子呢,我算了算,还有的剩。” 婉兮张嘴,“五两还有的剩?什么纱?” 凡是江南三织造出来的纱,借以桑蚕丝织就,哥哥敢给皇后的,必定都是最上等的,五两怎么能够? 德馨打量婉兮,便笑了,“妹妹这当披帛的,是杭州织造所出的杭罗。这一品当是‘绮罗’。” 婉兮垂首轻抚这披帛,“绮罗?什么讲究?” 德馨笑了:“越王勾践命范蠡以百金聘美人,服以绮罗之衣,乘以重帷之车。国人慕美人之名,争欲识认,都出郊外迎候,道路为之壅塞——传为西施之美。” 婉兮不由得面上一红,“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只以为是皇上因在杭州织造之故,随意赏给小妹用的。” 德馨低低笑了,“皇上既对小妹用心若此,又不肯说破,那为兄便可放心了。” 婉兮脸红,捉着那绮罗问,“哥哥送皇后主子的,莫非也是这样贵重的绮罗去,才叫皇后主子开眼,允了哥哥?” 德馨耸耸肩,“怎么可能?若是这绮罗,五两银子哪儿够。” 婉兮心下好奇大盛。 “哥哥快与我说说!到底送了什么给皇后主子啊?!” 德馨眨眼一乐,“……不过是两匹窗纱。糊窗户、碧纱橱用的。” 婉兮张大了嘴,“窗纱?”怨不得哥哥说五两银子都够了呢。 第1550章 199、笑到肚子都痛了(8更) 婉兮有些乐得坐不稳了,难以置信地望住哥哥,“哥哥当真送的是窗纱?” 德馨耸肩,“虽说是窗纱,用的丝线都是边角余料,可终究是出自咱们这江宁织造,织机、染色都是一流,谅她小前儿也没见过。” “更何况——我还告诉她,这叫‘蝉翼罗’。我还给她配上一句诗‘云薄衣初卷,蝉飞翼似轻’……她既然允了我来看你,就证明她信了。你等着瞧吧,等你们回到宫里,她一定裁剪了,当好料子穿身上去。” 德馨一眨眼,“等到了夏天,你故意穿皇上赏的这杭罗衣裳到她面前横晃去,她必定不甘心,也一定会穿了我送的料子给你看。到时候你在心里,痛痛快快儿好好笑一场去,出出心里憋着的恶气去。” 婉兮不行了,乐得直接从座上出溜下来,坐在脚踏上喘不过气儿来。 哥哥,真是她的好哥哥。 乐了好一会子,婉兮还是心下有些不妥帖,“……这江南的窗纱她不认得,可是终究内务府里还有识货的。若被人认出来,哥哥岂不是要惹了祸事去?” 德馨还是稳稳地笑而摇头,“不会。她是皇后,她若敢穿在身上,还一脸的得意去,便是有人能认出来,也不敢说破不是。” “再说这样薄若蝉翼的衣裳,她要穿也绝不可能穿在明面儿上给人看去。多数得穿在里头,当贴身的中衣、小衣去,那就更没人看的着了。” 婉兮这便松一口气,“扑哧儿”又乐了。 “哥哥真坏,何苦欺负咱们皇后主子~” 德馨耸肩,“总归我在江南办差这些年,最知道做买卖得公平的道理。她给我什么,我必定给她什么去。她就给了我五两银子,那我也得就掂对这点儿钱值得什么给她去。就算皇后又怎样,也没的说只能她赚,非得我赔。” . 婉兮实在忍不住,又是捂着肚子一顿好乐。 天,整个南巡路上,三个月,都没有今儿这一场开怀大笑来得酣畅。 哥哥,果然是从小护着她的哥哥。便是这会子也不是要她来护着他们,依旧还是他护着她。 婉兮轻叹一声,淘气眨眨眼,“敢情皇后主子赏给哥哥五两银子,哥哥是嫌少了呀?” 婉兮郑重其事地“教训”哥哥:“哥哥你不能这样儿不知足,五两银子当真可不少了!——哥哥知道么,在杭州,那千年古刹灵隐寺,皇后赐下的香金,也足足只有五两呢!” “皇后主子也赐哥哥五两,或许说明在皇后主子心里,哥哥与那千年云林、满天神佛、满寺高僧大德,是一样的地位。” “啊?”德馨也没想到,乐得同样蹲地下,陪着妹妹一起捂着肚子乐。 客观来说,五两银子也不算少了。只是五两银子,实在衬不起一位正宫皇后、国母的身份去。尤其是在杭州,在灵隐寺这样的千年古寺里赏赐。 . 两兄妹说说笑笑这么些,外头的太监已经在拍掌提醒。 外臣见内廷主位,便是本生兄妹,也不能久留。 第1551章 200、青桂自成林(9更) 本来还是兄妹相对大笑呢,这巴掌声一响起,婉兮登时笑不动了。 只睁圆了眼,使劲儿盯住哥哥,不忍心眨眼。 进宫十一年,才见这一面;如此分别之后,又不知道要多少年之后,才能再见下一面去。 她使劲儿忍着,不叫自己落下泪来。可是她的视线,还是模糊了。 德馨比婉兮坚强些,也是使劲儿地维持笑容。 “哥哥,我险些忘了问,之前在机房里,你干嘛还当真准备要扒下鞋袜去?你是担心小妹护不住你么?” 德馨凝视小妹,却是含笑摇头,“傻妹子,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那是做给皇后看。她不是为难我么,那我也不能给你丢脸去,她叫我上织机,我就当真扒下鞋袜爬给她看!” “再说了……我织不好,还织不坏么。反正我织出来的给她看,怕是她也看不出好赖来~” 婉兮忍不住又是“扑哧儿”笑出来。 哥哥啊,原来那会子就没把皇后放在眼里。 德馨拍了拍婉兮的手臂,“……我跟阿玛的职位都低微,咱们家帮衬不上你什么。哥哥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孤立无援,难免受了委屈去。” “可是这回你是到了哥哥眼前来,哥哥便只是个九品又怎样,也有本事护着你;而不是反过来只要你护着……” 婉兮使劲摇头,不敢抬头,怕泪掉下来。 “令主子不必如此,这一趟相见,还是只记着方才那一场欢笑才是。” 婉兮使劲儿点头,“可惜没办法见嫂子和小侄儿……” 德馨还是上前扶了小妹一把,“猜,你侄儿最后定了什么名儿了?” 因这侄儿是家里顶门立户的长孙,阿玛取起名字来十分慎重;况且这会子她在宫里了,这侄儿的身份就又不同了,于是阿玛愣是好几年没给定大名儿,只叫个小名儿,说是好养活。 婉兮忙问,“定了?定成什么了?” “桂林。”德馨殷殷望住婉兮,“你侄儿大名叫桂林。” . 婉兮不由有些迷糊,“桂林?‘桂林山川甲天下’的那个桂林?” 婉兮这脑袋瓜儿都有些转不过来了,心说,阿玛怎么想了好几年,就想出这么个名儿来? 德馨含笑也藏着泪,使劲望住小妹。 “傻瓜小妹,你想哪儿去了?若想了好几年只定了这么个名儿,那阿玛一定自己先撞墙去。” 婉兮不由得专注哥哥的手臂,“那到底怎么讲?” 德馨宠溺地叹息一声,“才离家几年,你就都给忘了?!” 一个“家”字,宛若电光劈开婉兮这会子有些混沌的思绪去。 桂……林。 “我知道了,是说我那棵青桂!”婉兮冲口叫出来。 德馨努力地笑,使劲点头,“对,就是你那棵青桂。阿玛希望,就算你已经离开了家,可是那山上为你种下的青桂,也可成林。” “同时也是希望咱们家的子弟,个个都有福气折桂……” 婉兮实在忍不住,还是掉下泪来。却是抱着兄长的胳膊,傻傻地乐,“好,阿玛的脑袋瓜还是好使。怨不得皇上都夸赞了,说阿玛取的名字个个儿都好。桂林,我的小侄儿,这个名儿我喜欢!” 第1552章 201、心有亏欠(1更) 皇帝大驾一路北归,归和正也是一直送到了江苏省徐州。再往前,就回到山东了,归和正这才洒泪跪送。 遥遥目送御舟远去,不知下一次又该何时相见,归和正两眼模糊,眼前便都是那一帧又一帧,从十一年前第一眼看见令主子的种种。 那会子的令主子还只是个不满十四周岁的小姑娘,虽然是被皇上亲自指进孝贤皇后宫里为女子,可是她毕竟太小,与皇上之间相差了十六岁去,谁也不敢说将来这个小姑娘能获皇宠多久,能在这宫里走多远去。 连他都不相信。 他在宫里这些年,身为御医不得不搅进后宫争斗之中去。后宫里的手段,他虽从不说破,可是心里早就有数儿——彼时宫里这些高位的主子们,都是从潜邸里出来的,哪个都比令主子年长十岁还往上去,从年纪上说完全可以当令主子的娘了。以令主子那年纪、那出身,在宫里也唯有被人拿捏、算计的份儿,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兴许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那时候,以他一个小小御医,不过七品的职衔来说,他不想害人,可是他也没能力去帮人;不过是想在后宫的漩涡里,先图自保罢了。 故此他是按着皇上的旨意,帮令主子调理着身子。可是他能做的,不过是不叫那个小姑娘出了大事:譬如别被人毒死了,又或者害了什么要紧的病去。 至于其它的……便是他能看出来,却也不敢说。 宫里,哪个都是主子,他即便是值守养心殿,可是后宫里却哪一位都有本事要了他的命,甚至还加上他家人的命去。在那样一个刚刚结识的小姑娘,与自己的性命、自家人的性命之间权衡,恕他胆小,他必须选择后者。 ……故此,就算早早就发现了那令主子身子有些格外的寒,他也并未说破去。 他只是委婉地提醒她,若是女子体寒,造成宫寒的话,那会影响到女子的生养。 可是那会子的令主子,年岁实在还是太小啊,并未理解他话中的提醒,只娇俏清丽地笑,说她从小爱吃凉的,还爱玩雪,完全没将他的话太过放在心上。 他心下忍住叹息,却也只敢点到即止。 因为她是孝贤皇后宫里的女子,他心下自然清楚,唯一有可能在她饮食中动过手脚的,只有可能是孝贤皇后宫里的人罢了。 那会子的孝贤皇后是正宫国母,是皇上的元妻嫡后,是前朝后宫无人不称颂的贤后,皇上和皇太后都甚为爱重;但凡是孝贤皇后决定的事,皇上甚至从不说半个“不”字……宫里宫外,都传诵着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的佳话,他想,皇上应该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官女子跟自己的嫡妻有任何的龃龉去。 那样贤名隆重的正宫皇后,谁会想相信她会对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姑娘下手呢?那个小姑娘,只是她女儿一般的年纪啊……他知道就算他豁出自己的性命去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人肯相信他。 兴许,就连皇上都不会相信吧。 他心中翻涌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候还是决定,闭上嘴。 第1553章 202、越陷越深(2更) 他也曾麻醉自己:或许这些都不是孝贤皇后的授意,只是长春宫里女子们之间的手腕罢了。 长春宫里那几个“春”,都是孝贤皇后陪嫁的家下女子,在宫里一向都说一不二,连当时的贵妃高云思都要礼让三分,故此便也说不定是魏姑娘只是被那几个大女子看不过眼了呢。 不是孝贤皇后,一定不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只是那几个大女子,也不是他一个七品御医能得罪得起的。更何况那几个大女子的脑袋和手腕,他这些年也是都亲眼见识过无数回了,若他敢说半个字去,都不用孝贤皇后降旨,那几个大女子也有的是本事磋磨了他去。 乾隆五年、六年那会子,前朝后宫也发生了不少的大事。前朝是皇上亲自勘定旗田私售,从中引出废太子的儿子弘皙的谋逆案来,牵扯到允禄等宗室大臣去;后宫则是五阿哥永琪的“意外”降世。 那会子后宫也在动荡之中:端慧太子永琏在乾隆三年十月薨逝,储君之位一时空悬,孝贤皇后一心还想再生育一个嫡子。 彼时因皇上也痛惜永琏的早夭,故此也顺着孝贤皇后的心意,同样想再早日要下一个嫡子来,这便也时常叫归和正去给孝贤皇后请请脉,帮着调理调理身子。 只是调理了两年多,孝贤皇后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后宫里便有些人心浮动,就又是大阿哥永璜有了希望去。大阿哥永璜的师傅是鄂尔泰和张廷玉这两大权相,虽是庶子,身后的推动力量却也都不容小觑。 孝贤皇后极其不想看到如此局面发生,她需要在后宫中再寻一个人来,生下一个能叫她放心的皇子出来,平衡皇子之间的局面。 孝贤皇后选中了当时还是海贵人的愉妃。 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能活到皇上登基,正式进封的,海贵人和陈贵人的位分最低,在宫中威胁最小。只是当年的陈贵人始终是那样淡淡的性子,不为孝贤皇后所动,孝贤皇后便选中了海贵人。 只是海贵人也在潜邸伺候多年,却没有所出,孝贤皇后很担心海贵人是否能如愿生下皇子,这便想到了纯贵妃的那张坐胎的方子去。恰海贵人又是纯贵妃宫里的人,纯贵妃那会子为了给自己的三阿哥积蓄力量,也愿意叫海贵人有孩子,以增加自己的砝码去;又可以借海贵人这个孩子,与孝贤皇后结成联盟,换得孝贤皇后对三阿哥的支持去。 故此三人密议之下,都决定叫海贵人尝试纯贵妃的那个方子。 因纯贵妃那方子有陈旧磨损之处,孝贤皇后看了不放心,怕纯贵妃从中藏心眼儿,这便要请放心的御医来瞧。因那会子归和正时常帮孝贤皇后请脉,孝贤皇后又念归和正是养心殿的值守御医,赏赐便也极为大方……孝贤皇后这便叫归和正来看。 巧的是,纯贵妃也找上了归和正。 归和正一看之下,也认出是自己家传却中途丢失的方子,这便按着原本正确的配方,替海贵人拿了药,补养了身子去。 第1554章 203、难言之隐(3更) 彼时皇帝虽说并不宠爱海贵人,但是念着旧情,三两个月中总还能轮到海贵人一次。皇帝遇见婉兮是在乾隆五年七月,海贵人便在乾隆五年四、五月间,珠胎暗结。 他原本完成了孝贤皇后给的差事,收了孝贤皇后的赏赐,松了一大口气。可是却没想到海贵人这个胎,孝贤皇后和纯贵妃两人联手给遮掩下来,直到海贵人显怀之前,都没叫外人知道。连皇上也被蒙在鼓里。 他这颗心便又提了起来。 这已经有些“欺君”的意味了。 不过好在那时候就发现了弘皙、庄亲王允禄等的谋逆案去,皇上亲为调查那案子,对后宫的留意也少,便将后宫的事儿全权都交给孝贤皇后去罢了。 他便也安慰自己:兴许是孝贤皇后不想这个时候叫皇上分心,等皇上平定了宗室的逆谋案去,再将这个喜讯告诉给皇上也不迟。 结果四、五个月后,海贵人的肚子怎么都瞒不住了,皇上知道了之后,非但没有如他想象中的欢喜;皇上反倒在养心殿中,独自一个人发了很大的脾气,一个劲儿问他,知不知道太医院里是哪个太医给海贵人调养的身子。 他这才傻了,想了半晌,终究没敢说出是自己来,只推说也不知道。 彼时他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何发火,只想着自己是伺候主子们的御医,能帮着主子们调养身子,多为皇家诞育子嗣,这总归是自己应当应分之事……再说皇上广有子嗣,这本是不该是喜事么? 他自己也是直到那一刻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在这后宫里,该叫谁有孩子,叫谁没孩子,不光是看嫔妃们有没有福气……反倒是,皇上心下是有格外的计划的。只是君心难测,外人从猜不破皇上的心思,不知道究竟哪位主位该有孩子,哪位又不该有。 便如那会子宫里的闲话所说:连进宫十多年没生养过的海贵人都生了,娴妃主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归和正回家关起门来静静想了几天,越想越后悔自己卷入这件事儿去。只是,一切都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他自己的脑袋与孝贤皇后、纯贵妃、海贵人的利益,越发拴到了一处去。 尤其是孝贤皇后。 正宫皇后本来就是他的主子,这样一来,便更是他的主子了。他只敢言听计从,再不敢有所违拗。 海贵人“珠胎暗结”的事儿还发生在令主子进宫之前,虽说从乾隆五年年尾开始,他与令主子便有了接触,可是那会子的令主子便怎么都比不上孝贤皇后对他的影响之重去。 也就因此,他后来在帮令主子调养身子的时候,越发怀疑令主子身子里的寒气不是偶然,而是人为的时候,就越发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那时候还是魏姑娘令主子,虽说年纪还小,可是冰雪聪明,脑袋瓜还很是鬼道,他就更是要小心翼翼,话便更是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被魏姑娘给瞧出什么来。 他也只安慰自己:总归魏姑娘究竟吃了什么药,他也认不出来不是。他单独从脉象里判断,又隔着帕子搭脉,说不定就认错了呢不是? 第1555章 204、十分挣扎(4更) 只是……每当面对魏姑娘,那十几岁的小姑娘,总是目若琉璃,全心信赖;一声一声叫着他“归爷爷”,一声声将他的良心,都给敲碎了。 他藏着自己心中的黑暗,却对着那样的魏姑娘,他都开始看不起自己,一点点地恨了自己。 他便只尽自己的力,替魏姑娘缓解那身子里莫名的寒毒去。 不是他不想帮魏姑娘治好,而是他那会子还是实在认不出究竟是什么药材。 ——他是汉人御医,家中世代都在江南,他如何能认得那来自关东的道地药材关木通去。 在他自己的挣扎之下,幸好还有皇上自己给魏姑娘的调养,故此魏姑娘的身子在那几年好好坏坏去。该来的月信能来,只是不准,有时候三两个月来一回……但是好歹,还是能来的。便是证明已经宫寒,却也还是存留下调养好的可能去。 乾隆六年,宫里又进了新人。舒嫔和怡嫔的双双晋位就封嫔,也是创造了皇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那“来历不明”的怡嫔,更是一时之间号称盛宠。皇上都肯为了怡嫔而与皇太后争吵,更传闻是一气之下带怡嫔躲避去了圆明园,干脆不见后宫诸人。 他心下便又有些迷糊起来,心想这或许也就是后宫的常态——皇上便是喜欢一个人,又能喜欢多久呢?新鲜过了,自然还另有新人进来。故此那会子皇上也已经不将魏姑娘放在心上了吧? 若是这样,没有皇宠,便是身子好了也还是不会有孩子,他这就又松了一口气下来。 ——直到,魏姑娘也被嘉贵妃带到了圆明园去,被怡嫔宫里的首领太监张德全给踹了一脚。 皇上叫他亲去给魏姑娘诊治,那会子皇上脸上的神情泄露了皇上真正的心绪——他才猛然惊醒,皇上什么盛宠怡嫔啊,那不过是在打马虎眼,是要将皇太后与阖宫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旁人身上去,叫魏姑娘得以安稳罢了。 之后怡嫔落水的惨状,以及那张德全的下场,都血淋淋地再度向他证明了这一切。 他彻底明白过来,也彻底慌了神。 皇上原来有这样喜欢魏姑娘,可是他明明早就发现了魏姑娘身子的异样,却瞒了皇上那么久——欺君之罪是妥妥的,怎么都跑不掉了。 皇上为了魏姑娘,将一个嫔位娘娘都能整治成那般模样;他自己又是个什么,不过是如履薄冰的御医罢了。 那些压在心里的话,便更不敢再吐露一个字。 只是接下来,魏姑娘一天天长大,皇上对魏姑娘的喜爱也日甚一日。终于到了秋狝,到了皇上再压抑不住情愫,要他替魏姑娘准备鹿血酒…… 刚喝下鹿血酒去,又加上有了皇上的亲为“阴阳调和”,魏姑娘正式成了女人,身子状况的确有了好转。 那一切,孝贤皇后也都看在了眼里。 那天夜晚,孝贤皇后便以身子不舒服的缘由,叫他去诊脉。 那几年,他出出进进长春宫去给魏姑娘调养身子的事儿,孝贤皇后自然是了若指掌。孝贤皇后便含笑问她,魏姑娘的气色见好,他是给用了什么药去? 第1556章 205、名利双收(5更) 他十分挣扎,不敢不说,又不敢实说,便只是避重就轻说,兴许是那鹿血酒有益。 大清皇室素来对鹿血大补之功效都十分相信,孝贤皇后便也信了。 那晚孝贤皇后怆然地笑,“……我是正宫皇后,我自己盼着再生嫡子,尚且福泽不够;难道我宫里一个小小的官女子,便要有福分抢到我前头去了么?” 这话说得他一头的冷汗。 孝贤皇后盯着他笑,说皇上如今对魏姑娘的身子越发注意,魏姑娘日常吃的药,从药方到抓药,再到煎药,都从养心殿那边走,便是长春宫里的人都不让碰了呢。 孝贤皇后缓缓说,“……这宫里也唯有你开的方子、你配的鹿血酒,皇上不会生疑;婉兮那丫头自己,也会毫不犹豫都喝下去,一滴都不剩。” 他吓坏了,当场向孝贤皇后咚咚磕头,只说皇上也深谙医理,便是那鹿血酒,每次配得了,皇上都要亲自饮用,证明没有异样之后才给魏姑娘饮下……他怎么也不敢在鹿血酒里动手脚,还望皇后主子体谅。 孝贤皇后笑了,摇摇头,也没难为他,只说“算了,今晚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就忘了吧。” 那之后,孝贤皇后有些日子没再找他。他以为是自己逃过了一劫去,后来才明白,那阵子孝贤皇后正在闹心纯贵妃又诞下六阿哥永瑢之事。 那张坐胎的方子,简直在纯贵妃这儿,快要证明是“百发百中”了。 尤其是他其后又听说,纯贵妃也将这方子给了魏姑娘一份…… 终于在六阿哥诞下之后,孝贤皇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来,跟他问起了那张方子。 尽管他在跟宫中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那方子是他家祖传的,他不想叫旁人误会了他与纯贵妃的关系去……可是却还是没能瞒过孝贤皇后。 孝贤皇后叫了他去问起方子的时候,竟然是已经知道了这方子出自他家。 孝贤皇后那会子满面都是贤德的微笑,“我听说你家里因为皇上赐匾‘龟鹿同春’,你这方子的鹿血酒卖得十分好。你是御医,给你家争了脸面;你的鹿血酒又叫你家财源广进……你真是你家族的功臣,叫你归家名利双收,在江南世代医家里,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他心下咯噔一声。 孝贤皇后垂首道,“……可是怎么听说,好像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出了人命去?” 他登时惊了,叩头否认。 孝贤皇后也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没说你的方子有问题。毕竟皇上和魏姑娘也都用着你的方子呢,他们就是最好的试金石。这天下谁的性命金贵,能比得上这二位呢?” “以本宫看,就算有人喝了你的鹿血酒丧了命,也只是体质不宜罢了。你这鹿血酒里终究是用了关东最好的梅花鹿去,那血未免大热,更适合皇上这样来自关外的人;而江南本就气候温软,便受不得这样大热大补的鹿血去了。说到底,便是死了人,也与你并无实际干系去。” 第1557章 206、怪力乱神(6更) 他只能叩头,谢皇后明鉴。 孝贤皇后却笑了,“你别急着谢恩,本宫是说那闹出人命的事儿未必与你有关,可却没说,跟你家人没关啊。” 他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本宫说与你无关,是因为你配这鹿血酒的时候,参照的是皇上和魏姑娘这样北方人的体格,故此鹿血的用量自然没错;可是既然你家的药铺在江南,便得根据你的房子,重新再协调江南的气候和体质,重新勘定鹿血的用量才好。” “至少也得在售出的时候儿,提醒一声人家,说这是关东的梅花鹿,大热大补,平素可别用多了……可是替本宫办事儿的人却说,你家那铺子只忙着卖酒赚银子了,根本连一声嘱咐,甚至在柜台上竖个牌子什么的都没有。这便是草菅人命、图财害命了!” 他吓得如五雷轰顶,除了连连叩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 她是皇后,她的家族前朝都是权贵,她没能力反抗。 给了他下马威之后,孝贤皇后这才不慌不忙又说到纯贵妃那张坐胎方子的事儿。 那张方子与他的关联,他自己连纯贵妃都未曾告诉过,就是不想再更多卷入这后宫的争斗里去。如果事情还能退回到五阿哥永琪出生之前去,他也绝不叫孝贤皇后知道。 可是孝贤皇后实在太聪明,他能瞒过纯贵妃和海贵人去,却没能瞒过孝贤皇后去。 那晚孝贤皇后只是淡淡地笑,“……你也不必隐瞒了。那张老方子边角多有磨损,我曾经亲自看过。我从小连汉字书法,师承福敏,我的楷笔连先帝都称赞……可是我都没能认出那边角磨损的字迹来。” “就是因为磨损得太严重了,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字。可是你呢,接过来不过上下扫了一眼,便坐下就能将那方子默写出来。归御医,我如何还猜不着,那就是你家的方子去!” “况且,纯妃曾祖父是两江巡抚,两江巡抚的衙门便曾设在苏州,故此她苏家人多住在苏州;你呢,家里的医药铺子便是以苏州为总行……她母家花重金买来的方子,再是辗转人手,又还能是谁家的?!” 果然是一国之母,他无言以对,只得叩头解释,“……因方子是在微臣父辈便已丢失,故此微臣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家那张,绝非有心欺瞒皇后娘娘。” 孝贤皇后点点头,面上依旧是那样端然温和的笑,“你这样紧张又何必?那方子可不是什么坏东西,如今你那房子在宫里可成了件儿神物,人人都想得着,人人都想凭着它,赶紧生下自己的孩子来呢。” 那会子,他误会了,只以为是孝贤皇后也想要这张方子,也想借这张方子早诞第二位嫡子来。故此他悄然松一口气,满心欢喜叩头,表示这就为孝贤皇后再默写一份方子出来。 没想到他却拍到了马蹄上去,孝贤皇后非但不领情,反倒寒声大笑。 “归御医,你当本宫是什么人?也与纯贵妃一样,是个靠着怪力乱神来为大清江山诞育嫡子储君的么?本宫才不用这方子,本宫要应天感人,生下的孩子不能靠方子,得靠上天庇佑!” 第1558章 207、一字之差(7更) “本宫的孩子,是皇上的嫡子,是大清名正言顺的储君!储君,便为嗣天子。既为天子,便应为上天选定,绝不可沾染半点邪门歪道去。” 孝贤皇后冷笑,“如纯妃那样的,也就只能想出这些怪力乱神的手段来,抬高她自己孩子的身价罢了。” 那会子因诞下六阿哥永瑢,纯妃进封贵妃已是迟早之事。 皇后之下,尚有贵妃高云思。在皇帝登基之前,后宫不成文的规矩是,便是贵妃位上也只能有一个人。故此只要高云思还活着,就还轮不到纯妃进封贵妃。 可是高云思彼时的身子已成枯槁,让出位置来只是迟早罢了。 归和正后来从郑良之事上才明白,孝贤皇后那会子已经是认定高云思必死;故此孝贤皇后已经在布局,如何防备纯妃进封为贵妃之后,再生下孩子来。 若再生,岂不是要进封活的皇贵妃了? 孝贤皇后那晚温煦含笑道,“……你是皇上身边儿值守的御医,皇上相信你,本宫也相信你;便因为这张坐胎的方子,连纯妃也必定拿你当自己人。” “你能者多劳,便也顺便也从此多费心,照顾照顾纯妃的身子吧。” 他明白孝贤皇后是不想叫纯妃在晋位为贵妃之后,再有可能生下孩子来……可是这要打胎的事,他是如何都不敢做的。 孝贤皇后见他又是想要推辞,虽说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将话说僵了,只指引他说,“……当年给海贵人调理身子那会子,本宫倒记着你那坐胎的方子仿佛有一处模模糊糊地,我也能多少辨认出一点来。” “是个‘白’字,后头那个字便又模糊了……这世上带‘白’字的药材还偏多,什么白芷、白术、白芍、白附子、白芨、白芥、白豆蔻……就连陈贵人身边还有个‘白果’呢。” “就因为这个,我便生怕是我猜错了,才不敢随便说出来——这会子当着你这个正主儿,我倒敢说了。你替我断断,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孝贤皇后在夜色烛光里,幽幽抬起眼。 “……是白霞吧?” . 他心中狠狠地震动,忙向上叩首,“皇后娘娘好厉害的眼力,的确是白霞——可却又不是白霞。真正开方子的时候,老臣早已给改成了白芷。” 那不过是家人为了保护药方,故意写错的隐笔罢了。反正就算外人拿了药方,外行人也不知道“白霞”究竟为哪一味药材去。 孝贤皇后却淡淡摇头,“别改了,我看就应该是‘白霞’。好好的坐胎方子,纯妃用了这些年都确定有效,你若给乱改,倒叫人不放心了……这是后宫,药方乱改该问什么罪,你心里该明白。故此从今儿起,那方子不管谁跟你问起,你都该按着方子上的字眼,原原本本告诉人家是‘白霞’,可别再自作主张说什么是‘白芷’去了。” “不然这世上这么多带‘白’的药材去,谁知道你辨别得是对还是错呢——除非你跟人都说破了去,这方子就是你家的,否则你便是给自己招了灾祸去。” 第1559章 208、为你温柔目光(8更) 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贵妃高云思油尽灯枯,薨逝。 正月二十三,皇帝因痛惜高云思,抢先两天,进封贵妃为皇贵妃;便也于这一天,正式进封了纯妃为纯贵妃。 正月进封,纯贵妃果然立即便行动起来,想要设法再生下一个孩子来,瞄准了“活的皇贵妃”的目标去。 孝贤皇后给归和正的差事,不管他愿不愿意,终究还是被推到了眼前。 纯贵妃那天请他过去,赏赐了他许多。便又跟他问起那方子边角处模糊的字迹,应该是什么。 因那坐胎的方子原件已经给了婉兮去,纯贵妃自己手里存留的只是一张誊抄下来的。纯贵妃依照的样子,就是当年他给海贵人写的那份。 这份抄本上还是“白芷”,他却不得不狠心说成是“白霞”。 纯贵妃虽有些狐疑,不过因对他深信,兼她自己又不甚通医理,这便自己亲手给改了。 可是纯贵妃终究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兼之这多年后宫争斗的历练,即便改完了还又追问他一遍,“……你确定是白霞?雍正十二年那会子,我生三阿哥前,我记得你那会子也曾伺候过我,好像你那时候说的也是白芷,并非白霞啊?” 他心上顿时一片荒芜,只能硬着头皮说,“……纯主子怕是记错了。不是白芷,是白霞。白芷是错笔,用了反倒错了。” 纯贵妃终究还是相信他是方子的本主儿,自己笑了笑便也听了他的。 那年十二月,四公主下世……却是那样的手。 当他听说,便将头狠狠撞墙。真希望能撞得头破血流,用那血洗一洗自己已经黑透了的心。 可是却又不敢留下痕迹,生怕叫皇上起疑了去。 便是从那一刻,他已然萌生退意。想要放下御医所带来的名利,远远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去。 可是,皇上不允。皇上还在指望让她来替那会子一个月之间先晋为贵人,再晋为嫔的令主子调理身子去。 皇上说,“你令主子在这宫里,也唯有你才肯信得过。” 无法言说,他那一刻的心下有多苦涩。 那天她按着常例去给令主子请脉,却见令主子坐在院子里,手里抱着四公主玩儿……那样生成怪异的四公主,便是他看着心下都有些闪避,可是他却明明看见令主子那满眼的温柔……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从此发誓,今生一定要用尽余生,替令主子想尽法子调养回来。 . 就这样在宫里又熬了两年。 这两年中,经过六阿哥永瑢年幼种痘;又经过皇后终于在佛诞之日那么巧诞育下第二位嫡子的故事……这两年中,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减少令主子那鹿血酒里的剂量,因为不能叫令主子被人看出气色好起来。 直到那天,皇上找了他去,说孝贤皇后的永琮,也要种痘了。 皇上说,不放心七阿哥,要让他去亲自看着七阿哥。 从养心殿出来,孝贤皇后也找了他去,也说种痘的“吉时”来的蹊跷,怕是有人买通钦天监报复她……便也将七阿哥托付给了他。 他抬头静静望着孝贤皇后那张端庄高贵的脸,心下只感麻木,无欢也无痛了。 第1560章 209、阴魂绊脚(1更) 那晚离了长春宫,紫禁城里已是十二月的寒冬,夜色茫茫,寒风从宫墙夹道里打着旋儿兜上来,裹住他的脚脖子。就仿佛是地狱里的鬼魂抓住他不肯放。 他没害怕,反倒站定下来,垂首看向自己的脚踝。 在宫里这几十年,他是不得不卷入了不少后宫之间的争斗,不得已不做了一些违心的事。 但是他却终究还守住了最后一道关隘——他没害死过人命。 不管谁要如何威胁他,如何利用他,他也始终不肯放弃自己最后这一点良心。 故此就算会有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也并不怕。 ——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愧对令主子,愧对四公主。 令主子从十几岁、正是一个女孩儿身子发育最要紧的时候,便被药物伤了根基去,他明明知道,却不敢言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令主子的身子虽不是他开的方子伤的,可是他却这么多年狠心见死不救…… 害得令主子这些年伤心,每当提到孩子的事儿就伤心不已。偏令主子还那样相信他,他便每每都将令主子对于子嗣的难过都看在眼里——却要装作无辜! 还有四公主。四公主是平安降生,可是四公主的手——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一双手,将来要嫁进什么样的婆家去,才能为婆家和额驸都不嫌弃? 他没害人命,他却叫两个人活在一辈子的煎熬里,也许会生不如死。 故此这会子若抓住他脚踝的当真是鬼魂,虽一定与他并无冤仇,可是他也愿意被它给拉进地狱去,以洗雪压在心底的沉重罪孽。 却就在这会子,背后传来飒飒的脚步声,有人手提灯笼走了上来。那灯光虽幽弱,却还是驱开了他脚下的黑暗。叫那攥住他脚踝的阴魂都不得不躲避开去。 “归老爷子,立在此处,是在等我么?” 归和正缓缓抬眸,对上那上了旗头的女子的脸。 是念春,彼时长春宫里的掌事儿女子,是孝贤皇后身边最得用的人。 也是从小就与令主子在长春宫里一起长大的人。从前他每次进长春宫给魏姑娘请脉,都是这个念春帮着开的门儿。小姑娘一样的活泼可爱,每次都是一开门就露出她一张无邪的笑脸。帮他开了门,还要亲自搬了椅子来给他坐。他给魏姑娘诊脉的时候,她也笑眯眯地陪在一旁,帮着他打下手。 旧日的记忆里,她几乎是与魏姑娘一般可爱的小姑娘。 他咽下回忆,轻轻叹了口气,“念春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皇后主子还有事要吩咐?” 他是御医,按说送他出门都是太监来办才方便,女子一般不单独与他说话。 念春将他带进御花园,寻了僻静之地吹熄了灯笼。 “归老爷子,七阿哥要种痘,依您看,能平安送走痘圣的机会,能有几分?” . 他便眯起眼来,隔着黑暗盯住念春。 夜色太暗,念春的五官神情全都浸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形轮廓。 便如同——小皇子们种痘时,所处的那一片可以比拟死亡一般的黑暗。 第1561章 210、尝尝(2更) 他在夜色里垂下头去。 “虽说是‘种痘’,也同样是‘出痘’。不过是主动来引发,将出痘的程度尽量控制在人力的范围内罢了。可一旦出了痘,又是小孩子,能不能熬过去,便都是天意,便是我们这些当御医的,都没有半点把握可言。” 念春笑了,“全靠天意?七阿哥是皇上嫡子,又是生在佛诞日,便必定是最得天意的吧。那我就当归老爷子是想说,七阿哥定然能平安无事。” 归和正心中还是无悲也无喜,只淡淡说,“皇上和皇后已经将七阿哥种痘之事托付给我,我自然希望平安无事。否则我的身家性命,怕也难保。” 念春却请笑一声,“归老爷子不愧姓‘归’,关键时刻永远都是缩进龟壳,先图自保,绝不管旁人死活。便是令主子那样儿的,从小就将你老看成爷爷的,您老不是也这么多年一直都袖手旁观么。” 念春的身份特殊,小时候跟婉兮同住一铺炕、情同姐妹;如今又是孝贤皇后最贴身的女子,故此婉兮和孝贤皇后两边的事儿,她都知道。 归和正的心被狠狠刺痛,一时无言以对。 念春缓缓笑笑,“其实我也看得出来,归老爷子并非自愿,不过是被皇后主子拿住了家人性命;归老爷子对令主子,这些年其实也都是甚为特别的——就算令主子从进宫开始就喝那些伤根基的凉药,可是她却该能来月信还是能来,即便不准,却也证明还没伤透了。” “这便是归老爷子的功劳。你虽然不敢将实情告知给令主子,也不敢下方子将令主子给治好了,可是你好歹一直悄悄都帮令主子抗衡着。” 归和正闭上眼,还是说不出话来。 念春轻叹一声,“归老爷子,你这人呢本心不坏,可是你就是太爱自保——你说若令主子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些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她对你该有多失望?” . 归和正一震,陡然张开眼睛,隔着黑暗,死死瞪住念春。 “念春姑娘,你在威胁老朽?你想将此事告诉给令主子?——可是你别忘了,你也并非没有把柄在老朽手里!” 孝贤皇后为赶在佛诞日生下七阿哥来,身子也略有些损伤。这一年多来一直都在调养身子。 那会子她因已经将归和正拿捏在掌心里,故此只敢相信归和正一人,便所有服用的药物都需要归和正亲自来验了之后才敢服用。归和正没想到,慧贤皇贵妃从前身边的女子绣眉却找上了他。 郑良之事,他已经听皇上提过,故此他已经知道慧贤皇贵妃真正那样快便油干灯枯了的缘故。 绣眉来找他,便是浅浅而笑,“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守着给主子的承诺,替主子报仇。故此这会子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半点可怕。归御医若帮我,我便自己死就是,绝不连累归御医;若归御医不肯帮我,那我一定拉着归御医一起死。” 绣眉浅浅而笑,“她给我主子用过什么药,我想要她自己也尝尝,苦不苦~” 第1562章 211、孩子无辜(3更) “不过我也明白,我就这样地与归御医说这话,归御医必定不会放在心上。也是,我不过是个官女子,一介奴才,如何能与皇后主子的威仪相比?况且我的主子已经薨逝那样久了,我纵还在宫里,也是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罢了,伤不到归御医半点的。” “可是归御医别忘了,我好歹也在这宫里十多年了。宫里的什么故事我看不懂呢?”绣眉那样浅浅盈盈地笑,却说着比死亡还要阴冷的话,“你们这些宫里的御医是怎么被牵连住的,不过一为名利,二为家人。皇后拿伏着归御医的是这两样,你以为我们家老爷在江南,就做不出相同的事儿来么?” “况且皇后的家人都在京里,我们家老爷和公子却都在江南任职。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归御医想必明白。” 同样是被用家人性命相威胁,这一次归和正接受得却容易了些。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已经麻木了,总归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绣眉。 绣眉也欢喜归和正竟然这样明白,便含笑点头道,“归御医放心,您既然答应了我,我便自然不会牵连您……您只管在那药方上装聋作哑,皇后身边自然有人会帮您一体遮掩过去,叫皇后毫不起疑地将那药都喝下去。” 归和正是从这件事之后,才发现了念春虽在孝贤皇后身边,却是有二心的。 甚至,为了麻痹孝贤皇后,念春还亲自为孝贤皇后试药,每次都毫不犹豫将药先自己喝下去…… 归和正震惊,却也知道这个念春怕是跟绣眉一样,也早已将生死抛之度外,只为了给慧贤皇贵妃报仇了。 私心里,他对念春的这勇气,还是颇有佩服的。 他自己枉为男子,枉费活了这么多年,若论这胆量,当真不及念春。 他在黑暗里缓了一口气,“念春姑娘,你我都有苦衷,如今做下的,都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事。你我又何必互相要挟了去?” 念春却淡淡地笑:“您老说错了,您做的是迫不得已,我却是心甘情愿。而且我心下早就明白,若为慧贤主子做下这事儿,我自己是必死的。” 念春上前一步,面容终于被月光照亮。 “归老爷子,依我说,七阿哥根本不受上天护佑,所以他是一定活不过这场种痘的。” . 他便懂了念春这晚来找他的用意。 他却还是拒绝,“……冤有头债有主,都是大人。念春姑娘要我伤小孩子的性命去,恕我办不到!” 念春抬眼冷冷盯住归和正,“归御医当真是不将自己身家性命放在心上了!” 他心下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他之前对着孝贤皇后时候的一样。 他也同样静静抬眸,透过月光,凝住念春。 “念春姑娘,你的心愿未必只有七阿哥种痘一事方能达成……小孩子无辜,伤害了慧贤主子的也并不是七阿哥。故此老朽不会帮你七阿哥之事……老朽却愿意在另外的方式上,帮你完成心愿去。” 第1563章 212、错了的天意(4更) 他的话,叫念春都意外。 “难道,您老是说……?” 他点点头。 那动作轻微,却坚定无比。 念春反倒忍不住退后两步,“其实,这又何必?只要叫七阿哥死了,那也必定是剜了她的心去,她也一样哀莫大于心死……况且,从七阿哥那边动手,难度更小些。您老又何必舍易就难,偏从她那边去动手?” 归和正轻轻摇头,没有回答。 他不想告诉念春,那会子他眼前晃动着的,都是令主子抱着四公主时,那温柔的目光。 纯贵妃是个什么人,他也同样清楚;这些年纯贵妃用那张方子吊着令主子,也叫令主子难受过不少回,他全都心知肚明——可是即便如此,令主子还肯对四公主那样好。 更何况,四公主的手,也是他做下的孽。他便觉令主子的那温柔目光,不仅仅是给了四公主,也给了他心上最大的抚慰。 那温柔目光,叫他知道此时该如何决断。 他只轻声,却坚定地道,“若姑娘答应,我便回去准备了。” . 是该准备了,那时候他的去意已定。 他对自己接下来那几年苟延残喘的人生,也已经规划好了。 皇上那时候已经下旨叫满洲宗室王公举荐自己府中满人郎中进太医院当值,他便想到,皇上或许是要查出自关东的道地药材了。 那他就已经到了不能不走的时候了。 他自己一人生死事小,总不该牵累家人。 可是他却也没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便如念春指斥他的,不能当一辈子的“老龟”,关键时刻只缩进龟壳去护着自己,不管旁人的死活——他欠令主子的,他临走之前,得弥补回来。 令主子不知道是谁害她,他却知道;令主子这会子还没办法自己报仇,可是他能。 . 宫里热热闹闹筹备过年,七阿哥被送到圆明园送痘圣。 进了圆明园五福馆不久,七阿哥果然就出了问题。 他身上的痘出得尤烈,完全已经不在人力控制范围内。那情形简直已经不是种痘,简直是跟出痘一样了。 当值的太监、御医全都吓着了。他们谁能不明白,七阿哥身为嫡子,身份的贵重去! 就因为是身份贵重,所以从痘种的拣选上都是慎之又慎,太医院里多少道工序互相监督着,甚至还有王公大臣亲为监督,外头人想动手段都基本不可能。 在那一片慌乱里,他倒是最不慌乱的一个。 小孩子种痘出现死亡,这在大清宫廷中也不罕见;况且这位七阿哥真正的毛病,不是出在种痘本身,而是出在他的先天不足。 先天不足的孩子,体质便虚。即便是相同的痘种,六阿哥永瑢在一岁多大都能安全挺过来,七阿哥却不行。 若要怪,都只怪他的皇额娘太想叫他神奇地出生在佛诞之日,故此自己从床榻上滚下来的那一回。 生育佛诞之日,似乎该有神佛护佑;殊不知,这孩子所有的福气,早在降生那日,就已经给折腾尽了。 女子生养一事,最好的不过四个字“顺其自然”。若非要以为人力可以改动天意,那上天又如何肯护佑一个错了的天意去呢? 七阿哥夭折,孝贤皇后身心重创,又到了该好好吃几剂药的时候了。 第1564章 213、他愿意(5更) 随着归和正的思绪起伏,那运河上的大驾船队越走越远。帆影融入天边,再也不见了。 方才还铺满水面的人和船,一下子就只剩下这静静流淌了千年的运河水。 归和正便也轻轻叹了口气,扶着身边的大槐树,缓缓站起身来。 船队再往前去,就是山东地界了。 孝贤皇后,就是死在山东、船上。 不知道那一回孝贤皇后的“亡命”东巡,那山东水面上的帆影,是不是也与此时相似? 他也没想到孝贤皇后坚持随皇上东巡泰山之后,三月回来的却已是她的尸首,不是活人了。 他拍了拍手,将掌心的浮尘拍去,悠然转身,自在抬步,朝着自己的归途,不急不忙地走去。 ——他可没给孝贤皇后下什么毒,孝贤皇后跟她的七阿哥一样,可都不是死在他手里。 他不过是将孝贤皇后在那十多年里给令主子灌下去的关木通,折算到那一个月里去,都给孝贤皇后灌下去罢了。 他也早听说了孝贤皇后坚持非要跟着去泰山,是想去拜“碧霞元君”,还想借助这位泰山女神的神力来再诞育一个嫡子去……这份贪心,叫他都听不下去了。 令主子十四岁上就被伤了根基去,那么多年都无法生养,她却还要一个连着一个么? 故此那些关木通一下子都灌下去,他敢确保,孝贤皇后以后是再也不可能有嫡子了。 就像绣眉说的,孝贤皇后给别人吃下去的药,她自己也应该亲口尝尝,苦不苦~ . 归和正像个老龟似的,不慌不忙爬上自己的马车。从徐州回苏州,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他坐在马车里,随着马车的逛荡,悠闲地闭上了眼睛。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上奉皇太后、带领孝贤皇后和后宫起驾赴山东。大驾热闹离京之后,他也一身青衣小帽,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京城,离开了他沉浮几十年的御医差事。 那年三月他都回到了苏州,含饴弄孙,忽然听说孝贤皇后突然崩逝在德州船上的消息。 跟天下所有人一样,他也意外。 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还是后来,他辗转向从前太医院的旧同僚打听,才知道孝贤皇后是三月初一在岱顶行宫上着了凉。说也奇怪,那天山顶那么多人,就孝贤皇后一个人受了风寒,而且那点子风寒竟然就入了体,金石无用,十天后就死了。 他们还说,好歹皇后是满洲格格,同样会骑马射箭的啊,没那么弱不禁风才是。 他听罢,只默默给对方斟满了酒杯。 ——他却听懂了。那关木通是伤根基的。人的根基伤了,身子的抵抗力便也完了。便是一点子风寒,也无力挣扎,最后送上性命去。 更何况,之前她还“尝过”给慧贤皇贵妃喝过的虎狼药去呢。 谁也不敢想,原来她是用她给旁人灌下的药,送了自己的命。 或许,这也是天意。 ——他只是侥幸,皇上竟然肯放他“乞骸骨”回乡。 皇上要他活着,活着他才能赎完自己对令主子的罪。 他愿意。 第1565章 214、新生(6更) 四月,皇帝于山东登岸,走陆路又至泰安,登泰山岱庙再度瞻礼。 泰山自古以来对天子有“封禅”的格外意义去,而因为孝贤皇后的死因便是得自泰山,在皇上下旨登泰山之前,还曾有人说,皇上都说要为孝贤皇后避过济南城,那泰山就一定更不能去了! ——毕竟,济南城既非孝贤皇后得病之地,又非崩逝之地。若皇上纪念孝贤皇后,该不上泰山、不走德州运河了才是,又跟进不进济南城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皇帝还是特地启舟登岸,上了泰山。 这话传到婉兮这儿,她只是垂首轻抿唇角,一笑了之。 孝贤皇后是皇上的元妻嫡后,皇上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怎么祭奠,都是宗法礼数,都不为过——可是皇上却还是要堂而皇之地上泰山,那皇上的私心,便已明摆着了。 她可不用猜。 . 过了泰安,到崮山大营时,大驾驻跸。 篆香再度来给婉兮请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原本这几天婉兮心下有些不舒坦——钦天监来报,说五月将出现日食。 自古皇帝最重天意,日食被视为是上天对天子失德的警告。这日食来得偏这样巧,就在皇上南巡的归途中……不仅民间,便是朝臣中间,便也有人开始传扬,说这是上天不满皇上南巡,靡费了。 皇帝亲发上谕,言明南巡之必要,“朕自惟宵旰忧勤,无理不深乾惕……不知朕心者,未必不以办差华美,求工取悦为得计,将玩视民瘼,专务浮华。” “此风一开,于吏治民风所关者甚大。嗣后寻常行幸,概不准行,违者以违制论。并谕中外知之。” 皇帝为了这四月的祭岱庙、五月的日食,这个四月间多在斋戒,少近后宫。便连婉兮也都是一同用膳,夜晚还是皇帝独居。 婉兮知道皇上心里不好受,她小心陪伴,可是却终究无法代替。 幸好这会子篆香带来了好消息。 婉兮便一拍手,“皇上叫陈世倌官复原职,仍为文渊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太好了!我得赶紧告诉陈姐姐去!” 篆香见婉兮欢喜,也跟着一起笑。只是一下子起身起得急了,急忙举袖捂住嘴去。 . 婉兮一见,忙亲自上前扶住了篆香,嘱咐玉叶去拿痰盂来。 篆香狼狈不已,呕了两口水,便坐下去,低低垂了头,不敢看向婉兮去。 婉兮咬住嘴唇,“……这回不是在船上了。篆姐姐,可不该是晕船了。” 篆香小心攥紧帕子,“……晕马车了。” 婉兮不由得扬声一笑,“篆姐姐你还说嘴?!”便扑上来抓住篆香的手,“……这回是真的了,是不是?九爷他真的跟篆姐姐在一起了,是不是?” 玉叶自己一个人一时忙活不过来,这个场合又不方便叫太监进来伺候,她便喊一声五妞,叫五妞赶紧打盆热水进来。 五妞端着热水盆进来,一瞧这情形便笑了,“要跟篆姑娘讨赏了!” 篆香这便怎么都不好意思再说晕这个晕那个的了,只得低低垂首,向婉兮点了点头。 第1566章 215、归心迟迟(7更) 五月初四,皇帝回銮,先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皇帝并未回宫,而是住进圆明园去。 “这算什么事儿啊?”那拉氏在圆明园住下,不由得望着窗外的树影摇曳,忍不住地笑,“皇上带着咱们,这一走就是五个月。好容易回京了,算算日子舒妃没几天就要临盆了。皇上怎么还不急着回宫去,这又带着咱们在圆明园住着了!” “皇上怎么能那么不体谅舒妃的思念之情,怎么那么不心疼舒妃初为人母的紧张心情呢?” “还有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是心疼人家么?怎么一回来不赶紧回宫去瞧瞧她,反倒先回畅春园里凉快来了…… 塔娜和德格两个便也都垂首笑,“由此可见,皇上究竟有没有将舒妃和她的孩子放在眼里。主子可放心了吧。” 那拉氏倒是耸肩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不放心,也是金静凇不放心去——若舒妃生下的是个皇子,她那个贵妃的位子还怎么保?” 塔娜道,“南巡这一路,皇上唯独对庆嫔等几个出身汉家的格外亲厚些。嘉贵妃这样出身高丽佐领的,既不是汉人,也不是汉姓包衣,身份反倒最是尴尬,皇上这一路上也没叫过她两回。” 那拉氏面上的笑却一点一点凋落下来。 “不管她们谁当贵妃,谁当不了,总归舒妃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还得赏赐银子!从下生,从三天的洗三,到十二天的小满月,再又是满月、百岁儿……我真心疼我这些银子!” . 皇帝带着后宫,一直在圆明园里住到五月初十,这才回宫。 舒妃的胎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几天,随时都可能临盆。她从听闻皇上回京就盼着见皇上,这终于听说皇上要回宫了。 心酸之余,终于浮起一点点的安慰。 皇上虽然回来晚了几天,可是还是赶在她临盆之前回来了。那就说明皇上还是惦念她的。 . 婉兮也回到了永寿宫。 一别五个月,这一看见永寿宫里一廊一柱、一砖一瓦,都觉亲切无比。 玉函、玉蕤等人忙都来见,个个请跪安的时候,都是已经红了眼圈儿。 婉兮仔细看着他们,也是欣慰点头,“看你们一个个都没瘦,我便也放心了些。快与我说说,这五个月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晚上,婉兮可没等着皇上,只与自己宫里人一起欢欢喜喜吃了顿饭,她还亲自将二又和二寸新下的蛋儿给捂到自己被窝里去。 原本还担心五个月不回来,这两只老鸟儿会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玉函和玉蕤照料得仔细,它们两个虽然毛有些稀疏了,可是还能下出蛋儿来,可真叫她惊喜! 热闹过后,玉蕤和玉函叫玉叶和五妞赶紧去歇息,将这几个晚上给主子上夜的事儿都承担下来。 终于夜深人静,玉蕤悄然打量着主子,还是忍不住问,“……主子,心里有事?” 主子回来,欢喜是欢喜,可是这会子曲终人散之后,那眉眼之间还是瞧着拢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来。 第1567章 216、苦苦盼君恩(8更) 玉蕤小心道,“……主子可是也还想着舒妃这个孩子呢?” 一走这四五个月去,回宫来就是舒妃即将临盆,这搁在哪个后宫女子的心上,都是一块石头。 婉兮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是有这回事,却又不光是这回事。舒妃的孩子已经不是悬念,如今只是看她生男生女罢了。” 婉兮拍了拍玉蕤的手,“还有篆香有了九爷的孩子了……她这样回到九爷府去,那边九福晋和芸香还不知道怎么想。那府里又没人护着篆香,我便总有些不放心。” “要不是宫里规矩严,她又是个没名分的,我真想将她搁在我身边儿。好歹等她胎像稳当了,再让她回去。” 玉蕤听了也是惊讶,先是欢喜地笑,笑罢也是有些跟着一起惆怅了。 无论是后宫里,还是后宅里,女子若有了孩子,就总是喜忧相伴而来,从不肯放过人心半刻松快去呢。 玉蕤便只能开解道:“篆姑娘在公爷府里那么多年了,该经的都经过,该见的也都见过,相信篆姑娘心下一定有数儿。” “况且还有傅公爷呢。他既然叫篆姑娘有了他的孩子,那他必定设法护着。这总归是傅家的血脉不是?” 婉兮这才缓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说的是。不管怎样,还有九爷。九爷做事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两人又说了会子南巡路上的闲话,玉蕤悄然望着婉兮,还是忍不住道,“主子……已经朝养心殿的方向看了六眼去了!主子……这一路上,与皇上在一处的机会少了?” 婉兮倒是一笑,急忙摇头,“不是。是少了,不过不是皇上不见我。只是四月开始便煌煌着说五月会有日食,皇上克己斋戒,晚上倒是独居得多了些。” 玉蕤这便笑了,“说起这五月日食,偏舒妃的孩子又要降生在这五月,那些有心人又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奴才啊,倒忍不住心疼舒妃了。” . 舒妃一直等到宫门下钥,也没等来皇帝。 她肚子那样大了,便是躺着、坐着已经都不舒服,偏还不肯睡,就想等着皇上来看她。 成玦又到宫门外去望了半晌,回来只得小声地劝,“主子歇下吧,看样子今儿皇上是不会来了。” 舒妃手指掐住床栏,努力地笑,可是一口气呼出去,还是眼泪落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回京了,又好不容易等到从圆明园回宫了……皇上他为何还是不来看我?难道他不知道我这几日就要临盆了么?” 成玦忙上前扶住,“主子这会子千万不能掉眼泪啊……主子别多心,奴才方才也打听了,皇上今晚谁的牌子都没翻,只自己一个人在养心殿,预备明日太和殿策试天下贡士的事儿呢,听说天下贡士一共好几百人呢……” “这是为国取士,皇上要在太和殿来办,自然要隆之慎之……今晚不来,也是情有可原。兴许明天忙过了,明晚儿就该来了。” 舒妃这才微微松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国取士,这自然是大事。好几百人,分量也比得上我肚子里的孩子了。好,那咱们等明天,明儿皇上一定会来。” 第1568章 217、新科状元(9更) 次日皇帝于太和殿前,策试天下贡士二百四十三人。 “贡士”为京城会试考中者。这一天便是著名的殿试,天子钦点名次、亲赐出身了。 经过策试,皇帝钦点杭州人吴鸿为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这一科的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 这一年于殿试考中进士的,还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名臣刘统勋之子——刘墉。 刘墉考中二甲第二名(总第五名),入翰林院,授翰林院庶吉士。 这是皇帝南巡归来,杭州为南巡终点,归来又点杭州人为本科状元,皇帝用此来为整个南巡画上一个句号。 . 夜晚,皇帝还是并未来看舒妃。 成玦小心道,“……今日殿试,晚上还有传胪宴吧。皇上爱才,今晚必定是亲自赐宴的。” 舒妃定定坐着,望窗外那片看不穿的夜色。 “是么?这当然是大事,我忍着,我不争。不是还有明天么?” . 次日,皇帝却是早早出了宫去。 原是赴静安庄,到孝贤皇后、大阿哥永璜梓宫前奠酒后,亲自给傅清、拉布敦奠酒……两位英魂,终得安息。 皇帝奠酒之时,除了皇帝自己满眼含泪之外,傅恒、富文等傅家兄弟全都泪洒前襟。 在人群中,还有一个人,已然哭得跪倒在地上。 . 忠勇公府,篆香回府,不向傅恒求任何,只求一事:暂时请傅恒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守口如瓶。 她能想象到九福晋和芸香都是什么反应。 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她能多瞒一日,便能多一天给孩子和自己做好准备。 直到肚子大了,实在瞒不住的那一天吧。 傅恒也有些不忍,“……不如送你到园子,或者田庄暂住。” 篆香倒笑了,“九爷以为将我送走,便是最安稳的了么?其实奴才随九爷这一走近五个月,福晋和侧福晋心下怕早有担心,这便必定要亲眼看见我回来才能放心。若就这么送走了,不过是欲盖弥彰,两位福晋便也能立时就猜到的。” 况且不论园子还是田庄,她都更加人生地不熟,若出了三长两短更无人相救;再说,那岂不是反倒叫两位福晋都逃了嫌疑去? 她便不去,她宁肯就呆在府里,就呆在她们眼皮底下。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也好能看见九爷。 这五个月来已经习惯了朝夕相处,况且又是有了孩子的缘故,她对九爷生出从未有过的依赖来。这天下虽大,她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守在他身边儿。 不求什么名分,只要每日都能看见他就好。 傅恒长眉轻蹙,凝视住她,“……是我对不起你。” 篆香却笑了,轻轻摇摇头,“这会子九爷还与我说这样生分的话,那才真是对不起我了呢。” 篆香说完,知道九爷还得先去见九福晋、侧福晋、两位哥儿。她按下心中不舍,也不缠磨,自己一转身便走回书房去。 书房,那才是她的所在。 书房那院子的门儿却开着,甚至书房的门扇也都开着……她心下微微一恼,以为是书房的几个小丫头子、并小厮趁着她不在,这便躲懒了。 她正要训斥,进门却见书房里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书。 第1569章 218、天成(1更) “哪儿来的小孩儿?”篆香惊问。 只见九爷的书案上,正坐着个小孩儿。很小很小的小孩儿,可以说是个小婴儿。甚至可能连坐还不会坐呢,只是身子周围用被子堆起来,叫他倚靠着。 可是这样小,却偏偏还两手举着一卷书在看。明明知道一定是看不懂的,却是看得瞪圆了眼,极为认真的模样。 篆香一时间心下百味杂陈。 先是惊诧。虽说傅家是个大家族,傅恒兄弟九个呢,哪家的阿哥在这五个月间有了孩子,带过来串门子也不稀奇。 只是却又有些说不通:书房是傅恒个人的要地,他说书房是清雅之地,故此从小就不喜欢家里人随便踏足他的书房;如今又身为当朝首揆,也有不少公事要在书房里处理,就更忌讳有人随便进来。 从乾隆十四年他正式成为首揆之后,便连九福晋都极少擅自踏入这间书房了。 那这个小孩儿,怎么这么大胆量?还坐在桌上,这要是不小心一泡尿给冲下去,那岂不糟了? 其次便是紧张。 篆香心想,她跟着九爷这一走就是将近五个月,会不会是九福晋或者侧福晋,在南巡启程之前已经怀了九爷的孩子,这几个月中便分娩下来……这府里,按说也之后九爷自己的孩子,才敢有这样大的胆子,是不是? 第三……便是一种油然而生的怜爱了。 兴许是她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的缘故,便看见这样软软的小生命,只忍不住喜欢。 . 篆香正犹豫是要将那些小丫头子叫进来骂一顿,还是该上前抱起小孩儿亲一亲的时候,里间门帘一挑,走出一个人来。含笑道,“篆香你回来了。是我唐突,叫你受惊了。” 篆香望过去,整个人便是狠狠一颤。 也顾不得小孩儿了,忙上前一把抱住,“……闻杏小福晋,怎么是你?” 走进来的女子,正是失踪于雪域数月之久的玉壶。 她在傅清的府里没有名号,可是终究是宫里出来的人,便上上下下都尊称一声“小福晋”罢了。 玉壶也抱住篆香,上上下下看了,含笑点点头,“我现在已经不是二爷的小福晋,篆姑娘怎么忘了,我在跟随二爷赴雪域之前,已经自请下堂……篆姑娘便叫我一声‘姐姐’吧。” 篆香眼中不由得含了泪。眼前的玉壶,黑了,也瘦了,两只手都粗糙了,看上去当真就像一个雪域本地人一般。只是一双眼亮得惊人,那目光仿佛能剖开人的皮肉,看到人心内里去一般。 篆香明白,唯有经历过生死、大悲大难的人,才会如此。 玉壶笑笑,先松开手,走过去抱起桌上的小孩儿,“这是我的儿子,他叫伦珠。也就是‘天成’的意思。” 篆香凝视着小小的男婴,忍不住张大了嘴,眼睛含着求证望住玉壶,却说不出话来。 玉壶深吸一口气,眼中也是泛起水光,却是坚定点头。 “是,他是二爷留给我的孩子。二爷罹难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发现有了他,我便也随二爷一起去了。” 第1570章 219、一个回,一个离(2更) 正说着话,蓝桥从外面进来,欢欢喜喜、亲亲热热地叫,“玉福晋,九爷回来了,我们主子请您过去一处用饭呢。” 蓝桥挑开竹帘迈进门槛,抬眼这才瞧见篆香。 蓝桥面上神色不由得尴尬,瞟了篆香一眼,笑笑,“篆姑娘也回来啦。原来篆姑娘的脚程也是快,这便先回了书房来。” 篆香忙道,“本该一进府就先去给福晋、侧福晋请安。只是这大五月的,走了一身的汗,这样过去反倒失礼。我正想着赶紧回来换换衣裳,这才过去请安。” 玉壶含笑点头,“那你去更衣,我等着你,咱们一去过去吧。我也要去给九爷请安。” 蓝桥不由得盯了篆香一眼。 篆香忙道,“姐姐还是先去吧,我还想冲个身子再去。可别叫九爷和福晋久等了。” 玉壶凝眸看了看篆香,便也点头,抱了伦珠,先去了。 . 后宅正房里,九福晋正亲自伺候傅恒更衣。饭桌已经备好,她悄然嘱咐了蓝桥,叫暂时瞒着九爷,将玉壶母子给接过来,到时候给九爷一个大大的惊喜。 一别小五个月,这会子兰佩的手指触碰到九爷的身子,都觉压抑不住的思念如泉涌出,那指尖都是忍不住颤抖的。 她好想念他,蚀骨的想念。 傅恒意识到了,垂眸望向兰佩。目光尽量放柔,可是眉心还是忍不住攒起。 兰佩忙松了手,侧开脸去轻轻咳嗽了声,避过尴尬。 “妾身已经听说好消息了。皇上给二爷亲自奠酒后,又在乾清门听政的时候正式颁旨,擢升咱们家大爷广成。将咱们家大爷从左副都御史,晋了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上在这会子擢升大爷,想来是因二爷有功,二爷的孩子们该承袭的爵位也承了、赏银也赏给了;而四爷和九爷已经都是一等公爵,封无可封,皇上这便封了大爷去。” 傅恒淡淡听着,淡淡点头。并无因家门再添荣耀而格外的欢喜了去。 ——什么荣耀,能换得回活生生的二哥去? 什么荣耀,能叫生死未卜的玉壶,一辈子不用孤单终老? 九爷的神色,兰佩并不意外。唯有如此,待会儿等九爷看见了玉壶和伦珠,才会更加喜出望外。 兰佩便压抑住心绪,只低声念叨着:“二哥的嫡子明仁,承袭了一等子爵;二子明义也赏戴孔雀花翎……二爷的两个儿子已经因为二爷而得了一生的富贵荣华去,只是可惜朝廷的恩恤怕是也只能给这两个二子;若还有旁的子嗣,倒未必还有什么了。” 傅恒便一眯眼,“怎么说到这个?二哥嫡子不过明仁、明义两个而已。” 说着话,两人已经坐到饭桌边儿。 兰佩垂首道,“……九爷回来了,妾身却要出府去。好容易夫妻团聚,这便又要分开。妾身着实舍不得。” 虽是多年夫妻,可是兰佩这一刻小女儿情态顿现,倒叫傅恒心下也是悄然叹息一声。 “我知道,是舒主子临盆的日子近了。岳父岳母过世都早,皇太后特恩,叫你进宫陪伴舒主子。这总归是好事,你也不必伤感。总归不过去几日,最多一个月便可回来了。” 第1571章 220、她的一片心(3更) 兰佩一抬眸,眼圈儿已是红了。 “看来九爷半点都没有不舍得!亏妾身难过了好几日。” 傅恒垂下头去,“……舒主子临盆,十年心愿得偿,这总归是好事。” 兰佩使劲抽鼻子,不想叫自己掉眼泪,却是大着胆子一把攥住了傅恒的手,主动将身子依偎过去。 “姐姐是要紧,皇嗣是难得,可是……在妾身眼里,无论是姐姐,还是皇嗣,都无法与九爷相比。妾身不想去陪姐姐,也不想去伺候皇嗣,妾身就想留在家里,就想陪在九爷身边儿。” 傅恒听了这话,心底也微微震动。 在舒妃与他之间,这几乎是兰佩第一次正式比较出轻重来。 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姐姐,这会子她却肯为了他,而放下姐姐。 ——她这是,在为去年的那回事与他表明立场,叫他明白她的心,是么? 想到去年的事,傅恒便不由得转开头去,轻轻将手从她掌心抽开。 “姐妹情是姐妹情,夫妻情分是夫妻情分,各自并存就是,并无一定要舍此就彼去,你又何必做这样的比较?” 兰佩掌心一空,她的心便也跟着空了一般。 她都这样说了,可是九爷还是不肯相信她,是不是? 从去年到此时,已经一年半了,九爷还是不肯原谅她,是不是? 她视野中一片模糊,心中更是一片荒芜了去。 究竟要她怎样做,他才肯原谅她,才肯重新相信她? . 正巧这会子外头传来蓝桥的通禀声,“回九爷、九福晋,贵客到了。” 兰佩忙一抹眼睛,欢喜地站起。 如今,她唯一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玉壶和伦珠的身上。 她也有把握,见了这母子俩之后,无论是九爷还是令主子,都一定会原谅她。 她后半生的幸福,兴许便都系在玉壶母子身上。于是自玉壶母子回京,她便也倾尽了自己的所有,尽心尽力去照顾他们两个。在她心里,玉壶母子这会子的分量,倒超过了她的亲姐姐和即将出世的皇嗣了一般去。 傅恒倒是一愣,一时想不到这“贵客”会是谁。 既是“贵客”,为何不到前院正厅,反倒直接引入后宅来了? 他看兰佩一眼,看见兰佩那压抑不住的欢喜,便忍不住眉尖攒起。 兰佩伸手轻轻握住傅恒的手,抬眸望住他,眼波轻柔,“九爷,相信妾身,九爷见了这位贵客,一定会欢喜。” 傅恒便跟着兰佩一起走到了门口去亲迎。 当竹帘挑开,映入眼帘的是玉壶的身影,傅恒当真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在了门槛旁。 兰佩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垂首下去,眼角还是滴下泪来。 这般为他小心翼翼,这般苦心孤诣讨他欢喜……他可,明白? . 惊愣过去,傅恒亲手接过小伦珠来,紧紧抱在怀里。 兰佩则上前亲自扶住玉壶,请玉壶入席。 玉壶想坐在下首,却被傅恒拦住。傅恒一揖到地,恭请玉壶上座。 玉壶尽管坚强地笑,可是这一会子还是一眨眼,便双泪长流。 “我明白,此时我是替二爷受九爷这个礼,替二爷坐这个座位。” 第1572章 221、不搭理(4更) “……自去年十月二哥出事以来,我屡次修书,拜托处置雪域大臣班第、策楞和兆惠,务必在雪域寻找小嫂子下落。只是他们三人十一月启程,到雪域最快都是一两个月之后的事。又逢平叛那木扎勒,万事琐杂,竟然一时未能找到小嫂子的下落。” 傅恒竟然长跪不起,“是我无能,空为朝廷首揆,却无法早一日寻到小嫂子与侄儿的下落,叫你们在雪域那样的地方受苦了……” 玉壶抹一把眼睛,不叫自己落泪,反倒是坚强而笑,起身扶起傅恒。 “九爷何苦自责?京师与雪域,相隔千山万水,九爷身为朝廷首揆,日理万机,更兼鞭长难及。无论是二爷,还是我母子俩,都从未对九爷有半点怨怼。” 玉壶说着抬眼望住兰佩,“况且找到我母子的,正是九爷的福晋啊。便不是九爷亲身前去,九福晋与九爷又有什么分别呢?” 傅恒一怔,回眸望住兰佩。 兰佩这会子已是泪落难止……她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九爷这样的回眸一顾吧? 得此一顾,便不枉她散尽嫁妆。 . 皇帝自五月初十回宫后,忙完殿试、奠酒傅清、乾清门听政等一系列要事,方在舒妃的守月大夫的几次催告之下,才在五月十五,亲临翊坤宫看望舒妃。 舒妃终于等来了皇帝,可是她却已经没有了几日前那样迫切的期盼,没有了如愿以偿的欢喜。 皇上是来了,可是他来得实在是太晚了。 一个女子,第一次怀胎生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放下手中的一切来陪她?——就算她知道他是天子,知道他日理万机,一刻都不能放下;可是至少,他五月初四回京该来看她;或者是五月初十回宫之后就该第一时间来看她。 而不是一直拖到了五月十五,还是在她的守月大夫几次三番催告,怕是这两天就要临盆了的时候才来。 他还来做什么呢?不如等她临盆那天一起来算了。又何必这样地勉强? . 皇帝来了,舒妃却冷冷地别开脸去,只是皇上问一句,她回应一句罢了,并不肯主动与皇上说一句话。 成玦和如环两个在旁边看着,真是要愁白了头发。 她们两个也替主子委屈,可是……这会子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儿。再说那是天子,容得哪个后宫在他面前闹脾气去啊! 成玦和如环两个轮番给舒妃递眼色。 舒妃看见了就当没看见,皇帝却都看得真真儿的,他便和煦地笑,“看样子舒妃并不想看见朕。” 舒妃还是不说话,成玦硬着头皮上前蹲礼,代为解释道,“皇上误会了舒主子……舒主子可想念皇上了,皇上南巡这五个月,舒主子没有一日不在佛前替皇上祝祷,祈愿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只是这两天就到舒主子临盆的日子了,这还是舒主子头回遇喜,自然难免紧张,还望皇上体谅……” 皇帝点头笑笑,“朕海涵。舒妃怀的是朕的孩子,朕怎么会跟自己的骨肉挑理呢?” 第1573章 222、可要哄着?(5更) 皇帝出了翊坤宫,因是十五的夜晚,一天一地的银色月光,倒叫人心上如洗,尽是清透。 皇帝坐在肩舆上,难得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李玉在旁陪着,不由得凑趣道,“皇上圆满完成南巡,回宫便将又添一位皇嗣,当真是可喜可贺。” 皇帝轻哼一声,“可是你没瞧见,你舒主子自己倒并不欢喜。那一副面沉似水,倒是与朕赌气了。” 李玉只能赔笑道,“舒主子是名门闺秀,进宫十年来最是端庄得体,这会子便是有些小脾气,怕也是即将临盆的缘故。终究舒主子年岁还轻,便是进宫十年,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 皇帝轻哼一声,“也是,她比朕小了十七岁。按说就凭年岁,朕也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说到舒妃的年岁,皇帝心下不由得一动,唇角便不由得勾起。 他俯下栏杆来,眯眼盯住李玉,“……这二十多岁的小丫头,你说,她们是不是都爱赌气?明明想见,却都故意装作不理不睬?” 李玉便笑了,“哎哟,皇上这问题倒难住奴才了……奴才从小进宫,哪儿知道这些啊?” 皇帝便轻哼一声,“不用你回答,朕心下有数就是。” 皇帝坐正,仰靠着靠背,抬眸望天上那轮朗月,“……若朕也肯亲自喂粥给舒妃吃,你说,她是不是就不端着了?” 李玉嘿嘿地笑,“那必定是的。这后宫里的主子们啊,哪个是能当真与皇上赌气呢,不过都是以退为进,想求皇上多一点恩泽罢了。” 皇帝却耸了耸肩,“可惜,朕对着她,却没那个兴致!赌气便堵着吧,朕是天子,没心情对着谁都肯那么低声下气去。” . 月光匝地,满城银辉。 再往前就是永寿宫,永寿宫再往前就是养心殿了。 李玉不由得含笑问,“……那皇上是直接回养心殿么?又或者今晚儿是十五,皇上要去看看皇后主子?” 皇帝不由得哼了一声,“今晚是十五,皇后必定等着朕呢。朕不必去永寿宫了。” 皇帝垂首想了想,“去看看嘉贵妃吧。” . 承乾宫里,那拉氏望那天地银月,尽管大五月的,暑气渐热,她心上却如同盖满霜雪。 都这个时辰了,皇上摆明了是不可能来了。 塔娜轻声说,“……皇上是去看舒妃了。” 那拉氏耸肩冷笑,“是啊,皇上应该去!舒妃就要临盆了,皇嗣为重,皇上怎么能一面都不见呢?” “我只是不明白,皇上早不去,晚不去,为什么偏偏单挑十五的晚上去!” 塔娜垂下头去,“奴才听说,是舒妃的守月大夫几次三番催告……” 那拉氏耸肩而笑,“我就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借着皇嗣邀宠?便是肚子不疼,也得故意喊着疼;便是胎像稳固,还得自己找点事儿出来呢。更何况人家这几天内就要临盆了,可不得可着劲儿地撒娇卖乖?” “可是她旁的日子倒也罢了,偏偏赶在大十五的请皇上去,她就是故意要与我抢!” 第1574章 223、放下中宫的脸面(6更) 那拉氏用赤金挖耳勺挖了挖耳朵,轻哼一声,“这还没定下来生的一定是皇子呢,这便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她是故意的,我不会看错了她!” 塔娜倒是悄然看了那拉氏一眼,低声道,“奴才私下里也去问过那边的守月大夫、守月姥姥……他们都有经验,早就能看出男女来。可是翊坤宫竟然铁打的一般,水泼不进,便是奴才都探听不出什么来。” 那拉氏不由得眯起眼来。 塔娜是她正宫皇后身边的女子,便如同当年孝贤皇后身边的素春一样,在这后宫里走到哪儿,谁敢不给面子去? 可是人家翊坤宫就是铁板一块。这便摆明了,翊坤宫不将皇后中宫的人放在眼里。 那拉氏冷笑,“我倒不意外。舒妃原本从进宫就不把我放在眼里,若再生下皇子来,人家自以为就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呢!” “可是她忘了,不管怎么着,唯有皇后才是六宫之主!皇后位正中宫,如何容得六宫之中还有铁板一块的侧宫去……不管是什么铁板,本宫也早晚给它融了、掀翻了去!” “这六宫,只能有一个主人。谁都别想在本宫面前,自己关起宫门来,另成一统去!” 塔娜低低垂首,“主子……唯有一法,便是早早生下嫡子来。否则若皇上当真在皇太后的授意之下,立了舒妃的孩子为储君……那就糟了。” 那拉氏放下赤金的挖耳勺,缓缓立起。 “吩咐下去,叫敬事房也制备一块给本宫用的绿头牌。” 塔娜一怔,“主子……?” 中宫皇后,身份不同于嫔妃,本不必用绿头牌,不必等着皇帝翻牌子。总归初一十五,皇帝是必定要与皇后共度的。便是皇后侍寝,也可以不到养心殿,而是将皇帝请到自己的寝宫来;而且,皇后侍寝的夜晚,不必敬事房太监“叫起儿”,可以整夜共枕。 故此那拉氏从位正中宫起,她便端着中宫的架子,不肯叫敬事房备她的绿头牌。 “从前本宫看不上孝贤皇后那个低声下气的样子,明明是中宫皇后,还叫敬事房摆上她的绿头牌去,跟一群侧室一起等着皇上翻牌子!可是这会子……本宫却也能隐约体谅她的苦衷了。” “便是纡尊降贵,可是好歹,自己的名字能在皇上翻牌子的时候,在皇上眼前露一面去。皇上必定还要看一眼,这便多少能叫皇上想起他还有个皇后呢吧。” 塔娜听了,鼻子也是一酸,“主子委屈了……” 那拉氏攥紧手指,“委屈?我不怕!总归这会子,若这点委屈都忍不住,那帮妾室就要蹬鼻子上脸,爬到我脸上来跟我耀武扬威了!” “她们都等着,等本宫自己生下了嫡子,绝了她们的念想去,再回过手来一个一个好好儿收拾她们去!” . 十六一大早,便传出舒妃阵痛的消息来。 整个后宫都跟着一起紧张起来,一方面同为女人,临盆一刻都如鬼门关前走一遭,都是感同身受;另外也都是紧张地猜测,舒妃究竟产下的能是皇子还是公主。 第1575章 224、不是躲清闲来的(7更) 女子阵痛,已是临产的标志。这会子皇上便怎么都应该驾临翊坤宫,亲自陪着了。 可是,皇帝却还是出宫去了。 只说是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上出宫去的消息传来,翊坤宫便也消停下去,没动静了。一直等到晚上,并未传出皇嗣降生的消息来。 永寿宫里,玉函伺候婉兮梳头,不由得抿嘴含笑,“……这又是折腾什么呢?总归不过这几日间了,还要这样折腾。不如攒些力气,都用在分娩的时候儿。” 婉兮自己用清水揉着鬓角,将白日里用来平整鬓角的刨花水给洗掉。那刨花水里因添加了薄荷、香白芷,故此香气芬芳,还能润发乌发,这会子打散了头发闻来,还能凝着淡淡清香。 “按理来说,这样阵痛之后,几日便可临盆了?” 玉函想了想,“也不是定数。有的开始疼了,不多一会儿就生了;有的却要提前疼上好几天去,才能破了羊水。” 婉兮轻叹一声,“不管怎样,舒妃的孩子,终究还是要来了。十年等待,十月怀胎,她想要的、她期盼的,都已在眼前。端的看,到时候宫里又是如何的一番地覆天翻罢了。” 便是婉兮自己,又何尝不以为,只要舒妃平安生产,那么晋位是一定的;若是诞育下的是皇子,那么在皇太后的扶持之下,晋位活的皇贵妃,都是极有可能的。 从乾隆十年,婉兮晋位为嫔,舒妃便一直都被婉兮压在下头。如今六年走过来,舒妃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排到她前面去了。想来舒妃到时候一定会十分扬眉吐气。 . 婉兮本想在这事儿上,叫自己尽量心平气和下来。谁叫舒妃福气好,先有了孩子呢。便是这几天没见皇上,知道舒妃那边一直在设法引皇上去,她尽管心里想着皇上,却也不想在这会子非要去跟舒妃争,提醒自己来日方长。 可是没想到次日一早,旨意还是从圆明园送达。皇上叫她赶去圆明园。 这会子急着叫她一个去圆明园,惋惜不知道是什么事儿,急急赶了过去,却见皇帝在“九洲清晏”里,凭水窗而坐,倒是一脸的悠闲。 婉兮忙上前请安,忍不住撅了嘴问,“皇上这会子还在园子里躲清闲就罢了,又何苦这会子把奴才给叫来?” 皇帝轻哼一声,“这话说的!谁说我躲清闲来了?谁又说爷也把你叫来,一起躲清闲来了?” “爷自己有事儿,爷把你叫来,一样有要事!” 婉兮无奈,只得在那麻藤编成的夏凉椅子上坐了,将手都凑到“冰箱子”的透气孔上去享受着冰箱子里的冰块融化后飘散出来的凉气,“爷自己自然国务缠身,奴才便不细问了;爷倒是说说,叫奴才来,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手凉快了,舒坦了,婉兮便从那镂空的隔板上拿起冰冰凉的果子来吃,可是刚啃了一口,却被皇帝一把抢过去,还冲她瞪眼。 “谁准你动了?” 婉兮吓了一跳,盯着皇帝看了半晌,“……爷当真如此小气了去?” 第1576章 225、想你(8更) 皇帝将那削好的“番菠萝”一片片悠闲自得地咬在嘴里,眼角还斜瞟着婉兮。 婉兮当真咽口水了。 这虽然是五月了,暑气渐热,可终究还是不到盛夏酷暑,故此内廷主位们还没用上冰呢。可是皇上就是皇上,这会子在九洲清晏里吹着清凉的水风,还已经提早用上冰了。 这会子若能咬上一口那冰透了的果子,便一定连心儿里都是又甜又凉快的。 她本就是从小喜欢吃冻果子的,这会子便是瞧着皇上那副模样,都快熬不住了。 婉兮悲愤地瞪住皇帝,“……不就是稀罕的‘夷果’么?皇上从前也不是没赏给奴才过,今儿怎么就这样小抠儿了?” 皇帝也不说话,还是慢条斯理地品尝他这进贡来的“番菠萝”,一点点吃干净,最后还满足地叹了口气。 “真好吃啊。” 婉兮真是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抵抗不住那股子想象,婉兮想了想,便也硬着头皮站起来,走到皇帝面前——垂首,便咬上了他的唇。 . 他口中,酸酸甜甜,丝丝凉意。混着他日常所用的龙涎香等香料的气息,一并攻入她口中,冲上她额定。 四月以来的亲近有些少,她这会子一尝到了滋味,便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他也由着她,将她抱在膝上,任由她居高临下需索他口中的果香。 只是有一点不好的:两人口中太快就热了起来,倒将那果子丝丝凉凉的味道给很快冲散了。 他便沙哑地笑,按着她,低声哄着,“……多吃点热的。” 叫他说得,婉兮便只觉自己的身子也一下就跟着热了起来…… 她扭着身子在他怀中辗转,说不清是命令,还是祈求,只是绵绵地娇哦:“……还要刚才那个。” 被她这样一叫一碾,皇帝立时便难自持了。 他大喊一声,“孙玉清,再送两盘冰过的番菠萝进来!” . 这会子在圆明园,只是短暂停留,李玉便没跟来,是孙玉清来的。 孙玉清急忙备好了番菠萝,待得端进去时,还是一不小心撞见了令主子与皇上的那一幕。 按说太监在宫里都有规矩,这时候虽然要伺候主子,可是非礼勿视,得躬着身子进去,眼观鼻、鼻观口才行。可是孙玉清早就听见了里头的动静,这便进去的时候,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 好在两位主子正热火朝天,皇上的手等不及,已经从后头直接伸进了令主子的衣裳里头——没人有工夫留意他。 他一时愣住,只觉口干舌燥,一时说不清的颤抖起来。 可幸好他还算机灵,看了一眼之后赶紧垂下头去,躬身将果子盘送到皇帝手边,便赶紧又退出殿去。 皇帝自然顾不上他,便一把将冰过的番菠萝又添进嘴里,几个辗转之后,伸手按住婉兮的后脑,将她又按回了他的唇上…… 这般凉了又热,热了再凉;酸酸甜甜,便如这一个多月间彼此的思念。 婉兮有些承受不了,呢喃着将自己的身子都紧紧贴住皇帝辗转。 “爷……奴才,想爷。” 第1577章 226、别样的满足(9更) 这日的水殿风凉,皇帝叫婉兮餍足了好几回,却都不肯正经施恩。 婉兮身子虽已餍足,却总归心里略有空落,便缠着皇帝再要个不休。 皇帝额角汗下,哄着她道,“……再要嘴儿的?可好?” 婉兮自然不甘,伸手而握,大胆相引。 皇帝轻哼一声,纵身扑上,狠狠冲击了几下,却还是咬牙避开。 两人之中,她已得别样法子的餍足,反倒是他更难受才是——婉兮便不由得抱住了他,再缠磨。 她也想叫他餍足了才是。他明明……方才那般“凶饿”。 皇帝无奈地笑,指尖如篦子,捋过她青丝,“……你乖。这个月,爷得忍一忍。” “你若想了,来找爷,爷尽着法子给你……只是爷自己,这个月,必须得忍一忍。” 婉兮不由抬眸盯住他眼睛,“爷为何要忍?可是日食的缘故?” 帝王一向视日食为上天对天子最大的示警,故此皇帝从四月在船上听钦天监奏报,便一直都在斋戒。 皇帝抱着她,亲了亲她额头。 “……不吉利。” 婉兮便也松弛下来,紧贴了他,不再强作需索。却还是伸手……也叫他松快些。 皇帝的喘息声,在这水殿之中,竟压过了凉风去。 虽是不同的方式,两人终于各自都得了餍足,倒也叫这两个月来的思念,尽情宣泄了去。 若此,皇帝留婉兮在圆明园一直盘桓到了正月十九。 这几日中的好几次,皇帝都险些破了自己的规矩,还是真刀真枪地招呼起来……只是还是中间硬生生忍住了。 既是如此,婉兮心下倒生起一点子明白来。 只是……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 五月十九那天,天刚亮。婉兮刚伺候皇帝用过早上的饽饽,宫中忽然急传来报,说是舒妃已经出现了产兆。 皇帝这便赶紧带了婉兮回宫。 皇帝独自骑马,婉兮坐在马车上,还是忍不住伸手出车窗,握了握皇帝的手。 男人要当爹了,虽然不是第一个孩子,可也会紧张的吧?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轻轻笑了笑,“……傻丫头,如你自己要生了一般。” 婉兮压住心底的苦涩,只努力俏皮一笑,“皇上的孩子,便不是奴才的,奴才自问也肯视若己出。如此说来,便跟奴才自己生的,没什么区别。” 皇帝眼底柔情一晃,俯身过来凑在婉兮耳边道,“这话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说的——也唯有皇后,身为嫡母,才可说得。” 婉兮忙做了个鬼脸,“奴才失言。” 皇帝却笑了,又捏了捏她的手,“爷准你说。” “爷知道,你说了,便是真心这样想;反倒是有人……便是有这个名分,却不可能做到真心若此。” 婉兮心头一湃,深吸口气道,“……从今儿到舒妃小满月前,正是奴才月信之期。请恕奴才不能伺候皇上了。” 皇帝长眸轻眯,“又月信?” 婉兮心虚地垂下头去,“女子就是这样儿——这么长途跋涉,换了水土之后,日子就跟着乱成一团了,自己都控制不住。” 第1578章 227、太好了(10更) 回到紫禁城,按规矩皇帝与嫔妃分须分走午门和神武门。 神武门离自己的永寿宫更近些,婉兮便更先回到自己宫里,好歹换个衣裳再去翊坤宫。 却没想到,刚进宫门,却见玉函等人都是红着眼圈儿,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望着她。 婉兮忙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们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玉叶跟着婉兮一起去了圆明园,这会子也急了,上前问,“是不是哪个宫里,趁着主子不在,这便来咱们宫里找事儿?” “谁呀,舒妃宫里的过来的瑟,还是皇后宫里的来找咱们撒气来了?” 一样跟着去了圆明园的玉蕤忙按住玉叶,目光先飘向玉函去,却是先去问五妞,“这几天,我跟玉叶伺候主子在园子里,一切都叫五姑娘多有担待了。五姑娘倒是与主子说说,这是怎么了?” 五妞听着,耳朵才顺了些,上前盯着玉叶说,“你放心,就算你没在宫里,可咱们永寿宫里还有我呢。我好歹也是头等女子,你和主子不在的时候,我自然责无旁贷,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了咱们宫里的人去?” 这话叫玉叶觉着十分牙碜,她忍不住在嘴里虚嚼了嚼,正要说话,却见偏殿处人影一晃。原是门帘一挑,走出个人来。 那人含笑映着日光,声音平和,却有一股隐约的威严。 “叫主子白担心了。宫里一切都好,唯一的异数是多了个奴才。” . 那样平和的语气,却不啻于在永寿宫的院子里,凭空炸响了一声滚雷! 婉兮立即转头望去,可是眼前却奇怪地被阳光笼罩起一层刺眼的白色光雾来。她明明能看见眼前的人,却总感觉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产生这样的感觉,都因为她这一下子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太想要的事情,几个月辗转而不得,却忽然这样一下子毫无预警出现在眼前,她傻了。 倒是玉叶和玉蕤先惊叫起来,“玉壶姑姑!” . 婉兮直到进寝殿坐下老半天了,还是攥着玉壶的手,只知道掉眼泪,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壶都由着婉兮攥着,倒是玉叶不忍心了,低声提醒,“……主子,都抠破皮了。” 婉兮这才猛然醒过来,抱住玉壶,终是放声哭了出来。 玉叶和玉蕤都退出去,将隔扇门轻轻带上,就在门外伺候着。 玉壶自己也是落泪,“都怪奴才不好,叫主子替奴才担了近一年的心,这才回来。奴才不是不想回来,奴才是有了孩子啊,得在那边生完了孩子,坐完了月子,待得孩儿稍微硬实一点,这才敢带他这样千山万水地回来。” 婉兮忍不住惊喜,“孩子?玉壶你有了孩子?男孩儿女孩儿,叫什么?” 玉壶含笑点头,却又轻轻摇头,“主子别急。奴才这会子是陪着九福晋一起进宫来的,上报的身份是九福晋家的媳妇子。九福晋要在宫里至少呆到舒妃小满月,那奴才就也至少能住十二天呢。” “主子的话,咱们晚上得空了再好好说。这会子主子还是赶紧更衣,去翊坤宫看看吧。别为了奴才,叫主子又被人挑理见怪了去。” 第1579章 228、皇十子(1更) 五月十九巳时(9~11点),舒妃诞下皇十子。 生男生女的悬念终于落定,陪着皇帝和皇后守候在翊坤宫的内廷主位们,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 可是落这落下,却不是挪移开去,而是就此便牢牢地压在心底,叫心底永远都轻快不起来了。 尤其是那拉氏、纯贵妃和嘉贵妃几个人,心上就更是沉重到难以呼吸。 皇帝在众人面前的表现,自然是欢喜的。在皇长子、皇九子相继薨逝之后,皇家终于又迎来了一个皇子。且自以母贵,注定这个孩子身份贵重。 看着皇上抱着孩子那样开心,舒妃也终于长出一口气。 果然父子天性,就算他在她临盆前这些天那般冷淡,可是终究一见生下的是皇子,还是高兴若此。 可是皇帝还是在抱了抱孩子之后,便将孩子交给那拉氏,再度离宫而去。 舒妃躺在木炕上,顾不上自己的身子,伸手向兰佩,“扶我坐起来!” 她要亲眼看着皇上离开,她要看看他的背影,究竟还有没有一丝留恋。 兰佩也是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上前只扶住姐姐,小心劝解,“皇上不是说要去畅春园么?那便必定是将姐姐诞下皇子的好消息,禀告皇太后,叫皇太后也好放心、高兴啊。” 舒妃眯起眼来,望住妹妹,“是这样么?” 兰佩点头,“必定是这样,只能是这样。姐姐这会子身子正虚,赶紧将养身子是正经。别胡思乱想了,啊。” 成玦也上来劝,“主子诞下皇子,总归这就是主子的好日子到了。主子的位分,还有咱们十阿哥的前程,都光明平顺地等着主子呢。主子又何必急于一时?” 舒妃这才松一口气,躺回去,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老天有眼,让她进宫十年方得生养,却第一胎就是皇子,不枉她这多年的等待。 . 次间里,那拉氏身为嫡母,抱着皇十子,心下暗涛汹涌,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失手”将小小的婴孩给掉到地上,或者忍不住掐断他那小小的脖子! 儿子,儿子,为什么偏偏是人家的,不是她的! 舒妃是等了十年才有孩子,可是她呢,她已经等了二十年,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婉兮和语琴等人,各自心下也都并不好受,但是终归自己还没有孩子,故此看着那小小的生命,心中也有疼惜。 都说女子生产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那这小小的孩儿岂不更是一番拼死挣扎,才能平安降生,为自己赢得活一回的权利去? 更何况这是宫里,前头多少次皇嗣临盆时都生过不大不小的风波,有的险些生不下来,有的生下来便是残疾…… 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好歹她有一宗好处:她肯叫这孩子平安降生下来。” 语琴哼了一声,“那也要拜南巡所赐吧。因为南巡,那几个月来她什么都来不及做,待得回来,孩子就降生了。” 婉兮也点点头。 不光南巡,还有舒妃自己的宫里也是防范极严。舒妃宫里得力的女子,全都是她当年进宫从家里带来的六个家下女子。有自己人,当然心安。 第1580章 229、当皇后没意思(2更) 说起这自己人,婉兮心下也觉艳羡,这都是皇太后为舒妃格外的安排了去。 乾隆六年舒妃刚进宫那会子,按理已经不应有家下女子陪嫁进来。宫里原有的家下女子,都是皇帝登基之前,各主位进宫时带进来的;待得皇帝登基之后,就不能再带家下女子了。可是皇太后不但特准舒妃带了家下女子进来,而且一带就是当时嫔位所能拥有的女子的满额——六名。 这便让翊坤宫从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不管谁想再往里头塞一个女子,都是做不到的。 而婉兮自己呢,若论情分的年头,在外人眼里,身边倒是也有玉叶和五妞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是,这跟人家翊坤宫的铁板一块,该怎么比呢? 婉嫔从旁瞧着婉兮,含笑伸手过来拍拍婉兮,“你给我的好消息,我都知道了。家伯父官复原职,我家族头顶一片乌云散尽,我终于也能松快松快了。” 婉兮忙收摄心神,含笑道,“陈姐姐的伯父如今复职文渊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于汉大臣中已是领袖。陈姐姐在后宫的日子,也可舒泰些了。” 语琴听懂了,不由莞尔一笑,“可不。便是咱们的皇后主子,家里的世职不过是推恩给外戚的承恩公罢了。若论实权,倒连陈阁老一个犄角都比不上。以后皇后主子要再拿捏陈姐姐,倒要她自己好好掂量掂量了。” 那边那拉氏勉强抱了皇十子一会儿,舒妃亲自选的奶口早上来给接了下去。那拉氏自己不愿意抱着,舒妃还不敢叫她抱呢。 那拉氏舍了孩子,端正坐着,深吸一口气,“舒妃为皇家诞下皇子,有功于天家,舒妃辛苦了,好好养着。” 兰佩忙出了暖阁,代替舒妃谢恩。 那拉氏点了点头,望向塔娜一眼。 塔娜便忙拿出预备好的一大一小两对荷包来。 这是皇后要“叫赏”了。 婉兮远远看见,不由得垂首悄然一笑。 玉叶会意,低声道,“皇后主子这回赏多少?该不会又是五两吧?” 语琴哼了一声,“她赏五两倒好了!咱们总归不能超过皇后去,她若赏五两,那咱们一两、二两的,或者哪怕就一吊子铜钱呢,也全都能拿得出手了!” 婉兮忍俊不已,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这会子还轮不到咱们送礼呢。咱们当妾室的,不过等小满月的时候送一回礼,尽尽当姨娘的心意就够了。可不像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又是嫡母,便得连大人带孩子,逢日子就得赏赐。” “她今儿赏,洗三还得赏,小满月、满月、抓周的时候儿……一连串儿呢。没瞧皇后主子脸都是绿的么。” 婉嫔也含笑点点头,“正位中宫不容易,咱们的皇后主子啊,从前是只瞧见孝贤皇后的风光,却不知道孝贤皇后背地里是怎么攒银子的。不知道咱们皇后主子当发现自己的年例银子根本就不够使的时候,她有没有一点后悔登上这个后位。”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若无皇上的宠爱,或无母家的帮衬,这皇后当得也是如坐火上,当真没什么意思。” 第1581章 230、女子自缢(3更) 皇后赐下一大一小两对荷包,便也宣告今儿的事儿到此结束。 后宫嫔妃纷纷告退,婉兮惦着玉壶,便更是归心似箭,这便与众人一起告退。 那拉氏盯着众人,唇角噙一抹冷笑道,“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你们必定也都累坏了。虽然说是舒妃一个人生孩子,可是你们个个儿心里都跟陪着生了一回一样儿。如今是皇帝落地儿,你们那些悬着的心,也都放回去吧。” 众人悄然对视一眼,不敢多说什么,只求速去罢了。 给那拉氏告退罢,又得与舒妃打声招呼。舒妃这时候不便见风,便由兰佩和成玦立在隔扇门外,替舒妃答谢。 婉兮还是不可避免地,立在了兰佩的面前。 . 幸亏这会子有这样多的人,每个人也都只点点头便离去,并不用多说话。 兰佩给婉兮深蹲请安,婉兮便也只是扶起兰佩,点点头,先行离去。 离开翊坤宫,婉兮与语琴和婉嫔道别。 婉嫔含笑道,“从这会子到年底,先有舒妃产子,后是皇太后六十万寿。以舒妃与皇太后的关系,便注定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主角都是舒妃母子。咱们各自安安静静,也把南巡的疲惫好好歇息歇息才是。” 语琴也打趣婉兮,“皇后也不算说错,虽然是舒妃自己一个人生孩子,可却跟咱们陪着一起生了一回一样。这回是答案揭晓了,可是揭晓前的那三天多少人晚上都睡不着,那才是最难熬的三天。皇上倒是把你给接到圆明园去清闲了三天……” 婉兮面上一热,赶紧道,“谁说的!皇上是去给我安排了差事呢~” 语琴故意噘嘴哼了一声,“差事?侍寝当然也是差事喽。” 婉兮大羞,上前作势要掐语琴的脸。 婉嫔含笑从中拦着,“咱们也别冤枉了令妃,不如先听听令妃怎么说的。说不定有正经的差事呢。” 婉兮停下来,红着脸跺脚,“还是陈姐姐公允!当真是重要的差事。” 语琴小小傲然地转着颈子,“那你说啊。” 婉兮轻叹一口气,朝长街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内务府奏,三月二十八,钟粹宫有女子自缢。” . 婉嫔和语琴这才都吃了一惊,停下笑谑去,直盯着婉兮。 婉兮点头,“是真的。” 婉嫔不由得皱眉,“三月二十八,咱们还在回程的路上。纯贵妃也不在宫里……” 语琴也道,“宫内女子自缢,便是大罪。不光自己,她家人怕也要被发配边关,与披甲人为奴。” 婉兮点头,“那会子皇上和咱们都不在,这后宫里空了一样,便是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也没人敢做主。又因为纯贵妃不在,便是宫殿监也不方便直接进去查。这事儿放到此时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便总该给个交待。” 语琴紧张过后,倒是眉眼轻扬,“皇上怎不叫纯贵妃自己关起门来查,倒将这差事交给你了?” 婉兮道,“怕是纯贵妃自己也要避嫌。” 语琴倒哼,“我瞧才不是。是皇上怕你这几个月闲着反倒心慌,这才找个事儿给你玩儿吧!” 第1582章 231、真想让你回到我身边(4更) 婉兮心下惦着玉壶,这会子也顾不上与语琴和婉嫔多说,这便急匆匆先回了永寿宫。 玉函、玉蕤她们早给玉壶掂对了些吃食,玉壶这会子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倒比刚进宫来更好些。 婉兮却心下反倒一酸。 玉壶最好的年华,都是在宫里过的。本以为送她出宫嫁人是更好的前程,可是你瞧——她还是在宫里才更自在些。 这紫禁城啊,外头的人总觉着它是个牢笼,可是在里面生活得习惯了的人们,其实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内心深处也还是早就将它当成了家。 婉兮真想说——“玉壶,回宫来吧,还回到咱们的永寿宫来,回到我身边儿来。” 只是这会子玉壶已经有了孩子,婉兮便将这些话全都咽下去。 ——有孩子的妇人,便不能再进宫为女子;便是当妈妈里,也都是要四十岁以上、无子的孀妇才行。 “主子回来了。舒妃产下皇子的消息,奴才们也都听说了。”玉壶还如同从前在宫里一样,亲自服侍着婉兮褪下大衣裳,换上凉快柔软的夹纱常服。又跪在地上帮婉兮换下“寸子鞋”,换上平底鞋。 婉兮忍着心疼,都由着玉壶这样做。 婉兮何尝不明白,玉壶这样做,玉壶自己心下也是欢喜的。便如同往日重来,她们还是一同在永寿宫里的模样。 那时候还没有生离死别,那时候便是再难的事儿还有她们两个一起商量着来办。那时候她们两个,谁都没觉着过孤单。 婉兮咬着唇,还是生生忍住那句话:“玉壶,虽然玉叶、玉蕤、玉函她们都好,都贴心……可是,我就是觉着,便是这些小事,也还是你伺候得才最好呢。” . 午间歇晌,婉兮只留下玉壶,两个人关起碧纱橱来,落下廊檐上的竹帘来遮住日头,舒服地躺在炕上说话。 “……皇上和九爷都拜托了赴藏办事大臣班第大人、兆惠大人去寻找奴才。不是他们不尽力,其实是奴才自己躲起来了。一来是因为当时雪域一片混乱,班第大人他们也无法一时控制局势,奴才若贸然出现,怕反倒有危险;二来就是因为奴才有了孩子,顾着孩子,也不能叫那帮叛贼给找到。” 婉兮听得心都揪起来了。可以想象,若那些叛贼知道玉壶的身份,知道玉壶肚子里怀着傅二爷的孩子……玉壶母子将经受什么样的磨难。 “那你当时都藏哪儿了?又或者说,你跑回行署去发现出事之后,你是怎么活着跑出来的?” 那行署后来被叛贼炮击,行署内的士兵、商人等都一起罹难,听说尸横遍地,没有活口。 玉壶垂下头去,“……是苍珠救了我。” . 婉兮吓了一跳,忙从炕上爬起来,伸手摸了摸玉壶的额头。 ——苍珠死了很多年了,如何能救她母子? 玉壶轻声笑,如今说起这些事儿来,已经不再痛楚,反倒更是一份经历过生死之后的淡然和超脱。 “主子别担心,奴才没糊涂。是奴才脖子上挂着苍珠生前所戴的珠子。二爷出事前那晚,亲手给我挂在脖子上的。” 第1583章 232、那一场诀别(5更) 那会子玉壶发疯一样冲进行署,明明知道外头叛贼已经架起了炮火,可是她生死都抛下了。 她只想着,若是死,她也必须要跟二爷死在一处。 若能跟二爷一起走,便是死,又有何可怕呢? 可是她没想到,之前那被傅二爷买通了、要带着她一起走的蒙古商人竟然一路负责地追了回来,在行署前将她追上了。 那蒙古汉子曾被傅二爷救过命,那会子抓着她已是红了眼睛,对她嘶声大吼,“傅二爷是将领,他不会单单只送走自己的家眷!他之所以放下他的尊严,独独只送走你,是因为你肚子里有了孩子了!” 她这才傻了,抬头盯住那蒙古汉子。 她之前的几个月一直因为雪域形势而忧心忡忡,再加上雪域的皮袍子都是肥大,她便半点都没留意自己身子的变化。 那蒙古汉子死死拽住她,不叫她进行署去,“傅二爷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就不能叫你进去受死。你看见没有,他们架上火炮了,炮火一开就玉石俱焚,谁都跑不了了!” 可是她已经都跑回来了,如何能不见二爷一面? 她没办法冷静下来,来不及思考,还是推开那蒙古商人,发疯一样冲了进去。 在她眼前,满地都是翻滚的人。 不,或者不能叫人,而是叫“半尸”。 还有生命,却都是身受重伤,就挣扎在生死中间那薄薄的一带边缘上。 仿若人间地狱! 终于,她也看见了二爷! 她趟过那些垂死挣扎的人们,奔到二爷身旁,才发现二爷身上已经连中三枪。那火枪的子弹已经洞穿了二爷的内脏……她扯下自己的衣裳,想要堵住二爷的伤口,可是那火枪造成的创口实在太大,那血根本堵不住,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往外流,将她的手都染红了。 二爷盯住他,登时血灌瞳仁,冲她绝望地嘶吼,“走啊,快走!” 她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可是外头的叛贼已经发现动静,几个叛贼的手下已经举着马刀冲了进来。 傅二爷拼死护着她,却已经没有力气了。幸亏那个傅二爷以命相托的蒙古汉子也冲进来,才护住他们两个。 傅二爷最后深深凝注她,柔声道,“我不死,你不走;答应我,若我死了,你一定要走。” 傅二爷说罢一回头,竟然已是横刀项上,刎颈而死! 她那一刻已经不是在哭,而是在一声声尖叫。没有哭声,甚至没有眼泪,就是那样控制不住地、细心裂肺地尖叫。 那蒙古汉子将她向外拖,她却回首只望着傅二爷仆倒的尸首,扎撒开一只手,真想便是尸首——也要带他一起走啊。 外头的叛贼不断向里冲进来,那蒙古汉子也渐渐力所不支。她落单,跌倒在地。一个叛贼扑上来,向她举起马刀来。 刀光森森,随着天上扑簌簌的雪,冰凉冰凉地落在她面上,颈子上。她都已经能感受到那刀刃的森凉,能感受到死亡的迫近。 她已经不怕了。 便是对不起刚刚得知的孩子,可是那一刻,她还是宁愿陪着傅二爷一起走。 她扬起脖子,闭上眼。 那叛贼却上前,一把抓住她颈子上露出来的珠子。 第1584章 233、活着也委屈(6更) “奴才本以为那叛贼是看中了我脖子上的珠子。那会子奴才连命都不要了,更何况这身外之物?却没想到他只攥着那珠子问我,这珠子是哪儿来的。” 婉兮紧张得盘腿坐着,都躺不下。 “这样说来,他兴许认得那珠子?” 玉壶淡淡笑笑,点头,“主子明鉴。原来就是这样巧,他竟然是苍珠的哥哥……奴才在事发前的几个月,一直都在圣湖畔呼唤苍珠。或许就是苍珠在天有灵,听见了我的呼唤,这才那样巧,竟然是他的哥哥冲进来,看见了我。” “他叫绛曲,意为‘菩提’。他是那木扎勒手下一个小头目,当年就是因为听说苍珠死讯,以为是傅二爷害死他弟弟,这才成为那木扎勒手下,一起跟着为叛……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拖出去,藏进了他家的一处田庄里,叫我平安生下了孩子。” 那一场生死劫难,那一片雪域佛国曾经沦为的人间地狱,婉兮听来都是惊心动魄,玉壶却已经平静、豁达。 “没有苍珠,便没有我们母子的性命。故此孩子生下来,我便给他取名叫‘伦珠’。是‘天成’之意,又因为一个‘珠’字可以致谢苍珠。” 婉兮垂首去,悄然抹了好几把眼泪。 继而抬眼望住玉壶,努力地笑,“……我要认他当干儿子!” 玉壶吓了一跳,连忙跪倒,“万万使不得。奴才此时并无名分,奴才的儿子便只是一个家下女子的孩子,令主子这便失了身份。” 婉兮深吸一口气,“你别妄自菲薄,谁说你没身份!” 其实婉兮听说玉壶给儿子取名“伦珠”,心下也翻涌了一下——傅清的两个儿子名为明仁、明亮,那便是这个孩子也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取名、序齿才是。便是有一个雪域名字叫“伦珠”,纪念那片土地,那些人;却也可以只作为别名使用,另外正式取一个符合家族习惯的名字啊。 “便是那会子你曾自请仳离,可是那不过是非常之举。你事实上依旧是傅二爷的小福晋,伦珠也自然是傅二爷的子嗣!” 玉壶自己倒是淡淡一笑,“……主子别担心,九福晋待奴才极好。九福晋早说下,若我愿意,可以在九爷府里安安稳稳一辈子,伦珠也半点委屈都不会受。”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傅二爷的福晋和儿子,可是说过什么?” 玉壶笑笑,不想说,却拗不过婉兮。 原来栾大将玉壶母子从雪域护送回京后,九福晋便曾带玉壶母子回过傅清府邸那边去过一回。好歹,也该叫那孩子见见自己的家,给嫡母磕头问安。 可是傅清的福晋见了玉壶和伦珠,将玉壶那几个月在雪域的下落问明白了之后,便笑,“闻杏的话还是说的有些含混了。你现在看上去虽说是像个雪域女子,可是你在雪域,终究还是一看就是平地人吧。那个雪域男子收留了你,怎么就没被外人给发现了?” “他必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身份,才将你隐藏住。” 那一刻,玉壶心下一颤,便也明白了。 她淡淡地笑,“福晋说对了,他说我是他的女人。” 第1585章 234、没有这个孩子(7更) “我就是说嘛。” 二福晋端然而坐,摆了摆衣袖,“闻杏你是去年年初便与二爷仳离,之后你不管遇见谁,成了谁的女人,为谁生下孩子,都是你的自由。咱们家虽说名义上是你的本主儿,可这事儿上却也不必干涉你去。” 二福晋看了看伦珠。从这孩子进了府门来,她便连抱都没抱过这个孩子。 “你瞧这孩子长得这么黑,倒活脱脱是雪域人的种,我倒瞧不出半点二爷的样子来。若说他是你跟那雪域男人生下的孩子,我也自然是相信的。” 九福晋都听不下去了,起身道,“二嫂怎能这样说?” 此时傅恒为一等忠勇公,九福晋便是一等公夫人,这在傅家福晋中已是俨然超过了四福晋去,有主母气度。可是傅清殉国后,也被皇上追封一等伯爵,此时的二福晋便也为一等伯夫人,又是嫂子,气势上倒并不矮了多少去。 二福晋便瞟着九福晋笑了笑,“兰佩你是好意,我都明白。可是我的心情,你也该理解——终究闻杏在雪域,与那雪域汉子厮混太久,谁能证明这孩子不是那雪域男子的?” “你叫我拿什么来相信她?或是二爷还在世,尚且可以滴血认亲……可惜啊,二爷已经殉国了,这又要我怎么来认这孩子?” “况且这会子咱们家刚被皇上追封伯爵,若这个孩子我这么不明不白地就认了,将来要是再出个什么女人,再抱个什么雪域的孩子来认祖归宗……天啊,兰佩,你叫外人以为咱们二爷到雪域干嘛去了?怎么左一个雪域的孩子,右一个雪域的孩子啊!” 二福晋说得情真意切,哀婉万端,“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二爷身后的清誉!总归二爷不缺儿子,二爷已经有子承继,这些外头生出来的孩子,我没办法认,便也一个都不认!” 九福晋都忍不住迭声冷笑,“二嫂,举头三尺有神明。二爷没走远,二爷就在这家宅上头看着呢!” 二福晋还是不慌不忙地笑,“是么?那好啊,请二爷下来,当着我的面儿,证实这个黑不溜秋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好了……若二爷不肯下来,那就是二爷自己都不肯认!” 九福晋恼得还想说什么,却被玉壶给扯住,“九福晋!够了~” . 永寿宫里,婉兮也都快气得摔了茶盅。 玉壶自己倒是淡淡地笑,“二福晋的心情,我也理解。都是女子,谁愿意承认自己的夫君另外跟旁的女人的孩子呢?若是换了我,兴许我也会心下不平。” 婉兮点点头,“如今皇上对二爷家恩恤尤厚,她自己成了一等伯夫人,她的长子明仁以一等子爵来袭爵,次子明义也被赏戴花翎……这一门的煊赫都是她的,所有的家业也都由她做主;而伦珠是在雪域出生,若被曝出身份来,朝廷上下自然对伦珠的疼惜更甚,那岂不是抢了他们母子的风光和煊赫去!” 玉壶点点头,“所以,奴才不争。奴才跟二爷,图的也不是这个。故此奴才的儿子只有一个名字叫伦珠,这就够了。” 第1586章 235、和好如初(8更) 十阿哥三天那日,按例“洗三”。 婉兮特地亲手做了好几样饽饽,装了食盒送过去。名为给舒妃,以及给奶口嬷嬷下奶,可内里还是有两样儿是兰佩素常爱吃的:一样是松仁奶油皮,另一样是用黄米和小豆泥做馅儿,外头裹椴木叶子蒸出来的“椴木饽饽”。 这松仁奶油皮最适合在晚上临睡前,当小食垫补用,能叫胃里温软受用;这“椴木饽饽”则极像江米粽子,正适合这大五月的端午前后的节气。 兰佩亲自接了,回头看过,心下已是明白。寻了个空,兰佩将婉兮拉到偏殿去,已是红了眼圈儿,“……终于又能吃到令主子的手艺了。” 婉兮心下也是五味杂陈,轻声道,“这一点不值什么,怎么都不够谢你找回玉壶母子。不过来日方长,我这会子报答不起的,来日必定一点一点回报给你。” 兰佩忙道,“令主子这便见外了!闻杏嫂子也是我傅家的小福晋,伦珠也是我傅家的血脉……纵然这会子二嫂子心里还闹别扭,不肯认,那奴才也毕竟将他们母子放在自己府里,绝不会半点亏待的。还请令主子放心。” 婉兮抬眸看她。 这两样饽饽,便是为了兰佩在二福晋面前的那两回仗义执言,也值得了。 婉兮垂眸含笑点头,“我现在回想起来,南巡启程的时候,你给我送那蜜蜡来,就是想告诉我,你决意要为我寻回玉壶来。朝廷驻藏大臣都没办到的事儿,你却叫人办到了,我能想象到那其中的艰难,以及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婉兮心下也是汹涌。玉壶说了,九福晋是散尽嫁妆。 婉兮伸手握了握兰佩的手,“九福晋,旧日已矣,来日方长。” 兰佩心中这终于呼啦一亮,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令主子……你终是肯谅解奴才了,是不是?” 婉兮也是心下翻涌,“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犯错?我也犯过很多错,有过许多的难以挽回。所以我不看一个人的一时、一事,我要看她这一辈子呢。” . 十阿哥下生十二天,亦即小满月那天,皇太后和皇帝给舒妃颁下赏赐。 按着宫里的规矩,妃位产子,赏银三百两,表里七十匹。 单这三百两银子,就是妃位一年的年例了;皇太后又额外赏银五百两,此外还有大小金银锞子,合计又是五百两。 单皇太后的赏银,已是一千两,倒跟皇后一年的年例持平了。 看着那些赏赐一盘子一盘子地往里端,还都得到她眼前给她过目,那拉氏这颗心啊,便如熬开了一锅醋一般。 常例的赏赐倒还罢了,她就是不喜欢皇太后那一千两的赏银。 皇太后这又是什么意思?非要与皇后一年的份例持平,是不是说皇太后的心里,这会子已经将舒妃看得与她这个皇后一样重了? 可是不管怎么想,她这会子还是得强颜欢笑,一边查看那些赏赐,一边还得说着和乐的话。 最要命的是,她还得再拿出两个小金锞子来,咬牙添进那礼盘里去。 第1587章 236、怎换来这般悒郁(9更) 那赏赐经由成玦和如环等几人,一盘子一盘子也端进暖阁去给舒妃看。 这些银子虽已是折合妃位一年的年例,加上皇后一年的年例银子去,当真不少了,可是舒妃却也没多放在眼里。 “好歹咱们家这些年也没短过银子,这些银子也没什么稀奇。便是我在宫里这一年下来,用的也不止这么点儿银子。” 舒妃只盯着成玦,“就这些了?没别的?皇上难道还没下旨进封?” 成玦忙道,“主子别急,咱们十阿哥这不是刚小满月么?再说皇上南巡前招封的庆嫔、颖嫔等人,六月里才正式行册封礼……便说不定,皇上是想留到六月,正好再一并册封主子了!” 舒妃这心下才舒坦了些,“你说的也有理。” 她望向窗外,“皇上呢?皇上今天还是没来么?” 兰佩低声劝,“……我听九爷说,皇上这几天到静宜园去,临视健锐营演武……姐姐便别这样计较了。” 舒妃上下打量兰佩的衣着,“你穿得倒齐整。这是要做什么去?” 兰佩轻轻咬了咬唇,“姐姐既然问起,小妹便要请出宫了。姐姐已是小满月,按着规矩,小妹也该离开了。” 舒妃一怔,“你这样急着走?谁撵你了,是皇后么?” 兰佩忍住一声叹息,柔声道,“没人撵小妹,是小妹记着宫规,小满月过后,母家人便该离去了。” 舒妃眯起眼来,“你是记着宫规,还是惦记着你的九爷?” 兰佩面上微微一红,却也不闪避,“姐姐若这样说,倒也是说中了小妹的心——九爷随圣驾南巡一走这么小五个月,我心下自是想念。九爷这刚回京,小妹就进宫来伺候姐姐临盆,便又分开了……” “再说,除了九爷之外,小妹家里还那么一大家子人呢。还有孩儿,小妹自是放心不下的。” 舒妃不由得面色一变,“兰佩,你是想说,如今你那一家人都比我要紧了,是么?便是我临盆这样要紧的时候,你进宫来陪我,仿佛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兰佩也是微微皱眉,“姐姐何苦这样比较呢?姐姐是姐姐,血脉相连;可是小妹终究出嫁从夫,再说孩儿也是亲生,如何就能放得下呢?” “姐姐临盆,双亲皆不在了,小妹便理应进宫陪伴姐姐。这些日子来,小妹亲自伺候在姐姐炕边,脸盆前后几日更是衣不解带……姐姐还不满意么?” “只是这会子已是小满月了,不管是为了宫规,还是为了自己家里,小妹都该出宫去了。” . 兰佩的话说得句句在理,舒妃说不出话来,更压抑不住心底的愤懑和疼痛。 她霍地转回头,自己坐正。 “好,你走吧。你这就出宫去,我在宫里自己能好好的,我不需要你!” 兰佩也是难过,上前尝试想要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宫里你不是孤单一人,宫里还有成玦、还有如环,还有朱栏和凉月……她们都是咱们家带进来的家下女子,她们都是对姐姐忠心耿耿的人。” 舒妃一声冷笑,霍地转眸来盯住九福晋。 “可她们不过是奴才!” “好,好极了,皇上不来,你也要走了……你们都嫌弃我,好啊,便都躲得远远的好了!” 第1588章 237、托付(1更) 永寿宫里,玉壶也在与婉兮告别。 原本说十二天呢,听起来这个数字这么大,可是当真相处起来,十二天不过眨眼,倏忽就过去了。 这还得说,这些个晚上婉兮都舍不得睡觉,每个晚上还都要与玉壶促膝长谈半个晚上呢。 婉兮忍着难过,只含笑说,“虽说暂时不能回二爷府上,可是九爷家一样是傅家,孩子在九爷府里一样是认祖归宗。九爷自不必说,九福晋也与我殷殷发誓,一定会善待你们母子。你们在九爷府中的日子,一定不会难熬。” 婉兮攥住玉壶的手,盯住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的人,你不会计较傅二爷留下来的那点子名和利……可是你终究是母亲,你便是不为自己争,心下也难免要为自己的孩子不平。玉壶你听我说,便是最初的日子里,心下难免愤懑,可是你好歹暂时忍下来,先叫孩子长大些再说。” “如今孩子小,兴许还看不出眉眼轮廓来,待得他长大些,相貌上一旦有了傅二爷的遗传,那便不管那二福晋怎么说,我都会向皇上为你和孩子请命。” 玉壶点头,却又轻轻摇摇头,“主子,世家请将子嗣认祖归宗,历来都是要世家自己先上奏本,皇上才可依议批复。若二福晋和嫡子明仁不递折子,皇上也不好直接将一个无人证明的孩子规划回去……奴才给孩子取名伦珠的时候,心下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只要奴才知道这是傅二爷的孩子,奴才这一生没有与傅二爷白白相识一场,这便够了。什么爵位、什么赏赐,奴才的孩子都不稀罕。” 婉兮含住眼泪,攥紧了玉壶的手,“你若这样想,也好。总归你放心,便是暂时不能怎样,待得这孩子五岁进学,我也一定设法将他接入宫里来上学。或者是钦安殿官学,最好能跟皇子皇孙们一起进上书房……总归我会亲自看着他长大,绝不叫他身份低于他那些袭爵、获封的兄弟们去。” . 玉壶面上,依旧是那一片经历过大悲大难之后的豁达和平静。 她平静地笑,平静地点头。 也平静地,岔开话题,不想叫婉兮再为她难过。 她垂下头去,轻声道,“奴才闻说,篆香姑娘随着九爷一同去南巡,南巡路上还受了主子不少的照拂?” 婉兮微微一顿,抬眸望住玉壶,“你也瞧出来了,是不是?” 玉壶便笑了,“实则不应该瞧出来的,毕竟月份太小。可是奴才毕竟刚生养完,最知道那种为了保护肚子小心翼翼的神态。篆香姑娘就是如此,明明肚子还是平的,可是无论走路还是做事,一旦有可能碰到桌角墙沿儿的,便都早早伸手扶住肚子躲闪开……” 玉壶静静望住婉兮的眼睛,“故此反倒落了行迹去。” 婉兮点头,“你是生养过的,你便能瞧出来;那九福晋和侧福晋同样是生养过的,怕是同样也都能看得出来。” “正是这个话。”玉壶淡淡垂首。 婉兮便抓住玉壶的手,“……我本就担心她,幸亏这回九爷府里有了你。你好歹帮我看着她些。” 第1589章 238、耍嘴皮子(2更) 玉壶垂首轻笑,“这也都是缘分。奴才在这会子回京,偏巧这会子篆香姑娘有了喜,这便是注定要奴才来照看篆香姑娘的。主子安心就是,奴才已经搬进书房,与篆香姑娘一处住。” 婉兮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太好了。” 玉壶偏偏头,“方才主子说‘钦安殿官学’?官学竟搬入御花园来了么?” 婉兮笑笑,“官学原本在咸安宫,皇上今年为了给皇太后祝寿,便要用咸安宫这块地方,修建‘寿安宫’。官学暂时安排在御花园钦安殿里,随后还要迁到武英殿、尚衣监那边去。” 玉壶含笑垂首,“内务府又有的忙。这些兴建、营造的差事,银子必定花得如流水一般。”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玉壶轻叹口气,“倒可惜这会子九爷不管内务府了。”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玉蕤正端了茶盘从院子里走过。 . 畅春园里,皇帝亲自伺候皇太后进膳。 虽说是皇帝,可是按着满人的老礼儿,皇帝也不能坐下来跟皇太后一起用膳。他是站在炕边儿,亲自拿着筷子和碟子,替皇太后拣菜。 宫里日常的膳桌,都是炕桌,用膳的时候侍膳太监抬着小炕桌进殿,几张炕桌拼在一起,就是一份完整的御膳。 皇太后盘腿端坐在炕上,看着皇帝亲自侍膳,便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媳妇儿们做的,你又何必亲自来站这个规矩?” 皇帝憨态一笑,“额涅难不成是说,儿子伺候的,不如她们好?” 皇太后哼了一声,“说实话,是没她们伺候得好。你是皇帝,登基之后哪儿干过伺候人的事儿?自然比不得她们娴熟。” 皇帝端起粥碗来,上前用小勺喂给皇太后,“额涅尝尝这个。松仁小豆儿,熬煮得烂烂儿的,最是好克化。” 皇太后连喝了几口,不由得挑眉望住他,“还别说,这伺候人喝粥的动作,倒是甚为娴熟。” 皇帝垂首唇角轻抿。 皇太后这便叫撤下去,漱了口,洗了手,斜躺下来盯着皇帝问,“舒妃的皇子也生了,你倒是什么时候才肯给她进封?按理以她的身份,刚传遇喜的时候儿,便该进封来安胎了。可是直到这会子,你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怎么,难道这不是大喜事么?” 皇帝垂首笑笑,“舒妃产下皇子,自然是大喜事,可是今年最大的喜事,并不是这件。” 皇太后知道是说她的六十大寿呢。 皇帝凑到炕边坐下,亲自给皇太后捶腿,“故此何必急着在这时候?干脆等到十一月,在额涅万寿大典上一起办,岂不更是热闹。”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你别又是哄我就行!” 皇帝含笑点头,“儿子怎么敢哄额涅呢?再说儿子如何能哄得过额涅去。” 皇太后被伺候得舒服,不由得半合眼帘,“哼,你现在不就是正在耍嘴皮子么?” 四十岁的皇帝,这会子一脸的小孩子淘气,“……儿子当真是要耍嘴皮子呢。儿子给额涅说说,正在修寿安宫,就是专为了额涅万寿用的地方。儿子已经批了一万银子,叫他们好生营建,再给额涅搭一座戏台去。叫额涅在宫里就能看戏,不用去丰泽园了。” 第1590章 239、什么都可以给(3更) “还有一事,儿子要请额涅允准。” 皇帝竟一振衣袍,在皇太后炕边跪下。 皇太后忙坐起,“哎,这又是怎么了?快起来,有话站着说就是。” 皇帝仰脸憨笑,“额涅不允准,那儿子就不起来。” “皇帝,堂堂天子,你又耍赖!” 皇太后摇头叹息,“……你别告诉我,你是不想给舒妃进封!皇帝,妃位生下皇子,又是她这样的门第,没有不进封的道理!你若为难贵妃位分已足额,你便因她的皇子,直接进封皇贵妃也无不可!“ “若你难开这先例,那我替你开!总归你后宫的进封,都要‘仰承皇太后慈训’,我这便下旨就是!” 皇帝便笑了,“这样芝麻大点儿的事儿,儿子哪里舍得在额涅万寿之年,叫额涅烦了心去呢?再说这先例,儿子早开过——额涅怎忘了,当年追封哲悯,便是从妃位越过贵妃位,直接追封为皇贵妃。” “只是这先例是死后追封,儿子想着若这么就给舒妃援引先例,对舒妃而言,多不吉利呢~” 这话说得叫皇太后也是一皱眉。 今年她六十了,也最是不喜欢听见什么生啊死的。 她便点点头,“也罢。总归也不差这样几个月,待到十一月普天同庆,我看你还怎么说!” 皇帝一叩首。 “儿子想要向额涅请准的事是——今年正逢额涅六十万寿,儿子率王公大臣、内廷主位,请额涅允准,从此起,额涅自称为‘朕’。” “若得额涅允准,儿子这便回去拟旨。儿子事先请额涅的允准,以不违背额涅心愿。” . 皇太后怔住,“你叫我自称为‘朕’?” 皇帝含笑道,“额涅六十万寿,国之大喜。儿子想便是寻常的加尊号,已经不足以表达儿子和朝臣、万民的崇敬心意。” 皇太后激动得也是面上一片红,“可是……‘朕’是天子自称。” 皇帝含笑摇头,“从前孝庄文皇后在时,已自称‘朕’。额涅同样身为圣母皇太后,诞育儿子,如今天下承平,额涅同样有资格自称为‘朕’。” 皇太后禁不住的欢喜。古来女子,能自称“朕”的又有几人? 皇太后深深凝注儿子。从儿子登基以来,明里暗里用了不少法子来规束后宫,以免后宫干政;便是她这个当额涅的,他也辗转割断她与外界联系。 她身边曾有几个给她说外头消息的太监,被皇帝严惩;她的兄弟全都不被儿子准许进宫请安……到后来,她在后宫里不得不依靠那拉氏这样心直口快的,才能知道些前朝的动静。 她明白儿子身为天子,从小熟读《资治通鉴》,最恨外戚专权、女主乱政;可是终究是母子,她明白儿子在限制她,她心下也并非不难受。 可是这一刻,她的儿子竟然肯将唯有天子独用的“朕”来送给她。 虽然只是一个空空的称号罢了,可是她这颗心在这一刻,还是满足地平定了下来。 儿子是天子,儿子却也还是她的儿子。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母子连心,谁都代替不了。 皇太后笑罢,却终究轻轻摇头,“不……你的心意,额涅都收了。只是这个‘朕’,皇帝,额涅还是留给你一个人。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第1591章 240、皇上的心眼儿(4更) 皇帝这连“朕”都可以送给皇太后的举动,叫门外伺候的孙玉清都吓了一大跳。 他忍不住跟李玉嘀咕,“……虽说是亲娘,可是皇上怎么连这个都能给?这莫不是又要有第二个武则天了么?” 李玉啐了一口,“就你小子这点儿见识了!没瞧皇太后根本就没要么?” 孙玉清还是直皱眉,“皇上什么都肯给皇太后,连‘朕’都肯给,就是为了叫皇太后六十大寿之年欢欢喜喜的,那皇上何苦就是不顺着皇太后,给舒主子进封呢?” 在孙玉清看来,舒妃生子进封,这本来就是后宫里名正言顺的事儿啊,皇上给舒妃进封,总比将“朕”都给了皇太后要容易太多了。皇上何苦甘愿送上“朕”,却就是不肯给舒妃进封呢? 李玉瞟了孙玉清一眼,轻轻叹口气,“你个小兔崽子啊,还是年岁小,在宫里这么多年了,这脑袋里还是不转个儿!” 孙玉清连忙上前给李玉揉肩,“师父教教徒弟,徒弟自己都快把脑壳儿都想穿了,也没想明白。” 李玉肩膀上舒坦,心里受用,这便哼了声儿,“你自己想啊,如今妃位往上,还剩下几个空位儿了?” 孙玉清一眨巴眼睛,“一个啊!如今一皇后、而贵妃,都是满额的,就剩下中间儿的那个皇贵妃的位分——咱们大清也就顺治爷那会子,因为后宫的制度还不完备,故此封过活的皇贵妃之外——其后再封的活得皇贵妃,都是中宫之位虚悬,要再晋位皇后的。” “也就是只要皇后在,是不册封活的皇贵妃,以免天下非议中宫失德。” 孙玉清转转脑袋。 “徒弟也想到可能是这个缘故,皇上是为了皇后主子,这才不愿意将舒妃主子直接晋位为皇贵妃。可是方才皇太后都说了,若是皇上不愿开这个先例,皇太后可以直接下懿旨……若是皇太后下懿旨,皇后也应该说不出什么才是。” 李玉盯着孙玉清,半晌,哼了声,“你个小兔崽子,在养心殿伺候了这几年,原来也只有这点眼色。” 孙玉清一怔,忙上前央求,“徒弟说错了?师父,求您老赶紧告诉我吧。” . 李玉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慢慢悠悠道,“……这回若是进封了舒主子,那我问你,妃位以上还有没有空位儿了啊?” 孙玉清摇头,“自然没有了。” 李玉垂下头去,“嗯,这就是关键。” 孙玉清拧着脖子看了李玉半晌,忽地一拍大腿。 “师父跟徒弟强调了两回‘妃位以上’,师父莫不是说,将来若还有妃位的主子进封,便已经没有空位儿了?!” 李玉这才一笑,“还行,没油盐不进。” 一处通了,便瞬间豁然开朗。 孙玉清便低低而笑,“妃位之上,如今还有两位主子:令主子和愉主子……皇上便是给这两位主子留着位儿,不肯叫舒主子给占了呢!” 李玉眯眼瞟了孙玉清,无声笑了笑,便没说话。 孙玉清自己越发觉得开心,便忍不住地道,“愉妃主子虽不大得宠,可是皇上很是喜欢五阿哥;令主子虽还无子,可是毕竟还有将来呢。徒弟确认了,皇上就是为了令主子和愉主子两位着想!” 第1592章 241、因为他在乎(5更) 看着孙玉清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李玉心下还是稍稍叹了口气。 孙玉清这孩子也算聪明,在他提点之下已经注意到了“妃位之上”这几个字儿;可是终究——比毛团儿还是差了点儿,才会将令主子和愉主子给拎到一处说事儿。 愉妃在皇上心里,什么时候超得过舒妃去了?人家舒妃从封妃那天起,就事实上已经排在愉妃之前了。 妃位之上,排在舒妃之前的,唯有令主子一人罢了。 李玉转了个身儿去,朝外看了看。 寿康宫内的小树,如今都遮天蔽日了。从前以为,到了这会子他将差事往毛团儿手上一交,他自可自请离开宫里,出去过两天快活日子。 可是总归没想到毛团儿后来离开了养心殿,如今孙玉清这孩子虽然也是机灵,可总是——不放心久这么把差事交出去呢。 他不得不再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将自己请辞的日子,再往后推两年吧。 兴许,再过两年,孙玉清这孩子兴许也能不那么耍小聪明,不这么心浮气躁了呢? . 皇帝终于将皇太后哄开心了,这才辞出寿康宫。 李玉悄然瞟着,皇上出了寿康宫,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他明白,皇上也是难为了。凭舒妃与皇太后的关系,又在今年这个当口,皇太后坚持要给舒妃进封,皇上不给进封,其实当真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可是皇上还是给扛住了。 只是能扛住这一回,那下回呢?能扛住这五月间,到了十一月皇太后万寿的正日子呢? 若皇太后非要当众下旨,便是皇上,还能怎么拦着? 李玉这心里都替皇上,替令主子捏了一把汗。 他心下虽然知道令主子是个什么性子,令主子从来就没在意过位分,从前甘当四年的官女子都不在乎……可是皇上在乎。 令主子跟这宫里现有的所有主位出身都不一样,她是汉姓包衣,又是内管领下女子。他的父兄在前朝都没有高官厚职,她的母家几乎帮衬不上她任何。 故此,她若想在后宫生存下去,便需要位分。 唯有位分的稳稳进封,她在宫内才有足够的份例可以生活,在后宫中才有自己的地位,也才能叫这后宫上下都明白,皇上对她稳稳的、多年不改的宠爱——这虽然能招来嫉妒,却也唯有如此,才能叫她的根基扎得更稳,叫旁人轻易不敢欺负、算计了她去。 所以皇上将她直接指进皇后宫里,所以皇上给她的初封便是等同于八旗正身秀女的贵人,所以皇上在初封她为贵人之后仅一个月就进封她为嫔,居于舒嫔之上。 所以皇上,才会破天荒,将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封嫔仅仅三年之后,无子还是封妃,又位居妃位之首! 皇上对令主子的宠爱,从来不是挂在嘴上、或者写于书面的一个“宠”字。他只用亲身行动,只用这一连串的破天荒,铺就令主子在这后宫里,独一无二的历程。 而无子封妃,还不是皇上给令主子这条路的尽头。 皇上还在为她留着贵妃,甚至皇贵妃之位。 十一年的宠爱不倦,原来不是全部,只是开始。 第1593章 242、金子银子(6更) 自从舒妃生下皇十子,那拉氏也在提心吊胆等着舒妃进封的消息。 可是等过了临盆,等过了洗三,都等到了小满月,皇上和皇太后的赏赐都正式赐下了,却还是没有进封的动静。 她心下虽说还没妥帖,总觉着这事儿迟早会来;可是这会子,她却不能将心思只放在这一宗事儿上。 舒妃生完了孩子,后头还有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呢!她在舒妃生子这一件事儿上,前前后后就赏出去五六十两银子去;在十一月到来之前,她得先找到银子才是正经! 内务府大臣因修缮寿安宫之事向皇上请银子的事儿,她都听说了。光是搭个戏台,便要请一万的银子。为了皇太后的六十大寿,内务府的银子势必花得如流水一般,那拉氏这个着急,恨不得能伸过一只手去,全都攥在自己手里头! ——皇上摆明了要给皇太后大庆,搭一个戏台子都肯出一万银子,那她这个当皇后的呢,难道万寿大典的时候儿,就给皇太后封个二百、三百的银子去? 到时候她还不得被这内外的命妇都给笑话死去! 便是在跟舒妃比较起来,舒妃自然不缺银子;若她的节礼被舒妃给比下去,那皇太后还不得更不待见她了? 那拉氏急得满屋子直转,问塔娜,“你说啊,这会子的内务府大臣里,哪个最可能用得上?” . 塔娜也被逼问得一额头的汗。 “回主子,这会子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有五人:来保、三和、海望、高斌、倭赫……” 那拉氏皱眉,“虽说终于内里没有我看不惯的傅恒、德保,可是这剩下的几个,无论是高斌,还是来保、海望、三和,都是老谋深算的……以他们的年纪和家世,便是我,都不容易拿捏。” 那拉氏眯起眼来,“不过这个倭赫,倒有些意思。” 倭赫是去年十一月,德保因皇太后寿宴上那用错的“白里黄釉”而被她算计了解任之后,被皇上增补上来,暂时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位置上“额外行走”的。 “这个倭赫刚上任几个月,根基浅,资历也浅,倒可以试着看看……”那拉氏缓缓勾起唇角,“去找个人跟他聊聊,叫他知道他能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位置上‘行走’,是托了谁的福!叫他明白,他这个位子若想坐稳当,得来走谁的门路。” 塔娜便也笑了,“主子好法子!” 那拉氏自己也高兴,垂首拨了拨指头上的金戒指儿,“去查查这个倭赫,回来报我知道。” 这是她月信最后一天了,她等明天摘了这金戒指儿去,便叫将自己的绿头牌搁进敬事房的托盘里去,每天按天儿端到皇上眼前儿去。 她不仅要银子,她还要皇嗣! 她此时的心情倒跟孝贤一样,想要在这皇后的位置上坐得稳当,究其根本还是早早生下嫡子来,抓稳了那储君的位子才最稳当。 其余什么皇太后的喜爱啊,都不过头顶浮云,长久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来,就散了。 她这些年跟舒妃争得,已是够够儿的了。她如今既然如愿正位中宫,她便懒得再去争了。 第1594章 243、选个好人儿(7更) 塔娜约莫出去了一个时辰,回来向那拉氏禀报,“倭赫的家世、经历,奴才已是大体问明白了。” 那拉氏听罢塔娜的禀报,便也是欢喜的一拍掌,“真是老天帮我,这个倭赫正是我需要的!” 如此想来,去年趁着皇太后寿宴将德保算计了,空出这个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位子,当真是对了。冥冥之中,便仿佛那会子就是在为今天搭桥一样。 “原本是个小门小户,却偏还是投诚给太祖皇帝早的,家族因此还得了个三等阿思哈尼哈畨的爵位(汉名‘男爵’)……这样的人啊,注定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有无限的心思想往上爬,却缺少助力,正需要我这个正宫国母帮衬他一把。” 塔娜将主子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儿,便也明白了,不由得笑,“主子圣明。奴才只是打听一回,倒还没明白这些,这会子终于融会贯通了。” “主子说这倭赫是出自小门小户,便是由他的哈拉(满姓)得出来的。他的哈拉竟是——宁古塔!他们家是以居住地为姓,便是世居宁古塔。宁古塔那么个偏远的地方儿,直到现在还是发配犯人的地儿,能出什么世家大户呢?” “只不过他们家投奔太祖皇帝早,历代皇上都珍惜这‘草创之功’,故此给封爵位也容易。不过便是家里有世职,却也还是个‘三等男’,也够低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点点头,“你没瞧么,这个倭赫这些年最有建树的,不过也只是在淮安关税务上的差事。他职分上主要是征收过往的船税,有做得好的时候儿,这才入了皇上的眼;不过也有多次因征税之事不妥,反叫皇上叱责,甚至叫其他官员暗中盯着他的……” “他官职小,这些年还做得战战兢兢,故此他必定死死抓着眼前的这个位子、这个机会,绝不肯轻易就掉回去了。” 那拉氏满意地点头,“可以放心了,这个人能用。你便去将去年德保的事儿,委婉告诉他听。若他是个聪明,应当知道该怎么办。” . 永寿宫,婉兮这些日子已经着手暗查钟粹宫女子自缢的事儿。 只是她不能操之过急,终究那是人家纯贵妃自己宫里的事儿,她位分还在纯贵妃之下,就算得了皇上的旨意,也不能那么明火执仗。 况且这会子纯贵妃明显与那拉氏走得比较近,纯贵妃又是亲自参与过德州船上惊吓孝贤皇后的那档子事儿,倘若操之过急,说不准纯贵妃会不会将一切都向那拉氏兜了底细去。 更何况,宫里的事儿从来不是孤立的,这女子既然不顾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选了这样极端的命运去,便一定是有前因后果的。她暂时撂着钟粹宫不查,反倒从内务府方向动手,从那个女子引见进宫的脉络,从头开始捋。 既是又要从内务府办事,婉兮便忍不住与玉蕤道,“……若是你阿玛还在内务府,那便方便多了。” 玉蕤倒是一愣,“主子不知道么?奴才阿玛已经回了内务府了呀。” 第1595章 244、暗中角斗(8更) 婉兮愣住,“你阿玛回内务府了?你阿玛不是在山东学政任上呢么?” 玉蕤便笑了,“主子是这些天忙碌得,都忘了日子了。皇上这不是南巡回来刚殿试完,钦点了一甲三名——这一科已经考完了!” “学政之职,便是皇上放到山东去主持院试的。这不殿试完了,皇上便已经将奴才阿玛召回京来了。” “奴才一家又是内务府旗下,奴才阿玛自然要先回内务府任职,补内务府的缺啊。” 婉兮便也笑了,一拍额头,“可不,我真是过糊涂了!” 别看玉蕤说得轻巧,可是婉兮却也听得出,皇上对此事内里的暗中调度——学政虽说是主持院试去的,这一科虽然完了,可是学政一般都是三年一任。可是德保却没在山东呆三年,而是这一科完了就被皇上召回京来。 这便正应了德保被免职那会子,皇上在谕旨里所用的“暂行解任”四个字去。 彼时婉兮便觉着这四个字里,皇上暗藏玄机,如今果然应验,她忍不住垂眸而笑——是解任了,是被算计了,不过只是去山东主持完了院试,兜个圈子,这样快就回来了。 “那你阿玛在内务府,这会子补了什么缺去?可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玉蕤悄然垂首,“皇上这样快将奴才阿玛召回京来,已是天恩,如何还能立即复职为总管大臣呢。奴才阿玛这会子先补的还是郎中的缺。” 婉兮点点头,“去年补了你阿玛缺的倭赫,原本也是郎中。” 总管内务府大臣,部分是在满洲王公大臣中特简,有的是从内务府内部的郎中递补。如今德保和倭赫两人,又处在了彼此替补的位置上。 谁上谁下,兴许只在一件差事谁能办得更好上。 婉兮便轻拍拍玉蕤的手,“内务府的差事是皇上心腹,可是你阿玛终究有功名在身,前朝还有兼职。” 玉蕤这才笑了,“可不,奴才阿玛因是翰林,故此还是‘日讲起居注官’。” 婉兮从前倒没留意这个,这会子听来不由得扬眸,“日讲起居注官——莫不是,皇上的起居注,都是你阿玛他们录的?” 玉蕤点头,“正是。主子这是……?” 婉兮倒是想起从前与皇上耳鬓厮磨间的那段旧事,这会子不由得又是双颊一红。 好嘛,她若真想把什么给记入皇上起居注去,当真并非没机会……咳咳,皇上省得么? . 塔娜指派了承乾宫里一个首领太监赵国宝,到内务府见了倭赫,委婉将去年德保解任的事儿说了。 消息便又由赵国宝给带了回来。 赵国宝回道:“……倭赫说,皇上派给的那一万银子,不止是寿安宫搭戏台之用。除了大戏台一座,成就各样云梯、踏垛、云幔、扎做五彩之外;这项银子还得置办西华门至永寿门,并寿康宫、慈宁宫等处宫殿、门座悬挂硬彩子等项……” “倭赫还说,这一项的用项花费少不了,预先难以估计准确数字。故此这是向广储司暂领银一万两。若用完了不够,回头还得支领。” 第1596章 245、凭什么总叫我心酸(9更) 那拉氏登时欢喜得一拍掌,“那岂不正好!” “既然这项银子是没有定数儿的,又是必定要排场的,终究报多少是多少,这手中的笔,高一高低一低,至少就一两千银子出来了!” 那赵国宝也笑,“主子说得正是。” 宫里的太监,因都出身市井平民,性子更油滑些,倒比官女子们更了解些官员们的那些揩油水的门道。这赵国宝虽不知道那拉氏要干什么,但是走这一趟,转述了这一起子话,心下便也门儿清了。 这会子他便涎着脸笑,瞟着那拉氏道,“奴才听说,就倭赫曾经管着的那淮安关的税务,一年的税收至少都是几十万的银子。那是个肥缺,故此淮安关上下,贿赂成风……倭赫既然是从那税务上过来的,他便最是会做这账面上的文章。” “他既然是从淮安关擢升上来,这些年没出过事儿的,便足以证明他在做账这事儿上,是个老手、高手。他做出来的账面,定然不会有事。主子尽可放心……” 那拉氏便笑了,心下禁不住又给自己鼓了鼓掌。 心说:她去年那事儿怎么做得就那么英明?真是冥冥之中有上天相助,既是叫她今年办这事儿,万事随心的。 那拉氏暗自高兴了一会子,忽然抬眸盯了赵国宝一眼。 “……你方才说什么,那些‘硬彩子’要从西华门,一直搭到永寿门?” . 赵国宝倒被问得一愣,一时没猜透她主子的意思。 他还不敢不答,便跪着缓缓回道,“……那许是因为,西华门是内廷主位们出入西苑的必经之门。皇太后主子的万寿,倒时候王公命妇、内廷主位们难免都去西苑散散什么的,这便都要沿途搭‘硬彩子’吧?” 硬彩子是一种彩楼、彩棚类的装饰,于门首搭架,扎出重檐样式,下头以红漆木柱支撑,极为热闹、好看。 那拉氏却一眯眼,“我不是问你西华门是做什么用的!我是问你,为何要一直搭到永寿门!” 永寿门,便是永寿宫的正门。 永寿宫,那自然是令妃的寝宫。 那拉氏扯着掌中十八子的穗子冷笑,“若要排场,为何不从西华门一直搭到慈宁宫去,为何只到永寿门?” “若说为了俭省,那从西华门达到养心殿也就够了,凭什么非要向后延伸到永寿门去?!” 赵国宝这才听出滋味儿来的,吓得已是不敢言声儿。 主子与令妃的心结由来已久,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谁敢不知道呢? 那拉氏见赵国宝不敢言声儿,就知道赵国宝当时听倭赫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儿就没留意这个细节,故此连问都没问! 他们是她宫里的奴才,理应知道她心里的计较,可是他们竟然当时都没留神细问,那就证明这帮奴才究竟忠心不忠心! 塔娜不得不上前打圆场,柔声劝解道,“总归银子的事儿才最要紧,便是什么‘硬彩子’的,吃不得花不得的,倒没什么要紧的。” 那拉氏轻轻闭上眼睛。 “……按着咱们满人的老礼儿,婚嫁迎娶的时候儿,男家搭‘硬彩子’,女家搭‘软彩子’。这会子皇上要一路将硬彩子搭到她的永寿门去——呵,呵呵,当真只是为了给皇太后祝寿之用么?” 第1597章 246、稍微痛快了些(1更) 上天也不是总偏心,堂堂正宫国母的心酸,或许也是上动天听。闰五月底,内务府终于送来第一笔“孝敬”。虽然不过一千的银子,跟那拉氏的预估还差得远,不过她也明白,这也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倘若不稳妥,这个数目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那拉氏满意地瞟着那两封银子,轻笑了笑,“虽不够十一月皇太后万寿用的,不过这个日子送来,倒是够六月里册封礼赏人的了。” 皇帝南巡前,赶在正月初二诏封了语琴、颖嫔和林贵人。六月初八,将是这三位的册封礼。 塔娜道,“便是册封礼,也用不了这么些银子才是。” 那拉氏便是册封礼赏银,也一向没有超过十两的。也即是说她赏赐给贵妃的不过才十两,这几个不过是嫔位和贵人,那嫔位三两五两的就够了,贵人又是她自己宫里的,给个二两三两也就糊弄过去了。 那拉氏却轻笑一声,“不。从前是手头没有趁手的银子,这回恰好有这么一笔银子送进来,那就正当合用。” 塔娜便愣住,“主子是……?” 那拉氏轻勾唇角。 . 六月初八,颖嫔、庆嫔册封礼。林贵人也是一拨儿,故此也得一并跟着行礼谢恩。 册封完毕,三人到皇太后宫、皇帝面前行礼之后,又到那拉氏的承乾宫来行礼。 林贵人自己就是承乾宫里的人,又因为贵人位分没资格到太后宫去行礼,这便瞧着语琴和颖嫔两人冠服熠熠而来,心下欢喜之余,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贵人,便是册封礼都没有正式的,更没有礼部制备的冠服,故此这册封礼的煊赫,她只是陪着沐浴些余光罢了。 语琴与颖嫔一同来到承乾宫门外落轿,两人也不由得对视一眼。 若按着进宫的年头,自然应该是语琴在前;可是这次册封礼,所有正式的文书上,都是颖嫔在前。再加上那拉氏曾经闹过那么一回单独指延禧宫给颖嫔的故事,这会子语琴心下便有些膈应,这便整个册封礼的过程,无论是在太后宫,还是在皇帝面前,都没主动与颖嫔说话。 见语琴没跟她说话,颖嫔便也高高抬了抬下颌,同样没与语琴说话。径自抬步,率先走进承乾门去了。 . 两位嫔走进承乾宫,林贵人身为贵人,早已在门内执礼相迎。 颖嫔淡淡点了点头,便朝承乾宫正殿走去,语琴却特地在林贵人面前停步。 她也早知婉兮私下里已经与林贵人有所来往,这会子便也算同气连枝。 语琴亲手扶起林贵人,含笑道,“妹妹也大喜了。” 林贵人仰头看语琴,这一身的耀眼吉服,不由得满眼羡慕,“庆嫔姐姐可真好看。” 语琴自己也从多年的常在、贵人走过来的,她明白那一次次册封礼,看着嫔位以上才有资格所享受的嘉礼、冠服,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含笑,压低声音道,“妹妹别急。妹妹已是贵人,下一步便是嫔位。妹妹的好日子,也必将来的。” 林贵人深吸一口气,回想起婉兮给她的承诺。 她便也悄然攥紧了语琴的手,认真点头。 第1598章 247、相差二十倍(2更) 两位嫔一同行册封礼,按理应该两人一同向皇后行礼。可是语琴在外不过耽搁这么一会子,进正殿的时候,颖嫔却已经单独给那拉氏行完礼了。这会子颖嫔已经被赐座,手边的茶几儿上,放着盖着大红绸的赏赐。 语琴倒也不在意,自己单独行礼罢了。六肃三跪三拜,大礼周全。 那拉氏勾着唇角瞄着语琴,“进宫十一年,庆嫔终于以汉女之身进封嫔位,陆氏,你也辛苦了。” 语琴听出刺耳,却只能忍下,向那拉氏又福了福身,“妾身岂敢。” 那拉氏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这便端过给语琴的赏赐来。虽说隔着红绸,也看不清具体是多少。 语琴行礼谢恩,目光也忍不住绕着那托盘流转而过。是有红绸盖着,可是那红绸总挡不住隆起的轮廓。单就这轮廓来看,她得的与颖嫔的,体量便相差不少。 语琴的神色,都落进那拉氏眼底,那拉氏便觉得这心下腾地便愉悦起来了。 凭这庆嫔与令妃的关系,她这样打了庆嫔的脸,令妃脸上便也一样儿跟着疼! 也不枉,她给一百两,足足是庆嫔那五两的二十倍去。 “不能不说皇上给你们进封的日子选得巧,就是在南巡启程之前。颖嫔倒还罢了,终究是咱们蒙古八旗的格格,庆嫔却不同。庆嫔是江南大儒之家的闺秀,这一趟跟随皇上南巡,便如同回家省亲了一般。” “我听说皇上在江南见的几个大儒世家里,就有你们‘江南二陆’的。” “别说咱们皇家,便是普通百姓家,小妾回门子还都得赏给几吊钱,找几件半旧的衣裳呢;庆嫔这回回娘家之前得了进封,正经也算衣锦还乡了。想来也能叫你江南陆氏的族人,见而欣慰了。” 那拉氏含笑,抬手抿了抿鬓角,“由此可见,颖嫔的进封,跟南巡没关系,单纯就是皇上喜欢颖嫔,想要给颖嫔进封;可是庆嫔你,就不能不感谢这一回南巡的契机了。” “你那一路上穿汉人命妇的凤冠霞帔,站在船上,招展着给两岸的汉人看……庆嫔,也当真是辛苦你了。就是一面旗子天天树在那儿都累得慌,更何况你是个大活人,还是个娇滴滴的汉女呢。” 那拉氏一想起语琴那一路上衣饰鲜明、凤冠霞帔的模样,直到这会子心下还膈应! . 语琴在那拉氏面前强自忍下来,离开承乾宫,到永寿宫见了婉兮,这便落下泪来。 “她是皇后,她用满语,说得那样快。我听得懂,可是我跟不上她的速度,我一着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婉兮,我真恨毒了她。” 婉兮也不意外,“姐姐是代我受过。就是因为姐姐与我交好,她便将对我的怨气都撒在姐姐身上。” 语琴摇头,“不光如此,她还是骨子里就看不起我这样的汉女……纯贵妃、怡嫔好歹都入了旗,可是皇上却迟迟不肯给我入旗,这才叫她能天天这样‘汉女’、‘汉女’地踩着我叫。” 第1599章 248、必有后福(3更) 婉兮心下也是难过,可她还是仰起够来,明丽而笑。 “旗下女子有什么稀罕?姐姐,这宫里不几乎都是旗下女子么?虽旗份不同,可是归拢起来,身份不外乎都是‘旗下女子’;反倒是直到如今还是正经‘汉女’的,不过姐姐一人而已。” “身在后宫,姐姐应该珍惜这样的‘独一无二’。” 婉兮歪头想了想,轻轻拍语琴的手,“让我想想,纯贵妃应该是封妃之后才入旗,入的是正白旗的满洲旗份;怡嫔则是嫔位入旗,入的却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佐领……也就是说若有给母家入旗之事,也应该是在嫔位以上才有资格。” “若姐姐心急这入旗之事,那这会子姐姐已经晋位为嫔,那姐姐家这一二年内当也可办理入旗之事了。” “不过姐姐,”婉兮抬眼望住语琴,“姐姐这会子就算入旗,按着位分,怕也是只能入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佐领。包衣佐领虽然比小妹的内管领身份要高,一应待遇等同正身旗人,但是终究名号上终究背了‘包衣’二字。” “小妹听说,江南汉人最厌烦这二字。故此前朝多少汉大臣,便如陈阁老等已经官居一品,却也并不愿入旗,就是不想与这二字靠近。姐姐家里又是江南著名的大儒之家,家人怕是更有骨气,更不愿沾染这二字。故此我倒劝姐姐不必急于一时,等将来若再有进封,直接入了正身旗份才是。” 语琴凝视婉兮,深深吸气,“有时候我也当真是心急,当真想不再被他们镇天‘汉女汉女’的叫。每当那样的时候,我就想到你——婉兮,你如今已是妃位之首,可是你家里还在内管领下,你却不急。” “瞧着皇上这些年对你的心,我便也隐约能察觉,皇上这样不急着替你抬旗,必定还有旁的安排。否则凭你此时妃位之首,至少可以追平当年纯贵妃在妃位之上入正身旗份的资格去……皇上心里,一定还有旁的想法。” 婉兮歪歪头,“姐姐能想到这个,那我就放心了!——姐姐难道没想想,皇上既然进封姐姐为嫔,为何还不张罗给姐姐母家入旗之事?皇上除了可能体恤姐姐家族的骨气之外,怕是心下也对姐姐有格外的安排呢!” “总归啊,我还是劝姐姐:忍得眼前一时之气,相信皇上必定不会叫咱们委屈。” 语琴的心这才平稳下来些。 她将泪水都咽回,望住婉兮,坚定地点了点头。 平静了一会子,语琴将自己的赏赐打开给婉兮看。婉兮看罢便笑了,“又是五两~” 语琴凝注婉兮,“……颖嫔所得的赏赐,至少是我十倍之数。” 婉兮轻轻抱住语琴,“姐姐,别计较这几两银子。” 语琴却摇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也从没对她有过半点指望……我是好奇,她怎么出手这样大方了?” 婉兮心下便也是一动。 “姐姐所得的是五两,若颖嫔按着十倍来算,也是五十两……姐姐说得对,皇后除了对皇上和皇太后之外,对咱们从未这样大方过。” 第1600章 249、还得花钱(4更) “既然皇后娘娘这回肯给颖嫔出手这样大方,”婉兮抬眸望住语琴,“那便是她还是想尽力拉拢颖嫔。这跟她当初将延禧宫指给颖嫔,是一样的道理。她抬一个,踩一个,想为她自己多充一个羽翼,却要在我脸上打一巴掌。” 语琴垂下头去,“自然是有这个道理。颖嫔出自蒙古八旗,她阿玛有爵位,还是副都统,家里自然殷实。故此若是皇后娘娘赏赐得少了,颖嫔必定看都看不上;那皇后娘娘为了拉拢颖嫔,便必定得出些血才是。” “不过我倒觉着,今年仿佛不是皇后娘娘应该打肿脸充胖子的年头——毕竟后头还有皇太后万寿呢,她现在一两银子都恨不得摔八瓣儿来花,她又哪儿能舍得为了一个颖嫔给出那么多银子去?” “即便她是为了拉拢颖嫔,也完全可以利用皇后之权,再如同延禧宫的事儿一样,用些不花银子也能奏效的手腕就也够了。” 婉兮缓缓抬起头来,面上浮起了然的微笑。 “姐姐提醒得对,这会子咱们要在意的倒不是她拉拢颖嫔之意——这本已经昭然。这会子咱们还是要留意,她手头忽然宽绰起来的缘故。” 语琴含笑点头,“我今儿特地与林贵人多说了几句话……皇后宫里同样也是铁板一块,不过幸好还有林贵人这么颗钉子。我瞧着,她经历过养心殿那几回事儿之后,她现在倒是明白多了。她若能将你的话放进心里去,将来便必定能帮的上咱们的忙;那她自己将来,也必定还有福分等着她。” . 那拉氏赏给语琴五两、颖嫔一百两。虽说这一百两有些肉疼,不过只是她得来的这一笔“外快”的十分之一。 她手里还剩下九百两呢,依旧还是沉甸甸的,叫她心里妥帖。 塔娜看了她一眼。 那拉氏皱皱眉,“怎么了?有话便说。” 虽说因为“东珠”那事儿,那拉氏对塔娜心烦了许久;可是这回从南巡,到回宫来找倭赫,塔娜为了给她抓银子,可谓是鞠躬尽瘁。 看在银子的面儿上,“东珠”的阴影倒可以抛开了去。总归还是忠心,她在宫里不能没有这样忠心的奴才去办事儿。 塔娜忙上前道,“……六月忙过册封礼,接下来就是七月、八月了。” 那拉氏一皱眉,“你这跟我数什么数儿啊?我还不知道六月之后,是七月和八月么?” 塔娜脸色一白,忙解释,“奴才岂敢。奴才的意思是说,主子现下手里有这笔余钱,那七月八月是否再多派几处用场去?” 那拉氏闻言便是一皱眉。 刚欢喜还剩这九百两呢,塔娜这就提醒她又要花出去? “七月和八月还有什么事儿?”她心下生起不耐,“难道你是说,七月皇上又要行围木兰;八月是皇上的万寿?” 塔娜咬了咬唇,“不止那个。” 那拉氏忍不住瞪圆了眼,“还不止那个?” 皇上的万寿又横在眼前,已经叫她够心烦;可是怎么还不止那个? “那七月、八月里,又还有什么事儿啊?!” 第1601章 250、总分高低贵贱(5更) 塔娜忙道,“……七月里,是皇长孙的生辰。如今大阿哥已经薨逝,主子是皇祖母,皇长孙的生日礼,主子怕是躲不开。” 那拉氏脑仁儿有些疼,急忙抬手掐掐。 她从前收过大阿哥永璜的孝敬,也想凭借永璜的皇长子身份、在朝中的势力去,可是岂料皇上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一纸谕旨,绝了大阿哥所有的希望去。 她便也赶紧抽身而退,跟大阿哥拉远距离。 可是……当真是君心难测,谁能想到大阿哥死了之后,皇上竟能后悔成那样。不但给大阿哥追封定亲王,成为皇子里第一个受封的亲王;皇上还爱屋及乌,让永璜的长子绵德直接袭了亲王爵位。 一个今年才刚满四周岁的小娃娃,竟然已是亲王。 既如此,这长房一门反倒又重新崛起了。她曾经那么冷淡这一门,如今却不得不再找补回来。 若要找补,银子若少了,便自然显不出诚意来。她赏赐给颖嫔一百两,赏赐给这位皇长孙、又兼皇上所有儿孙里的第一位在世的小亲王,那又得赏多少才行! 那拉氏咬牙道,“你说得对,既然大阿哥已经不在了,我这当皇祖母的,怎么都不能推搪了去,该花的银子我得花。不过……如今这长房长孙,已是小小亲王,我便是花银子,这银子倒也花得值。” 那拉氏这样想来,心情便愉快了些。 “这嫡长子袭亲王爵,又是他阿玛薨逝之后第一个生辰,理应显示显示我这当皇祖母的诚意。七月的银子你预备出五百两来吧。” “既这回要出五百两,已是不小的数目,其余的用项,咱们便得省着些了。那八月里那庶子绵恩的生辰便算了。总归是个庶子,他额娘不过是个七品官的女儿……长房定亲王这一脉,我扶着一个嫡长孙小亲王,就够了。终归那小门小户的侧福晋、那生不逢时的庶子,半点用不上,也不值当我多看一眼。” 塔娜便也称是。 “待得七月里,绵德阿哥的生辰办完了,倭赫这第一笔孝敬银子,便也所剩无几了。你这便给他的期限,告诉他七月我便要随扈行围木兰,怕十月才能回来。若到了十月再预备皇太后的寿礼,时候就来不及了。叫他提前把银子预备出来,七月咱们动身木兰之前,我就得用。” . 六月里,皇帝果然下旨预备行围木兰之事。 谕所有外省督、抚、提、镇等奏摺,著照旧例自起銮之日为始,俱赍赴在京总理事务王大臣处加封、交内阁随本呈送行在。皇帝批阅完,随本发回,仍于总理处,交付赍摺人祇领。 这日晨起请安,那拉氏便又与后宫说起这后宫随行的人员安排一事。 叫众人惊讶的是,舒妃也到了。 那拉氏抿着嘴儿笑,上下打量舒妃道,“哟,舒妃怎么来了?就算五月后头还有个闰五月,可是这会子不过才六月,十阿哥还没百岁儿呢。你不必这么急着就来给我请安,还是皇嗣为重要紧。” 舒妃深吸口气,“十阿哥虽未百岁儿,可是妾身守礼,便还是想早早向皇后请安为宜。” 第1602章 251、固宠(6更) 那拉氏竟听得拊掌大笑,“舒妃,你不必在我面前这样‘守礼’了!在座这些姐妹,谁瞧不出来舒妃想做什么呢?——皇上行围木兰,舒妃也想知道自己在不在随扈之列才是。” 舒妃面上红了红,却也倔强地站直了,直盯住那拉氏,“妾身是想知道这个,难道主子娘娘以为不应该?妾身一颗心都牵系在皇上身上,皇上行围一走几个月,妾身自然想随驾同去。” “不仅妾身是如此念想,这在座的姐妹,包括主子娘娘您自己,难道不是人同此心么?” 那拉氏轻叹一声,“你一心都系在皇上身上,我理解;可是你刚诞下十阿哥,才两个月大皇子,你舍得就扔在宫里,你自己却跟着皇上行围去了?” “舒妃,进宫十年才终于得了这样一个宝贝疙瘩,你竟然说舍就能舍下了?” . 舒妃被问住。 她自己内心何尝不挣扎。 这皇子是她的命根子,若这么就扔在宫里,这么小,若是有人不安好心,她在外如何来得及防护? 便连成玦和如环她们都也这样劝她,不该去。 她那为难得直掉眼泪。 她是舍不得孩子,可是她却更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这个孩子的出世,非但没能给她带来她想要的皇宠,更是连晋位都没有。一场生养,皇子落地,到头来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她现在不敢留下,不敢就这么当真从皇上的视野里消失了……她还得继续去走那条争宠的路,将这个孩子没能带来的一切,再用自己的努力给争夺回来才行。 不然这宫里,不是母以子贵,就是自以母贵。若她不得宠,她的儿子还有什么将来? 故此便是再不舍,她也不能不硬着头皮来争取一回。 . 这会子舒妃面对着那拉氏,心情早已平复下来。 她依旧淡淡地笑,“皇子自然是妾身的宝贝疙瘩,可是终究比不上妾身对皇上的心意。再说皇子在跟宫里有嬷嬷、谙达们照应着,咱们大清的皇子哪个不是这样长大的,妾身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拉氏眯眼望住舒妃,“……舒妃果然好心气儿。这是觉着一个皇子还不满足,还想再接再厉,再要一个皇子么?” 舒妃眼眸清亮,“身为皇上的后宫,妾身自然有义务多为皇家开枝散叶。”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心结么?没孩子的时候,想要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没关系;可是一旦怀上了孩子,便一心只盼着生下的是皇子了。 而有了一个皇子之后,总还觉得不够稳妥,还想要第二个、第三个…… 贵妃位分上的两人,平均都有三个孩子。她想皇上至今还不肯给她晋位,就是因为这个吧。 那她就生。再生两个、三个,总归便更稳当了! 那拉氏不由得酸笑,“你有义务为皇家开枝散叶?说得就好像这宫里只有你一个人能生似的!”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微微一乱。 皇帝已是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众人都是急忙起身请安,舒妃更是心下狂喜,抬头望向皇帝。 她刚诞下皇子,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皇上理应对她独独不同才是。 第1603章 252、好事成双(7更) 舒妃这样的殷殷目光,也落进了嘉贵妃眼里。 嘉贵妃起身便有些气得急了似的,猛然便一声干呕,她急忙自己伸手捂住了嘴。 整个承乾宫正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朝她望过来。 皇帝眯眼望向众人,目光悄然从婉兮面上滑过。 婉兮深吸一口气。 她是妃位,贵妃就在她前面。她垂下眼帘,径自伸手扶住嘉贵妃,轻声道:“嘉姐姐小心。” . 皇帝唇角轻勾,这便目光直接略过了舒妃,而是径直走到了嘉贵妃的面前。 婉兮扶着嘉贵妃手肘,皇帝便径直伸手握住了嘉贵妃的另一只手。 婉兮未曾抬头,目光便也未与皇帝相接,便松开了自己的手,退回原来位置站定。 嘉贵妃便红了脸,朝皇帝福身,“方才是妾身站起有些急了……倒叫皇上见笑。” 皇帝含笑点头,“你是要叫朕‘见了你就笑’。静凇,你今年都三十九岁了,比令妃还大了十四岁去……以你年岁,怀着孩子,自然辛苦。” 皇帝温言软语,可是这话说完,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当中震动最剧烈的是三人:皇后那拉氏、纯贵妃、舒妃。 尤其是舒妃,这一刻瞪圆了两眼,仿佛那两枚眼珠儿随时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一般。 唯有婉兮神色清淡,只静静垂下头去。 . 皇帝攥着嘉贵妃的手,将嘉贵妃送回座位,亲手扶着她的双臂送她坐回去。 这才笑着走到正座坐下。 “真是好事成双,还有件喜事,这会子也叫你们一起欢喜欢喜。” 皇帝的目光望住纯贵妃。 “四公主年已七岁,是个大姑娘了。朕已为四公主择定了额驸。” 婉兮眼波静静,抬眸瞟住纯贵妃。 纯贵妃紧张地站起来。 不是高兴,更多的是紧张。两只手攥在身前,五官都凝在了一处。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 婉兮垂下眼帘,心里也是跟着悄然一声叹息。 终究还是母亲啊。 这后宫上下,以对四公主的感情,也许她是最能理解纯贵妃此时的心境的。 ——当真难以当成是喜事。 皇室公主,不是下降蒙古王公,就是指婚给功臣之家。完全不知道那个孩子如何,更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喜欢那个孩子。 可是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这时候指定了,尽管只是七岁,却要此生再不能更改。 这会子若不是婉兮心下已经知道答案,她兴许也会跟纯贵妃一样,要哭出来了。 皇帝目光又从婉兮面上滑过,微微一笑,“朕已选定,一等忠勇公、保和殿大学士傅恒之子福隆安为四额驸。” . 傅恒为当朝首揆,更兼不用下降给蒙古王公,纯贵妃一时哽咽,这回更是要落下泪来。 幸好,这一次是因为欢喜。 舒妃则双目再度圆睁,有些不敢置信地盯住了皇帝。 “当真意外!”语琴忍不住攥住婉兮的手,一劲儿摇晃,“这真是四公主的福气!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来纯贵妃倒是跟傅九爷成了儿女亲家,这算不算是跟舒妃也亲上加亲了呢?” 婉兮淡淡含笑,“正是。如今舒妃和纯贵妃,正经算沾亲带故了。” 第1604章 253、豁出性命去(8更) 众人各怀心事散去,语琴追上婉兮。 “嘉贵妃遇喜,你不惊讶;便是方才说起舒妃从此与纯贵妃沾亲带故了,你那语气里也似有玄机。快与我说说,你这心眼儿里又藏着什么呢?” 婉兮眨眼笑笑,“我在心疼舒妃。” “怎么说?”语琴眯起眼来,“你是想说,嘉贵妃又遇喜,那舒妃便没办法取代嘉贵妃了?可是贵妃位上还有纯贵妃呢!” 婉兮轻轻捏捏语琴的手腕,“所以我说舒妃跟纯贵妃这一下就沾亲带故了呢……皇上这会子公布这个消息,叫前朝后宫都知道了纯贵妃跟九爷成了儿女亲家。这样一来,舒妃还好不好意思跟纯贵妃抢这个贵妃位分了呢?” 语琴闻言便也不由得拍掌,“可不是!舒妃就算是傅九爷的姨姐,可纯贵妃是傅九爷的儿女亲家!若说亲疏远近,我看这下子纯贵妃倒是与傅九爷更近了才是!”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隆哥儿虽是九爷的嫡长子,将来必定承袭九爷的公爵。只是……那终究还是遥远的事。可是这会子,隆哥儿因为已是四额驸,便是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享公爵待遇……提前这样多年,这对九爷和九福晋,总归是好事。若舒妃还想动纯贵妃,那她倒伤了与九爷和九福晋的感情去了。” 语琴便含笑叹了口气,“如今贵妃位上两人,舒妃都动不了了。怨不得听完皇上这‘好事成双’之后,舒妃那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似的。” 婉兮抬眸望望天际,“……贵妃位已经没有了希望,她只能寄望于皇贵妃位分。” 语琴倒是清冷一哂,“哪有那么容易。你没瞧如今咱们的皇后娘娘与她摆明了已成水火,皇后娘娘哪儿会容得自己身边又多出个活的皇贵妃来!” . 婉兮回到永寿宫,不多一会子皇帝便到了。 婉兮迎上来,便偏着头瞟着皇帝,“……皇上怎么不多陪嘉姐姐一会子?” 皇帝伸手掐她鼻梁一把,“我哪儿敢!在承乾宫那一会子,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婉兮垂首去忍住笑,故意侧过身儿去,“皇上冤枉人,奴才可没有。” 皇帝将她拖过来,按在臂弯里,垂眸去望她的眼睛,“……是不是又要两个月不理爷?这回不用折腾二又了,你就跟爷直说,爷今晚上就开始来喂粥。” “呸!”婉兮已是绷不住,也顾不得身份,轻啐了他一声,“皇上又说浑话。” 皇帝收起笑谑,扯着她的指头,小心看着她的神色。 “……这一回,你当真,不跟爷赌气?” 婉兮深吸一口气,又叹息了一声,“奴才是想赌气呢……可是该怎么说呢,嘉贵妃比奴才大了十四岁,早年还不觉得,如今瞧着嘉贵妃,我便总是想起我额娘来。” “论年纪,嘉贵妃可以当我额娘了。我便是想生气,也总觉好像对着一个能当我额娘年纪的人,这会子已是生不起气来了。” 到了这个年岁,还有勇气怀孩子的,那当真是豁出性命去的。 第1605章 254、最重要是,有你在(9更) 后宫女子是都想争宠,是都想多要几个孩子。可是后宫女子,会不会傻到豁出自己的性命去要一个孩子? 若命都没了,那就算争来宠爱,还有什么福分享受去? 那一刻,婉兮心下忽然明白,或许嘉贵妃这一次想要这个孩子,已经不是为了争宠。她或许是为了自己的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又或者说——有可能是为了她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九阿哥。 九阿哥其实在受了那炭火气的一刻,就已经“死了”;他后来的夭折,只不过是将一个已经没有了悬念的结果正式铺开而已。 ——这或许是嘉贵妃想用自己的性命,去给那个苦命的孩子,寻一个答案去。 嘉贵妃这次以三十九岁高龄要下这个孩子来,不是以一个“女人”的心,更多也许是以一个“母亲”的心。 婉兮轻轻垂首,幽幽道,“……我不原谅一个‘对手’,可是我却可以谅解一个‘母亲’。” 婉兮挽住皇帝的手,重新抬起头来,眼眸里是明亮的坚定,“将心比心,若奴才将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必定为了孩子,也一样什么都肯做的。只要是为了我的孩子好,我便也连自己的性命都豁得出去。” “人同此心,况且这一回怒才能约略明白皇上的用意……那奴才若还要跟皇上赌气,那就是奴才自己不懂事了。” 婉兮说完,面上跟着一红,又投进皇帝怀中,低低道,“……不过,皇上也得允许奴才小小吃味那么一点子。” . 皇帝心中大震,将婉兮紧紧搂在怀里。 “傻丫头……你也知道嘉贵妃比你大十四岁,你别忘了,爷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呢!在二十五岁的你与三十九岁的嘉贵妃中间选,你觉着爷更愿意选你,还是宁肯跟嘉贵妃同榻而眠?” 婉兮双颊登时更是灼热。 “皇上不准这样比!谁都有老的时候儿,奴才便是这会子年轻,可也不愿意去笑话年岁大了的嘉贵妃去……若皇上这样说,那等奴才也老了,也跟如今的嘉贵妃一样肌理松弛、容光黯淡去,那皇上是不是也要厌弃奴才了?” 皇帝轻哼一声,“……又说傻话了。总是忘了爷比你大十六岁!若有一天你变成那样了,爷又还能好到哪儿去?甚至啊,说不定,等你到了那样一天,爷自己早已化骨成灰了呢……” 皇帝这样的话,反倒将婉兮的心都给刺疼了。她忙转身,扬手将皇帝的嘴给捂上。 “爷不准瞎说!” 不会的,不可以。他纵然比她大了十六岁,可是他是天子,他的福气一定远远在她之上。 他才不会将她留在这世上,孤单一个人呢。 ……那她,可活不下去。 两人一时都默然伤感下来,皇帝任凭被她堵着嘴,只抱紧她,不再说话。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她将掌心贴在他心口,摸着他的心跳。 唯有这样,两人都在彼此身边,这样活生生的,才最重要,是不是? 良久,婉兮抬头,忽地嫣然轻笑,“……我好像忽然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将钟粹宫女子自缢的事儿,交给我来查。” 第1606章 255、人多才热闹(1更) 皇帝倒是骄矜地长眉轻扬,“为什么?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只不过是这么点子小事儿,犯不上叫皇后劳神;嘉贵妃有了孩子,不宜劳累;纯贵妃自己又要避嫌……故此才下降到了妃位,由你来办。” 婉兮垂首轻笑,“既如此,那奴才就更不着急,索性拖着办了。” 皇帝眯起眼来,“你敢怠工?” 婉兮耸肩,“总归看皇上的态度,也是不着急的。”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良久,便也松了口气,闲适地向后靠在迎枕上去。 “随你。这事儿总归是纯贵妃宫里的,你若办起来倒也不方便,故此多用些时日,谁都能体谅。只是你终究要给一个答案。就算爷不着急,她家人还等着盖棺论定呢。” 婉兮歪头瞟住皇帝,“奴才心里有数。” 瞧她眉眼盈盈的模样,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将她拖回怀里来,“……爷就是要让你心里有数!” . 两人滚在一起,腻歪了好一会子,婉兮忍不住“吃吃”直笑。 皇帝便去咬她的嘴,将她困在怀里,甩过他自己的辫子来,用那辫梢儿挠她的胳肢窝。 婉兮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劲儿求饶。 皇帝便哼了一声,“坏笑什么呢?赶紧说!” 婉兮伏在他膝头,妙眸轻转,“奴才在想……皇上可真坏。在皇后宫里,明明说‘好事成双’,却将一件说成是嘉贵妃有喜,将第二件事说成是择定四额驸……明明舒妃还在那站着呢,明明舒妃刚诞下十阿哥,皇上竟然不把这件事给算进去。” “皇上这样儿,叫舒妃今晚如何好受了去?十阿哥的平安降生,难道不是喜事么?” 皇帝掐了婉兮鼻尖一把。微微仰头,斜望住床榻边那一人多高的珐琅彩鎏金灯盏篮。那篮子白日里可盛放鲜果,如香椽、佛手一类,叫这室内生香,且避蚊虫;夜晚点燃,又是灯罩,灯火的热气更能将鲜果的香味催发,叫夜晚间蚊子不敢进来惊扰。 “十阿哥是朕的孩子,他的降生自然是喜事。”皇帝微微一顿,垂眸凝注婉兮,“……虽是喜事,却未必是好事。” 婉兮便也会意,轻轻翻了个身,伸手握住皇帝的手。 从前因为舒妃遇喜,她曾有心结;还因为这事儿跟玉壶的事情赶在一起,叫她生了那样一场病去。可是这会子全都融会贯通了,再回头想过去,心上已然通顺了然。 她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皇帝的手,“……爷,奴才都明白了。” 皇帝轻哼一声,将她扯回来,又抱进怀里去,“这次秋狝,你说带不带舒妃去?” 婉兮也是意外,忙一捂脸,“爷圣心独断就是,怎么问奴才呀?” 皇帝耸肩,“……爷该给她的,已经给了。至于以后,还要不要再给她什么,便都听你的。” 他攥住她的肩,不准她逃开。 “这也是我,亏欠你的。” 婉兮脸颊登时滚烫,心下已是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她垂首细细想了想,“……嘉贵妃刚遇喜,不宜劳动,嘉贵妃自然是不去的。那便还是叫舒妃也去吧,人多才能热闹。” 第1607章 256、如莲(2更) 七月,避暑山庄。 世上暑气盈天,山庄里却是水风清凉。 那拉氏终于得来了京里的喜报——倭赫终于将她想要的银子,凑齐了。 那拉氏长出一口气,这一年最悬心的事儿终于有了着落。可是想着这一路来的提心吊胆,她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声,“就这么五千银子,他竟拖了我这么久!从京里一直拖到避暑山庄,竟前前后后拆分成二十笔之多!” 塔娜知道主子着急,本是要倭赫在秋狝起驾前就将银子给预备好,可是结果竟然没做到,反倒是一直到了避暑山庄,才将这笔银子一点子一点子给凑齐了。 “终究时间有些紧,这笔银子的数目又不小,他一时之间凑不齐也是有的;从另一面来说,也足证他是个谨慎的人,将这五千银子分成二十笔,每笔不过二百多两,便是哪一笔被人查出来呢,也出不了什么事。” 塔娜小心劝,“……主子总归还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无论是倭赫还是主子,各自小心一些还是好的。” 那拉氏便也点点头,“他的慎重,我也都理解。我就是不喜欢,我明明给他定了期限,可是他还是敢给违反了……我是正宫皇后,他不过是内务府的奴才,就算替我淘弄些银子,又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的银子还是到手了,五千银子虽不算多,不过好歹能应付过去皇上八月的万寿、皇太后十一月的万寿去了。至于过年……那就等回宫再想法子吧。 上回那一千两,她赏给颖嫔一百两、绵德五百两。最后剩下的那几百两,又不得不狠狠心,又赏给嘉贵妃些。一千银子,就这么一眨眼就出去了,这数目可是她一年的份例。真不知道若以后的年份只守着这一千两过日子,还怎么过。 . 因在避暑山庄里,嫔妃们的寝宫区比不得宫里,总要几个人合住,有些狭窄;而园子里的山区、湖区又大,故此白日里嫔妃们也尽量都不呆在寝宫里,而是到园子里去散。 这样一来,倒叫嫔妃们之间彼此说话方便了些。 婉兮于“香远益清”终于见着了林贵人,从林贵人嘴里得知了近来承乾宫里有些异样的忙碌。尤其是有个首领太监几乎每天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内务府里跑。 婉兮没办法不想到,那日间她刚与语琴说起那拉氏近来手头有些阔绰,这便听说那拉氏那边总派人往内务府去——皇上的内帑,可都在内务府。 婉兮抬眸,看亭前水面上大片荷花。 这“香远益清”便得名自《爱莲说》。 此时盛夏七月,正是荷花盛放,婉兮垂首低声吟了两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婉兮收声,抬眸望住林贵人,“林妹妹是如何留意这首领太监的?” 林贵人垂首道,“这个首领太监名叫赵国宝,是承乾宫里的首领太监。听说原本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之前,承乾宫里的太监都由首领太监辖制,这个赵国宝便是掌事儿的。” 第1608章 257、各宫紧相连(3更) “可是后来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了,中宫则可以有两名总管太监……这个赵国宝以为自己会顺利擢为总管太监。却没想到,他到这会儿也还只是个首领太监。”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他心有怨气?” 林贵人垂首道,“妾身看见的,是他一直在力图表现,极力想在皇后主子面前建功》 婉兮微微点头,“……急着建功,便会无所不用其极,不管什么香的臭的,也都不顾了去办。” 林贵人抬眸望住婉兮,“妾身在承乾宫里,凡事也不得自由,能看见的也就这些。至于赵国宝去内务府找了谁,做了什么去,妾身就着实无法探知了。” “已是十分珍贵了,多谢你。”婉兮拉住林贵人的手。 林贵人屈膝行礼,“妾身不敢出来耽搁太久,这便告辞。” 林贵人沿着水岸渐渐走远,身形被一人多高的荷花湮没。玉叶看着婉兮面上浮起的隐秘笑容,有些好奇,“主子在笑什么?林贵人说的这些,奴才倒没听出什么要紧的来。” 婉兮点头,轻轻按了按玉叶的手,“有些事因还没查明白,我也便没与你说——这赵国宝不陌生。说来也巧,钟粹宫里那自缢的事儿,隐约仿佛与他也有些牵连。我叫玉蕤他阿玛从内务府帮我查那自缢女子的前后事,倒是查到那女子与这赵国宝素日有些来往。” 玉叶这便也张了张嘴,“……既然是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一般人可当不上,在这宫里必定很有些根基。” 婉兮点头,“宫殿监共有三位总管。正四品都领侍是胡世杰,此外还有五品、六品两名副总管。其中那名六品的副总管,名叫赵进忠……我刚进宫那会子,就常见这个赵进忠出入长春宫。应当是给孝贤皇后卖力的。” 玉叶便懂了,“都姓赵!莫非,沾亲带故?” 婉兮点头,“不是亲兄弟,可也因为都姓赵,在宫里拜了把兄弟。在这宫里相互扶持罢了。” “那赵进忠是从前孝贤皇后的人,眼前这个赵国宝自然也希望步他把兄后尘,也能当上继皇后的总管太监……哪知受阻,这便千方百计、不计一切往上爬。” 玉叶凝住婉兮,“这样说来,主子查钟粹宫那女子自缢的案子,倒可以顺带抓这个赵国宝的把柄了。” 婉兮垂首含笑,只是率先向前走出去几步,藏住自己面上的表情。 “总归……我越发明白,皇上不是突发奇想才叫我查此事的。” 婉兮心下柔暖,这便停步回身,“修书回京,叫玉蕤通知他阿玛,仔细查这个赵国宝到内务府的行踪。” “总归这会子皇后不在宫中,这个赵国宝上无辖制,难免得意洋洋,便最容易露马脚!” . 银子的事儿落定,那拉氏的心松快下来,这便又有了余力盯着一众嫔妃们。 皇太后来承德,总要去从前先帝的赐园狮子园去驻跸一些日子。按理那拉氏应当陪着皇太后一同去,可是她惦着京里关于银子的消息,这回便没跟着一起去。 皇太后身边总要人伺候,这便又自然而然给了舒妃机会。 第1609章 258、皇上不听话(4更) 想到舒妃,那拉氏就闹心,“……她刚生下皇子,本以为她这回怎么是都得顾着孩子,自请留在宫里。皇上原本也没想让她来,可是第二天莫名又把她加入排单里来了!看来皇上虽然没给她晋位,却实则还是宠着她的呀!” “也是啊,人家终究刚生下皇子来,这会子可不是最得宠的时候儿!皇上舍不得她,也是有的。” 那拉氏越想越心烦,抓过迎枕来倚在胳膊肘下,闭上了眼睛。 “她生完孩子已是两个月了,身子恢复得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又递上牌子去,重新侍寝了……” 塔娜听着,心下也跟着沉坠坠的,不过塔娜还是幽幽道,“产后恢复,谁敢说这才两个月,怎么是恢复好了,怎么是没恢复好呢……总归她能不能将牌子递上来,一切还都掐在主子手里。主子允许她递牌子,她的牌子才能摆在敬事房的托盘里;若主子不准她递牌子,那敬事房的张铭长几个脑袋才敢擅自做主去?” 那拉氏一双细眼倏然睁开,惊喜盯住塔娜。 “说得好!我就拦着她,叫她满了一百天之后才准再递牌子!谁知道她这刚两个月,身子里头那些脏东西排没排干净呢!” 塔娜倒笑了,“奴才倒想劝主子反其道而行。” “你说什么?”那拉氏眯起眼来盯住塔娜。 塔娜上前行礼道,“这些天她代替主子,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又不知道这几天舒妃在皇太后身边又闹过什么妖。总归她还惦记着晋位,还想再得皇子,她也唯有指望皇太后帮她。若皇太后那边已经允了她递牌子呢,主子也不好再拦着不是?” 塔娜说着,眼中微微一寒,“她非要侍寝,就叫她去。主子想啊……若是皇上在她侍寝的时候儿,反倒发现染上了她身子里没排干净的脏东西,皇上会不会从此一见她就觉着恶心了去?” “以一次,换她这一辈子都叫皇上恶心……主子,这笔买卖,咱们是小赔大赚!” 那拉氏面上浮起幽暗的喜色。 “说的也是。总归她刚生养完,月信还没调理回来。她这也是头一次生养,谅她自己对调养月信的事儿也没什么经验……即便月信回来了,日子怕也是混乱的,她自己都拿捏不准。” “那咱们就赶在她月信还不稳当的时候儿……叫皇上好好儿被她恶心一回!” 塔娜也是垂首而笑,“这事儿在宫里还不好办,终究她翊坤宫值守的御医早已与她一条心。可是这里是热河行宫,此处伺候的御医都是值守在这行宫里的,与各宫主子交往的日子都短,没什么铁板一块去。” 那拉氏忍不住笑意浮起,“还不快请御医来,咱们得好好说说话儿。” 次日起,有了御医的诊断,舒妃的牌子再度被递回敬事房,摆回了托盘里。 那拉氏本以为皇上只要见了舒妃的牌子,怎么着几天之内也该翻一回。可是她却没想到,皇帝直到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围场,也没再翻过舒妃的牌子。 第1610章 259、幸灾乐祸(5更) 皇帝从狮子园将皇太后迎回,同赴木兰围场。 那拉氏便也回到皇太后身边,不可避免地又与舒妃碰头在一处。 一路上那拉氏都在小心地观察舒妃的言行、神色。可是叫她懊恼的是,她竟然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生养完了之后的舒妃,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依旧是处事端然,对任何人都不冷不热、不远不近。 不像她刚有孩子,以及临产前后那段时间的表现了。 “倒也难怪,她刚有孩子那会子,尾巴已是翘到天上去了。以为自己只要生下皇子,进封是必然的。”到木兰围场,一进行幄,那拉氏便有些心慌意乱。塔娜安慰那拉氏,缓缓说,“可是皇子也生完了,她如今还在妃位上。皇上在她临盆前后对她的态度,不啻给她泼了一盆又一盆的冷水,她心上不管曾有多少火焰,这会子也全都熄灭了。” “所以她又还是从前那个她,对谁都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只是她这会子这副模样,早已不是从前的超然,反倒更可能是心如枯槁了。” 那拉氏想想,便也点头,“若是这样,那我倒可放心些。我还以为她那颗心坚不可摧,叫皇上这样冷遇,还能保持从前的超然呢!” 塔娜垂首轻叹一声,“都是女子,谁叫皇上这样一番冷遇,还敢做到超然?奴才说句实在的,别说后宫女子,便是前朝权臣,若也是被皇上这样阴晴不定一回,怕也早就写折子请罪了……可是后宫的主位却连这个都没办法写,只能硬着头皮挺着。” 那拉氏这才笑了,一拍迎手,“该!活该!叫她美,叫她目中无人,叫她得了个孩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塔娜却垂下眼帘,“……主子,请恕奴才直言,这会子却还不到高兴的时候儿。” 那拉氏便忙收了笑,眯眼打量塔娜,自己的脑筋也是快速跟着转。 “是啊,这会子她自己虽然遭了皇上的冷遇,可是她还有个皇子呢。若论子以母贵,她的十阿哥这会子倒成了宫里身份最尊贵的皇子……” 那拉氏脑海中不由得又倒映过舒妃在皇太后身边那副神态恬静的模样。 “是啊,她自己现在进封无期,可是谁知道她会不会反倒集中心思只为自己的孩子打算了去!我瞧出来了,她这些天在皇太后身边伺候得格外殷勤,难说不是为了推动叫她儿子成为皇太子!” 塔娜点头,“奴才担心得正是如此。如今主子防备舒妃,已经不只是防备她一个人;这会子总要多防备一个十阿哥了才是。” 那拉氏心下便之前那所有的欢喜都被抽走了。 她明白,此时压在她心头最大的石头,依旧还是她这二十年来未解的心愿——儿子,她必须得有自己的儿子! 便如孝贤当年,肯为了生下嫡子而不顾一切一样。 皇后,正宫国母,其实说到底,有时候当真是皇家的生育机器一般。身为皇后若生不出嫡子来,别说皇上、皇太后、前朝大臣要失望;便是在后宫里,也没了自己的尊严吧。 第1611章 260、不顾一切(6更) 那拉氏的幸灾乐祸,换成了心烦意乱。 她斜靠在金钱蟒缎的大迎枕上,支着手肘闭了好一会子的眼。 半晌才幽幽道,“……不光舒妃有了孩子,金静凇也有了!就算皇上不给舒妃晋位,那嘉贵妃呢?如果她再一举得男,皇上会不会体恤她三十九岁还生养的辛苦,便进了她的位去?” “那样的话,我这身边儿便有一个活的皇贵妃了!” 塔娜也是蹙眉,“嘉贵妃虽然也是出身包衣,但是总归与令妃还不一样。令妃是内管领下,嘉贵妃却是旗鼓佐领……嘉贵妃身份便比令妃高,且嘉贵妃的父兄、伯父堂兄,在前朝都得用。皇上若非要给她晋位为皇贵妃,怕是皇太后也拦不住。” 那拉氏愁眉紧蹙,愁肠百结。 “……不当皇后不知道当年孝贤的苦。我这会子倒是与她,有些心心相通了。” 塔娜轻咬嘴唇,“主子千万别……那已是阴阳永隔的人,况且她生前的千秋生辰,从她册立为皇后开始,整个从乾隆三年到乾隆十二年,皇上每年都下旨‘停止行礼筵宴’……倒是在乾隆十三年,她崩逝之前,莫名其妙在东巡路上给她正经过了一回。如今想来,可真不吉利,倒像皇上故意的似的……” “生前如此,身在正宫之位,连一次千秋节飨宴都没曾拥有过;即便她崩逝后皇上写了再多诗,又如何比得上活着的时候真正过几天舒坦日子去?” “主子莫如此相比,主子还是珍重这眼前当下的福分,多享中宫之福才好。” . 自从登上后位,那拉氏便避免不了总是被人拿来与孝贤皇后做比。 就算旁人不做比,她自己心里也总忍不住要横向比较一番。 况且这种比较也不是这时候才开始,从前在潜邸时,孝贤是嫡福晋,她是赐婚的侧福晋,这种比较便已经开始了。 慧贤总归是超拔的侧福晋,与她这先帝亲赐的侧福晋还不一样,故此旁人做比,也只是将她来与孝贤做比……她当年初入潜邸时,不过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便一日一日在那样的对比里,心焦成炭。 她总归学不来孝贤的模样,学不来孝贤不管总能端起一副贤妻良母、凤仪天下的架势来。她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不平,她从不想忍气吞声。 这会子塔娜的几句话,终于叫她心下舒坦了些。她便点点头,“我可没把自己跟她做比。我一个活人,跟一个死人比什么啊!我只是在回想,她后来那个七阿哥永琮,是怎么得来的。” 塔娜仔细想了想,“七阿哥是生在乾隆十一年的四月,这样反推月份,那孝贤皇后应该是乾隆十年的七月以后才坐的胎。” “乾隆十年七月往后……”那拉氏轻哼一声,“我想起来了,那不正是皇上秋狝的年份和月份么。原来孝贤就是趁着皇上行围木兰,才要下的那个孩子。” 那拉氏抬眸望向窗外。 “如今,又是皇上秋狝了……孝贤能做得的事,同样是皇后,我凭什么都做不了!” 那拉氏心意一定,便坐直了身子,盯住塔娜,“上回在杭州得的那两匹纱,可带来了?” 第1612章 261、弄点新鲜花样儿(7更) 塔娜愣了愣,还是只得硬着头皮纠正道,“……主子,是在江宁府得的。” 那拉氏便眯了眯眼,“哦,是在江宁织造府……不过什么江宁织造,什么杭州织造、苏州织造,总归都是织造,我哪儿分得清哪里是哪里!” “别说那三个织造府了,便是江宁跟杭州有什么区别,以我看来也不过都是江南之地罢了,又有什么特殊的去?” 塔娜便咬住嘴唇,不敢再多说了。 她心下却也其实明白,主子为何要说是在杭州得的那两匹纱了……她也见过令妃身上用过的一条披帛,样式与主子得的两匹极为相似,隐约听说这样的纱料都叫“杭罗”。 她只是不知道“杭罗”内里还可细分高低档次不同的细目去。婉兮的是越王勾践做“倾国之聘”的绮罗,而有些富贵人家便连糊窗子的用的都是“蝉翼罗”。虽说都属杭罗,看着相似,内里却有云泥之别。 既然令妃的便是在杭州得的,后宫怕都看见了;且杭州在前,回程江宁在后,主子自然不愿承认是落在令妃之后。 再说……这两匹纱是怎么来的,主子自然不愿叫外人知道。这便故意推说是在杭州得的了。 塔娜便赶紧福身道,“回主子,自是带来了。” 临起驾前,宫里收拾行装,主子莫名提到这两匹纱,非要带上。虽说盛夏七月,穿夹纱的衣袍本是再对劲不过,可是主子却没叫送去针线上给赶制成衣裳带走,反倒是直接带这么两匹纱。 她便有些没想明白缘故了。 那拉氏点头道,“……去叫这个月承应的内管领来,叫他带了这两匹纱出行营去,到外头找个稳妥的裁缝给赶制成一套中衣吧。要窄褃掐腰的小袄样式。” 塔娜有些吃惊,忙道,“主子是叫内管领拿到外头找裁缝来裁制?这是何必?” 外头的针线如何能比得上宫里的?若外头的裁缝做不好,那又该如何交待? 况且此处还不是承德城内,已是到了木兰围场,周遭都是草原、山林,便是能找裁缝,怕也都是周围蒙古旗盟里的。到哪儿能媲美宫里的裁缝去呢? “主子,咱们虽说在外,可是宫里也带了几个针线上的妇人来……不如还是交给她们裁制吧。” 那拉氏皱眉,“你哪里明白!宫里的针线妇人,做出来的不过是宫里的式样。皇上早看厌了,又有什么新鲜?总归叫内管领送出去,寻那新鲜的式样做来才好……” 那拉氏说到这儿,难得地已是两颊通红。 塔娜讶然了片刻,脑海中也是忽然懂了。 塔娜急忙垂下头去,“……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寻承应的内管领去。” . 忠勇公府。 已是七月,篆香的肚子怎么都遮掩不住了。 书房的院子里,后院东厢房是篆香的住处。东厢房分南北两个暖阁,原来是篆香和芸香分住。芸香原来的房间里,这会子便住着玉壶母子。 这日见篆香又要将布条往肚子上勒,玉壶实在看不下去,劈手给夺下来,“篆姑娘,你想要瞒到什么时候去!” 第1613章 262、把话说开(1更) 篆香咬咬牙,“这会子九爷随皇上行围木兰……总归我想等他回来再说。” 玉壶听了都皱眉,“皇上行围木兰,按着往年惯例,总要十月方回。如今你这肚子已是显怀,若再等三个月,你继续这样勒着,怕不勒坏了孩子去!” 篆香自己心下也是刀子绞肉一般地疼。她是当娘亲的,她宁愿是疼在自己身上,却也总归还是怕委屈了肚子里的孩儿。 “……总归,我这会子不敢见九福晋,也没脸见九福晋。” 玉壶深吸一口气,上前按住篆香的手,“交给我。” 篆香惊住,抬眼望玉壶。 玉壶点头,“我答应过令主子,一定要好好顾着你们母子。” . 玉壶收拾了下,将伦珠交给篆香,自己这便朝正房去。 兰佩刚用过早饭,正呆呆坐在罗汉榻上,百无聊赖,只盯着窗外出神。 九爷五月才回来,七月这就又走了。她的命运仿佛已是注定如此,永远都处在替九爷收拾行装,强撑欢笑送九爷出门,然后用大块大块的时间来寂寞等待九爷的归来。 此时儿子福隆安也大了,如今送进宫里上书房去进学,天不亮就走,要日影西斜才能回来。 夫君无法安慰的寂寞,便连儿子也填补不上。 这样的寂寞里,她便格外想再多要一个孩子……孩子仿佛总是五岁进学之前,才是属于娘的。待得孩子进学之后,他身边便有了师父、谙达、嬷嬷,总归不能叫当娘的再抱在怀里,恁般亲近了。 蓝桥进来禀报,说玉壶来了。 兰佩精神终于一震,可有个能说说话的了。 玉壶进来请安,兰佩忙扶起,“小嫂子怎么没带了伦珠来?” 她想抱抱那小小软软的孩子,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能聊慰心怀不是。 她的目光却撞上玉壶那沉静的目光,兰佩心下便是一动,“小嫂子……有事?” . 两人落座,玉壶垂首托着茶盅,思量了片刻才幽幽道,“……回福晋,篆姑娘她,有喜了。” 玉壶说罢便抬眸,紧紧望住兰佩。 果然,兰佩并没有那样惊讶。 玉壶明白,就算篆香住在书房里,平日出入都千万小心。可是九福晋与她一样,总归是当过娘的人,篆香的种种小细节,一眼就能看破了。 又或者说,就算九福晋没看破,九福晋身边的蓝桥和碧海也不是吃素的,怕是往日也曾悄然盯着篆香过。 玉壶索性明知故问,“福晋并不惊讶。” . 兰佩别开头去,“我也想表现得惊讶……兴许我若能惊讶一下,能叫篆香心下舒坦些吧?可是这会子我不是对着她,是对着小嫂子你。我知道,我瞒不过你,便也不想故作那一下惊讶了。” “……九爷随驾南巡,一走就是小五个月。九爷只带了篆香一个女子去,小嫂子,你说我还该惊讶么?他们启程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我甚至还将这话与篆香说开过。” 兰佩心头起伏,轻轻闭上了眼,“篆香彼时却推辞……可是她回来,还不是如此局面了?!” 第1614章 263、无法面对自己(2更) “九福晋怨恨篆香了。” 玉壶垂下头去,“人同此心。我也是女子,我明白九福晋这会子的心情。若换了我是九福晋,我也会心生怨怼吧。” 兰佩转开头去,“篆香虽然没有名分,可是她的身份是早就定下的。她是老爷和太太指给九爷的通房丫头……她在九爷身边服侍这些年,已是担了这样的名声去。” “我自己家里,好歹家世也从不比傅家低微,故此我从小见着我的叔叔、哥哥们也同样是娶亲之前,家里先给摆进房里几个通房的大丫头……这样的事儿我见惯了,我也知道这不是篆香自己决定的,所以我能接受,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我从本心里,虽说也不愿意叫九爷再多一个人,但是篆香是在我嫁进来之前就有的……我宁愿是她,也不愿是再进一个外人来。我已与她开诚布公,可是她却不愿意……结果回来还是如此。小嫂子,你说我该怎样想?” . 玉壶淡淡点头,眼前浮现起方才与篆香那一番倾谈。 “……篆姑娘五月回京,算到今日我已与篆姑娘合住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我没见篆姑娘因为这孩子的到来,而又半点喜色;我看见的,反倒都是篆姑娘的忧心忡忡。” “篆姑娘小心护着自己的孩子,这我都明白;可是好歹篆姑娘在关起这书房的院门来,私下里总该流露出喜色来的才是……我自己也是傅家人,我明白篆姑娘这些年对九爷是真心的倾慕,故此有了九爷的孩子,理应高兴才是。可是篆姑娘怎么会反倒……?” 篆香死死咬住嘴唇,明艳动人的一张脸上,涌起了羞愧和怅惘。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姑姑。” 篆香转开头去,一双眼凛冽却自生姿。 “没错,我不光是没脸见嫡福晋,我甚至……也没脸见自己。” 那会子,朝阳若轻尘,呼啦一下子在书房腾跃起来,弥散在了半空里。 “……南巡出行前,嫡福晋问我愿不愿意回来就开了脸,正式收房。我说我不愿意,我说我不想用自己这个身份来约束九爷——除非是九爷自己愿意。” “可是我回来,还是有了孩子。我无颜见福晋,我甚至无颜见当日那个心意坚定的我自己。” 玉壶那一刻也是怔住,眼前只见金沙飞舞,转瞬便簌簌俱下。 “……难道九爷他,不是对你钟情,才给了你这个孩子?” . 玉壶轻叹口气,抬眸望住兰佩。 “福晋是绝顶聪明之人,又是嫡福晋,如今这忠勇公府里里外外都是九福晋做主;反观篆香,不过一介奴才,她的命,甚至包括她家人的命,都掐在福晋掌心儿里。与她相比,福晋原本不至于如此为难才是。” 兰佩一惊,回眸望住玉壶,已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玉壶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是孝贤皇后和令主子两个人身边走过来的人。她自己的道行不够,她瞒不过玉壶的。 玉壶收回目光,淡淡垂首,“我们母子的这条命是九福晋救回来的,九福晋放心,这会子我不会在九福晋面前偏袒篆香。” 第1615章 264、怨恨的是另外一个人(3更) 玉壶说得对,这会子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住在大宗宅邸里,凡事都要在四福晋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小宗福晋。 如今已经分府,她自己是这忠勇公府里的绝对主母。九爷忙于朝政,这家里上下大小的事儿都由她来做主……也因为九爷的身份,如今她自己也已经是一等公夫人的诰命。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不是那个人在屋檐下的小宗福晋,她现在是当家主母,她不应该再习惯性地展露出这样委屈的表情来。 玉壶说得对,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再能叫她受委屈;反过来说,倒是其他所有人的命运,都掐在她掌心儿里才是。 她深深吸气,凝住玉壶,却一时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情形都落入玉壶眼底,玉壶便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福晋其实不是在怨恨篆香,九福晋怕是在怨怼九爷。” 玉壶抬眸望住兰佩,“福晋,我说得对么?” . 心事被骤然戳破,心内鼓胀了这样久的委屈,便一下子都宣泄出来,叫她自己拦都拦不住。 她不想当着玉壶的面儿哭泣,可是眼泪就是这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叫她都来不及跑出门去。 玉壶伸手握住九福晋的手。 “福晋,我逾矩了,可是这会子,我若不这样握住福晋的手,我不放心。” 玉壶此时是多重身份:虽是傅家的家生奴才,可是因从小随孝贤皇后进宫、多年与九爷的情谊,身份便也超过普通的奴才去;虽然从名分上已经不再是傅清的小福晋,可是终归还有伦珠在,还有这个事实在。 况且玉壶还与婉兮有那样的情谊在……故此就算平日里玉壶在九福晋面前还谨守规矩,从不会有半点托大和自矜去,可是这一会子她握住九福晋的手,还是如嫂子一般,叫兰佩的心都放松下来。 心这一放松,泪便更裹不住。 “小嫂子你说得对……这府里是我做主,旁人没人敢给我委屈受……可是九爷,九爷他却可以……”兰佩两肩抖动,已是哭得难以自已,“这是九爷在惩罚我,我,我都明白。可是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怨怼九爷,我只能自己忍着,我甚至都不敢叫九爷知道……我也只能,只能把这股子怨气都撒在篆香身上。” “我知道是我无能,可是我就是,就是忍不住……”兰佩抽噎到话不成声。 玉壶轻叹一声,伸臂将兰佩揽入自己怀里。 虽是高高在上的九福晋、一品公夫人,可是终究,还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女子啊。 . 玉壶从未见九福晋这样哭泣过。 便是兰佩自己,从记事起也从未有第二次这样痛哭失声过。 她的心事已经压抑了太久,从两年前在永寿宫里掉了那个孩子开始,一直压抑到此时。太多的话没法说,太多的委屈没办法辩白;她眼睁睁看着九爷对她一日一日冷淡下去,可是木已成舟,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挽回九爷的心。 第1616章 265、不敢提及(4更) 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九爷表面上,一向都是清风拂面、静气迎人。可她最清楚,他骨子里永远都是爱憎分明。 出了那个样的事,她知道,九爷不会轻易饶了她。她便也一直都在等着九爷给她的惩戒——她这两年来都在提心吊胆,可是她在表面上却还是在强撑冷静。她也要强,她不想叫任何人看出来。 只是九爷这个惩戒来得太晚。 她也能明白九爷为何迟迟难以拿定主意,终究她与他已是多年夫妻,他在外忙于朝政,她将家里打点得妥妥帖帖。若以为妻的职责而论,她无可指摘。 更何况她跟他还有了他们的儿子福隆安,且福隆安已是皇上亲自选定的四额驸…… 可是她却清楚,这个惩戒迟早都会来。 终于南巡的消息传来,九爷与她说下,要带篆香一起去。那一刻她心头那块大石轰然落下——九爷的惩戒终于来了,九爷惩罚她的方式,就是篆香。 她不算意外,她努力劝说自己尽量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总归篆香也不是别人,篆香在她嫁给九爷之前就已经是九爷的通房丫头——故此若是篆香回来有了孩子,外人半点都不会笑话她,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九爷没有选一个外人,而是选了篆香,这便还是给她留足了脸面去。 可是……她光要面子么? 面子她得维持,可是她还是更想要九爷的心啊。 她宁肯九爷回来与她大吵一场,也不希望九爷是用这样“顾着她脸面”的方式,却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 “……我不想怨恨九爷,我也不敢求九爷收回成命,我便想着自己将这事儿消化下来,将这事儿的伤害降到最低去。所以我主动先找了篆香来,是我先提及叫篆香开脸收房。” “小嫂子,我真的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可是篆香她不愿意。她说她更想先等到九爷的心。” “那这回她回来,当真有了孩子,我该怎么想?——究竟九爷是真的给了她心,叫她心满意足地有了孩子,还是,九爷还是在用她来惩戒于我?” . 玉壶轻轻点头。 同是女子,九福晋的心情,她明白。 “所以福晋在乎的不是这个孩子,福晋真正担心的是九爷是将情意真的给了篆香。” 兰佩的泪便越发控制不住。 玉壶静静抬眼望住兰佩,“……既然说到根本,福晋心下最关心的还是与九爷的关系。那福晋与其这样将心思都用在篆香和孩子这儿,又何苦不设法弥合与九爷的裂痕去呢?” 玉壶的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一下子就戳破兰佩心上的那点子自尊和心防。 兰佩狠狠咬住嘴唇,凝视着玉壶,半晌终究还是泪如雨下,“……我不敢。小嫂子,我不敢啊!因为那件事涉及令主子,我从不敢将自己与令主子一起做比,不敢去追问我在九爷心上的分量去。” 也就因为是当着玉壶的面,兰佩才敢直说出令主子与九爷的情分来。 “我知道我永远比不上令主子……甚至永远都不能相提并论。” 第1617章 266、只是有苦难言(5更) 九福晋那一回掉了孩子的事,玉壶已经不在宫里,无法设身处地;可是这回在宫里又住了十二天,有些话她便也私下里跟玉叶、玉函她们都打听清楚了。 凭她与令主子这些年的情谊,她何尝不对九福晋心有疑虑。 只是这会子,九福晋也是她们母子的救命恩人;且她自己怎么都是傅家人,故此她此时的立场可以居中,可以平心静气聆听各方的心声。 她便柔声道,“恕我直言:福晋,你当日究竟有没有算计过令主子去?” . 兰佩望住玉壶,两行泪更是如断了线一般坠落。 以玉壶此时的立场和身份,她便是有些话都不方便与九爷直说,却可以与玉壶说的吧? “小嫂子……如果我说,我没算计过令主子,你肯不肯信我?” 玉壶定定望住兰佩,良久。 这个经过大生大死、大悲大喜的女子,已经不再只是从前那个拘束在宫墙之内的女子;这一刻的她是个豁达平静的母亲。一颗心早在雪域入了轮回,得了大彻大悟。 她便点头一笑,“我信。” 玉壶这最简单的两个字出口,兰佩先是一怔,随即一下子扑向玉壶,抱住玉壶,放声大哭。 两年了,所有的说不出口、不得说,都在这一刻化作悲声,冲出喉咙。 . “……我知道我姐姐有心与令主子争宠,我早就感觉得到。”兰佩终于都哭了出来,将委屈都宣泄掉了,平静下来,才与玉壶敞开心扉,娓娓说起那些往事,“可是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运,谁能不争呢?谁能甘心看着旁人比自己得宠,而自己只有艳羡的份儿呢?” “况且我姐姐是出自什么样的门第,我们家终究是叶赫部的王族之后啊……可是令主子呢……我姐姐从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小就如公主一般长大,她如何能甘心令主子比她晚了四年封嫔,却一封嫔就排在了她前头去……” “便是进封妃位,还是一同进封的,令主子还是排在我姐姐前面……” “我姐姐与令主子年纪相仿,又同是除了潜邸老人儿之外第一批进封妃位的,前朝后宫自然都难免将我姐姐与令主子做比。我姐姐出身名门、前朝有我曾祖明珠、我们的祖母是和硕郡主;后宫有皇太后的喜爱……我姐姐明明什么都高于令主子去,却偏偏就是样样儿排在令主子之下。” “别说我姐姐,换了这天下任何一位出身高贵的格格去,怕是都忍不了吧?况且就算我姐姐自己能忍,我的家族也忍不了;我姐姐便是不为自己争,也得为了我家族的声望去争。” 玉壶点点头。客观来说,舒妃的确多年委屈。 兰佩深吸口气,“所以我这个当妹妹的,没资格拦着我姐姐,也不能说我姐姐争宠就错了。” “我既是姐姐的妹妹,也是我叶赫纳拉氏家的格格;可我同时还与令主子交好,两人有过救命的情谊去……我为难,可是我也只能站在当间儿,不能偏向任何一个人去。” “我知道九爷恨我不帮令主子,可是另外一头,却是我一奶同胞的姐姐啊。” 第1618章 267、因为那个孩子(6更) 玉壶静静听着,缓缓点头。 “只是……九福晋的孩子,怎么会那么巧就在那会子、在永寿宫里掉了呢?” 这才是所有疑点的聚焦所在。 兰佩望住玉壶,眼中含泪,似有犹豫。 玉壶垂下眼帘,“福晋若不肯说清楚这一点,那福晋身上的嫌疑便永远都洗不干净。别说令主子、九爷还是不会原谅福晋;便是我,也会将前头给福晋所有的信任,重新推翻了去。” 兰佩含泪摇头,再摇头。 玉壶抬眸望住兰佩,良久,心下终于一动。 “……福晋是怕这真相对舒妃不利吧?若是这样对我说了,以我与令主子的情谊,我便也必定会报与令主子去——那福晋便对不起一奶同胞的亲姐姐,对不起你们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这份亲情去。” . 兰佩一声哽咽,又是落下泪来。 玉壶拉住脖子上那颗苍色的珠子来,“……这珠子是苍珠的遗物,最后与二爷分别时,他挂在我脖子上。九福晋,此刻我以这珠子起誓:若九福晋不希望我将真相告诉给令主子,我便不说。” 兰佩终是伸手又抱住了玉壶。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不肯帮令主子解释,可是——那个掉了孩子的人,终究是我啊。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孩子来得有多不容易,我甚至跟九爷耍了心眼儿;可是那孩子却还是掉了,我心里那一刻,平心而论,我还是对令主子有一点小小的怨怼的。” 玉壶静静抬眸,“此话怎讲?” 兰佩含泪点头,“那会子正是皇上刚下旨令二哥重返雪域之时。令主子知道小嫂子你必定心急如焚,可是令主子自己在宫里,没办法见到你,这便传话给我,叫我去看你。” 玉壶想起来了。 兰佩轻轻阖上眼帘,因为回忆而痛楚,“……那会子其实我的胎像本就不稳。郎中都嘱咐叫我仰卧静养,可是令主子的拜托就那么来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的隆儿和我当时怀着的那个孩子都是怎么来,故此我便是再辛苦,也决不能辜负令主子的嘱托。” “我便强撑着爬起来。为了能出门,我还吃了药去……虽说我想的是吃下安胎药,叫自己能稳妥出门。可是这世上的药,是药都有三分毒,我那天吃完药进了宫就觉得身子里有些不稳妥。” 兰佩一双长泪,无声流下。 “……我那孩子掉了,若问内因,便与那一番折腾不无干系。所以我心下,终究对令主子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子的怨怼。小嫂子你能明白我那会子的心情么?” . 玉壶也才恍然大悟,握住兰佩的手点头,“本就坐胎不稳,却又为了令主子的嘱托,为了帮我,你几次三番折腾……九福晋,这便都是我欠你的;令主子原也是为了我。” 兰佩含泪点头,“说到底,我的心眼儿也还是小。我只是,太舍不得那个孩子了……我感激令主子,真心实意跟令主子交好,可是说到底,在令主子与自己的孩子做比时,我还是更心疼我的孩子了……” 第1619章 268、也会想逃避(7更) 玉壶也轻轻点点头。 “那次的事说到底,最可怜的是九福晋的那个孩子……令主子是最疼惜孩子的人,因为自己不能生养,令主子都肯将宫里其他人的孩子视如己出去;九福晋的孩子掉了,令主子心下的难过,未必就比九福晋少。” “九福晋若肯将这样的实情,与令主子开诚布公去,令主子一定会理解九福晋你……那你们过去那两年,便也不至于这样僵了。” 兰佩点头,“我明白……可是,我终是说不出口。我不敢叫令主子知道,她帮过我那么多,我还会对她心生怨怼……” 玉壶轻叹口气,按了按兰佩的手。 “不过不管怎样,九福晋这回与令主子也算尽释前嫌。九福晋自己没放弃,令主子也肯放下旧日之事。” 九福晋想及在宫里婉兮终于与她和好,这便眼睛酸热,又想落泪。 玉壶却又静静道,“只是……舒妃主子呢?这件事当真咱们都是误会了舒妃主子么?” . 兰佩抬眸望住玉壶,心内做最后的挣扎。 最终还是垂下眼帘,攥紧了指头去,“……孩子掉了,一来兴许与那番折腾有关;二来我也并非不曾怀疑我姐姐去……我虽进宫伊始,就觉得肚子里不是很稳当,这是那几日连续折腾所致;可是说到根本,我还是在永寿宫里喝下那碗安胎药去,才落的胎。” “煎药之事,在宫里一向都是最仔细小心不过的,故此煎药的时候儿我姐姐是曾跟去的。有我姐姐在旁亲眼盯着,我便自然放心,喝药的时候半点都未曾犹豫过……” 兰佩开始觉得冷,浑身轻轻打着摆子。 “我不愿意怀疑到我姐姐,我更不想相信可能与我姐姐有关……所以我那会子在宫里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出宫之后,事后回想,我才不得不将疑点一点点放到我姐姐身上去。” 玉壶也是眯起眼来。 终究是亲生姐妹,九福晋都肯冒着与令主子生分的了的危险去理解舒妃;可是舒妃原来反倒有可能是亲手害了自己妹妹的孩子么? 这样想来,谁都不寒而栗,不愿相信。 “这件事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九福晋的眼中一片苍茫,“我不敢去向追问姐姐;即便追问了,姐姐也不会回答我。” “我自己也想逃避,也不想面对真相。幸好令主子并未因此出事,我便只想……多逃避一天是一天。” 玉壶轻叹一声,“九福晋这样逃避的结果,就是叫九爷与福晋一日一日地疏远。两年下来,直到此时,篆香有了孩子。” 兰佩用力点头,“我明白……这是我罪有应得。所以我发誓我不会亏待篆香,我更不可能亏待九爷的孩子……”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可是看见篆香回来,却对我瞒得那样紧,那样防备……我这心里,才更是这样难受……” . 话说到此处,玉壶心下已是都明白了。 她抬眸望向窗外,又回想起篆香那会子说过的话。 第1620章 269、我愿意(8更) “……我自问也是个硬骨头的,从来不肯向谁屈服了去。从小到大,府里多少人明里暗里骂我‘狐媚子’,我理都不理;便是后来有人害我,我也宁可伸直了脖子死给她门看罢了!南巡启程之前,我也与福晋说下,除非九爷自己对我有心,否则我甘愿一辈子不要名分。” “可是我到底……还是没能撑住我这副骨头。” “我虽不后悔自己这样怀了这个孩子,只是我——觉着没脸见人。” 篆香垂首盯住那原本用来勒住肚子的布条去,“我是防备怕有人害我的孩子,但我那防备的是芸香,我倒不是针对福晋。这孩子既然来了,福晋还是有主母气度的,她更知道若动了这个孩子,那她跟九爷的情分就彻底完了……” “我之所以还想藏着孩子,不愿意叫福晋知道,其实是我自己没脸见她。” 原来是这样,玉壶那会子都有些无奈地想笑。 “我也知道篆姑娘是这样的性子;令主子也是因为篆姑娘这样的骨气,才会格外喜欢篆姑娘……可是我便有些想不通了,既然篆姑娘是这样的硬骨头,怎么还会——这样就有了九爷的孩子去?” 那会子的篆香使劲扭开头去,玉壶都担心她马上就要起身跑出门去了。 可是终究篆香还是坐稳当回来,咬着嘴唇说,“……九爷没骗我,也没强迫我,九爷是跟我恳谈了一回。” “九爷说家里有件事要解决,这次南巡回府就得要个结果。九爷说他打算叫田庄上的庄头在家生奴才里再物色一个女孩儿……九爷说,既然我从小就被老爷和太太安了这个身份去,那他就不应该直接跳过我去,他得拿这件事儿先问问我。” “九爷说……他只是需要一个女子来解决这件事儿,他会给这个女子一个孩子;他说他能给那个女子一世安稳,她的孩子也不会受委屈,他还会好好照顾她的家人……除了与情字无缘。九爷说我若觉得委屈,那就要直接告诉他,那他绝不为难我,他会另外去找一个人来。” “九爷说,他会替我找一个好人家,叫我别再这样虚掷青春了去。他说他会以姐妹之礼送我出嫁,绝不叫我受委屈……” 篆香那一刻难受得直敲心口,却不肯落泪。 “我这样的骨头,我知道那一刻我就该说‘我不要’,然后起身摔了门就出去……可是,天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就是站不起来。我这个脑袋,那会子也硬气不起来,脑子里莫名其妙只是想着九爷说的话,想着九爷说‘会给她一个孩子’……” “我就傻了,痴了,眼前总晃动着孩子的脸。那个孩子有九爷的眉毛、眼睛,如九爷一般会用那样温柔的声音与人说话;会像九爷一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那样平心静气、纹丝不乱。” “……我竟然,就不由自主伸手扯住了九爷的衣袖。我说‘我愿意’。我愿意帮九爷解决了那件事,我愿意给九爷生孩子,我愿意……即便得不到九爷的心,也还是忘了自己曾经的誓言,亲手掰碎了自己这一身的骨头去。” “我只是不愿意,他送我走,去嫁给一个不是他的男人去。” 第1621章 270、不说委屈(9更) 玉壶那会子都险些掉了泪。 “你真傻。”她只得轻声道。 篆香自己却淡淡而笑,“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再说人再聪明,算计得了别人,却算计得明白自己么?谁算计得出自己这辈子会遇见什么人,会喜欢什么人,又要用多少年才能得到那个人的心去么?” “我从前也不想傻,我也想装装精明,去计算计算……所以我当着福晋的面,还敢说不愿意;我以为只要我有恒心,守在九爷身边儿,终究会得来九爷的回眸……可是我没算出来,我等了十七年,还是等不来九爷的一点垂怜。” “十七年的等待过来,等到的不过是九爷一句:送我出嫁。” 篆香努力地笑着,“所以真的与九爷面对面说开一切的时候儿,我就不想再聪明了。我宁愿傻,至少我还可以继续守在他身边儿。” “就算他对我无情,可是他也管不着我对他有情啊!总归这世上别的男人都不是他,我都喜欢不上,那我这‘一厢情愿’总比‘两厢无意’来得好。况且我有了他的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便守着孩子过日子也好。” 篆香那一刻挑起眸子来,眸光明净,“这辈子能向九爷靠近一步……我已知足。” . 篆香的“傻”,也叫玉壶想到了自己的“傻”。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名分、爵位、赏赐,甚至连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傅家的身份都做不到……旁人都说她“傻”,可是呢,她自己心里当真已经全都不在意了。 她在意的是傅二爷,是这一生就白白与傅二爷相遇一场。 虽然两人相处的时光,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可是二爷却还是留给她一个孩子啊。那这一生就不算白白走过,她也一样知足。 想到这儿,玉壶便笑了。 她静静看九福晋,递上帕子去,帮九福晋拭泪。 终究是出身不同吧,名门闺秀身娇肉贵,便难免总是想着自己的委屈;可是篆香、她,还有令主子,她们都是出身低微,从小就早已学会了忘掉“委屈”二字。 不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有些事是生来便已注定,自己改变不了,便是说破天的“委屈”,也扭转不了去;剩下的那些,便都是四个字“事在人为”罢了。 自己能做的好的,便尽力去做;自己能想得开的,便别总放在心上。 便是有时候也真的觉着委屈了,便能忍的,咬牙忍下去;实在忍不了的,也给自己一个期限,熬过了便放下吧。 何苦长长久久,自己为难自己。 玉壶笑笑,“令主子说过,看人不看一时一事,要看长远,看一辈子……那九福晋经过此事,虽说已与令主子和好如初,我却还是忍不住问一声:九福晋可长一智了?” 兰佩抬眸望住玉壶,被玉壶眼中宁静的光芒摄住。 “……我只知道,姐妹一场,血浓于水,我不能不顾姐姐。可是经过这一事之后,我便不再亏欠姐姐了。便是来日一起到地下见阿玛和额娘,我也可坦然面对二老。” “从今以后,姐姐是姐姐,我是我。” 第1622章 271、红袄绿裤(10更) 七月到八月,皇帝多日行围、哨鹿,赐蒙古王公、额驸、台吉、扎萨克宴。 后宫女人们都在黄幔大帐中,各自忙碌给皇帝预备万寿贺礼。 那拉氏心心念念的“罗衣”,终于做得了,送了回来。 塔娜将这罗衣捧到主子面前,心下还是有些忐忑的。终究不是宫里的裁缝,裁剪的样式、缝纫的功夫都是些野路子,终究比不得宫里的端庄和细密去。 若主子不喜欢,那她便必定是头一个受责的。 小心翼翼盯着主子将那包袱皮儿给打开,将那纱衣给拎起来,映着阳光细看——塔娜指头尖儿紧张得都成了凉的。 那匹银红的做了上衣,按着主子的要求,裁成窄褃掐腰的样式; 松绿的做了裤子,配合腰身,裤子反倒故意略微肥大了些,看上去更显细腰肥屯,丰硕可爱;兼之裤子肥了便也有了如同裙子一般的飘逸去。 这样的花样儿,是否能入主子的眼?是否便是符合主子要求的“新鲜的花样儿”去? . 那拉氏看了一会子,没说什么,却急着到镜子前去看自己。 因是行围在外,不比宫里能有一人高的玻璃水银的镜子去。这会子塔娜便急忙叫了德格她们都进来,每个手里都举一面妆镜,帮主子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照着。 那拉氏终于细眉轻展,“……还不错。颜色和样式,必定都是皇上喜欢的。” 她可没忘了,当初特地给林贵人预备的那海棠红的衣裳,皇上不是看着林贵人穿着那衣裳跳了半个晚上的舞么。 这虽是银红,可跟海棠红也差不了多少。 想想那海棠开花儿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粉红配轻绿的,况且这纱又轻盈,做出衣裳来更是如枝头伤浮起的花影柳烟一般。 皇上本就喜欢汉人那些调调,这种红不扎眼,绿不沉凉,一切都恰好柔媚居中的,不正应该是皇上喜欢的么? 她忍不住欢喜,回头吩咐一声儿,“别叫人进来!” 她得脱了衣裳,正经穿上试试。 八月了,皇上的万寿就在八月十三。那连着八月十三、十四、十五,皇上就都得跟她一起睡。这是中宫的特权,谁都甭想抢。 . 那拉氏红着脸将这银红的上衣、松绿的裤子穿好,兴奋又羞涩地立在了那些妆镜前。 尽管满怀期待,可是那拉氏看了一眼,还是倏然拧眉,背转了身子过去。 塔娜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忙叫德格她们都先退出去。 德格有些不快,走到行幄门口回头瞥了塔娜一眼。 塔娜一心只顾着主子,也没留意,只急着问,“……主子这是怎么了?可是样式不中意,或者手工不够精细?求主子示下,奴才这便赶着送出去,叫他们重新改了。” 那拉氏坐下,沉沉叹了口气,自己扯开那纽子去。 “样式还好,针线也还尚可。” 这尺寸都是塔娜亲自给出去的,跟量体裁衣也差不多。 那拉氏沉沉摇摇头,“……塔娜,我今年多少岁了?” 女人都怕老,那拉氏从过了二十九岁,便不准她们提她的年纪了。 第1623章 272、不输给别人(1更) 塔娜心下便是一紧,小心回道,“年岁也是因人而异。奴才随主子进宫的时候,奴才的额娘不过二十七岁,却因为多年操劳,看上去也如四十岁的妇人一般;倒是皇上今年已是四十一岁,可是因保养得宜,面相看上去倒仿佛只有三十一二岁一般……” 塔娜专心地给那拉氏整理衣裳,尽量委婉地说,“主子这会子看上去,倒是跟令妃、舒妃上下仿佛罢了。” 那拉氏听得出来,塔娜这是在劝解她。 可是她自己心下却清楚,她自己活活比令妃大了九岁,比舒妃更是大了十岁出去! 女人不怕老,只是怕比。她在宫里养尊处优,自然面相上看上去要比普通三十四岁的女子年轻些;可是跟二十五岁的令妃、二十四岁的舒妃比起来,终究还是仿佛相差了一代人了。 她坐下来,回忆起当年的时光。 当年,她也曾年轻过,她是潜邸里最年轻的侧福晋,比孝贤、慧贤、哲悯、苏婉柔、金静凇她们都年轻了至少五岁去。 那会子的她还是个直率泼辣的小姑娘,她们却都成了黄脸婆,她也没少了讥笑她们那副苍老沉沉的模样。便是她们那样阴气沉沉的,才惯会算计人;而她这样的,即便是城府没她们深,没少了中她们的算计,可是她却仗着年轻无敌! 可是光阴,它怎么就走得这么快?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她却已经走到了今天,走到了便是穿上新衣,都不敢看向镜子的时候儿了? 或许在那令妃、舒妃的眼里,她也变成了阴气沉沉的吧?所以她们两个才敢在她面前那么放肆,瞪着那么年轻灿烂的眼,挂一脸青春逼人的笑。 她心下懊恼,不由得一捶炕桌,“……我就不明白了,金静凇比我还大着五岁去。你瞧她如今皮松肉垂的模样,皇上怎么临幸得下去?!” . 塔娜的心便提得更高了。 嘉贵妃是比她主子年长五岁,可是嘉贵妃因出自高丽,身量天生纤细,且饮食多以素食为主,倒不像她主子这样喜欢吃猪肉…… 况且嘉贵妃家总有上好的山参,听说便是嘉贵妃素日用的妆粉、养容的膏子里,都加着人参呢。故此嘉贵妃虽说比她主子年长五岁,又生养过三胎了,可是看上去当真并不比她主子苍老。 可是这话塔娜自然不敢说出口,便只垂首,小心翼翼道,“……主子圣明。便是嘉贵妃那样的,皇上也能一样临幸;主子还更年轻呢,心下便更不必不妥帖了。” 那拉氏眸光一亮,望住塔娜,旋即便也笑了。 “你这句话说得最是有理!” 金静凇都三十九了,皇上该临幸,该给孩子,什么都没耽误……那她比下不足,比上还有余呢! 她便深吸口气,将肚子向内吸了吸,“来,咱们再去照照镜子。虽说这纱衣清透,显得我身上松垮了些。不过若是小心提着气,再好好抹一身的英粉,看上去倒跟二十多岁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至少,绝不输给金静凇去就是了!” 第1624章 273、浣溪纱(2更) 那拉氏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照,伸手又将左右腰侧向内推了推、又按了按。 她年过三十之后,发福便是挡也挡不住的。 可是这也不怪她,谁让她是正宫皇后呢?大清的后宫,坤宁宫每日早晚都有祭祀,便都要由她这个当皇后的来主持。她每日都要亲自在那两口大锅里煮上供的猪肉;撤供之后,还要带头吃下那切成四方的“福肉”去…… 皇上尚可闪躲开,每个月只在特别的日子才来罢了;可是她是皇后,坤宁宫的祭祀就是她每日必行的功课,于是每天早晚两顿的、不蘸着盐的猪肉,她便怎么都逃不开,一口不剩地全得吃下去。 正位中宫之后才长了这些肉,她还算够小心翼翼的了呢。 . 大清女子衣装的式样,虽看似都是旗装,可是其实满汉还有不同。 这源于满汉对于女子衣装长久以来的传统有所区别:汉人女子,下头必定穿裙,故此便是到了大清,女子上身袄服的样式朝旗装靠近,下头也要还是要系马面裙;而满人因女子传统也要骑马,除了朝服有朝裙之外,其余日常都是穿长袍不系裙。 简而言之,汉人女子衣装样式是“上下两截”的,满人则是“上下一袭”的。 满人女子除兜兜儿等亵衣之外,贴肉穿的便是中衣中裤,也就是如那拉氏这一身小袄配长裤。外头则是“衬衣”——便是一件直筒的长袍,直身、平袖、左右没有开气儿,一直垂落脚踝,将内里的裤子都给盖住。 若外头再加褂、坎肩等,那长袍从下头看上去便也似裙子一般,尽可遮住腿了。 满人女子的衣装,绝不可以从外衣的开气儿处露出内里的裤子来。因中衣中裤属于“内`衣”的范畴,若露出裤管可是不守妇道,绝非良家女子了。 故此那拉氏这会子穿着一身中衣中裤,便已是“赤.身露体”一般,是除了替身伺候的女子之外,只能给皇上看的了。那便是二等女子,都不方便继续给留在行幄里。 德格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终究不是二等女子,她跟塔娜一样是头等女子,一样可以留在行幄之内,亲手伺候主子试衣的……可是塔娜却将她也给撵出来,她这心下便难舒泰了。 从南巡到杭州,一直到回宫,德格越发觉得不对劲:主子与塔娜越来越多单独相处,说话办事都有意回避着她了。 从前不管主子有什么事儿,都是叫她们两个一起参详的。她不知道情势怎么会忽然变成现在这样儿的。 究竟是主子和塔娜在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主子开始不信任她了?又或者说,主子不信任她,是叫塔娜给挑唆的? 曾经是核心里的人物,谁都不喜欢被莫名其妙地推到边缘外去了。她也想打听,几个月来一直尝试在跟塔娜透话,可是塔娜那边瞒得一丝风都不肯透——她就更怀疑这问题的症结是出在塔娜身上了。 可是这几个月来,她眼睁睁看见,塔娜什么都不与她说,却反倒时常叫了赵国宝单独说话,甚为亲昵的模样。 她咬着手绢儿满脑袋思绪,远处走过来一人,正是五妞。 第1625章 274、看着倒眼熟(3更) 五妞也瞧见了德格,这便扭着腰走过来。 五妞当年曾在那拉氏宫里伺候过一年,这便与德格也算老熟人。 只是当年的五妞,不过是刚选进宫的官女子,在承乾宫里不过是个粗使的;而彼时的德格都已经是头等女子,平时是教五妞她们规矩的。 因五妞生得明眸善睐眸,又是被孝贤皇后给指进承乾宫的,故此五妞从一进承乾门,便遭到承乾宫上下的不待见。德格既然是叫她规矩的,便更是平日里,鸡蛋里还要挑出三斤骨头来呢。 那一年的日子,回忆起来,两眼都是泪。 可是这会子不同了,德格还是头等女子不假,她五妞也不再只是粗使女子,她五妞现在也是头等女子了啊。 五妞这便一边走,一边唇角已是溢出笑意来。 “我道是谁,这不是德格姑姑?” 德格也是在宫里二十年的老人儿,如何看不透五妞这点子神色。便不由得皱眉,“你们永寿宫里这样清闲,令主子出门,身边就你们两个女子,你还有空在大营里这样闲逛。” 五妞“嗤”了一声,“我们主子虽然是我主子,可是我们总归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们主子自然不好意思总支使我。况且我们主子自己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人,素日自己能办的就不麻烦旁人,我们宫里主子和奴才之间的界限,倒没那么分明。” 德格听得眯起眼来,不由得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心下也是有些黯然。 五妞便留了神,悄然打量德格。 因大八月的,天热,官女子又不能跟主子似的手里拿着扇子,五妞这便手里拎了条帕子,手里不停摇着,权充个扇子用。 德格便也留意了。 她心下微微一动——这不跟主子身上穿的那身“罗衣”差不多一模一样的材料? 德格不由得一眯眼,“哟,你这帕子倒好看。哪儿得的?” . 五妞被人夸了,自也是高兴,便将那帕子高高举在半空里。 “德格姑姑是问这条帕子呀?哎哟,德格姑姑可谬赞了。这算什么好的呀,比这还好的,我屋里还有一二十条呢。今儿不过随便出来走走,我便拿了最普通的一条出来罢了。” 德格心里已经安安啐了二三十口了,可也只能暂时忍下。 “你有二三十条这样的帕子?那倒怪道了。凭我瞧着,这怕是杭州织造贡入的杭罗,凭这光亮、这柔软,可是主子们才能用得的。” “就算你是头等女子,用了都难免僭越。你还敢说另有一二十条更好的去?” 五妞也不含糊,咯咯地乐。 “真是想起来十年前,德格姑姑教我规矩的那时候儿了。那时候我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能叫德格姑姑挑出错处来。可是如今,宫里的规矩,我也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再说,就算我偶有记模糊的,也还有我们主子呢。我们主子自己也是从官女子过来的,还是当年在孝贤皇后的宫里,对宫规自然最是烂熟于心的。” 五妞那言外之意,自然是说虽都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元皇后和继皇后,也还有尊卑之分的。 第1626章 275、逼你出招(4更) 五妞这话里的讥讽,德格如何有听不懂的。 德格便也耸肩而笑,“可惜你说的也是令主子……你们永寿宫里,除了令主子和从前的玉壶之外,也没有哪个是从中宫学过规矩的了。” 五妞耸耸肩,“中宫?德格姑姑说的是坤宁宫么?只可惜如今就算皇后主子的寝宫,也不过都是这东西六宫中的一座。这当中的哪一座,也都不是皇后主子专住的,反倒是嫔妃什么的都住过的。” 德格便眯起眼来。 就冲五妞这几句话,她对皇后主子也没多少尊敬。可是自家主子为何还要巴巴地把这个五妞给弄回宫来?就算可以用这个五妞去膈应令妃,可是这会子德格自己心下也同样觉着挺膈应的! 千万到头来,不是这个五妞膈应着了令妃,反倒是回头膈应着了承乾宫里的人才好! “回头说你那帕子吧,何苦说那些有的没的!”德格强压住火气。 五妞耸耸肩,“……德格姑姑不必多虑,我们主子因早将宫规烂熟于心,故此是绝不会违反宫规的。这料子是杭州织造呈进的,也的确只有主位方用得,咱们这些当官女子的还是每年穿统一的衣裳罢了,没福气用上这样的好料子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主子也没用这样的料子给我们做衣裳去,不过裁成小块的帕子,赐下给我们罢了。这大夏天的,围场里也是闷热,咱们进进出出手里不能用扇子,再没个透气吸汗的好帕子用,那还不当真都热死了?” 德格不由得眯眼打量五妞手里的帕子,“令主子用这样上好的杭罗,都裁成小块儿了,给你们当帕子使?” 五妞便又笑弯了腰,“我听出来了,德格姑姑这是爱惜物力,怕是要说这是暴殄天物吧——实则没关系,我们主子的库房里,这样的杭罗成匹的可多着呢。我们主子又不爱做新衣,总说还是半旧的衣裳穿着最舒服,故此这些料子在库房里存着也是存着,不如裁了当帕子给我们使,这才叫物尽其用。” . 德格心底一阵不舒服的翻涌。 真是怀念当年眼前这个丫头在她手底下学规矩的日子。若是那时候,她早上前去拧她肩膀头了。 在管教姑姑眼前,还敢这么口尖嘴滑的,便是找收拾! 德格强忍住不快,只是绕着圈子问,“这么好的杭罗,你们主子就没说自己裁一套衣裳穿么?依我看,这衣裳若裁成中衣去,贴着身儿最是透气风凉。” 五妞便笑了,耸了耸肩,“倒是好像也裁了一套。海棠红配湖绿,那天听主子嘀咕了一嘴。” 五妞说着抖了抖手里的帕子,“喏,这条帕子据说就是裁那衣裳时候的余料。” 德格听罢,心下有数,又虚应了几句,这便寻了个由头,急忙转身回去了。 . 回到行幄,那拉氏已经试完了衣裳。 德格上前行礼道,“回主子,奴才方才遇见了五妞。” 德格将那帕子的事儿学了一遍,小心瞟着那拉氏的神色道,“……令主子也做了一身杭罗的衣裳。据说,也是红配绿。” 第1627章 276、动动小心眼儿(5更) “主子,五妞逛荡回来了。” 婉兮的行帐里,玉叶含笑进来低声回给婉兮。 语琴歪头瞟过来,“你们主仆两个,又在打什么哑谜呢?” 玉叶忙含笑屈膝一礼,“我们主子心疼五妞,怕她热着,这便将从杭州带回来的杭罗裁了一块,给她当帕子用。她一得了便欢喜得了不得,寻了个借口便甩着走出去显摆了。这会子可算显摆够了,回来了。” 语琴听了也不由得笑,“就一块帕子,有什么值当好显摆的?” 玉叶笑,“那可不一样!宫里对官女子要求的规矩严,衣裳按着身份,都是一式一样的;这头发也是一模一样的。谁跟谁看上去都没什么区别……我们五姑娘可是皇上夸奖过的‘明眸善睐’,便必定不能这么埋没了,必须得有点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这才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啊。” “我们主子心疼她,便给了她这样一块帕子。这帕子可是进贡的杭罗,官女子可捞不着用的,五妞这特恩得了一块,必定得将整个营地都晃悠一遍,叫所有女子见了都眼红,这才肯心满意足回来的。” . 玉叶虽然说的热闹,可是语琴还是听得有点一头雾水。 这便转开了眸子,专一只盯着婉兮瞧。 婉兮撑不住,便也垂首,扑哧儿一声乐了。 这便将在江宁府,见过她兄长德馨的事儿讲说了一遍。 语琴听了也是惊讶不已。 婉兮便笑道,“都八月了,我还没见她穿那纱衣出来呢。我急着想看,这便故意激一激她罢了。” 一想象到堂堂皇后主子,穿一身窗纱,还自以为得意地出现在人前……同样来自江南,精于刺绣的语琴也是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兄妹俩呀,果然是一奶同胞!” 婉兮耸耸肩,“我就是要让她以为,她再不穿的话,那我可穿了。我若抢到她头里,她又颜面何存?她必定得着急忙慌,赶紧穿上去。” 语琴浅笑盈盈,瞟住婉兮。 “……你早不催,晚不催,却要在这八月里催她。我想想,这八月里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来着?” . 果然是语琴,一下子便猜中了婉兮的小心眼儿。 婉兮便也脸红了。 语琴瞟着婉兮,缓缓道,“哦,八月里,好像也就一个八月十五罢了。”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姐姐是早想到了,却顾着我的面子,故意错开八月十三去了。” 八月十三,皇帝的万寿,皇上是逃不开必定要与皇后共度的。 语琴垂眸而笑,“既然她必定不会放弃八月十三到十五那三个晚上去,你便索性希望她是穿着那一身窗纱去伺候皇上……?” 婉兮也知道自己坏,扑哧儿又是忍不住笑。 “我不过是随便激个将,总归穿与不穿在她自己。她是皇后主子,我不过是嫔御,可拿捏不了她什么。” 皇上万寿之夜的侍寝,她是皇后,她能独占了去;别人抢不走,可是别以为别人就都是忍气吞声的。 语琴含笑摇头,“她啊,哪儿禁得住你这么激将?是必定上当的。你等着瞧吧,咱们的皇后主子,一定会在皇上万寿到中秋,好好穿一回窗纱的。” 第1628章 277、为了那一刻的美(6更) 那拉氏听完德格的话,眯眼盯着德格半晌。 “那个五妞,当真是这样说的?” 德格回道,“自是千真万确。五妞是令妃身边的头等女子,必定不会说错。” 那拉氏握紧拳头,终是下了决心。 “……将那蝉翼罗的衣裳洗烫好了,皇上万寿当晚,我就穿这身儿。” 因这得自江南的蝉翼罗实在太透,与从前宫里见过的那些罗,都更透明去。若不加衬里,这样单着一层穿上后,她身上那些松弛了的地方便挡都挡不住。 她虽说自以为怎么也比嘉贵妃要年轻,可是终究心里还是有些不妥帖。这样透的纱衣若穿不好,不是显着美,反倒是自曝其丑了。 她原本还有些举棋难定,可是这会子听说令妃也一样要穿红配绿的杭罗了,便由不得她再迟疑。 “去吩咐膳房,从今儿起,便连晚上的饽饽都省了吧。每日只用早膳和晚膳,其余的垫补,全都不用。便是饮茶,也只用清饮,所有奶茶、酥酪也全都不用。” 那拉氏狠狠心,为了那身衣裳,也得从嘴上把控着些。 幸好这不是在宫里,不用再主持坤宁宫那早晚的祭祀,不用再大块大块吃那没有盐酱的肥猪肉去了。 ——虽然这身上还是有些‘滴了当啷’,她也顾不上了。希望灯下观美人,皇上到时候透过这身‘罗衣’看见的,只是她的珠圆玉润。 反正古来不光有燕瘦,还有环肥呢,不是么?一样能入帝王眼,一样能三千宠爱在一身! 况且大唐皇帝也有胡人血统,大清皇上的眼光也该与汉人不同。如她这样珠圆玉润的,才更符合皇上的心思也说不定! . 皇帝连续多日行围,倒是在八月十三万寿节来临之前,提前回銮。銮驾离了木兰围场,重归避暑山庄。 八月十三当日,皇帝升座“澹泊敬诚”殿,扈从王公大臣官员、及蒙古王公台吉等,行庆贺礼。 庆贺礼后,皇帝又亲奉皇太后,至勤政殿设宴。赐宴给扈从王公大臣。 儿子的生日,也是母亲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日子,甚至要比自己的生日更为重要。更何况自己唯一的儿子,还正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皇帝呢。故此皇太后这晚也是十分高兴。便是王公大臣上前敬酒,皇太后也没叫皇帝代饮,而是亲自都浅尝了。 虽是浅尝,可是这一杯连着一杯,皇太后这一晚合计起来,也吃了不少的酒下去。可是皇太后高兴,皇帝便也都由着皇太后了。 倒是今儿的那拉氏有些特别。 皇太后看了她好几眼,实在忍不住了才问,“皇后,今晚怎么筷子都不动啊?” 皇太后哪里知道那拉氏是为了那一身“罗衣”,把控着嘴呢;以皇太后看来,还以为那拉氏这是面沉似水,半点兴致都提不起来呢。 那拉氏不便将实情当着众人的面告知皇太后,便只尴尬地笑了笑,“……媳妇儿今晚胃口有些不适。媳妇儿还是伺候皇额涅用膳吧。” 皇帝关切地看过来,“皇后胃口不适?那快回去歇着吧,不必在这儿立规矩啦!” 第1629章 278、将进酒,杯莫停(7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自己万寿的缘故,那拉氏觉着今晚皇上脸上的笑格外温柔。 可是凭这么多年的夫妻相处,皇上越是这么温柔地对她笑,她这颗心下却反倒越不妥帖。 皇上为什么一听她胃口不好,就笑得这么温柔了? 哦,她懂了,皇上是没忘了今晚上必须要驾临她的寝宫,与她共度,所以皇上一听说她不舒服,便以为可以免了,是不是? 她忍不住地心底发冷,却高高抬头,迎上皇帝的眼睛,同样温柔似水地一笑,“妾身多谢皇上体恤。可是妾身没什么大碍。今日是皇上万寿,妾身必定陪伴皇上到底。” 皇帝便也同样回以一笑,不惜眼角笑出水波一样的纹理,“好啊~” . 那拉氏便站起身来,按着满人儿媳妇的规矩,站在皇太后桌边,亲自一拳一圈地走,替皇太后夹菜。 婉兮左右看了一眼。这会子嘉贵妃留在京里没来,纯贵妃迟迟未动,婉兮便起身向皇太后祝酒。 见是婉兮祝酒,皇太后便没有对着王公大臣那般痛快喝下了,而是略有迟疑。 婉兮也是心思通透,含笑道,“妾身明白皇太后今晚不宜多吃酒,还请皇后主子代皇太后就是。” 一见是婉兮“挑衅”,那拉氏即便空着肚子呢,也轻哼一声,“自当如此。” 那拉氏仰头将酒杯喝干,婉兮行礼退回本座,目光轻轻扫向婉嫔、语琴等人。 婉嫔和语琴便也都分别起身向皇太后祝酒,再由皇后代饮…… 以婉兮今时今日在后宫的地位,她既然做了,便是除了婉嫔、语琴之外的其余主位,也不好意思不起身,这便一个一个起身,都叫那拉氏喝了。 一众嫔妃衣香鬓影,在殿内灯影里流光宛转。 只有皇帝一个稳稳坐着,目光绕过那裙裾婆娑,不由得扫向婉兮来。 皇帝的唇,无奈却又忍俊不禁地挑起。 . 酒酣人散之后,那拉氏被塔娜和德格扶回寝殿,已是醉了。 她空着肚子喝了不下十几杯,虽说还没完全醉晕过去,可是肠胃里如火烧火燎,很是有些不自在。 可是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别说,因为酒醉的缘故,镜子里的自己又是久违了的粉面桃花、眼波流转。朦朦胧胧里,仿佛又是十五岁的那个她。 刚刚奉了先帝的圣旨,嫁入乾西二所,为宝亲王侧福晋。 虽是侧福晋,一样有婚礼,一样拜天地,一样有合卺酒;不输给嫡福晋去。 可是她心下还是紧张,便在合卺的时候,不小心将那瓠瓜碗里的酒都给一个人吞下去了。 那一刻她有些晕了,却见那年轻的宝亲王,在红烛跳跃里,竟向她一笑。 那烛光跳跃,却亮不过他的眼。 她潜邸里虽已有了先帝指给他的七八个女子去……他却还是对她这样目光灼灼地,笑了。 洞房那晚,她醉倒了,一直到次日天亮才醒过来。 守在外头的姥姥赶忙进来伺候给她叠被…… 她那会子小,还不懂事,不明白为什么是一个陌生的姥姥进来给她叠被——后来才明白,那姥姥是来查看被褥的。 第1630章 279、罗衣何飘飘(8更) 她由着塔娜她们给更衣,眼角余光却还是忍不住瞟向那衾帐间,偷偷瞄着那姥姥是干什么呢。 终于,那姥姥从衾帐间抽了个什么出来,便掖起来了。 她也不好意思正儿八经地看,更不能问出口,甚至都不能叫那姥姥发现她偷看着呢。 不过幸好那姥姥也是明白规矩的,虽是偷掖了物件儿走,却还是先到她面前来告退。 那姥姥一脸的褶皱里都藏着笑,跟她说,“……奴才恭喜侧福晋了。” 她也不知道喜从何来,便赶紧叫塔娜她们备了荷包,打赏给这姥姥。 ……后来才明白,那姥姥是收走了她衾帐见了红的褥单去。 也就是说,那姥姥这一声“恭喜”,便是宣告着她的洞房之夜大功告成,她正式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个小媳妇儿。 是可喜可贺,叫人可以长舒口气吧? ——可是,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那些女子之间私下里传说的,什么疼啊,什么欢悦啊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留下呢? 那年轻风雅、眸如朗星的年轻宝亲王,昨晚究竟曾是怎样待她? 她绞尽脑汁,甚至用被子捂住脑袋,也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她竟然始终都无所出,她的身子又不似慧贤那么病弱,她怎么都找不到缘故……她边莫名地于许多个午夜梦回时,忽然回想起那个夜晚来。 那个晚上,年轻的宝亲王,她的夫君,到底有没有碰过她? 那个姥姥抽走的,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褥单。上头见了怎样的红?——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想回到那个晚上,将那一切都明明白白地重看一眼啊。 所以……今晚上,她绝对不准自己再重蹈覆辙。 就算喝醉了,就算眼睛已经有些迷离,可是她绝不准她自己再什么都不知道。 她至少要确定,她今晚在皇上面前,露出了她那精心准备的“罗衣”去。必须要确定,皇上是真的拥着她,同入罗帐了…… . 皇帝终于来了。 虽已是年过四十的男子,再不是当年那样年轻。可是他的眼睛依旧那样亮,他的笑还是那样——难以读懂的温柔。 她脑海中酒意翻腾,她不敢耽误,便起身大步向前,一把便抱住了皇帝。 “皇上……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来呀?” 她将脸颊紧紧贴在皇帝身上,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见他的心跳得好快。 她自己的心也跳得好快呀。 皇帝的腰身细而紧,多年骑马的缘故,格外有力。 她心下最喜欢皇上的腰,抱住之后便更觉得喜欢。 她便用了力,箍着皇帝的腰,使劲朝床榻去。 皇帝在她耳边迭声低呼,“……皇后!朕的腰!” 她可不管了。总归她今晚喝了这么多酒,便是有什么失仪之处,她明日也可用酒醉来推脱。 她得感谢今晚这些酒,能叫她尽逞所愿。 她将皇帝推到榻边,她便急不可耐地在皇帝面前站定。 ……轻展罗裳。 那柔曼的轻纱裹着她的身子,那样轻软,那样如烟似雾。她自己都为之迷醉,皇上他,也必定喜欢吧? 第1631章 280、皇上笑了(9更) 将自己经由那透明的纱衣呈现给皇上的一刻,她的心里也是忐忑的。 虽已连续多日俭省膳食,可是终究都是最近才开始的,这身上的肉不是那么容易就掉的。 可是她却没想到—— 皇上他,竟然笑了。 不是她眼花,也不是这烛光跳跃得起了幻觉。 皇上是实实在在,在她眼前,冲着她,笑了! 这一笑,便如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开了;这一笑,仿佛将她带回了那个洞房花烛之夜,叫她的目光又撞上了那个年轻的亲王,那样目光熠熠望过来的模样。 便仿佛,这中间的二十年都消失不见了。 她还是十五岁的娇羞新娘,她依旧还是那样年轻、活泼、新鲜的模样。 她醉了,她觉着她这会子才是真正的醉了。醉进了骨头里,醉到了灵魂的根儿去。 她不由得扬眸,娇俏瞟住皇帝,“皇上喜欢我这么穿,是不是?” . 皇帝非但笑了,简直忍俊不已,简直眉梢眼角瞬间全都被笑意染透。 他点头,却抬手捂住了嘴,仿佛不想叫那样瞬间爆裂开的笑意惊着了她。 她便也更加欢喜起来,“皇上,妾身这样好看么?” 皇帝仿佛在压抑什么似的,使劲点头。 她的心便一瞬间也全都绽放了。 “皇上,这衣裳的式样是我自己定的!皇上看这裤子,是不是像裙子的模样?是在木兰围场里,我找蒙古裁缝给制的……参照的便是蒙古人穿的曳撒(类似百褶裙)。这模样,就像马面裙一般。” 皇帝看样子甚是喜欢,还是点头如捣蒜。 她便翩然扑过去,与皇帝并肩坐了,伸手抱住了皇帝的手臂,将头儿斜靠在了皇帝肩上。 “……我知道了,原来皇上喜欢我这么穿!都怪我,这些年只顾着看不惯那些汉女的衣装,便总也不肯穿这样新鲜的花样儿给皇上看。” “若我早肯穿了,是不是皇上便早就给我孩子了?也不会到如今,我都三十四岁了……却还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呢……” 说到孩子,她又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抱住皇帝的手臂使劲摇着。 “舒妃才二十四岁,她比我小了十岁,可是她都有了皇子了!皇上……我是皇后,我也要给皇上生下皇子来。唯有我生的皇子,才是皇上的嫡子。她们无论谁生下来的孩子都比不上!” 她歪头,殷殷地盯住皇帝,用一个十五岁、新嫁娘的眼睛盯住眼前的男子。 “皇上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嫡子来承继大统么?孝贤做不到,孝贤的福气不够……我能,我比她年轻,我的身子比她强壮。她做不到的事情,我必定能办到。” “我一定会帮皇上完成这个心愿。”她伸臂抱住了皇帝,“皇上……给我一个孩子吧。我一定能给皇上生下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嫡子来,一定能顺利承继大统,确保我们大清江山永固!” . 嗯?怎么了?皇上怎么皱起眉来了? 她难道说错什么了么? 她忙伸手抱住了皇帝,“皇上……今晚是皇上的万寿,我特地为皇上穿了这一身衣裳。皇上不是喜欢么?” 第1632章 281、沉醉不知归路(10更) 她抓过皇上的手,按在她自己身上。 虽然这一会子还有十五岁的娇羞和欢喜,可是……她没真的醉晕过去,她不会忘记,她三十四岁了。 这个年纪了,如果还如十五岁的时候害羞、绷着,便注定年华更走远去,再难得到孩子了。 如果说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做的话;那此时的她,三十四岁的她,孤注一掷也一定要得到孩子的她……已经什么矜持都能放下,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她心思一定,便拽着皇上的手,在她身上移走。 . 那柔软细腻的纱贴在身上,她自己都觉滋味妙不可言;皇上的掌心贴着这样的纱衣,移滑在她身上……这滋味,皇上也觉喜欢了,是吧? 你瞧,皇上瞪圆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她只觉心潮登时澎湃,那酒意便也一并翻涌起来,随着浑身欢叫的鲜血,一并冲上头顶去。 她便挺起身子,迎着皇上那目不转睛的凝视,也迎着皇上留恋不去的手……将自己的身子贴了上去。 衾帐落下的一刻,她发誓她一定是清醒的。 她终于确认自己在皇上面前将自己所有的美好都展示而出,她将自己该做的都做完;且确定两人已经同入鸳帐了…… 她的记忆是到这儿才戛然而断的。 . 她再醒来,又已是日上三竿了。 身子酸疼,如同被车轮碾轧过一般。 她却在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忍不住掀起被角盖住脸,娇羞地笑。 这次没错了,绝对没错了。 如果说十五岁时候的她,因为还是小姑娘、****,便是醒来什么都分不清的话……那她这会子自然什么都分得清了。 她昨晚上,一定是跟皇上共度了! 皇上一定是,很用力地折腾过她了! ——虽然她还是被那空腹喝酒给闹得,后来的一切都没有了记忆,可是她这会子却是能确认她最关心的事的! 不管了,反正她如今这个年岁,要的已经不是与皇上之间的男情女爱,她要的是结果,是孩子。 便是那中间的过程,那些细微之间的感受,总归她已经错过了这些年,这会子便也都不在乎了。 她只要孩子,只要有孩子,便什么都心满意足了! . 八月十四,皇上又是赐宴蒙古王公大臣,没来她寝宫。 她也没去烦皇上。 总归这是皇上的中秋设宴,赐宴蒙古王公,她这个当皇后的也不能去搅扰;况且……她也有一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皇上呢。 反正十四晚上也不是皇上与中宫共度的必定日子,她索性等十五。 可是十五的晚上,皇上还是没来。 她倒是含笑起身,“皇上不来没关系,咱们可以去找皇上。” 总归今晚是中秋之夜,按着规矩,皇后应该陪着皇上一起赏月祭月。 这避暑山庄里,康熙爷便修建了一处专门为中秋赏月祭月而用的楼阁。名为“云山胜地”,就在皇上寝宫“烟波致爽”殿的后面。 她是皇后,这八月十五的晚上,她必须得按着康熙爷定下的规矩去祭月。 顺便瞧瞧,今晚皇上寝殿里,究竟还有谁。 第1633章 282、却欺负她(11更) 皇帝寝宫“烟波致爽”殿内,皇帝正在“拷问”婉兮。 皇帝的问题只有一个:皇后身上那身“蝉翼罗”是哪儿来的。 这个拷问从午时皇帝用晚膳的时候就开始了,婉兮自己也本以为熬过午时这一个时辰,皇上就能放了她去了。可是没想到,这天都擦黑,月亮都快升起来了,皇上还是没放了她去。 被皇上折腾了这一下午,她头都要晕了,可是皇上还是攥着她的腰,顶个不休。 婉兮都发了哭腔儿,可怜地哀求,“皇后娘娘穿什么衣裳,皇上不是该去问皇后娘娘么?怎么非要拷问奴才呢?” 她才不能说呢,否则岂不是卖了自己兄长去? 那好歹也是皇后,自己兄长怎么也是内务府的包衣,故此这事儿是绝对不可以说破的。 皇帝却哼,“叫你欺君……便要继续惩治你去。” 又是一番颠荡不休,她脑海里都要被“烟波致爽”四个字给湮没。 ——好吧,她这一下午,可算明白什么叫“烟波致爽”了。 可是……好像最爽的,是她下头那个人才是。 . 又是一番剧烈颠荡之后,她十根指头紧紧扣住皇帝的手指。 两人的手指都太用力,她指头很是有些疼,跟地方官府给犯罪的妇人上“拶指”的刑罚似的。 还不止手指头……这不还有下头这个呢么。 她在极致一刻,忍不住哭喊出来,“……奴才怎么也犯不着,被罚坐木.驴啊!” 她真惨,上头是拶指之刑,下头是木.驴之刑。古来犯罪的妇人该承受的酷刑,皇上都亲身给她不用上了。 又一次激烈过后,她真是哭出来了。梨花带雨、气喘吁吁,浑身轻颤。 这个爷,疯了一样。欺负人欺负得越发过分~ . 终于,夜色如爬行的壁虎,将“烟波致爽”殿的墙壁一点点吞没。月色渐亮,皇帝终于将她放下来,搁在身边儿,容她歇着。 婉兮委屈地故意小声啜泣,“……爷倒是自在,一下午就是这么躺着,可把奴才折腾零碎了。” 他不说话,只是小心帮她揉着小腰。 他也累坏了啊,八月十三那晚上跟那拉氏在一起累的……只是,这样的话,他一个字都不愿意说给她听。 该怎么说呢?那晚上,那拉氏终是抵抗不住空腹饮酒,进了衾帐之后就睡过去了。他一个人皱着眉头,孤绝地折腾。 折腾完了,还得将她的腿抬高起来。为了那劲儿没白费,他贵为天子,还得亲自替她拎着腿。 终于时辰差不多了,他这才离开了那拉氏的寝宫。 因是在避暑山庄,后宫们居处都不远,他不小心还是走到了婉兮所居的跨院门口。 他想进去,想去找她。想跟她说说话,把这心里、胃里的翻涌,都说给她听听。 可是,他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夜晚,刚跟那拉氏共度过的夜晚,他便是再想,也绝不可以去找她。 就像曾经要给嘉贵妃孩子的那些日子,他便是再想她,他也还是生生忍住了。他会用其他的法子叫她餍足,可是他却不可以…… 他是皇帝,他大她十六岁。他遇见她之前已经有了先帝亲赐的十几个妻妾;他在遇见她之后也不能不遵照祖制,继续行那三年一度的八旗选秀去……他亏欠她。 于是他想,至少在心里给她独独留下那一方纯白之地去。 他自己都不可亵渎,更是哪个女人都不可代替。 第1634章 283、兴师问罪(1更) 那拉氏带领后宫嫔妃抵达“云山胜地”。 嫔妃们都抬头望那阔五间、高二层的楼阁,那拉氏却扭头只牢牢盯住“烟波致爽”的方向去。 她想直接走过去,却被承德行宫的总管太监张玉拦住。 “皇后主子若想要见皇上,总得叫奴才通禀一声才行。” 那是皇上寝殿,便是皇后又怎样,谁给的规矩想闯就闯? 那拉氏一声冷笑,盯着张玉。 真烦人,皇上在宫里身边是李玉,避暑山庄是张玉,圆明园是高玉!这个玉、那个玉的,哪个都只听皇上的,不肯听她的! 张玉却随和一笑,跪请道,“不如皇后主子在此稍待,奴才这就去回过皇上。” 那拉氏眯起眼,盯住张玉,“那倒也不必。” 那拉氏向张玉弓下了身子去,压低声音道,“……张玉,我只问你:这会子谁在‘烟波致爽’殿里呢?” 张玉面上含笑,却是摇头,“奴才此时在皇后主子面前回话,并未置身‘烟波致爽’殿中,故此奴才怎么也看不见此时‘烟波致爽’殿中还有谁了。” “不过奴才倒是可以确定,皇上就在殿内,还有御前伺候的人太监都是谁。皇后主子可要奴才一一上奏?” 那拉氏一声冷笑,回头瞟一眼众嫔妃,“便是你不说,你当我就看不出来么?” 这会子谁没在人群中,那就是谁在“烟波致爽”殿内呢。 不过这会子还不到她发作开的时候儿。后宫嫔妃是大半都与她一起来了,可还是有几个没在寝殿中,说是在园子里逛呢,这一会子才叫人去找,便还没来齐呢。 那拉氏便昂首站定,嘴角噙了一抹笑。 人总会来齐的,她自然能从里头看出谁没在。到时候便是皇上的寝殿进不去,她也同样还是能兴师问罪。 . 月光渐高,后头又有几位嫔妃急急地赶来。上前蹲礼请安,都瞧出那拉氏神色不快,便也都没敢多说什么,请过安后忙起身回到人群中去。 八月十五的月色如银水泼地,洗得这八月的避暑山庄里一片冰凉。 那拉氏借着灯光,眯眼打量着人群。 谁没来,与她心里估摸的,并不出左右去。 令妃 舒妃。 还有一个颖嫔。 比较意外的,是没了个愉妃。 就因为这个愉妃失踪得有些意外,她这才哑忍着,一时不好发作开。 终于,“烟波致爽”殿的方向传出动静来,御前的太监脆亮地拍起掌来,知会这边,是皇帝要来了。 那拉氏冷笑着望过去,高高抬起下颌。 她倒看看,这十五的晚上,没有她这正宫皇后的封印允准,有哪个嫔御敢擅自在这一天侍寝了去! 终于皇帝驾临。 灯笼、香球左右闪开,皇帝满面春风,带着一个人,一路走到了一众嫔妃面前来。 那拉氏自是站在最前,便也最先看清了皇上身边那个人的脸。 她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实则都不用看清那人的脸,此前在灯影幽暗里看见那人的身量,她心下已经觉得不妙。 月光如银水,灯影便如胭脂水,红与白一时冲撞,而后交融。 那人眸光灿灿,走到那拉氏面前来请安。 第1635章 284、赏弓(2更)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少年清甜明亮的嗓音,如这八月十五的皎洁月光,在这夜色里浮起,清透了人的耳朵。 那拉氏眯起眼来,“永琪?怎么是你?” 永琪平静地跪奏道,“……皇阿玛说,儿臣已经十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今年秋狝,理当与皇阿玛、皇叔、宗室王公大臣们一同行围。皇阿玛一来可以考校儿臣骑射的功夫,二来也可教导儿臣设围的谋略。” 那拉氏眸光掠过永琪,抬眸望向灯影里微笑而立的皇帝,“看来你是今儿才到的,否则你早该到我面前请安了。可是今儿这天色已是晚了,我才在这儿撞见你,却不是你去给我请安……你是个懂礼数的孩子,你不可能来得早,却迟迟不去给我请安,故此唯一只能这样解释:也就是你这会子也刚到行宫来。” 永琪不过十一岁,这一会子被嫡母如此追问,却也还是不慌不忙。 “回皇额娘,实则儿臣早就到了。本该早早来向皇额娘请安,只是儿臣刚到的那会子,皇阿玛正在召见蒙古王公。蒙古王公也又带着阿哥来的,那些阿哥骑射尤精,见儿臣文弱,这便挑衅比试。” “儿臣自然顾着给皇额娘请安的礼数,可是儿臣那一刻却首先是大清的皇阿哥,不能叫他们小看了去。故此儿臣斗胆先与他们比试去了,这才耽误了时辰。儿臣给皇额娘请安来迟,来请皇额娘责罚。” 那拉氏听罢便是一眯眼。 她凝着永琪,缓缓勾起唇角,“……原来如此。永琪,你做得对!皇额娘不但不会怪你,还会赏你!”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来,伸手搭在永琪肩上,长眸如星,盯住那拉氏而笑,“皇后说得好。原本朕也要赏你,只是当着蒙古王公的面儿,尚觉有所不妥。终究你是朕的儿子,他们也都是朕的臣子,朕不能厚此薄彼,理应一碗水端平。” “既然你皇额娘要赏你,那索性就叫你皇额娘多加一份儿,将朕的也一并给了你去。” 那拉氏暗暗咬牙,可是迎上皇帝的脸,却还是勉力一笑。 “记着待得回京后,将去年辉发呈进的那张桦树皮硬弓,给五阿哥送去。” . 那拉氏说得倒是轻描淡写,皇帝却长眉轻挑,满意地点了点头。 永琪也是聪慧,一听“辉发呈进”四个字,便忙跪倒在地,“儿臣听闻辉发乃是皇额娘部族发祥之地,辉发呈进的物件儿,必定都是皇额娘母家的心意。儿臣岂敢……” 那拉氏抚着指头上的玉环,心里实则是另外一番计较。 不过应该说这个永琪当真是懂事的,不过才过十岁的孩子,就能从她这一句话中懂得这样多。 这张硬弓,弓臂外都包了桦树皮。桦树皮上再上大漆。又轻又防水,是其它材料都比不上的。 这工艺都是从前满人在关外使的,这会子便是在京师附近都不好找这样的桦树皮去。 这硬弓实则是她正位中宫之后,她母家人找了匠人精心制作出来,弓臂上“画活”精致,雕龙描凤,是寓意希望她早生嫡子,将来给嫡子用的。 第1636章 285、终究是别人的孩子(3更) 她是辉发部王族之后,当年辉发部曾与叶赫部、乌拉部、蒙古科尔沁等九部联盟,联合攻打建州女真。却没想到,九部联盟反倒被建州女真击溃,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灭辉发部,将辉发王族编入镶蓝旗。 一百五十多年过去,直到如今才出了她这么一个正宫皇后,她辉发部终于看见了那么一点点复兴的希望。她的封后,成为他们合族的荣耀。 故此那张弓,除了是合族祝愿她早生嫡子之外,更有深一层的涵义:满人依靠弓马打天下,那江山便如弓箭射落一般,故此那张弓寄托的是她辉发部的王权传承。 这样涵义深重的一张弓,永琪的确是当不起。 她也不舍得随便给。可是皇上既然说了,要她连他那份赏赐一并出了;永琪又是刚赢了蒙古王公大阿哥,给皇家长了脸;更何况今晚又是八月十五的,她若给的赏赐不够贵重,皇上怕也不会高兴。 更何况……她这会子要是额外去寻一样贵重的赏赐,还不是得另外多花银子去?她今年这点银子淘弄来,多不容易,她可不舍得再往外胡花去了。 虽然母家那张弓的含义深重……可是她现在是大清的皇后,那什么辉发王权传承的,早已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不提也罢,省得叫皇上看了,再多心。 故此便是她将来有了嫡子,她也不能叫自己的孩子用这张弓,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赏给永琪去算了。 心思定下来,那拉氏便也乐得大方,“永琪,这是你应得的。你若当真觉得惶恐,将来便好好用着那张弓,多为你皇阿玛建功立业去!也不枉皇额娘今儿这一片心意。” 永琪便连忙谢恩。 待得永琪起身,皇帝含笑只望住永琪,和煦问,“可知道你皇阿玛我,能拉‘几个劲儿’的硬弓去?” 大清皇帝都是马上皇帝,皇子皇孙从小都学骑射。但是毕竟是皇子皇孙,故此宫中所用的弓,力量都不是太大。 永琪肃然而立,又是打千儿一跪,“儿子听骑射谙达说过……自定鼎中原以来,宫中所藏御弓,唯以皇阿玛所用的力量最强!皇阿玛可挽‘五个劲儿’的硬弓!” 五个劲儿大约相当于四十五斤的重量,便是用拇指戴着扳指拉动四十五斤的弓弦。这力道相当于要将右手伸出去,伸平,提住四十五斤的重物,还得纹丝不动。 那父子俩四眸相投,说得眉飞色舞,完全一副父子情深的模样。倒将她这个拿出贵重弓箭的物主给晾在一边。 那拉氏心下一片凄凉。 她当然明白,她虽是眼前这个皇子的嫡母,可是他终究是别的人生出来的!这孩子跟皇上才是血脉相连,跟她之前不过只托了个名义而已。故此啊,你瞧瞧,那孩子这会子便将这一腔谢意都寄托给他皇阿玛了,倒仿佛与她没什么关联了似的! 那拉氏深吸口气,冷笑着戳穿眼前这父子情深的一幕。 “永琪既然来了,那愉妃呢?我今儿好像倒没瞧着愉妃的影儿。” 第1637章 286、上楼抽梯(4更) 见那拉氏忽然问到自己额娘,永琪忙代为回答。 “儿臣今日刚到行宫,按着规矩,姨娘便带儿臣前去给皇祖母请安。正巧蒙古王公的福晋们也都聚在皇祖母那儿,陪着皇祖母玩儿纸叶子,皇祖母便将姨娘留下,只放儿臣一个回来了。” 大八月十五的,蒙古王公得福晋们自然要到行宫来陪着皇太后过节。因大清历代皇帝都重视满蒙联姻,故此蒙古王公的福晋里,许多都是皇家公主、郡主的;更有不少是公主、额驸的女儿、孙女的,都是一家人,来往倒也亲密,也合了八月十五团圆的意思。 这样的场合,皇后本来也应该在的,可是那拉氏惦记着自己的“造子计划”,这才以八月十五晚上,要循着康熙爷留下的旧例,上“云山胜地”拜月的借口,没去陪着皇太后。 这会子听说,竟然是皇太后将愉妃留下了,那不是隐隐有代行皇后的位置去,那拉氏这心里一时又不是滋味。 “哦?皇太后为何叫你额娘留下?”那拉氏说着,故意像是这才留意那一群嫔妃,“我看看,舒妃好像这会子也不在此地。难道你舒姨娘没在皇太后身边伺候么?” 永琪虽然年纪不大,可是这些年眼睁睁看着自己额娘在后宫的夹缝里苦苦生存,便也早早明白了这后宫里的人心险恶。 他明白,嫡母是说,皇祖母身边儿既然已经有了舒姨娘伺候,又何苦要多他额娘呢?毕竟,这些年来,他额娘在皇祖母面前也并不得宠爱,是比不上人家舒姨娘的。 永琪便忙回护道,“回皇额娘,皇祖母身边儿都是蒙古王公大臣的福晋,便是舒姨娘在,也因为舒姨娘并非出自蒙古八旗,倒有些叶子牌的玩儿法都不一样。而儿臣姨娘正是出自蒙古八旗,故此皇祖母才因此将姨娘留下,还望皇额娘明鉴。” 那拉氏眯眼打量永琪,不由得轻笑,“好孩子。年纪不大,却这样聪明伶俐,回答得倒是天衣无缝。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见着我之前,就将这些都准备好了呢。” 永琪急忙又是跪倒,“儿臣岂敢。” 倒是皇帝笑了,拍了拍永琪肩头,望住那拉氏道,“瞧你说的。他一个孩子,如何能提前想到你会问他什么去?既然想不到,又如何可能做什么事先的预备了?” 这摆明了是皇帝在护着永琪,便也是在护着愉妃……那拉氏不爱听,便索性也岔开话题去,只望着周遭。 “这样说来,舒妃和愉妃都在皇太后行宫,这会子没来此地倒也情有可原。那令妃呢?此时就缺她一人了。这不奇怪了么,她又去哪儿了?” 那拉氏跟皇帝和永琪说话这个空当,颖嫔等人也已经绕着“云山胜地”的楼阁走了一圈儿。竟然里里外外都没发现楼梯,完全不明白如果没有楼梯的话,那二楼是怎么上去的? 难道都是那会功夫的高手,能飞檐走壁的,才能纵身跃上去的不成? 颖嫔等人正纳闷儿的时候,忽然听见那二楼上轧轧一响,随之窗扇便推开了。 第1638章 287、跳楼(5更) 众人都仰头去瞧。 窗扇内先伸出一盏红纱罩子的宫灯来,灯影之畔这才露出婉兮的脸来。 婉兮含笑向楼下的那拉氏道,“主子娘娘在寻找妾身么?妾身在此。妾身并未缺席,更未来迟,妾身实则是早早便来了。” 那拉氏便一眯眼,面颊有些滚烫。 “原来你在楼上?!你在楼上作甚?” “况且你既然早来了,你既然知道我在找你,你为何默不作声?” 颖嫔也有些呆住,忍不住扬声问,“令妃娘娘,这楼阁内外并无梯子,你倒是如何上去的?” 婉兮清脆一笑,先冲那拉氏点头,“主子娘娘稍等,容妾身下楼去正式拜见。” 婉兮说罢又向颖嫔挥了挥手,“高娃妹妹,你且瞧着我怎下楼的。” 婉兮说着,窗扇内的宫灯便缩回窗内去,旋即那红灯便伴随人影一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二楼廊下。 只见婉兮将宫灯交给身边伺候的玉叶,自己一片腿儿竟然爬到楼栏杆上,翻越那楼栏杆而过! 下头一众嫔妃都是一声惊呼,心道:“令妃这是要跳楼不成?” . 倒是颖嫔高高仰头,一直好奇而热烈地盯住婉兮。 婉兮虽是汉姓女,生得清丽柔弱,可是颖嫔却是亲眼见识过婉兮的胆量的。那年在巴彦沟,就是她毓婉兮一起见着了那满地的“孤坟”。身为蒙古八旗出身的格格,她在蒙古草原上都吓得不敢前行,婉兮却叫她留在原地照顾四公主等人,她自己带着玉叶和毛团儿深入“坟圈子”去查看。 此时就算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婉兮会“跳楼”,颖嫔却是相信的。因为比起巴彦沟的“坟圈子”来,这高不过二层的楼阁,又算什么呀! 果然,就在这如银月光中,婉兮背手扶着栏杆,然后便向半空起纵身一跳! “啊……”一众嫔妃都吓了一跳,有的干脆闭上了眼睛。 便连颖嫔心下都震动了一记。 整个院子里,唯有皇帝高高仰首,清眸印满月色,红唇轻勾。 . 婉兮纵身一跳之后,却没从半空里跌落下来,而是跳到了楼前的假山上。她故意站在假山顶上,大叫了一声,“咚!” 便如小时候玩儿藏猫猫的游戏,被“鬼”找不见,自己跳出来吓唬“鬼”,都这样既得意又调皮地大叫一声的。 众人心下又是一个忽悠,可是听见她的声音不像有事,这便齐刷刷睁眼瞧过去。 只见婉兮在月色里,身影轻盈地绕过假山,三转两绕,这便回到了平地! 颖嫔果然聪颖,不由得一拍掌,“我明白了!楼虽无梯,可是这楼前的假山,本就是梯子!只是人都走惯了楼梯,见了楼只管专一盯着楼梯去找,反倒错过了这楼前摆得明晃晃的假山去!” 婉兮便也笑了,伸手拍颖嫔肩头一记,“说得对!” 皇帝这才缓步走来,一同走进月光地儿下,含笑凝视婉兮。 “发现假山是梯子还不难,最难的是要有胆量那样纵身一跳。若这点胆子都没有,那上楼便无法走完最后一步;下楼连第一步都走不出来。” 第1639章 288、就不出声(6更) “妾身也要去试试!” 颖嫔本就是蒙古八旗的格格,年纪又轻,原本性子就最是活泼不过,胆子也大;这会子皇上行围,是靠近蒙古草原的地界,她便自然不能落后。 皇帝长眸轻扬,“去吧,朕准了。叫你令姐姐陪着你去,便必定万无一失。” 颖嫔实则从封嫔以来,与婉兮还存着心结呢,可是这会子皇上都这样说,她自己心下又回想起婉兮曾在巴彦沟那勇敢的模样,便不由得也是转头向婉兮看过去。 婉兮含笑点头,主动伸手握住了颖嫔的手,“高娃,你随我来。” 颖嫔心下不由一震,便也不由自主地回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两人如两只欢快的小燕子,重又飞上假山去,映着银色的月光,两人三万两绕,又到了假山顶去。 假山顶距离楼栏杆,故意留着那么一段距离。婉兮握住颖嫔的手,向她鼓励地点头。然后婉兮自己先纵身跳了过去,颖嫔略一犹豫,也是随后便纵身而过。 婉兮在楼栏杆边接着颖嫔,颖嫔纵过去后,忍不住抱住婉兮,两人一时忘情,便这样相拥着在楼上大笑起来。 那拉氏眯眼瞧上去,这个扎眼。 她费了多少心思,才将颖嫔拉过来些,这会子这颖嫔怎么又当众与令妃抱到一起去了?! 那拉氏便不由得寒声道,“令妃!我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这怎么又上去了?” 婉兮立在楼上,冲颖嫔吐了吐舌,忙松开颖嫔,就在原地向那拉氏福身请罪。 婉兮起身后,低声对颖嫔嘀咕,“好容易上来,妹妹这便赶紧到里头逛逛去。里头还供着好吃的呢,妹妹去偷尝一口,没人会看见。” 颖嫔忍不住,垂首也是“扑哧儿”一声笑了,“……那皇上不生气么?” 婉兮眨眼,“我保证皇上不生气。” 颖嫔便点头,悄然向下看了一眼,“那姐姐呢?” 婉兮轻叹一声,“我得下去向主子娘娘请罪。” 颖嫔咬住了嘴唇,“都怪我。若不是我闹着要上来,姐姐也不至于再上来。” 婉兮倒是含笑摇头,“别说傻话。刚刚是皇上叫我陪你来的,我要怪,也怪皇上去就是。” 颖嫔这才又笑了。 . 婉兮自己重又下了假山来,这回敛声静气,直接走到那拉氏面前请安。 那拉氏脸沉似水,“说啊,既然你早已过来了,明明听见我在找你,怎么半点动静都不出?别告诉我,那会子你在楼上什么都没听见!故意的不成?” 皇帝就站在那拉氏身边儿呢,可是婉兮并未抬眸看他,自己沉静回道,“……因为妾身那会子不敢说话。” 婉兮说着,面上故意摆起一片神秘,抬手指向夜空,“恐惊天上人~~” “哈!”那拉氏都被气乐了,“令妃!不必如此装神弄鬼了吧!” 婉兮抬眸凝视那拉氏,“……楼上西间本为佛堂,名为‘莲花室’。是圣祖康熙爷以《妙法莲华经》为名,阁**奉青玉观音,已不该轻易惊扰。” “更何况今晚八月十五,楼上又要供月。月神下界,享受供品,自然也不可惊扰。故此妾身在楼上一声都不敢出,便是主子娘娘呼唤,也不能出声。” 第1640章 289、心若莲花开(7更) 婉兮淡淡扬眸,凝住那拉氏。 多谢今晚月光如银,便将目光里所有的刀光剑影,全都掩映成了澹澹潋滟。 婉兮明白,今晚那拉氏必定来拿她。 今晚是十五,又是八月十五,那拉氏自然不容许旁人与她抢皇上;既然皇上没去她那儿,那拉氏善罢甘休才怪。 可是婉兮就在这儿啊,“云山胜地”前面就是“烟波致爽”。她累得走不动了,皇上便亲自抱了她走上假山,上了楼;送她到东暖阁里来稳当当地歇着。别看那拉氏来势汹汹,可她压根儿就没离开这个地界儿去。 便是她离了“烟波致爽”真正的缘故,也不是躲着那拉氏,而是因为永琪来了。她那一副海棠睡未足的模样,怎么也不该叫一个孩子看了去。 那拉氏来了,已经到了楼下,与她就离着这么近的距离。可是那拉氏却没拿住她,又怪谁呢? 谁叫那拉氏都来了这么长一会子了,却不自己上楼去看看呢? 若是那拉氏刚来那会子就上楼,就能堵着她呼呼酣睡的模样了。 . 两人离得太近,便是旁人隔着夜色都看不清两人眼底的神色,可是那拉氏却看得见婉兮眼中的不驯。 那拉氏便不由得冷笑,“供月?!便是楼上供月,也该是我这个当皇后的来亲手布置,何时轮到一个妾室来做?” 皇帝倒笑了,声音淡淡道,“哦?皇后是想亲手去布置拜月的供品?那朕倒愿意听听,皇后打算如何供月。” 那拉氏轻哼道,“供月有什么难的?不过是设供桌香案,供献鲜果、饽饽去罢了。待得帝后驾临,便可上香……不过如此而已。” 皇帝点点头,“鲜果桌,皇后倒想供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那拉氏自信满满,“不过宫里有的,只要有心,便挑好的,全都摆出来供上就是了!” 下边这样闹腾,颖嫔在楼上呆得也不安稳,这便已是悄然下来了。 皇帝一眼看见,便含笑点点头,“颖嫔,你倒是来说说,楼上的鲜果桌上,最要紧的供的是什么?” 颖嫔看了那拉氏一眼,轻声说,“西瓜。” 那拉氏略微扬了扬眉,便也又是扬声一笑,“原来就是供个西瓜,又有什么古怪的呢?西瓜这个时节又不金贵,宫里有的是比西瓜更稀罕的吧。” “供西瓜……想来便是取习惯又大又圆,倒是与这八月十五的月亮相似。那也简单,便拣选最大最远的西瓜,摆一整个儿在供桌上就是了,原没有半点难的。” 皇帝只含笑瞟着颖嫔,没说话,可是那涵义却是足足的。 颖嫔只得咬着嘴唇道,“回主子娘娘……不是简单把一整个西瓜放在供桌上就行了。” . 那拉氏心下莫名一惊,抬眸瞟了婉兮一眼,急忙问,“还能有什么说道?难道是切开两半放在那儿?” 颖嫔如被架在火上,尴尬,却不能不出声。 “回主子娘娘……那西瓜是被‘瓣刻如莲花’。” 那拉氏面色一变。 皇帝便笑了,“这云山胜地,楼上佛堂曰‘莲花室’,这楼上摆的供品,自然应该心若莲花开。” 第1641章 290、不吃猪肉你遗憾么(8更) 那拉氏耸肩冷哼,“那又有何难的?便叫膳房的厨役来,哪个不会刻西瓜的?” 皇帝淡淡凝视那拉氏,缓缓道,“既是后宫供月,便检视诚心。谁来布置供桌,这西瓜就得是谁亲手刻出来。” “朕叫令妃去做,是因为后宫里令妃最擅长这个。若皇后也有这个心意,也好,不如朕再叫人送个西瓜过来,皇后亲手刻给朕看?” 那拉氏一惊,抬眸愣愣望住皇帝。 不过幸好皇帝没下旨叫送西瓜,只是凉凉地别开了头去。 “鲜果桌说完了,皇后,再说说饽饽桌。你准备在这供月的饽饽桌上,摆些什么呀?” . 若说刻花是令妃的擅长,因她从小就在花田长大,后来在长春宫里还亲手做过通草花;她的永寿宫里自己还种瓜果蔬菜,故此她有这个本事之外……那这饽饽桌,便更到了令妃擅长的地界去。 令妃阿玛清泰就是主管饽饽、炉食的内管领,该什么节令,供什么样的饽饽,令妃怕是从小耳濡目染都是这些。 那拉氏自己也不由得更提一口气,小心回答。 “饽饽桌?妾身知道,饽饽桌的规矩更是多。不过也不要紧,总归饽饽桌上的供品,自有内务府承应。就叫他们按着中秋拜月的规矩,做好了饽饽呈上来,妾身亲自堆码在供桌上就是了。又有什么难呢?” 皇帝便笑了,“是么?皇后果然是皇后,凡事自然叫奴才去预备好就是了。便是亲自上供,也不过只是将奴才预备好的供品,动动手堆码上去而已。” “可是皇后啊,这天上有神灵看着呢。你就这么动动手,就算表率六宫,带领嫔妃拜月了?” 那拉氏脸上有些挂不住,“那难道还要堂堂正宫皇后亲手去做饽饽么?” 皇帝耸肩,“有何不可?便是正宫皇后,在神灵面前,用这一点诚心,还委屈么?” 那拉氏转头恨恨盯住婉兮,“令妃是会做,因为她阿玛就是承应饽饽的内管领!可惜妾身出自辉发王族,从小就是当主子的,没做给人当过奴才,没做过这些!” . 皇帝脸色都是一变。 婉兮却急忙上前,轻轻按住了皇帝的手,垂眸,却是悄然偏首,一笑莞尔,“皇上……今儿是八月十五。” 天下团圆,何必吵架。 皇帝深吸几口气,强自压住。 婉兮朝那拉氏盈盈一拜,“八月十五供月,最要紧的饽饽,自然该是月饼。妾身提醒主子娘娘,今晚供月,选用的月饼切记要用‘自来红’,绝不可用‘自来白’。” 那拉氏也是第一回听说这些细致的规矩,不由得眯眼,“……我也明白这是为什么!‘自来红’听起来多喜庆,‘自来白’便总未免想到丧事。” 婉兮只能垂首叹息一声,“回主子娘娘,那不过是外表。供月在乎诚心,而不重在表面。” 那拉氏紧咬牙关,“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说错了?” 婉兮轻轻点头,“月为素白,故此供月应当用素月饼。‘自来红’外表虽艳,内里却是素的,可以用来拜月、供神,不冲撞神灵去。” “‘自来白’却是荤月饼,制作时要用猪油,若摆错了,会冲撞神明……这规矩不似坤宁宫家祭般享用供肉。” 第1642章 291、双颊滚烫(1更) 那拉氏听出来婉兮在讲述供饽饽桌的规矩时,言语之中也有嘲讽。嘲讽她在乎皇后之位,就不得不天天在坤宁宫吃肥猪肉;嘲讽她便是供饽饽,怕也是不懂供素月饼,怕是还要首选那荤月饼去。 那拉氏心中虽不快,这一刻却也无话可说。 她只能冷笑一声,“是么?那我倒要上楼去看看。” 她回眸望住皇帝,“终归,摆果桌、饽饽桌,令妃是可以代劳。但是皇祖留下的规矩,在这‘云山胜地’祭月的,只能是皇后亲为。” 皇帝抬眸而笑,“皇后说得有理,这‘云山胜地’为皇祖时所建……只是皇后忘了,这‘云山胜地’建于康熙四十九年……而从康熙二十八年,孝懿仁皇后崩逝之后,皇祖便已经不再立后了。” “而皇考自登基,在位十三年,从未来过避暑山庄。” “在皇祖和皇考这里,皇后来主持‘云山胜地’拜月之事,从未实行过。倒不知皇后是如何认定这是皇祖定下的规矩去了?” 那拉氏一张脸登时滚烫。所幸这是在夜色里,灯影又暗,谁都看不见。 她反倒在灯影里,桀骜地抬起头来,对上皇帝的眼,“就算皇祖时已经不立皇后,皇考登基之后又从未来过避暑山庄……那前头总归还有孝贤皇后吧?” “皇上自乾隆六年,定下隔年秋狝的规矩,到如今前后已是来了五次。妾身倒不信孝贤皇后就从来没在这儿行过这个老例儿!” 只要有一个先例,那她今晚上就不至于下不来台! 皇帝又笑了,目光如澹澹月色,从婉兮面上滑过。 “说起这些年的秋狝,朕倒是想起来,当年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每次都陪同皇太后和朕同来;倒是皇后曾为娴妃、娴贵妃,因是潜邸侧福晋,地位仅次于孝贤,故此每次孝贤都将你留在京里,坐镇后宫。” “皇后从前没来过这避暑山庄几次,不知道孝贤具体是否曾于此处拜月,也是情有可原。” . 那拉氏面色便又是一变。 那些年,那些曾经被孝贤皇后死死踩在脚下的憋屈岁月,终于随着她正位中宫而一去不复返。 可是这会子,还是被皇上给无情地挑开。 那拉氏眯起眼来,不甘地迎住皇帝,“难道妾身说错了么?皇上的元妻嫡后,也未曾在此拜过月?” 皇帝莫测高深,在月影之下微微一笑,“孝贤侍奉皇太后至孝,故此每次来避暑山庄,孝贤都并不住在避暑山庄里,而是与皇太后住在一处。皇太后因缅怀皇考,来承德都驻跸皇考赐园狮子园……“ “还是前年朕心疼皇太后舟车劳顿,不便朕每日晨昏定省,故此才在正宫东面特为皇太后修建‘松鹤斋’,以为皇太后行宫。” “故此便是孝贤,也还从未在此以皇后身份,主持过拜月之礼。皇后,你明白了?” . 那拉氏双颊如遭掌掴,一片滚烫。 她环视周遭众人。这夜色幽暗,她也同样看不清她们的脸。 她们现在各自都是什么表情?笑话她么,还是作壁上观? 第1643章 292、荤月饼(2更) “便是孝贤皇后未曾主持过拜月,那也无妨!总归还有我,我这不是来了么?” 那拉氏高高昂起头来,面色被月光照亮。 不管谁说什么,她终究是正宫皇后。只要她在这里,便一切都理应由她来办! 皇帝仿佛觉得有趣,那唇角悠然挑得更高。 她不知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正迷惑之间,皇帝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向他带近了些。 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心底不由得产生了些许误会,些许期待;这会子她甚至愿意之前的所有坚持、所有争辩……只要皇上肯这样在众人面前,牵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回她的寝殿,或者他的亦可。 说到底——她渴求的,还是他的垂怜啊。 从十五岁成为他的新娘,她便要跟那么多人争;终于有一天,她自己成了正宫皇后,她可以不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她可以执掌后宫了……她以为他总可以成为她一个人的;就算不是她一个人的,至少也是以她为首位的了。 这样的心情,她带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啊,是她这一辈子全部的、最美好的时光。 付出就该有回报,她付出了二十年,忍下了那样多的委屈,那她想要的,也总该来了,不是么? 北边的湖区上起了风,吹开“岫云门”,向南掠入“云山胜地”来。 这清凉的水风,也扰动一缕轻云,带它遮住明月半腮。 正所谓“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这一缕轻云来得,并未遮蔽月光的美,反倒更添情致。 便在这样妙不可言的月景之下,皇帝含笑向那拉氏垂首下来,嗓音便如那一片被清风撩起的轻云般,缭绕住那拉氏耳际。 “你当真想要拜月?拜月需提前斋戒三天……皇后,今晚是八月十五,你没忘了,八月十三晚上你做了什么……朕可以不说出去,可是天上的神明却都会看见。” “皇后若非要坚持今晚亲自拜月,那又与在供桌上摆了荤月饼,有什么区别了?” . 那拉氏一怔,一张脸登时通红。 是啊,皇帝一向最重视这些礼数,每次冬至祭天、四月初八雩祭、还是年节祭太庙、祭堂子、祭奉先殿,皇上都壶提前三日入斋宫,斋戒三日。 不过这会子,那拉氏虽说尴尬,可是心底还是涌起一片谜一样的欢喜来。 如果是因为那个事儿而无法拜月,那她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她这便含羞扬脸,定定望住皇帝,“……罢了,那就让令妃代为行礼吧。反正妾身也在这儿,心意一样到了。” 皇帝淡淡松开了手,并未接住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只是含了一抹轻笑,抬眸望向婉兮去。 他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也不适合。” . 那拉氏心下便是莫名一声轰隆。 她以为,她这会子都肯向皇上服软,都肯叫令妃去代为行礼了。难道还换不回皇上的一寸欢心么? 她本以为,皇上这一高兴,今晚拜月之后,便会与她一同回她寝殿去了。 皇上却不领她的情? 皇帝朝嫔妃人群中淡淡一笑,“皇后今晚不宜行礼,还是遣妃代行。” 第1644章 293、人不圆(3更) 皇帝话音一落,嫔妃们便是小小的骚动。 这会子皇上点了谁的名,那自是证明谁在皇上的心里是有分量的。 尤其这会子显然皇上是并不想遣令妃代皇后行礼……那岂不是说,待会儿谁能行礼,都堪与令妃相比了么? 皇帝垂眸略一思忖,便抬眸微笑道,“皇后之下,自是贵妃。便由纯贵妃代皇后行礼。” 人群之中,纯贵妃脚脖子都是一软。 多久了,皇上已经将她遗忘多久了?这会子皇上忽然叫她代皇后行拜月之礼?皇上他,终于想起她来了么……? 这会子东边侧门一开,愉妃缓缓走了过来,上前给皇帝请安。 皇帝含笑扶起,“正好,既然你回来了,今晚便协助纯贵妃,一起行拜月之礼。” 这会子愉妃、五阿哥永琪母子齐聚,皇上又亲自点名愉妃,有些事便如这月亮边儿的轻云一般,若明若暗,缭绕难去了。 . 拜月已毕,皇帝走进西暖阁的佛堂“莲花室”去。 “今晚既拜月,便难免惊动观音大士。朕今晚要抄一卷《妙法莲华经》。” 李玉擎过来一炷高香来,足有三尺多高。 皇帝目光淡淡扫过那拉氏的脸,“香不完,经不断。” 那拉氏咬住嘴唇,心下已然明白皇上的弦外之音:这高香要想烧完,怎么也得三个时辰去。这会子月上中天,再过三个时辰去,天怕也亮了。皇上便是在行宫里,也是坚持天不亮就起身批阅奏折的习惯去……也就是说皇上委婉地跟她“叫去”呢。 她深吸口气,提醒自己是皇后,便是这会子心下黯然,面上也还得保持皇后的矜持去。 唯有这样,看在那一众嫔妃眼里,才让她们永远都没机会不敬她这个正宫去。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怕什么,就算皇上今晚不去了,可是前晚上不是“腰酸腿疼”过了么?她这会子还没缓过来呢,足证那晚皇上是用实了劲儿的……那就够了。 她傲然扬头,傲然而笑,“妾身知道了。皇上别太辛劳,妾身会心疼的。” 那拉氏说罢转身,朝向一众嫔妃道,“都听见了吧,皇上说了,今晚要抄经。香不灭,经不断。皇上诚心礼佛,咱们便谁都不准打扰皇上清修。这便都散了吧,各自回宫,都歇着。” 一众嫔妃面面相觑,各自心下也都明白那拉氏这是什么意思。 婉兮倒是没顾上黯然,反倒先垂首打了个呵欠。 她困,真困,这会子是真的急着想要回去就睡觉去,没心思再想别的。 可是在一众嫔妃向皇帝告退的当儿,婉兮还是朝永琪招招手。 永琪忙乖巧上前行礼,“不知令姨娘有何吩咐。” 婉兮笑着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儿塞进永琪手里,“……今儿是八月十五,若在宫里便得正经拜‘太阴君’。你是皇阿哥,便是这会子了,你待会儿怕也是要按着满洲的规矩,陪你皇阿玛绕着湖去‘走月亮’。你便带着这个小玩意儿吧,也显得‘走月亮’的时候更心诚些。” 第1645章 294、威风凛凛玉兔儿爷(4更) 永琪摊开掌心去看,便笑了。 原是个面捏的玉兔儿爷。后脖子上插彩旗,身穿镶着“海水江崖”的月白官袍,P股底下坐着个宝葫芦,身边儿还站着头纯白宝象。 中秋时令,无论宫廷还是民间,小孩子们几乎人手一个兔儿爷。这是中秋节令的玩意儿,是将月宫玉兔人像化的表现。宫里更是郑重,将月宫玉兔奉为“太阴君”,中秋时香火供品不断。 永琪便打千儿,“多谢令姨娘。” 婉兮这才忍着呵欠,与一众嫔妃离去。 她心下清楚,这一路走,那拉氏的目光也一路追在她后背上。 其实她真的想转身回去给那拉氏解释一回:她今晚上发誓不会来搅扰皇上抄经,请主子娘娘把心放回肚子好了……因为她困,她绝对没这个精神头了,主子娘娘当真多虑了。 一众嫔妃都走了,愉妃也得回去。 永琪今年虚岁都十一了,是怎么都不能再跟自己额娘一起回后宫去安歇的,他得回自己的屋子。况且身为皇子,皇帝还在抄经呢,那他就得陪着。 过了十岁的皇子,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在皇阿玛面前,除了父子之情,更多了君臣之份。 愉妃小心叮嘱了儿子几句,免不得也想看一眼儿子掌心攥着的物件儿。 . 永琪歪头看婉兮已经走远了,这便将攥在掌心的玉兔儿爷呈给母亲看。 愉妃看罢,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待会子,等你皇阿玛抄完了经,你先将这玉兔儿爷进给你皇阿玛。若你皇阿玛说你自己收着吧,你再收起来。” 永琪不由得惊讶,“……这玉兔儿爷本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如何需要进给皇阿玛?” 愉妃轻叹一声,“玉兔儿爷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可是这个玉兔儿爷的穿着打扮都太不寻常:你瞧,他脖子后头插的彩旗,像什么?是不是像镶黄、正黄、正白的上三旗?” 永琪仔细看了,便也是点头。 皇帝自领上三旗,皇帝自己乃为上三旗的旗主子,故此能这样用这三面旗的,唯有皇帝。 愉妃又指玉兔儿爷身上,“这海水江崖的纹理倒还罢了,可你瞧这冠服本体是月白色……这是祭月的礼服,也唯有你皇阿玛才能穿得。今晚又是八月十五……” 永琪聪慧,便瞬间也懂了,指着旁边的白象道,“南海诸藩属国进贡,贡品之中首重白象。这兔儿爷身边便有白象,这也唯有皇阿玛才用得。” 愉妃轻叹一声,“……总归,这兔儿爷若非得你皇阿玛的口谕,你可千万不能自己留着。” 永琪心下也是翻涌,点了点头,“儿子懂了。令姨娘这是借儿子的手,进物件儿给皇阿玛。” 小小少年,不由得有些皱眉。 愉妃自己倒是比儿子豁达些,轻轻拍拍儿子的肩,“……没见纯贵妃今晚替皇后拜月么?人家纯贵妃也有儿子,你令姨娘又不是只能托你一个人的手,人家自然可以托给纯贵妃的三阿哥、六阿哥去呢。” “可是既然她是将这事儿托给你,她便不是恶意。你便帮她这个忙,你皇阿玛见了会高兴,你令姨娘也会记你一份情。” 第1646章 295、咱俩换(5更) 八月十五晚上“走月亮”,民间倒多是由女子来走的。因月亮属“阴”,故此民间的八月十五更像是个属于女人的节日,素日里那些被关在深宅内户里的女人们,八月十五的晚上却可以三五成伴,出去走整个晚上。 或者互相走访,或者去尼姑庵随喜,或者在月下游玩儿,不一而足。 可是民间的欢喜,却也难跨过宫墙来。今晚那拉氏这一声令下,便将所有嫔妃今晚这难得的一点子自由都给抹杀尽了。 故此月上中天之时,绕着湖区“走月亮”的,反倒是皇帝和永琪,再加上前后的太监、侍卫罢了。 一点都不热闹,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永琪见这会子正是该设法哄皇阿玛开心的时候儿,这便上前跪倒,呈上那玉兔儿爷。 永琪心里掂对了一肚子的话,正想按着额娘的嘱咐,该怎么委婉地将令姨娘给了这玉兔儿爷、又要看皇阿玛准不准他留着的话,一句一句说出来呢;可是皇帝却没等到他张嘴,只瞟了一眼,便立在荷花水畔,忍不住养生大笑。 “这个砢碜!” . 永琪没想到皇阿玛张嘴就说了难看,他倒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儿了。 皇帝垂眸看了永琪一眼。 这个孩子相貌清秀,举止有度,念书极为用功,弓马骑射的功夫也都好,很有几分他小时候的气度……可是该怎么说呢,这个孩子也许因为他额娘不受宠的缘故,又因为非嫡非长,所以十年来都是在夹缝里长大,故此性子里谨慎的成分太多,反倒豪气略有不足。 皇帝便和蔼了些,免得惊了儿子,柔声道,“朕是说这面人儿捏得手艺不精到,看上去勉强是个兔儿爷,不过看着倒又是像个猴儿,或者像个猫儿了。这终究都是那手艺人自己的事儿,无损你的心意。” 永琪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正想着向皇帝回这兔儿爷是令姨娘做的呢,没成想他皇阿玛又抢先说,“……这么砢碜的物件儿,不值得你稀罕件儿的。朕手里正好有内造办处呈上来的一盒子八个白玉雕的小兔儿爷。这便与你换,这个给朕吧,回头叫孙玉清将那一盒子小兔儿给你送去。” 永琪张大了嘴,就更没办法将皇阿玛一口一个“砢碜”的面人儿说成是令姨娘亲手做的了。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就暂时不说了吧。 若令姨娘以后想说,她自己跟皇上说也好。总归不应该是他这个当儿臣的,将“砢碜”给对上号了。 . 皇帝得了这兔儿爷,便结束了“走月亮”,心满意足回寝殿去了。 夜色深了,他还坐在灯下捧着这个兔儿爷乐。 不说旁的那些旗子啊、月白礼服、白象啊的,他单看那兔儿爷坐的宝葫芦,就知道这是谁给他的了。 不过这兔爷儿捏得可真够砢碜的,他可没冤枉了她。瞅瞅这尖嘴猴腮像个猴儿,眼珠子贼溜溜的又像个猫。 他含笑摇头,想起八月十三万寿那天,嫔妃们都进献贺礼,就她只做了两碟子饽饽,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第1647章 296、都不是善茬儿(6更) 八月十三那天,他吃她送来的那两碟子并不新鲜的饽饽,吃得当真是提心吊胆。 他以为她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当晚他需与那拉氏共度。 这会子看来,嗯,也是故意的,不过不是故意跟他置气,而是故意在后头给他留个惊喜。 或许,在旁人眼里,八月十五送个兔儿爷,这本身也没什么新鲜的……可是他却明白,她送的是另外一番心意。 她送他兔儿爷,不是为了八月十五;而是因为——他属兔。 . 他是真龙天子,兔子还偏是柔弱的模样,这属相便与他的天子身份,总有些对不上。故此他的属相在宫里倒是少有人提及。 唯有真正用心思的人,再加上还得是不怕他生气的人,才敢给他送个兔儿爷当万寿贺礼。 皇帝轻哼一声,抬手打了那兔子的脑门儿一记,“兔子又怎么了?兔子急了一样蹬鹰、咬人!” 他这会子才忽然发现,这玉兔儿爷有一点子不对劲儿——这玉兔儿爷两手一般都是攥着个物件儿的。 或者是高高举起,手攥令旗;要不有的捧个金元宝、灵芝草之类的。可是他眼前这个,手只那么空空举着,手攥成空拳了去。 明明留着圆洞呢,却找不见那该攥着的物件儿。 他便忍不住回头私下寻摸,担心是自己不小心,摆弄的时候儿将那小部件掉哪儿了也说不定。 他自己没找见,又叫孙玉清进来,趴地下找了大半天,也没找见。 他脸便有些绷起来了,担心是永琪那孩子将这玉兔儿爷拎搭着,说不定给掉哪儿了。 . 孙玉清瞧出来皇上面色有些不好,他怕担事儿,便悄然退出去找李玉。 李玉也偷眼瞟着皇上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进来请示下,“……不如奴才叫内造办处,看看样儿,掂对着给补一个什么去?” 皇帝却深深叹气,使劲一波浪脑袋。 “捏不像!” 李玉也是皱眉,“……回皇上,老奴斗胆说一声:内造办处里的工匠,都是最好的,什么捏不出来呢。不如叫他们试试看,兴许能相似些呢?” 皇帝自己倒忽地笑了,抬眸盯着李玉,“你整拧了。朕当然知道内造办处的工匠都是最好的,叫他们往好了捏,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你瞧瞧这个,捏得这么磕碜,他们哪儿仿得出来呀?” 李玉愣了一下神儿,这才也跟着笑了。 这才明白,皇上方才那不是当真犯愁呢,那是心里欢喜到无可奈何呢。 李玉这便赔笑躬身道,“……那也简单。明儿一大早,皇上就去问问令主子,那便什么都结了不是?” 皇帝撅了撅嘴,“……朕呢,不怕什么当真给丢了。若是真丢了,她使个小性儿,朕一哄就能好。朕啊,反倒怕这不是丢了,是她给朕故意下套儿呢。” 李玉想了想,“皇上的意思是,这物件儿没丢,是令主子故意藏起来,叫皇上破闷儿呢?” 皇帝闷闷哼了声,“……朕要是破不出来,明儿怎么见她呀?” 李玉抿嘴出来,薅过孙玉清来,“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第1648章 297、香气袭人(7更) 孙玉清一听就乐了,赶紧拢抱住师父,“师父快说!” 李玉心下清楚,孙玉清这会子特别想在皇上面前求表现。 内里的缘由,李玉心里也是清楚:他年岁越来越大,虽然推迟了两年告老,可是皇上跟前不能总是他这样迟缓的人伺候。他顶多还能再坚持两年,便得走了。 孙玉清便想顺着担了他的位置去。当太监的,在这宫里,若能担了他的位子,以孙玉清的年岁和资历来说,那可当真叫一步登天了。 孙玉清自己也似怕被人跟毛团儿比,尤其是在皇上心里比不上毛团儿去,便这两年尤其着急。恨不能什么差事都揽下来,办好了,也好叫皇上对他赞赏些。 李玉压住心下的叹息,只颤巍巍笑着吩咐,“你就是再着急啊,今晚上也不行了。这会子都过了半夜了,后宫都下钥了,你进不去;就是过去随便逛荡,也得叫宫殿监逮住了,打折了腿去。” 李玉说完这段儿,自己都愣了一下。干嘛说这些呢,血淋淋的,不像个当师父该说的。 孙玉清果然给吓了一跳,方才急着建功的那股子欢喜都给吓回去了,脸色一时发白,“师父……那究竟还怎么建功啊?” 李玉心底暗骂了自己几句,这便赶紧又堆了一脸的笑,慈祥地说,“明早上啊,你等各宫到了开宫门的时辰,便早早到令主子寝宫去。不过别去直接求见令主子,只私下里寻毛团儿,或者是令主子身边儿的姑娘去,想辙去问问令主子这些天捏没捏面人儿啊,都是什么样儿的呀,手里都攥着什么啊~” 李玉办事一向周全,就担心令主子赶在中秋捏兔儿爷,怕是不止捏一个。不说旁人,令主子至少都得给四公主捏一个。故此要是孙玉清毛毛愣愣就去问兔儿爷手里攥着什么,若是令主子身边儿人以为是四公主的那个兔儿爷呢?那就岔劈了。 孙玉清小心听着李玉的嘱咐,将那话一个字一个字都记下了。 他兴奋得后头这半夜压根儿没睡着。他知道,这差事只要一关系到令主子,只要能办好,那就一准儿能叫皇上特别高兴。 ——他是真羡慕毛团儿,人家就算不在皇上身边儿伺候了,可是却到了令主子那去。皇上这些年还依旧特别喜欢毛团儿,半点没生分了。叫他这个天天跟在皇上身边儿的,都比不上。 . 终于天光放亮了,孙玉清顶着两团黑眼圈儿去找玉叶。 可是这会子玉叶正在伺候令主子更衣、洗漱,他自己又不大想找毛团儿,这便犹豫之下还是找了五妞。 孙玉清好话说尽,“姑姑”、“姐姐”地喊了半天,五妞这才掩唇一笑,朝他面上一甩帕子,“罢了,嘴甜劲儿的,怪不得玉叶都稀罕你。” “你等着,我给你探听探听去。” 五妞的帕子用的是婉兮给的那块绮罗的,本就丝滑软糯,扫在脸上这个得劲儿。偏五妞还在上头熏了香,那香气顺着孙玉清的鼻子,直扎到心里。 孙玉清身子便又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激灵。 第1649章 298、吵嘴(8更) 皇帝还真没猜错,婉兮就是故意下了个套儿。她既是故意下了套儿,今早上就等着有人来问呢。 这会子五妞进来,影影绰绰地先跟玉叶透口风儿,然后又借着给婉兮打镜子的机会,到婉兮身边儿来问,婉兮就知道了。 婉兮原本是含着促狭的笑的,却因为是五妞来问,这便将那点笑容一点点地收了。 婉兮自己摆弄着首饰匣子里的妆花儿,不答反问,“……你最近与那孙玉清也来往得颇多?” 既是五妞来探问,她便猜到是孙玉清来探听。 不会是李玉,李玉那么沉稳的人,怎么会将这样的问题来问五妞呢。 五妞张了张嘴,忙笑道,“哎哟,奴才哪儿有啊!都是玉叶跟孙玉清素日里说说笑笑的,我便也不好意思跟孙玉清绷起脸来。况且孙玉清是御前的人,咱们也不能得罪不是?” 玉叶老远听见,这便不愿意了,一挑帘子走进来。 “你自己愿意跟谁好就好,干嘛要看着我?你跟谁好,又跟我什么干系?少拿我给你当幌子!” 五妞愣了愣,也不含糊,耸着肩膀笑,“哎哟,耳朵可真好使。我不过跟主子探听两句兔儿爷,没想到咱们宫里就有个现成的长耳朵的呢!” “再说我又说错什么了?咱们宫里谁不知道你跟孙玉清好?每回他来,你那眉开眼笑的模样儿,谁看不着似的?” 婉兮一拍桌子,“够了,都住嘴!” 婉兮从镜子里盯着两人,“此时是在热河行宫,比不得宫里咱们能关起门来,独门独户的;这会子咱们跟愉妃合住着一个院子呢。你们是巴望着这些话都叫人家听了去,是不是?” “你们两个都是当官女子的,该明白在宫里跟太监过从甚密的话,会担了什么风言风语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传出那些话来,你们自己的名声坏了,将来出宫配不了好人家,还在其次;若当真被有心人拿捏了去,那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我今天的话说下,你们日后各自检点,不该说的话少说,不该接触的人便远着些,不该动的念头就更别动!若不听话,当真出了什么事儿的话,别指望我到时候保你们去!” 玉叶和五妞两个才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屏气敛声。 婉兮瞟了五妞一眼,“你先出去交待给孙玉清,就说我待会子就去给皇上请安。皇上有什么话,我到时候自然会回给皇上。” . 五妞灰头土脸地出来,将婉兮的话转告了。 孙玉清闻言就愣了。 令主子说待会子会自己回给皇上,那他这个建功的机会,不就煮熟的鸭子飞了么? 那他跑这一趟,也白跑了。 他这一刻之前还吊得高高的心,便噗通一声掉了下来,跌进尘埃里。 他急急忙忙地问,急得都有些结巴了,“五、五姐姐……令主子就、就没给你透个风儿么?我、我要是这么就空着手回去了,怎怎么向皇上交待呢?皇上还等着呢……” “按、按说,五姐姐是令主子从小情同姐妹的人啊,令主子什么不肯跟五姐姐说呢?” 第1650章 299、挑事儿(9更) 看见孙玉清失望成了这样儿,五妞也觉没面子。 原不是什么大事,凭她跟令主子这样情同姐妹的,这事儿当真半点难度都没有。可是她竟然就这么叫人家孙玉清接了个空手,的确有点丢脸。 况且孙玉清是御前的人,她原本也想有意结交的。更何况看着玉叶跟孙玉清交好,她便觉着就凭玉叶那样的,都能跟孙玉清好成这样儿;那凭她,还不得一个眼神儿就叫孙玉清心授神予了去啊? 可是……这是人家孙玉清第一次撇开玉叶来求她,她竟然就没给办明白。 她心里这个懊恼,便忍不住跺脚道,“……该不是都叫玉叶给搅了!” “怎么会?”孙玉清倒是不信,“她若知道是我来问,她必定能帮我的!” 孙玉清这么一说,五妞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好嘛,原来在孙玉清的心里,还是更相信玉叶些啊! 她眼波一转,心里已是有了主意。 她便咯咯一笑,“亏你还这么信她。方才就是她在我们主子面前说,别告诉你;要是告诉,也得先告诉我们自己宫里的太监去啊……她说太监不就都是个跑腿儿、传话儿的么,那自然是我们自己宫里的太监得了好,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 孙玉清便是狠狠一愣,向后倒退两步。 “你们宫里的太监?玉叶是在说谁?” 五妞故意不说,耸耸肩道,“谁知道呢。她是掌事儿宫女,她一向以我们自己宫里的人为重,她的心思那么深,我可猜不透。” “那我也知道了。”孙玉清垂下头去,干巴巴地乐,“我知道她是想把好事儿都先可着谁……是我傻,我还想先来找她。就是因为她在忙,这才不得不找五姐姐你。” 幸亏孙玉清只顾着自己伤心,低低垂着头,否则他一定会被五妞的目光给吓到。 五妞狠狠盯着他,真想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 还以为他是肯与她交好,原来是玉叶在忙,他这才退而求其次呀! “行了,反正主子的话我都告诉你了;内里的缘故,我也没瞒着你。我便没话与你再说了!”五妞恼得转身就进了门,顺手还将宫门给关上。 气死她了! . 五妞出去传话,寝殿内,婉兮还隔着镜子瞪着玉叶。 玉叶感觉到了,赶紧上前蹲礼,“……奴才知道错了。” 婉兮深吸口气,强压住心内的恐惧。 “你但凡肯听进去我一句话,便也不至于到如此!玉叶,我虽将你当成妹妹看,可是我好歹身份上是你主子,可是我看你心里压根儿就不把我当主子看!” 玉叶吓得噗通跪倒在地,眼泪都掉了下来,“主子……奴才万万不敢哪。” 婉兮深吸口气,“你听着,从今往后离那个孙玉清也远点儿。他虽然不是咱们宫里人,可是毕竟常来常往。” 玉叶忙垂泪道,“主子别生气……奴才,奴才记住了。” 婉兮将指尖儿在桌面上打了几个转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五妞上赶着想跟孙玉清说话,那以后孙玉清再来,你闪开,将应对孙玉清的差事就都交给五妞就是了。” 第1651章 300、我只一根筋(10更) 用过早膳,婉兮终于来给皇帝请安。 在殿外先撞见了孙玉清,婉兮留意到,孙玉清的神色有些讪讪的。 婉兮便看了身边的玉叶一眼,没停步,反倒抓住玉叶的手,坚定朝里去。 皇帝正坐在看上批阅奏折,可是那兔儿爷就摆在手边儿上,每当批阅完了一份折子,便侧眸瞟一眼。 终于听见李玉通禀,说婉兮来了,皇帝神情便是一振。本是盘腿坐着,两只脚便一并用力,硬是从盘腿坐着的姿势,直接站了起来。 婉兮跨进门槛,便正瞧见皇上拎着御笔,正站在炕沿儿上呢。 婉兮这便忍不住垂首微笑,俏皮道,“皇上这是淘什么气呢?” 从小就被额娘们盯住,小孩儿不准没事儿站在炕沿儿上。一来怕不小心一头栽下来,再者那炕沿儿跟门槛有类似的规矩,这样踩着不礼貌。 皇帝便也会意,哼了一声自己从炕上跳下来。故意直挺挺的向她蹦过来。 婉兮含笑后退,“妈呀,豆杵子!” 婉兮说的是田地里一种地鼠,愿意直立起来,这么直挺挺地蹦。 皇帝瞟她一眼,“不是豆杵子,是兔子!” 婉兮脑筋微微一转,便也笑了。 其实地鼠跟兔子长相类似,那总是嚼嚼嚼的大门牙也相似。 皇帝回身撇了御笔,抓住那兔儿爷,便婉兮的手腕给扯进暖阁去。 玉叶心里有数儿,便含笑退出,没跟着一起进去。 隔扇门关上,婉兮故意东张西望,“……皇上的寝殿也是楠木殿哎,这么多金丝楠木哎~” 皇帝恼得伸出两手,左右端住她面颊,将她给脑袋给扭回来,让她必须只能盯着他看。 “……快说,兔儿爷手里该攥着什么?” 婉兮眯眼而笑,“爷先猜。” 皇帝翻了个白眼儿,“猜也猜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婉兮耸肩,“奴才也没安置什么特别的呀?再说这天下能聪明得过皇上的,还能有谁呢?若连皇上都猜不着的,那奴才自己也压根儿就想不到啊。” 皇帝这才乐了,便盘起腿来,端正坐着,“我猜呀,它手里或者攥着令箭,或者玉印。” 婉兮眨了眨眼,“为何是令箭?” 皇帝哼了一声,忍不住松开一条腿,蹬了她一记,“笨!……令!” 婉兮“扑哧儿”便笑了。 原来皇上说的是这个。 虽是笑话,可是婉兮还是被他这样一句,心下便柔软了下来——原来他心心念念握在掌心的,是“令”啊。 婉兮轻垂眼帘,“那玉印呢,又是怎么说?” 皇帝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伸手一拍桌子,“装什么糊涂,令狐九!” 婉兮终于忍不住,笑得已是滚到了炕沿儿上。 皇帝伸手再去挠她胳肢窝,“我猜对了,是不是?一准儿就是这两样当中的一个。快告诉爷,是令箭还是玉印?” 婉兮笑了半晌,抬手撩开松掉的鬓发,按住酡红的双颊,抬起眸子来,黑白分明地望住皇帝。 “都不是。” . 皇帝瞪圆了眼,十分意外。 “都不是?……真的?” 婉兮耸肩,“哪儿有那么复杂啊。既是兔儿爷,手里必定攥着个棒槌就够了。我脑袋就一根筋,可想不到爷那么些新鲜花样儿……” 第1652章 301、反正他不信(1更) 婉兮说得够轻描淡写的了,可是皇帝还是听出了那话里的话。 他眯起眼瞟着她,“……你说谁花样儿多呢?” 他这一问,婉兮便没办法不去想象那拉氏穿那一身窗纱的“新鲜花样儿”,憋不住,扑哧儿就笑出来了。 可是当着他的面儿,自然不能说,否则皇上该又跟她追问那窗纱是哪儿来的了。她得护着哥哥,将这个笑话儿死死藏在心里才行。 不然那好歹是皇上的正妻,她平素怎么动点小心眼儿倒还罢了,自己哥哥不过是内务府一个八品提拉都提拉不起来的小官儿……若叫皇上知道了,也有损皇家的体面。 婉兮便摇摇头,“我就说爷呢,没说旁人。” 皇帝又将那玉兔儿爷举到眼前,睁一眼闭一眼,瞄着往那玉兔儿爷手里的小圆洞瞄,“……就是个棒槌,真那么简单?” 谁信呢?反正他不信。 婉兮尽量平淡地耸耸肩,“真的就这样简单啊。” . 她表情平淡,可是她的心底却是甜蜜的:她故意留下那样一个小空洞,何尝不是想试探试探皇上,看他自己往里“填”什么。结果皇上想到“令旗”,想到玉印,这都是与她直接相关的……便证明,皇上心里是时刻想着她的。 故此听完皇上这一席话,她倒是不想彻底揭开谜底了。 不然……她也觉有些小题大做,对不起皇上了。 这玉兔儿爷是送给皇上当万寿贺礼的,故此就是八月十三那天才做好的,最后完工的时候,总难免想到那天晚上的事儿去,所以这这个闷儿,是她根据那时候的心情设计的。 ——其实这会子,那心情已经散去了。皇上八月十五在“云山胜地”为她做的这些事儿,已经足以弥补八月十三晚上的事儿了。 故此,她便更不想说了。 . 皇帝却哼了一声,还是看出了门道来。 “既然就是棒槌,那棒槌在哪儿呢?” 婉兮的脸便腾地红了。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皇上去。 幸好皇上还在那“睁一眼闭一眼”呢,她便小心别开头,不想叫他发现她脸红去。 她尽量轻描淡写地扯谎,“……兴许留的空儿有些大了,那小棒槌就出溜掉了吧。我也不知道哪去了。” 皇帝却猛地回眸,一把按住她手腕。 “当我信你?!” 婉兮方才一脸的红还没来得及收回去,这么被他一惊、一糗,便彻底红开,藏都藏不住了。 皇帝指尖略用了些力,拈着她腕骨,挺疼的。 “快说……” 婉兮拼力一搏,将脑袋摇成拨浪鼓,“真不知道哪儿去了……” . 皇帝扬扬眉,不慌不忙冲窗外喊,“李玉,传缎库的人来。” 缎库属内务府广储司,举凡皇家的金银细软、茶叶香料,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是在广储司管着,堪称内务府最有油水的部门。 缎库便是对应江南三织造,江南三织造呈进的绫罗绸缎,都存储在缎库里。缎库的职官都是这方便的行家。 婉兮闻声便一惊,赶紧问,“……皇上叫缎库的人来干嘛?” 皇帝悠闲地耸耸肩,“叫他们来辨认辨认,皇后那一身新衣裳,料子是出在哪儿的啊。” 第1653章 302、现出原形(2更) 江南三织造的玄机,虽然对于从小在吉林辉发城长大的那拉氏来说是难以分清内里奥妙的,可却怎么都瞒不过缎库人的眼睛。每年三织造呈进的绫罗绸缎,便都是由缎库的人掌眼、验等的,他们什么没见过,但凡是织造出来的,他们没有认不出的。 若当真叫缎库的人来瞧过了,哥哥怕是没跑儿了。 婉兮只得服软,赶紧求饶,“爷……奴才说,还不中么?” 这是这回南巡,在山东过境的时候,婉兮跟当地人学来的话。她喜欢学方言,一来觉得有趣,二来方言更能体现出大清江山幅员辽阔。故此她有那么几天她连续天天都满嘴“中不中”的。 待得回到宫里,更因为德保也是从山东学政任上回来,玉蕤也发现她阿玛这冷不丁一回来,爱说“中不中”的。婉兮便带头在永寿宫里,跟玉蕤一天到晚说这个玩儿。 这会子一着急,竟然把这个给带出来了。 皇帝也被逗乐了,便用更加字正腔圆的山东口音回了一声,“中~” 婉兮也是意外,两人相视而笑。 . 两人四目相投,吃吃笑够了,皇帝这才将玉兔儿爷怼到她面前去。 “赶紧说!” 婉兮咬了咬嘴唇,低垂下头去,小心翼翼将那玉兔儿爷前片儿的官袍,一点一点给揭开了。 “还能揭开?” 因那官袍上还叫婉兮特地给画了补子、海水江崖的下摆花纹,故此连皇帝也没留神那衣服前片儿上还留着细细的一道缝儿,可以将前片儿给揭开的。 婉兮点头,“一般的面人儿捏好了,晒干了,就都硬了,揭不开了。奴才做的时候,动了一点小心眼儿,在这衣服前片儿的面粉里,衬了一层麻布。这样面粉干的时候,就都干在麻布上,没有跟后面的面粉干成一个硬块儿去。” 皇帝轻哼一声,“越听越是故意的,越听就越确认是早就计划好的~回头我得亲自将这玉兔儿爷四处都剥剥看看,是不是整件衣裳都能扒光的。” 婉兮忍不住笑,吐了吐舌,“就算能衬麻布,也不能整个儿都是啊。也就只能这么一小片儿,不然就都不成形儿了!” 手上已是小心翼翼将那官袍的前片儿给撩开了…… 皇帝也忍不住坏笑着凑过来看。 皇帝的下巴颏儿就抵在婉兮肩头,他的呼吸就吞吐在婉兮腮帮儿上。这样地近,逃无可逃。 婉兮便小心吸一口气,“……爷先答应我,待会儿不管看见什么、发生什么,爷也不许再罚奴才了。” 皇帝耸耸肩,“总之这会子先揭晓答案最要紧。我都被你吊了一个晚上了,快说快说!” 婉兮便红了脸,朝那衣服里一指。 “……在那儿呢。” 皇帝一眯眼,“什么在那儿呢?” 婉兮脸红如霞,“……棒槌。” . 饶是皇帝,都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回神,已是大笑着将婉兮揉进怀中。 “好啊,你个小蹄子!” 婉兮红了脸,“……爷自己瞧,它那形状,是不是个棒槌。” 第1654章 303、惹我就咔嚓(3更) 皇帝也觉一个头两个大,深深觉得纵然自己是天子,这一会子怕也是要掰扯不明白了。 “就算它像个棒槌……可是你也不能一个物件儿,两个地儿用啊!” 官袍下头这个,能攥手里举到头顶去么? 婉兮歪歪头,“能啊。尺寸都是奴才量好的,掰下来就能按到手里去。” 皇帝一下被呛住,咳嗽了半天才瞪圆了眼珠子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还‘掰’下来?” 婉兮终是忍不住,“噗嗤儿”就又笑了。 她故意装糊涂,垂下头缓缓道,“……奴才这叫爱惜物力。” 皇帝懊恼地哼,“那也不能‘掰下来’啊!” 婉兮抬眸望他一眼,却轻咬朱唇,不说话了。 皇帝将她抓回怀里来,将她头按在心口上,便也没再说话。 . 婉兮听着皇帝的心跳声,由激越,缓缓回归平静,便也淡淡一笑,轻轻闭上眼睛。 她八月十三那晚上,想着皇上跟那拉氏在一处,是小小懊恼过,恨不得给皇上“掰下来”。 可是这会子,经历了八月十五“云山胜地”的事儿,她已经可以释然了。 她也是女子,知道自己的四爷要与旁人共度,尤其是那拉氏,她心下自然也不得劲儿……她也难免俗,她也想闹闹小脾气。 所以她做个面人给他“掰下来”; 她却也更明白,自己即便是闹,该闹到什么程度,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闹…… 此时,她闹完了,事儿爷过去了,她心下也早已释然了。这一篇儿,便也翻过去了。 . 皇帝也没说破她的心事,只是捋着她的青丝,柔声道,“知道爷为什么叫你来布置‘云山胜地’的供月桌子?” 婉兮轻声道,“难道不是因为,奴才比主子娘娘她们更了解该摆什么供品,该怎么摆?” 皇帝轻嗤一声,“若是为了这个,我叫你额娘来摆,比你摆得更明白。” 婉兮便吐吐舌。可不是嘛,她阿玛虽然是主管饽饽、炉食承应的内管领,可是她从小还真不擅长这个。都是进宫之后,叫皇上给逼出来的。从做那些站都站不起来的饽饽开始,一直做了这十几年。可是直到这会子,这面人儿不还是做得四不像么?她说那些规矩什么的,也就唬一唬那拉氏那样当惯了主子的人罢了。 若论这些摆供桌的规矩,别说她额娘,便是随便叫给内管领下的福晋来,都比她明白。 “那……是因为圣祖爷虽将‘云山胜地’定为后妃祭月之地,可是却从‘云山胜地’建成之后,并无任何一位皇后真正执行过?” 皇帝轻哼一声,“沾边儿……却还不是全部。” 婉兮便撅了嘴,晃了晃手里的兔儿爷,“那就是这个。虽说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可是皇上属兔,万寿又在八月十三,故此这八月十五说是给皇上过正式的寿辰也不错……” 皇帝这才笑了,将她抱住,“若在宫里,爷要以天子身份,赴月坛祭月,是为国礼。而秋狝之年,因多在行宫、围场度中秋,并无月坛,便只在此拜月罢了,是为私礼。” 第1655章 304、狐狸吃兔子(4更) 婉兮心下如暖泉流淌而过,这一颗心便熨帖又柔软下来。 她伸臂抱住皇帝的腰,轻轻点头。 “爷不必说了,奴才都明白了……” 在京里,皇帝穿月白吉服,斋戒之后登月台而祭月,那一刻他是天子,是代表天下万民,向上天月神祭祷;便是宫内也不说“玉兔儿爷”,只叫“太阴君”。 那一刻的他,是上天之子,是半神之人。 而在“云山胜地”的供月,倒更像是百姓自己家里的私礼。这会子他不是皇帝,只是家里的男人,也遵循民间“男不拜月”的规矩,只将供月的一切事宜都交给自己家里的女人们。 这便不是什么严格的礼仪,倒像是家人中间的一番团聚。又因为他属兔,又是八月十三的生人,故此只是给他一个人祝贺罢了。 故此他才将“云山胜地”的事儿,交给她来亲手办。 这一切,便如他将象征着“圭璋特”的“令”字给她做封号,在盛京时带她迈过大清第一座大清门……她明明是妾,是着后宫里身份最为低微的嫔御,他却将唯有正室才可享用的特权,悄然的一个一个都给了她。 若不是他喜欢她,他身为天子,何必要无声为她做这些哄她开心、甚至可以说是委曲求全的事儿去? 若此……她还有什么好赌气、过不去的? 她收紧手臂,紧紧箍着他,用力用力地点头,面颊摩擦过他心口。 “狐狸吃兔子……”她小声嘟哝一声。 他一时没听清,垂头下来,将耳朵送到她唇边,“你说什么?” 婉兮轻笑出声,仰头望住他的眼,妙目黑白分明地道:“奴才说:狐狸吃兔子!” . 他长眸中瞬间迸出热烈的光芒来。 却还要明知故问,“……你说什么呢?什么狐狸,什么兔子呀?” 婉兮真恨他这副明知故问的模样,便扬手拍了他手背一记,“爷别这么乐,便不像兔子,倒像狐祟了!” 皇帝这回终是绷不住,大笑,“哦,原来你是想说,爷是兔子啊~” 谁叫他属兔,他不是兔子,是什么?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指指自己,“令狐九。” 再综合起来,重复一遍:“狐狸,吃,兔子。” 皇帝这才配合地做恍然大悟状,“……唔,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婉兮脸红,却不管他促狭,伸手去扯他腰间黄带子。 这会儿,就是想吃他呢,忍不了。 皇帝大笑,松开手,一切都凭她去鼓捣。 只是当重衣落地,他却狡黠地伸手,双双托住她……沙哑地问,“你错了,兔儿在这儿呢。” 他便又是那样“狐祟”一般地笑。 他张口,故意啊呜一声咬住,长眸却拢着轻雾,氤氲地抬眸罩住她。 “这才叫……狐狸吃兔子。” . 那天,帐内的墙壁上,宛若一场皮影大戏。 有只狐狸身形修长,瘦削却肌肉紧而有力。四肢伏地,不慌不忙地迫向小兔子。 小兔子娇小玲珑,缩成一团,尽管都躲进了床角,却还是被那狐狸伸爪按住,一下一下挑弄着,将她舒展开。 最后小兔子伸开四肢,与狐狸缠在了一起。最后只剩帐摇床动,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第1656章 305、提前回銮(5更) 与以往秋狝的日程都不一样,今年八月十五还在热河行宫,八月二十五,皇大驾已经回到京师。 “今年日程提前,不过是为了皇太后万寿罢了。”便连那拉氏也并未多想。 终究皇太后的六十万寿就在十一月,宫里这般大操大办,是的多些时间回来预备。 “要知道皇上忽然‘减围’,乃至‘罢围’,这么早就回到京师来了,那我七月里倒不必那么催着内务府那笔银子了。便是这会子回来再要,时间上也都还赶趟儿。” 其实银子的事儿,她这也是第一回做,也想做得尽量谨慎些,便不想着急来着。 人一着急,便难免出错儿,她绝不希望这事儿上出半点的纰漏。 可是都赖七月那会子,日程实在是太紧张。她又担心皇上如往年秋狝似的,七月走,要十月才能回来,那等她回到京师来,便黄瓜菜都凉了。 可是谁能想到,皇上今年却突然给改了日程了。 ——不过皇上一定只是为了预备皇太后的万寿,绝对不可能跟她这笔银子有关。 不会的。 . 婉兮提前回宫,心里却是欢喜的。 她自己的生辰是九月初九,这会子八月底就回宫了,她倒是能在宫里过生辰。 宫中嫔妃,嫔妃以上之后,便在生辰可以叫本生父母进宫请安。她十分珍视这样的机会。 她家里都是内管领下人,每次皇上秋狝,除非要特地安排,否则不敢保证阿玛和额娘能被轮值上,故此她若是在行宫里过生辰,未必能见着二老。 而若回宫,便是一定能见到的了。 . 婉兮回到宫里,便听玉蕤的禀报,说她阿玛德保已经查清,承乾宫首领太监赵国宝七月前频繁出入内务府,所交接之人乃是倭赫。 婉兮垂首,“那一个月间,广储司是哪位总管大臣轮管的?” 因广储司掌握整个皇家的金银细软等,故此责任重大,便不叫某一个人专管,而是每年由一名总管大臣轮管。 玉蕤答,“是来保。” “来保?” 婉兮垂眸,指尖在袍袖滚边儿上轻轻划了划,“皇上此次秋狝,留京大臣便是来保和汪由敦。来保顾着前朝,必定无暇分心广储司之事。他便必定要人来分管。” 玉蕤点头,“主子所言极是。那个协助的总管大臣,便是倭赫……” 婉兮笑了,“咱们也别闲着,索性该将承乾宫那女子自缢的事儿,往起来捡一捡了。” . 皇帝提前回銮,翊坤宫里也是一派热闹。 成玦欢欢喜喜道,“若说今年宫里的喜事,一来是皇太后万寿,二来就是咱们的十阿哥降生了吧?照奴才看,皇上提前回銮,就是想念咱们十阿哥了。” 舒妃虽说此次随驾一同往木兰围场去了,可是终究多是侍奉在皇太后身边儿。又因那拉氏的“心有旁骛”,故此舒妃便是住也是都住在皇太后的行宫里,倒与皇帝没多少机会亲近。 重得皇宠的希望落空,舒妃回来便更加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第1657章 306、重燃(6更) 故此,舒妃自然是愿意接受成玦的话的。 可是,这一趟满满寄希望而去,希望落空而归,倒叫她这心下一时也不敢妥帖。她垂首,伸手拨弄着儿子鼓鼓的小脸颊,幽幽道,“……皇嗣也不止咱们一个。嘉贵妃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么?说不定皇上急着回来,是顾着嘉贵妃的胎。” 成玦压住心酸,只努力安抚主子,“……嘉贵妃肚子里的才多大?距离降生还早着呢!跟肚子里的胎比起来,自然是咱们粉雕玉琢的阿哥才最怜人儿。” 这样一说,舒妃便也不由得欢喜起来,“说的也是。” 她抬眸望成玦一眼,“咱们十阿哥正好也要百岁儿了呢,若说皇上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自然也说得过去。” “不光皇上想念十阿哥了,咱们十阿哥也想念皇阿玛了呢~” 成玦眼珠儿一转便笑了,“主子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儿子百天儿,这自然又是一个机会。她心底那快要熄灭了的火焰,又重新燃烧起来。 ——皇上会不会在十阿哥百岁儿这天,下旨进封她呢? . 当日午后,伺候十阿哥的嬷嬷和太医便报给内务府大臣,说十阿哥这些日子略有些上火。这几天又添了咳嗽,怕给串成百日咳,这便请旨定夺。 事关皇子,没人敢怠慢,内务府大臣这便急报给皇帝。 皇帝听闻奏报,长眉便是微微一扬,“翊坤宫可知道了?” 李玉道,“这事儿是嬷嬷和太医报给内务府的,内务府大臣又不敢与内廷主位私相交接,故此他们是先来请旨,还未曾叫翊坤宫知道。” 皇帝点点头,“那你便叫人去翊坤宫知会一声吧。朕好歹也得与舒妃一起去看十阿哥。” . 孙玉清又抢了差事,腿脚麻利跑到翊坤宫报信儿。 翊坤宫反正距离也不远,孙玉清一口气都没喘,直接就跑到了。 舒妃得了消息,心下便已是心花怒放。 孩子满月便从她身边抱走,由嬷嬷、谙达们伺候在南三所呢。这会子关于儿子的任何消息,自然不应该从她的翊坤宫报给养心殿,而应该是从南三所那边报来的,这才显得自然。 舒妃欢喜,又听说是孙玉清亲自来的。这孙玉清此时品级虽然不高,可他是李玉的徒弟,俨然是第二个毛团儿,便内廷主位们都高看一眼。 舒妃高兴之下,便叫成玦拿了个大荷包,里头散碎银两怎么都有七八两去了,赏给孙玉清。 孙玉清掂着荷包,自是千恩万谢。 从前他净主动到永寿宫去报信儿来着,可是永寿宫里赏给他的通常都是些吃食,倒极少能赏银子的;更别说这么多了。 更要紧的是,这回她在令妃、五妞那碰了一鼻子的灰,这心下正不舒坦呢。便将令妃与舒妃这么一对比,叫他心里更有些不是滋味。 他千恩万谢往回走,心下忍不住又做一番计较:虽说令妃得宠,可是令妃家世低微,又没有孩子,兴许封到妃位已是到头了;舒妃却不一样,现成的有了皇子,再加上正黄旗的家世,还有皇太后……便是舒妃没有令妃得宠,怕是后福比令妃更长远。 第1658章 307、母亲与姨娘(7更) 舒妃要陪皇上前往南三所看望十阿哥,因要出后宫,便按着规矩也报给那拉氏。 那拉氏听了便是冷笑,“她又有招儿了!” 那拉氏便起身,“更衣。我才是十阿哥的母亲,既然十阿哥上火了,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也要去看看。” . 南三所里,皇帝和舒妃并肩立在炕沿边儿,看着悠车里的十阿哥。 百天儿的小婴孩,脸上的皮肤平滑了,也更细致白嫩了,当真是粉雕玉琢,看着叫人那样怜爱。 皇帝的眸光爷不由得放柔,便是望向舒妃去,目光里也多了些温煦。 舒妃自是感觉到了,一颗心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便更卖力逗着孩子笑,给皇帝看。 皇帝看了一会子,回头仔细查问那太医、嬷嬷,将十阿哥每日吃食等又问得清楚。 舒妃却掉下泪来。 皇帝安慰道,“朕知道你心疼。朕是十阿哥的阿玛,朕一样心疼。” 舒妃便上前跪倒,“才三个月的孩子,这样小,便要离开妾身的身边儿。妾身从打孩子离了翊坤宫,便一个晚上的囫囵觉都没睡过。一闭眼就是孩子这样孤零零地在这个大院套里……” 皇帝点头,“朕自然明白。” 舒妃抽泣道,“妾身听闻,皇上从登基之日起,为恪尽孝道,便将小阿哥、小公主都送入太后、太妃、母妃宫中,由太后、太妃、母妃们养育。” “一来太妃等位皆有阅历,即便是没有生养过的,也抚养过皇嗣;二来太妃等位总归是自家长辈,皇嗣在她们身边儿,定然比嬷嬷、谙达们更叫人放心,自可兼顾亲情去……” “故此妾身请皇上恩典,还是送十阿哥给太妃等位们抚养。” 舒妃说到此处,正好那拉氏走进来。 那拉氏听见这话茬儿便笑了,“舒妃是打算将十阿哥送到哪位太妃、母妃宫里养育?” 舒妃一见那拉氏来了,急忙请安之外,心下也是一坠。 “妾身自然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目光滑过那拉氏的脸,略作沉吟,“此事朕稍后定夺。” . 那拉氏勉强上前,也扒着悠车看了看里面的十阿哥。 “十阿哥,乖,看看母亲,是母亲来看你了。” 这话最是伤人,舒妃心下便跟针扎似的疼。 十阿哥抬眼看了那拉氏一眼,不知怎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舒妃也顾不得身份,急忙上前扯过悠车,将十阿哥抱在怀里。 那一扯一抱之间,有意无意,将那拉氏挤到一边去。 那拉氏便笑了一声,“瞧啊,你舒姨娘竟然急成这样。至于么,小孩子哭两声,就当消化消化食儿了,再正常不过。” 舒妃咬住嘴唇,抬眸盯住那拉氏,“……十阿哥本就有些咳嗽,这若哭坏了,岂不更要咳?” 那拉氏耸耸肩,“从我进来,便一声都没听他咳嗽过。依我看,他其实没什么大事儿。舒妃也不必这样小题大做。” 皇帝冷淡看了两人一眼,径自转身向门外叫,“没听见你们十阿哥哭呢么?奶口嬷嬷呢,还不赶紧进来伺候!” 第1659章 308、只剩下孩子(8更) “你道舒妃又在算计什么呢?” 离了南三所,那拉氏坐着肩舆,一路走一路冷笑着与塔娜说话儿。 塔娜回道,“从这回秋狝皇上的态度,她就该知道她怕是复宠无望了。故此她现在只剩下三张牌:第一便是她的十阿哥,第二是皇太后,第三是她妹夫傅恒。” “这当中,当然又是前两张才最管用。奴才瞧着,她这是想将这头两张牌合并在一起打出来呢。” 德格忙也跟上,“奴才也瞧出来了,舒妃就是想将十阿哥送到皇太后宫里养育呢!” “自从和敬公主厘降之后,皇太后宫里倒没有孙子孙女儿了。人年岁大了,自是最爱含饴弄孙;今年又正逢皇太后六十大寿,若今年将十阿哥送进皇太后宫里去,可以想象皇太后必定十分疼爱这个皇孙。” 德格瞟了塔娜一眼,“况且皇太后这些年身边儿亲自抚养的都是谁呢,端慧太子、悼敏阿哥、三公主,都是皇上的嫡出。若这会子十阿哥能送到皇太后身边儿去,岂不是要迂回认定十阿哥的身份去了?主子不能叫舒妃得逞,一定要拦着。” 那拉氏轻哼一声,“嗯,我也听出来了。她这是不光要挟着皇子争皇上的心,更是要争皇太后的心啊!若当真将十阿哥送到皇太后身边儿去,皇太后日后对她,倒更要比对我好了。” 塔娜爷盯一眼德格。两个女子的视线,隔着那拉氏的肩舆,凌空在这红墙金阳里冲撞。 “……不过主子倒也不必为此烦心。总归这宫里,皇子不止十阿哥一个;便是今儿舒妃这打算,也不是主子一个人想听见。相信宫里更有旁人,比主子更在乎这事儿呢。” 那拉氏细眉一挑,便不由得笑起来。 “说得好!这会子反正我还没孩子,我便没那么计较。倒是另外有人,更在乎舒妃的算计吧。” 那拉氏眯眼瞟着塔娜,“那你说,咱们是该叫谁知道呢?” 德格马上抢先,“这回在热河行宫,咱们都亲眼见着了皇上对五阿哥有些特别……皇上如此,愉妃不可能心下无动于衷,那自然是该叫愉妃知道的!” 塔娜却笑了,“愉妃?愉妃就算知道了,这会子又能做出什么去?” 塔娜抬眸望住那拉氏,“……依奴才看,主子这会子不如先到景仁宫走一趟。嘉贵妃已在贵妃之位,本就担心舒妃晋位的事儿;况且,嘉贵妃此时肚子里,还有孩子啊。” 那拉氏扬声而笑,“说得好。咱们就去景仁宫,把这事儿好好地给金静凇讲说讲说!” . 那拉氏往景仁宫走的时候,婉兮正在钟粹宫里与纯贵妃说话。 沉寂了多年的纯贵妃,因为今年皇上公开为四公主指婚给福隆安的事儿,隐约又有复起的希望;这回在热河行宫又代替那拉氏,行拜月之礼,无论是她自己心里,还是她宫里的人,便都燃起热望来。 只是纯贵妃经过这些年的打击,再加上此时清楚自己的年岁已不年轻,故此这次复起,并未骄矜,心下反倒更加谨慎,十分珍视这次的失而复得。 对着婉兮,她便也格外亲厚了去。 第1660章 309、不敢得罪(1更) 她自己心下何尝不明白,虽说时隔这些年,自己终于有了些可以复起的迹象,可是这些年的郁郁不得志也叫她学会了小心。 她看得出,此时就摆在她眼前的还有一道坎儿、一个人。 若她这次再不小心,也许这个坎儿就过不去,那她的复起之心不过一场水月镜花罢了。 她今年也一样三十九岁了,个人的****已经不再那样重要。要紧的是如何在这次复起的机会到来时,护住自己孩子们,给他们争取一个更好的将来去。 如今,女儿的前程已定,皇上择定傅恒的嫡长子,这对于女儿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可能。 可是皇上在正式公布选定的四额驸人选的同时,也说了要接福隆安进宫上学,与皇子们在一处;同时暗示要将四公主和福隆安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令妃。 况且此时眼前她宫里还有个官女子自缢的案子,皇上也交给了令妃来查……官女子自缢是大罪,除了官女子自己和家人要获重罚之外,她这个当主子的也难辞其咎。故此她自己这次复起的希望都攥在了令妃的掌心儿里,倘若令妃将她过多牵连进去,那她这次复起便会夭折。 她看得清楚,她自己这会子连女儿,带自己的命运,都已经攥进了令妃的掌心儿去。 就算她曾经为了自己的儿子打算,主动向那拉氏靠拢,可是这会子她却不敢轻易得罪令妃了。 故此今儿婉兮来,她摆出了十分的诚意去,对那官女子的前后情形,向婉兮知无不言。 . 婉兮静静听着,也是轻轻点头,“……凝芸,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可惜了她。” 纯贵妃也是一声叹息。 婉兮抬眸望住纯贵妃,“纯姐姐宫里的女子,名字个个儿都是好听:巧蓉、蔓柳、凝芸……这名字一听就是一个宫里的人。” 纯贵妃却笑了,“名字的确是像,可是她却还真不是我宫里早有的老人儿。她本是宁寿宫里伺候的女子,去年才拨进我宫里来。” 婉兮眯起眼来,“去年才拨进来?” 纯贵妃点头,“妹妹怎么忘了,去年和硕和婉公主厘降。和硕和婉公主虽不是皇上亲生,可是从小被接进宫来,在宁寿宫由母妃抚养长大。因彼时宫内只有和敬一位公主,皇上将和婉公主也是视若己出,曾经还序齿为四公主来着;倒是咱们四公主出生之后,才将这序齿免了的。” 婉兮心下一动,“所以凝芸原本是伺候和婉公主的官女子,去年和婉公主厘降之后,没能陪嫁到公主府去,这便指进了纯姐姐的宫里?” “该不会是……因为凝芸有过伺候公主的经验,故此便是将凝芸指给咱们四公主了吧?” 说到这儿,纯贵妃面上也有些尴尬,这便垂下头去。 “正是。” 从前四公主小的时候儿,婉兮虽无“养母”之名,可是做得比养母还多。倒是从孝贤皇后崩逝之后,婉兮与纯贵妃一点点生分下来,便连四公主见得都少了。 这便连四公主身边儿多了个官女子,都不知道。 第1661章 310、人心难测(2更) 婉兮闻言便是一皱眉。 “凝芸自缢,偏赶在三月里,那会子咱们都随驾南巡,不在宫里。可是那会子四公主却在……偏就是四公主身边的女子自缢……” 纯贵妃眸光也是一冷,“我也想过,若是有人利用这个来算计我,倒也罢了;可是她们若是有人想要算计四公主,我便定不饶了她们!” 婉兮垂下头去,也觉心底发寒,“从前以为皇嗣之间的争夺,都在皇子之间罢了;可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还能瓜葛到咱们四公主身上来。别说纯姐姐不肯轻饶,便是我,也绝不会叫这事儿这么糊弄过去了!” 听见婉兮这样说,纯贵妃心下也是触动。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多谢你这些年来,始终护着四公主。” 婉兮轻轻摇头,“是我反倒要谢谢四公主,因为有她,才能叫我些许品尝到身为人母的快乐;也要谢谢纯姐姐你,肯将抚养四公主的福气,与我分享。” 两人的手,隔了这几年,终于又重新握在了一处。 纯贵妃抬眸望住婉兮,“凝芸三月间自缢,到如今已是五个月了。妹妹可查到了什么?”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咱们五月方南巡回京,七月又至围场。这中间留给小妹的,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这中间还有舒妃的临盆……故此小妹倒是此时回来才开始着手。” 纯贵妃便也点头,“也是难为你。” 婉兮淡淡抬眸,“要查此事,便要从凝芸素日言行、交接查起。我还要斗胆,请姐姐宫里掌事儿的官女子、首领太监,以及七公主身边伺候的精奇、嬷嬷来问几句话。” 纯贵妃忙道,“那是自然的。”便吩咐,“巧蓉,呆会儿无论你令主子问你什么,便都如同我问你一样,不准隐瞒,更不准诳语半个字。否则别说你令主子,我便第一个不饶你!” 巧蓉赶紧跪倒,“奴才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纯贵妃又吩咐,“曼柳,去叫周绿衣和杜黄裳来。” 婉兮知道这两个是钟粹宫的首领太监,不由得又是莞尔,“便连姐姐宫里的太监,名字都如此雅致。” 纯贵妃有些不好意思,“他们都是孤苦人家的孩子,不过周三杜四地叫着。宫殿监也没给改名,一直叫到我宫里。总归我听着那么叫也不是回事,这才给做主改了的。便也只在我宫里这样叫,待得回到宫殿监去,自然还用他们原本的名字去。” 婉兮点头笑,“姐姐已是贵妃,不必这样小心了。姐姐肯给他们赐名,那是他们的造化。” 纯贵妃这才含笑暂且退出去,方便婉兮问话。 . 婉兮在钟粹宫的话还没问完,就见曼柳有些惊慌失色的模样跑进来。 婉兮忙说,“纯姐姐回后殿去了,你若有话便到后殿去回就好。” 婉兮情知有事了,可是不好在人家宫里,问人家的女子。 可是纯贵妃也是懂事,不多一刻便带了曼柳回来,叫曼柳将话再原原本本说给婉兮听。 婉兮听罢一惊,“什么?嘉贵妃动了胎气?” 第1662章 311、不是巧合(3更) 因钟粹宫与景仁宫同在东六宫,两宫之间不过隔着一个那拉氏的承乾宫,故此景仁宫若出了大事,钟粹宫也能早早就知道了。 婉兮与纯贵妃几乎是最早赶到景仁宫去的,可是一进门,却见那拉氏已经在宫里了。 其后同在东六宫的婉嫔、颖嫔等人,连同西六宫得了消息,也陆续到了。 婉兮这才趁乱低低捉住嘉贵妃的手臂问,“……是皇后说了什么刺耳的去?” 嘉贵妃抬眸望住婉兮,不由得心下也是凛。 “令妹妹看出来了。” 婉兮垂下头来,“我就在钟粹宫与纯姐姐说话,问询便赶过来,这样近。可是皇后却早已在嘉姐姐的宫里,且看样子不是刚到……我便如何还能猜不到呢?” 嘉贵妃悄悄勾了勾唇角。 在宫里相伴这些年,且她还比那拉氏年长了五岁去,那拉氏来她宫里说那些话,安的什么心,她早已再明白不过。故此她故意就在那拉氏刚说完就“晕倒”,叫那拉氏走也走不了,便让后来人看得出她晕倒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拉氏去。 那拉氏想拉她下水,她必定也顺手将那拉氏一并拽下去。 谁也别想只算计她,自己还能全身而退的。 嘉贵妃知道这事儿必定瞒不过婉兮,她也不想瞒婉兮,便冷笑一声道,“我今儿倒尊贵了一回,能叫皇后娘娘前来给我通风报信儿。可惜我却没想过要承她的情去!” 婉兮微微皱眉,“嘉姐姐方便叫我知道,是什么事儿么?” “舒妃!”嘉贵妃低低一声冷笑,“她自己暂且进封无望,她便用她的十阿哥来布局。她想求皇上将十阿哥送到皇太后身边儿养育呢!” “哦。” 婉兮垂下头,心里也明白了。 婉兮尽量平淡道,“宫里的皇子、公主,两岁种痘之前,都送到太妃、母妃宫里养育,也是旧例。甚至康熙爷的时候儿,还有将皇子送到宫外寺庙,甚或交给大臣抚养的事儿。” “这都是为了避痘,不得已而为之。唯有种痘之后,才能送回阿哥所里养育,以免传染给其他的皇嗣去。” “这倒都是老例儿,嘉姐姐不必计较太多。” 嘉贵妃一声冷笑,“要是送进宁寿宫,或者寿三宫去,给那些位分不要紧的太妃、母妃去养育,我便也不说什么了。终究从前大阿哥、三阿哥和我的永珹,也都是这么办的。” “终究我们都不是嫡出,能被送到皇太后身边儿的只有嫡出的罢了。可是舒妃的十阿哥也是庶出,她凭什么想要这个!” “若因生母位分,我还是贵妃,我的孩子比她的孩子更有资格才是!” 婉兮悄然抬眸看了玉蕤一眼。 . 人越来越多,便连皇帝也到了。婉兮不便继续说话,这便退到一旁。 玉蕤轻声道,“……舒妃的心还没死。便是自己不得进封,她也还会凭借十阿哥来争。” 婉兮微微眯了眯眼,“你道我想到什么了?我方才在钟粹宫还有些迷惑,为何偏偏就是四公主身边儿的官女子自缢了?” 第1663章 312、心之暗(4更) “我以为宫里皇嗣之间的争夺,也只在皇子之间而已,不应该牵连上公主才对。况且和敬公主厘降多年,宫里目下只有一位四公主,应当是谁的利益都牵扯不上才是。” 玉蕤也是点头,“奴才也没想明白。或许,就真的只是巧合吧?那凝芸自缢的恩怨,说不定是从前在宁寿宫里落下的。” 婉兮却摇头,“可是这会子,我倒不这样看了。虽说公主与储君之位无涉,可是你想,四公主被指婚给谁了?” 玉蕤便是一惊,双眼不由得瞪圆。 “主子……奴才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可是却又不敢往下想了。” 婉兮自己也是点头,“我也是不敢往下想了。就像,当初九福晋在咱们宫里掉了孩子,我怎么怀疑,却都不愿意相信是舒妃坑害自己亲妹子。” 玉蕤闭了闭眼,“如果舒妃肯连九福晋都坑害,那这会子只是自己外甥未过门的媳妇儿,她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况且这个外甥媳妇的额娘,还是与她同为后宫嫔妃的纯贵妃,且纯贵妃占着一个贵妃的位分,挡了她的道啊~”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她想晋位,我也一直以为她只算计嘉贵妃一个罢了;我倒忘了,纯贵妃一样是贵妃,而且纯贵妃这会子已经跟九爷和九福晋成了儿女亲家。” 玉蕤都忍不住冷笑,“是啊,舒妃此时正倚重九爷在前朝的地位,她正恨纯贵妃给抢了去呢!若这天底下,有谁希望四公主和隆哥儿亲事不成的,怕也只有她一个了!” 婉兮心下沉重,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住落地花罩,才稳住身形。 “凝芸自缢在三月份,那时候咱们都不在宫里,唯有她在。” “我都是在南巡途中,才听皇上提及选定四额驸的事儿;后宫其他主位更都是在五月回京之后才知道的这个消息……故此难免以为舒妃也是五月以后,待得皇上正式公布才知道的。故此凝芸在三月的自缢,显然无法与舒妃牵连上。” “可是皇上说得明白,他在四公主四岁的时候就已经选定了隆哥儿……这三年中,皇上就算跟旁人都没提起过,可是私下里却一定已经与九爷说过。九爷便也难免透口风给九福晋,而九福晋知道了,舒妃自然就知道了。” 玉蕤都忍不住目露寒光,“奴才此时越发认定,是舒妃想要趁纯贵妃和咱们都不在宫里的机会,害了四公主去!兴许她找上的人,就是凝芸;可是凝芸不敢从命,又不敢违抗,这便只能自己一死了之!” “主子,她自己是五月临盆,她三月里还在算计四公主,中间不过只隔了两个月!她是真不怕遭报应,真不怕给自己的儿子招灾啊!” 婉兮轻轻攥住玉蕤的手腕,她的指尖不自觉地在轻颤。 “她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她才有了一张救命符,所以她才更敢如此肆无忌惮……终究,死一个官女子,甚或是死一个手有残疾的公主,都比不过她诞下皇子的性命贵重去!” 第1664章 313、他递进她掌心的钥匙(5更) 这落地花罩上雕刻的纹样是“喜上眉梢”,稀缺昂首翘尾,立在梅花之上,看着生动又喜庆。 可是这会子婉兮的指尖都抠进那镂空的缝隙里去,却半点都感受不到这吉祥纹样带来的半点喜悦。 皇帝正走大步走进来,有意无意,目光朝她的方向飘过来。 婉兮心下便又是微微一震。 “玉蕤……我越发觉着,皇上将凝芸自缢的案子交给我来查,别有深意。” 玉蕤也是点头,“奴才从前觉着,这是皇上将纯贵妃送到主子掌心儿里来,叫主子捏着呢。又或者是将皇后宫里的赵国宝,给主子送到眼前儿来……可是这会子看来,还不止如此。” 玉蕤面色也是一红,“皇上思虑之深,当真是奴才们一万年都想不透的。” 婉兮心下何尝不是一声轻叹。 当年德州船上,孝贤皇后崩逝那晚,纯贵妃和四公主都曾是她的重要帮手。可是纯贵妃后来为了自己的儿子,渐渐倒向那拉氏,给婉兮增添了无穷的后患。这会子皇上将钟粹宫里这个把柄交给她,且将四公主指婚给了九爷的孩子,便不啻给了她两个控制风险的钥匙去。 这会子看来,皇上通过这一件事,递进她手里的钥匙,其实还另有好几把。 她抬眸再望向他修长背影,眼睛与心底,便都一同湿.润了。 这会子,若不是人多,她真想走上前去,抱抱他。 . 皇帝目光瞟过婉兮之后,便上前握住了嘉贵妃的手。 “这是怎么了?你这个年纪保下这一胎便不容易,怎么还这样不小心?” 皇帝绷着脸朝向景仁宫里众人,“是谁惹了你们主子不欢喜?若你主子和皇嗣有半点不好,朕绝不轻饶!” 不光景仁宫里的女子和太监,便是同住在景仁宫里的鄂常在、揆常在都赶紧跪倒,极言“万万不敢”。 皇帝斥退他们,只握住嘉贵妃的手,柔声问,“静凇,告诉朕,今儿究竟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嘉贵妃一身的虚弱,只悄然抬眸望了那拉氏一眼,便垂下眼帘去,只是摇头,“……兴许是妾身年岁大了,身子不中用了。上天便叫妾身这一胎怀得格外辛苦。” “可是皇上请放心,妾身既然有了皇嗣,自当万事以皇嗣为重。便是赔上妾身自己这条性命去,也绝不叫皇嗣出了半点闪失。” 这会子舒妃才姗姗来迟,嘉贵妃的目光便也顺势从舒妃面上滑过。 舒妃进来正好听见嘉贵妃这句话,不由得面色也是一沉。 皇帝转头望住那拉氏,那拉氏却正好拉住舒妃当垫背的,寒声道,“舒妃怎么才来呀?便是翊坤宫在西六宫,距离景仁宫不近;可是你瞧,同在西六宫的令妃、愉妃、庆嫔,这不也都早早就赶来了么?” 舒妃深吸一口气,“主子娘娘误会了,妾身不是从自己宫里来的。主子娘娘怎么忘了,十阿哥这几天咳嗽,故此妾身是去了南三所呢?从南三所赶回来,距离便更远了些,这才来迟了。” 第1665章 314、以牙还牙(6更) “哦~~”那拉氏拉长了调子,“就知道你会说到十阿哥。” 那拉氏轻哼一声,矜傲转开头去,望向嘉贵妃,“舒妃这会子自己有了皇子便万事足,心下便自然不在乎嘉贵妃的身子,更不在乎嘉贵妃肚子里的皇嗣安危去了!” 舒妃也是面色一变,忙分辩道,“妾身怎会如此!只不过是这两件事巧合,撞在一起罢了。主子娘娘何苦将一件巧合,非要给妾身安上‘故意’二字去?” 皇帝一皱眉,“都够了。这会子要紧的是嘉贵妃的身子,以及皇嗣的安危。你们两个一是嫡母,一个是妃母,怎会都只顾着自己的一争短长去!” 那拉氏跟舒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见寒凉。却都只能闭了嘴,簇拥到嘉贵妃身边来。 嘉贵妃深吸一口气,抬眸静静望住舒妃,“舒妃妹妹,我也是才听见你说才知道,十阿哥咳嗽了。十阿哥可好?” 舒妃面上有些尴尬,却还是高高扬起头颅,“小妹替十阿哥,多谢嘉姨娘的垂问。十阿哥还好,只是年岁小,太早进了阿哥所去。嬷嬷、精奇们终归比不上亲人,照顾略有疏失了才咳嗽的。” 嘉贵妃勉力勾了勾唇角,“舒妃妹妹这是第一个孩子,凡事都格外紧张,自是有的。我终究到这一胎,都是第四胎了,在这方面倒有些经验,可以分享给舒妃妹妹。” 嘉贵妃垂下眼帘去,挡住眼底的一抹寒凉。 “既然十阿哥咳嗽了,是嬷嬷和谙达们照料不周,那也好办。将这一班人尽数撤换了去,再换上一班得力的就是了。” . 嘉贵妃此时还是虚弱,说出的话来都是有气无力,可是这话说完,婉兮便不由得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嘉贵妃就是嘉贵妃,这二十年来在孝贤皇后、那拉氏、慧贤皇贵妃和纯贵妃中间的夹缝里生存,生育的数量反倒是这后宫里目下最多的,足见她的生存智谋。 玉蕤低声道,“……撤换一班人去,这便是釜底抽薪。倒叫奴才想起嘉贵妃那会子,整个宫里的人都被皇后主子给撤换的旧事去了。” 婉兮也低垂眼帘,“舒妃性子谨慎,她的翊坤宫一向铁板一块。如今十阿哥身边的嬷嬷、谙达也自然是她自己亲自精挑细选的人。若当真这样给撤换去了,也如抽筋拔骨一般。“ 玉蕤不由得垂首低笑一声,“嘉贵妃真是老辣。” 婉兮也忍不住心底一声轻叹。 舒妃的话,她能听得明白,舒妃的重点其实是在“比不上亲人”几个字,话里话外张罗得还是希望能将十阿哥送进皇太后宫里去,以全亲情。可是却叫嘉贵妃给扭了开去,将重点给偏到奴才不得力上去了。 玉蕤悄悄扯了扯婉兮的衣袖,“莫非,嘉贵妃也已经将九阿哥的夭折,想到了舒妃身上去。这便要开始报仇了么?” 婉兮也是有些紧张,微微提一口气道,“金家也是内务府世家,她父兄、伯父堂兄弟都在内务府任职。她伯父常明便曾担任过总管大臣。咱们能查到红罗炭场去,她家自然也能。” 第1666章 315、火上房(7更) 嘉贵妃的话说完,舒妃的面色都是惨白。 只是这会子话已出口,已经无法挽回。 那拉氏却笑了,直道,“嘉贵妃说得有理。既然是奴才们不中用,那便自当撤换了!” 皇帝眯眼打量舒妃,半晌才缓缓道:“瞧,嘉贵妃自己今儿动了胎气,却还没忘了十阿哥去。舒妃,你倒应该与嘉贵妃多学学。” “嘉贵妃今儿身子不适,难得还替你分忧,朕按说就应当这样定了。” “皇上!”舒妃一声惊呼,“……皇上,妾身的确是第一个孩子,向无经验,这会子急了才会这样说。实则具体究竟是不是奴才们照顾不周,还不敢确定。兴许也只是因为秋来,气候干燥,孩子小这便咳嗽了也说不定。” “若这么撤换了奴才们去,一来有失公允;再说,十阿哥已经习惯了这班奴才伺候。倘若贸然都换了去,孩子还不得一时无法适应,反倒上了火去?” 皇帝的目光幽幽在舒妃、那拉氏、嘉贵妃中间转了个圈儿,这才缓缓点头,“嗯,你们说得也都有理。暂且便叫奴才们继续伺候着,倘若再有半点差池,或者撤换,或者问罪,也不迟。” . 御医来,给嘉贵妃诊脉,确定并无大碍,这才开了方子退去。 皇帝一直陪在嘉贵妃身边,轻轻握住嘉贵妃的手。 不知是不是这样当众给予的恩宠,叫嘉贵妃心下妥帖了些,总归原本满面惨白的她,待得御医离去之后,已是重新面颊如桃。 这一幕看在后宫眼中,各有滋味。只是内里滋味最不好咽下的,是舒妃。 眼见皇上对嘉贵妃如此,嘉贵妃肚子里还有个皇嗣,那么嘉贵妃这个贵妃位分便更难指望了。 . 有些懊恼,也有些狼狈地出了景仁宫,舒妃忍不住回头再瞪一眼景仁门内那龙形的石影壁去,“……没想到皇上竟然这样护着她!” 成玦小心道,“经过这次的事儿,怕是无论是嘉贵妃自己,还是皇上,对景仁宫的防范会更严密。咱们便是想设些法子,都不容易了。” 成玦小心看了一眼舒妃,“为今之计,只能从纯贵妃那边多想法子……若纯贵妃倒了,能让出位分来,倒也一样。” 说到这个,舒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令妃暗中作梗!” “凡太监、女子,在宫内用金刃自伤者,斩立决;欲行自缢自尽,经人救活者,绞监候。女子家人也得发配打牲乌拉处为奴;本主儿也难逃其咎!” 凝芸是钟粹宫女子,不管凝芸是因为什么自缢的,总归官女子自缢犯了大罪,纯贵妃身为本主儿,也要承担责任去。 “凝芸自缢,皇上原本正可以循着宫规便该降了纯贵妃位分,这便也解了贵妃位分上别无空位的尴尬去,正可以顺理成章进了我的位分去。可是令妃却将这件事拖了下来,皇上这便迟迟都不处置纯贵妃。还不知道苏婉柔还要在这个位分上占着多久去!” 成玦也是皱眉,“奴才也觉着,就是令妃故意要利用这件事儿,拦着主子,不叫主子进封呢。” 第1667章 316、我就是笨啊(8更) “我也不意外!” 舒妃冷笑一声,“说到底,前头那些人都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个个都比我们大十岁以上去。皇上登基之后选进宫来的,唯有我与她之间,才是真正的匹敌。” “我跟她相差一岁,一起封妃,她却排在我前头。如今我生下了十阿哥,若进封为贵妃,便自然超过她去了。她如何肯甘心?” “皇上也是莫名其妙,竟将凝芸这件事交给她去办。她索性拿了鸡毛当令箭,这便故意拖着不给结果了!只要她不给结果,皇上便无法处置纯贵妃去,我便迟迟得不着进封!” 成玦也是轻叹一声,“说到归齐……主子在这宫里最大的敌手,依旧还是令妃。” 舒妃也是一声冷笑,“是啊,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所以对旁人舍不得用的狠招,在她那里我便没什么舍不得的。她若不除,在这宫里便永远都是我的心头大患。” . 婉兮离了景仁宫,没同往日一样与婉嫔和语琴攀谈,而是径自先朝永寿宫的方向走。 果然走不了多远,身后便传来巴掌声。 婉兮忙下轿,退到一旁回避。 皇帝的肩舆不慌不忙走过来,皇帝居高临下睨着婉兮,“景仁宫,你去得倒快。” 婉兮抬眸,含笑瞟住皇帝,“也是,妾身住在西六宫,理应也跟舒妃一样,姗姗来迟。” 皇帝哼了一声,叫落轿。 李玉有眼力见儿,忙连同皇帝的肩舆,带婉兮的肩舆,都给招呼着走了。长街里,只剩两人。皇帝朝婉兮伸出手来—— 婉兮面上微微一热,却也将手递进他掌心去,由着他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红墙静静,两人牵手并肩,徐徐而行。 . “……奴才那会子正巧在钟粹宫与纯贵妃说话,这便得了消息,方便早早赶过去。”婉兮这会子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当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在他面前说话,不自觉地便语声乖巧。 他轻哼一声,“去查案子啦?有眉目没呢?” 婉兮想了想,还是坚定摇头,“……奴才笨,哪儿会查案子啊。皇上把这案子交给奴才,可给错人了……奴才估计没个三年五载,是查不出什么来呢。” 皇帝都给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来,瞪圆了眼含笑看她,“这么笨?” 婉兮也不含糊,立即便点头,“是呗。皇上可后悔了?那便趁着左右无人,偷偷只在奴才面前收回成命吧……奴才一准儿不给皇上说出去。什么‘君无戏言’啊的,这会子不算。” 皇帝“呸”了一声,轻笑着转头,扯着她的手,继续朝前走。 “我才不收回来呢。反正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呗。总归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行,你总归能给爷一个交待去。” 婉兮想了想,偏头问皇帝,“……是不是奴才一天不查出结果来,凝芸的父母家人便也一天不能发配到打牲乌拉处去?” 皇帝耸了耸肩,“按字面的规矩,是的。” 婉兮这便放心了,“那奴才就暂时查不出来。皇上多给奴才几年吧。” 第1668章 317、生辰愿望(9更) “那可不行。” 皇帝眸光淡淡掠向高天,“在前朝,若有官员将公务拖着不办,自有御史弹劾,爷也要责罚。这后宫里也是一样。官女子自缢是大罪,在内务府早有底档。你若长久办不明白,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便可问责。” 婉兮垂下头去,“奴才明白。” 皇帝垂眸凝视着她,“官女子自缢是大罪,但是并非所有父母家人都受连累。端的要看她自己因何自缢。若她自己是有罪,因畏罪而自缢,家人自当一并受罚;话又说回来,若她被胁迫,或者是其他情有可原的缘故,那内务府大臣自然也会酌情论处。” “总拖着不办,并不总是最好的法子。” 婉兮脸便红了,“爷说得对。逃避不是法子,况且也不能叫凝芸这样九泉之下不明不白去,总也要给她一个交待去。” 皇帝这才满意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婉兮面颊,“此事牵涉甚广,不光爷的乾清宫主位要牵涉其中,便连太妃、母妃所居的宁寿宫怕也要牵涉进去……只是事情该办还是要办,你也不必迟疑。” 婉兮便点头而笑,“反正还有爷给奴才当后盾呢。这案子是爷叫奴才查的,那奴才就是钦差,有先斩后奏之权!” 皇帝无奈地笑,伸手拍拍她脑门儿,“是不是还要爷找块木头,给你刻一把尚方宝剑抱着啊?” 婉兮弯腰大笑,“那都是戏本子里的,奴才可不抱着!” 长街虽名字里有“长”,其实一点儿都不长。眼前已是回到了永寿宫,婉兮只得松开了手去。 皇帝倒是眯眼凝视着她,“……千秋生辰,有何心愿?” . 皇上还是问到这儿了。 婉兮垂首想了想,还是仰起头来,含笑使劲摇了摇头。 “奴才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不过是皇上按着宫规恩赐什么,就是什么。” 婉兮心里努力想着今年给皇上过万寿,她也没费什么格外的心意去,八月十三正日子就给做了两样饽饽;八月十五,就给捏了个面人儿啊。 皇帝眯眼打量婉兮,便也轻哼一声,“也是,也不是整数儿,倒不用格外预备什么。” 婉兮也不想分辨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只赶紧蹲礼告退罢了。 . 玉蕤先回到宫门口等着婉兮,见着婉兮回来,面颊绯红,便不由得低声道,“……恭喜主子呀。” 婉兮抬起眼来,玉蕤却张了张嘴,赶紧垂首请罪。 主子眼里,倒仿佛有些惆怅呢~ 婉兮叹了口气,“你别担心,我没事儿。就是快要过生辰了,忍不住想念家人。” 实则阿玛和额娘倒也罢了,他们终究是内管领和内管领福晋,宫里有事儿,他们是能进宫的。若实在想念得不行,设法安排个场合,便如在香山行宫里那次一样,是可以见到的。 她这会子格外想念的,倒是哥哥。 从前十年没见,倒也习惯了;偏是这会南巡,在江宁府见了这么一面,这会子便格外想念开了。 可是人家皇太后的兄弟都被皇上拦着,不准叫进宫给请安……她便是怎么想念,也不成的。 第1669章 318、皇上这是怎么了(1更) 九月初九,令妃千秋。 当日皇帝按着妃位千秋的规矩,恩赐下:上用缎四疋、官用缎四疋、春绸四疋、绫四疋;上用果桌一张、赏用果桌四张。 ——果真没什么特别的。 永寿宫接了赏赐,玉蕤都忍不住轻声跟玉叶嘀咕,“往年这会子,按着《则例》的赏赐下来之后,这会子皇上私下的礼便也该到了吧?今年怎么到了这会子,还不见动静?” “咱们这么进去回主子,可怎么回呢?不如你悄悄儿去跟孙玉清打听打听?” 玉叶却咬住嘴唇,“我不去~” 玉蕤也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玉叶不想多说,便起身走开,“要去你去。” 玉蕤忙起身跟上来,“……素常也就你与孙玉清熟络,你问什么他也都告诉你。我跟他不过点头之交,我哪儿方便跟他探听皇上那边这样的动静去呢?” 玉叶立在廊下,抬眸盯住玉蕤,“连你也说我跟孙玉清好,是么?” 玉蕤因不知道上回玉叶跟五妞当着婉兮的面儿吵的那回,就更不知道婉兮曾经为了这个弹压过玉叶,故此玉叶心里有些憋屈,一听这个就炸了。 玉蕤小心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你与孙玉清的确交好,这是咱们宫里人所共知的事儿。他便是什么都不告诉旁人,却是必定会告诉你的啊。” 玉叶死死盯着玉蕤,眼中忽然浮起泪水来。 玉蕤知道不对劲,便伸手想去拉玉叶。玉叶却一扭身就跑了。 . 幸亏陆续后宫嫔妃都有礼送来。便是那拉氏也咬了咬牙,这回赏赐了十两银子下来。 玉蕤只得将这些都捧进去给婉兮看。 玉蕤还是怕主子心下怅然,这便小声说,“……皇上怕是后头定会有旁的心意。” 婉兮却笑了,轻轻摇摇头,“没事儿,我不计较这个。皇上万寿,我也不过就做了两样儿饽饽。还不如这些赏赐多呢。” 这会子婉兮的心思倒没放在自己的生辰上,还在想着凝芸自缢的事儿。 婉兮便只道,“你帮我叫你阿玛留意着,看内务府那边能不能准我阿玛、额娘进宫来请安。只要他们能来,我旁的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 玉蕤今儿心下有点不畅快。一是为了主子这千秋,二就是因为玉叶。 她找见她阿玛,听说内务府并没有请旨叫清泰和杨氏进宫请安,玉蕤便先红了眼圈儿。 “这又算怎么回事呢?皇上今年当真是‘喜事’太多,只顾着皇太后的万寿、舒妃诞下的十阿哥、嘉贵妃又怀的皇嗣,这便顾不上我们主子的千秋了么?” 德保便也是劝说,“今年皇上的确是忙。你瞧这前半年南巡,回宫便是秋狝,接下来便是皇太后万寿……再说令主子今年并非整寿,皇上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玉蕤心下还是堵得慌,“便不是整寿,便没有额外赏赐,倒也罢了……至少,我们主子已经在妃位了,总可抬旗了吧!” 内管领下,是内务府旗份下身份最低微者,是为辛者库。 “至少也该抬到同旗包衣佐领下了啊……”玉蕤使劲摇头,“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第1670章 319、主子不急奴才急(2更) “纯贵妃在乾隆四年,也只是妃位,就入了正白旗正身呢。就算那会子纯贵妃已是诞育了四阿哥,我们主子没有孩子……那就算不是正黄旗正身,好歹也可以抬为正黄旗包衣佐领下啊!” 虽都叫“包衣”,可是“包衣佐领下”依旧高于“内管领下”。包衣佐领下,科考、出仕等都可基本等同于正身旗人。便如慧贤皇贵妃、嘉贵妃等,同是包衣出身,父兄却都可在前朝任高官要职;而德保这样的,虽也是包衣出身,却可以参加科考,点入翰林去。 而婉兮家是内管领下,这是皇帝“家奴”的范畴。便是父兄可以有官职,却也都只能是内务府的官职。便如婉兮祖父曾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便已是顶天了,再难有升迁。 玉蕤越说越难受,本还强忍着的泪珠儿,也便还是掉下来了。 德保看得揪心,忍不住追问,“你这是怎么了?便是为主子委屈,可也不至于如此。” 玉蕤赶紧抹掉泪珠儿,使劲摇头,“没事……我就是替我们主子委屈。我们主子这样的出身,在宫里也唯有仰仗皇上。若皇上稍微疏忽一点儿,那就有无数人等着给我们主子委屈受呢。所以连我都跟着害怕皇上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忘了我们主子去。” 德保也是理解,轻叹一声,“……咱们父女说句实在话:反正我是不敢想,皇上当真能对令主子这样身份低微、且多年无子的,这样好下去多少年。总归宫里总有新人来,皇上若稍微分一点点的心,那令主子头顶的天就塌了。” 玉蕤又想哭了,“就是这么说!我都替我们主子害怕……” 德保却笑了,“可是你看着令主子,她怕了么?” 玉蕤停住难过,仔细想了想,“好像没有。便是今天的事儿,她也没放在心上。” 德保便点头,“……那即是说,令主子有把握。那咱们还跟着着什么急、上什么火呢?” . 玉蕤回到永寿宫,正犹豫着怎么回主子。主子也就盼着本生父母进宫呢,这会子也落空了。 她正在廊下犹豫,毛团儿急匆匆从外头进来,瞧见她了忙招手,“正好,宁寿宫的事儿你替我回给主子。” 凝芸自缢之事不仅限于东西六宫和内务府,这回还牵扯到宁寿宫去了。那是太妃们的宫区,嫔妃们素日无旨不得擅入。婉兮这些年在宫里也从没去过宁寿宫呢,这便将宁寿宫那边的事儿交给毛团儿来查。 玉蕤见是毛团儿,却连忙摆手,“你有事儿自己进去回,可别害我!” 这一句话将毛团儿说得有些发懵,他忙笑嘻嘻上前,“小玉蕤,你长大了,这也学坏了。说什么呢?我怎么害你了?” 因从小时候起,玉叶跟毛团儿说话就是这么呛着说的,故此毛团儿还以为玉蕤今儿冷不丁用这腔调说话,也是受了玉叶的影响呢。 玉蕤却连忙往后又退两步,“你站那儿,别靠前儿。回头我又得吃你的瓜络儿!” 第1671章 320、心里都憋着(3更) 毛团儿这是越听越不对劲儿,心下也是着急,反倒上前一把抓住玉蕤的胳膊肘儿。 “到底怎么回事?你与我说明白啊!” 也是赶巧儿了,这会子正好玉叶从婉兮寝殿里出来,一歪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玉叶便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别开头去,脚步如飞一般离去。 毛团儿这便更是心急了,“玉蕤!你虽然年岁比玉叶小,可我一直觉着你比她懂事儿!尤其从玉壶姑姑出宫之后,这永寿宫里的半个大梁,其实是你帮主子撑起来的。今儿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倒叫我都迷糊了!” 玉蕤今儿也是气不顺,“你迷糊?我还迷糊呢!你瞧见方才玉叶的态度了吧?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她现在这么对我了?” 毛团儿终究年岁要大着几岁去,且从小是在宫里摸爬滚打长大,这便先冷静下来。 “……听你的口气,仿佛还是与玉叶有关。赶紧说说,到底怎么了?” 玉蕤总归就是觉着别扭,可是又说不上来,只能一跺脚,“唉,当我今儿胡乱发脾气吧。不与你说了!你有事儿,便自己回主子吧!” . 总归毛团儿这儿有事要回主子呢,玉蕤乐得再偷一点子空闲,先回自己屋里闷一会儿去。想合计合计,待会儿怎么哄主子开心。 却没成想,玉叶先回来了。 两人在一个屋檐下,这便都有些不自在。 玉叶自扭过身儿去不搭理玉蕤,玉蕤便更觉委屈。 今儿原本是为了主子委屈,这会子便自己也委屈了。她咬住嘴唇,索性上前拍玉叶的肩膀,“你有话倒是与我说明白,我今儿倒是怎么得罪你了?难道就因为你是掌事儿的女子,这便随便都能跟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么?” 玉叶便也不客气,转过身来抬眼盯住玉蕤。 “我是掌事儿的女子?我看到如今这话便不能这么说了。如今主子有事儿也时常单独带你出去,便如今儿吧,你回来也一个字都不与我说。在你心里,何尝将我当成掌事儿的了?” 玉蕤呆住,“……我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个都计较了。我不与你说,是因为我相信主子会告诉你。总归你与主子是打小儿的情分,谁都比不了,主子自然没什么要瞒你的。况且主子没吩咐下的,我怎么敢擅自说给人去?” 玉叶冷哼一声,“我便是与主子打小的情分,可是这是宫里,自然此一时彼一时。我阿玛不过是内管领下的庄头,除了搭理田地,于这宫里的事儿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跟你那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相比去?” “如今但凡是内务府的事儿,主子都倚重你们父女去。我又能帮的上主子什么?且看着吧,再过两年,等你满了二十,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必定是你,不再是我了!” 玉蕤当场就被急哭了。 “玉叶,我若有半点这样的想头,便叫我头顶一个雷炸开,把我给劈死!” 玉叶也没想到玉蕤竟然发了这样的毒誓,回头一想自己今儿这也是莫名其妙。便连忙起身去捂玉蕤的嘴。 第1672章 321、该怎么与你说明白(4更) “你又何必跟我发这样毒誓?我哪儿当得起去?主子这会子就在查钟粹宫里官女子自缢的事儿呢,官女子便是自缢都是大罪,更何况你这样被雷劈的?别说我担待不起,到时候主子都扛不起,还不定被外人编排出什么说法来呢!” 玉蕤急得泪珠儿一连串地掉,“那你还想要我怎么说,你才能顺了这口气去?我就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你了……玉叶姐姐,我多怀念咱们刚进宫那会子,我什么都是你教的,什么都是你护着我……这会子咱们俩这是怎么了啊?” 玉叶心下也是难过,垂下头去看着地面。 “……小时候儿,自然什么都好。可是咱们都是女孩儿家,一旦长大了,便难免学会了各自藏了心眼儿去。” 玉蕤心下便是一动。 这些年在永寿宫里,与主子一起相处着,玉蕤自问与玉叶没故意藏过什么心眼儿去;也不觉着玉叶就有什么故意藏着的。 除非…… 玉蕤心下一动,忍不住道,“难道你还跟我计较,玉壶姑姑出宫之前的那回事去?” . 玉蕤自然不会忘了,当年玉壶出宫之前,设计想要叫玉叶和毛团儿两个生分下来,也好帮主子绝了后患去。 那会子玉壶姑姑是找了她帮忙,叫她在玉烟的遗物里放了一朵与毛团儿送给玉叶的、一模一样的珠花进去。 如今玉壶姑姑已经出宫去那么久了,玉叶便是记恨这件事,便也不能记恨玉壶姑姑,而只能记恨她了。 或者就算不到“记恨”那么严重去,可是玉叶自是难免一想起那件事就别扭,这便迁怒给了她也说不定。 “你倒是说啊,是不是因为这回事?” 否则她当真想不出来,她究竟还有哪儿得罪过玉叶了。 . 玉叶听见此事,便是微微一梗。 半晌才抬起头来,凝住玉蕤。 “玉蕤……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觉着毛团儿好?” 玉蕤吓着了,“你这是说什么呢?” 玉叶别开头去,“这几年我跟毛团儿一直冷着。除非是主子吩咐的公事,不得不与他说话的,我才与他有所交接。素日里我便再没有什么私自与他一处的时候儿了。” “不过我倒是亲眼见着无数回,你与他说说笑笑,相处甚为亲睦的模样去。” 玉蕤真是要急哭了。“我是与他说说笑笑,那也是因为他是毛团儿啊!他是咱们永寿宫的首领太监,且跟主子、跟咱们都是打小的情分。素日里还要一起给主子办差,难道要冰冷着么?” 玉叶眸光微凉,“即便是如此,也非要像你们两个方才在廊下一般,那么拉拉扯扯的么?” “哎呀!”玉蕤急得直跺脚,“他那也是无意的!我进宫的时候儿刚十三,还是个小丫头,毛团儿那时候便将我当成小妹子一样地看,那般说笑打闹习惯了。这会子倒是忘了都长大了,彼此言谈举止之间要避嫌了……” 玉叶还是不开面儿,“……当年你们都说那朵珠花是玉烟的。我怎么倒觉着,那更可能是毛团儿送给你的呢?” 第1673章 322、宁寿宫故事(5更) 此时此刻,玉蕤望住玉叶,心底百般翻涌,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摇摇头,转身出门去。 终归当年那事儿是玉壶姑姑一手策划,便是那珠花都是主子亲手做的。她若要是为自己辩解,那便要将玉壶姑姑,甚至主子都要供出来。 那又何必? 如果玉叶就是为了当年的事儿,心里堵着难受的话,那就让玉叶记恨她一个人吧。玉壶姑姑已经出宫那么久了,且在雪域经历过那样的苦难;况且还有主子…… 这事儿她便不解释了,她扛起来就是。 . 玉蕤一步一步朝外走,脚步有些沉重,可是心却有点一点一点地透亮起来。 她想到了玉叶的年岁。 主子都过千秋了,玉叶今年便也快二十三岁了。 按着官女子二十五岁出宫的惯例,如果主子肯舍得开手,那玉叶在宫里满打满算还能再呆两年。 两年之后,玉叶出宫,可是毛团儿却要继续留在宫里。从此这两人在这世上,便隔了红墙,再也不能相见…… 如此想来,便也怨不得玉叶今儿会因为这么一点子事儿,这样想不开了。 玉蕤立在太阳地儿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 是啊,若是换了她自己是玉叶,这会子的脾气也不可能好了。 她真傻,今儿这是被主子千秋的事儿给委屈着了,这便脑子不清醒了,怎么直到这一刻才想明白呢! 她便回首,又瞟了那屋子里一眼,心下便也顺下了这口气来。 既然这会子想明白了,总归以后慢慢跟玉叶解释吧。相信玉叶也不至于就当真一直记恨了她去。 又或者……等玉叶出宫那天,她再将主子和玉壶姑姑的这一片苦心,解释给玉叶听。叫玉叶明明白白地出宫,开开心心地去迎接宫外那崭新的人生去。 . 寝殿里,毛团儿心下惦着玉叶,强撑着给婉兮回宁寿宫的故事。 “……宁寿宫从前明起,就是给太后、太妃们住的宫区。圣祖的时候儿,慈宁宫是孝庄太皇太后住着,孝惠皇太后就住到宁寿宫了。” “咱们皇上登基后,因慈宁宫正殿改成大佛堂,皇太后无正殿可做寝殿,这便给皇太后修建寿康宫当寝宫。在寿康宫建成之前,咱们皇太后老主子也曾短暂在宁寿宫里住过。” “端慧太子当年由皇太后抚养,便也跟着住在宁寿宫里来着……”毛团儿说到这儿,小心瞟了婉兮一眼,“端慧太子薨逝,也是薨逝在宁寿宫里的。” “哦?”婉兮果然也是扬眉。 从前当真未曾留意,原来宁寿宫里还有这样多的故事。 “那这会子,宁寿宫里住着的是谁?” 毛团儿跪答,“……皇太后搬入寿康宫后,宁寿宫里住着的便是圣祖爷身后位分最高的两位:圣祖爷的寿祺皇贵太妃、温惠皇贵太妃。” 说到这二位老人家,婉兮便是微微垂首一笑。 皇帝后来为限制皇太后,将寿祺皇贵太妃,也奉到寿康宫一并住了啊。 “寿祺皇贵太妃崩逝后,宁寿宫里除了温惠皇贵太妃之外,又搬入了先帝的裕贵妃去。” 第1674章 323、设局(6更) 婉兮轻垂眼帘,“裕贵妃便是和亲王弘昼的本生额娘,也就是和硕和婉公主的本生祖母。那和硕和婉公主是在宁寿宫里抚养长大,便理应是由裕贵妃亲自抚育的吧?” 毛团儿回道,“奴才也是这样想。终究温惠皇贵太妃当年在皇上年幼时,曾经与寿祺皇贵太妃一起抚养皇上,皇上便是为了避嫌,也不会将和硕和婉公主给温惠皇贵太妃抚养。理应是裕贵妃亲自抚养的。” 婉兮这便点头,“故此,要查凝芸,便要触动裕贵妃。” 毛团儿抬眸悄然看了婉兮一眼,“……裕贵妃也姓耿,不知道当年是否因为舒主子祖母耿格格的同姓缘故,皇太后当年在先帝爷的后宫里,便是与裕贵妃最为亲厚。” 婉兮含笑垂首,“我明白,也不光是为了‘耿’这个姓儿。还因为和亲王弘昼。” 弘昼是著名的“荒唐王爷”,与皇帝同年出生,只比皇帝小了三个月。当年弘时早早被先帝雍正排除夺嫡之争,故此真正有可能威胁到弘历的只有这个弘昼而已。 可是弘昼母子都是清醒、理智之人。裕贵妃与皇太后非但不争,反倒越发交好,成为皇太后在后宫里第一知近之人;而弘昼渐起“荒唐”之名,顺理成章退出了与弘历争位的队列去。 故此皇帝登基之后,对这个弟弟也是十分偏疼;便是皇太后都十分喜欢弘昼去。 婉兮笑容点点敛起,“听听,这宁寿宫里住着的人,一个是皇上老祖母,曾经抚养过皇上;一个是裕贵妃,是和亲王的额娘。” “凝芸既然是宁寿宫的女子,我若要查凝芸,若半点不小心,便会碰触到这两位老人家去。温惠皇贵太妃倒还罢了,我要查凝芸,却是避不开裕贵妃与和亲王弘昼的。” 婉兮不会忘了,当年德州船上孝贤皇后崩逝之后,奉皇太后先行回京的王公大臣里,第一个是庄亲王允禄,第二个便是和亲王弘昼。 “故此那设局的人真是高明啊。钟粹宫里那么些官女子,她哪个不去动,偏要去动从宁寿宫里拨过来的人。她便是笃定了,没人敢细查;而我若去查,随便得罪宁寿宫里任何一位老人家,我便在前朝后宫,都会被人指摘到一无是处去。” 毛团儿眸光也是一凉,“主子说的是……和硕和婉公主去年刚厘降,故此凝芸三月份的时候刚进钟粹宫一年。那钟粹宫里也都是纯贵妃用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儿,她一个新人进去,自然立足难稳。” “那设局的人,便故意挑了她来拿捏。一来好掌控,二来就算凝芸不从,这么自缢死了,对那设局的人自己也没有害处……终归主子佐理内治,这个差事主子便跑不了。” “也就是说,若凝芸听话,算计了四公主去,那设局的人坑害的就是纯贵妃;而若凝芸不肯听话,便如此时的局面,那设局的人则可算计了主子去……她是一石二鸟,总归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第1675章 324、你找别人去(7更) 看着毛团儿眼中都涌起的寒意,婉兮自己反倒莞尔轻笑。 “瞧,这事儿人家都替我划好道道儿了,等着我按着这个线路去查呢。若查不明白,那拉氏和皇太后必定指摘我无能,她们二位自然可以顺势褫夺了我这个佐理内治的差事去;而若要大刀阔斧地查,便难免要触及裕贵妃、和亲王,我便又多得罪了一位亲王去。” 本就出身自内管领下,前朝一个直系亲人都没有的,这便接连得罪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去,那她在后宫的日子,那她的将来,必定阻力重重。 毛团儿点头,“……主子不如禀明皇上。” “若是主子为难,那就由奴才设法委婉将情势,回给皇上。” 婉兮却摇头,“不必给皇上添乱。这是后宫里的小事儿,如何能叫皇上亲自去查。” 婉兮想着,笑意更是扩大,“再说,这些情形皇上自然早就了然于心。皇上既然交给我办,便是相信我能办好,我自不能辜负皇上。” 毛团儿都有些挠头,“一个官女子自缢,看似小事儿,却实则牵连这样广。主子又要从何办起?” 婉兮摇摇头,“反正我才不按着那人给我划好的道道儿去办呢。她不是希望我去查宁寿宫,将凝芸从头查起么?那我还偏不去了。” 婉兮冲毛团儿眨眨眼,“……我想见见九福晋。” . 毛团儿一时没寻思过来,愣愣望住婉兮,“主子这是……?” 婉兮耸肩,“趁着纯贵妃和我都不在,偏是四公主身边儿的女子自缢了……四公主这会子可是九福晋的儿媳妇儿,九福晋当婆母的,能不关心自己的儿媳妇儿么?” 毛团儿这便也懂了,不由得面上浮起笑意,连连给婉兮直磕头。 “主子英明。奴才这颗榆木脑袋,当真是万万不及!” 毛团儿这便告退,想要设法去请九福晋。 好在今儿就是主子的千秋,前后几天便是外命妇递牌子求见,想进来给主子请安,也说得过去。 毛团儿都退到了门口,却被婉兮叫回来。 婉兮眸光盈盈,“若九福晋自己递牌子进宫,翊坤宫必定知道。这便太着痕迹了,不好玩儿。” 毛团儿便皱眉,“那主子看……?” 婉兮轻轻拍了拍腿,“今儿是我生辰呐!去瞧瞧四公主和隆哥儿下学没?若放了学,便接进来给我磕头来!” 毛团儿眼珠儿一转,便也乐了,“奴才明白了!” . 毛团儿出了寝殿,因还有四公主的事儿,这便还需要个女子。 毛团儿琢磨着,还是到了玉叶所住的偏殿门口去。 身为太监总要避嫌,不敢直接进门,便在廊下呼唤,“……妞。” 声音不大,可是玉叶却立即拎着笤帚疙瘩就跳出来了,左手叉腰,右手攥着笤帚疙瘩呵斥,“你胡嘞什么呢!这称呼,是你一个太监该叫的?” 毛团儿黯然垂首,收起笑谑,小心道,“……主子吩咐叫我接四公主和隆哥儿去呢。你跟我一起去呗?” 玉叶冷哼,“别找我!你找别人去!” 第1676章 325、只是割舍不下(8更) 毛团儿静静垂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给印在地下。那么孤零零、细长的一条儿。 今年玉叶几岁了,还有几年要出宫,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掰着指头仔仔细细算一回。 他要掰着指头,当然不是他自己脑筋不够使;只不过……一想到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怕他给算错了。非要掰着指头来算,才能放心。 总怕多算了一天,更怕少算了一天去。 “我还能去找谁呢?”他凝望着自己的影子,不敢抬头看她,“我一往这边走,脑袋里能想起来的人,就只剩下你了。我不想找别人去,我就想找你去。” 玉叶这心下也是如针扎一般的疼。 若不是这样难受,她今儿也犯不上跟玉蕤发那样大的脾气。可是……她就是一想到他,心里就这样难受,就这样地控制不住自己。 她在五妞面前还能忍住,绝不会跟五妞那样去;可是当着玉蕤,同样在永寿宫里一起长大的玉蕤,这便失控了去。 她使劲转开头去,“怎么不能去找别人?你找玉蕤去啊!” . 毛团儿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凝视她。 就知道她是撞见他与玉蕤说话,他还拉玉蕤的胳膊肘儿,她这不高兴了。 毛团儿小心翼翼地,却难掩炽烈地凝视着她。 她便连生气的时候儿,都这样好看。 ——甚或说,他喜欢她,就是喜欢她这生起气来的模样儿。 谁让他当年第一面见她,她张嘴就是骂他的呢?这便年深日久,反倒觉着这样才好了。 若她两年后出宫,这辈子……在宫里,还有谁能那样嘎嘣溜脆地骂他?谁能将他骂得那么打心眼儿里都舒坦了? 他便笑了,轻轻地勾起唇角来,“……我找玉蕤做什么呢?我不想找她,我就想找你。” . 被他这几句话说得,玉叶觉着自己的心都快变成核桃酥,本来是硬的,可是掰一下,就全酥掉渣儿了。 她担心自己脸上快要绷不住了,她赶紧狠狠跺脚,转身背过脸去。 脚底下震得疼,那疼却叫她喜欢——好歹能帮她暂且解一解心下的酥麻去吧。 便是背过身儿去了,她还使劲撅起嘴来道,“那又算什么事儿呢?你是首领太监,我是掌事儿的女子,咱们俩一并出去了,这宫里若有事儿,谁来担待呢?” 因她背着身儿,毛团儿反倒敢大胆地盯着她的背影。 这样的机会,兴许看一眼少一眼…… “我担待。”他柔声道,“若咱们两个的身份,不适合一起去,那我就回过主子去,请辞了这个首领太监的身份去。我就当永寿宫里最小的太监,跑腿儿颠馅儿的都无妨……只要你能跟我一起去。” . 玉叶心下巨震,险些一眨眼便掉下眼泪来。 他挺精明个人儿啊,怎么当着她,就总是这么毫不犹豫地说傻话呢? 也唯因他如此,这些年,才叫她愈发地放不下啊! 她知道自己走在悬崖边儿上,她也不是听不懂主子的提醒……她不是没想过要收回自己的心,否则她这几年也不至于故意冷着毛团儿,还要故意跟孙玉清近便…… 第1677章 326、答应我么(9更) 她自己做那些事儿,她不知道自己傻么? ——她当然知道啊。 她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如钝刀子割肉一般,一点点逼迫着自己,尽量与他疏远;尽量,也给他把柄去,叫他主动对她寒了心。 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割舍不下她,她也怕因为自己而妨碍了主子…… 她一到这件事儿上也会变笨,她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她没有两全其美的能耐。 只是她也没想到,原来钝刀子割肉,会是这样的疼; 会是这样的,斩不断、理还乱。 “你少跟我说这些傻话!”她面上只能装出更多的冷漠,努力地扮作更不在乎来,“你当不当首领太监,由得你自己么?这是主子的决定,更是皇上的圣旨!” “况且……你在宫里要待一辈子呢,你若只是最普通的小太监,你那几十年要怎么熬?被那些有品级的太监踩在脚底下,便是去泡澡堂子,你也都得跪着给人家搓背么?” 宫里的太监都是苦命人,可是也许是这扭曲的人生所致,故此宫里太监们那个小世界里的等级更为森严,底层小太监的日子更为难熬。 . “我不在乎。” 毛团儿唇角倒是拢起淡淡的笑,“我小时候也是那么熬过来的,我这不也是好好的?我从前怎么熬的,我现在、将来一样还能怎么熬过去。” 他现在只在乎,这最后仅剩的两年里,他能怎么再不惹她伤心了。 便是终有一别,他也希望她别带着对他的怨气儿走。 她这颗心啊,更如刀割一般地疼。 可是这一会子,她笨得只会跺脚:“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小时候能熬过来,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可是你后来被选到御前去了,你当过皇上的哈哈珠子太监,你是李谙达的徒弟了!” “这宫里的太监,便是胡世杰大总管,见了你也要客气几分。你经过了这样儿的年月,如何还能受得起从前那样的委屈去!” 若她走了,他却要留在宫里受苦;这情景便是稍微想象一下,她也肝肠寸断了去。 她扭回身来,又是愤怒,又是怨怼地死死盯着他。 “别做糊涂事儿,听见了没有?!” . 他也抬起头来,目光小心翼翼,却又勇敢坚定地对上她的眼。 他没说话,却笑了。 他虽是太监,可是既然是能被选到皇上身边儿的太监,自然都有一副好相貌。 这一刻阳光斜来,照亮唇红齿白的他,他这样笑起来可真好看。便是宫墙外,她所见过的所有男子,全都比不上。 她看着他,脸便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只能再跺脚,去寻找那一抹疼,“你倒是说话啊。你答应我了没有?!” . 他凝视着她,目不转睛,瞬也不瞬。 她脸红起来真好看。 她每次骂他,其实都脸红;她骂得越凶,脸儿越是红透。 便叫他知道,她每次骂他都不是真心;她骂得越凶,她其实反倒越是在意他的。 她对别人,从不那样。 他便笑了,忍不住地笑,“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 第1678章 327、拗不过你去(1更) “答应你?答应你什么啊?” 玉叶盯住毛团儿,不知怎的,这张脸越发滚烫。 这样的话,他这几年已是陆陆续续问了好几回了。每次虽然都能对应着明确的事儿:譬如这次对应的,就是他要她跟他一起去接四公主和隆哥儿——可是她就是觉着,他每次其实想说的,都不是眼前的事儿。 他故意说一半又含着一半,叫你总能听得出他若有隐藏。 他是谁呢,他从小就是皇上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又什么话该怎么说,他都比一般人更明白。可是他偏总是在这句话上这么说,那她就没办法不想到旁的事儿上去。 她就也管不住,非得顺着他的思路去想,然后就……着了他的道儿去。 毛团儿又是如往常一般,也不说明白,只是笑。只是轻垂下头,眸光如星芒在水波里跳动,亮晶晶地看着她。 她便又慌了,心底像是着了火、又像走丢了一只兔子般。 这样的场面实在叫她支撑不下去,她这便一跺脚,“算了,就当是我怕了你了。去就去吧,总归是要去接四公主,换了旁人去,我也不放心。” . 婉兮等了好一阵子,将五妞都给等回来了。 五妞噘着嘴嘀咕,“……主子这些天见天儿地叫我去盯着针线上的做荷包,我都看晕了。” 因今年事儿多,这接下来是皇太后的万寿不说,接下来还有其他嫔妃生辰、接着又是过年的,她得提前预备下些荷包来。 宫里对荷包的消耗量最大,每年做一批,至少都得做几十个去。宫份里皇上的赏赐只有料子,没有现成的荷包,这要是用荷包,得内廷主位们自己出料子、彩线等,交给自己管领下的针线妇人去做。 若份例里的料子和彩线还不够用的,就得动用自己的份例银子,叫承应的内管领和太监出去置办去。买回来了再交给内管领下的妇人们去。 婉兮算着年底这段怎么也得要大荷包十八对,小荷包三十二对,这便将差事交代下去,由宫里的太监去与内管领交接。却还派了五妞一起去盯着。 这些零碎的差事,见不到什么人,也没什么意趣,倒要一天天把着身子,五妞甚觉枯燥,见天儿净在那迷迷糊糊睡觉了。 婉兮听罢淡淡而笑,“还不是因为你针线好,能看得出好赖来;再者你办事最是麻利、眼睛最是厉害不过,那些针线妇人想要偷懒的,便必定瞒不过你去么。这些荷包来日都是要作为节礼、贺礼,进献给皇太后、太妃、皇上、皇后去的,一针一线都马虎不得。我自己的针线你也知道,我便是自己亲自去看着,都不如你替我盯着。” 婉兮温言软语之外,还捉过五妞的手拍拍,“这永寿宫里啊,这一宗差事,我总归只相信你一个人儿。换了玉叶和玉蕤她们,都比不上你呢。” 五妞这么一听,便有些笑模样了,“那还有玉函呢。玉函的针线也是有名儿的好。” 婉兮点头,“玉函针线是好,可是玉函性子平和,不会管教人啊。这便又比不上你了。” 第1679章 328、斜阳日暮相偕而归(2更) 五妞这才欢喜了,面颊红扑扑地凝着婉兮。 “主子这话说得真是明白。玉叶和玉蕤,虽说聪明,不过年纪小,压伏不住人去;玉函呢,老好人儿一个,性子过于平和了。主子这宫里啊,还当真就离不了我呢!” 婉兮原本一句话都到了嘴边,想问五妞有没有出宫去的心愿。 婉兮跟五妞同岁,婉兮自己这都二十五岁的生辰了,五妞自可立即出宫了。 可是听五妞这话茬儿,婉兮便也知道了:问了也是白问。 婉兮便含笑点点头,“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待得这批荷包都做完了,我好好叫你歇几天就是。到时候皇太后万寿,宫里的大戏必定不断,叫你好好看几天大戏去。” . 五妞刚走不大会儿,四公主和福隆安终于叫玉叶和毛团儿给接回来了。 婉兮从玻璃明窗远远就瞧见了,只见毛团儿肩膀头儿上扛着福隆安,而玉叶则抱着四公主呢。 紫禁城这么大,上书房又在乾清门那边儿呢。箭亭就更远。两个虚岁才七岁的小孩儿自己走过来,当真是累。 可是紫禁城里不是任何人都能骑马、坐轿的,便是四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也不行。就更何况福隆安这样儿只是个小额驸了。 故此这毛团儿和玉叶都心疼孩子小,这便能扛就扛,能抱就抱了。 远远瞧过去,这四个人构成的画面,那样和偕、好看。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着。有孩子在的场合,就总是瞧着那么热闹。就是毛团儿和玉叶两个,看上去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的,但是分明——毛团儿在尽量说话,玉叶虽说闪躲着,可那面上也是红霞轻笼。 婉兮便叹了口气。 眼前这样的画面,叫她自己也忍不住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一家四口,斜阳西下之时从田间回家…… 便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即便棒打鸳鸯,这几年却也总是不忍心一棒子打死了去。 就是因为这宫里没人比她更知道,毛团儿和玉叶这两个孩子的感情有多好,有多真。 曾经,她实在想不到好主意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要将玉叶提前送出宫去——可是不行。 一来宫规严谨,不是嫔妃想叫哪个女子出宫便出宫,而是必须要有理由。或者是病,或者是犯了规矩,要将这些事由首先报到敬事房、内务府,由宫殿监和内务府大臣会同了审查,认定无错,才能放出。 当然更要紧的是,倘若官女子不足年限就被遣出的话,非但宫里的赏赐一个子儿都没有;这个女子的名声也跟着毁了。便如五妞当年一样,没人在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都只在乎这个女子是被主子给撵出宫来的……那但凡有些官职的人家,便都不会要这样的女子了。 对于官女子来说,提前出宫意味的不是自由,反倒是给自己、家人带来耻辱。 好在玉叶的年纪也快到了,熬到二十五岁正常年限出宫,还能拿到宫里的赏赐,甚至她还可以帮玉叶找一个好人家。 . 四公主和福隆安终于进殿来。 可是从两个小孩儿进门槛的模样看,婉兮便瞧出有些不对劲来。 第1680章 329、娃娃亲(3更) 宫里是这世上最讲究规矩的地方,这规矩细致到一条门槛上。 门槛的高低,对应着身份的高低,所以这紫禁城里的门槛,也每一条都不矮。 两个小孩儿进门槛,总得高抬腿轻落步;且要按着身份,分前后的次序。 别看这已是一对娃娃亲了,那也不是普通的百姓夫妻间的规矩——平民百姓家,自然是男子先行;可是这会子,小媳妇儿是公主,必须得四公主先行。 福隆安显然有些不愿意,就那么眉目指点的一点儿,都叫婉兮瞧出来了。 两个小孩儿上前跪倒磕头,也要分着前后。四公主在前,福隆安在后。 婉兮便也没搭理福隆安,径自先伸手拉起四公主来,拢在身边儿擦汗、说话,故意叫福隆安继续在地上跪着。 . “拈花,告诉姨娘,曼柳和周绿衣呢?” 四公主跟着皇子们一起去学骑射,纯贵妃叫了曼柳和周绿衣,一个头等女子、一个首领太监亲自跟着,足见纯贵妃对女儿的不放心。 这两个人每日伺候着四公主,按说若是进了永寿门来,该到婉兮面前来请个安。 四公主一双眼黑白纯净,清清灵灵答,“回姨娘,曼柳姑姑和周谙达都在永寿门外候着呢。我额娘早有过吩咐,若是我来给令姨娘请安,便叫他们两个在宫门外候着就行,不必如影随形,亦步亦趋。” 婉兮垂首微笑。她知道,这是纯贵妃的示好。 婉兮点点头,“今天射箭学得好不好?射中没有?累不累?” 纯贵妃是江南汉女,四公主的眉眼间便也像足了纯贵妃,别是一番江南温婉柔美的模样。又因为她的手天生那般,从小纯贵妃、婉兮便都十分保护,这倒是叫四公主少遇见宫里的人心叵测,那一双眼纯净到几乎透明。 “回姨娘,我今儿还没摸到弓呢!谙达说,公主是女孩子,先不急着摸弓,先投壶吧。一样可以练习眼力和腕子。” 婉兮微微张了张嘴。 谙达这话按说没错儿,投壶的确可以跟射箭由异曲同工之妙……可是这终归不是大清皇嗣应该学的。 她目光悄然瞟向福隆安。 果然,那跪在地上的小阿哥,正低垂着头,使劲忍着笑呢。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又拢着四公主嘘寒问暖好一会子,这才说,“你额娘怕是也等急了;我若多留你,便是宫门外的曼柳和周绿衣也该累了。我今儿便不留你在我这儿吃饽饽了,回头我再亲自做几样好的给你送去,当你的晚点。” 四公主偏首也瞪了福隆安一眼,这便乖巧点头,“额娘也嘱咐过,这几天是令姨娘的千秋节,永寿宫里人来人往的,令姨娘也是应接不暇,不叫我在这儿扰着令姨娘呢。” 婉兮含笑点头,吩咐道,“玉叶,牵着豆角儿去,伺候四公主回钟粹宫。” 小孩子都喜欢活物儿,四公主在永寿宫的这些活物里,最喜欢的是豆角儿。一听可以叫豆角儿一路送她回去,她便欢喜了,一蹦下地,看都不看福隆安,径自告退便走了。 直到没了踪影,福隆安才扭身冲门口做了个鬼脸。 第1681章 330、跪着(4更) 婉兮瞧见福隆安的鬼脸了,没说什么,只回头吩咐玉函,“点一炷香来。” 玉函不解其意,不由得望向婉兮。 婉兮瞟了福隆安一眼,“隆哥儿还没乐够呢,点一炷香叫他跪着乐。香烧尽了,他若乐够了便叫他起来;若香烧完了,他还没乐够,就叫他继续跪着,继续乐。” 玉函这才明白,主子是要给隆哥儿立规矩呢,这便也垂首暗自忍俊,却没当真去拿线香去。 福隆安果然已经乐不出来了,又趴地下再给婉兮磕头。 “令娘娘,小子知错了。” . 婉兮面上依旧淡淡的。 “隆哥儿错了?哪儿有!隆哥儿是你阿玛和额娘的掌上宝,是你们忠勇公府的嫡长子。小小年纪便已享公爵俸禄,倒跟你阿玛平齐了去!便是在你府里,谁敢在你前头进门槛;谁敢叫你不痛快?又何苦叫小公爷进宫来,立这些规矩来!” “我只是纳闷儿,你阿玛在大金川,将自己的性命都交出去,才换来如今一等忠勇公的爵位;可是你呢,虚岁刚七岁,却可以享公爵俸禄……隆哥儿,你到底凭什么呀?” “当然,你是你阿玛的嫡长子,将来你阿玛百年之后,你自然可承袭一等忠勇公的爵位去。可是,那是你阿玛百年之后,还早着呢!” 婉兮语声轻柔,不是疾声厉色,可是这几句话甩下去,也已经叫福隆安抬不起头来。 福隆安连连又磕头,“……小子知道,小子能得公爵俸禄,是因为被皇上选为四额驸的缘故。” 婉兮这才轻叹一口气,“你知道就好。你若明白,方才便不该对四公主那样儿。她又没得罪过你,反倒是你因为她而得了圣恩去。” . 福隆安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婉兮这才轻叹一声,亲自起身,走下脚踏来,躬身将他扶起来。 就近坐了,将他拢到身旁,也用帕子给他擦汗。 “给令娘娘说说,究竟怎么回事?令娘娘知道,你虽出身富贵,可你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阿玛和额娘,从小对你的家教未曾松弛过去。” 福隆安终究还是个虚岁只有七岁的小孩儿,这会子便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 “……还不是她那手!” . 婉兮一颗心便沉坠下去。 这一对孩子,她心下都有深情。四公主一半是她亲手带大的,情同母女;福隆安是九爷的嫡长子,她又当成自己半个儿子一样。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一样都心疼。 可是她也不能回避,四公主的手的确是那样儿。大人还知道轻重,小孩子便自难免嫌弃了。 婉兮深吸口气,叫自己冷静,只轻声问,“她那手,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你家里,阿玛、额娘、师傅,不可能没提前给过你知会去。” 福隆安紧咬嘴唇,“……在一处学骑射,各家的阿哥都知道我已被皇上选了四额驸,故此他们都取笑我!四公主来了,他们便哄哄着指给我,说‘瞧你媳妇儿来了’。” “我射箭,箭箭都中靶,他们原本都赞。可自从她来了,便是我射中靶心,他们也只剩一片坏笑了!” 第1682章 331、男女共学(5更) 大清皇家一向重视皇嗣的教育。 康熙爷小时便在“南书房”进学,后为皇子皇孙定入学“上书房”。康熙爷时还准皇子皇孙七岁入学,到了雍正爷这儿,更是早早规定为了六虚岁,实则五周岁的皇室贵胄们,天天寅时(凌晨3~5点)便要摸黑进宫,进上书房开始念书。每日直到酉时(晚5~7点)才散学。 一年当中也就在元旦等几大节日,才一共有那么几天的休息。 皇子皇孙之外,上书房里还拣选宗室、大员子弟,或者为侍读,或者为哈哈珠子,同在上书房进学,这便总能聚起一群孩子来。 福隆安自己是四额驸,又是傅恒的嫡长子,这便是以侍读的身份进上书房进学。凭他的身份,虽然不是宗室觉罗那些黄带子阿哥、红带子阿哥,可是他必定在那一帮孩子当中也是受人尊敬的。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谁不争强好胜,谁愿意平白落了一个把柄出来叫人笑话呢。 婉兮都明白,这便也忍住叹息,只含笑问他:“你是因为被他们叫‘小媳妇儿’,面上抹不开;还是旁的呢?” “若是因为小媳妇儿,你倒可着他们笑去,总归他们到了这个年岁,再过不了几年,一样得有小媳妇儿。而且他们的媳妇儿,身份全都比不上你的小媳妇儿尊贵,他们也唯有羡慕你的份儿。” 这会子皇上亲生的公主,没出阁的就一个四公主了。四公主身份自然尊贵着,无人可比。 福隆安想了想,唇角忍不住上扬,可见是开心了些。 可是旋即,他那长眉之间还是被雾霭拢住。 “……都是公主,当年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尔珠尔也在上书房侍读啊,怎么没见那时候叫三公主跟咱们一起来上学?总归男女有别,三公主学的骑射,都是单独跟宗室的格格们在内宫里学的。四公主又非要到上书房去做什么呢?” . 福隆安说的是。大清的公主、宗室女们,小时候也上学,也学骑射,却不是跟皇子们在一处的。 总归男女有别。 这个规矩就是从四公主这打破的。打破这规矩的人,还是婉兮自己。是她跟皇上求了这个情——至少在十岁以前,可以叫他们相处几年,为的就是能叫他们有机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 只是这话,自然不能跟一个才六周岁的小孩儿说。 婉兮便垂首,轻声道,“……你还没说,四公主射箭,到底怎么了嘛?” 福隆安咬住嘴唇,“她说谙达不叫她摸弓,只叫她投壶,是因为女孩子的缘故。实则——谙达是因为她那手!” “她那手,指头缝儿都分不开,她怎么摸弓,怎么拉弦去?” “就这样的手,还想来学射箭?!这哪儿是来进学,这分明是来招人笑话呢!就算她哥哥们都在,皇子们是不笑话她;可是其余那些侍读、哈哈珠子们,早背后都笑破肚肠了!” . 这话叫婉兮心酸。 便如这天下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第一时间真的想将四公主抱回来,以后再也不去上书房好了。 第1683章 332、没忍住(6更) 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 上书房里的孩子们,年岁从五岁到十几岁的都有。可是除了宗室觉罗这些自家人之外,能叫出现在四公主眼前儿的小子,必定是不超过十岁的。 而那些超过十岁了,懂了人事的,当四公主来的时候,必定先被谙达给隔开了,以免逾矩。 平心而论,不满十岁的孩子,见着四公主那样的手,笑也许只是孩子的天性。 他们笑,就说明他们不懂事;倘若懂一点事的,回去叫爹娘听说敢嘲笑公主,还不将腿给打折了去。 婉兮这样一想,心便也松快下来些。 “那你笑破了肚肠没有呢?”婉兮斜瞟着福隆安。 福隆安面上绷得紧紧的。 婉兮没等他回答,先哼了一声,“你刚才跪在那不是也乐来着么?依我看,那会子你自己也一定跟着那帮混小子,一起笑破肚肠来着。” “我才没有!”小小阿哥登时怒吼一声,“那好歹是我媳妇儿!岂有自家人笑话自家人的道理!” . 小小阿哥这一声怒吼和宣告,叫婉兮都意外到张目结舌。 旋即婉兮便笑了,心下越发知道,看来自己的担心倒是多余了。 她偏偏头,“哦?原来知道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得护着啊?” 六岁的小阿哥如何是婉兮的对手,这一下便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一张如玉的小脸上满是通红。 婉兮瞄着他,忍不住地笑。 果真是九爷的嫡长子,这副被她糗了之后,满脸通红说不出话的模样,当真与年少时的九爷一模一样。 婉兮心便一软,“隆哥儿,听令娘娘说。令娘娘十分高兴听见你那时候没乐。” 福隆安脸便更红了,“……可是,她那样儿,的确是很丢人啊!” 婉兮淡淡扬起脸来,“丢人?为什么丢人?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她的手是与众不同,可那是上天给的,是她打娘胎里便带来的。不是她自己选的,那便更不是她自己的错。那她有什么丢人的?” “这世上的人,都免不了要笑话旁人。可是笑话归笑话,总得分清楚是要笑话什么。若是蠢人办了蠢事,笑话便笑话了;可是这不是她的错,你又凭什么要说她‘丢人’呢?” 福隆安被问得张口结舌。 却也心里不顺,便小小执拗道,“便是那手不是她的错,可是她总可以不来射箭啊!明知道自己手那样,还要来一起学射箭,那难道不是她的错么?” 婉兮目光凝重,盯住福隆安的眼睛,“我却不这样看。依我看,若是因为手这样儿了便躲起来不敢见人,正常的日子都没法过,那是胆小怕事,那才叫错。” “反倒是如四公主这样,就算明知道自己的手这样,就算明明被人家笑话了,可是她还是勇敢地去做,还是坚持想要摸弓……方才那刻,我没见她脸上有任何哭过的痕迹。也就是说尽管有人笑破了肚肠,她没怕,也没哭。” 福隆安深吸口气,不甘心,却也还是点头,“那倒是的。不过她有一刻差点就要哭了,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第1684章 333、分道扬镳(7更) 婉兮静静地听,细细地品。 不由得笑意浮上眉梢,“……哦,她差点哭了,却还是忍住了。那便是说,她极力克制着,没想叫人看见——可是呢,你却还是看见了。”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福隆安的手腕。 “你一直在小心地看着她,是不是?你虽然恼了他们笑话她,可是你非但没跟着一起笑,你反倒暗暗替她捏一把汗,甚至不自觉地陪着她一起紧张,是不是?” 福隆安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婉兮含笑摇头,“令娘娘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说,因为你早知道了她是你的小媳妇儿,你便心里已经将她当成了一家人。就像你家里的妹妹一样,是一家人,你就想护着。” 福隆安咬住嘴唇,老半晌,终于点了头。 婉兮心下长出一口气,含笑点头,“这就够了。凭你的年纪,令娘娘对你的希冀也便是这些了。你能做到这般,令娘娘心下已是安慰。” 婉兮抬眸细细打量眼前这张酷似傅恒的脸,“……你是好孩子,令娘娘一向都知道。所以令娘娘收回方才的话,令娘娘不罚你了。” “令娘娘猜,你方才是故意笑给令娘娘看的吧?这会子没外人,你便反倒不想叫令娘娘看出来你在护着她,反倒故意叫令娘娘以为,你也对她跟那些孩子一样呢。” 福隆安终究年岁还小,这会子只觉心下莫名地别扭,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总归名分已定,是自家人,便不容外人笑话;可是若眼前只剩下亲近的人了,他自己又非要故意笑话不可……仿佛这样,才能跟她保持最合理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 婉兮留着福隆安这样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这便也终于有了合适的理由,叫玉叶去向那拉氏请旨,请九福晋进宫来。 那拉氏纵有些不情愿,可是是皇上说纯贵妃膝下还有三阿哥、六阿哥,怕力有难逮,这便将四公主和福隆安进学之事交给婉兮分担的。婉兮提出的理由,既然是与九福晋谈四额驸进学之事,那拉氏也没理由拦着。 次日,九福晋终于进宫来。 两人虽说已经言归于好,只是这样单独对坐,终归还是难掩尴尬。 婉兮是主人,这便先平静下来,大方地含笑问,“九福晋可去看过十阿哥了?” 兰佩起身屈膝答,“妾身今儿进宫来,并不是看望姐姐和十阿哥的。故此妾身未曾去过。” 婉兮心下也是轻叹一声,明白兰佩这是在委婉表白。 婉兮摇摇头,“舒妃终归是令姐,十阿哥是福晋的内甥,都是至亲,福晋自该先去看望。我这边不过是与福晋说隆哥儿之事,倒该排在其次。” 兰佩倒是坚定抬眸,一双眼黑白分明对上婉兮的眼:“令主子,容奴才说句心里话:我姐妹虽是一奶同胞,血脉相连。但是终归女子出嫁随夫,我与姐姐自出嫁之日起,便已是两家人。” “尤其此时各自都有了孩子,姐妹之间的区隔便更多了些。奴才望令主子明察:从此姐姐是姐姐,奴才是奴才。” 第1685章 334(1更) 婉兮垂下眼帘,淡淡而笑,“既如此,我倒是有一桩事儿,敢不用避嫌地与九福晋说说了。原本,我倒是顾虑着,不知当说不当说呢。” 兰佩忙又屈膝行礼,“令主子请讲。” 婉兮含笑点头,“九福晋快稳当地请坐下吧。别我说一句话,你便起身行一次礼。咱们两个之间,从前原本不必如此拘礼的。” 想起从前,兰佩心下也是感伤。这便又是一礼,“奴才这是最后一礼。奴才从此在令主子宫里,再不这样拘着。” 婉兮眸光盈盈,凝视着兰佩行完了这个礼去。 待得兰佩重新坐好,婉兮这才将凝芸自缢之事,娓娓道来。 “皇上既然已经明白指婚,四公主这会子便是九福晋的儿媳妇儿。此事我便不能不与九福晋通个气。” 兰佩的心便也提了起来。 三月间的事儿,那会子所有后宫都随皇上南巡去了。东西六宫里,只剩下待产的她姐姐。 九福晋抬起头来,凝视住婉兮,“犬子这辈子竟有福气尚公主,这是隆儿这辈子最大的造化。奴才也将此当成至高的荣耀去。若谁人敢有胆子算计四公主,奴才便一样与她不共戴天了去!” 兰佩静静望住婉兮,“……不管是谁。” . 兰佩的回答叫婉兮放下心来,婉兮垂首含笑,“这事儿皇上交给我来查,我也是笨,查了几个月还是没有端倪。” 兰佩忙道,“令主子若有驱驰,但说无妨,奴才无论是从公,还是从私,必定尽力而为。” 婉兮轻叹一声,“知道我最羡慕舒妃什么吗?是她当年入宫,皇太后特恩,准她带入六名家下女子来。这在她当时的嫔位,便已是足额,内务府都再派不进女子去。” “这些年因为有这些自己人伺候着,翊坤宫当真是铁板一块,心气儿最齐。” 兰佩深深吸气,手指在袖口里小心攥住帕子。 “既是姐姐带进来的家下人,那奴才好歹也算是她们半个主子。有些话她们便是不肯对旁人说,可是对奴才还是肯说的。终究她们在宫外的父母家人,还要靠奴才照应着。” 婉兮眼帘轻抬,“凝芸自缢一事,她死在三月,而我是正月就随着皇上南巡,五月才回来。三月正好是夹在正月与五月的当间儿,便最难查到她自缢前后都与哪些人过从甚密。” 兰佩攥住袖口,便又起身,“令主子便交给奴才吧。奴才不敢说旁的宫里,但是若是翊坤宫里的人,奴才必定能问出来!” 婉兮垂下头去,沉吟良久,抬头来望住兰佩,“九福晋,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今儿找你来,也正是想求你帮忙……只是那终归是令姐的宫里……若九福晋觉着为难,此事我还可以另外设法。” 婉兮想到福隆安那张小脸儿,便忍不住满面的温柔,“……我不想叫你为难。” 九福晋却立时跪倒,“求令主子将此事就交给奴才吧!奴才便不是为了令主子,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媳妇儿!能为自己的儿媳妇儿安危尽一份力,奴才也才能心安。” 第1686章 335(2更) 兰佩揣着心事,到翊坤宫给舒妃请安。 舒妃瞟着兰佩,不冷不热地笑,“我知道你今儿不是来看我,是来见令妃的。” 婉兮向那拉氏那边请旨,那拉氏自然乐见她与令妃势不两立,这便早就将口风透给了她。 兰佩小心答,“是隆儿进学的事。隆儿进宫进学,总要有人照应,皇上便委托给了令主子。” 舒妃轻哼一声,“皇上的决定就是古怪。隆儿摆着我这个现成的姨母,又或者是纯贵妃这个岳母,谁不能照顾他?为何偏要委托给令妃?” 兰佩淡淡答,“纯贵妃还有两个皇子,姐姐如今也有了十阿哥。皇上自然是怕两位辛劳了。” 舒妃眯眼凝视着兰佩,“皇上怎么想,我可以不管;我倒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总归我这个当姨母的来照顾隆儿,难道比不上令妃周到去么?” 兰佩赔笑道,“若是十阿哥能再大几岁去,我自然要跟皇上求恩典,将隆儿托给姐姐照顾呢!终究还是这会子十阿哥太小,也怕姐姐刚诞育皇子,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再劳累着。” 兰佩的态度、言语,也是滴水不漏。舒妃挑不出什么来,便也叹了口气,“罢了。终归是皇上已经决定了,咱们这会子便是再怎么说,也没意思。” 她抬眸望住妹子,“……令妃叫你说隆儿的事儿,又有什么事儿?” . 兰佩垂首笑笑,“倒没什么要紧的……” 舒妃瞟着兰佩那为难的模样,“若当真没什么要紧的,她又叫你进宫来做什么?必定是有了要紧的,她才叫你进宫来。” 兰佩一时皱眉。 舒妃倒笑了,“你不说,我也能猜着……能叫你这样说不出口,还偏是要紧的,还能有什么呢。必定是隆儿嫌弃了四公主去吧?” 舒妃说不上是心满意足,还是替妹妹忧心,总归是叹了一口气。 “也难怪隆儿嫌弃,四公主那样的手,换了谁能不嫌弃去?凭隆儿的身份,在这朝野上下,想娶谁家的女儿,想要什么样儿的没有呢,偏偏摊上这样一个媳妇儿。” “虽说尚公主是荣耀,可是也得先看看这是个什么样儿的公主啊!依我看皇上将这四公主指婚给隆儿,不是给隆儿的殊宠,也不是给你们家什么荣耀,反倒是他怕这样的公主,蒙古王公没人要吧!” “我都替隆儿,替你们一家委屈。凭什么没人要的公主,才塞给你们家去呢?咱们九爷难道就应该替皇上收拾这些破的烂的、没人要的烂摊子去么?” 兰佩咬牙听着,到最后,额角已经突突直跳。 见妹妹脸色不好看,舒妃倒也不意外,“我知道你心里也必定委屈。你就这么一个孩子,将来还得指望儿媳妇伺候你呢,结果是个手这样儿的。那到时候是儿媳妇伺候婆婆,还是要你这个当婆婆的反过来给她喂饭、伺候她更衣洗漱啊?” 兰佩实在忍不住了,低低道,“她虽然是儿媳妇,可总归是公主。她会有自己的公主府,怎么也不用到我跟前来站规矩。” 第1687章 336(3更) 舒妃便笑了,“哎哟,我怎么忘了。对啊,家里有个公主当儿媳妇,别说她不用伺候你这个婆婆,反倒是你和九爷还要按天儿进她的公主府,给她请安才是。” “这便哪里还是娶媳妇儿?简直是搭板儿供起一位活祖宗。不光隆儿一世不得舒展,便是你跟九爷,也得跟着在自己家里却要对小辈儿低声下气。” 兰佩也忍不住笑了,抬眸凝视着姐姐。 “谁说不是呢?命该如此,皇上决定的,便是谁也改不了了。” 舒妃却耸耸肩,“……皇上是天子,皇上的决定谁也改不了。可是你别忘了,还有上天呢。” “皇上是天子,却也得听从上天的。如是天意如人意,那四公主活不到厘降那天……那隆儿不就解脱了么?” . 兰佩凝视着姐姐,心中早已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总归百转千回,百味杂陈。 若说方才令主子的话还是推测,那这会子她倒是能认定了! 亏姐姐还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外加仿佛都是在替她打算一般! 她这会子庆幸,四公主没事儿;否则若是四公主有了三长两短,若是皇上查到姐姐这儿,姐姐还不得说都是为了隆儿和她啊? ——到时候她们母子,甚至她们一家,都得陪着姐姐一起死。 姐姐,真的是亲姐姐,便连这样送死的事儿,也不忘了拉着她一起。当真是生死与共,是么? “姐姐说得在理。只是人命天定,谁能知道四公主究竟能不能活到厘降那一天呢?总归这会子还都不到七岁,距离正式进门儿,怎么也得十年八年去。” 舒妃便笑了,抬眸凝住兰佩,“终归还有这么多年,你若想,便还有的是机会。” 兰佩实在说不下去了,借口想看看十阿哥,便截住了话茬儿。 舒妃叫成玦去接孩子,兰佩却起身,“我现在就等不及了呢。还是我一起去吧。” 见妹妹对自己的孩子如此上心,舒妃心下自是开怀,这便叫成玦和朱栏一起陪着兰佩去。 . 从西六宫,到紫禁城东南方向的南三所去,一路的距离也不短。三人一路走着,成玦和朱栏都主动陪着兰佩说话儿。 “隆哥儿可好?奴才们不得奉旨,便都没法子去瞧瞧隆哥儿,这心下总是记挂着。”成玦道。 兰佩故意叹口气,“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好,只是每日散了学回到府里,总是若有心事。” 成玦便也皱眉,“也是难为了隆哥儿!四公主那手,别说将来要过一辈子,便是咱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看起来,都觉浑身起鸡皮疙瘩去……” 福隆安进宫上学,他们便是不能到上书房眼前儿去看,可是没短了打听消息。四公主遭人嘲笑,福隆安气得脸通红的事儿,他们也早听说了。 兰佩悄然抬眸,凝住成玦,“我在宫外,还比不得你们。便是当额娘的,隔着宫墙,也只能暗自揪心罢了。” 成玦垂下头去,低哑一笑,“四姑娘别急。四姑娘就算在宫外,这宫内不是还有奴才们呢。” 第1688章 337(4更) 兰佩心下终于还是咯噔一声。 姐姐的话,加上这会子成玦的话,前后呼应,岂不是几乎已经要印证了令主子的怀疑去? 兰佩小心吸一口气道,“你们切莫做鲁莽之事!那是四公主,是皇上目下在身边儿唯一的公主了,稍有差池,皇上可不会轻纵!” 成玦含笑点头,“四姑娘别担心,奴才们办事一向最是小心。便是要办事儿,也绝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免得落下把柄去。” . 日暮时分,兰佩按着时辰交牌子出宫,先到永寿宫去,接了福隆安一同回府。 便借着这个机会,将今儿打听到的都说与了婉兮。 “奴才能在宫里耽搁的时辰短,便是有话也不容易一次便打听得明白。令主子容我几天,我出宫去先从成玦她们的家人入手,看是不是能打听出来些什么。” 婉兮抬眸,看着福隆安远远等在院子里,正伸手逗着豆角儿玩儿。 她不由得欣慰一笑。 不管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儿,能这样看一看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便觉得那些腌臜的事儿,也不那么难熬了。 “九福晋若有此心,便在宫外多帮衬帮衬凝芸的家人吧。凝芸自缢而死,她家人这几个月来必定担惊受怕,便是活着,也不比死了好多少。我在宫里,力所难及。此事便拜托给九福晋,还望九福晋多费些心。” 兰佩心下一震,忙蹲礼,“奴才明白了!令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尽心竭力。” 婉兮点头,亲自扶起兰佩,“还有玉壶和伦珠,以及……”婉兮深吸一口气,望住兰佩的眼睛。 兰佩垂下眼帘去,避开婉兮的目光,“奴才明白,还有篆香母子。令主子放心,奴才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说完了这些,兰佩略作犹豫,还是拿出一个花梨木的香盒。 盒子盈尺长,尺寸如镇纸大小,又如扇子粗细。可写字的时候摆在案头,也可随意袖在衣袖里。 最上一面镂空,为扇子纹。 兰佩望住婉兮,“这是篆香跟玉壶一起为令主子千秋所打的‘香篆’。” 婉兮接过来,细细闻去,便含笑点头。 “篆香人如其名,自然是最会打‘香篆’。而这香篆所用的香是藏香,当是玉壶带回来的。” “这件礼是她们两人的心意合璧,又经九福晋的手送进来,那便是你们一家十足十的心意了。多谢你,也请你代我多谢她们两人。” . 目送兰佩的背影消失在渐渐浓烈起来的暮色里,婉兮从身后将那香盒又取出来。 这次不是看那香篆打成的蝙蝠、玉罄所组成的“福庆”纹样,也不是细闻那仿佛还带着雪域特有的苍凉高远气息的藏香,而是之间轻轻滑过那顶面镂空的扇子纹。 香盒配扇子纹,正合“香风满袖”的意头。本来算不上什么特别,可是……婉兮却还是想起了曾经那年,在西苑里,她曾送给九爷的那个扇子袋儿。 她彼时的心愿,是希望九爷赴山西任上,不管多少困阻,也能清风自来。 她垂首看着那盒子上略有些不熟练的刻痕,便轻轻笑了。 这的确是他们一家人的心意。 她都收到了,一个都没落下。 第1689章 338(5更) 夜色浓烈起来。 过完了婉兮的千秋,那拉氏这算是松下了一口气去,是时候回头将自己的账簿再归拢归拢了。 看着塔娜在账本上,将赏赐给婉兮的那十两记完,那拉氏松了一口气,“幸好九月里令妃过完千秋,整个九月,包括十月、十一月,便再没有高位的主位生辰了。不然又不知道要泼水样花出去多少银子。” 塔娜将账本合好,“这回令妃千秋,倒没想到皇上只按着宫规赏赐物品,并未有额外的赏银。否则主子还得跟着皇上一起赏,这十两便是怎么都不够了。” 按着妃位,皇上若在千秋当日赏银,一般是一百两到三百两之间。若皇上赏赐三百两,那身为皇后的,怎么也不能只拿这十两出去。 那拉氏庆幸之余,也是哼了一声,“今年总归最大的做寿,是皇太后的六十大寿。便是皇上自己今年的万寿,都降格来办。若今年皇上还要给令妃大操大办,那倒成什么去了?” 塔娜含笑道,“不管怎样,今年能给主子省下一笔银子是一笔。总归今年用银子的地方儿还多着呢。” 那拉氏略有些走神,没回应塔娜,只垂首盯着自己的手看。 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吩咐,“今儿都初十了。去,将我的牌子送敬事房去。得提前几天提醒着皇上些儿,又到十五了,他别给忘了。” . 永寿宫里,玉蕤躲了一天,还是回到婉兮跟前儿,将内务府并无叫清泰、杨氏入宫的事儿,都跟婉兮说了。 婉兮已经就寝,只是睡不着,便抱着腿坐着,将头歪在膝盖上。 “嗯,我知道了。无妨。” 她这样说是安慰玉蕤,却也何尝不是安慰自己呢。 玉蕤忍不住道,“……兴许当真是皇上太忙了。奴才听阿玛说,这几天正是刑部上报秋后勾绝的囚犯名册,皇上要亲自定夺的。” 婉兮点点头,“今年是皇太后的六十万寿,皇上必定开恩,今年暂免勾绝。便是罪大恶极之徒,也能多活一年。” 玉蕤一拍手,使劲儿地佯作高兴,“正是这回事啊!皇上将所有心思都用在筹备皇太后万寿的事儿上了,这才暂且顾不上给主子的庆贺。主子又一向是最明理的人,便是往年计较,今年却是绝不会计较的!” 婉兮自己也笑了,伸手拧了玉蕤鼻尖儿一记。 “好啦,你不必安慰我。此事我心下也都明白的。” 只是……她也没奢望别的,只是想见见阿玛和额娘罢了。便是皇太后六十万寿,仿佛也并不妨碍自己阿玛和额娘进宫才是。 只是……既然都初十了,生辰已经过完了,她便也不该再记挂着。 还是睡吧。 . 说是要睡,可是还是睡不实。 从昨晚起就是这样儿。 总觉着或者初九的晚上,或者初十的晚上,皇上就算没旁的贺礼,可是也会过来瞧瞧她才是。她知道这几日白天皇上都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接着又驻跸香山行宫。可是说不定皇上晚上能回来才是。 可惜……她又白等了。 次日一早,只听见皇上的谕旨下,皇上将奉皇太后的圣驾,谒泰陵去。 第1690章 339(6更) “皇上就,就这么走啦?” 五妞紧赶慢赶着,将婉兮吩咐下去的五十对大小荷包的差事监督完了,回宫来却发现养心殿没动静了。 “皇上这回怎么没带主子一同去?”五妞直眉楞眼地问婉兮。 玉叶轻哼一声,“瞧你这话问得?这回皇上既不是下江南,又不是去行围,这次是奉皇太后圣驾去谒泰陵……那便必定是在皇太后六十大寿的时候儿,去先帝陵前哭一哭啊。“ “你看皇太后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可是先帝却走了那么多年了……这是皇太后对先帝的情意,也是皇上的一片孝心嘛。这样的场合如何合适还带着后宫同行?” “这回不光咱们主子没去,你瞧皇后、两位贵妃……整个后宫,谁都没去啊!你干嘛就这么直眉楞眼地问咱们主子啊?” 五妞自知失态,忙支支吾吾替自己辩解,“我这不是看咱们主子刚过千秋嘛!皇上千秋当日、包括前后都没什么格外的赏赐,我便想若是皇上带着主子去谒陵,也可多少作为补偿嘛。” 婉兮淡淡抬起眼帘来瞟了五妞一眼,缓缓道,“说不定,我就此失宠了呢。” . 五妞当真吓了一大跳,瞪圆了眼道,“主子怎么说这样的话?” 婉兮幽幽垂下眼帘,“这不是宫里最寻常的事么?都道君恩难测,皇上今天可以宠着谁,可是一晚过后,半点预兆都没有,便可能将这个人永远弃之脑后,再看都懒得看一眼去了。” “你瞧我这生辰过得,除了失宠,还能用什么解释去?” “不会的!”五妞自己的脸色先苍白了下来,“绝对不会的。若是皇上不宠主子了,那皇上就不会叫主子继续住在永寿宫里!” 婉兮悄然跟玉叶对了个眼神儿,依旧神情幽幽道,“这不是暂时没有别的空宫,且没新人进宫来呢么?后年便又是选秀之年,到时候再有新人进来,说不定皇上便叫我挪宫了。” “咱们永寿宫见着皇上相对容易些,若是挪远了,便是再想看皇上一眼,便都难了。” 五妞不由得倒退两步去。 婉兮别开脸去,“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 五妞失魂落魄地去了,玉叶瞟着她走远了,这才忍不住扶着婉兮的肩膀笑起来。 “主子倒沉得住气,奴才都快笑出来了。” 婉兮瞟她一眼,“你瞧她,果真被吓着了。” 玉叶低啐了一声,“她最好回去赶紧想辙,求爷爷告奶奶,随便拜到哪个主子那边都好!又或者吗,干脆绝望了,自请出宫去更利索!” 婉兮垂首缓缓道,“想叫她自请出宫,可不容易。我看若我当真失宠,她必定还想法子回皇后宫里去的。我倒恨不得皇上这回当真冷落我些,叫她信以为真了去。” 玉叶咬了咬嘴唇,“皇上才不会呢!皇上从来都不舍得冷落主子……便是这回,皇上也一定是另有安排。” 婉兮歪头瞟了玉叶一眼,“怎么又说到这儿来了?别告诉我,你心里也跟五妞一样,当真担心我失宠了。” 第1691章 340(7更) 皇帝奉皇太后圣驾,这一走就是半个月。待得回宫,已然是九月二十五了。 婉兮的生辰,已经整整过了半个月去了,追都追不回来了。 当晚,那拉氏便带领嫔位以上,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除了嘉贵妃、怡嫔之外,便所有嫔位以上都到齐了。 皇帝也一并到了,倒免了后宫再折腾一遍至养心殿请安。 婉兮悄然打量皇帝,却在他的目光向她落过来的时候,故意避开他的目光去。 可是纵然低垂着头,她还是留意到皇帝唇角滑过的一丝笑意。 但愿是她瞧错了,怎么觉着那笑意有些坏呢? . 今儿的那拉氏有些不一样,是一左一右由塔娜和德格两名头等女子扶着走进来的。脚上也换了平底鞋。 这么一左一右架着给皇太后行礼请安,皇太后都忍不住问,“皇后这是怎么了?可是这些日子崴了脚去?” 婉兮也觉不对劲,不由得跟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语琴轻哼一声,“难不成是走夜路走得多了,这便崴了脚去?” 婉嫔却有些笑眯眯的,歪头瞟着婉兮瞧。 婉兮忙伸头过去问,“陈姐姐今儿这是偷着欢喜什么呢?快说出来,叫我们也乐呵乐呵。” 婉嫔想了想,缓缓道,“皇上在谒陵路上下旨,叫我伯父兼管起礼部的事儿。” “那倒果然是大喜事呢!”婉兮也是一拍手,“早前陈阁老已经复原职,仍为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这会子又要兼礼部事了!” 如此可见,当年陈阁老的那一场劫难,已经尽数过去了。皇上非但叫陈世倌官复原职,此时更为重用了。 婉嫔还是笑眯眯的,却是望着婉兮,并不说话。 婉嫔这样的眼神儿,看得婉兮背上有些毛毛的。 “陈姐姐这是又藏着什么呢?与陈姐姐相处这些年,陈姐姐这样的眼神儿必定是与我有关,我如何瞧不出来?” 婉嫔却还是含笑摇头,“不管你怎样激将,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婉兮便也收回目光来。心下明白,便是只有婉嫔这个笑容就够了。 以婉嫔为人,这些年的笑容,从未有一次是白露出来的。 婉兮歪头看一眼婉嫔,“……不管怎么说,陈阁老如今管礼部事,今年正逢皇太后六旬万寿,正是礼部出力的时候。皇上这时候将礼部交给陈阁老,足见皇上心中对陈阁老的倚重。” “对于咱们来说,便是后宫进封等一应诸事,皆由礼部进奏。那以后这些消息,陈姐姐怕是能最快知晓,这倒是好事。” . 那边厢,那拉氏由两个女子架着,已是面上开出花儿来。 “……回皇额涅,不是媳妇儿脚崴了,是御医嘱咐媳妇儿这样行动千万小心些。” 皇太后便听出味道来了,不由得睁圆了眼。 “皇后,你倒是将话说明白些。倒是怎么了?” 那拉氏含羞带俏地又瞟了皇帝一眼,嘴唇抿了抿,却又颤了颤,终究是含不住,忍不得,这便“扑哧儿”一声笑出声来。 “妾身恭喜皇太后,恭喜皇上……定是皇太后和皇上此次谒陵诚意所致,叫先帝和列祖列宗保佑妾身……妾身进宫伺候二十年,终于有机会为皇上开枝散叶了!” 那拉氏此言一出,所有嫔妃全都狠狠呆住。 第1692章 341(8更) 皇太后是真的欢喜,伸手一把抓住了安寿的手。 “皇后,你再说一遍。你是怎么啦,啊?” 那拉氏左右架着,小心地行礼,“……御医说,儿臣已经怀有皇嗣。这会子已经足有一个月了。算算日子,倒是八月皇上万寿的那会子坐下的胎。这孩子天生就带着皇上的福气呢!” . 乍然听闻这样的喜讯,皇太后竟欢喜得一声哽咽,安寿连忙扶住了。 那一瞬皇太后抬起眸子来,在场所有嫔妃都能看见皇太后眼底满含的热泪。 皇太后竟然欢喜成这个样子。 “她倒是好福气,都这个年岁了,竟然还能有孩子!”语琴忍不住咬住贝齿,“……你瞧皇太后高兴的这个样子,果然在皇太后心目中,唯有皇后的孩子,才是她的亲孙子孙女。咱们这些汉姓女,自己入不得皇太后的眼;即便是将来有了孩子,怕是皇太后看都不会看一眼。” 婉兮早知道皇上万寿那晚与那拉氏的事,故此这会子并未过多震惊。只是,终究心下也是难掩酸楚,便轻轻攥住了语琴的手,“……将来的事还远,姐姐何苦这会子伤未来的心?” 婉嫔倒是淡淡一笑,“你们两个还年轻,将来什么可能没有呢?不如看看我,到了这个年岁,没什么好期盼的,这会子便是听见什么,都能无惊无扰了去。” 婉兮只抬起眸子,望向皇帝去。 皇帝下颌微扬,面上却是平静。 皇太后转向皇帝,深深点头,“好,好啊。皇帝,今年是为娘的六十大寿,原来你竟藏了这样大一个惊喜!皇后有了孩子,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大清的嫡出皇嗣。终可在这一年,告慰先帝,告慰列祖列宗……” 皇帝淡淡一笑,“这都是皇额涅的福泽深厚,惠及儿子和皇后。儿子理应尽孝。” 皇太后松一口气坐下来,一眨眼还是老泪纵横,“好,太好了。今年先有舒妃诞育十阿哥,接着就是嘉贵妃有喜,这会子皇后又有喜了!今年啊,是我六十岁的寿诞,在今年竟能叫我一下子得了三个皇孙去,我当真是欢喜极了。” 皇太后一手拉住皇帝,一手拉住那拉氏,“果然是佳儿佳妇。这个好消息,倒比给我如何做寿,都能叫我更欢喜去。” 语琴轻叹一声,“皇太后这是想说,她亲自给皇上选的皇后,没选错。” 婉兮努力含笑点头,“说的是。谁能想到进宫二十年都无所出,到了这个年岁还能有喜呢。这便当真是有福气之人。” “有福气之人?”语琴轻哼,“我倒奇怪,她那么多年都生不了,怎么登上后位就能有了!” 婉兮轻轻捏捏语琴的手,“何苦置气。不如往好了想——她进宫这些年、这个年岁了都还能有喜。焉知咱们自己将来就不能呢?” 语琴心下苦涩,转开头去,目光不经意滑过众人去。 “婉兮,你瞧瞧舒妃。”语琴低声道。 婉兮顺着语琴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满堂众人之中,虽各有滋味,却唯有舒妃竟已呆若木鸡。 第1693章 342(9更) 何止是舒妃呢,这会子是嘉贵妃没在,若是嘉贵妃在,怕神色也如出一辙去吧。 都以为自己刚刚诞育皇嗣,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儿,哪儿成想自己这么当回事儿的所有风光,原来都只够给人家当陪衬的。 婉兮不由得再看向纯贵妃,愉妃。 这两个人的表现不若舒妃一般明显,可是各自垂着头,怕也是面上的尴尬怕被人瞧见去了。 婉兮轻叹口气。 原来在这后宫里,即便是有了孩子,甚至是皇子的,也并不都是畅意的啊。 . 婉兮回到宫里,也有些睡不着。 转头看窗外,石头座子的宫灯,光影幽幽。 这个晚上,兴许整个后宫都无法入眠。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忧了。 这个晚上,皇上还是没来。 . 九月二十六,婉兮是盯着两团黑眼圈儿起身的。 从九月初九她生辰,之后这将近二十天,不管谁说什么,她都没起黑眼圈儿。 她还是扛不住了么? 她扭头望养心殿,不由得咬咬唇,吩咐叫把豆角儿给带过来。 豆角儿来,婉兮抓过画眉石来(螺子黛是隋唐时用的,清朝用画眉石),端详了两眼,便一左一右给豆角儿也画上两个黑眼圈儿! 豆角儿乖巧,也说不定是被吓傻了,总之坐在地上竟然一动没动。 婉兮便也笑了,心里那股子小怨气儿倒是被豆角儿的模样给驱散了一半去。 毛团儿小心看着婉兮,“……奴才带豆角儿去养心殿溜溜?” 婉兮笑着摇头,“罢了,别过去。豆角儿该错以为,你是带着它拉屎去了。它那一泡屎跟二又的可是两回事~” 毛团儿也故意淘气道,“就算是豆角儿过去拉屎了,皇上也不会怪罪。满人爱狗,不会罚狗的。” 婉兮忍俊不已,“你说得对!”笑罢了轻哼一声,“虽然不怪狗,却得说我小气。算了,我这回才没那么小气呢。” 婉兮自己是不知道,这会子养心殿的案头早已摆上了一份《关于令妃娘家带领引见事》的奏本去。 . 这消息,永寿宫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却是翊坤宫最先知晓了。 成玦将消息回给舒妃,舒妃便坐在妆镜前沉思了半晌。 “……孙玉清倒也机灵,他旁的消息没给,倒把这个消息给咱们送来了。” 成玦道,“可不?他每回来,主子都叫赏,哪次没个三两五两的呢。他来咱们翊坤宫这一个月,快把他一年的银子给挣到手了。” 舒妃点头笑笑,“银子没白花,人也没白养。” 成玦望着镜子里的主子,“……令妃娘家这突然要带领引见,主子看,是为何事?” 舒妃眯起眼来,“带领引见,是说京官在五品以下,外官在四品以下,因任用、京察、保举、学习期满留用等,均须朝见皇上一次。由该部分批,带领引见。” 成玦便皱眉,“那就该是授官?可是为何这名头不是清泰,或者他们家的谁,反倒要明晃晃写‘令妃娘家’呢?难道是要全家抬旗?” “那你还不明白么?”舒妃一声冷笑,“这便是说,即便授官,也不是那人自己的功劳。只不过因为他们是令妃娘家人,是因为令妃罢了!” 第1694章 343、怎样都好(1更) 因婉兮家人都在内务府旗下,故此该由内务府总管大臣带领引见。此时德保不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故此得到消息略晚了些。舒妃得了消息不久,德保便也终是设法将消息送进了永寿宫。 婉兮得到消息也是呆呆愣了半晌,一时之间竟然转不过神儿来了。 从九月初九等到九月二十六,中间还夹着皇上谒泰陵、皇后有喜的事儿,婉兮以为皇上当真已经忘了——就算没忘,可能也要低调处理呢。 谁知道,虽然来得晚,好消息却还是来了。 怪不得千秋当日,便连阿玛和额娘常规可以进宫请安的礼都给免了。原来是憋在后头,一起来呀!(清朝后宫能见家人,除了生孩子的时候之外,等父母年老后,还会给一年一次,甚至几个月一次的特恩,许本生父母进宫相见。) 婉兮自己心里欢喜,面儿上还得绷着。可是玉叶她们却早先乐翻天了。 尤其是玉叶,因为从小就是婉兮家里的丫头,清泰和杨氏本就对她好,待得婉兮入宫之后,更是将她当了半个女儿一般。 玉叶简直比自己家人进宫了还高兴,这便一时都忘形,一直绕着婉兮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转,站不住也坐不下。 “主子说,‘令妃娘家带领引见’会是什么事儿?是老爷要擢升了,还是主子全家要抬旗了?” 婉兮含笑道,“管它是什么,只要是能进宫来,与我见上一见,我便已心满意足了!” 玉蕤含笑道,“既然是‘带领引见’,怕首先就是官职上要升一升。魏大人当了这样多年的内管领,也是屈就了;既然主子家的老大人曾经当过内务府的总管大臣,那魏大人也升任总管大臣,应当可以!” 婉兮便也笑了,“尽说傻话。我阿玛不过是正五品内管领,总管大臣却是正二品,皇上岂能这样办事。” “那就全家抬旗也好啊!”玉叶欢喜道,“主子家本属正黄旗下包衣佐领下内管领下,这若是抬旗了,便兴许是正黄旗的正身了!——咱们皇后主子家,不过也是刚从镶蓝旗抬到正黄旗的呀;再加上舒妃自己就是正黄旗人,那主子至少从旗份上可以追平皇后主子和舒妃了去!” 婉兮脸儿红扑扑的,虽说使劲儿矜持,可还是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或许,就是抬旗吧~” 纯贵妃娘家在乾隆四年那会子奉旨入旗。纯贵妃娘家入的是正白旗的正身。 正白旗也是上三旗,只是要比镶黄、正黄低些。虽说当年纯贵妃能入正白旗的正身,是因为诞育了皇子;婉兮自己这会子还没有孩子呢,即便是抬旗,也只能一步一步抬,未必一下子到正身,却可以先从内管领下抬进正黄旗包衣佐领去。 即便还是包衣,若进了包衣佐领,至少以后侄儿桂林也可以参加科举,给家族后人的仕途上多了一个选择,而不必生生世世当皇家的“家生子”,一辈一辈只能在内务府中为低级官员了。 第1695章 344、不过都是镶蓝旗(2更) 既是正式带领引见,那拉氏便也得了消息了。 那拉氏自从确定了有喜之后,整个人见天儿都是“放片儿”在炕上,能躺着绝不靠着,能靠着绝不坐着。 终究年纪大了,刚有了这个孩子,便觉着仿佛只要是坐着,连腿竖着放下去,都有可能坐不稳胎气似的。 可是令妃娘家带领引见的事儿传来,她还是斜靠起来了。 “依着你们看,皇上这又是要给令妃娘家什么事儿了?” 塔娜轻哼一声,“依她家是内管领下人的旗份,她阿玛又只是个五品的内管领,官职什么的便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回事倒是叫奴才想起来,主子刚正位中宫的时候儿,皇上给主子母家抬旗,不也曾这样带领引见过娘家人么?” 那拉氏不太爱听这事儿,眉毛便扬了扬。 她正位中宫,皇上该给的推恩给了,她阿玛该追封一等承恩公也追封了,她侄儿该降袭三等承恩公也世袭了……这个待遇没差,可是皇上却只给她母家从镶蓝旗给抬进正黄旗! 若要是她还是摄六宫事皇贵妃的时候倒也罢了,正黄旗就正黄旗,她忍。可是这抬旗却是发生在她正位中宫之后! 她是正宫皇后了啊,整个皇家虽没有旗籍,可是也都记录在镶黄旗下啊……怎么她这个正宫皇后,却被排除在外! 即便舒妃也是正黄旗,纯贵妃也只是在正白旗,可是她们是妾室!跟她能一样么? 故此就算旁人都拿抬旗当成家族荣耀,她却从来都不想提! 塔娜知道主子又不高兴了,便赶紧道,“……可是令妃家,便是抬旗,又能怎样?从内管领抬旗,也只能在包衣佐领下罢了。总归不可能从内管领直接抬成正身就是。” 婉兮家是内务府正黄旗下的内管领下,若是直接抬入本旗的正身,那便也是正黄旗的正身,岂不是要与那拉氏家一样了。 那拉氏冷哼一声,“她家若这次只是抬入包衣佐领倒也罢了。总归我是绝不容她也被抬入正黄旗正身的额!” 德格小心听着主子和塔娜说话,仔细看着主子的神色。 这才上前小心道,“……主子不必在意。便是孝贤皇后是镶黄旗的旗份,那也不是皇上给她抬的,而是她家自己就是镶黄旗下的正身。至于慧贤皇贵妃、哲悯皇贵妃,那都不是活人了,主子更不必计较。” 那拉氏倒笑了,“孝贤皇后本就出自镶黄旗下?哈,谁说的!” “她们家,原本也是镶蓝旗下人!她们家旗主本是镶蓝旗贝勒德格类,后来她们家陷害本旗贝勒,投入上三旗,这才有他们家变成镶黄旗下的旗份——这事儿前朝谁人不知,皆为人所不齿!” “当年康熙爷为此大骂孝贤皇后伯父马齐,又叱责她阿玛李荣保‘妄自尊大、虚张气焰。朕屡加儆戒、而怙恶不悛’……” “她能被先帝选为嫡福晋,怕也是因为她们家曾经又一次当了叛徒,出卖了八王胤禩,这才叫先帝欢喜的罢了。” “她跟我,不过都是出自下五旗镶蓝旗的罢了,她哪里就比我高贵了?!” 第1696章 345、肚子好饿(3更) “简直难以想象,先帝怎么会选了康熙爷口中背主求荣的家族里的女儿;妄自尊大、怙恶不悛之人的亲生女为储君嫡福晋的?总归说到底,先帝与康熙爷就不是一个性子,故此被康熙爷那样大骂过的人家儿,先帝还肯选他们家的女孩儿当储君的嫡福晋!” “皇上可是康熙爷亲自选定的皇孙,康熙爷若泉下有知,待得知道先帝选了那样人家的女儿为他皇孙的嫡福晋时,必定也要拍棺材板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先帝晚年才意识到此事,故此晚年才选了同出自镶蓝旗的我为皇上的侧福晋。兴许,这也是先帝良心上过不去,给先帝的一个告慰吧?” 德格勾了勾唇角,“主子说的是!终归先帝与康熙爷不是一个性子,咱们皇上跟先帝也同样不是一个性子……咱们皇上是被康熙爷亲手抚养长大的,性子更接近康熙爷。如今咱们皇上施政,事事处处都是模仿康熙爷。咱们皇上甚至能将康熙爷的实录倒背如流,咱们皇上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康熙爷曾经如何大骂孝贤皇后家族呢?” “故此咱们皇上心下能当真喜欢孝贤皇后才怪了!不过是先帝亲赐的嫡福晋,于宗法礼度,不得不敬重罢了。否则也不会在孝贤皇后在世之时,将千秋节进宴一律著免啊~” 那拉氏耸了耸肩,“何止在世时……上回内务府来报,孝贤皇后原本该拨给的祭祀庄田:庄头地六顷、园头地一顷五十亩,皇上不知为何,竟然三年多来始终未曾拨给。祭祀庄田不敷使用,倒要礼部官员竭力备办,叫他们‘甚属拮据’了去……” “孝贤皇后都崩逝三年了,明年便要奉安入陵,皇上还不拨给祭祀庄田,难道要孝贤在地下还饿着肚子不成?” 德格都叹了口气,“这真是要孝贤皇后生前没得吃,死后还没得吃啊……堂堂大清嫡后,不是该以天下养么,这又是怎么说的呢?” 那拉氏终于怨气出尽,抿嘴一笑,“说的是呢。这些事外人无从知晓,只能看见几首御制诗;御制诗能当饭吃么?他们不过是无从知道这些暗里的实情罢了!” . 婉兮一直等到下午,连饭都吃不下。 宫里的女子、太监们就也都陪着着急。毛团儿瞥了玉叶一眼。 虽说上回一同去接四公主、隆哥儿的事情之后,玉叶的心已是软下来了,可是面儿上还得绷着。 至少不能叫主子和其他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玉叶便一立眼睛,轻嗤道,“看什么看?” 毛团儿没出声,只是笑笑。 五妞瞟见了,哼了一声,“这会子主子吃不下喝不下的,玉叶你不去问问孙玉清,老爷和福晋什么时候儿才能过来么?” 玉叶心便一跳,抬眸来盯着五妞,便忍不住冷笑。 “这话说得有趣儿,为什么我非得去问孙玉清啊?孙玉清是御前的人,可是你敢保证他什么都知道么?他又不是李爷,更不是胡世杰大总管!” 第1697章 346、忍不住嫉妒(4更) 五妞盯着玉叶直乐。 “哟,怎么急了?我说什么了啊?”五妞说着,眸光扫过毛团儿去。 “今儿不是日子特殊么,你瞧主子都急成了什么样儿。但凡这会子能跟御前的人说得上话的,便都该去替主子打听一嘴。你素日与孙玉清热络,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 五妞说着转向毛团儿,“人家毛团儿也没有别的意思,还不是想问问你,你若不去问孙玉清,那毛团儿自己就去养心殿问问人了。总归都是帮衬主子罢了,你犯得着跟我横眉毛立眼睛的么?” 毛团儿长眉便是一拧。 玉叶瞧出毛团儿为难来,这心下便也跟他两条眉毛似的,跟着一起一拧。 “你甭往毛团儿身上说,现下咱们俩说话,便只说咱们俩的事儿罢了。”玉叶盯着五妞冷笑,“你也不用拿主子说事儿。你当我没瞧出来,今儿整个宫里的人都高兴,唯独你有些悻悻的!” “旁人不明白为什么,我却是知道的。总归咱们俩都是从小跟主子一起长大的,你心里有什么愤愤,有什么不平,你总归瞒不过我去!” 五妞一家与婉兮一家,因为两人的阿玛在差事上是“一副搭子”,可是五妞的阿玛总是清泰的手下,故此两家人多年都有些明里暗里的较劲。这会子清泰进宫引见,因为女儿的事儿可能升职,也可能抬旗,这便一下子叫五妞家里追赶不上了,她心里好受才怪。 五妞果然变色,“你这是想挑拨什么呢?总归咱们俩都是跟主子一起长大的,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能当得上这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故此你才总是防备我,怕我也因为同样的身份,将来抢了你的身份去!” “都别说了!”毛团儿上前隔开两人,“这是做什么呢?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主子盼了这么些日子才等来的。咱们一处陪着高兴、着急都行,却怎么也不该在今天这当口拌起嘴来!” 毛团儿虽说是首领太监,因是御前出来的人,身份也别有分量——可是《宫中则例》却有明白规定,太监的身份要低于女子,故此她在两位头等女子之间说话也不能不客气些。 终归,太监都是贫苦汉人家的出身,而宫里所有的女子都是旗人家、甚至是内务府世家里走出来的格格。 外头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婉兮。 婉兮亲自一挑门帘走出来,盯着他们三人,浅浅道,“……今儿吃饭都吃咸了吧?咸了就多喝水去。” 玉叶和五妞面上都是一红,赶紧深蹲请罪。 终于外头来了消息,是孙玉清一溜儿小跑来的。进来便一个千儿打在地下,“奴才给令主子道喜了!魏管领和福晋已经告退,正待出养心殿,朝永寿宫来。还请令主子预备!” 婉兮忍不住一声哽咽,连忙扶住门框。 回首使劲忍住泪,含笑吩咐,“快些,将我赶早儿做的那些吃食都端上来,备好了。” “不过你们待会儿可别说漏嘴了,千万别说是我亲手做的!” 第1698章 347、还是膝下小女儿(5更) 清泰和杨氏终于走入永寿宫来。婉兮不能出门相迎,而是要在正殿里坐着等。 清泰和杨氏进来,还向婉兮行礼请安。婉兮便怎么都扛不住,急忙起身,跪倒相迎。 一家三口,眼中都是盈盈有泪。只是碍着宫规,并不敢抱头痛哭。 幸好清泰是内管领,差事上便要进宫承应;杨氏是内管领福晋,后宫有册封礼、亲蚕礼、万寿节等节项的时候,还可以进宫入班伺候。故此婉兮这些年陆陆续续也见过阿玛和额娘几回。 便在这事儿上,婉兮还是庆幸自己出身内管领下。虽旗份低微,可是内管领下人都是皇上自家的家仆,便是那些宫规、男女之别,在主子和家仆之间便也没那么严谨了。 这便是什么上三旗正身都比不上的。在名声与实惠之间,婉兮宁肯要后者。 婉兮亲自扶着二老,至明窗次间落座。 婉兮行家礼,亲自为二老奉茶。 清泰和杨氏,不由得眼中又是含泪。 女儿进宫太早,进宫的时候还不满十四周岁。再加上婉兮从小性子就是活泼,倒从来都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淑女,故此这样奉茶的礼数,在家时都极少行;这会子已是妃主子,却反倒如此,倒叫二老心酸。 在家时,虽然官职不高,可好歹是唯一的女儿,关起家门来自然是大小姐;可是到了宫里来,便是出身最低的嫔御,素日的委屈,熟谙宫规的他们两口子,心下最是明白。 婉兮自己倒是收起哀伤,满面换上明媚娇俏的笑。 既是又在二老面前,她便不是什么令妃,又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罢了。 婉兮抬眸望清泰,“阿玛过来,女儿给阿玛篦头。” 清泰有些不解,“令主子……这是作甚?” 婉兮冲母亲眨眨眼,杨氏扬眉,便也会意,含笑推着丈夫,“……去吧。令主子的吩咐,你都敢不听了是怎的?” 清泰的脾气略有些不好,小时候总叫婉兮觉得严厉。可是这会子已是隔着君臣之别,清泰只得赶紧乖乖到小杌子上坐了。 杨氏也亲手帮着女儿,将丈夫的辫子给散开。 婉兮故意将镜盒子给扣上,不叫父亲看见镜子。这才拿了篦子和刨花水来,一点点替父亲梳着。 进宫十一年,清泰和杨氏今年都已经年过五十,奔着六十去了。清泰又是担着内管领的差事,每日里最是琐碎,故此两鬓已然多见了白发去。 婉兮小心梳着,趁着父亲不留神,悄悄将白发一根一根拔了下来。 杨氏跟女儿一起忙着,瞧见了,也是含笑眨眼。 这事儿在家里,她都不敢做的。也就这小女儿吧。虽则丈夫从前对女儿也是严厉,可是女儿总是有法子办这样的事儿去。 清泰坐得笔直,却也还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去。 女儿又在做什么,他如何能不知道? 从前女儿小的时候,每当他发脾气责骂了女儿,女儿总会趁着他睡觉的时候儿,偷偷过来拔下他的胡子作为“报复”。 拔胡子甚疼,他每次怎么会不知道?可是就算疼醒了,也还是装作一动不动,由得那小丫头顺了气去罢了。 第1699章 348、难道都是错了么(6更) 可是父亲终是到了年岁,白发那么多,便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偷着拔,也拔不完了啊。 否则——岂不是是将父亲拔成秃瓢儿了呀? 婉兮自己心里淘气地想象着,真是想笑,却更心酸。 父亲尚且还可以拔一拔白发,而母亲的,她连提都不敢提了。母亲鬓边白发分明比阿玛还要多了去了。只是幸好母亲进宫穿戴礼服,头上戴了钿子,鬓边还可贴片子,这便将白发遮掩了去。 可是她心底的伤感却不敢叫双亲知晓,这便转开个话题,只问今儿引见的事儿去。 “……今儿忽然传说,咱们家人要带领引见。倒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事儿呢?” 婉兮歪下头来,望了父亲侧脸一眼,“……皇上是不是要给咱们家抬旗了?” 婉兮最希望的还是抬旗,终究要为小侄儿桂林着想。否则侄儿岂不是也要跟哥哥似的,到了三十五岁的年纪,也只能还当内务府的官儿。 若是能抬旗,侄儿长大就能参加科举,那便是前朝的官职了。 清泰却垂下眼帘去,淡淡道,“不抬旗。” . 婉兮手便一颤。 那篦子不比普通梳子,齿距太密,便一不小心刮着了清泰的头皮去。 婉兮忙小心收敛形色,又是努力一笑,“不抬旗就不抬吧,总归我还喜欢阿玛和额娘都是内管领、内管领福晋,这才还能看见二老进宫,好歹还能见上一面。” 婉兮咬咬唇,又小心道,“……既然是正式的带领引见,便不是抬旗,那便是皇上要授予阿玛官职了不是?” 清泰依旧淡淡的,“奴才还是五品内管领,并无挪动。” . 婉兮有些呆住。 从生辰那天起的无力感,又悄然爬升起来。 难道又是白等了? 皇上即便是正式找见她娘家人,却只是——见见? 清泰是背着身儿,可以暂且逃过婉兮的神情;可是婉兮的失望却终究都落进杨氏的眼底。 杨氏也有些为难,盯住丈夫,又看看女儿,犹豫着该不该说。 . 婉兮在殿内陪着双亲,门帘外头玉叶等人早都恨不得耳朵长二尺长,也都想赶紧听听主子家是得了什么好事儿了。 可是听来听去……怎么不对劲儿呢? 五妞倒是先站直了,神态放松下来,转过身儿去。 “这是怎么说的呢?原来这正式的引见,也不过是叫魏大人和福晋进宫来见一面,算是不上主子千秋的按例请安去。” 玉叶则是急得眼圈儿都红了。 玉蕤却是反应最大的一个,她一扭身儿,便疾步冲出殿门去,一直奔到廊下,抱住廊柱,将额头抵在廊柱上。 玉函见着不对劲,赶紧跟上去,扶住肩膀轻声道,“这是做什么呢?主子今儿怕是也难受,咱们千万不能在主子面前再失态了去。” 玉蕤使劲点头,“姑姑放心,我有分寸。我这会子难受一起子,待会儿在主子面前准保不失态去。” 玉函上下打量玉蕤,“咱们都难受。可是按说,如是玉叶这样儿,我还能理解……你怎么,也这么大的反应呢?” 第1700章 349、冷脸讲笑话(7更) 玉蕤被问得鼻尖儿都红了。 “姑姑!这些年咱们陪着主子,是亲眼看见皇上如何对主子的……便是外人不知道,却都是瞒不过咱们的眼睛的!我已是习惯了看见那样的皇上。” “皇上这忽然变了模样,我便难受得受不了。就仿佛……皇上不是对着主子这样变脸,倒如同对着我一样……” 玉函无奈地笑,抱住玉蕤,“也难为你。你进宫的时候也才十三四,这等于是看着皇上跟主子长大的。你心里也拿主子当亲人,心里难受自是有的。” 玉蕤含泪点头,“我想这就是‘感同身受’四字吧?” “只是,姑姑,我也觉得难为情。你看玉叶是从小与主子一起长大的,尚且还没这样儿。我这样便格外怕叫人看见,实在抹不开脸。姑姑见了便见了,我求姑姑千万别说出去。便是连玉叶和主子也别说。” 玉函只能抬手帮她擦眼泪,“好啦,我缄口就是。” . 殿内,婉兮强忍着,可真是也快要忍不住了。 杨氏忙伸手拿下女儿手中的篦子来,心疼地抱住女儿。 “你阿玛是逗你玩儿呢,你可别上了当。白当了你阿玛的闺女去,连你阿玛是个什么性子都忘了么?他严肃惯了,便是小前儿明明是逗你玩儿呢,却也板着脸,冷鼻子冷眼的,倒是把你给吓着了,以为他是要跟你发脾气呢。” 婉兮这才一口气松了开去,抬眸望住母亲,又转过去垂首使劲盯住父亲。 清泰依旧是冷脸的,便是被妻子给说破了,还是看不出端倪来。 婉兮心下就又有点没底,赶紧抬眸去向母亲求助。 杨氏这才笑了,“……他绷着不说,因为这事儿都赖他!原本皇上与他说了抬旗、升职两件事,可是都叫他给婉拒了。故此引见完了之后,咱们家还是原来一样,没抬旗,他也还是内管领去!” 婉兮愣住,急忙蹲到父亲膝下去,仰头望住父亲,“阿玛……快给女儿说说吧!” 清泰还绷着。 婉兮便又望向母亲。 杨氏叹口气,“我虽然也跟着进宫来,可是总归不便面见皇上。我是到皇后宫里请安,皇上跟前的话只有你阿玛和哥哥两个去的。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方才只是见着你哥哥,听你哥哥匆忙之间说那么两句,也没听得十分清楚。” 便只这一句,婉兮也呆了。 “额娘……您说什么?哥哥?哥哥也进宫来了?” 杨氏便笑了,“我的令主子啊,你这颗聪明的脑袋瓜儿,这会子怎么不够用了呢?今儿是‘令妃娘家人带领引见’,又不是‘内管领清泰带领引见’啊。也就是说,咱们家有官职的,都得一并跟着进宫来面圣。” 杨氏眨眨眼,“便是桂林也来了……” 婉兮捂住嘴,忍不住一声哽咽,“哥哥和桂林也来了?可惜我见不着。” 内廷主位准本生父母请安,兄长和侄儿终究是男子,便只能面圣,却无法进后宫来的了。 尽管如此,婉兮却也惊喜难掩,“……哥哥也来了?太好了。” 第1701章 350、要,还是不要(8更) 清泰故意绷着脸半天了,也听出女儿是真的要落泪了,心下也是不忍,这便站起身来,朝婉兮一礼。 “令主子受惊了。奴才是说着玩儿呢。” “奴才这个当阿玛的,帮衬补上主子什么。奴才就想着,好歹逗主子一笑……却没成想,这些年都是笨,非但没把主子都乐了,反倒差点给逗哭了。” 婉兮这会子满眼都是泪,嘴上却是笑着。 真是被阿玛逗得,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乐了。 “阿玛这才最是能耐。旁人都是逗人逗乐,阿玛才有本事逗人给逗出眼泪来……眼泪原比嬉笑更难。” 清泰老脸也是通红,只能又给女儿行礼。 婉兮忙给截住,扶着回到炕上坐。 按着旗人的规矩,二老上炕盘腿坐,她自己坐在炕边儿,也方便端茶递水地伺候。 清泰这才道,“不瞒令主子,皇上与奴才说起了抬旗之事,只是奴才不想要。” 婉兮五官扭在一处,“为何啊?” 清泰抬眸,深深凝视女儿一眼,“……方面圣时,皇上先说起了主子身子的情形。皇上说,‘朕知道你们最放心不下令妃的身子。她早侍宫闱,却这么些年还没给你们添个外孙,你们心下必定着急了。’” 婉兮面上一红,垂下头去。从前那些被算计了的故事,她自然不想叫家人知晓。 这便幽幽道,“二老别急,总归女儿还年轻。这才二十五岁,来日方长。” “咱们后宫里,皇后主子、嘉贵妃都是三十多岁了还能生养,女儿的福气说不定在后头呢。” “况且这些年,皇上没断了叫御医调理女儿的身子。便是皇上自己也用了心意去。女儿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清泰点头微笑,“皇上也是这样说,还叫奴才放心。皇上还说在江南的时候儿,遇见了归御医,归御医跟皇上用脑袋保证,一定会倾尽所能调理好令主子的身子去。” 婉兮垂首轻笑,“是有这么回事。” 清泰含笑道,“都在内务府里做事,我虽与归御医算不得有什么私交,却也知道归御医家学渊源,最为皇上信重去。归御医既然都如此说,那奴才自然放心。” 杨氏没清泰那么多规矩去,这便只伸手过来握着女儿的手,“……皇上既然这样说,便也是承诺了恩宠不断去。总归生养这事儿,只有御医的保证哪儿够,终归还得是皇上恩宠才行。” 婉兮的脸儿都红了,清泰也咳嗽几声,提醒妻子。 杨氏倒是不当回事,只对着女儿亲昵的笑。 清泰却轻轻叹了口气,“可是皇上说,单只有归御医的保证,再加上皇上的恩宠,怕也是不够的——皇上说,令主子虽说身子越发见好,可是这几年在宫里反倒更应该多加小心才是。尤其是主子每日里吃的、用的,都必定得妥帖才是。” 婉兮也是点头,“归爷爷的确如此嘱咐过。就是因为身子见好了,这会子才不能又出了事儿去。” 清泰静静抬起眸子来,“皇上忽然问奴才:‘抬旗亦可,擢升亦可,你可想要?’” 第1702章 351、她高兴就行(9更) 清泰面前又出现了皇帝那长眸微眯,似笑非笑的神情。 虽是令妃的父亲,可是除了皇后的父亲才是皇上的国丈,嫔妃的父亲都不是皇帝的岳父,故此清泰可一点儿都不敢托大,心下唯有小小紧张。 清泰说不清为什么,总觉皇上眼睛里的光芒,总是有些显着淘气。 ——那是一国之君,且比自己女儿大十六岁呢,清泰便怎么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淘气,只当自己眼花了。 皇帝看他半晌没回答,便也不慌不忙,一边儿与桂林扔枣儿玩儿,一边悠然道,“你女儿如今已是妃位,按说继续留你们家在内管领下,显得朕都有些不近人情了。朕早应该给你家抬旗,乾隆六年那会子,你女儿初封贵人不到一个月就晋位为嫔的时候儿,朕就该给你们家抬旗了。” “同样在嫔位的怡嫔,就是在乾隆六年那会子入的内务府包衣佐领,朕本可以将你们家一并抬入正黄旗包衣佐领就是了。可是朕却按着没抬。” “待得你女儿晋位为妃的时候,实则朕再不给抬旗都有些说不过去了。乾隆四年纯妃入旗,那已是正白旗的正身了,你们家便怎么都该比照这个例子。这会子早就应该把你们家也都抬为正黄旗的正身了。” “朕将你们家抬旗的事儿,从乾隆六年,一直拖到这乾隆十六年来,一拖就是十年。再不抬旗,朕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这才特地叫你们家进宫来见见,将这事儿说说。” 皇上这话说得,叫清泰心下这个没底。他跟儿子德馨对了个眼神儿,谁也不管摸得准皇上的意思。父子俩只能一起叩头,说“不敢”罢了。 皇帝又跟桂林扔了个枣儿,桂林个小娃娃也不懂事,将枣儿接住之后又给皇帝抛回来,玩儿得那叫一个热闹。 皇帝一边扔枣儿,一边不慌不忙又说,“你女儿生就柔嘉之质,在宫中最是乖巧懂事,所以这些事她自己是从来不在朕面前提半个字的。可是朕想,就算不与她说,也总得与你们讲说讲说。没的你们在家里再瞎寻思,以为朕不宠爱你女儿呢。” 清泰心里还是一个劲儿打鼓,德馨却笑了,向上叩头道,“杭州绮罗,古来为越王勾践送予西施的‘倾国之聘’。奴才亲眼看见妹妹随便裁成帕子,还赐给官女子们用,奴才都觉肉疼……可惜奴才那亲妹子不认得好东西,怕是皇上也没告诉她,反倒由着她糟践。” 皇帝这才忍俊不住,“扑哧儿”一声笑出来,“不愧是她哥哥,一眼就瞧出来了!” “不过谁说朕不心疼了?朕瞧见她拿好东西不当好物件儿,那么糟践,朕可心疼了!好几回想掐她,不过看见她那样有好东西跟人分享的开心劲儿,便想——反正也是赐给她了,反正也是叫她高兴的。她总归高兴了,就算不是因为知道那是好东西才高兴的,不过乐了就行。” 江南的事儿,清泰无从知晓,这会子听着已是张大了嘴巴。 第1703章 352、真没给恩典(10更) 皇帝逗桂林玩儿得差不多了,将那扔得满炕桌都是的金丝枣儿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回盘子里,都推到桂林面前去,“不许糟践了,你都带回去吃了。” 桂林年纪虽小,却跪在炕沿上就会磕头,“……谢姑父。” 德馨吓得连忙磕头,“奴才小犬实在不懂事,主子万万饶了他。” 皇帝却是大笑,“谁说不懂事儿?这辈分不是还分得挺明白的么?” 皇帝自己一扭身,从炕上放下腿来,踩着紫檀脚踏,眯眼盯着德馨:“你教他哒?” 德馨心上如压巨石。那都是在家里说话的时候,跟孩子说起妹子,才说起’姑父是皇上’的话来。总归小孩儿也不懂什么是皇上,只能分得清什么是姑父。 哪儿成想这小子今天张嘴就给说出来了呢? 德馨只能一个劲儿磕头。 皇帝倒笑了,“别磕了,回头再把孩子给吓着。又不是小鸡啄米呢。” 还是李玉懂事儿,进来将桂林给抱起来,哄着道,“林哥儿,咱们外头吃枣儿去啊?这枣儿可好啦,叫‘金丝小枣’,是咱们皇上到沧州行围的时候儿瞧见了,说‘沧州自古草泽之地,然金丝小枣风味殊佳,如是者鲜矣?’这才定为贡品的。林哥儿今儿能尝着,可该好好儿品品。” 桂林出去了,皇帝这才正襟而坐。 “笑话说完了,朕说正事儿。令妃在宫里的一应吃穿用度,虽然都是宫里操持。但是宫里不过是最后一道工序,御膳房做出来的饭菜,都得先是内管领送进来的;她自己穿的衣裳、用的荷包,也都是自己位下内管领的针线妇人承应的。” “朕会竭力确保宫内这些程序的安稳,只是宫外内管领这一处,依旧需要人用心。” 按着宫规,妃位之下专派内管领一员承应差务,听差苏拉七名。婉兮素日里的吃穿用度,除了宫分里固定有的;其余要采买、要派人做针线之类的,都要由宫外的内管领和这些听差苏拉去承应。 清泰心下便是激灵一跳,不由得转眸望向儿子德馨。 还是德馨年轻,立时便听懂了,一个劲儿朝清泰点头。 清泰这便心头呼啦一亮,向皇帝叩首,“令主子位下该有内管领来承应……奴才求皇上恩典,奴才还想继续伺候令主子!” 皇帝轻哼一声,“若你还想伺候令妃,还想当这个内管领……那可叫朕为难了。还怎么给你家抬旗出内管领,还怎么好给你擢升官职呢?” 清泰已是欢喜得几乎含泪,使劲叩首道,“奴才不用抬旗,更不必擢升官职!只求皇上开恩,能叫奴才专一伺候永寿宫,伺候令主子就好!” . 永寿宫里,说到此处,清泰都不由得停下来,悄然看着女儿。 婉兮低低垂首,眼中已满是欢喜的泪花。 原来如此……皇上用心,阿玛也这样用心。 杨氏一起听着,也眼中含了泪,攥住女儿的手去,满心的欣慰。 “不过……皇上说,便是不给奴才抬旗,不给奴才升职,可是好歹正式带领引见了,若什么变化都没有,皇上自己都说不过去。” 清泰深吸口气,“所以皇上说,便叫你哥哥回来吧。” 第1704章 353、心里平衡了(1更) 因婉兮母亲杨氏跟随丈夫、儿子进宫,却不便去养心殿面圣,便按着规矩先到皇后宫行礼。 故此那拉氏倒是比婉兮更早知道了他们一家带领引见之后的结果。 杨氏告退之后,那拉氏坐在炕上便乐,“没抬旗,也没给清泰擢升……真是有趣儿,令妃娘家这是白折腾了一趟。也就能落个本生父母进宫见上一面罢了。” 塔娜瞧出主子暗暗松一口气,便也跟着凑趣儿道,“原来皇上在抬旗一事上,果然对任何人都谨慎。” 言外之意,皇上便是给令妃抬旗都这样费劲,那自家主子身为正宫皇后,却只给抬进正黄旗,而没有入镶黄旗,便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这会子宫里若论旗份,我与舒妃都是正黄旗。这东西六宫倒没出自镶黄旗的了,那倒也不扎眼。” 塔娜点头道,“可不!从前也就孝贤皇后总宣扬自己是出身镶黄旗,身份高贵,非六宫可比……这会子奴才方知晓,原来他们家不过也是蓝旗的出身。” 那拉氏抚抚腕上的金镯。这赤金镶宝的手镯是皇上赐给的,配得上她皇后的身份。真可惜但凡皇上赐给的首饰,嫔妃不可擅自处置,不能赏人、送人,也不能给本家,更不能变卖了;便是死了,这些首饰还得收回内务府……否则就这一个手镯,她都能换多少银子回来! “孝贤的曾祖本是贝勒德格类的哨兵,跟随德格类在镶蓝旗,后提为侍卫。你道为何?因为他们家出自沙济富察氏,德格类的母亲、太祖皇帝的富察大福晋衮代也是出自沙济富察氏,与他们一家同祖。孝贤家这才依靠着德格类,一点点往上爬,一点点建功立业。” “正蓝旗原本由衮代大福晋的长子莽古尔泰所领,为四大旗主贝勒之一。后莽古尔泰暴毙,德格类接替莽古尔泰掌正蓝旗,孝贤一家便也从镶蓝旗改隶正蓝旗。德格类看其是母族家人,一路对他们提拔,给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没想到最终陷害德格类谋反的,便是这一家人……” “这一家人出卖了德格类,投靠太宗皇帝皇太极,被太宗皇帝收入镶黄旗,转身从德格类的侍卫成了太宗皇帝的侍卫,从此便向外炫耀,自己已是上三旗之人了。” 塔娜也是惊讶,“原来他们陷害的不止是自己的旗主子,更是自家所出大福晋的儿子!” 那拉氏冷哼一声,“不但卖主求荣,而且害的就是自己家亲人。这镶黄旗的出身,亏他们自己还拿出来炫耀。若是我啊,便是想到自己的旗籍,都得觉着臊得慌!” 塔娜也是耸肩,“这又何苦?入关之前,正蓝旗也曾是上三旗之一。他们从镶蓝旗改隶正蓝旗,何尝不算抬旗?他们若肯安安稳稳呆在正蓝旗里,至少在入关之前,也是上三旗人啊。” 那拉氏咯咯一乐,“可惜入关之后,正白旗入了上三旗,正蓝旗掉入下五旗去了。若孝贤家还是正蓝旗,那孝贤的‘尊贵’还从何谈起了?” 塔娜点头而笑,“不管怎样,这回令妃家也没能抬旗,从此东西六宫里,没有镶黄旗出身的,还是以主子的正黄旗最为尊贵就是!” 第1705章 354、比心眼儿(2更) 将婉兮娘家的事忙完,次日皇帝这才不慌不忙踏入永寿宫。 幸亏这中间有他奉皇太后去谒泰陵的半个月,否则这前前后后倒要快二十天没进永寿宫了。 “……连这门环都快不认得爷了。” 瞧着婉兮那小委屈又藏着小欢喜的模样儿,皇帝也是大笑。 “这个千秋,过得可开心,嗯?”他捉过婉兮的手肘,将婉兮拉到怀里问。 婉兮没说悲喜,先轻轻吐了一口气,“奴才早知道爷小心眼儿,却没想到爷心眼儿竟然小到如此地步!奴才不就今年给爷过万寿,故意先抑后扬些;爷便变本加厉,将奴才心下这七上八下的,好一顿折腾!” 皇帝忍不住又是大笑,“……哪儿有!爷在你面前,是小心眼儿,不过何至于就要这样故意折腾你了?” “总归是要叫你哥哥从江南回来,这一路上怎么还不得走个十天半月去?他又不能肋生双翼飞回来不是!在你哥哥回京之前,我总得先瞒着你,不叫你知道才是,否则哪儿还有惊喜了去?” “原来是这样……”婉兮心下盘算了一下路程,这才莞尔而笑,“那奴才收回方才的话,皇上没变本加厉。” “呸!”皇帝面上浮起得意,却忍不住啐她,“小人心度君子腹,爷倒要跟你掰扯个明白,究竟咱俩谁才是小心眼儿?” 婉兮垂下头去,伸手攥住皇帝的手,将他的手指头掰来掰去,“……奴才小心眼儿,还不行么?奴才哪儿比得上爷天子气度,胸怀江山呢?” 皇帝这才满意了,哼了声,将她按在怀里。 “爷也想你……只是这事儿没办完之前,不能急着来见你。” 婉兮点头,“……爷也没有不来见奴才。也是出宫去谒泰陵了嘛。奴才也听说了,爷这回到泰陵,刚落轿竟是放声大哭。” 她也跟着皇帝去谒过泰陵,皇帝那会子纵然两眼含泪,却没纵声大哭的。 皇帝垂首叹一口气,“……爷心下也是难过。这会子有机会给皇太后庆贺六十万寿,可是皇考却已经现在地下那么多年了。越是这样,越是深感自己不孝。” 婉兮拢紧皇帝的手臂,“人寿天命,非人子所能更改。皇上将对先帝的一片心意,都孝敬给皇太后就也是了。”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指着宫门外,“……硬彩子搭好了,好看么?” 婉兮“扑哧儿”笑了,“好看!只是奴才都不明白为何一直搭到奴才这宫门口来。倒是如同奴才这宫里也有人过寿似的,奴才就权当沾沾皇太后万寿的喜气儿,到时候给皇太后磕头祝寿的时候,用点劲儿使劲磕罢了!” 皇帝却没欢喜,两条腿在炕沿儿下晃荡着,“原来不知道为什么搭到你宫门口啊?那当真白瞎那些银子了,爷回头叫他们撤了。” 婉兮忍住笑瞪他,“……奴才是这么想的:奴才这宫名‘永寿’,况且当年先帝刚驾崩的时候儿,皇太后也短暂在此宫里住过。故此搭硬彩子过来,能说得过去。” 皇帝哼一声,“那景仁宫还是皇太后从前的寝宫呢。我还是叫撤下来,挂景仁宫门口去。” 第1706章 355、以皇上之道(3更) 皇帝作势要走,婉兮忙从炕上爬下来,从后头抱住皇帝的腰。 皇帝这才骄矜地轻哼,“……舍不得那些硬彩子啦?” 婉兮贴着他的背摇头,“硬彩子尽管撤了,皇上爱挂哪个宫就挂哪个宫去。别说硬彩子,便是永寿宫里的任何,奴才都能舍得。” 婉兮用了劲儿,使劲箍住皇帝的腰,“……奴才是舍不得皇上。奴才什么都可以让,就是不把皇上让出去。” 皇帝微微一震,面上的笑谑一点点收回去,手已经按紧了婉兮的手。 “尽说傻话,爷什么时候儿说要走了?爷又不是个物件儿,岂有你让就让得出去的?” 他回身,将她抱起来,回头大步走回炕边儿去。 “景仁宫那么远,爷走过去也累得慌。还是你这永寿宫最近便,前门后门连着,一抬脚就过来了。” 婉兮这才笑了,攥着皇帝的手,自己跪起来,仰头去亲他的嘴。 他故意闪躲,她还伸出两只手来,左右按着他的脸,将他扳正了,这才认认真真、甜甜蜜蜜地亲下去。 小舌轻咂,皇帝呼吸便已是急了。 . 这些日子没在一起,婉兮知道皇上现在就想一口吃了她。 她却软腻地求,“……还想说话呢,爷再等等。” 虽说是叫皇上等,她还是伸出了小手去……替他暂且缓解着。 这甜蜜的折磨,叫皇帝浑身止不住地轻颤,忍不住将他自己的大手也按上去,叠着她的小手,一并用力。 皇帝粗喘声声,咬牙切齿地闷哼,“……还说你不是小心眼儿?瞧你这点本事,还不都是爷从前用来招呼你的?你便也学会了,今儿只给爷这样,就是故意不给爷痛快的。” 婉兮小指尖儿故意抠了一下,接着掌心又软软地揉了一记。 “……奴才这样儿,爷不喜欢么?” 皇帝若痛若欢,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用闷哼来回答他的真实感受。 婉兮便笑了。 她小手不停,面颊却贴在皇帝唇边,“……爷,奴才替哥哥,谢爷恩典。” . 皇帝又是酣畅,又是无法酣畅淋漓,这之间正挣扎着,听婉兮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欢喜又懊恼地“呸”了一声,“用这个手腕儿替你哥哥谢恩?这……不乱套了么?” 婉兮自己也觉不好意思,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忙改口道,“这个手腕儿是奴才自己的!谢恩,是心里的,跟手腕儿没关系!” 皇帝这才笑了,闭着眼一边享受,一边挣扎,闷哼一声,“……知道了。” 婉兮将自己的身子也贴上去些,碾着皇帝的身子辗转…… “爷干嘛将奴才的哥哥叫回京来呀?” 皇帝便又是一声闷哼,却深深吸气,尽量在婉兮掌握之中,还能维持一点儿天子的尊严。 “……只因你父母已经年过五旬,便不宜叫你哥哥继续在江南那样远。这一向都只是爷办事的规矩,可不是看在你面上。” 婉兮爬上去又去亲皇上的嘴,唇贴着唇厮磨着问,“……皇上再说一遍。” 皇帝的喘息声便更急、更粗哑了。 第1707章 356、人才(4更) “嗯哼……反正爷也没说错,爷叫你哥哥回来,一方面就是为了你阿玛和额娘考虑的。他们年岁大了,身边儿自然该有儿子尽孝。” “今年是皇太后六十万寿,推己及人,爷这心下岂能不顾虑着你双亲些?同样都是到了年岁,你在宫里,不便****侍奉在双亲之侧;那便自然要叫你哥哥回来了。” 婉兮心下便又是一跳。 原来他给他自己亲娘过寿,也没忘了她的双亲呢…… 虽说唯有皇后方有“丹阐”娘家,唯有皇后的父母才是皇帝的岳父母,故此她的双亲还只是皇上的奴才,没资格叫皇上给尽孝——可是皇上却同样有这样一片心意。 她抬眸认真凝住皇帝,“皇上这句答,算是过关了。”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又轻啐了声,“还拷问爷呢!” 婉兮妙眸流光,凝睇住皇帝,“……奴才哥哥原本是在江宁织造做事,他这些年擅长的便也只是在织造上的差事罢了。皇上这样忽然叫奴才哥哥回来,奴才倒不知道哥哥能做什么了。” 皇帝两只手向后撑着身子,咬牙切齿地忍受她那小手,却还要努力说得出话来。 “……你哥哥德馨,是个人才。” 婉兮扬眉,“皇上也不过这次南巡才第一回见着奴才哥哥吧?怎地就知道是个人才了?” 皇帝又闷哼数声,方缓缓道,“江宁织造机房一见,便知头脑灵便、不卑不亢。倒是人如其名,不愧‘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配得上当你的哥哥。” 婉兮垂首忍不住轻笑,心下暗道:那是皇上您不知道后来还发生什么事儿了呢……哥哥的鬼道,机房里不过展现只鳞片羽,后来那事儿才最是代表。 皇帝见她垂首轻笑,这才又松快了些,又哼一声道,“……你哥哥这些年都在织造上当差,便是不熟悉旁的,于这织造上的事情便最有经验。” “正巧,爷也需要缎库里多一双好眼睛,省得宫里进了什么料子,他们都分辨不出来。” 婉兮一怔,想起上回皇上笑谈里说过,要找缎库的人来掌掌眼,看看皇后那身纱料出自何处。 当时只以为是皇上随便一句说笑,此时才听明白,原来那会子皇上已经是有了打算。 婉兮手都停下来,一双眼盯住皇帝去。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就叫你哥哥到缎库去吧。他现在品级低,先当个掌库。” 缎库便是对应着江南三织造,每年江南三织造进贡的绫罗绸缎,都要由缎库的人来查验、定等、收存。德馨多年在织造上办差,做这个自然最是手到擒来。 缎库除了对应江南三织造,每年宗室王公大臣的进献、外藩进贡的布匹也由缎库收存……故此虽说听起来只是一个“库房”,可是缎库却是个油水甚大的部门。 皇帝瞟着婉兮,“也不枉了你哥哥是个这方面的人才,将他放进缎库,也是人尽其才。” “……有些特殊的时候儿,比方说后宫里出现些个奇怪的衣料,还能叫你哥哥来给辨识辨识。省得连爷都被唬过去了。” 皇帝嘶了一声,“皇后那衣料,也不知道谁那么大胆子~爷得叫你哥哥好好查查。” 第1708章 357、权衡(5更) 婉兮被吓了一跳。 “爷派案子给奴才查,还没查明白呢;爷又要派案子给奴才哥哥查?!” 皇帝这才微微睁开了眼,瞟着她一脸的通红。 她是真担心她哥哥了。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我是说下回。” “他这刚调回京来,从前的事儿自然全都与他无关,叫他这会子办差,岂不是难为他!” 婉兮这才明白过来,小心松一口气,“爷惯会欺负人!” 皇帝这一起子被婉兮小手折腾得,已是面颊潮红,长眸如醉。 “爷惯会欺负人,你说的?” 婉兮只顾着说话,将手都停了。他如何能忍,上前捏住她小小下颌。 十六岁的年纪差距,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小丫头,而他永远是一种老谋深算的家伙哄骗、欺负小女孩儿的感觉……偏是这样的感觉,总叫他忍不住发少年狂。 他便倏然伸手去,同样按住了她…… 长指倏然穿梭,婉兮登时说不出话来。 他一击得逞,另一手陡然使力,便捉住她脚踝,将她在大红猩猩毡上拖过来,挤压在下。 虽衣衫来不及全褪,可是便是每一处缝隙,都叫大红猩猩毡给刺着。不若绸缎柔软,反倒叫人想起些野蛮的故事来…… 婉兮便顾不得什么宫规,也顾不得什么《女规》《女诫》的规束,只三两下之间已经忍不住叫出声儿来…… 都怪那大红猩猩毡,刺得慌,不叫都不行。 . 酣畅淋漓过后,两人并肩躺着,迎着烛火,从那玻璃明窗往外看星星。 婉兮捉着皇上的指头,在墙上玩儿影影。 “……钟粹宫那女子自缢的事,爷可想听听?” 皇帝余味未尽,舍不得睁开眼,闭着眼轻哼,“想说就说。” 婉兮轻叹一口气,“……若是与四公主安危有涉,且可能关联到内廷主位去。奴才若是这样回给皇上,可妥帖?” 皇帝却笑了,“若牵连如此广,便得有实据。你可拿住人证物证了?尤其是人证,必定得是那主位身边儿有分量的去。便如曾经的素春、念春,叫人无法辩驳了去。” 婉兮却摇了摇头,“没拿住。” 若当真要拿住,就得将九福晋牵连进来。当真要九福晋站出来指证舒妃和舒妃宫里的人,这难度太大,且可能伤及九爷和隆哥儿。 皇帝道,“……那便不能这样简单说了去。否则,被你指的内廷主位,反倒可能倒打一耙,说你挟私泄愤,意在害人。而其余旁人,也可能煽风点火,能将你们两个一并除了去最好;即便不能,也会尽力伤及你们当中一个。” 婉兮垂下头去,“奴才明白,故此方有些犹豫,这才一直没回给爷。” 况且这会子舒妃刚诞下十阿哥。便是为了那孩子,她也有些狠不下心来。 四公主是皇上的孩子,十阿哥一样是皇上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明摆出来,皇上怕更为难。 婉兮便垂下头,“死者已矣,奴才想替她家人向皇上求个情……官女子自缢是大罪,可是她死得冤枉;她家人就更是无辜。” 第1709章 358、皇上,考验你(6更) 婉兮起身,在炕上向皇帝一跪。 “奴才替凝芸求皇上开恩,豁免了她家人去吧。” 皇帝倏然睁开眼,长眉轻蹙。 “傻丫头,一个官女子的家人,犯得着你来跪求恩典么?” 婉兮却摇头,“奴才查到这会子,越发觉着这个案子最终是个无头案。奴才自觉对不起凝芸,无法还她一个清白去。那奴才就得替她这一跪,奴才欠她一个交待,便得护着她家人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虽说凝芸只是个官女子,可是奴才自己也同样是官女子一路走过来的。奴才最明白这种身不由己,连命都不由己的委屈。奴才虽然这会子身在妃位,可是奴才没忘了根本去。所以奴才愿意替同样出身的官女子求情。” 皇帝微微眯眼,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难得你如此。爷会交待下去,凝芸自缢,事出有因,不追究她家人就是。” 婉兮这才欢喜了,俯身过来伸臂搂住皇帝的颈子。 “……可是奴才在查此事的时候,还发现凝芸生前曾与皇后宫中首领太监赵国宝来往甚密。奴才便顺着再查赵国宝,发现赵国宝从七月前后开始,频繁出入内务府,似有交接。” “赵国宝是皇后宫中太监,奴才不宜问话,这便将此事回给皇上,还是由皇上看着办吧。” “哦?”皇帝眯眼凝视住婉兮,却缓缓笑了,“赵国宝自己送上门来,那便怨不得人去!” 婉兮轻轻垂首,“……凝芸自缢一事,总不能没个交待。奴才也想着,好歹也得安个理由出来,才能平息后宫的怀疑去。” 婉兮悄然抬起眼帘,“依皇上看,奴才可否这样办?” 皇帝唇角微微一勾,“……他们来往甚密,你必定已经查到了实据去。既然并不是冤枉了他,为何不能这样办?” . 婉兮微微仰首,目光严肃凝注皇帝,“这案子既然是皇上交给奴才查的,奴才便要竭力公允。这案子既然牵扯甚广,奴才可为了顾全大局,有所隐瞒。可是皇上心里可不能糊涂!” “这真相,奴才纵然没对外人说,可是却跟皇上说了。总归皇嗣是皇上的骨血,内廷主位也是皇上的嫔御,奴才可以查,却没权力处置,这便还是得交给皇上处置。” 婉兮微微嘟嘴,“若是皇上也不处置,装糊涂的话,那奴才便白费了这些心思去。便是天上的凝芸,也会含恨,无法转世投胎的。” 皇帝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面颊,“你鬼道!爷心下有数。” “此事爷心下明白,是舒妃。只是若公开问了,她身边自然也有女子肯誓死替她扛下来,倒一点都伤不到她去。爷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可是该给她的教训,你给不了,爷却会给。” “总归爷将这案子给你查,就不会叫你白费了这份儿心。你且瞧着吧,爷必不辜负你。” . 十一月,皇太后万寿。 整个紫禁城里里外外,悬灯结彩,极尽喜庆。 新改建的寿安宫里搭了三层的大戏台,每日从早到晚,南府学生大戏连台之外,皇帝还从宫外延请名角儿进宫,唱戏给皇太后祝寿。 第1710章 359、偷懒(1更) 在此期间,宫里上自皇帝,下至女子、太监,自是什么话都顺着皇太后说,什么事都尽量按着皇太后的心思去办。 那拉氏自己怀着孩子,又是还不满三个月之期,她几乎是不敢下地,故此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她竟然没办法尽一个儿媳妇、一个女主人的孝道,也无法收获那身为正宫皇后的风光去。 舒妃自然得了机会,在皇太后身边儿极尽殷勤。 这后宫里,皇后之下,嘉贵妃也怀着孩子,皇帝便将皇后之责分给了纯贵妃、令妃来担着。 纯贵妃因这会子隐约复起,格外谨慎,再兼之自己宫内尚有凝芸自缢的事在婉兮掌中掐着,这便对婉兮格外亲厚。后宫凡事的处置,都以婉兮的意思为准。 皇太后六十万寿这样大的事,到头来真正在后宫当家、协助皇帝和内务府处置一应事务的,倒成了婉兮。 皇家的事,没有小事,每一件只要开始,规模就大,牵连就广;可是凡事却还总有细节,哪一个细节不到,都有可能违反了宫规,闹出天大的责任来。婉兮觉着自己真是变成了个冰尜儿,每日早晚在养心殿、寿康宫、承乾宫之间穿梭。她这是第一回正式感受到身为皇家女主人的重担在肩。 婉兮这会子倒是真庆幸,前面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办凝芸自缢的案子,因为那个案子,她将宁寿宫摸了个门儿清,也与内务府事务更为熟络。 否则这会子若是突然上手来办皇太后的大寿,当真是扛不起来。 . 这样重要的日子,尽管那拉氏更顾着养胎,不能忙大事小情,可是她却不甘心在这样的日子里大权旁落,故此还规定了婉兮若遇大事必须先到承乾宫会回给她知晓,由她盖皇后印宝;若无大事,每日常规亦要早晚都向她将这一天的事情做以禀报。 她每三天,还是要坚持到皇太后宫里请安。 这日不是那拉氏来请安的日子,寿康宫里只有舒妃等几个嫔妃伺候皇太后歇着。 皇太后接连看了几天大戏,受了内外命妇的行礼,也有些疲倦。这天便只是宫里人一处坐着说话,她好自在地抽两袋烟。 舒妃一边伺候给皇太后点烟,一边垂首莞尔,“这会子黄太后跟前没有主子娘娘,当真不习惯了呢。说也有趣儿,主子娘娘的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不早不晚,恰恰就在皇太后万寿的时候儿,她挪动不了。” 愉妃抬眸望了舒妃一眼,缓缓道,“算起来主子娘娘的胎,怕是八月间得的。那会子皇上正在热河行宫期间。妾身倒是想起八月十五拜月的故事来了,那会子妾身看着主子娘娘与皇上正是伉俪情深的模样。” 舒妃故作惊讶,“八月十五?愉妃不说,我倒忘了,那会子不是皇太后在热河行宫的里的寝宫刚落成,皇太后高兴,蒙古王公福晋们爷进宫陪皇太后过节……按理主子娘娘是该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可是她推三阻四不肯来。” “原以为她身子不爽利,原来是那会子正与皇上伉俪情深啊!” 第1711章 360、下不来台(2更) 愉妃轻叹了一声,“原以为八月十五,主子娘娘不能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也是偶然;倒没想到,此时是皇太后的万寿,六旬之期,主子娘娘还是没能来。” 婉兮便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语琴轻声道,“……永琪十一岁了,愉妃从前一向不争,看来这会子也是要争了。” 婉嫔也点头道,“尤其八月十五那会子,皇上对永琪的钟爱,谁都瞧得出来。可是如今皇后有了孩子,若是生下嫡子来,无论舒妃还是愉妃,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们这会子不争,怕是再没机会争了。” . 舒妃和愉妃你一句我一句,皇太后垂首只吧嗒吧嗒抽烟。半晌才抬头道,“皇后是我的儿媳妇,可也首先是皇上的媳妇儿。她与皇上伉俪情深,自是应该的。” “便是今儿她没能来,也是她怀着嫡子。皇嗣为重,我都不怨她。此处便更没你们私议中宫的去!“ 皇太后这话说完,舒妃便怔住。 这几乎是皇太后第一次当众在那拉氏和她之间,做出一个轻重的选择来。 从前因为她祖母耿氏的缘故,她总能在皇太后面前多少压过那拉氏一头去。没成想,如今那拉氏有了孩子之后,皇太后的态度便立时不同了。 舒妃怔了半晌,心中最担心的倒是自己的儿子。 皇太后的态度忽然这样变了,她原本还指望皇太后能支持她的孩子,她能凭着孩子进封到皇贵妃呢……可这会子的情势看,倘若那拉氏生下的也是皇子,那她的十阿哥是不是就此便失去皇太后的欢心了? 舒妃这样发呆的时候儿,皇帝含笑走了进来。 皇帝非但自己来了,还亲手搀扶着那拉氏。夫妻双双而至。 皇帝没叫那拉氏给皇太后请安,倒是自己跪倒,“皇后有喜在身,不宜下跪,儿子便代皇后给皇额涅磕头请安。” 皇太后忙叫安寿给拉起来,含笑道,“还磕头?你从十一月初五早晨,就带着前廷官员在慈宁宫门外给我磕头,接着又是率王公宗室给我磕头……这还没磕够么?小心你那脑门子,我虽过寿,你却还要每日照常处理国务呢,可别磕迷糊了!” 一时满堂欢笑。这会子的皇太后更像是个家里的老太太,对着儿子媳妇,倒没如往日那般难以亲近的模样了。 皇帝亲自扶着那拉氏坐,简直是这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殷勤。 这一幕看在后宫眼里各有滋味,可是谁都没说话。倒是颖嫔忍不住低低道,“……从前我就听说皇上盼望嫡子心切。此时看来,果然不虚。” 皇帝坐下,抬眸自然对上舒妃的眼睛。 “朕方才走进来时,隐约听见舒妃说话。嗓音清脆,甚为好听。可是这会子怎么瞧着,舒妃在发呆了呢?来来来,舒妃给朕说说,方才都说什么了?怎么这会子换成发呆了呢?” 舒妃梗住,小心望向皇帝。 此时这么多人,她若说谎,便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欺君大罪。 可她若实话实说……那拉氏就在皇上身边儿坐着呢。 第1712章 361、故意的(3更) 可是舒妃又何尝不是随机应变之人。 她深吸一口气,已是平静下来,屈膝行礼道,“回皇上,妾身们方才正在陪皇太后说话儿。说才说起皇上八月间的万寿,这便又说今日皇太后的万寿。” “既然后宫姐妹都在此陪伴皇太后,主子娘娘那会子没来,妾身等便也说起主子娘娘的喜气儿。说是坐胎的日子,怕就是在八月十五前后那几天呢。” 皇帝倒也点头微笑,“你们的日子算得倒明白。也没错,正是八月间的事儿。” 舒妃便笑了,眸光兜着皇帝盈盈流转,“皇上果然是有计划的!今年必定是想叫皇太后多喜临门,有了妾身的十阿哥、嘉贵妃的孩子之外,还叫主子娘娘也有了喜。” “只是皇上可真坏,明知道皇太后的万寿就在十一月,皇上却在八月间格外恩宠主子娘娘去,叫主子娘娘在八月那会子坐下了胎气。这十一月前后便正是最辛苦、最不稳妥的时候儿,皇上倒让主子娘娘如何顾得上皇太后的万寿呢?” 舒妃比婉兮还小着一岁,这会子说起话来,姿态也是清丽俏皮,嗓音如莺声呖呖,脆生生地好听。 皇帝也笑了,只是勾起一边唇角。那笑意横亘在鼻尖上,没法子向上融入眼底去。 “舒妃说的是,朕怎么就单算计着叫皇后在八月间得了孩子,然后叫皇后十一月于皇太后的万寿之期,连地都下不来了呢?” 皇帝说着横过手去握了握那拉氏的手,“瞧,舒妃都替你鸣不平了。都怪朕不好,不该在八月里与你格外伉俪情深,更不该给你这个孩子了。” 那拉氏勃然变色,愣愣瞥舒妃一眼,“谁说的?妾身进宫二十年,终于得以替皇上开枝散叶,这才是天大的好事。连皇太后都欢喜得落泪,这才是给皇太后最好的万寿贺礼。” “便是有谁看不过眼,皇太后心下也都看得真真儿的,便连皇上也不必计较。” 舒妃面色一时苍白,一双眼黑漆漆地盯住那拉氏,想松都松不开。 正说着话,外头又是笑声传来,正是宁寿宫的裕贵妃到了。 宁寿宫现有两位主位:温惠皇贵太妃、裕贵妃。因温惠皇贵太妃是康熙爷的嫔御,比皇太后还高了一个辈分去,故此温惠皇贵太妃没过来,只有裕贵妃自己来了。 裕贵妃耿氏在先帝时,便也与皇太后交好,这会子是皇太后的万寿,皇太后自是什么都拉着她一起。这便往日不常出宫走动的,今儿也特地从宁寿宫来了。 一时众人又是各自见礼。皇太后抓了裕贵妃的手一起坐。 这会子自然不能叫那拉氏让座,舒妃只得讪讪让出皇太后身边的位子来,请裕贵妃坐。 裕贵妃虽说刚来,可是多年后宫的生活,早叫老太太练就一双火眼,这便已是瞧出来方才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来了。 裕贵妃来是陪皇太后,那自然是要说和乐的话,这便道,“瞧瞧,皇太后的福泽深厚,当真是谁都比不了的。皇上、还有这些个乾清宫主位陪着说话儿。我真怕我在皇太后宫里多坐一会子,便舍不得回我那清清静静的宁寿宫了呢!” 第1713章 362、送宁寿宫抚养(4更) “瞧你说的,”皇太后也有些不好意思,“都是素日你孝心重,总在宁寿宫里亲自伺候着温惠皇贵太妃,倒是少出宫门。你从此后不必凡事都那么亲力亲为,都交给奴才们去就是。你倒是常常到我这边走动。” 皇太后瞟了皇帝一眼,“皇帝也多叫和亲王弘昼进宫来给裕贵妃请安。” 裕贵妃忙笑道,“哎呀,皇太后当真错怪咱们皇帝了。皇帝对我,当真同样尽孝,倒比弘昼更加尽心尽力!岁时伏腊,皇帝还准我出宫,到弘昼的府上过节;便是我懒得动的时候儿,也都特恩叫弘昼一家子都进宫来陪我呢。” 裕贵妃说着轻叹了一口气,“我啊,就是叫和婉厘降闹的。从小她就在我身边儿长大,这些年闹闹哄哄都习惯了。她冷不丁这一厘降了,我就觉着自己的心都跟着空了一样。” 裕贵妃抬眸望住皇太后,“从前和敬公主也在皇太后身边儿抚养过,皇太后怕是最明白我的心的。” 皇太后也是点头,“可不,和敬乾隆十二年厘降,当年就有了孩子。连永琮薨逝、她额娘崩逝,她都没法参与……这一晃都好几年了。” 皇帝淡淡一笑,“裕母妃是想念和婉了。” 裕贵妃忙道,“和婉是福气大,从小被皇上接进宫来抚养,皇上多年待若亲生。和婉本该获封郡主,却被皇上特恩诏封为和硕公主,这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皇帝垂首,“儿臣最是明白太妃、母妃们想要含饴弄孙之心,自儿臣登基以来,儿臣的小公主、小皇子都送去给太妃、母妃们抚养。这会子儿臣倒是又添了几个孩子,也是时候送给皇太后、母妃们抚养。” 皇帝眸光一转,静静落在舒妃面上。 “舒妃所出的十阿哥这会子已是快半岁了,身子骨硬朗,可送去宁寿宫抚养。” .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舒妃呆呆望住皇帝半晌,良久才轻声道,“皇上,妾身敢问一句,为何是妾身的十阿哥?” 皇帝扬扬眉,“此时朕膝下新生的皇嗣,除了十阿哥之外,还有旁人么?” 舒妃努力地笑,“回皇上,嘉贵妃和主子娘娘,各自都为皇上诞育了皇嗣啊。” 皇帝又笑,“舒妃,你这是说什么呢?皇后和嘉贵妃是有了皇嗣,可是距离临盆尚早。” 皇帝说着抬眸望了皇太后一眼,“再说若皇后临盆,便是朕的嫡子、嫡女,亦是皇太后的嫡孙儿。” 裕贵妃忙站起身来,“可不是。若是皇后的孩子,那自然是要送进寿康宫来,给皇太后亲自抚养的。我哪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来!” 舒妃一口气有些上不来,半晌才分不清是哭是笑,“皇上是说,主子娘娘的孩子就要送到皇太后身边儿来抚养,妾身的孩子却只能远远送进宁寿宫去抚养了?” 裕贵妃被这些话说得有些尴尬,不由得对皇帝说,“皇帝的心意我领了。舒妃说得有理,宁寿宫终究距离皇太后宫、舒妃的翊坤宫有些远,舒妃刚得一个皇子,舍不得自是有的。” 第1714章 363、是为你好(5更) 宁寿宫在后宫东边儿,不在东西六宫的范畴之内,距离西六宫的翊坤宫是有点儿远。 皇帝却乐了,“宁寿宫再远,距离翊坤宫,也不比南三所更远。” “朕的十阿哥起初养在南三所里,舒妃也并未觉着远了。怎么这会子反倒觉着宁寿宫远不可及了呢?” 舒妃喉间一声哽咽,“回皇上,宫里皇子皇孙都在南三所养育,这是宫里的规矩,便是妾身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宁寿宫不同,宁寿宫只抚养了和婉公主……从前并无将皇子送入宁寿宫抚养的旧例,故此妾身便想不明白。” 倒是那拉氏笑了,“宁寿宫没养育过皇嗣?舒妃,那是因为你进宫晚,对宫里的故例知之不详。我来告诉你,宁寿宫曾养育过皇子,而且就是皇上与孝贤皇后的嫡长子端慧太子!” “舒妃,你听清楚了么?你现在还觉着宁寿宫不够资格抚养你的十阿哥么?” 舒妃惊住,抬眸望住皇帝。 也难怪,舒妃进宫的时候儿,端慧太子已经夭折了三年去。为免孝贤皇后悲痛,后宫内便也少有人抬起端慧太子,故此端慧太子曾于宁寿宫养育的事儿,舒妃也不知道。 便是婉兮,若不是这次查凝芸自缢的事儿,也不知道宁寿宫里这样多的故事。 皇帝温柔地侧眸凝望那拉氏,不断点头赞许。待得那拉氏说完,皇帝也不慌不忙道,“其实不止端慧太子。朕小时候,皇祖在时,朕也曾由温惠皇贵太妃抚养;裕母妃更是待朕若亲生。此时这二位主位在宁寿宫里,舒妃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去?” 舒妃张大嘴,嘴唇嗫嚅,还有太多的不情愿,却都说不出来了。 . 舒妃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裕贵妃有些不好意思,忙低声跟皇太后求情,“……宁寿宫终究离着远,舒妃舍不得孩子呢。皇帝是一片孝心,我心下都明白,我回去也自会将皇帝的一片心意转呈给温惠皇贵太妃。只是,抚养十阿哥的事儿,还是请皇帝收回吧。” 当着裕贵妃的面儿,皇太后也甚觉尴尬,不由得蹙眉道,“舒妃年纪小,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宁寿宫哪里不好?将阿哥交给你和温惠皇贵太妃自是最妥帖不过,比送进我这儿还合适,是她自己没想明白。” 不管舒妃是不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可是那言语之中,难免叫人以为舒妃是看不上宁寿宫,便也是看不上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两位。这误会便是皇太后,也是没法子扛的。 裕贵妃点头笑,“可不是嘛,都是孩子,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咱们都什么岁数的人了,也不该叫小孩子为难。还是请皇太后与皇帝打个商量……” 皇太后却摇头,“不必了。皇帝是天子,当着这么多人说下的话,岂是舒妃一个人说不要就不要的?宫里的规矩乱不得,我也觉皇帝做得对。” . 皇帝抬眸瞟着舒妃的张口结舌,垂首幽幽道,“兰襟啊,你难道忘了,是你说将孩子放在南三所里,孩子太小,你不放心的。朕这都是将你的话放在心上呢,怎地你今儿反倒这样推三阻四了去?” 第1715章 364、东六宫更高贵(6更) 舒妃一时间悲从中来,却是哑口难言。 她是几次三番在皇上面前提过这事儿来的,还特地做了“儿子秋咳”这样的算计来。她是想叫儿子能离开南三所,可是她是想将儿子送进皇太后身边儿养育,而不是送进那么遥远的宁寿宫里去啊! 若能在皇太后身边儿养育,皇太后对她儿子的感情便会最深。即便是将来皇后诞下孩子来,也难说皇太后会不会更喜欢她的孩子一些……便一切还有可为的余地。 可若是送进宁寿宫,尽管温惠皇贵太妃也曾抚养过皇上,裕贵妃更是和亲王弘昼的亲娘……这二位身份也不低,可是终究他们对于将来储君人选的确定,影响力便是怎么都没办法跟皇太后相比的呀! 可是这会子,当着这样多人,她便所有的委屈都被皇上几句话给轻描淡写堵回来,说不出口了。 她急得落泪,不敢再说旁的,只能哀哀道,“皇上……十阿哥还小,今日才刚满六个月。宁寿宫距离妾身的翊坤宫太远了……皇上啊~” 那拉氏有些不耐,冷冷道,“舒妃,你别忘了这是什么日子!皇太后六旬万寿,普天同庆,哪里容得你在这儿掉眼泪?太不吉利!” 皇太后也有些不高兴,皱眉盯着舒妃。 皇帝倒是眉眼清淡,垂眸凝视着舒妃,缓缓道,“你说得倒也有理。终究翊坤宫在西六宫,儿宁寿宫在东六宫还要往东……” 皇帝抬眸轻轻瞟了那拉氏一眼,“朕记着,皇后曾经说过,想要挪宫来着。” . 那拉氏心下呼啦一热,忙转头热切地望住皇帝。 “妾身不过那么随便一说,难为皇上这么久了还记着。” 皇帝便也配合,唇角轻轻勾起,“皇后说过的话,朕都记着,一句都没忘了。” 皇帝在人前罕见如此的深情款款,那拉氏的脸便红了。 整个殿内,她看不见了皇太后、裕贵妃,也看不见了那些卯这劲儿跟她争宠的嫔御去。她只看得见皇上,只看得见她的夫君。 她是皇后,按着宗法礼度,皇上只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其他那些人,谁都没有资格这样说。 她便笑了,“妾身是想,从前妾身为侧妃的时候儿,住承乾宫;既然妾身已经正位中宫,便怎么都该挪挪宫。虽说从先帝起,皇后已经不再住坤宁宫,可是这东西六宫里也总归该有些特别的象征。” “况且这会子妾身怀着嫡子,还在东六宫里住着,距离皇额涅的寝宫、皇上的寝宫都有些远。妾身便是自己不在乎折腾,也怕肚子里的孩子折腾着不是?妾身觉着还继续住在东六宫,实在不便。” 皇帝点头,“孝贤从前居长春宫,只是这会子长春宫里已经改成影堂,不便住人。长春宫是住不得……不过皇后挪到西六宫来,倒是应该。” 皇帝含笑拍着那拉氏的手说,“从前朕没答应你,其实也是为了你着想。咱们满人以东为贵,这东西六宫里,按着习俗来说,东六宫是高于西六宫的。” 第1716章 365、哪个宫合适(7更) 话虽如此说,但那也是从前皇帝们都住在乾清宫,皇后住在坤宁宫,整个东西六宫里都只住嫔御来论的。 自打雍正爷不再住乾清宫,将养心殿改成皇帝寝宫之后,这东西六宫里的尊卑便也跟着变了。 因养心殿在西边儿,紧挨着西六宫。虽说“以东为贵”,那不过都是字面儿上的。谁不明白,唯有越靠近皇上寝宫的,才越是炙手可热的么?故此这西六宫倒是事实上超过东六宫去了。 什么名义上的高低,比得上实际的近在咫尺呢? 皇帝们自然也明白这一奥妙,故此皇帝们反倒将最靠近养心殿的两座后宫:启祥宫和永寿宫另作别用,少指进嫔妃来居住。 启祥宫为内造办所在; 永寿宫,顺治爷的时候居住过恪妃,是大清皇室入关以来,后宫正妃中的第一个汉人妃子。而顺治朝,因皇帝寝宫还在乾清宫,永寿宫倒并无特别的涵义去。而当雍正将寝宫挪至养心殿,这永寿宫的地位才特殊起来。 雍正朝时,因圣母皇太后在雍正元年便崩逝,慈宁宫中并无皇太后。故此在有公主厘降,无法在慈宁宫举办初定礼宴,便将永寿宫暂定为设宴之处。 一直到乾隆皇帝登基,乾隆六年御笔亲赐东西六宫匾额,后又将永寿宫匾额“令仪淑德”里那个“令”字给了婉兮位为封号,这永寿宫里才算有了固定的主位去。 . “再说你住承乾宫,朕的年号恰好是‘乾隆”,正好意味‘上承乾,下为坤’,应和你皇后的身份去,朕便没舍得给你挪。”皇帝柔情款款,语声娓娓,“……可这会子,你既然有了咱们的孩子,便是为了孩子着想,也必定要给你挪一挪了。” 皇帝垂首微微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目光滑过舒妃。 “若因‘承乾’,西六宫唯一能与之对应的,便也是‘翊坤’了。也恰好,舒妃不是正觉着住在西六宫里,距离宁寿宫有些远了么?那便正好将你们两人寝宫对调。皇后,你看可好?” . 那拉氏一听便笑了,“妾身自然一切都依皇上的。” 舒妃再度如雷电劈在额顶,怔怔望住皇帝。 “皇上……这、这不合适?” 皇帝淡淡抬眸,眼角眉梢依旧轻笑澹澹。 “有何不合适?” 舒妃大口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直如皇上所说,主子娘娘原来住承乾宫,正是‘上承乾隆’之意,乃是最合适不过!妾身的翊坤宫,虽有个‘坤’字,但是它是‘翊坤’啊!” “翊者通‘翼’,便是辅佐中宫之意……主子娘娘已然正位中宫,如何能住在翊坤宫去?主子娘娘从东六宫搬到西六宫,已是纡尊降贵;又如何能再降一步,只为‘翊坤’呢?” 舒妃心下慌乱,目光迅速从西六宫所有主位的面上滑过,“西六宫并非唯有妾身的翊坤宫,皇上自可另择一宫给主子娘娘居住。便比如,比如——” 舒妃的眼睛,终于还是对上了婉兮的眼睛去。 “便比如令妃独住的永寿宫!那里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才最适合主子娘娘的身份!” 第1717章 366、是个破地方(8更) 舒妃这话说完,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哗啦朝婉兮泼过来。 婉兮自己反倒忍不住笑了。 奇怪么?奇怪才怪。 若舒妃不这么说,不把她也拉上,那才出鬼了呢。 婉兮倒是含笑起身,盈盈一拜,“多蒙舒妃还能想到妾身的永寿宫。若永寿宫能配得上主子娘娘,成为中宫的话,那妾身倒也觉得与有荣焉。” 婉兮眸光流转,望住皇帝,“总归一切都听皇上做主。皇上若说叫妾身搬,妾身这便回去拾掇,必定尽快叫主子娘娘住进去,绝不会耽误主子娘娘和嫡子去。” 皇帝倒笑了,抬眸凝着婉兮道,“永寿宫又有什么好的?瞧你那敝帚自珍的模样儿!” 婉兮也愣了下,望住皇帝。 皇帝轻哼一声道,“永寿宫是距离朕的养心殿最近,按说是方便给皇后养着孩子用。只是你们但凡去过永寿宫的,必定都见过永寿宫里的闹腾了。自打令妃住进去,那宫里就没短了活物儿,又是猫儿狗儿的,又是花鸟鱼虫的。” “朕瞧她那里头已然那个样儿了,也没救了,故此便也勉强利用,将外藩所进贡之飞禽走兽,内务府里没必要专辟地方儿养的,一遭儿都塞她宫里去了,叫她一起养着。朕想看的时候儿,还能抬步就过去,看上两眼,也算不委屈了外藩千里迢迢进贡那么一回。” 皇帝说着含笑瞟向裕贵妃,“裕母妃知道,这但凡养过这些活物的地方儿,便不适合养胎。谁知道那些活物身上带没带什么病气的,或者毛儿啊、粪啊的不干净,染了屋子、水源去。” 裕贵妃便含笑道,“自然的。便是民间,若家里的媳妇有了身子,猫儿狗儿的都得撵得远远的。” 皇帝耸耸肩,“永寿宫舒妃也熟,从前一向与令妃交好,这永寿宫里也没少了去过。况且舒妃的妹子就是在永寿宫里掉过孩子,舒妃还亲自搬过去照顾过几个月,舒妃怎么给忘了?” “这样的永寿宫,怎么适合给皇后养胎呢?那多不吉利!朕当真不明白,今儿舒妃怎么会忽然提这个建议去!” 那拉氏听到此处,面色已经铁青了。 “皇上!妾身绝不可搬入永寿宫去。” 皇帝含笑道,“可不。那永寿宫还是留给令妃敝帚自珍去吧。否则皇后住进去,天天头上悬着个‘令仪淑德’,倒好像给令妃盖了印儿似的,也叫皇后委屈不是。” 皇帝眸光轻转,又落回舒妃面上。 “依朕看,翊坤宫就是最好。皇后便挪进翊坤宫去吧。” “便是舒妃说得有理,‘翊坤’多少是有‘辅佐中宫’的涵义在,多少委屈了皇后些。可是朕在早做了安排,乾隆十四年那会子,就已经在翊坤宫的后殿里早早挂上了‘懋端壶教’的匾额去么;又御笔亲写一副对联:‘德茂椒涂绵福履;教敷兰掖集嘉祥’,这便都是中宫之德。足以抵偿‘翊坤’二字去了!” 皇帝移开目光,含笑望住皇后,“翊坤宫后殿那匾额,朕其实就是为了你挂的。” 第1718章 367、怎么能这样对她(9更) 乾隆是十四年,正是那拉氏正式册封摄六宫事皇贵妃,也因这个名头预定了是继后身份的年份。皇帝就在这一年在翊坤宫后殿悬挂了那匾额和对联。皇帝此时说是为那拉氏所悬挂,正是将时间对得严丝合缝儿,没人能质疑。 皇帝含笑拍拍那拉氏的手,“朕早想把你给挪进翊坤宫去。毕竟翊坤宫就在永寿宫后面儿,跟朕的养心殿离着也近。只是朕也是顾虑那‘翊坤’二字,怕委屈了皇后你去,这才迟迟未能下旨。” “此时机会便正是合适,朕为皇后所做的安排,皇后可喜欢?” 那拉氏忍不住惊喜。 她早知道翊坤宫那匾额的事儿,当年白常在的哥哥柏永吉便“上赶巴结着”将这匾额的事儿都告诉那拉氏了。 便为了这匾额,那拉氏正式与舒妃起了隔阂去,直到如今的势成水火。 可是这会子却才知道,原来皇上当年挂那匾额,就不是给舒妃,而是为了她! 那拉氏惊喜地用力点头,“原来皇上那样早便为妾身做了安排,妾身、妾身真是深感圣恩……妾身必定好好养着咱们的孩子,必定不叫皇上失望!” 皇帝含笑点头,轻轻帮那拉氏揉着有些浮肿的手,“那匾额,朕自然是为了皇后挂的。否则一个嫔御,如何当得起‘懋端壶教’那四个字去呢?” 皇帝说着,目光淡淡瞟过舒妃,笑意若有似无。 . 舒妃宛若被撕皮抽筋,已是木雕泥塑一般,愣在当场。 皇上在说什么啊? 那暗示中宫之德的匾额,是皇上给她挂的啊!什么时候成了给皇后挂的了? 皇上那会子跟她柔情款款地说过的啊,就是给她的啊!皇上是天子,君言无戏,皇上怎么能尽毁前言去,这会子随便就变卦了?! ——那匾额,是她的命根子啊! 她这几年,都是为了那块匾额而活,都是为了皇上那个隐约的承诺而活啊! 为了那块匾额名副其实,她明里暗里与皇后斗,到最后都不惜撕破了脸;为了那匾额,她生下皇子之后,发了疯一样想尽一切招数。 可是皇上怎么忽然就说,那匾额不是她的了? 她狠狠盯住皇帝,她真想大喊出来,问问皇上凭什么说改就给改了?! 可是……她没有证人。皇上那时候是只有两人的时候与她说这样的话,她没有人能帮她作证啊! 甚或说,哪怕就算旁边还有人,譬如她宫里的女子、太监,可是他是皇上,谁敢来给她作证去?! 自己的奴才是肯为自己舍命,可是若是惹怒了皇上,奴才们丢的不止是他们自己的性命,还有他们的家人! 皇上这便肆无忌惮、摆明了当着整个后宫的面儿——践踏她! 为什么?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刚刚为皇上诞育了十阿哥啊,她明明是该因为皇子晋位、得封,她怎么也不该今天这样当着这样多人,却要活活咽下这样一枚苦果,有苦不能言的啊! . 她说不出话来,皇帝倒是意态悠闲,“舒妃再无可说了?那便这样定了。舒妃今日便回去收拾,恭候皇后挪入翊坤宫。” 第1719章 368、无明白不后宫(10更) 皇帝口谕一下,那拉氏和舒妃要回去赶紧收拾,便连裕贵妃爷得告辞,回宁寿宫去预备迎接十阿哥呢。 裕贵妃的暖轿从寿康宫一路往东去,裕贵妃都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跟身边儿的妈妈里安宁道:“舒妃也是可怜……从前我也年轻过,我也打先帝的后宫里走过来;舒妃终是年纪小,看不破‘天子无情’四个字啊。” 当年雍正爷的后宫里,皇子原本少。裕贵妃自己生下弘昼,比弘历就小了那么将三个月去,本来最可以争一争,她也可以好好儿跟皇太后去夺一夺的。 可是裕贵妃最是生就一双慧眼,最是雍正爷后宫里第一明白之人。她早早儿在儿子十岁前后,发现了康熙爷对弘历格外钟爱之后,便叫自己跟儿子都掐灭了那条心去。 待得弘历被康熙爷接进宫里亲为养育,裕贵妃就更是早早参透了雍正爷继位、弘历必定为储君的来日去。 故此她自己跟当年还是熹妃的皇太后交好,叫儿子也跟弘历不准藏心眼儿去。 果然,后来“九龙夺嫡”的乱局却被雍正爷破了局。雍正爷顺利登基,雍正元年八月便宣布秘密立储,随即祭告天地,将储君的名字封在了“正大光明”匾后。她那会子心下就已经更为明白了。 可惜还是有人不明白,弘时还是要争,结果被雍正爷直接扫地出门,削除宗籍——先帝是在为弘历扫清障碍,不想再重复当年“九龙夺嫡”的乱局去。 她便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儿子弘昼,绝不准他有半点的行差踏错。故此先帝的雷霆之怒才没能扫到自己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也懂事,渐渐以“荒唐”出名,反倒得了先帝的欢喜。待得乾隆皇帝登位之后,对他母子也是极尽优待。 便是自己的孙女儿,也破格册封为和硕公主。 能稳妥逃过当年后宫的波诡云谲去,她如今瞧着舒妃,就只能叹气。 太睁不开眼,太看不清楚了。 也难怪今儿当着这整个后宫,被皇帝给磋磨成了这个样儿! “这舒妃家世好,是叶赫那拉的王族之后,又是正黄旗的格格,还是明珠的曾孙女儿,祖母还是康亲王家的郡主。这会子更是傅恒的姨姐……更要紧的是,还得皇太后的喜欢。前朝后宫的助力,她都占全了,如今又生下皇子来,按说舒妃在后宫的福气,不止一个妃位。便是我平素见了她,也要客气几分。” 裕贵妃说起来都摇头,“可是这孩子竟然活活将自己给折腾到了今天的地步……连我都不知道是该同情她,还是佩服她了。” 安宁笑了笑,“奴才平素只安心在宁寿宫里伺候主子,也不认得什么身份高贵的舒妃去。总归奴才方才可听懂了,她话里话外是拿咱们宁寿宫、拿主子不当回事。那奴才心下便不欢喜了。” “日后她的皇阿哥送进咱们宫里来,主子自然会当成亲孙儿;可是奴才当真没办法忘了刚刚的话去,奴才总归是没办法当成咱们和婉公主一样尽心尽力了。” 第1720章 369、谁吞了银子(1更) 那拉氏和舒妃寝宫对调,挪动的便不止她们两个人,她们两人手下的女子也都跟着一起对调。这便几十个人要挪动,这两个宫里一时人仰马翻。 除了她们两个宫里之外,因那拉氏是皇后,那拉氏寝宫里的陈设便有些是唯有皇后才能用得,而舒妃用不得的。内务府便也跟着赶紧请旨挪动宫内陈设,从地坪、坐褥颜色、屏风规制等等,都要跟着紧着调换。 “趁着这会子乱,赵国宝的事便该理一理了。”婉兮悄然关注两宫的情形,暗自吩咐玉蕤。 玉蕤也点头道,“主子原本是想等皇太后的万寿过去了再论此事,总归官女子自缢不是好事儿,便不愿意在这会子提。只是既然主子娘娘这会子已经要挪宫,宫内的太监又是随宫不随人,一旦挪宫完成,赵国宝就不是主子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了,反倒成了舒妃的奴才了。若那会子再追究赵国宝,反倒冤枉了舒妃去。” 婉兮轻垂眼帘,“舒妃虽也不干净,可是她总归与这银子的事儿并无牵连。再说皇上惩戒她的已是够了,我更没必要再借题发挥,搅她下水。” “赵国宝的事是与皇后牵连的,便不该叫皇后逃脱去。谁做的事,谁得承担。” . 寿安宫里连天、连台的大戏,唱到了十一月下旬,戏台却出了事。 三层的戏台,为了方便叫戏子们在三层楼之间飞腾闪转,演出腾云驾雾的戏码来,这三层戏台之间的距离,比宫中普通楼阁的间距还要大。这样一来,三层戏台的整体高度,倒是赶上宫里大约五层楼的高度了去。 楼板之间还要安装大型绞轮,方便以长绳牵引戏子,拉扯他们在三层楼之间飞上飞下。再加上皇太后万寿所点的戏码皆为热闹的,故此每一出戏参演的人数都极多,这便十分考验楼板的吃重。 前二十天楼板都经受住了考验,没出过事。待得到了演戏的尾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儿,反倒出事了。 这天一班从宫外承应进宫演戏的戏班子正在排练,不想那最高一层的楼板却塌了。一应道具稀里哗啦都掉了下来不说,还有两个小戏子也准备不及,跟着一起掉下来,一个摔破了脑袋,一个摔折了腿。 虽说没出人命,可是这在万寿期间,便不吉利。内务府没敢声张,暗暗报给皇帝。皇帝震怒,命彻查。 几位内务府大臣都知道责任重大,便会同一处详查,查出这戏台楼板的确有偷工减料之处——三层的楼板有虫蛀鼠咬的,这样的木材便不吃重。可是那板子外头刷了大漆,这便从表面上没看出来。 发现是木料出事,几位内务府大臣不敢怠慢,便将搭建戏台的所有木料都进行了详查。这便发现了相同的问题。 皇帝听闻奏报,也是迭声冷笑,“用买最好木材的银子,去买了这虫蛀鼠咬的木材,这中间便可省下大笔的银子!去给朕查清楚,这笔银子落入了谁人的口袋!” 第1721章 370、失魂落魄(2更) 皇太后的万寿庆贺还未结束,整个宫内还是喜气盈天。这样的热闹便麻痹了大多数的人的眼睛和耳朵。 在这片热闹的喧嚣之下,内务府暗查戏台偷工减料之事,婉兮则在后宫密切关注着赵国宝的动静。 趁着乱,林贵人的走动倒是方便了不少,她这一次出了大力,将赵国宝在承乾宫的动静都报给了婉兮知道。 不出所料,一听说那拉氏要挪宫,赵国宝便有些失态了。 宫里的规矩,官女子随人,太监却要随宫。也就是说那拉氏要挪去翊坤宫,塔娜等女子能随着主子一起走,赵国宝等太监却要依旧留在承乾宫里,成为舒妃的奴才。 且不说这一二年来,那拉氏与舒妃斗得已是撕破了脸,舒妃挪到承乾宫之后定然不会相信原有这班太监;单说赵国宝这回替那拉氏出了这么大的力,却还没得到好处,主子这便要挪走了! 他不想叫这到了嘴边儿的肥鸭子飞了,这便私下里跟塔娜说了好几回,想求那拉氏把他也带走。 “……主子挪到翊坤宫去,那翊坤宫里也得有得用的不是?” 塔娜也明白,赵国宝一直惦记着擢升为总管太监。他想着能跟着去翊坤宫,正好就当了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去。 塔娜也将赵国宝的心事回给了那拉氏。那拉氏却并不打拢,只是躺在炕上轻嗤一声,“若带他走,那这承乾宫里的其他太监,我又怎么办?他不过是首领太监,他之上还有两个总管呢。若论得力,那两个总管个个都比他得力。难道我带了他一个走,却叫那两个看着,反倒寒了心去么?” 塔娜倒是小心提醒,“可是主子……那笔银子……” 那拉氏耸耸肩,“所以咱们才要快些挪过去。挪完了,这赵国宝就已经不是我的奴才,倒是成了舒妃的奴才!便是到时候有人察觉到什么,谁又能分得清楚是我吩咐他,还是舒妃的吩咐?” “总归他一个太监,在这宫里就算有一千张嘴,又怎么有人肯信他,而不信我这个正宫皇后了去!到时候,反倒将这绳套儿下给舒妃,叫舒妃刚搬进咱们承乾宫,先来个大惊喜!” . 赵国宝想要跟着那拉氏挪宫的心愿落空,他失魂落魄之下,便有些失态了。 好机会不当值的时候儿,出神武门到内宫监胡同去,与一班太监们喝酒。喝醉了便骂娘,说这世上的人,不分高低贵贱,一律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账。 身边便有几个太监凑过来给他倒酒,笑嘻嘻地问,“……这些破事儿又有什么意思?赵爷还得给我们讲讲宫里那些姑姑、姐姐们。” 赵国宝醉醺醺地盯着眼前的人,虽面目有些陌生,不过却喜欢他们对他这个殷勤劲儿。 “姑姑?姐姐?这叫法可不能在神武门以内叫。宫规不准,她们也嫌弃!总觉着咱们高攀不上她们!——我告诉你们说啊,要弄她们,你得用狠的!” 这些事儿渐次由林贵人、毛团儿送进婉兮耳朵里,婉兮轻哼了一声,吩咐毛团儿,“叫你安排在内宫监胡同的太监,出首告发吧。” 第1722章 371、拿人(3更) 毛团儿去安排了。 婉兮有些疲惫,垂下头,用指尖儿撑住额角。 玉蕤忙上前来替婉兮揉着,“主子这些日子劳累了。” 婉兮轻叹一声,“身子劳累倒还没什么,只是觉着劳神,便一时半刻养不回来。” 玉蕤便拣好听的说,“可不是嘛,皇太后万寿这么大的事儿,皇上却都交给主子来办。这样大的阵仗,别说内廷主位了,便是礼部和内务府的官员们,谁又能经历过几回呢?” 婉兮轻叹一声,“也是赶得巧了,皇后有了身子,嘉贵妃也有了身子。纯贵妃又万事都往外推,这便轮到妃位,自是我该出头。” 玉蕤便轻笑,“主子又谦虚,倒委屈了皇上一片心意。依奴才看,皇上就是有意将这些事儿都交给主子来办。也即是说,唯有主子来办,皇上在前朝才能放心。” 婉兮脸红,伸手拍了玉蕤一下子,“你倒是越来越习惯在我面前,替皇上说好话!忘了九月那会子,你比我哭得都伤心了?” 玉蕤的脸腾地红了,“……都是奴才眼皮子浅,没看懂皇上的用心。还是主子心眼宁静,不急不慌。” 两人说笑了一会子,婉兮收敛了笑容,垂首轻轻道,“她们挪宫,谁跟着走、谁不跟着走,旁人倒也罢了,我倒是想着她们各自宫里的那位贵人。” 玉蕤便也严肃下来,“是啊,翊坤宫里原本住着那贵人,承乾宫里住着林贵人。林贵人是主子安在皇后身边的一个钉子,皇后若挪去翊坤宫,却不带着林贵人过去,那主子倒是少了一个助力。” “况且翊坤宫的那贵人,本就有些隐患,这若是皇后挪过去,那贵人在皇后面前又管不住了嘴,那便糟了。” 婉兮垂下头来,“从前宫里挪宫的时候儿,这些随住的嫔妃是否跟着一起挪动?” 玉蕤想了想,“从内务府的记档来看,有跟着走的,也有不跟着走的。这个倒是没有一定之规。” . 承乾宫,东西已是归置得差不多了,这日忽然是大总管胡世杰带了敬事房的太监走进来。 本是晴天明日的,这胡世杰一进来,便如同带进来一股子阴风,便连阳光的热度都被削弱了下去。 胡世杰这一进来,整个承乾宫里便是鸦雀无声。 都知道,定然有事儿了。 而且,便是好事儿。 . 胡世杰进殿给那拉氏请安。那拉氏瞟着胡世杰,“你素日到我宫里来得倒少。今儿怎么来了?” 胡世杰跪奏道,“奴才奉了皇上口谕,有事要带主子娘娘宫里的太监,到内务府慎刑司问话。” 那拉氏心下这便咯噔一声,“你要拿谁?又出了什么事?” 胡世杰淡淡抬眸迎住那拉氏的眼睛,“奴才要拿的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首领太监赵国宝。要问的事,是钟粹宫女子凝芸自缢之事。” 那拉氏先是一怔,后心下又是一松。 幸好不是问银子的事。 只要不是问银子的事,那其余的事,她便都可不当回事。 她便一声冷笑,“钟粹宫女子自缢,又干赵国宝什么事儿了?” 第1723章 372、与她无关(4更) 胡世杰不慌不忙,虽是跪在地上,气度却依旧雍容,纹丝不乱。 “回皇后主子,皇上既然下了口谕,叫奴才来拿赵国宝,便说明皇上已然确认赵国宝与钟粹宫女子凝芸自缢之事有关。不过至于关联到什么程度,那倒要将赵国宝拿到慎刑司之后,由内务府大臣会同审问了之后才能知晓。” “这会子便是皇后主子垂问,奴才也无可奉告。” 那拉氏冷笑,“好啊,胡世杰。宫里人人都说,你眼里心里唯有皇上,便是将孝贤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此时看来,果然不虚!” 胡世杰依旧不卑不亢,“奴才是宫殿监总管太监,不是东西六宫任何一宫的太监,故此奴才的本主儿自然只是皇上。不过奴才却也没忘了,皇后主子是天下之母,奴才依旧也还是皇后主子的奴才。” 那拉氏轻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 那拉氏敲打完了胡世杰,这才叫塔娜带来了赵国宝。 赵国宝进殿一看见胡世杰,骨头架子先吓酥了半边,没等请安呢,就先瘫倒在地上。仰头求救地望向那拉氏,已是哀嚎,“……主子救奴才!主子,主子万万救救奴才!” 胡世杰掌宫殿监,整个宫里的太监都归他约束。他最烦太监给他惹事儿,害得他被皇上训斥,故此每次对太监用刑都是残酷,总要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故此宫里的太监人人私底下都喊胡世杰是“胡阎王”,见了就吓破胆。 胡世杰倒是笑了,“赵国宝,还没到慎刑司呢。你留着这些哭号,到慎刑司去吧。这会子还在皇后主子面前,皇后主子可是怀着皇嗣呢,你这么哭喊,若惊了皇后主子的身子,你凌迟处死都不够!” 那拉氏也是皱眉,伸手小心按着自己的肚子,冷哼一声,“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又没干什么坏事儿,有什么好心虚的?就是把你拿到慎刑司去,你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们又能拿你如何?” “你好歹也是宫里的老人儿,这会子又是承乾宫里的首领太监。这些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管是什么内务府大臣,他们也总归不敢陷害你就是!” 赵国宝隐约听出那拉氏的意思来,这便停了哭号,抬眸怯怯地盯着那拉氏的眼睛。 那拉氏轻哼一声,“你跟着胡世杰去,他们自然不敢随便委屈了你!你且去你的,总归我还是六宫之主,他们审问出什么来,还得报给我知。” “若有不合情理的,或者他们谁敢陷害你的,我便也必定不容他们。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爷不用因为害怕就往自己头上揽。总归是非曲直,我心里都有数儿!” 赵国宝得了那拉氏这样的话,这才放下心来,又是吭吭唧唧掉了几颗眼泪,这才不情不愿地随着胡世杰去了。 . 众人去了,塔娜小心上前道,“……主子,该不会与银子有关吧?” 那拉氏哼了一声,“胡世杰不是说了么,问的只是钟粹宫那个女子自缢的事儿。总归那会子咱们都不在宫里,出事儿也都是赵国宝自己的事儿,与咱们倒没牵连。” 第1724章 373、嫌弃(5更) 慎刑司里,赵国宝跪在地上,抬头看上座的几位官员。 除胡世杰外,另外几位皆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赵国宝没看向旁人,只盯着倭赫。 倭赫被盯得心烦,便转开头去,并不看向赵国宝。 可是胡世杰的目光,却幽幽朝倭赫投来。 皇上交待得明白,他胡世杰今儿来听审,不是来听他们怎么审问赵国宝的。皇上是叫他来看看,这内务府大臣里,哪个看着“有趣儿”。 . 赵国宝自是最担心银子的事儿败露,故此内务府大臣问他与凝芸是否相识,素日可有来往等事情,他倒并不太防备。 “下官是与凝芸相识。总归都是内务府管辖之下,凝芸进宫引见的时候儿,下官正巧帮过她个小忙,这便结识了。她后来被指进宁寿宫去伺候,寻常有些什么需要帮忙的,倒也都来找我。这些年相处下来,便也相处甚睦。” 来保点点头,“甚睦?亲睦到何种地步?本官问过宁寿宫中女子,听闻凝芸甚至替你浆洗衣物。” 赵国宝嘿嘿一笑,“回大人,是有。终究下官是太监,这些浆洗、缝补的事儿没有女人擅长。故此凝芸倒是有机会看见下官的衣裳没洗干净,她便主动说要替下官浆洗。” “是么?”来保轻笑,“是她自愿?可是宁寿宫里的女子都说,每当给你浆洗衣物,凝芸都嫌弃得先给远远扔到一旁,半晌才不得不捡回来浆洗了。依本官看,不是她自愿,反倒是你强迫她吧!” 赵国宝这才神色一变。“她竟然胆敢如此?!” 赵国宝翻了翻眼皮,冷冷道,“那就是她在我面前一套,背过我去又是一套!这是她为人的两面三刀,又如何能证明是我强迫了她去!” 来保点点头,“是么?原来一个好好儿的旗人家的姑娘,在你的嘴里却变成了两面三刀了去!” 赵国宝嘴角抽了抽,不得不改口道,“兴许这里头也有误会。我收回方才的话。” 赵国宝年少进宫,在宫里这一晃打混了都有二三十年。便是被拿进慎刑司来审问,也早是老油条一根。这会子又仗着拜把子的兄长是敬事房的三总管赵进忠,且自己是皇后的奴才,这便满嘴胡话,难掏出真言来。 几位内务府大臣又不便擅自用刑,这便都为难地看向胡世杰。 胡世杰便笑了,从怀里不慌不忙取出一个小玩意儿来,在赵国宝面前晃了晃,“赵国宝,你瞧这是个什么?” 赵国宝眯眼望过去,见是个狗模样的小布偶,只是那外皮的布是土黄色的。 赵国宝想了想,摇了摇头,“下官不知道。” 胡世杰点点头,又不慌不忙,伸开苍白而修长的指头,送到那小布偶的嘴里去掏弄一阵,掏出个拇指肚大小的布包来。举到赵国宝面前,“这个呢,你还是不认得么?” 赵国宝自是否认,“更不认识。” 胡世杰这回红唇微微勾起,露出无声冷笑,然后又从那小布包里,用两根指甲尖儿拈出一小撮毛发来。 第1725章 374、招供(6更) “那这个呢?你也还是不认得么?”胡世杰依旧不慌不忙,将那撮毛发用指甲尖儿夹着,送到赵国宝眼前。 赵国宝脸色一变,却还是嘴硬,“这还能是什么?头发、眉毛?” 胡世杰幽幽地一笑,“说得好。咱们当寺人的,便是有这毛发,也只能说是头发或者眉毛。因为咱们没有胡须,也没有——下头的那些。” 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略有些尴尬。 胡世杰面上更有些冷意,便显得这通身的气度越发森然、高不可攀。 按说太监都是归属内务府管辖,总管内务府大臣都是胡世杰的上级,可是在胡世杰面前,没有哪个总管内务府大臣敢自行托大。 不光是因为胡世杰直接听命于皇帝,也是因为胡世杰身上这股子高不可攀的冷意去。 胡世杰眼中只有一个皇上,除了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之外,便是与外官都不屑交接。兴许便是因为他明白,不管自己到了什么位置上,那些官员终究还是骨子里瞧不起他的。 胡世杰便看也不看向他们,只盯着赵国宝,“可是你瞧,这些毛长度可不够头发这么长。” 便是太监,头发长度也要能编成辫子去。 胡世杰盯着赵国宝的眼睛,“依你的话,这若不是头发,便只可能是眉毛。” 胡世杰不急不忙将那一团毛给捋开,将那些毛发在赵国宝面前一根一根捋清楚,“可是你瞧,它们全都是卷曲的。除了外藩,这宫里有人眉毛是这样儿的么?” 赵国宝张口结舌。 胡世杰磔磔一笑,“赵国宝,你当着我的面儿胡说八道呢。你这是拿我也不放在你的眼里啊。” 赵国宝登时一张脸通红,随即又刷白,“胡大总管容禀!即便咱们当寺人的,没没有下边儿的,可是这宫里并非旁人也能没有!” “哦?”胡世杰便笑了。一向清冷的他,这一笑竟然有种桃花绽放的感觉——只不过便是桃花,也是冰白色的,“你该不会是说——这是下面的毛吧?” “那你说,这宫里除了咱们,还能有谁?!” “更要紧的是,你一个没了下边儿的,你怎么知道这可能是下面的毛?——你必定见过!说,你见过谁的?!” . 斜阳日暮的时分,宫墙上空一群乌鸦嘎嘎飞过。 毛团儿静静走进来。 婉兮抬眸望住毛团儿。 毛团儿跪倒:“回主子,赵国宝没熬过受刑,死了。” 婉兮心下一沉,“死了?他什么都没招,就死了么?” 毛团儿道,“他招了。招出了凝芸自缢,是受他逼迫。” “当年凝芸入宫引见,怕被撂牌子。恰好那会子赵国宝去回事儿,这便结识了凝芸。他借着宫殿监三总管赵进忠是他拜把子的兄长,便向凝芸等人吹嘘他的手腕。凝芸便拜求了他,他设法叫凝芸留了牌子。” “只是后来凝芸竟然被分到宁寿宫去,伺候太妃们。那最是寂寞的所在,凝芸便总想着能调出来,这便又去求他。” “他便趁机占凝芸的便宜。只是凝芸也小心,不叫他尽数得逞,不过被他亲一口、摸一把罢了。可是三月间,趁着后宫空了,他便更得了机会去磋磨凝芸。” 第1726章 375、旧宫已去(7更) 婉兮点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凝芸的箱子底下搜出来的,怕是‘黄大仙儿’,凝芸用太监的中衣上专用的纱布,裹着毛发放进那‘黄大仙儿’的嘴里咬着,便足以证明凝芸是恨毒了赵国宝去。她生前必定受了他不少的磋磨,才会如此咒他。” “可是……凝芸受他磋磨也不是这一年半载的事儿,况且更要紧的是要让赵国宝吐出皇后手头忽然多出来的银子是哪儿来的……他怎么这么就死了?” 毛团儿也是泄气,“赵国宝没能吐出皇后银子的事儿来,反倒还担了凝芸之死的责任去,倒将舒妃又摘出来了。” 婉兮坐得笔直,抬眸掠向毛团儿去,“赵国宝怎么死的?” 毛团儿轻叹一声,“胡世杰用刑,一向手段阴狠。这回更是给赵国宝用了‘贴加官’去……” 婉兮也是一怔,“用了这么狠的刑?胡世杰可忘了分寸去?” “贴加官”是一种不见痕迹的用刑方式,在宫里处置太监时候用: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犯人脸上,司刑职官嘴里早含着一口水,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司刑者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 通常到第五张,人的性命就已经没了。故此若是顾着分寸,一般就不会到第五张。 婉兮不信以胡世杰办事,连这一点子分寸也顾不上。 毛团儿也忙道,“胡大总管虽然手腕一向狠辣,但是分寸却是拿捏得好。这次胡大总管只贴到第二张……按说,只是吓唬赵国宝,不叫他继续耍滑头而已,于赵国宝性命不会有虞。” “可是谁也没成想,竟成了这样……”毛团儿悄然觑了婉兮一眼,“胡大总管这会子也到养心殿门外,跪着请罪去了。” 婉兮也轻轻闭上了眼。 这几年来她与胡世杰也打过几次照面,也知道胡世杰做事一向谨慎。皇上这是相信胡世杰,才将这事儿交给胡世杰去办。结果关键的还没问出来,人就已经先死了,胡世杰自是没办法向皇上交待。 婉兮捏紧指尖,“我不信错是出在胡世杰身上。这赵国宝这样忽然死了,内里怕是有缘故。” 毛团儿也是点头,“……即便一时并无头绪,可是主子自然可以逆着来推算。总归这宫里,有谁希望赵国宝这么痛快儿地就死了呢?” 婉兮抬眸望住毛团儿,“赵国宝这样死了,有两个人收益:一个是皇后,一个就是舒妃。” 毛团儿垂下头去,“主子别急。赵国宝虽然死了,可是咱们并非半点头绪都没有。总归来日方长,这些人办的事,迟早必有报应。” . 赵国宝受刑不过的消息,传进那拉氏耳朵的时候,她正坐着暖轿,从东向西往翊坤宫去。 赵国宝这事儿,是她离开承乾宫最后的一件罗乱(隐患,糟心事儿)了。赵国宝死了,她便也可安安心心挪去翊坤宫,再无后顾之忧了。 夜色如黑色的沙,沿着红墙簌簌而下,她坐在暖轿里,唇角轻勾。 - 【四卷终】 第1727章 1、双子(8更) 乾隆十七年二月初七,嘉贵妃诞下皇十一子。 说来有趣,永琪的生日也在二月初七,这两位皇子的生日倒是同一天。 只不过中间隔了十一年去。 早一个月,正月里,忠勇公府也传来喜讯:篆香诞育一女。此女虽是庶出,却是九爷的第一个女儿。 消息是九福晋趁着过年进宫请安,亲自来报给婉兮的。 说到这个孩子,九福晋虽然眼角眉梢依旧难掩怅然,不过却还是眉眼柔和地道,“……篆香本就生得艳丽,她诞育下的大妞便也当真是一副好容貌。九爷十分喜欢,每日回府都要在怀里抱大半个时辰去。” 婉兮也是欣慰,含笑点头。 婉兮只捉住九福晋的手,认真凝注她的眼睛,“兰佩,你辛苦了。” 一句话并无明白的指向,可是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罢了。故此这一刹那兰佩的眼中还是含满了泪水,轻声道:“……奴才答应过令主子的,令主子怎么忘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也很开心,篆香诞育下的是个格格。” 九福晋垂首苦笑,“令主子不必悬心。便是篆香诞下的同样是个阿哥,奴才也必定按着令主子的嘱托,善待她母子俩。” “话又说回来,即便诞育的是个格格,却是咱们忠勇公府的大格格,奴才也一样在心里当回事。便是九爷不提,奴才也会主动向九爷建议,让九爷向朝廷‘请侧’。” 所谓“请侧”,就是宗室或者官员因妾室生育子嗣,而向朝廷请封侧福晋。因王公大臣的福晋、侧福晋爷要因丈夫的等级,享受相应的诰命、敕命身份,故此都需朝廷的正式册封。 婉兮含笑道,“九福晋其实不必如此。我想篆香也并非在意这样的名号。” 九福晋垂首努力地笑,“……令主子对篆香的性子,倒是比对奴才更加了解了。” “便是篆香自己不要,奴才却也会这样做。这不是为了逢迎令主子,也是为了给仙逝的老爷、老太太一个交待——总归篆香是他们二老生前选定了,放进九爷屋里的。她既然诞育大格格,便该有这样的资格。” . 两个月后,四月二十五天将亮时,翊坤宫也传来喜讯:皇后那拉氏也诞下皇子来。 是为皇十二子。 这一年来有喜的舒妃、嘉贵妃、皇后竟然先后诞下的都是皇子,一时前朝后宫喜气盈天。都说是因为皇太后六旬万寿的福气所积。 可是皇太后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二月十三,皇太后的母亲离世。 皇帝特赏银五千两为外祖母治丧。 那拉氏闻讯,心下难掩凄楚,“我为正宫皇后,这样辛辛苦苦为皇上诞下嫡子,皇上不过赏银一千两。倒是皇上这个外祖母离世,赏银却是咱们嫡子的五倍之数。” 塔娜喜气盈盈上前劝慰道,“主子何苦计较那个?咱们十二阿哥可是大清的嫡子,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咱们十二阿哥的,又何苦还计较这么几千两银子啊?” 那拉氏这便欢喜起来,“可不!我的儿子是大清嫡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大清江山都是我的小十二的!”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这前朝后宫,我都要为我的孩子,早早拢进手里来,谁都别想染指!” 第1728章 2、人人都喊“小主子”(1更) 有了嫡子,那拉氏翊坤宫上下都底气更足。 塔娜喜滋滋给那拉氏呈上礼单。 嫡子降生,除了皇上和皇太后按着宫规的固定赏赐之外,东西六宫的嫔妃自然都有进献。 不止宫里,宫外的宗室王公也都欢庆不已,这便都有重礼送入。 东西六宫的那点子贺礼倒也罢了,总归各自就那么点儿年例银子,谁送礼也不肯超过各自的年例银子去,以免引人怀疑。 况且嫔妃送来的礼,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欢喜嫡子降生的?不过都是应景儿,谁知道那贺礼下头藏着什么黑心呢! 那拉氏便将东西六宫的礼单撇开一边,只去翻看前朝大臣的进贡。 嫡子终是不同于普通皇子,便是宗室王公的折子上,直接都称“小主子”。单这称呼就叫那拉氏喜上眉梢。 那拉氏翻了翻,不由得扬眉,“高斌也送礼了?” 高斌是慧贤皇贵妃之父,这会子以大学士身份管江南河道总督,在内务府又兼着总管大臣的衔。 塔娜含笑道,“可不!奴才听说啊,皇上给高斌的奏折批复:‘……四月以来,天气晴和。又得时雨霡霂,二麦秋实,愈见坚好,大概均得丰收。现米价无增,民情宁谧,得旨、欣慰览之。” “又皇后已生皇子。一切顺适吉祥。卿其同此喜也。” 那拉氏听罢,也是不由得满面喜色。 塔娜自然凑趣儿,“主子瞧,慧贤皇贵妃薨逝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皇上早得嫡子,完成以嫡子承继大统的心愿。这会子咱们十二阿哥落地,皇上特地与慧贤皇贵妃之父分享此喜,可不就是说,皇上必定还会以咱们十二阿哥承袭大统呢嘛!” 那拉氏满意地长舒一口气。 不管怎样,皇上对这个嫡子的降生,是满心欢喜的。若此她从前那二十年的不顺心、之前这几年头顶的乌云,便也都可散了。 一切都顺心如意,除了……去年的十二月,赵国宝莫名死后,皇上处置了胡世杰,将胡世杰连降三级,撵到圆明园去之后,也还是莫名其妙地处置了倭赫。 皇上以戏台木料之故,免去倭赫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 那会子她心下便是一激灵,很担心皇上是不是察觉了倭赫什么,这一免职便是敲山震虎。 不过这会子好了,她诞下了皇上心心念念的嫡子。便是为了这个嫡子,皇上也绝不会动她一根寒毛。 . 门帘一挑,德格也笑眯眯地进来回话,说是赵进忠来给那拉氏请安。 那拉氏轻哼一声,“叫进吧。” 赵进忠进殿便请双腿安,“奴才给皇后主子、小主子请安。” 那拉氏心下道:这班奴才果然都知道喊“小主子”,而不只是“十二阿哥”能更叫她欢喜。 她便含笑也瞟着赵进忠,“二总管同喜了。” 两人眸光一对,各自心照不宣地笑。 宫殿监设总管太监三名:大总管为正四品督领侍、二总管为从四品正侍衔、三总管为六品副侍衔。 从前胡世杰是大总管,赵进忠是三总管。 第1729章 3、二总管(2更) 虽然名义上都是“总管”,月俸银子也就差那么一二两,可是品衔上六品跟人家四品可差了不少,地位上就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从前颇有不甘,依他在宫里的年头、资历,自然怎么都在胡世杰之上。胡世杰太年轻,原本没有这个资格,可是胡世杰却是皇上一手栽培起来的年轻人,皇上肯重用,这便直接安在了大总管的位置。倒叫他又白白在三总管的位置上,委屈了十来年。 他也暗中想了法子。 他知道胡世杰是皇上的亲信,他想从皇上这儿想辙是没用的,这便从前十分逢迎孝贤皇后。 终究皇后是六宫之主,在后宫事务上,便是皇上也尊重孝贤皇后几分。况且胡世杰对孝贤皇后的态度也颇有不恭,胡世杰是只认皇上、不认其余任何人,包括皇后在内的。赵进忠咂摸出来了,孝贤皇后也是并不待见胡世杰,他觉着他在孝贤皇后这儿必定有机可乘。 可是没成想,功夫下了几年,还没等换回什么来,孝贤皇后莫名就崩逝了。 他惆怅了好些日子,可是那个念头却摁不下去,便只得重整旗鼓,再悄悄儿来走那拉氏的门路。 倒是没想到,他在继皇后这儿的福报这么快就来了:这回胡世杰被免了大总管之职,他头顶上便空出一个位置来。按着循序渐进的规矩,他从六品的三总管,一跃而成了从四品的二总管。 他这么些年被上头两个总管压着,可算是长出了一口气。他心底也越发感谢那拉氏。 兴许在孝贤皇后和那拉氏中间儿,他跟继皇后才是更投缘的吧? 赵进忠便嘿嘿地乐,“……皇后主子就别打趣奴才了。旁人不知道,奴才又岂敢忘了,奴才能有今天,都是皇后主子的提携。” 那拉氏轻哼一声,“也是你的造化到了。毕竟你与赵国宝结拜在前,求我办事倒是在后。我不过就是那么善加利用一下子罢了。如今的位置,是你应得的。” “从今往后,心里知道该怎么替我办事就够了。” . 太监在主位殿内不宜久留,有事回完就该速速退出。故此赵进忠也没敢多耽搁,说完话这便告退而去。 那拉氏望着赵进忠的背影走远,心下更觉舒泰。 她也早就觉着那胡世杰不顺眼,一来是知道胡世杰心中只有皇上,并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二来是上回封永寿宫门,结果胡世杰将她放在永寿门外把门儿的太监全给收拾了之后,她便已经记恨起来。 说到底,宫殿监的大总管是这样一个人,自然不利于她统领六宫,她早想找个法子将胡世杰撤换了去。 也是老天帮她,叫她生下嫡子之前,又能有那么个一箭双雕的机会,既除了赵国宝这个隐患,叫那银子的事儿死无对证;又能趁机撤了胡世杰去。 如今,当真觉着无事不顺遂了。 塔娜道,“唯有一点稍有遗憾:胡世杰被撵走了,大总管本该是张铭。张铭那么一副谁都不得罪的性子,主子也好拿捏。况赵进忠便是屈居张铭之下,却也有本事控制住张铭去。” “谁成想,大总管竟然不是张铭来当。” 第1730章 4、苹果(3更) 那拉氏轻哼一声,“不是他便不是他吧,你这又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替那个张铭抱不平?张铭自己说得也是明白,年纪大了,当不起这个大总管来。” “别说他了,就是李玉,这几年腿脚慢了不说,脑袋也迟缓了。他们这一批老人儿,都是咱们皇上十二岁被康熙爷接进宫里养育之后,由康熙爷赐下的。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也该老了,该将位置都让一让了。” 塔娜忙赔笑道,“奴才干嘛替张铭抱不平去?奴才跟张铭又不熟。那也是个老滑头,因他主管着每天给皇上端绿头牌的差事,他明白多少嫔妃都要走他的门路,他反倒关起门来,每日都龟缩在屋子里不出门。倒叫谁都找不着他,打不上他的算盘去。” “为了给主子送牌子的事儿,奴才也找过他好几回,照样儿吃了他的闭门羹,奴才这会子想起来还火大呢,才不稀罕搭理他!” 那拉氏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我也明白。这会子胡世杰空出的大总管之位,皇上没给张铭,反倒给了从圆明园调回来的高玉去。这个高玉一向不在宫里,跟谁都算不得熟,倒是叫咱们一时半刻还拿捏不得。” 塔娜想了想,“或许也是咱们想太多了。终究皇上是将胡世杰给撵到圆明园去,这便自然该从圆明园再对调回一个人来。” 那拉氏便也深吸一口气,“我想也应该是如此。” 塔娜含笑道,“不管怎样,高玉刚回宫里,也是水土不服,还得稳当个几年才行。此时主子手里握着赵进忠,这便大半个敬事房都是主子的了。有了太监们的帮衬,便是整个后宫都已经妥妥地在主子手掌心儿里了。” 那拉氏想想,就也笑了,“是啊,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拉氏歪头看条案上的果子盘,里头的苹果正是又大又红。 塔娜含笑道,“谁能想到,主子不过只用了个苹果,就能撵走胡世杰,攥住了整个宫殿监呢。” 办成那么大的事儿,却一两银子都没花费。 那拉氏得意地勾起唇角,“那也是赵进忠的功劳。若不是赵进忠,我也不会知道赵国宝有这么个毛病:吃了苹果之后,若气血上涌,就容易手刨脚蹬上不来气儿。” 自打那拉氏叫赵国宝与倭赫交接,得了那笔银子之后,她便也留意到赵国宝仗恃着这件事儿,在宫里言行渐渐有些忘形。甚至她这次挪宫,赵国宝来找她,想要她带着他一起走;她拒绝,那赵国宝言辞态度之间竟然涌起不满之意。 她便知道,这个奴才留不得了。 赵进忠从她正位中宫之后,便与她常来常往。她便貌似无意在赵进忠面前提起赵国宝来。 赵进忠神秘一笑,回道:“……那回奴才亲眼见着,国宝吃了苹果之后,正有件要紧的差事。国宝吃完撒腿就跑,结果没跑出长街去呢,就到底手刨脚蹬,愣是上不来气儿了。” “后来奴才们觉着奇怪,又故意尝试了几回,特地买好了苹果给他吃。果然,他都犯了那个毛病去。” 第1731章 5、不准见绿(4更) 凭赵进忠与赵国宝的关系,赵进忠的话,她自然肯信。 但是相信归相信,她却也私底下还是亲自试验过几回。 她连续多日赐苹果给宫里的太监们吃,然后叫人小心观察着赵国宝的动静。 赵国宝却是有时候有时候犯病,有时候不犯病。 为保万无一失,她便调着样儿地换苹果,将宫里的苹果分了产地、品种,甚至颜色、大小,连续几个月不间断地赐给赵国宝。 赵国宝还以为是主子格外垂青,故此每日的苹果都是扎扎实实地吃下去。他何曾想到,那甘美的果实,实则已然开启了他通往黄泉的路去。 经过多日试验,那拉氏终于掌握了关窍:赵国宝若吃下的是红苹果,虽也有些红头胀脸,但是还不至于上不来气儿;而倘若吃下的是绿苹果去,他才当真发病了。 那拉氏发现得这样迟,终究因为这是在宫里,内务府进苹果的时候儿,自然挑红的,除非是极特殊的时候儿,譬如季节不对,这才不得不拣了些略带青绿的进来。 甚或,便是带着青绿,也要是从矬子里头拔大个儿,找青绿尤其少的。 待得确认了这些,那拉氏便借着肚子里的胎,嚷嚷着想吃酸苹果,这才叫内务府多进了些纯绿的苹果来。 那日胡世杰来拿赵国宝,那拉氏著人去叫赵国宝来,还特地低声嘱咐,“……叫他吃完绿苹果再来。” 终究是在这宫里浮沉了二十年的老人儿,那拉氏自然清楚慎刑司用在太监、女子身上的刑罚。因太监和女子身上不能有伤,故此“贴加官”是给太监常用的把式。赵国宝吃过绿苹果之后,又是被审问,气血本就上涌,待得上了刑床,便已经手刨脚蹬上不来气儿了。 只是那手刨脚蹬的模样,倒是正与“贴加官”之后犯人的表现相同,故此便是胡世杰也未曾觉察有异。这便在刚贴到第二张桑皮纸,远远还不至于毙命的时候儿,赵国宝就憋死了。 赵国宝实际不是死在“贴加官”上,而是死在苹果上。 只叹胡世杰便是一世英明,却因不晓得原来还有人能吃苹果犯这样的毛病去,而无从替自己辩解,只能听凭皇上惩罚。 “从此咱们宫里的苹果,只准见红的,不准见绿的。”那拉氏扬眸吩咐塔娜。 谁能想到这样甜美的苹果,若用得合适,也是害人性命的砒霜呢。这会子她自己也觉着宫里再见着,不吉利。 塔娜便笑,“可不是。苹果宫里一向都只喜欢红的,不喜欢绿的。主子那会子想用绿的,也是因为怀胎害喜所致。现在咱们小主子平安降生了,主子的口味也早改回去了,自然便再不用绿的了。” 赵国宝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人死不能复生,那拉氏且叹一口气,将这个人彻底抛之脑后去。 便再回头去看那礼单,“好好理一理,这回咱们收的礼钱,一共能核多少银子。” “上回那五千两,给皇太后过寿全都用了。就算近来没有大的花销,可是总归倭赫不在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咱们一时再难找银子去了。” 第1732章 6、固伦与和硕(5更) 那拉氏的嫡子降生于四月二十五,四月二十七皇帝即带领后宫嫔妃挪至圆明园。 那拉氏只得留在宫中坐月子。 倒是嘉贵妃的十一阿哥已经满月了,嘉贵妃却是能跟着一起挪到圆明园。 当圆明园的习习凉风吹得人心臆之间的浮躁尽褪,抬眸看这满眼绿树、清泉时,便连纯贵妃都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此时宫里已是热得如火盆一般,主子娘娘却动弹不得。这会子留在宫里坐月子,着实委屈了主子娘娘去。” 婉兮抬眸,凝视着纯贵妃静静微笑。 经过了凝芸自缢一事之后,纯贵妃已见回心转意。从前本是靠近那拉氏的,这会子连人带心又回到了婉兮身边儿。 婉兮只道,“不仅咱们来了,皇嗣们也都挪过来了。便是隆哥儿也跟着一起住过来。他住在九爷的赐园交辉园里,那园子我曾住过,里头什么都不短少,距离咱们大园子也近。我每日必定都会过去看一眼,纯姐姐放心就是。” 纯贵妃便笑,“哎哟,皇上将四公主、四额驸都交给令妹妹,我自是放下一百个心去了!” 婉兮含笑眨眨眼,“皇上夏日只要在京里,便必定在园子里过。故此成亲了的皇嗣,皇上都在园子周围给赐园。便如和敬公主便有赐园在左近。 “如今咱们四公主虽年岁还小呢,可是皇上既然已经指婚,那便必定也要按和敬公主的例子给赐园。若我没猜错,那交辉园旁的园子,迟早都是咱们四公主的。若是纯姐姐答应,那我便想带四公主到那园子里住住去。” 婉兮想的自然是珍惜这两三年的时光,尽量多给四公主和四额驸这对小孩儿创造相处的机会去。 纯贵妃却因听着和敬公主,有些晃了晃神,幽幽道,“三公主是皇上的嫡出公主,自然是不一样的。咱们四公主只能是和硕公主。便是赐园,规格也自然在三公主之下。” 婉兮含笑眨眼,“什么固伦、什么和硕,这不过都是宗法的规矩罢了。总归,纯姐姐还是应该看公主在皇上心坎儿里的位置才是。” “便如咱们四公主,这会子指给的四额驸是傅九爷的嫡长子,四公主便一辈子都可以留在京里。可是三公主呢,上个月她公公去世,皇上毫不犹豫叫三公主离京,赴蒙古给她公公成服去……这一走怎么也要几个月,又如何比得上四公主永远都在身边儿呢。” 纯贵妃这才欢喜了些。 皇上这会子就两位公主,婉兮心下自然是偏着四公主一些,这便忍不住道,“……还有件事儿,纯姐姐听了倒可放心:三公主虽然是嫡出的固伦公主,可是她厘降之后,她的吃食用度,皇上却下旨按着和硕公主的例供给……纯姐姐听,便是扛着固伦公主的名号,却事实上只享和硕公主的吃食,这便在固伦与和硕之间,还有何分别了去?” 纯贵妃这才笑了,“当真?” 婉兮含笑点头,“和敬公主已经厘降五年,这五年一直都如此。皇上仿佛忘了给改,总归已成定例。” 第1733章 7、人心聚散(6更) 纯贵妃暗自松了一口气,便拍了手笑。 “哎哟,怎么这事儿说来说去,都落在吃食上了呢?这倒是叫我总想起今年二月份,咱们主子娘娘临产在即,过千秋。我还以为皇上怎么也该为了嫡子而大为操办一下儿,谁想到皇上又给下旨给主子娘娘停了千秋筵宴去!” “我忖着,皇上的意思怕是要循着从前孝贤皇后的老例儿。终究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从正式册封,到崩逝那年之前,所有千秋都被皇上停止筵宴了去。唯有在崩逝那年,莫名在路上准给过一次。” “这样说来……孝贤皇后所出的三公主,在吃食这事儿上,也与她母亲一体委屈了去~” 婉兮淡淡垂眸,“所以纯姐姐,别计较名号上的区分。虽说祖宗规矩,皇上也不能变;但是具体执行起来,皇上心中有自己的秤。” 纯贵妃便笑了,“我明白了。总归啊,咱们四公主福分大,这会子由妹妹你看顾着,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纯贵妃先行离去,婉兮望着纯贵妃的背影。 玉蕤轻声道,“若说从前纯贵妃因为四公主、还有凝芸自缢的事,还未必全部的心意都回到主子这边儿来。但是这会子皇后诞育皇子、嘉贵妃和舒妃也诞育皇子之后,她便更清楚自己的处境,这便彻底重新归心给主子了。” 婉兮轻叹一声,“这会子宫里又连生下三位皇子,且生母都是高位分的,这一下子储君之争的局面自是越发错综复杂起来。也难怪她们要重新规划阵营。” 玉蕤一笑,“不管怎么着,总归这对主子来说,没什么不好的。奴才看着,这回皇后生下嫡子,不光纯贵妃,便连嘉贵妃也得回到主子身边儿来——总归她们的皇子,都无法与嫡子匹敌。” “况且皇后主子生下嫡子那日,便一副储君之位已在囊中的神情,宫里这些有皇子的,谁还能跟她一处去了?” 纯贵妃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婉兮却还收不回目光。 这会子,她当真再忍不住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尤其是没有儿子……否则这样的乱局,又该如何把持得住去? 婉兮轻轻摇头,幽幽叹了口气。 . “主子怎么了?可还是没放下皇后生下皇子的事儿去呢?”玉蕤忙问。 婉兮便含笑摇了摇头,反倒挑眸盯着玉蕤。 “你阿玛呢,可有喜信儿了?” 去年十二月,皇上寻了个由头将倭赫免职。这便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位置又空出来一个。 从那消息传来的那天起,婉兮便悄然关注着。她自然是希望德保还能回到这个位置上来。 只是,半年多了,这个消息还是迟迟不见动静。 玉蕤也明白主子的心思,脸颊红了红,“……定是奴才的阿玛不得力,这便还没有主子希望的喜信儿呢。” 婉兮心下小小遗憾,却也含笑拍拍玉蕤的手,“无妨,皇上必定有自己的考量。这会子还是难免风口浪尖,若这会子叫你阿玛复职,怕有心人该看出倭赫免职的端倪来,那反倒给你阿玛树敌去了。” 玉蕤却清眸一转,“不过奴才阿玛倒是有另外一个喜信儿了。” 第1734章 8、对食(7更) “你快说说,什么喜信儿?”婉兮扬眸望住玉蕤。 玉蕤开心一笑,“奴才的阿玛之前回来,是回来帮衬内务府的差事,为皇太后六旬万寿预备。山东学政的差事还没正式卸下,总归得等皇上派了人去接任,才算正式卸下。” “前儿我阿玛传进信儿来,说皇上已经派了人接任山东学政去。奴才阿玛是正式回京了,皇上还赏了工部侍郎……” 婉兮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含笑点头,“便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最高也只是正二品,这还得是宗室王公兼任时候才有的品级。你阿玛这会子的工部侍郎也是个从二品了,倒不比总管内务府大臣低……叫你阿玛可放下心吧。” . 正说着话,孙玉清沿着水畔一路小跑着过来,远远便给婉兮打千儿,“令主子原来在这儿凉快着呢,倒叫奴才好找。” 婉兮点头,“可是皇上回来了?” 皇上一大早就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 孙玉清含笑道,“奴才什么都瞒不过令主子去。正是皇上等着令主子一起用膳呢。” 婉兮含笑点头,“多谢你。也烦劳你先辛苦一趟,回去禀报皇上,我稍后就来。” 婉兮瞧了玉蕤一眼。 玉蕤赶紧从腰间掏了掏,勉强找出一个小荷包来。 玉蕤上前客气道,“今儿出来得急,没成想皇上能有旨意来。这个小荷包你且收下。” 孙玉清这几年在皇上身边儿当传旨太监,也都经验老到了。荷包入手,那么一捏,就能猜到里头是不是银子;又有多少银子。 这回还是没什么惊喜,令主子赏的依旧不是银子。 孙玉清便也使劲儿地笑了笑,“奴才哪儿敢总接令主子的赏赐。” 他倒是趁着接荷包的当儿,上下打量了玉蕤一眼。 玉蕤有些皱眉,赶紧松开手,转身走回婉兮身边儿来。 . 孙玉清走了,婉兮轻叹一声,“别与他计较。” 玉蕤哼了一声,“奴才斗胆说一句:奴才瞧着,他怕是遗憾,今日主子身边儿的是奴才,不是玉叶也不是五妞。” 婉兮看了玉蕤一眼,没出声。 玉蕤自知错了,忙屈膝行礼,“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不是故意说玉叶,奴才是说五妞。” 婉兮点点头,轻拍拍玉蕤,“我知道。” 从前她当官女子的时候,并非没听过官女子和太监之间那些对食的故事。只是大清又不同于前明,官女子都是旗人家的格格,有些甚至是内务府世家的大小姐,身份不同于前明那些宫女一般出身寒微。故此对食的事儿倒是少,且历代皇帝管的也都严厉,故此大多都只是影影绰绰那么一说,倒没人见过真的。 婉兮自己也不大相信。 总归太监是那样一个情形,哪个姑娘家傻到当真会动了情,甚至托付了真心去呢? 便是毛团儿和玉叶这一对小冤家,婉兮也总想着,只要玉叶出了宫,这事儿不过镜花水月就散了。 直到这次处置凝芸自缢的事儿,她才真真切切知道,宫里这对食的事儿非但没有绝迹,反倒不仅仅是“相对吃饭”这样简单。 第1735章 9、太监也能行(8更) 便是那撮毛发……也可证明,赵国宝与凝芸之间,不是洗洗衣服、相对吃饭那么简单。极有可能,他们之间还是做过那些男女之事的! 婉兮无从想象一个太监如何做得男女之事,又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想头去,可是那撮毛发却是扎扎实实曾在她眼前,她想忽视都做不到。 她后来也曾私下里与婉嫔聊过此事。终究婉嫔在宫里的年头多,听说过的花花事儿也多。 婉嫔听罢便笑了,“严格来说,太监自是做不成那档子事儿。但是宫里的太监终归也分三六九等,进宫的年纪也不尽相同。你可知宫里也有规矩,每年都叫太监们归拢起来,将身子复查一回——你道为何有这样的规矩去?还不是隐约说明,这宫里必定出过太监重生那物儿的事儿去?” “况且如赵国宝这样的,在宫里已是一宫的首领太监,有身份有地位也有各种门路,便是每年一回查验,那些刀子匠说不定还卖他们人情,就给糊弄过去了呢。” 这话便在婉兮的心里炸出了大坑来。 既然太监还有可能那物儿重生,那毛团儿是自小进宫的,说不定重生能力便更强,是不是? 况且赵国宝这样儿的,都有本事逃过刀子匠的查验去;毛团儿还是皇上身边儿的人呢,宫里各处必定更是阿谀,那便更说不定也能逃过去了…… 这样想来,婉兮的两耳边就是嗡嗡直响。 婉兮使劲按下心中的不安,缓缓道,“总归,玉叶是与孙玉清无涉的。玉叶与孙玉清多说话,也是为了我着想。你不用管五妞怎么说,总归咱们心里千万不能那样误会玉叶。” 玉蕤惭愧得眼圈儿都红了,“主子放心……奴才虽然与玉叶吵过两回嘴去,可是奴才敢发誓,绝没记恨玉叶。奴才跟玉叶的心都在咱们宫里,都在主子这边儿,奴才绝不会做出叫主子失望的事儿去。” “那就好了。”婉兮含笑拍拍玉蕤,“我就希望你们个个儿都能在我身边儿,安安稳稳熬到二十五岁,然后早早放了你们出宫去,再都给你们找个好人家嫁了。” . 婉兮赶到“九洲清晏”去,皇帝已经褪下了大衣裳,只穿夹纱的便袍,舒服地坐在水风里。 “爷倒清爽,怎不顾宫里日头似火去?” 皇帝便听懂了,轻哼一声,捉她过来坐,“……你是说,爷应该回宫去,陪着皇后。” 婉兮垂下头,“皇上不想么?皇后为皇上诞下嫡子,劳苦功高,皇上自然该陪着。” 皇帝呲了呲牙,“那嘉贵妃也刚诞下皇子,同样劳苦功高,爷就不该在园子里陪着嘉贵妃么?” 婉兮撅噘嘴,“奴才倒是替嘉姐姐谢恩……不过话又说回来,嘉姐姐不过是贵妃,如何与皇后相比?” “那这么比。”皇帝倒是不慌不忙,搬弄着婉兮的手,“嘉贵妃到十一阿哥,已经给爷诞育了四个皇子去;皇后不过只有一个皇子。即便是嫡庶有别,四个比一个,还不行么?” 第1736章 10、小女儿(9更) 婉兮原本还是带些小醋意的,这会子叫皇上这么一说,倒不知道怎么怼回去了。 婉兮上下打量皇帝,眸光流转,“皇上……该不会就是这么‘安慰’皇后的吧?” 皇帝耸耸肩,“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她是皇后,自该懂事,问都不该问我。” 他眯眼凝视婉兮的眼睛,“便是当年永琮出生,爷当日便去雩祭,之后一个月都在园子里,也未曾回去陪着孝贤母子。如今皇后还是继室,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婉兮垂下头去,“……那奴才便不问了。” 皇帝这才“嘁”了一声,“说说你给皇后送什么礼去了?你年例不过三百两,今年又是嘉贵妃、皇后两人诞育皇子。银子早分没了吧?” 听皇上问起这个,婉兮抬眸淘气地眨眨眼,“……奴才送了皇后娘娘两匹料子。” 皇帝长眉陡然一扬,“料子?什么料子?” 婉兮红着脸垂首嘀咕,“……总归这都是五月了,天儿越来越热,奴才送衣料,也自然是送适合夏日穿用的。” 皇帝盯着她鸦黑的发顶,“呸”了一声,“当爷想不到?又送了两匹‘蝉翼罗’,是不是?” 婉兮终是忍俊不住,笑倒在皇帝的怀里。 仰头望住他,“蝉翼纱不好么?‘春帐依微蝉翼罗,横茵突金隐体花。帐前轻絮鹤毛起,欲说春心无所似’……” 皇帝伸手去捏婉兮鼻头儿,“你还好意思说!李贺这诗里说的是‘蝉翼罗’,哪儿是那糊窗户屉儿的‘蝉翼纱’!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婉兮垂首不语,半晌才缓缓道,“这回奴才送的是真的蝉翼罗~” 戏耍归戏耍,规矩归规矩。总归自己哥哥那般对正宫皇后,不合规矩。婉兮这便用心将哥哥的戏耍给弥补上了。 也不是要那拉氏知道,她为的是哥哥。 皇帝垂眸深深凝视她,这便轻哼一声,“……皇太后万寿,你送的那个礼倒是精巧。刚儿我去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手边就用着呢。” 婉兮有些不敢置信,“皇太后,手边儿,用着呢?!” 皇帝轻哼一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婉兮登时装糊涂,“爷说什么呢?” 皇帝耸耸肩,“我说你给皇太后那寿礼呢……你那小木船儿,不是雕刻出来的么?” 婉兮做了个鬼脸儿,无奈地闭上了嘴,只伏在皇帝怀里假寐算了。 她得每顿饭里放多少咸盐,才能闲得要去跟一个天子斗嘴呢?这位爷可是天天在前朝舌战群臣的好吧,她还是歇了吧。 . 她是真困了。天儿热,加上今天又在园子里兜了一大圈儿,这会子眼睛阖上,就半入梦乡了。 皇帝伸手帮她顺着额角的鬓发,叫她更舒服些。 这个小他十六岁的小丫头啊,有时候这样抱在怀里,看着她乖乖的模样儿,总叫他生起那么些复杂的情愫来。 她是他的女人,可是何尝不是他的小女儿呢? 这样想来,他便又生罪恶感,忍不住红着脸乐了一会子。 婉兮半梦半醒地听见了,继续闭着眼问,“……爷又坏笑什么呢?” 第1737章 11、忍不住憧憬(10更) 皇帝实则正再回想与她在一起的这些年。 因为年岁的缘故,他便总是觉着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儿,尤其是亲昵的时候,就总觉得她这儿也小、那儿也小,总怕力气大了,给捅坏了; 这儿也柔软,那儿也柔软,便是扭捏的时候,劲儿多用那么一点儿,便是一片红了去…… 婉兮这么忽然咕哝着一问,皇帝登时脸红起来,哪儿好意思说实情。 这便故意板起脸来,哼一声,“爷是苦笑呢。” 婉兮这便慵懒地睁开眼,“皇上怎了?为何苦笑?皇上……可有烦心事?” 见婉兮这样认真地关心他,他只得也跟着一本正经起来。 “我是遗憾,这回连得的三个,竟然都是皇子。若当中有个小女儿,该多好。” . 婉兮张大了眸子,睡意渐褪。 “皇子不是更好么?皇上难道更期盼公主?” 皇帝哼了一声,“皇子是好,可是皇子多了,我也心烦!皇祖时候皇子最多,你看到后来演变成了什么模样?九龙夺嫡,骨肉相残!” “如此而论,有时候儿皇子还不如公主!” 婉兮心下也悄然忍住一声叹息。 可不是,这会子宫里一下子有了三、四、五、六、八、十、十一、十二这八位皇子去! 这八个背后,便多了多少种算计去。 婉兮便也点头,“……皇上说的是。还是咱们四公主好。” 皇帝轻哼一声,“爷当年将和婉接进宫来抚养,当成亲生女儿一般……他们都以为爷是为了安抚弘昼,可他们不明白,爷是真的喜欢女儿啊!” “只可惜爷的女儿少,和敬厘降数年了,宫里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四公主去。四公主也大了,如今都是有了额驸的了……爷总觉着,这个女儿已经是傅家人了,快不是爷怀抱里的小公主了。” 婉兮笑起来,将面颊蹭着皇帝。 “……若奴才能生,一定想办法给皇上多生几个公主。” 婉兮仰头,认真凝视住皇帝,“奴才但愿只生公主就好,倒不必诞育皇子。” 只要没有皇子,自己的孩子便不会被卷入残酷的夺嫡之争去。这样有了孩子之后,她倒不用那么担心了。 皇帝被婉兮说起了满心的柔情,垂眸凝视她,不由得心都软了,“……若是我们有个女儿,一定像你。” 小时候的九儿,那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娇憨地睡在花丛里,全然不知有人从她身边走过,被她的睡颜牵走的心神…… 婉兮便伸出小指头去跟皇帝拉勾,“那咱们说定了,奴才一定要给爷生个公主……爷到时候儿可不许因为是女儿,就轻忽了奴才的孩子去!” 婉兮这般娇憨的样子,在皇帝眼前,直觉便影影绰绰聚拢起一个小女孩儿的模样来。 与九儿一样灵动的眉眼,与九儿一样的娇俏伶俐…… 皇帝的心依然先软了,“……好,一言为定。” . 两人这样腻歪着用过了晚膳去。 婉兮这才将那点子暑气都遣散了。皇帝凝着她的眼睛,这才缓缓道,“……爷知道,你方才故意提皇后,是心里还窝着倭赫的火。” 皇帝认真看住婉兮,“不是爷要放过这次的事儿去。而是倭赫不能继续再查了。” 第1738章 12、心有回护(1更) 婉兮抬起头来,“为何不能再查了?因为是皇太后万寿期间的事儿,皇上不想让那普天同庆的时刻里,多添了不愉快去?” 皇帝没作声。 婉兮垂下头,“那皇上就是为了皇后。因为皇后那会子已经身怀六甲,便是有什么,皇上也舍不得细查;况且这会子皇后更是为皇上诞育下了期盼已久的嫡子,那就更是劳苦功劳。为了嫡子,皇上便也不查了。” 若嫡子是储君,整个天下就都是十二阿哥的。皇上怎么还会吝惜几千两银子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里也是莫名的憋闷。 皇帝眯起眼凝着婉兮,霍地低低笑了,“……果然是个当家的好手。” 婉兮噘嘴,“奴才可不敢给皇上当家。当家是皇后的特权。奴才不过是在皇后身怀六甲时,代替皇后理了理皇太后万寿的事儿——倭赫的事儿也是出在那期间,故此奴才方想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皇上一个交待。” 皇帝点头,轻哼一声,“你可知道倭赫是个什么出身?” 婉兮仰头望住皇帝,“他是内务府的官员,还能是什么出身?自然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啊~” 皇帝摇头,“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他仕途。” 婉兮这便轻轻摇头,“奴才虽说也是出自内务府旗下,可是对内务府的官员并不十分了解。除了从前九爷之外,也就是玉蕤的阿玛,奴才还知道些;旁人,奴才也从未见过了。” 皇帝轻哼一声,“他出身盐政~” 婉兮眨眨眼,“盐政又怎了?” 婉兮心下还是画了个魂儿:既然是盐政,便是内务府里最肥的地儿。每年银子流水一样,盐政上的官员极少有能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的去。也因此,盐政上的官员做账都是一把好手,便是再大的窟窿,他们也都有本事给从账面上平过去。 婉兮便不由得皱眉,“奴才隐约明白了……倭赫既是出身盐政,那他主管的账面上怕是查不出什么来。所以皇上才说不能再查了?” 皇帝点点头,“一来,的确是这个缘故。他负责的账面上,滴水不漏。便是戏台的木材有问题,他也自然都能推卸到下边,那些具体采办木材的人头上去。” “二来么……”皇帝目光幽幽,“倭赫出身于淮安关盐政。淮安关盐政又是两淮盐政的分司,属两淮盐政辖制。” 婉兮听得似懂非懂,“两淮盐政……奴才隐约听皇上提起过。南巡的时候儿,皇上还曾嘉奖过两淮盐政,好像是叫吉庆的吧?” 皇帝长眸中微微飘起暗色的雾霭来,“若继续追查倭赫,便会有官员趁机弹劾他从前为盐政时候的问题,这便势必牵连到两淮盐政吉庆。” 婉兮吐了吐舌,“皇上原来是不想牵扯到两淮盐政吉庆啊?是不是担心有的大臣胡乱又往皇上南巡的事儿上去牵连?” 皇帝哼了一声,“你道那吉庆是谁?” 婉兮摇头,“不就是两淮盐政么?” 皇帝无奈,伸手弹了婉兮一个脑瓜崩儿,“他是你本家!若论辈分,是你族兄。” 第1739章 13、为了谁(2更) 婉兮这才傻了,“两淮盐政吉庆,是我族兄?” 婉兮家也在旗下,而旗下人皆随了满人的习俗,一概称名不举姓。便如她阿玛清泰,这“清泰”二字都是满名,是不可以叫“魏清泰”的。只是因为他们家终究是汉姓人,故此平常也有人将她阿玛称为“魏清泰”去。 故此这个吉庆,她也只是知道这么个名儿,并不知道吉庆姓什么;就更想不到吉庆原来与她是本家。 她摇头,“没听阿玛和哥哥说起过。” 皇帝轻哼一声,“出了五服了,便是本家,也已经远了。他阿玛叫清宁,与你阿玛清泰是同辈。五世以前,你们是一个祖宗。” 婉兮不由咋舌。两淮盐政……都敢上折子促请皇上南巡,并且号召盐商为皇上南巡捐百万两之巨……吉庆自己的家资,可想而知。 婉兮自家清贫,阿玛和哥哥都是尽心当差,只守着自己那一份俸禄而已,婉兮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家族还有这样一支。 婉兮心下一动,便也明白了,垂首含笑道,“怕是奴才阿玛和哥哥便是知道,也故意不告诉奴才吧。” 虽是本家,已是贫富有差,自己阿玛和哥哥安贫乐道,且吉庆一直在两淮那边呢,这便来往得少了。 皇帝眯眼,静静打量婉兮,“不瞒你说,去年南巡回宫,弹劾吉庆的折子便已经送上来了。爷已经叫人暗中查访过。‘朕意吉庆家道素丰,且系一聪明伶俐内府之人,或于盐政衙门相沿之陋规,无关轻重者,不能不取。’” “朕密谕黄廷桂,秉公查察。嗣据奏覆,各款多属子虚。”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两淮盐政的差事,小有差池,便是掉脑袋的大罪。这差事也不好当。” 皇帝点头,“爷知道吉庆委屈,去年正月加他奉宸苑卿衔,以示奖励;三月又委任他为京口副都统,依旧监管两淮盐政。” 婉兮傻傻听着,尴尬地笑,“好歹是奴才本家,虽从不认识,但是奴才好像也该替族兄谢皇上恩典。” 皇帝这才扬声而笑,拍了拍婉兮的发顶。 “你可知道你宫门口的硬彩子,是谁负责搭建的?就是你这个族兄!他身为两淮盐政,自请为皇太后万寿效力,爷便准他从万寿山到西直门,分段办理。” “既然是你族兄,既然已经到了西直门,爷便叫他将硬彩子一直搭到你宫门口。让他心里明白,爷对他那点子回护,是因为谁!” 婉兮这才吐了吐舌,连忙摆手,“不过族兄而已,爷凡事不必顾忌奴才。这点子轻重缓急,奴才还分得清楚。” 皇帝含笑凝着她,“爷知道你分得清楚,可是却有人分不清楚。倭赫这件事,你若非要查倭赫,便必定有人设法将吉庆牵连进来。你自己并不认得的族兄,却有人当成打击你、打击你家族的手段去。” 婉兮心下一跳。 当年自己的阿玛就险些叫人给害了,哥哥在江宁府织造的织房里也吃过不大不小的亏;直系亲人折腾完了,这便连出了五服的族兄都不放过么? 第1740章 14、人不是白选的(3更) 婉兮想起来都不由得苦笑,“去年九月二十六,皇上下旨叫奴才娘家人带领引见……怕就是此事刺激了人去吧。” 她一个人得宠倒也罢了,皇上她娘家人带领引见,而且谕旨上明说为“令妃娘家人”,摆明了就是说她家族人的升迁,全都因为她。 可是那次引见之后,并未如常规一般全家抬旗,阿玛和哥哥也并未升迁,倒叫外人拿捏不到她阿玛和哥哥什么去,这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这位族兄的头上去么? 也是,古来皆有宗族观念,不管出不出五服,终究是一个家族。她这个家族里,单从官职来看,吉庆果然是最出挑的那个。两淮盐政,那是多少人眼红的官职,每年手上得有多少银子流淌而过! 皇帝握了握她指尖,“所以这个倭赫,不必再查了。总归就算他有事,他的银子也只是送给皇后。皇后再作为寿礼进给了皇太后……这银子也没花到别处去,依旧在爷掌心儿里。” 皇帝说到此处,忽地朝婉兮眨了眨眼,“这次轻纵倭赫一次去,留下他性命,将来还可派旁的用场。叫他知恩保命就好。” 婉兮依偎回皇帝怀中,拈着皇帝黄带子上的穗子,轻声道,“……其实,他们当真打错了算盘啊。别说只是奴才的族兄,便是奴才亲哥哥又怎样?若当真敢贪赃枉法,只要爷查得实据,奴才也不管!” 皇帝轻笑点头,“爷知道。可是爷却也不容旁人用你这个族兄来打击你的声名,挫低你的家族去……两淮盐政风口浪尖,爷已经在十一月里,皇太后万寿的当月就将吉庆调离两淮盐政了。” “叫他去管天津附近的长芦盐政,顺便再去当个天津镇总兵。若此便是两淮再出事,也牵连不到他去了。叫你在宫里,那想趁机拿捏你的人,也马失前蹄去!” 婉兮将头埋在皇帝怀里,“……本来奴才还想深究,这个心思深沉,想揪着奴才不放的人是谁。可是这会子听爷这样说,奴才反倒释怀了——爱是谁是谁,奴才还懒得查了呢。总归爷已是替奴才全都理顺了,叫那人白算计了一场,那奴才便也懒得与她计较了。” . 次日一早皇帝离去,玉蕤却也后怕得捏了把汗。 “……那人当真狠毒。主子幸亏没细查去,否则查出倭赫来,却也会带出吉庆大人来。就等于主子查来查去,查实的却是自家人。” 婉兮翻了个身,“说的是。这样想来,皇上暂时不在这会子叫你阿玛回内务府,反倒派了工部侍郎的差事,也是想与这件事摘开。就是不想叫咱们查来查去查到的都是自家人。” 玉蕤轻咬牙关,“奴才觉着,还是皇后!” 婉兮轻轻点头,“……不然皇后当初为何在几个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头,偏偏选了倭赫呢?便是我不知道倭赫从前是盐政的出身,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必定是早就知道的。” “她当初选中倭赫这个人来办事,便已是算计在我那位族兄的头上了。” 第1741章 15、防不胜防(4更) 想到此处,婉兮都不由得闭了闭眼。 “皇子们一个一个降生、长大,宫中的各种算计越发防不胜防。” 玉蕤也脊梁沟一片冷汗,“可不是!奴才从前还觉着皇后的手腕不过都浮在明面儿上而已,不如舒妃的手段难防。可是这会子奴才看来,皇后的城府越发深了。” 婉兮垂下眼帘,“倒也不意外。一来她位正中宫之后,不再屈居忍下,眼界和格局都要大了许多;二来她年岁已届三十五,正是一个女子什么都看得明白了的时候。” “当然更要紧的是,进宫二十年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机自然会更深。” 玉蕤点头道,“那咱们以后要更防备着皇后些了!便连这回的事,咱们也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否则她还不得变本加厉去!” 婉兮妙目轻转,却悄然轻笑,幽幽摇了摇头,“不,咱们不跟她计较,反倒还要与她修好。“ . 玉蕤就傻了,一路陪着婉兮从“九洲清晏”回“天然图画”去,都没寻思明白。 圆明园里,除了从前孝贤皇后陪皇太后住“长春仙馆”,慧贤皇贵妃住过“茹古涵今”的韶景轩之外,其余嫔妃都是集合一起住在“天地一家春”里。 从前婉兮身为官女子时,也曾陪伴嘉贵妃住在“天地一家春”,便是在彼处遭遇怡嫔,经历了当年的那一场梦魇。故此婉兮再来圆明园,并不喜欢住在“天地一家春”里。她身上起了疮症的那次避住在交辉园里,可是这会子那园子终究是赐园,不便再行居住。 皇帝便将“天然图画”赐给婉兮住。 皇帝在圆明园中的寝殿为“九洲清晏”,窗外那一潭水便是后湖。围绕后湖有九个小岛,便为“九洲”之意。“天然图画”就是其中的一个小岛,在后湖的东面。 此处是整个“九洲”中欣赏后湖景致,远眺西山风光的最佳之地。 婉兮明白,皇上选了这个小岛给她居住,实有深意。 首先,婉兮在“九洲清晏”里便格外喜爱窗外这一湖水,“天然图画”为观看湖景最佳之处;且西山便是香山,也就是皇上在大金川之战期间,构建碉楼,亲自训练云梯健锐营的所在。婉兮曾在香山行宫静宜园中度过乾隆十三年那个重要的生辰去,在那里与九爷一番深谈,从而促成九爷大金川建功立业。 其次,这“天然图画”中种有玉兰一株,与皇帝同龄。皇帝年幼时时常在花下游,也在玉兰之畔的窗内读书。皇帝将那玉兰视为同伴,时常以“同庚”相称。 . 回到寝殿,一边伺候婉兮换上透风的纱衣便服,玉蕤还是忍不住问,“……奴才愚钝,还请主子示下。” 婉兮含笑轻轻梳着长发,“皇后心机越发深沉,既然是有了孩子的缘故,那便是母亲为了保护孩子的本.能所致。” “她生下嫡子虽然欢喜,可是嫡子自古以来都不好当。便如康熙爷时候的废太子,即便早早定为储君,也还是怕群狼环伺。故此皇后为了她的孩子,防备只会更重。” “可是我又没有孩子,本不该在她防备之列。” 第1742章 16、随她们斗去(5更) “她这回的事儿也要设计我,也是因为那会子孩子还没生下来,不知是男是女。另则也是这些年我与她分庭抗礼的缘故,她便凡事都不忘了牵连上我去。” “可是如今她的嫡子已经落地,她便更该明白,日后首要的敌人,不该再是我了。她都有嫡子傍身了,我又还能妨碍她去什么~” “故此咱们也是一样。若这会子还跟她计较,急着以牙还牙去,那倒没意思了。不如我就当这次什么都不知道,装一回傻,叫她得意也罢。总归让她暂且放下对我的防备去。” 玉蕤心下也是哗啦一亮。 “还是主子明鉴!奴才方才都糊涂了,只记着皇后好悬害了主子的家人去,这便气急了。” “这会子皇后最大的用心,必定在护着十二阿哥的安危、守着十二阿哥的储君之位去。这会子她最防范的自然是其他有皇子之人,主子又何苦在这个节骨眼儿与她计较去。” “倘若当真这会子置气,岂不是替旁人当了出头鸟去!主子这会子只将皇后的账记下就好,来日自然有清算的时候,倒不急于这一时了。” 婉兮含笑垂首,“也是我性子急,倒忘了我自己眼前的情形了——这会子咱们从江南回来,正是皇上按着归爷爷的法子帮我调养身子的时候儿,皇上为了这个,将我阿玛都直接安排在我位下,负责我的一应吃食了……我竟然还能忘了这个,反倒去置气那事儿去了。” 玉蕤便也笑了,“可不!现在总归宫里皇子多,这会子主位们自己争宠倒是次要的,反倒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争了。主子不如在这个时候儿趁机清闲下来,安安心心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 “就算想算账,想争,等主子安安稳稳生下皇嗣来再说,也不迟!” 婉兮也红了面颊,垂首点头道,“……不知是不是巧合,去年五月南巡回京之后,这一年来我的月事倒是越来越稳定,日子也越来越准了。” 玉蕤惊喜得瞪圆眼睛,“归御医的法子,已是开始见效;主子的身子已是向好了,是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进宫这十几年来,我的月事就没这样稳定过。从前按月地总是向后推几天;这一年来却是每个月几乎固定下来了。” 玉蕤欢喜得眼圈儿都红了,“太好了!主子便越发不用管旁的事儿了。总归这会子主子的身子才最要紧。” 婉兮歪歪头,“你说得对,我这会子什么都可以暂且撂下了。先养身子再说,叫她们斗去吧。” 玉蕤欢喜地扶着婉兮,“那主子先上炕躺一会儿去!昨晚都没怎么睡,这会子怎么也该好好养养精神。” 婉兮的脸便红了,悄然抬眸瞟玉蕤一眼。 玉蕤也才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婉兮笑起来,脸红过耳,心说:“皇上……这孩子还是个小姑娘呢。你昨晚那样儿……却叫这小姑娘在外头守夜,当真造孽呀~” 第1743章 17、小媳妇当家(6更) 一想到昨晚,婉兮便不敢继续跟玉蕤说了,这便赶紧轻咳嗽了声儿,岔开话题去。 “……也不能光养着,否则还不养成肉包子了?我一边儿养着,还得想着些旁的事儿去。” 玉蕤还有些走神儿,耳边儿上都是那夜深人静之时,皇帝低低哝哝的逗哄,“……叫爹爹,乖。” 接下来阵阵冲撞之声,又是水声琳琅,最后才是主子娇弱的啜泣声。仿佛不得已而娇柔地低呼,“……老爹爹~小爹爹~” 那会子玉蕤在隔扇门外彻底傻了。 ——原、原来,还带这样儿的呀! . 婉兮一句话说完,见玉蕤还没有动静,婉兮忍住羞涩,伸手拍了她一记,“我跟你说话呢!” 玉蕤忙回神,吓得差点跪下。 婉兮红着脸赶紧给托住,“……我说,除了养着身子,我还得想着些旁的事儿呢。” 玉蕤忙木木地问,“旁的事儿?旁的什么事儿?” 婉兮垂下头去,眼波轻转,“我想……帮皇上赚点银子。” . 玉蕤也是有点意外,“主子要替皇上,赚银子?” 听起来很像主子在说笑话啊。皇上也不缺银子,再说主子在宫内,又有什么法子替皇上赚银子去?” 婉兮认真点点头,“不管这样,这回倭赫这几千两的亏空是出在皇太后万寿期间。皇上不查倭赫了,也是为了我着想,我便得想法子将这几千两银子帮皇上赚回来才是。” “主子能怎么赚银子呢?”玉蕤心头像是压了一座王屋山,“难不成主子要做通草花,偷偷运出宫去卖?还是说……主子想自己做些针线,咳咳?” 婉兮自己都乐了,“呸!凭什么一说到我做针线,你就呛住了啊!” 玉蕤也只能笑,“主子明白的~” 婉兮瞪玉蕤一眼,“针线自然不能做,否则一两银子赚不着,还得百搭进去那些丝绸、彩线去!” 玉蕤为难了,“那就当真要卖通草花?或者饽饽?或者咱们宫里种的那些果、菜去?” 玉蕤真的想不到还有旁的什么法子了。 “可是主子啊,那些东西也卖不了几两银子。要想补上那几千两的亏空去,咱们不得劳碌几十年去?” 婉兮自己也扑哧儿笑了,“咱们宫里那些当然不值钱。可是你不能想点儿值钱的去么?比如把皇上赐下的那南海外藩进贡的白猿给卖了呗?” 玉蕤吓得脸都变色了,“主子……那可是大罪。” 婉兮笑了半晌,轻轻摇头,“那些法子都是死胡同,咱们不走。我想到别的法子了。” 玉蕤忙道,“主子快说说。” 婉兮眨眼,指着窗外,“瞧,咱们这‘天然图画’那边有一大片荷塘,叫‘竹深荷静’。你听这名儿,咱们这岛上就既有荷花,又有竹林。荷花盛放之后便有莲藕、莲子;竹子春时便有竹笋,长成之后又可卖竹竿……哪一笔都是进项。” 玉蕤彻底吓傻了,“主子!主子难不成,是想把这御园里的莲藕、莲子、竹笋竹竿都给拿出去卖成银子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是那么想的!” 第1744章 18、小算盘(1更) “不光这‘天然图画’里的莲藕、莲子和竹竿,便如‘九洲’其它几个岛上,也各自有出产的花儿、朵儿、香草,每年下了,着人侍弄了,卖出去又是一笔银子。这还得说,不是咱们自己沾手给淘澄出胭脂膏子、香草香包去呢,若是咱们再加一点人工,银子必定又是涨三五倍之数。” 婉兮说着一指这院子里与皇上同庚的玉兰,“还有这玉兰,与皇上同庚,咱们把玉兰花下来压成干花,外头还不得抢疯了去!别说一斤卖一两银子,我看就是一朵卖五两银子,也有的是人排着队上赶着来买……” 婉兮的想法,着实将玉蕤都给吓着了。 这是圆明园,皇家御园,也是皇上的夏宫,皇上从正月十五开始,一年倒有半年是在园子里过的。圆明园根本是皇上的第二个紫禁城。 如何敢想,这样的地方儿还往外卖这些物产去? 瞧玉蕤都不敢说话了,婉兮反倒笑得更开心。 “还不仅这些物产,这园子里更多的是地。”婉兮朝后湖北边儿的小岛一指,“便如那‘杏花春馆’,本是给皇上体验稼穑之处。每年皇上都会亲自耕种,每年秋来便也都能下不少的瓜菜。” “从前谁也不将那些瓜菜当回事,总以为是皇上体验稼穑就够了,下了瓜菜,好的送进御膳房,普通的便赏给人就是了。实则这些瓜菜也同样可以卖出银子去。” “更紧要的是那些地。皇上终究是天子,便是体验稼穑,一年又能去几回呢?那些地平白那么荒废着,不如就租给人耕种去!” 玉蕤彻底傻了,讷讷嘀咕,“……主子还想往园子里引人?” 婉兮点头,“先时,为了叫皇上安心,可先引进旗人来租地。经营个几年,若管理等一应都上了规矩,自可引民人百姓进来耕种。” 婉兮说着做了个鬼脸,“旗人终究生下来都是当兵的,不事旁的生产,便是耕种也未必熟练。还是普通民人百姓更擅长,便也能叫这地更物尽其用。” 玉蕤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下拨浪鼓似的摇头。 主子胆子可真大,连这样的主意都敢想。她都不用设想,这么就知道遭遇的阻力必定大极了。 婉兮自己倒是含笑点头,“做这事儿,想要做成,必须得除掉一颗‘私心’去。这事儿若到后来,银子不管多少,只要有一两进了我自己的口袋,那这事儿就得铺天盖地叫人骂死。” “可是话又反过来说,如果不管多少银子,我按着数儿地都归进圆明园的银库,且账目清晰,那这事儿便有可能办得成。” 婉兮说着兴奋起身,“跟我去看看,咱们这园子里还有多少物产、空地去。咱们好好提前做一笔盘算。” 婉兮也叫上了玉叶。 终究玉蕤的阿玛是旗人进士出身,家里是书香门第,玉蕤对田间地头的事儿没那么熟悉。还是玉叶从小就跟婉兮在花田长大,各处田庄逛游,从小便对这些事儿都了然于心。 婉兮转了一大圈儿,在“杏花春馆”的“杏花村”里,不意撞见了胡世杰。 第1745章 19、结盟(2更) 胡世杰这次是委屈着了,从他的侧影里都能看得出来。 从前在紫禁城里人人见了都敬畏的“胡阎王”,这会子一身葛布箭衣,腰系白玉钩黑带,在湖边儿蹲着,满身都印满了落寞。 婉兮瞟了玉叶一眼,玉叶忙远远咳嗽一声,作为给对方的知会。 宫里不兴懂不懂就大喊“某某主子驾到”,而多是用拍巴掌、这样咳嗽的声儿,不说话地彼此知会。 一听是个女子的咳嗽声,胡世杰便知道是有内廷主位到了,这便连忙起身,见是婉兮,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请跪安。 婉兮故此掠过那些伤心的话不提,反倒先说笑话,“胡总管可是在垂钓?” 胡世杰尴尬地直扎撒手,“令主子说笑了,奴才手里捏的是根柳条而已。” 婉兮抬眸望向杏花村里的田地,“胡总管在这儿蹲了也有不少时辰了,若我这会子考校胡总管一下,想来胡总管不会叫我失望——这杏花村里,有地几亩?可出产瓜菜多少,能卖得几两银子?” 胡世杰也被问得一愣。还以为婉兮是故意考校他刚到圆明园来,对圆明园食物是否已经学习明白了呢。 胡世杰沉下心来,沉着对答:“杏花春馆占地三十三亩,建房占用三亩,余下土地三十亩。耕成菜圃的,至少在二十五亩。” “此园为皇上体验稼穑而设,园中的果菜皆从来未曾估算过银子,故此奴才这会子倒不好直接回令主子。只是按着地亩,奴才从前在玉泉山上的静明园里,倒是立过一本账。静明园里有地十二亩,稻田、蔬菜、果品等出产,一年约可卖银二十两。” 婉兮点头,“二十两,虽不多,可若年深日久,也不少了。” 婉兮又问这后湖边的芦苇,每年能出产多少,可得多少银两。胡世杰虽没做预算,可也凭灵活的脑袋,都能说得出叫婉兮可以对照的数字来。 婉兮便一拍手,“这样算下来,光是咱们后湖边儿这九个小岛的物产、地租,每年便有四五百两的银子。” 胡世杰这才听出不对劲,忙跪问。 婉兮故意压低声音道,“……胡世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会子正好你也挪到园子里来了。那我方才说的这些,便指望你帮忙。” 胡世杰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令主子,手上缺银子使?” 其实不光令妃,宫里哪位主位不缺银子使呢?若一年就指望那点子年例银子,一年下来总是入不敷出的。 婉兮轻叹一声,“赵国宝死了,便有一笔银子死无对证了。皇上虽然不计较,可是我心下却总放不下这笔亏空,便想着设法将这笔银子赚出来。” 赵国宝就是死在胡世杰手上,胡世杰如何能不知道,这便黯然垂下头,“都是奴才该死。” 婉兮轻笑,“别说自己该死。你更应该活着。如果你心下也没放下这回事儿,那就帮我,咱们设法将那笔银子赚回来,叫自己心下也舒坦些。” 胡世杰皱眉,“便是这一年四五百两的,想要补上那笔亏空,岂不是要十多年去?” 婉兮想了想,“不用,我还有旁的法子。总归你先把第一年的银子给我赚出来,我自有法子生息。” 第1746章 20、悔不当初(3更) 得了胡世杰的助力,婉兮彻底放下心来。 当晚便请皇帝来赏玉兰花。 正是五月,圆明园因群山环绕,又临水畔,温度要比城内清凉些,故此这玉兰在五月间才正盛放。 既然是“同庚”相邀,皇帝自然欣然而至。 婉兮却没容皇帝多看几眼玉兰,便将皇上扯进五福堂内。 皇帝不由得抿嘴笑,“……就这样急?” 婉兮登时俏脸通红,“想什么呢……老爹?” 两人相视大笑,各自眼底星光闪闪,都是淘气。 婉兮坐下,认真给皇帝算账。 皇帝听得不由得长眉挑起,伸手前后翻弄了下婉兮的那个本子。没想到着一个白天的工夫,这小妮子竟然已经写满厚厚的一本,可见用心之诚。 “……还不光那些荷租、苇租、瓜菜、花草,奴才忖着,园子里还养着不少的鹿、兔、獐、狍。除了留足园子里原本用的,它们额外产下的鹿茸、鹿血、小兔子小狍子,也能卖得银两。” “除了这些,还有园子周围闲置的房产。若都能收租,那一年至少又是几百的银子。” 婉兮目光闪闪盯着皇帝,“可这些总归得皇上点头,否则奴才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个主。” 皇帝不由得大笑。 他不知道若是先帝、或者皇祖听见这样的设想,是不是要发火;可是他听见了,就只想笑。 半晌笑够了,他盯着她,无奈地摇头,“都是爷的错儿。当初就不该叫你在你那永寿宫里养花种草、种瓜种菜!瞧见了吧,如今是嫌那永寿宫的地方儿都不够大,这便瞄上爷的圆明园了!” “这园子地方儿大哈?你心里痒痒了吧?” . 婉兮也知道自己这主意,当真是够惊世骇俗的。心下不敢保证皇上一定能应允,这便小心翼翼伸出指头尖儿去,请请捅皇帝的指尖儿。 “爷……生气啦?” 皇帝瞪她,“你是想说爷这是‘怒极而笑’呗?” 婉兮讨好地眯缝起眼睛来笑,“爷这是‘佛本无相’,笑也可能是恼,恼也可能反倒是笑。” 皇帝哼了一声儿,“爷没恼,爷是后悔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准了你在永寿宫里那么折腾去?” “要是当年能想到,你有这样一天竟然瞄上了爷的这个大园子,爷当年就不该由着你去!” 婉兮心下越发没底,连觑着皇上,都得将目光从眼睫毛缝儿里瞟过去了。 皇帝哼了一声,又从炕桌底下踹她一脚,“可是怎么办呢,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爷得怎么叫时光重来,便从那事儿的起头儿处,就给你掐灭了!” 婉兮心下不由得一亮,忙仰头盯住皇上,“来不及了!旧日不可追,皇上回不去,便也拦不住了!” 皇帝哐当躺在炕上,四肢张开,一片颓废的模样。 “……总归君无戏言。当年既然准了你那么折腾,这会子再怎么挽回,也说不过去了。” 他佯怒,使劲瞪着婉兮,“随你折腾去吧。总归这园子也是你自己家里,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不过别把爷赐给宗室大臣的赐园也给折腾进去,那爷就实在挂不住了!” 第1747章 21、四十如虎(4更) 没想到皇上竟然这样痛快就答应了。婉兮原本还打算磨上一个月去呢。 婉兮欢喜不已,这便丢了墨笔,爬过去伏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这样敞开四肢、仰躺在炕上,婉兮便明白,是时候由自己来效力一番。 婉兮学着皇帝那个晚上的样儿,故意淘气,小手慢慢去解皇帝的衣纽子。也不着急,故意放慢,只指头尖儿不经意从他衣襟缝儿里一下一下挠着他的身子。 再加上这夏日里,皇帝都只穿夹纱的便服袍,衣料都是轻薄,这便一下一下若有似无地,反倒更叫人心焦难耐。 皇帝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婉兮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掌心和指尖这样隔着薄薄的纱衣,拂过他虽年过四十,却仍紧实有力的身子,那些在常年的弓马骑射训练之下,并无一丝赘肉的线条肌理,叫婉兮的身子融化下来。 渐渐的,已是汪成了一滩水儿。 昨晚皇上使坏的情形又浮在眼前,婉兮便也学着那样儿,故意娇声呢喃,“……老爹生得,怎与小女不是一个样儿?” 她伏在他身上,以柔软相撞,曼声吟哦,“老爹这儿,怎不如小女般柔软?” 手儿向下……“老爹这儿,怎还揣了个棒儿?” 话刚说到此,皇帝已然忍不住了。大手扯开她袍子,已是酣然挞伐。 他凶悍异常,紧咬住她耳珠儿,“三十为狼,四十成虎……在四十岁的爷面前,你还敢说这个!小蹄子,看爷如何整治你!” 一室的粗喘,汇入后湖吹来的凉风,簌簌拂过窗外玉兰花儿,叫玉兰花瓣儿羞红了脸颊儿。 . 婉兮说干就干,得了皇上暗中的允准之后,次日一早便与胡世杰商量着开始办。 这事儿可做不可说,幸亏这会子胡世杰给调到圆明园来,他办事又一向不多话,再加上那张脸森冷,这便是最稳妥的办事人。 不多久,婉兮第一批规划好的莲塘、芦苇荡、菜圃稻田、花草瓜菜等项,便都有旗人前来交租承种了。 婉兮紧锣密鼓忙碌的时候,舒妃带着成玦和如环,一路向东,绕过东湖“福海”,直达圆明园最东边儿。 圆明园得东边儿,是长春园。扩进圆明园来。 舒妃立在高处,俯瞰长春园,面上一片黯然。 成玦和如环都不敢说话,只能默默陪伴着主子。 ——这长春园,原本是舒妃曾祖、康熙朝权相明珠的私园。原名“自怡园”,明珠及其子孙均曾在此居住。 只是后来明珠犯事儿,家产被籍没入官,这座自怡园便也被更名为“长春园”,并入了圆明园来。 看着这昔日的自家故园,便如同活生生地站在自家由盛转衰的历史面前。 人人都道舒妃出自名门,在宫中地位高不可攀;可唯有她自己知道,每次挪到这园子里来住着,心都会流淌一滩血出来。 她疲惫地抬头望向园子里,“怎么那么多人啊?看服色,并不是内务府的人。” 长春园里有整个圆明园里最大的一片芦苇塘,这会子正是胡世杰带着人来分租呢。 第1748章 22、该怎么熬过去(5更) 成玦和如环也发现了。 两人也是狐疑地打量了好一会子,成玦甚至叫了太监去打听。 太监回来说,“……闻说皇上南巡回来之后,对江南诸多景致念念难忘。这便著人在长春园里,按着江南的景致,依样画葫芦呢。” 也是胡世杰做事谨慎,带人来包芦苇塘,正是将人给掺和在工匠堆儿里,叫外人一时看不清端倪来。 舒妃闻言,却轻轻闭上眼睛。 看来皇上不仅将这园子并入圆明园,这回更要改建……那她家故园的景致,便也会全被推倒重建,再也不见她故人旧影了吧? 成玦忍不住嘀咕,“何必非要改建呢?这园子原本好好儿的,曾被公认是京中私家园林里最好的一座……” 舒妃不由得盯住成玦。 成玦自知失言,连忙改口,“奴才是说,这番改建,必定又得花费不少银子去……” 舒妃心下未曾舒坦,反倒忍不住一声冷笑,“银子?皇上若有心糟蹋了着园子去,又怎么会缺了银子!” “乾隆五年那会子,就在我入宫前一年,家里在当年查抄的时候儿,曾将一笔银子藏在大管家安图家里。结果都叫皇上给挖出来了!藏在安图家内宅地下的二百万两银子,埋在他家官方下头的十万两千三百一十五两白银……一两都没逃过。” 若那些银子还在,她家里后来能办成多少事去!便到如今,她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明明生下皇子,却不得晋位;在皇太后跟前的分量,也一点点被皇后压过去的处境去! 便连去年皇太后过六旬万寿,一向手头不宽裕的皇后,竟然大手笔送上一座精雕细刻的玉山子去! 那座玉山子上雕刻福禄寿三星,并仙鹤、灵芝、祥云等吉祥纹样。这样的雕工需要大型的机器,便连内造办都没有,必定要送到江南扬州去雕……皇太后宫里虽然不缺玉山子,可是从没有过那样大件儿,且是从江南雕回来的。皇太后高兴不已,便叫将那玉山子摆在正殿里。 那拉氏凭那玉山子,手笔竟然都超过了她去! 许多事,她当年的年纪小,没联系一起想过。如今回头想来,那些银子是乾隆五年挖出来的,她是乾隆六年进宫……皇上能待见她才怪! 故此乾隆六年那会子,虽皇太后一力护着她,叫她进宫就封嫔;可是皇上却还不是将一个南府出身的柏水薇,同样封为了嫔! 如今想来,那会子皇上那样做,怕就是在故意羞辱她啊…… . 自家主子的神情,成玦和如环也都看得出来。 主子如此,她们何尝不也是如此? 这会子已是乾隆十七年了,主子晋位的事儿拖着拖着就越发没了影儿去,叫她们曾经那十年的心愿全都落了空。如今的宫墙岁月,越发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了。 如果一个嫔妃,生子还不能晋位;儿子连成为储君的机会都没有……那这个人在宫墙里,还凭什么熬过那些寂寞的日子去? 成玦便恼恨地狠狠盯着芦苇塘边那些人。 “哎?慢着……奴才怎么瞧着,内里有个人,那么眼熟啊?” 第1749章 23、狼烟(6更) “谁呀?” 舒妃这会子满心的愤懑,听成玦忽然这样“打岔”,不由得眯眼盯住成玦。 成玦小心道,“……奴才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总归不熟:奴才瞧着当中有一个为首之人,好像是令妃位下的内管领下的一个听差的花草苏拉。(苏拉:清代内廷机构中担任勤务、杂务的人)” 自从皇帝亲自将婉兮位下的内管领,换成了婉兮父亲清泰之后,便连婉兮宫里日常所用的花草,也都多加了小心。 宫里历来算计,不乏用花草来害人的。故此婉兮在宫里、园子里所用的花草,清泰都从自己内管领中找人来承应。 因清泰原本就是管着花田、蜜户的,他管领下的花草匠人手艺便十分高超,总能将婉兮宫里的花草堆叠造型出格外精巧的模样来。其他宫里也有见着的,这便隐隐名声传开了。 成玦等人也曾好奇过,偷着去瞧过,这便也对这花草苏拉隐约有些印象。 “哦?”舒妃不由得柳眉轻挑,“令妃位下的听差苏拉,怎么出现在这儿了?那这事儿便有些好玩儿了……咱们今儿,也没算白来。” . 成玦没认错,这个人正是婉兮位下的花草苏拉。 婉兮是想着这园子里的芦苇,若是只卖苇子,用建房搭顶所用,卖得的银子毕竟有限。她便想起小时候在花田里,没少了用花草茎叶编成花篮、席子等方式来。 那花草苏拉自是最擅长此事,婉兮便将芦苇塘的事交给他,叫他带人去查看芦苇,瞧瞧能不能做旁的来使。 终究这听差苏拉是宫外人,便是进宫承应,也只是在她位下,不用见过旁人。这面孔便生,不怕被人认出来……婉兮便怎么都没想到,远在长春园里,且处处都是营建的工地,舒妃主仆却还是来了给撞见了。 . 整个五月和六月,正是莲塘、芦苇塘、瓜果蔬菜都生长旺盛,渐次收获的好时节。婉兮专心与胡世杰忙着这事儿,却意外,皇上忽然下旨,七月秋狝。 消息传来,别说婉兮,整个后宫都有些懵了。 “……皇上从乾隆六年头一回秋狝大典之后,便定了规矩隔年一次秋狝,都是在双数之年。去年刚秋狝完,今年怎么忽然又要秋狝了?”语琴盯着婉兮问。 婉兮有些舍不下自己这满园子即将收获的花草、瓜菜的,可是却也不大不舍下。 不过幸好园子里还有胡世杰呢,他办事倒也妥当。 婉兮便垂下首来细想。 旁的嫔妃兴许不知晓,可是婉兮却曾是亲自跟着皇上去草原深处,看过鸟枪营与火炮营的合演。 “陈姐姐,你帮我提提,从去年到今年这一整年,蒙古那边可曾发生过什么事儿?尤其是准噶尔……” 婉嫔沉思了片刻,“还是正月间,听说准噶尔内讧。他们现在的汗王是个僧人,叫达尔扎,可惜是个庶出的,母亲是个婢女;他是杀死了前任大汗噶尔丹策零的嫡子,才继位的。故此准噶尔有些首领便以此为借口,要反叛他。” 第1750章 24、新仇旧恨(7更) “反叛的台吉,一个名叫达瓦齐,一个名叫阿睦尔撒纳。正月那会子他们俩带兵攻打达尔扎,却失败……” 婉兮深吸口气,“看来皇上突然下旨今年秋狝,便是为了此事。” 准噶尔在康雍乾三朝皆为大清的心腹之患。康熙爷虽然带兵在乌兰布统大败噶尔丹,可是乌兰布统距离京师已经那样近,那一战只是击溃了噶尔丹进犯的野心罢了,并未能打到准噶尔自己的地面上去,没能削弱准噶尔的力量。 康熙朝的时候,准噶尔的首领还是台吉,故此准噶尔还能叫“准噶尔部”;后噶尔丹正式称汗王,准噶尔已成“准噶尔汗国”,与大清已是分庭抗礼,不再臣属。准噶尔又占雪域,大片疆土行将割裂。 雍正年间,大将傅尔丹与准噶尔一战,更是五万兵马全军覆没! 这一番仇恨,皇帝登基十七年来,从未曾忘。 “我猜,如今准噶尔内讧,机不可失。皇上必定不会放弃这一良机。”婉兮静静抬眸,眸光灿如琉璃。 . 七月大驾起銮。 那拉氏四月底产子,皇上这七月就要秋狝。她虽不甘心不去,可是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为了儿子留下。 那拉氏不去,皇太后身边总需要人伺候,舒妃便怎么都得跟去。 舒妃临行之前,交待给成玦:“……长春园里的事儿,咱们既然要随驾秋狝,便怕也暂时顾不上了。不过皇后不是留在宫里么?” “令妃的事儿,咱们愿意知道,皇后同样也想知道……既然咱们无力去查,不如透个口风给皇后。” 成玦一笑屈膝,“主子放心,奴才这就去安排。” . 大驾刚出京师不久,天津、河北等地便传来蝗灾的消息。 这个月份正是庄稼收成前最要紧的月份,这会子蝗灾一起,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皇帝听报,一时也是心急如焚。 便连皇太后得了信儿之后,都下旨一路停了肉食,只吃素,以求神佛保佑。 舒妃陪在皇太后身边儿,也跟着一起吃素。 “……天津跟京师这样近,若是天津的蝗虫扑不灭,旋即就会扑进京师里来了。这会子皇上又刚起驾,若是京师里也一片蝗灾肆虐,多不吉利。”舒妃轻声细语道。 皇太后心下越发焦急,“谁说不是呢!这天津便是重中之重,必得最先、最彻底扑灭蝗灾,才能不叫京师受损。这道理怕是天津的地方官都明白,可是都这么多天了,还不见送来天津的好消息?” 舒妃垂下眼帘,“那便必定是天津的地方官员办事不利。倒是听说天津镇的总兵是去年皇太后万寿的时候刚换的,兴许是刚到任不久,对地方上的一切都不熟。” 皇太后眯起眼来,“天津镇的新总兵?谁啊?” 舒妃轻叹口气,“听说是从前的两淮盐政,叫吉庆的。” “皇太后万寿那会子,他上折子请旨备办皇太后的庆贺之礼,还带着盐商捐献了不少银子。皇上甚为嘉许……都说吉庆便是因为替皇太后办寿办得好,皇上才叫他当天津镇总兵的。” “既是承了皇太后的圣恩,他这会子若办不好,可怎么办呢?” 第1751章 25、互通口风(1更) 这日于途中行宫,皇帝至皇太后行宫请安,亲自为皇太后侍膳。 皇太后却毫无胃口。 皇帝跪问,皇太后叹一口气,“如今蝗灾肆虐,农田收成难保。为娘的自是不短吃喝,可是百姓秋来又将吃喝什么去?为娘想来心下便高高悬着,这还如何吃得下去?” 皇帝只能叩头,“是儿子的错。” 皇太后眯眼凝着皇帝,“为娘去年过寿时,知道两淮盐政吉庆祝寿心诚,我这心下也是欢喜。可是听闻这会子他在天津镇当总兵,治蝗却不力。” “皇帝啊,你若因他去年给为娘办寿尽心,这会子便宽纵了他去,为娘非但不会高兴,反倒会连饭也吃不下去。” 皇太后这样突然提及吉庆,皇帝不由得抬眸望住皇太后。 他的目光倏然扫过皇太后身畔诸人。 舒妃眼帘轻垂,又是那般淡然平静的模样,仿佛眼前一切事,都与自己无关。 . 三日后,便传来消息。 皇帝下旨道:“前侍郎胡宝瑔奏称,天津一带,有蝗处所。业经扑除略尽,可以无虞。今日吉庆奏称,钦差过后,忽有飞蝗四起,往来靡定……津属既称扑除略尽,何以又有飞蝗四起,果何所从来耶?!” “吉庆非他人可比,且系总兵。既目击飞蝗,即应亲身前往扑捕,务尽根株。岂得以曾经派员,即可塞责了事?!” “……吉庆亲见飞蝗情形,何容膜视。著传旨申饬。” . 消息传来,舒妃含笑放了心。 “这个吉庆,如今在天津,身兼两任:长芦盐政、天津镇总兵。” “五月间皇上就曾因长芦盐政废弛一事申饬过。皇上说‘前因长芦盐务废弛,是以将吉庆调往天津。伊自莅任以来,已及数月,并未见有实力整顿之处……看来吉庆自调任天津,颇不如在两淮时之勇往任事。’” “这会子他又因为天津镇总兵任上捕蝗不利被申饬……哎呦喂,他这官儿可不好当了。” 成玦也含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个吉庆当了多年盐政,家资极丰。皇上不信他在两淮盐政上贪墨,原因竟然是因为那贪墨的银子,不及他家资……这样的人偏偏是令妃的族兄,咱们不能不小心些。” 舒妃轻轻勾了勾唇角,“令妃阿玛是个内管领,哥哥不过是个八品,都不得用,她在后宫里尚且这个样儿;如今这吉庆从两淮回来,到了天津,与京师更近了,她若再得了她这个族兄的助益,那在宫里还不定又到什么地步去~” 成玦轻叹一声,“不得不说,令妃为了藏着她族兄吉庆这步棋,可真是小心翼翼。主子与她在宫里相处这些年,竟然从未听她提起过;便是咱们四姑娘与她好成那样儿,怕四姑娘也是不知道的。” “这回若不是皇后那边传来的口风,咱们还不知道要被瞒到什么时候儿去!” 临起驾之前,成玦设法辗转向那拉氏那边透口风,用了自己宫内的太监,状似无意与御膳房的太监说起;御膳房的太监再传给那拉氏那边去。却没想到,那御膳房的太监也从那拉氏那边带回这样一个消息,给了成玦。 第1752章 26、势不两立(2更) “又有什么奇怪呢?这就是令妃一向做事的手腕。” 舒妃淡淡而笑,那笑意里却是裹着清冷。 “若是换了旁人,自家有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族兄,那早在后宫张扬到人尽皆知去了。也只有令妃,能隐忍十几年,死死捏住这张牌,藏到该用的时候儿。” “在此处,咱们也得跟她学着些。” 成玦冷冷“呸”了一声,“主子何必跟她学!这后宫里,她才最是防不胜防的小人!若不是孙玉清透漏了口风去,咱们都想不到皇上为何拖着不给主子晋位……原来都是为了给令妃‘留地方儿’!这话既是李玉说的,当没有错儿。” “看来咱们往后的敌人,倒不是占着贵妃位的纯贵妃和嘉贵妃,反倒还是令妃!” 以舒妃的出身,生下皇子却不得晋位,这在大清后宫里也算屈指可数。当真是奇耻大辱! 舒妃眸光澹澹寒凉,“虽然知道得晚了些,可是终究还是知道了。便是这会子才知道,一切却也还都来得及。” “总归,这一二年来在孙玉清身上花用的银子,没白费。” 成玦也是点头,“从前奴才觑着,这个孙玉清也是总往永寿宫跑;可是既然孙玉清后来还是跟咱们走近了,那便瞧得出他是在令妃眼前没捞着什么好处去。也是难怪,令妃家里帮衬不上,她自己年例那么三百两银子,够用什么的。” 舒妃目光冷冷飘转,“……所以才更要掐掉吉庆去。她自己家里没钱,吉庆却有的是银子。若她在宫里又有了银子的帮衬,咱们便更难遏制她去了。” . 吉庆被皇上下旨申饬的消息也传到婉兮耳朵里时,婉兮微微愣了愣,倒并未太往心里去。 “因出了五服,我从前并不知道他与我是本家。只是后来听皇上说起,才稍稍留意他这些年的仕途。他既然多年在两淮,便只熟悉那边的风土人情。两淮与天津隔着南北,气候风物自是迥异。他去年十一月才来天津,今年还是第一个夏天,他乍见此处起了蝗虫,且一下子又是蝗灾,一时‘水土不服’也是难免。” “因这蝗灾,皇上申饬各省地方官员,不独一个天津,不独吉庆一人。” “他若因此而有所警醒,奋起督捕,倒未必不是好事。” 玉蕤小心看婉兮一眼,“……奴才只是觉着有些太巧了。这背后,岂非无人动手脚么?” 婉兮点头,“是有些巧。宫里虽红墙高企,可是事实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既知道了吉庆是我族兄,难保旁人便也知道了。” “上次因倭赫的事,有人趁机想借打击吉庆来打击我,没能得逞;这刚过几日,后手便已接踵而至。” “主子不能不防。”玉蕤轻声道。 婉兮垂下头去,“我将话早已过给皇上去了:别说是我出了五服的族兄,便是我亲哥哥又怎样呢,倘若当真贪赃枉法,我也不管。”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身在后宫,自己母家人不能不顾;但是即便要顾,也不能是自己去跟皇上求,统都要交给皇上,由皇上来定夺。这才是真正保全家人。” 第1753章 27、带你们玩儿去(3更) 婉兮说完话便起身,走出门外,一路走到行营大门外去。 这会子已是农田与草原互相交融、过渡的地段。 虽说此处还未曾蝗虫成灾,不过沧州、天津一带的蝗虫还是已经有飞过来的了。遥遥看着,那田垄沟、青草窠里,已是隐约有了十几二十只蝗虫去。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 这蝗灾一起,不仅危害农田,也一样危害草原。若是青草都被祸害,冬日来时,蒙古牧民的牛羊将无草可吃,到时候的损失就将更加难以估量。 今年皇上在单数年忽然秋狝,为的便是准噶尔汗国之事。想要与准噶尔决战,内蒙古与喀尔喀蒙古的力量将举足轻重。而倘若他们的操场遭灾,牛马无食,与准噶尔的决战又将凭借什么去? 与这些比起来,族兄吉庆被皇上申饬那么两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便回身叫,“玉叶、五妞,跟我来。” 玉叶倒还罢了,一听婉兮竟然还主动叫上五妞,便连玉蕤都有些懵了。 婉兮瞧出来了,上前捉住玉蕤的手,低声道,“……你去向纯贵妃、嘉贵妃、愉妃借人,将八阿哥连同前面的孩子们都给借出来。就说我带他们到草甸子上玩儿去。” 玉蕤眸光一转,便也明白了,含笑点头,这便去了。 婉兮又吩咐毛团儿,“带着太监们,做几个兜网子来。要是兜网子来不及的,准备些一抱宽的纱布来也可。” . 众人各自去忙碌,婉兮先带玉叶和五妞走到了草甸子边儿上,回眸朝她们眨眼一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是怎么折腾蚂蚱的么?” 蝗虫,在民间都称“蚂蚱”。 一说到这个,玉叶和五妞都忍不住对视一眼,一时间都笑了。 小时候的天真烂漫,小时候那些一起满山花田疯跑的记忆,就都回来了。 “当然记得!”五妞眉眼之间也是一亮,“当年抓蚂蚱,主子你不及我!” 婉兮便也是笑,“这是实话。我总归还有些怕,不及你手脚灵活,一左一右,抬手就是两只。” 玉叶也含笑问,“主子……是带咱们来抓蚂蚱?这是遍布多省的蝗灾,那飞蝗一来便如乌云一般遮天蔽日,可不是多了主子这一双手,就能抓得完的。” 婉兮却耸肩,“我就是带你们来玩儿的。别想那么多,开心地玩儿就好。” . 说着话,皇嗣们也都陆续到了。 便连四公主和福隆安也来了。 不光皇嗣们来了,一些皇子们侍读的王公大臣家的孩子们也一起来了。 婉兮欢喜得一拍手,“人多力量大,玩儿的也开心。” 婉兮凝视众人,“皇上是带你们行围,打的是老虎、是鹿、是熊、是獐狍;我是女子,自然没法子带你们打那么大的去。可是我今儿也要带着你们行围,咱们抓的是蚂蚱!” “别看蚂蚱小,可是数量多,又会飞,难度不亚于那些大家伙去。你们且叫我瞧瞧你们都学会了哪些行围的阵法和本事去。” “就当是正式到达木兰之前的一次演练,你们都不许嬉笑了,得正正经经端出你们的本事来!” 第1754章 28、八旗之围(4更) 婉兮从毛团儿手里接过两个大网兜来,叫永璋和永珹。 “你们两个是最大的哥哥,我便将左右两翼分别交给你们两个统领。” 所谓八旗,最基本便是脱胎于女真人的行围狩猎。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养成了群体狩猎的习惯。每次行围,众人都是从左右两翼包抄,最终形成合围。 故此八旗分为左右两翼:左翼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右翼为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 通常在行围,或者后来的八旗征战中,除了各旗的旗主子之外,还要再设左右两翼的统帅“众额真”(旗主之主)。 便如在盛京皇宫,有“十王亭”。这“十王”就是八旗的旗主贝勒之外,又加左右两翼的王贝勒。 婉兮将两个大网兜分别交给永璋和永珹:“三阿哥统领左翼,四阿哥统领右翼。你们两人各自旗下用人:你们各自选五阿哥、六阿哥为‘围端’先锋,其余便是你们各自的侍读、哈哈珠子和侍卫。” “我带着四公主、八阿哥居‘围底’,坐镇居中,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 基于八旗制度就是来自于行围,故此民间尚且以为皇上“行围木兰”是打猎,而只有八旗子弟最了解,行围本身就是操练八旗兵法军阵、演练合围之势。此时听得婉兮一说,一众皇子、宗室子弟全都雀跃不已。 男孩子,从小哪个天性里不喜欢领兵打仗、攻城略地呢;更何况是从五岁便要开始练习弓马骑射的皇嗣。一听号令,便已雀跃不已。 永璋选了自己兄弟永瑢为正蓝旗前锋,永珹便选了永琪为镶蓝旗前锋。 “只是……令姨娘,这蚂蚱该如何来抓?射箭么?还是鸟枪?”说到具体的法子,这些天家贵胄们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婉兮便笑。 她明白的,这些孩子虽说都会骑射,可是具体到最普通的生活细节,便没有过经历了。别说抓蚂蚱,就是平素日子里的苍蝇和蚊子,都自然有身边的奴才、侍卫去代劳,不用他们自己沾手的。 婉兮便眨眼一笑,“你们都瞧着!” 婉兮自己扑入草甸子,也顾不上什么内廷主位的身份,东扑西挡,去捉蚂蚱。 见主子如此,玉叶、五妞、毛团儿等人也都扑了过去。 不多时每个人手里都有斩获,婉兮叫捧着送到一众皇子面前来。 婉兮盯着他们的眼睛,“它们会飞,擅蹦;除非一下子拍死,否则稍不注意就跑了。”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除掉它们最擅长的去——”婉兮伸手拎住蚂蚱的翅膀,“怕它飞,干脆将它翅膀拔了;不想叫它蹦,就把它这两根最长、最健壮的大腿儿给拽下来!” 虽是个飞虫,婉兮这样扯翅膀、撕大腿儿,面不改色,看得几个皇子也颇有些敬畏。 婉兮盯住他们的眼睛,“都看懂了么?” 一众半大孩子都点头。 婉兮撒手,“去吧。” 永璋和永珹各自规划人手,而被点为两蓝旗先锋的永琪、永瑢互视一眼,这便率先冲了出去。 第1755章 29、小两口吵架(5更) 一时间草甸子上一片少年欢腾跳跃。 既是玩儿,又是演练八旗阵法,同时又叫左右两翼竞争……每个少年无不卖力。 婉兮自己拢着四公主、八阿哥永璇,含笑瞧着他们。 因少年中多为皇子、宗室觉罗子弟,故此他们腰间都是黄带子、红带子。这两色的腰带在绿色的农田和草甸子之间,便显得格外鲜艳好看。 终究是小孩儿心性,四公主和永璇也都着急了,一人扯着婉兮一只手,急得直跺脚,都想跟着一起冲过去。 婉兮明白,却要顾虑着四公主的手、八阿哥的脚,不忍心叫他们因为这天然的残缺而反倒不开心了。 “你一个女孩子,为何要一起疯去?”一个少年的声线,不高,却有些清冷地传来。 婉兮一怔,往后扭头,这才瞧见原来福隆安还在,就站在四公主背后不远处,没有跟着男孩子们一起玩儿去。 隆哥儿这是在管束四公主么?——婉兮都有点不敢置信,忍不住在心下问了自己一遍。 可是看他那绷得严肃的小脸儿,便一切答案都摊开在眼前了。 婉兮实在忍不住想笑。 四公主瞧见了,一张俏脸已是通红,恼得回头瞪福隆安,“大胆奴才,要你管!” 婉兮在心下悄然树个大拇指——果然是皇家公主,有主子气派! 福隆安面色微变了变,却没推却,抿紧了一对薄唇,“我既是皇上选定的四额驸,我便得管你!” 玉叶那边厢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凑过来跟婉兮低声嘀咕,“小两口吵架……这还是奴才见过的、年岁最小的一对。” 婉兮扬扬眉,“可不是。不过吵得好有趣儿,我不着急,反倒爱看。真想上前儿跟他们说:‘多吵一会儿,我还没看够呢’。” 玉叶又是捂着嘴无声地一顿大笑。 半晌才红着脸道,“主子,咱们帮谁?” 婉兮轻哼一声,“谁都不帮。他们两个自己一辈子的官司,叫他们俩自己缠磨去,外人管不了。” . 婉兮跟玉叶说话声音虽低,可是两人那不时瞟过来的目光,还是叫四公主意识到了。 四公主恼了,“我就是想去捉蚂蚱,你管得着么?哥哥们都去了,我也要去!” 福隆安小脸儿绷得溜严,“阿哥们是阿哥,你却是女孩子。堂堂公主,跟着一帮阿哥们在地里扑腾,又成何体统?” 四公主便更恼了,“宫里现下唯有我一个公主,是我想要的么?况女子在地里扑腾——方才令姨娘也扑腾了,便是我皇阿玛看见了,你当我皇阿玛会责怪我令姨娘么?” 福隆安被噎住,一双黑眼盯着四公主,不甘心妥协,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闷声道,“……你那手!” . 四公主面色一变,一双眼中终于拢起盈盈水意来。 “你不如一开始就直说!我自然知道你是嫌弃我这双手,你怕我丢人——丢你的人!” 福隆安使劲闭住眼睛,一双手攥成拳头。 “我不愿意叫他们笑话你!” 四公主抬眸凝住他,“他们敢!——再说就算笑了,我也还是要去!” 第1756章 30、盈盈(6更) 不等福隆安和婉兮说什么,四公主已经一甩鞭子、一跺脚,径直冲了出去,扑入草甸子去。 玉叶和毛团儿都吓了一跳,想赶紧上前护着,却被婉兮按住了。 “你们瞧。” 玉叶和毛团儿顺着婉兮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一道少年蓝衣的身影,早比他们更快,已是一根雕翎箭般射了出去。 玉叶和毛团儿这才都笑了。两人情不自禁对视一眼,却都赶紧将目光错开。 只见草甸子上,四公主到哪儿,福隆安也跟着到哪儿。 可是四公主不待见他,尽力躲着他。便是他到了她身边儿,她也一意扭过身去,只背对着他。 四公主是认真在抓蚂蚱的。 只是因为终究是皇家公主,金枝玉叶的,哪儿干过这个。刚一扣,那蚂蚱就两条大腿一伸,蹦到三舞尺开外去了;再扑过去,人家干脆扎撒翅膀,飞上半空了。 又加上福隆安就在身边儿盯着呢,四公主急得都要哭了。 福隆安无奈地直摇头,“哪儿有你这么笨的!不能单用手,你那手总归太小。没看见令娘娘叫毛团儿谙达做了网兜子么?最差,你也得那块纱布!” 四公主被教训得两颊通红,又不甘心回去取去,这便什么都混顾不上了,干脆要解自己的褂子!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福隆安都忍不住高声儿了。 四公主瞪着他,“我这褂子都是夹纱做的,正好扑蚂蚱!” “不行!” 福隆安一双黑瞳都冒出火一样来,上前掐住了她手腕子,生怕一下子没管住,她当真要脱了衣裳一般。 “你是公主!是女孩儿!岂有如此当众脱衣之理?” 四公主急得使劲甩胳膊,想要将他给甩脱开。 “就是个坎肩儿,我里边又不是没有袍子了!便如皇太后万寿,皇阿玛上前敬酒,都得脱了外褂子去,这才算守着礼仪;我这么脱了,又不失礼!” “那也不行!” 福隆安终究是九福晋的孩子,九福晋虽是满人,却终究家族里出了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故此受汉文化的影响就大。 四公主已是挣脱不开福隆安,急得都要下嘴咬了。福隆安见她是真的急了,这才咬牙道,“……我脱!” 他松开手,却是立时去脱自己的小朝褂。 虽说才是八岁的小孩儿,可是因为已是四额驸,享受公爵待遇,故此每日进宫也都正儿八经穿石青的小朝褂。这夏天穿的朝褂也是纱布做的,倒可合用。 四公主只恼恨他拦着她,却没想到他不叫她脱衣裳,却用了他自己的来代替……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盈盈盯着他看,更是粉颊红透。 福隆安手脚利落,褪完了朝褂便丢给四公主,“去吧!” 四公主不知怎的,抱着朝褂反倒犹豫了一会子。半晌才转身去,转身的刹那忍不住回眸一笑。 虽是八岁的小女孩儿,可是也已经看得出女子天生的娇美可爱。 福隆安轻叹一声,又补道:“……小心些。” 若是往常,四公主只翻白眼瞪他就跑,今儿却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第1757章 31、自豪(7更) 小两口的这一幕,以为周遭无人瞧见,实则全都叫悄然跟踪而至、避在树后的婉兮和玉叶瞧见了。 婉兮也不知道怎了,眼圈儿竟是湿了。 玉叶也叹息着含笑道,“……主子这几年的用心,终是见了成效。虽则四公主和隆哥儿还小,可是年少这会子的相处,终究结下了情谊来。便是十岁之后不宜继续在一处,可这情谊也必定深刻心间。” “便是将来成婚,也不至于洞房之夜才初见面,倒叫两人的情分不至于那样生疏。” 婉兮长舒一口气,“终究隆哥儿是九爷的儿子,便是再怎样嘴硬,心却实则都是软的……看顾女孩子一生一世,当时上佳之选。” . 婉兮和玉叶刚回到原地,四公主已经欢天喜地蹦跳着回来了。 “令姨娘您瞧!我抓到了这么些!” 婉兮接过来看,果然叫她意外。 本以为四公主抓个三五只,叫这孩子心下高兴就也够了,没成想那朝褂的包袱里,竟然不下三五十只!” 玉叶忍俊不住,促狭问,“四公主快告诉奴才,这么些,是谁帮公主抓的呀?” 四公主登时满面通红。 婉兮也跟着凑趣儿,伸手拈了拈那小朝褂,“……我瞧是这衣裳好。是朝褂呢,自是最好的纱,疏密有致,经纬又不易折断。” 四公主的脸便更红了,直跺脚,“令姨娘误会,才不是这回事!” 婉兮蹲下来,先替四公主擦掉额角的汗。 八岁的公主,额前和两鬓还没正式留头,只是脑后的长发编成了左中右三根辫子,然后在后颈处总成一根,以红穗子头绳束着,叫她如芍药花儿般的活泼好看。 “那拈花自己告诉令姨娘,若不是这回事,又是哪回事?” . 四公主举起自己的手来。 带着一点子尴尬,却又带着更多的冷静与勇敢的模样。 婉兮怔住,盯着她的手看。 四公主的指缝间天生有蹼,五指相连。她这样的手,便于人前皆紧紧攥着,不愿意叫人看见。 可是今儿,她却这样主动抬起来。 婉兮伸手将四公主的小手按住,包回掌心来,“有话慢慢说。” 四公主知道是令姨娘心疼她,却还是着急地挣脱开,又将手给抬起来,张开。 “姨娘看,便是因为这样的手!” “旁人用手扣蚂蚱,蚂蚱会从指缝间溜了;可是我的手却不会,全都兜得严严实实!” . 这一瞬,婉兮险些掉下泪来。 原来这双手,终于在这一刻,也能带给这孩子自豪与成就去。 婉兮藏着感伤,用力地点头微笑,“对啊!我们拈花竟能办到!” 这会子福隆安也已经凑过来了,见四公主在婉兮面前举着手显摆,小小少年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 四公主回眸瞟了福隆安一眼,特地在重复强调一声,“……都是我自己抓的,与旁人和衣裳都没干系!” 婉兮瞟了玉叶一眼,玉叶急忙上前拢住福隆安,柔声问“累不累”。 福隆安又瞟了四公主一眼,唇角动了动,不过终究还是没说话。 婉兮便笑了,拢过两个孩子来,“你们今晚上都别用膳,等着令娘娘的,令娘娘给你们做好吃的!” 第1758章 32、好吃的(1更) 婉兮跟孩子们玩儿得不亦乐乎,斩获也颇丰。虽说行宫此处并未爆发蝗灾,只是星崩儿从天津、沧州那边飞过来的蝗虫,但是因一众皇嗣、宗室子弟个个卖力,竟然将这行宫周遭的田地、草甸子上的蝗虫几乎都给抓来了! 作为左右两翼的“众额真”,三阿哥永璋和四阿哥永珹各自提着满满的大网兜回来;便是担任两蓝旗先锋的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也都用自己的褂子包着满满登登的蝗虫。 其余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的孩子,也各自腰带上的荷包、褡裢、扇子袋儿、眼镜袋儿里全都鼓鼓囊塞…… 婉兮叫五妞要来了秤盘子,一个一个将他们的过秤,来评判左右两翼各自的输赢。 远处行宫墙上,皇帝也早已闻讯而来,远远望着那帮孩子围拢在婉兮身边儿,个个扬眸凝视婉兮、神情专注又敬畏的模样儿……皇帝轻哼了声,转身走向马道,“不必叫他们知道,没的叫他们紧张。咱们回克~” . 当晚婉兮亲自下厨,在膳房里冒烟咕咚、明火亮油地忙活了良久。 依着满人习俗,出外行围,都是带着现成的饽饽。便是皇帝也是一样儿,并非到各处行营都能吃上新鲜热乎的饭菜。便是跟着御膳房的,也都是带着现成的饽饽、炉食,用托盘和食盒进给皇帝罢了。 今儿婉兮这样开火炒菜,不管手艺如何,只这新鲜的烹炒的味道弥散在行宫的上空,便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月色渐起,婉兮的好吃的也都做好了。 婉兮仔细地盯着刘柱儿分装不同的膳盒,每个膳盒上都按着品级,封上了黄签,这才放下心来。 御膳房的太监各自去伺候送膳了,婉兮独带着给皇帝的膳盒,到皇帝行宫求见。 . 膳盒一开,那香气便冲着脑门儿而来。 皇帝深深吸入一口,眯眼盯着那膳盒里头,却皱了眉头。 “蚂蚱?!” 婉兮一双妙眸黑白分明,眼波流转盯住皇帝,“正是~” 皇帝长眉微微皱起,“你就给爷吃这个?” 不止一盘子,而是三层的食盒,上中下几个盘子里装的都是蝗虫! 婉兮忍不住淘气地笑,“莫非,爷不敢吃?” 皇帝挑高了眉毛,盯着那密密麻麻一盘子一盘子的蝗虫,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爷什么没见过,爷亲手猎的老虎、熊瞎子、獐狍不计其数,又怎么会怕一只小虫儿?”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一只两只自然是没什么,可是眼前这可是上中下三层,一盘子一盘子密密匝匝的都是!皇帝便也觉着有些寒毛孔都发麻了。 皇帝这反应,婉兮自己一点儿都不意外。她小时候第一回吃蚂蚱的时候儿,她也吓得原地直蹦。是后来实在扛不过蚂蚱被烧熟的香味儿,这才勉为其难,闭眼张口去咬的。 婉兮便垂下眸子去,也不看向皇帝,以免他尴尬,只专心介绍自己这些菜式。 “爷别看都是整个的蚂蚱,可是做法不同。就如同御膳房做‘全鱼宴’一般,用料都是一种,可是做出的菜却是各具风味。” 第1759章 33、花样(2更) 婉兮先拿被树枝儿串成一串的蚂蚱给皇帝看。 “这便是奴才小时候吃过的第一口蚂蚱的做法。最简单,用料也随地可得,味道却也最鲜活。” 小时候就在这夏末初秋的时分,便是不闹蝗灾的时候儿,田地里也难免会有些蚂蚱乱蹦。小孩子们便都活捉了来,摘去翅膀,便串在树枝儿上,就地便在田垄沟上挖个土坑,在坑里拢一堆活,火上用粗一些的秸秆、树枝架着,便将这些蚂蚱串儿放上去火烤着。 先时那情状有些惨烈,看着那方才还活蹦乱跳的虫子被火苗子舔着,须子和细腿儿都焦了,看着颇有些怪不忍心的。 她小时候就是,便躲到一旁去,不忍心看。 可是过不了多一会子,香味儿渐渐起来了。她被五妞她们扯过去瞧——之前的惨状早都变化了,蚂蚱被烤出了油来,那被火苗子舔着的地方儿渐渐焦黄崩脆起来,再伴着那直往鼻子眼儿里钻的香味儿,便叫人不自觉咽了唾沫去。 婉兮将一串蚂蚱递到皇帝手里,“皇上尝尝。刚烤完最好吃,再过一会儿冷了,那肉就不鲜甜了。” . 皇帝听婉兮说那些农家的生活,不由得听得入了神。 再加上这会子串上不过就三只蚂蚱,原比那一盘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好接受些,皇帝这便大口嚼了。 那入口间的鲜甜,根本不似蝗虫活着时候的可恶。肉上又有被烤脆了的外壳,一咬稀酥崩脆,当真好吃。 婉兮便也笑了,两手托着下颌,目光闪闪地盯着皇帝问,“奴才没糊弄爷吧?好吃,是不是?” . 接下来婉兮又给皇帝介绍油炸蚂蚱、椒盐蚂蚱、葱花酱油蚂蚱、蚂蚱南瓜烙…… 林林总总,虽都是蚂蚱做的,味道却果然不同。听得皇帝摇头叹气,却又忍不住不吃。 看皇上已是点点接受了蚂蚱去,婉兮方不慌不忙地垂下眼帘,不看皇帝的眼睛,只看着眼前的蚂蚱,“……奴才自作主张,给皇太后、各宫姐妹、皇子公主、宗室觉罗们,也都各自送了些蚂蚱过去。” 皇帝果然一愣,嘴里咬着一只蚂蚱脑袋,盯住婉兮半晌。 “……皇太后你也给送了?” 皇帝不担心旁人,只担心皇太后。他一个四十岁的男子,见了这一盘子一盘子密密麻麻的蚂蚱,一时还不敢下口呢,皇太后终究年岁大了,这样直接吃虫子,终归是她老人家这六十年里都没做过的事儿去。 若是皇太后不高兴了,岂非又是九儿的一场灾祸去? 不用抬眼看皇上,婉兮都感觉到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她便扑哧儿一声笑了,“爷放心,奴才不会那么傻!奴才是特地伺候皇上吃这全头全尾的蚂蚱,可是进给皇太后的却是费过心思的,准保儿叫皇太后吃了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叫着香就是了!” . 皇太后行宫,皇太后也正在用膳。 因舒妃伺候在畔,便没用侍膳太监伺候,是舒妃自己站在地下,亲自绕着膳桌给皇太后夹菜。 第1760章 34、烙饼(3更) 舒妃殷勤地用长筷子、小碟儿,见了新鲜菜式,就先稍稍拣一筷头子给皇太后尝。若皇太后喜欢,再多拣过去。 这会子已是晚间,晚膳早在午时用过了,这会子是晚上的小食,皇太后便发现了几个新花样儿。 “那是什么?”皇太后指着一个托盘问。 舒妃皱了皱眉,她也不认得。不像是御膳房里原本膳单里有的。 她便凑过去细看那托盘下头压着的黄签条儿。 饶是看过,也还是不得要领,只得耸了耸肩,“……大卷饼。” 这名儿听着就不像宫里的吃食,倒更像农家的吃食。 那托盘里看着也粗糙,就是盘子里放了几张白面的烙饼,一点都不精致,还有一面都烙糊了,黑嘎嘎儿东一块、西一块的。 旁边另放一瓯子酱,看着黑乎乎的黏腻腻的,看不出里头是个什么东西来。 没想到皇太后却喜欢,伸手就点那个,“给我尝尝。” 舒妃有些为难,下意识嫌弃那酱有点埋汰。 就在这会子,外头来人报,说皇帝来了。 . 皇太后瞧着皇帝一路脚步轻快地走进来,面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儿,便忍不住好奇。 “皇帝!你这冷不丁打外头走进来,叫这红灯一照,为娘还以为是谁家的少年郎来了呢!你那胡子,为娘都看不见了。” 皇帝也是笑,赶紧跪倒给请安,“儿子愿为少年郎,那皇额涅就不过还是三十岁的模样。” 皇太后虽欢喜,还是啐了一声,“咱们娘儿俩,今儿当真老没正形儿去了!” 皇帝含笑起身,目光这才不远不近瞄了舒妃一眼。 舒妃也一张脸儿都红透了,一双眼不由得绕着皇帝转,手上一双筷子和碟子原本想放下,后来还是继续掐在手里,都摆在身前儿。 “妾舒妃,请皇上的安。” 皇帝点点头,“伺候皇太后用膳?嗯,辛苦你了。” 舒妃面上华光流转。二十五岁的女子,又刚生育完皇子,正是如瓜果梨桃最熟、最甜美的时候儿。 “能伺候皇太后用膳,是妾身的荣幸,哪里敢说辛苦。” 皇帝便又点点头,目光却瞟过那盘子烙饼和大酱,“……朕方才走进来时,瞧见你手上正拿着那烙饼。你想怎么侍膳?” 舒妃皱了皱眉,“妾身方才正想吩咐膳房将那烙饼拿回去切一切。这么大一整张,不知道要怎么伺候皇太后用~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当的差事!” 皇帝哼了一声,“舒妃,果然是名门闺秀,真是规矩多!” 舒妃一怔,挑眸望住皇帝。 皇帝却不再理她,径自央着安寿帮他打水,他净过手后,直接挤过舒妃,伸手拿了那大烙饼来。将烙饼摊开,用筷子夹了大酱,均匀地涂在烙饼上。 上头还格外洒了些葱花儿,这才卷上了,进给皇太后。 舒妃不由得张大了嘴。这样粗犷的吃法,便是她家从小都没这样过。纵然也吃卷饼,都是只盈掌心大小,烙成荷叶模样的饼。如何能这样面又厚,且还带着胡嘎嘎儿、一张饼比一个盘子还大去的?! 第1761章 35、朵颐(4更) 舒妃心下甚不服气,抬眼便盯着皇太后。 那好歹也是大清的圣母皇太后,如何吃得下这样粗陋的东西去? 可是她却没想到,皇太后接过大卷饼,先是闻了闻味儿,然后便用手擎着,张嘴便自在地咬了下去。全部在乎那黑乎乎的酱料沾了她的手指,更不在乎从卷饼另外的那个堵头里直往外淌酱汤儿! 安寿忙上前,用明黄地子绣云龙纹的“杯挡”给护住,免得那酱汤儿滴答皇太后一身去。 吃相虽稍显狼狈,皇太后却没停下,连着一口又一口地,直将这个大卷饼都吃完,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指尖儿!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皇太后松开了手,笑呵呵瞟了她一眼,“舒妃,可吓着你了。” 舒妃忙屈膝行礼,“妾身不敢。” 皇太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儿,抬眸瞟着皇帝,“怎么这么好吃啊?这怕是行宫里的厨役伺候的,滋味儿新鲜。皇帝,为娘要赏他!” 皇帝垂首,抿嘴含住笑。 舒妃意外,他可不意外。 虽说自己外祖父家的旗籍是他亲手给抬的,抬入镶黄旗钮祜禄氏最显赫的一门去,可是他自己心下却最清楚外祖父家从前是个什么出身。 外祖父凌柱虽最后是四品典仪官,掌管典礼仪式。便是祭孔、祭天等大典上皆有职司;可是在先帝雍正登基之前,凌柱却只是王府属官,品级低微。 故此虽说皇太后是八旗格格的出身,可是从小家境并不富裕。她小时候没过过钟鸣鼎食的日子,反倒是这样大张烙饼卷大酱的吃法,于她丝毫不陌生。 如今虽然贵为皇太后,可是今年二月间,他的外祖母刚刚离世;与御膳相比,这会子他母亲或许更喜欢这种能回想起年幼生活,能回想起外祖母亲手入庖厨的日子来。 ……他自己能明白这个,不稀罕;稀罕的是,九儿竟然也全想到了。 他来之前,九儿那般自信满满地凝注他:“爷要下注不?奴才赌,皇太后一定喜欢那个吃法!” 想起九儿那眸光如璃的模样,皇帝忍不住垂首微笑。 可不,他母亲不光喜欢这大张卷饼、一边淌汤儿的吃法;甚或……说不定母亲在年少的贫寒生活时,也曾尝过田间地头的蚂蚱去呢! 民间百姓吃肉的机会不多,那田间地头蹦跶的、送到嘴边的一块活肉儿,谁能放过呢? 便如九儿说,“……更何况奴才听说,皇太后因蝗灾之事,已经下旨一路上免了肉食,茹素斋戒。皇太后这些天都没吃过肉了,今儿冷不丁一吃这活肉儿,必定觉着香极了!” 皇帝绷不住满面的笑意,哄着皇太后道,“既然额涅爱吃,那儿子再给额涅卷一个。” 皇太后面颊微红,两眼叽里咕噜两边望了望,指着安寿道,“我今儿就贪吃,多吃一口儿,你可别拦着我,更不许笑话我!” 安寿也大笑,“平日里奴才顾着老主子的身子骨儿,怕老主子某一口吃多了,不好消化;可是今儿难得这么新鲜的口味,老主子又喜欢,更要紧是皇上亲自伺候的,那奴才便怎么都不敢拦着了。” 第1762章 36、心思(5更) 皇太后欢喜得直扇忽手,“快来,快来。” 皇帝亲自立在桌边儿,用他那能开“五个劲儿”强弓的修长手指,不慌不忙给自己的母亲卷着烙饼。 边卷饼还边介绍,“额涅觉着今儿这烙饼格外筋道不是?这不是普通的细白面儿,里头还掺了大麦面、棒子面儿。掺好了面,用温水和面,里头再撒上细盐、抹上香油,随后再撒一把切得细细的葱花儿。这样才能揉成劲儿,擀了几道,叫它更松软之后,这才下锅去烙。” “就因为里头掺了大麦面和棒子面儿,混合了的面就不好掌握火候,这便有了些胡嘎嘎儿。可是那胡嘎嘎儿都是脆的,香甜着呢,是不是?” 皇太后挑眉,“……皇帝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皇帝也不慌不忙,再用筷子挑酱。 “便是这酱,也不是普通的豆瓣酱,里头是加了肉头儿的。” 皇太后回味了下,“听你这一说,我才寻思过味儿来。现在回味着……倒像虾米。” 皇帝忍不住又是偷偷一笑。 别说,可不就是像虾米么! 皇帝也不说破,只将那卷饼进给皇太后。皇太后接过来吃。 这回因是第二个了,不像头一个那么急着都往嘴里送,这回倒能细嚼慢咽下来。皇太后边吃边摇头,“不对啊,不是虾米吧?虾米是晒干的,没有这个滋味儿这么鲜亮、肉头儿。” 皇帝像是淘气的孩子,歪头眯眼盯着皇太后,“……那比之虾米卷饼,又如何?是这个好吃,还是虾米的更好吃?” 皇太后便又大口嚼了,“这个好吃!” 皇帝盯着母亲大快朵颐的模样,心下高兴,便忍不住道,“看得儿子都馋了。额涅可否赏给儿子也吃一个?” 皇太后没停下咀嚼,只哼了声,点点头。 舒妃忙上前,“妾身伺候皇上。” 皇帝本来满面的笑,这会子转头之间,都尽数凋零下去。 “不必舒妃沾手了。舒妃这十指纤纤、如玉管儿似的,不该碰这些东西。” 舒妃死死咬住嘴唇,怎么都不明白自己今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叫皇上又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便连皇太后,一向都护着她的皇太后,这会子也一句话都不替她说了。 ——或者她该说,皇太后不是不替她说话,而是满嘴都嚼得满满的,只顾着大快朵颐,而说不出话来了么? 她愣怔之间,皇帝自己也卷了个烙饼,就站在桌边儿,陪着皇太后一起吃了。 皇太后年岁大了,胃口本就不盛;这会子又是晚间了,也不敢多吃,用了两个大卷饼后,只得意犹未尽地推开了,还吩咐安寿,“赶紧把那个盘子给端下去,别叫我又瞧见了!” 安寿笑着赶紧给端下去藏起来。 皇帝这会子也吃完了,却跟变戏法似的,不慌不忙从嘴里掏出一个蚂蚱脑袋来,托在掌心儿自己嘀咕,“……这是什么脑袋?虾米的么?” 皇太后漱口,一边洗手一边也好奇地看。 终究是有生活经验的老人家,便是这么远远瞧着,也一眯眼,“嘛儿?这不蚂蚱么!” 第1763章 37、解恨(6更) 皇帝当真如吓着了一般,原地一蹦,“嘛儿?蚂蚱?!” 皇帝不算全都是演戏,他是真的直到这会子,眼前晃动的还都是方才九儿给他那一盘子一盘子密密麻麻的、全头全尾的蚂蚱呢。他头皮这会子是真发麻,跳起来的动作也真实生动。 皇太后都给逗得哈哈大笑,“哎,皇帝啊!不就是个蚂蚱,瞧你蹦得,倒是比蚂蚱还高!” 皇帝悄然凝视母亲……哟,果然没吓着啊! 皇帝自己还忍不住又冷颤了一个,抱着肩膀故意低吼,“难不成方才儿子伺候皇额涅吃下的卷饼里头,竟然搀着蚂蚱去?这是谁这样大的胆子!” 皇太后扬了扬眉,“……吃了便吃了,总也不能抠着喉咙再吐出来去。再说蚂蚱不埋汰,它肚子里吃的都是青草、禾苗,古往今来、田间地头,没短了有人烤了它吃。” 皇帝故意惊讶,“这蚂蚱当真能吃?”他长眉紧皱,“儿子因这回的蝗灾,看书查蝗虫的条目,竟还发现医书里对蝗虫颇有推崇之意。说是蝗虫味甘、辛,性温。能健脾消食,息风止痉,止咳平喘,通络。尚有不少健胃消食、治小儿百日咳的方子里,就用的蝗虫……看来这蝗虫虽是害虫,可若用的法子得当,倒也还有可能变害为利。” 他说着,便小心去瞟皇太后去。皇太后一听这蚂蚱不但没毒,给她这个年岁的人吃下去,不会伤害身子,反倒也有药用,这便面上更是露出了笑意来。 皇帝这颗心算是彻底放回去了。 “这回天津、河北闹蝗灾,儿子从五六月以来,一直忧虑。儿子连下多道旨意,申饬官员,叫他们落力督捕……这回能狠狠咬一口它们的肉,当真叫儿子觉着解恨!儿子更从没想到,原来这抓蝗虫本身,反倒会成为一件乐事,能叫百姓从中尝到甜头去。” 皇太后不由得凝注儿子。 蝗灾的可怕,在与它能摧毁一地农田,毁了一个地方百姓一年的口粮和生计去。人都以飞蝗为灾厄,也只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才会以捕捉这虫儿、吃上一****肉为乐。 当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他们便用一个大人的眼光看待飞蝗,倒是忘了小时候的乐子去。 皇帝抬眸迎住皇太后,“此事叫儿子也不能自省:这蝗灾已经历时数月,为何就不能扑灭?是不是儿子从前只是强调由官员督导的法子,有所偏狭了?官员虽尽心竭力,可是地方上的官员能有多少?数量上终究逊于飞蝗去。才造成一地暂时扑灭,待得官员离开赴另外一地,此地的飞蝗便又起。” “儿子细细思量,官员可以离开,可是当地的百姓总还在原地,为何就不能征发起百姓来分担官员的担子?飞蝗虽多,来如乌云,可是难道咱们大清的百姓数目只会比它们多,未必比它们少!” 皇太后也是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可是百姓扑蝗不利,才会造成飞蝗成灾,要朝廷派官员前去督导。” 第1764章 38、苦中作乐(7更) 皇帝恭顺点头,“皇额涅说的是。百姓都以田地为生,谁愿意眼睁睁见飞蝗毁了一年的生计去。故此百姓本来也自然落力扑蝗……可见效甚微,才叫儿子不得不派官员前去督导。” “百姓不是不尽力,百姓明明还在数量上占优,却不能行之有效,儿子便思忖,怕是儿子和臣工的法子用错了。” 皇太后也是多日忧心蝗灾之事,不由得盯住儿子,“皇帝,你细细说来。” 皇帝点头道,“……飞蝗成灾,百姓普遍当成是天灾。百姓去扑蝗,便如以人力对抗天意,百姓因信心不足,便易力竭,继而生起畏难之心来。” 皇太后也是点头,“是啊。别说百姓,便是朝廷这几个月间,不也是人困马乏,个个心上如压大石么?” 皇帝垂首,眼前又是九儿那巧笑倩兮的模样。 “……这世间百姓,都是普通人,谁人不敬畏上天?谁人不曾灰心丧气、扛不住压力去?可是爷换个方向想想,若将这事儿换成一件乐子,大家不是以人力对抗上天,而只是结伴儿去玩儿呢?” “便如奴才今日这般,带着皇嗣们到田间地头玩儿去,孩子们个个儿奋勇争先。抓回来这些个蚂蚱,奴才按着不同人给做成了不同的菜式,叫他们尝过了觉着好吃,是不是再提去扑蝗,便人人都不觉着那么沉重了?” “奴才便想着,能不能由皇上派些御厨,或者在当地招募一些厨役,在官员督导扑蝗的地头儿就支起炉灶来,将捉来的蚂蚱当场就给炸了、烤了去?这蚂蚱做熟的香气极为逼人,百姓当场就都能闻见。” “待得用饭的时辰,便将这些做好的蚂蚱散给百姓去吃。一来解决了口粮,二来也叫百姓尝到肉滋味儿,叫他们明白原来扑蝗还有这样的乐子。皇上想,再叫他们去扑蝗,还会不会如之前那般沉重了去?” 他记得,他当场听得都傻了,直眉楞眼问她:“这样也行?” 婉兮含笑耸肩,“怎么不行?奴才已经拿皇子公主、宗室觉罗们做了尝试去。他们可是这天下最为身娇肉贵的一群,之前不也都在田地里扑腾,个个争先?” 她眸光如璃,盯着他笑,“……便连皇上、皇太后不是也都爱吃这一口?您二位可是这世间吃过最多山珍海味、是最难伺候的两条舌头,能过了您二位这一关,必定天下人都爱吃!” 那会子他当真只能笑,都说不出反驳来了。 只是过了半晌才又忍不住担心,“你是聪慧,这回除了故意给我吃这全头全尾的蝗虫之外,你给皇太后的是做成酱的;给皇子公主的是做成包子的,给内廷主位的是做成肉松饽饽的,叫他们用眼睛都看不出来是蚂蚱的;可若百姓看到都是全头全尾的,不敢吃,又该怎么办?” 婉兮垂首细想,“……那皇上给钱,不行么?” 皇帝一皱眉,“给钱?” 婉兮点头,“用这些蚂蚱做成吃食,本也给朝廷和地方节省了口粮。这笔口粮核算出来的钱,便够支付给百姓了。并未叫皇上和地方额外花钱去~” 第1765章 39、天津新时尚(8更) 皇太后听罢,都凝注皇帝良久。 最后垂首轻声一哼,“当真是好主意!总归并无什么损失去,皇帝为何不一试?” . 大驾抵达热河行宫的时候,天津的喜讯果然来了。 吉庆会同宫里派出去的御膳房太监刘柱儿,在原地招募厨役,创造出多种多样的蚂蚱菜式来,散给百姓尝鲜儿。 对于不敢尝试的百姓,吉庆也并未强迫,而是制定了“募民扑蝗”的法子去:凡是百姓集一斗蚂蚱,由长芦盐政的账上出钱,给制钱白文。 津门百姓仿佛一宵之间全都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个个抖擞、人人鼓舞,使得肆虐了数月的蝗灾,在许多县内,竟然“一日而灭”! 皇帝大喜,下旨曰:“长芦盐政天津总兵吉庆奏、静海、青县、沧州、等处,飞蝗落过之地,早禾闲有被伤。虽合计通邑,不及百分之一……询之农民,云立秋前尚可补种。且荍麦一项,所需耔种工本,每亩不过一钱五分。因商之该府,即将买补蝗蝻银,按户散给。得旨、甚好。即用盐库项下,随正报销。” “天津盐政兼总兵官吉庆、,初未经心。及朕降旨督饬,即亲率员弁,往来扑捕,实心宣力,俱属可嘉。胡宝瑔、吉庆、著交部一并议叙。” 所谓“议叙”,便是对考绩优异的官员,交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大白话来说,曾经被皇帝下旨“申饬”的吉庆,这会子反倒受嘉奖,要升官儿了。 . 天津蝗灾尽数扑灭那天,正是皇帝万寿之时。 百官都给皇帝道喜,皇帝却只笑眯眯起身,什么都没说,只去了皇太后在避暑山庄的行宫——“松鹤斋”。 皇帝又亲自为皇太后侍膳。 皇太后尝过便笑,“哼,又是吃的蚂蚱!不过这会子蝗灾已经扑灭了,以后再想吃这蚂蚱做的菜,倒不容易了。” 皇帝垂首却笑,“……不怕。都腌成咸菜了,好几大缸呢。皇额涅什么时候想吃这口儿了,不用下旨给膳房,只管告诉儿子。儿子便给额涅送来。” 皇太后也惊讶,“还能腌成咸菜?这我都头一回听说。” 皇帝使劲儿藏着笑,“能~~还有可多种新鲜吃法了。” 用过了膳,皇帝跟皇太后聊天儿,捧过两个大本子给皇太后瞧。皇太后一瞧,原来是天津的府志、县志。 皇太后翻开看,最后果然是今年新修的,就是关于这场蝗灾的。 只见两本志的最后一条都是这样一句话:“蚂蚱本名阜螽,津人多食之”。 皇太后不由惊讶,望住儿子,“天津这会子,竟然流行起吃蚂蚱了?” 皇帝点头而笑,“回皇额涅,此时天津人,不分士庶工商,‘家家炙食’,皆以食蚂蚱为风尚。而天津最流行的吃法便是——烙饼卷蚂蚱!” “甚至,天津百姓更是创造了一句土语:烙饼卷蚂蚱——夹着吃!” 皇太后张大了嘴,当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伸手按住母亲的手,“额涅,这是额涅给天津百姓赐下的福气,天津百姓以后但凡吃这一口,便都是为额涅积德记福。” 第1766章 40、升官(1更) 十月,皇帝回銮。 好消息便也接踵而至:吉庆除长芦盐政、天津镇总兵之外,又加天津关监督,且从正二品的总兵官,擢为从一品的都督同知。 婉兮家世代为内务府包衣,这会子竟然也出了个一品大员,一时之间也叫永寿宫上下雀跃不已。 婉兮自己也是高兴,高兴的原因却是皇上能功过分明。 “咱们高兴是应该的,但是你们切记别太放在心上,更不能挂在脸上。终究只是我出了五服的族兄,皇上给他的赏与罚,都与我并无干系,只是他尽身为臣子的本分罢了。” 婉兮嘱咐阖宫上下,“没的叫后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咱们是‘小人得志’。” “就叫她们嫉妒去!”玉叶眼睛晶亮,“尤其是叫舒妃!她不是总显摆她的出身高贵、后宫里有皇太后扶着,前朝又有傅公爷么?!这回咱们主子家也出一品大员了,且手上的银子绝不比傅公爷少了去!” 婉兮轻叹一声,“咱们在自己宫里这样说说,我倒是由得你们;但是记着,一旦卖出宫门去,这些话便一个字都不准提。” 玉蕤轻轻碰了碰婉兮,“……主子您瞧,五姑娘仿佛有些闷闷不乐。” 玉叶便啐一声,“由得她去!从小她就觉着她们家跟主子家不相上下,这回才知道主子家还有这样一位族兄,他们家坐着窜天猴儿也撵不上了呢!” . 说笑了一阵,婉兮叫毛团儿单独进来。 婉兮安排毛团儿去圆明园见了胡世杰,婉兮且关心着圆明园里那些莲租、苇租、房租等进项呢。 毛团儿进来含笑回禀,“胡总管已经拢完了账。这一年下来,连同苇租、莲租、房租,再加上地里下来的稻米、瓜菜、花草,共计得银一千二百两。” 这个数字跟五千两的那个亏空比起来,是还差着好几倍呢,不过婉兮心下却也是欢喜的。 毛团儿道,“胡总管还叫奴才问主子,是将银子入圆明园银库的大账,还是单给主子留出来。” 婉兮抬眸望住毛团儿,“这件事我要你走一趟。这几日长芦盐政吉庆会因升迁而进京谢恩,你设法见他。将这银子交给他,叫他按着盐政这些年的做法,按一分利,放给商人用。” 毛团儿眼睛也是一亮,“主子是叫这银子继续生息?” 婉兮点头,“这点银子距离补上亏空还差得远,若只存进银库里长毛儿,只耽误时日罢了。” 毛团儿点头一笑,“奴才这就去办。” 婉兮垂首算了算,原本得用五年才能补上的亏空,若按着今年的本钱来算,那么三年就能补回来了;若是来年本金变成两千两再生息,那回本的时间就更短了。 既然上天将这个族兄吉庆送到眼前来,她便也自当善加利用。 . 这日因又近了皇太后的万寿,这日皇太后从畅春园回宫,那拉氏率领嫔位以上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婉兮目光与舒妃轻轻一撞,不由得看到舒妃唇角的冷意。 舒妃上前冷笑道,“给令妃道喜了。你族兄吉庆的事儿,我也听说了。” 第1767章 41、回嘴(2更) 刚刚回京,舒妃这敌意便如此明白,婉兮不由得眯眼盯住舒妃瞧。 这会子想来,怕是她给皇太后进“烙饼卷蚂蚱”的事儿,叫舒妃知晓了。 也是,那会子舒妃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如何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去呢? 可是知道了就知道好了,难道还能为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便连蝗灾那样大的事儿都不办了么? 婉兮便垂首淡淡一笑,“舒妃的耳目好灵通,竟然都知道吉庆是我族兄了。不瞒舒妃,便是我其实爷才知道他与我是本家;这个消息我自己也从未对外张扬过,没想到倒没瞒过舒妃的耳朵去。” 舒妃一声冷笑,“凭令妃的家世,家族中有这样出息的人,令妃会不知道?我倒觉着,令妃的阿玛和哥哥,怕是早就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令妃了呢。” 舒妃指尖慵懒地拈着手里帕子角儿上坠着的穗子,“令妃又何必这般故作清高,说什么从不知晓呢。家族里有这么个管两淮盐政这么些年的族兄,令妃这些年多少事儿都是明里暗里由这位族兄促成的吧?” “既为家人,也自当互相扶持。这会子吉庆从包衣出身,竟然擢升为从一品大员,难道不又是令妃你的帮衬?我可没忘了,去年皇上叫你娘家人带领引见,你阿玛和哥哥没建过什么功业,那你家人爷自然将你族兄推出来。这会子果然升迁,令妃自当心满意足去。” 婉兮不由得眯起眼来盯住舒妃,自然听出舒妃这是弦外有音。 只是一众嫔妃都陆续到了,婉兮便忍住,不再往下说。 语琴见状走过来,倒是含笑朝舒妃微微欠身为礼,“……说起家族和前朝后宫的互相扶持,咱们东西六宫,谁比得上舒妃娘娘去呢?吉庆大人再是从一品都督同知,又如何比得上傅九爷为一等公爵去?” 舒妃得意一哂。 不过语琴话锋陡转,“只可惜这会子傅公爷跟纯贵妃成了儿女亲家。从今以后咱们姐妹都该改口了,便是说傅公爷与谁互相扶持,那也得说是跟纯贵妃,倒轮不上舒妃娘娘了。” 舒妃面色勃然而变。 这会子那拉氏也到了,含笑走过来左右看着婉兮和舒妃。 “你们这回一起陪着皇上去木兰行围,没想到这刚回宫便还有这样多的话说,可真是一对好姐妹,叫我瞧着都觉羡慕。” 婉兮忙屈膝行礼,“还是舒妃最辛苦,除了伺候皇上,这一路更是要代替主子娘娘来伺候皇太后……这才能让主子娘娘能安心留在京里照顾皇嗣们。舒妃劳苦功高,皇太后想必心下也是感念。” “令妃,你!” 舒妃没办法当没看见,那拉氏的面色倏然而变。 婉兮起身,含笑迎住舒妃的眼睛,“舒妃妹妹急什么?难道我说错什么了么?还是说,舒妃这三个月来伺候皇太后,竟没得皇太后一句夸赞么?” “你!!”舒妃被噎得杏眼圆睁,却一时无法反驳。 婉兮便又朝那拉氏盈盈一拜,“若说姐妹,舒妃自有九福晋这样的本生姐妹,妾身可比不上;况且舒妃还与主子娘娘一样,同出那拉氏,那便更是妾身不敢比的。” 第1768章 42、新状元(3更) 一句话说得那拉氏也笑得意味深长。 “同出那拉氏?是啊。我辉发部,与叶赫部,同为海西四部。我四部,王姓皆为那拉氏。这四部也曾如兄弟般结成联盟……” 那拉氏说到这儿还是顿住,目光幽幽一转,睨着舒妃,“我倒担心,舒妃只记着自己是叶赫那拉,倒不觉着我这辉发那拉氏,与她有什么关联呢。” 舒妃有些尴尬。 婉兮眸光左右兜转,不由含笑道,“妾身倒以为,舒妃才不会这样没有眼色。如今皇后娘娘位正中宫,舒妃得与皇后主子同出那拉氏,那也是舒妃的荣光。” 婉兮故意含笑瞟向舒妃,“舒妃你自己说,难道不是么?” 婉兮几句话,说得那拉氏眉开眼笑,舒妃则脸色渐青。 . 安寿出来向一众嫔妃请安,“皇太后请各位主子进克呢。” 那拉氏这才收敛形色,待一众嫔妃按位分、行走次序排好,这才一齐入内,给皇太后请大安。 皇帝回銮,皇太后没回宫,而是直接先回了畅春园。这一路上,婉兮倒没与皇太后见过面。 这会子众人齐聚,皇太后不由得多看了婉兮几眼。 各自落座,那拉氏和舒妃一左一右陪着皇太后说话儿。 不多一会子,皇帝也到了。 皇太后含笑道,“你这些日子殿试贡士,又钦点三甲。倒不知今年这一科可选了什么好人才?” 皇帝含笑道,“这一科乃是皇额涅六十万寿的恩科,故此这一科儿子自当格外用心。儿子已然选秦大士为一甲一名,为今科状元。” 皇太后点头,“快与我说说,这秦大士是何等人才,是哪里出众?” 皇帝含笑道,“今儿难得人来得齐整,皇额涅也欢喜,便不说那些严肃的。儿子给皇额涅说一个关于这个秦大士的笑话儿。” 那拉氏含笑道,“皇上说笑话儿,那可是妾身们最难求的了。今儿还是托了皇额涅的福,才能叫妾身们听一回。皇额涅可叫皇上多讲几个,不然过了这个村儿,妾身们又捞不着听了!” 皇太后便也含笑点头,“皇帝说吧,叫咱们娘儿几个也都好好乐乐。” 皇帝目光轻转,视线从婉兮面上轻轻滑过。 这才不慌不忙道,“儿子忍不住先卖个关子。便是什么都还不说,只凭这么个名字,倒不知道皇额涅和内廷主位们,已是想到了什么去没?” 大家都没防备,不由得私下交头接耳。 婉兮不由得秀眉微扬,随即便忍不住笑了。 皇帝远远瞧见了,不由得点手一指,“令妃,你偷着乐什么呢?快起来,说说。” 婉兮红着脸不得不起身,“……妾身倒是想起一事来:今年两位皇孙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也都满了五岁,该进上书房念书了。绵德阿哥虽说也刚五岁,却已承袭定亲王,身边儿怕是早有师傅了;妾身倒多一句嘴,觉着叫新科状元给绵恩阿哥当师傅,正合适!” 婉兮的话说得众人更是一头雾水,皇帝却捧腹大笑。 “令妃!你啊你啊……是不是还要再饶上一个赵翼,你才甘心?” 第1769章 43、奸臣(4更) 皇太后第一个听迷糊了,“为什么叫这新科状元给绵恩当师傅?不过倒也够格儿,新科状元自然点翰林,皇子皇孙的师傅都应该是翰林的出身。不过谁又是赵翼?赵翼又与此事有何关联?” 这时候的赵翼,又是连续多科不中,只能继续苦哈哈当他的西席先生;倒是因为曾经帮刘统勋编纂过《国朝宫史》,文采为汪由敦所赏识,延请入汪氏幕署。 对于这样一个功名仅为举人的书生来说,名字自然难以传进宫中,更难叫皇太后所知。 皇帝便淡淡收回目光,含笑遮掩道,“……赵翼,是永璜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为绵恩请的开蒙先生。” 皇太后便点点头,“原来如此。家中的先生是家中的,进了上书房,皇帝自然要另外指派翰林出身的师傅去,彼此之间倒也并不矛盾。” 婉兮忙答“是”,这便借着由子坐下了,将毯子都丢给皇帝一个人去周全罢了。 皇帝暗暗瞟她一眼,用上下眼皮夹了她一回,这才转回身去慢悠悠继续给皇太后解释。 “秦大士,儿子殿试之时试以策论……彼时有人传说,这秦大士是宋代奸臣秦桧的后代。” . 秦桧实在是太有名了,况且皇帝这一次奉皇太后圣驾南巡,也曾遣官拜祭过岳王庙,故此皇太后就更是听说过那秦桧的跪像去。 “当真?”皇太后也惊讶地盯住皇帝,“……若是奸臣之后,品性必有劣根,不该点他的状元!” 绵恩的母亲出自伊尔根觉罗氏,而伊尔根觉罗氏姓氏,传说是当年宋徽宗被金兵掳到关外之后,与当地女真人通婚所生下的后代;而赵翼就姓赵,祖上是大宋宗室,故此才有婉兮方才那一说。 母亲的反应,皇帝心下也不意外。 他彼时在太和殿上,听臣工议论起此事,心下也是更多一重考量:他是出身满洲的皇帝,满洲是女真人之后;而秦桧是变节向女真人的奸臣……故此若是从女真人的立场上来看,汉大臣必定以为他不当秦桧是奸臣。 故此彼时太和殿上的这一说,何尝不藏着大臣们对他心意的揣度和试探去? 若以文采,以及阅卷官的圈阅,秦大士理应第一;可是想到这个姓氏,他也不由得微微迟疑。 为此他特地在太和殿上召见秦大士,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儿,笑问:“你姓秦,祖籍也为江宁,倒叫朕想起宋代的秦桧来。既出一地,又为同姓,秦大士,朕要问你,你可为秦桧后代?” 既出一地,又是同姓,即便不是直系后裔,却从宗法上也已经可以如此认定。 他那会子只是要看这个秦大士如何对答。 若秦大士当真有状元之才,那秦大士自然能用巧妙回答化解此事。 果然不负他期望,秦大士在殿上不卑不亢,从容跪答:“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殿上终于放下心事,大笑退朝。回到养心殿,钦点一甲三名时,便御笔朱圈秦大士为一甲第一名。 皇帝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听得皇太后和嫔妃们也是大笑而后,垂首会心点头。 皇太后和舒妃,同时抬眸看了婉兮一眼。 第1770章 44、棺位(5更) 自古君心难测,此时她们皇帝更是因为才通满汉、通读古今,心思比历代皇帝更加曲折幽深。 便是亲生的母亲,从这孩子十岁起便已经猜不透他的心思去;待得登基之后,更是曲尽心思限制了皇太后对前朝的干涉去……如今皇帝已经年过不惑,帝王心术越发炉火纯青,皇太后只觉自己都反过来被儿子牵制住,哪里还能猜得透儿子的心去? 舒妃就更是如此。出身名门,也是兰心蕙质,以为进宫十余年,总能点点猜到皇帝心思……却到如今,明明生下皇子,到头来却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此时回想,令妃却是猜到了。而且几乎是在皇帝话音刚落地的同时,便已经猜到了。 不但猜到了,令妃还有本事将这话绕着弯儿地回答出来,不必直接揭开谜底,将皇帝所卖的关子一直维系下去,而将揭开谜底的欢喜,都留给皇帝自己去。 故此两人便都忍不住看向婉兮去。 . 皇太后目光沉着些,这便比舒妃慢了半拍。故此待得皇太后的目光投过去时,便也瞧见了舒妃那般恨恨凝望的模样。 皇太后便不由得皱了皱眉,回眸与安寿对了个眼神儿。 如此母子、婆媳共聚一堂,说说笑笑,倒也开心。 说到末了,皇帝才向皇太后禀报,说皇帝为自己开凿的裕陵已是竣工,便要在这个月,将孝贤皇后奉安入葬。 死亡永远是一个冷峻的话题,皇帝此言一出,方才满堂欢笑这便都点点凋零下去。 皇太后跟安寿要烟抽。 皇太后已是到了这个年岁,说起这个话题便比任何人都更加心下微妙。这便没要安寿捧过来的水烟,径自还是要抽旱烟。 “主子……旱烟太冲,主子已经改抽水烟多年,今儿何苦又……?”安寿只得悄声劝。 皇太后点头,“旱烟是劲儿大,今日就是想抽一口劲儿大的。水烟太软和了,放两天吧。” 舒妃忙掏火镰荷包,却是那拉氏伸手抢先取出火镰,替皇太后点燃了烟袋锅里的旱烟叶去。 满洲媳妇儿给婆婆点烟,那是一大义务,也是一大身份的象征——当小妾的,想点烟,还没资格呢,唯有婆婆的“儿媳妇”方可。 皇太后却有些走神,也没在意那拉氏跟舒妃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是垂首吧嗒吧嗒抽烟,半晌才将眼袋锅子在鞋底子上敲了敲,“……这一晃孝贤也去了四年了,是该入土为安了。我记着哲悯和慧贤爷与孝贤的梓宫在一处呢,她们两人是要葬入妃园寝么?” 古来宗法,皇帝只与皇后同穴。妾室都应该另外葬入妃子园。 皇太后的话说得在座一众嫔妃心下各自黯然,唯有那拉氏端正坐直。 皇帝却淡淡垂下眼帘,“儿子不独与孝贤同眠。孝贤之外,哲悯、慧贤一同奉安儿子的陵寝。” . 皇帝的话音轻落,所有嫔妃都睁圆了双眼。 自古以来,“事死如事生”,死后长眠之地亦是这活着的时候后宫争斗的延续。唯有与皇帝同穴而眠,唯有与皇帝的棺位越近,才能标明这一生是斗赢了,没有白争。 第1771章 45、存心(6更) 孝贤皇后的棺位,自然没什么好猜的。终究他是皇帝的元妻嫡后,按着宗法礼度的规矩,东首位一定是她的。 不管皇帝对孝贤的私人感情如何,这个棺位都已经被宗法礼度,定死了是给她。没人可以更改,便是皇帝自己都不行。 甚或在明宪宗之前,连皇帝的母亲追封为皇后,也不可以与先帝同眠。唯有嫡皇后才可以。 明宪宗之后,尤其大清入关之后,准母后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两宫并列,故此嗣皇帝的生母也可作为皇后,葬入帝陵。 此时那拉氏为继后,那么皇帝身边儿的另外一个位置:也就是西首位,是一定要留给那拉氏的。 这也都不用猜,也没必要争。 此时六宫嫔妃们猜测的、心下在意的,自然是哲悯与慧贤的棺位,以及这二位皇贵妃的棺位所涉及到的——将来还谁有可能同样被葬入皇帝的地宫,能够与皇帝同穴而眠的。 . 原本嫔妃们没必要争,因为自古以来都是帝后同眠,她们当中除了那拉氏之外,她们其余这些嫔妃,都是妾室,都本该只葬入妃子陵寝。 再得宠,只要不是皇后,便都不合宗法礼度。 可是这会子谁也没想到皇帝竟然打破了几千年的旧例,不单独与皇后同眠,将哲悯、慧贤两位皇贵妃也要奉安入皇帝的地宫去! 这便所有当妾的,心都活了,都想着自己将来是否也能有那样的一天去。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着烟,对一众嫔妃说,“我累了,你们都回克吧。” 众人散去,寿康宫内一片安静。 皇太后抽完了这袋烟,抬眸盯住皇帝,“……能与为娘说说么?” 皇帝陵寝之事,从来都是头等机密。内里有几个棺位,皇帝将来想怎么安排,便是后宫也都无从知晓。 “为娘我都没想到,你不单独与孝贤同眠,竟然还带入了两个皇贵妃去。如今已经有了三个,将来再加上一个继皇后……至少已经有四人了。你将来这地下,倒是热闹。” 皇帝垂首一笑,“皇额涅笑话儿子了。” 皇太后叹口气,“可是,古往今来,几千年,就没有这么干的!皇帝啊,你这是要吓坏后人啊!为娘都想不通,你为何要如此!” 皇帝又是一笑,“儿子就是喜欢热闹呗……况且皇考的泰陵中,也葬入了敦肃皇贵妃年氏;再往前,皇考也曾将怡亲王十三叔的额娘追封为皇贵妃之后,葬入皇祖的地宫之中。” “皇祖和皇考既然都带皇贵妃同眠,儿子也不算违反了祖宗规矩。” 皇太后直闭眼,“你皇祖的皇贵妃,不是你皇祖自己要带入地下的,是你皇考给塞进去的!至于年氏……我不想多说什么。可是你没看你皇考自葬在泰陵,已是远离胜水峪去了么!” “他带年氏同葬,已算离经叛道,故此便不想见祖宗于地下……你却非要效仿,还要变本加厉?除了这两个皇贵妃之外,为娘真担心你还存着旁的心眼儿去!” 第1772章 46、失望(7更) 皇帝倒是好脾气,依旧乖乖地笑,“儿子当真没想别的,就是觉着若将来与孝贤地下独独相对,都没什么想说的,未免太过冷清。还是人多热闹的好。” 皇帝已经这样说,皇太后也只好摇头,情知一切都已成了定局,已是难再劝说。 . 十月十三,孝贤皇后梓宫、慧贤皇贵妃金棺、哲悯皇贵妃金棺由静安庄奉移至直隶遵化,奉安入裕陵。 内里行走福晋、公主、郡主,连同外王公福晋以下、二品以上命妇都去送行。 这宫里一时冷清下来,皇太后望着窗外,又是寂寞地吧嗒吧嗒抽烟。 安寿知道老主子怕是想到自己百年之后的事儿去了,这便怕老主子冷清着,故意扬高声音,热热闹闹道,“回主子,不如奴才去请宁寿宫的裕贵妃,带着舒主子的十阿哥;寿东宫谦妃带着嘉贵妃的十一阿哥,趁着今儿一起来给老主子请安,可好?” 皇太后知道这是安寿的心意,便也叹了口气,“不必了。裕贵妃和谦妃终究都是孝贤的长辈,今儿也没的要去送的,何苦又要她们到我面前儿来立规矩;何况她们抚养的十阿哥和十一阿哥却是孝贤的儿子,便是年岁小,今天也不宜太热闹。否则将来还不给他们惹了罗乱去?” 当年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被褫夺了继承权的事情,还在耳边回荡。 安寿也明白,这才含笑,说:“是奴才考虑不周。” 皇太后垂首又是抽了一会子烟,忽地抬头望着安寿,“依你瞧着,将来皇帝的地宫里,可还有舒妃的一席之地去?” . 皇太后这句话问得,可把安寿给吓了一大跳。 “哎哟主子,这话哪儿是奴才能随便乱说的?” 皇太后哼了一声,“别当我不知道,这些年舒妃没少对你用过心思。她这么做,也是为了孝敬我,我也愿意你能因此受些惠去,故此才从来没提起过。” “可你们可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寿吓得赶紧跪倒在地。 舒妃出身名门,手头的银子宽裕,这些年为了讨好皇太后,的确没少了给安寿和寿山好处去。 皇太后便叹口气,“起来吧,这都是她的孝心,我不责怪。你既这些年与她走得近便,心里自然便也该想着她。眼巴前儿既然出了这事儿,你心里自然也替她想过了,我这便想听听你心窝子里的实话。” 安寿皱眉,“……原本,奴才也以为舒妃大有可为。生下皇子,又加上她的娘家、以及主子的扶住,怎么都有可能晋贵妃,甚至皇贵妃的。便是十阿哥于储君之位也大有希望,故此将来那地宫里,本该有舒主子一席之地的。” “可是哪儿想到,舒主子当真是命不好。进宫十年,好容易生下皇子,可是紧接着嘉贵妃、皇后也都诞下皇子来。这便将舒主子和十阿哥一并推远了。这会子舒主子晋位极难,十阿哥更是不可能超过嫡皇子去了。” 皇太后也是皱眉,无奈地点头,“这些还都好说,我也不是不能帮衬她。可是她进宫十几年了,你看她半点进益都没有!” “你再看看如今的令妃,越发是舒妃跑着都撵不上的了。” 第1773章 47、弃妇(1更) 这还是安寿头回见主子将舒妃跟令妃这么直接做比,安寿也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主子的意思是,这回蝗灾的事儿……是令妃?” 皇太后长叹一声,“你瞧这些内廷主位里头,除了令妃这样出身的,还有谁能吃过蚂蚱,还那么会吃,甚至会换了花样儿做成饽饽和菜的?” 安寿想了想,也直摇头。那拉氏和舒妃就不说了,纯贵妃虽然是江南汉女,可也是两江巡抚之后,是名门闺秀;嘉贵妃虽出身包衣,可家里也是历代高官,也是个大小姐。 皇太后叹了口气,“……难得她如今位在妃位之首,还能不忘根本,并不避讳提及自己的出身,更能用从前那些乡间日子的经验来造福今日。便从这一点上来看,她倒是像我。” “也难怪皇上喜欢她,连我都有些喜欢了。凭她辛者库的出身,无子封妃,还在妃位之首——从前我总不能理解,这会子我倒是也都明白了。” “只可惜了,她是个汉姓人。祖上几辈儿又都是汉姓人之间的通婚,从康熙爷那会子掉入内管领,直到这会子还是纯正的汉人血脉……否则我也不至于要一直小心防备着她去。” 皇太后摇摇头,“你瞧啊,皇帝这会子在皇陵里又弄出这么些前无古人的事儿来,我不担心别的,他愿意带几个皇贵妃到地下,我也都由得他……我怕就怕,他迟早也将令妃晋位成了活着的皇贵妃去!” “按着咱们满人的规矩,皇贵妃可以穿明黄,可以与皇帝同葬,那便已经是妻不是妾了!——咱们大清历代先帝,还没有一个汉姓人能当得上活的皇贵妃啊!” “便是年氏也是汉姓人,封皇贵妃也是临死之前‘冲喜’;况且她还生下那么多孩子,还有她哥哥们在前朝的功勋!令妃她,什么都没有。” 安寿也是蹙眉,“主子既然担心这个,那便还是应该敦促皇上,将舒妃晋位为皇贵妃,先将那个位分占住才是!” 皇太后闭上眼睛,深深叹息,“我是有这样的打算啊……可是舒妃她命不好,自己还不争气。枉费了我这些年对她的期待和扶持。” “事到如今,舒妃已是没什么指望了。便是我压着皇帝,皇帝非但不会妥协,还会伤了我们的母子之情……” 安寿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主子这话,是不是意味着——从此舒妃被放弃了? 皇太后闭上眼,捻着佛珠静坐了好半晌,忽地缓缓说,“……舒妃不是总吵着说十阿哥每到秋来就容易犯百日咳么?这回我倒听说用蚂蚱治百日咳的一个偏方:用三十只蚂蚱,用水煎服,每日分三次服下。” “你去预备几服的蚂蚱分量,给舒妃送过去,就说想要给孩子治病,吃药就好;不是放在宁寿宫里就养不好了。” “我这寿康宫与宁寿宫,都在一片屋檐下,空气和地气都是一样的。便是挪到我这边来,也没多大用。” 安寿微微闭了闭眼。 ——舒妃,被弃了。 第1774章 48、奈何(2更) 安寿去了,皇太后把所有人都撵出去,独自一个人坐在寝殿里,寂寞地吧嗒吧嗒抽烟。 她也难过,她也没想到,会走到这样一天。 她顾念着与耿格格那老姐姐的旧情,她自己不忘旧日的困顿,便永远不忘那老姐姐。所以即便耿格格不是舒妃的亲生祖母,但是她还是答应了耿格格,一定会在宫里护着舒妃、扶着舒妃。 所以即便乾隆五年,从明珠那大管家安图的私宅里挖出那么几百万两的银子去,皇帝十分不满;即便当年先帝骂过舒妃的祖父揆叙是“不忠不孝阴险柔佞”……她还是坚持选了舒妃进宫,坚持叫舒妃一进宫就晋为嫔位。 她甚至还不顾《宫中则例》,准舒妃带入陪嫁的家下女子来。嫔位下有六名女子,她便准舒妃带入满额的六名女子来,就是为了叫舒妃能在宫里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人手可用。 十一年了,舒妃进宫已经十一年了。她扪心自问,这十一年来,她能对舒妃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可是舒妃呢,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皇子之后,却终究还是与皇帝的情分走到了如此地步去——遇喜无进封、生下皇子还是没有进封;不管谁怎么说,皇帝就是不妥协。 甚至……后来嘉贵妃、皇后的陆续遇喜,这会子回想起来,都不敢说是“巧合”二字。 一切,仿佛依旧是皇帝计算好的。活活将舒妃未来的路,死死堵住,一分活路都不给。 事已至此,她还能再为舒妃做些什么? 她不由得回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候舒妃虽然跟令妃不算什么亲密,但是至少两人年纪相仿,彼此爷曾有那么几次,隐隐约约是互相扶持过的…… 可是后来,终究一切还是都变了。 从舒妃的妹子在永寿宫里掉了孩子,凭她自己的年岁和这些年后宫的阅历,她便已经隐隐感觉到舒妃已经变了。 所以舒妃走到今天,能在原本是人生巅峰的时刻,偏偏彻底走入了死胡同,她也说不上奇怪了。 既然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她便只能放弃这个孩子了。 相信这些年的这些事,耿格格老姐姐在天上一定都能看见。她已经没办法扶着舒妃,走得更远了。 她自己也老了,也累了。十一年的耳提面命,换不来舒妃的半点进益,她便没力气再做下去了。 皇太后抽完了这袋烟,歪头看抗上那多宝格子上摆着的“龙船香漏”。 那是令妃去年送给她的万寿贺礼。 去年她的六十万寿,前朝后宫、内廷外藩进献的寿礼,可说是满坑满谷,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有。 可是她却偏偏看上了这个香漏,叫拿过来,搁在了手边的多宝格上。 是因为新鲜,因为听说这个是用了元代郭守敬所创的“屏风香漏”的原理,将香巧妙安在了龙船里。春夏可以当冰箱,里头放冰,冰融化之后的冷气便如香烟一样,袅袅而出,将那龙船烘托得如仙人所乘,直下云霄。 这龙船本身,又是去年皇帝首度南巡的最好表征。叫她记着,皇帝对她这样的至孝之心。 第1775章 49、手笨(3更) 可是这“龙船香漏”,心意虽好,手艺却差。 说是“龙船”,其实原没有龙船那么精美,甚至几乎看不出是个龙来。冷不丁看上去,也就是个扭曲的枯树枝子,脑袋上支出两个杈而已。 那雕刻的手艺更是“刀刀见拙”,绝不是擅长的工匠,她就知道是令妃自己一刀一刀斫出来的——可是她明明已在妃位,若是需要做这么个物件儿,只需吩咐内造办处的工匠去做就是了,自然完美无瑕;或者她自己位下也有承应的内管领和听差苏拉,叫他们拿到宫外去置办也可。 终究是用不着一个身娇肉贵的妃子去亲手做的。 想到这儿皇太后便不由得哼了声儿,没忍住,淡淡一笑。 你若说这个丫头是投机取巧,故意用“亲手制作”来讨她欢喜吧?可是这丫头这么做早不是第一回、头一年了。她早听说了,令妃从正式进封以来,送人的贺礼,多数都是自己做的。除了她自己最擅长的通草花和饽饽之外,其余的那些是一件儿比一件儿丑,但是她就是有勇气坚持一做就是这么多年,举凡宫内宫外,她逮谁给谁做。 这寝殿内虽然就皇太后一个人儿,皇太后却还不敢大笑,仿佛怕被人瞧见似的,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也是啊,她家里帮衬不上什么,妃位一年的年例银子还有限。她除了每年生辰能被赏赐些银子之外,也没有旁人似的因为生育还能有赏赐……宫里主位、皇嗣又多,还有宫外的那些宗室大臣,哪个礼数不要用银子呢?她这么用心意,也是银子不够花吧~ 皇太后又盯了那“龙船香漏”一眼,不由得又想起去年那会子她跟舒妃她们一起进献寿礼的情形来。 那会子自是所有嫔妃都卯足了心思在寿礼之上。除了婉嫔、庆嫔这样多年无宠,也没心思要争的之外,其余人都是竭尽所能。 这当中自然又以皇后和舒妃为最。 皇后大手笔采办了大型的玉山子,还送到扬州雕刻;舒妃则是进献上了一部以黄金融水、由雪域大活佛在转世投胎之前,闭关最后亲笔抄录的贝叶经。 严格来说,皇后的手笔虽然不小,可是舒妃的还是超过她去了。终究玉山子花银子可置办,而这样的贝叶经,可遇不可求,只有银子都是不够的。 皇帝也甚为欢喜,还亲自下旨设计图样,为这珍贵的贝叶经设计了一个经匣。匣子同样用赤金打造,上满镶七宝。足见皇帝对舒妃这份贺礼的喜欢……那日,舒妃当真是欢喜得笑红了脸。 轮到令妃这儿,令妃上前进献,自己来解释这龙船香漏的意头。这心意也自精巧,惹得嘉贵妃直问,“……令妹妹是如何想到这样的好主意的?” 令妃却笑,歪头向舒妃点点头,“这还要多谢舒妃的妹子、傅公爷福晋。是妾身九月生辰时,收到九福晋送的贺礼。那是个香盒,里头打了香篆。妾身便是受了那香盒的启发,这才翻书,查到了这‘屏风香漏’的典故去。” 第1776章 50、输了(4更) 当令妃说到此处,她悄然抬眸瞟舒妃一眼,便已明白:舒妃输了。 尽管舒妃这贺礼压过了那拉氏去,也叫皇帝喜欢,亲自设计了那样的经匣来配——舒妃却还是输了。 舒妃第一输在气度上。同样是斗心眼儿、拼心意的时候,舒妃展现的只是自己的心思独到;令妃却毫不迟疑提到旁人的功劳,说自己的心意是受了旁人的启发——而这个“旁人”,偏偏还是舒妃的亲妹子。 舒妃第二便输在了“姐妹”上。宫里都知道九福晋曾经在永寿宫里掉了孩子,可是依那会子九福晋还给令妃送千秋贺礼的事儿上来看,人家九福晋早就与令妃重修旧好了。 舒妃第三更是输在了皇帝的态度上去……皇帝是给谁的贝叶经配上了那样奢华的盒子去,皇帝对令妃这礼反倒是先皱眉,后只是淡淡一笑——天子本不该喜怒形于色,可是那一会子的皇帝却露出了凡人一样的喜怒去。 皇太后便也轻叹一声,从那么多寿礼里,独独选中了这个看起来最不值钱的香漏,搁在了自己最近的多宝格子上。 为了她的万寿,她的皇帝儿子花银子如流水,心意那样沉甸甸的。她便也有心小小回馈一下,这便要从嫔妃的寿礼里选一样来珍重着——原本自然想选舒妃的,可是最后还是因为儿子那一皱眉、一笑而改了。 她也知道,她这样选,儿子才会更高兴。 . 安寿也该回来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听一听舒妃会是怎么闹的。 她的目光从那龙船香漏上滑过。 其实……那龙船虽然不精美,龙不像龙,可是却反倒最得自然野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或者因为在宫里呆的年头太长了,又或者是因为儿子总是进献这天下最精美的东西给她……总归她到了这会子,反倒不大喜欢那些精雕细琢、金光闪闪的东西去了。 用心太重,晃眼睛。 反倒是这龙船看着就跟一根树枝子似的,雕过跟没雕一样,反倒正合了那“仙槎”的意趣去。 所谓“仙人乘槎”,“槎”是木筏,形状上其实就是一根野趣天然的树杈子。 她到了这个年岁,心下不自觉就想求仙,就羡慕仙人的长寿与自在去。这看着像树杈子似的龙船,倒是比雕刻完美的龙船,更好。 . 承乾宫。 安寿都走了大半晌了,舒妃还盯着那纸包里的蚂蚱,两眼圆睁,双手握拳。 成玦和如环在旁,谁都不敢说话。 终于舒妃一把抓起那纸包来,举国头顶,狠狠砸在地下。 “这算是什么,啊?皇太后为何赐给我这些害虫去?” 成玦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膝行着,将洒了满地的蚂蚱一个一个捡起来去。如环也小声劝,“主子,万万使不得。这是皇太后的赐下……主子这一砸,若叫人知道了,那便是天大的祸事去了。” 舒妃迭声冷笑,“那时候才是天大的祸事去么?依我看,这会子祸事便已经临头了!” 第1777章 51、绝望(5更) “皇太后赐下这蚂蚱不是闹着玩儿的,她必定是已经知道了蝗灾是令妃……”舒妃杏眼圆睁,眼珠儿都凸出眼眶外,像是要收不回来了似的,“自从皇上下旨嘉奖吉庆,我就知道糟了。吉庆这次不但没受蝗灾牵连,反倒因祸得福,还不都是因为令妃!” “皇太后也吃了令妃送来的烙饼卷蚂蚱,她这是,因为那场蝗灾,最后选了令妃,不要我了!” 成玦将蚂蚱都收拾好了,搁回桌上,赶紧爬起来扶住舒妃。 舒妃死死盯着那收拾好的蚂蚱。全头全尾儿的蝗虫,虽说是死的、晒干的,可是那么直挺挺地,眼睛都没闭上,看着便如僵尸一般! “我自己怎么着都行,反正我也瞧出来了皇太后不想管我了——否则怎么我就是晋不了位?” “去年是皇太后的六十万寿啊,她若想跟皇上提给我晋位的事儿,只要她肯为了我闹上一闹,皇上便如何敢不答应?可是皇太后没有,她不愿意为了我而伤了他们母子的感情去,所以她明明知道我委屈,她明明答应了我祖母照顾我,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生下皇子却不得进封,成了六宫上下的笑柄!” 舒妃越说越心碎,身子向后一倒,几步踉跄才勉强站住。成玦和如环忙上前扶住。 “可是我怎么都无所谓了,终究对于皇太后来说,只是个外人,不连心不连肺的……可是她怎么能忍心赐下这毒虫给十阿哥吃!” “十阿哥是我的儿子,可是十阿哥也是皇上的骨血,是皇太后的亲皇孙啊!这蝗虫有多脏污,身子里兴许有什么毒性,皇太后难道不知道么?” “我的十阿哥,今年才虚岁两岁啊,皇太后怎么就这样忍心,叫他吃毒虫?!说什么治疗百日咳,说什么是药……她自己不怕死,吃了蝗虫当美味,终究她自己已经到了那个年岁;她又如何敢让我的孩子也吃那肮脏、恶心的虫子去?!” 此时的舒妃,心已经尽碎。只觉这紫禁城头顶的天空,乌压压地向她额头压下来。再也看不见什么金瓦红墙,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漆黑。 她的前途,她在这后宫里的岁月,再也无望了。 “……她怎么也不该叫我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她亲皇孙去吃那虫子啊!”她终忍不住,哀哀地哭起来。 她的十阿哥被皇上送去宁寿宫抚养,她不甘心啊!这便到了今年,从木兰围场回銮开始,她就一路上在皇太后耳边念叨,说儿子每到秋来就有百日咳的毛病。她说她担心宁寿宫里干燥,便想用这样的法子叫皇太后心软,到时候就能将儿子从宁寿宫接回来了。 儿子,是她最后一张牌、最后的退路。即便皇上和皇太后不待见她,但也总该还念着十阿哥的骨血亲情吧?只要他们还肯垂怜她的儿子,那她的将来,就还有希望。 她没想让皇太后赐下这些恶心巴拉的虫子啊……皇太后不可能不明白她的心,可是这会子这样做,便是彻底截断了她的路不说,便连她的儿子的路也都截断了…… 第1778章 52、利用(6更) “我如何都想不通!我如何都,不能甘心!!” 她跺脚落泪,指着那一包虫子,“便是皇太后不心疼这个皇孙,他也终归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儿,我便是拼着抗旨不尊,我也绝不给我的孩儿吃这毒虫去!” 成玦和如环双双落泪,都跪下苦劝,“……主子这是急糊涂了。这是皇太后的赐下,咱们看一会子,便是怎样都得送到宁寿宫去的。如何敢当真抗旨不尊,如何敢当真不给十阿哥服用去?” “倘若咱们这次暂且忍下这口气,皇太后说不定过了这个节骨眼儿,便将这些事儿都过去了。可如果主子这次这口气咽不下去,那说不定皇太后那边便彻底寒了心了。” “主子啊……”成玦含泪道,“如今在宫里的情势,主子还看不清楚么?咱们指望不上皇上——皇上面上再说恩爱,再给主子孩子,可是该狠心还是比谁都狠!咱们若想在宫里生存下去,还是只能依仗着皇太后。” “主子便是不为了自己,这会子也得为咱们十阿哥打算啊……” 舒妃咬牙切齿,满怀愤恨,可是……却也明白,成玦和如环说得有理。 她再愤恨,待会儿平静下来,也还得亲自将这蝗虫送到宁寿宫里去。甚至,要亲手为自己的儿子服下! 更甚者,她还得满面带笑,叫所有人都觉着她是承了皇太后的恩典;待得儿子服下之后,她还得替儿子遥向寿康宫的方向,跪倒谢恩! 打掉牙齿和血吞?她待会儿要做的事,比这个难太多了! . 这样想来,她便也一点点冷静下来。 哭有什么用?哭不回皇太后的垂怜。 光是咒骂又有什么用?她咒不死任何一个她痛恨的人去! 她深吸一口气,痛定思痛,“好好想想,咱们究竟是错在哪儿了。棋差一招,咱们输在哪一步上了?” 终究是明珠的曾孙女儿,叶赫拉那的格格!该有的反思,她一样会有。 成玦垂首道,“依奴才想来……这会子最明显的是蝗灾这个节骨眼儿。” 舒妃眯起眼来,“是啊,棋差一招,便是差在这件事上。如果我不知道吉庆是令妃的族兄,如果我不将天津蝗灾的事在皇太后面前添油加醋,那皇上也许不会下旨申饬吉庆;这便没有后来的令妃切肤之痛,叫她开始想办法来保她的族兄……” 舒妃忽然停住,眯眼盯住成玦,“可我是怎么知道吉庆是令妃族兄的?令妃和她自己家人,从未张扬过啊。” . 成玦忙道,“是秋狝起驾之前,奴才设法将口风投给皇后主子……然后从皇后宫里听说的。” 舒妃不由得微微一震,手指挽着袖口。 “对啊,是皇后‘告诉’我的!” 成玦的脸色便也吓白了,“如此说来……难道咱们是被皇后利用了?” 舒妃咬牙冷笑,“别急,咱们不是也透了口风给皇后么?咱们叫她给利用了,我就不信她能不被咱们利用,知道了令妃在圆明园里办的事儿,她就能不去追查!” 第1779章 53、期待(7更) “我恨令妃,可是若说这东西六宫里,还有人比我更恨令妃的,那便自然是皇后!” 说到这里,舒妃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 “以皇后的脾性,有火永远都是藏不住、压不住的。我既然给了她那样好的情报,我不信她就舍得丢在一边儿了,不去利用。” “况且今年的秋狝,咱们所有人都去了,只有她刚生产完,便留在宫里休养。她自己又是正宫皇后,想要查园子里那点子事儿,自然易如反掌。” 舒妃眉眼舒展,终于又露出了些笑模样儿。 “秋狝咱们一走就是三个月,她必定已经将事情查清楚了!咱们就等着她发作开来,到时候必定是令妃承受不住的!” . 舒妃哭闹了一阵,又冷笑了一阵,终究还是要亲手将那些蚂蚱都收拾好了,这便叫奴才先去宁寿宫回话,知会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两位,她要过去拜见。 宁寿宫里,首领太监龚三德进来回了话。温惠皇贵太妃与裕贵妃对视了一眼。 温惠皇贵太妃笑道,“皇帝啊,也是太孝顺,对皇太后那样孝心不说,连我也一体尊敬。” 裕贵妃含笑道,“可不是~十月十三,孝贤皇后梓宫奉移礼。皇帝只是到静安庄临送,却没跟着一起去,反倒回了圆明园去。十月十六,您老七旬圣寿,皇帝还回宫来,亲自行礼,并亲自为您侍宴。” “这便是皇帝不忘您老当年奉康熙爷之名,抚养过他呢。” 温惠皇贵太妃也是点头微笑,“可是孝贤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这样重要的奉移之礼,如人生送最后一程,皇帝竟然为了我而没去亲送,这总归叫老身这心下啊,有些愧对孝贤皇后呢。” 裕贵妃垂首笑笑,“您老啊,千万别这样想。别说你老是祖母辈,又对皇帝有抚养之恩;便是皇帝都下旨,说‘孝贤皇后奉安地宫,各省督抚提镇,职守封疆,岂有悉行来京恭送之理’,不准臣工们去送呢……” “其实回想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皇帝因为孝贤皇后的治丧之事,与天下臣工发过那样大的脾气。连外省督抚提镇都难以幸免,故此这会子外省督抚提镇才这样上折子请求……可见皇帝的心思,早已改换了。” 温惠皇贵太妃不由得含笑问,“这宁寿宫里安静,便是咱们娘儿俩说两句闲话——这个叫皇帝改了心思的人,是谁呀?如今皇帝最宠爱的,是哪位乾清宫主位?” 裕贵妃垂首含笑,半晌才说,“……妾身啊本来还以为应该是舒妃。终究这是皇帝登基之后自己选的年轻妃子,家世又好,又是诗书传家的,应该合皇帝的性子。” 温惠皇贵妃不由扬眉,“听你的口气,难道不是?” 裕贵妃幽幽叹息一声,“舒妃的十阿哥如今在咱们宁寿宫里呢,您老何曾听说皇帝给舒妃晋位了?” 温惠皇贵太妃便皱了皱眉,“可不是嘛~” 虽说她们已经是太妃、母妃,已经不涉及后宫的争宠了。可是她们终究依旧是后宫女子,一身的荣辱依旧系在皇帝身上。 第1780章 54、难忍(8更) 有了皇帝的尊敬,温惠皇贵太妃才会加恩进封为“皇祖皇贵太妃”,与原本在康熙朝身份比她位分高、出身更尊贵的寿祺皇贵太妃平齐了去,也算皇帝为了她而特开的先例;这是殊荣、特恩,她一直深铭于心。 裕贵妃明白皇上的心,才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和亲王弘昼去。否则皇帝随时能因为弘昼误用了皇帝在皇太后宫里的一个拜垫,就对他大发雷霆。 故此舒妃来时,两位老人家虽说面上客气,只是舒妃如何看不出来,两位老人家均不热络。 舒妃这会子最是心下最为敏.感之时,这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如何还好意思指望两位老人家动手帮她给十阿哥喂药呢。她强咽下心头苦楚,自去请教了御医,将那蚂蚱按着方子煎了,给儿子服下。 强笑着抱着儿子向皇太后宫的方向跪谢了恩,她回到自己的承乾宫去,便怎么再也压不住了。 “皇后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些天了,也还没个动静?!” . 整个承乾宫上下,自是都小心翼翼。 成玦回道,“……孝贤皇后梓宫奉移,皇上虽然未曾从京送到东陵。可是奉安入地宫时,皇上还是要去的。皇上已是下旨,十月二十二便起銮;皇后身为继后,自然也要随行,一同参与奉安礼。” “哦?”舒妃眯眼凝视成玦,“皇上带皇后一起去行奉安礼?” 按着奉安礼的仪轨,梓宫正式奉安地宫之前,皇帝必定要先入地宫阅视。皇后既然跟着一同行礼,这岂不是说,皇后有可能亲入地宫,看见地宫里棺位的安排! “除了皇后,还有谁去?!” 那个长眠之后的秘密,她也想知道啊! 成玦嗫嚅着,垂首半天才道,“……回主子,嘉贵妃也去。” . 舒妃踉跄三步。 “她们两个去?为什么?!” 皇后知道地宫情形倒也罢了,凭什么嘉贵妃也能跟着去,也能看得见?! 成玦头皮也是发麻,只能小心回道,“……皇后自不必说,自然要去给孝贤皇后行礼。可是同葬的还有两位皇贵妃,皇后自然不便给两位皇贵妃行礼,这便还要跟去一位贵妃,给两位慧贤、哲悯两位皇贵妃行礼啊……” “倒是那么回事。”舒妃却还是杏眼微眯,“可是咱们宫里,又不是只有嘉贵妃一个贵妃!况且纯贵妃排位还在嘉贵妃之前,便是需要贵妃去给皇贵妃行礼,也该叫纯贵妃去!” 成玦也回答不上来,只得嗫嚅着猜测,“……兴许是因为,纯贵妃是汉女吧;嘉贵妃虽说是包衣,可家族早就是内务府世家。” 如环也补充道,“还有……纯贵妃是三阿哥永璋的额娘啊,皇上因为孝贤皇后治丧之事不是大骂过三阿哥么。所以兴许是皇上不想在奉安礼上见到三阿哥的额娘。” 舒妃却笑了,“难为你们两个了。这是理由不是理由的,你们都替我想到了。”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皇后和嘉贵妃都是跟我前后脚生下皇子么?那地宫的秘密,皇上难道不是在暗示未来的帝母,必定是她们两个当中之一吧!” 第1781章 55、储君(9更) 皇帝最后地宫里的安排,自然是不可外宣之秘。 能与皇帝同眠的,除了皇后、皇帝已经选定的皇贵妃之外,再有一个必然的人选,就是嗣皇帝之母。 那拉氏去是应该的,可是嘉贵妃跳过了纯贵妃可以去地宫里阅视,这便叫舒妃心下翻涌难休。 “皇上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立嘉贵妃的儿子为太子么?那皇后呢,皇后自己有嫡子,如何能忍得?” “嘉贵妃目下有三个活着的儿子: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还有一个十一阿哥。他们三个当中,到底谁有可能是太子,你们说,啊?!” 成玦也被问得闭上眼睛,“奴才只知道,八阿哥怕是没有希望的。终究八阿哥那脚……皇上是不会叫那样一个人继位的。” 如环也硬着头皮道,“奴才看,这会子便是十一阿哥也不是。终究十一阿哥刚出生,还没出过喜花儿呢,将来能不能熬过痘症都不知道……皇上才不会选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皇子。” 舒妃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好,你们说得都好。” “这样看来,皇上属意的,倒可能是四阿哥永珹了?也是啊,如今三阿哥已经被褫夺了继承权,四阿哥便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若他当储君,也是理所当然。” 舒妃说着,忽地笑了,“哎?那就古怪了啊。五阿哥永琪呢?皇上秋狝的时候儿,不是那样夸赞过他么?皇上怎么不带愉妃去啊?” 成玦低低道,“愉妃只是妃位,且在妃位之中还排在令妃和主子的后头;况且上头还有两位贵妃呢,便怎么也轮不到愉妃去……” 舒妃轻哼一声,“我不难受;至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儿,最难受的不该是我,而应该是愉妃!” “是,虽说从这个消息能判断说,兴许皇上没考虑过咱们十阿哥为太子;可是就像如环方才说的,咱们十阿哥也还小,也还没种过痘啊!所以皇上才暂且不会考虑,可是说不定将来种痘过后,皇上就会考虑咱们十阿哥了呢!” 舒妃自己想着想着,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我明白皇后为什么迟迟没有对令妃发作了。不是她想饶了令妃,只是因为这会子要去行奉安礼;况且还要闹心多出来的这个嘉贵妃呢!” “皇上一向希望立嫡子为嗣,这会子她拼了命地生下十一阿哥来,本来是顺理成章的皇太子;可是这会子嘉贵妃忽然跟着去,也能进地宫去看……她这便更担心她自己儿子的储君之位呢。” “那这会子跟储君之位比起来,令妃可不是比不上嘉贵妃的威胁更大了去嘛。” 成玦和如环便也都点头称是。 舒妃终于放松下来,“只要知道她早晚还会跟令妃算账就好。她去东陵,咱们可以等;她暂且要防着嘉贵妃,咱们也可以适当在她面前提起令妃的事儿来……总归,我已再无退路,百年怎么都不会与令妃善罢甘休了去!” . 十月二十七的奉安礼,六天后皇帝便已回到宫里。 第1782章 56、操心(10更) 从京师到东陵,将近三百里的路程,皇帝从去到回,不过十天。这中间还有奉安礼的仪轨,足见皇帝此行并未做任何耽搁。 舒妃闻讯便喜出望外,“这样速去速回,看来皇上对那三位,也没什么留恋。” 皇上和皇后回来得好。接下来这十一月、十二月正是人多热闹的时候儿,正好趁着这样的机会,好好儿跟令妃算算账了。 . 到了年下,皇后便于银钱上的账目多了起来。 便是各宫的花销、主位和位下女子太监的年例银子等项,自有内务府核算;但是关系到年节时给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的赏赐的,便要皇后这个女主人来核算了。 该是什么位分,按着什么等级给赏赐,宫里是有定规的;只是皇帝也偶有调整,比如说今年嘉贵妃刚诞下皇子,皇帝会在定例之外有所添加;还有各位太妃、母妃,有的因为年岁已经大了,皇帝还会多给一些孝敬的人参、貂皮等项。 宫里宫外的皇家人实在太多,这些林林总总、琐琐碎碎的核算下来,也够那拉氏一个头两个大。 这日嫔妃们前来翊坤宫请安,那拉氏干脆头上绑了个大绒嵌东珠的抹额,手指按着额角出现在众人面前。 “姐妹们别笑话我,这些天我真是被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折腾着了,这会子两边儿太阳穴还突突地跳呢。” 众人都赶紧屈膝行礼,“主子娘娘操劳了。” 那拉氏疲惫又满足地笑,“这是应当的。从前未正位中宫的时候,不觉着当皇后辛苦;如今才知道,这个家这么大,不好当啊。” 纯贵妃便道,“主子娘娘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扛着。若有妾身们能帮得到的,但凭主子娘娘驱驰。” 纯贵妃说着,目光含笑落在婉兮面上,“令妃不是还担着‘佐理内治’的担子么,她年轻,人又最是心思通透,定能帮得上主子娘娘。” 这要是从前,纯贵妃这样摆明了替婉兮说话,那拉氏必定先一句话怼回去,说些诸如“纯贵妃倒是惯会做老好人,不替自己争倒罢了,倒是会送这样的顺水人情。明明跟你自己没什么干系,倒叫旁人不得不承了你的情”之类的话去。 或者也要嗤笑一声,“得了,我知道你这会子是因为自己的闺女、女婿都在人家手里照顾着,这便主动示好了。” 纯贵妃自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便是那拉氏这样讥讽,也一笑应对罢了。 可是那拉氏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斜倚着迎手,指尖儿捏着额角,淡淡地笑。 纯贵妃略觉陌生,忍不住歪头看了那拉氏一眼。 何止纯贵妃自己呢,包括婉兮和语琴等众人,也都悄然打量了皇后一眼。 莫非年岁见长,再加上诞育嫡子的心愿已了,皇后这是改了心性儿,越发沉稳了不成? 那拉氏迎着众人的目光,面上笑得那么淡然、笃定,“纯贵妃说得自然有理。其实说到帮我的忙,纯贵妃你倒是应该先推荐你自己。总归你是皇贵妃,在我位下,东西六宫属你位份最高。皇上这些家事,咱们俩分担,我才最是放心。” 第1783章 57、算账(11更) 纯贵妃有些意外,也有些尴尬。 她忙看婉兮一眼,垂首笑笑,“妾身多谢主子娘娘的信任。只是妾身都四十了,如今越发觉得连看看经书,眼睛都有些花,看不清那些小楷去了。” “银钱账目上的那些数字就更是一笔一划都错不得,妾身就还是不给主子娘娘添这个罗乱去了,也省得将账目越算越糊涂,尽给主子娘娘帮倒忙。” 那拉氏自己先笑了,一众嫔妃便也都跟着笑了。 那拉氏虽然被账目闹得头疼,可是今儿的脾气当真是好,叫众人心下都不由得暗暗称奇。 那拉氏抬眸瞟向令妃,“如今潜邸出来的姐妹们都到了不惑之年,我自是舍不得劳累纯贵妃去。方才那一说,不过是个笑话儿去。更何况她还有三阿哥的婚事、六阿哥的学业,以及四公主和四额驸要照看呢,我可当真是舍不得她劳累了去。” 婉兮不由得看向语琴和婉嫔。 语琴低声道,“……她何时转了性,忽然对纯贵妃这样善解人意去了?从前她可一口一个汉女,一声一个‘苏婉柔’的直呼其名去。” 婉嫔含笑回望婉兮,轻轻道,“贵妃位上有两位。皇后可这劲儿地对其中一位好……其中用意,婉兮你自然明白。” 婉兮便也笑了,点点头。 陈姐姐说得对,那拉氏这样对纯贵妃,都是做给嘉贵妃看呢。 那拉氏本就与嘉贵妃一前一后诞下皇子,本就心里憋着火呢;看样子这次两人同去奉安礼,在东陵怕也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去吧?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婉兮的目光,那拉氏的目光忽然转向令妃来。 “我也觉着,令妃年轻、聪明,更要紧是本就有‘佐理内治’的皇命,我是应当叫令妃与我分担分担的。” 婉兮忙含笑起身,正想推辞,却不意坐在对面的舒妃一声轻笑,“叫令妃来算银钱的账目?主子娘娘是仁厚,肯给令妃这样的机会。可是我却担心令妃越算越糊涂呢!” . 舒妃这话说得好突兀,且明摆着弦外有音。 所有人便都不由得看了看舒妃,又看向婉兮来。 语琴倒比婉兮更紧张,一把抓住婉兮的手,这便想起身对质。 婉兮却轻轻拍了拍语琴,含笑迎上舒妃的眼睛。 “不愧是舒妃,总是这样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我还没干过的事儿的成败来。” 婉兮含笑望向众人,“这便如算命一般,这天下的瞎子虽多,不过却不是个个儿真的都会算命;更万里挑一才能有算得准的。” “我不想叫舒妃为难,更不想让舒妃这句话落空——尽管是我先起身,本就想先向皇后请辞的——可是这会子,我愿意为了舒妃,将我要说的话更改一下:” “主子娘娘,舒妃说得对,妾身实在不精于计算。主子娘娘的信任,妾身深铭于心,可是这计算的差事,妾身还是请辞吧。” “不过妾身倒是愿意向主子娘娘举荐一个精于计算的姐妹来,为主子娘娘解忧去——” 第1784章 58、不饶(12更) 婉兮含笑瞥向舒妃,“妾身举荐之人,就是舒妃。” “噗嗤儿……”便连那拉氏都忍不住低下头去笑出声儿来。 婉兮这话啊,明褒暗损,叫这些心眼儿灵活的后宫女人们都听懂了。 那拉氏忍着笑道,“你是说,舒妃能算得准?” 婉兮认真点头,“舒妃必定是那万里挑一的。” 这回便连语琴也笑了,放心地松开了手去。 那拉氏扬眉去看舒妃,“舒妃出身名门,从小也没少了学习当家,这一点我倒是能想到的。只是舒妃方才那话叫我听得迷糊——你凭什么说令妃就算不明白呢?” 舒妃站在原地被众人这样笑过之后,面上早已一红一白,盯住婉兮冷笑道,“因为妾身听说,长芦盐政吉庆正是令妃的族兄。皇上去年刚免了内务府一个总管大臣的职,听说那总管大臣也是盐政的出身,从前还是吉庆的手下。” “听说账目但凡到了盐政的手里,便没有能算得明白的。便是皇上都没能抓出账面上的疏漏来,可皇上还是免了那总管大臣的差事……妾身担心吉庆怕也是如此的,那令妃岂不也会受了他族兄的影响去?” . 舒妃的话锋忽然就转到了吉庆,叫婉兮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提。 那拉氏盯着舒妃,面上依旧都是笑,缓缓道,“我倒听糊涂了。舒妃你究竟想说什么?” 舒妃盯住那拉氏,心下也是有些奇怪。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她明明在七月间就已经将圆明园里的异样透了口风给皇后那边了,可是瞧着今日的模样,皇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可是今儿当着众目睽睽,她话已经说到此处,便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她高高扬起下颌,“回主子娘娘,今年夏秋之际,圆明园里出了宗新鲜事儿:听闻长春园的芦苇塘包给人了。今年伺弄芦苇塘的不是内务府的人,而是外人。这包了芦苇塘的便产生了一笔进项,据说叫‘苇租’。” “不光芦苇塘,便是后湖周遭的几个小岛上,也各自有了进项。那些名目叫做什么莲租、稻租……圆明园那么大,想来这些进项汇总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那拉氏扬了扬眉,“哦?当真?” 舒妃昂然一笑,“自然是真的。那些芦苇塘、莲塘里如今还有包地的人在,主子娘娘只需要叫人去审问,自然有对证。况且去年那些卖苇子、卖莲藕莲子的事,也都自有来龙去脉,不难查证。” 舒妃瞟着那拉氏,淡淡一笑,“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法子:主子娘娘只需将胡世杰送进慎刑司,严格审问,便不难掏出实情来。” 舒妃自是信心满满。不管怎样,当初那拉氏宫里的首领太监赵国宝就是死在胡世杰手里的,如今她将这样好一个机会交给那拉氏,她不信那拉氏不想报这个仇。 那拉氏缓缓勾起唇角,“这事儿容我问问。今儿先议到这儿,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 . 走出翊坤宫去,舒妃跟上来叫住婉兮。 “……令妃私吞了那笔银子,交给吉庆了。当我不知道么?” 第1785章 59、你们两个也掰了(1更) 婉兮便站住,回眸盯住舒妃。 莞尔一笑。 原来症结在这儿,她知道了。 舒妃盯住婉兮,眯眼凝视婉兮面上这抹微笑。 她不解,令妃这会子难道不应该慌张么?怎么反倒还笑了? ——难道说是这令妃恃宠生娇,仗恃着如今有皇上撑腰,这便凡事都有恃无恐了? 这会子,舒妃已经无法冷静下来。 皇太后最后送来的那几包蚂蚱,打碎了她最要紧的自信和屏障;而听闻嘉贵妃能入裕陵地宫去,则最后摧毁了她对自己儿子前程的期待去…… 她这会子满脑子想的都是报仇,仇恨的焦点都在令妃身上! 如果没有这回的蝗灾,没有吉庆,那她就不会失去皇太后的垂怜! “你笑什么?”舒妃眯眼盯住婉兮,“都这会子了,你还能笑得出来,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你,还是同情你。” 婉兮淡淡摇头,“都不用。” “笑,是我自己的事,我想笑就笑而已。舒妃不想看见我笑,是么?真抱歉我的笑叫舒妃你失望了。” 婉兮转开头去,只抬眸看冬日清冽的天空。 “舒妃是想看我哭吧?真对不住,我这会子一点儿都不想哭。大年下的,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我为什么要哭?更没道理,要为了满足舒妃的愿望而哭。” 婉兮说完,回头来淡淡一笑,“我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了。” 婉兮说罢转身就走,舒妃盯住婉兮的背影,喉咙口堵着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眼睁睁看着婉兮走远了,这才猛然低喝一声,“你不用得意!我知道你是借着四公主和隆哥儿,把我小妹给抢过去了——可是你难道没想想,为什么南巡回来之后,九爷却与你来往少了?!” . 婉兮停步回身,目光冷冷凝注舒妃。 婉兮自己十分忌讳在宫里,被人这样冒冒失失提起九爷。终究她是内廷主位,九爷是外臣,便是不为了自己着想,也不能给九爷招灾。 更何况,眼前的舒妃是九爷的姨姐。若舒妃念着这点子情谊,就不该这样直接提起来。 婉兮冷冷一笑,“我若有事,自然可以请九福晋进宫;若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普通的日常问候,自可嘱咐隆哥儿带回去就是了。我又何必要与九爷来往?” “再说九爷如今为领班大学士,每日里都与皇上形影不离。甚至皇上每日午后都会单独召见九爷,这是君臣之间的‘晚面’。便是九爷有什么话,自然可以回给皇上,皇上觉着适合叫我知道的,便自然会传旨与我。九爷又为什么要跟我来往?” 舒妃咬牙冷笑,“令妃,你不用与我说这些。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有数!” 婉兮便全然转过身来,正面直视舒妃。 “我与舒妃年少之时,曾经心意相投,我十分怀念。可是如今咱们都长大了,我便再也不知道舒妃心里想的是什么。所以舒妃这会子要跟我说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舒妃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听着呢。” 舒妃咬牙冷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因为九爷也弹劾了吉庆!” 第1786章 60、又让你失望了(2更) 婉兮一怔。 婉兮的神色叫舒妃欢喜起来,舒妃含笑走上前来,近距离盯着婉兮的眼睛。 “没想到,是么?” “无论是皇上,还是九爷,甚或是我小妹,乃至我外甥隆哥儿,都没跟你透露半个字去,是不是?” “亏你还自以为与他们一家人那么好,甚至都超过了我这个当姐姐的去……可是他们却将这件事儿瞒着你瞒得这样紧,连一个字儿都没给你透露过啊。” 婉兮眼波微横,迎住舒妃的眼睛。 舒妃咯咯一笑,“别横我,这事儿又不是我干的。” “我再告诉你一句:这事儿其实已经不是最近的事儿了,而是有二年了。皇上、九爷、我妹妹,还有隆哥儿,整整两年都没告诉过你啊。” “令妃,我都替你觉着,心寒啊~” . 这会子有婉兮的笑,换成了舒妃在笑。 这便自然是扳回了一程,舒妃心下便更是舒畅了。 舒妃耸了耸肩,“你刚才不是急着回你的永寿宫么?那请便吧,我也不拦着你了。” “我该说的,也说完了;我知道你这会子更要急着回去追问清楚,你一定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瞒着你;他们到底有没有真心与你在相处去……我便不妨碍你了,咱们这便各自散了吧。” 舒妃说着自己转身,含笑想走。 年下的风,真的有些入骨冰寒了。婉兮便是穿了出风毛的大毛衣裳去,站在这长街里的寒风里,也还是觉得有些冷。 婉兮望着舒妃的背影。 舒妃今儿穿妃子红,虽然不是正红,可是这妃子红一样的浓烈娇艳。 在这寒天冻地里,真是奔放好看;也正应和这大年下的时节。 可是婉兮却怎么都忍不住觉着,舒妃今儿穿这一身红,不是为了过年,也不是为了温暖。 那红是火,却不是暖人的火,而是要怒火、仇恨的火,想要将人焚烧尽了的火; 那红——更像是血。刚刚从伤口流淌出来的、还是鲜活浅色的血。 这身红,是舒妃的战袍,是她的铠甲,是她想要报复的表征吧? “舒妃!”婉兮陡然扬声。 报仇?她以为她这样就做到了么? “你以为你的话吓到我了,叫我从此便怀疑、记恨了九爷和九福晋去么?真抱歉,我又要让你失望了——我压根儿就没有。” 舒妃一怔,缓缓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令妃,你不过是故意这样说罢了,我不信你不在意!” 婉兮垂首道淡淡一笑,“你说九爷弹劾吉庆,却瞒着我两年。所以这两年来才与我来往少了——你觉着他这是与我藏心眼儿了,或者是愧对于我,或者是不敢见我?” “可是舒妃,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这样想!九爷是领班大学士,是军机首揆,身为朝臣之首,他写奏本弹劾任何一个朝臣,都是职责所在!吉庆也是朝臣,九爷自然有责任监督、管理,所以九爷弹劾吉庆,本是正大光明,又有什么见不得人?” “吉庆是我本家,可惜出了五服,我根本就不知这个吉庆为人如何——可是若是九爷弹劾他,我自然相信九爷,我便也相信必定是吉庆自己的言行有瑕疵!” “吉庆和九爷之间,我更信九爷。” 第1787章 61、你想得美(3更) 婉兮说着,微微一笑,同样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逼近舒妃的眼睛。 “有一句话,我曾与皇上说过,这会子我也不介意再与你说一遍:别说吉庆只是我本家,是我出了五服的族兄去;便是我亲哥哥,倘若被查实了有贪赃枉法之事,九爷也尽管弹劾!” “我非但不怨恨九爷,我还会为九爷拍掌叫好!” 婉兮含笑凝着舒妃的眼睛。 “……舒妃当真以为,用我这样一个族兄,就能打击到我,打击到我对九爷一家人的信任去了么?真不好意思,舒妃,你太自以为是了。” . 舒妃一双眼直直盯住婉兮,心口剧烈起伏。 “你说你不在乎吉庆?令妃,你说得好听!” “吉庆曾经是两淮盐政,家资巨富;如今又已是一品大员……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正是你娘家所缺少的!即便是你出了五服的族兄,你心下怕是也比你自己的亲哥哥更为倚重!” “况且,若你真是不倚重,你怎么会将你在圆明园里私吞了的银子,转手交给吉庆去经营?” 舒妃也故意迈上一步,与婉兮四眸对峙。 “令妃真该去当戏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只是这样的口不应心,令妃自己说出来的话,拍拍你自己的良心,你自己会相信么?” . 婉兮笑了,凝住舒妃。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刻,终究要将在宫里相处时年的恩与怨,都彻底摊开了,是么? 婉兮点点头,“说的是不是实话,是我的事;肯不肯相信我,却是你的事。你与我早已走向不同的方向,从此再不同路,你左右不得我,我又何苦去管你怎么想!” 舒妃抱着手臂冷笑起来,“这也叫你有自知之明!” “只可惜啊,令妃,你的自知之明并不是总有——我倒是提醒你一句,别总觉着你自己在后宫已经无人能撼动。你现在才二十六岁,一个孩子都没有,未来的日子还长——皇上每三年便必定要选两三个新人进来,总有一天,会有比你更年轻、更能生养的超过了你去!” “我呢,终究已经有了一个皇子。我便是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我的孩子。“ “而你所仗恃的,除了皇恩,就是九爷在前朝的地位,或者再加上此时吉庆的银子……可是这些都是虚妄的,都不是你自己的,都是随时就会烟消云散的!” 婉兮深吸一口气,“多谢舒妃你的提醒。我不会忘了自己的处境,我会更加小心翼翼维护好我现在所拥有的——我会仰承皇恩,我会对九爷一家坚信不疑,我也会仔细看清我这个族兄的为人去。” “我没有孩子,此时却已然排在舒妃你之前;哦不,是从我在乾隆十年晋位为嫔之后,就这些年来都一直排在你之前……恭喜你有了皇子,可是不等于你有了皇子就有了一切,有了将我踩在脚下的资本去!” “舒妃,今儿你我的话既然已经说开,我便也告诉你:从前你在永寿宫里做下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更别以为我会姑息你一辈子去!” 第1788章 62、警告(4更) “我从前有所隐忍,是看在九福晋的情面上,看在隆哥儿的面上,也更不想连累了九爷去……可如今,如果舒妃你非要如此才开心的话,那我也必定奉陪!” “舒妃自以为抓了我的把柄在手上,可是我可以郑重告诉你一句——你有更多的把柄在我手上!我不发作,不等于我什么都不知道。若当真要闹起来,舒妃,我保证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舒妃眯起眼来,“你……威胁我?” 舒妃绕着婉兮走了一圈儿,“你既然说,我有把柄在你手里,那你为什么不捅出去?你我同在妃位,我生下了皇子,对你的威胁那样大去……那你那会子怎么不将你手里的把柄用上啊?“ “那么要紧的时候,都没见你用出什么招儿来,令妃呀,呵呵,你又让我这会子凭什么相信,你手里当真有我的把柄去?” 婉兮也笑了。 无声地笑,盯着舒妃的眼睛。那笑意便更加深邃、难测。 “舒妃你说得没错,后宫女子争斗起来,本来应该这样的。你我同在妃位,年岁又只差一岁,谁不想成为皇上登基以后亲选的嫔妃里,第一个替皇上生下皇子来的呢?” “更何况你那会子的时机可真是好,上午嫡子,你又有皇太后的怜惜,你生下皇子之后便极有可能晋位为皇贵妃,而你的十阿哥的未来就更是难以限量。” “身为后宫女子,我应该嫉妒你,痛恨你,千方百计拦住你!” “你说得没错,那会子我手里攥着的你的把柄,我就该使出来!——舒妃,若你是我,你当初就会这样做,对么?” 婉兮深吸一口气,“真可惜,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才会虽然年纪相仿,同在后宫,却终究走上了不同的路去。” “就算时光重来,叫我重新选一次,我还是不会那样做。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孤立存在的,她总有亲友故旧。我若想牵制你,我总也要顾虑到九福晋、九爷他们去。” “甚至,我知道你不信——我甚至是疼惜你的十阿哥的。我终究是没有孩子的人,便是见了皇上的孩子,我心下都喜欢。不管母亲如何,每个孩子都是无辜的,我不愿将与母亲之间的恩怨都转移到孩子身上去。我拍着良心说,我能对四公主、八阿哥怎样,我将来爷同样肯对你的十阿哥怎样去!只要他们肯甜甜地喊我一声‘令姨娘’,肯软软依偎在我怀抱里,我就都能视若己出!” 舒妃一震,极想反驳,却……无法反驳。 这些年婉兮如何对四公主,如何待八阿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婉兮瞟她一眼,“况且,我更在意的人,是皇上——我若当年如你想的那样去做了,那我跟你又有什么分别?皇上又怎么可能会喜欢那样的我去?” “舒妃,你若要以为我对你姑息一时,就会一辈子任凭你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 第1789章 63、退路(5更) 婉兮眸光陡然一转,清丽之中也有冰雪之光顿现。 “该狠下心来的时候,我也会毫不留情!我今日就看你是否还要为你和你的亲友故旧,再留一线退路去。别把你这些年积攒的福分都用尽了,你若再一意而为,就别怪我不记旧情!” 舒妃眯眼盯住婉兮,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令妃,别说我这十一年都没看透你,便是此时此刻,我还是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事情都已经到了眼前这个地步,我已是摆明了与你势不两立,你既然有把柄,为什么不直接去用?为什么还要在这会子在我面前,白费心思地警告我?” 婉兮立住,嘴唇紧抿,只盯着舒妃,却不再说话。 她这会子之所以还肯与舒妃废话,不过还是为了九爷一家着想罢了——终究她与九爷年少时候的情分,舒妃是知道的。非要叫舒妃闹个鱼死网破的话,说不定舒妃会全然不顾及妹妹和外甥,将她跟九爷的当年过往都说出来。 她自己倒是无妨,因为整个事件前后,都有皇上一路参与。皇上知道得比谁都详细。 可惜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是皇上,便是皇上不会因此怪罪九爷,却也难免前朝后宫不会因此而非议九爷——那就会伤害到九福晋,更会伤害到隆哥儿去。 隆哥儿是个敏.感的孩子,从隆哥儿对四公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他心思细腻,心底柔软,可是面上却还是愿意绷着身份去——这样的孩子,年岁还小,若流言一起,最受伤害的必定是这个孩子。 大人倒也罢了,她唯独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事,波及到了这些无辜的孩子去。 故此便是到了今日、到了此时这个地步,她还愿意再忍一口气。端看舒妃自己如何选前路。 . 婉兮深吸一口气,凝视住舒妃的眼睛。 “凭你的出身,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从没有为生计发过愁,便做事也从来都是只向前,不顾后吧?” “也是,你当真没什么好顾虑的,因为你背后自然有的是人帮你周全好了。便是进宫来,你身后也有你的家世,有皇太后,还有你宫里满额的家下女子的支撑。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你从来不用担心后果。” 舒妃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你做事却从来都需要瞻前顾后的,是么?” “也是啊,凭你的出身,你哪儿来横冲直撞的资本去?稍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没人能救你!”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是静静一笑,“说得没错,所以我做事愿意慢一点,多想一点。我要为自己留后路,我也想给旁人留下后路去。” “只要你肯,舒妃,我现下依旧给你留着余地呢。” 婉兮静静望住舒妃,“想想九福晋……想想她在我宫里掉了那个孩子的时候,她曾经有多绝望。”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却那么就掉了……她那么痛楚,那么失望,可是她在我面前却狠狠地闭住了嘴,一个字都没肯说过。” “你说,她是为了谁?” 第1790章 64、压制(6更) 回想当年,婉兮心下余痛未消。 “你一直希望我与九福晋、九爷掰了。而你也的确曾经做到了——那会子,我是真的恨了九福晋去。我跟她掰了,我在那其后的一两年中间,都无法恢复对她的信任去。” “那次,舒妃,你赢了。” “如今回想起当年的事来,舒妃,我真想问你一句:那是你亲妹妹啊,那流掉的孩子是你的亲外甥啊,那一刻你看见九福晋疼痛、绝望的模样,你心下除了胜利者的欢悦之外,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疼惜和悔过去么?” 舒妃的脸色登时灿白下来,便是这大年下的寒冬天里,她额角也开始滴汗。 婉兮摇头,“我恨过九福晋两年,可是我后来才忽然想明白,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是愿意用自己的孩子为赌注,来设计害人的。虽然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也没少听说过,但是我还是相信这些故事里必定有以讹传讹的部分存在。” “至少……我不相信九福晋是这样的人。” “九福晋对九爷痴心一片,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她绝不会为了害我,就将孩子流掉了的……我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孩子,我便比谁都更明白那种想要孩子,想要不顾一切保护自己孩子的心情去——所以我最后,还是愿意相信九福晋。” “可是你呢,那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你设计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疼……可是你好歹还应该心疼心疼九福晋。你难道就忘了,你们小时候的相依为命去?身为女人,她被你伤成了那样,如今这些年都难再生下孩子来……你就开心了?” 舒妃一个摇晃。 婉兮上前一步,抢先扶住了她。托着她的手肘,近在舒妃耳旁。 “你今天想怎么用吉庆来打击我,我都由得你。总归皇后已经应下,派人去查。是非曲直,到时候皇后自有结论。” “……只要你到此为止,别再做伤害九爷一家的事,我便愿意还将你的把柄再忍一忍,叫你在这后宫里,再留一步退路去。” . 寒风打着旋儿吹过,缠着两人的脚踝,如冰凉的蛇一般,盘旋而去。 舒妃盯着婉兮的眼,紧咬银牙。 “不需要你的警告!兰佩是我的妹妹,是我一奶同胞的妹妹!我也没想伤害她,可是我那时候也是别无办法!——况且,她那个孩子坐胎的时候就是不稳,否则她也用不着从一开始就大碗大碗灌药保胎了!” “那个孩子是注定留不住的,我不过权宜从事罢了。我以后自然会设法补偿兰佩去!” 婉兮手指倏然用劲,捏紧了舒妃的手臂去。 “那你就说到做到!别再伤害九福晋,九爷别伤害九爷去——九爷是九福晋的命,你伤了九爷就是要了九福晋的命;况且,那个孩子也同样是九爷的孩子,你也同样亏欠了九爷去!” 婉兮不是从小娇生惯养的,故此这会子手上用了劲儿,掐得舒妃钻心地疼。 婉兮不顾舒妃的哀叫,直盯着舒妃的眼睛,“……答应我!咱们两个的恩怨,咱们两个自己解决,别再连累他们一家人去!” 第1791章 65、其乐融融(7更) 十一月十五,皇后率东西六宫,至养心殿给皇帝请安。 “已是到了年下,该给姐妹们发年节的赏赐了。叫姐妹们手头也好宽裕些,欢欢喜喜过个年。” 那拉氏难得的和颜悦色,满月般的脸上,带着从容、温暖的笑意。 她还特地叫嬷嬷带了十二阿哥来,这般抱在膝上,一边逗着,一边与皇帝说话。 一众嫔妃自然也都凑趣,都离了座,站在炕边儿,围拢了帝后和十二阿哥看着、逗着,一起说话儿。 十二阿哥这会子已是六个月了,正是最好玩儿的时候,不哭不闹,还小脸儿粉白嘟嘟,一双眼点漆般灵动,听人说话也下意识咿咿呀呀,看见皇帝转头瞅他,便笑得嘎嘎的。 这是嫡子,这时候又这样的可爱,皇帝当真是有些爱不释手了。说两句话就从桌上拿个扳指儿、玉佩的,递过去叫十二阿哥抓着玩儿。 这一幅一家三口美满的模样,看得一众嫔妃既羡慕,又有些心酸。 婉兮倒还罢了,终究自己还没孩子呢。这会子最难过的,自然是前后脚生下孩子的舒妃和嘉贵妃。 婉兮懒得看舒妃,只是走到嘉贵妃身边,伸手扶了扶嘉贵妃,“咱们都站着这么久了,嘉姐姐过来歇会儿。” 嘉贵妃便也含笑点点头,转身朝座位走回去。 婉兮边扶着嘉贵妃走,便轻声道,“十一阿哥这一晃都快周岁了,等过了年,从虚岁来论便又长了一岁。嘉姐姐诞育的孩子竟然都是皇子,福分在咱们东西六宫里是头一份儿的。眼瞧着嘉姐姐身边儿这大小子们一个一个地长起来了,可真叫人眼红。” 嘉贵妃这才笑了。 这会子也就唯有一个令妃没围着嫡子,反倒说眼红她,叫她这心下舒坦了不少去。 “瞧你说的。你也不瞧瞧我今年都什么岁数了,你又是什么年岁?我是拼尽所有,你却还有大把的青春呢。” 婉兮垂首含笑道,“说将来,我是不知道的。我这会子只是羡慕嘉姐姐罢了。” 嘉贵妃心下忽然一动,不由得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年岁大了,自打生下十一阿哥来之后,总觉这身子里好像有个大窟窿,无论噙化多少人参,都吊不足那一口气来。这便总担心照顾十一阿哥有些力不从心。” 因为八阿哥永璇的脚,故此八阿哥这些年也都还在嘉贵妃自己宫里养育呢,嘉贵妃时时刻刻要顾着八阿哥之外,此时又多了一个小婴儿,的确是疲惫。 婉兮便点头道,“虽说我也要顾着四公主和隆哥儿念书去,可是他们俩终究都长大了,每日白天在上书房有师傅、谙达、女子太监们,也不用我天天跟着。” “若嘉姐姐能信得着,素日里若是忙不过来的,尽管着人来叫我。” 嘉贵妃眼中一软,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呢!不想你倒自己先提出来了,叫我如何感念你才好?” 婉兮含笑摇头,“嘉姐姐就当我有私心,也是想借一点子嘉姐姐在儿女上的福气来呢。” 第1792章 66、闪了腰(8更) 兴许也是因为婉兮没围在十二阿哥身边说话,反倒扶着嘉贵妃回座位上去了,那拉氏不由得抬眸,目光穿过人丛,朝婉兮的方向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也叫舒妃给瞧见了。 舒妃便笑了,朝着那拉氏道,“……主子娘娘今儿给妾身们发年下的银子,那想来之前那些银钱的账目便也都结清了吧?” 那拉氏微微眯眼,抬眸迎向舒妃。 舒妃目光流转,“主子娘娘当家不易,这一笔一笔的银子,账目没结清之前,是必定不能先发下来的。妾身知道主子娘娘一向是规矩分明的人,这便相信必定是已经都查清了。” 皇帝也朝舒妃看了一眼,没说话,只是从那拉氏怀中将十二阿哥抱了过去,继续逗着玩儿。 那拉氏手上没了孩子,这便要直接面对舒妃去。 那拉氏终究在年岁上大了舒妃将近十岁去呢,更因为位正中宫,底气自是从前比不得的。 那拉氏笑了笑,“舒妃也知道这年下的,银钱账目琐碎。我倒是一时想不起,舒妃提的是哪一宗了。不如舒妃你提醒提醒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 这样打太极拳的那拉氏,也是叫众人十分陌生的。便连婉兮都忍不住抬眸朝那拉氏望过来。 众目睽睽,尤其是皇帝还在一边儿呢,所说看着是逗着十二阿哥玩儿,并没在这事儿上用心,可是舒妃却也不能不说了。 舒妃倒也横下一条心来。 这会子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早已什么都失去了,便也没有什么再怕失去的了。 舒妃便冷声一笑,“回主子娘娘,便是妾身在圆明园里,发现了令妃宫里的听差苏拉带人去包芦苇塘等事……主子娘娘答应说要查的。” “圆明园可是皇上的御园、夏宫,里头如何容得有人擅入包林子、苇塘去?此举擅违宫规不说,还将那一大笔进项私吞了去!” 那拉氏扬了扬眉,却笑了,“哦,我想起来了,不就是舒妃你指责是令妃擅自将园子里的莲塘、稻田都租出去的事儿嘛。” “那会子看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这才不得不答应你一查;可事实上我却没往心里去,故此这些日子忙得倒也忘了。” . “主子娘娘没往心里去?”舒妃大惊,“那么大一笔款项,主子娘娘怎不放在心上?” 别说舒妃,在座众人都有些大出意料。 这还是皇后么? 那拉氏倒是温煦一笑,“是,我就是没往心里去。首先来说,哪里有‘那么大一笔款项’,不过统共一千多两银子而已。令妃是妃位之首,便是每年皇上和皇太后赏赐的都不止这么些了,何至于将这么点儿银子放在眼里去。” “再者说,”那拉氏抬眸望向婉兮,罕见地和煦点头,“我更相信令妃的为人。若这件事儿当真是她起头儿办的,那她自然有她的道理,绝不会如舒妃你所说,什么私吞了银子去。” “再说就算我事先不知道,可是令妃是有皇上钦命‘佐理内治’的,她就是决定个园子里的莲塘芦苇塘的,都是点子微末小事,当真不用事先与我商量。” 第1793章 67、早就知道(1更) “更何况,令妃做事一向周全,此事她更是早已报予我知了呢~” 那拉氏轻笑澹澹,偏首朝婉兮方向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过头去,朝皇帝伸过手去,径自逗着十二阿哥玩儿。 舒妃狠狠一惊,“什么?令妃已经事先报与主子娘娘了?” 婉兮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朝那拉氏的方向屈膝行礼,“妾身虽蒙皇上赐下‘佐理内治’之职,可那都是在主子娘娘忙不过来的时候儿。况且就算‘佐理内治’,妾身也从未当成是自作主张,故此妾身凡事都必定先回明主子娘娘的。” 那拉氏含笑点头,“令妃说的是。” 舒妃扭头,瞪圆了眼死死盯住婉兮,一双眼珠儿像是要凸出眼眶,随时都能掉下来似的。“可是之前,妾身将此事说与主子娘娘之时,主子娘娘分明也是意外,才说叫人去查问的啊!” 那拉氏笑了,轻轻耸了耸肩,这才缓缓将手指从儿子的小手心里拉出来,之后才转眸去看向舒妃。 “可是舒妃那日的禀报,重点所在不是令妃私吞了银子么?” “我说早就知道的,是令妃设法经营园子里的土地、物产,自然不知道舒妃所说的私吞银子之事。那我自然要叫人查问一番,看舒妃是不是所言非虚啊~” 话说了这样半天,皇帝才不慌不忙抬眼看了那拉氏一眼,长眸里漾着淡淡笑意。 那拉氏的笑便也更加从容、笃定。 “至于舒妃所说的私吞银子之事,舒妃也是多虑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那拉氏缓缓站起身来,朝向一众嫔妃道,“圆明园是皇上的夏宫,每年咱们跟着皇上,一年倒有至少半年是在圆明园里过的。圆明园的分量,不比紫禁城低。” “况且姐妹们也都清楚,这紫禁城是前明的旧宫,咱们大清历代先帝都是爱惜物力,并未像从前历朝历代似的,一旦赢得天下,就一把火先将前朝的皇宫给烧了!这是咱们祖宗的胸襟!” “相比于紫禁城,倒是圆明园是咱们自己建的园子。咱们依着咱们自己的喜好多营建些,自是应当。” “只是姐妹们也知道,但凡有宫室、园子的地方儿,便有花销。且不说营建新的建筑,便是原有建筑的日常维护,都是一笔开销。” “便如我前些日子跟姐妹们唠叨的,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便是园子里一年维修的开销,我都得小心计算着。” 那拉氏说着抬眸又望向婉兮,缓缓一笑。 “令妃倒想到了个好主意,就是将园子里时常空着的稻田、菜田、莲塘、芦苇塘等都包出去。每年便能有一笔固定的进项。” “便如今年经营下来,得银一千二百两,便足够支付日常的维修开销了。便如百姓自己小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得靠家里的女人精打细算?咱们虽然是天家,可是大也有大的难处,便是一千多两银子不算大数目,可是给朝廷省下一笔是一笔,这主意难道不好么?便是动了些祖宗规矩,可是这于大局来看,祖宗们又哪位会责怪呢?” 第1794章 68、儿女亲家(2更) “至于舒妃说令妃可能私吞了这笔银子……那就更是个误会了。” “这笔银子是没入圆明园银库的账,那也不是令妃放进自己腰包里了。那一千多两银子而已,当真犯不上。” “之所以没入账,是令妃知道这笔银子数目还小,就凭这么一年一千两的进项,于圆明园的日常费用支出,还差着太多。故此令妃便想着做个大计,将这小小一笔一千两的银子只做个本钱,每年得了便放出去,交给盐政们按照一分利给商人们使用。” “虽然起初见效不快,但是若能长此以往下去,那银子的数目便也自然如驴打滚儿一般,利滚利,十数年之后倒也不容小觑了。那到时候别说支付圆明园里日常的修缮,便是整体的用项也能担负起不少来。” “这是令妃的目光长远,不满足于眼前,不安于小收获。这不是更好么?” 舒妃双颊通红,可是她自己却只感觉冰凉冰凉的。 “……可是令妃凭什么将银子交给吉庆?那是她本家,这难道不是谋私利么?” 那拉氏笑了,这回竟是笑完了药去。 “舒妃啊,你想说吉庆也想贪图这一千二百两银子不成?舒妃,实不相瞒,便是乾隆十四年那会子,有人参劾吉庆私吞盐政窝银一万八千两……皇上都已查实,根本是子虚乌有。吉庆连一万八千两都看不入眼,却舍不得这一千二百两去了不成?” 那拉氏含笑说着,目光流转,不时瞥向皇帝去。 “更有趣儿的啊,听说当年参劾吉庆这一万八千银子的,倒是高晋。高晋是谁?高晋便是大学士高斌的侄儿,也就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可是高晋这参劾的折子,却被皇上给驳回了,完全没放在心上。” “你们道是为何?因为高晋是吉庆的儿女亲家啊!高晋故意参劾一下,实则不过是显示并无瓜葛;而这样的参劾,皇上又岂能当真呢?” 皇帝这才含笑缓缓抬眸,目光如钉,望住舒妃。 “所以吉庆不仅仅是令妃出了五服的族兄,更是慧贤皇贵妃堂兄弟的儿女亲家!出了五服的族兄,与直系堂兄弟的儿女姻亲,哪一个更近,舒妃你说。” 舒妃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倒是觉着有趣儿一般,“不如我做个比方:你是傅恒福晋的姐姐,纯贵妃却是傅恒福晋的儿女亲家。你觉着此时以及将来,傅恒一家与你更近,还是与纯贵妃更近啊?” 舒妃更是无话可说,只圆睁杏眼,茫然又不甘地盯住皇帝。 纯贵妃倒是含笑道,“皇上又拿妾身打趣了。妾身虽有幸与九福晋结儿女亲家,可是如何比得过舒妃与九福晋的血脉相连呢。” “血脉相连?”皇帝却笑了,“舒妃,你觉着若将来你大限到了的那天,福隆安是给你成服穿孝,还是给纯贵妃啊?” 那拉氏含笑点头,“这会子咱们也别怕什么忌讳,终究是刚刚奉安了孝贤皇后和两位皇贵妃,在裕陵地宫里回想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便连我都豁达了。” “皇上说的是,傅九爷的嫡长子是必定要给纯贵妃成服的;至于舒妃么,倒真不一定。” 第1795章 69、一脸血(3更) “……终究还看皇上的恩典,或者傅家自己上不上奏本恳请。否则,傅公爷家的嫡长子,是怎么都不会给你这个亲姨母穿孝成服的。” 舒妃愈红,渐成血色。 那拉氏含笑瞧着,目光带着趣味儿地一转,又面向众人,“所以从此,咱们倒不必总是强调什么吉庆是令妃的族兄。若攀挂起来,令妃与吉庆的关系,却比不上慧贤皇贵妃,那岂不是要饶得慧贤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十月慧贤才入土为安,咱们可都‘为逝者讳’,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去了!” 那拉氏眯眼凝住众人,“从今而后,再有人说这样捕风捉影的话,扰动六宫不安的,我第一个便不饶她!” 那拉氏瞟住舒妃,“虽说舒妃那承乾宫,是我原来的寝宫,可是我也会为了六宫安宁,毫不犹豫封了你那宫去!我这会子不罚你,只是看在十阿哥年岁还小的份儿上。希望舒妃你从此自律,洁身自好,别再胡乱攀挂去了!” 舒妃惊得腿一软,已是跌坐在地上。 她岂能甘心? 她仰头,恨恨盯住那拉氏,“……令妃凭什么将那笔银子只给吉庆去生息,却不是给旁人?内务府里的盐政官儿多了,为什么偏是吉庆?” 婉兮轻叹一声,走上前来,蹲下,伸手将舒妃扶起来。 好歹都在妃位,如何能在这六宫面前就这么坐在地下呢? 舒妃还想甩开婉兮。 可是婉兮虽然生得清丽柔弱,可是其实是从小干过活儿的,故此这指头之间其实有劲儿。 舒妃一甩竟没能甩动,倒叫婉兮加了劲儿,给捏得手腕子生疼。 婉兮一边扶起舒妃,一边淡淡道,“如果舒妃只是想知道,我将那银子放在哪儿了;又是为何交给吉庆去生息……舒妃完全可以到我的永寿宫去,咱们关起门儿来,喝喝茶,配些嚼咕儿,说说笑笑就能把这些话都掰扯明白了。” “舒妃又何必非要闹到皇后娘娘面前来,倒叫六宫姐妹都跟着一起悬心呢?更何况这会子皇上也在,还有咱们十二阿哥,正是阖宫上下其乐融融的时候儿,犯不着非要说这些不要紧的吧?” “可是舒妃既然看样子非要问个明白,便是盯着皇后娘娘的责罚,也不肯松嘴——那我就自己当面与舒妃解说清楚。” “我为何非要将银子放给吉庆去?不是因为吉庆是我本家,而是因为吉庆是长芦盐政。圆明园是皇上的御园,所有花销都走内务府的内帑;而内务府内帑的来源,最主要的就是盐政的收入。而长芦盐政距离京师最近,故此长芦盐政每年的盈余银便不用入内务府大库,而是直接入圆明园的银库。” “也因此,圆明园的盈余银若放出去生息,自然便也该从长芦盐政走。” “这会子吉庆是长芦盐政,我应当将银子交给他;他好歹与我是本家,我头一次做这事儿,心下也能妥帖些。可是话又说回来,若这会子长芦盐政不是吉庆,或者来日换了旁人,我便自然不是交给吉庆去了。” 第1796章 60、赐名(4更) “话既然说到了这儿,”婉兮挑眸望向众人,“那我今儿也把话说下:姐妹们从此也尽管多盯着这些圆明园里的收成去。若觉着账目可能有不对的,随时可来找我,我必定尽我所能,叫姐妹们释怀了去。” 纯贵妃第一个笑了,“说来惭愧,我虽然是生长在江南,可是自家园子里的莲塘还能卖出银子来,我倒也是头一回想到。从前自家园子里的莲花、莲藕的,落了烂了,都只在莲塘里沤成泥了,糟践了去了,哪里想到还能转化成进项呢。” “故此令妹妹这一份儿玲珑剔透的心眼儿啊,我是怎么都没有的了。我自相信令妹妹去,可没想还要庸人自扰,却查什么问什么啊。” 嘉贵妃便也笑着道,“别看我也是内务府的出身,父兄、叔伯都在内务府里任职,可是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这园子里还能这样营生。我倒想将令妃这好主意,回头叫人交待给我父兄去呢,叫他们将自己手里经营的地方,瞧瞧能不能也学学这个法子,多给皇上节省些银子出来!” 两位贵妃带头如此说了,语琴和婉嫔就更是不用客气了。 一时间整个后殿暖阁里,倒没一个人站在舒妃那边儿去了。 舒妃咬牙切齿地乐,不想叫自己被淹没在众人的笑容和目光里。 扰攘了好一会子,皇帝才含笑握了握那拉氏的手,“已是年下了,咱们十二阿哥是嫡子,过年的时候儿宗室大臣们都要给皇后你进表贺岁,必定也还要问咱们嫡子的安。朕忖着,该给咱们十二阿哥也把名字定下来了。” 那拉氏登时一喜,却也紧张地攥紧了衣角。 皇子的取名,侧面可以猜测皇上对这孩子的心意。 便如当年的端慧太子永琏的名字,是先帝雍正爷给取的,“琏”为祭祀时宗庙里盛黍稷的尊贵礼器,既然以此字为名,便暗喻永琏将来可承大统;而从汉字本身来说,“琏”为玉形、连声,也有江山永连的意味所在。 后永琏死,皇帝撤换“正大光明”后的匣子,才知道曾经确实立过永琏为太子。便也自然印证了他名字里的涵义去。自此,无论是前朝后宫,便是李朝等藩属国,都开始极为注意皇子的名字去。 而后来的“悼敏阿哥”永琮,虽从未被立为太子过,却也因为是嫡子,被皇帝寄予过一定的期望去,才以礼地的玉器“琮”为名,也应和承继大统的希望。 故此这会子,那拉氏才紧张得不敢吸气。 其实何止那拉氏自己,便是所有嫔妃都紧张到不敢呼吸。因为这个皇朝最大的秘密,也许究竟在这一刻揭晓。 皇帝抬眸含笑:“就叫永璂~” . 那拉氏心下呼啦一热,已是抱住孩子,跪倒谢恩。 璂者,玉形、基声。基者,基业也。 况时常“璂琪”连用,璂在琪前——便是皇上曾经那样看重永琪,若以名字的暗示,永璂也排在永琪前面! 那拉氏虽说于汉学造诣不深,然则从这两重涵义上,已经足够叫她心满意足。 第1797章 61、厚此薄彼(5更) 嘉贵妃的十一阿哥、那拉氏的十二阿哥,出世前后仅仅相差两个月。故此皇帝既然给嫡子十二阿哥先取了名,接下来便也给十一阿哥赐了名。 ——永瑆。 一众嫔妃散去,婉兮与嘉贵妃一道向外去,含笑道,“十一阿哥的名字,我十分喜欢。” 嘉贵妃黯然笑笑,“总归比不得嫡子永璂去。” 婉兮却摇头,“虽说‘璂’字有‘基业’之音;可是‘瑆’字却也不差!” “这个‘瑆’字,玉形而星声,‘瑆’便为如星光一般,半透明的玉。” 嘉贵妃勉强笑笑,“那又有什么特别呢?” 此次她随着皇帝、皇后一起入地宫阅看,她心下自然生起希望——皇上既然叫她进了地宫,便是暗示,将来她也有可能一同葬入地宫去。 若得这样的待遇,便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将来有望晋位为皇贵妃,二就是她的儿子有望承继大统。 身为母亲的,便是争了一辈子,到这会子也都更看重的是孩子的前程,故此她倒宁愿是后者——是她在世的三个儿子里,有一个将是皇上属意的储君。 可是方才听见永璂的名字,听出那里面隐含的“基业”去,她的心便沉了下去。 “嘉姐姐知道,皇上最爱玉,故此所有皇子的名字里,钦定偏旁都为‘玉’形;而皇上身边的太监,名字里也多带玉字……玉分五色:白、黑、红、绿、黄;嘉姐姐可曾留意,皇上最最爱哪一色?” 嘉贵妃想了想,“和田羊脂玉,那自然是白玉。便如皇上玉玺,也多为白玉。” 婉兮便笑了,“这世间的玉除了颜色,还分通透度。便如翡翠者,通体透光,却不为皇上和天下读书人所钟爱,因那光太贼,缺少玉德。皇上最爱之玉,如羊脂,通体纯白润泽才为上品。” “而‘瑆’者,正是半透光的玉,是为白玉。白玉是皇上最爱的玉,我也听说高丽佐领传统尚白,那这个瑆字便正合了皇上和嘉姐姐两边的喜好,岂不是十一阿哥最好的名字去?” 嘉贵妃是高丽佐领下人,对汉字的理解自然也比不上婉兮。听婉兮将这个“瑆”字这般解说了个通透,便也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白玉?皇上最爱的玉?” 白玉,也是玉玺最多用的材料,这里面何尝不也同样隐隐含有承继大统之意去? 如此一想,嘉贵妃便也释怀,含笑拍拍婉兮的手,“多亏你替我解这汉字,否则我还当真一时想不明白。永瑆,玉形而星光……我这会子便想到漫天的星光了。我喜欢星空,想来皇上也没忘了这个。真好,我喜欢。” . 同样步出养心殿的舒妃却是一脸的绝望。 “三个皇子前后脚出世,凭什么皇上先给十二阿哥、十一阿哥赐名,却还不给我的十阿哥赐名?若论序齿,不是应该我的十阿哥在前,皇上应该先给哥哥定名之后,才好给弟弟取名么?” 成玦和如环小心地对视一眼,都小声说,“……终究是皇子,序齿倒是次要的;皇上这是按着子以母贵的次序吧?” 第1798章 62、隐含的恶意(6更) 舒妃忍不住哀哀地笑。 是啊,自以母贵,十二阿哥永璂是皇后的嫡子,十一阿哥永瑆的生母是嘉贵妃。这二位的位分,都在她之上,所以皇上自然是倒过来,先给十二阿哥赐名,再给十一阿哥赐名。 皇上不给她的十阿哥赐名,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皇上说因为给皇子取名都要慎之又慎,便是玉字边的字儿,也必定要挑选合适的涵义去;除此之外,因为宗室子中也有用这钦定偏旁的,又要先查清是否有与宗室子用重了的字去。 便如当年的七阿哥永琮,“琮”字便是为宗室子先用了去;皇帝亲自替那个孩子改了名,这才将“琮”字要回来给了七阿哥去。 皇上给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皇后那拉氏还垂首隐约一笑,“舒妃也别急,总归十阿哥明年就满两周岁了。已是到了种痘的年岁……皇上自然会给皇子取名,舒妃你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等咱们十阿哥平安送走痘神,皇上自然也将名字想好了。” 回想那拉氏那笑,舒妃这会子还觉着骨头缝儿都发寒。 “她是什么意思?你们听,她是不是想说,皇上不给十阿哥取名,是因为觉着十阿哥熬不过种痘去?她这不是咒我的孩子么?!” “她的孩子是嫡子,她稳稳妥妥看完了裕陵地宫里的棺位去,她的孩子名含基业,她这便自以为她的一切都稳当了,她这就反过来看我的笑话,咒我的孩子了么?” 成玦想劝,却当真不知从何劝起。 那会子皇后的话里还有另外一段:“……听闻舒妃禀报过,说十阿哥每到秋来便会犯百日咳。这百日咳不是小病症,小孩子得了尤其麻烦。” 得了百日咳的小孩子,若将来送去种痘,谁敢保证一定能熬得过来? ——这其实都怪主子,十阿哥原本好好的,没什么百日咳。便是秋来有些咳嗽,也都是天气干燥所致,本来是极其正常的小儿常见症状,可是主子非愿意在皇上、皇太后面前给说成是百日咳去。 可是这会子,主子已是伤心欲绝,她们便一肚子的话,也都得咽回去。主子再经不起半句的埋怨了。 可是成玦和如环两人的神色,还是被舒妃看了个正着。 终究是从小就在一起的,神色之间的一点变化都能瞧出来。舒妃便深吸口气,“你们有话便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成玦为难,只得嗫嚅道,“……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咱们从此得向外头说,咱们十阿哥的百日咳已经痊愈了才是。” . 舒妃陡然扬眉,转头盯住成玦,“你说什么?” “你这会子叫我忽然说十阿哥的百日咳好了,是想叫人都称道那些蚂蚱去?是说那蚂蚱的方子果然灵验,叫我儿子立马就好了,是么?” 成玦的心也都揪起到一处去。 “……即便旁人会这样以为,其实对主子倒也没什么坏处去。终究那蚂蚱是皇太后赐下的,咱们这也算是奉承了皇太后去。” 第1799章 63、走投无路(7更) “奉承皇太后?” 舒妃哀哀地笑,“我现在奉承她,还有用么?她早已不想管我了,不管我了……” 成玦赶紧扶住舒妃,“主子,老人家终归心软,若主子肯咽下暂时的这一口气去,重整旗鼓,从此凡事小心翼翼向皇太后尽孝……皇太后的心,未必不能扭转。” “况且就算皇后和嘉贵妃都有了皇子又怎样,这两位阿哥还小,来日也有出喜花儿的那一天。谁能熬得过去,谁熬不过去,还不一定呢。只要咱们能忍得住,能重拾皇太后的欢心,那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舒妃却哀哀地笑着,望着成玦,绝望地摇头。 “你的话虽然有理,可是我却也知道皇太后的性子!她老人家下定的决心,便绝不会再更改的了。皇太后虽是女子,可心性最是刚毅,故此便是我怎么做,怕也是不可扭转了。” “再说若这会子说十阿哥的病好了,即便是咱们奉承皇太后,可是难道旁人就不会想想,那些治好了病的蚂蚱,是哪儿来的么?” “这都到了什么季节啊,外头哪儿还有蝗虫了?皇太后说拿就拿了几十只出来,且那些蝗虫一看就都是洗净晒干,而且事先排空了肚肠粪便,掐去了翅膀和小须子的——这样料理的手法,除了令妃那样的,谁还办得到?” 舒妃茫然地摇头,“那蚂蚱,是皇太后从令妃那要来的啊。所以我一看就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她是选了令妃,弃了我去……我这会子又哪儿能叫人以为,正是那蚂蚱治好了我儿子的病去?” “我若当真这样说了,那令妃岂不是成了我孩儿的救命恩人去?那从此我母子,还不得要一辈子都承她的恩情去?!” 舒妃抹一把眼泪,“我绝不会在这会子说什么孩子的病好了的话去!” 她的眼睛里,泪光点点干了下去,泛起地下的冷意来。 “……非但不好,我还得让孩子的病,更加严重了去。 . 成玦和如环这一回是真的吓傻了。 在宫里这些年,历朝历代后宫里争宠的故事也听说过不少了。都说最狠心的,有伤害自己的孩子来争宠的故事……便比如野史里都传说,武则天曾经掐死过亲生的公主,用以陷害王皇后。 后宫的女人,必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使出这样最最阴狠的招数去。可是她们那会子都相信,自己的主子绝不会有这样一天。 自己的主子是叶赫部的公主,是明珠的曾孙女儿,在宫里又有皇太后的扶持——她的路只会比任何人都走得更顺,怎么可能有走投无路的那样一天? 可是哪里知道,当日不屑的笑声还在耳边环绕,这会子主子却当真沦落到了这样一天! 成玦忙双膝跪倒,“主子,万万不可啊!主子难道忘了,主子进宫十年,才终于得了这个皇子去……咱们十阿哥,是主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啊……” 舒妃缓缓敛起神色,高高站直。 第1800章 64、忍下一口气(8更) “你们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去?” 舒妃眸光里重又现出坚定的神采来。 “既然我的孩儿这会子正吃着那蚂蚱的方子,我便自然不能说孩子的病好了;我反倒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那蚂蚱有毒!——是令妃故意用那毒虫,毒害我的孩儿去!” “便是皇太后也被蒙骗了,被令妃做了筏子去。这样一来,便连皇太后也会恨毒了令妃去——那我的危机,自然便解了。” . 婉兮送了嘉贵妃一程,这才又回到自己的永寿宫来。 今儿养心殿这一场大戏,唱得叫玉叶、玉函等人也都看得眼花缭乱。谁都没敢想皇后竟然忽然掉转了枪口来。 玉叶上前捉住婉兮的手,“主子还不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婉兮含笑,抬眼望玉蕤。 玉蕤便笑了,上前代为回答道,“是主子早在四五月间刚挪到园子里时,就想好的。皇后四月二十五才诞下嫡子,主子说从那一刻开始,皇后自己的心性儿必定已经变了,而咱们也应该因之而变。” “皇后有了嫡子,日后所有的打算便必定都是为了儿子,而咱们主子还没孩子呢,何苦在这会子还跟皇后正面冲突?那不反倒叫人当枪使去了么?主子那会子便决定,暂时忍下一口气来,不再正面跟皇后争了,反倒还要与皇后主动修好。” “四五月间,反正皇后还在宫里坐月子呢,主子将园子里的事儿与胡总管交待好,待得皇后出了月子,园子里的事儿早就木已成舟了。主子待得七月秋狝起銮前,趁着回宫的机会,便将这事儿早已禀明了皇后去。” 玉叶和玉函都惊呆了,“原来主子当真那么早就已经禀明了皇后啊!奴才们那会子还以为皇后是自说自话……” 婉兮拉住两人的手笑道,“你们俩别怨我瞒着你们,是因为这事儿越少人知道,才会如今日这般,起到越好的效果来。” 玉叶想想便也明白了,吃吃地笑,“奴才懂了……奴才的脾气,自己也知道。如果奴才早得了信儿去,那后来便必定有绷不住的时候儿,倒叫人给看出来了。” 玉函也笑道,“奴才也是,虽然在宫里这些年,很多事儿上还是做不到滴水不漏。” 玉蕤便笑,“别说你们,便是这整个宫里,包括皇后自己在内,都绝没想到过主子竟然当真肯委屈下来,主动去跟她修好。” 玉叶哼了一声,“算她聪明。总归这会子宫里所有妃位以上的主子,就咱们主子一个没有孩子,其余两位贵妃、舒妃和愉妃都有儿子,她这会子若只知道防备咱们主子,那她脑袋才是叫门夹了呢!” “况且她自己也清楚,咱们主子终究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她对咱们主子好些,皇上如何看不出来?只要她也肯忍一口气下来,皇上看见了,自然只有她好处,没有她坏处去!” 玉函也含笑道,“可不是嘛。说到底,皇后这也都三十六岁了。这年岁的****都淡了,还是稳妥保住自己的中宫之位和自己儿子的储君之位去,才是最要紧的。” 第1801章 65、又喜(9更) 玉函垂首淡笑,“她若这个年岁还跟二十多岁的主子争皇上的宠爱,那她才傻了呢。” 玉蕤哼道,“况且咱们主子要经营园子,赚来的银子,本意还不是为她堵亏空?就算外人不知道,她自己如何不心知肚明?故此她能拦着么,她心下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 婉兮自己却收敛了笑意,轻轻抬眸,透过玻璃明窗望向外头。 “也得说是皇后自己也会演戏,这才叫舒妃被唬得死死的。舒妃必定原本是期待皇后能与她联手的——在秋狝路上,吉庆忽然因为蝗灾受到皇上申饬,我便猜到应该是舒妃已经知道了吉庆与我是本家。” “可是你们说,舒妃是如何知道的?我猜,便应该是皇后告诉她的。她与皇后之间早有默契,所以她才全然没有防备皇后忽然调转矛头朝向了她去。” “舒妃自己也是个骄傲的人,在皇后和六宫面前,因毫无防备,便只能开弓没有回头箭。便是知道已经错了,却也只能顾着骄傲,一路跑到黑,不肯向我服输。” 婉兮也是摇摇头。 “我与皇后主动修好,实则并未想到要牵连到舒妃去。谁知道她急于与皇后联手,反倒受了皇后的算计,用蝗灾和吉庆之事来与我为难,到头来反倒被皇后倒打一耙……事到如今,倒不知道她自己可否回头想明白去。” 玉叶冷嗤一声,“她这个人必定是执迷不悟!非跟主子过不去,非分不清好坏人,非总以为她自己必须超过主子头上去——总归咱们谁都别提醒她,不管什么结果,都是她自找的!” . 到了年下,后宫之间的走动便也频繁起来。便是嫔位以下的,也不用在宫里被圈得那么严了。 这日落雪,嫔妃们都想赏雪。御花园便显得有些小了。 婉兮吩咐在皮袄之外,又加大毛的披风。 “咱们去西苑,那边地方大。还能打雪仗。” 正好皇帝也在瀛台赐宴王公大臣,便也不止婉兮,另外也有嫔妃也递牌子请去西苑赏雪。 婉兮便趁机在西苑里见了林贵人。 那拉氏和舒妃交换寝宫,幸好那拉氏自己也不放心翊坤宫里原来的那贵人,这便将两个宫里随住的贵人也同样颠倒了个个儿。林贵人这会子是“翊坤宫林贵人”了,还跟着那拉氏同住。 因贵人位分低,寻常皇后率主位去皇太后宫里请安的时候,贵人时常不能随行;故此舒妃跟婉兮在皇太后跟前的一些细节,林贵人并不知晓。 但是这回在养心殿里的,林贵人却是瞧见了。 林贵人含笑道,“皇后娘娘性情大变,令娘娘可懵了?” 婉兮含笑道,“那要看林妹妹要与我说的,是哪一宗。” 林贵人轻轻叹息一声,“……皇后娘娘,再遇喜了。她这会子故意瞒着,便是防备着舒妃报复呢。” 婉兮微微扬了扬眉,却也含笑点点头。 并无惊讶。 便轮到林贵人惊讶了,“难不成,令娘娘早已知道信儿了?” 婉兮摇头,“我没知道信儿,我是推测出来的。” 第1802章 66、皇陵之夜(10更) 林贵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钦佩又不敢置信地盯着婉兮看。 “那会子去送孝贤皇后的梓宫,行奉安礼……皇上在盘山行宫里,只召幸过皇后娘娘。故此我才觉着,皇后怕是又要有喜了。回来这两个月来,我才终于给确定了。” “可是那会子……令娘娘没去送啊!令娘娘快与我说说,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是呢,既然是孝贤皇后的奉安礼,以她当年是孝贤皇后宫里女子的过往,她按着礼数好像怎么也该去送一送的。 可是外人不了解,皇上又如何肯叫她受这个委屈去?故此她只留在宫里操持就是,皇上并未叫她去立那个规矩。 见婉兮含笑不语,林贵人便红了脸,揉着衣角,“皇后瞒得严,好歹小妾跟她一个宫里住着,这才观察出来。本以为用这个为令娘娘出份力,却没想到令娘娘一点惊喜都没有……” 婉兮便笑了,忙握住林贵人的手,“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便是推测出来,同样也是你的帮忙。” 林贵人便傻眼了,“我?我怎么帮令娘娘了?” 婉兮含笑道,“有些帮忙,是不用说话的。便如这回孝贤皇后奉安礼,你也随着同去了,我便猜到了。” 林贵人还是有点愣,“便是我跟着同去了,令娘娘怎么便猜到皇后奶跟娘娘遇喜了呢?” 婉兮拉着林贵人的手坐下,含笑解释。 “十月二十七,同日葬入裕陵的不止是地宫里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和哲悯皇贵妃;另外也还有三位葬入了妃园寝啊。皇上登基早年便薨逝的仪嫔黄氏、乾隆十年薨逝的秀贵人凤格;还有一位潜邸老人儿,我未曾谋面过的张常在……” “孝贤皇后和两位皇贵妃,自然有皇后、嘉贵妃、和敬公主去恭送;可是仪嫔黄氏等,便不能是皇后和嘉贵妃她们去送了。皇上这便选了怡嫔、颖嫔、林妹妹你,还有大阿哥永璜的福晋、三阿哥永璋的福晋一起去送。”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嫔位对嫔位,贵人对贵人,以皇子福晋对常在去。更何况秀贵人凤格原本也是皇后宫里的贵人,这便叫你去送,外人谁都瞧不出什么来。” 婉兮歪头笑,“可是呢,下葬的是一位嫔,却是怡嫔和颖嫔两位去送,这便有些特别。从这儿我猜,颖嫔能去,便也是照顾怡嫔的。毕竟怡嫔已经卧病多年,若到时候实在支撑不了行礼,颖嫔自然可以顶上。” 婉兮妙目一转,凝视林贵人,“皇上既然已经想到要互相照顾的缘故,那我便未免要猜,林妹妹你也跟着皇后一起去,是不是也要照顾皇后呢?” “虽说皇后身边不缺人照顾,可是既然叫本宫里随住的贵人同往,那皇上必定是格外郑重之意——那这郑重,便自然要用皇后又可能要遇喜来解释了。” 婉兮垂首微笑,忍下心底一声叹息。 这回从皇后的性子大变上,她往回想,便也多少能猜到了。 谁能叫皇后真正对她态度大变?便是她自己的主动修好,其实也不足够吧。 最可靠的解释,只能是皇上。 第1803章 67、好久不见(1更) “来,咱们打雪仗吧!” 婉兮抛开心底的惆怅,含笑捉住林贵人的手,指着外头那冰冻了的海子上面,如白绒毯一般厚厚的雪。 林贵人倒吓了一跳,“打雪仗?” 她也是汉姓人,祖上也是江南,这冰天雪地里走出来已经觉得冷了。 婉兮眨眼,“对付这冰天雪地,最好的法子就是以冷制冷,到后来你便反倒不怕冷了!” 林贵人忙摆手,“小妾这会子还在屋子里呢,都觉得手都不敢伸出来了。就更别说那海子上没辙没拦,风更是冷的!” 婉兮便也没为难林贵人,含笑点头,“那我先出去堆个雪人儿来。待会儿你若觉着好玩儿了,再出来也不迟。” 林贵人垂首,努力笑了笑,“小妾先告退了。” 婉兮目送林贵人背影,回首问玉蕤,“……林贵人,可怎么了么?” 玉蕤上前道,“奴才觑着,林贵人像是欲言又止。她今儿主动来给主子报信儿,之前也说了极想为主子建一功,可惜主子早推断出来了,她很是失望。” 婉兮点头,“她必定是有事要求我。可是见我已经心里有数儿,她便没好意思说出来。” 婉兮吩咐,“设法叫你阿玛帮我打听看看,是不是林贵人家里有事。” . 目送林贵人背影远去,婉兮这才出门,往海子的方向走。 不想门外身影一闪。 婉兮眸光落在粉墙上那一抹淡如烟水的影子上,便停住了脚步。 玉蕤知趣,忙屈膝道,“这处院子小巧安静,平素也少有人来。整个院子只有一个出入口,奴才去守着。” 玉蕤去了,婉兮深吸一口气,含笑道,“果然是身份愈发贵重了,便是我不请,都不肯出来了么?” 粉墙之上那人影晃动而散,便如烟水吹散在风里。 随之一抹石青色身影便映入眼帘。 不等那人自己请安,婉兮已是点头微笑,“九爷,好久不见。” . 从十六年南巡归来,这一年多来婉兮每日都能见福隆安,也前后见过九福晋几面。只是反倒是与九爷再未能谋面了。 凉风吹来,直吹进眼底去,傅恒努力地想笑,却笑不出来。 只能倏然抬眸,极快地看她一眼,便又克制地垂下头去。 “奴才给令妃主请安。” 婉兮轻哼一声儿,“又来了~九爷若今儿还想这么端着说话,那就快说快完吧,我还等着打雪仗去呢。” 傅恒脸便一热,“令主子,奴才……” 婉兮终是收起笑谑,轻叹一声,“九爷怎么这么傻,这冰天雪地的,只穿着袍子就出来了?九爷家里还不趁个貂皮的端罩么?” “我到听说皇上赐大学士史贻直、陈世倌、协办大学士阿克敦、孙嘉淦黑狐端罩……难不成是因为皇上今年没给九爷,九爷这便索性耍着单儿就出来啦?” 婉兮语声清脆,字如连珠,将这话说得俏皮而又辛辣,叫傅恒又说不出话来了。 从乾隆五年相遇,到今日已是十二年都多了。他从一个蓝翎侍卫,成为此时的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话说不出……可只要一站在她面前,便笨得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辩了。 第1804章 68、陪伴亦长情(2更) 这样儿的九爷,反倒也是婉兮最熟悉的。她知道他又是说不出话来了,心底不由得甜蜜又惆怅。 在她面前,如今一人之下的傅公爷,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啊。 就是因为知道这样,便是不管舒妃说什么,如何利用吉庆来挑拨她与九爷的关系,她都永远选择相信九爷。 婉兮便先说话打破尴尬,“九福晋好么?大阿哥、篆香和大格格也都好么?” 傅恒这才眼中流露出温柔来,“好,他们都好。” 家人是最甜蜜的负担,如今年岁大起来,孩子也多了,每日退朝回家,他也越来越沉浸进亲情中去。 虽然自己心下明白,他对兰佩、芸香和篆香的感情,永远是与对九儿不一样的;可是他这些年却已经渐渐习惯了有她们的陪伴。 如今这样阖家其乐融融,他便反倒越觉得——无颜再到九儿面前来。 他怕如今这样的自己落进她依旧清澈如琉璃的眼中,会不会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他怕看见她眼中哪怕一星半点的失望,更怕,她会对他全然陌生了去。 . 九爷眼底的温柔,自然都落进了婉兮眼中。 婉兮欣慰地微笑。 这世间的情,其实最长久的不是什么山盟海誓,更不是一见倾心,而是这样长久的、执著的陪伴。 她相信,这一刻在九爷心底,九福晋、篆香一定已经渐渐取代了她去。终有一天,九爷的心中,只剩下这些用一生的时光,只为等他一眼回眸的女子去。而她,只是他的妹妹。 婉兮深吸一口气,“九爷可知道,我有多感念你和九福晋?因为你们,才有了隆哥儿。如今我每天都能见着他,有机会能管着他的衣食住行……倒像我自己的儿子一般。” “我从前在宫里,只有过拉扯四公主的经验,却还没有过照顾男孩子的经验。倒是隆哥儿帮我全上了。更何况他们两个还是小两口啊!我啊,便也如儿女双全一般的人了。” 这辈子究竟还能不成生,什么时候才能生,便是归爷爷和皇上都说不准,她自己心下就更是没底。 不过没关系,自己生不了,却也不妨碍拥有一颗母亲的心。这些年走过来,她在儿女之事上,也没寂寞着。 傅恒这才欣慰地笑了。 以自己的儿子,稍稍解一下九儿不能生养的痛楚去,这样想来,他心上的沉重便也减轻了许多。 他含笑点头,“隆儿也每日回府必说起令主子。令主子宫里的好吃的太多,把他的嘴都给养刁了,回府去便怎么都不肯吃饽饽了,只嚷嚷着说要空着肚子,明儿进宫再跟令娘娘讨去……” 傅恒说着儿子那淘气的样子,唇角也不由轻扬。 婉兮哼一声,“可别由着他!他就算爱吃我做的饽饽,可是他在宫里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孩子,吃饽饽也只肯吃一块,还得是我亲手给他的才吃。多一块不吃,多一眼都不看的。他每日念书,又要联系拉弓、射箭、扎马步,正常的两餐如何够他长个头儿去!饽饽必须得吃足了才行。” 第1805章 69、两位母亲(3更) “那还求令主子明儿教训了他去。他在府里,便是他母亲的话也不听,倒是更肯听令主子的去。” 傅恒的唇角不觉上扬。 婉兮垂眸微笑,心下虽说也是欢喜,却哼了一声儿,“那必定是九福晋疼他,舍不得说重话。再者我好歹是宫里的妃主子,在他心上也有些分量;而母亲永远都是身边最耳软心活的那个人,他这便欺负上了。” “九爷你可不能惯着他,得叫他明白,尊敬主子和父亲之外,却要第一尊重自己的母亲才是。” 婉兮说着瞟了傅恒一眼,“九爷甭不服气。你们当男人的,尤其是旗下的男子,都是出则为兵,不管家里事的。九爷家里头,都是九福晋里里外外一把手。“ “况且隆哥儿刚两岁,九爷就赴大金川;大金川回来之后,皇上便将整个军机处的重担都压在了九爷身上。这几年秋狝、南巡、谒陵,皇上哪次外出,九爷你不跟着呢?这样算算,九爷一年到头又能在家里呆几天?” “如今隆哥儿快八岁了,这八年中,九爷又在隆哥儿身边照应了几天呢?还不都是九福晋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的拉拔着?故此啊,隆哥儿便是不孝敬九爷,我都不管,可若是不孝顺九福晋,我就先罚他到京口上去,蹲地下在石板上写大字去!” 婉兮的话说得颇有力道,却叫傅恒忍不住垂眸微笑。 九儿是个严厉的母亲啊…… 兰佩却是慈母,也许是因为福隆安是她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或者又因为兰佩后来又掉过一个孩子,故此兰佩将所有的温柔和歉疚都给了福隆安,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福隆安这孩子是嫡长子,如今又是四额驸,享受公爵待遇,在后宅里当真是人人都哄着、捧着。 傅恒有时候倒是担心那孩子因为年纪太小就有了这些待遇,便会生出骄矜之气来,这才故意时常对他的课业严厉些。 如今看着九儿这样……他倒放下心了。 隆儿命好,在家里有兰佩那样的慈母,在宫里又有九儿这样严格的教导,性子便必定会管得住,不会太过骄矜了去。 “隆儿有幸在宫里有令主子的照拂,奴才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婉兮轻哼一声,“便是饽饽,我也给他撤撤。哪儿能叫他每天只吃我做的,倒不肯吃家里做的了。以后我便给他规定了,隔三日才能有我做的饽饽吃,其余日子,还叫他从你府里带饽饽进来吃。” 傅恒便又忍不住笑了,“奴才回去,一定交待给臣妾。” . 风来了,将外头的雪沫子带进了星星点点来。 不至于冷,却是一颗一颗亮闪闪,有些凉丝丝的。 婉兮含笑望住傅恒,却没说话。 方才九爷自己都没留意吧,他说那句话的微妙瞬间,已是将“家里的”概念划分出来了。 这样真好。 婉兮便转开头去,“这半天了都是我在说,九爷还没说来意呢。今儿皇上也赐宴瀛台,九爷是留意了我朝这边来了吧?这边没穿端罩揪出来了。那瀛台那边儿,九爷可耽误了要事去?” 第1806章 70、铃铛儿(4更) 傅恒一揖到地。 “令主子请放心,奴才一向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瀛台那边的事都已安排妥当。只是奴才不便穿着端罩出门,否则便是提前离席了……” 婉兮含笑点头,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 “九爷先暖暖。” 说起来,九爷是比婉兮更加娇生惯养长大的人呢。婉兮便是不用手炉,在外头也有法子自己暖和起来,她倒是不忍心看九爷这么冻着。 这会子西苑里没人住的屋子里也不熏炭,屋子里比外头更冷,她怕他冻病了。 傅恒脸一红,急忙推辞,“……奴才好歹是男儿!” 婉兮轻“呸”了声儿,“九爷少显摆,若真不怕冷,这便跟我堆雪人儿去!还不准戴手闷子,只用空手的!” 傅恒当真窘了。 婉兮哼一声,“九爷从小就没干过这事儿,是吧?便是小时候儿喜欢雪,也自然是站在廊檐下,看你的小厮们堆给你看就是了!” 傅恒脸便有些红,“……奴才,今晚上就回去领着灵儿、隆儿,并伦珠,一起去亲手堆雪人儿去。便是铃儿还小,也叫篆香抱着她在廊檐下吹吹风,亲眼瞧着。” 婉兮张大了眼,“铃儿?大格格的小名儿已是定了?” 傅恒笑了,“回令主子,是,定了,叫福铃。铃铛的铃。” 婉兮在冬天的风里眯起眼来,耳边仿佛听到清澈悠扬的铜铃声,这便忍不住每个汗毛孔都要渗出笑意来,“可真好听。九爷取的名字甚好。” 傅恒却脸红了红,“奴才不擅长汉学,故此只给铃儿取了满名。这个汉名,实则是兰佩给取的。” 婉兮轻垂臻首,安慰地笑,“可不是!若说起满人里头对汉学有造诣的,谁又比得上九福晋娘家去!九福晋取的这名儿真好。” 婉兮眸光轻轻流转,“……篆香也是懂事。” 大格格的名儿,必定是篆香主动向九福晋去求的。 傅恒垂下头去,“篆香她……如今还坚持与闻杏小嫂子一同,还在书房的院子里住着。便是兰佩与她说过几回,想为她请侧,她自己都以跪婉谢了。她的心意,兰佩也渐渐体谅。” 婉兮忍住叹息,“……篆香是硬骨头的性子,她在意的倒真不是这些名分,她只在乎是不是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地陪在就爷身边儿。若没有这个大格格,那她继续留在书房里已是尴尬。如今她心愿得偿,她便更没什么计较的了。” 婉兮抬眸,“还有一事,我应该跟九爷当面说明白:九福晋在我宫里掉了孩子的事儿,曾经我误会九福晋,这会子已是都清楚了——九福晋没有与舒妃联手害我。” 傅恒眼底也是一热,“她即便未曾联手,可是当时却一个字不肯解释,若说‘毫无瓜葛’,也是略有勉强。可是令主子却肯为她如此解释……” “九爷别那么说。”婉兮忙给截住,“舒妃终究是她亲姐姐。那会子她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我现在都与九福晋重修旧好,九爷一个爷们儿怎么还能小气呢?!” 第1807章 71、不必你知道(5更) 傅恒也深吸一口气,垂首行礼道,“奴才明白了。” “不瞒令主子,兰佩这几年来也在府中已是极少提到舒妃。便是在奴才面前,说的都是令主子的话。奴才也相信,兰佩得了上次的教训,如今又亲眼见着令主子对隆儿的视若己出,她心里已经明白该怎么做。” 婉兮含笑点头,“只要九爷家宅平安,夫妇和美,父慈子孝,那才是我最大的愿望。至于舒妃……我自己有的是法子,才不饶上你们。你们就也别为了我跟她之间的事儿悬心就是。” 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纵然有手炉在手,可是婉兮却也得撵傅恒了。 婉兮便狠狠心道,“九爷回去吧。便是没穿端罩出来,可是这脖子耳朵的却都红了,更兼衣裳都给冻透了,再晚一会子回去,瀛台里便所有的大臣都知道九爷开小差儿了。” 傅恒努力地笑,“奴才明白,奴才……再说一件事,这便告退。” 婉兮点头,“傅公爷请讲。” 关于家宅、儿女的私话说完,婉兮极注意分寸,将称呼又改回“傅公爷”来。 傅恒却又一揖到地。 “奴才……也是才听说,舒妃在后宫几度为难过令主子。” 他刚听说的时候,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那一肚子的担心和愤怒无处可宣泄,只是无法继续对着兰佩一同用饭,这便推开酒杯,推门迎满怀的冷风而去。 婉兮摇头,轻笑一声,“都过去了。我刚刚不是都说了么,舒妃跟我之间的事儿,我自有法子解决。别连累你们一家子,尤其别影响了你跟九福晋去。” 婉兮说着,秘密眨眼,“……隔着宫墙,九爷便是军机领班,知道这些消息也慢,更帮不上忙。可是宫里不是有皇上呢嘛。皇上他,不会叫我吃亏的。” 傅恒这一颗心便又是沉沉浮浮,不知是酸楚,还是该叹息。 傅恒深吸口气,“舒妃是用吉庆的事来挑衅令主子,奴才猜想,她必定也说出奴才曾经弹劾吉庆的事儿了。奴才那会子的确是上过折子,折子中云‘两淮盐政小有聪明,本非大器。但尚知畏法,办事亦勤……’” 婉兮便咯咯地笑了,“好了,九爷!听九爷用的这字眼儿,我就明白了!九爷看似在参劾吉庆,可是这字眼儿就暴露了你的本意——就跟皇上说的,吉庆的儿女亲家高恒也一样上本餐走一样——这哪儿是真的参劾啊。若当真参劾,九爷曾经在大金川的杀伐决断我也知道,何苦用这样的字眼儿去!” 婉兮静静抬眸,“后来的事,我都知道了。皇上叫人查了,都是子虚乌有。甚至那首告吉庆的漕运总督漕督蕴著,还是叫九爷给查出来跟盐商私自交好,有诬告吉庆嫌疑的……九爷是表面参劾,实际上拖延了时间,利用那时间寻足了漕运总督漕督蕴著的罪证,反倒救下了吉庆去。” 是冬天的风凉啊,吹进眼底,就仿佛要有酸涩的泪意。 “都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吉庆是我本家呢。九爷可真傻,那会子就那么帮他,我那会子却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第1808章 72、偷袭(6更) 傅恒回去了。 这样一片大地白茫茫,他只穿朝袍的蓝色身影,显得那样单薄,那样孑然。 目送他走回瀛台方向去,婉兮努力笑了一声,招呼人,“走,打雪仗去!” 这宫里的日子,对后宫所有女子都是公平的,若自己不张罗着充实乐呵起来,便任何人都只能被寂寞湮没。 或者只一心盼着皇上独宠,或者便会心眼儿去算计挡了道的人,到头来自己先被自己折磨疯了。 她不要。 她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在宫里的每一天,都得设法叫自己过得好一些。 别闲着。 人不闲着,便不会胡思乱想,便不会疑心生暗鬼,便也不会只看着其他女人不顺眼了。 只有自己活得有滋有味儿,才能叫皇上也放心;况且日子首先是给自己过的,其次才是给皇上看的。 人不被自己打败,便永远都是赢家。 . 动起来是最好的解忧方式,果不其然,婉兮刚带头滚起一个大雪球来,准备当雪人儿的身子,这心下便已经雀跃回来。之前那点子惆怅啊、愁思乱绪啊,已是都被寒风给追走了。那寒风只顶着脑门儿那么吹,脑仁儿都刷凉刷凉的,甭提多叫人提神、冷静了。 大雪球见成,婉兮使坏,借着大雪球的遮掩,偷偷从地下抓起一把雪来,照着玉叶就砸了过去。 玉叶毫无防备,便被糊了个满脸花。雪球在她鼻尖儿上爆开,盖了她一脸。 婉兮拍手大笑,“还堆什么雪人儿啊,这不有个现成的么?直接把她塑在这儿就是了!” 玉蕤带着玉蝉等几个小女子,这便大笑着来抓玉叶。玉叶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跟小驴儿似的“尥蹶子”往后踢雪,挡住后头人的追击。 婉兮含笑看着,却不成想后头撇过来个大雪球,正砸她脖领子上。 雪球子碎了,虽说脖领子上出了风毛,毛茬儿能将雪沫子大半给拦住。可是因为她毫无防备,扭头去看之间,便有些碎了的雪沫子沿着她脖领子的空隙就滑了下去。 她堆雪球正一身火热呢,这会子雪滑下来……那个凉啊。 “谁啊!” 婉兮恼了,扭头去找。心说了,她今儿带的都是自己宫里的奴才,便是有敢偷袭她的,却竟然敢往她脖领子上打么? 这帮小蹄子都是皮子松了,她非得用雪球给好好紧紧去! 可是一扭头,却见白雪地儿上,站着个“黑色大块头”。 . 纯白大地,她和宫里女子们穿的还是鲜亮的颜色,这会子便觉着那黑色的端罩才最是沉稳、雄浑。 虽说朝中大臣文三品、武二品以上皆可穿端罩,可是皮毛的种类、包括内里所衬绸缎的颜色,也都是分等级的。 眼前这位,可是扎扎实实的明黄内里,明黄系带呀。 婉兮便急忙跪倒,玉叶等一班女子,虽跑远了,没看清这人的眉眼,却也早看见那随风呼啦啦飘扬的明黄系带去。 婉兮请安罢,忍不住低声嘀咕,“堂堂天子,怎么还能偷袭人呢?” 那人这才轻哼一声,“偷袭才最好玩儿啊,谁不爱玩最好玩儿的呀?” 第1809章 73、雪球高手(7更) 婉兮暗咬贝齿,轻哼道,“偷袭便是再好玩儿,皇上也用不着啊!总归皇上是天子,天子想打谁就打谁,也没人敢还手。皇上又何必还要偷袭呢?” 皇帝手里还在团个雪球儿了,左手颠右手,右手又颠左手的,将那白雪越团越紧。 如婉兮这样的打雪仗老手儿,才最是知道皇帝这是干什么呢——他安坏心眼儿呢。 打雪仗的“武器”虽然都是雪球,可是雪球跟雪球是不同的,中间十分有说道。便如婉兮之前打玉叶那样,就是从地上捞起一把雪扬过去,那雪最是松松垮垮的,便是糊了个满脸花,其实一点力道都没有,不疼。 而若皇帝这般,将雪球反复在两手之间颠来倒去,那雪球就会被掌心的温度略微融化一层去,这便能将松雪压实了。反复颠,雪便被从外到里层层压实。到最后原本松软的雪,能跟大铁蛋似的了,砸人身上青一块都是没问题的。 皇帝手上没听,哼了一声儿,“我当然知道我打谁,也没人敢还手。那多没意思!我就是不要那样,才要偷袭的。” “否则我怎么看见你刚刚回头来那一瞬,横眉立目的模样儿啊?” 婉兮心下滑过酸酸甜甜的味道去,不想乐,却有些忍不住。 只能低了头,轻声问,“……皇上,打过雪仗么?” . 她方才还问九爷呢,便是九爷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都没玩儿过。皇上兴许就更不容易了。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手上的雪球停了停,这便又哼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爷还在雪里骑马,冰上射箭呢。” 满人曾经用“跑冰”的方式出其不意攻击明军,故此冰嬉对于满人来说不是戏耍,更是用兵之计。故此京师每到冬天,结冰了的海子上,总有八旗子弟演戏骑射、合围的阵法等。皇帝时常亲临,演习骑射。 婉兮嘟了嘟嘴,“没问皇上在冰雪上能不能骑马射箭……奴才问的是,皇上打过雪仗没~” 皇帝还是顾左右而言他,“你没瞧见我团雪球呢么?爷在这个上,可是高手!” 婉兮终是忍不住勾起唇角来,“爷就说嘴吧……爷便是团雪球高手,怕也只是团雪球,没打过雪仗吧?” 皇帝瞪了她一眼,径自转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大地一片银白,今日的雪与当年的雪,又有何区别? 他这会子被雪光晃得眯了眼,那恍惚里便又是不到十岁的孩子。 下雪了,他也羡慕孩子们可以恣意地疯,可是他不能。 他被阿玛带去见了皇祖,皇祖对他十分喜欢。阿玛回来亲自送了他回他额涅的屋里,那晚阿玛留下来没走……从额涅的欢喜里,他隐约明白,他从此的一言一行,都将与阿玛的大业息息相关。 从此他要被皇祖接进宫里亲为抚养,那他便从这时候起,已经不可以再是个顽皮的孩子。 便是再下雪的天气,他也不能如小时候一样,在雪地里疯跑,跟弘昼互相丢雪球了。 后来在宫里的那些年,陪伴在皇祖身畔,下雪时若实在想了,便伸手到窗外去捞起一把雪,团在掌心里。 这个雪球再没机会丢出去,只一点点在他掌心融化,成了水。 无人见过痕迹去。 第1810章 74、欠打(8更) 皇帝的思绪飘远了,还没等收回来,后脖颈上“啪”就是一下子。 皇帝心下登时生起如婉兮刚刚一模一样的感受来,也横眉立目了扭头望过来。 “你打我!” 婉兮手指缝儿里还都是雪沫子呢,抵赖不得,便甩着手大笑道,“……天子奉天意,教化黎民。皇上刚刚偷袭奴才了,那奴才不过是见样学样儿。” 皇帝自己懊恼地伸手进脖子去往外掏雪,懊恼地直哼哼,“……你不是说没人敢打爷么?” 婉兮认认真真地回嘴,“可是皇上也说了,那样不好玩儿,宁肯玩儿偷袭的。所以奴才就‘奉旨偷袭’喽。” 有些雪沫子实在来不及掏出来,就在脖领子里融化了,湿哒哒的,叫衣服领子贴在脖子上,这个难受。 皇帝便恼得跳脚,“……爷是天子!” 婉兮垂眸轻笑,“这是打雪仗呢……便是划地为营,是为沙场。既然两军对垒,便是将在外,君命亦有所不受~” 皇帝被怼得结舌,站在原地指着婉兮,忍不住“扑哧儿”乐了。 这便将他手里团了大半天的那个大“铁蛋儿”高高举过头顶,朝着婉兮的方向就撇了过来。 婉兮能想象到那铁蛋儿砸一下得有多疼了,下意识这便闭上眼,等着。 好在冬天穿得厚实,她就算没皇上那黑狐的端罩,可也穿着披风,里头还有一件皮板儿冲里的大毛的皮袄呢。砸一下应当没事儿。 “噗”的一声,雪球爆开。她身上却没疼,只是脸上被迸溅了些碎末子。 她忙睁眼去瞧。 原来那铁蛋儿没砸她身上,而是砸到了她刚堆起来的雪人儿身上。。 原来皇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她却故意不领情,掐腰笑道,“原来爷的准头儿也不过如此。” 她当然亲眼见过皇帝拉弓射鹿,准头儿可绝对不止如此。如今这么近的距离,皇上根本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皇帝拍拍手,耸耸肩,“我本来就要打那个雪人儿啊,我又没说要打你。爷手上的准头儿好着呢,这可是正中靶心。” 这样闲聊,俗话说叫“逗闷子”,也即是没话找话说,用一些看似闲扯淡的话,来绕过一些敏.感的事儿去。 两人说了逗了这么半天的闷子了,婉兮心下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闷气儿,果然也一点点地散了。 婉兮有些不甘心,伸手又去抓雪,想再打回去。 皇帝却上前一跺脚,“放下!” 婉兮瞠目盯住他,“为何?皇上霸道,难道只需皇上打奴才,奴才就不能反击了?” 他前后打她两下,她才打回去一下儿啊! “你就该打!”皇帝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似的。 婉兮咬住嘴唇。“凭什么啊?皇上欺负人……” 皇帝轻叹一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用他自己的掌心将她冰凉的小手给攥紧。 “……谁准你又动这凉的了?!” “这样费心给你调理身子,老归用劲儿,你阿玛也用劲儿,偏你自己不小心。这会子又在雪地里玩儿雪,再凉坏了,岂不前功尽弃了去?!” 第1811章 75、没生气(9更) 婉兮微微怔住。 抬眸望了皇帝半晌,心下一软,又一暖,便什么打雪仗的斗志都没了。 只柔柔垂首,轻声道,“……奴才是给忘了。” 从小儿的习惯啊,一下雪就高兴,一高兴就想出来玩儿雪,这都已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习惯,有时候便忘了轻重去。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的手塞他袖口子里去暖着。 “听话:这两年正是你调养身子最要紧的时候儿,咱们一起使劲儿,争取将你的身子给调养回来。你可不许再这么玩儿雪了!” “便是再想,也再等等。你这一年多来身子十分见好,待得你真的都康复了,不用怕冰的了,到时候自然都由得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皇帝说着,指尖儿还轻扣着她的手腕。婉兮知道,他在查看她的脉象,唯恐她又冰坏了。 婉兮深深垂首,使劲儿点头,“……都依爷。再想玩儿,也不玩儿了。” 皇帝查脉象无碍,这才悄然松一口气,亲自将她送回了永寿宫来。 婉兮换好了干燥温暖的衣裳,却用绣花鞋的脚尖儿轻轻踢着皇帝的小腿。 “爷去吧~” 皇帝横眉立眼瞪着她,“撵我?” 婉兮认真地歪着头,“爷的脖领子里不是也湿了嘛。爷得回去。” 皇帝瞪她一眼,自己爬炕上,打开炕琴,从里头拿出他预备在这儿的一套半旧的寝衣来,“先用这个顶着。” 婉兮摇着头,啧啧有声,“皇上今儿在瀛台赐宴大臣,穿的可是黑狐的端罩。这是皇上最高规制的端罩了,这会子里头却配了件儿半旧的寝衣,这又算什么了么?” 皇帝没出声儿,只是径自上前,将婉兮打横抱了就往外走。 婉兮吓了一跳,伸臂赶忙绕住皇帝的颈子,惊呼道,“皇上这又是要干嘛呀?” 皇帝已经走到廊檐下,指着地上的雪,“来,继续打雪仗。” 婉兮伏在他怀里,对了对指头,“……凭什么呀?爷不是不叫我碰冰的了么?” 皇帝轻叹一声,“打雪仗,不算你殴打天子。想打几下就打几下儿。” . 婉兮如何能还没听明白,整个人便软软都伏在了皇帝身上,只使劲摇头,“不打~” 皇帝轻哼,“打吧。否则你这口气儿也出不来。” 婉兮还是摇头,伸臂重又搂住了皇帝的脖子,“……不打了。奴才心里明白。” 皇帝又哼一声儿,“明白什么了?我却糊涂着呢。” 婉兮将面颊贴住皇帝的,轻轻摩挲,“……奴才这回没生气,真的。奴才不用皇上解释,奴才自己就明白了。” 皇帝垂下眸子,去找她的眼睛,带着一点点焦虑,轻声问,“真的?” 婉兮使劲儿点头,“……奴才听爷的话。这几年保准儿安安心心调养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奴才不跟人吵架,也不争斗了,这几年最是安安静静度过去就好。” “奴才也不生闷气,也不会胡思乱想。总归那对奴才自己也没什么好的,奴才干嘛非去自寻烦恼呢。” “奴才不能叫归爷爷的劲儿白使了,也不能叫我阿玛的心白费了,尤其……不能叫爷这些年替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枉费了而去~” 第1812章 76、已做好准备了(1更) 皇帝这才轻舒一口气,将婉兮箍在怀里。 “那你还撵爷不?” 婉兮含笑扬眸,使劲摇头,“不撵了。”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抱了她回寝殿。 方才那会子皇帝走得急,也没顾上给婉兮穿厚衣裳,即便只是在廊檐底下站了这么一站,婉兮的手还是冻得冰凉。皇帝赶紧将她抱回炕上去,捉着她的手塞到炕褥底下去暖着。 火炕热乎,炕上还铺着炕褥,炕面和褥子下头的热乎气儿便最暖和。 婉兮便有些淘气,眨眼问皇帝,“爷是想把我这手给焖成烤猪蹄儿么?” 皇帝便也笑,拎出来给咬了一口,这便没再放回褥子下头去了,只是攥在掌心里用体温给温暖着。 这会子两人都平静下来些,皇帝才缓缓说,“听爷的话,你的身子啊,已是越发向好了。老归也几番嘱咐,必定不能在这会子再不小心,否则前功尽弃不说,过了这个年岁,便是想再调养回来,都已经错过最佳的时候去了。” 婉兮点点头,却又歪头瞄着皇帝,轻轻笑了。 皇帝扬眉,“你又笑什么?” 婉兮依偎进他臂弯里去,“……其实有时候奴才是不敢说,怕爷失望:其实这些年经历的许多事,都叫我有时候反倒庆幸自己还没孩子。” “奴才是害怕,怕将来自己也有了孩子之后,奴才没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宫里便是有皇上,可是皇上每年在宫里的日子也有数儿,也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皇帝啪地拍了她一记,“不准你那么想!这些年了,爷一直在盼着咱们的孩子。这些年了,爷一直没放弃要给你调养身子,为的就是这一天!” 婉兮便也笑了,“奴才知道……其实现在想想,奴才倒也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奴才长大了。如今算算,都快三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岁,如果还东怕西怕的,那倒是白活了。” 皇帝不由得眯起眼来,深深凝视她,“……你,这会子心下,已是做好准备了?” 婉兮咯咯地笑,“是啊,这回经历过了舒妃的事儿,奴才倒是在这后宫争斗间,多了些本事了。再加上照顾四公主和隆哥儿,也积攒了些教养孩子的经验……奴才想,便是奴才这会子有了孩子,我应该已经知道该怎么小心,便是孩子长大进学了,我也约略明白该如何引导孩子了。” 皇帝不由得悄然轻笑,静静地凝视她。 孩子生是次要的,养才最要紧。尤其是皇家的孩子,每一个生下来都承托了家国的重量。 唯有一个好母亲,才能教养出好孩子来。 他的基业,总要寻一个能叫他满意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必须要有一个懂得如何教子的母亲。 所以他期待九儿的孩子,所以他才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这个希望。即便她十多年来都没有动静,可是他一直都相信,以他天子的福分,以他天子对上天的祈求,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他抱住她,“……既然心下做好准备了,那爷就不客气了。” 第1813章 77、冰床(2更) 这个晚上,皇帝没留宿在永寿宫里,却是带着婉兮去了北海。 北海就在景山边儿上,因此处建有永安寺、白塔,不远处又是先蚕坛,故此北海相对于宫里和西苑,更多了些西天梵味,更安静些。 况且要到北海,需出顺贞门、神武门。这两道门便是后宫嫔妃永远跨不出的门了,故此便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打扰。 天地宁静,永安寺里隐约佛铃幽幽,婉兮立在北海的冰上,抬眸盯住皇帝。 “爷带奴才来这儿干嘛?” 皇帝轻哼一声,“早看出来你今儿玩儿雪玩儿得不尽兴。不叫你玩儿,你虽听话了,可心里还遗憾着呢。” 婉兮张大了嘴,“爷难道竟然又准奴才玩儿雪了?” 皇帝耸耸肩,“玩儿呗。” 婉兮有些不敢置信,“……可是爷之前不是还说,怕奴才再冰着么?怎么这忽然就改了?” 皇帝裹着那黑狐的端罩,半身夜色,半身白雪,“玩儿雪,也有不用冰着的法子啊。”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爷该不会是叫奴才端一大盆雪,进屋玩儿去。屋里再拢一个大炭盆吧?” 这事儿婉兮小时候其实干过。那时候小,格外怕冷,小手没玩儿多一会儿,就被冻麻爪儿了。她自以为想到了好主意,喜滋滋兜了一衣襟的雪进屋,爬到炕上,想一边在火炕上暖和着,一边还能玩儿雪……结果雪一碰到暖炕,一眨眼间就都融化了。她什么都没玩儿成,反倒还湿了被褥……那晚上她伤心地哭了半个晚上,从此算是彻底明白原来雪是怕热的了。 婉兮这是揶揄呢,可是皇帝倒悠闲地耸耸肩,“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婉兮只能再张大嘴了。 都说天生富贵的人,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难不成皇上竟然不知道雪怕热么? 可是不能啊…… 婉兮愣神儿,皇帝却向黑暗深处一招手。 只听安静的夜色间,忽然热闹起来。一连串马蹄声嘎达嘎达,脆生生地从远处跑来了! 婉兮张大了嘴,“马车?” 北方张大的婉兮,看见冰面上跑马车倒并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原来宫里也有这样能跑冰的马。 而马后面拉的并不是普通的车厢,而是冰床! 所谓冰床,就是木板搭成的船或者床形,下头绑着铁条木腿儿,能在冰上如水上行舟一般用类似竹篙的长木棍撑着滑动;或者前头系上骡子马等牲口,拉着跑。 便如民间也有叫“爬犁”、“雪橇”的。在京师等城市人家,因那冰床上装饰华美,还是多称“冰床”、“凌床”、“拖床”等。 这皇家的冰床便更是不同。除了拉车的是一白一黑两匹鬃毛飘逸、四肢修长的骏马之外,这冰床上也是搭了四框的架子,装饰得如活动的宫殿一般。“宫殿”的“墙壁”是以皮毛垂下,能遮挡住外头的寒风、雪沫子,却又能帘子片儿掀开,随时伸手出去接住雪花。 皇帝骄傲地挑了挑眉,“瞧,这不就可以既不受凉,又可以玩儿雪了么?” 第1814章 78、还你的“槎”(3更) 黑夜白雪间,皇帝朝婉兮一张手,“来——” 婉兮的脸便红了。 她想不到皇上弄这样大、这样豪华一个冰床干嘛,那她才是白白从十四岁一直陪了皇上这些年去。 婉兮虽乖乖递上小手,由着皇帝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冰床去,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嘀咕着问,“……从前没见过这个冰床啊。爷新叫人造的?爷为何忽然叫人造这样一个冰床呢?” 皇帝歪头睨她一眼。 她自己兴许都不知道,她一害羞,或者实在窘了,就会变得啰唣,总是愿意这么细细碎碎地问一些细枝末节,仿佛用那些话来填补这一刻的安静,才能帮她挡一挡那尴尬和羞涩似的。 皇帝便轻哼一声,“那你更喜欢什么呢?” 婉兮蹙眉想了想,“便是‘冰槎’也就够了。” “冰槎”跟“冰床”一字之差,便将两者的体量大小区分了出来。“槎”的本义是树枝,便是说这冰槎体量狭窄,够一个人在冰上出溜而已。一般就是一块板儿,一个人自己在上头,左右弄两个木棍儿或者铁钎子,向后扎着冰面,推动冰槎向前。 那情形就像冰上的“独木舟”。 . “冰槎?” 立在病床前,已是一步之遥。皇帝却也还是不慌不忙,扬眉瞧睨着她,“……就跟你送给皇太后那个‘龙槎’似的?” 婉兮一个准备不及,被皇帝这一说,已是笑得弯下了腰来。 “爷净乱说!那不是‘龙槎’,那是‘龙船’!” 皇帝耸肩,指着眼前的冰床,“至少这样宽的,这样平整的,才能叫‘船’呢。你那个我每回到寿康宫仔细瞧一眼,怎么看都是树杈子。那也顶多就叫‘槎’。” 婉兮知道自己是什么手艺,便也不回嘴,只是垂首轻笑。 皇帝哼一声,“便是因为你那‘龙槎’,寿康宫上下一定都叫你给唬迷糊了,分不清‘槎’和‘船’去。爷这颜面上实在是无光。便是要给你正式说明一下什么叫槎、什么是船,爷也得下旨做一个新的冰床给你看不可!” 婉兮扬眉而喜,“那皇上正可以用这样的冰床,拉着皇太后溜去!怕是能从筒子河一路顺着冰面,到畅春园去!” 婉兮越想越是欢喜,“皇上真是圣心独运。去年能奉皇太后乘龙船南巡下江南,今年虽然不能去了,可是也可以用这样的冰床载着皇太后跑冰去啊!” 皇帝哼了一声,“我倒是怕我这会子,没存那样儿的孝心呢。” “不过~,听你这样一说,倒是个好法子。等正月十五,爷就用这冰床载着皇太后去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去!” 婉兮点头,“爷孝心感天!” 皇帝却恼了,“你还说!~你以为你举皇太后和孝心出来,我今晚儿就能饶了你,就可以不让你上这冰床了?” 皇帝大手一伸,一下将婉兮毫不费力地横抱起来。 居高临下,故意横眉立目,“你想得美!” . 冰床内,果然聚满了毛皮被褥。角落里还燃了炭盆,悬了鎏金香球。 温暖,香气萦回。 第1815章 79、俨然图画(4更) 婉兮褪尽寸缕,身陷皮褥,伸手透过皮毛的缝隙,指尖便能落上轻盈的雪花去。 厚重的皮毛帘子,将外头的冷气全然隔绝住;内里的火热,却可以借助指尖儿这星星的凉意,驱散了那懊恼去。 婉兮被皇帝推动、摆弄着,身子辗转曲回,尽承雨露。 而车外,是马蹄带起的冰沫子,是天上新落下的雪珠子。 内里雨露,外头冰雪,便一刹那只觉四季齐集,蕴化于她一身。 更何况远处还有佛铃幽幽、梵音空灵,鼻息间则是龙脑香转,更兼他周身似兰似麝、又宛若猎手般放肆狂烈的气息。 他可真坏……这样还不足够,反倒利用这皮毛的褥子,在每次攻伐之时,先缠了一段儿毛皮在他彼处……他没到,那毛茬儿的尖儿先到了,扫得她——意乱神迷。 唯有借助车外指尖上那一点雪花,才能叫她保持一丝冷静,不肯这样快就尽数臣服于他,不想在这徐徐滑动的冰床里,早早便昏醉过去。 却也因此,反换来了他加倍的推动去…… 最后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神思凌空而去,仿佛高高飞上景山之巅,俯望北海之上的她自己。 这一刻天地唯有黑白二色,除了马头左右悬挂的两盏明灯之外,唯有雪光月色照明,不叫格外的人工灯光喧宾夺主了去。 便是马头那两盏明灯,也为曾用玻璃瓦的,反倒还用最传统的羊角明灯。因灯为羊角扩成,四壁只是半透明,那灯光隐约朦胧,不刺眼,只如天上星月、雪中反光一般。 那一刻黑天白地,一黑一白两匹沈骏架着纯白的冰床,穿梭于冰上,便仿佛在这天地之间飞翔了起来。 分不清天与地,分不清脚下的是雪还是云霓。 她在人间,却也是天上。 . 乾隆十八年二月,皇帝完成宫中一系列祭祀之大典后,奉皇太后圣驾,起銮谒泰陵。 途中下旨,皇后那拉氏千秋节,奉皇太后懿旨,停止行礼。 又及,三月间亲蚕礼,亦免那拉氏行礼,只遣官恭代。 皇帝的旨意是在谒陵途中忽然发出,传回宫中,那拉氏挺着肚子,在宫中接了旨意便有些懵了。 塔娜小心劝道,“……皇上这是体恤主子。终究这会子主子的月份也大了,若是亲蚕,恐伤及皇嗣。” 那拉氏垂首抚了抚肚子,“自位正中宫以来,我还没亲蚕过呢。乾隆十六年,是正月就南巡了;去年是永璂即将临盆,今年又是因为孩子……说起来无论是南巡,还是皇嗣,终究都是好事儿,我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总归亲蚕礼,不过都是汉人的玩意儿!我便不亲蚕又怎了,也不妨碍我是正宫皇后。总归只要我还是皇后,早晚都要亲蚕,没什么可稀奇的!” 她真正有些耿耿于怀的,是皇上免了她的千秋节行礼。 便是肚子有了月份,千秋节行礼也不用她折腾,只叫公主命妇进内给她行礼就是了,她坐着接受即是。 “……不过好在孝贤活着的时候,皇上也免了她的进宴!比起来,我倒也没什么亏的。” 那拉氏盯住塔娜,“我只关心今年的八旗女子挑选。皇上别拿孩子当借口,不叫我一起去挑选,那就行了。” 第1816章 80、趁虚而入(5更) 过完年,皇帝奉皇太后出京谒泰陵去了,裕贵妃便也留在和亲王弘昼的王府内,没急着回宫。 大清朝的太妃、母妃们,生活并不似外人想象似的寂寞。先帝雍正时便下旨,有儿子的太妃、母妃,若儿子已经分府,可以被接入王府奉养,不用在宫墙内度过寂寞的晚年时光。 待得皇帝登基,皇帝也想为太妃、母妃们尽一份孝心,故此更改了先帝的旨意,将太妃、母妃们接回宫中奉养。却不是叫太妃、母妃们重归寂寞,而是“每年之中,岁时伏腊、令节寿辰,各王贝勒可各迎太妃太嫔于府第。计一年之内,晨夕承欢者,可得数月,其余仍在宫中。如此则王等孝养之心,与朕敬奉之意,庶可两全。向后和亲王分府时,其侍奉母妃,亦照此礼行。” 也就是说太妃、母妃们,只要有儿子、分府了的,每年还有几个月可在王府中享受天伦之乐。 或许也是因此,后宫的女人们便要拼了命都要生下皇嗣。尤其是皇子。 有了皇子,除了有储君的盼望之外,也是对于将来岁月的一种寄托去了。 裕贵妃还留在和亲王府未回宫来,宁寿宫里的主位,便只剩下温惠皇贵太妃一位了。而老人家已经年过七旬,虽身子骨还是硬朗,可是照顾十阿哥的担子,宁寿宫上下便也都自觉不敢再压在老人家身上。 于是这几个月来,十阿哥的生母舒妃自己时常来走动,宁寿宫上下倒也是高兴的。 有生母亲为照顾,自然是比谁都能放心的。 . 因皇帝谒泰陵,和亲王也随驾同去。弘昼的福晋担心裕贵妃寂寞,这便请了和婉公主回府来陪伴祖母。 和婉公主也是知道,在她厘降之后,宁寿宫中又抚养了皇十阿哥。与祖母闲聊之时,便时常提到十阿哥和舒妃去。 裕贵妃自己倒还没说什么,可是伺候裕贵妃的安宁却忍不住说起从前舒妃对宁寿宫和裕贵妃,颇有些看不上的旧事去。 裕贵妃与和婉公主才是本生的祖孙,和婉公主听罢,便很是有些皱眉头。 这日却是说起了官女子凝芸自缢的事儿来。因凝芸本是伺候和婉公主的,和婉公主厘降,身边能陪嫁的女子终归有定数;没能带凝芸走,和婉公主心下颇有些歉意的。和婉公主便更没想到她刚厘降一年,凝芸竟然就死了。 她更觉对不起凝芸。只是宫里的消息管束得严,她无从探知细节,这回便向祖母细细打听。 裕贵妃轻叹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最想弄明白凝芸死因的。只是我啊,平素都在宁寿宫里,便是走动,也只能去皇太后宫里,倒是没机会进东西六宫去。凝芸死在钟粹宫里,我也隔着远,便也一时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裕贵妃说着,悄然瞟了安宁一眼。 安宁垂下头,幽幽道,“老主子自是佛爷菩萨的心,不愿将人往坏了去想。可是奴才们却不能不多想一层。” “凝芸是死在乾隆十六年三月,那会子几乎整个后宫都跟着皇上南巡去了,谁也动不了手脚。那会子宫里唯有一人,便是舒妃。” 第1817章 81、瞧不上(6更) 和婉公主不由柳眉倒竖,“舒妃?!怎么这么巧?” 安宁垂首敛眉道,“回公主,实则若不是后来有了舒妃那回拿尖耍乔的事儿,奴才还没曾留意到舒妃。那会子只担心是不是钟粹宫的纯贵妃给了凝芸什么委屈去。终究凝芸是后来被拨过去钟粹宫伺候的,难免人生,挨欺负。” “奴才便也小心盯着钟粹宫,可是那会子钟粹宫的纯贵妃是跟着皇上南巡去了;凝芸伺候的又是四公主,四公主虽说手是那样儿,可是那会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对凝芸做什么去?” “钟粹宫的线索便这样断了,奴才这才往钟粹宫外头去想,这便想到了三月间舒妃还在宫里呢。” 和婉公主眯了眯眼,“我也想起来了,那会子舒妃不是在养胎么?十阿哥是乾隆十六年五月下生的,三月已是最后的月份了。” 安宁道,“正是如此,故此奴才便是想到了舒妃,却也没敢往上去联系。终究那会子舒妃已经到了那个月份,再说她若当真做了什么,岂不是要给她的孩子招灾?那多不吉利!” 裕贵妃静静听着,轻轻点了点头,“皇上五月回宫之后,这才开始查这件事儿。皇上将这事儿委给了永寿宫的令妃。” 说到这儿,裕贵妃倒是一笑,“说起来这个令妃啊,家世和出身都不好,可是做事倒是一向得体、随和。她便是查凝芸的事儿,竟然没从咱们宁寿宫查起,而是现在东西六宫里头查问了。没叫这事儿与咱们牵连到一处来。” 裕贵妃拍了拍和婉公主的手,“更要紧的是,令妃没叫凝芸自缢的事儿,牵连到你和你阿玛来,这才是我最希望的。” “否则啊,虽说咱们清白,可是前朝后宫里总有些人多嘴杂的,不知道会叫人给编排出什么来。若牵连到了你和你阿玛,那就糟了。” 和婉公主淡淡扬眉,“可不,借口都是现成儿的。比方说凝芸记恨我把她丢在宫里,这便自杀了……” 裕贵妃轻叹一声,“要不我怎么说令妃办事妥帖呢。她没来咱们宁寿宫查问过,便将众人的目光都从咱们宁寿宫隔绝开;而最后她也是能耐,竟然查到了承乾宫的太监赵国宝,将赵国宝威逼凝芸的事禀告皇上,彻底没牵连到宁寿宫半点儿。” “而皇上做事更是滴水不漏,非但没因为凝芸的自缢而问过咱们宁寿宫半个字,反倒将那会子降生的十阿哥送进咱们宁寿宫来,给我抚养……这便显示了皇上的信任,便是叫前朝后宫有心想借此事找茬儿的,也都闭上了嘴。” 和婉公主便也笑了,“可不是么。皇上能将皇子送进来抚养,那自然是最信任的意思。不仅如此,去年十月间孝贤皇后等奉安里,皇上也叫我去了。便是过年的时候儿,皇上亲自驾临和敬公主府,跟着也同日到了我府里去看我。“ 裕贵妃也是欣慰地点头,“超拔册封了你为和硕公主,皇上也当真是将你视若己出的,这便果然是将你与和敬公主一般看待呢。” 和婉公主目光随之一冷,“便是这样儿,舒妃却还是瞧不上咱们么?” 第1818章 82、包打听(7更) 和婉公主越说越恼,“她纵是明珠的曾孙女儿,我阿玛还是和硕亲王,我还是和硕公主呢!她们家是叶赫部的王族又怎样,如今跟咱们的宗室血脉如何相比去?” “又或者说,兴许因为我是公主,便再是被皇上视若己出,可也比不上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金贵,是不是?” 见公主恼了,安宁轻声道,“公主别恼,小心气坏了身子。主子们受的委屈,自有奴才们呢。” “哦?”和婉公主转眸盯住了安宁,“难道您老做什么去啦?” 安宁无声笑笑,“便是咱们宁寿宫离着东西六宫远,咱们难得到什么消息。但是既然那会子令妃在查这件事儿,那咱们只需要认准了永寿宫,设法从永寿宫里打探消息就是了。” “奴才设法接近永寿宫里的人。按说令妃宫里的人,也个个儿都是灵巧的,话不好问;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奴才还是发现了永寿宫里有个异数——边有个叫五妞的女子,很是好说话。” 和婉公主眯起眼来,“五妞?她说的话,可信么?” 安宁含笑垂首,“这个五妞,说起来来头还不小。她与令妃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便是别人从令妃嘴里打听不出来的事儿,她却是能问得出来的。” 和婉公主一扬眉,“原来如此!那你打听到什么了?” 安宁眼帘低垂,“五妞也没直接说出什么要紧的来,不过倒是说过,令妃只要说到凝芸的死,就总会提到舒妃;接下来再说到傅九爷、九福晋,之后又是四公主啊、四额驸啊什么的……” 和婉公主便是微微眯眼,迅速将这些话在脑海里组装了一回。 和婉公主不由得砰地起身,“我仿佛有些眉目了!” 安宁也垂下头去,“……这不年前,舒妃竟然在皇太后、皇后和皇上面前挑令妃的事儿去。那劲头听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按说这舒妃不应该是那么莽撞的人,她既然那么做了,怕就是因为令妃抓住她什么把柄去了。” “奴才不由得想,这把柄,怕就是凝芸之死吧……” . 和婉公主静静阖上双眼。 “不管怎样,凝芸是跟了我那么多年的人。我不能叫她这么白白死了!” “我不管宫里有什么样的算计,她算计谁也不该算计到我的旧人的头上去!她害我的人,就是分明不把我放在眼里,又跟害我有什么分别!” 安宁垂首也应道,“可不是。却偏偏是她的十阿哥被送进咱们宁寿宫里来抚养。这叫奴才们如何能甘心去伺候呢?老主子仁厚,对这十阿哥爱护得跟眼珠儿似的,可是奴才却当真做不到。” 和婉公主静静坐下,“……你之前说什么来着?这个十阿哥自打进了咱们宁寿宫,身子骨就弱?他什么病来着?” 安宁目光灰暗下去,“百日咳。” 和婉公主叹了口气,“哦,怎么是这么个病。听说这病是能过给人的,大人得了还无妨,能治得好;可是小孩儿若得了,就难说了。” 第1819章 83、月蚀(8更) 和婉公主的话,将裕贵妃吓了一跳。 裕贵妃忙劈手一把按住和婉公主,“傻孩子,别说这样的傻话!便是这样的念头,也半点都不能动!” “……那可是皇子。若出了半点差池,不管咱们担待不起,你更要想想你阿玛!” “祖母我这些年小心翼翼,才能护着你阿玛逃过与皇上争位的怀疑去,才叫皇太后将我看成可以交心的老姐妹儿。咱们可绝对半点都不敢有行差踏错啊。” 和婉公主便也冷静下来,忙上前扶住祖母,“您老放心,我只是想一想而已,绝不敢的。” 三人说话说得热闹,隔着一道落地花罩,立在帘子外的几个听差的太监都垂首肃立,宛若不是活人,只是随时听从使唤的工具。 . 只是待得夜色沉坠下来,站得离帘子最近的太监马山疾步走回自己所住的塌房,一进屋急忙关上了门,已是泪如雨下。 他是伺候和婉公主的太监,从小也是在宁寿宫里,跟凝芸一起长大的。和婉公主厘降,他随着一同陪嫁到公主府里了。 他也曾有机会陪着和婉公主回宁寿宫去给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请安,可是却不见了凝芸。后来才知道凝芸是被拨到钟粹宫,伺候四公主了。 他便是进了宫,却也只能到宁寿宫,是怎么都进不去东西六宫的。那会子隔着重重宫墙,才最知道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他也知道赵国宝,知道赵国宝这些年对凝芸的欺负。 凝芸害怕,忌惮着赵国宝是三总管赵进忠的拜把子兄弟,便不敢反抗;可是凝芸却总归是不甘心的。在宫里能对付太监的,唯有同样是太监,凝芸与这马山便渐渐将这话说开了。 马山便没少了故意在赵国宝来找凝芸的时候出现,冲了赵国宝的坏事去。虽然不敢抵抗赵国宝,却好歹能帮上凝芸些。 如此一来二去,凝芸便也与他有了些隐约的情愫去。 只是一切还没来得及开始,他便已经随着和婉公主出宫了。 . 不过一年,就传来凝芸自缢的噩耗。 他也直觉认定是赵国宝,故此后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赵国宝已经死了,他便以为凝芸的仇已经报了。 可是今日才明白,原来真凶尚且高贵、自在地活着! 他含泪走到炕边儿,从炕洞子的内里掏出一个排位来,伸手拂去那上面的灰尘,指尖从“凝芸”二字上滑过,已是心如刀锥。 “……小芸,你等着。我决不让你这样含冤而去。” “我是太监,是奴才,可是我一样有自己的法子替你报了仇去!主子们要光明正大,可是我顾不上了。我只知道拼上自己这条命,也必定要给你一个交待去。” “小芸……你知道么,你走了,我也已经活够了。你在前面走慢些,等等我,我就来陪你了。” . 三月,皇帝奉皇太后,从泰陵回銮。 却逢月食。 日食和月食在古代君王看来,都是不祥之兆,都是上天示警于皇帝。 皇帝恭送皇太后回畅春园,刚回到宫里,却又听说十阿哥病了。 第1820章 84、不吉利的孩子(1更) 因逢月食,皇帝回宫便要斋戒祭天,暂且无暇分身。便由皇后来代替皇帝,去宁寿宫探望十阿哥。 皇后驾临,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都亲自陪着,舒妃也到了。 那拉氏因自己也还怀着孩子,故此并未上前儿,只是远远站着看了一眼,只问御医,“十阿哥是什么病?” 御医规规矩矩答,“回皇后娘娘,是百日咳。” “哦,”那拉氏便淡淡应了一声儿,“原来还是百日咳啊。十阿哥从小儿就有这个毛病,如今也算见惯不怪了。” 舒妃则惊住,死死盯住那御医,“你说什么,百日咳?真的是百日咳?” 连那拉氏都笑了,“舒妃你这是怎么了?十阿哥有百日咳的病底子,你这当本生额娘的,怎么给忘了?” “可是为什么是百日咳?”舒妃扑向那御医,“你说啊,为什么是百日咳?!” 那拉氏皱眉,吩咐太监,“拉住你们舒主子。她这是急疯了,连十阿哥这老病根儿都给忘了。” 那御医吓得匍匐在地下,那拉氏软言安慰两声,便叫下去了。 御医走了,舒妃便死死盯住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我的孩子,在宁寿宫里,怎么会得了百日咳,啊?” 两位老人家都是皱眉。 那拉氏一声断喝,“舒妃,你在做什么啊?!” 那拉氏说着上前,不顾大肚子,亲自行礼,代舒妃向两位老人家赔罪。 两位老人家都表示理解。 那拉氏回手一把掐住舒妃的手腕,“舒妃,你当真急火攻心,这是疯了么?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也不瞧瞧那两位老人家是谁,你在这儿吼叫,还成何体统!” 舒妃心中万般苦楚,无法倾诉,只能哭得瘫倒在地,“……这是三月,便是十阿哥从前‘得过’百日咳,那也都是秋日里啊,怎么会在这会子又得了。” 一边的成玦和如环也全都落下泪来。 主子的苦,她们两个明白。十阿哥明明没有那个病,可是这会子怎么正正儿就得了? . 因怕扰了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两位的清静,故此皇后是一个人来的宁寿宫,并无其他嫔妃跟着来。 可是这事儿却也叫六宫嫔妃们议论纷纷。 婉兮和语琴等人都去给纯贵妃请安,连同嘉贵妃等一起聚集到了钟粹宫去。 婉兮走进正殿时,目光不由得从凝芸从前住过的偏殿耳房上滑过。 一众嫔妃落座,纯贵妃先叹了一口气道,“真没想到十阿哥果然如此多灾多难。他乾隆十六年五月下生那会子,皇上在南巡回銮的路上,结果在路上就遇上了日食。皇上为此特降上谕罪己,又是解释南巡的目的。” “如今呢,十阿哥病了,皇上又是在谒泰陵回銮的路上,结果又遇见了月食……” “日食、月食,这本都是天子最担心的两种天相,这倒好,都叫咱们十阿哥给凑全了。” 嘉贵妃幽幽抬眸,“那会子就说这孩子来得不吉利。果不其然~” . 那拉氏请温惠皇贵太妃和裕贵妃先回去歇着,殿内空空荡荡就剩下了她和舒妃两个人。 第1821章 85、别等了(2更) 那拉氏在宝座上,缓缓坐下。目光望向门外明媚起来的天色,却不看向就站在眼前的舒妃。 “舒妃,你知道今儿皇上为什么不来么?” 舒妃便是一眯眼。 “皇上不是回宫便急着斋戒、祭天么?皇上并不是不在乎十阿哥,只是这样的斋戒之事更要紧。待得皇上忙过这两日,他必定会来了!” 那拉氏便笑了,笑得直摇头。 “舒妃啊,瞧你这样的话说得多熟练?是不是这几年来,说到没能晋位等事情时,你都是用这样的话说给人听?——或者是说给自己听?” “皇上一定会来的,皇上忙过这几天就来了;皇上一定会给你晋位的,皇上绝不会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舒妃紧咬银牙,眸光泛冷,“主子娘娘,妾身倒不明白您这是何意?” 那拉氏垂首,冷冷一笑,“舒妃,不必等了。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等不来了。” 舒妃倒退一步,“主子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信!十阿哥是皇上的亲骨肉,皇上慈宁宫前每次都会去探望。便是从前在南三所的时候,皇上也陪着我一起去看望的!” “便是皇上这几天来不了,也不要紧。总归斋戒就是三天罢了,祭祀大典也不过三五日就能结束了,最迟十日之后皇上必定还是会来的!” 那拉氏终于含笑对上了舒妃的眼珠儿。 “……原来你想要的,只是皇上来看望十阿哥么?依我看,不是吧。你是想用十阿哥的病,博得皇上的怜惜;你从始至终都是想用这个孩子,为你自己赢得晋位的机会。你最终甚至想,与我这个正宫皇后掰一掰手腕儿去。” 舒妃盯着那拉氏,缓缓地笑了,“这后宫的女人,有谁不这样想么?” “年轻貌美时,想得君心;待得年岁渐渐大了,便自然需要个孩子来固宠。生了公主的,想要皇子;生了皇子的,便忍不住惦记太子之位!” “皇后自己也是从妃位,一步一步走上正宫之位的。妾身有这样的心,难道主子娘娘从前就没有么?” 那拉氏最不爱听这话,这便眯眼盯住舒妃。 “人人都有这样的心……没错。只可惜,并不是人人都有我这样的命!” “有些人啊,便是存着这样的心,那念头也只能一辈子在心底里沤着,堆成烂泥,也永远实现不了!” 舒妃回以一声冷笑,“命?主子娘娘是命好,自己在宫里,就有人在东巡的路上,替主子娘娘料理了孝贤皇后去,都不用主子娘娘你自己动手!” “不过话又说回来,主子娘娘被孝贤皇后算计了那么多年,进宫二十年后才得以生下孩子……主子娘娘便是恨毒了孝贤皇后,不是也无计可施?说起来,主子娘娘还得谢谢东巡路上那人,否则主子娘娘怕是一辈子都等不来今天!” 那拉氏忽地起身,直盯住舒妃的眼睛,“你说谁?” 舒妃便笑了,轻轻摇头,“原来主子娘娘也有不知道的事么?” 第1822章 86、阴阳相会(3更) 舒妃冷笑着指指那拉氏的肚子,“主子娘娘是故意在孝贤皇后奉安礼途中,跟皇上要的这个孩子吧?主子娘娘便是故意用这个孩子与孝贤皇后示威,以了结你们之间二十年的恩恩怨怨去吧?” “也是,孝贤皇后替皇上生了一辈子的嫡子,结果生出来两个却都死了,最终她自己也送了性命去……反倒是主子娘娘您命好,刚当上皇后,就诞下了嫡子;这回去送孝贤皇后奉安入葬,又在途中得了孩子。” “跟孝贤皇后一比,这会子的主子娘娘您,真的是大获全胜。便是二十年的屈居人下,就是被算计了二十年的不得翻身,这会子也可以一口闷气出尽了!” 那拉氏听到这儿倒笑了,眼角掠过一丝并不掩饰的得意去。 “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舒妃眯眼凝注那拉氏,“……孝贤皇后金棺奉安入地宫那天,主子娘娘也亲送入地宫。你们二位,也算阴阳相会。怎么着,那会子孝贤皇后面对面将那答案告诉给主子娘娘您?又或者,奉安礼那些天,您为皇上侍寝的时候儿,孝贤皇后没托梦给您?” 那拉氏身上也不由得一个冷颤。 “舒妃,你不用与我说这样的话!便是托梦什么的,也是皇上当年在孝贤皇后的床榻之上,反倒梦到了慧贤去!慧贤托梦给皇上,说希望皇上早得嫡子;孝贤皇后贤惠得非但不难受,反倒还安慰皇上呢~” 舒妃便笑了,“是么?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儿。如此看来,当皇后真的不容易,至少要在皇上面前装出一副贤妻的模样,不酸不妒。可其实终究做不到,只是将所有的痛恨都只埋在心底,趁着皇上不知道的时候儿,才暗****招吧?” 那拉氏却笑了,“这话你与我说不着。我这会子又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有了嫡子,名含‘基业’之意;我在孝贤皇后的奉安礼过程中,又得了皇上的孩子,如今已快临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舒妃笑了,笑得寒意翻卷。 这阳春三月啊,都被她的笑声,给搅起了凉意去。 “可是说到底,主子娘娘不也还是不知道孝贤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一国之母,堂堂正宫,‘得病’十天,明明有这天下最好的御医、最上佳的药材,却仅仅十天便不明不白死在了大半夜的船上!” “更别说……皇上生前一次生日宴不给她,却偏偏在那次东巡的路上,准她享用了生日宴呢。说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总有些人为的故意呢。” “主子娘娘难道不想知道,这人为的故意,究竟是哪个人的心眼儿么?” 那拉氏这便眯起了眼,“……既然前头有皇上这莫名其妙的千秋赐宴,那便必定是皇上的心眼儿!这天下,若论心眼儿,谁比得过皇上?” 舒妃却笑了,“主子娘娘这样回答,当真聪明。也是,只需想是皇上想这样做就够了;主子娘娘一定不愿相信,原来您一辈子没斗得过的人,却是死在东西六宫里另外之人的手上。” 第1823章 87、早取了名字(4更) 舒妃说着,故意长叹了一口气,“哎哟,孝贤皇后崩逝是乾隆十三年的三月,这会子已是乾隆十八年的三月了。整整五年了!” 她眸子轻转,满含嘲弄,“主子娘娘虽然位正中宫,顺利诞下嫡子……可是主子娘娘不也还是被活活瞒了五年去?” “身为六宫之主,却明明知道自己手底下有一个难以驯服的人,却就是不知道她是谁——主子娘娘,您难道不担心,您这皇后的宝座,坐得也并不稳当么?” 舒妃仰首冷笑,“孝贤皇后是皇上的元妻嫡后,都能叫那人算计了性命去;而主子娘娘您呢,终究只是继后……五年前她有胆子对元皇后做的事,焉知她将来就不敢对主子娘娘您,如法炮制呢?” 那拉氏终是动了气,抚着肚子,便是一个摇晃。 塔娜一声惊呼,奔上来扶住那拉氏,“主子!万万别动气!别忘了肚子里的皇嗣……” 塔娜说着转头也恨恨瞪了舒妃一眼。 舒妃必定是故意的! 舒妃终是笑了,轻蔑地转过身去,悠闲只望墙上的螺钿挂屏。 那拉氏也明白过来,深深吸气,小心抚着肚子。 良久,那拉氏终于平静下来,再度挂上雍容大度的微笑。 “舒妃,我知道你一直对皇上不肯给十阿哥赐名,耿耿于怀。皇上给我的永璂、嘉贵妃的永瑆赐名已经这样久了,你难道在这几个月里,就没猜一猜,皇上难道就真的没给你的十阿哥取名;又取的是什么名么?” . 舒妃一怔,抬眸紧紧盯住那拉氏。 “莫非……皇上他已经取好名了?” 那拉氏的语气里,透露出来的就是这样的讯息。 舒妃不由得欢喜起来,“我就知道皇上不会不给我的十阿哥取名的。总归这三个皇子里,是我的十阿哥先下生,若论长幼,皇上也是先想十阿哥的名字才对。” 十阿哥下生比永瑆、永璂早了将近一年,她不信皇上在那一年的时间里,都没想好名字去! 甚或说,“永璂”这样的名字,皇上是早想好了;原本说不定是给她的孩子的!只不过,皇上也没想到后来当真有嫡子出世,皇上这才说没给她的孩子想好名字而已。 那拉氏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皇上自然是给你的十阿哥想好名字了。” “我早知道是这样!”舒妃欢悦起来,“我也能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是觉着十阿哥种痘的年岁要到了,不如等平安送走痘神娘娘再一并赐名,这便是双喜临门!” “到五月,我的十阿哥就满两周岁了,就到了种痘的时候。不过还有两个月,我和我的孩子,都等得起!” 那拉氏便笑了,“……既然舒妃一直在盼着这个名字,那我这个当皇后的,便也不能不体恤着你些。再说你的十阿哥,也是我的儿子,我才是他的皇额娘。” 那拉氏瞟了塔娜一眼。 塔娜会意,从袖口里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张,上前递给舒妃去。 舒妃没有错过,塔娜眼底那一丝冷冷的嘲笑去。 第1824章 88、星月齐明(5更) 便是早看见了塔娜眼底的神色,可是舒妃却也是按捺不住好奇和渴望,还是迅速展开了那张纸。 是上用的宣纸,这宫里唯有皇上用得。 再看上面布满了不少字,其中便有朱笔圈出来的“瑆”、“璂”。 舒妃小心提一口气,看见了另外一个虽没有朱笔圈定,却在上边点了个红点儿的汉字。 她明白,朱笔御批的规矩是,画圈儿了的便是“圈定”,已是决定下来的;而点了红点儿的,是暂定,虽还未最终决定,却也基本可能。 那个字是——玥。 . “玥?永玥?”舒妃不由得念出声儿来。 她的心顿时被春风鼓满,一时满载了喜悦去。 凭她的家学渊源,她虽是满人名门,可是她的汉学造诣并不逊于任何汉女去。故此她心下已是立时便知道了“玥”的涵义去。 玥,相传少昊出生时,有五色凤凰领百鸟集于庭前,此凤凰衔果核掷于少昊手中。忽然大地震动,穷桑倒地,果核裂开,一颗流光异彩的神珠出现。众人大喜,寓为吉祥之兆,太白金星见其神珠皎如明月,亦是天赐君王之物,定名神珠为“玥”。这便是上天赐予有德帝王的神珠。 又有三国时人所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玥……” 因此这个“玥”字已含“有德帝王”、“晖映天地”之意,岂非又是皇上一番心意所承! 舒妃登时欢喜得捧住那张纸贴在面上,已是有泪滑下。 . 舒妃那欢喜的模样,那拉氏也不奇怪。 那张纸是皇帝在养心殿里思定三个皇子的名字时所用,最终丢弃,这才被赵进忠设法拿到,递给了她去。 她汉学造诣不高,便早拿着这个字问过了人去,得了涵义去。 那一刻她攥着这张纸冷笑了半晌。 竟然是这样好的名字,好到都不比她儿子的“永璂”有差! 只是这会子,她早已平静了下来。尤其是眼前这个时候,她就更没有什么不平静的了。 她含笑起身,由塔娜扶着,踏下地坪,缓缓走到舒妃身边儿。 “嘉贵妃的十一阿哥,名叫‘永瑆’,你便也该明白,有星就该还有月啊。皇上是想,在我的永璂承继基业的同时,还有两位哥哥,星月齐明,左右辅佐吧!” “……可是舒妃,真是可惜,皇上刚收到奏报说十阿哥病了的当晚,天上就月食了呢?” 舒妃面色倏然一白。 那拉氏含笑凝着那张纸,凝着那上面被舒妃的泪染得有些模糊了的“玥”字。 “下生当月,日食;得病当晚,月食……舒妃呀,你说皇上还会不会把这个名字给你的儿子;又或者说,皇上还想不想给你的儿子一个名字了?” “你!——”舒妃杏眼圆睁,怒视那拉氏。 那拉氏却轻抚着肚子,错开了眼睛,看都不看舒妃,含笑抬步离去了。 . 舒妃攥着那张纸,惊慌失措地回了承乾宫。她颤抖着坐下,连喝了两碗热茶。 “不会的,不会的……只是巧合,巧合!” 第1825章 89、追究(6更) 她咬住指甲,慌乱盯住成玦,“去请大夫,去求方子。不是要给咱们当值的御医和太医,是请能办事的!不管花多少银子,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叫他必须治好了我的孩子!” 成玦一惊,急忙道,“……何苦不请御医来?” 舒妃咬牙,“若请御医来,那从前十阿哥并未患百日咳的事,便藏不住了!况且还有那些蚂蚱都没真的服下去……到时候皇太后怕也会知道了!” 成玦也只能闭上了眼。 当日那样一个不算过分的谎言,哪里知道竟然能积成今日的积重难返了去? 成玦只得屈膝,“……奴才尽力而为就是。” 舒妃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既然真的病了,有些人一定躲起来笑得开心呢吧?那便怪不得我了……” . 四月里,皇帝从南郊斋宫回来,回宫又祭太庙。 一系列的祭祀大典完成,舒妃终于见到了皇帝。 皇帝在养心殿,亲自查看十阿哥。 病中的十阿哥便是睡着都不安稳,不停地咳嗽。便是吸气儿,仿佛那空气也会刺激到嗓子,让他一阵又一阵地咳。 孩子的脸被这咳嗽折腾得双颊宣红,便是在梦里都皱着眉。唯一的安慰是嬷嬷的奶,他依偎在奶嬷嬷的怀里,小手紧紧攥着奶嬷嬷的手,不肯松开。仿佛这会子只有奶嬷嬷的手,才能带给他一点安慰,才能稍微逃开一点病痛的折磨。 那奶嬷嬷也落了泪,低声道,“这时候还算轻的。若是夜晚发作起来,非但睡不着,有时候还会咳得都要背过气去一样……便是御医来看了,也说‘百日咳,咳百日’,没有立时见效的药去,怎么也得三两个月才能见成效。” “若要阿哥这么一直咳嗽三两个月下去……便是奴才都要先心疼死了。” 舒妃便已经哭倒在地,“皇上要为妾身,为咱们的孩子做主啊……” . 皇帝微微皱眉,叫嬷嬷抱走了十阿哥,坐下凝视舒妃。 “怎么说这样的话?这会子,你若求朕给你选派什么样的御医,或者去征求什么样的药方,朕都准了;可是你这又是做什么?” 舒妃哀哀切切地抽泣,“皇上!咱们的孩子,从下生当年,秋来就有百日咳。去年蒙皇太后赐下蝗虫的偏方,妾身全都按时按量为孩子服下……缘何这会子孩子却又是这个病?!” 皇帝长眉陡然一拧,“——你想说什么?” 舒妃双膝跪倒,“皇上,该不会是那蚂蚱本身有毒,非但没能治好孩子的病,反倒将那病气给催入深了去吧?还望皇上详查,给病痛的孩子一个交待啊!” 坐在一旁的那拉氏不由得挑眉,“蚂蚱?原来皇太后还赐给你蚂蚱?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蚂蚱原来还能治病。” 皇太后赐下蚂蚱,内里所代表的涵义,舒妃如何肯愿意告诉给外人去? 那拉氏便耸耸肩,“舒妃既如此说,倒也简单,只需去查查那蚂蚱的来源就是了。” 婉兮静静垂首听着。 舒妃倏然扭头望向婉兮,“令妃,咱们在秋狝路上都吃过你送的蚂蚱。敢问那蚂蚱,难道不是你进给皇太后的么?” 第1826章 90、是我(7更)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再度朝婉兮泼洒过来。 语琴担心地直低吼,“她疯了么?怎么就抓着你不放?” 婉兮倒是淡淡点头,平静抬眸迎上舒妃的眼睛。 并未起身。 都在妃位,婉兮还排在舒妃之前呢。便只平静地坐着,微微傲然抬起下颌,睥睨着舒妃去。 “皇太后的蚂蚱?嗯,是我呈进的,不假。” 婉兮不慌不忙。虽说这会子因为十阿哥的病,她没笑对舒妃,可是脸上的镇定却是纹丝不乱。 “只是,皇太后所用的蚂蚱,不是我直接呈进的。皇太后也从未直接与我要过。”婉兮淡淡抬眸,眸光落在皇帝面上。 皇帝长眉轻轻一扬:“没错。令妃的手艺,皇太后吃着好,与朕再要。朕又一时没地方淘弄去,这便去跟令妃要。” “也就是说,令妃的蚂蚱呈进到皇太后手中,唯一的经手人都不是令妃,而是朕。” 皇帝薄唇微挑,“舒妃你若怀疑,可以将朕这个经手人,一并怀疑进去。” 舒妃面色一变,忙道,“妾身岂敢!皇上是十阿哥的皇阿玛,皇上最疼十阿哥了,比妾身的疼惜还要多。妾身自是不会……” 婉兮轻轻打断舒妃,“就算那些蚂蚱是从我那来的,可是我怎么知道,皇太后会将那蚂蚱赐给舒妃你,去当药材给十阿哥治病用呢?” “我便是要在那蚂蚱里下毒,也得是早就算出来会有这样一步,才好提前准备的吧?况且我只知道,那蚂蚱是皇上拿走的,是要呈进给皇太后的。若那蚂蚱早就有毒,那我有胆子毒害的便是皇太后,而不是舒妃你的十阿哥!” 婉兮说到这儿,不由得轻哼了一声,“说到能掐会算,算命什么的,舒妃,我一向不如你。” “这次真奇怪了,你既然早知道那蚂蚱是我的,你又何苦给十阿哥服下?便是皇太后赐下的,你也完全可以向皇太后言明,婉拒了去。” 婉兮眸光微凉,从舒妃面上,如刀锋轻轻掠过。 “蚂蚱是我的,可一不是我亲手给你的,二我没逼你非给十阿哥服下,三无论前情后果都证明我从不知情。倒不知道这会子舒妃又为何病急乱猜疑,又猜疑到了我的头上来。” “母亲的心,我能理解。这会子若能替十阿哥做些什么,只要舒妃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可是舒妃若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原因指责到我身上来……舒妃,就别怪我这会子不体谅你去。” 那拉氏听着,倒笑了,“哦?原来令妃在秋狝路上,带着皇嗣和宗室子弟们,一起去抓过蚂蚱啊!哎哟,真可惜那会子我没在,也可惜永璂还小。若永璂那会子也能跑会跳了,那永璂一准儿跟着令妃去抓去。” “为民除害,为天下除害~” 婉兮这才起身朝那拉氏一礼,“妾身也相信咱们十二阿哥身为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嫡子,必定以天下为己任。” 嘉贵妃便也笑了,“皇后娘娘说得真对,倒是将妾身的心意也一并说出来了呢。若是永瑆也能跑会跳了,必定一起去!” 第1827章 91、秘方(1更) 看着此时的舒妃,皇帝也不由得轻轻摇摇头。 “十阿哥的病,得治;十阿哥的病根儿,却是种在两年前的了,舒妃你不必再多攀挂了。这会子还是给孩子治病要紧。” 舒妃用力用力地吸气,目光滑过那一张张隐含嘲弄的脸,心上所有的火苗都一簇一簇地摁灭了下去。 如环扶着舒妃仓惶回到承乾宫,不久成玦也回来了。成玦的面上,这一回多了些喜色。 舒妃便心头一亮,“可是找到方子了?” 成玦含笑点头,“终究主子家和四姑娘家都是这样的世家大户,便是民间都说小儿的百日咳难治,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家,终归还是有些积淀的。” 舒妃暂时放下自己心里的惶然,忙道,“快说!” “这方子是个民间的偏方,材料都简单,可却是有人喝过,治好了的:大白萝卜一个,蜂蜜半两,白胡椒五粒儿、麻黄半钱。” 舒妃神色一缓,“倒都是好找,咱们宫里这些都是现成的,不必到御药房抓药。倒也免了人多眼杂的嫌疑去。” 如环也追问,“怎么个吃法?” 成玦仔细回道,“煎法也简单:萝卜洗净,切片,放碗里,将蜂蜜和白胡椒、麻黄等一并放入,共蒸半个时辰,趁热服下,卧床见汗即愈!” 成玦说得热闹,舒妃先时也面上见光,可是心下却还是不妥帖,“虽说民间治疗咳疾,萝卜和蜂蜜倒是常用。只是百日咳不同于其它咳嗽,最是难缠不过;你确定,这样简单的材料,当真管用么?” 成玦尴尬垂下头去,“……奴才也曾多方打听。倒是有江南名医,说过这百日咳在江南称作‘鸬鹚瘟’。便是说这得了百日咳的人,都是咳嗽不止,口中如有异物,吞不下、吐不出的模样,如江南的鱼鹰鸬鹚一般。” 那样形象的比喻,叫舒妃难过地闭上了眼。 “那病是什么模样,你就不必描述了,我心里更清楚!你就说,那些江南的大夫,怎么说?江南有没有什么灵验的方子?” 成玦咬住嘴唇,缓缓道,“……他们也说,治鸬鹚瘟,用飞蝗三十个,生甘草一钱,共研细末,每次半钱,日服三次可愈。” 舒妃指尖收紧,“蝗虫,又是蝗虫!怎么江南的大夫,也都认为这蝗虫才是奇效!” 成玦沉沉叹一口气,“又或者,还可以用麻雀肉:麻雀肉一只,冰糖三钱,炖熟,每服一只——这是吉林那边的偏方;而福建等处也有几乎相同的方子:用麻雀一只,拔去粗毛,在火上烤焦,去内脏,洗净炖服,每日一只,至愈为止……” “据说用麻雀的法子,曾治愈过八十多个患百日咳的孩子……只是,这麻雀也须得是吃蚂蚱的。”成玦说到最后,音量也渐渐低如蚊蚋。 “原来是这样……呵呵,原来还是这样!”舒妃拍案而起,“我却不信,不吃蝗虫,我的孩子就好不了了!” 她眸光一冷,“成玦,去按着那萝卜蜂蜜的法子,煎来给十阿哥服用。至于什么蝗虫、麻雀的,统统不用!” 第1828章 92、八旗之首(2更) 事情闹腾到了五月份,便是舒妃再如何闹,六宫上下却也都顾不上她了。 一来因那拉氏即将临盆。十阿哥是皇子,是要紧,可是皇后诞下的将是嫡皇嗣,无疑更尊贵些。 二来,则是又三年的八旗女子挑选又到了日子。原本应该在二月前后挑选,只是那会子皇帝要谒泰陵,查看永定河水工,以及视察河防,顾不上挑选女子的事儿,这便推延至五月。礼部、户部已经从各地接了秀女进京,日程已经不能再更改。 皇帝虽不得抽身,可还是派了御医,并叫御药房专门有太监将各类止咳药材都装了箱子,时刻在承乾宫的值房待命,以备使用。 可是舒妃却还是坚持只用自己在宫外求来的那个偏方,只给十阿哥服用那蜂蜜加萝卜。 五月,那拉氏不辞劳苦,停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陪皇帝和皇太后阅看八旗秀女。因五月的天儿已经热了,那拉氏十分辛苦,从前一天可阅看两三个旗,这次却连一个旗下的满洲、蒙古、汉军都阅看不完,故此阅看的整体日程比三年前延长了许久。 即便有皇太后和皇帝的劝说,那拉氏也不肯回宫歇着,非要坚持行皇后之责。只是许多次刚看到还不错的,那拉氏便捧着肚子喊疼,皇帝顾不上秀女,便一挥手将所有秀女的牌子都撂下了。 如此这般,这一年的八旗女子选秀,几无所获。 皇帝记名的几个,都是为宗室子弟配婚。这一次八旗选秀,真正由“上记名”,是定为皇帝后宫者,唯有一人。 这个人是皇帝和皇太后共同选定:为出身镶黄旗的格格、总督那苏图之女,戴佳氏,小名玉璐玳(碧玉鸟)的。 . 消息传回后宫,六宫中人心下各有滋味。 那拉氏即将临盆,六宫众人便都去给纯贵妃请安。 嘉贵妃首座,说起这事儿便是垂首一笑,“舒妃是正黄旗,从前在这东西六宫里,若论旗籍,已是一等一的;不想这会子又来了个镶黄旗,正经的格格去!说起来啊,从咱们大清入关以来,后宫里正经出身镶黄旗的格格,一共都没几个。” 纯贵妃含笑垂首,“孝贤皇后不是么?” 一句话,大家便都垂首无声而笑,心照不宣而已。 孝贤皇后是出身镶黄旗,可是她祖上却是镶蓝旗,再到正蓝旗;最后以出卖自己的蓝旗的旗主子,才换得成了镶黄旗的。康熙爷曾为此大骂孝贤的伯父和父亲,这旗份便不提也罢。 大家心里的感受是:一个正黄旗的舒妃刚失宠,便又进宫来一个更尊贵的、镶黄旗的格格,那这后宫里刚刚平静下来的局面,日后就又难说了。 嘉贵妃眼帘轻垂,盯着自己刚养出来的两分指甲出神。 她的指甲本养得跟玉葱儿似的,可是怀了孩子之后自然要剪断。这会子再留起来,那指甲却再也回复不到从前的玉光潋滟了去。 她出了一会子神,才幽幽道,“不光镶黄旗的旗份是八旗之首,她戴佳氏这个姓氏,也了不得。” 第1829章 93、显赫至极(3更) 纯贵妃听着也一愣,“这个姓氏也尊贵?戴佳氏……我听着倒像是汉姓改成的满姓,不是都在姓氏后头加一个‘佳’字么?这么说,他们家这个戴佳氏,不是原本汉姓戴?” 纯贵妃自己是汉女入旗,对这些旗人的老姓儿的规矩,了解得还不多。 嘉贵妃笑了,“纯贵妃说的不错,若是汉姓戴的家族入旗,是要改成戴佳氏。可是这会子咱们这位镶黄旗的格格,却不是这么回事。” “她们家的老姓儿是‘大’,按着音近‘戴’,才也写成‘戴佳氏’。其实人家乃是古渤海国的皇族后裔。” 嘉贵妃出于高丽佐领,曾祖再往前的祖宗都是高丽人,而高丽与古渤海国因离着近,故此对古渤海国的事儿了解颇多。 . 嘉贵妃说到这儿,婉嫔却笑了。 婉兮不由得一愣,转头看婉嫔。 婉嫔含笑眨眼,“……是。” 婉嫔因姓陈,又来自江南,便所有人都以为她跟纯贵妃等一样,都是普通的江南汉女。实则不是,婉嫔的祖上也是渤海国人。后辗转迁居到江南,一应习俗都与江南汉人无异,便连姓氏也改成汉姓罢了。 说起古渤海国,唐宋辽时,以得郡王、甚至国王的封印,自成一国。建立渤海国的靺鞨人,其中的一支黑水靺鞨,又正是女真人的先祖。故此而论,渤海国人,与此时的满人,可算同源。 婉兮便也扬了扬眉。怪不得这戴佳氏被编入镶黄旗,与皇家同旗。 . 这样儿的出身,自是叫嘉贵妃、纯贵妃等人都自叹不如。 纯贵妃轻叹一声,“便是古渤海国已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咱们不说也罢;单论这位戴佳氏的阿玛,那身份便也是足够贵重了。” 戴佳氏的阿玛是总督那苏图。一说“总督”二字,人人都知道是封疆大吏,便得一地总督之职,已是无人敢小觑;更何况那苏图曾前后连任七省总督! 这些任职里,无论是湖广总督、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随便一个,都是这大清朝天下不容动摇的地方。更何况,乾隆十年后,那苏图又再任号为“九封疆大臣之首”的直隶总督! 乾隆十四年,那苏图卒时,也正署理河道总督……可说这乾隆朝的封疆大臣之职,几乎被那苏图当了个遍。那苏图之功,于本朝、于皇帝,全都不可磨灭。 除了这些封疆之职,那苏图更加太子少傅、太子太保,领侍卫内大臣。功高煊赫,少人可比。 那苏图死后,皇帝赐祭葬,与号“恪勤”,入祀贤良祠。 都说后宫与前朝同气连枝,都说后宫嫔妃挑选的标准,不在美貌,而是首重家世。戴佳氏这样的家世和身份,足以叫后宫任何女子,心下全都沉重不安。 . 众人心事重重散去,婉嫔追上来,一路陪着婉兮。 婉兮便笑,“此时爷唯有陈姐姐这样的,方能如此淡然。” 婉嫔含笑摇头,“……镶黄旗、古渤海国皇族之后、七省总督之女。婉兮,你可也被吓坏了?” 第1830章 94、最要紧,是心不能乱(4更) 婉兮垂下头去,努力而笑。 “其实对于家世显赫的震动,我从进宫的时候开始,这十几年来一直都经历着。若论家世和出身,我是这东西六宫里最低的。便是同样出身包衣的,慧贤皇贵妃、嘉贵妃她们,家族父兄都早已是前朝高官,且是官宦世家。” “我家呢,唯有祖父当过一个月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便卒于任上;阿玛只是个做饽饽的内管领,哥哥也只懂织造上的事儿,无人能为皇上建功立业去。” “孝贤皇后家就不说了,便是纯贵妃都是两江巡抚的后代,愉妃至少诞育了永琪……陈姐姐你是渤海国后代,又是海宁陈家人,家族里除了陈阁老之外,又在历朝历代出了多少大学士去!便是陆姐姐,家里也是江南大儒,有‘江南二陆’这样的祖辈。” 婉兮略停,“当年我刚进宫,就被大学士来保的孙女凤格看不起;这些年又有舒妃、颖嫔等身份高贵的满蒙格格们进宫……看着这些功臣、名门之女一个一个入宫,我一年一年的心下跟着震动。” 婉嫔心疼得攥紧了婉兮的手。 “……其实震动的次数太多了,我这会子,反倒没那么震动了。” 婉兮扬眸,面上灰暗尽落,反倒换成明媚一笑。 . 婉嫔也没想到婉兮神色瞬间变化,不由得小心盯着婉兮,“……当真?” 婉兮攥住婉嫔的手,深深点头,“陈姐姐放心就是,我便是心有震动,却实则都已经震动习惯了。所谓见怪不怪,我这会子心下已经不在乎这个。” “况且这些年,皇上如何待我,我怎能忘了?以我的家世,以我从未诞育过皇嗣的身份,我怎么可能身在妃位?又如何这些年,始终排在舒妃、愉妃之前?” “皇上对我,早已超越了这些家世和出身去。若皇上只是以这个取人,那我直到今日怕顶多还是个贵人位分罢了。” 婉嫔这才放心地笑了,“那就好。” . 婉嫔的永和宫在东六宫,纯贵妃的钟粹宫也在东六宫,故此婉嫔完全可以就近回自己的宫里去,可是婉嫔还是坚持送婉兮回西六宫来。 “……可是我瞧着,你那会子眉眼之间也同样拢着愁云。便是我现在放心你没被吓着,可是你那会子的神情,却也还是叫我放心不下。” 婉嫔握住婉兮的手,“婉兮啊,你千万不可逞强。心里若有话,这会子还是与我谈说谈说。我自然替你保密,你放心就是。”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进宫十三年,从十四岁长到二十七岁,我自问这些年走过来,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我这点子神情,却还没逃过陈姐姐的眼睛去……这叫我自己心下真是惭愧!“ 婉嫔便也笑了,“傻丫头,你自以为长大了,自以为老练了,可是你在我眼前啊,还是当年那个连十四岁都不满的小姑娘!” “你进宫十三年,你是长大了十三岁了,那我呢,难道我的年岁不跟着一起长么?所以啊,你可瞒不过我——” 第1831章 95、注定是皇帝的女人(5更) 婉嫔最后故意拉了个长音,婉兮自是留意到了。 以婉嫔为人,每说一个字、每做一件事,如何有没有缘故的? 婉兮约略一想,便也明白了,不由垂首轻笑。 也不说破,心照不宣耳。 . 婉嫔含笑凝着婉兮。 她比令妃大了十三岁,从年龄上来说,宛若母女。 这些年相处下来,尤其她得了这样一个封号“婉”,便更是与令妃亲近起来。 长长的十三年,她眼看着令妃从一个不谙世事的、不足十四岁的内管领下的小姑娘,长成如今三妃之首的娴雅模样,这份心下的满足和欣慰,倒当真像是个母亲似的。 她这一辈子对后宫的争斗不放在心上,也没从感情上寄托于皇上,若说这些年在后宫里值得珍重的情谊,便一是如皇上之间那宛若朋友一般的淡如水的交情;再一个,便是与令妃之间这介于姐妹与母女之间的情感。 若说当年她开导令妃,还是皇上的嘱托,而如今她已是完全处于本心。 便如同,姐姐护着妹妹,母亲守着女儿一般。 “那……可否与我说说,你那愁云何来?”婉嫔也小心垂下眼帘去,尽量不叫婉兮也瞧出她的担忧来。 . 婉兮垂首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是她的小名儿。” “她的小名儿?”婉嫔一怔,“怎么了?” 婉兮在掌心将“玉璐玳”三个字都写出来。 “陈姐姐瞧,玉、璐、玳三个字,皆为玉呢~” 婉嫔便是一眯眼。先时她自己都只关注着戴佳氏的家世,没留意到这个。此时被婉兮一说,心下果然便是一震。 婉兮含笑垂首道,“这么多玉,倒是叫我想起皇上身边儿的太监们了。李玉、高玉、张玉、陈玉柱、孙玉清……我刚进宫的时候儿,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婉嫔也是烟眉轻蹙,“皇上爱玉。” 婉兮抬眸轻笑,目光掠上高天,“是啊,皇上爱玉,自称‘玉痴’,人所共知。所以才我不由得猜,这位新人的小名儿,是恰好是这三个字,还是有意为之呢?” 既是镶黄旗的满洲格格,最要紧的名字自然是满名,然后再对译成汉字。 满文对译成汉字,多是寻发音相近的,便如皇后小名“嘎鲁玳”对译成“古黛”。而这戴佳氏的汉名,与“玉璐玳”三个字音相同或者相近的汉字,还多了去了。可是既然都译成带玉的字儿,便只能说,是有意为之。 更何况这玉璐玳的满名儿原意也是“碧玉鸟”呢,还是沾着玉的边儿。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对译成这样的汉名,其实便是为了皇上吧?便是因为一个名字,也必定能叫我猜,这个戴佳氏生来便注定是要入宫的。不是今年,也应该是三年前;或者三年后。总之,是一定会进宫的。” . 婉嫔愣了愣,便也笑了。 “可不是。叫你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 “算算她的年岁,该是乾隆二年前后的生人。” “乾隆元年的时候,那苏图已经官至兵部尚书;乾隆二年就已经是刑部尚书兼两江总督了……这样的股肱之臣的女儿,又是镶黄旗的格格,一出生就注定要进宫了。皇上没理由不选。” 第1832章 96、倒是心急(6更) 八旗选秀,所有八旗下的女儿都要先引见,被撂牌子的,才能自行婚配。 而引见时,躲在御花园内,皇帝坐楼上,秀女站成一排在楼下。想要看清秀女的面容,没那样容易;秀女不能出列行礼,也不准说话,便是想凭身姿和嗓音来挑选,也是办不到的。 皇帝选秀的时候能凭借的,只是手上的绿头牌和排单,上头写的是每一个秀女的父亲、祖父。不提母亲,不提嫡庶,只在意父系的官职和出身。 由此而论,皇帝选秀女,选的不是相貌,不是嗓音,那会子能选的只是她的父亲和祖父,也就是她的家世。 以戴佳氏这样的阿玛和家世,除非身有残障、恶疾等缘故之外,只要她到了年岁,入选是必然的。 婉兮轻垂臻首,“是啊。她阿玛乾隆十四年方卒于任上,她要守孝,则乾隆十五年的挑选自不能参加。这便自然排到了今年来。故此她今年进宫,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正常八旗选秀,从秀女十四岁起选,便是进宫,也跟当年的舒妃似的,不过只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刚进宫的年头,因年岁小还不会承宠,总要等几年之后。 而戴佳氏因为守孝,推迟了三年进宫的,这便一进宫就已经十七岁了。若从年纪而论,是进宫便可承宠的。 婉嫔也点头,“况且他阿玛乾隆十四年是卒于任上的,为皇上和朝廷,鞠躬尽瘁,有功于社稷和百姓。对于这样的功臣、这样入祀贤良祠的股肱之臣的女儿,皇上必定不会冷落。” . 婉兮努力一笑,“是啊,戴佳氏自己怕是也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来就注定是要进宫的。便是从懂事开始,在家里就勤学宫规,心里憧憬着皇上而长大的吧?” 婉兮抬眸望婉嫔。 “陈姐姐你说,这样被固定塑造长大的女孩儿,可能从很小的时候起,整个心里就只有皇上一个人。故此就算她未必曾经见过皇上,可也一定是早就爱慕皇上的。” . 婉嫔想了想,便也小心点了点头。 “这样的名门世家的闺秀,生来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见过的男子,除了至亲父兄之外,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厮。故此她成长的年月里,家人能在她面前耳边说起的男子,只有皇上。” “几个女子不怀.春?她从懂了人事儿起,心里想的人,必定唯有一个皇上。” 婉兮笑着别开头去,“那便是我猜中了——她是‘有心’之人。”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婉嫔,“只是希望她的‘心”,是‘痴心’,而别是‘心机’就好。” . 五月留牌子,“上记名”;而五月的末尾——五月二十九,恰是戴佳氏的生辰。 这一天,皇帝奉皇太后懿旨,不必叫戴佳氏进宫住宿、复看,便直接正式赐封戴佳氏为贵人。 皇帝并恩准戴佳氏可于自己府中学规矩,可与家人多盘桓两月。待得七月间,候旨入宫。 消息传来,那拉氏心下便是一酸。 “七月?皇上倒是着急!” 她预产之日在六月,皇上竟然叫戴佳氏七月便进宫! 第1833章 97、头顶的天都塌了(7更) 素来八旗女子选秀都是大事,便是被留牌子的,也不是留了牌子就能当嫔妃了。 这些被留牌子的还只是“候选”,留牌子之后还要进宫住宿。皇帝派嫔妃,或者是其他的内行走福晋、精奇尼们监督教化着,叫她们一边儿学规矩,一边儿被观察言行举止、品貌德行。若当中有不合乎皇家规范的,还要裁汰。 通常一个嫔妃从选看被留牌子,到正式入宫之前,还要经过数轮“复看”。几轮下来都合规了,这才能赐予位分,定日子正式进宫。 故此一个入选的秀女,便是从留牌子之日起,总要折腾个小半年才能进宫。 那拉氏想着,五月选看,她六月临盆,小半年之后这戴佳氏就算进了宫,那她的身子早就养好了。无论到时候是立规矩,还是固皇宠,什么都来得及。 哪儿成想,皇上竟然杀她个措手不及,这便直接赐封贵人,又定了七月就要进宫! 七月,她月子还没坐完呢,她连宫门都出不去,她还来得及做什么去? 那拉氏一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忘了自己已到临盆之期。这一动气,肚子便翻滚着疼了起来。吓得塔娜连忙奔上来扶住。 “主子!千万不可动气。这都到了最后的月份,皇嗣随时都可下生。主子万万心平气和些,总不能叫皇嗣是这么毫无准备便降世了呀!” 那拉氏赶紧扶着肚子,小心吸气。 她不想动气,她这会子分得清轻重;她只是——如何也没想到,皇上对这戴佳氏,竟然毫不考虑她的感受! 她好歹是皇后啊,皇上就不能让戴佳氏按着一向的规矩,明年过完年再进宫么?! . 对于戴佳氏的雀屏中选,身为皇后、已经育有嫡子的那拉氏尚且如此,舒妃便更是觉得头顶的一片天,都已经塌了。 从前她在这宫里,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自己的家世。可这会子倒好,活活出来一个旗份比她还高,身世绝不亚于她的、而且还比她年轻了十岁去的新人! 更要命的是,听说这个戴佳氏也是皇太后先选中了,才指给皇上看的…… 皇太后她老人家,已经选中了新人了,终究是要彻底抛弃她了,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是么? 她如今的处境,便更成了雪上加霜。 皇上……再也顾不上她了;皇上他,好久没来看过她的十阿哥了。 皇上为什么会这样啊,为什么啊。 早知道帝王无情,可是皇上为什么会对她母子,格外无情去?这整个后宫里,还有过她这样生下皇子也没有进位;还有过她的十阿哥这样,明明出生在前,后头两个弟弟都有了名字,可是他却还没有名字的么? ——难道,真是如皇后所说,皇上也觉得她的孩子不吉利? 出生当月日食,得病当月又月食……她也不想啊! 皇上曾取名“永玥”,皇上难道当真相信,“玥”对应了月食去? 更何况,这会子还不仅一个新人戴佳氏,还有皇后呢!皇后又要生了…… 第1834章 98、魂儿都吓飞了(8更) 皇后每多生一个,便更注定她的晋位之路更加艰难。 皇后只生一个永璂,都已经叫她沦落到此时的处境;若皇后这会子再生下一个皇子去……那她和她的孩子,便更加希望渺茫了去。 “成玦,你那方子怎么回事,十阿哥为什么还不好?!”她只能朝成玦嘶吼。 这会子她必须叫儿子赶紧好起来。她的儿子长得这样好看,粉雕玉琢的,皇上一向是喜欢的。等儿子好起来,这会子正是会走、会说话了,到皇上跟前去,皇上一定会心软。 到时候,一切还都有回头的余地,也说不定。 . 成玦惊得赶紧道,“……都说好使的,都说治好过人的。况且主子也说,这萝卜和蜂蜜,自古以来都是治疗咳疾的法子。必定好使的!” 舒妃眯眼盯住成玦,“那方子咱们从三月到现在,已是差不多吃了三个月了。便是说‘百日咳,咳百日’,就算不吃药,也都快咳够日子了吧?可是为何吃了那方子,至今仍不见好?” 成玦急忙跪下,“这百日咳一向难缠。便如主子所说,百日咳总得咳百日,说不定便是吃了药,也得凑满了日子,才能治愈。” “总归从三月到现在,已是快三个月了。距离百日之期,也已指日可待。主子便别急了。” 舒妃盯住成玦,“……那便是到时候痊愈了,究竟是这方子的功劳,还是我儿子折腾够了日子,连老天都放过了?” 成玦以头磕地,不敢说话了。 舒妃却不放弃,“你倒是说话啊!这些年,我什么都指望着你,你怎么到这会子反倒不说话了?” 便是她的十阿哥六月里咳嗽满了白日,痊愈了,可是六月当月,皇后就要临盆了;而七月那戴佳氏就要进宫了! 便是儿子痊愈了,皇上还能顾得上她们母子了么? 皇太后呢,还能回心转意,丢开那个镶黄旗的,回头继续扶持她了么? 这宫里,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成玦惊得泪如雨下,只得叩头道,“……主子,听奴才一言,若当真担心这萝卜和蜂蜜的方子不妥帖,那就换成那蝗虫的吧……好歹,那蝗虫的方子,北边吉林、南边福建的都在用,而且确实有治好过的啊。主子,咱们换了方子吧……” 舒妃盯着成玦,忽然怎么都忍不住,张口便大声笑起来。 “换方子?你说叫我这会子换方子?我为什么都到这会子了,我的儿子都已经将要咳满百日了,我反倒要换成那虫子去!” 成玦不敢再劝,只得低低说,“……至少,也该请御医来看看这萝卜和蜂蜜的方子。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帖……终究,那方子是治大人的,咱们十阿哥年岁还小……” 舒妃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收了笑,静坐良久。终究疲惫地点了点头,“……那就请个嘴紧的、能叫咱们放心的御医去瞧瞧方子。” . 六月还是拦不住、挡不住地来了。 整个后宫的重心,都挪到了即将临盆的那拉氏那去。 成玦偷偷见了御医,将那方子给御医看过。御医的一番话说得成玦的魂儿都吓飞了! 第1835章 99、已是太迟(9更) 成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承乾宫的。 她觉着她自己腰以下的那两根,不是腿,是木头棒槌。 她不是用腿脚走回承乾宫的,她干脆是用两条木头棒槌杵回去的。 她不敢回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主子交待;可是她也不敢不回来——她是主子家的家下女子、家生奴才。她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主子家的奴才……她从小就伺候主子,她后来跟着主子进宫就没存过出宫的念头。 她这一辈子……主子身边儿才是唯一的归宿。她若不回来,她又去哪儿呢? 这宫禁森严,她又还能去哪儿呢? . 终于还是走进了承乾门,那高高的门槛好悬将她绊倒在地。 宫里的门槛,可真高啊,便是这门槛也标志着身份的高低。她这样的家下女子,是永远迈不过这道门槛的吧…… 门边值房里的小太监瞧见了,忙奔出来给扶住了,低声说,“姑姑小心。” 她便是幸运地没有摔倒,可是目光茫然望向正殿的方向去,自己那颗心也还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的。 她要怎么去见主子? 怎么跟主子说啊? . 可是再难,终究还是走了回来;便是想逃,可是这门槛都究竟没把她绊倒不是? 那就注定了,她再硬着头皮,也得走回主子面前去,也得将那话都说明白了。 便是死,她也得在主子面前说完了话,由主子来决定她的生死。 她使劲儿地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这才推开小太监的手,自己一步一步,稳定地朝后殿走过去。 . 后殿里静静的,舒妃听完了成玦的回话,却仿佛回不过神来。 殿内安静得一丝动静都没有。只有墙上的西洋挂钟,兀自空茫地滴答走着。 这样地安静,这样地叫人六神无主,成玦便耳鸣起来。 耳边轰鸣着的都是方才那御医低吼的话:“……萝卜和蜂蜜是没错,可是睡觉你们用了胡椒去?!” “古往今来,多少医家说过,胡椒若多食则‘动火烁液’、‘耗气伤阴’!” “尤其《神农本草经疏》上也说得明白:‘胡椒,其味辛,气大温。血有热,阴虚发热,咳嗽等证,切勿轻饵。误服之,能令诸病即时作剧!慎之,慎之。’” “患咳症的幼儿本就当忌食辛辣燥热之物,百日咳的患儿尤禁啊!” 成玦这会子回想起来,眼前还是一阵又一阵的昏黑。 她是权相明珠家的家生奴才,从小便也是知书达理的。故此她也知道《神农百草经疏》,那是明代的医书,价值仅次于《本草纲目》。这书中既然如此说了,那……便必定不会错了。 可是太可惜,她怎么直到这会子才知道? 说来,也都怪主子和她迷信了“秘方、偏方”之说去。终究那些正经医书上的话,御医能张口就来,而那些民间号称掌握秘方、偏方的,却根本未必看过! . 良久,舒妃终于发出了干哑的笑声。 “胡椒能令诸病,即时作剧……哈哈,哈,原来这百日咳里,胡椒非但不能治病,反倒能叫病情立即加重。咱们却给我的孩子,生生灌了三个月去!” 第1836章 100、嘘,别说话(10更) 六月初七日,在又经历了一个晚上不断窒息的咳嗽之后,十阿哥刚过完他两周岁的生辰,便终是在一次咳嗽引发的窒息中,再也没能醒转回来…… 一个刚刚两周岁的孩子,便这样去了。 那一刻舒妃整个人都傻了,她只抱住孩子,呆呆地望住他那张本来涨得通红的小脸儿,忽然地就苍白了下去,再到——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一旁,女子、嬷嬷们哭倒了一片。 她却还在坚持等着孩子苏醒过来。 就如同这之前的三个月里的每一次一样,即便咳嗽得背过气去,但是终究还是能恢复呼吸的……这一次就算时辰要长一点儿,也没关系,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竖起手指,朝众人“嘘”了一声。 她捏着嗓子说,“你们都别吵……别吓着我的孩子。他正使劲儿喘气儿呢,不能分心。” “你们都安安静静的,等着我的孩子吸过气儿来,就好啦。他一定醒来就第一声喊‘额涅’……” 她就坚持这么抱着孩子,坐在炕沿儿上,坚持等着孩子喘匀了气儿,再醒过来。 再睁开眼睛,甜甜地对着她乐,叫她“额涅”。 旁人的话,她谁的也不听,谁的也不肯信。无论她们怎么哭着给她磕头,说十阿哥已经去了……她也绝对不相信! 她们胡说八道什么哪?她的儿子,怎么是已经去了? 他就是睡着了。 他就是……一口气儿没喘上来。他得谢谢,他的慢慢儿把这口气儿给倒回来。 因为他小啊,他才刚刚两周岁嘛。他哪儿能跟大人似的,一口气儿一下子就回来。 她不急,她得给孩子足够的时辰。她就抱着孩子,她就这样一起陪着孩子等着。 她不催孩子……不催。她这孩子是进宫十年了才得来的,她那十年都没急,便是这一会子的工夫,又有什么的? 便是迟迟等不来晋位……她虽然是急了,可是也没说活不下去啊。她相信,她和儿子的未来,还有那么一大把呢。 他们娘儿俩啊,就慢慢等好了。总归有她这样的家世,总归儿子是皇子啊。不管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怎么轮,他们母子都还有机会不是? 她含笑望着儿子,伸手去摸儿子的小脸蛋儿。 她朝成玦笑,“……你们瞧,十阿哥的烧退了呀!” 孩子因为咳嗽,三个月来总是满脸通红,时常发烧。可是这会子,孩子的小脸儿冰凉了呀。 她开心地笑,“烧退了,咳嗽也满了百日了,我儿子的病,终于好了,是不是?” . 她抱着孩子,挂着久违了的笑,哼着小曲儿,眯眼看见皇帝走了进来。 她便开心地站起来,含笑招手,“皇上您来看咱们的孩子了,是不是?皇上,快来呀,看,咱们的孩子睡得多香……” “他的烧退啦,他老半天不咳嗽啦,他的病——好啦!” 她愣愣看着皇帝走到她面前,伸手从她怀里接过孩子。 她呆呆望住皇帝,怯怯问,“……皇上,您怎么,哭啦?” 第1837章 101、辛苦最怜天上月(1更) 乾隆十八年六月初七日,刚满两周岁的十阿哥薨逝。半月后,也就是当月的六月二十三,皇后的第二个孩子降世。 是位公主,序齿为五公主。 同一个月里,有人欢喜有人愁,更况且这是等级分明的后宫里。 皇后诞下公主的欢喜,自然轻易就盖过了失宠的嫔妃丧子的痛苦去。 所有人都到翊坤宫去给皇后贺喜,给五公主庆生、洗三,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没人来承乾宫,没人愿意靠近那些眼泪和绝望。 舒妃独自坐在承乾宫里,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能盯着那窗外的月亮,从她儿子薨逝那晚,渐渐地圆了;又到皇后诞下公主,一点点地缺了。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她忍不住吟诵起她伯祖父纳兰容若的名句来,抬眸疲惫地盯着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的两个女子:成玦、如环。 她和四妹身边所有女子的名字,都是从《纳兰词》里挑出来的。她最喜欢上面那一句,故此身边两个最贴身的女子取名成玦、如环。 ——如今看来,倒如一语成谶。 这承乾宫,原本是那拉氏的,如今这承乾宫里,那拉氏曾经忍了二十年的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留给她了;而她那原本叫人艳羡的翊坤宫、皇太后亲自指给她住的翊坤宫,连同翊坤宫里所有的荣耀和欢乐,都被那拉氏抢走了! 她不光失去了她的翊坤宫,失去了皇太后的扶持,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她从今往后在这宫里的岁月,便都要如那句词里所描述的一样: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了吧? 皇上他——还肯再来看望她么? 她年轻貌美时,他不来;她给他生下皇子时,他还是不来……事到如今,她还能再有什么念想去? 她的目光缓缓定在两个女子身上。 她的孩子死了,皇上、皇太后、六宫嫔妃都不在乎,可是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下坠,从那两人面上滑下,只落在灰暗的地砖上。 “……从乾隆六年进宫,到今日,一晃都已经十二年了。” 成玦和如环不知道主子为何忽然说这样一句话,彼此对视一眼,都赶忙跪下。 “主子……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舒妃面上毫无表情,“你们虽是家下女子,可是既然随我进了宫,便一应的规矩都应该比照官女子。《宫中则例》规定,宫中女子满二十五岁即可放出,如今你们两个早都超了年岁。” “按说,我早就应该放你们出去了。” 成玦和如环都一惊,没想到主子忽然要说的竟然是这个。 两人登时满面仓惶,忙都伏地,“主子!奴才们跟随主子进宫,便从没想过要出宫去。奴才这一生一世注定都是要陪在主子身边儿的……” “况且这会子……这会子十阿哥刚走,主子身边儿最是不能缺了人的时候。奴才们求主子,万万收回这想头去。” 舒妃倒乐了,“你们还不愿意走?” “都怪我心软,我真早就该让你们走!若你们早就走了,就不会有人还给我出这馊主意,害死了我的孩儿去!” 第1838章 102、还得活下去(2更) 成玦和如环,还是被舒妃第二天一大早便报给皇后和内务府,请旨放出宫去。 那拉氏虽刚生下孩子,可是这样的事儿也不劳神,听塔娜口头转述了,自然应允。 这两个女子放出去,不啻于生生拔下舒妃的左右两翅去,她何乐不为呢? 内务府也只照着宫规办事,两个女子既然都已经满了岁数,便按着规矩,没有不放出去的道理。 皇后的五公主小满月,也正是十阿哥薨逝满了整月。就在这天,成玦和如环出宫。 两人跪倒在舒妃面前,放声大哭。舒妃却已经平静下来,该赏银赏银,面上并无格外的神色。内务府便也循着常例叫家人来领,将两人给放出宫去了。 从这一天起,从前只能为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朱栏和凉月终究得以晋为头等女子,进内伺候。 舒妃盯着两人。 两个女子十二年屈居人下,这会子终于熬出了头,便是在这十阿哥的丧期里,眼角眉梢却也还是有些藏不住喜色。 舒妃看见了,就当没看见,只垂首道淡淡道,“……从前的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便又是全新的日子,我与你们俩一同的,全新的日子。” 朱栏和凉月便都赶紧跪下,“奴才必定为主子,肝脑涂地。” . 舒妃深吸口气,“今儿既是五公主的小满月,咱们十阿哥的薨逝也已满了整月,咱们便怎么也该去给皇后贺贺喜。” 朱栏和凉月都小心地吸了口气。 舒妃扭头瞥向她们两人,“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呢。你们当我甘心这样去做?”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的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可惜我又没福气陪着他一起去……他一个人走了,走得一了百了,我却还要在这后宫里活下来。” “没了皇子,也没了皇宠,我这会子若不低声下气,我难道也寻根白绫,把我自己也吊死去么?” 朱栏和凉月都不敢说话,赶紧替舒妃更衣。 便是在这个时候,也得将舒妃身上的孝服褪尽;虽也同样不适合穿鲜亮的颜色,但是好歹也得柔和些的,以免叫皇后调理去。 舒妃穿一身灰樱色夹纱旗装,头上也没上扁方,只用黑纱包头,头上不戴花草珠翠,只约略在鬓边配了一枚老鸦瓢,略作装饰。 . 舒妃走出自己的后殿,经过偏殿。不由得下意识向那偏殿的窗子望了一眼。 东西偏殿里都住着人,那贵人和揆常在从前是她翊坤宫里人,如今也都随着她一起搬到承乾宫里来了。 舒妃自己失宠了,长了年岁了,可是她宫里这两个人还是年轻的、甚至直到如今还没承宠呢。 舒妃便左右瞟了朱栏和凉月一眼。 朱栏和凉月终于有机会取代了成玦和如环,这会子正是想好好在主子面前表现的时候儿。两人便都会心点头。由朱栏低声道,“……主子若有心抬举她们,却不宜操之过急。先从中选一个吧,这便不至于太落痕迹;再说爷好留下一个,将来再用。” 凉月也道,“……若论先来后到、位分高低,那首先应该是那贵人。” 第1839章 103、一切还将继续(3更) “那贵人……” 舒妃嘴里轻轻念叨着,不由得静静一笑。 那贵人是这会子东西六宫里,除了皇后和她之外的,第三个那拉氏。 这个那贵人,偏偏也是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之前,唯一的一个陪着皇上、孝贤皇后和当时的令嫔上过岱顶行宫的人。 而皇上自己说的,孝贤皇后那致死的“病”,就是在在岱顶行宫里得的。 舒妃柳眉轻扬,不由得又想起从前皇上在嵩山少林寺那晚与她说过的话,叫她管住那贵人的嘴…… 这便真是有趣儿了。 她便垂眸一笑,“说的是呢。那贵人是乾隆十二年引见的吧?那这会子也二十岁了,正是最好的年岁呢。” . 那拉氏得了五公主,虽说是个公主,心下约略遗憾些。 不过好在,前头已经有了嫡子永璂。 “我这会子,也是儿女双全。倒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塔娜也会说话儿,上前含笑道,“可不是,如今这宫里可不缺皇子,就算十阿哥刚薨,那这会子也还有三、四、五、六、八、十一、还有咱们十二阿哥,一共七位皇子呢!倒是公主啊,除了四公主之外,就是咱们五公主了。” 德格也笑道,“可不是嘛。四公主还是那个样儿……况且都已经指婚了,这会子正是待嫁呢,再不是皇上可以抱在怀里疼着宠着的小女儿了,咱们五公主来得正是时候!” 舒妃走进来的时候,正听着这句话。 舒妃的心底便忍不住地翻腾。 如今人家是含笑分析这宫里的情势,进退有度;而她,早已输尽了一切,一败涂地了。 她特地站在门外一会子,指尖绞着帕子,唇角露出隐隐笑意。 宫里只有七个皇子?看来那拉氏的见地不过如此——那拉氏是忘了,宫外还有两个皇孙呢。 虽说皇上曾经褫夺大阿哥永璜的继承权,可是这话却与两位皇孙无关。况且自大阿哥死后,皇上对这个长子充满了愧疚,便对那两位皇孙格外疼爱。 皇子里还没有活着封王的呢,如今那小皇孙绵德却先承袭定亲王了。 就凭皇上对这长房长孙的格外疼爱,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皇太孙”的出现呢。 就仿佛,当今皇上不也是康熙爷亲眼看中的“皇太孙”么~ 舒妃偏首盯了朱栏一眼,“……绵德阿哥可进上书房来念书呢?” 雍正爷定的规矩,皇子皇孙满了五周岁就要进上书房念书。皇长孙、定亲王绵德今年已经满了五周岁了。 朱栏忙道,“……绵德阿哥、绵恩阿哥已经都进上书房了。” 舒妃含笑点头,“好,我知道了。” . 永寿宫里,婉兮在这六月里亲眼看过了两个皇嗣的生喜、死悲,她的心跟着起起伏伏一回,此时已经归于宁寂。 看过一轮别人孩子的生死,她对自己的孩子将来的一切,更多了一层沉思。 这会子她只想退开一步,安安静静在自己宫里呆着。不想看那拉氏的喜,更不想看舒妃的忧。 “……我只是,想知道十阿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1840章 104、不是外人的外人(4更) 玉叶听了就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前去。 “主子这又是要做甚!主子管那十阿哥怎么死的呢,主子难不成还要替舒妃讨什么公道去?” 婉兮也被说得笑了。 “你别着急,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我只是说我想知道十阿哥是怎么死的……只是为了那个孩子想而已。” 玉叶这才松一口气,“吓死奴才了。主子不是那么想就好!” “终究这会子,舒妃在这宫里已是众叛亲离,没人再搭理她了。主子没的还要为她寻一个答案的。” 婉兮摇头,“我不是为了她。我只是自己心下有这个疑问。” 既然宫里关于皇嗣的争斗不会止歇,那她就得学会保护自己的孩子。若有一天自己真的有了孩子,她便得知道从何入手。这便更要知道每个夭折了的皇嗣,终究死于何因。 婉兮挑眸望毛团儿,“十阿哥是三月间说又百日咳复发的吧?你去侧面问问,三月间宁寿宫可有生人?” 毛团儿去了,玉蕤小心问,“主子是怀疑宁寿宫……?” 婉兮点头,“便是怀疑,咱们也不能叫外人知道。终究那宫里住的是温惠皇贵太和裕贵妃。” 玉蕤吹书想了想,“主子叫毛团儿去查宁寿宫的生人……也就是说主子也不信是宁寿宫里的两位老主子有牵连。” 婉兮点头,“她们两位都是什么身份?温惠皇贵太妃已经年过七旬,她有何必要跟自己重孙子辈的小皇子过不去?而裕贵妃当年就是以小心翼翼,护着和亲王避过与咱们皇上争夺储位的嫌疑,她最是小心不过,如何能这么莽撞去?” “如若有事,必定来自外部。” 玉蕤皱眉,“可那是宁寿宫,是太妃宫,便是皇上都不便随意出入。更何况是外人?” 婉兮眸光悄然一转,“……可是总有些本不是外人的人,如今却是‘外人’了。” 玉蕤心下便也哗啦一亮,“主子是说,那嫁出去的……?” 婉兮竖起手指来,叫玉蕤噤声。 玉蕤心下便也更明白了些,“……如此说来,怕还是与凝芸的事有牵连。” 婉兮轻轻垂下头来,“我也觉得,怕是如此。” . 毛团儿回来报,说宁寿宫里没有外人来过。 说今年开了宫门的一次,就是三月间裕贵妃从和亲王府回宫,和婉公主亲自送回来。 “便是和婉公主和身边伺候的太监、女子,从前也都是宁寿宫里的老人儿。说句不好听的,若将来和婉公主薨逝,这些女子和太监还得回宫来呢,不属于额驸家下人口。” 婉兮便瞟了玉蕤一眼。 果然是“并非外人的外人”。 婉兮便问,“和婉公主是从小在宫里抚养长大,她身边儿的女子和太监,你好歹眼熟?” 毛团儿答是。 婉兮点头,“叫人在宫外小心观察着些,看看那几个女子和太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 七月十五那天,毛团儿便来回报,说和婉公主身边儿一个太监,散尽这一辈子的积蓄,在寺庙里蠲了一块地。 七月十五正逢中元节,又是佛家的盂兰盆节,在寺庙里蠲块地,本是再平常不过,不会有人起疑。 第1841章 105、也是情痴(5更) 毛团儿也道,“不瞒主子,如奴才这样儿当太监的,那一刀之后,已经是没有了父母和家人。这滋味儿,就如同出家了,舍给寺院的感觉是一样儿的。从此斩断尘缘,六根清净,故此奴才这样的人,也都自称‘寺人’。” “年轻的时候还好,在宫里能伺候着主子们,若上了年岁,腿脚不中用了,便得给自己寻个归宿。家是回不去了,大多数的老太监便将寺庙作为自己养老之处。年轻的时候趁着还有点继续,就在寺院里蠲块地,等着年老出宫之后,好歹还能凭那块地过活。” “便是将来两腿一蹬,自己这一把骨头也还能有埋身之所。” 别说旁人,便是他师父李玉,这几年也热衷在寺庙里蠲地呢。这叫他一想起来就心酸。 只是就连毛团儿自己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晚上,寺庙里香火不断,都是善男信女给阴间的亲人送去心意的场景之下……那个太监却失足坠落在河水里,死在了满河的莲灯摇曳之中。 次日一早才被人捞起来,已是死透了。都说那晚瞧见他喝了不少的酒,还非要到河边去放莲灯,谁都拦不住,也不怕犯了宫规。 谁想到,结果就这么淹死了。 捞上来的时候,两只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神牌。 可惜那神牌上的字迹不是雕刻的,是用墨笔写的,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压根儿已经分辨不出来上头写的是谁的名字了。 便有人猜是他爹娘的,有人猜他是给自己那“小兄弟”的,还有人猜,他是给自己早预备好的。 太监无后,也没家人,死后也无人祭祀,便自己给自己预备个神牌吧,这也说得过去。 . 内务府最终确定了这太监的身份,正是和婉公主府的太监,名叫马山。 谁也想不明白,一向老实本分、办差得力的马山,怎么就这么死了。 喝醉酒了坠河,有意外的成分,可是因为他手里至死抱着一个神牌,倒叫人怀疑他是有些故意寻思。 和婉公主府也自查了一番,总要给内务府一个交待。 最终查来查去,也没能查到什么缘故,终究不了了之罢了。 唯有死去的马山自己知道,他也曾经故意在宫外罹患了一场百日咳。 百日咳可过给人去,他在宫外打听着找这样的人,故意凑到身边儿,面对面地说话,便染了这个病。 百日咳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可以致命的,可是对大人来说却没那么恐怖。 再加上他一向谨慎,便是三月间陪着和婉公主送裕贵妃回宫,他也都忍住了,没在人前咳嗽过一声儿。 他只是……在十阿哥的面前儿咳嗽过而已。 可是咳嗽是人最常见的小毛病,谁能分得清他是呛了口风,随便咳嗽两声,还是得了能将病气过给人去的百日咳呢? . 毛团儿跟着打听了一圈儿,回来在婉兮面前也是神情黯然。 “……原来那寺庙里,还收留了不少痴情的太监。许多在宫里悄然相好过的,便是后来女子出宫了,或者死了,那太监却也守着那记忆,对着对方的神牌,或者是信物吃饭,一辈子再不改变。” “蠲了地的,便将两人从前的信物一起埋了,也算一辈子的夫妻。” 第1842章 106、新人(6更) 毛团儿的话,如一枚铁钉子将玉叶给钉在门槛外。 她想挪动,都挪动不了;她想错开眼珠儿去,都错不开。 本来毛团儿只要进殿回事儿,她能避开就避开的,她方才那会子都扭身往外走了,人已经在门槛外了……只是,她觉着她还是好奇那太监淹死的事儿吧,这才略作慢些。 谁成想,就听到了这些去。 . 听得里头传出动静,毛团儿告退就要出来了,她这才回神,赶紧扭身就跑了。 心却还跳得扑腾扑腾,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原来这世间的太监跟女子对食的事儿不但存在,还有这样多痴情的去? ……她从前都不知道,太监们老了之后,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归宿和下场。 她原本以为,以毛团儿在宫里的身份,便是老了也能过得自在。 这会子她便是想象一下将来毛团儿年老之后,独自寄身在寺庙里,只对着自己的影子,或者——只对着相好女子的信物吃饭。孤灯摇曳,照着他孑然一身的模样,她的心就跟被挖出来似的那么难受。 她知道她这会子不该想那么多……可是老天,该怎么办,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她一路跑回自己的下处,扑到炕上,便用棉被蒙住了自己的头。 快走了……她出宫的年纪就快到了,越来越近。 将来……他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 幸好这一两日后宫事情多,婉兮也没分神多想。 这几日间,皇上选的新人入宫。 戴佳氏以贵人身份入宫,七月二十日,皇帝却奉皇太后懿旨,直接诏封了戴佳氏为嫔,封号为“忻”。 乍听口信儿,一听那封号的发音,婉兮还怔住,“心?心灵的心?” 婉嫔会意,含笑拍了拍婉兮的手,“是‘有心人’,却不是‘心嫔’。是‘忻’,以利斧破阴翳,心境豁然开朗,心生欣喜的那个‘忻’。” 婉兮不由得张了张嘴,“皇上原来赐下的是这样一个封号。” 倒是有些意外。 可是她懂,以皇上的汉学造诣之深,赐下的封号里,必定含着深意。 戴佳氏进宫,便是进宫五天就封嫔,六宫上下也都不意外了。毕竟从前舒妃也是进宫就封嫔,那这位戴佳氏自然也可以。 真正叫六宫上下有些意外的是,同期进宫的除了一个忻嫔之外,还有一个新人。 皇帝赐位分为贵人,封号为“祥”,是为祥贵人。 这便连那拉氏自己都有些晕了。这个人本不在引见之列,她也没见过。 婉兮垂首细想,“既然初封是贵人,自然是八旗正身的格格。只是为何不在引见之列?” 婉嫔和语琴等人都是摇头,想不到内里缘故。 倒是嘉贵妃逗着永瑆,抬眸淡淡一笑,“……令妹妹一向冰雪聪明,今儿怎么忽然钝住了?” 婉兮忙上前抱住嘉贵妃的手臂,“嘉姐姐别光顾着永瑆阿哥,也得顾着小妹些。” 嘉贵妃便笑了,“你想想,今年前朝可发生过什么事儿了?” 婉兮垂首,将这几个月来前朝的事情都仔细想了个遍。 第1843章 107、祥贵人(7更) 虽刚刚是乾隆十八年的七月,可是前头这几个月里,前朝的事情也是错综如蛛网,婉兮一时并不能寻得头绪。 终究是在皇后宫里,见了这位祥贵人,一见她的眉眼模样,与蒙古装束,婉兮才悄然低呼一声。 回头拉住嘉贵妃低声道,“……准噶尔?” 此时正逢准噶尔内乱,五月间达瓦齐大败达尔扎,自立为准噶尔大汗。 虽然汗位易主,可是准噶尔内部各部首领之间并不归心。便有准噶尔的部落首领索性弃了达瓦齐,向内归附大清,被皇帝安置在热河等地,编入八旗。 这样想来,这位祥贵人便是内附的准噶尔部落首领的女儿了。 因已入八旗,也合八旗女子挑选的规矩,这便进宫封了贵人。 嘉贵妃含笑点点头,却没说话。只是静静垂下头去。 她比婉嫔和庆嫔她们更明白这个道理,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份,何尝不也是如此……她是归附的高丽人的后代,皇上选她入宫,自然也有安抚这些内附的高丽佐领的意思。 这些年她能为皇上生下四个阿哥,她能获封贵妃之位,她能随皇上进裕陵地宫阅看,隐隐透露出皇上会叫她将来同眠的意味——她当然相信是皇上宠爱她,可是她却也从来都没忘记过自己的身份。 皇上对她的情分里,永远不能抹掉对于高丽佐领下族人的安抚。 相同的道理,皇上这会子心系准噶尔,准噶尔的格格们开始入宫了…… 她只是对婉兮含笑眨眨眼,“瞧着吧,将来准噶尔进宫的格格们,还会更多呢。” 部落与部落、国与国之间的和亲、联姻,几千年来,从有史书记载的一刻开始,就是帝王们惯常所用的法子。从娥皇、女英姐妹共同侍奉舜帝,便已经开始了。 大清皇帝们也是如此,无论是最早期的爱新觉罗氏与科尔沁蒙古的数代联姻,还是从顺治朝开始出现汉人妃子,再到她这个高丽后裔的出现……后宫里的女人们的身份,永远与前朝息息相关。 如今看这后宫里,唯一与前朝无关,唯一不是皇帝要顾及哪个家族的,恐怕也就是一个没有家世、没有父兄高官、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的令妃了吧? . 婉兮却只想着那封号,不由得轻笑一声。 “皇上可真坏!什么封号不好赐,却赐了这样一个。” 嘉贵妃倒是一愣,“祥字,吉祥、祥和,不好么?” 婉兮轻轻吐了吐舌,“……音却是‘降’,正合人家内附的身份。” 婉兮说完也是笑了,轻轻拽了拽嘉贵妃的手臂去,“我胡说八道呢,嘉姐姐可替我守密。” 嘉贵妃便也笑了,“你方才说得呜噜呜噜的,我哪儿听得清?” 她说着,顺手将怀里的永瑆递给了婉兮,“这会子啊,你那些话,也就这同样呜噜呜噜的小孩儿才听得懂了!” 婉兮大笑,将永瑆抱在怀里,教他说些没具体含义,却是发声有趣儿的话去。一大一小倒也说的热闹。 皇帝走进来时,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第1844章 108、可爱(8更) 皇帝到了,那拉氏便也由塔娜和德格两个人扶着,从后殿缓缓来到正殿。 这便要上前请安,便被皇帝一把扶住。 “皇后快躺下。” 皇帝说着亲自扶着那拉氏躺下,帮那拉氏扯好被角。 那拉氏这才甜甜地笑了,低声娇嗔道,“皇上可真是的,妾身六月二十三才生下咱们的五公主来,皇上非叫忻嫔、祥贵人七月十五日便入宫,便是到今儿诏封忻嫔为嫔,也才七月二十啊。妾身的月子还没满呢~” 皇帝含笑握住那拉氏的手,“皇后辛苦了。” 那拉氏甜蜜又酸涩地叹了口气,“皇上之前一直都在圆明园,妾身都不知道皇上今儿回不回得来,妾身便是再没坐完月子,也得行一个皇后的职责。总不能叫两位妹妹进宫来,却连到哪儿行礼都不知道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自然不是朕狠心。是八月朕要秋狝了,只得叫她们七月底该进宫进宫,该安顿好就安顿好了。” 那拉氏张了张嘴,“今年皇上又要秋狝去?” 她刚满月,这便又去不了了。 “那皇上何必叫两位妹妹急着入宫?等秋狝回来再进宫也不迟。” 皇帝却含笑眨眨眼,“先进宫来,正可以由你慢慢教导着。朕将她们两个都留在宫里,待得秋狝回来,她们两个便自然也都明白了宫里的规矩了。” . 忻嫔和祥贵人两位新人,终于一起入内正式行礼。 祥贵人婉兮之前偷偷见了一眼,忻嫔因来得晚,倒是还没见着。 两人这么走进来,婉兮都是微微一扬眉。 忻嫔戴佳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因都是镶黄旗的出身,婉兮忍不住以为忻嫔会隐约里有孝贤皇后的影子,应该是那种端庄、不苟言笑的模样。 至少也得跟当年舒妃刚进宫时候相似,是那种名门闺秀的模样。 可是走到眼前的忻嫔,却是个粉团脸儿、双眸盈盈含笑,一看上去就是个比实际年岁仿佛还小,十分活泼可爱的姑娘去。 早知道她因守孝三年,进宫晚了,错过了乾隆十五年的挑选去;今年已是十七岁了,可是看上去倒是还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般。 忻嫔走进来,目光含笑从一众嫔妃面上滑过。婉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总觉忻嫔是格外向她甜甜笑了一笑。 . 不仅婉兮,所有人都被忻嫔的相貌惊得一呆。 忻嫔面貌不算美丽,可是却是玲珑可爱,叫人一见就很是喜欢。 忻嫔与祥贵人上前向皇帝和皇后行礼请安去了,婉兮悄然朝婉嫔低声道,“……怪不得皇上赐封号为‘忻’,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 忻嫔今年十七岁,比婉兮也都足足小了十岁去。从前婉兮自己是潜邸老人儿眼中的小姑娘,原来也有这样的一天,她也有这样有些老气横秋的语气来评价旁人了呀。 永瑆坐在婉兮怀里,倒是抬头定定看了婉兮一眼,呜噜噜一笑,“令姨娘才可爱。” 婉兮有些意外,欢喜之下一把抱住了永瑆。 第1845章 109、童言无欺(9更) 兴许是旁人都留意着忻嫔和祥贵人,只有婉兮抱紧了永瑆的缘故吧,皇帝便一抬眸,眸光直接错过忻嫔和祥贵人,落在这一大一小身上。 皇帝不由得扬眉,问,“永瑆,你说什么哪?” 一岁多大的小孩儿,还不知道分辨场合,这便声音洪亮地答,“……令姨娘才可爱!” 童言无忌,只是这孩子这句话来得突兀,众人不由得都笑开。 皇帝便也问规规矩矩坐在那拉氏身边儿的永璂,“你令姨娘,可爱么?” 永璂比永瑆还小两个月,正是小哥俩你学我、我学你,跟照镜子似的,完全不知道对错的时候儿。故此永璂一听永瑆那么说了,便也毫不犹豫地仰头,用比永瑆还大的嗓门儿,嗷嗷儿喊道,“令姨娘,可、爱!” 一众嫔妃,更是哄堂大笑。 婉兮的脸都快烧起来,赶紧将永瑆递还给嘉贵妃,起身红着脸朝皇帝和皇后屈膝,又朝忻嫔和祥贵人点点头,“两位皇阿哥刚学说话,尤其汉语未必明白什么意思。倒叫两位妹妹见笑了。” 忻嫔和祥贵人都赶紧给婉兮行礼,忻嫔尤其抬眸定定望住婉兮,甜笑盈盈,“是小妹不敢乱说话,不然小妹也要附和两位皇阿哥一句:小妹也是觉着,令妃娘娘可爱!” 祥贵人便也笑了,同样道,“小妾也如是想。” 皇帝便也点点头,“既然大人和孩子都觉着你可爱,那你自己便也不必争辩了。总归孩子的眼最净;刚进宫的人,最无成见。他们的话,自然是最作准的。” 婉兮只能无奈地望向皇帝,红着脸福身,算是接受了。 心里也只能悄然腹诽——这位爷,这又是折腾人! . 见礼罢,自又是分宫。 那拉氏虚弱地道,“既是出自厄鲁特蒙古,祥贵人自然分到延禧宫,与颖嫔同住。” 祥贵人好说,其实大家更在意的还是忻嫔。 那拉氏也将目光投向忻嫔,正自犹豫,皇帝却一摆手。 “这会子倒不急着分宫,终究朕即将起銮秋狝。便将两位新人都暂时放在皇后宫中。” “皇后刚诞育五公主,身子还需将养,不宜劳累。若将忻嫔和祥贵人散居别宫,每日里还需皇后额外传召而来,倒叫皇后费神。不如就暂且都住在皇后宫里,也叫皇后省些心力去。” “待得朕秋狝归来,再定二人寝宫就是。” . 婉兮回永寿宫,安排女子们预备秋狝的行装。 皇帝随后进来,给婉兮带回来一大包莲子。 “胡世杰叫给你的,说是你那‘天然图画’里莲塘得的。” 婉兮张嘴,“……他怎么能私自给我拿来了?那都包出去给人侍弄,这收成得算人家的。” 皇帝哼了一声儿,“那我明儿给他们银子呗?” 婉兮摇头,“不必了,奴才自己的年例银子还有些散碎的……” 皇帝无奈哼了一声儿,“是那莲户孝敬你的!他们如何不知道,凭他们的身份怎么能有福分进圆明园去侍弄莲塘?还不是拜你所赐。这便将头一茬的莲子,挑最好的给你送来。” 第1846章 110、莲心(10更) 婉兮这才笑了,伸手便拈了一个在指尖儿,回眸轻笑。 “那……奴才嗑一个?” 皇帝却翻了翻眼珠儿,“放下!虽说是你那‘天然图画’里的,且是莲户特地孝敬你的,也不准你动!” 婉兮就知道,一点儿都没意外,却还是将莲子送进嘴里去。 皇帝恼了,隔着炕桌伸手一把给掐住手腕,“……凉!” 皇帝这拿回来的莲子,还不是晒干的,而是新鲜的。因长在水里的,最是清凉下火的,皇帝顾着婉兮的身子怕凉,便连这个也不准动。 “你若非嘴馋,等晒干了,你熬粥也就是了。这新鲜的,想都甭想!” 婉兮只能噘嘴,“我是想给皇上嗑一个,都不行?皇上这样火旺,吃个新鲜的莲子去去火,才好呢。” 皇帝便挑起长眉来,听出滋味儿来了。 .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故意不提忻嫔,只说祥贵人。 “……皇上既然秋狝,何故不带祥贵人同往?祥贵人既是准噶尔内附之人,这会子她族人都被皇上安顿在热河,正好同去,也好叫她族人安心。” 皇帝却摇头,“爷要的,不是准噶尔下的一个部落;爷着眼的是整个准噶尔,是被准噶尔控制的南疆、北疆、雪域,那一片广大的领域!” “准噶尔反叛这么多年,已成汗国。那一片疆域,是时候回归大清了!” 婉兮心下便也微微一动,“……皇上的意思是,此时并不想过度张扬准噶尔内附之人。皇上还想招抚准噶尔的新大汗达瓦齐。” 皇帝这才笑了,伸手拧了婉兮面颊一记,“聪明。” 皇帝眯眼道,“爷已下旨,派使臣八月启程赴准噶尔,与达瓦齐谈伊犁以北、至阿尔泰山之间的疆域。爷准达瓦齐管理博罗塔拉以南。若他应允,朝廷与准噶尔之间和谈依旧有效。” 婉兮便悄然轻叹一声,“……奴才是后宫女子,更在乎的是后宫的情形。听皇上这样一说,奴才便免不得替祥贵人的命运担心了。” 皇帝眯眼,“说来听听。” 婉兮噘嘴道,“皇上接受他们内附,为表诚意,选祥贵人进宫;可是皇上却不想突出他们去,故此祥贵人在宫里怕……” 皇帝傲然挑眉,“怕什么?说完整啊。” 婉兮垂下头去,“……奴才怕,至少准噶尔平定之前,皇上不会盛宠祥贵人。” 皇帝这才笑了,自己悠闲地盘腿儿,剥开莲子,自己喜滋滋地开始吃。 “爷可什么都没说,那都是你自己想的~~爷对六宫,一向一视同仁。” . 忻嫔入宫,皇太后也终于放下一颗心来。 “虽说皇后已经育有两个孩子,可是终究刚下生的是个公主;便是前头有永璂,可是那孩子刚一岁多些,还不到种痘的年岁……虽也不敢说将来还能怎样。这回忻嫔这样身份高贵的格格进了宫,我这心啊,终于宽松些了。” 安寿缓缓道,“可不。若是忻嫔的肚子争气,也能早早生下皇子来,那主子就更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了。” 第1847章 111、期待一朵花(11更) 皇太后满意地吧嗒吧嗒抽烟。 “皇帝现在的皇子里,除了永璂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纯贵妃和嘉贵妃两个诞育的。倘若永璂将来不得皇帝的心,难不成当真要咱们大清出一个汉女的儿子,或者高丽女的儿子来承继大统么?” “我若那一天闭眼了,看不见倒也罢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总不能眼睁睁叫这样的事情发生。否则咱们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因忻嫔进宫,是先给皇太后行过礼,才去给帝后二人行礼,故此安寿也见到了。 安寿便含笑点头道,“奴才瞧着,忻嫔主子的相貌就是个喜庆的,性子也是活泼……跟舒妃,倒是不一样的。皇上怕是能喜欢。” 说起舒妃,皇太后也是深深叹一口气。 “她当年……刚十四岁的小姑娘,一进宫就是老气横秋的。说好听了是端庄;说不好听了,那就是端着……她走到今日,便也不奇怪了。” “不过忻嫔看着倒像是个有福气的,是跟舒妃不一样。她阿玛又是乾隆十四年刚刚卒于任上,皇上必定不能亏待了忻嫔。我是能放心的。” . 婉兮疲惫瘫倒,皇帝还兀自伏在她腰上,不肯下来。 只坏坏问,“……凉爽了没?” 婉兮忍不住啐了一声,“爷那儿……滚烫的,哪儿凉爽了?” 都是皇上又唬弄她,说什么不叫她吃莲子,省得身子又寒了;可若实在馋得慌,也有法子——他自己坐那吃了小半包的莲子,说那莲子都在他身子里呢,他用自己的体温焐暖和了,就可以给她了。 她不要都不成,他非死乞白赖地给她。 结果给她的还是一头一身的汗,半点儿清凉都没有哇! 皇帝便耍赖,非拱了过去,用嘴对着她那儿吹风儿。 丝丝凉意,叫人羞涩,却又——清爽。 婉兮实在害羞,便捂着,恳求皇帝,“……爷,凉了。奴才凉了,还不行么?” 皇帝却按着她,不准她闪躲,嘴里啧啧有声,不慌不忙问,“为何挡着?” 婉兮快哭了,只得小心说,“……太凉了,也受不了。” 他便活龙一般纵身而起,“——那就再滚烫一回。” 朦胧之际,婉兮没法子不涌起奇怪的联想。仿佛身子上的他变成一朵大莲蓬,那莲蓬摇曳扭转,将一颗一颗玉白的莲子,连续不断地、噗噗地都弹给了她…… 最后那一刻,她拱起身子迎纳。心里却有个奇怪的想法——会种下一颗莲子,开出一朵莲花么? . 八月,皇帝过完万寿,起銮赴木兰。 秋分那日,皇帝赐蒙古王公额驸台吉等宴。 婉兮与愉妃、颖嫔一同在帘幕之后,与蒙古公主福晋们等共坐。 愉妃和颖嫔都是出自蒙古八旗,言谈习俗自然熟稔,婉兮稍微有些不适。可是好在她虽然是汉人的血统和面容,但是性子上也早就有了旗人的爽朗,饮食上也可接受略带些腥膻的羊肉、奶油等去。 甚至婉兮自己亲手做的奶饽饽、奶茶,味道都不比当地人做得差。 第1848章 112、满门至贵(1更) 婉兮今晚亲自动手,做了奶皮子面片儿、奶豆腐包子,都是蒙古当地著名的“白食”,便都叫蒙古的福晋们拍手称好。 她制作这些白食的时候,稍稍用了些宫里的烹饪方法,与当地的做法稍有不同——这便反倒叫嫁到当地去的公主、宗室格格们,更加回想起京师里的味道,有好几位当场就红了眼圈儿去。 虽贵为公主、格格,却在和敬公主之前,多数都是要到蒙古居住的,远离京师和家人,婉兮心下也是怜惜,便亲自为她们斟酒、送饽饽。 与这些公主和格格相比,孝贤皇后所出的和敬公主是要幸运些。和敬公主赐第京师,不必赴蒙古居住,可是去年和敬公主的公公去世,皇帝还是打发和敬回蒙古,“公主理宜速往与伊舅成服。所有应行办理事件,著交该处迅速备办。”一来一去,在蒙古一呆就是几个月,也是不容易。 婉兮安抚了一圈儿,走回自己的座位时,正听得帘幕那方皇帝豪迈的笑声。 “亲王成衮扎布,朕因功高,赐给他儿子官爵。朕给出公爵,叫成衮扎布自行定夺哪个儿子来承袭。可是成衮扎布却松了两个儿子到京师,叫朕来定夺。可见成衮扎布之诚心!” 婉兮不由得侧耳多听了两声儿。 这个成衮扎布皇上与她提过,她有印象。成衮扎布和他阿玛超勇亲王、固伦额驸策凌都是外蒙古喀尔喀部的亲王,与准噶尔世仇。这父子二人都是战功卓著,策凌更是配享太庙的蒙古外臣第一人。“本朝蒙古勋戚之盛,至今首推之。” 因喀尔喀部远在漠北,婉兮从前知道不多,只以为科尔沁部的博尔济吉特氏最为显赫呢;却原来首推的是喀尔喀部的这一家。 更何况皇上还说过,这一家的男子,个个儿都是情种。成衮扎布的父亲、额驸策凌在与噶尔丹对峙中,噶尔丹曾掳走策凌两个庶子。策凌则豪迈道,“公主所出,乃为予子,他子无与也。即准噶尔送还,予也不以为子,当奏闻诛之。”(唯有公主生下的,才是我的儿子,其他的都算不上。便是准噶尔送还,我也不认) 后固伦纯悫公主葬于京师,策凌驻扎漠北,死后请旨送遗骨至京师,与固伦纯悫公主合葬。 婉兮听得皇帝笑声朗朗道,“朕看二子之中,三子占扎布多尔济,聪俊有成,著予以应得公爵。他的次子敏珠尔多尔济,亦施恩赏给公衔。” 皇帝话声一落,别说蒙古群臣,便连婉兮都惊住了。 从前都是耳闻,今日听皇上赏给成衮扎布儿子官爵,竟然是公爵,而且一赏就是两个! 便如九爷家之盛况,也不过是九爷自己是忠勇公,福隆安因是四额驸而享公爵待遇——也就一门双公爵而已。而这一家,除了父子兄弟皆为亲王之外,便是儿子辈,这也一赏就是两个公爵。 这一门的荣耀至上,婉兮这回才真真儿地知道了。 颖嫔小口咬着奶豆腐包子,瞟着令妃一笑,“令姐姐听傻了吧?亏令姐姐总以为我家世高,同样出自蒙古,可是跟人家一比,我又算什么呀!” 第1849章 113、难以捉摸(2更) 婉兮听得出来,颖嫔弦外有音。 晚宴罢,婉兮特地捉着颖嫔,“可否教我骑马?” 愉妃年岁大了,这便笑笑先回行营去了。 婉兮原本会骑驴,骑驴和骑马看似招式差不多,可是那一上马的姿势就看出不同来了。 因小驴多是民间骑乘所用,尤其若是给女子骑乘的,自然都不选高大的。故此便也没必要如马匹一般装鞍、镫,戴辔头了。故此婉兮从小在家上驴的时候,没有马镫可用,一般都是从驴P股那头,一出溜就上来了。 骑驴那样可以,骑马想这样上,就不可能了。 颖嫔看得实在忍俊不住,伏在马鞍上就大笑开了。婉兮瞟了她一眼,也没尴尬,终究是扯着马尾巴,踩着毛团儿的脊背,小心翼翼上来了。 有毛团儿抓着马缰绳在地下走,婉兮这便小心多了。 她时刻记着皇上的话呢,这几年可不能莽撞了伤了身子,这骑马便也不自己逞能,只管叫毛团儿牵着马走才稳妥。 不过幸好颖嫔的本意也不是要赛马,只是寻个借口,两人说说话罢了。 还是婉兮先开口,“……这回宫里又来了祥贵人,这样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倒有三位了。想来等咱们这次回去,祥贵人也会到延禧宫与妹妹同住,这便又有伴儿了。” 颖嫔垂首,忽地扬声呼哨,纵马冲向前去。 草原的夜空宛若黑色的穹庐,这会子沉沉地压下来,罩住草原大地。 颖嫔跑了一会子便停了下来,在前方不远不近地等着。婉兮便也没急,依旧按着原本的步伐走过去。 重又走回彼此身边儿,颖嫔面上疾奔过的红晕还未散尽,她扭头便冲婉兮低吼,“后宫的女人都得抱团儿,不抱团儿活不了。我知道令姐姐一直认定了,我既是蒙古八旗的出身,进宫便必定与愉妃抱团儿,如今再加一个祥贵人。” “蒙古八旗的抱团儿之外,还可以因为满蒙亲近之故,更与皇后主子也是一脉!” “便如令姐姐自己,是汉姓人,便与同为汉姓的婉嫔、庆嫔交好;便是与纯贵妃,也因为四公主而亲睦;与嘉贵妃也因为同出内务府旗下而亲和……” “若以满蒙一个阵营,包衣和汉女一个阵营的话,我是与令姐姐注定不在一处。所以我进宫这几年来,令姐姐便始终与我不远不近,终究因为我独住延禧宫的事儿,跟令姐姐彻底掰了去了!” 说到这些,婉兮自己心下也不舒坦。 从前颖嫔刚进宫的时候,因住婉嫔的永和宫,便也与婉兮等人十分亲近。只是后来颖嫔封嫔,那拉氏故意将只剩下一个空宫的延禧宫,赐给颖嫔独住,叫同样册为嫔的语琴伤心……婉兮这也便与颖嫔疏远了。 再有一层,便也如颖嫔方才所说,婉兮也不能不顾忌愉妃一层。 进宫这些年,后宫里的女人们都与婉兮有过交锋,或者成为姐妹,或者成为仇家,唯独这个愉妃,这么多年了始终不远不近、不敌不友,倒是叫婉兮总有些不好琢磨。 婉兮对愉妃,心有保留,便也多少连累到了颖嫔去。 第1850章 114、姑娘追(3更) 婉兮认真点头,“……是我小心眼儿了。那延禧宫的事,何尝是你自己决定得了的。你也不过是被动听命,我却对你多了心。” 颖嫔眼圈儿一红,别开头去,“令姐姐总以为我家世显赫,故此与我之间仿佛总隔着鸿沟。可是令姐姐这些年可都亲眼看着呢,便是我这样的家世,皇上对我又怎了?便是舒妃那样的,又怎样了? “咱们如今都是后宫里的女人,最要紧的不过是皇上的眼光,自己谁家是什么样还有什么要紧去?皇上从未因为我家世而多看我一眼……令姐姐又何必将我推得远远了去?” 婉兮心下也是难过。 她并非有心如此,只是宫中凡事却不能不防。 那拉氏那样的人,同样需要抱团儿,而那拉氏若选,必定首选这样家世好的满蒙格格。从延禧宫一事,便明白地看得出那拉氏对颖嫔的拉拢之心,她自然便要与颖嫔主动拉开一点距离去。 “颖妹妹,我再向你赔罪。这会子置身草原之上,连风都是浩瀚的,我越发知道从前在宫里,我的确是小心眼儿了。” 颖嫔凝住婉兮。 “……令姐姐如此,也是因为在这草原上,便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巴颜沟那次,令姐姐带我看见了那些‘孤坟’的旧事么?” 婉兮微微一震,心便也又潮湿了。 婉兮点头,“是啊。” 颖嫔别开头去,眼圈儿便又红了,“……我也是。我只要随驾来秋狝,我就怎么都忘不了那次的经历。那回连身为蒙古格格的我都怕了,令姐姐一个汉姓人却将我们留在原地,你自己去查看。” “我那会子就知道,令姐姐是可以叫我依靠的人。我钦佩令姐姐,喜欢令姐姐,我更希望能永远如那天一般,跟令姐姐好下去……可是令姐姐后来却不理我了。” “再来秋狝,令姐姐知道我有多难受!” 颖嫔使劲吸气,抬头望天上的月,“幸亏上回在热河行宫里,皇上叫祭月那回,才叫我与令姐姐又说上了话。我真开心,我以为我跟令姐姐一定有望重修旧好。” “可是回宫之后,令姐姐又好像把我给忘了……” “今日,我若再不把这番话说出来,就又不知道还要继续耽搁多少年下去。令姐姐,你到底何时才能再不误会我去?” . 果然是蒙古的格格,果然是这样飒爽的性子。这一番话直冽地说出来,直戳婉兮的心窝子。 颖嫔策马走过来,近近地盯着婉兮的眼睛。 “我是蒙古八旗的格格,我知道皇后想拉拢我来抗衡姐姐……可是我不稀罕。我不愿意跟人斗,我更不愿意被人利用。我只想与喜欢的人说说话、多在一处;其余我不喜欢的,就是再怎么对我主动示好,我也还是不喜欢。” 婉兮深吸一口气,伸手攥住了颖嫔的手。 “高娃,什么都别说了。咱们现在就和好了,好么?” . 颖嫔眼中一亮,晶璨如天上的星。 “……那姐姐先抽我一鞭子!” 第1851章 115、女人都有小脾气(4更) “抽你鞭子干嘛?”婉兮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 颖嫔却扬鞭,抬手便先抽了婉兮一鞭子。 “……姐姐没听说过‘姑娘追’么?便不是对着情郎,这样互相抽一鞭子,也是喜欢和盟誓之意!” “咱们姐妹之间,不宜叫‘姑娘追’,依我看就叫‘姐妹一言、驷马难追’!” 颖嫔那一鞭子不重,微微的力道却尽数抽掉了婉兮心上最后的一点迟疑。 婉兮俯身向前,抱住颖嫔的肩。 “好,说定了,驷马难追。” . 十月,皇帝回銮。 婉兮捉着颖嫔的手,带颖嫔去永和宫见婉嫔。 语琴也到了,见状不由得一怔。 皇帝这次秋狝,只带了后宫里六位主位:婉兮、愉妃、颖嫔之外,便是纯贵妃、嘉贵妃这两位皇子的母亲。 第六个人,是鄂常在。 婉嫔和语琴都没去,这一见着婉兮与颖嫔这样儿,便知道这一趟行围,两人是和好了。 婉嫔自然是乐见其成,倒是语琴约略有些不自在。 婉嫔便拢着几个人,先说旁的话,“……鄂常在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皇上仿佛一直忘了有这个人。这会子倒是突然带着一起去秋狝,连我都意外了。” 婉兮含笑垂首,“鄂尔泰卒后,咱们也都以为凭着皇上对鄂尔泰、张廷玉过去那朋党相争的事,鄂家便难再起复了,故此便是鄂常在进宫,也没人将她当成威胁去。” “可是谁都没想到,皇上大度,如今鄂尔泰的儿子鄂容安去年已授两江总督;鄂常在的阿玛鄂敏于乾隆十六年被皇上亲赐名鄂乐舜,又为甘肃巡抚……一时之间,鄂尔泰的子、侄又都成了封疆之臣,鄂常在的身份自然又不同了。” 婉兮说着轻叹一口气,“便连我当年都轻视了鄂常在。当年她刚入宫,我也只知道她阿玛是鄂尔泰的侄子,便将她阿玛当成了皇上曾赐死的另外一个鄂家的侄儿。直到乾隆十六年,听皇上下旨给改名,方分辨清楚。” 婉嫔点头,“也是这几年鄂常在深居简出,一向低调从事,少于人来往,才叫咱们如此了。” 语琴眸光轻转,“如此说来,鄂常在又有起复之势?” 颖嫔倒笑了,“如此倒也更热闹。从前那些挑选女子的年份,好歹进宫都是两个、三个,而今年正经八百跳进了的,只有忻嫔一个。如今凑上一个祥贵人,再加上一个起复的鄂常在,正好凑够三个。” 婉兮抬眸望向语琴,“两位新人留在宫中,不知一向可好?” 语琴目光瞟过颖嫔,“自然是好。忻嫔是镶黄旗的格格,身份尊贵,与咱们皇后娘娘自然亲近。” 颖嫔倒也勇敢,直迎着语琴的眼睛,“庆嫔这话说得好,宫里有了镶黄旗满洲的忻嫔,皇后自然用不上我这个八旗蒙古出身的了。” 语琴盯着颖嫔,眯了眯眼,“……可是对于皇后娘娘来说,你总归还比祥贵人更近些。” 婉兮无奈,只得含笑走过来,一只手拉住一个,“陆姐姐,颖妹妹,看在我的面儿上,都别闹了。” 第1852章 116、晚了一年(5更) “谁跟她闹了?” 语琴先转开头去,“她刚多大,我又多大了。我自然不跟个小孩子计较。” 婉兮比颖嫔大四岁,语琴又比婉兮大了三岁。这里外里,语琴大了颖嫔七岁去呢。 婉兮听语琴这样一说,便也笑了,悄然放下心来。 不用她说明,陆姐姐也一定明白,延禧宫那事儿,不过是皇后的一个手腕儿罢了。若当真扎心里去了,那才是着了皇后的道儿去。 婉兮淡淡垂眸,“起銮前粗粗一见,就觉忻嫔活泼可爱。这两个月间,皇后是刚得公主,忻嫔于是活泼可爱,两人相处甚欢,倒也是情理之中。” 颖嫔便笑,“可不,忻嫔的身份可比我的分量更重。她自然当成一枚好棋去。说不定啊这两天皇后主子就得下旨,将我的延禧宫又要回去,给忻嫔独住呢。” 婉嫔便也笑了,“那也无妨,你便回来与我同住永和宫。只要你不嫌弃~” 语琴虽说已经不再针锋相对着了,不过还是有点儿端着,这便朝颖嫔哼了一声,“总归啊,那祥贵人是一定要去与你同住的。这样一来,倒不好把你和祥贵人两个都挪出来,你那延禧宫啊,你便放心住着吧。忻嫔便是什么出身,也都抢不走!” . 次日一众嫔妃由那拉氏带领,到养心殿给皇帝请安,分宫的事儿自然又要被提上来。 那拉氏正式将祥贵人指进延禧宫,与颖嫔同住。 皇帝含笑点头,目光掠向忻嫔去,“……皇后也说了,如今东西六宫里,除了启祥宫、景阳宫别有功用之外,倒没有空宫了。虽然还有嫔位独居的宫,可是若将忻嫔挪进去,同在嫔位倒不好掂对谁主谁次,殊为不便,也委屈了忻嫔。” 皇帝眼珠儿黑亮如曜石,“朕回来便听说皇后与忻嫔相处甚欢……这东西六宫里,哪个宫实则都比不上皇后的寝宫尊贵。朕看,忻嫔便还是先跟着皇后住吧。” 那拉氏一怔,忙道,“……妾身的宫里,已有林贵人。” 皇帝含笑摇头,“无妨。咱们满人以左为贵,对应方位便是东。便叫忻嫔住东偏殿,林贵人住西偏殿,不乱尊卑,便也是了。” 婉兮静静听着,只与颖嫔将从草原带回来的吃食、花草分给众人去。 . 当晚,便传来消息,皇上翻了忻嫔的牌子。 七月进宫,十月侍寝,中间虽然隔了三个月,但是以皇上对从前那些新人的态度来比较,已经算快的了。 众人都说,忻嫔果然不同。 这个晚上,婉兮也不勉强自己非要睡着,便在御花园里等着林贵人。 十月的天儿已经冷了,虽时辰尚早,可是天却已经黑透了。婉兮瞧着林贵人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便忙含笑迎上去。 “……又是十月了。距离孝贤皇后奉安礼,已是整整一年。说来惭愧,我竟然直到此时,才知道林妹妹家里出的事。” 去年十月那会子,林贵人将那拉氏趁着奉安礼,在盘山行宫得了孩子的消息告知婉兮。婉兮那会子便觉得林贵人有事儿,只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第1853章 117、奉旨出旗(6更) 婉兮虽吩咐玉蕤,叫德保代为打听。 只是德保从乾隆十七年起,任工部侍郎,倒已不如在内务府那般方便沟通消息。且林贵人自己半点口风都没露,倒叫人不好猜测方向,故此德保也费了些劲,辗转着,才打听到了底细。 原来是皇帝为了操持八旗生计,从乾隆十年前后开始准许汉军出旗。 按着旗下的规矩,凡是八旗子弟只准当差、当兵,不准为工商等其他生计。这是八旗早期为了保证兵员所定的规矩,而这些旗人的生计统一由朝廷供给。房子、田地、钱粮,每月按数支领即可。 但是随着大清入关,不断吸纳汉军、高丽、甚至鄂罗斯等,八旗子弟的队伍子子孙孙,不断庞大。八旗生计便成为朝廷沉重的负担。 朝廷便开始准旗人出旗,不再受旗下的限制,可以自谋生计,任意为工为商者皆可。 这事儿去年便轮到了林贵人家族所在的参领去,他们家便觉头上的天都塌了。从此再没有固定的钱粮、房子和田地,要自谋生路,这便托人将消息送进宫来,叫林贵人在宫里想想办法。 她家人送来的家书上印着泪痕,都说“好歹咱们家有贵人主子在宫里。虽然贵人主子位分算不得高,但是好歹也是娘娘,也能见着皇上,也能有本事跟皇上求求恩典。皇上但凡对贵人主子有夫妻情分在,便不会这样狠心对咱们家。” 她接到家书,便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 家里有女儿进宫的,家人自然在外头都吹嘘如何得宠呢。这么一点子事儿,在娘娘们这儿,原本不该叫事儿的。哪个旗下的官员敢得罪娘娘们呢? 可是他们那儿知道她在宫里的处境是什么样! 她虽然没有法子,可是她也有自己的面子,也不想叫家人希望落了空,这便——想到要去求令妃。 可惜令妃却早就推断出了皇后那个孩子的由来,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 可是婉兮知道得还是晚了,一年下来,尘埃早已落定。 林贵人便笑了笑,“多谢令妃娘娘牵挂,小妾深感五内。” 婉兮凝视着林贵人,缓缓道,“……咱们都是汉姓人,我也曾不时想到张廷玉大人、陈世倌大人等汉大臣。他们不在旗,他们也不肯入旗,他们依旧保持着汉人骨子里的清高和自矜。可是你瞧他们,便是不入旗又怎了,谁又能抹掉他们的光辉去?” 林贵人努力一笑,“是啊,张廷玉、陈世倌都是汉臣大学士,家族积淀深厚,自然不在乎那么点子旗下的房产和钱粮。” 真可惜……她自己的家人却做不到。她的家人舍不得那点子房产和钱粮,完全不知道若出了旗,该怎么营生。 婉兮含笑点头,“况且你阿玛还是拜唐阿,在部院里也有职差,自然还有一份俸禄。” 能当上拜唐阿的,家中都是出过二品以上大员的。绝不是穷人、白丁。故此婉兮也相信,林贵人家的生计绝没有问题。只不过是少几间房产,少些钱粮而已。 第1854章 118(六千字一起发) 林贵人迎着婉兮,用力地笑着。 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般,幽幽道,“令妃娘娘可知道,今晚上皇上翻了忻嫔的牌子,但是却又多招了一个人侍宴。” 婉兮扬了扬眉,“……皇上终究刚回宫,这会子若是有人去给皇上进些吃食,也是自然。皇上留下一同用膳罢了。” “是那贵人。”林贵人盯着婉兮的眼睛,自顾道,“……皇上十分喜欢,还赐了那贵人封号。” 婉兮也不由得扬眉,“哦?” 林贵人点头,“没错,是太监来传旨了,到钟粹宫先知会给皇后娘娘,我听见了。” “令妃娘娘可知道,皇上给那贵人赐了什么封号去?” 婉兮便抿住嘴唇,自己不说了,只听林贵人说。 总归这会子她说什么,林贵人仿佛都已经听不进去了。林贵人这几句以来,都是自说自话。 “……是慎啊。” 林贵人凝着婉兮,哀伤地笑开,“慎贵人……令妃娘娘绝不觉得,这个‘慎’字,倒是与忻嫔的‘忻’很配呢?一扬一抑,一起陪着皇上用膳;说不定,便要一起被盛宠了。” . 婉兮再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林贵人说完。 林贵人哀伤地凝着婉兮,“……令妃娘娘,我跟她一起进宫,一起封为贵人。她今日已经有了封号,可是我呢,还是以姓氏为称号罢了。虽然同在贵人位分上,这边已经分出高低来了。” “令妃娘娘,您忘了吧,您说过的,我会比那贵人更早进封嫔位。如今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林贵人哀哀福身,“令妃娘娘随驾秋狝两月,皇上新宠忻嫔今晚侍寝。令妃娘娘一定非常想知道,这两个月来忻嫔在皇后宫中,与皇后的种种,故此今晚才来见小妾吧?” “真可惜,小妾那两个月里已是心乱如麻,都没能留意到任何呢。今晚小妾便也只能叫令妃娘娘失望了……” “小妾有负令妃娘娘,无颜再侍奉在令妃娘娘面前。小妾这便先行告退。” . 林贵人走了,那娉婷的背影在夜色里,纤瘦轻袅,仿佛一刀剪纸。 望着林贵人的背影,婉兮也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玉蕤上前帮婉兮披上大毛的披风,黯然道,“……看样子,林贵人怨恨主子了。” “都怪奴才,”玉蕤屈膝行礼,“是奴才和奴才的阿玛不中用,这才晚了一年才打探到消息。否则也不会叫主子如此被动。” 婉兮摇摇头,伸手拉起玉蕤,“在这宫里,人心总有聚散,不必强求。” “若真正心通意合的,便如颖嫔这般,即便中间分隔几年,也还能走得回来;而若当真凡事都想不到一块儿去的,自然也不必勉强。” 玉蕤知道林贵人好歹是那拉氏宫里的,主子能透过林贵人知道些那拉氏的事情去,这会子若失去了林贵人,很是可惜。 “主子何苦不准奴才站出来解释?这都是奴才和奴才阿玛的错儿……主子不该这么一声不发地就担了。” 婉兮轻轻摇头,回眸凝望玉蕤。 “傻丫头,这又关你何事?旗人生计一直是皇上心头的大石,皇上既然已经下旨,这便是不可违拗之事。便是轮到我自己家,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去皇上面前说。” “她若记着自己是皇上的嫔御,这会子便也应该尽力安抚家人,不叫皇上为难才是。况且皇上也从来不是不顾后宫的人,便是这会子叫她家出旗了,以后也必定另有安排。贵人好歹已是内廷主位,皇上何至于委屈了内廷主位的家人去!” “是她想不明白,”婉兮摇摇头,“况且她家人有官职,有俸禄,便是少那么点子旗份下的钱粮,又何必如此?” 玉蕤也是叹口气,“终究是伸手白得来的,舍不得就这么没了。况且自家终究有位贵人主子呢,这便更是自视甚高,不准旗下官员动他们的田产,说不定还闹起来过。” “说的是。”婉兮目光放远,“况且,她埋怨我的,又不是这一件事。你也听见了,她心下还是计较了那贵人去。” “那贵人与她一同进宫,她心下总有比较。她希望我能帮她;我也答应过她,她将来会比那贵人更早封嫔……只是她太心急,那贵人一个封号就叫她失却了冷静。她若肯再安安静静等几年,何尝就没有来日?” 玉蕤想了想,便也轻声道,“……皇上这会子又封了忻嫔,那么嫔位上便是怡嫔、婉嫔、庆嫔、颖嫔、忻嫔,已是五位了。按着宫规,嫔位上只有六位,这便还只剩下一个空位。林贵人怕皇上会给了那贵人吧,这便急了。” . “我也这样想。” 婉兮盯着夜色,无奈地摇头,“可皇上若当真有这个心思,直接将那贵人进封为嫔就是,何必只给一个封号。便是有这个封号,那贵人也还是个贵人,又有什么实际的去了?” “况且,‘慎’又算得什么好封号去呢?” 慎,真心二字合成,又有小心、警惕之意。合起来便是“真心相待、小心跟随”之意。 这封号仔细掂对起来,哪里像是恩宠,更像是一声警告了。 皇上为何将这样的封号给了那贵人,婉兮心下明白,只可惜林贵人并不明白。 林贵人反倒想歪了,想到了“慎”与“忻”相对去了。 玉蕤垂下头去,“林贵人既如此不明白,那主子便也由得她去罢了。总归当年她在皇上养心殿里跳舞那些事儿,奴才还没原谅她呢。” “只是……主子从此便更难知道皇后宫里的事儿了,奴才独独放不下这个。”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不知道便不知道,总归这会子咱们还是安安静静调养着最要紧。” 况且这会子皇上将忻嫔放在了皇后宫里,忻嫔又这样快承宠了,翊坤宫里怕有的是闹的,还怕听不见动静么? . 这一年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的圣寿因与皇帝的冬至斋戒撞了日子,礼部便奏请是否提前在十一月二十三行圣寿贺礼。皇太后自己却下了懿旨,这一年停止筵宴。 因为少了往年一贯的皇太后圣寿庆贺,便叫人难免觉着,这乾隆十八年的年尾,过得有些静悄悄的。 便是年底,最盛大的一件事,也是皇帝亲临保和殿,赐宴朝正外藩。外藩蒙古,左翼以科尔沁和硕土谢图亲王阿喇布坦为首,右翼以喀尔喀和硕亲王成衮扎布为首,至御座前。赐酒成礼。 就仿佛这座紫禁城也已经预料到,随着乾隆十九年的到来,皇帝和大清命运中,又一场重大的战事要来了! . 乾隆十九年,带着一丝凝重,静静降临。 正月,准噶尔台吉车凌入觐。 二月,准噶尔乌梁海库本来降,命赏给安插如例。 由这些内附的准噶尔首领们带来了准噶尔的第一手战报,达瓦齐与阿睦尔撒纳已经公开决裂。皇帝心中一直暗暗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临。 皇帝将用兵准噶尔的意思,下旨问群臣。 虽不知道前朝的具体情形,婉兮却也察觉到了皇帝这一年的不同。 四十四岁的男子,今年仿佛重归少年,走路生风,双眼晶璨如星。 便是夜晚与她共度……也更加生龙活虎,热血蒸腾,仿佛力气无穷无竭。 随着前朝消息的一点点传来,后宫便也都知道了皇帝想要用兵。 男人骨子里仿佛都有渴望战斗的血气,便是因为了这股子血气,叫他重焕少年一般的血气方刚。 也因为是马上天子,那种剑尖指边疆,疆域划定指日可待的豪情,更是激昂澎湃。 这样的皇帝,婉兮并不陌生。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大金川之战,皇帝亲自在香山搭建碉楼,亲自训练健锐云梯营的雄姿,她都曾亲眼得见。 她知道皇上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她知道皇上一直都想完成康熙爷、雍正爷都未能成就的武功。多年的等待,终于在眼前出现了良机,她明白皇上心中的喜悦。 她便悄然敛起自己的心事,不在皇上面前多问忻嫔一句,甚至也提醒自己,心下想都少想。 这会子,不是后宫里应该出事儿的时候。 . 二月里,有那拉氏的千秋生辰。 皇帝再度下旨,停止皇后千秋节筵宴。 接到这个消息,那拉氏却有些坐不住了。 正位中宫以来,乾隆十六年是正月南巡,乾隆十七年是怀着永璂,乾隆十八年是怀着五公主……可是这会子她肚子是空的,皇上为何还要停止筵宴? “我已为皇上诞育了嫡子和五公主,如今已是儿女双全。怎么,皇上便觉得这对于我这个皇后来说,已是足够了,便不必千秋节筵宴了,是么?” 盼了二十年的好运,终于这一而再地来。可是怎么能这样快就走了? 塔娜上前小心劝,“……皇上二月去谒东陵。皇上怕也是这会子赶不回来吧?” 那拉氏寂寞地抬眼望着东配殿的方向,“难道不是因为我老了,该生的也生完了,皇上眼里心里便只剩下那鲜灵灵的新人去了么?” 德格便道,“主子何苦想这些?忻嫔如何跟主子的正宫国母相比去?况且她又没有孩子。” 那拉氏叹一口气,“便是没有孩子又怎样?她年轻,如今皇上又宠爱她,她随时都有可能有孩子。” 塔娜笑道,“主子当真是多虑啦~~退一万步说,即便那位有了孩子又怎样呢?主子,咱们已经有了小主子了~什么孩子,比得上咱们的嫡子皇阿哥去呢。” 那拉氏这才笑了,朝那金钱蟒缎的迎手枕上斜倚了倚,“说的也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小丫头,火候还差得远呢。” 她眯了一会子眼,“……倒是那个慎贵人,是个怎么回事?你们可留意她了?” 塔娜小心道,“都说‘慎’与‘忻’对称,故此通常有忻嫔的时候,慎贵人也在。” . “哦?”那拉氏睁开了眼。 一个贵人,便是有了封号,也不值得此时地位稳固、儿女双全的她在意。 只是这个慎贵人,终究是舒妃宫里的。舒妃已成一滩死灰,这会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不甘心,还要冒火花么? 她可以不在乎慎贵人,可是她却不能被舒妃糊弄了过去。 想到这里,她眸光不由得变冷,“不管怎样,都不能叫舒妃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去!她这阵子究竟在做什么呢?” . 塔娜次日回话,说原来舒妃请旨照抚皇长孙、定亲王绵德。 因皇长孙满了五周岁都要进上书房念书,她自己的额娘自是不便每日在宫里照顾,宫里这便需要有内廷主位代为照料。 舒妃丧子,如今正是一副可怜的模样,叫人也不由得跟着心酸。此时在皇上身边儿,她放进去了慎贵人代为说话,外有她几次三番请旨跪求,皇帝便也心软了,准了她去。 “……皇上说,内廷主位膝下无子者,妃位之上只有令妃和舒妃。令妃已是奉旨照料四公主和四额驸,那就唯有舒妃才适合照料绵德阿哥了。” 那拉氏听罢,不由得迭声冷笑。 “她果然还没死心!” 便是没有了自己的儿子,便是上头有了永璂,可是舒妃还在惦记着皇上的长房长孙! “……她这是,咒我的永璂啊!” 唯有嫡子夭折,储君之位才有可能越过皇子们,考虑到皇孙去。 那拉氏抬眸瞟了塔娜一眼,“儿子死了还不得教训,皇上这会子又忙于前朝,顾不上咱们后宫。身为后宫之主,我便不能听之任之了。” . 三月里,皇帝赴南苑行围; 皇帝也命皇后那拉氏于今年亲蚕。皇后之外,又派妃、嫔二人,王、贝勒、贝子、公福晋夫人三人,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命妇四人,以次采桑。供蚕事。 虽说皇后的千秋节进宴免了,可是好歹终于亲蚕了。那拉氏心下欢喜,这个三月倒也过得安静。 婉兮也得了个好消息,九福晋兰佩又有喜了。 实则在九爷和九福晋正式禀告她之前,她早就听福隆安说走嘴了。 那还是正月里,她做了奶饽饽给四公主和福隆安吃,福隆安却有些垂头丧气的。婉兮追问起来,福隆安先说,“……阿玛说,今年我就十岁了。阿玛说,过了十岁的小子就不能进后宫行走了,只能在外朝的上书房念书。那我以后就不能每日里来令娘娘宫里吃饽饽了。” “令娘娘不管我了,连我额娘也要不管我了。他们都说,额娘就要不是我一个人的额娘了……” 婉兮那一刻,心下才咯噔一跳。 . 心跳归心跳,那会子摆在眼前更要紧的是,那两个孩子。 说到即将的分别,婉兮自己何尝就不感伤?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会因为福隆安是额驸,便能擅改。 婉兮倒是悄然瞟一眼四公主。 四公主端庄坐着,看似在认认真真吃饽饽呢。可是那饽饽上的花生碎都掉一领子了,她自己还没觉察。 婉兮便轻轻地笑,“无妨。你若想吃饽饽,我见天儿叫你毛团儿谙达给你送去就是。” 福隆安瞟了四公主一眼,“……总归不一样。” 婉兮伸开两手,将两个孩子都拢过来,一左一右,柔声道,“……是说十岁以上的小子,不宜在内宫行走了。可也不是说,再也看不见了呀。” “总归啊,你们俩将来是夫妻,一生一世在一起呢。便是这两年不容易见了,可是尽管好好长大,再过不了几年,就会正式厘降了。” “便也是托了你们两个的福,我将来啊,也能到公主府里去转转,便还能再见着你们。”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福隆安没说话,只是撅着嘴,伸手将花生碎从四公主衣领子上都拈起来。 玉函忙上前用帕子接着,怕油了隆哥儿的手。却没成想那孩子压根儿就没给扔了,而是默默地都放进了他自己嘴里,咽了。 不过伤感归伤感,九爷和九福晋又要再添一个孩子了,这总归是大喜事。 . 忠勇公府,晨光乍起。 傅恒又在军机处连熬了两个不眠之夜,回到府中也只是沐浴更衣,便脚步匆匆到兰佩房中看望。 兰佩的肚子已经大了,如今小心翼翼卧床养着。 兰佩终究之前曾经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会不会出差,谁也不敢说得准。兰佩这一胎怀得也是极为小心翼翼。 可是便是这样的时候,她也不敢请夫君为她多停留一刻,更不敢挽留夫君又将匆匆离去的脚步。 篆香和玉壶都伺候在畔,见傅恒回来,都连忙起身请安。 傅恒上前看了看兰佩的肚子,“……你们可都好?” 兰佩努力含笑点头,“妾身和孩子,都好。九爷放心。” 她们三个女子都知道,这会子九爷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皇上下旨对于用兵准噶尔之事,问群臣意见。可是与皇帝的一腔热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臣们的反响并不热烈。因为康雍乾三朝,朝廷对准噶尔的用兵都并无稳定胜算,况且当年雍正朝在西北五万人的全军覆没的惨剧,至今叫人记忆尤深,故此朝臣们便都反对皇帝出兵。 在这个时候,满朝上下,唯有傅恒一人坚定地站在了皇帝一起。 一如当年的大金川之战,所有人都开始劝阻皇帝的时候,那时也只有年仅二十七岁、从未统过兵的他一人主动请战。 所幸大金川之战取胜,也一战奠定了傅恒在朝中的地位。 可是傅恒永远不敢因此而托大,他知道大金川之胜,除了有皇上赐下大炮、亲为训练的健锐云梯营,以及……九儿的鼓励之外,战场上最要紧的是有老将岳钟琪。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这回故意对他示警,便在这个三月里,岳钟琪竟然溘然长逝。 皇上仿佛也知道岳钟琪在这一刻的要紧,曾经赐下二斤人参给岳钟琪吊着命数。却可惜二斤人参都无法对抗天命。 傅恒心中的压力,便无形之中增长了数倍。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未曾改变心意,依旧坚定与皇上站在一起。 淡然面对满朝反对的大臣,傅恒独自奏请办理此役。他带领军机处官员,“日夜随侍,候报抄录”。也因此,便是兰佩终于又有了孩子,他也无暇顾及家中。 傅恒轻抚兰佩的肚子,“……我的孩儿,既出生于此时,我便希望他是个小子。来日能为朝廷披挂上战场,为我大清建功立业!” 傅恒向玉壶和篆香一揖到地,“我便将兰佩和孩儿,拜托给你们。” . 玉壶含笑送傅恒出门,一路走一路宽慰道,“好歹我与篆香都是生养过的,福晋临盆时,必定都能帮得上手,九爷安心就是。” 傅恒回眸静静看了玉壶一眼。 玉壶便笑了,“令主子也叫人传了话来,叫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服侍福晋。” 说到九儿,傅恒的眉尖终是那样微微一颤。 便是面对满朝大臣的反对,他也未曾有这样片刻的迟疑。 “她……” 她什么?他想问什么呢?——便是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玉壶却听懂了,含笑点头,“令主子十分欢喜。令主子说,早就盼着再有个孩子呢,也如同令主子自己又多生了个儿子。” 玉壶笑谑道,“那天隆哥儿回来还哭丧着脸,说怕以后不容易见令主子;奴才知道,令主子也一定舍不得隆哥儿呢。睡觉咱们隆哥儿到了年岁了呢?” “不过这回好了,若是咱们福晋能再生个阿哥下来,那岂不是令主子身边儿又有个陪伴了~” 傅恒心下这才欢喜了起来。玉壶说的没错,他的儿子,便是庶出的福灵安都进宫进上书房给皇子皇孙们侍读,他接下来这个孩子若也是个阿哥,自然可以。 玉壶含笑望着傅恒的眼睛,“九爷,这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令主子更希望九爷和福晋夫妻和美了。九爷心下千万不要觉着有什么~” 正说着话,篆香忽然从里面急匆匆出来,低声叫,“九爷留步。” 傅恒抬眸望篆香。 篆香咬住嘴唇,指了指面前的石头门阶,“九爷辫子毛了。坐这儿,我给九爷重新打一回。” 第1855章 119、多年一点点琢磨(1更) 周遭静寂无声,这个时辰宅子里的人们还没都起来呢。 门口台阶上,只有傅恒、篆香和玉壶三个人。 傅恒从小最尚衣饰华美,便是此时依旧通身上下一丝不苟,身上便服的衣料都是最好的宫缎。 可是篆香却没说非给傅恒端过一张椅子来,或者至少也拿个褥垫的,就叫傅恒这么坐在门阶上。 虽然傅恒府中的奴才们都恪尽职守,时辰纵然早,可是那门阶都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可是终究,配不上傅恒这一身衣裳。 可是说来也奇怪,傅恒并未在意,而是乖乖听从了篆香的话,原地便坐了下来。 玉壶在畔瞧着,不由抿嘴一笑。 篆香有些脸红,垂首轻声道,“叫姑姑见笑了。九爷从小就是我和芸香一起伺候着,九爷嫌小厮打辫子毛手毛脚,便从小自我到九爷身边儿,便是我给九爷打辫子“ “如今九爷身边儿的人已是都得用,再不用我每日伺候着。可是这会子福晋身子沉了,便还是应当我来伺候九爷打辫子。” 玉壶点头微笑,“这府里上下,若论手脚麻利,自是谁都比不上你。你编出来的辫子,溜光水滑不说,你这手还快,不耽误九爷的工夫。” 因不是在房里,手头一时没有趁手的抿子、篦子和刨花水,这刚编出来的辫子便不容易溜光水滑,总有些毛茬儿的头发从辫子顾儿里呲出来。 篆香便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枚压鬓的发梳来,用力在自己发上紧梳了几下,然后贴着九爷的毛茬儿头发一压又一抿,便借着她自己头上的桂花头油,将那些发茬儿都给压下去了。 玉壶在畔小心打量着篆香的手艺。 同样是编辫子,手艺是不一样的,辫子编出来也有所不同。男子都喜欢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长,溜光水滑,垂挂在身后才威风,有英武之气。可是人本身的发量终究有限,九爷这会子虽然还年轻,可是连续多年操劳,头发不可能新生更多。 从前旁人给九爷编辫子,也就是用九爷原有的发量来编罢了。可是篆香却预备了跟头发颜色几乎一模一样的穗子,从辫子中间儿开始,便将那穗子编入鞭子里去。借着穗子的融入,便显得那发量更多,编到辫梢时,又比旁人编出来的更长了半尺多去。 那穗子又自然在辫梢下垂挂下来,上头方便以玉坠儿总住,挂得牢靠,还不扯头皮。 玉壶都忍不住称赞,“手艺真是好。这手艺看着简单,实则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篆香脸便又红了,低低道,“……这些都是从小琢磨出来的。一日一日的琢磨,一日一日在脑袋里虚拟地演习着,后来才渐渐编得好了。” 篆香将傅恒的辫梢碎发妥帖地梳顺了,这才松了手,淡淡道,“九爷忙去吧。” 傅恒含笑起身,回头看了篆香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这便只朝玉壶拱手,径自去了。 玉壶与篆香立在阶上,远远目送。 玉壶眸子未转,只是淡淡含笑道,“……九爷的辫子,原本没松。” 第1856章 120、皇后的舞台(2更) 篆香脸便一红,“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嫂子的眼。” 玉壶笑了,“九爷一向最是爱惜羽毛,回府来都是沐浴更衣之后才到福晋前来探望,那辫子自然都是重新打好的了。亏你还巴巴儿地追出来,重新给打一回。” “此时我在还好,若是换了旁人见着,怕又要生出是非来。” 篆香明白,这是在福晋的正房门口呢,便是福晋自己不想什么,也难免福晋身边儿的蓝桥和碧海多想了。 篆香垂下头去,“我也明白。只是九爷忙着走,眼见儿是从正房直接便要出门去了,我也只能在这儿还能撵得上。” 篆香只肯解释这一句,却不肯多解释旁的,这便转身就走。 玉壶这几年与篆香一同住着,便也明白,含笑跟上来,“……你不说,我却也能猜着。九爷劳累,累的不是四肢,而是头脑。而梳头,自然是最好的松泛头脑的法子。“ “可是九爷要强,不想叫人看出他疲惫来;你便也不说破,只上前说他辫子松了,要重新打一打。你这便悄然无声地,替九爷松泛了去。” 玉壶忍住内心一声轻叹,抬眸望住篆香。 “我瞧得出,九爷在重新打辫子之前和之后,神情已然舒泰多了。” 篆香这才红了脸,低声道,“……我对九爷别无奢求。我已经有了大格格,能名正言顺在府里伺候九爷一辈子,我已经心满意足。” 玉壶也只能无声地握住了篆香的手。 篆香自从南巡归来有了大格格,在九福晋面前依旧以奴才自居,从不在九福晋面前多看九爷一眼,与九爷多说一句话……九爷忙于政务,回府的时间本来就少,篆香便只用这样无声的方式,攥紧这一点点的时间,为九爷送上她的心意罢了。 . 四月,经过了一个月的准备,皇后那拉氏终于亲蚕。 按礼应该有嫔妃两人一同行礼,皇帝便指了愉妃、怡嫔陪同那拉氏。 先蚕坛位于北海东北,坛为方形,南向,一层。东、西、北面均植护坛桑林,南面偏西处有正门三间。入门即为先蚕坛。 先蚕坛东南为观桑台。观桑台北为亲蚕门。 入亲蚕门为一院落,院落前殿为茧馆,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后殿为织室,五间;亦有东西配殿各三间。 观桑台东南有先蚕神殿三间,坐东朝西。殿南北分别为井亭、宰牲亭各一座;殿西,北有神库三间,南有神厨三间。 神殿以北有蚕署三间。蚕署以北有蚕室二十七间。 先蚕坛坛门外东南有一独立院落,其中有陪祀公主福晋室及命妇室各五间。 整个先蚕坛殿宇宏伟,规模浩大。此时的先蚕坛是于乾隆十三年重新修缮,比之康熙年间又增建不少。 如果说天坛、先农坛等是皇帝的舞台,这先蚕坛便是皇后的寰丘。那拉氏立在坛上,回眸四顾,满意地轻轻勾了勾唇角。 孝贤皇后生前曾经亲蚕过,可是那会子的先蚕坛还没有此时的规模。此时的先蚕坛是皇帝于乾隆十三年修缮的;而乾隆十三年,正是孝贤皇后崩逝之年。 第1857章 121、皇嗣与皇宠(3更) “所以此时的先蚕坛,这样的宏大、雄伟,本是皇上给我修的。” 这样想来,那拉氏心下更是说不出的舒泰。 不然皇上为何早不修缮,晚不修缮,偏偏赶在孝贤皇后崩逝那年修缮先蚕坛呢? 这道理便如那会子便将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腾出来一样儿,都是旧人已去,直待新主。 皇上对孝贤皇后的“怀念”,不过如此。 那拉氏退回殿中歇息,抬眸看左右配殿。愉妃、怡嫔、和婉公主也各自回殿歇息。 “谁能想到呢,怡嫔柏水薇病了这些年,在后宫已经无声无息到我都要忘了她了,皇上这几年忽然却又想起她来了。先有孝贤她们的奉安礼,叫她一起去;今儿,她又跟着我一起亲蚕来了。” “若以常人眼光瞧着,倒未免觉着她复宠有望。” 塔娜倒笑了,“主子何苦多这样的心?外人就算有什么念头,那也只是因为他们瞧不见怡嫔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奴才瞧着,都快成纸片儿了,风一吹都怕要飞上天去了。” 那拉氏这才轻轻扬了扬眉。 “说的也是。只是你们别忘了,她还有个妹子在宫里呢。她自己是已有油尽灯枯之相,皇上兴许是怜惜她;可是却也说不准,是皇上又想起了白常在来呢。” “如今啊,连新进宫的,一个是忻嫔,一个是祥贵人,可是白常在进封这么多年,还是怡嫔的妹子,却还是个常在。” 塔娜这便也是皱眉,“主子说的是……说不定皇上便会因为怜惜怡嫔而惠及白常在。” 德格站在一旁,手指悄然扭着帕子,望着塔娜与主子的你来我往。 她忍不住抓了个空,趁着那拉氏沉吟不语的机会上前道,“奴才倒以为,凭柏氏姐妹的出身和这些年的过往,皇上便是再怜惜,也并没有值得担心的。便是白常在因此得了实惠去,她却不过是常在,便是位分的上升还够她熬好些年去。” “主子这会子倒是更应该留神愉妃。愉妃虽不得宠,可是皇上却一直很喜欢五阿哥。这会子又叫愉妃陪主子亲蚕……主子不能不防。” 那拉氏眸光转向德格,深深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 如今她有了永璂,可是永璂还没种痘,年岁也还小;况且她第二个孩子生下的是个公主……她手里只有一个皇子,如何稳妥? 皇上叫愉妃来一起亲蚕,难保皇上不是依旧还对永琪寄托着厚望! 塔娜盯了德格一眼,不由得笑道,“主子何尝想不到愉妃更要紧?只是主子先浅后深,只以怡嫔说起罢了~” 德格面上一红,咬住嘴唇。 那拉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倒没留意两个女子之间的事儿。 “……说到妃位人选,我以为皇上会叫令妃来,倒没想到来的人是愉妃。如今看来,果然是皇嗣比皇宠更要紧。” 德格马上急着道,“……其实这会子愉妃会比主子更急!五阿哥原本那么有望,可是这会子却因为咱们小主子的降世而几乎没有了希望。” 第1858章 121、皇上管闲事(4更) “若说这宫里有谁对咱们小主子不怀好意,从前排第一的是舒妃,如今倒是愉妃了。” 德格目光微凉,朝塔娜瞥过去,“奴才不光是为主子着急,更是为了咱们十二阿哥着急。” 那拉氏幽幽点头,“你说得对。” . 皇后亲蚕,暂住到北海去了,皇帝也去黑龙潭祈雨。 婉兮留在宫里,担着佐理六宫的差事。 东西六宫便早晚都到婉兮这儿来相聚。 因有陈世倌在前朝为内阁大学士,婉嫔对前朝的事儿知道得倒是快些。这日含笑与婉兮说起两件“闲事儿”来。 “皇上去年曾下旨,地方官员上奏本只准提‘外蒙古’、‘内地’之语,而不准再强调满汉之别。有官员还是按着老习惯上奏本,说满人怎了,汉人怎了,便叫皇上申饬。” “便是前儿,两江总督鄂容安等上奏,说江南优伶中有私自蓄发者。皇上下旨严查,鄂容安遍查苏州城,却发现原来不过是优伶头上戴了网巾。那网巾是以真发织成,看上去倒宛若真发了。“ “鄂容安又怕自己办差不利,这便又上奏说福建怕是有此类事发生……皇上倒笑了,批折子的那会子便对我说,瞧这个鄂容安办差不动脑子!皇上说,优伶蓄发与否本非大事,不过是为了唱戏谋生之用罢了,皇上也说不必滋扰,不必问及。皇上亦申饬他,为大臣,当思大者远者。” 婉兮静静听着,却摇头,“……我倒听不懂了。怎么皇上这几道谕旨,不像是上谕,倒像是我从前看过的那些文人笔记、话本戏本去了?” 婉嫔便笑,“能将皇上的上谕当话本儿来看,还得了意趣去,那自是好事儿。不过啊,我可没这个胆量,这话也就你一个敢说罢了。” 婉兮垂首悄然藏着笑,却不说破。 她明白,皇上虽出自满洲,可是这会子已是悄然在弥合满汉隔阂,甚至已是隐隐改变入关之初“剃发易服”的那些规矩的标准去了。皇上在保持满洲的文化传统的同时,却又在推动着满汉的融和。 便如皇上自己吧,弓马骑射俱是好手,可平素也可身着汉家儒衫,写一笔好字,每日必做汉诗。 汉家文化在宫中,从未有此时这样大行其道。皇上的醉心汉学,已是最明白的旗帜。 在此情形之下,朝中满大臣没有不去学汉话的,而张廷玉、陈世倌等汉大臣,也个个都精通满语。便如九爷这样从小习满语、蒙语的,虽极少写汉诗,却可点手便指出汉诗中不当之字。 汉人作诗,一字推敲其实最难,九爷能眼明如此,可见汉学事实上造诣已高。 婉嫔含笑拍了拍婉兮的手,“……若前朝,汉人地位悄然抬高;在后宫,谁才是最受益之人?” 这天下百姓,若以旗籍而论,分为:旗人、民人。 可是八旗之下又有汉军,内务府旗籍之下更有满洲佐领下的汉姓人。故此天下多数人分不清,如婉兮这样的,究竟是旗人还是汉人。 便在宗室王公的眼里,婉兮这样的还如汉女一般。 第1859章 122、失火(5更) 婉兮却故意顽皮。 “后宫中受益的,首为纯贵妃,其次还有陈姐姐、陆姐姐、怡嫔、林贵人、白常在、揆常在等这些八旗汉军、内务府满洲旗分下的汉姓人呀~” 婉嫔倒也由得她,只点头笑笑,“这样说倒是也不为过。” 语琴倒啐了一声儿,“别牵连我,我可没入旗,如今还是地地道道的汉女。” 婉兮赶紧抱住语琴,“……姐姐别急。” 语琴没忘了婉兮的话,只抬眸望着婉兮,“可是若这样的消息传开,皇后自然是第一个不乐意;紧接着就是皇太后。” 婉兮含笑摇头,“不怕。反正我又没有孩子,威胁不到她们什么。” 婉嫔也轻轻叹了口气,“说的倒也是。若你有了孩子,只怕这宫里所有诞育过皇子的,都要视你为敌。” 婉兮微微一怔。 那拉氏她早知道,倒不担心什么去。只是一想到若愉妃,甚至是这会子已是交好的纯贵妃和嘉贵妃又要生了嫌隙去,这心下倒是有些不妥帖。 正说着话,外头毛团儿忽然有些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以毛团儿的性子,宫里出什么事儿都不至于叫他这样。婉兮便忙问,“怎么了?” 毛团儿跪奏,“回主子……翊坤宫走水了!” . 乾隆十九年四月十八,翊坤宫东配殿失火。 这木头搭建的宫殿里,失火是最可怕的事,但是却从这座紫禁城建成的第一天开始,就没少了走水的事情发生。 可是这会子失火的却是翊坤宫,便叫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来,翊坤宫是皇后的寝宫。而这会子皇后还在先蚕坛亲蚕未归。 二来,失火的是翊坤宫的东配殿——以东为贵,东配殿里住着“皇上新宠”忻嫔! 三来,因为那拉氏即将回宫,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便在翊坤宫里呢。 四来,因为翊坤宫的位置就在永寿宫的北面,距离养心殿也近,已是到了后宫的心腹之地来。这地方走水,岂非大事! 此时皇帝皇后皆不在后宫中,皇太后驻跸畅春园,内务府大臣不宜进宫查看。这担子便都落在了婉兮肩上。 婉兮急忙命人通知宫殿监大总管高玉,这便急忙奔赴翊坤宫查看。 翊坤宫与永寿宫紧挨着,婉兮倒比高玉来得更快。 . 一入翊坤宫,婉兮首先看见的便是满身烟火色的忻嫔。忻嫔披着淋湿的棉被,狼狈不堪,哭得梨花带雨。 婉兮忙上前扶住,“可伤着妹妹了?” 忻嫔只是哭,已是说不出话来。忻嫔身边伺候的头等女子乐容和乐仪都赶紧行礼,代为回话,“……回令主子,我们主子那会子正在歇晌。因这暑气渐热了,我们主子睡得也沉。虽说没叫火给烧了,可是那浓烟还是呛了不少进去。这会子主子嗓子还是哑的,说不出话来。” 婉兮眯眼盯着两个女子,“你们在哪里?” 乐容倒,“奴才就在碧纱橱外的木炕上歪着,以备主子召唤。也是因为暑气的缘故,这便也有些睡着了。” 第1860章 123、吉祥缸(6更) 乐仪道,“奴才在门槛外绩彩线呢。因端午快到了,忻妃主便吩咐奴才提前预备些五彩线,一股一股的都掺好了颜色,绩整齐了,端午的时候好用。因分那线的差事最是费神,半点马虎不得,奴才便也全神贯注,半点不敢大意,便没察觉走水了。” 婉兮便亲自扶住忻嫔,柔声劝慰,“……别怕,没事了。” 这便吩咐乐容和乐怡去打清水给忻嫔喝下,又叫传太医来。 这会子高玉便也到了,上前请罪。 婉兮回身走到明间,眯眼打量高玉,“……翊坤宫的炭火、‘吉祥缸’是谁看着?” 那些大水缸,叫“门海”,俗称“吉祥缸”。 各宫烧炭、看顾那吉祥缸的粗活、力气活,都是太监担着。 高玉便叫那几个太监来回话。 管着炭火的太监都伏地辩解,“……这会子已是四月,寝殿里早就停了炭火了。奴才们便是管着炭火,也只小心膳房、茶房罢了。这配殿里的火,必定与奴才们无涉。” “这个月份,便是水缸也不怕冻冰,故此水缸底下也不用如冬日里一般架设炭火。故此古今配殿里,便是院子里也没有火星儿……还望令主子明察!” 太监们说得有理,婉兮便都叫退下,只留下管着水缸的首领太监,名王世臣的,跪着回话。 . 王世臣自知大难临头,趴在地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直磕响头。 高玉皱着眉,不似胡世杰那般冰人儿似的瘆人,反倒还低声提点,“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哭有什么用?光哭,说不清楚话,便更担嫌疑。” “便是你磕碎了脑袋又有何用?令主子虽心软,可令主子一向赏罚分明。你有话说话,若当真有错,磕碎了脑袋也不管用;可若是有委屈,还是先说清楚最要紧。” 婉兮不由得静静打量高玉。 婉兮缓缓问,“……那吉祥缸是你看着的?” 宫里最怕失火,故此各宫里都有吉祥缸接雨水、蓄着水以备失火时救火所用。吉祥缸里的水,冬天不准结冰,夏天不准空碗儿,王世臣便是带着两个小太监专管吉祥缸里的蓄水的。 王世臣极力想要听从高玉的劝说,可还是忍不住哭。 “奴才亲自给那吉祥缸夏天盖盖儿,冬天套棉袱儿;不分四季,每天早晚必定各自查看一回缸里的水量……绝对不敢有半点疏怠的。 婉兮亲自走到宫门外的吉祥缸处。 东西六宫用的吉祥缸,体量没有太和殿等前朝处那样大。表面不鎏金,是青铜造。 婉兮伸手进去触碰那缸壁,她回头叫王世臣,“你自己来摸摸看,这上头是干的,可见火起时,你这缸里的水不足。” 王世臣吓坏了,急忙趴地下,将脑袋伸到吉祥缸底下去。 宫里所有吉祥缸,缸底下都垫着石块,石块中间有空隙,方便查看缸底。而缸底凿有小孔,方便排水、换水所用。这个小孔平素是塞着的,只在换水的时候才用。 王世臣一看之下吓得已是满脸苍白,“……换水孔,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捅开了。” 第1861章 124、最大嫌疑(7更) 听闻翊坤宫走水之事,皇帝和那拉氏皆尽早赶回。 那拉氏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心疼落泪;皇帝则柔声劝慰忻嫔。 那拉氏哀哀落了一会子泪,抬眸朝皇帝这边望过来,叹了口气。 “忻嫔,都是永璂连累了你。你是受池鱼之殃。” 皇帝便不由得转眸望向那拉氏,“皇后有话要说?” 那拉氏将永璂和五公主交给奶嬷嬷带下去,用帕子擦干眼泪,眼中已是涌起寒光。 “忻嫔新进宫,这会子还不足一年。况且忻嫔性子活泼可爱,在这宫中与人无怨,故此这火起得,便自然不是冲着忻嫔来的。” 那拉氏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忽地撩袍跪倒。 “皇上,这怕是有人想要加害咱们的永璂啊!” “今年永璂原本到了种痘的年岁,妾身只想着种痘的时候该如何防范……却没想到有人这会子便按捺不住了!” 这失火之事,时机太过蹊跷,别说那拉氏自己这么想,便是婉兮等人,谁又能不这样想呢? 随着嫡子永璂的出生,皇子之母们私下的争斗已快到白热化。若说有人沉不住气了,想趁着皇后不在宫中的时候动手,自是说得通。 皇帝便也长眸微眯,“哦?皇后以为是谁?” . 那拉氏被皇帝扶起来,便忍不住盯着那跪在地上的王世臣冷笑。 “王世臣,我从前看着你还算老实。这便从承乾宫搬过来之后,继续将看着吉祥缸的差事交给你,信得过你。却没想到,你终是叫我失望了!” “也是,你是这翊坤宫里的老人儿,虽是我的奴才,却并不一直都是我的奴才!宫里的规矩,太监随宫不随人,我没带了承乾宫的太监过来,而你也没能随着你的旧主离开翊坤宫去。这便心下难免有所比较了去吧?” 那拉氏此言一出,舒妃如遭雷劈,忙起身跪倒在地,一时已是声泪俱下,“皇上,求皇上明鉴!妾身不明白,主子娘娘这又说的是什么?” . 众人静静听着,语琴倒低低冷笑一声,对婉兮道,“我这回倒觉着皇后的话,在理。舒妃自然做得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自己的儿子死了,她的念想断了,她便巴不得皇后的嫡子也夭折去,倒与她一块儿了!” 婉兮也轻轻眯起眼,凝视舒妃的侧脸。 陆姐姐说得没错,舒妃有这个狠心,也办得出这样的事儿来。便如她当年连九福晋的孩子都能害,皇后的孩子自然更不犹豫。 舒妃膝行向前,扯住皇帝的靴子,“……妾身便是愚钝,却又何至于愚钝至此?这宫里内外,谁不知道翊坤宫是妾身的旧宫?那这宫里的太监,自然都是妾身用了多年的。” “若妾身当真有半点恶念,又如何傻到要从自己的旧宫入手,如何会叫自己从前使过的奴才去办?那岂不是笨到,就差没刻个印儿,在自己脑门儿上盖个戳儿了!” “舒妃,你说的好听!”那拉氏冷笑着盯着舒妃。 “你就是想好了要这样为自己辩解,你才会肆无忌惮!” 第1862章 125、引嫔入室(8更) 皇帝目光微凉,缓缓在那拉氏和舒妃之间逡巡。 良久才缓缓道,“说的,也各自有理。” “都别急,此时事情刚起,虽疑窦丛生,可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到时候,有罪的,谁也别想逃;而无辜的,朕必定也不会委屈了去。” 婉兮便起身,向皇帝行礼道,“这会子忻嫔所居的配殿已不宜居住,皇后宫里其他配殿还有林贵人和五公主,都不宜惊扰。” “而这西六宫中,怡嫔多年独居养病;愉妃的储秀宫又已经住了陆姐姐、白常在去,怕是一时也腾不出地方来。” “若怡嫔妹妹不嫌弃,还请暂到我宫里吧。我那宫里虽说有些鸡飞狗跳的,好歹还能立时给妹妹腾出一间屋子来。” 那拉氏扬了扬眉,“令妃所奏,自是妥当。忻嫔受惊了,不宜远走,还是留在西六宫里最稳妥。永寿宫距离皇上的养心殿最近,最适合怡嫔休养。” 皇帝抬眸,静静看了婉兮一眼,略作犹豫,便也缓缓点头,“也好。” . 众人一时散了,婉兮亲自扶着忻嫔回永寿宫去。 一路回宫,婉兮早就看着语琴、玉叶等人的神色了。他们那眼珠子瞪得,真跟要吞了她似的。 她亲自安顿好忻嫔,回到自己的寝殿,天色都深黑了。 婉兮洗了把脸,便坐下来对着众人,“说吧。再不叫你们问出来,你们都快把眼珠子给憋出来了。” 玉叶第一个便急吼出来,“主子为何把忻嫔带回来?这永寿宫,从主子搬进来,便多少人眼红着、心里算计着。这些年了多亏有皇上坚持着,这才一向只给主子一个人住。可是这会子主子怎糊涂了,怎将忻嫔带回来了?” “莫非……莫非主子见忻嫔得宠,这心下对皇上便也没有了信心。这便也想主动示好忻嫔了不成?” . 婉兮叹了口气,盯着众人的眼睛。 “你们先都别跟我急,不如先想想,忻嫔这会子这样子,若不搬来咱们永寿宫,她还能去哪儿?” 忻嫔是西六宫的,这会子满身烟火色,还披着湿棉被,总归没有理由费事搬到东六宫去,留在西六宫便是必然的。 玉蕤垂首悄然细想,便也轻声道,“……主子说得对,这会子西六宫里就这么几个住人的,除了怡嫔和咱们这儿,就都住满了。以主子的大度,总没的将忻嫔塞到怡嫔那的道理。” “这若是忻嫔不来咱们永寿宫……”玉蕤抬眸望了婉兮一眼,“那皇上也就只好将忻嫔带回养心殿安置了。” 婉兮这才垂下头去,轻轻哼了一声。 玉叶张了张嘴,半晌也才一拍手,“是啊。如此说来,忻嫔搬进咱们永寿宫来,总比搬进养心殿去要好……” 玉叶扎撒着手望着婉兮。 “可是主子……那以后皇上再来看主子的时候儿,多不方便啊。还是说皇上看完了主子,顺脚便又去看忻嫔了~~” “那岂不正好?”婉兮这才掩住一声叹息,抬头看向众人。 “从前还要折腾二又,如今二又已不在了,就没得折腾了。” 第1863章 126、治罪(1更) 四月二十三,皇帝下旨治罪翊坤宫王世臣。 表面看来,翊坤宫的烟火,仿佛已经尘埃落定。 唯独治罪一个管吉祥缸的太监,便是昭告前朝后宫:这不过是一场偶然的失火,只是太监坚守不利的责任,并无其他的缘故去。 婉兮来看忻嫔,将皇帝的旨意告知。 忻嫔已经搬过来五天了,婉兮一句未曾当面再提起失火的事,今儿这才是头一回。 忻嫔听闻失火,这会子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一双活泼明媚的眼中,仿佛又拢起那灰暗的烟气。 “主子娘娘说,我怕是受了池鱼之殃。这火是冲着十二阿哥烧起来的……可是令姐姐,我怎么觉着不是?我便连这几晚做梦,都梦着那人是想要烧死我……” 婉兮轻轻拍拍忻嫔的手,“主子娘娘说的有理,你终究刚进宫还不满一年,旧日无怨、近日无仇,谁敢在这紫禁城里对你动这样的心思去?” 忻嫔却是摇头,“不瞒令姐姐,我自去年进宫以来,多蒙皇上和皇太后的照拂。尤其是自承宠以来,我便觉着这宫里姐妹看我的眼光已是不同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便是已经正式成为这后宫里的女人,躲不开这后宫里的争斗。便是我无意,也已经被人当成了眼中钉。” 忻嫔比婉兮小十岁,面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婉兮心下也是不由得生起怜惜。 自己当年刚入宫,刚进封时的惶恐和四顾无援,此时回想起来,还刺在心中。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也有理。这就是后宫,不管你想不想与人争,却只要你有恩宠,便自然会有人要与你争。” 忻嫔含泪点头,“这火若是对着十二阿哥或者五公主来的,便应该在后殿烧起来,怎么会在我的东配殿烧起来的?” 婉兮垂下头去,“你也别急,此事终究还需细查。毕竟是皇后宫里,皇上自然凡事要谨慎。这会子皇上虽只治罪王世臣,也是为了暂时堵上悠悠众口。” “你忘了?皇上那日说过,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有罪的谁也跑不了。” 忻嫔便也哀哀落泪,“可是从此,我对这宫里却已生出恐惧来。这会子除了皇上和令姐姐你之外,我倒看着谁都像是要害我的人。” “傻丫头,”婉兮替忻嫔擦掉泪花,“你若这么想,那害你的人就赢了。” “你刚进宫不到一年,已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那未来的日子,便每一天都是煎熬,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是敌人……未来的日子还长,你还怎么过下去?” 忻嫔含泪点头,“多谢令姐姐收留我。从此在这后宫里,我能仰仗的人,也唯有皇太后、皇后和令姐姐三人而已了。” 婉兮却静静抬起眸子来,“别胡思乱想。你是皇上新宠,招人嫉妒是难免。可是这会子你还没有孩子,有些争斗便与你无缘。” 忻嫔垂下眼帘去,“我搬进姐姐的永寿宫来,皇后娘娘却搬进养心殿去了。” 第1864章 127、鸟悄儿地来了(2更) 婉兮静静扬眉,却柔声劝慰,“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本就是皇后专用的卧房,皇后每月初一十五必定都住进去的,这也没什么奇怪。” 说是“初一十五”,其实不止这两天,而是初一十五前后的几天,皇后都住在里面。每月的二十九至于初一,十三至十五,便至少是六天。 “况且翊坤宫过火,你的东配殿需要修缮,翊坤宫里便难免有工匠进进出出,皇后娘娘和林贵人他们再留在宫里,已不方便。” 那拉氏借机搬进了养心殿,林贵人便就近去了储秀宫,与白常在挤一挤。 配殿修缮,这一修怕就是要几个月,皇后不似林贵人似的,可以到任意一个宫里与人挤一挤,以中宫之尊,若非要挤,便也只能是跟皇上挤了。 忻嫔叹了口气,“怪不得前儿皇后来看我,竟是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喜色。与翊坤宫比起来,主子娘娘自然是更愿意长住在养心殿里的。” 忻嫔抬眸望住婉兮,“那后殿东耳房里是个什么样儿?令姐姐进去过吧?” 忻嫔在嫔位,便是侍寝当晚,也只能睡在东西围房里,没机会进后殿东西耳房去的。 婉兮垂眸淡淡笑笑,“其实便是住在养心殿里,也并不好玩儿。那院子不比咱们自己宫里大多少,可是规矩却是千百倍大。” “皇上在前殿处理朝务,召见大臣,有时候要一直忙到深夜;天不亮就又要起身……故此宿在后殿东耳房里,那平时是一声大气都不能出的,否则动静便整个院子都能听见,自是有失体统。” 婉兮眨眨眼,“便如我这宫里,鸡飞狗跳惯了,一进那养心殿便气儿都不会喘了,话也不敢说,拘束得紧。我都不愿意去。” 忻嫔听得眸子灿然,“……这六宫上下,怕也唯有令姐姐才这样想吧?也是,令姐姐的永寿宫与养心殿这样挨着,去与不去实则都不打紧。” 婉兮淡淡起身,“你歇着吧。这一场火折腾,身子虽然无碍,可是精神上却还是疲惫了。先养好身子,以后咱们说话的机会还多着。” . 婉兮揣了一点子心事走回寝殿,却见玉叶等人都一脸偷着乐的模样。 婉兮心下一转,便急忙跨进门槛。 果然,皇帝正盘腿在炕上坐着呢。 婉兮故意忍着笑,耷拉着眼皮上前请安,“皇上怎么鸟悄儿地来了?” 皇帝眨眼盯着她,“怎么就鸟悄儿的了?爷到你宫里来,非得摆开全副仪仗,大张旗鼓地来才行么?” 婉兮故意绷着脸,坐下,“可是皇上就是皇上,既然到了奴才宫里来,那就得按着规矩,由奴才率领阖宫上下立在宫门外迎候才是。” “这会子既然忻嫔借住在我宫里,那忻嫔就也应该一同接驾才是。” 皇帝长眉轻抖,无奈地摇摇头,“……你直接问我,是不是来看忻嫔的,不就得了?” 婉兮歪头凝睇,“奴才不用问也知道,爷看完了我,自然要去看忻嫔的。” 第1865章 128、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么(3更) 皇帝眸光直刺婉兮,红唇薄挑。 “你这是激将法!你当爷听不出来?” 婉兮偏开头去,“皇上是天子,怎会变成将帅了?难道皇上也想学那明武宗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的么?” 皇帝却眯起眼来,“我倒不觉有错。正德皇帝大败鞑靼,赢得应州大捷。他在应州与官兵同吃同住,是个好将领。” 鞑靼亦是蒙古,皇帝这会子提起明武宗的应州大捷,正是对应此时他积极备战准噶尔的心境。 婉兮便收了笑谑,点头道,“明武宗弓马娴熟,在汉人之中倒是难得。可是奴才相信,若论弓马骑射,正德皇帝却不是爷的对手……明武宗尚且可以赢得应州大捷,大败鞑靼;皇上凭八旗铁骑,又惧那准噶尔何?” 皇帝眯眼静静凝视婉兮。 “你……也觉得爷该动兵?” 婉兮眸光轻灵流转,“犯我境者,虽远必诛!” “奴才虽是一介女子,好歹祖上曾为武将,便也知道准噶尔从康熙爷起,数十年来、三朝为患!从前康熙爷、雍正爷虽也用兵,却不过敌来击退而已,都没能直捣黄龙,叫他们永远都有喘息之机,每隔几年便是卷土重来,屡屡犯边。” “此时皇上坐拥天下,正是国力最为强盛之时。此时不打,又待何时?难道还要容许他们继续为患数十年,叫皇上的后代子孙心上继续压着这个阴影么?” 皇帝笑了,长眸微眯。 “真该叫前朝那帮子大臣来,都听听你一个女子说出来的话!” 婉兮眸光轻转,“奴才纵有豪情壮志,却也不过一介女子,只能在这宫闱之间与皇上纸上谈兵。皇上真正能依赖的,还得是前朝那帮爷们儿。奴才可没本事说服他们去,这天下唯一有本事驯服他们的,唯有爷~” 皇帝心下轻轻一个温暖的翻滚,伸手过来,将婉兮抱进怀里。 垂首便去亲她的嘴儿,唇齿之间润泽厮磨,“……忻嫔能与爷说出这样的话来么,嗯?” . 婉兮小手扯着皇帝的衣襟,被他亲得,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她伏在他膝上,红着脸颊轻喃,“……爷这话便说得不公平。忻嫔还不满十八岁,比奴才小了十岁去呢,爷又凭什么叫一个这样年岁的小姑娘,说这样的话出来呢?” “便是奴才,十七八岁的时候儿,也未必说得出这样的话来啊。” 皇帝揉捏着她的身子,恨不能搓碎在掌心里一般。 “你是说,你回不去十七八岁了;那爷呢,爷难道就能回到十年前去了么?” “爷这会子四十三,便只能说四十三岁的话,用四十三岁的脑子想事情。年岁小不是她的错,可是她若只能说十七八岁的话,那爷又凭什么一定能听得入耳呢?” 婉兮红了脸,却还是扭过身去,躲着皇帝的大手,轻轻啐了声,“呸~” 皇帝扬眉。 婉兮娇声轻哼,“……爷那半个时辰,便是不听她说话,也不碍事。” 皇帝又恼又窘,扑身便是压下,“那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你都甭想停嘴!” 第1866章 129、告饶(4更) 实则别说两个时辰,还不到一个时辰婉兮就求了四回饶。 每一回求饶都是想喝水,她一共要了四回水。 实在是叫得口干舌燥,却又控制不住…… 这已是四月末了,暑气渐起,她便第一回张口就要凉水喝。 却叫皇帝给否了,叫人烧茶来,晾温了再端进来。 温茶不解渴,她小时候是最不喜欢这样的。要么直接喝凉的,要么就喝滚烫的。 可是这会子,她还是屈从在了皇上的“强压”之下。 . 终是嗓子都哑了,婉兮躺在皇帝怀里,脸红如霞。 小声嘀咕,“……宫里都是四合院,院子里都拢音。皇上这样折腾,奴才的动静都传出去了,可怎么好?” 皇帝哼了一声,“下回你给他们都发棉球儿。”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出声来,“奴才自己宫里的人倒也罢了,若是委屈了忻嫔妹妹……” 皇帝听她还提忻嫔,这便抬头,照着她柔细的肩头咬了一口,“还说!” 婉兮这才笑了,钻进皇帝怀里轻轻摇头,“……奴才从去年十月她侍寝,一直忍着没在皇上面前说过。都忍了半年了,奴才也就这么点矜持了,皇上就容奴才这回嘴把不住门儿一回。” 皇帝幽幽一声叹息,将婉兮抱紧。 “爷明白。只是怕你即便是说出来,心下也反倒只是更不痛快。” 婉兮使劲儿摇头,将自己的头发在他怀中蹭来蹭去。 “奴才没忘了自己的年岁……就算吃味,可是年岁摆在这儿呢,哪儿好意思跟一个比我小十岁的小姑娘没完没了去?” “奴才更不会跟皇上藏心眼儿、记仇去。今儿说完了,叫嘴痛快一回,心下就纾散了。” . 两人并肩躺着,半晌谁也没说话。 皇帝只是手指头绕着她的发梢儿,她用指甲尖儿一下一下挠着皇帝的手掌心儿。 “……爷,奴才还是觉着,翊坤宫的火,是冲着忻嫔来的。” 皇帝阖着眼,“怎么说?” 婉兮静静抬眸,望着帐子顶。 上用的蝉翼纱,映着窗外星月、窗内灯火,那聚在头顶的一团光,幽弱而皎洁、澹澹却明净。 “奴才知道这宫里有算计皇嗣的故事发生过。可是奴才却不信当真有人有胆子算计嫡子去。几千年来宗法凛然,嫡子为正朔的观念根深蒂固。算计嫡子,与算计庶出皇子,绝对不是一回事。” “这道理,奴才明白,其他人也一样明白。再说皇上是何样的人,后宫何人不知?若有半点差错,谁是想将自己母子,连同家人的脑袋都不要了么?” 皇帝轻哼一声,绕着她的发梢儿打转,“……所以,忻嫔是受了委屈?” 婉兮点头,“奴才只看这件事后,谁最终得利。” “这世上的算计,总归逃不过这个法则去——所有的算计,都该是为自己谋利;故此那最终得利的人,便是真正的主谋。” 皇帝翻身又压住她,“谁才是最得利者,嗯?” 婉兮喉头又干哑麻痒起来,忍不住轻吟出声,低低轻笑,“这会子看,倒成了奴才自己了。” 第1867章 130、难追(5更) 皇帝次日一早,赴太和殿召见新科进士去了。 婉兮则想了想,还是到景仁宫去看望嘉贵妃。 婉兮进门便见嘉贵妃手边放着人参切片,眼瞧着是在噙化人参。 婉兮心下便是莫名一个翻涌,忍不住问,“……已是四月末了,嘉姐姐这个季节如何还要噙化这样多的人参去?” 这都是四月底了,暑气见热,那人参又是大热大补的,这样噙化下去,还不是要热火攻心去不成? 嘉贵妃闻言,面上也是黯然一转。目光落到自己那怎么都养不回生育永瑆之前模样的指甲上去。 婉兮也留意了,这便悄然忍住一声叹息,含笑道,“都说人参金贵,皇上便是进给太妃们的,每月也都有固定的份例。可是嘉姐姐家总归不一样。有太宗皇帝当年的恩旨,嘉姐姐家的人参都不用从内务府要,是家里那边直接就送进来了。” “便是旁人的体质,这个季节克化不动人参,徒增虚火去;可是嘉姐姐怕是从小就是噙化着人参长大的,体质足以克化得动。” . 听着婉兮这样宽慰的话,嘉贵妃便也笑了,大方地伸出手来给婉兮看。 “我比你大十四岁,如今已经四十二了。青春一事,与我越发远去,便是怎么留,都留不住了。” “嘉姐姐千万别这样说。”宫里此时已经有了比婉兮还小十岁的人去,婉兮便也更明白嘉贵妃这一刻的唏嘘心情。 嘉贵妃倒是淡然一笑,“从前不甘心,不愿意说这样的话。可是如今倒也看开了,终究是年岁不饶人。噙化再多人参,便是三十多岁的时候还能抗一抗皱纹去,可是这过了四十之后,便多少人参都不管用了。” 婉兮便含笑劝慰,“嘉姐姐自己也说了,这情形是出现在诞育了永瑆之后。既然是生养孩子才叫自己多了的皱纹,作为一个女人,那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去?” 嘉贵妃终是释然一笑,“你说得对。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别说多几条皱纹,就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迟疑去!” 母亲眼中的光芒,总是神圣的。婉兮凝视嘉贵妃,轻轻压住了自己的心绪去。 九阿哥的死……她曾经怀疑过嘉贵妃自己。后来有那么几年,她是与嘉贵妃疏离去了的。 此时,兴许是年纪渐长的缘故,她回头重新回想当年的事,却有些虽然还不能接受,却可以有些释怀。 在这后宫里,在这皇子之间彼此竞争到快忘了手足亲情的时候……九阿哥若活着,以九阿哥那被熏坏了的脑子,岂不是要活得格外艰辛去? 哪个母亲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尽白眼、被人指摘;便是将来上学,也要被其他孩子欺负了去呢? 婉兮撇开思绪,含笑问,“永瑆呢?乖不乖?” . 钦天监已经来报,永瑆和永璂都已选定了种痘的吉时。便在吉时到来前的这些天里,永瑆和永璂都被准送回生母的寝宫里,多与母亲亲昵些日子。 第1868章 131、托孤(6更) 四公主长大了,越发有了待嫁的大姑娘的端庄模样;福隆安也因过了十岁,不能再在内宫里行走,这会子婉兮心下是空落落的。 抱着永瑆,婉兮便是自然流露出真情来。 嘉贵妃从旁悄然瞧着,良久,忽然握住婉兮的手说,“……当年永璇下生,我们母子的命都是你救的;便是九阿哥,受了烟熏的事,也是你发现的。” 嘉贵妃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若不能陪永瑆长大……令妹妹,可不可以请你照拂永瑆?” 婉兮一怔,叫奶嬷嬷将永瑆抱下去,这才攥住嘉贵妃的手,认真道,“嘉姐姐何苦说这样的话?” “便是嘉姐姐年过四十又怎样?如今皇太后年过花甲,还是身子骨硬朗;嘉姐姐别操这没边儿的心去。” 嘉贵妃却笑了,轻轻摇头,“不管将来还有多远,我今日的请托却都是认真的。令妹妹可否答应?” 婉兮深吸口气,“嘉姐姐这样说,我怎么能不愿意呢?终究我自己又没有孩子,我偏又喜欢孩子,我自然一百个答应嘉姐姐的。” “只是皇上一向将小皇子、小公主送到太妃、母妃宫里抚养。咱们永瑆目下也寄在谦母妃的宫里……谦母妃诞育有果亲王弘曕,有诞育皇子的经验,必定能比我照顾得更加周到。” 谦妃是先帝雍正爷晚年的宠妃,年岁比皇帝还小着几岁去,倒是与嘉贵妃年纪相仿。 嘉贵妃便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总觉得,谦母妃虽然与我年岁相仿,可是终究也有老去的一天……若将来永瑆身边无人依傍,令妹妹你可否记着我今日的请托?” 婉兮深吸一口气,“嘉姐姐放心,虽然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抚养永瑆,可是我必定如今日在嘉姐姐面前一般,尽我之心,照拂永瑆。” 嘉贵妃一颗心落下,眼底已是浮起泪意。 她攥住婉兮的手,轻轻摇晃,“……我从前也有许多对不起你的事。当年秋狝,你的马……” 婉兮摇头,“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嘉姐姐何苦还提?况且我那回并未受伤,甚至说,那马还给我带来了皇上,带来了恩宠……我不记恨那马,自然也不记恨嘉姐姐。” 嘉贵妃含泪点头,“是啊,你的确是这样的人。若你记恨我,我诞育永璇的时候你就不会帮我;九阿哥被炭火熏了,你也不会第一个发现。” 嘉贵妃抬眸望住婉兮,“所以,我此时最最放心不下的永瑆,在这宫里,我唯独托付给你,才能安心。” 婉兮用力点头,却又摇头,“嘉姐姐别胡思乱想,这会子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嘉贵妃才终于平静下来。 嘉贵妃凝视婉兮,“你今儿来,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这会子你我已经剖白心迹,你放心说给我就是。” 婉兮垂首轻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嘉姐姐的眼睛——翊坤宫的火,我总觉莫名有些眼熟……” 嘉贵妃眯起眼来。 第1869章 132、险些被牵连(7更) “翊坤宫的火,烧得也并不严重,却将忻嫔伤得不轻。” 婉兮眸光幽幽,“伤人的不是火,其实是烟。” “便是被火烧到,都是外伤。便是后宫女子爱惜容貌,火烧会烧坏容貌——可是那烟却是会伤到内里,伤到人的根基去的。” “若如此相比,这烟伤人才最是无形,又毁人更甚去。” 这样的苦楚,嘉贵妃自然是最明白的。她的九阿哥,看似毛发无损,却被那炭火气伤了脑筋去!那个孩子活着,却从受了烟火气的那一刻起,已经废了。 嘉贵妃深吸一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那火就是要伤了忻嫔的根基去的?” “也是,忻嫔年岁还小,刚入宫不到一年。趁着她还没正式册封,还没有孩子,便无形地毁了她的根基去——这自然是最狠毒、却也最有效的法子。” 婉兮垂下头,指尖冰凉。 便如她自己从前一般啊。好歹忻嫔入宫已经十七岁了,还有这样高贵的门第;而她呢,进宫时还不满十四岁,家里更只是辛者库的奴才——那便是叫人更以为可以随便拿捏的! 故此她说翊坤宫的火眼熟,不仅仅是想到了九阿哥的事,也是想到了自己当年刚入宫时的经历去。 . 嘉贵妃微微眯眼,“九阿哥的事,我心下已然有了答案。叶赫纳拉氏兰襟,我与她不共戴天!” 婉兮抬眸凝望嘉贵妃。 她果然知道了…… 也是,金家自从太宗皇帝时投奔入旗,四代都在内务府供职,为内务府世家。红罗炭场是内务府辖下的,金家自然有本事查过去。 嘉贵妃望住婉兮,“你也觉着翊坤宫这场火,是舒妃叫人动的手脚?” 婉兮静静想了想,却摇了头,“若是火冲着永璂去的,是舒妃自己丧子之后想要报复皇后,还说得通;可是我更觉着那火是冲着忻嫔来的。” “既是冲着忻嫔来,且是想要毁了忻嫔的根基去的,那目的必定是争宠。可是这会子舒妃已经注定失宠,她争宠的心,理应没有这样重了。” “争宠?”嘉贵妃凝着婉兮,却一笑垂首。 婉兮脸红起来,“嘉姐姐想说,若是争宠,便是我的嫌疑最大了,是么?” . 嘉贵妃捉住婉兮的手,“令妹妹别急。还是皇上雷霆之击,先治罪了王世臣,将悠悠众口堵住了,没叫旁人有机会牵连到你去。” “不过咱们这么分析起来,你的确是担了风险的。” “虽说翊坤宫不是你的旧宫,可是那会子皇上、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宫里,你便担着佐治六宫的责任。若说你有本事在翊坤宫里动点什么手脚,也未必没有可能。” 婉兮也小心吐一口气,“嘉姐姐说得对,此前我还没想到这一层去。可不,若说有人要加害忻嫔,我的嫌疑可不是大了。” 嘉贵妃含笑摇头,“你是忘了,你自己也是聪慧。你当即便要求将忻嫔带到你宫里去住……倒叫这嫌疑登时澄清,便是有人那会子想牵连你,都说不出口了。” 第1870章 133、攻心之战(8更) “如此,便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过了四月,又是闰四月。闰四月里,忻嫔正式册封为忻嫔。 因忻嫔住在婉兮的永寿宫里,便所有人都到永寿宫来给忻嫔道喜。 语琴自是道了声喜,便不多停留,先是进了婉兮的寝殿来。说起那场火,语琴忍不住冷笑了。 “你瞧啊,她如今如愿以偿住进养心殿去,一住就得几个月去。同时呢,她总惦记着往你的宫里塞个人进来,如今这也算成功了。” “三来……”语琴凝着婉兮,“别忘了你自己当年的经历,害你的人就是与你一个宫的孝贤皇后;如今忻嫔岂不跟你当年的情形类似?那害她的人,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这会子舒妃的孩子死了,舒妃也失宠了,目下整个东西六宫里,若说从出身上能威胁到她的,自然就是忻嫔了。她用这场火,若能伤了忻嫔的根基去,叫忻嫔生不出孩子来,那她才心满意足了去呢!” “况且嘉贵妃说的也对,她用这场火又能将你给牵连进去,叫旁人都以为是你嫉妒忻嫔得宠……这不也正符合她一贯的性子! 婉兮也点头,“此时看来,倒也唯有是皇后,才能解释。” 忻嫔,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深的算计吧? 更何况,这个算计的代价是她自己。若一不小心,先伤的便是自己。 语琴小心瞟着婉兮,“你心下还有旁的怀疑?” 婉兮叹了口气,“兴许是我想多了。” 语琴攥住婉兮的手,“说来听听。” 婉兮垂首道,“那会子,忻嫔身边的头等女子,叫乐仪的说,火起的时候她在殿外绩五彩线,是为了端午所用的。她说那差事要的急,因端午要到了。” “她的话,那会子我听起来十分在理,终究火起的时候,已是四月十八了,距离五月五的端午,可不就剩那么点儿日子了么。可是我这会子想,却又有些不对劲儿了。” 语琴眯眼想了想,便是拍掌,“今年的日子不同往年,今年四月过了,还有闰四月,不是五月啊!这样算来,四月十八距离五月初五就还远着,中间小两个月呢。她便是要准备五彩线,又何至于这么急的?” “就是这个理儿。”婉兮抬眸望住语琴,“……但愿是她要送的人多,果真忙不过来。” . 这个闰四月,皇帝钦点了新科状元,又将准噶尔内附的部落,安置到嫩江附近。皇帝亲自将这些部落命名为“杜尔伯特赛音济雅哈图部”。以今年正月来投的车凌赐亲王,授盟长;车凌乌巴什,赐郡王,授副盟长。 又以和敬公主的固伦额驸台吉色布腾,封贝勒,协办该盟的盟长事务。 编入旗佐之后,皇帝又下旨,于今年热河,该部亲王、郡王等觐见。又因为亲王车凌等人都没出过痘,皇帝知道蒙古对痘症极为恐惧,便下旨叫热河地方将出痘的人暂时移到城外;待得该部觐见完毕,再行移回。 皇帝对准噶尔内附的部落如此优待,已是未动兵之前,已然先行攻心之战。 第1871章 134、木秀于林 闰四月,皇帝安抚罢准噶尔内附部落,又授一甲一名进士庄培因、为翰林院修撰。一甲二名王鸣盛、一甲三名倪承宽、为翰林院编修。 这一年的殿试,一品光禄大夫纪容舒之子纪昀(纪晓岚)考中二甲第四名(总第六名),授翰林院庶吉士。 这一榜因出了纪晓岚、“一代儒宗”钱大昕等多位宗师级人物,而在多年后被称为“名榜”。 . 也同在这个闰四月,皇帝正式册封忻嫔时,起用了大学士来保为正使,礼部左侍郎介福、为副使。 这还是在本朝后宫里,册封嫔位时第一次起用大学士为正使。而这样大学士加吏部左侍郎的规格,是册封纯贵妃时的规格……此次册封使身份之高,令六宫瞠目。 “忻嫔的家世果然是后宫其他人都比不了的,”说起此事,纯贵妃尴尬笑笑,“册封嫔位便给这样高的规格,倒与我这个贵妃平齐了去。” 嘉贵妃幽幽抬眸,“外人不知道为何,咱们心里却是好歹还明白一二的。忻嫔刚进宫不到一年就受了这个委屈,且还是在皇后宫里受的。这话若仔细说起来,总有些叫人浮想联翩不是?皇上自然要多加安抚。” 语琴和婉兮对视一眼。 待得纯贵妃和嘉贵妃告辞而去,语琴才哼了一声,“若说这次翊坤宫大火之后,皇后是借机住进养心殿去了,看似最大的得利者是皇后……可是你瞧,这会子忻嫔以嫔位册封,便与贵妃册封礼持平去了,这也算本朝后宫里独此一例的。” “便是当年舒妃刚进宫,册封为嫔的时候,册封正使也不过是工部侍郎,副使是内阁学士……忻嫔这册封的规格,便是压过好几头去了。” 婉兮也是目光放远。 她乾隆十年被册封为嫔时,册封使为工部尚书。工部尚书是工部侍郎的顶头上司,故此在册封嫔位时,她便已经压过了舒嫔一头去……乾隆十年那会子,皇上给婉兮的册封规格也已经是空前绝后。 却没有空前绝后到这样的地步,嫔位册封使级别,等同于贵妃级别。 就更别说,在册封贵妃的时候,纯贵妃是排名第一,高于那拉氏的。 那拉氏册封贵妃的时候,正使为大学士,副使却是礼部右侍郎。 礼部左右两位侍郎,左侍郎高于右侍郎。故此忻嫔册封嫔位,册封副使的级别便高过那拉氏册封贵妃时候的级别去了。 而那拉氏,这会子可是正宫皇后啊…… 婉兮便垂首轻轻一笑,握了握语琴的手,“这后宫里,人人都想宠冠后宫;却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老理儿。” “这样的苦楚,我吃过,我明里暗里吃过的亏,姐姐最是明白。今年皇上只册封一个忻嫔,这样的际遇在这后宫里便是独一无二,躲都躲不住的。” “姐姐这会子便不必看这些风光去了。咱们都好歹比她大了十岁呢,在公里做这些年,何尝没有多一些心得去?” “这会子袖手旁观,淡然一笑便罢了。又何必要跟一个小姑娘去争短长。” 第1872章 135、琴瑟和鸣(2更) 五月,皇帝奉皇太后,自圆明园起驾,巡幸盛京。 皇帝上一回巡幸盛京,还是乾隆八年的事。这一晃,竟然都已十一年了。 婉兮坐在车中,虽车轮辘辘,思绪不由得浮生万千。 她想起皇上带她去看那两头世间罕见的“黑瞎子”,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去触碰那巨大的“镇殿侯”; 她想起皇上握住她的手,含笑不语,带她跨过一道门槛。夜色清幽、月光明净,她跨过了才觉得不对劲儿。回眸望过去,讶然惊见那门楣上竟是“大清门”——那才是大清朝第一座大清门。 婉兮含笑垂首,轻轻摇了摇头。 说真的,彼时年幼,如何真的敢相信,将来还有那么长的十一年,皇上会如一待她? 只有如今,扎扎实实的十一年走过来,回眸往昔,心中才会生起感叹之时,更多的不是惊心动魄,反倒是——由衷的满足。 十一年,足够一个后宫女子走完一生,至少也足够从盛宠走到被帝王彻底遗忘……更何况她这十一年来还是没有孩子呢,她却稳稳当当,一步一步走到妃位之首。 皇上对她的心,十一年来,未曾更改。 . 玉蕤看婉兮出神,便凑过来含笑道,“主子想皇上呢吧?” 婉兮收回心思,故意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想皇上?这宫里想皇上的人多了,又不缺我一个~” 玉蕤含笑坐过来,“奴才可不信,奴才看主子就是在想皇上呢!” 婉兮歪头瞟她,“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想皇上?” 玉蕤垂眸淡淡一笑。 伺候在顽心思身边九年,当年刚进宫的十三岁的小姑娘,这一刻一垂首之间,满是沉静娴雅。隐约之间倒有几分婉兮的神韵去。 “……翊坤宫的火,案子破了。皇上明明白白给了主子知会。在这后宫里,皇上的心意便是旁人看不明白,主子却是必定能看得懂的。故此就算说皇上是只给主子一个人答案,也不为过。” 婉兮便也笑了。 如今玉蕤长大了,与玉蕤说化更能放心。 “你说得对,皇上是给了答案。我曾与皇上说过,得利最大的人便是那主谋之人;如今皇上便将这个人圈得更清楚,叫我看得更明白了。” 同样都是皇上的后宫,皇上不便在她面前说得那样明白;可是皇上做的事儿,她却如何看不懂呢? 从相遇到如今,宫中相伴十四年,早已心意相通。 玉蕤轻叹一声,“奴才真是羡慕主子和皇上……主子年少之时,皇上便以年少的澎湃相待;如今主子长大了,皇上便也以中年的柔情相伴……” 婉兮点头。 进宫十四年,她都虚岁二十八了。这个年纪在民间当祖母的也都可能。 她与皇上之间,更如老夫老妻一般,心领神会,静水流深。 若说二十五岁封妃之前,她与皇上之间,更像是热恋之中的男女;而此时,她与他才是真正的相依相伴。 婉兮含笑望向车窗外。 这会子她与皇上之间琴瑟和鸣,唯一的遗憾,就还是差个孩子了。 第1873章 136、麟儿(3更) 五月至七月,大驾驻跸避暑山庄。 婉兮发现,皇帝身边多了个人。 能与皇上这样形影不离的外臣,除了傅恒这样的军机首揆之外,便唯有“日讲起居注官”了。这些“日讲起居注官”都是翰林,便是记录皇帝每日言行,修撰皇上《起居注》的。 而《起居注》在隋唐时已经确立了“皇帝不可阅”的制度,古来便传说唐太宗李世民曾欲阅本朝《起居注》而不可得,故此这些《起居注》和这些“日讲起居注官”便因之而被笼罩上一层神秘色彩。 这个新多出来的“日讲起居注官”便是刘墉。 婉兮并不认得刘墉面相;之所以能知道是刘墉,还是从刘墉的书法里得来的。 刘墉是刘统勋之子,号称“帖学大家”。而赵翼曾经在刘统勋府上当西席先生,与刘墉私交甚好,赵翼曾经在写他那些市井笔记之时,模仿过刘墉的书法。而赵翼那些说狐的笔记,婉兮都看过,故此便也因之而得以知道刘墉。 因为刘墉,婉兮便自然又想到了赵翼。如今本朝几个著名的才子纪昀、刘墉等皆已考中进士,授了翰林,只有赵翼还被挡在这道门槛之外。 也是,好歹刘墉和纪昀都是出自名门,刘墉的父亲是刘统勋,纪昀的父亲是一品光禄大夫纪容舒……而赵翼呢,布衣白丁而已。 婉兮曾经将赵翼推荐给九爷家,给几位哥儿当西席先生;后又引荐给大阿哥的侧福晋去,给绵恩阿哥当西席先生;后来又知赵翼入汪由敦家为幕客。婉兮这便私下嘱咐毛团儿,若能见着傅恒,好歹问问赵翼情形。 几天后,毛团儿便带回了消息。说赵翼虽然这几年的会试皆不顺利,但是他并未曾放弃上进之心,乾隆十五年的时候,赵翼考取了礼部的义学教习,还是当先生;今年那职司满了,又考中了内阁中书……这会子已是回江南探亲去了,明年便将回京供职。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如今隆哥儿、绵恩阿哥都已经足了岁数,入上书房念书了。我就担心他就此失了倚仗,烟鹤杳然而去。” 毛团儿幽幽望住婉兮,“九爷还有计划,叫奴才转告主子。” 婉兮含笑问,“可是九福晋临盆了?” 毛团儿轻轻摇头,“九爷说……九爷在军机处中,每拟汉文谕旨,皆仰仗汪由敦。大金川之战,战报皆出于汪由敦之手……而汪由敦极爱重赵翼,已是将赵翼引荐给了九爷。” “九爷说,赵翼本就是家中隆哥儿的西席先生,如今又蒙刘统勋、汪由敦两位大臣推荐,九爷自当惜才,还请主子放心。” 婉兮心下悄悄一悸,含笑点头,“我知道了。” . 七月里,京师终于传来好消息。九福晋临盆,再度喜得麟儿。 皇帝赐名:福康安。 这一年正是朝廷即将大用兵之年,九爷独承其重。福康安降生于这一年,又正是个男儿,叫婉兮心下欢喜不已。 福康安降生所带来的喜悦,说不定便可抵消岳钟琪的长逝留下的忧虑去了吧? 第1874章 137、福星(4更) 七月,皇帝又从避暑山庄起驾,往盛京去。 途中,厄鲁特蒙古(漠西蒙古)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撒纳来降。 阿睦尔撒纳不同于前面来降的任何一部厄鲁特蒙古的台吉,因他曾辅助达瓦齐夺取准噶尔汗位;此时又正与达瓦齐再争准噶尔汗位。他对达瓦齐的了解,对于整个准噶尔汗国的了解,是任何一个前期来降的台吉们都比不了的。 可以说,阿睦尔撒纳来降,皇帝便可以对整个准噶尔和达瓦齐本人,了若指掌。准噶尔这个大清的心腹之患,对于朝廷来说,再无秘密。 皇帝当日抿嘴含笑走进婉兮行宫,坐炕上但笑不语。故意吊了大半晌的胃口,才将消息告诉给婉兮。 婉兮听罢也是先愣住了半晌,然后才垂眸轻笑。 “皇上……九爷家的康哥儿,是皇上的福星、咱们大清朝的福星。” 皇帝不由得眯眼,“哦?怎么说?” 婉兮拎着袍子襟儿,踩着紫檀镂雕的脚踏,上炕一并坐着。 便是这脚踏的意头都好,镂雕的花儿又正是“喜从天降”。 一个小蟢子(小蜘蛛)顺着拉弦儿从天上顺下来,婉兮原本还说,这花样儿可以雕刻在顶柜上、落地花罩上都说得通,怎么偏雕在这脚踩的脚踏上了呢?这会子一看,倒宛如冥冥之中已有天意。 “皇上瞧啊,今年皇上是要用兵,朝臣都犹豫,唯有九爷独担其责。偏就在今年,岳钟琪将军溘然长逝……一切都有些莫名的不顺利。” “可是这七月里,康哥儿这一下生,给九爷添了一喜去,紧跟着阿睦尔撒纳便来降了!若说巧合,是有巧合,可是它怎么就不巧合在旁人身上,偏就巧合在咱们康哥儿身上去呢?” 皇帝偏首瞟她,“嗯哼,你还没见过这孩子呢,就偏心成这样儿了?从前福灵安、福隆安降世,你虽然也欢喜,却也没给说成这样啊!” 婉兮脸上一红,垂首含笑,“……所以奴才说康哥儿是个福星呢。今年这个光景,实在是太需要一桩大喜事。我便认定了康哥儿必定是九爷的福星,也是朝廷的福星。” “皇上赐名‘福康安’,瞧这又是‘福气’,又是‘安康’的,用字其实朴素,却反倒全都是最真诚的心意。” 婉兮抬眸凝望皇帝。 “爷……您的心愿,必能达成。” . 皇帝轻声一叹,伸臂将婉兮搂入怀中。 “……说实话,在阿睦尔撒纳来降之前,满朝臣工反对,我的心也并不妥帖。可是爷是天子,准噶尔必须灭,这一仗必须要打——而此时,是最佳良机。便是不管谁反对,甚或哪怕是满朝文武皆劝谏,就算没有小九的支持,这一仗,爷也还是要打!” “爷从今年正月起便着意优待厄鲁特来降的部落,此举意在人心,这一刻终于见效。阿睦尔撒纳来降,爷这一仗纵然还未开打,却已经赢了一半去!” 皇帝垂眸细细凝视婉兮,“前朝有小九的支持,后宫有你的解语,爷还有何惧!” 第1875章 138、回娘家(5更) “谁说前朝只有九爷,后宫只有奴才啦?” 婉兮含笑仰头,捉着皇帝的衣袖。 “……还有列祖列宗。” 皇帝时隔十一年,于今年要巡幸盛京,其中的心意,不难映照到今年的情势去。 婉兮轻轻眨眼,“当年太祖爷骑兵,唯有十三副盔甲……太祖爷心内何曾生惧?” “如今皇上大治十九年,府库充盈、万邦归心,正是兵强马壮之时。便是列祖列宗都在天上,保佑皇上。” 皇帝心头微微一颤,将婉兮拥得更紧。 他垂首亲她发鬓,幽然耳语,“……今年,前朝群臣反对,爷心头的压力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沉重。这后宫里爷最厌烦有人还偏要在此时生事!结果,翊坤宫还是烧起一把大火来!” “所谓‘后院起火’,爷这后宫还偏偏在今年,给爷来了个活生生的演绎!她们想将爷的脸面往哪儿搁?她们想叫爷在今年这情势下,还如何心急如焚去?!” 皇帝唯有在这一刻,唯有在婉兮面前,说起这事来才如此额角青筋暴起,长眸中阴云翻滚。 他大掌带着常年弓马骑射的茧子,下意识用力搓着婉兮的面颊,用来寻找那柔软的支撑。 “九儿……若没有你,爷真想将这后宫干脆也都一把火烧了算了!” . 婉兮伸手抱住皇帝。 此时的四爷,叫她心疼。 四爷一向是笑对风云,尤其在后宫里从来不流露前朝的压力出来。可是却不等于他心底没有沉重。 后宫是可以斗,古往今来这样的争斗也从未止歇过。可是总要分分时候。 此时皇上在前朝,只有九爷支持,这样的压力是真的“孤家寡人”的滋味。偏这个时候,后宫还要起火,而且偏还是要起在皇后的翊坤宫里! 这成什么了? 所以这会子,不管她自己心下对忻嫔有多少的话想说,有多少的委屈,她也都能咽得下去。 这会子皇后这样,新宠忻嫔这样,若她再这样儿……皇上的心,又会被两面油煎到什么地步去? 婉兮将面颊贴在皇帝心口上,“爷尽管顾着前朝,谋划着怎么将准噶尔一举击溃,收复大好山河去。后宫里,不管谁乱,奴才绝不会乱。” “不仅如此,奴才也会尽己所能,帮皇后照料好。叫姐妹们各自为安,不扰皇上分心才是。” 皇帝没说话,只将婉兮抱起来,置于膝上,紧紧贴在心口。 . 七月于盛京拜谒祖陵之后,皇帝并未回銮,而是继续向北,直达吉林。 越到这一刻,那拉氏的心便已经激动得难以平静。 又回吉林了,皇上已经给了知会,说会驻跸在辉发城。 辉发城,她祖上所建立的辉发部的古城。皇上巡幸盛京之后,带她回祖城……这是大清入关以来,多少皇后都没有过的待遇去。 从前她的出身总叫孝贤皇后、舒妃等看不起去,总觉得她虽然是王族之后,不过却只是辉发部,编入镶蓝旗……败军之后,旗份又低,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 可是皇上却是什么态度?皇上带她回娘家! 第1876章 139、长白山神(6更) 皇上能带主子回娘家,这也是古来少见的事。主子高兴,塔娜也跟着高兴。 塔娜便上前含笑道,“可不是!亏有人还议论,说什么忻嫔的册封礼,规格前所未有,甚至超过了主子当年册封贵妃时……皇上其实哪一刻忘记过主子?这会子回娘家的待遇,又有谁有?” 说到册封礼之事,那拉氏说心下不憋闷,也是不可能的。 她哼了一声,“她倒是因祸得福!好歹是在我宫里遭的这个罪,偏这火就着在她册封礼前一个月,皇上有意安抚,自是有的;而那火既然是在我宫里着的,我便也说不出什么,也只能都由得皇上去罢了。” “不过册封使就算是大学士,又能怎样呢?来保,哈,不过是凤格的祖父。来保的亲孙女,不也只是我宫里的贵人么?皇上用来保来持节册封忻嫔,便也是因了这个缘故而已吧~” 塔娜眼帘轻垂,“可不!忻嫔再怎么得宠,算算这侍寝以来也都大半年了,不也还是没有动静?再说了,皇上不是还赐了个‘慎贵人’么?忻与慎相对,有忻嫔的时候儿就有慎贵人,又不是忻嫔一个人独宠了去。” 那拉氏淡淡耸耸肩,“暂时由得她去!总归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况且还没孩子……谁知道她将来会不会跟令妃似的,根本就生不出来!” “再者,就算生,谁知道她能不能生得出皇子来?只要生不出皇子来,她对我,又有什么威胁去?” 这场火来得蹊跷,她心下自是头一个想到舒妃去。 不管怎样,这一场火起了之后,舒妃不管浑身有多少个嘴,也是说不清了。舒妃本已死了孩子、失了宠,便是手里还有一个皇长孙绵德,那这会子因了这场大火,也在皇上心上又加一罪,再难翻身了。 这场大火彻底将舒妃踩下去,于她又有什么损失呢? . 八月,皇帝先至吉林城,宿在吉林将军府行殿。 在此定下望祭长白山之例。在乌拉城外的温德亨山(小白山)望祭殿内,设长白山神牌位。皇帝亲至望祭殿,望祭长白山;定此后每月都统或者将军一员,每月朔望拈香行礼,望祭长白山神如例。 皇帝如此,最开心的自然是嘉贵妃。 长白山是高丽佐领下人,心目中的神山。皇帝亲自望祭长白山,嘉贵妃相陪同去,回来之后还是欢喜得泪落不止。 嘉贵妃拉着婉兮的手哽咽道,“我今儿能陪着皇上亲自望祭长白山,便也不负我‘静凇’这小名儿。令妹妹你知道的,‘雾凇’是吉林这地方、长白山左右才特有的。叫着这名儿的我,今日陪皇上望祭长白山神,我便是死了……也已是心满意足。” 婉兮急忙拦住,“嘉姐姐浑说什么呢!开心自开心就是,何苦说这些?” 不过婉兮心下却也是悄然喟叹:嘉贵妃此生,也算不枉。 身为后宫女子,能为皇上诞育下四个皇子;身为高丽佐领下人,能陪皇上亲自望祭长白山神;身为潜邸老人儿,能被皇上暗示,死后可以同入地宫……身为包衣下人,能封为贵妃之位。 也算无憾。 第1877章 140、求你救我(7更) 这一年,仿佛注定是多事之年。 婉兮好不容易用福康安降生的事儿,帮皇上将岳钟琪长逝、将星陨落的悲伤抵偿过去。 结果八月十三,皇帝万寿;两日后的八月十五,偏偏就是八月十五,却发生了月食。 这是皇帝东巡拜谒祖陵的途中,这是皇帝已然决心用兵准噶尔的年份,这是——皇帝刚过完万寿,偏偏应该是万家团圆的八月十五——竟然月食。 钦天监也不敢再在皇帝心上撒盐,这便解释到了后宫上头。 说日对天子,月对应后宫。这次月食并非上天警示天子,只是意在指摘后宫不睦。 那拉氏乍然听闻,恼得将行宫里的盘子碗都给摔了。 “皇上几个月前莫名其妙将个洋人授为钦天监的监副,我便觉着不是个好兆头。果然这洋人说起话来,便是满嘴里跑舌头,什么话都敢说!” 若是自家奴才,谁敢随便将这月食的矛头指向后宫来?那不等于明摆着指责是她这个皇后失德么?! “我便不明白了,皇上又弄个洋人进钦天监,这是要做什么!这还有没有点儿体统了!” . 塔娜小心望着主子,听那拉氏吼够了,这才上前低声道,“主子不必着急。钦天监只说,月食对应后宫,并未直接说是主子失德……若说这后宫里曾经出了什么,也唯有那场大火罢了!” “咱们自可放出话去,就说月食即便首指主子,那也是应在咱们宫里失火的事儿上。至于什么失德……自然还有忻嫔扛着呢。” “再说此时咱们已在吉林,几日之后便到辉发城了,皇上这会子必定只会抬高主子的声誉去。那月食的事儿,皇上绝不会与主子瓜葛在一起就是。” 那拉氏便眯了眼,凝视着塔娜。 良久才缓缓笑了,“你说得对,忻嫔进宫便不吉利,让皇后宫失火,此时又是月食……她才是那个不祥之人。” “别忘了,她阿玛是乾隆十四年才死的,她是守完了三年孝期才进宫的。难免身上便带着点子晦气进来~” 塔娜含笑屈膝,“奴才这便将话放出去。” . 忻嫔是哭着来求婉兮。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起了这样的流言,都说什么月食是我不祥。都说翊坤宫这些年没走过水,我住进去就走水了;更有甚者,说我住在皇后宫里,叫皇后宫里走水,便是我冲了皇后去。” “如此月食,便是上天示警于后宫,说我不利于皇后和嫡子……” “令姐姐,我是忻嫔。皇上给我的封号是‘忻’,是欢喜,是欢悦才是。皇上都对我寄托这样的心意,我怎么忽然就成了不祥之人去呢?” “再说,那场火,我才是受害之人,不是么?要说不祥,我便是最无辜的一个,凭什么都说到我头上来了呢?” 婉兮静静听着,眸光却是清淡。 忻嫔便急得,已是撩袍就要跪倒。 婉兮这才伸手给扶住,“有话慢慢说,这是做什么?” 忻嫔急得一把抱住婉兮,便是哭出声儿来,“令姐姐,求你救我!” 第1878章 141(1更) “令姐姐……我一进宫,就觉令姐姐可亲可敬。翊坤宫大火之后,也唯有姐姐愿意帮我……” “这会子,我在宫里举目无亲,也唯有令姐姐才能救我……” 忻嫔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 婉兮静静听着,眸光流转,从忻嫔的面上滑过。 眼前这十八岁的小姑娘,比她小了十岁去,还带着刚进宫的惶恐无依的模样。 婉兮会忍不住想起当年的自己。 也曾那样的茫然、无助,也曾想尽自己所有的诚意,博得宫中人的一片理解、一份庇护。 摊开掌心,掌心里的纹路细碎而纵横交叉。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样的掌纹,注定是操心的命。 可是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掌纹并非全都是天生的掌纹。那些纹路里,确有几条是曾经自己劈开通草,尽心竭力做通草花时留下的痕迹。 从前是伤口,后来是疮疤,再十几年慢慢走过来,伤疤变浅,融入掌纹,成为她这一生抹不掉的痕迹。随同掌纹,一共交织进了她的命运里去。 她从前那刻的天真,在那比她大了十四岁的人的眼中,是不是也如此时眼前的忻嫔一样,叫人看见的不是诚意,反倒是小小年纪却是心眼儿十足? . 婉兮掩住一声叹息,无声别开视线。 “既然是流言,别放在心上就是。早晚都会风吹云散,水落石出。” 忻嫔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都忘了哭泣,只一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睛,怔怔望住婉兮。 “……可是令娘娘,我为什么这会子要背负这样的流言,忍下这样的委屈去?” 婉兮淡淡抬眸,凝住忻嫔娇俏年轻的脸。 “这是后宫,流言永远都有;至于委屈,这后宫里的女人,谁人没受过?” “既然进了后宫,便要适应这里;而委屈,在自己足够强大之前,也得学着都咽下去。” . 忻嫔又是一怔。 婉兮轻叹一声,“我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无情了?以你的年岁,或者换做是这个年纪的我,乍然听起来,会失望。” “可是以我现在的年纪,以我在宫里这些年的过往,如今二十八岁的我,只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意见。” 婉兮伸手,用帕子缓缓替忻嫔擦干脸上的泪。 “忻妹妹,这宫里的日子,得靠自己。最初的艰难,更得靠自己熬过去。” “别事事都指望别人帮你。都是后宫里的女人,谁跟谁都不是一奶同胞,便谁也没有义务帮你。” 忻嫔盯住婉兮,眼泪再度滑下。 “可是令姐姐……你原本不是这样对我的。大火之后,你把我带进永寿宫。我知道,这些年你独居永寿宫,从未带人进来过。你明明是对我那样好的……” 婉兮笑了,眸光轻转,“是啊,那会子你是受害者。我心疼你小小年纪就险些伤了身子去。” “可是我发现我想多了。你很聪明,身子也好得这样快。你其实,根本就不用旁人帮你,你在这宫里就能过得如鱼得水……” 婉兮收回手,帕子沿着忻嫔的面颊轻轻滑下去。 第1879章 142(2更) 忻嫔怔在原地。 婉兮将给忻嫔擦过泪的帕子,没窝回掌心,而是松开手,搁在了一旁。 “忻妹妹,我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是否同来?” 忻嫔尴尬笑笑,“妾身这满面的泪痕,不宜叫主子娘娘看见。也免主子娘娘挂心。” “那妾身就不多叨扰令姐姐,妾身先行告退。” 婉兮含笑点头,朝外叫,“五妞,送你忻主子回宫。” . 五妞难得被派差使,这便高高兴兴答应一声走进来。屈膝给忻嫔行礼,目光却是忍不住上上下下使劲儿打量了忻嫔一番。 五妞送忻嫔出去了,玉叶上前接过婉兮丢在一边儿的帕子,轻声问,“这帕子……奴才丢了吧?” 婉兮眼帘轻垂,“不必糟践物件儿,丢了怪可惜的。留着擦擦灰,物尽其用才好。” 玉叶听得出,主子语气中流露出少有的厌烦。 玉叶心下的火气便也上来了,“她真当主子白白年长她十岁不是?竟然还到主子面前这样儿,真以为主子看不穿她么?” 婉兮倒是一笑淡然。 “年长十岁是不假,但是她终究是从小就注定要进宫的人。我是十四岁才不得不接受入宫的现实,她却是怕从刚懂事儿起,就一切都为了进宫而绸缪。” “这样算起来,这十岁的差距,倒没那么要紧了。故此她才有这样的信心,到我面前来哭得如此我见犹怜。”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若不是那场火,我说不定便帮她了。终究初来乍到,那种惶然无措,我从前也曾有过。能帮之处,我多少帮衬就是。” “这会子我倒感谢那场火,让我早早就识得她。” . 玉叶也是忍不住摇头. “倒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一进宫来就主动向主子示好,倒仿佛是在皇后和主子之间,更投向主子似的……她怎么就敢以为,主子必定信了她,必定帮她去?” 婉兮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 “或许是年岁的差别。皇后如今已近四十,眼神最是犀利之时;忻嫔便以为我还年轻,兴许还有看不明白的。” “或者又是性子不同。皇后性子直接,脾气又爆,忻嫔自知不好惹;而我看上去耳软心活,更宜拿捏。” “三来……她或者也很清楚,她进宫之后想要的是什么,她主要的对手又是谁。她是镶黄旗的格格,只要有子自能封妃,所以她跟我这个令妃,自然没什么好争的。她明白她真正的对手是皇后,故此她才要拉着我,让我为她所用。” 玉叶忍不住啐了一声,“她想得可真美!” 婉兮倒是挑眸,促狭一笑,“咱们好歹也容得她想一想,叫她想去呗~” . 五妞可是个消息灵通的人,被婉兮叫进来的时候,刚一上眼,就瞧出忻嫔有些讪讪的来了。这一路将忻嫔送出去,凭她的能耐,早就将底细打听个大概齐了。 这会子是在吉林,皇上的万寿节是在桦甸的寿山上办的,地方狭窄,后宫们都住在一起,五妞那样儿,便更没什么能瞒住人的。 第1880章 143(3更) 等五妞送完了忻嫔回来,便连皇后宫那边都瞧出了端倪来。小太监将事儿讲给了塔娜,塔娜掂对了一下,便回去禀告那拉氏。 那拉氏听了微微眯眼,“……忻嫔是哭着出来的?这样说来,她是去找令妃求助,可是令妃却没帮她啊!” 塔娜也是轻哼,“奴才看也是。否则她该笑着出来。” 那拉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如今令妃年岁渐长,眼见着倒是越发明白了。” “可不,”塔娜也是舒心而笑,“她又没孩子,父兄又不得用,如今到了这个年岁,眼见新人入宫得宠,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她若还要忤逆主子,她难道不明白她的下场堪忧么?” 塔娜轻哼一声,“倒是这忻嫔,知道咱们放出去了话,她不乖乖收敛了,还敢去找令妃求助!小小年纪,倒不是个省油的灯!” “还不如舒妃呢。好歹舒妃刚进宫那几年,凡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至少不烦人!” 那拉氏眸光轻轻转开,顺着博山炉上袅袅而起的香烟,升到头顶去。 “……你知道么,这地方儿最早是渤海国的长岭府。忻嫔是戴佳氏,老姓儿可是渤海国皇室的‘大’。这吉林地界啊,可以说是我的娘家,人家却说不定认为是她的娘家呢!” “咱们是说,皇上带我回娘家;可是说不定她的心眼儿里自以为,这是皇上宠爱她呢。” 塔娜冷笑,“那她可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拉氏眸子里阴云流转,“……她年轻,皇上又宠爱她。再加上她这么个家世。她什么不敢想呢?” . 八月十五月食,虽叫后宫惶惶不安,可是皇帝在随扈的王公大臣和地方官员面前,却依旧镇定自若,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色来。 八月十三到八月十六,他在寿山上赐宴随扈王公大臣、蒙古台吉额驸扎萨克、吉林地方官员。 八月十七,还照常行围,于龙潭山“封神树”,奉皇太后乘独木舟“威呼”渡松花江,赏赐吉林地方官员;至磐石,见百姓,与民同乐,甚至为传统满人民居竖在屋外地上的大烟囱“呼兰”赋诗:“却有千年辽河鹤,蓦疑华表话前身。” 这日圣驾从吉林转至辉发,驻跸辉发西大营。 皇帝兴致极高,又下旨于辉发河上,看乌拉牲丁们的打牲…… 打牲乌拉处,隶属内务府下,专为皇家进宫关外的特产。打牲乌拉们便是专职做采松塔、人参;捕紫貂、獐狍之事。 而这辉发河上,主要的打牲之物便是鳇鱼、东珠。 鳇鱼巨大,且游行极快,不是用普通的钓钩、渔网能捕捉。需要牲丁们驾小舟后面急追,待得略微靠近,便飞投鱼叉而刺。水面上一时波涛汹涌,情势陡急,看得人目不暇接,心都要停了。 皇帝亲赐御制诗:《松花江捕获鱼》、《咏鳇鱼》。诗中有句:“波里颓如玉山倒,掷叉有中诚何难”、“伯牙鼓琴处,出听集澄流”,都生动描摹出这一场面。 第1881章 144(4更) 这捕鳇鱼倒还罢了,那拉氏真正的骄傲,是在采东珠那儿。 这辉发河,是她辉发部的母亲河。女真人皆以地为姓氏,她们辉发那拉氏便是得名于这辉发河;便如叶赫部、叶赫纳拉氏便是得名于叶赫河一样。 而辉发河盛产东珠,东珠又是唯有皇帝、皇太后、皇后这三宫才可佩戴。故此这辉发河里盛产东珠,自然便可看做是她们辉发部,早晚都会出一位皇后,或者皇太后的。 如今这句话应验在了她身上。 她已为正宫皇后,如今又诞育了嫡子永璂,将来便也自然是母后皇太后……果然不负这条母亲河的期许。 皇后那般兴致高昂陪伴皇帝和皇太后看采东珠,婉兮却轻轻从人群中退到一边去。 玉叶赶紧追上来,轻声问,“主子可是看不进皇后那鼻子都要翘天上去了的模样?” 婉兮听了便笑,“我哪儿有工夫去看呢?” “话又说回来,这是辉发河,她辉发部的母亲河。她欢喜成这样儿,倒也是人之常情。由得她去罢了。” 毛团儿也跟上来,低声禀报,“主子叫奴才打听的事儿,奴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吉林将军的属下说,这山上的确有鹿。” 皇上在此行围,自然主要是“哨鹿”,婉兮便叫毛团儿去问,确定这河边的山上是否也有鹿存在。 婉兮便含笑点头,轻声吩咐,“叫他们这就去办。” . 皇上的万寿节筵宴是在桦甸的寿山上办的。寿山原本不叫“寿山”,是因为山上有个仙人洞,皇帝到达此山之后,因康熙爷行围时也曾经到过,皇帝这便将寿宴赐在此处,并为此山赐名“扎拉芬阿林”,汉语即为“寿山”之意。 寿山既是皇上此次万寿节赐名,便有特别意义所在。八月十五的月食,既是发生在万寿节期间,若想破了那个不祥,自然该以万寿节期间的祥瑞来办。 毛团儿去了,婉兮悄然抬眸,凝视皇帝。 这般长身玉立,满面含笑的皇帝;这般亲自走到河边,用小刀剖开旗丁从水下捧上的珠蚌,待得壳开,珠光与他眸光辉映,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皇帝…… 没人瞧得出,那八月十五的月食,给他曾经带去过什么样的影响。 就仿佛……岳钟琪三月忽然长逝,也没人瞧得出九爷受过半点影响去一样。 这样的一年,这样群臣反对用兵的时刻,身为天子,便面色神情上决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的迟疑来。便是天意,他也要紧咬牙关,故做笑意,叫人完全看不出什么来。 否则,这一场用兵,便更难了。 更何况此时他面对的不止是满朝大臣,这一刻还有随驾行围的蒙古王公们呢!若打准噶尔,蒙古各部的支持,绝不可缺少。 婉兮再将目光转到那拉氏身上。 那个立在皇帝身边的女子,满面煊赫,无比荣光。这一刻她面上带着的笑,几乎是婉兮进宫这十四年来,所看见的最为灿烂、得意的笑。 毛团儿悄然回来,轻声回禀,“都预备好了。” 第1882章 145(5更) 皇帝亲自开珠蚌,得东珠大小共十数颗。皇帝大笑而归,入行帐歇息。 忽然河边山上传出滚滚雷鸣之声。 御前侍卫们皆不敢粗心,皆上前护驾,唯恐有变。吉林将军也亲自带人上山查看。 一切正在嘈杂忙乱之中,却听得山上呦呦一声清啸。 那声音凌空而降,划破嘈杂,印入人耳。 皇帝长眸微眯,忽地大喝,“……是鹿!” 一听是鹿,众人便都平静下来。只是各拉刀剑围绕在御帐旁,以备不虞。 却见山上,一头白鹿宛若凌空而来。一直奔到山下,却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徐徐走到御帐前。 并未直接走进帐门,反倒是在帐门之外,屈膝而跪! 那巨大的头角枝杈直抵地面,做俯首称臣之状。 所有人都惊呆了。 婉兮偷偷掐了武灵阿一把,武灵阿那小山似的身子一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启皇上,奴才认得这鹿!” . 皇帝长眸微眯,目光掠向武灵阿来。 继而若有似无地,又朝说巧不巧正站在武灵阿身后的婉兮望了过去。 婉兮使劲瞪圆了眼、张大了嘴,做无辜的惊讶状。眼帘微垂,小心避开皇上的目光,就当做吓傻了,压根儿没瞧见皇上看她一般。 武灵阿有些尴尬,便赶紧说,“不止奴才认得,若是归御医还在,那归御医自然是最最认得的!” 武灵阿说着虎目一转,又朝李玉瞟过去,“李总管也是认得的!李总管……您老,仔细瞅瞅?” 李玉愣了一下,又仔细瞧了瞧武灵阿的眼神儿,再转向那白鹿去。 半晌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缓缓道,“皇上赎罪,老奴啊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刚才也没看清;再加上刚刚也给吓了一跳,这便没认出来。” “这神鹿,老奴可不是认得!皇上可还记得,乾隆六年那会子,皇上首次举行秋狝大典,便在木兰围场里,放走过一匹鹿王?” . 皇帝长眉轻扬,目光里映着水色,隐约起了荡漾。 那眼波练练,幽幽飘转向婉兮来。 婉兮使劲儿梗着脖子,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李玉见皇上都不看他,便强行上前拉回君心,颤颤巍巍地就往原地使劲一跪。“噗通”一声,吓人一跳。 “奴才启皇上,这匹白鹿,模样儿简直与乾隆六年那匹白鹿一模一样儿!老奴觉着,必定是当年的那匹鹿王,感念天子好生之德,这便每当皇上行围,便一路跟随。今儿是上前给皇上请安呐!” 李玉和武灵阿都这样说了,在场也有当年也知道这事儿的,这便一片人齐刷刷跪倒,与那白鹿一起,向皇帝叩头,都是口称,“天子圣君,天意庇佑。神鹿叩首,福寿万年——” 皇帝这才含笑轻启薄唇,“众卿平身。” 婉兮也跪在一片人当中,借着前头人的身子给挡着,垂首悄然一笑。 八月十五那一场月食,应当能用这白鹿叩首,抵挡过去了~ . 人群之中,忽地有人泠泠一声,“这白鹿乃是从天上来,妾身看来,正是明月下界来!” 第1883章 146(6更) 众人都朝那人看过去。 婉兮也转头。 其实都不用转头,只听那嗓音,婉兮就知道是谁了。 可是婉兮还是转过头去,目光轻掠。婉兮想看看,那人此时面上究竟是个什么神情。 女眷与外臣之间隔着帘幕,外臣看不清楚,可是后宫诸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忻嫔。 . 忻嫔朝皇帝跪拜,“此地亦为渤海国长岭府所在。妾身倒是听家里的老人讲过,说渤海人都相信明月东升西落,乃为白鹿所驮。” “又或者说明月便为白鹿,因远在天际,白鹿奔行,只能看见一团皎洁纯白,这便是明月;而明月就是白鹿,天上无月那几天,便是明月归为白鹿,奔下人间来了呢。” “八月十三为皇上万寿节,八月十五晚上忽然月食。可能其他人都只当成是天狗吞月,可是渤海国旧族却明白,是明月化为白鹿下界来了——依妾身看,定是八月十三那晚,天上的白鹿看见皇上在寿山上大宴群臣,它便也想下界来为皇上祝寿。” “它便顾不上了什么节令,化身而来。故此八月十五那晚,非是什么月食,而是明月下凡、白鹿贺寿。” . 婉兮面上的笑,一点点凋零下去。 她歪头望玉蕤,轻轻地笑,“她真聪明,是不是?” “这一番话,既言明了她是渤海国皇室之后,又巧用渤海人的传说化解了月食的尴尬;最要紧的,她这样一说,外人便再无法将月食归咎给后宫,那么那场大火、以及她冲撞皇后和嫡子的流言,便可不攻自破了。” 玉蕤却忍不住冷笑,“可是这白鹿,却是主子的心意。叫她这一说,倒全被她抢去了!” 婉兮淡淡摇头,“抢不抢得去,倒不要紧。我这样安排,只是想将那月食对皇上的影响,化解了去。叫她如此一说,这理由便更可成立,便也罢了。” 婉兮只要,皇上心中还有乾隆六年那头鹿,就够了。 忻嫔这样说完,满朝大臣自是心悦诚服,又向皇帝叩拜。 皇帝也是大喜,亲自赐银牌给白鹿。并且亲自走到帐外,将银牌为白鹿悬于颈间。 . 当晚回到大营,纯贵妃来看望婉兮。 “令妹妹你说,今晚皇上会翻谁的牌子?一定是忻嫔吧~” 婉兮抬眸望住纯贵妃。纯贵妃眼角眉梢的淡淡惆怅,掩盖不住。 婉兮垂下眼帘,“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更难得,年岁还这样小。” 纯贵妃倒笑了,“亏你这么说!你当年进宫,还不满十四岁呢,她如何与你相比?” 婉兮忙摇头,“纯姐姐千万别拿我跟她比。我不过是内管领下的汉姓包衣,人家可是镶黄旗的格格。” 纯贵妃冷笑一声,“我们自然都知道她什么出身。我就怕,是她自己不知道未来的路,还有多长!” 婉兮拉过纯贵妃的手来,“纯姐姐今晚来看我,必定不是来说忻嫔的。若纯姐姐只跟我说忻嫔,我可要吃味了~” 纯贵妃这才轻叹一声,“……庄亲王的福晋薨了。皇上叫永璋去给穿孝。” 第1884章 147(7更)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子穿孝,历来有不明说的规矩。所谓“君不与臣穿孝”,故此皇上看重的皇子、将来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皇上一般不叫给臣子穿孝。 便由皇子穿孝一事上,都能隐约揣度出皇上的心意来。 皇上这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的福晋穿孝,客观来说,便是永璋已经在储位争夺之战中,更加边缘化了。 纯贵妃难过得直掉泪,“我是早知道皇上下过旨了,乾隆十三年那会子,就褫夺了永璋和永璜的念想去……可是永璜薨逝之后,你看皇上对定亲王这一脉有多爱护,可见皇上是深深地后悔了。” “当年出那事儿的时候,我的永璋年岁还小啊。一个十岁的孩子他懂什么呢?我便总难免想着,说不定皇上对永璋也会怜惜……便也有可能改了当年那道上谕去不是?” “况且妹妹你也知道,皇上给永璋指了科尔沁和硕淑慎公主的格格为福晋,今年刚完婚;且永璋的福晋也跟着去了孝贤皇后的奉安礼……他们在毓庆宫筹备婚礼的时候,皇上还亲自驾临好几次,亲赐物品……” “可是这怎么忽然又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福晋穿孝了?这岂不是说,我的永璋便连最后这一点子念想,也不必再存着了么?” . 婉兮心下也是唏嘘。 可是作为女人,她也能理解纯贵妃的心情。 婉兮柔声劝慰道,“庄亲王的福晋,不是外人啊。庄亲王是宗室亲王,宗室办事,皇上总以庄亲王为首。庄亲王的福晋,便是自家人。三阿哥身为晚辈,也只是给自家人穿孝,算不得什么的~” 纯贵妃却哀伤地苦笑,“令妹妹说得对,只是令妹妹怎么忘了,这是皇家。便是宗室,也已是君臣有别。皇上既然叫永璋去给庄亲王福晋穿孝,这便已是将心意摆得明明白白了。” “纯姐姐怎么哭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俏丽一声,却是忻嫔一撩帘子走进来。 婉兮不由皱眉,忙斥道,“忻嫔来了,你们怎么不早早通禀,也好叫我到门口迎接!” 忻嫔却笑,上前娇俏与婉兮和纯贵妃行礼。 “令姐姐千万别错怪了姑娘们。小妹年纪小,比令姐姐身边的姑娘们还小呢,况且小妹早知道令姐姐待身边的女子全如自家姐妹一样,那小妹如何敢将姑娘们当成奴才差使去的?” “令姐姐待若姐妹的,那小妹自然也全都当成自己的姐姐一般。” 忻嫔说着,扭头朝跟着进来的五妞甜甜一笑。 方才她来时,正是五妞在门口当值。两人上回有那么一回交集,忻嫔这便客气地没叫五妞通禀。 婉兮倒也平静下来,娥眉轻扬,目光无声在五妞和忻嫔面上兜了个转。 . 纯贵妃被忻嫔撞见落泪,很是有些尴尬,急忙用衣袖擦泪。 婉兮横跨一步,将纯贵妃挡在身后。 纯贵妃收拾好了,这才轻轻握了握婉兮的手,从婉兮背后走出来,轻叹一口气。 “忻嫔怎么来了?今晚,难道不是忻嫔侍寝?” 第1885章 148(8更) 姜自然是老的辣。 纯贵妃刚抹干眼泪,这便一句话就将忻嫔刺得尴尬,一张俏脸已是红了。 “……小妹多谢纯姐姐吉言。只是皇上晚上翻谁的牌子,又或者是翻不翻牌子,总归只是皇上一个人才能圣心决断的。小妹哪儿有今晚必定侍寝的道理呢?” 忻嫔说着上前只亲热地挎住婉兮的手臂。 “再说,就算今晚侍寝,那小妹也得先来向令姐姐道谢才是。令姐姐今儿帮了小妹那样大的忙,小妹这心里,倒得将令姐姐排在皇上前头了!” 纯贵妃和婉兮不由得对视一眼。 婉兮自己先笑了,轻轻抽开手臂,“忻妹妹这话,倒说得我都迷糊了。我今儿怎么帮妹妹了,值得妹妹都不理皇上,要先到我这儿来?” 忻嫔没说话,只含笑抬眸打量纯贵妃一眼。 婉兮忍不住皱眉,“纯姐姐与我在宫中多年相伴,我与纯姐姐之间自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忻嫔这才笑了,却又伸臂抱住了婉兮的手臂,“今儿这白鹿,可不就是令姐姐帮我的!白鹿驮月,是渤海国旧人才知道的传说。今儿令姐姐这样的安排,还说没帮我?” “令姐姐真是大人大量,帮了我这样大的忙,却还不肯居功。幸好小妹没那么愚钝,不然若不前来给令姐姐拜谢,令姐姐该得多失望!” 纯贵妃的目光不觉绕着婉兮和忻嫔两人打转。 忻嫔扬起笑脸,朝纯贵妃天真一笑,“八月十五月食,钦天监说应在后宫。便有人编排流言针对小妹,说什么小妹冲撞皇后和嫡子……小妹便来求令姐姐相助。纯姐姐瞧,令姐姐的聪慧,当真是这后宫里,人人都不能及呢!” . 婉兮不由得轻笑一声,再度抽开手臂,退后一步。 “忻妹妹的心意,我领了。可是忻妹妹这话,我着实担当不起。” “白鹿贺寿,乃是天佑我圣主。这与我什么干系?又与妹妹有何关联?” 婉兮抬眸瞟向纯贵妃,轻轻一笑,“幸亏咱们亲眼看见,白鹿是给皇上跪拜。不然叫忻妹妹这冷不丁一说,还不得误会那白鹿是来跪拜忻妹妹的呀?” 纯贵妃这才笑了,“可不是嘛。忻妹妹是渤海国皇室后裔,那什么白鹿驮月的传说也是渤海国的。便当真是有白鹿越过咱们皇上,径直只来参拜忻妹妹,这也说得过去。” 婉兮含笑点头,上前轻轻握住纯贵妃的手,“纯姐姐说得明白,我也这样想呢。” 玉叶在旁听半天了,这便忍不住插一句,“……主子们心底良善,哪儿说哪儿就了结了,不当什么。奴才只是担心,若皇上也是这样想,那倒不好了。” 婉兮唇角轻勾,柔声呵斥,“主子们说话呢,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向忻嫔赔罪?” 玉叶便也盈盈下拜,“忻主子方才说了,令妃主将奴才们待若姐妹,忻主子便也将奴才们看做姐姐的。忻主子一定不会与奴才一般见识的,哦?” 忻嫔尴尬笑了半晌,“那是自然。” 第1886章 149(1更) 忻嫔的目光不由得转向纯贵妃去。 “小妹进宫的日子晚,更要紧的是纯姐姐又要顾着皇子和公主,故此小妹进宫以来,倒是不好意思去叨扰。这一年来,与纯姐姐倒是少亲少近了。” “今儿既在令姐姐这儿遇见纯姐姐,小妹当真是一见如故。从今日起,小妹必定时常去给纯姐姐请安,一定要与纯姐姐多亲多近呢。” 纯贵妃目光与婉兮对了一下儿。 “忻嫔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忻嫔方才说得明白,我得顾着皇子和公主。今年永璋刚行初定大婚礼;四公主更是早已指婚,得教她待嫁的那些女红活计了。永瑢也不小了……“ 纯贵妃目色淡淡落在忻嫔面上。 “忻嫔年轻,倒比我的永璋还小一岁。咱们虽然以姐妹相称,但是说句实话,我还是约略觉得有些别扭。” “我比令妃大十四岁,倒是比你更大了二十四岁去……忻妹妹,我不是不欢迎你到我宫里常来常往,我只是当真说不准,我跟你之间能说些什么呢?我就是怕,到时候若咱们没话可聊,倒显得仿佛冷落了忻妹妹似的,那就不好了。” 忻嫔倒是高高抬起下颌,明灿一笑,“纯姐姐自不必担心。纯姐姐比令姐姐不是也大了十四岁去么?纯姐姐与令姐姐还有这样多好聊的,那纯姐姐便也同样说给小妹就是。令姐姐能听得懂的,小妹应当也能听懂。” 纯贵妃都不由扬了扬眉,又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忻嫔却亲热,上前便又挽住了纯贵妃的手臂,“纯姐姐若不放心,不如就从这会子试炼一下。纯姐姐方才与令姐姐说什么呢?纯姐姐也告诉我吧,看我能不能听懂。” 纯贵妃淡淡垂下眼帘,抬手抚了抚鬓角。 那用抿子蘸了刨花水,梳得溜光水滑的鬓角上实则并无毛岁的头发。反倒因为这样一个动作,轻轻扰动了纯贵妃鬓边垂下的串珠点翠挑子。 清宫里,俗称“步摇”为“挑子”。 那细碎的米珠,垂挂下来,撞在指甲上,发出隐约而清脆的响动。便如纯贵妃这个人——身为江南汉女,名为“婉柔”,身姿神态也一向细腻温柔。可是说出的话、办出的事儿,却时常绵里藏针,软里带坚。 “也没旁的,只是刚得到消息,庄亲王的福晋薨逝了。” 纯贵妃缓缓抬眸,凝住忻嫔,“就这么一句话,倒不知忻妹妹听懂什么了?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听懂听不懂的。” . 婉兮淡淡一笑,转开眸子去。 纯贵妃的试探,她心下都暗自叫好。 方才说到庄亲王福晋薨逝,纯贵妃的重点其实是在永璋要去穿孝。由此可引出储位之争的关窍来。 忻嫔若当真能听得懂,张口说出皇子穿孝的不成文的规矩来,那便说明忻嫔即便还没孩子,却早已关注起储位争夺的事儿来。 纯贵妃终究与婉兮这会子不同,纯贵妃更惦记的是孩子们,倒不是皇宠了。 忻嫔倒是垂眸淡淡一笑,“……小妹听懂了,原来帮我的人不止令姐姐,纯姐姐也是想要帮我呐!” 第1887章 150(2更) 忻嫔这话说得,叫婉兮和纯贵妃同时都呆了一呆。 纯贵妃便忍不住高声笑了。 “忻妹妹这是说什么哪?我真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呐!” 忻嫔朝两人含笑眨眼,尽显俏皮可爱。 “怨不得纯姐姐和令姐姐交好呢,便是在帮我这事儿上,都是一径的做法。令姐姐暗中助我,不肯叫我知道;原来纯姐姐也是如此!” “纯姐姐和令姐姐为人如此,小妹更是喜欢又钦佩。便从此起,更要与两位姐姐诚心诚意交好了去!” 婉兮终是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纯贵妃干脆转开身去,走回去坐下。 “真是不知道,此话怎讲。” 忻嫔笑着福了福身,“自然还是小妹为月食流言所伤之事——令姐姐想到‘白鹿驮月’的故事,而纯姐姐更是提点了小妹,庄亲王福晋薨啦……” “那又怎样?”纯贵妃抬眸,幽幽笑着盯着忻嫔,“我倒瞧不出来,这两件事儿中间,有什么关联。” 忻嫔含笑凑过来,依偎到纯贵妃的椅子旁。 “……庄亲王允禄,号‘爱月主人’。庄亲王所爱者,必定是庄亲王福晋。” “庄亲王福晋薨了……这便自然能对应上月食。况且就算月食可以对应后宫之事,这亲王福晋也是宗室之贵重,若以月论,自然也当得起!” 忻嫔欢喜地朝纯贵妃又屈膝为礼。 “便是没有令姐姐那‘白鹿驮月’的好主意,小妹这会子得了纯姐姐这个提点,便也同样能将月食的流言化解过去了呢!” 纯贵妃自己都张口结舌,只能目光又转向婉兮来。 忻嫔却自顾欢欢喜喜朝婉兮和纯贵妃再度见礼,“小妹多谢两位姐姐的爱护之心!都说后宫人心难测,可是小妹却得两位姐姐如此诚意,那从今往后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 忻嫔终于先走了。 婉兮与纯贵妃相顾苦笑,都是摇头。 “我进宫二十年,当真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儿的!”纯贵妃当真是啼笑皆非。 婉兮也叹了口气,“小妹没想到,这样一位镶黄旗的格格、七省总督的女儿,竟然会是这样一番性子。” 纯贵妃冷笑一声,“你我都是汉姓人,今儿却得了这位镶黄旗满洲的格格这么多的礼,那人家算不算是纡尊降贵了?” 婉兮眸光轻轻流转,映入了隐约的夜色进来。 “与她相比,我倒是宁愿更喜欢,当年刚进宫时候的舒妃。” “出身高贵的格格,总也该有点高贵的骨气,纯姐姐说呢?” 纯贵妃轻轻皱眉,“就怕日后不管咱们两个怎么说,她也都自说自话,将咱们说成帮她的去了。” “咱们分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她却有本事讲什么都牵连到她身上去。而且叫外人听起来,还当真是那么有鼻子有眼儿的!” 婉兮垂下头去。 “她聪明,十分聪明。况且她年岁还小,说话做事叫人只觉天真可爱,便更容易叫人相信。“ “况且她还肯如此‘纡尊降贵’,对任何人都不端架子,这便更了不得。” 第1888章 151(3更) 九月,皇帝离了吉林,向南再度拜谒祖陵,阅兴京城赫图阿拉,经抚顺,回到盛京。 至此,皇帝拜谒祖陵之事已经礼成,皇帝赏赐所有随行的人员。从王公大臣已降,便连随行的拜唐阿、兵丁、太监俱赏赐一个月的钱粮。所有直隶、奉天、盛京等地官员,恩加一级。 皇帝并在盛京下旨,将归降的阿睦尔撒纳所率旗盟,定名为“辉特额尔德尼诺颜部”。 自此,拜谒祖陵,求得列祖列宗庇佑;见蒙古各部王公台吉扎萨克;安顿内附厄鲁特蒙古各部的任务皆已完成。用兵准噶尔的大计,已然奠定。 九月甲午日,皇帝奉皇太后从盛京回銮。 十月回到宫中。 这一次东巡,五月走到十月,所有人都是舟车劳顿。回到宫里都想好好歇歇,也好准备接下来的皇太后圣寿和过年。 皇帝回宫之后,便在太和殿传胪,阅武举人三甲,共五十九人。 传胪之后,又是乾清门听政。 接着又将是十一月初九的冬至南郊大祀…… 更叫后宫都惊讶的是,皇帝又下旨,十一月初十日,冬至祭天礼完毕,皇帝将再度起銮,驾赴热河避暑山庄。 . 避暑山庄,庄如其名,是皇帝们夏日行围避暑之地。 十一月间,皇帝却还要驾临,这是皇帝登基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况且皇太后十一月里圣寿,以皇帝至孝,从前每年的十一月都要亲自为母亲操持寿礼。可是今年,便连这个都不得不暂时撂下了。 “皇上必定是有要紧事了。” 面对人心惶惶不安,婉兮轻声安抚语琴和颖嫔等人。 自乾隆十六年的南巡,皇上将能带的后宫都带上,一路南下共赏江南美景之后,皇帝再出行已是规定了人数。便如之前的木兰行围、盛京拜谒祖陵,皇帝都只带后宫六人同行。 而皇帝每次出行,必定奉皇太后圣驾;那皇后要亲为照顾皇太后,便固定占去了一个名额。故此留给东西六宫猜的随驾人选,只剩下五人。 这一次盛京谒陵,随驾的除了皇后、纯贵妃、嘉贵妃、婉兮、忻嫔、慎贵人等人之外,便连语琴都没能随行。 “只是这会子,怎么也没想到皇上要在十一月里还要出宫,赴避暑山庄。”语琴轻叹了口气,“皇上这回带着你们一走便是五个月,我们这些被留在宫里的,好容易刚见皇上一面,皇上便又要走了。” “自然有人要忍不住猜测,这回皇上忽然去避暑山庄,又会带着谁去呢?” 正说着话,那拉氏终于从后殿不慌不忙走到正殿来,坐下。 “姐妹们今儿一大早就这样巴巴儿地来给我请安,我也知道,姐妹们是等着皇上赴避暑山庄要带的人呢。” 婉兮抬眸静静望一眼皇后。 那拉氏眼角眉梢,隐约带了些失落。 忻嫔倒是甜甜笑着挽住婉兮的手臂,“不管旁人去还是不去,令姐姐是必定会去的!” 婉兮倒是淡淡垂下眼帘,“妹妹很想去,是么?” 第1889章 152(4更) 忻嫔静静看了婉兮一眼,含笑垂首,“难道令姐姐不想去么?” 婉兮也不慌不忙,如法炮制,同样含笑反问,“若我说不去,忻妹妹就会留在宫里陪我么?” 忻嫔仿佛没想到婉兮能这样立即怼回来,不由得盯着婉兮,只能尴尬地笑,倒是半晌没说出什么来。 “令姐姐为何不想去?难不成是放心不下咱们永寿宫?” 不过忻嫔当真是不负“忻”这个封号,面上依旧是甜美、无邪的笑。 婉兮含笑垂下眼帘,“瞧妹妹说的,倒真是将永寿宫当成自己宫里了。我怎么敢当呢?” “咱们陪皇上盛京拜谒祖陵,这一走就是五个月,翊坤宫里你住的东配殿也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想来主子娘娘也想念妹妹了,妹妹不日将搬回翊坤宫才是。” 忻嫔微微张了张嘴,随即又是莞尔一笑。 “虽说五个月,够修缮寝殿了。可是这大年下的,也不宜这么挪动不是?便是要挪回去,也得明年开春儿。” “再说,小妹在后宫里与令姐姐最是投契不过,故此与令姐姐在一个宫里住着,几个月来更是将永寿宫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一旦说要挪动,小妹还真是舍不得。” 忻嫔说着眼圈儿已是红了,委委屈屈凝视着婉兮。 “小妹真想去跟皇上和皇后娘娘跪求恩典,不如就不挪动了。小妹愿意一直陪姐姐在永寿宫住着,便是如玉叶、五妞般给令姐姐当官女子,小妹也是愿意的呀!” . 婉兮的心整个儿地冷了下来。 连立在椅子后头的玉叶都忍不住乐了,“哎哟,忻主子这是说什么呢?八旗有旗下的规矩,奴才等这样当官女子的,必定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可是忻主子可是镶黄旗的格格……这话若叫人听见了,还不得误会忻主子这是诅咒自家有贬入包衣的风险去?” 玉叶气急了,说话也顾不上什么辞令、字眼儿的。婉兮忙轻轻拍了拍玉叶的手背。 婉兮自己含笑道,“忻妹妹言重了,叫我如何敢当呢?就算有人要当官女子,也应该是我。睡觉我家是内管领下的,我自己也当过官女子的。” “不如这样,忻妹妹向皇上和皇后主子求恩典那天,我便也自动将自己所住的后殿腾出来,叫忻妹妹搬进去。我自己去住偏殿就是了。” 忻嫔脸腾地红了,“令姐姐!” “令姐姐旗籍虽是那般,可是这会子令姐姐是令妃,小妹只在嫔位,如何能在宫里乱了这个尊卑去呢?” 婉兮淡淡含笑,“无妨。我从前当官女子,也只伺候过一个本主儿,那就是孝贤皇后。” “忻妹妹既然跟孝贤皇后同出自镶黄旗,那我自然也可伺候。” 忻嫔面色又是一变,忙低低婉言,“……令姐姐可折杀小妹了。没的叫人以为小妹自比孝贤皇后去了。” “小妹前面绝无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若令姐姐这回陪着皇上去避暑山庄,倒不必担心永寿宫里。小妹自然会帮姐姐照料好宫里事务,叫姐姐安心。” 第1890章 153(5更) 婉兮不由得歪首含笑。 “忻妹妹的意思是说,我的永寿宫里有叫我放心不下的事儿?” “哎哟,那我还当真一时想不出来我有什么应该不放心的。倒请忻妹妹提点。” 忻嫔双颊又是通红。 “……小妹不是那个意思。小妹是想,好歹小妹也在永寿宫里,陪姐姐住了这么多日子。若论永寿宫上下,小妹倒也算熟悉。若令姐姐这正经的本主儿不在,小妹好歹还能帮衬些。” 婉兮含笑摇头。 “忻妹妹的话,我便更听不懂了呢~~忻妹妹是四月十八搬过来的,咱们五月就随圣驾出宫了。就算四月之后还有个闰四月,忻妹妹满打满算,在我的宫里也不过住了两个月而已。忻妹妹怎么就这样自信,能代替我来管着永寿宫了呢?” 忻嫔尴尬地咬住嘴唇,“……小妹只是觉着,管一个宫,管的倒不是那些房子院子,管的是人。虽然中间有五个月咱们都不在宫里,可是令姐姐身边的女子太监也都跟在令姐姐身边儿。故此我也都时常能见,这几个月下来也都熟了。” 婉兮看了忻嫔一眼,却淡淡直直别开了目光去。 “我的永寿宫里,没什么可叫我放心不下的。我在宫里这些年,陪着皇上出巡的次数也早已数不过来了,每次永寿宫里都没叫****过心。” “怎么着,难道忻妹妹的意思是——我这永寿宫里,反倒因为忻妹妹的暂住,而多了叫我操心的事儿去么?” . 忻嫔面上再度一变,终是再说不下去。 那拉氏眸光早悄然望向婉兮和忻嫔这边来良久,待得见两人不再说话,这才浅浅一笑道。 “皇上今年走得匆忙,随驾的名单没具体定,只是都交给我来定罢了。我这样想着,随驾六人,应该从贵妃位分、妃位、嫔位、贵人位分、常在等各个位分上平均来选才是。这才符合皇上一向对六宫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之意。” 婉兮默默听着,含笑起身行礼,“妾身斗胆,主子娘娘方才倒有一处说漏了——主子娘娘怎么从贵妃位分上说起,倒忘了说主子娘娘自己?” 那拉氏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令妃真是聪慧。” 婉兮含笑道,“也是妾身唐突,主子娘娘为六宫之主,并无品级,不论位分,乃为独一无二。故此主子娘娘必定去的,不必与各位分一同提及。真是妾身愚钝,怎么忘了这一层去。” 那拉氏却笑了,“你没说错,我不是不用提,而是这一次,我不能随驾。” 婉兮微微一怔,随即便笑了,“妾身当真是愚钝了,怎么问主子娘娘这样唐突的话去——十一月是皇太后圣寿,皇上这回忽然出门,宫里一应礼仪便需要皇后娘娘亲为操持。主子娘娘也与皇上一样,孝心为重,自然是不能去的了。” 那拉氏欣慰地点点头,“令妃,你说得对。” 婉兮便又是一礼,“那妾身也自请留在宫里,协助皇后娘娘一同操持一应节项。” 第1891章 154(6更) 婉兮说罢,妙眸轻转,目光扫过忻嫔去。 忻嫔果然一怔,坐在原位,面上便是一赤。 那拉氏瞧见了便笑,“方才瞧你跟忻嫔两个说说笑笑,小姐妹感情好的呀……倒不知你们两个刚刚说什么呢?” 婉兮含笑俯身,“忻妹妹说,若妾身这次不必随驾同行,那她就也不去了。” “忻妹妹最是天真可爱,是怕妾身一个人在永寿宫里孤单,便要留下给妾身做伴儿呢。” . 那拉氏闻言便是拊掌而笑。 “哎哟,真是难得!原本嫔位上有五位姐妹,我还盘算着该怎么分配。难得忻嫔懂事,这次将机会让给姐姐们去。” “那我自然成全了忻嫔的心意去——” 那拉氏抬眸,嘴角勾着嘲弄的笑,远远望向忻嫔去。 “这回忻嫔就不必随驾了。之前一走五个月,也该累了,留在宫里好好儿歇歇。该叫上回没能随驾的姐妹们去了。” 忻嫔轻轻闭了闭眼,不得不起身行礼。 “妾身……多谢主子娘娘、令妃娘娘照拂。” 那拉氏点头,“既然话从这儿说起来,那就先定嫔位吧:依我看,嫔位上婉嫔、庆嫔随驾。” 那拉氏最后定下来,纯贵妃、舒妃、婉嫔、庆嫔、慎贵人、揆常在六人随驾。 . 众人散去。 婉兮自然与忻嫔一同回永寿宫。 因这会子那拉氏还住在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与永寿宫不过一步之遥。故此旁的宫里还需要预备暖轿,婉兮和忻嫔自然不用。 婉兮便等在门口,含笑亲亲热热拉住忻嫔的手,两人一起朝吉祥门走。 “忻妹妹,我真开心,你能留在永寿宫里陪我。”婉兮淘气地眨眨眼。 忻嫔面上掩饰不住的尴尬,也只能竭力而笑,“……令姐姐这便见外了。小妹早说过的嘛,这会子如愿以偿,小妹比令姐姐还高兴呢!” . 婉兮回到永寿宫,皇帝已经先到了。 婉兮忙含笑上前问,“皇上今儿不是在箭亭亲自阅看武举人们的骑射功夫么?奴才还以为得晚上赐宴完才完事儿,没想到这样快就来了。” 皇帝起身,自自然然替婉兮解开披风的飘带,帮婉兮将披风褪了下来。 因皇帝这动作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中间没有半点的停顿和陌生,反倒叫婉兮惊得呆住半晌。 皇帝瞟她一眼,已是自自然然将披风挂在了凤头彩漆的衣架上。 “傻了做什么?” 皇帝走过来,故意凑在婉兮耳边,“……替我的小奴儿轻解罗裳,爷本最擅长。” 婉兮脸一红,急忙推了皇帝一把。 “爷又说坏话~” 皇帝低笑,伸手将婉兮捉过来,嘴儿对着唇儿,唧唧咕咕了好一阵子。 婉兮那点子羞涩,彻底变成了没办法害臊,他这才松了开,自在地与婉兮一同用酒膳,说话。 这冬日的夜晚,皇帝爱用酒膳;便连婉兮也一点点喜欢上,这样陪他喝上一小盅。 满人爱喝酒,却不是喝江南黄酒。因关外天寒地冻,满人喝的酒多是烧酒,度数要比黄酒凛冽许多。便是一小盅入腹,有时候也抵得上一小坛的花雕去了。 第1892章 155(7更) 今儿婉兮一改往日一盅的酒量,今晚喝了两盅。 喝完便自己爬到皇帝膝上去了。 皇帝不由得愣住。 饭刚开始吃啊…… 婉兮瞧出皇帝的神色来,可却不管,径自酡红着一张小脸儿,伸手去解皇帝的黄带子。 “爷吃爷的……” 皇帝左手捏着酒盅,右手还掐着筷子呢,婉兮便自己——坐正了上来。 皇帝心内的血轰地就上了头,酒还没喝,这醉意就已经冲顶了。 今晚儿……不光饭刚开始吃,而且他身后就是玻璃明窗。她今晚上连窗帘都忘了要拉上,这便急急火火了。 自然,他是喜欢的。便是玻璃明窗外的奴才,也没人敢抬头。 他便想着,这般殿内红烛摇曳,她在他身上摇曳……便是从窗外看起来,又是何样一番动人景致。 这一想,他便更平静不下来了。 . 婉兮感觉到皇上想将酒杯和筷子放下,甚至想反客为主。 婉兮便恼了,用力收紧膝盖,闷声闷气地低吼,“皇上吃皇上的!” 皇帝咬着嘴唇,细细嘶喘。 “……你是觉着,爷这样儿着,还能顾得上吃饭?” 婉兮控制着皇帝,就是不叫他动,借着酒意,借着眼前这一点子醺然的摇晃,便不管什么尊卑身份了去,一径急吼吼独自扭动着。 “是……皇上吃皇上的,皇上不许,动。” . 皇帝只得继续左手捏酒盅,右手握筷子,死命控制住想要反客为主的渴望。 他是天子,他更习惯掌控天下;他是擅长弓马骑射的男子,他更喜欢自己来策马驰骋…… 可是这一会子,他让了,将那掌控的快乐,都让渡给她。 她今晚儿是嘴了,便真有点儿疯,那颠荡的频率,宛若奔马疾驰,耸动不休。 便连他……也不由得神智渐渐迷失,被她抽走。 只是在隐约抬眸之间,他瞧见她的目光里罕见地含了一丝桀骜和讥诮,越过他的肩头,瞟向玻璃明窗外去—— 他竭力忍着自己的渴望,尽数都由得她,只是悄悄儿放下了酒盅和筷子,伸手左右撑住她,给她力道的支撑。 将头埋在她颈窝,随着她耸动,却柔声问,“……今儿,发生何事了?” 婉兮却恼了,回手也不看什么,随便抓过一样什么来,就塞进他嘴里去了。 堂堂天子,委委屈屈地嘴里叼着个大猪蹄儿,油乎乎地将嘴里的话都给生生咽了下去。 . 终于,婉兮那细细尖尖的喘息声和叫声越来越急,身子也越来越快。 皇帝才偷偷回头将猪蹄儿给吐了,全力顶着她,送她,也将他自己一同,推至云巅…… 婉兮这才伏在皇帝怀里,借着这一场宣泄,悄悄将泪珠儿藏进了汗珠儿里,一同流淌下来。沿着她的面颊,全都粘贴在他身上去。 皇帝哄着她睡着,抱了她回暖阁卧榻,掖好了被子,这才悄然披衣转身而去。 回到养心殿,那拉氏果然还在等着他回来。 那拉氏呈上此次热河随驾的排单,皇帝扫了一眼,便扬了扬眉。 那拉氏忙问,“皇上……可不中意?” 第1893章 156(8更) 皇帝淡淡扬眉。 “倒没想到,皇后替朕挑了这么多。朕就是到避暑山庄,亲自接见阿睦尔撒纳。阿睦尔撒纳几番上奏本,想要当面给朕请安,朕不叫他失望罢了。” “这一去一回,也耽搁不了几天。十一月二十五是皇太后万寿,朕在皇太后万寿之前必定赶回来。这一来一去,顶多半月。皇后给朕带这么多人做什么?” 那拉氏有些尴尬。 “妾身是想,皇上这几次出巡,已然渐渐定下了规矩。伺候出巡都是后宫六人随驾,故此妾身这次便也选了六人。” “况且妾身想,避暑山庄里终究不比宫里,便是伺候的人手,出巡都是有数儿的。若皇上身边儿多跟几个姐妹,至少平日能帮衬得上,叫皇上也自在些。” 皇帝便笑了,伸手握了握那拉氏的手。 “皇后真是朕的贤妻,总为朕想得这样周到。” 皇帝瞟了瞟排单里的语琴,“……朕倒瞧着庆嫔有些新鲜。” 那拉氏尴尬笑笑。 她能选语琴,自是为了还给婉兮一个人情。 “妾身是觉着,庆嫔平素与婉嫔倒是交好,这次既然婉嫔同去,便也叫庆嫔一同去吧。” 皇帝点点头,“……其实当真不用这么多人去。只叫忻嫔一个,就够了。” . 殿中的气氛,微微一凝。 那拉氏抬眸,望住皇帝那双含笑的脸。却只能看见皇帝的笑,却看不清其它的神情去。 “不是妾身不叫忻嫔去,是忻嫔自己跟令妃说,要留在宫里陪着令妃。” “这样说来,忻嫔便是跟皇后和令妃一样懂事。便更难得。”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皇后也别多心,从乾隆十六年到今年,忻嫔是唯一正式册封的内廷主位,朕总得顾着些。” “再说她年轻,便是刚随朕从盛京回来,再去避暑山庄,也累不着。” 皇帝说着隐秘一笑,拍拍那拉氏的手,“……她这股子年轻的劲儿,倒是跟当年的你,有些相像。” “古黛,朕还记着你当年刚嫁入潜邸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你的活泼、直率,跟孝贤、慧贤她们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模样儿。” 那拉氏寂寂抬眸,目光落入玻璃明窗,看见自己的倒影。 三十六岁了,整整比忻嫔大了十八岁。 十八岁的嘎鲁玳,十八岁的凤凰鸟,已经再也飞不回来。 那拉氏垂下眼帘,目光盯住那排单,“可是怎么办呢,妾身已经将这排单,向姐妹们知会下去了。这会子怕是纯贵妃她们将行装都收拾好了。” “若忽然说要更改,岂不要她们又是一番折腾?” 皇帝便也点头,“既然已经知会了,便这样吧。” 那拉氏轻轻咬住嘴唇,“或者妾身将忻嫔加入排单,将嫔位中替换下一人来?皇上看,替换下婉嫔,还是庆嫔?” 皇帝倒是悠闲地耸了耸肩,“谁都不用替。忻嫔不去就不去吧,朕不过半个月就回来了,也不是要一走多久。” 那拉氏用力撑起笑脸,“皇上当真?” 第1894章 157(9更) 皇帝打了个呵欠,“明儿便要为冬至祭天,进斋宫斋戒。十一月初九祭天,初十便要起驾。朕累了,皇后也睡吧。” 皇帝起身离开东耳房,走向自己位于东暖阁的寝殿去。 东耳房是在东暖阁外头接出来的,屋顶比东暖阁矮一点,以区别身份。 两个屋子大致来说,只是一墙之隔,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那拉氏却也触碰不到皇帝的一点温暖。 她的手贴在墙上,心里翻滚的却都是皇上的那句话。 “……只要忻嫔一个就够了。” “就够了。” . 婉兮好睡一场,次日早晨醒来,还不愿意起身儿。 回想昨天,皇上亲自为她解下披风…… 就像皇上自己说的,他为她轻解罗裳什么的时候,多了去了;可是那毕竟是两人独处之时,天子与奴才的区分不那么要紧。 可是昨天,他却是当着宫里的人面儿,亲自为她褪下大衣裳啊。 而且做得那样自然,那样毫无停顿,简直就像——民间的老夫老妻。 便是在她自己家里,从小到大也都是看见额娘这样伺候阿玛,极少见到阿玛主动这样伺候额娘的。便是难得撞见那么一两回,她的心下都替额娘甜得了不得。 ——更何况,这是宫里。是皇上啊~ 婉兮越想脸越热,又怕叫女子们看出来,便翻了个身去,将脸冲着炕里。 玉函看见了也笑,低声道,“……昨儿主子的披风被皇上顺手搁在衣架上。奴才便也没敢收,也没敢碰。奴才倒跟主子请个示下,从此那披风是不是就放在那儿不动了?” “便连衣服架子,咱们也跟内务府另外要一个吧。那个架子就也搭一块黄绫,原封不动放在那了……?” 婉兮这才忽地一下子坐起来,红着脸直瞪玉函。 “若是玉叶和玉蕤她们说嘴,倒也罢了。连你也这样说……” 这样在暖阁里暖暖和和地,跟着自己贴身的奴才们说说笑笑,婉兮心头的那一片阴云,就也一点点散了。 她托着腮帮,“我好想去看看九爷家新下生的康哥儿啊~” . 十一月初十,皇帝起驾赴避暑山庄。 那拉氏率领内廷主位都去送。 婉兮早早准备出门,出于礼数,也叫玉函去知会忻嫔一声,一同赴养心殿。 却没想到,一出门却见忻嫔一身的行装。 婉兮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忻妹妹这是去哪儿啊?我记着,这回随驾的排单里,没有妹妹。” 忻嫔朝婉兮盈盈一拜,“小妹自然不会忘了!小妹可希望留在宫里,陪着令姐姐呢。” “可是说来也是意外,昨晚上刚接到皇太后的懿旨,说叫小妹同去。皇太后身边需要有人侍奉,这回皇后不去,皇太后便钦点了小妹。” 忻嫔盯着婉兮的眼睛。 “皇太后的懿旨,小妹哪儿敢不遵呢?昨晚上得了懿旨,小妹便想去回给令姐姐。” “可是……说来也真是不巧,昨晚皇上竟然在姐姐那边呢。小妹怎敢惊扰圣驾?” “再说,小妹更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走的。这便实在没法子提前回给令姐姐知晓呢。” 第1895章 158(10更毕) 忻嫔面上含笑,娓娓诉说。 她眼前却是昨晚,夜幕低垂,婉兮所居正殿后殿的玻璃明窗里,红烛摇曳。 她与令妃一同回永寿宫,一进宫门就瞧见玉函她们几个跟令妃挤眉弄眼的。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一瞧她们那神色,她便知道必定是皇上来了。 她进了偏殿,便忍不住扒着窗子朝后殿望着。总想着等皇上离去,她好歹也能出去给皇上请个安。 接下来便是传了酒膳,再接下来——她便看见了那玻璃明窗里的一幕。 令妃因为出身的缘故,在宫里一向不是张扬的人,凡事能低调就低调。可是昨晚上那一幕,着实叫她都震惊了。 垂首细想,令妃昨晚那一幕,又是做给谁看呢? 她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忻嫔说完,上前拉住婉兮的手。 “令姐姐可生我的气了?我在姐姐的宫里住着,自然应当遵守姐姐宫里的规矩,凡事都应该先禀明姐姐的。” “只是……小妹不敢违拗皇太后懿旨,也不敢贸然去惊扰了圣驾。令姐姐万万体谅小妹。” . 婉兮笑了,在这十一月的凛冽寒风里,眸光如冰凌开出的花儿。 “忻妹妹这是说什么呢?忻妹妹不过是暂住在我永寿宫里,忻妹妹真正的本主儿,是皇后娘娘才对。” “忻妹妹没告诉我不要紧,忻妹妹却是理应先禀明皇后娘娘的。” 婉兮说着回头叫毛团儿,“这便去禀明皇后主子一声儿。” 忻嫔面色微微一变,伸手拦着,“反正咱们永寿宫与养心殿这样近,待会儿我自己当面禀明皇后娘娘就是。” 婉兮却含笑摇头,将忻嫔拦路的手臂给拉回来。 “妹妹待会儿禀报,是妹妹的事儿;可是妹妹既然在我宫里住着,身为一宫之主,我便也有义务将此事向皇后娘娘回禀。” 毛团儿会意,一躬身,疾步退到宫门口,扭身就跑了。 . 稍后在养心门外齐集,得了禀告的那拉氏,一双黑眼珠儿紧紧盯着忻嫔就笑。 “……从前我不便在皇太后身边儿伺候的时候,都是舒妃代劳;今日竟换了,皇太后钦点了忻嫔妹妹你。可真是可喜可贺啊。” 那拉氏的目光从舒妃面上转过,舒妃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婉兮含笑道,“忻嫔妹妹最是年轻,性子又最是乖巧可爱。忻嫔妹妹说话最是好听,咱们谁不喜欢呢?皇太后自然也是喜欢得不得了~” 那拉氏叹了口气,看了看其他几位预备好了随驾的嫔妃,“别说皇太后喜欢,皇上就更是。昨晚上皇上还与我笑话说,何必带这么多人去呢,只带忻嫔一个就够了……” 婉兮眉毛都是一扬,垂眸只看自己的手炉,都有些不忍心看这会子众人的目光和脸色了。 三千宠爱在一身,说来荣耀;可是那同时却也意味着,你一下子有了三千个对手。 宠辱齐来,福祸双至,这永远是后宫里没人躲得开的规矩。 想争宠,便得先学会如何同时面对这样多的敌人。 第1896章 159、心意无声(1更) “这样热闹?” 皇帝已穿好行装,从养心殿前殿步出,眯眼望养心门外众人。 那拉氏为首,六宫嫔妃都给皇帝请安。 那拉氏先起身,亲自上前,替皇帝将端罩飘带重新整理好。 皇帝的眸光从众人面上掠过,含笑问,“方才隐约听你们在外面说得热闹,朕也觉得有趣,便来听听。怎么,朕来了,你们却不说了?” 那拉氏垂首含笑道,“原也没说什么,只是今早上才忽然听说,忻嫔也要随驾同去。忻嫔原本不在随驾的排单中,姐妹们这才打趣忻嫔呢。” 皇帝便转向忻嫔,上前握了握忻嫔的小手。却没放在掌心里,只是轻轻拍拍。 “小手怎么这样凉?可别冻着。” “皇太后忽然下了懿旨,朕也意外,便也没来得及嘱咐你多预备些防寒之物。此时是寒冬,避暑山庄比京师更冷,别把你冻着。” 皇帝拉着忻嫔的小手,上上下下地看,“带的炭可够用?若按出行份例拨给,怕你不够。孙玉清,记着时时去问你忻主子的炭火用项。若不够的,从朕的炭例里拨给。” 孙玉清含笑打千儿,“嗻!” . 皇帝这样“雪中送炭”,却彻底冷了一众嫔妃眼底的光。 皇帝含笑点头,“天儿冷,朕这次去去就回,你们也不必远送了,这便都回去吧。” 皇帝说着走到那拉氏和婉兮面前,“皇太后的圣寿,还要靠皇后操持;皇后操持贺寿,后宫里难免有顾不及的日常事务,令妃代劳。” 那拉氏和婉兮都赶紧行礼称是。 皇帝亲手先扶起那拉氏,再拉起婉兮。 婉兮起身,面颊不由得一红,眸光与皇帝微微一撞。 皇帝便大笑转身,带了忻嫔,一同去了。 皇上虽说不叫众人远送,可是那拉氏为首,婉兮等人还是站在原地,遥遥望着皇帝的身影消失。 皇上身边儿忻嫔,还有另外随驾的五人,都是众人目光焦点所在。 . 皇帝终于走得没了踪影,那拉氏轻叹一声,“咱们也散了吧,还各自都有的忙。” 众人又先送那拉氏回养心殿,婉兮这才回自己的宫里。 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一路走回自己的后殿,这才松开手,垂眸去看掌心。 方才皇帝临走那一握,她掌心里多了个物件儿。她那会子不敢摊开手看,这会子终于能仔细看了。 目光触及,玉润珠圆。 婉兮张了张嘴。 玉叶眼尖,看见了也是低声叫,“……东珠!” 同为珍珠,东珠与南方所产的南珠等,颜色有所不同。传统南珠等是珠玉白色,而东珠则东珠之色“若淡金”,即在传统珍珠的玉白之色上,又笼罩一层透明的淡金色,故此肉眼便可分辨。 玉蕤闻声凑上前来,看了便也笑。 “奴才权且一猜,不知道对不对——辉发河盛产东珠,皇上这次在辉发的时候曾在河边亲观采珠。珠丁采上大蚌,皇上兴之所至,还亲自用小刀撬开大蚌,得珠十数颗……” “奴才瞧着,这数目和颜色,都对得上。” 第1897章 160、小娇嗔(2更) 婉兮垂首轻笑。 玉叶便扑上来抱住了婉兮,“主子心下其实早已猜到了,是不是?” 婉兮红了红脸,“皇上在辉发采珠,是八月里的事。那天白鹿来过之后,我瞧见皇上手里握着东珠,瞟着我笑来着。” “我就想着,兴许九月生辰,皇上会将这个给我……”婉兮说着拍了拍脸,“那就是心头忽然之间的念头,可不是我脸皮厚,你们都不准笑话我!” 玉叶、玉蕤几个都垂首忍着笑,不过目光之间早都泄露了坏意去。 还是玉函持重些,上前隔住玉叶和玉蕤,替婉兮将那东珠收了。 “只是主子也没想到,皇上九月都没回宫,一直到了十月。便是回宫,这也才得了几天的工夫。” 玉函比了比东珠上穿好的眼儿,“奴才瞧着,这珠眼儿的茬口还都是崭新的,怕就是皇上这几天才有工夫亲自给钻出来……这便今早上才给主子。” 婉兮脸便也一红,故意丢开手,扭身走开。 “嘁。倒不知道皇上这是做什么……便是东珠,这也大的小的都有,也不全都是正圆的,看着还有扁长的,还有带麻子眼儿的,还有螺旋纹儿的……干嘛好的坏的,都丢给我了?” 这几年随着婉兮过了二十五岁,永寿宫人便难得再见到主子这般的小女儿情态。此时瞧着,便都笑了。 玉蕤捅了捅玉叶,玉叶挤挤眼,上前便道,“既然主子不稀罕,便赏给奴才们,如何?反正奴才也少见东珠,可不管什么大的小的,麻子不麻子眼儿的,全都稀罕得不得了呢!” 婉兮这才红透了脸,“呸”了一声儿,扯下落地花罩里的帘子下来,不搭理她们了。 玉函笑着掀帘子走进去,已是将东珠都托在了帕子上,小心翼翼地擎着。 “主子可别惯着她们,这东珠哪是当奴才的当用的?再说这蚌壳初开,里头哪儿能都是大的、圆的?这都是未经筛选的原珠,是皇上亲手开的,这金贵才是什么大珠都比不了的呢。” 婉兮垂首含笑,“我明白。只是……倒觉着皇上好容易得的,都给我了,怪不好意思。” 玉函将帕子托到婉兮面前来,“主子看,这些东珠该怎么处置?是挑当中正圆的镶在戒指儿上,还是将这些小的,统穿了米珠挑子去?” 婉兮却摇头,“别分开它们,都放在一起。总归皇上都给钻好了眼儿了,咱们自己穿成十八子来戴。你们帮我穿珠子就行,下头的络子,我自己打。” 玉函便也笑,“主子必定该打个同心结……” 婉兮便也扭过身儿去,连玉函都不搭理了。 一屋子里正是笑声阵阵,外头毛团儿来回,说是李玉来了。 . 婉兮这才亲自将帘子给重新钩起来,照着镜子拍了拍脸,然后迎到殿门口去。 李玉越发见老了,又是寒冬,这腿脚儿便很是有些不利索了。 故此皇上这次去避暑山庄,都没带着李玉一起去。 李玉上前就要跪,被婉兮亲自给搀住,“谙达站着回话就是。” 第1898章 161、三个孩儿(3更) 宫里规矩严,皇帝钦定的,太监在宫里便是见个常在、答应,也必须跪着回话。 李玉坚持,婉兮只得将自己平素坐的一张坐褥拿过来,给李玉垫在膝盖下头。 李玉感念得练练行礼。 婉兮也没站着,径自在炕边儿的紫檀脚踏上坐下,这便眼睛也与李玉平齐了去。 “这会子皇上又不在宫里,谙达不必这样拘礼。便是有事,叫个小太监跑过来回一声儿就是了,谙达不必亲自折腾这一回。” 李玉点头微笑,“今年天儿冷,奴才这老寒腿便犯了。奴才老了,情知已经伺候不了主子几年了。这便还能走动的一天,便还来令主子这儿亲自回禀一声儿。将来便是出宫,心里也还能留个念想儿。” 一句话说得婉兮都要落泪,抬眸望毛团儿,那边厢的毛团儿眼圈儿早就红了。 婉兮便深吸口气,努力笑着道,“谙达这是说什么呢?谙达瞧瞧皇太后,皇太后还如此健朗,谙达自也能高寿。” 李玉含笑摇摇头,“老奴哪儿敢比皇太后老主子的福气去哟……” 婉兮心下微微那么一动,不由得抬眼看了看毛团儿,又看了看玉叶。 . 李玉垂首道,“回令主子,皇上昨儿在寰丘祭天;前头三天又在斋宫里斋戒,故此今早上走得急,有些事儿便吩咐老奴代为转达。” 婉兮收回心绪,点头道,“您老请讲。” 李玉颤颤巍巍说,“……傅公爷家的三哥儿降生,皇上刚回京,这便有赏赐。皇上走得急,便叫老奴转告令主子,还请令主子代为赐下。” 婉兮不由得睁大了眼,“皇上的意思是,我可以召九福晋和康哥儿进宫一见?” 李玉倒笑了,“这位三哥儿七月降生,如今才四个月。三哥儿降生于盛夏,这冰雪寒天的,叫三哥儿折腾着进宫,倒怕把三哥儿给冻坏了。” “皇上的意思是……令主子可亲赴傅公爷府中探望。” “皇上说了,傅公爷为孝贤皇后亲弟,傅公爷家里乃为戚畹之家,不是外人,便是令主子驾临,也无碍宫规。” “再说……当年傅公爷的长子灵哥儿下生的时候儿,令主子也曾奉孝贤皇后的懿旨,前去探望。已有旧例,令主子不必顾虑。” . 三天后,婉兮终于到了傅恒府中,见到了福康安;也见到了篆香的大格格福铃,以及玉壶母子。 一下子有这福康安、福铃和伦珠三个孩子,婉兮挨个抱着亲,欢喜得不得了。 福康安还小,可是眉眼之间却比福灵安、福隆安更像九爷;福铃则是活脱脱篆香的模子扣下来的,五官明艳,精致灵慧;伦珠则带着雪域男子的模样,皮肤略有黝黑,可是一双眼却灼灼明亮如清珠。 三个孩子,三种模样,婉兮却都爱。 玉壶最是心疼婉兮,一径捉着婉兮的手腕低声道,“……主子越见丰腴了些。奴才瞧着,倒像是主子的身子,这几年又是见好。” 篆香垂首含笑,“福晋和小嫂子有所不知。南巡那会子,令主子在江南见了归御医。归御医说,主子的身子必定能好!” 第1899章 162、庆生礼(4更) 玉壶便惊喜地更是上上下下打量婉兮,“南巡是十六年正月的事儿,算到此时已经快四年了。主子身子可觉着有什么改观没有?” 依着玉壶的眼神儿,恨不得婉兮现在肚子就能鼓起来似的。 婉兮脸羞得通红,急忙扭开身儿去。 幸亏旗装宽大,便是真正的有了身子的,没有五六个月都是看不出来的。 “哪儿有那样快!归爷爷只说有望,也没说三年两年就能好的。” 玉壶便也轻叹了一声,“是奴才心急。主子的身子是从十三四岁就给坏了根基去,哪儿能说那么好调养的。” 从前宫里那些旧情,玉壶知道得最清楚。 婉兮怕玉壶难过,忙含笑道,“可是也没那么悲观。我现在身子啊……”婉兮脸红着瞟九福晋一眼,“不怕你们笑话,是这几年月事才逐渐平稳起来,由此能见我身子的确是向好了。” “尤其这几年,便是到了冬日里,手脚也不那么凉了。肚腹之中也不像小时候那般隔三差五便容易滑肠一回;如今饮食都是温热之物,这脏腑怕也是给暖过来了。” 九福晋便也点头,“从前总觉得令主子纤弱,尤其面色有些白。如今见着,这般两颊桃韵,倒当真已是血气充盈的模样了。” 婉兮很是害羞,忙摆手道,“……这不是咱们说话高兴的嘛。” 玉壶和篆香都懂事,陪着婉兮说了一会子话,这便都带着自己的孩子告辞而出。正房内,只剩下婉兮和兰佩两个人。 婉兮抱着福康安逗着,顺手从手腕上撸下一个物件儿来,挂在了福康安的脖子上。 兰佩忙代孩子谢恩。 婉兮眨眼一笑,“不值什么的,甚至都不是我亲手做的,你又何苦多礼?” 兰佩去瞧,竟是一枚骨哨。 兰佩因是名门闺秀,便也没见过这骨头哨子,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便有些迟疑。 婉兮含笑道,“这骨哨是用来哨鹿所用。吹起来,便似呦呦鹿鸣。” “这枚哨子,是乾隆六年,皇上首次举行秋狝大典那回,我在木兰围场里扮成‘鹿人’,管领们发给我的。” 兰佩没想到婉兮还有这样的过往,不由得张大了眼。 婉兮含笑,“我身上披着鹿皮,头上顶着鹿角冠,钻林子追着鹿群跑。待得发现鹿群了,我便用这骨头哨子学鹿鸣,再用另外一枚铁哨子知会其他的鹿人,这便可以合围了……” 兰佩的脸都白了,“皇上如何叫令主子冒这样的险?” 想起当年,婉兮不由得含笑垂首。 那往事里的甜蜜,便不叫兰佩知道了吧。 婉兮只避重就轻道,“不危险,周遭都是人。” 兰佩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抚着儿子颈子上的骨头哨子,“如此说来,这骨哨对令主子便有极为特别的意义在。令主子却将这个赐给康儿,奴才这心下实在是不妥帖。” 婉兮摇头笑,“这哨子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扮鹿人,兴许这辈子就是这一次经历。所以这哨子叫我珍藏至今……我想,便也唯有这样的特别,才配得上咱们康哥儿。” 第1900章 163、将星天降(5更) 福康安虽然小,可是小手还是坚定地抓住了脖子上的鹿哨。 “兰佩你瞧,康哥儿喜欢,是不是?” 兰佩也是笑,“令主子赐下的,哪一宗不是看着普通,可是内里却有极重的心意在?康儿虽然年幼,怕是也能感知到令主子的心意了。” 婉兮含笑点头,“这回皇上回盛京拜谒祖陵,在辉发也有白鹿下山为礼。康哥儿是出生于今年的孩子,我心下便觉着这孩子必定不凡,他会是你傅家,也是皇上和朝廷的福星。故此我想,还有什么能比这枚鹿哨更适合送给康哥儿戴呢?” “再说我的手艺你也知道。从前我送了给四公主、隆哥儿他们的,不过都是我亲手用蚕丝做的小玩意儿。可是那些玩意儿着实拿不出手,我可不好意思在隆哥儿之外,再给康哥儿一回了!” 兰佩也是大笑,“令主子何必自谦?那小老虎,隆儿如今还拴在腰带上,时时带着呢。” “小孩子的眼界里,好不好看倒不要紧,孩子们兴许比咱们大人更能体察到心意的贵重。” 婉兮笑了,目光在兰佩面上幽幽一转。 “隆哥儿是个好孩子。他既然有这样的见识,那便是四公主的福气;也是九福晋你们一家的福气。” 兰佩点头,“令主子和皇上,尽管放心。” . 婉兮这便红了脸,当真从自己袖子里又拿出一样东西来。 “……其实我做了的,没好意思拿出手。” 看着这样的婉兮,便连兰佩都忍不住大笑。 “令主子……纯真未改。” 婉兮将那物件儿就给福康安看。 “……这个东西更难做,我心里想着了就去做,结果做来做去,还都赶不上从前的狮子老虎去了。” 兰佩凑过来看,傻傻看了好一会儿,想说“是牛么”?因为那物件儿头上有角。 只是兰佩还是忍下了,估计令主子应该做的不是头牛——兰佩心下一动,“是鹿?” 反正头上也有角,再加上婉兮送了个鹿哨,还有那白鹿贺寿的故事,那兴许这个沾边儿。 婉兮的脸却彻底红了,“……我就说,你们必定谁都认不出来。我仿佛不应该拿出来了~” 兰佩忍着笑,抱着孩子在炕上跪倒,“奴才唐突。还求令主子赐给小儿吧。” 婉兮红着脸道,“……麒麟。我做的这个是麒麟。你也知道,麒麟难做极了,头顶有角,身上又披鳞,我当真怕给做成大鲤鱼了。” 婉兮深吸口气,将那麒麟也递进福康安手中,“以此,贺九爷和九福晋,喜得麟儿。” 婉兮没明白说,心下却是悄然滑过欢喜去——若说从前九爷和九福晋的孩子,有她撮合的缘故在;那么这回,康哥儿的到来,她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去。 想来,必定是九爷和九福晋重修旧好才得来的。 况且麒麟在官员补服上,为武将象征。今年是皇上下决心用兵准噶尔之年,福康安降生在这一年,婉兮便希望,这孩子是天生将星,将来必能为朝廷建功立业,创不世功业。 第1901章 164、小名(6更) 婉兮凝视兰佩。 “龙、凤、麟、龟,谓之四灵。麒麟,仅次于龙凤。我送康哥儿这麒麟,便也配的起你们家。” “且古往今来,凡麒麟出处,必有祥瑞。麒麟托生之人,皆为才能杰出、德才兼备之人……我希望康哥儿长大了,会成为这样的人。” 兰佩眼圈儿已是红了,忍不住伸手抓住婉兮的手。 “令主子……能得令主子这一番话,奴才当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经历过当年永寿宫失去孩子的事儿,兰佩与婉兮之间险些彻底掰了。可是即便经过那样的事儿,婉兮还能用这样真挚的心意,祝福这个孩子,这叫兰佩心中既是感念,又是惭愧。 “康儿的得来,亦是令主子宽宏大量,原谅了奴才,叫奴才方有机会与九爷重修旧好……这个孩子,是上天给奴才的补偿,也是给奴才与令主子修补裂痕之意。” 婉兮含笑为兰佩擦泪,“瞧你,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你还要提。我自己啊,都早忘了。” 如今舒妃之事,已是尘埃落定,从前那些不欢喜的往事,何苦再提? 人啊,总得昂首阔步,朝前走的,不是么? . 婉兮逗着福康安玩儿了一会子那麒麟,又亲自吹那哨子,做呦呦鹿鸣之声。一起欢欢笑笑,化解了兰佩的尴尬去。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婉兮哼唱这《诗经》里的名句,小小的福康安听着,虽然听不懂,却也嗯啊以童声应和。 婉兮心内柔软更加泛滥,忍不住紧紧抱住福康安,朝兰佩眨眼道,“……我与这孩子真是投缘。兰佩,我都要舍不得还给你了!” 这个孩子眉眼之间,比之福灵安、福隆安,更加与九爷相像。隐约之间,婉兮就觉得仿佛见到了小时候的九爷一样。 兰佩含笑点头,“令主子这样喜欢小孩子,奴才便从此每日替令主子抄经,相信令主子也必定能早得皇嗣。” 婉兮含笑点头,倒是想起一事。 “康哥儿的小名取了没?叫什么?” 旗人家养男孩儿仔细,在取大名之前,通常都要先取一个小名儿。在上学之前,通常都只喊小名儿,认为这样孩子才能好养活。 兰佩犹豫了一下。 因这孩子刚下生,皇上便给亲赐了大名。故此她和九爷便都没给孩子另外取小名,都是借着皇恩,这样叫大名了。 这会子既是婉兮问起,兰佩垂首略作思忖。 抬眸之间,已是眼波坚定。 “……叫招弟。康儿的小名,叫招弟。” . 婉兮扬眉,“噗嗤儿”笑了,“招弟?兰佩,你还想再给九爷生个大胖儿子咯?” 兰佩却下炕,走到婉兮身边儿,坚定地望住婉兮。 “给康儿取这样的小名儿,不是为了奴才自己。是奴才——斗胆进给令主子的一片心意。” “所谓招弟者,便是希望康儿后面不久,天上便有一颗星化作男孩儿降生。奴才希望,这个孩子会是令主子的孩子。” 兰佩说着郑重跪倒,“奴才祈愿令主子,早得贵子。” 第1902章 165、别走(7更) 婉兮心下也是震动。 兰佩心意谦恭至此,已经近乎于在赎罪一般。 婉兮含笑,却轻轻摇头,“九福晋的心意,我默默记下了。可若咱们康哥儿将来总叫人‘招弟、招弟’地叫,我怕委屈了康哥儿去。” 婉兮抬眸,认真望住兰佩。 “康哥儿原来这小名儿,既是兰佩你给我的心意,我既收下了,可否由我做主,再给康哥儿改一个小名去?” 兰佩自是欢喜。 令主子接受了她的心意,又还回来另外一个小名儿,那两人之间的阴影,才终于可彻底翻过去了。 兰佩便屈膝为礼,“奴才还请令主子示下。” 婉兮轻轻眯眼,“傅家和九福晋家,都是满洲著姓。便取小名儿一事,也应该按着满洲的传统来才好,不宜只依汉字规矩。” “可是九福晋你家终究出过纳兰容若这样的大词人,故此咱们便得将满汉的习惯融和起来才好——我倒是想着,满人取名最爱直率,便如想要求得菩萨保佑的,便叫‘菩萨保’;想要求观音大士庇护的,就直接叫‘观音保’……” 便是三阿哥永璋的岳父、科尔沁和硕淑慎公主的额驸,名字就叫“观音保”。 “既然我给康哥儿做了麒麟,那康哥儿就取个小名儿,叫‘麒麟保’,何如?” 兰佩欢喜得连忙又是行礼,“令主子所赐,便没有不好的!” 兰佩望住自己的儿子,柔声道,“麒麟保……记着,这是令主子赐下的小名儿。你这一生啊,便必定有麒麟瑞兽保佑,福寿双齐。” . 福康安仿佛也心满意足,小孩子也被折腾得累了,咂咂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婉兮亲手将福康安放进炕上吊的悠车里,又伸手轻轻推了推,叫福康安睡得更稳当些。 这才告辞。 离开傅恒府邸前,婉兮还是单独又去书房看了玉壶。 两人之间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此时面对,倒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婉兮只能问得出一声,“……这一切,可都好?” 她自是放心由九爷来照顾玉壶母子。可是,九爷再好,却怎么也换不回傅二爷在世的陪伴去。 玉壶含笑点头,“主子放心。九爷有心,待我的规格,比待福晋还要高。奴才心下反倒不妥帖,还是觉着能跟篆香一起住在书房里,平日好歹尽些心力,才舒服些。” “不瞒主子,如今伦珠也大了,奴才更想带伦珠回雪域去。主子也看见了,伦珠虽然是傅二爷的骨血,可是因是在雪域出生的缘故,如今外貌和习惯上,倒更像是雪域的孩子。” 玉壶说着哀伤,却又满足地笑,“奴才心下便想着,是不是苍珠的魂魄,借着这孩子,来到奴才身边,与二爷一起陪伴着奴才了?” “故此奴才想,伦珠这孩子怕是属于雪域的。毕竟那里是苍珠的故乡,也是傅二爷埋骨之处……奴才便想让他能在那片土地上长大成人。” 玉壶一句话说得婉兮几乎要掉下泪来。 “我知道你想得对,可是……玉壶,还是留下来。” 第1903章 166、抽薪(8更) 见婉兮如此,玉壶鼻尖儿也是酸了。 “都怪奴才,咱们好容易见一面,奴才又惹主子伤心了。” 婉兮低低垂首,攥着玉壶的手。 “我没姐妹,这些年与你的情分相处下来,我便将你当成自己的大姐姐一般。纵然咱们这会子隔着宫墙,可是好歹你还在京师,我便是不容易见着你,还能透过九爷和九福晋知道你的消息。” “你这若是走了,雪域那么远……我若想你了,该怎么才能见着你去?” 玉壶终是落泪,起身跪倒在婉兮面前。 “奴才不走了……便是将来,也等伦珠长大之后,由他自己做主。” “主子放心,奴才留在九爷府里,好歹能平衡着几位福晋的心气儿去。九爷与主子情谊深厚,九爷府中凡事都与主子息息相关。但是只要有奴才在九爷府里一天,主子便可放心,奴才定不叫九爷后宅里闹腾起来。” 婉兮虽有皇帝的旨意,可以出宫来,但是在宫外耽搁的时辰总归有限制。 内务府陪同一起来的内管领下的福晋,进内请旨,说时辰到了,该回宫了。 婉兮这才与玉壶洒泪而别。 . 这个十一月,皇帝在避暑山庄召见辉特部亲王阿睦尔撒纳;并且在避暑山庄,正式以进剿准噶尔大汗达瓦齐,而宣谕准噶尔部。历数准噶尔部数十年来的不驯、屡抗朝廷。而准噶尔汗位,由达尔扎起便是庶子篡弑;再到达瓦齐,又是臣仆篡弑,皇帝决意代天申讨,歼此逆乱。 “今为尔众两路兴师。北路命将军班第、阿睦尔撒纳。西路命将军永常、萨喇勒。率兵前进,平定准部。为此诞告。” 皇帝用兵之事,终于在前朝大臣一年的左右摇摆中,终究由皇帝圣心裁决。 . 发布完上谕,皇帝从避暑山庄回銮。 婉兮借着宫内的十几天时间,督促内务府,已经将翊坤宫东配殿修缮完毕。待得忻嫔回宫,婉兮已经将忻嫔的一应物件儿都送回翊坤宫了。 便是忻嫔还直接回永寿宫来,却见四壁空空,已知无可转圜,这才悻悻地挪回了翊坤宫去。 同样是修缮翊坤宫,婉兮却没急着催内务府修缮皇后所居的后殿。那拉氏便如愿以偿,依旧住在养心殿里。 婉兮此事办得,颇叫那拉氏满意。便是年下的赏赐里,那拉氏难得从自己的体己里,多拨了一百两,赏赐给了婉兮去。 那拉氏与婉兮的关系,经过后宫这些年风波,这会子倒是达到了一个空前的和平期。 . 忻嫔悻悻回到翊坤宫,坐在配殿里,透过窗子中央那巴掌大的一块玻璃,瞟着后殿,忍不住地笑。 “那好歹也是皇后主子的寝殿,便是没过火,那外墙却也熏黑了。内务府便是修缮,也该先紧着皇后的寝殿修缮不是?怎么会舍下皇后的不修,先着急忙慌地将我这配殿全都修好了?” 乐容低声道,“……内务府自是知道主子得宠。” 忻嫔淡淡垂眸,“也不知道这会子总管内务府大臣,都有谁。” 乐仪上前道,“……令妃宫里有个叫玉蕤的,她阿玛德保的。去年九月,又当回总管内务府大臣了。” 第1904章 168、我非跟她好(1更) 忻嫔不由得扬眉,“去年九月?说起来,倒是巧呢~ 去年七月十五,她刚入宫;七月二十,刚被赐封为嫔。 “皇家的所有吃喝穿用,都是内务府管着。总管内务府大臣,就是皇家的大管家。进宫之前,我倒也留意过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任免。” 忻嫔眸光淡淡,显示出超乎年纪的冷静和成熟来。 “这个德保,在一众总管内务府大臣里,资历最浅。又曾经是获罪被免过职的。倒没想到这样快就回到这个位子上来了。” 忻嫔目光一挑,“更没想到,他复任的日子,还偏偏这么巧。” 乐容垂首想了想,轻声道,“……这个德保显然与永寿宫是一脉。奴才也打听过,当年德保被免职,是皇后捉住了他的错处去。在这宫里,能推翻皇后意思的,也唯有皇上罢了。” “依奴才看,怕就是德保免职之后,令妃在皇上面前百般美言。” 忻嫔轻垂眼帘,点点头,“令妃这样做,也是再自然不过。想她自己家父兄在内务府之位低微,她宫里好容易有德保这样一个凭借,她怎么舍得放弃了。” 忻嫔面上不见不快,反倒是淡淡一笑,“若换了我是令妃,我也会这样做。” . 乐仪与乐容对视一眼,上前轻声道,“……德保管的就是圆明园事务,以及宫室营缮的这些事。这次咱们宫里修缮之事,便越发坐实了,必定是令妃有意所为。” “凭令妃与皇后这些年的关系,奴才便也没想到令妃会舍了咱们,反倒跟皇后靠近。” 忻嫔含笑垂首,“是啊,咱们总归也有失算了到时候。宫里就是宫里,咱们在宫外再做预备,也难免有些难以设身处地。” “家里纵然设法请了那么多位从宫里出去的女子、嬷嬷,叫我从小就学着宫里的规矩……不是家里请的那些女子、嬷嬷们不中用,实在是宫内人心善变。便如令妃与皇后,谁能想到令妃竟肯委屈自己,去跟皇后站在一起了?” 进宫之前,忻嫔对宫内情势早有了解。她这样天真无邪,进宫又是新人,只要凡事都肯主动依赖,她以为她跟令妃结成同盟,理应是必然的事。 “况且我在翊坤宫里被烟熏火燎,险些伤了根基去,这一切与她当年在宫里的遭遇,何其相似……所谓同病相怜,总能叫人生出联盟之心来,却没想到那一场火之后,反倒有些事与愿违了呢。” 乐仪蹙眉垂首,“……那主子,咱们是否也要因势调整?” 忻嫔不慌不忙,含笑垂首想了想。 “不急。令妃可以不跟我好,可是我就是要跟她好。” “永寿宫,我虽然住不了了;可是我见天儿去陪着她,她便怎么也不好意思关上宫门不见我吧?” 忻嫔眸光望向窗外。 “我是镶黄旗的格格,是七省总督的女儿,我进了宫,总归便没想过只在嫔位、妃位上虚度这一辈子去。这会子皇后有了嫡子,便已注定是咱们的劲敌;反倒是令妃,我跟她之间,倒没什么好争的。” 第1905章 168、不过一步(2更) 乐容咬了咬唇。 “……可是主子若想得皇上宠爱,却是必须要跟令妃争啊。”“这些年过来,宫里谁不明白,凭令妃的家世和出身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皇上暗中的扶持。而且这一扶持,就是十四年啊!” 一个天子,对一个汉姓包衣女,能十四年一心不改,这叫谁听起来,都有些心惊胆寒了去。 忻嫔垂眸,轻轻点头,“我明白。” “只是皇上从我进宫之日,对我便很好。倒叫我少了不少担忧。” “况且我现在什么年岁,且不说皇后她们,便是令妃都比我大了十岁去。这宫里我最年轻,我不信皇上会不宠我,反倒去宠那些年老的去。便是将来再有新人,也是三年后的事了。” “只要我抓住这三年,该得的得了。便是三年之后,我的根基也早已站稳,便是再来了新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难得主子年岁虽然小,可是一颗心却是这样的明白。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便也都含笑点头。 “主子现在最要紧的,便是赶紧得一个皇嗣下来。只要主子得了皇嗣,进封妃位便是必然的。只要同样站上妃位去,便已经与令妃平起平坐。” “再凭着主子的旗籍和家世,令妃便已经没什么能威胁到主子的去了。” 忻嫔含笑垂首,手掌心轻轻抚在肚子上,“你们这句话才叫说得明白。我跟令妃之间,位分之上不过一步之遥。她比我先进宫十四年,才赢得这区区一步之遥。我只要有个孩子,就能与她平齐了去。我与她之间,又什么好争的?” 便是进宫之前,家里的请的那些官女子、嬷嬷们,私下都嘱咐她,进宫第一防备的是令妃。可是她凭宫内亲眼所见,倒有些不敢苟同了。 . 过完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圣寿,接下来就是过年。 带着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乾隆二十年,静静降临。 正月里的乾清宫家宴,皇子皇孙、宗室们都在乾清宫设宴;女眷们和十岁以下的宗室阿哥们齐聚在坤宁宫中。 一众嫔妃、福晋们自然都是花枝招展。偏忻嫔走进来时,只穿素淡的颜色,便连面上都不施脂粉。养得跟水葱似的指甲也剪短了,除了左手腕上套着一对水头极好的红翡镯子之外,右手腕都是空着的。 这些倒也都罢了,她竟然连高底的旗鞋都没穿。只穿了普通的平底鞋进来,便让那走路的姿态,一看就是跟其他福晋不同的。 旁人虽好奇,不过都没出声问,那拉氏便笑了,远远地问,“忻嫔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说是年岁小,记不清时令?倒把个大过年的,当成清明来过了不成?” 一众嫔妃和宗室福晋们都垂首,用帕子掩了嘴笑。 忻嫔倒也不慌不忙,缓缓屈膝行礼。 婉兮抱着永瑆,腿边拢着绵恩阿哥,一边逗着他们吃饽饽,一边儿悄然打量忻嫔。 其实忻嫔今儿虽然穿得素淡,可是身上的颜色却不是过清明的。 第1906章 169、蜜柑(3更) 今儿的忻嫔,穿蜜柑色。 蜜柑色,色如其名,为淡淡的柑子红,为柑子成熟时候的颜色。 这样的颜色,在这样大冬天的夜晚看起来,恰与灯光相融,叫人眼中心底自生暖意。鼻息之间,又仿佛隐约飘动起柑子的清香、甜美来。 那拉氏身为皇后,今晚穿正红。那一袭红缎绣八团“喜相逢”花卉的氅衣,当真今晚是艳冠群芳。 而忻嫔这一身蜜柑色,轻盈柔暖,是红暖之色,却又不夺朱红之艳;又恰好烘托出她的年轻、俏丽,反倒衬托得那些朱红沉闷衰老了。 皇太后抬眸瞧见了,却是含笑点点头,“倒也好看。便如这宫中每日清供都缺不了的香椽、佛手之色。清新甜美,叫人心头明净。” 忻嫔这才笑了,朝皇太后露出娇憨的眉眼。 “皇太后说的,倒与令姐姐说的一模一样!令姐姐也说,这大冬日里的,便是房子里要熏香,都不宜用那些香炉、香球去。总归因为窗户门的不常开,用了香炉香球的,便烟熏火燎了不好。” “不如还是如江南汉人千百年来的传统,只在房中摆果闻香,既能作为清供祭佛,又清新好闻,还无烟火气,更不用担心走水……” 忻嫔说着回眸朝婉兮嫣然一笑,“自打上回妾身的寝殿走水,令姐姐便凡事都要帮妾身仔细着,切不叫妾身再被走水的事儿给伤着呢。” 众人的目光,便都从忻嫔这儿挪开,朝婉兮泼过来。 婉兮只得将永瑆交还给嘉贵妃,起身朝皇太后和那拉氏屈膝为礼,轻笑道,“忻嫔真是年轻,记性真是好。若不是今儿忻嫔这么提起,妾身自己倒是忘了,什么时候跟忻嫔说过这样的话去了。” 忻嫔面色却没有半点更改,回眸朝婉兮更是嫣然一笑,“令姐姐忘了也是有的。终究小妹从前是住在永寿宫里,后来便是挪回翊坤宫去,也是见天儿都去跟姐姐在一处。令姐姐每天都与小妹亲亲热热说那样多的话~~” “便是令姐姐便是忘了一句半句又有什么打紧?总归小妹是将这些话都深铭于心就是了。” 那拉氏不由得幽幽挑眸,盯住婉兮。 . 婉兮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火苗。 她迎着那拉氏的目光,嫣然一笑。 “忻嫔又会错意了。我呢自然不是担心忻嫔会忘了我说过的话——终究我的话,又有什么打紧呢?忻嫔忘了便忘了。” “我啊,反倒是担心忻嫔妹妹给将话记错了人。便如忻嫔妹妹方才那一番话,我是当真没说过的。可是既然忻嫔妹妹记得这样清晰,那便必定是有人对忻嫔谆谆教导过的。” 婉兮轻轻一笑,“忻嫔妹妹虽然在我宫里暂住了那么一个多月去,却也只是暂住。忻嫔妹妹终究还是主子娘娘宫里的人,便说本主儿,也只能是主子娘娘。” “再说咱们宫里,能这样对忻嫔妹妹谆谆教导的人,除了主子娘娘和皇太后之外,还能有谁呢?我倒觉着,这样宽怀体贴的话,应当是主子娘娘,或者是皇太后说的才对。” 第1907章 170、滴水不漏(4更) 那拉氏这才轻轻勾了勾唇。 婉兮高高而立,瞟着忻嫔,抬起帕子按着唇角,轻轻笑了笑。 “再说妹妹这会子正是皇上的新宠,我这心底下,对妹妹吃味儿还吃不及呢,哪儿还能顾得上说这样多的话?” “我想妹妹非将这话记错在我头上,怕也是因为这蜜柑原本的滋味吧——蜜柑即便成熟了,外表的甜蜜之下,也难免还裹着那么几分酸涩去。忻嫔妹妹今晚儿是想当着众位姐妹的面儿,捅破了我心底那点子吃味儿去么?” 婉兮这一说,众人便都笑了。 婉兮故意叹口气,“这大年下的,忻嫔妹妹这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我心眼儿若小些,便这样大过年的都要跟忻嫔妹妹记仇了。忻嫔妹妹说,那以后你还怎么见天儿都腻到我宫里去了?” 嘉贵妃扬了扬眉,“要是我啊,我必定便再也不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轻笑,忻嫔终于约略有了些尴尬。 可是她却极快便调整回来,朝婉兮无邪地一笑,“令姐姐最会说笑了!令姐姐最是宽怀大量的人,我才不上令姐姐的当……我这心里,便是怎么都做不到生令姐姐的气呢~” 婉兮缓缓收了笑,目光上下滑过忻嫔,“……今儿大过年的,忻嫔妹妹穿得这样素淡,定然不是要在今晚独树一帜,在我们这群打扮俗艳的人中间,显出独一无二的水灵来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尤其妹妹连旗鞋都没穿,倒是跟女子们一样,都穿平底鞋。在这宫里,这过年的家宴,人人自然都该穿旗鞋。便连皇太后还穿元宝底呢,怎么就忻嫔妹妹一个人不穿,乱了规矩去?” “若说这宫里有什么特例,便也只有一种——那便是有喜了。” 婉兮压住心底的酸涩,眸光环视众人,“我猜,忻嫔妹妹今儿特地穿成这样前来,便是宣告,她有喜了吧?” . 在座众人面色终于都是一变。 忻嫔这样的打扮,实则已经是太明显的表达。只不过没人愿意捅开这一层窗户纸,心下难免都还有一层希冀——仿佛不说破,便不是真的。 嘉贵妃眸光微漾,“忻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这才进宫不到两年,便已经有喜了。怪不得皇上那样偏疼妹妹,便是十一月忽然去避暑山庄,也张罗着说只带妹妹一个人去就够了呢。” 嘉贵妃挑眸看向众人,耸了耸肩,“在忻嫔面前,咱们啊,都成多余了呢!那样的独宠,咱们没有;这样的好福气,咱们也没有呢。” 忻嫔却还是不慌不忙,挑眸又娇憨地向嘉贵妃一笑。 “嘉姐姐也打趣小妹……若说好福气,这六宫里,谁的福气比得上嘉姐姐去?嘉姐姐给皇上可是连续诞育下四位皇子,谁都比不了啊!” 嘉贵妃面色微微一变。 忻嫔却娇俏地别开了目光,“……况且这会子,嘉姐姐所出的四阿哥倒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了。若自以母贵,皇子里除了皇后主子的十二阿哥之外,最尊贵的倒是嘉姐姐的四阿哥了。” 第1908章 171、蹬鼻子上脸(5更) 忻嫔这话说完,整个坤宁宫的明间里,气氛便有些微妙了。 首先绷起脸来的,还不是那拉氏,反倒是皇太后。 嘉贵妃出身包衣,还是高丽佐领,皇太后一向不待见嘉贵妃的出身,如何敢称她的儿子“尊贵”了去? 而同样的作为三阿哥永璋的生母,纯贵妃更是被戳疼了心窝子去。 更别说还有永琪的生母愉妃也在呢。 只是这样的场合下,嘉贵妃如何自辩?嘉贵妃只得站起身来,朝向皇太后的方向,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婉兮眯眼打量忻嫔,不由得用帕子掩了口,“噗嗤儿”一声笑出了声儿来。 “哎呀呀,忻嫔妹妹就是年轻。年轻有年轻的好,却也有年轻的不足——忻嫔妹妹这也算童言无忌了。” 婉兮缓步走到永璜的福晋和侧福晋的桌边。 “皇长子怎么变成四阿哥了?皇上的长子,永远是咱们定安亲王永璜!” “忻嫔妹妹方才那句话,又将咱们定安亲王的福晋、侧福晋,还有咱们小亲王绵德阿哥、皇孙绵恩阿哥置于何处了?” “定安亲王薨逝之后,皇上亲为奠酒,又写诗追忆当年在木兰围场,皇上亲自教授永璜骑射之事,足见父子情深……忻嫔妹妹又将皇上的父子之情,放在何处去了?” 忻嫔面上这才一变。 永璜福晋、侧福晋也赶紧带两个阿哥起身,朝婉兮施礼。 婉兮安抚完长房这一家,又缓缓走到皇后身边去,“再说,什么子以母贵啊?这宫里所有的皇子,都唯有一个母亲,就是咱们皇后娘娘。” “再说皇子都是皇上的儿子,都是天家血脉,本是手足情深,怎么就非要分谁贵谁不贵了?” 忻嫔一怔,定定望住婉兮,眼中已有惧色。 婉兮却笑了,又走回忻嫔身边儿,巧笑倩兮,“还是忻嫔妹妹想说,凭妹妹自己镶黄旗的出身,待得肚子里的皇嗣下生,便也身份除了十二阿哥之外,便要超过所有皇子去了?” 忻嫔面色一白,忙起身向那拉氏行礼,“妾身岂敢。” 婉兮反倒索性抓住忻嫔的手,朝众人含笑道,“……今儿是坤宁宫家宴。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都说了,今儿都是家里人,不必过于拘束。那忻嫔妹妹自是言者无心,只见率真可爱。” “况且她此时怀着皇嗣呢,便是说错个什么,姐妹们也都千万看在皇嗣的面儿上,万勿计较才是。” 婉兮话说到此处,众人便也都含笑点头。 纯贵妃带头道,“那是自然的。忻嫔妹妹本来年纪就小,这会子又有了皇嗣,这脑筋啊难免有不足用的时候儿。咱们这些当姐姐的不体谅,还要谁体谅呢?” 婉兮这才含笑向皇太后和那拉氏行礼,然后退回自己的座位。 语琴凑过来就笑,“我真想上前瞧瞧忻嫔那脸颊去。数数那上头的红晕,是不是分五瓣儿的?”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去,“大过年的,原不愿与她计较。况且她这会子有了身子……可是她实在太蹬鼻子上脸!” 第1909章 172、敬畏(6更毕) 正月里,皇帝便下旨,由定边左副将军阿睦尔撒纳、定边右副将军萨喇勒各率参赞大臣,分别由北路、西路进征准噶尔。 大清与准噶尔近百年来的恩怨,终于到了清算的一刻。 大兵出征,皇帝在京师中祭天、祭太庙、祭堂子、祭大社大稷……亦是忙的不可开交。东西六宫,都有多日见不到皇帝的身影。 婉兮便连续好几天都睡不安稳。 宫里人都心疼婉兮,只是不敢说。还是玉叶忍不住了,冲上去嘀咕,“主子不必扛着,心里有委屈便冲奴才们都说出来。便是主子不说,奴才们如何不明白,主子这是难受什么呢?” “忻嫔刚进宫一年多,就这么有了孩子了。皇上鸟悄儿地给了忻嫔孩子,这回头还不来跟主子解释!皇上……这又将主子当成什么了?” 婉兮便一皱眉。 玉叶紧咬嘴唇,“主子便别忍着了,奴才们看了都是心疼。” . 婉兮深吸一口气。 “你既然非叫我说,那我就说了。今年你已经满了二十五,我会择期向皇上请旨,放你出去。” “只是这会子皇上忙着用兵之事,我还要看时机而定。总归今年,你言行千万小心,安安静静等我的安排才是。” 玉叶一惊,忙提袍跪倒在地,一眨眼已是泪水滑下。 “主子怎么就忽然说起这事儿来了呢?可是奴才方才说错话了?” 婉兮轻轻摇头,“这话我也不忍心说,可是今年你终究到了年岁,便是再不忍心,也该提前与你说下,叫你心里有个预备。” 玉叶狠命摇头,“虽说宫里有规矩,女子满二十五岁可以放出去……可是事实上,没有哪个宫里非要严格按着这个来办的。尤其是主子身边儿知近的头等女子、二等女子,多少都是一辈子都自愿留下伺候的;便是有放出去的,也都是二十九了的。” “主子今儿忽然说起来,便必定是奴才又说错话了……可就算主子跟奴才发脾气,也得叫奴才知道,奴才究竟是哪句话说错了呀。” . 玉函和玉蕤见状,也赶紧上前来,都陪玉叶一同跪倒。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 “到今年,我进宫十五年了。便是正式进封,也有十年了。总结这十五年,你们道我心中最重的两个字是什么?” “——是敬畏。十五年了,便是有皇上十五年的守护和扶持,我到这一刻依旧对这座后宫,充满了敬畏之心!” “有人以为,有了皇宠,便可肆无忌惮;有人觉着,得了皇子,便可一世无忧;更有人觉着凭自己的家世和出身,在这后宫里便注定安稳无恙……可是我不敢,我更从不这样看!” “这后宫里的规矩,不是大清朝一朝养成的,而是千百年来早已根深蒂固的。没人想屈从,可是谁人能不屈从?若想凭一己之力改变的,总也要先问问自己:你凭什么?你又有什么?!” “便如忻嫔,她想拿我当枪使,她便敢当着坤宁宫家宴的当儿,随便将我拎出来……我除了能与她唇枪舌剑,好歹不叫她误导了旁人去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婉兮幽幽抬眸,眸光黑白分明。 “可是皇上能。” 第1910章 173(1更) 婉兮转开头,望向窗外。 “忻嫔进宫这一年多来,她与我之间的种种,你们应当看得最为清楚。我闪躲,她还是能打蛇随棍上;我反击,却也不过只是损其皮毛,事实上伤不到她分毫去。” “进宫十五年,这一刻的无力感,是我从未有过的。便是从前面对孝贤皇后,抑或舒妃,我都没这样心烦意乱过。” “不怕叫你们知道,绝望之时,我也曾起过狠心,也曾想要用后宫女子千百年来传统的法子去——我想毁了她!至少,毁了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去,叫她长些教训!” “她会算计,难道我不会么?她敢凭着皇嗣,在我面前张扬成那般,难道我就想不到主意叫她掉了那个孩子去么?!” “法子我有的是。我敢保证,哪个法子使出来,都够她后悔半生去!” . 玉叶等三人都吓了一跳。 玉蕤更是轻呼一声,扑上前抱住了婉兮的脚踝。 “主子!” 婉兮闭着眼轻轻摇头。 “你们别担心,那不过是一闪念之间。我不会那样做……否则,我其实毁了的不是旁人,是我自己。” “我说敬畏之心,不是对这千百年来的后宫规矩,也更是对我的良心——便是身处后宫,我也不想坏了我自己的良心去。” “我不是对谁手软,我只是——更珍重我自己。人有良心地活着,才是自己;人若没有了良心,那就成了人面鬼心了。” . 地上的三人,都不由得跟着泪下。 玉蕤含泪对玉叶道,“这些年咱们在宫里陪着主子,最是知道主子是何样的人。可是玉叶你可曾想过,主子是如何能做到如此,没有被这后宫里的争斗,给裹挟着坏了心眼儿去的?” “想要在这后宫里洁身自好,除非像婉嫔那样,对什么都无欲无求,否则根本就做不到——可是主子不是婉嫔,主子在这后宫里,该得的全都得到了,而且还比旁人得到的都更多,更好。玉叶啊,那便只有一个缘由,便是皇上的呵护和扶持啊~” “前头已经有多少回的例子了,咱们便是没见识全过孝贤皇后的故事,难道还没看明白舒妃的事儿么?若主子不是心思剔透的人儿,若主子在舒妃那会子就跟皇上闹个没完,那现在的情势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儿?难道失宠的人,不更应该是主子么?” 玉蕤伸手轻轻替玉叶拭泪。 “……我也跟你是一样的官女子,我也心疼主子。看见皇上给了忻嫔孩子,我的心比刀扎的还疼。我不吱声,不是我不心疼主子,而是我相信,主子心下必定比咱们看得更明白。” “你难道忘了从前舒妃刚有孩子的时候儿么?主子那会子闹了,还冷了皇上两个月;可是这回,主子却没有。我虽不敢妄自揣度主子的心思,但是我猜,主子的心下怕是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究其缘由,咱们不往旁人身上套,单用舒妃来做例子就够了。” “说到舒妃,我倒是也想到了两个字——捧杀。” 第1911章 174(2更) 玉蕤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这幽幽的烛火里,静静流转。 “你还记着主子给咱们讲过汉书《风俗通义》里的那个故事么?‘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以马之死,那些夸赞其实都是刀剑,叫那马活活死于捧杀之下……” “从获得了翊坤宫后殿那块牌匾开始,舒妃便已经变成了那匹马。后来的一切便是活生生的明证!” “而忻嫔呢,跟舒妃一样,同样都是上三旗的格格,都是出身旧日皇族,都是进宫就封为嫔位——皇上的所言所行,咱们难道还不觉着十分熟悉么?” . 玉叶一怔,愣愣望住玉蕤。 玉函也轻轻叹一口气,握住玉叶的手腕,“我倒觉着有些听懂了玉蕤的话去。” “我呢,年纪比你们都大,心眼儿没你们两个剔透。我啊,只是觉着今年总归特殊,皇上正月里已经两路大军,兵发准噶尔而去。主子便是要闹小脾气,当真应该在这个时候儿闹么?” “兴许玉叶你会说,既然旁人能闹,咱们主子凭什么就得忍着?——话是可以这样说,事儿哪儿能这么办啊?若主子也跟旁人一样,那主子跟旁人还有什么区别?主子又凭什么以汉姓包衣之身,无子而封妃,且居妃位之首的?” 玉叶呆住,有些没想到今儿便连玉蕤和玉函两人也都没赞成她去。 她含泪摇头,“我就是觉着,主子太委屈……” 玉函笑了笑,“兴许我是老了,看事情的角度,便与你有所不同了。我知道主子是委屈了,可是这委屈是来自忻嫔的死皮赖脸,却不是来自皇上的。” “我亲眼看见的呀,却是皇上去年十一月里急着去避暑山庄见辉特亲王阿睦尔撒纳,并且在避暑山庄发布上谕,对用兵一事告准噶尔各部。皇上不是游山玩水去的,皇上是去办大事的,皇上偏挑在这个时候给了忻嫔孩子。” “那会子皇上心事重重,便是让忻嫔有了孩子,你说那会子的情形会是两情相悦么?况且皇上临走时候,特地给主子手心儿里放了什么,你忘啦?皇上那便是叫主子安心呢~” “玉叶你说皇上没给主子解释,可是我怎么瞧着,皇上该解释的早就解释过了;便是咱们有听不懂的,可是主子却心底下都已经听明白了呢?” 玉叶怔怔望着玉函,又看向玉蕤。最后才含泪挑眸望住婉兮。 . 婉兮吼了几句,心里的郁结便也散了些。转眸去看地上的三个人,轻叹一声,“你们都起来吧。也都怪我乱发脾气,倒叫你们跟着担心了。” 玉蕤和玉函赶紧起身,玉叶却还不肯起来,跪在地上还是掉眼泪。 婉兮忍下一声叹息,“我没说你说错了,我只是担心,你终是不适合留在宫里的人。在这宫里,人人都得存着敬畏之心。不仅我,皇上和皇太后也都如此。唯有怀着敬畏之心的人,在这宫里才能永远保持冷静,才会时刻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第1912章 175(3更) “你在宫里这些年,我虽尽力护住了你,可是我有时候连自己都护不住,我又怎么敢保证,我能永远都叫你毫发无伤呢?” “你从前不满二十五岁,我若叫你提前出宫,便等同撵你出去,怕会毁了你的名声;可是这会子你终究到了这个年岁,便可以自自然然放你出去。宫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出宫去才能叫你活得更自在。” 玉叶还是哇地一声哭了。 “可是宫里有主子啊!我从小就是与主子在一起的,我没忘了当初主子刚进宫那几年,我自己一个儿就跟掉了魂儿似的。主子这么叫我走了,我在宫外怎么就能更自在了?” “主子分明还是恼了奴才,这才想撵奴才出去的……若主子说不是,那就别撵奴才。奴才,奴才,便是将来要出宫,也好歹叫奴才亲眼看见主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奴才方能舍得啊!” “不然这一世的相伴,奴才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 玉叶这一哭,也将婉兮的泪给催了出来。 婉兮也顾不得穿鞋,光脚下地抱住玉叶。 “我何尝舍得你去?你若出宫了,我见不着你,我何尝就能放心得下你?” “可是……这宫里却的确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该离开。” “其实即便隔着宫墙,谁说咱们就永世都不能相见了呢?你想想玉壶啊,我如今虽然不能与她天天都在一起,可是好歹一年到头,也能设法见上一两面。” 婉兮伸手给玉叶抹着眼泪。 “再说了,我便是叫你出宫,又如何是这样叫你白白出宫去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难道就想不到,我是另有安排的么?” 玉叶一边掉眼泪,一边懵懵懂懂望住婉兮。 “安排?主子有何安排?” 倒是玉蕤笑了,上前道,“怕是主子要给你指婚呢!” . 在宫里伺候过主子的官女子,能被宫里的主子指婚,自然都是荣耀。可是玉叶却登时就白了脸。 她连泪都忘了继续流淌,只呆呆盯住婉兮。 “……主子,奴才不要指婚!” 婉兮忍住心下一声轻叹,拍拍玉叶的面颊,“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总归你记着,我另有安排就是。” “只是这会子,时机还没到,我还没安排完呢。等到时候你便什么都知道了。” “总归……你我一起长大,你如何还能不信我去?我啊,必定顾着你一生一世的。” . 几个人哭了一阵,又坐在一起互相劝慰了好一阵。 玉叶这才红着眼睛望住婉兮,“这样说来,主子还是信足了皇上?” 婉兮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更加清光灵动。 “……嗯!” 婉兮抬眸,轻轻攥住玉叶的手。 “进宫十五年来,我学会的除了敬畏之心,再有就是相信皇上。” “这十五年来,我没有家世,没有出身,没有父兄……可是我有皇上。” 玉叶便也“噗嗤儿”一声笑出来,“当真是‘出嫁从夫’,主子原来是在奴才面前护着皇上哪~” 婉兮便也红了脸,“……你若心里认定了一个人,便不必管旁人如何说,你只跟定了你自己的心就是了。” 第1913章 176(4更) 玉叶心下忽然火辣辣地翻滚了一下,小心抬眸,透过那玻璃的窗子,望见那一直立在窗外廊下,亲自替主子守着门儿的人影去。 宫里一向人多眼杂,可是主子和她们敢在寝殿里这般哭哭闹闹,实则每一次都是因为那门外廊下,立着那个身影啊。 主子的话,便悄然在她心底又打转过一回:心里认定的人,便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跟定自己的心就是了…… 她连忙深深垂下头去。就仿佛,这句话在心上打了这么一个转,都怕叫人给知道了去。 . 二月,皇帝再度下旨免那拉氏千秋节筵宴。 西征五万大军,分西、北两路,直捣伊犁。 却在此月,又逢日食。 说也离奇,皇帝自有意用兵准噶尔以来,日食、月食竟然接连不断。这便更叫朝野上下又是一片人心浮动。 用兵之时,人心不齐,是为第一大忌。 仿佛感应天意,乾隆十九年刚被皇帝赐封为贝子的准部首领孟克特穆尔等人,果于阵前叛逃。准噶尔人的先降后叛,令皇帝大怒。下旨捉拿孟克特穆尔等人,到时解送来京问罪。 无论前朝后宫都感受到了皇上的雷霆之怒,各自全都小心翼翼,唯恐触怒皇上。 皇帝遂起銮,谒东陵。 婉兮明白,在这样动荡、甚至不祥的时刻,皇上最大的心理慰藉,还是来自祖宗的庇佑。 后宫里,也迎来了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的种痘吉日。用兵不可阻,天意也不可违,钦天监为两位阿哥选好的种痘吉日,不因西北用兵而改变。 . 儿子种痘,当母亲的最为心忧。那拉氏要亲自陪着永璂前往圆明园去。 婉兮也自请陪同皇后和两位皇子一同去。 今年这个节骨眼儿上,两位嫡子种痘,尤其当中还有一个是嫡子……便决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朝野上下,还不定又要闹出何样的说法来。 在这样的时候儿,她得亲眼盯着,她得跟守护着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不错眼珠儿地照料两位皇子才行。 嘉贵妃也是自然想去,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倒了。 婉兮得了消息便赶往景仁宫去。 嘉贵妃生得本就纤弱,这会子躺在衾被间,一张脸便更显得素白无色,而露在被子外面的指甲,便也更加黯淡无光。 婉兮奔进暖阁,上前来握住嘉贵妃的手。 “御医说,嘉姐姐这是偶染了风寒而已。这会子二月,正是要开春的时候,季候最难把握,宫里着凉了的也多了。” “便是小妹我自己,前儿还咳嗽了好几声去。用热水沐浴,泡了好一会子,才把身子里的寒气给泡出来。” “嘉姐姐不必担心,安心将养着,等正经开春儿了,时气暖和了,病便自然好了。” 嘉贵妃淡淡笑笑,目光里倒是一片平静。 “令妹妹的心意,我都收下了。我的身子什么样儿,我自己最是再明白不过。” 古来人的命数将竭时,大夫最后的法子便是以人参来吊着命数。她自己服用过最好的山参了,并无改观——所以她的心下,已有预备。 第1914章 177(5更) 嘉贵妃握住婉兮的手,平静抬眸。 “令妹妹可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若我不在的时候,代我照看永瑆?” 婉兮一怔,忙攥紧了嘉贵妃的手。 “小妹自然记得。只是……嘉姐姐何苦急着说这话来?” “这会子虽说西北用兵,皇上忙于军务;而本月李朝国王遣使来进贡方物,一应事体,还需姐姐操持……姐姐任重道远,还请安心静养才是。” 嘉贵妃笑了。 “我啊,不是不弘毅,只是天命有年,便是弘毅之志亦不能改变天数之命。” 嘉贵妃捉住婉兮的手,两眼期待。 “……此次永瑆种痘,令妹妹,我便将永瑆托付给你了。” 婉兮忙道,“我自然会亲自看顾着永瑆,嘉姐姐尽管放心。可是嘉姐姐万万不可以为永瑆托付给小妹,姐姐便不努力自愈了!” 嘉贵妃含笑点头,“你放心。我在这后宫里,等了一辈子,也争了一辈子。若我自己的力气还有一分可为,我便必定咬牙不放松的。” 婉兮懂,嘉贵妃这会子在乎的是她的永珹。 便如忻嫔所说,在三阿哥永璋被褫夺了承继大统的希望之后,永珹便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储位的尘埃未落,嘉贵妃自然不能放下心来。 . “倒也有趣儿,怎么就又日食了呢?” 翊坤宫东配殿里,忻嫔掌心轻抚肚子,透过窗户中心那巴掌大的玻璃,望着窗外晦涩阴沉的天空。 窗外天色如此,她这配殿里便更不透亮了。 她真想念永寿宫。便连永寿宫的配殿,窗子上都是满镶的玻璃,凭窗站着,与外头便如什么都没隔着似的。 可是她这翊坤宫的配殿窗户啊,还都是糊着窗纸的,唯有中间那巴掌大的花格子里才镶一块玻璃,勉强能看见外头罢了。 “宫里最信天意,我倒想起舒妃的十阿哥降生之月,日食;得病那晚,月食。故此那十阿哥被视为不吉利的孩子,便连累得舒妃生子都没有进封。如今十阿哥没了,舒妃的恩宠便也没了。” “那这会子的日食,又要应到哪个孩子身上去了?” 乐容听了便隐秘一笑,朝翊坤宫后殿的方向努了努嘴。 虽不说话,但是主仆两个却都会意,不由得都无声而笑。 嫡子永璂这个月要种痘了,却偏赶上日食——嫡子的命数自然非同凡响,故此以太阳来代表命数,也经得起。故此这个日食,说不定便是说这嫡子要熬不过来呢。 忻嫔掌心在肚皮上缓缓打着转。 “那边只有这一根独苗,此外只有一个公主……若这个独苗没了,皇后便也没什么仗恃了。” 乐容含笑道,“可不是?不然这会子皇上去谒东陵,按着礼数,皇后应当陪着一起去行礼的。可是这回皇后竟然自请不去,就是为了能亲自陪着嫡子去种痘。” “由此可见,她心内不稳当啊。她也明白,宫里多少人明里暗里,都盯着她这根独苗呢!” 忻嫔愉快地深深呼吸,“不说旁人,舒妃怕就是第一个不肯善罢甘休的吧?” 第1915章 178(6更) 圆明园里,夜色漫长。 圆明园里的天光,自然不都是黑夜,还有一半是白天。可是这种痘的日子便都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叫人觉着便是白天,也如夜晚一样了。 那拉氏背靠廊柱,手指紧紧掐住栏杆,仰头望向廊檐下的彩画,显现出叫婉兮都第一次看见的陌生的无助。 “……那屋子里,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用黑布幔子将门窗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叫日月星三光都不准投进去。我的孩子就在那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便连白天也跟夜晚没什么两样。” “令妃你说,那黑暗里的感觉,是不是就跟死了没分别?” 婉兮略微犹豫,还是伸手攥住了那拉氏的手。 那拉氏的手冰冷冰冷的。 婉兮努力地笑,“妾身是汉姓人,终究对关外满洲的老礼儿,比不上主子娘娘那么熟悉。奴才倒是听说萨满有‘背灯祭’一说。就是为了怕冲撞了神灵,便在某些祭礼的时候儿,不点灯,不叫人看见神明真身。” “妾身想,既然这‘送痘神’也用黑布幔子这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怕就是‘背灯祭’的一种吧?痘神娘娘是女神,而咱们送痘的是皇子,身边伺候的有太医和太监,那痘神娘娘便自然不便被这些男子给看见呢,故此才做背灯祭吧?” 那拉氏不由得微微挑眉。 婉兮便笑了,“故此啊,这黑暗才不是跟死亡相连;反倒是神圣的,是表达对痘神娘娘的敬畏之心的。” “咱们凡人的心意,痘神娘娘那样的神明自然一察便知,故此她一见这黑暗啊,心下便自然生出慈祥之心来。故此这黑暗越重,痘神娘娘反倒越会慈悲心开,保佑咱们两位皇阿哥,平平安安出完喜花,便这一辈子再没灾厄了去呢!” . 那拉氏半晌无声,静静地望住婉兮。 其实两人之间忽然这样说话,婉兮何尝就自在了呢。 婉兮面颊微红,垂下头去,“……背灯祭的规矩,妾身总归没有主子娘娘知道得那么清楚。怕是有说错了的地方儿,还请主子娘娘万勿见怪。” 那拉氏霍地别开头去。 “我何尝不明白,你是在开解我。” “说来也是奇怪,听你这一席话后,我这心下当真是平复下来了。你说得对,同样是黑暗,我不该看见的只是死亡,我该如你一样,看见神圣,看见慈悲,看见神与人之间的交互感知。” “便如你所说,‘敬畏’。人不止畏惧神明与天意,人更是充满了敬意。神明想要的也不是人间的畏惧,更应该是尊重吧。” “这样想来,便一切都松快了许多。” 婉兮静静一笑,“今年皇上用兵西北,永璂是嫡子,相信天佑我大清,上天一定会让永璂平安送走痘神娘娘。” “况且还有主子娘娘亲自陪同。主子娘娘的福气便也足够支撑两位皇子。” 那拉氏轻叹一声,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从前我总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对你与众不同。这会子,我便是心有不甘,却也隐约明白几分了。” 第1916章 179(7更) 婉兮面上也是一热,急忙屈膝为礼。 时光静袅,廊檐下更是和风静静。 那拉氏仔仔细细打量婉兮,心中滑过悄然的心声。 “令妃,只要你没有孩子,只要你威胁不到我的永璂的储位去,我便也愿意试着与你修好了去。” 如今年岁已大,说句实在的,她与皇上之间的男女****之心倒是淡了。之所以还要想法设法争,为的是固宠,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唯有夫妻和睦,皇上才会对自己的儿子更亲密,不是么? 只要令妃没有孩子,或者说生不出威胁储位的皇子来,那即便皇上偏宠令妃一点,从她此时的年纪看起来,当真不要紧了。 况且……就算没有令妃,也还有忻嫔。在令妃和忻嫔之间,她更宁愿选择低调、谦和,识得大体、又善解人意的令妃去。 . 承乾宫里,舒妃看着手里的一封书信,嘴角冷冷上扬。 “我倒不明白了,成玦她们这是什么意思。” 成玦和如环被她撵出宫去,那两个却也不忘救主,总是设法带进书信来,给舒妃请安。 朱栏和凉月原本是成玦和如环教导出来的,对成玦和如环又敬又畏。故此书信来,她们两个不敢截着,可是瞧成玦和如环总是这么藕断丝连的,她们两个的心下也不是滋味儿。 成玦和如环这样,自然是还指望着主子回心转意,说不定又找个机会将她们两个要回来了呢。 可若是成玦和如环回来,她们两个好容易熬成的头等女子的身份,不就又没了? 那一道划分女子身份的门槛,她们好容易迈进来,哪里还舍得又迈出去了? 故此朱栏也不由得微微冷笑道,“……成玦姑姑特地将圆明园里管着炭火的太监提醒给主子,依着奴才看,怕成玦姑姑的意思是股东主子,利用炭火叫十二阿哥熬不过种痘来吧!” 舒妃轻哼一声,“她都出宫这么久了,凭什么还以为我想十二阿哥死?” 舒妃将书信丢开,起身走到窗边。 用力呼吸,平复下心跳。 “我的儿子是怎么出的事,我心里清楚,成玦也更应该清楚!我没那么笨,非要把这事儿记恨到皇后头上去。” “没错,我是与她不睦。可是我这会子也没有了孩子,我算计她的孩子做什么?就算她的孩子也死了,那空出来的储位,也自然是别人的孩子的,又与我有什么牵连?” “我为何,要替人做嫁衣裳去!” 朱栏静静挑眸,轻轻走过来。 “奴才觉着,成玦姑姑这书信来得有些古怪呢。会不会是有人算计主子,便收买了成玦姑姑去?” “总归这会子成玦姑姑人已经在宫外了,外头人联络起她来,倒也方便。再说成玦姑姑是哭着离开宫里的,说不定这心底下,会不会怨恨主子呢……” 舒妃眸光便是一冷。 “我也担心就是如此!已经出宫的人了,还想对我指手画脚,她们当真忘了自己是谁了!” 舒妃回身走到书案边,抬手便将那书信丢进了火里。 “不管是谁想算计我,她都白算计了!” 第1917章 180(1更) 皇帝谒东陵而归,圆明园也传来好消息,永瑆、永璂两位皇子全都顺利送走了痘神娘娘。 皇帝带那拉氏和婉兮,赴奉先殿行礼,感谢祖宗保佑两位皇子。 二月里的日食之事,终算是化解了过去。 那拉氏心满意足,终于从养心殿后殿东耳房,挪回了翊坤宫去。 . 那拉氏挪出养心殿,那拉氏前脚走了,皇帝便已欢欢喜喜奔进永寿宫来。 婉兮忍着促狭,只上前迎住皇帝,眸光轻转,扫过他眼角眉梢。 “皇上面带喜色……竟有什么好事儿了,也藏着不与奴才说?” 皇帝撅了撅嘴。 “身为天子,若神色为臣子所察,便是失败!” 婉兮忙扑上前,伸手堵住了皇帝的嘴。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此时朝廷正用兵西北呢,说什么“失败”去? 皇帝便也笑了,抽开她的手,将唇对了她的嘴儿去,甜了好一会子,这才满意一笑。 “没事儿了。” . 两人脱鞋上炕,皇帝盘腿坐着,婉兮坐在他身边,自自然然将头靠在他肩上,手里忙着女红活计。 皇帝攥住她小手,偏首柔声道,“……永瑆和永璂平安出完喜花,辛苦你了。” 婉兮将不避嫌,将永瑆和永璂挪到她所住的“天然图画”的五福堂里去种痘。 便连玉叶她们都担心那病气留在屋子里,可是婉兮却还是坚持如此。 婉兮含笑摇头,“圆明园那么大,人多又杂,奴才可做不到按个人都认识得清清楚楚。” “整个圆明园里,奴才最熟悉的也只是皇上赐给奴才住的‘天然图画’。更要紧的是,‘天然图画’岛上里里外外伺候的人,都是奴才自己用熟了的。由他们来伺候两位皇子,奴才方能安心。” 婉兮说着勾了勾皇帝的手指头。 “况且‘五福堂’的名字好啊。多些福气,便能撑住两位皇子的命数去呢。再说窗外又有与皇上视为同庚的玉兰树,便如同皇上亲自在窗外守护两位阿哥一样。便是痘神娘娘都要敬畏天子几分,这便手下留情,痛痛快快地走了。” 皇帝眯起眼来,“那病气若留在岛上,你不怕么?便连皇后都与爷嘀咕,说你还没出过痘呢,竟这样胆子大。” 婉兮垂首轻笑,“奴才是没出过痘。可是奴才总觉着,奴才这一生中,冥冥之中仿佛都有注定——奴才为躲开进宫,被蜂子蛰过,而且还是前后两年,身子里早就有了蜂毒留存。兴许便是因为这个,奴才反倒不担心痘症了。” “如今奴才便用这样不怕痘症的身子,替皇上守着两位皇子。如今两位皇子成功送走痘神,必定预兆皇上用兵西北,大捷在望!” . 皇帝不由眉眼尽展,伸手揽住她去。 “……是有好消息。阿睦尔撒纳和班底上奏,说大军有望五月便抵达伊犁!” 婉兮也是惊讶,“从京师至伊犁,只用三个月?” 这样遥远的距离,从前总要走四五个月去。 婉兮晶璨而笑,“兵贵神速,若当真能三月即到,必定能杀准噶尔一个措手不及!” 第1918章 181(2更) 婉兮妙眸流转。 “奴才猜,这次之所以能进兵如此神速,必定是皇上启用准噶尔内部首领的缘故。他们对路线与当地的情形更为熟悉,途中不必浪费光景。” “尤其是阿睦尔撒纳。皇上赐封他为辉特大汗,又为定边左副将军,令他归心。此番皇上命他他引兵从北路杀回准噶尔,他对达瓦齐和准噶尔内部形势的了解,他必定竭力报效。” 皇帝的神色却清淡了下来。 婉兮情知不对,小心瞟着皇帝的眼睛,“……难道,阿睦尔撒纳进兵迟缓?” 皇帝摇头。 “正好相反。如你所说,阿睦尔撒纳进兵最速,渴求战功之心最盛。” “那不是好了?”婉兮这才放下心来,“只要他一心回报皇上和朝廷,皇上又有何忧?” 皇帝静静望住婉兮。 “……厄鲁特蒙古(漠西蒙古)向分五部。土尔扈特部迁徙之后,如今尚分四部:准噶尔部、杜尔伯特部、和硕特部、辉特部。” “其中辉特部规模最小,阿睦尔撒纳只为辉特部台吉。” “便是此番西北平定,爷也要按着四部各自为姓,分封诸汗。可是阿睦尔撒纳却急于建功,想凭此战功,叫爷封他为厄鲁特四部大汗。”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动。 “如此说来,阿睦尔撒纳急于建功,于兵贵神速是好事,只是将来只怕他恃功邀宠,反倒成尾大难掉之势……”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凑在唇边亲了亲。 “正是如此。爷为此几下谕旨,叫班第等人在军中爷分封四部大汗的意思晓谕各部。” 婉兮点头,“皇上既然早已发现苗头,暗中节制就是。” 婉兮略顿,妙眸轻转,“……奴才记着,和敬公主的额驸、台吉色布腾不是就在阿睦尔撒纳身边么?固伦额驸必定能深察圣意,小心监督着阿睦尔撒纳的。” . 皇帝微微眯眼凝视婉兮,“军中有阿睦尔撒纳,后宫里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人……” 婉兮轻轻扬眉,终是微微一笑,“奴才明白。” “此番永瑆和永璂种痘,可有人暗中生事?”皇帝问。 婉兮含笑摇头,“奴才原本也担心来着,故此才将两位皇子挪到奴才所住的‘天然图画’去。可是事实证明,倒是奴才想多了,两位皇子种痘的整个过程极为顺遂、安宁。” “这便是天佑我大清,天佑皇上。此番准噶尔用兵,必定大捷!” 皇帝便也笑了,“若果然如此,爷倒也高兴这一回白担了心去。这一向不叫爷省心的后宫,这一番终于都懂事了。” 婉兮轻轻垂首,“想来,便是种痘的皇子不是自己所出……但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好歹人同此心。” 皇帝轻轻摇摇婉兮的手。 “……又着急了?” 婉兮忙含笑摇头,“便是再急,这十几年都过来了,又怎么会急于一时?奴才啊,就是看着这上天,看他老人家当真好意思不给我孩子不?!” 皇帝红唇轻勾,坏坏一笑,伸臂将婉兮抱过来。 第1919章 182(3更) “你要问天?爷是天子,不如由爷来代为回答。” 婉兮先是一怔。 眸光转向他,盯着他黑瞳中那氤氲而起的水雾,心下便是轰然一软。 已是懂了。 婉兮粉颊便染上轻红,手掌轻轻推着皇帝,似拒实迎。 皇帝呼吸便已然急了,长指已然忍不住,率先深探而去—— “想问上天,上天也总要先知道,你这儿可先预备好了?” 婉兮仰头,身子弓起,微微嘶喘。 却还是勇敢地娇声问,“……那爷说,奴才这儿,可预备好了?” 皇帝耳边便是轰然震鸣。 那指尖的水濡,如花尖儿露滴……已是最好回答。 . 那拉氏挪回翊坤宫,舒妃便来求见。 那拉氏自己也是没想到,忍不住轻笑一声,“……倒是稀客。十阿哥薨逝以后,我以为人家会关起宫门来安安静静度过余生的时光去。却没想到人家不但继续打绵德的主意,这会子又主动登上咱们的门儿来了。” “既是稀客登门,那便请进来吧。” 塔娜也微微扬眉,“想来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主子倒不妨听听,她有什么事。” 总归这会子舒妃的十阿哥也死了,对那拉氏已经再无威胁。 舒妃进内请安,知道那拉氏的冷意,这便默默垂首只说自己的事。 “……妾身十四年前进宫,蒙皇太后照拂,准妾身带进六名家下女子来。其中尤其以成玦、如环两个最为老成持重,是从小就伺候在妾身身边儿的人。妾身从小在母家,就习惯了对她们言听计从,后来进了宫,也凡事都听从她们替妾身打算。” 那拉氏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听到此处,强忍住一声冷笑。 “舒妃今儿好端端地到我这儿来,数落自家奴才不成?况且还是早已经打发出宫的。舒妃是觉着我这正宫皇后,每日没事可干,闲成这样儿?” 舒妃忙起身行礼,“妾身绝无冒犯之心。还求主子娘娘拨冗,听妾身将这话讲完。” 那拉氏轻哼一声,“长话短说吧。” 舒妃便跪倒在地,“日前妾身接到成玦一封书信,极言十二阿哥种痘之事。妾身看了几遍,当时没明白,这会子才忽然回过神来——怕是成玦揣度妾身的心意,便以为妾身会怨恨主子娘娘,将十阿哥的死,怪罪在主子娘娘的身上。” 那拉氏这才神色陡然一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那奴才,撺掇着你趁着种痘的机会,算计我的孩子?” . 舒妃深吸一口气,“都怪妾身当时气糊涂了,这便随手将那书信给烧了。这会子也只能回忆,却没办法一个字一个字来对照——妾身只是回味起来,仿佛成玦是隐约想要鼓动奴才之意……” “舒妃,你好大的胆子!”那拉氏拍案而起。 虽说儿子平安渡过种痘,可是这话便是事后听起来,都觉后怕。 “那成玦终究是你的奴才。她安了什么心,便也都是你多年教出来的!” 舒妃伏地落泪,迭声道,“主子娘娘息怒,且听妾身说明白。” 第1920章 183(4更) “若妾身当真存过那样的心眼儿,这会子又怎么会将旧日奴才与妾身私下的话,全都禀告给主子娘娘来?妾身今天既然来了,便是一颗心全都托到主子娘娘眼前儿来,叫主子娘娘知道,妾身从没有这样的想法。” “便是成玦……原本在宫里时也并非如此。妾身怕是出宫之后,被人收买,这才变了心肺去。” . 那拉氏眯起眼来,“……你是说,有人在宫外收买你旧日女子,只为撺掇你来害我孩儿?” 舒妃垂下头去,“因那书信已毁,妾身也无凭证,只能凭记忆这样回味……怕当中是有这个缘故在。” 那拉氏面色微微发白,“依你说,此人是谁!” 舒妃忙道,“妾身自己的孩子已经薨逝,总归此事已与妾身并无干系。可是妾身却无从推断,宫外谁家有这样的本事,能接近妾身的旧奴去……” “就是因为妾身想不明白了,这才前来,将此事回明主子娘娘,请主子娘娘裁断。” . 舒妃告退,小心翼翼退出后殿。从窗户望出去,那背影和步伐,全都写满了不如意和小心。 那拉氏眯眼盯着舒妃的背影,轻声问塔娜和德格,“依你们看,舒妃可信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 塔娜先道,“舒妃一向狡黠,不可全信。只是这会子她的儿子已经没了,她已经再无仗恃,此番来见主子,倒有归顺祈恩之意。” 德格也道,“况且舒妃提到的人,是她身边儿曾经第一得用的成玦。成玦身份特殊,舒妃说到成玦,便也是将自己牵连进去。若她说的都是假的,那她岂不是将自己送到主子掌心儿里来了?” “便如塔娜说,舒妃一向狡黠。那样狡黠的人,又怎么会办这样糊涂的事儿去?故此奴才以为,主子这一回,倒可相信她。” 那拉氏缓缓点头,“是啊,这回永璂种痘,有些过于平静了些。我才不信这后宫里没人动心眼儿。” “你们说,这个在宫外收买了成玦,想要借舒妃的手来加害永璂的人,会是谁?” . 塔娜俯首道,“那成玦,奴才们从前在宫里也见识过。那不是一个容易收买的人,必定得花大价钱。” “甚至,因为舒妃的家世,便是这样的奴才也都自视甚高,便是有大价钱,都未必能叫她办事。故此这个人家非但出手大方,家世门第也必定不会低了。” 德格也补充道,“想要算计咱们小主子的,必定是有皇子的人。主子以下便是两位贵妃。可是纯贵妃出身汉女,嘉贵妃是高丽佐领下人,以成玦那样的自视甚高,怕不会是这二位。” “接下来便是愉妃……愉妃出自蒙古八旗,家里阿玛的官职也不高,还是仰仗五阿哥,她阿玛才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这样的旗籍和家世,成玦也未必看得上。” . “既然不会是现有皇子的生母,那就应该是肚子里怀着孩子的人了。” 那拉氏唇角冷冷勾起,“……同样出自上三旗满洲、出手阔绰、肚子里又有孩子的,这满后宫里,怕也唯有那一人罢了!” 第1921章 184(5更) 三人的目光便一同冲出明窗上的玻璃,刺向偏殿的方向去。 那样的人,还偏偏就在眼皮底下! 当晚那拉氏便向皇帝求旨,想要再搬回养心殿来。 皇帝不由得挑眉,“皇后这是怎么了?今儿刚搬回去,这就又想搬回来。不过一个白天的工夫,倒叫六宫猜测,人心不安了去。” 那拉氏在皇帝面前,已是声泪俱下。 “……那翊坤宫,总归妾身是不敢住了。” “妾身枉为中宫,如今却连自己的寝宫都不敢住下去,只是怕那宫里有邪祟,再闹出着火呛人的事儿来,伤着了咱们的永璂和五公主去,可该怎么办?” “咱们永璂,刚刚平安送走痘神娘娘,妾身可不敢叫永璂再有半点坎坷了去……还望皇上替妾身做主。” 皇帝幽幽扬眉,“皇后意有所指。” 那拉氏便将舒妃的话,影影绰绰讲给皇帝听。那拉氏只恨舒妃不肯来为她佐证,舒妃的借口是那书信已经烧毁了,已是没有了凭证去。 皇帝倒也听懂了,长眸微眯,“皇后是指忻嫔?” 那拉氏抬眸迎住皇帝,“妾身看,就是忻嫔!” 皇帝却笑了,仰头大笑,笑罢才轻轻拍拍那拉氏的手背。 “皇后……她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刚进宫两年,她哪儿来的这么多算计!” “况且她这会子肚子里还有孩子呢。皇后试想,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这辈子第一回当娘亲,她紧张自己和胎儿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去算计旁人?” . 那拉氏呆呆望住皇帝。 “皇上不信?” 皇帝眸子黑亮,对上那拉氏的眼睛。 “没错,朕不信。若说后宫之中有人心思叵测,却也绝不会是忻嫔!她那样可爱天真的小姑娘,如今又怀着朕的孩子,皇后怎忍心将这样的罪名冠在她头上!” 皇帝拉着那拉氏的手,忽地笑。 “……该不会是皇后见朕这一年多来过于偏宠了忻嫔些,又叫她刚进宫这么快就有了孩子,故此皇后这是心下吃味了,才编排出这样一个故事来给朕听?” 那拉氏惊得面色煞白,心下更是难言的失望和凄冷。 “皇上这是说什么呢?妾身是中宫皇后。便是会吃味,却又如何敢给自己编排出这样的欺君大罪来!我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难道还不为永璂和我的母家人着想去么?“ 皇帝倒笑了,“……朕不过说个笑话。皇后,此时并无外人,只有你我夫妻。说说笑笑而已,何必当真。” 皇帝颇有些扫兴,便抽开了手,拂袖而起,蹬靴下炕,转身向书案去。 那拉氏望住皇帝的背影,冷落与委屈冲涌而起,不由得清泪滑下。 “皇上竟偏宠忻嫔至此?便连妾身这中宫、永璂这嫡子,都不放在心上了?” “忻嫔新宠,皇上便忘了妾身进宫相伴二十年;忻嫔怀着皇嗣,皇上便忘了永璂乃为皇上心心念念想得的嫡子么?此中轻重,皇上怎会分辨不清了?” . 皇帝绕过书案,在椅子上坐下来,长眉也是微微一拧。 第1922章 185(6更毕) “朕却觉着,皇后言重了!” “朕是偏疼忻嫔些,也是因为忻嫔年岁小,足足比皇后小了十八岁去!皇后便是指摘忻嫔,也别忘了忻嫔的年岁,足以当皇后的女儿。皇后若有为人母之心,用词便必定不至于此!” “至于永璂和忻嫔的孩子……都是朕的孩子,朕都一视同仁。” 那拉氏一颗心,更是骤然跌到了谷底去。 那拉氏盯着皇帝,忍不住迭声地笑起来。 “没有分别?皇上说,这宫里的一切,都没有分别?” “那自古以来几千年的妻妾之分、嫡庶有别,皇上为了一个忻嫔,竟然都给忘了?难不成在皇上心中,妾身这正宫皇后,与忻嫔这样一个小妾,也完全平起平坐了去?” 皇帝皱眉,目光凝视着那拉氏,良久才缓缓道,“朕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朕只是说,你那话更多是捕风捉影,并无实证。这会子忻嫔怀着朕的孩子,你难道叫朕就凭这么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就去惊动了忻嫔么?她年纪小,刚进宫两年,正是凡事都正小心翼翼的时候,这若一惊动,损了胎气,难道就是皇后想要的不成?!” . 那拉氏呆住,眼睛里终于模糊起来。 “那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便是说,不追究了,是么?” 皇帝轻叹口气,还是站起身来,绕过书案,亲自走到那拉氏面前,伸手握住那拉氏的手。 “古黛啊,你心疼孩子,朕岂能不明白?只是你说了,这事儿是发生在永璂种痘之时。可是你忘了么,这会子咱们的永璂已经平安出完了喜花儿啊。” “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可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永璂毫发无损!那这件事儿,咱们何必还非要翻开,为何不能息事宁人呢?” “终究,你是朕的皇后,忻嫔也是朕的嫔御啊;永璂是朕的孩子,忻嫔肚子里的何尝不是朕的孩子?朕如何能为了一个孩子,就去伤害另外一个孩子?况且这些怀疑,都只是猜疑,本都是没影儿的事儿,你说不是么?” . 那拉氏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跪倒在地,抱住皇帝的腿放声大哭。 “皇上,皇上啊……皇上怎可如此!” “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永璂是皇上的嫡子啊……” 皇帝也被哭得心中不落忍,蹲下来,亲手替那拉氏抹掉眼角泪花。 “瞧你,眼睛都哭肿了。虽说比忻嫔大了十八岁,可是这发起小脾气来,倒是还跟忻嫔没什么区别。” “好了,快别哭了。是朕不好,朕话说得有些重了。” “只是……古黛啊,这会子前朝在忙什么,你跟朕一样清楚。朕当真厌烦这时候后宫还闹出这些幺蛾子来!你是皇后,朕都指望着你管好后宫,不叫这些幺蛾子飞出来呢。这会子怎么能,反倒就是你来跟朕这样闹?” . 那拉氏委屈又不甘,哭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同时,这会子这样被皇上抱在怀中,又宛如年少时候的模样。她心底也翻涌起别样的冲动和满足。 第1923章 186、缺一喜(1更) 这一年,朝廷西北用兵,朝中也事出不断。 三月,慧贤皇贵妃父亲、原江南河道总督高斌,溘逝。 高斌从雍正朝起便是前朝重臣,尤其于治河一事上经验卓著,被雍正、乾隆两代帝王所倚重。只是高家子孙贪弊之事层出,皇帝于乾隆十三年革去高斌大学士职;乾隆十八年被下部严议,再度革职。 最严重的是乾隆十八年高斌还曾被绑赴刑场陪斩。因未事先说明是陪斩,高斌以为皇帝要斩他首级,惊得魂飞魄散,昏倒在地。 至那一刻,皇帝对慧贤皇贵妃高云思的感情深浅,世人已经心内各有答案。 经过乾隆十八年的事,高斌生命的最后两年,无不兢兢业业。便是溘逝,也是死于工地之上。 皇帝下旨:“原任江南河道总督高斌,本一居心忠厚人,易为属员所愚;又身有残疾,不能亲身督率,以致滋弊偾事。” “国法所在,固不可宽。戴罪河干,已经二载。念系宣力旧臣,扬历年久,方欲量给大臣职衔……今闻溘逝,不及蒙,。殊为可悯。著赏给内大臣职衔。” 又准高斌子高恒扶高斌梓棺赴京治丧,赏内库银一千两。 . 四月里,张廷玉又与世长辞。 以皇帝当年对张廷玉所问之罪,本已褫夺伯爵之衔,免配享太庙的资格。 今既张廷玉患病溘逝,皇帝下旨:“至于配享太庙一事,系奉皇考世宗宪皇帝遗诏遵行,而恩礼攸隆,则非为臣子者所可要请。” “及朕赐诗为券,又不亲赴宫门谢恩。自不得不示以薄谴,用申大义。” “皇考之命,朕何忍违……应仍谨遵遗诏,配享太庙。以彰我国家酬奖勤劳之盛典。” 皇帝在谕旨最后,特地加了一句:“朕于满汉诸臣,从无歧视。赏罚予夺,一准乎情理之至当。以孚天下后世之大公。”再度强调,皇帝对朝中满汉大臣一视同仁。 . 西北大军尚未到达伊犁,朝中连陨两位老臣,这消息叫后宫众人心下也跟着有些惴惴不安。 翊坤宫里,青桐树翠色正浓。 纯贵妃掩不住惆怅,叹了口气,“从去年到今年,这是怎么了?天上日食、月食不断不说,岳钟琪、高斌、张廷玉这几位老臣溘逝的时机也跟算好了似的。” “这前朝后宫里啊,好容易用一个喜讯盖过一个噩耗去;可是还没安定几天,便又一个噩耗来了。” “便说眼前吧,永瑆和永璂两位阿哥刚平安送走痘神娘娘,将二月里的日食给圆过去了;如今又是两位老臣前后脚地病逝……咱们还是躲在后宫里呢,听见这消息都觉头疼;皇上在前朝却不得不直面这些事儿,我便不用猜都能想到,这会子皇上心头有多沉重。” 婉兮垂首听着,不由得轻轻含笑,“宫里的好消息,自然是有的。便如忻嫔遇喜……” 嘉贵妃虽更见憔悴,可是如今每次嫔妃们共聚一堂,她还是要撑着身子来一起坐坐。 嘉贵妃含笑道,“……只可惜只有忻嫔一个人遇喜。这一宗喜事,不足化解两位老臣溘逝的不安去呢。” 第1924章 187、谁更扎心(2更) 且不说张廷玉为汉臣之首,高斌治河之功也无人能及。这二位都是皇帝的股肱之臣。 况且高斌还是慧贤皇贵妃的亲生父亲呢。 便是皇嗣要紧,可是一个嫔位还没生下来的孩子,却也无法与这两位老臣的对于社稷的重要可比。 那拉氏听了便垂首静静一笑。 婉兮悄然抬眸,“……主子娘娘笑了!主子娘娘是后宫姐妹的主心骨,主子娘娘既然笑了,那便必定是有好事儿了。主子娘娘快与妾身们说说!” 那拉氏瞟令妃一眼,噗嗤儿也笑了,“令妃啊,果然你最是眼聪目明的!” 一众嫔妃见此,不由得都是悄然屏住呼吸。 从永璂二月成功种痘之后,那拉氏仿佛心境开阔,再无后顾之忧。便这一两个月来,对六宫主人皆是和颜悦色。皇后与皇上之间的相处,也越发和睦,叫人觉着当真是皇后明白今年的特殊,这便与皇上夫妻一心起来。 那拉氏感知到气氛的微妙一转,便含笑抬眸,将手轻轻放在了腹上。 “若说一个嫔位的孩子,不足以化解两位重臣溘逝的不祥去,那——本宫这正宫皇后所出的嫡皇嗣呢,够不够化解了去?” . 一众嫔妃先是一怔,随后齐齐起身向皇后行礼。 “妾身等,恭喜皇上、主子娘娘再得嫡皇嗣……” 那拉氏含笑点头,“都是自家姐妹,何苦如此多礼?姐妹们的心意,我也替皇上、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收下了。” . 一众嫔妃走出翊坤宫,目光都不由得从忻嫔所居的东配殿滑过去。 忻嫔的月份大了,那拉氏说忻嫔本就是她宫里的人,每日都自然得见,便免了忻嫔每日的请安,叫忻嫔留在东配殿里安心养胎。 走出翊坤宫,语琴叹一口气,“皇后倒是好福气,从前二十年没有孩子,可是这一旦肚子开了封条,这便接二连三了。” 婉兮倒是目光淡然。 “也算好事。她终究是皇后,是皇上的正妻。皇上一心希望由嫡子承继大统,完成康熙爷未能完成的心愿,那便唯有皇后才能帮皇上达成这个心愿。” “再说便如咱们这样的,入宫多年都没有所出的,见了皇后的故事,便也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不是?皇后年过三十还能生,咱们便说不定也能~” 颖嫔轻笑一声,“我啊,怕是没这个福气了。”颖嫔说着朝语琴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庆嫔这么多年无所出是怎么回事儿,我却知道我自己的……” 她说着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令姐姐你说,皇上总对我笑,一向和颜悦色,他算不算宠我啊?” 婉兮眨眨眼,“那自然是宠。” 颖嫔却撅了嘴,“皇上既然也宠我,为什么只对我笑,却不翻我牌子呢?那我终究算不算宠妃呢?” 颖嫔性子直爽,十分有草原女儿的率真,这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语琴也忍不住笑了,上前掐了掐颖嫔的嘴巴子,“瞧你这张嘴啊,倒叫我有些汗颜了去。我是一向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这一事上倒逊于你去了!” 第1925章 188、又是撞在了一起(3更) 颖嫔跟语琴的关系正在缓和之中,倒叫婉兮也放下心来。 颖嫔挽住婉兮的手,却回眸瞟向那东配殿的方向去。 “我啊,倒不关心皇后有没有孩子。反正都是第三个了,又不是第一个那会子,多一个少一个还有什么打紧——我呢,就是关心皇后这会子遇喜的消息,听进谁的耳朵里去,最扎心!” 这一年多以来,忻嫔与婉兮之间的种种,颖嫔等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婉嫔面露慈祥,轻轻按住颖嫔的手,“……她快临盆了,又是第一胎,这时候正是要紧。咱们啊,这会子什么都不说破,算是为那皇嗣留一点口德吧。” 语琴和颖嫔各自抿嘴含笑,婉兮也握住了婉嫔的手,“陈姐姐说得对,我们三个白活了二十多岁,还是口无遮拦。” 因婉嫔年岁最大,四人便一路朝东六宫方向走着,先送婉嫔回宫。 经过承乾宫的时候,语琴忍不住向内看了一眼,幽幽道,“……就当我多心,我便总觉着这会子的情势,倒与舒妃当年刚怀上十阿哥的时候,有些相似了呢?” 那会子舒妃遇喜,在后宫之中风头一时无两。可是说也奇怪,不久嘉贵妃、甚至皇后便也都怀了孩子。舒妃的孩子再贵重,如何贵重得过皇后的孩子去?从那开始,舒妃在后宫的命运,便一路朝“离奇”二字奔了过去,再没能回转过。 “说来也是有趣儿,皇后主子早没晚没孩子,前头跟舒妃撞一起,两个那拉氏相争;这会子又跟忻嫔撞在一起,倒是都在同一个宫里了。” 婉嫔便也笑了,拍了拍婉兮的手。 “这后宫里的女人啊,都说有了孩子是福气。只是这福气啊,分人,也分时机。” “人对了,时机对了,那便是冲破天去的造化;可若是人错了,时机也错了,有舒妃和十阿哥的例子摆在那儿呢,谁还敢说只要有孩子就都是福气了?” . 婉兮垂首,含笑默默不语。 听婉嫔、语琴和颖嫔都说完了话,这才缓缓道,“……这些话都是咱们后宫里的话,外头人听不见。” “我这会子啊,倒是更在乎外头的人如何看待这两件事——总归皇后和忻嫔的两个皇嗣降世,便也足可以化解两位老臣溘逝的哀伤去了吧?” “总归今年最要紧的事,不在前朝,也不在后宫,在西北。若西北平定,则西域、雪域便可重归我大清版图。这便是皇上‘怵之以威’,平定疆域、奠定版图的第一武功!” 婉嫔静静望着此时的婉兮,不由点头微笑。 “婉兮,我好像一直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你啊,长大了。” 婉兮脸便一红,“陈姐姐又笑话我。我明年都三十了,再不长大,可不白活了?” 婉嫔含笑摇头,“……咱们都是后宫里的女人,谁都不能免俗,看见旁人得了皇恩、有了孩子,便会难过不已。” “可是这一回,你却叫我看到了你平静、淡然。这便唯有‘长大’能做解释。” 第1926章 189、夭亡(4更) 婉嫔垂首轻笑,顿了顿才道。 “从你十四岁到如今,皇上一直在陪你长大。” “如今,皇上他,终于等到了。” . 已是四月,那拉氏与忻嫔各自有了孩子,正是关起翊坤宫门来,安心养胎。 婉兮则陪着皇上静静等待五月的到来。 若如班第等所奏,五月即可抵达伊犁,那么平定准噶尔一役,一触即发。 毫无征兆,四月二十二这一天,忽然传来噩耗。 皇后那拉氏所出的五公主,薨。 . 消息传来,后宫上下俱是惊愕。 五公主年不满两周岁,刚会跑跳、刚说全了话,正是最天真可爱的时候儿,却忽然这样毫无征兆地薨了。 皇帝带婉兮,连同六宫都奔进翊坤宫。 那拉氏已是晕倒在地。醒来见了皇上来,扑进皇上怀里大哭,再度晕厥过去。 那拉氏正怀着孩子,而且是刚刚有喜,还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这样大哭,接连晕倒,便连皇帝都急了。 皇帝命太医院守住皇后,亲自出了后殿,来到正殿,审问伺候五公主的精奇、嬷嬷和妈妈里们。 五公主这会子还不满两岁,这一年多来便一直都养在那拉氏的翊坤宫里。这会子那拉氏又遇喜,不便再照顾五公主,故此五公主刚说挪到兆祥所去。 陪五公主一起挪到兆祥所的,只有五公主的精奇、嬷嬷和妈妈里们。 皇帝此时顾着西北用兵之事,还说等五月准噶尔平定之后,再与那拉氏一起商议将五公主送给哪位母妃抚养……哪想到,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事了。 . “……皇上容禀,奴才们有幸伺候五公主,那便必定是不错眼珠儿地守着公主的啊。公主身子骨也是硬朗,这一年多来没什么病灾的。” “若非说有,也只是这刚挪动到兆祥所去,这冷不丁换了地方,公主便有些认生,夜晚间睡不安稳,白日里吃头便也有些弱。” “再加上公主自下生一年多以来,也没离开过主子娘娘,这会子乍然挪出去,不是每天都能见着了,公主年岁小,也不会说,只是啼哭,上火……” “这便又赶上开春儿,公主便有些受了风寒去。晚上有点小烧,太医来瞧过,原也没有大事——奴才们是如何都不敢想到,公主竟然,竟然……” 一众妇差全都哭倒在地,情知自己的大祸到了,拼命替自己辩白。 皇帝亲自查看医案,也果如精奇和嬷嬷们所说,公主只是着凉发烧。 . 又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这样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地去了。婉兮心下难过,可是这会子帮不上旁的忙,也只能留在后殿,跟一众嫔妃们一起陪着那拉氏。 语琴低低道,“算算日子,皇后得了这一胎,当是三月间的事儿。如今才是四月,那五公主被挪到兆祥所也不过一个月前的事儿。” “我倒担心,这缘故不是出在这一个月间;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月之前呢?也就是说,谁能保证事故都是出在兆祥所,而不是在这翊坤宫里呢?” 第1927章 190、好戏(5更) 婉兮闻言也是皱眉,不由得抬眸,望向东配殿的方向去。 仿佛心有感知,殿门外,忻嫔挺着大肚子,正由乐容和乐仪两人扶着走了过来。 从东配殿到后殿,不过几步之遥。忻嫔却也因为肚子大了,走得格外小心翼翼,这便走了好一会子才到后殿前。 便是上那几级门阶,也是小心又小心。 待得站到殿门前,还要自己伸手扶住门框,大口喘息数回。 待得终于迈入门槛来,前脚进门,那眼中的泪便已经滑落下来了。 “这是怎么说的……五公主怎会就没了……” 她双颊串串珠泪滑落,抽手推开了身边的乐容和乐仪,“你们两个真是好大的胆子,出了这样大的事也敢瞒着我,竟叫我同在翊坤宫里,却这会子才知道消息!” 乐容和乐仪在门槛内便跪倒在地,同样抽泣落泪,哀哀答,“不是奴才有胆子欺瞒主子,这实在是不得已——主子身怀六甲,距离临盆之期已近,这会子奴才们如何敢惊动?” “再说这会子皇上和皇后都在,便是皇后主子失去五公主,可是皇上和皇后主子又如何能忍心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主子去?” 乐容和乐仪一起俯首哭泣,“……皇上才失去五公主,主子肚子里的皇嗣,便万万不能再惊动了啊。” . 殿门前这一番唱念做打,六宫嫔妃都看在眼里。 塔娜从暖阁走出来,看见是忻嫔主仆如此,恼得瞪圆了两眼。 只是碍着身份,不敢说什么。 婉兮瞧见了,这便静静起身,走过来亲手扶住忻嫔。 “忻妹妹也节哀,这会子主子娘娘正在暖阁内歇息。咱们在外头这些动静,难免惊扰了主子娘娘去,便不啻在主子娘娘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忻嫔一把抓住婉兮,哀哀落泪。 “令姐姐……我只是难过,我住得最近,可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来得这样晚,竟然没能在主子娘娘最难过的时候,第一个赶来……” “令姐姐,我着实有负主子娘娘,愧对那天真可爱的五公主啊~” 忻嫔哭得情真意切,婉兮却从心底无法共鸣得起来。 婉兮便也只淡淡垂眸,只一双手扶稳了忻嫔,不叫忻嫔有滑倒的可能去。 “忻妹妹的难过,姐妹们都能感同身受。只是忻妹妹不必如此,姐妹们都在这儿呢,便是忻妹妹来晚一步,自然还有我们呢。” “再说忻妹妹此时身子如此,谁能不体谅呢?况且就算忻妹妹赶来了,凭忻妹妹的身子,怕也帮衬不上什么。” 婉兮轻轻拍拍忻嫔的手。 “这会子啊,忻妹妹好好养着皇嗣,叫这一胎能稳稳当当下生,便也能给主子娘娘的难受,弥补些去。” 忻嫔伏到婉兮肩上,哀哀抽泣。 “……就因为小妹肚子里怀着皇嗣,才更心疼小孩子。怎么能想到五公主那样天真可爱,这忽然就没了。” “五公主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可是这会子我心里的疼,也半点不亚于主子娘娘去。” 第1928章 191、听么(6更) 嘉贵妃因病,来得也慢了一步。这会子从东六宫折腾过来,走到殿门口恰是听见了忻嫔的话。 嘉贵妃苍白着一张脸走进来,不由得瞟着忻嫔笑。 “忻妹妹说的明白,忻妹妹终究曾在这翊坤宫里,跟五公主相处了那孩子整整一生呢~” 忻嫔缓缓从婉兮怀中站直,悠悠转头凝视嘉贵妃。 “嘉姐姐说得对,我是翊坤宫中人,与姐妹们相比,自是跟五公主盘桓的日子更多些。“ “只是遗憾,我刚进宫几个月,翊坤宫便是大火,我这便挪去令姐姐的永寿宫暂住。那期间主子娘娘也带着五公主挪到养心殿了。主子娘娘那一住就是直到三月才挪回来,故此我与五公主在一处盘桓的日子,也不过大火之前那么几个月而已。” 忻嫔哀哀地娓娓诉说,目光又缓缓飘向林贵人。 “况且嘉姐姐怎么忘了,翊坤宫里随皇后主子一同住的,不止小妹一个。林姐姐也住在西配殿里,而且林姐姐在翊坤宫的年月比小妹更长了好几年去啊。” . 婉兮的目光便也静静转向了林贵人去。 林贵人这些年在宫中,本不惹眼;待得忻嫔进宫,林贵人便更加沉寂了下去。 可是这一会子,所有人却都朝林贵人看了过去。 林贵人两只手扭紧了,紧张地站起身来,面色已是有些苍白。 “小妾倒没想到忻嫔娘娘会突然提到小妾……小妾虽有幸早几年陪侍在主子娘娘身边,但是小妾却这么些年却也不过只是在贵人位分上。小妾如何比得上忻嫔娘娘,入宫五天就进封嫔位呢!” “小妾如何敢与忻嫔娘娘相提并论了去?忻嫔娘娘将自己与小妾做比,当真是纡尊降贵!” . 婉兮轻轻避开眼,只垂眸看地下。 “乐容、乐仪,你们两个起来吧。你们主子这会子正是要紧的时候儿,你们光在地下跪着就是尽心服侍了么?” “再说以你们主子此时的身子,多站立一会子,多说一句话都是耗神的。亏你们就这么跪着听凭你们主子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 乐容和乐仪都是脸上一红,急忙告罪起身,一个扶住忻嫔,一个去搬椅子。 婉兮却哼一声,“这会子还搬椅子?你们倒是想叫你主子还坐下来,继续伤心劳神不是?还不赶紧扶着你主子回去歇息,若再怠惰,皇嗣出了半点事,我第一个拿你们是问!” 乐容和乐仪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忻嫔垂眸静静听着,继而缓缓一笑。 “令姐姐骂得好,我方才也骂她们两个来着。我是年岁小,进宫的日子也短,算是节制不了她们;令姐姐虽不是她们的本主儿,瞧令姐姐两句话便将她们说怕了。” “比起小妹,她们倒更怕令姐姐,更肯听令姐姐吩咐的!” . 这话说得叫婉兮都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忻妹妹言重了。她们终究是官女子,如何敢不听我的话?” “只是这会子她们听不听吩咐,倒不要紧;我端的看忻妹妹你,肯不肯听我一声劝~” 第1929章 192(1更) 忻嫔便笑了,“令姐姐是为了我好,我怎会不听令姐姐的话?我只是觉着这会子还没面见主子娘娘,便这样回去了,心下不安。” 婉兮点头,“忻妹妹放心,过会子若主子娘娘好转些,我一定将你心意转达。” “那就有劳令姐姐了。” 忻嫔起身,又主动来抓婉兮的手,“令姐姐一定要让主子娘娘明白小妹的真心与哀痛。小妹这一片真情,也唯有托付给令姐姐,才能放心;相信令姐姐一定能将小妹的真心,原原本本、一毫不差地转达给主子娘娘知道。” . 忻嫔终于去了,盯着她的背影,语琴忍不住一声冷笑。 “她哪里有半点真心啊?倒要叫婉兮你转达她什么真心!” “若你转达不出什么真心来,她说不定还要回头怪你没转达明白呢。” 婉兮倒是眸光静静,“总归这会子她不在眼前,也省得咱们多操一份儿心。” 众人目送忻嫔的背影,忻嫔如来时一般,走得恁般小心翼翼。便是那么一点子距离,仿佛也要当成千山万水来走一般。 正巧皇帝从前殿回来,忻嫔忙蹲身请安。 隔着距离,婉兮和众人都听不见忻嫔在说什么。只能从那背影里揣度,她是在皇上面前落泪。 皇帝伸手想扶起她,结果忻嫔身子一软,便已倒在了皇帝怀中…… 忻嫔肚子已经那样大了,皇帝便急忙亲手抱起忻嫔来,脚步匆匆奔进东配殿去。紧接着便是乐容出来传太医的动静。 婉兮看了语琴等人一眼,众人都是相顾无言,唯有叹息。 . 那拉氏终于醒来,平静了些。叫众人都退回去歇着,唯有婉兮留下代为照应。 暖阁里,婉兮亲自接过药碗来,坐在木榻边,亲口吹凉了,再一勺一勺服侍那拉氏服下。 那拉氏一双眼圆睁着,尽管平静下来,却依旧是满眼的绝望和痛恨。 她在宫里这些年,旁人的失子之痛她看得多了,却没想到竟有一天也轮到她自己头上。 从前或者隔岸观火,或者看得已是麻木。此时才知道这疼——有多蚀心。 婉兮伺候着那拉氏,将一碗药一勺一勺地喝完,将空了药碗交给塔娜,也是轻轻叹息一声。 “……妾身明白,这会子便是说什么,也无法抵偿主子娘娘心中的痛楚。妾身在宫里这些年,也亲眼目睹过不少回这样的事——妾身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同样经历失子之痛,主子娘娘的福气也是旁人比不上的。” 婉兮目光落在那拉氏的腹上。 虽月份还小,再加上那拉氏所穿的氅衣肥大,便那肚子还看不出隆起。 “主子娘娘这会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啊。便是五公主的薨逝叫人疼惜,可是好歹主子娘娘还可得另外一重念想。” “甚或退一万步说,主子娘娘还有十二阿哥永璂。主子娘娘千万别忘了,永璂二月里刚刚出完喜花,正是再无后顾之忧之时……娘娘便是失去一个孩子,终究还有两个孩子的好消息呢。这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第1930章 193(2更) 那拉氏哀哀点了点头。 “……多谢令妃你,这会子还在陪着我。” 婉兮点头,“是妾身应该做的。” 婉兮悄然侧眸,瞥向窗外,“其实这会子应该是皇上坐在这个位子上,陪着主子娘娘。可是忻嫔晕倒了,皇上分不过身来,那妾身便自然应该陪着娘娘。” 那拉氏轻轻闭上眼睛,“她也晕倒了?可真巧,便连这一会子,她也想跟我抢么?” 婉兮轻轻垂首,“……娘娘与忻嫔同样都怀着孩子,皇上按说应该更顾着娘娘才是。娘娘毕竟是正宫皇后,况刚失去五公主——只是兴许是因为忻嫔的临盆之期更近些吧?皇上这才不能不顾着。” “娘娘别伤心,皇上安顿完忻嫔,一定会尽快赶过来。” 那拉氏闭眼冷笑,“尽快?可是都这么久了,皇上不是还没来?” 婉兮眼帘低垂,眸光轻转。 “那一定是忻嫔还没醒过来吧?她晕过去了,皇上必定得等她醒过来,才好过来。” “总归是她年岁小,这还是头一胎,身子格外虚弱,才会这么久了,也没醒转过来吧?” 那拉氏登时冷笑,“是啊,她年岁小!她是第一胎,稀罕!我年岁大了,又已是第三胎了,皇上便不放在心上了!” . 终于,外头孙玉清在碧纱橱外回话,说皇帝这就要过来了。 婉兮便也起身,“娘娘必定有许多话,想单独与皇上说。妾身这便先行告退。” “若娘娘还有什么需要妾身办的,便叫身边的太监去传唤一声,妾身立时便会赶来。” 那拉氏不由得定睛望住婉兮,缓缓点头。 “令妃,辛苦你了。” 婉兮含笑摇头,“妾身相信,若换成是妾身病倒,主子娘娘必定只会比妾身此时办得更尽心、更周全。” 那拉氏点头,“塔娜,替我好生送送你令主子。” . 婉兮走到殿门口便回身拦住塔娜。 “这会子主子娘娘身边正是需要人伺候,姑娘便送到此处吧。“ 塔娜便也深蹲为安,“奴才恭送令妃主子。” 婉兮步出后殿,恰在偏殿门前撞见从偏殿中走出来的皇帝。 婉兮屈膝请安,两人目光一错。 皇帝眯眼望向后殿,只问,“皇后可醒了?” 婉兮低声轻哼,“早就醒了……亏皇上还好意思问。” 皇帝陡然扬眉,暗暗呲了呲牙。 “大胆奴儿!” 婉兮垂首,忍住笑,反倒朗声道,“皇上心疼忻嫔妹妹,自是有的。只是这会子皇后娘娘刚失去五公主,还望皇上格外宽慰。” 皇帝忍不住轻哼一声,“朕知道了!” 这便收回了目光,迈开长腿,直接走上后殿台阶去。 婉兮便也不回头地直接朝翊坤门走过去。 两人不过只是擦肩而过,简单请安而已。 . 东配殿窗内,忻嫔透过那巴掌大的玻璃,眯眼凝视婉兮的背影。 “……这院子里原本拢音,她又何必说那么大声?她如今倒是时时处处都与皇后站在一起,那话自然是说给我听的。就在窗外了,自不是怕我听不见,是叫皇后听得真楚呢~” 第1931章 194(3更) 乐容便忍不住皱眉。 “难为主子还总想与她交好……瞧她这样子,奴才都替主子灰心。” 忻嫔倒笑了。 “灰什么心啊?我又不是当真想要与她做姐妹的。我若是想与她当真做姐妹,她这样儿我还难受些;如今不过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罢了,又有什么好灰心的?” 乐容轻咬嘴唇。 “那她如此……主子还要与她继续交好么?” 忻嫔垂手摆弄着自己手腕子上的一挂沉香数珠。 那是方才她迟迟醒不过来,皇帝亲手挂在她手腕上的。说是给她安神所用,叫她这一次晕倒,不致伤了孩子去。 “好……自然要好。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要情真意切与她交好。到头来,也只是她被人说冷心冷肺,我呢,自然是年少而执著罢了。” . “委屈主子了。”乐仪也忍不住道。 忻嫔自己倒叹了口气,“委屈?委屈什么。我自小懂事起,就知道我终有一天要入宫。” “其实不止我,这旗人女子,哪个不得先入宫引见呢?只要相貌尚可,家世显赫的,便必定都是要入宫的。” “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便也早就清楚在这宫里什么该争,又什么该忍。总归忍下的,也都是为了争得自己想要的,那又有什么可矫情的!” 乐仪便也哼了一声,眼睛瞟着后殿的方向。 “可不是。奴才也看不明白了,一个四十岁的人,都生到第三胎了,遇到点风吹草动还这样要死要活的。便是皇上晚过去一步,身为正妻的,还要争风吃醋。” “也不问问自己多大年岁了,也不瞧瞧镜子看看自己都皮松肉垂成什么样儿了,还这么矫情!” 忻嫔听着这话,也没见开怀,反倒是兴味索然地垂下头去,只看着自己的肚子。 乐容小心瞧着,这便上前来轻声劝慰,“皇后不过失了个公主,嫡子却还好好的,叫人真是忍不住有些遗憾。若这回是十二阿哥的话……” 忻嫔倒眸光幽幽一转,“嫡子,整个后宫里,人人都盯着嫡子!” “也正因此,嫡子才半点事都不能出。尤其不能出在今年,否则皇上西北用兵,岂非不祥?况且那么多人眼睛盯着呢,谁敢动什么手脚去?” “五公主虽说是个公主,地位自然与嫡子比不了。可是你瞧如今这宫里,皇子倒是不缺,反是公主金贵。这会子和敬公主自己都当娘了,四公主又待嫁有期,皇上便最为偏疼女儿。” “你们也都瞧见了,便是纯贵妃失宠多年,可是因为四公主在,皇上对纯贵妃还是甚好。又为四公主选了傅九爷这样的婆家,反倒叫纯贵妃抖起来了!” “公主,若用好了,其实有时候地位反倒不比皇子低!” 乐容便欢喜起来,“主子这样想便好了!前些日子,太医摸出主子是女脉……主子还伤心来着。” 忻嫔霍地转头望向窗外去。 她多希望,头胎便得男!几乎从胎像稳定下来之后,她便花银子请太医好好给看看,究竟是男脉,还是女脉。 第1932章 195(4更) 宫里的太医,个个都是老滑头。 有的说是还摸不出来,有的今儿说男明儿说女的。 待得后来月份大了,脉象早稳定下来,那些拿了银子的太医便不好意思再浑说。这才有那么一两个说了实话——是女脉。 她得到那个答案的时候,不啻晴天霹雳。 可是事已至此,总不能自己挖开肚子给改了。便只能因势利导,借女胎再想旁的法子罢了。 平静下来,她渐渐觉着生下公主也没什么不好。宫里本就缺公主,皇上便对女儿都偏疼些。不说皇上亲生的和敬公主和四公主,便连和亲王弘昼所出的和婉公主也封为了和硕公主。 她若能生个公主下来,自然也不是坏事。 和敬公主都出嫁多年,四公主年岁也大了,与皇上不宜再那么亲近。那么这会子得宠的,自然是小公主。 唯一叫她不开心的是,前头已经有了皇后所出的五公主! 五公主这会子还不满两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便是她的六公主生下来,也因为尚小,无法与五公主分宠去。况且五公主还是嫡出,将来赐封位号的时候自然是固伦公主!而她所出的,终究只能是和硕公主。 那么这样看来,这会子挡了她路的,倒不是皇后的嫡子,反倒是这位嫡出的五公主了。 不过这挡路的,已经不存在了。三个月后,她的六公主出世,便会成为这宫里唯一的小公主,是皇上唯一宠爱的小女儿了~~ . 当晚,皇上来得很晚。 婉兮默默起身亲手为皇上褪掉袍褂鞋袜,却没有与皇上亲热。 她只是伸手抱住了皇上。 皇上来得这样晚,自然是陪着皇后的。 婉兮将头发在他身前轻轻蹭了蹭,“……其实今晚,皇上该陪皇后的。便是爷今晚不来,奴才也不胡思乱想。” 皇帝叹息一声,将婉兮抱紧。 “……可是爷便是留在那里,除了看着皇后难过,却还能做什么呢?爷想说些劝慰她的话,她却还怨爷不够伤心;若再多说两句,她又埋怨爷只顾着忻嫔了。” 婉兮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其实爷的难受,不亚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五公主的本生额娘,皇上也是五公主的亲生父亲啊。双亲之痛,岂分伯仲?” 况且婉兮也最是明白,皇上有多偏疼小女儿们的。 便是说句不恰当的,这会子若死的是个皇子,皇上怕都未必会如此难受。 “皇后娘娘也是心疼得急了,才会以为皇上不难受……” “只是奴才觉着,皇后娘娘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皇上不够难受;而是皇上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还去顾着忻嫔……” 皇帝轻哼一声,翻了个身。 婉兮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胡须,“……皇上唯有一个法子,能叫皇后娘娘平息怒气。那便是将忻嫔从翊坤宫挪出来。” 皇帝倒扭头,目光灼灼,在夜色里直盯住婉兮。 “往哪儿挪?东西六宫里现在可没空宫给她住!” “况且她要临盆了,这时候哪儿是挪动的时候!” 第1933章 196(5更) “就叫她在翊坤宫里住着吧,爷觉着挺好。这后宫里再没有比翊坤宫,更合适她住的了!” 婉兮倒也只能吐了吐舌。 “……总归皇上别把她挪永寿宫来就行。” 皇帝哼了一声,“凭她镶黄旗的出身,这东西六宫里,也就皇后才好约束着她。统御六宫是皇后的责任,她再不高兴,也得忍下这一口气来!” 婉兮便只好也跟着翻了个身。 两人由面对面,变成肩并肩。 “……奴才说不过爷,奴才不管了。” 皇帝这才又转过身来,伸臂将她搂住。用了力道,将她给扳回来。 “这次的事儿,爷就没叫你管。否则以你佐理内治的担子,五公主这前前后后的事,自然又得你来操心。” 婉兮留意到了,皇上这次没叫她查这事儿。而是将那一班妇差都交给内务府大臣去议处。 婉兮这才悄然勾起唇角。 “奴才知道了。” 皇帝叹一口气,将她收回怀里。 “你啊,乖乖听话,养好身子。爷是叫你帮爷看着后宫,却没叫你什么都非要亲力亲为。尤其是这会子,你养好身子才最要紧。”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 是啊,明年就三十岁了。再养不好身子,她只怕过了三十岁去,便错过最好的机会去了。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嫡公主薨逝,让朝廷从乾隆十九年至此时的诡异运气终于回归正途,否极泰来。 五月,西北传来好消息:大军已经顺利抵达伊犁! 大军一路行进途中,喀尔喀、准噶尔、包括回人各部,全都心感天威,顺风而降。准噶尔“大者数千户,小者数百户,携酮酪,献羊马、络绎道左,行数千里,无一人抗颜者”。 待得大军抵达伊犁时,朝廷已经兵不血刃,便将沿途各部全部收归朝廷! 而准噶尔大汗达瓦齐远没料到朝廷大军三个月便已抵达,准备不及,阵脚大乱。达瓦齐慌乱之中只带七十名亲信逃往天山以南的特克斯。 朝廷平定准噶尔之战,竟然以这样兵不血刃的方式,胜利完成。 . 这一次出兵,不仅平定了准噶尔大汗达瓦齐,更是擒获了在准噶尔藏匿了三十多年的罗卜藏丹津。 罗卜藏丹津在雍正朝时,曾为朝廷心腹大患之一。当年雍正爷曾派年羹尧、岳钟琪带兵征缴,却未能擒获罗卜藏丹津。 此次擒获皇考旧敌,正是皇帝完成了皇考的遗愿。 . 皇帝大喜,下旨安排西征大军回京之后的封赏事宜。如此国之大喜,便也将五公主之死的悲伤,渐渐盖过了去。 这样的时候,谁还没有点眼色,非要在皇上面前再提起那样悲伤之事呢? 便连那拉氏也不能不狠下心,压住心内的愤怒,只在皇帝面前强颜欢笑,一展她母仪天下之姿。 皇帝带领那拉氏,亲赴畅春园,向皇太后禀告西师大捷、克定准噶尔之事。 皇帝将此大捷亦归功于皇太后,请上皇太后徽号,著王大臣进表,行庆贺礼。 皇太后也是大喜,陪着儿子庆贺准噶尔平定之大喜,目光虽然也在那拉氏面上滑过,却终究没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与那拉氏提起五公主之死。 第1934章 197(6更毕) 国之大喜,那拉氏带领后宫、宗室福晋、命妇,于慈宁宫给皇太后行完庆贺礼,回到宫中便病倒了。 女儿的夭折是在四月二十二,平定准噶尔的喜讯五月便传来,这大悲大喜之间实在距离太近,她实在吃不消了。 “皇上如此,我倒不埋怨。终究他是天子,能平定准噶尔是康熙爷、雍正爷两代的心愿,他顾不上也是有的……我啊,只是伤心皇太后的反应。” 五公主夭折,皇太后没来看她一眼;便是见了面,问都没问一声。 “终究因为是公主,不是皇子,是不是?即便是我这个皇后嫡出的,皇太后却也没有那样疼惜。如今想来,还是孝贤皇后有手腕,活生生将和敬送到太后宫里抚养,想没有感情都不行!” 塔娜和德格都跟着难过,却不能不劝主子宽心。 “……终归皇太后年岁大了,从过完六十万寿,倒更多驻跸在畅春园里,在宫里住的日子少了。咱们五公主薨逝的时候,皇太后在畅春园呢。皇上也是怕皇太后难过,兴许便没有禀报也说不定。” 那拉氏也只能闭上眼叹息。 “……我倒不是非要跟此时的大喜争,我只是怕皇太后对我如此,是因为有了忻嫔的缘故。便如从前有舒妃在,皇太后便与我疏远过不少;这一会子该不会又看中了忻嫔。” . 永寿宫里,婉兮终是放下心来。 “皇上还下旨于伊犁、大军所过之处勒石,御制碑铭,此功便已经比肩汉代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更重要的是,这便是明确了朝廷在西北的疆界了!” “自明朝建立,数次北征,并未能平定蒙古各部。而西域、雪域等都为蒙古各部所控,已不属明朝疆域……如今皇上终于将厄鲁特蒙古所控制的西域、雪域等疆域回归大一统,皇上此武功无量!” 古来中国天子以天下共主自居,故此只等“万邦来归”,对于疆界切实划定之事并不十分明确。而厄鲁特蒙古各部自大清定鼎以来,时降时叛,便将他们所控制的西北这一片广大疆域处于飘摇不定之中。 如何明白确定疆域?不仅只是口头上的“万邦来归”,亦需明确的官方文书、文字、碑刻等。皇帝命此次大军所过之地勒石、御制碑铭,终于从可查文字上,切实划定了版图疆界。 “皇上想做的事,无论是当年的大金川平叛,还是这一回用兵准噶尔,不论多少朝臣谏阻,他想办的,都办成了!”婉兮便是这样想来,心下都甜。 这样的男子,才配为天子。 这样的男子,才值得她为之心折。 若换了这前朝之上任何一人,在这样群臣谏阻,天上还不时日食、月食;前朝后宫老臣一个个陨落,连嫡出公主都夭折的不吉利之下,怕都是要放弃了吧? 唯有他,坚定执行身为天子的守护天下之责。便连上天都不得不为他的坚定所动,终还他一个兵不血刃、万部归心的大捷! “哦,也不对!”婉兮含笑眯眼,“还有例外。无论是大金川之战,还是此时的用兵准噶尔,前朝都只有一个人坚定站在皇上身边——那就是九爷!” 这一对君臣,双璧生辉,世间唯此二人,无人能比。 第1935章 198、双封(1更) 忠勇公府,亦是一片喜气盈盈。 准噶尔平定,皇帝颁旨,嘉奖功臣。这道上谕之中,尤其言明“在廷诸臣,惟大学士傅恒,与朕协心赞画,断在必行。” “今日诸王大臣具在,试各自揣本心,方创议伊始,确然信为必当从事者谁乎?!”(刚开始计议用兵准噶尔之时,有谁跟傅恒这样,坚定赞同朕要用兵的?) “……大学士忠勇公傅恒、著加恩再授一等公爵。” 傅恒此前因大金川之战,已为一等忠勇公,此时再被皇帝加一等公爵,已是外姓大臣之极(外姓不封王)。 朝中大臣皆登门贺喜,兼祝福康安出生之喜。 福康安生于乾隆十九年,正是傅恒独自与皇上筹划西北用兵之时,彼时傅恒府中不许庆贺,便连臣僚也不便登门贺喜。如今西北终告大捷,便将这双喜临门一齐庆贺了。 府中最高兴的人,自然非九福晋兰佩莫属。 身为主角,傅恒却独自恹恹,反倒似有不乐。 府中一应事体皆有兰佩操持,兰佩有玉壶和篆香两人帮衬,倒也应对得体、游刃有余。傅恒便反倒每晚回府之后,只独自进书房,闷头看书。 . 书牍静静,烛光幽幽。 桌椅畔,那一个人,唯有身影作陪。 仿佛那书房之外的功勋煊赫、人来扰攘,都与他并无干系。他掸一掸衣襟坐下,便如扫落尘埃一般,将那些身外之物,早已付诸清风带远。 篆香陪兰佩又送走了一波来客,走回书房来,却没有直接走入书房内,而是立在门口,悄悄凝视着这般的傅恒。 因多了一个人,衣袂带风,便只扰动烛火微微那么一抖,傅恒也还是发现了。 他终究亲身经历过大金川之战,那些枕戈待旦,如今依旧刻印在他骨子里。 他便倏然抬眸,眸子里掠过精芒去。 那精芒里有防备,有疏离,有疲倦,更有——无法言喻的孤单。 . 篆香心下也是激灵一跳,忙进内请安。 原来便是她已经有了留在他身边的名分,有了大格格,可是他一抬眸望向她的目光里,依旧还是这样多的——距离啊。 傅恒眼帘轻垂,将眼中的精芒抚平,又是平素那温厚雍容的男子。 傅恒点头笑笑,“访客已都散了?辛苦你们。” 篆香忙道,“九爷这是说什么呢?这本是奴才应当做的。” 篆香只静静凝视傅恒那一双悄然泄露出疲倦的眼,轻声问,“……这样多来客。上自宗室王爷,公卿重臣,还有外藩蒙古的台吉扎萨克们,九爷却一个都不肯见。” “这些官场上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是忖着,便如白身小民,家里也总得有个迎来送往。便如九爷这般——怕叫人家多心。” 傅恒抬眸凝视篆香,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有话想说。 却终究,还是平静下来,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我今晚会亲笔写拜帖,明儿嘱咐福晋,叫人挨家送去。你也帮着备些表礼,随拜帖送过去,圆过了情面来就是。” 第1936章 199、难解(2更) 这晚上,篆香便怎么都睡不着。 虽然才是五月,可是暑气已经起了,便觉屋子里更是闷气儿。 篆香便披衣起身,拿了一把团扇,走到院子里坐在石阶上。用那团扇拍开飞来的小虫,却没有心思抬眼看看头顶那一片璀璨的星空。 背后轻轻一响,是玉壶也披衣走了出来。 篆香忙致歉,“是我出了响动,扰了姑姑酣梦吧?” 玉壶笑着赶紧按住篆香的肩,不叫她起来行礼。 “不是你的事,是我自己也睡不着。外头这般夜凉如水,倒比屋子里更透亮些。我早想出来坐坐,是怕惊扰了你,这才没动;可既然你先出来了,我自然赶紧着也出来了。” 篆香面颊微红,垂下头去。 玉壶握住篆香的手,“咱们一起在九爷的书房里借助着,彼此都是最珍贵的陪伴。若心下有事,可否与我说说?” 篆香垂下头去,“原本是九爷的大喜,可是九爷却并不欢喜。九爷心下明明有话,却并不与我说……我知道,我不是那个人;便是九爷说了,我怕是也听不懂,更没本事开解了九爷去。” . 玉壶微微一怔。 九爷与令主子之间的种种,玉壶自是最了解的。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九爷与令主子已经在宫墙内外分别了十五年去。 尤其在大格格、康哥儿相继出世,便连玉壶也想着,九爷终是收了心放回府里来。 却原来,九爷心里有话的时候,还是不想说与身边任何一人听。 玉壶垂首笑笑,“……其实二爷在世的时候,许多话也并不与我说。咱们哪,终究只是妇道人家;男人们心里揣着的丘壑、山河,不是咱们能看得见的,便是说了,咱们当真也听不懂。” “便如二爷最后的那件大事,他也瞒定了我,才叫我没能与他一同归去……可是这会子转念回首,我又如何能埋怨二爷瞒着我呢?他瞒着我,是为了让我活下来。” 玉壶深深吸一口气,眨掉眼底悄然泛起的水花儿。 “所以啊,男人们有时候瞒着女人,并非都是坏事儿。不是他们不相信咱们,终究男人的天地,与女人的世界,不是完全重合的一回事。” 玉壶含笑拍拍篆香的手,“便是咱们女人,何尝心里的所有事,都说给男人们听呢?男人的事儿,有的咱们不懂;咱们女人的事儿,他们男人也同样不全了解啊。” 有玉壶的通达、透彻,篆香的心下便也自在多了。 她红了脸,含笑点头,“姑姑说的是,我心下舒展多了。” “其实以我身份,我从没想过要知道九爷的所有事。我只是,那会子明明看见九爷有话想说,却没办法帮九爷分担……我心里好难受。” 玉壶轻轻揽住篆香的肩,“我完全明白。我现在想起二爷那些没与我说明白的话,我也难受得不能原谅我自己。可是啊二爷当年的那些心情,虽然我不明白,可是皇上却明白……二爷以死报效朝廷,便也是用行动将心里的话说给皇上听。二爷死后,皇上更是加恩封赏,也不枉二爷那搏命一场。” “总归啊,那能听懂的人听见了,我也就安心了。你说是不?” 第1937章 200、棠果(3更) 七月十七,忻嫔诞下一女,序齿为六公主。 九福晋兰佩终于得了机会,带玉壶一同进宫祝贺。 不管怎样,兰佩总要先到舒妃宫里请安,这便先叫玉壶朝永寿宫去。 这还是兰佩第一次正式踏足承乾宫,进宫坐定,不由得左顾右盼。 舒妃淡淡道,“此番平定准噶尔,九爷又是大功一件。皇上再赏给一等公爵,这本是天大的好事,谁想到九爷竟然婉拒了……你也不劝劝他。” 兰佩却是垂首不语。良久才道,“姐姐觉着,九爷应该收下这第二个一品公爵的爵禄去?” 舒妃淡淡瞟过来,“怎么,难道说你也支持九爷婉拒?” 兰佩摇摇头,却转了个话题。 “九爷是否接受第二个一等公爵的爵禄,终究是男人的事、前朝的事。姐姐置身后宫,这会子理应更关注忻嫔诞育下六公主的事。” 兰佩清眸流转,望住姐姐。 “当年翊坤宫那场大火,险些连累到姐姐,忻嫔却有惊无险诞下公主。说来忻嫔母女也是好福气的。忻嫔诞下皇嗣,正好西北用兵大捷;六公主下生,正是五公主刚刚夭折……想来皇上为了国之大喜,以及弥补五公主的夭折,必定会格外厚待忻嫔母女。” “六公主受宠是一定的,便是忻嫔怕也会在今年便晋位为妃了吧。” . 舒妃果然面色一变。 “她想得美!” “我诞下皇阿哥,尚未晋位;就凭她只诞下一个公主,就想晋位?” 兰佩幽幽垂眸。 “话虽如此,皇子是比公主贵重。可是忻嫔会生,偏偏将公主生在这大捷之年,又是五公主刚夭折之后,皇上便必定要加恩的。” “而姐姐的十阿哥……小妹虽不忍心再提,可是总归说来也巧,那日食月食的不是都叫十阿哥赶上了么?” “兰佩!”舒妃一推炕几,哗啦站起,直盯住妹妹。 兰佩轻轻叹了一口气,“都是当母亲的人,姐姐心疼十阿哥,小妹自然明白。便如小妹也同样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姐姐不容小妹这样提到十阿哥,便如小妹不愿再在姐姐面前提起那个失掉的孩儿一样……” 兰佩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站起身来。 “幸好小妹还算有些福泽,失掉了一个孩子,如今又可诞下康儿来。” 舒妃霍地抬眸,盯住兰佩,“你是来与我显摆的么?” 兰佩摇摇头,“小妹只是觉着,姐姐兴许也没什么话想与小妹说了。那小妹便先行告退了。” 兰佩说着正正经经深蹲告退,“奴才告退,请舒主子留步。” . 兰佩到永寿宫时,只见玉壶陪婉兮站在海棠树下,采摘刚结的海棠果。 两人面上都被这七月的日头晒得有些红,看样子倒像是一直都在海棠树下忙碌,倒没坐在殿内说话。 兰佩上前见礼,婉兮便含笑招呼,“九福晋快过来帮忙。正说着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酸的,若也不嫌这海棠果酸,我便渍成糖果子后,爷给九福晋送一坛子过去。” 第1938章 201、爱吃(4更) 说到此处,婉兮也约略有片刻的出神。 兰佩瞧见,忙屈膝问,“令主子怎么了?可是忙碌了这样久,有些疲惫了?” 婉兮摇摇头,轻叹一声。 “方才说完话,我才忽然想起,当年与舒妃的结缘,也是在海棠树下。那会子也是我在摘海棠果,也问过方才与兰佩你说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去。” 当年那海棠树,虽然不是永寿宫的海棠,是御花园绛雪轩前的。可是却同样都是西府海棠,同样都是带着这样的心意,同样都是——面对着这样相似的容颜。 可是这会子追忆起来,竟然已恍如隔世。 兰佩听懂了,便又是屈膝一礼。 “只可惜,当年舒主子没听懂令主子的话,便将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子,只尝出了酸,却忘了回味其实是甜。” “奴才当年年纪小,心下与姐姐也有几分相似吧。可是奴才如今却长大了,已是明白人生百味,最要紧的其实是末尾的余味。故此奴才可知道这海棠果蜜渍了之后,已是由酸转甜。奴才虽怕酸,可是却是爱吃这蜜渍的海棠果子呢。” “令主子若做好了,千万赏奴才一坛。奴才家里不仅奴才一个爱吃,便是九爷、隆儿和康儿他们,也个个都爱吃呢!” . 婉兮含笑点头,将摘好的海棠果交给玉壶,自抓了兰佩的手,回后殿坐着说话。 婉兮这回是拿了皇上赏给的铁壶,亲自烹茶给兰佩喝。 兰佩看那煮得乌图巴黑的茶汤,便忍不住抬眸瞟婉兮:“……便是铁釜烹茶,令主子也可只以铁壶烧水,不必加入茶叶,便煮出来的茶汤不至于乌黑如此。” 婉兮微微脸红,“是皇上的口谕,非叫我这么喝。尤其赐下普洱茶来,必定叫人看着我这样用铁壶煮了再喝。” 这样的话,婉兮从前没与外人说过,这一回浅浅说起,兰佩心下却也又如热茶缓缓流淌而过。 “奴才今儿有幸品尝皇上赐下的铁壶,与令主子亲手烹煮的热茶,奴才实在有幸。” 婉兮清眸流转,“不知道等海棠果子腌渍好了,这样配上铁壶煮的普洱茶一起用,滋味可否更好?” 兰佩双手捧起茶盅来,“奴才倒是会一定来陪令主子一起尝尝。” 婉兮含笑点头,“我倒是想起当年在交辉园里,九福晋的画案上就放着那红泥的小茶炉。九福晋也是爱茶之人,由此可见一斑。今儿便觉着,唯有将皇上赐下的这物件儿烹一壶茶,才配得上给兰佩你品尝呢。” 兰佩深深吸口气,凝视婉兮的眼睛,“……令主子在摘海棠果。难不成令主子近来改了口味,爱吃酸的了?” . 婉兮的脸轰然一红,连忙捧住茶盅,大口喝茶。用茶的温度来掩盖面颊的温度。 “九福晋的心思我明白,只是……九福晋误会了!” “蜜渍海棠果的功夫,我从十几年前就开始做了!今年不过是循着常例,才不是爱吃酸的了。” 九福晋倒是有些遗憾。 “……那便都是康儿不好!” 第1939章 202、抢走(5更) 婉兮哑然失笑,“这又干康哥儿什么事儿啦?” 兰佩柳眉轻扬。 “令主子那会子说康儿是个天降福星,命里是有福气的人。妾身这便给康儿取小名‘招弟’,就是要他用他的福气,给令主子招个皇子来!可是他今年都一周岁了,还没能替令主子完成这个心愿,奴才便自然要怪他!” 婉兮无奈大笑,“你可别冤枉了咱们康哥儿。总归啊,他那个小名是叫我给改了去的。” 九福晋认真凝视婉兮,“……令主子别急。上天有眼,令主子这些年在后宫所言所行,上天必定都看在眼里。便是这后宫里谁该没有孩子,令主子都该是有孩子的。” 婉兮含笑拍拍兰佩的手,“明年我就三十岁了,年纪到了这会子,我倒是也想开些了。总归尽人力、听天命,这些年皇上从未放弃替我调养去。可若就是注定命中无子,那我便也认命罢了。” 婉兮凝住兰佩的眼,“我便更珍惜隆哥儿曾在我身边的那两年,将来也自然将康哥儿视若己出。九福晋若心下不嫌弃,那我便也如同有儿子的人一样了。” 兰佩忙起身,“不是奴才不嫌弃,而是令主子不嫌弃才好!隆儿、康儿能有今天,哪个不是令主子护持才得来的!” 婉兮眨眼微笑,“越说我便越是想念康哥儿了。待得康哥儿再大些,兰佩你一定要带康哥儿进宫来给我看。” . 说了会子闲话,婉兮带兰佩一同去看望忻嫔。 进翊坤宫,自然要先给皇后请安。 虽说是舒妃的妹子,可是皇后看在傅恒的面上,对兰佩倒也十分客气。 说起五公主来,那拉氏难忍悲伤,轻轻叹口气。 “西北战事平定,傅公爷又是大功一件。皇上再加一等公爵,傅公爷在朝中已是贵中之贵。倒没想到傅公爷辞功不受,尽显高风亮节。皇上必定用旁的法子再补偿九爷。” 婉兮含笑垂眸,“前面既然已有四公主指婚给隆哥儿的故事,妾身想,傅九爷此次婉辞再加一等公爵,巧的是九福晋又诞下一位康哥儿来,皇上怕不会想再赐一位公主给傅公爷家呢,凑全双喜临门才是。” 那拉氏便是微微扬眉。 婉兮轻叹一声,“康哥儿是乾隆十九年下生,原本倒是与五公主最为相当。且五公主乃为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这若指婚给康哥儿,自是更显皇上对傅公爷的倚重去,倒也可以补偿回那个婉辞的一等公爵去了。” 那拉氏也懊恼地闭了闭眼。 若女儿还活着,能嫁进傅恒家,自然是个好选择。又可借此将傅恒拉到自己一脉来,百利而无一害。 婉兮轻叹,“九爷终究是孝贤皇后的亲弟,那嫡出的固伦公主,便最是该嫁回孝贤皇后母家去。只可惜……” 那拉氏轻轻眯起了眼。 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子话,婉兮便带兰佩告退,转至偏殿去给忻嫔请安。 那拉氏望住窗口,轻轻捏起指尖。 “我的五公主是没了,可是忻嫔这不是诞下了六公主么!” 第1940章 203、金童(6更) “此时傅恒婉辞双公爵的爵禄,皇上必定用旁的方式来补偿。便如令妃所说,再赐一位公主,乃为合情合理之事。” 那拉氏忍不住咬牙切齿。 “原本该是我的五公主的好婆家,这一回怕是要落给忻嫔的六公主去了。我的五公主薨了,她的六公主便来了;一切本该属于我五公主的,便都成了她的孩子的!” 塔娜轻声劝慰,“……可却有一样,是六公主永远僭越不了的。咱们五公主是固伦公主,而六公主只能是和硕公主!” 那拉氏心下这才豁然一亮,回眸望住塔娜,欣慰而笑。 “是啊,唯有皇后诞育的,才能是固伦公主。她的孩子,永远比不上!” . 忻嫔一见了九福晋,便格外亲热,捉住了手,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个不休。 九福晋尴尬的满面通红,“忻主子是嫔主子,奴才只是臣妾,如何敢叨忻主子如此相称?” 忻嫔倒也不以为忤,依旧甜甜地喊姐姐,“这些规矩终究是给外人看的,这会子关起门来,只有令姐姐、兰佩姐姐在,便不必拘着那些。” “再说兰佩姐姐本就是舒妃娘娘的亲妹子,那便与咱们后宫里的嫔御,都如姐妹没分别。” 忻嫔说着望住婉兮,又是无邪一笑。 “再说我与令姐姐情同姐妹,我在这后宫里是最喜欢令姐姐的;兰佩姐姐既然也与令姐姐交好,那我便自然更当成姐姐了。” “若兰佩姐姐不嫌弃我年纪小、说话做事偶尔都有些冒失莽撞,那兰佩姐姐便与我万万不必客套。” 忻嫔说着叫人拿过一对五彩金的麒麟来,“兰佩姐姐今儿进宫,是为我的六公主贺喜;可是我也听说,去年兰佩姐姐也刚诞下麟儿呢!” “我去年那会子倒是见着令姐姐在做个麒麟,后来才听说兰佩姐姐家的三哥儿小名取为‘麒麟保’,那我自然也当送三哥儿庆生礼的。这一对五彩金的麒麟,巧夺天工,是我阿玛在外省得的,便连宫里的工匠也做不出。我自己都喜欢得不得了,本想着给自己的孩子留着戴。” “今儿既然投缘,我便送一只公的麒麟给三哥儿戴吧。” 兰佩惊得急忙起身,“万万使不得!恪勤公(忻嫔父亲那苏图的谥号)的遗物,犬子哪儿有福气领受!” 忻嫔自己却笑,“谁让我福气薄,生下的是个公主。这公的麒麟,倒不宜给女孩儿家戴了。放着也是放着,倒可惜了。” “兰佩姐姐家的三哥儿,既然叫‘麒麟保’,那便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姐姐千万别推辞,不然便是嫌弃了我这点子微末心意,也嫌弃了我阿玛留下的物件儿微薄去呢……” 忻嫔的话叫兰佩尴尬不已,目光不时滑过婉兮去。 忻嫔娇憨地向婉兮笑,“令姐姐快帮我劝劝兰佩姐姐。这金麒麟虽然是我阿玛的遗物,可是没有半点不吉利的,我都是爱若至宝的!” 婉兮抬眸静静看向兰佩,“虽说忻嫔以姐妹相称,可是宫里依旧宫规严谨。不管怎样,忻嫔是嫔主子,九福晋是臣妾~” 兰佩恍然,忙深蹲谢恩。 第1941章 204、兄妹(7更) 送九福晋和玉壶出宫去,婉兮一直送到顺贞门口。再不能向前去了,这才停下。 兰佩不由得还是轻声问婉兮,“……依令主子看,九爷婉辞双公爵,可否恰当?” 为人臣子,食君俸禄,这个公爵本也是傅恒该得的。傅恒却婉辞,甚至于落泪……外人便也有人很是多心,讥讽傅恒本无大功,不过奉承圣意罢了;至于婉辞公爵,一来不配,二来不过是沽名钓誉。 九福晋所问,必定也是九爷心中所忧。 婉兮轻轻握了握兰佩的手,“已到宫门前,时辰有限,我便说句直白的。若有冒犯,九福晋请多担待。” 兰佩忙深蹲为礼,“还请令主子直言不讳。” 婉兮点头,“九福晋知道,康熙爷说过,傅家原本是蓝旗之下,因出卖旧主才得以加入镶黄旗。那会子康熙爷曾质问孝贤皇后和九爷的伯父马齐等人曰,‘问其族中、有一人身历戎行而阵亡者乎?!乃不念朕恩、擅作威势’” 兰佩面色也是微微一白。 婉兮轻叹一声,“康熙爷说‘其族中,并无一人行间效死者’,言语之中指责傅家虽钟鸣鼎食,然无人以死报效,配不上这样的圣恩……而咱们皇上,凡事皆以康熙爷为准绳,康熙爷的旧日言语,怕也会影响到皇上。” “九爷的担心便是在此处了——九爷如今位极人臣,虽有大金川之功,与此番西北用兵的独为筹划之功,但是在外人眼里难免并无以死报效。这便更应了康熙爷当年对九爷伯父、阿玛的叱骂之言。” “故此九爷这会子婉辞双公爵,竟至泪下……依我看,这才正是九爷明智所在。” . 兰佩抬眸,定定望住婉兮,这才终是松了一口气。 “听令主子指点,奴才这才明白了。” “虽是夫妻,说实话,九爷婉辞这双公爵去,奴才也曾不明白为什么。况且,便是辞官,何至于要在皇上面前落泪了去?” 兰佩说着,眼圈儿也是红了。 “原来九爷心中藏着这样的苦楚……都怪奴才粗心,竟没能早知道原委,没能帮九爷分担。” “谁说你没有?”婉兮凝视住兰佩的眼睛,“你进宫来,与我问起这些话,你这便是为九爷分担的。” “即便这句话这会子才说明白,可是你之前心下陪着九爷一起着急,那心意却也是丝毫不差的。只要有心,只要那会子陪伴着他,那便已是为了九爷分担的。” 兰佩心中轰然一暖,已是快要落下泪来,“这世上,当真没有人比令主子更明白九爷。” 婉兮便笑了,“谁让我刚遇见他,便将他当了亲哥哥呢。我哥哥那会子在江南,离着远,我便也真心实意都将九爷当成哥哥了。” 婉兮定睛凝视住兰佩。 “而九爷,那会子与我说的也是,‘兄妹相称’。这多年过来,我们两人更早已如亲兄妹一样。” 兰佩望住婉兮,眸光中盈盈有泪。 “……奴才明白了。虽然晚了些,可是奴才这一回,是真的明白了。” 第1942章 205、龙袍(8更) 九福晋先迈出顺贞门,走向神武门外等着的马车去。 将时辰留给婉兮和玉壶。 玉壶舍不得主子,可是更关心忻嫔与九福晋之间那故意的拉近。 “……依主子看,忻嫔又安的什么心眼儿?” 婉兮垂首,轻轻勾了勾唇角。 “便是我在皇后面前说的那番话。九爷婉辞双公爵,皇上必定再为儿女赐婚。原本前头已经有了纯贵妃的四公主,那么后头自然也唯有皇后的嫡出公主才可指婚。可是谁能想到五公主夭折了呢,那必定是六公主指婚。” “这些皇后和咱们能想到,忻嫔自然更能想到。她这便忙不迭与九福晋修好,意思便是明摆着的。” 玉壶深吸一口气,“若忻嫔与九福晋结成儿女亲家,那奴才在九爷府中,倒要更小心一些。若九福晋的心偏向忻嫔去,对主子……岂非不利?” 婉兮倒放松,含笑摇头,“别担心,九福晋如今也是心里明白的人了。再不会发生如从前舒妃从中作梗的那些事儿去了。” . 婉兮回到宫中,还没进门,就从玻璃明窗瞧见窗内的明黄闪动。 婉兮欢喜得奔入殿门,“皇上回来了!” 虽说明黄龙袍为皇帝专用,可是皇帝一年到头在宫里也只穿那么几回明黄而已。若是平日,都是各色常服,或是外罩石青色的朝褂。这般明晃晃地明黄龙袍衮服加身,婉兮看着也是庄严又热闹。 皇帝这几日斋戒,之后告太庙,然后于午门举行罗卜藏丹津的献俘礼。这一去一回,便是多日未曾来后宫。 婉兮立在门口远远瞧着皇帝,忍不住甜笑。 瞧皇帝穿着明黄的龙袍衮服就来了,便分明是刚从午门献俘礼回来,没去养心殿换衣裳,就到她这儿来了。 皇帝扬眉,“站那么远,又笑什么?” 婉兮含笑摇头,“……奴才是觉着,皇上这样穿,真好看。” 这才是天子,统御天下,平叛四疆,意气风发。 皇帝哼了一声,“忙什么去了?爷来了许久,都没见你回来。” 婉兮回眸盯玉蝉一眼。 玉蝉是殿外伺候的女子,唯有在玉叶、玉蕤等头等、二等女子都不在的时候儿,才能到殿内补缺。 婉兮以为玉蝉没向皇上禀明她的行踪。 玉蝉委屈得都顾不得规矩,从门槛外伸手进来扯婉兮的袖子。 婉兮便向后侧身,将耳朵伸过去。玉蝉低低嘀咕,“……奴才早都禀明皇上了呀,说主子去送九福晋了。皇上这会子怎么反倒当着主子的面儿,装起糊涂来了?” 婉兮挑眉,已是忍不住笑了。 悄然回手使劲儿打了玉蝉一下。玉蝉是没错儿,可是哪儿有这么嘀咕皇上的。真是在她宫里呆的日子久了,都叫她给惯坏了。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玉蝉吓得赶紧躲一边儿去,婉兮便将门帘放下,走近皇帝身边儿去。 “皇上,该去看一看忻嫔。忻嫔为皇上诞下六公主,劳苦功高。” 皇帝抬眸瞟了她一眼,“嗯,自然会去。可是若去得早了,岂不是叫皇后伤心?” 第1943章 206、止杀(9更) 婉兮忍住,不叫唇角勾起向上的弧度去。 便使劲垂首,只伸手去捋那龙袍上的龙须去。 “可是皇上若去晚啦,忻嫔也会伤心呀~~” 皇帝便“嗯”了一声儿,“那就找个不早不晚的时候再去。” 婉兮挑眸眨眼,“那奴才倒听不明白了。什么叫不早不晚的时候?” 皇帝将她的手从龙须上捉下来,搁在掌心里掂了掂,“今天罗卜藏丹津的献俘礼完成,皇考的心愿已了,爷便得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将此事告知。” “此事自不能耽搁。可是天色都已经到了这会子,从畅春园请安完毕,已是不能回宫。便得暂时宿在圆明园。便也等从圆明园回宫之后,再去看忻嫔母女吧。” 婉兮想了想,便也点头,“也是。先帝的遗愿,太后自然代先帝记着。今日皇上赶去禀告,也叫皇太后安心。” 皇帝便歪头凝视婉兮,“……去收拾。一起去园子。” 婉兮张了张口,面色微微一红,“爷……叫我跟着一起去?” 皇帝轻哼一声,“好奇怪啊,我难道这会子在与旁人说话呢?” 婉兮含笑垂首,“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会子皇后的肚子已经大了,忻嫔又诞下六公主,奴才好歹也担着佐理内治的差事,总觉这会子不宜离开。” 皇帝摇头,“又不去多少日子,不过几天就回。你放心就是,宫里乱不了。”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睛,缓缓道,“……不过你担心着皇后,这心意也该嘉奖。不如这样,这几天便叫庆嫔替着你。若有什么是皇后挺着肚子顾不及的,就叫庆嫔学着理一理。”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忙起身蹲礼。 “奴才替陆姐姐,谢皇上恩典!” 皇帝轻哼一声,“庆嫔好歹比你还大三岁呢,你便放心交给她就是。” . 马车辘辘,婉兮小心瞧着皇帝。 按说准噶尔平定、再加上今儿是罗卜藏丹津的献俘礼,皇上理应高兴才是。 可是映着斜阳,她却总觉皇上眼底,仿佛印着隐约的忧色。 婉兮便垂首轻声说话,“……那皇上斩了罗卜藏丹津没?” 今儿隐约听闻,午门外已是杀了人了。以雍正爷对罗卜藏丹津之痛恨,本当斩了,祭告太庙。 皇帝眸光轻转,黑瞳里映着橘红夕阳。 “你猜~” 婉兮忍不住努嘴,“皇上既这样说,那便必定是没杀。” 皇帝微微扬眉,“你……也是惊讶?” 婉兮不由得凝注皇帝。 这样一刻,两人四目相投,窗外暮光明灭。婉兮心底五味涌动。 半晌,婉兮便错开眸子,却是展颜一笑。 “是奴才小心眼儿了,总比不上天子宽仁之心。皇上没杀罗卜藏丹津有什么奇怪的?便如皇上刚一登基,都能宽恕从前的八爷九爷十爷,又复十四爷的爵位,十四爷今年薨逝,皇上还亲为奠酒……” “这些心腹、肘腋之患,皇上都可宽宥。就更别说那些远在边疆的了。” 皇帝这才笑了,捏了捏婉兮的下颌,“爷非但没杀罗卜藏丹津,还赐他两个儿子为蓝翎侍卫,御前行走。” 第1944章 207、已熟(10更毕) 婉兮含笑点头,以罗卜藏丹津之例,已经可以想见皇上对于达瓦齐之处置。 这十五年的相伴,她已约略能摸得皇上心意。皇上若想要做一事,若无先例,必定于那之前先开先例。至此,待得那件想要的做的事到了该办的时候,便已有先例可循了。 若此皇上才在七月先举行罗卜藏丹津的献俘礼,却将达瓦齐的献俘礼定在十月。 婉兮想明白,却自然不能说破,只含笑点头,“……与一颗人头相比,更要紧的自然是他部众的人心归顺。千万颗心,自然比一颗脑袋更要紧。” . 这一晚于圆明园中,皇帝格外贪了两回嘴。 婉兮承受不住,却只当成是皇上献俘礼后的欢悦所致。 婉兮悄然推着皇帝,低声劝,“……皇上明早还得早起,今晚可别过于贪晚了。” 皇帝长指却穿梭不休,哑声在婉兮耳边道,“你知不知道,你,里边儿不一样了~” 婉兮一怔,满脸滚烫,身子已是微微轻颤。 “……皇上说什么呢?” 以为他又是逗她,只为再多一次欢味。 皇帝长指又尽力穿梭几回,猛然离开,故意举到婉兮面前来。 “你瞧……” 那指尖儿之上,露意微微,若滴若滚。 婉兮羞得忙一把盖住了脸去,“奴才不知道皇上说什么呢!” 皇帝坏坏压住婉兮手臂,不叫她躲开去。 声音沙哑,啮住她耳畔,“……便如莲塘种籽,若水下流急,则莲子便会随波逐流,无法坐定。” “只有水波平稳,那莲子种下去,才能顺利着地;生根、发芽……” 婉兮羞得实在受不得,便银鱼一般勉力钻进皇帝怀中,挣脱开皇帝的手臂,抬手按住皇帝的嘴。 “爷别说了……奴才,羞死了。” “那你懂了没?”皇帝灼热地覆住婉兮,又捉住她手臂,不叫她闪躲。 婉兮脸已红透,曼声轻喘,“奴才,奴才……隐约懂了。” 皇帝身子陡然便又是一热,扳住了婉兮的手,分出一根手指头,强为带着她——去探查那神秘的究竟。 夜色如燃,耳畔仿佛听见噼啪作响。 要待良久之后才知晓,并非柴火在火中爆燃的噼啪之声;其实……是水声。 是两个人的指尖,于水中嬉戏、缠斗、躲闪……诸般而致。 这晚婉兮再度迷蒙之中起了曾经的那次错觉。便如皇上之前做的那番比方——莲塘流静,纯白的莲子滴滴随波而入,轻灵落地…… . 三日后,皇帝带婉兮回宫,下旨八月秋狝。 旨意一下,翊坤宫中一片寂静。 那拉氏怀着孩子,自是不能随驾;忻嫔则是刚刚临盆,也只能在宫里休养。 皇帝下完旨后,方不紧不慢从养心殿,驾临翊坤宫。 皇帝直接越过偏殿,先进后殿看望皇后那拉氏。 那拉氏忍着心酸,努力含笑,“皇上秋狝一走就是数月,最早怕也要十月才能回来。这便又到了皇太后的圣寿和年下了。妾身便有几件事,不能不问皇上示下,也好提前预备。” 皇帝淡淡微笑,“你说。” 那拉氏抬起眸子,紧紧盯住皇帝,“妾身是否要为忻嫔预备进封妃位的冠服?” 第1945章 208、省钱(1更) 皇帝“嗤”地一声笑了。 “晋位为妃的冠服?为何?” 那拉氏也愣了。 片刻愣怔之后,便是心底涌起的狂喜。可是身为正妻,“不妒”是第一规束,她这便垂下眼帘,悄然藏住心内之喜。 “妾身是想,忻嫔为皇上诞育六公主。她年纪小,这一胎也辛苦,皇上又一向疼惜她……今年又正赶上国之大喜,准噶尔部得平,无论是按着宫里的规矩,还是依着皇上的心意,皇上怕都是要赐封她为妃的。” “再说如今妃位之上,唯有令妃、舒妃、愉妃三人。按制,妃位当有四人,正好进封忻嫔。” 皇帝扬眉,淡淡应道,“哦~听起来,倒也有些道理。” 那拉氏那一颗欢喜之后的心,不由得又因为皇帝的话而沉落下去。 “妾身想着,皇上便不是今年下旨赐封,怕明年也是必定的。终究明年又到了八旗秀女挑选之年,宫里还要进新人,赐封位分,那忻嫔便自然要跟着一并赐封的。” “为了明年的挑选考量,妾身这便得提前预备。终究妃位的冠服、册宝制作都需时日,总得有半年之期才做得完。这便提前与皇上请旨了。” . 皇帝倒笑了,伸手握住那拉氏的手。 “尽说傻话!你是中宫,如今肚子里还怀着朕的孩子。朕若在这个时候进封嫔御,岂不是不敬中宫?” “再说,咱们的五公主刚刚去了……我若这会子因六公主降生而进封了忻嫔,皇后,朕这个当夫君的,岂不是太愧对于你!” 那拉氏怔住,抬眸定定望住皇帝。 “……皇上,当真?” 皇帝轻哼一声,“再说今年准噶尔得平,朕要赐封四卫拉特大汗,还有诸多亲王、郡王、贝子、贝勒……一应冠服、册宝都要预备,够礼部和理藩院忙碌的了。朕暂时顾不上后宫的册封,便免了吧。” 那拉氏心内呼啦一亮,忍不住道,“可不,哪个亲王、郡王、贝勒、被子的册封,不都得朝廷拿出金子来打造册与宝去?哪个的册封礼,不得花银子?这样算起来,朝廷又要泼出去多少银两?” “后宫终究都是皇上的自家人,当真不必赶在这个时候,能省一笔便是一笔。” 皇帝扬眉,长眸中含住笑意,凝视那拉氏。 那拉氏自觉失言,红了脸,忙找补道,“妾身的意思是,这一回西北用兵,虽兵不血刃便得大捷,可是五万军马三个月往西去,耗费也自不少。可是前朝的钱不能省,便在后宫里,姐妹们能省下一点是一点。” 皇帝含笑点头,拍了拍那拉氏的手。 “你是主母,你能这样想,正为六宫表率。” . 既然皇上没想进封忻嫔,那拉氏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些。 可是接下来她便不能不担心六公主指婚一事。 那拉氏便小心敲边鼓,“……此次平定准噶尔,朝中唯有傅公爷协助皇上赞画。傅公爷是首功一件,可惜却婉辞双一等公的爵禄。皇上理应从旁的事儿上找补回来,也好不负功臣。” 第1946章 209、试探(2更) 皇帝唇角轻勾,“没错,朕也正在琢磨。” 那拉氏眼帘半垂,目光似有似无转向东偏殿方向。 “六公主下生,九福晋也进宫来道贺。妾身瞧着,九福晋在忻嫔寝殿里呆了好一阵子,都是内管领下陪同的福晋们来催时辰了,这才去的。” “外福晋进宫,按着宫里的规矩,在宫门处总还要有一番盘查,以免私带了宫里的物件儿出去。顺贞门上派人来报妾身,说九福晋出宫去,身上的物件儿多了一样五彩金的麒麟。因九福晋最后是从妾身的翊坤宫出去的,门上便以为这麒麟是妾身赐下的。” “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说得明白,便是妾身,这一体一身俱是皇上的,宫里一应陈设皆不准私自赐给人去。那麒麟自然不是妾身的,妾身便要查问个明白。这一问,才知道是忻嫔的。” “忻嫔也说不是皇上赐下的,是她自己阿玛的遗物,进宫带了进来,原是体己的物件儿。那赐下便赐下了,不违宫规,妾身便也不管。” 皇帝饶有兴味地听着。 那拉氏目光轻轻一转,悄然打量皇帝神色。 “只是妾身在查问的时候儿,还发现了另外一只金麒麟。妾身这才知道,原来忻嫔手里的金麒麟,原本是一对儿的。忻嫔将那公的给了九福晋,说是给傅公爷家三哥儿的;而那只母的麒麟,九福晋走了之后,忻嫔就给六公主戴上了。” 那拉氏含俊不已,“皇上可别笑话妾身,妾身怎么就想起小时候在宫外,看见人家给小儿女定娃娃亲的故事去了?” 皇帝扬扬眉,眼中促狭一闪,“哦?还有这样的事儿,倒也有趣。” 那拉氏又垂回半挂眼帘来。 “说起娃娃亲,四公主指给傅公爷家的隆哥儿,也不过是四岁时候的事。虽然咱们六公主才下生,不过咱们大清公主指婚的年岁都小,都是娃娃亲。依妾身看,忻嫔妹妹怕是早早已经安了这样的心事去呢。” “如此说来,倒也是一桩佳话。皇上将六公主指给傅公爷家的三哥儿,这便在四公主之后,更是亲上加亲了。也正好将傅公爷请辞双公爵的遗憾,给圆回来了。” . 那拉氏尽量委婉地将这些话说完,小心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也是一直颇有兴味地倾听,听罢含笑点头。 “还别说,这当真是一个好主意!朕赐双公爵,傅小九坚辞不受;那朕就再赐下一门儿女亲事去……自是公私两全。” 那拉氏的心终于揪起来,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如此说来,皇上果然是这样打算的?” 皇帝却含着笑意,眸光幽幽转过那拉氏的脸。 “朕说这话有理,却有一个前提:是咱们的五公主若还在世的话。依着你所说,这会子若咱们的五公主还在,指给福康安去,自然最是恰当。” “可是……咱们的五公主已经不在了啊。朕指婚给傅恒的儿子,本是加恩,可是前头四公主是纯贵妃的孩子,那么再赐婚,公主的身份便要高于四公主才行。” 第1947章 210、哀情(3更) 皇帝依旧笑意流淌,可是眸子里却渐渐淡了下来。 “四公主的本生额娘是贵妃,宫里位分高于贵妃的,也唯有皇后你了。” “朕总没有道理前面指给贵妃所出的公主,后头反倒指给一个嫔位所出的公主……否则又哪里是加恩了?” 那拉氏难掩惊喜,一双眸子定定望住皇帝。 “皇上……今年当真不进封忻嫔,也不给六公主指婚?” 皇帝耸耸肩,“没错~” 不过皇帝约略垂眸,却是轻轻一笑,“至于六公主……总归是刚刚下生,总没有这样早便指婚的道理。循着从前公主指婚的旧例,也得两岁以后。总归来日方长,朕再瞧瞧看吧。” 那拉氏本一颗刚刚高高抬起的心,忽悠又落了地去。 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你好好养着,朕去瞧瞧忻嫔和六公主了。” . 皇帝离去,那拉氏半晌还回不过神来。 “塔娜,你说皇上最后那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塔娜忙上前回道,“奴才想,总归这会子宫里的公主少。若皇上当真要为傅公爷家的阿哥指婚,如果将来再没有旁的公主,年龄相当的便也只是这位六公主了……” 那拉氏眸子里染上一层轻雾。 “皇上说,四公主是贵妃的公主,那么后头再指婚,公主的额娘便该比贵妃的位分还高。那若将来宫里还是没有旁的公主,皇上可会为了给公主指婚,便将忻嫔的位分一升再升?” “贵妃以上,便是皇贵妃了;而皇贵妃再往上,就是我这中宫之位!” 塔娜也给吓了一跳,“主子别多想了,皇上必定不会是那个意思。主子这会子月份渐渐大了,安安稳稳守着皇嗣才要紧,劳心伤神,对主子的身子和皇嗣都不利。” 那拉氏神思便也一整。 “是啊,那都是将来的事。总归眼下,皇上已经给了准话儿:不晋位,也不指婚。” “不管忻嫔打的什么主意,摆开什么算计,都是白玩儿了!” . 皇帝笑吟吟走进东配殿,忻嫔从暖阁里坐起身来,不便下地,便在炕上请安。 皇帝大步走过去,忙按住忻嫔的肩,“快躺下。还在月子里,折腾不得。” 忻嫔红了一张俏脸,忙叫奶口嬷嬷,“还不快抱六公主来,给皇上瞧瞧!” 皇帝接过孩子,柔声逗了逗。只是刚下生的孩子,眼睛还什么都看不见呢,脸儿上都是抽抽儿的,也瞧不出什么来。 皇帝便伸手拈起六公主身上挂着的金麒麟。 “哟,好精巧的麒麟。可是皇太后的赐下?” 忻嫔一怔,忙含笑道,“皇上误会了,这不是皇太后的赐下。是妾身阿玛早年在外省得的,回京便给了妾身。说留着给妾身当嫁妆,将来等妾身有了孩儿,便当是他老人家送给外孙的庆生礼。” 忻嫔父亲那苏图曾任七省总督,功在朝廷,便也意味着他多年身在外任,不在京中家里。忻嫔这样一说,皇帝也是轻声叹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朕明白,那苏图心系朝廷,因公忘私,倒委屈了你们家里人。” 第1948章 211、远期(4更) 忻嫔眼含清泪,却绝不肯叫泪珠儿落下来。 她年纪又小,这会子看起来当真是叫人怜爱。 忻嫔伸手反握住皇帝的手,“……妾身的阿玛虽然不在了,可是妾身还有皇上。皇上待妾身好,便是对妾身阿玛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妾身自从怀了六公主开始,多次夜晚梦见阿玛。阿玛都是在与妾身笑,告诉妾身说,别怕,皇上一定会对妾身和孩子,很好,很好。” 那苏图曾为七省总督,最后卒于任上,对朝廷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帝亲赐谥号,命入贤良祠,予祭。忻嫔自是相信,只要皇上不忘她阿玛的功劳,便绝不会亏待她。 皇帝含笑点头,“朕每次遣官祭贤良祠,都告诉你阿玛安心。朕绝不会亏待你。” 忻嫔静静地等了一会子。 在这个节骨眼儿,皇上其实可以接下来说,“……忻嫔,著晋位为妃。” 可是忻嫔等了半晌,皇帝还只顾着逗六公主,并未说这一句话。 忻嫔一颗心凉了半截,只得努力另寻一个话题,“皇上方才为何说,这麒麟是皇太后赐下的?难不成皇上私下里得了消息,皇太后也要赐下一只金麒麟给六公主?那也无妨,妾身这便将六公主身上这只金麒麟摘了。” “奴才阿玛的遗物,怎么比得上皇太后的赐下。妾身从此只叫六公主佩戴皇太后赐下的金麒麟就是。” 皇帝倒愣了愣,抬眸望了忻嫔一眼,却摇头,“没有。皇太后除了按照宫规的恩赐表礼之外,并无额外赐物。” . 忻嫔心便不由得又是轻轻一沉。 “那方才皇上怎么说皇太后赐下……?” 皇帝“哦”了一声,“只是因为巧合,慈宁宫门前的瑞兽便是一对鎏金麒麟。朕便误以为,你这麒麟是皇太后的赐下。” 忻嫔张了张嘴,终究无话可说。 皇帝却还兴致十足,翻弄着那麒麟看,“真是精巧,难得身上鳞片、尾上的毛尖儿全都刻画清晰、栩栩如生。这手艺便连内造办的工匠也未必比得上。” 皇帝却忽地抬头看过来,“可是怎么只有一只母的?这样的麒麟造法,本应是一对儿的。公为‘麒’,母为‘麟’,落单便不好了。” 忻嫔忙道,“……妾身诞下的终究是公主,便不宜戴那公的。公的又大又沉,公主戴不住,留着也是可惜,奴才便送给人了。” 皇帝便笑。“瞧你,跟公主一对儿的物件儿,你也能随便送人。人知道的是你无心,如多想一层,倒像是你在许婚了。” 忻嫔便也故作惊讶,“那可怎办?这会子要回来倒不好了……都怪妾身年纪小,做事也少了一重考量。” 皇帝叹了口气,“哎哟,难道这是将来真的又要多一桩儿女亲事去了?” 忻嫔心头便呼啦一喜,却要小心翼翼藏着。 “皇上说的是六公主?” 皇帝倒长眉轻轻一扬,“……这话还早呢。六公主刚下生,朕可舍不得。将来再说。” 第1949章 212、串位(5更) 八月,皇帝起銮,赴木兰。 随行后宫数目已成定制,这一次便还是六人。 那拉氏、忻嫔因生育,留宫;嘉贵妃病重,留宫。 那拉氏的月份大了,后宫也需人帮衬。皇帝便留下愉妃、语琴共同操持。 此次随驾的便为纯贵妃、婉兮、颖嫔、慎贵人、祥贵人、鄂常在等六人。 皇帝此次秋狝,乃为接见此次平定准噶尔的所有立功的蒙古各部首领。此次秋狝,注定为空前盛典,婉兮心中爷忍不住豪情涌动。 这会子倒将后宫里那些争斗,全都抛在脑后去了。 一路上婉兮与纯贵妃和颖嫔同坐一辆车,另外贵人与常在一辆车。便是颖嫔都察觉出来,纯贵妃有些闷闷不乐。 婉兮便小心逗着纯贵妃说话。纯贵妃叹了口气道,“此次秋狝乃为大捷之盛典,偏这个时候皇后不能来,皇上的新宠忻嫔也不能来。我都替她们二位遗憾~” 婉兮含笑点头,“她们二位自会有子万事足~” 纯贵妃便又沉默下去,目光定定投向窗外。 直到整晚在行宫住下来,颖嫔才与婉兮说起,原来皇上这一路,沿途派皇子前去祭陵。 “因用兵之前,皇上曾经拜谒祖陵,寻得祖宗的护佑。如今用兵大捷,自然要回告祖宗。皇上此次派三、四、五这三位皇子代为告祭……” 婉兮的心便也是微微一提,“三阿哥永璋告祭哪个陵?” “永陵。”颖嫔道。 婉兮垂首想了想,“永陵乃为大清祖陵,里头安葬着肇祖元皇帝、太祖皇帝之前的列祖列宗。三阿哥如今去祭永陵,也是应当。” 古来宗法,皇子祭灵之事,从中亦揣测皇帝对于储位的属意。故此这一番派皇子祭灵,朝野内外都十分关注。 “四阿哥和五阿哥?”婉兮问。 “四阿哥祭昭陵,五阿哥祭福陵。”颖嫔眸光也是微微一转。 “啊?”婉兮这才愣了。 福铃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陵墓,昭陵是太宗皇帝皇太极的陵墓。若以先后次序,理应四阿哥永珹祭太祖皇帝福陵,五阿哥永琪祭太宗皇帝昭陵。 可是四阿哥和五阿哥却是颠倒过来的…… 颖嫔也是会意,便点头道:“皇上谕旨中,也是先提五阿哥永琪,后说四阿哥永珹。” . 婉兮半晌没说话,转开头去。 皇上果然是最重视永琪,怪不得纯贵妃难受了。 只是庆幸这会子嘉贵妃没来,否则嘉贵妃本就病重,心下更会难以安定。 颖嫔静静打量婉兮,便也轻叹一声,“不止二位贵妃,若是皇后主子一起来,心下自然也不是滋味。虽说嫡子还小,可是这次皇子祭灵,难免叫朝野上下心有所动。” 婉兮默默点头,“只是这会子愉妃也留在宫里。皇后若得了消息,宫里的日子,愉妃怕是有的受。” . 夜色轻拢,婉兮回到寝殿。 玉蕤神秘兮兮地走进来,笑眯眯看着婉兮。 婉兮一瞧这模样,就知道玉蕤是又从她阿玛那得到什么消息了。 行围在外,德保又是总管内务府大臣,需要各处亲为打点,便与玉蕤更容易见面些。 第1950章 213、强笑(6更毕) 婉兮便瞟着她,“又有什么好事儿了,还不说?” 玉蕤咯咯一笑,便上前凑在婉兮脚踏上来,仰头道。 “皇上传旨,‘以江南京口副都统吉庆、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 婉兮便也吓了一跳,“吉庆为镶黄旗汉军副都统?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吉庆在天津捉完蚂蚱有功,便又回更要紧的两淮盐政任上,更著加京口副都统一职。 而镶黄旗汉军副都统一职,非但是副都统一职位重,更是八旗之首的镶黄旗! 而婉兮的家族,自家的旗份分明还是内务府旗下,是包衣!如何以包衣之身,为正身的副旗主,还是镶黄旗的! 玉蕤便笑,“……连奴才阿玛都猜测,是不是皇上要为主子母家抬旗了,而且一下子就是镶黄旗汉军啊?!” 婉兮连忙摆手,“别闹……我以内管领下的出身,无子封妃已是乱了规矩;如何还有理由直接抬进镶黄旗正身去!” 婉兮眸光放远。这一刻,她更深切体会到了九爷在得皇上赐封双公爵时,心下的不安,与在皇上面前请辞时那泪下的心情去。 皇上有这份儿心……她自然深深铭记。可是这样的恩典,她着实受不起。 “不管皇上派给吉庆什么差事,你们都得记着,他不过是我出了五服的族兄,便千万不能将他的际遇,拴在我身上。你们更不准因为这个,私下里在旁人面前便总觉有些什么仗恃了去。” 婉兮将身边的女子和太监都叫过来嘱咐,“……我自己的阿玛和哥哥,如今依旧是内府内管领下人。我阿玛不过五品内管领,我哥哥只是缎库的八品库掌。” 众人都赶紧跪倒,“奴才谨遵主子教诲。” . 圣驾抵达避暑山庄,于避暑山庄行秋狝大典,兼祝皇帝万寿节。 皇后未能随驾,一应事体皆为婉兮会同总管内务府大臣德保等操持。 皇帝赐宴随扈王大臣、蒙古王公台吉扎萨克,在酒席之上开怀畅饮,满面欢笑。慷慨赐封所有在此次用兵时立下大功的蒙古各部首领。 无人看出皇上藏有心事。 唯有婉兮悄然立于垂帘之后,名为操持典礼,实则婉兮一直悄然凝视皇帝。 大宴兴尽而散,皇帝满面红光、眉眼带笑,走向垂帘外。 转过垂怜,便已是一头跌倒。婉兮忙上前拼命抱住。 皇帝身边还跟着条件,婉兮便吩咐孙玉清,“皇上这儿有我呢,你们退下吧。” 孙玉清微微迟疑,低声禀报,“……今晚由令主子伺候皇上,自然是最合适的。只是,奴才是御前的人,便办事也总得按着御前的规矩办。” “奴才冒死回令主子,皇上今晚终究未翻令主子的牌子,故此奴才不敢将皇上这样交给令主子。可否请令主子回寝殿暂候,待得皇上翻完了牌子,奴才这便跪着去请令主子到皇上寝殿伺候?” 玉叶听了便冷笑,“好你个孙玉清。李爷年岁大了,没能跟来,你这便猴子称大王了!” 第1951章 214、见鬼(1更) 玉叶气急了,一心只想护着婉兮。 “这会子李爷是年岁大了,可是却没说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轮到你孙玉清来当!便是李爷身边儿目下只有你一个徒弟,可是宫里这么大,岂非没有旁人了?!” 孙玉清眯起眼来凝视玉叶,“姑娘的话好重。我倒想不来,我何处得罪过姑娘,叫姑娘对我生分如此。” 玉叶冷笑,“原来你果然是记性不好,要不怎么会忘本呢!我倒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你是如何从圆明园得以回到宫里,又到御前伺候,再被李爷收了为徒弟的!” 此时皇帝伏在婉兮肩上,已是隐约睡去。婉兮不想叫这些扰了皇上,便一攥玉叶的手。 玉叶便也只好咬了咬牙,回头白了孙玉清一眼,这便上前,于玉蕤一起扶住皇帝,替下婉兮。 婉兮叫她们扶着皇帝先走,自己立在原地,朝孙玉清回过身来。 . 婉兮深吸口气,迎上孙玉清的眼。 “宫里的规矩,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孙玉清忙伏地叩头,“令主子恕罪。实在是奴才职分所限,不敢不出言提醒。” 婉兮点头,“我这便只是送皇上回寝宫。皇上若不留我,我自然离开。” “若你觉这样还是不妥,你不放心,尽管在窗外提醒皇上该翻牌子了。” 孙玉清面色一白,又赶紧叩头,“奴才岂敢……” 婉兮却笑了,抬手轻掠鬓发,“有什么不敢的?你是御前的人,我一个嫔御也治不了你的罪。” “再说你方才说得对,这本就是你职分所在,你本来就该说。怎么能只敢在我眼前儿说,却隔着窗户提醒皇上一声儿都不敢了呢?” 婉兮微微躬身,就近盯住孙玉清的眼睛。 “你不敢也无妨,我帮你。待会儿等皇上醒了,我会将你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皇上。孙玉清,皇上必定赏你~” 孙玉清面色大变,还想说什么,婉兮却笑着起身,转身便走了。 一个字都不肯再听。 . 幸好这避暑山庄的行宫,没有紫禁城那么大。从正殿“澹泊敬诚”到皇帝寝殿“烟波致爽”也不远。婉兮扶着皇帝进暖阁,将皇帝放在木榻上。 承德本是山城,秋日冷得比京师要早。这八月的避暑山庄里,夜晚已经有了些萧瑟凉意。 可是皇帝还是坚持睡这不烧火的木榻,殿内也还没开始用炭。 不知是不是婉兮的体温撤离,叫皇帝感知到了凉气儿,皇帝刚躺下,便伸手过来,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 皇帝的手有些凉。 一个擅长弓马的天子,一个永远都是用一副滚烫胸怀熨帖她的男子,一个能拉开“五个劲儿”硬弓的勇士……一个正在过万寿生辰的寿星,这一刻却是指尖冰凉。 婉兮便顾不上那些规矩,反身便握紧了皇帝的手。 什么翻牌子才能侍寝,那些鬼规矩,今晚上都见鬼去吧! . 婉兮褪了衣裳,上榻,将皇帝拥在自己怀里。 只柔声道,“爷是烧酒喝多了,初时血热,过一会子之后那烧酒反倒将热度都带走了,这才有些凉了。” 第1952章 215、反了(2更) “爷别担心,奴才在呢。奴才热乎,爷将手放在奴才怀里焐着。” 尽管婉兮如此,皇帝还是冷得牙齿都磕撞起来。 “爷!”婉兮紧紧抱住皇帝,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皇帝终于缓缓睁开眼,四十五岁的男子这一刻虚弱得像个孩子。 “……九儿,阿睦尔撒纳,他,反了!” . 宛如一声霹雳,炸开在婉兮耳边。 婉兮两耳轰鸣,一时连思绪都停了。 准噶尔刚刚平定,皇上刚刚告祭过太庙、祖陵,这会子在避暑山庄就是为了接见有功之臣……可是却原来,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水月镜花了不成? 可是她不能让皇上看出来,只是小心道,“……皇上说过,阿睦尔撒纳不是正在路上。不日将抵达避暑山庄,觐见皇上么?” 烈酒带走皇帝全身的热度,这会子皇帝的身子都微微打起颤来。 “没错……自五月平定达瓦齐,爷已发觉阿睦尔撒纳隐有二心。这便密旨嘱咐班第、色布腾暗中监视,一路派人护送阿睦尔撒纳至热河觐见。” “阿睦尔撒纳若肯进热河见爷,爷自可当面分辨他居心何在。倘若当真有异心,便于热河治罪。可是这厮半路借口回自己帐中看望妻子、更换衣裳,这便偷逃向准噶尔去了!” . 婉兮也不由得惊得坐起。 “爷可派兵去追?” 皇帝点头,“已去了。” 婉兮霍地转眸,望向那西北方的天空。 准噶尔刚平,可是准噶尔却未平!准噶尔的战事,以为已经结束,可是真正的战事才刚刚来临。 婉兮轻轻垂眸,“爷,打一场兵不血刃的仗,尽兴么?” “虽说仁者之师,以兵不血刃为最上武功;可是既然是要用兵,如何能用兵不血刃便解决了事情去?” 皇帝不由得眯眼,片刻,便也忽地笑了。 “九儿,说得好!” “准噶尔近百年来,一直为大清之患。皇祖、皇考都曾用兵,爷这回平定准部,怎可兵不血刃便当真平定了!那不是打仗,那解决不了根本!” 婉兮便笑了,“正是。奴才相信,爷这样的汉子,若只是这样平定了准部,心下如何爽快?!阿睦尔撒纳此次为患,爷正可痛快一场!” 皇帝眼中的茫然倏然而去,那长眸里又聚起凛冽的精芒。 他伸手捏住婉兮下颌,长眉倏扬,“好九儿,说得痛快!” 他长眸里的酒意尽去,一双眸子清光潋滟,静静凝视婉兮。 婉兮却含笑垂首,伸手推他下炕。 “爷酒意既然散了,便去办要紧的事儿。阿睦尔撒纳既然是中途逃脱,便一刻都别耽搁,以防他逃回准噶尔生变。爷这便去布置,奴才自己没事的。” 皇帝眸光一柔,伸臂过来将婉兮拥在怀里,“……你今晚就睡在这儿,别折腾回去。爷今晚便是陪不了你,也近在一堵墙之外。” 婉兮含笑点头,“爷别担心奴才,奴才没有爷陪着,也不怕。” 皇帝却攥紧了婉兮的手,“可是爷怕。” “这样的时候,爷得有你陪着,才能安心。” 第1953章 216、责打(3更) 皇帝披衣而起,大步跨出暖阁,扬声吩咐。 “孙玉清,传色布腾巴勒珠尔,即刻觐见!” 皇帝出了暖阁,玉叶和玉蕤赶紧进来伺候。 两人陪伴婉兮这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见皇上半夜就起身离去,都吓坏了,低声问这事怎么了。 婉兮轻声道出原委,两个女子也都惊住。 玉蕤因她阿玛德保的缘故,眼界格局比玉叶更大些,这便也是跟着惊得脸色刷白。 “……若阿睦尔撒纳逃回准噶尔,那准噶尔便又将叛乱!皇上这一年多的准备、用兵,便全都白费了。” “况且此时正在庆功,若西北变乱一起,这上天与天下百姓又将如何评论皇上?岂不成了一场笑谈?” . 玉叶听迷糊了,忙扯住玉蕤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倒与我仔细说说。” 玉蕤看住婉兮,低声道,“我知道得也不详细,还是主子知道的清楚。” 婉兮轻轻垂首。 “此次平定准噶尔,若以战功而论,阿睦尔撒纳可获首功。他的来降,彻底动摇了达瓦齐的根基;也因为他在厄鲁特蒙古的地位,许多部落跟随他一同来降。” “最要紧的是,他的来降,带来了达瓦齐和准噶尔部最要紧的情报。皇上此次顺利大捷,便都凭借这些。故此论功行赏,皇上下旨,‘阿睦尔撒纳赏亲王双俸。所属护卫官员,增添一倍。并加赏豹尾枪四杆。其子著加恩封为世子。’皇上又赐封阿睦尔撒纳为辉特汗,恩赏已然绝伦。” “可是阿睦尔撒纳却不知足。厄鲁特蒙古,从古以来分五部。其中土尔扈特部因与准噶尔部不合,后迁移离开;厄鲁特蒙古便剩下四部,称‘四卫拉特’。这四部为:准噶尔部、杜尔伯特部、和硕特部、辉特部。” “皇上平定准噶尔之后,准备分封四部大汗,各自治理本部。阿睦尔撒纳本为辉特部台吉,皇上封他为辉特汗,本为合宜;可是阿睦尔撒纳却不满足于辉特汗,他想要的是成为四卫拉特的总大汗。也就是说,阿睦尔撒纳觊觎的是想成为下一个噶尔丹、噶尔丹策零、达瓦齐!” 玉叶一声低呼,“皇上好不容易平定准噶尔,自然不准再出现一个所谓‘准噶尔汗国大汗’的!”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阿睦尔撒纳也察觉到了皇上的意思,这便在赴热河途中叛逃了。” 外间传来动静,色布腾巴勒珠尔已是到了。 色布腾不仅是袭封的科尔沁蒙古的达尔罕亲王,同时还被皇帝认命为杜尔伯特部的贝勒;当然他更重要的身份,还是固伦和敬公主的额驸。 基于这样一层关系,皇帝对色布腾一向亲厚。此次用兵准噶尔之前,皇帝将色布腾从蒙古召来,至张家口,还是叫和敬公主的亲舅舅傅恒去迎接的。 此次朝廷用兵准噶尔,色布腾巴勒珠尔还被皇帝任命为北路参赞大臣。待得达瓦齐平定,色布腾也与阿睦尔撒纳一起被皇帝著赏亲王双俸;所属护卫官员、增添一倍。 第1954章 217、夺爵(4更) 可是这一晚,皇帝却对色布腾厉声喝骂。 甚至,从那传进来的动静听,皇帝用脚将色布腾踹翻在地,动手责打。 仅仅隔着一道墙,玉叶和玉蕤都吓坏了。 这会子和敬公主是本朝唯一的固伦公主,是孝贤皇后唯一留在世上的孩子。便是看在这样一层情面上,也没人能想到皇上竟会对三额驸如此。 “……你是朕的额驸,朕将你当成半个儿子!此次朝廷用兵,杜尔伯特部来降,朕命你为杜尔伯特部贝勒,襄助盟长处理部落之事;又叫你为北路参赞大臣……这些,全都是给你机会建功立业。” “可是你回报给了朕什么,啊?!你对得起朕恩赏给你的亲王双俸么?” “朕将你派在北路,放在阿睦尔撒纳身边,所为何来?!朕几次下密旨给你,你全都置若罔闻!” 隔着墙壁,传来色布腾这蒙古汉子幽幽的呜咽之声。 “……奴才该死。奴才六月已经撤回,阿睦尔撒纳之心,奴才真是不知道。” 皇帝冷笑,“还敢说不知道?!” “五月,阿木尔所不北路军抵达伊犁,达瓦齐闻风而逃之后,阿睦尔撒纳斩杀达瓦齐部下众宰桑,弃‘定边左副将军’印不用,还用噶尔丹策零留下的小印,用以节制诸部……你身为参赞大臣,这些就发生在你眼皮底下,你敢跟朕说不知道?!” “不仅如此。阿睦尔撒纳早将想当四部总大汗的心思,与你说过,还请你六月回京之时,在朕面前为他美言!他说等你的信儿,希望七月便能收到你的好消息,这样八月才肯来热河觐见!” “你六月回京,受朕双亲王俸禄,便没敢将阿睦尔撒纳的野心禀报给朕!你是保全了你自己,可是你可知道,本该六月便奏闻的事,你压着不报,这才贻误了战机,叫阿睦尔撒纳此时得以叛逃!” 听皇帝已然说得如此明白,色布腾不敢再强辩,唯有伏地大哭。 “求皇上开恩,好歹看在和和敬公主的面儿上,饶了奴才吧!” 皇帝疲惫坐下,“你九岁就进宫上学,朕看你为人还算忠厚。却原来你貌似忠厚,实则内心是奸滑之辈!” 回声猎猎,穿过墙壁,传入婉兮耳中。 婉兮捉住玉叶和玉蕤的手,“今晚皇上责打三额驸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都连忙跪倒,“主子放心。” . 外间,传来皇帝疲惫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传旨,著革去色布腾爵位。扎萨克达尔罕亲王,由其兄色旺诺尔布承袭。世袭罔替。” 色布腾惊住,瘫软在地。 皇帝这样的谕旨,便意味着不但他自己失去了达尔罕亲王的爵位,便连他的儿子也不能再袭封这亲王爵位。 色布腾半晌爬起来咚咚叩头,“皇上……奴才知错,皇上革去亲王爵位,奴才半个字都没有。可是皇上如何不念皇上的外孙?奴才被革去亲王爵,便是公主的孩儿也无爵位承袭了啊,皇上……” 第1955章 218、小唠叨(5更) 这一晚,过得何其漫长。 天隐约亮了的时分,皇帝才走回暖阁来,准备洗脸更衣。 婉兮亲自服侍皇帝,却并不沉重,面上反倒还保持着微笑。 “皇上可别忘了,这是在热河行宫,皇上此番来这儿,是来行围,是来庆功的。朝野上下还在看着皇上呢,皇上刚平定准噶尔,这脸上、眼角眉梢上,得欢喜着。”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 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良久才缓缓道,“九儿,登基二十年,爷自问游刃有余。可是今天头一回觉着,好累啊~” “皇考在位十三年,心力交瘁;爷本以为自己会做的比皇考更好……二十年来回头看,才知道自己何尝就能云淡风轻?” 婉兮却笑,轻轻推了皇帝肩头一记。 “可惜啊,皇上虽然是先帝的儿子,却是康熙爷亲手抚养长大的。所以皇上就算要比,也得跟康熙爷比。康熙爷在位六十年,爷这刚二十年,就敢说累?” “况且爷瞧瞧,这是避暑山庄。先帝爷在位十三年,这避暑山庄可是一次都没来过,皇上这会子在避暑山庄提先帝,便不恰当了。康熙爷手书的‘避暑山庄’四个大字可在皇上头顶悬着呢,皇上便该时刻以康熙爷为榜样才行。” 这样的婉兮,倒看不出半点忧愁之色来。快三十岁的女子,这会子娇俏起来,依旧是眉眼流转,菱唇翘起……依稀,依旧是十四岁那花田里的模样。 皇帝不由得心下悄然悸动,一垂首,已是微笑。 “爷惭愧,这会子倒不如你一个小女子从容。” . 婉兮上前,依偎进皇帝怀里,“爷可说错了。奴才从容什么呀,那是因为奴才是后宫里的女子,边疆战事怎么都烧不到奴才的眉睫,奴才自然不急。“ “可是皇上不一样,皇上是天子,坐于庙堂之上,亦要心系边疆之远。这天下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要爷来操心、关照。每一个主意都得是皇上一人来定夺,关键时刻前朝那么多大臣都依靠不上。” “谁能偷懒,爷不能;谁可拿不定主意,爷都得心下独为清醒。” “所以奴才不急,皇上却不能不急……只是皇上再急,这面上,也得是笑着的。便如昨晚的赐宴,皇上便做得完美无缺。皇上今天,便也请继续完美。” . 皇帝终是忍不住满面含笑,轻轻捏了捏她下颌,“你呀!” 说罢垂下头,对着她的唇儿,狠劲亲了又亲。 心底暗暗后怕,若是这会子她不在身旁,他会怎样?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还是原计划,咱们今儿便要起驾赴围场。爷该行围行围,该论功行赏自论功行赏!” 婉兮这便起身,“阿睦尔撒纳叛逃的消息,想来这会子怕是已经传到蒙古各部去了。唯有看见皇上笑,蒙古王公们才不会觉得此事严重。皇上有多放松,蒙古各部的信心便有多浓。” 皇帝伸手捏住婉兮的手,忽地垂首,将额头与婉兮的蹭在一处。 “我记住啦~,小唠叨。” 第1956章 219、君颜(6更毕) 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驾,按着计划行围木兰,驻跸巴颜沟。 皇帝一路上言笑晏晏,未曾流露半分忧色。甚至在这途中,颁旨预备第二次南巡之事。 婉兮听见消息,终于含笑放下心来。 西北用兵,皇上却还有兴致南巡,这自是南辕北辙,却足以叫朝野上下看见皇上的轻松心态。 有此心态,便自是不将阿睦尔撒纳之叛逃放在眼里,这无疑令朝野上下、蒙古外藩信心倍增。 “只可惜这会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去祭祖陵,并在盛京与宗室演习骑射,以敬祖宗之传统。一时回不来。”婉兮与玉蕤道。 玉蕤听得有些糊涂,便问,“主子要做什么?” 婉兮眨眨眼,“这会子不能只叫皇上一个人在前面的戏台上唱戏,皇子们也应该登场,陪着皇上一起叫蒙古各部安心才是。” 三四五三位皇子是皇子中居长者,而后头的八阿哥永璇,腿脚不方便;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则太小了。 “幸好还有一位六阿哥永瑢。”婉兮垂首细思,“只是若只有一位皇子在畔,总嫌孤单了些。” 婉兮心下有些小主意,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便不得不耽搁下来。 . 又到巴颜沟,婉兮便约了颖嫔,两人再到曾经那“坟圈子”去走走。 她与颖嫔之间也经历过误会到合好的过程,这便值得故地重游。 到了那“坟圈子”,婉兮不由拍手而笑,“天,竟又扩大了一倍!” 颖嫔也是唏嘘而笑,“看来,便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婉兮含笑四顾,心中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书呆子赵翼来。 九爷曾传过话来,说赵翼已经考取内阁中书。皇帝行围,一日不误国事,故此内阁自有人随驾而来。 “倒不知道那个书呆子可回京了。这次可跟来了?”婉兮问毛团儿。 毛团儿含笑躬身,“奴才就知道主子到这儿之后,一定会问。这便主子刚一示下要到这边来,奴才便抢先去内阁值房打听了。” 还没等毛团儿说完话,婉兮便一拍毛团儿,示意他住嘴。 毛团儿鼓着腮帮子,顺着婉兮的眼睛瞧过去——那坟圈子里,可不是又有个人! 便连颖嫔都笑了,低声道,“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时隔数年,这动作身姿还是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亏他还是个爱讲狐祟故事的!这么瞧过去,却只剩个呆子模样了,哪儿有半点狐祟的狡黠去?”婉兮含笑轻叹一声,“看来跟咱们是一样的心情,都来故地重游。” 婉兮有心想见,只是隔着这后宫与外臣的距离,总不适当。 倒是那边人也听见这边有动静,那书呆子竟抬头朝这边望过来。 毛团儿正犹豫着,要不要服侍两位主子先行离开,却听得那坟圈子里传出一声清亮的童声。 “……敢问那边可是令娘娘、颖娘娘?奴才给令娘娘、颖娘娘请大安!” 婉兮和颖嫔都是一怔,这才瞧见原来被赵翼的身影遮盖住的,还有个小孩儿在。 第1957章 220、悄悄话(1更) 赵翼是外臣,不宜见内廷主位。可是绵恩却是皇孙,还没满十岁,自然可以相见。 婉兮忙吩咐毛团儿,“快将绵恩阿哥抱过来。” 毛团儿去了,不多一会儿绵恩自己蹬蹬蹬跑过来,见面便行大礼。 婉兮含笑拉起来,仔细凝神看,“一晃,绵恩阿哥都长这么高啦?” 绵恩是大阿哥永璜的次子,出生于乾隆十二年八月,这会子正好八周岁了。 绵恩乖巧道,“奴才虽然长高了,却还随身带着令娘娘所赐下的小马儿。”绵恩说着,当真从黄带子上的荷包里,取出多年前婉兮送给他的这个小物件儿。颜色未褪,却能看出保存得极用心。 八岁的孩子,就懂惜福,这怕也是身为庶次子,在父亲早亡,家中凡事都有嫡母做主、且兄长袭为亲王,在冷落又尴尬的环境里学会的。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便将绵恩拢到怀中,柔声夸赞,“绵恩阿哥真是懂事。” 婉兮说着瞟了一眼远处那个没敢走过来的身影,“……你师父教得也好。” 绵恩却还是跪倒,“……奴才年纪虽小,可是奴才额娘每年过年、生辰都要教导奴才,叫奴才知道,奴才幼时最艰难时,是谁独为呵护;奴才到了开蒙的年纪,又是谁给奴才举荐了赵翼师父。奴才再年幼,也不敢忘令娘娘大恩。” 婉兮含笑道,“傻孩子,别这么客套。你是皇孙,咱们本是一家人。再说凡事都有你皇爷爷呢,这些本都是你皇爷爷的心意,假我的手而已。” 婉兮目光又远远掠向远处那身影,含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一地的土包,不怕么?” 绵恩乖巧回道,“赵师父去年礼部的差事满了,回了江南去。今年终于又返京供职,适逢奴才得随皇上行围而来,赵师父以内阁中书之职随扈,额娘便将奴才托付给赵师父,师父这便一路照看奴才。” “到了巴颜沟,赵师父说一定要带奴才到个地方来,叫奴才练练胆子,也长长见识。” . 婉兮便笑了,“原来如此。你师父办得好。” 绵恩又道,“……方才赵师父也正在与奴才讲令娘娘当年的旧事。赵师父说,虽不敢确认当年之人是谁,只是后来多年反复回想,怕应该就是令娘娘。” “赵师父说,令娘娘身为女子,却有那般勇敢、智慧,叫男儿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赵师父还说,奴才进宫上学,若能得机会,一定要多与令娘娘学学。” 婉兮也是意外,不由得含笑扬眸,朝那边喊了声,“书生有心了。书生的故事好看,便为内阁中书,职司繁忙,可是那好故事与好文笔可别丢下。朝务当忙,可是市井间的五味,也别忘了啊!” 远处,隐约只是轮廓,根本看不清眉眼,却还是能瞧出来,那人又呆住了,半晌才呆呆地直挺挺跪倒,山林回音“噗通”一声。 婉兮低笑,与颖嫔道,“……呆得连膝盖疼都忘了。” 婉兮伸手拢过绵恩来,在绵恩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第1958章 221、挑战(2更) 九月,皇帝从木兰围场向避暑山庄回銮。 途中驻跸张三营行宫,皇帝赐扈从王公大臣并蒙古王公台吉兵丁等食。 皇帝兴致颇高,在宴席上,命皇子与蒙古王公子弟等竞射。 只是三四五这三位年长的皇子都不在,皇子之中唯以六阿哥永瑢出战,显得有些势单力孤。 婉兮在垂帘之后,伺候皇太后,招待蒙古福晋们。看似并未留神帘外,可事实上她知道自己恨不能后脑勺儿上都开出两只眼睛去。 . 忽听颖嫔一声欢呼,“绵恩阿哥好样儿的!” 婉兮静静抬眸,手中的奶茶碗终究还是微微一颤。隔着垂帘果然见绵恩身负弓箭出列,自请代替皇叔们出战,婉兮这才垂首微微而笑。 这孩子乖巧,不似他哥哥绵德年幼袭封亲王,便骄纵起来。 与一众超过十岁去的大孩子们相比,绵恩有些瘦小,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可是他身负弓箭的模样却是坚定异常,那一双眼更是灼灼闪亮。 此时长房永璜一脉,因皇长孙绵德袭了定亲王,便朝野上下都只在意那位小亲王,却不甚将绵恩这位庶子放在眼里去。此时出战,绵恩才是初次走进内廷外藩众人的视野。 婉兮听见蒙古福晋们隐约的嘀咕声,“……绵恩阿哥都自请出战,那小定亲王绵德阿哥呢?那才是皇上的长房嫡长孙啊!” 可是终究,绵德也未自请出战。唯有永瑢与绵恩两人,并肩而立,代表皇帝子孙一脉出战。 . 六阿哥永瑢出战,纯贵妃自是紧张得指头都快攥碎了。 婉兮明白,这是因为今年刚十二岁的永瑢,从小便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这个孩子沉静、稳妥,工诗善画,十分承继了纯贵妃身为江南汉臣名门闺秀的特质。 只是文武难双全,永瑢既然文采出众,纯贵妃便担心儿子在骑射之上略逊一筹去。 纯贵妃低低与婉兮耳语,“……该怎么办呢?这会子旁人都没在,只有永瑢一个皇子。他若射不中,皇上岂非要失望了去?” 婉兮倒是轻轻握住纯贵妃的手,“永瑢虽文采超群,可是谁说就不善弓箭了?他们每日在上书房里,不止念书,也有外谙达教习骑射的。多年演练,早有素养,必定错不了。” 果然,永瑢弓箭离弦,虽并未三箭矢皆中靶心,却也有一发正中红心;其余两箭亦皆在靶上。 这成绩,也算不错了。 婉兮含笑望纯贵妃,“姐姐自可放心了。” 其余蒙古王公的阿哥们也纷纷施射,成绩与永瑢都在伯仲之间。 最后轮到绵恩施射,众人的目光都撒过来。 绵恩因年纪小,便连弓箭都是小一号的。再加上是皇孙一辈,又是平素没人重视的庶子,便众人只觉娇憨可爱,倒没人指望他能射出什么好成绩来。 便连玉蕤都紧张得直捏手,低声问婉兮,“主子……绵恩阿哥能行么?” 婉兮含笑点头,“绵恩阿哥的开蒙师父,是赵翼那书呆子;可是绵恩阿哥的骑射开蒙谙达,是谁?” 第1959章 222、恩赐(3更) 玉蕤被问住,怔了怔。 婉兮眼帘轻垂,“……是九爷。” 当年婉兮托傅恒,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额娘,傅恒便知婉兮有照拂绵恩之心,这便亲为教导。 . 万众瞩目之下,便是十多岁的孩子都紧张到难免手抖。可是八岁的绵恩,用那小弓箭,第一箭便中靶心! 众人都是惊讶,继而掌声如雷。 绵恩却是丝毫不乱,又射一箭,再中靶心! 便连皇帝都是惊讶不已,当众笑道,“若再中一箭,朕便赏你黄马褂!” 绵恩气定神闲,再发第三箭,果然又中靶心! 一众蒙古王公皆起身,向皇帝跪倒,都说“奴才等都派儿子出战,不意我大皇帝之孙,以如此年幼,竟已胜出!” 皇帝自是大喜,含笑吩咐,“绵恩,已经连中两箭;若再中一箭,朕赏黄马褂!” 整个场地,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从前只知有小定亲王绵德,却都忽视了这个庶出的皇孙。虽然同样是永璜的儿子,虽然绵恩的额娘也是皇帝亲赐给永璜的侧福晋,可是绵德可以袭封亲王,绵恩却不得封。 这会子绵恩表现得气定神闲,且两箭连中靶心,已经叫人震惊;若皇上再赏了黄马褂,倒成了皇孙“绵”字辈里第一个获黄马褂的孩子。 这样一来,绵恩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自然提升。 颖嫔都紧张得在桌底下抓住婉兮的手,“……这些人也是的,干嘛都站起来看啊。那孩子才八岁,那么小,阿玛又去得早,额娘也没跟来。他要是一胆儿突可怎么办? 婉兮则回眸瞥向帘外。 她看见欢腾的人群中,有三个人却是气定神闲。 第一个自然是皇上。第二个便是赵翼,第三个则为九爷。 看见他们三人如此镇定,婉兮那一颗本来也跟着紧张的心,便落定了。 她含笑垂首,“能成。” . 话虽然说得如此,可其实婉兮也没敢看。 只听帘外忽然一瓶屏气敛声,婉兮便知道是绵恩准备施射第三箭了。 她深吸两口气,霍地转头望出去。绵恩的第三支箭已经离弦而去—— 空气仿佛凝结,那箭尖儿一点点钻透鱼鳔胶一般黏稠的空气。 终于,美妙的一声“噗”,第三箭又中红心! 帘子内外,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便是帘内的女眷,因都是满蒙的格格,本就人人都会骑马射箭,没汉家女儿那么拘谨,这便欢呼声同样要掀开了房顶去一般。 婉兮却急忙垂下头,好悬落泪。 颖嫔却一把抓住婉兮的手,指着帘外叫,“令姐姐你看,那孩子这是要做什么?” 婉兮怕有异常,这便竭力平复心绪,也转回头去看。 只见绵恩收好小弓,面对众人的欢呼,面上并无半点得意。只是默默走上前,在皇帝座前一跪。 婉兮忍不住,垂首笑出声儿来。 皇帝也佯作不明白那小孩儿是什么意思,这便故意板起脸孔来问,“上前跪倒,所为何事?” 绵恩却跪在那儿,还是不说话。 皇帝不由大笑,轻捋髯,吩咐孙玉清,“去,拿来吧!” 第1960章 223、分封(4更) 只是绵恩年岁小,仓促之间没有适合他体量的小黄马褂。 孙玉清倒也机灵,取了一件皇帝的黄马褂来裹在绵恩身上。那衣襟曳地,绵恩是动都动不了了,孙玉清干脆抱起绵恩,将绵恩带下去了。 此情此景,叫众人又是一片欢笑。 皇孙年幼,却机警若此;皇帝天威,却慈祥若此。 正是天家合一,叫人敬佩之余,心下又是暖暖涌动。 蒙古诸部落王公齐齐起身称颂。 帘内,婉兮悄然松一口气,垂下头来,眼圈儿又红了。 所谓大战,流血和死亡都没那么可怕,怕的是大战将来,却人心不定。 此时眼前,蒙古各部归心,区区阿睦尔撒纳,便再没那么可怕! . 九月,圣驾回到避暑山庄。 皇帝命册封准噶尔旧部。 厄鲁特蒙古原有四卫拉特,后不得不都臣服于准噶尔汗国统御之下。此番皇帝重封四部大汗: 噶勒藏多尔济,封为绰罗斯汗。 绰罗斯,原为准噶尔台吉们的姓氏。皇帝遂将“准噶尔部”改为“绰罗斯部”,以消准噶尔之名。 其余三部:车凌,封为杜尔伯特汗;沙克都尔曼济,封为和硕特汗;巴雅尔,封为辉特汗。 厄鲁特四部大汗分封的消息传至后宫,婉兮垂首微笑。 “皇上圣明。阿睦尔撒纳不是想当四部总汗,即准噶尔汗国的大汗么?那这回皇上索性将他的辉特部,也封了旁的台吉为汗。这便是皇上公开的讨贼檄文,已是再不可能宽恕他了。” 玉叶则瞟着从殿外来回话的孙玉清运气。 “上回他那么顶撞主子,主子何不将他告到皇上处,好好治治他的罪!” 婉兮却淡淡抬眸。 “他的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我心下有数,迟早会有交待。只是我这会子倒是着急另外一件事。” 玉叶细细打量婉兮神色,面色便不由得一白。 “……主子要说什么?该不会还是惦记安排奴才出宫去?!” 婉兮点头,“就是这件事。我年头便与你说,可是没想到今年竟然这样多事,这便一直拖到年尾来,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与皇上商量。” 此时皇帝为了西北之事,心下千头万绪,婉兮总不好为了一个官女子再叫皇上分心。 “那主子便别急了!”玉叶跪下拉住婉兮的衣袖,“奴才不想走……奴才还没看见主子有孩子呢。奴才不愿意离开主子身边儿。” 婉兮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只在玉叶面上静静流转。 “上回孙玉清那副脾气,依你看,他是为什么?” 玉叶咬牙,“还不是他本就是个骑墙的东西!主子忘了,他刚进宫来的时候儿,就奉承过林贵人来着;如今不定又奉了谁当主子,心里便连咱们都给冷了。” “如此回想起来,他当年在主子面前,怕也是故意奉承着的,这才叫皇上和李爷都以为他机灵可用。可惜他福气薄,既然知道主子在皇上心头的地位,却还要另外去奉承旁人!” 婉兮眸光轻转,幽幽道,“……难道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么?” 第1961章 224、万树(5更) 玉叶便是一个激灵。 “主子怎么这么说?那孙玉清自己没眼色、忘本,跟奴才又有什么干系?” 婉兮淡淡垂眸。 “宫里的太监,都不容易。若不是家贫志短,谁会甘心进宫来当太监?那一刀之后,便将多少人的自尊也一并斩断了。故此这宫里的太监,古往今来,不少见骑墙钻营之辈。如李谙达、毛团儿这样的,总是凤毛麟角之数。” “故此孙玉清是这德性,我倒不惊讶。总归他又不是毛团儿,他在皇上眼前也蹦跶不起什么来,我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我却也知道他不笨,他还没傻到非要当面顶撞我;更何况那会子皇上还在呢。就算皇上喝醉了,可是谁敢说皇上醉酒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婉兮眼波静静扬起,瞟了玉叶一眼。 “我倒觉着,他那会子说那样的话,没过脑子,是冲口而出。” “便也因为这个,我才没真心与他计较。听人说真话,便是再刺耳,也总比听算计出来的假话好。” . 玉叶尴尬地笑,一个劲儿地搓手。 “主子这是说什么哪?奴才怎么听不懂了?” 婉兮别开头去,“都二十五岁了,还玩儿这个把戏,你当我能被你唬过去?” “那会子他语气那么冲,依我看,就是因为先与他回嘴的人,是你。你还偏提什么这宫里又不是没有别人了……兴许你无心,他怕是有意了。” 婉兮不看玉叶,只笃定说,“……你当你那么说,是为毛团儿好?我告诉你,若遇见个小人,你那话便反倒是给毛团儿招灾!” . 玉叶见主子直接将她的事儿与毛团儿联系到一处来,只敢出气儿,却不敢说话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这回等回京,皇上平定阿睦尔撒纳的大计定下来,我就跟皇上提起叫你出宫的事儿。若西北战事顺利,我年底之前就能叫你出宫;若西北不利,最迟我也争取明年把你的事安排清楚。总归,你还是先做好预备去吧。” 玉叶又要哭,抱着婉兮的腿,眼圈儿已经蓄满了泪。 婉兮轻叹一声,“别委屈,也别舍不得。你便记着,我总归是为了你好。” . 十月,皇帝命大驾回銮。 回銮前,皇帝在避暑山庄的“万树园”,赐宴王公大臣和蒙古王公台吉等,宴会之上,君臣一同观看盛大火戏。 “万树园”在避暑山庄平原区东北部,北倚山麓,南临澄湖,为模拟坝上草原风光所建。万树园中建蒙古毡房,草丛中鹿儿成群,山鸡野兔时隐时现。此处虽是皇家园林之内,却宛如置身草原之上一般,叫蒙古王公们越觉亲热。 皇帝每年元宵,也都于圆明园“山高水长”看火戏。婉兮对于火戏不陌生,可是这样宛若置身草原之中,坐在毡房前看火戏的经历却并不多。 况且今年规模之盛大,堪称历年之最。 婉兮仰头,看那焰火升腾钻入天际,轰然盛放,光芒竟可盖过星月;更比星月灼热。婉兮明白,这蒸腾的不仅是焰火,更是皇帝的一颗天子之心。 璀璨炽热,高与天接。 第1962章 225、无人(6更毕) 夜深下来。 火戏已散,焰火的璀璨和热度也都消失不见。 皇帝独自坐在毡房前的草地上,仰头静静望着夜空。 婉兮抓了件披风出来,为皇帝披在肩上。 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远方,是草地里雄鹿的巨大头角,映着天上那一轮清寂的月。 婉兮知道,眼前再多热闹,也代替不了西北的隐忧。已经两个月了,阿睦尔撒纳还未擒获。 地上铺大红氆氇毡,婉兮便也坐下来,依偎在皇帝身边儿。 皇帝未动,只是目光终于柔软了下来。 他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努力笑了笑,抬手指那夜空。 “真可惜,再璀璨,再火热,也还是熄灭了,冷了下来。” 婉兮明白,皇上说的不是火戏,是他的心。 她便笑了,“才不是!皇上看,那璀璨是直达天际,辉映成了银河里的星星;“ “而那热,不是散了,而是被风带走了。皇上的大清江山这样广大,皇上的壮志只被拘囿在这小小的万树园里,只叫蒙古王公们看见,又怎么够呢?皇上是万民共主,故此那热力便应该被风带走,远播四方,叫天下的百姓都能感受到才行呢!” . 皇帝不由转过头来,深深凝视婉兮。 良久,终于笑了。便如天上的那一带银河,都将星光璀璨印入皇帝眼底。 皇帝伸臂将婉兮搂进怀里,紧紧相依。 “你呀!若不是听你这样解释,爷都不知道这天底下,还能有这样的说法。” 婉兮娇俏而笑,“……爷是想说奴才贫嘴么?” 皇帝哼一声,眸光抬高、放远,“贫嘴首先得有颗剔透玲珑的心,才能凡事都能贫得起来。爷倒希望,前朝后宫个个儿都如你这样贫嘴呢!只可惜,他们的心眼儿也不少,说的话也不少,却从来说的都不是爷最想要的!”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手指头,“爷心下有事儿了。奴才虽说偶尔贫嘴,可是只对该说的人才说。爷若能信得着奴才,便与奴才说说呗?”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西北传来信儿,八月二十九,班第与鄂容安只有五百手下迎敌,被阿睦尔撒纳手下围困在哈什河古渡口。班第与鄂容安,皆自刎殉国。” . 婉兮也愣住,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班第为定边将军,为朝廷此次用兵的北路主帅。大军平定达瓦齐,包括后来收降各部、监视阿睦尔撒纳等事,皇帝都是委托给班第办理。 皇帝和朝廷西北用兵之事,正是要倚重班第的时候,班第怎么竟然……自刎殉国? 婉兮眼前,便又是那一场雪域飘雪,又是那一次傅二爷同样的自刎殉国…… 婉兮只觉眼睛好热,却不敢落下眼泪来。只得用力睁大了眼,将那水花儿都瞪回去。 绝不敢,眨一下眼。 皇帝袖口里,掉出一个荷包来。皇帝将荷包紧紧抓在掌心,“那一场围困,已是八月里的事。九月间,朕便闻报。朕素知这些大将的血性,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朕就怕他会以身殉国。后来听说他们有可能突围出来了,朕欢喜得立时解下腰上的荷包要赏赐给他们……” “可是今儿已经得了确信儿,这荷包,已经无人能接了。” 第1963章 226、生莲(六千字一起发) 这一晚,婉兮有点儿疼。 不止是因为皇上今晚将太多的情绪都化作了无声的动作; 也更因为……她心疼。 心疼皇上,心疼她的四爷。 一个高高在上,永远意气风发的男子,这一刻万般苦楚都要一个人,用力地咽下去。 她也心疼如傅二爷、班第这样的朝廷重臣、沙场名将。为了守卫疆土,为了不负皇上与朝廷的所托,竟可如此慷慨赴死,以全忠心。 可是她没有因为这点儿疼,而有半分的退缩。 她反倒因为这些疼,用力抱紧了皇帝。攒起自己全部的柔情,将自己尽数敞开,不留一分一毫,全都奉献给他…… 她要他知道,不管什么时候,他不是孤单一人,他身边还有她。 他想无声地提醒他,身为天子统御天下,却并非绝不可以脆弱一会子。若他累了,若他也想小小逃遁一下子,那就到她这儿来……她会收下全部的他,她会将他脆弱的那一点点全都完整地藏匿好,绝不叫外人看见。 她要他在这会子尽情地宣泄一番,筋疲力尽一晚。只求他累到连心思都转不动,能在她身边儿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醒了,养精蓄锐,明日便重起雄心。他还得指挥万军,将准噶尔二度平定下来呢! 疆域不容有失,中国不容撼动! . 因为有她主动的“抗击”与迎合,皇帝这晚有些恍惚。 仿佛他亲自飞身上马,亲自直捣黄龙;亲自打一场,缠棉而叵测的仗。 他刚,她柔; 他亢击,她绵蓄。 两人势均力敌,棋逢对手。便如天造地设,凹凸相生。 她将他的所有……全部吸纳。 仿佛万流归海,她将他所有的豪情、愤怒全都汩汩接受,涓滴不遗。 . 他停不下来,恍惚里仿佛又是乾隆六年,在先帝十三年不行围之后,他终于重启秋狝大典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还那样幼小,他本想忍,本想等,可是在那一年便终究再也忍不住。 他将她留在帐中,他将她拥入皮褥,他将她……一寸一寸尝尽。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彼此拥有,不仅仅是最后的那一下,真正让他满足的是整个的过程。 便是那年他没有全数做到底,可是他却也已经拥有了完整的她。 时光走过这么多年,她从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到如今已是近三十岁的成熟女子,可是当他伏在她身上的这一科,便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都未曾走远。 她还是她,他还是他。 . 当他再度嘶吼出来,婉兮的神智已经全都被他夺去。 这一晚,他这一次的吼声最为豪迈。 而她则再度看见了今晚这万树园里,飞升夜空,璀璨盖过群星的焰火去。 这一晚的火戏,是在草原毡房前盛放;今晚火戏的观众,是蒙古各部王公。 今晚的焰火,在她身子里,终于聚合绽开成了一朵巨大的莲。 金光四射,光辉潋滟。 辉映这夜色天地,照亮这皇家模拟草原的夜。 婉兮累到都已经没有精神头儿睁开眼,便在这金莲绽放之时,阖上眼,睡着了。 . 十月,皇帝圣驾回到宫中。 达瓦齐父子亦从张家口押解至京师。 皇帝于午门广场行献俘礼。 皇帝从养心殿起驾,金铙齐鸣;皇帝圣驾抵达午门正楼,皇帝沿马道登上正楼,正楼上下鼓乐齐鸣。 皇帝于午门正楼之上端坐,城楼之下明黄伞盖遮天蔽日;其余仪仗从午门城楼一直排到了天安门。 天子威仪,擎天而降。 达瓦齐父子颈上缚白绳,由兵部和刑部司官引领,由天安右门进,跪倒于午门下地面之上,向上叩头。 官员历数达瓦齐父子罪证,达瓦齐父子唯伏地认罪,请求皇帝恩典。 皇帝钦命,平定达瓦齐一战中,先降后叛的厄鲁特部落首领巴朗等人斩首。 鲜血倾地,达瓦齐父子簌簌而抖。 皇帝端坐城楼之上,眯眼凝视那叩头祈恩的达瓦齐父子,朗声道,“……达瓦齐父子理藩院,严议。” . 午门外行献俘礼,那金铙、鼓乐之声却也传进了后宫。 那轰然的震鸣,令后宫心下也是震动不安。 “婉兮你说,皇上会斩了达瓦齐么?”语琴轻声问。 婉兮垂首,目光从祥贵人面上滑过。 祥贵人自进宫以来,便十分安分守己,平素只在自己宫里闭门不出。 可是今儿,祥贵人却央了颖嫔,一起来给婉兮请安。 “若以达瓦齐之罪,自当严惩。朝廷此次兴两路大军,动五万兵马,又有这样多沿途粮草、补给,朝廷耗费万金,为的便是平定达瓦齐为首之乱。就凭这个,达瓦齐也该死。” “况朝廷西北两路大军已至,达瓦齐若有半点悔过之心,便当自开城门请降。可是达瓦齐非但未曾归降,反而带兵逃窜。这样的人,皇上自该斩了。” 婉兮娓娓而言,目光却并未离开祥贵人去。 果然,祥贵人面色发白。 “只是……皇上天恩又岂是咱们这点子小心眼儿可以揣摩的?便如逃匿了三十余年的罗卜藏丹津,皇上都可赦免了,只要达瓦齐诚心知罪,且从此诚意归顺朝廷,以皇上仁君之心,便一切都不是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说准的了。” 祥贵人这会子方仿佛隐隐松了口气。 婉兮无声与颖嫔对了个眼神儿,起身走过来挨着祥贵人坐下,伸手拍了拍祥贵人的手。司部官员 “所以这会子,达瓦齐是生是死,追随达瓦齐的宰桑们能不能活下来,端的只看他们的诚心。若有诚心,便一切尚有希望。即便这会子已是献俘礼了,可是皇上按例总归要叫理藩院官员先行议处——皇上是将达瓦齐交理藩院,不是兵部,也不是刑部……” “也就是说,达瓦齐是否治罪,又治何等的罪,这会子幡然醒悟,还来得及。” . 颖嫔出自蒙古八旗,阿玛是都统之职务。虽八旗蒙古与外藩蒙古尚有区别,然总归都是蒙古人。颖嫔这便也走过来,在祥贵人另一边坐下。 “去岁阿睦尔撒纳来降,将达瓦齐最要紧的情报都禀报朝廷。皇上感念阿睦尔撒纳的诚心,这便赐封他为亲王。此次平定达瓦齐,更是赐给阿睦尔撒纳双亲王俸禄。” 颖嫔边说,眸光边悄然掠向婉兮。 婉兮向颖嫔点头微笑。 颖嫔便更放下心来,只管大胆地继续说,“……若说朝廷征伐达瓦齐,乃是惩戒他身为臣仆,却弑杀本主儿之罪,此为天子守护四方之责。皇上跟达瓦齐可没有私仇。” “阿睦尔撒纳却不同。阿睦尔撒纳与达瓦齐争权夺利,达瓦齐当了准噶尔大汗,他这才不得已之下来归降朝廷。”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逃回西北,已是在俄国支持下,在塔城自立为大汗了!他对各部传说,他不是归降朝廷,他只是借‘中国之兵’打败达瓦齐而已。由此可见,阿睦尔撒纳当初来归降朝廷,根本不是诚意,他一切都只为继续与阿睦尔撒纳继续争权夺势而已。” 祥贵人面上尽管还算平静,然指尖已是悄然攥紧了衣袖。 婉兮留意到,抬眸悄然向颖嫔示意。 颖嫔便更是信心大涨,伸手攥住了祥贵人的手。 “阿睦尔撒纳能靠出卖达瓦齐,向朝廷邀功,获双亲王俸禄;此时达瓦齐已经被押解至京,罪当问斩,生死已然系于一线……此时达瓦齐若想活命,必须将功折罪。那达瓦齐为何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一切,尽告?” . 傍晚,皇帝终于回来了。 婉兮又是远远立在殿门处看着他笑。 皇帝扬眉,“上回是说因为少见我穿龙袍衮服,那劲儿呢,不过刚隔着三个月,就又觉着新鲜了吧?” 婉兮含笑摇头,“奴才是觉着,皇上真是福泽深厚。身为天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行过这样隆重的献俘礼,可是皇上在这三个月间便行了两回。” “其中有一个还是先帝当年未曾俘获之人,更何况平定准噶尔是康熙爷、雍正爷两代圣主都未能完成之大业……由此可见,皇上的武功和福泽,更是胜过康熙爷和雍正爷两代去。正所谓青出于蓝。” 皇帝凝视婉兮,终是忍不住微笑。 这会子阿睦尔撒纳在西北已经自立为准噶尔大汗,又有俄国支持,大乱已成。可是这会子他的小奴儿与他说的,却是胜利,是献俘礼,是超越前两代去的功绩。 她仿佛,半点都没担心过他不能赢。 他忍不住走过去,将婉兮纳入怀里来。 “今儿都忙什么了?” 婉兮垂眸含笑,“也没忙什么,就是姐妹们凑在一处说说话。奴才这次随皇上行围,陆姐姐、陈姐姐她们便都来看望。” 婉兮妙眸轻转,“……便连自从进宫以来一向深居简出的祥贵人,也来了。奴才今儿这才是头一回凑近了瞧祥贵人。” 皇帝便不由扬眉。 婉兮轻笑道,“今儿颖嫔与祥贵人说了好一会子话。颖嫔说阿睦尔撒纳出卖达瓦齐,赢得朝廷信任,皇上赏赐双亲王爵禄;那此时达瓦齐理应问斩,这会子达瓦齐为什么不能向朝廷,将阿睦尔撒纳的实情告知?“ 婉兮轻扯皇帝袍袖,“这样的话,便是换了皇后娘娘或者我来说,都不合适。可是颖嫔是蒙古八旗的出身,阿玛又是都统,身份也贵重,故此这话由她说出来,祥贵人当真听进去了呢。” 婉兮歪头而笑,“皇上说,颖嫔是不是聪慧?” 皇帝也不由得长眉轻挑,“你们竟想到了从祥贵人入手?” 婉兮忙摇头,“皇上误会了,这可跟奴才无关,都是颖嫔妹妹的好主意呢。” 皇帝轻哼一声,却依旧问,“你怎知,兵部大臣规劝,达瓦齐不肯归心?” 婉兮垂首轻笑,“皇上都行献俘礼了,达瓦齐本生死悬于一线,可是他在献俘礼之前并未归心……奴才便猜想,他怕是未对大臣降顺。” 婉兮眸光轻转。 “也不奇怪,达瓦齐终究是蒙古汉子,本就崇尚勇武,宁死不屈。便如傅二爷、班第一样,事到紧急,宁肯一死。” “况且他又是一部台吉,更曾经是准噶尔大汗,是皇上此次用兵的对手。他自视与皇上平起平坐,此时生死关系他一世声名,干系道准噶尔各部对他的看法,他自然不肯轻易投降。” 皇帝点头,“说得没错,他倒甘愿一死。” 婉兮垂眸含笑,“可是上天便是有趣儿,生下的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偏偏都有一副柔肠。前朝大臣们办不到的事,奴才这些后宫却兴许能办成。”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这样说来,你已猜到祥贵人身份了?” 婉兮轻笑,“祥贵人不是正经女子挑选进宫的,她进宫穿的就是厄鲁特蒙古女子的衣着,况且那会子又正是皇上酝酿用兵西北……尽管皇上未曾言明她家世,奴才如何还猜不到,她怕是来降的准噶尔旧部的出身?” “祥贵人入宫初封便为贵人,奴才想,祥贵人的阿玛最低也是达准噶尔部来降部落的宰桑。而达瓦齐既曾为准噶尔大汗,节制厄鲁特各部,那这些宰桑便都曾经为达瓦齐的手下。” “宰桑”,音近汉称“宰相’。职位便也近似,乃是台吉之下掌管一部行政之官员。宰桑之女进宫起封便为贵人,也是应当。 “祥贵人进宫之后,皇上刻意不提祥贵人的家世,而祥贵人自己也深居简出,少于人往来,便都侧面证实了奴才的猜测去……” 婉兮扬眸而笑,“皇上说,奴才猜的可对了?” . 皇帝含笑轻哼一声,“这后宫里,如今着实难有能瞒得住你的事了!” 婉兮却轻轻摇头,“在这后宫里,多知道一分,便可能多一份是非。奴才倒是宁愿少知道些~” 皇帝攥住婉兮的手,“爷明白,你思忖这些,绝不是为了给你自己,或者给你家人算计争取什么。你是为了爷,为了朝廷,为了大清的江山!” 婉兮垂首轻笑,反握住皇帝的手,“……爷怎么又夸赞起奴才来了?方才奴才都与爷说了,今儿这事儿若能成,那也是颖嫔妹妹的功劳。终究这话唯有颖嫔妹妹说得,奴才是汉姓人,便是说了,祥贵人也放心不下。” 皇帝含笑点头,“我记住啦!你放心,爷定不会忘了颖嫔这一功。” 婉兮怡然凝眸,“接下来便请皇上开恩,好歹叫祥贵人的阿玛进宫给祥贵人请安吧?” 唯有祥贵人父女相见,祥贵人才能将那些话说出来,然后经由她那位身为宰桑的父亲,传给达瓦齐知晓。 皇帝立即回养心殿去安排,婉兮送到宫门口。 永寿门前不过两步,便是养心殿的后门吉祥门和如意门。可是即便离着这样近,婉兮每回送到永寿门口,还是总有依依不舍之心。 皇帝也仿佛了解婉兮的心,又或者说皇帝自己也有跟婉兮相同的心情——当他走入吉祥门,还是停步回眸,再向婉兮投以微笑。 婉兮含笑回身,装作并不在意,却不小心一眼先瞧见正殿前的海棠树。 她忽然舌尖上便冒出酸水儿来——好想吃那酸酸甜甜的海棠果啊! . 皇帝的身影终于没入养心殿去,婉兮这便回身,亲自带了毛团儿并两个小太监,一起在海棠树下挖那腌渍的海棠果的坛子。 已将十一月了,京师已是冬日。这海棠树下的土都有些冻了,便连两个小太监用花锄刨,都有些费劲,待得坛子刨出来,两个小太监的额头都见汗了。 饶是两个小太监卖力,可是婉兮还是急得什么似的。拢着手炉在旁边瞧着,嘴里已是因想着那海棠果的滋味儿,而满嘴咂着口水。 玉叶瞧着主子的样儿就笑,“多少年没见主子嘴馋成这样儿了……奴才记得上回啊,还是小时候咱们去爬青桂树去采蜜。结果不管咱们怎么用树叶燎燃了去熏那些蜂子,那群蜂子就是不上当,不肯离巢。主子就说,那个蜂巢里的蜜,一准儿又多又好。” “便是那一回,主子在树下急得嘴馋起来了……” 婉兮忙挤眉弄眼,示意玉叶别说了。 玉蕤和玉函等人都忍着笑,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玉叶也笑,“倒是不知道这回主子怎么就忽然馋起这海棠果来了呢?这海棠果,主子领着奴才们年年都腌渍的。虽说主子亲手做的就是比内务府进的还好吃,可也总归不是个什么稀罕物儿啊。” “况且主子从前说过,这糖渍的海棠果啊,七月里腌下,便是年下起出来才最好吃,叫糖将那酸味儿都给盖灭了;而这刚三个月,便是起出来,也还是酸的呀。主子本爱甜不爱酸的~” . 玉叶一人说得热闹,众人便也都跟着听着笑。可是待得听到最后那句话,便是玉蕤和玉函等人都不由得抬头朝婉兮这边望过来。 在这后宫里,主子的命运便是奴才的命运,故此永寿宫上下早跟婉兮自己一样,等待遇喜的消息,已经等得太久。 便是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忍不住要巴望一下。 婉兮也发觉不对,一张脸也早红了,忙朝大家摆手,“瞧,都是叫这点子海棠果给闹的!七月里我刚摘海棠果的时候儿,九福晋就误会过;如今便是你们也跟着一起胡思乱想了。” “早知道叫你们如此,我真不该嘴馋了。” . 这样的盼望,实在已是太多年、太多次。 而且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到头来都是落空。 这一回便每个人都没敢多想,听婉兮这样一说,便都含笑道,“主子安心,奴才们可什么都没想。” 然后每一个人,便都将那念头全然摁灭了罢了。 . 十一月,终于传来好消息,皇帝赦免了达瓦齐。 不仅赦免,皇帝更赐达瓦齐亲王爵,赐第京师,并且择宗室女与达瓦齐为妻。 几个月前,还是朝廷的头号敌人,如今已是亲王、额驸。这样的转变叫外人只道朝廷威仪,令万邦臣服。无人知,曾有后宫建功。 便也在十一月当月,朝廷大军再度出征。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开始了。 . 十一月又有皇太后圣寿、十二月的年下,因那拉氏临盆在即,婉兮肩上的担子便比往年更重。 尤其今年,平定阿睦尔撒纳之战刚刚启动,而朝廷则刚刚大肆庆祝过平定准噶尔之功,婉兮便更要小心翼翼不能流露出半点紧张,反倒要与阿睦尔撒纳反叛之前一般,满面喜色。 便因如此,她今年觉着身子格外沉、精神格外容易疲惫,却也强颜欢笑都给撑过去,不叫宫内宫外的人给瞧出来。 外人看不出婉兮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便也只能看出来婉兮瘦了。 从乾隆十六年第一次南巡归来,婉兮原本一年比一年丰腴来着,可是这会子却瘦了,倒叫许多人遇见她便问。 婉兮也只推说,是十月间刚随驾木兰行围归来,旅途车马劳累所致。 而婉嫔和语琴等人问起,她自是不能如对外人那般搪塞,便也自己思忖了回说,怕是这阵子疲惫所致。 她自己并无半点不适,除了每天早晚都格外贪两口海棠蜜果子而已,故此她自己也没叫御医来看。 十一月里,趁着平定达瓦齐的欢庆,皇太后便在圣寿之期,与皇帝提及给忻嫔晋位之事。 “……妃位上,自打乾隆十三年孝贤崩逝起,便七年来都是三人。按制,妃位上当有四人。” “今年平定准噶尔,又逢忻嫔诞下六公主,皇帝你若今年进封忻嫔为妃,也是正合适。” 皇帝淡淡一笑,“皇额涅教导自然有理。只是儿子忖着,忻嫔诞下的不过是公主,况且她两年前进宫刚直接晋位为嫔……故此儿子觉着,虽说今年的时机是合适,前朝后宫理应同喜,可是此时却不宜进封忻嫔。” 儿子的反应,皇太后并未太过惊诧。 终究,前头舒妃那影子还历历在目。儿子此时的反应和神情,与当年如出一辙。 更何况……当年舒妃诞下的,还是皇子啊! 皇太后瞟着儿子,神色便有些寡淡:“忻嫔诞下的只是公主,自然是有些叫人遗憾。可是嫔位上目下除了忻嫔之外,怡嫔、庆嫔、颖嫔,皆多年无子。你不进封忻嫔为妃,难道要进封无子的为妃不成?” 第1964章 227、悲喜(六千字毕) “皇帝啊,这无子封妃的例子,你还要创造多少出来?” 皇帝却笑,“皇额涅别急,您怎忘了皇后了?古黛当年封妃,也是并无子嗣。儿子却一路将她进封成为中宫皇后,您看她这不是不但诞下的皇嗣,而且一生就是连续的三个?” “故此儿子想,便是无子封妃又如何?这不是违背祖制,反倒可能是个吉利:进封之后,便是多年不能生的,也能接二连三呢!” . 随着皇太后年过六旬,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说话的态度,越发有“彩衣娱亲”的味道。便是什么不好的,也全都能叫他有本事给说成好的来。 “你呀!”皇太后也真是哭笑不得。 只是皇太后也是不敢掉以轻心,不由得又板起脸来。 “你说皇后当年是无子封妃,可她那封妃,不算超拔,更不是特例!她是你皇考亲赐给你的侧福晋,是你的初婚三宫,便是无子封妃也是在你登基之后的初封,跟后头的嫔位进封为妃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同样的道理,即便慧贤是无子封贵妃,可她也是初封就是贵妃,没经过中间的晋位去!”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你的后宫里,除了初封就是妃位和贵妃的那拉氏和高氏之外,真正无子而封妃的,不过是令妃和舒妃两个而已。其中,舒妃还已经为你诞育下了十阿哥,更何况她的家世身份便是无子封妃,也不算违反祖制。” “你的后宫里,唯一无子封妃,且违反祖制的,只有一个令妃了吧?!” . 皇帝静静听着,便又笑了。 “皇额涅这是怎了?令妃晋位为妃,都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儿了,这一晃都七年了。时隔七年,皇额涅怎么又旧事重提?” 皇帝说着,抓过金瓜来,含笑亲手替皇太后捶腿。 “再说令妃七年前无子而封妃,儿子其实也是为了进封舒妃啊。毕竟那会子舒妃也无子,若只进封舒妃一人,也不好看。” 皇太后不由一声冷哼。“你又叫舒妃来陪绑!你到底是为了进封令妃而进封舒妃,还是为了进封舒妃而晋令妃的位分,你当我这么多年过来,回头还想不明白?!” 皇帝情知躲不过去,便嘿嘿一笑,晃晃头道,“那舒妃晋位为妃之后,也诞下了十阿哥。皇额涅看,这不也正符合儿子前头说过的话去么?”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如此说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有信心令妃能为你诞育下皇嗣来?” “又或者说……你直到如今,还在等着令妃为你生下的孩子?” . 皇帝的心悄然一静。 抬眸,迎住母亲的凝视,从母亲的眼光里看见了太多的情绪。 有震惊,也有更多的防备。 皇帝半垂眼帘,便又是淡淡一笑,“……这会子儿子更在等的,还是皇后的孩子。皇额涅忘了么,皇后便在这一二月间,便要临盆了。” 说到皇后即将临盆,皇太后方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后的肚皮争气,虽然死了一个五公主,可是前头已经有了嫡子,后头这又有了一个。 便怎么也不用再担心令妃能生下的、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了。 . 母子俩正心照不宣地说着皇后的孩子和令妃将来可能的孩子,寿山忽然从外头疾步进来,神色略有慌张。 “回皇太后主子、皇上……方才景仁宫送来消息,说,说嘉主子不好了。” 皇太后和皇帝都是一怔,这便都急忙起身。 . 婉兮是更早得到消息的,妾是嘉贵妃亲自嘱咐顺姬,赶紧请婉兮过去。 婉兮见顺姬来得这样急,心下已知不妙,都忘了要乘轿,甚至连大衣裳和手炉都顾不得,立时便自己提袍跑了出去。 后头玉函忙张罗备轿,可是抬轿子的太监都撵不上婉兮。待得轿子来到永寿门前,婉兮已经自己跑进了景仁宫去。 她一步迈进景仁宫后殿暖阁的门槛,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当目光一触及那形容枯槁躺在炕上的嘉贵妃,婉兮便顾不上自己了。 她忙上前握住嘉贵妃的手,迭声说,“……嘉姐姐我来了,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这便放心对我说,我听着呢,一个字都不会落。” . 嘉贵妃金静凇紧紧抓住婉兮的手,干涩的嘴唇阵阵颤抖。 她祖上是高丽人,她便也生得纤瘦苗条。本就生育过四个阿哥,生育带走了她的青春、她脸上的光华,此时的她形容有些枯槁,便连最好的长白山老山参都吊不回来了。 这样的嘉贵妃,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来——都是这样的枯槁瘦弱,都是这般的宛若油尽灯枯一般。叫人看着,不管曾经还有何样的恩怨,这一刻却也都只剩下了心疼。 “永瑆……令妹妹,我的永瑆……” 婉兮不想在这个时候掉泪,可是此情此景,她终是忍不住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回握住嘉贵妃的手,用力点头。 “我记着呢。嘉姐姐,我没忘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帮你照顾着永瑆。我会用我曾经对八阿哥、九阿哥的心,一样一样地护着永瑆……” 婉兮提到八阿哥永璇,还有死去的九阿哥,嘉贵妃那干涸的眼中终是又涌出了不舍的泪。 她便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一双眼都舍不得眨,只直直盯紧了婉兮。 “永璇……永、永珹。” 婉兮一眨眼,终是一滴泪,无声滑落下来。 嘉贵妃不仅将尚且年幼的永瑆托付给她,这会子更是将她另外两个儿子:四阿哥永珹和八阿哥永璇,一并全都托付给她。 婉兮明白,这是一个母亲即将远离之前,在这世上最最放心不下的。嘉贵妃不舍只顾着一个孩子,嘉贵妃便这样挣扎着将另外两个孩子也一并托付了。这不是嘉贵妃贪心,这是嘉贵妃已是实不得已。 婉兮落泪道,“对于三位阿哥来说,我怎么都比不上嘉姐姐。我也是没当过额娘的人,但是嘉姐姐请放心,我必定尽我全力便是。” 嘉贵妃哀哀点头,将婉兮的手攥了又攥。 “……我当年,对不起你太多。我若来世,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也一定要报答你。” 婉兮双泪如珠滚落,用力摇头,“……都过去了。嘉姐姐别再说这些,好歹再养着这一口气。皇上就来了,嘉姐姐再等一等。” 这个十一月,这个天杀的十一月。 这个十一月,因为皇后那拉氏即将临盆,后宫的一切事体便要婉兮都扛过来。这还得要感谢皇上之前给了语琴几次试炼的机会,这才叫婉兮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可将有些事托付给语琴。 婉兮偏偏在这个十一月开始,感到莫名的疲累;一旦累了,便连饭都吃不下去,只想吃几口那刚腌渍三个月,酸味依旧的海棠果去。 可是那海棠果终究比不得膳食,无法给她足够的能量和热度去,便往往并不能挽救她的疲惫去。 进宫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便也因为此,她自从十月回宫,便几乎没什么时间去看望嘉贵妃。除了刚回宫时的一次请安,之后便再没好好说过话…… 这个十一月,皇上正式发兵讨伐阿睦尔撒纳。西北战事又起,这回因班第已死,朝廷缺少了解西北军情的将领;又因为阿睦尔撒纳寻得俄国的支持……再加上之前平定达瓦齐,还可利用奇兵制胜;而这一次阿睦尔撒纳是笃定知道朝廷必定发兵,故此反倒是他以逸待劳。 这二度平定准噶尔,难度注定是前度的数倍。 故此皇上也全力忙于前朝,除了按日子去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外,便连后宫都少进。 也即是说,自十月皇上回銮,直到此时,尽管嘉贵妃病重,可是皇上却也顾不上。 这个该死的十一月……此时此刻,面对形容枯槁的嘉贵妃,婉兮才第一次这样痛恨这个十一月,痛恨要过这样无法兼顾的日子。 她回头用力望向窗外,多期待皇上快点来啊。 虽说嘉贵妃在这样的时刻,将三个儿子全都托付给她;可是婉兮却也明白,这样的时刻,嘉贵妃最想见的人,应该还是皇上。 她便是这样陪在嘉贵妃身边,也不能代替皇上。 对于一个女人最后的时光来说,孩子们已经托付,那最后最后想见的人,自然只有皇上了。 可是这寒冬十一月的天儿,真冷啊,冷得叫殿门上都不能不挂上厚厚的棉门帘,便连门外的一丝动静都听不见,完全不知道皇上还有多远;皇上是否已经到了门外。 这十一月的天儿冷得将窗子都冻上了。便是嘉贵妃的景仁宫里,窗玻璃也有几扇是满镶的玻璃,可是天儿冷得将那玻璃上都冻满了霜花。便是屋子里用足了炭,热气能将霜花烤融些,可那玻璃上的霜花也只是化成了哈气。 目光依旧穿不透那哈气水雾,依旧看不清窗外,看不见皇上的身影啊…… . 婉兮等,皇上没来; 婉兮等啊等,皇上还是没来…… 婉兮看得见,嘉贵妃的眼也是直直望着门口与窗外。 婉兮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嘉贵妃,只能伸手紧紧握住嘉贵妃,落泪道,“嘉姐姐可还记得孝贤皇后的奉安礼?嘉姐姐去了,嘉姐姐随着皇上和皇后进过地宫,亲眼阅看过……” 婉兮知道自己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听着怎么都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她等不来皇上啊。 “嘉姐姐……皇上会陪着你的。便是此时来不及,皇上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 乾隆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嘉贵妃薨。 婉兮陪着嘉贵妃等到最后……却终究,没能等到皇上来。 婉兮知道,嘉贵妃最后的心愿,就是要等到皇上来送她。可是皇上,终究没能赶上…… 最后的时辰,婉兮握着嘉贵妃的手,小心替皇上与她解释。 “……这个十一月,皇上刚刚下旨重启平定准噶尔之战。皇上与军机大臣多日来不分昼夜一直忙碌此事。嘉姐姐你千万别怪皇上。” 最后的最后,婉兮已经分不清,嘉贵妃面上的神情是悲,是欢,还是不舍与惆怅? 婉兮只知道,嘉贵妃最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 嘉贵妃的手已经尽数冷了下去,顺姬、银姬等女子伏地恸哭,婉兮才意识到,嘉贵妃已经去了。 她却觉得有一点点不真实。 明明方才还在与她说话的人,分明这会子还拉着她手的人,怎么就——说没,一下子就没了? 她愣怔坐着,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生命之重,要数十年的苦心孤诣与小心翼翼。怎么能就这样轻飘飘的,说没,就没了呢? 她愣愣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已经晕倒了。 待得她再回过神来,已是在皇帝怀里。 婉兮含泪眨眼,却是用力推皇帝,“……皇上,您怎么才来,您怎么才来呀?!” . 皇帝不管她挣扎,却是亲自送了她回永寿宫。 这寒冬十一月,皇帝怕她冷着,未曾贸然抱她回宫,而是用了他的暖轿,一路送她回宫。 她是感念皇上对她的心,可她还是在寝殿躺下了便推他。 “爷快去景仁宫啊。嘉姐姐一直在都在等皇上去,皇上这会子怎么反倒到奴才的宫里来了?” “皇上快去,奴才自己没事的。这会子奴才不用陪,皇上该去……好歹再陪嘉姐姐最后一程。” 婉兮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方才是失神了,可是她没傻。她知道嘉贵妃已经去了……便是皇上这会子过去,也已经无法唤回嘉贵妃。 可是,她就还是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就是仿佛还能体会到嘉贵妃方才那一会子的不舍和绝望。 便是嘉贵妃已经走了,她也还是希望,这会子皇上至少能再过去坐一坐。便也不枉嘉贵妃等他一场。 皇帝却捉住婉兮,目光灼灼闪耀,“……爷自会想法子补偿静凇。可是这会子,你更要紧!” . 婉兮盯住皇帝,急得都要掉眼泪,只拼命往外推他。 “爷走!也走啊……” “奴才都说了,奴才没事儿!便是那么一会子失神,也是伤心嘉姐姐之逝,哪里有什么要紧?!” 皇帝却一把抓住婉兮,双眸灼灼,“……你难道,当真半点都无所察?” . 皇帝模样有些奇怪,双眼灼热,面颊竟然涌起莫名的酡红来。 婉兮心下一个翻涌,忍不住问,“……难道奴才也得了绝症,与嘉姐姐要前后脚——” 皇帝惊了,忙伸手一把捂住她的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婉兮便更是愣怔,在他掌心下嗫嚅着问,“那奴才,究竟怎了?” . 皇帝无奈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 他竟然——在笑? 竟然在——这样抑制不住地笑? 婉兮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再伸手往外推皇帝。 “爷!嘉姐姐去了,嘉姐姐去了!——您为何还笑得出来?” 皇帝担心婉兮急怒攻心,不敢再造次,这便一手挽住婉兮的手,一手按住她肩头,扶她躺下。 他一双黑瞳,宛若雨后初晴的星。 “……嘉贵妃薨逝,爷自然不能不在意。只是死者已矣,新生更弥足珍贵。” 婉兮眸子里便是泪光一闪,“皇上是说皇后即将临盆么?” 皇帝无奈一笑,抬起婉兮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记。 “傻丫头——亏你一世聪明,这会子竟然傻成这样!”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住婉兮。 “……九儿,你已经有喜了。咱们,终于有了孩子!” . 嘉贵妃薨逝,婉兮尽管心痛如绞,可是她还是坚持着不肯晕倒,因为要陪嘉贵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从十月秋狝归来,后宫里的事几乎都落到了婉兮的肩上,她也疲惫,她也沉重,可是她事无巨细还是全都一肩扛起。 可是这一回,她却在皇上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晕倒了。 她想她一定是做梦了,是在梦里听见皇上说的那番话。 她想她一定是有太多年想要有孩子,想得都有些魔怔了,这便仿佛有些幻听了。 她怎么会,就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了? . 自从乾隆五年得遇皇上,她便从来都对皇上的话深信不疑。 可是这一回,她不敢信了。 便是被皇上掐着人中给唤醒过来,便是早知皇上精通医理,可是这一回她却也还是不敢相信皇上的话。 皇上无奈之下,从太医院宣召了归云舢来,亲自当面跪着再度诊脉,跟婉兮确认下来,婉兮这才含泪相信。 ——归云舢是归和正家族晚辈,归和正致仕归隐之后,苏州府当地官员又举荐归云舢承继。 婉兮便是不信谁的话,却也还是要信归和正晚辈的话。因为归云舢的话,便也代表了归和正。 . 婉兮待得归云舢告退而出,这便泪如雨下。 皇帝上前扶住婉兮的肩,眼圈儿也是红了。 “这会子别说你想落泪,爷何尝不想大哭一场!只是这会子刚确定你的喜脉,胎气还不稳,你便怎么都不该这会子再哭。” “你好歹忍耐几个月,待得咱们的孩子平安降世,到时候你想将这十五年的委屈和等待,怎么哭出来痛快,爷都由着你;爷还陪着你一起!” 这个孩子得来得如此不容易,婉兮自己更是要万分小心。她自不敢再哭,可是泪珠子就还是自己一个劲儿地不断往下掉。 她忙用力摇头解释,“……爷,这是高兴的。” “爷便再纵着奴才一会子,好歹叫奴才再叫一二十个泪珠儿……不然实在是忍不住啊。” 皇帝自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 “……爷以为,今年是爷不顺之年。可是哪里成想,原来一切的一切,都等在今天。” “这样想来,便今年所有的一切,全都值得了!” 皇帝挨着婉兮坐下来,两人肩膀碰着肩膀。 “……是你给了爷这样大一个惊喜,爷对那西北用兵之事,便更有信心!” . 婉兮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却还是伸手推皇帝。 “皇上别光顾着我,还有嘉姐姐的事呢……顺姬她们说,明明早就去请皇上了,可是皇上为何迟迟没来?”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攥住婉兮,“那会子爷在寿康宫陪皇额涅说话,听得嘉贵妃的信儿,爷便也急忙出了寿康宫。” “只是说来也巧,爷刚出寿康宫,便收着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尚书纳延泰的奏报,说达瓦齐禀称,‘我系俘囚,蒙恩不加诛。捐糜顶踵,不足报效。闻阿睦尔撒纳逃窜,恨不能身擒,拟寄信杜尔伯特台吉伯什阿噶什、库本诺雅特台吉诺尔布等,令协力擒献’等语。” “爷不得不立时回养心殿,与军机大臣研判此事……故此才耽搁了。” 婉兮含泪点头,“奴才已经替皇上在嘉姐姐面前解释,说这个月来皇上忙于西北军务,这才来晚了……幸好奴才没有说错,皇上果然是为了西北用兵之事,才没来得及送嘉姐姐一程。” “奴才在嘉姐姐临去之时,曾斗胆说,嘉姐姐这次没能等到皇上来……可是皇上终归会给嘉姐姐一个交待。将来地下,皇上必定不会再叫嘉姐姐空等一回。” 皇帝也红了眼圈儿,用力点头,“你说得对……是朕对不起她。来日地下相会,朕一定会与她道歉。” . 十一月十六日,也即嘉贵妃薨逝次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嘉贵妃患病薨逝,着追封皇贵妃,钦此。一切丧仪,该衙门察例敬谨举行。” 十一月十七日,册谥嘉贵妃,为淑嘉皇贵妃。 册谥当日,皇帝下旨之后,便为冬至寰丘祭天,而赴斋宫斋戒三日。 . “嘉贵妃追封皇贵妃,自然是能葬入皇上将来的地宫的……以她高丽旗鼓的出身,能追封皇贵妃,这一生也算足矣。”说起淑嘉皇贵妃的薨逝,纯贵妃的感慨最深。 “只是可惜,再追封皇贵妃,再与皇上百年之后地下同眠……可是终究在册谥当日,皇上便为了祭天去斋戒了,倒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多陪淑嘉皇贵妃一会子。” 纯贵妃与嘉贵妃都是潜邸老人儿,唏嘘对方,便也是为自己唏嘘。 倒是语琴眸光一转,凝注婉兮。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的位分倒空出来一个了。就不知将来妃位之上,谁有这个福分了。” 第1965章 228、衣锦夜行(六千字毕) “这个贵妃之位,若从妃位之中晋位,便也应当是愉妃吧?”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的,“如今妃位之中几人,唯有愉妃身边还是有皇子的。况且她是潜邸老人儿,便论循序渐进,也是愉妃晋位。”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更何况咱们都瞧得出,皇上对五阿哥永琪有多器重。这便若论母以子贵,也是愉妃晋位。” 语琴瞟着婉兮,轻叹一声,也无奈笑笑。 “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我终归忍不住遗憾,若你有了皇子,那这贵妃之位便必定是你的。” . 语琴等人言者无心,不过都是循着这十五年来婉兮始终无所出的前提来说话。 婉兮亲自送走语琴等人,回身便撞上玉蕤疑问的眼。 回到寝殿坐下,婉兮垂首轻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我是打算暂时连陆姐姐也瞒着。” “不止陆姐姐,这会子我连玉叶也要瞒了……我自不是不信任她们,只是我进宫十五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陆姐姐和玉叶一心系着我,若一知道消息,便必定藏不住,至少也要眉飞色舞的。” 在宫里十五年,看过了太多女子在得宠与失宠之间沉浮,也直接或者间接地触碰到那些位皇嗣的夭折。当她意外之中,终于得了孩子,她心臆间便涌起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来。 这个孩子比她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她愿意为了护着这个孩子而拼上一切去。 她便也决定学学愉妃,在孩子显怀之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来了。 待得孩子显怀,便也过了最初几个月的危险期去。 . 见主子坚定若此,玉蕤便也明白了过来。她忙在婉兮面前跪倒,“……奴才这才明白,便是咱们永寿宫的女子里,主子是只告诉了奴才。这是主子对奴才莫大的信任,奴才顶不辜负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我也告诉毛团儿了。宫里的事,女子主内,太监主外,里头外头有你们两个知道,咱们这宫里才能稳稳妥妥的,不乱了头绪去。” 玉蕤抬眸凝视婉兮,心里已是明白,这是主子在含蓄与她说明,待得玉叶出宫之后,将要由她掌事儿。 玉蕤眼圈儿有些热,“……主子不想叫玉叶知道,也是不想耽误她出宫的事儿吧?主子放心就是,奴才一定将这张嘴管得严严的。” 婉兮点头,“这会子我身子这样了,这宫里宫外便有许多劳心劳力的事儿,不得不放下,交给你和毛团儿去。要瞒着玉叶,对你和毛团儿来说,也都不容易。” 玉蕤含笑摇头,“主子不必担心,尽管都交给奴才和毛团儿就是。主子接下来这几个月啊,最要紧的差事便是养着咱们小主子了!” “奴才真希望主子能一举得男!那主子便自然晋位贵妃,皇上也得高兴死了!” . 婉兮眸光扬起。 是啊,在这后宫里,哪个嫔妃的心愿,不是一举就能生下皇子呢? 可她却不想。 前头已经有了皇上器重的永琪。更要紧的是,更是已经有了皇后的嫡长子永璂。 自古以来,江山传承,不是立嫡,就是立长,皇上现在嫡子、长子都不缺,从皇嗣的数量上来说,皇上不缺皇子——皇上只缺女儿。 便如同她当年曾经与皇上呢哝过的那般,她愿意为皇上生一个小女儿。如她与皇上亲昵时的称呼那般,在她年华老去之后,能取代她的角色,为皇上解语,受尽皇上的宠爱。 那画面只是想想,便美好得叫她想要微笑。 婉兮心意更定,便垂首微笑,“……我倒想生个小女儿。” 带着这样的心意,她便连悄悄给孩子预备的小衣裳都是女孩儿的;便连自己的首饰里偶有掉个珠子之类的,她也不想送到内造办处去修理,只想将那些零零碎碎的给留下来,然后留着给自己的小女儿重新攒成一个什么来戴。 玉蕤便瞟着婉兮笑,也是明白婉兮心下的计较,这便点头道,“不管怎样,主子终于有喜了,这就是天大的好事。至于究竟诞下皇子还是公主,终究凭上天决定罢了!总归,奴才们可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一体都是欢喜的!” . 这个十一月里,曾被皇帝夺爵、责打过的三额驸,“遵旨带二十余人,驰赴军营”,甚有将功折罪之心。皇帝心下欢喜,下旨:“色布腾自投诚以来……急公任事,诚可嘉予。着赏给郡王品级。” 曾于乾隆十七年袭封达尔罕亲王的色布腾,在这乾隆二十年,先被夺爵,再被赐予郡王品级。虽说品级降了一等,终究聊以为慰。 “所以你们瞧,生下公主,谁说就不好了呢?皇上能对那色布腾这样眷顾,革了亲王赐给郡王,还不是看在和敬公主的份儿上?”忻嫔抱着自己的六公主,心下更是平静下来。 如今嘉贵妃薨了,贵妃的位分便空下来一个。原以为能晋位为妃便是顶天,如今的情势便叫人心下更是生起更高一层的心愿来。 乐容见状便笑,“……总归明年便又是八旗秀女挑选之年,皇上必定还得挑新人进宫。到时候宫里现有这些人的位分,便难免跟着一并晋一晋。主子今年诞下六公主,便怎么都该晋位的。” 忻嫔含笑垂首,“妃位本就还缺少一人,嫔位里除了我有孩子之外,旁人都是多年无所出。便是为了这六宫和睦,妃位也不该空缺这样久,否则总归叫人心不安。” “更何况,这会子贵妃位分又空下来一个……后宫上下谁人不盯着呢?与其叫后宫里人人猜测,皇上必定不能将那位分空着太久。” 忻嫔笃定地伸手捏了捏六公主的面颊。 ……皇上今年没给她晋位,怕也就是赶上了用兵准噶尔的事。 待得明年,若平定阿睦尔撒纳的用兵顺利,皇上便怎么都该给她晋位了。 她不知道旁人还会有谁能得晋位,总之她有孩子,她便是最有资格的那一个。 . 幸好这个十一月里,前朝后宫都有这样多的事;待到十二月,除了筹备过年之外,皇后那拉氏便也临盆了。 前朝后宫的眼睛都各自有聚焦之处,便没人留意到婉兮的身子。 便连语琴、纯贵妃等本与婉兮亲近的姐妹,竟然也都没发现。 十二月二十一日,皇后那拉氏临盆,诞下皇十三子。 至此,皇后那拉氏已是有两个皇子在膝下,储君争夺之事,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已经渐渐失去了悬念。 有了这样的底气,后宫诸人,再难有人撄其锋芒。那拉氏无论是在后宫的地位,还是她的性情,都进到一个最为雍容大度的时期。 “这会子说到底,我只需要担心愉妃的永琪,还有纯贵妃的永瑢罢了……”那拉氏含笑望住新生的十三阿哥,五公主夭折的疼痛,早已抛到脑后去了。 “主子说的是,这会子六阿哥终究还小,主子主要该防范的人,便只是一个五阿哥。”塔娜道,“终究皇上这次派皇子谒陵,五阿哥就莫名排到了四阿哥之前去……尤其是皇上在有了咱们的两位嫡子阿哥之后,还这样看重五阿哥,主子便不能不防备着些。” . 那拉氏诞下皇十三子的那个晚上,储秀宫里愉妃彻夜未眠。 女子三丹在隔扇门外上夜,听得主子几乎整个晚上都在翻身,那锦缎被褥的摩擦声本不高,可是在这个晚上却细碎地磨着耳朵,叫心都成了磨盘,宛若被磨出印痕来。 天隐约亮的时分,愉妃便吩咐起身。三丹进去先给愉妃请安,然后伺候愉妃穿衣。 三丹小心看主子,果然发现主子的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三丹便没叫外头等着进来伺候的女子进来,还是自己留在寝殿内,亲手拧了凉水的手巾,给愉妃敷了敷眼睛。 三丹小心地道,“……奴才斗胆启主子,今儿若外头没什么要紧的事,主子不妨就别出宫门了。待会儿奴才就去请太医来,好歹给主子开个方子,咱们简单抓药吃几服,这便就不落人猜疑去了。” 愉妃抬眸从镜子里望着三丹,“你担心我?” 三丹不敢看愉妃的眼睛,只垂首小心答,“奴才是猜想,这会子皇后又诞下皇子来,便怕是整个后宫都要盯着主子的反应看。主子便没有什么,怕都要被她们编排出故事来;这若是瞧见主子眼睛是红的,猜到主子昨晚没睡……那又不定要给说成什么样儿呢。” 愉妃淡淡抬手,自己亲手从鬓边拔下一根白发。 三丹惊了,这便急忙跪下。 方才只顾着提醒主子,便都没留意主子鬓边新生的白发。 愉妃自己倒是平静。 “……无妨,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根白发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别说鬓生白发,便是满头华发,也没什么奇怪。” 三丹没敢轻易说话,愉妃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良久,笑笑。 “再说我这些年在宫里,便从不是以色侍奉皇上……我有今日,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有了永琪而已。” 她家出身低微,原本不过是南苑海子人,她家里世代都是南苑海子替皇上看着围场、负责打牲的披甲人而已。故此皇上登基,旁人封后封妃的,便是包衣出身的高云思都封了贵妃;她却只是封了个贵人。 与婉嫔一样,她们两个是整个潜邸里初封最低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永琪,她这辈子怕是也无望封妃。就更不用说她阿玛还能因为永琪而成为司部里的从五品员外郎了。 “我的这一生,都是因为永琪而改变。对我来说,这辈子便没什么能跟永琪相提并论。为了永琪,我便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肯做。” 她的目光有些疲惫地从妆镜上滑开,望向窗外去。 ……皇后已经有了永璂,这便又诞下十三阿哥。前头摆着两个嫡子,那她的永琪岂不是要一退再退? 皇上是喜欢永琪的,这前朝后宫谁看不出来?便是有了嫡子永璂,皇上今年不也是在派皇子祭陵之事上,将永琪摆在四阿哥的前头去? 皇上对永琪的器重,如此明白。 可是这会子,若要永琪还不被落下,唯一的可能——便是皇后的嫡子,一个一个地,不在了。 . 皇后的十三阿哥刚出世十天,便是过年。 皇帝于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原本按例皇后便该在坤宁宫赐宴皇家女眷。今年因皇后月子未满,这坤宁宫家宴便要以纯贵妃为首的名义举办。 纯贵妃只是抓住婉兮不放,连声说。“……这差事我知道责无旁贷,可是我终究是江南的出身,对这些满洲家宴的规矩,这些年还没有尽懂。今年自然还要令妹妹你帮我操持。” 这若是往年,婉兮便也不谦辞了,只是今年,她终究要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婉兮这便含笑道,“那我倒给纯姐姐举荐个好人——纯姐姐何不请愉妃帮衬着?” 为免叫纯贵妃起疑心,婉兮忙解释道,“今年是皇上二度平定准噶尔之年,此时朝廷最要紧的是安抚蒙古各部。愉妃出自蒙古八旗,且又诞育皇子,那此时由她出面,便是最合适的。” 纯贵妃想了想,倒也点头,“你说的自然有理。” “可是婉兮啊,我便是知道今年这个年头特殊,我却也还是更敢信得着你呢!愉妃终究这些年,在宫里也没主持过什么去,若将我跟她两个凑在一起去,怕是都比不上你一个人来操持更得力!” 婉兮便含笑道,“那我便再给姐姐举荐两个人——庆嫔和颖嫔。她们两个虽说是在嫔位上,不方便出来独当大任,可是给纯姐姐和愉妃当副手,还是当得的!” “况且陆姐姐也是出自江南世家,与纯姐姐如出一辙;颖嫔则也是出自八旗蒙古,与愉妃本就亲近。再说陆姐姐还是愉妃那储秀宫里的人,平素有什么商量的,倒也方便……” 婉兮说着上前抱住纯贵妃的手臂,宛若撒娇一般轻轻摇着。 “再说纯姐姐怎会忘了,今年皇上便给了陆姐姐好几回试炼的机会去。纯姐姐又如何看不出皇上的心思来呢?那纯姐姐何不顺水推舟,干脆将这件事也带陆姐姐一起试炼了去呢?” 纯贵妃无奈,含笑望住婉兮。 “我不敢说自己明不明白皇上的心,但是我好歹多少还能懂一点你的心思——你在宫里这些年,与庆嫔最是相互扶持。你自是最想给庆嫔机会试炼的!”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那纯姐姐是答应小妹,还是不答应啊?” 纯贵妃无奈一笑,“你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如何还能不答应?” “再说我这些年与庆嫔也是越发亲厚,你有心扶持她,我如何就没有这样的心呢?便如你说,我们两个都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便这一点已是足够。” 婉兮这才欢呼一声,“那我代我自己和陆姐姐,都要谢谢纯姐姐!” . 好容易躲过了此事,婉兮接下来便为坤宁宫家宴上的装扮,颇为费了一番踌躇。 坤宁宫家宴这样的场合,六宫嫔妃自然都要费心装扮,以求明丽动人,在众人面前不输了阵仗去。 可是婉兮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她该如何小心,才能不叫自己身子的事儿,在坤宁宫家宴上便叫人看出来。 她今年虽说已三十了,可是终究还是第一次遇喜,便是想藏着有喜的事儿去,怕有些细节也还是会下意识表现出来。 而坤宁宫家宴,是所有嫔妃、宗室福晋们济济一堂,人多眼杂,更是许许多多人都有过生育的经验,这便倘若她有半点的不小心,便不定多少人都能给看穿了呢。 衣裳倒是好选,她索性选了宽大的氅衣。反正这样的元旦家宴也是郑重的场合,穿着氅衣也不为过。 “说起这氅衣,还得感谢咱们皇后娘娘……” 婉兮立在穿衣镜前,将新上身儿的氅衣前后左右都照个清楚,以免露出痕迹来。 “从前便是咱们宫里的旗装,穿的都是窄幅小袖的款式。是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之后,开始改良咱们宫里的旗装。更将氅衣放上大雅之堂,如今倒是不少宗室福晋也学着穿了起来。 女子旗装里的氅衣,左右皆有大开气儿,只能套在外头穿;氅衣前后幅片上皆有华丽反复的刺绣。这衣裳不甚符合大清肇始之处的简朴、拘谨的模样。 也是因为那拉氏在人到中年之后,有些发福,喜欢穿大开气儿、腰身松快的衣裳; 再者是因为皇帝登基二十年来,国力日渐强盛,便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王公贵族们都开始喜欢起华丽之风来。 那拉氏本为满洲老姓的格格,对旗装自是最有研究。便是对满洲闺阁的“针绣”、“扎花”等满洲式样的刺绣也颇为擅长,于是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便引领起了福晋们穿着氅衣的风气来。 既然是皇后引领起来的风气,婉兮便于坤宁宫家宴穿着,必定不会引人猜疑。 婉兮真正悬心的,其实是鞋。 . 便是在宫里,日常燕居的时候可以穿着平底鞋,可是坤宁宫家宴这样正式的场合,便怎么都得与氅衣搭配,穿花盆底或者马蹄底的高底旗鞋去。 以她现在这个月份,穿那样的七八寸高的旗鞋去,即便一个小磕碰便都是致命的。 婉兮左思右想,还是叫玉函准备平底鞋来。 家宴这天,她小心扶着玉蕤的手,踏进坤宁宫来,便想寻到座位上去老老实实坐着,什么也不管。 却不想刚迈进坤宁宫的门槛,忻嫔便含笑迎上来,屈膝行礼,便一眼瞄在婉兮脚上。 忻嫔便天真无邪地一笑,“姐姐今儿的头发梳得真好看,这妃子红的氅衣更是花绣隆重……可是令姐姐今儿怎么没穿旗鞋呀?” 婉兮便是悄然吸一口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住忻嫔。 微凉。 忻嫔却早早就避开了婉兮,眸光流转而笑,“小妹倒记着,小妹刚怀六公主那会子,也是这样的坤宁宫家宴。小妹便没穿旗鞋,旁人都没留意,却被令姐姐给发现了……” “兴许就是因为这个,小妹今儿冷不丁瞧见令姐姐没穿旗鞋来,这便是忍不住诧异了。” 忻嫔含笑垂首,用帕子掩了口。 “……难不成,令姐姐也跟小妹上回一样的缘故,竟是有了喜不成?” .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静静望住忻嫔。 忻嫔的神情里,分明带着讥诮;忻嫔方才说的那句话,倒不像是试探,更多的是讽刺。 婉兮反倒犯下心来,淡淡一笑。 “忻嫔妹妹就是年轻,记性可真好。都一年前的事儿了,我都忘了,忻嫔妹妹却原来将这样一个小细节还记得清清楚楚。” 婉兮说着含笑握住忻嫔的手,拉着她起身。 “……难不成忻嫔妹妹是记我的仇,这才念念不肯忘的不成?” 忻嫔面色一赧,连忙道,“令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令姐姐方才也说了,小妹年轻。凭小妹这年纪,哪儿学得会把什么都往心里藏呢?” 忻嫔说着主动上前,就势挽住婉兮的手臂。 “便如小妹说喜欢令姐姐,从一进宫就喜欢跟令姐姐在一处……小妹便这一年多来,时时处处都尽数表现出来了呢。” “甚至,便连令姐姐有时候不胜其扰,都有些不耐烦了,我竟然也没瞧出来,更没往心里去,依旧一门心思往令姐姐这儿来呢~” 婉兮便忍不住一声轻笑,“这么说来,忻嫔妹妹原来不是记我的仇,反倒是要提醒我,要记着忻嫔妹妹这么些主动的心意呢!” 忻嫔倒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小妹其实也没这么想,总归咱们姐妹在后宫里年年岁岁地共处着,谁忘了点什么,本不要紧。终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以后注定要永远生活在一处,每日都得相见呢。” “姐姐便是不欢喜我从前每日去永寿宫里腻歪着姐姐,可也终究每日在皇后娘娘那请安也得碰见。” 忻嫔目光不着痕迹滑下,又落在婉兮的腹上,然后是脚上。 “以我与令姐姐的亲厚,便最知道令姐姐是循规蹈矩之人。今儿竟然不穿旗鞋,便总觉不可思议了呢。姐姐心底必定藏着秘密,可否与小妹说说?” 第1966章 229、姻缘(六千字毕) “秘密?”婉兮妙眸一转,“有啊。” 婉兮向忻嫔招手,唤她附耳过来。 忻嫔微微一怔,便也迈步上前,凑近婉兮。 婉兮轻声一笑,“……本不想叫人知道的,可是忻嫔妹妹既然这样想知道,我若不说,倒叫忻嫔妹妹寝食不安不是?” 忻嫔面色便是微微一变,抬手掩住口,尴尬地笑,“姐姐言重了。小妹虽说关心姐姐,可是姐姐又不是病了,小妹还不至于寝食难安。” 婉兮垂首笑笑,“忻嫔妹妹这样说,难不成是遗憾我今儿不是病了,也没什么大事儿?” 忻嫔尴尬不已,只得摆出天真无邪的模样,推着婉兮的手臂笑,“小妹一向笨嘴拙腮,在令姐姐的伶牙俐齿前唯有甘拜下风的份儿,令姐姐爷知道小妹只是关心姐姐……令姐姐便别欺负小妹啦!” “我欺负你?”婉兮不由得举了帕子掩住嘴笑起来,“我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包衣,便在妃位爷还无子,我敢欺负妹妹这出身于镶黄旗的、且已诞下公主的高贵格格去?” “这话也就忻嫔妹妹你敢说。只可惜,别说这后宫里,便是世上的人,都没敢相信的呢~” 忻嫔讪讪地咬住嘴唇,“……令姐姐不是承认是有秘密的么?令姐姐怎么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没说?” 婉兮便又笑得弯下了腰去。 “忻嫔妹妹可真有趣儿。明明我方才已经要说了,是妹妹你兜了个圈子否认‘寝食难安’一说去,这会子怎地又怪在我头上了?” “话又说回来,我说不想告诉你,我方才又何必叫你附耳过来?” 婉兮认真打量忻嫔的耳朵。 “难不成忻嫔妹妹以为,我方才叫妹妹附耳过来,是为了咬妹妹的耳朵不成?” 忻嫔抬眸凝注婉兮,面上有些讪讪的,却并不服输。 “……若令姐姐要这样说,我倒觉着这话也没错啊。咬耳朵、咬耳朵,原本说悄悄话,就可以叫做‘咬耳朵’的嘛!” 忻嫔说着,亲热地推了婉兮两把。 “令姐姐就是想咬小妹的耳朵呢,小妹也等着令姐姐来咬!” 忻嫔的小动作,只是女子之间为表亲热而轻轻推搡。可是婉兮却笑不出来,忙小心地站稳住,玉蕤也上前用足了力气扶住了婉兮。 婉兮一双眸子便忍不住生起些凉意,盯住忻嫔去。 这动作在外人眼里必定是亲热,便是她摔倒了,人也只说忻嫔不小心罢了。 可是她自己清楚,方才这两把,虽然每一把的力道都不大,可是两把力气连在一处,若她穿了七八寸的旗鞋,这力道便足以把她推倒! ——刺探一个女子是否有喜,还有什么动作比这样的推搡更有效呢? 婉兮望住忻嫔,反倒笑容涌起,心下也更平静。 便从这一刻确认,忻嫔是一定对她的孩子怀有敌意的。在肚子显怀之前,将那些半明半暗里的敌人给挑明了,戳在阳光下,这总比要明里暗里防备的好。 便从忻嫔身上,她也越发确信自己暂时保密的决定,是对的。 . 婉兮便小心扶住玉蕤的手腕,含笑再招手。 忻嫔凑过来,婉兮便悄声道,“……大过年的,我们家乡有个习俗,叫‘踩小人’。忻嫔妹妹想啊,若穿着那‘寸子鞋”,踩小人怎么能踩得实诚?还是穿这样的平底鞋,才一脚一个准儿!” 婉兮含笑凝视忻嫔,“我原本还犹豫着,这宫里哪儿有小人啊,我到底要不要穿平底鞋来踩呢?可是今晚上瞧,我倒是穿对了!” . 忻嫔眸子里便又是一片幽暗。 “令姐姐这又是说什么呢?”忻嫔抬眸静静望住婉兮的眼,“令姐姐终究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该不会是令姐姐其实还是不想告诉我,这便搪塞小妹呢吧?” 婉兮耸肩,“怎么,忻嫔妹妹家里没有过年穿新鞋新袜,以便‘踩小人”的习俗去?” 八旗又分京旗和驻防八旗。如婉兮和忻嫔他们都是京旗的,这生活习俗都是将满洲在关外的习俗,与京师本地的习俗结合而成的。不论是镶黄旗的正身,还是内务府旗下的,在这生活的习俗上,实则都相差不了多少。 忻嫔便讪讪地笑,“过年是有这个说法儿。只是,若小妹没记错,去年坤宁宫家宴,却没见令姐姐穿平底鞋啊。” “那会子令姐姐不是还直说小妹没穿旗鞋,于礼数不合,云云。怎么令姐姐往年不踩小人,单赶上今年踩小人了?难不成令姐姐的意思是,今年宫里出了小人?” 忻嫔说着回眸瞟向众人。 “倒不知道令姐姐所认为的那个小人是谁?小妹忖着,这会子宫里多出来的‘小人儿’,便也只有皇后诞下的十三阿哥吧?!” 忻嫔说着笑起来,“难道令姐姐要踩的,是皇后娘娘诞下的第二位嫡子?” . 玉蕤实在听不下去,生怕主子动气。 虽说玉蕤相信主子若论这些口舌之争,绝不会输给忻嫔。 只是主子这会子刚有孩子,这头三个月是最不该动气的时候儿。 玉蕤便忍不住笑了,朝忻嫔屈膝一礼,“奴才倒是记着,忻嫔主子的六公主也是与十三阿哥同一年下生,只早了五个月而已呢。” “忻嫔主子若说‘小人儿’啊,那倒是六公主该排在十三阿哥前头。终究序齿如此,忻嫔主子说呢?” . 忻嫔抬眸睨着玉蕤,便笑了。 “玉蕤姑娘如今越发有几分令姐姐的模样儿了。便连这会子说话的神态都像……只是玉蕤姑娘比令姐姐小了六七岁去呢。若令姐姐也能回到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去,怕是要与玉蕤你更为相像。” 玉蕤一震,便要说话。 手却被婉兮紧紧攥住。 婉兮一边捏着玉蕤的手,一边含笑道,“人这一辈子,谁都年轻过,也谁都必定都有年老色衰的那一天。人啊,谁也别着急长大,同样地,谁也别奢望回到年轻的那会子去。” 婉兮静静盯住忻嫔。 “女人是怕老。可是年岁对于女子而言,不仅仅意味着年老色衰,那岁月同时也是阅历,是经验,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婉兮浅浅一笑,“我啊,与皇上相伴十五年了。忻嫔妹妹你呢,一加一等于二,而已了吧?” . 忻嫔双眼微眯。 婉兮点头笑笑,“所以我从不嫉妒忻嫔妹妹你年轻,因为年轻换不来与皇上这样多年的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不过忻嫔妹妹你也千万不用羡慕我与皇上这些年的相伴……你啊,终究也有到我年纪这一天。谁都别急,岁月对任何人都一碗水端平,谁都跑不掉。” 说了一会子话,皇帝终于含笑从外走进来。 皇帝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家宴,这便抽空也进来与女眷们打个招呼。 婉兮眸子熠熠一亮,这便再顾不上忻嫔,一双眼一颗心都朝着皇上的方向去。 只是淡淡与忻嫔道,“……其实那个秘密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不穿旗鞋,就是因为不方便穿着。因为我脚上起了个鸡眼啊,正在脚底踩着寸子底的地方儿。” “若忻嫔妹妹不相信,或者好奇的,那便现在就请忻嫔妹妹扒下我的鞋袜,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 忻嫔面上大红。 虽说旗人女子“修头不修脚”之说,也就是旗人女子极为重视头发,脚上却没汉人女子裹脚那么费心思,可是都是内廷主位,谁好意思蹲跪下去,捧着人家的脚底板来看呢? 忻嫔只得讪讪地笑,“原来是这样?竟然这么巧~” 婉兮轻哼一声,“长鸡眼这事儿总归是私密之事,不宜给外人看,也不宜声张,故此先前才没直接告诉妹妹。” “至于鸡眼该什么时候长,不该什么时候生,那我当真说不准。妹妹想问,怕是得去问问鸡眼自己才好。” 婉兮说话的时候,依旧只凝视着皇帝。 眼珠儿流光。 “……再说今晚这场合,谁不愿意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也好博得皇上多看一眼呢?咱们旗人女子没有三寸金莲,得靠着旗鞋才能叫自己摇曳生姿,我若今晚方便穿,那我自然穿了来。” 婉兮说到此处才将眸光缓缓调回来,落在忻嫔面上。 “总归,不能叫忻嫔妹妹一个人专美才是。” . 仿佛感受到婉兮的目光,皇帝上前与皇太后请过安,又与今日代替皇后为首的纯贵妃说了两句话,这便转身朝婉兮走过来。 皇帝自自然然立在婉兮身边,手扶住婉兮后腰。眸光却是望着忻嫔的。 “你们两个小姐妹,这么亲亲热热说什么呢?” 婉兮便笑了,“瞧皇上啊~~还什么‘小姐妹’!奴才比忻嫔妹妹年长了十岁去呢!” 有了皇帝的大掌在后腰托着,婉兮便找到了主心骨,这两只手便也放松下来,煞有介事地朝皇帝比划,“十岁啊!不是一岁两岁……” 皇帝倒是挑眉,“哦?你们相差那么多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皇帝说着特地上下看过忻嫔,含笑道,“忻嫔终究是诞育过孩子的人了,便再怎么年岁小,看上去却也与令妃无甚区别了。” 皇帝的话听起来像是褒扬,只是忻嫔却尴尬得有些笑不出来。 便连屈膝谢恩,也有些勉强。 皇帝便也收回目光来,只偏首望婉兮,“若说年岁相差,朕比你大十六岁呢!就你比忻嫔大那区区十岁,也好意思说?” . 皇帝话已至此,婉兮自然见好就收。 婉兮就着皇帝的手扶着后腰,便向皇帝福身,“还是皇上说得对,那奴才就跟忻嫔妹妹还是‘小姐妹’吧!” 婉兮转头,朝忻嫔眨眼,“忻嫔妹妹这是欢喜得傻了。还不向皇上谢恩?” 忻嫔尴尬地也连忙行礼谢恩。 皇帝开颜大笑,右手依旧稳稳扶住婉兮的后腰,用空着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忻嫔肩头。 “不瞒你说,你令姐姐进宫的时候儿,还不满十四岁呢。比你进宫的时候,还小了四岁去。她那时候才当真是个小丫头,又调皮又聪慧,那模样儿叫朕这些年过来,从未忘记。” “便是这会子,朕一眼朝你令姐姐看过去,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仿佛长不大呢。” 婉兮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垂首红了脸颊一笑,“皇上是想说自己吧?只要奴才还是十三四岁,那皇上就也依旧还是当年的年岁……” 皇帝便又是大笑,“糟糕,竟都被你令姐姐给看穿了!忻嫔,万万替朕兜着,别再给朕说破。” “记住了,你令姐姐不老,朕就不老。” 忻嫔面上一片黯然下去,不得不连忙屈膝行礼,“妾身明白了~” . 忻嫔终于讪讪而去,婉兮目送她背影走远,不由得悄然白皇帝一眼。 “爷这又是作甚?奴才又不是吵不过她~” 皇帝不由得扬眉,“哟,看来爷是来得多余啦?” 婉兮轻轻垂首,“爷今儿本该在乾清宫与宗室王公饮宴呢,这坤宁宫里都是女眷,皇上本就不该来。” 皇帝眯起眼来,“……你咬吕洞宾!”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垂首柔柔道,“爷放心就是,奴才自己加着一万个小心呢。不该生的气,绝不生;不该办的事儿,全躲着。” “便是有什么受不了的,也好歹忍过这几个月去。总归来日方长,什么事儿挪到几个月去不行呢?” 皇帝这才扬眉,“明白就好!那方才还与忻嫔计较这样久?” 婉兮脸上也是有点热。 她垂首,悄然用指头扭着衣角,“……是奴才沉不住气。” 不得不承认,这个忻嫔总是有本事惹得她压不住火气。本来不想计较,也不想在这会子争这短长,可就是忍不住、不甘心。 皇帝轻哼一声,“从前这后宫里总是你最小,那些与你计较的人,便都是看不惯你年轻的模样;如今忻嫔比你还年轻,你这颗心底下,便终究还是计较了!” 婉兮惊讶地扬起眸子来,盯住皇帝。 “爷难道是说……奴才与之计较的,其实不是忻嫔这个人,反倒是忻嫔所代表的年轻么?” “那奴才真正想要对抗的,不是忻嫔,而是岁月么?” 皇帝耸肩,“至少有一部分,应该归结于此。” 婉兮这才笑了,“多谢爷一语点醒梦中人。其实奴才也不愿意总跟她一个人过不去。” 皇帝无声一叹,“总归你记着爷方才的话:爷比你大十六岁。你不嫌爷老,难道爷反倒厚着脸皮嫌弃你去了不成?” . 皇帝站站便回乾清宫的王公家宴去了,随之外头便走进九福晋等人来,婉兮这才明白,原来就是因为这个,皇上才赶紧避出去的。 九福晋按着身份,一个一个给请安。来到婉兮面前,格外眼色流转。 婉兮便也笑,“……我知道今儿你不是以九福晋的身份来的,你是以‘四公主的婆婆’的身份来的。” “如今皇上本出的公主,有婆家的就两个。故此公主们倒比皇子都金贵了去,你这‘公主的婆婆’便更是独一无二去了。” 兰佩是四公主的婆婆,可是其实前头还有和敬公主呢。 可是因为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是庶出,他本生的母亲只是侍妾,便连三额驸自己称呼,都只能叫“姨娘”。故此三额驸的本生母亲没资格来参加这一场坤宁宫家宴,九福晋便成了独一无二。 九福晋也是眼尖,同样蹲身请安的当儿,便瞧见了婉兮脚上的平底鞋。 婉兮也想瞒着,可是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欢喜,便伸手捏了捏兰佩的手,“……代我回去亲亲康哥儿。” . 福康安小名“招弟”的事儿,唯有婉兮与兰佩两人心照不宣。婉兮这一说,兰佩便惊得瞪圆了眼,直直盯住婉兮。 婉兮有些脸红,忙含笑道,“……我早说过,康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兰佩一时间,眼圈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婉兮轻轻攥住了手,低声道,“……身在后宫,我不能不万千小心。我这会子连陈姐姐和陆姐姐都没告诉呢。你千万先替我缄默一阵子。” 兰佩拼命忍住泪花,将哽咽都咽回去。 “太好了……令主子这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便如令主子所说,奴才回去得狠狠亲康儿两口。” 早已走远了的忻嫔,远远瞧见兰佩来了,便等不及兰佩给她行礼去,这便走过来,亲亲热热叫,“兰佩姐姐,你也来了!一别这些日子,叫我好生想念!” . 兰佩尴尬地看了看婉兮。 婉兮含笑指了指妃位的桌席,“……九福晋,舒妃就坐在我身旁。我先回去了,要我叫舒妃过来么?” 兰佩忙道,“奴才这就过去。便是本生姐妹,也没有叫主子过来看奴才的理儿。还是应该奴才过去请安。” 可是忻嫔却仿佛没听见,依旧含笑亲亲热热问,“姐姐家的三阿哥可好?我上回送的金麒麟可戴了,戴上的模样可好看?” 兰佩努力笑笑,“奴才一家多谢忻嫔主子恩典。只是康儿还小,脖子上当真挂不住那样大一个实心儿的金麒麟去。就戴了小半天,便坠得脖子都红了。奴才实在怕他烦了,当真扯下来扔了便不好了,这便替他收起来。” “忻嫔主子尽管放心,奴才亲自用帕子包了,搁在奴才的妆奁抽屉子里。将来等康儿大了,若他自己要,奴才再给他。” 忻嫔扬了扬眉。 “康哥儿是小,便是用项圈儿挂着,也坠脖子。倒不如拴上穗子,挂在腰上,一来好看,二来也帮他压压袍子。” . “瞧她那张狂的样儿!” 语琴坐在婉兮身后,远远瞟着忻嫔,忍不住与婉兮嘀咕。 “看样子,她是笃定了要与九福晋做亲家,生怕她送的金麒麟,那康哥儿不挂出来叫人知道呢!” 婉兮淡淡垂下头去。 “倒也不奇怪。皇上也说过,九爷婉辞双公爵俸禄,皇上总想有所补偿——便是再多添加一桩儿女亲事,倒是合适。” “这会子皇上的公主,也就唯有六公主一人了。今年六公主虚岁便也可说是两岁了,皇上若今年就指了婚去,也不算奇怪了。” . 九福晋终于兜了一个圈子,给所有人都请完安后,回到婉兮身后坐下。 “……奴才真想将那金麒麟给丢了,回给忻嫔一声儿,也好绝了此事去!” 婉兮却是含笑,“那是干嘛呢?你家若是再指婚一个公主过去,自是双喜临门,何必不要?” 兰佩低低垂首。 “……令主子如何不明白奴才的心意?便是令主子不明白奴才,如何还能不明白九爷呢?” “奴才和九爷,一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前头隆儿已经被皇上选为四额驸,按着四公主与令主子的情分,也算得上是令主子半拉的女婿……奴才和九爷对康儿,何尝没有多一重奢想呢?” 婉兮听懂了,她自己心下何尝没有这样的期望? 这一生,终究与九爷相遇一场,累得九爷多年牵挂……若有机缘,便促成自己的孩子与九爷孩子之间的亲事,便也不辜负这一世情缘了去。 婉兮含笑轻轻垂首,“……若以我本心而论,我自然是希望我这一胎就生个公主的。只是这会子终究说什么都早,连脉都没稳定呢,便什么都不敢应承。” 况且还有忻嫔这样的奔劲。 “奴才不管!”兰佩从椅子背儿的雕花里,悄悄扯住婉兮的衣裳,“……奴才自是希望令主子这一胎便是皇子。那便第二胎就生个公主吧,到时候奴才和九爷设法央求皇上,将康儿配给令主子所出的公主去!” 这话说得着实叫婉兮既欢喜,又惆怅。 “我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了这个孩子……你便又早早指望上我下一个孩子。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孩子又要多久才能来。” “如果又要等一个十五年去,别说我自己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便是咱们康哥儿的年华也等不起了。” 兰佩却是笃定,“别说一个十五年,便是两个十五年去,康儿三十岁了,只要令主子和公主不嫌弃,康儿也等得起!” 终究……是要圆上这样一个心愿才好啊。 婉兮便笑了,含笑点头,“好。若我下面还有孩子,若是个公主的话,那咱们便一起促成这段姻缘。” 第1967章 230、暗潮(万字毕) 刚过完年,西北便传来一个噩耗。 和敬公主的额驸,刚被皇帝赐郡王品级的杜尔伯特部贝勒色布腾,竟在驰往准噶尔前线的途中病故。 皇帝命赏银一千两,其留下的杜尔伯特部贝勒职衔,由其子巴桑承继。 后宫上下都觉意外,没人想到和敬公主如此年纪轻轻,竟已守寡。 忻嫔得知消息,便也怔怔地坐了许久。 “……宫里的女人啊,没有孩子的,便想早早诞育皇嗣。生下皇子的,便免不得要替儿子想一想储君之位;生下公主的,便要替闺女算计将来托付的人家……我上赶着傅公爷的福晋,令妃她们怕是也都瞧出来了。” “她们怕是以为我是贪图傅恒在前朝的权势吧?她们是不明白一个当额娘的心!” “乐容,你瞧啊,便是嫡出的和敬公主,厘降给三额驸,皇上是在京师赐第,和敬公主可以在京师居住。可是三额驸却是要回科尔沁的啊,如今又被皇上赐封杜尔伯特部的贝勒、副盟长,便总要回杜尔伯特部去的啊。” “和敬公主便是能独自留在京师,却也要与三额驸两地分开,又有什么意思啊?到头来,这个承继三额驸贝勒职衔的巴桑,都不是和敬公主自己的孩子。所以你瞧啊,咱们的六公主长大之后,绝不可以嫁给外藩蒙古去……” 乐容上前扶住忻嫔,含泪点头,“奴才明白……主子从六公主一下生,就心心念念着六公主将来的厘降,便是舍不得公主将来与额驸两地分居的苦楚。” 忻嫔深吸一口气,“所以,六公主的额驸,必须要在朝中大臣里选。而傅恒是当朝首揆,我自然头一个想到他家去。” “为了能让我的六公主留在京师,且额驸又不用回外藩蒙古去的,我便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了去。” . 二月十三,皇帝起驾赴曲阜祭孔。 皇后那拉氏诞育十三阿哥尚不足两个月,加上她年岁又大了,这身子还没将养好。这便由纯贵妃、婉兮等人随驾前往。 在选到妃位之上的人选时,那拉氏特地提到,想留愉妃在宫里,协助她一并处置后宫诸事。 那拉氏含笑道,“从前自是凡事都有令妃替我分忧,只是这会子皇上定了令妃随驾,那后宫诸事自然要有姐妹留下帮衬我。妃位之上三人,愉妃最是老成持重,又与我一样都是潜邸里的老姐妹儿,一起办起事来也妥帖。” 皇帝略作犹豫,随后便也应允了。 嫔位上,语琴和颖嫔也都随驾,倒是将忻嫔闪在了宫里。 语琴略有意外,出了皇后寝宫,忍不住与婉兮嘀咕,“我还以为是我要留下来帮衬皇后,忻嫔却是必定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忻嫔的六公主还小,皇上怕也是体恤她。” 语琴也是松一口气,“不管怎样,只要她不去,倒也少了你不少烦恼。” 婉兮含笑点头,“难得这回皇上也叫白常在去,她出门的机会不多,上回南巡也都只顾着照顾怡嫔。姐姐回宫去,好歹帮她提点些,别到时候在门外用的短了去。” . 送走各人,婉兮回转永寿宫去。走在长街里,玉蕤方含笑低声道,“庆嫔主子纳闷儿,也是难怪。终究庆嫔主子还不知道主子是有身子了。” “这次随驾的人呀,依着奴才看,倒是都与主子交好的。奴才猜,这怕也是皇上的心意。就是不想叫主子出门在外,还有人要跟主子过不去,皇上是要让主子安安心心地休养着呢~” 婉兮也是含笑,微微垂首,“是啊,这回皇上竟选了白常在,我心下便也隐约有这个体认。” 玉蕤挽住婉兮的手臂,“皇上在这会子,出门还能记着凡事都替主子考虑得妥妥的,那主子就更不必有任何担心,尽管放轻松,叫咱们小主子健健康康地长大吧!” . 六宫各自得了消息,愉妃和忻嫔心下便都有些不自在。 忻嫔与那拉氏住在一个宫里,得了消息自然早。她坐在窗下愣了好一会子的神。 乐容上前小心问,“……主子可是不快活了?想来皇上去山东祭孔,终究仪轨繁杂,倒不是游山玩水去了。随驾同去的,也都是站规矩去罢了,主子倒不必计较。” “况且,咱们六公主还小。主子留在宫里,也免得咱们六公主想念额娘的时候儿找不见人啊。” 忻嫔却摇头。 “……祭孔的规矩大,我明白。我只是有些迷糊,难道我猜错了?” 坤宁宫家宴那晚回到宫里,忻嫔便冷笑着与乐容和乐仪说过,“依我看,令妃怕是有喜了!甭管她说什么长鸡眼,又是什么踩小人的,总归我往年一向没见她如此过。” “你们便也一起将眼睛擦亮些,耳朵削尖些,给我探听明白了,她究竟是不是这回事!” . 乐容这会子见主子迷惑了,她便也是跟着皱眉,“若是令妃当真有喜了,皇上此次祭孔,还能带着她同去么?她进宫十五年,若真的有了孩子,还不得见天儿在炕上躺着去?哪儿还敢那么舟车劳顿,更何况还要陪着皇上一起站规矩去呢?” 忻嫔垂下眼帘,“我也这样想。如此说来,怕我还是想多了……不过也好,只要她没孩子,在这宫里,我要担心的人便自然少了一个去。” . 储秀宫里,愉妃挑眸凝向窗外,低低一笑。 “皇后终于开始摆明了要防备我了。哦,也不对,她不是防备我,她是防备我的永琪。她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嫡子,按理这个储君之位便已经没有了悬念,不是她的十二阿哥的,就是她的十三阿哥的才是。” “如今唯一能叫她当成眼中钉的,便是我的永琪了。” 愉妃神色之间并无不欢喜,依旧淡淡的。 “我一个不受宠的嫔御,一辈子只诞育下一个皇子,偏就是这个皇子叫正宫皇后和两位嫡子忌惮若此,这自然也是永琪的荣幸。” 相比于愉妃的沉静,三丹倒是有些紧张。 “就是不知道,皇后她留下主子,又想做什么?” 愉妃垂首,眸光淡淡流转。 “她还能想做什么呢?必定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抓我的错处。只要我出了错儿,永琪便自然受我连累。” . 婉兮临启程前,将玉叶叫到面前来。 “有件事,我还是要嘱咐你。说叫你出宫的事儿,从去年的年头,已经说到今年这会子,已是整整一年了。你先别又要掉眼泪,你安安静静的,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这些年在宫里,承了李玉不少的情。如今他年岁大了,也跟你一样,是必定要出宫去的。我听说太监年老之后,都在宫外寺庙处设法蠲一块地,将来出宫也好有个安身之所。” “我啊,就悄悄儿地攒了几年的散碎银子,凑在一起,在宫外给李谙达蠲了一块地。” 玉叶听着便也笑了,“主子当真有心了!主子自己的年例银子,每年都不够用呢,主子都是节俭着自己,才能每年余出那么点子银子来。李谙达要是听说了,必定欢喜极了。” 婉兮却没笑出来,只是眼帘轻垂。 “在选那块地的位置的时候,我还颇费了一番踌躇。终究宫外的天地,我总是觉着咱们家那边才最是山清水秀,距离京师也不远,天时和地气都不用转换,也省得李玉他水土不服。” 玉叶含笑点头,“况且咱们家那边有那么大片的花田呢!谁去了能不喜欢!” 婉兮幽幽抬起眸子来,“所以我就把这块地定在咱们家附近了。” “我也想着,如此一来景色好不说,你也能时常过去看看他老人家,凡事伸手帮衬一回。” 玉叶先是笑了,“那是自然!” 可是接下来,便伤感了下来。 ——若想能帮衬得上李谙达,必定是在她出宫之后。 婉兮眼珠儿宁静盯住玉叶,“……我这些话都说完了,也省得来日你出宫的时候儿,我忘了说。你且记着吧。” . 婉兮这回没带玉叶一起出宫,带了玉蕤、五妞和玉蝉走。 玉叶今年就会出宫,婉兮暗暗观察了几年,决定给玉蝉机会历练。 启程前的那晚,婉兮特地去见了婉嫔。 “陆姐姐和颖嫔此次一并随驾山东,宫里的事便都要拜托给陈姐姐多为照料。” 婉嫔便笑了,“那也值当你特地来一趟?这样天冷路滑的,若摔了碰了,我哪里担待得起?” 婉兮惊愕望住婉嫔。 婉嫔忙笑着摆手,“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也什么都没与我说。” 婉兮面上一红,忙郑重给婉嫔行礼。 “小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陈姐姐目光如炬去……陈姐姐看得没错,小妹是——已经怀有皇嗣了。” 以婉嫔的年纪,看这后宫里的事都早已是通透豁达。可即便本隐约有预感,可是这听婉兮亲口承认出来,还是激动得“腾”地站起身来。 “婉兮……是真的?” 婉兮便也含了泪,欢喜地点头,“是真的。已是快四个月了。” “阿弥陀佛。”婉嫔赶紧颂一声佛号,上前亲自扶稳了婉兮,又亲手给婉兮那软垫子来,扶着婉兮坐下。 “真是佛祖保佑,叫你这些年终是没有白等。”婉嫔说着直抹眼睛,“哎哟,瞧把我给乐的呀,倒像是我自己铁树开花了一般!” 婉兮也含泪上前轻轻拥住婉嫔。 “瞧姐姐说的,什么‘铁树开花’呀!咱们同样都是进宫多年无所出,我不过是侥幸比姐姐小了几岁罢了。“ “以我和陈姐姐的情分,又何分你我?我的孩子,下生之后,自然也是陈姐姐的孩子。只要陈姐姐不嫌弃,我顶叫孩子如同尊敬我一样,一体尊敬陈姐姐去。” 婉嫔眼中泪光一闪,已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婉兮,婉兮啊,别忘了我的封号是皇上特地选了你的名!你说得好,咱们姐妹何分你我,我又如何能有‘嫌弃’二字?” “你肯将孩子说成是咱们姐妹共有的孩子,那我们如何能不将这个孩子视若己出去?” 婉兮这便破涕为笑,连忙又是行礼,“我暂时有所隐瞒,就是担心自己护不住这个孩子……这会子却想,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我的孩子还有陈姐姐等这些姨娘呢,那我和孩子便又有何惧了去?” 这样一想,婉兮的心登时宽了下来。 天色渐晚,婉嫔亲自一路送婉兮回永寿宫。 立在螽斯门下,婉嫔轻轻握紧婉兮的手。 “你放心,你交代给我的事,我在宫里必定小心替你看着、备着。” 婉兮便含笑点头,“这一步我必定要走,尤其这会子有了身子,这事儿便更宜早不宜迟。我真怕我再耽搁下去,等肚子大了,便凡事都更不敢分心了。” “这会子也唯有拜托给陈姐姐,我这出宫去才能安心。” 二月的京师,夜晚的风依旧剪刀似的,铰得人脸上的肉疼。 婉嫔将婉兮的手又握暖了些,“你放心去吧。待得你回来,这事儿必定预备成了。” . 一路舟车劳顿,皇帝将婉兮带在身边儿。只因为皇帝乘坐的马车最为平稳,少些颠簸,叫婉兮不那么辛苦。 婉兮自己却是每日里都神情怡然,只是望着皇帝笑,“倒不像奴才怀着孩子,反是爷自己怀着咱们的孩子呢!” 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竟宛若初如人父一般的模样——可其实他前头都已经有了十三个皇子、六位公主了呀! 皇帝便哼了一声,“都是为人父母,你怀着跟我怀着,又有何区别?你该有的小心,我何尝就可以疏失一点去?”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再说……你还是个小丫头,这又是初次为人母,难免有些事儿上没什么经验,预备得不足。那爷便得替你都多加一分小心去。” 婉兮心里涌起陌生的甜丝丝来。 原来这就是怀了皇嗣,受尽皇上呵护的感觉啊。 婉兮便轻轻靠在皇帝肩上,“奴才心下都明白的……便如这回出巡山东祭孔,皇上还要带奴才同来,不是想要折腾奴才,是不放心奴才呢~” 此时二月,皇上回銮怎么也得在三月,那她的孩子就已是四五个月去了。按着这个月份,肚子便开始显怀,怎么都藏不住了的。 皇上是不放心在这个时候将她一个人留在宫里,留在那些人的眼前。故此尽管舟车劳顿,他也要将她带在身旁。 . 皇帝却是骄矜地扬眉。 “爷可不是那么想的!” 他说罢,忽然坏笑着垂下头来,凑近婉兮。 “爷是算着,这会子你也该有四个月了,已是过了最初三个月那不稳妥的月份去。这时候便是出门走走,也不打紧,总比在宫里憋着要好。” 婉兮含笑垂首,“小归倒也是这样说。奴才还糗他,明明一个年轻男子,他又没生过孩子,哪儿知道这些的~” 这个归云舢年纪还不满三十,却是年纪轻轻有些老气横秋,跟老归竟是两个性子。 老归是表面慈祥,内心狡黠,时常趁人不注意便开个玩笑出来;小归却是个循规蹈矩的,平素见面一个字都不乱说,便是寻常婉兮打趣两句,他也只是红头胀脸地听着,一句话都接不上。 用句民间的话来说,像是“三脚都踹不出来个屁”的。 皇帝不由得长眉扬了扬,“……那个小归,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婉兮的脸便红了。 ——别看归云舢是这么个“三脚都踹不出来个屁”的,可是他甚为恪尽职守。他如今虽然还不是御医,可也凭家世渊源,已是个太医了。故此在太医职位上该说的话,他全都尽职尽责地说出来。 便比如,“……四个月,胎像已稳。令妃娘娘可以知会敬事房,将娘娘的绿头牌重新张挂起来了。” . 婉兮当时就傻了。 如今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能听不懂小归说的是什么呢? ——归云舢是说,她这会子已经可以再度侍寝了。 婉兮有些莫名其妙的抓狂,真想当面问问归云舢,他是不是疯了呀? 她现在还怀着孩子呢,这可是她进宫十五年来才怀上的孩子……她只是过了头三个月,却不是已经生完了,怎么就能把绿头牌挂回去了呢? 如是……当真侍寝,皇上若有些把持不住,或者是她自己把持不住什么的……那伤了孩子,可怎么办? 可是那会子她瞪着归云舢,愣是没好意思当面问出来。 小归不同于老归,老归好歹是老爷爷一样的年纪,便是说些类似的话,也还能硬着头皮说出口;可是眼前的小归,却还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男子…… 归云舢却也还是瞧出了婉兮的神情来,这便老气横秋地咳嗽了一声,脸上虽然微红,可是却是沉静如水。 “……令主子不必过于担心。只要皇上和令主子在,呃,那个时候都稍微克制一下;还有这个深浅么,稍微留意那么一下,那便还是不要紧的。” 归云舢说到这儿,婉兮的脸便已经红得跟火炭儿一样了。 这个小归,虽说跟老归看似不是一个性子,可却也同样都是不容小觑,都有本事叫她——哑口无言了去。 想到这儿,婉兮本不想在皇上面前脸红的,却还是控制不住。 皇帝长眸微眯,凝住她桃腮含羞,尽力平淡地问,“到底怎了?爷不过问你一句,那小归还与你说了些什么,你的脸却怎么红成这样儿了?” 婉兮抬眸盯住皇帝,心下微微一动。 不由得赶紧别开头去,缓缓道,“……小归说,叫奴才这几个月,都躲开皇上些。” . 皇帝闻言都是一怔。 “大胆的奴才,他竟然敢这样说!” 婉兮忍住笑,不抬头看他,只是故意幽幽问,“皇上何故愠怒?奴才倒觉着,小归太医没说错啊。” 婉兮伸手捉过皇帝的手来,放在她肚腹上。 “爷……感觉到了么?孩子就在那儿,奴才的肚皮都变硬了。奴才都不敢相信,原来那么柔软的肚皮,在这样的时候竟然会变硬,宛若一层盔甲一般,护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肚皮尚且可以如此,奴才与皇上这为人父母的,自然就更是凡事都以孩子为重……”婉兮的脸便又红起来,“爷和奴才,怎么能做伤害孩子的事儿去呢?” . 皇帝不由长眉高挑,掌心轻柔地安抚在婉兮肚腹之上。 “动了!”皇帝忽然一声大喝,倒将婉兮也给吓了一大跳。 皇帝挑眸,满眼晶光。 “……你摸摸,孩子真的动了!” 婉兮便也小心翼翼伸手按在肚腹之上。 她以前也听纯贵妃、淑嘉皇贵妃她们说过,到了四个月这个月份上,孩子就会动了。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也曾在夜半梦里,隐约之中仿佛感受到过。 可是这样青天白日里的,她倒是还没有明确感知到孩子的动。 ——可是这会子,孩子怎么忽然就动了? 她心下甜蜜又心酸,莫名地抽泣起来,“这小破孩儿,怎么能这么偏心呢?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不动;怎么就爷一摸它,它就动了呢?” 皇帝不由得大笑,放在婉兮肚皮上的手舍不得挪开,便用另外那只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 “连这个味都要吃?咱们的孩子是知道它皇阿玛今年军务繁忙,不能每日里这样陪伴着它,它便这才格外珍惜与皇阿玛的相处时光,这便见了皇阿玛就要动喽!”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这孩子懂事,不光珍惜与爷的相处时光,它这整整四个月来,不是也并未折腾了你去,没叫你呕吐过一回?” “爷知道你四个月来凡事小心,可若是当着人的面儿呕吐过,便怎么都瞒不住了。可见这孩子有多成全人,更叫你没遭那害喜的罪。” 婉兮也是点头,她也听说过,头次怀孩子是容易害喜的。毕竟身子这也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儿,心情也更是紧张万分,故此身子便更容易产生这些反应去。 可是皇上说得对,这个孩子竟如此善解人意。 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皇帝,“……皇上您说,这个孩子它会不会是个公主?” 唯有女儿,才会如此贴心的吧? 皇帝扬眉定定望住婉兮。 婉兮便垂下头去,“若奴才诞育的是位公主,皇上便失望了,是么?” . 这后宫女子的心啊,明明遇喜是好事,可是总归有这样的纠结了去。 皇帝轻叹一声,伸手将婉兮搂入怀中。 “爷自然是希望你一举得男。不过若不是皇子倒也无妨,便如你从前与爷说的,想只给爷生下公主来。” “爷自然也愿意。想一想将来咱们的公主,如你一般灵秀聪慧,宛若当年的你一般,爷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个晚上,皇上还是将婉兮给留下了。 婉兮尽管爷想婉转成欢……只是着实担心孩子,整个过程里,脸儿都是白的,指尖儿都是凉的。 皇帝知道她害怕,便从第一个动作开始,便都是极尽小心翼翼的。 他举了她坐在上,他两手在整个过程里,都小心护持在她两侧腰间。 而他自己在下,就更是极力克制。便是那渴望已然膨大为十分,他却也只肯叫两三分放肆突入…… 更多的,是手与唇舌的抚慰,是两人肤理相贴的亲昵。 这一会子隔着孩子,他与她之间的厮磨,第一要紧的已经不是解决男女的渴望,反倒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叫彼此更加贴近。 这样他与她才更是一体,他们三个才更是一家人。 . 这一晚,婉兮尴尬又羞赧地掉过好几次眼泪。 她觉着自己真坏,明明这会子最要紧的是护着孩子,明明今晚上皇上已经克制若此,可是她……怎么可以还是会生出那样多的快乐来? 甚至曾有一度,她快要豁出去一切,将皇上整个儿地纳入了…… 老天,她竟如此渴望与皇上这样的亲昵,甚至在有了孩子之后,不觉这事情已经达成了目的,反倒平生出一层更深浓的渴望了去…… 她好喜欢,跟她的爷,这样儿啊~ . 这一晚,皇上破例只来了这样一回。 之后便闷哼着,将她箍进怀里,抬手摩挲她的发顶,哄着她入眠。 可是他的身子,依旧那样灼烫,那样地——挺拔。 她都感知到了,她知道他同样也在为渴望不能纾解而苦。 婉兮将面颊埋在他心口上,听着他激烈而又稳定的心跳。 “……爷,其实同行的,还有其他五位姐妹呢。陆姐姐、颖嫔、白常在她们……都已多年未承恩。皇上若实在受不了,不如——施恩给她们。奴才保证,这一回不小心眼儿。” 皇帝却闭住眼,抬手打了婉兮一记。 “当着孩子,说什么呢?” 婉兮脸便一红,实在说不出来了。 皇帝只伸手,一只手搂住婉兮,一只手贴在她拢起的肚腹上,轻声道,“……皇阿玛哪儿都不去,就陪着你和你额涅。” 皇帝再拍婉兮额头一记,“睡吧……你再淘气,孩子便也睡不着了。” 婉兮鼻尖儿便忍不住一酸。 他是天子,他的后宫里并非只有她一人,他更不止她肚子里这一个孩子。他原本不用如此的呀…… 皇帝听见她抽气,便柔声一叹,“不管旁的时候如何,可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你进宫以来的第一次遇喜。爷便不管怎么也得陪着你、陪着咱们这头一个孩子,安安稳稳长大。” 婉兮实在说不出话来,只有起身,凑上皇帝的嘴,用力地亲了又亲。 皇帝无奈地闷哼,将婉兮揉住,沙哑地呵斥,“还闹!再闹,爷就疯了!” 婉兮朦朦胧胧仿佛睡了许久,听见皇上也不知是在梦呓,还是依旧还没睡着地嘟哝着:“……等过了这几个月,看爷怎么叫你加倍奉还。” . 三月回銮,果然就传来好消息。 朝廷大军收复伊犁,阿睦尔撒纳遁逃向哈萨克。 虽然大军未能擒获阿睦尔撒纳,然伊犁克复,叫西北也暂得安宁。 婉兮这日便亲自握了婉兮的手,趁着皇后那拉氏带领内廷主位们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的当儿,将婉兮带到众人面前。 皇帝亲自在皇太后面前跪倒,“禀皇额涅,令妃遇喜了。” 看着这样的皇帝,婉兮心下默然祷念:“得君如此,奴才于心已足。” 婉兮自己也想跪下,却被皇帝死死给拦住。皇帝自己起身,将婉兮给按住,然后又上步给皇太后跪倒,“令妃好容易遇喜,儿子便叫她在宫里免去一切请安礼数去。只是她在皇后、贵妃面前的礼可以免,给皇额涅的礼数却不可免。那儿子就替令妃,给皇额涅请大安了……” 皇太后愣了好一会子,忙抬手指安寿,“瞧瞧你们啊,怎么也跟我一样儿,欢喜得傻了?怎么能叫你皇上主子这么跪?又怎么能叫你令妃主子跪呢?还不快去扶起皇帝来,再拿一张我素日坐的软垫子来给你令主子坐去!” 安寿等人都赶紧张罗起来,皇太后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婉兮面上,似有迟疑。 皇太后神情若此,婉兮也并不奇怪。她只是垂下头,不与皇太后目光相接,只由着皇太后上下打量她。 坐褥拿来,婉兮告坐。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令妃进宫这些年,终于遇喜,这真是天大的喜事,难怪皇帝竟然欢喜成这样儿。” “我今儿瞧着皇帝这样眉飞色舞地走进来,还以为是西北的事儿有了好消息呢。” 皇帝便也乐,“回皇额涅,是有好消息了,伊犁克复了!” 皇帝说着,眸光轻转,“不过伊犁克复,是儿子意料中事。不过二三年之功,没什么了不得的。” “可是令妃是进宫十五年来,方终于有了这个孩子。在儿子心里,便难免将这个孩子看得比西北的军事更贵重些……皇额涅可别笑话儿子。” 皇太后无奈地轻哼一声,“我就瞧出来了你是如此!” 听得皇帝如此说,那拉氏为首,一众嫔妃便都赶紧上前,纷纷给皇帝道喜,给婉兮道喜。 那拉氏扬眉盯住婉兮,面上虽笑,眸光却有些冷。 “瞧着令妃这身子,都显怀了才叫咱们知道。算算日子,令妃竟是瞒了咱们好几个月去呢!” . 婉兮含笑接受,与众人絮絮道,“也都是我粗心,又兼之十五年来并无遇喜的经验,这便竟然都不知道自己有喜了。还是这回随驾出巡山东,妾身发现自己肚子胖了,才叫皇上给摸出喜脉来。“ 婉兮笑意吟吟,朝那拉氏就要行礼,“妾身还望皇后娘娘宽宥。” 皇帝的目光瞥过来。 那拉氏忍住气,上前将婉兮扶住,“令妃这个礼,我是万万不敢受的。皇上都说了,免你宫里请安。”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令妃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了这个孩子,倒是与皇后当年的经历相似。朕想,这后宫上下便是谁不体谅令妃,皇后也一定会体谅的。” . 那拉氏便笑了,幽幽凝注皇帝。 良久方道,“皇上说得是。” 皇帝眸光一转,又望住愉妃,“令妃这回有喜的经历,不但与皇后相似,便与愉妃当年也是相似——朕倒记着,愉妃怀永琪那年,也是先前好几个月都不知道。直到显怀了,这才回过味来。” 愉妃便也苦涩一笑,缓缓站起,向皇帝福身,“皇上说的自然有理。” 皇帝便含笑,目光扫向诸人,“此番令妃遇喜,可喜可贺。皇后和愉妃更是感同身受,自然诚意照拂。” “皇后和愉妃此举,堪称六宫表率。朕心甚慰。” 闻听皇上如此说,便众人全都赶紧起身,“妾身愿随皇后娘娘、愉妃娘娘,一体照顾令妃娘娘。” 皇帝大笑点头,“好,你们都叫朕十分欢喜。” 忻嫔立在那拉氏身后,死死咬住嘴唇。 有一句话方才已经涌到了嘴边,却因为皇帝这句话,她不得不将那句话狠狠地咽回去。 . 各自回宫,忻嫔不经意在长街转角处,竟撞见舒妃。 舒妃的小轿就停在长街上,说是撞见,其实倒更像是舒妃就等在那里。 忻嫔与舒妃都是出自上三旗的格格,两人从前心下都有些疙瘩,这回倒是头一回这样面对面地说话。 忻嫔落轿请安,舒妃倒是亲亲热热亲自上前将忻嫔给扶起来。 “……早听说忻嫔妹妹赐下一只金麒麟给我内侄福康安,我心下感念,一直想寻个机会与忻嫔妹妹亲近。只是忻嫔妹妹与皇后一个宫里住着,我若单独去见妹妹,倒叫皇后多心了去。为了不给妹妹惹麻烦,我这才一直忍着没去。” “坤宁宫家宴那会子,我更是亲眼看见忻嫔妹妹与我小妹言谈甚欢,心下这便更是确认下,应该与妹妹多亲多近。今儿既然大家又碰到一处,我自然应该停下来与妹妹说说话。” . 舒妃的皇子夭折,舒妃失宠,忻嫔不甚将舒妃放在眼里。 只是九福晋是舒妃的亲妹子,她便不能不客气着些。 忻嫔这便无邪而笑,主动上前挽住舒妃的手,“舒姐姐这话说得叫小妹心下既酸又甜。也是小妹年纪小,进宫的日子又短,不懂事,这才疏于去向舒姐姐请安。” 舒妃便也笑了,“妹妹不必如此。妹妹进宫就诞育六公主,这一二年间都没得空闲,我自是明白,更是羡慕。” 两人便一起朝御花园去。 舒妃带忻嫔走进绛雪轩,抬手指绛雪轩前那两株西府海棠,“妹妹瞧,这两株西府海棠,倒与永寿宫里的一模一样。” 忻嫔无邪一笑,“舒姐姐带小妹来绛雪轩,怕是要说与令姐姐有关的话吧?” 舒妃眸光从忻嫔那笑容上淡淡滑过去。 “……今儿令妃才向咱们公开有喜的消息。我眼见妹妹明明有话想说,却生生忍住了。这倒叫我回想起坤宁宫家宴时,妹妹除了与我小妹格外亲厚之外,还与令妃说了半晌的话。” “我便忍不住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两件事儿中间,可否有些联系?”舒妃笑容和煦,“更不知道忻嫔妹妹信不信得过我,是否愿意与我讲说讲说?” . 忻嫔悄然凝眸,瞥住舒妃。 她心下迅速盘算,摆清了利弊之后,便是眉眼舒展开了一笑。 “说来也巧,我那会子便见令姐姐没穿‘寸子鞋’。一年前令姐姐也是因为发现了我没穿寸子鞋,这才揭开我怀了六公主的事儿,那我便自然以为,令姐姐不穿寸子鞋,那会子便也是知道自己有喜了。” “可是谁知道呢,令姐姐却拼命否认,可是事到如今却还是证明她有喜了——想来也是令姐姐不想提前告诉我,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舒妃便笑了,“忻嫔妹妹真是与令妃,姐妹情深呐~” 忻嫔无声抬起眼来,凝着舒妃。 “终究我刚进宫那会子,翊坤宫就着了火。也只有令姐姐帮了我去。” 翊坤宫终究是舒妃的旧宫,便是到了这会子,一说到那场大火,宫里还是有人怀疑到舒妃去。 忻嫔这话,便叫舒妃觉着有些不自在。 “其实那会子我何尝不想帮妹妹呢?只是你知道,我宫里有慎贵人,还有揆常在,着实再腾挪不出地方儿来了,也怕委屈了妹妹。” 忻嫔含笑甩头,“都过去了,姐姐何必再为那旧事致歉?” 舒妃扬了扬眉,“说起来那翊坤宫不过是我的旧宫。我这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我用旧了的,便是在旁人眼里再怎么是个宝,我也都不稀罕!故此那场大火的事儿,我心里可对谁都没有半点亏欠去。致歉之说,倒是说远了。” 忻嫔凝着舒妃,倒也没计较,只是淡淡一笑。 “小妹倒是觉着有趣儿,皇上还特地为了令妃有喜之事,与皇后娘娘和愉妃娘娘都提起了旧事。其实我倒觉着那会子皇上却忘了一个人——就是舒姐姐您呐!” “舒姐姐与令姐姐是皇上登基之后封妃的新人,你们二位的年岁又只相差一岁,故此舒姐姐便什么都可以与令姐姐当镜子的两面儿,互为对照呢!当年舒姐姐也是进宫之后有些年头才诞育下十阿哥,令姐姐倒比舒姐姐更晚。” 忻嫔说着垂下头去,用指头绕着帕子上的流苏转了几圈儿,“……舒姐姐有喜那会子,小妹还没进宫来。不过若以令姐姐今日情形做以对照,小妹猜,当年舒姐姐有喜的时候儿,皇上怕是比这会子还要更高兴吧?” 第1968章 231、私逃(六千字毕) 舒妃觉着左侧肋叉子有点儿疼,伸手扶住桌案,垂首深吸几口气,这才缓过来些。 “说来都是我福薄,十阿哥早殇了。令妃的福气来得虽晚了些,可是若这会子诞下的是位皇子来,依旧还是会叫皇后娘娘担心些的;而令妃若是诞下公主么……” 舒妃说着眼珠儿幽光一转,盯住忻嫔。 “恕我直言,那就该轮到忻嫔妹妹你担心了。” . 忻嫔亮声一笑,“舒姐姐这话,小妹倒听不懂了。” 舒妃神秘一笑。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忻嫔妹妹将成对儿的金麒麟拆开了送给我那外甥福康安去,我便与我小妹一样都能明白忻嫔妹妹的心思去。” “只是忻嫔妹妹也瞧得出,我小妹在这宫里倒是格外与令妃交好。如今再进宫来,便是到我宫里来,都比不上在永寿宫里坐的时间长了。” “就凭着这一层情谊,忻嫔妹妹猜,若令妃这一胎也能生下公主来,那我小妹是更想与令妃结亲,还是妹妹呢?” 忻嫔果然面色一变。 舒妃满意含住一抹微笑,“皇后娘娘的五公主夭折了,妹妹的六公主便下生了。后宫内外谁不说咱们六公主好福气呢?除了固伦公主的位号不能取代之外,凡是那五公主能有的,便自然都给了咱们六公主。” “而如果令妃也诞下一位公主,那情形便会如同六公主取代了五公主一样,便是所有好的都得叫令妃所出的公主给抢去啦!” 舒妃说着幽幽一叹,拍拍忻嫔的手。 “谁叫令妃是妃位,妹妹还只是嫔位呢?若说女以母贵,那自然什么好的都得留给令妃的公主去。” “忻嫔妹妹若不想叫这事儿发生,那便也只能暗暗替你的令姐姐祈祷,叫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而千万不要是公主了。” . 婉兮有喜的消息既然已经被皇帝公开挑明,便很快宫内宫外都知道了。 这日傅恒难得早些回到府中,一进家门,却只是坐进书房里,独自微笑。 他身边那扇轩窗,总是寂寞。多年来都只陪伴着他孑然一身的孤影,便连那窗怕是都忘记了,已经有多久没有照见过他的笑。 可是今晚,早春的斜阳染了丝海棠一般的轻红,斜斜掠过窗棂,落在他的蓝衫的肩上。 不再那么孤单,终添了一丝柔暖。 篆香偷偷看着这样的傅恒,寂寞的背影便也落进了玉壶眼底。 傅恒仿佛觉察到篆香的凝视,这便忽地抬眸瞟向这边来,扬声唤玉壶。 “小嫂子,不知您可得闲暇?我倒想与小嫂子您说说话。” . 傅恒叫摆了一桌酒膳,因是与玉壶对饮,这便特地选了淡酒。 傅恒再习惯不过地要了一小瓷瓯子的糖渍海棠果,拈了一颗投进酒里,缓缓地啜饮。 两人说起的,自然都是婉兮的这个迟来多年的孩子。 玉壶瞧着傅恒这开心的模样,倒比他自己有了孩子的那会子还要高兴。 玉壶也掩住心下唏嘘,含笑敬酒,“令主子将咱们家三位哥儿都视若己出,这会子终于轮到令主子有喜。相信九爷也必定能将令主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 玉壶这一句话,却说出了傅恒满面的黯然。 “小嫂子说笑了,我又岂敢?她诞下的孩子,是皇嗣,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的小主子。我又如何敢……视若己出呢?” 玉壶却是笑,“九爷忘了四公主么?那也是小主子,可是如今名分早定,不已经是君家的儿媳妇了么?便是再君臣有别,可是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终究还是儿子媳妇与翁姑。” 傅恒眼睛便也一亮。 玉壶含笑点头,“如今九爷可是儿女双全的人。这会子别说康哥儿还小,便连大格格还没配人。故此啊,奴才倒是觉着,不管将来令主子诞下皇子还是公主来,九爷便都是尚有机会视若己出的。” 傅恒忽然再顾不得酒杯,几乎是将那酒盅给撇在桌上。 双手举高,便掩住了脸。 玉壶都明白,不忍抬眸细看,便只垂下头去,捏起自己面前的酒盅。学着九爷的样儿,也拈了一枚海棠蜜果子泡进酒里去,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她自己呢,也是当母亲的。凭着这些年与主子的情分,她何尝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伦珠呢?……可是啊,想想只是想想,她跟九爷的身份终究云泥之别。她只能远远地记挂着主子,远远地憧憬着主子这第一个孩子的小模样儿。 而自己的伦珠……将来,她最有可能实现的愿望,便也只是叫他成为一名侍卫,守护在小主子的身旁吧。 . 婉兮的孩子公开的时机,正是伊犁再度克复。故此便连皇帝也时常在军机大臣面前说,这是令妃的孩子带来的福气。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去,傅恒明白,那这一场仗便必定只准赢,不准输。 与玉壶对饮了两壶酒,说了两个时辰的话,他酒不醉人人自醉地大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进宫便向皇上递了奏本,请求亲赴西北,亲自扛起擒拿阿睦尔撒纳的担子来。 此次阿睦尔撒纳反叛,皇帝切齿痛恨,便对捉拿阿睦尔撒纳一事,追得极严格。为此皇帝已经连续更换、治罪了两任主帅。 定西将军班第在伊犁被围,自杀殉国之后,皇帝派内大臣、陕甘总督、太子少保董鄂氏永常为继任定西将军。永常怯懦,又疑达瓦齐原麾下众宰桑,当其来附,竟疑有诈……皇帝大怒之下,将永常罢内大臣、定西将军,褫副都统衔为参赞。 后将永常捉拿至京问罪,结果永常死在途中。 永常之后,皇帝又派四川总督、太子太保,钮祜禄氏策楞为主将。策楞却不急着带兵捉拿阿睦尔撒纳,上奏疏说要等兵器等语,皇帝惩其怯懦,兼之二月间曾误传已经擒获阿睦尔撒纳……皇帝对策楞亦越发不满。 此时正是再选主将,安定军心之际。傅恒主动请缨,是为了朝廷,又何尝不是为了——宫墙内的那个人,能够安心养着身子;能叫她历尽多年等待终于等到的这个孩子,能带着吉祥降生? . 婉兮回来刚歇息两天,愉妃便来看望。 婉兮将愉妃迎进来,两人相对,婉兮对面前的情形,也是有一点陌生。 在宫里共处十五年了,但是单独这样跟愉妃说话的机会都没几回,更何况是愉妃这样主动到永寿宫来。 愉妃自己何尝不明白呢,这便垂首淡淡地笑。 “其实说起来,我与庆嫔这么多年同在储秀宫里住着,便也早应该与令妃你常来常往。” 愉妃说着眸光幽幽一转。 “更何况我宫里不仅只有庆嫔,还有怡嫔的妹子白常在呢!她们都与令妃你格外交好,我便怎么都该早来走动走动的。” . 婉兮垂首,轻轻含笑。 她与语琴情胜姐妹,这在宫里是人人皆知的事;可是她与白常在交好,却是私下里的事。 愉妃今儿在她面前提语琴,不奇怪;提白常在,便是有些不寻常了。 婉兮便也含笑垂首,“陆姐姐和白常在都是愉姐姐储秀宫里的人,愉姐姐身为一宫之主,自然对宫里人的情形都了解。” “只是,愉姐姐也知道,小妹与陆姐姐的情分是从进宫引见的时候儿就已经建下了;小妹与白常在的交往,也是因了怡嫔……这些其实都是愉姐姐搬进储秀宫之前就已经有的了。” “小妹就怕愉姐姐误会了,别以为小妹是对愉姐姐心里有什么,这才主动与愉姐姐宫里的人交好才好~” 愉妃含笑拍拍婉兮的手,“我是个不爱热闹的人,这些年在宫里也只冷眼旁观着旁人害你的,倒没见你去害人。你说我怎么能存了这样的误会去?” “令妃你别多心,我提到庆嫔和白常在,不是指责你什么,只是说便是因了她们两个,我与你之间也应该交好才是。” 愉妃说着抬眸凝注婉兮,比婉兮大十几岁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慈祥来。 “况且这些年,你对永琪所做的事儿,我心下也并非不明白。不说远的,便说上回那次捉蚂蚱,那心意我直到现在还记着。” 婉兮这便笑了,“我知道愉姐姐性子安静,可是从此后多来我这永寿宫里坐坐,那我就欢喜了。我还得请愉姐姐教教我,是怎么能将永琪教导得那样好的。” 愉妃的目光便也自然下滑,落到婉兮肚子上。 婉兮便垂首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一胎是男是女呢,可是我想不管男女,能依着愉姐姐教导永琪的法子,便也一样都能教导好。” 愉妃这才笑了,点头道,“哪里有什么格外的教导法子呢?不过是我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永琪,我便也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永琪身上罢了。所谓‘全心全意’四字吧。” 婉兮妙眸一转,却也是微微含笑。 “愉姐姐说得真好,叫小妹茅塞顿开!这世上的母亲教子,哪里要那么多手段去,无非全心全意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闲话,愉妃这才话锋一转。 “你不在宫里的这两个月,宫里出了点事。我本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只是才知道你有喜了,我这才压了几日,今儿才来。”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愉姐姐请说。” 愉妃眼帘轻垂。 “按说你这终于有喜,我这么点子事儿不该来麻烦你。只是这几年一向是你佐理内治,经验比我丰富。我这回莫名担了这个差事,遇到为难的,思来想去也唯有来与你说说才好了。” 婉兮含笑点头,“愉姐姐既来找我,怕这事儿或直接、或间接,是要与我有关联的。” 愉妃轻叹一声,“令妃你真是冰雪聪明。在你面前,我都惭愧了。” 婉兮忙含笑摇头,“愉姐姐千万不要客气,但说无妨。” 愉妃抬眼,静静凝望婉兮。 “……三月初九,永和宫太监马玉逃走。” . 婉兮垂首定了半晌,才倏然扬眸。 “永和宫的太监逃走?” 愉妃点头,“三月初九,圣驾还未还宫。想来马玉便是故意选中这个时机的。” 愉妃的目光静静从婉兮面上流淌而过。 “永和宫里住着的是婉嫔,而令妃你一向与婉嫔交好,故此这事儿我忖着还是来与令妃你知会一声,听听你的看法。” 婉兮便又垂下头去,看这早春三月的日影,鲜亮明丽地落在地砖上。将那灰黑色儿的地砖都映得光鲜起来。 “倒不知道这个太监马玉,在永和宫里是担着何职司的?” 愉妃道,“是茶房的太监。” 按说永和宫最高位分的是婉嫔,而嫔位所居寝宫内,没资格有茶房。只是永和宫曾经是雍正爷的母亲孝恭仁皇后乌雅氏的寝宫,且在乾隆六年挂上了“位正坤元”的匾额,故此永和宫超规制,有茶房。 既有茶房,便有茶房里伺候的太监配置。 “幸好是茶房的太监,不算记在陈姐姐名下的。”婉兮静静道,“既然是茶房太监,便归属宫殿监节制。此事便经敬事房查问就是,倒与陈姐姐没太多相干才对。” 愉妃笑笑,“话虽如此,太监都是随宫不随人。但是宫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但凡永和宫里的太监都得侍奉婉嫔为本主儿。故此马玉逃脱,便难免有人将缘故想到婉嫔身上去。” “况且巧的是,婉嫔这回没随驾东巡,三月初九就在宫中。那马玉的逃跑,婉嫔便有监察失责去。” 婉兮点头,“愉姐姐说得有理。只是这会子马玉还没捉拿回来,便说什么都是早的。不如等马玉捉拿回来,到时候当面问个清楚。” 愉妃便也点头,“婉嫔在宫里这些年,一向与世无争。我的意思也是不愿轻易惊动她……此时得了令妃你的话儿,那我这个念头就更坚定下来了。那我现在就吩咐下去,叫宫殿监先查,然后禀明皇上,该拿人先去拿人,到时候审问了再说。” . 目送愉妃离去,婉兮忙起身叫玉蕤,“陪我去永和宫。” 玉蕤吓了一跳,“主子快坐下!主子是想见婉嫔主子么?那奴才去禀告,请婉嫔主子来就是了。主子这才刚回宫,可好歹稳当几天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陈姐姐的安排……我心下有些不安。” 外头毛团儿耳朵尖,听见动静,撒腿就跑。 不多时毛团儿便将婉嫔请到。 婉兮将所有女子和太监都遣了出去,她与婉嫔两人关起碧纱橱的隔扇门来,坐在暖阁里,手握着手,单独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三月春阳,罩在她们两人肩上,明丽而柔暖。 . 几天后,三月二十二,负责京师卫戍之责的统领步军衙门将马玉捉拿归案,送交内务府下慎刑司。 德保第一时间将消息透过玉蕤,告知婉兮。 德保还叫玉蕤格外告知婉兮,此时总管内务府大臣任上,不仅有他德保在;九爷傅恒也已时隔七年而复任。 婉兮听得玉蕤的禀告,果然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是德保资历浅,有时与其他总管大臣共同办案,无法左右情势;如今却又有了九爷,那她自可放下心来。 马玉扛不过一轮审问便招供了:他说他是霸州人,因家贫净身进宫。在宫里因欠人账目太多,无法偿还,故而偷了他经管下的一个银茶斗,偷偷裹挟出宫,当了十千文小钱…… 太监偷盗、私逃,注定已是死罪。可是马玉的供词里还透露出好几个漏洞来。 诸如:一个太监,在宫里吃喝穿着都由内务府统一发放,此外还有钱粮可得。怎地就欠下大笔债务,甚至要不惜铤而走险偷盗宫内物品去了? 再者便是欠债,也比不上性命重要。他却明知这是死罪,却还是铤而走险——难不成是后头有人威逼于他。这人的威慑力,比一死还要叫这马玉害怕? 第三,太监奉旨才可出宫,这便该查查是谁准了他出宫。 第四,太监出宫,在神武门都有护军盘查,怎地就没能查到他私带出去的银茶斗? . 婉兮坐在宫里静静等着消息。 玉叶悄然凝视婉兮,忍不住问,“……主子,在等什么呢?” 婉兮实则背对着南窗坐着,也并未曾回眸。按说这姿势绝不会叫人看出来她在等待什么。也唯有玉叶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了解的,才能瞧得出来。 婉兮抬眸望住玉叶,笑了笑。 “我啊,是想着陈姐姐宫里那个马玉的事儿。你说宫里的太监,怎么就这么多‘玉’啊?养心殿里的李玉、高玉、张玉还不够么?原来就连永和宫茶房里伺候的太监,也给自己取名叫‘玉’。” 玉叶耸耸肩,“主子想这个做什么?虽说是永和宫里的人,可又牵连不上婉嫔主子什么,主子还不静静心,专心养着小主子才是。” 婉兮便笑了,“我倒担心这个马玉原来是伺候过皇上的。你想啊,凭如今宫里这些名字里有‘玉’的太监,哪个不是御前的?旁的宫里,也没太监敢随便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儿吧?” 玉叶还是没听懂,“御前的?那怎么不在养心殿伺候,却分到永和宫茶房里了呢?” 婉兮垂下头,“那或许是因为这个马玉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那会子皇上没在宫外开府,潜邸是在乾西二所。皇上还是皇子和亲王的时候,所里伺候的太监数量有限,故此才得以人人都叫‘玉’。” 玉叶便也一拍手。 “奴才明白了!婉嫔主子也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这个马玉怕是从前就是伺候婉嫔主子的老人儿,故此皇上登基之后,这个马玉才随着婉嫔主子一路走着,这才到了永和宫茶房去。” 婉兮点头,“马玉今年四十四岁……” 玉叶便是扬眉,“哟,竟然是与皇上的实岁同庚!” 婉兮眸光放远,“从这个年岁上来算,这个马玉怕是皇上当年在潜邸时候的哈哈珠子太监。” 玉叶就也惆怅了,“哈哈珠子太监,那便必定是陪着皇上一起长大的。按说皇上对这样的太监,感情最为深厚。可是如今偏就是这个马玉出了事……皇上知道之后,怕也会难受了吧?” 婉兮点头,“所以啊,尽管这个马玉看似不干咱们的事儿,可是这个人却就是在我心上盘旋不去呢。” 玉叶便咬牙,“真是他自己不争气!既然原本与皇上有这样的情谊,他在宫里怎么还迷上赌钱了?否则如今李谙达要出宫了,那养心殿里何尝就没有他一席之地去!” 婉兮垂下头,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苦涩,便索性不再出声。 . 殿内静寂了一会子,外头终于来人。 是宫殿监的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的。 玉叶瞧见这架势,心下便莫名有些不妥帖。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因为主子说起马玉可能从前是御前的人,而莫名其妙想到了毛团儿去。 毛团儿一定是与马玉旧识的吧? 而今儿竟然是大总管高玉亲自来见婉兮,那么就是说,有太监出事儿了,而且是出大事儿了——这会子宫里太监出的事儿,应该没什么能超得过马玉私逃这事儿去。那便是说,高玉来永寿宫,要禀明的八成也是与马玉的事儿有关。 可是高大总管为什么来永寿宫,不去永和宫啊?难道说查马玉的案子,竟是牵连到了永寿宫里的人去? . 果然高玉进来给婉兮请跪安,话便提到了毛团儿。 因都知道婉兮有了喜,高玉这便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生怕声调高了一点儿就吓着了婉兮似的。 可是尽管高玉小心若此,这话里的内容又如何能叫人的心就放平回去了? “……回令主子,马玉招供在宫里欠了人债目。而那个放债给他、且逼着他今年必须将债目清偿的人,就是令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毛团儿。” 玉叶腿一软,险些立时跌坐在地上。 第1969章 232、设局(六千字毕) 婉兮忙伸手一把掐住玉叶的手腕,倒是平静地笑,“便如民间,也有百姓手头一时紧了,需要与亲朋邻居挪借些款项的时候儿。我猜想着,马玉怕是从前是皇上潜邸里伺候的,这便与毛团儿好歹是旧识。故此马玉遇到困难了,便跟毛团儿挪借些银子来用,当也不打紧吧?” 高玉也是明白人,垂首点头,“奴才明白令主子的意思。令主子是想知道,毛团儿放债给马玉,究竟是正常的借贷,还是放了高利贷出去。” “若只是普通的亲朋好友之间的挪借,那自然不违宫规;可若是在宫里房贷谋利……那便触犯宫规了。” 婉兮避开高玉的话锋,也没回答,只是垂首淡淡一笑。 “那高总管怎么说?” 高玉便也轻声回话,“回令主子,这会子奴才倒是并无证据说毛团儿当真房贷谋利了。只是这样一来,奴才便有些查不清楚了——既然只是旧识之间的挪借,那马玉有难处便与毛团儿商量着宽限几天就是了,何苦犯下那偷盗之罪,更要不顾死罪,私逃出宫呢?” 婉兮淡淡道,“银子总是好东西,说不定那出借的人,自己这会子也是手头紧,急着用这笔银子,这便不能宽限,急着跟马玉催账。” 高玉便笑了,“令主子说得自然在理。只是这亲朋好友之间的催账,怎么也不至于将一个在宫里伺候了三十年的老太监,竟然不惜铤而走险,连性命都不要了啊……”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还是怀疑毛团儿实则是房贷谋利了~” 高玉垂下眼帘,“……如今查到这会子,情形的确就是这样的。至于到底是不是,还得请毛团儿跟奴才到慎刑司走一趟,与几位总管大臣当面说个清楚了。” . 毛团儿还是随高玉去了。 玉叶想要奔出去,却被婉兮厉声拦住,不准她迈出这道门槛去。 玉叶呆呆立在窗前盯着,待得一行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见,玉叶转回身来,在婉兮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主子……奴才知道主子这会子不该分心,可是那是毛团儿啊!主子,奴才求主子,这会子主子便是什么事都放下不管,可是不能不救毛团儿啊……” 婉兮倒是淡淡的,抬眸掠向玉叶。 “救毛团儿?若他是冤枉的,我自然会救他;可是他若当真是胆敢在后宫房贷牟利的,那便是触犯宫规,我为何还要管他?” “你们都是我宫里人,我说过多少回,便是关起门来,咱们之间怎么疯玩儿都无妨,也不用都在我眼前立规矩;可是一旦出了永寿门去,你们就得一个个都谨言慎行,必须遵守宫规去!” “我这些年的耳提面命,若他都不放在心上,反倒干出了这样的事儿来。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还要管他?” . 玉叶慌了,没见过主子这样过。 她落泪伏地,“奴才相信毛团儿一定是被冤枉的!他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不愁吃不愁穿,皇上和主子对他都好,他便是多得些银子都没地儿花用去……他放贷牟利做什么啊!” 婉兮眼波一转,瞟住玉叶。 “他要银子做什么?他借出去银子是去年的事儿,他非赶在这会子拼命追债,叫马玉都顾不上犯下死罪,铤而走险……二妞,难道你就没想明白是为什么吗?” 玉叶如遭雷劈,抬眸呆呆盯住婉兮,泪都忘了流下。 ——今年,这会子,是主子下定了主意,就要送她出宫的日子啊! 所以毛团儿才需要一笔银子,而且是一大笔银子。可是主子管得严,毛团儿又从来不收旁人的礼,便凭着每年那么几两年例银子也攒不下,故此这才放贷去牟利。 毛团儿他,不是没有理由的;毛团儿他,怕就是为了她啊! . 夜色已经深浓下来,婉兮还在等慎刑司那边的消息。 玉蕤终于回来,眼圈儿都是红的。 婉兮心下便也有了数,垂首问,“……用刑了吧?” 玉蕤便也使劲点头,“毛团儿死也不肯认。” 婉兮努力笑笑,“他没干过,他自然不肯认。” “况且……他也怕连累了我。他便必定是宁肯被打死,也绝不肯认的。” 玉蕤的眼泪都掉下来,“原来主子竟然都知道?!” 婉兮点点头,“是我设计害他。马玉是跟他借过钱,可是后来放高利贷的不是他,可是我叫人转交银子,说是他的。” 玉蕤吓坏了,跪倒抱住婉兮的脚,“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认识他第一天,我便没将他当成奴才过。我视他为手足,我将她当成自己的弟弟一般。” “所谓手足亲身,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自断手足,如何能不忍住些疼痛?” 玉蕤呆呆望住婉兮,“……所以主子是在,自断手足?” “可是主子啊……主子这又是何苦?”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摇摇头,“玉蕤啊,你阿玛说没说,他们行刑的打得狠不狠?” 慎刑司虽然是内务府下主管内三旗刑名的衙门口,与地方上的衙门有所区别,可是行刑的规矩却是相同的。行刑的轻重,都在那行刑者的手腕子上。 玉蕤道,“奴才阿玛说,此事还请主子放心就是。奴才阿玛虽然在总管大臣里资历最浅,但是却有九爷在呢。行刑是九爷亲自下的命,那些人都懂得看九爷眼色的。” “况且他们也都知道毛团儿是什么身份,毛团儿终究从前是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又是李谙达的徒弟,更是主子宫里的首领太监……他们若给打重了,也知道往后没办法交待。” 婉兮这才约略放了些心,“虽说不会伤筋动骨,可是明面儿上的皮开肉绽却是免不了的。今晚上,那新伤最疼。难为毛团儿了……” 玉蕤却还是忍不住落泪。 “毛团儿好歹是个大小子,便是皮肉的伤,疼过便过了。可是主子呢,主子是疼在心里,况且主子这会子还怀着小主子……主子分明是陪着毛团儿一起疼;根本是比毛团儿,更疼啊!” 婉兮却轻笑摇头。 “这一点子疼,又算得了什么?与我从前的那些担心相比,这已是最轻的了。” 她心下感谢上苍,在没出大事之前,在她还能够掌控住局势的时候,先安排完了这些。 婉兮回身躺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 四月,皇帝终于准了傅恒的请求,派傅恒亲赴西北,整饬军务。 傅恒在启程之前,先将内务府的几件出差事办完。 其中便有毛团儿的这事儿。 傅恒亲自上奏皇帝,言明毛团儿自己并未招供,马玉也未能招供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只是按着逻辑来推论,毛团儿终究难辞其咎。 傅恒向皇帝提出两个建议,或者是送毛团儿去守陵,或者是派给宫殿监其他在宫外的苦差去。 这两个建议,虽然都能叫毛团儿活命,可是皇帝最是明白,这两个都不是好的归处。 皇帝一时决定不下,便丢了奏疏,吩咐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 旨意传到御膳房,首领太监们本还想按着正常的膳单预备,却叫刘柱儿给拦住了。 身为七品首领太监,刘柱儿便强做主张,抓过笔来唰唰唰,将膳单上小一半的菜都给划去了。 负责今儿膳食的首领太监赵三德就急了,“哎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今儿是我当差,你这都给划去了算是什么?” 刘柱儿拎着毛笔,瞟着赵三德乐,“我这是帮你呢,亏你这个没眼色的!我把话先说下,你若是按着这份膳单去进膳,出了事儿,你可别怨我没提前点拨你。” 赵三德既然也能熬上七品首领来,自然也不笨,眯眼打量了刘柱儿一会子,便乐了。 “哎哟我的好哥哥,我懂啦!皇上临时下旨将晚膳摆到永寿宫去用,这会子令主子正是有喜呢,这些肥腻的肘子、盘肉、猪皮冻儿,令主子可不是看了就得恶心?” “令主子恶心了,皇上心下必定不安适,那便必定得拿咱们当奴才的开刀啊!” . 赵三德对刘柱儿千恩万谢,待得进膳,皇帝和婉兮瞧见了膳桌上清一色清淡、雅致的菜式,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皇帝回头就叫了赏,乐得赵三德一蹦多高。 皇帝跟婉兮一起用膳的时候儿,一向都不用外人伺候。便是今儿婉兮有了身子,还是将所有人都叫去了。 婉兮便要起身替皇帝夹菜,却被皇帝按住。 皇帝瞟着她,“都这会子了,还守着这劳什子规矩?” 他自己起身,按着婉兮的肩,让婉兮坐好了,他亲自夹菜先送进口里尝了,确定没什么怪味儿的,这才送到婉兮的饭碗里。 实则婉兮这会子用膳也没那么忌口,这孩子当真懂事儿,她没害喜呕吐过不说,连用膳也都能正常吃。 只是今晚上婉兮和皇帝心下都有些事儿,这便都胃口不盛。 皇帝瞟着婉兮,“……也是担心毛团儿的事儿呢吧?小九上了奏疏,说得把毛团儿撵出宫去了。去向有两个,或者是去守陵,或者去办宫殿监旁的苦差。” 婉兮心下便也是咯噔一晃。 这些都是处置犯错的太监的常用法子,婉兮不算意外。只是想起来,终究心疼。 婉兮悄然望皇帝,“……宫殿监旁的苦差,这说法有些含混,奴才倒不知道都有些什么?” 皇帝抬眸,“诸如照料年老的太监、或者在坟地上挖坑埋葬死去的太监和女子的……诸如此类,总归都是生不如死的苦差。” 婉兮别开头去,不想叫皇上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皇帝忙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你当我忍心?爷也没想到,小九这回处理得倒如此坚决,便是爷想从中设法,却也已经来不及。” 婉兮明白,若是往常,九爷不说要暗中相救,至少也得拖着不办才是。可是这回九爷却是办德飞快。那些动刑,也都是九爷吩咐的。 马玉是三月二十二日被缉拿送交内务府,九爷却是四月就要启程赴西北整饬军务。在外人看来,九爷这样急着办结此案,便是时辰仓促的缘故。 可是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明白,这是九爷的心意…… 这一生情同兄妹,她的心思,他必定懂。毛团儿是她在宫里除了玉壶之外,第一得力之人,她怎么能任由毛团儿出事,却半点法子都不想?故此九爷怕是早已懂了她的用意去。 九爷这是顺水推舟,甚至在皇上插手之前,就已经将这一切事都办完了。 而傅恒赴西北整饬军务启程之前,便是再怎么要紧的太监,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太监去驳了九爷的面子去。 她的心意,便在九爷的手中,几天之内便已经迅速落到了实处。 . 婉兮心下便更是安定,垂下眼帘,眸光轻转。 “皇上说,那些苦差里,还包含照料年迈的老太监去?” 皇帝轻哼,“是啊。太监年迈之后出宫,无儿无女,若无人照料,他们的风烛残年如何度过?终究都是宫里伺候了一辈子,功劳苦劳皆有,故此宫殿监也派人在外统一照料着。” 婉兮拼命忍住欢喜,极力低垂着头,尽量叫自己看起来悲伤。 “……那奴才倒是想起一事来:李谙达年岁也大了,早就听说怕是今年也要出宫了。那何不叫毛团儿出宫去照料李谙达?” “如此一来,既合了宫规,惩治了毛团儿;又能圆满皇上对李谙达的心意去……还有一层,李谙达对于毛团儿来说如师如父,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劝他弃恶向善的,那李谙达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婉兮抬起头来,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爷……可否给了奴才这个恩典去?” . 皇帝垂眸凝视着她,却半天不说话。 婉兮有点心虚,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肚子。 她在犹豫,这会子要不要利用自己的肚子,跟皇上撒一回娇? 正在动心思,皇帝忽然轻哼一声道,“你可以现在就说肚子疼。” 婉兮一个躲闪不及,忍不住扑哧儿笑了,抬头望住皇帝,“爷说什么呐?” 皇帝“呸”了一声儿,“到底还是乐出来了?!你要是想叫爷信了,你好歹也得憋住了乐才好!” 婉兮咬住嘴唇,伸手轻轻捅了捅皇帝胳膊肘儿。 那处有个麻筋儿,皇帝有时候将胳膊搁在书案上的时候,不小心就容易碰着,皇帝每回都麻痛得有些懊恼。可是却又无奈——疼又无奈。 此时婉兮便希望能成为皇上的那个“疼又无奈”的人,厚着脸皮也要求一求。 皇帝扭了扭身子,甩了甩胳膊。将婉兮那捣乱的手给甩开,却还是小心伸手扶稳了婉兮去。 婉兮小心凝着皇帝,“……爷,答不答应奴才嘛?” 皇帝嘴唇紧抿。 婉兮咬住嘴唇,“奴才知道,《宫中则例》是皇上钦定的。皇上必定不能自毁规矩……只是毛团儿终究是皇上身边教导出来的人,皇上就如何忍心?” 皇帝这才正视住婉兮,两手把住她的手。 “爷不是担心那个。爷是在想,若毛团儿也走了,你这宫里又该怎么办?” “况且你这会子身子如此,你宫里得力的,一个一个都走了,留下的反倒都是些叫人放心不下的。若你身子沉了之后,再遇见事儿,谁又来帮你?” 婉兮听得鼻尖儿也有些发酸。 可不是嘛,玉壶走了,玉叶就要走了,如今毛团儿也得走了……便是宫里还有玉函和玉蕤,玉函一向的性子温软有余、果断不足;而玉蕤再过两年也到了出宫的年岁。 她这永寿宫,便在这一二年间,将会一空。 而这会子偏还是她有了孩子,正要用人的时候。 婉兮轻轻扳着皇帝的指头,轻声道,“无妨,不是还有皇上呢么?再说奴才今年都三十岁了,什么事没见过、没经历过呢? 皇帝便哼了一声,“就怕你这会子脑袋一热,将来却要后悔!” 婉兮轻轻靠近皇帝怀中去,“如说奴才后悔,也只后悔一件事儿——毛团儿是皇上身边的,皇上却舍了给奴才用,结果奴才没给用好,反倒给放出宫去了。” “奴才这是,辜负了爷一片心意……” 她这般乖巧柔顺的模样,倒叫皇帝满心的愤懑都发不出来了。皇帝也只能将她箍在怀里,柔声道,“那倒没什么要紧的。终究这个人是爷给你的,那便是你的奴才。你想怎么使他,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出路,都是你这个当本主儿的,应有的权力。” 婉兮这便笑了,抬手去拨动皇帝唇上的青髭。 “皇上不责怪奴才啦?” 皇帝闷哼一声,“谁让你现在怀着爷的孩子呢!不是爷忍让你,爷是忍让咱们这隔了十五年才来的第一个孩子……” . 四月,九爷启程赴西北了。 毛团儿也被宫殿监直接从慎刑司领走,送出了宫去。 一个犯了过失的太监,是没机会再回到后宫,便是跟本主儿叩头告别的资格都没有了。 婉兮也自是明白规矩,毛团儿走的那天,她自己坐在宫里没动;也不准宫里任何人到神武门那边去观望。 终于,高玉亲自来回,说毛团儿已经出宫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再不会来永寿宫惊扰令主子,还请令主子安心养育皇嗣……婉兮含笑受了,等高玉转身走了,婉兮才终是一背身儿,落下泪来。 舍不得,她当然舍不得。 可是与其叫他们在宫里陪着她,却要冒着出大错的风险,那她不如亲手自断手足,送他们出宫去。 后宫女子,身为主子的,有锦衣玉食尚且伤心孤单……那太监们呢,更是如此。这一生好歹相遇,好歹情同手足过,她便宁肯自己难受,也成全了他们去才是。 . 玉蕤和玉函她们尚且极力忍着,玉叶终是忍不住,早已哭得跌倒在地。 婉兮急忙抬手抹掉自己那颗清泪,摆出清冷的神色,冷笑着道,“你又哭什么?岂不知,今日你为了他人哭,再等不了多久,别人又要为了你的离去而落泪。” 毛团儿已是先出宫了,婉兮接下来就是等李玉出宫,之后就可安心放玉叶出宫去了。 三人的出宫必定得有一个稳妥的次序,这样才能不叫人生疑。 玉叶听罢却是一惊,便又是跪倒在地。 “毛团儿刚走,主子便又要撵奴才走?主子……好狠的心!” “主子从前说倒也罢了,可是这会子主子终于有了喜,如何不准奴才在宫里陪着主子这几个月去?待得主子诞下皇嗣,叫奴才也好亲亲抱抱,到时候再走也不迟啊!” 婉兮心下也是难受,轻轻闭上了眼。 她何尝不想呢?玉叶与她的情分,是这宫里其他人都比不了的。她多想等自己的孩子下生,也好好与玉叶分享那喜悦去。只是…… 婉兮狠下心,板起脸来。 “尽说傻话。你出宫的时辰,去年已经耽误了一年去;如今若因为我的孩子,又要你再耽误一年……如此连绵下去,难道我还能叫你在这宫里耽误一辈子去么?” “叫你出宫的事,我已经与皇上提起了。这一两个月间,看内务府安排着,你便随时都能走了。” 玉叶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婉兮狠心扭开身去,看都不看。 “实则依我的意思,四月已是要叫你走了。可是一来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关于李谙达的话,李谙达还没走呢,我这便允你在宫里等一等他老人家;二来,也是叫毛团儿这事儿给闹的,咱们宫里总不能一下子就走了两个人去。” . 玉蕤自畔瞧着主子和玉叶两人,心下着急,却无法将话点给玉叶去。 玉叶这会子怕是被毛团儿突然出宫的事儿给激着了,一时没先明白主子特地安排他们两个前后脚出宫的用意,玉叶这便跟主子拗上了。 玉蕤便上前抱住玉叶,柔声劝说,“好玉叶,你这会子难受,主子和我都明白。可是你怎么忘了,主子这会子是双身子,是最不宜伤心动气的。你快别拗了,啊。” 第1970章 233、竹篮打水(六千字毕) “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走,我先陪你回去歇歇,待会儿你的差事我替你了。你回去睡一觉,睡好了,心下怕是就清楚了,到时候还有话再心平气和与主子说。” 玉叶再难受,终究忌惮着婉兮的双身子。玉蕤好说歹说,终是连哄带推,将玉叶带回了配殿去。 玉蕤关起门来,抓了帕子来替玉叶拭泪。 一边拭泪,一边小心地提点,“……你便是出宫了,又不是从此再也听不见宫里的音信了。便是毛团儿也刚出宫去啊,你若得了空,还可以去瞧瞧他。” 玉叶这才如大棒砸头,愣愣抬头望住玉蕤。 眼神中有不敢置信。 玉蕤便也笑了,“你要知道,毛团儿跟你不一样,他可不是差役满了,可以出宫自由了去。他是要到宫外服役的,是要去照顾即将出宫的李谙达去。” “我倒是记着,主子提过那么一嘴,说要你出宫之后也去帮衬这李谙达些……你们两个可不是在宫外私自见面,你们都是奉了主子的命,去照顾李谙达的呢!” 玉叶的泪便再度唰一下流下来。 她一把抱住玉蕤,“……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亏主子与我说的那么明白,主子还说将蠲给李谙达的地,就买在我们村子附近了。我刚那会子竟是什么都给忘了!” . 玉叶和毛团儿这边的事儿,好歹算是安定下来,只待时日。 婉兮却还没等歇息两天,这个晚上,鄂常在忽然来请安。 “都这样晚了,她来做什么?”玉叶有些想拦着,“主子这会子身子要紧。”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想了想,还是摆摆手,“请鄂常在进来。” 鄂常在原本是淑嘉皇贵妃景仁宫里的人,淑嘉皇贵妃薨逝以来,鄂常在景仁宫中难免一时失了主心骨,颇有些孤苦无依了去。 婉兮着实是这段时间来一是有了身子,二来是事情一件连着一件,这便疏于问景仁宫的事。 鄂常在一进门便落了泪。 “自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妾身只觉在后宫之中越发无依无靠。妾身记着,淑嘉皇贵妃临薨逝之前,曾经将一切都托付给了令妃娘娘。故此妾身想,妾身心里的为难,唯有来仰仗令妃娘娘……” 婉兮小心地抚着肚子,亲自起身,握住鄂常在的手。 “……你伯父襄勤伯(鄂容安)与班第在伊犁自杀殉国的事,我已知道。皇上亲予谥号‘刚烈’,图形紫光阁,又命你伯父的儿子鄂津袭爵。你放心,对你伯父这样的忠臣良将来说,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在宫里,皇上只会更加爱惜于你。” 鄂常在却是落泪蹲礼,“我鄂家虽有伯父这样的忠臣,却这两年内也连续出了两个被皇上赐自尽的长辈……” 婉兮心下其实知道,那两个赐死的,一个是鄂常在叔父鄂昌,一个就是三月间刚被赐自尽的、鄂常在的父亲鄂乐舜。 想鄂家从鄂尔泰起,曾经权倾天下,满门高官。如今鄂尔泰的子侄辈一个一个凋零而去,更是功过两重天。 也难怪鄂常在自进宫以来,凡事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她终究是猜不透皇上究竟是会宠她,还是厌她吧。 “从前不管伯父、叔父如何,妾身好歹还能自处……可是上月皇上却是赐妾身的阿玛自尽……令妃娘娘,妾身真是好惶恐,在这宫里当真不知如何立足下去了。” “偏此时淑嘉皇贵妃又不在了,景仁宫内无人为主,妾身便连这点子惶恐,都不知道该与谁说去。” 婉兮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 “我虽不敢说这宫里谁能得皇上宠爱,可是我好歹还敢说:这宫里没有人因为自己的母族获罪而遭罪的。你的母家是你的母家,你却是你。皇上不会因为你的母家,就迁怒于你。” 便是有婉兮这样安慰,鄂常在却也还是放不下心。 她心一横,在婉兮面前噗通跪倒,“妾身此时无人依仗,唯有请求托庇于令妃娘娘羽翼之下。令妃娘娘但有驱驰,妾身愿效犬马之劳。” 婉兮叹一口气,忙将鄂常在扶起,“妹妹何苦说这个?妹妹且放宽心就是。” “妹妹这会子的惶恐无依,也只是因为淑嘉皇贵妃溘然薨逝所致。皇上这一阵子也是的确分不开心,待得皇上再为景仁宫里指一位新主,妹妹自然就可放下心来了。” . 宫墙夹道里,夜色幽深。 许是因为这左右两列红墙的缘故,便将夜色印染得比这天下任何地方的夜,都要更黑。仿佛永远走不出去,永远都找不见方向。 鄂常在缓缓走着,忍不住问身边儿的女子鹅雪,“你说,令妃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啊?” “也是呢,我虽然是鄂尔泰的堂孙女,可是鄂尔泰早已不受皇上的待见了啊。只是幸好他殁得早,才没如皇上后来对张廷玉那般……可是鄂尔泰殁了,那咱们整个鄂家,其实就已经倒了。” “便是大伯父鄂容安、叔父鄂昌,还有我阿玛都已经官至总督、巡抚的级别,可是这天下的人却都瞧得出皇上对他们的态度。” “生在这样人家的我,若早十年,在这宫里还能如忻嫔一样受宠;而如今,却只能龟缩地活着。呵,呵呵,这样的我,便是主动依附,难怪人家令妃也看不上呢。” 鹅雪心下也是难过,便小心扶着主子的手臂,寒声说,“主子别急。淑嘉皇贵妃薨逝了,咱们景仁宫迟早还会有新主。到时候主子自然该与新宫主一心才是。” “奴才忖着,这会子最有可能挪动出来,做主咱们景仁宫的,怕是那一位……到时候主子与那位齐心协力,便能叫今日所有看不起咱们的,都后悔了去!” 鄂常在一怔,回眸凝住鹅雪。 “你说谁?” 鹅雪淡淡笑笑,“主子怎么忘了,如今这后宫里,有哪位是嫔位以上,本可以为一宫之主的,却因为暂时没有空宫,不得不与其他人一起住着;且已经诞育皇嗣,按理怎么都该单辟一宫的了?” 鄂常在心头呼啦一亮,“嫔位以上却还与人合住的,有两人:庆嫔和忻嫔。而已经诞育了皇嗣的,那便唯有忻嫔一个了!” 鹅雪含笑点头,“正是!” “主子想啊,主子与忻嫔皆出于名门,忻嫔阿玛那苏图与咱们家老大人、还有几位老爷同朝为官,便因了这层关系,主子也自然应该与忻嫔一条心才是。” 鹅雪说着在幽暗里,回望了永寿宫的方向一眼,“总不能像有些人一样,明明是辛者库的奴才,一时得宠便忘了本了!” “主子本不该与那样的人为伍,主子又何必纡尊降贵委屈了自己去!” . 翊坤宫里,那拉氏叫塔娜取过头箍来,勒住额头。 已是四月了,天儿已然起了暑气。塔娜便有些犹豫,“主子这会子还要戴头箍,仔细焐一头的汗。回头夜里叫风一盗,再着了凉。” 那拉氏不耐地皱了皱眉,“你没听见那边儿还在哭个没完么?一到夜晚就哭,一到夜晚就哭,哭得我都多少个夜晚没睡安稳了。这脑仁儿里,便跟多少道士开了水陆道场似的!” 塔娜知道主子说的是东配殿里的六公主。 也不知怎地,六公主近来就是生了个夜哭的毛病,总在熄灯安置了,刚要睡熟的时辰哭起来。偏夜里还静,宫里还拢音,那偏殿里的哭声便如同就在耳朵边儿一样。不光主子,便连她们这些睡在耳房里的女子,都没能睡好。 只是那终究是公主,便是哭了扰人,又有谁敢说去? 便连皇后,也因是公主的母亲,这世上便没有母亲嫌弃自己孩子夜里哭的。故此连皇后都忍了,她们当奴才的便也只能跟着一起忍。 塔娜便忍不住低声道,“这一晃眼,忻嫔在咱们宫里,已是跟着主子一起住了快三年了。原本主子就不愿与她一个宫里住着,只是那会子没有空宫给她住,咱们便只能容得她。” “如今……她要是能挪出去,就好了。” 那拉氏微微眯眼。 “你是说……空出来的景仁宫?” 那拉氏自己何尝没有过这个念头,只是心有不甘。 景仁宫曾经是康熙爷的诞生地,也是皇太后过去的寝宫,嘉贵妃便是死了还是追封了皇贵妃……足见这景仁宫的风水可真是好。 更何况,景仁宫的门内还立着那块跟永寿宫相同规制的龙形石头影壁去呢! 这样的宫,她不想给忻嫔。故此淑嘉皇贵妃都薨逝这么久了,她却还是没跟皇上提这事儿。 只是这六公主的每晚啼哭,当真是快要折磨疯了她。她自己还好说,她那刚下生的小儿子却吃不了这样的苦。都说小孩儿是在睡觉里长个儿的,如今那孩子也陪着她每晚睡不安生,她便无法再忍了。 她揉了揉眉心,叹口气道,“去养心殿跟皇上通禀一声儿,待会儿我去给皇上请安。” . 养心殿,皇后陪皇帝一起用完了膳,将皇帝东巡时候交代送回宫里交给她亲手改一改的褂子拿出来。 “这褂子已经改好了。” 皇帝接过来看,又起身换上。那拉氏亲自伺候着皇帝,两人的身影映在玻璃窗上,倒是夫妻和美的剪影。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是朕的行服褂,因朕出外骑马,最爱穿错襟的‘布介’。可是这褂子常见,错襟儿却不容易做,总得是关外老满洲的格格才会掐。” “故此朕虽然出巡在外,也得将这褂子著人送回来,给家里的你亲手来改,朕才放心。” 所谓错襟,便是褂子的襟口并非从上到下直线平齐的,而是在襟口中间出现一块凹形缺口。 从前按着老满洲在关外的习俗,这样的襟口是方便伸手进衣襟内拿东西。后来大清入关,这样的襟口便也成为一种装饰了。因为那襟口的内凹,一般的女红妇差都不会做,总得要那拉氏这样的老满洲格格从小跟祖母辈的一起做过针线的,才有机会学得会。 一想皇上那样千里迢迢的也叫人送衣裳回来,由她这个“家里的”给亲手修改,那拉氏的心头便是一阵甜蜜。 唯有这样,才是普普通通的两口子的模样。不是什么皇帝与皇后,只是夫君与妻子。 那拉氏便垂首微笑,“难得皇上还记着老满洲的习俗,妾身便是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虽说担着皇后的名号,可是妾身说到底,首先是个女子,是皇上的妻子啊。” 皇帝微笑,褪下褂子,伸手握了握皇后的手。 这会子难得气氛融洽,那拉氏便提到给忻嫔挪宫的事儿。 她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度。终究淑嘉皇贵妃已经薨逝,景仁宫不能平白空着不给人住。况且此时忻嫔也有孩子,还挤巴在配殿里也不是回事。 那拉氏以为,这件事最大的阻力,其实在她自己。只要她都肯妥协了,那皇上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呢。 “景仁宫虽是淑嘉的旧日寝宫,可是皇上在她薨逝之后,已经将她的图影、生前旧物都移到长春宫,与孝贤皇后、慧贤、哲悯一并供奉、纪念着。那这景仁宫,倒不用非要继续空下来了。” 皇帝虽说平静地点点头,却道,“东西六宫,终究有数儿。如今嫔位为宫主的有婉嫔的永和宫、怡嫔的咸福宫、颖嫔的延禧宫……倒已经有三个宫了。” “依着朕的意思,倒不宜再给嫔位单独挪宫去。否则将来再有嫔位以上的晋位,岂不是要双妃、或者贵妃和妃位挤在一个宫里了?” 那拉氏便是一怔。 “皇上又要大封六宫不成?” 那拉氏心下登时一番翻涌。皇上大封六宫也不是没有过,除了登基那年的初封之外,就是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封过一回,接着又在孝贤皇后崩逝仅一个月的时候又大封过一次。 那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总不能是因为淑嘉的薨逝吧? 可是淑嘉薨逝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这会子便论不上这个理由去了才是。 那拉氏不由得吸一口凉气——难道说,会是因为令妃终于得了孩子? . 皇帝却笑了,拍了拍那拉氏的手。 “便是不大封六宫,皇后怎么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呢?!” “既是挑选,便总有新人进宫。有新人进宫,便难免某些位分上要重做调整。朕也不知道今年能有几个入眼的,便总要提前空下一个宫来,以免到时候不好安排,反倒叫皇后你为难了去。皇后说呢?” 那拉氏悄然松一口气,却又紧跟着又提了一口气。 是啊,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了。从乾隆十九年起,又逢西北用兵,八旗、外藩蒙古、准噶尔旧部、乌梁海……甚或西北的回部,都出了不少的功臣。 那皇上自然少不了要选几个功臣的女儿、妹子入宫。 若是功臣之女入宫,起封便不会低,怕至少就是贵人,甚或还会出现如忻嫔一样的入宫即为嫔位的去。 那拉氏垂首,勉强笑笑。 “按例,挑选女子应该在二月。今年二月皇上起驾东巡祭孔,妾身还以为皇上今年不挑选秀女了呢。” “终究……今年西北追击阿睦尔撒纳,兵事正急,妾身便想着,皇上一心都系于前朝,于挑选一事上,或许会有所取舍。” 皇帝却笑了,“你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这国与家,岂有为了一个阿睦尔撒纳便乱成一锅粥去的道理?朕就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朕就是要让阿睦尔撒纳和天下的百姓都看见,朕的阵脚未曾乱,朝廷的部署未曾乱!” “况且,皇后啊,你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忘了,如今永珹、永琪、永瑢都已年过十三,是该指婚的时候了。朕不挑选八旗秀女,又如何为他们配婚?况且皇子之外,还有宗室子弟,又要如何婚配?” 那拉氏也是一怔,有些缓不过神来。 是啊,时光如梭,怎么也没想到那三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该指婚了。 永珹和永瑢倒也罢了,叫那拉氏心下一动的,是永琪。 她十分想知道皇上将为永琪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便从此一事上,也能隐约探查皇上的心意去。 这会子,那拉氏的心思从担心皇上再选新人,转变为考量皇上为皇子挑选什么样的福晋去。 与自己个人的心思相比,她这会子倒是更在乎的是皇上为皇子的配婚了。 . 五月,终于开始挑选八旗女子。 四阿哥永珹,今年已十七岁,三年前皇帝已经为永珹选了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为十三爷怡亲王的额驸富僧额之女。 这一年选秀,皇帝又指给了四阿哥几个“使女”去。按例皇子使女,经八旗选秀而出的,其实就是皇子的侍妾。 皇帝又选鄂尔泰孙女,与宫中鄂常在为堂姐妹的西林觉罗氏为五阿哥永琪的福晋。 最后为六阿哥永瑢。 按说永瑢今年十二月才满十三岁,故此本次挑选女子,可为他配婚,也可不必。 只是皇帝却在看完排单之后,朝那拉氏点头微笑,“瞧瞧这个女子。” 那拉氏接过排单,原来是富察氏,乃为傅清的女儿。 皇帝含笑道,“论年岁,倒是与永瑢相当。” 那拉氏忍不住吸一口气,“皇上要选傅家的女儿为皇子福晋?哟,这便是在四公主指婚给福隆安之后,咱们天家与傅家的又一门联姻了!傅家当真是有福气。” 皇帝含笑拍拍皇后的手,“朕便是此意。” 那拉氏便顺着排单,去寻那个女孩儿。 那拉氏看罢便笑,“果然是名门闺秀,隐隐约约瞧过去,的确有几分孝贤皇后当年的影子。” 皇帝便点头,“……留牌子。” . 这一天阅看完,那拉氏是含着微笑回宫去的。 塔娜瞧着好奇。从前挑选女子,主子总是强撑欢笑,可其实心下都是不乐意的。可是今儿,主子这是怎么了? 那拉氏含笑道,“去年平定达瓦齐,傅恒请辞双公爵,我便知道皇上必定要设法将此事补偿回去。那会子我便猜,皇上怕是又要定一桩儿女亲事了。” “皇上自己也承认,故此咱们东配殿那位便早早儿地开始筹划了去。别说旁人,便连我也以为,这六公主指给福康安,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拉氏那会子还在为自己夭折的五公主不平。 “可是原来咱们都猜错了。皇上是打算这么做,可是却没说非得是跟傅恒自己的儿女结亲啊!” “如今傅清殉国多年,傅家上下都以傅恒为首,傅恒自然要顾着傅清那一家。皇上选傅清的闺女为皇子福晋,这便自然也是给了傅恒恩典去。若此,皇上不仅告慰了傅清的忠魂,也将傅恒请辞的脸面圆了过去。” 那拉氏含笑瞟塔娜一眼。 “忻嫔这大半年来的筹划,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1971章 234、二心(六千字毕) 这个五月里,朝廷西路、北路大军向哈萨克大举进攻,追缉阿睦尔撒纳。皇帝绝不准出现先帝雍正爷竟然容得罗卜藏丹津逃匿三十余年的旧事再度发生,他发誓必要捉拿到阿睦尔撒纳这一先降后叛之逆贼。 生要见人,死要拿尸! 朝中,皇帝又赈甘肃二十州县上年度霜、雹灾。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皇帝完成了八旗秀女的挑选。 在为三位皇子指给福晋和使女之外,皇帝给自己的后宫只挑入一个新人。 这个新人为钮祜禄氏,小名猗兰。 这位钮祜禄氏猗兰,继孝贤皇后、忻嫔之后,又是一位出自镶黄旗的格格! 便是同出于镶黄旗,猗兰因出自钮祜禄氏,高祖父为顺治爷亲封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的遏必隆;曾祖父为一等公、镶黄旗满洲都统阿灵阿;祖父的姐妹便为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 祖父阿尔松阿为二等功、领侍卫内大臣、刑部尚书; 父亲穆克登承袭佐领,封二等侍卫。 这样的家族声名赫赫,便是皇太后也被皇帝并入了这个家族。这个猗兰,乃是皇太后同家族的晚辈。 这个家族在乾隆朝,还出过太多的名臣。譬如傅恒之前的当朝首揆讷亲、此时西北为定西将军的策楞、还有曾历任贵州巡抚、云南巡抚、山东巡抚、江南河道总督的爱必达,以及两广总督阿里衮…… 这样的家世,即便猗兰同孝贤皇后、忻嫔同出镶黄旗,却也是孝贤皇后和忻嫔所比不上的。 当猗兰被“上记名”的消息传进后宫来,所有人心下都是咯噔一声。 便连当了三年新宠的忻嫔,这会子心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去。 “皇上至孝,后宫诸事都仰承皇太后慈谕。这些年后宫里这些出自满洲名门的嫔妃们,都是仰仗着皇太后的庇护,才没叫那些汉女、包衣女们乱了规矩去的。” “便如我入宫便晋位为嫔,也是皇太后的抬举。原本还期望凭着皇太后的扶持,得以进封妃位、贵妃位去呢……可是你瞧啊,这会子宫里偏偏选进了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来。那便是皇太后自己家的晚辈了!皇太后焉有不扶持自家晚辈,反倒还顾着我的呢?” 乐容也是黯然,只得小心劝慰,“……皇上虽然留了她的牌子,却没明说叫她什么时候进宫。怕是还要复看,说不定复看的时候就给撂了牌子去呢。” 忻嫔便也叹一口气,“撂牌子?你当留她牌子的正主儿,是谁?那必定是皇太后亲自定的,入宫便是必定的,只是迟早罢了。” 乐容垂下头去,“她是今年首次挑选,也就是说不过十四岁。便是进宫来,主子又担心什么呢?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六公主,那个小丫头进宫来便是什么都没有……” 乐容不说这个还好,乐容一说起这个,忻嫔登时满心成灰。 “六公主,我的六公主……呵,呵呵,你难道还没听说么,皇上留了傅清女儿的牌子,说是只给六阿哥永瑢了。傅家与皇家的第二桩联姻已然完成了,也就是说,皇上将傅恒请辞双公爵的情面,已经圆过去了。” “怕是,皇上不会给六公主指婚给傅恒的阿哥了……” 乐容也是一惊,“主子,不会的!” . 忻嫔眼底现出一片灰白色,空茫地望着窗外。 “我自然也不愿意这样想。可是照目下的情形看来,我的担心却更可能是真的。终究皇上不可能刚将傅清的闺女选为六阿哥永瑢的福晋,紧接着再将六公主指婚给福康安就是了。否则这朝臣外藩这样多,多少功臣等着尚公主呢,皇上岂能只可着傅恒一家联姻去了?” 乐容轻咬嘴唇,“或许还有转机……此时傅公爷又临危受命,去西北整饬军务,若又能建功,说不定皇上还会赐下一桩恩典来。” 忻嫔轻轻阖上眼帘。 “我当然也这么想啊!这西北用兵之事,我倒是从未有此时这样期盼朝廷早日凯旋的。” 可是她也明白,就算傅恒还是有机会建功,她的六公主还并未希望全灭……可是终究,还要耐心地等机会了——皇上总不能在这一二年之内,再与傅家联姻就是。 . 六月悄然无声地就来了。 婉兮的身子越发沉重,距离临盆的日子已是近了,在宫里每日都是与两位守月姥姥王氏、徐氏一处,习学临盆前后的规矩。 宫里嫔妃怀胎到七个月,宫里就会派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所谓“守月姥姥”,在民间又叫“收生姥姥”、“吉祥姥姥”,便是专门伺候产妇的。从产妇临盆前一个月左右便入驻产妇身边,一应指导产妇整个过程。 便连新生儿下地三天之后的“洗三”,也是由这些姥姥们来进行的。 有的富贵人家还会将姥姥们多留些时日,便连小满月、满月,甚至抓周,都由这些姥姥们来参与。 而在宫里,这些姥姥的名称专定为“守月姥姥”,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生育过的老太太,专选儿孙满堂、福寿双全的。他们在生育一事上经验丰富,在宫内嫔妃生产前后,能陪伴在主位身边,教导一应知识,并且在临盆的过程中亲为操作的。 因为伺候内廷主位,亲手迎接皇嗣们下地,故此这些守月姥姥可不是一般的内务府旗下的老太太都可被选中。她们大多是内务府内管领官员家的老太太们,取其懂规矩、进宫不用格外教导。且儿孙的命运都牵连其中,故此能叫人格外放心些。 婉兮从前看过这宫里守月姥姥进进出出多少回,这次却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与守月姥姥相处,也觉熟悉又陌生。 这个月,婉兮最开心的事是额娘杨氏可以进宫来相陪了。 虽说按着宫规,额娘还是不能与她一处住在永寿宫,每晚下钥之前便要统一出顺贞门,到东北角楼附近一处小院居住,但是至少每日白天都能相处在一起了。 此时的永寿宫里除了两名守月姥姥王氏、徐氏之外,又添了四名专为伺候婉兮生产的妈妈里:胡氏、关氏、白氏、闫氏。 待得额婉兮母亲杨氏一进宫,婉兮第一件嘱咐给额娘的事,就是叫额娘来亲自好好端详端详着两位守月姥姥、四位妈妈里去。 杨氏听了便笑,拍着婉兮的手道,“令主子在后宫的十五年,果然不是白过的。听见娘娘吩咐这宗差事,奴才便自放心了。” 杨氏身为内管领福晋,在亲蚕礼、内廷主位的册封礼、嫔妃的千秋等吉礼时,都要进宫参与礼仪。故此杨氏对后宫的这些道道儿,虽然没有身处其间,却也是心知肚明的。 婉兮依偎进额娘怀里,轻声道,“从前淑嘉皇贵妃临盆生八阿哥永璇,我便担心那守月姥姥靠不住。八阿哥好端端的,脚竟成了那个样儿,女儿虽然没有实据,可是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觉着纰漏怕就是出在那守月姥姥的身上。” “只是她们年岁都大,阅历深、经验丰富。女儿却是第一回遇喜,便是心下有所防备,却也不知道该从何防备起。” 杨氏含笑点头,“你的担心自是必要。只是……单凭她们几个的姓氏,我倒瞧出些门道来。” 婉兮也是惊讶,“额涅瞧出什么来了?” 杨氏含笑点头,“她们六个人,竟然一水儿的都是汉姓人啊!” 守月姥姥和妈妈里既是都选在内务府旗下,内务府旗下可是满洲、蒙古、高丽、鄂罗斯等人都有啊。可是内务府这回举荐上来的六人,竟然是一水儿的汉姓人。这不会是个巧合,只能说是内务府,或者说是皇上,在此事上用了心去。 婉兮便也垂首含笑,“……额涅瞧出什么来了?奴才却是什么都没瞧出来呢!” 杨氏便笑了,伸手打了婉兮手背一下。 “当真不知道?那我就白生这个女儿了!” . 婉兮便红着脸抱住了母亲,母女俩说说笑笑,便觉这时光过得可真快。明明额娘一大早就过来了,可是日影却不多时便西斜过去。婉兮身边的四名女子便轮流进来伺候,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饽饽,一会儿又拿软垫进来伺候杨氏靠靠腰的…… 这些都不是婉兮吩咐的,是她们自己想要办的。总之都是对主子的额娘亲热到了极处,都仿佛当做自家老人一样孝敬着。 杨氏对玉叶亲热,自不必说。 杨氏因知道这些年玉壶出宫之后,玉蕤迅速成长起来,在女儿身边补上了玉壶的缺去;又因为玉蕤阿玛德保在前朝和内务府的事情上帮衬了婉兮太多去。故此杨氏对玉蕤,也如同对玉叶的亲厚。 四个女子里,两个格外亲厚,便难免显得与另外两个冷淡疏远了些。 只是玉函本就是那样平和无争的性子,再加上年岁也大,故此并未如何。 难受的,就只是五妞了。 . 原本杨氏进宫,五妞以为凭自己的老资格,杨氏便也必定如对玉叶一样对她。她便也没少了主动端茶送水,寻各种各样的机会到杨氏眼前去。 可是杨氏除了拉着她的手,问了她在宫里可好;顺带将她母家人对她的问候转达了之外,便没多与她说什么去。五妞这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了。 杨氏不过进宫才一天,这天傍晚,五妞就已经伤心地不主动进殿内伺候了。 连玉函有两回送茶,喊她进去送,她都坐在原地不肯动弹。 “姑姑何必支使我?不如去叫玉叶和玉蕤。你没瞧她们两个削尖了脑袋似的,往福晋和主子眼前钻。我可不想坏了她们的好事儿,更不想显得好像要跟她们争似的。” 五妞这性子,玉函自是不意外,便含笑劝和,“你这是说什么呢?咱们不都是主子身边的女子么?谁去多送了一杯茶、一碗酪的,都是各自的本分。” “况且你怎么忘了,你还是头等女子呢。论身份玉蕤都在你之下。那门槛里的差事啊,你不去,还能谁去呢?” 五妞哼了一声,“便是差事,我自然是做足了自己的本分。可是主子和福晋一次都没叫过我,便可见主子和福晋未必用的上我。那便叫两位贵人看着谁得力,便用谁好了。” 玉函便都忍不住悄然叹气。 这会子主子临盆在即,出宫的真不应当是毛团儿和玉叶,倒是这位。 只是玉函也明白,五妞是皇后指进来的人。除非皇后自己主动提,否则主子是不能自行到皇后面前说想叫这个人出宫的,否则倒担了以下犯上的嫌疑去了。 . 五妞的样子,杨氏也瞧出来了。 趁着殿内无人,这便悄声问女儿。 “……她从小便不服气你,总觉着你有的,她也该有;你们两个都有的,她得比你的好。如今你是妃主子,她却是你宫里的女子,她怎么可能服气?” “你说要小心端详那两位守月姥姥、四名妈妈里。可我看,这六个人倒不用太担心。从她们都是汉姓人的身份上,咱们便能瞧出皇上和内务府的小心翼翼起来。这六个人便必定是经过了审慎选拔的,谅她们轻易也不敢做出什么事儿来。” 杨氏朝窗外轻瞥一眼,“倒是一个五妞……我倒觉着仿佛比那六个外人隐患更大了去。” 婉兮点头,“女儿明白。只是女儿一直在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理由。” 杨氏思来想去也是皱眉,“……是啊,她摆明了是皇后搁在你身边儿的一根钉子。按说你这几年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不少,皇后怎么就不能说把五妞放出宫去呢?” 婉兮深吸口气,“我与皇后的关系改善,也都是因为我对她失去了威胁的缘故。她如今有两个嫡子在畔,我别说从前没孩子,便是这会子遇喜,也妨碍不到她去。” “可是她防备我的心,却并未根除。尤其这会子我的孩子还没下生,她便防备更严。故此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主动提放五妞出宫的。” 婉兮眼帘轻垂,“……女儿得另外想法子。” . 女儿的胎都已经到了这个月份,杨氏如何舍得叫女儿再为了一个五妞而费尽思量去? 杨氏想了想,便轻轻拍拍女儿的手,“此事,你交给为娘吧。” 婉兮眼睛一亮,“额娘有好主意?” 杨氏轻叹口气,“这几十年来,我也不断进宫,也没断了看后宫里这些事儿……这些后宫里的手腕,我多少还是知道些的。从前便是不屑,可是这会子为了护着我的女儿,我便什么都使得出来!” 杨氏与婉兮便又连着几天,故意远着五妞。五妞心下愈发不快活在,这便寻了机会,偷偷去看忻嫔。 这些年啊,这些内廷主位们,无论是跟婉兮好的,还是为敌的,就没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亏得婉嫔、庆嫔她们还说什么与婉兮情同姐妹呢,却一个个的对她半点心意都没有! 这些年过来,也就一个忻嫔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回事的。 . 忻嫔因翊坤宫东配殿大火,在永寿宫里居住的那几个月,虽说对永寿宫上下都是极客气,一口一声“姑姑”地叫玉函,将玉叶、玉函也都甜甜叫做姐姐。可是五妞知道,若说忻嫔对谁最亲近,那自然是她了。 忻嫔说得好,忻嫔年纪小,虽说毓秀名门,可是进宫前几年她阿玛就已经殁了。在这后宫里,皇上若念着她阿玛旧情,便能对她好些;可是一旦皇上忘了她阿玛的旧情去,那她随时都可能在这宫里无处立锥,受人欺凌。 她还记得那时候刚进宫不久的忻嫔在她面前难过落泪,“……不瞒五姐姐,我那寝宫的这场大火,分明就不可能是意外。或者是有人想要还皇后,或者根本就是有人想要害我了。” “我如今在宫里年纪最小,半点经验都没有,可是那些人却想要我的命!五姐姐,我如今唯一的立锥之地就是永寿宫,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永寿宫里的人。” “只是令姐姐还有佐理内政之差,她要协助皇后,顾着整个后宫,自然不能每日里都陪着我一个人……可是我好怕啊,令姐姐不在永寿宫只一会子,我便惶惶不安。便是夜晚,也总会做些噩梦出来,仿佛那些人还不甘心,还会追到永寿宫来烧死我……” 彼时的忻嫔,年少而无助,在五妞面前柔弱武依。 那会子忻嫔只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眼含泪花感激地说,“幸亏在这永寿宫里,还有五姐姐你陪着我。便是五姐姐比其他姐姐的差事还要忙碌,可是五姐姐却从未有一天忘记过要来问问我、陪陪我……” 她与忻嫔的情分就此奠定。 忻嫔其后不管遇见什么事儿,都会私下与她商量,向她求教。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而忻嫔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一份儿;便是银两方面,也每月多匀出五两来,给她留着。 如此这几年走过来,五妞在永寿宫里没能得到的尊重,在忻嫔这儿得到了;五妞从婉兮那越发找不见的姐妹情深,却也从忻嫔这儿找回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后宫里也唯有忻嫔不将她当成奴才。她从小便什么都该比九儿更好的,可是如今在宫里,九儿是妃主子,她是奴才,这份儿不平衡在任何人那都找补不回来……唯有忻嫔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依附。 她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若九儿也像忻嫔一样,那该多好啊。 . 御花园里,忻嫔含笑拉住五妞的手,“五姐姐快坐。也只有在永寿宫,在令姐姐面前,五姐姐才是奴才。” “可是在我面前,五姐姐便永远都是姐姐,便与我一同坐吧。” 五妞扭捏了几下,便也与婉嫔面对面坐下了。抬眸便是忻嫔身边的头等女子乐容和乐仪,还在站着。 五妞心下便甚为舒坦。 忻嫔含笑瞟着五妞,柔声道,“我终究住在皇后宫里,五姐姐若来看我,皇后势必会知道。我自己倒没什么瞒人的,皇后主子也只是宽容大量,可是我就怕小鬼当道,说不准皇后身边有没有什么人非要将咱们的见面给想歪了呢。” “我最怕的就是给五姐姐惹来麻烦。终究吴姐姐是永寿宫的人,令姐姐才是五姐姐的本主儿;偏五姐姐当年又是皇后主子给指进永寿宫的。若五姐姐时常跑到皇后宫里来,也难免叫令姐姐以为五姐姐你是与皇后暗通款曲,将她的事都报予皇后知晓呢……” “故此我思来想去,便不敢叫五姐姐来我寝宫相见。还是咱们避开人眼,到御花园坐坐才好。” 忻嫔含羞带娇朝五妞扭了扭身子,“五姐姐切勿见怪才好。” 五妞便笑了,“瞧忻主子说的!这本是忻主子替奴才着想,奴才自是感激不尽,又如何能兴出那些念头来!” 忻嫔含笑点头,“五姐姐真好。我啊,在这后宫里,也唯有在五姐姐面前说话不用担心说错。” 忻嫔悄然抬眸,瞟住五妞,“……便是在令姐姐,以及永寿宫里其他姐姐们面前,我也不敢呢。” 忻嫔的话叫五妞受用了不少,这便哼一声道,“亏忻主子还将令主子当成自己的姐姐一般,这回令主子遇喜将临盆,她额娘又进宫来了,她都没说请忻主子你过去坐坐,更将那永寿宫门守得铁桶一样,连忻主子你都不叫进去吧?” 忻嫔眉毛轻扬,却是臻首低垂,“……其实我也理解令姐姐这样做的缘故。终究她进宫十五年才得了这第一个孩子,必定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小心防备着。” “虽说我将令姐姐看成救命恩人,恨不能用自己性命回报的……可是令姐姐却也还是跟防备着旁人一样地防备着我,我虽说心痛如绞,可是我却还是——能理解的。” 忻嫔说到此处,已是泪花盈盈。 五妞便叹了口气,“虽说奴才是永寿宫人,可是奴才这会子都忍不住替忻主子不值。若说姐妹情深,令主子便是第一个最善忘本的人——我与她小时何尝不是姐妹情深,她如今说忘,就早都给抛到脑后去了!” 第1972章 235、千千结(六千毕) 六月里,尽管婉兮大腹便便,可皇帝还是带着婉兮一起挪到了圆明园。园子里水气轻盈,山色水影又秀丽,终是比关在紫禁城里更叫人舒坦。 内务府已经派人来与婉兮商定玉叶出宫的日子,内务府也好备下女子满了年限出宫的赏赐银子和物品。 婉兮本想叫玉叶这个六月便走,玉叶跪在殿门外哭求了一整晚,哀求想要等到婉兮分娩,之后最后伺候小主子满月再走。 “主子……好歹主仆一场,奴才从小就跟随在主子身边儿,主子怎么能不叫奴才伺候主子临盆之后再走……若这样就走了,奴才一辈子都得后悔。奴才求主子再容奴才两个月吧。待得小主子满月,奴才再不为难主子。” 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杨氏也不忍心,也替玉叶求情。 “总归算算日子,你临盆的日子当是在七月。便是等孩子满月,也只是八月间。便是距离此时,也唯有两个月罢了。便是再急,也好歹容得她这一回。否则她这么出宫去,真是要难受死。” 玉蕤也悄声替玉叶说情,“……总归毛团儿也已经先出宫去了,主子倒也不必再担心就是。况且主子都到了这会子,还有谁敢到皇上面前去嚼舌根子的话,也得试试她们还有没有这个胆量!” 婉兮也终是狠不下心来,还是点了头。 . 接下来的日子,玉叶一边更加小心伺候婉兮,静候小主子的出世;一边也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悄然憧憬着出宫之后的日子……那时候终于不用担心,不能与毛团儿相见了。 那时候他们两个一起陪伴着李谙达,夕阳斜下之时,看花开满山满谷,便也如平凡的一家三口一般。 这辈子能若此,倒也已是知足了。 这样想来,她的心情便也豁然开朗。无论宫里的主子,多年心愿得偿;还是宫外的日子,都叫人满怀希望,她便没有什么忧心的事儿了。 . 六月里,前朝倒是传来一个消息:巴林郡王的承袭,皇帝选了原巴林郡王琳沁的次子巴图,却跳过了琳沁的长子、和硕额驸德勒克去。 对此,后宫诸人都有些意外。 颖嫔是出身蒙古八旗,又同是出自巴林氏,对此事的反应就要更强烈些,“德勒克是和硕和婉公主的额驸。虽说和婉公主不是皇上所出的公主,可那也是和亲王弘昼的女儿;是被皇上从小养育在宫里,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甚至还曾被序齿为四公主的啊。” “按说,凡是尚了公主的,便是庶出的,都是有可能承袭藩王爵位的。便比如三额驸,还不是因为尚了和敬公主,一个庶出的儿子都曾承袭了达尔罕亲王啊!怎么和婉公主的额驸,本来就是长子,皇上怎么不选他,反倒选了次子巴图呢?” 因从前查官女子凝芸自缢的案子,婉兮曾与宁寿宫有过那么一段旧缘,因此说起和婉公主的额驸来,心思不由得悄然那么一转。 婉嫔事不关己,倒是淡淡一笑,“或许这个德勒克就如皇上谕旨中所说,‘才具平常’,‘不谙蒙古事务’的缘故,才没叫承袭郡王吧。” “况且额驸德勒克为和硕额驸,便为公衔。皇上此番也实授公爵了。” 颖嫔还是皱眉,“公爵,终究没有郡王高。况且巴林郡王乃为藩王,在自己领地的权力要比一个朝中的公爵大得多!” 婉兮便笑了,轻拍拍颖嫔的手,“好好,将来等高娃妹妹你诞下公主,一定要皇上指婚给外藩王爷,咱们不稀罕朝中的公爵~” 颖嫔这才面颊一红,“……姐姐又笑话我!皇上他,早把我忘了几百年了。” 语琴已是三十三了,便是年轻的时候还与婉兮计较过皇上的轻忽,可是到了这个年岁倒也早看淡了、看懂了。这便淡淡一笑,“高娃你又说傻话了。皇上哪儿忘了你了?进封、赏赐、为一宫之主,这些连忻嫔都没有的,你哪儿一样被落下了?” 婉嫔便含笑拉住语琴的手,眨眨眼,“庆嫔这两年瞧着,倒是与我自己个儿越发相像了。” 语琴叹一口气,“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再看不懂啊,就是自己傻了~” 语琴说着话儿,目光朝婉兮促狭一转。 婉兮便笑了,挺着大肚子特地起身,至语琴身边儿挨着肩膀地坐下,“……都是我小心眼儿,亏我还曾经以为陆姐姐会怪罪我瞒着呢遇喜的事儿呢。” 语琴便煞有介事地掐了婉兮脸蛋儿一下。看着表情是凶神恶煞一般,可是落在手上却是轻如微风。 “我自是生你的气了。这样大的喜事儿,你怎可瞒着我去?你怎不明白,我是自知我在这宫里是个什么命运了,我是不可能再得皇恩,再有皇上的孩子……我便自然都指望着你呢。你遇喜,我自然也欢喜得跟我自己有了孩子是一样的!” 婉嫔含笑望住婉兮,婉兮忙扯住语琴的手,“……小妹知错了。小妹就是知道姐妹们知道信儿之后,必定欢喜得跟自己有了孩子一样的。这才担心姐妹们面上绷不住了喜色,这才有叫外人看破了之虞。“ “终究还是小妹这些年头一回得了孩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护得住,这才情急之下想了这样的主意去,倒叫姐妹们都伤心了……待得孩儿下地,小妹一定叫孩儿替小妹给姐妹们赔罪!” 语琴这便也笑了,上前扶着婉兮又稳稳地坐下,“这会子啊,对我来说,这天下最大的人物可不是皇上,是你啊。便是我平素还与你计较什么,耍耍小脾气之类,那这会子也得跟奉着观世音菩萨似的搭个板儿先把个供起来才行。” “便是什么啊,这会子便都被你这个肚子给化解去了!” 婉兮这才笑了,左右手分别拉住婉嫔、语琴,目光含笑凝视住颖嫔,“……便如我与陈姐姐说过的一样,这话我还自是与姐妹们再说一回:咱们姐妹都是进宫多年,向无所出。既然今儿我得了这个孩子去,那这个孩子便不是我一个人的。等孩子下生,我便必定叫孩子一体尊敬姐妹们,必须都要当成我一样才行!” 几个人便都笑了,“……我们也自然都视若己出。” . 三人陪着婉兮说了不短时辰的话,怕婉兮累了,这便由婉嫔为首,说着要告辞去。见语琴似乎还有话要与婉兮说,不着急先回去,婉嫔便与颖嫔先走一步。 竹萿楼里安静下来,语琴捉着婉兮的手,抬眸凝视她。 天然图画里,有楼阁数座。其中竹萿楼与南边的朗吟阁都是临后湖而建,登楼又可见西山风景,这会子天热,婉兮倒喜欢在这此两处停留。只是因为朗吟阁原为康熙爷赐给雍正爷的书房,婉兮为表对先帝的敬重,平日燕居倒是更多在竹萿楼里。 竹萿楼又名“桃花春一溪”,更为轻红烂漫、软香流溢之所,叫婉兮更能自在些。 天然图画北边又有莲塘“竹深荷静”、竹林“静知春事佳”;东边楼阁也为对视的两座:五福堂与湛静斋。 整个院落幽静淡雅,乃为此时圆明园中观景最好的所在。这样的所在,皇帝赐给婉兮住,这会子婉兮怀着孩子,这里自然又是最佳的养胎之处。 环望此处,语琴又是思绪万千。其他随驾的嫔妃,包括皇后、纯贵妃她们都挤在一处,住在“天地一家春”呢,哪儿有婉兮这独占最好的景致、且小岛独住的殊宠来? 看着这小岛、这院子,她的心里便也越加清明起来。 “……你不知道,你得了孩子,我真是一想想都要掉眼泪。这十五年来你在宫里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说句真心话,若没有皇上这么一力护着,这么一力相信你迟早会有孩子,那你跟我们怕是一样的。” 婉兮点头,“小妹明白,小妹更是惜福。” 语琴轻叹一声,“从前年轻,未必没起过与你争宠的心,当年便叫孝贤皇后给利用去了……总归是因为我好歹是承宠过的。那些年在木兰行围时,抚琴献艺,倒也担了几年‘宠妃’的名声去。那时候心下总还有些放不下,可是这些年过来,回头再看,倒只觉自己可笑了。” 语琴攥住婉兮的手,“也是从孝贤皇后奉安礼之后,我才知道妃园寝原来也有安葬的规矩——若没承宠过的,怕是连安葬进妃园寝的资格都没有;就更别提能进封嫔妃以上的位分了。” “我从前想不明白啊,总觉得皇上既然宠幸过我,那多少应该是喜欢我的吧?又怎么会将我冷落这么多年?倒是这会子才忽然明白了……皇上是给我生而进封的资格,以及死后安葬进妃园寝的资格去吧。” 语琴说着也还是忍不住垂首哽咽。 “终究你我生前这样互为依仗,皇上便也希望我能一直都陪着你,是不是?” 婉兮的心又是充满了酸楚,只能勉力宽慰,“姐姐想太多了,皇上一定是因为喜欢姐姐才施恩……” 语琴却是含笑点头,“傻婉兮,这会子了你还替我宽心。皇上这些年是如何对我,我怎么还能看不明白?” . 语琴也去了,婉兮独自坐在窗下,思忖良久。 玉蕤悄然端了碗莲叶羹来,伺候婉兮用。 婉兮闻着是那莲花的清香,却也小心,低声问了嘴,“哪儿来的?” 莲花莲子莲叶虽都是解暑的佳品,只是即将临盆的妇人还是多小心些为妙。 玉蕤便笑了,轻声道,“是主子将莲塘包出去了,每年那些莲户都自请孝敬给主子的啊~~这会子知道主子身子沉了,他们不敢来惊动,这才悄悄儿地送进来,没直接见主子。” 婉兮点点头,“……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这会子我不宜吃这些凉的。” 玉蕤便笑了,“主子被唬了!其实刚刚儿奴才也被唬住了,也没想接来着。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莲叶羹只是看着像莲叶、莲子的形状,实则都是面做的!” “只不过是在和面的时候儿,加了一点子莲叶汁儿,权借那么一点子清甜之味罢了。” 婉兮便不由得扬眉。宫里制作这些象形的花儿、叶儿的饽饽、果子的,其实倒是常见。可是那些好看归好看、逼真也逼真,只是多数是统一用模子扣出来,看上去倒是一式一样的。 可是眼前这碗羹,内里的莲叶、帘子,却大小不一,绝无匠气。 玉蕤明白主子的惊讶,便含笑道,“其实奴才方才没说完整。这用来捣汁子的莲叶、莲子自然都是莲户们孝敬的,可是有这巧手,将它们变成清甜又不寒凉的面疙瘩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婉兮便轻叹一声,“必定是御膳房里的名厨,方有这样的妙手。” 玉蕤垂首轻笑,“他倒不是名厨呢。” 婉兮心下一动,抬眸凝注玉蕤,“是刘柱儿?” 玉蕤这才含笑点头,“奴才没说错吧?他是侍膳太监,却不是名厨。他那点子本事,也算这些年在御膳房里耳濡目染,自己学会的。” “且是东一家、西一家,学得得杂拌儿的本事。举凡关外的老把式,还是江南苏杭菜式的名厨,甚至这京师馆子里的厨役的手艺,他都胡乱学了一气。” 婉兮便垂眸含笑,“……他有心了。其实从四月间,我就瞧出来他是费了心的。便是不管当日侍膳的太监是谁,那呈上来的饭菜,却必定都是合我胃口,且符合我这会子身子的需要的。” “御膳房的太监是善于察言观色,可是我平素却不是个在嘴上挑剔的人,故此我的口味,他们本不好揣摩。除非是与我多年相识的,这才有可能摸透了我的性子去……这样想来,便也唯有刘柱儿一个了。” 玉蕤悄然扬眸,随即便也垂首轻笑,“……论这宫里的太监,与主子最知近的,第一个是毛团儿,第二个怕就是这个刘柱儿了。” “其实孙玉清本来有可能是第二个的。终究刘柱儿是御膳房的,没在各宫主子跟前儿出过上差,可是孙玉清却是一开始就是御前的……只可惜有眼无珠,奴才瞧着,他便迟早将自己的福分都给断送干净喽。” 婉兮垂首一笑,也没说话。 半晌才道,“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之内,我怕是都顾不上见刘柱儿。他若送什么来,你替我仔细看着,仔细品着。” 玉蕤忙屈膝一礼,“主子放心。” . 主仆两人说完了刘柱儿的事儿,玉蕤忽地垂首半晌,没说话。 婉兮便也眼帘轻垂,“……你是想说和硕额驸德勒克的事儿吧?说吧。” 玉蕤咬住嘴唇,“可是这会子主子安胎才最要紧,奴才本不想扰着主子烦心。” 婉兮轻轻摇头,“便是你不说,我自己心里也在想着。还不如与你说说,这心里也才能发散发散。” 玉蕤轻咬住嘴唇,“和硕额驸德勒克身为长子,皇上却没叫德勒克继承巴林郡王爵……若是如皇上谕旨所说‘才具平常’、‘不谙蒙古事务’的缘故……那皇上当年怎么会选了他当和硕额驸?” “皇上原本疼爱和婉公主,当年咱们四公主还没降生的时候,和婉公主还是序齿为四公主呢,皇上为和婉公主挑选额驸,怎么可能不尽心挑选最好的?若他真是谕旨里所说的模样,那当年就不可能被选为额驸。” 婉兮点头,“说得有理。” 玉蕤轻叹一声,“……奴才纵有一种感觉,皇上这怕是在惩戒和婉公主。只是皇上不能直接责罚公主,这便惩戒在了和硕额驸的身上。” 婉兮静静抬起眸子来,凝注玉蕤。 玉蕤目光放得有些远,“当年舒妃的十阿哥在宁寿宫里死得不明不白。那本不是咱们的事儿,咱们也懒得管舒妃的事儿,只是那终究也是皇上的孩子……故此皇上还是怀疑到了和婉公主去吧?” 婉兮心下悄然一叹,便也点头,“我也这样想。当年十阿哥之死,若果说当真有外人动了手脚的话,那便也唯有和婉公主可能……终究凝芸从小是伺候她的女子。” 玉蕤面颊微微红了起来。 “……皇上真是个好阿玛。尽管皇上那么折腾舒妃,可是对十阿哥的死却并未不闻不问。奴才想,十阿哥纵然来这世上一遭,竟是这样短的时光。可是十阿哥生为皇上的孩子,必定不会后悔。” 婉兮含笑点点头,没再说话。 可是心里还是滑过这样的一丝体认:皇上只是没叫和硕额驸德勒克继承巴林郡王爵,却没有太大的责罚,便是说即便和婉公主担了嫌疑去,却也不是主因。 婉兮静静看自己衣袖上的丝绸流光,默默地有些失神。 . “说什么呢?” 主仆两人正自说话,皇帝一撩门帘走进来。 玉蕤一阵慌乱,忙起身给皇帝深蹲请安,一张脸仿佛起得有些急了,红扑扑的。 皇帝只看了玉蕤一眼,便只抬眼凝注婉兮,未曾再看向玉蕤去。 玉蕤这便慌乱地告退。 婉兮却轻轻垂首,避开皇帝的凝视,轻声吩咐,“大六月的,皇上进来都一股燥热气儿。玉蕤你也别急着退下,且去瞧瞧我方才喝的这莲叶羹还有余出来的没,给皇上也送一碗来。” 玉蕤红着脸忙退出去了。 皇帝的目光还钉在婉兮面上。 婉兮待得玉蕤的脚步声远了,这才缓缓喝完手里的莲叶羹,用帕子擦干唇角,才抬眼迎向皇帝。 “……爷干嘛盯着奴才瞧?难道等着奴才请安呢?爷怎么忘了,是爷下的旨,从四月起已是免了奴才的请安之礼。皇上这是给忘啦?” 皇帝这才怪声怪气地故意哼了一声,上前攥住婉兮的手,挨着婉兮的肩膀坐下,故意拿过婉兮刚放下的羹碗,就着婉兮还剩下的半口莲叶羹,给喝下咽了。 婉兮想拦着,已是晚了,便有些脸红,轻轻推皇帝一把。 “皇上这是干嘛~~奴才已是吩咐了玉蕤去取新的来,皇上这一会子便都等不得了不成?” 皇帝耸耸肩,“新的,哪儿有你喝过的好吃?你这吃过的,碗沿儿上、汤羹里都沾了你唇上、嘴里的香。” 婉兮无奈地笑,“爷净说嘴……” 皇帝却扭头冲窗外伺候,“来人啊,去知会玉蕤一声,叫她不必再送莲叶羹进来了。朕已是吃过了。” 皇帝说完,便凑着婉兮的嘴儿上亲了一个,又咬了一下儿,最后才探进舌尖儿进去绞了一绞。 婉兮已是气喘。 都到了这个月份上,哪里还敢造次?她已是不敢叫皇上这样亲近,可是皇上每次来,却还是忍不住。 婉兮听得见,皇上也喘得浊重了起来。婉兮忙轻轻推皇上一把,“爷……” 皇帝闷声一哼,却是没敢再造次,只将婉兮搂回怀里来,脸贴着脸儿亲亲昵昵地说话,他的手却是在婉兮背后攥紧了拳头,一丝都没敢乱动。 婉兮捉着他衣襟软声嘀咕,“爷真是走平道走惯了的,说过来就过来,也不叫人提前给奴才一个知会。这会子好歹守月姥姥和妈妈里们还都在呢,还有奴才的额娘。爷这冷不丁过来,叫她们冲撞了可怎么好?” 虽是婉兮的额娘,也是内管领的福晋,皇帝又不是没见过。可是公开场合终究有别于这样的私下见面,于礼总归有些不合。 皇帝倒是自在地笑,“你当她们听不懂?爷到哪儿去,养心殿的太监们不早就用巴掌声远远近近地提醒过了?也就是你这当妃主子的,习惯了在殿内不留神,实则她们早就知道了。” “要不爷怎么没撞上啊?” 婉兮这才笑了,“敢情爷这是遗憾呢?不如奴才叫来,一起撞见一回?” 皇帝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还是叫玉蕤来吧。” 婉兮果然扭过身儿去了。 皇帝这便笑,轻轻捉回婉兮的手来,“她是个小丫头片子,在你身边儿长大的。我来你这儿最勤,遇见她的机会就也多,故此她那点子神色,在爷眼里根本是透明的,爷一眼就能看穿了。” 第1973章 236、拔除(8千字毕) “只是她与那五妞还是两回事。”皇帝细细看向婉兮的眼睛。 “五妞是一心想向爷邀宠,她是想跟你一样成为爷的内廷主位;甚至,她还有一颗想要超过你去的心……爷将那无妞的心思瞧得真真儿的,爷才给了你那张请婚的折子,叫你拿去镇着五妞。” “玉蕤这个女子却不是。玉蕤是一颗心都向着你,又因在你身边儿长大,她连神态、处事的性情都与你相似。举手投足之间,冷不丁已经有了你三四成的模样去。” “她不仅外形如此,内心的喜恶更是都受你影响,故此这颗心其实从小就不由她自己的。她到了这个年岁,已是情窦初开,只是她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呢……” 婉兮叹一口气,“爷放心,奴才不会为了这个就跟玉蕤过不去的。这会子奴才身边儿正是缺人的时候,待得八月玉叶走了之后,奴才的宫里更缺不了玉蕤。故此奴才可不会办那傻事,为了这一点子醋意就为难玉蕤去。” “爷方才对玉蕤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又叫奴才心下爷豁然开朗起来了。” “爷放心,奴才自是能将玉蕤与五妞分得清清楚楚。玉蕤其实也是因为这些年,亲眼将爷对奴才的好全都看在眼里。便是外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再说她从十三岁就进宫了,除了爷之外,也没见过什么好男子,这便难免在这个年岁情窦初开了,就将爷当成了这天下最好的去。”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尖儿一记,“怎么着,难道爷在你心眼儿里,就不是这天下最好的了?” 婉兮依偎进皇帝怀里,伸手将他拦腰抱住,“……奴才反倒就是希望爷不是最好的呢!” 皇帝含笑轻声道,“嗯,那爷就不是最好的。爷只当,那个适合在你身边儿,也叫你愿意甘心为之停留的人,就够了。” 两人抱在一起,不敢再做亲昵之事,便只这样相拥着也不说话。一起看窗外斜阳转浓,金光罩满西山的山顶,丽色最浓时分。 . 晚上皇上一般用些酒膳。一天的忙碌之后,晚上饮些酒,总能叫人松泛松泛。可是因了婉兮的身子,皇帝还是忍了。 婉兮便私下叫过玉蕤来,“便将这事儿交待给刘柱儿去。” 晚上膳食摆上来,皇帝面前额外放了一晚酒酿圆子。 这酒酿香味浓郁,虽是酒酿,却也酒香萦鼻。 皇帝便是一挑眉,抬眼望婉兮一眼。婉兮只当没看见,按着惯例先偷偷咬几口蜜渍海棠果开开胃。 皇帝便问那侍膳太监赵三德,“朕记着今晚的膳单上原没有这个。谁叫你进的?” 那赵三德不明就里,反倒以为皇上这是不高兴了,便忙趴地下磕头,“回皇上……这,这不是奴才的主意!奴才,奴才本要按着膳单,给皇上进膳。可是膳房里最近刘柱儿特爱逞能,非得将每天送到令主子这边的膳单都亲眼捋过一遍。也不管上头给没给他这个差事,他抓起笔来就敢往下给勾菜!” “便是今儿着酒酿圆子,就是皇上传膳之后,那刘柱儿临时非要死乞白赖地给奴才塞进来的。奴才拦着不让,便连侍膳的侍卫也要火了,可是刘柱儿就非执拗不可……” “皇上恕罪,奴才该死……只是奴才也是实不得已,还望皇上明察。” 婉兮只能悄然翻了个眼珠儿,扭过脸去了。 在这宫里,虽然都是当太监的,据说当太监的都会察言观色,可是你瞧啊,这太监跟太监就是两回事;而且太监们各自察到的言、观到的色,其实也不相同呢。 皇帝也无奈地叹口气,一抬脚作势要踹,可脚抬到半空还是停住了,只低吼一声,“滚!” 赵三德连滚带爬地逃出去。皇帝悄然凝眸婉兮,“……自毛团儿走了,爷这心里总是悬着。想给你再挑个合适的人使,竟一时不得!” “再没有合适的,爷便直接将胡世杰指给你使!” 婉兮连忙摆手,“爷……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下地了,您弄个那样一张脸摆在奴才宫里,岂不是要吓着孩子去?” 皇帝无奈,便也是笑了。 婉兮这才靠过来,臻首斜倚在皇帝肩头。 “……胡世杰从前是敬事房的大总管,爷将他指给奴才用,不合适。毛团儿虽然从前也是御前的人,可是他来到奴才身边儿的时候,还是个哈哈珠子太监,没品级身份,倒不要紧。” 皇帝眯眼打量着婉兮,“连胡世杰都不肯要,这么说,你心下又有眉目了?” 婉兮含笑点头,“是有个小孩儿,多年来一直有心。只是从前有毛团儿比着,奴才便也没动旁的心。便是奴才晋位为妃,这永寿宫里本可以有两名首领太监了,奴才也宁肯空出另外一个来。” “只是这会子毛团儿已经不在宫里了,奴才宫里这些太监也不能每个掌事儿的,故此奴才方要私下里观察着。若这个人合用,奴才再禀明皇上。” 皇帝含笑眯了眯眼,目光滑过那一碗来得刚刚好的酒酿圆子上,却没多说什么。 . 随着七月的临近,后宫里便有不少人坐不稳当了。 婉兮没办法每日都去天地一家春的正殿给那拉氏请安,便都会派一个女子过去。自打搬来圆明园,婉兮将这个差事最多地都是派给了五妞。 这日五妞到了皇后宫里,那拉氏便瞟了德格一眼。 德格这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住五妞的手,“好歹你从前也是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平日倒该常回来坐坐。我跟塔娜都十分想念你呢。” 五妞干干地笑。 她当年在皇后宫里,是怎么吃塔娜和德格排头的,她可没忘。故此她这次回宫来,她知道皇后对她有些心,可惜这些年皇后都没说给她半点好处;待得皇后有了两个嫡子之后,自以为已是高枕无忧,这便与五妞也冷淡下来。 五妞便更分得清香臭,便是同入皇后宫里,也是心里更向着忻嫔去,反倒不爱朝那拉氏跟前来了。 这会子德格又这么上前主动示好,她不是不知道皇后想要干嘛。 六月了,外头还半点都揣测不出来婉兮怀的是男还是女。 “……多谢皇后主子、塔娜姑姑、德格姑姑,奴才愧不敢当。” 那拉氏自是听出五妞有些不快,也瞧出德格问话颇有些尴尬来,这便直接开口道,“前儿内务府来人回禀,说你哥哥担着为西北用兵养护、放牧骆驼和马匹的差事。结果你哥哥管理之下的骆驼和马匹长膘的数目都不敷用。” “骆驼和马匹不长膘,听起来仿佛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此时正是朝廷西北用兵的时候,这些骆驼和马匹便用不上!那给西北的粮草,又用什么来驮运?西北的兵丁,又该骑乘什么来与准噶尔作战?” “此时内务府大臣正要议罪,你哥哥这罪,若往严里议,便该当掉脑袋!” 五妞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她是恨她那哥哥和嫂子,可是终究还是手足血脉。 “皇后主子……求皇后主子开恩。奴才的哥哥必定绝不是不尽力,只是骆驼和马匹是否长膘,有时候不光看人为,更要看草场天时不是?” 皇后淡淡一笑,“我倒也这样想。骆驼和马匹不长膘,不等于你哥哥不尽力……” 那拉氏的目光上下扫过五妞的脸。 “你们家也是内务府旗下,是咱们皇家的家奴。你哥哥的事儿,本该由内务府大臣来议就是了,倒轮不到我来费心。可是他们既然特地来回我,怕也是看在你是宫里女子的份儿上。如今你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等女子了,便是内务府的大臣们也不愿轻易得罪。” “说起啦,他们怕是还记着你原本是我宫里的女子;不过你终究在令妃身边儿的年头更长……我在想,他们回完了我,是不是也把这信儿回给令妃去了?可是怎么瞧你的反应,令妃仿佛并未将这事儿告知予你?”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摇摇头,啧啧两声,“难不成是令妃故意不想管你哥哥这事儿,所以索性便不告诉你了?” 五妞低低垂首,忍不住暗自咬牙切齿。 也是啊,这会子九儿是只等着她的孩子出世呢,宫里有她额娘伺候着,她自然不愿再管旁人的事! 五妞霍地抬头,眼睛直勾勾盯住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令主子自从有身子以来,一向爱吃的是永寿宫里她亲手自酿的海棠果子……” 那拉氏眸子里便是冰芒一闪。 “海棠果子?如此说来,那她是爱吃酸了!” . 五妞在皇后这边多停留了一会子,正巧遇见那拉氏的两位皇子来给皇后请安。 永璂已是四周岁了,过了这个年就得正式进学,虽还是个孩子,然也知道自己是嫡长子的缘故,故此言行举止已经颇有些小大人儿的模样;反倒是十三阿哥,因这会子还不满周岁呢,这便还是在怀抱里来的。 五妞连忙给两位阿哥行礼。 永璂淡淡看了五妞一眼,只受了礼;十三阿哥却仿佛十分喜欢五妞,从嬷嬷的怀里便朝五妞伸出手来,仿佛极为想要叫五妞抱似的。 五妞倒吓了一跳,急忙往后退。她只是个女子,怎么能随便就嫡皇子呢。况且皇后对这两个嫡子爱惜得如眼珠儿一般,不是谁人都能抱的。 便是往日里,那些内廷主位们,想要对两个阿哥表示亲昵,想要亲手抱抱,那拉氏通常都以孩子哭闹为由,叫嬷嬷直接带下去了事。 谁知五妞这一退后,十三阿哥哇地一声便哭了,哭声洪亮,任凭那嬷嬷怎么哄都不行。 五妞惊得急忙跪倒,向那拉氏请罪。 那拉氏倒笑,“看样子也是你与十三有缘。那就抱抱吧。” 那拉氏今儿好容易与五妞重新拉回距离,且从五妞口中得知了婉兮的口味,这也是有心示好。 五妞受宠若惊,将十三阿哥抱进怀里。 终究也是三十岁的女子了,这会子抱了柔柔软软的小孩子入怀,心里便也是怜意顿生。 更何况,这是位嫡皇子,又岂是她的身份,说抱起就能抱起来的。 她便不由得将小皇子抱得紧了些,轻轻悠了悠。 那拉氏便也笑笑,“难得十三喜欢你,我瞧着倒也欢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那拉氏难得准外人抱皇子的缘故,十二阿哥永璂也抬头盯住五妞看。 那拉氏便瞥了永璂一眼。 十二阿哥因明年就已进学,奶口嬷嬷已是裁撤,如今陪着他的是太监梁一鑫。 梁一鑫忙含笑替永璂解释道,“十二阿哥这是手足情深,见十三阿哥欢喜,他便也跟着欢喜呢。” 那拉氏便也含笑点头,伸手将永璂拢过来,“傻孩子,到皇额涅这儿来。你弟弟还小,还能享受这在怀抱里的温馨;可是谁说你就不行了?还有皇额娘呢,叫皇额娘抱抱。” 五妞抱着十三阿哥逗了一会子,这便也识趣,便将十三阿哥交还给奶口嬷嬷,这便行礼告退。 那拉氏拢着永璂点头,“你出来的时辰也不短了,是该回去了。免得回头令妃还得盘问你,倒叫你为难。” 五妞疾步走出那拉氏的寝殿,不由得又是朝忻嫔的寝殿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迟疑之间,只听后头一声断喝,“站下!” . 五妞吓了一哆嗦,以为是皇后身边的人发现了她向忻嫔寝殿观望呢。 她头发根都立起来,回头望过去——却见回廊檐下,站着个小孩儿。 正是永璂。 五妞这才松了口气,忙上前行礼,含笑问,“十二阿哥叫停奴才,是有何吩咐呀?” 四岁的小孩儿,还不具备什么威胁,五妞倒也不怕。 永璂冷着脸朝旁边小院一指,“你随我来。” . 今儿的五妞去替婉兮给皇后请安,耽误的时辰格外长。 只是婉兮到末了等回来的也不是五妞本人,却是满脸怒气的塔娜。 塔娜到婉兮面前来,因顾着婉兮这会子的身子,也不敢造次,略微收敛了些,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回令主子,原本这会子令主子临盆在即,皇后主子也不想因为小事叫令主子烦恼。只是有件事儿,皇后主子说,今儿不得不遣奴才来问令主子一声儿。” 婉兮垂下头去,轻轻勾了勾唇角。 “……姑娘说罢。既然是主子娘娘的垂问,便自然都是要紧的事。” 塔娜深吸一口气,“皇后主子说,令主子前儿已经报了令主子位下女子玉叶奉差期满出宫的事儿。皇后主子倒要问问,令主子怎么忘了宫里还有年岁比玉叶还大的,怎么还留在宫里侍奉?是想就此留一辈子了么,那还是尽早回明了,也好叫皇后主子有个准备;况且也得告诉人家的家里。” “若令主子没有留着人家使一辈子的念头,还是也早早规划出宫的日子才好。也好叫内务府再挑新人,先期教导着。” 婉兮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额,装了句傻,“敢问姑娘,主子娘娘所问女子是谁?玉函么?” 玉函的年岁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一向性子平淡,倒叫人有时候会一时之间忘了她的存在。 塔娜怒气冲冲而来,却是叫婉兮这样一句便给堵住,便是愣在原地半晌,这才更加谨慎地回话,“令主子请恕奴才冒失,房才奴才是说错话了。玉函本是前头仪嫔黄娘娘的旧人,既然留在宫里这些年,便已是早就定了不出宫的了。” “皇后主子叫奴才问令主子的人,是五妞。” . 婉兮垂着头,眸光凝着地砖上倒映的阳光,悄然流转。 她忍住一抹笑,抬眸惊讶地望住塔娜。 “哦?五妞?主子娘娘是想叫五妞出宫?” 婉兮为难地看了玉叶一眼,“五妞虽说从小也是与我情同姐妹的人,但是她终归跟玉叶还不一样。五妞原本是主子娘娘宫里的旧人,出宫养病,病愈之后又召回来的。便是主子娘娘体恤我,将五妞指到我宫里来,我也一向都只当临时罢了。” “终究五妞是否应该出宫,又是什么时候出宫,我便也从未当成是我可以自作主张的事儿,都听凭皇后娘娘的懿旨罢了。故此我今年打算叫玉叶出宫,却压根儿没想过五妞这事儿,这才没向皇后娘娘回明,还望皇后娘娘体谅。” 塔娜便笑笑,“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那皇后主子与令主子倒是想到一处去了。皇后主子说,既然玉叶姑娘今年都要出宫了,便没有理由再留着年过三十的五妞了!” 婉兮便含笑点头,“还请姑姑回去替我回明皇后娘娘,五妞之事我总归听凭皇后娘娘处置。皇后娘娘尽管安排就是,我没不称意的。” . 塔娜急急忙忙回去报信儿了,婉兮便挑眸看一眼玉叶和玉蕤。玉叶和玉蕤两个已是绷不住,低低笑出声儿来。 玉叶道,“奴才这才明白,主子是谁的闺女了!奴才这会子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咱们福晋究竟是使了什么主意,才叫皇后这样急着主动跟主子提,要送五妞出宫啊?” 婉兮促狭地眨眨眼,“姜是老的辣,我也不知道……” 玉蕤便过来抱住婉兮的手臂,“可是好歹主子是福晋的女儿,福晋怎么想的,主子好歹能猜到几分。可奴才们是怎么都想不到了,还求主子好歹给指个朝向。” 婉兮含笑抬眸掠向窗外。 “我阿玛性子刚正,却有时候过于刚直,缺少转圜。我跟我哥哥从小都是惧怕阿玛,尤其是哥哥,时常因为小事便惹来阿玛责罚。我额娘便要从中捭阖,既要顾着我阿玛的颜面,又得护着我哥哥不受责罚。这事儿在我看来,当真是难啊,可是我额娘却这么多年来一直游刃有余。” “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额娘是个有心眼儿的人了。后来慢慢长大才知道,额娘的这些心眼儿也是多年来侍奉后宫,从那些年的时日里,一点点耳濡目染来的。” “只是我额娘永远将宫廷和自己家分得开开的,平素过日子从不用宫里耳濡目染来的那些与人算计争斗去。反倒我阿玛在官场上遇到不如意,我额娘还总是劝阿玛,‘退一步就是,多大点事儿呢’~” “可是这回,我额娘却为了护着我,不叫五妞在这会子给我惹事儿,这才要亲自动手来料理五妞去——这违背了她的多年为人处世的规矩去。可见,一个母亲在保护自己孩子的事儿面前,便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也都点头。 “所以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软肋,恰恰也是自己的孩子。尤其是皇后进宫二十年才得了嫡子,她更是将嫡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五妞原本是她摆在我身边的一根钉子,她自然舍不得亲手给拔除了,更何况又是我即将临盆的要紧时刻。她用五妞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忽然主动提出要让五妞出宫?” “可是这事儿就是这样发生了,那我想,最有可能的缘由便出在她的两位嫡子的身上。必定是五妞言行不拘,得罪了两位嫡子,叫皇后心下生忧吧~” 玉叶和玉蕤听得使劲点头,可是见婉兮这会子就停了,玉叶还是不依。 “主子只说这么一点儿,奴才还是想不明白福晋究竟是怎么办的呀!” . 正说着话,外头五妞终于回来了。 五妞这一副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模样,是玉叶和玉蕤都没见过的。 五妞到婉兮面前来复旨。 婉兮心平气和问她,“皇后可安?两位阿哥可安?” 五妞的面色便更加难看,强忍着道:“……安。” 婉兮含笑点头,“兴许是我自己的孩子即将落地,我便格外想念二位小阿哥。你可亲眼见了他们没?他们又长大了些否?” 五妞仿佛一口气噎住,这便说不出话来,反倒眼中含泪。 婉兮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只是代我去给皇后请安,这是你这些日子来几乎每天都要做的事儿。你最是伶牙俐齿,兼手脚麻利,我叫你去才最放心。明儿还要叫你去呢。” 五妞忽地伏地放声大哭,“……求主子开恩,奴才再也不想去了!” . 婉兮冷不丁一拍桌子。 “五妞,你还不与我说清楚,你在皇后宫里究竟是做了何事去么?我实话对你说,方才皇后宫里的塔娜已经来回过我,说皇后要撵你出宫呢!” 五妞一个激灵,腿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主子,奴才冤枉啊!” 婉兮眯起眼来,“究竟怎么了?” 五妞却咬住嘴唇,半天都不愿说话。 玉叶忍不住叱责,“你这又是想要怎样?事情摆明了,必定是你在皇后面前犯了大错;你既然回来求主子救你,你却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说!” “咱们永寿宫里,没有主子问话却不回话的规矩。你若再这样,不用皇后罚你,我便第一个知会慎刑司,送你过去好好学学宫规!” 玉叶一日未离宫,一日就还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她在五妞面前自是立得起规矩来。 五妞紧咬银牙,抬眸盯住玉叶。 “主子怎么说我,倒也罢了。可是这时候还轮不到你与我这样说话!” 玉叶倒是冷笑,“怎就轮不到我与你这样说话?主子虽体恤你,待得你进宫来便给你头等女子的身份,可是这永寿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我!” 五妞不驯地盯住玉叶,“掌事儿的女子?别忘了,你还有两个月就出宫了。” 玉叶嗤了一声,“你说的对,我是有两个月就出宫了。这两个月我自然愿意给宫里的姐妹们留下一个好念想去,这两个月若是有人犯了些小过错,我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罢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两个月对于主子来说又是什么日子?这两个月最是主子半点气都不可动的时候儿!故此,这两个月间有谁敢顶撞主子、不敬主子的,我便顾不得我这点儿念想了。我必定要追究到底去!” 玉叶凝视着五妞,“况且你不是从回宫起,便口口声声总是提曾与主子情同姐妹么?那你怎么敢在主子身子最要紧的这最后两个月,还要给主子添乱,还要惹主子动气去?” 五妞咬牙切齿,却是一时无言以对。 玉叶深吸口气,“……况且,就算两个月后我就要出宫了,可是看皇后主子的意思,却是要你即刻就出宫呢。五姑娘,你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么?” . 婉兮给玉蕤递了个眼色,玉蕤便上前拦住玉叶,不叫她继续再说了。 婉兮淡淡垂眸,却不看五妞,而是看地砖上印着的明媚的日影去。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妞紧咬嘴唇,面上极难得地涌满了羞愧之色。 她还是不想说,垂下头去挣扎了好半晌。 可是终究除了实说,也并无其它的法子去,这才不得不红了脸,抬眸瞟一眼玉叶和玉蕤,“奴才想与主子单独说。” 玉叶便又是迭声冷笑,“你还想撵我们?这会子主子身子正要紧的时候儿,谁能放心你单独跟主子说什么去!若是你又顶撞了主子,惹主子生了气,那我们又算什么了?” 婉兮倒淡然抬眸,朝玉蕤点点头。 玉蕤便牢牢扯住玉叶,连劝带扯,将玉叶带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婉兮与五妞两个人。 水风澹澹,从后湖上来。圆明园的建筑样式比之紫禁城,更为轻灵秀雅,倒更像江南楼阁。这样的的建筑样式,叫人更易心平气和。 婉兮便轻舒一口气,“你说吧。” 听见婉兮这样和缓下来的嗓音,五妞眼窝子便一酸,一对清泪终是跌落了下来。 “九儿……救我!” 又是从小彼此之间那样叫小名儿,便如同曾经那些无邪的时光又有只鳞片羽悄然从眼前飞过。 婉兮垂首道,“你先说来我听。便是你出宫,我拦不住;但是好歹我设法不叫你带着罪名离开就是。便叫你也跟玉叶一样,以年限满了的命运,堂堂正正带着宫里的赏赐和物品出宫去便罢。” 五妞闭了闭眼,“可是……九儿,我不想出宫,也不能出宫!” “我在宫外的情形,你也知道。我重新回宫来之后,便已是铁了心,宁肯一辈子在宫里老去,也决不再出宫,受哥哥嫂子和那些下-贱之人的白眼去!” . 婉兮倏然展眸,盯住五妞。 婉兮何尝不明白,五妞想留在宫里,可不是如此当女子;五妞真正的意头,是想当内廷主位的。 在五妞眼里,她能办到的事,那五妞一样办得到。甚至,只会更好。 只是终究,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婉兮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可是你直到此时,还是没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五妞,你若对我连这么点子信任都没有,又如何敢求我救你?” 五妞黯然垂眸,闭住眼睛半晌。 “……不是我有意瞒着你,是我至今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事儿!我那会子是到‘天地一家春’正殿去,替你给皇后主子请安。那会子便撞见了十二阿哥、十三阿哥也来给皇后请安。” 婉兮点点头。晨昏定省的时辰相对固定,嫔妃要给皇后晨昏定省,两位嫡皇子自然也要给母亲晨昏定省,故此两拨人撞在一起,倒也难免。 只是这会子两位嫡皇子年岁还小,尚且无妨;待得他们过了十岁,便无论是其他内廷主位,还是官女子,就都要避嫌了。 不过五妞的话倒是印证了婉兮之前的猜测:那拉氏要撵五妞出宫,看样子缘故果然是出在嫡皇子的身上。 “难不成你冲撞了两位皇阿哥去?”婉兮淡淡问。 五妞咬住嘴唇,“……奴才好歹在宫里这些年,该懂的规矩,奴才何至于就能忘了?况且这两位是嫡皇子,奴才又是在皇后主子的面前,奴才哪儿敢不守规矩?” 原来,五妞本已经告退,出了那拉氏的寝殿,却在外头莫名被追出来的十二阿哥永璂给叫住。 永璂将五妞叫到偏殿,命五妞坐下,那个即将五周岁的小男孩儿,忽然钻进了五妞的怀里,伸手就去解五妞的衣裳…… 第1974章 237、总得留一个(六千字毕) 五妞好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这便羞得不知怎么才好。 推拒了几把,可是那永璂如何肯撒手。便更狠劲地牢牢扯住。 虽是才四岁的小孩儿,终究是皇子,五岁上学之后就得练习拉竹弓,故此这会子已是多少已经开始练手劲儿了。故此这一耍起蛮来,五妞竟一时都有些挣脱不开。 况且,五妞便是再不愿意,可终究是奴才;永璂虽然年幼,可终究是帝后的嫡长子,五妞还敢怎么挣扎呢?再加上这夏日里,都是穿轻薄的纱衣,袍子外头也不配坎肩儿了,故此不过三闪两躲之间便总叫他得了手去…… 这样一折腾,这一大一小两人之间便闹出了些动静。这院子又拢音,五妞又是仓促之间来不及防备,这便叫动静窸窸窣窣都传了出来。 皇后那边对永璂这个嫡长子一向看得如眼珠儿一般,德格跟出来寻人,这便顺着动静跟来了偏殿……待得德格推开门,却已是永璂用横扯开了五妞的衣裳,正捉住五妞的那对软玉温香,往嘴里含。 德格便大惊,回头便回禀给了那拉氏。 那拉氏被惊动,亲自赶过来,看那五妞满面绯红的模样,抬手就给了五妞一个大嘴巴。 “……我的永璂才多大,你就敢安这样的心?!这若留得你在宫里久了,等我的永璂再大几岁,还指不定你干出什么样的腌臜事来!” 永璂的身份特殊,是活在世上的嫡长子。按着皇帝从前立储的旧例,如今几乎前朝后宫、内臣外藩都认定了永璂是第一位的储君去了。 故此有人想要趁着永璂年幼,便早早打这位嫡皇子的主意,自然是太正常不过。 不说远的,便是前明时候那当奶口的客氏的故事,还活生生的摆在眼前。故此本朝便也有人效仿客氏,想要从小就引逗了永璂去的,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便因此,那拉氏再顾不上五妞是她亲自摆在婉兮身边儿的,这便要主动提出叫五妞出宫。 . 婉兮听完五妞的讲述,也愣怔了半晌。随即垂下首去,忍住一抹微笑。 她也是要当额娘的人了,这会子她便能隐约猜到一点子端倪。额娘的手腕,她多少知晓了。 她平静下来,这才缓缓道,“……好歹这会子我即将临盆,皇后娘娘也能卖我一个薄面,不至于再为了一个女子叫我着急上火。我会替你向皇后娘娘求个情,求皇后娘娘看在皇子尚且年幼的份儿上,这事情总归不宜外传,便免了你这个罪名去。“ “你便回去收拾,我回头知会内务府,就说你也跟玉叶一样,是年岁到了才出宫的。叫内务府该赏给你银两和物品,便都赏给。叫你顺顺当当地回家就是了。” 五妞霍地扬头,死死盯住婉兮,“九儿,你不肯救我?” 婉兮蹙眉,“我会尽力保全你的名声,难道还不叫救你?” “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五妞眼底溢出失望、怨怼,“我早与你说得明白,我既然回宫来,便这辈子都没想再出去!九儿,你若真心救我,那就设法留下我,别撵我出去!” 婉兮的心彻底冷了下去。 婉兮抬眸望窗外那一轮终于沉没于圆明园楼阁之下的斜阳,看夜色从后湖水底涌起,一点点吞没天地。 “我知道,民间也有陪嫁丫头自然为通房丫头的规矩,你既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宫里,身份便也跟我的陪嫁丫头差不多。我若要一辈子留着你,又不耽误你,便仿佛总该向皇上引荐你才是。” “况且这会子我怀着孩子,无法承恩,古来后宫里便也有不少主位在这样的时候儿,将自己身边的宫女引荐给皇上,先占住这几个月去,不叫外人分宠了去的手腕……“ “可惜,五妞,我不会这样做。皇上宠不宠爱我,我只在乎皇上自己的心意,我没兴致要去引荐一个自己的宫女给皇上去。所以你想要继续在我宫里留下去,是希望我终会向皇上引荐你的话——恕我直言,你再等多少年,也都只能是虚度了年华。” “不如出宫去,正正经经找个好人家嫁了。你从前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是因为当年出宫出得不明不白;那这次,我自然叫你堂堂正正出宫去,那便再没人敢看轻了你去。” “我相信,凭你的资历,便是寻个内务府旗下的官员,你进门便当正正经经的福晋、侧福晋,都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 五妞抬眸定定地看着婉兮,良久,良久。 这便伏地告退。 她再不甘心,婉兮已是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她便一颗心全都如被冷水泼灭的蜡烛一般,一点火苗都不剩下了。 “好,那我这就回去归置东西。” 言已至此,还有和说? . 次日白天杨氏再进园子来陪着婉兮,婉兮这才得以问起五妞的事儿。 杨氏含笑道,“……娘娘还是别听了。总归这后宫里算计人的法子,都难免腌臜些。这会子娘娘安心养着身子才要紧。” 杨氏说着轻轻抚了抚婉兮的肚子,“更要紧的是,可别让我的小外孙听见了这些不该听的话去。” 婉兮便也笑了,这会子自然是什么都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的。 只是婉兮自己也是忍不住好奇,便伏在额娘肩头,轻声道,“女儿猜,十二阿哥永璂明年便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了,到时候谙达和师傅都严格,皇上更会亲问嫡皇子的功课。皇后自然不敢怠慢,今年便要亲自先给十二阿哥好好立立规矩。” “既然进学,皇阿哥们的童年就算结束了,因此今年皇后办的头一件大事,便自然是将十二阿哥身边儿的奶口嬷嬷都给遣散了,将精奇们全都替换成太监谙达去。” “皇后的做法自然是对,只是对于一个才四周岁的小孩子来说,未免可怜。那孩子怕是从小都是含着奶口嬷嬷的奶才能睡得着觉的,感情上就更是依赖。这冷不丁都给遣散了,小孩子不免闪着了,自是格外想念奶口嬷嬷……” 杨氏便笑了,按住婉兮的手。 “从前你哥哥还在家的时候儿,你因年岁还小,为娘的还能唬住你。后来你才五六岁大,你哥哥得了差事,去了江南,你便仿佛一个晚上之间就长大了。” “便是从你那个年岁起,为娘的再想唬住你什么去,便都不容易了。” “如今啊,娘娘你自己更是要当娘的人了,这便几乎都要将为娘的心给猜透了。” 杨氏含笑眨眨眼,“奶口嬷嬷自然都是内务府旗下挑入的,我好歹这些年在内务府下也当了不少的妇差去,便也认得那几位奶口嬷嬷去。” “我便知道不少她们的故事。譬如她们爱吃什么——当奶口的,爱吃什么,那奶里便有什么味儿。皇子从小吃惯了那个味儿,再闻见便必定想念。” “为娘啊,便设法叫五妞连着这些日子吃下的饭食里,都含着那个味儿去。她每日早晚都要到皇后宫里请安,只要有一回能碰见皇子,那这事儿自然就办成了。” 婉兮便是扬眉轻笑。 “娘亲利用的原本是小孩子纯洁无瑕的天性,是对母性的依赖;可是看在皇后和她手下人眼里,便有可能变成了五妞别有用心,趁着永璂年幼便主动靠近永璂的情形去。” 杨氏轻声一叹,“可不!终究前明就有客氏、万贵妃的例子去;况且便是本朝,就算没闹出过类似的事情去,可是历来皇家对奶口嬷嬷的封赏也都格外优厚。便如康熙爷、雍正爷,还有咱们皇上的奶口嬷嬷,待得皇上们登基之后,就都封为‘奉圣夫人’去。” “江南织造那曹家,不就是康熙爷的‘奶兄弟’的缘故么。故此五妞这故事就更容易叫皇后当成是故意,是五妞多年来对皇上的蓄意不成,这便转而去接近嫡皇子了。” 婉兮点头,“……终于皇后亲自吐口儿,五妞出宫的日子必定就在眼前了。” 五妞是她这多年来的心病,终于等到了皇后自己拔掉的这一天的到来。 . 偏殿里,五妞紧咬牙关,赌气地归置着自己的东西。 这第二回进宫,这一转眼又好几年过去了,可是自己的东西归置起来,不过又只是那么一个小包袱就够了。 终究在这宫里当女子,纵然吃穿都有内务府供给着,可是每年那么点子份例银子之外,便更没多少值钱的赏赐去了。 都说令妃长宠不衰十多年,都知道永寿宫距离养心殿最近,可是令妃对手下人的大方都是在情感上,体现在手头的银子上便没什么特别去了。 五妞便越想越是气馁,越想越是想要掉眼泪。 如果宫里当真留不下去了,她便也豁出去,出宫就出宫好了!便如令妃说的那样,好歹这回出宫,是能将当年那不明不白给洗刷去的,倒也能正正经经寻个不错的人家嫁了。 只是……她肯出宫去,却就带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走了?在宫里这些年,竟然没攒下什么体己去,这叫她将来拿什么当嫁妆;便是进了人家的门子,以后的日子又靠什么维持? 她好歹也是宫里的头等女子,出去比五品官员家的福晋还风光呢,可是却寒酸成了这个样儿…… 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甘心出宫去啊! 她便趁着夜色,寻了个借口,去见忻嫔。 . 幸好这是圆明园,不似在紫禁城里各宫的门禁那么森严。园子里也大,她们随便找个院子关起门来说话,外人便连影儿都看不着。 五妞委委屈屈将她在那拉氏那边受的委屈与忻嫔讲说了一遍。 忻嫔先是惊讶,继而伸手抱住五妞,“五姐姐受委屈了……我也真不明白皇后主子是怎么想的!” 五妞见状忙跪倒,“……在这宫里,我越发知道令主子是已经指望不上了。奴才唯一能依仗的人,唯有忻主子您了。” “奴才还求忻主子看在咱们主奴多年相处的份儿上,救救奴才。” 忻嫔轻轻叹息了一声,亲自起身,伸手去扶五妞。 “五姐姐先请起,此事亦需从长计议。” 一听忻嫔这语气,五妞便急得眼泪都落下来,“若是忻主子也不救奴才,那奴才当真就没有活路了……忻主子若不帮奴才,奴才情愿跪在这儿跪死。” 忻嫔一脸的惊色,忙更用力搀扶。 “五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帮五姐姐?五姐姐先起来坐下,也容我捋一捋思绪,我回头想到主意了,也才好帮五姐姐不是?” 五妞这才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却还是两手攥紧了忻嫔,连声哀求,“忻主子……您一定要帮帮奴才。” . 忻嫔抚慰了五妞好一会子,终究叫五妞暂时停了悲声。 忻嫔抬眸静静望向窗外。浓荫成影,被烛光印上窗纱。影影绰绰、参差嶙峋,宛若谁在夜色里伸出幽暗的手爪。 “……我记着五姐姐是与令妃同龄。如今令妃三十岁了,那五姐姐自然也是三十岁了,早就过了出宫的年龄去。故此,五姐姐若是想出宫,那五年前自然已是离开了;五姐姐却在这宫里留到了三十岁,将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宫里,那自然是本来就没想出去的。” 五妞含泪,用力点头。 忻嫔握住五妞的手,“我进宫才三年,与五姐姐的交情才有多久?可是令妃呢,她又已经与五姐姐相识了多少年,有过多少年的情分去?何至于我瞧得出的,令妃却瞧不出来了?” 五妞咬牙,恨恨道,“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不过是在我面前装傻去罢了!” “啧啧……”忻嫔摇头,“那我也当真不明白令妃是怎么想的了。” “我说句实在话,若五姐姐是我宫里女子,我此时又跟令妃一样是双身子的时候儿——那我还得感谢有五姐姐这样合适的人在我身边儿呢!我必定是要将五姐姐引荐给皇上的!” 五妞含泪的眼,倏然一定。 忻嫔垂首用帕子按了按唇角,幽幽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儿呢?后宫啊。谁敢巴望着什么后宫独宠去?后宫里的女人怀了孩子,高兴之余,却不得不从一开始便操心如何固宠的事儿。” “毕竟是十月怀胎,为了孩子安稳着想,便注定有十个月难以承宠。便是皇上记挂着皇嗣,三不五日来看一眼,可也只是看一眼而已……终究到了夜晚,还是会翻旁人的牌子。” “故此啊,后宫里的女人从怀了孩子的那一日起,其实从身子上来说,便跟失宠了没什么分别。总得要十月怀胎诞下孩儿,再待得身子额外再将养个半年去,才有可能将绿头牌重新张挂起来。这里外里加起来,便是一年半。” “一年半,一个女人的青春又有几年?便这样一年半中无法承恩,皇上在这一年半里便早就宠幸上旁人去了。谁瞧不见这后宫里的虎视眈眈呢?一瞧你有了身子,无法承恩,便多少人算计到了骨头里,千方百计将你的宠给分走了去呢。”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一双原本活泼如小鹿的眼,这一刻蓄满了哀伤。 五妞便立时明白,忻嫔说的怕就是忻嫔自己当初生育六公主前后的故事去。 忻嫔看见五妞眼中的同情,便叹了口气说,“……我那会子只恨我身边儿没有如五姐姐这样可用的人呢!五姐姐也瞧见了,乐容和乐仪虽然勤快,可却都是老实木讷的;再者我又是住在皇后宫里,便是有这个心,也得忌惮着皇后不愿意。” “其实这个时候,若自己身边有得力的、齐心的女子,便趁机举荐给皇上,有什么不好呢?总归皇上每三年必定挑选秀女,便必定是要有新宠的。与其进宫来的新人还要慢慢品着,又何如叫这个新宠就是自己手底下栽培出来的女子呢?” “况且令妃难道忘了,今年又是什么年份?今年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啊!皇上已然挑中了新人了,那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正等着进宫呢。她是钮祜禄家的,便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她一旦进宫,皇上便是要给皇太后脸面,也必定要宠的。“ “这样的时候,后宫里本就有这些人虎视眈眈着,那外头的新人又随时都可能正式进宫来分宠……怀着孩子的女人,若聪明些的,如何不赶紧从自己身边儿找人引荐给皇上,赶紧先将皇上的心给把住再说?” 忻嫔说着叹气,细细看五妞。 “更何况是五姐姐这样的美人儿。如今虽说三十岁了,比我大了十岁去,可是五姐姐不见半点苍老,反倒是更添成熟风韵。这样的妙人儿,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呢?” . 忻嫔的话,是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五妞的心坎儿上。 只是这些话,却也越听就越让五妞难受、不平。 “……谁说不是?我终究与她从小情同姐妹,她若引荐了我,我得宠之后,将来又何尝不继续与她一条心?” “忻主子你瞧瞧,如今她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婉嫔,是潜邸的老人儿,却也是唯一的一个还在嫔位上、没有孩子的;庆嫔不过是江南汉女的出身,进宫这些年了,皇上连给她家入旗都不曾。” “至于颖嫔,家世虽然高些,可不是也这些年也没什么动静?” “她净拢这样一些不得宠的在身边儿,若是皇上那边儿有个风吹草动的,她能指望得上这些失宠多年的,替她固宠去?” 五妞越说越恼。 “不过话既说到这儿,我倒是仿佛格外明白了些。她或许就是只肯接受失宠多年的来当姐妹,因为她们全都威胁不到她去嘛!” “可是我不同,她怕我跟她争宠,她更怕我得了宠之后便超过了她去,故此她才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压着我,浪费了我最好的几年青春,如今又巴不得早早将我撵出宫去!” . 忻嫔无声凝视五妞。 半晌才道,“……我虽一向敬重令妃,可是这会子连我都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五姐姐自己猜到的这个缘故,倒当真无法理解令妃这些年对五姐姐所作所为的缘故去呢。” 忻嫔又握了握五妞的手。 “我呢,虽然一向敬重令妃,也是因为她在那场大火之后,于我最难的时候儿帮过我。我将她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可是,我却当真不觉得她有多美。” “她是汉姓人,不过高挑清丽而已,却绝难称得上风华绝代。倒是五姐姐你,生得国色天香,合该成为内廷主位去,倒比她更美艳去好几倍。” “将心比心,如果是五姐姐这样的跟我一起长大,如今又在我宫里,我也难免会小心眼儿起来。就是想压着姐姐,就是想不叫姐姐称心如意了去。否则我自己怎么办?岂不是要叫五姐姐给比得没影儿了去?” 五妞面色一红,忍不住露出微笑。 忻嫔深吸一口气,“对眼下的处境,五姐姐自然比我更明白去。若五姐姐还想继续留在宫里,说句实在的,皇后主子那边都在其次。只要五姐姐能过了令妃那一关,叫皇上觉着,该为了令妃而留下五姐姐,那五姐姐就自然能留得下来。” . 五妞盯住忻嫔,半晌方惊喜地问,“忻主子竟是帮奴才想到法子来了?” 忻嫔轻纾一口气,“也是上天帮五姐姐,叫五姐姐这一劫竟发生在眼前这个节骨眼儿。那依着我看啊,五姐姐就还是有希望能留得下来!” “忻主子快说!”五妞忙道。 忻嫔臻首半垂,眸光藏在眼帘之下,幽幽地那么一转。 “……从宫里派守月姥姥的月份来算,令妃的临盆之期应当就在七月了。如今已是六月,这会子令妃宫里最是缺不了人手的时候。” 五妞点头。 忻嫔含笑道,“可是玉叶八月就要出宫了,我听内务府那边的消息,这日子已经是定了,不能再擅改了。” 忻嫔眸光幽幽抬起,“玉叶走了,若这会子玉蕤也留不住了……五姐姐说,令妃身边儿岂能一个人都不留了?” 第1975章 238、恶人先告状(六千毕) 五妞便笑了,那笑容里便多了一抹决绝,显出狰狞来。 “既然她们谁都不帮我,我又替她们兜着什么?总归,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块儿死!” 忻嫔却淡淡垂下眸子去。 “五姐姐要做什么?” 五妞冷笑,“皇后想撵我走,可其实这么多年来,她最想撵走的是令妃!再说她当年为何将我摆在令妃身边儿,还不是就是为了能将令妃的一举一动都牢牢攥在掌心儿里?” “那我这就去找她,跟她好好儿谈一笔买卖。只要她这次肯放我一马,那我便将她想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忻嫔却伸手拦住五妞。 “五姐姐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姐姐这会子不该去找皇后主子。” 五妞一怔。 “为何?” 忻嫔轻叹了口气,“五姐姐想啊,皇后虽性子莽撞了些,可是她终究有本事继位为后,那她在宫里这几十年的日子,就不是白熬的。她如今都快四十了,最是对什么都看透了的年岁,故此她必定不再是从前那个娴妃,她现在分得清利害轻重。” “这会子令妃已是马上就要临盆,她自己和皇上的小心防范,全都可想而知。你猜她会不会非要赶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去触皇上的龙鳞,找令妃的麻烦去?” 五妞面色也是一变,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就是啊!” 忻嫔拉住五妞的手坐回来。 “而五姐姐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用令妃的事儿来跟皇后谈买卖。五姐姐想啊,皇后还不得误会是五姐姐故意挑唆着她在这个时候儿犯错去的?” “那五姐姐这笔买卖啊,非但跟她谈不成,说不定反倒误会了五姐姐是在报复她。那她只会更是恨毒了五姐姐去,便会即刻叫五姐姐出宫,这一切便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五妞吓得眼泪都跌落下来。 “那我该怎么办?她是皇后啊,她既叫我出宫,还有谁能更改她决定了的事儿去?” 忻嫔淡淡垂下眼帘来,“人,自然是有一个。就看五姐姐敢不敢去见。” 五妞两耳嗡地一声,“皇上?!” 五妞自己说罢都连忙摆手,“……令妃都到了这会子,皇上待她如眼珠儿一般,连两个守月的姥姥,四个伺候月子的妈妈里,都是皇上亲自选的。皇上这会子怎么还能听得进去旁的话去?” 忻嫔心下被五妞的话,又揪起来狠狠地那么一疼。 同样是诞育皇嗣,她当初的际遇怎么跟令妃这会子的,这么不一样? 她怀着孩子的时候,皇上是下江南了。那一走就是五个月。她怀着六公主的时候儿,十月怀胎,她竟有五个月没见过皇上! 她眸光更加幽暗,“我说的,自然不是皇上。令妃进宫这些年才好容易得了一个皇嗣,皇上自然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地哄着呢。这会子,皇上只是她一个人的皇上,咱们全都指望不上。” 五妞的眼睛便也一亮,“……忻主子说的人,是皇太后?” . 忻嫔含笑点头。 “我就说,五姐姐最是聪慧动人。我这点心思,被五姐姐一猜就中。” 五妞却有些不放心,“……便是与皇后,我好歹还有买卖可谈;可是与皇太后,我又能做什么去?皇太后她怎么会在意我能给出的那些去?” “为什么不能呢?”忻嫔水眸轻转,促狭地凝视住五妞。 “五姐姐是不知道,自打令妃怀了皇嗣,其实皇太后的心,跟后宫里的女人们一样儿,都高高地提着呢。” “后宫里的女人啊,是怕令妃诞下皇子,从此皇上便更宠爱她;可是皇太后担心的是,这满人的大清天下,会叫一个汉姓女生下的、有一半儿汉人血统的孩子给染指了啊!” “皇太后如今年过花甲,福寿双全,按说她没有旁的烦心事儿了。若说有,便是这一桩,她得替列祖列宗看好这大清江山,不叫她的儿子、咱们的皇上犯下大错去,将来在九泉之下,才有颜面见先帝和列祖列宗啊。” 五妞便也眯起眼来。 “可不!再加上皇太后当年为先帝的熹妃时,若不是生下皇上,原本也未见得宠。她在先帝心中的位置,永远比不上敦肃皇贵妃年氏去……故此皇太后更是一恼之下,将来都不愿跟先帝合葬了,美其名曰是不想惊动先帝陵寝,其实是担心先帝身边的两个位置都已经被占了吧?” “年氏也是汉姓包衣的出身,生前死后获先帝盛宠的模样,与如今的令妃何其相似!更何况人家年家是什么家世,她两个哥哥是什么官职;而令妃家更是辛者库的,阿玛和哥哥皆五品以下的微末官职。” “故此,皇太后多年来一直不喜皇上如此为了令妃乱了规矩。那自然就更不希望令妃生下的是皇子来了。” 忻嫔这才放心地点头一笑,上前捏住五妞的手。 “五姐姐当真冰雪聪明。这样七窍玲珑的人儿,若不留在后宫里,倒可惜了!” 五妞被夸奖得面色微红,双眸盈盈生姿。 只是片刻过后,她却为难地皱了眉头。 “可是……皇太后会见我么?我终究只是一个官女子。” 忻嫔淡淡而笑,“按着惯例,皇太后自然是不会见你的。可是这却要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来替你做引荐。倘若这个引荐人的身份得当,那皇太后便能见你。” 五妞眼中有些茫然,“引荐人?我能找谁?” 忻嫔含笑拍拍五妞的手,“……皇太后最疼爱的人,是谁呢?” 五妞努力想了想,“从前,自然是舒妃。” 忻嫔笑起来,“……那你说,舒妃在这宫里,最恨的人又是谁?” . 皇太后自六十整寿之后,一年到头便更多住在畅春园里。虽不像同在紫禁城里那么方便,但是畅春园与圆明园挨着也近。 次日一早,五妞便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上了年岁,每天早晨必定要吸足了一袋烟,才能精精神神儿地起身。故此有什么事儿赶在这会子回给皇太后,倒正是在皇太后最放松的时候儿。 . 皇太后一边抽着青条水烟,一边眯眼听着五妞跪着回话。 皇太后的眼,只从五妞进来跪倒在面前时,打量了五妞两眼。之后便将眼帘低垂而下,不再看向五妞去。 皇太后生就一张神情严肃的脸,上了年岁更见富态,却没显得慈祥,反倒眉眼之间更往横里去,更显得不易亲近。 且满洲的女子,都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了婆婆的几乎是一家之主,就更是骨子里便透出一股子凛然来。 再说皇太后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后宫里她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手腕她看不破呢? 五妞便一边回话,心下一边打鼓,生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圆,便非但不能博取皇太后的信任,反倒叫皇太后也恼了自己。 . 皇太后听完了五妞的话,半晌没言语,自顾吧嗒吧嗒地抽烟。待得将那一袋烟都抽足了,这才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了敲。 这都是满洲老太太抽旱烟的习惯,原本皇太后抽的是水烟,不用传统的黄铜烟袋锅子。可是皇太后上了年岁之后,就是越发喜欢那些老传统,故此便连水烟袋也叫内造办给按着旱烟的烟袋锅子、烟杆子给造。 老太太在鞋底子上一敲烟袋锅子,就是宣告这袋烟已经抽完了。安寿便忙上前来给接了过去。 皇太后又不慌不忙叭嗒叭嗒嘴,回味了一会子方才那袋烟的滋味,这才缓缓开腔。 “……你是说,令妃身边儿那个掌事儿的女子,私下里跟太监有染?” “这事儿自然是不合宫规的,如被抓住实据,她和家人都得发配边关,给披甲人为奴;那个太监更是得死!” “只是啊,我倒听说,她八月就要出宫了。按说都到这会子了,便是追究反倒有些不近人情。我看不如就由得她出宫倒也罢了。” . 五妞伏地叩首,讷讷不敢说话。 坐在一旁的舒妃一直静静含笑听着,这会子方不慌不忙出言:“皇太后自是一个菩萨的心,不值当与一个即将出宫的官女子计较。只是啊,怕就怕有人自以为自己办的事儿叫神不知鬼不觉,还以为是自己手段通天,便连皇太后、皇上的圣听都给瞒过去了!” “更要紧的是,这宫里的人,就怕会见样学样儿。一个玉叶自是可以出宫,可是永寿宫里怕自然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玉叶呢。总归令妃不管,皇太后和皇上又不追究,那她们自然乐得一个个跟妖精似的,做出什么败坏伦常的事儿去呢!” 舒妃说着叹了口气,摆了摆衣袖。 “妾身倒是不担心旁的,只是一来想,皇上总归时常去永寿宫。那样一群女子每回都在皇上身边儿伺候……难免皇上没有一时半刻耳软心活、心旌摇动的时候儿去。” “二来啊,妾身是想着,令妃就要临盆了。将来若生下来的是个皇子,便指不定要叫这些小妖儿似的女子们给怂恿出什么来。” 皇太后听见“皇子”二字,不由眯起眼来。 舒妃便又轻叹一声,幽幽垂首道,“本就是汉姓女诞育下的皇子,血脉里就是一半的汉人的血了……这若又叫这帮女子教出轻浮之气来,哎哟,这可怎么好。” . 五妞见过了皇太后,舒妃也从畅春园回圆明园。 朱栏和凉月伺候在舒妃身边,不由得心下都是有些疑窦。 朱栏忍不住问,“……主子何苦要帮衬这个五妞?便是她的话能叫皇太后更为厌恶令妃,可是这会子终究是令妃即将临盆之期。主子这时候到皇太后面前进言,皇太后怕也未见得就高兴呢。” 舒妃轻叹一声,“我何尝不懂?皇太后便是能制衡皇上,却也年岁越大,就越不想与皇上公开决裂了。终究皇上至孝,平定准噶尔等事,告捷后都首先给皇太后上徽号,叫文武百官给皇太后行礼……皇太后的嘴便被皇上堵的实实的。” “那主子缘何还要……?”凉月担心得直咬嘴唇,“终究这会子令妃还没临盆呢,尚且不知生下的是男是女,主子便何苦要急于一时?何不等她生完了,咱们看明白了再说?” 朱栏也说,“五妞这女子怎会忽然就来投奔主子了?她从前就是皇后的人,后来回宫也是被皇后指进永寿宫的……这件事背后,主子岂会看不到皇后的影子去?” “奴才当真担心,这事儿便就是皇后故意指使五妞来找主子的。若是皇太后和皇上嫌了,她就算害不了令妃,却也可以趁机再陷害了主子一回!” 舒妃长长叹息。 “我知道,你们说的这些,我又如何能没想过?” “只是……我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这是为了我的孩子!” 昨晚夜深,孙玉清忽然来求见。舒妃本以为是皇上那边宣召,心下正欣喜不已时,孙玉清却跪倒,说不是皇上宣召,是来给舒妃引荐一个人。 孙玉清带来的人,便是五妞。 五妞这些年在宫里,结交的人不算多,但是好歹孙玉清是个有分量的。孙玉清果然没有辜负她这些年来的用心,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她这一把。否则以她自己想去见舒妃,怕是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舒妃此时死了儿子,失了皇宠,正是许多事还要仰仗孙玉清的时候儿,这便不得不见了五妞。 五妞却带来了当年她的十阿哥得病死去那前后的事儿——五妞说,实则令妃早就与宁寿宫多有来往,若令妃真心想要帮舒妃查十阿哥的死因,绝对会有办法。可是令妃却从始至终装作与宁寿宫不熟、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坐视舒妃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五妞更是添油加醋地编了一通,说什么十阿哥薨逝之后,令妃坐在永寿宫里捶炕大笑,说什么“舒妃也有今天,都是她活该”的话来。 舒妃也知道这会子不是出举婉兮宫里女子的好时候,可是……身为母亲,她为了早夭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去! 舒妃垂下头去,狠狠咬住牙关。 “除了潜邸的老人儿之外,原本我与她才争得最厉害。同在嫔位,又同在妃位,还都是同样多年无所出的……我本拔得头筹,诞育下十阿哥。可是凭什么我的孩子夭折了,她的孩子却来了?” “同样在诞育孩儿前后的提心吊胆,为什么不能叫她同样也尝一尝去?” . 五妞去畅春园见皇太后了,孙玉清一直在圆明园里心怀忐忑地等着五妞回来。 时光的脚步仿佛被鱼鳔胶给黏住了,他焦急地不知道已是沿着天然图画那小岛周遭的道路走了几个来回,还得小心避开人去。 终于,远远地瞧见了五妞的身影走回来。 他忙迎向前去,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五妞看。 “那情形……如何?” 五妞瞥了他一眼,也是看出他一脸的紧张来了,这便噗嗤儿一乐。 孙玉清便一天的云彩都散了,上前一把抓住五妞的手腕,将五妞拖进树林儿里背人的地儿,这才细问,“快与我说说。” 见完了皇太后,五妞终是松了一口气下来。她左右瞟着孙玉清,“我自己还没紧张成这个样儿,你何苦这模样?” 孙玉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平定了一会子才道,“我何苦这模样?别忘了,你可是央着我带你去见的舒主子。便在这其中,我也担了干系了。你若这回见皇太后不顺利,那我岂不将来的日子也难过了去?” 五妞想想倒也有理,便抿嘴一笑,抬手推了孙玉清的肩头一记。 “也亏得是那毛团儿早就出宫去了,不然我都忍不住以为你这是冲着毛团儿去的……现在好了,毛团儿已不在宫里了,李玉八月就也出宫去了,那李玉留下的差事便必定只是你一个人的了,毛团儿再也没有机会跟你抢了!” 孙玉清淡淡垂下眼睛去,未置可否。 五妞说得自然也有道理,既然毛团儿已经出宫去了,那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毛团儿已经是没有资格再与他争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他这颗心下就是不妥帖。总归太监出宫跟官女子出宫,从根本上来说,是两回事。官女子出宫,是年限满了,出宫之后就正式听凭婚嫁,已是自由了;太监却没有。 便如毛团儿这样出宫的,他也还是太监,依旧是在宫外的差事上行走,并未彻底摆脱了这个身份去。 故此从这层意思上来说,将来自然还是有皇上忽然又想起这个人来,或者再将他给调回宫来的可能。 ——说到底,只要毛团儿还在这世上一天,那毛团儿对他就永远都还有威胁。 谁叫毛团儿从小就是跟在皇上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是皇上亲手豢养成就的呢。他这个从圆明园调过去的,与皇上之间总比不上毛团儿那么亲近。如今掐着指头算算,他到皇上身边儿的日子也不短了,可是皇上对他便从来没有如同对毛团儿那样过。 所以他这颗心,便从不曾因为毛团儿出宫而放下了。终究这世上,君心最难测,谁知道皇上哪天就又忽然将毛团儿调回来了呢? 故此这一次五妞来找他,他虽然知道时机略有些莽撞,可是思前想后,还是被自己心底那个最深的恐惧给征服了。故此他殷殷地带着五妞去见了舒妃,而舒妃也看在他的颜面上帮了五妞。 说到底,这件事儿他与舒妃都算不上帮五妞吧。 他们都是在帮自己,为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某个愿望罢了。 . 舒妃和五妞离去,畅春园里一片寂静。 这样的盛夏七月,窗外廊檐下都格外挂了一层竹帘,将那毒日头都给挡在回廊外头。这殿内便是自然一段清爽。 不仅如此,便如宫中执掌“样式房”多年的那个著名的家族“样式雷”,本事可不仅仅是这一点点。 这座紫禁城,虽然是大清从明代皇家手里继承来的,可是却已经不全然是明朝的模样。“样式雷”一家几代,带领“样式房”的工匠们,早对宫殿按着满洲人的习俗做了改变。 比如这殿内都搭了炕,通了地笼,砌了火墙,设了暖阁。 再比如,窗外建廊,房檐外延。那一家子厉害到能算计到冬夏两季不同,太阳照下来的角度也不同,故此那廊檐的角度、窗户开合的方向,全都依着这个角度来重新设定。 故此这些宫殿冬天能见着阳光漫过窗棂的,到了盛夏,那阳光却被妥妥地拦在了房檐之外,照不进来。故此不管外头日头多毒,这殿内也是荫凉着。 皇太后年岁大了,不喜寒凉,殿内不叫用冰箱子。即便如此,殿内也是自有凉风来。 皇太后却在这样舒坦的殿***心有些烦躁。 这烦躁自然是从五妞那起的。 五妞的话,她自然不会尽信。可是五妞说的那些话,却着实句句都叫她有些戳心窝子:五妞说,“令主子说了,她这一胎若能诞下皇子来,皇上说不定便要更改了立嫡之心,改为立宠了。” “令主子还说,就算皇后闹,却也不敢到皇上面前公然闹;皇太后就算会干涉,可是皇上也自然有法子从面儿上暂时哄过皇太后去。” 五妞还说,“……总归令主子说了,便是皇上要立她的孩子晚几年又怕什么呢?总归皇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年纪了,终究也不用再等几年去。” “令主子说,总归她的孩子年岁还小,等得起。” 这些话,一来涉及储君大位、大清的国祚绵延;二来,更是涉及到皇太后自己的寿数去。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最怕听刺耳的,就是这样两个话题。 即便她并不待见五妞这个女子,一眼就瞧出她的话多有不实。可是五妞这几句话说得,却并非毫无理由。 终究……那令妃是汉姓女子,且她这些年与令妃之间的关系始终颇为紧张。令妃若生了怨毒之心,自是有的。 皇太后越想越气。 “去皇后那,传我的话。就说我说的,五妞这个女子暂且留着,我自有主张。” 第1976章 239、疼痛先来(六千毕) 七月来了。 婉兮已是开始开骨缝儿,每日里疼得坐立不安。 终是她这头一胎年岁便大了,身子总归比不上那些十几二十岁就诞育孩子的母亲去。便是开骨缝儿,也比那些年轻的开得更困难些。 况且便如那拉氏等,虽生育的年岁也晚,但是那拉氏是老满洲家族的女儿,便从小都是会骑马的,于下肢的运动也多。婉兮终是汉姓女,骨子里带着汉人对女子的教养去,便是不缠足,可是终究比不上那些老满洲家的格格们去。 可是这样的疼,却又是任何人都帮不上的。无论是母亲杨氏,还是御医,甚或是皇上来了……都只能额角冒汗,攥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难受罢了,却着实是无法代替她一起疼。 婉兮后来甚至都不敢坐下,镇日都要扶着椅子站着。只要一坐下,那下肢便如要被利斧劈开一样地疼。 皇帝那日实在看不过去,又不敢当着婉兮的面儿发火,这便回到养心殿便将归云舢叫去问。 归云舢也只能讷讷回道,“……头一胎是难为些。令主子这回疼完了,下回就不至于这么疼了。” 皇帝直接恼得将御案上一个茶盅便朝归云舢脑袋砸过去。 “朕问的是这一回!谁叫你答下一回了?!” 皇宫是恼了,可是作为擅长弓马的天子,他手上十分有准头儿,故此那茶盅是到了归云舢面前一尺左右的地方便落地摔碎了。正好将茶渣子、茶水汤子、外加不少的碎瓷沫子,兜头盖脸都喷溅到归云舢身上去。 归云舢自然明白,皇上这是当真心疼得狠了。 “微臣该死……只是,皇上,容臣实言:这终究是一位母亲,为了孩子,该承担的疼,该遭的罪去。” “虽然这会子疼,可是这世上的母亲没有不经历过的,也没有熬不下来的。皇上若是着急,微臣是可以想法子用些药、或者用针灸帮帮令妃娘娘。” “可是是药三分毒,就不利于胎儿;便是针灸,若擅动经脉,也可能会对胎儿不利。故此微臣却要斗胆问皇上一声儿:令妃娘娘当真就这么怕这疼,就这么想用药物控制了疼痛去,担了伤了皇嗣的风险去么?” 归云舢深吸口气,“微臣虽然进宫晚,可是也听家里长辈归和正说起过令妃娘娘。长辈说,这后宫里若说谁最有一颗坚韧之心的,那第一个必定是令妃娘娘。” “况且微臣想,令妃娘娘等待这个孩子,已是等了这样多年。便是这会子多一些痛楚,可是这都是喜悦的痛楚才对,微臣想令妃娘娘也一定不会害怕这疼。” 皇帝眯眼听着,听到后面,长眉已是不由得微微舒展开。 归云舢将话说完,磕头到地,不再多言。 皇帝哼了一声,回头叫李玉,“朕桌上这仿汝窑的茶盅,做得倒好。这盛夏七月用来喝茶,宛若捧天青碧色在手,又有如莲叶清风,叫人心下都清爽。” 李玉便笑了,“可不,最像令主子那‘天然图画’里‘竹深荷静’里头的荷叶了。想令主子用那些从前反倒要花银子请人伺弄的荷叶,如今给园子里不但省了这笔花销,反倒添了多少进项去啊。便是如今园子里的日常维护的开销,都不用从内务府另外再拨银子了……” 皇帝不由得笑,抬手点指李玉,“你这个老东西……” 皇帝却压住一句话没说:“……若是你走了,到时候朕身边儿还有谁能如你一般,将朕不便直接说出来的话,由你给说出来了去?” 李玉恬然一笑,“老奴年岁大了,这颗脑袋时常记不清些要紧的事儿了。老奴隐约记着,这杯子原本是一套四只,连同一个茶壶……今儿竟碎了一个,便剩下三个杯子一个壶了。哎哟,落了单儿了。” 皇帝忍不住低低一笑,抬眼狠狠瞪了李玉一眼。 瞪归瞪,却还是薄薄的红唇微微一勾,“……左右这个茶盅碎了,也是这个小归惹的!剩下的茶盅落了单儿,朕也不稀罕要了,索性就赏给小归去吧!” 李玉一拍巴掌,朝归云舢笑着施礼,“哎哟!小归御医啊,大喜,大喜啊!寺人给小归御医贺喜了。汝窑是五大名窑之首,皇上可是爱得紧。皇上吩咐内造办和御窑厂仿汝窑,可用了不少的心思。” “便说这一套吧,小归御医你瞧瞧那茶盅底下的款识——那可是‘大内出样,荐御窑厂烧制’的!大内出样——小归御医,您明白吧,这便是皇上亲自出的样儿!” “皇上啊平素最爱这茶盅,可是汝瓷历来金贵,易损坏。皇上怕每日使用给碰坏了,特为的叫内造办在茶盅口沿儿上箍了黄铜的边儿呐!” 归云舢急忙认真看过,便向上连连叩头。 皇帝哼了一声,“你不用谢恩,你便将这份儿心,好好用在伺候你令主子和小主子身上就是了!” 归云舢更是叩头,“微臣定肝脑涂地……用微臣项上人头作保,必定叫令妃娘娘和皇嗣平安无恙。” . 已是这会子,婉兮自己已是到了临盆前最后的日子,每日都是坐卧不安之时,便早早已经做好了立时叫五妞出宫的准备。她作为本主儿,该赏赐的银两、物品,她早已备好了,恨不能叫五妞痛快儿地出宫,她也好安下心来。 可是五妞出宫的事儿,却忽然就这样搁浅下来了。 玉叶和玉蕤都知道不对劲儿,只是这会子已经不敢再到婉兮面前说,便悄悄儿到杨氏面前说。 杨氏眼中也浮起忧色,“……自然不是好事。只是这会子那个主事的人也不得不顾忌着令主子的身子,暂且隐忍不发。待得令主子诞育下皇嗣,那人再发难。” 玉叶和玉蕤都吃了一惊,忙问,“依福晋看……这人是谁?” 杨氏轻轻眯起眼来,“叫五妞出宫,原本是皇后的主张。在这后宫里,能更改皇后意旨的,除了皇上之外,只可能是皇后自己,或者是——皇太后。” “这可怎么办才好?”玉叶与玉蕤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发白。 杨氏攥住两个女子的手,“不管怎样,这事儿都不宜在这会子在令主子面前提起,两位姑娘切切将这事儿暂且埋在心底去。这会子总归是叫令主子母子平安才最要紧。” “至于那个人会在令主子分娩之后再发难——那也终究是令主子母子平安之后的事儿。总归还有时日,她有时辰预备,咱们也还有时辰防御。”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都用力点了头。 . 七月来了,令妃临盆的日子近了,本指望五妞能好好闹腾一回去。可是,五妞却不走了。这消息传到忻嫔耳朵里,叫忻嫔也是十分的意外。 她有些心烦气躁,抱着六公主去给皇上请安,却也没在九洲清晏遇见皇上。御前的人都说,皇上忙,没在九洲清晏。 一连多日竟然都如此。 她心下便有些莫名的急,这便冲乐容和乐仪发了火。 乐容和乐仪只能劝,“终究西北还在用兵,皇上何止是这几日才忙的?分明是从乾隆十九年,第一回平定达瓦齐的时候儿,就一直忙到这会子啊。” 忻嫔却有些不信。 忻嫔今儿便盯着乐容问,“……叫你们去问问皇上这些日子都忙什么呢,可打听出来了?”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 忻嫔情知有异,这便一拍桌子,厉声道,“还不说?!” 乐容和乐仪都一哆嗦,急忙双双跪下。 乐容勉强应对,“……回主子,西北平准噶尔的事儿,果然是又出额外的事了。这回不但准噶尔的阿睦尔撒纳没平定呢,喀尔喀蒙古的郡王青衮杂布又反了。” 蒙古按照地域,分为几大部。 准噶尔属漠西蒙古,本朝称“厄鲁特蒙古”;喀尔喀蒙古则属于漠北蒙古。因喀尔喀蒙古与准噶尔在噶尔丹的时候曾有过灭族之仇,故此皇帝在西北征伐准噶尔,喀尔喀各部是朝廷倚重的重要力量。 而如今阿睦尔撒纳之乱尚未平定,喀尔喀蒙古的首领又为乱,一时之间叫这一场平乱之战,横生变数,难度陡增。 忻嫔眯了眯眼,“我没问你们前朝的事儿,我单问你们后宫的事!皇上这些日子不见人影儿,当真只忙活前朝去了?” 乐仪不敢再隐瞒,只得深深垂首,低低回道,“……皇上,皇上他在各处拈香拜佛。” . 忻嫔一怔。 “你说什么?” ——这个七月,青衮杂布才反,皇上一颗心顾着前朝都顾不过来,他却腾出这么多工夫和心思来去拈香拜佛,他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乐容和乐仪都深深垂首,不敢说话。 忻嫔用力吸气,好半晌,才缓缓说,“说给我听听,皇上都哪天,上哪儿拈香去了?” 她自己说完这话,心内也是悲哀。 这就是女人吧,女人总是难逃这样的小心眼儿,做不到不计较去。明明不愿意听见这样的事儿,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又做不到不打听去。 就算明知道,打听完了的结果也只是叫自己更难受,却也还是想要打听得清清楚楚。 也只能安慰自己说:便是心里难受,也得叫自己明明白白地难受。不能就那么被蒙在鼓里了! 乐容和乐仪头已是垂到不能再垂。 总是躲不过。 乐仪声音已是低若蚊蚋,“……主子是想听七月的,还是前几个月的?” 忻嫔又是一怔,“还不止是七月?” 乐仪只能使劲点头,“其实六月间,皇上的日程里,便有许多拈香的安排。且那些安排不是常规祭祀,而是与后宫生育相关……” 忻嫔用力咬住牙关,“说!” . 乐仪深深垂首,紧张得屏住呼吸,一口气答:“六月初一,皇上早膳后,办事毕,往舍卫城、广育宫拜佛。” 乐仪小心地看忻嫔一眼。 “皇上其实从前几个月也都烧香拜佛的,不过从正月到四月间,并未去过广育宫;却从四月十八开始,借碧霞元君生辰,这便第一次正式到广育宫拜佛……” 忻嫔一声冷笑,“四月间皇上不是才公开令妃遇喜么?!这世上,原本就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乐仪垂下头,“原本看似是因为元君生辰,才偶然为之的事,皇上却从四月开始,五月、六月、七月都去了……” “五月初一去过一次;而了六月,就干脆初一、十五都去了……” 忻嫔紧咬牙关,“明白了!四月是令妃遇喜之事公开;而到了六月,便是令妃临盆的日子近了,这便一个月变成了两次!” 乐仪垂首,两肩簌簌,“……奴才也不明白这些,只是将打听来的消息,与主子照实回明。” 忻嫔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绪,“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六月初三,皇上至斗坛磕头。” 忻嫔闻言不由得一声冷笑,“斗坛?皇上连斗坛都去了?” 圆明园里的斗坛,设在“日天琳宇”,俗称佛楼,本为仿照雍和宫后佛楼而建。而既然到此处磕头,便难免联想到雍和宫在雍正帝-乾隆帝这一脉传承中的特殊含义去。 而斗坛本身,又为道家,皇帝不仅拜佛,也同样拜了道家神祗。 乐仪不敢应声,只能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皇帝接下来的拈香祭拜的行程一一道来: “六月十五,又是到佛楼、广育宫拜佛。” “七月初一,依旧于佛城、广育宫拜佛……” 忻嫔闭上眼睛,“够了!” . 她可以不管什么舍卫城拜佛、斗坛磕头,可是她却不能不在意广育宫拜佛之事。因为广育宫这宫名便明明白白说明了它的祈愿功用。况且广育宫里供奉的,是碧霞元君。 碧霞元君,就是那位著名的泰山女神,道教认为她主司生育。便连当年孝贤皇后在永琮夭折之后,拼了命也要跟着皇帝一起去泰山封禅,不顾皇帝劝阻也不肯留宫,她给出的理由就是“梦见了碧霞元君的召唤”。 只是碧霞元君终究是道家神祗,满洲皇室则原本信仰多神的萨满教,萨满教里已经有各种主生育的娘娘;后大清更是信奉佛家,故此皇室对这位道家女神的祭祀原本是与泰山祭祀相关联,倒并不单独为了保佑生育而去单独祭祀碧霞元君。 可是皇帝这一回却连续初一十五都去广育宫拈香,且是与佛楼、舍卫城拜佛同一日,这便是说,在皇上心里,这会子广育宫已经快要与佛家同重了。 更何况这会子正是准噶尔、喀尔喀皆有反叛之时,而蒙古各部笃信红教、黄教,皇帝若这会子为了维护与蒙古各部的关系,便更应该独重佛家而已,又如何要这样重视这位道家女神去了? ——皇上如此,又还能是为了谁?! 忻嫔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只觉如同一捧针堵在心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论呼气还是吸气,都是万针穿心的疼。 . 疲惫地抬手挥走乐容和乐仪两人,忻嫔哀哀独自坐在窗下,哀哀地看炕上睡着了的六公主。 她的六公主,是去年七月十七生的,这又到了七月,是女儿周岁的日子了。 按说周岁是孩子第一个最要紧的生辰,即便是公主,宫里也会正经给庆祝一番。况且此时皇上身边儿,就这么一个小公主了呢~~皇上连弘昼的女儿和婉公主都能视若亲生,就能瞧出皇上有多喜欢女儿来,所以皇上在这个七月本应该为了她的六公主,好好的大操大办一回。 可是她直到今儿,也没接着无论是皇上,还是内务府那边任何特别的知会啊。 ——原来皇上并非只顾着西北用兵,暂时顾不上六公主的周岁;而是皇上在顾着令妃和令妃那即将临盆的孩子,才顾不上她的六公主的! 本来应该是这会子宫里独一无二的小公主,本来应该是皇上万千宠爱的……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儿的局面了啊? 令妃,又是令妃! 忻嫔心中如同被毒蛇咬啮,便是为了自己的疼能忍住,可是为了女儿的疼,却不能忍耐。 她猛地站起身来,“七月?为何偏偏就要出生在七月,为何就要生生抢走我女儿的风头去?” 她目光森然一转,忽地笑了,“七月……七月倒是个好月份啊,七月里还有个好日子呐!” 她没进宫之前,家里就曾延请了那么多曾在宫里当过妇差的嬷嬷、姥姥们进府教她宫里一应事体。她按个地了解过每一位嫔妃,知道每一位皇嗣出生前后的故事。 皇子里头最“神秘”的,当属八阿哥永璇。身为嘉贵妃的儿子,又是位皇子,在宫外却极少听说过这位皇子出面的事。她好奇,便问起了这位八阿哥,这才听说八阿哥除了腿脚有病……而这病,说是鬼掐的,因为这位八阿哥正是出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时。 更有甚者,那些嬷嬷们还煞有介事说,“不仅可能是鬼掐的,甚至有可能这位阿哥自己就是个活鬼托生!终究那天鬼门大开,谁知道是阴曹地府里什么魑魅魍魉出来,正好借着这小孩儿的身子就托生了呢……” 她因为知道八阿哥这个故事,去年诞育下六公主的时候,便多担惊受怕,生怕六公主也是生在七月十五。她为此使了不少的法子,甚至不惜用药,就是为了要将孩子出世的日子往后拖延一二。 终究,她心愿成真,六公主诞生在了七月十七,避开了那个鬼门大开的日子去。 可是……说不定就真的是天道轮回,令妃的这个孩子偏巧儿了,也要赶在七月里出生。 她便笑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悠然道,“七月十五,可真是个好日子。这么好的日子,合该留给她的孩子去!” 七月十五出生的孩子,便是皇子,皇上都不待见;便是令妃的孩子又怎样,只要生在七月十五,皇上能喜欢才怪! . 过了七月初十,“天然图画”小岛上陡然紧张起来。便是说话,都没人敢出高声,甚至都要不敢喘粗气。 婉兮的疼痛,越发激烈了起来。 最难受的时候,她每隔一两个时辰便要忍不住低低叫出声儿来。 虽然还不敢算准究竟是何时临盆,但是这临盆的征兆已经越发明显了。 这几日岛上临时增设的药茶膳房里,守月大夫、归云舢、守月姥姥,连同御药房的太监等人,都坐在凳子上昼夜当值,谁都不敢动地方。 便是伺候婉兮茶膳的差事,都是玉叶和玉蕤亲自动手,绝不假旁人的手。 已是到了这个时候,决不能在这方面出了任何的岔头去。 可是这天,五妞还是扭着腰,摇摇摆摆走进来。见只有玉蕤一人在预备米粥,这便笑嘻嘻上前,“玉蕤,忙呐?” 玉蕤便是一皱眉,下意识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粥锅。 “你怎么来了?” 五妞耸肩而笑,“瞧你这话说得,多新鲜啊!我也是主子位下的女子,还是头等女子,你们要伺候主子,我难道不用么?” 玉蕤小心吸一口气,不愿这个节骨眼儿上跟五妞拌嘴,这便尽量心平气和道,“这边的差事,我跟玉叶顾着就好。五姐姐就不必拨冗过来了。” “况且五姐姐也是快要出宫的人了,这会子别说主子,便是我,都舍不得叫五姐姐更劳累了去。” 五妞哪儿能听不出来玉蕤话语里的防备呢,她便掐了腰,耸起那柳肩笑,“我是要出宫了,不过那不是‘曾经’么?我既然一天还没出宫呢,那我一天就依旧还是主子的奴才,我就一天还都得担起我这头等女子的差事去。” 她上下瞟着玉蕤乐,“哪儿能叫你这个本来该在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镇日的迈进了门槛去,到主子跟前伺候呢?那多劳累你。” “况且你说出宫,咱们宫里要出宫的就不是我一个人儿,玉叶也要出宫了啊。她怎么就能在这药茶膳房里如常走动,偏我就不能了呢?” “这究竟是主子分出的亲疏远近,还是有人狐假虎威,故意拦着我呢?” 第1977章 240、孤行(六千毕) 玉蕤自是听得出五妞话里的讽刺。 只是这会子不是与五妞在口舌上一争短长的时候儿。 玉蕤忍了,回以一笑,“五姐姐真是多心了,主子这会子的情形五姐姐也看到了,如何还顾得上旁的去?其余咱们都是当奴才的,这会子也同样都只是尽心伺候主子罢了,哪里还能有旁的心思去?” “没有旁的心思?”五妞听了冷冷一笑,“若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玉蕤说自己没有旁的心思,你好意思说,我却没傻到要信!” 便是玉蕤好性儿,这会子也要压不住火气了。 “五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五妞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啊,在咱们永寿宫里,你虽然应名儿是二等女子,可是你事实上比头等女子还更头等女子呢!你平素别说总要故意踩我一头去,完全不将我这个头等女子放在眼里;渐渐便是掌事儿的玉叶,你又何尝真正放在眼里过?” “你就仗着你阿玛在内务府任职,你便故意在主子面前耍奸卖俏的,叫主子渐渐事事都要倚重你去,便等于事实上把你给凌驾在我和玉叶两个头等女子之上去!” 玉蕤死死咬住菱唇,拼命压住怒火。 五妞见玉蕤哑口无言,却反倒更加得意。 “你的心情,我倒也能理解。终究若论及与主子的情分,你是怎么都比不上我和玉叶的。我和玉叶啊,跟主子是打小儿就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你呢,不过是个半路杀出来的。” “你不用说跟我和玉叶比不了,你跟玉壶和玉函也都比不了。若不是玉壶出宫了,玉函又太木讷,便怎么都显不出你来!” “不过你命好,会投胎,有个会念书的好阿玛。能中满人进士,能点翰林,还能当内务府总管大臣……你知道主子家世地位,娘家父兄都指望不上,在前朝需要寻人来帮衬,你便将自己的阿玛捧出来,用以到主子面前邀宠。” 五妞略顿,盯着玉蕤咯咯一乐。 “你敢说你不是这么做的?或者你敢否认,若你没有那样一个阿玛,你在主子面前,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去?” “又或者说,你敢相信你一个半路而来的丫头,能超得过我跟玉叶,与主子从小的情分去?” . 玉蕤两边额角突突地跳,她再能忍,五妞的话却也已经要冲破她的忍耐极限去了。 她不由得水眸一转,漾起冷笑,“五妞你是又想再多说一遍那‘情同姐妹’四字了不是?我可拜托你了,千万别说了。” “从你来到永寿宫,这几年当中不说已经说了一万次,至少五千次是有了。咱们永寿宫,甚或整个东西六宫,所有人的耳朵都被你的话给磨出老茧来了。” 五妞被戳到痛处,面上轰然一红,像是被玉蕤的话给甩了个大嘴巴。 不过五妞可不是吃素的,嘴上的亏从小到大都是半点都不肯吃的。 “哎哟哟,听听你说的。什么我跟你说过几千次了,什么你耳朵长出老茧来了——就仿佛我跟你有多亲近似的!玉蕤,你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跟你没那么亲近!” “来到永寿宫这几年,我便所有的话都加起来,都超不过你说的那个数儿去,就更别说我有说过那四个字给你五千次了!你好歹也是满人翰林的闺女,怎么这样一点脑子都不长的,便是这一点小小的数目,都计算不明白了!” 玉蕤一时被气得也是说不出话来,手指尖只死死掐住煮粥的陶罐,两肩忍不住簌簌轻颤。 五妞瞧着玉蕤的样子,自是更忍不住得意。 她左一眼、右一眼,仔仔细细盯着看玉蕤的神色,仿佛都舍不得眨眼一般。 “……哦,也不对,不能说你什么都不善于计算。你可挺会算计人的!当年玉壶出宫,主子身边儿,尤其是心上出了个缺。那时候儿我刚回宫,根基还未稳当;玉叶有总是那么莽撞,顶不起玉壶的架儿;玉函又太木讷……你便盯住了这个机会,趁势而起!” “你言行举止都模仿玉壶,年岁虽然比我和玉叶都小,却显得年少老成,倒将主子心里的那个缺给补上了不少。再加上你阿玛得力,在宫外一力帮衬,你便俨然成了永寿宫里的第二个玉壶去。叫主子仿佛能离了玉叶,离了我,却也离不了你了。” “只是可惜啊,你终究在主子心里比不上我和玉叶的情分重,故此主子将两个头等女子的名额给了我和玉叶。你再怎么折腾,可也依旧只能当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 “我知道,以你阿玛如今的官职,以你这么些年的苦心孤诣,你如何只满足于当一个二等女子去?你若想再得高升,便必定得将我和玉叶设法撵出宫去。” “如今你便更是算准了,待得我和玉叶出宫去,你不仅将是主子身边儿的头等女子,你还将会成为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故此旁人咱们不说,你自是头一个最希望我跟玉叶赶紧犯事儿、出宫的!” 五妞盯着玉蕤,迭声地冷笑着。 “我跟玉叶都跟主子是打小儿的情分,便是到了年岁,我们两个也都不想出宫的。便如这内廷主位身边儿,有几个会将最贴身儿伺候的头等女子到了二十五岁就都送出宫去了?——除了舒妃莫名其妙将成玦和如环两个给撵出去了,其余的几乎都留下了。” “那可不是留一年两载,那是要当做左膀右臂留一辈子的,那才真的叫相依为命。便如民间,哪家的福晋到了夫家,都怕孤掌难鸣,身边都得留着几个配房、陪嫁的,帮衬着自己。” “可是咱们宫里如今倒好,玉叶和我竟然都不得不快出宫去了!主子竟然都不想法子留我们!这真真儿的成了后宫里的一个大笑话!” 五妞故意凑近玉蕤的脸,眼睛盯着眼睛。 “所以……你得意了,是么?你想要的局面,终于来了,是么?” “要叫我说啊,玉叶明明那么求主子想要留下来,甚至在寝殿外头一跪就是一宿,可是主子就是狠下心去不准——是不是也都是你在主子面前儿‘杵鼓’的?” “你必定私下里历数玉叶这些年的莽撞,叫主子越发觉着有了谨慎懂事的你,便自然不需要那么直性子的玉叶去了。可是你回头在玉叶面前,还装作跟她是好姐妹,是不是?” 玉蕤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冷喝一声,“你说够了么?!” 五妞反倒笑了。 “瞧,叫我给说破了,你这便终于撑不住了,是么?” “其实你心里包藏着什么坏水儿呢,便是玉叶自己傻,看不破,我却早都看明白了!就说当年玉壶刚离宫的时候儿——听说玉壶查出来从前玉烟的遗物里,留着一朵什么花儿的事儿,就是你给揭发出来的吧?” “那会子我还没回宫,尽管听说得没那么全,不过我却知道那次的事儿叫玉叶难受过好一阵子。你若当真将玉叶当成姐妹的,你当时那么欠儿干嘛?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那时候还那么小,就能瞧出你根本没把玉叶当回事过!” 玉蕤的面色刷白,盛夏七月,玉蕤的身子却抖如秋风中的叶。 “五妞,你含血喷人。你给我闭嘴!” “咱们两个有话,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说。只是这会子我没工夫搭理你……主子这会子是什么时候,你若还记着与主子打小儿的情分,你现在便给我消停些!” “待得主子平安生下小主子,你还有多少话要说,我奉陪到底!” 玉蕤说着从火上霍地将煮粥的陶罐端起,直接朝五妞走过来,“你若再拦着我,这粥锅无眼,烫了你可别找我!” 五妞连忙往旁边一跳,却不甘地直叫,“哎哟哟,端出粥锅来吓人!你何必不直接端出你那当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来?我是内务府女子,他正管着我,我更怕他呢!” 玉蕤紧咬牙关,不肯再回眸看五妞一眼,不再出一声,迈出门槛就走。 有些小人便是如此,越给脸便越是蹬鼻子上脸,越不要脸。最好的法子,便是别给她脸,干脆就不搭理她! 五妞有些意犹未尽,在后头还喊,“哎,玉蕤你给我站住!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你只是二等女子,我却是头等女子,我有话还没说完,没叫你走呢,你怎么敢擅自就走了?” 玉蕤回眸,实在按捺不住,狠狠给了五妞一个大白眼儿。 . 终是迈出了门槛来,瞪也狠狠瞪完了,玉蕤心下稍微松快了些。正想着赶紧调整心绪,尤其是面上还得端出含着微笑的模样儿,待会儿到主子面前伺候,才能不叫主子给瞧出来了。 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当儿,隐约瞧见一角藕荷色的身影从花叶之间那么一转,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那光泽自然是丝绸,那颜色也不是官女子也用的颜色,玉蕤站在原地想了想,那总该是宫内哪位内廷主位才是。 因妃位的寝宫里并无资格药房、茶房;故此婉兮这会子用的药茶膳房也只是在小岛边儿上,临时辟出一间屋子,方便御医、厨役等人当值。因在小岛边儿上,靠着通路,故此这周围进进出出的便也难免有旁的宫里的人。 玉蕤想了想,倒也没有什么疑点,这便赶紧端着粥回去了。 ……其实她一向是谨慎的人,今儿若不叫五妞给拦住耽搁了这么长一段工夫,她必定应该能看见那人的正脸。 若不是叫五妞给气了这么一回,脑袋有些发热,她也不至于之前耳朵连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 七月初七,七夕令节。 本是民间的女儿节、乞巧节,皇帝却还是亲自到“西峰秀色”,亲自拈香。 连婉兮的母亲杨氏都忍不住笑,“……皇上便是到哪处拈香都罢了,这女儿家的乞巧节,皇上何苦也亲诣拈香去了?” 婉兮也顾不得疼,便急着红了脸替皇上辩解。 “……瞧额涅说的~这七夕节在西峰秀色庆贺的规矩,先帝时便有了。皇上这不过是延续先帝爷的旧事。” 杨氏便笑了,促狭瞟了女儿一眼。 “为娘好歹在先帝的时候儿,也已是内管领福晋。这宫里但凡女眷参加的仪式,哪一样我没参与过的?便是那七夕庆宴,我也亲眼见识过的!” “那会子啊,先帝是举办宴席,接嫔妃过去乞巧庆贺罢了。又何至于堂堂天子大男人,非要在这个日子也要去拈香呢?”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侧过身儿去,不肯看向母亲。 杨氏心下自是暗暗欢喜,又难得女儿今儿心情好,这便又逗婉兮道,“……不过倒是有一个理由,能说得过。这个呀,就是‘种生求子’喽。” 婉兮垂下头去,终是忍不住悄悄含笑。 想象那堂堂大男人,高高在上的天子,却要在七夕节去拈香祭拜……便倒当真叫人忍俊不已。 可是笑着笑着,鼻尖儿却一酸,眼中已是被水花儿模糊。 ——这样的男子,竟然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他自己纵一个字都没说过,她心下又如何会不懂? 可是啊,她却也当真是不想叫人知道,皇上竟然为了她去七夕供前拈香。她心下唯暗暗希望——“就是个小女儿吧,便如奴才从前与爷说下的。这样儿将来若有人再提起爷今日七夕拈香之事,奴才便可说是爷为了咱们的女儿所做的。” “只叫世人知道爷是如此疼爱女儿的阿玛就够了,不要叫人说是天子竟然偏宠后宫若此……” 说也有趣儿,不知是不是这日心情愉快,婉兮这个晚上竟然没怎么疼。 . 七月十二,正值秋分。 虽说天儿还是有些热,可是秋分却代表秋日的来临。便也从这日起,秋日凉风正式从后湖上吹来,叫人心头的烦躁都散了。 皇帝这几日正为喀尔喀郡王青衮杂布之反叛而忙碌,可是每日或者午时,或者傍晚,必定来陪婉兮用膳。 这日皇帝陪婉兮用完了膳,又要离开,去“生秋亭”拈香。 对于皇上这三不五日各种的拈香致祭,婉兮早已习惯了。这便也含笑垂首,轻轻松开了手,只嘱咐,“秋分日了,奴才觉着后湖上已是起了凉风。皇上记着多加件衣裳。” 皇帝又将她的手给捉回来,小心问,“……今儿,可有动静没?” 婉兮想了想,含笑摇头,“奴才觉着从前那股子疼法儿,好像已是从七夕那晚停了。从七夕到今儿,倒没再那么生拉硬拽一般地疼过。” “奴才私下问过额娘和守月姥姥,她们都说那股子疼结束了,便是奴才临产前全身的骨缝儿已经开了。接下来要是再疼,便是骨盆再开缝儿,以及宫缩,那才是要临盆了呢。” “奴才这几天难得觉着轻松了些,倒是还没正经有宫缩那种疼法儿呢。这样想来,奴才怕还是要再过些天才能临盆。皇上便放心去拈香吧,奴才好着呢。” 皇帝这才捏了捏婉兮的手,“既然好容易不疼了,那你正好趁着这几天,多睡几觉,好好养足了精神。等宫缩了再疼的时候,便也禁得起折腾了。” 婉兮便配合地大大打了个呵欠,“……爷说得真准,奴才这会子就困了。爷劲儿拈过了香,也早些安置。不然等奴才临盆那会子,爷也得跟着耗神。” 皇帝这便笑了,忽地凑过来贴着婉兮的耳朵,低声呢喃,“……你放心就是。爷这些日子,满心思里只有准噶尔战事,平日要去见的人也唯有是给皇太后请安而已。” 婉兮的面上便是一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爷快去吧……拈香之事,别误了时辰。” . 皇帝拈完了香,便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母子连心,有些事皇帝便是不曾说破,可是心下又如何能不明白? 而皇帝为何赶在这个时候,披着夜色还要前来请安,皇太后心下何尝不也是清清楚楚的么? 母子相对,皇帝只是先回今儿秋分祭的事儿。 秋分祭,有家祭的内容,故此皇帝要将拈香的种种都与母亲回奏。 皇太后听完,吧嗒吧嗒抽烟,良久才缓缓道,“……今年总归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你既已是选中了人了,倒没听你下旨何时才叫人家进宫。” “既然已是选定了,总不能叫那孩子在宫外无期无望地这么漫无边际地等着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不急。终究她年岁还小,再说宫里选看,本就有屡屡复看的规矩在。儿子就算记名了,叫她多学学规矩,多在家中盘桓些日子,也是对她好。也省得她进宫之后,便会想家。” 皇太后倒笑了,“规矩是有的,只是从前这些年,好歹新人多是选中当年就进宫的。猗兰这个孩子好歹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总不能在外等待太久。” “依我看,既然令妃本月就将临盆,她至少几个月内都不能再侍寝,不如就叫那孩子这个时候进宫来吧。” 皇太后眼中透出一丝疲惫,语气中也不无妥协,“我这当额娘的,如何不明白你。你喜欢令妃,可是她这时候终究不能侍寝不是?你堂堂天子,难道要几个月都找旁人?不如就叫那孩子进宫来,在这几个月间代替令妃陪陪你。” 皇帝便笑了,“瞧额涅说的,就好像儿子当真每个晚上都找人侍寝似的。尤其是这会子,西北用兵待平准噶尔,北边儿又要防范反了的青衮杂布……儿子啊,白天晚上都要忙,只想自己睡个囫囵觉才好。” 皇太后便忍不住有些不欢喜。 终究今年挑中的新人,是与她同出一门的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若儿子迟迟不叫这孩子进宫,岂不是叫外人以为儿子是不顾她的颜面? “你忙,为娘的自然清楚。但是再忙,总也不至于连下旨叫一个新人入宫的时辰都没有。你只需拟一道旨——或者你忙你的,便由我这个当娘的来下懿旨也可,只需你将旨意颁下去即可,不耗费你什么的,这总行了吧?” 皇帝还是但笑不语。 皇太后的脸终是沉了下来,“今年……跟往年又有什么不同么?为何连选个新人进宫,你也要如此推三阻四?” 皇帝依旧笑意淡淡,“皇额涅别急,新人总会进宫的。便不是今年,也在明年。不过一年之晚,又何必这样着急?” 皇太后将烟袋“啪”地摔在桌上。 “皇帝!你当真要为了这样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便叫镶黄旗钮祜禄氏的格格都不准今年入宫了么?!” 听皇太后将话挑开,皇帝反倒笑意更浓。 他长眉轻挑,含笑凝视母亲。 “……挑选女子的规矩,不是一次挑中便可入宫进封。总要屡屡复看,且即便初看时留牌子,复看时亦可撂牌子。” 皇太后瞪住儿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儿子是想说什么?是说她再逼他,若急了,他便索性将猗兰那孩子撂牌子去么? 这样本来选中了,却在复看里被撂了牌子,对那孩子来说才更是奇耻大辱。将来那孩子怕是连人家都难找了…… 皇帝见皇太后没说话,这才满意一笑。 “额涅问那钮祜禄氏猗兰进宫的日子,儿子这便定了——过了今年,明年再入宫吧。” . 皇帝告退而去,皇太后坐在殿中久久都回不过神来。 “反了,反了……皇帝竟然为了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为了叫她安心生下孩子,便连挑中的新人也不准进宫了!” “安寿啊,你瞧啊,皇帝他不仅不叫新人进宫,而且这一整年,宫里遇喜的,也唯有令妃一个吧?” 安寿也只能叹口气,“皇上这些年为令主子改了的祖宗规矩,还少么?又哪里只有这样一宗啊……主子见惯不怪才好,何苦又要这样动气?” 皇太后用力摇头,“便如平民百姓家,哪个老爷少爷的宠幸家里个丫头奴婢的,怎么宠都不要紧,只要不乱了嫡庶尊卑就好。” “总归丫头奴婢是能为妾,不可扶为正室;总归丫头奴婢的孩子轮不到继承家业——若皇帝也能做到这一点,我便也都由得他。我只是怕,他到头来连百姓家都能维持的这点子尊严,也都给弃之不顾!” 第1978章 241、小七(六千毕) 七月十二这天,婉兮还没有动静。婉兮便也听了皇上的话,索性好好儿睡几天觉,也好养精蓄锐。 永寿宫内外也都做足了防范,不仅小心防备着素来与婉兮有过结的那些人,自己宫内关起门来也格外防备着五妞。 那日玉蕤将与五妞吵了一架,之后又恰好撞见一角藕荷色身影的事儿,当晚便小心与杨氏说了。 玉蕤也是自责不已,“我便是小心防备着五妞,我今日可以保证五妞绝无机会接近主子的吃食;可是我却因为五妞而分了神去,没能防备住那人。” “便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防得住五妞,却没防住旁人。” 杨氏点头安慰五妞,“这世上最难的,便是防备人心。终究咱们只能是一个心眼儿,而那想要害人的,心思却是千变万化。便如五妞是明白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事儿,便也注定不会出在她身上。否则到时候咱们尽管拿住五妞交给皇上,皇上便自然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杨氏含笑拍拍玉蕤的手,“五妞该防,可是反倒不必将过多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玉蕤便也一个激灵。 “一叶障目!五妞是明摆在咱们眼前的,咱们若只盯着她,便自然瞧不见旁人了。那旁人自然可躲在她后头办事!” 杨氏点头。 “倒是那藕荷色……依你看,寻常宫里爱穿藕荷色的,都是谁?” 玉蕤蹙眉,垂下头去细想。 “藕荷色倒是宫里常见的服色,尤其年纪轻的几位贵人、常在什么的,寻常都穿过。便是忻嫔,当年还没诞育六公主的时候儿,也曾穿过。” 杨氏微微眯起眼来。 “如此说来,这藕荷色便也与五妞一样,怕就是人家故意摆在咱们眼前的。若有人趁着五妞分你的神的当儿前来动手脚,她如何要蠢到还穿自己素常穿的服色,然后叫人一眼认出来的?” 玉蕤心下也是恍然大悟,“这必定又是一重障眼法!” 杨氏虽与玉蕤一时分析不出什么结果来,但是杨氏和玉蕤还是分头带人,在七月十三、七月十四两天,将“天然图画”的药茶膳房,分药、茶、膳三类,逐一再细细查验过一遍。 举凡药材、茶叶、食材,每日经手的人,甚或盛装着这些材料、烹煮这些药茶膳的器皿,杨氏也与玉蕤一件一件仔细查过。 并无问题。 玉蕤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将忙碌之下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都撩起来,既疲惫又欣慰地笑,“福晋,兴许是奴才想多了。主子吉人天相,咱们里里外外防备得也严,自不该有事。” . 可是就在永寿宫上下悄然松下一口气来的当儿,七月十四的晚上,婉兮忽然出了意外。 原本无事,婉兮本来都该就寝了。可是她总归惦记着即将临盆的孩子,这便想再下地多走动几圈儿。守月姥姥和额娘都说,这会子不能懒,得多走动,生的时候才能不叫大人和孩子遭罪。 婉兮伸脚穿鞋,刚站起身来,还没等迈步,忽然脚底便是剧痛,婉兮忍不住一声惊呼。 . 婉兮自有了身子之后,穿鞋原本小心。厚底的“寸子鞋”早就不穿了,如今只穿平底鞋。故此按说穿上鞋站起身儿的刹那,不可能站不稳。 玉叶和玉蕤一个搀扶不及,婉兮竟跌坐在地! 这样的夜晚,杨氏也不在,便是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也没在身旁。玉叶和玉蕤两个姑娘家的,都惊得已是手足无措。 婉兮跌倒的瞬间,脑袋里还是乱的;可是当身子着地,她的心已是登时清明下来。 要当母亲的是她,将来要亲手护住孩子的也是她自己的责任。 身边的人,无论是自己身边的女子、太监,还是额娘、语琴等姐妹们,都终究是旁人……她要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来,首先还是要学会自己承担起这一切来。 她垂首望一眼自己。 她冷静地捉住玉叶的手,短促喝道,“别慌!这便去立即通知守月姥姥,就说我破水了。” . 玉叶和玉蕤都被婉兮的话惊住,却也同时被婉兮的镇定慑住。 婉兮松开手,推一把玉叶,“快去知会人。叫玉蕤陪着我!” 玉叶这才转身就撒腿跑了出去,玉蕤小心扶着婉兮,紧张得满头是汗。 “……主子,可要起身,上炕躺下?” 婉兮按住她的手,“我总觉着这时候不能擅动。先坐着吧,终究还是大七月的,地上也不凉。” 玉蕤望住婉兮——这一刻的婉兮已是满头汗下,发丝都被汗水洇湿。 玉蕤的眼泪都快跌出来了,便紧紧握着婉兮的手,轻声问,“主子,疼了,是么?” 婉兮大口大口地吸气,却努力镇定地朝玉蕤微笑。 “不怕。这世上哪个当额娘的,没经历过这些呢?一世母子缘分,若连这样的疼都没疼过的话,岂不是母子的缘分便有些太浅薄了去?” 玉蕤只能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真想替婉兮分担,却这会子毫无经验,什么都分担不了。 “主子……刚刚究竟怎么了?趁着守月大夫和守月姥姥们还没来,主子先给奴才一个示下。” 婉兮悄然转眸望住自己的鞋。 玉蕤心下一动,忙褪下婉兮的鞋来。伸手进去仔细摸那鞋帮、鞋底。 “别动!” 婉兮忍着剧痛,想要喝止玉蕤,却还是晚了一步。 玉蕤的手触到了尖锐的东西,因毫无防备,指尖儿竟被刺出血来! 玉蕤一惊,也顾不得什么了,两手生生起了蛮力,竟然将那只鞋给活活扯开! ——鞋底上,竟耸出一根针尖来! 玉蕤又惊又痛,忍不住落下泪来,“主子是被这针给扎着了,这才受了惊吓?!” 婉兮点头,却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 玉蕤只得暂且将那只鞋收到一边,起身奔到殿门口去,着急地喊,“姥姥们来了没?御医来了没?快些,老天啊,求您老人家千万保佑主子和小主子平平安安。” . 皇帝在九洲清晏,还没安置,还在与傅恒进行“晚面”。 这一年来,傅恒身边多了个人——军机处新从内阁中书里选拔来的军机章京——赵翼。 天子与领班军机大臣之间的召见,许多重大之事便在这面见之时定夺下来。许多时候,谕旨便要立即拟就。 故此傅恒每日晚面,身边都要带军机章京,或者军机处擅长文笔的同僚。 从前傅恒最为倚重的“笔杆子”是汪由敦,只是如今汪由敦另有任用;傅恒便向汪由敦提起了赵翼这个人。 因彼时赵翼曾经在汪由敦幕署,与汪由敦又有师生之谊,故此傅恒向汪由敦问起赵翼来,自是最正常不过。 而汪由敦又极爱重赵翼之才,这便向傅恒大力推荐赵翼。 这一年,军机处从内阁中书中选拔军机章京,赵翼顺利中选。 赵翼从此便取代了汪由敦,成为傅恒军机事务中不可缺少的“笔杆子”。傅恒每日与皇帝晚面,皆由赵翼相陪。一旦有汉文的谕旨、文书需要起草,赵翼能立即伏地便书,每每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叫傅恒越发倚重。 今晚君臣两人正在议事,赵翼伏地握着墨笔等着拟就文书……忽然李玉便冲进来。 身为太监,是绝不准在皇帝召见大臣的时候,擅自迈进门槛来的。李玉伺候了皇帝三十年,何曾如此不顾莽撞过。 皇帝便自知有事,这便腾地站起身来,只盯着李玉,“可是你令主子有事?” 李玉年岁终究大了,这一惶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跪在地上的傅恒,纵然拼命压抑,却也无法再藏住脸上、心里与皇上同出一辙的紧张去。 便连那匍匐在傅恒身后的赵翼,手里本来握得登紧的墨笔,竟然也一惊之下落地。笔毫杵着地砖,留下一个墨点子去。 . 李玉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点头,半晌才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令主子有些不好……皇上,快去!” 皇帝头也没回,径直一个健步便冲出门外去。 傅恒拼了命地在后头大声呼喊,“……主子!” 皇帝身影已是到了寝殿大门口,忽地停步回身,眯眼盯住傅恒。 傅恒不知该说什么,却不能一声不吭就叫皇上去了,故此这会子他只能用力向地面叩首。 他想说什么,他相信皇上明白;可是他自己心下也更清楚,便因有这点子心意,他已是该死! 皇帝心口起伏,深吸一口气,“朕上岛;你,到岛上门坊外听着吧。” 傅恒喉头一梗,一眨眼,男儿泪已是跌落地上。 若说从前的小九,娇生惯养又年岁小,还曾经在皇帝面前掉过几次眼泪的话;大金川之战后,亲身出生入死过的傅小九,已然再不在人前落泪。 可是这一会子……他却无法自控。 皇帝心下也是不忍,叹一口气,“传你福晋今晚就进宫伺候……朕只能做到此处了!” 皇帝话音未落,人已然冲了出去。 .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赵翼自从跟随傅恒以来,还从未见过傅恒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这会子殿内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他总不能坐视傅恒如此。 赵翼便将那墨笔给捡起来,用自己的袖子感激将地砖上的墨迹给擦了。然后小心地将毛笔给倒过来,用笔杆一端轻轻捅了捅傅恒。 “……公爷,听卑职给公爷讲个狐祟的故事呗?” 傅恒便是再好脾气的人,这会子也忍不住凌厉一个回眸,冷冷盯了赵翼一眼。 “云崧,对不住,这会子我当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赵翼却垂下头去,眸光静静落在地砖上,带一点执拗,低声坚持道,“……卑职没见过有哪个柔弱女子敢往坟圈子里跑,还面不改色的。她连日暮时分的坟圈子都不怕,自然是一身正气。便是神鬼,都不敢伤害她的。” 傅恒听得皱眉,却隐约感觉到赵翼意有所指,这便回头定定盯住赵翼。 只是赵翼深深垂着头,不叫傅恒看见他的神色。 他只自顾继续道,“……其实她也不是不害怕,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那是因为她身边还带着小孩子,她想保护他们,故此那一刻她才是无畏的。” “那还是旁人的孩子呢,她尚且能做到那般;如今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自然更是无所畏惧、无比强大的。” 傅恒心中一动,终于轻声问,“……你在说,她?” 当年九儿将赵翼介绍给他,叫他请赵翼进府给福隆安当开蒙先生,后来又经由他,再将赵翼举荐给了永璜的侧福晋去,叫赵翼又当了绵恩阿哥的开蒙先生。傅恒便知道九儿一定曾在何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赵翼。 此时咬啮他的心,有不短的日子。他数次想要向赵翼追问,可是终究碍着自己的骄傲,最后爷没问出来。 可是这会子,他隐约听出,赵翼此时说的便与他与九儿的那场缘分有关。 他有些呆,又有些心潮澎湃。 他知道九儿是那样的,他一向都知道啊。 赵翼也不敢抬头,只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总归我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我曾以为那不是人,怕就是狐祟吧。就是我明明窥破过,却戏耍得我无可奈何的狐祟。” “这样精灵、勇敢的女子,必定有的是法子护住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去。” 傅恒怔怔呆住,都忘了自己依旧还跪在地上。只觉心魂早已飘远,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她在哪儿,他的心魂便系在了哪儿。 . 皇帝赶到“天然图画”,婉兮已然在五福堂临产。 皇帝不宜见血光,只能等在门外。 五福堂窗外,就种植着那株被他视为同庚的玉兰。他帮不上忙,又不愿叫人看出心中的惶急,这便立在玉兰树下,伸手扣紧了玉兰树。 心中唯有默念,“……当年,我在窗内读书,你在窗外静静陪我。今日,窗内的人儿正在经历这样一番痛楚,你便如当年陪伴我一样,万万守护着她和我们的孩子,双双平安。” 身为天子,这一刻却也是无力又无助的。她只能瞧见那几个妈妈里,不断进进出出,穿梭于五福堂与守月大夫之间。 守月大夫是男子,不便亲自为内廷主位接生;婉兮身边儿虽还有两位经验丰富的守月姥姥,可是守月姥姥却也终究要将临盆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情形,都与守月大夫彼此之间商量过。那几个妈妈里这便承担起了桥梁的作用。 皇帝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妈妈里出来与守月大夫传话,又端了热水进去……他身为天子,却什么都不能问。 他只能贴近窗棂,细听内里九儿的动静。 ……那个傻丫头,她怎么竟然都不肯喊一声? 那么疼,喊出来,好歹也能痛快些。 喊出来,便叫他也能感受到她这会子究竟有多疼…… 可是她却不喊——他何尝不明白,不是她不够疼,而是她怕他担心;甚至她早就能猜到,他一定会立在窗外那株玉兰下,侧耳倾听。故此她才拼命将所有的疼痛都自己承担下来,只为了不叫他担心。 . 天,迟迟地不亮,仿佛这一场夜色,永远都没有尽头。 皇帝从未有这样地渡时如年。 他终是忍不住,从怀中掏出赤金的西洋怀表来看。 按着那上头的西洋终点算法,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这会子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 有风从后湖上吹来,吹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的千百杆修竹,扰乱荷塘里碧波数顷的莲叶。这些高高低低的竹影莲叶在夜色里便显得幽幽幢幢,宛若鬼影。 皇帝不由得长眸漾出冷意,眸光倏然精芒暴涨,逼退夜色。 他是天子,便是七月十五,便是阴曹地府里的魑魅魍魉趁着这幽冥之色潜入人世,却也要受他辖制。 皇帝霍地抬手,伸指入唇,咬破指尖。迅即将那热血涂在玉兰树上,封印在了窗棂之上。 魑魅魍魉,如何能敌他这天子热血! 八阿哥永璇同样出世在七月十五,同样经历过这样一场生死。永璇的腿终究还是落得了那样的结果……这事儿他便怎么都不容得再发生在九儿和他们的孩子身上! 那一年的七月十五,为了能叫永璇顺利下生,九儿不惜要用她的血;那么今日,又是七月十五,他便用他的血来守护她和他们的孩子! . 那赤金西洋怀表里,指针滴答地跳动。 寅时(3~5点),五福堂窗内终于传出一声啼哭! 皇帝竟是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个踉跄,伸臂抱住玉兰树,方堪堪稳住身形。 归云舢急忙去问妈妈里,妈妈里们进内,不久便含笑出来,在皇帝面前跪倒,口称“恭喜皇上……令主子为皇上添了一位小公主。母女皆安,还请皇上安心。” 皇帝不知自己此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眼前只晃动着他临离开九洲清晏时,小九那猝不及防便滴落下来的泪。 他便心下一松,一眨眼,便知道自己的面颊也早已不知不觉爬满水花。 . 知道婉兮平安诞下女儿,只是血光之气尚未散去,他依旧不能直接进去探望。 他便盯住了归云舢,“……此处都交给你了。” 他一转身,竟如少年一般,抬步就跑。 晨风轻拂,撩动他的衣袂,那竟是一段翩跹如莲。 他一路跑回九洲清晏,就在九洲清晏后码头上了船,甚至亲手一把抓过船夫的长篙,亲自来划动小舟。 水天之间,依旧一片夜色茫茫。这个时辰,距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子。却也正是他每天起身的时辰。 他兴冲冲地冲破这夜色与晨光难分彼此的幽暗,到“慈云普护”拜佛。 接着又回码头乘船,再赴清净地、安佑宫磕头。 之后,再到佛楼、舍卫城拜佛…… 从清晨三五点便开始的这一连串的磕头、拜佛,等完毕之后,水天相接的东方,终于浮起了晨光。 天,亮了。 他立在船头,独自于水天之间,静静、却也有点傻傻地,微笑。 . 按着时辰,西洋怀表上六点的时候,他便该用早膳了。 等他用完早膳,便又飞快处理了些急等着办的奏本,然后便立即到蕊珠宫拜佛。 蕊珠宫**奉“保生大帝”等道家神祗。这些神祗皆为医者之神,他平素倒是少来,可是今儿为了九儿,为了他们的女儿,他要亲自来拈香磕头,感谢他们的保佑。 接下来他又到广育宫、佛楼、长春园等处拈香拜佛。 之后又到古香斋拜佛。 ……凡此种种,从寅时到天光大亮,他竟然将他平素里常拜、不常拜的神佛,全都拜了一个遍! 李玉老了,皇帝这一路飞奔着各处去拜佛磕头,李玉跟不上了。便由孙玉清一路陪着皇上。 天色由幽深,到晨光初起,再到天地皆明……孙玉清静静地看着皇帝这样一副大失常态的模样,心下却是与天光截然相反——他的心越发堕入黑暗,那夜色越积越深。 ——原来终究,在皇上心里,令妃和她的孩子,才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便如当年孝贤皇后诞下嫡子永琮,皇上该去雩祭,就去斋戒三日,之后一个月都在圆明园里,并未陪孝贤皇后坐过月子——亏得七阿哥是嫡子,还诞生在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呢! 便如舒妃的十阿哥,皇上更是在舒妃怀胎十月的时候,南巡走了五个月之久! 此时不过是一个公主,竟然就能叫皇上欢喜成了这个模样……真不敢想象,若令妃生下的是个皇子,那整个后宫的情势就又会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他立在此时的水风里,只觉得有些冷。身子和心,都冷。 . 自见着自己的女儿,皇上的七公主,婉兮便顾不得自己疲累,叫姥姥将孩子立时抱到身边儿,就搂住不肯撒手了。 孩子的天性,自己就在她怀里拱,寻找**。 这是母子之间的天然相依,哪里还用什么引导,七公主自己便一口给含住了。 守月姥姥便是惊呼,“哎哟……都站着干嘛呢?奶口嬷嬷,还不快将七公主从令主子怀里接过来?哪儿能叫令主子亲自劳累呢?” 第1979章 242、盛欢(六千字毕) 守月姥姥的做法,婉兮自是明白。 终究宫内的皇嗣自一下生,便有内务府挑选好的奶口嬷嬷、保姆、精奇等妇差,外加太监的伺候,不必生母亲自抚育,甚至不必亲为哺育。 婉兮却没撒手,含笑朝两位守月姥姥王氏和徐氏求情。 “公主刚下生,我还没看清眉眼呢。姥姥们好歹容我再抱一会儿,再多看几眼。” 嘴上说着,手却紧抱着七公主,用手臂挡住两位守月姥姥的视线,尽顾着叫闺女多吃两口。 杨氏和兰佩也终于被允进内请安。 一见此时情形,杨氏忙上前亲亲热热拉住王氏和徐氏的手。 “有劳二位姐姐。” 掌心里早已备好了荷包,将银子递送了过去。 兰佩也拢着衣袖,含笑道,“二位姥姥辛苦了。令主子进宫这么些年才终于得了咱们七公主,这欢喜自是不必提的。二位姥姥有福分伺候咱们七公主下生,不必说皇上、令主子和福晋,便是傅公爷和我,也必定不忘两位姥姥的辛劳。” 傅恒此时即便不论前朝首揆的身份,如今更又复任总管内务府大臣,两位姥姥家里一应事体,自然都要承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管辖,这便都赶紧行礼,连声道“这可怎么敢当,都是老身们该做的”。 兰佩奉旨进宫来,玉壶自然也得了几乎跟进来。 玉壶便连忙悄悄儿奔进暖阁去,冲婉兮使眼色。 见额娘与兰佩这样联袂拉着两位姥姥说长道短,婉兮便索性自己用手推着慢慢鼓胀起来的弧线,尽力多喂给闺女去。 说来她这身子也是争气,都不用叫姥姥们给“开奶”,她自己因信心坚定、想要亲自哺喂闺女的心愿强烈,故此这奶说来就来了。 只是刚下生的小公主,经过了这一场折腾,也是累了。并未能吃多少奶水,这便还叼着呢,就已是睡着了。 婉兮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疲累,这便将孩子那小小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更舍不得松开了。 玉壶还是小心将七公主给抱起来,顺着拍拍七公主小小的后背,将公主拍出嗝儿来,这才含笑交还给婉兮去。 婉兮不好意思,红着脸感激地握住玉壶的手。 真好,不管皇上叫九福晋进宫来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至少玉壶也有机会跟着一起进宫来。这是玉壶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呢? 玉壶已是眼中含泪,含笑道,“恭喜主子,贺喜皇上……奴才终于可放下心来了。” 玉壶欢喜归欢喜,却也不敢多表达什么,不想叫婉兮再累着。这便小心问,“……奴才伺候公主吧?主子好歹合一合眼。” . 婉兮自是知道宫里养育皇嗣的规矩,也知道宫里的嫔妃都谨遵祖宗规矩都不敢擅违……可是,此时轮到她自己,她却着实是怎么都舍不下了。 她悄然向玉壶眨了眨眼,低声道,“让我搂着吧。我还没抱够呢~” 王氏与徐氏虽被杨氏和兰佩拖着说了好一起子的话,可是两人职分所在,却也都不敢唐突。这便还是向杨氏也兰佩两人行礼道谢,依旧还要回到榻边来劝说婉兮。 “令主子,内务府挑选的奶口嬷嬷都已在殿外伺候……令主子折腾了一宿,也是累了。令主子好好安歇,将公主便交予奴才们,由奶口嬷嬷们伺候罢。” 婉兮却摇头,垂首只看着女儿那小小的面孔,压低了声音小心道,“……嘘,她刚睡着。” 王氏与徐氏无奈,对视一眼,这便都上前来与婉兮说掏心窝子的话。 “这世上哪个母亲能不珍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令主子进宫这些年才得了公主,这便必定爱得如眼珠儿一般,奴才们何尝会不明白。只是令主子是何等聪慧之人,如何能不明白宫里这样规矩的道理呢?” “令主子想啊,一场生养耗神极多,便如要了女子半条命一般。产后若休息不够、保养得不及时,女子便很容易恢复不回来……奴才们说去掉脑袋的话,这是宫里,更与民间不同。令主子若将一颗心都只记挂在公主身上,这身子又要多少个月才能养好?” “奴才们瞧得出,令主子不仅舍不得叫奴才们抱走公主,令主子更是想亲自哺育……可是令主子啊,女人的身子也一向只认一方——或者夫君,或者孩子。令主子若坚持亲自哺育,那便只要一日不回奶,那令主子的身子便也自然一日不会完全复元——那令主子还怎么伺候皇上,还哪里有机会再为皇上诞育皇嗣呢?” “后宫里的主子们这样多……令主子若不能再承宠,不能继续为皇上诞育皇嗣,那自然会有人趁机而上……” “奴才们绝不是为难令主子,奴才们也不敢。奴才们也更不是叫令主子不顾母女情分……奴才们一来是按着宫里规矩办事,二来也是为了令主子着想。还望令主子明鉴。” . 婉兮听得有些脸红,这道理她也隐约明白。 可是她还是摇了头,将孩子在自己怀里更抱紧些,“……好歹,你们暂时别催我。我是她额娘,我便得哺育她。” “你们也不必觉着为难,若有人责问你们,你们只管来找我就是。” 王氏和徐氏也没想到婉兮会如此坚持。 她们不是没听说过宫内也有其他主子一样儿舍不得孩子的,但是通常都是只要一搬出宫里的规矩来,便大多数人都妥协了,乖乖儿交出孩子来;便是有一二个坚持些的,只要她们将哺育孩子跟无法承宠的关系摆明白,便连那一两个也就都撒了手。 终究这是后宫啊,哪个嫔妃都不敢有一时半刻的松懈去。便是生下皇嗣的,若是公主,便还得赶紧调养好身子,再生个皇子去;而有皇子的,也想赶紧调养好身子,再多生一个傍身。 倒没见过令妃这样儿的。明明头一胎生的只是个公主,却还坚持不肯撒手放开孩子的。 王氏和徐氏还想再劝说,外头却已是传进拍巴掌声来。 两个姥姥急忙跪倒,随即门帘一挑,皇帝已是进来了。 皇帝顾不得看面前跪倒的一片人,只大步奔到婉兮榻边去。 婉兮却闭上了眼睛,与七公主用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睡下去。 皇帝立在榻边,看着母女两人,不由得高高挑眉。 “……你们,怎么得罪你们令主子了?” . 皇帝一句话,问得那跪倒在地的一片人都赶紧磕头。 杨氏和兰佩自是都避出去了,玉叶和玉蕤等女子也不懂这些事儿,便只有王氏和徐氏两个守月姥姥为首来回话。 王氏和徐氏心下都是打鼓,也不敢直接回明,便只含糊道,“……奴才岂敢。” 皇帝便哼一声儿,“那你们令主子怎么睡着了,朕来了都不醒?” 王氏和徐氏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令主子折腾了一宿,已是筋疲力尽,这才睡得沉了。” 皇帝却笑了,“……才怪。” 王氏和徐氏爷不知道皇帝与令妃之间这些年的小默契,这便不敢再瞒着,便支支吾吾解释,“……令主子舍不得七公主。” 皇帝不由得扬眉,“哦?是你们逼着你令主子,要将七公主抱走?” 皇帝的语声轻柔,轻柔得就像是并无半点的火气。可是王氏和徐氏这样的年岁,如何还看不懂去?两人颤抖伏地,“……奴才如何敢‘逼’令主子去?奴才只是按规矩办事,还求皇上明察。” 皇帝凝视婉兮和七公主,“瞧,你令主子和七公主睡得多香。便不必打搅了。” “你们,下去吧~” 王氏和徐氏悄然对视一眼。 皇上没明确说七公主还要不要抱走了;又或者说,只是今晚儿不必抱走了,还是以后都不用抱走了。 只是她们活到这把年岁了,如何不明白,身为天子,说话便是圣旨,故此皇上怎么会有说不明白的话去?可是既然皇上这会子果然是没将话说明白,便只有一个解释——这是皇上故意为之。 皇上如此,她们这当奴才的还非要问个明明白白,难不成是想显摆自己比皇上还英明怎的? . 王氏和徐氏,连同几个妈妈里都告退。玉叶和玉蕤也都到门槛外听差去了。 暖阁内安静了下来,皇帝依旧高高立在榻边,伸手撩起婉兮一绺碎发,故意凑到她鼻尖儿去。 婉兮怕痒,便也再装不下去,还没睁开眼,嘴里却忍不住噗嗤儿一声笑出来。 皇帝这才眉眼柔软下来,轻哼一声,“你方才睡着了,睡得甚沉,便是爷说了什么话,你也都没听见……一切自是与你无涉。” 婉兮这才悄然抬起眼帘,却是伸手勾住了皇帝的手。 “……爷说错了,奴才什么都听见了。若是因此事,有谁要怪罪,奴才也愿意担着。只要能将孩子留在奴才身边儿,便是受什么罚,奴才都心甘情愿。” 皇帝这才坐下,轻哼一声儿,却是从婉兮怀里抱起了七公主。小心地兜在臂弯里,用他的手臂承托着婴儿从后脑、后颈,一直到小腰、小脚丫的重量去。 “受什么罚?公主与皇子不一样,皇子是男孩儿,责任也大,注定了从小便不能娇生惯养,故此要早些离开额娘,交给奴才们伺候着去。” “可是咱们的小七是公主,公主能在咱们身边儿呆几年?不娇生惯养,岂不是对不起这孩子来投胎一回!” 婉兮这才笑了,握住皇帝的手,一起去触碰七公主的小脸蛋儿。 还是又红又皱巴呢,说真的刚下生的小孩儿真是一点都看不出好看来……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道,“爷瞧,小七好看么?” 皇帝轻哼一声笑了,伸手从孩子的眼睑和睫毛上划过。 “便瞧这眉眼,便如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将来这必定又是个‘婉兮清扬,世所独有’的女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可是这鼻子,却像极了皇上。虽是女孩儿家,却生就坚毅。” 皇帝笑了,“一个鼻子就够了,我可不巴望好好的公主,却生成了我一个男人的模样去。还是多像你些才好。” 两人的头都低垂下来,四只眼一同凝视着熟睡的婴儿。两人说着话,两颗头便月凑越近,月凑越近……日影氤氲,将一家三口的影子都投映到竹帘上来。 玉蕤瞧着,莫名地垂首轻叹了口气。 . 玉壶这会子因已不是宫里的人,是应着伺候九福晋的名儿才能进宫来的,于是这会子九福晋避出去,玉壶便也只能跟着离开了。 门外这会子就只有玉叶和玉蕤两人。 玉叶不由得奇怪,歪头问她,“怎了?难道是遗憾主子没能诞育出皇子来?” 玉蕤摇头,却愣怔了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玉叶倒是豁达地笑,“我倒是觉着啊,主子更喜欢生下公主来。生下公主,便自然免去那么多纷争。尤其主子这是头一胎,还没那么多护着孩子的经验,故此诞育下的是公主,反倒是比皇子还好呢!” “以我看啊,主子这一胎生公主,反倒是上天眷顾咱们主子和七公主呢!” 玉蕤凝视着玉叶,不由得微笑。 玉叶脸一红,“你笑什么呀?” 玉蕤垂下头去,“……是觉着你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是不是因为终于可以放心出宫了?” 玉叶的脸便腾地红了,不依地去扭玉蕤的手臂,“哎呀,你说什么哪,看我不撕你的嘴?!” 玉蕤小心闪躲,压低声音与玉叶笑闹了一气,方正色下来,认真道,“我是觉着,看主子和你都心有所系的模样,可真好。” 玉叶便又要掐玉蕤,迭声不依道,“谁心有所系了?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哪!” 玉蕤却不再笑闹,只淡淡垂下头去,轻轻笑,“……我说真的。人在这世上若心无所系,又与那水面上的浮萍何异?一任随波逐流,半点都不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一世的意义。” 玉叶听出玉蕤语中真实的惆怅来,知道玉蕤不是为了与她笑谑,这便伸手轻轻握了握玉蕤。 “你也会遇见的……别急,你年岁还没到。” 玉蕤笑了,笑声中有些苦涩,低低垂首,轻轻摇了摇,“我可能,永远都遇不到了。” . 天色渐暮,皇帝在七公主脸上小心地亲了又亲,这便起身。 婉兮忙在炕上,点头代跪,“恭送圣上。” 皇帝却眨眼,朝婉兮指了指东边窗户,“……你瞧着。” 皇帝说罢便走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捞着进来单独陪婉兮说话。 两人都劝婉兮睡一会儿,婉兮却摇头,“……终于得了我自己的孩子,还是我许诺给皇上的小公主,我便着实高兴,这便怎么都睡不着。” “你们放心就是,我不累。” 婉兮说着还故意翻转身,“瞧,我终于能仰躺着,还能趴着了。这样的轻松,如何能有那么累呢?” 玉叶和玉蕤这才都笑了,簇拥在婉兮身边儿,异口同声地说,“奴才们也是,今晚怕也是睡不着呢。” 这会子的欢喜,终于能将这么多个月来的担忧都洗刷干净。可是平静下来,玉叶和玉蕤两个还是都有些后怕。 玉叶忍不住嘀咕,“……奴才这会子终于敢说了:奴才一天一宿来,真是提心吊胆。总觉咱们七公主莫名地生在七月十五,怕会有什么不吉利去。” “若是自然而然地赶在这一天倒也罢了,若叫奴才查出来是有人借那针故意陷害主子和七公主,那奴才必定要跟她拼命!” 八阿哥永璇的现实就那么清清楚楚摆在眼前,叫人如何能不担心七公主将来的际遇去? 玉蕤忙悄然掐玉叶一把,望了婉兮一眼,急忙说,“便是七月十五这日子又说道,可是你忘了皇上从凌晨半夜就开始拈香拜佛了么?皇上就这一天拜佛的地方儿和次数。便比这一年来所有的日子都多。天子这些诚心,这便压住了七月十五的煞气去了!” 玉叶也点头,“我也明白,故此主子临盆的过程才这么顺顺当当的,并没出半点差错去。” “只是,我这心下就是放不下心来呢……” 婉兮目光落在女儿那熟睡的容颜之上。 后宫女子,一向都喜欢在自己孩子出生的日子上动心眼儿。便比如孝贤皇后的永琮恰生在佛诞之日,而八阿哥永璇生在七月十五……这个孩子的命运,仿佛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有了冥冥之中的定数一般。 故此若以一个母亲的心而论,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七月十五。 可孩子就还是在这一天来了,而且来得顺顺当当,并未叫她遭太大的罪,孩子自己也完好无缺,那她便放下心来了。 她静静抬眸,望住玉叶和玉蕤。 “我在临盆之前那会子,有那么几个片刻是仿佛昏睡过去,并无知觉的。那会子兴许是因身子疲惫至极,需要短暂的休息来攒劲儿;另外我忖着,怕那会子就是神魂游离在阴阳之间,从生死关前走过吧。” “你们猜,那会子我梦见了谁??” 玉叶和玉蕤都一颤,“谁?” 玉叶忍不住一声冷哼,“只要不是那个一副贤良淑德皮相,却事实上害主子这么多年无所出的人就行!” 婉兮含笑垂首,“不是她,却也与她有关。” “我梦见了慧贤皇贵妃……同为汉姓包衣出身,都是入宫多年无所出,我当年因年岁小,又隔着身份,交集虽不多,可是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些相通之处。” “我梦见她……冲我微笑。” 玉叶和玉蕤对视一眼,也都不敢松一口气。 婉兮轻轻侧头,“我还梦见了念春……” 玉叶和玉蕤都吓了一跳,“主子梦见她做什么?!” 婉兮含笑抬眸,“你们两个别紧张。她没吓我,我梦见自己又是当年去见她最后那一面,走在紫禁城那条阴阳路上。我听见她的声音从我身后追上来,说‘便是做了鬼,也会替令主子你祈福’。” 玉叶和玉蕤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婉兮便垂首轻轻一笑,“我相信她那一句话必定不是诳语。我的孩子生在七月十五,便是皇上福泽深厚,用诚心向满天神佛护着了我们母女,但是我也相信——这当中或许也有念春一份儿心意。” “这辈子终是一场相逢,这辈子也算互有亏欠。生死永隔之后,便只能将那些亏欠都变成了遗憾。可是这会子,我想,我与她之间便所有的亏欠和遗憾,都可风吹云散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念春与婉兮之间的怨怼所起都是因为九爷,且当年婉兮与四爷、九爷初遇,玉叶也身逢其事,故此玉叶对主子、念春、九爷之间的隐约心结知道得多些。 玉叶垂下头,轻声道,“……昨晚九福晋都进宫来伺候了,念春若在天有灵,便该知道九爷必定也跟着紧张成了什么样儿。她若当真记着九爷,那便应该只办叫九爷欢喜的事儿,不该再伤害九爷在乎的人去了才好。” 正说着话,东边儿窗户外头的夜空中,忽然一片炫彩通明! “放‘法船烟火’了!”玉蕤惊喜地叫。 七月十五,民间会放河灯;皇帝在圆明园中,也会在东边儿新纳入园子的长春园福海中放河灯。 可是今年不仅整个园子灯火通明,皇上更是施放了“法船烟火”,规模更比单单放河灯,更浩大了多少倍去! 火树银花,一时映亮整个夜空。花开璀璨,朵朵如莲。 这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去年陪皇上在避暑山庄“万树园”中赐宴蒙古王公那晚,所燃放的焰火去。那样的金莲盛放在夜空,也在她——身子深处。 外头忽然传,说御前伺候的孙玉清来求见。 婉兮皱了皱眉,“我这会子如何能见他一个太监?去问他有何事,将话转达给我就是。” 宫里太监江沅手脚麻利,不久便来回话。 “孙太监称,皇上今晚儿在福海燃放了烟盒三架、爆竹三千个、起火二百支、花五百筒……共计两万两千两百件,有一十七种名目。” “孙太监说,若是往年皇上也于七月十五放河灯,却一定会请皇太后同赏。可是今晚上,皇上却没将太后从畅春园请回来。” “便是畅春园里,皇上也叫预备了法船烟火,却只是园子里的十分之一……今晚焰火的盛大,为历年所不及,更是皇太后观赏到的十倍去!” 第1980章 243、洗三(六千毕) 婉兮也是惊住,随即便也笑了。 她居住的“天然图画”位于圆明园后湖的东侧;而放烟火的福海,则是朝廷将舒妃祖上权臣明珠的私家园林纳入圆明园所成的长春园。圆明园在西,长春园在东。“天然图画”恰就在两个园子中间儿的地方。 而婉兮诞育七公主的“五福堂”又正在“天然图画”这个小岛的东边儿。东边墙上开窗,为了看东边儿放西湖的“苏堤春晓”;而这晚上,这扇窗正可叫婉兮都不用下炕,便能看见东边儿福海之上腾起的焰火。 故此皇帝在长春园的福海上放烟火,就算圆明园里环绕着后湖的其他几个小岛未必能看得清楚,婉兮这里却是所有嫔妃的寝宫里,视角最好的。 婉兮却故意道,“……皇上既然放法船烟火,何不就在后湖放了?这样更近。” 玉蕤便笑了,“若是在后湖里放,那环绕着后湖的小岛上自然都能看得见。便如其他主子合住的‘天地一家春’也都瞧得见了。那就不是皇上放给主子和咱们七公主单独看的了!” 婉兮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谁说皇上是放给咱们单独瞧的?我可没瞧出来!” 玉蕤等人便也都笑了。 婉兮笑了一会子,这才想起孙玉清还在殿外候着呢。 婉兮便吩咐玉蕤,“拣个荷包,与他道声辛苦吧。” 再懒得应对这样的奴才,可是好到是特地跑过来报喜信儿的,不喜欢人,却没必要跟那喜信儿过不去。 玉叶倒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主子何必搭理他!” 婉兮盯住玉叶,“……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玉蕤取了荷包出来,婉兮特地叮嘱,“你去。” 这会子少叫玉叶跟孙玉清见面,只希望消消停停等八月玉叶出宫去便罢。 . 令妃诞下七公主,后宫诸人虽还未方便亲来看望,可是消息早已传遍了。 有皇子的,便如皇后那拉氏、纯贵妃、愉妃自是都悄然松了一口气。 其余没有孩子的,倒也罢了;总归自己也没孩子,令妃多了这一个公主,与她们也碍不着什么。 唯有忻嫔心下打翻了酱醋瓶去。 ——因为宫内,此时唯有她只诞育一名公主。 且两位小公主只相差一岁去!原本还以为宫内只有六公主一名小公主,好歹能受尽皇上宠爱呢,这便还没等周岁,一切便都已经化作了泡影去! 忻嫔心下烦躁又恼怒,却因这会子与一众嫔妃都住在“天地一家春”呢,也怕自己的神色叫人给看出来。这便吩咐乐容和乐仪关起殿门来,一整天都闭门不出。 天地一家春正殿里,那拉氏凭窗而立,含了一抹放心的笑,瞟着忻嫔所居的配殿方向。 “瞧,那么性子活泼的,今儿却一整天闭门不出,连个动静都没有——她再想藏着掖着,我难道还瞧不出她难受了么?也是,睡觉如今宫里,就她和令妃有小公主呢!” “不过在我看来,这可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的五公主刚薨,她的六公主就来了。她拿那金麒麟做缘分,想要抢了我的五公主的婚配去——今儿倒好,她的六公主还没周岁呢,人家令妃的七公主就来了!” “该!这就是活该!叫她当年看我的五公主薨逝,心里的乐呵,今儿全都给抵回来!” 那拉氏说着长长松了一口气,“令妃这七公主生的好!皇上喜欢,我也喜欢!” 塔娜和德格自然也是解气,都不由得含笑道,“令妃一向乖巧懂事,奴才们倒没想到,她连生孩子都这样会生。她既诞下公主,便怎么都威胁不到咱们两位小主子去,主子自然也乐得与她交好。” 那拉氏唇角轻勾,“说的是。与她联手,总好过与她为敌。” “只是她临盆之前那会子,我总难免担心她生下皇子。如今一切担心便都没有了。” 那拉氏欢欢喜喜吩咐,“那倒要给令妃和七公主备一份儿重礼去。你们去预备,至少要是当年赏赐给忻嫔和六公主的三倍之数才好。”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也都含笑去预备了。 . 七公主降生三天,正是七月十七,七公主“洗三”。 而这一天,也恰好是忻嫔的六公主的周岁之日。 宫中皇子和公主们下生之后的重要日子不断,各种礼数也都不断。洗三和周岁都是重要的日子,宫中按例都有赏赐,都要派人执行各种仪轨。 按着宫里的规矩,周岁抓周,又称“晬盘”,公主要使用以下物品:玉陈设2事、玉扇坠2枚、金匙1件、银盒1盒、犀钟1棒、犀棒1双、文房1份、晬盘1具、果筵1席。 除了这些用具之外,皇帝、皇后、皇太后也有恩赐;其余后宫也应有贺礼。 忻嫔一大早就在望着门外。 内务府终于送来了六公主抓周的用具,也派了姥姥来;只是皇上却没来。 一直等到快晌午了,皇后、各宫嫔妃的赏赐才到了。 竟然送来的都这样晚,便是不用问,忻嫔心下也自然都明白——人家是都先到令妃那边去,给令妃和七公主送“洗三”的礼去了。 只因这时辰早晚的区分,忻嫔便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待得翻看那些礼品,果然当真并无什么出挑的。不过就都是宫里送礼常用的荷包啊、小金银锞子之类。 忻嫔终是忍不住迭声冷笑,“……果然是薄厚有别!” 乐容和乐仪也只能小声劝说。 乐容道:“好歹,令妃是妃位,主子在位分上的确是暂时低于她去。这后宫里又是尊讲究尊卑有序的地方儿,故此她们这样倒也情有可原。主子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乐仪也说,“……再说主子是刚进宫就得了公主,令妃都进宫这么多年了才得了这么个公主。便是她们对那边儿的心意重些,也是可怜那令妃这么大年岁了才得孩子的缘故。” “主子这么年轻,以后的孩子还多着呢,主子又何必计较这一时去?” 叫两个女子这么一劝,忻嫔的心这才宽了下来些。 “你们说的也是。终归她生下的也是个公主……我诞育六公主,不得晋位;她这回总归也不能!那咱们,就还分不出高低伯仲来。” “来日方长,总归我比她可小着十岁呢。若论将来,我如何就超不过她去?!” . 这一日一大早,“五福堂”门口便按着满人的习俗,在门口右边挂上了红布条(若是男孩儿,在门口左边挂弓箭)。满人习俗,生男称“大喜”,生女称“小喜”,故此从宫门早上一开,外头人进来送礼,人人嘴上都道,“贺令妃主子小喜。” 皇后那拉氏的礼,竟然是第一个到的。 塔娜亲自将礼送来的时候儿,天还不亮。用那西洋钟表来看,才三点多钟。 这个时辰正是寅时,是七公主“落草”的时辰,也是皇上每天起身的时辰。 皇后赏赐:金银八宝四对、金银如意二对、金银花钱二对、头挡一个、枕头一对、棉被二件、棉褥二个、棉袄四件、夹袄四件、袜子四双、吗哪哈四个、兜肚四个、红绸带四条、抱抱帘四个、白布糖口袋二个、月白纺丝带四条…… 这样琳琅满目,叫婉兮也不由得看了愣住半晌。 玉叶却嗤了一声,“送来好大个箱子,奴才还以为这要装多少金银奇宝,却原来多是这些针线活计!” “好歹也是皇后主子,就送这些来,是担心咱们宫里没给公主预备么?还是说自家小气,只用着凑堆儿来撑大个儿呢?!” 婉兮倒笑,“也难为她。这些年都加起来,便都要数这回她赏赐的最多。” “虽是针线活计居多,可是各宫的针线活计也都是要内廷主位们自己花银子的。但凡布料、针线、裁片,都得叫内管领在外头采买进来。” 婉兮拿起一个抱抱帘来,指尖儿擦过那上面彩蝶翩跹的绣花。 “这绣法不同于苏绣、杭绣,是关外满人的老绣法。后宫里,怕也只有皇后自己会了。便是上回皇上那件错襟的马褂不合身,皇上都特为的叫人送回京师来,给皇后来缝,就是因为那马褂的襟口上头原都是这些老针法,便是四执库的针线妈妈里,都少人能接得上了。” 玉叶这才微微一怔,“主子是说,这怕是皇后自己亲手绣的?” 婉兮笑笑点头,“故此,这礼我收的也欢喜。倒比送咱们多少金子银子更好些。” 玉蕤便也笑,“可不是么!主子一向都不是在意金子银子的人,主子最在乎的总是人的心意。” 玉壶在旁抱着七公主,却含笑轻轻道,“……这抱抱帘儿的绣工当真精巧。既是皇后赐下的,主子少不得来日三不五时就得用它包着咱们七公主去。若皇上来看主子和七公主,必定也能一眼就瞧出来了。” 玉叶和玉蕤这才对视一眼,心下恍然大悟。 婉兮挑眼含笑望玉壶一眼,点点头,示意玉壶放心,她自己并非看不出这一点来。 “……若在民间,她是正室,我为侍妾。便是孩子刚下地,便得抱到她房里去才是。这会子在宫里,我好歹不用再执这个礼数。若此,我心下倒也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了。” 玉函看气氛略有些沉了,这便笑道,“奴才倒不好奇皇后主子赐下了什么,奴才只想知道,皇上赐下了什么……” 玉壶便也笑了,“可不,这句话才是正经!” 玉叶和玉蕤一时也都笑了,便都等着。 这个时辰皇上才起身儿,按着规矩是先去读先祖实录,然后才是早膳,早膳过后就要批折子……也总要忙过一气才能过来。 “急什么,总归钦天监给出的洗三吉时还早着。”婉兮自己倒是恬淡一笑。 其实她自己心里倒是已经不太在乎皇上还会赐下什么——总归皇上的赏赐,都有内府记录在《赏赐档》里呢。而嫔妃生育该赏赐什么,《大清会典》里都有明白的规定,故此皇上便是赏赐,也不能超出《会典》里的规矩去,否则只会落人口实去。 皇上在七月十五那天从清晨三四点,一直到夜里九十点钟,那一连串的拈香拜佛、施放焰火,已经是给了她和女儿最好的贺礼。 那一份心意,又是什么金银能比得上的呢? . 天亮之后,内务府送来了洗三的物品。 计有:挑脐簪子、围盆布、缸炉(一种点心)、小米儿、金银锞子;花儿、朵儿、升儿、斗儿、锁头、秤坨、小镜子、牙刷子、刮舌子、青布尖儿、青茶叶、新梳子、新笼子、胭脂粉、宫皂团、新手巾、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烘笼儿、香烛、钱粮纸码儿、生熟鸡蛋、棒槌等等。 宫里伺候水上的妈妈里们,接了物品去,便立时开始熬槐条蒲艾水,用胭脂染红桂元、荔枝、生花生、栗子去,等着待会儿吉时到了所用。 除了这些物品之外,内务府还送来了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的神像,供在外间的香案上。 香案上摆一对蜡扦,蜡扦上插一对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 而婉兮的暖阁内,西墙上供的案子上,也早备好了五碗花缸炉糕、五碗油糕……等上供的饽饽桌。 婉兮知道,阿玛虽然没办法跟额娘一样进宫来陪她,可是这上供的饽饽桌,却一定是阿玛亲手备下的。 . 待到午时,内廷主位们的“添盆礼”都到了。 皇帝、皇后、皇太后的礼,叫“恩赐”,而位分低于婉兮的,送来的礼就都是“添盆”了。 纯贵妃本位分在婉兮之上,不必亲自来送礼,叫人送来就是。可是纯贵妃还是亲自来了,亲送来从细软表里布料。 “这些都是我托家里人从江南采办来的。虽不及三织造承应的那么华丽,可是我却敢保证,若论这细软透气,倒是比三织造进贡来的还好。” 婉兮自是承情,攥住纯贵妃的手便含笑道,“纯姐姐若肯将四公主小时候穿过的旧衣裳包一包拿来,小妹便已心满意足了。” 纯贵妃扬眉,不由得眉眼之间也是溢出感动,“瞧你说的。拈花小时候的旧衣裳,我如何能拿来给七公主穿呢?” “我知道,你这是不忘旧情。便是有了七公主,你还肯记着与拈花这些年的母女情分……你便放心,你这份心我懂,拈花更懂。倒不必用旧衣裳来委屈咱们七公主了!” 婉兮便笑,“其实是纯姐姐舍不得……说什么‘旧衣’呢,那些满满的实则都是纯姐姐与四公主的回忆。纯姐姐自然爱若珍宝的,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一时说说笑笑,婉嫔和语琴、颖嫔也都到了。 既是“添盆”,自然是都加贵重的物品。三人将各自的小包袱打开,抖搂进去,婉兮便惊呼出来。 “陈姐姐、陆姐姐、高娃!你们这是做什么?!” 便是她们三个添进去的金银物品,便已是满满登登的到了盆沿儿了都! 婉嫔便笑,走过来在握住婉兮的手,“你啊,别瞧我们三个素日也不得宠的模样,皇上也仿佛没赏赐过什么格外的去……可是好歹我们三个在宫里都这些年了,这些金的银的,怎么也都攒下了些。” “我们三个呢,平素又都不是喜欢穿金戴银的人,这便索性都添给咱们七公主,叫她长大之后漂漂亮亮的去!” 婉嫔终究是海宁陈氏所出,高娃的阿玛更是都统,语琴家则是江南大儒,三人的家世都殷实,拿出这些金银首饰来,皆不成困难。 但是终究她们都是进宫了的女子,母家便是再帮衬,终究隔着宫墙。她们有这些金银首饰放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才好。她们却都给七公主“添盆”了,叫婉兮眼中还是忍不住闪起泪光来。 语琴便上前抓过婉兮的帕子,替她擦了,“这是做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给你的,是给咱们七公主添盆的。将来啊,我们这几个没孩子的,还指望咱们七公主叫我们也享受一回当额娘的欢喜去,我们与这孩子的情分,又如何需要你这个当娘的这般的?” 婉嫔听见便也笑了,“再说,便是我们三个给了七公主多少添盆,不也都是得添进皇上赐下的这个洗三的盆子里去?我们三个的心意呀,终究还是比不上皇上的。” 婉嫔的话叫婉兮不由得望住那盆子去。 原本婉兮没格外注意这个盆子,终究这盆子是内务府送来的,婉兮以为只是宫里固定用来给皇嗣洗三用的罢了。 见婉兮朝她望过来,婉嫔便笑了,“……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个盆啊就是咱们皇上刚下生三天,用来洗三的那个盆儿!” “我之所以认得,是因为皇上当年为了纪念出生之地,这便将这洗三盆送回雍和宫收存了,那会子宫里还郑重其事,行了一番仪轨。我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这便跟着一起去过雍和宫,故此认得这个盆。” . 婉兮便愣住了。 别说婉兮,语琴、颖嫔等人也都瞪圆了眼,随即都是捂嘴笑开。 玉壶在畔,便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哎哟,还是婉嫔主子一语点醒梦中人。不然如奴才这样愚钝的,还一直好奇皇上怎么还没赏赐下什么来呢!” 婉兮虽不想喜形于色,可是这会子当着的人都是自家的姐妹,她不必那么拘着,这便也终是唇角扬起,怎么都放不下来了。 玉蕤也来凑趣儿,“方才奴才忘了回,内务府是送来皇上的恩赐了……不过也都是按着《宫中则例》和《会典》里的规矩,并未有什么格外的去。” “奴才可小心眼儿了,刚刚还私下里嘀咕,皇上怎么就这么点表示呢……原来是奴才有眼无珠,生生没瞧出来皇上这样隆重的心意去!” 婉兮则抬眸凝注婉嫔,“……这宫里,还有谁能认得出来?” 婉嫔垂首沉吟,“自然只有潜邸里的老人儿见过。皇后今儿不必亲自驾临,可是愉妃位次在你之下,她却是必定要亲自来送礼的……” 婉兮点头,“愉妃倒也不要紧。终究我诞下的是公主,怎么都影响不到永琪去的。” 玉蕤倒瞧瞧在婉兮耳边嘀咕一声儿,“只要忻嫔认不出来就够了……可是其实,奴才反倒想叫她认出来,好好解一回气呢!” 婉兮却摇头,“今儿也是六公主周岁儿,她宫里还得给六公主办晬盘礼。两个吉时相撞,咱们小七洗三的时候儿,她未必过得来。” 玉蕤便笑,“那就行了!” . 午时一过,已是到了给七公主洗三的吉时。 王氏和徐氏忙活着,将公主的头朝着钦天监算好的方向。一个给公主清洗,一个在盆边唱着喜歌儿。 “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就在这吉祥的喜歌儿声里,皇帝含笑挑帘而入。 众人先前都将精神头儿放在七公主这儿,都没留神皇帝这样悄然而入。慌忙之间都要行礼,却被皇帝抬手拦住,“今儿是七公主洗三,朕怎能抢了小七的风头!免礼,都起来,今儿大家伙儿尽管哄着小七就是,不必与朕多礼。” 婉嫔便含笑道,“皇上怎不早一步来啊?依妾身看,这给七公主洗三,谁的福气敌得过皇上呢?倒不如由皇上亲自给七公主洗才好~” 婉兮赶紧扯住婉嫔,脸已是红透,低声哀求,“……陈姐姐。” 哪儿有天子亲自动手洗三的规矩去呢?他是皇帝,终究不是平民百姓家的父亲。 皇帝却没恼,只是立在盆边儿,瞧着女儿笑。 洗三的仪式实在够繁琐,甚至那流水还会灌进孩子的眼睛、嘴里去,故此通常婴孩儿都会放声大哭……可是七公主并未。她只是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用一双还不可能看清人的眼睛,耐心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去寻找熟悉的身影和声音。 听见皇帝的声音,她的小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终于放心地朝那个方向伸了过去。 第1981章 244、穿耳(六千毕) 刚下生的小孩儿,眼睛还什么都看不见呢,自然分不清谁是自己阿玛。 可是兴许是孩子在娘胎里便对这个声音有记忆,故此刚下生的时候还能带着这个记忆去;又或者是天生的血脉相连……皇帝伸手捏住七公主的小手,这一瞬眼已是湿了。 这边厢守月姥姥已是跪奏,说洗三礼成了。 皇帝含笑点头,“你们也都辛苦了。” 说罢叫赏。 守月姥姥为首,一众妇差全都叩头谢恩后起身,退出去。 唯独守月姥姥王氏还没起来。 因王氏在一众妇差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故此连皇帝都客气,便含笑问,“姥姥还有不放心的?” 王氏含笑跪奏,“说礼成,是常规的说法儿。因令主子诞下的是公主,故此洗三之后还有一事。” 王氏说着从早就预报好的喜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碗儿来。碗儿里是打鼻儿香的香油,香油里锦袍着一根穿好了红丝线的绣花针。 王氏回道,“今儿,还该给咱们七公主扎耳朵眼儿~” . 大清皇室因是来自关外,许多传统习俗上还是与游牧民族相近。便比如这扎耳朵眼儿的事儿,便比汉人更在意些,说法也更多些。 便如女孩儿家都必定是一耳三钳,故此扎耳朵眼儿每一边儿都得扎三个。 这习俗与满人传统信仰的萨满教有关:萨满教认为人有三魂,即命魂、真魂和游魂。 其中游魂是最为活跃的,可以脱离人体而活动,而耳钳则能卫护住游魂,以保证人的神安志宁,所以满人先民视耳环为平安避邪的灵物。 不仅女子一耳三钳,从前满人先民,便是男子也扎耳眼儿、戴耳钳的。只是入关之后,渐渐接受中原文化,这才改了。 这习俗便只由女子来传承,小女孩儿下生之后扎耳眼,对于满人来说便成为了一项隆重的仪式。 皇帝含笑点头,“……伺候着。” 王氏便“嗻”了一声,起身儿又从喜篮子里取出两颗黄豆来,一前一后垫住七公主的耳垂儿。 这是要用两颗黄豆将耳垂儿给捻薄了,尽量只剩两层皮的时候儿再下针,这样儿能叫孩子少疼些。 可是即便如此,婉兮却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闭上眼,扭过了头去。 虽然自己也有耳眼儿,小时候在不记事儿的时候已是如此扎过耳眼儿了,可是这会子便只是听说要给闺女扎,她便也都不忍看了。 她只是软声道,“……姥姥轻些。” 王氏便笑了,“令主子放心就是,老奴怎么敢叫七公主疼了呢。” “不过待会子,七公主难免哭几声儿。令主子知道的,小孩儿便未必是疼,只是担心害怕了也是会哭,到时候还求令主子多宽宥奴才些。” 王氏越是这样说,婉兮这心里越是难受。这便更使劲儿闭住了眼,只能用力点头,“……姥姥轻些就好。” 王氏这便行了礼,便将黄豆一前一后垫到七公主耳垂上去,便要用劲儿。 小小的婴孩儿,果然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小手还在皇帝掌心,这便委屈地扁起了小嘴儿,仿佛就等着那一疼,便要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 小婴孩儿尚且眼睛看不见,只能凭着本.能来恐惧;可是大人却是能看得真真儿的啊。 婉兮尚且还能闭紧了眼,扭过头去,可是皇帝一个大男人,外加天子,又如何能闭上眼也避开去。 况且,女儿的小手还在他掌心里,他得攥着。 眼见王氏便要开始用劲儿,皇帝忽然一声低喝,“住手!” 王氏被吓了一哆嗦,手上本拿捏好的手劲儿,被这么一吓,便提前用了。两粒黄豆捻疼了七公主,七公主毫不客气地便放声大哭。 皇帝便有些急了,“大胆的奴才,你如何伺候的?!” 王氏这便噗通跪倒,已是吓得身子直颤。 婉兮不得不睁开眼,忍着自己的舍不得,反倒要轻声劝皇帝,“皇上……小七的耳朵眼儿,总归该扎。王姥姥已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姥姥,手上自然有准儿的。皇上不如暂且松开手,到外间坐一会子;又或者皇上先回‘九洲清晏’去忙,待得这边忙完了,奴才再叫人去请皇上来瞧。” 皇帝却皱眉,问了问吉时,见时辰还未耽误过去,这便吩咐孙玉清,叫他立马跑回“九洲清晏”去。 婉兮不知道皇上这是做什么,这会子见皇上脸上紧绷着,便也没敢问。 纯贵妃、婉嫔等人也只能默默相陪。 孙玉清腿脚倒麻利,跑去不多时便奔回来,手上多了个小小锦盒。 待得跪倒将锦盒呈进给皇帝,孙玉清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倒了一口气出来,却是朝玉叶方向,讪讪笑着道,“……姑娘好歹赏我一碗凉水。” 玉叶本不想搭理孙玉清,又恨他当着皇上和这么多内廷主位,谁不好请求,偏偏要单单跟她请求。 可是玉叶再不乐意,这会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且又是在主子的寝宫里,孙玉清好歹也算是去替主子办事儿,若连一碗水都不给喝,也说不过去。 玉叶便冷着脸子,到外间去倒了一碗残茶回来,眼珠儿都不朝下转,只望着棚顶的彩画道,“……主子刚诞育公主,这会子自是还不能吃茶。这一碗是我们吃了一半的,茶是好茶,只是冷了一半。你若嫌弃便暂且请等一等,我忙过这会子,再替你去烧一壶来。” 这本是玉叶想冷一冷孙玉清的意思,孙玉清若觉得受冷落,自己说不吃了,这便也两清了。 可是却没想到,孙玉清一把便如抢的一般接了过去,扬头就给吃尽了。吃罢了还用袖头子抹一抹嘴,笑嘻嘻道,“这还是七月呢,自然这晾凉了的茶最好吃。姑娘这不是委屈我,是心疼我。” 玉叶的脸腾地就红了。 幸好这会子主子们的注意力都在皇上手里的锦盒儿,与皇上接下来的动作上,这会子她和孙玉清身边儿站着的,也唯有玉蕤等几个女子、太监罢了。 玉叶便恼得一跺脚,低声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皇上和各宫主子都在呢,你不想活了,我还想留着我这个脑袋呢!” 孙玉清面上从一脸的笑意,终是灰暗落寞下去。 他垂首,苦涩地笑,用唯有两人才听得见的音量道,“……毛团儿哥哥出宫了,你也要出宫了。从此在宫墙之外,你们俩说不定还有机会相见。” “你如今怕死,想要留着脑袋,就是为了去见我毛团儿哥哥的吧?” 玉叶一听他一口一声的“毛团儿哥哥”,这便恼了,低低斥道,“你甭在我眼前儿再提他!” 这时候儿正好忻嫔从外头进来,瞧见他们几个,便边走边笑道,“……我来晚了。七公主的洗三礼可已成了?” 玉蕤忙一把捏住玉叶的手腕。 玉叶深吸一口气,带领一众女子和太监给忻嫔请安。 “洗三礼已是成了。忻主子请在此稍等,奴才这便去通禀一声。” 忻嫔却笑,瞟着孙玉清,“孙太监也来了?如此说来,皇上还在殿内未走?” 孙玉清这便也跪着回话,“回忻主子的话,正是。” 忻嫔便含笑点头,目光却是瞟着玉叶,“这么说,便是洗三礼还没完。我便是来晚了一步,也不算晚。想来皇上和令姐姐,必定都不会见怪。” 听见忻嫔又一口一个的“令姐姐”,玉叶本就心里还窝着孙玉清那半把火呢,这便更是压不住,腾地就全起来了。 她含笑盯住忻嫔,“忻主子是以为奴才故意挡驾?那就是忻主子想多了。洗三洗三,这清洗的仪轨本就完成了,是姥姥们亲口说的!” “至于皇上还没离去,那难道皇上来就只是为了洗三之礼来的?忻主子是觉着皇上就不能为了旁的来我们主子的宫里了?” 玉蕤急忙扯住玉叶,可是玉叶口快,这一连串话已是都说出去了。 忻嫔盯着玉叶,便笑了,“玉叶姐姐真是伶牙俐齿,从我第一眼见到姐姐的时候儿就是如此,这些年了都未曾改。我啊,真是喜欢极了呢~” 玉叶冷笑着福身,“奴才岂敢。” 忻嫔抬手抚了抚鬓角,“既然皇上还在,那就不用额外惊动了。我这便直接进去请安就是。” 不等玉叶说话,忻嫔便直接跨进门槛来。 映入忻嫔眼帘的是——皇帝亲手用两粒黄豆大小的碧玉球儿,正在给七公主捻耳垂儿。 虽说这动作跟之前王氏所用的是一样儿的,可是皇帝的手法和态度与王氏自是不同。 皇帝是俯下了身去,眼睛对着七公主的眼睛,一边微笑着,一边柔声与女儿说话;手上的劲道也是极力轻柔。 况且玉质原本清凉,待得染了体温,越发温润;不似黄豆那般涩,叫七公主不再那般紧张。 皇帝耐心地与七公主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便借这机会悄然地将七公主的耳垂儿都给捻薄了,这才用那修长的手指,从香油碗里拈出那根拴了红丝线的绣花针来—— 即便是皇帝亲自动手,婉兮还是心疼得急忙扶住婉嫔的手,用力别开头去。 皇帝擅长弓箭,手指便极有准头。这便趁着七公主不备,陡然出手——针尖儿刺破耳垂儿,七公主委屈地哇地又哭出来。 皇帝丢了针,忙自己亲手挖了“碧玉生肌膏”来给七公主抹上,然后伸手便将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地哄着。 身子有父亲的怀抱圈着,耳边有父亲轻柔的语声,七公主虽说哭得委屈,不过倒也一点一点平静下来了。 看见这一幕,婉兮和语琴等人都不由得红了眼圈儿。 纯贵妃不由得叹息一声,与婉兮耳语道,“若不是四公主已是待嫁的年纪,且从小被令妹妹你待若亲生……那我今儿都要忍不住嫉妒了呢。” “这样的皇上啊,我都从未见到过。” 婉嫔和语琴等人便都含笑,朝婉兮点头。 ——谁说生下公主,皇上就不欢喜了呢?皇上能给予女儿的柔情,分明比儿子更多才是。 便也由此可见,皇上虽至尊九五,可是内心里却是个温柔的人呢。 可是这一幕落进呆立在门边儿的忻嫔眼中,却宛若万箭穿心。 同样是公主,今儿也是她的六公主的周岁啊!她们母女苦等皇上,等得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都要过了,不得不仓促之间行完那晬盘之礼,也没等来皇上…… 原来皇上在这儿,在给七公主当这样柔情款款的皇阿玛! 同样是公主,将来同样都是封和硕公主的名号,本来不该有什么区别的——却在这一刻,因为相比,而分出了不同! 因皇帝在,玉叶和玉蕤等人都不敢扬声禀报,好在婉兮心有灵犀,一抬眼,还是瞧见了立在门口的忻嫔。 婉兮便忙招呼,“忻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在门口?快请进来。” 忻嫔这才尴尬地笑笑,上前先给皇帝行礼请安,再给纯贵妃、婉兮、愉妃等人行礼。 倒是舒妃笑笑,“难为忻嫔今儿怎么还过来了?今儿也是六公主的周岁儿啊,我刚还说着,等咱们七公主的洗三礼成了,我还得过去忻嫔那边儿,给六公主贺喜呢。” 婉兮给玉壶递了个眼色,玉壶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儿来,躬身将七公主接过去,递给奶口嬷嬷去。 婉兮便也向忻嫔一笑,“一转眼,六公主都周岁了。我这会子无法亲往,却也备下了一份儿心意……” 忻嫔便笑,“令姐姐何苦这样客气?六公主与七公主本是亲姐妹,小妹与令姐姐也是亲如手足,今儿小姐俩赶在一天的吉时,这便是上天赐下的佳缘呢。小妹高兴还来不及,令姐姐心下千万别有什么。” 忻嫔说着又朝皇帝一礼,“皇上放心,六公主的抓周礼,妾身已经与内务府下的福晋们办得妥妥当当的了。令姐姐刚临盆三天,最是需要皇上陪伴的时候;七公主又刚洗三,最是需要亲昵的时候……还请皇上多陪伴令姐姐和七公主就是,倒不必去看六公主了。” 皇帝便也扬扬眉,“朕待会儿自然会去瞧六公主。” 忻嫔含笑再道,“妾身替六公主谢皇阿玛……只是,皇上国务繁忙,能抽空来后宫不容易,还是请专一留在这里陪伴令姐姐和七公主就好。” 她用力地笑,年轻的脸上还是不由得漾出淡淡的惆怅,“妾身和六公主……没事儿的。” . 听了忻嫔这样的话,婉兮也忍不住蹙眉,便赶紧垂下头去,掩住神色。 舒妃便是一声轻笑,“瞧忻嫔妹妹小可怜见儿的。走走走,皇上暂且分不开身,我这边却是无妨的。若令妃不介意,那我这就陪着忻嫔先回去,也该给六公主补一声道贺去了。” 婉兮连忙抬头,含笑道,“舒妃说得哪里话来?我这心下还要感激舒妃呢。” 如此说着,便另外有几位嫔妃也都起身,要随舒妃一同过去。 婉兮便也朝语琴和婉嫔等,悄然眨眨眼。 语琴和婉嫔也都会意,这便各自心下忍住一声叹息,同样起身告辞。 忻嫔却还是走上前捉住婉兮的手,“我刚来,还没与令姐姐说上几句话呢,若这便走了,我心下可舍不得!” 婉兮强忍着,方没将手抽回来。 “忻嫔说得哪里话来?咱们每日相处着,便是今儿来不及说的话,自然来日方长。” 忻嫔却摇头,“虽说每日相处着,可是自从令姐姐遇喜以来,我倒是少了机会与令姐姐相聚呢!这样算起来,已是好几个月了……令姐姐那会子是顾着胎气,小妹明白,那如今七公主已经安然落地儿,以后令姐姐可不会再关起宫门人,不搭理人了吧?” 这话说得叫众人都不由得停住脚步。 婉嫔和语琴都碍着身份,不好直接说什么。玉叶终是忍不住,冷笑道,“忻主子的话说得好奇怪!我们主子的宫门,什么时候儿关上不理人了?” “奴才斗胆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奴才好歹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便是这开门关门的事儿,平素都不用主子操心,都只奴才管着罢了。既然忻主子说到关门的事儿,那便自是指摘奴才有错儿,奴才这便真是有些不敢当了!” 忻嫔眸光一转,盯着玉叶笑,“原来这些都是叶儿姑娘分内的差事啊……我就说嘛,必定都与令姐姐无涉的。令姐姐只管专心养着胎,何至于要连开门关门的事儿都管呢。” “我啊,说这个自然也与令姐姐无关,我就是想提醒令姐姐一句,令姐姐这几个月来专心养胎,宫里的事儿难免有顾不及的……可别叫奴才蹬鼻子上脸,背着主子做出什么过格的事儿来才好!” 玉叶还想说话,却被婉兮的目光远远地给瞪住。 婉兮缓了一口气,缓缓含笑道,“忻嫔妹妹说的是,我这几个月不理琐事,倒真难免疏忽了自己宫里的规矩——这不,忻嫔妹妹都来替我管教我宫里的人了,忻嫔妹妹辛苦了。” 语琴也终是再看不过去,冷笑一声道,“哎哟哟,我瞧出来了,忻嫔今儿是气儿不顺啊!也不知道是谁给了忻嫔委屈受,叫忻嫔这样沉不住气了,非要到令妃的宫里来闹。” “且不说令妃刚刚临盆三日,七公主尚小;便是皇上和咱们姐妹们还在呢,忻嫔这便来闹,又是要闹给谁看?” 颖嫔也笑道,“我说句不合适的:打狗还要看主人。玉叶姑娘是令妃位下的掌事儿女子,便是有错自然有令妃管束;再说皇上还在呢,怎么就轮得到忻嫔来说三道四了?” “依我看啊,忻嫔若想管教女子,还是该先管好自己宫里的人。别回头叫旁人也揪出什么来!” 忻嫔眸光一冷,横向两人去。 旁人说什么倒也罢了,如今她们三人是同在嫔位。她便是受令妃的委屈,也不至于要受庆嫔和颖嫔的去啊! “多谢二位姐姐教诲。只是二位姐姐怕是多心了——小妹一向将令姐姐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便也将永寿宫里的人都当成自己的家人,这便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所谓‘心直口快’便是小妹一向的习惯。” 忻嫔直直盯着语琴和颖嫔,目光毫无闪躲之意。 皇帝终于长眉陡然一拧,“这又是做什么?果然是教训完了令妃的女子,又要连同在嫔位、比你进宫早那么多年的主位计较去了?” “忻嫔,朕给你封号‘忻’,本是欢喜之意。朕本是希望你年少活泼,能给后宫带来欢喜之意……瞧瞧你今日这是在做什么?!” 忻嫔忙跪倒。 皇帝哼了一声,“以今日所见,朕倒有些后悔当年赐下封号之时,仿佛倒应该将慎贵人的‘慎’字给了你才是!” 忻嫔深深垂首,不敢再说话。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来报,说皇太后的赏赐颁下来了。 皇帝急忙带领众人行礼相迎。 寿山含笑走入,先给皇帝请安之后,将给婉兮和七公主的恩赐交给了玉叶去。 寿山扭头见了忻嫔便笑,“……皇太后今儿同赐下给六公主的周岁儿恩赐,给七公主的洗三恩赐。按着公主的序齿,奴才本该先给忻主子和六公主送过去,只是这会子听说皇上在令主子这儿呐,那奴才便也先到令主子这边儿来了。” “忻主子不会跟老奴计较吧?” 忻嫔忙含笑道,“谙达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令姐姐身在妃位,我不过是嫔位,那谙达本就该先到令姐姐这儿来。这点子规矩,我自是懂的。” 皇帝倒先无声看了皇太后给六公主和七公主的两份儿恩赐,长眉便是陡然一结。 按着《会典》、《宫中则例》,皇太后给两位公主的恩赐自然也都有固定的规矩,可是皇太后赏赐给六公主的,件数虽然与七公主相同,可是七公主的金银锞子是空心儿的,给六公主的却是实心儿的;给七公主的玉锁片是青玉,给六公主的却是和田白玉。 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厚七公主,薄六公主之际,唯有皇太后的,是完全的相反。 第1982章 245、疼惜(六千字毕) 按着满人的规矩,小孩儿落草之后,三天洗三,七天至九天上悠车。 虽说月子还没坐完呢,可是婉兮不喜欢那么在炕上躺着,这便还是坚持起身下了地。 只是还是听从了守月姥姥、额娘的劝说,走动缓慢,不出明间的门。 上悠车这日,也不能是婉兮自己抱,得请儿女双全有福气的福晋来将七公主抱进悠车里去。 此事可以请宗室福晋,也可以请亲贵大臣的福晋。婉兮便自将此事拜托给了兰佩。 兰佩一听,眼圈儿便红了。 “思及从前种种,奴才如何敢想,令主子竟然将七公主这样要紧的事儿,托付给了奴才……其实奴才并不合适,奴才只诞育了两个阿哥,并未儿女双全。” 婉兮含笑摇头,“从前的事都过多久了,亏你还记着,我早忘了。我只记着当年我最难的时候儿,是九福晋亲自带着篆香来陪我,将我的病瞒得守口如瓶,如今外人还无人知晓——我与你,终究是过命的情谊去。” “况且就算你只诞育了隆哥儿、康哥儿两位阿哥,可是谁说你不是儿女双全了呢?你还有大格格福铃呢!福铃啊,也是你的闺女,你才是她的额娘啊!” 九福晋微微一顿,已是含笑垂首,“令主子说得对,大格格也是奴才的闺女。” 玉壶在畔抱着七公主,听了婉兮的话,也是垂首含笑。 玉壶听得明白,主子这不但是叫九福晋得了“儿女双全”,也更是在九福晋这儿又保了大格格和篆香母女一回。 便是为了这一声“儿女双全”,九福晋也一定会善待大格格。 婉兮与兰佩说完了话,这便等着吉时,叫九福晋焚香净手,拜过了“佛朵妈妈”、“柳叶娘娘”这便要抱七公主上悠车。却还没等兰佩动手,待得众人来到悠车前……却见七公主已经稳当当躺进悠车里了! 众人都懵了,这上悠车是有规矩、有说道的,便连婉兮这本生的额娘都不能动手抱,谁敢擅自将七公主就这么给抱上去了? 婉兮神色上虽尽量维持平静,可还是用眼睛默默问过玉叶和玉蕤等人。 只是……谁都没留神。 九福晋便是脸色一变,跺脚道,“我知道是谁了!” 暗喜抬眸望去,问,“……谁?” 九福晋却噗通一声跪下,“奴才想,怕是奴才那不肖子福康安!” . 原来从七公主落草,到洗三,九福晋都陪在宫中。洗三礼成之后,九福晋这才出宫回府。这“上车日”便又进宫来,前后相隔不过三天。 这三天中,兰佩将七公主下生这前前后后的事儿都与傅恒讲说了详细,傅恒终于放下心来。 她这再进宫来,家中自然是有傅恒和篆香呢,不用她操心,她只管又带了玉壶进宫来。 唯独一个人不叫她省心了——这便是福康安。 福康安终究才两岁,也是个小娃娃,还是恋着母亲的时候儿。母亲这忽然进宫离开了他好几天,好容易回来了,他还没亲够了,这便忽然又要出门儿——他一瞧额娘收拾包袱皮儿,他便哭闹开了,抱住了额娘,怎么哄都不肯撒手。 便是傅恒恼了,亲自上手来拉,他也宁肯得罪阿玛,就是不肯叫额娘走。 对于两岁的小孩儿来说,只有母亲才是整个天地。他不怕阿玛教训,他只是不能不见了额娘。 见儿子依恋若此,兰佩自是心疼。再看九爷又要为此责罚幼子,兰佩便更是狠不下心来。 还是玉壶含笑提醒,“九福晋怎忘了,令主子早说了,已是跟皇上请了旨,叫九福晋一并带康哥儿进宫。令主子也想念康哥儿了。” 兰佩知道婉兮这份心意,只是担心这混小子正是两岁大,除了会说话会跑了之外,旁的礼数还什么都不懂呢。这孩子在家里也是被她宠坏了,若进宫不懂规矩,这可怎么好,故此她才没想带福康安一起入宫去。 可是那会子叫福康安那一闹,兰佩无奈,便也只好带了福康安进宫。 福康安终究是傅恒之子,孝贤皇后嫡侄。况且傅恒小时候便几乎是在宫里长大的,这福康安年幼入宫来,倒也都是众人可以理解之事。 这些日子来,兰佩亲自帮婉兮搭理里里外外之事,有时候便有些顾不上福康安;好在这孩子年幼,两岁的小娃娃便是在宫里淘气乱窜些,倒也没人会当真计较。 今儿兰佩原本将福康安给留在“朗吟阁”里。那本是先帝雍正爷的书房,里头藏书颇丰,托婉兮手下的一个小太监给照看着……谁成想,这小子竟趁着婉兮和兰佩等人在小佛堂前拈香净手的当儿,这便偷偷摸进西暖阁,抱了七公主,还给抢先一步搁进悠车里了! . 听见兰佩这样说,婉兮倒是笑了。 “听你这样一说,我倒也觉着可能是他了。” 否则宫里的人,谁敢这样冒失去? 也唯有在一个两岁大的小娃娃眼中,宫里的这些劳什子规矩才都没什么要紧的。 兰佩面上越发挂不住,伸头左看又瞧,却在一丛大人的缝儿里,没找见福康安那小小的身影。兰佩便急了,自己跺脚道,“令主子稍等,奴才这便将那混小子给抓来!” 婉兮越发忍俊不住,也由得九福晋去,她自己则盯着悠车里的女儿,含笑无奈地摇头。 你说一个两岁的娃娃不懂事吧?此时七公主却在悠车里稳稳当当地躺着。便连七公主的胳膊肘、膝弯和脚踝上,全都按着规矩用红布条给绑住,固定在了悠车里。 悠车因是吊在房梁上的,难免有用劲儿偏了,或者是悠车里的孩子自己不老实了,将悠车给折腾偏了,或者干脆是翻扣了的时候儿,故此悠车里的婴孩儿都应该这样拴住,才以免摔掉下来。 婉兮忍不住与玉壶笑说,“你瞧瞧,这红绳拴得还挺仔细的。那小东西不但会系,还没给系成死疙瘩,更没勒红了小七的胳膊腿儿去……一个两岁的小阿哥,能办到如此,当真也是了不得了。” 玉壶便笑,“主子是有所不知,康哥儿在家的时候儿,可爱折腾这些了!兴许也是因为他小时候儿便被大格格给当成过家家的小娃娃,这便长大了些,就也希望家里还能有个比他更小的给他玩儿吧……只可惜府里这几年再没有阿哥、格格下生,结果康哥儿这便是到宫里,找见七公主了。” 婉兮没恼,反倒笑得咯咯的。 这样的过家家,女孩儿小时候都玩儿过。她家里再没有小弟弟、小妹妹,她便也没少了将那时候的玉叶、又或者是村里其他家的小孩儿这样当成小孩子,照顾过。 说笑间,兰佩已是将福康安给抓回来了。兰佩是真急了,干脆是拎着福康安的耳朵来的。 小小的阿哥,不过才两岁大,正是最驴球马蛋的时候儿,被额娘拎着耳朵,不见怕疼,反倒一边嘻嘻哈哈地问,“……额娘也要给儿子扎耳朵眼儿么?太好了,儿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 兰佩将福康安给摁到婉兮面前,叫他双膝跪倒。 婉兮却听出些门道来,忍不住含笑问兰佩,“麒麟保这是又折腾什么呢?他还想扎耳朵眼儿?” 男孩子有男孩子的自尊,婉兮可记着小时候给村里小男孩儿打扮,过家家的时候儿,用了‘指甲花’(凤仙花)的花蔓儿给小男孩儿挂在耳垂儿上,装耳钳;再用指甲花的花瓣儿给小男孩儿染指甲…… 结果小男孩儿便悲愤了,怎么也不肯继续玩儿了。尤其不能接受耳朵上挂着的那弯弯勾勾的“耳钳子”去。 可是这福康安,怎么看这意思,好像还挺想也给自己扎耳眼儿的? 兰佩无奈,只能叹口气,抬眸望住玉壶。 玉壶便笑了,“说起来,这都是奴才造的孽。因伦珠是生在雪域的孩子,命里又有藏珠的影子,故此奴才便由着伦珠按着雪域孩子的装束。伦珠扎了耳眼儿,奴才将当年苍珠留下的那颗珠子,当成耳钳给伦珠挂在了耳朵上。” “而奴才从康哥儿下生,便叫伦珠伺候着康哥儿。康哥儿也爱跟伦珠玩儿,这便伦珠做什么装扮,康哥儿就想也一起做什么模样儿……” 婉兮听懂了,这便掩嘴,忍不住笑。 其实她喜欢福康安这样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模样。 虽说她也同样将福隆安当成亲生一般,可是福隆安终究是九爷和九福晋的嫡长子,将来要承继家门爵位的,故此九爷和九福晋从小对隆哥儿的管束就严格。 更何况隆哥儿三岁的时候就被选为了四额驸,九爷和九福晋对隆哥儿的要求便更是严上加严。故此倒将福隆安的性子都给拘束住了。 反倒是福康安,因是家里嫡出幼子,本不必扛家族那么大的责任去;且又是九福晋在失去一个孩子之后失而复得的,故此便宽纵了许多。再加上这会子不过两岁大,便一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模样。 婉兮反倒觉着,男孩儿么,就该淘气些。她就喜欢这样性子天成的。 “你当真想扎么?”婉兮忍着笑,故意问跪在地上的福康安。 福康安抬起头来,堆一脸天真无邪又淘气的笑,使劲儿点头,“令阿娘,我要扎!” 福康安终究才两岁,话刚说全就不容易了,便还顾及不到称呼上的规矩去。他自然不会跟着九福晋喊“令主子”,他凭着本.能,见了婉兮就喊“令姨娘”,将兰佩吓得赶紧捂住了嘴,照P股上掐了一把去。 他吃了痛,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便顺着喊“额娘”,结果又被他娘给掐了……他便胡乱喊,这便喊出个“令阿娘”来。 婉兮却觉着莫名亲切,便爽快地应了。这便从此有了这样一个独属于福康安与婉兮之间的、特定的称呼去。 阿娘,比“额娘”低一点,却又也含有“母亲”的意味。 婉兮记着与九爷和九福晋的情谊,这便愿意与福康安有这样一份宛若亲生般的母子之情去。 “好!今儿既然你在阿娘面前提了,那阿娘就准了你去!便是你额娘不准,阿娘也都替你拦着……” 兰佩吓了一跳,望住婉兮,有些瞠目结舌。 婉兮暗自朝兰佩眨了眨眼,这便吩咐,“玉叶,先端个盆子来。挑那个大的——对,就是前几日,给七公主扎耳眼儿,用来接着血的那个大盆儿!” . 婉兮这冷不丁一声儿,玉叶也有点傻了。 玉叶心说:皇上那小心劲儿的,将七公主耳垂上的血都给赶走了,就剩下两层皮儿的时候才扎的,故此根本就没出多少血啊……哪儿还来给七公主接血的大盆儿去了? 婉兮见玉叶也没反应过来,便眨眼。 倒是玉蕤先明白过来,含笑捏住玉叶的手,朝婉兮笔画着两尺多长,“主子说的,就是这么大的那个?” 婉兮煞有介事地点头,“不错,就是当日七公主扎耳眼儿,那血淌了那么满满一大盆的那个!” 两岁的福康安,几句话之前还是兴高采烈,可是这会子眼睁睁瞧着婉兮与玉蕤的对话,一张小脸便有些僵。 那面色,虽说还竭力维持着期待,可是分明有些白了。 婉兮悄然瞟着那小子明明已经害怕了,却还是死撑的小模样儿,便忍着笑,再添一笔:“还有那根给七公主扎耳眼儿的针!” 婉兮故意比划了个半尺长、小指头粗的模样,“对,就是这么长、这么粗的那根。扎上,那血就呲呲淌,一眨眼就一满盆的那根……” 婉兮这般唱作俱佳,叫兰佩、玉叶也都明白过来。 众人都忍住笑,一起望住那快要强撑不住了的两岁小阿哥。 . 福康安一张小脸儿上已是再没了笑意,脸色发白;一双眼瞳越发幽黑。 看着叫人心疼,可是这小孩儿在这样的面色和眼瞳之上,却还浮着一层不置信和不服输。 “阿娘说的是真的?” 婉兮笃定点头,“自然是真的。你没瞧见么,你玉叶姑姑、玉蕤姑姑,都是见证人呢。” 福康安却还是摇头。 “可是我不信令阿娘会那么对小七!小七是令阿娘刚生下来的宝贝,怎么能用那么粗的针,还叫小七淌那么多的血!” 婉兮心下暗暗称赞了一个。 不过是两岁的小孩儿,已能想到这一层,可真是猴儿精得了不得。 可是大人就是大人,欺负小孩儿更有底气些。婉兮便故意扬了扬下巴,“是舍不得呀,可是谁让小七是个女孩儿家呢?女孩儿家从小就都得扎耳朵眼儿,谁都躲不过。” “再说,我就算再舍不得,她也终究是我生出来的;我便是对她狠一些,她也不能怪我不是?” 福康安高高仰头,认真盯着婉兮。 从婉兮那看不出什么破绽来,福康安那一双黑豆儿似的黑眼珠儿又轮番望住他额娘、玉壶,然后就是玉叶和玉蕤等人去。 众人自然都是绷起脸来,认认真真向他点头。 情势之下,他终是有些被唬住了。 小小的人儿忽然仰头盯住婉兮,这便“哇”一声哭了出来。 婉兮以为这孩子是被自己吓着了,心下不忍,刚想上前来抱住他,将真话说出来叫他安心。 却不想,小小的福康安却一把推开婉兮伸过来的手臂,满脸泪痕地大喊,“……阿娘好狠的心!便是这么给我扎耳朵眼儿就也罢了,总归我是爷们儿;阿娘却给小七那么小、那么软软的小孩儿用那么粗的针、叫她淌那么多的血,令阿娘准定不是小七的亲生额娘!” 婉兮倒是有些怔住。 ——原来这小孩儿,不是自己被吓住了,反倒是在心疼小七么? 婉兮一个愣神的当儿,福康安竟然一咕噜爬起来,扭头就跑进西暖阁去…… 兰佩不知道这孩子又要作什么妖,这便朝婉兮福了福身,便赶紧追进去。 婉兮等人也跟进来,围拢到七公主悠车旁去,却见他正轻轻捏住七公主的耳垂儿,将嘴凑到她那耳朵眼儿里嵌着的两根红丝线处,正小心地吹着。 . 婉兮的心,无法诉诸言语地柔软下来。 一眨眼,眼中隐约有泪。 兰佩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上前一把扯住福康安,拽着他一起跪倒在婉兮面前。 “康儿顽皮,都是奴才这两年骄纵太过,给宠坏了。如今无法无天,进宫来也敢这样不守规矩……令主子便责罚奴才吧。都是奴才这个当额娘的,没教好他。” 婉兮却笑,轻轻摇了摇头。 婉兮先拢住福康安,疼爱地替他擦干眼泪,“知道么,你还有个小名儿叫‘招弟’。你额娘的心意啊,本来是希望借你的福气,给阿娘我招来一个皇子……可是你怎么给我招来个公主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兰佩忙垂首道,“奴才已是给他改了,叫‘招娣’。” “娣”,女弟也,便是兄长与姐姐称呼小妹之语。 婉兮想了想,便也含笑点头,“也好~” 婉兮将福康安交给玉壶,说孩子哭累了,叫玉壶哄着去睡一会子。 “都说孩子洗三之后上悠车是一件大事,得找合适的人才行。我原本以为九福晋该是最佳的人选……可是这会子我反倒改了主意了。”婉兮又扶起兰佩,拉着兰佩到悠车边来瞧。 “你看,你说他是淘气,可是我看见的却是他规规矩矩将七公主安顿得这样好。便连胳膊肘、膝盖窝、脚踝上的红布条,都给系得这么妥帖。“ “我便想,哎哟,说不定这便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了……虽说今儿这上悠车没能叫九福晋你亲自动成手,可是康哥儿是九福晋你和九爷的嫡子,血脉相连,由他动了手,便如九福晋你亲自动手是一样儿的。” 况且……在看到那一向天真淘气的福康安,在方才那一瞬对小七那样温柔相待的模样,婉兮只觉泪光朦胧里,看见的是九爷的模样。 “况且七公主已经进了悠车,身上也已经系好了,若打开再重来一遍,倒仿佛是在诓骗上天了一般。依我看,这样无心插柳,反倒是天意。” 婉兮含笑按按兰佩的手,“便这样吧,我喜欢。” . 兰佩面上虽还是惶恐,可是心下却是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她垂下头,又尝试再请了一回罪,见婉兮坚持,这才终是悄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待得带着福康安出宫回府去,在马车上,兰佩才是又欢喜,又宠溺地掐了掐福康安的脸蛋儿。 “你个淘小子啊,真是将额娘的魂儿都吓飞了两条去。只是幸好,你办的事儿又恰好是额娘心下暗暗盼望的。令主子说,这是天意,怕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那额娘我啊,自然是最最信以为真的。” 蓝桥和碧海闻言便也都笑了。 她们知道,福晋心下实则早希望能跟令主子的孩子再做一门亲。故此当初忻嫔那六公主如何上赶着,福晋都并不欢喜;反倒是这回,倒是康哥儿自己误打误撞地将这事儿推开了半扇门。 蓝桥便悄然与兰佩道,“……等七公主满了周岁,请九爷去跟皇上求一回,相信皇上不会不答应。” 兰佩含笑点头,半晌却还是悄然蹙了蹙眉。 “只是前头还隔着一个五公主呢。皇家办事最讲究尊卑有序,凡事都有规矩,那皇上便是给小公主指婚,也自然是先给六公主指婚之后,才会给七公主指婚。” “可是忻嫔对她的六公主早有与咱们家再结亲的心意,她这一年来也时时不忘在我面前提及此事……我怕就怕,到时候咱们这一份心意,会被忻嫔给搅合了。” 蓝桥和碧海也都是一怔。 “主子,那该怎么办才好?” 兰佩叹了口气,“……无妨,我等。终归咱们麒麟保不过才两岁,不着急定亲。而六公主已是满了周岁,若按着从前几位公主指婚的老例儿,怕是四岁前就会指婚。那咱们就等着六公主四岁指婚之后,再与皇上和令主子提此事便罢。” “总归六公主比七公主大了一岁去,待得六公主四岁指婚,七公主方才三岁。那会子跟皇上提起来,也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蓝桥和碧海这才也放心地笑了,“可不,七公主三岁的时候九爷去提,就正好等七公主四岁的时候正式指配啊!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983章 246、其实不想走(六千字毕) 七公主下生第九日正式上完“悠车”,十二天便又是小满月了。 皇帝、皇太后按着《则例》赐下银两与物品。 七月二十七这一天,皇帝又到佛楼、斗坛磕头拜佛。 忻嫔听见消息,呆呆跌坐在炕沿儿上,又是愣怔良久。 “便是初一、十五,皇上那么拈香拜佛倒也罢了。这二十七,又算是个什么日子呢?皇上特地赶在今天又去佛楼和斗胆磕头……自然为的是令妃那个七公主的十二天小满月!”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从前没有七公主的时候儿,忻嫔倒也觉着皇上对她的六公主也算还不错,身为皇阿玛对女儿该赐给的、该探望的,皇上并没缺了短了。 至少,皇上对六公主的态度,不比对尚在宫中待嫁的四公主差。 且因为那会子宫里唯有六公主一个小公主,不似四公主已是待嫁,便学着端庄了;皇帝能将六公主抱在怀里,便显得皇帝仿佛对六公主还要更超过四公主去似的。 一切子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原本显得那么完美,可是怎么忽然刚刚才过了一年,就什么都变了——皇上从七公主降生那日,到三天洗三、九天上悠车、十二天小满月这些,怎么每一个都跟从前给六公主的都不一样了? “只是因为令妃在妃位,比我高;又或者是因为令妃进宫十五年才得了这么个孩子,皇上这才格外另看一眼罢了……” “无妨,我能忍。总归我比她年轻十岁!我将来的日子还长,她不过如今才是妃位,我进宫就是嫔位。我等得起,我终究有位分超过她去,也叫我的孩子超过她的孩子去的一天!” . 这个七月,皇帝为了七公主的降生、洗三、上悠车、小满月之事费尽心思,尽足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和心意。可事实上与此同时,他在前朝的政事也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这个七月里,皇帝正式加恩起用刘统勋。“所有本籍原查入官家赀财产,并着给还。” 刘统勋曾在乾隆十九年,因准噶尔用兵之事,进谏失当,被皇帝革职押解回京;至此,刘统勋那一次危机终于平安渡过。 皇帝命刘统勋暂代河道总督一职,治理黄河;同时又是为了正在筹集准备之中的《西域图志》的编纂之事。 因平定达瓦齐之后,如皇帝谕旨中所说,“天山南北尽入版图”。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将西域纳入版图,故此皇帝在二月间下旨修纂《西域图志》,便更是从文字上正式将这西域并入版图之事确定下来,叫千秋万代有史可查。 此事便以刘统勋主办,派都御史何国宗等率西洋人分别由西、北两路深入吐鲁番、焉耆、开都河等地及天山以北进行测绘。 此为千秋万代之功,皇帝为叫刘统勋可以放下包袱,放心办差,这便特下恩旨。 . 同样在这个七月,与准噶尔部一同曾为漠西蒙古一部的土尔扈特部,派使臣入觐。 这是土尔扈特部因与准噶尔矛盾,愤而出走,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从此屈居俄国人屋檐之下,备受欺凌。康熙年间,康熙爷曾经派人前去寻访,只是那会子准噶尔尚未平定,土尔扈特部的回归之心未定。 而此时,西北经历了两年的平定之战,土尔扈特部见识到了朝廷平定准噶尔的决心,更看见了皇帝不胜绝不收兵的魄力,这便终于起了回归之心。 此次土尔扈特部遣使觐见,不啻为吹响了土尔扈特部回归的号角。皇帝极为重视,下旨八月秋狝,令土尔扈特使臣,届时至热河觐见。 这也一向是朝廷的规矩:所谓秋狝,从不只是为了打猎,而是要在热河召见各外藩蒙古的扎萨克台吉和使臣等。 故此今年因七公主的降生,皇帝本舍不得离开京师,却也要为了土尔扈特回归的壮举,而再赴热河。 . 还是在这个七月,为抗阿睦尔撒纳,在伊犁之战中自杀殉国的班第、鄂容安的灵柩到京。皇帝特恩准灵柩入京治丧,皇帝更亲至奠酒。 皇帝亲赠班第谥号为“义烈”,鄂容安谥号为“刚烈”。 因为鄂容安的缘故,鄂常在重新又被人提起。此次皇帝下旨八月秋狝,随驾的后宫六人中,便又有了鄂常在的一席之地。 . 七月二十八,皇帝陪婉兮和七公主过完小满月,正式下旨八月秋狝。命履亲王、裕亲王、大学士来保、陈世倌总理事务。 秋狝的日子定下来,忻嫔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从七月十五以来少见的微笑,重新浮现在面上。 “原来令妃也有这样一天……她七月十五刚诞下七公主来,皇上八月就要秋狝,她月子还没坐完呢,加之她又非要亲自哺育七公主,那她自然就不能随驾了。” “皇上秋狝这一走几个月……也是时候叫令妃好好尝尝这被冷落的滋味儿了。” 这样的滋味,宫里怀着孩子、或者孩子刚诞育下的嫔妃们都体尝过,不过令妃还从未有过。 这回,天道轮回,终是轮到令妃了。 乐容也含笑道,“皇上历来秋狝的规矩,都是八月十三在避暑山庄过万寿,到时候正可赐宴蒙古各部王公。而皇上若要八月十三就已经到达避暑山庄,那八月初十之前就势必得动身。” “这样算来,皇上是必定等不到七公主满月就得走了……” 乐仪也忍不住笑,“原来皇上也不是唯独顾不上咱们六公主的周岁,这便连七公主的满月也是一样顾不上了啊!” 这几句话叫忻嫔心下颇为受用,那失衡了那么久的心,终于平衡回来了些。 “所以说啊,后宫就是后宫,没有人可以偏宠,更别说独宠——便是令妃又如何,今儿该尝到的滋味,终究还是要尝到!” . 七月二十八的晚上,皇帝便到了“天然图画”,将秋狝一事与婉兮说了。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这又是怎么了?今年西北用兵自是大事,皇上少不了叫蒙古各部王公奋勇出力,今年的热河召见才是重中之重,皇上当然该按原计划起驾赴热河。” 婉兮抬起眸子,正色凝视皇帝。 “况且今年又有土尔扈特部遣使觐见的大事。土尔扈特部原本就是与准噶尔部有怨,这才西迁入了俄国境内去。如今遣使来朝,正是厄鲁特蒙古人心回归的表现。皇上便更应不必犹豫,还是至热河召见土尔扈特的使节才是。” “若得皇上召见,叫土尔扈特的使臣亲眼得见皇上威仪,说不定便可坚定土尔扈特部的回归之心。” 婉兮轻笑,按住皇帝的手指,轻轻摇了摇。 “诞下小七,奴才自己当了额娘,这便更懂何谓慈母之心。对于奴才自己来说,小七是奴才的孩子,奴才恨不能时时都拢在身边儿,便连嬷嬷和精奇们要带走,奴才都舍不得。” “那对于朝廷和皇上来说,土尔扈特部何尝不是臣与子?土尔扈特部这个孩子已经走散了这么多年,朝廷从未忘记过。康熙爷曾经派人探访……康熙爷未竟的心愿,一向都是皇上放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这会子因朝廷在西北用兵,朝廷和皇上的决心鼓舞了他们的重归之心……皇上自该敞开怀抱,迎向朝廷的孩子,等那迷路的孩子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婉兮将头轻轻倚靠在皇帝肩上。 “皇上又岂能为了小七这一个皇女,却冷落了土尔扈特部数十万的臣民去呢?别说奴才不答应,便是小七长大了,若得知,也必定不答应的。” 皇帝凝视着婉兮,终于笑了。 “……土尔扈特部的西迁,是皇祖当年的一大憾事。是朝廷那时无法平定西北,无法准噶尔,这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土尔扈特西迁。” “如今时过境迁,西北之事已然出现了转机。爷不但要平了准噶尔,拿住阿睦尔撒纳那个叛逆,爷更是要天山南北从此稳稳留在我大清版图之中,无论谁想窥伺都休想得逞——爷也更想,叫那西迁走失了的土尔扈特部数十万人众,重新归来。” 皇帝定定凝视婉兮,“咱们有了孩子,这是咱们的小家完整了;那朝廷这个大家,这偌大的中国领土,这数以万万计的臣民……这个大家,爷也要都重归完整来才好!” 婉兮用力点头,“爷所说的,也正是奴才所盼望的。” “西北用兵,皇上要的何尝只是一场沙场上的胜利?爷要的是西北版图的稳定,是西北百姓的安居乐业。可是版图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与版图上那一块地方比起来,只有叫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人,重新回归那里,并且安居乐业,那这块版图才真真正正回归了中国。” 皇帝含笑,伸手捧住婉兮的脸颊。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已是多余的。 皇帝的唇便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在婉兮的唇上灼烫地啄个不休。 这有些久违,却又恁般熟悉的亲昵,叫婉兮心下莫名浮起喟叹,眼中更是悄然润了。 她贪恋她的四爷,贪恋他这样的温柔。可是她却还是用力地回应了好几下之后,还是伸手按住了唇,将他隔开。 “爷……奴才,还没满月呢。” 她的脸早已红透,小心地闪躲开。 守月姥姥和额娘都在嘱咐过,说怎么也得到三个月后,身子里才能完全干净了。 王氏更说,其实宫里最常规的做法还是要待到六个月后,才重将嫔妃的绿头牌张挂回去的…… 她这会子才半个月,若惹得皇上动情难止,她岂不是坑了皇上去? . 皇帝却哪里忍得住,便捉住了她的手,将她拖回怀里来,将她的两只手都反剪回去,用他的一只手给压住,另外一只手抬起她下颌,再度细细密密地亲了下去。 为了顾着婉兮和孩子,皇帝最后的三个月便没敢再沾婉兮的身子。这三个半月的忍耐,对皇帝来说自是一场煎熬。 他便总是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她刚进宫,还不满十四岁;可他已是二十九岁的成熟男子,便是对她渴望如火,却又总是怕会伤了她,或者被她嫌弃老了……那种渴望与忍耐双重煎熬的滋味,时隔十五年,竟然还灼灼地燃烧在他记忆深处、身子底处。 便越想,越难按捺。 若说那时候的九儿,还是一枚青涩的幼果;而此时诞育了投胎的她,才正正经经熟透了。 青果的酸甜可口,熟果的甜软柔腻,虽是各具滋味,可是这会子却都完美地统一在了她的身上。 ……他,发疯地想尝。 却偏偏还不是时候,就是尝不到啊! 他便只能将所有的渴望,都丝丝缕缕地化成了这细细密密的亲吻,贴着她的唇,点点辗转着都哺喂进她唇里,印在她舌上。 婉兮控制不住地喘,息,轻颤。 她真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自己…… 天,几个月的克制,这一刻倏然的贴近,便如洪水拍岸,这样极其容易就要叫所有的克制都土崩瓦解而去。 她原来,也同样这般地渴望着这个天子啊! . 终是皇帝自制力更强些,粗喘着猛地松开了婉兮。 两只手却还是稳定地扶住她的身子,不叫她因为失去支撑而跌倒下去。 他自己也是满面赧然地低笑,伏在她耳边,沙哑地呢喃,“……瞧爷哪儿还像个四十五岁的人。爷每见你,都只如二十五岁一般,总是生龙活虎,总是按捺不住自己。” 婉兮伏在皇帝怀中,侧耳听着他澎湃的心跳,却是娇羞地将面颊在他心口上蹭了蹭,“爷四十五了?天,奴才竟半点都感知不到!” 四十五岁,若以民间男子,已是祖父;便已将迈进老态龙钟之年,哪里还有这样的脸憨耳热、生龙活虎去? “……奴才瞧着、亲着、依偎着的这个身子,分明也就刚刚而立之年一般。这样的精壮、刚阳,紧致——叫奴才,这样地怦然心动呢~” 婉兮可不是在哄皇上呢,她说的全都是心里话。 方才她那一刻的情难自禁,便是最生动的证明。 婉兮自己说得心下又是情动,忍不住抬起双手,扳下皇帝的头来,主动又送上朱唇,再细细密密地缠棉了一回。 皇帝终是抵抗不住,低吼一声,伸手便捧住了她的——那一双盈软。 婉兮这才娇羞躲闪开,用手死命按住衣襟。 “爷……这,这是小七的饭碗,爷暂时碰不得!” 那是闺女入口的东西呀,若叫皇上的手给揉了——总觉得,仿佛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婉兮红着脸上前又亲亲皇帝的嘴唇,柔声哄着,“爷好歹再忍忍。况且爷这会子前朝事务正多,还即将启程秋狝去,好多事儿都要忙。” “爷便自管去忙,一分心,便不想这些,便不难受了~” 皇帝只得一声闷哼,额头抵住婉兮的额头,沙哑地低喃,“……快些养好起来,听见没?” “爷已经忍了三个月,若再忍三个月,真要死了。” 婉兮心下又甜又酸,只得抱着他哄,“……爷安心去秋狝,奴才在宫里也必定乖乖地将养身子。待得爷秋狝回来,说不定奴才的身子便养好了呀~” 皇帝这才笑了,却还是耐不住心底的那份煎熬,伸手又在她后腰的下头狠狠掐了一把,这才暂且罢休了去。 . 皇帝已然下旨八月秋狝,却竟然迟迟不走。 八月初一,皇帝还是又一大早便亲自到“慈云普护”拜佛,又到“清净地”、安佑宫磕头。早膳后再度赴佛楼、舍卫城、蕊珠宫、长春园等处拜佛。上午办事后,又到广育宫、古香斋拈香。 这一连串的行迹,与七公主出生当日几乎重合。便仿若在神佛面前许愿之后的还愿一般。 八月初五,忻嫔满心欢喜地等着皇上下旨起驾。可是八月初五这日还是没有动静……到了八月初十,依旧没有动静! 若按着皇上往年秋狝的规矩,必定要在避暑山庄来过八月十三的万寿,可是若八月初十了还不动身,便势必难在八月十三之前到达避暑山庄了啊! “……难道说,皇上今年就不想在避暑山庄过万寿,赐宴蒙古王公了么?” 忻嫔这次倒是没说错,皇帝果然直到八月十三还没启程。皇帝的万寿节,这一年竟然是留在京中办的。 不仅如此,八月十三过完了,皇帝还是没有下旨起驾! 皇帝又在圆明园中过完了八月十五——这一天不仅是中秋,也更是七公主的“大满月”。 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帝和皇太后已经在小满月赏赐完毕,大满月便不再赏赐了。可是后宫嫔妃们,上自皇后那拉氏,下至常在、答应们,还是按时送来了贺礼。 这一次那拉氏赐下的是:金镯四个、银镀金铃铛一份、兜肚两个、鞋袜四双。 这一天,七公主也正式第一次剃头。 按着满人的规矩,便是皇女也是要剃头的,额前的胎发剃去,待到要出嫁之前才正式留头。 守月姥姥王氏和徐氏,亲自动手替七公主“篦了头”,便是将七公主额前的胎发全部剃了去。瞧着额头光光的闺女,婉兮这颗心下,当真是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婉兮虽说也是内府旗人,可终究是汉姓人。便是从小也按着旗人的规矩梳头,可是额头好歹没都剃了,还留着刘海儿。可是自己的闺女却是大清的皇女,便自然得按着传统满人的法子来办,婉兮心下便止不住有些伤感了去。 忻嫔也来送贺礼,瞧见了婉兮的黯然,便笑着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眨眼道,“七公主终究是令姐姐的闺女,眉眼上倒更像个汉人。这样汉人的眉眼啊,当真还是应该按着汉人的发饰模样来梳头才好看——瞧瞧这会子,其实当真有些不适合七公主。” 忻嫔瞟着婉兮,“令姐姐心下难受了吧?那令姐姐何不向皇上求个恩典,便叫七公主以后也按着汉人的头发来梳,便如庆嫔、怡嫔在宫里那般似的……可别再叫七公主遭罪,何苦也这样剃头了去呢?”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静静凝注忻嫔。 从表面上来听,忻嫔的话仿佛还有些道理。终究忻嫔才是正儿八经的镶黄旗满洲的出身,六公主便是剃了头,看着也并不扎眼;而小七当真是眉眼清秀灵动了些,更像汉家女孩儿。 可是这话若往深里想,婉兮便不能多防备一层了。 婉兮心下平静下来,便是扬眸微笑,“忻嫔想多了。七公主是我的闺女,可更是皇上的皇女。小七便如六公主一般,是皇家公主,将来旗份上也自然是镶黄旗满洲第一参领下。” “同为我大清皇女,若有人非要怂恿着梳什么汉人发饰……倒不知道这人是不将皇女的身份放在眼里,还是不将皇上的血统放在心上啊?” . 忻嫔一怔,旋即便也一笑。 “令姐姐的话说得好重,小妹当真承当不住呢……小妹哪儿想那么多呢,只是为七公主着想罢了。小妹就是觉着,七公主还是梳汉家的头发才更好看;可是这会子剃发之后瞧着呀,啧啧,不是连令姐姐自己也不忍心看了么?” 婉兮却响亮一笑,“在一个本生额娘的眼里,自己的孩儿哪里有不好看的时候儿去?我可半点没觉着我的小七有哪里不好看了去。” 婉兮说着勾起唇角,含一抹讥诮的笑,凝注忻嫔,“……莫非忻嫔是觉着,唯有满洲的格格在小前儿才是剃发的,而汉人的女孩儿就都是从小就留头的?” 忻嫔一眯眼,“难道不是么?我知道你们汉人总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伤也”。 婉兮瞟一眼玉蕤。 玉蕤心领神会,这便去书房取了一卷画回来。 玉蕤在案上将那画卷展开,一众嫔妃便都围拢过来看。 纯贵妃不愧出身江南官宦门第,一眼便认出来,“这不是《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么?” 婉兮朝纯贵妃含笑点头,“纯姐姐好眼力。这幅图在内务府藏有摹本,因画满了小孩儿,热闹,故此小妹便跟皇上求了这幅图来多瞧几眼,也好利于孩子下生。” 婉兮瞟一眼忻嫔,“忻嫔不妨看看这图里,明朝的皇子皇女,都梳着什么头发呐?” 第1984章 247、八月之别(六千字毕) 语琴便会意,拍掌轻笑。 “瞧,这大明的皇女,也是个个儿剃秃了额头和头顶的发丝,唯在头颅两侧各自留一个抓髻罢了。这模样,分明与咱们七公主没什么两样儿。” 语琴凝着忻嫔笑,“是谁说汉人的皇女就是从小不剃发的?分明是不分满汉,宫里的皇女本来早就有都剃发的规矩。” “若有人想用剃发一事,就想在皇女里头也要分一分什么满汉的,那当真是白打了主意!” 婉嫔也含笑上前道,“忻嫔怕也是无心的。终究忻嫔年岁小,这眼界和阅历终究有限。她看能从来就没看过这幅画,更不知道汉人的规矩,所以并不知道这些。” 婉嫔甚至故意含笑拍了拍忻嫔的手,“无知并非有罪,忻嫔从此多看些书,好好儿了解汉人的文化才好。” “若经此事,从此便也领会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叫忻嫔从此也能如皇上一般醉心汉学,那此事倒是忻嫔的一场造化了,也是好事。” 婉嫔说着拉住婉兮的手,凝眸一笑,“这便是你令姐姐,又在人生这一课上,又教了你一回。” 婉兮含笑只对着婉嫔的眼,并不看忻嫔去。 忻嫔的尴尬,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已是溢于言表。 舒妃远远瞟着忻嫔,唇角自然上扬。 “……她是想强调七公主有一半汉人的血,而她的六公主才是纯正的镶黄旗满洲血统,以此来区分两位小公主的满汉之别。若以血统论,自然该是她的六公主尊贵。”舒妃歪头与身边的朱栏道。 “从七公主下生,她的六公主的风头便彻底被盖了过去,她一直都想在众人面前挽回颜面来。她便是不为自己争,也得想为她的六公主争。终究两个小公主只差一岁,将来又要涉及到指婚等种种大事去。” “她这个想头自然没错,法子也不算错,她只是啊,低估了令妃这么多年在宫里的经营——令妃是辛者库的出身、汉姓人,这是她的劣势;可是她从进宫起,就存心积累人脉,如今这婉嫔、庆嫔、颖嫔都站在她一边儿,纯贵妃与她交好,当年与怡嫔也能化解干戈。如今她在宫里已然广有根基。” 而忻嫔,出身高本就遭人嫉妒,又仗着自己年轻、心眼儿多,进宫来便没费心与人交好过。这便凭着单打独斗,便是出身再高,又如何是人家令妃一伙人的对手?” 舒妃这一席话,何尝不是自己的经验之谈。看着今日的忻嫔,便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样的年轻、矜傲,自以为凭着高贵的家世、皇太后的喜爱,便自然能获得皇上的恩宠,在后宫里生子、晋位。 而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便当再看见一个如同当年的自己一般的忻嫔,心下非但没有同情,除了一点悲哀之外,也只剩下奚落了。 朱栏也道,“她若是个懂事的,自进宫以来便该主动与主子交好。凭主子这些年在宫里的所经所见,便足够给她指点迷津了。“ “可惜她看不透,便当主子主动给她机会,她竟然也还不识抬举!” 凉月也道,“可不!便说她这一年来一直想着与康哥儿结亲之事,她怎么总是忘了咱们主子可是康哥儿至亲的姨娘呢!若有咱们主子的帮衬,她那个心愿说不定早就达成了! 舒妃轻哼一声,“所以你们说,她聪明么?” “已是八月中秋,舒妃手里还是执着一把鹅毛象牙股的折扇,在颊边轻轻扇了扇。 “她这样儿的脑子,便是我曾有过交好之心,可是这几年看下来,她又如何值得我用心了?” “还是算了,咱们啊就作壁上观,瞧着她自以为聪明,单打独斗去好了!” 舒妃说罢,反倒含笑摇着鹅毛扇走到婉兮身边儿,含笑点头,“这小孩儿从小剃头发的习俗,本就是不分满汉的。盖因小孩儿头上火大,若头发长满了,身子里的火就焐住了,发散不出来。天长日久难免添病。” 凉月瞧着主子,忍不住低声与朱栏嘀咕,“主子这是……?” 朱栏倒笑,“十阿哥薨逝之后,咱们主子这会子终究与她们两人都不一样了。好歹她们两个还都有公主,咱们主子却没有孩子。故此主子此时的当务之急,是得有个孩子,才不是与她们争这眼前的一时短长。” 凉月一怔,“孩子?” 她自然知道主子还想要一个孩子,尤其是皇子。可是……眼前儿以皇上对主子的态度,主子还有可能复宠,再诞下皇子来么? 朱栏倒笑了,轻轻搡了凉月一把,“你又想到哪儿去了!主子现在哪儿还至于要为难自己,非往那条最难走的道儿上去?” “这是后宫,谁说孩子非得是自己生才能有?” 凉月便也是眼睛一亮,“你是说,主子想要抚养皇子?” 其实舒妃早就照顾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只是绵德这会子已是十岁了,这个年岁已经不宜再进后宫;况且这个年岁正是上书房里师傅、谙达们管得最严格的时候儿,舒妃“代为照拂”的功用便越发体现得不明显了。 更何况人家绵德还有自己的额娘呢,又不是没了娘的孩子。永璜的嫡福晋伊拉里氏对舒妃想要插手绵德的事,防范得十分严谨。再加上此时舒妃是摆明了的失宠,伊拉里氏早就私下里嘱咐过儿子许多回,叫儿子保持与舒妃的距离。 况且自从皇次孙绵恩,忽然因为上回在秋狝时比射之事给皇家挣了面子,叫皇上亲赏黄马褂之后,绵恩便是异军突起,皇上对绵恩越发亲厚,倒叫这个庶出的次子一点一点撵上了绵德这嫡出的长子去。 眼见绵德的地位渐渐不如从前,舒妃也有放弃绵德之心。 此时,舒妃便不得不将心思再转到宫里现有的、没娘的皇子身上来。 朱栏眨眼一笑,“淑嘉皇贵妃薨逝的时候儿,十一阿哥永瑆尚小,淑嘉皇贵妃曾经将十一阿哥托付给了令妃……可是这会子令妃要亲自抚养自己的七公主,皇上哪儿还能叫她继续抚养十一阿哥呢?” “故此啊,十一阿哥是必定要交给其他主位抚养的。而此时妃位以上,没有孩子的只有咱们主子了。十一阿哥交给咱们主子抚养,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是十一阿哥好歹这会子还在令妃名下,咱们主子要想将十一阿哥要过来,皇上也好歹得问问令妃的意思。” 凉月这才明白了,含笑点头,“……所以这会子主子不管心里对令妃怎么着,也值当为了十一阿哥,暂且面儿上与令妃站在一处。” “正是这个理儿。”朱栏笑道。 凉月抬眸瞟向忻嫔,“哎哟,那这个忻嫔就更可怜了。此时宫里也就咱们主子有可能与她联手,可惜这会子咱们主子也顾不上她了。她啊,就单打独斗吧!” . 忻嫔眼睁睁瞧着舒妃也站到了婉兮身边儿,这面上便只能是忍不住地乐。 尽管那笑容地下沁着苦涩,可是她却不能叫那苦涩冒出头儿来。 她得笑,笑得叫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苦涩来。 她便瞟着婉兮道,“一晃都八月十五了,七公主已是大满月。令姐姐出了月子,自然也是时候儿可以出门、见风的了。” “这么说起来,令姐姐完全可以随着皇上一同去热河了呀!” 叫忻嫔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都瞟过来。 忻嫔便笑得更甜,“原本皇上下旨说八月去秋狝,我啊还以为皇上还是按着往年的老例儿,是必定八月十三前就要抵达避暑山庄,好在那里召见外藩蒙古王公和使臣,并且趁着万寿节赐宴呢。” “若是那样儿,令姐姐不在随驾的排单里,倒也理所当然。” 忻嫔的目光飘飞,笑容甜美。 “可是谁知道今年皇上走得晚,竟然是在京师过完了万寿……那这会子既然令姐姐已经出了大满月,这便完全可以带着令姐姐同去了!“ “我猜啊,皇上不出明日便会下旨,将已经订好的六人里,择一个替换掉,重又填上令姐姐去呢……” . 今年因是平定阿睦尔撒纳的重要之年,故此皇帝选择随驾去的嫔妃里,多是与此有关的。 除了皇后要尽主母之仪,且要亲自侍奉皇太后,是必定要随驾的之外,其余五人里,颖嫔是出自蒙古八旗、祥贵人阿玛是归降的准噶尔宰桑、鄂常在则是鄂容安的侄女儿。 这样一来,嫔位、贵人、常在都有了,剩下的两人自然是贵妃位和妃位之中拣选。 故此纯贵妃自然随行,还有一人便是同样出于蒙古八旗的愉妃。 这样的排单,已经无关乎皇帝自己的喜好,更多体现的是对西北战事的考量。可是终究,身为后宫女子,谁不愿意被皇上扔在宫里几个月,都想着要随驾同行。 毕竟这也可以被外人当做是否得宠的一个表征。 故此这会子叫忻嫔这么一扇忽,原本排单里的几个人,除了颖嫔之外,其余几个人便都难免有些恍惚。 颖嫔见了便轻哼一声,“若当真有这么回事,那我自然去向皇上求旨,就叫我留在宫里好了。你们对草原、行围好奇,可是我从小儿就是那么长大的,当真没什么了。我倒是宁愿留在宫里……” 颖嫔的目光不由得投向七公主去,眼神便是一柔,“我情愿留在宫里,逗着七公主玩儿呐!” . 颖嫔的话,叫婉兮眼中一润。 不知是不是当了母亲的缘故,她觉着此时的自己心更宽更软,眼眸也更容易湿.润了。 她垂下眼帘,眨掉眼中的泪花,伸手握住颖嫔的手。 “高娃,尽说傻话。且不说我永远取代不了你,况且我这会子还要亲自带着小七呢。” 婉兮抚养自己的孩子,可不是简单的抚养,她还要亲自哺育孩子呢。 婉兮面颊微红,幸福姿态尽显,伏在颖嫔耳边轻声道,“……她可腻着我了,一会儿闻不见我的味儿,都伸小手过来抓我衣裳。我若是随驾去了,难道将这么小的闺女,一并带去了么?” 八月的热河已是凉了,刚满月的孩子如何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颖嫔含笑点头,朝婉兮眨了眨眼,低声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撑着天真无邪的脸,却满哪儿都挤坏水儿的样儿。她挑唆旁人就罢了,只要还有我在,我便必定不叫她得逞。” . 皇帝不但在宫里过完了八月十三的万寿、八月十五的七公主大满月,直到八月十七那天,才正式起驾赴热河。 婉兮亲送皇帝大驾、皇太后和皇后的凤驾。远远看旌旗伞盖遮天蔽日,越走越远,婉兮的心下也是涌满了不舍。 进宫这些年,每一次皇上出巡,她总能跟在身边。进宫十六年,也终于体尝了一回,亲自目送他远行的滋味。 便如忻嫔这样的,以为此事能叫她伤感。可是其实是忻嫔不知道,这样的滋味她早就尝过。 立在城楼之上,婉兮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她此刻不是站在城楼上,而是站在花田里。 那时还不满十四岁的她,情窦初开,还不懂目送那男子跃马而去的背影,内心涌起的怅惘是什么——曾经离别,以为今生再难相见,所以那一次才是最深的绝望、最疼痛的迷惘。 如今她是三十岁,心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丫头可比;更何况她这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四爷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归期又是何日。 故此这会子心下便是也因离别而酸楚,可是这点子酸楚早已无法与当年相比;对于此时年纪的她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可惜,有人想看她伤心,可其实她一点都伤心。 更何况,此时她的身边还有她的宝贝闺女呢——说句偏心的话,此时闺女刚下生,她当真是有女万事足。至少眼前这会子,她还是觉着闺女更要紧些。 . 皇后那拉氏走了,皇后宫内只剩下忻嫔和林贵人两人。 以位分尊卑,自然暂时由忻嫔主事。 忻嫔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这次没能随驾,心下虽也有些滋味,不过倒并未遗憾了去。 七公主已然下生,公主之间争斗的号角已经吹响。她这会子留在京师,倒正好能为自己的六公主多计议一些才是。也省得若是随驾,一走几个月,待得回来,七公主根基已稳。 “这会子我与令妃之间,倒没什么可争的。她进宫十六年,还在妃位。她此时生下的是公主,因早年已是无子封妃,坏了祖宗规矩去,故此她这次自然没希望凭七公主而再得进封。” “我生六公主没有进封,她生七公主一样没得进封,我与她依旧还是在原来的底子上,谁都没能再进一步。” 忻嫔望着窗外,对面的配殿里便是住着林贵人。 “我与她如今要争的,也只是两个公主之间的事儿。皇上的宠爱是一方面,另一面便是指婚之事。” 凭令妃这些年与九福晋的交好,忻嫔如何会不担心七公主更有被指婚给福康安的可能去? 林贵人所居的配殿里静静的,便如忻嫔自从住进皇后宫里来,这几年一贯的模样。 忻嫔便垂下眼帘来,“故此这会子咱们要先争的,就是要抢先一步将六公主指配给福康安去才行!” . 这个道理,乐容和乐仪等人自然也都明白。 只是……该怎么争? 且不说皇上仿佛并无这个心思,否则也不至于在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选了傅清的女儿,指配给了六阿哥永瑢,用这一桩联姻补偿了傅恒的请辞第二项公爵的情面去。 况且除了皇上的心思之外,那九福晋本就与令妃更为交好。若叫傅恒两口子来选的话,怕也是更想求指七公主吧? 忻嫔却停在这里,忽然指着对面林贵人的配殿问:“……你们说,林贵人从前与令妃倒是有些宿怨?” 乐容和乐仪原本就是皇后宫里的女子,都给林贵人当过粗使的女子去。待得忻嫔住进皇后宫里,这二人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了忻嫔身边伺候的头等女子。故此对于林贵人与婉兮从前的恩怨,两人虽不知内里,倒也隐约可以捕个风、捉个影来。 乐容回道,“……正是。当年皇后主子没少了设法向皇上举荐林贵人,林贵人也凭汉女的模样儿,很是得了皇上一阵子的宠爱,连过年都接进养心殿里去伴驾。只是听说后来都是叫令妃给坏了好事,反倒叫皇上将林贵人降位为常在。” “林贵人就此失宠,皇后主子自己的肚皮也开始争气,一个接一个生下孩子之后,就也自然再用不着林贵人来争宠、固宠,皇后自也就此将林贵人弃之一旁。” “那林贵人也知道自己没用吧,这便沉寂了下来。尤其待得主子进宫来之后,那林贵人就更是深居简出,在宫里静得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出宫少,自然就也与令妃那边断了来往。” 忻嫔觉得有趣儿,不由得细问,“以你们瞧着,那林贵人彻底趁机下来,是哪年开始的事儿?” 乐容和乐仪约略说出那个年份,忻嫔垂首想了想,便不由得笑了。 “我倒想起一事,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联——那年皇上为旗人生计,下旨开始令汉军出旗。林贵人家本就是八旗汉军的出身,想来她家也在出旗之列。” “本来就是八旗汉军的,既然连家里都不再是旗人了,她在这宫里又成了什么去?岂不是与庆嫔、怡嫔一样,出身降低为纯粹的汉女了?!”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便也都是一拍掌。 “主子英明,奴才们怎么就没想到!” 忻嫔垂下头去,“……她也可怜,明明在宫里被令妃欺负了这么多年,却因为位分低微,半点不敢反抗。如今家人又出旗了,她沦为最低微的汉女,就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忻嫔眸光轻抬,“你们说,我帮她一回,如何?” . 已是八月尾声,七公主的大满月已过。 婉兮的母亲杨氏便该出宫,玉叶出宫的日子也是到了。 婉兮便正好拜托母亲,将玉叶一同带回去。 如此这一生两场的主仆情意,到此时、此处,终究要挥剑斩断了。 趁着皇帝起驾这几日的忙碌,内务府事务繁忙,一时顾不上,杨氏和玉叶倒也又偷了今日停留。 终究在八月十七之后,内务府正式经宫殿监前来向婉兮情知,请于八月底之前,叫杨氏和玉叶务必离宫。 婉兮明白内务府官员在这中间还宽限了十数天的时辰,已然是看足了她的面子去。 “不过是因为这会子皇上、皇后、皇太后,再加上纯贵妃都不在宫里。皇上临走将后宫一应诸事交付于我,内务府大臣这便格外又容了十数天去。” “可是内务府大臣越是如此,咱们便越不能造次。玉叶,你这便最后归拢物事,八月二十五之前,这便出宫去吧。” 玉叶一听,已是双膝跪倒,双泪长流。 “总以为等主子临盆,再等小主子满月,日子还远着呢。可是怎么说着就一下子到了眼前来?主子……奴才是真的舍不得走。” “从前是舍不得主子,可是这会子更舍不得七公主了……内务府大臣尚且容奴才八月底前,主子便再叫奴才等到月底吧,别提前那五天,可好?” 婉兮也是落下泪来。 玉叶这才上前一把抱住婉兮,“主子千万别掉眼泪……主子还在亲自哺育七公主呢。这会子若掉眼泪,便有回奶的风险去;就算不回奶,也可能上了火,回头叫七公主吃了有火的奶去,那奴才便是万死莫能赎了。” 婉兮便擦掉泪,轻轻抱住玉叶。 “二妞啊,我自也是舍不得你。只是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能叫你早一日平安出宫去,在我看来,便比叫你在我身边多留一日更好。” “你走吧,别再耽搁。再说将来咱们未必没机会再见——你是内务府旗下人,将来若成为内管领的福晋,以后便如我额娘一般,进宫的机会还多着。” 玉叶这才含泪再拜,“奴才明白了……奴才这便听主子的话,八月二十五便随福晋,出宫去。” 第1985章 248、怎肯善罢甘休(六千毕) 出宫的日子还是这样快就到了,不管玉叶还有多舍不得,可是在了解到了主子那么深的心意、又听完主子说的那些话之后,她知道,该走了。 心虽是仿佛被掰断了,一想到即将的离别,那心便跟着千丝万缕地都是疼痛。 可是……她也无法否认,当这些不舍不得不按捺下去之后,她的心底终究还是升起了崭新的期盼与欢喜。 ——她又能见着毛团儿了。 虽说这会子因为皇上秋狝去了,李玉不能这会子就走了,终究还得等皇上回来。她不能与李谙达一起出宫,便一时还看不见毛团儿去。 可是——她和毛团儿已然都在宫外了,那距离再见面的一天,还会远么? 她抹了一把眼泪,随即却又笑了笑。 人生啊,总是这样无法两全。可是好在得失却也总是平衡的:从今往后,虽然再见主子和七公主是难了,可是却能见着毛团儿。她想她便也不该再掉眼泪,而是应该含着微笑,迎向未来的人生罢。 . 就在玉叶已经收拾好心绪,也收拾好了包袱,只等着八月二十五到来,这便随着杨氏出宫呢。 却在八月二十三这天,一大早五妞就嚷嚷,“……奇了怪了,没想到咱们宫里还真的出了贼了!” 玉叶出宫之事已定,婉兮已经正式知会了内务府,要晋玉蕤为头等女子、掌永寿宫内务事。 玉蕤闻声便上前喝止,“这会子便是主子已然起身了,可是七公主还在睡着。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先告诉我,或者先当面回了主子去再说,非要这么在岛上嚷嚷的?” 便是“天然图画”是独立的小岛,以水与其他嫔妃共住的“天地一家春”隔开。可是宫里的规矩,也没得叫无怒这么嚷嚷的。 五妞便瞟着玉蕤笑,“哎哟哟,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怕是第一把就烧我头上来了吧?瞧这威风劲儿的!” 玉蕤抬手按了按发鬓,“再是新官上任,这差事也是主子给的。至于威不威风,我再掌事儿,也不敢如五姑娘你似的,在宫里敢这么高声大嗓的!” “别说我和旁的姐妹,便是主子在宫里都一向没这么大嗓门儿过。” 五妞冷笑一声,“我大嗓门儿是有缘故的,我又没故意坏了宫里的规矩去!我是不见了物件儿,我着急!” 玉蕤皱眉,“你又不见什么了?” 杨氏听见外头的动静,亲手拍了拍七公主,然后将七公主交给奶口嬷嬷,这便一撩帘子从七公主所住的“五福堂”里走出来。含笑问,“哟,这一大早的,二位姑娘就这么有精气神儿啊?” 这是宫里,杨氏便再是婉兮的母亲,也不能摆福晋的身份来,反倒要客客气气与两个头等女子说话。 五妞自恃与杨氏这些年的情分,便抢先上前攥住杨氏的手臂。 “福晋,我丢了东西!玉蕤既然已是掌事儿的女子,她就得帮我找;可是她光跟我急头白脸的,却不肯查清楚。我这才跟她急了!” . 杨氏从婉兮临盆之前,就知道这个五妞迟早还会闹。五妞没胆子在婉兮临盆前闹开,这便好容易等到了婉兮和七公主大满月。算算日子,是时候该发作开了。 杨氏自然不意外,这便含笑点头,“五姑娘可否与我说说,究竟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去了?” 若是银子,给她就是!就当焚了冥钱买小鬼儿不挡路罢了! 若是金银首饰,也无妨,她不过就自己所有的,或者是用自己的给了五妞去;或者折算作价,补上也就是了。 不管真假,只要用银子能解决的事儿,今儿就当破财免灾了。 可是五妞却歪着脑袋说,“我有件儿贴身儿的兜肚不见了。” 杨氏便笑,“原来只是件兜肚?多大点子的事儿!” 杨氏含笑捉住五妞,压低了声音说,“……管什么料子和绣工的,你只管与我说。回头我必定设法给你做个新的补上来。” 五妞听了便笑了,“福晋说得可真是有底气!也是啊,我也听说了,咱们家大爷(德馨)如今在缎库里当着掌库,江南三织造进宫的料子都在缎库里呢,不拘什么料子,咱们家大爷总归都能淘弄出来!” “再者说了,咱们家老爷就是内管领,主子的衣裳、吃喝都是老爷亲自料理着。主子位下应该有的针线妇人,自然也都是归老爷管着。” “这样有了料子,又有了针线妇人,便是想做什么样儿的兜肚做不出来呢?” 杨氏便也不客气地笑,“五姑娘明白就好。总归这兜肚不过是丁点儿大的事儿,只要五姑娘张口,便是什么样儿的我都必定给你做来。没的非要这样发了脾气去。” 五妞瞧着杨氏那笃定的模样儿,便更是迭声冷笑,“福晋好福气,有主子这样的丫头,又有大爷那样的阿哥!福晋说得好,以福晋如今的身份,什么拿不出来呢?” 五妞霍地转开头去,“只可惜,我那个丢了的兜肚,却是我额娘亲手给我绣的。” 五妞说到这儿,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杨氏也微微怔住——五妞的额娘,已是故去了。 . 五妞含着泪,却笑着凝视杨氏。 “福晋当年与我额娘,也算是姐妹一般相处。福晋知道我额娘的手有多巧,她用心绣出来的花样儿,便是福晋都绣不出来的……” 杨氏叹口气,“这倒是的。” 五妞霍地抬高下巴,“所以就算以福晋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是有了进贡的最好的料子、彩线、针线妇人,却都再做不出来我那个丢了的兜肚。” “所以,不是我不给福晋面子,我今儿是非要找着我原来那个兜肚不可!——我就要我原来那个兜肚,旁的,便是给我金山银山来换,我也不要!” 杨氏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 两人心下都明白,五妞今儿这是铁了心地故意要闹一场了。 . “哟,今儿怎么‘天然图画’里头这么热闹啊?” 大门外,忻嫔含笑走下摆渡所用的如意小舟来。 玉蕤不由得抬眸望过去,“……忻主子来得不但早,更是来得巧。” 因这会子皇后、纯贵妃都不在。后宫一切诸事便以婉兮为首,故此留宫的嫔妃们便每日早晚都要来给婉兮请安。 忻嫔表面对婉兮自是一向的恭敬和殷勤,故此每天早晚的请安,她必定都是早早就到的。 可是早是一回事,巧却是另一回事了。 忻嫔自然听出了玉蕤语中的讽刺,不由得笑道,“玉蕤姑娘可真会说话,倒叫我都忍不住猜猜——我究竟是怎么巧了?难道说,是你们宫里出了什么好玩儿的事儿?” 忻嫔说着便上前含笑扯住玉蕤的手,“那玉蕤姑娘便赶紧与我说说,究竟是什么好玩儿的?” 杨氏和五妞也都赶紧请安,忻嫔便又笑眯眯亲自搀起杨氏,“福晋万勿多礼。我一向当令姐姐是救命恩人和亲姐姐,那福晋便也如我的母亲一般呢。” 便是玉蕤,这一刻都忍不住恨恨扭过头去。 杨氏倒是微笑,“忻主子当真折杀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内管领之妻,乃是皇家的家奴仆妇而已;忻主子的母亲,可是太子太保、总督之妻,是诰命一品夫人呢,怎能与奴才做比了去?” 忻嫔讪讪地乐,这话听着没错,却叫她心底反倒听出了嘲讽。 一个家奴仆妇的闺女,如今是妃位之首;而她额娘那诰命一品夫人的女儿,却只是嫔位。 当真是乱了尊卑! 忻嫔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福晋万勿谦辞。我这话是从令姐姐这儿论的,我只记着令姐姐对我的好,其它的只管另外论罢了。” 杨氏便也淡淡含笑道,“忻主子既是来给令主子请安,这便请殿内坐吧。两位姑娘自然忙她们的差事去,奴才伺候忻主子进殿便罢。” 忻嫔却柳眉微微一扬,“不急。我瞧着我今儿又是第一个来的,来得还是过于早了些。” “虽说早来些是我应该的,可是总归怕是打扰了令姐姐去。我还是先不忙着进殿,就在这儿站着吧。反正我也在令姐姐宫里住过几个月,宫里的人我都熟,这便听着玉蕤姑娘和五姑娘说说话,也是热闹。” . 隔着身份,杨氏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殿的门帘一挑,婉兮亲自迈出门来,含笑道,“忻嫔若想说话儿,自然该进来与我说;何苦站在这风里,听她们说去?” “还是说,忻嫔来我岛上,不是来听我说话,反倒是来听女子们说话了?” 忻嫔这才面上尴尬一红,忙上前行礼,“小妹请姐姐大安。” 婉兮向旁半退了一步,侧开身,“忻嫔请进内吧。” 婉兮已然亲自来迎,忻嫔便不好再坚持。她只得侧眸瞟向五妞一眼。 五妞这便上前一把抱住婉兮的手臂,又是嚷嚷起来,“主子替奴才做主啊!” 婉兮这便站定,盯住五妞看了几眼,目光又向忻嫔掠过去。 忻嫔这便也一脸的关切,“认识五姐姐这些年,倒头一回瞧见五姐姐急成这样儿。五姐姐一向是最懂宫里规矩的人,这回急成这样,必定是丢了极其要紧的物件儿。” “令姐姐,小妹倒要帮五姐姐求一个情:令姐姐千万别责怪五姐姐。宫里的女子也是人,谁失了要紧的物件儿能不着急呢?令姐姐说是不是?”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来,“五妞,依着你说,你今儿究竟要怎么着,才肯满意?” . 说着话,嫔妃们已经陆续来到。 语琴和婉嫔都赶紧走到婉兮身边儿,用目光询问。 五妞见人越来越多,她自越发欢喜。 “……奴才方才已经回明了福晋:终归奴才就要原来的那件儿,便自然非要找见,才能完事儿。” 婉兮缓缓抬起眸子来,目光中淡淡现出一丝苍茫。 “兜肚……女子的兜肚,果然古往今来都是这后宫里惹事的祸端!” 语琴便也会意,朝五妞冷笑一声,“我倒记着永寿宫里,从前有个女子叫玉烟的。因不守规矩,用她的兜肚做下了坏事,终究连命都没了!” 五妞如何听不懂语琴话中的警告,她却不知收敛,反倒更是冷冷一笑,“多谢庆主子的提点。玉烟的事儿,奴才自然也知道。” “奴才不仅知道玉烟曾不规矩,奴才也知道玉烟后来是死在谁手上——”玉烟瞟一眼立在婉兮身旁的玉叶,“是毛团儿亲手把玉烟给捂死的!” . 原本瞧出五妞是故意闹事儿,玉叶想着自己要出宫了,好歹将这事儿留给主子和玉蕤看着办便罢。可是这会子却见五妞却莫名其妙将玉烟的死,又与毛团儿联系到一块儿。 她才不相信五妞只是无意提起。 玉叶这才有些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你丢了物件儿便只管找,这会子东拉西扯做什么?你若要找,咱们便陪着你找;只是我这会子倒要问你一句话:你怎确定你那物件儿是丢在这儿了?” 五妞迎住玉叶,同样回以一声冷笑,“好歹你也曾是主子身边儿的掌事儿女子,这会子便是要出宫了,已然卸下了差事,可是你的脑筋总不该一并也卸了吧——那是我贴身的小衣,我怎不能确定是丢在这儿了?” “我是咱们宫里的女子,我那贴身的小衣不是丢在这儿了,还能丢到旁的宫里去不成?” 玉叶也毫不客气,“那谁知道!虽然是你贴身的小衣,可是谁敢保证你给脱到何处去!” 玉叶实在是恨急了五妞。从小的那些事,加上她这几年给主子添的麻烦,再加上她刚刚又莫名其妙提到毛团儿,她这便顺着话赶话,也浑不管了都说出来。 五妞听了,便朝地下啐了一口,“我呸!玉叶,你好歹也是永寿宫的掌事儿女子,你便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也就我这样儿的,从小就知道你说话粗俗罢了;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样儿是叫主子给教出来的!” “你!”玉叶恼得恨不得要冲上去撕五妞的嘴,却被玉函紧紧给抱住了。 . 忻嫔在畔听着,半垂着头,目光却不时从几个人面上滑过。 看到此处,她便抬眸含笑,走到婉兮身边儿道,“小妹这也是才知道,原来五姑娘失了的竟然是她故去的额娘亲手给她绣的贴身的小衣……这小衣虽不值钱,可是在五姑娘心中怕是无价之宝。她急成这样儿,便也是叫人心下恻然。” “就因为是这样要紧的体己之物,五姐姐便是说话急了些、对玉叶姑娘的态度冲了些,也都是人之常情,叫人可以体谅。” 忻嫔说着瞟了玉叶一眼。 “倒是玉叶姑娘今儿的反应叫小妹有些惊讶了呢。玉叶姑娘好歹也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该懂的大局自然都懂,今儿怎么就这么不能容人,连五姑娘这样的心情也不能体谅了呢?” “如说今儿五姑娘急了些、话冲了些,都是能叫人理解;那反过来玉叶姑娘的急和冲,就叫人有些没法儿理解了呢……” 忻嫔歪歪头,盯着玉叶,“……我当真就是想不明白啊,玉叶姑娘忽然也这么急,究竟是所为何来?” 忻嫔说着拍掌笑了声,“若不是我深信玉叶姑娘的为人,连我这会子都要忍不住猜想,难道玉叶姑娘当真有些什么怕叫人知道的?” 众人的目光哗啦朝玉叶泼洒过来。 忻嫔自己先摇头而笑,又用力摆手,“不会的,不会的。以玉叶姑娘的为人,这事儿又怎么会与玉叶姑娘有牵连呢?” 玉叶终是沉不住气,忍不住指着五妞跺脚大叫,“好啊,你去翻,你头一个就先翻我的屋子!” . 婉兮静静地盯着忻嫔,目光接下来转向五妞,缓缓道,“既丢了物件儿,便找就是。找物件儿不用嘴,动手便罢。” “何必还站在这儿尖声利嗓?便去找就是了!” 五妞也回望住婉兮,微微一笑,“奴才谢主子……” “只是奴才丑话也得说到头里:因女子们都是一处混着住的,没谁有资格单独睡一间房,故此奴才要是找物件儿,可保不齐还得动她们的东西。主子既然容得奴才去找,那主子就得” 玉叶一声冷笑,“你动就是,谁还怕是怎的?” 玉蕤有些皱眉,忍不住悄然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静静垂下眼帘,“五妞,你这话说得有理。既然是大家混在一起住,难免有物件儿彼此拿错了的时候儿——这便都是无心的,更谈不上什么‘偷窃’。你若这么找见了,可自然不准不分青红皂白就在我面前指摘人家去。” “话又说回来,若是找不见呢?我这当主子的,也自然一碗水端平,不该只偏袒你一个。你若没找见,我凭什么反倒叫她们为你担了一回嫌疑去?“ 婉兮面色一冷,“五妞,我只问你,若是什么都没找见,你又该当何责?” 忻嫔垂首细细听着,眸光泠泠流转,偏头向左,朝婉兮一笑;又侧眸向右,向五妞一笑。 五妞便深吸一口气,“……若找不见,奴才但凭主子发落就是!” 婉兮屏住呼吸,凝住五妞:“好,那我便说下规矩:若是你翻动了她们的东西,可是什么都找不见的话——我便也不能再留着你,到时候要叫你与玉叶一同出宫!” 五妞怔了怔,眸光下意识追向忻嫔来。 忻嫔却垂下了头去,只含笑瞟着自己腕子上重新绞过的赤金镯子,面上看不出旁的神色来。 事到如此,五妞便也只能一横心,“……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遵命就是!” . 一场翻检,便悄然无声地在“天然图画”小岛上展开。 婉兮请一众主位到“竹荪楼”内坐,喝茶说话,却显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外头的那件事儿吸引了过去。便是过完了素日请安的时辰,也没人起身告辞。 看来都在等着那个结果。 婉兮派去翻检的妇差们一个一个地回来禀报,都说没有发现如五妞描述的那件兜肚。 待得所有的妇差都回来,都给出相同的答案时,婉兮终于放下了茶盅,威严地抬起了头,凝注五妞。 “……这些妇差都不是原本咱们宫里的,你也瞧出来了,她们都是我临时从内务府那边儿请来的。故此你也尽管放心,她们不可能偏袒了谁去。此时已是经过她们的手盘查过了,这结果你又有何话要说?!” 五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奴才若当真冤枉了人,那奴才自然听凭主子发落。只是奴才也说了,丑话总得说到头里:奴才既然连宫里的姐妹都要查,那奴才便也有胆子不相信这些妇差去!” “……奴才不是说她们偏袒了谁,奴才是说办差的总分粗心细心,便是主子交待的差事,不同的人还要分不同的办法去。倘若她们查过是查过了,可是却不够细心又怎办?” 婉兮便都忍不住笑了,“你是说,你还想亲手去翻,啊?!” 五妞此时已无退路,自是梗着脖子回望住婉兮,“……主子何不干脆叫奴才亲手去查?终究那物件儿是奴才的,在意也都是奴才在意;其余这些妈妈里,她们终究不会明白奴才的心思去!” 忻嫔含笑淡淡垂首,“……小妹倒是想起了自己从前在家的时候儿。因有阿玛和额娘宠溺着,便从小爷不善经管自己的物件儿,也时常有放乱了找不见的时候儿。” “小妹的额娘和丫头们便会来替小妹寻找……小妹的额娘和丫头们原本都是顶顶心思细腻、手脚麻利之人,可是说也有趣儿,到头来最后找回那物件儿的人啊,不是她们,反倒是小妹自己呢!” 忻嫔自顾说得有趣,笑容灵动清丽。 “小妹推己及人,便觉着眼前这事儿啊,还当真应当叫五姑娘亲自去找一回。终究旁人与那物件儿的缘分,总也比不上她去。旁人翻一遍就错过的,她自己说不定一摸就摸到了。” 婉兮面色微微一沉。 忻嫔抢先道,“……况且玉叶、玉蕤她们也没什么怕找的,不是么?便是叫五姑娘多翻一回,又有什么打紧呢?” “这样一来,一解了五姑娘的心疑,叫她从此明白那物件儿的确是没丢在自家宫里;二来也能显示出令姐姐的宽容大度,以及姑娘们的心怀坦荡呢。令姐姐说,是不是呢?” 第1986章 249、除旧(六千毕) 忻嫔话说到此处,婉兮静静地抬起了头。 目光放远,掠过窗外高天。 已是秋日,京师的天又高又蓝。 便是有云,也只是轻轻淡淡,完全盖不住青空的颜色。 婉兮便点了点头,“咱们大清的官女子,不是历朝历代的宫女能比得了的。咱们大清的官女子,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其中有不少,更是出自内务府世家,父祖皆为官宦。” “故此咱们大清的后宫里才有《钦定宫中则例》,除了太监不准欺侮官女子之外,便是内廷主位也不得擅自责罚位下的女子。否则,内廷主位亦要获罪。轻则受申饬,重则更要降位。” “故此这宫里涉及到官女子的事情,便是咱们当主位的,也自然要慎之重之。更何况,此事里头仿佛还隐约含了一个‘偷盗’的罪名去?那此事便不容遮着盖着,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叫牵涉其间的各位官女子都得到一个明白的交待去。” 忻嫔便笑了,“令姐姐说的是,小妹也正是这个意思。此事虽说是姐姐宫内的事,但是既然是官女子有事,又恰逢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里,咱们这些当主位的便都有襄助之责。令姐姐放心查问,姐妹们自然都愿协助。” 婉兮便点了点头道,“五妞是官女子,五妞失了物件儿,该查;可是玉叶、玉蕤同样是官女子,她们的东西也不是能擅动的。” “身为一宫之主,我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为了给五妞查物件儿,我已经分府内务府下的妈妈里们查过了玉叶、玉蕤等人的体己之物;可是玉叶、玉蕤的权益我却不能就罔顾了……我今儿把话便摆在这儿:妈妈里们已经查过一遍,并无所获;倘若五妞亲自动手再查一遍,还是没有的话,我便也不能再只顾着五妞了!” 语琴轻哼一声,“自当如此!否则这宫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一个女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婉兮抬眸精进盯住五妞,“你方才说,若找不到,就听凭我发落……五妞,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自是姐妹情深。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规矩不容私情,倘若这次你亲自翻检了再找不着,那我都不能保着你了……” 五妞尴尬地望住婉兮,便也一梗脖子,“奴才方才既然已经说过听凭主子发落,那奴才自是吐口唾沫都是个钉!” 婉兮这才轻轻勾起唇角,“说得好。五妞,我从小就知道你是这样坦坦荡荡的人;如今在宫里相伴多年,我就更相信你依然还是这样的人。” 婉兮说罢,朝外扬了扬手,“你亲手去查吧。若觉着必要,便不妨将我额娘的、七公主的,甚至于我的东西,一并查了!” 五妞这才一颤,“奴才不敢……奴才,奴才的那小衣只在女子们所住的屋子里就是,如何敢攀连到主子们去。” 婉兮点头,“好,那就仅限于女子们住的配殿、耳房、倒座房……你去查吧。” 五妞这便欢喜地起身要去。 婉兮却叫住,“只是这会子咱们还是住在园子里呢,便一应事务也得知会圆明园的总管一声。” 婉兮话音微落,胡世杰便冷着一张脸走进来,跪倒请安。 婉兮点头,“既是翻检,总得有人监督。我这便有劳胡总管,陪着五妞一并翻检。” 五妞回眸只看了胡世杰一眼,便觉着后脖颈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转回头来便是一个哆嗦。 婉兮这才终于微微含笑,“去吧。事不宜迟,查完了,咱们也好歇晌。” . 五妞原本一脸的张狂,可是身畔站着个阎罗王似的胡世杰,她便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儿。 便连两边肩膀,都下意识缩缩起来了。 便是与胡世杰一起走出殿门去,从背影看,便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瞟着五妞这样的背影,婉兮含笑向众人,“秋日燥,姐妹们也坐了这么一会子了,都请喝口茶,润润喉。” 语琴便先笑,“都说夏饮绿,冬饮红,一年到头喝乌龙……令妃今儿这铁观音,小小一口便是回味悠长呢。” 众人便也都含笑道,“令妃有心了。” 婉嫔含笑点头,“……乌龙啊,今儿这日子果然是喝乌龙茶才最合适。” . 立在一旁伺候的玉蕤,经过今早上这一气,本来还一肚子的火气呢。可是之前瞧着主子的言行神色,心下便悄然有些异动;待得这会子又听得婉嫔这么一句话,一颗心便跳得更快,忍不住抬眸热切地盯住了婉兮去。 倒是杨氏轻轻攥了攥玉蕤的手,含笑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玉蕤便趁着去补茶的当儿,单独将杨氏拉到茶房去,已是一脸的惊喜,“……是奴才愚钝了,今儿的事儿,主子心下早有谱儿?” 杨氏轻笑道,“咱们都知道五妞在宫里迟早是个祸害。令主子早不发作,便是因皇后的缘故,她总不能越过皇后去单独发落五妞。” “可是咱们好容易叫皇后吐了口儿,没想到后头皇太后又补上来了……以令主子的身份,便怎么也不能公然与皇太后抗衡去。故此咱们宫里便安静,叫人瞧着,五妞还是从前那么跋扈,倒没人去盯着五妞——唯有如此,才能叫皇太后那边挑不出什么来。” “可是啊,令主子又何尝是能眼睁睁看着五妞折腾,却什么法子都不想的?” 玉蕤眼睛便是一亮,“主子这是要……?” 杨氏也扬起眸子,坚定点头,“没错,先斩后奏!” 五妞是一枚棋子,被摆在婉兮身边的一枚棋子。因五妞身份特别,从小与婉兮便是“情同姐妹”,后来又是皇后宫里的人,再接下来又被皇太后保住,这便是一个坑,婉兮若擅动了五妞,无论皇后还是皇太后,谁细细挑下来,都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所以该忍的时候,这些年婉兮都忍下来了。 “可是这会子,皇上、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宫里。宫里由令主子主事,又是在园子里,令主子若再不趁着这个机会拔掉这根钉子去,难道还要等皇后和皇太后回来不成?” 杨氏说起女儿的态度,眼中也是忍不住光彩流转。 女儿看似柔弱,可是一旦心下坚定起来,便连先斩后奏的事都毫不迟疑。 玉蕤这才惊喜一笑,“我原本生气,就是以为五妞是在扯谎。可是这会子听来,五妞倒好像是在说实话?” 杨氏垂眸一笑,“总归咱们早就说了,皇太后留霞五妞,暂时不在令主子临盆之前闹,可是等令主子临盆、大满月之后,五妞还是必定要闹的。” “既然闹是一定要闹的,那就主动引导着她在皇后和皇太后都不在的时候儿闹才好……” . 有胡世杰的冷眼旁观,原本想大翻一场的五妞,这回翻检起来反倒有些畏手畏脚的。 将几个女子的柜子都翻找了,胡世杰冷冷问,“可找见了姑娘的体己之物?” 五妞咬住嘴唇,“……没有!” 胡世杰长眉陡然一扬,“既然没有,姑娘就别在这儿杵着了,还是随本官回主子面前回话吧!” 五妞失望地扬起脸来,盯住胡世杰,“可是……胡总管,方才兴许是我没翻清楚……” 胡世杰冷冷抬起眼来,不看五妞那一张讨好的脸,却只盯着房梁看。 就仿佛房梁比五妞那一张脸都更动人,更好看些。 “方才是姑娘亲自动的手,便是没查清楚,那也是姑娘自己的事儿!这是宫里,这些都是官女子的体己之物,岂容姑娘想翻就翻,想翻几遍就翻几遍的?” “姑娘别再啰唣,这便随本官给令主子回话去才是正经!” . 五妞仗着姿色,便是能与孙玉清和宫内其他太监求情,可惜她此时面对的人是胡世杰。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块冰。 五妞终究无计可施,只得随着胡世杰回到了竹荪楼。 婉兮茶盅里的铁观音,刚第二泡,正是茶汤茶味最好的时候儿。 便是听得通禀,婉兮却也没抬起头来,只是垂首细细品茶。待得将这一盅都缓缓地品尽了,这才幽幽抬眸凝住五妞。 “不说宫里,便是寻常百姓家,翻箱倒柜地翻检都是大忌。可是你说要在我宫里翻检,我也都由着你了。” “终归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宫里又相伴了多年,无论从公从私,我都该给你这个情面。如今翻检了不是一回,妈妈、精奇们都翻检过了;你自己也又亲手翻检过一回。于情于理,我都给了你绝大的情面去。” “那你告诉我,你终究是找见了,还是没找见?” 五妞一时面如死灰,抬眸盯住婉兮,目光却又悄然掠向忻嫔去。 婉兮将手中的茶盅向桌上猛然一墩,“……还不回话?!” . 五妞吓得一哆嗦,仰头望住婉兮。 这样的婉兮,令她陌生。 她曾以为,婉兮便是当了她的妃主子,也不会、不敢与她这样疾声厉色的。 却原来,婉兮不但敢,而且这样的毫不犹豫,无比坚定。 五妞一惊之下,便已是不由得冲口而出,“……奴才,没、没找见。” 楼中气氛便是一凝。 婉兮又垂下头去,再缓缓饮了一盅茶。 放下茶盅,婉兮正襟危坐,抬起眸子来。 “事已至此,还有何说?胡总管,有劳你代我将官女子五妞送回内务府,由内务府大臣交其家人带回——若问缘由,只说官女子五妞在宫中服侍年限已至。” 婉兮淡淡挑起眼帘,“……今日便务必办结。” . 五妞一怔,已是张口便大哭出来。 “主子,主子容禀啊……便是奴才没找见自己的物件儿,可是奴才却找见了旁的!” 婉兮眯眼盯住胡世杰,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得女子胡乱攀挂的?当日我宫里玉烟死得痛快,胡世杰你难道还比不上毛团儿的手脚利落?” 胡世杰长眉一蹙,上前便一把捂住了五妞的嘴。 五妞手脚踢蹬,可是却已说不出话来。 忻嫔皱眉,起身正要说话。 婉兮已是将茶盅再度重重墩在桌上,“啪”的一声。 婉兮面上却是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忻嫔面上停了停。 “今儿这事儿,本是我宫里的内务事,却叫姐妹们赶上了,扰了姐妹们的雅兴,叫我真是汗颜。” “姐妹们都是内廷主位,按着宫规,都有佐治宫壶之责。如今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里,我也只是暂代后宫之职,而既然姐妹都赶上了,我便也自应当着姐妹们的面儿来处置。” “此时翻检已有结果,姐妹们也都看见了。该怎么处置,相信姐妹们心下也都有数儿。” 语琴轻哼一声,“便是五妞自己也说得明白,若是找不见,便听凭令妃发落,甘愿出宫去。如今一切都明摆着,便是五妞或者这旁人,谁还有何话说?” 婉兮点头一笑,“姐妹们今儿既然都赶上了,我自然要当着姐妹们的面儿来处置。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终究是我宫里的内务事。” 婉兮抬眸,眸光又掠过忻嫔去。 “我好歹进宫这些年,如今又忝在妃位。处理自己宫里这么点子事儿,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就不劳姐妹们再多分心了。忻嫔,你说对么?” 忻嫔面上一红,便是还有许多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当着这些人,却还是被婉兮的话给怼了回去。 忻嫔只得一笑,“令姐姐说的是。这后宫里的事儿啊,就没有令姐姐处置不好的。” . 胡世杰捂着五妞的嘴,拎着五妞先行离去。 婉嫔便也带头起身告退,叫众人都散去。 玉蕤这才一脸惊喜走上前来,朝婉兮便是深深一礼,“奴才白伺候了主子这些年,今儿竟然也没瞧出主子的用意来,没帮上主子,反倒给主子添乱!” 婉兮含笑摇头,“终归都是自己宫里人,平素言行举止太熟,我就怕早告诉了你,反倒叫五妞给瞧出什么来。” 玉蕤眼里却含了泪,“主子这是在保护奴才,奴才何尝不懂?终究五妞已是皇太后要留下来的人,可是主子还是设法撵了她出去,待得皇太后回宫来难免又要兴师问罪。但凡知道的人,便都跑不了。” “主子故意不叫奴才掺和进来,就是要将这事儿一力担下,不叫奴才们都受了牵连……” 婉兮含笑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 “傻丫头,我不光是护着你,我何尝不是在护着我自己?如今毛团儿已经出宫去了,玉叶也要走了……我身边儿得力的就唯有你一个。你若再出了半点闪失,我在这宫里就孤掌难鸣了。” 玉蕤含泪点头,“主子放心。奴才必定陪着主子,奴才从此一定万事都要小心从事,绝不落了把柄给人去。” 婉兮含笑颔首,“我啊,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其实胆子变得更小了。如今我不仅要护着自己,护着你们,更要护着我的孩子啊。所以咱们宫里就更不能容得再出事,咱们从此更要事事小心才是。” 玉蕤抹掉泪,凝住婉兮,“可是主子……您这般先斩后奏,可是等皇太后回来,便是有眼下这个理由回话,可是皇太后又如何是善罢甘休的人?” 婉兮却缓缓扬首,目光又掠过长天去。 “……值得。” 便是皇太后要为此事再追究,可是五妞若继续留在宫里,隐患便更大。从前是没有孩子,许多事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此时既然已经有了孩子,便不能再有半点闪失。故此这五妞便一定要在这会子撵出去,事不宜迟。 婉兮松手,将袖口里那有些陈旧了的兜肚,投入火中。 瞬间灰飞烟灭。 . 忻嫔不慌不忙地坐小舟回“天地一家春”去。 秋日的波光映在忻嫔那张年轻的脸上,耀眼,却有些寂寥的模样。 乐容和乐仪小心瞧着,这便都上前劝,“……不过就是个官女子,又是张狂的性子。没了就没了,主子别难受。” 忻嫔倒是哑然失笑,扬眉望住两人,“你们说什么呐?那五妞是皇后摆在令妃身边儿的棋子,又不是我的,要难受也是皇后难受,我难受什么呀?” 乐容和乐仪都是一怔。 忻嫔眸光一转,面容便沉进舟篷的阴影里去。 “怎么,我这么说皇后,叫你们都惊讶了?也难怪,你们原本都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如今便是到我身边儿来,心里也难免还记着旧主。”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惊得赶紧跪倒。 “主子如何说这样的话?这可真是要叫奴才们从这船上跳下去了……奴才们从前是皇后宫里人,却只是粗使的罢了,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后一面。” “况且这些年身处其间,主子如何看不透皇后宫里,女子间是如何争斗和倾轧的?便是那塔娜和德格,素日里还暗斗不休呢,奴才们这样粗使的,如何能有半点出头之日?” “幸亏是主子进宫来了,奴才们有福气被指到主子身边儿,成了头等女子不说,主子也凡事都与奴才们不隔心去;更何况,奴才们都收到了家里的信儿,知道家里都由主子母家照顾着呢……奴才们便从此只是主子的奴才,奴才们心里只有主子一个本主儿啊……” 忻嫔这才笑了,“我啊,没有当初舒妃的福气,进宫能带进六个自己的家下女子来;我是孤身一人儿进宫的,我身边能依靠的,也唯有你们两个而已。” 乐容忙道,“便是舒妃带进来那么多家下女子又能如何?那成玦和如环还不是被舒妃给撵出去了?可是主子却待奴才们如家人一样,舒妃的福气又如何能与主子相比的!” 忻嫔这才笑了,伸手握住乐容和乐仪两人的手。 “从此咱们便是一家人。” 乐容和乐仪这才都道,“……虽说五妞是皇后主子摆在令妃身边儿的棋子,可是咱们瞧得清楚,五妞已是向主子归心。” “可是她竟这么就被令妃扫地出门了,主子一番心血岂不白费了?” 忻嫔却含笑摇头,“什么样的人,选什么样的棋子,办什么样的事。你们瞧瞧,皇后是什么性子,五妞又是什么性子——她们两个才像是一起的。那五妞何尝就能入我的眼了?” “我之所以也对她用些心,还不是因为她是现成儿的,我能用就用,能得到点什么便都是白得来的。可是若我用人,要做要紧的事,又如何能托付给她那样的去?” “令妃和她宫里人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防范五妞去。五妞啊,摆在前台当个障眼的物件儿还行。若是要真做实际的,便用不得了!” 忻嫔眯眼盯住船下波光。 “便如这几年,我但凡用五妞的时候,都只是拿她当个摆设,在前头挡着人的眼睛罢了。终归她们的精力也有限,防着五妞的时候儿,便没有多余的去防备着别人,那我才好叫旁人去办更要紧的事去。” 忻嫔说着,笑意浮起。 “更何况五妞是皇后宫里的女子,又是皇太后叫留下的人。令妃今儿这么办,便是先斩后奏,是叫皇后和皇太后面上无光……我乐得看她们三个再斗起来,这对我自然只有好处,并无坏处。” “故此,我难受什么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 八月,随着杨氏、玉叶、五妞的出宫而落下帘幕。 九月到了。 秋凉四起,圆明园里落叶如花。“竹深荷静”里竹竿已黄,莲蓬低垂。 虽略有萧瑟之感,可是却也自有禅意。 立在莲塘之畔,看着那些包了莲塘的内务府妇人在采摘莲蓬,玉蕤不由得寂寞地叹了口气,“当真是要‘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婉兮却笑,“玉蕤,你寂寞了,是么?” 玉叶是个直性子,最是伶牙俐齿,平素虽说也没少了挤对玉蕤,可是有她在,这宫里当真热闹。 尤其是——从前有玉叶和毛团儿两人天天斗嘴的时候儿,便当真不用担心有寂寞的时候。 如今,两个人都走了。玉蕤自己对着那间空屋子,便也一时没个说话的人去了。 玉蕤便轻叹一声,“……等皇上回来,主子便回了皇上,再挑新人进来吧。” 玉蕤努力一笑,“刘柱儿的事儿,主子也是时候该给皇上挑明了。” 婉兮点头,“是啊,秋日到了,花叶凋零;却也到了收获的时节。咱们宫里,是该重又换过一番气象了。” 何止她的宫里,她因有了孩儿,她这后宫的人生,也已翻开崭新的篇章。 第1987章 1、双七(六千毕) 九月初九,婉兮千秋节的那一天,除了按宫规得到了恩赐银两和物品之外,婉兮还收到了皇帝从围场送回来的亲笔书信。 原来这会子皇上已是到了巴颜沟,这些天都与蒙古王公一起行围、欢宴。 写信的次日便将赴乌里雅苏台大营驻跸 一提到巴颜沟,婉兮便又想起那林子深处、暮光之下的“坟圈子”来。 巴颜沟本是体现大清朝廷与蒙古各部之间,互敬互信的地方儿。皇帝每次行围到巴颜沟,都与蒙古各部王公推心置腹。 今年又是阿睦尔撒纳反,青衮杂布反,蒙古各部对于朝廷的平叛统一大业,更是举足轻重。 想及皇上能与蒙古各部王公举杯共饮,倒也叫婉兮稍稍松下一口气来。 而乌里雅苏台,便是定边左副将军的驻地。 自定边左副将军设立,这一职务便为成衮扎布一家父子所任。 定边左副将军,为管理喀尔喀四部、唐努乌梁海,以及所内附的准噶尔、辉特二部最高军政事务。 喀尔喀蒙古各部,也有四大部: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车臣汗、赛因诺颜。四部各自有台吉、扎萨克。成衮扎布父子,本只为赛因诺颜部的大扎萨克,但是因为他父子兄弟有定边左副将军之职,故此成衮扎布父子兄弟堪比喀尔喀蒙古各部共主。 又因定边左副将军本就辖制唐努乌梁海,以及内附的准噶尔、辉特两部,成衮扎布一家的身份在外藩蒙古中,当为第一。 皇上那样多次在她面前提到老亲王策凌、今代亲王成衮扎布……可见这一家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 婉兮知道玉蕤和玉函也在那边儿偷着看她的神情呢。她有些脸红,索性捉着信纸走进暖阁里去。 她垂首微笑,细细去看皇上书信的内容。 原本笑意轻柔,可是婉兮看着看着,忽然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凝重起来。 玉蕤和玉函本远远含笑瞧着主子,知道这是皇上迢迢送回来的心意;这是看着主子的神色忽然变了,这才赶紧上前。 “……主子,可是有事?” 婉兮深吸口气,努力含笑,点头,却又摇摇头。 “皇上说,青衮杂布叛迹已明。原本青衮杂布一人反叛,皇上还不放在眼里。终究青衮杂布只是喀尔喀蒙古里一个小部落的台吉,翻不起什么大浪花来。” “可是前日皇上在巴颜沟大宴蒙古各部王公的时候,却发现喀尔喀蒙古不少部的台吉、扎萨克有些目光闪烁。皇上便担心是青衮杂布挑拨喀尔喀各部王公,一起反叛朝廷。” 玉蕤也是吓了一跳,“奴才倒是听颖嫔主子说过,厄鲁特蒙古是漠西蒙古,喀尔喀蒙古是漠北蒙古,这两大部若联合起来,便是从前蒙古帝国的大部分力量。若他们一起反叛,朝廷力量对抗起来,将十分艰难。” “正是如此。”婉兮点头,“更何况喀尔喀蒙古乃是成吉思汗嫡系后裔,在蒙古各部中身份不同。” 婉兮目光静静落在那信笺上。 “皇上曾因阿睦尔撒纳之叛,问斩过几个喀尔喀部知情不报的台吉和扎萨克。那青衮杂布便捉住此事挑唆,说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一向朝廷不可问罪,更何况处斩……这便果然挑起了喀尔喀部不少王公对朝廷的不满。” “况且朝廷用兵西北,要假道喀尔喀部,更要征伐喀尔喀的士兵与牛羊、马匹。那青衮杂布便挑唆说,朝廷是用此举来一并削弱喀尔喀部。就此漠西蒙古、漠北蒙古的实力就都将无存。” 玉函和玉蕤都吓了一跳。 青衮杂布这样的理由,听起来果然是有几分道理,难怪喀尔喀王公们受其蛊惑。 “那该怎么办?皇上此时已是在巴颜沟,深入蒙古腹地。这会子别说要平阿睦尔撒纳和青衮杂布之叛,皇上自己的安危也……” 婉兮轻轻闭上眼。 玉蕤说得有道理,巴颜沟已在木兰围场尽北,已是在蒙古腹地。若此时喀尔喀各部王公受了青衮杂布的蛊惑而联合起事——皇上危矣。 玉蕤见婉兮面色苍白,这便赶紧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都是奴才胡说八道,主子万莫当真!皇上是真龙天子,必得上天护佑!” 玉函也是着急,“主子,皇上信里如何说?皇上有没有法子破了青衮杂布的谣言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大清自草创之日,便以联姻与蒙古各部结为亲故。喀尔喀蒙古各部之中,早有超勇亲王策凌尚公主,为固伦额驸;如今的超勇亲王成衮扎布乃是固伦额驸与公主之长子,曾为皇上亲授的定边左副将军。” “青衮杂布之反叛,喀尔喀各部王公人心浮动,唯有成衮扎布心向朝廷,将青衮杂布煽动谣言之事向皇上具奏,并起兵讨伐青衮杂布……皇上圣心甚慰。” 婉兮说到这里,轻轻垂下眼帘。 “成衮扎布一家父子兄弟三封王,在喀尔喀各部中执牛耳。只要成衮扎布不受蛊惑,喀尔喀就不会反。” “这一家身为成吉思汗嫡系后裔,一家早已三封王,身份已然至尊至贵,皇上已是无可封赏——故此,皇上与我商量,想给这一家指婚公主,再结姻亲之好。” . 玉函和玉蕤都瞪圆了眼。 “这会子宫里未经指婚的公主,只剩下六公主和咱们七公主了呀!六公主倒还罢了,咱们七公主这才两个月!” 婉兮点头,眼帘微垂,“所以皇上才亲笔写信来,问我心思。” 玉蕤有些着急,“皇上要指婚,就指六公主去好了。咱们七公主还小,又何必这么早就……” 婉兮这才轻轻一笑,“你说的是,便是因为这个,才叫我又要好好猜一猜皇上的心思。” 若皇上这会子因战事,需要指婚公主给成衮扎布的儿子,那六公主自然是现成儿的。按说还轮不到七公主,也更没有皇上要指婚却要将两个公主一起指婚给一个家族的旧例。 可是皇上却为何要这样特地提到七公主来? 婉兮轻轻阖上眼眸,“……因皇上这封信,我倒是回想起皇上之前许多次与我提到先代超勇亲王、固伦额驸策凌的故事。皇上说过,这家人不但身份至贵,更难得忠勇双全,更是难得的情种,情深义重。” “那老亲王策凌虽在迎娶公主之前,早有其他侍妾,生有子嗣;可是自尚了公主起,便只认公主所出的子嗣为亲子。” “公主薨逝多年之后,老亲王升天之际,还奏请朝廷,不肯将遗骸安葬在他的部族领地,而是要送进京师,与公主合葬……都说叶落归根,他的根本在蒙古大草原,可是他却为了能与公主同眠,而将自己的遗骨埋在了京师。” 玉函和玉蕤听得眼圈儿都是红了。 婉兮垂首轻笑,“故此我想着,皇上这会子明明有六公主可指婚,却还要提到咱们七公主……怕是皇上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了。” 玉函和玉蕤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可咱们七公主年岁还这么小……再说下嫁蒙古王公,将来是不是要到蒙古大草原上去?” 婉兮含笑摇头,“怎么会!她家早在老亲王策凌那代,就在京师里设了王府。他们家的女眷,从老亲王的侍妾起,就都已经搬进京师来居住了。” “再说,便如和敬公主一样,公主下嫁,是在京师单设公主府的。公主即便下嫁外藩,也并不远行。” 玉函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便好了。还是咱们大清的公主幸运,再没什么远嫁‘和亲’之说。” . 夜色幽深,婉兮还坐在书案前,垂首沉思。 该怎么回皇上这封书信? 没错,当诞下七公主那日,她自己与九福晋便已是心照不宣,都有将七公主指给福康安的心思去。 只是且不说忻嫔为六公主,已为此事有豁出去的意思;再说,宫里已经有四公主指给福隆安,又将傅清的女儿挑选为六阿哥永瑢福晋的两桩联姻去。 按着规矩,皇上已经极难再与傅家结第三门亲事了。否则朝中大臣又该怎么想去? 若此,小七能指婚给福康安的可能,已然是微乎其微。 而若想及女儿的未来,朝中除了九爷家之外,还有谁人能值得将女儿托付? ——朝臣之首为傅恒;朝臣之外,便是外藩。而外藩蒙古中,本朝恩泽以成衮扎布一家为最。 况且那家里所出的汉子,忠勇双全,情深义重……若挑这样的孩子为女婿,当也可放下心来。 婉兮想到这里,终是舒心一笑。 她给皇帝的回信里写,“小七是妾身的闺女,却首先是皇上的女儿。况且奴才这些年来一向笃信,皇上凡事自然都能替奴才和小七思量长远。故此爷尽管圣心独断就是,皇上的决定,自然也是奴才的心意。” . 回信发出去不久,围场便有谕旨传来。 皇帝说,成衮扎布承袭超勇亲王,他弟弟亦是郡王。而他二人皆为大清固伦公主之子,与皇家早是姑舅之亲。 皇帝说此时他有小公主二人,下旨问成衮扎布兄弟两个可有二三岁的小儿子。若有的话,便择为额驸。叫成衮扎布兄弟将孩子报上来。若合适,便送进京来,种痘、宫中抚养。 皇帝这一份谕旨里,所说还是含混,只是隐约定了这样的关系。至于究竟是成衮扎布兄弟的哪两个儿子可以指为额驸,又究竟将公主各自指配给其中哪个孩子,一切都是未定之数。 消息传来,婉兮因早有知晓,故此表现都是平静;忻嫔那边却登时乱了马脚。 “皇上说谁?两个小公主——是说我的六公主,与令妃的七公主么?” 乐容和乐仪自然都明白,主子是本豁出了一切去想将六公主指配给傅恒家的三阿哥的啊。可是怎么忽然就来了消息,要将公主指给喀尔喀蒙古去了? 这消息传来,令妃那边安安静静的,可是对她们主子来说却是重重一击——她们主子这一年多来的苦心孤诣,岂不全都白费了去? 乐容和乐仪便只能劝,“主子暂且别急。且不说这事儿不过才是八字的一撇儿,皇上还没定究竟是哪个孩子为额驸,更没定具体哪个公主指婚呢。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再说了皇上谕旨里也说了,不是还有种痘那一关么?谁知道那些蒙古孩子送进京来,熬不熬得过那种痘去呢!” 乐仪也说,“再说,这回皇上说要指婚的,又不只是咱们六公主。不是还有令妃的七公主么?这便更是不分高低,咱们六公主也不输了什么……” 乐仪这话方叫忻嫔心下松快下来些。 她垂首,良久方缓缓道,“也是~” 乐容又道,“闻说这家人身份至贵。虽然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这家才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反倒是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其实是成吉思汗兄弟的后裔。虽然都是黄金家族,可是这一家的血统自是高于科尔沁蒙古那一家去。” “只不过大清草创之初,科尔沁蒙古与大清离着近,历代先帝便自然与科尔沁蒙古联姻更加频繁罢了。后又因孝庄文皇后等都出于科尔沁蒙古这一家,血脉繁衍,才使得如今朝廷将科尔沁蒙古捧得高高的。” “哦?”忻嫔听到此处,眸光已是微微一转,所有的不愿都已平静了下来。 她心下自是清楚,大清公主的命运,生来便已注定:不是下嫁给蒙古王公,就是指婚给朝中功臣。若不能嫁进傅恒家去,那这身为外藩蒙古身份最尊、宠眷最盛的蒙古王爷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忻嫔这便笑了,“……若果真如此,倒也不错。” 至于跟傅恒一家的联姻——既然这会子皇上没有这个意思,且皇家与傅家已经有了两桩联姻,那她倒真的不必急于一时。 “总归……谁说我命里只有六公主这一个孩子的?将来我自然还有公主、皇子去。到时候与傅恒家的联姻,机会还有的是!” 反正她还这么年轻,她刚刚开始生,她怕什么?! 要说这会子应该难受的,是令妃吧。令妃都到了这个年纪,才千辛万苦地得了这么一个公主去。谁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生呢? . 闰九月,皇帝终于回銮。 皇帝先回宫,到寿皇殿行礼,再行御门听政。第五日便已回到圆明园中。 五福堂内,皇帝抱着七公主亲了又亲。 婉兮含笑道,“皇上往年秋狝,一般都是七月走,十月归;今年皇上是八月十七才走的,闰九月就回来了,倒比往年还少了一个月去~” 往年只是行围、哨鹿,倒也罢了;今年偏是用兵之年,正是需要与蒙古各部多亲多近的时候儿,皇上怎么反倒还少呆了一个月去呢? 皇帝抬眸只瞟着婉兮,不回答,只深深凝了几眼便又垂首去逗七公主玩儿。 七公主已是出生了三个月,正是眼睛也能看见了,隐约也能明白了些话儿的时候,更兼此时已是养得白白嫩嫩,一双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晶莹美丽的时候儿,比之皇帝刚走的时候,又出息了许多。皇帝这便抱着又撒不开了手。 皇帝故意用下颌上冒出的胡子茬儿去扎着女儿,逗得她咯咯地笑,皇帝这才道,“……我们小七这一晃啊,都要过‘百禄’喽~” 婉兮心下也是一讶。 “百禄”就是百天儿,因死者亡故已有百日之说,故此宫里为避晦,称“百禄”。 可不是,因今年有闰九月,那小七的百禄就是在闰九月。皇上这紧赶慢赶着,非要在闰九月就回宫了……说不定便是为了小七呢。 婉兮含笑垂首,甜意在心底流淌,却并不说破。 今年终究是用兵之年,皇上为了一个皇女的百禄急着赶回来,却不在围场与蒙古王公多多欢聚——这话终究可是不能叫外人知道的。 皇帝见婉兮垂首静静地笑,他便也眉眼越发舒展。 他知道,她明白了。 他只用力又亲亲女儿,含笑道,“……阿玛啊,都不知道该赏我们小七些什么礼才好。阿玛便想,就给小七选个小女婿儿吧!小七说,好不好呢?” 婉兮听见便急忙抬头望过去,声音终是轻轻一颤,“爷……已是定了?” 皇帝凝视婉兮,缓缓而笑,“嗯,定了。爷已选定定边左副将军、超勇亲王成衮扎布的第七子拉旺多尔济为小七的额驸。” . 都说当娘的,待得女儿出嫁那一日,总难免悲喜交加。 婉兮当娘当得晚,却没想到却要这么早就要体会到女儿将嫁的这种悲喜交加的心情。 她一时也说不清为何,竟红了眼圈儿。 她只得极力忍着,垂首问了一句,“……拉旺多尔济?也是超勇亲王成衮扎布的第七子?” 第七女与第七子,竟这样巧。 皇帝便笑了,“不错,那也是个小七!” 皇帝瞧出婉兮的泫然欲泣,也更能体会到婉兮的心情。他便松了手,将七公主交给奶口嬷嬷去。 遣退众人,五福堂内静静的,皇帝伸手捉过婉兮的手来,将婉兮拉到膝上。 “……想掉泪,便哭一会子。实则爷心里,在颁旨那一刻,何尝就没有掉过眼泪。” 婉兮这才伏在皇帝的肩上,悄然落下眼泪。 “那六公主呢?皇上是将六公主指给了成衮扎布的弟弟、郡王车布登扎布的儿子去了么?” 皇帝却摇头,“未曾。” . 婉兮这才抹了一把眼泪,坐直起来盯住皇帝的眼睛,“……未曾?爷不是说择亲王成衮扎布、郡王车布登扎布的二三岁幼子为额驸,将两位小公主分别指给么?” 皇帝耸了耸肩,“是这么说的。君无戏言,那是爷颁下的谕旨,哪儿有假的?” “那怎么没给六公主指婚?”婉兮盯住了皇帝。 皇帝却笑了,轻轻拍拍婉兮的手,“……爷就是觉着,既然两个都是小七,这门亲便合该是只为咱们的小七定的。” 婉兮不知怎么的,泪便又下来了。 “爷这算什么呢?正正经经颁下谕旨,说要一并指婚两位小公主的。可是到头来,怎么就只有小七指婚了呀?爷既然是正正经经颁谕旨那么说的,便前朝后宫的都知道这事儿,如今成了这样儿,不止奴才自己问,所有人都会心下疑惑呀!” 皇帝却淡淡扬眉,“……那就疑惑去呗。总归君心难测,爷的心思,怎么能叫他们全都猜透了去!” 婉兮又是一阵掉泪,“那个……咱们的七额驸,他,他好不好?” 皇帝轻声一叹,“他啊,虽年岁小,可是送进内地来,种痘便极顺利。便是宫里种痘,皇子皇孙们都要熬十几天去,这个孩子没三五天便已好尽了。由此可见,这孩子的根基极好,你放心。” 婉兮也是惊讶,欢喜之余还是忍不住依旧掉泪。 “身子根基好是一码事,奴才却想问这孩子相貌啊、品性啊……总归,那是咱们的孩子一生的依靠呢。” 皇帝这便轻哼一声,“相貌品性,他现在才两岁多大,你叫爷如何去断言?” 婉兮一怔,倒是给忘了。 皇帝却笑,“……那孩子已经送进京来,待得小七百禄那日,爷便将他接进宫来。” 皇帝看婉兮哭了一脸的眼泪,鼻尖儿都是红的,这便含笑抬手刮了婉兮的鼻尖儿一记。 “至于将来品性好不好,那自然都看你的了!——爷就把他放在你身边儿,由着你从小儿就将这一对小夫妻一起养!还怕他们将来感情不好么,嗯?” 婉兮正正经经地怔住,不敢置信地盯住皇上。 “爷……真的可以?” 皇帝便笑,“难道忘了当年给四公主指婚之后,你在爷面前也是心疼掉泪,总担心指婚太早,四公主将来会不幸福?” “爷那会子便答应了你,接福隆安进宫来念书,叫四公主从小与他在一处多相处去……如今到了咱们的小七,爷如何不得更早就将这一对小娃娃给接到一起来?” 皇帝拥住婉兮,含笑道,“小七还不到百禄,话还不会说。这会子便将七额驸接过来,陪着她一起长大。叫七额驸从小就学会宠着小七,护着小七;也叫小七从说第一句话、走第一步路起,就知道依赖她的小额驸……你可放心?” 第1988章 2、两个小阿哥(六千毕) 大清公主指婚,有一个前后延续十余年的严谨程序。 这会子还只是择定额驸,可由宗人府记入玉牒,却尚未正式指配。总要待得几年之后,皇帝才会下谕旨,正式指配。 故此这事儿还只是皇家和亲家成衮扎布知道,朝臣并未曾得知。 只是傅恒身份不同,便是朝臣不知道的,他却也知道了。 随驾回銮之后,他也回到府上,便又独自一个人进了书房。 他也心痛了。 这一生无法达成的情意,若还能有机会凑成儿女的姻缘,那自然是他期盼的事——故此这一次对兰佩小心经营此事,他没拦着,甚至有暗中襄助之意。 可是到头来,九儿的七公主,还是指配给了旁人的儿子。 虽说他也明白皇上的考量,再说他傅家与皇室已经有了两桩儿女婚事,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近便再有第三桩——可是这是九儿的孩子,是九儿进宫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所得的孩子,这意义自然是无可比拟。 可是,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心里的苦,无可倾诉。 尤其是,这回听说七公主是小七,那拉旺多尔济也是超勇亲王的第七子,两个小七——又如何不叫他回想起他与九儿之间的那个“重九”? 可是怎能想到天意弄人,他的孩子没办法与九儿的孩子重遇这样的缘分,反倒是人家超勇亲王的儿子与七公主合成了这样一个“双七”。 ——或许这就是天意,终究叫七公主成了超勇亲王家的儿媳,却与他家无缘。 他独自坐进书房,不见任何人,一句话都不说,只关起门来自己一张一张地写大字。 府中便所有女人都知道,九爷这又是遇见心里为难的事儿了。 兰佩自然是想第一时间便追进书房去问个清楚,只是她没忘婉兮与她特地嘱咐过的“儿女双全”。她这便忍住,将篆香叫来,还是让篆香去问。 篆香吓了一跳,还是行礼道,“……能为九爷分忧的,唯有福晋。奴才便是在书房里伺候,除了能为九爷端茶磨墨,却没本事分担九爷心中所苦。” 兰佩凝视篆香,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同一屋檐下相处过来,曾经担心篆香凭着天生美艳,又有了福铃这位大格格,便有心争宠,甚至谋求在府中的地位去——可是她的担心却都多余了。 篆香依旧是篆香,依旧是那个静静呆在书房里,只陪着九爷晨昏公务的通房女子。 她至今,都没要名分。 别说她从未谋求过叫九爷为她“请侧”,更是在府里连个“庶福晋”、“小福晋”这样属于侍妾的名头都不要。 直到如今,上上下下的家人都还只叫她“篆姑娘”。她甚至都不准家中几个阿哥和她自己的女儿福铃喊她“姨娘”。 篆香明明有一张可以勾住男人、尽情争宠的脸,可是她却这些年退让如此。叫兰佩终于相信,篆香想要的只是能一辈子留在府里,留在九爷身边儿,她别无奢望。 兰佩点点头,“这些年,也委屈你了。你与芸香本都是老爷和太太指到九爷身边儿的人,可是如今芸香已是贵为侧福晋,你却连一个正式的名分还没有。” “虽说芸香能封侧福晋,是因为诞育了大阿哥,又因为大阿哥被皇上选为多罗额驸,故此九爷总得给芸香一个身份,才能说得过去;你诞育的是格格,便没法子请侧……可是你诞育的却是咱们家的大格格啊。便是格格,也是最尊贵的格格。便是九爷为你请侧,都是应该的。” 篆香却笑了,“奴才从没想过当什么侧福晋,奴才只要一辈子能伺候在书房里,在九爷念书、公务疲惫之时,添一盏灯、续一杯茶,就够了。” 兰佩拍拍篆香的手,“福铃也是我的闺女,我不会亏待咱们家大格格,便也不会亏待你。你放心,这事儿我心里记着。” “如今九爷的身份不比当年,便是请侧都得是皇上亲封,故此无子的话难以封侧福晋。”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待得咱们大格格满了十四岁,挑了秀女去。凭咱们家的身份,咱们大格格如何能不被皇上配与皇家、宗室子弟去?到时候等咱们大格格有了身份,咱们便必定得给你一个身份——那时,我一定叫九爷替你请封。” 篆香偏首想了想,却是含笑摇头,“奴才身份低微,大格格也是庶出,说被配与皇子皇孙去,实在高攀。况且奴才当真倒没那个心思……奴才啊,只是巴望着福铃能这一辈子平平淡淡,不求她大富大贵去。” 兰佩倒笑,“瞧你说的。什么庶出不庶出的,她也终究都是咱们九爷目下唯一的格格。这便注定了是尊贵的身份。” “你瞧在咱们府里,她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姑奶奶呢,年岁虽然小,已是学着帮我管家。才几岁大的小丫头,这会子若是敛了眉眼、板起脸来,倒能将我身边儿那几个丫头和婆子给唬住去了。” 篆香不由得欣慰而笑,真心实意给兰佩行礼。 “……奴才何尝不明白,福晋当真是将大格格视若己出。奴才不知如何感谢,便是这辈子不够的,下辈子也结草衔环,继续报答。” 兰佩轻叹一声,“瞧你说的,大格格也是我的闺女啊!况咱们旗人,家里的姑娘都是管家的。我自己又只生得出阿哥来,家里还多亏有福铃指望着。” “眼见着咱们都是过三十的人了,家里的事咱们又还有精神头儿管几年?将来啊,总归都要家里的姑奶奶们来管家的。” . 记着兰佩对福铃的心意,篆香到书房伺候九爷时,便也格外替福晋多留了几分心去。 都已是年过三十的人了,这会子属于自己的那点子爱恨痴嗔已是都淡了,更多的心思自然还是在儿女身上。 如今的九福晋有两位阿哥,其中二阿哥福隆安因是嫡长子,前程已定,将来必定是承袭傅恒的忠勇公的爵位;再加上本身已是四额驸,便也必定是和硕额驸的待遇……这便前程和婚事都已稳当,倒叫九福晋没什么担心的去了。 篆香也明白,九福晋如今整个儿的一颗心,都只悬在福康安的身上。 虽说福康安还小,可是男孩子从五岁进学,便已是开始了一生的功名利禄的打拼去。 福康安是嫡次子,继承爵位、承袭家世轮不到福康安去。福康安将来只能如所有亲贵大臣的子弟一样,得从侍卫出身,渐次被皇帝授予官职。 而为了这条从侍卫出身的路,摆在福康安面前的最要紧的一步,就是争取要在五岁进学的时候儿,便能被选为皇子皇孙的侍读,进宫念书。这样儿福康安才有机会与皇子们——这其中有未来的皇帝,建立深厚的感情去。 而此时皇帝春秋正盛,现有的皇子皇孙里虽有皇子永琪、皇孙绵恩格外受皇帝青眼,更有嫡皇子永璂和永璟,可是却也难以猜测皇上将来究竟能将大位传给谁去。故此就算福康安五岁时有机会进宫侍读,却不敢保证福康安便能押对了宝去。 更加要联想到康熙爷时的九龙夺嫡去,每个皇子身边各自有一班臣子,互相倾轧,到头来待得雍正爷登上大宝后,其余皇子的支持者们便也就此毁了前程去……九福晋便越发担心。 故此,无论是为了确保将来福康安的安稳去,或者要顾着与令主子的私人情分去,九福晋都希望福康安也能与两个哥哥一样,尚公主,为额驸,保证品级的同时又与皇家沾亲带故,方得安稳了去。 也亏得篆香心细,又记挂着九福晋的念想,这才一点一点从傅恒嘴里挖出了些实情来。 原本傅恒回到府中并不想说此事,终究此时七公主年岁还小,还不到皇上正式下旨指配的时候——皇上还未正式说开的事儿,如何能由臣子随便说与人的?即便是家人亦不可。 况且傅恒也知道九福晋对于福康安所寄托的心愿……故此今晚若是兰佩来问,傅恒都未必肯说。 终究篆香年岁大,陪伴的岁月长,傅恒习惯了与篆香说些心事,又不担心篆香有所利用和算计去;况且篆香诞下的是大格格福铃,与七公主指婚的事儿没有半点利益瓜葛去。 即便如此,傅恒也未曾明说,只是旁敲侧打,隐约透露了些痕迹去——篆香倒也自己一点点地将实情拼凑出来了。 次日一早,篆香服侍傅恒更衣上朝去,便将此事回给兰佩。 篆香也是小心,将此事也只是略加勾勒,间接说给兰佩;却没有直接将自己猜测的结果告知。 兰佩终究也是兰心蕙质的,听罢垂首半晌。 “……你是说,皇上之前说过要给成衮扎布兄弟二人的儿子指婚公主的事儿,已是有了结果?” 兰佩自己说完,坐在炕沿边儿上,攥紧了手指。 “——是七公主?”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是七公主? 明明,还有一个现成儿的六公主啊! 倘若六公主能指婚给成衮扎布的儿子,那反倒能叫她松一口气。排除了忻嫔和六公主这个障碍去,说不定康儿与七公主的婚事,便更有可能了啊! ——可是为何,偏偏指婚的就是七公主?! 篆香垂下头去,“总归这会子七公主才刚三个月。皇上不会这么早就正式下旨指配……故此怕是连九爷都只能是猜测皇上的心意,却不敢作准。” 兰佩霍地抬眸。 “……你说,皇上既然已经挑中了超勇亲王的幼子为七额驸,却为何迟迟还不公布,却要等到几年之后才正式指配?” 篆香轻声道,“自然还是因为年幼的缘故。听闻超勇亲王那位阿哥才两岁,七公主更是才三个月……奴才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宫中,皇子和皇女的夭折都屡见不鲜;更何况将来横亘在七公主前头的,还有种痘之事。” “故此谁都不敢说这些年幼的孩子能不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去。皇上若这样早便正式下旨指配,将来倘若有变,又将叫天子圣旨如何为继了去?” 兰佩静静听着,不由得转忧为喜。 “你说得对!皇上便是选定了额驸,可是他们还没长大,皇上也还没正式下旨指配。那除了宫里和那超勇亲王家,以及咱们之外,外人还都不知道!” “……若此,谁说皇上还没机会改了主意?谁说咱们康儿,就再没机会了去?” . 就在这个闰九月中,超勇亲王、定边左副将军成衮扎布带兵讨伐叛逆青衮杂布去。 出兵之前,正逢七公主百禄,成衮扎布上奏折向皇帝谢恩,同时为小儿媳庆贺百禄之日。同时为七公主呈进丰厚的贺礼。 七公主百禄那天,这些贺礼便也由老超勇亲王策凌在京的侧福晋,亲自带领两岁大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进宫,拜送入了婉兮宫里。 成衮扎布是藩王,家中资财除了朝廷俸禄、皇上的赏赐之外,更有自己部落的物产,故此家资极为丰厚。这次成衮扎布第一次给自己小儿媳进贺礼,自然是倾尽心意。 婉兮都被吓了一跳。 可是这些贺礼再丰厚,都比不上婉兮对拉旺多尔济这个孩子的关注。自那拉旺多尔济一进门跪倒请安,婉兮的两个眼珠子便仿佛都掉在了这孩子面上、身上,便连耳朵里听老福晋说的什么话,都顾不上了。 民间有句俗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婉兮这会子的模样儿,倒的确是有几分如此。 那老福晋便也收声含笑……这会子看见令主子这副神色,自然是比与令主子再多说些什么,都更珍贵的。 两岁的小孩儿,出自蒙古的小男子汉,浓眉大眼,眸光清澈。 这会子虽然还不敢预言那么长远的未来,可是婉兮却不能不承认:这孩子生得一副忠厚正直的好相貌。 所谓相由心生,可见这孩子骨子里所传承到的家族血液,以及人生这两年来所秉承的良好的家教。 婉兮不由得拢到身边儿来,叫玉蕤和玉函摆上各种各样的饽饽和吃食来,将他抱在膝上,指着盘子里的问他想吃什么,都由着他。 婉兮见小小的他,竟是坐在她膝上,认认真真地犹豫起来。 婉兮便不由得唇角轻扬。 她等着他,由着他挑选。 她看着他伸出小手去,从那盘子里挑起一样,凑在鼻息间闻了闻,又放下;然后又取了下一样儿,那样的举棋难定。 婉兮不由得想起从前也这样儿抱着福隆安逗过。那时候的福隆安反应却是敏捷,迅速从盘子里挑了几样儿,目光坚定,毫不犹豫。 那时候的福隆安,进宫念书的年岁已是四五岁,比拉旺多尔济要大些。若以年纪上论,是应该比拉旺多尔济敏捷些……可是婉兮并没忘了,福隆安那会子挑选的几样,头一样便是皇上最爱的奶饽饽,接下来的都是婉兮亲手做出来的。 那会子,自然也是高兴的,知道福隆安那孩子是聪慧,外加九福晋教导有方。 作为人家的儿子,自己当成的半个女婿,见到那孩子若此,也是欣慰的。 可是换到自己的亲女婿来——婉兮心下不能不悄悄儿地承认,她宁愿孩子是没人特地教过这些,宁愿孩子是完全本着天性来挑选。 两岁也好,四岁也罢,终究还应该是孩子。最珍贵的,还是他们的璞玉未琢。 拉旺多尔济终于挑好了,仔仔细细都捧在手里,却是认认真真在婉兮面前摊开了两手,奶声奶气道,“谢令主子赏。” 婉兮淡淡垂眸,已是忍不住笑意。 这孩子选的,全都是传统的蒙古饽饽。这里头全然没有婉兮亲手做的——婉兮擅长的还是满洲和京式的满汉杂糅式样的饽饽,间或也因南巡而加了些江南的风味,但是对蒙古饽饽其实并不擅长。 婉兮悄然抬眸,目光转过玉蕤,又转过那老福晋,心下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孩子选蒙古饽饽,全是出于思乡的天性啊。 婉兮情不自禁将孩子紧紧圈在怀里,“好孩子……原来你爱吃这些。我记下了,从今儿起我便去学,以后便每日里都亲手做给你吃~” 瞧见婉兮如此,那老福晋也是垂下头去,红了眼眶。 正说着话,玉蝉进来回禀,说九福晋带着玉壶和福康安也来给七公主庆贺了。 婉兮含笑点头,“快请。” . 老福晋先告退,婉兮只拢着拉旺多尔济,含笑等九福晋入内请安。 九福晋本是欢欢喜喜进来,待得迈入门槛便瞧见婉兮膝头抱着个穿喀尔喀蒙古服色的小孩儿,九福晋心下登时便明白了过来。 面上虽说竭力平静,可是心底还是登时一片酸涩。 倒是福康安本就活泼淘气,又在婉兮宫里熟了,这便跪倒在地也不垂首,一双黑豆儿似的眼睛嘀哩咕噜盯住那拉旺多尔济。 婉兮瞧见了便笑,“麒麟保的眼睛倒是尖,一眼便瞧见这小孩儿了吧?说来也是巧,你们两个啊,还都是两岁多大,倒是同龄。” 福康安见婉兮与他说话,倒也没管婉兮赐没赐平身呢,这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眼珠儿盯着拉旺多尔济,走上前来,也凑在婉兮膝边。 婉兮瞧他那神情,便忍不住含笑问,“怎么,你也想爬到令阿娘腿上来?” 福康安认认真真点头。 婉兮都忍不住大笑,便拍着空出来的那条腿,点头道,“那就上来吧,阿娘禁得住!” 福康安也不客气,自己腿脚麻利,拽着婉兮的衣袍便爬上另一条腿。 两个两岁多大点儿的小阿哥,这便面对着面坐着。四只乌溜溜的小眼睛,你盯着我,我瞪着你。 婉兮又是大笑,边笑边道,“你们俩这么乌眼儿鸡似的瞪着干嘛?都是两岁的小孩儿,这会子怎么这样老气横秋的?” 因福康安是早进过宫的,拉旺多尔济却是第一回;甚至于,福康安终究是京师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在家中看惯了朝中公侯大臣的往来;拉旺多尔济却是才从草原送进内地不久,进京来还没等逛逛就先种痘……这会子的场面,拉旺多尔济难免拘谨些,婉兮倒舍不得这孩子怕生了。 婉兮便将拉旺多尔济拢得更近些,柔声与他介绍,“……拉旺,这是麒麟保,傅公爷家的三阿哥,孝贤皇后的侄儿、四额驸的兄弟。你们以后在宫里有的是日子相处,故此这会子啊,先当个好兄弟。” 将来福康安进宫侍读是一定的,那便自然要与拉旺多尔济同在上书房里念书。此时相遇,便是将来一辈子的同室同学、同朝为臣。 福康安却扭开头,眼睛只盯着房梁上的彩画儿,“令阿娘,那里原本是我坐的。”他的手却指着拉旺多尔济此时坐的那膝头,面色甚有不满。 这样的童言童语,婉兮只能忍俊不已,含笑道,“好好好,阿娘知道了。只是今儿是拉旺先来的。先来后到,你晚一步,便没的挑。” 拉旺多尔济没说话,只眸光清澈,静静望着福康安半晌。 待得婉兮说完话,他才严肃地绷着小脸儿,忽地两臂还胸,双眸凝肃道,“……麒麟保安答。” . 小小的福康安却是眉眼横飞。 “啥?你管我叫谙达?” 小小的福康安抬手捂住脸,放声大笑,还歪头冲婉兮挤眉弄眼儿,“阿娘,这个傻小子竟然管我叫谙达?” 两岁的小孩儿本最是天真无邪,婉兮便也忍不住笑。 倒是兰佩已是惊得面色微白。 康儿自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份,更不知道这孩子与七公主的关系……可是康儿却天性展现出对这孩子的竞争之心来,她心下虽说欣慰,却也不能不担忧。 终归,还是还是太小了啊。 她忙深深蹲礼,“康儿年幼,不知礼数,还望令主子宽宥。” 婉兮却笑,“九福晋这么紧张做什么,都是两岁多大点儿的孩子,最是童言无忌,天真可爱。我啊,喜欢这两个还喜欢不过来,哪儿会问罪呢?” 第1989章 3、内亲(1更) 兰佩说不出心中的苦涩,也只能尴尬行礼,被玉壶扶着起身,坐在一边喝茶了去。 婉兮便拢着两个小孩儿拆官司。 “麒麟保你说的没错儿,方才拉旺啊是说的‘anda’二字。满语里有‘谙达’,蒙语里也有‘安答’,听起来发音是一样一样儿的。可是啊,终究是两种传统,故此这发音一样儿的词语里头,蕴含着的意思,却是不同的。” “在‘国语’(满语)里啊,‘谙达’是对长辈的尊称。教你弓马骑射的武师父是谙达,从小照顾你长大的长辈家仆是谙达,宫里德高望重的老太监也可是谙达。所以你笑了,以为拉旺是叫你‘谙达’,给你涨了一辈儿去,没算清楚年岁。” “可是其实啊,在蒙语里,是‘安答’,这是兄弟的意思。尤其是结拜的兄弟……拉旺这么叫你啊,非但没叫错,还是大大方方把你当成结拜兄弟了一样亲热去呢!” 婉兮说着含笑望向九福晋去。 “你阿玛傅公爷虽是满人,可是最为精通蒙语的。他五岁进上书房侍读,十三岁送入蒙古书馆进读,故此你阿玛的蒙语倒与母语一样娴熟,远超过汉语了去……你回家后可将阿娘这番话向你阿玛请教,看阿娘解错了没有。” 九福晋尴尬起身,向婉兮一礼,替傅恒谢恩。 . 终究是两个才两岁大的小孩儿,彼此有些认生,刚见面剑拔弩张了一会儿,叫婉兮这么一软言解释,又兼每个人手里都塞了好吃的蜜饽饽去,两个小孩儿便也眼熟了,这便都溜下婉兮的膝头来,唧唧咕咕凑在一起说话去了。 总之是满语、蒙语、汉语掺在一起说。就算有地方听不明白了,也全都有小孩子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给圆过去。最后两个小孩儿相视大笑,反倒将那听不明白的,当成了一场欢喜。 婉兮看着,便自然也更欢喜了。 一个是皇上挑的女婿,一个是九爷的嫡次子,面相上格外与九爷相像……她便都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 两个小孩儿嘀咕了一会儿,又听说七公主睡了一觉醒来了,这便相偕一起去看七公主了。 小孩儿总是找小孩儿,大人们在他们眼里,绝对比不上同龄人更有魅力。 两个小孩儿这便肩并着肩,嘻嘻哈哈地走了,倒将大人们闪在原地。 婉兮便含笑瞟着九福晋,“瞧,亏咱们之前还那么些小心翼翼。其实人家小孩儿,都是打过吵过,回头就好了,心下谁都不存芥蒂。” 九福晋面上有些热,便垂下头去竭力掩饰住,只含笑答,“可不是。奴才方才也是顾着身份去——终究这是宫里,尊卑有别。那孩子是超勇亲王的阿哥,身份上便比咱们高,康儿出言顶撞,自是不该。” 婉兮却笑,“孩子们心里哪里有哪些尊卑去?若非要说身份,康哥儿还是孝贤皇后的亲内侄呢——咱们满人都重视内亲,便是孝贤皇后的内侄,皇上也当成自己的亲侄儿一样的。” 第1990章 4、嘀咕(2更) 因婉兮要亲自哺育七公主,夜晚都得几次起来喂孩子,故此七公主虽然也在配殿里安排了卧房,可是却实际上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是与婉兮同殿而眠。 况且婉兮也喜欢“五福堂”这个名字,便将七公主留在殿内,想给孩子多积些福气也好。 故此那两个小阿哥在暖阁里逗着七公主的动静,只隔着一层隔扇门,便都传进这边大人的耳朵里来。小孩儿也不会掩盖声音,两个小阿哥唧唧咕咕的笑之后,便是七公主着急的哭声了。 当娘的,谁不每时每刻都悬在孩子身上呢?便是知道七公主那儿有嬷嬷和玉函照应着,婉兮也还是说着说着话便走了神。 七公主在哭呢…… 其实兰佩比婉兮更紧张,生怕是自己那淘气的儿子将七公主给逗哭了。 虽说此时七公主才百禄,哭是唯一语言,未必是真受欺负了——可是终究福康安之前刚发过脾气不是,谁也说不准这会子是不是故意的呢? 兰佩自己先坐立不安起来,忍不住起身道,“……不如令主子进内瞧瞧。奴才听着仿佛是七公主在哭,奴才想,怕是七公主刚醒来要找令主子,又或者是渴了饿了,又或者是要出恭,便被奴才那淘气的儿子耽误着。” 小孩儿的官司,婉兮虽然悬心,却并没过于担忧。只是这会子婉兮瞧出来了,她要是再不亲自过去看看的话,倒是九福晋要忧心如焚了。 婉兮便笑,不慌不忙起身道,“还是兰佩你有经验。我啊,虽然都挡了她一百日的额娘了,可是她一哭却还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婉兮抬手按了按鬓角,“我觉着你说得对,她怕是醒来找不见我,眼前反倒看见多了两个小哥哥,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我去瞧瞧,亲自带着两个小阿哥跟她一起说说话,叫她知道这都是至亲的人,不必害怕就是了。” 兰佩和玉壶都起身恭送。 婉兮身影没入隔扇门里去,为叫九福晋自在些,玉蕤和玉蝉便也退到门外去了。 兰佩抬眸瞟了玉壶一眼,垂首叹了口气,“小嫂子,方才令主子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帮我捋捋,方才令主子的话里话外是不是更向着那拉旺多尔济阿哥去?” . 玉壶静静凝视兰佩,倒是垂首一笑。 “方才啊,终究是康哥儿先误会了那拉旺多尔济阿哥,故此令主子才代为解释吧。终究拉旺多尔济阿哥才从草原进京来,国语(满语)和汉语都不熟,自己解释怕也解释不明白。” 兰佩点头,“这一节我自是体谅的。只是你瞧,令主子特地提到九爷蒙语娴熟,与母语无二,又抬眸瞟着我说的——这是不是令主子在埋怨我,没叫麒麟保多跟着九爷习学蒙语?” 虽说孩儿同时拥有父母,可是总归难免在孩子的日常教养之事上,父母之中要有一方偏重的。 玉壶垂首想了想,“终究九爷顾着军机要事,每日里都在宫中忙碌,回府的时辰都晚,每日里与康哥儿相处的时光都有限。” 第1991章 5、不愿放弃(3更) “况且皇上每年都要出巡,二月谒陵、七月秋狝,中间间或还有东巡祭孔、西巡五台山等事。哪一次都得有咱们九爷随驾同行,皇上当真是一天都离不开九爷呢,这便叫九爷在京里的日子更少了。” 玉壶宽言抚慰。 “照顾、养育府中阿哥、格格们的职责便都落在福晋身上。福晋当真是既当爹,又当娘,劳苦功高。更叫奴才佩服的是,福晋年岁还这样小,却从小就将孩子们一个个教得那么好,叫九爷没有一丝后顾之忧。” 玉壶的话,终究叫兰佩轻松下来不少。 玉壶含笑道,“别说府中的阿哥和格格们,便是奴才的伦珠,又何尝不是从小跟着福晋长大的?他如今学得的那些学识和本事,又哪里是奴才能教给她的,还不都是福晋对他视若己出……” 兰佩的眼眶终于微湿。 “小嫂子你净说见外的话。伦珠更是二爷的儿子,是咱们傅家人;九爷都将伦珠看得比隆儿、康儿更重,我心下自然也将伦珠当成亲生的长子一般。我只怕所做的这一点子,不足以告慰二爷的在天之灵。” 玉壶却是含笑摇头,“……皇上指了二爷的格格为皇六子的嫡福晋,虽说这位格格不是我的孩子,可是我也是满心欢喜。相信二爷在天上都看见了,他看见了皇上没有忘记他,更看见了九爷和九福晋对他的手足情深。” 玉壶说着鼻尖儿一酸,“若不是皇上为了二爷,而将二爷的格格选为皇六子的嫡福晋的话,说不定康哥儿尚公主的事儿早有眉目了。” 兰佩心下一痛,忙上前攥住了玉壶的手。 “小嫂子你这是往自己肩上揽什么呢?这些,终归都与你无干,我急归急,你心下千万别压了块垒去。” 玉壶便也深吸口气,含笑点头,“总归那是二爷的女儿,我自然也当成自己的事一般。既然因为此事,叫咱们康哥儿尚公主的事儿受了阻隔,那我在这事儿上的心意,便是与福晋一模一样的——我也有私心,我也希望七公主将来是咱们康哥儿的媳妇儿。” 九爷这些年对令主子的情愫,玉壶怕是知道的最清楚的。故此她心下何尝不是如此巴望呢? 那拉旺多尔济,终究是个蒙古小子,她对他的家族素无所识,她也不放心叫七公主将来嫁进去啊。 听玉壶如此剖白心迹,兰佩终于放下心来。 这会子玉蕤和玉蝉都在门外伺候着呢,九福晋便抬眸望向那隔扇门内。 ——这会子暖阁内的玉函是在照顾七公主的,婉兮自己身边儿倒没人伺候着。 玉壶会意,含笑点头,“方才都喝了这么些茶,令主子若是要更衣,都没人伺候。福晋在此稍坐,奴才去陪陪令主子。” . 里间,婉兮一左一右拉着两位小阿哥的手,叫七公主分别伸开两只小手抓住。含笑叫女儿知道这两位小阿哥都是额娘放心的人,七公主果然不哭了,睁圆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看着两个小哥哥。 玉壶便含笑立在隔扇门外。 第1992章 6、谁说再没机会?(4更) 婉兮便将三个小孩儿都托付给了玉函,自己转身到北边里间,玉壶便也跟了进来。 婉兮因喝过几盅热茶,也见了些汗,这便正好要换衣裳。 玉壶自然娴熟地上前伺候。 旧日情分,仿佛从未被时光和宫墙隔断过。 婉兮垂首含笑,“……玉壶,拉旺便是皇上给小七挑的七额驸。” 终究此时择定了七额驸的事,皇上还未正式下旨指配呢,那终究都是要八九岁时候的事。婉兮这便亲口说与玉壶去。 玉壶淡淡笑笑,“……这位小阿哥果然生得一副英武的好相貌。” 这些年的心意相通,便是从玉壶的态度上,婉兮便也瞧出来了,傅家已是知晓。 她也不意外,终究此时傅恒在朝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婉兮只垂首轻声问,“九爷他……可好?” 玉壶努力笑了笑,“便是奴才,也总是希望七公主将来能嫁进忠勇公府来的。” 婉兮眼帘半阖,心下也是感伤。 不过婉兮极快调整好心绪,轻拍玉壶的手,“……身为皇女,大清的每个公主都自然有自己应当承担的命运。和敬公主嫁与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这是孝庄文皇后的母族之家,体现的是皇室对于大清草创之处便得科尔沁部的襄助的感恩。” “蒙古各部,内蒙古以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为首;外藩蒙古便是以喀尔喀蒙古的博尔济吉特家为首——四公主的手生成那样儿,皇上自然不便指婚,那么接下来的公主便自然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 “只可惜皇后所出的五公主夭折,皇上又并未将六公主放在心上,故此小七在这个时候被指婚,也自然有她天命所在。” 玉壶不由得鼻尖儿酸楚,“……奴才终究小家子气,总觉得还是叫七公主嫁进傅家来,才能放心。” 婉兮却是轻笑,拍拍玉壶的手。 “这算什么话呢?难不成你们都以为,我这辈子就只能生这样一个闺女了?就不能再有下一个闺女了?” “便是这一回结不成的亲事,难道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玉壶倒被婉兮问得一怔。 婉兮故意俏皮地瞟着玉壶,“我啊,是生得晚,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闺女去。可是我自己倒是觉着,这肚子的封条一解,说不定后头的孩子便接二连三地来了!” 玉壶便也破涕为笑,连连点头,“奴才方才都说了,奴才就是小家子气——竟忘了往长远去望望,净只盯着眼前儿了。” 婉兮含笑点头,“这话终究在九福晋面前,我不便直接说透了。毕竟来日还长,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孩子,我自己吹牛皮也不管用啊。” “不过在你面前儿,我倒是敢说的。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儿,我觉着我的福分定然不止这一个孩子……” “你们的心思,我自己何尝就没有呢?只是此时七公主下生的时机如此,前有皇室已与傅家两回联姻,后有青衮杂布之反叛,故此这一回时机不妥,终归做不成这亲事。” “可是还有将来呢。你们的念头不灭,我自己也同样记着。若将来我再有公主,自然设法成此好事去!” 第1993章 7、像谁(5更) 玉壶都没想到,自己这多日来的忧虑,却被令主子这么三言两语,便给吹得云开雾散了。 这会子回望刚刚那段心绪,当真是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小心眼儿了。 她知道,便是过会儿将这番话与九福晋,再回到府中与九爷说了,九福晋和九爷也必定能与她此时一样,心上那一片愁云惨雾都能散尽了。 玉壶垂首真心诚意道,“有主子这一句话,那奴才可就将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玉壶的手,“康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话我早都与皇上和九福晋说过许多遍了。你和九爷两口子便也都放心就是,康哥儿的福分啊,在后头呢。” 一片乌云散去,玉壶与婉兮说起话来,又是从前那自在的模样儿。 婉兮一边重新整理头发,一边含笑道,“我今儿也意外,康哥儿竟然没明白蒙语里的‘安答’与国语里的‘谙达’不是一回事儿。终究九爷是那样精通蒙语的,便是朝廷修蒙语的书,九爷也总是总裁之职的。” “看来康哥儿平素在府里,还是受九福晋的影响更深一些。也难怪,谁叫九福晋的伯祖父就是大词人纳兰容若呢,她家的汉学造诣总是更深些,这便在满语之外,更重视了汉学,倒疏远了蒙语去吧?” 玉壶便也含笑点头,“九爷忙于公务,自是顾不上府里的事。况且康哥儿还小,才两岁大的阿哥,自然是更黏额娘些。” 婉兮垂首含笑,“我有时候也忍不住对比隆哥儿和康哥儿两个。隆哥儿是嫡长子,相貌虽然更像九福晋些,可是性子倒是与九爷更肖似。” 婉兮尤其是回想到福隆安对着四公主时候,那明明看似端着,实则心里在乎得不行的模样,便仿佛见到了小一号的九爷似的。 “倒是康哥儿……相貌上与九爷九成相似,这性子却并反倒没有隆哥儿那么相似了。” 玉壶听着也笑,“可不嘛!连福晋自己都说,康哥儿若不像九爷,好歹像福晋也行;可是事实上,康哥儿连福晋的性子也不像——福晋都说,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像谁!” 婉兮倒是扑哧儿笑了,“瞧着康哥儿那眉眼间淘气的样儿啊,我倒是觉着有那么几分像皇上的。” 玉壶便张大了嘴。 婉兮也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弊病,笑倒在玉壶怀里,连连说,“……我这话也就在你眼前敢说,便是在我额娘眼前,我额娘都得拍我!” 福康安出生在乾隆十九年。那一年正是皇上第一次用兵准噶尔,平达瓦齐之战。 那时候的皇帝身在朝堂,孤家寡人。满朝文武除了傅恒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支持皇上用兵西北——那一年前后的皇上与九爷,在朝堂国务之事上,是从未有过的亲密无间。 若不知此等内情的人,若听了她方才那句话,还不得以为她是在暗指福康安与皇上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去呢。 只要知道那一年朝廷发生什么事,知道那一年皇上身边唯有九爷可以依赖的人,才能明白,皇上对福康安的喜爱,完全没有任何的杂质去。 第1994章 8、舍不得(6更) 笑谑过后,婉兮静静敛眉。 “不如以后这样说——康哥儿终究是孝贤皇后内侄。九爷与孝贤皇后一奶同胞,相貌本就相似;所谓生子像母,那孝贤皇后的两位皇子,相貌上自然与九爷相似。” “而康哥儿又在相貌上与九爷非常相像,那么康哥儿自然与端康太子永琏、悼敏阿哥永琮也相貌相近了去。” “皇上一向对皇子、皇女们都是舐犊情深,故此看见相貌与永琏、永琮相似的孩子去,皇上必定要格外多喜欢一些的。” 玉壶含笑拍手,“对喽,这才是正理儿。要不若有人也瞧见皇上格外喜欢康哥儿些,却不知道是因为令主子的缘故,便还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 终究这些年傅恒所受的皇恩太重,前朝后宫的舌头便都没闲下来过。没有人明白关键还时刻,总是只有九爷站在皇上身边儿,却有人只知道指摘九爷军功浅薄,除了一个外戚的身份之外,别无大功。 婉兮点头,“况且康哥儿还管我叫‘阿娘’呢,如是这话传出去,便指不定又成了什么去。从此便都说康哥儿与端康太子、悼敏阿哥相貌相似就够了,也免得再起非议去。” . 出宫的时辰到了。 宫规森严,便是九福晋这样儿的能经常进宫的,在宫内延宕的时辰也都是有规矩的。到了时辰,就必须得离开去。 婉兮捉着九福晋的手嘱咐道,“你放心,麒麟保的小名儿是我取的,是我说过这孩子是有福气的,我自然还是将麒麟保当成我自己的孩子。况且麒麟保唤我一声‘阿娘’呢,我便不能白叫孩子这么叫着。” “再说,你当初给孩子的小名取的好,‘招娣’,还是麒麟保帮我将小七招来的呢,我怎么能忘了这份儿福气去?” 九福晋这会子已是得了玉壶悄然的解释去,心下这便也松快了许多,便含笑道,“令主子说康儿是有福气的孩子,奴才却认定了,康儿这福气便是应在令主子身上。想宫外宗室、外戚这些多孩子呢,除了康儿,还有谁能有福气唤令主子一声‘阿娘”去不是?” 大人们的心结暂时解开了,可是那边厢福康安却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刚在宫里跟拉旺多尔济从陌生到相识,两个同龄的小男孩儿玩儿得正热乎呢;况且还有七公主那样柔柔小小的在畔瞪圆了黑眼睛当观众……他便舍不得走了。 府里虽然也有哥哥姐姐,可是年岁有相差,且福隆安和福铃又都是守规矩的孩子,哪儿能跟他似的这么一起混不吝地淘气去啊?反倒是拉旺多尔济这样儿的,因天生淳朴,反倒如璞玉一块,对宫里这些规矩不那么太放在心上,才能与他玩儿到一起去。 更要紧的是,拉旺多尔济性子宽和,肯由着他耍宝,心甘情愿当他的助手和观众去,叫福康安心下就更是放不下。 眼见额娘这就要走了,下回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宫,福康安一着急,便抹起眼泪来。 第1995章 9、都在身边儿(7更) 福康安这一哭,婉兮和兰佩都揪起了心,都蹲下去哄他,问他这是怎么了。 福康安别看才两岁,脑袋瓜儿才尖呢,知道自己不能说舍不下刚结识的小玩伴儿,这便哭天抹泪地说,“……我舍不得令阿娘。” 这话说得叫婉兮和兰佩又是笑,又是心疼。 婉兮便叫玉蕤去包了两大包她亲手糖渍的蜜果子、饽饽去,叫福康安带着回府里慢慢嚼用去。 这都是哄小孩儿的最有效的手段,一般小孩儿一见宫里的精细吃食,就都能停了眼泪了。 可是福康安就还是眼泪叭叉儿地扭头盯着暖阁里,连吃食都顾不上多看一眼。 婉兮刚生下七公主,正是对小孩儿最心软、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候儿。 她隐约察觉了福康安的心思——终归小七才三个月大,她才不信福康安是舍不得小七;唯一的解释,也就剩下拉旺多尔济了。 婉兮便笑,蹲着捉住福康安的手道,“你自己一个儿出宫了,你掉眼泪;其实拉旺以后要自己一个儿留在宫里,他也孤单啊。” “可是这是宫里,凡事都有规矩,你阿玛和额娘一定教导过你的。故此便是令阿娘也不能说将你留下,随便就能留下,阿娘也得向皇上请旨才能定夺。” “可是这会子皇上在忙着,跟你阿玛一处,阿娘也不能去打搅。阿娘总得等夜晚间,你阿玛回府的时候儿,皇上也才能闲暇下来,那时候阿娘才能去求见皇上啊。” “故此啊,你别着急,你先跟你额娘和玉壶伯母先回府去,乖乖等着阿娘的消息。阿娘跟你保证,只要能见着皇上,阿娘一定设法跟皇上求恩,叫你以后能时常进宫来玩儿,可好?” 福康安虽然淘气,可是在婉兮这样的软言细语面前,便也安静下来,眉眼沉静,变得乖巧懂事。 福康安使劲儿点头,伸手去与婉兮拉勾。 “奴才回家去,就天天儿趴在窗上,等着令阿娘的好信儿来!阿娘,别叫奴才久等。” 一句话说得婉兮随时忍不住笑,眼圈儿却差点没红了。 婉兮拢着福康安,“你这小傻瓜。这都闰九月了,搁在往年都是十月了,京里都快要开始用炭盆了……你还要敞着窗子吹冷风不成?” 婉兮又将福康安的小马褂领子拢紧些。 “你啊,就乖乖趴热被窝里等着就行!” 叫令阿娘这样耐心地哄着,福康安终于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婉兮用眼色叫玉壶带福康安先走,独留下九福晋再多说两句话。 “……拉旺这孩子也才两岁,又是才从草原进内地来,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宫里便是有小七,还有永瑆他们几个年岁相仿的皇子,素日是能陪一陪他。可是终究皇子的身份在那拘着,他跟他们一起玩儿,也不得自在。” “我便也有心想将麒麟保也接进宫来,叫他们小兄弟俩一起玩儿着。倒不知兰佩你,意下如何?” 兰佩自然是愿意的,欢喜得连忙蹲身行礼。 第1996章 10、且待将来(8更) 该怎么说呢,兰佩虽然已经知晓了婉兮的心意,得了一颗定心丸儿去;但是兰佩的心情终究还是与婉兮、玉壶有所不同的。 虽说婉兮已经给了那样明白的承诺,可是这会子终究还是看不见未来的,谁也不知道令主子将来是否还能有孩子,又要多久才有。 甚或于,更没人敢保证将来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啊,这要康儿继续等下去,究竟要等多久? 皇上指婚,也是在乎年岁相当的。便是这次给七公主选额驸,也在谕旨里明白说要的是成衮扎布兄弟两人家二、三岁的孩子去——拉旺多尔济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不是说只要是成衮扎布的儿子就行,也是要看年岁的。 若康儿这么没边没沿儿地等下去,即便是再等到令主子生下另外一位公主来,而康儿年岁太大了去该怎么办?那岂不是便要眼睁睁失去这样的机会了? 故此兰佩这会子啊,心下依旧还是没完全放下对七公主的惦记去。 婉兮这会子的提议,倒是暗合了她之前的打算去——总归皇上这会子便是择定额驸,也还没公开下旨指配。这中间总得还有几年去。 那只要皇上还没公开指配,那这内里就不无转圜的余地去——譬如说,将来或者喀尔喀蒙古有变,又或者拉旺多尔济有些病灾,甚至于直接就是皇上后悔了呢? 只要还未到公开指配的时候儿,那只要她还不放弃,那就依旧还有机会。 而此时拉旺多尔济已是送进内廷来抚育,又是在令主子身边儿,那对于康儿唯一的机会,就是也同样进内廷养育,也同样在令主子身边儿…… 总归,就是让两个小男孩儿一起陪着七公主长大,谁也别落后了去。将来便也难说七公主自己的心意不是? 便是令主子将来还可能有其他的公主,这位七公主终究是不一样的——她是令主子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孩子,皇上重视成了那个样儿去,以后便是再有公主怕也不会如此了。 而七公主倘若将来自己的心意有变,以皇上对七公主的疼爱之情来,便也说不准就能给改了。 兰佩这样一想,心下便更是喜不自禁起来。 与拉旺多尔济相比,她自然相信自己的康儿更为灵秀俊美、聪慧敏捷。她才不信康儿将来在七公主的心目中比不上那个看上去宽和有余,却有些憨的草原孩子去! . “康儿性子活泼得太甚,奴才也总私下里嘀咕:不知这孩子到底像谁~倒像个泼猴儿转世一般!” “想来这孩子终究是奴才失而复得的,这便从小宠溺过甚了才会这般。总归啊,奴才对着他,心便硬不起来。奴才在家里约束不得,眼见着一日一日大了,定了性子便更改不了了。正愁将来可怎么办。若能放到令主子身边儿,那自然是奴才一家修来的福分!” 兰佩跪倒,“……令主子说康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最大的福气便是能得令主子亲自教诲抚育,方不负令主子与康儿这一场缘分去。” 第1997章 11、强忍(9更毕) 已是得了九福晋的应诺,婉兮便放下心来,安安心心等着皇上办完了公事,夜晚过来,她好请旨。 终于等到晚霞斜映西山,铺展漫天桃花一般的绯红时,皇帝才大步迈进来。 婉兮含笑请安,皇帝眼神儿拧着劲儿地在婉兮面上狠狠转了一遭,长吸口气,这才又急匆匆进了内间,去抱起了七公主来。 婉兮倒是没着急跟上去,也没着急起身儿。 一来是当娘的可不能抢了当爹的风头去,她得留给人家父女一点子独处的空间,不能她什么时候儿都在孩子眼前儿杵着。 二来么……她将皇上方才那拧着劲儿的眼神儿,在心底重又过了一遍,品一品皇上那是什么眼神儿啊~ 那么一想,她的脸便忍不住一红。 皇上那眼神儿,那么拧着劲儿地在她脸上走了一回,便叫她忍不住想起——从前她还小的时候儿,还没正式承恩,皇上却也馋着,时常在她伺候他用饽饽的时候儿,冷不丁伸手在她身上拧她一把。 也不拘什么地方儿,举凡脸蛋儿、腰侧,甚至——咳咳,其他不能叫人知道的地方儿,他都是逮哪儿拧哪儿。 那么疼,又那么叫她羞涩。 不敢抬头,不敢说。 皇上这会子忽然又来了这样儿的眼神儿——皇上想什么呢,她不知道才真是傻了。 只是这会子终究她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丫头;皇上也都快五十了,哪儿还能那么不庄重去?再说她宫里头,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呢,皇上也不好意思再伸手乱拧不是? 再说她是当娘的人了,他们的女儿就在一扇门内呢,他这当阿玛的就也更没好意思,是不是? 婉兮越想越是脸红,心下更觉有趣儿,这便还蹲在地下,忘了起身儿,却也正好将满面绯红都藏住了。 可是玉蕤却看不过去了,赶紧上前搀着胳膊将婉兮给扶起来,小心翼翼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蕤还以为是主子瞧出皇上神色之间有什么不高兴的去,这才不起身,有请罪之意呢。 结果玉蕤扶起主子来,便一眼撞见主子满面的绯红,玉蕤便如撞见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心便跳成一团了。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拍拍玉蕤的手,“……我没事。只是,呃,走了会儿神。” 玉蕤这会儿终于越发明白,自己怕是撞破了主子和皇上之间隐秘的好事儿去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低低道,“奴才愚钝~” 婉兮含笑摇头,“没事儿。你去瞧瞧今晚的酒膳备好了没?皇上这个时辰才下来,怕是饿了。” 暂且支开玉蕤,也免得叫玉蕤尴尬。 玉蕤出去了,婉兮这才走进暖阁来。莲步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腰,将面颊轻轻贴在他手臂上。 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她还住了他——这一刻,心下这样宁静和满足。 什么指婚,什么尊卑,便都片片远去,不在她心下投下任何影子去。 皇帝却又是长长吸一口气,嗓音轻柔却沙哑道,“……你还敢碰爷?” 第1998章 12、小名儿(1更) 皇帝的这一句话,说得婉兮心内酸酸甜甜。 他是帝王,在后宫之事上何曾需要忍什么? 可是这一年来,他先是在她有身子的三个月不到,便恩赏哥哥德馨房产和地亩。将她终于有身子的欢喜,与她母家人一同分享。 接下来即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八旗女子挑选,她选中了出身皇太后母族、同样也是出自镶黄旗满洲的身份贵重的钮祜禄氏猗兰去,可是他却迟迟拖着不叫那新人进宫,叫她在生育孩儿的这一年里,至少不用分心去想着新人入宫的事儿去。 再然后,小七出生这前后,皇上尽管同时面对漠西蒙古的阿睦尔撒纳之叛,漠北蒙古的青衮杂布之叛之际,他还是匀出了大量的时间来,为小七拜遍神佛,又在指婚这件事上直接跳过了忻嫔的六公主去…… 这些种种,作为一个帝王,还会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身为一个后宫女子,她对她的四爷,还能有什么奢求去? 婉兮收紧手臂,将皇帝环得更紧,将面颊轻轻在他蓝色的常服褂上轻轻摩挲,“……便是爷不准,奴才也要如此亲近着爷。” 皇帝呼吸便又是一急,可是他念着怀里七公主在抱,这便悠长了呼吸,极力克制。 只柔声道,“……小七百禄,爷除了给个小女婿,也想好给咱们小七的小名儿了。” 大清公主,在出嫁前才正式册封名号;在此之前还有小名儿。 婉兮便笑,“爷先别说!” 这会子那拉氏所出的十三阿哥还未满周岁,尚未正式定名呢。小七还是个公主,且刚三个多月,便总不能在十三阿哥之前。 皇帝便轻哼一声,“这是小名儿,又不是如皇子一般的大名儿。便是提前取了,皇后也不至于计较才是!” 婉兮却含笑环着皇帝,腻着又是轻轻摇摇头。 皇帝只得无奈地轻哼一声,随即却眸光一转,狡黠一笑,“……爷早就算着日子呢!故此,十三阿哥的名儿,在秋狝回銮之前,爷已是先悄悄儿告诉给皇后了。” “皇后心里自是有底,只待满了周岁时候正式赐下罢了。你就放心好了。” 婉兮这才扬眉,“十三阿哥取了什么名儿?爷叫奴才也先知道知道。”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永璟。” 璟字,通“璄”,皆意为“玉之光彩”。 婉兮在心里将这名字转了个个儿——华贵虽华贵,炫丽归炫丽,只是…… 她又想了想,还是将这个念头按捺下。 终究,那是皇后的孩子,名字好与坏,都是看皇后自己喜欢与否便罢。既然皇上定了名字,私下说与皇后,皇后也没反对,那就说明那拉氏自己是喜欢的。 那就罢了。 婉兮便点头只问自己的孩子,“那爷给小七取的小名儿是什么?” 皇帝长眸微眯,故作神秘地一笑,“就叫……莲生。” . “莲生?” 婉兮双颊忽然一热,冷不丁听皇上说出这个名字来,她第一时间几乎听成了“连生”—— 连着生啊~ 第1999章 13、七步(2更) 好在婉兮转念之间,已是回想起了去年秋日,避暑山庄万树园赐宴蒙古王公那晚,她与皇上相依相偎在璀璨银河之下。 皇上微微伤感,她宽慰皇上,那晚便有焰火升腾夜空,而皇上也将他的滚烫全都升腾在了她身子的最深处…… 她记得,那一刻神魂随之飞升,她在迷蒙中仿佛看见银河之中所有的星子落下,与那焰火的金光一起,在她身子里,汇聚成了一朵巨大的金莲。 所以,可不是“莲生”么,皇上给小七这小名儿取得,最是恰当不过。 就更别说,在南巡归来前后,她身子开始点点好转起来,便是许多次与皇上亲热时,总是莫名在混沌中想象是皇上播下一颗颗莲子…… 莲生,她的小七,正是“莲生”呢。 . 婉兮心下明白,心尖儿悸动不已,可是她却还是故意装傻,反倒要逗着皇上将他的用意说出来。 皇帝便无奈地哼一声,“佛陀降世,七步生莲。”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皇上果然是皇上,便是她想到小七小名儿的缘故,却也没能上升到如此高的地步上来。 ——佛陀降生,还是宝宝的模样,就在地上走了七步。步步有莲花盛开,上承其足,故有“佛行七步”、“七步生莲”之说。 扭头看婉兮傻了的模样儿,皇帝这才薄唇轻勾,悄然得意地一笑。 “……咱们小七生在七月十五,乃为佛家盂兰盆节;爷当日为小七拜遍神佛,这便都注定小七与佛有缘。” “况且谁让她恰恰是爷的小七呢?那便自然应了‘七步生莲’之典,故此莲生是她最好的名。” 婉兮含笑颔首。 “七”实在是一个在佛教中有特别含义的数字,除了“七步生莲”的典故,还有“胜造七级浮屠”。 皇帝伸手轻轻握住婉兮,“因为七在佛法中意为‘完美’。何谓七?东南西北上中下,故此七这个数字,它代表圆满。” “便如《阿弥陀经》上说得非常具体,‘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到若七日’。上根利智一天就成就,钝根、劣根的人七天也能成就。故此七,代表圆满。” 婉兮怔住,这些与佛有缘的典故,以她的学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可是在皇上这儿,却如探囊取物、信手拈花。 皇帝看她愣怔却又崇拜的目光,不由也是微微脸红,垂首一笑,伸手在她鼻尖儿上刮了一记。 “……再说四公主乃为‘佛手公主’,天生佛缘,她的小名儿已经叫‘拈花’了;那咱们小七便也按着花儿来取名吧,也不枉你那多年视四公主为亲生。” 婉兮心下终是一软,又一暖,将脸埋进皇帝的衣襟中去。 前朝后宫都知道,皇上为皇子的名字费尽思量,叫皇子这一辈个个名为玉,命格与国器相应;这样的皇上如何能不同样为了皇女的小名儿,也同样用心去呢? 这一回,在她的小七这儿,终是叫她亲眼看见了。 小七能得此名,能得这样的阿玛,又有何憾? 第2000章 14、回眸(3更) 婉兮含笑点头,回眸望向窗外。 “况且小七出生在这‘天然图画’小岛上。这岛上,最多的两样儿植物就是竹子与莲花。竹子修直挺拔,中空外圆,更适合君子的形象;那便唯有莲花才更适合咱们小七。“ “故此爷这名儿啊,除了佛缘之外,更是应和了她这出生之地。” 皇帝便也笑了,“嗯哼,你说的这个,爷自己原本也没想到呢……还是你细心。” 婉兮将面颊又在皇帝衣裳褂子上蹭了蹭,“可是谁能比得上爷如此高屋建瓴呢?” 若此,小七这个小名儿当真是高低、雅俗的意味都有了,婉兮心下更是说不出的满足和舒畅。 可是……心下是满足和舒畅了,身子呢? 婉兮自己一想,也是恨不能整个儿的身子都红透了。 说到底,终究刚三个月啊,便是御医和姥姥们还没给具体知会,究竟这会子——行,还是不行了啊? 况且婉兮还有自己格外的一重担忧去。 她是亲自哺育孩子的啊,本就担心自己纤瘦,奶不多;这若是——跟皇上又亲近了,会不会发生守月姥姥王氏她们说过的事儿,这便身子转向皇上去之后,奶就更回去了呀? 此时此刻,婉兮是真真儿的体会到了身为一个女子的为难:夫君与孩子,这时候哪个才最重要? . 尽管婉兮小心,并不想将心绪泄露出来,可是皇帝还是在眸光眼角处,瞥见了她的不自在。 也亏得是七公主懂事儿,在阿玛和额娘怀中腻了一会儿,这便张罗着想要出去了。 小婴孩儿啊,都是不会走不会跳呢,却个个儿都向往窗外的世界。也全然不管这都闰九月的时节了,园子里已是有些冷下来了。 皇帝便唤来保姆(这个名儿清代也是有的哈~)来,将七公主交给保姆,叫保姆带着七公主到外头去散散。 婉兮更不放心些,又叫玉蕤回来,吩咐玉函和玉蕤两个都跟着;且亲自取来了小毛的披风给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头顶又压了一顶小兔皮的暖帽。 玉函和玉蕤都笑,安慰主子放心就是,出去必定只是站在背风的太阳地儿下,绝不叫公主着凉就是。 婉兮这才松了手,由着女子们将七公主抱出去玩儿。 . 玉蕤这会儿已是婉兮位下掌事儿的女子,她也一向仔细,虽说七公主是保姆抱着,她也紧紧贴在保姆身边儿,眼珠儿不错地盯着七公主。 只是在迈出殿门的门槛的那一刻,她稍稍停步回身,借那霞光红的蟒缎夹棉门帘落下的刹那,回眸望了殿内一眼。 玉函还以为玉蕤有什么不放心的,忙上前来问,“……可是落下了什么?” 这样小的婴孩儿出门,自是每一回都是大包小裹地,物件儿繁琐。 玉蕤却仿佛被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尴尬地笑着摇头,“没有!我只是,呃,不放心咱们都一块儿出来了,皇上和主子身边儿只有玉蝉和玉景两个伺候。” 玉蝉和玉景,都是玉叶和五妞离宫之后,从粗使女子里挑选上来的。刚当上差,难免手脚生疏。 第2001章 15、镜子不许看(4更) 玉函倒是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这会子,怕是皇上和主子身边儿,也不需人伺候。” 玉蕤自是会意,本想一笑,却没想到自己笑出来的反倒都是尴尬。 玉函瞄见了,虽没作声,却是扬眉。 玉蕤这一刻懊恼极了,真想掐自己一把。 只得小心解释,“……终究,皇上才下来。主子刚叫我去问了酒膳,都说怕皇上会饿。这会子酒膳还没上呢,若是恰好叫玉蝉和玉景去伺候,再乱了规矩可怎么好。” 玉函垂首轻笑,“皇上啊,是饿了……可是酒膳却是不急的。便是咱们在外头抱着公主逛足了回去,怕也是刚传膳。到时候儿自然还是咱们去伺候就是了。” 在宫内相处多年,两人说到这样的话也是再自然不过。只是玉蕤心下偏就是莫名地,更为加倍尴尬了去。 她心下懊恼,自己又解不清,这便小心转到保姆另一边去,也不再与玉函闲聊,只一心都放到七公主那儿去,逗着七公主咿呀应声去了。 . 众人陪着七公主出去了,殿内终于宁静了下来。 皇帝垂眸狠狠盯住婉兮,目光比火还要灼热。 婉兮便整张脸、整个人,终是红透了,颤抖透了。 她想要尽量平静地出声,可是一张口,那声音便也是丝丝微微轻颤的。欷吁喘息便也自动溢出唇瓣来。 便是这一开场,便已经将心迹泄露尽了。 皇帝自是一把便将她抱进怀里来,腰上用劲一拧,便是抱着她已经滚到了炕上去。 婉兮身子全然软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别说半推半就了,简直是任凭皇上所为。 一圈儿滚过,当她从皇上身子底下转出来的时候,旗袍的扣子从领子到前襟,已是被连解带扯,崩脱扯开了大半。 说来也是矛盾,旗袍呢原本看上去最是庄严肃穆的。尤其是宫里的式样,扣子格外多,纽襻又细密,从衣襟能一直扣到领口去。 可是……一旦将那扣子扯开了,便会呈现衣襟斜斜滑落,露出内里一段雪白的酥肤来的模样。那次第,便反倒格外显出娇媚,甚至引逗来…… 她只隐约一抬眸,就看见了皇上眼中喷涌而出的浓烈的渴望和——凶恶。 . 她便不由自主地慌乱了。 从怀着七公主最后的三个月,到此时小七百禄,时隔半年,从前再熟稔不过的亲昵,这会子反倒有些陌生了。 她眼神飘飞,慌忙躲闪,却是一不小心瞥到了炕桌上的妆奁镜子。 ——天儿渐冷了,这时节她的妆奁都搬到炕上来,每日早起便借着暖炕,在炕上就梳妆了。 这会子那妆奁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成熟妇人绯红娇媚的脸。眼含秋水,眉若晨雾,那一颗唇红得呀,宛若刚被春霖洗刷过的娇艳与滋润。 婉兮恨不能捂住脸,最后还是伸手将那妆奁镜子扣回镜匣里去——那活脱脱是一个妇人渴望夫君的模样儿,半点都没办法遮掩! . 瞧她还去跟个妆奁镜子置气,却又分明是在与她自己的羞涩搏斗呢。皇帝忍不住笑,趁着她去扣妆奁镜子的当儿,他早抱住了她的腰。 第2002章 16、欲说还羞(5更) 都说形容技巧纯熟,当用“庖丁解牛”一词。 庖丁解牛之所以传神,是因为那庖丁善于寻找到牛的骨**隙,叫刀刃可更轻松穿过,所谓“游刃有余”。 这一会子婉兮的身子已是挣脱不开,唯有脑子在狂奔。便这样莫名其妙想到了这个典故,继而深深暗自感叹:皇上此时就是庖丁,她就是待宰的牛啊。 皇上自然不是照着她的骨头缝儿,皇上找得准的都是她的衣裳缝儿; 皇上自然不是用牛刀来招呼她,皇上用的是——长指和舌尖儿。 便是这层层的布料,便是这里里外外不下好几十的扣子去呢,却压根儿都挡不住他的“见缝送指”、“游舌有余”! 皇帝又是最善弓马的天子,这些年从未断了弓马骑射,更是在围场每一年都亲手哨鹿伏虎,此时用那样的力道和技巧来整治一个她,简直不用费什么力。 没三下五除二,她便已是浑身娇软,无力抵抗。 那一身的衣裳都没被扯开,皇上却已经—— 得手了。 .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穿梭、那叫人羞涩又欢畅的节奏,叫婉兮一时失了魂,一时又忧心地想要清醒回来。 ——恐怕还不到时候啊; ——会不会,影响了哺育孩子去? 身为一个女子,她的身子也抗拒不了这样的欢畅,她也想他的爷,她也贪恋他带给她的那无与伦比的快乐。 可是她此时不只是一个女子,她更是一个母亲。 身为母亲的自觉,还是战胜了方才那一刻的迷乱。 她忍耐着,小心抱住皇帝,按住他的手指。 “爷……还不行。奴才求爷,再忍耐些日子。” 皇帝此时那玉白的面颊,也是霞光笼罩;那一双长眸中,更是水雾蒸腾。 这时候叫皇上停下来,她知道,着实为难了他。 皇帝却没发火,嗓音依旧柔软而耐心,只将她抱回来,轻抚她的鬓发,最后揉住她的耳垂,沙哑地问,“……怎么不行?” . 婉兮自己这会子也是没经验的,终归是还没得到御医和姥姥们明确的知会呢。 可是这会子若只是这么回答给皇上,别说皇上,她自己都觉着含混。 她便垂下头,忍着羞涩,轻声道,“……奴才,那个,月信还没回来呢。” 她忖着,月信还没回来,那必定是身子还没全好,身子里头怕也还没全都干净呢。 皇帝眯眼,却是轻笑,“有理——却不是全部的理由。” “便是月信还没回来,只是因为你这会子还在亲自哺育小七;便是没有月信,也只是叫你这会子还不能再有孩子而已——谁说就不能与爷亲近了?” 婉兮也是刚听说这样的解释,好奇地瞪圆了眼,盯住皇帝,也暂时忘了羞涩。 “……那难道不是身子里还没好全,或者还没全干净么?” 皇帝轻哼一声,“说什么干净不干净,爷何时嫌弃那些了?你便是有什么,也都是为了给爷诞育孩子,爷若连这个都矫情,那爷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了?!” 婉兮心下一暖,便还是伸手主动抱住皇帝,凑上自己的嘴儿去。 第2003章 17、心动一处(6更) 婉兮这一主动凑上嘴儿来,皇帝便再多的耐心,这一刻也全都土崩瓦解去。 皇帝几乎是咬住了婉兮的唇。 他也想柔缓些,只是唇瓣微微的贴合,那细腻莹润的触感便叫他再忍耐不了,总要火急火燎地,尽数先尝个遍才行。 到后来……他几乎是在吞噬,啃啮。 这样的火急火燎,哪儿还像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人去了?分明是个初次尝到这滋味儿的毛头小子啊。 婉兮一边承受他洪水喷涌一般的热烈,一边儿心下却忍不住偷着乐。 可是就算她只是主动送上的嘴儿,他又如何只能满足于只是亲亲嘴儿? 他的大手,便又灼热而粗粝地伸了进来—— 婉兮还是矛盾又彷徨,颤抖着几乎要掉泪,小声祈求,“爷……等奴才再问问。” 没得御医和姥姥们的明白话儿,她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啊。 皇帝迭声闷哼,手和嘴都怎么都停不下来。 可是她的轻颤里,已经不是最初的********,开始有了轻轻微凉。 他知道她是真的在惶恐。 他便抬起身来,沙哑地在她耳边宣告,“……你别怕,爷也不会造次,更不会因为忍不住而伤了你。” “这回……爷不动真格的。只是,这么亲亲你,摸摸你。乖九儿,你放松下来,好歹叫爷这么咬半口,解解馋。” . 皇上这样的话,好歹能叫婉兮放回半颗心去。 皇上不来真格的……只是这般,应该,没事儿吧? 况且——她自己也是想念啊,如今她抵抗的不仅仅是她的爷,也有她自己身子深处的那股子拧劲儿啊…… 像是一个漩涡,她想要吸纳,想要将皇上整个人都席卷进去,吞下去,才得餍足。 她便哽咽着,放开了手和双膝。 皇帝喉头一声低吼,却没有疾风骤雨而来,而是又将她抱回来,再细细密密亲她的嘴、面颊、眉尖,甚至眼帘。 他在陪着她,等着她放松下来。 真正的放松,而不是要克服着恐惧,强令自己的那种放松。 她自己也终是按捺不住,又回眸仰头去亲他的嘴…… 终是两颗心跳到了一处,成了同一个节奏。她的担心和渴望,与他的炽热和凶恶,两厢融和一处,成了他们共同的心情。 她这才红着脸扳下他的头,咬着他的耳朵低声恳求: “第一,爷……暂且饶了奴才的上边儿。终究小七要用嘴啜的,奴才怕对她不好。” 皇帝喉头咕哝一声,终究却是笑出声儿来,“……好!” 婉兮撑着胆子,忍着羞涩再道: “第二……便是下边儿,爷不仅不准动真格的,更——别动嘴。” 天……这话叫她说出来,真是不好意思极了。 只是,她自己终究心里没底,便是他不嫌弃她,她也怕自己还没全都干净了。 皇帝已是嗓音沙哑,呼吸绵长,却还故意逗着她问,“……那动什么?” 婉兮真想将自己的脑袋扎到那炕洞子里去,心下直呼上当,却没办法了。 皇上揉着她,挤着她,促狭地非要问到底不可。 第2004章 18、长久(7更) 婉兮只觉恍惚。 不知道是这会子与皇上亲昵使然,还是思绪总也跟不上皇上去使然,总归这一刻神思不属,全都由不得自己,只能被他牵着引着,情不自禁朝着他带领的方向走。 便不管自己是多大年岁了,在他面前总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也是,便如他所说,她再长大,终究也永远比他小了十六岁去呢。 更何况他是一人谋画天下的帝王。 她的心思再怎么绸缪,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一眼便被看穿的小丫头去。 她便只能投降,羞涩垂首,却不肯放弃自己最后那一点子的骄傲。 ——他不是问么,他不是想听她亲口回答么?那她还偏就不说了。 她只做。 她含住羞涩,含住一点子倔强,咬住嘴唇只拉下了他的手…… 沿着她的腰线滑下去。 他若能这一刻还非能说得出话来,那就算她输。 她深深吸气,纤腰一收,身子一紧…… 他果然骤然便是呼吸一急,薄唇紧抿,如临大敌。 她这才暗暗松一口气,舒心地笑了。 . 一殿霞光轻红,绯红辗转。 她给不了他全部真格的,可是她能给他全部真实的感触——这一回,她不克制不压抑,将自己身子的变化,尽数都展现给他的指尖儿。 而她唇内的吟哦和嘶喘,这一次也不再咬紧嘴唇忍住,而是伏在他颈窝里,一丝一毫全都叫他听了去。 她的爷,登时指行如虎…… .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总归他总不餍足。 终是婉兮还记挂着在外头逛的闺女,这便含羞抱住他,柔声求着,“……奴才要上不来气儿了,爷饶了奴才吧。” 皇帝咬牙切齿,“这便上不来气儿了?” 婉兮伸出一只手掌来,媚眼如丝在皇帝面前轻晃,“……奴才都,这些次了。爷再折腾,奴才当真要零碎了~” 皇帝又恨又笑,张口咬住她那只手,“爷去一次还没有过呢,你这是显摆!” 婉兮娇羞地笑,便将那五根手指收拢来,滑下去—— 贴着他的耳,娇羞呢喃,“奴才用这些次,换爷一次,爷换,还是不换?” 皇帝登时呼吸都收紧了,一双长眸幽深幽深锁住婉兮。额角一颗,两颗,汗水滴下。 婉兮故意滑动,却收手,俏皮扬眸,再问。 “……爷说嘛,换,还是,不换?” . 这一日傍晚,皇帝从霞光渐暗,一直低吼到月影渐明。 最后他累极躺下来的时候儿,还是忍不住将婉兮那只手,挨个指头都恨恨咬了一口。 婉兮故意轻呼,“……天子岂能动私刑?” 皇帝懊恼地拉下她的发丝,又去亲她的嘴,沙哑呢喃,“睡觉它们,竟敢击败天子威严?” 婉兮实在忍不住,终是伏在皇帝身上,轻笑出声。 . 偏殿七公主的卧房里,七公主早已睡着了。 玉蕤垂眸看着七公主,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按说七公主早该回到主子身边儿了,可是直到这会子,玉蝉还在殿门外守着呢,悄悄儿摇头劝退一切人等。 ……竟这样长久。 第2005章 19、不得安宁(8更毕) 七公主百禄、指婚的欢喜尚未散去,十月间,西北又传来坏消息。 回部(是维族,不是回族)小和卓霍集占隐有二心。定边将军兆惠将此事奏与皇帝,皇帝遂派镶蓝旗蒙古副都统阿敏道进兵讨伐。 回部大小和卓本被准噶尔所囚,朝廷大军平准噶尔,才将大小和卓兄弟二人放出。此二人趁朝廷与准噶尔激战,回到喀什噶尔重集旧部,控制了南疆等地。不思朝廷救命之恩,却渐生反叛之心。 此时又恰逢阿睦尔撒纳之乱尚未平定,北方又有鄂罗斯扶持;而喀尔喀蒙古的青衮杂布也是叛乱,大小和卓认定朝廷分身乏术,这便认定此时是反叛的好时机。 同在这个月,辉特部的台吉巴雅尔又反叛,皇帝派宁夏将军和起讨伐。 若此西北和北方各有叛乱,一一再起,叫皇帝火上眉梢。 便连后宫众人都忍不住跟着着急,便是后宫请安之时,那拉氏都忍不住道,“乾隆十九年那会子,除了傅恒之外,所有朝臣都劝皇上不必用兵……可是皇上终究叫傅恒撺掇着,还是用兵西北了去。” “原本还是好的,也算那达瓦齐自己有眼色,这便顺利平了达瓦齐。可是谁知道如今倒成了按下葫芦浮起瓢,达瓦齐之后,这左一个、右一个的反叛,朝廷要用多少兵马、耗费多少银两,又要耗时多少年去才能将他们都彻底平定下来?” 婉兮抱着七公主,闻言忍不住蹙眉。 那拉氏这会子虽然实际上是在埋怨皇上,可是终究不敢,这便将矛头指向九爷了去。 用兵古来如此,若迅速致胜便怎么都是好的;倘若遇到不顺利,那个主张用兵的人必定背上滔天的骂名去。毕竟只要用兵,就会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更有人命的损失。 只是这会子当着这些后宫女子,婉兮不方便直接为九爷出言。倒是舒妃终究是九爷的姨姐,这便听着有些刺耳,便含笑道,“傅恒再怎么着,也只是个臣子;所有决定都是皇上一个人圣心独断。皇后主子这话其实更应该说与皇上去——总归咱们后宫姐妹都是女子,谁明白朝政呢,谁又能听得懂什么去?” 那拉氏不由得轻笑,“舒妃懊恼也是有的,终究傅恒是你妹婿。只是倒不知道傅恒知不知道你为了他在后宫与我顶撞啊?怕就怕傅恒便是知道了,却也未必同意舒妃这么办呢。” 那拉氏的话自是讽刺舒妃时刻嘴上挂着傅恒,可是事实上傅恒两口子的心已经不在她这儿了。 舒妃有些咬牙,目光掠过婉兮去,可惜婉兮却没抬头。 舒妃便盯住了纯贵妃,“傅恒是妾身的妹婿,可是傅恒更是纯贵妃的亲家。皇后主子当着姐妹们的面儿,这样直言不讳,妾身倒无所谓,终究只是妃位;可是纯贵妃这会子在宫里却是位分仅次于皇后主子的……那皇后主子的这话,倒是说给妾身听,还是说给纯贵妃听啊?” 第2006章 20、换了妻(1更) 纯贵妃不由得挑眉,望向舒妃来。 “舒妃这话说得倒叫我接不住了……舒妃说得没错,傅公爷是四额驸的阿玛。可是这是皇上的指婚,这事儿何尝是我的决定了?” 纯贵妃瞟一眼那拉氏,“更何况皇后才是四公主的母亲,若说‘亲家’二字,皇上和皇后娘娘才跟傅公爷是亲家呢!” 纯贵妃这是极力撇清自己,不想被无端卷入舒妃与皇后的口舌之争来。 舒妃自是听得明白,便笑了,“说来有趣儿,皇上给皇子皇女指婚,就算只有四公主指给傅家也就罢了,皇上怎么年前还挑了傅清的闺女为皇子的嫡福晋啊——啧啧,说来就是巧,傅清的闺女是指给六阿哥永瑢,这便又是纯贵妃所出的皇子。” “这样算来,纯贵妃的儿子和女儿,可都是跟傅家结的亲呢!故此若论亲疏远近,这东西六宫,谁有纯贵妃与傅恒家来的亲密去?” 一众嫔妃,私下里也都是悄然目光流转。 舒妃说得也不算错,皇上的安排的确是巧:皇家一共就与傅家结了两门儿女亲事,偏还都落到了纯贵妃的头上。若说只是巧合,若说内里并无皇上的深意在,仿佛有些说不通了。 纯贵妃无端受牵累,可是这会子也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一时急得也是满面通红。 纯贵妃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婉兮面上。 婉兮略作思量,还没等开口,却听忻嫔在一旁娇俏地笑了。 “哎呀呀,舒妃好歹也是九福晋的亲姐姐,对于傅家的事儿好歹该知道得比咱们都早、都详尽。可是今儿却怎么说冒失了呢?” 舒妃本将纯贵妃拉入战团,引得那拉氏不满,正自得意呢,没想到忻嫔这么忽然半路杀出来。 舒妃便一眯眼,“忻嫔说什么?” 忻嫔坐直了,悠然地深吸口气,年轻的面上,笑靥如花。 “舒妃原本说得没错,皇上的确前头是挑了傅清的闺女为六阿哥的嫡福晋……可是那都是年头的事儿了,如今已是年尾,许多事儿已经变化了。” 舒妃盯住忻嫔,“你说什么变化了?” 忻嫔抬眸同情地望住舒妃,“……傅清的闺女,六七月间刚夭折了啊。皇上已然为六阿哥另指福晋。” “不过皇上必定是为了继续与傅家结秦晋之好,这便另外指了傅公爷的另外一位兄长、参将傅谦的闺女为六阿哥嫡福晋了。” . 忻嫔说出这话,便连婉兮都小小吃了一惊。 六七月来她已是关起宫门,安心待产,两耳少闻窗外事了。 而且这话之前也没听九福晋、玉壶提起。九福晋倒还罢了,她不信玉壶知道的话会不与她说……故此她担心,这事儿便是玉壶也是不知道的。 终究傅清的福晋对玉壶防范极严,这些年不准玉壶和伦珠母子认祖归宗,若是傅清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她们自然是不告诉给玉壶的。 婉兮没见过这位傅二爷的格格,又因为傅清福晋对玉壶的所为,故此对这位福晋也没什么好感,这会子自是说不上什么感伤——她更震惊于,忻嫔消息的灵通。 第2007章 21、恶意(2更) 舒妃面子上很有些过不去,不由得尴尬道,“便是换成傅谦的闺女,那不也还是傅家的女儿?六阿哥的亲事,终究还是与傅家结的。那我之前的话,便也没错!” 这话题便没个停休了。 婉兮只得暗暗叹口气,抬眸迎住纯贵妃的目光,含笑点头。 这中间终究牵连到九爷,以及四公主和福隆安去,她便不能袖手旁观。 更何况——此时忻嫔这话说得,颇有些冲着她和小七来的意思。 . 因皇家结亲,指婚的年岁都早。可是年岁小的孩子将来会不会遇上什么病啊灾啊的,谁也不敢保证。 故此古往今来,也没断了有诸如此类,皇上指婚完了却有一方夭折的情况。 便如当年十三爷怡亲王胤祥的嫡长子弘暾,曾被先帝雍正爷选了孝贤皇后伯父马齐的孙女儿为嫡福晋。结果弘暾十九岁便亡故,未及完婚。 那这位还没进门的富察氏福晋原本可以再嫁,却甘愿未婚而进门守节,一辈子孤单终老…… 这样的精神值得敬佩,却终究是人间惨剧。故此皇家再有诸如此类的事,会再为皇子或者额驸指婚。出于家族的尊重,也或者是古来媵妾制度的延续,再挑的皇子福晋自然还优先从夭折的女孩儿的家族里挑选;而原定的额驸,也自然再指给宗室之女。 便如早年顺治爷废了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再立的继皇后依旧是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总归不叫博尔济吉特家面上无光才是。 故此这会子忻嫔忽然出言,掺和进一件并非与她有关的事儿,看起来有些不很明智——但是以忻嫔的心思,她既然贸然做这个事儿,便必定有她自己的目的所在。 婉兮想明白了,忻嫔这是故意说给她听,言语里隐隐是对小七含有恶意。 忻嫔所出的明明是六公主,比小七大了一岁去呢,便是指婚,本来都应该是六公主为先的。可是这回自打小七出世,便所有的待遇都超过了六公主去;尤其是这次指婚,皇上特地跳过了六公主去,便叫后宫上下都暗暗看忻嫔的笑话儿。 忻嫔自是记恨在心。 所以她才特地提到六阿哥永瑢嫡福晋换成傅家堂姐妹的故事——这便是想说,若有一天小七夭折了,自然是她的六公主取而代之? 如今身为母亲,便是有谁对她本人说些什么,她也能忍就忍;而若是用这样的恶意来暗指她的小七,她便必定不容忍! . 婉兮心思定下来,便含笑道,“忻嫔当真是消息灵通,这事情看样子非但纯姐姐和舒妃不知晓,怕是皇后主子也不知晓吧?” 婉兮的目光望向那拉氏去。 那拉氏扬了扬眉,虽没说话,可是神色之间已有答案。 婉兮便又轻叹一声,“瞧这会子说话的五个人,皇后之尊之外,便是纯姐姐的贵妃之尊。接下来的舒妃和我,好歹也都是身在妃位……唯有忻嫔一个只是嫔位。” “可是啊,我们四个人加在一起,消息竟然都不及忻嫔一个灵通呢。” 第2008章 22、赔罪(3更) 这一场混战,原本是那拉氏揪着九爷,继而舒妃揪着纯贵妃;这会子被婉兮这样一说,倒成了那拉氏、纯贵妃、婉兮、舒妃在同一方,而忻嫔单独为另外一方了。 婉嫔便也放下心来,朝语琴和颖嫔都是点头一笑。 忻嫔听出了危险,不由得咬住嘴唇,防备地盯住婉兮。 婉兮却只是淡淡一笑,错开眼珠儿去。 “若说姐妹相代,我倒是想起来皇后主子的五公主薨逝之后,皇上将对五公主的一腔父爱全都给了六公主……那时候儿的六公主当真是皇上心尖儿上第一宠爱的女儿。” 婉兮浅浅缓缓说出这句话之后,那拉氏的面色便变了。 婉兮这才含笑收口,朝纯贵妃点头一笑,“皇家历来联姻,都重亲上加亲。这会子纯姐姐的四公主和六阿哥,婚配都是傅家的孩子,那便正是亲近之意呢。” “别说六阿哥,便是皇上为五阿哥永琪挑的嫡福晋,也是鄂尔泰大人的孙女儿。那还是咱们鄂常在的堂妹呢!还不止如此,这位五福晋啊,她二伯父鄂实的福晋便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妹妹呢,这样算来,这位五福晋也是慧贤皇贵妃的姻亲。” 因鄂容安刚与班第一起在伊犁为国捐躯,皇帝亲赐谥号,故此挑了鄂容安的侄女西林觉罗氏为五阿哥永琪的嫡福晋。 婉兮便含笑拍手,“就更别说咱们历代先帝的后宫里都有姑侄、姐妹同在的情形了。这些都是骨肉至亲的维系,有了这些才有咱们大清的家国天下……怎么,忻嫔便连这个都有微词么?” . 一场请安不欢而散,该生气的没生气,原本无关的忻嫔,却落得个狼狈而出。 众人告退之后,那拉氏还特地留下七公主,抱在怀里逗着玩儿了一会儿。 七公主也是乖巧,腻在那拉氏怀里亲近了好一会子。 那拉氏也是有一点点的意外,不由得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妾身说句不恰当的,虽说五公主已然薨逝,可是皇后主子身上必定还留着五公主的气息呢。小七与五公主同样都是女孩子,说不定这会子还能找见这熟悉的母女相依的味道。” 一句话说得那拉氏都红了眼圈儿,自是抱住七公主又亲近了好一会子。 因这一段,婉兮便是最后一个离开皇后宫的。 待得独自离开,绕过假山才发现,忻嫔竟然等在半路。 心有不甘么~~婉兮倒也不意外。 婉兮将七公主交给玉函,叫玉函和保姆先带七公主回‘天然图画’去。她自己带着玉蕤,迎向忻嫔。 忻嫔也是含笑迎上来,之前的狼狈一扫而尽,又是无邪活泼的模样儿,眼波盈盈凝住婉兮。 “小妹向令姐姐请罪了……今儿小妹冒失,说了几句本不该小妹说的话,掺和了本与小妹无关的事儿。若是纯贵妃和舒妃与小妹计较了,小妹倒也不意外,也不至于挂在心上。” “可是小妹却没想到,却是令姐姐恼了……那小妹便必定要来请罪,小妹在这后宫里,最不愿得罪的便是令姐姐呢。” 第2009章 23、如针(4更) 婉兮便笑了。 “忻嫔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忻嫔妹妹今儿这话又不是冲我来的,又没想说我什么,我犯得着生的什么气啊?” 忻嫔抬眸定定盯住婉兮,半晌却又笑,“令姐姐还说没生气?瞧,这会子令姐姐这不是分明还在与我赌气的模样儿?” 婉兮无奈地轻叹一声,抬眸凝注忻嫔。 “忻妹妹,原来你是这样想看见我生气啊。” 婉兮说着向前迈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看似亲热地伏在忻嫔肩上,就凑在忻嫔耳边。 “其实呢,忻妹妹你若想看见我生气,说今儿那一番话倒是没用的。因为你今儿这番话不是惹恼了我,而是同时惹恼了皇后、纯贵妃和舒妃去。” “你若真是想叫我生气呢,你完全可以这样对我说:六阿哥福晋换了人的事儿,是皇上与你枕边说的……唯有如此,才是旁人都不知道,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 婉兮说着还故意抬头冲忻嫔眨了眨眼。 “终究六七月以来,正是我临盆最要紧的时候儿。若忻妹妹那时候听皇上枕边说的这些话,便等于是告诉我,皇上在那会子还顾不上我,而独宠着忻妹妹你——我想,你若这样说了,我还是好歹能伤心那么一时半刻的。” 忻嫔眼瞳登时幽黑,盯住婉兮,却说不出话来。 婉兮故作惊讶,“怎么?难不成这回轮到我说错话了?” “哎哟,莫非……从六七月间我临盆开始,直到这一会子,忻妹妹你也没承过恩的?” . 忻嫔面色变了又变,不由得笑道,“那有什么奇怪呢?令姐姐是忘了,皇上八月就去秋狝了,这会子才回来。” “便是七月和八月,皇上又是镇日烧香拜佛,哪一次之前不得先斋戒三日去?又如何能翻牌子?” 婉兮便笑了,伸手拍了拍忻嫔肩头,“既然忻嫔妹妹没法子说出那样一句话来,那就当真没法子叫我生气呢。” 婉兮故意向忻嫔展演一笑,“我这会子啊,正是有女万事足。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 忻嫔面上的黯然,与婉兮面上盈盈的笑,正形成绝大对比。 不过忻嫔就是忻嫔,倒也极快调整过来,继而也再堆一脸的笑,上前也与婉兮亲亲热热。 “不过之前小妹说那番话,便是皇后、纯贵妃和舒妃都不知道,倒也没什么。小妹倒是绝没想到,令姐姐是不知道的。” “若说是因为令姐姐临盆,皇上便是不说,也是有的——可是凭令姐姐的人脉,又如何当真被蒙在鼓里几个月?” “小妹记着,令姐姐临盆当日,九福晋和玉壶就进宫来了啊。她们一个是傅九爷的福晋,一个是傅二爷的小福晋,傅清闺女夭折的事儿,她们是家里人,自然早就知道了啊!” “便是夭折不是喜庆事儿,故意不在令姐姐临盆的时候说,倒也罢了。那接下来的上车日、小满月、大满月、百禄,那九福晋和玉壶都进宫来了啊,怎么她们一直都对令主子守口如瓶?” 第2010章 24、就等你多心(5更)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九福晋知道了七公主终是被指婚给了那蒙古王爷的阿哥去,这便伤了心去呢?” “而玉壶,虽说从前是令姐姐身边儿最得用的人。可是人家终究是傅家的家下女子,便是孝贤皇后崩逝了,心也还是向着傅家的。更何况出宫之后更是成了傅二爷的小福晋,生下的孩子也是傅二爷的骨血……” 不得不承认,忻嫔这几句话倒是扎在婉兮心上了。 不过婉兮早就知道傅二爷的福晋那边防备着玉壶,又因为九爷两口子收留了玉壶母子,便也说不定连九爷两口子一并防着。这九福晋和玉壶知道晚了些,也说得过去。 婉兮便淡淡一笑,“他们都是外福晋,进宫来自然守着规矩。便是皇太后,当年皇上亦曾下旨,不准皇太后母家兄弟进宫请安,更不准皇太后宫里人擅自将宫外的消息传给皇太后——那九福晋和玉壶,自然也是不能随便将这样的消息说与我听。” “我这会子倒是忍不住奇怪,忻妹妹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个消息呢?是宫外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将皇上的旨意置若罔闻?还是说,忻嫔妹妹觉着自己比皇太后还尊贵,皇太后都不能知道宫外的事,忻嫔妹妹却什么都可以知道?” 忻嫔面上果然一变。 婉兮便举袖掩住嘴,含笑道,“方才忻嫔妹妹可真是冒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出旁人都不知道的事儿来——这话若是叫皇太后也知道了去,皇太后必定回想起当年皇上的禁令来。忻嫔妹妹猜,皇太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呢?” . 忻嫔便眯住了眼。 婉兮汗下点点头,“……对了,这都十月了,最晚明年那位钮祜禄家的格格也该进宫了。那终究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皇太后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 此时后宫情势,若以家族出身,暂可分为两大阵营:一类便是那拉氏、舒妃、忻嫔这样儿出身于老满洲世家,家里曾经为一部王贝勒、路长的贵族格格;一类便是如纯贵妃、婉兮这般,或者是汉女,或者是汉姓包衣的。 不消说,那拉、舒妃等人都是受皇太后所荫蔽;而纯贵妃、婉兮等人,则更多是皇上本人的喜爱。 故此婉兮直刺到皇太后去,剥离忻嫔心上的仗恃,叫忻嫔心下也是被扎得一阵阵地疼。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用起这样的法子来,婉兮只会比忻嫔更加娴熟,轻重控制得更为自如。 . 忻嫔平复了好一会子,却是目光一转,盯住了站在婉兮身边儿的玉蕤。 忻嫔便又笑了,“……令姐姐说得对,终究九福晋和玉壶是外福晋,进内廷来不敢多说话。那玉蕤姑娘的阿玛可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与傅九爷也算同任为官。便是私下闲聊的时候儿,也不至于不知道吧。” “况且这些皇上家里的事,便是前朝大臣不知道,身为皇家内务大管家的内务府大臣也是应该知道的。” “怎么玉蕤姑娘,也没将这事儿回给令姐姐?” 第2011章 25、不顾而去(6更) 若说忻嫔前面那些话,都没让婉兮太过在乎去;忻嫔这最后一句话,终是叫婉兮面色微微一变,眸光一转,刺向玉蕤去。 玉蕤也是一怔,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主子容禀!奴才……是当真不知道。” “奴才阿玛必定也是不知道的,否则不会半点不给奴才知会。” 忻嫔便清亮一声笑了,半晌都停不下来。 婉兮面上便更有些难看,只道,“……七公主怕是要等急了。忻妹妹若还有话,咱们以后慢慢说,我先走一步了。” 忻嫔便也含笑福身,“恭送令姐姐。” 婉兮扭身便走,任凭玉蕤还跪在地下。婉兮仿佛是忘了叫玉蕤平身,玉蕤便也不敢擅自起来,终是只有目光追上去,人却还在地上跪着。 婉兮的步子快,腾腾地便转过了假山,不见了踪影。 忻嫔面上的笑容这才一点点地收了,站起身来,缓缓转头瞥向玉蕤去。 玉蕤已是垂首饮泣,却竭力不叫忻嫔听见。 忻嫔站直了身子,在玉蕤头顶看不见处,傲慢地隐隐一笑。 却是极快便收起,反倒躬身去,伸手亲自搀住玉蕤来,柔声劝慰,“……傻玉蕤,令姐姐已是走远了,你便是再跪着,令姐姐也已经不顾而去,看不见了。” “快起来,仔细跪疼了自己的膝盖。” 玉蕤这一下便终是忍不住了泪水,仰头之际,已是泪流满面。 “忻主子,奴才当真是冤枉……奴才是真的不知有此事;便是奴才阿玛,怕是也并未知晓。” 忻嫔深吸口气,“快别哭了,都怪我方才有说错话了。” 忻嫔说着便给了自一下子,“你瞧我,方才已是被令姐姐呵责着,在皇后和内廷主位们面前已是说错了话;怎么还不长记性,方才又将你给连累进来了……” 玉蕤便是心下对忻嫔还有些不满的,这会子见忻嫔身为主子这样主动给一个奴才赔不是,这便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只是难过,依旧掉泪。 忻嫔便也蹲下,目光与玉蕤齐平去,“终究玉蕤你是令姐姐的奴才,不是我的。我呢,便是说话,有时候儿也难免顾及不到玉蕤你去。只是有口无心地,想说就说了。” “我不仅当着你们主子、说到你的时候儿,是这样儿的;我在皇后面前说起纯贵妃、舒妃来,你也亲眼瞧见了,我也是这么直性子的。” 玉蕤想了想,倒也是点头。 忻嫔叹口气,“可是令姐姐不一样儿啊。你是她位下的女子,她是你的本主儿,她本该更了解你,更体恤你去才是。” “方才她既然知道我今儿冒失了好几次,她便不信我就是了。哪怕是能为了玉蕤你当面与我吵起来呢,那我也是半句怨言都没有,还得真心实意羡慕你们主仆一条心。” “可是这会子令姐姐怎么能就这么不顾而去了呢……留下你一个人儿在地上这么跪着,跺脚你难为?反倒叫我良心不安,不能也这么不管你就走了。” 忻嫔说着也是掉了两滴泪,“不过话又说回来,都是我的错。玉蕤你千万别生令姐姐的气,你要恨,恨我的冒失便是。” 第2012章 26、怎么办啊(7更) 玉蕤落泪摇头,“奴才岂敢……” 玉蕤边哭,边用手臂紧紧抱紧了她的身子。她怕是冷了,双肩都无助地微微轻颤。 忻嫔冷眼瞧着,也是叹口气,知道玉蕤这是心里冷了,那冷便泛出来,也侵袭了四肢去。 她便伸手,握住了玉蕤的手。 那指尖儿果然冰凉,像是失去了母亲疼爱的、孤苦伶仃的孩子。 忻嫔便又是深深叹息一声,“你别哭了。我知道你这会子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你别怕,这事儿既然是我惹下的,那自然是我陪着你,送你回去。” “走吧,待会子见了令姐姐,便是要我给她下跪呢,只要能换回你的清白来,我便什么都愿意的。” 玉蕤的泪自落得更凶,用力摇头,不敢起身,更不敢望向回去的路去。 忻嫔便伸手轻轻拥住了玉蕤的肩头。 “……玉蕤,那你说,我究竟怎样做,才能叫你心里好受些?” “但凡有法子,只要你说就是。我便必定都设法陪着你一起去办。” 玉蕤却拼命摇头,“……只消叫奴才这会子在这儿哭一鼻子。只求忻主子别将奴才这会子的事儿再走嘴说给令主子去便好。” “甚至于,便是令主子以后问起今日的事儿来,忻主子也只说待得令主子走后,忻主子您便也走了,全然不知道奴才后头怎样了……就好。” “奴才,奴才只怕令主子知道了,会更加多心。” 忻嫔也被说得珠泪盈盈,却是用力点头,“你放心就是!我今儿说冒失了话,连累了你去,我日后便怎么还敢不长些记性呢?” 玉蕤用力地哭了两声,却也极快收声,不敢再哭红了眼睛。 然后起身,还叫忻嫔帮她瞧瞧眼睛可红了,面颊可肿了。 忻嫔小心地亲自嘱咐乐容拿出她自的妆粉和玻璃水银妆镜来,给玉蕤照着,亲自替玉蕤重新匀了面,遮盖住哭泣过的痕迹,这才叫玉蕤放心地回去了。 . “天然图画”里,婉兮静静地独自坐着,回来半晌也没说话。 玉函在旁伺候着,也不敢说话,却又不能不说话,只轻声道,“……早先选定的六阿哥的福晋,十四岁上刚被选中就夭折,这总归是没福分的事儿。故此皇上怕是也不想张扬,那前朝后宫、内务府里都不知道,倒也是有的。主子何苦多心?” 婉兮叹了口气,缓缓道,“玉函,你看这宫墙,多高啊。咱们被圈在宫墙里,若墙外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那咱们就是聋子、瞎子,这耳朵和眼睛都是白长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便是皇上许多事都不瞒我,可是皇上终究也有皇上要忙的事儿。便如这几天,皇上便又要为了冬至祭天大典而去南郊斋宫斋戒,人都不在园子里,又如何能与我说得上话?” “况且就算皇上每日在身边儿,皇上心里有几万万的事儿去?又如何能随时记着这样的小事儿去?这会子,阿睦尔撒纳、青衮杂布、小和卓霍集占、辉特部台吉巴雅尔……哪个不叫皇上心急如焚去?” 第2013章 27、小心(8更毕) 婉兮说罢垂首,摇摇头,“……从前,我宫里还好歹有玉蕤,我才不至于聋了瞎了。可是这会子,若连玉蕤有话也不与我说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玉函也吓了一跳,忙上前跪倒,“主子万勿多心,不会的!” “主子终究是刚生下七公主,这会子便是容易胡思乱想些……可是主子万万莫当真去啊!” 玉函是婉兮位下年岁最大的女子,也有阅历,故此她知道女子刚生下孩子几个月间,因身子的变化,心态会有一段时间的不稳定去。 爱多心,爱胡思乱想,爱忧愁,爱掉泪。 又况且主子尽管临盆前后受尽了皇上的呵护,可是待得七公主百禄之后,皇上还是得去忙前朝那些反叛用兵之事,这便或许是有些叫主子闪着了,主子这便悒郁在心了,越发觉得身边儿人不可信了吧? 再说五妞和玉叶这才出宫几天啊,主子也是受够了身边儿女子不省心的苦楚了。 ——故此,便是往日的主子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儿而忧愁,那这会子刚诞育下孩子的主子,暂时这样儿,倒也是人之常情。 婉兮轻叹一声,“……我小时候,便总听村里的老人玩笑说‘女生外向’。我小时候还是不服气,长大了却不能不认同。” “女孩儿啊,便是小时候怎样想的,待得长大之后,有了心上人,便什么都变了。” . 幸好这会子外头通传,说婉嫔和语琴来了。玉函这才如蒙大赦,赶紧含笑劝婉兮,“主子快笑笑,好歹别叫婉嫔主子、庆嫔主子瞧见了,也免得她们二位一起跟着担心不是?” 婉兮淡淡垂眸,“玉蕤还没回来呢。你到大门口去迎迎她,见了面儿就先叫她回房,不必来见我。就说我陪着婉嫔、庆嫔说话儿呢。” 玉函忖了下,便也行礼告退。 . 婉嫔和语琴进来,倒见婉兮神色如常。 婉嫔便笑,“那倒是我们两个想多了,你没事就好。” 婉兮起身一手拉住一人,“谁说我没事呢?七公主生完了,这事儿必定跟着脚的一个一个来了。这几个月前前后后的事儿可不少,我便是想要忘了,也必定有人替我记着呢。我啊,便得自己一件一件都得记得明明白白。” 婉嫔和语琴便也笑了,上前坐在地上排开的椅子上。婉兮还坐在炕沿儿上,与两人面对面说话儿。 婉嫔道,“今儿忻嫔这话说得叫咱们都猝不及防……实际上来说,六阿哥的嫡福晋究竟是傅清的女儿,还是傅谦的女儿,对咱们来说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忻嫔从何知道这个消息的。”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忻嫔的消息这样灵通,都跑到咱们前头去了,这才叫我后怕——幸好这事儿不是算计咱们来的,倘若是换了旁的事儿,若咱们都来不及防备,那才糟了。” 语琴冷笑一声,“莲生自落草,再到指婚,样样儿都将六公主踩扁了去,忻嫔便已经注定恨毒了莲生去……咱们便得千万小心着,别叫她有机会算计了孩子去,才是正经!” 第2014章 28、又准备好了(1更) 婉兮面前,又是额娘在小七半月之后,要带着玉叶一起出宫前的那晚。 八月的夜空,本还留着暑气燥热,可是额娘的眼中却先一步起了秋凉和萧瑟。 额娘攥着她的手说,“……后宫里的算计,没有所谓止歇之时,只有相机而动;在你临盆前的那些事,暂时偃旗息鼓了,只是他们忌惮着皇上,不敢在那个时候再给你找事儿。” “可是这些事该来还是要来的,只在早晚而已。” “我便是帮你记着,总归我不能在宫里继续陪着你。而这会子玉叶也要与我一起出宫去了,瞧你宫里这会子又还剩下几个人了?” 额娘着急地想要落泪,却又强忍着。 她那会子伸手抱住了额娘。她这会子更加明白,不管女儿长大到了几十岁,当额娘的总还是想伸开双臂将女儿护在羽翼之下。 她便含笑对额娘说,“娘……女儿都进宫多少年了?便是刚进宫的时候儿还不满十四岁呢,女儿又何曾吃过什么大亏去?如今更是都三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趟不过的去?” 额娘走了,玉叶也走了,她却不能走。她永远是后宫的女人,更是从这一年开始,不仅要护着自己,更要护住自己的孩子。 她便只能更成熟,更清醒,也更冷静。 婉兮想到此处,便是淡淡一笑,“是啊,我早说过,便是怎么算计我的,只要伤不着我,我也愿意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若是有人想要算计我的孩子——那便对不住了。便是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儿都敢跟老鹰拼命,我便也自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去。” . 婉嫔与语琴对视一眼,这才放心地相视一笑。 语琴便道,“我与陈姐姐回去也商量了一下,觉着忻嫔的消息,有可能来自江南。” 婉兮扬眉,“怎么说?” 语琴道,“幸亏我跟陈姐姐都是江南人,这便好歹也对江南的官场有所了解。你不知道,忻嫔有个姐夫叫安宁的,从皇上登基初年至今,多年在江南为官。他当过江苏布政使,兼管过苏州织造;也当过江苏巡抚,还多少掺和过盐政。” 婉兮便轻轻眯起眼来,“哦?” 语琴道,“所以我觉着,傅清的闺女夭折这事儿,是忻嫔她姐夫告诉她的。” “终究傅清的闺女也曾被指为皇子嫡福晋,便是尚未成礼,名分也已如此。夭折之后治丧,棺椁之中便势必要按着皇子福晋例,赏用宫缎、制作陀罗经被等物。这些便必定是叫江南织造来制备的,故此安宁必定是该奉旨知晓的。” 婉兮心中也是豁然开朗,“我倒不知道忻嫔家中还有这么个姐夫……这会子听来,心下倒是明白了。” 其实六阿哥换福晋的事儿,本身不要紧。这会子婉兮倒是格外留意起安宁这个人来。 因婉兮的兄长德馨本就是在江南的织造上当差,如今族兄吉庆又是当过两任的两淮盐政,这便是两家在江南有所交集。 婉嫔瞧出婉兮眼角眉梢隐约的疑虑来,便也是忧心地点头,“我呢倒是不担心旁的,终究婉兮你的兄长已经被皇上早几年便给调回京师来,如今在内务府缎库里任职了。便是忻嫔有心叫她姐夫查你兄长,也未必能伤得到你兄长。” “可是……两淮盐政么,便难说了。终究,两淮盐政是天下人皆知的肥缺,历任盐政的贪墨官司便从来就没断了过。” 婉兮也点头,“况且吉庆这个人自己手脚也未必干净,否则也不至于这些年一直有人参他。只是难得皇上查了几回都没查出什么来,皇上依旧有心用他。” 语琴便也提一口气道,“总归,你设法告知你母家人,但凡还在江南当差的,小心着安宁这个人才是。” . 婉嫔和语琴离去,玉函亲自送了,回转来。 婉兮抬眸望着玉函,“……有事?” 玉函叹口气,“回主子,玉蕤在房里一直在掉眼泪,想见主子。” 婉兮点点头,“这会子她掉眼泪,我也不冷静,便是见了面说话,怕也说不明白。你先叫她稳当稳当,我也回头捋捋思绪,有话还怕没有机会当面说明白么?” 玉函只得行礼去传话。 玉函走到门口,婉兮忽然叫住,“如今玉蝉和玉景是刚被挑上来,补玉叶和五妞的缺。终究是刚挑过来的,她们两个办起差事来,还是有些生疏。” “玉蝉还好,早在我眼前行走过,这月台上的规矩好歹也知道了。玉景还是需要教导……在我眼前还好,就怕是在皇上面前伺候的时候失了规矩。” 玉函忙道,“主子放心,奴才和玉蕤一定仔细提醒着。” 婉兮点头,“玉蝉你带着,将玉景交给玉蕤吧。好歹玉蕤是掌事儿的女子,她亲自来教导玉景更合适。” 玉函立在原地,有一点没转过神来。 婉兮便道,“从今儿起,门槛内的差事,你多带着玉蝉来历练;玉景手生,暂时叫玉蕤跟她在门槛外伺候吧。” . 这个晚上,熄灭灯火之后,玉蕤悄悄儿地跟玉函掉了一个晚上的泪。 “姑姑,我当真是不知道……姑姑,我是冤枉的。” 玉函也叹息一声,“这会子主子不只是护着自己,更是要护着七公主。这便防范得严了些,你好歹也该体谅。” “从前五妞那事儿,怕是主子心下对咱们都同样起了防备吧。总归咱们当奴才的,凡事都听从主子才是。主子怎么吩咐,咱们便怎么办罢。” . 忙过了这一整天,婉兮有些累,尤其是觉着腰酸背痛的。 她心下一动,忙起身来,唤着门外守夜的玉蝉。 到了净房去,解开衣衫一看——果然是见了红。 幸亏玉蝉还小些,不大明白这个的含义,婉兮自己则是双颊红透。 ——是月信回来了。 都怪皇上,那天那么一折腾,惹得她连续这几个晚上都梦见那天的事儿。这便,月信说回来就回来了。 原本听姥姥们说,自己亲自哺育孩子的女子,通常怕是要六个月前后才能月信回来。 她竟然三个月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她的身子便再度预备好,随时又有可能再为皇上添一个孩子去了。 第2015章 29、伤离别(2更) 次日,皇帝终于从紫禁城回到圆明园。 婉兮知道此次皇上回宫,是去勾绝今年死刑人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婉兮便也一个字都没问起。 倒是皇帝依旧面上含笑,完全看不出正在西北准部、回部皆反叛,喀尔喀部还有青衮杂布之叛未平的忧心如焚。 皇帝抱着七公主逗着,抬眸捏捏婉兮的手。 “小七的公爹领兵追缉青衮杂布,办事甚得力。爷已经下旨,赐成衮扎布的弟弟、郡王车布登扎布戴双眼花翎。成衮扎布戴三眼花翎。” 婉兮也是欣慰一笑,走过来轻轻倚靠住皇帝,伸手摇着小七的手说,“希望超勇亲王成衮扎布能早日为朝廷擒获逆贼,叫朝廷北边得以安定,这样皇上便可腾出手来,专心用兵西北。” 七公主这会子快四个月了,隐约已是懂了大人的情绪,这便朝着婉兮咯咯笑起来。 小孩子的笑自是这世上最纯净、动听的声音,婉兮便也笑了。 皇帝更是大笑,抱住七公主又是亲,直说,“……今年便是不管发生多少事,阿玛身边终究还有莲生呢。阿玛的心下啊,便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欢喜去了。” 婉兮心下一暖,眼圈儿便红了。 皇帝轻轻握住婉兮的手,“西北、北边都有反叛,爷是忧心。可是你却是进宫十五年方有了咱们的孩子。眼下的困境不过是一时的,又如何与你那十五年做比去?” “所以,你不必陪着爷一起担忧——有小七带来的福气呢,爷必定平定了这个天下,将天山南北、旧日西域与雪域,全都收回来给你看!” . 天子豪情,叫人心折。 婉兮悄然放下半颗心,上前依偎在皇帝肩头,“……皇上说,奴才便信。”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奴才虽不知道皇上赏赐成衮扎布兄弟双眼、三眼花翎,奴才却听说了皇上便是这样的时候,还没忘了下旨赈直隶延庆、蓟州、延庆卫、保安、宣化、万全、西宁、怀来、等八州、县、卫、本年水旱雹灾饥民,借给耔种。” “战事是战事,民生是民生,皇上从未因为战而忘了百姓生计。” 皇帝笑了,轻哼一声,“那是自然!爷是天下之主,岂能只一心只顾着用兵之事?管他什么阿睦尔撒纳、青衮杂布,这会子爷却要与你说南巡之事。” 婉兮不由得扬眸,“爷……这样的年份,还是决定要南巡?” 婉兮自认没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此时西北和北边这样火烧眉毛呢,皇上每天忧心都来不及,还能离开京师,还能下江南? 这得要一颗多大的心,才能容得下! 皇帝含笑点头,“西北和北边的百姓是大清子民,江南百姓亦是大清子民。爷没的只顾着一边儿,而忘了其余的。” 婉兮便也深吸一口气,“爷说的是。越是西北和北边用兵,越要叫江南安定。江南的富庶、江南的粮草,方能成为朝廷兵马的坚固倚仗。” 皇帝眨眨眼,“……预备吧。爷这回怎么着也要狠心,带着你一起去。” . 叫皇上这么一说,婉兮的心便忽悠一下子。 八月皇上秋狝,她已经不去了;这回皇上南巡,却必定要她去了么? 她自然舍不得跟皇上再分别几个月去,可是——这会子的小七,还这样小。 她一想便又要掉泪,皇帝伸手紧紧攥住。 “别难过,内务府挑上来的八个奶口嬷嬷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便是没有你在身边儿,咱们的莲生也一定能吃得饱饱儿的!” 婉兮被说得无奈而笑,“瞧爷说的!奴才又岂是想到那个去了……” 她只是,单纯地舍不得孩子。 更何况——这几日还在担心忻嫔算计孩子去。她这么一走就是几个月,如何能放得下心? 婉兮越想越难受,这便忍不住酸了鼻尖儿。 “皇上南巡,纯贵妃、陈姐姐、陆姐姐怕是一定要随驾的。” 宫里就这么几个汉女出身的高位嫔妃,自然都要随驾的。 可是若婉嫔和语琴也都随驾一起南下,这宫里她还能放心将小七交给谁去?虽说颖嫔此时也与她心意相通,可是颖嫔终究年岁小,在宫里的日子比不上婉嫔和语琴长。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将她眼中不自禁流露的忧虑全都收入眼底。 皇帝垂首,又捏了捏婉兮的手。 “……不如,婉嫔不去,留在宫里。” 婉兮心下一晃,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即便是在语琴和婉嫔中间,她也是更放心将七公主托付给婉嫔去。 皇帝又浅浅抬眸,凝注她的眼睛。 “婉嫔不去,换忻嫔同去。” 婉兮微微一眯眼,随即便抑制不住欢喜,笑出来。 “忻嫔自然应当同去的!” 若忻嫔也能同去,至少倒少了她一半的担心去。 . 许是见皇阿玛和额娘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了,七公主便忍不住揉着眼睛打气了呵欠。 皇帝不由得笑,扬声冲门外唤,“玉蕤,抱你家七公主歇觉去。” 皇上唤得那么自然,婉兮明白自是因为玉蕤是她宫里掌事儿的女子,又是玉壶走了之后身边儿第一得力的。 只是……皇上不知道这几日的事儿罢了。 玉蕤进来,满脸的有些不自在,眼睛不敢看向婉兮去,却又用眼角余光小心瞟着;婉兮自己也是,便是想换成旁人,却也一时不好出口。 终究,还是任由玉蕤从皇上怀里将七公主接过去了。 婉兮盯着那一递一接之间,皇上的指尖儿仿佛与玉蕤的指尖儿微微碰撞过那么一下儿。 她便咬住唇,只盯着那一点出神。 玉蕤接过七公主,便在皇帝和婉兮面前,请跪安告退。 眼神略微有些慌乱之间,还是撞上婉兮那若有所思的目光,玉蕤便又是一颤,急忙垂下头去。 “……皇上,主子,奴才这便带七公主去歇了。” 婉兮深吸口气,霍地截断了目光,扬起头来,“还是将七公主交给保姆吧。抱孩子的姿势都是有差儿的,还是保姆更有经验些。” 婉兮说着叫玉函,“保姆呢?去叫。” 第2016章 30、两心知(3更) 玉蕤和保姆一起陪着七公主出去了,皇帝长眸倏扬,盯住婉兮。 却没说话。 婉兮自己倒是不自在起来,扭着指头,垂下头去盯着自己脚尖儿。 “奴才……就是一想到要跟小七分开,心下便有些舍不得。” “哦。” 皇帝接口倒快,依旧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婉兮心下反倒有些没底,悄然抬一半儿的眸子,偷偷去打量他的神色。 “爷……想什么呢?” 皇帝耸了耸肩,“没想什么啊,这不是想着南巡的事儿呢嘛~~这会子都十月了,咱们明年正月就要起驾。这一二月间,行用份例等都要预备好。” 婉兮轻轻咬唇,“可不。终究十一月间还有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还要过年……奴才便也想着这事儿呢。” 皇帝轻哼一声,“还有,爷已吩咐兆惠拣选兵丁,明年开春便出兵哈萨克,擒剿阿睦尔撒纳!阿睦尔撒纳此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准噶尔不平,爷绝不收兵!” 婉兮便笑了,松了两手,重又走回来抱住皇帝的手臂。 “爷是该想着这些!这会子,就这些事儿要紧!” 皇帝眯眼垂眸,盯住婉兮的脸,“……那你说,爷不该想什么,嗯?” . 婉兮可不敢跟她的爷耍嘴皮、斗心眼儿,这便横打一耙,将所有都推乱罢了。 她干脆也不说了,就是抱住皇帝的手臂,又凑上自己的唇儿去。 这招自然好使,皇帝自是顾不得再追问什么,两手收拢过来,将她紧紧裹住,恣意地加深了这唇与舌的缠绕去。 殿内安静下来,仿佛窗外玉兰叶落的声音,都能侧耳听得见。 不知道这样亲昵了多久,婉兮已是快要喘不过气来,这便向后逃开。使劲儿拍着心口大口地喘气,“……奴才的气量,终究是比不上皇上去。” 皇帝又是挑眉,“气量,还是器量?” 婉兮小心地赶紧摆手,“喘气儿,奴才只是说喘气儿呢。”说罢还故意再大口吸几口气。 皇帝的目光却从她脸上,一直向下,迟疑地在她心口处停留了一会子,终究还是毅然继续向下去……绕过她的小腰,终是停在了,咳咳…… 婉兮的脸便又一下子就红了,不依地爬起来,伸开两手去蒙皇帝的眼睛。 “爷以天子之尊,这乱瞟什么呢?” . 皇帝便大笑,伸手拉下她的两手来,转而促狭又认真地盯住她的眼。 “今儿……这样主动,倒仿佛比爷还心急似的?这是怎么了,嗯?” 他说归说,手却更快,长指倏然便伸过来,点上了要害。 婉兮一颤,身子却紧接着就麻酥了下来,只能软软靠在皇帝手臂上,动不了,也舍不得动。 嘴上只是软软地顽抗,“……奴才可不明白爷在说什么呢~” 皇帝呼吸却是一急,迫切地问她,“……便是上回,你也还下意识躲闪。整个身子都是向后的。可是今儿,却是主动往前来。” 他指尖儿隔着布料,一转,又一拧。 婉兮登时嘤咛一声,整个人更提不起个儿来了。 皇帝迅速凑过来,轻轻啮住婉兮的耳,沙哑逼问,“……是不是身子好了,嗯?” . 婉兮自是知道瞒不过皇上,又何尝想要瞒他呢? 只不过小女人的心思,想要故意这样玩儿一个小花招,逗着他自己来追问罢了。 故此这会子早已绷不起来去,只得娇羞笑着,点了点头。 皇帝登时大喜,身子随之一变,这便直直地点刺而来。 婉兮慌忙红着脸向后躲闪,高摆两手,“……爷,还没好利索。只是月信刚回来,还需要几天。” 皇帝喘着粗气,长眸漾着欢喜和痛楚,又是咬牙又是笑地盯住她。 “……令狐九,你可折腾死爷了!” 婉兮大笑,整个人投进皇帝怀里来,软软腻住,含笑仰头,“可是这会子,皇上这神情才更像狐祟才是!” 一个想要作恶,却心意不得舒展的——郁卒的狐祟。 邪不胜正,人类总可克制狐祟的,便该是这副模样,不是么? 皇帝又是懊恼,又是笑,无奈地一声闷哼,只能抓过婉兮的小腰来,无处下手,只得用凑过去亲住她的朱唇。 这一刻,也唯有唇与舌的疯狂缠绕,才能稍稍解一解相思吧。 . 相思好长,这样的稍解近渴,总叫皇帝便更留恋婉兮,亲热之后也舍不得离去。 更何况——这回还不如上回呢,上回好歹是“天子动口”了,可是这回赶上婉兮的月信才回来,便动不得口,也动不得手。 皇帝自是更加心痒难耐。 亲热过后,他还将婉兮圈在怀里,指尖儿绕着她的发丝,嗅着她的发香,呢哝道,“知道么,唐努乌梁海也有一位巾帼女杰。汗王薨,唯有哈屯独掌部众。准噶尔趁机逼迫共叛朝廷。“ “哈屯却深明大义,毅然带领部众东迁,回归朝廷。此次青衮杂布反叛,又再度擅动唐努乌梁海。哈屯再度心向朝廷,与之决裂,助成衮扎布讨逆。” 婉兮张大眸子,“哈屯?” 皇帝点头,“蒙语中‘王后’之意。” 婉兮心下也是悄然震动。一个女子,在丈夫去世,左右各有强部叛乱,夹击挟持之时,依旧有勇气带领族人心向朝廷,该是何等的勇气和智慧。 婉兮含笑抬眸,“相信那位汗王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因为拥有这样一位妻子而欣慰。” 皇帝唇角还挂着微笑,目光却是放远。 “是啊,在这样朝廷用兵的时候儿,这天下所有的男子,都希望自己的背后有这样一个智慧冷静、深明大义的女人。” 皇帝轻叹一声,垂眸掠开婉兮耳边碎发。 “爷不幸……爷却又有幸。” . 次日皇帝走了,婉兮躺在炕上,还在回味这句话。 想着想着,不由得悄然含笑。 爷的话,她懂。 门帘一挑,玉函走进来问,“主子可否用早膳了?” 皇上因按着西洋钟表来算,早晨四点钟便要起身。那样的时辰,皇上早上起来也只是喝一碗奶茶,便去办事了;婉兮便没跟着用膳。 婉兮便忍不住挑眉,“……早膳?我还没传膳啊。” 第2017章 31、独送回宫(4更毕) 玉函便想了想,“那或许是来伺候皇上用膳的,皇上疼惜主子,用完了便没叫撤走,等着主子起身也吃一口吧。” 婉兮垂眸没说话。 还是玉蕤走进来,向婉兮福身道,“……回主子,来伺候膳食的,是刘柱儿。”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唇角终是没忍住,轻轻一勾。 “那先叫他进来回话吧。” 玉函便行礼,转身就朝外去。 还是玉蕤忙起身将床帐放下,又将隔扇门关上,低声问婉兮,“……主子看,叫刘柱儿这样回话,可适当?” 这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呢,婉兮再说还没起身儿呢。 便是太监,宫里的规矩也严格。就算青天白日,太监都不准单独在殿内给主子回话的,更别说这会子了。 再说了,又是个膳房的太监,并非婉兮自己宫里的太监。 婉兮抬眸静静望一眼玉蕤,便也点头。 . 少时刘柱儿进内请跪安,从刘柱儿的视角,面前隔着一道碧纱橱的隔扇门,暖阁里面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是从婉兮的角度看,因那床帐和隔扇门上的碧纱都是透明的,借着外间更明亮些的灯火,便能瞧见刘柱儿。 婉兮不由得侧眸又看向暖阁里的烛台。 便是这烛台,也是玉蕤亲手给挪走的,形成外间明、暖阁暗的对比,这才叫刘柱儿看不见她,她却能看见刘柱儿。 婉兮的目光悄然在玉蕤面上定了一定。 这才笑着问,“你这么大清早的,干嘛急着给我进膳来?难不成你本是伺候皇上用膳,皇上就手赏了克食?” 刘柱儿嘿嘿一笑,只垂首,却不说话。 玉函在刘柱儿身畔站着,倒是低声提醒,“主子问话呢,刘柱儿,你回话呀。” 婉兮便笑,“玉函,别难为他。他的意思,我懂。” 婉兮眸光便又瞟过玉蕤去。 玉蕤没说旁的,只是低声问,“奴才是否要伺候主子起身了?” . 早上去给那拉氏请安,这会子后宫议论的自然是明年正月的第二次南巡。以及,十一月的皇太后圣寿,十二月过年的事儿。 那拉氏面上却有些淡淡的疲惫。 那拉氏特地对婉兮道,“……此后园子里的事儿,令妃多费心吧。” 婉兮听得有些不大明白,这便人散了之后,低声问婉嫔。 婉嫔轻轻一笑,“你来得晚了一步,没听见。皇上今早上忽然下旨,要送皇后回宫。” 虽说圆明园只是皇家园林,紫禁城才是正经的皇宫,可是大清的皇帝们都更喜欢在园子里办公。每年都要过年前后,因必须要回到紫禁城去进行各项祭祀、典礼等,这才挪回去;待得正月十五,便又从紫禁城挪回园子了。 而这会子刚十月,距离过年还远。皇上怎么忽然就要送皇后一个人回宫去了呢? 婉嫔瞧着婉兮的模样儿,便笑,“总归,你都猜不透的圣意,那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婉兮红了脸不依,婉嫔便笑,“在皇后面前,你从来都是最守礼的。可是今早上你却晚来了半步,倒落在我后头了——我啊,如何还不知道你昨晚儿上侍寝了呢?” “故此皇上今早上的旨意,昨晚儿上多少都应当与你漏过口风去。可是你却丈二和尚,那我们这些见皇上一面都难的,又如何去猜度呀?” 语琴和颖嫔便都笑,眼睛里都忽闪着淘气。 婉兮急忙捂脸,“……终究是十一月就是皇太后圣寿了呗,皇上便叫皇后回宫去预备。” 语琴轻轻“呸”了声儿,“便是预备这事儿,又何苦单独送皇后一个回去?” 还是颖嫔活泼,咯咯笑道,“依我看啊,怕是皇后又做了什么事儿叫皇上不高兴了吧。只是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好发作出来,这便将皇后一个人送回去呗。” “紫禁城里啊,本没有固定的冷宫。可是这个时节,又是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紫禁城,便整个后宫都变成一座巨大的冷宫去了……” 昨晚皇上说过的那句话,便又忽然浮起在婉兮脑海里。 幸与不幸,唯有上天可以施于帝王,却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可以叫帝王承受的;若有人胆敢叫帝王感受到如此,那帝王自然有万般的手段,将那不幸都施在那人身上。 婉兮便轻轻摇头,“咱们不说那个了。” 颖嫔便扯住婉兮,“那令姐姐便说说,今早儿上怎么来晚了半步,啊?” 婉兮这才笑了,才不给颖嫔得逞的机会去呢,这便轻哼一声道,“……今早上,刘柱儿来了。” 婉嫔和语琴都知道这个刘柱儿许多年了,这便都扬眸望过来,“……可是你那桩心事成真了?” 婉兮这才垂眸轻笑,“今早上,我这么问刘柱儿。刘柱儿跪着,笑而不答。我才越发觉着,这个人到今早上这会子,是已经通过我的考验,我可以放心收进我宫里来了。” 颖嫔年纪小些,这便问,“为何是这样才算过了令姐姐的关?” 语琴轻笑一声,瞟了婉兮一眼,这才道,“你令姐姐啊,心里自然总是忘不了毛团儿,便难免总觉着宫里这一群年轻的太监里,没有人能比得上毛团儿。” “况且刘柱儿从小儿是膳房里的,在主子跟前出上差的机会少,对东西六宫里这些事儿距离总有些远。故此就算你令姐姐想用这个人,也不能只单纯看在是老相识的份儿上。否则若是贸然启用了,非但不是抬举他,说不定反倒是害了他呢。” “故此啊,你令姐姐便从毛团儿出宫前后起,就一直在小心观察着刘柱儿,用了不少小难题去考验他。刘柱儿也是有福气的人,一个一个的都化解了过来。” “到了今早上,你令姐姐故意直接问是不是皇上叫他来的——他不明着回话,这才反倒是最聪明的回答。” 颖嫔便也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便也笑了。 “小妹懂了!刘柱儿终究原本是个膳房的太监,宫里总没将个膳房太监直接放进主位宫里当首领太监的规矩。更何况,还是令姐姐的永寿宫。故此便是令姐姐有这个心思,也不能明着跟皇上提;皇上便是允了,也不能明摆着下旨。” “刘柱儿自己也是。主子们既然不便明说的话,他就更不能直接承认。便什么都不说,只由着主子心下明白,这才是最好的回答!” 第2018章 32、搬弄(1更) 婉嫔与颖嫔先回去了。 语琴多留一刻,瞟着婉兮,“依你瞧着,皇上这忽然送皇后回宫,又是什么缘故?” 婉兮轻叹口气,“那天当着众人的面儿,‘有口无心’的,不止忻嫔一个。” 语琴便也点头,“我也觉着,怕是那天的事儿。这会子西北和北边儿用兵都难阻巨大,皇上正是要前朝后宫一条心的时候儿。便是后宫里旁人说什么倒也罢了,偏她是皇后。” “正所谓夫妻一心,越是这样的时候儿,她越应该与皇上同心同德才是。” 婉兮静静点头,“我倒没多想这个。终究十一月还有皇太后的圣寿,况且今年又是皇太后的六十五岁,理应隆重些。便是皇后被送回宫,若以这个论,便也不算什么大的惩戒了。” “我倒是最想知道,当日她所说的话,究竟是怎么传到皇上耳朵里去的?” 语琴皱眉,“便是后宫里这些太监女子,终究也都是皇上的奴才……” 婉兮却摇头,“如果是太监女子的禀报了,倒也还好。我倒是担心是后宫里,有谁故意说了去。” 语琴便是眯起眼来,“要说起那天的‘有口无心’,是有人真的有口无心,有人却实则有心。” 婉兮便也点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人。” . 内务府已经择定了陪同那拉氏回宫的大臣,那拉氏不得不收拾停当准备回宫了。 自然是她自己宫里的忻嫔、林贵人等人都一起跟着忙着伺候,能帮衬些什么就帮衬些什么去。 那拉氏收拾完了,也是心下不快,坐下来盯着忻嫔和林贵人,“……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倘若叫我查出来,是我自己宫里人当着皇上胡说八道了去,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那天与她有所顶撞的虽是舒妃,但是忻嫔也没叫她心下痛快。她这便是当着林贵人的面儿,用话来敲打忻嫔。 忻嫔和林贵人闻言都赶紧起身行礼,齐声说,“妾身岂敢。” 重又落座,忻嫔倒是瞟着林贵人一笑,“那天的事儿,本是后宫姐妹关起门来说的。那会子皇上又不在园子里,说是到南郊斋宫斋戒去了吧?故此那几天里,便是有人想对皇上说些什么,也见不着皇上不是?” 林贵人便也点头,“忻嫔娘娘说的是。皇上是昨儿才回来的。” 忻嫔便一拍手,“对啊,皇上是昨儿才回来的。今早上就下了旨……从昨晚到今早,也就唯有昨晚侍寝的人,才能见着皇上,才有机会跟皇上说上几句话吧?” 林贵人目光有些躲闪,没敢直接言声。 忻嫔叹了口气,“终究昨晚是谁侍寝,咱们是不知道了。也唯有皇后主子才有权力过问此事……” 那拉氏便不由得眯起眼来,“你是说——令妃?” 忻嫔忙站起身来,“皇后主子容禀,妾身当真不知昨晚是谁侍寝,故此这便只是一个猜测,妾身当真不是指向任何人。” “更何况令姐姐一向最是善体圣意,最为尊重皇后主子的,故此一定不是令姐姐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第2019章 33、有账慢慢算(2更) “是——么?” 那拉氏面上倒是平淡下来,抬眸淡淡瞟了忻嫔一眼,“我知道了。回头此事我自会查问明白。” 从圆明园启程回宫,车轮辘辘,更显得车内寂寞。 塔娜便轻声问,“依主子看,那在皇上面前多嘴的人,可是令妃?” 那拉氏眯了眯眼,却是哼了一声,“自打七公主落草,忻嫔心里的苦就没断过。这会子若说后宫里谁最恨令妃,自然非她莫属。” “可是她这会子只在嫔位,又只有那么一个公主,进宫的年头又短,在皇上心里没什么分量,自然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凭她那点子分量,想要掀翻这会子刚刚诞下七公主的令妃,着实是太难。” “故此……她只能指望着宫里更有分量的人来帮她。她这回,便是指望着我了。” 塔娜便是冷笑一声,“当真是自不量力!拿自己当什么,还敢来挑唆着主子?又或者她当这后宫里的人都是如她脑筋一般的不成?” 那拉氏轻笑一声,“她原本的脑筋不至于此。只是从七月那七公主下生以来,她连番受到的打击太大。这会子只急着扳回一城来,脑子便也不那么冷静了。” 塔娜便也笑了,“可惜这会子,令妃纵然是终于有了孩子,也只是个公主。便是七公主抢尽了六公主的宠爱去,却半点影响不到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去。故此这会子主子乐得与令妃和睦相处,也叫皇上看着欢喜;又何苦与令妃再掰了去?” “况且这回七公主抢尽六公主风头,倒是隐约替咱们五公主出了口气去。那忻嫔怎么会傻到以为主子能帮她? 那拉氏点头淡淡一笑,“说的是。这会子便是谁不跟令妃交好,我却都是要交好的。后宫和睦,皇上才能在前朝安心国事。这不正是我这个正宫皇后最应该做的么?” 德格悄声道,“凭忻嫔那点脑筋,自是万万欺瞒不到主子的。只是主子既然看得这样明白,方才当着面儿,如何不戳穿了她去?” 那拉氏侧眸瞟了德格一眼,却没吱声。 倒是塔娜轻蔑地一笑,“眼前的情形是这样,可是既然令妃这肚子上开了封条,那谁知道令妃以后会不会生下皇子?” “倘若令妃生下皇子,那便自然会威胁到咱们两位小主子去。到时候主子手边儿有忻嫔这样一个现成儿的人来冲锋陷阵,岂不更好?” 自家主子便是最好的例子。也是进宫二十年不生,一旦肚子上的封条开了,这不也是接二连三,儿女双全了么?故此便是宫里其他人不这样防着令妃,自家主子却是时刻要如此防备着的。 德格也是恍然大悟。 “主子圣明。若将来令妃当真生子,有忻嫔这样摆在明面儿的棋子,主子便既能办事,又不至于与皇上失和……总归到时候什么都推到忻嫔身上去便是。” 那拉氏唇角轻勾,“忻嫔刚进宫时候的那一场大火,那笔账我还忍着没跟她算呢!” 第2020章 34、内当家(3更) 十月里,随着那拉氏的启程回宫,圆明园里也安静了下来。 不是因为缺少了一个人,也是因季节的转换。今年本就有闰九月,这会子虽是十月,却与往年的十一月时令相仿了。 京师的冬,已是姗姗而来。 冬日里,各宫都关窗闭门,在殿内燃起炭盆,烧起火墙和暖阁来,自是什么声息都锁在门户之内,少叫外人听见了。 这日一场清雪落下,外头的冷有些嘎巴嘎巴儿的,便连窗玻璃上都结了冰凌花儿。 殿内倒是温暖的,暖得婉兮都穿不住大衣裳。所幸皇后不在园子里,不用去请安;纯贵妃自己也不敢托大,不叫嫔妃们晨昏定省,只叫每天下午聚一聚就是。 婉兮便索性穿着短身长裤的中衣,窝在烧得热热乎乎的炕上翻账本。 是德保叫玉蕤呈进的、关于明年南巡的拨用份例。 所谓“拨用份例”,不同于正常份例。因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故此是从日常份例里拨用出一部分,带着路上用。 因拨用份例涉及到明年出门的每一个人:上自皇上、皇太后,中至内廷主位,下还有女子、太监、侍卫等人。柴米油盐,林林总总,都是费眼力又费脑筋的事儿。 而宫内又是尊卑有别,每个位分上的份例若是差错了一点点,就是祸事。故此便是德保管着这些已经有几年了,可还是不敢大意,这便特地誊抄了一份,请婉兮再帮着细看看。 这样的落雪的日子,关起门来坐在暖炕上看这些柴米油盐……婉兮不觉得苦,倒觉着有趣儿。 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感觉。 皇上和皇太后、皇后的拨用份例,内务府自然是最谨慎不过的。相信几位内务府总管大臣怕是都要过几遍的了,婉兮倒不用再格外看了。婉兮只看内廷主位和出外随行的女子的。 皇后以下,便是纯贵妃。婉兮看纯贵妃名下的博用份例为: 官仓每日拨用:陈粳米一升三合五勺,白面三斤八两,白糖三两,豆腐一斤八两,锅渣八两,甜酱六两,醋二两五钱,面觔四两,鸡蛋四箇,香油六两。 光禄寺每日拨用:猪肉三斤八两。 掌仪司每日拨用:核桃仁一两,晒干枣一两六钱。 菜库每日拨用:随时鲜菜十斤。 婉兮便笑了,拎起笔在在旁加上“酌加青酱适量”。 大清龙兴自关外,关外因冬季日长,新鲜的瓜菜不易得,便格外爱吃酱菜、酱瓜。顿顿离不了的。定鼎京师之后,结合京师本地的老习俗,衍生出各种甜酱的瓜菜来。宫里四月便造甜酱,而宫外如六必居等传统老酱园子,也最善做白糖蒜、甜酱瓜、甜酱十香菜、甜酱八宝菜、甜酱姜芽、甜酱包瓜、甜酱黑菜、甜酱甘罗、甜酱黄瓜、甜酱萝卜等,故此甜酱是宫里都缺不了的。 可是纯贵妃的口味却稍微与众不同些。 虽说纯贵妃是江南汉女的出身,可是她更爱吃青酱(酱油)。便是宫里旁人每日是没有甜酱做的酱菜不欢;纯贵妃却是缺不得青酱的。 第2021章 35、光脚巴丫儿(4更) 刚落完笔,门帘一挑,皇帝从外头走进来。 婉兮赖在炕上,不愿意离开温暖,这便在炕上请安。 皇帝哼了一声儿,冷不丁一扬手,一团雪就正砸在婉兮脑门儿上。 “爷又来这个!” 当年在西苑里,皇上就玩儿过这个把戏。如今都几岁了,还玩儿~ 皇帝哼一声,“多好的雪,偏窝在屋里,也不出去踩踩!” 婉兮故意道,“……奴才是女子,属阴;可比不上皇上阳气正旺。” 皇帝便挑眉,一个健步便窜到炕边儿,挨着婉兮坐下。 眯眼上下打量她,“今儿开口就与爷说这阴、阳的话儿?可是世间大道,不是阴阳相和才行么?” 今儿的婉兮,因没穿大衣裳,只穿海棠红的中衣坐在炕上。那窄褃便更显得她小腰一握,而肩头和其他处,更因为刚生育完而格外珠圆玉润。 该圆的圆了,该细的还这样细,皇帝的黑瞳里便仿佛落入的雪沫子去,被这暖阁里的热气化了成水,墨色氤氲。 且满人的火炕上,一向都配大红的毛毡。宫里更是配上好的大红猩猩毡;那大红配上婉兮身上的海棠红,正是轻红软玉,娇艳若滴。 ——尤其,这会子窗外是白雪莹莹,便更衬托得这殿内直成人间温柔乡了。 皇帝这会子还哪儿顾得上什么踩不踩雪的去,已是长臂一伸,将婉兮给团到怀里来。 只是他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气还未全都散去,这便没将怀抱圈紧,只将下巴颏儿抵在婉兮肩上去,瞄了一眼炕桌上的账本儿。 一平面规规整整的馆阁体,一看就知道是大臣们的手笔。这些自是皇帝每天都看的,再规矩清丽,也没有什么新鲜了……只有内里被婉兮打挑儿,加进去的那几个字跳脱出来,叫皇帝看得真真楚楚。 皇帝便笑了,轻轻掐了婉兮小腰一把,“一来你这儿,就见你倒腾‘酱’。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 婉兮一时倒被说愣了,“……奴才什么时候儿一见皇上来,就倒腾酱了?” 皇帝却黑瞳已然浮起轻雾,薄唇里吐出的声音已是微微沙哑。 “……那肉芽儿,不是酱里生的?” “噗——”婉兮一个没防备住,直接笑喷了出来。 皇帝已然按捺不住,一手扯开自己端罩上明黄的带子,一手已是倏然长伸,扣住了婉兮的脚踝。 皇帝的目光便落到了婉兮那白玉玲珑的脚丫上。 “……这个,倒像个肉芽儿。” 婉兮知道有个“不好”的小毛病,就是从小冬日里若上了火炕,就不爱穿袜子了。 终究旗人家的姑娘,从小是不用缠足的,故此便是不穿袜子,也没什么怕被人瞧见的;况且冬日里火炕上都热,穿了袜子她嫌焐得慌。 再者旗人女子都是“修头不修脚”,极其的重视头发,脚上的规矩倒不像汉人那么多。 故此婉兮今儿在自己宫里自在着,下雪又不怕外人来,这才索性又光着脚丫呢。 她哪儿想到,就是看见自己这双脚,皇上的眼神就幽深起来了呢? 第2022章 36、一路打滑(5更) 皇帝这一把捉住她脚踝,外加将他那紫貂的端罩给闪了,这便将手直接揉住她脚丫儿来。 婉兮直觉想到的是“挠脚心儿”。 小时候跟玉叶她们几个小姐妹,冬天在炕上欻嘎拉哈的时候儿,也得论个输赢。有时候是赢仨瓜俩枣儿的,有时候是赢个头戴花——更多的时候儿是没有什么物件儿可输赢,便这样挠脚心儿的。 这挠脚心儿的把戏,是每个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都经历过的。 婉兮便大笑着躲闪,皇上的手指头都没碰着她脚心呢,她自己已经笑成了一团。整个儿的身子都跟着酥软了。 看着如此成熟柔软、娇艳若滴,又依旧能带着少女一样儿的娇憨,笑得如此清澈的人儿……皇帝便呼吸更加浊重起来。 皇帝甚至都顾不得脱靴,身子便爬上了炕来,压在婉兮身上。 “……月信可走了,嗯?” . 婉兮故意摇头,还是小心腾挪。 皇帝便嘶声低吼,“唬弄爷!——若没走,你才不会一张口就跟爷讨论那些阴阳的话儿去。” 皇帝攥紧婉兮的小脚丫儿,故意用指节在她脚心底下几处特别之处,抵拧了几下。 “故意勾着爷……令狐九,你就是爷的小妖精!” 脚心底下被那么抵拧了一下子,婉兮也不知道是是怎么回事儿,只觉有一把花从脚心出一下子就生疼起来,沿着筋脉,倏忽就烧到了心底里。 身子便滚烫起来。 ——又或者说,这本不赖皇上,是她自己心底早就有那把干柴。只是被皇上那么一抵,便如火种落入了干柴,倏然便燃起烈火来一样儿。 总归,是她自己愿意,自己也想的。 她便轻咬了嘴唇,没有再躲闪,反倒是抬起了脚丫儿,两边一起,将皇帝给圈住了…… . 这个时候儿,还哪里有什么帝王,什么天子尊严? 这时候,只有男人和女人。 皇帝已是什么都顾不得,靴子只脱了一只,另外一只还挂在脚上;便连那象征皇家身份的黄带子也只扯开一半,另一半狼狈地还拴在腰上,皇帝便已经推着婉兮,将她从炕沿儿一直“推送”至了炕里去。 待得节奏平稳下来时,婉兮发现自己的脊背一本抵在墙上,脖子还是歪着,都要折了;而皇上则衣衫半褪半挂地,从炕沿一直上原本半跪着,这会子已是伸臂将掌心撑住了墙壁。 婉兮迷蒙之间忖着,必定是赖这炕上铺的大红猩猩毡太滑,吃不住劲儿;皇上用的力道又太急太猛了,故此这好好儿的炕毡倒成了冰面一般,将他们两人给滑了这么远。 不过好在宫墙坚固,便是皇上再怎么推,怎么挤,怎么低低嘶吼着推动,那墙也都妥妥地给接住了,这才叫他们俩没再继续滑行。 不过这样一来——皇上的劲儿,倒是十足十都只用在她这儿了。 好大的劲儿,大得,宛若有一股气流都直接冲到嗓子眼儿,叫她不由自主地吟哦出声儿。 仿佛若不出声儿,那气流就将澎湃到将她整个人都会爆炸崩碎了。 第2023章 37、竟不怜惜(6更) 时隔这大半年的亲密,叫婉兮魂儿都要飞了,可却还是禁不住有一些小小的羞涩。 身子上的酣畅淋漓,跟心神里的小小羞涩互相搏斗着,叫她这会子明明已经快要晕厥过去,却还是能强撑着贫嘴。 “……爷,轻点儿。墙都快碎了,炕都快塌了。” 皇帝正专注于一个劲儿上呢,听她这么贫嘴,额角青筋都跳起来了。 只是他实在分不出心来说话,便腾出一只手来,掐了她面颊一记,以示小小警告。 婉兮咬住嘴唇,抵.死般又抵抗了一阵,却还是又说,“……奴才,奴才好歹刚生完小七,爷就这么大劲儿。奴才都要,都要,零碎了啊~” 婉兮这小贫嘴,看似在婉拒,可是事实上在他这儿起到的效果,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她越是这样嘟囔,越是叫他觉着还没征服她,叫她还有心神唠叨;况且,这些话也更刺激了他的渴望去。 他便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他勉强腾出万分之一的力道,沙哑地在她耳边宣告,“……就要把你弄碎了!” 真是恶狠狠,杀气腾腾,像是个正在用兵,以武功统一天下的帝王。 可是婉兮却莫名其妙地又走神了,脑海里却是个软哝的童声儿,琅琅地唱着,“我侬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期间啊那期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那本是元代书法家赵孟頫的妻子填的一首《我侬词》。而赵孟頫的书法,偏偏还是皇帝最爱之一。故此这会子想起这首词,倒仿佛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 结果或许是因了皇上那句狠话,又或者是想起了这首词,婉兮非但没能叫皇上轻些,反倒自己心里的那把火也越烧越旺起来。 脚丫没穿袜子,便格外灵动自在。她故意用膝盖缠紧了皇帝,那小脚丫儿——却淘气地伸过去,一勾,又一转。 皇帝登时呼吸便又是一紧,额角的汗珠子落下来,都砸在了婉兮的嘴角。 皇帝垂眸,眼中掠出凶狠来;婉兮却勇敢地抬眸望住他,眼中有同样的明亮坚定,却也更有——那永远抹不去的,海棠一般淡得正好,又浓得正好的软语轻红色。 两人目光相撞,缠绕激荡。 皇帝便猛然攥紧了婉兮的左右腰侧—— 婉兮登时魂飞魄散,整个人都飞升了九霄云外。 脑海里只莫名有个疑问:这不是冬日么,这不是刚下过雪么?怎地觉着身子里汩汩地,升起了九个小太阳来? 那是扶桑树上的天帝九子么?总要金乌承托着,方能东升西坠,叫这天地日夜分明? 那灼烫的汩汩之流——彻底让冬寒退远。 . 天地一家春。 皇后回宫去了,忻嫔便又成了皇后宫里的主宰。这会子便是还有个林贵人在,她也完全都能控制于股掌之中。故此这会子,她倒能松快些。 乐容来报,“玉蕤来了。” 第2024章 38、亲热(7更) 忻嫔一听,便腾地起身。 转眸望向窗外去——尽管她的窗子不是如婉兮的寝殿那般满镶的玻璃,可是好歹窗户上总还有中间的几块花格子里镶嵌着巴掌大的玻璃。 跟婉兮是比不了,可是看看窗外的动静,还是办得到的。 她心下每每安慰自己说,“那‘天然图画’里也是满镶的玻璃,还不是因为从前那岛上的朗吟阁是先帝雍正爷的书房,而‘五福堂’更是皇上小时候儿书房。且皇上最爱五福堂窗外那株玉兰,念书的时候便总想抬眼便能看见,故此那玻璃就也都换上玻璃的罢了。又跟令妃有什么干系!” 她望向窗外还站在卡子墙处的玉蕤,目光细细在玉蕤面上身上打转。她自己面上的神色落在乐容眼里,倒是意外的谨慎。 乐容一怔,便轻声问,“……或者奴才去先叫玉蕤走?就说主子不在宫里?” 忻嫔盯住玉蕤看了一会子,倒是放松下来,摇摇头,“不。快请进来。” . 待得乐容亲自陪着玉蕤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儿,忻嫔竟然已经亲自到门口来迎着。 玉蕤慌忙在门槛外就行礼请安。 “奴才何敢叫忻嫔主子如此?” 忻嫔便笑,亲自伸手将玉蕤给扶起来,“姑娘说什么呐?我便是身在嫔位,可是姑娘的身份何至于就轻了去?姑娘可是令姐姐宫里掌事儿的女子,这身份便贵重着呢。” “更何况,姑娘阿玛如今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工部侍郎。凭姑娘这身份,足够成为内廷主位,只是个头等女子,当真是委屈了姑娘。” 忻嫔说着拉着玉蕤的手,亲亲热热入内。没叫站着回话,甚至没叫赐座,反倒是拉着一起并肩坐在炕沿儿上。 玉蕤眼睛都有些湿了,“奴才着实惶恐。” 忻嫔倒笑,“上回一别,我这心下着实是挂念着姑娘呢。也不知道姑娘回宫去,令姐姐可责怪了没;姑娘与令姐姐已经尽数解开了嫌隙没?” 玉蕤努力一笑,“多谢忻嫔主子牵挂……奴才与主子,已是好了。” 虽说“好了”,可是玉蕤眸光中不自禁流露出的黯然,还是叫忻嫔看了个真楚。 忻嫔便小心问,“莫非……还有隐忧?” 玉蕤使劲摇头,“或许也是奴才多心了,不过也都是奴才咎由自取——总觉着主子虽然还是依旧与奴才说话,微笑,可就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便是笑脸之间,也仿佛像隔着一层什么,就像透明的雾,影影绰绰倒叫奴才都看不清了。” 忻嫔半垂臻首,“也是的。便是这些日子来在纯贵妃面前请安,我见令姐姐带着身边儿伺候的,也都是玉函和一个生脸孔的,倒没见你了。” 玉蕤鼻尖儿便又红了,“那是玉蝉……从前是粗使的女子,如今顶了玉叶和五妞的缺,倒被主子叫到身边儿伺候。奴才,被主子吩咐到门槛外去教导另外一个新挑上来的女子玉景去了。” “啊?”忻嫔倒仿佛吃了一惊,“门槛内外,是区分头等女子与二等女子的标准。令姐姐将你放在门槛外,这岂不是等于将你降为二等女子了去?” 第2025章 39、理由(8更毕) 玉蕤勉强一笑。 “令主子倒是没那么说……令主子只是说,玉景是新挑上来的,还需要学规矩。奴才终究是宫里掌事儿的女子,这便责无旁贷。” “且主子边从份例上,半点都没委屈了奴才去……” 忻嫔听了,缓缓扬眉。 “姑娘真是好性儿,瞧姑娘凡事都是向着令姐姐说,半个字都没有埋怨的。令姐姐能得姑娘在身畔伺候,当真是令姐姐的造化。” 忻嫔说着顿了顿,抬眼仔细打量玉蕤。 “可是姑娘怎么眉眼之间,反倒这样多的惆怅?” 玉蕤一震,下意识抬手抚向眉眼。 忻嫔便轻轻一笑,垂下眼帘去,不叫玉蕤尴尬。 “……况且倘若一切都已经是好了起来,今儿姑娘又怎么会好端端来看我呢?若依我看,姑娘分明是心下还是难受了,又无处倾吐;我呢,好歹还能听姑娘说说话儿。” 玉蕤猛地一转眸,眼圈儿终是红了。 “……奴才已是拼尽了心思,想要叫主子欢喜。可是主子却依旧还是淡淡的,倒叫奴才心里没了底。” “奴才只是不明白——奴才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些年奴才伺候主子,哪一日哪一事不尽心尽力了,主子缘何说恼了奴才,就再不肯原谅了?” . 忻嫔听着也是陪着叹息,也仿佛不解地摇头。 半晌才道,“也难怪姑娘身在事中,看不分明;便是我这样儿旁观的,却也看不明白呢。” “若我是令姐姐,身边有姑娘这样得力的女子,欢喜和庆幸还来不及呢。怎地就忽然这样阴阳怪气了去?” 玉蕤用力摇头。摆头之间,终是有藏不住的泪珠儿,沿着眼睫毛尖儿掉落了下来。 忻嫔便叹了口气,握住玉蕤的手,“好歹呢,我与令姐姐也是情同姐妹,我在令姐姐面前兴许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去。” “这会子姑娘心里委屈,若是当着令姐姐的面儿直接说开,怕令姐姐也还是在气头上,倒不好解释了。那姑娘还是将心里的委屈都说与我吧,待得过了这几天,我到令姐姐面前去,尽力将这话婉转地转述给令姐姐。” “一来经过人转述的话,便会没那么直接;二来,有我这样旁观者的意见,相信令姐姐对姑娘的心境也能多一重体谅。” 玉蕤便含泪点头,“奴才来见忻主子,实则便是这样的心意——总归话不说不明,可是奴才又没法子直接与令主子说开。便只能托忻嫔主子从中捭阖了。” . 忻嫔叫乐容来上茶,又安慰了玉蕤许多。 待得玉蕤喝完了一盏茶,情绪平稳下来些,忻嫔忽然话题一转,“倒是今儿,这么大白天的,本该是姑娘在令姐姐身边儿当值的时候。姑娘怎么会得闲儿到我这儿来的?” “我是说,便是姑娘暂且在门槛外伺候了,怕也是令姐姐每日离不开的。这隔一会子便要叫的,姑娘如何走得开?” 玉蕤面上便又是黯然,只勉强地笑。 “一来,是奴才阿玛疼惜奴才,这便誊写了一份明年南巡的拨用份例,呈给令主子,请令主子给掌掌眼。这会子奴才是奉了令主子的命,将那账本给阿玛送回去。” “二来……主子这会子身边儿,用不着奴才伺候。” 第2026章 40、试探(1更) 忻嫔细细听着,听到此处微微一展眉。 “哦?姑娘这是从何说起?” 玉蕤面上便红了,深深垂下头去,两手搓住衣角。 “……是因为,皇上驾临。” 玉蕤再往下说,声音已是细弱蚊蚋,“通常这样的时候儿,主子都是不叫人伺候的……况且奴才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还有,自从上回的事儿之后,再经皇上驾临的时候儿,主子便格外不准奴才到皇上面前伺候了。” . 忻嫔柳眉便又是一挑。 先是想笑,可是那笑还是有些僵在眼角眉梢上。 “怎么,皇上每回去看令姐姐,停留的时辰……总是格外长?” 玉蕤使劲点头,“短的,怎么也有一两个时辰;若是长的……便如今儿这样下雪的日子,怕便是能从这会子一直腻到晚上掌灯去。” 忻嫔不由得凉凉一笑,“怎么会这样?便是后宫夜晚侍寝,都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去。令姐姐倒是都与皇上那么长久——难不成是一起研讨拨用份例了?” 玉蕤的脸上的红便更加泛滥起来,便是连耳朵都红透了。尽管她低垂着头,却叫忻嫔都瞧见了。 “……奴才,奴才也不敢妄言。不过奴才只是忖着,令主子与皇上在一起时,从来不是只‘侍寝’——令主子在那过程里,总能与皇上说许多话,从没有一回是安安静静承宠便罢的。” “因为令主子总是在说话,皇上便也,便也,折腾出许多的动静来……叫奴才们在门外隐约听着,就像,就像两人在打架似的。” “或许……便因为这样儿,皇上停留的时辰,才总是,总是格外长吧?” . 玉蕤终究是个大姑娘家,说到这儿已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了。忻嫔却自然都是听懂了,虽则也跟着脸红,不过眼里的目光却是一点点冷了下来。 “……原来如此。别看令姐姐表面上如汉女一般娉婷柔弱,却原来内里还是匹小野马~” “令姐姐的手段如此多,也怪不得皇上这些年宠爱着。这刚生下七公主,不过三个月,身子还没恢复完全呢,皇上便这么火急火燎地等不及了!” 玉蕤便也红着脸点头,“姥姥和大夫们原本都说过,因令主子是要自己哺育七公主的,恢复的时间就要更多些——本应六个月再重新递上绿头牌的。可是主子这才三个月就……就把皇上留下了。” 忻嫔有些听不下去了,腾地起身,走到一旁的绣架前去,心烦意乱地随便绣了几针。 那绣出来的阵脚自是是没法儿看。 不过忻嫔倒也借此缓缓平静下来。 她转身走回炕边儿去,轻笑道,“倒是难为你阿玛了。为了你能在令姐姐面前得用,这便将他职分里的事儿,事无巨细都禀报给令姐姐了吧?所以令姐姐对内务府的事儿,才从来都是那么清楚。便是因了你阿玛,实则令姐姐身边儿也是离不开你的。” 玉蕤黯然一笑,“若是这样儿,主子今儿对我的态度便该转换了才是——可是皇上一来,主子便又将奴才派出来了。” 第2027章 41、上策(2更) 玉蕤与忻嫔说了一起子话,便也匆匆回去了。 忻嫔又是执着手,一直送到殿门口。目送玉蕤的背影转过影壁墙去再看不见了,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垂眸,拨了拨自己腕上金镯上镶嵌的米珠子。 乐容上前悄声问,“……玉蕤这次来,是否可以看做有心投靠主子?” 忻嫔停了手,缓缓抬眸,又望向那门外的白雪去。 阳光撒在白雪上,那样的刺眼。 “凭令妃一个出身辛者库的婢子,能在宫中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便与她善于拉拢人心的手腕分不开。” “凭她的出身,在宫里若是单打独斗,早就被当年的孝贤皇后和当今皇后踩死了。她却聪明,从进宫之日起,便与婉嫔、庆嫔交好。与纯贵妃和死去的淑嘉皇贵妃,虽然也起过冲突,可是终究也都叫她给安抚了下来,如今便是未必为姐妹,可是好歹还不至于为敌。” “除了这些人,她手底下这些年来一直都有得力的奴才。从前是玉壶、毛团儿,如今是玉蕤。” “当然,她宫外还有傅恒两口子可为倚仗。只是宫外的人进宫来终究不容易,这些年来她也谨慎,与宫外的联络日渐减少;故此她身边儿,玉蕤的分量便越来越重。” “更何况此时毛团儿和玉叶都出宫去了,她宫里只剩下几个从粗使女子里新挑上来的,俱不得力。她这会子就更离不开玉蕤——若是没了玉蕤,她在这宫里就如同被拔掉了翅膀,孤掌难鸣。” 乐容轻叹一声,“只可惜那毛团儿、玉叶竟然就这么顺顺当当出宫去了……而五妞也没帮上主子什么忙,就也被令妃使了主意给撵出去了。原本这一出戏,主子是要留给玉蕤用的。” 忻嫔早就说过,她想除掉的不是毛团儿、玉叶,而是玉蕤。 只可惜那一台戏都布置得差不多了,关键的角色却一个一个退场去了。最后就剩一个五妞,也撑不起什么大戏来。 乐容悄然凝注忻嫔侧脸,“……主子这会子,该怎么除掉玉蕤去?是叫她与令妃之间嫌隙越深,然后借了令妃自己的手,将玉蕤撵出去么?” . 忻嫔缓缓而笑,“那是下策。” 忻嫔说罢转身走回殿内,叫乐仪去“请剪刀”,然后用那小银剪子,将她绣粗了的那几针给铰了,重新再穿针引线,将那几针重又绣好。 她耐心地做完了此事,才抬眸望住乐容。 “只简单将玉蕤撵出去,虽能拔掉令妃的翅膀,却不尽合我的心意。” “若说上策,自然是将玉蕤变成为我所用,这便不但是断了令妃的左膀右臂去,更在她心窝子上捣下一拳去。” 乐容便笑了,“还是主子英明!” 忻嫔却收了笑,缓缓垂下头去,“只是这会子还不急,让我还得好好儿地看看玉蕤这个人。” “凭她阿玛包衣的出身,却十九岁就中了满人进士,被皇上钦点了翰林,又充经筵日讲,足见皇上对德保才学、脑筋的看重。” “玉蕤既然有这样的阿玛,脑子自然不是白给。” 第2028章 42、如何决裂(3更) 忻嫔目光放远,“对玉蕤,便不能当成五妞一般。” “五妞可以凭三言两语便收拢过来,这个玉蕤却不能这样简单便相信了。” 乐容和乐仪也都是相视点头。 “玉蕤年岁虽然小,可是当年在令妃身边儿一下子就起来了。凭令妃的为人,能那样快就重用玉蕤,自然是因为玉蕤绝不是白给的。” 忻嫔轻垂眼帘,“原本玉壶刚离开宫里那会子,令妃宫里足够出些乱子。可是竟然稳稳当当就过来了,足见这个玉蕤的得用。” “更何况她身后还有她那个阿玛呢。德保对令妃一向恭敬忠诚,便是他闺女心下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德保也都必定设法给拉回来。便如今儿,他还不是巴巴地誊抄了拨用份例给令妃过目?那德保的态度便是明摆着,故此玉蕤这个人,咱们也不是那么容易拉过来的。” 乐容不由得皱眉,“既然这么不容易,主子不如就不用了。直接设法将玉蕤撵出去,也就是了。” 忻嫔便笑了,“那又何必?咱们便是再看不顺眼令妃,却也都不能否认令妃如今得宠——或者说,她进宫十五年来,省宠不衰!” “想要战胜强大的敌人,首先得先跟你的敌人去学习。她如今能有在后宫里手眼通天的本事,那自然是玉蕤父女的功劳。” “试问如今各宫主位下的官女子,有谁的阿玛跟人家玉蕤似的,当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既然没人比得上,那这个玉蕤便值得我多用些心思,抢过来,为我所用。” 忻嫔这话说得,叫乐容和乐仪心下都有些不是滋味儿。 是啊,她们两个也都是内务府旗下人,家中父兄也都在内务府里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不过终究是比不上人家玉蕤的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乐容便忍不住道,“可惜这样的女子,怕是难对主子忠心!想她从前在令妃面前如何,今儿不也还是来了主子面前?” 忻嫔倒笑了,“令妃是令妃,我是我。令妃没本事辖制住的人,谁说我就没本事降服住了?” 乐容和乐仪四目相对,各自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忻嫔却仿佛没发现,或者说不在意,只是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 “她今儿能出得来,理由倒是对得上;方才她走,脚步匆匆,背影是紧绷着的,说明她是真的不敢多留,唯恐令妃再多心。” “这两点说起来,倒是叫我放心下来些。另外她今儿在我面前说了不少令妃伺候皇上时候的私密话,我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是含着些怨怼的。这些也都对——只是,还不足以让我这样快就信全了她。” 忻嫔抬眸掠向窗外。 “我总归,还需要一个理由。” “以令妃这些年的小心谨慎,以及玉蕤此人的头脑,两人不会说掰就掰了。就算玉蕤前头没将六阿哥福晋换人的事儿提早禀报给令妃,两人心下生了些嫌隙,可还不足以叫二人决裂了去。” “我还要等。总归还要等到一个确实的理由,叫两人当真不能不彻底决裂去的理由——否则,玉蕤这个丫头,我便不能尽数托底。” 第2029章 43、缱绻(4更) 玉蕤回到“天然图画”的时候儿,皇上还没走呢,玉函和玉蝉也都退到门槛外伺候着。 见玉蕤远远回来,玉函倒笑,“这本是下雪的天气,你的鞋底子上却难得这么干净。” 玉蕤笑笑,“自然走了这么远的路,必定也是沾了一鞋底子的雪。可是既然回到咱们的岛上来,便必定上岸之前先跺掉了。” “况且皇上在呢,只是跺掉了雪,怕也会在地砖上踩出埋汰水印儿来,我这就先回去换了双鞋才来的。” 玉函点头一笑,“还是你做事最仔细。话说这么样的雪天,一向不适合出门儿。因为啊,这雪地上总会留下脚印。脚印是最不藏人的,便是走到哪儿去,也都留下印迹了呢。” 玉蝉听得一知半解,跟着笑,又摆手,“不会不会。这是宫里啊,便是下雪了,可是各宫的太监必定都早将自家宫门口的雪扫干净了。便是长街上,也自然有宫殿监胡大总管督促着太监们都扫干净了,留不下脚印的。” . 门槛外的女子们讨论的是雪上脚印,门槛内,皇帝却在炕上搓红了手,给婉兮揉腰。 婉兮说腰要折了…… 刚生完孩子的女子,腰本就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今儿叫皇上这么用劲儿,便都提不起个儿来了。 皇帝便也顾不上什么九五之尊,心甘情愿搓手按摩美人腰。 炕上烧得暖和,婉兮的腰烙在暖炕上,其实本来就挺舒服的了;她不过爱个娇,故意勾着皇上来给按摩。 这心里……才暖和呢。 皇帝还特地在掌心儿里喷了一口酒,这般按摩下去,热度渐起,便是酒香连同她身子里自带的香,都氤氲浮生起来,飘荡在皇帝鼻尖儿,叫他心下也是舒坦。 自乾隆十九年,用兵两年来,反叛不断。可是这会子,皇上的心总算偷得半日闲。 皇帝便逗着婉兮问,“……你怎知纯贵妃爱吃青酱?她是江南女子,口味原本清淡才是。你若说是皇后这样儿的老满洲格格爱吃青酱还行。你也不怕弄错?” 所有内廷主位的拨用份例里,都是甜酱,连皇后都不例外。婉兮却单单给纯贵妃提了青酱。 婉兮却歪头,凝视着皇帝,双眸流光。 “……奴才还记着,乾隆十六年陪着皇上首次南巡。那时的扬州,凋敝衰败,再也没有了当年‘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盛去。可是却因为皇上的南巡,江南盐商争相出银子,在扬州运河两岸修建亭台楼阁。” “皇上说,这些亭台楼阁代表的不是眼睛里的一时景致,皇上更看见的是,为了修建那些亭台楼阁,必定征用大量民夫。而一旦民夫聚集,自然有商人来扬州行商——若此,扬州的复苏,指日可待。” 皇帝心下一甜,表面上却轻哼一笑,“这又跟青酱什么干系了?” 婉兮深吸口气,“皇上忘了,皇上说过彼时扬州的盐商,多为徽商。而徽商虽然也算江南吧,可是他们的菜色却是浓油重酱。” 第2030章 44、浓油赤酱话江南(5更) 皇帝扬扬眉,“那倒是的。上回南巡,徽商也有进菜,爷瞧着都是重油、重色、重火工。” “是啊!”婉兮含笑凝眸,“而这会子江南不独扬州一地,便是苏杭、上海等地,也都是徽商天下。他们行商在外,又有银子,故此江南各大名城的饭馆里,便都有徽菜。” “虽说江南传统的口味是清淡,但是因为徽菜的势头渐起,江南的菜系里便也渐次变得浓油赤酱起来。” 皇帝想了想,便也点头,“你心倒细。” 婉兮便笑了,“哪儿是奴才心细?若不是当年皇上告诉奴才,那扬州的盐商多是徽商,奴才又如何会去留意这些?” 皇帝轻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婉兮面颊。 婉兮翻了个身,舒服地在暖炕上躺平。 “……纯贵妃的曾祖曾做过两江巡抚。所谓‘两江’,便是江南省和江西省,其中江南省又辖江苏和安徽。故此奴才猜想,纯贵妃家的餐桌上也一定有徽菜的身影。“ “故此奴才觉着,虽然纯贵妃是出身江南仕宦,可却是爱吃浓油赤酱的菜色的。若要浓油赤酱,做菜的时候儿这青酱便一定是缺少不了的。” 婉兮说的只是青酱和纯贵妃的口味,皇帝却听明白了“盐商”,听到了江南繁荣。 皇帝便轻哼一声,伸臂揉了揉婉兮的发顶,“……叫你说的,爷又想起了你在山东做的榆钱儿饽饽,还有上回南巡你花干净了自己的年例银子给庆嫔做的那整套凤冠霞帔的宫装。” 婉兮含笑埋下头去,“奴才倒听迷糊了。这几件事儿当中,哪儿有什么关联啊?” 皇帝原本微笑,这会子却是忽地呲了呲牙。 “哼,再不承认,爷便要更多想一层去了——着实猜不透你何必要帮纯贵妃。除非,是你记挂着纯贵妃这会子儿子和女儿都是与傅家做亲,所以帮纯贵妃,实则又是帮着……哼哼!” 婉兮无奈地抬起头来,爬起来,软软依偎进皇帝怀里。 “奴才粗心了,方才不该只在拨用份例里给纯贵妃加些青酱,也该建议内务府在爷的拨用份例里加——几坛子山西老醋!” “正好京师里几个老酱园子,如六必居等都是山西人开的。他们做酱菜的本事是了不得,可是他们拿手第一的绝活儿却还是老陈醋!” 皇帝也无奈笑开,却还是尽力反驳,“爷方才也没说谁呀。爷说你护着四额驸和麒麟保那个活猴儿去,不行?” . 冬日虽来,可是人心若是暖的,便觉着这个冬天都没有那么严峻了。 十一月,将是皇太后的六十五岁圣寿。 虽不是整寿,可是国人也有“逢五小庆”的习俗,故此皇帝今年便也格外用心。 还没到圣寿的正日子,刚进十一月,皇帝便以冬至节的缘故,诣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王大臣于慈宁门、众官于午门行礼。 整个宫廷都因为给皇太后的贺寿而喜庆起来,可是却在这个月里,也传来定太妃病重的消息。 定太妃为康熙定嫔,雍正时进封为皇考定妃,皇帝登基后称定太妃。 第2031章 45、同为包衣(6更) 定太妃诞下康熙爷的皇十二子胤祹,如今爵位为和硕履亲王。 履亲王以皇帝叔父中在世年纪最长者,管理宗人府事宜,又挂帅负责端慧太子、孝贤皇后治丧,与《大清会典》第三次总编纂。 在皇帝下旨,除了年老王公大臣之外,其余大臣一概不准乘轿上朝的上谕中,履亲王为皇帝钦准的可以坐轿上朝的朝臣第一人。 定太妃此时不在宫里,已在履亲王的府邸中安养,皇帝便亲自驾临履亲王府视定太妃疾。 . 这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大事,却在后宫里引起不小的涟漪。 有人说,这个月终归是皇太后圣寿之月,皇上赶在皇太后圣寿之前去视定太妃疾,总归有些不吉利。便是皇上要去看,也尽可以等到皇太后圣寿庆典完了之后再去。 又有人说,这不过是皇上顾着履亲王的颜面。终究这会子履亲王已经是皇上诸叔之中年岁最长者,况且履亲王的嫡福晋富察氏,是马齐的女儿,正是孝贤皇后的亲堂姐。 倒是忻嫔格外多知道了一层——定太妃原本也出身自内务府下正黄旗包衣辛者库人。雍正元年,母家方拨出包衣。 “听着是不是有些耳熟呢?”忻嫔冷笑着道,“咱们令妃娘娘,不也是出身内务府下正黄旗辛者库么?” 正是因为定太妃这样的出身,即便是在雍正朝进为“皇考定妃”,但是在乾隆朝却再无进封。 终究按着康熙爷的老规矩,便是生了皇子,便是履亲王在乾隆朝为宗室之首,可是这样出身的也最高只能封到妃位,再不能晋位了。 “我说这会子,皇上也不怕犯了忌讳,非要赶在皇太后圣寿前去看定太妃呢;就更不是因为什么念及履亲王诸叔最年长、嫡福晋又是什么孝贤皇后的堂姐了……依我看,皇上去探视的是定太妃的这个出身!” “皇上就是要让人看见,便是出身内务府下正黄旗包衣辛者库的又怎么了?皇上还是该赶在皇太后圣寿前去探望就去探望,不怕犯忌讳,更不在乎旁人嚼舌头!” 乐容皱眉,“主子的意思是……皇上这是表面儿捧着定太妃,实则还是为了令妃?” 忻嫔叹了口气,“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呢?皇上对皇太后至孝,可是这事儿明明会叫皇太后不吉利,他还能为了谁去冒这个大不韪去?” 倒是乐仪心细,待得与乐容出了门槛,方低声道,“……定太妃母家是雍正初年拨出包衣的,算到今儿都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这可不是外人谁想知道就知道的,必定是内务府里掌事儿的才能查得到旧档。” “你说咱们主子,怎么忽然知道得这么详细了去?” 乐容也是一警,“你的意思,难道是——玉蕤?” 乐仪叹息一声,“我也是这么猜。玉蕤是私下里给主子使力,买好儿来了。” . 十一月皇太后圣寿,皇帝率后宫回紫禁城之前,皇帝仿佛心情大好,下旨赏赐圆明园护军兵丁一个月的钱粮。 第2032章 46、同喜(7更) 婉兮这边也已收拾停当,就等着皇上下旨,这便一并回宫去给皇太后贺寿。 胡世杰亲自前来送行,进门请了双腿跪安之后,待得起身,却又再度请了个单腿跪安。 婉兮便笑了,“胡总管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想连过年的都提前跪了,想跟我讨个大红包?” 一向玉面挂霜,眉眼冷峻如活阎王似的胡世杰,这一刻也被婉兮说得脸颊上有些挂不住,这便红了起来。 “回令主子,奴才这是替守园子的护军兵丁跪的。皇上多赏了他们一个月的钱粮,可是他们心下却也都明白都是托了令主子的福,只是他们终究没机会到令主子眼前儿来磕头谢恩,这便拐了弯儿央着奴才代为跪谢。” 婉兮却笑,“叫他们别想歪了……那是皇上赏的,叫他们心下只谢皇上就是了。” 胡世杰却跪地不起,“令主子说的是,只是奴才们心下却总归是明白的——这三年来都是朝廷用兵之际,军费耗费巨大,宫里便是使银子都尽量节俭;况且这个月又是皇太后的圣寿,使银子的地方儿多了。皇上何苦在这个时候儿忽然多赏护军兵丁一个月的钱粮去?” “要说今年园子里的大事,也唯有一桩,就是令主子终于诞下七公主来。皇上若是因为喜事而赏赐,便必定是因为园子里的这桩大喜事,故此护军兵丁们还是托了令主子和七公主的福气。” “更何况,就算外人不知晓,奴才如何不知道这笔银子不是从宫里出的,是从圆明园银库里出的——这笔银子便是令主子这些年力主将园子里的莲塘、田地都包出去,得了的那些银子里刨除日常维修园子的款项之外,尚富余的那些。” “故此奴才们除了谢皇上恩典之外,心下如何能不再谢令主子去?” 婉兮便笑了,“那就当是我谢他们今年在园子里护卫周全,叫七公主平安下生的同喜吧。” 胡世杰心下微微一动,便也忙道,“明年正月令主子便要随皇上南巡。可是请令主子放心,奴才们还都在园子里。只要七公主在园子里,奴才们便必定拼出自己的命,也必定护卫七公主周全。” 婉兮终于放心一笑,点头道,“有胡总管这句话,我便是陪皇上一走几个月,山迢水远,也不担心了。” 守卫圆明园的护军兵丁,听着仿佛都是在外围,没有太监女子们来的要紧。可是若从外向内传递物品,第一关就是守着门的护军兵丁们。只要他们用心,这风险便自然能降低了小一半去。 . 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圣寿节。 皇帝遣官祭太庙后殿。 皇帝亲诣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王大臣于慈宁门、众官于午门行礼。 行礼完毕,皇帝还奉皇太后至重华宫庆贺,皇帝亲为侍宴。 因是冬日,又是在重华宫行这样的家宴,皇帝和后宫便也都更自在些。便有人提议说,便是素常的御膳,皇太后怕也吃着不新鲜了。不如趁着冬日飘雪,在殿内支起炭炉子来,炙些鲜肉来尝。 第2033章 47、吐了(8更) 提议的,是忻嫔。 那拉氏便笑,“忻嫔就是年轻活泼,嘴快;又是我宫里人,这便与我一条心了——我十月就提前一个月从园子里回宫预备皇太后的圣寿,便知道皇太后怕是想吃这一口儿,这便提前早就预备好了。” 那拉氏瞟了忻嫔一眼,“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倒叫忻嫔提前给说出来了。” 皇太后老太太,别看都六十五岁了,可是身子康健、牙口儿好。 又兼是老满洲的格格,自是爱吃那些。 只是宫里总不能时常烟熏火燎的,这便也想念得慌。今儿听见忻嫔提议这个吃法,自然是欢喜。 皇太后便笑,拍了拍那拉氏的手,“你们两个都孝心,我都知道了。” 那拉氏却心下还有些不足,不由得笑道,“媳妇儿嘴笨,总觉着凡事还是做在头里,说不说的倒在其次。故此媳妇儿今儿原本都没想说,只是准备等那炭炉子都端上来,方才给皇额涅一个惊喜呢。” “可是忻嫔终是年岁小,心里嘴里兜不住事儿,这抢先给说破了,倒叫媳妇儿费心预备了那么些日子的惊喜有些失色了呢。” 纯贵妃便也淡淡一笑道,“皇后娘娘与忻嫔妹妹,虽说都是出自满洲名门,在宫里又是一个宫里住着,可是终究是性子有别——皇后娘娘是做了不说;而忻嫔妹妹么,却是说了没做。” 一众嫔妃便都笑了起来,忻嫔面上很是有些尴尬。 又要顶着那拉氏满面的不快,只得起身讪讪道,“……妾身终究是皇后主子宫里人,多年侍奉在皇后主子位下,素来知道皇后主子对皇太后的一片孝心。故此妾身便也隐约猜到皇后主子必定会预备这个,而皇后主子也一定不会自己说出来,故此妾身才代皇后主子禀明皇太后。” 忻嫔的回答也算讨巧了,只是后宫谁是傻的呢,各自都垂首默默含笑罢了。 气氛正微妙之间,御膳房伺候的鲜肉已是端了进来。 计有鲜鹿肉、鲜狍子肉、鲜獐子肉,还有些鳇鱼、口蘑、面筋等配菜来,俱都放在大铁箅子上,由两个膳房小太监抬着走进来。 众人都看着新鲜,婉兮正想与身边儿的语琴说话,可是也不知怎地,冷不丁一吸气儿,便一股子腥膻味直冲头顶,一股酸水已是涌到了嗓子眼儿。 婉兮试着忍了一下,却忍不住,也顾不得君前失仪,只得起身赶忙跑了出去。 . 婉兮忽然这样子,一众后宫不由得都是变色。 那拉氏和忻嫔也顾不上拌嘴,两人的眼睛同样都盯向了婉兮跑出去的背影。 语琴和颖嫔等人想要起身追上去,却都没有皇帝身法快。 皇帝已是一个健步追了上去,“……你们都坐下陪着皇太后,朕去。” 后殿耳房里,婉兮已是按着脸盆架,冲着黄铜脸盆吐得地覆天翻。 皇帝走进来,上前扶住婉兮的肩,却是轻笑,“还没开始吃炙肉呢,怎么就吐成这样儿了?” 婉兮一震,忙起身想要推开皇帝。 这一盆的狼藉,满屋子的晦气,她可不想这会子被皇上给看见。 第2034章 48(1更) 皇帝却笑,将她那两只忙乱的手给收拢来,攥进掌心里。 伸指,抿去她唇角残留的一丝污秽。 “……便是旁的不敢见爷,这个时候的又有何不敢见?” 婉兮讶然抬眸,傻傻望住皇帝。 “难道奴才是……又遇喜了?” 皇帝无奈地大笑,“亏你都是当过一回额娘的人了,怎么对这回事还如此懵懂?” 婉兮还是有一点不敢相信。 终究这是刚生完没几个月,照着姥姥们的话说,不到六个月,身子都未必敢说恢复完全了。甚至连奶口嬷嬷都私下里偷偷说,但凡这会子还亲自哺育孩子的,只要不停止哺育,那就暂时不会再怀上孩子的…… 怎么还是有了? 皇帝瞧着她的模样,只能再无奈地摇头,“难不成爷这么说了,你还是不敢信?又或者你更愿意相信,是吃坏了肚子?” 听皇帝这么说,婉兮的脸才红了下来。 她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心下还有些不妥帖,不由得依偎进皇帝的怀里,揪着皇帝的衣袖道,“……上回怀小七,我一次都没吐过。这回吐成这样儿,我便反倒不敢相信了。” 皇帝高挑长眉,轻哼,“……虽说都是怀孩子,说不定这回跟小七,便是不一样儿呗。” 婉兮心下激灵一跳,霍地扬眸。 孩子跟孩子不一样儿……皇上是说,什么不一样儿? 那个猜测已经到了嘴边儿,可是婉兮自己却不敢说出来。 ——自己进宫十五年,终于有了小七,已经当做上天的厚待;当真不敢想还能这样快就有第二个孩子,更不敢想……或许,这一回是皇子? 婉兮不敢说,紧紧闭着嘴,皇帝却展颜轻笑。 “总归刚一个月,月份儿还小。咱们暂且都不急,将答案留待来日就是了。也省得你这会子,心下早早便担了忧虑。” . 婉兮这样跑出去,皇帝竟亲自跟出去,重华宫内的皇太后和后宫嫔妃们哪儿还有心思去炙烤那些鲜肉去了,不过都是屏息坐着,翘首等着。 终于,门帘一挑,皇帝率先跨步进来…… 皇帝的怀中,却抱着婉兮。 众人便都是一惊。 这会子惊的已经不是皇帝在重华宫家宴上,竟然如此明晃晃抱着令妃进来——她们惊的已经是这一抱背后隐藏的含义。 一众嫔妃便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语琴和颖嫔更是赶紧迎了上去,想要一起扶着婉兮。 . 婉兮自是原本就不想被皇上这么抱着进来,可是皇上方才实在是太欢喜,又怕她辛苦,这便伸臂一把将她抱起来,根本就不管她的抗拒。 这会子众目睽睽望来,婉兮赶紧小心推着皇帝。 皇帝见语琴和颖嫔都迎过来,这才含笑将婉兮稳稳当当地放在地上。 放下了,却还是握了她的手。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皇帝,究竟怎么了?” 皇帝含笑跪倒,“回皇额涅,儿子给皇额涅道喜了!偏是在皇额涅圣寿这天,令妃便再度遇喜了!” “这当真是皇额涅福寿双全,上天护佑之意啊!” 第2035章 49(2更) 在她圣寿这天,令妃证明遇喜,这总归是好意头。皇太后便也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亲自起身,走下脚踏过来捏住婉兮的手。 “……虽说宫里诞育不止一个皇嗣的,也有好几个。但是如你这样儿,刚生完一个,不过三个月,这便又再遇喜的福气,却是少有的。” 婉兮急忙蹲礼下去,“这不是妾身的福气,是上天庇佑大清,庇佑皇上,庇佑皇太后……今年是皇上用兵准噶尔、回部、喀尔喀叛乱的最要紧一年,上天多赐下皇嗣来,便是对皇上的鼓励。” “今年又是皇太后六十五岁圣寿,上天更是要叫皇太后儿孙满堂,福寿双全。” 婉兮的谦辞之意,在一众后宫耳朵里听来,却未免只剩刺耳。 那拉氏悄然在袖口里攥紧了手指。 幸好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嫔妃们也都穿花衣。花衣有马蹄袖,可以将手稳妥地遮盖住。 她的三个孩子也算连着生的:十二阿哥永璂是生在乾隆十七年四月二十五,五公主生在乾隆十八年六月二十三,十三阿哥永璟生于乾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三个孩子出生的日子,挨着也算很近了。 从前她以为这就是她的福气:刚册封为皇后,便连着生下皇子、皇女,儿女双全。这福气在后宫里是首屈一指的。 可是这会子,令妃这接连遇喜的日子,竟然比她间隔得还近! 此时唯一还能聊以**的是,尚且不知道令妃这一胎怀的是男是女。若依旧还是个公主,那倒无所谓了。 那拉氏想到这里,才深吸一口气,含笑上前,“皇额涅说得是,自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看着今日的令妃,媳妇儿倒像是看见自己了。我们两个都是进宫多年无所出,可是一旦遇喜,这后头就自然接二连三了。” 那拉氏的目光不由得掠向纯贵妃和愉妃去,“生得晚不要紧,只要福气在,生得晚的一样儿能生得多,照样儿为皇家开枝散叶。” 那拉氏话音落下,一众嫔妃便也都纷纷上前道喜。 忻嫔的心情最为复杂,可是再怎么着,这会子面上的功夫却也都得做足。 更何况,她一向在宫里与婉兮最为“交好”呢。 故此旁人都只是上前道喜,说些软语羡慕的话,待得忻嫔上前,却已是欢喜的泪花闪闪。 她一把抓住婉兮的手,轻轻抽泣道,“真是太叫人惊喜了。令姐姐真是好福气!” 忻嫔说着还给皇太后和皇帝行礼致歉,“今儿本是皇太后的圣寿节,妾身不该掉泪。可是令姐姐的这喜事实在是叫妾身欢喜不已,这便控制不住了……还望皇太后、皇上宽宥。” 那拉氏倒是皱眉,“令妃自己都没掉眼泪,忻嫔,你这又是何必?” 忻嫔忙道,“……虽说是令姐姐遇喜,可是在妾身心里,倒是比自己遇喜更欢喜呢。” 婉兮淡淡垂眸,只浅浅一笑,“多谢忻嫔妹妹的心意。只是这会子这孩子月份还小,距离临盆的日子还长。忻嫔妹妹若有心,便好歹陪着我一起护着这孩子才好。” 第2036章 50(3更) 婉兮语中的讽刺之意,语琴和颖嫔自是都听懂了,两人左右扶着婉兮,都不由得朝忻嫔冷笑。 忻嫔却果然机灵,眸子接住语琴和颖嫔的冷意,却是明媚一笑,转身便朝皇帝福身。 “妾身自进宫以来,一向引令姐姐为知己。令姐姐此时遇喜,也邀妾身一起护着这个孩子……既得令姐姐如此信任,妾身便有句话,斗胆不得不说。” 皇帝长眉微扬。 “你说。” 忻嫔便垂首道,“此时已是十一月二十五,距离明年正月的南巡,中间不过隔着一个月了。原本皇上要带令姐姐同行——只是这会子既然令姐姐遇喜,那妾身还是替令姐姐和皇嗣跟皇上求一个恩典。” “求皇上开恩,收回成命,便别叫令姐姐一路舟车劳顿,还是求皇上允准令姐姐留宫休养吧。” 皇帝不由得倏然扬眸。 婉兮心下也是一个翻涌,盯住忻嫔的背影。 ——最可恶的是,客观来说,忻嫔这话没错。 皇上这是下江南,山迢水远不说,水土更是要频频变换。且舟车劳顿,一日不得安闲。便是身子康健的大臣、侍卫,上一次南巡途中还有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甚至上回南巡,还有后宫中途被皇上下旨暂时送上岸去休养的。 这可不是到承德去避暑,也不是到木兰围场去哨鹿,如此下江南的一路行程,的确不是一个怀着孩子的人能承受得起的。 忻嫔抬起头来,满面的忧色,“若以月份来算,令姐姐这会子害喜最严重,应当也就是一个月左右。待得正月起驾,也不过是还不满三个月。这女子怀胎,头三个月自是最不稳妥的时候儿,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伤了抬旗去。” “别说要这样南巡下江南,便是素日在宫里,若有姐妹遇喜,头三个月连自己宫门都不敢乱出,且以稳妥为重呢——令姐姐这若要一起随驾南巡去,又如何受得起?” 便连皇太后也不由得点头,“忻嫔说得有理。哪里有叫内廷主位怀着身子,还这样跟着千里迢迢折腾的道理!别说主位们自己受不得,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也都得要责怪了。” 忻嫔得了皇太后这句话,心下便更加笃定。 “妾身自然首先是为令姐姐和皇嗣着想,可是二来,也是为了皇上此次南巡的安危着想。” “按着满洲的规矩,女子怀胎过了五个月,便不得进马棚,不得靠近马匹……可是若算月份,待得令姐姐五个月的时候儿,必定还是在途中呢,怎么也回不到京师不是?” “南巡这一路虽说是主要坐船,可是并非全程都有水路。在上船之前和下船之后,也总要坐马车;马车的前后也总要有侍卫骑马护卫不是?” “可是若有怀胎五个月的令姐姐在——对这些马匹,岂不又是不吉利?” “旁人倒也罢了,皇上必定是要亲自骑马的。那皇上的安危——总要超过令姐姐和皇嗣去的,不是?” 当忻嫔的话,将婉兮是否随行与皇帝和一行大驾的安危联系到一处,便连皇太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第2037章 51(4更) 终究南巡这一走,千山万水;且江南是汉人世居之地,便到今日,江南依旧有反清复明的言论存在。皇上南巡,深入这汉人世居之地去,谁人的心不是小心紧绷着的? 不说旁人,便是先帝雍正爷,因民间总有传说雍正爷的皇位来得不当不正,故此雍正爷在位十三年,连避暑山庄都没去过——虽说这可以解释为雍正爷勤于国务,可是事实上皇帝到了避暑山庄爷不是游山玩水的,依旧可以每日批阅奏章啊。 便有人私下猜度,是雍正爷不敢离开京师,唯恐一旦离开,京中有变。 雍正爷对一个避暑山庄尚且如此,就更别说乾隆皇帝要下江南去了。故此这一路上,便必定是半点不吉利的都得尽量避免了。 更别说,大驾里还有皇太后和皇后呢,便是皇帝一人无事,那皇太后年事已高;那拉氏身为皇后,心下也总是计较孝贤皇后不明不白死在船上的旧事……若是这二位也出了三长两短,同样也是大事不是? 皇太后和那拉氏自然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便不由得都是皱眉。 语琴实在忍不住,冷笑望住忻嫔。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可是依着我听来,怀胎五个月以上不进马棚、不靠近马匹,这不是本为了保护女子和胎儿的么?就是怕女子这时候进马棚、靠近马,被马匹冲撞了,或者踢着了……这怎么又会对马匹不吉利了?” “忻嫔便是出自满洲世家,对这习俗怕也只是一知半解,或者给解说得反了吧?” 语琴说得自然也是有理,纯贵妃、白常在等一众汉女出身的,都是点头。 忻嫔倒是亮声而笑,“怨不得庆嫔姐姐不懂!终究这会子,这东西六宫里,也就唯有庆嫔姐姐母家还没奉旨入旗,庆嫔姐姐进宫十六年,如今依旧是汉女的身份!” 这是语琴心上的痛处:便是纯贵妃、怡嫔等汉女,皇上也早都在多年前就叫母家入旗。汉女的出身,现在却已是旗人的身份了。如今这后宫里,唯有她依旧是汉女。 语琴深吸一口气,“忻嫔想说什么?” 忻嫔含笑摇摇头,“庆嫔姐姐依旧是汉女,自是不懂旗下的规矩。听庆嫔姐姐解说的也算有些道理,可是却一听就知道,庆嫔姐姐根本就没听说过‘他合马’吧?” 婉兮闻言也是一皱眉,轻轻扯了扯语琴。 可是语琴这会子已是收不住,也果然是不知道什么叫“他合马”,这便抬眸盯住忻嫔,“我是不知道。可是那又怎么了?” 忻嫔怜悯又讥诮地轻叹了口气,“满人素来极其敬重马匹,咱们大清更是马上得天下。如此不管宫里还是民间,祭祀里便有专门给‘祖马’的祭祀。这便是‘他合马’了。” “这样的‘他合马’,拉车的时候儿,女人不准坐在马车上;不拉车的时候,女人也不准骑乘。” “那么庆嫔姐姐自己看,在马匹面前,是人高马低,还是马低人高?” 第2038章 52(5更) 语琴终是出自江南陆氏,大儒之家。便是进宫多年,对满人习俗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不肯低手俯就。故此她这会子结结实实吃了这个亏,便也一时噎住,说不出话来。 忻嫔怜悯地摇头笑笑,“庆嫔姐姐终究还是个汉女,不懂得旗下的这些规矩也是有的。那庆嫔姐姐这回便记住了吧:女子有了孩子不能进马棚,不能靠近马,是怕这时候的女人对马匹不吉利!” 皇太后也是结眉,垂首喝了一盏茶,这才道,“皇帝,忻嫔所言极是。无论是从祖宗规矩,还是顾及着令妃和皇嗣的康健,此次南巡都是不应再强带令妃同往。” “此事我便做主了,令妃留宫。皇帝便在妃位之上,另择主位随驾吧。” 皇帝原本已经定下,六位随驾的内廷主位是:皇后、纯贵妃、令妃、庆嫔、颖嫔、忻嫔。 而此时妃位上还有愉妃和舒妃。若令妃不能去了,便是愉妃和舒妃有机会了。 只是这几年来,随着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的长大,使得前朝后宫对三位阿哥之间的观望便更加密切起来。 原本永琪看起来最有希望,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这种猜测,使得皇帝反倒渐渐冷了愉妃;又从皇次孙绵恩得了黄马褂开始,五阿哥永琪便除了两位嫡子阿哥之外,在继承大统之事上又多了个矮一辈的对手,这便叫愉妃的地位无形之中又下降了。 而皇帝为永琪指的嫡福晋,竟然是鄂尔泰的孙女——凭皇帝对鄂尔泰和张廷玉的痛恨,便是鄂尔泰家族中子侄辈还能受重用,却终究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同了。皇帝却偏偏为永琪指了这样一个家族的嫡福晋,便叫朝臣外藩对永琪的地位,又有了一丝动摇。 总之这几年间愉妃的地位大大下降,况且她此时年岁也大了,皇帝已是许久再没去看过她。 故此若令妃不去,那能替换上来的人选,便唯有一人了:这便是舒妃。 舒妃的心难免又活了起来,水汪汪瞟向皇帝去。 皇太后遥遥看着舒妃,心里也是既难受又可怜,便道,“不如叫舒妃去吧。” 舒妃眼睛一亮,正想上前请安,皇帝却是一声亮笑。 “……皇额涅有所不知,儿子心下已经替舒妃派了一个要紧的差事。” 舒妃微微一怔,抬眸望向皇帝去。 皇帝含笑凝住她,“早先淑嘉薨逝,留下永瑆,年岁尚小。淑嘉临终之前,将永瑆托付给令妃。只是后来令妃诞育莲生,这刚过百禄,又再度遇喜。若叫令妃再带着永瑆,儿子的确怕累着令妃。” “如今妃位以上,身边儿没有孩子的,也就唯有舒妃了。故此儿子本想着,这次南巡起驾之前,便正式下旨将永瑆送到舒妃身边儿养育。” “可是若此番舒妃也同去了,那永瑆倒是又没人照顾了。” 舒妃便是一怔,两眼中泛出欢喜来。 这本是她计议了许久的,只是皇上一直也没有给个准话儿,倒叫她心里没底。 第2039章 53(6更) 舒妃也没想到,皇上终是在今儿,得了皇上这样一句允诺。 舒妃心下一时欢喜,一时翻涌。片刻之间已是有好几种念头在她脑海中转换而过。 皇上南巡,一走数月,身为后宫女子自然都想随驾同行。 皇上一走几个月,只带着六个内廷主位随驾。这当中的皇后还是要与皇太后在一起,并非随着皇上的,也就是说,便由剩下的五人来分享皇上这几个月间的恩泽。 而这五个人当中,纯贵妃已是四十有五,这个年岁已是几乎不再承恩。 剩余的四个人里,庆嫔同样进宫十六年,一点动静都没有过。她比令妃还大三岁呢,如今这个年岁,说起来想要再有孩子,八成也只是奢望了。 这便最后只剩三人……皇上一走几个月,三个人便自然都有机会承恩。 以她此时的年岁,比令妃还小一岁呢。令妃这已是接连有了两个孩子,她便也自然还有机会再生。 ……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既然这会子说这话,便是要她在随驾与抚养永瑆之间,二选一。 她若这会子就答应了皇上,便立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个皇子去,且是没有了亲娘的皇子,跟自己亲生的没太大的区别。 可是若这会子非要跟着去南巡,放弃抚养永瑆呢?——她便又要一路上与颖嫔和忻嫔争不说,更难摸准的便是皇上的心意。皇上能这么多年再不翻她的牌子,如何保证南巡便能翻了? 更何况即便是翻了她的牌子,如何能保证一定能有孩子;且一定生下的就是皇子了去? 舒妃心下几番权衡,终究还是明白——还是这会子放下心中杂念来,先接下永瑆的好。 舒妃终是万般心思都降落下来,沉静向皇太后蹲礼,“妾身也正是此想。妾身还是希望能留下,照顾永瑆。” . 皇太后不由得望住舒妃,又望向儿子。 皇帝倒是乖巧地笑,上前道,“虽说后宫里没有子嗣的主位还多着,可是妃位之上没有孩子,目下也就只有一个舒妃。” “况且皇子不同于皇女,皇子自然都要交予妃位以上的去抚育,便是嫔位都不宜抚养皇子不是?” 皇太后无奈,便也只能点头,“罢了。淑嘉这刚走了一年,永瑆这孩子也是怪可怜见儿的。舒妃既然能将永瑆待若亲生,为了永瑆自愿放弃随驾南巡,这也自然是叫我欣慰的。” 舒妃自愿不去了,那便自然轮到愉妃了。 皇太后抬眸望向愉妃,还没等说话,皇帝却又清笑一声,凝注忻嫔。 “说来倒也有趣儿,令妃进宫多年,终于遇喜。这本是好事儿,可是她这两胎,怎么却都跟‘不吉利’沾上边儿了?” “先是莲生,落草于七月十五,不知宫里哪些嚼舌头的说莲生诞于鬼门大开之日——朕亲于七月十五之日,拜尽神佛,以天子之福气,替莲生求得周天护佑。” “如今令妃再度遇喜,这才刚刚坐实了胎气,怎么就又有人急着再说起什么不吉利来?” 第2040章 54(7更) 皇帝凝视忻嫔,黑瞳幽幽,缓缓一笑。 “朕倒想知道,令妃和孩子,终究是会对朕不吉利?还是对你们此时在场的有些人,不吉利,嗯?” 皇帝明明笑着,可是这幽幽的黑瞳里,却仿佛将窗外这十一月末的冬寒全都裹了进来,叫忻嫔凭空里打了个寒颤。 忻嫔便忙道,“皇上容禀,令姐姐再度遇喜,妾身比令姐姐自己还要欢喜,已是喜极而泣——妾身斗胆说这番话,都是为了顾着令姐姐和皇嗣的周全。” “再说这些规矩,原本都是满洲的老规矩,是祖宗们留下来的,并非妾身信口开河现编现造来的。还望皇上、令姐姐千万不要误会。” 皇帝的笑意却更是浓郁。 他走进一步,捏住忻嫔的手臂,黑瞳里漾着跳跃的火花儿,直盯住忻嫔道,“朕倒是好奇,若这会子遇喜的人是你,那你是会自请留下,还是求着朕不辞辛苦,也要一起去呢?” 忻嫔被问得结舌。她全然没想到,皇上忽然会有这样一问。 皇帝说罢忽地松了手,却是转向皇太后,笑意更浓。 “皇太后今天六十五岁了。以皇太后的年岁,朕还要亲奉皇太后凤驾同游江南,以尽人子之孝。令妃虽然遇喜,可是令妃不过三十刚过的年岁,身子骨自然更强健着。” “况且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朕的孩子!朕的孩子,哪个要脆弱成那个模样儿,便是在娘胎里,就马骑不得、船坐不得了?倘若文弱如此,那还是朕的孩子,还是我大清的皇嗣么?” “至于什么祖宗规矩、不吉利……试问这普天之下,若论吉利,何处比得上在朕和皇太后的身边儿更吉利、更有福气的地儿去?若当真为了令妃和皇嗣着想,便更应该进言,希望令妃这会子留在朕的身边儿,侍奉在皇太后身侧。而不是远离了朕,单独留在宫里去!”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皆肃。 倒是纯贵妃含笑起身,率先向皇帝一拜,“妾身向皇上进言:为令妃和皇嗣安康,请皇上恩典,带令妃此次同行。” 既有皇帝的话在先,又有纯贵妃带头,婉嫔、语琴等人自是都含笑起身,同样拜倒、进言。 忻嫔眼见着大势已去,一大片的嫔妃都已经跪倒,她这么继续杵着,越发扎眼。 忻嫔只能紧咬牙关,也跟着拜倒下去。 皇帝便笑了,回眸朝那拉氏眨眨眼,“皇后说得好,看见今日之令妃,便想到皇后之当日去。这同样的福气,自然是说你们两个都是有福之人。” 那拉氏心下悄然一叹,也只得起身含笑福身,“妾身也觉着,天子无戏言。皇上既然早先已经下了旨,定了令妃随驾,那便着实不宜更改了。” 皇帝含笑点头,上前捏了捏那拉氏的手。一双黑瞳光彩熠熠,却是凝视着皇太后。 “皇额娘也说了,令妃是有福之人。可是令妃偏在今儿坐实的胎气,正赶上皇额娘的圣寿之日,这便更证明她实则是托了皇额娘的福。” 第2041章 55(8更毕) 皇太后凝视着儿子。 终究是亲生母子,儿子眼前这一番话,便是可能有内廷主位没听懂的,她又如何能听不明白呢? 她这个年岁,按着民间的老例儿也早都到了不该四处折腾的时候儿了。便是当年康熙爷的时候儿,也没说每回出巡都一定要奉着孝庄文皇后去啊——所以她的儿子倘若恼了,说不带着她同行,那不过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儿子说得清楚,她这个年岁的都还能下江南,那令妃还年轻,自然同样去得;若令妃去不了了,那她这个老婆子也是有理由去不了的。 还有,令妃这个胎,偏偏是在她圣寿今日坐实的胎气。她儿子更是口口声声说,令妃这一胎是托了她的福——这便是将她跟令妃这一胎给拴到一块儿去了。 令妃随驾同行,是能伺候在她身侧,是可每日继续托着她的福;可若令妃留在宫里,那孩子托不着她的福了,若出了三长两短,岂不反倒成了她的福泽不够了? 叫儿子这话说得,这会子便是谁不欢喜令妃这个胎,她却只能是第一个不能不喜欢的了。 ——这个儿子啊,前头刚在她圣寿前几天,忽然去看那个病了的定太妃。这不吉利的事儿,儿子干起来毫不犹豫。她真的不敢想,若这会子她继续跟儿子对着干,儿子又能办出什么事儿来! 可是偏偏啊,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唯一的儿子。她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也只能兜着他来说。否则她这一世的福寿安康,又是哪儿来的? . 皇太后便也只能垂首,缓缓一笑。 “还是皇后说的在理,我啊,老了,这脑袋一时之间也糊涂去了。” “皇帝已然下了谕旨啊,是定了令妃随驾同行的。便是这会子忽然发现令妃遇喜,可是皇帝的谕旨又岂能有收回来给改了的道理去?” “我刚刚说过什么糊涂话没?你们倒是帮我想想啊,我这会子倒是一时都想不起来了,你们可都帮我提点着点儿,别叫我说了什么糊涂话去,反倒有违了咱们皇帝的天子尊严去。” 皇太后这么一说,那拉氏第一个笑了,上前扶住皇太后的手肘,就势福身道,“皇额涅说得哪里话来?今儿本是家宴,重华宫是皇上的潜邸,咱们便是一大家子关起门儿来,只有母子婆媳,哪儿来的那些劳什子规矩呢?” “再说了,媳妇儿好歹也是中宫,耳朵也算灵便的,都没听见什么啊。” 那拉氏说着含笑冲众人道,“你们呢?可有谁听见什么了?” 一众嫔妃自是都含笑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妾身并未听见什么,还请皇太后安心颐养。” 皇帝闻言朗声大笑,上前握住了那拉氏的手,含笑点头,“皇额涅,儿子定下明年正月十一便起驾。中间留给预备的日子不多了,皇额涅叫宫里的奴才仔细准备着吧。” . 离开重华宫,忻嫔脚步簌簌走在雪里,身子也如雪片子一样,簌簌地发抖。 她自然不是害怕,她是气的。 第2042章 56、喜讯(1更) 十一月随着皇太后的圣寿庆典落下帷幕,十二月悄然来临。 在这样的年终岁尾,一年的等待都集中在此时。 西北边关也终于在此时传来喜讯。 成衮扎布奏:已于十一月二十八日,在俄罗斯交界、杭哈奖噶斯地方终于擒获青衮杂布! 皇帝大喜,赏给成衮扎布黄带子。 黄带子一向是唯有皇室宗亲方准使用。成衮扎布虽然是亲王,却是外藩亲王,自然不可使用黄带子,此时皇帝赏给黄带子,便等于是将成衮扎布视为爱新觉罗家的亲人一般。 不仅如此,皇帝还封成衮扎布一子为世子——便如和婉公主的额驸,身为长子却不能承继巴林郡王的爵位一样,大清对外藩王公的袭爵为朝廷的拣择继承。简而言之,也就是朝廷选哪个儿子承继,就由哪个儿子承继。 而此时皇帝封成衮扎布一子为世子,便是将立哪个儿子为世子的权利交给了成衮扎布自己。 由此,成衮扎布第四子瞻楚布多尔济为超勇亲王世子。 . 皇帝以擒获青衮杂布之喜,行乾清门听政,告予天听。 下了朝后,又欢喜地直奔太后宫,将此等喜事禀告皇太后。 虽然青衮杂布不是阿睦尔撒纳,但是阿睦尔撒纳为朝廷心腹大患,青衮杂布也是朝廷的肘腋之患。除了此肘腋之患,朝廷便可集中力量擒拿那心腹大患。 从“按下葫芦浮起瓢”一般的蒙古诸部不断的反叛,此时朝廷所面临的形势终于到达了一个转折点,开始向着胜利的方向扭转,当面向新的一年、第二次南巡的日子,已是隐约可以看见了曙光。 皇太后也是大喜,亲自到慈宁宫后殿的大佛堂拈香。 一应祭拜的仪式完毕,母子俩拉着手亲亲热热回寝殿说体己话。皇帝笑眯眯凝视皇太后,“……儿子就知道,小七是个福气极大的孩子。她不仅是令妃进宫十五年才终于得来的孩子,更是给咱们大清带来幸运的孩子。”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这不是成衮扎布的功劳么,怎么又与莲生挂上干系了?” 皇帝便大笑,“额涅说的是,自然是成衮扎布的功劳。可是成衮扎布是谁啊,成衮扎布是小七的公爹啊!” 皇帝轻叹一声,“儿子闰九月十一定了将小七指给成衮扎布的幼子拉旺多尔济,闰九月十五成衮扎布便带兵讨伐青衮杂布去了——额涅明白,青衮杂布也是喀尔喀部的台吉,与成衮扎布本是同族,成衮扎布能为了朝廷落力追击,不无小七指婚的功劳。” 皇帝说着,长眸里隐隐闪现泪花。 “大清公主生来便都承担皇家的命运,小七却刚刚两个月便承担起了这个担子——额涅,小七有功于朝廷。若此次准部、喀尔喀部平定,儿子的心里都要将首功记在小七这儿。” 皇太后看着儿子满面欢喜的笑容之下,那长眸里却粼粼闪烁的泪光。便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此中情由,我原本也不清楚。这会子听你说来,我这心下也自明白了几分。” “你说的没错,莲生这个孩子当真是有福气的孩子,不枉你那么在意她们母女。” 第2043章 57、这样的公爹(2更) 擒获青衮杂布的喜讯在后宫迅速传开。 成衮扎布是七公主的公公,成衮扎布立下如此功劳,婉兮和七公主自是面上有光。 此时又正是婉兮刚刚坐实第二胎,这便双喜临门。再加上十二月本就快过年了,整个宫里喜气洋洋的,又是在为正月十一的南巡做准备,那整个永寿宫自然是人来人往,一时间倒是成了整个后宫里最热闹的地方。 相比较而言,身为中宫的翊坤宫,倒有些冷清了。 忻嫔望着窗外,伏在椴树枝头的残雪,不由得瞟着后殿的方向道,“好歹她才是皇后,是这六宫之主。这会子永寿宫的风头却盖过了她去,她的反应倒是安静——可是我就不信了,她就当真能如表面这样坐得住!” 乐容和乐仪都不敢说话,她们都明白,这是七公主的公公立了功,叫自家主子心下难受了。 原本这指婚,皇上原本说她们六公主也有份儿的啊,便是不指给成衮扎布的儿子,那也可以指给成衮扎布的侄子去,那么此时成衮扎布兄弟立功,她的六公主本也可以同受此喜。 可是事实呢,人家永寿宫里的庆贺,与她们母女是半点都不沾边儿。 “十一月二十八擒获的青衮杂布?”忻嫔越寻思就越是忍不住地冷笑,“怎么就那么巧,不早不晚偏偏是十一月二十八!” “十一月二十五是皇太后的圣寿家宴,那天皇上刚说了令妃的孩子都是托了皇太后的福,这三天之后就擒获青衮杂布了!这简直就是千里之外,都在为皇上的话做注脚啊!” 乐容小心望向忻嫔,“……主子的意思是,这成衮扎布上奏的日子,是人为的?” 忻嫔迭声冷笑,“成衮扎布是谁呢,成衮扎布这会子是七公主的公爹啊!七公主好,他的儿子才好,他的一门才有荣光,故此他不为了他的小儿媳妇站脚助威,他还能为了旁人么?” 乐容不由得瞠目,“可是七公主这会子也才不到半岁啊!” “名分已定,便是七公主还不到半岁,依旧在襁褓之中,可是她却已经是成衮扎布的儿媳。他自然当成自家人,从这会子便要落力护着了!” 忻嫔懊恼地撇开头去,“早知道他们一家都是著名的情种,待人当真是情深义重。还不到半岁的小儿媳妇,他就能护成这个样儿!换过来比比傅恒,你看傅恒对四公主、六阿哥又做过什么特别的去么?” “若以此论,成衮扎布这个公公当的,倒将傅恒都给比没影儿了!” . 乐仪静静听着,却是缓缓一笑,“主子别急,奴才倒从皇上的谕旨里,听出点特别的滋味儿来呢。” 忻嫔一扬眉,“什么滋味儿?” 乐仪含笑上前道,“皇上封成衮扎布一子为世子,这个儿子为第四子瞻楚布多尔济……” 忻嫔眯了眯眼,“前年就听说皇上封了成衮扎布的两个儿子为公爵。他一共就七个儿子,这会子一个为亲王世子,两个为公爵……他们家这一门,就更是谁都比不上了!” 第2044章 58、别急着乐(3更) 乐仪却笑,“主子先别急——主子不妨想想,世子和公爵,可都不是那个七额驸的啊!” 忻嫔微微一怔,也赶忙收回心神。 这么一想便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成衮扎布的这个世子,为第四子,也就是说这个第四子才是嫡长子!那七额驸这个第七子,怕其实根本是庶出吧!” “成衮扎布便是有两个儿子为公爵,一个嫡子为世子(郡王等级),皇上封了成衮扎布三个儿子,却也还没轮得上这个七额驸不是?” 乐仪含笑点头,“成衮扎布第四子为世子,此时又代成衮扎布掌扎萨克之职,由此可见这个世子已是成年的了。而这会子七额驸才两岁多大啊,便是将来要跟哥哥们争,又怎么争得过?” “将来啊,超勇亲王的爵位,自然是人家第四子所承袭,倒没这七额驸什么事儿了!” . 叫乐仪这一说,忻嫔也是大梦初醒,忍不住笑了。 “可不!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儿,上头有六个哥哥呢。别说这会子没法子跟已经成年了的世子四哥比,便是上头还有五个,其中两个都已经封了公爵。” 忻嫔笑着望向南方,朝着永寿宫的方向,“令妃啊令妃,便是今日得意,也别忘了形。将来等你那七公主下嫁去,有你难受的去!” . 十二月里的好消息还不止擒获青衮杂布一桩,不久平定准噶尔的大军那边也传来好消息——本以为已经战死在西北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竟然也没死! 色布腾巴勒珠尔因阿睦尔撒纳私逃之责,被皇帝亲自责打了之后,又被褫夺了亲王爵位。三额驸便带人奔赴西北,亲自追击阿睦尔撒纳,想要将功折罪。 在连山之战中,他肋骨中火枪,飞铅打穿肋骨,伤及内脏,他仍旧“裹创而激战”。终至伤重,几次被告不治……军中将此消息上奏朝廷,却没想到这样已经不治的重伤之下,色布腾巴勒珠尔竟然也熬过来了。 皇帝闻报大喜,著赏给三额驸公爵,赏戴双眼花翎,御前行走。 皇帝原本一共在世就三、四、六、七四位公主。目下唯有三公主和敬为孝贤皇后嫡出,为固伦公主,地位高于其余三位公主。 本以为三公主因额驸所累,在皇上心中地位已然下降,可是这会子又有复苏之意。忻嫔这心里本就因为七公主的事儿而为自己的闺女叫屈,这会子便又多了个三公主,心里便更不是滋味。 “赏给公爵?哈,原本是达尔罕亲王啊,被皇上褫夺了亲王爵位,给了他弟弟一脉去世袭;如今拼了命,几乎死在沙场上,才赏了个公爵?” “人家四额驸福隆安,还只是和硕额驸呢,选为额驸那一天起,就已经享受公爵待遇了;他还是固伦额驸呢,再加上一条命,皇上不过也才赏了个公爵……” “孝贤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啊,原来在皇上心里,亦不过如此罢了。” 乐仪含笑点头,“况且从死人堆里把他找回来的人,也是孝贤皇后的母家人。” 第2045章 59、几家欢喜几家忧(4更) “承恩公富文之子明瑞,今年以副都统衔为领队大臣赴西北军营。那是孝贤皇后的嫡亲侄儿,才将这位孝贤皇后的女婿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想法设法医治过来的罢了。” “若不是明瑞,其他人谁那么落力救他?否则皇上也不至于接到奏报,说三额驸已经死了,皇上还下了谕旨治丧,以及选定三额驸的继承人了……” 这样想来,忻嫔的心下才终于舒坦了一点儿。她的六公主这会子是不得宠了,可是那嫡出的固伦公主,也就不过如此而已罢了。 “无妨,终究孝贤皇后已经崩逝,当今皇后的五公主也夭折了。皇上在世的便也只剩下这样一个额驸只为公爵的三公主为固伦公主去了,其余的公主,不管现在如何,待得出嫁之前正式册封名号,也不过都是和硕公主罢了。” “谁又能比谁高了过去?!” . 过年,坤宁宫家宴。 婉兮抱着六公主,与一众皇子皇孙的福晋坐在一处,正是其乐融融。 六公主这会子刚满半岁,正是最乖巧、最可爱的时候儿。就那么软软坐在婉兮怀里,不哭也不闹,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坤宁宫里的一切都新鲜,都涌出欢乐的光芒。 因这会子正是她公爹成衮扎布立下大功,故此上至皇太后,下至永璋、永珹、永琪、永瑢几个刚指了婚的皇子福晋,虽未大婚,但是也都已经送进内廷来行走,便也都参加了这一场家宴。她们便也都过来逗着她玩儿。 这一下子,整个坤宁宫里,七公主倒成了小主角。她便也不认生,更是看着谁都亲,谁过来逗她,她都乐,谁抱都跟。 宫里的公主本就少,此时的小公主就是六公主、七公主两个。这会子大家伙儿都围着七公主呢,这便更显得六公主处实在有些冷清。 六公主比七公主大了一岁,这会子已是一岁半的小姑娘,话已经说得很全了。她便忍不住悄声问忻嫔,“额娘,皇祖母、皇额娘、还有各宫姨娘、以及在内行走的嫂子们,怎么不抱抱女儿啊?” “是因为女儿长大了,自己会走了,便不用人抱了么?” 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本是天真无邪,却听起来格外叫忻嫔心酸。 忻嫔便将女儿抱得更紧些,“看她做什么!这屋子里这么多人,你看别人去。” 六公主虽然小,却也看得出人各自面上的悲喜来。六公主便从母亲膝上溜下来,悄悄儿走向永璋的福晋所坐的那一桌去。 桌边坐的是永璋的嫡福晋、和硕淑慎公主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氏。她下首还坐着永璋的庶福晋完颜氏。 原本这样的场合,庶福晋又不是侧福晋,没有资格参加。只是这位完颜氏却诞育了永璋的独子,而这名阿哥在乾隆二十一年的正月便夭折了,出生不过两个月。为了安慰这位完颜氏,今晚这才也得以出席。 今晚上所有人看着都是欢欢喜喜的,都围拢在七公主身边儿,六公主便也只瞧出这一桌的面上含着些哀戚之色,她便凑过来了。 第2046章 60(5更) 在此时的众皇子中,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因为孝贤皇后崩逝时被皇帝褫夺继承权,故此地位一直有些尴尬。 大阿哥还算“幸运”,死得早,皇帝因对长子的歉疚,不但封长子为定亲王,更对两名皇孙极尽疼爱。如今长房长孙们依旧坐在首位上,永璜的嫡福晋和侧福晋这会子便是皇太后对她们都已经是和颜悦色。 这便只剩下三阿哥这一房的地位有些尴尬了。 况且永璋还没永璜那么好命,唯有庶福晋完颜氏生下的那一个儿子,还夭折了。想要以皇孙来取悦皇上,叫皇上享天伦之乐,都办不到。 而今年这会子,三阿哥永璋的身子也每况愈下,这会子已是又病了好些日子。 故此便是这样的坤宁宫家宴,三福晋和庶福晋虽说也都强颜欢笑,可终究盖不住眼底的哀伤。 本来都是膝下无子,若三阿哥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她们将来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六公主便溜过来,抱住了三福晋的手,仰头天真无邪地问,“三嫂子,过年了,嫂子却不高兴么?” . 这会子谁敢说不高兴呢? 且不说是过年呢,当着皇太后和皇后;况且朝廷刚刚擒获青衮杂布,正是举国同欢的时候。 况且又是三阿哥永璋这样尴尬的地位…… 三福晋和庶福晋都连忙否认,“怎么会呢?六公主还小,这是看错了。” 小孩儿有小孩儿那格外清澈的眼,小孩儿也有小孩儿不肯妥协的执拗,六公主这便使劲摇头,“不对!三嫂子就是不高兴了!” 幸好一众内廷主位们不是在皇太后跟前凑趣儿说话,就是围拢在婉兮和七公主身边儿,倒没人格外留意三阿哥福晋们这一桌。 可是,挨着她们坐的四公主却听见了。 永璋也是纯贵妃的儿子,是四公主的亲哥哥。四公主越是长大,就越能体会到三哥一家在家宴中地位的尴尬。这会子听见六公主揪着三哥的两位福晋不放,四公主便忍不住起身走了过来。 “你别乱说!”十一岁的四公主已经颇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样儿,“两位嫂子只是想起了夭折的小侄儿,不过是人之常情,却也不至于不高兴才是!” 四公主是急着护着亲嫂子,本也只是十一岁的姑娘,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忻嫔远远瞧见了,却直接走过来,一把抱起六公主。 “哟,四公主真是长大了,这会子都会教训起人来了。” “四公主当主子的,教训人自是无妨,却也要看教训的人是谁。这是六公主,是四公主的妹妹,别说她年岁还小,便是有得罪四公主之处,四公主也只来告诉我,由我来教训她就是。” 虽说忻嫔只是嫔位,位分在纯贵妃之下,可是姨娘就是姨娘,辈分清楚。四公主也无奈,只能深深蹲礼,“姨娘教训得对,是我唐突了。” 这边如此,纯贵妃便也忍不住走了过来,含着笑,目光里却有些不高兴。 “忻嫔妹妹的话,我也隐约听见了。” 第2047章 61、豌豆黄儿(6更) “忻嫔妹妹方才的话教训的对。” 纯贵妃平静地凝视着忻嫔,眼神里竟然没有什么怨怼。 可纯贵妃越是这样的神情,忻嫔看着心里却越是不舒坦。 终究纯贵妃年长她二十多岁,以一个汉女的身份,从潜邸一路走来,如今仅在皇后一人之下。 这便是一双被岁月和宫里的争斗,早已洗得再透彻不过的一双眼。便是被她看上那么一眼,叫人也有被看穿了的感觉。 便是她的眼里平静无波,却也总叫被看穿了的人,觉着那里头反倒含着一丝练达的嘲讽。 忻嫔便反倒深吸一口气,高高抬起下巴迎向纯贵妃去。虽说是行礼请安,那下巴却下意识一直高高抬着。 纯贵妃便笑了,“便是因为觉着忻嫔妹妹的话说得实在有理,这会子我倒不知道该跟忻嫔妹妹说什么了。那便不如这样儿,我便将忻嫔妹妹方才说过的话,再回敬给忻嫔妹妹吧。” 忻嫔一怔。 纯贵妃瞥了身边儿的巧蓉一眼,巧蓉便含笑道,“四公主虽说十一岁了,已是待嫁。但是只要还一天在宫里没厘降,就一天还都是小姑娘。” “四公主与六公主姐妹情深,便是姐姐说了妹妹一句什么,也都是公主姐妹之间的事儿,不必分什么你啊我的。便是退一万步说,四公主即便是有什么失当的,此时这坤宁宫里自然还有皇太后和皇后做主。” “最不济的,忻嫔主子也可以来告诉纯主子,纯主子必定节制公主的。” 忻嫔不由得咬住嘴唇。瞧,四公主的额娘是贵妃,而她不过是个嫔位。所以人家纯贵妃虽然口口声声说她说得有理,可是干脆连直接与她说话都不愿了,倒叫她身边个官女子来教训她! 忻嫔一时说不出话来,纯贵妃又回眸望住四公主。 四公主便也灵巧一笑,伸手递给忻嫔怀中的六公主去,甜甜笑着柔声逗着六公主,“……小六爱吃豌豆黄儿,是不是?来,四姐桌上有最好吃的豌豆黄儿,四姐带小六去吃。” 六公主终究才一岁半,这便立时笑了,攥住四公主的手,便将身子从忻嫔怀里探出去,朝四公主怀里奔,“豌豆黄儿!四姐,要吃,豌豆黄儿!” . 旁人倒也罢了,自己的闺女这会子也胳膊肘朝外拐了,忻嫔恼得厉声呵斥,“吃什么吃。每回吃了噎着嗓子眼儿,咽都咽不下去,好悬憋得上不来气儿,都忘了不成?” 这便闹起来,婉兮在旁瞧见了,见四公主被裹挟其间,这便将七公主递给语琴,起身缓缓走过来。 婉兮听见忻嫔那句话,便笑了。她知道忻嫔这又是暗暗讽刺什么呢。 那是有一回六公主到皇上养心殿去玩儿,皇上的炕几上正放着她做好送去的一碟子豌豆黄,皇上便就手拿了一块给六公主吃。 豌豆黄好吃,却是容易糊嗓子眼儿的,六公主吃得急了,这便噎住了。 忻嫔就因为这饽饽是她亲手做的,便觉着这事儿仿佛是她在算计六公主似的,记恨在心了。 第2048章 62、息事人不宁(7更) 婉兮虽然明白这个缘故,这会子却也没兴致火上浇油。 终究涉及到四公主,她只想息事宁人。 婉兮便笑了,吩咐玉函去打水来。净过手后,婉兮亲自走上前去,用指尖儿将四公主桌上的豌豆黄儿给掰开了,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给团成了珍珠大小的球儿。 婉兮弄完了,含笑招手唤六公主,“小六来,瞧这些东珠丸子!” 宫里素常也吃江米团成的小圆子,叫“珍珠圆子”的;这些豌豆黄儿是白里透黄,倒与东珠表面格外挂一层金色十分相似。且东珠又比普通珍珠金贵,婉兮这样一说,自是抬举了六公主。 忻嫔一怔,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拦着。 ——难道她想叫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东珠么? 四公主便笑了,趁机将六公主给接过来,抱着六公主一起走到桌边来尝这“东珠豌豆圆子”。 婉兮这才又擦了手,含笑走过来,一手拉住纯贵妃,一手拉住忻嫔。 纯贵妃便承情,含笑点头,“令妹妹最是手巧,你亲手做的豌豆黄儿叫拈花吃惯了,她便再不愿吃膳房进的。可是今年却是你又遇喜,便怎么都不敢劳动你的,可是你今晚上还是又带了豌豆黄儿给拈花吃,叫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婉兮便笑,“那我可不敢瞒着纯姐姐了——这豌豆黄儿的确是我宫里出来的,却并非全都是我亲手做的。这会子这个孩儿,与小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儿,他且早晚折腾我呢,我都不敢在膳房待太久,怕是闻见了什么味儿,这边又是胃口翻涌不休了。” “其实啊,动手的是我宫里一个太监。因是膳房拨过来的,手脚自是熟练。我便眼盯着他配料,总归叫配料都不变就是了。” 纯贵妃便笑了,“我想起来了,是御膳房那个叫刘柱儿的。皇上把他拨过去,原本说是伺候小七的;结果你这会子又遇喜,这太监便又在你宫里留下,暂且回不去膳房了呢。” 婉兮含笑点头,“正是呢,要劳累他了。” 皇上虽然说不动声色地将刘柱儿拨给她了,可是没有将膳房的太监直接提为妃位宫里首领太监的旧例,这便叫刘柱儿还承着个借调的侍膳太监的身份呢。也多亏婉兮这第二胎又连上了,永寿宫里的茶房和药房自然都不能撤,这便叫刘柱儿继续留下了。 婉兮与纯贵妃说着话,倒给了忻嫔喘息之机。 忻嫔便也平静下来,亲亲热热拉着婉兮的手,含笑道,“七公主的公爹为朝廷立下大功,七公主的身份这便更加贵重了。只是令姐姐终究还是定下随皇上一同南巡去了——七公主才这么几个月,就要单独留在宫里,令姐姐必定会舍不得,便是在外也牵挂不已吧?” 婉兮回眸盯住忻嫔一眼,“忻嫔妹妹爷一样随驾南巡,六公主不是也一样要留在宫中么?咱们两个是同病相怜,倒是更应当互相宽慰才是。” 忻嫔便笑,“我的福气自然比不上令姐姐。令姐姐这已是又有一个孩子了——那是不是该给七公主寻个养母了?” 第2049章 63、养母(8更) 婉兮没说话,抬眸凝住忻嫔。 忻嫔便笑了,“小妹福气薄,就六公主这么一个公主,故此六公主自然是小妹亲手抚养的。小妹知道,令姐姐也一直亲自哺育七公主,七公主是令姐姐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亲手抚养成人才是。” “可是谁叫令姐姐福气大呢,这会子便又有第二个孩子了。那便如何能叫令姐姐怀着孩子,再照顾七公主去呢?况且南巡在即,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七公主也不能这么扔在宫里,没人管不是?” “况且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如令姐姐这样的情形,那便按着宫规,自然是要将七公主委给其他主位抚养了。“ 婉兮还是没说话。 终究是舍不得,心下这会子有些揪着疼。 纯贵妃瞧着,也是不忍心,这便出言道,“宫规归宫规,可是自咱们皇上登基以来,具体该怎么办,实则也是有差别的。便如序齿靠前的阿哥和公主们,就不是交给后宫里其他的姐妹来抚养,而是都叫皇上送到母妃、太妃宫里养育了。” “便是我的永璋、永瑢,甚至直到舒妃所出的十阿哥,都是这个老例儿。” “再说了,就算这会子母妃、太妃们年岁都大了,不宜再照看小阿哥、小公主们,那此事也还不急于一时。忻嫔便是为了令妃的身子着想,可是这会子七公主还小,令妃也还没显怀呢。待得南巡回来之后,再议此事也不急。” 纯贵妃含笑望向婉兮,“再说,令妃好歹也比忻嫔你大了十岁去,进宫更是比你早了十多年。忻嫔能想到的事儿,令妃自己必定都想到前头去了。此处,何苦还有劳忻嫔这样提醒着?” 忻嫔听着有些逆耳,不由的扬眸冲纯贵妃一笑,“纯贵妃说得倒是轻巧。也是,四公主自下生以来,就没离开过纯贵妃的身边儿,由纯贵妃亲手抚养到这么大,纯贵妃自然觉着凡事还都不着急。” 忻嫔这话,自然是讥讽四公主的手天生那个模样,便自是不方便送到母妃、太妃宫里去养育,只能留在纯贵妃身边的事儿。 纯贵妃不由得扬眸盯住忻嫔,“忻嫔妹妹的话别说得这么满——我啊,倒觉着忻嫔妹妹年纪还小,将来必定还有机会再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到时候忻嫔妹妹必定也要面临此时的选择,我便记着今儿的话,到时候好好儿瞧瞧忻嫔妹妹是如何‘飒爽利落’的!” 忻嫔虽有些不爱听,这会子却不好再反驳了——除非,她不想再生了。 人家纯贵妃好歹是“祝愿”她还能再有孩子的不是? 婉兮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朝纯贵妃感激地一笑。 “纯姐姐说的是,小妹心下已有打算。” . 忻嫔倒是满面的惊喜,“哦?令姐姐已是替七公主选好了养母了?那快告诉小妹,令姐姐选了谁了?” 婉兮秀眉轻扬,不想说话。 忻嫔便自己笑着,抬眸望向七公主那边去。 这会子婉兮不在,婉嫔、语琴、颖嫔自是都陪着呢。 第2050章 64、只能选一人(9更毕) 忻嫔便一拍手,“既然是将七公主交给其他姐妹去抚养,那便总有个前提:必定得是自己并无所出,或者这会子身边儿没有年幼的孩儿的。” “况且既然是令姐姐自己想好的,那便必定应该是素日与令姐姐交好的——这样想来,素日与令姐姐最为亲厚的婉嫔、庆嫔和颖嫔,便都符合条件儿。况且公主不同于皇子,皇子总要交给妃位以上抚养,公主却是可以交给嫔妃的抚养的。” 忻嫔眼底光芒闪闪,年轻和好奇在她眼底骨碌碌地转动,看起来那样的活泼和无邪。 “那便是婉嫔、庆嫔和颖嫔,皆可以成为七公主的养母啊!她们三个皆是进宫多年都无所出,这会子都将七公主疼得如亲生的一般——可是七公主的养母终归只能有一个,令姐姐只能择一人,而暂时撂下另外两人了。” “啊,那我便明白了。怪不得我问令姐姐,令姐姐不肯说呢——也是,令姐姐自己必定也是举棋不定,难以取舍了。故此这会子才不好说,对吧?” 婉兮心下便也微微一个浮涌。 . 也是几个人在这边太久了,那拉氏远远瞧见了,便问,“纯贵妃、令妃、忻嫔……你们三个在那边儿说什么呢?有什么好玩儿的,不当众与咱们都说说,叫咱们一起乐一乐去?” 忻嫔便第一个跳出来,眉飞色舞道,“回主子娘娘,令姐姐这儿正在为七公主选养母呢!” “只可惜婉嫔、庆嫔、颖嫔三人都有这个资格,令姐姐当真举棋不定啦!” 那拉氏闻声便是一挑眉。 婉兮心下一沉,赶紧回身朝那拉氏深蹲行礼,“启禀皇后主子,此事妾身自然不敢妄言。总归还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位主子定夺才是。” 那拉氏这才点点头,和煦道,“快起来,怎么又行礼?皇上早在你怀着七公主的时候儿,已经下了口谕,你这会子又怀着孩子,自然依旧不用请安行礼了!” 皇太后听见了,也点点头,“忻嫔这孩子虽说年轻,倒也是个心思剔透的。她说得没错,正月十一咱们就要起驾南巡了,这会子若再不议此事,说不定就给忘了。” 那拉氏也道,“可不~七公主的养母,是应当审慎挑选。” 婉嫔、语琴和颖嫔听见了,都不由得略微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朝这边看过来。 婉兮瞧见了,心下也是有些酸楚。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运,当年岁渐长,皇恩渐淡,所有的快乐和希冀便都只能寄托在孩子身上。而如陈姐姐、陆姐姐、颖嫔,都是进宫多年而无所出。她们将她的小七爱若己出,便自然都希望能够成为小七的养母吧? 忻嫔倒是有一点没说错,她虽然心底早已经有了主意,只是终究还是不忍心与另外两人直说不是? . 得了皇太后的赞扬,忻嫔含笑谢恩,却是催着婉兮,“……这都过年了,距离正月十一还有几天了呀。令姐姐你早些定夺才是!” 忻嫔说着瞥向婉嫔、语琴和颖嫔,“况且庆嫔和颖嫔都在南巡随驾排单上。令姐姐若定了她们当中的谁,这赶紧说,也才来得及调整不是?” 第2051章 65、圣裁(1更) 婉兮深吸一口气,高高仰头,睥睨忻嫔。 “这会子我真有些恍惚,听着忻嫔妹妹说这些话,我都有些回不过神来。瞧忻嫔妹妹这关心的模样,我总觉着忻嫔妹妹是在讨论六公主的事儿,而不是在说七公主。” 婉兮浅浅一笑,回望众人,“我这个当本生额娘的,都没对七公主的事儿上心成这样儿。我倒是没想到,忻嫔竟然能在此事上这样地奔劲儿。” 纯贵妃听着便笑了,“也是。养育个孩儿不容易,六公主同样年幼,忻嫔也要随驾南巡了,这剩下的几天只顾着自己的公主还忙不过来呢,这会子又越俎代庖,顾着七公主的事儿作甚?” “令妃好歹比她大了十岁,进宫比她早了十多年,若论这宫里的规矩、或者是当娘的觉悟,难道还比不上忻嫔去不成?” 婉嫔也是轻笑一声,亲自倒了一盅茶,捧了送上来,递给忻嫔。 “忻嫔妹妹今晚儿上说了好一起子的话,管了纯贵妃的事,又管了令妃的事——想来接下来就要管皇后娘娘的事儿了。当真辛苦了,来,喝杯茶,润润喉。” 眼前这些后宫女子里,忻嫔进宫最晚,年岁最小。她抬眸望向这些比她大了十岁,甚至二十多岁的主位去,不由得抿紧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坤宁宫中一时静寂,皇帝走进来的时候,也是脚步无声,也没叫人通传。 “……暂代抚养莲生的事,令妃早已经定好了,且回过朕了。” 待得皇帝站在婉兮身边儿忽然出声,这才吓了众人一跳。 一众主位一齐来行礼请安。皇帝只托住了婉兮的手肘,“……身子要紧。” 皇帝叫众人起,这才走到皇太后面前请安,含笑道,“成衮扎布刚刚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他给儿子上奏本,却半点没提这事儿。便是儿子赏给他黄带子,封他一子为世子,他也固辞。” “他啊,就唯有一个心愿,希望儿子善待莲生……” 皇帝说着也是笑,“瞧瞧,这可真是女生外向,他倒求着儿子善待莲生;仿佛倒忘了儿子才是莲生的亲生阿玛呢!他这个当公爹的呀,对莲生的感情,这是都想要抢到儿子头里去了!” 皇太后听着有趣儿,倒也笑,“他自己就是固伦公主之子,如今又得公主为儿媳,心里自然亲近着。” 皇帝便点头,“所以这次南巡,刚好就是在成衮扎布擒获青衮杂布的一个月之后,故此儿子便是为了叫成衮扎布安心,也必须得亲自过问莲生留宫的事儿。” 皇太后便也点头,“也是应当。” 皇帝含笑抬眸望向婉兮,“儿子既不愿叫令妃留宫,莲生自然要托付给主位来代为照料。只是这会子母妃、太妃们都是年事已高,不宜再抚养小公主。儿子想,是时候交给如今的乾清宫主位们了。” 皇太后点头,“自然。” 皇帝眨眨眼,“既然如此,儿子便觉着,应从潜邸老人儿开始。故此令妃与儿子商量此事时,是儿子定的,将莲生托付给婉嫔。” 第2052章 66、别急(2更) 那拉氏一听便也笑了,“可不,皇上的旨意里,原本已是说得明明白白了。否则为何是庆嫔和颖嫔随驾,却没有婉嫔呢。这便是皇上定下了将婉嫔留在宫里,照顾七公主。” 纯贵妃眸光也是澹澹涟漪,瞥向忻嫔,“皇后娘娘说的是。皇上已是这样明白的意思了,偏忻嫔今儿还张罗成这样儿……忻嫔这是半点都没看明白皇上的旨意啊。” 忻嫔面色一变,急忙跪倒。 皇帝和煦笑笑,抬眸望向语琴和颖嫔的方向,“忻嫔倒是有句话说得没错,婉嫔、庆嫔与颖嫔,素日都是与令妃亲厚,且同在嫔位,自然都有资格抚养皇女。” “只是这会子令妃只有一个七公主不是?故此是朕替令妃定了主意:就按着年岁和在宫闱侍候的年头长短来定吧。婉嫔是如今宫里,出自潜邸而并未生育的唯一的一人了,朕体恤老人儿,这样定下来,想来庆嫔和颖嫔自然都会理解。” 语琴和颖嫔都赶紧行礼称是。 皇帝大笑道,“况且,你们还年轻,急什么?” 说罢长眸幽幽,含笑盯住婉兮的肚子,“……她这不是又有了第二个孩儿么?” 语琴和颖嫔皆是会意,两人不由得也红了脸,相视一笑。 颖嫔便拍了手笑,“那妾身可就等着令姐姐的第三个孩子了!” 皇帝三言两语之间,已是将婉嫔、语琴和颖嫔之间那点子尴尬全都给开释尽了。 忻嫔远远听着,早已是满心黯然。 . 夜色渐深,坤宁宫的家宴便也散了。 皇帝叫皇后亲自去送皇太后,他则护着怀着孩子的婉兮回了永寿宫。 忻嫔没敢多留,寂寞地回到了翊坤宫。因那拉氏还没回来,这翊坤宫里的夜色和冷清便如暗黑色的潮水一般涌起来,淹到了她的嗓子眼儿。 她也不叫掌灯,怕待会儿那拉氏回来,会隔窗看见她的模样。她只捉紧帕子,在黑暗中伸长了脖子,如溺水的人一般竭力将头留在水面之上残喘。 “……不过就是因为她接着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皇上觉着金贵,这便更是处处都护着她。如今我就更是碰不得她了!” “她只有一个公主,便将我孩子的所有风光尽数抢走;她若这第二个孩子再生下来,还不得再见我时,眼睛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乐容和乐仪只能低声劝,“总归主子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主子何苦计较眼前这一时?” “不计较眼前?”忻嫔怆然地笑,“你们别忘了,皇上这后宫里,三年便有一回八旗女子挑选啊!不说远的,便是那位钮祜禄氏家的兰格格,这不已是等在宫外了么?她明年就会进宫,等皇上南巡回来之后就会进宫!” “到时候,我都成了旧人。更别说在皇太后那里,我又如何还能比得上了。” 忻嫔紧紧攥住了炕上的大褥,“……正月十一启程之前,你们设法叫安排玉蕤来见我。” 此时她旁的法子已经一一落败,她手里还能攥住的牌,也就剩下玉蕤这一张了。 第2053章 67、小酸(3更) 次日一早,赶在给皇后请安之前,婉兮便先到了储秀宫外,候着语琴。 因储秀宫里,语琴是随着愉妃同住的,婉兮不便直接越过愉妃去直接见语琴,这便立在门外长街里。 待得语琴出来时,婉兮的鼻尖儿已是冻红了。 语琴登时便急了,上前一把攥住婉兮的手,“你傻呀?便是想见我,叫女子来叫我就行,何必非要亲自来等我?便是来了,也坐进轿子去暖着就是!” “你这会子是双身子的,你忘了?便是你不怕冷,肚子里的孩子若冷着可怎么办?” 婉兮便笑了,回握住语琴的手。 “我就喜欢看陆姐姐着急。” “陆姐姐呀,本是出自江南二陆,大儒之家。平素最是贤淑得体,可是一旦急了,才能说出最脆生生的话来呢~” 语琴的脸腾地就红了,“我说过什么了?谁能作证?” 语琴说着朝婉兮身旁的玉蝉一瞪眼,“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玉蝉笑着垂首,使劲摇头。 语琴这才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柔软下来,盯着婉兮,轻声一叹,“……总归咱们是同一日进宫,在宫里风风雨雨一起走过来这么些年。便是我自己不愿满意承认的,也总是逃不过你的眼睛。” “那就算了,我承认就是——我心下是有些吃味儿了。” “明知道是不应该,也明知道陈姐姐有理由排在我前头去,可是终究我才是跟你同一天进宫,从头一直好到今日的。陈姐姐也是与你好,可是你别忘了,终究她最开始可是在皇上暗中授意之下,才暗中帮衬着你的。” “就算到今日,陈姐姐与你的情分,不亚于我;可是至少起头那一二年还是皇上的授意。更何况皇上干脆将你名字里的‘婉’给了她当封号,这就更是明摆着。” “所以我心里就忍不住地想,我在你心里怎么也该比陈姐姐重要那么一丢丢去……小七是你的长女、第一个孩子,我便总希望你是将她交给我抚养的。” 婉兮含笑点头,“小妹何尝没这样想过?只是,第二次南巡在即,皇上钦点了陆姐姐随驾——如今宫里唯有陆姐姐一人还为汉女,故此陆姐姐能陪皇上南巡的意义,自然应该高于留在宫里替小妹照顾小七去。” 语琴也自然不会忘记,当年第一次南巡,婉兮给她做了全套的汉家凤冠霞帔,坐在船头……身为皇上的内廷主位,这自是她肩上该扛的担子。 语琴便也轻叹一声,“不过你放心,我昨晚想了一宿,实则今早上心里这个弯儿早转过来了。我现在也是觉着,你将小七托付给陈姐姐更好些。” “终究陈姐姐的性子更为沉静娴雅,高出你我去太多。我这会子虽然也年过三十,可是比起陈姐姐来,还是有些沉不住气。我倒怕小七将我性子里那点子焦躁给学去就糟了。” 语琴说着也是笑了,“我现在觉着,谁来抚养小七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能将小七教得更好。若是陈姐姐带着,小七将来一定是沉静灵秀的好姑娘,我也才放心。” 第2054章 68、好险(4更) 听见语琴这样说,婉兮一颗心才尽数放回肚子。 真的好险,忻嫔昨儿这挑拨离间的招数,实则用得相当聪明。 就算陈姐姐、陆姐姐和颖嫔未必就全数中了忻嫔的计策去,可是心里的小小吃味必定还是有的。 即便是不至于从此与她生分了,可是她们三个之间若因此生了小小隔阂,那于她而言,也不啻于断了左膀右臂去。 幸而此事是皇上担了过去,一切终是化险为夷。 终是心有灵犀,婉兮与语琴还没说几句话,婉嫔和颖嫔的暖轿也从东六宫的方向走了过来。 两人落轿,见了婉兮,便都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语琴便又郑重地将之前与婉兮说过的那番话,说她自己都觉着七公主能与婉嫔学来娴雅沉静的性子的话,说与婉嫔。婉嫔便笑了,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还是皇上说得好,你们的福气啊,更在后头呢。” “皇上将小七托付给我,也是看我年岁大了。便是将来婉兮再有皇子,我也都带不动了。而你们不一样,你们将来啊,说不定是能帮婉兮带皇子的呢!” 这样一说来,语琴和颖嫔便都笑了。 颖嫔性子直,便拍手道,“便如令姐姐这一胎怀得便有些跟小七不一样,我这会子觉着,当真说不定是皇子呢!” 婉嫔也是含笑点头,“令妃的福气啊,远不止于此。所以你们二位啊,只需耐心等着,令妃的福气终究会惠及你们的。” 婉兮也红了面颊,扭着颖嫔的手笑,“虽说我将小七托付给陈姐姐,高娃你却也是脱不了干系的!一来你与陈姐姐住着近,平日自然需要你帮衬一把;再者如今小七指给了拉旺,那蒙古的习俗和规矩,自然又得指望着你来从小教导。” 就像皇上说的,若以年岁和进宫的时日来排先后,婉兮这会子好歹肚子里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叫陆姐姐已经看见了曙光;反倒是叫颖嫔还要继续等下去。 这便将教导小七的另外一半责任委托给颖嫔,也好叫颖嫔不失意了去。 颖嫔便笑,“虽是同出于蒙古,可是拉旺是喀尔喀部的,我却是内蒙古的,各自衣装、习俗尚有区别。不过反正都是蒙古嘛,自然也有诸多相同或者相似的,总归令姐姐交给我就是!” 至此,四人之间那点子小小的尴尬,已是尽数散尽了。四人拉起手来,不由相视而笑。 . 南巡的事情都已经收拾停当了。婉兮将最后的三天都腾出来,什么也不干,只是陪着三个小孩玩儿。 小七快要七个月了,可是婉兮却也从没想过,刚生下孩子这么短的时间,就要分别。 而且这一别就要几个月。 她都不敢想,一想就是撕心裂肺地疼。只是孩子实在太小,若哪怕过了周岁呢,她还敢求皇上一起带着去——终究江南那样远,水土变化太大,这样小的孩子怕受不了。 更何况,还没到种痘的年岁。 不过好在将小七的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宫里有陈姐姐,园子里有胡世杰;况且叫她不放心的忻嫔也一起下江南。 她这天晌午趁着小七睡了,便将拉旺拢过来。 第2055章 69、不走(5更) 拉旺虽是蒙古阿哥,可是蒙古部族众多,便如颖嫔所说,各部的衣装、相貌也各自有所不同。 且拉旺的祖母便是固伦纯悫公主,故此拉旺的面容倒不是传统蒙古阿哥的浓眉大眼,反倒是长眉细眼,恬淡清秀。面容上还带有爱新觉罗家的特征去。 还只是两岁多大的小孩儿,这眉眼之间的恬淡清秀便叫人觉着更为难得去。 婉兮便含笑握着拉旺的两只小手问,“阿娘三天后就要随着皇上起驾南巡去了。这一走就要几个月,阿娘没办法留在宫里继续陪着你们。” “阿娘已经将小七托付给了婉嫔娘娘,麒麟保也自然可以回他家去。拉旺,阿娘要问问你,你想在未来这几个月里,叫阿娘如何安排呢?” “阿娘想着,你家里在京中也有王府,是你玛姆住着,你也可以回王府去;又或者,你进宫这一晃都四个月了,你怕是也该想念你的额娘和哥哥们——那阿娘也可以跟皇上请旨,送你回喀尔喀的家里去。” “你看,你更喜欢阿娘如何安排呢?” . 婉兮原本是为了这小孩儿着想着,担心他千里迢迢来了内地,又在宫里四个月了,怕会想家、想娘,才想着要趁着这几个月送拉旺出宫回家去。 婉兮却没想到这小孩儿却急了,原本那样恬淡清秀的眉眼间,这会子却亮起明亮的光芒,照进婉兮的眼睛。 “阿娘为何非要送我走?阿娘是不喜欢拉旺了么?” 婉兮不由得笑了,轻轻摇头,“阿娘怎么会不喜欢拉旺?阿娘若不是要随着皇上南巡,没办法留在宫里陪着你,那阿娘就也舍不得送你出宫啊。” 拉旺多尔济却使劲摇头,只抬眸,一双澄澈的眼用力凝注婉兮。 “阿娘南下,小七不也是留在宫中?” 婉兮点头,“这里是她的家,她当然要留在宫里啊~” 拉旺多尔济却急红了脸,“……可是阿玛说,小七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 他一双小手抓得婉兮的手臂登紧,“小七的家,就是我的家!” . 婉兮的心下忽悠一暖,毫无防备,眼圈儿一热之后,便是模糊了视野。 早知道超勇亲王一家人都是情深义重,也知道成衮扎布从指婚之后,便已经将她的小七高高地挂在了心尖儿上——却没想到,原来成衮扎布早就这样教导了拉旺多尔济。 婉兮却不想叫孩子看见她红了眼圈儿,这便竭力地笑,想用笑容来掩饰眼中的泪意。 她便故意打趣着问,“可是拉旺还这样小,也不会给小七做饭,也不会哄着小七睡觉,拉旺留下来能做什么呢?” 拉旺就更急了,一把夺开了手去,伸手去扯腰上的小腰刀。 蒙古孩子是从小就配腰刀的,可是他年岁终是小,腰上的小腰刀其实都没开刃,更多是个装饰。 拉旺一本正经地拉出小腰刀来,鼓着小脸儿向婉兮道,“……我,我可以给小七当侍卫!” . 婉兮一个意外,忍不住扑哧儿又是笑了。 伸手将孩子拢过来,用力点头,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第2056章 70、活猴儿(6更) 稍后,皇帝过来看小七的时候儿,婉兮絮絮地将拉旺多尔济的话与皇帝说了。 她笑着,可是眼眶里还是含了泪。 拉旺这孩子的表现,与她自己对小七的舍不得便融到了一处去,叫她一想起来就湿了眼睛。 皇帝听了倒是笑,“嗯,说得还挺对。将来免不了赏他个侍卫当当!” 勋贵家族的子侄们,除了继承世爵、世职的,又不至于要走科举,故此多半都是从侍卫出身。 便如当年的傅恒,从蓝翎侍卫,三等侍卫,一直做到头等侍卫、御前侍卫,再一步步成为封疆大吏,乃至军机首揆的。 婉兮便也笑,心下也是欣慰不已。 虽说才两岁大的小孩儿,但是这么小就知道凡事以小七为考量,长大了便应该也不会差。 皇帝便逗着怀里的小七,“瞧瞧,阿玛给你找的小女婿儿,是不是没找错呀?” 小七也未必听得懂皇帝再说什么,只是见她阿玛对着她笑,又是柔声细语地说话,这便也笑得咯咯的,清脆如铃。 皇帝却忽然半收了笑,侧眸向门口盯过去,“谁啊,鬼鬼祟祟的?” . 门帘子一挑,刘柱儿赶紧先进来跪倒,“……回皇上,奴才该死。” 那门帘缝儿里早露出福康安的“贼眉鼠眼”来。 那孩子八成在门外鼓捣半晌了,可是叫刘柱儿给拦着,这好容易见门帘挑开了,不使劲儿往里看才怪。 皇帝便故意绷起脸来,沉着嗓子哼了声,“麒麟保,你又耍什么猴儿呢?” 虽说福康安不是皇帝亲自选的小女婿,可一来是傅恒的嫡子,二来又是孝贤皇后的嫡侄,满人一向重内亲,故此皇帝与福康安也自亲近。 福康安这便滋溜钻进来,趴地下就给皇帝和婉兮磕头。 皇帝叹口气,“……从前你令阿娘的宫里,养着苏禄进贡来的白猿。那白猿年岁大了,后来又因为你令阿娘有了小七,这才送走的。可是朕这会子瞧着啊,从此你令阿娘倒是不用额外再养猴儿了,看你就行了!” 福康安生在傅恒在朝中权势最煊赫、地位最稳固的时候儿。且又是兰佩失而复得的孩子,在府中自是自由自在惯了,在宫里又有婉兮宠着,自是也不拘束。 再加上永寿宫里原本就活物儿多,他一天招猫逗狗的,且闹腾呢。 也不知是福康安年纪小,听不懂皇帝这话里的笑谑;还是他猴儿精,本就听懂了,却装傻,这便嘿嘿一笑,反倒学了个猴儿搭凉棚的动作,逗得小七又是一串清脆的笑。 小七笑,皇帝和婉兮便也都笑了。 皇帝便哼一声,“行,日后拉旺给小七当侍卫,你就负责逗小七乐就行了。你们俩也算分工明确,不用吵不用闹。” 福康安这才笑了,目光略过皇帝去,只盯着小七。见小七欢喜,这便又做了个鬼脸儿。 刘柱儿跪在地下也跟着笑,“康哥儿啊,怕是见皇上来了,进了殿内的时辰有些长,他半天没见着七公主了,这才着急了,一个劲儿想进来。” 第2057章 71、不平(7更) 皇帝善于弓箭,故此那一双耳是能凌空听声儿的。故此听见门帘外有动静虽说不奇怪,可是也说明福康安之前折腾得是相当猛烈了。 饶是刘柱儿,此前都差点没能抱住了他。一个两岁的小孩儿,险些叫刘柱儿都不是对手。 皇帝一想象那场景,便忍不住笑了,“嗯哼,你这哈哈珠子,急着进来作甚?” 婉兮便抿嘴笑道,“八成是急着想进来跟小七道别。奴才已是知会了九福晋,叫她明一早就递牌子进宫来,接麒麟保,家去~” 一听这个,福康安便梗住了小脖子,有些脸红脖子粗的。 “令阿娘,拉旺呢,他家里人什么时候儿进宫来?他什么时候儿家去?” 婉兮笑道,“拉旺不家去~” 福康安便更急了,“拉旺凭什么就不家去?” 婉兮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婉兮便忍不住笑,跟皇帝交换了个眼神儿。 这俩小阿哥,这才两岁多大,这是干嘛呢? 婉兮便放下手里给小七做的针线,走过来蹲下,叫福康安的眼睛与她平齐。 “麒麟保听阿娘说,阿娘叫麒麟保家去,是怕你阿玛和额娘想你了;况且你进宫也几个月了,这也该想家了呀。” “你想想,你额娘做的饭菜,你自己的被褥桌椅,还有你哥哥姐姐陪你玩儿……那些事儿,你都不想念么?” 福康安认真想了想,倒也点头,“想!” “就是啊~”婉兮捉着福康安的两只小手,包在掌心里,“所以阿娘要叫你先家去。等阿娘从江南回来了,再叫你额娘送你进宫来,你再与拉旺和小七一起玩儿,可好?” 福康安咬着嘴唇儿,使劲想了想,还是问,“阿娘,拉旺凭什么就不家去?他也有阿玛和额娘,他也有哥哥和姐姐啊!”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可是他阿玛,这会子还在西北,替朝廷效力啊。” “而他额娘和哥哥,都远在大漠以北呢,从京师便是坐马车,也要走好些天才能到。他家这么远,这会子天又没开春儿呢,他这样折腾便着凉了呢~故此阿娘便不叫他家去,叫他继续留在宫里了。” 可谁知福康安也是个唬不住的,这便更是急眉毛愣眼睛的了,“可是他家在京师有王府的,我额娘给我指过他们家的黑漆金钉铜环的大门儿!” 小孩儿不知大门的规矩,这样直接说出来,皇帝便又笑了,与婉兮又对了个眼神儿。 超勇亲王在京的王府,自然应该是亲王府邸的级别,按说那大门应该是朱漆金钉铜环,而黑漆则是三品以下的官员宅邸才用的大门颜色。 是成衮扎布记着自己虽是亲王,却是外藩,与宗室亲王自有区别。故此建王府的时候儿,特地自降身价,将大门用了黑漆。只是门上的金钉与铜环依旧是亲王级别,以示不忘朝廷恩典。 还有一解:便如山东曲阜孔府,大门皆为黑漆。此为“水至清”之意,门上涂黑漆亦是向朝廷标明自己的清廉之心。 第2058章 72、实话(8更毕) 皇帝便含笑哼了一声儿,“那依着你的意思,你到底想怎么着呢?” 福康安小脖儿一歪,“总之,拉旺不家去,我就也不家去!” 婉兮也没了辙,只能忍住笑瞟着皇帝。 皇帝便也哼了一声儿,“不家去拉倒,反正谁心里想娘,谁知道~” 婉兮可听九福晋偷偷说了,福康安这小子别看两岁了,进宫前还没彻底断了奶呢。也是九福晋惯着他,也是为了叫他根基壮实些,故此他房里的奶口嬷嬷还没叫退呢。 故此这几个月来,婉兮每日早晚都吩咐给福康安额外再预备一碗鲜奶,好歹解一解去。 皇帝这便没明说,却也是拿这个打趣儿呢。 福康安咬了咬嘴唇,却是又看了一眼小七,这便又坚定地梗了梗小脖子,“我才不想娘~~便是想了,宫里还有姨娘呢,跑去了看一眼,便也跟看见娘一样儿!” “你净胡来。”婉兮不得不赶紧拢住福康安,沉了脸盯住她,“姨娘是姨娘,额娘是额娘,不准混了。” 舒妃此人,虽说此时已是兴不起什么风浪来。可是说句实话,婉兮还是担心福康安若与舒妃走得过于近,指不定舒妃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见婉兮沉了脸,福康安这才有些小小的怯意了。 他小声儿问,“令阿娘,真生气啦?” 婉兮寻常一向是最好的脾气,待孩子们也都是真心实意地好,便如福康安这样儿的,只要在她身边儿不上房揭瓦,其余的小事儿她都由着他们折腾去。 可越是这样的好性儿,一旦绷起脸来,便自然都是大事。小孩儿也都会察言观色,一见婉兮当真绷起脸来,便也都知道害怕了。 婉兮轻哼一声,“阿娘是瞧见你就为了跟拉旺争风头,这连家都不回了,连在阿玛和额娘面前尽孝都不管了,那阿娘自然不高兴。” “这回南巡,要随着皇上一起走的,不止阿娘,还有你阿玛啊。阿玛要远行,哪儿有当儿子的不回去送别?” “拉旺不家去,是因为拉旺的阿玛本就不在;况且他家远。你呢,家这么近,阿玛要远行了,你都敢不回家?况且就算你不想你额娘,你额娘在家又岂有不想念你的?” “你若如此不懂事,岂不是你阿玛和额娘白生养了你一场;而阿娘我,岂不是有负你额娘的嘱托,反倒没教好你?” 婉兮如此晓以大义,福康安便也不敢淘气了,只怯生生望着婉兮,只一个劲儿点头。 婉兮便也心软下来,“阿娘的话也许有些说重了,或许也有误会了你的地方儿。你别这么闷嘴葫芦似的,你也与阿娘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福康安眼圈儿便红了,使劲摇摇头,“……我不是全为了跟拉旺争风头。我是,我是不服他,可是,可是我也不至于全都是为了他,就不愿意回家的。” 婉兮点头,更软言道,“那你说出来,阿娘听着。” 福康安使劲忍着眼泪,指甲下意识抠着婉兮袖子口的绣花,“……额娘说,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小七这么小,我若家去几个月,等回来,她就长那么大了。” “她就该……不认得我了。” 第2059章 73(1更) 终究,婉兮还是说服了福康安,叫他跟着九福晋家去。 九福晋在此一事上,也是略有私心,这便自然附和儿子的心愿,也向婉兮请求,待得叫福康安回府去送别了傅恒,这便还叫福康安回宫里来。 “终究他性子顽劣,便是在府中,没有他阿玛弹压她,奴才便都治不了他。也还得是宫里,因宫规森严,人人都言行谨慎,方能叫他看样学样儿,也知道收敛些。” 兰佩小心望住婉兮,“再说令主子随驾南巡,七公主留在宫里,便是有婉嫔主子照顾着,终究是这么小的孩子,难免想娘。” “依着奴才生育过这几回的经验,奴才觉着能叫孩子想娘的心稍微平复些的,就是给她尽量熟悉的环境——便是令主子不在宫里,若是她还能住在原本的宫里,见着原本每日见着的人,她便不会认生,每日里也能好过些。” “若此奴才便想着,麒麟保这个猴儿,好歹能在七公主眼前,叫七公主看着熟悉,也能逗着七公主开心不是?” 兰佩说着轻叹一声,望向窗外去,“那拉旺多尔济阿哥,性子虽说沉静,可是也有些过于沉静了不是?想来七公主这会子还是最喜欢热闹的才是。” 婉兮听了,唇角微微勾起。 都是当娘的人,九福晋话里话外说的这些话,她都听得明白。 她前头的这些自然都是接受了,唯独最后这句话,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麒麟保的性子活泼,别说我,就连皇上都说,颇有些与皇上的性子相近;可是我自己却是沉静的性子,我倒是觉着拉旺这股子稳当劲儿,倒是隐约有我的影子。” 婉兮笑着望住兰佩,“况且他是正式被送进内廷抚养了,他在我宫里已是呆了四个月,他的性子自然是我一手教导,便是将来,也都是我教养成就的。” 兰佩连忙行礼,“是奴才失言了。” 婉兮却含笑摇头,“性子沉静的人,才最爱跟性子活泼的人在一处啊。与你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呢,是最爱看皇上那淘气的样儿……皇上也是在我面前,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每每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淘气。” “而拉旺爱静,麒麟保却爱静,所以他们俩才越相处越好,这会子已是正正经经的‘安答’了呀!“ “我知道,麒麟保舍不得回家,一方面是顾着七公主,另外一方面何尝不也是舍不下拉旺呢?他们两个同岁,性子又是一静一动地互补,正是最好的玩儿伴呢。” 兰佩已是无言以对,唯有认真点头,“令主子说的是。” 婉兮便拍拍兰佩的手,“带麒麟保暂且家去吧。都由着他,他若回家几天就腻了,想要回宫里来,你随时递牌子进来。” “便是我随驾南下,宫里也还有你姐姐和愉妃,她们自然都不会难为你。” . 皇帝在前朝也是下旨,由庄亲王、和亲王,大学士来保、陈世倌在京总理事务;又下旨令命礼部铸给成衮扎布定边将军印信。 又命傅恒等人为玉牒馆正总裁。 正月十一奉皇太后驾,从京师起驾南巡。 第2060章 74、落空(2更) 因起驾之后几日之内就是元宵佳节,故此皇帝这几日的行程安排都略缓。 皇帝在紫泉行宫,召扈跸儒臣以观灯联句;又在赵北口行宫,亲为皇太后侍宴,赐宴扈从的王公大臣和直隶官员。 随驾的后宫,便也得时常见面。 随行后宫一共就六人,皇后那拉氏还侍奉在皇太后身边,跟随的是皇太后的车驾,故此其余五人自然是一处相处着。 这五人里,除了婉兮之外,另外还有纯贵妃、语琴和颖嫔。 她们四人自是亲厚。且因为这会子婉兮是双身子,故此那三人都是小心翼翼地陪着、扶着,便连说话都只说和缓喜庆的话。将个婉兮照顾得滴水不漏,倒比之在宫里更为自在了去。 忻嫔便可怜了,孤零零一个人;况且刚在启程之前得罪过几人,这便更有四面楚歌、孤掌难鸣之感。 她虽说也是心下坚强,每回见面依旧能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还是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令姐姐”长,“令姐姐”短的。可是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自己心下最是清楚。 婉兮倒还罢了,总归还要给肚子里的孩子积福;纯贵妃和语琴、颖嫔,就差没直接当着忻嫔的面儿就给白眼儿了。 这刚启程几天,还是元宵佳节呢,她的处境就已经如此艰难。若想到未来还有几个月,还有那么山迢水远要走,她这心下便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更何况,她这是第一次随着皇上南巡。江南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她心下不无忐忑之感;可是反观婉兮等几个人因早就去过了,这次意态都是淡然从容。她便是有什么,想要取个经,却也没人搭理她。 如此绝望的境地之下,她的两只眼便也只能盯着玉蕤了。 . 此次南巡,除了皇后那拉氏手下随行女子为三名之外,其余嫔妃都是两人。 婉兮带了玉蕤和玉函出门。 终是在元宵佳节这一晚,因皇上赐宴,叫忻嫔有了机会借机离席,在外头见了玉蕤。 此夜月色正好,她们见面之处未掌灯,可是银辉清白,也足以照亮天地。 忻嫔亲亲热热拉着玉蕤的手,却是笑,“我倒没想到,玉蕤姐姐也一并跟着出宫来了。” 忻嫔原本以为,凭这会子婉兮与玉蕤之间嫌隙,婉兮有可能不带着玉蕤出来。那玉蕤若是留在宫里,自是能与婉嫔一起来照顾七公主。 故此临启程之前,她还特地见了玉蕤,说了不少关于七公主的话。 却哪里成想,竟然都白说了。 更叫她气馁的是,她便是想在宫里安排些什么,因原本都是安排在玉蕤身上——如此玉蕤竟然毫无预警地跟着出了宫,那宫里没有了玉蕤,便反倒一切的安排都落空了。 玉蕤在月色里轻轻垂下头来,“回忻主子,实则奴才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机会随着令主子南巡来。便是在宫里那日,忻主子见奴才的时候儿,令主子原本还是说叫玉函和玉蝉随行——却没想到临启程前晚,令主子方忽然改了主意。” 第2061章 75、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3更) “是吗?!” 忻嫔在月色之下笑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 她只是不想分辨,此时此刻,那个可笑的人、那件可笑的事,究竟是什么。 玉蕤尴尬地垂下头去,“会忻主子,令主子一向是个何等谨慎的人,忻主子心下自然清楚。她在宫里十六年,自是看过了多少个皇嗣的生生死死。故此她刚得了七公主,自然将这十六年的见闻都使出来,务必求得七公主周全。” “故此……令主子心下如何能放心奴才呢?便也说不定就是因为此,才反倒叫奴才跟着出来的吧。总归将奴才放在令主子自己身边儿,而远远离了七公主,才是更稳妥的。” “至于时机,奴才怕也是令主子故意计算好的。就是叫奴才措手不及,便是想再安排后手,却也什么都来不及了。” 忻嫔盯着玉蕤,又说了一声,“是么?” 因无灯光,两人之间只有清月照明,故此两人面上并无旁的颜色。唯有面颊上的白,与眼窝等凹处的黑。 若此更显得两人的眼,都是幽静深邃,仿佛更不易闪避。 玉蕤忙道,“……若叫奴才来猜,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缘故。奴才阿玛好歹也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此次南巡,沿途一应吃食赐宴等事,都由奴才阿玛负责。令主子便是恼了奴才,可是却也暂且不愿叫奴才阿玛瞧出来,这便还是带着奴才一起出来了。” . 忻嫔想了想,这才将目光调开,轻哼一声,“也是难为了你阿玛。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今又是工部侍郎、经筵日讲官……已是皇上跟前得用的,****都见的臣子。却这会子明知道令妃对你不好,可还是对令妃一片忠心。” “便连过年上请安的折子,也都要给皇上一份之外,再给令妃递上一份。” 玉蕤深深垂首,“……奴才阿玛,也都是为了奴才着想。” 忻嫔便舒了口气,“罢了。既然你已经跟着出宫来了,便再说没能六宫的事,倒也没什么意思。” 忻嫔重又握住玉蕤的手,“你留下,有留下的好;你出来,也自有出来的好。那一篇儿自是都翻过去了,咱们不提了。咱们且说眼下,以及将来。” . 终究是大元宵节的晚上,皇帝给皇太后侍宴,以及群臣们的欢宴上,笑声不断涌来。 便是远处,百姓们所居住的城坊上空,也都已经五颜六色地放起了火盒子来。这些中焰火,虽然比不上每年皇上在圆明园“山高水长”里放的那些那么高、那么大,那么绚烂多彩,可是却也总比清月一色来得更叫人欢喜。 如此便更是反衬得此时忻嫔与玉蕤两人所处之地的幽暗和冷清。 玉蕤自是瞧出忻嫔面上的萧索。 忻嫔年纪小,刚过二十岁的人,自是喜爱热闹的。再加上忻嫔原本刚进宫的时候儿,性子也是活泼伶俐的,这会子面上那点萧索便更加刺眼了。 玉蕤便也忍不住轻声道,“也是难为了忻主子……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怎么会安排了这样一份随驾的排单?这岂不是摆明了,叫忻主子一个人孤苦伶仃么?” 第2062章 76、直言(4更) 这后宫里,语琴与颖嫔与婉兮交好,那是人人皆知的事。 而纯贵妃,虽说没有语琴、颖嫔与婉兮来得亲近,可是终究因为四公主的缘故,如今与婉兮也早站在一处。 故此这份排单,已是明晃晃地将忻嫔的处境都摆出来了。 说白了,皇上这叫语琴和颖嫔都随驾,还不是为了令妃?! 皇上但凡若有半点为她着想,便也不至于将语琴和颖嫔都带着。即便是顾着令妃的胎,那叫语琴和颖嫔之中的一个跟着就也是了,反正还有纯贵妃从旁照应着呢。皇上完全还可以带一个不是令妃一伙的,至少也能叫她一路上有个说话的人! 也唯有皇上自己才笑眯眯解释,“忻嫔终是皇后宫里人,这样一路随皇后同行,也方便伺候皇后。” 那时皇帝当着众人,还朝忻嫔眨了眨眼,“况且忻嫔年轻,最是爱热闹的时候儿。这么小的年纪,刚进宫来就为朕添了六公主。这两三年间,忻嫔全心全意抚养六公主,倒是将自己活泼好动的性子都给忍下来了。” “如今六公主也大了,正是时候儿带忻嫔一并到江南走走。” 皇帝说着还起身走到她面前,轻轻拍拍她肩膀,“况且你阿玛总督那苏图曾任湖广总督、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两广总督……这些地方多在江南,都是朕此次南巡要经过之地。你这便随驾同行,也去看看你阿玛当年曾为朝廷效力的地方。” 那会子她心下说不出是感激还是酸涩——所幸皇上还记着她阿玛。 只要皇上还记着她阿玛,那皇上就不至于太亏待她。 可是皇上带她南巡,却在随驾后宫中排出这样一份名单来……终究还是让她心酸。 她深吸一口气,不想在玉蕤面前露出失意来,竭力显出不在乎来,“皇上怎么想?皇上还能怎么想,自然是后宫谁得宠,皇上便带着谁出来罢了!” 这也是前朝后宫对于随行主位的一个简单的认识。 不得宠的,皇上自然不带出来;带出来的缘故,除了得宠,还能是什么呢? 玉蕤还是轻叹一声,“得宠?可是庆主子和颖主子,都是进宫多年,连点动静都没出过。若说得宠——或许也只因为在宫中与令主子交好罢了。” 忻嫔倏然瞪住玉蕤,一时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 月光之下,玉蕤缓缓抬眸,迎住忻嫔的眼睛。 “倒不知忻主子此行有何安排?奴才也好早作准备。” 忻嫔霍地转开头去,却是顾左右而言他,“玉蕤,我至今想不明白,令妃究竟是因何与你生分的。若说还是当初六阿哥福晋换了人的事儿,仿佛不至于到此时还不了结的吧?!” 玉蕤垂首,秀眉淡淡挑了挑。 “奴才自是每每午夜梦回,再睡不着时也还想着此事。奴才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儿来——不满忻主子,七公主原本不该生在七月十五的。是令主子在临盆之前,出了意外。” 忻嫔这才缓缓回头,眸子眯紧。 “哦?什么意外?” 第2063章 77、轻飘飘的三个字(5更) 暗夜里,玉蕤在清月银辉中缓缓抬起眼,目光深幽,看不见底。 “……令主子说过,宫里皇嗣夭折的多,除了种痘要担的风险之外,与寸子鞋也脱不开干系。终究内廷主位都穿高底的寸子鞋,最高有七八寸呢,谁还没有个踩不稳当的时候儿,这便摔了的?” “故此令主子从有了七公主开始,便弃了寸子鞋,只穿平底鞋。按说凭令主子对鞋这样小心,本不该再出意外才是——可是说来却巧,偏偏意外还是出在了鞋子上。” “七月十四那天,原本什么都好好的,可是令主子穿鞋,忽然被一根藏在鞋底里的针给惊吓着了!这便才在七月十五天不亮的时候,就诞下了七公主来。” 忻嫔高高挑眉,“哟,还有这事儿?这必定是有人存心算计令妃去,可是怎么也不见她查啊?” “便是她顾不上查,她也该禀报给皇上,叫皇上彻查啊!她怎么能忍下了这个哑巴亏去?——令妃可从不是闷头吃亏的人啊。” 玉蕤唇角勾了勾,眸光盯住忻嫔,一瞬不瞬。 “其实这一招在宫里都不算新鲜了,令主子早年就见过。原本当年淑嘉皇贵妃接连诞育皇嗣,而且每一胎都是皇子,在宫里便早就遭了忌。故此啊,早在淑嘉皇贵妃诞育皇嗣的时候儿,就曾在枕头上见过莫名出现的针,也曾经将淑嘉皇贵妃惊吓过。” 忻嫔倒是扬眉,“原来还有这回事?我进宫晚,倒没听人说起过呢。” 玉蕤这才半垂眼帘,淡淡一笑,“故此这事儿虽说叫令主子受了惊吓,可实则令主子反倒没放在心上,甚至讥讽说,这人原来也就这么点招数~” 忻嫔倒笑了,“她说得轻巧,可是她还不是受了惊吓,这才叫七公主出生在七月十五了?” 玉蕤却耸了耸肩,“令主子说,孩子已是足月,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要紧?便是生在了七月十五,一来平安降世,半点缺陷都没有;二来又反倒博得皇上格外的怜惜,叫皇上那一天从天不亮一直拜佛到了晚上……这福分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忻嫔霍地扭头,咬牙冷笑,“她倒看得开!” 玉蕤缓缓道,“奴才等人倒也都忍不下这口气,都劝主子待得七公主满月之后,细查此事——可是令主子却说了三个字——” 忻嫔又霍地转头回来,“哪三个字?” 玉蕤淡淡垂下眼帘去,“令主子说——‘不上当’。” . 玉蕤的语气清淡,但是隐约之间的确有模仿婉兮当日神态的模样。 便是这么瞧着玉蕤,忻嫔都能朦胧之间,仿佛看见当日的令妃那轻描淡写、却带着十足嘲弄的神态去。 她便忍不住笑了,“不上当?是她被旁人算计,是她上了当、吃了亏;她还说什么不上当?她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吧!” 玉蕤幽幽抬眸,却轻轻摇头。 “忻主子有所不知,若要查鞋底的针,必定要查令主子位下的针线妇人。宫中主位,各自的穿用,都由位下的针线妇人负责。这些妇人都是每位专用的,又不混用。” 第2064章 78、白瞎了一条妙计(6更) “而令主子位下的这些妇人,都是令主子位下内管领下的妇差。而令主子位下的承应内管领,不是旁人,正是清泰大人啊。” 玉蕤说着,眸光在月色下淡淡一扬。 “且不说一旦坐实了是内管领下妇差的罪过,那清泰大人还归属内务府管辖呢。这样追究下去,奴才的阿玛、甚至是傅公爷,也都难辞其咎去。这样一连串儿地拎起来,便是要将令主子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培养的根基,连根拔除了!” 忻嫔在夜色里,幽幽扬了扬眸。 “令主子说,若非要迈不过这个坎儿,非要去追查一根针的话,查来查去,首先自然是要查到清泰大人头上。这自是骨肉相残,当然是亲者痛、仇者快。” “令主子说,那人故意选了这样一个手段,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故此她才不上当,一根针,反正也没伤了她和七公主分毫,便过去罢了。” 忻嫔紧咬牙关,从玉蕤面上,仿佛隔着时空,看着几个月前婉兮脸上的淡然从容,还有那刻在眼角眉梢的嘲弄,她便觉着心口有些憋闷,喘不上气儿来。 玉蕤说完了这一番话,也深吸了一口气,“令主子还说,这个道理不光她明白,实则宫里每个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 “所以当年淑嘉皇贵妃也没追究过——因为淑嘉皇贵妃也同样是出自内务府,她的父兄、伯父堂兄弟也同样都还在内务府任职。若非要追查起来,自然也难免牵连到她母家去。” “令主子说,身在后宫,谁人不明白什么该查,什么该忍呢。只有那些没眼色的,才会将旁人的‘忍气吞声’看做是无能吧,实则这种忍耐,才是后宫中生存,最高的智慧。” “还有,令主子说,那人既然也用针这一招儿,何尝没有将祸水引向淑嘉皇贵妃的意思去?淑嘉皇贵妃去年十一月刚薨逝,算算日子恰是在令主子怀上七公主一个月的时候儿。若是追究了针的事儿,难免不被有心人利用,叫人以为淑嘉皇贵妃当年的针,是令主子叫人放的;所以轮到令主子临盆,那淑嘉皇贵妃的母家或者旧日的奴才,便报复回来。” “而淑嘉皇贵妃又已然薨逝,无法再为自己辩白一个字……到头来,伤了逝者不说,又离间了令主子与十一阿哥永瑆的情分去。终究,那会子十一阿哥还在令主子身边抚养呢。若一不小心,说不定便又是什么泼天的祸事去呢~” . 忻嫔腾地站起身来,转身走了一圈儿。 “好啊,好,最高的智慧,呵呵。可是照我看来,不过还是打掉牙齿和血吞罢了!” 玉蕤想了想,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若只是令主子自己一个人忍了,倒也算是和血吞——可是若皇上也知道了,皇上心下也早替令主子做好了防备,那应该就没那么凄苦了吧?” 忻嫔不由得眼睛又是一眯,“你说什么?皇上也早知道了?——皇上知道什么了?” 第2065章 79、得遇良人(7更) 玉蕤静静抬眸迎向忻嫔。 “也多亏奴才的阿玛是内务府的总管大臣,这便内务府的奏案,奴才阿玛都经手,故此便是外人不知道的细节,奴才阿玛倒是都清楚的。“ “去年十二月,皇上恩赏令主子的兄长德馨房产和地亩。因德馨本就是内务府下广储司缎库的人,这奏案便只是在内务府内部流传罢了,倒没必要惊动前朝,叫外官得知,故此知道的人不多。” “便是有人知道了,也只留意到这个时间:这会子正是令主子刚刚怀胎不久,自然便也认定是皇上高兴,这才赏给德馨房产和地亩罢了。” “可是奴才阿玛却给奴才说了另外一个细节:那道内务府的奏案,名为《奏为赏原任内管领清泰之子房屋地亩事》。” 玉蕤听到这儿,略停,抬眸望住忻嫔。 “忻主子可从这奏案的名称里,发现什么更为要紧的去了?” . 忻嫔终究是忻嫔,脑筋也自不简单。 更何况,此时玉蕤已是刻意停顿,前后提示了许多。 忻嫔便眯起眼来,“其一,为何不直接是‘赏给库掌德馨房屋地亩事’,反倒要将德馨的身份换成‘原内管领清泰之子’?” “啊,我懂了。德馨的品级太低,原本没资格得这样的赏赐。他得了这赏赐,不是因为他本人的政绩,而是因为他是‘清泰之子’——亦即是说,他就是因为是令妃的兄长,才因为妹子怀胎,皇上高兴之下才得的这个赏赐!” 玉蕤淡淡点头,“正是。令主子的母家,原本都没什么可依仗的。如今清泰大人和德馨大人能得皇上恩赐,自然全都是因为令主子的缘故。” 忻嫔盯着玉蕤的神色,半晌才有缓缓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其二,为何给清泰的称谓是‘原内管领’?难道是,那会子皇上已经叫内务府大臣,将清泰议叙,将有升转任用?!” . 玉蕤终于在月色里,静静抬眸。 “忻主子英明,正是如此。奴才阿玛说,内务府大臣已经议叙完毕,皇上已是有意升转清泰大人为‘包衣佐领’之职。” 忻嫔不由得盯住了玉蕤,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内管领是正五品,包衣佐领是从四品,从品级上来说,只属于正常的升转,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从内务府下官职和身份上来区分,却有很大的差异——若是内管领,家中的旗籍自然都是内管领下,也就是俗称的辛者库。家人世代为皇家的仆人,只能伺候皇家的衣食住行,子弟不能科举,不能披甲当兵,不能担任内务府职官之外的官职。 可是若升为包衣佐领,便等同于家人出了辛者库,入了包衣佐领下。也就是说从此魏家的子弟,可以正常参加科举、当兵披甲,有了“正身旗人”的身份,已为“良人”,可以走上旗人们的正途去了。 从前宫里都看不起婉兮的出身,不过就是因为她本是辛者库下。又有当年康熙爷责骂良妃那一句著名的“辛者库贝戋妇”之说…… 而这会子,这一切竟已悄然烟消云散了。 第2066章 80、挖好了坑儿(8更毕) 忻嫔忍不住沉沉冷笑,“去年十二月?令妃刚怀胎不到两个月吧。这中间儿还要避开十一月淑嘉皇贵妃的薨逝和追谥,十二月一到便早早给了她父兄这么大个脸面!” “那会子还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呢,皇上竟然都已经高兴成了这个样儿!” 月光之下,忻嫔面上、身子都是紧绷着的。便是她竭力不想高声,不想崩溃,可是这模样分明已是都在强撑着罢了。 玉蕤便淡淡垂下眼帘去。 “奴才想禀告忻主子的是:幸亏那放了针的人,事后没主动将这事儿挑出来。否则那会子清泰大人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令主子位下的内管领了——那人若想利用此事来陷害清泰大人,注定终究只是给自己找个没脸罢了。” . 忻嫔使劲笑着,盯住玉蕤半晌。 “所以你才说,皇上早就知道了?皇上还早就设法防备了有人算计她母家人,只是皇上故意只将这消息压在内务府范围之内,没叫外人知晓,就是挖好了坑儿,等着那个人自己跳呢?” 玉蕤点头,“故此奴才方才斗胆说,令主子并未打掉牙齿和血吞。她是在窗内看着皇上挖好了坑儿,等着拍手笑呢。” . 忻嫔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伸手扶住身旁假山,撑住摇晃的身子。 “皇上竟然做这样的事?”忻嫔缓缓道,“这哪里像是皇上的所为?” 玉蕤轻叹一声,苦笑一下,“兴许是忻主子进宫晚的缘故,才不知道。实则奴才在令主子身边儿伺候这么多年,早看过太多皇上诸如此类的做法——皇上他,其实,很淘气的。” 玉蕤说着,忍不住露出一丝如梦如幻的笑来。 “我倒不敢相信!”忻嫔不由得嘶声道。 玉蕤赶紧收起神色,抬眸迎住忻嫔的目光,“忻主子怎么忘了,令主子临盆之前,连两名守月姥姥,几个妇差,全都是皇上亲手挑出来的——清一水儿的汉姓人,这自然只能是皇上自己敢做的主。” “皇上连妇差都能亲自替令主子挑了,又何况只是挖个坑儿呢?” . 玉蕤的话,忻嫔越听越刺耳;听到此处,已然是扎心了。 忻嫔眯起眼来,细细打量玉蕤,“……可是你说了这么多,却忘了回我方才的话: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令妃,叫她如今与你生分至此的?” 玉蕤小心吞了一口气,垂首颤着声儿道,“其实也就是发现针前后那几天的事儿。那会子五妞还没走,有一天奴才在茶膳房里亲手给令主子预备清粥,结果五妞进来跟奴才找别扭。” “那会子奴才本应该分得清轻重,便不该搭理五妞才是。可是奴才没忍住脾气,这便与五妞拌嘴许久……奴才本是令主子信任的人,那几天本该不离令主子左右,结果奴才失职,这才叫旁人得了可乘之机。” “否则,那鞋里的针本该是怎么都不会出现的……” “令主子虽说不愿为了那根针而上了外人的当,却不能原谅奴才那会子的不分轻重。原本最信任的人,关键时刻却没能护着主子……主子说不定便是因为那事,对奴才存了不满,这才这么久都不肯原谅奴才。” 第2067章 81(1更) 玉蕤去了,这焰火都照不亮的幽暗之处,唯有忻嫔和乐容站在黑夜音乐下,满面的苍茫。 玉蕤的背影都走得远了,忻嫔还没收回目光。乐容心下有些没底,这便轻声问,“……主子一直在追问,她究竟是怎么与令妃生分了的,莫非还是有些不信她?” 忻嫔的指尖捋着手腕上碧玺十八子下垂下的穗子。 “……她说话,总叫我刺耳、戳心。叫我不能不多防备一层,她的心其实还是向着令妃的。” 乐容也是皱眉,“那主子何必还要用她?” 忻嫔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缓朝自己行幄的方向走去。 不是她想不想用玉蕤的问题,而是这会子,她能指望得上、能伤到令妃的,也唯有玉蕤这个人了。 所以她心里虽然从始至终,对玉蕤都还存着一丝防备,她却也始终还都给玉蕤留着一线“生机”。 “……只要她能给我一个叫我信服的理由,叫我相信她跟令妃之间,有更合理的缘由生分的,那我就还能用她。” 她走在前面,声音寂寂。 “终究这会子令妃身边儿,真正得力的,也就剩玉蕤一个了。想要剪除玉蕤,才能真正伤得着她;也唯有将来有朝一日揭开,是玉蕤背叛了她,这才比简单将玉蕤撵出宫去,叫她更疼。” 乐容跟上来。 “如此说来,玉蕤说是因为她当日没能伺候在令妃身边,才让放针的人得了机会……她这话,主子还不能放心?” 忻嫔停下脚步,在月色底下回眸望来。 “是有些道理。令妃不愿中计,故此没有追究;可是不等于令妃就不恼恨了身边儿人的疏忽。终究女人临盆,母子二人都不啻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任何的闪失都能叫人丢了性命去。虽说令妃那次侥幸,可是她心下存了计较,倒也合理。” 忻嫔抬起头来,面对寂寂苍穹。 “我只是觉着,仅仅是这样一点理由,还不够。” . 玉蕤回到婉兮行幄,皇帝刚刚离开。 玉函迎上来,不由得含笑问,“回来了?这是去哪儿了,耽搁了这么久?” 玉蕤垂下头来,只向婉兮道,“……元宵佳节,奴才也有些想家。方才在大宴上正巧见到奴才阿玛,奴才这才私下里与阿玛说了几句话,问问家人是否都好。” 玉函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儿……想想也就玉蕤你最幸福,便是身在宫里,也总能与阿玛相见。若我等,已是早与父兄家人隔绝了去。” 玉函说着含笑出门,给婉兮叫热水洗漱。 行幄之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蕤。 婉兮的目光从玉蕤面上浅浅流过,“……今儿是元宵佳节,我瞧着你气色倒好,可见今儿过得倒是开心。” 玉蕤垂了头,忍不住唇角轻挑,“是,奴才今儿可痛快了嘴,说得开心。” 婉兮便轻轻扬了扬眉,“也没问问你阿玛,这会给我带的针线妇人,可敷使用?” 婉兮不同旁人,这回是怀着身子出巡的。肚子会渐渐大起来,衣衫什么的都需要修改,故此她位下这回带着的针线妇人要比旁人都多。 第2068章 82(2更) 玉蕤眼底清光一闪,忙点头道,“主子放心,这回的带出来的针线妇人,是奴才阿玛请清泰大人和德馨大人,一个一个挑出来的。最后还有傅公爷亲自问话、定夺。” “总归这回是在路上,便万万不能再叫针线上出了事,惊了主子。主子放心就是。”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见了,她们这回但凡送上来什么,你竟都贴着面颊过一遍——若还有针,你岂不毁容了?” 玉蕤小心回眸看一眼帐外,倒也垂首轻轻含笑,“奴才毁容又怕什么?总归主子会顾着奴才一辈子的。” 婉兮这才抬起眸子来,静静望住玉蕤。 良久才轻声道,“傻丫头……委屈你了。” 虽说只是简单的四个字,玉蕤的眼中也一下子涌满了热泪。她极力忍着,垂下头去,“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一辈子都是。” . 次日启程,按着规矩,五人先去给皇后请安,又由皇后带领之下,向皇太后请安。 离了皇太后行幄,语琴上前含笑问婉兮,“……今儿忻嫔的脸,怎么是绿的?昨儿大正月十五的,谁给她气受了?” 颖嫔也笑,“莫非是又瞧见皇上送令姐姐回行幄,她这便又拈酸了不成?” 婉兮回眸,故意盯了玉蕤一眼,淡淡吩咐道,“你们先去看看车马都预备好了么?” 玉蕤和玉函去了,婉兮这才淘气地眨眼一笑,“……她是被气着了。昨儿好歹是上元佳节,咱们也该好好乐乐。” 语琴忙问,“竟是怎么气着她了?” 婉兮眨眨眼,“从七月十五至今,已是七个月了。那根针在我心里扎了七个月……该忍的,我已经忍得够久,这会子也是时候该还给她,扎在她心上了!” 语琴和颖嫔都惊喜地对视一眼,“是怎么叫她知道的?” 两人也都是心眼儿通透的人,便都不由得抬眸望向远远在马车旁准备褥垫的玉函和玉蕤两人。 婉兮便含笑点点头。 尽管要小心着,可是眼前的两人是她的姐妹,是时候告诉她们,叫她们放心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若针对我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可若是针对我孩子的,我早晚用她自己的巴掌,扇在她自己脸上去!” “咱们呐,”婉兮含笑眨眼,“就等着听个响儿!” . 语琴终是松了口气,低声道,“阿弥陀佛……幸好是你的安排,不是你身边儿又真的出了事去。否则一个五妞刚走,若再有一个,可怎么好?” 颖嫔也点头,“我这些日子也是隐隐约约瞧着,令姐姐跟玉蕤之间别别扭扭的。我这心底下可揪起来了,却也不便与姐姐当面说开……这会子心下有了底,这才放心了。” 婉兮淡淡一笑,“五妞从来不是‘我的人’。可是她既然被人安到我身边儿来,便也别叫她白来。一来,叫她反倒让那个安排的人,自己闹心去一回;二来,也索性用她扮个障眼法,叫外人以为,我身边儿的人都是不稳定的,若再有一个存了异心的,她们便也容易相信些。” 第2069章 83(3更) 回眸往昔,语琴都忍不住冷笑,“有些人啊,自以为聪明。却不知道在宫里这十几年来,咱们什么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便如当年的念春,那与你才当真是情同姐妹过;后来又到了我身边儿,险些将咱们两个都给离间了……当年咱们的年岁还小,对人心世态还都没看得那么透彻,故此念春带给咱们的才更深刻些。” “与念春比起来,后头无论是五妞,还是眼前儿的事儿,反倒都不算什么了。” 婉兮想起念春,想起宫里东筒子夹道那条著名的“阴阳路”,也是不由得叹息一声。 便是七月十五诞下小七的时候,她还梦见了念春,回想起念春最后与她说过的那句话,“……令主子,便在地下,我也会为你祈福。” 多年过来,恨已不在,反倒更愿意想着从前的好。 若作恶的人,都能早一点幡然悔悟,自然回头是岸。 可是这世上偏有人,非要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语琴轻哼一声,“也是那人进宫太晚,念春又死得太早,况且当年的事儿宫里瞒得严密,这才叫她都没能当个前车之鉴去。” 婉兮默然点头,良久方缓缓说,“可是说到底,宫里的女子相斗,便总归绕不过这些法子去。” “若有人恨我,自然千方百计从我身边的女子、太监身上想主意去。我好容易护着毛团儿和玉叶安全出宫去了,这便故意留一个空当给她们罢了。叫她们自以为得了手,反倒叫我反倒能知道她们在安排什么,也好有的放矢,水来土掩。” 颖嫔含笑点头,“怪不得令姐姐临行前一晚,才忽然定下叫玉蕤同行。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高!若此,南巡数月,小七有婉嫔姐姐照顾着,便更是万无一失了。” . 二月,皇帝奉皇太后凤驾,渡过黄河,视察天妃闸。 二月里又逢皇后那拉氏的千秋节。皇帝依旧下旨,停止行礼、筵宴。 接着渡过长江,已打江浙地带。 到了江浙地带,自是江南三织造负责接驾。皇太后的行宫多在寺院,如高旻寺、金山寺等,而皇帝的行宫则都选在三织造府。 皇后那拉氏自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住皇太后行宫中;其余五人跟随皇帝,随住皇帝行宫。 这会子婉兮的胎已是四个月,她已显怀。故此皇帝和身边的语琴、颖嫔等人便更加小心谨慎。 而沿途接驾官员,便都瞧出来令妃娘娘竟然是怀着孩子随皇上同下江南来的……别说本朝,便是历代先帝也没见要出巡还非要带着怀胎的主位的。 江南官员们私下里自是议论纷纷,“……由此可见,皇上当真是一天都离不开令妃娘娘。令妃娘娘之宠,只要不是眼瞎,便都瞧得真真儿的了!” . 到了江南,因纯贵妃、语琴在苏州都有亲族,而婉兮的祖籍实则也在江苏。皇帝高兴,便开恩下旨,可叫苏家、陆家的本生家眷,于行在觐见。 第2070章 84(4更) 忻嫔虽说家不在江南,阿玛也早已溘逝,可是她在江苏还有个任职布政使的姐夫安宁。且因为安宁兼管苏州织造事,皇帝所在行宫,一应接驾都是由他打点,他这便更容易见到了忻嫔。 而婉兮自己这会子倒是没什么家人可见了:她哥哥德馨已经调回京师去任职,族兄吉庆此时以钦差侍郎的身份正在天津河北等处视察……而她家虽说原本祖籍在江苏,可是她家因五代以前已经到了辽东,便是留在江苏本地的本家族人,都是五六代以前的了,早已都没有走动了。 不过皇上陪着她,她还要亲手给肚子里的孩子做针线;皇上又每次都带来从京师随着奏案一起捎过来的、婉嫔的书信,她倒也不寂寞。 这日皇上来,手里捧了一叠书。进来先凑过来看她手里的针线,不由得又是一脸的嫌弃。 “……你这是做给咱们的孩子穿的?” 婉兮本意是想做一套的虎头帽、虎头镇、虎头鞋、虎头袜。可知道自己是什么手艺,这才最终只决定亲手做一双虎头袜。 ——袜子好歹是掖在鞋里的啊,便是绣得不好,好歹外人看不见不是? 结果没想到还没绣完呢,这样早便被皇上给嘲笑了。 婉兮故意绷起脸来问,“爷难道看不出奴才是绣的什么吗?” 虎头袜,虎头袜哎——这便必定是绣给男孩子穿的。她是希望能给皇上再生下一个皇子来。不为了什么太子之位,只希望能儿女双全啊。 皇帝挑起单边眉毛,开恩似的认真看了一眼,随即便认真点了头,“看出来了啊——猫儿啊。” . 婉兮都给气乐了,扬手便将手里的袜子给撇到炕里去了。 气死了,却又其实也不意外。 不光不意外自己的手艺,的确是十几年没啥长进;也不意外她的四爷,总能给她说歪喽,气得她压根儿痒痒,却拿他没辙。 皇帝瞟着她,伸手将那袜子给捡回来,“嘿,还真别说,你这‘照猫画虎’整得还挺像回事儿的——虽说爷明知道你是绣猫呢,不过绣出来的模样儿瞧着哈,还挺像老虎的。” 婉兮盯着他,没辙了,只能又是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爷这说到归齐,还是夸奖了奴才呗?” 皇帝将一对袜子套在他指头上,并在一起,故意皱起眉头道,“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弄呢?这俩小老虎凑在一起,不成了‘二虎’了么?” 婉兮又笑又恼,扬起拳头来去砸皇帝。 “还有爷这样当阿玛的么?还要叫自己孩子将来二虎去呀?” 皇帝便也笑了,认真凝视婉兮,“世人皆畏虎,皆谓敢打虎者,便是英雄。可是独满人不畏虎,见虎皆欢腾雀跃——满人三人为伍,皆执虎枪,见虎则毙。” “从前辽东边贸,满人出售之土产,皆有虎皮、虎骨者。” 皇帝抬眸凝视婉兮,“……咱们的孩子,必定也是能打虎的勇士。将来等他长大了,爷会亲自带他到木兰打虎。爷必定教他,打下两头虎来!” 第2071章 85(5更) 婉兮被皇帝说得,一双眼便忍不住有些湿。原来不止她自己希望能给皇上添个皇子,皇上也同样希望她能这一胎得男啊。 可是这会子终究月份还早,婉兮不想叫自己整日就想着生皇子——若到时候生下来的是公主,岂不是要失望,又愧对那新下生的女儿去了? 故此在临盆之前,婉兮始终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整天总往这个方向去想;甚至都不准请脉的小归去特地摸她是男脉还是女脉。 婉兮这便抽了抽鼻子,调开话题,“……奴才记着,如意馆呈进过郎世宁画的《刺虎图》,那就是皇上在木兰,亲自打虎的情形呢。” 说到满人打虎,不是逞个人的威风,不讲究个人英雄主义;满人打虎,实则体现的是满人古往今来协同打猎的传统——满人打虎,总是三人为一小队。三人之间分工明确:三人手执“虎枪”,呈犄角之势向前逼近。一人在正中,吸引老虎的注意力,其余二人便得以从肋部、尾部等防备较弱处动手。 且虎枪是满人专门为打虎而发明的兵器:长柄,枪头呈菱形,这样枪杆能将人与老虎隔开足够的距离,枪头又能有效地刺伤虎身。(这虎枪在故宫、沈阳故宫里都有哈) 因这样的团队协作,才叫满人打虎几成家常便饭,人人皆不畏虎,见虎而欢呼。 而这样传统的三人协作的团队制度,也逐渐演变,成为以左右两翼合围的八旗制度。 执虎枪的打虎儿郎,又被单独编入“虎枪营”,曾为八旗禁卫军中的最精锐、也最神秘的一支队伍。(以后亲们再到故宫看《乾隆刺虎图》,再有人说啥“长矛”,亲们就可纠正了那叫“虎枪”。而皇帝身边有两个侍卫,不是单纯保护皇帝,而是满人“三人猎虎”的传统哈。) 皇帝既然说将来要亲自带着孩儿去打虎——便自然是要带着虎枪营的。也就是说这支最精锐、最神秘的禁卫军,会护卫在孩儿身旁。 婉兮不由得想起蒙古著名的察哈尔部。那便是成吉思汗偏爱幼子拖雷,将自己贴身的家仆和侍卫赐给拖雷,这才演变而来。 . 皇帝见婉兮懂了,这才轻哼一声,“那便继续绣吧。将来爷带咱们的孩儿去打虎时,就叫他穿着这双袜子!”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夺回袜子来,自己也努力端详着。 还别说——终究是有点像猫的。 婉兮便道,“便是像猫也好。在外打虎,在家里却像个猫儿般乖巧可爱,那才是奴才的好儿子。” 皇帝便也笑了,“本来就是!猫儿还比老虎多一招呢,若是猫与虎斗,老虎都未必是对手。” 两人说说笑笑,便也觉时光反倒都短了。 婉兮记挂着皇帝捧的那一叠子书,以为皇上要批阅奏本,这便不说话了。自靠在炕里,后腰垫了棉被,继续绣花儿;皇帝自盘了腿,坐在炕桌边儿翻那书。 可是皇帝却一边看一边笑,那笑根本是忍俊不已。 婉兮便不由得悄然抬眸望过去——应该不是奏本吧,不然皇上怎么能这么笑? 第2072章 86(6更) 婉兮便也顾不上自己肚子,悄悄儿地爬起身来。 幸好有那些棉被垫着,动静都被棉被给吸去了。 婉兮凑到炕桌儿边,这便扫了一眼,下意识已是念出来,“……上圣学高深,才思敏赡,为古今所未有。御制诗文如神龙行空,瞬息万里。” “余扈从木兰时,读御制《雨猎诗》,有‘著制’二字,一时不知所出。后始悟,《左传》齐陈成子帅师救郑篇‘衣制杖戈’注云‘制,雨衣也’。” 婉兮念到这儿,不由扬了扬眉。 “又用兵时,谕旨有朱笔增出‘埋根首进’四字,亦不解所谓。后偶阅《后汉书·马融传》中始得之,谓决计进兵也。圣学渊博如此,岂文学诸臣所能仰副万一哉?” 婉兮念完这句,已是抿嘴而笑,不再念了。 皇帝倒有些面红,轻哼一声,“有话便说。” 婉兮终是忍不住乐,“这谁呀?这么懂——拍龙之术?” . 皇帝便也绷不住了,“呸”了一声,上前一把按住婉兮,“你觉着他在拍马?难道爷在你心里,竟没这个能耐不成?” 婉兮咯咯笑着捂住脸,“奴才可没说。只可惜奴才却是才疏学浅,一共念了那么两年书,也只是普通的读书认字兼算术而已,却没看过什么《左传》呀《右转》的……” “便是叫奴才看了那什么‘制’。又是什么‘埋根首进’的,奴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更不明白皇上的圣学渊博啦!枉奴才在皇上身边伺候这些年,也看了皇上不少诗文,却都是鸭子听雷,牛嚼牡丹罢了。” 皇帝又是笑又是恼,捉过婉兮来,轻轻在她P股上拍了两巴掌,“叫你怼爷!” 婉兮小心抱着棉被半伏了身子乐,却是歪头淘气地瞟着皇帝,“既然还能扈从爷去木兰,可见这是朝中大臣啊,又或者是侍卫,又或者是内务府下人?” “看来爷是该好好找出这个人来,给这个人议叙升转一番,也不枉此人在江南替爷说了这么些好话啊!” 皇帝便哼了一声,将那书本子丢过来,“你看!” . 皇帝身在庙堂之高,至一地,想要得知民情,便每每都要搜罗当地在市井间流传的文人笔记来看。婉兮这才看清,这些书本就是那些文人笔记。 且封皮都不新了,一看便是的确传过许多人手的。 婉兮小心细看了几篇,便咬了嘴唇,瞟着皇帝,不说话了。 但凡这市井间写文人笔记的,尤其还要议论到皇上的,便自然都得给自己安个笔名,绝不露自己本名的。故此这笔记上的署名是完全陌生的,叫什么“狐说斋主人”的。 其实看见这个署名,婉兮心下就大约有谱儿了;再细看行文间的习惯,已经知道了。 皇帝见婉兮明白了,这才哼一声,“……如今在军机处,得傅小九的器重,所有来往西北的军报都出自他手。原本傅小九还觉着他辛苦,要为他请功议叙,爷瞧着啊,他实则还闲得很嘛!”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 第2073章 87(7更) 此时的赵翼,已是身为军机章京。 原本军机处所出文书,傅恒最为倚重的是汪由敦。只是汪由敦此时已是吏部尚书,故此军机处内的往来文书,傅恒需要另寻笔杆子。 因婉兮的缘故,傅恒渐给了赵翼机会。而赵翼也不负众望,以其文思敏捷,得到傅恒与尹继善的倚重,“其扈从行在,或伏地草奏,下笔千言,文不加点。一切应奉文字,几非君不办。”且以其余力,为朝中王公大臣他们代拟了不少篇应奉文字及恭和御制诗。 在军机处中,还是在朝堂之间,赵翼以其文采,已经渐渐得到了自己的地位去。 此次南巡,赵翼亦是江苏人,这便早早写了笔记,在江苏市井之间传播,自然是也希望经过他的文笔,叫江南汉人仕宦明白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天子。 这位皇帝不是汉人眼中的“鞑子”,他的汉学造诣甚至在诸多汉人名儒文臣之上! 婉兮含笑点头,“奴才却要斗胆说一句旁的理解——奴才倒是觉着,这才叫‘能者多劳’。军机处需随时当值,差事又重,旁人早已承担不起,他却还能有闲暇写下这些笔记来,这便反倒说明他才高八斗,下笔有神。” “再者此时乃为皇上南巡之际,这样的笔记传扬于江南文人之手——奴才只想说,他有心了。” 皇帝便笑了,轻轻点头。 “他爱说狐,可是朝中文人爱说狐的同样不少。便如纪晓岚、袁枚者,笔下的狐祟故事也是频见笔端。” 皇帝凝视着婉兮,“可是爷觉着,他们说的,皆不如赵翼。” 婉兮含笑垂首,“同是说狐,有人有笔有心,有人则是有笔无心……所以若看者同样有心,自然高下立分。” 皇帝点点头,伸手握了握婉兮的手,“……这些书,爷都看完了。行在寂寞,她们几个又都有家人可见,你自己便翻着这些玩儿吧。” 说罢哼了一声,“赵翼胡说八道起来,笔下还是蛮有些意趣的,也帮你填填时光。” 婉兮大喜。 这些市井之间流传的文人笔记,若不是皇上给她看,她自己哪儿敢淘弄去啊?赵翼写的故事好看,她这些年都喜欢,这会子又得了这么厚一叠,南巡路上怀着孩子的时光便当真不寂寞了。 婉兮含笑钻进皇帝怀里去,箍着皇帝的脖子,抬头亲了皇帝的嘴一下儿,“……奴才,谢主隆恩。” . 婉兮这谢恩的举动,却叫皇帝的呼吸登时急了。 他挑眉俯视婉兮,“果然是一看这‘狐说斋主人’的故事,令狐九便自然作妖儿了!” 婉兮悄然垂下眼帘,天真地问,“爷说什么呐?” 皇帝闷哼一声,“算算月份,你已四个月了!——头三个月,你是怎么都不肯主动亲爷的嘴;而此时你竟然敢大胆主动,便是要叫爷知道,你这会子已是胎像稳定,爷可恣意了!” 婉兮自是红了脸,深深垂首,忍住笑,“……爷,奴才有个疑问请教。方才那本子里说的‘埋根首进’,竟是什么意思来着?” 第2074章 88(8更毕) 皇帝长眸倏然一瞪。 “你……这个,小妖精!”说着已是脸红了。 实则那“埋根首进”四字,赵翼解说得已然明白,乃是决计用兵之意……可是被那令狐九用在这个时候儿,这个气氛之下,那就全变了。 婉兮唧唧咕咕地乐,“奴才当真是不明白嘛。奴才可没有皇上的圣学渊博,也比不上赵翼的才思敏捷啊。” 皇帝又是笑,又是懊恼,嘴上已是说不出话来,索性身体力行。 这便抓过婉兮来,将她抵在棉被堆儿里,给她展现一回,什么叫做这会子的“埋根首进”。 . 婉兮清甜细喘,嘴上还不屈服,低低笑着更正,“……爷,是‘首进’,爷进多了!” 皇帝两耳畔便嗡地一声,别说这想念了三个月的身子,便只是被这令狐九小妖精这样的一句话,都说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天啊,哪儿还像个就快五十的人了。 他咬牙低低嘶吼,“……乱解!这‘首进’才不是说唯有头儿能进,而是埋首向前之意——爷便得,一直向前,全身儿而入!” 婉兮已是偷笑的浑身都瘫软了,另外一面还得小心顾着肚子,这便悄然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迎纳。 这会子都叫她给逗得,皇上的变化益发明显,叫她都有些“害怕”了。 可惜,这会子才知道“害怕”,已是晚了。 皇帝都稳稳当当地全身而入,这才沙哑着道,“……此才为埋根。” 婉兮这会子自己的脸都大热起来。 她只得再小声嘀咕,“爷也乱解……《后汉书》李贤注:‘埋根,言不退’……才不是,才不是爷这个埋法儿!” 皇帝不由大笑。 这个令狐九,之前还说没看过《左传》还是《右转》的,这会子却能将明代李贤对《后汉书》的注信手拈来。 这一想,心下便喜爱更满。 皇帝嗓音自越发沙哑,凌空伏低了身子,小心地不压到婉兮的肚子,贴着她颈侧耳畔,细细厮磨道,“……你放心,爷没想退。” 一室的旖旎,应和这苏州二月初起的春.意,盈盈软软,酥酥痒痒,扰着心神。 . 待得夜色阑珊,语琴等人回来见婉兮,便都瞧见了婉兮那面上的娇红甜软。 语琴轻轻啐了一声儿,“……这江南的春天,来得就是早。有朵花儿啊,本都结果了,结果却又着急地开了。” 颖嫔也笑。 婉兮不依了,上前去胳肢语琴,含着羞道,“好歹你们还有父兄可见,我一个人儿在行宫里有什么意趣呢?亏你们回来还要糗我~” 几人笑闹了一阵,语琴轻轻伸手抚住婉兮的肚子,“总归,你得小心些。” 婉兮红着脸认真点头,“我知道啦~” 婉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反倒觉着语琴神色之间,有些不豫之色。 . 因天色晚了,语琴和颖嫔也不多留,这便告辞而去。 婉兮悄声叫过玉蕤来,“……你帮我去问问晴光,陆姐姐今儿可有事?” 玉蕤出去,夜色深沉了才回来,小心说,“是庆主子母家人闹出事儿了。” 第2075章 89(1更) 待得次日,皇帝奉皇太后凤驾,临视苏州织造的机房,婉兮才捉着语琴,细问究竟。 昨晚玉蕤虽从晴光口中探出语琴心里有事,可是便连晴光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只说终究庆主子没说。 见婉兮已是察觉了,语琴方懊恼地扯一把院墙角落里两人多高的大芭蕉叶,“……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只是若说出来,我自己都嫌丢脸!”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不管何事,姐姐也总归得先说出来,小妹才好评判不是?” 语琴又跺了跺脚,还是无颜面对婉兮,这便半侧过身去,“……我爹和我哥哥,这回好容易见了我,却在我眼前抱怨,说什么没有个一官半职,便是进行宫来,都叫护军和侍卫们看不起。” “我当是什么~”婉兮倒是轻轻一笑,“好歹姐姐如今也是嫔位,陆伯伯心下有这个想头,倒也是人之常情。” 终究大清后宫,旗人下的女子皆是选秀入宫,首重家世,故此旗人出身的主位,家中父兄都是有官职的。语琴因是汉女,进宫的缘故也只是皇帝孺慕江南二陆这大儒之家,故此经由苏州织造,将语琴送入宫来。 可是语琴的父亲陆士隆、几个兄弟,都在朝中并无官职。 语琴听婉兮如此宽慰,心下反倒更加难过,“……他们话里话外还要埋怨我,说我好歹身在嫔位,便如人家怡嫔等人,母家早早都入了旗,父兄有旗下官职不说,朝廷还赏赐固定的房产、地亩,每年还有披甲人的钱粮。” “可是我进宫这么多年,皇上却还没下旨叫我母家入旗,他们便问我是不是这些年在宫中并不得宠?又或者还要怂恿我,什么与皇上吹一吹枕边风……” 语琴一张脸都通红,跺脚道,“婉兮你倒听听,他们竟都说些什么?!这些话,又哪里是身为我父兄的人该说的?这些话,更哪里是江南二陆的后裔能说得出口的?!” . 婉兮也是悄然叹息。 她何尝不明白,这些年过来,母家一直没能入旗的事儿,一直都是语琴心上的一块病。 终究这是大清天下,宫里纯贵妃、怡嫔等其他汉女都在十几年前就入旗了,如今后宫里唯有语琴一个还是汉女身份,这总叫她心下不安。 况且还有母家人的利益考量啊——终究在他们的心中,总觉着既然女儿在宫里为主位,那这一家怎么也都是外戚了,或者有些脸皮厚些的干脆说自己是国丈、国舅去了。全然不顾在后宫里尊卑有别,只有皇后的母家才有丹阐,皇后的父亲才能叫国丈,可推恩封承恩公;皇帝的兄弟才敢称国舅,才可降袭承恩公的爵位。 其余主位,便是皇贵妃之尊,家人也没有这个资格。 婉兮点头,“总归姐姐入宫这么多年,家人有这样的期冀,也是人之常情。其实姐姐不妨与他们点明,这是皇上的安排,其中必定有皇上的深意。” “终究皇上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内廷主位,皇上迟早会有交待。” 第2076章 90(2更) 语琴难过地直摇头,“我自然说了。我告诉他们,凭我这些年在宫里,从无一儿半女,皇上竟能进我嫔位,我已知足,他们更应该知足!便是将来,皇上必定给个交待就是。” “可惜我父亲已经不愿再等。他说我今年已是年过三十,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他怕他再等不到了。” 语琴抬眸,无助地凝注婉兮,“我父亲他,他非说想要捐官!” . 婉兮听了,也是忍不住微微一皱眉。 捐官,简单来说就是士民以捐纳财物的方式,想朝廷谋得官职的方式。 这方式与科举制度平行,互为补充。给未曾在科举考试中考中的其他的士民,提供了入朝为官的方式。 这方式古已有之。从秦朝已然开始,到西汉已经定为制度。 终究这世上,大部分人没念过那么多年的书,没办法从科举出身。更有许多饱学之士,没能从科举点中,这制度倒也更多地顾及了这些人去。 在大清,从捐官出身的名臣,也颇为众。例如雍正朝的李卫,便为一代名臣。 只是捐官终究要涉及钱财,在操作的过程当中难免有些叫人不放心的去,故此婉兮也有些皱眉。 不过这会子婉兮也只能宽慰语琴,“姐姐家乃是江南大儒,数百年来家族鼎盛,家资不衰。若陆伯伯手中有这个闲钱,便为自己捐纳一个官职,又有何不可?” “终究古往今来,捐纳都是朝廷公开的制度,并非私下里的卖官鬻爵,便是捐纳财物,也都是要朝廷考察此人是否可用,方可给官的,姐姐倒不必格外多心。” . 语琴急得又是跺脚。 “婉兮,我陆家好歹也是江南大儒之家,如今竟要做这花钱买官的事儿去,你说我陆家的颜面又将何存?” “再说,我好歹在后宫身在嫔位,他们却想要捐官来做,这岂不是又要前朝大臣都知道,我不得宠?他们这岂不又是打我的脸去?” 语琴说得自然没错,若换成是婉兮自己,想及家人如此,心下也冷。 婉兮努力笑笑,“姐姐进宫这么多年,便是亲生骨肉,也难免生分了些,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节制不住他们。” “既然如此,姐姐不如将事情向好里想。” “好里想?”语琴怆然苦笑,“这事儿我是拦不住了,还能有什么好里?” 婉兮歪歪头,映着江南的早春阳光,清浅而笑。 “有啊!” 语琴迟疑,可是眼底终是浮起希望的微光来。 语琴这心情,婉兮全都明白。她们都是身在后宫,母家却倚靠不上的人;可是婉兮好歹父兄都在旗下,都有内务府的官职,语琴就更孤苦些。 便是这样,也总希望自己能给自己的母家好歹带些希望去,至少不希望自己母家出任何事。 婉兮便笑,“姐姐说,陆家在江南根基深厚,又世代大儒,为何大清定鼎之后,却无一人出仕为官?” “咱们上回可是随着皇上南巡过一回的,咱们是亲眼看见皇上在江南开恩科,增加点选人数,极力想要招揽江南仕宦入朝为官……若姐姐母家人肯,如何还到今日并无一官半职?” 第2077章 91(3更) 语琴便更是无奈地叹口气,“那还不是江南汉人的那点子骨气?以及我陆家身为江南大儒,骨子里的那点子书生的傲气!” 婉兮垂首轻笑。 正是这回事,江南为汉人聚居之处,大清定鼎天下,江南汉人仕宦家族心中解忧轻蔑和抵触,故此太多仕宦家族不肯入朝为官。 即便是历代皇帝,都针对江南设恩科,想要鼓励和招徕江南士子出仕,却也有许多的家族不理不睬。 皇帝对江南二陆早有孺慕,可是却历年恩科皆无陆家子弟参加考试,皇帝这才无奈之下,选了语琴入宫。 语琴自己都跺脚道,“如有骨气,便永远有骨气下去啊!又何苦,这会子又想当官了,而且还是捐官!” . 婉兮心下自然也是悄然唏嘘。 只是这会子,语琴神思已乱,她不能再说任何叫陆姐姐难过的话去,她只能安慰陆姐姐。 婉兮便笑,“姐姐说的正是!就是因为江南汉人不肯归心朝廷,从康熙爷起,这才有康熙爷和皇上的屡次下江南。皇上南巡,首重河工,接下来便是安抚江南人心。” “而陆伯父恰恰在皇上此时南巡到此,想要捐官——这何尝不是说,江南人心早已悄然转换?” “陆伯伯身为江南大儒之家的子弟,都肯出仕为官,效力朝廷,这对江南其他汉人仕宦家族也是个榜样,便叫从前犹豫不前的,这回也都有了向往朝廷之心。” 婉兮含笑轻拍语琴的手。 “故此这事儿至少在这会子,在皇上看来,未必是坏事。” . 叫婉兮这样一解说,语琴也是一怔。 愣怔之后,眼底便是涌起惊喜。 “婉兮,皇上他,当真能这么想?” 婉兮含笑点头,“若只是陆伯父单纯想要捐官,私下里不动旁的心思,皇上应该会这样想。” 语琴长舒一口气,软软后退两步,靠住了那芭蕉树,眼中已然含泪。 “阿弥陀佛……若当真是这样,那我倒可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便错开话题,“前儿我托姐姐的事,姐姐可嘱咐陆伯父他们了?” 因怡嫔、白常在姐妹也是江南人,当年柏家进京入旗,还就是时年任江苏布政使的安宁,也就是忻嫔的亲姐夫给送到京师的。 此次南巡,怡嫔和白常在都没能随驾同来。况且这一二年来,怡嫔的身子越发不好,婉兮便嘱咐语琴,请陆家人代为去探望怡嫔母家。 婉兮从自己的年例银子里抽出来二百两,并一些绸缎织物,只说是怡嫔姐妹俩托人带回来的罢了。 语琴点头,“自然交待给了他们。虽说我父亲急着要捐官,不过谅他们也不敢将你的那二百两银子给私吞了!” 婉兮只能笑,“姐姐别这样说。其实此次远来,我倒忘了给陆伯伯献上一份心意,是我这个当晚辈的失礼。” 语琴忙道,“千万别这么说!什么叫你是晚辈?你如今还是他们的主子呢!” 一场风波暂且按下,只是当晚婉兮等回小归,却得知——老归已然长逝。 第2078章 92(4更) 因怀着孩子,婉兮本平素都是控制情绪,不大喜大悲。 可是这一瞬,眼泪它还是自己落了下来。 “什么时候的事?” 实则婉兮心下何尝没有直觉?且不说人年岁大了,终究会有这样一天;单说这二度南巡而来,从入了江苏地界,婉兮便心下暗暗盼着老归又能如上回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可是终究没有,婉兮心下便已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去了。 归云舢含泪道,“回令主子,听家里人说,是——十一月的事。” 婉兮扬起泪眼,望向远方。仿佛能隔着那万里层云,隐约看见老归那张永远含笑的脸,印在天上。 “十一月,正是皇太后的圣寿;也是……我的胎气坐实。” 婉兮说到此处,声音已是打颤。 怎么会这样巧? 归云舢含泪点头,“令主子英明……那会子正是微臣将令主子再度遇喜的消息,修家书告予家伯父……伯父致仕回乡之后,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令主子的身子和子嗣之事,故此一有好消息,微臣这便立时奉告。” “微臣本是想让伯父放心……却不成想,伯父欢喜过甚,当晚就,就……” 婉兮落泪点头,“我明白。只可惜江南与京师相隔这样远,我竟然直到此时才知道。我甚至更不能,亲自送他一程……” 归云舢也是落泪道,“不是微臣隐瞒不报,而是家伯父最后留下遗言,说令主子怀着身子,切不可将此消息告知。故此家人,便连微臣,也给瞒住了。” “若不是令主子此时随驾南巡而来,微臣也还没机会家去,便也还不知道伯父已然——长逝。” 婉兮藏不住泪珠儿,只能用力、用力点头。 “幸好,他临走时,是带着欢喜的。” 归云舢举袖拭泪,“正是。家人都说,已有许多年没见过伯父欢喜成那样。想来伯父是真真正正心满意足、含笑归去。” 当晚婉兮在花园里,对月焚三炷香,洒三杯酒。 酒落入地下,婉兮努力地笑,“这可是您老当年酿的鹿血酒啊,‘龟鹿同春’。归爷爷……一路好走,来生再见。” . 也在这个二月,兆惠因全师至乌鲁木齐,封一等武毅伯,世袭;授户部尚书、镶白旗汉军都统、领侍卫内大臣。 “全师至乌鲁木齐”听似简单,兆惠因此获封至此,都是因为其实一路上艰难险阻无数。噶勒藏多尔济、紥那噶尔布等叛贼皆一路掩杀,兆惠帅军每日数十战,到最后便连士兵的战马都已全部战死、用尽。 兆惠便率部步行于冰雪之中,继续向乌鲁木齐进发,途中又被围……若此艰难,兆惠依旧能“全师”——带领完整的部下军队,按时抵达乌鲁木齐,与成衮扎布合兵一处,继续追击阿睦尔撒纳,没有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 此功,至伟。故此获封“武毅”二字。 . 皇帝离了苏州,旋即在嘉兴阅兵。 结果接驾的绿营兵中,竟然有吹奏箫管细乐,以迎接圣驾的。皇帝大怒,谓:“若吹竹弹丝,技近优伶,岂挽强引重之夫?!”并亲下旨,“嗣后营伍中,但许用钲鼓铜角。其箫管细乐,概行禁止。” 第2079章 93(5更) 皇帝带着这股气儿到了杭州,再度阅兵,又发现杭州绿营将军、提镇等军官,皆坐轿进出。 皇帝重申在嘉兴所下禁止箫管细乐的谕旨,再下旨:从此六旬以下的五官,一概骑马,不准坐轿。 皇帝此时抵达杭州,正是江南温柔乡,皇帝却连串如此大发雷霆,令前朝后宫人人自危。 语琴便越发心下不安,悄然来问婉兮,皇上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再迁怒给她父亲捐官之事?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江南之地,软红十里,正是温柔乡。谁人到此不心醉神迷,怪不得都说‘游人只合江南老’。” “可是这会子,西北正在用兵,若是文人沉醉江南倒还罢了,若绿营官兵也沉醉在这十丈软红之中,整日笙箫丝竹,那还能打得起刀枪、拉得开弓弦了么?” “皇上震怒,正源于此。皇上并不是迁怒给江南,更不会迁怒给江南的人。” 语琴这才松了口气,抬眸凝注婉兮,“也唯有你这般明白皇上的心,才总是能这样气定神闲。” “若这会子的不是你,换成这后宫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皇上又如何敢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儿,也带着下江南来?不然这一惊一乍的,还不定都出什么事儿了呢。到时候皇上是顾着南巡啊,还是顾着双身子的后宫啊?” 婉兮便故意淘气地笑,“我倒遗憾我没一惊一乍的机会,否则倒可恃宠生娇啊~” 语琴便哼,“这会子要是还想恃宠生娇,皇上早直接派船给送回京师去了!” . 这个二月,合该多事。便在这个月,达赉喇嘛身故。 因达赉喇嘛在雪域、四川等地的影响,此时西北用兵未完,雪域和四川又埋下不安定的种子去。 皇帝下旨给四川总督开泰、四川提督岳钟璜(岳钟琪的堂弟),沿途加意查察,莫使滋事。皇帝谕旨中又格外提醒:也勿使之疑惧,以无事为美。 婉兮听说罢,也是含笑对皇上说,“……皇上该用兵处,兵戈急进,不平叛贼誓不鸣金;可是皇上对不值当用兵处,却要如此小心嘱咐,倒像个阿玛叮嘱孩儿了。” 皇帝听了便笑,哼了一声,“爷为君,亦为父,有何奇怪?”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既嫉恶如仇,又爱民如子。” 皇帝此次南巡,依旧还有人说三道四,可是他们却故意避开——皇帝下旨免江南乾隆十年以前漕项积欠;又免两淮灶户乾隆十七年至十九年未完折价银两。以及江苏受了水灾的十二州县卫,漕项银一十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五两有奇、米麦豆四万三千六百石有奇。 婉兮一手握住皇帝的手,一手轻轻按住肚子。 “皇上仁心,便是外人不懂,可是咱们的孩儿却是一路跟随而来……每一日、每一点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皇帝便笑了,伸手拢住婉兮肩膀,另一手也按在了婉兮肚子的那只手上。 “……那阿玛,就没白带你这个臭小子,这样走了一回~” 第2080章 94(6更) 皇帝说完这句话,婉兮便愣了。 一是因为,皇上说了“臭小子”。 自从怀了这第二胎起,她的反应就与怀小七的时候儿并不一样。十一月那会子,皇上就曾说过“兴许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呗”,叫婉兮便有所留意。 虽说她从没故意过多在意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甚至不准御医摸脉,可是她可没忘了,皇上是精通医术的。她便是能拦着御医,却也拦不住皇上,说不定早在亲昵之间,在她不留神的时候儿,皇上早已摸清楚了她的脉象去。 而这会子她已是快要五个月了,脉象更加稳定了下来。皇上在这会子这样明确说“臭小子”,那是不是说——这一胎当真怀的就是个皇子?! 二来,她这次是怀着胎跟随皇上南巡而来的。 她知道,这是皇上对她的感情;可是以她这会子的情形,皇上这个决定的确是有些太过特殊了些——若只是因为对她的感情,舍不得几个月不见她,也还有些说不过的地方儿去。 而这一刻,她仿佛豁然明白了皇上的心思——或许就是因为皇上心下早就知道她有可能怀的是个皇子,而这个皇子是她跟他的长子,故此皇上才特地要带着这个孩子来江南走上这一遭! 帝王南巡,是为盛事,却也历来有褒有贬。皇上是不是想让这个孩子,从这会子便能体会到一个帝王在南巡途中的种种经历,种种抉择? 南巡毕竟不是木兰行围,不能每年都有。而既然今年,她这个孩儿赶上了,皇上这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千里迢迢也要带着他一起来…… 婉兮的眼一热,视野已是模糊。 若不是因为如此,皇上又为何坚持这时候也要她同来呢? 若不是这个,还有什么能顺利而充分地解释,皇上叫她此行同行的心意去呢? 可是这话……此时便只能在心里藏着,成为一个秘密,不能叫第三个知道的秘密。 终究,孩子还没降世,还难以最后确定是否皇子;况且这个孩儿上头还有那么多个哥哥,甚至还有两个嫡子去。 为了孩子,也是为了皇上,她这会子便只该闭严了嘴,一个字都不可说。 ——可即便是不可说,她内心的欢喜,却又如何能减损半点去。 她含泪扑进皇帝的怀里。 其实将来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她并不那样在乎。终究天子不好当,若自己的孩子没有皇上这样的睿智、勇气和杀伐决断,那她还是宁愿叫孩子当个逍遥王爷,何必受这份儿罪去——可是,皇上这份儿心意,却是珍贵的。 他这个时候有这份心,他已知足。 试问大清皇子,除了她自己的这个孩子,还有谁曾有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就下过江南的? . 皇帝轻哼一声,“马上就三月了,咱们的孩子也就五个月了。按着满洲的习俗,女子怀胎五个月后,禁忌开始多起来。” “起驾离京之前,就有人要以此生事。待得下月,怕是这事还要被再提起——你心下早有准备才是。” 第2081章 95(7更) 三月刚到,皇帝即下旨回銮。 旨意下,叫扈从大臣、地方官员和后宫都吃了一惊。 便是当年第一次南巡,同样是正月从京师起驾,回到京师都五月了。这会子刚到三月,皇上急什么? 而这一次南巡与上一次南巡,最大的不同,就是随驾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怀着皇嗣的婉兮。 纯贵妃和语琴便笑对婉兮说,“皇上这么千里迢迢,时隔六年,好容易再来一趟江南,何必这么忙三火四地赶回去?——还不是为了你啊。” “你这身子越发沉了,肚子益发大了,皇上是担心你继续舟车劳顿,太过辛苦。” 颖嫔也道,“可不是么?按着宫里的规矩,怀胎七个月便该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大夫了,就是怕七个月之后,孩子会随时落草。” “皇上若不急着这会子赶回去,再耽搁一个月的话,岂不是要叫令姐姐七个月的时候还在路上,便随时有叫孩子生在路上的风险?” 婉兮含笑点头,“多谢姐妹们提醒,姐妹们的心意,我都替这个孩子记下了!” 回銮的谕旨发下,皇帝又下旨免浙江省未完的漕项银十八万九千余两;又免杭、嘉湖、绍四府属县场未完借欠耔本银三万七千八百余两。 以及各卫所未完屯饷银六千四百余两、并海宁县未完沙地公租银二千余两…… 单只一个浙江省,便免了各项银二十余万两! . 皇帝临行前又下旨,西湖因私人开垦侵占,湖面已然缩小,来日有有涸竭之虞,不利水利。“凡现存湖面,及淤浅沙滩,俱丈量标志,绘图存案。侵占依律惩治。”又著地方官员将西湖清淤、深挖,以保西湖水面。(将西湖还给百姓……咳咳,早已开始) 婉兮听闻了这个消息,便是挺着五个月的大肚子,还是亲手给皇帝做了一碗莲叶羹。 “若此,爷在园子里,奴才所居的天然图画的东边儿仿建的那‘苏堤春晓’,方真真正正是晓光春暖、水波澄澈。奴才便更爱住了。” 皇帝不由得笑,“也不枉你主张在园子里包出去莲塘,产出的那么些银子去。” 皇帝在杭州留下一湖清波,又登观潮楼又亲阅水师之后,正式奉皇太后圣驾,起驾回銮。 . 既已回程,且她已是到了怀胎五个月,婉兮便只一心想着能又快又稳当地回到宫中。 到时候该添炭,还是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她只安安静静等着这个孩子落草便罢。 却没料到,刚刚启程回銮,便传来叫她意外的消息。 . 原本婉兮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只是连续几天都没见语琴。她便是叫人去问,晴光也只回说,语琴这几日偶感风寒,这会子怕过给婉兮和孩子去,这才故意避而不见。 待到第三天,婉兮终是等不了,这便叫晴光去回语琴,只说,“……姐姐是江南人,江南的水土于姐姐本最熟悉。便是谁病了,姐姐也不至于病。” “姐姐再不见,那我便要闯进去了。我不怕过了姐姐的病,我的孩儿就更不怕!” 第2082章 96(8更毕) 婉兮身在妃位,高于语琴去。婉兮这么怀着孩子便要硬闯,晴光怎么都拦不住,也不敢拦。 婉兮进了语琴的行幄,果然见不过三天之间,语琴已然瘦了一大圈儿。 眼窝深陷,竟已没了个形儿! 婉兮又痛又急,上前一把攥住语琴的手,含泪扭头叱问晴光、首领太监刘进玉等人,“大胆的奴才!你们竟是怎么伺候你们主子的?如何三天之间,竟憔悴成如此?” “便是病了,如何也不见你们递牌子去请御医。你们的脑袋是都不想要了是么?” . 语琴忙攥劳了婉兮,沙哑道,“婉兮……你千万不可动气。” “我就是怕叫你动气,才叫他们千万瞒着你……” 婉兮转眸回来,双泪已落,“姐姐这是生了什么病?我这就叫人去传御医来。” 语琴忙攥住婉兮,“切莫……太医院有规矩,每个御医来看诊,都有底档记着时辰。我不想叫外人知道我病了……” 语琴那苍白的脸、干涩的嘴唇努力地笑,“再说,我其实不是病了。” 婉兮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抹一把眼泪,望住语琴。 “姐姐若不是病了,便是心上有急火了。姐姐若不想叫我跟着着急,这会子便索性都说明白。也别叫我回去再乱猜,到时候反倒要陪着姐姐一起如此了!” . 语琴见瞒不住了,只能黯然垂泪道,“……还是我那不争气的爹爹。” 婉兮心下一颤,“怎么了?陆伯父捐官一事,出了岔子?” 语琴之前总是担心皇上知道她父亲捐官会不高兴,可是这些日子来,婉兮也没少了零敲碎打暗暗试探皇上的意思,却没见皇上有什么不高兴的。 捐官是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固有的制度,且都有一套明白的程序,皇上也不至于不高兴。 语琴潸然泪下,“是。我劝不住他们,也听你说的,这会子他们捐官也能给其他汉人家族做个示范不是,这便也没再追问。” “可是我三日前才得了消息,我那糊涂的爹爹竟然、竟然——要两淮盐政为他出这笔银子!” 婉兮的两耳也是“嗡”地一声,“什么?!” . 捐官便捐官,用自己的家财,按着朝廷的规矩,明明白白地捐纳,那自然合理合法,谁也管不着。 可是陆士隆怎么敢叫两淮盐政出银子给他捐官?! 且不说这两淮盐政,是朝廷最要紧的一个盐政,每年过手的银子如水一般,自是全天下的人都盯着呢。 此处的银子不容出岔头,就更不容有私人挪用、侵占! 况且这次皇上南巡,主要的费用就出在两淮盐政。若这笔捐官的银子不明不白地跟皇上南巡的花用给混在了一处,那便会将皇上的清誉都连累了。 更何况,话又说回来,你陆士隆一个平头白衣,你凭什么有胆子叫人家两淮盐政给你掏银子捐官?——那还不是你仗恃着女儿在后宫为嫔位,你这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当真将自己当成国丈了吧? 而两淮盐政之所以敢冒这个大不韪,还不是也有攀附语琴之意? 第2083章 97、疼(1更) 所以这事儿折腾来折腾去,便整个儿将语琴给装进去了! 皇帝最厌烦后宫生事,尤其是这后宫的母家在外还自己托大,竟当真将自己当成了国丈,敢去要盐政的银子了! 语琴已是两颊双泪,“……我父亲他,是死罪;而我终是汉女,本就叫皇太后嫌弃,这回皇太后还在一处,这如何能不听说?便是这次皇太后做主叫我一死,我也难辞。” “便是退一万步,皇上能留着我这条命去,便也注定了从此厌弃了我去——在那后宫里,我即便还能苟延残喘,却也跟死了,没有分别了。” 婉兮登时之间只觉心口气息翻涌,一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便在周身各处翻腾。 她攥紧了帕子,竭力叫自己冷静,“……消息是怎样来的?” 语琴却用力摇头,不肯说。 婉兮厉声叫,“玉蕤!” 玉蕤也跪倒在地,落泪不敢说。 婉兮急得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整个身子猛地向旁栽倒下去。 行幄中登时大乱,语琴顾不得自己,直接从炕上为了接着婉兮,一头就栽下来;玉蕤更是直接将自己的身子扑倒在地上,垫住婉兮。 晴光和刘进玉则是拼尽了力气上前扯住婉兮的衣袖。 婉兮半倒在玉蕤身上,没摔着,可是肚腹之间却是一股劲儿拧着疼了起来。 她额角汗下,却冷静盯住语琴,“都已这会子了,你们便是瞒着我,我也都这样儿了!不如将话说个明白,咱们心下也好有个打量!” . 玉蕤浑身颤抖着,小心扶住婉兮。 婉兮这一摔,她比自己摔了还要后怕。 她只能落泪禀报,“……此时的两淮盐政,名普福。而出首告发普福掏银子为陆老爷捐官一事的人,正是江苏布政使、兼管苏州织造的——安宁。” 婉兮只觉嗓子眼儿一甜,好悬张口喷出一口血去。 安宁——忻嫔的亲姐夫安宁! 若此,这件事前前后后那点子古怪,便都找见了答案。 ——为何语琴的父亲,明明为大儒之家的子弟,这会子却忽然非要鬼迷心窍捐官? ——为何捐官,非要赶在这次皇上南巡之时? ——陆士隆一个布衣白丁,又是如何结识两淮盐政,更有何本事叫两淮盐政为他掏银子的? 陆士隆说到底,不过是个老儒生。性子里可能会有些执拗,有些愤世嫉俗,这便受了人的暗中怂恿! . 语琴为了扶住婉兮,一个跟头栽到地下,额角已是出血。 可是她顾不得自己,这会子只小心抱住婉兮的肚子,落泪道,“我父亲便是如何都无妨,是他自己找死,是他该死!千千万万,九儿,千千万万莫伤了你,更莫伤了孩子去。” 婉兮的肚腹之中,那股绞着疼的劲儿已经一路向下去,沉坠坠在肚脐之下。 她努力忍着,点头道,“她这不只是要害你。究竟那普福是新伤人,而普福的前任便是吉庆。故此这事儿追究来去,怕是也能追究到吉庆头上。” “她不只是要害你和陆伯父,她更是想一箭双雕!” 第2084章 98、胎气(2更) 刘柱儿和语琴身边儿的潋滟已是一路跑去请归云舢来。 玉蕤一边用自己的身子倚住婉兮,一边落泪,“庆主子与主子多年来相依为命,情比姐妹,便有人心下明白,便是没本事直接伤到主子,也可用伤着庆主子来叫主子着急!” “况且此事还牵扯到吉庆去,主子听了便不可能不上火——这便只要动了主子的胎气,那她就赢了!” “故此奴才知道了消息,便怎么都不敢告诉主子,就是怕主子着急上火。这才只悄悄儿告诉了庆主子,也好叫庆主子心下有个防备。” 玉蕤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主子此时都知道了,便千万压住火气,暂且别同她计较。否则才正是掉进了她的圈套里去——主子且忍下这几个月,将皇嗣稳稳当当生下来,再回手与她算账不迟。” . 婉兮伸手抓着雕花炕罩,竭力平稳自己的气息。 她自然明白忻嫔想要做什么,可是她出发前后都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宫里,放在符合叫小七万无一失去了,她便忽视了路上。 也是她低估了忻嫔,总觉着这一路上还有皇上呢,忻嫔还有胆子做什么? 她终是没想到,忻嫔是没敢直接对她做什么,却绕了弯子算计在陆姐姐身上,更是要让陆姐姐父亲这一遭便是死罪! 归云舢急急小跑进来,也是心下着急,本想请双腿跪安,结果一个绊子卡在地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她眼前。 婉兮望着归云舢这狼狈相,自己的心反倒先平定下来。 “都别乱,我没事……且从容着干你们各自的差事。便是天大的事儿,既然已经发了,便想着法子如何去周全就是了。再乱,也于事无补,也只能更落入人家的圈套。” 此时此刻婉兮还能如此冷静,倒叫周遭已经乱成一团的女子和太监们,都如迎头一盆清水,将脑袋给浇清醒过来了。 玉蕤连忙用自己的帕子垫在婉兮手腕上,请归云舢把脉。 归云舢细细把了一会子,原地叩头。 婉兮的心便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说,孩子究竟惊动着没有?” 这会子才五个月,若是这会子孩子便带不住了,便是拼了命生下来,却也是活不了的!便如宫中七个月派守月姥姥、守月大夫的规矩,便是因为胎儿怎么都是要过了七个月,生下来才能活。 故此五个月可真真儿是一个坎儿。若能再稳当稳当,过了七个月,好歹还能护着孩子一条性命;或者早两个月,还不过三个月的时候儿,便是孩子没了……心下也好歹能不这么难过些不是? 所以从这一层来说,别说满洲旧俗是从五个月起禁忌便多了起来,便是从胎儿的发育来说,五个月前后也最是要命的时候。 故此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儿来动心眼儿,不早也不晚,便当真是聪明啊! 归云舢急急叩头,“此时请恕微臣直言!皇嗣……已然惊动,微臣急需这会子便去亲手预备安胎的汤药!” “只是多亏令主子冷静,故此皇嗣并无大碍,还请令主子宽心。” 第2085章 99、打(3更) 婉兮回到自己行幄,喝下归云舢开的安胎药,没叫位下奴才去惊动皇上,只自己平躺下来昏昏地睡着。 她知道,皇上这会子前朝又出了大事。 刚进三月,西北便送来战报:绰罗斯汗噶勒藏多尔济已经带兵占领了伊犁。 绰罗斯部,就是准噶尔部。因准噶尔的大汗家族的姓氏便是绰罗斯。故此皇帝在平定了达瓦齐之后,便将准噶尔部改回“绰罗斯部”。且封噶勒藏多尔济为绰罗斯大汗。 这个噶勒藏多尔济原本是在朝廷平定达瓦齐之战中,率部投靠朝廷,才能得到皇帝册封;如今附而又叛,且在兆惠率部奔赴乌鲁木齐途中,多次掩杀。皇帝最恨此等忘恩负义之辈,此时噶勒藏多尔济又再度占领伊犁,皇帝已是多是与军机大臣商议对策。 这会子,既然孩子并无大碍,便是惊动了些胎气,婉兮也不想再给皇上添乱。 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便听见行幄外有些动静。婉兮皱了皱眉,闭着眼问,“谁呀?” 玉函进来禀报,面上颇有些为难之色,“回主子,是……忻嫔主子。” “奴才们皆说了,主子已经服过药睡下了,可是忻嫔主子却不肯离去,非说要亲奉汤药在主子身边儿……便是主子睡下了,她也要进来亲自为主子守夜。” 婉兮淡淡抬眸,“她要替我守夜?”婉兮朝炕上一张毛毡大褥努了努嘴,“便拿出去给她,由着她。” “只是告诉她,行幄不比行宫和宫里,没有那么多套间隔扇之分。若守夜也只能在行幄门外,露天地儿下。她若不嫌弃,便守着吧。” 玉函咬了咬嘴唇,便也只好转身抱了那张大褥出去。 婉兮的睡意全无,便盯着行幄门外的方向去。 这还是江南地界,已是三月,便是夜晚再凉,又能凉到哪儿去? 叫她在这月明星稀之下,好好将她那颗黑心掏出来翻晒翻晒也罢! . 婉兮缓缓闭上眼睛,又朦朦胧胧沉进梦乡。 好累,怀胎这五个月来,即便头三个月曾吐得稀里哗啦,可是她都没觉着如此累过; 后来这两个月,便是随驾来了江南,可是有皇上的小心呵护,又有语琴和颖嫔的陪伴在畔,她倒都没觉得如何辛苦过。 可是这会子,真的好累啊……身子从未有过地这样沉,躺在炕上仿佛想要凹陷下去,起都起不来。 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低低的啜泣声。 婉兮一皱眉,用力睁开眼睛,借着隐约的星月光芒,果然看见还是忻嫔进来了,就跪在她炕边儿! 婉兮心下的恼恨,呼啦便又张开。 不是给了她毡褥,如她所期,叫她在外头守夜了么?她怎么又敢径直便走进来? 忻嫔这是,完全将她的话全都不放在眼里啊。 婉兮便故意陡然扬声,“来人啊,有贼!” . 外头守夜的太监、连同玉蕤等人都闻声冲了进来,太监手里还抄了棍棒家伙。 婉兮便厉喝,“在炕边儿!” 刘柱儿为首,几个太监照着人影的方向便打。 第2086章 100、辩白(4更) 忻嫔躲闪不及,便是抬手护住头脸,肩膀脊背上也还是挨了几下,她急得大喊,“令姐姐,是小妹!” 待得玉函闻声掌了灯,这才照亮炕边儿一身狼狈的忻嫔。 婉兮故作惊讶,“忻嫔妹妹?怎么是你?” 婉兮抬眸望着手下的奴才,“……方才,我明明迷迷糊糊之中记着,你说要在门外替我守夜,我也吩咐了人拿了毛毡大褥去给你。你怎么忽然不声不响地进了行幄来,就到了我炕边儿呢?” 婉兮忙伸手,于虚空里,作势去扶忻嫔。 “这是怎么说的?忻嫔妹妹也没做个声儿,倒给打着了,这可如何是好?” 玉蕤便也上前来赶紧扶起忻嫔,在玉函递过来的一张杌子上坐了。 忻嫔当真是被打疼了,眼圈儿都是红的。她伸手揉着肩头,却是强忍着努力含笑,“……无妨。都是小妹在门外放心不下姐姐,这才想进来看看姐姐;又怕惊醒了姐姐的睡梦,这才蹑手蹑脚没敢出声。” “倒是误会了,可是他们也都是无心的,终是都忠心于姐姐,这便急着护着姐姐罢了。小妹虽说挨了几下子,不过看着他们这么忠心,小妹心下也自然是欢喜的。” 婉兮便也勾了勾唇,顺势道,“难为你们忻嫔主子这样体恤你们,还不谢恩退下?” 刘柱儿给几个太监一使眼色,齐刷刷跪下来给忻嫔磕头谢恩。不等忻嫔说什么,已是低垂了头起身,背着身子退出去了。 烛光通亮,婉兮这才静静抬眸,凝注忻嫔。 “看样子忻嫔妹妹是有话要与我说。倒不知忻嫔妹妹想说什么?” 忻嫔便连忙站起身来,已是泫然若泣,“小妹听说姐姐在庆嫔那昏倒的事儿,据说是动了胎气……小妹真是急死了。” “后来才又听说,原来是庆嫔的父亲出了事,而那出首告发的人竟是小妹的姐夫……小妹真是要急哭了。心想这会子令姐姐和庆嫔姐姐,怕是必定误会了小妹,这便要恨死小妹了。” . 婉兮此时已然平静下来,听了忻嫔的话,反倒想笑。 她便也果真笑了,抬眸瞟着忻嫔,“哦?原来是你姐夫告发的?” 忻嫔面上便更急了,两颊宣红,“是小妹姐夫不假。可是令姐姐也该知道,我姐夫安宁在皇上登基初年已在江南任职,而那会子小妹还没出生呢!——小妹的姐姐比小妹大了十多岁去,小妹还没出生,姐姐就已经嫁给姐夫了。” “虽是姐妹,可是小妹与姐姐却这些年一共都没见过几面,与姐夫就更疏远些……故此姐夫便是做了什么,他心里怎么想的,小妹当真是半点都不知晓,更左右不得啊~” 忻嫔说得委屈,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小妹一听说此事,也是急着连忙叫太监去见姐夫,问清情由。姐夫也说,这是他的职司所在,他只是出首告发两淮盐政普福而已,却并不知道原来普福所犯下的事儿里,替人掏银子捐官的事主,竟然是庆嫔姐姐的父亲……” 第2087章 101、谁说我被气着了(5更) 婉兮倒笑了,非但没恼,反倒眸光平静而明媚,含笑点头。 “忻嫔妹妹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那么误会了忻嫔妹妹和安宁大人呢?” “忻嫔妹妹说得好,安宁大人身为江苏布政使,便是出首告发普福,这也都是他身为大臣,应该办的事儿。便是涉及到的事主当中,有陆姐姐的父亲,那也是陆伯父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竟然敢动盐政的银子来捐官,有错在先。” “大清法度,律例严明,便是皇室宗亲犯法,同样治罪。故此安宁大人做得对,忻嫔妹妹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婉兮的眸光那样平静,平静得仿佛可以沉默地吞噬一切。 这样反倒叫忻嫔心下反倒更是波涛翻滚。 “令姐姐你……当真不生我的气?” 婉兮含笑摇头,“你看呢,我若当真误会了你,或者生了安宁大人的气,你说我这会子不是早就跑到皇上面前哭诉去了?——可是这会子,我却根本就没去请皇上啊。” 婉兮甚至伸手,轻轻握住忻嫔的手。 “前朝是他们的事儿,实则与咱们有什么相关呢?不管陆姐姐的父亲怎么了,还是你姐夫怎么了,他们总归都是男人,都影响不到咱们姐妹的情谊的。” 忻嫔这才放心地又落下清泪来。 婉兮含笑抚住自己的肚子,“再说,我的孩子便是惊动了,又没什么大碍。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儿,反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叫我日后更加小心冷静去,更加倍护着我的孩子——那这事儿,便对我而言,更算不得什么损害了。” 婉兮说得神态轻松,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模样,倒叫忻嫔更加讪讪的,脸上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 行幄里一时陷入沉寂,门口传来一声朗笑,“朕来晚了!” 忻嫔连忙行礼请安,皇帝直接越过她走到婉兮炕边儿,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 皇帝那高大宽厚的背影,稳妥地隔开了忻嫔去。从婉兮的视角,看见了皇帝眼底那一片看不见底的幽深。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皇上这么晚了还赶过来?妾身无碍,咱们的孩子也没事儿。” 皇帝便笑,“嗯哼,朕带着这个小家伙同来南巡,就是要让他经多识广,见风识雨的。便是这么点子风吹草动都经受不起,那倒白来一趟了!” 婉兮眸光倏然明媚,“皇上说得好。奴才心下也是这个念想。” 皇帝坐下,这才点头向忻嫔,“起来吧。” 忻嫔忐忑不安道,“……妾身今儿听的令姐姐身子不好,这便怎么都放心不下,特来侍奉令姐姐汤药。” 皇帝点点头,“你有心了。只是汤药的事——朕亲自来,你们谁都不用!” 忻嫔微微一怔,皇帝却已转过头去,向婉兮眨眼一笑。 “朕来晚了,是跟傅恒他们议西北之事。除了西北,吏部也送来奏本,议及汉军出旗之后,可准其参加科举考试一事。” 婉兮听得微微挑眉,便是她一时也没听懂皇上这会子忽然说这个是干嘛呢。 第2088章 102、从无难事(6更) 婉兮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忻嫔心下却是惊惊一跳! 若说到汉军出旗的事儿,后宫里受影响最大的,唯有林贵人。 忻嫔自是答应了林贵人,会帮林贵人母家,这才换得林贵人的联手去……今儿皇上怎么忽然说到这个了? 皇帝却没看忻嫔一眼,只含笑凝视婉兮。 “朕却忘了,士民得官之道,并非只有科举一途,还可以捐纳嘛!当年朕给吏部的旨意,忘了议及捐职一节,今有江苏报捐从九品黄浩一员,他本系散处汉军。吏部向朕请旨,是否给他这个官职。” 当听到这儿,婉兮终于听出些滋味来,这便笑了,“那皇上如何圣裁的呢?” 皇帝便也促狭眨眨眼,“朕同大臣议过了,朕和大臣都认为,考试与捐职,本事同一体,应准遵照办理。” 婉兮含笑点头,“也就是说,即便是民籍汉人,也可向吏部捐职?” 皇帝点头,“自然可以啊!” . 婉兮心下有了底,仰头,目光悄然从忻嫔面上滑过。 “真是巧,皇上南巡在此,便是江苏先报这样的事。想来江苏这捐职的事,不止一宗。” 皇帝点头,“江浙历来为人杰地灵、物华天宝之地。江苏士子,自是人才辈出。只是科举考试,选中的人数总归有限,难免有些饱学之士被拒之门外。朕便也愿意叫他们捐纳官职。” “不管是捐纳,还是科举,总归都是为朝廷效力,为天下造福。” 婉兮便欢喜道,“奴才倒是想起了林贵人家——她家出旗为民,若准许捐纳,那她家里父兄,是否也可有机会再度出仕?” 皇帝耸耸肩,“自然。” 皇帝也瞟了忻嫔一眼,“江南三织造、两淮盐政,这些职官都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的,都是朕的家奴。故此他们在江南也有替朕寻访人才的责任。” “便是如两淮盐政普福这样的,身在两淮盐政,也深知朕的心意。江南士子难免有饱学之士,家中却无资财的,普福等人便从自己私囊中拿出银子来,资助这样的士子。” “这样的事,朕虽不鼓励,却也明白他们为国举贤之心,故此也不追究。” . 婉兮的心便跳得急了。 “皇上是说,便是盐政掏银子为人捐职,却都是私囊中出的银子?不涉及盐政贪墨之事去?” 皇帝耸肩,“当朕的盐政,便是脑袋别在腰带上!朕自己都盯得紧紧的,他们谁敢中饱私囊!” “而他们即便身为盐政,可是若是从自家私财中拿银子来为国举贤,于国法无违,朕自然不会问责。” 婉兮心下呼啦便亮了。 皇上就是皇上,便是在她心里如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却被皇上这么三言两语、小手指微微一动,便解开了。 最妙的是,皇上的解决方式全然无违国法、祖宗规矩,叫任何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皇帝含笑点头,“再说此次南巡,乾隆二十年那会子,也是这个两淮盐政普福,与两广总督尹继善一同联名请旨,敦请朕南下的。” “此次南巡成功,普福也有功!” 第2089章 103、加顶戴(7更) 皇帝高高坐直,不怒自威。 “六年前,朕首次南巡,为两淮盐政吉庆所奏请。朕首次南巡成功,吉庆自有功,朕赏赐奉宸苑卿衔,又赏穿黄马褂、良马、貂皮、细缎、荷包等物。” “此次南巡,两淮盐政普福,奏请朕南巡在先,途中安排诸事在后,自也有功。朕已下旨,按其本身职衔加顶戴一级。” 忻嫔闻言便怔住,被自家姐夫告发的普福,非但没被皇上派官查问,反倒加了顶戴一级。 也是,此时尚且在皇上南巡回銮途中,若普福有罪,岂不是他此番奏请皇上南巡都是错了? 婉兮静静垂下眼帘,都不忍心去看忻嫔这会子的面色。 相信忻嫔定会设法将皇上今晚的话,一个字不落地转告给她姐夫安宁。 忻嫔是皇上的内廷主位,又是六公主的额娘,皇上自是不至于对忻嫔如何;可是这个安宁,是应该好好地想想自己此番的作为,好好品尝一下后脖颈发凉的滋味去吧。 . 忻嫔黯然告退而去。 夜色已深,婉兮再竭力轻笑。 “皇上……还是回龙帐歇息吧。奴才和孩子,当真无碍。况且还有归云舢在行幄外伺候着呢。” 皇上都这样晚了才来,自是议事直到这样晚才散。这会子是该叫皇上好好歇息才是。 皇帝却轻哼一声,自己从袖筒子里拿出了些物件儿出来,吩咐刘柱儿进来给煎药。 婉兮好歹也是善做饽饽的,那物件儿她好歹也眼熟,便不由得惊道,“……爷要用这个,给奴才治病?” 这会子若是皇上开药方才正常,可是皇上拿出来的那物件儿,分明也算不得能入药的啊。 皇帝却翻了个白眼儿,“治什么病?爷是叫刘柱儿给你炖了当晚点。折腾这大半夜了,你不饿,那臭小子怕也饿了。” 婉兮倒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她的四爷,掏出来的那物件儿,竟然是个窝瓜。 也真难为皇上了,在袖口子里还能藏进个窝瓜去。 不过也幸好北方的窝瓜,跟南方的南瓜,虽是一回事,可是也许是因为水土不同的缘故,故此形状不完全一样——北方的窝瓜,能长成长条儿形的。 皇上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窝瓜炖了又绵又软,还甜滋滋的,性子温和,好消化,倒适合她这会子当晚点用。 . 只是婉兮这些年陪伴在皇上身边儿,自然不会被皇上轻易给唬了。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便是归云舢给开了药,她喝了,可是身子还是这么沉啊。 她没说出来,只是怕归云舢担心。 可是归云舢自己怕也是清楚的,这便趁着她迷迷糊糊睡着,这便去禀告皇上了也说不定。 所以皇上带窝瓜来,才不可能只是为了给她填肚子呢,必定还是为了她的身子。 她便故意揽着皇帝的手臂笑,“……不是该用些艾灸?” 宫里主位安胎,她倒是见过有用艾灸的。 皇帝却哼一声,“艾叶是可温经散寒,可是谁说艾叶能保胎的?女子素日里调养用用还行,若是伤到胎气这样急的事,还用艾叶,那反倒成了草菅人命!” 第2090章 104、妙方(8更毕) 婉兮便吐了吐舌,“那艾叶是草,那这窝瓜——幸好是瓜。” 皇帝无奈地一笑,“呸”了一声,“对,就要瓜。才好瓜熟蒂落!” 稍后刘柱儿亲自端了那窝瓜粥进来,婉兮一舀——还真不少窝瓜蒂。 看来皇上这是来真的。 婉兮虽说是面上极力轻松些,可是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知道,未免有些忧虑得吃不下去。 皇帝坐在炕边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知道她心下对这窝瓜粥还是有些不放心。 皇帝便轻叹一声,缓缓揭开谜面去。 “爷在南巡之前,便询问江南风土人情,尤其重视各种人才。爷此番起驾之前,便得知江南出现了一批以治疗温病著称的学者,他们之中以叶天士为首。” “这个叶天士,虽说以研究温病著称,可是他事实上却是家传儿科。他又天资聪颖,博采众家所长,在三十岁之前已经名满江南。他在杂病、妇科、时疫、痘症、中风等诸多医科中,皆有极深造诣。” “江苏本地人,甚至称他为‘医神’、‘半仙’。” 婉兮惊讶的微微张口,“……难不成,皇上今晚去寻了这位叶半仙?” 皇帝淡淡笑了笑,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事,“只可惜这位叶半仙已经作古。不过幸好他的儿子承继了他的衣钵。听说爷所求为妇人保胎之事,他说他父亲曾有神方,十分灵验——便是这窝瓜蒂。” “如今尚在江苏地界上,爷便觉着,也还是用这江苏本地的半仙的方子,兴许才更管用。” . 婉兮的鼻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堵住了。 原本觉着难以下咽的窝瓜粥,这会子多了格外的温暖和香甜。 ——怪不得皇上来晚了。 ——怪不得,便是她没去请,平常皇上怕是也应该知道了,结果他还是大半夜的才来。 原来在皇上心里,这会子如何处置忻嫔和安宁,实则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赶紧为她求来妙方,先护着她的身子和他们的孩子才更要紧。 婉兮不想掉泪,便两手捧着碗,大口气咕咚咕咚将粥都给喝干了。 便是之前觉着那窝瓜蒂拉嗓子,这会子却也甘之如饴了。 皇帝瞅着她,无奈地直笑,“你倒是慢点儿!吃药吃成你这个样儿,直接从嘴边儿就到肠子了,还怎么见效呢?” 婉兮捧着碗,故意将碗底粘着的窝瓜瓤儿都给舔干净了。 皇帝无奈地大喝,“嘿!好歹是爷的妃位!” 婉兮却眨眼而笑,“谁让这窝瓜瓤儿,都是明黄的呢?这便都是爷的皇恩,奴才便是什么位,也都得将这皇恩给涓滴不剩!” 刘柱儿笑着上前,将两手举过头顶,跟婉兮将那空碗给求走了。 婉兮舍了碗,这便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甜甜而笑,“其实给奴才治病的,才不是这窝瓜蒂儿,也不是什么叶半仙。真正支撑住奴才和咱们孩子的,是皇上的这片心意。” “这世上不知是否当真有医神和仙方,但是奴才知道,人心才是最珍贵的。有爷这片心意在,奴才和咱们的孩子,都必定好好的!” 第2091章 105、给她一个理由(1更) 虽是一场有惊无险,婉兮却也不敢再有半点大意。况且即便窝瓜蒂保胎的法子,是医神叶天士留下的妙方,这也终究是温养之道,总要徐徐调养之。 幸好这一路还是在船上,船行平稳,倒也不觉辛苦。 婉兮平静下来方细细重新捋这一段的事,心下不由得生起疑窦。 这日正是玉蕤当值,婉兮看了眼刘柱儿。刘柱儿会意,守在船舱外。 婉兮这才道,“……忻嫔对你,心下仍有怀疑?” 出京之前,忻嫔都能将对小七的心思,合盘托付给玉蕤,本以为玉蕤已经得到了忻嫔的信任。可是这一遭的事,玉蕤却事先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可见忻嫔还是对玉蕤有所防备。 玉蕤也是咬住嘴唇,“是奴才没用。” 婉兮轻轻摇头,“已是难为了你。不是你做的不好,是她防备的心重。” 玉蕤攥紧指尖,“几乎每次奴才与她私下见面,她都要问奴才一个问题。” 婉兮眼帘轻抬,“哦?什么问题?” 玉蕤道,“她总要问,我跟主子是因为什么生分的。” 婉兮皱眉,“这么说,难道她对咱们给出的理由,一直以来都不满意?” 玉蕤点头,“奴才也是如此担心。奴才给过六阿哥福晋更换的事儿,还有当初用针那件事前后奴才分神的事儿……这些奴才本来都以为足够了,可是忻嫔却每次都要重新问起,奴才也担心她是依旧不肯相信。” “故此她这回这番设计,才半个字都没与奴才透露过。主子本希望奴才能如护住七公主一般,早早知道忻嫔的计划,也好早作防备……可是这次奴才却半点都没探听出来,叫主子和庆主子好悬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又惊动了小主子……” 婉兮伸手握住玉蕤的手,轻轻摇头。 “不怪你,是咱们一直没能给她一个叫她放下疑心的理由去。她本是疑心深重之人,咱们前面那两个理由,便是能唬住旁人,却唬不住她。” 玉蕤霍地抬眸,紧紧凝住婉兮,“既刚出了这样的事儿,奴才担心,她这次没得手,后头必定还有旁的后手!而这会子主子的肚子已经越发大了,在临盆之前已经不能再出任何的事。” “故此这会子的当务之急,便是要给出一个让她挑不出毛病来的理由,让她能彻底信了奴才,这才能叫奴才早一步知道她的下一步计划!” 婉兮抬起眸子来,静静凝视玉蕤。 可是终究,婉兮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是蛇蝎之心,我本就担心你若与她交往久了,反倒受她所害。你这回已经提前知道了她算计小七的那些安排,帮我提前护住了小七,这就够了……我不要你再涉险。” 玉蕤急得眼圈儿直红,“主子不必顾虑奴才!这会子她指不定还能使出什么毒计来,主子若这会子还要分心防范,那主子和小主子的身子……” 玉蕤回握住婉兮的手,“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一辈子都是。主子有难,奴才必定要挡在主子前面儿!” 第2092章 106、情愿(2更) 玉蕤攥紧婉兮的手,身子微颤,已然泪下。 “奴才十三岁就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年走过来,不啻为主子将奴才教导成人。故此奴才实则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去。” “奴才知道,有件事主子实则早就看穿奴才了,可是主子顾着奴才的脸面,这才不说,更不想利用此事。” “可是此时此刻,对于奴才来说,什么脸面能比得上主子和小主子的安危去?奴才这会子思来想去,也唯有这样一个理由,才能彻底叫忻嫔相信了去。因为——这理由不是编的,是奴才心底活生生的!” 婉兮心下也是一颤,厉声道,“玉蕤,不必说!” 玉蕤却还是泪下,声音颤抖着说,“……主子,叫奴才说吧。奴才,奴才十三岁进宫,一日一日亲眼见着皇上对主子的好,叫奴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的眷侣,果然有如此这般的。” “这么多年过来,奴才一天天长大,便也不知不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是忍不住悄然仰慕着皇上……” 玉蕤已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主子叫奴才将这个理由,与忻嫔和盘托出吧!这世上,能叫两个女人、一对主仆彻底掰了的,便也唯有这样的理由了!” “就叫忻嫔知道,奴才不守规矩,不甘寂寞,身为主子的奴才却觊觎了皇上……奴才就是第二个五妞,所以奴才心下早对主子不驯不忿,早就起了异心,所以奴才想要另投新主,奴才想要卖主求荣……忻嫔她,必定再挑不出疑点来!” . 婉兮轻轻闭上眼,“傻玉蕤,你与五妞不一样!你怎么能将自己与她做比?!” “她恨不能时刻出现在皇上面前,搔首弄姿;可是你一直小心翼翼在我面前隐藏着——我明白,你隐藏的缘故,就是怕我会难受。” “也就是说在你对皇上的仰慕之前,是摆着你对我的在乎的。你的心思我岂能完全不明白?你是宁肯一辈子将这份情愫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想叫人知道的……我便是有所察觉,便是心下也不是滋味,可是我都更想护着你的心,故此从来都不愿说破了它。” “你这会子又何必非要自己说出来啊,傻丫头,啊?” 玉蕤是她位下,自玉壶走了之后最得用的女子,这会子又是永寿宫掌事儿的女子,若玉蕤自己将对皇上的心情说了出来,从今以后岂不是要受六宫唾弃? 试问宫里的主位、女子,不管她们自己心里是否也同样存着这个心,可是嘴上必定都是最唾骂这样的奴才的…… 玉蕤如此,便是将她自己给摆在了风口浪尖儿上去。 玉蕤却含泪摇头,“主子别替奴才担心。因为这本来就是奴才自己存的心思,便是奴才被唾沫星子淹死,也是奴才自己活该。” “主子早就察觉了奴才的心思,可是主子却从未为难过奴才。奴才明白,这边也是主子记着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岁月……奴才心下自从明白有了这样的心思,便始终自觉愧对主子。” “所以奴才早就暗暗发了誓,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是拼了命,也得对得起主子。” 第2093章 107、天经地义(3更) “你说什么?怪不得你不愿在我面前总是有些欲言又止、张不开嘴!” 忻嫔听完玉蕤的话,菱唇轻勾,竟是忍不住拍着迎手枕大笑起来,收都收不住。 可是她还是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玉蕤面前,亲手扶起玉蕤。 “傻玉蕤,这又怎么了?咱们都是后宫的女子,心里自然都只有皇上一个,你有这样的心思本是天经地义,谁有资格挑你的错儿?” “皇上是天子,在后宫便是所有女人的,又不是她令妃自己一个人的,她凭什么就不准你仰慕皇上?” “话又说回来,你家虽然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你只能以官女子身份入宫;可是凭你阿玛和伯父此时在朝中的身份,你又怎么可以在宫里只给人当奴才?以你的身份,别说常在、答应这些小主,根本足可以成为贵人位分以上的内廷主位了!”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扶着玉蕤道,“想你从十三岁进宫,到如今这么多年了,本可以早就承恩进封了。又何苦被压制了这么些年,直到去年玉叶出宫了,你才当上掌事儿女子去。” “掌事儿女子和内廷主位之间,可差了至少答应、常在两级去。这中间,更是白白蹉跎了近十年的光阴去啊!” 玉蕤便也委屈地抽泣,珠泪儿滚落。 “奴才自己也是这个想头。况且令主子不比旁人,她自己也是官女子的出身啊!她还是内管领下人呢,比奴才出身还低。她都能越过孝贤皇后去,得了皇上的宠爱,且初封就是贵人——那奴才凭什么就不能呢?” “再说这些年奴才对她也是忠心耿耿,她更有多少事儿都是奴才的阿玛帮衬着才能扮成的,奴才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令主子但凡能记着奴才一点儿,她便也不至于不高兴才是。” “……更何况,现在是个什么时候呢?她自己大着肚子,根本没办法侍寝。这时候若不想叫皇上的心被旁人抢去,她便也该学学古往今来后宫的老规矩——从自己身边儿择一个人引荐给皇上,这不也是对她自己最好么!” 玉蕤难受地擦眼泪。 “不说旁人,奴才便是斗胆说说皇后主子。当年皇后主子为了固宠,不是也推荐了宫里的林贵人?皇后主子那性子都能看得明白的事儿,令主子又怎么高贵了,又凭什么这么不容人了?” 忻嫔叹息着微笑,轻轻拍着玉蕤的手。 “谁说不是呢?凭这些年,我都眼睁睁看着你对令妃的忠心耿耿。凭她小门小户的,你从她那又能得着什么?旁的宫里得用的,逢年过节至少还能从主子手里得些银两绸缎呢,可是你们主子手里一向紧巴,便是这些年也都没给过你们什么格外的去吧?” “既然金钱财物上指望不上她,好歹将她宫里当成一条出身之路,她也该顺水推舟,而不该这么横扒竖拦才是!” 玉蕤含泪点头,“昨晚上,皇上来得晚。奴才便只上前多问了皇上一句‘是否肚饿,是否要奴才亲手煮一碗奶茶来’,结果令主子就恼了。” 第2094章 108、滔滔而出(4更) 玉蕤越说越委屈,已是泪如雨下。 “昨晚儿的情形,忻主子也亲眼看见了。皇上来的时候都大半夜了,又与忻主子您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故此肚饿都是难免的。” “而令主子虽然从前的规矩是,不管皇上多晚来,她都不用奴才们动手,她亲自给皇上预备饽饽……可是她这会子肚子都这么大了,昨晚儿又是刚惊动胎气,她什么都做不了不是?” “她做不来的,我们这当奴才的自然要代劳。奴才便是心里牵挂皇上一下,生怕皇上饿了,奴才这又有什么错儿?” 玉蕤的倾诉滔滔而出,显见着是在心里压抑了许久,终于得了出口,这便潮水一般宣泄而出。 忻嫔听得很满意。 “况且皇上昨晚也是领了我的情,温煦地向我笑,跟我说‘夜深了,便不必劳动了’。皇上都没不高兴,她若不欢喜,大可仗着肚子,在皇上面前也发作开啊!” “若是皇上顾着她的肚子,当时若是治我的罪,或者哪怕直接撵我出去,我心里也不至于怨她……她何苦在皇上面前装得好人似的,结果待得早上皇上走了,她便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玉蕤含着泪,将掌心贴在右边面颊。 那处有一片红,像是被热水烫过的。 “她怀着孩子,洗脸自然该用温热的水,我给打打水洗脸,她非说这样不好,那样不行,来来回回竟要我重打了五回。到最后,干脆一扬手打翻了脸盆,一盆热水全都扬在我脸上……” “忻主子您说句公道话,我好歹在她身边伺候快十年了,她从前那些年是怎么洗脸的,怎么就到今早上,怎么都用不得我打来的水了?” 忻嫔伸手过去,扳过玉蕤的脸来,忙举绢子掩住了嘴。 “哎哟,竟烫红了!这便都不敢说,隔了宿儿,明早起来会不会连皮都破了——若破了皮,伤了肉去,那便是毁了容了。” “便是这么点子小事儿,她怎么会心狠若此!” 忻嫔说着,忙唤乐容去拿薄荷膏子,亲手替玉蕤抹在脸颊伤,又小心用玉髓的碾子推赶着。 玉蕤这会子又是感动地掉眼泪,“这些年我对她忠心耿耿,在后宫里便也等于是自绝于旁人。各宫主子都没有敢主动与我亲近的,也唯有忻嫔主子这样为我着想……” 忻嫔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我也曾跟你一样傻,也将她的宫里当成自己家,也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过……” “便不说远的,你瞧这回庆嫔父亲出的这回事儿,她便恨到我头上了。我究竟怎么着她了,那是普福故意攀附他们家,又与我什么干系?再说那错也是错在庆嫔的父亲身上,又不是她自己的阿玛,她凭什么就觉着是我在害她了呢?” “结果倒好,她又是动了胎气,又是起不来炕的,弄得跟病西施似的,倒在皇上眼里将我给装进去了!——我还得去给她道歉,还得跪着求她,结果她反倒一顿乱棍打了我一身!” 第2095章 109、哪儿来的怨气(5更) 今儿这一场交谈,是忻嫔与玉蕤这么长久以来,说得最畅快的一回。 待得各自东西去,玉蕤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从忻嫔也同样这般滔滔不绝来看,忻嫔终于接受了她这个理由。 她一路走回婉兮的行幄,路上又将与忻嫔前后说过的话,仔细捋了一遍。 一处疑点,在脑海中越发明晰起来。 . 回到行幄,将这些话条理清晰地回禀给了婉兮。 婉兮便也微微眯了眯眼,“逢年过节想在我手里得些赏赐,却都不能?” 玉蕤抬眸,一双眸子黑白明净地凝望住婉兮。 婉兮收了目光,垂首轻叹一声,“她也没算全都说错。我自己的年例银子是固定的,一年三百两。便是宫里还有铺宫的陈设,或者皇上给的金银首饰,也都因为宫规严明,那些都是不准主位私自赏给人的,更何况内务府都有底档明确记着……” “便是每年生辰、年节、诞育子嗣,皇太后和皇上有所恩赐,可是一年的花销却总是比进项更多。” “宫里上自皇太后、太妃、母妃们逢年过节、千秋圣寿的节礼,还有宫里姐妹们的年节、生辰,还有皇子公主们……这些花银子的地方总是数都数不清。每年能结余下来,赏赐给你们的,的确我自己都拿不出手。” 婉兮抬眸凝注玉蕤,”这些年,当真是委屈你们了。” 玉蕤却轻笑摇头,“可是奴才们在主子宫里过的日子,又是他们旁的宫里,谁能比得上的?关起门来,主子何曾将奴才们当成奴才看了?” “主子这份情谊,又要多少金银才买得来?” 婉兮这才轻笑,“……那也算不得我对你们好,只是我本就不会摆那当主子的架势罢了。若要端起来,我自己先觉着别扭难受了。” 两人相识一笑,旧日多少温情重又流荡眼前。 不过婉兮没错过玉蕤这句话里的提醒,她缓缓点头,“叫忻嫔这句话说得,我倒是的确想起一宗旧事来。我始终想不明白,若我身边有人对我生了怨,这怨该是从何而起。” “这会子,我倒是隐约有些眉目了。” 玉蕤也点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奴才年岁还小,看事儿还看不明白。可是这会子回想起来,怕果然是当年便伏了一笔隐忧。” 窗外玉函正端着茶盘走过去,婉兮和玉蕤的目光便都不由得落在玉函身上。 玉函性子净,这些年又从不跟宫里其他的女子争什么。且永寿宫里先有玉壶,后有玉叶、五妞和玉蕤,不善言语的玉函,身影便极容易被淹没在她们的身后。 这些年来玉函对婉兮也是极为顺从,一向不说叫婉兮逆耳的话,办差也都一向妥妥帖帖,从来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当年大阿哥永璜借她的手,给婉兮送进一匣子金叶子的事儿。 那时候是大阿哥开始谋算太子之位,开始着意攀附后宫,那一匣子金叶子就是敲门砖。彼时婉兮不想掺和进争储的事儿来,可是金叶子便这么明晃晃送进来了,婉兮便责怪了玉函几句。 第2096章 110、原来如此(6更) “那一匣子金叶子,不便给大阿哥直接退回去。况且我也知道,玉函之所以敢背着我就帮大阿哥,也是记着当年大阿哥对仪嫔黄氏这些旧人的帮衬……我便未曾真心责怪她,更不想叫她为难,这便叫她将那金叶子拿出去给仪嫔黄氏和大阿哥额娘哲悯皇贵妃的旧人分分罢了。” “如今想来……或许是我当年的处置不当,反倒叫她心下记恨了我去?” 玉蕤也是皱眉,“玉函是玉壶姑姑亲自挑进永寿宫的,是永寿宫里最早陪在主子身边儿的。咱们便是不信谁,自然爷相信玉壶姑姑的眼光……况且玉函一向谨慎本分,这些年没有过旁的事儿,故此奴才便也觉着,这些年里也唯有这一件事了。” 婉兮还是有些摇头,“她何尝是贪财之人?难道仅仅是为了那一盒金叶子?” 玉蕤垂首,缓缓道,“奴才想,在这后宫里,人人都说忠心主子——可是总有先来后到,故此人心下最难忘的,还是头一个主子吧?玉函原来的本主儿,终究是仪嫔黄氏;她之所以帮大阿哥,也是因为大阿哥在仪嫔薨逝之后,也帮衬过仪嫔的旧人儿。” “故此奴才想,事情表面看起来是因为金钱;可是内里深层的,怕是她觉着主子伤到了她对旧主的情分去……” 玉蕤这话说完,倒叫婉兮的心下一动。 “你说得有理,我便又想起件事儿来!” “当年大阿哥有心与我交往,最初还不是直接送钱,而是先求我给他的两个孩子做物件儿——这是维系情分,我便也应下了。” “后来倒是有些事分了心,且我不愿意卷进他争储的事情里来,这才将那两个物件儿给耽搁了。最后……都是大阿哥薨逝了之后,我单独见了绵恩阿哥,才将那物件儿亲手送给绵恩阿哥的。这么算来,倒是始终疏忽了绵德阿哥。” “大阿哥后来直接送金叶子——都是在我始终忘了这事儿,大阿哥或许是心里没底,觉着用维系情分的法子得不到我的支持,这才投其所好,以为我缺钱,这便送了金叶子进来。” 玉蕤便也听出些眉目来,这便一拍掌,“而当初大阿哥在主子忘了那物件儿之后,送金子之前,也必定要与人商量的——这样想来,那会子能替大阿哥出主意的,怕就是大阿哥的嫡福晋……” 婉兮叹了口气,“看来是如此。而嫡福晋又正是绵德阿哥之母,而我反倒是与侧福晋和绵恩阿哥更投缘些,说不定嫡福晋便也因此多心了。” 玉蕤轻叹一声,无奈地笑,“可不光当年的事儿,主子后来这不是又帮绵恩阿哥挣来了皇上亲赏的黄马褂么?原本绵恩阿哥身为嫡长子,承袭定亲王的爵位,外人都忽略了绵恩阿哥;可是这会子绵恩阿哥成了皇孙辈分里第一个得黄马褂的,风头倒是盖过了绵德阿哥去。” “那大阿哥的嫡福晋,心下自然对主子怨念更深了!” 婉兮叹息一声,“而玉函念旧情,自是与嫡福晋和绵德阿哥一脉,故此便是到这会子才忽然发作开来了。” 第2097章 111、愿意再等等(7更) 玉蕤便唇角冷冷勾起。 “奴才明白了。必定是她这点子怨气,在忻嫔总来咱们宫里的过程中,被忻嫔给查知了。忻嫔又是最善挑拨人心的,这便潜移默化里,将玉函心里这把火越挑越旺,让玉函的心倒向她了。” 别说玉函,便是玉蕤自己都觉着忻嫔挑唆人心的手段当真高明,若不是自己心下更清楚令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也都被忻嫔给拉过去了。 玉蕤便静静凝注婉兮,“主子既然想明白了,那接下来的事就不劳主子再烦心。主子只需一声示下,要死要活的,都由奴才去办就是。” 玉蕤语气里的坚定,倒叫婉兮心尖一颤。 她伸手一把按住玉蕤。 “先别急!” 玉蕤深吸一口气,“主子这会子怀着小主子,便自然听不得这些事。故此这会子主子都撂给奴才就是,奴才必定办得妥妥帖帖。” 婉兮却摇头,“替孩子积德是一回事,玉函的为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同样是心生二意,她也跟五妞不是一回事。再说当年之事,也是我年轻,处理起来难免有鲁莽之处。叫她心里郁结了这么久,我也有错。” “况且这会子咱们真正的敌人是忻嫔,不是咱们自己身边儿人。便是玉函心有二意,我也怕这其中倒有忻嫔故意设计出来的疑点,就是想看咱们宫中乱成一团。” 婉兮的冷静倒叫玉蕤也如迎头一盆清水,清醒下来不少。 “主子说得对。这会子我已是与她‘交了心’,她绝不会将这个秘密藏着不公开的,她迟早迟晚必定将这事儿嚷嚷得六宫皆知,借此叫人觉着主子御下无方,结果身边一个个女子都出了事儿。” “奴才跑不了,若玉函也跟着出事儿,那她的话就更能坐实了——这会子咱们就算要打击她这个气焰,也值得暂时按住玉函不动,不能叫她太得意了去!” 婉兮点头,“我更是有些舍不得玉函这个人……” 从初封永寿宫开始,玉函便陪在身边。回首当年那些岁月,平顺也好,困厄也罢,玉函都曾默默跟随左右,从未离去。 况且此时回眸,曾经的旧人一个一个的离开,资格最老的,反倒就是玉函了。 婉兮珍惜当年被皇上护着、终得进封的记忆,便也同样舍不得能陪着她一路走来的旧人。但凡还有可取之处,她愿意慢下来,静下心,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再冷静评判了之后,才做定夺。 终究,玉函是与玉烟、五妞她们都不一样的。 玉蕤听了还是有些着急,“可是若继续留着她,天知道她还信了忻嫔什么话,又会对主子做出什么去?” “奴才不敢瞒主子,实则奴才早有感觉,仿佛忻嫔是知道奴才对皇上的心意的。故此从前几回与忻嫔说话,虽没将话说透,可是奴才曾经隐约试探过的。便是今儿将话说开了,奴才瞧着忻嫔的神色,仿佛也只是‘知道了’,并无太多的惊讶去。” “那这话还能是谁透过去的?必定是玉函啊!” 第2098章 112、独享恩泽(8更毕) 婉兮点头,“她说了这些,倒也不要紧。” 婉兮抬眸,静静凝视玉蕤的眼,“其实咱们还得感谢她说过这些话。若没有这些话,忻嫔既然对你一直心有防备,便说不定早就放弃要争取你了;就因为有这些话,才叫忻嫔始终觉着你可用,故此咱们才有今天的机会。” “更要紧的是……”婉兮轻轻眯起眸子,“还记得么,你说过,当日见过藕荷色的身影一闪。” “宫里的官女子,穿着都是固定的。秋冬褐色,春夏绿色,衣裳的材质又都只是棉麻葛纱之属,绝无人能穿藕荷色,更不会是‘一闪’的绸缎衣裳。” “那便必定不是玉函——只要那放了针的人不是玉函,那玉函这个人,便还值得我再等一等、多看一看。” 玉蕤心下便也是豁然一亮。 “主子是说,便是玉函心有怨气,有些倒向忻嫔去。可是她终究根基不坏,故此未必就做下什么坑害主子的事儿去?” 婉兮便笑了,“若玉函当真替忻嫔那么卖力,那忻嫔为何还始终都没放弃你呢?她尽可什么都叫玉函做了就是了。” 玉蕤这便也松了半口气,“可不,便是不信谁,也得信玉壶姑姑的眼光去。玉函的本性必定还是好的。” 婉兮含笑点头,“你们都是我的家人……家人哪儿有从来不红脸、舌头不碰牙的?只要还没坏了本性去,我啊,还是愿意等。” . 婉兮与忻嫔这些日子暗潮汹涌的当儿,那拉氏却无暇顾及。 她在闹心她自己的事儿:三月京中照常举行亲蚕礼。皇上下旨,“遣妃代行”。 这消息一下,那拉氏心下登时化了魂儿:这会子宫里还有谁了?能代行亲蚕的,必定就是愉妃和舒妃……且因为资历,最可能的就是愉妃! 那拉氏自然不在乎愉妃能争宠,她心下在乎的只是愉妃的儿子永琪罢了。 如今孩子们越长越大,下个月永璂就满五周岁,该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了……皇上还是没有明确立储的意思。 本来是明白的嫡子,却总是这么身份不明着,倒叫那拉氏越发忌讳永琪起来。 “皇后不能亲蚕,就一定非要遣妃代行么?从前也许多次只是‘遣官行礼’,这次为什么非是后宫?” “再说亲蚕礼本就是汉人的规矩,咱们大清又没那么在乎,今年我既然不在宫中,便不举行了不行么?” 这话,便是塔娜和德格,也都不敢轻易接。 那拉氏心情不好之下,便是询问后宫侍寝的记档,气儿也是不顺的,“我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那皇上身边儿这些日子谁被翻牌子最多?” 塔娜小心回道,“令妃如今的身子,自是早就撤下绿头牌来了。其余纯贵妃年纪大了,庆嫔和颖嫔本就不得宠,这一路上又都在照顾令妃……那自然就唯有忻嫔独享恩泽了。” 那拉氏耳朵便嗡的一声,“什么?独享恩泽?” 塔娜赶紧跪下,“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如今随行后宫就这么六位,皇上若翻牌子的日子,自然唯有忻嫔一人。” 第2099章 113、敲打(1更) 四月,大驾驻跸宿迁。 此地为西楚霸王项羽故里,北望齐鲁、南接江淮,居两水(即黄河、长江)中道、扼二京(即北京、南京)咽喉,故此皇帝每次南巡,启程与回程都会在此地停留。 一来视察河工,一来又可抚今追昔。 皇帝此番遣官祭宿迁县皂河龙王庙,御书匾曰“福佑荣河”。 在此地,却闹出了一桩公案:一个内监僧人叫于荣焕的,在街市之间戏侮巡检,被逮至公堂,又敢仗着内监的身份咆哮公堂。皇帝听闻奏报,登时大怒。 因宫中各处均有佛堂,佛堂之中便有僧人。而这些僧人,都有太监剃度而成。奉汉传佛教的,叫“太监和尚”,奉藏传的叫“太监喇嘛”。 这些人表面上是僧人,但首先是太监,故此都仗着自己是宫里人,宫里有主子撑腰,故此都不将地方官员放在眼里。 虽说皇帝震怒,可这事儿听起来却首先是个乐子。刘柱儿听说了,回来絮絮地讲给婉兮,想要逗婉兮一笑。 玉蕤忍不住啐道,“本就是太监了,又当了和尚,自然该是这天下最为六根清净的人。这出去还耀武扬威,便是心里那条孽根还没阉干净!” 婉兮也是含笑点了点头。 刘柱儿回完了话,退出去,婉兮抬眸望住玉蕤。 “宫里虽说佛堂多,可是养着僧人的却不是各处都有。咱们东西六宫是没有的,可是皇太后的慈宁宫大佛堂里却是有的。” “赵翼参与编纂的《国朝宫史》里可记了:慈宁宫大佛堂有首领太监喇嘛二名,太监喇嘛二十名;首领太监和尚二名、太监和尚二名。” “赶在地方上踢打巡检,复又咆哮公堂的,必定不是普通的内监僧人,必定是有品级的首领太监,才有这样的胆子。” 玉蕤便笑了,“主子是说,这个内监僧人,是皇太后位下的。所以这次才能随驾南来?” 婉兮耸肩,“便是内廷主位,出外能带的人也都有数儿的。皇后才能带三个女子,我等都只能是两人,哪儿还能带着僧人出来?” “也唯有皇太后自有车驾,自有行宫,故此还能带着僧人同行。” 玉蕤心思悄然一转,“……本是小事,皇上顾着孝心,悄悄儿叫大臣去处置也就是了。可是皇上却要亲问——皇上这又是给皇太后上眼药了。” 婉兮含笑轻拍了玉蕤一下。 玉蕤便也含笑不多说了。 不久谕旨传来,皇帝亲下谕旨,著将于荣焕发往黑龙江安插。 . 离了宿迁,又到徐州。 皇帝下旨,派人送回京师,给果亲王弘瞻。 皇帝原本定夏至日的北郊大祀,皇帝因在南巡途中,这便令弘瞻代为行礼。而此时皇帝说已至徐州,在夏至日之前应当能赶回京师,他还是亲自行礼。 皇帝旨意下,大驾便都要为了这道谕旨而重新排定日程,都要往前赶。 忻嫔接了旨意,也不由得冷笑,“皇上可真着急啊。真是恨不得肋插双翅,赶紧带着令妃回京去,便安稳了,是不是?” 第2100章 114、这是喜欢你(2更) 忻嫔指尖拨动手上玉镯,玉声叮咚脆响。 这玉虽说易碎,却偏偏发出这样清脆的碰响…… 忻嫔便笑了,“急着赶路?也好。” “只要急,便自然有疏忽的、顾不上的。况且急着赶路,必定要惊动马匹——她这会子正好是五个月多了,一切正是合适!” 忻嫔一笑拍炕几,“车马都是内务府负责,这会子正是到了用玉蕤她阿玛的时候儿……” 乐容听见便也笑了,低声道,“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敢情好;而若做得不顺当,那便更好顺水推舟都推到玉蕤父女身上去,倒也等于从令妃身边儿将玉蕤父女给拔了!” 忻嫔勾起唇角来,“去,私下里叫了玉蕤出来,将这话过给她去。” 乐容离去,忻嫔望着窗外,这四月渐浓的春光,不由得愉快地笑起来。 过了苏北,就是山东了。 山东,可是个好地方儿啊。皇上到了山东,自然难免要派官祭孔祭孟,又要祭泰山,便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儿。 况且当年孝贤皇后大半夜里不明不白死在船上,若这会子令妃也同样不明不白在山东地界出了事——在后宫各人看来,是不是这旧主来向旧奴索命,倒不与旁人干系了?! . 忻嫔心情愉快,畅想未来,便连外头的口哨声都听成了鸟声啁啾。 待得皇帝一挑帘子走进来,都是一怔。 这才省悟过来,刚刚那口哨声,其实是御前的太监在打招呼呢。 这会子皇上来了,她心情本该更好才是,可是她却忍不住心下一沉,上前请安,肩头却都忍不住轻颤。 皇帝轻笑,柔声道,“快起来吧。” 皇帝伸手来扶,她不得不将手搭在皇帝掌心,却反倒更加紧张起来。 皇帝便又温柔地笑,问道,“这是怎么了,指尖儿都是凉的?这都四月了,天气已是暖了。” 忻嫔站起身来,勉强地笑,“是皇上春秋正盛、血气方刚,故此才显得妾身的手凉罢了。” 皇帝便含笑,眯眼歪头来看忻嫔。 “朕春秋正盛、血气方刚?忻嫔,你这话叫朕听出滋味来了。” 这一句话已是如此亲昵,若是换了婉兮,早就红了脸,钻进皇帝怀里,或者干脆就主动亲亲皇帝的嘴了——可是忻嫔,却面色忽地煞白。 她甚至倒退两步,用力摇头,“回皇上,妾身绝无其它意思!” . 皇帝便笑了,坐在炕边儿,伸手扯住忻嫔的手,将她扯到身边儿来。 垂首,轻柔呢哝,“……想来是朕上回有些狠了,你怕疼了,嗯?” 思绪被皇帝这样扯回当日,忻嫔的心便又是咯噔一跳。 使劲摇头,想要向皇帝否认,也要使劲摇走那可怕的回忆。 皇帝轻叹一声,“朕呢,今年四十六岁了。便是朕不愿承认,这个年岁呢,也是到了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儿。” “可是你这么年轻啊,今年才不过刚过二十岁吧?朕在你面前,就更觉自己老了,便总免不得掐一把拧一把的——结果,却将你吓成了这样儿。” 第2101章 115、双喜临门(3更) 刚年过二十岁的忻嫔,回想起皇帝那晚的对待,此时仍是心有余悸。 二十岁的年纪,便是当过娘了,可是对男女之事又能懂得多少呢?从前皇上对她也算温柔相待,可是上回忽然变成了那样,那些原本还算美好的耳鬓厮磨,登时变作面目可憎……她便怎么都滤不掉那一段记忆了。 况且她眼前的天子,乃是马上皇帝。他是能开五个劲儿的硬弓,能亲自射鹿伏虎,最是擅长弓马之人。即便已经四十六岁了,可是一旦用起狠劲儿来——她的痛楚,无可倾诉。 皇帝却还一径温柔哄慰着,“……都是三月间的事儿了,到如今也一个月了,亏你还没忘了。” “朕知道自己愧对你,只是那会子你也该体谅朕:那不正是普福和庆嫔的父亲,闹出用盐政的银子捐官的事儿么,朕心下实在气恼;“ “况且那时候令妃刚动了胎气,朕更是着急上火,这便与你在一处的时候儿,脑袋偶尔被怒气冲着了,手上便控制不稳力道。” 听见皇上这样说,忻嫔无法平静下来,反倒更是连肝儿都颤抖了起来。 皇帝却瞟着她,忽地惊呼,“……你怎地,竟无觉察么?” 忻嫔又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已是惊愕地望住皇帝,脑袋都转不动了。 皇帝手指正搭在她手腕上,慈祥而笑,“忻嫔,你已再度有喜了!” . 这自然该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忻嫔却有些回不过神来。 皇帝便一把将她扯过来,稳稳地按在身边炕沿儿上坐下。 “瞧瞧,你跟令妃倒是相像:你们俩好歹都是当过娘的人了,可是第二回遇喜,竟都回不过神来!” 忻嫔这才回过神来,两手捧住肚子,也是欢喜不已。 只是——她这回当真是没什么反应啊。令妃好歹还吐个稀里哗啦呢,她竟然一点什么都没有。 况且这一个月来,心思也没在这个上。更是不愿回忆与皇上相处的那些情景,故此便从未往这上想过。 ——原本盼望第二个孩子,怎地反倒是在她没顾得上想的时候,偏偏就来了? 皇帝点头而笑,“令妃的孩子五个月,你也有了第二个孩子。朕真是双喜临门。” 乐容在畔听着,也欢喜得傻了,赶紧上前双腿跪倒,“奴才,奴才给皇上、主子道喜了!” 皇帝点头而笑,“还不快去禀告皇后?你们是皇后宫里人,自是应该第一个便回明皇后,叫皇后也跟着好好儿地欢喜欢喜!” . 忻嫔的心,终于柔软地放了下来。 是啊,终究是天大的喜事。 便是还有些心有余悸,可是终归——心想事成,有了第二个孩子啊。 就算比不上那令妃刚生完三个月就再有孩子,却也好歹能跟令妃赶在前后脚,总归不落后多少就是! 她终于甜甜含笑,抬眸感激地望住皇帝,“妾身,谢我主隆恩。” 皇帝含笑点头,拍拍忻嫔的手,“你刚过二十岁,就已经有了两个皇嗣。这福气,便是皇后和令妃都比不上。可相信朕喜欢你了吧?” 第2102章 116、多做善事(4更) 皇帝临去,拍着忻嫔的手,仔细叮嘱,“其实朕说起来,真的不应该在南巡途中,叫你有了这个孩子。更何况你的孩子是三月间坐下的,朕也是在三月间下旨回銮的。叫你刚坐下胎的时候就这样急着一路赶路,真是辛苦你了。” 忻嫔倒是莞尔福身,“为皇上开枝散叶,是妾身应当做的。况为天恩,妾身不辛苦。” 皇帝含笑点头道:“这头三个月,坐胎本就还没稳当。最怕有个马高镫低、风吹草动的。故此啊,此时凡事都是稳妥为妙。” 皇帝又嘱咐道,“便是你要强,朕也知道你必定辛苦,故此这一两个月间,你要少思少虑,万事稳妥为重。” 皇帝目光约略放远,“……更要为孩子积德,多行善事,多说善言。” . 皇帝的背影走远,忻嫔立在门口,手指将绢子绞紧。 半晌,还是终究低低一声怒吼,“乐容!再走一趟,将此前与玉蕤说的那番话撤回来!就说——我改主意了!” 乐容和乐仪听了,也是对视一眼,都笑了,心下也是暗暗松一口气。 这便两人一齐上前道,“……可不?这会子对主子来说,最要紧的可不是令妃的孩子,还是主子自己的孩子呢!” 乐容更是含笑道,“主子这回竟然都没察觉,奴才们也没见主子吐过一口——倒是与怀咱们六公主的时候儿,当真有些不同呢。” “那莫不说这回主子怀的,怕是与六公主不一样儿的——这回,怕定是个皇子吧?!” 乐仪便也赶紧道,“必定是个皇子的!” 忻嫔自己便也笑了,伸手扶住自己还尚且平平的肚腹,垂首,目光里终于也显出了温柔来。 “若是个皇子,那就值得咱们多加小心些。” “皇上提醒得对,这一路急着赶回去,路上难免马高镫短的,咱们全心全意守着这个孩子才是。” “旁的人、旁的事,这会子自然都不重要了。” . 还没出江苏,忻嫔遇喜的消息,便已然传开了。 婉兮听了,也自微微垂下眼眸去。 玉蕤抬眸瞟着玉函道,“这一路上,皇后主子都与皇太后行止在一处,不与皇上同行;纯贵妃也四十五岁了,按着宫里的规矩,这个年岁本就不该侍寝了……而庆嫔主子、颖嫔主子都一路护卫在咱们主子身边儿。” “可不就是忻嫔主子一个人承宠,当真是独承恩泽。这回忻嫔主子遇喜,当真是坐实了这南巡一路,独宠的说法去。” 玉函倒是仿佛忍住一声叹息,也没说什么,便出去给婉兮预备窝瓜粥去了。 玉蕤瞧着玉函走了,这才忙转身回来,依在婉兮身边儿。 “奴才方才的话,是说给玉函听的。主子千万别当真了,别往心里去。” 婉兮这才缓缓抬眸,轻哼一声,“……我的牌子,十一月那会子还在宫里的时候,就撤下来了。若依着那个,皇上这一路上便都不该来咱们这儿。” 婉兮说到这儿,还是收了嘴,也省得玉蕤听了不自在。 皇上这一路来了多少回,又与她亲昵过多少回,又岂是外人能凭那绿头牌来猜测的? 第2103章 117、学得自在(5更) 若只是以敬事房翻牌子的记档,那她当真是从去年十一月到此时,这一路上一次都没承宠过呢。 婉兮想来,面颊也热。只是总要顾着玉蕤的心情,这便深深垂了头,不叫玉蕤看见。 玉蕤却担心主子这般,怕还是伤心了,这便连忙道,“主子千万得想想,从忻嫔生下六公主至今,这都快两年了。皇上若是喜欢她,又仗着她年轻,想给她孩子,她岂不早就有了?” “可是为什么早没有,晚没有,偏偏是在主子刚过五个月的时候有的?” “这世上是有巧合,但是没有巧成这样儿的。” “况且奴才刚得了乐容的信儿,忻嫔又自己给改了主意了——主子瞧,忻嫔这会子势必得顾着自己的孩子,给自己的孩子积德,她便不能再算计主子去了。” 婉兮抬头,伸手握住玉蕤的手。 “傻玉蕤,亏你还在我面前替皇上说话……我便是再拈酸,如今这个年岁又岂是连这一点子道理都不懂的?” “我若这会子还要闹,那我便白活了这三十年,更白陪伴了皇上十六年。” 玉蕤这才放下心来。 这会子方觉察到,岂是方才那番话,虽然是劝慰主子,可是终究——凭她对皇上的心思,实则她不该那么说的。 玉蕤便窘在当场,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婉兮自己便也笑,挑眸静静凝视玉蕤。 “……傻玉蕤,我呢,自也是个小心眼儿的女人。故此每每见你如此,我心下也免不得不自在。” “可是,你总该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儿。故此这些时候便是相对有些不自在,可是你我心下却都明白,咱们对彼此都绝不是六宫相争的模样儿。” “故此啊,这会子的不自在,咱们也都不用躲闪着。但是也别只这样相顾沉默,否则就反倒都积成尴尬和怨怼了。” 婉兮主动伸手,握住玉蕤,“咱们俩得互相提醒着,不自在只得一刻,之后便得一笑泯恩仇才是。” . 玉蕤的年岁终是小,又从未经历过这些,这会子婉兮的从容和大度,终是叫她感动得又掉下眼泪来。 “主子放心,奴才绝不敢安旁的心。奴才……奴才待得年岁到了,必定早早请旨出宫。” “若是出了宫,见了这天下旁的好男儿,奴才的这颗心说不定便可顺利地挪移去了。” 婉兮的心下也是酸楚——玉叶才走,玉蕤虽说比玉叶小几岁,可是这年岁说到就也要到了。 若玉蕤去意已定,那在她身边儿,也就只能再留两三年罢了。 两三年……说长似乎还长,可是其实一眨眼就要过去了。 一想起这些年玉壶、毛团儿、玉叶一个一个的离去,婉兮的鼻尖儿便忍不住有些酸了。 玉蕤自己心下何尝不难受,这便用力地笑,“对了,奴才还忘了跟主子说起个事儿:也还是那内监僧人于荣焕的事儿,皇上不单下旨将他流放到黑龙江去,还责罚了一个千总,说那千总听了太监总管之言,偏袒于荣焕。” 第2104章 118、谕旨里隐秘的字眼(6更) 婉兮听出重点来,“太监总管?谁呀?” 宫内各宫皆有总管,圆明园、行宫、皇陵等也有总管。 宫殿监还有督领侍等大、二、三那三位总管。 虽都叫总管,可是品级也有不同。 皇上这谕旨里,隐约不明地提到的“太监总管”,是哪个宫的总管,又是谁呀? 玉蕤见主子听明白了,这便也抿嘴笑,“皇上这道旨意里,明确地处罚了于焕荣,流放黑龙江;那千总,叫重责四十大板;还有内务府相关的职官海保、富贵,都是交给总管内务府大臣察议具奏……偏偏只有这个太监总管,皇上没说要怎么处置。” 婉兮便笑了,“那我懂了——这个太监总管,不是哪个宫的,甚至也不是皇太后宫的,怕就是皇上自己身边儿的。” “皇上也难免护短,或者不想叫外人得知御前的事,这才在谕旨里明明提到了,却不直言如何处罚。” 玉蕤便笑了,“这会子皇上的养心殿里,自李谙达走后,还没有总管太监;唯有一个首领品级、在副总管太监职位上行走的孙玉清。” 婉兮便一扬眉,“皇上顺手拾掇了孙玉清?!” 玉蕤点头轻笑,“皇上是交给内务府总管大臣来议。奴才阿玛已是透了话儿,皇上虽没直说如何惩戒,至少这会子先叫孙玉清亲自押解那于焕荣赴黑龙江去……”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唇角已然浅浅含笑。 “孙玉清这个人,脑袋灵活,手脚也麻利,本来能有个好前程。可是他最大的毛病,就是骑墙。从前他阿谀林贵人、舒妃,难说他今日与忻嫔没有来往。” “如今他要送于焕荣去黑龙江,至少几个月回不来。也好,倒叫我这几个月,能耳根子清静些。” . 四月里,京师又送来消息,说此前皇帝在十一月间亲去探望过的定太妃万琉哈氏,于四月初七薨逝。 皇帝下旨:“朕心深为悯悼,着派皇子等往奠。朕抵京后,尚拟亲往。” “太妃之事,自应动用官物。着照懿密太妃之例办理。留京王大臣等,照朕旨遵行。” 一位出身辛者库的老太妃的薨逝,对于后宫格局看似并不会产生任何的影响。故此除了婉兮之外,便也无人格外留意此事。 可是在匆匆的赶路途中,婉兮还是忍不住问了玉蕤一嘴,“你阿玛没说皇上是遣哪位皇子往祭?” 玉蕤也没听出玄奥来,只摇头,“阿玛没说。想来就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吧。” 婉兮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玉蕤瞧出有事,趁着身旁无人,赶紧问,“主子……可是想到什么了?” 婉兮眨眼笑笑,“太妃薨逝,治丧自然是大礼。孝子贤孙皆不能缺少。” “可是定太妃的儿子履亲王,只有一个儿子,名弘昆。这个独子已在乾隆十五年便夭折了……定太妃治丧大典上,便没有‘贤孙’。” 玉蕤也是睁大了眼睛,“主子的意思是,最迟到定太妃奉安礼,皇上便会下旨过继宗室子给履亲王为嗣子?” 第2105章 119、妃位已冻结(7更) 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到了山东境内。 皇帝要亲至阙里,祭奠先师孔子。大驾这才得歇息之机。 皇帝到皇太后行宫,向皇太后辞行。 自从忻嫔遇喜的消息传出,因一路急行,直到这一日皇太后才终于与儿子见面、说说话。这便问,“忻嫔遇喜,这样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了她。皇上可曾想过,这会子进封她的位分,也好叫她安心养胎?” 皇帝便笑了,抬眸凝视皇太后,“皇额涅的意思是,进她为妃位?” 皇太后点点头,“如今妃位上,令妃、舒妃、愉妃三人的格局,已经多年。而嫔位之上却已经有了婉嫔、庆嫔、颖嫔、怡嫔、忻嫔五人。而嫔位之上,如今唯有忻嫔诞有皇嗣,且这又是第二胎,理应晋位。” 皇帝便笑了,“皇额涅提醒得对。此时宫里令妃有第二胎在先,忻嫔有第二胎在后,皇额涅和儿子这是双喜临门。” 皇太后不由得挑眸盯了皇帝一眼,“你还想给令妃晋位?!内管领下出身的主位,生下皇子才能晋位为妃——这是祖宗规矩,更是你皇祖康熙爷亲自言明的。别说你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谁都不可擅改!” “以令妃的出身,她就算有了孩子,也不过只是个公主,她如今既然已在妃位,哪里还有晋位的道理?” 皇太后微微眯眼,“我倒记着,从乾隆十三年,令妃晋位为妃之后,到今天已是整整九年。九年啊,便是八旗秀女挑选,也已经整整三岔,新人进宫不少,可是你的妃位之上便再没挪动过!” “皇帝,你这是在等什么呢?别告诉我说,你还等着令妃晋位了,你才再挪动妃位这个位分!” . 皇太后已是压不住火气,皇帝倒是淡淡一笑。 “妃位?儿子挪动过啊,皇额涅怎么忘了——乾隆十三年七月,儿子在进封那拉氏为皇贵妃的时候儿,也将嘉妃进封为嘉贵妃了啊。不然原本妃位上就是满额的四人。” 皇太后笑起来,“嘉贵妃……那是你为那拉氏准备的。可既然妃位上空悬一个,已是九年之久,如今忻嫔又二度遇喜,你也该给忻嫔一个交待。” 皇帝却还是淡淡一笑,“皇额娘容禀:此时内廷主位中,有两人皆遇喜第二胎。令妃居先不说,她的位分本也在忻嫔之上。儿子若进封后宫,自然应先进封令妃,没有越过令妃,先进封忻嫔的道理。” “儿子觉着,若进封,便两人一道进封;若进封令妃就是违反了祖宗规矩,那便两人都不进封罢。” 皇太后攥紧手指,“皇帝……你非要两个人一同进退不可?” 皇帝含笑点头,“皇额娘别忘了,待得咱们回宫,钮祜禄家的兰格格也该进宫了。儿子总归今年也得给兰格格一个位分,故此后宫进封之事,总该有个规矩可循才是。” 皇太后霍地转开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帝请双腿跪安,“若皇额娘再无别事,儿子便告退了。儿子还要致奠先师孔子,时辰误不得。” 第2106章 120、好可怕(8更毕) 目送儿子的背影越走越远。 这些年,当母亲的,就是看着孩子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开自己,渐行渐远。 从曾经是自己身子的一部分,到成为一个独立的小人儿。再到他长大,终究他会一日一日地远离,一日一日地只剩下他自己的想法,再不与母亲一条心。 皇太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哀哀道,“安寿啊,你听见了没有,他又管我叫‘皇额娘’啊。” 皇帝平素亲昵时,口头上本来都是“额涅”;唯有不高兴了,或者与她意见相左了,才这么叫“皇额娘”的。 皇额娘,以皇太后今日的身份,不仅皇帝一个这么叫,便是和亲王弘昼、果亲王弘曕,也都管她叫“皇额娘”啊。这代表的只是宗法上的身份,却不是十月怀胎的亲情。 她的儿子生气了,便将那十月怀胎相依为命的情分都暂且抛下了。 安寿叹口气,上前只能劝,“主子又何苦在皇上跟前提忻嫔?” 皇太后黯然摇摇头,“我总以为,他好歹也该喜欢忻嫔。这一路上,他都只翻了忻嫔一个人的牌子,且叫忻嫔在诞育六公主之后,这么快就又有了孩子。” “且这一路上,都经过了忻嫔她阿玛那苏图所任职之地。皇帝一直感念那苏图的功劳,又给了忻嫔孩子,那进封忻嫔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我本是顺水推舟,哪儿成想啊,他竟又恼了。” 安寿咬了咬嘴唇,有些没敢说话。 皇太后点点头,“你有话,就说。” 经过当年舒妃的故事,安寿如今说话越发谨慎了。 安寿半晌才缓缓道,“……主子啊恕奴才直言。令主子刚得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儿,是哪天啊?那是主子圣寿那天!皇上从那天起,便总是将令主子这个孩子的福分,口口声声都与主子您给连到一块儿了。” “皇上这心,这不明摆着呢么?结果主子今儿又拦着,不叫皇上给令主子晋位,那皇上自然便堵着了……” 皇太后哀哀叹口气,“是我又猜错他的心思了。” “你瞧啊,定太妃薨逝,皇帝虽然下旨哀悼,可是却没再给她追赠位分不是?” “定太妃也是出身辛者库,在康熙爷在世的时候,便是生下皇子,也只封到嫔位。她的妃位,还是在先帝爷的时候给封的。而咱们皇帝登基之后,便也遵循了祖宗规矩,再没给定太妃晋位啊。” “生前没有,死后也没有,我便以为皇帝年纪渐长,已是越发明白规矩,这便也该照此办理令妃之事才是……可是你看,皇帝都四十六岁了,都要奔五十的人了,一提到令妃的事儿,还莽撞成这样儿!” 好可怕……令妃这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子,从初封贵人,就已经违反了祖宗规矩。如今都十多年过来,皇帝竟然还能为了这个令妃,因为位分之事,跟她这个额娘发脾气、甩脸子! 她都有些不敢想象未来——辛者库出身的汉姓女,难道真的有一天会成为贵妃么? 那列祖列宗天上看着,又成了什么?! 第2107章 121、天助(1更) 皇帝亲祭孔子,遣官祭孟庙,御笔亲题“道阐尼山”匾额。 在山东完成此两件大事之后,一行大驾驻跸泰安府行宫。 一路急着赶路,待到此地时,婉兮已是十分疲惫。 六个月的肚子已是很大了,这回的肚子要比怀七公主的时候还要大些。 且这个月份,从江浙到山东,气候都要比京师更热些;况这会子的婉兮终是年过三十的人,从怀了这一胎之后,这一路奔波,一天都没歇过。 再加上三月时动过胎气,便到此处,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好在婉兮从小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故此身子根基还好,到山东此处只是因为水土不服,有些滑肠。 尽管她自己并不太当回事,可是归云舢却不敢不小心从事。 终究她已是到了这个月份,每日里在净房里往下用的劲儿太多,他担心对胎儿不利。 况且水土不服,不单单是多跑几次净房的事,便是饮食也都有些清减,这便叫婉兮的有些消瘦了下来。 虽然婉兮笑说自己从小就有这样苦夏的毛病,可是归云舢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回奏给了皇帝。 皇帝当晚急急而来。 婉兮却还没等皇帝说话,倒是先挑眸望住皇帝,笑了,“爷脚步匆匆,有‘埋根首进’之势;眼角眉梢又暗隐喜色……爷快告诉奴才,可是京中传来什么喜信儿了?” 自二月间,皇帝在成衮扎布平息青衮杂布之叛乱后,调整了西北的部署,以成衮扎布为定边将军、兆惠为定边右副将军、成衮扎布的弟弟车布登扎布为定边左副将军,朝廷重新调集满洲、索伦、蒙古、察哈尔、吉林等地兵马,兵分两路,重新对阿睦尔撒纳发起总攻。 在成衮扎布为主帅,兆惠和成布登扎布为副帅的协同配合之下,战争的拐点已经到来。大势所向,必定引得人心所向,故此原本按下葫芦浮起瓢一般的漠西蒙古和漠北蒙古的不断反叛,终于到此渐渐平定了下来。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婉兮和皇帝不过都在屏息等着那最后的消息。 虽然不知道那个消息多早晚会来,但是这会子心下已经都有了笃定:那消息,一定会来。 皇帝见婉兮这样地问,便不由得勾起唇角,走上前来坐下,已是掐了掐婉兮的面颊,“……爷早说过,咱们的孩子有福气!” 婉兮的眸子便是一亮,“爷快说,西北可是有好消息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像是淘气的孩子明明揣着好东西,想要显摆,却还故意吊着胃口。 婉兮都急了,扳着皇帝的手腕,便轻咬了一记,“爷急死人了!” 皇帝终于笑了,“西北爆发瘟病……两年的坚持不懈,上天终于助我大清!” . 婉兮也是一怔,心下便似又敞开了另一扇门,凝着皇帝,已然微笑。 “是奴才愚钝了,皇上之前给奴才去寻那药方的时候,就曾说过,皇上早就听说江南有一派名医最善医治瘟病,其中又以那叶天士为首——原来那会子,皇上心下已有丘壑。” 第2108章 122、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2更) 婉兮轻叹一口气,“奴才记着,两年前皇上已经派刘统勋带人勘定天山南北的河流山川,将天山南北正式划入我大清版图。” “爷正月里又下旨,将西域纳入《时宪书》(皇历),这便将天山南北的天时、节气亦与内地同步……天山南北、西域新.疆这便整个天地都已正式纳于朝廷。” “想来这便是上天也都看到了,这才以此温病惩戒那些反叛之人,祝我朝廷大军,早日平定边疆。” 婉兮抱住皇帝的手臂,将面颊轻轻贴在皇帝手臂上。 “可是即便西北瘟病,可祝我朝廷大军少费些力气,可是皇上却还是趁着南巡来江南寻访擅长治疗温病的名医——皇上的心,不止在战事,更在战后如何医治人身人心上。” 皇帝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将婉兮搂在怀中。 “此时已到决战之时,爷一来想让你在七个月、随时可能临盆之前,尽快赶回宫去,也好稳妥;二来,西北之事,爷也到了亲为决断之时。故此这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却着实辛苦了你。” 婉兮含笑摇头,“爷别担心。奴才扛得住。” 婉兮轻轻掰着皇帝的手指,“从前在后宫里常听人说,满蒙的格格都是英姿飒爽。怀着孩子的时候儿,也没有病恹恹躺在炕上养着的。奴才是汉姓人,可是养育的也是皇上的皇嗣,那奴才便也要不逊色于她们才是。” “否则奴才的孩子生下来,岂不要被他们说,是汉人一般的柔弱了?” 皇帝轻叹一声,“傻瓜!管她们怎么说!” 婉兮仰头含笑望住皇帝,“这一路南巡,咱们的孩儿都挺过来了。这会子已是到了山东,距离京师已这样近了,奴才便再没什么可怕的。” 皇帝却已经暗暗搭上了婉兮的手腕,细查脉象。 皇帝长眉不由得陡然一结,“……可是你的身子,已经禁不住继续这样折腾。” 皇帝抬起婉兮的下颌,正色道,“你听爷的话,暂且在此休养两天,然后慢慢走。” . 婉兮心下微微一颤,一把抱住皇帝,仰头深深望他的眼,“……那爷呢?爷已下旨,夏至的北郊大祀不叫果亲王代行礼了,爷要亲诣行礼,这便不能再改了。故此爷得先按着原计划回京了,是么?” 皇帝心下也是舍不得,“爷如何舍得将你留下?可是你的身子再折腾不起,爷的北郊大祀也不能再更改。故此你安心在此地休养两天。此时四月,山东景色正佳,你在此休养两天。待得身子好了些,缓缓归来即可。” 婉兮撅了嘴,“奴才不想离开爷~此地人生地不熟,奴才一个人留下,可没意思。” 皇帝轻叹一声,“傻瓜……爷怎会叫你一个人留下?” 婉兮这才挑眸一笑,“爷准陆姐姐和高娃留下陪我?” 皇帝含笑道,“你猜~”” . 次日一早,皇帝谕旨下。 谕曰:“朕奉皇太后懿旨——灵岩山形胜颇佳,意欲多驻数日。且内廷妃嫔内,又有偶尔失调者,可在此暂行驻跸。” “朕奏请侍奉皇太后,亦在此驻跸。而皇太后懿旨:国政紧要,且北郊大祀在迩,皇帝理宜先去。” 皇帝为了大祀与殿试,先行回京,却将整个后宫,包括皇后和皇太后,全部留下,陪伴婉兮。 第2109章 123、想分一杯羹(3更) 皇帝谕旨中所说的“灵岩山”,说的不是木渎古镇附近的那一座。 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婉兮也与大驾一起上过那座灵岩山,见识过吴王夫差所留响娃馆遗址,说过西施的故事。那前后皇帝便赐了杭罗“绮罗”给婉兮,将西施“以天下聘”的典故重演了一遍。 而这一番,说的则是山东境内、泰山北麓的灵岩寺。 此处山色尤佳,景致幽美,明代文学家王世贞有“灵岩是泰山背最幽绝处,游泰山不至灵岩不成游也”之说。 这样幽静秀美之地,又得佛家庇佑,自是最适合婉兮休养的去处。 且皇帝还留下简亲王奇通阿,统率官兵,扈从皇太后营盘行走。并非滞留此地不走,而是放慢每日行程,以配合婉兮身子调养,缓缓回京。 . 皇帝次日便启程回京,留下一班后宫陪着婉兮,心下都忍不住涌起了些酸楚。 那拉氏叹口气,“便是孝贤皇后又如何?当年孝贤皇后在泰山顶上受了风寒,下山在济南休养个几日。结果那几日,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又带着后宫,游玩趵突泉、大明湖……每一日都游玩在外,没有在行宫里陪着孝贤皇后的。” “可如今倒好,便连我这个正宫皇后,连同皇太后,都得留下陪着!” “便是后来,孝贤皇后大半夜死在了船上,皇上也叫王大臣们护送着皇太后先行回京,生怕皇太后劳累着……可是这回呢,呵,在皇上心里,皇太后累不累着都已经不重要了。” 塔娜也是黯然道,“令妃终究只是妃位,便是身子需要调养,也留下纯贵妃,或者庆嫔、颖嫔陪着就是了。又何苦叫主子也留下,更何况还有皇太后呢……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那拉氏摇头苦笑,“不合规矩,呵呵……你瞧啊,但凡与令妃有关的事儿,哪一桩符合规矩了呢?从她进宫起,皇上就是把她放在皇后宫里,就是要让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人以初封贵人起步!——十七年前,这规矩就早已经没了;更何况她那会子还只是个不能承宠的、还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 德格倒是瞟了那拉氏两眼,欲言又止。 那拉氏抬眸看她一眼,“怎么了?” 德格上前行礼,“……可是这会子,后宫里有了双身子的,也不止令妃一人。” “况且这一路上,忻嫔都是独得恩宠。故地说不定,皇上下这道谕旨,其实是为了忻嫔啊~” 那拉氏便笑了,“哟,她自己都透出这个话儿来了?当真是不甘寂寞。” “也是,令妃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她才二十刚过。又是进宫四年便得两个皇子,这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德格抿住了嘴,不敢说话。 终究忻嫔是那拉氏宫里住着,南巡一路上,那拉氏原本都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不与忻嫔在一处。可是这会子,连皇太后都得回来一处陪着婉兮,那皇后与忻嫔便也只能又住回一个院子里来了。 忻嫔这些话,便不是德格故意去探听,却也都一个院子地,传进耳朵里来了。 第2110章 124、皇嗣与皇嗣是不一样的(4更) 那拉氏这会子心情不好,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不仅仅是因为以正宫之尊,要留下来陪着一个妃位,顾着人家的孩子;也更因为这个四月,也是她的嫡长子永璂的生辰。 嫡子的生辰,自然不同于庶出的皇子们,总该认真操办一回的。况且过完这个生辰,永璂就满了年岁,要进上书房念书了。 皇子一旦开始正式念书,便等于这一辈子的前程都要从此起步了。皇上派谁给当师傅?谁给当谙达?又是谁给当侍读和哈哈珠子?——这些人,都将成为皇子成年之后所拥有的班底,关系到这个皇子成年之后能不能由这些人护着,顺利走上那个皇位去。 那拉氏能不悬着心么? 可是这会子却被延宕在这儿了——她还生气皇上的谕旨里只假托皇太后来说话。虽没明确说她这个当皇后的也得留下陪着,可是按着满洲人的规矩,当媳妇儿的是必须要伺候在婆婆身边儿的。皇太后留下了,她这个当媳妇的,自当留下。 她心里这会子堵着一个令妃,已是够难受了;又听得本在自己宫里的忻嫔还这样放出口风来,心下自更懊恼。 “她想得美,当真以为皇嗣跟皇嗣,都是一模一样的么?” “忻嫔这个胎,这会子也才一个月。按着规矩来说,这就是还没成形儿呢。便是这会子没了,都只算早殇——都只该按着关外的规矩,一把火烧了就完了,随便埋在哪儿罢了。” “可是令妃的胎,都六个月了,即将足月落草。若是人家令妃的孩子这会子就没了,至少也能‘备小式朱棺,祔葬于黄花山园寝’。” “故此这两个还在肚子里的皇嗣,无论是在皇上心里,还是在宗法礼度之上,地位都是不一样的。” 德格便也笑了,“可不,一个刚一个月、还没成形的孩子;跟一个即将足月,随时可能降生的孩子来说,怎么可能是一回事?都怪奴才耳朵根子软,什么都听了一耳朵来,倒给主子添乱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虽说都是怀着孩子,好歹令妃还没恃宠生娇,在我面前的礼数都没少了;她呢,真当这一路上我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顾不得约束她,而她又独得皇上恩泽之后,便忘了我的存在去么?” 塔娜听着,也是微微扬了扬眉。 “终究家世不同,令妃是辛者库的出身,这一胎即便是皇子,也刚刚够封妃位的,故此是怎么都不能再晋位了。” “忻嫔却不一样。人家本就是七省总督的女儿,又是镶黄旗的格格;戴佳氏的祖宗更是渤海国的皇室——便是舒妃是叶赫贝勒的后代,那也不过是一个部长;孝贤皇后家的沙济富察氏,更低微得只是一个路长;而人家忻嫔,是一国皇室啊。这出身倒是比舒妃和孝贤皇后都高。” 塔娜小心地避开了那拉氏的身份——那拉氏是辉发部的贝勒之后,那就也只是一个部长。 “故此若是忻嫔这回得了孩子,晋位是必然的;若是得了皇子……”塔娜便不敢说下去了。 第2111章 125、亲迎(5更) 皇帝一路马不停蹄,在途中还见了暹罗国使者、抚恤琉球国使者等,于四月二十六回到京师。 皇帝回銮圆明园,立即处理西北军报。 ——回部小和卓霍集占,于三月杀死库车城中被他所囚禁的副都统阿敏道,已是公开举兵反叛。 至此,北疆有准噶尔绰罗斯汗噶勒藏多尔济占领伊犁;南疆则有小和卓霍集占局兵反叛——天山南北,已然都失去控制。 故此皇帝才必须马不停蹄,急速回京。便是想留下来陪伴婉兮,却也不能不暂时将婉兮留下来慢慢走,叫皇后和皇太后亲自陪着。 . 皇帝丢下战报,也是长眸紧阖。 就在今年,他还曾亲自下旨给西北诸将军,叫他们警告霍集占,必须释放阿敏道。却不成想,霍集占不但不肯听从,反倒终是将阿敏道杀害…… 而去年随阿敏道一同慷慨入库车城的二等男署察哈尔营总旺扎勒及诸副将并索伦兵百人,皆从死。 皇帝含泪下旨:诸有功者图形紫光阁,阿敏道列后五十功臣,加世职为骑都尉兼一云骑尉,祀昭忠祠。其余副将:旺札勒加云骑尉,绷科等皆予云骑尉世职。 . 四月二十九,皇帝亲自定太妃金棺前奠酒。 五月,皇帝斋戒三日后,夏至大祀亲诣行礼。 大祀之后,喀尔喀叛贼青衮杂布的幼子巴里被押解至京。原本也应该就地正法的,皇帝却顾念青衮杂布的祖母年逾八旬,孤苦无依;且青衮杂布的祖父,也曾有功于朝廷,不忍令其绝嗣,皇帝故此加恩将巴里等免其正法。叫他和他的妻子,陪伴老祖母同住京师。 皇帝四月二十六回京,连忙多日,却刚刚五月初七,皇帝便亲赴蓝靛厂,迎婉兮和皇太后归来。 皇帝将皇太后一路用船送回畅春园驻跸,这才亲自陪着婉兮回宫。 婉兮一共也就比皇帝晚回京十日,皇帝却上上下下打量,挑眉说,“……胖了。” 婉兮忍不住笑,“不过十日,皇上就能瞧出奴才胖了?” 其实皇上说得倒也有理,虽只晚归十天,可是这平均一天少走的路程,终是叫婉兮疲惫的身子喘了一口气。这便将那水土不服滑肠的失调给将养回来了。 胃口好了些,又不总跑净房了,这身子便也有理由胖了些。 皇帝便也不出声,只伸手过来——紧紧贴在婉兮腰侧,那么捏了一把。 婉兮又是羞,又是笑,“爷!” 这会子已是七个月了,已是到了最后的两个月。皇上这么一捏,她一个激动——再生了可怎么好? 皇帝轻哼而笑,“好了,爷就捏这么一把。” “爷这只是证明你真胖了,爷没安旁的心……” 婉兮也只能忍着笑,低声嘟哝,“……谁叫爷这么心急,这么快就叫奴才怀了这第二个孩子呢?” 婉兮忍不住淘气,低低道,“……该!” 皇帝登时长眉陡扬,“你个小蹄子,你再说一遍?” 婉兮含笑扑倒在皇帝怀中,柔声问,“莲生呢?爷回来可得空见了?她好不好?” 第2112章 126、会哄人儿了(6更毕) 皇帝却不说话了,扬着脖儿,扭过身儿去了。 婉兮自是明白怎么回事,便上前又主动抱住他腰,主动伸头过去——碍着肚子,没能够着他的嘴,就只好就近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还“叭”的一声儿,使劲儿亲了个响的。 皇帝这才满意了,笑眯眯扭头回来,却还是不直接回答,“……爷叫你一路歇着,不必急着赶路。可还是只比爷晚了十天就回来了——是不是想闺女了?” 婉兮立即摇头,坚定不移地,“没有~~奴才是,想爷了。” 皇帝也没忍住,这才“呸”地一声笑了,“想就想了,你就说既想闺女了,又想爷了,不行?” 婉兮捉住皇帝的手放在心口上,可认真地说,“……奴才真的是第一想爷,第二才想闺女呢。” 皇帝的脸都臊红了,想起来自己都快五十的年岁去……这才清了清嗓子,又正襟危坐道,“跟谁学的,这么会哄人了?” 婉兮垂首轻笑,“跟麒麟保和拉旺那两个小子学的呗。” 那两个臭小子,别看才两三岁大,在她眼前儿那才能整事儿呢。她呀,还得一碗水端平,还得挨个去哄。哄来哄去,便将自己的脾气都给哄得越发耐心和平顺了。 皇帝却听出讽刺来了,长眸陡然睁圆,“你是说——爷也跟那两三岁大的臭小子,一样儿的哄法儿呗?” 婉兮这才终是大笑,扑到皇帝怀里,仰头娇俏道,“爷不是小阿哥么?为何在奴才眼中,爷跟麒麟保和拉旺一样地娇憨可爱?” 皇帝被婉兮哄得,这回到京师十几日来的心力交瘁便都被风吹云散了。他小心翼翼将婉兮抱过来,不挤着肚子地亲了好一会子。 终究还是知道婉兮更想念四个月不见的闺女,这才哼一声说,“你都说了,那两个臭小子叫人不省心。这回你不在宫里,你当谁来断他们俩的那起子官司呢?” 婉兮扬眉,“……那,自然应当是陈姐姐。” 终究几个孩子都托付给婉嫔了,婉嫔也为了三个孩子不认生,已是搬进永寿宫来住。 皇帝却又吊胃口,摇摇头,“非也~” 婉兮自己倒有些迷糊了,“那还能是谁?” 皇帝哼一声,已是忍俊不已,“……宫里没人治得了他们俩,除了你。那你不在的时候儿,自然也唯有你的亲闺女才能治呗!” 婉兮有些傻了,她的记忆终究还停留在正月里起驾之前,那会子小七才七个月。虽说有些咿呀学语的模样了,可是终究还算不得会说话;更何谈要哄两个臭小子了? 婉兮自己心下一动,眼圈儿便红了。 是她忘了,这又走了四个月,如今闺女这都快一岁了。女孩儿家说话要比男孩儿更早些,这会子说些简单的话,应当是可以了。 越这样想,她虽说越是期待,越是高兴,可也越是——有些难过。 小孩儿终究是一天一个样儿啊,她这一走就是四个月,竟然错过了闺女一百多天的新模样儿去。 如今会说话了,她却才回来。 第2113章 127、静坐莲花台(1更) 婉兮也顾不得肚子,回了宫就急忙往永寿宫赶。 玉蝉等宫里的女子太监忙都围上来,看婉兮的神色,也都知道是着急想见七公主。 玉蝉便含笑道,“天儿热,陈主子便带着七公主和两位小阿哥到西苑纳凉去了。” 婉兮又一路乘小轿赶到了西苑去。 玉蝉和婉嫔宫里的赤芍两人一起引路,在海子边儿上找见的。 那会子婉嫔独在树荫下,撑起了纱橱蚊幛,婉嫔自在纱橱内看书;那纱橱又是透明的,抬眼便能瞧见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则坐在海子边儿的大石头上玩儿呢,每人身边都有太监和女子看顾伺候着。 婉兮到来时,冲赤芍使眼色,不叫出声。赤芍和玉蝉便也明白婉兮的意思,这便笑着没通禀。 也是因为今年夏天热,这会子水畔都已经起了蝉声,那沙沙的、不间断的鸣唱,正好将婉兮等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挲声都给掩盖了。 已是到了近前,婉兮连忙闪躲在一棵大树后头,抬眸眼巴巴朝大石头上瞧去。 果然是长大了…… 她的小七,她走的时候才七个月,刚刚是“七坐八爬”前后,坐还坐不稳当,爬也还只东倒西歪呢。可是这会子,这小东西已是稳稳当当地坐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儿这个月份就会坐的缘故,婉兮不由得觉着自己的闺女坐相可真稳当,真好看。那两条小腿儿还不经意地半盘着,如结跏趺坐的模样儿似的。 她本就生在中元之日盂兰盆节,降生那天又叫她皇阿玛从天不亮一直拜佛到大半夜的,小名儿又叫“莲生”应和佛陀降世“七步生莲”的典故,故此兴许是有些佛缘的——故此这么瞧着,小丫头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坐着的模样儿,倒有些稳坐莲花台、宝相庄严的意思。 那一张白玉似的小脸儿,映着海子上潋滟的水波,映衬着头顶垂下的柳色,便更显得一双眼漆黑如墨,沉静若水。 那小小的嘴唇紧抿着,仿佛就是在白玉上直接镶嵌了一颗滴流滚圆的红豆。 她不叫也不闹,就是安安静静坐着,简直是个白瓷的小人儿,精致玲珑得无法用语言描述。 婉兮的眼眶便又有些湿了。 可是莲生身边儿却不安静,福康安和拉旺两个淘小子正一个拿小弓,一个举小腰刀,在大石头上窜上蹦下。那模样儿,应该是在演练攻守进退。 小七就那么静静坐着,一双点漆一般的眸子看着两个小阿哥。听着他们叫,看着他们闹。她不参与,也不吱声。 婉兮的心又不由得提了起来——当娘的啊,总怕自己的孩子不合群儿,或者被小伙伴给落下了。 婉兮心道:这两个臭小子,不是都说进宫是来陪小七的么?一个要当侍卫,一个要逗小七笑——结果他们俩自己玩儿起来了,倒叫小七自己一个坐在一边儿,半晌都不出声的。 婉兮心下虽说着急,却还是耐下性子来细细看。又看了好一会子,她隐约看出门道来了。 第2114章 128、看戏(2更) 那两个臭小子呀,看着是光自己两个忙活,谁也没陪在小七身边儿。 可是待得仔细多看一会儿,就能瞧出来,两人窜上跳下、吆喝声声的间隙,两人的小眼珠儿,都是不时朝小七瞟过去的。 那次第,可不是两个哥哥自己玩儿,小妹妹被冷落在一边儿呆呆看着;而是,两个优伶卖力地一招一式,就为了讨那稳当坐着的金主儿一个微笑,或者叫一声好呢。 可惜呢,他们俩卖力是真卖力了,大热天儿的,两个小子都是一头一脸的汗;可是人家小七,就那么稳稳当当地坐着,笑都不笑,就别说拍手笑了。 眼见着两个臭小子仿佛心下也有些没底了,分明都累了,胳膊都快抬不起、伸不直了,可是还没能得到人家金主儿的反馈呢,这便再累还得继续坚持。 到后来,这两个都不是从石头上跳下去,而根本是累得散了脚,小腿儿跟面条儿似的,软塌塌地自己从石头棱儿上顺下去的。 婉兮看到此处,已是不由得含笑摇头。 反过来还要为两个傻呵呵继续徒劳折腾的傻小子心疼。 婉兮这看戏的人都瞧出两个小阿哥都到强弩之末了,两个小孩儿自己本来就累,心下又颓丧,这便玩儿着玩儿着就不高兴了,将一腔子的懊恼都发泄在对方身上。 福康安先跟猴儿是的跳蹬开了,大声冲拉旺嚷嚷,“嘿,你扎着我了!”他还将胳膊伸到拉旺面前去,“你看你看,都出血了!” 拉旺终究是从小在漠北长大,一直都只是说蒙语的。刚进内地来,满语和汉语都是刚刚学,加上心底又实诚,这便显得略有些笨嘴拙腮,只能张嘴望着福康安,却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心下是明白的,拉旺腰上那柄小腰刀是没开过刃的,且拉旺没用那小刀照实了往福康安身上扎过——福康安手臂上那一道子,是麒麟保这小子自己在石头棱儿上顺下来的时候儿,不小心蹭出来的。 福康安见拉旺说不出话来,便更是口若悬河了,“你说不出话来了吧?说不出来那就是默认!你承认了就好,那你今儿就是输了!” 眼见两个小阿哥闹腾起来了,身边儿的女子和太监虽说哄,可却哄不住。这便只好想转身向婉嫔去拿主意。 婉兮再看陈姐姐,依旧安安静静地在纱橱内看书。这情形显见着是陈姐姐早就看多了三个孩子这么闹腾的情景,陈姐姐是成竹在心,不担心会闹出什么来呢。 婉兮心下便不由得好奇——那往常这事儿,既然陈姐姐都不出手,又是怎么解决的呢? 正在婉兮好奇的当儿,那福康安非要拉旺跪下,行什么“献俘礼”。 小孩儿尚不知轻重,只自己过家家似的要玩儿足全套。可是这终究是宫里,好歹拉旺是额驸呢,哪儿有给福康安这样一个没有世职、也什么身份还都没有的小孩儿跪倒的道理呢? 婉兮正自着急,忽然听得一声甜软,却仍沉静清灵的嗓音,细细柔柔地叫了一声,“……宝宝。” 第2115章 129、变脸(3更) 婉兮只是听了一个音儿,故此给当成“宝宝”了。 婉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只当是小七自称。以为接下来是“宝宝吃”,或者“宝宝要”之类的童言稚语。 又或者是她听岔了,应该是“抱抱”。 说不定是小七看两个小哥哥吵架没意思了,这便叫人抱着离去? 可惜婉兮站在一个本生额娘的角度,所以为的两个最可能,却都错了。 ——只见那原本猴儿似的、耀武扬威的福康安,忽然就滴溜一转身儿,满面堆笑地跑到了小七面前。蹲下来,敛眉垂首地柔声问,“又叫哥哥干嘛?莲生想要什么,跟哥哥说。” 婉兮这才一拍脑门儿,原来小七这声“宝宝”是叫福康安呢! 亏人家麒麟保这小名儿,还是她给取的呢,她怎么这会子反倒给忘了! 原来是“保保”,不是“宝宝”。 可是音儿毕竟一样,婉兮觉着听岔了的不止她一个。不然看福康安那瞬间变脸、从猴儿变成温柔大哥哥的模样,还真没法儿解释了。 婉兮忍不住笑,这会子才猛然有些明白皇上说小七会哄人儿了呢——即便小七是正儿八经地喊名字呢,可是听起来还是甜甜软软地喊“宝宝”呀。故此就连麒麟保这个猴儿,也都受用了。 . 福康安跟小七低声细气地说话,隔着蝉唱,便连婉兮都听不见说什么了。 虽说听不见说什么,可是那亲昵柔软的情态,是看得足足的。 婉兮倒也放下一半儿的心:福康安这个活猴儿,原来当真能对小七这样和颜悦色地说话,那就足够了。 婉兮却也没忽略拉旺。 她这一看却不得了,瞧出拉旺生气来了。 方才拉旺叫福康安怼得说不出话来,他都没生气,可是这会子却能看出已经怒火中烧了。 婉兮正犹豫这会子要不要出去,还是说小孩儿的官司,大人最好不掺和呢? 还没等婉兮拿定主意,拉旺已是一声断喝,“麒麟保安答,你诬赖了我!” 拉旺终是刚学内地的话,说起话来,拿捏字眼儿十分的郑重。没有福康安嘴皮子上的用词那么油滑、那么溜。 ——倒也显得稚拙可爱。 婉兮忍不住笑,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大树后头。就想看看这仨小孩儿往日里是怎么解决的这个问题呢。 . 拉旺那么断喝一声之后,福康安只回眸瞟了拉旺一眼,却不理他。继续跟小七说话,还故意挪了挪身子,将拉旺望向小七的目光给隔开。 婉兮只得又暗暗叹了口气——这次第啊,都让她想起后宫里的争宠戏码了。 只不过这会子不是女人争宠,却成了两个小阿哥,而且还是年岁这么小的! 婉兮哭笑不得,心里倒也有那么一点子自豪:也是,她的闺女可是大清公主。眼前这两个小阿哥,管他们阿玛是亲王还是公爷呢,在她的小七面前便都是奴才。 甚或说,不仅他们两个,便是他们两个那位高权重的阿玛来了,也得给小七下跪请安。 她的闺女,可以拿起这一把子矜持来的。 第2116章 130、谁可知了(4更) 福康安越这么着,拉旺越着急了。 他被福康安故意隔着,又看不见小七,这便急得又是跺脚一声闷吼,“麒麟保安答,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福康安反正拢着小七,脊背隔断了拉旺的目光,这便得意得回头冲拉旺做鬼脸,将拉旺更是气得小脸儿通红。 婉兮便又有些藏不住了,想出去替拉旺解围。 就在这时候儿,婉兮耳中又传来闺女一声甜甜软软的呼唤。 “……旺旺。” . 婉兮愣了一刻,“扑哧儿”就笑出声儿来了。 闺女终究还不满一岁呢,这会子说话,自是以叠声字居多。她这回有了上回“宝宝”的经验,这次是直接就听明白了,确定是“旺旺”,是闺女叫拉旺呢。 可是这“旺旺”……有点像“汪汪”啊。 跟“保保”与“宝宝”一个音儿一样,“旺旺”也跟“汪汪”听起来一样啊。 只是这两者之间的意思么——有点儿高低有别呀。 婉兮果然不是白担心的,福康安那猴儿听见小七这么叫拉旺,登时便抱着肚子笑倒在大石头上,“哈哈,哈哈,嘿,莲生叫你呢!” 福康安故意长长地露出舌头来,冲拉旺使眼色,“还不快点儿过来?有骨头吃!” 拉旺这会儿的脸,已是红上加红,再加红——这会儿都有些红得发紫了。 不过拉旺却没搭理福康安,径自买开腿绕开他,走到小七免签,蹲下,一脸的笑。 他不善言辞,便只伸手摸了摸小七头上左右两边扎的小抓髻,又在小七手心里放了个什么,这便只是笑,不出声了。 小七便张开手看——婉兮也好奇,恨不能踮起脚尖来。可是肚子大了,玉蕤在畔赶紧将她给扯下来,婉兮便也淘气地眨眼。 . 结果小七一看,面色便是一变,眼睛里似乎涌起恐惧来。 福康安登时猴儿似的从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上前一把就拍掉了小七掌心里的东西。 拍完了,福康安回身冲拉旺便吼起来,“你干什么呀?莲生是个小姑娘,你吓着她了!” 福康安这一声吼,婉兮是听真楚了,婉兮的心便也跟着提起来。 拉旺给小七手里塞什么了? 拉旺刚刚是生气的,难不成是迁怒给了小七? 玉蕤远远地也瞧着,忍不住低声跟婉兮说,“……奴才瞧着,像个知了。”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夏天蝉唱虽然也算一种景致,可是那知了本身长得可算不得好看。那么大一个,黑乎乎的,像是个超级大个儿的大苍蝇似的。小七捧在掌心,能不吓坏了么? 而这会子瞧着,福康安将那知了往大石头上一摔,那知了应该是已经摔得没了命,动都不动了。 ——拉旺这是做什么呢? . 拉旺的脸色就更紫了。 他看了福康安好几眼,唇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一把推开了福康安。 然后回身,蹲下,小心翼翼将那摔死在大石头上的知了给捡起来,托在他自己掌心。 转回身来,走到小七面前。 他伸手,将那知了摔断的一瓣翅膀拈起来,举到了小七眼前。 第2117章 131、亲祖母、亲妈都没当过贵妃(5更) 婉兮目不转睛地只盯着自己的小七看。 她终于看见,小七面上的惊惧之色褪去,代之而起的是——如同阳光穿过蝉翼一般的,五彩斑斓。 那些五彩斑斓却首先是清光一闪,然后白光才被蝉翼幻化出那么多的颜色,故此小七的脸上也是最先光芒一璨…… 婉兮的心便跟着一定,面上也不由得浮起了微笑。 太好了,原来,拉旺只是要给小七看这蝉翼背后清透的光、幻化成的五彩斑斓的虹。 . 许是婉兮站得太久,许是婉兮看闺女看得太过出神,总归婉嫔已是从纱橱蚊幛内起身,轻摇苏绣团扇,向她这边含笑走来。 婉兮这便也赶紧收拾心情,含笑迎了出去。 婉嫔上前先给婉兮行礼,婉兮赶紧给扶住,“陈姐姐……这真是要折杀小妹。小妹这一走四个月,宫中一切多赖陈姐姐照拂。是小妹该给陈姐姐行礼才是。” 年过四十的婉嫔,清瘦高挑,容颜秀丽,这会子更显得通透静雅,骨染清风。 婉嫔便笑,“你呀,这会子还在妃位,便不敢受我的礼了?那你来日若再为更高位分,难道还不敢面对我了不成?” 婉兮又是脸红,“陈姐姐又打趣我。” 婉嫔含笑上前轻轻抚了抚婉兮的肚子,“第二个孩子都来了。便是你自己不想着晋位,皇上又如何肯委屈了你去?” 婉兮不知该如何说,只是笑。 婉嫔也淘气,眨眼道,“虽说皇上的祖母孝恭仁皇后,也就是当年的德妃娘娘,生了六个都没能进封贵妃;便是皇上的额娘、咱们的皇太后,便是当年皇上已经被秘立储君,在雍正爷在世时也没能正式进封为贵妃……可是我瞧着啊,你的福气却在这两位之上。” . 大清后宫,晋位为贵妃有多难,婉兮心下也是明白。 便以当年的德妃乌雅氏、当今的皇太后,都一辈子没当过贵妃。便是这二位的出身也不高——乌雅氏出身内务府,但是也好歹是包衣佐领下,人家是正身旗人,比婉兮这内管领下要高;而皇太后的父亲,虽是个王府职官,但那也是掌祭孔等重大典礼的四品官员,也是正身旗人的。 这两位都没能得到的位分,婉兮自己自是已然不做奢念。 便如这么多年来,从进宫第一天,她就没对位分之事有过什么惦念。可皇上却还是给了她——初封就是贵人,进封贵人之后一个月就封嫔,三年无子而封妃、且居妃位之首,超过有皇子的愉妃、家世高的舒妃去这样的经历。 她就更早已知足,再无所求。 故此说起贵妃不贵妃的,她已然不放在心上。 婉兮便含笑攥住婉嫔的手,“不管将来什么位分,我今儿也将话摆在这儿:不管正式场合如何,总归只有咱们姐妹在的时候儿,我是绝不准陈姐姐再行礼的!” 婉嫔便也笑了,轻轻拍拍婉兮的手,“好,我记下了。再说这会子,你已给了我最好的礼物——便是要我多行几个礼,哪怕要请双腿跪安,我都是情愿的。” 第2118章 132、大马(6更毕)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婉兮明白,陈姐姐说的是她的小七。 婉兮的眼睛便又在陈姐姐这儿留不住了,又是越过了婉嫔的肩膀去,飘向小七去。 一走四个月,可是小七来到这人间一共也才十个月多一点,这四个月差不多是小七一半的人生去呢——那小七,会不会都不认得她这个额娘了? 婉嫔自是明白,已是轻笑出声,“走吧,咱们一道过去看孩子。” 婉兮不想叫陈姐姐看出自己心下的担心来,这便还一路解释,“……皇上接了我们回宫,养心殿还要亲自看殿试三家的卷子,故此没跟过来。” 婉嫔倒笑,“皇上不来,我倒不意外。” 婉兮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得站住,“陈姐姐的意思是……?” 婉兮心下有一点小小的不妥帖。 凭小七这都叫“旺旺”了,会不会也在冒话儿不全的情形下,称呼皇上有什么不妥了,这才叫皇上反倒不便一起过来了? 婉兮屏住呼吸,悄然问,“小七她,会叫‘皇阿玛’了吧?” 以婉嫔行事的周全,婉兮相信待得皇上回宫的消息传回来,陈姐姐一定提前都教好小七了。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才是。 婉嫔闻言却笑出声儿来,“她会了啊。” 婉兮停步,微微侧首,“那……为何皇上不来,陈姐姐反倒不意外?” 婉嫔瞧出婉兮担心来了,这才淘气地眨眨眼大笑,“莲生终究还小,发音还不是那么准确。我虽教了她,她虽也十分认真学了,可是叫出来还是——” 婉兮都要急了,揪着婉嫔的衣袖便跺脚,“陈姐姐还卖关子!” 终究婉兮这会子还挺着大肚子呢,婉嫔便是有心逗乐儿,也不敢过于造次。这便扶稳当了婉兮,含笑道,“咱们小七啊,每次叫得可认真了,‘皇阿玛’三个字儿每次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叫的。” “可是呢,叫出来却成了——黄、大、马。” 婉兮哑然失笑,“啊?” 婉嫔大笑,“所以啊,皇上说,好歹闺女都这么叫了,他要是不正经给闺女当一回大马,那也说不过去啊——所以皇上每回来,都趴地下给小七当马骑。” 婉兮张着嘴,已是说不出话来。 婉嫔便笑,“可他终究是天子,给闺女当大马满地爬,总归不宜被人看见不是?便是我,便是其他的主位,也不方便看见——故此皇上每次来,都把我和宫里人全都撵出去,单独关起门来,还将门帘子都挂严了,才单独逗小七玩儿。” “所以今儿啊,这么多人,皇上才不跟着一起来呢。不然小七一见就要喊‘黄大马’,就要骑马,那皇上的面子,还往哪儿搁呀?” 婉兮笑得已是停不下来,可是却更是说不出话来,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她的这位爷,哎,可该怎么说,才好呢? 不过也是,想想这位爷,能为了小七,从天不亮一直拜佛拜到大半夜,那他有什么为小七做不出来的呢? . 远远地,小七终于发现多了个人儿了。 她便怎么都不搭理福康安和拉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便紧紧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第2119章 133、字正腔圆(1更) 福康安和拉旺多尔济便也都朝婉兮这边望过来。 两个小阿哥自然认得,便都原地就便欢呼跳跃起来。 福康安一马当先跑过来,拉旺多尔济本也想跟上,却还是停下来,回头伸手拉住莲生的手。 旁边伺候的玉景,连忙一把将七公主给抱起来,跟着两位小阿哥一起小跑着朝婉兮来。 呼啦啦一片女子和太监都跪倒请安,婉兮极力忍着泪,笑着望住闺女,可是视野里终究还是模糊起来。 看她的小闺女,穿着她当年刚进宫的时候,最常穿的水绿。那淡淡的绿,仿佛水波盈盈,更仿佛水畔蔓草窈窕的倒影。 一身儿轻盈灵动的水绿下头,却穿一双粉红的小绣鞋。她这会子终是能看清,原来那绣鞋上头绣出来的图样儿,不是凤、不是蝶,而是莲瓣——生在七月十五的小七,应和“七步生莲”而起的小名儿,故此那鞋都是莲花的红、莲花的形。 婉兮含笑握住婉嫔的手。 陈姐姐她,当真有心了。 婉嫔却笑,连忙唤着七公主,“小七,快看,这是谁?” . 七公主在玉景怀里,一双点漆般的眼静静地望了望婉兮。 ——并没有太长的耽搁,便字正腔圆地喊,“厄涅!” 婉兮呆住,彻底傻掉。 她的小七竟然认得她? 叫起她来竟然一点都不迟疑! 可是——这怎么可能啊?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儿,隔了四个月不见的人,怎么会还一下子就能认得出来? 婉兮不管怎么着,也还是一把就抱过闺女来,泪珠儿已经婆娑而下。 她挺着大肚子抱着小七,虽说小七还小,可是对于她的大肚子来说也已经成了甜蜜的负担。婉嫔和玉蕤便笑着,都赶紧搭把手,跟着婉兮一起分担小七的体重。 福康安和拉旺多尔济都趴地下磕头呢,见婉兮也没工夫搭理他们两个,福康安便撅了撅嘴,仰头喊一声,“莲生可胖了!” 婉兮知道这是福康安抱怨她不理他呢,便抱着小七,含笑垂眸,“麒麟保也长胖了。” 对于小孩儿来说,每一日都在长大和长胖才是啊。 福康安嘿嘿一笑,“莲生贼能吃!” 婉兮扬眉看婉嫔。 小七这会子还不满周岁,按理还能继续由奶口嬷嬷伺候着呢,那她现在难道已经不吃奶,改成吃饭了? 婉嫔含笑眨眨眼,“小七这会子这是刚尝试各种吃食,教她‘开口’的时候儿。故此吃什么都香,见了什么都往嘴里送……不过早晚还是由奶口嬷嬷伺候着的。” 婉兮这心下便是既酸又甜。 甜的是,闺女口壮;酸的是,她终究还是吃的旁人的奶水。 福康安说了半晌了,拉旺多尔济才终于抢到一句话,“……小七才不沉!” 婉兮这会子也顾不上这两个小阿哥嘴上的官司,只含笑听着点点头。刘柱儿便上前将两位小阿哥给哄走了。 婉兮便只凝眸看自己怀里的闺女,“小七告诉厄涅,你怎么会认得厄涅呢,嗯?” “一走这么久,小七竟能没忘了阿娘么?” 第2120章 134、双面(2更) 小七不仅毫不犹豫地喊出了“厄涅”,还极为自然地依偎在了婉兮的怀里。 面颊紧紧贴着婉兮的颈子,叫婉兮止不住地要掉眼泪。 听得婉兮问,小七抬起头来,朝婉嫔的方向看。 婉兮便也顺着看过去,便又是哽咽了一声儿,“果然是陈姐姐这四个月来,一直设法没叫小七忘了我……” 实则方才听福康安说小七能吃的时候儿,婉兮心下就有了数儿——必定是这四个月间,陈姐姐每日里都给小七吃她曾最擅长做的那些饽饽、留下的蜜果子。 小孩儿对人的记忆,是要寄托在物件儿上的。对于小孩儿来说,吃自然是最好使的。 更何况小七这会子正是刚开始吃饭食的时候,通过滋味来延续对她的记忆,自然是能起到功用。 婉嫔却是笑了,连忙摇头,“哎呀,我可不敢再居这个功了。否则那位真正的功臣知道了,心下还不得吃我的醋?” “嗯?”婉兮不由得扬眉。 婉嫔这才笑着将握在手里的那柄象牙柄的团扇,滴溜转了个圈儿。 那团扇是折扇比不了的,搓着扇柄转起来,团扇能转得如陀螺一般,滴溜不停下来。 婉兮便被那团扇吸引过去,终是看出了门道来,便是一声轻呼,“……绣的谁?陈姐姐给我看看!” . 玉景笑着将七公主接过去,婉兮全力去夺那团扇。 之前就见陈姐姐含笑摇着团扇走过来,扇子面儿上绣的是绒毛团儿似的一只猫儿。婉兮便也没格外留意,这会子见团扇滴溜溜旋转起来,才看见团扇另外那面的端倪! 原来陈姐姐撑着的这柄团扇,是苏绣的杰作。不只是单面绣猫,这柄团扇其实是苏绣里著名的“双面绣”! 也就是说团扇两面都有绣,两面的图样儿还不同,颜色也不一样。 这便是“双面异色绣”了,唯有巧夺天工的绣娘和匠人才绣得出来。也就是宫里才能见着这样的精品。 ——而那另一面的图样儿,竟是她的面容。 那绣当真是巧夺天工,竟然将她的五官眉眼绣得栩栩如生。 四个月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漫长的时光,小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儿;可是四个月对于一个大人的面容来说,却几乎是凝冻的,四个月前跟四个月后几乎用眼睛察觉不出什么变化来。 故此小七见了她才并不认生。 婉兮便一把拉住婉嫔的手。“姐姐竟如此有心……” 婉嫔含笑摇头,“我都说了,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婉嫔转着这扇子,朝婉兮眨眼,“我这嫔位的位下呢,是有五十五名针线妇人。可是她们绣绣荷包、打打穗子还行,你瞧她们如何能有这苏州绣娘里还要极顶尖的才会的手艺去?” “总归这样的人啊,我是找不见,更调动不起的……”婉嫔说着淘气眨眼,“更何况,我哪儿有胆子将内廷主位的相貌给传递出去啊?” 婉兮眼圈儿便又是一红。 “……是皇上!” 婉嫔噗嗤儿而笑,“可不唯有他才有这个本事,更难的是有这份儿心啊。” 第2121章 135、弄错颜色了(3更) 婉嫔也叹了口气,“南巡启程前那会子,别说皇上,我都瞧出来你实则是舍不得小七的。那会子你难受的呀,却还的强颜欢笑,替皇上张罗着南巡一路上后宫诸人的拨用份例。” “故此皇上那会子已是悄然做了预备,他自己画了你一幅像,这才送出去交给广储司缎库——怕就是交给你哥哥,叫你哥哥寻了苏州织造下的绣娘给赶制出来的。” “正月起驾前那天,皇上来与我说:‘天儿快热了,这柄扇子你便使着吧’。皇上递过来给我的时候儿啊,还是猫的这面朝上,故此我也一时没能听明白,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差头儿——那大正月的,怎么就天儿快热了,还至于要用扇子了?” 婉嫔说到这儿已是忍俊不已。 婉兮的脸也跟着红了,心里暗暗叫,“哎呀,爷啊~~” 婉嫔笑罢了,也怕婉兮尴尬,这便收起了笑,缓缓道,“总归是皇上的口谕,便是大正月的,我也不敢不天天端着这扇子。故此啊,只要我与小七在一处时,小七便能看见两张脸——上头是我,我下巴颏儿下头就是你。” “再说就算你跟着皇上起驾了,皇上不也是怕小七认生,这便特准我从永和宫挪过来,暂住在你的永寿宫里么?这便所有的味道还都是你的,小七的被子褥子枕头上,都留着你的气息。” “别看小孩儿小,可是小孩儿的鼻子可灵了。即便不是用眼睛认人儿,鼻子却也是一定能留存着记忆的。更何苦将你亲自哺育了她七个月,她便是旁的不记得了,那奶水的味儿必定还是记着的。” “你没瞧你一抱起她,她便主动依偎在你身上了么?那便不是眼睛的门道,却也必定是鼻子的功劳呢~” 婉兮已是说不出话,只一只手摸着小七的脸蛋儿,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婉嫔的手。 . 回了永寿宫,婉兮还舍不得叫婉嫔搬走,直缠磨着非叫婉嫔再多留几日。 婉嫔倒是笑,“你我之间,想念了自然坐轿来回,倒不用这样寸步不离的。倒是小七,这几****可舍手给你,也叫我松快松快。” 婉嫔刚走,婉兮还没跟小七说够话呢,皇上就来了。 皇上来了却不进门儿,就在门口月台上站着,神色间颇有些东张西望的模样。 婉兮便笑,将窗子支起来,招手道,“陈姐姐刚去了……” 皇帝这才笑了,抬步进来。 婉兮这回没起身请安,只坐在炕沿儿上低声地笑,“……要不下回奴才等小七睡着了,再叫人回了爷,爷再来。” “终究爷这么防着外人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叫小七自己叫不出来最恰当。” 皇帝这便笑了,知道婉兮已是知道门道了。 皇帝哼了一声,还没等说话,小七早已伸开两臂,脆生生地喊,“黄、大、马……” 婉兮笑得已是收不住,垂首对小七说,“叫错了。你瞧那大马穿的是蓝衣裳,哪儿来的黄大马呢?” “小七乖,叫‘蓝大马’……” 第2122章 136、今儿高兴(4更) 皇帝在宫里可不穿黄袍,日常穿的都是石青色的常服褂。便是这夏日里,换上了夹纱的袍子,也都是以石青、赭石等颜色为主。 式样上也都是素色、暗花,绝不可能穿明黄彩绣的龙袍地满后宫四处溜达去。 故此要非说大马带颜色儿,那也得是“蓝大马”,不是“黄大马”。 小七也不懂呀,只是听着厄涅这么叫,便也顺着喊,“男、大、马”……音儿又继续串向旁的方向去了。 皇帝笑得直啐,“呸,又教坏我闺女!” 婉兮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这回说得对,这大马的确是男的,不是女的……” 皇帝实在懊恼,腾出一只手来在婉兮腰侧掐了一把,“还说!” 小七可听不懂阿玛和额娘这是说什么呢,只欢欢喜喜伸胳膊搂着皇帝的脖子叫,“骑马、骑!” 皇帝无奈,瞟婉兮一眼,故意一瞪眼,“不准笑!” 堂堂皇帝,这会子四蹄着地,将闺女给驮在后背上。 小七急着叫皇帝爬,这便一个劲儿地叫,“黄、黄大马!” 婉兮忍俊起身,到明间去将皇帝来时坐的宝座上、那鹅黄的坐褥给取过来,铺在皇帝背上。 “喏,这回是黄的了,正正经经一匹黄大马!” 皇帝爬在地上,抬眸又是懊恼又是笑,只得伸手也掐住婉兮的脚脖子。 冷不丁一下,婉兮猝不及防,笑着低低惊呼一声。 终是要顾着肚子,婉兮这便顺着劲儿也歪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轻哼一声,“反正也当大马了,一个也是驮,一家子也是扛……来,都上来。” . 婉兮这便听懂了。 一家子…… 不仅小七,还有她,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啊。 婉兮的眼圈儿又有些没出息地要出水儿了。 皇帝也不说旁的,只腾出一只手来,将她往上一托,这便在地上挪动了起来。 小七自是高兴,口里还喊着,“驾,驾!” 婉兮惊得赶紧一把捂住小七的嘴,含笑啐,“这是谁这么大胆子,还敢教你这个!你还想当车老板儿啊!” 天子为亲爹,骑就骑了;可是没这么还有胆子耀武扬威的哟,嘿! 皇帝却扭头含笑,“……我教的。” 婉兮咬住唇,旁的便也说不出来了。只得悄悄儿嘀咕一个字儿,“……该~” . 皇帝虽说擅长弓马,身子强健,可终究他背上是“三个”大活人呢。婉兮可没敢造次,叫皇上驮了几步,便赶紧朝玉蕤招手,缓缓起身。 起身的当儿,她与玉蕤眼神相错,瞧见玉蕤那脸上藏都藏不住的红。 玉蕤尴尬地赶紧道,“今儿可真是个高兴的日子,奴才就也跟着忍不住气血上涌……” 婉兮含笑捏了捏玉蕤的手,示意她都明白。 皇帝便也抱着小七起了身,朝玉蕤淡淡笑道,“嗯,玉蕤一向是最有眼色的丫头。说对了,朕今儿高兴!” 皇帝说罢便只看着婉兮,“第一高兴,你平安归来,还胖了。” “第二高兴——你见了小七,都是欢喜,没难过掉眼泪。” “第三欢喜么……”皇帝故意卖个关子,“西北也有好消息。” 第2123章 137、静待佳音(5更) 婉兮不由得屏住呼吸。 西北之事,从乾隆十九年,至今日,已是横亘在朝廷和皇上心头长达四年的阴影去。 她一直在陪着皇上等。 等平定了达瓦齐,之后却又出了阿睦尔撒纳; 阿睦尔撒纳未平,喀尔喀部又出青衮杂布之乱;天山之南又出小和卓之乱…… 此时太需要一个绝大的好消息,将这片四年不散、阴影重重的云翳全都吹散了开去啊! 那么今儿,在她刚刚回到京师这一天,皇上说西北又传来了好消息,究竟是不是她心下暗暗期盼的、她陪着她的爷等了四年的那个好消息呢? 皇帝垂眸,看见了她屏息凝神的紧张,看见了她黑白分明的清眸里那藏不住的期待。 皇帝便也轻叹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几年来,前朝唯有傅恒一人赞同他出兵,陪他赞画;而后宫,也只有她一直安静却执着地陪在他身边,解得开他心头所有的郁结。 他终是笑了,冲她用力一点头,“兆惠送来奏报,参赞大臣富德(瓜尔佳氏、满洲正黄旗)击败阿睦尔撒纳!此战一举收复收复巴尔达穆特(蒙古巴尔达部)各鄂拓克,得叛酋巴雅尔踪迹,遂深入逐捕,夺关隘五座!” . 婉兮仰头深深凝望皇帝,心中万语千言,却一时都说不出来。 击败了阿睦尔撒纳……终于击败了阿睦尔撒纳! 皇帝点头,长眸流光,深深凝住婉兮,“阿睦尔撒纳现逃窜,爷已下旨,传谕成衮扎布、舒赫德等。两路大兵会合一处,多选兵丁马匹,速行接应富德。务期擒拏首贼,毋稍迟回观望。悉力搜捕,毋令脱逃。” 婉兮深吸一口气,只说得出三个字,“……哈萨克!” 皇帝也是点头。此前阿睦尔撒纳曾经逃入哈萨克,依仗哈萨克兵来逃避朝廷追缉,最后得鄂罗斯支持,才重返伊犁,自立为大汗。 “你放心,爷已晓谕哈萨克汗——阿不赉,遣员赴阿布赉处、开示利害,令其擒献。此番必定不使阿睦尔撒纳再行逃匿!” 婉兮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两手紧紧握住皇帝,“爷,奴才真的好高兴。替大清天下江山平定有望开心,也替皇上四年心事终可平定开心。” 皇帝揽过婉兮的头,在婉兮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傻丫头,这最难熬的四年里,你带给爷两个孩子。如今咱们第二个孩子即将降世,西北的好消息便来了——作为一个后宫女子,你已然做到最好。” . 西北终于传来阿睦尔撒纳被击败的好消息,皇帝又在太和殿传胪,将今年的殿试做以总结:赐一甲蔡以台、梅立本、邹奕孝三人进士及第;二甲李汪度等七十人进士出身;三甲周嘉猷等一百六十九人,同进士出身。 朝廷在西北的军事将平,朝中又为国选得佳才,婉兮终于放下心来,安心只等待孩子的降生。 皇帝传胪之后,带领后宫又挪至圆明园。婉兮又回到了“天然图画”,再度在五福堂里接来了自己的母亲杨氏。 接下来添炭、添姥姥和大夫,只待与第二个孩儿见面。 第2124章 138、兰贵人(6更毕) 五月中,婉兮已然在圆明园“天然图画”,关起门来不理外头事。 皇太后便忍不住催促皇帝,言那位钮祜禄氏的兰格格也该进宫了。 终究都是去年的挑选里留牌子的,这么叫人家在家都等了一年了,再不叫进宫,那又成什么了? 皇太后说这话的时候,那拉氏也在。 那拉氏听罢,心下自然苦涩。离了畅春园,便忍不住跟塔娜冷笑,“皇太后自然要着急!这会子令妃待产,已是关起门来,更不能再侍寝了……忻嫔也怀着孩子,这时候也不能承恩。” “这时候儿皇上的身边儿,正是缺人的时候儿!这个时候新人入宫,最容易得宠!” . 塔娜抬眸,望着自家主子的侧脸。 曾经在潜邸众人里,自家主子是最年轻的,比孝贤皇后、纯贵妃她们都还要小七、八岁去。故此曾经唯有自家主子嘲笑孝贤皇后她们人老珠黄去。 可是岁月最是无情,如今自家主子也已年过四十。便再是自家主子面如银盆,能叫面上的褶子少些去,可终究还是到了年岁。 况且宫里也还有不成文的规矩:后宫到了五十岁,就要撤下绿头牌,是不能再承宠的了。 五十岁,在宫里被视作一个女子青春年华的终结,便是再生不出孩子来的。 便是新皇帝登基,为避嫌,不与先帝的嫔妃们见面——也有一个门槛:是待得先帝的后宫过了五十岁之后,便可见面了;是五十岁之前,新帝不与先帝的后宫们单独见面的。 自家主子虽还不到五十呢,可是终究年过四十了啊。若再想得一个皇子、皇女去,怕已是难了。 尤其自从令妃能生了之后,皇上与皇后便更像是老夫老妻,便是见了面,都是坐下说说话,皇上再没与主子共寝过——也是,皇上和皇后都是奔着五十去的人了,不是看着像老夫老妻,而是事实上就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可是主子终究还不服老,这会子再听见新人进宫,自是难免刺耳。 塔娜也只得含笑劝,“新人进宫,三年总有一回。如今主子何苦还计较这个?” “主子正位中宫,又有两位皇子在畔,这地位便是任何人都已经无可动摇。” 那拉氏便是再不甘,也知道争不过年月,这便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我这会子与其计较这个,又何如好好去盯着永璂的功课去。” 嫡长子永璂,已是正式入学。将来这孩子能不能顺利继承大位,最关键的时刻已经从这个时候开始了。 . 六月初九,出自满洲镶黄旗、钮祜禄氏猗兰正式进宫。 因其家门显赫,猗兰进宫初封为贵人,封号“兰”。 是为兰贵人。 兰贵人进宫,虽然只是贵人,可因与皇太后同门,故此自然不能随便搬到哪个宫里去同住。 也正巧景仁宫空着,而景仁宫也恰好是当年皇太后为熹妃时的寝宫,这便由皇太后做主,叫兰贵人先赐住景仁宫。 不过终究兰贵人只是贵人,不能住后殿,只能住配殿,那拉氏便也乐得顺水推舟。 第2125章 139、多贵人(1更) 因不仅同为钮祜禄氏,皇太后与兰贵人又还有同一位先祖——后金开国五位功臣之一的额亦都(实际上皇太后的是额亦都弟弟额亦腾的后代)。 兰贵人家这一支,甚至比皇太后家族那一支,身份还要高贵。 兰贵人的高祖是额亦都、曾祖是遏必隆、祖父是阿灵阿,都是大清名臣。兰贵人家这一支更是出过康熙爷的第二任皇后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 故此皇太后心下都有底:兰贵人进宫初封贵人,只是例行公事;不日就将直接晋位为嫔。 这便跟同样是正黄旗满洲叶赫部长家族出身的舒妃、镶黄旗满洲渤海国皇室后裔出身的忻嫔一样,兰贵人也同样有这个资格。 皇太后不方便当着兰贵人的面儿,直接把这话说透了,却在兰贵人请安离开畅春园之后,含笑与安寿道,“你瞧出来没,猗兰这孩子一听要独住景仁宫,还是有些担惊受怕的。” 安寿便笑道,“这会子宫里热了,别说主子您驻跸畅春园呢,便是皇上都带着后宫挪进园子里了。那宫里,都空了。” “兰主子刚进宫,又要独自住在景仁宫,那么空落落的,她一个小姑娘家心下不妥帖,自也是有的。” 皇太后便也笑,“不仅如此,那景仁宫里虽然就她一个住着,可是她是贵人位分,只能住偏殿。她难免要担心那后殿里,迟早还要来个位分更高、做主的。” 安寿含笑道,“……兰主子实则倒不必担心那个。” “奴才说句不当说的,那景仁宫忻嫔主子都惦记多久了,可是皇上始终没吐口儿不是?这会子皇上既然答应了叫兰主子住进去,那景仁宫的后殿啊,必定也唯有兰主子住得。” 终究那景仁宫是康熙爷的出生地,更是皇太后当熹妃时候的寝宫,意义总有些不同。这会子也唯有叫一个与皇太后出自同门的住进来,才更合适。 皇太后含笑点头,“总归啊皇上不日就能晋位兰贵人为嫔,那猗兰这孩子就可以正正经经搬进后殿去住,做主景仁宫,她的心啊,自然就能安定下来了。” . 皇太后按着舒妃和忻嫔的旧例,满怀希望和信心地等着皇帝晋位兰贵人的好消息。可是她等了十天,等来的不是兰贵人晋位的消息,而是等进来了又一个新人。 这个新人,皇太后根本没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她甚至不是选秀而来的八旗秀女,并不是去年选秀挑选进来的。 甚至,此女的年纪更绝非秀女挑选十四岁到十七岁的年纪,进宫此时已经年届三十。 六月二十,皇帝下旨,新进宫女子封为多贵人。 多贵人与兰贵人,同住景仁宫。 消息传来,整个后宫都炸了。皇太后甚至亲自叫了皇帝来问话,这才得知这个多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多贵人为博尔济吉特氏,父亲名根敦,为原准噶尔汗国治下的“噶勒杂特”鄂托克的宰桑。 准噶尔汗国分为二十四个“鄂托克”,噶勒杂特便为其中之一。部落中有四千户,由三位宰桑治理,多贵人的父亲便为其中一位。 第2126章 140、叫他们多多亲近(2更) 婉兮虽已在“天然图画”关起门来安心待产,这个消息传来,也还是叫婉兮也震动了一下儿。 蒙古的规矩,她听得不甚明白,这便请了颖嫔和祥贵人来说话儿。 颖嫔虽也是出身蒙古,可她是蒙古八旗下的出身,对外藩蒙古、尤其是准噶尔那边的也不甚了解;倒是祥贵人终究是出身自准噶尔旧部,故此可娓娓道来。 “令妃娘娘可以这般简单来理解:可以将这二十四个鄂托克看做是准噶尔汗国治下划分的二十个省,“噶勒杂特”便是其中一个。这个‘省’下头又划分为三个府,这三位宰桑便是三个府的长官。” 婉兮点头,“倒是听说,‘宰桑’这个词儿,是元代时,许多官职转用了汉话。‘宰桑’就是宰相,‘台吉’就是太子?” 颖嫔和祥贵人对视一眼,都笑,“大抵如此,却又不尽相同。” “汉话里‘宰相’只是王的臣子,自己并无领地和人口;可是宰桑却不然。宰桑也是首领,在他自己的领地和百姓里,也是王。” 婉兮仔细想着,便也一拍手,“我倒是想起来,孝庄文皇后的父亲在史书里记成是‘宰桑布和’……也就是说,孝庄文皇后的父亲,官职也是宰桑?” 因科尔沁部是内蒙古,说起科尔沁的事儿,颖嫔就都知道了。颖嫔这才拍手而笑,“正是如此!宰桑的两个女儿,都有资格配给太宗皇帝,且为两宫福晋——故此令姐姐便该明白,宰桑不仅仅是‘宰相’,身份实际也与台吉、扎萨克无异!” 婉兮便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多贵人的出身也不低,故此进宫便是初封贵人。” . 当晚,皇帝竟然领了多贵人来看婉兮,让多贵人正式给婉兮见礼。 婉兮也自意外,不敢受礼,想下地亲自扶起多贵人来。 “多贵人且勿多礼。我这会子实在是肚子大了,不方便弯腰,多贵人快快请起。” 皇帝倒是含笑看着,由得多贵人给婉兮行完了四肃、二跪、二叩的大礼去。 婉兮有些不自在,皇帝却含笑道,“莲生呢?叫多贵人去见见莲生和拉旺。” 因这会子后宫都住在圆明园里,婉嫔只是嫔位,只能跟一众后宫合住在“天地一家春”,没有婉兮这样独住“天然图画”来得方便。故此莲生就还是与婉兮一起单住着。 婉兮忙叫玉蕤来,陪了多贵人去看小七。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人。 皇帝走过来坐在炕沿儿上,拍了拍婉兮的手,“她也是蒙古格格,同样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跟拉旺家有亲。叫她多跟小七和拉旺亲近亲近,也叫她在宫里不至于太寂寞。” 婉兮手指头绕着腕子上十八子的穗子,眼珠儿瞟着皇帝,故意幽幽地乐。 “博尔济吉特氏?博尔济吉特氏,都该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吧?多贵人的阿玛又是管着超过千户的宰桑,这身份倒也高贵——总归,是比奴才这辛者库下的汉姓女,高贵千倍万倍去的。” 皇帝哼了一声,“再高贵,不是也来给你磕了头么?” 第2127章 141、功臣之女(3更) 婉兮故意装傻,“可是奴才除了只知道多贵人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其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爷,多贵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皇帝轻哼一声,捉着婉兮的手,拍了拍。 “……噶勒杂特部有三宰桑。你可知道根敦之外的另外两个是谁?” 婉兮摇头。 皇帝抬眸,静静凝视住婉兮,“一个是哈萨克锡喇,一个就是都噶尔!” 婉兮还是摇头,“……谁?” 皇帝也是无奈地笑。婉兮终究是个后宫妇人,又是汉姓人,对这些蒙古人的部落、名号都记不清楚自是常情。 皇帝便又拍了拍婉兮的手,“记着爷告诉你,富德在西北击败了阿睦尔撒纳,又得‘叛酋巴雅尔’行踪么?巴雅尔,为辉特部汗,也是博尔济吉特氏。爷方才说的那两个宰桑之中,哈萨克锡喇便是巴雅尔的兄弟。” “辉特部汗巴雅尔、绰罗斯汗噶勒藏多尔济举兵反叛朝廷之际,哈萨克锡喇与另外那个宰桑都噶尔,也一同跟随,迁往伊犁而去!” 婉兮扳了扳手指头,“噶勒杂特部有三位宰桑,另外两位都跟着一起反叛了朝廷——这样算来,就剩下根敦一个了。” . 皇帝看着婉兮在那扳着指头玩儿“三减二等于一”,无奈地笑。 伸手按住了婉兮的手指头,“没错,就只剩下根敦一人。根敦不愿一同反叛,故此毅然带领部众向东迁徙,想要回归朝廷。” “可是路上,他们又遭遇了阿睦尔撒纳麾下的乌梁海的劫掠,人口、牲口死伤惨重。去年六月,根敦来附,爷封为佐领,留他们在内地放牧。” “根敦此时既然已为佐领之职,根敦的女儿自然也可按照八旗规矩,挑选入宫,以充宫掖。” . 婉兮听懂了,这会子已是收起笑谑,望住皇帝,“这么说来,根敦知道弃暗投明,叫噶勒杂特部并未全部走上背叛朝廷的路,理应有功。” “那多贵人,就也是功臣之女。” 皇帝终是欣慰点头。 便是皇太后,都只责他收了不明不白的女人进宫,还已经年届三十,竟然初封就是贵人——实属难听。 九儿却听得懂,他令多贵人入宫,实则是奖赏功臣之举。背后的心意,在于那即将结束的西北战事。 准噶尔用兵可平,那战后准噶尔的人心呢,又要如何来平? 千百年来,草原各部便都是以这样联姻的方式,将敌人、仇家变成姻亲,用血脉来维系。 对于草原人来说,姻亲血脉上的维系才是稳妥可信的,比你什么会盟、什么白纸黑字都来得更让人放心。 婉兮这才莞尔而笑,“故此皇上才给多贵人初封就是贵人,倒与兰贵人平齐了去。” 皇帝扬眉,“你觉不妥?” 婉兮轻笑摇头,“奴才哪儿有觉得不妥?奴才这样辛者库下的汉姓人,皇上都敢给初封就是贵人;那人家这功臣之女、父亲又是宰桑和佐领的,初封自然就应该是贵人呀!” 婉兮故意眨眼,“……奴才啊,是担心皇太后不高兴呢。” 第2128章 142、回想起来都后怕(4更) 碍着这会子婉兮的身子已然沉重,且婉兮的母亲也在“天然图画”呢,皇帝夜晚间不便久留,这便去亲了亲小七和拉旺,这便去了。 杨氏这才挑帘进来,却是含笑瞪了婉兮一眼,“在外间听你如此与皇上说话,吓得奴才呀,真是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皇上待你好,你打趣皇上倒也罢了,这会子竟然都敢在皇上面前,连皇太后老主子都打趣起来了……如今皇太后老主子对你还未能释怀,处处打压防备,你怎可不谨言慎行些?” 婉兮含笑捉住母亲的手,“娘亲说得对,女儿心下都明白。如今又是皇太后同出一门的兰贵人刚进宫,皇太后必定恨不能将兰贵人赶紧推上妃位,生下皇子来,一举将女儿压下去才好。” “女儿这话,便也只敢在皇上面前说说,在外人面前绝口不说就是……” 杨氏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皇上至孝,你在皇上面前打趣皇太后老主子,这总归有些不妥。” 婉兮垂首,眸光轻转。 “娘,有句话女儿在宫里与任何人都没说起过。便是在陈姐姐、陆姐姐她们面前都只字未提过,可是这会子,女儿想跟娘说说。” 杨氏便点头,“快说吧。都这会子了,你还在心里藏着话,多劳神呢。想说就痛痛快快说了,心下也好利利索索地,只等着小皇嗣落地儿了。” 婉兮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头。 “娘,实则这回皇上将女儿留在山东调养身子,从四月十二皇上下旨,到五月初七女儿回到京里,这中间有二十多天,实则是女儿最担风险的一段日子。” 杨氏细想,心下也是激灵一跳,“可不!那会子皇上不在你身边儿,反倒是皇太后、皇后和忻嫔都在。以皇太后这些年对你的心结,若那会子由皇太后做主,叫忻嫔她们对你做了什么去……那当真是易如反掌。” “且终究皇上不在,便是皇太后做主做了什么去,等到回京,皇上便是知道了,也一切都已经晚了……” 杨氏越说越是后怕,这会儿额角已是滴下汗来。 婉兮垂首含笑道,“正是如此。” 婉兮还没告诉娘亲,忻嫔实则早想在她五个月那会子,动心眼儿叫马匹出故事呢。忻嫔的打算都已经与玉蕤交了底,想要让玉蕤她阿玛来办此事——若不是那会子忻嫔恰好得知有了孩子,不得不为她自己的孩子积德,才将那主意给改了去的。 那会子在路上,又是皇上不在身边儿,倘若皇太后、那拉氏、忻嫔三人联起手来,婉兮便是有语琴和颖嫔两个在身边儿,也不是对手。 “所以,娘啊,女儿便回想那一路上,皇上为何莫名地三番两次、有意无意地敲打皇太后去……譬如只为了个太监僧人的事儿,正式下谕旨惩戒,大发雷霆——这会子想来,皇上何尝便不是为了女儿?” “皇上通过小事,看似不直接与皇太后红脸,却叫皇太后时时刻刻都清楚着,皇太后自身的一切安享,都来自皇上的孝心——故此便是在山东那二十日,皇太后也都没为难女儿半点去过。” 第2129章 143、娘和媳妇儿,你选谁?(5更) 婉兮盈盈而笑,目光澄澈。 “其实在宫里这些年,女儿心里何尝没打过鼓——在女儿和皇太后中间儿,皇上会选谁?” “这是个无聊的念头,可是却是千万年来,女人心下放不下的计较。终究母子亲缘,才是这世上最紧密的,而妻妾不过是身外之物。更何况皇上贵为天子,后宫里这么多的女人,便是缺女儿一个也不少,皇上又是至孝之人,真的会永远选择女儿,而不惜与皇太后闹得不愉快么?” “……尽管这么多年来,在太多的时候、太多的事情上,女儿都已经亲眼看见了皇上的选择。这么多年来,皇上始终在皇太后跟前护着女儿,没叫女儿吃过什么实际的亏去——可是女儿也是心眼儿不大,总归还是担心将来自己年老色衰那天,皇上还会不会依旧那么护着女儿。” “如今女儿也已年过三十,再谈不上青春貌美;可是皇上依旧能对女儿如此。尤其是这一回,皇上能为了叫女儿调养身子,将皇太后留下陪伴女儿,且叫女儿半点风险都没背,女儿心下便更有了底。” 婉兮朝母亲淘气一笑,“女儿这回是完完全全相信,皇上在女儿和皇太后之中,是一定会护着女儿的。故此女儿这会子在皇上面前,便是说到皇太后,心下也能放轻松了,也敢打趣皇太后了去。” 杨氏也只能无奈一笑,拍着婉兮的手嗔道,“你呀……” 不过心下还是欢喜的。 终究年岁大了,杨氏也不知道还能陪着女儿几天。皇太后对女儿的打压和防备,始终都是杨氏心上的一个疙瘩。 可是这会子也看明白了,就算有一天她撒手西去,皇上也还是会在皇太后和女儿中间,选择护着女儿……她啊,便也可以放下这颗心了。 . 婉兮没猜错,对于多贵人的进宫,皇太后是真的不欢喜了。 “多贵人?这个封号倒是恰当——她当真是个多余的人!” 左等右等,却怎么都等不来皇帝晋位兰贵人为嫔的意思了。如今堂堂景仁宫里,贵人倒是有两个,分住东西偏殿;可是那做主的后殿,却依旧空着! 这日皇帝又来畅春园请安,皇太后终于压不住了火气,只问,“多贵人既然是准噶尔的功臣之女,她阿玛的身份也够,初封贵人便封贵人罢。” “只是她那年岁,叫人不用想都知道,她必定是早就配给过人的!这会子三十岁的人了进宫来,本已是惹人闲话;你若叫猗兰那孩子与她同在贵人位分,还同住在景仁宫里不分伯仲,难道不是委屈了猗兰那孩子?” 皇帝倒是平心静气地笑了,“后宫之事,儿子一向听额涅的懿旨。额涅说该后宫大封一次了,那儿子自然照办。” 皇太后听话听音儿,不由得眯起眼来,“……你是还想给令妃晋位呢吧?” “皇帝!从前贵人、嫔位、妃位倒也都罢了,我也都由着你了。可是接下来那可是贵妃!贵妃之位,岂有如你这样胡乱封的?!” 第2130章 144、卯上了(6更) 皇太后凝视着皇帝,只觉疲惫。 “皇帝啊,虽说贵妃上头还有皇贵妃位分。可是自康熙爷确定了后宫的规矩以来,为使正宫安心,便没有皇后与皇贵妃同封的事儿去,故此皇贵妃一向是空置的位分。唯有在中宫虚位,为了继任皇后,才有皇贵妃之封。” “故此在中宫位正之时,皇贵妃的位分便是虚存的。而贵妃,便是后宫里皇后一人之下的位分,形同副后。故此贵妃这个位分,我是怎么都不能容得你胡乱封了出去的!” 皇帝扬扬眉,“额娘又想说令妃身份低微?可是儿子从前在贵妃位上,也封过高氏、苏氏和金氏。她们三个,两个出身包衣,一个是汉女……若说违反祖宗规矩,儿子早就违反过了。” 皇太后恼得一拍桌子,“那又如何相比?!” “虽说高氏、苏氏和金氏,也都不是满洲世家出身,但她们都是潜邸老人儿,都是先帝指给你的!那高氏本就是你潜邸侧福晋,那侧福晋还是先帝亲封的,故此她封贵妃,半点规矩都不违!” “至于出身,她们虽然有两个是包衣佐领下,一个是汉女,可是这也都比辛者库要高!若论旗籍,辛者库已是最低,只是旗下家奴,只可伺候主子起居,不准当兵,不准科举,世世代代都是家生的奴才,你难道忘了么?” “家奴为婢,便是被主子收了房,也一辈子都只能是侍妾。便是正妻亡故,也永远轮不到家奴扶正!在这后宫里,辛者库的出身,本该只为答应、常在,生下皇子最高才能封妃。更何况,她还是个汉姓人!” “至于苏氏和金氏,她们两个为你生过多少个孩子去?可是令妃,如今才怀第二胎,尚且不知道是男是女,你凭什么还要惦记着给她晋位为贵妃去?” 皇太后这些话自然都是情理之中,皇帝听来也都心下有数儿,故此皇帝也没着急,甚至唇角淡淡轻勾。 “额娘的话,儿子听懂了。额娘是觉着这会子还不是六宫进封的机会,那儿子就不封。” “总归这会子西北用兵之时还没了结,儿子也没这个心思。还是叫六宫诸人,各安其位,固守本分的好。” 皇太后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手指抠着迎手枕上的绣花,直直瞪着皇帝。 “皇帝……你是说,令妃不晋位,那兰贵人就也没得晋位了,是么?” 皇帝又是淡淡一笑,“怎么会呢?皇额娘别着急,总归兰贵人年纪还小,还没承宠,也还没诞育皇嗣呢。来日方长,她将来的机会,还多着。” “儿子不急,皇额娘就也别急,咱们慢慢儿等,总会等来好消息的。” 皇帝说完就那么走了。 皇太后寂寞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瞬间只觉自己又苍老了十岁。 “安寿,安寿啊……你说,皇帝他是不是跟我卯上了?明明猗兰那孩子,跟舒妃和忻嫔一样,有资格进宫直接晋位为嫔的,可是皇帝他,这是故意压着不封啊!” 第2131章 145、婆媳规矩(7更) 这会子,安寿一个当奴才的,还能说什么呢? 除了陪着叹气,就是上前扶住皇太后罢了。 其实这么多年,她都已经陪着老主子看了太多太多:便如皇上亲自创造出来的那“一双一对”的法子,可不就是对老主子无声的反抗呢? 当年皇太后催着皇上进封那拉氏为贵妃,皇上便干脆违反了祖宗规矩,创造出个“双贵妃”的格局来,同时将纯贵妃也给封为贵妃。 再接下来,皇太后又催着皇上进封那拉氏为皇后,皇上干脆创造出个“摄六宫事皇贵妃”的名头来,接着在册封之日一同又进了嘉妃为嘉贵妃。 还有啊,舒妃进宫就晋位为嫔,皇上又弄了个江南的汉女怡嫔,也一同进为嫔; 如今这是又到皇太后自己母家同门的兰贵人了——有个兰贵人进宫,十天后就有个多贵人进宫。 一次两次,兴许是偶然;可是这么多年,都这么多回了,皇上的心早已表明得真真儿的了。 安寿也只能错开关节,绕着圈子劝,“……终究这会子啊,令主子就要临盆了。皇上心里挂念,便想着给令主子晋位,来叫母子均安吧。” “主子又何苦在这会子还非要拦着皇上去呢?皇上自然是不能跟主子顶撞,那皇上心里的气儿也只能往兰主子身上撒……太后啊,听奴才一句劝,令主子马上就要临盆了,主子便是有什么话,也不急于这一时非要说透了,还不如等令主子那边生完了再说。” . 皇太后心下也是一跳。 她抬眸望住安寿,“也对,你倒是提醒我了。再怎么着,令妃这会子总是要临盆了。她生下来的,好歹也是我的孙子孙女儿。” 皇太后拍了拍额头,“瞧我,真是年岁大了,这脑筋啊有时候儿就转不过来了。也愿意钻个牛角尖儿,然后就怎么都转不回来了。” 安寿便笑了,“谁说主子转不回来了?主子这不已经转回来了么?” 皇太后皱眉,“可是……贵妃之事,我便怎么都是容不得的呀!便是她这胎能诞下皇子,也刚刚够封妃的……那你看,我这会子又该怎么转圜了?” 安寿却笑,“奴才倒是不明白了,依着那会子在山东灵岩寺的经历,若没有皇上在身边儿的时候,奴才瞧着主子跟令主子相处得也挺好的呀。” “令主子乖巧,在皇太后跟前言行一向得体,便是怀着皇嗣,也从没有一次短了给皇太后请安……” “奴才真是纳闷儿了,怎么回到皇上身边儿,主子和令主子中间儿,反倒有些水火不容了呢?” 叫安寿给说的,皇太后自己也“扑哧儿”笑出来。 “好了好了,你个老东西,你的意思我听懂了!” 皇太后自己也当过儿媳妇,也懂儿媳妇在婆婆面前的委屈去。尤其满洲的婆婆规矩还大,媳妇儿立规矩的条条框框有时候甚至比汉人还严厉——不说旁的,便如她如今抽烟这事儿。 有人说关外几大怪的,说大姑娘叼着旱烟袋,其实那不是大姑娘自己抽烟,而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从小就得学着给婆婆点烟。自己先放嘴里点着,嘬出烟儿来了,还得不呛人之后才能给婆婆去——久而久之,便是不会抽烟的,也都学会了。 这都是婆媳之间的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都是当儿媳妇的,必须得承受的。 第2132章 146、心下也不糊涂(8更毕) 回想起自己当年在潜邸和宫里的过往,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难免就也忘了自己当年当媳妇儿时候的心情;又或者是,就因为熬成了婆婆,才更想从自己的儿媳妇身上,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全都享受回来吧? 皇太后点点头,“我身边儿啊,还多亏有你这么个老东西。便是旁人不敢说的、说不透的,你终究还都能与我掏心窝子,不藏着掖着。” 安寿便笑了,“终究还是太后疼儿子。只要皇上在意的,皇太后便是自己再不喜欢的,好歹最终也还是三步两步地让步了。” “若不是如此,令主子当年凭什么初封贵人,封贵人一个月就进嫔,三年无子就封妃,且居妃位之首了呢?” 皇太后心下的气儿便更是平顺下去,面上浮起笑意。 “那倒是……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这个当娘的,跟自己的孩子还能赌一辈子气去不成?” 安寿也道,“皇上侍奉皇太后,也是至孝啊。皇上也就在后宫这点事儿上,兴许与皇太后意见相左个一点半点的,在旁的事儿上,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又是这古往今来、哪朝哪代的天子比得了呢?” 皇太后面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我当然明白。可是终究呢,当娘的年岁大了啊,自己也难免跟个老小孩儿似的,愿意跟儿媳妇争个风、吃个醋的。自然是都希望儿子心里最要紧的,还是我这个当娘的,不是旁人呢。” “故此啊,一见着皇帝在我面前护着令妃,我这心下,便是原本没想生气的,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起了脾气了。” 安寿就笑,“哎哟,老主子说得叫奴才这个羡慕——总归啊,奴才这辈子是没有儿女的福分了,便是想跟儿子生个气,想跟儿媳妇争风吃个醋什么的,也都办不到喽。” 皇太后听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寿上前轻轻给皇太后捶背,“虽说吵吵闹闹,这也是老主子的福分,也是天伦之乐不是?” . 皇太后越发地气不起来,满脸已然都是笑了。 老太太也终究从小都是爽利的性子,这便一拍迎手枕,“虽说这个贵妃,我是怎么都不能容的;不过,我倒是能用旁的法子,把这事儿给转圜转圜的。” “眼瞧着就七月了,令妃自己马上就临盆了,也该顾不上莲生那孩子的周岁儿了。那得了,就我替那孩子张罗着办了吧!” 安寿也是欢喜得扬眉,“哎哟,那可是令主子和七公主的福分喽!” 皇太后却故意绷了绷脸,“……好歹小七指给的额驸,是成衮扎布的儿子。如今西北用兵,成衮扎布是主帅。人家在前头浴血杀敌,我这个当祖母的,还不能帮他儿媳妇好好过个周岁儿么。况且那小额驸也在内廷养育呢,也好叫人家放心不是?” 安寿笑着点头,心下也道:原本去年老主子给七公主的赏赐就有些次一等了,这回借着这个事儿给圆回来,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 第2133章 147、儿子与女婿(1更) 也多亏是皇太后打算亲自替小七办周岁儿——这会子那拉氏已经顾不上了。 原本那拉氏为中宫皇后,便是小七的嫡母,又是六宫之主,这皇子皇女办周岁的事儿,至少名义上都应该是皇后出面。可是忽然传来坏消息——十三阿哥永璟病了。 那拉氏这一生至此,最大的收获便是两个嫡子,她也是千小心、万防备的,五公主出了事儿,她都不能叫嫡子再出事。却哪里想到,这样地小心翼翼之下,十三阿哥还是出了事。 . 此时西北的兵事也越发要紧:朝廷大军终于再次收复伊犁,阿睦尔撒纳兵败如山,只得再度逃窜入哈萨克。 经皇帝前次亲自下旨、又派员对哈萨克汗阿布赉晓以利害大义,阿布赉已向朝廷许诺,将擒获阿睦尔撒纳,献给朝廷。 越到了这样用兵扫尾之处,皇帝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当年达瓦齐明明已平,却还是叫阿睦尔撒纳脱网而去,叫整个平定准噶尔的大计搁浅,又叫朝廷多用了两年兵的教训,不可重演。 皇帝下旨,“成衮扎布等、应酌量分别办理:如遇非真心附逆贼众,令其协擒阿逆。不特宽免其罪,且必加以殊恩。将此明白晓谕。” 又因此番和敬公主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在军中为领队大臣,受命追击,却未能完成任务。皇帝下旨申饬:“今果不出所料,色布腾巴勒珠尔等,既已追及贼人,犹且任其脱逃。伊等动以官兵马力疲乏为词……乃遽尔回兵,束手无措,实属怯懦!” “色布腾巴勒珠尔,原系获罪之人,今复令其效力军营,以赎前愆,宜如何感激奋勉。乃遇此数十垂毙之贼,尚不思奋勇当先,其罪宁可复逭?!” 即便是成衮扎布、舒赫德等为主帅、参赞大臣的,都设法回护这位三额驸,称其杀了不少叛贼。可皇帝却还是看出了主帅们不过是看在色布腾巴勒珠尔为额驸的份儿上,曲为回护罢了。 皇帝谕旨中道:“色布腾巴勒珠尔,姑从宽免其治罪。仍着成衮扎布等,派兵三百名,交色布腾巴勒珠尔,会同明瑞,前往追擒。务将吞图布等拏获。如再行疎纵,朕断不能姑贷!” 可怜的色布腾巴勒珠尔,虽为和敬公主的额驸,为本朝目下唯一的固伦额驸。 和敬公主又是孝贤皇后在世的、唯一的一个孩子。若皇帝好歹念着孝贤皇后的情分,念着自己这唯一嫡出公主的父女之情,怎么也该对这位三额驸网开一面些。 可是事实却是:这位三额驸先被皇帝褫夺达尔罕亲王的爵位;再获罪被圈禁。好容易自请参战,追击阿睦尔撒纳而去,拼了命几乎死在战场上,才换来皇帝再赐给公爵的宽恕——结果这一遭,又全因怯懦畏敌,前头用命还回来的功绩,而尽数抹杀掉了。 皇帝在谕旨里,又特地提到将色布腾巴勒珠尔会同明瑞一同擒敌,也因为明瑞正是承恩公富文的儿子。这是孝贤皇后的嫡侄,将来要承继承恩公爵位的。故此三额驸的罪愆,自也要这位未来的承恩公一并来赎。 第2134章 148、舍不得孩子委屈(2更) 皇帝再度下旨,公开叱责三额驸的消息传进耳朵,忻嫔的心下这才略微平衡了些。 整个圆明园里,因皇上对西北用兵之事的紧张,便连带得整个“九洲清晏”岛上都是紧张的,连风都要凝滞了。嫔妃们所居的“天地一家春”,就在“九洲清晏”东边儿,也在这个岛上,故此整个“天地一家春”也是小心翼翼,白天各人都将宫门关起,轻易都不敢开门。 更何况这会子那拉氏也住在“天地一家春”正殿里,正为十三阿哥永璟的病急得火上房一般,故此整个“天地一家春”的气氛便更压抑了。 整个圆明园里,也就婉兮独住的“天然图画”那岛上一片喜气洋洋了。 令妃马上就要临盆,皇太后又亲自替七公主张罗周岁儿,忻嫔心下的酸和苦啊,便别提了。 同样都是公主过生辰,七公主的周岁是七月十五,可是七月十七还是她的六公主的生辰呢——皇太后今年怎么都忘了问上一问? 又或者,两个小公主本就相差一岁,生辰又是如此挨着,皇太后将两个小公主凑在一起过生辰,就不行么? “算了,算了……这就是皇家,哪儿有什么亲情可言?” 忻嫔寂寞地听着窗外沙沙的蝉声,明明盛夏七月,心下却一片萧瑟,“你看皇上是如何对那三额驸的?公开下旨申饬,连追击‘数十垂毙之贼’这样的话都公开说出来,当真是半点儿都不给这三额驸留着脸面了。这样看起来,皇上对咱们六公主啊,虽说不见得好,却也没怎么不好。” “若论这皇家公主,皇上对四公主好,不过是因为她的手生成了那个样儿;至于七公主么——便连皇太后都亲自来给张罗办周岁儿,也不过是因为她公爹成衮扎布!这会子西北用兵到了最吃紧的时候儿,成衮扎布又是主帅,卖力的都是人家喀尔喀的兵,皇上怎么笼络都是自然的。” 忻嫔抱着六公主哄着,“咱们不争。这一回,就容得她们风光去,又怎样?” “总归啊,来日方长,朝廷今日用兵,指望着成衮扎布;我就不行朝廷还能年年用兵了!” 六公主从小便格外乖巧懂事,安安静静。抬眸只静静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声都不出。 忻嫔看着孩子这样儿,心下反倒更是格外难受。 可不,同样是小公主,自己的孩子从小便被那七公主压得死死的;又因为跟着她一起住在皇后宫里,平日里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生怕叫那拉氏想起她那死去的五公主去,便又不定怎么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起来。 而今,令妃那边热热闹闹,她们母女俩却又得小心着那拉氏的丧心之怒——十三阿哥病了,那拉氏满心的火没处撒,不往她们这儿撒,又能撒到何处去? 故此这六公主啊,从小就不敢大声哭,如今两岁了,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这么安安静静地……她这个当娘的,心下难受啊! 便是不为了自己争,又如何能不为了孩子争啊? 第2135章 149、麒麟哥哥(3更) 便如她一直希望能挪到景仁宫里去,便也是想为了叫自己的孩子避开那拉氏。 若能自己有了寝宫,凡事总归能得自在,更不必自己和孩子人在屋檐下,平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儿。 可是,那景仁宫明明空了那么久,皇上却不吐口儿。一直延宕到今天,延宕到兰贵人和多贵人两个新人入宫,分住了进去! 虽说这事儿到现在,还存着那么一点子生机——终究兰贵人和多贵人还都只是贵人,只能住配殿,不能住后殿。而她是嫔位,她若能搬过去,正好便能住进那后殿里去。 可是她心下又何尝不明白皇太后的心思呢——那兰贵人也是出自镶黄旗满洲,又是皇太后的本家晚辈,那自然也是有进宫就晋嫔位的资格。皇太后自然是等着皇上给兰贵人晋位呢。 “说起来,这晋位的事儿,便是皇太后也得讨好着皇上——没看她如今都要上赶着去给七公主过周岁儿了?” 这个周岁过完,皇上一高兴,说不定就投桃报李,给兰贵人晋位了。 况且——皇太后如今已经有了兰贵人,自然是不再将她放在心里了。 若此,景仁宫将迎来新的主人,后宫的形势又将一片新变化,她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势必又要被新人一再挤压。 ——不过幸好,老天不亏待她,叫她在这兰贵人和多贵人进宫之前,又给了她一个孩子。 如今她自然是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 若能一举得个皇子——总可晋位为妃。 在妃位之上,皇上总不能继续叫她带着一儿一女,再这么跟皇后住在一起了吧? 这样想想,她的心下重新又点燃起一片光明来。 . “额娘~”六公主见母亲半晌没说话,这便轻轻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我想去令娘娘那玩儿。” 小孩子便是再懂事,终究只是刚刚两岁。在自己宫里这样噤若寒蝉,便更觉着“天然图画”那边热闹。 更何况那边有鱼有鸟儿,更有那么多小孩儿呢。在孩子眼里,便还有什么比那个更吸引她的? 忻嫔心下虽说明白,可是也还是忍不住不高兴。 “去那边做什么?现在都是给那莲生准备抓周呢,又不是给你过生辰,你何苦要去给她凑趣儿?” 六公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可是小孩儿天性,又耐不住渴望去那边儿的心,这便小声嘀咕,“……额娘说过,可以多多去找麒麟哥哥玩儿。” . 忻嫔微微顿住。 她是说过这样的话,她想将六公主指给福康安的心,至今未改。 更何况那七公主已经指给拉旺多尔济了,那福康安也在内廷之中,自然是给自己的闺女更多了机会。 若闺女时常去找那孩子玩儿,从小便两小无猜起来,将来难说没有机会。 忻嫔便垂下眼帘,凝视着自己的闺女,“……那几个月,额娘随驾南巡,不在宫里,你也去找过麒麟哥哥玩儿了?” 六公主使劲点头,“去了!” 忻嫔眯起眼来,“婉娘娘容得你去,没拦着你过?” 第2136章 150、过生日(4更) 六公主摇头,“婉娘娘对女儿甚为和蔼。” 忻嫔忙叫来六公主身边儿的精奇,细问究竟。 精奇即“看妈”,日常公主行动,都是精奇跟着,引导着规矩。 那精奇叶赫勒氏听了便笑,“那会子因主子们不在,宫里头冷清了些。皇子、公主、阿哥、格格们自然喜欢凑在一起玩儿。不独咱们六公主总跑永寿宫,还有舒妃宫里养育的十一阿哥永瑆、十三阿哥永璟;还有绵恩阿哥、三阿哥家的大格格等这些宫内抚养的皇孙、皇孙女的,都一起玩儿的。” 忻嫔便是一眯眼,“哦?你是说十三阿哥也去一起玩儿去了?” 叶赫勒氏知道忻嫔这是意有所指,便笑道,“……终究,十二阿哥的年岁才大些,分得清轻重。十三阿哥还是小,比咱们六公主还小呢不是?” 忻嫔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愉快地勾起唇来,摆了摆手,“罢了,既然六公主想去,便陪着她去吧。” “只是那边人多,皇太后也在,你看住了她,别叫她造次。” 忻嫔说着将女儿拢过来,亲手替闺女将抓髻重新梳理整齐,含笑说,“还是我们舜华好,知道自己是姐姐,不跟妹妹计较,大度雍容。” 舜华便为木槿花,公主们的小名儿既然是从四公主开始,便依着花草来取了,皇上给七公主取了“莲生”,好歹也给了六公主小名“舜华”。 舜是尧舜禹的舜,也有帝王家的尊贵不是?又是取自《诗经》,忻嫔这心下也才舒服些。 . 六公主这便欢欢喜喜地去了。 “天然图画”自己成岛,岛上又有楼宇数座,也幸亏这地方够大,才方便将婉兮临盆和给七公主庆生这两件事儿“隔而不分”地一处办——婉兮是在东边儿的五福堂里等着临盆,七公主的生辰便在西边儿的“竹薖楼”来办。 这便既能不惊扰到婉兮,又能叫婉兮能亲眼看见自己闺女人生中的第一个生辰。 孩子们自然都是被各自的嬷嬷、精奇们看管着,给聚拢到西边儿来玩儿。宫殿监已经奏请皇女抓周的“玉陈”,交内务府预备。 例用玉陈设二事、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银盒一圆、犀钟一捧、犀棒一双、文房一份、晬盘一具、果品桌一张……因是在园子里办,园子里的宫殿监总管是胡世杰,便由胡世杰亲自从内务府库房里领用了,陆陆续续往这边送。 这些都是宫里要紧的陈设,缺不得少不得,玉蕤便索性领了钥匙,在竹薖楼里开了个屋子专门当库房存着。由婉兮宫里和宫殿监那边儿分别各派个太监来守着。 这库房旁人自然不敢进,可是却拦不住两位小阿哥。 这两位一来年纪小,二来个头儿也小,总能跟小耗子似的,寻个缝儿都能爬进去。 两个看门的太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总归这两个阿哥才三岁大,还没学会偷东西呢。再说人家两个都是什么家世的啊,便是这宫里的物件儿,人家家里也未必就没有更好的,也不值当拿。 第2137章 151、仨小贼(5更) 况且这当中还有七公主的小女婿儿呢——七公主过生日,小女婿儿陪着,还亲自关心一下这些玉陈设,倒也是人间美谈不是? 故此上自皇太后、婉嫔等人,下至这些小太监,索性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两个小阿哥自以为得计,钻进库房找见了那具“剔彩百子睟盘”(现还在故宫,亲们有机会去看吧)。这晬盘是皇子皇女们周岁抓周专用的,为剔彩漆器盘,色漆自下而上为草绿、紫、黄、绿、红五层。盘中雕婴戏图一幅,场面热闹非凡。 此盘雕漆技法高超,为苏州所进。 两个小阿哥还挺有眼光的,钻进来便找见了这具晬盘。 抓周所预备的物件儿,到时候就是都摆在这个盘子里,叫七公主来抓。这时候已是放好了玉扇坠、银盒等物,红漆盘子里已是满满当当。 福康安瞄了拉旺多尔济一眼,忽地一声低呼,“哎呀,来人了!” 拉旺多尔济吓了一跳,回头向窗外瞟过去。 借此机会,福康安眼疾手快,早从盘子里抓了一样儿物件儿出来,另一只手将另一个物件儿给放在了盘子上。 福康安放完了,心满意足地扯着拉旺多尔济,“走吧,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他们又看着呢,省得摁住咱们。” 拉旺多尔济一听便有点急,“麒麟保安答,我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福康安一把扯着拉旺的袖子就往外死拉活拽,“哎呀走吧,真没什么稀奇的。” 窗棂吱呀一声,仿佛是被风吹的。 拉旺多尔济却是一震,低声道,“窗外有人!” 福康安不由得捂住嘴乐,“……你学来唬我?” 福康安以为拉旺是跟他学的,反过来糊弄他呢。 拉旺多尔济却没理他,径自到了窗边儿,一把拉开窗扇——外头果然露出怯生生一张小脸儿。 福康安很是意外,见了那张脸就更是意外,便挑着眉毛走过来,“怎么是你?” 窗外正是六公主舜华。 舜华见了福康安,一张脸便堆满了欢喜,细声细气地叫,“麒麟哥哥~” 福康安却恼了,“不是告诉你了么,别再这么叫!” 小孩儿尚还不到意识到公主和臣子的身份区别,六公主便依着那一对麒麟,自称是“麒麟妹妹”,叫福康安是“麒麟哥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么叫,福康安就总是一脸的不耐烦。 六公主瞧出福康安又不高兴了,这便只好咽下了满肚子的话,自己撑着窗台,一点一点往上爬。 可是她终究是女孩儿,又小,怎么爬上来一寸,就怎么掉回去。拉旺看着不忍,自己站凳子上,使劲拉着六公主的胳膊。 福康安冷眼旁观,不想帮忙。拉旺多尔济叹了口气,“……麒麟保安答,你若袖手旁观,外头人怕就都要看见了。” 福康安这才勉勉强强伸手去拉六公主另外一边手臂。 幸好那窗台不高,外头还摆着一溜儿花盆,六公主这便爬进来了。 六公主倒是好奇里头那些物件儿,睁圆了眼睛走过来瞧。 第2138章 152、被看穿(6更) 还是小女孩儿家心细、眼净。即便那盘子上已是琳琅满目,六公主还是一眼就给分辨出来。 “诶?麒麟哥哥,那盘子上的,怎么是你的麒麟呢?” 福康安登时奔过来想要捂六公主的嘴,拉旺却已经直接走了过去,将那麒麟给拿了起来。 福康安这便急了,跺脚吼六公主,“你眼睛窜花儿了!宫里也有麒麟,你凭什么非说是我的?” 六公主不明白她的麒麟哥哥为何与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又没说错啊,心下便不由得委屈,已是一双泪眼朦胧。 “……我眼睛没窜花儿,就是麒麟哥哥你的麒麟。” 她怎么会认错呢?因为她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啊!便是体量小点儿,也终究是一式一样的。她认得自己的,自然便能认出福康安的来。 她的麒麟哥哥,为何不愿意承认;反过来还要冤赖她眼睛窜花儿呢? 福康安又窘又急,既想跟六公主否认,却更急着想要拦住拉旺多尔济。 拉旺多尔济将那麒麟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看罢也是认真点头,“六公主说得对,麒麟保安答,这就是你的麒麟!” “怎么丢在这儿了?是不是你方才过来看,自己的麒麟都掉进来了,尚且不知?” “我!”福康安差点急得蹦高高儿。 可是他又不愿意说破,只指着拉旺多尔济,“哎呀,都说六公主眼睛窜花儿了,她瞎说呢。拉旺安答,你放回去吧。” “这都是宫里的物件儿,我额娘可嘱咐了,宫里的物件儿那是半点都不准乱碰的,否则要掉脑袋,还要满门抄斩的!” 拉旺多尔济认真点头,“麒麟保安答你说得对,宫里的物件儿的确不能乱动——可这不是宫里的物件儿,是安答你的。” 福康安都要哭了,“哎哟喂,你怎么这么轴啊……” 兴许是三个小东西在里头的时辰有些久了,虽说外头的两个太监一向睁一眼闭一眼,可也怕他们当真给碰坏了什么,或者短了缺了的,他们也担待不起。 这便窗外传来他们两个故意的大声嚷嚷,“怎么听见里头有动静?是不是闹耗子了?走,咱们取钥匙,待会儿开门儿进去瞧瞧去。” 三个小孩儿还是被吓着了,不敢再多停留。福康安狼狈地从拉旺多尔济手中一把夺过那麒麟,也不管六公主,自己扭头就走。 拉旺多尔济上前拉住六公主的小手,柔声说,“别怕,跟我走。” 虽说要走,可是拉旺多尔济还是扭头看住那晬盘。 ——是他方才亲手将那麒麟给从盘子里拿出来的,这会子那盘子上便缺了一样物件儿不是? 他想了想,便从自己脖子里拎出一根链子来,将那链子上的坠子解下来,放在了盘子上。 他这才放心地叹口气,转身拉住六公主的手,缓缓走出了库房去。 . “天地一家春”里,那拉氏满面愁容。 永璟病了,这会子还没见好,可是皇上的旨意又下。这个七月,还将行围木兰。 她还得尽一个皇后的职责,安排大事小情。 第2139章 153、吉时到(7更) 若是往年,还能叫令妃帮她分担分担。便是南巡,令妃挺着大肚子,还能协助她办理大事小情。可是这会子,终究令妃即将临盆。这便所有事体,她担心着自己的儿子,却也不得不独自扛起来。 听皇上的意思,今年很可能是准噶尔终于得平的一年,故此皇上今年必定要在热河接见蒙古各部王公,尤其是来附的原准噶尔各部首领。 更要紧的是,哈萨克可汗阿布赉也遣使来朝,将在七月到达热河。 哈萨克的使节来称臣,将关系到阿布赉最终会不会听从朝廷旨意,将阿睦尔撒纳捉拿,交给朝廷——直接关系到这一场平准噶尔之战,最终能否顺利鸣金。 故此即便宫里令妃临盆,她的嫡子永璟也病了,皇上却也不能不按期赴热河。 而按照往年的规矩,皇上必定奉皇太后圣驾一起赴热河。那她这个当皇后、当儿媳妇的,必须跟随。 这一次,她便是想不跟着去,都做不到啊。 她的永璟尚在病中,她不想离开她的孩子。可是身为皇后、身为儿媳妇的责任,在这一刻却只能超过她身为母亲的心情去。 这会子又是令妃临盆,又是六公主和七公主的生辰,她便是再难过,也还得颁下赏赐,强颜欢笑。 . 七公主抓周的吉时到。 竹薖楼上,西临后湖,湖上水风徐来;湖面上莲灯千盏,夜空中焰火斑斓。 本就是上元之日,盂兰盆节,故此这些放的莲灯,放的焰火,不管是不是为了过节,总归在这会子都成了给七公主庆贺生辰的背景。 不仅如此,那佛城里更有僧人诵经,佛铃阵阵、梵唱幽幽,都随夜风飘来,倒也像是诸天神佛都在保佑着这个“七步生莲”的小公主。 在皇太后、皇帝、婉嫔等众人的簇拥之下,七公主就在东窗户边儿上开始了“抓周”之礼。 选在东窗户,是因为这东窗户正对着五福堂呢。婉兮到今儿开始阵痛得越发频繁,故此不敢挪动了,却还是守在窗边儿上,举着皇上给的“千里眼”,宛若身临其境地瞅着呢。 吉祥姥姥们唱完了喜歌儿,便笑着将那晬盘上头盖着的红绸子给掀了开去,将盘子上的物件儿呈现在七公主眼前儿。 ——之前都得盖着的,要的就是小孩儿下意识第一眼瞅见了,伸手抓出来的,那才作准的。 遥遥地,福康安站在也进宫来道贺的九福晋身边儿,望着那晬盘。心里是一片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他的麒麟,竟没能送进去。 他曾经听说,小孩儿抓周,伸手抓住什么,那便是决定一辈子的。他自己不是叫“麒麟保”,莲生不是叫他“保保”么,他便想着将那麒麟给放在盘子上,若莲生抓着了,就等于是抓着他了。 可惜……那麒麟却现在这会子,还在他自己手心儿里攥着呢。 他越想越懊恼,明知道六公主远远看着他呢,他也扭头狠狠瞪了六公主一眼。 还不都是她坏了事儿? 要不是她,他就办成了! 第2140章 154、吉祥莲花(8更) “千里眼”里,婉兮也盯着闺女的一举一动,既欢喜又紧张,情不自禁抓着母亲的手,一个劲儿地嘀咕,“小七她到底要抓什么呢?” 杨氏便笑,“管她抓什么,她也是大清公主,一辈子雍容华贵。” 话虽如此,婉兮这颗心还是跳得咚咚的。 而肚子这会子本就已是开始拧着劲儿地疼了,这心跳一快,那肚子就更跟着转筋了。 杨氏这又是笑,又是担心的,归云舢守在一旁,更是紧张得脸色都煞白。 ——这便是一个母亲的心吧,便是肚子里这个马上就要临盆,可是总归也不想亏待了那一个去。这便肚子再疼,也无法掩盖住那心头上的欢喜;也正因为这欢喜,便是那肚子疼,都没那么挺不住了。 终于,视野里皇帝含笑一把抱起了小七。 从那欢笑的模样里,婉兮知道,小七是抓完了。 皇帝抱着小七,故意将小七手里的物件儿接过来,冲着婉兮的方向比量。 其实这两个楼之间的距离不太远,“千里眼”又很清楚,可是婉兮竟就是看了半天都没看出来,那究竟是个什么。 她以为是她太欢喜了,这眼睛就都不好使了,只能从那形状去猜,“……玉扇坠儿?” 婉兮这瞧不清,杨氏和玉蕤等人上前来也凑着“千里眼”看,也全都没认出来。 婉兮急死了,只得冲窗口,向皇帝直招手。 . 少顷,皇帝终于含笑下楼来,进了五福堂。 婉兮几乎一把便抱住皇帝,急吼吼溢于言表。 皇帝笑,故意凑近她耳边,低声道,“……这么些年,便是爷与你小别胜新婚之日,都没见你急成这样儿。” 婉兮脸通地红了,赶紧心虚地看看周遭。 皇帝这会子也不敢造次,便柔声道,“你放松,别急别恼。爷这就告诉你啊——” 皇帝将那物件儿拿出来,摊在掌心,递到婉兮眼前儿。 婉兮一看,也有点懵。 虽说这是自己第一个孩子,第一次抓周。可是这些年,她好歹也帮着操持过其他皇嗣的抓周礼,晬盘里的“玉陈”是固定的,她怎么没见过眼前这物件儿呢? 只见那物件儿非金非玉,朴实无华。看着像是骨质,被刻成吉祥莲花形。 婉兮便一眯眼,“这是……?” 皇帝哼一声,“亏爷当年还给过你那鹿骨鹿角的哨子!” 婉兮的心便哗啦一开,“果然是骨质的?到底是什么?” 皇帝便笑了,轻轻眨眼,“是狼牙……不过却不是尖牙厉爪,而是将狼牙雕成了吉祥莲花形。” . 婉兮有些迷糊了,“狼牙?” 宫里用“玉陈”,怎么会摆狼牙? 皇帝这才含笑,说出他刚刚在楼上问出的答案,“……这是拉旺的。” 原来蒙古有传统,男戴狼牙,女戴狼髀骨,据说可以驱邪。拉旺这样小,便从草原送进内廷来抚育,临走前他父亲将他祖父留下的一枚狼牙戴在了他脖子上。 因他祖父老亲王策棱就是额驸,如今拉旺这孩子也成了额驸,故此这枚狼牙理应由他继承。 第2141章 155、小十四(9更毕) 只是狼牙凶,带着戾气,拉旺进宫的时候才两岁,不宜这么戴在脖子里。 他父亲便叫人将那狼牙雕成了吉祥莲花。 ——再锋利的牙齿,为的也只是保护自己心中的莲花。 ——所有的兵戈相向,都只为有一日,化干戈为玉帛。 那会子情急之下,拉旺想到过自己腰上的小腰刀——蒙古的孩子是要随身佩戴腰刀,这也是他本人的象征——可是想到小七终究是个女孩儿呀,怎么能给腰刀。 这便将他祖父留下的、他自己视若珍宝的狼牙莲花摘了下来。 也是机缘巧合,莲生因名字里有莲,平日里无论婉兮、还是婉嫔,都教她莲花的图样儿。 更何况这时候“天然图画”里,正是莲花盛放。那“竹深荷静”本就是小七平日最爱去玩儿的地方。故此她一眼就看见了这枚特别的莲花,这便伸手就抓了起来。 婉兮惊讶,也是哑然失笑,“那晬盘里,怎么会有拉旺的物件儿?” 皇帝耸肩,“……或许,这就是命里天定。” . 这个晚上,圆明园后湖上,莲灯如海,焰火蒸腾,那璀璨的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 除了,一个小小的阿哥,却独自躲在湖畔竹林里,落了一脸的泪。 终是他的父亲在湖边找见了他。 那一片的光芒璀璨里,身为军机首揆的傅恒,也在园子里远远地见证了这一场夜光琉璃。 只是没想到,那些琉璃散去,却落在他的儿子面上,化作颗颗的晶莹。 问明原委,傅恒心下也如千叶飞花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拢着自己的儿子,轻声劝慰,“傻小子,那你难过什么?那麒麟,原本就不是你的!” “你忘了,那麒麟是哪儿来的?” 福康安怔住,呆呆望着父亲,半晌也忽然省悟了过来,“……那麒麟,是忻娘娘赐下的。阿玛和额娘,原本都并不喜欢。” “只是因为儿子终究还得留在宫里,额娘也不想叫忻娘娘挑理,这才叫儿子带在身边儿的。” 傅恒含笑点头,“正是如此。那是忻娘娘送的,又不是你令阿娘给你的,没送出去就没送出去吧——否则便是送了,七公主也未必喜欢,是不是?” 福康安终于笑了,抱住父亲的脖子,眼泪还没干,这便纵声大笑。 是啊,反正莲生也不会喜欢那麒麟,没送成便没送成吧。 总归——未来还长,这样的机会,还有的是。 他总能找见叫莲生喜欢的,到时候再送给她,也不迟。 . 七月十五的热闹余热还没散去,婉兮多少是有些跟着激动,这便在七月十七午时,阳光最为盛大的时刻,生下了她的长子——皇十四子。 这一日,也本正是六公主的两周岁生日。却所有人都跑到婉兮这岛上来了。 忻嫔失意,那拉氏何尝不更加失意? 令妃又生了,而且这一回生下的,是个皇子啊! 皇帝亲自陪着婉兮,待得她生下小十四,母子均安之后,这才下旨次日即起銮,奉皇太后圣驾,赴热河。 第2142章 156、为什么总是令妃(1更) 皇帝起驾之前,特颁谕旨。 “定边右副将军兆惠、参赞大臣富德奏称:哈萨克汗阿布赉,悔过投诚,称臣入贡,遣使至营,情辞恳切,现在护送进京。” “哈萨克一部,素为诸厄鲁特所畏。去岁叛贼阿睦尔撒纳,逃窜往投,我师追擒,直入其境。阿布赉率其部落远徙数千里,旋欲缚献阿睦尔撒纳,以赎前愆。” “兹阿布赉既已请降,约以阿睦尔撒纳如入其地,必擒缚以献。则叛贼失其所恃,技无所施。此一大关键也,朕心实为之庆慰。” 皇帝并言明,哈萨克便是中国史书中所称之“大宛”,“自古不通中国。昔汉武帝穷极兵力,仅得其马以归。” 此次哈萨克可汗率其全部,倾心内属,“以成我大清中外一统之盛”。 皇帝在谕旨中列举阿布赉所进表文:“……臣阿布赉,愿率哈萨克全部,归于鸿化,永为中国臣仆。” 至此,自汉代以来,史书中只记作西域“大宛”的哈萨克,已正式归属中国! . 将西域正式全部归化一统,这自然是朝野上下欢腾之事,只是落在后宫女子心中,却还是生出另外一番计较来。 忻嫔坐在马车上,唇角轻勾,“这么大的事,皇上自然应该赴热河,亲自召见那哈萨克的使者。可是皇上这还不是一直等到令妃临盆,母子均安,这才下旨起銮?” “令妃的孩子,便是长子,却也不过是十四阿哥、是个庶子。可是这会子皇后所出的十三阿哥还在病中呢,皇上怎么就不能再多留两天了?” 乐容也是点头,“这会子最难受的,自然不是咱们,倒是皇后主子。” 忻嫔没猜错,皇后那拉氏坐在凤车中,亲耳聆听这高声宣讼的圣旨。身为皇后,她自然应该为大清江山一统而欢欣,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啊。 她的心,还深深地悬在后宫,悬在她那生了病的幼子永璟的身上。 永璟这孩子,是乾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一落地的,到今日也才一岁半。可是这一年半来,她陪着皇上巡狩木兰,今年又是南巡一走四个月;五月回到京师,这七月便又要离开了…… 她一共陪在孩子身边儿的时间,又有多少? 此时啊,令妃刚刚诞下皇子,正是欢天喜地的时候儿;皇上等到了十四皇子的降生,却忘了他们的嫡子还在病中啊! 况且,这次南巡回銮,若不是路上被令妃调养身子而耽搁,她便也应该四月就回到京师了! 若是四月就回来,好歹能早点陪伴在儿子身边儿。也说不定孩子便不会病,是不是? 令妃……为什么总是令妃,怎么都躲不开的令妃?! . 那拉氏宫里人,也都能猜到主子的心思。 可是这会子,皇后已然上了车驾,只能一路伺候着皇太后往热河去,再回不了头了。 谁让她是皇后,她身上的这身华贵无比的衣冠,便注定了她已经再没办法只当一个普通的母亲。 塔娜轻声劝,“皇上却是十分在意咱们十二阿哥的。终究,十二阿哥才是皇上和主子的嫡长子啊~” 第2143章 157、废长立幼(2更) 塔娜劝得也聪明,是提醒主子将心思从十三阿哥那抽离出来,放回到十二阿哥这儿来。 终究十二阿哥永璂才是如今在世的嫡长子。若以皇上想要立嫡子为储君的心,那自然是永璂更为要紧。 更何况这会子永璟爷刚一岁半,还没到种痘的年岁呢,而永璂已是过了五周岁,进上书房念书了——这样的两个嫡子摆在一起比较,便如曾经将令妃肚子里快七个月的孩子,跟忻嫔肚子里刚一个月的孩子做比较相类似,皇上更重视哪个,高下立见。 那拉氏便也松了一口气,点点头,“你说得也对。” 永璂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从指定文师傅、武谙达,到身边儿侍卫、侍读、哈哈珠子的配备,都是皇上亲自一个一个精挑细选出来的。 塔娜见主子神情轻松下来些,知道自己说对话了,这便心下也是鼓舞。 “不说旁人,就说这回南疆那小和卓霍集占反叛,宁夏副都统和起慷慨殉国。皇上亲赐谥号‘武烈’,并追封一等伯。子嗣命以一等子爵世袭。” “这会子和起也是朝廷的大功臣,皇上五月回銮之后下旨,命和起长子和德承袭一等子爵……这样的功臣之子,皇上便亲自挑选了放在咱们十二阿哥身边儿,给十二阿哥当侍读。这正可看出,皇上对十二阿哥的心啊~” 那拉氏这便又松了半口气,眼角眉梢缓和了下来。 德格便也含笑附和,“奴才还得了个新消息,说的还是这位武烈伯和气子嗣的事儿……皇上五月见,刚叫和起的长子和德世袭一等子爵,六月底皇上再为咱们十二阿哥挑哈哈珠子的时候儿,便又换了!” “皇上下旨说,‘今日挑阿哥等之哈哈珠子,带领引见人员内,有和起之第三子和隆额。看来尚有出息。颇胜伊兄和德。” “所有和德承袭之子爵,着和隆额承袭,挑补三等侍卫。和德着仍作为蓝翎侍卫。” 德格笑眯眯道,“主子瞧,皇上这有多重视咱们十二阿哥。觉着和起的长子不行,这便换成了三子,总归继续在咱们十二阿哥身边儿当哈哈珠子!” . 德格自己说得热闹,那拉氏的面色却陡然一变。 “你说什么?” 德格被吓了一跳,又一时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不知该从何处找补。这便只能呆呆望着那拉氏,只跪倒请罪罢了。 那拉氏眯起眼来,“长子袭爵,刚一个月就给换了,倒叫一个幼子袭爵去了!” “这可是追封的伯爵,便是降袭为子爵,可是那和起是为功臣,难说西北平定了之后,会不会又推恩再封为伯爵——这样的世职,皇上竟处理得如此草率。一个月间,就废长立幼?!” 那拉氏心头莫名地翻搅,总觉眼前渐渐拢起阴云。 “叫皇上这么闹下去,这世上还分什么嫡庶、长幼了去?” “伯爵世职上都可如此,是不是将来公爵、甚至郡王、亲王这些世职承继上,也可废长立幼,也可弃嫡立庶了,啊?!” 第2144章 158、孩儿不疼了(3更) 德格原本的想法自是好的,是想给主子宽心,是想说皇上这么精心替十二阿哥挑选哈哈珠子,和起的长子不行就换成了三子……这都是说明皇上对十二阿哥的重视呢。 她却没料到,她的话实则才是正正儿触动了那拉氏心底那根最为恐惧的弦。 那拉氏正位中宫,十二阿哥永璂是在世的嫡长子,按说这将来承继大统的事儿已是妥妥的了;可是目下却出现了最大的变数——令妃生下了皇子来。 若皇上一个月之间都能任意改变心思,将一个功臣死后追封的世职这样随意更改的话——那是不是可以映照出,皇上此时对于储君之位的心思,也已经有所动摇了? 从前是想行大清历代先帝未能行之事,尤其是弥补上康熙爷将胤礽两废两立却仍旧扶不起的遗憾去,故此他始终是想以嫡子承继大统;可是这会子,他明明有两个嫡子,却再不急着提立储的事儿了,是不是说皇帝早已悄然改了心思去? 这才是那拉氏所最最不能容忍的! 自己身在皇后之位,自己明明有儿子,却要看着别人的儿子登基么? 这才是奇耻大辱,这才是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你们看啊,这就是咱们那任性的皇上。什么嫡庶,什么长幼,他根本都不放在眼里了——什么叫‘看来尚有出息’啊,皇上现在是仅凭他自己的喜恶,任意拣选世职承继了!” “这还有没有点规矩?皇上究竟还把祖宗规矩,都摆在哪儿啊?!” 那拉氏情急攻心,越想越是难受。 若只有幼子永璟一人的病,倒也罢了;如今越发触及到了永璂的储君之位去,她这颗心便好堵,堵得好像再吸一口气,就要炸了! ——皇上,皇上,夫妻相伴这么多年,她为何却总觉着,直到今天,她还是没能看清他,更看不懂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啊? . 七月二十三日,皇帝大驾一行终于抵达了热河,驻跸避暑山庄。 一路劳顿,终可歇息。那拉氏晚上伺候皇太后睡下,自己回到行宫,躺下便也睡着了。 她睡着睡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累了,做了梦;又或者是刚到达避暑山庄,换了床榻睡不安稳……总之她觉着自己忽然就看见永璟了。 刚一岁半的永璟,话还没会说几句,走路还是有些蹒跚起伏的。 这样小小的孩子,反倒因为这样而更显得稚拙可爱。 他一路蹒跚地小跑着,一路摇着小手,大声笑着喊,“厄涅,皇厄涅……” 那拉氏赶紧坐起来,伸手要接住他,生怕这孩子走路不稳再摔着。 更何况——他还在病中呢啊。 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回不过神来,抱住永璟忙问,“小十三,你的病,好啦?” 永璟依偎在她怀里,软软地笑,“儿子不疼,再也不疼了。” 窗外忽然一个“露水闪”,轰隆一声,没有雨落下来,却惊醒了那拉氏。 那拉氏伸手一摸。怀里是空的呀,哪儿还有方才那软软、暖暖的孩儿去? 第2145章 159、是谁?!(4更) 那拉氏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惊惶之下大喊,“永璟,小十三!” 隔扇门外守夜的德格赶紧推门进来,上前替那拉氏披衣,柔声劝慰,“主子醒醒,主子这是一路上劳累了,梦魇着了。” “十三阿哥在京里呢,没在热河行宫里。主子怕是被外头的露水闪给惊着了。” “热河是山城,比京里凉。便还是七月呢,这边的露水也更重些,这便都打了露水闪。” 那拉氏这才缓缓回神,“……是我做梦了,梦见了小十三啊?” 德格含笑点头,“是,是主子梦见十三阿哥了。” 那拉氏叹了口气,点点头,“也是。自七月十八启程,今日二十三已经到了避暑山庄,五天便走了这么远,累是累了。” “人一累,再加上心里有事,这便自然做梦了,梦见那个心里牵挂的人去。” 德格见主子这是清醒过来了,便也含笑点头,“可不是嘛,皇上这一路当真是好赶。” 那拉氏听着刺耳,皱了皱眉,摆手叫德格下去。 她自己和衣躺下,是怎么都再睡不着了。 虽然清醒了过来,知道只是梦见儿子了。可是方才永璟那句话却怎么那么真楚地在耳边回荡?——“不疼了,儿子再也不疼了”。 为什么是“再也”不疼了? 她越想心下越是烦躁,这便索性将被子抽过来蒙住了头去,叫自己被黑暗湮没。 . 次日,七月二十四,是皇帝抵达避暑山庄,正式要办事的第一天。 皇帝今日的要事,是要见来降的原准噶尔治下的几位台吉。 日影刚刚西沉,京里便传来六百里加急的奏报。说皇十三子永璟,已于当日子时,薨逝。 消息传进后宫,那拉氏听见,立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她就盯着那宫门的方向,视野里依稀还能看见梦里小十三向她蹒跚跑来,一路喊着“厄涅”的情形。 她喃喃地道,“怎么会呢?你们胡说。我的永璟,他昨晚还来看我,他跑得那么活活泼泼的,怎么可能走了?” 塔娜和德格早已哭倒在地,两人对视一眼——十三阿哥是薨逝于子时的,主子说昨晚半夜梦见,那岂不正是十三阿哥临薨逝前最后的那一寸时光? 那拉氏死死睁圆了眼,就是不肯掉泪,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 以她的年岁,她什么没经历过?她不是扛不起事儿的人! 便是失去孩子,这也都不是头一遭了,她曾经早就失去过了自己的五公主了啊——可是眼前,这一宗,却是不一样的啊! 这是她的嫡子,第二个儿子。 她在宫里等了二十年,那么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两个儿子之一。 她将她所有的幸福和荣耀,都寄托在这两个儿子的身上。 她的儿子,大清的嫡子,怎么可以忽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薨逝了? 心中无限悲苦,终于汇集一处,轰然爆发出来。 “——是谁!是谁害了我的永璟,是谁?!” . 京师,圆明园里。 没有了那拉氏在,忻嫔便又自在了起来,更加怡然自得地养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第2146章 160、算不过天(5更) 七月十八那日,皇上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起銮之前,后宫嫔妃都至畅春园迎候皇太后,一起到回到圆明园,恭送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起驾。 待得皇帝起驾前颁布完了谕旨,车马便向两个方向,各奔东西:随扈的,随着大驾同行,一路远去;留京的,这便自调转车头,后宫回圆明园,官员回紫禁城千步廊去了。 她那日坐在马车里,目送那拉氏的马车走远,这心下便如同解开了封印一般,长长地吸了口新鲜空气。 宫里没有了那拉氏,林贵人自然是什么都听她的,叫她可好好儿地松快些日子。 十三阿哥永璟夭折于子时,避暑山庄是傍晚才得的消息,忻嫔自是天不亮就已经知道了。 这会子斜阳西下,想着那拉氏痛不欲生的模样,忻嫔也说不上是怜惜、还是同情,抑或是轻松地……叹了口气。 她垂首,含笑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 “孩儿,还是你的福气大。原本那两个都是挡你的道,为娘还想着,怎么替你清了路去……主意为娘都想好了,只是想着还要为你积德积福,便迟迟没有动手。“ “谁料到,还没等到额娘动手,那中一个就自己先‘撂挑子’了……倒省得为娘再设法,更不会损了你的福气去。” 主意她都想好了,只是忌惮着皇上当日那句话,叫她为孩子积德积福,故此这才还迟迟未曾动手。 也是时机没到,皇后这会子才走。她在回转园子里的马车上还在掂量着是否该启动这计划。 也多亏她还记挂着自己孩子的福气,这便没急着立即动手。谁成想,不过七天,那嫡子永璟便撂挑子了。 如今想来,什么嫡子啊,如今皇上的嫡子都夭折了三个。如今看来,便是嫡子又如何,嫡子的福气不过如此!——别说没福分承继大统,便连活过十岁都难。 若此,这大清的江山,活该还应该落在庶子的手里。 她想着便勾起了唇角,“……令妃的孩子刚来七天,皇后的儿子就薨逝了。真是巧啊。又何用旁人再说什么做什么,便是这一生一死的巧合,就够皇后痛恨那令妃母子去了。” “咱们啊,便什么都不用做,只轻轻省省看戏就够了。总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会子宫里自然是以皇后为首,令妃又居妃位之首,此二人若争起来,谁不乐见其成呢? 从前令妃凡事小心,再加上她也没有皇子,实在威胁不到皇后去……可是谁能想到啊,令妃年过三十之后,这肚子就开了封条,如今更是生下了皇子来。 那就活该令妃和皇后乌眼儿鸡似的互相仇视起来。 这么看起来,那令妃生下皇子,究竟是她的福气,还是她的晦气呢? 忻嫔越想越欢喜,更觉她的前程,越发一片光明了起来。 . 婉兮的皇十四子刚落地儿七天,嫡子永璟便夭折。 这样的消息叫婉兮也是十分皱眉。 那拉氏的性子,她自是再明白不过。便是不用别人挑唆,那拉氏也不可能不迁怒给她和她的孩子。 第2147章 161、早作防备(6更)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拉氏本就是个沾火就着的性子,这会子又是丧子之痛,急火攻心之下,难免不理智。 偏这样儿,那拉氏身边儿还有个忻嫔。 那拉氏这样的时候儿,若再得了忻嫔的挑唆,局面自当更不好收拾。 婉兮一整天都有些恹恹的,不想用膳。可是她可以不吃,孩子却不能不吃啊。 玉蕤便端了海参小米粥进来,劝婉兮好歹吃一点。 婉兮知道轻重,这便端过来自己一勺一勺地咽下去。 殿内无人,玉蕤这才静静抬起眼帘,轻声道,“……幸亏主子早作了防备。” . 这一次怀着孩子,随皇上去南巡,当真是惊险万分。 舟车劳顿不说,回程的路上又始终担着“五个月的禁忌”,婉兮不能不早早想法子为将来做打算。 幸好——忻嫔恰恰在那会子也有了孩子。 都是当母亲的,不管心思天生如何,怀着孩子的时候,做事儿也不能不有所忌惮。故此忻嫔即便已经安排了玉蕤去动车马,可最后还是忻嫔自己将那主意给撤回去了。 可是婉兮却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这便借在山东灵岩寺休养的那十几天,也悄然做了些安排。 既然忻嫔还是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的,那这点子身为人母的顾忌,便是忻嫔的软肋,是婉兮在挺着大肚子的时候儿,唯一可以利用的机会。 “既然忻嫔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那这个孩子的福气越大,她自然顾忌越多,也便越知道收敛。”在山东灵岩寺时,她这样与玉蕤说。 玉蕤有些没听懂,“主子还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福气大?” 若换了旁人,恨不得希望旁人肚子里的孩子损福损寿呢。 那会子的婉兮,轻抚肚子,侧眸望窗棂外山色如画。 “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叫人猜不到,不是么?” 于是还在山东的时候,方怀了一个月孩子的忻嫔便得到了值守太医给的好消息——她的脉象,有“男脉之相”。 总归忻嫔那会子刚怀胎一个月,胎气还不稳,胎像还不清晰,便是太医说错了什么,忻嫔也不好计较不是? 况且忻嫔心下自然是想生个皇子出来,太医这么一说,自然是一万个心眼儿,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是相信了的。 若此,从山东北归那一路,直到回到宫里,再到生下儿子,忻嫔也再没出旁的什么幺蛾子去。 即便是知道婉兮生下了皇子,那忻嫔自恃自己怀的也是皇子,故此虽说不高兴,却也没怎么格外的去。 . 婉兮望着玉蕤,轻叹了一声。 “虽说我做了防备,可是却也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这样巧。” 谁能想到她的小十四刚降生七天,十三阿哥就夭折了呢? 对于这世上每一个母亲来说,你的儿子生下来,我的儿子就死了……总无法不想多了去。 婉兮静静抬眸,“与那拉氏相处这么些年,她想怎么闹,我心里未必没有底。玉蕤,我只是不想叫人趁机渔翁得利。” 玉蕤用力点头,“主子放心,奴才阿玛,还有傅公爷……都盯着那太医呢。他不敢改口去。” 第2148章 162、谁都别想伤了我的孩子(7更毕) “九爷?” 婉兮心下呼啦一热,不由得抬眸,紧紧盯住玉蕤。 玉蕤忙道,“主子别担心,奴才和奴才阿玛绝没胆子也攀挂傅公爷去!” 玉蕤虽然不像玉壶那般,对主子与傅公爷当年的故事知道得那么详细。可是终究在主子身边儿都伺候了这么多年了,隐约该觉察的,也都觉察了。 况且后来,主子对她越发倚重之后,便有些话也都不瞒着她了。 她更明白,自从有她阿玛当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之后,主子已是有意识地将内务府的事儿都交给她阿玛,而不想再牵连傅公爷了。 主子说过,傅公爷本已经身为前朝首揆,为朝臣之首,却还要担着内务府的差事,着实是太辛苦傅公爷……主子便自己有事儿,都想尽量不再麻烦傅公爷。 而她阿玛凭那么年轻的年岁,就能被皇上任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后来被皇后设计了,虽则免职,可是没两年皇上便又再度将她阿玛放回总管大臣这个职位上来……她父女两个,心下就也都将皇上的心意猜得透透儿的了。 故此她阿玛也行事谨慎,平时办主子交给的差事,绝对要尽量避开傅公爷的,也省得叫主子悬心。 婉兮点点头,“我知道你和你阿玛言行一向最有分寸。” 玉蕤点头,“只是奴才和奴才阿玛,再言行谨慎,也比不过傅公爷的睿智去——傅公爷即便是不知道主子安排了什么差事,却只盯着奴才阿玛。” “总归,是奴才阿玛要做什么,傅公爷必定跟着一起做什么……” 婉兮的眼角倏然润了,她赶忙转过头去。 可不,这法子看着稚拙,却实则反倒是最有效的——即便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可是只要看见德保办了什么,便不难猜到与她有关,故此他便跟着一并去做了。 若此一来,便是德保人微言轻、有些做不稳妥的,反倒有九爷在后头压阵,便反倒叫任何不稳妥的都瓷实了下来,再没有不稳妥的去了。 如此一来……便是她再不想牵累九爷悬心,可是却实际上,这些年来九爷还在每一件事上都在默默地守护着她。 后宫嫔妃们啊,也有自己的前朝和后宫。她们的前朝就是皇上,她们的后宫就是内务府。 有些时候、有很多事情上,就算有皇上护着都是不够的,内务府里还必得有自己的人,才能诸事办得稳妥。 所以这些年来……她的四爷和九爷,一直都一前一后,护在她的身边儿。 否则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又凭什么能稳稳当当一路走到今天? 婉兮点头微笑,“好,那我这会子,心下就更安稳了。” 十三阿哥永璟夭折,那也是皇上的孩子,她心下也是怜惜。 可是——她是人,又不是神,上天什么时候叫别人的孩子夭折,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事。可若因为她孩子降生的时间,就有人非要将祸事推在她的孩子身上,那对不起,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便也同样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第2149章 163、有意思的事儿(1更) 趁着那拉氏还陪皇上和皇太后在热河,婉兮集中全力将养身子。 既然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她总不能拖着个产后虚弱的身子面对敌人。 依旧是关起门来不理外事,可是十四阿哥十二天小满月这一天,留在园子里的嫔妃都来庆贺,婉兮便也不得不笑脸迎人。 况且这是皇子,一众仪轨比小七更有过之无不及。 索性在这会子因皇上、皇太后和皇后都不在宫中,且还另外有五位内廷主位随扈,故此今儿来的人还少了些,倒不那般扰攘。 这会子忻嫔的肚子也已经显怀了,便是挺着肚子还是来给小十四道贺。婉兮虚应了几句,杨氏便也含笑说婉兮这还在月子里,三十多岁的人了连生两胎,这便有些虚损,多少有些怕风、怕光……忻嫔这才含笑起身,说“那就不多叨扰,令姐姐好生将养。” 婉兮也大方,将自己养胎时候皇上赐下、以及自家人进的补品都给忻嫔拿上一份儿。 婉兮攥着忻嫔的手,情真意切倒,“旁的倒还罢了,你瞧这海参,是关外的辽参,身上带这几排刺儿,滋阴养血,最是养人不过。” “南巡时在南地虽说也见过海参,却都比不上这个。咱们怀着孩子养身子,这个是再好不过。” 忻嫔约略迟疑,却还是极快含笑掩盖住,伸手接过,缓缓福身,“多谢令姐姐。” 婉兮朝忻嫔隐秘眨眼,“……不瞒你说,我那会子便是吃这辽参,得的皇子。我祝忻嫔妹妹也心愿得偿。” 忻嫔的面色这便红了起来,举袖掩住嘴,终究还是颊边泛红,“那小妹就借令姐姐吉言了。” 目送忻嫔的背影远去,语琴忍不住轻嗤一声,“咱们等着看,她梦碎的那一天,她又是个什么神色!” . 嫔妃们陆续前来告辞,杨氏都亲自代婉兮去送,礼数周全。 五福堂内终于安静了下来,语琴幽幽道,“从五月南巡归来,你便关起门来安心养胎;如今又是关起门来,专心将养身子。” “这会子看你精神头儿倒好,不如我与你说件外头有些意思的事儿?” 婉兮点头,“姐姐说。” 这会子婉嫔帮着她专心带着小七呢,颖嫔又与舒妃、祥贵人、多贵人、兰贵人一同随驾去了木兰,便也只有语琴陪她说说话儿了。 语琴点头笑笑,“是六月间的事儿。皇上身边儿、粘竿处有个行走侍卫,名叫哈禄的,之前因为懒惰,被管理大臣上奏,给革了侍卫去。” 婉兮扬扬眉,“姐姐这是怎么了?便是这样一档子再平常不过的事儿,姐姐也觉得有趣儿了不成?” 婉兮笑着叫,“玉蕤,还不将你家十四爷抱来,你庆主子这是想当娘想得都快长毛儿了~” 语琴面上大红,“哎呀你,又胡说!我哪儿想着那个呢?” 彼时定下将小七托付给婉嫔的时候儿,婉兮曾经定下过将这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儿托付给语琴的心愿去。这会子孩子已经落地儿,都小满月了,便是给陆姐姐一颗定心丸,也是时候了。 第2150章 164、格格也降罪(2更) 婉兮捉着语琴的手,笑道,“我自己心下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不过是在等着皇上回銮呢,总归官面儿上,得由皇上来定。” 语琴却反倒黯然下来,轻轻摇头。 “傻婉兮,你这一胎生了皇子,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好事儿——可是我也不怕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我高兴是高兴,可是却偷偷难受了好几个晚上。” 婉兮急忙拢住语琴,“姐姐怎么了?” 语琴垂首,黯然摇头,叹了口气,“傻婉兮,你怎么忘了宫里的规矩——皇子只能托付给妃位以上的主位抚养啊。我只在嫔位,又直到这会子还只是民籍汉女,便是能侥幸凭着进宫的年头长,能抚养个公主;却是怎么都没资格抚养皇子的。” 婉兮也不由得怔住——是啊,她怎么忘了。 若按着这个规矩,别说陆姐姐,便是颖嫔也都没资格了。 看婉兮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语琴自己先笑,“傻婉兮,说你傻,你还真就发傻着,回不来了!” “小十四给谁抚养最放心?那自然还是留在你自己的身边儿啊!别说小十四刚落地儿,便说这妃位以上,个个身边儿都有了皇子了啊。那便自然应该将小十四留在你自己身边儿抚养!” 语琴故意说叫人开心的话,“……除非呀,你跟上回似的,刚生完,就又有了。” 婉兮这才脸色一红,急忙拍开语琴的手。 “姐姐又打趣我!我便是去年还能那么快就有,也是仗着年轻。我这会子都连生两胎,身子也有虚损;况且我这会子都什么年岁了,哪儿还能那么快就怀上?” 两姐妹这才相对轻笑,将方才那点子惆怅化开了去。 只是婉兮心下终究浮着一片担心去——倘若真的再有孩子,小十四不便留在她身边抚养的话,又能送到谁身边儿去? 皇太后、母妃和太妃们都年事已高,应该不会再由她们这些老人家抚养;那接下来——皇后刚刚丧子,又是六宫之主,会不会要将小十四送到那拉氏身边儿去? 这才是她最最担心,想都不敢想的。 . 见婉兮强颜欢笑,语琴心下也是自责,这便赶紧继续说她那件“有意思的事儿”。 “我方才那事儿,自然是有意思的,你是还没听到有意思之处——你耐心听我说完才是。” 婉兮便含笑点头。 语琴便道,“这个哈禄啊,虽只是个粘竿处行走的侍卫,可是他另外还有个身份——却是额驸呢。他被革了侍卫,面子上颇觉无光,又或者是反倒要赌气显摆,这便仗着是额驸,便还戴着顶戴进进出出……” “皇上见着这便恼了,说‘额驸何足为重?’这便将那哈禄的额驸品级也给一并革除。” “皇上这还没完,又下旨说‘格格一经下嫁,即为其妇,自应一律如夫。额驸品级既经革去。其格格品级,亦当一体斥革’。” “嗣后额驸因罪降革者,其格格品级,亦一并革退,不准食俸。看门披甲人等,概行裁革。” 语琴的目光漫上来,“皇上这又是要开先例了。” 第2151章 165、老十四、小十四(3更) 因为自己也有了女儿、小女婿的缘故,婉兮对这消息果然在意。 “姐姐说得对,这是大清定鼎以来,尚未有过的规矩,皇上此举,已是开了定例。” 额驸因为尚了公主、格格,会因所尚主的名号而定品级。譬如尚固伦公主的,品级便为固伦额驸;尚和硕公主的,品级就是“和硕额驸”;尚多罗格格的,品级即为“多罗额驸”。 便如傅恒家,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福隆安则为“和硕额驸”。 从前一向都是额驸因为所尚的公主、格格而定品级,这回却直接调过来,若是额驸获罪,反倒要连累到公主、格格们也革除品级了。 婉兮点点头,“那从此以后,要为公主择额驸,便更要倍加小心了。否则将来这个额驸靠不住的话,便连累自家女儿也受了拖累。” 语琴倒笑,“还是你好,拉旺这小女婿儿两岁就送进宫来给你亲自养育。这自然跟个儿子似的没分别,将来必定不会连累咱们小七。” 婉兮瞟着语琴,也是轻轻一笑。 语琴一拍手,“这么忖着,当初皇上给小七指婚的时候儿,为何跳过六公主去了?那就还是知道拉旺这孩子是个将来绝不会获罪的好女婿,这才可着咱们小七了。” 婉兮含笑点头,“这道理千万别叫忻嫔自己琢磨出来,不然啊,她心下便更难受了。” 语琴轻哼一声,“六公主都两周岁了,皇上还没见给指婚,那就更谈不上将来的额驸会不会获罪的事儿了。” 婉兮倒是隐秘眨眼,“皇上开这先河,定下这样的规矩,将来忻嫔迟早会用得上。” 语琴和婉兮不由得相视而笑。 别说六公主将来要拣选额驸,便是忻嫔这一胎……将来也总得嫁人不是?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心下才将各自的怅惘推开去些。 “姐姐,只是我这会子倒一时想不起,这个哈禄尚的是哪位格格?” 语琴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大人物——便是当年的十四爷允禵(胤禵)的第三女啊,其母为十四爷的侧福晋呢,身份也是高的。” . 婉兮微微一怔,旋即心下便也明白了。 怨不得陆姐姐今儿提到这个事儿——她生下的是小十四,胤禵这位不是“老十四”么。 婉兮点头,“既然是多罗恂郡王的女儿,那哈禄所赏的这位多罗格格,应当是‘县主”,品级爷不低。怪不得哈禄还有顶戴,可兹炫耀。” “若此哈禄被革品级,便连累到这位十四爷的格格,要从‘县主’掉到‘郡君’,甚至‘县君’去了吧?” 语琴也点头,“这位老格格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五十多岁了吧。这会子受其额驸的连累,吃穿用度的份例便都要被革减,也是可怜。”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轻轻呢喃一声,“六月?为何偏偏是六月?” 语琴便也笑了,“我也这样想。” “六月里哪位额驸还触怒了皇上,险些获罪?那自然是咱们如今唯一的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啊!” 第2152章 166、该算几笔账了(4更) 婉兮回眸,也是凝重地点了点头。 “皇上六月谕旨里,已经明白称三额驸为‘获罪之人’。若按着这个规矩,三额驸已经降为公品级,那便已经不是固伦额驸的品级了。” 固伦额驸,品阶对应“固山贝子”;而公品级自然低于贝子,三额驸事实上已经相当于和硕额驸的品阶去了。 若对应皇帝六月间对哈禄处置所开的规矩,那和敬公主理应随三额驸一起被革退品级;如果三额驸此时相当于和硕额驸去,那就也等于和敬公主的固伦公主,已经降为了和硕公主去。 语琴垂首,“便是皇上没正式开这个口,可是都传说和敬公主吃食等待遇,都降为和硕公主的份例——并非讹传。” 婉兮点点头,摇头苦笑道,“瞧,咱们啊没有孩子的时候儿,想要孩子;终于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身在皇家,养育孩子也是不容易的。” “便是从前以为,养育公主好歹该比皇子容易些,终究公主不用牵扯进那么多争斗和算计里去——可如今瞧着呢,原来养个公主,便是等她嫁了人之后,也还是不省心呀。” 语琴便笑,“你便偷着乐吧,已是儿女双全的人了,便是不省心,也都是高高兴兴地不省心。亏你还在我这样儿的面前说嘴去……” 婉兮抬眸凝望住语琴,收起笑谑。 “姐姐别急。南巡的时候儿,陆伯父捐官的事儿闹得那样满城风雨,皇上虽说暂时给摁下来了,却不会没个说法。” “忻嫔八成还以为她做成了多大的一件事儿,可是这会子依我看,我反倒觉着她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既然已经满城风雨,皇上便必定给姐姐家一个说法的。” 语琴一怔,“坏婉兮,你又琢磨出什么来了,快与我说说!” 婉兮含笑摇头,“我没琢磨出什么来,我只是才听说一件事儿:皇上免了普福的两淮盐政,调任到别处去了。如今接替两淮盐政的,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 语琴便是眯眼,“……便是这样一件事,我怎么瞧不出什么来?” 婉兮便是眨眼,“伯父捐官的事儿,当事者便是伯父与普福两人。普福调离两淮盐政,正是离开了那风口浪尖儿。皇上只是调离,并未责罚普福,由此可见皇上已经在使用腾挪之术——待得普福安定下来,接下来皇上腾出手来,自然是要给姐姐你母家一个说法了。” 婉兮缓缓抬高下巴,望向忻嫔寝宫的方向。 “她总归闹过那么一回,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惊动了小十四的胎气去。我便不信,这事儿有始无终,还没个说法儿了。” “我就等着,这事儿了结那天,咱们还得正正式式去给忻嫔道个谢去呢~” . 八月,皇帝在热河度过他的万寿生辰。 便在彼处,将辉特部汗巴雅尔、阿睦尔撒纳之侄达什车凌,就在行宫审明、正法。 九月,皇帝下旨从避暑山庄回銮。 同日下旨:命以叛贼尼玛,及其子衮楚克车凌,俱于故将军和起墓前,凌迟正法,告慰功臣忠魂。 第2153章 167、归来(5更) 九月二十二,皇帝终于奉皇太后圣驾回到京师,回到圆明园。 回到园子里,皇帝先陪皇太后,到“天然图画”看过了婉兮和小十四,这才亲自送了皇太后回畅春园。 这只是路线的一个小小的改变,婉兮却也明白了皇上的心意。 皇帝往年行围木兰,回到京师之后,多是先送皇太后回畅春园歇息。终究一路劳顿,当儿子的怎么也该先送母亲回到老人家驻跸的园子去,自己才好转身回来歇息。 可是今年,皇帝却是先请皇太后到了圆明园,然后才送回畅春园……虽说两个园子本离着近,只是这小小的改变却代表着心意的不同。 待得皇帝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又到安佑宫行礼之后回来,天色已经擦黑儿。 婉兮便瞟着皇帝笑,“……皇太后她老人家,没累着吧?” 皇帝哼一声,只顾着要酒膳,“一路走累了,好容易回到家来,你还不叫我松泛松泛,尽问这些没滋味儿的~” 婉兮含笑,亲自去张罗酒膳。 这会子小十四都两个多月了,她的身子也都养好了。好久没亲自下厨,这便亲自去张罗酒膳来,自己心下也是小别重逢的欢喜——跟与她的爷,一个样儿。 . 待得酒膳呈上,皇帝眯眼凝视婉兮。 “……精神头儿甚好!” 婉兮含笑垂首,心下道:皇上这眼睛真是毒,总能一眼就瞧出来。 她这回恢复得,是比刚生完小七的时候儿更好、更快些。 究其缘故,可能是一来是因为小七终究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凡事都没有经验;而这次是第二个孩子了,有了上回的经历,这次也知道该怎么来调养。 二来嘛……不是还惦记着那拉氏回来之后,怕是还要有一场仗要打? 人一有了斗志,身子恢复得自然就快。 婉兮心下明白,可是却自然不能当着皇上的面儿说开,这便只含笑道,“那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听说爷要回来了,这便高兴的呗~” 皇帝伸手过来,捏捏婉兮的下颌,“爷走得急,来不及替小十四办洗三、上悠车、小满月和大满月。不过紧赶慢赶着回来,好歹还来得及给那小子办百禄。” 皇帝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爷也没来得及陪你坐完月子……可是这会子看你精神头儿甚好,爷心下也放心了些。” 婉兮的心便都软了下来,轻轻摇头,“爷终究是天子,即便也为人父、为人夫,可是小家总该让着大家——爷这会子在热河办的,件件都是国家大事,都是关系到大清江山一统、连汉武帝都没办成的大武功。” “奴才和小十四身为爷的家人,理应明白爷的心。” 况且她的爷,刚回到京里来,便先奉着皇太后来瞧过她母子二人。这份儿心意,便已经足够了。 反过来说,人家皇太后都没去瞧瞧刚薨逝的嫡子永璟不是? 皇帝点头,“爷早与皇额涅说得明白,咱们的小十四是带着她老人家的福分降世的。故此便是老人家在山东陪着你们母子将养,都是应该的~” 第2154章 168、就像个毛头小子(6更) 婉兮垂首轻笑,亲自为皇上斟满酒杯。 “皇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奴才却从来没敢真的也这么想当然过。奴才明白,这都是皇上的心意;也都是皇太后的宽宏大量。” 说白了,这是她的爷,愣将她孩儿的福分,往皇太后身上贴呢。就是要堵上皇太后的嘴,叫皇太后说不出任何对这孩子不好的话来。 ——其中的情由,她明白。 终究小十四是皇子,身份和地位不是公主能比的。可是因为她是汉姓人,便注定了小十四会受到以皇太后为首的宗室王公的防备和打压。 大清终是满人天下,这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一向最叫老满洲的王大臣们心有顾忌。 故此皇上先用“福分相连”的话,将皇太后的嘴给堵上了。只要皇太后说不出什么来,那些宗室王大臣,就个个儿都不是皇上的对手。 皇上最近这一连串的雷霆动作,叫那些宗室王大臣们心下也没少了打鼓——若惹恼了皇上,皇上说不定叫你家庶子代替了嫡子,承袭你家的世职去;还有格格们呢,哪个额驸获了罪,便叫你家的女儿们也一并受罪了去。 说起来啊,皇上这些手腕儿,反倒有些叫人忍不住想乐:跟赌气的毛头小子似的。你们谁敢在这件事儿上不叫我顺心,我便叫你们一个一个儿的,都载这件事儿上,全都跟着不顺心! ——这些话啊,她当时听见玉蕤和刘柱儿将动静传回来,她心下实则就有数儿了。可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便是自己的母亲、陆姐姐她们,都不可说。 唯有这样的时刻,是单独与她的爷相对的时候儿,才能隐约透露出自己的明白来——爷在干什么,看似跟小孩儿赌气似的这些所为,都是在干嘛呢,她都明白。 如今自己的小十四才两个月大,前朝就已经是承袭世职不分长幼、嫡庶了已经。 而且不止儿子们这般;女儿那边儿,是固伦,是和硕,还是多罗……这些品阶,也都与母亲的出身开始剥离,转向寄托在了额驸的品级上。 故此这么算下来,这会子前朝的规矩已经悄然转换成——即便嫡子、长子活着,可若皇上看着不好,随时可以将世职爵位给了庶子、幼子去;而女儿们呢,便是皇后所出的,也实际上已经从固伦公主跌为了和硕公主的份例去,而即便是侍妾所出的,也可能在品阶上超过嫡出的姐妹去。 她的爷啊……快五十的人了,堂堂中国天子,行事起来却还这么率性又可爱。 就如——他能将西北的叛贼,活活儿地逮住了押送回京师,活剐在功臣和起的墓前一样。 爱那么炽烈,恨也那样直白,不遮不掩。 . 这晚皇帝还是扭股糖似的,非要留下来。 明明知道婉兮这才两个多月,还是没到三个月呢,也非要留。 即便赌咒发誓地说,“累了,真的只是躺在你身边儿歇个好觉。” 可是婉兮至于笨到他怎么说,她就怎么信了么? 终究……夜晚里,还是叫他得了手去,搓圆揉扁了数回。 第2155章 169、明**人(7更) 次日起来,婉兮腰酸背疼。 真的,生一回孩子,都没累成这样儿。 ——她是扎扎实实,真的跟她的爷打了一宿的架。 是真的“打架”,字面上的,不是其他转了的含义。 她的爷说得比唱的都好听,可一旦热血沸腾起来,便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浑忘了这世上还有“君无戏言”这回事儿,当时非要…… 他哄着她,说“没事儿”,说一定一定“轻轻的”;可是她也还是不敢。 不光是为了护着自己的身子,更要紧的是,不知道自己身子里干净利索了没有——若没干净利索呢,这么伺候了爷,叫爷留下什么不好的阴影去,那可怎么好呢? 所以她昨晚上,当真是卯足了劲儿地防守、抵抗,适当利用偷袭来反攻。总归就是不想叫她的爷得手啊。 可是她的爷,却是擅长弓马,连老虎都亲自打的人——就她这小个儿、这点子小力道,简直就跟猫儿跟豹子斗似的。 他老人家也是耐心,不急不忙逗着她这只猫儿,偶尔还故意装作疏忽,给她的小爪子一点儿勾着他的机会去——不过爪子还没拿开,人家便趁势揪住了她的小细胳膊,转身就是一个俯冲…… 到最后……虽说大爷他还是顾着她的忌惮,没有真的怎么样了去。 可是除了“那个样儿”,他“旁的样儿”全都一样一样儿做足了去。 到后来,反倒是婉兮自己渴望得不行,一个劲儿抱着他的腰,唧唧哝哝地缠磨了好几回…… 便不是最彻底的那种餍足,可是这浅尝辄止的满足,也叫她欢喜得落下泪来。 . 次日一早去给皇后请安,这是皇上回銮之后,六宫聚齐了的场合儿,自然是都正式行大礼。 皇后宫中,自是一片愁云惨雾。那拉氏两只眼都红肿着,如桃儿一般。 显见她昨晚,怕是一宿没睡,一直在为十三阿哥永璟哀伤。 都是为人母亲,婉兮心下也并不好受。 不是她不劝皇上去陪陪皇后——可是这终究是两回事。 再说皇上是什么人呢,他若想去,他自然会去;可若是他不去,她便是推了他出门,却也反倒是矫情了。 故此婉兮只是诚心诚意地行礼,希冀能用这礼数,好歹隐约安慰一下去吧。 六宫落座,忻嫔因独自挺着大肚子,那拉氏便也好歹格外优待些,叫坐在她身边儿。 忻嫔抬眸瞟向婉兮,淡淡道,“今儿还是令姐姐诞育十四阿哥以来,第一回出门儿请安。虽说令姐姐才生完孩子两个月,可是如今看着恢复得倒真是好——今儿尤其是容光焕发。” “终究是皇上回来了呢,令姐姐的模样儿看着就是不一样了。” .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转眸看语琴。 意外么?倒是不意外。 婉兮点点头,“说到容光焕发,我怎么敢当呢?我如今终究也是年过三十的人了,是怎么都比不得忻嫔妹妹这二十出头的。说到底,忻嫔妹妹才正是好年华,这会子怀着皇嗣,看着还这么明**人。” 婉兮故意停下,打量这皇后宫里,“……忻嫔妹妹的明艳之光,都照亮了整个皇后主子的寝宫呢。” 第2156章 170、先下手为强(8更毕) 婉兮歪头看兰贵人,含笑道,“这会子兰妹妹是六宫中,唯一年岁比忻嫔还小的。兰妹妹若得了闲,当真应该跟忻嫔多亲多近,也好跟忻嫔学学,是如何进宫四年,便得两个孩子的。” 兰贵人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令妃姐姐提点。” 婉兮点点头,“兰妹妹比忻嫔还年轻,兰妹妹的福分啊,必定还在忻嫔之上。” 忻嫔紧咬牙关,抬眸朝婉兮望来。 “令妃姐姐这话说得虽然在理,可是我听起来怎么好像挑拨我跟兰贵人似的?” 婉兮便笑,和蔼地朝兰贵人笑,“那兰妹妹也如此觉着么?若是兰妹妹也这样觉着,那便当真是我说错话了,我这便向两位妹妹赔罪。” 兰贵人咬了咬唇,尴尬地摇了摇头,“……令妃姐姐说笑了。小妹愚钝,没听出什么来。” 婉兮便拍手一笑,朝忻嫔眨眼,“哎哟这可怎么好?我方才的话,是说给忻嫔和兰贵人两位妹妹听的。可是兰贵人什么都没听出来,怎么就忻嫔一个人听出我意在挑拨来了?” “哎哟,这可怎么办?我倒一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真的说错话了,还是假的说错话了。” 婉兮说着缓缓站起,特地一步一步走到忻嫔面前来,“可是忻嫔妹妹这会子怀着皇嗣,自是劳苦功高。这会子便是听错了一句话,也有可能叫忻嫔妹妹动了胎气去呢……忻嫔妹妹今儿若是叫我气着了,那这责任我都担待不起了呢。” “那便罢了,什么真的错了,还是假的错了。总之今儿我惹忻嫔妹妹不高兴了,叫忻嫔妹妹看着我不顺眼,听着我的话也刺耳,那就都是我的错儿了——便是看在皇嗣的份儿上,我也愿意向忻嫔妹妹低这个头,道一声歉。” 婉兮说罢朝着忻嫔缓缓屈膝,盈盈一礼。 忻嫔面色登时大变,也不敢坐着受礼,扶着腰尴尬起身,“令妃娘娘,你!” . 忻嫔终是怀着孩子,动作要迟缓些,等忻嫔站起来说完这句话,婉兮早已盈盈转身,莲步款款走回座位去了。 走回座位前,还顺便扶了一下兰贵人的手肘,含笑眨眼道,“兰贵人进宫的日子短,我那会子即将临盆,与妹妹交往浅,来不及多说几句话。” “今儿才正正式式见了妹妹,这便越发觉着妹妹从木兰回来,又长大了些,这眉眼之间更是秀美清丽。果然如兰美人,楚楚动人。” 兰贵人便红了脸,只向婉兮行礼道谢。 那拉氏一直没说话,只眯眼打量着婉兮这一串言行。 . 今儿摆明了那拉氏心情不好,六宫这便都趁机告退。 走出“天地一家春”正殿,语琴担心地赶紧上来一把捏住婉兮的手腕,“你今儿主动出击了?” 婉兮毅然点头,“没错儿。就知道这一场争斗避不开、免不掉,我索性抢先动手,先将忻嫔和兰贵人给隔离开!” “这么些年的经验了,咱们便该明白,这样的时候儿便必定不能容得她们也抱起团儿来——只要她们都是单打独斗,咱们便有胜算!” 第2157章 171、你真叫我恶心(1更) 忻嫔因大着肚子,今儿又被气着了,动作便更迟缓,走在最后。 离开那拉氏所居的正殿,她便忍不住跟乐容嘀咕,“令妃今儿是疯了么,怎么逮着我咬个没完?她这会子不是更应该防着皇后才是?” 乐容爷皱眉,“皇后也是奇怪。明明回来就应该跟令妃算账的,可是先前见令妃那么咬着主子不放,她竟然都没出声!她那会子不更应该趁机掺和进来才是么?” 忻嫔紧咬嘴唇,“谁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她或许是幼子夭折,这便心疼得傻了!” 没走几步,却冷不丁抬头看见婉兮正站在路当间儿。 忻嫔虽说挺着大肚子,可因为与那拉氏同住一宫,在“天地一家春”里也是在一个院子里,故此这便没坐轿。这冷不丁迎头撞上,躲都没处躲去。 忻嫔只得尴尬地向婉兮屈膝为礼,“令妃娘娘走了也有多时了,原来只走到此处么?” 婉兮迎着忻嫔的目光,轻轻地笑了,“忻嫔终于管我叫‘令妃娘娘’,而不再是‘令姐姐’了。” 忻嫔咬住嘴唇,歪头瞟向婉兮,眼神中终是藏不住了不驯。 婉兮笑了,“终于,终于……忻嫔,不瞒你说,我的耳朵就被你这些年一声一声的‘令姐姐’给磨出老茧来了。” “可是耳朵上的老茧还没什么,最讨厌的是,那茧子都生在了心上。” 婉兮缓缓转眸,迎上忻嫔不驯的目光,“你知道么,那些茧子,真叫我恶心!” . 忻嫔气得扶住肚子,大口喘气。 “令妃娘娘,请你注意言辞。好歹我这会子还怀着皇嗣……你说这些话,就不怕伤了皇嗣么?” 婉兮静静凝视着忻嫔,缓缓地笑了。 “伤了皇嗣?原来这点子护着孩子的良心,你也还残存了些许——那我呢,我怀着我的孩子的时候呢,你考虑过我们母子的安危么?” 忻嫔惊得睁圆了眼睛。 婉兮缓缓一步一步逼近忻嫔。 忻嫔便是受惊,却也不愿后退,只是身子向后倾去。 忻嫔身边的乐容却已经无法承受婉兮的气势,吓得赶紧向忻嫔背后躲了过去。 婉兮虽说气势夺人,可是待得走到忻嫔面前,却反而缓和下来。她含笑凑在忻嫔耳边,轻声细语地说,“……我知道你这会子最大的倚仗,也就剩下你肚子里这个孩子了。你这会子是真的可以凭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暂时击退我的。” “你现在其实——应该就在我眼前儿昏倒啊。就说是叫我吓的,伤了你的孩子,到时候皇上和皇太后就会追究我的责任……那不就是你想要的?” 忻嫔身子一颤,终是抵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发白。 “令妃娘娘,你不要欺人太甚!” 婉兮含笑轻轻摇头,“你不晕倒,才说明你的脑袋还存着那么点子理智。因为你知道,就算你在我眼前演那个戏码,皇上也不会相信你;更不会为了你而惩罚我~” 忻嫔心口起伏,“令妃,你不要恃宠生骄!” 婉兮清亮一笑,霍地回眸,“你说对了——我就是在你面前,恃宠生骄!” 第2158章 172、给你撂句话儿(2更) 婉兮盯着忻嫔,不掩讥诮,“所谓恃宠生娇,首先是得有宠。我既有宠,便是在旁人面前依旧愿意平和守礼,可是在你面前,我就生骄了!” “忻嫔若觉着心下不平,你也可以牙还牙,同样恃宠生娇给我看啊!” 婉兮上下打量忻嫔,尤其是将目光定在她的肚子上,“忻嫔如今不是正怀着皇嗣呢么?这便是多么明晃晃的‘得宠’二字啊。来来来,忻嫔,便也同样恃宠生骄给我看啊!” “你……”忻嫔又是连退两步,眼中从不驯之外,终于又浮起了些恐惧之色。 婉兮这才轻叹了口气,站稳了,凝住忻嫔。 “戴佳氏,咱们都是当了两回娘的人。怀着孩子的时候儿,一个女人该有多坚强,你我都是心知肚明。” “你也是聪明人,你知道这会儿在我眼前昏倒,行不通。况且你自己也根本就没有那么脆弱,若当真在我面前演那昏倒的戏码,那戏反倒过了。别说皇上眼睛里不揉沙子,便是这后宫里,哪个主位的眼睛不是锃明瓦亮的?你若当真昏倒,只是给大家伙儿多个笑柄而已。” “所以你我都明白,我在你眼前说这几句话,便是气着了你,却伤不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去!——可是反观你呢,忻嫔,还用我再提醒你,在江苏的三月间,你对我和我的孩子,又做过什么去?” “我那会子,可是结结实实动了胎气!否则也不至于要在山东停下来休养……忻嫔,我的孩子平安降生下来,你该庆幸;否则我的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指望我会放过你!” . 忻嫔眯起眼来,缓缓抬眸,迎上婉兮的目光。 “果然还是三月里那件事儿。令妃娘娘,你果然还是小肚鸡肠!都说了,我姐夫只是参那两淮盐政普福而已,这是他职分内的事,你凭什么就因为这个,偏要跟我算账?” 婉兮笑了,“得了~~忻嫔,以你和脑筋,这会子还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装傻充愣的话,连我都替你委屈——在我看来,你虽没那么聪明,不过,倒还不至于蠢到如此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去。” “自己做过的事儿,全都推在自己姐夫身上,然后麻醉自己说不是自己做的——这话说过一百遍,你自己就真的也全都当成真的了去不成?” . 忻嫔被婉兮噎得一口气梗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瞪着一双眼珠子。 婉兮都不忍心看那对眼珠子凸出眼眶的模样去,她真怕忻嫔再一使劲儿,那眼珠子就掉地下来了。 婉兮便幽幽转身,“我今儿呢,特地站下了等你来,就是要撂下句话给你——皇后主子回来了,我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而你又会从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我今儿要告诉你:皇后是皇后,你是你。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我为妃妾,皇后便是对我说什么做什么,能忍的我会忍。” “可是对你——忻嫔,你就不用指望我再容忍你半分!你若敢在这事儿里头和稀泥,我今儿便跟你保证,皇后主子若受你挑唆,欺我一分,我必定十倍还给你!” 第2159章 173、只跟你斗(3更) 婉兮高高扬起头。 “我知道,你这会子巴不得主子娘娘回来便与我斗起来,你正好高坐看戏。既安安稳稳养了你的孩子,又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叫我跟主子娘娘两败俱伤——无论我们两个谁伤了、倒了,对你来说都是好事儿。” “待得我们斗过这几个月去,你也生下孩子来了,到时候正好可以渔翁得利!” 婉兮轻轻耸了耸肩,“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这如意算盘,不用打了。因为我根本就不会叫你如意。” 婉兮未顿,矜傲转开眸子去,只望这红墙金顶。 “这是宫里,凡事都有规矩、论尊卑。故此这些年来不管主子娘娘如何对我,能忍的我都忍下来了。这不是我胆小,是我尊重这宫里的规矩!所以,便是这次,不管主子娘娘怎么怀疑我的,我也不会当真与她斗起来。” “也是因为这规矩,忻嫔你便别指望我能用对皇后的态度,来对你——我便是不与皇后斗,却完全可以跟你斗。不管主子娘娘如何对我,我便也只盯准了你,只与你斗!” 婉兮缓缓垂眸,眸光里含满了怜悯。 “谁让你,只是个嫔位呢。” . 婉兮清清楚楚看见,忻嫔果然呼吸一梗。 婉兮便笑了,柔声道,“虽说你出身比我高,可惜你在宫里的位分就是在我之下。按着宫里的规矩,我便是不能顶撞皇后,可是对于一个嫔位——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你!” “而且,我向你保证,我所有的法子都是符合宫规,都是妃位对于嫔位最正常的管束。” 婉兮唇角轻勾,绕着忻嫔缓缓走了一圈儿。 “我年岁比你大十岁,我进宫比你早了十三年。我在宫里佐理内治这些年,早已对宫规了若指掌——戴佳氏,我若想用宫规来整治你,我管保叫你连防都不知从何防起!” . 忻嫔已是咬牙切齿,“令妃,你仗势欺人!” 连婉兮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刚说我恃宠生娇,又说我仗势欺人了?” “那我回答你的,依旧是那句话——谁让我位分就是比你高?那我就能凭着位分,好好教你这位嫔位上的小丫头,好好儿学学规矩!” 婉兮说罢略停,举起帕子按着嘴,目光绕着忻嫔的肚子打了个转。 “哦……你还有个皇嗣呢。” “对了,你该没忘了,我也刚生下皇嗣吧?而且,我刚生下的,可是皇子啊!” 婉兮笑起来,满脸的调皮,“哎哟,这可怎么办呢,忻嫔你本来位分就在我之下,只有受着我欺负的份儿;这会子便是想依靠皇太后——可是兰贵人进宫了,皇太后更是刚给我的七公主办完周岁,又与我的小十四的福气相连,皇太后她老人家这会子怕也顾不上你了。” “你这会子唯一的赌注,都只剩下肚子里这个孩子了……你若想依靠这个孩子翻本儿,那你啊,必须也得至少生下一个皇子来。” 婉兮笑,目光盯住了忻嫔的肚子。 “就是不知道,戴佳氏你有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 第2160章 174、用我帮你烧柱香么(4更) “倘若戴佳氏你这回没有诞下皇子的福气,哎哟,那你接下来又要用什么法子来防备我、越过我去呢?” 婉兮调皮地眨了眨眼,“戴佳氏,要不要我也从今儿起,替你拈一炷香,求佛祖保佑你生下的,是个皇子啊?” 忻嫔咬牙切齿,死死瞪住婉兮。 “不用你假慈悲了!你巴不得希望我生不下皇子来!” 婉兮却轻轻摇头,“不,我倒是当真没那么想过——因为,我可没你那么傻啊!” 婉兮故意笑出声儿来。 “肚子里的孩子,从一开始种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哪儿是旁人烧几炷香、念几声经就能给更改得了的?” 忻嫔眯眼盯住婉兮,竟是不知如何反驳。 婉兮含笑盯着忻嫔的肚子,“故此啊,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其实早已经有了定数。便是咱们看不见,老天一定都看见了。你该是有福分的,还是压根儿就没那个福分的,上天都知道。” 婉兮说罢笑呵呵转身要走,“总归我啊可猜不过上天,我才不去猜你的孩子是男是女。总归几个月后就揭晓了,有什么好急的。” “再说了,无论你生男生女,又跟我什么干系?总归我这会子,儿女双全,我便没什么可羡慕你的去了。” 婉兮说罢便抬步走了。 头都不再回一下儿。 . 忻嫔一路快步走回自己的寝宫,坐在炕上,已是气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乐容担心得直嘀咕,“主子……好歹顾着皇嗣,这便消消气吧。” “这会子皇嗣无碍!”忻嫔抬眸瞪一眼乐容,“她是挑时候儿的,这会子孩子正是四个月,到了稳当的时候儿!” 乐容赶紧倒了一杯茶过来,“不管怎么着,这会子主子也总归不宜动气。这是她故意的,主子便不能中了她的计。” 忻嫔喝了茶,喉咙里这口晦气这才缓缓咽了下去。 她坐直,缓缓眯起眼来,“……不能不承认,她这回倒是聪明。终究皇后是中宫,她只是妃妾,她若跟皇后斗,那前朝后宫都瞧着呢,自然都说她僭越、坏了规矩。” “况且这会子是皇后年过四十,却中年丧子,凄苦可知。她若反抗了皇后去,皇太后和宗室王大臣都不容她。” “所以她才打算咬住了我不撒口啊!叫前朝后宫都瞧着,她只是与我过不去,却不得罪了皇后——” “我小前儿,家里是有这样的狗,两个掐起来。主人来拉架也不松口,结果棍棒都打到身上去了,那狗不反抗主人,可就是不撒口,反倒往死里咬那对手。根本是把主人那棍棒的疼,都加倍报复到那对手身上去。” 乐容听得也是皱眉,“这些年,倒是也从没见过令妃能狠成这样儿……可是她这回既然要这么发狠,主子终究还怀着皇嗣,便不能不提防一二。” 忻嫔转眸望向窗外,朝着那拉氏所居正殿的方向,“别看令妃那么盛气凌人,咱们也不能忘了令妃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想来,她无非是不想叫我与皇后、兰贵人联起手来罢了。” 忻嫔冷哼一笑,“兰贵人倒也罢了,终究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指望不上。不过皇后这回,便是没有我,也一定不会叫令妃好受!” 第2161章 175、旁边那个人(5更) 忻嫔这会子将希望寄托在那拉氏身上,便不由得将今儿的事儿,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 “……越发觉着皇后今儿这么冷静,眼见着令妃咬着我不放而不出声,有些奇怪。” 乐容也是蹙眉,“兴许,皇后还没决定下来,该怎么跟令妃斗?” 忻嫔垂首半晌。 “倒是那个林贵人,怎么回事儿啊?” 乐容一愣,“林贵人?主子说林贵人今儿也没帮衬主子说话?” 忻嫔皱了皱眉,“方才那情势,她一个不得宠的贵人,说不上话倒也是情有可原,我倒是不怪她……我就是觉着,仿佛从五月南巡回宫以来,她仿佛与我走动得不像从前那么勤了。” 乐容想了想,“奴才瞧着,终究是一个宫里住着,她该给主子的礼数,倒还是有的。便是咱们六公主,也时常跑到她那边配殿里去玩儿,她对咱们六公主也好……若此,倒是没看出旁的什么来。” “再说凭她现在的位分,还有母家那尴尬的境地,她在宫里也没什么分量了。主子何苦这会子还要分神去想起她来?” 乐仪这会子终于插了句话,“……方才乐容陪主子在前走,奴才落后了两步。若不是奴才眼花,那方才主子走后,好像是林贵人还在皇后身边儿,没走呢。” 忻嫔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留在皇后身边儿……做什么?” . 九月二十六,皇帝奉皇太后圣驾,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皇帝以孟冬祭太庙,斋戒三天。 西北哈萨克处已经传来确切消息,阿睦尔撒纳已经逃窜至了俄罗斯境内。 有大臣担心两国因此而起纠纷,故此劝皇帝放弃追击阿睦尔撒纳,皇帝申饬。 为激励各部,皇帝祭太庙后,再到南苑行围,召见琉球国使臣。 皇帝这一去数日,那拉氏终于缓过了神来。 这日六宫嫔妃到那拉氏宫中请安,那拉氏向婉兮问了问小十四的情形。婉兮自是谨慎答了,还替小十四给皇额娘请安。 那拉氏点了点头,“令妃临盆第二天,皇上便带着我们赴热河去了;皇上回京来,这便又忙着前朝的事儿,怕是也没能腾出工夫来,细问问小十四刚从园子里回宫来,身边儿短什么、缺什么不。” “我呢,也没能赶上小十四的满月去。我这当皇额娘的,心下自然也是惦记,这便路上也腾出手来给小十四做了两双小靰鞡鞋,正好天凉了穿。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靰鞡鞋是关外满人传统的鞋子。鞋内还垫靰鞡草,干燥、温暖,是关外人严冬生活里缺不了的。 婉兮忙起身,郑重行礼,“妾身替小十四,多谢皇额娘的牵挂。” 那拉氏含笑点点头,却一抬眸就看见了伺候在婉兮身边儿的官女子。 那拉氏扬扬眉,“这个是……我瞧着倒眼生。” 因来皇后这儿请安,总会遇见忻嫔,故此婉兮便有意没叫玉蕤跟来,而是带了玉函和玉景。 婉兮见皇后忽然问起官女子来,心下不由得一跳,这便含笑道,“回主子娘娘,这是玉函啊。” 那拉氏却摇头,“玉函是潜邸的时候就伺候的老人儿,我自然认得。我说的,是旁边这个。” 第2162章 176、怎么变成这样了?(6更毕) 婉兮的心便一提。 玉景见皇后主子问她,不敢不答,这便双蹲礼,恭谨回话。 “回皇后主子,奴才小名玉景。” “玉景?你说你叫玉景?!”那拉氏陡然一声冷笑。 婉兮忙行礼,却还没等婉兮出声,那拉氏忽地伸手,已是一巴掌扇在了玉景面上! “大胆的奴才,便是你也敢叫玉景?” 玉景被狠狠打在脸上,整个人已是傻了,跌倒在地,想哭却不敢哭。 婉兮心下终究是咯噔声响成了连串去。 婉兮推一把玉函,叫玉函先去扶着玉景,她自己在皇后面前跪倒。 “……玉景是妾身宫里的官女子。既是玉景有错,那便必定是妾身先错了。主子娘娘若怪,先责罚妾身便是,官女子是刚从粗使女子里头挑上来的,不懂规矩便都是妾身没教好。” 那拉氏这一巴掌,也将六宫都给扇愣了。 就算语琴等人想到那拉氏可能会迁怒给婉兮,却也没想到那拉氏竟然从一个官女子身上发作开来。 况且这个女子也不是玉蕤、玉函这样的头等女子,从前在皇后面前出现的次数都有限,就何谈要得罪到皇后了。 那拉氏睨着婉兮,冷冷而笑,“玉景既然是你宫里的官女子,那她的小名儿,也必定是你取的了?” 婉兮心中便已越发坐实了猜想,只深深垂首道,“回主子娘娘,玉景的名儿,的确是妾身取的。只是那会子……十三阿哥尚未出世、皇上更未曾赐名。” “若妾身能知后事,便不敢再为玉景用此名。” 至此,周遭主位才都听明白——玉景的名儿,说来也真是巧,倒是与十三阿哥的名字“璟”撞在了一处。 那拉氏点头冷笑,“令妃,你说得好明白!既知我因何伤心,你今儿却还带她到我眼前来,那岂不是故意惹我伤心?” 那拉氏说到此处,已然泪如雨下,顿足捶胸。 “永璟,我的永璟啊……” 听得那拉氏如此嚎啕,都是身为人母的,婉兮也早已落下泪来。 其余六宫,也是无不恻然。 婉兮连连道,“若不是玉景的名儿早登录在了内务府的底档上,若是改了,便要连累内务府的笔帖式们,将从前好多年的底档簿子都得翻出来,再重新修改……” “主子娘娘安心,妾身今儿便将玉景的名儿给改了。改成‘玉萤’可好?还请主子娘娘示下。” . 那拉氏终于与婉兮当面闹起来了,忻嫔在座上垂首轻笑。 只是听着听着,便有些不对劲儿了。 ——怎么闹来闹去,只是揪着一个官女子的名字不放罢了? 那拉氏怎么不提十三阿哥永璟是怎么死的,怎么不将这事儿怪到令妃头上去? 怎么不说“为什么你的皇子来了,我的皇子却薨逝了”,这样的话儿去? 闹到后来,反倒成了令妃给玉景改名,又问皇后好不好——皇后还当真跟令妃讨论起这个名儿来了! 这算什么啊! . 末了,那拉氏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嗯,玉萤倒是也好。终究你宫里还有个官女子,叫‘玉蝉’,这玉萤改了名,倒也与玉蝉更可立在一处了。” 第2163章 177、为了孩子(1更) 这一场风波“如约”而来,却意外而散,别说宫里其他主位已是看得瞠目结舌,便是颖嫔也没能看懂。 待得离开了皇后宫,颖嫔便追上婉兮,紧紧捉住了婉兮的手。 “方才可把我吓着了。我以为这场风波一开,这后宫里便几个月都无宁日。可是谁知道怎么就这么平息下来了?” 婉嫔缓缓走过来,将小七交给白果,叫白果和赤芍先带小七回去找拉旺和福康安玩儿去,这才举着帕子按了按嘴唇,含笑道,“那也要先问问你令姐姐今儿怎么这么冒失,为何偏偏带了玉景……哦不,现在该叫玉萤——到皇后娘娘眼前来了。” 颖嫔心下便也一跳,眯眼细细打量婉兮神色。 直到婉兮自己绷不住,唇角泄露了一丝微笑出来,颖嫔这才跳起来。 “我随扈去木兰这三个月,究竟都错过了令姐姐什么好戏去?令姐姐还不快告诉我?” 婉兮故意不说,只摇着头,向后缓缓退了两步,“你自己猜……半点都不难,你静下来想一想,心下自然便得了。” 颖嫔便皱起没来,使劲儿地想。只是想了半晌,还是不得关窍。 “……叫我自己想啊,我这会子只是发现一个疑点:十三阿哥的‘璟’字,玉形而景声,正好与玉景的名字撞在一处。这个巧合便是咱们一时疏忽了,总因为玉景寻常也不是总在令姐姐身边儿伺候的,咱们给忘了也是有的——可是令姐姐却不该疏忽了啊。” “以令姐姐的聪慧,既然必定早就留意到玉景的名字怕是要惹皇后不欢喜,今儿怎么偏偏就是带了玉景到了皇后眼前儿来?这不成了主动引出皇后的灯捻儿来了?” 婉嫔含笑点头,“高娃也长大了。” 颖嫔便一蹦,“我猜对了?”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你说的是。去年皇上给十三阿哥定名儿,听见这个名儿,实则我心下就咯噔了一声儿,情知玉景这个名儿怕是早晚要惹事儿。” “我那会子本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将玉景的名儿当时便给改了去。可是后来想,不如暂时留着吧,说不定来日能派上什么用场。” “这次十三阿哥薨逝,整个后宫都知道皇后怕是要跟我发火,都带着一副看戏的心,等着这场大戏开锣。我呢,也不忍心叫她们等得太久,这便主动带了玉景来,将这场大戏的帘幕掀开好了。” “与其非要等着皇后发作开来,我何不自己来操持这一切?那些被动受算计的事儿,当年还小,受了便受了;如今却要护着孩子呢,我便再不能冒那个险。” 颖嫔笑了一会子,便也还是皱眉。 “可是……以皇后的性子,令姐姐难道不怕今儿皇后发起火来便收不住了么?” 颖嫔上下打量婉兮的神色,“还是说……姐姐早猜到了,皇后主子今儿只会对玉景的名字发火,而不会跟令姐姐真的斗起来没完?” 婉兮静静含笑,抬眸与婉嫔和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语琴先没绷住笑,“你说呢?” 第2164章 178、仅剩的资本(2更) 颖嫔的眼都睁圆了。 “果然是令姐姐都算好的?” 婉兮终是忍不住微笑,捉住颖嫔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是我都算好的?傻高娃,别忘了这世上最难算的就是人心;而这世上的人心,最难揣度的就是后宫女人心。” “这事儿啊,总归是从我生下小十四,皇上便带着皇后和你们行围木兰去了。留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便是要坐月子、养身子,可也好歹要做些提前的预备。” “可是预备归预备,却也终究不敢确认,这预备是否就预备对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猜中皇后的心——故此啊,这不是我‘算准’,而是,半算,半赌。” 婉兮面上还挂着笑,可是眸子里却清净下来。 “我用那两个月的预备,去赌皇后的心思。赌赌看,如今的她是巴着过去不放,还是能更着眼未来。” 颖嫔使劲点头,却绞尽脑汁地想,还是不得究竟。 颖嫔便抱住了婉兮,“我的好姐姐,你快都通盘告诉我吧。我是怎么都没有姐姐的脑袋瓜儿,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了。” 语琴笑着上前,将颖嫔的小手给捉过去,攥在手里按了按。 “你说,皇后这会子还剩下什么了呢?” . 颖嫔一扬眉,“她还剩——中宫之位、还有嫡长子十二阿哥永璂啊!” 语琴点头而笑,“就是这回事。婉兮赌的就是她现在仅剩的资本,赌她不会为了一个夭折的幼子,便将自己仅剩的这两样,也给这么一闹,就都折腾没了。” 颖嫔眯起眼来,静静想了一刻,便是一拍手。 “这会子正是西北用兵收尾之际,皇上忙得都没时间进后宫来——身为皇后的,便是丧子之痛,这会子她也不该闹!倘若当真闹起来,皇上如何能饶了她?” “她若在这个时候折腾得狠了,那便不配身为国母,不配位居中宫了。到时候皇上若问她的失德之罪,废了中宫之位,也有的说!” 语琴赞许点头,“说得对,所以皇后才没回来就闹。” 颖嫔静静望着婉兮,“那……十二阿哥永璂呢?” 语琴轻叹口气,“十二阿哥今年四月刚满五周岁,才进上书房念书。皇后南巡回来没陪他两天,十三阿哥就病了,皇后便也没多顾得上永璂,只陪着永璟去了。” “而七月皇后就又随着圣驾行围木兰去,这便都没来得及好好关心关心永璂。” “十二阿哥五周岁,这是进上书房念书的岁数——可也是正式从母亲寝宫里搬出去,挪到皇子寝宫的年岁啊。” 语琴眨了眨眼,“你们忘了五妞那档子事儿了?” 颖嫔使劲儿想了想,便笑起来,“我明白了——十二阿哥虽说是五岁的大孩子了,又是皇上和皇后的嫡长子,但是他也终究还是个孩子。” “皇后对他的期望太重,故此从小就对他严格,接着又是五公主、十三阿哥的降世,叫十二阿哥从小都没享受到多少母亲的疼爱去——所以啊,别看十二阿哥五岁多了,可是却很恋着娘。” 第2165章 179、还是反其道而行之(3更) 颖嫔听着都叹口气。 “五岁对皇阿哥来说,真的是一道门槛。不仅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了,还得从母亲的寝宫里搬出来,挪进南三所去了。” “今年十二阿哥便两件事儿都赶上了,还多加一件弟弟夭折……也是可怜。” 婉兮轻叹一声,“那会子皇后和舒妃都随扈去了热河,十一阿哥便也搬进阿哥所去。我惦记着永瑆,便时常往阿哥所去——这便也时常瞧见与永瑆同住的永璂。” “永瑆和其他的皇子,看见我去了,都自然聚到跟前,全都是孩子自然的情态。唯有永璂,他本是阿哥所皇子里年纪最小的,却偏是要顾着嫡长子的身份,反倒不好意思到我近前来,只远远那么看着。” “倒是永瑆跟他一个殿里住着,知道他晚上时常偷着哭。永瑆说就算看不见他哭,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见他抽鼻子——都是当娘的人,我听说了,这心下也不是滋味儿。” “后来八月里,他终是刚换地方,不熟悉,再加上想念娘亲吧,这便病了。也正好我赶上,就将他和永瑆、绵恩等几个小皇子、皇孙,都接到我的‘天然图画’去。孩子们一起玩儿着,那病就也很快就养好了。” 颖嫔听着也是微微张了张嘴。 “令姐姐你……明知道皇后回来,会因为十三阿哥的事儿与你闹,你竟然还亲自照顾十二阿哥去?” “没事便什么都好,若十二阿哥反倒病重了呢?那皇后回来还不得跟你拼命去?” 婉兮含笑点点头,“这层顾虑,我自己何尝没有?只是,他是皇后的孩子,却也首先是皇上的孩子。况且都是当娘的,看见此时的十二阿哥,便如同看见来日自己的孩子一样——若来日也有一天,我自己不在宫中,孩子却病了,也有人能如此照顾,那才能安心。” “故此我就当是给自己的孩子积福,又或者说——就算是也拿这个当个法子,来尽量与皇后缓和。” 婉兮微顿,眸光微扬。 “也是借此赌一赌皇后的心——在夭折的永璟与已经进学的永璂之间,她这会子明没明白,更应该在乎哪一个。” “若这会子她当真与我闹,那她便说不定将永璂的福气也给闹没了;反过来说,如果她但凡还知道一点我对永璂的好,她便应该明白,我不会对她的永璂不利……” “总之,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至于她怎么看,怎么决定,便都是看她自己的心意。如果她想明白了这些事,还非要与我闹——那我也等着她,奉陪到底就是。” “总归若要将我也逼急了,闹到最后,未必就有她什么好果子去!” . 颖嫔听完,轻叹一口气。 “我懂了。若换了旁人,这会子想要害十二阿哥还来不及呢,谁人能如令姐姐一样,还去照顾他去了?” 婉兮轻轻摇头,“这不过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子罢了。唯有这样,才能叫那些想要和稀泥的人,想不到我是如何做的。” 第2166章 180、孤单的时候(4更) 十月。 西北传来消息,说阿睦尔撒纳逃亡鄂罗斯的途中,溺水而亡。 朝中大臣便以此消息,劝谏皇帝就此收兵,作为平定准噶尔之战的结束。 大学士史贻直甚至劝朝廷放弃伊犁,大学士陈世倌也以粮饷、马力、将帅三方面人力物力的损耗来劝皇帝罢兵。 而庄亲王等十六人,公同酌议,却也没能提出任何能帮皇帝分忧的良策来。 皇帝下旨:“朕于此事,非以阿睦尔撒纳一犯,又欲用兵于俄罗斯,为穷兵黩武之举也。” “此次用兵准噶尔……此或者上天将以全部卫拉特,赐我国家耳。” 皇帝恳切明言:这不是穷兵黩武,而是关系到江山一统的大业,岂能如此不论阿睦尔撒纳生死,这便草草收兵的? . 皇帝又说到回部之乱,谕旨中明确表达出,在彻底平定准噶尔之后,将于明年再用兵,平定回部之乱。 “即如副都统阿敏道,领兵前往叶尔羌、喀什噶尔地方,竟为两和卓木诱杀。此岂有不行诛讨之理?” “且国家有何不足,有何不得已,而朕竟忍心于死事之臣,而不为之复仇也?!” 皇帝论及古今,痛斥那些急于罢兵、甚至不惜放弃西北为代价的大臣。 “我大清堂堂天朝,乃甘以唾面自乾,为自全之善策?何为者哉?!” 皇帝心痛申饬道:“集思广益,固期于事有济。若徒筑舍道旁,不若姑置之。待朕之自为应机决策耳!” 为了西北那片广大疆域,为了功臣的血不白流,皇帝再一次面对几乎全体朝臣的反对,依旧坚定不移。 自乾隆十九年第一次用兵准噶尔,平定达瓦齐起,皇帝便是如此孤单一人,面对群臣。至今,已然是第四个年头,平定阿睦尔撒纳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之际——他依旧是孤单一人。 西北那片广大的疆域,身为人臣的,都想为一时的苟且,觉得全然可以放弃;唯有他,独自立在那孤单的庙堂之高,指尖攒紧——寸土不舍! . 皇帝带着这样的不快,这晚来永寿宫。 问起皇后这些日子可曾为难婉兮,婉兮只盈盈轻笑,“皇上说什么呢?主子娘娘怎么会为难奴才呢?皇上放心,后宫这些日子安宁着呢,姐妹们都安乐自在,什么事儿都没有。” 皇帝反倒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捉过婉兮的手来,“如今越发胆子大,当着爷的面儿,也敢这么瞪眼说瞎话了!” 皇帝却也轻声一叹,将婉兮搂进怀里来,“……可是这会子,爷爱听这些话。” 前朝,身为天子,却孤身而立;他再是一代圣君,这个时候却也无暇顾及后宫女人这些心眼儿和算计。 婉兮便含笑摇头,“奴才不是自辩,而是说实话——后宫真的没什么闹腾的。” “再说爷还不相信奴才么?奴才这些年都是爷手把手教过来的,到如今已有一儿一女,还不懂得如何自保么?” 婉兮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奴才便是不为了保护自己,也得为了保护一对孩儿;奴才更得——保护爷呢。” 此时此刻,如何还舍得叫她的爷,再为她而分心? 第2167章 181、小兔崽子(5更) 婉兮主动来亲皇帝的嘴。 皇帝不由得一声闷哼,嗓子已是沙哑了。 “……这会子,已是几个月了,嗯?” 小十四就是生下小七之后三个月就有的,婉兮知道自己这回再没法子说什么“至少六个月”去了。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准定一到三个月,她的爷便会生吞了她去。 她便故意扳着手指,仔仔细细地算,“……这会子,虽说已经可以说是三个月了。不过那还都是虚数儿,实际上好像才两个月零二十几天。” 皇帝知道她的小九九儿,这便笑着“呸”了一声儿,放心大胆垂下头来,深深地回亲她。 那双大手——也终于再不矜持着,得寸进尺起来。 正待一切都将展开,却听窗外极细极细地“咔嚓”一声。 满人的房屋,都是两面炕。便是宫廷里,也是一样儿的——也就是说这殿内南北两边墙都是接出炕来的。这可以叫南北炕,也可以叫“前檐炕”、“后檐炕”。 总归炕里都是挨着窗子,故此窗外有点动静,就近得如同在耳边一样。 婉兮正是心醉神迷之中,还没怎么在意。皇帝却是忽然一个急刹车。 婉兮一愣,抬眸望向皇帝的眼睛——却从那眼睛里瞧出了答案来! 婉兮便也慌了神儿,几乎一个鲤鱼打挺就赶紧坐起来,伸手去抓外衣,另一只手赶紧扒拉头发。 ——那动静好细、好轻,虽然听起来就像是这初冬时分,窗户玻璃上结的一个冰凌花儿,被玻璃内外冷热一扯巴,这便炸裂了的动静儿。 可是,这都是寻常人家的想法,但凡是自家有“小兔崽子”的,便必定不敢只当成是冰凌花了! . 皇帝看婉兮手忙脚乱的样儿,便也忍不住笑。 终究男子的衣装好收拾些,皇帝这便轻轻按了按婉兮,他自己先纵身而起,下了炕去,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朝外喝问,“是哪个小兔崽子?” 外头伺候的刘柱儿、玉蕤等人都赶紧含笑回话,“……是七公主和旺哥儿、保哥儿两位小阿哥。” 自打小七自己发明了“旺旺”和“保保”的叫法,现在永寿宫和永和宫的,也都给两位小阿哥改了称呼,再不叫“拉旺多尔济阿哥”、“康哥儿”了。 皇帝哼了一声,“一想也不能是别人儿!” 至少这几个月是这样,终究小十四才三个月大;等到明年这时候儿,就得再多算一个小十四了。 皇帝回头看婉兮,已是扣子系得差不多了,这才撩开门帘子,“都进来吧。冷坏了吧?” . 三个小人儿手拉手走进来,皇帝一瞧他那七闺女,便笑了。 这时候的小七都一岁零三个月了,走路已经稳稳当当的了。左右再各自有个“侍卫”拉着,这便走得可好了。 今晚上的小七,穿一身儿莲红的带帽披风。风帽和披风边沿儿上,都出着一圈儿极好的纯白风毛。从那毛尖儿就能瞧得出,这怕是雪貂的皮子。 这么红白相映着,越发显得小七那张小脸儿粉如玉雕,眼黑如点漆。 第2168章 182、小公主愣神儿了(6更毕) 两个小阿哥这会子也都三岁多了,各自懂事了,这便松了手先上前给皇帝请安。 倒是小七不知道想什么呢,两边的小哥哥们都矮下去了,她还站在原地愣神儿呢。 皇帝心下便一酸,忙蹲下,伸手握住小七的手,“……小丫头,这是怎么了,不认得阿玛了?” 皇帝这行围木兰,一走又是两个多月。小孩儿怕是又要调整一番才行。 小七认真看了看皇帝,却摇头,“女儿认得阿——玛。” 又长大了些,发音能准确些了,只是要在两个字儿之间郑重其事地拉开长音,来找那个准确的音调去。 皇帝含笑点头,“那你愣什么神儿呢?” 只见小七有些为难地,将自己的披风帽子又拉起来,戴回到头上,这便抬眼只看着皇帝,不说话了。 ——皇帝一眼看下去,这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这会子婉兮也赶紧收拾好了,穿鞋下地走过来,一见,便也明白了。 原来闺女这件披风,风帽上说巧不巧,正好给做出一对雪白的兔子耳朵来! 婉兮笑得伏在皇帝身上,“好吧,这果然是正经的‘小兔崽子’了。” 皇帝呲牙咧嘴,有些痛苦地笑,“好吧,爷今儿能耐,是拐了个弯儿把自己给骂了。” 婉兮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还替皇帝把话往回圆,“……都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这会子初冬,野外刚降雪,正是雪兔子出来相依相傍的时候儿。” “奴才虽不及皇上睿智,这会子也勉强当一只大母兔子吧!” . 皇帝凝视着婉兮,目光又瞬间深浓起来。 婉兮连忙轻声咳嗽,以将孩子们的视线都给吸引过来——省得叫孩子们瞧见了皇上那怪眼神儿去。 既然是孩子们来了,皇帝便免不得再忍一忍,只悄悄儿掐了婉兮一把,无声地宣告“你别以为就这么完事儿了,后头再算账”的意思去,然手伸臂将小七抱起来,带到暖炕上去说话了。 婉兮这便忍着笑,亲自伺候这两位小爷,给他们脱大衣裳,搓手搓脚。 炕上,皇帝只顾着哄着自己闺女说话,“……天儿都黑了,怎么来了?” 小七已经脱去了兔子耳朵的披风,只穿里头一身桃色小袍子,坐在皇帝腿上说话。 “女儿好几天没见阿——玛,今天听说阿——玛来,女儿想阿——玛了。” 皇帝忽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将小七拢紧在怀里,紧紧贴着面颊。 北边炕上,婉兮伺候两个小阿哥也脱了鞋,叫上炕上暖和去。又叫玉蕤端饽饽和蜜果子来,给他们俩嚼咕去。 可是婉兮却也发现了,两个小阿哥虽说自己吃着呢,眼珠儿却也没离开南炕上的小七去。 婉兮便故意逗着两个小孩儿说话,“告诉阿娘,又到年下了,你们两个想家没?若是想了,不准藏着掖着,得告诉阿娘。阿娘也好给你们安排出宫的事儿。” 两个小家伙都拨浪鼓似的摇头。 福康安更是抢先道,“我不用回家。反正我大哥也要回来了,他准得进宫来见皇上,到时候我就能看见啦。” 第2169章 183、都长大了(1更) 福康安是千方百计不回家的,这婉兮心下有数儿。 他比不得人家拉旺多尔济啊,终究拉旺家里远,便是在京里有王府,阿玛和额娘、几个哥哥却主要还在漠北管着部落里的事儿呢,只有一位老祖母常住。 可是福康安就是卯着拉旺,拉旺不回家,他也不回家。 福康安这反应,婉兮自是不意外,可是她倒没想到福康安特地提到了一声儿“大哥”。 婉兮一时没回过神来,转头望皇帝,“……大哥?你是说明瑞么?” 明瑞是富文的嫡长子,承袭承恩公爵位。这便是傅家的大宗,福康安叫“大哥”是没错的。 福康安却一拨浪脑袋,“……不是,是我亲大哥。” 婉兮意外得一下子站起来,“你亲大哥?是灵哥儿——福灵安?” “他去哪儿了——莫非是,西北?!” . 九爷的长子,芸香诞下的福灵安,那是婉兮眼见着下生的小孩儿呢,怎么这一忽,竟然都能上西北军营去了? 才十几岁的小孩儿,去那样的前线,能行么? 皇帝早瞥过来,扬眉瞟着婉兮。 这会子皇帝才不慌不忙道,“没错,就是小九的长子,原本叫福灵安的。爷给把名儿又改了改——叫‘福龄安’吧。也是记着他十几岁的年纪,就敢跟着他大哥明瑞赴军营,这个‘龄’字是记他的功!” 婉兮真是一时有些惊愕于时光的悄然暗流转——那个刚下生,便也经了些磨难的孩子,这会子竟然已经能赴军营,替他傅家争脸,为朝廷效力了。 也是啊,这一晃,她进宫都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足够一个孩子长成跃马杀敌的体格去。 皇帝自是瞧出来婉兮在那愣神儿呢,便清了清嗓子,“爷已然下旨,叫今年大军撤回之际,成衮扎布、色布腾巴勒珠尔、明瑞等亦随大军一同回京。福龄安亦随伊兄明瑞来京。” 婉兮知道皇上在那瞟着她呢……都多少年前的年少的事儿了,皇上这一小盅醋,却还端得妥妥的。凡事只要与九爷挨边儿,皇上那小眼神儿就不远不近地吊上了。 婉兮忍着心下的翻涌,只走到南边炕上,挨着皇帝坐下。 “奴才啊,旁的倒是不惦记,就是惦记着奴才的那只软镯呢!当年奴才没什么可送给龄哥儿的,便拆了自己一只软镯……皇上难道忘了?” 见婉兮将焦点又转回他这儿来,皇帝才轻哼一声,笑了,“不过是一只软镯,都多少年了,亏你还惦着!既都赐给人了,便撂下罢了。” 婉兮含笑,娇俏扬眸,“奴才虽说这会子什么好东西都有,可是奴才呢,偏就是小家小户的出身吧,反正就是舍不得东西。” 婉兮翻弄着小七的雪貂披风,“别说给九爷家的,我舍不得忘了;我有些好东西,连自己的闺女都没舍得给。” 皇帝不由扬眉,“哦?” 婉兮指尖细细滑过那镶边儿的雪貂风毛,“爷瞧,这一圈儿白毛,像不像爷当年给奴才的那块银鼠皮?” 皇帝点头,“我也原本觉着,银鼠皮更适合莲生。雪貂虽好,毛尖儿却却锋利,容易扎着孩子。你怎没给她用那块银鼠皮去?” 第2170章 184、心眼儿很小(2更) 银鼠皮因是细毛小裘,且银鼠体量小,制成裘皮所需的银鼠数量就更多,故此一向是金贵的裘皮,价值不菲。便是婉兮如今身在妃位之首,份例里所用的皮子数量也都是固定的,这银鼠皮不是说得就能得的。 可是她手边儿好歹有一块现成儿的啊。 当年皇帝赐下的那块,更是上用的、最高等级的。却可惜了那时候婉兮不敢露在明面儿里用,都给蓄在手闷子里头了,十分白瞎。 这会子婉兮已然身在妃位之首,也正好是将那块银鼠皮重见天日的好机会。那块皮子又不是很大,正好可以给闺女的披风镶边儿去。 婉兮含笑轻轻摇头,“所以奴才说自己小家子气呢。便是给自己的闺女用——奴才也没舍得。到了还是陈姐姐用了她自己攒下的这块雪貂皮去。”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还是伸手过来,紧紧地攥了婉兮的手。 这一刻,三个孩子幸好还都小,可以欺负他们不懂事,才敢当着他们的面儿便这般浓情流露。 那两个小阿哥还罢了,终究在北边炕上呢,倒是莲生,听见阿玛和额娘说她的披风呢,这便索性高高仰头,使劲儿盯着他们俩,极力想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呢。 婉兮的脸还是红了,赶紧错开眼珠儿,只伸手摸着小七的脸蛋儿笑,“……你今晚上吃饱没?这么大冷天的从永和宫一路走过来,肚子里没食儿了吧?想吃什么,厄涅给你拿去。” 皇帝也清了清嗓子,冲外头叫,“高云从,记着回去知会库掌,叫去养心殿里小库房瞧瞧,还有多少银鼠皮,都给七公主留着做衣裳吧。” . 婉兮没急着谢恩,却先扬眉瞟住了皇帝,忍不住笑。 皇帝用耷拉在炕沿下的那条腿,偷摸着蹬了婉兮一记,“又偷着乐什么呢?” 婉兮忍俊不住,垂首扑哧儿笑出声儿来,“是不是奴才耳朵窜花儿了?高云从——不是高玉从?” 皇帝便也笑了,忍不住翻个白眼儿,“高什么玉从?爷身边儿都有个高玉了,还不都弄混了?” 婉兮啊,这是笑话皇上身边儿的太监,终于有个名字里不带“玉”的了。 说着话,那高云从已经从外头麻溜儿地进来,进门先给婉兮磕头,“奴才高云从,刚到皇上身边儿来伺候,还是头一回见令主子。奴才给令主子请大安……” 婉兮只见这个高云从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省得眉清目秀,身姿颀长。名字里用一个“云”,当真配得上他。 婉兮便笑,“你起来吧。今儿初次见面,我一时手边没什么可赏你的。这儿有一块儿糖卷果,你尝尝吧。” 那高云从忙接过来,却不吃,直接用帕子包了塞进怀里去。 婉兮只静静瞧着,什么都没说。待得高云从退下,婉兮便轻轻笑了,“皇上倒是得了个好奴才,年岁小,却甚明白规矩。赏了他克食,他也不独享,怕是要回去跟师兄弟们分了……倒也仁义。” “这哈哈珠子太监,是皇上从哪儿得的?热河?” 第2171章 185、总有舍不得(3更) 皇帝却薄唇一抿,吊起胃口来。 “你瞧着呢?” 婉兮目光微微一晃,“奴才可没这个眼力。” 皇帝轻叹一声,“你如何瞧不出来他像谁?你只是,不忍心提起那个名字。” 婉兮深深垂下头去,当着孩子的面儿,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皇帝轻叹一声,“这一次来回热河,一路沿途都有行宫。在近你们家的那处行宫,毛团儿也来给爷行礼——他便给爷引荐了这么个人。” “他如今算是宫殿监外差,手底下也有这么几个小太监。这个高云从原本是书香世家的出身,后来实在是家道败落,不得不当了太监。分到毛团儿手底下,毛团儿看他人品上好,能书会画,这便用心栽培了他。” “毛团儿知道,爷把孙玉清给扔到关外去了,手边暂时缺这么个跑腿儿的哈哈珠子,这便将他送到爷手底下来使。” 皇帝自己都是唏嘘,“他的性子安静,虽比不得毛团儿活泼。可是麻利、规矩的劲儿,倒还是像的。” 婉兮其实心底还有那么多话想问皇上:譬如,毛团儿好不好?他跟玉叶在外头,能没能相守? 可是这话便怎么都不能当着皇上的面儿再问出来了,只得死死埋在心底下。 总归,他们两个如今都在宫外了,他们两个又都是聪明的孩子,只要他们两个有那个心,便一定能有法子排开万难的不是? . 婉兮不想叫孩子们瞧出她的神色,这便极力垂着头。皇帝便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往一边儿引,这便笑着对北面炕上的拉旺说,“你阿玛就快回京了。想不想你阿玛?” 此次西北用兵,拉旺的父亲成衮扎布是定边将军,为主帅;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署理定边左副将军,为副帅。父亲和叔叔皆立下大功,到时候回京来,皇帝免不得对他家又会大加封赏。 若是换了旁的孩子,这一刻自家正是功劳煊赫的时候儿,耀武扬威还来不及,可是拉旺却只是静静抬眸望住皇帝,夜空一般深黑的眼珠儿里,却涌起一抹说不清的忧伤。 “……腾格里特古格奇汗(清朝皇帝也是蒙古大汗,所以清朝皇帝都有蒙古汗号,这个就是乾隆皇帝的蒙古大汗的名号),我,不回家!” . 拉旺的话说完,婉兮的心都跟着揪着一疼。 虽然两个小阿哥都说不回家,但是福康安因时常都是将这句话挂在嘴上的——也是因为他家近,故此总有人逗他该回家了,所以婉兮说起来也是如逗着福康安一般。 拉旺却不一样,这孩子心思重,嘴上便是说话不多,但是每说出一句话来,却都是带着沉甸甸的心意。 况且拉旺家那样远,以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回去一次不容易。这次回不去,下次怕是又要至少几个月之后才有机会。 可是他还是这么郑重地说出了拒绝。 婉兮也不想叫气氛凝重了,这便赶紧笑着下地,走过去拢住拉旺说,“又不是这就要走了?总归你父亲和叔叔从西北回来,路上还要一两个月。到时候兴许你就想回家了。” 第2172章 186、哄小孩儿(4更) 一眨眼,拉旺多尔济被送进内廷抚育,已经一年了。 他父亲和叔叔又西征有功,兄弟二人率军在西北征战也已经一年,撤兵后怎么也都该回家去看看。 况且成衮扎布父子兄弟一向都有定边左副将军的差事,定边左副将军的驻地还在乌里雅苏台呢,成衮扎布是必定要北归的。 若此一来,拉旺多尔济是怎么都应该跟着父亲和叔叔,一起回家去看看的。 福康安一听可乐了,拍着手便一把抱住拉旺,“拉旺安答,你别犹豫了,赶紧家去吧!你家里人,都一年没看见你了,早就想死你啦!” 拉旺多尔济凝注福康安,“麒麟保安答,那你也家去么?” 福康安立马一拨浪头,“我都说了,我用不着家去啊。我阿玛见天儿的都进内当值,我要是想见,我就跟着皇上到养心殿去,便能见着了。” 福康安说着一指南窗户外头,“你瞧见了吧,这永寿宫前边儿就是养心殿,就这么近,我说见我阿玛,就能见着!” “我额娘也是,这不马上就到皇太后圣寿,还有过年了吗?我额娘隔三差五就得进宫来,我别说想见,我想躲都来不及!” “还有我哥哥们,他们现在也都得了侍卫的差事去,都在御前行走,我说想见谁,随时都能瞧见!” 福康安老气横秋地瞅着拉旺多尔济,还叹了口气,“你却不行啦。你父亲、哥哥们,如今都在你们漠北部落里头有差事呢,又是台吉、又是扎萨克的,谁都分不开身儿。便是进京觐见,都得是皇上下旨才行,还都只能到热河,都不能随便进京啊……” “反正都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你若是不回家,你怎么都见不着他们!” 福康安本就天生一张好嘴,这会子更是说得眉飞色舞,叫拉旺一时都回不了嘴,只能呆呆听着。 婉兮轻叹一声,与皇帝对了个眼神儿,含笑摇摇头,这才拢住拉旺道,“拉旺听阿娘说,还记着阿娘那会子跟着皇上南巡去,也劝了麒麟保回家不?” “他都已经回过家一次了,可是拉旺还没回过呢。所以拉旺就算这次回去一趟,也只是跟麒麟保拉平,不是吃亏了,对不对?” 婉兮这是存心唬弄小孩儿呢,再加上拉旺心眼儿实,三岁的小阿哥想了想,仿佛也是那么回事儿,这才笑了。 福康安那个猴儿精,当真是精明,眼珠子滴溜一转,就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来了。 又是年岁小,可绷不住得意,这便在旁边儿已是乐得抓耳挠腮的了。 婉兮赶忙儿瞪他,警告他收敛些。嘴上还在哄拉旺,“再说了,你这回呢回了家去,便可以跟你父亲、额娘商量,看是不是能叫你额娘也搬来京师,在你们家的王府里住着。这样你以后就不用总回家去,在京里就能见着你额娘了呀,你说好不好?” 拉旺却反倒盯着福康安,没那么容易点头了。 婉兮真想冲那活猴儿翻个白眼儿,那小子害得她都前功尽弃了。 第2173章 187、静静(5更) 别看婉兮在面对那拉氏、忻嫔这样的后宫女子时,都从没有嘴上吃亏的时候儿,可是她却反倒时常在小孩儿们面前,偶尔不知该怎么说。 孩子们的世界单纯而干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故此孩子们的心性儿有时候反倒比大人更加坚定。他们认定了的事儿,就算大人耍心眼儿、动手腕儿,却也有转移改变不了的时候。 便如这会子,拉旺单凭盯着福康安的反应,就能隐约猜到她的话里头没那么简单了。 婉兮搓着手,只能望向皇帝去。 皇帝也笑,却也不急,目光就在三个小孩儿之间打转。 可是小七是闺女,可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儿,便是额娘没说为难,可是小七却也还是觉察到了。 她伸手过来,轻轻攥住婉兮的手。还学着大人们素常的样儿,轻轻拍了拍。 婉兮惊喜得挑眉——刚一岁多大的闺女,已经知道疼她这个当娘的了么? 只见小七坐直了小小的身子,不慌不忙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 说也奇怪,这么轻的声音,却叫那两个小阿哥登时便安静了下来,都扭头朝她望过来。 尤其是那猴儿似的、坏了事儿的福康安。 小七一双清澈宁静的眼,宛若草原上璀璨的星空。 宁静却蕴藏着磅礴的力量,那璀璨的光不刺眼,却能照亮每个人的心空。 小七这宁静璀璨的眼,却没看向福康安,只望住拉旺多尔济。 她小小的、宛若一颗红豆般的嘴唇,轻轻开启,“……翠雀花。” . 小七性子静,说话还有些晚。同样的六公主,去年这么大的时候儿,已是会说很长的句子了,可是小七还是在“大马”到“阿——玛”的过渡过程中。便是喊人的名字,还是“保保”、“旺旺”这样儿用叠音字呢。 故此小七寻常能不说话的时候,都不说话;实在需要说话了,就用最简短的字词。 对于这个缘故,婉兮和婉嫔也曾坐在一起商量过,还是婉嫔忍俊不住地猜测,“……她身边儿这不是有个活猴儿呢么?什么话都不用她说,保哥儿就都能猜着,不管小七要什么,还不等小七说呢,他就都给捧到眼前儿来了。” “从另外一面说呢,保哥儿的嘴太贫了,反倒叫小七不爱说话了。小七有些爱静,这便八成也是学着旺哥儿的模样,索性就不说话了。” 婉兮听着也乐,想想爷有道理。 确定了不是孩子说话晚,也不是不会说话,那她也就放心了。 总归啊,孩子也有孩子自己这一辈子的缘法,她既然是跟这两个小阿哥一起长大,那便也都由得她自己选择是多说话,还是少说话罢了。 可是女儿嘴里忽然就蹦出这么三个字儿来,就连婉兮也听愣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 福康安显然也有些愣,不过拉旺却笑了。 小小的男孩子,这一刻仿佛眼里面上燃烧起一小簇火苗来。 他也顾不上穿靴子,从炕上就跳下来,直奔南炕过来,使劲儿盯着小七,“……小七要?” 第2174章 188、翠雀花儿(6更) 小七一双眼宁静而执着地望住拉旺,“嗯呐!” “旺旺,家去,拿……” 拉旺登时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好,想说话却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搓着手,半晌,使了全身的力气点头,“——好!”. . 没想到自己费了半天心,都快要跟小孩儿斗智斗勇了,结果说了的话还没管用;结果闺女一共只用了十个字儿,就给解决了! 婉兮觉着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隐约听明白,是闺女跟拉旺要什么,拉旺就答应了回家拿去。 婉兮只得望向皇帝,寻找答案了。 皇帝便笑,轻轻点头,“……翠雀花儿,是一种开满了蒙古大草原的花儿。多为翠色,蓝或者紫;花的形状如飞燕,远远看去如翠色飞燕落满枝头,沉静、轻盈、十分好看,故此也叫‘飞燕草’。” 婉兮便笑了,便拢着闺女问,“小七想要那翠雀花儿?” 拉旺难得抢先说了一句,“……她像!” 婉兮便只能又张大了眼睛,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拉旺的意思是,小七像翠雀花儿。所以拉旺跟小七说过,小七就想看了,是么?” 拉旺使劲点头。 小七也静静笑着,拍了拍拉旺的头,“……还有,你的,汪汪。” 拉旺的眼睛里更是焕发出神采来,“行!” . 三个孩子不请自来,又自行解决了一场小官司,这边打着呵欠,又手拉手,三人肩并肩地走了。 婉兮一直坐在炕里,扒着窗子看三个人的小背影,心里一时酸、一时甜;面上一时笑,一时摇头的。 皇帝盯着她,“……今晚儿上,是打算就趴窗台上睡了不是?” 婉兮这才回神,三个孩子早都走没影儿了,她是自己这儿出神呢。 婉兮赶紧将窗帘放下,转身回来投入皇帝的怀抱,抱着皇帝的手臂问,“……成衮扎布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兴许都是叫三个孩子给闹的,她这一会子一想到拉旺要跟着父亲和叔叔回家,这一走至少都要几个月,她心下便也有些酸楚了。 拉旺那傻孩儿啊,说回去给小七摘花,那花儿却是要蒙古大草原上夏天才开的。这会子刚十月,他若要那花儿,便得在蒙古大草原上一直等到明年七月去。 那孩子只想着给小七摘花儿,却还是忘了细算时日去。若是算明白了,可会反悔? 皇帝也在回味三个孩子方才的小举动,轻笑着,“嗯,爷已经下旨,叫他们十二月初一之前回到京中。” 婉兮还是想小心地确认一句,“爷这算是……收兵了么?” 前朝大臣都劝皇帝到这时“见好就收”,可是唯有皇帝一人坚持要拿住阿睦尔撒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并且还要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去。那这会子皇上下旨叫大军都撤回来,这是改变心意了么? 皇帝轻拍了婉兮一下,“爷岂会改变心意?!只是这会子,西北已是严冬,寸草不生。战马没有草吃,官兵也粮食不足。这会子若还留在原地,只会叫当地百姓为难。” “故此爷下旨大军暂时撤回,明年二三月间,大兵再重发西北!” 第2175章 189、红烛摇(7更毕)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 知道皇上等急了,三个孩儿浪费了他们不少的时辰去。 皇上明早起来得又得早,按着那西洋钟表上的时辰,三点就要起来了。这会子她若再不抓紧,皇上今晚就没得睡了。 婉兮便忍着脸红,自己爬上了皇帝的膝头,腿便盘上了皇帝的腰。 . 婉兮之前还在故意强调“才两个月二十几天”呢,这会子忽然变成这样主动了,皇帝有些闪了腰,长眸圆睁,一时都忘了动作。 婉兮忍住笑,上前去咬住了皇帝的嘴。 唇舌呢哝间,小小霸道着道,“……不许笑。” . 既是不准出声,皇帝便直接付诸于行动。 那动作太激烈,衣袂都当风,四肢更是扰动气流。惹得炕桌上的七彩掐丝珐琅的蜡台上,一片红烛摇曳个不休。 两个人的身影便被这样摇曳的烛光印在墙上,本就动个不停,这便更是——涟漪一片了。 婉兮这般主动,皇帝今儿便也不收着了,总归——每一回,都将全部的给了她去,半点都不留存就是。 婉兮实在太过餍足,忍不住抱住皇帝吃吃直笑,“皇上也不查查玉牒去?是不是皇上当年降生的年份给记错了?爷这会子——怎么可能都快五十了?” 皇帝又是笑,又是懊恼,“小蹄子,你想说什么?” 婉兮深吸口气,感受着那汩汩不停的节奏,咬着唇低低地笑,“……奴才是说,爷——虎猛、龙阿就精啊~” 皇帝也说不清是被气的,还是笑的,总之已是说不出话来——便也再度给她演示了一回,什么叫地地道道的“龙精虎猛”。 . 两人这么折腾,叫烛光都摇曳不休的,可是婉兮还是会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分神——都是刚刚被三个孩子闹的,总觉着窗户外头好像还随时会传来那细碎的、静静的“咔嚓”声儿。 皇帝也知道婉兮是分什么神儿呢,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可真是当了爹娘之后的、甜蜜的负担啊。 皇帝激烈处,忍不住咬牙切齿道,“爷明儿就吩咐,叫窗户外头安一排耗夹子去!看哪个小孩儿还敢来随便趴窗户!” 婉兮又是气,又是恼,又得承受那山呼海啸的节奏,只能喊出声儿来,“……爷疯了?那是你闺女!” 皇帝哼一声,“叫夹子中间垫着棉花垫子!” . 这一晚皇帝在永寿宫的欢腾,与翊坤宫里忻嫔的冷清,恰成对比。 从那拉氏跟婉兮竟然没闹开,忻嫔这些日子来,心下就莫名发毛。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得劲儿,可是自己却怎么都没能回想明白。 况这会子她的孩子已是到了末期,皇上已经下旨添了炭、又添了守月姥姥和大夫。她心心念念期盼的答案终将落地儿——可是越到这样的时候儿,她越是忍不住紧张呢。 这会子她只能每天三遍香地去小佛堂求神拜佛。 可是每次刚跪下,耳边就回响起令妃那日的冷笑,“总归孩子刚种下的时候儿就已经定了,又岂是烧香拜佛就能更改的了?” 第2176章 190、转胎(1更) 若是这会子皇后已经与令妃斗起来了,她这会子一边儿安胎一边儿看戏就好了;可惜皇后和令妃两边竟然这么沉得住气,便显得这后宫里有些奇异的安静了。 在这样的安静里,人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忻嫔回到寝殿坐下,便忍不住又问乐容,“你说,令妃那会子说这句话,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乐容一听主子又这么问,只觉头发都快要白了。 自打七月间,令妃跟主子当面扔下这样一句话就走之后,主子回来便心底下画魂儿,闲下来就这么问她们。 乐容只能忍住一声叹息,轻声劝,“都到这会子了,主子何苦还计较令妃这句话?太医咱们该请的都请过了,便是该想的法子咱们也都想过了……这会子是必定能生皇子的,主子安心就是。” 忻嫔深吸一口气,心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 七月间令妃给她扔下这么一句话,她心里总觉令妃是话里有话,这心里不稳妥,回来便又召当值的太医来给诊脉。 每个主位下头都有固定的当值太医,她原本最想信任的,就是她位下这位当值的太医——栗坚。最早也是这个栗坚给了她话儿,说她的脉象有男脉的。 可是经过令妃那一句话之后,她回来便又请了旁的太医来给诊脉,再问脉象。 她记得,那其后请来的两位太医:邵正文和孙埏柱都有些神色迟疑。 她那会子心下便陡起怀疑,越发觉着令妃那话里,涵义颇深。 那会子就连乐容和乐仪都急了,当着那几位太医的面儿就说,“……我们主子这一胎必定怀的是皇子。此前栗太医都说了!这脉象总归不能栗太医看一个样儿,到了你们二位太医眼前就换成旁的样儿了吧!” 那邵正文和孙埏柱也都面色尴尬,再请一回脉,然后吞吞吐吐道,“栗太医自然是不会看走眼的……微臣看,先前似乎有女脉,但是再探下来,还是男脉居多了……” 太医这话说的,非但没能叫她放下心来,反倒心里疑心更重。 怎么就一会儿男脉,一会儿女脉去了? 她不放心宫里这帮圆滑自保的太医,便将话带回母家去,叫她额娘帮她拿主意。 她额娘便送进来一张方子,说是从民间求的,是担保能生男的秘方。 她额娘还说,这还是一张“转胎的方子”;便是先前怀的是女,可是按着这个方子服下药去,等到生出来的时候儿,都能给变成男娃娃。 她额娘说,这方子她是亲眼看见过灵验的。便是有人家开始坐胎的时候儿,说是女脉,结果按着这个方子服药之后,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带把儿的”! 她额娘说,有了这样一张方子,便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她那会子刚四个月,便是服用转胎药都还是来得及。她便依着这方子开始偷偷服起这药来。 如今喝到这会子,已是整整喝过了三个月去。说也神奇,太医再请脉,已是众口一词都说是男脉了。 她便应该放心了。 第2177章 191、庆嫔之喜(2更) 十月十四这天,天降清雪。 小七、福康安和拉旺便在永寿宫里玩儿起雪来。 婉嫔、语琴、颖嫔便都来陪着婉兮在屋子里,在炭盆上支起了铁箅子来,烤起苞米和饽饽来。 饽饽切开片儿,上头略微扫了些油,然后再涂一点蜜,躺在铁箅子上烤出微黄的硬嘎嘎儿来,在这关窗关门儿的冬日里,在殿内甭提多香了! 三个人就一边儿烤着这好吃的,一边儿凭窗看着三个孩子在外头玩儿,等着他们玩儿累了,进来好吃这热乎乎、香喷喷的嚼咕去。 这时候玉蕤忽然走进来,垂首含笑走到语琴身边儿,莫名给语琴行礼:“奴才给庆嫔主道喜了。” . 玉蕤今儿本不当值,便不用在主子面前立规矩。可是这忽然来了,说了这么句话,别说语琴,连婉兮都有些愣神儿。 语琴便笑,扬手就给玉蕤脑门儿上来了个脑瓜崩儿。 “我说这丫头今儿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用当值,正好趁着雪,关起门儿来好好睡一觉,这便睡迷糊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不年不节,也不是我生辰,我哪儿来的什么喜呢?” 语琴位下的晴光也笑,赶紧从自己腰里扯出个荷包来,非往玉蕤手里塞。 “来来来,我瞧玉蕤这是想讨赏了!主子既然没旁的喜事儿,手里也没预备的,玉蕤你别嫌弃,好歹接了我这个半旧的荷包,装一窝儿烤饽饽的香气去,留着慢慢闻哈!” 晴光和玉蕤分别是语琴和婉兮宫里掌事儿的女子,这便因为主子的情分深,他们俩也亲昵,这么闹着玩儿再正常不过。 一屋子人都逗着玉蕤乐,玉蕤自己也闹红了脸,可是一双眼还是沉静地黑。 婉兮瞧出有端倪来,这便拢住语琴,“姐姐先别闹她,叫她说。若她当真说出什么来,姐姐怕当真要预备一个大荷包才是。” “若她说不出要紧的来,到时候姐姐便将她摁在炕上,管晴光她们是挠脚心儿、还是胳肢胳肢窝儿呢,我就全都当没看见就是!” 众人又是一顿笑,这才都安静下来,只盯着玉蕤。 玉蕤这便轻盈一礼,嗓音清冽背诵道:“奴才傅恒谨奏为请旨事:今陆士龙现有亲丁十五名口,仆人男妇二十三名口,俟到京之日,请照柏士彩等之例,入於内府镶黄旗英廉佐领下。” “将陆士龙之子陆裕登、陆廷荣、陆朝元、陆朝宝四人,每人给披甲三两钱粮米石;并请赏给涿州地七顷八十五亩零,每年得租银二百六十四两零;正阳门外西河沿取租房十间,每月得租银十二两一钱。足敷养赡。” “再崇文门内,苏州、胡衕入官房七十五间内,量其家口隔断四十三间,足敷居住。” 玉蕤声如珠落玉盘,待得语声清冽而止,语琴便呆住了。 倒是婉兮一声欢叫,跳起来一把搂住了语琴的脖子,“姐姐瞧,果然是好事儿!姐姐还记着我怎么说没有,皇上才不会忘了姐姐母家,姐姐等了这么多年的恩典,终究来了!” 第2178章 192、来得刚刚好(3更) 这便是庆嫔的母家,终于在庆嫔苦等了十七年后,终于奉旨“入旗”了。 入旗之后,语琴母家不但正式成为旗人,语琴自己不再是民籍的江南汉女之外,她母家更可得朝廷赏赐给旗人的田亩、房产、钱粮、世职,从此衣食再也无忧。 语琴已是欢喜得泪珠儿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拦都拦不住,擦都来不及。 语琴只能哽咽着赶紧喊晴光,“还是你令主子说得对,我这回可得预备个大荷包赏给玉蕤去。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咱们宫里去,将我炕衾抽匣里的银子都找出来,一遭儿都赏给玉蕤!” . 这是语琴等了十七年的恩典,是语琴十七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大石块。今儿被玉蕤一语就给解开了,语琴这会子的狂喜可想而知。 玉蕤却给吓着了,连忙跪倒,“庆主子的恩典,奴才心领了。可是这样的重赏,奴才是万万不敢领啊!” “庆主子请缓缓神儿,奴才不过是传递一句话罢了。这功劳可不是奴才的,而是傅公爷,还有皇上的!” 婉兮也笑着抱住语琴,使劲儿摇了摇,“姐姐还不醒过来?姐姐这当真是欢喜得傻了。” 语琴叫玉蕤这么一说,也才明白过来,一抬眸望住婉兮,眼中除了泪,便是更多的深意。 婉兮含笑叫玉蕤和晴光她们都下去,她单独和颖嫔陪着语琴,叫语琴痛痛快快儿地哭一场出来。 待得女子们都退出了门外去,语琴这才伸手抱住了婉兮。 “怪不得你说,你这些年来始终都相信皇上,信皇上凡事都不会不给咱们一个交待。” “怪不得,你两个月前听说皇上撤换了普福,将高恒派到两淮盐政上去,你就说皇上接下来腾出手来,就会顾着我的母家人了……果然,果然,你这些年便没有说不对的,我便从此更是再没有不信你的。” 颖嫔也陪着,这会子便故意插科打诨道,“姐姐家亲丁十五名口、仆人男妇二十三名口……我的妈呀,姐姐家不愧是江南大儒之家,家底好殷实啊!” 婉兮也使劲儿点头,“可不!咱们明儿便将陆姐姐的家底都给抖落出来,叫后宫里人都瞧瞧。陆姐姐便是江南汉女又怎么了,家人便不出仕为官又怎么了,瞧瞧这家底,便如我家这样的五品官员家,都比不上呢!” 语琴的脸大红起来,便也只好止了泪,扬手将婉兮和颖嫔一人给了一下儿。 “亏你们这会子还糗我!我家是素有些家底,可是我爹今年丢了那么大一个人;明明家里已是吃穿不愁,还非要捐官,如今更是要食朝廷的钱粮……我真有些臊得慌。” 婉兮便笑,轻轻摇头,“姐姐这会子便别这样想了。终究姐姐是皇上的嫔位,这便是皇上应该给姐姐母家的恩典。” “这个恩典虽说来得晚了些,可是我瞧着啊,这恩典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来,倒更有些味道呢!” 语琴便也高高扬眉,“可不!婉兮,如你当日所说,我今儿便去给忻嫔好好儿道一回谢!” 第2179章 193、他一直都在(4更) 婉兮和颖嫔对了个眼神儿,便不由得都是促狭而笑。 婉兮却扯住语琴,“我当日不过就是个说笑,姐姐可别当真!这会子忻嫔的胎,已是七个月了,守月姥姥和大夫都添了,随时都可能临盆。” “姐姐若这会子去‘道谢’,说不定忻嫔一气之下就生了。到时候还指不定怎么冤赖姐姐去呢。” 颖嫔也哼了一声,“令姐姐说得对!咱们便是要‘道谢’,也不必急于这么一时。总归等她生完了,正好是过年,咱们便借着那一场大喜庆,好好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谢谢她!” 语琴便也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内的翻涌。 平静下来后,语琴还是挑眸望住婉兮,两人的手攥紧,“……九儿,我没想到,我母家的这事儿,竟然还是九爷亲自去办的。” 婉兮便笑了,明白陆姐姐话中的意思。 婉兮却摇摇头,“姐姐别谢我,这事儿与我当真半点干系都没有。九爷便是亲自去办这差事,也只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罢了。” “姐姐要谢啊,就记着九爷的功吧。待得皇太后圣寿和过年的时候儿,九福晋进宫来,姐姐将这话过给九福晋去就是了;又或者,反正麒麟保在宫里呢,姐姐多为麒麟保尽一份儿心,也就是了。” 嘴上虽然说得如此,可是婉兮自己的心下,何尝没有起过一片片涟漪去? 今年陆姐姐的父亲陆士龙惹出那么大一件事儿来,况且又牵扯到“最肥的官儿”两淮盐政去,又是在皇上的南巡途中……这事儿太多人有心要掺和一脚进来。若有一点点的不慎,陆家连带着陆姐姐便全都完了。 故此这事儿也唯有九爷亲自去办,才最稳妥。一来以九爷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没人敢在他面前再使什么手腕儿;二来……九爷办事儿的时候儿,自然会因为陆姐姐与她的情谊,凡事都往最好里去办。 故此这事儿办到这会子,尘埃落定,却是再没出旁的纰漏。那一片浮在陆姐姐头顶的阴云,终于可以尽数挥散了。 九爷的心,她何尝看不懂? 这些年,她故意渐渐与九爷拉远了距离;已是许久,再没与九爷单独见过面。九爷却也是懂她的心,再不设法进宫来见她,只是在宫墙之外,默默去守护她所在乎的人,办妥她想要办的事。 隔着宫墙,再不相见,可是她却知道,他一直都在那一堵墙外守候,从未曾离开。 . 语琴欢欢喜喜地去了,小七他们也都回了婉嫔的永和宫去,殿内静下来。 玉蕤这才收敛了笑,静静上前道,“实则方才,傅公爷的那道奏本里还有个‘尾巴’。当着庆主子的面儿,奴才没好意思都回了主子。” 婉兮点头,“你说。” 玉蕤便又静静背诵,“……所赏房地租银、披甲钱粮米石,即令该佐领英廉照管,奴才亦不时稽察约束,断不致复令其滋生事端。为此谨奏请旨等因,缮写摺片,交与总管太监王常贵等转奏。” (请注意这个英廉哈,他的孙女婿就是和珅) 第2180章 194、投桃报李(5更) 婉兮这便松下一口气来,“这样甚好。” 从前想不到,出自江南二陆的大儒之家,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去。可是这回是亲眼所见陆士龙捐官一事闹出来的风云,婉兮免不得担心这位陆伯父挪到了京师之后,还会不会又仗着女儿是内廷嫔位,再继续闹出什么来。 若有九爷亲自盯着,自是再稳妥不过。 婉兮抬眸望玉蕤,“倒是这个佐领英廉,能否叫人放心?” 玉蕤想了想,“奴才阿玛说,英廉姓冯,本也是汉姓人。如今在内府镶黄旗下的旗鼓佐领下为佐领之职。除了佐领之职,皇上也派给英廉河道上的差事;皇上隐隐已有重用之意,况且能为傅公爷所看中,应是可信之人。“ 婉兮这才笑了,“英廉既是内府镶黄旗下的旗鼓佐领,那陆姐姐家人如今就是内府镶黄旗下的旗鼓汉军……若将来姐姐还能再抬旗,那她们家直接就是镶黄旗汉军了。虽说比不上镶黄旗满洲,可是至少从旗份上倒也是首旗。” “终究,是好事儿。” 玉蕤便也含笑点头,“奴才也是这样觉着。如此,庆主子虽说进宫多年无所出,仿佛什么都是到头儿了……可这会子既然入了旗,那便一切都重新开始,庆主子的好日子啊,这才正经又来了呢!” 婉兮垂首微笑,忽地心下一动。 “因陆姐姐的事儿,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儿来——那会子因为陆伯父捐官惹起的风波,皇上不得不因汉人捐官的事儿下过谕旨。那回谕旨里说,不仅准民籍汉人捐官,也准了出旗的汉军捐官了。” 当年皇帝下旨准汉军出旗,只说准出旗的汉军参加科举,却没说准不准捐官。这回因为陆士龙这事儿一闹,吏部便请旨,皇帝正式明确出旗的汉军可以捐官了。 玉蕤便笑了,“奴才明白了,主子想起的是林贵人。” 婉兮点点头,“林贵人家出旗了,没了旗人的钱粮、房产地亩。可是她家的家底也十分殷实,只在陆姐姐家之上,故此若她家肯出钱捐官,怕是还有前程的。” 玉蕤便笑了,“奴才就知道主子必定有此一问,已经叫阿玛去打听了——果然不出主子所料,今年那会子皇上旨意一下,林贵人的父亲佛音,已是立即掏银子捐官。如今已经授了职,还当他从前的拜唐阿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原来如此……皇上是借着陆姐姐家这一件事儿,顺带将林贵人家的事儿也给解决了。” 玉蕤轻轻一笑,“皇后回来之后没闹起来,奴才想来是皇后知道了主子是怎么对十二阿哥的。可是这话儿自然不是主子和咱们宫里的人透过去的,奴才还纳闷儿,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若此,奴才倒不由得猜想,怕是林贵人在皇后面前说起的吧?” 婉兮便笑了,朝玉蕤眨了眨眼,“这个林贵人,我本已与她疏远;这会子自然不是我找她替我办事……若此,那她是得了家人的好消息,又或者是明白皇上的心意,便将这事儿投桃报李了。” 说到底,还是皇上的心眼儿多啊~ 第2181章 195、分别在即(6更) 十一月到来,婉兮除了要帮着那拉氏筹备皇太后的圣寿之外,已是悄悄儿地开始帮拉旺打理行装,就等着十二月初一之前,他父亲和叔叔回京来,好叫他跟着一起回家看看去。 十一月初五这天,皇帝走进来,就笑眯眯地盯着婉兮,“……给拉旺的包袱藏哪儿了?” 叫拉旺回家这事儿,虽说拉旺那孩子已是答应了。可是却不能总拿出来说,也省得那孩子又难过了。 便是婉兮收拾包袱,都得偷摸儿地,不能叫那孩子看见。 婉兮便冲皇帝做了个鬼脸儿,“在炕琴下头塞着呢。” 皇帝点头,“拿出来给我瞧瞧,你这当丈母娘的,都往里偷偷塞了什么好东西。” 叫皇帝这么一说,婉兮都忍不住笑了。 可不,她是正经的丈母娘了。小女婿儿这还是头一回从宫里回家去,她这个当丈母娘的,自然要给小女婿儿带些好东西——好歹也要叫人家的家里人看着放心不是。 婉兮红着脸从炕衾下头将包袱给拖出来,皇帝亲自打开瞧,便笑了。 “哎哟嘿,连蜡台、尿盆儿,你都给带啊?” 婉兮好悬呛着,扶着皇帝的手臂,笑岔了气儿。 半晌才道,“什么尿盆儿啊!那是唾盒,难得那孩子喜欢。” . 宫里的物件儿,自然都是极尽华丽。便是蜡台,都是掐丝珐琅,还有青玉的,雕工华美,漠北那大草原上自然见不着。婉兮这才给带着。 那唾盒,虽是平时接唾沫的,可是宫内用的都是雕漆镶金的,十分高贵。 说起那唾盒,还有段好玩儿的故事:拉旺刚进宫来的时候儿,瞧见宫里每个坐炕的炕几上,几乎都摆着玉如意和唾盒。他便不知道那唾盒是干什么用的,还以为是装果子的,这便抱着起来,红着脸跟婉兮讨,说回去装饽饽去。 婉兮只能笑着给那孩子解释,说这是唾盒。那孩子便窘得红了脸,一时为了找回面子,便干脆夜晚起来往里头嘘嘘了~ 这典故皇帝也自是都听说了。 婉兮心疼那孩子,便恨不能将那孩子在宫里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给打包一遭儿拉回去。 婉兮想,总归他们家在漠北草原呢,日常吃的用的自然比不上宫里的精细,那孩子在宫里都呆了一整年了,怕是都习惯这些了,回到家去没有这些用惯了的物件儿再不得劲儿了。 皇帝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带着吧,都带着。也省得落下什么,你反倒心底下不自在。” 婉兮这才笑了,“奴才谢皇上!” 皇帝自己从身后拿出个小包儿来,“一想你就光顾着收拾这些零碎儿的了,那孩子路上穿的,你给忘了吧?” 婉兮愣了愣神儿,“没忘啊。蓄天鹅绒、镶狐狸狲的小皮袄、皮褂子我都预备下了。我还给他做了个紫貂皮的小端罩呢,穿上可好看了……” 皇帝却得意地笑,将身后那个包儿扔在婉兮面前,“你再预备,也必定比不上爷预备的这个!” 婉兮打开那包袱,一看,就傻了。 第2182章 196、三岁小公爷(7更毕) “朝、朝服?”婉兮惊讶得都有些结舌了。 朝服,小号儿的。 虽然小,却是冠、袍、带、履齐全。 那衣裳的用料和刺绣全都与大人的官袍一样,一丝不苟。全然没有因为是小这么多个号的,就有半点的戏谑和疏怠。 更要紧的是——竟然还有顶戴和花翎! 大清的冠袍制度极为严格,这顶戴倒还罢了,总归宗室、王公按着品级,还都能有相应的顶戴。例如:一品为红宝石,二品为珊瑚,三品为蓝宝石,四品用青金石,五品用水晶,六品用砗磲,七品为素金,八品用阴纹缕花金,九品为阳纹镂花金。 无顶珠者无官品。 其中,至为难得的是花翎。花翎并非任何人都可佩戴,只能由皇帝因功而赏赐。花翎是一种辨等威、昭品秩的标志,非一般官员所能戴用;其作用是昭明等级、赏赐军功。 普通的外任官员,若无军功,没有赏戴花翎者。 而即便是皇子皇孙、宗室亲贵,在未成年之前,也不可戴花翎。甚至要在十岁以后,参加骑射两项考试,合格者才能依着品阶佩戴花翎。 ——可是皇帝这会子拿给拉旺的朝服里头,竟然有明晃晃的花翎! 拉旺这会子才三岁多大,虚岁刚四岁啊!婉兮便是知道皇上疼爱这个小女婿儿,也没想到竟然能到这个地步来。 . 皇帝瞧着婉兮傻了,便促狭地乐。 “嗯哼,爷也知道是过分了点儿——可是谁让拉旺是头一回从宫里回家呢?自然该赏赐优厚些!爷已经下旨,赐拉旺多尔济公品级,赏戴花翎!” 婉兮的眼圈儿还是不由得红了,欢喜得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好。 这便赶紧朝外喊,“刘柱儿,快把你家拉旺多尔济阿哥给抱来!” 不多时,拉旺来了;可是来的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他,福康安和小七这两条小尾巴自然也都跟来了。 婉兮忍着欢喜的眼泪,亲自给拉旺将那公爵品级的冠服都穿上。 三岁多大的小孩儿,正儿八经穿上公爵的朝服,戴上东珠顶子、花翎后缀的貂皮朝帽,别提多英俊好看了! 偏又是小孩儿,憨态可掬;却要正儿八经穿这样的官服,显出一种格外的庄重来。刚一穿好,婉兮便喜欢得抱起来,忍不住连着亲。 太稀罕人儿了,跟小木偶儿似的。 瞧见婉兮这个样儿,在旁边的福康安,眉毛都立起来了。 偏小七也瞧见这样的拉旺,也跟着拍手直跳,“旺旺,好看!” 福康安面色登时变了,上前一把扯住婉兮的袖子,“……令阿娘,我的呢?!” . 婉兮也一愣,赶紧放下拉旺,蹲身含笑安慰福康安,“你的呀,别着急啊。这不是还没过年呢吗?等过年了,阿娘也给你做一身儿!” 福康安虽是傅恒之子,可是他没有世职;如今更是年岁小,便什么品阶都没有,自然是没有这样的冠服的,就更别说花翎了。 婉兮只希望暂且哄哄这孩子,兴许等过年穿上新衣裳,就能把这事儿给我忘了。 第2183章 197、抱不动了(1更) 可惜唬不住。 福康安上前一把扯住拉旺多尔济的衣袖,“那阿娘叫他也脱下来!等过年的时候儿,跟我一起穿!” 官服代表朝廷威仪,福康安这孩子便揪住不放了,皇帝都微微扬眉。 婉兮向皇帝使了个眼色,她自己伸手一把拦腰抱起福康安,夹着就往外走。 “走,阿娘与你好好儿说道说道去!” . 皇帝陪着拉旺和小七在后殿里,婉兮将福康安给夹到了正殿去。 将福康安给放炕上,婉兮也是累得直喘。 “就你现在才虚岁四岁,阿娘还能抱得动你;再过两年啊,阿娘都快抱不起来了。” 说也奇怪了,婉兮今儿觉着自己身子有些沉,手臂有些软。 不过才是三岁多大的小孩儿,便是横着给夹出来的,也不至于就抱不动了啊。 婉兮踩在脚踏上,抬手抹掉额角的汗,又喘了好几口气才说,“……阿娘老了。” 也唯有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了吧? 福康安郁闷地趴在炕上,用手指头尖儿使劲捅那大红的炕毡,仿佛是那炕毡得罪了他,他非得用手指头尖儿给捅破一般。 婉兮叹口气,“行,你使劲儿捅吧。那不过就是皇上在小七周岁那天赏的,你给捅破了,大不了叫你阿玛和额娘到宫门口来跪一天就是了。” 这炕毡是大红多啰呢的,上以苏绣吉祥莲花纹样。这苏绣倒还罢了,是江南织造能办的;而这大红的多啰呢却是来自荷兰,不是江南三织造能办的了。 福康安这才惊讶抬眸,“……我家里也有这样好看的炕毡,我回去拿来一条替换上就是了!” 婉兮笑,伸手轻轻拂过福康安的发顶,“傻孩子,是替不了的。你家的再好,也不能代替皇上的恩赐。” 本以为他还小,婉兮便也不愿在这孩子面前树那么多的规矩。这一年来他在宫里,在她膝下,她便也凡事尽量由着他,不叫他被宫里那些劳什子规矩给拘束着。 可是今儿既然遇到这件事儿,又既然这孩子猴儿精,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得过的,那她这会子便也是时候将有些话与他简单说一说了。 婉兮凝视福康安的眼睛,“因为皇上是君,你家是臣。臣子的物件儿再好,也不可与君王的赏赐,相提并论。” “皇上的赏赐,也不是人人有份,总归要论功行赏。得不到的时候儿,可以羡慕,但是不可以满肚子怨气,更不可以当着皇上和外人的面儿,直接就吼出来了。” 福康安虽说小,但是好歹家里是公侯之家,傅恒又是第一个最重君臣规矩的人;他每次回家,九福晋也必定都是耳提面命,生怕他那猴性子在宫里闯祸。故此福康安虽然小,可是这一点子最基本的概念,心下还是有的。 福康安便咬住了嘴唇,“……凭什么拉旺就有,我就没有?” 婉兮柔声反问,“那你阿玛呢?你觉着,你阿玛凭什么就是一等忠勇公呢?” 福康安倒被问住。 婉兮轻轻抬眸,“有人说,那是因为你姑姑孝贤皇后。可是你阿玛又不是傅家嫡长子,承袭承恩公的是你四伯父和如今的大哥明瑞。你阿玛,轮不上公爵。” 第2184章 198、好孩子快长大(2更) “别说公爵啊,你阿玛虽然是元皇后的弟弟,可是当年从侍卫出身的时候儿,也是从最低的蓝翎侍卫封起——而你哥哥福灵安,起封都是三等侍卫呢。你阿玛若以皇后弟弟的身份起封,竟然都比不上你哥哥。” “所以你阿玛能有今天的地位,与家世和你姑姑的关联都不大。他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福康安虽年纪小,可是猴儿精。在宫里宫外的,也不是没听见过风言风语——直到今日,还有人议论傅恒凭什么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他们外人不知内情,自然都只以为他是孝贤皇后兄弟的缘故了。 福康安便抬起眸子来,认真望住婉兮,“阿娘请细说。” 婉兮轻叹一声,“你傅家人丁兴旺,你姑姑孝贤皇后这么多个兄弟,你阿玛都是排行第九了。可是皇上并未对你那几位伯父有什么格外的重用去,却唯独器重你阿玛——这便是你阿玛自己的人品才赢得的。” 婉兮凝住福康安的眼。 “你阿玛获封一等忠勇公,是乾隆十三年的大金川之战。那会子你姑姑都已经崩逝了,你阿玛是亲赴战场,是真的用自己的命挣来的这个公爵。” “麒麟保,你是满人,你便该知道,满人的男孩子生来就是要当兵打仗,故此首重的是军功——只要你能立功,便哪怕你只是平民百姓呢,也终究有机会得皇上的赏赐;可是如果你没有军功,便是皇子皇孙又怎样,一样慢慢变成了闲散宗室,无官无职,最后连最后的那点子家底也都代代降袭,什么都不剩了。” 福康安轻轻咬住嘴唇,却认真凝住婉兮的眼。 婉兮轻叹一声,“阿娘知道,你心下的不平,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你的家世。你纵然知道拉旺家是超勇亲王家,可是你家又是公爵之家,你便难免觉着,拉旺有的,你也该有。” “可是阿娘告诉你啊,若当真是男子汉大丈夫,只凭家世来混个世职,却还忝着脸论英雄,那都其实是狗熊!你得跟你阿玛一样,出将入相,凭自己的本事、豁出自己的性命去,给自己赢得军功,挣来皇上的器重和恩赐去。” . 福康安不说话了,只是一双眼黑得发亮,沉静得超脱了年纪去。 婉兮轻叹一声,“不说旁人,便说阿娘我自己。我啊,便是这后宫里家世最低的一个。别说比不了你姨母舒妃,便连玉蕤都比不上。可是阿娘还是今儿成了你的阿娘去啊~” 福康安眼中终于一软,伸手过来紧紧攥住婉兮的手。 “阿娘好,谁也比不上。” 婉兮扑哧儿笑了,伸臂将福康安搂进怀里来,“便是拉旺今天得了这身衣裳,也是他父亲和叔叔在西北,豁出性命赢得的军功,才叫拉旺有了这个资格啊。” “麒麟保啊,听阿娘的话,与其这会子心下不平,那就快快长大。再过不到两年,你就上学了,到时候好好念书,好好练习弓马骑射,等长大之后也上战场杀敌去,用自己的本事立下军功,到时候儿,皇上的什么赏赐你自己都能挣来!” 第2185章 199、一心(3更) 福康安的不平,终于缓缓消散了开去。 婉兮松了一口气,由着叫福康安自己静静去。 婉兮自己的思绪,便也跟着不自禁地飘远。飘向西北,飘向福灵安,飘向九爷去。 ——其实她对麒麟保这孩子说的,也不是全部的实情。 九爷今时今日的地位,也不是全是军功得来。终究大金川之战,真正的功臣是老将岳钟琪;故此大金川之战后,依旧有人质疑九爷的军功何在。 九爷真正的功劳,不在家世,不在沙场,而是在——朝堂啊。 便如这几年来西北用兵,皇上独自面对满朝文武的反对,都始终唯有九爷“独为赞画”。这样的君臣一心,皇上不用这样的臣子为军机首揆,难道要用那些凡事都存二意的去么? 可是这些事外人无从知晓,更不能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说。 而今年,她又刚刚知道原来九爷不仅是在朝堂之上协助皇上赞画,更送了自己的长子福灵安去了西北前线——福灵安那孩子,如今也才多大啊,九爷也忍心。 这样的忠君之臣,皇上心里如何能不感念?故此即便福灵安只是九爷的庶子,皇上也给了福灵安三等侍卫的出身,更特恩在乾清门行走——宫内侍卫分一等、二等、三等、蓝翎;然后又要从这些侍卫里特简出优者,为乾清门侍卫、御前侍卫。 故此福灵安不仅是三等侍卫,更是乾清门侍卫啊。这便比九爷当年,更高了好几个台阶儿去。 这样的君臣一心,这样的心照不宣,整个朝堂,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九爷相比。 她自己是女子,无力协助朝堂,她便瞧着九爷的样儿,在后宫也学着这样去做。 她只想在后宫里成为如九爷一样的人,懂皇上、陪着皇上,不管多少风云浪涌,都坚定不移站在他的身边。 若此,她与九爷才真的是心意相通的一对兄妹呢。 便是没有血缘亲情,也有这样的心意相通,这便也同样可以为至亲啊。 . 婉兮出了一会子神,那边厢福康安也自己平静下来了。 可是小小的阿哥还有些抹不开,这便依旧扯着那炕毡没个完。 “阿娘说,这是莲生抓周那天,皇上赏的?那既然是皇上赏给莲生了,那莲生现在就是这炕毡的本主儿……那莲生可不可以送给我?” 婉兮笑着摇头,无奈叹了口气,“……莲生旁的物件儿呢,你要是有喜欢的,阿娘也敢做主给了你,叫你开心就是。只是啊,这炕毡,可不能随便给你~” 福康安刚放松下来的小脸儿,这便又绷紧了。 “为何?” 婉兮想了想,还是含笑道,“因为咱们满人的规矩啊,炕席、毡条,都是姑娘家将来嫁人要陪送过去的呢。故此姑娘家的炕席毡条,可不能随便就送给人啊。” “嫁人?”福康安挑着眉毛,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婉兮笑,“就是……你二哥就要迎娶四公主,道理是一样的呀。” 如今四公主已是长大了,这三两年便要正式厘降了,傅恒家里已是早已悄悄准备了,故此福康安也隐约知道,这便笑了,“就是公主长大了,都要搬进我家去啊!” 第2186章 200、口味变了(4更) 福康安这样的童言稚语,婉兮听了也是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想要纠正他,却转念一想,倒也不算错——终究他上头两个哥哥福灵安、福隆安都是额驸呢。福灵安是多罗额驸,指婚宗室女多罗格格;福隆安是和硕额驸,指婚四公主。 那这两年间,可不当真就是两位爱新觉罗家的公主、格格前后脚儿地都往他们家搬么? 婉兮想到这儿,心越发柔软,搂着他的小脑袋,柔声道,“麒麟保说的也没错……等麒麟保长大了呀,还怕皇上不也指给你一个公主、格格去?” 便是婉兮自己不敢肯定是否还能再生一个公主下来,终究六公主那还惦记着呢;又即便是皇上再没有小公主了,宗室里的郡主、多罗格格们还有的是呢。皇上从中指一个年岁合适的给这孩子,当真是半点都不是难事。 福康安登时小脸儿灿烂,“……我也会有公主?” 婉兮笑得眉眼都弯了,“会,你一定会的。” 福康安这便高兴了,指着那大红的炕毡,“就用这样的红炕毡,包了被褥枕头,还有衣裳鞋子,就搬过去了呗?” 婉兮笑得哈哈的,伸手将福康安抱起来,认真点头,“一定会啊。满人家的闺女,出门陪嫁,这炕席和毡条是必保儿的!” . 这一场小小的官司,终于算是暂时云开雾散去了。 三个孩子又和好如初,手拉手地离去了。从背影上看,福康安又是嘻嘻哈哈的了。 婉兮从窗口目送他们,皇帝也忍不住轻哼一声,“麒麟保这小子终究还是高兴的——虽然没有冠服,可是好歹他知道拉旺就要家去了,宫里就剩他一人儿陪着小七了。” 婉兮一想也对,这便笑开——若此想来,麒麟保这孩子今儿这一场小脾气儿,当真还伤不到他自己去。 终究还都是小孩儿呢,她现在想这些,也是瞎操心。 婉兮这便坐下来陪皇上用膳。 他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一向不用侍膳太监在畔伺候。通常甚至都是皇帝夹菜给婉兮吃。 可是今儿皇帝夹了好几筷子菜给婉兮,婉兮却都没动。 皇帝扬眉,“怎么了?” 婉兮摇摇头,“兴许是刚刚说话多了,有些上火,看着这些吊炉鸭子、肥鸡白菜、羊肉攒盘……奴才有些克化不动。” 皇帝点点头,“冬天,又是年下,天气干燥,你又要带着小十四,又要忙活宫里大事小情,上火也是有的。” 皇帝便将婉兮碟子里没吃的荤菜都拨拉到他自己碗里去,又给婉兮将素杂烩、口蘑炖面筋等几道清淡的素菜挪到眼前儿来。 婉兮看了半天,尝试着举了举筷子,却还是没动。 皇帝不由得上下打量婉兮。 婉兮从小就不是挑食的人,又从来都是爱惜物力,但凡能吃的都绝不糟践了。 “那你想吃什么,告诉爷。你这些,爷吃了就是。” 婉兮眸子一转,“奴才想吃咸鸭蛋。还得是那种青皮儿的,在海边儿吃虾米、吃小鱼儿的那种鸭子下的!” 第2187章 201、难道,又有了?(5更) “口味这么刁?” 皇帝都不由得扬眉,已是笑了,“咸鸭蛋不难,可还得是海边儿的,吃小鱼和虾米长大的鸭子下的?” 皇帝不由得挑起半边眉毛,垂下头来,盯住她的眼睛。 “说真的,海边儿吃虾米、小鱼长大的鸭子下的蛋,跟吃普通粮食长大的鸭子下的蛋,你真能吃出区别来么?” 婉兮虽说想笑,却还是郑重其事点头,“能!” “海边儿那鸭子下的蛋,带一股海腥味儿。这味儿是吃粮食长大的鸭子所没有的。” 皇帝扑哧儿就笑了,伸手刮了婉兮鼻梁一记,“狗鼻子啊!” 婉兮脸红了红,“也不知怎地,最近就是觉着鼻子特别灵。从前闻不见的味儿,这会子全能闻出来了。便如这膳食一端上来,我都能分辨出哪盘子用葱叶儿炝的锅,哪个是用葱白炝的锅……” 皇帝愣了半晌,然后笑得已是轻轻捶着桌子。 婉兮尴尬得脸红,手指头绞着衣袖,低声嘟囔,“……奴才有那么好笑么?爷竟这么笑话奴才。” 皇帝垂眸,深深凝注她面上不自觉流露的小女儿情态,不由得心下一片柔软泛滥了开去。 没错,她都年过三十了,更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可是她终究比他小十六岁啊。在他面前,便总是忘了年岁去,总是这样自然流露出小女儿的模样来。 皇帝不由得伸手去,将她的小手团在掌心。 “爷是笑呢,不过不是笑话你,是高兴,外加——笑话自己呢。” . 婉兮扬眉,“爷这是说什么呢?” 皇帝哼了一声儿,先吩咐刘柱儿去找咸鸭蛋去,“若是内务府现下没有纯海边儿的,也叫捡在京师里这些海子边儿上养的。虽是淡水的,好歹也还能沾些鱼腥味儿的,叫你令主子暂且解解馋。” 刘柱儿本就是御膳房里出来的,这会子又是给自己主子找吃的,他这便麻利儿地答应一声儿,也不用麻烦侍膳太监,他自己就熟门熟路地去了。 皇帝接下来才不急不忙说,“……鼻子忽然变得这么灵,就没想想,可能是旁的什么缘故?” 婉兮愣神儿,“旁的——什么缘故?” 婉兮想了想,便也笑了,“爷是说小十四那孩子么?许是因为奶水的事儿,故此奴才便需要格外进补些特别的去?” 皇帝“呸”了一声,无奈地摇头,已是伸手过来掐住婉兮的手腕。 “亏你都是当过两回娘的人了!” 婉兮这才傻了,垂眸盯住自己的手腕。 “难、难道……”婉兮自己都要结巴了。 她心说——不带这么巧的吧,又有了? 皇帝也是笑,却故作平静,只专心把脉。 婉兮便又是六神无主起来,心下既欢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若又有了,给小十四就得断了她自己的奶去,还有,小十四就又得托付给人了。 那么她之前的担心便又来了——如今陆姐姐和颖嫔都只是嫔位,没资格抚养皇子,那她的小十四又该托付给谁去呢? 难道,真的是要交给皇后去了不成? 第2188章 202、羞煞人了(6更) 皇帝松了手去,已然是喜上眉梢。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欣喜又促狭地盯着婉兮去。 婉兮如何还不明白?登时便两只手捂住脸,“哎呀”一声扭过身儿去。 ——害臊死了! 皇上都快五十了,她也三十多岁了,这还就连上趟儿了,一年一个! 而且日子竟然就是前后脚——这会子外头人谁算不出来呀,她是刚生完满了三个月,刚能侍寝的时候儿,皇上就又给了她孩子了…… 脸红死了,这会子害臊的感觉竟然要大过欢喜去了。 若她还是年轻,二十几岁呢倒还罢了……如今她和皇上,早已是多年相伴,老夫老妻一般了,可皇上他——还是这样猴儿急的,这便叫外人都能给推算出来了! . 皇帝大笑,也不拉婉兮,只是伸臂直接将婉兮坐着的那花梨木的绣墩给端起来,挪了个个儿。婉兮这便还是不得不朝向他了。 皇帝也是眉眼飞扬,这一刹那仿佛少年。 他凝着她,已是满眼满脸的光,“傻丫头,以为就你一人儿害臊呢?爷也一样儿。便是有人敢笑话,就叫他们笑话去,反正他们绝不是笑话你呢,他们啊——哼哼,笑话的是爷!” 总归那年岁更大的、已近五十的,却还猴儿急成这样的,可不是人家婉兮,是谁谁知道啊。 叫皇帝这么一说,婉兮心下才松快下来些,将捂着脸的两只手往下串了串,将眼睛露出一半儿来。眼珠儿便沿着手指头尖儿瞟向皇帝去。 “……可是这回,怎么跟前两回又都不一样儿啊?” 第一回怀小七,沉静安详,没遭什么罪去;第二回怀小十四,是吐得稀里哗啦。 轮到这回了,也没吐,也不安省,只是觉着鼻子奇异地灵。 皇帝也是哈哈地笑,“那便是三个孩子,性子个个不同呗!” 婉兮也不由得有些神往起来,“……那这回这个孩儿,会是个什么性子呢?难道说,会是鼻子特别灵的?” 皇帝大笑,将婉兮圈进怀里来,“怎样都好,反正爷都喜欢。” . 欢喜过后,婉兮还是在皇帝的怀里,惆怅地扬起头来,“爷……小十四的安排,要早作打算才好。” 选奶口嬷嬷、精奇、保姆;选谙达太监、哈哈珠子太监……这些事儿都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忙活明白的。 况且,还有养母呢? 婉兮深深垂下头去,“奴才就有一个请求——别把小十四交给主子娘娘,行么?” . 婉兮再度遇喜的消息传出来,忻嫔已是到了最后的月份,听了消息,便恼得将手边一个茶盅推到地下去。 “……她又有了?她这还排上队了哈?” 她自己的孩子还没落地,男女不知;本还想着用这个赶平令妃那个十四阿哥去呢,可是令妃这怎么又有了?! 乐容和乐仪吓得赶紧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忻嫔的母亲章佳氏也叹口气,连忙上来扶住忻嫔,“你这又是何苦?这会子虽是都要生了,还敢动气?” “她有是她的,你这不是也马上就要生了么……你又年轻,便是又比她少了一个孩子,你将来也还有的是机会啊。” 第2189章 203、那小小的忧伤(7更毕) 忻嫔的父亲那苏图曾为七省总督,她母亲也是世家之女。 这位章佳氏的亲姑姑,就是那位著名的十三爷——和硕怡亲王允祥的母亲。允祥的母亲在康熙朝虽无正式册封,只为庶妃,死后方追封为敏妃; 可是因为雍正爷与十三爷的手足之情,故此雍正爷登基之后,将这位敏妃连升两级,追册为皇贵妃,是为“敬敏皇贵妃”。 不仅如此,雍正爷还将敬敏皇贵妃重葬入了康熙皇帝的皇陵,开了皇贵妃从葬帝陵的先河。 因为有这样一门亲,故此雍正爷对章佳氏一门,都颇多推恩。 如这位章佳氏得以嫁给那苏图,而这位章佳氏的哥哥也娶了安亲王的孙女儿,成了多罗额驸。 这一家因与皇室连续几代结亲,对皇室与宫内的生活情形都颇为了解,故此忻嫔便是从小便受开始学宫中生活的规矩。 虽说章佳氏一门原本也是包衣,托了十三爷允祥的福,雍正爷将他们拨出包衣籍。只是虽然人家原本是包衣佐领下人,却也因功而早有“云骑尉”的世职,家里的官职都是二品侍卫、参领的级别,比婉兮家还是要高了不少去。 故此忻嫔无论从父系还是母系哪一边算起来,都无法将一个辛者库汉姓女放在眼里去。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生下孩子还屈居嫔位;而令妃这样儿的,没孩子的时候都早已在妃位十年! . 忻嫔听母亲的劝,虽说也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只是心内终究还是按捺不下翻涌去。 “她可真会算计!连着三个了,个个儿都是坐胎在十月,然后在十一月里发现遇喜的——这便都能跟皇太后的圣寿给联系到一块儿去。” “她自然知道皇太后不待见她,这便故意这么安排了,就是想哄皇太后开心,不是吗?” 章佳氏倒是轻笑了一声,“她想哄皇太后欢喜,那倒也是自然的。如今后宫里这些主位们啊,谁不想哄皇太后开心呢?” “只不过,皇太后也分人的。又岂是谁想哄老太后开心,她老人家就当真开心的?” “总归这个令妃身份不止低微,更要紧的还是个汉姓人。她生下的孩子便都是一半汉人的血脉。你觉着皇太后她老人家会有多喜欢这样的孙子和孙女儿去呢?” 章佳氏含笑拍拍女儿的手,“你啊,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便是上回生下的是公主,没能晋位;倘若这回生下的是皇子,便怎么都不能再委屈你——那个妃位上的缺啊,便是为你留的!” . 从冬至节开始,宫里便热闹了起来。先是皇帝冬至祭天大典,接下来就是十一月二十五的皇太后圣寿节。 就在这样的热热闹闹中,十二月还是来了。 又要过年了,小孩子们自然是最欢喜的;加上婉兮又有了第三个孩子,这永寿宫里便更是热闹成了一团。 那一群小滚球子似的孩子们当间儿,唯有拉旺多尔济面上藏不住了落寞。 便是孩子们在园子里站成一圈儿打雪仗,拉旺多尔济却也还是独自一个儿站到了廊檐下。 第2190章 204、小孩儿的世界(1更) 人长大了,就已经从小孩子的世界彻底走出来了。并不会因为每个大人也都曾经年幼过,你便能依旧还记得小时候的心境……大人的世界,与孩子的世界,其实从来都是两个世界。 婉兮凭窗望着那廊檐下、小小的拉旺,只觉她所在的世界,与那小孩儿的世界中间儿,当真隔了这样一层透明的玻璃。 能看得清,却总是走不进。 每当这样的时候儿,婉兮心下总会生起一种无力感,不知道这会子,从一个大人的角度,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儿,才能真正慰藉到那个孩子幼小的心去。 婉兮犹豫了会子,悄声嘱咐玉蕤,叫玉蕤去把小七给带来。 小七这会子正在雪里玩儿得热火朝天呢——果然是婉兮的闺女,便是这会子走路还有些不完全稳当呢,可是却围在一群年岁比她大的哥哥、姐姐,甚至是侄儿中间儿,扑了一身的雪,小脸蛋儿还乐得通红。 少时玉蕤出去,将小七给抱进来。 小七进来就问,“……柿饼子?” 婉兮无奈地笑,“就知道吃……柿饼子自是早预备好了,还有糜子面儿的粘豆包儿也都备下了。不过啊,你得待会儿再吃。” 小七抬眸静静地看着母亲,用力点头,“还要,冻梨!” 婉兮无奈地摇头,上前抱住闺女。 可真是她亲生的闺女,这小时候儿爱吃的东西,跟她一个样儿! 婉兮抱起闺女,爬到炕里。哈一口气在窗玻璃上,将那冻了冰花的玻璃给吹化开一块儿,从那透明的地方往外指,叫小七去看廊檐下的拉旺。 婉兮只是指给闺女看,却什么都不说,更什么都不引导。 端的——小孩儿的世界,还是叫孩子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领会吧。小孩们自己,可能更容易心意相通。 小七便不说话了,攥住婉兮的手指,静静地看着廊檐下的拉旺。 好半晌。 婉兮看差不多了,这便将小七又给抱下炕,轻轻拍了拍小七的肩膀,“去玩儿吧。” 婉兮甚至都没说“去看看拉旺”——总归,她看孩子自己的心意。 . 小七进来的时候儿还是欢天喜地,带着玩儿的快乐,进来还张罗吃饽饽;可是走出去的时候,已是脚步静静的了。 迈出门槛的时候儿,玉函还上前想帮她一把,怕那门槛子太高,把她给绊着了。可是小七竟然沉静地推开了玉函的手,自己小心翼翼扶着门框迈过去的。 婉兮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含笑目送着闺女。 待得走下月台步阶,果然看见小七的背影没直接走到院子当间儿去,而是向左拐,绕进了游廊下头去。 看见小七走来,廊檐下原本还一脸灰暗的拉旺,登时小脸儿上涌起了光辉。 婉兮忍不住笑,朝玉蝉眨了眨眼。 玉蝉会意,忙取了大毛的披风来,扶着婉兮悄悄儿走到门外,就藏在前檐和游廊中间接口的花瓶形状的“平安门”那儿。 廊子拢音,从这儿能听见两个小孩儿说话的动静。 第2191章 205、柿饼子(2更) 廊檐下,小七仰头看着拉旺,慢慢抬起手来,按在拉旺面颊上。 “旺旺,不哭!” 拉旺有些愣神儿,却是缓缓笑了起来。 “我没哭!傻小七!” 婉兮扒着墙角儿瞧着——可不,别看人家拉旺年岁小,却是铮铮的蒙古汉子,更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呢! 面上再沉静,骨子里却必定还刻印着祖先的金戈铁马。 小七依旧认真看着拉旺,摇摇头,“……我想哭。” 从婉兮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拉旺的正脸。婉兮就只见小七这一句话说完,拉旺那张沉静的小脸上,便仿佛雪沫子一点点软软地融化了。 婉兮便笑了,回眸瞟了一眼玉蝉。 玉蝉也跟着笑,低低道,“主子不必悬心了。有咱们七公主在,旺哥儿必定会好了。” 婉兮点点头,这便缓缓转身走回殿内去。 “其实啊,别说拉旺这小孩儿,便是我这个本生额娘,那会子要随驾南巡去,都担心这一走,等回来小七就不认得我了。” 分别本身不可怕,怕的是,一点分别之后,等再重逢,你便是看着我,却已经不记得我是谁。 玉蝉扶着婉兮的手肘缓缓走,也笑,“是这个理儿。可是啊,奴才倒是觉着,这事儿放在旁的小孩儿身上还值得担心;这事儿却断然不会发生在七公主的身上的!” “咱们七公主啊,虽说才一岁多大,可是这样灵秀聪慧的。便是拉旺多尔济阿哥走上个几个月,回来之后,七公主必定还是能认得的!” 婉兮想想,便也笑了。也是啊,小七这会子终究都一岁半了,不是从前那刚刚几个月的时候了,能记事儿了。更何况是拉旺这样从小陪在她身边儿一年的人呢? 婉兮这才放心地迈进门槛去。却还没等解下披风来,就见小七竟然扯着拉旺,一溜烟儿地也跑进来了。 婉兮挑眉,不知这两个小的这又是要干嘛。小七却扬起小脸儿冲婉兮叫,“厄涅,柿饼子!” 婉兮真是哭笑不得,蹲下来摸摸小七的面颊,“你个小东西,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嘴急啊?” 小七这孩子也不是贪嘴的孩子啊,今儿怎么这么着急? 小七却小脸儿绷得严肃,用力再叫,“厄涅,我要柿饼子!” 玉蕤早听见动静了,笑着端了进来,“好好好,七公主别急啊,奴才给端来了。” 玉蕤将柿饼子放在炕桌上,却上前拉住小七的手,“可是七公主这会子可不能进来就吃,来,先跟奴才去洗洗手;然后再喝碗热水,将这小肚子暖暖之后,才可以吃呢。不然那柿饼子进了小肚子,可没法子克化了,公主主子啊就会小肚子疼啦!” 小七虽说认真听着玉蕤说话,却小眼珠儿乌溜溜的,待得玉蕤一松手,她自己扭头就跑炕桌儿那去了,伸手就抓起柿饼子来。 玉蕤无奈地直喊,“哎哟我的公主主子啊!真不能现在就吃,肚子里凉啊!” 玉蕤的话音还没等落地,只见小七将柿饼子都装进自己腰上的绣花小褡裢里,然后走过来递到拉旺手上,“……给你额娘吃。” 第2192章 206、走了(3更) 小七能这样做,便连婉兮都有些意外。 婉兮心下自是欣慰。 可是小七的这个做法,却反倒叫拉旺当场就掉下眼泪来了。 那孩子极力控制着,能瞧出来真的是不想哭,可是这会子在小七面前,还是举起了蒙古袍的袖子去抹眼泪,“……我也是真的,好想念我额娘。” 婉兮自己的眼泪都跟着掉下来了。 这么小的孩儿,谁能不想娘呢?拉旺被送进内地来的时候儿,刚两岁啊! 可是他这一年在宫里,从来不在人前说想娘,也从来不叫人看见他有没有偷着哭过——可是这会子想来,他怎么可能没偷着哭过啊? 就像“公主”是小七的身份,也更是使命一样,对于拉旺这个孩子来说,能够被选为七额驸,是荣耀,何尝不也是一副担子呢? 这么小的孩儿,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家国,什么荣辱,他们原本只应该是依偎在娘亲身边儿撒娇的孩子才是啊。 婉兮越发心疼,忙上前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都抱进了怀里。 小七自己也跟着扑簌簌掉眼泪,不太会说安慰的话,就只是扁着嘴落泪,然后却伸手替拉旺擦泪。 婉兮欣慰地点头,极力地微笑,哄着拉旺说,“好孩子,这回阿娘也催着你回家,就是知道你心底下必定也想念你额娘了。叫你回家,就是叫你回家去看看你额娘。” “况且你额娘隔着远,也必定甚为想念你了呀。你在宫里已经一年了,长高了,也更好看了,你就回去叫你额娘看看你,也好叫你额娘放心是不是?” 拉旺这才垂泪点头,“我知道了……等我额乞葛(蒙语父亲)回来,我就家去。等过完了年,我就带着翠雀花,回来~~” 小七使劲儿点头,伸出小手指头去,“拉钩儿!” . 拉旺终于走了,他先出宫去,回他们家在京师里的超勇亲王府,跟老祖母会和,这才一起朝腾格里沙漠的方向北归而去。 婉兮带着小七和福康安不能远送,却也送到了神武门外去。 目送那车驾越走越远,就连一向跟拉旺什么都争的福康安也深深叹了口气。 他手里攥着拉旺的那把小腰刀——拉旺走时,将这腰刀送给了他。 福康安有些不情愿,却也将自己腰上的剔骨小刀送给了拉旺。 两个孩子这算交换了腰刀。 拉旺说,“换了腰刀,就一辈子都是安答!” 福康安一边儿叹气,一边儿回想拉旺临去说的这句话,又一边儿故意撇嘴跺脚,“破刀,一点儿都不快!” 刘柱儿只能陪着傻笑,“康哥儿,谁敢给你们用开了刃的小刀儿去啊?” 婉兮和小七坐在暖轿里,小七伏在婉兮怀里,也早哭湿了额娘的衣襟。 “……厄涅,拉旺的家,究竟在哪儿啊?” 婉兮抚着小七的头发,“在漠北。那一片沙漠叫腾格里,是蒙古人心中的‘长生天’。拉旺家的游牧之地啊,是一个叫‘塔米尔’的地方。” 小七抬起眼来,乌溜溜的眼睛凝望住母亲,“塔米尔?远么?” 第2193章 207、哭红了眼睛(4更) “远啊。” 婉兮抱紧自己的闺女,将她的脸颊贴在心口上,“远得,连为娘我,从前都没听说过,更没到过啊。” 便是跟着皇上行围木兰好几次了,却最北也只到了巴颜沟。 “也正因为塔米尔是这样远,腾格里沙漠是那样大,拉旺和他额娘被隔在南北两方,见上一面不容易,故此阿娘才也狠下心来,这一次非要叫拉旺回家去看看呢。” “因为拉旺他不止属于咱们,他也更是他阿玛、额娘的儿子,是他哥哥们的弟弟啊。他已经在宫里陪伴了小七一整年还多,小七也该叫拉旺回家去看看了,是不是?” 小七这才默然垂泪,伸手揪住婉兮的袖口,使劲地点了点头。 婉兮深吸一口气,含笑指指还傻呆呆攥着拉旺的腰刀、站在十二月的冷风里的福康安。 这小子啊,别看拉旺在的时候,他有一万个不待见拉旺;可是这会子拉旺走了,他的难受却其实一点儿都不在婉兮和小七之下。 他啊,天生的猴儿性,嘴上也一向都是嘴硬——可其实,他那顽皮好强的外皮下头,包裹的是一颗跟他阿玛一样的柔软宽和的心呢。 “拉旺虽然家去了,可是宫里还有麒麟保呐!” 小七看向轿子外的福康安,便也抽了抽鼻子,缓缓笑了。 “保保来——”她伸手向轿子外去。 福康安这才动了,扭头看过来一眼,然后腰才转轴儿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莲生要干嘛?” 小七指指福康安的耳朵,忍着哀伤,努力地笑,“保保,红耳朵。” 福康安这才噗嗤儿笑了,抱着拉旺的腰刀,一双眼亮晶晶地凝住小七。 “莲生红眼睛!” 小孩儿总归是小孩儿,两个小孩儿这样便相视而笑起来了。婉兮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将福康安也给抱进暖轿里来,吩咐回宫。 . 回到永寿宫,却见婉嫔、语琴、颖嫔她们都还在殿内坐着呢。 婉兮知道,她们都是担心她和小七难过。这便是来送拉旺,却也都还没回去呢。 除了婉嫔、语琴、颖嫔之外,祥贵人和多贵人也来了。 尤其是多贵人,竟然哭得眼睛都红了。 多贵人因身份特殊,进宫的时候年岁也已经大了,故此进宫之后也是深居简出,只与祥贵人这样同出于准噶尔的来往;再就是与颖嫔这样蒙古八旗的走动得较多。 婉兮与多贵人算不得亲近,可是今日见多贵人能为拉旺哭红了眼睛,心下倒也是欣慰。 见婉兮和小七回来都算平静,众人便也告辞而去。婉兮亲自拍着小七,哄她哭累了,睡一觉。 殿内静静的,玉蕤悄声说,“……奴才倒没想到,多贵人能如此。想来,也是因为多贵人所在的部落,原本也是喀尔喀的旧部。后来准噶尔灭喀尔喀,多贵人家的部落才被纳入准噶尔去;况且多贵人也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跟旺哥儿同宗,这便更亲近些。” 婉兮含笑垂首,“我不管她是因为什么缘故。只要她肯对拉旺真心实意,那我就肯对她倾心相交。” 第2194章 208、消息迟迟不来(5更) 玉蕤含笑点头,“奴才明白了。” 总归这一年进宫的就是两个新人:兰贵人和多贵人。凭兰贵人的家世,又隔着皇太后,怕是注定与主子难以走到一处去;那么主子肯与这位多贵人因为七额驸而倾心相交,那便也自然是好事了。 玉蕤缓了缓,看七公主已然睡实了,这才悄声道,“回主子……忻嫔临盆,怕就在这几天了。” “是么?”婉兮拍着七公主的手,也不由得一停。 一顿之后,婉兮便也轻轻一笑,“若此,要过年了,宫里又添了个小公主,倒也更喜庆。” 婉兮嘱咐玉蕤,“那咱们也早些预备下给忻嫔和小公主的贺礼吧。叫我想想,库房里应该还有一副瓜愣五色碧玺的滚子,正好给忻嫔开奶用;还有拿一对金锞子去化了,叫听差苏拉拿到宫外去找个好铺子,重新给打一副小公主用的金手镯、金脚镯去——” “格外嘱咐着,叫手镯脚镯上都给垂一分的流苏下来,这样手脚摇晃的时候儿叮叮当当的,好看,也好听。” 玉蕤不由得叹息,“亏主子还给她们这么用心!” 婉兮摇摇头,“不是给她用心,那总归也是皇上的孩子。再说她这回诞下的是公主,咱们本来就是皇子,已是赢了——又何苦得理不饶人去?” 玉蕤想想便也笑了,“可不!主子无论是位分,还是子嗣,哪样儿不超过她去?主子乐得超然些,也省得叫六宫里有心的人再掰扯什么是非去。”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今年是好年头,朝廷在西北的用兵,已经大胜在望。这会子咱们什么都可以暂且放下,叫皇上和阖宫都和乐,才是正经。” 玉蕤叹了口气,“主子是想叫六宫和乐,就是不知道忻嫔自己到时候生下来发现是个公主,她会不会和乐了?”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其实无论弄璋还是弄瓦,总归都是喜事,都是自己的孩子。便是落地儿之前想想分别,还情有可原;可若都已经落地儿了,还会因为是公主而不欢喜,那就是她自己太不配当这个额娘了。” . 十二月初七那天,忻嫔终是临盆了。 语琴和颖嫔都有些紧张,这便早早都来永寿宫,与婉兮一起等着消息。 消息迟迟还不来。 语琴便笑笑,“消息这么久了还不来,该不是发现自己生下的是公主,这便无法面对了,便连消息也不往外报了吧?” 颖嫔也笑,“可不!她一直以为她生下来的,必定是皇子呢。哪儿成想竟然是公主!” 语琴瞟一眼婉兮,“倒是难得啊,栗坚、邵正文、孙埏柱这三位太医,在这件事儿上倒张开的是同一张嘴。” 婉兮笑笑,没说话。 倒是玉蕤眨眼一笑,“揆常在尸骨未寒,从前揆常在的脉案上都是他们三个会诊的,这会子若谁想用揆常在的病殁来拿捏他们,自是易如反掌。他们有这样的把柄在,他们自然不敢胡乱说嘴去!” 揆常在于这一年皇帝第二次南巡的时候病故,十一月刚刚葬入妃园寝。 第2195章 209、八公主(6更) 颖嫔便也一拍手,“原来如此!” 太医院自然有太医院的规矩,便是每个主位下头有固定当值的太医,可是下方子看病的时候儿,太医却是不能单独做决定的。太医身边儿除了有御药房的太监盯着之外,还得另外找两位太医来会诊,便在脉案里有三位太医的会诊记录才行。 栗坚虽然是忻嫔位下的当值太医,但是从两年前便已经参与到给揆常在看病的脉案里去了。 说到揆常在无声无息的病故,婉兮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揆常在进宫,她也是亲眼看着的。可是这些年都只在一个常在的位分上,便是病故都是这样悄无声息,连皇上最后一眼都没看见。 这就是宫里不容人逃避的现实:倘若无宠、无子女、无位分,又做不到如婉嫔的超然、豁达,外加海宁陈氏这样的家世、大学士陈世倌这样的伯父……那就只会如揆常在这般,生死都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我原本动这个主意,也只是希望借此能叫忻嫔在南巡回京的途中能消停些。若她是个心思通透的,便是到头来生下的是个公主又何妨?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如何能不真心疼爱了去?” 语琴也叹口气,“说真的,我都羡慕她的福气。便是连着生下的两个都是公主又怎样呢?终究身边有个孩子,这宫里的日子便不寂寞了,不是么?更何况啊,闺女不是跟娘更亲吗?” 如今小七有多乖巧可爱,有多受到皇上的疼爱,她们看得比谁都清楚啊。 故此啊,谁说在宫里就非得生下皇子来,才能固宠呢?能生下个好女儿来,一样能小七和四公主这般,叫当娘的老来依旧能有个依仗去。 . 这回的消息,当真等得有些长。从十二月初七传说忻嫔临盆,一直到了十二月初九日,确定的消息才终于传了出来。 忻嫔诞育公主,序齿为八公主。 悬念终于落了地儿,婉兮等人自然是不意外。 “只是不知道这消息怎么抻了好几天才终究定下来?难不成是难产?”语琴有些纳闷儿。 婉兮与语琴等人一起到翊坤宫去道喜,进了宫门就觉得翊坤宫的气氛有些异样。 欢喜似乎也是欢喜的,终究是翊坤宫的嫔位诞下皇嗣;可是再仔细看一眼翊坤宫的女子和太监们,个个儿的眼神都有些躲闪,仿佛都极害怕被主位叫到了,停下来问话似的。 语琴便忍不住与婉兮耳语,“该不会……是八公主天生有什么残缺吧?” 终究前头有四公主、八阿哥的例子呢。 婉兮也是蹙眉,“若不是忻嫔难产,怕便可能是这个缘故。” 其实便是如四公主一般,小小有些残缺又怎样呢?以皇上对女儿的疼爱,若忻嫔自己也能做到如纯贵妃一般,那这孩子将来也并非没有福气去。 婉兮与语琴等走上月台,正想朝忻嫔所居的东配殿内去。门口守着门的一个二等女子忽地拦住,在婉兮面前跪倒,“回令主子……忻主子这会子还不宜见客,还求令主子、庆主子、颖主子留步。” 第2196章 210、莫名其妙(7更) 事情发展到这次第,便连婉兮都有些画魂儿了。 她左右看了看语琴和颖嫔,便也笑道,“也是,忻嫔这会子终究刚刚诞下皇嗣,又是十二月的天气,天寒风凉,是不宜这么进去看望。” “既如此,我们便到皇后主子那边请安,在那边坐坐。还请你向忻嫔通禀一声儿,她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到皇后娘娘殿内来告诉我们知道。又或者,不拘什么时候儿,你们都到永寿宫来找我就是,总归咱们两个宫挨着,这么近,用什么都方便。” 婉兮说着将带来的礼交给那二等女子去。语琴和颖嫔便也都递上自己的贺礼。 那二等女子诺诺地应了,却也跟宫里其他人一个毛病——眼神躲闪,不敢对上婉兮的视线去。 . 一时宫里也是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婉兮朝皇后所居的后殿走去,目光下意识扫过西配殿——那里住着林贵人呢。 仿佛心有灵犀,也正巧林贵人从西配殿出来,见了三人,忙上前行礼。 婉兮点头笑笑,“林贵人不必多礼。有些日子没见了,也没见林贵人来我宫里走走。你送给小七和小十四的礼我都收到了,还没来得及当面谢你。” 林贵人含笑道,“令妃娘娘太客气了。我自己也没什么,便是送些心意过去,不过是些简单的头戴花、衣料子罢了。” 婉兮含笑点头,“小七是闺女,自是最爱头戴花的了。况且我当年刚入宫的时候儿,也最爱亲手做头戴花了。林贵人的心意,倒是正对我的脾气。” 林贵人这便面上微微放出光芒来,这便上前,将手里的一个酸枝木的小匣子呈到婉兮面前。 “既如此,妾身还要请令妃娘娘指教——这是妾身为八公主庆生预备的贺礼,还是两对头戴花——可是妾身做完了却总觉着好像哪里不对劲儿。” “妾身知道,令妃娘娘从小是在花田里长大的,对这些花儿的形态最是熟稔不过。还请令妃娘娘不吝赐教。” 婉兮瞧了一眼,不由得便是挑眉。 婉兮正要说话,林贵人却先是屈膝一礼,“……妾身这会子说话不合时宜了。令妃娘娘、庆嫔娘娘和颖嫔娘娘这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那还是请三位娘娘先过去吧,回头妾身再向令妃娘娘讨教。” 林贵人这话说完,转身便走了。 语琴和颖嫔都看傻了,不由得都是哑然失笑,“这个林贵人,这是做什么呢?” 语琴更是忍不住嘀咕,“她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儿,难道忘了?她今儿这是故意到你眼前来惹你不痛快的不成?” 婉兮却站在原地,愣愣了半晌。 语琴推婉兮一下,“怎么了?当真被她给惹着了不成?你千万别上她的当,你这会子好歹顾着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正经。” 婉兮深吸一口气,瞟住林贵人的背影,“你们瞧,林贵人今儿穿藕荷色的衣裳,背影可多窈窕好看。” 语琴和颖嫔便是一惊!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变了。 “难道你是说……?” 第2197章 211、譬如那花儿(8更毕) 看见藕荷色的衣裳,便连语琴和颖嫔都不由得联想到小七落地那天的那根针上去。 原本这事儿婉兮自己都已经摁下去了,终究小七和她都无碍;况且藕荷色实在是宫里比较常见的一种服色,年轻些的内廷主位,甚至包括内廷行走的福晋们都穿过,故此一时难以捋请到底是谁。 况且,凭那人心思的缜密,怎么就能偏偏留下那藕荷色的身影一闪? 婉兮便越发担心,这也是那人故意留下的套儿:就因为这服色太为常见,那婉兮如果非要揪出那个人来,便免不得循着这个颜色挨着个儿地怀疑宫里的这些人。若此,自是难免疑神疑鬼,倒与那所有人都生分了去了。 故此婉兮按捺着自己,暂且将这事儿放一边儿去,不再追究,也不叫身边人再提起了。 婉兮抬眸望一眼语琴和颖嫔,“我自己是摁下去了,可是林贵人却不是头一回在我眼前儿用这个颜色了——便连小七周岁,她送的礼,也是这样藕荷色的绸缎料子。” “我因那会子小十四临盆,暂且没顾上,等到小十四满月,这才翻检出来。” 语琴和颖嫔都是皱眉,“这么说来,她今儿必定又是故意的!她难道是想向你自首不成?” 婉兮垂眸又想了想,却轻轻一笑,摇头。 “不,她这么办,我反倒彻底打消对她的怀疑去了。她若心里有鬼,她藏着这个颜色还来不及呢,又何必几次三番主动送到我眼前儿去?” . 语琴与颖嫔对视一眼,也不由得点头。 语琴也轻笑一声道,“况且今儿的日子也特殊啊:当年是小七临盆前几日,而今儿又是忻嫔临盆的日子……我想,林贵人想说的话,倒是借由这样的法子,说得够清楚的了。” 婉兮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颖嫔登时咬牙,“便是林贵人都在说,办那事儿的人,其实是忻嫔!林贵人自己,必定也是不甘被忻嫔陷害,不愿意替忻嫔背这黑锅,故此今儿才故意又来这一趟。” 婉兮偏了偏头,“可是她今儿想跟我说的,却是两件事。” 颖嫔一怔,“两件事?难道不只是说这事儿?” 婉兮点头,“她那衣裳说的是这事儿,可是她捧头戴花到我眼前来,却说的又是另一件事。” 颖嫔摇摇头,“令姐姐,我的头都晕了。” 婉兮淡淡一笑,“她说得明白,我是在花田里长大的,最了解花的形态——所以我一眼就瞧出来,她的花儿做得是有些毛病。这些通草花,最高境界是‘仿生花’,若想做的好,必定要跟真花一模一样。” “可是她做得有个细节错了——她做的花儿里,都是只有雌蕊,没有雄蕊。” 语琴和颖嫔都有些愣,“……她想说什么?” 婉兮悄然攥紧衣袖,“花儿多数都是雌雄同体的,也就是花儿里既有雌蕊,又有雄蕊。可是林贵人拿来的花儿,本该是雌雄同体的品种,却故意将雄蕊都剪下去了,只剩下雌蕊。故此看着还是好看,可却总有些不对劲儿。” 第2198章 212、笑不出来(1更) 听完婉兮的话,语琴和颖嫔都是一惊。 一个猜测已是冲到了嘴边,却没人敢在这会子轻易开口,直接问出来。 婉兮抬眸望住二人,也是轻轻点头。 ——婉兮自己何尝也没有这样的怀疑去? 终究这世上太过重男轻女,故此民间为了想生出男孩儿来,什么法子都有用的,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了生男,多少女子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豁上去,情急之时便连一点理智都不顾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两人的手,“这话,咱们还是等皇上吐口儿才是。皇上若不说,咱们便也不说。” 语琴和颖嫔相视一眼,也都点头。 . 进了皇后寝殿,明间里,皇后那拉氏也是面色上颇有些委顿。 见婉兮她们来,便也只强撑着勉强笑了笑,“忻嫔诞育八公主,无论身为中宫,还是与忻嫔同住一宫的干系,我都应该高兴些。可是啊,兴许今年是叫怡嫔和揆常在薨逝给闹的,她们两位的奉安礼才忙完,我这会子也是笑不出来呢。” 怡嫔柏水薇也是在今年五月薨逝的,那会子正是婉兮刚刚回京,又是在圆明园里关起门来预备小十四临盆,故此事先竟也不知晓。都等小十四平安落地之后,才听到宫里送来的消息。 曾经被皇帝“盛宠”,风头盖过刚入宫时候的舒妃的柏水薇,竟然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就去了。这个十一月,怡嫔与揆常在一同葬入妃园寝。 此时听那拉氏说起,婉兮心下也是悄然叹息。 婉兮点头,“十三阿哥也已经入土为安,安眠在朱华山皇子园寝,与端慧皇太子、悼敏阿哥为邻。地下自有这样多兄弟相伴,想来十三阿哥也不会孤单。” 十三阿哥永璟也安葬入了朱华山的皇子园寝。因皇子园寝之中,宗法地位最高的是端慧皇太子永琏,故此将皇子园寝统称为“端慧皇太子园寝”。 事实上,那是所有夭折皇子共有的园寝,并不是将其他皇子葬入了端慧太子的墓中——园寝内有三座地宫并排相连。中间地宫石券安葬永琏,东侧石券以孝贤皇后嫡次子永琮为首,又安葬九阿哥、十阿哥; 因永璟也同样为嫡子,故此在永琏地宫西侧另开地宫。只是因为永璟虽然为嫡子,却是继后嫡子,宗法地位上要低于永琏和永琮,故此他的地宫为砖券。 皇子园寝三座地宫的券顶封土堆起为山,山上三座封土堆并肩,宛若笔架,故此园寝周遭百姓也称为“笔架山”。 这道理便如此时还有所谓的“孝贤皇后陵”,其实孝贤皇后没有自己的单独的皇后陵,那地宫终将是以皇帝为主人,她身边儿也已经有了慧贤、哲悯、淑嘉三位皇贵妃。 只是这会子皇帝还在世,那陵墓便以宗法上地位最高者来称呼,故此称作“孝贤皇后陵”。可是将来皇帝终究要安葬入内,这皇陵的名字自然变了。这可不是将皇帝葬入皇后陵中,所谓的“孝贤皇后陵”不过是临时的代称罢了。 第2199章 213、没有喜(2更) 虽则永璟在宗法地位上比不上永琏和永琮,但是他也有以他为主的地宫,故此那拉氏的心下还是可以称慰的。 那拉氏抬眸望住婉兮,半晌才道,“……小十四这才几个月,令妃,你有心了。” 因十三阿哥永璟为年幼夭折,又不像永琏、永琮似的,有了死后追封的封号去,故此永璟的丧仪规制便要低了许多。便连穿孝的,都没有。 此时宫里的皇嗣中,唯有小十四比永璟小,故此送永璟金棺那天,婉兮给小十四特地预备了孝服,叫小十四送一送永璟。 这从年岁序齿上来说,是合乎规矩的,可是终究小十四这会子才不到五个月,故此原本没人这样要求婉兮和小十四,可是婉兮还是主动这样做了。 那拉氏都看在眼里,她心下也难免不起涟漪。 婉兮倒是淡淡笑笑,“十三阿哥是兄长,又是主子娘娘所出嫡子,无论从哪里说,小十四都应该这样做。” 那拉氏叹了口气,抬眸定定望着婉兮,“……忻嫔又为皇上添了个小公主。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又是个皇子了。” 婉兮霍地扬眉,却没抬起头来。 . 终是忍到回永寿宫,等到皇帝来。 这几日皇帝御太和殿上朝,文武升转官员都在殿上谢恩。 十二月初八这日,皇帝又奉皇太后圣驾,到北海的“悦心殿”去观看冰嬉,并亲自为皇太后侍膳。 皇上是忙到今日才得空,按说……便是忻嫔宫里发生的细枝末节,皇上不知道也是有的。 可是婉兮却从玉蕤那得了个消息,说十二月初七那天,内务府得了口谕,叫送刀子匠进内廷;有宫殿监派人一路“陪同”。 刀子匠,便是内务府里世袭专门给太监净身的。 这些世袭的家族,自是都手法娴熟,便是这世上的郎中,在这一处的刀法上,都是比不上的。 得了这个消息,再与林贵人的那话两厢一对照,婉兮心下已是更有了底。 故此这会子皇上来,婉兮可不直接问忻嫔的事儿,只是含笑给皇帝敬酒,“爷昨儿奉皇太后的圣驾,到北海悦心殿赏冰嬉,皇太后老人家必定欢喜。” “更何况前日忻嫔又已经为皇太后老人家诞育下一名皇孙女儿。皇太后带着这喜信儿去北海看冰嬉,想必是喜上加喜——便连这‘悦心殿’的名儿都好听,正好应景呢!” 皇帝却没接酒盅,眸光哑忍,凝住婉兮。 “……没有喜。” . 婉兮心下这才终究一个炸雷翻滚了过去。 不管前面林贵人怎么说,又怎么有刀子匠进内廷,她都是要在皇上亲自吐口儿的这一刻,才真真儿坐实了那个猜想去。 婉兮忙将酒盅放下,站起身来,“爷,奴才方才也是小心眼儿了,说了不该说的话。爷掌我的嘴。” 皇帝轻叹一声,拉住婉兮的手,叫她坐在身边儿。 “九儿……兴许这是上天罚我。终究当日给了她这个孩子的时候儿,我便是算计她的。上天自然看得明白,这个孩子,上天便不肯护佑了。” 第2200章 214、不幸之中的万幸(3更) 婉兮上前轻轻扶住皇帝的肩。 皇上的难过,她都明白。 那会子忻嫔有了孩子,月份实在太巧了,她如何不明白,那是皇上为了护着她,为了叫她五个月之后的禁忌之时,能稳稳当当回到京师来,不在路上遭了人的算计去。 她更知道,皇上是个好阿玛——不管皇上是否宠爱那个孩子的娘,皇上却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当年永琏、永琮两个嫡子相继薨逝,皇上先下诏罪己,说是因为自己想要立嫡的心,才累得两个幼子反倒早夭; 四公主、八阿哥生下来有所残缺,皇上也一样疼着护着;便是他亲口大骂大阿哥、三阿哥,可是待得大阿哥故去之后,他还是对两个皇孙那般牵心连肉地疼爱。 便是后来舒妃的十阿哥夭折,皇上还是通过夺了和婉公主的额驸的爵位,来绕着弯子给十阿哥讨了半个公道回来…… 都说天子无情,可是作为阿玛,他却是已经尽其所能做到慈爱、平凡。 婉兮在皇帝身边蹲下来,将面颊躺在他手背上。 “终究孩子无辜,皇上为了八公主,怎么内疚,怎么难过,都是应当的。” “只是若说上天惩罚,奴才倒不觉着上天是惩罚皇上——若论算计,若论坏心眼儿,那会子自然有人更该遭天谴去。便是报应,也都是在报应那个人,与皇上无涉。” “再说皇上那会子便是有心算计了她去,也都是为了保护咱们的小十四——皇上就还是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啊,皇上从来也没想过,要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去。” 皇帝深深吸口气,闭上眼,痛苦地点头。 “……守月姥姥们报了,说八公主本来就是个完完整整的公主,却偏偏在腿的根儿里、腹与股的沟处,额外生出一条空的——宛若男孩子的把儿来!” “他们都说,这孩子不幸,却也幸运。说幸运,是说按着那情形来看,胎像的变化应该是从月份大了的时候儿开始的。也就是说前几个月,这孩子都妥妥地按着个女孩子的模样儿长大;只是到了最后几个月,才意外起了些变化。” “故此那孩子腹股沟处的那一条,只形如后安上的一般;她的本体,倒没有其它畸变去,还是妥妥帖帖的女孩子。” 皇帝这才伸手捏过那盅酒来,缓缓吞了。 “刀子匠做这样的活计,自是手到擒来,手艺堪称出神入化;况且那一条是空的,便如切掉一层皮一样,没有给太监净身似的那样致命。” “故此等那孩子满月了,那刀口就也长好了。她应当还是稳稳妥妥的八公主……” 婉兮这也才悄然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若此说来,那便还是咱们八公主的福气大。这若是换了民间旁的孩子,说不定生下来就被抛弃了,这一生又怎么办呢?” 皇帝的眸光徐徐转凉,“公主是爷的闺女,爷自然该怎么疼爱,还怎么疼爱。可是这事儿背后的那个人……爷原本就没想过要给她的,她就更不必指望了。” 第2201章 215、爷,好好睡(4更) 这一刻,婉兮心下虽然也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还是都咽下去了。 她起身,亲自到外头,看着两个小太监抬了热水进来,倒进脸盆里去。 婉兮到盆边儿蹲下,末了还是伸手扯了个小杌子来坐下——终是顾着自己的肚子呢。 这便什么也不说了,直接伸手来扒皇帝的鞋袜。 然后将皇帝的脚给摁进了热水里。 皇帝吓了一跳,忙拦着,“叫他们伺候就是!” 婉兮仰头盯着皇帝,“这会子奴才反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爷,那爷还不容奴才动动手么?奴才啊今晚上是什么都不说了,就想叫爷泡泡脚,然后好好儿地睡个觉。” “明早上一醒来,八公主还是八公主,皇上还是英明神武的天子,什么都该翻过去了。” 婉兮的手潜在热水里,埋伏在皇帝的脚板底下,故意勾起来在他脚底上挠了挠。 皇帝一时没防备,竟是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小蹄子!” 婉兮便也笑了,索性蜷起指节来,在皇帝足底轻轻按压。 “皇上的靴子底最厚,虽说是身份尊贵,可是这脚底便也最累。故此奴才可觉着,捋什么龙须、逆什么龙鳞啊,那些都不是难碰着的地方儿,反倒是皇上的这脚底板儿才是最难碰着的。” “谁要真有胆量啊,那来挠皇上的脚心儿就是了~” 皇帝今儿当真原本没心情笑,可是叫婉兮给说到如此地步,终究那唇角已是不可抑制地轻轻扬起。 当唇角有了这样上扬的弧度之后,心便再暗沉,却也开始缓缓回升了。 皇帝无奈,故意照着那水盆子里去跺了一下脚——水面便被跺碎,化作小小的活泼的水花,照着婉兮的面门跳跃而来。 可是那力道还刚刚好,只叫水花跳起,却没真的溅到婉兮面上来,只吓了婉兮一跳,叫她又恼又叫。 . 终于稳稳当当上了炕。 这冬夜里,才能感觉到火炕的可贵。这么躺着,腰地下热热乎乎的,别提多舒服了。 婉兮伸手,将皇帝脑勺下头的辫子给拉开。 满人编辫子,从前在关外不止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女人最初没人梳那么花哨的旗头,也都是一根大辫子,待得嫁人之后,就将辫子盘在头上,称作“包头”。 这样满人在外狩猎时,在野地里过宿,没有枕头的话,便将这辫子自然地盘在脑袋下头,权当枕头用了。若是晚间有猎物出没,或者敌人来袭,直接跳起来就可以投入战斗。 今晚皇上这样枕着辫子入睡,便又有一点“枕戈待旦”的味道了——婉兮明白,皇上心里的那股子紧张,依旧在。 也是啊,今年是什么年头呢,今年是平定阿睦尔撒纳的尾声了。皇上有多希望,西北的事到今年底终究可以大功告成啊?所以这会子多希望听见的都是吉祥的消息,而不是自己刚下生的女儿,竟然是这样一副模样。 这会叫人以为不祥,是上天的谶语。 便如同当年明明已经平定达瓦齐了,却叫阿睦尔撒纳的脱逃,将皇上的计划通盘打乱;如今阿睦尔撒纳也平了,却又出了大小和卓的叛乱。 第2202章 216、一梳到白头(5更) 可是这样硬将皇上的辫子给拉出来,稍有些太落了痕迹去。故此婉兮索性将皇帝的辫子给打散了,从炕衾上的妆奁里,拿了篦子来,想借口给皇上篦头。 可是想了想,还是将篦子放了回去,只拿了桃木的梳子回来,缓缓替皇上通着头发罢了。 ——那篦子的齿儿太密,一不小心就能将皇上的头发给拉下来不说,篦过的头皮上也会火辣辣的,并不舒坦;再说皇上是天子,头上没有虱子,也没有那么些头皮屑,便用不着篦头了。 只用梳子将这头发梳通顺了,便自然能通经活血,叫皇上好好睡一觉就是了。 皇帝便也都由得她,只闭上眼享受。 梳子滑入发缕,婉兮神思飞远,回到小时候长大的花田,回到小时候儿的天真无邪。 她笑了,忍不住柔声念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富富又贵贵。” 皇帝闭着眼,终是忍不住笑了。 没睁眼,只是扬起手来,一把抓住婉兮那只梳头的手——顺带,将婉兮手里的桃木梳子给捋了下去,攥紧他自己手心儿里。 接着就顺到他自己腰上的褡裢包里去了。 婉兮轻叫,“爷,顺我木梳?!” 皇帝轻哼一声儿,“就顺了,你告官去呀?” 婉兮无奈,只得扳着脚丫,“嗤”了一声儿,“算啦。反正就是块木头疙瘩的,不錾金,也不错银,更没镶宝,爷顺了便顺了。” 皇帝轻轻“呸”了一声儿,“就要你这块桃木呢……你这会子要是用錾金错银镶宝的给爷梳头,爷还不稀罕了呢!” 婉兮终于悄悄儿地笑了。 她就是这个心意,爷都知道了。 她还故意嘴硬道,“奴才可不那么傻。爷是天子,这天下的金子银子宝石都是爷自家的,爷要用多少、什么样儿的没有呢?还要奴才巴巴地去送?那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呢……奴才要送啊,就送爷平素不值当要的,什么木头疙瘩呀,什么半点雕工都没有的呀。” 皇帝轻笑,抓住她的手,紧紧捏了捏。 “嗯,也就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依旧还有这样一颗素心。” 烛光轻摇,这会子婉兮是不能侍寝的,可是她还有这样一颗素心,可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夜晚,只陪着皇上,最简简单单地,睡个好觉。 . 次日皇帝一场好睡后,御乾清门听政,正式下旨,明年发兵征讨大小和卓。 又谕:大学士陈世倌,年近八旬,今以老病奏请解任回籍,奏内称为其生母修改坟茔。着照所请、准其回籍。 但是皇帝却又说:现任汉大学士原有二人,不必开缺另补,听其自为酌量。如一二年后,精神清健,仍可来京办事——言外之意,仍将这个汉人大学士的高位,继续给陈世倌留着。 婉兮闻讯,亲自到永和宫,捉着婉嫔的手便笑,“小妹是来给姐姐道喜的。皇上如此体恤姐姐伯父,这自是姐姐一族的福气。” 第2203章 217、对比最伤人(6更) 婉嫔便也笑,“皇上这旨意下的,叫我也好悬闪了腰。本以为今年啊,有庆嫔母家那总好事儿,就够咱们乐呵一整年的了;哪儿想到,皇上对我母家,也给了这么大的恩典。” “原本我伯父都快八十了,这么大的年岁,怎么都该致仕回乡了。可是没想到啊,皇上虽说答应了我伯父回乡休养,却还是将那汉人大学士的缺,依旧给我伯父留着——哎哟,这真是天大的恩典了。” 朝中官职,都是满汉皆有。便如大学士,有满人大学士的缺,也有汉人大学士的固定名额。汉人能做到大学士的,已是几乎可说到了顶了,自是多少人盯着、等着呢;可是皇帝却肯为了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家,继续将这样一个要紧的位置留着,实在是罕见的恩典。 婉嫔含笑凝着婉兮,“我自己呢都没想明白,皇上为何给我母家如此大一个恩典呢?若说我伯父得用,那如今在汉臣之中位极人臣也就够了;若说我在宫里得宠,那我自己都没办法相信——倒是要令妃你来给我断断,皇上这是为了什么呢?” 婉兮垂首轻笑,却也俏皮摇头,“陈姐姐自己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婉嫔将小七抱过来,伸手轻抚小七的面颊,“那小七替阿娘断断,你‘大马’这又是为了谁呢,嗯?” 小七听了半晌,也认真垂首想了想,忽地眼睛跟黑葡萄粒儿似的亮晶晶起来,“因为——陈世倌——他是官儿!” 谁也没想到小七竟然这么给了个解,婉兮和婉嫔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笑出声儿来。 也是啊,陈——长久也。陈世倌,那可不就是长长久久地当一辈子的官儿嘛! 婉兮告辞的时候,婉嫔攥住了婉兮的手,柔声道,“如今你家是多少人盯着呢,皇上便是不便给你家加恩,却是因为你而恩泽了庆嫔和我的母家。婉兮啊,这都是托你的福,庆嫔心下明白,我何尝不明白呢?” “尤其这会子小七在我宫里抚养呢,皇上便更是看在小七的面儿上,对我也多加优待。这份儿情啊,我不还你,也不还给小七——我该怎么对你还怎么对你,该怎么对小七还是怎么对小七——便是没有皇上的恩典,我对你和小七的心,还是一样儿的。“ 婉兮开心而笑,“正是这个话儿!总归咱们姐妹相处,才跟皇上没干系去!” 婉嫔也是大笑,“就是。叫皇上一边儿晾着去!” . 皇帝给了陈家这样大一个殊恩,这还没完,十二月十五那天,皇帝下旨正式册封成衮扎布的四子瞻楚布多尔济为世子,赏给册封礼。 原本外藩蒙古王公,就没有立世子这一说,都是由皇帝来拣选承继;而成衮扎布之子不仅准立为世子,更给了正式的册封礼,这些也都是大清定鼎中原之后,破天荒的恩赏。 外藩亲王的世子,待遇已是高于郡王了去。 这个十二月,虽说婉兮的父亲和兄长自己没有功绩,无法恩赏。皇帝却已经将婉兮身边儿的人,几乎赏了一个遍去。 而刚刚诞下皇嗣的忻嫔,却无封赏。 第2204章 218、打掉牙齿和血吞(7更毕) 乾隆二十三年来了。 过年的时候儿,忻嫔借口坐月子,便连坤宁宫的家宴都没参加。 待得六宫众人再见着忻嫔,已是正月十五在圆明园里看火戏的时候儿。 “终究已是满月还多几天了,再藏起来不见人,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了。”语琴远远瞟着忻嫔,忍不住轻哂。 婉兮抬眼望过去,也是忍不住唇角轻勾,完全能体会语琴这一刻的怒气何来。 ——但见那忻嫔,还是一副刚刚诞育了皇子,最是身娇肉贵的模样。便是当着其他主位,也是自恃矜贵一般端着。 婉兮叹了口气,“她必定是以为,外人谁都不知道呢。” 语琴低低啐了一声儿,“那也是有的。终究这事儿,皇上自己也绝对不会往外说的,皇上都帮她保密,那还谁敢往外说去?” “既然皇上都有意隐瞒,那皇上是必定不会禀明皇太后的。皇太后如今都快七十了,若听了,还不得一口气背过去?只要皇太后不知道,六宫其他人也不知道,那她现在自然就还是刚诞下皇嗣的身娇肉贵的忻嫔呐~” 婉兮垂首轻笑,“掩耳盗铃的功夫,当真也不是人人都有,有本事将这戏码演得活灵活现,跟真事儿似的,这得打掉多少牙齿和血吞啊?” 颖嫔也是忍不住,扑哧儿就笑了,“她也不嫌‘牙碜’!” 婉兮淡淡垂眸,“或许她指望着,将来能有机会将那些颗牙齿,张嘴都含了血,照着咱们喷过来呢吧?” 颖嫔一声冷笑,“就怕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会子,忻嫔便也远远瞧见了婉兮。 原本她一脸的得意和骄矜,这会子撞到婉兮的脸上,全都撞了个稀里哗啦满地碎。 婉兮便也原地站住,高高抬起下颌来瞟着她。 终究位分尊卑有别,身在嫔位的,见了妃位的,便必须要上前行礼请安。 远远地,天上焰火已经大朵大朵盛开,便显得这眼前的夜色越发幽暗了去。在这远处的明与近处的暗形成绝大的对比里,忻嫔终于踩着厚底鞋,莲步摇曳地朝着婉兮走了过来。 自然是来者不善,语琴轻轻攥住了婉兮的手。 “记着你这会子肚子里还有孩子。便是什么话,你都不用说,更不用听。便是陈姐姐也一样,只管带好小七就是了。这儿还有我和高娃呢……我啊,压根儿就没想给她什么好果子尝!” 婉兮便也含笑点点头,“终究是大过年的,你们也别跟她置气。想想她为了这会子强撑出来的得意,暗地里要打掉的那么多颗牙……咱们当姐姐的,便也心疼心疼她才是。” 语琴和颖嫔都被都笑了,都眨眼道,“你放心就是。” 眼见忻嫔已经走近了,语琴便松开了婉兮的手,反倒迈开步子,主动上前迎了上去。 虽说同在嫔位,两人之前只行“拉手礼”就是。可是终究语琴资历在前,故此待忻嫔伸手过来的时候儿,语琴非但没接着,反倒故意错了开去。便是擦手而过,语琴还用帕子认认真真地抹了抹手。 第2205章 219、你脏(1更) 忻嫔面色陡然一变,在焰火之下的幽暗里,抬眸盯住了语琴。 语琴却依旧不慌不忙地擦手,擦够了,这才浅浅抬眸,淡淡而笑。 “对不住了忻嫔,我这人呢就是有些洁癖,什么脏的烂的,便是裱糊得再好,我也总能闻见那内里的臭味儿。故此啊,便是手没摸上,却也还是觉着腌臜,这肚子里翻涌着,觉着恶心!” 忻嫔一声冷笑,“脏的烂的?庆嫔这是说什么呢?今晚可是上元佳节,是皇上设下的家宴。在座的不是内廷主位,就是皇亲国戚,我倒好奇,在庆嫔眼里,他们之中的谁成了脏的烂的了?” 语琴亮声一笑,“别人?我这会子是当着忻嫔你的面儿,与你说话呢。我若这会子顾左右而言他,岂不是太不将忻嫔你放在我眼里了?” 忻嫔眸子瞪圆。 语琴却又是一声轻笑,缓缓绕着忻嫔走了两步,这才停步回眸,近处紧盯着忻嫔的侧脸,徐徐道,“……虽说,我也从来就没放过。可是好歹这会子,忻嫔也这么大一个儿地站在我眼前呢,我想不看见,也都不能啊。” 忻嫔紧咬牙关,霍地扬眸望来,“庆嫔这话说的倒叫人迷糊。难不成今晚上庆嫔的酒膳吃多了,这便醉了不成?你倒是说清楚,谁脏的烂的了?” 语琴微微仰头,细细在空气中闻了闻。 “……没有么?那我怎么从忻嫔你这儿闻见一股子血肉模糊的味儿?血肉模糊了,搁得久了,难道不是臭了么?” 忻嫔抬眼死死盯住庆嫔,“……你!” 她虽然不甘心被语琴这般刺打,可是语琴这“血肉模糊”四个字,还是在她心下滚过惊雷。又正好,她背后的夜空中,一个火炮盒子刚刚炸响,轰隆一声,接着焰火哗啦啦从天降下。她便在这片炸响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忻嫔一把攥住语琴的手腕,“你今晚到底想与我说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语琴皱眉,用力甩脱了忻嫔的手。 “都告诉你了,我嫌脏,别碰我!” 忻嫔两眼紧紧盯住语琴,上前拦住语琴去路,不容语琴走开。 颖嫔看见了,走上前来一把推开了忻嫔。 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还有三寸金莲,若论力气,略微吃亏些;可是颖嫔不同,颖嫔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能骑会射,这手上的力道可是半点不输给人去。 忻嫔被推了个趔趄,回眸惊讶望住颖嫔。 “颖嫔这又是做什么?别忘了你好歹也是出自满蒙八旗的世家格格!这会子,你倒是护着一个汉女?” “汉女?”颖嫔咯咯而笑,“忻嫔醒醒吧,十月间陆姐姐母家已经奉旨入旗,是由傅公爷亲自办的……这会子你说谁是汉女呢?” 忻嫔面色又是一变。今晚是焰火之夜,可是她的面色转换,其精彩程度、瞬息万变的架势,倒半点都不逊于这天上的火炮盒子去了。 语琴便也笑了,走上前来,静静凝视着忻嫔,“说到我等了十七年,母家终于能够入旗——这事儿,还得好好儿谢谢忻嫔你呢!” 第2206章 220、扯脸(2更) 忻嫔紧咬牙关,这刹那也是无言以对。 语琴含笑轻拍了拍颖嫔,示意无碍,莲步款款走回忻嫔面前。 “你说的没错,在这大清后宫里,汉女没有地位,也不受人待见。故此母家始终没能入旗,当真是我进宫十七年的心病。看着与我前后脚进宫的怡嫔家,早在乾隆七年就入了旗,我这心下的惶急,曾经垒成过我的心病。” “为了这块心病,我急,便也曾为了这个想要不惜一切去争宠——唯有得了皇宠,才能叫皇上推恩给我的母家,让我母家因我而荣。为了这个,我当年还险些跟令妃掰了,被人利用着,差一点就要与令妃为敌。” “故此啊,你如今动的这些心眼儿,耍的这些手腕儿,我不客气地说,十几年前,这些就早都是姐姐我玩儿剩下的了!” 忻嫔抬眸,眯起眼来迎上语琴。 语琴虽说生为汉女,肌骨柔弱,可是她的性子也如她擅长的琴艺一般。一旦发声,便是铮铮不绝。 语琴淡淡叹了口气,“你的手腕不就是先与令妃套近乎,粉饰出来一个‘情同姐妹’的模样来,借此来博得令妃的信任,叫你能自由进出永寿宫——你凭借这个,自以为便能摸清了令妃的性子、将令妃的软肋、顾忌全都了若指掌了!” “可是我告诉你,若论真的情同姐妹,忻嫔啊,你前头可还摆着一个我呢!若论与令妃的情分,我自然不知比你深厚多少。我们两个刚进宫的时候儿,那叫相依为命、同生共死!——故此啊,你那套便连我都一眼看穿了;婉兮她更是心思比我剔透百倍千倍,她又如何看不穿?” “只是她比你大十岁,她犯不上跟你一个小丫头计较。我们是搭了个台子将你拱上去,看着你演戏罢了。你唱念做打越是卖力,我们在台下嗑着瓜子儿,喝着茶水,看得越是开心不是?” 语琴说着含笑凝住忻嫔的眼睛,“……你最好再卖力些,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打赏你个三两二两的边边角角儿的散碎银子去。” 颖嫔听了也笑,拍手道,“说真的,宫里南府演戏,却都是太监扮上演坤角儿,我还不乐意看。如今忻嫔这是如假包换的、地地道道的坤角儿,我正看得有滋有味儿呢!忻嫔,你的戏甚好,千万继续演下去,别半途而废了。不然在这宫里啊,我还能指望着谁,来替我解解闷儿呢!” 忻嫔紧咬牙关,轻蔑地瞪语琴一眼,“便是入旗又怎样,你家的出身便永远都还是江南的汉人!——若在大元朝时,你们家便是‘南人’,是最最低贱下作的。” “我这会子,自是不屑与你说话!” 忻嫔说罢,转头盯住颖嫔,“你呢,跟一个辛者库的汉姓人,外加两个江南汉女整天为伍,亏你还能笑得出来?!这叫自甘下贱,叫你们家祖宗先人都含羞!” 忻嫔这会子便连最后一张脸皮都扯下来了,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倒叫语琴和颖嫔都气得说不出话来。 婉兮瞧见了,伸手握一把玉蝉的手,悄然疾步上前,就到忻嫔身边儿,忽地脚踝一歪。 第2207章 221、喊冤(3更) 玉蝉心下早有数,一早手臂用力,将婉兮的体重稳稳地接了过来。故此婉兮虽说表面上是一个绊子,其实腰和腹之间都还稳稳地承托着呢。 忻嫔一个来不及防备。 婉兮却不给她回神的机会,抬头便叫,“忻嫔,你为何绊我?我肚子里怀着皇嗣,你这是要害我,还是要害皇嗣?” 婉兮这一喊,周遭人便都听见了。皇帝在皇太后身边亲自为皇太后侍膳,听见动静,也放下了碗碟,大步流星奔了过来。 来到婉兮身旁,已是亲手将婉兮抱了起来。 婉兮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人,这便伸臂抱住皇帝的颈子,已然含泪。 “……皇上,忻嫔给妾身脚下使了绊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刚刚诞育下的是公主,而我是为皇上诞育了十四皇子,忻嫔这便嫉恨我了?” 婉兮回眸怜悯地盯着一脸惊色的忻嫔。 “忻嫔,诞下公主又怎样?那也是皇上的闺女,是我大清的公主!你这般,是自甘下贱,还是觉着公主都不配以你为亲娘?” 忻嫔如何听不懂婉兮原话奉还的敲打? 可是这会子众人都围拢了过来,又是在皇上面前,她不敢造次,只得死死咬住牙关,上前跪倒,“回皇上,妾身冤枉。妾身不曾伸脚给令妃使绊子,是令妃自己走到妾身跟前,忽地脚下失了准头。” 婉嫔如今身边儿要带着小七,故此寻常都是带着小七退在一边儿坐着。婉兮与她也有默契,宫里但凡这样争斗的时候儿,总不宜叫孩子看见,更不能叫孩子也给卷裹进来。 婉嫔见出事,这才将小七交给了白果和赤芍,叫带着去旁边安静的廊下去看火炮盒子,她这才不紧不慢走过来。 虽说是晚来一步,也正好是接着忻嫔这句话。婉嫔便笑了,在皇帝面前声音淡缓道,“忻嫔真是年岁小,一急着为自己辩白,这便连最普通的道理都给忘了——咱们终究都是后宫里的女人,谁不知道皇嗣的金贵呢?有时候儿啊,咱们都会将皇嗣的安危,看得比咱们自己的性命都更要紧。” “故此啊,这宫里哪个怀着皇嗣的女人,会凡事不都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失的呢?令妃这会子刚诞下皇子,紧接着就有了第三个孩子,正是风口浪尖儿的时候,躲着人、避着事儿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还自己使绊子摔了自己啊?” 如今潜邸里的老人儿已是越来越少了,整个后宫里也就剩下了皇后那拉氏、纯贵妃、愉妃、婉嫔这老四位。其中前面三位还都因为位分高、有皇子,故此总叫其他人有些高不可攀的。唯有婉嫔一向和蔼、平和,又是多年不受宠的,还偏偏在前朝里有那么个位高权重的伯父的,故此婉嫔在宫内的人缘甚好。 婉嫔这话说得和缓平静,反倒更有说服的力量去,这便周遭几个主位,全都悄然点头。 忻嫔恼怒,抬眸恨恨瞪住婉嫔,“如今婉嫔抚养七公主,自是要替令妃说话。谁敢保证婉嫔这会子的话,就能一碗水端平?” 第2208章 222、小惩(4更) 皇帝没看忻嫔,只含笑抬眸,对上婉嫔的眼。 婉嫔便也笑了,走过去轻轻扶起忻嫔来。 “忻嫔又说傻话了,真是年岁小啊。这会子若说偏袒,我便是因为莲生的缘故,与令妃亲近些;可我终究从母家来说,还是与忻嫔你更亲近才是。” “我家呢,姓陈,世代住在江南,这也难怪总叫人当成是江南汉女。可其实我家是渤海国的——而忻嫔你呀,你是戴佳氏,你家里的老姓儿其实是渤海国的皇族姓氏‘大’呢。所以咱们两家从根儿上算,才更亲近啊。” 忻嫔直愣愣望住婉嫔,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婉嫔却还是扶稳了忻嫔,替她整理了整理衣褶,柔声道,“忻嫔,你从前年纪小,曾经是宫里年纪最小的主位。可是这会子,你不但是两位公主的额娘,年岁也已经增长了啊,便不能再这么口无遮拦了。” 婉嫔说着回眸,含笑看了一眼兰贵人。 “便不说旁人,兰贵人比你晚进宫四年,年岁更是比你小了七岁去呢……别看年纪小,兰贵人却出言行事最是平稳有度,不愧是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当真有皇太后的几分风范。” 忻嫔一口气梗住。 婉嫔话说完了,含笑退后。 皇帝这才收回眸光,静静盯住忻嫔,“忻嫔,你就真的那么渴望一个皇子么?怎么,为朕诞下公主,你就觉着是委屈了你么?” “你有怨气,为何不来找朕?何苦想要宣泄在令妃和令妃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皇帝弦外有音,忻嫔怎么敢不听懂? 她连忙重又跪倒,已是落下泪来,“回皇上,妾身岂敢?!妾身能再诞下八公主,这当真是妾身的福气,是妾身的阿玛在天之灵的护佑——妾身绝无半点怨气,也绝对不敢伤害令妃和令妃肚子里的皇嗣半点,还望皇上明察!” 这会子,便连那拉氏也已经扶着皇太后缓缓走了过来。 皇太后盯了忻嫔一眼,也是不由得摇头叹口气,只吩咐,“这会子旁的暂且放放,先传御医来看看令妃和皇嗣,才是要紧!” 那拉氏忙含笑道,“皇额娘说的对,媳妇已经传了令妃位下当值的御医归云舢来。” 少顷,归云舢与御药房的太监脚步匆匆,相偕而来。皇帝这才将婉兮放下,叫归云舢请脉。 归云舢仔细看过脉,这才跪着回奏,“……略有惊动,幸无大碍。” 皇帝伸手一手扶住婉兮,扭身这才低叱,“忻嫔,你可好好拜拜佛,替你自己庆幸!若今天令妃有半点闪失,朕绝不饶你!” “这会子朕不过看在刚出世一个月的八公主面儿上,你若以为朕是姑息于你,那就是你自己托大了!” 皇帝缓缓挑眸,“……去领一百支笔,回去诵经念佛的时候儿,一并抄经吧。什么时候一百支笔全部抄秃了,再将绿头牌挂回敬事房。” 忻嫔狠狠一震,悄然抬眸望向那拉氏,又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却淡淡别开了头去。 忻嫔终是双泪长流,向皇帝行礼,“妾身……遵旨。” 第2209章 223、耳语(5更) 婉兮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待得皇帝的谕旨尘埃落定,这才抬眸轻声唤,“皇上……” 皇帝忙回转来,握住婉兮的手,“你可好些?” 婉兮轻轻点头,“今儿也都怪妾身不小心,好好儿的上元佳节,倒因为妾身的事儿闹得大家都不乐呵。” 皇帝不由得冷笑,“哪里是你闹得大家乐呵!分明是有人自己心下不痛快,这便巴不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不痛快!” “何必如此呢?”婉兮转向忻嫔,眸光静静,“忻嫔妹妹便是诞育下的是公主,又有何不痛快呢?试看这后宫里,还有多少姐妹尚未诞育过子嗣,她们原本有多羡慕你呢!” “再说,妹妹年轻,比我还小着十岁去呢。便如妹妹说——来日方长啊。妹妹急什么,妹妹又不是再没机会了;更何况妹妹在宫里‘独宠’这么些年,便是每三年便会有新进来的小妹妹们,妹妹却也还有自己独特的品格,固着皇上的恩宠的。” “不说旁人,妹妹刚诞下的八公主,便是皇上这会子最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公主才是——便是为了八公主,皇上也一定时常去看望妹妹的。” 忻嫔霍地抬眸,狠狠盯着婉兮,只是不敢说话。 婉兮轻笑,朝皇帝道,“皇上,妾身与忻嫔妹妹情同姐妹,这会子闹得不愉快,妾身和忻嫔妹妹自己心下也是难受。妾身瞧得出,忻嫔妹妹这会子有话想跟妾身说……求皇上给个恩典,就叫忻嫔妹妹来与我说吧。” 皇帝长眉轻扬,“那便说吧。” 皇帝说着,自己退后一步。 见皇帝退后,便连太监女子等,也都跟着退到几步之外去。 便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婉兮含笑朝忻嫔伸出手去,“忻嫔妹妹,过来。” 忻嫔终于不再一口一声“令姐姐”地叫了,可是这会子婉兮偏要一字一句地“忻嫔妹妹”地叫着。 忻嫔听得刺耳,拎袍上前,凑近婉兮耳畔。 借着今晚那天上不绝于耳的花炮盒子爆裂声,压低声音低吼,“令妃,你故意害我!” 婉兮笑了,伸手温柔地在忻嫔肩头拂掉一片被夜风送来的花炮红纸,“说得对啊,我就是故意害你……忻嫔妹妹,这一招我曾经教过你的啊,你便是不屑于跟我学,可是你好歹也记着防备着些啊。” “我便是与你斗,我的招数也都明明白白摆在你面前了。你却防备不住,这会子吃了亏,还有脸反倒来跟我吼叫么?忻嫔,这后宫的日子还长,你该好好学着的,还多了。” “我呢,进宫十七年,吃过的亏全都变成今天的经验。” “不光是我,便是陆姐姐、颖嫔,甚至是咱们的皇后娘娘,谁不是从一开始进宫就先学着吃亏,才走过来的?你呀,自以为聪明,想从一开始就不吃亏,进来就先算计旁人,踩着旁人往上爬——那你注定眼高手低,到头来摔得比谁都惨。” 忻嫔一双眼在焰火的背景里,瞪圆。 “你别得意!这个仇,我早晚必报!” 婉兮却笑得明媚柔软,“……什么?哦,我听清了。皇上,忻嫔妹妹是说,她今儿只是埋怨皇上,诞下八公主,却无格外封赏。” 第2210章 224、帮你(6更毕) “你!——” 忻嫔身子一颤,简直就是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的模样。 皇帝已经闻声走过来,眯眼盯住忻嫔。 皇帝面上却也是微笑的,跟婉兮有些相似。 这两个啊,这会子的笑,倒当真一个是狐祟,一个是令狐九。 皇帝点点头,“封赏?你想要什么封赏?按着宫里的规矩,嫔位诞育公主,该给的银两与表礼,朕一样儿都没缺过你。” “又或者你想要的,不是这些按例的赏赐?那朕猜猜,你还想要什么?” 要感谢今晚是上元佳节,那天上不断不断炸开焰火盒子,那动静便将他们三个与皇太后等那一干人又隔开了些。那边不容易听清楚这边在说些什么。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晋位吧?” “晋位?”皇帝笑了,“忻嫔,便是旁人不明白,难道你自己心下还不清楚么?诞下八公主,朕如何给你晋位?甚或说得明白些,朕不降你的位分,已是看在你阿玛为过鞠躬尽瘁的功劳上了!” 忻嫔一口气梗住,抬眸望住皇帝,已是泪眼婆娑。 婉兮垂首静静含笑,“好歹忻嫔妹妹也诞育了两位公主,便是不晋位,皇上倒也可以给些旁的封赏——这些年,忻嫔妹妹一直在奴才耳边念叨,说与皇后同住一宫,诸多不便。她甚为希望能搬出来,独住一宫。” 婉兮挑眸对上忻嫔的眼,“忻嫔妹妹本来就在嫔位,单住一宫,也是合乎规矩的。况且这会子都诞育两位公主了,还继续住在翊坤宫的配殿里,是有些委屈了。” 皇帝微微扬眉,望住婉兮。 婉兮眼帘半垂,“从前忻嫔妹妹的心愿始终没能达成,是因为宫里没有空宫了。可是这会子,倒是有个宫又空下来了,而且那原本就是嫔位所居的宫——奴才瞧着,倒适合忻嫔妹妹搬过去。” 婉兮说着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衣袖,“奴才与忻嫔妹妹情同姐妹,这会子奴才也愿意帮忻嫔妹妹向皇上求个恩典呢——既然这会子不宜晋位,那皇上好歹也叫忻嫔妹妹多年的心愿达成,这会子便搬出来单住好了。” 皇帝长眸轻闪,内里那黑白分明的光,一时被漫天的焰火映得五光十色起来,倒看的不那么分明了。 皇帝这便轻笑,站直起来,“传朕口谕:翊坤宫忻嫔,从翊坤宫挪出来,赐住咸福宫!” 咸福宫本为皇帝的琴室,宫内张挂着皇帝收藏的名琴,本不住人。后来怡嫔柏水薇进宫,皇帝赐柏水薇独住咸福宫。这会子怡嫔已是薨逝,十一月间已然下葬,这咸福宫便空了下来。 ——可是,一个刚死过人的宫,又无旁人一同住着,每当夜晚,便连风来,拨动那满墙的琴弦,也会叫人不自觉以为,是那刚死的柏水薇,又故宫重游了,不是么? 忻嫔已是轻轻颤抖了起来,一把抱住皇帝的腿,“皇上!这六宫里同样还有旁的宫——” 婉兮垂首轻笑,“忻嫔是说景仁宫么?那里头虽然后殿空着呢,可是已有兰贵人和多贵人了呀。尤其兰贵人,难道忻嫔妹妹想与兰贵人争么?” 第2211章 225、孤立(1更) 每年上元节,皇帝必定要在圆明园设“上元三宴”:正月十四宗亲宴、正月十五外藩宴、正月十六廷臣宴。 故此这正月十五前后的圆明园,正正经经要连续热闹好些天去。时常要从正月十五一直热闹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甚至二月二的龙抬头去,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 因这连日的热闹,兼正月十五的火戏,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园挪住进圆明园里。 皇太后在圆明园的寝宫为“长春仙馆”。此处亦为皇帝小时候被先帝雍正爷所赐住的园子。 从前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也都只是陪皇太后住长春仙馆,长春仙馆并非孝贤皇后寝宫。 皇帝每日亲至长春仙馆,向皇太后问安,隔三差五便亲为皇太后侍宴。 内廷主位们,还有在内行走的福晋们、宗室福晋们,也几乎每日里都到长春仙馆来给皇太后请安,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每日从早热闹到晚。 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婉兮还能因为怀着孩子,可以偶尔躲个清闲。忻嫔却总不能了,便要一日一日地到众人面前来,被她们各种滋味的目光轮番扫过。 语琴每次见了她,还总要含笑关切地问一声儿,“忻嫔妹妹,今日可抄秃了一支笔了?” 忻嫔从进宫以来,这几年便没闲着,连着生下两个公主,便也没什么空闲与旁人结交了去。 况且她是皇后宫里的嫔位,其他主位便是为了避嫌,私下里也不好与她常来常往。 更何况,她从进宫以来,倒是将大半的心思去与婉兮“情同姐妹”去了。 故此如今一旦虎落平阳,倒连个同情、帮她圆句话的人都没有了。 若说从前有人至少面子上跟她还过得去,一半是因她家世,另外一半也是因为她终究是皇后宫里的嫔位。而这会子,忻嫔又已经被皇上下旨从皇后宫里挪出来,便将忻嫔与皇后之间的这点牵系也给斩断了,便连从前面子上还过得去的人,这会子也不勉强了。 这般一日一日的孤单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忻嫔终是有些扛不住了。 这日出了长春仙馆,依旧天寒地冻的风,从后湖上掠来,带来大片大片的寒意。 忻嫔眯眼打量那陆续离去的内廷主位的暖轿,不由得轻轻咬牙,“旁人倒还罢了,我还以为那舒妃好歹不至于与令妃站到一处去。哪儿想到,她这段日子以来,倒像是个哑火的炮仗,一声儿都不出了!” 乐容垂首,“兴许是因为十一阿哥永瑆的缘故。十一阿哥终究原本是在令妃身边抚养,又是淑嘉皇贵妃临终将那孩子托付给令妃的……这会子舒妃抚养永瑆,至少面子要与令妃过得去些。” 乐仪小心看忻嫔一眼,“奴才觉着,除了十一阿哥的缘故之外,怕还有一桩指婚。” 忻嫔回眸盯住乐仪,“什么指婚?” 乐仪忙答,“就是傅恒长子福灵安的指婚——那福灵安因下生的时候险些夭折,皇上便给了恩典,他刚下生不久就被选为多罗额驸。可是那会子是为了冲喜,故此只是定下多罗额驸的身份,还没定下是指给哪位多罗格格。” 第2212章 226、伺机再起(2更) 忻嫔挑眸盯住乐仪。 “这么说,皇上已经为那福灵安定了可尚的多罗格格去?” 多罗格格,郡王及世子,封号为县君的,可称“多罗格格”;贝勒之女,封号为郡君的,亦可称“多罗格格”。这些多罗格格的额驸,品级便为多罗额驸。 乐仪点头,“奴才也是刚得的消息——皇上此番赐宴西北归来的功臣,内里竟有福灵安。原来这次用兵,乾隆二十一年的时候儿,那傅恒竟然不声不响地将长子福灵安送到了军营里去。” “主子可知,那一年福灵安不过十四岁上下。” “哦?”忻嫔也是扬眉,“以傅恒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他竟忍心将自己年岁这么小的长子便送到西北去了?即便是庶出,那也好歹是长子啊。” 乐仪点头,“傅恒此举,自是向皇上表忠心。皇上心下也自是感念,故此便授了福灵安三等侍卫的出身,并在乾清门行走……此次福灵安随傅家的明瑞一同从西北回京,皇上便也亲自定下了福灵安所尚的多罗格格。” “哦?指了谁家的多罗格格?” 乐仪答,“定了愉郡王弘庆家的格格。” . 虽还是正月里的大冷天儿,忻嫔却还是在冷风里又站了站。 “这话儿又怎么说?与舒妃又是什么干系?” 福灵安是傅恒的长子,却不是九福晋所出,这便与舒妃自己牵扯不上什么才是。 甚至话要说回来,这个福灵安不是九福晋所出,如今又建功、又确定了尚多罗格格的,反倒应该叫九福晋感觉到不安才是——舒妃这会子也得跟着心下不是滋味才是。 乐仪轻叹一声,“主子有所不知,这愉郡王的嫡福晋——正是舒妃和九福晋的亲姐姐!” 忻嫔也是一怔,“如此说来,便是舒妃又一个姐妹的孩子,与傅恒家结亲,即便福灵安不是九福晋亲生,可是那弘庆的女儿却也是舒妃的亲外甥女啊!” 乐仪点头,“如此一来,福灵安的建功立业,倒是又与舒妃家直接挂上了联系。这些终究都是舒妃的母家人,他们这些消息,对舒妃在宫里地位的稳固,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懂了。”忻嫔不由得冷笑,“如今她膝下有了皇子,还正是皇上刚指配福灵安和多罗格格的时候儿,她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叫皇上不高兴呢。” 乐仪黯然点头,“正是这个话。” 忻嫔立在风里,心下倒也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不急。虽说舒妃这会子不便说话,可是我跟她之间也好歹还沾亲带故的。她如今失宠,我也失宠,我们两个正有许多的话可说。来日,总有她遇见不痛快的时候——到那时,我还是得拽着她为我出力!” 若说起后宫里的女子,因都是世家格格,家族之间彼此通婚,追溯起来,忻嫔和舒妃这样同出上三旗世家的,自然都是有亲戚关系的。 不说旁的,便说忻嫔的亲嫂子,便是安亲王岳乐的孙女;而舒妃祖母耿格格,是安亲王的外孙女。 第2213章 227、克定(3更) 正月十五刚过,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已经确认,阿睦尔撒纳七月逃至俄罗斯,九月在俄罗斯出痘而死。 俄罗斯已经将阿睦尔撒纳的尸首送到了恰克图,经朝廷派官验看,已经验证属实。 朝廷亮度用兵准噶尔,先平达瓦齐,再灭阿睦尔撒纳——这个曾经叫康熙、雍正两代皇帝难以安枕的,占据了西域、雪域、蒙古草原等大片领域的准噶尔汗国,终告覆灭。 西北四卫拉特,正式归附大清;西域新`疆第一次明确入我中国版图。 还有那多年为蒙古王爷统领、多年动荡不安的雪域,也终于稳稳妥妥地继续留在我中国版图之内。 皇帝下旨:“准噶尔一事,自用兵以来,伊犁既已荡定……今逆尸已获,伊犁全部,悉入版图。实皆仰荷上苍之默佑,列祖之鸿庥。” 论及此次西北用兵,皇帝语重心长道:“驾驭外藩之道,示之以谦则愈骄,怵之以威则自畏。此二言,若子孙世世能守,实大清国亿万年无疆之庥也。” 回忆当年达瓦齐本已平,却又令阿睦尔撒纳逃脱西归,造成不得不二度用兵之事,皇帝也是下旨罪己:“……此用人不当,实朕之愧。” 又因此事,从前一力反对皇帝用兵的前朝大臣们,又齐齐具表奏贺。皇帝忍不住语中也直言讥讽,“试问王大臣等此奏,果皆实以为然耶?……诸臣之或信或不信,本亦不足深论。” 皇帝便是这样一个汉子,便是你前朝文武大臣皆反对,可于天下统一之大业,皇帝一人亦敢独断;而便是骂人,皇帝也可在谕旨里明明白白地骂。 这谕旨传至后宫,婉兮见了,也忍不住垂首轻笑。 她那五十岁的爷啊,这会子说话还是这么青葱气儿十足,足可见赤子之心从未曾泯。 玉蕤会意,也是忍不住笑,“……咱们皇上,今年真的是四十八么?” 婉兮含笑垂首,“《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老子》说,‘常德之心,复归于婴儿’。” 玉蕤便也认真点头,“主子说得对。咱们皇上正是如此,故此才能终究完成平定准噶尔的大业——那可是康熙爷、雍正爷都没能做到的!” “况且还有哈萨克呢,那可是汉武帝都没能征服的,不过抓了人家几匹大宛马回来;可是如今哈萨克可是对咱们大清称臣了呢!” 婉兮含笑点头,抬眸静静望着玉蕤,没说什么,只是含笑又垂下头去。 多年相伴,早已心意相通,便是婉兮没说什么,面上的笑容也丝毫未减,玉蕤也还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玉蕤将自己的话回头一想,面色便是一白,急忙在婉兮面前跪下。 “主子,奴才该死!奴才……奴才是一时说走嘴了,奴才心下绝没有旁的想头!”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玉蕤,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会子的皇上,平定西北,建康熙爷、雍正爷,甚至汉武帝都没能完成的大功业,这样的男子,该令天下女子都为之心折。你那话是由衷而发,我自己也有同感,又为何要怪你?” 第2214章 228、如何说离别(4更) 玉蕤还是含泪摇头。 婉兮伸手,轻轻握住玉蕤。 “……再说皇上本就是天下共主,你说‘咱们皇上’,这本无错。” 婉兮为叫玉蕤安心,这便淘气地眨了眨眼,“我与皇上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儿,我叫他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故此啊,你与我说‘咱们皇上’,我才不介意呢。” 玉蕤这才终于抬起头来,含泪对上婉兮的眼。 婉兮便又眨了眨眼,“你又没说‘咱们爷’……你要是那么说了,我才与你没完呢。” 婉兮已是如此淘气的模样儿,不是端起主子的架子,反倒是跟玉蕤宛若小姐妹一样的情态了。玉蕤终是松了一口气下来,那眼睛里使劲忍着的泪花儿,终于放心滚成了珠儿掉下来。 “主子……奴才今年便到了出宫的年岁。待得伺候主子这一胎平安落地,奴才,奴才必定立时自请出宫,还请主子成全~”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世上,总叫人无能为力的,就是光阴啊。 这说慢也慢,可是一旦快起来,就如脱缰的野马,叫人怎么都拢不住了辔头的光阴啊。 玉蕤她,终究也是到了要走的一天了么? . 正月里,皇帝又下旨,今年办理回部之事。命兆惠为首,红带子宗室、内大臣雅尔哈善为将军;并吐鲁番贝子额敏和卓为参赞大臣,哈密贝子玉素布为领队大臣,共同办理平定小和卓霍集占之乱。 皇帝谕旨中安抚各部:“今年进兵办理回部,罪在霍集占一人,与属众无涉。” 从乾隆十九年定下用兵至今,从年头上算,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婉兮明白,西北一日不平,皇上的心便一日不宁。 皇上的心自是无暇后顾,她在这后宫里,凡事又当稳妥为佳。 这样想来,若玉蕤今年便出宫去了,便更等于是断了她左右手去。 从前玉壶出宫时,她如摘心割肺一般;此时客观来评价,玉蕤的重要更甚于当年的玉壶去,若玉蕤走了,她自己在这后宫里,至少便等于掉了一只耳朵、盲了一只眼去一般。 . 过完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皇帝亲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之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当晚皇帝来永寿宫,陪婉兮用晚上的小食。 婉兮知道,皇上这又是要祭社稷坛,这便又要入斋宫斋戒三日去了。 婉兮故意在皇帝面前的碗碟里,布满了肥鸭子、攒盘羊肉。 “……皇上要进斋宫了,三日见不得荤腥。今儿可得紧着多吃几口!” 皇帝盯着那小山似的盘子,便无奈地笑,“那也没有这么攮塞的……” 婉兮略有些分神,皇上说完这话,婉兮又夹了一筷子的“燕窝肥鸡丝热锅”进皇帝的碟子里。 皇帝便不由得高高挑眉,伸手捏住婉兮的下颌,将她的脸给转过来。 “心里堵着什么事儿呢?” 婉兮忙回神,却是含笑摇头,“哪儿有?奴才不过是想着,皇上这又要进斋宫了;二月里又要起驾去泰陵……奴才都不能跟着一起去。奴才是提前想念爷了呗。” 第2215章 229、挠心(5更) 皇帝便也笑了,将婉兮抱过来,又如她小时候一般,置于膝上。 “……既然想爷,就别光给爷嘴里吃这些肥腻的荤腥。” 皇帝的大手,带了灼热的温度,滑在婉兮腰侧。 终于熬到四个月了,皇帝又整整儿地已是熬满了三个月去,好容易等到婉兮这快四个月了。 婉兮也忍不住笑,扭身保护皇帝的脖子,指头尖儿轻轻划着皇帝后颈上的发尾——便如男子头发左右两侧有长鬓角一样,满人男子因世代梳长辫子,故此满人男子在后颈上余下的发尾,会比出尖儿、格外长些。 这是满人世代血统留下的烙印,却也是素日藏在皇帝辫子根儿下头的,外人无从看见。婉兮便反倒每次亲昵,只要环着他脖子的时候儿,便爱去挠扯。 皇帝心下这便燃起火来,按着婉兮的下颌,已是对上了嘴儿去。 若说荤腥,什么肥鸭子、肥羊的,比得上眼前这一块儿活肉儿去? 如此软香甜滑,叫人真想一口生吞下去,却又舍不得,便又得换成小口的咬啮,一点一点咬碎了、嚼烂了才好。 . 这晚,皇帝没敢恣意,只浅浅地痛快了一回,剩下的时辰,便只是抱着婉兮,说着柔软的话儿,帮她宽解心臆。 “……准噶尔终平,爷得赴泰陵,祭告先帝和列祖列宗。爷何尝舍得下你去?若不是你惯着小十四,这会子还要亲自哺育,那爷自然敢带你同去。” “去年便是南巡,你怀着孩子,爷都要带你同去;这泰陵多近啊,爷怎么不敢带你去呢?” 婉兮这便笑了,钻进皇帝怀里,用满头青丝磨蹭在皇帝心口上。 “奴才明白,奴才方才就是那么一说,爷别往心里去。” 是她自己跟皇上求,不叫将小十四送给人抚养去,终究这会子陆姐姐和颖嫔只是嫔位,不够资格抚养皇子呢;可是这次若跟着皇上出巡,小十四便难免要交给人去,她不放心。 “小十四在奴才肚子里,就已经见完了江南好风景;那奴才这会子肚子里这个,还是叫它文静些吧。” 今年,她哪儿都不去了。连着诞育三个孩子,她自己也都年过三十了,当真不敢多折腾。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你既想得这么明白,那方才走神儿,必定不是因为爷要去祭陵的事儿——还不说实话,到底心里堵着什么呢?” 婉兮想了半天,才缓缓道,“奴才想,咱们大清的历代皇上,真是仁慈之君。旁的朝代,宫女都是一辈子在宫里,唯有咱们大清,二十五岁便能放出去。” 皇帝不由得挑眉,“怎么又想这个?还记着你当年的愿望呢?” 皇帝说着故意掐了婉兮腰眼儿一记,“那天你在忻嫔面前跌倒,爷就想起你当年自己摔门槛了!——瞧瞧,还当真并无长进,快二十年了,用来用去还是用的这个老招儿!” 皇帝说破了这一层,婉兮便忍不住笑了。 是啊,那仗着肚子里有皇嗣,故意摔倒来算计旁人的法子,在宫里真的是一点都不新鲜了——只是她一来相信皇上对她的心意,二来也是知道,皇上必定会想起当年。 想起当年,那皇上就更得向着她了。 第2216章 230、多尔济(6更毕) 皇帝无奈,又忍不住笑,这一刻便是不必再用言语。 皇帝便伸头过去,照着婉兮柔滑的肩头,咬了一口下去。 真把婉兮咬疼了,婉兮照着皇帝后背便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儿。 打人是这样儿的,有时候拍得越响,其实倒还不一定多疼。这道理就跟“咬人的狗不吠’,道理是一样儿的。 皇上这会子这不正闷声咬她呢么……两厢联想到一处去,婉兮这便忍不住笑得在他怀里直滚。 自然,不敢滚一囫囵圈儿,不能压着肚子才是。 皇帝情知婉兮这脑袋瓜里不定又想到了什么,这便捉过婉兮来,又忍不住将她举到他身上来。 便是仰头上望,依旧不失天之威严,虽说这会子不能“君临天下”,可一双眼自然还是不怒自威。 “又想到什么,自己偷着乐呢?还不快说出来,叫爷也乐乐?” 婉兮这便越发忍俊不已,摇着头道,“奴才乐的,爷还敢相信,那也是能叫爷乐得出来的么?” 皇帝想了想,便也轻轻啐了一声,“呸,那算了,别说!”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这样她上他下地相拥着。 良久,婉兮笑够了,已是要睡着了,皇帝才轻声道,“……爷下旨,叫成衮扎布回乌里雅苏台的将军任上去。他即日就将启程,只是唯独向爷请求一事——他想临走之前,觐见小七。” 婉兮闭着眼听着,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哪儿像个刚身为主帅,平定了准噶尔的铁血王爷说出来的话呢?还‘觐见’……自家的儿媳妇,当公公的还要用这样正式的字眼儿呀?” 皇帝也笑,却故意轻哼一声儿,“虽是他家儿媳妇,却永远是朕的亲闺女!便是入了他们的家的门,也永远是咱们小七是主子,他们一家都是奴才。” “总归将来啊,便是咱们小七正式厘降了,都没有小七给他们晨昏定省的份儿,都得是他们这当公爹、婆母的来给咱们小七行礼请安!” 婉兮虽说笑,却也还是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嘴。 “爷……够啦。” 这话,她可才不会在自己闺女面前说。不管君臣之礼是怎么样的,她也不准自己的闺女将来不敬公婆——否则,夹在当间儿的是拉旺那孩子为难呢。 拉旺那小模样儿,便不由得又在婉兮眼前浮现起来。 拉旺这虽然才走两个月,可是婉兮已是牵心连肉地想了好几回了。便连小七,年底的时候儿听说皇上下旨正式册封成衮扎布的四子瞻楚布多尔济为世子时,还在嘴里念叨了半晌的“……多尔济?” 婉兮明白,是小七给弄混了。旺旺的名字里有个“多尔济”,旺旺的哥哥名字里也一样有这个词儿。 婉兮便拢着小七,给讲了半晌,“此多尔济,不是彼多尔济啊。‘多尔济’啊,在蒙语里是‘金刚’的意思啊。金刚在佛法里,可是护法神呢,有‘性如金刚,不可摧毁’之意。” “他们家啊,是你皇阿玛和朝廷的大功臣,这不正是护法金刚么?而旺旺,他性子纯良,不可转也——他必定也不会忘了你的。” 第2217章 231、(1更) 婉兮将这话讲给皇帝听。 皇帝也不由得笑,“嗯,知道惦念人儿了。” 婉兮摇头轻笑,“可不仅仅是咱们闺女惦念人儿呢。” 皇帝扬扬眉,便也懂了,唇角的笑容便自更大。 ——这会子终究小七还不到两岁呢,便是已经指了婚,也犯不着叫成衮扎布此时应当急着回北路军营的时候儿,还要特地来“觐见”。 唯一的解释,虽是“觐见”,可是体现的却不是君臣之礼,而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女的疼爱之情——又或者说,成衮扎布又是受了谁的嘱托一定要来看小七再走; 成衮扎布的眼睛,又是替谁来看小七一眼的呢? “这两个小东西,知道互相惦念了就好。更难得啊,是成衮扎布这个老家伙,还肯配合自己的小儿子,甘愿给幼子来当这双眼,便叫这整件事儿想起来,都叫人心下生暖了。” 婉兮也是点头,“原本奴才也是担心,终究咱们小七太小,若拉旺夏天才能回来,这孩子若当真忘了可怎么好……可是此时看来,倒是奴才白担了这个心。” . 二月里,荒地如往年一般,再度下旨,皇后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这个二月,李朝遣使入贡。皇帝赐宴使臣,都按历年旧例而行。 从前淑嘉皇贵妃在世时,赐宴李朝使节时,淑嘉皇贵妃都会出席;如今淑嘉皇贵妃已然薨逝,皇帝便叫四阿哥永珹代为出席。 四阿哥永珹出生于乾隆四年,到今年,从虚岁上算,已是恰好二十岁了。 因淑嘉皇贵妃,被追封皇贵妃,且已经葬入裕陵地宫,是为高丽血统的内廷主位中的第一人,故此李朝使者一向颇以淑嘉皇贵妃所出的几位皇子作为正主儿。 每次李朝使者来贡,除了常例进贡给皇帝、皇后的之外,还格外要给淑嘉皇贵妃所出的几位皇阿哥进贡。 而今年,正当皇四子永珹二十岁之际,李朝所带来的贡品尤其丰厚。 那拉氏收着李朝使者给她的那份贡品,听塔娜说起永珹此事。那拉氏的眸光抬高,“……李朝这是开始用心储位之事了。他们以为金静凇得宠,如今永珹又为事实上的皇长子,那这个储君之位,永珹还是有机会争一争的。” 那拉氏说着一声冷笑,“也是啊!丙子年的时候儿,太宗皇帝以‘助南朝兵马侵伐我国’、‘窝藏毛文龙’、‘招我逃民偷我地方’、‘先汗归天,无一人吊祭’四项大罪,征伐李朝,仅仅十二天便兵临他李朝王城之下。” “那李朝国王徒步前往汉江东岸的三田浦清营拜见我太宗皇帝,伏地请罪,行三跪九叩大礼,至此李朝正式成为我大清藩属——明明已经苟且如此,心内却还存着不服,既然抗争不过,这便动了些小心眼儿。” 塔娜便也笑了,“奴才懂了,他们是指望着咱们大清出个有一半高丽血统的皇上,那他们就可以说报了丙子年之仇,什么不战屈人之兵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他们想得美!不敢真刀真枪,就敢动这些苟苟求求的心眼儿罢了!” 第2218章 232、(2更) 皇太后千秋节行礼和筵宴都停止了,皇后不能御交泰殿升座,接受自公主至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至皇后座前行礼的待遇;也不能从交泰殿回宫后,在自己宫里设宴。 可是皇帝好歹还是叫自家内廷主位,以及皇子、公主、皇孙,至皇后宫行礼,保留着她身为正妻、嫡母的身份。 皇后千秋令节这一天,连婉兮在内,各主位都发现了那拉氏对四阿哥永珹的不待见。 原本永珹这会子在皇子中居长,故此行礼时,便以永珹为首,率领一众弟弟妹妹、侄儿侄女。故此永珹与那拉氏的距离最近,叫那拉氏那面上的不耐烦,都溢于言表。 礼毕散去,语琴不由得问婉兮,“依你瞧着,皇后今儿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婉兮回眸看一眼玉蕤,浅浅一笑。 此次赐宴李朝使臣,置办酒席的事儿虽然是光禄寺来预备,用不着内务府。可是既然皇子出席,总要预备皇子规制的桌席、杯盘,这便都是内务府的差事了。 故此那李朝赐宴前后的事儿,德保早就经由玉蕤,已是禀明了婉兮。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二月里的事儿,合该撞在一处了。皇后的千秋节行礼和筵宴都给皇上免了,可是李朝使者却格外给四阿哥进了一份厚礼……” 语琴扬扬眉,便也笑了。 “也难怪。终究淑嘉皇贵妃已经在葬入裕陵地宫,那淑嘉皇贵妃就是有资格成为帝母的,那李朝难免以为淑嘉皇贵妃所出的几位皇子里,有皇上看好的储君呢。” “他们这么办事儿,皇后心下能舒坦才怪。” 婉兮想了想,“其实,皇后当真想多了。” 语琴忙抓住婉兮,“你心下又有什么谱儿了?” 婉兮抬眸静静看了语琴一眼,“姐姐还记得定太妃么?” 语琴便也点头,“自然记得。那会子皇上在皇太后的圣寿月里,还特地去探望定太妃;南巡回来,还亲自到定太妃灵前奠酒。因定太妃出身本是正黄旗包衣辛者库人,皇上却给那么大的礼数,皇太后还有些不高兴了。” 婉兮点头,“正是。定太妃薨逝之时,皇上正在南巡途中,却也下旨叫履亲王不必记着奉移,要等皇上回京亲自奠酒。” 语琴点头,“这又跟四阿哥什么干系?” 婉兮含笑抬眸,“既然是皇上回京之后亲自奠酒,那定太妃的丧仪自然要办得周全。丧礼之上是孝子贤孙皆要顶盆儿行礼——可是履亲王子嗣凋零,为定太妃治丧之时,已经并无‘贤孙’了。” 语琴便一眯眼,“我想起来了,皇上既是亲自奠酒,便也带了皇子前去穿孝——那会子带去的,正是年岁最大的永珹!” 婉兮点头,轻拍拍语琴的手,“姐姐便明白我的意思了。虽说皇子给宗室穿孝,也是人伦常情,只是致祭和顶盆儿,终究是两回事。” 语琴轻轻捂住了嘴,“你是说,皇上已经有打算将四阿哥过继给履亲王?!不会吧?” 第2219章 233、(3更) “便是宗室王大臣有无子继承的,那皇上也大可从其他宗室脉系中,择一子孙过嗣就是了,又如何能直接将皇子出继?” “况且这会子储位未定之际,皇上膝下在世的皇子也不多,皇上还要从一众皇子中择定储君呢,怎地就能出继了?” 婉兮也是点头,“姐姐说的是。终究皇子金贵,可是宗室里其他子弟却不少,更有多少宗室自己并无封爵世职,若能出继履亲王,将来便是降袭,也是郡王了。那便是多少人都盯着的好事儿呢。” 语琴蹙眉,“若说起皇子出继的事儿,从前大清在关外,我是不知道了;可是我知道的最近的一宗,唯有先帝雍正爷将那弘时出继啊……那根本是先帝褫夺弘时的继承权,为了给咱们皇上扫清障碍呢!” “若此时皇上也将永珹给出继了,那从宗法上来说,永珹便已经不是皇子,已无继承大位的资格——这便也是褫夺了永珹的继承权!” 婉兮浅浅抬眸,“入关之后,皇子出继的事,还有两回: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弘曕。” “庄亲王允禄是康熙爷第十六子,雍正元年三月,奉命继嗣和硕庄靖亲王博果铎。” “果亲王弘曕,乾隆三年三月,过继给果亲王允礼,命其承袭果亲王。” 婉兮静静望住语琴,“虽说也都是皇子出继,可是没有一个是在皇父在世之时出继,都是在兄长已经承继大位之后,叫皇弟承继近支宗室亲王之位。” “姐姐说得对,皇父在世时就命出继的,唯有弘时一人。而那情形,是褫夺继承大位的资格了。” 语琴也是轻叹口气,“照着这样说,李朝这样的做法儿,根本是适得其反。他们不但等不到一位有一半高丽血统的皇帝,反而早早就将永珹从这场争斗里给推出去了!” 婉兮垂首,也是轻轻叹息一声,“正是这个话儿。” “虽说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下旨,终究还是因为履亲王这会子还在世呢。虽说已经年过七十,可是皇上至少还要为这位老爷子存着一点儿最后的念想去——说不定这个岁数还能再生下孩子来呢。” 语琴忍不住苦笑摇头,“都这个年岁了,还哪儿可能啊!” 婉兮点头,“所以履亲王薨逝之日,怕就是四阿哥正式奉旨出继之时。” . 语琴喃喃道,“为何会这样呢?倒可怜了四阿哥这没了娘的孩子。他自己这会子,怕也还是被蒙在鼓里吧?” 婉兮抬眸,“姐姐难道不觉着,此事与当年大阿哥、三阿哥被褫夺继承权的时候儿,非常的相似?” “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大阿哥永璜也正好是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皇子已然成人,更已经成家生子,出宫分了府,有了自己府里的职官,羽翼渐丰。那会子大阿哥永璜就已经开始往后宫里送金叶子,想要得到上至皇后,下至我的支持,已是起了争位之心。” “故此那一年皇上突然借着孝贤皇后治丧之事发作开来……如今,四阿哥也已经二十岁了。内有生母葬入皇陵,外有李朝拼命撺掇,年岁上还有居长的优势——姐姐说,皇上心下岂能不起防备了去?” 第2220章 234、(4更) 语琴自己也愣了半天的神儿。 “是啊,皇子到了二十岁,长大成人、羽翼渐丰。可是当年的大阿哥、如今的四阿哥倒还罢了,那当年的三阿哥又是何其无辜?——终究大阿哥二十岁,可是当年的三阿哥不过才十三四岁,距离羽翼已丰还早着呢。” “这样回想起来,当年三阿哥还不是因为他那一半的汉人血统,这便吃了瓜落儿,被皇上一并褫夺了继承权去?!” 语琴霍地转身,一把抓住婉兮的手。 “原来咱们都猜错了……曾经还以为纯贵妃和淑嘉皇贵妃得宠,都各自给皇上诞育下那么多皇嗣……尤其是淑嘉皇贵妃啊,生能封贵妃,死能入皇陵……可是婉兮你瞧啊,她们的孩子,只因为各自有一半儿汉人或者高丽的血统,这便都已经早早儿地被皇上定了要出继给宗室了!” “即便是皇子,即便生母为贵妃,又怎样?终究这承继大统的事儿,轮不到这样儿混了血的孩子去。” . 在这大清后宫里,恩宠可以得,位分可以得,只是这血统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 如语琴与婉兮这样的汉姓女,纵使母家已经都是旗人了,可那血管里的血统却怎么都是改变不了的啊。 语琴眼中那深刻的哀伤,婉兮如何看不懂? 婉兮垂首,倒是淡淡而笑,“姐姐是替我的小十四伤心了,我都明白。” 进宫快二十年了,终于生下皇子,可是小十四也终究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啊。 若以永璋、永珹这样现成的例子来论,便是婉兮生下的皇子,也同样是没机会染指那个满人的皇位的。 婉兮含笑抬眸,那一双妙目里黑白分明,澄澈如璃。 “不瞒姐姐说,其实我从第一天,就没存过替小十四争夺什么去的心。” “首先其一,我不会忘了自己是汉姓人,那我的儿子就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这便是怎么都不可能继承大统的——除非,皇上膝下再无其他人所出的皇子了。” “再者,皇上多年的心愿,都是立嫡子为储君,完成康熙爷都没能完成的心愿。我呢,以辛者库汉姓人的出身,能有如今的妃位,已是到顶了。这便注定一辈子只能是妾室,我的孩子绝无成为固伦公主、嫡子的一日,故此其他的念头都只能是奢念,我索性就不存着了。” “三来,咱们是一日一日陪着皇上的,是亲眼看见想要驾驭这么大的中国,身居那个天子之位的为难的。我这当额娘的,其实是小心眼儿的,我宁愿叫我的儿子当一辈子的荒唐王爷去,有的吃、有的花、有的玩儿,就够了。” 语琴倒是被婉兮给说乐了,“你呀,还真想养育出来个荒唐王爷?就凭你这秉性,我看反倒难!” 婉兮看见语琴笑了,这才放下心来,上前拉着语琴的手,“就可惜我的小十四这会子还太小,不然我都想自己找皇上说去,干脆叫我的小十四出继给履亲王算了。那可是现成的郡王啊,一年不少的银子呢!” 第2221章 235、(5更) 语琴都被婉兮给气乐了。 “你还主动跟皇上说去?看皇上不踹你!” 婉兮含笑摇摇语琴的手,“姐姐放下心啦?” 语琴点点头,“你这当本生额娘的,都看得如此开。那我还不是瞎操心?” 语琴缓缓收了笑,静静凝注婉兮,“我原本想着,倘若你想为咱们小十四争什么去,那我便豁出我的一切去,与你一起,都给小十四争来!” 婉兮的心一跳,眼圈儿也是热了。 终究都是后宫女子,许多事只要从迈进那道顺贞门的门槛开始,便已经不由自主。 便如皇宠,便是自己本不相争,可是你拦不住别人要与你争;你为了保护自己,就也不能不以牙还牙。 再如储君之位,若一直没有孩子,或者生下的只是公主倒也罢了。可是一旦生下皇子,便是你不想替自己的儿子争,还防不住旁的皇子的娘看你的儿子不顺眼,还要千方百计算计你的儿子去呢。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便是不害人,却也要防备人去。她曾经总为这个悬心,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做的不好——可是此时,语琴竟肯为了她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般看来,陆姐姐何尝是没有将她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去? 婉兮伸手轻轻抱住语琴,“姐姐的心意,我替小十四和自己都记下了。姐姐放心,我的孩子便也都是姐姐的孩子。他们必定将来都将姐姐当成我一样的敬重。” “若敢半点对姐姐不好,看我不用柳树枝儿,抽烂了他们的小P股去!” . 话终是说开了,语琴便一把携了婉兮的手,“虽说二月了,在风地儿里站久了还是凉。你这怀着孩子的还不留神——便是我嘴碎,你也赶紧捂了我的嘴去,别叫我拴着你继续在风地儿里站着呀。” “瞧,吹凉了不是?快点儿回你宫里暖着去。” 翊坤宫跟永寿宫挨着,就这么几步的事儿,婉兮自不当回事。 婉兮含笑道,“姐姐先回宫吧,我还有两句话,想等众人都散去之后,单独跟主子娘娘说说。” 语琴挑眉,“你又想说什么去?难不成,是想将方才永珹那番话,与主子娘娘说透了去?” 语琴上下打量婉兮,“你又何必如此讨好她去?” . 婉兮轻笑,拍了语琴手背一记,“姐姐冤赖我!” 语琴面上便也一红,“都叫你给我说急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不是为了旁人,也得为淑嘉皇贵妃。好歹她临去之时,不仅将永瑆托付给我,也是将她另外几个孩儿托孤给我。今儿眼瞧着皇后对永珹那样儿,我也不该袖手旁观才是。” 语琴叹了口气,“……我这会子想着,上元节宗亲宴那会子,你好像曾拉着永珹的嫡福晋说过话儿来着。” 婉兮便笑了,“姐姐好眼力……我那会子,其实为的就是这事儿。总归历年李朝使者都是二月前后入贡,我便怕永珹担了这个嫌疑去。我是叫四阿哥的福晋好歹劝劝永珹,这赐宴便是称病不去,皇上也能体谅。” 第2222章 236、(6更) 语琴听出些滋味来了。 “原来你早提醒过永珹了?可是,他夫妻两人却没将你的话听入耳去。永珹不但依旧出席了李朝使臣的赐宴,而且还当真将那份贡礼全给私留下了!” 婉兮点头,“从定太妃的丧仪之事,我便察觉皇上有这样的心思。我本想旁敲侧打提醒永珹些——可是看来只有我将那孩子放在心上,那孩子却并未将我放在心上。” 语琴静静凝视婉兮,攥了攥她的手。 “也是啊,终究她是淑嘉皇贵妃四个皇子里最年长的,便是八阿哥永璇和十一阿哥永瑆与你亲近,可是淑嘉皇贵妃薨逝的时候,永珹已经大了,心里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 婉兮深吸一口气,努力笑笑,“所以我说,这回的事儿,总是叫我更想起当年大阿哥永璜的故事——不仅两人年岁一样,便是身边儿的福晋,怕也是一样儿的。” 语琴眯眼盯住婉兮,“你是说,永珹这个福晋,怕也是永珹不听你话的缘故?” 婉兮抬眸,“姐姐道永珹的嫡福晋是谁家的?” . 语琴垂首,“永珹的嫡福晋……是和硕额驸富僧额之女。富僧额尚的又是十三爷怡亲王允祥所出的郡主——也就是说,永珹的这位嫡福晋,是十三爷允祥的外孙女?” 婉兮点头,轻垂眼帘。 “说到她的身份,姐姐难道没想起谁去么?” 语琴心下便咯噔一声,“忻嫔!” 忻嫔母亲章佳氏的姑姑,就是十三爷允祥的母亲敬敏皇贵妃。这样算下来,忻嫔与永珹的福晋,从十三爷允祥这边儿论,便是沾亲带故的。 婉兮努力笑笑,“那天的宗亲宴,宗室福晋们也进园子与宴。满洲世家本就都是沾亲带故的,那晚自然是内廷主位都找跟自己有亲的福晋们,好好儿地亲近。” 那晚舒妃与愉郡王弘庆的福晋、自己的亲姐姐一处坐着;而忻嫔则与她嫂子、安亲王的外孙女儿坐在一处……而永珹福晋因为与忻嫔之间的这门亲,也自然是上前请安,坐在一处热热闹闹说了许久。 那晚上,如婉兮、语琴这样儿的汉姓人,家族里自然也都没人有资格嫁入宗室为福晋的,故此都只能孤零零地坐着,看着人家热闹罢了。 语琴回想当晚的情形,这便叹口气,“我明白了。那晚永珹福晋跟忻嫔那么热闹,难免又以为忻嫔刚诞下第二个公主,正是盛宠的时候儿。” “而咱们那晚又正好跟忻嫔撕破了脸,那永珹的福晋自然要在咱们和忻嫔之中选一头儿——人家这便选了跟自己沾亲带故的忻嫔去了,故此便将你那番掏心窝子的话,反倒都给当成耳旁风了。” . 婉兮淡淡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都说‘儿大不由娘’,我还不是他娘呢,他夫妻两个自然可有自己的主意,不听我的。我啊,也只是记着淑嘉皇贵妃的嘱托,将自己能做的,都做到罢了。” “终究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这辈子也有自己的缘法。我能护着他们一时是一时,至于将来我也力所不能及的,就看他们自己的福气了。” 第2223章 237、(7更毕) 当这话题从永珹而关联到忻嫔去之后,语琴心下便也如敞开了一扇门似的。 语琴便是冷笑,“我明白了,咱们跟忻嫔之间的账,还没完!” “她这会子,便是不得不暂时退到咸福宫去,皇上的恩宠也没了,可是她还有她的世家出身,还有宗亲、权臣之间这些拐着弯儿的沾亲带故去。她便还在攒着劲儿呢,跟咱们还有的斗!” 婉兮点点头,眸光微凉。 “故此今儿我要找皇后,将永珹的话给说透了去,一来是尽力护一护永珹,二来,自然也还是要多防备忻嫔一层。” “从十三阿哥永璟薨逝之后,咱们便一直都防备着忻嫔去怂恿皇后,与咱们为难;这会子忻嫔虽说从皇后宫里挪出去了,可是她不甘心之下,这样的风险便还是有的。故此这会子,我愿意主动向皇后示好。” “总归不能给小鬼儿留下可乘之机。要斗,我宁愿是与皇后之间那种摆在明面儿上的斗,我也绝不会给忻嫔使坏的机会去!” 话说明白了,语琴便也用力点头。 “我明白了!那你快去。这会子与皇后之间说这番话,值得!” . 告别了语琴,翊坤宫里的旁人也都散尽了。婉兮这才重返翊坤宫。 走过配殿,朝皇后的后殿去,婉兮的目光不由得向右,轻轻掠过那东配殿去。 曾经,忻嫔就住在那儿。 如今忻嫔已经挪出去了,搬到了咸福宫去。可是那东配殿的窗口还是黑洞洞的,像是时刻盯着人的黑眼睛。 婉兮回眸望一眼玉蕤。 “你瞧啊,当年翊坤宫那场大火,这会子在这东配殿的墙上、窗户上,可还留有印迹去?” 玉蕤会意,也是轻哼一声,“这世上但凡发生过的事儿,如何会没有印迹去呢?只要有心,总可翻找出来的。” 婉兮这才轻轻勾了勾唇角。 那张牌她在掌心儿里握得紧紧的,本不想使。可若是忻嫔还是不知收敛,那将来,这张牌便兴许还是有使出来的机会。 所以啊,忻嫔若是个聪明的,该放手最好放手。否则……便也怨不得人。 . 见了那拉氏,行完礼,落座。 婉兮将咸福宫安排的事宜,与皇后细报清楚。 那拉氏叹口气,“倒难为你。如今怀着皇嗣,还亲自操持咸福宫的事儿。” 婉兮笑道,“总归那日是妾身提议,说咸福宫已经空出来了的。那妾身便也应该亲力亲为。” 婉兮抬眸,目光淡淡滑过那拉氏的脸。 “总归忻嫔从翊坤宫挪出去,这东配殿还得重新清扫、整饬。主子娘娘亲自盯着这边儿还忙不过来呢,咸福宫那边儿自然应该由妾身多出些力。” 只要发生过的事儿,就必定会留下印记。而留在屋子里的印迹,唯有重新整饬房子的时候儿,才有机会重新发现吧? 那拉氏点点头,抬眸静静看了婉兮半晌,“……那晚的事儿,我并非看不明白。可是你单担了算计她的口实去,我却还是瞧得出,你内里那慈悲心肠去了。”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妾身愚钝,倒没听懂主子娘娘的话去。” 第2224章 238、苦心(1更) 那拉氏静静凝视着婉兮,“……别告诉我,把公主的事儿,你还不知道。” 婉兮便也垂首,轻轻点头,“皇上那日心下不痛快,在妾身那用过酒膳,便将实情告知妾身了。” 那拉氏沉沉叹了口气,“这话,皇上可以对我说,也可以对你说,却不能对这六宫上下都说明白了。故此,忻嫔诞下八公主来,六宫上下还都以为她正在盛宠,平素也没少了人到宫里来看望她,看望八公主。” 婉兮静静抬眸。 那拉氏又是叹了口气,“也唯有你能明白,我得有多为难——总归这干系到皇家体面,她又终究是我宫里人,我便得替她千方百计周全着,不叫外人看出端倪来,更别在我宫里听出半点风声来。” “可是我这儿终究是中宫,每日早晚是你们来晨昏定省,除了你们之外,宫殿监、内务府的人也镇日来来往往……我真的怕,若有一眼盯不住,宫里难免有些嘴碎的奴才,便将不该说的话都说给人去了。” 那拉氏这会子面上还能瞧出当日的疲惫来,“可是你又知道皇上对这事儿的心情。若这事儿是从我宫里给泄露出去的……皇上如何能原谅我去?” “我这一天到晚,一个中宫皇后,倒成了她的老妈子,要替她收拾烂摊子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终究宫里人多眼杂,便不是主子娘娘宫里的奴才多嘴,却也扛不住宫外的人别有居心。故此忻嫔和八公主若是继续留在主子娘娘宫里住着,只能是一桩隐患,倒叫主子娘娘****悬心了。” 那拉氏抬眸凝注婉兮。 “不止我,皇上心下何尝没有这份儿悬心?八公主的事儿,因出在西北用兵扫尾之年,皇上便连皇太后都瞒着,不想叫皇太后知道了——可是忻嫔这么个大活人就摆在这儿呢,八公主也必定一日一日长大,几个月后会说话会走了,便怎么都关不住了不是?” 那拉氏幽幽一叹。 “故此,还是你的这个主意好。那咸福宫里空下来了,那宫里又原本是皇上的琴室,外人不得擅入,这便将忻嫔母女挪过去是最好不过的。” “咱们宫里又没有‘冷宫’之说,况且忻嫔至少从明面儿上并无过错,甚至是为皇家建功的……这便将她往哪儿挪都不合适。还是放在咸福宫里,倒叫这六宫上下都猜不出旁的来。”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也正是此意。” “况且咸福宫里收存着皇上挚爱的名琴,忻嫔膝下是两位公主,倒也正好能教两位小公主修心养性。将来必定是娴雅宁和的孩子呢。” 那拉氏又是轻叹一声。 “只是你却为了这个事儿,担下了所有的恶名和猜疑去。” “——终究便是给忻嫔挪宫,也总需要个名目。既然不是给她晋位,又为何忽地要挪宫?再说终究那咸福宫里,曾经住着怡嫔那个药罐子。便总难免叫人担心,那咸福宫里还存着病气。” “故此你那日故意当众演了那场戏,叫人以为都是你在算计她罢了——可事实上,你是将皇上和我的为难,全都由你自己一肩挑了起来啊。” 第2225章 239、释怀(2更) 婉兮轻轻摇头,起身屈膝为礼,“替皇上和皇后分忧,本就是妾身应当做的,哪里敢叫主子娘娘还这般特地提及?” “原本,妾身是打算这话儿便连皇上和自己身边儿的女子,都不说的;只是主子娘娘终究明眼如炬,妾身倒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主子娘娘去。” 那拉氏便也笑了,“我自然是瞧出你不想说的,故此我才非要当着你的面儿,将这话说透了呢!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这片心意,我都接下了。” 那拉氏说着,忙招呼德格,“还不快去扶着你令妃主坐下?她这会子还怀着皇嗣呢,你们也敢瞅着她起身这么行礼?” 德格忙含笑上前,亲自扶住婉兮的手肘,“令主子快请坐下吧。不然,主子娘娘待会儿得罚奴才了。” 婉兮便也含笑坐下,抬眸点头,“有劳姑娘。” 这些话都说开了,婉兮与那拉氏之间的气氛,又难得地圆融了下来。 婉兮便在这样的气氛里,将永珹那话儿也说了。 那拉氏听得也是挑眉毛,“……你是这样想的?哎哟,我倒是从没想到过呢。” 那拉氏面上终于见了笑模样儿,“终究从前庄亲王、果亲王那两宗皇子出继的故事,都是皇兄做主;我倒怎么也没敢想,咱们皇上春秋正盛呢,竟然就有将皇子出继的心思!” 那拉氏这一笑开,面上的笑容便怎么都禁不住了,那笑洋溢起来,眼角眉梢都盈满了。 婉兮看时机已是刚刚好,这便含笑起身告退。 那拉氏亲自送到翊坤门,拉着婉兮的手道:“虽说咱们两个宫这么紧挨着,可是你这会子都显怀了,便是多挪动几步,也是难免要累些的。” “况且你这是三十岁以后,连着三胎。这得什么身子骨儿才扛得住啊?虽说是皇上疼你,可我都替你心疼呢……” 两人含笑对视,那拉氏拍拍婉兮的手,“今儿也劳累你了。快回去歇着。” “如今我这宫里可清静下来了,我自然能腾出手来顾着后宫的事儿,你便别再跟着操心了。好好儿养着孩子才要紧。便是行礼请安,也不必每日都过来。便听我的,只按着咱们满人的老规矩: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就够了。” .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向南走回永寿宫来。 玉蕤轻声道,“奴才瞧着,皇后这会子终于想明白了——有一半汉人血统的三阿哥,早已被褫夺了承继大位的资格;如今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四阿哥也有出继的迹象,那她从前的那些担心、防备,倒都是白担了那个心。” 婉兮轻轻扬眸,望向这二月底、已然隐隐春光浮生的碧空。 “我就是要让她想到,同样是一半汉人血统的小十四,同样威胁不到永璂的地位去。她对我的防备,实则也是多余了。” “便是从前年轻,还与我争皇上的恩宠。可是如今我跟她都到了这个年岁,她已然四十多了,这会子便那争宠的心都淡了。即便是我丹霞皇子,皇上也给了这么明确的信号,那她自然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第2226章 240、好不好吃?(3更) 皇帝原本说要二月启程去祭陵,可是一直延宕到二月末,还没走呢。 总归永寿宫这么近,皇帝没事儿便叫高云从抱着奏折,到永寿宫来批阅。 若遇见西北送来的战报,一时委决不下之时,便将小十四抱到怀里来。小十四这会子七个多月了,正是能稳稳当当坐着的时候儿,皇帝便由着他伸手在炕几上乱抓挠,一阵忙乱过后,他自己脑海里反倒乱绪捋顺,平定下来了。 原本皇帝批阅奏折的时候儿,婉兮不该在近旁。可是这会子因为小十四的缘故,婉兮可怕小十四那小手不分轻重,打翻了砚台染了奏折,或者干脆抓过奏折给撕了就糟了……婉兮便不得不在对面炕上坐着,跟皇帝隔着一个屋地下,远远盯着小十四。 这日瞧着瞧着就不对了,那小十四兴许也知道他皇阿玛纵容他,这便从皇帝腿上扶着桌沿儿站起来,伸手奔着砚台里的墨汁儿去了! 这会子皇帝正对着几分奏折出神,婉兮不便过去打扰,便只自己运气,紧盯着小十四。 她只是怕那小子手上沾了墨汁儿之后,再一巴掌拍到奏折上去,那可怎么办啊! 可是好在小十四将手在砚台里打了个转后,满意地抬了起来,没往奏折上去拍,反而是举回到自己眼前来,小眼珠儿还对了半天焦点,找到了合适的距离,这才认认真真“观赏”了起来。 婉兮悄然吊着眼线,心里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也是,对这七个月的小孩儿来说,哪有什么干净埋汰的概念呢?他还觉着摁了一手掌心的墨,挺好玩儿的呢! 也是,皇上御用的墨,可是上好的松烟墨。里头不光是有松油的胶凝手感,更因配料里添加了麝香、冰片等,味道可好闻了呢——也兴许,她这位小爷,将这气味儿芳香的东西,当成好吃的了。譬如黑芝麻糊之类。 小十四这七个月多大的时候儿,正是吃各种米面糊糊呢。 婉兮伸手叫玉蝉,轻声吩咐,“叫嬷嬷们去备一碗黑米的糊糊来。” 婉兮其实已经想到前边儿了,可是再快也没有人家小十四的反应快。玉蝉还没能迈出门槛儿呢——小十四已经直接将那黑乎乎的小手给——塞嘴里了。 . “哎呀你给我吐出来!” 婉兮也顾不得自己还怀着孩子,外加皇上这会子批阅奏折呢,从北边炕上直接蹦下来,就朝南炕上冲。 玉蕤吓得赶紧跑上来抱住婉兮,“主子!跑不得!” 皇帝一垂眸,也瞧见自己这小儿子是干嘛了。 虽然皇帝没有全程都看见,没有婉兮观察那么仔细,不太了解前情后果,不过皇上一看小十四这一嘴的墨,却半点都没着急,反倒扬声大笑。 婉兮在玉蕤的搀扶下站稳当了,急得脸都通红,“爷还乐!” 小十四有些被他娘的激烈反应给吓傻了,站在他阿玛怀里,都忘了把手从怀里给抽出来。一双黑豆儿似的小眼珠就愣愣盯着他娘看。 皇帝却环住他小小的身子,柔声道,“好不好吃?” 第2227章 241、春来了(4更) 一听皇上这口风儿,婉兮就急了,“爷,你还这么着?” 皇帝大笑,圈住了小十四那小小的身子,眨眼道,“本来就好吃,是不是?阿玛闻闻,嗯,真香!” 皇帝说着话,却也伸手给小十四左右唇边的墨迹擦去,“看以后还谁敢说我们小十四‘胸无点墨’去?别看我们才七个月大,可是这肚子里的墨啊,多着呢!” 婉兮都被气乐了。瞧她这个爷,这个歪理啊! 婉兮还是走到皇帝炕边儿上,伸手去拉小十四,“……终归是墨,他吃了怕会肚子疼。叫给嬷嬷,叫去好好儿给灌些水给冲冲吧。” 皇帝却还是笑,伸手按住婉兮的手,“别担心,配料里都是好东西。爷小时候也尝过,还不是长这么高?” 婉兮不由扬眉。 皇帝抱住小十四,便用下巴颏上的胡子,在小十四脸颊上扎了扎。 “爷的儿子,就是像爷!” 婉兮的心下一软,那满肚子的担心,倒也都点点稀释而去了。 皇帝这才端起炕几上的清水,亲手喂着小十四喝下去。 瞧着小十四在皇上怀里那么乖乖喝水的模样儿,倒比三四个嬷嬷一同动手还更乖巧听话,婉兮这便也放下了心来。 婉兮便上前将那炕几上被小十四拂乱的笔墨纸砚都亲手给拾掇起来。目光瞄过皇帝刚朱批过的一份折子,不由得垂眸轻笑。 皇上是写:“谕军机大臣等:满洲大臣奏事,称臣、称奴才,字样不一。着传谕嗣后颁行公事摺奏,称臣;请安、谢恩、寻常摺奏,仍称奴才,以存满洲旧体。” 她的爷啊,有时候瞧着,真的不像是这么大一个中国的天子;反倒像个大管家,什么大事小情、事无巨细的都管。便连这么大一点小事儿都要亲自下旨的。 ——眼见就奔五十的爷,还能如此精力旺盛,倒也真是好事儿。 其实满洲人所自称的“奴才”,跟汉人以为的蔑称,不是一回事。因八旗制度,旗下人在旗主子面前,都要有一个卑称,这便是“奴才”。这个“奴才”与汉人所称的“卑职”、“下官”等,意思相近,只不过满洲人在关外的时候,并无这样细致、丰富的词汇可用,故此才都统称为了“奴才”。 而当大清入关,融入中原文化,有些满洲大臣便也开始学着称“臣”。只是有些人随了汉俗,有些人还保留满俗,这便一时之间臣、奴才地乱称了起来。皇上才故意有这样的一番廓清。 殿内正静下来,忽地两股子旋风旋了进来。 婉兮还没等回过神来,两个小东西已经在皇帝面前行礼请安了。 婉兮忍不住掐起腰来。 这两股子旋风自然不能是旁人,一个是福康安,一个是——小七。 福康安倒也罢了,总归天生就是这个性子。可是小七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向安安静静的闺女,这怎么也跟着成了一股子旋风了? 如今一岁半大了,跑也跑稳当了,这便了不得了,跟着一起变旋风了哈? 第2228章 242、花满头(5更) 婉兮掐好了腰,还没等开审呢,皇帝却先笑了,伸出另一只手臂来将小七也抱进怀里去。 “哟,我闺女今儿怎么这么好看呀?” 小七这一被抱起来,婉兮才瞄见,原来小七今儿头上戴着花环儿呢! 虽说这才二月末,可是今年节气却早,清明节已是过了。故此已经有早春的花儿,都开了。 小七这会子头上戴着的,正是鹅黄的迎春花儿。 ——不知是被谁的巧手啊,将那花枝儿给编成了花环儿,戴在自家闺女头上,当亲娘的怎么看自然怎么稀罕。 婉兮便也笑了,错眼儿瞟了福康安一眼。 她这会子终是身边有小十四,肚子里还有一个呢,精力上的确有些分不过来;况且小七放在婉嫔身边儿,她也放心,这才不是每日都亲自教小七立规矩了,由得小七镇日跟着福康安疯跑去。 从前有拉旺在,拉旺的性子跟福康安正好儿是一静一动,一同陪着小七身边儿,还能叫小七的性子在动与静之间中和平衡一些。如今拉旺没在宫里,这便眼见着小七受福康安的影响大了起来——这不也都跟着变成一股子旋风去了么? 听见皇阿玛夸奖,小七开心地从自己头上将那花冠给摘下来,伸手戴在了皇帝的头上。 她欢喜地直拍手,“阿玛戴上才最好看!” 婉兮心下酸酸甜甜地叹息——小七跟麒麟保镇日疯跑去呀,虽说也变成旋风了,不过倒是有一宗好处——学说话更快,这嘴也更溜了。 皇帝头顶花冠,含笑晃着脑袋,又去逗小七和小十四,“好看么?” 小十四还在懵懂的月龄,只知道张开小嘴儿,露出小牙花子跟着傻乐;小七却已经甜嘴巴舌地哄人儿了,“皇阿玛戴,最好看!” 皇帝大笑,将一双儿女抱紧。却还是伸手从头上将那花环摘下来,戴回小七的头上去。 “可是阿玛却觉着,还是小七戴,第一好看啊!” 小女孩儿家,谁不喜欢被这么夸呀?小七便也不坚持了,捂着脸笑着扑在皇帝怀中,咯咯笑如银铃。 皇帝拢着小七,含笑吟诗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小七听了,从皇帝怀中抬头,正正经经说,“对!保保就是说,这花儿是黄色的,才最合我戴!” 迎春花的颜色,鹅黄或者近明黄了,可不最适合皇家公主戴么? 婉兮却听得有些挑眉,目光滑向福康安腰上去。 福康安腰上,也有一圈儿迎春花编成的花环。只不过小七那个是戴在头上的,叫花冠;福康安这个,倒像一条腰带了。 若福康安觉着这颜色是适合公主戴的,那他自己这一圈儿——又算怎么回事儿啊? 也正好小七说到这事儿,小七回手指着福康安腰上,跟皇帝说,“保保说,这花儿还叫‘黄金带’。他说我是公主,他是金腰带!” “黄带子”在大清有特别的身份象征,只有宗室方可用黄带子。 还有些特例是皇帝特别赏给功臣的,便比如傅恒、成衮扎布等,虽不是宗室,也可用黄带子。 第2229章 243、婆婆纳(6更) 婉兮心下悄然一转,不由已是唇角含笑。 她抬眸,目光越过那几个小孩儿,与炕上的皇帝微微撞了撞。 她瞧见,皇帝的长眸中,也闪过一串黠光。 婉兮便垂首轻笑,明白皇上与她怕是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婉兮便亲自扶起福康安。 淘小子爱出汗,这跑了一圈儿,又给小七和自己做花环、腰带的,额头上已满是汗了。还连着那花草上带着的泥土,这便在脸上都画魂儿了。 婉兮用帕子给福康安擦,柔声逗着他问,“……你阿玛被皇上赏戴三眼花翎和黄带子。你是不是见过?” 福康安便使劲儿点头,“见过!阿玛寻常却都不戴,只恭恭敬敬罩在玻璃罩子里头,放在书房。” 这些对于傅恒来说,都是逾制的。即便是皇帝赏赐的,傅恒也都小心束之高阁,并不肯平日穿戴出来的瑟。 婉兮忍住笑,“虽说你阿玛不戴……可是阿娘猜,你家里却是另外有人戴过吧?” 福康安的脸便腾地红了,回头防备地盯皇帝一眼,便忙搂住婉兮的脖子,趴在婉兮耳边,极低极低地说,“阿娘别告诉皇上……我偷着戴过。” “我额娘都没发现,篆姨娘也替我瞒着,结果还是被我阿玛给发现了——阿玛要用马鞭子抽我,我额娘和篆姨娘都跪下了,都不管用。” “我最后只好说了,说是阿娘你准的——我是用阿娘的名头来吓唬我阿玛,结果当真好使,我阿玛看了我半晌,终究还是把马鞭子扔了,没抽我!” . 这话说得叫婉兮想笑却笑不出来,鼻尖儿不知怎么就酸了。 她将福康安抱紧了些,“那就还是阿娘跟你说过的那番话——你将来自己建功立业去,还怕不能给自己挣来一条黄带子么?” 福康安这才笑了,低声嘀咕,“就是!亏我阿玛还那么纸儿包纸儿裹的,不让我摸不叫我碰的,我以后,倒要挣一条比他那条更金贵的去!” “等到时候儿啊,我才不像他那么小气。我就随手扔给他去,告诉他:‘阿玛,你甭偷着瞅啦——你拿去,随便儿摸,随便儿戴!碰坏了,我都不跟你算账~’” 这小孩儿的话啊,一半儿地明白,一半儿地糊涂,听得婉兮又是笑,又是惆怅。 末了婉兮还是选择赞赏地点头,“说得好。阿娘就喜欢麒麟保这么大方,这才是个爷们儿!” 那边厢,皇帝就当没听见,也省得福康安那孩子心里有负担去。 他单拢着自己闺女说话儿。 “……这迎春花,是御花园里的吧?第一茬刚开,就被你们给薅下来啦?” 小七倒是大方地点头,“虽是第一茬,可只有迎春落了,百花才都开。我把迎春给薅了,不多日就是万紫千红啦!” 皇帝大笑,抱紧闺女亲了好几口,“好,这说歪理的模样儿,像我闺女!” 婉兮远远望过来,除了摇头,还能怎样呢? 皇帝却又问,“……可是迎春花旁,阿玛记着那丛迎春花旁边儿啊,还有南花园刚从暖棚子里种出来的几盆婆婆纳呢。那是小蓝花儿,你怎不采几朵,掺进这迎春里一起戴啊?” 第2230章 244、鬼心眼儿(7更) 听见皇上问到这“蓝黄之争”,婉兮便情知皇上问到点子上了。 虽说怀里拢着福康安呢,却也忍不住悄然错了眸子,瞟向小七这边儿来。 她心下明白,这话啊,她是从麒麟保这孩子的嘴里是掏不出来的;也只有自家闺女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弯弯绕,才会有什么说什么去。 不过她却实实在在觉察到,怀里的福康安是轻轻一个哆嗦去。 婉兮忍着笑,也不表现出什么来,只悄然听着小七那边说。 “……保保说,我是皇上的皇女,是大清的公主,就应该用黄色的。” “保保说,哪儿见过公主用蓝色的去啊?” “保保还说,蓝色的不好看,大白天看着,都像夜晚里黑洞洞的鬼眼睛。” 前面两句还罢了,听到最后这句,连婉兮都忍不住拍了福康安小P股一把,“这孩子!” 皇帝那边儿就更是大笑着又着恼了,抬手指着福康安,“你这臭小子!不叫小七戴蓝花儿就罢了,你还吓唬她!” 福康安吓得赶紧跪地上。 皇帝故意传旨,“高云从,你这就到军机处值房去,找傅恒,叫他回头正经抽这小子几鞭子去!好好儿的公主,叫他再给吓坏了!” . 看皇帝如此,小七有些吓着了,伸手一把拽住皇帝的袖子。 “阿玛!” 婉兮也忙起身,上前扯住皇帝的手。 皇帝本也不是真事儿,不过是替自家闺女吓唬回去罢了,这便哼了一声,“高云从回来。算了,鞭子就省了;只是把今儿这话告诉给傅恒去,叫他自己心下有数儿就是了。” 天子威严可不是好玩儿的,福康安终究也还是小孩儿,再是猴性子,见了皇帝也如猴儿见了佛祖似的,不敢再造次了。 婉兮看出他真害怕了,这便交待刘柱儿先把两个小孩儿给送回永和宫,交待给婉嫔,亲自哄他们歇晌,别叫梦里真魇着了。 小十四这也困了,婉兮便舍给精奇去,叫哄着睡觉了。 . 忙过一班孩子,婉兮回到皇帝身边儿,这才与皇帝亲近一会子。 皇帝捏了捏婉兮,“……小十四这嘴倒是壮。刚刚还鼓鼓溜溜的呢,叫他吃完了,这都瘪了。” 婉兮噗嗤儿笑出来,红着脸拍开皇帝的手,“孩儿长得快,还不好?” 皇帝拢过来,拿了瓜愣儿的碧玺滚子,敞开衣襟,给她轻轻滚着,“……那也得好好养着,又不是他一个人儿的~” 婉兮无奈轻笑,回身主动抱住皇帝,凑上唇去好好儿地亲了一会子。 皇帝这才满意地不嘀咕了,只走神儿回想方才那桩小官司,“你听出来没,麒麟保那小子存着什么心呢?” 婉兮含笑点头,“蓝花儿么,那翠雀花儿可不是蓝的?” 皇帝便也笑了,“可不!如今这迎春花儿都开了,是到了陆续开花的时节了。拉旺摘了翠雀花就会回来了,这会子距离那一天就不远了。” 婉兮无奈地摇头,“所以啊,他才那么故意吓唬小七,连什么鬼眼睛都使出来了。这个臭小子啊,谁都没他鬼道!” 第2231章 245、还小(8更毕) 婉兮笑骂归笑骂,可还是忍不住向皇上给福康安求情。 “爷别往心里去,那终究还是个孩子。况且他又是九福晋失而复得来的孩子,也非嫡非长的,故此在府里便也没人给他立太严的规矩去,倒叫他淘气得跟猴儿似的。” 小七虽是自家闺女,可终究也是大清公主啊。叫福康安这么吓唬,若往严重了说,也不好不是? 皇帝便也哼了一声儿,“他淘气,我倒喜欢。我自己也小过,哪个小子小前儿不淘气呢?” 皇帝说着,略有些走神。 婉兮明白,皇上怕是回想到他小时候了——当年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孙,只是因缘巧合得以拜见皇祖父,被皇祖父一眼看中,放在身边儿抚养。 虽说幸运,可是皇祖父这样的看重,对于一个小孩儿来说,何尝不是一副重担?故此从那一眼开始,皇上的童年怕已是结束了。从此再也不能无拘无束地淘气。 婉兮心疼,伸臂抱住了他。 皇帝却轻笑摇头,“……其实我在皇祖父身边儿的时候,也还是淘气的。时常跑跑跳跳,倒累得皇祖父一路在后面追着我,一边追一边喊,叫我小心,别摔倒了。” 祖父的慈祥,是他刻印在心底最深的温暖——父亲却是严苛的性子,祖父给予他的这些温暖,在父亲那里,却难以企及。 祖父与父亲两人的施政态度比较起来,他更喜欢祖父的宽仁大度。故此从小便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乐善堂”;登基之后,愿意将父亲当年处置过的八爷、十四爷等,尽数宽恕,重新纳入玉牒,恢复宗室身份。 故此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一个孩子小的时候,内心能够蕴满温暖,是多么重要的。 也因此他虽然是天子,可是私下里与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儿,他只想当一个平凡的父亲,用一个凡人的情感去宠着自己的孩子们。 思绪回来,他缓缓抬眸望婉兮一眼,“对了,福康安那孩子,几岁了?” . 婉兮笑道,“咱们小七,实岁是一岁半;可若按着虚岁的年头算,这会子倒可以说是三岁了。麒麟保比小七大两岁多些,这会子实岁是四岁,虚岁却可以说是五岁了。” 皇帝轻轻点头,“他是小九的儿子、四额驸的兄弟,自然到了进学的年岁,是要进上书房为皇子们的侍读的。” “这会子还能叫他再这么没大没小地陪小七玩儿一年。待得到了进学的年岁,便得将他挪回家去了,不宜继续在内廷里住着。” 婉兮便也点头,“爷说的是。待得他到了进学的年岁,是必定要叫他回家住着去。白天进宫上学,倒是还可以跟小七在一处聚聚;待得过了十岁,就怎么都不能再这么玩儿了。” 终究还是因为三个孩子都小,就算瞧着福康安跟拉旺这么斗法去,大人们也还都不值当往心里去。可等他们再大些,便不能这么着了。 . 三月初四,皇帝终于依依不舍地起銮,谒东陵、西陵去。 后宫安静下来,忻嫔邀请兰贵人到咸福宫品琴。 第2232章 246、琴忆(1更) 虽说进宫也有半年了,这咸福宫却还是兰贵人头一回踏足。 忻嫔自也都瞧出来了,这便言笑晏晏,亲热地拉着兰贵人的手,先在咸福宫内观赏了一番。 正殿倒也罢了,总归是升座行礼之处,又不住人。殿内陈设与其他后宫也是相似,都是明间设地坪、宝座、屏风、单屏;左右两壁挂贴落壁画,内容皆为表彰古往今来历代后宫的贤德。 咸福宫的两幅贴落壁画为:东壁悬皇帝御笔《圣制婕妤当熊赞》,西壁悬《婕妤当熊图》。 从明间左右两壁的大红毗卢罩金钉宫门,进左右两次间,东为小佛堂,西为明窗殿,对面炕。 这些都还罢了,形制与其他后宫都相似——咸福宫比较特别的一点是:正殿面阔仅为三间,不像其他后宫的正殿都是面阔五间,叫忻嫔心下觉得憋屈,这便只带兰贵人浅浅站了站,就朝后殿去了。 后殿“同道堂”才是忻嫔想要给兰贵人展示的重点所在。(同道堂,还记得慈禧那小印儿吧?) 后殿同道堂终于又是面阔五间了,不必如正殿那般局促。拉着兰贵人的手,进了后殿,在明间而立。殿内左右两边以落地花罩隔开,左右两室上方都有匾额。 忻嫔含笑望住兰贵人,“兰妹妹瞧,这东殿的匾额是‘琴德簃’,殿内收存的都是皇上最爱的古琴。 兰贵人的眼睛便是一亮。 忻嫔含笑拉着兰贵人的手走入东殿,一一介绍这墙上所挂的古琴,“兰妹妹瞧,这是唐琴‘大圣遗音’、宋琴‘松石间意’、明琴‘月露知音’……历代明琴皆在。” 兰贵人望着这些琴,不由得眸色流光。 忻嫔浅浅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这些倒也罢了,终归是皇上收存的。兰妹妹你再来看这四张琴,却是皇上亲制的。” “这四张琴为:湘江秋碧、瀛蓬仙籁、皋禽霜唳、云海移情。” 兰贵人眼睛便更是一亮,上前小心细看。 见那琴上都刻“乾隆十年秋补桐书屋制”的款识。今年的兰贵人不过十六岁,乾隆十年那会子她还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这便不由得好奇,“补桐书屋制”? 忻嫔含笑点头,轻叹口气,“皇上登基以前,曾于西苑补桐书屋读书,书屋门前种有两棵梧桐老树,相厮相伴。后来其中一棵枯死,皇上忆旧,于是下旨以其木材制成四琴,各赐其名并题诗:秋夜春朝失侣阴,认巢好鸟徘徊去。老干吟风似作悲,团叶无心菶承露。” 兰贵人听得也是愣住,惆怅悄然而起,不由得神往道,“双桐相厮相伴……痛失一侣,斫琴为音……皇上原来是如此深情之人。” 忻嫔耸了耸肩,“那一年,正是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年。慧贤皇贵妃正月薨逝,那年秋,这桐树也相继枯死了。故此便听人说,皇上命斫这四张琴,极有悼念慧贤皇贵妃之意。” 兰贵人扬眉,“……孝贤皇后是乾隆十三年崩逝的,也不见皇上如此。照此说来,皇上心下倒将慧贤皇贵妃看得,比孝贤皇后更重些。” 忻嫔便笑,“不然皇上怎么会将‘贤’先给了慧贤皇贵妃,倒要孝贤皇后自己跪求来呢。” 第2233章 247、续弦(2更) 兰贵人不由眯了眯眼。 “这话听起来,怎么叫人颇有些心寒呢?” 忻嫔满意地点点头,“可不!” “虽说孝贤皇后家世也不高,祖上勉强只是个路长;旗份原本更是蓝旗的,靠出卖旗主子,才被抬进镶黄旗的——但是她好歹也是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也是先帝爷亲赐给皇上的元妻嫡配啊。” “可是慧贤皇贵妃呢,不过是个汉姓包衣,在潜邸只是个使女罢了。便是她父兄得用,被先帝给抬入了正身,又将她超拔为侧福晋……可是她的身份跟孝贤皇后总归是比不了的,不是么?” “皇上又凭什么将那个‘贤’字给了她去,倒要叫正室中宫跪而哭求了?” 兰贵人深吸一口气,眸光里显出些苍茫来,“进宫之前我就听说,皇上抬举汉姓包衣、汉女。如今后宫里的情势,那帮子汉女、汉姓包衣,倒与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分庭抗礼了!” 忻嫔一拍手,“正是这回事!” 忻嫔抬眸定定凝住兰贵人,“你瞧见了,由这四张琴,还有那个‘贤’字的谥号,就都能瞧得出,孝贤皇后在皇上心里,比不上慧贤皇贵妃;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输给了汉姓的包衣奴才去。” “而现如今呢……你没瞧见,这宫里第一得宠之人,又变成了谁了?——同样还是汉姓包衣女,甚至,这个出身还在辛者库,父兄皆不得用呢!” 兰贵人皱眉,“令妃?” . 忻嫔握住兰贵人的手,“不瞒妹妹,当年这四张琴的故事,我方才只与妹妹讲了上一半;实则,还有下一半呢。” 兰贵人眯起眼来,“下一半?” 忻嫔叹口气,“前一半听来,是叫人心酸,感知皇上的深情——可其实啊,皇上在看一棵桐树枯死之后,是叫人斫了琴,题了诗,可是事实上皇上那会子却没伤心啊。” “皇上那会子立即就给那株还活着的桐树‘续弦’了——皇上除了命人在院子里补种一棵梧桐不说,连院子里的书房都改了名叫‘补桐书屋’啊。” 兰贵人愣住,心下之前的那一片感动,这会子全都被一股狂风吹散,再也找不见了。 “如此说来,皇上对慧贤皇贵妃的情深,也不过如此——那会子,皇上怕是也已经给自己‘续了弦’,找见了可以替代慧贤皇贵妃的人了吧?” 忻嫔抬眸,哀哀望住兰贵人,“正是如此……妹妹可知道,那一年正是令妃初封啊。” “而且就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前后,她先初封贵人,接下来正月里,就在慧贤皇贵妃薨逝的那个月,就已经晋位为嫔了。” “补桐书屋的故事,是秋天时;而十一月里,又正好是令嫔的册封礼……” 兰贵人听得愣住,一双眼也不由得眯起来。 “同样都是汉姓包衣,相貌和气质都相近;她又比慧贤皇贵妃更年轻……故此皇上可没工夫多伤感,只欢欢喜喜用新琴来‘续弦’呢。” 忻嫔眯眼望住兰贵人,“若此,便是慧贤皇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也全都被令妃给取代了呢。” “这样说下来,这后宫里,还有谁能超过她去?” 第2234章 248、不服(3更) 忻嫔盯住兰贵人的眼睛。 “当年孝贤皇后不敌慧贤皇贵妃;咱们的皇后,不敌纯贵妃和淑嘉皇贵妃两人;到如今……咱们阖宫上下的满洲世家格格,便是绑在一块儿,都比不上人家一个年过三十、半老徐娘的辛者库****了去!” “皇上宁肯叫一个年过三十的汉姓辛者库****,一年一个;都不给咱们这些年轻的、家世血统更高贵的鄂满洲格格半点机会去……我便真是气不过!不止为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同出于满洲世家的其他姐妹们?” 兰贵人眼中也泛起冷光来。虽则年岁小,可是这急于血统与出身的优越感,是与生俱来的。又如何能接受一个家世出身最为卑贱的,如今在后宫里如此不可超越去? 忻嫔静静打量兰贵人的神色,唇角满意地轻轻勾起。 她却也极快地,将那抹笑给掩藏住了。眼中又换上哀伤和同情。 “兰妹妹,我好歹还有两个公主,便是争不过,也算心下还有个安慰;便是老来的那一天,也还有个退路。” 忻嫔抬眸直直望住兰贵人,缓缓道,“兰妹妹,你呢?你还是咱们皇太后母家的晚辈,你进宫也快一年了,你可曾得了皇上的恩宠去?” “兰妹妹你是皇太后自家的长辈,你家里更出过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还有果亲王的福晋啊……你的家世,原本还在孝贤皇后之上。凭你的家世,以及你与皇太后的血脉亲情,你原本应该进宫就得宠,至少爷应该如我也舒妃一样,进宫就封嫔啊。” “可是兰妹妹你,这一晃进宫也快一年了……却仍旧屈居贵人之位。甚至那景仁宫里,还要与一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平起平坐——兰妹妹自己不委屈,我都要替兰妹妹委屈了!” 兰贵人两眼里登时涌满了泪水。这些话,便是自己还能忍住,这般被旁人给挑明了、说开了,便怎么都觉着屈辱! 忻嫔又叹了口气,伸手攥了攥兰贵人的手,“……咱们八旗秀女,都是从十四岁开始引见。妹妹是二十一年参加的挑选,那年正是十四岁的好年华。可是皇上竟然都没叫妹妹当年便入宫来,愣是叫妹妹等了一整年,二十二年六月了才进宫。” “进宫晚了一年倒也罢了,好歹进宫就该直接封嫔了。可是皇上还是没有……到如今,妹妹都十六了,两年的好年华,就这么耽误了。如今皇上对妹妹,一不见宠,二不给晋位,这又是要将妹妹摆在何处,将妹妹的家世摆在何处啊?” 兰贵人已是含泪别开头去,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忻嫔便又叹了口气,“不说别的,这回皇上去谒陵,妹妹是宫里最新的新人,皇上便怎么都该带妹妹一同去——可是皇上却还是将妹妹留在宫里,反倒带了那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一起去!” “咱们且不说那多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单看她那个年岁,在宫外怎么可能是还没嫁过人的?她与妹妹你一同进宫,又一个宫里住着,皇上凭什么就觉着她比兰妹妹你更好了?” (补桐书屋“续弦”是真事儿,“湘江秋碧”这琴也刚在2016年10月以5564万港币拍卖,创清代乐器拍卖价纪录。) 第2235章 249、偏正(4更) 忻嫔的话,宛若一把匕首,生生地刺在了兰贵人心上。 原本早有老伤,这会子稍微一碰,便已流出了血来。 兰贵人自己如今这尴尬的处境,她自己便是年岁小,又如何还看不明白去? 只是她在忻嫔面前,却依旧还想保持自己的自尊,这便高高扬头道。 “皇上在我和多贵人中间儿,选了多贵人去,还不是因为如今这年头!今年怕是平定准噶尔的大胜之年,多贵人是厄鲁特宰桑之女,又出自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凭皇上今年想要收拢蒙古各部之心,皇上便也必定要偏宠她一些。” 忻嫔便笑了,“还是兰妹妹你自己想得开。也是啊,如今宫里虽说也有出自蒙古的主位,可是无论愉妃,还是颖嫔,都只是八旗蒙古下的出身;人家多贵人,倒是头一个出自外藩蒙古,且是厄鲁特蒙古的呢。” “既然也算头一份儿,那皇上高看一眼,便是自然的——只是她既然与兰妹妹你一起入宫,一个宫里住着,若皇上凡事都只高看那多贵人一眼,那妹妹便自然要忍着些委屈了。” 兰贵人咬住嘴唇,拼命忍住眼中快要跌落的泪珠儿。 “委屈?不怕!终究我今年才十六岁,那多贵人都三十多了,我将来的日子比她多得多!” 忻嫔立时鼓掌,“兰妹妹有志气!” 却又随即黯然下来,“兰妹妹这话,其实何尝不也是我当年心里的话——我比令妃小十岁呢,我也以为,便是熬着年月,也终究有我将令妃熬老了的那一天。到时候,咱们满洲世家格格与她们汉人、汉姓包衣之间的胜负,便迟早有个决断。” “可是啊……我等啊等,盼啊盼,虽说也盼来了些皇宠,盼来了两个公主,可是同时——却也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皇上一年一个迫不及待地不断将孩子给了那年过三十的辛者库****!” “从我乾隆十八年进宫,到如今也五年了。我虽然盼老了令妃,却终究没能盼来她的失宠……反倒是到头来,我被她算计了,独自落到这咸福宫来,形同冷宫一般。” “她没失宠,却是我失宠了。” 忻嫔自己的泪先委屈地滑下,“这会子还能给咱们满洲格格争一口气的,也唯有兰妹妹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输给她们,你可不能再叫皇上的眼睛被她们给继续狐媚下去啊!” . 兰贵人告辞的时候儿,忻嫔方拉着兰贵人的手,走到了她所住的东偏殿门口去。 她叹口气,抬眸看看自己的房檐儿,“没错,我从前在皇后宫里,不得不屈居偏殿;如今终于轮到我独住一宫了,我却依旧不能住进后殿,还得住在偏殿。” “只因为那后殿‘同道堂’里,东为皇上琴室‘琴德簃’;西为皇上‘画禅室’,内藏王维《雪溪图》、米之晖《潇湘白云图》……那后殿,依旧没我的地方儿。” 忻嫔努力地笑,“我这辈子的命,怕也就这样儿了。我只希望兰妹妹你,终究有一日能挪出偏殿来,堂堂正正住进那景仁宫的后殿里去。” 第2236章 250、阵营(5更) 忻嫔说着上前一步,贴近兰贵人耳畔。 “……输给谁,也不能这会子就先输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多贵人去!你们两个分别在东西配殿里住着,千万别叫她抢先,先把景仁宫的后殿给抢走了。” “说到底,那景仁宫也是康熙爷出生之地,更是皇太后当年的寝宫,那后殿便怎么也应该是你钮祜禄家的格格住进去,而轮不到一个厄鲁特蒙古的女人!” “更何况,那景仁宫门内有龙形的石影壁啊,是东西六宫里唯一规制与永寿宫相同的。便是凭那景仁宫的风水,你也才有可能将来与令妃平起平坐,进而赢过她去的机会!” 兰贵人也高高抬起了下颌,“这会子我终究在宫里资历还浅,若想撼动令妃,是难;不过眼下我却没道理输给那多贵人去!” 忻嫔满意颔首,“……那景仁宫自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空了许久,皇太后都不准旁人住进去。这何尝,不就是给兰妹妹你留着的意思?” “既然有皇太后的心意,我也觉着兰妹妹你必定会赢过那多贵人去……”忻嫔说到这儿,忽地又是一个迟疑,“除非……令妃从中作梗。” 兰贵人便一眯眼,“她?她又凭什么?我景仁宫的事,又与她何干了?” 忻嫔耸了耸肩,缓缓一笑,“兰妹妹终究还是年纪小,进宫晚,便有些事儿没看明白——不瞒兰妹妹,那多贵人与令妃,也是十分交好呢!” . 兰贵人不由得瞠目。 “她们两个交好?为什么?” 忻嫔耸耸肩,“兰妹妹怎么忘了,令妃所出的七公主,是指给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的幼子了。多贵人的母家,本也属喀尔喀蒙古,后准噶尔灭喀尔喀,多贵人母家的鄂托克才被并入准噶尔的,故此多贵人的身份,既是厄鲁特蒙古,又是喀尔喀蒙古呢。” “再者,多贵人是博尔济吉特氏,那七额驸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他们祖上都是成吉思汗,他们便是同族之人。” “那多贵人进宫来,与旁人的交往虽算不得多,可是却对那七额驸简直爱若己出。因为七额驸的关系,那七公主过周岁的时候儿,多贵人本是刚进宫,她竟然将皇上恩赐给她的银两全都给了七公主去!” “若此一来,那令妃能不承情么?既承情,又趁势打蛇随棍上,再利用颖嫔的关系,正好将多贵人也收到她的麾下了呗。” 忻嫔抬眸,静静望住兰贵人。 “那令妃如今怀着孩子,不能侍寝,皇上出巡也不方便随驾,她自然要扶持新人——她便选了多贵人。故此啊,此次皇上谒陵去,多贵人得以随驾,却委屈了妹妹你,不得不留在宫里呢。” 忻嫔说着叹口气,“这回好歹皇太后也去谒陵啊,皇后既然也没能跟着去,为何不叫兰妹妹你去伺候皇太后,一同跟去呢?难道说,便是皇太后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也比不过令妃去了?” . 兰贵人终于含恨而去,忻嫔立在咸福门前,含笑目送兰贵人去。 第2237章 251、报仇(6更) 令妃以为,将她单独困入这冷宫,左右无人,便叫她孤掌难鸣了? 令妃以为,皇上罚她抄经,就当真叫她无暇计划着报仇去了? 她想得美! 身在后宫,这样被打入冷宫、摘掉绿头牌,便是最重的惩罚——更何况还有她两个女儿的委屈呢?! 这个仇,她岂能不报! 便是她自己这会子被困在冷宫里,又失了宠,暂且没有能力亲自报仇;可是她还有的是法子,在这宫里找见更合适的人,去替她报了仇去! 乐容看见主子嘴角的轻笑,不由得低声道,“……这兰贵人,终究才十六岁。进宫也还不到一年。皇上对她也冷淡——主子是不是对她希望过高了?” 忻嫔倒是泠泠一笑,“我哪里指望的是她?我指望的,实则是她背后的皇太后!” 兰贵人终究是皇太后母家钮祜禄家的人,若是兰贵人进宫不受宠,那打的就是皇太后的脸。况且如今天下都看着,皇上是孝子——那么考验的时刻就来了,皇上究竟会如何对待皇太后自家的晚辈呢? 再说了,人家兰贵人的祖上是大清开国功臣额亦都、康熙爷时四大辅政大臣遏必隆啊!人家出过康熙爷的皇后和贵妃。皇上若是记着皇祖父的情,也不能对人家的格格太冷淡了吧? 可是啊,眼前的情势就是这么明摆着,皇上叫兰贵人晚进宫一年,又不给封嫔的,这便是实实在在委屈了人家这位钮祜禄氏的格格去。 而兰贵人不得宠,自然会看着那盛宠的人不顺眼去——那兰贵人与令妃之间的矛盾,便是迟早之事。 兰贵人终究年轻,她自然不是令妃的对手,那她的委屈必定会到皇太后面前去倾诉——皇太后本就不喜欢宫里汉女当道,此时为了兰贵人,也必定越发看着令妃不顺眼! 这后宫里,若说还有谁有本事不顾皇上,而死死压住令妃去的——那个人都不是皇后,唯有皇太后罢了。 . 三月初七,皇后亲蚕。 因先蚕坛在京中北海,故此就为了这个,皇后也没能跟着皇上和皇太后一同谒陵去。 这般两边儿无法两全,叫那拉氏既满足,又惆怅。 亲蚕之礼毕,那拉氏自先蚕坛还宫,宫内主位都去迎接,婉兮挺着肚子也来了。 那拉氏面上那点子惆怅,婉兮便也瞧出来了。 请安过后,众人散去,婉兮留下来,含笑对那拉氏道,“主子娘娘好歹看在妾身肚子里的皇嗣面儿上,恕妾身直言之罪。” 那拉氏便笑,“你有话便说就是。” 婉兮抬眸,“主子娘娘这是……寂寞了。” 年过四十的女人,男女****本就淡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偏还两个都夭折,只剩下一个永璂,还因为够了年岁进学,早已从翊坤宫挪出去,住进南三所去了。 宫里的规矩,皇子五岁以前,尚且可以与本生额娘同住;但是到了五岁,便要搬到南三所去了。 再加上这会子翊坤宫里,忻嫔带着两个公主刚挪出去,这翊坤宫里便越发显得有些冷清。 皇上和皇太后,带着六位随驾嫔妃这又一走,那拉氏赶到寂寞,自是人之常情。 第2238章 252、生怜(7更) 那拉氏便也叹了口气,“只是近来总觉着,这翊坤宫里啊,静得叫人心里都发慌。” 那拉氏抬眸望住婉兮,“我这翊坤宫里,总比不得你那永寿宫里热闹。你那边儿孩子多,花鸟鱼虫也多,隔着宫墙总是能听见,你那边笑语喧哗的。” 婉兮垂首轻笑,“终究妾身是妃妾,自己宫里怎么闹腾,也没人在意;主子娘娘宫里却不同,皇后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壶教六宫,故此娘娘的宫里规矩便是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那拉氏听着倒也顺耳,这便笑着点头,“可不。就算我偶尔也想养个猫儿狗儿的,可是那念头不过是在脑子里转一转就罢了。” 婉兮垂下头去,“妾身忖着,其实娘娘觉着宫里静得叫人心慌,自然也与忻嫔带着两位公主挪出去有关。忻嫔自己倒也罢了,终究从前娘娘宫里还有两位小公主,倒也热闹许多。” 那拉氏便叹口气,不由得又是想起自己那夭折的五公主来。 “也是啊。从前这宫里有那两个小公主的时候儿,听着她们哭她们笑,瞧着她们跑她们闹,的确叫这宫里也多了不少的生气儿。如今孩子们都走了,这宫里就空了,每到天黑,这四圈儿围起来的小天地里,便连一点动静都没了似的。” 婉兮垂首轻笑,“这刚从动转静,不适应的何止是主子娘娘一人?” “妾身前日去御花园散散,回来想多走几步,这便从咸福宫前走过,倒是隔着宫墙,听见里头有孩子的哭声儿。都是当娘的,妾身便觉着揪心,这便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原来是六公主——直叫着咸福宫不好,还是想念翊坤宫。” 那咸福宫,终究是宛若冷宫的所在,里头唯有忻嫔带着两个孩子住着,实在冷清。 且兴许又是因为刚死过人的缘故,那里头的气氛总是有些寒凉。 再者,那咸福宫本设计得不是为人住的,故此宫内的陈设便嫌不够人性了些。便如翊坤宫廊下还能吊着秋千架子,咸福宫却没有了——小孩子自然觉着无趣。 还有,翊坤宫终究是皇后中宫啊,宫内的陈设、吃的用的,便连奴才们的规矩,都是这后宫里顶尖儿的;而到了咸福宫去,便什么都比不上了。 小孩儿的心性儿,本就畏生,这便更想念故宫了。 婉兮娓娓道,“那孩子天生也是文静的性子,倒是难得这么直接将心内的想法都给哭出来了。我听着,忻嫔仿佛便恼了,当场便责打了六公主——那可怜的孩子哭得越发凄切,一边哭一边还叫着,‘我想皇额娘,我要找皇额娘去做主’。” 那拉氏便呆住了。 虽那孩子不是她亲生的,甚至因为五公主的夭折,她很是有些不喜欢那孩子。可是她也终究是那孩子的嫡母;而六公主也是天生的安静、懂事,在她宫里慢慢长大,倒也一天一天慢慢儿地入了她的视野去。 那孩子每天早晚都乖乖来给她请安,每次来都是怯生生先躲在门口朝里看,总要她伸手召唤她,那孩子才肯怯生生地进来。 那小模样儿,叫人生怜。 第2239章 253、接回(8更毕) 人心啊,就是这样奇怪。 原本因为自己的五公主夭折,这便迁怒于六公主去;倘若六公主这孩子生得有半点忻嫔那张扬的性子去,那拉氏一定会更加厌弃这个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偏偏生得如此安静、隐忍,言行总是怯生生的模样儿,那拉氏恨着恨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有些恨不起来了。 恨一个强者容易,恨一个弱者却难。 甚至于,她隐隐约约间,有些下意识在六公主身上去寻找自己的五公主的影子——总是在想象着,自己的闺女如果也能长这么大了,该是个什么模样儿?是不是眉眼之间,终究也会与六公主这孩子,有些相似? 这般时日久了,便也成了移情。 这会子忽然听婉兮说到这些,她便有些控制都控制不住地、牵心连肺地疼起来了。 “这忻嫔也是的,如何敢责打公主!她便是本生额娘,那孩子却也首先是大清的公主!凡事还有我这当母亲的做主呢,又如何容得她一个姨娘动手?!” . 婉兮含一抹轻笑,轻垂臻首。 “主子娘娘也好歹体谅忻嫔,终究——忻嫔刚诞下八公主来,她心情也不好不是?” “再者那咸福宫里,自然是处处都比不得翊坤宫的。她心下也同样烦恼,这便一听见六公主哭,她自己也收敛不住了。” “终究还是年轻啊,定力也有限。又是要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一时爷难免忙得焦头烂额。” 那拉氏便哼一声儿,“她心里若有什么怨气,还学不会在抄经里化解了去?偏还要在公主身上发泄出来,那便还是皇上罚得轻了!” 婉兮眼波轻轻流转。 “她怎么样儿,总归都是她自己带着。只是可怜了六公主,这会子要独自在那冷冷清清的咸福宫里,独自承当着忻嫔的戾气。” 那拉氏咬住嘴唇,说不出话来,手指头却扣紧了迎手枕。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了那拉氏,“故此妾身真是忍不住要多一句嘴:既然忻嫔年轻,自己照顾不来两个孩子;而六公主又是从小儿就在翊坤宫、在主子娘娘跟前长大的——那还不如主子娘娘将六公主暂且从咸福宫里接回翊坤宫来抚养。“ “这样一来解了忻嫔的烦恼,更能叫六公主欢喜些,还能叫主子娘娘这宫里再恢复些热闹——正是一举三得呢。” . 那拉氏望住婉兮半晌,心中翻涌的滋味,叫她自己都是有些没想到。 她虽说也夭折了一个永璟,可是她好歹还有永璂;而夭折的女儿,就没有第二个来补上了。 若以在她宫里长大的情分,六公主那孩子可不跟她自己的女儿似的?叫婉兮这么一说,她心中那忽然腾起的热切,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 婉兮站起身来,轻声道,“况且都说小孩子眼净,那咸福宫里毕竟刚送走了怡嫔,那孩子不喜欢咸福宫,难保不是瞧见了什么去。” “八公主还罢了,终究还是懵懂无知的时候儿。若是将六公主继续留在咸福宫里,当真不妥。” (还记得某苏写九儿随皇帝哨鹿,戴鹿角冠、坐鹿角椅不?这个月,九儿生日月,26号开始就在永寿宫,真的要举办与鹿有关的展览啦!有条件的亲们可以去穿越时空一下~) 第2240章 254、捭阖(1更) 那拉氏当即下旨,命传旨太监前去咸福宫接回六公主。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走回永寿宫。 阳春三月,已是春暖花开。 人行走在这样明丽的春光里,心境便也跟着明媚、开朗了起来。 婉兮心情甚好,唇角含笑。 玉蕤瞧着,便也跟着高兴。 只是玉蕤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轻声问,“主子瞧着,那忻嫔能心甘情愿将六公主交给皇后去么?” 婉兮含笑淡淡垂首,“她会。” 这世上的女人,谁舍得将自己的孩子交给旁人抚养去呢?尤其是在这后宫里,人和人之间总免不得存在争宠的算计,便更不放心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了。 婉兮回眸轻瞟玉蕤一眼,“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托付出去,除非是陈姐姐、陆姐姐和颖嫔这样儿,当真情同姐妹的。如今已是三月,距离我临盆之期又不远了。到时候将小十四托付出去,怕又是势在必行。” “可是陆姐姐和颖嫔还在嫔位,身份不够;而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正好已经搬到南三所去了,皇后膝下是空的,我便担心到时候或者皇太后,或者皇后本人都要将小十四要到皇后宫里抚养。” “这会子趁着皇太后不在,皇后也不敢自己轻易做主的时候儿,我自然要先设法将皇后膝下这个缺给补上。到时候等皇太后回銮,一切已成定局,皇太后倒也不能再更改了。” 婉兮轻舒一口气,“只要皇后宫里有孩子了,那么哪怕是将小十四暂且送到纯贵妃那里呢,我也不至于悬心了不是?” 玉蕤含笑道,“咱们十四阿哥就是有福气。虽说额娘这会子肚子里还有他的弟弟妹妹呢,可是额娘还是先替他打算这么周全了,定不叫他受了半分委屈去。” 婉兮笑了笑,目光微微敛起。 “虽说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皇后宫里去,忻嫔却必定愿意的。按着宫里的规矩,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的公主,若母女感情深厚,将来厘降的时候儿,说不定皇后会向皇上求个恩典,将六公主封为固伦公主呢。” 玉蕤一眯眼,便也笑了,“可不!那六公主本就事事、处处都被咱们七公主给比下去了。那忻嫔心下早有不平。可若是六公主因此而能册封为固伦公主,那她必定是求之不得呢!” 终究,七公主是妃妾所出,只能是和硕公主啊。 婉兮轻垂眼帘,“若此,我便不必担心小十四要送入皇后宫里;又能叫六公主得到个好身份,还能让皇后不那么寂寞,这本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婉兮抬眸凝注玉蕤,“这最后的几个月,忻嫔必定不会与我善罢甘休。能留一个六公主在翊坤宫里,翊坤宫与咱们永寿宫又是挨着的,好歹抓她一点软肋,叫她投鼠忌器些。” 玉蕤点头而笑,“主子这当真是一石数鸟,还是多方都得利的,当真是个好法子。就是不知道那忻嫔能不能想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这回好歹为了六公主,收敛一回?” 第2241章 255、转意(2更) 六公主舜华被那拉氏从咸福宫接回翊坤宫来,依旧住在她从小长大的东配殿里。 因永寿宫里热闹,六公主这便也时常都到永寿宫里来玩儿。 不管婉兮与忻嫔之间曾经怎样,六公主与七公主、福康安,还有永瑆、绵恩、三阿哥永璋的长女大格格绵锦等这一班年岁相当的孩子,还是在一起玩儿的开心。 婉兮凭窗望着,心下倒也欣慰。 不管这后宫的女人如何彼此算计、互相争斗,可是皇嗣们终究都是皇上的孩子,若能这样好好相处下去,该有多好。 外头这一帮孩子,各自都带了嬷嬷、官女子之外,因是在永寿宫地界玩儿,婉兮还派了玉函来总管着。 玉函也是尽心,一众孩子藏猫猫儿玩儿呢,她就坐在廊檐下头,不错眼珠儿地看着。 玉蕤便轻笑,“奴才算是忖出来了,但凡绵恩阿哥来咱们宫里的玩儿的时候,主子必定叫玉函伺候着。” 婉兮瞟了玉蕤一眼,淡淡一笑。 “终究,玉函与我的心结,是从大阿哥永璜那儿起的。大阿哥又薨逝得早,我便是想弥补什么,也都来不及了。大阿哥的福晋,还有皇长孙绵德阿哥,也不肯与我亲近,我便只能是将一颗心都用在绵恩阿哥这儿。” “玉函念着大阿哥当年的恩情,对绵恩阿哥自然是倾心尽力。这几年她亲眼看着我是怎么对绵恩的——故此你没忖着,如今玉函跟那忻嫔之间,仿佛也已经断了联系去么?” 玉蕤含笑点头,“主子肯给玉函机会,更肯什么都不说破了,只用这般的春风化雨,将她的心给感召回来。” 婉兮含笑指着窗外的绵恩,“你瞧啊,这一圈儿孩子里头,就是绵恩的辈分最低,是当侄儿的——可是偏就是他年纪最长、个子最高。” “结果玩儿起来,倒是他的小叔叔、小姑姑们,全都围绕在他身边儿,由他带领着,还全都听他的话了。” 绵恩今年都十一周岁了,自是比其他孩子都大了不少。 玉蕤看着便也笑,“可不,这都乱了辈儿了。” 婉兮看着笑着,良久,还是缓缓道,“……虽说玉函已是回心转意,可这也有一多半是你的功劳。因为忻嫔找到了你,自以为你必定比玉函更得用,故此才放下了玉函去。” 玉蕤也是悄然吸了口气,“奴才明白……忻嫔目下还另有主意,故此暂且没用上奴才。等她若其他的棋子用完,她必定还会再设法来找奴才的。” “终究当年她吩咐奴才办的事儿,全都半途而废了,奴才还没真的帮她出过什么力去,她必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婉兮伸手握住玉蕤的手,“我只担心接下来这几个月,我身子沉了。她若在这个时候再动你的主意去,你千万记着,不可瞒着我,更不可去做伤着你自己的事。” 玉蕤眼圈儿一热,“主子放心,奴才必定不会叫她得逞。她伤不到主子和小主子们,奴才也不会叫她伤着了奴才去!” 第2242章 256、长牙(3更) 三月十七,皇帝回銮。 皇帝回来见六公主舜华已在皇后宫中抚养,皇帝听着那拉氏解释缘由,目光却滑向婉兮,在婉兮面上打了个转,笑意隐隐。 婉兮自己也是心虚,情知自己那点子小心眼儿可瞒不过皇上去,这便也不敢抬眼,只是低低垂首,就当没看见。 众人告退而去,皇帝稍后来永寿宫,抱着小十四逗着玩儿,抬眸却瞟婉兮。 “这么说……你是想好了,将小十四送到纯贵妃宫里了?” 皇子金贵,若皇后宫里有了孩子了,那便顺位而下,也是纯贵妃了。 婉兮歪了歪头,“若是送入纯贵妃宫里……奴才倒也能放下一半儿的心。” 这会子四公主也长大了,虚岁都十四了,已是待嫁的大姑娘。便是纯贵妃照应不过来的,自然还有四公主呢。将小十四交到四公主身边儿去,婉兮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路走来,从前用过的心,积累到今日,终究会变成福报。 皇帝却故意扬扬眉,“纯贵妃这一二年的,身子有些绵弱了;我若将小十四送进愉妃宫里呢?” 皇子必定是妃位以上的方能抚养,而妃位以上的,如今膝下没有小孩子的,那纯贵妃之下就是愉妃了。 婉兮含笑摇头,“若是送进愉妃的储秀宫去,那奴才也不担心。终究储秀宫里还有陆姐姐和白常在呢,她们两个谁不能替奴才多看着一眼去?” 皇帝这便大笑,“你果然都算好了!只要小十四不送进皇后宫里去,舒妃身边儿又有永瑆,其余谁的宫里,你都不担心了!” 婉兮歪头瞧着皇帝,“可就算是不担心了,奴才却也还是不舍得将小十四送出去……终究他是奴才的长子啊。” 说到此处,婉兮的眼圈儿还是红了。 真是的,非要一年一个,虽说欢喜,但是总得要站在这样为难的路口去——这还不到一岁大的孩子,就要送到旁人身边儿抚养,她便如割心断肠一般,如何能舍得呢? “都赖爷!” 婉兮的鼻尖儿都跟着红了,抬手便打了皇帝一记,“……这回生完,爷好歹再别叫奴才又连着遇喜了!” 一个小十四该送出去交给谁抚养,已经叫她为难至此;若接下来再有孩子,如今肚子里这即将临盆的一个,岂不又要再如此为难了去? 皇帝又是叹气,又是大笑,由得婉兮打他,只伸手将婉兮也抱进怀里来。 左边是小十四,右边儿是他的九儿,他含笑歪头逗着小十四,“瞧,阿玛怀里又多了一个大宝贝儿!” 瞧她的爷这么老不正经的,还跟孩子说,婉兮无奈,只能扑哧儿一笑。 “爷,你乱教孩子!” 此时的小十四都满八个月了,再也不是那么懵懂无知的。这会子小伙子可了不得了,开始长牙了,虽嘴里还没见着牙呢,可是那小牙床都已经鼓鼓溜溜的了。 他这听着一高兴,手舞足蹈的,直接抓过皇帝的手指头来就塞进了嘴里去——然后上下牙花子一合,吭哧就给了皇帝结结实实的一口。 第2243章 257、鸡腿(4更) 饶是皇帝,都被这八个月大的小儿子给咬得“哎哟”一声叫出来。 皇帝将下巴颏向小十四的脸蛋儿上扎过去。 “哎哟,这个小狗子哟!这小狗牙还没冒出来呢,咬人就这么疼了!” 皇帝虽然是天子,也不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自己擅长弓马不说,便是秋狝木兰、东巡谒陵等,一路上除了在水路需要坐船之外,其余陆路全都不是坐车坐轿,而是风吹日晒里骑着马的。骨子这身皮肉,也该是扛咬的,皇帝便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被自己这还没长出牙来的儿子给咬疼了。 婉兮拊掌大笑,“爷小看咱们小十四了!人家那牙虽说还没冒出来呢,可是人家这么秃着牙花子,已经能啃鸡腿儿了!” “啊?”皇帝也是惊了。 婉兮冲玉蕤使了个眼色,玉蕤垂首笑着到里间去,打开小抽匣,取出一个小绫子包来。 婉兮将那绫子包摆在皇帝眼前。 皇帝好奇,忙展开了看——里头是一根儿鸡腿骨棒。 这鸡腿骨棒虽说不稀奇,可是那骨棒上煞白——干净的哟,别说肉渣了,连骨头表面那层能染进滋味儿去的骨膜都没了! 皇帝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婉兮。 婉兮点头道,“没错,就他啃的。用牙花子啃的。” . 皇帝当真没想到,乐得已是抱着小十四滚倒在炕上。 婉兮手扶着肚子,也是忍不住乐,“人家,还是偷吃的呢。” 八个月大的小孩儿,还没长牙,还不能正经吃饭菜呢。可是越是还不能吃,小孩儿们越是嘴馋得不行。一旦见了点咸淡味儿,那小孩儿便什么都不顾了。 那天婉兮用膳,小十四在边儿上便张牙舞爪地去够桌子,婉兮抱着他小腰,拽都拽不住。 婉兮没辙,只得叫嬷嬷用小勺儿舀了点儿菜汤儿拌在饭里给他尝尝。 婉兮自己一个人用膳,吃不了很多,那两张小炕桌上没动过的,便都赏了克食。玉蕤她们两人一张地暂且都抬到外间去,先进来收拾地下。 等玉蕤她们收拾完了,到外间炕上一瞧——她们的小十四爷竟然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竟攥着一根鸡腿儿在那啃呢! 婉兮一回想起来也是忍不住笑。 “虽说怀着身子,可奴才也不爱吃那些软烂脱骨的,故此这鸡啊还是照常炖的,并不格外软烂去。可是人家还是把都给啃下来了,顺带着,连骨头棒儿都给嗦啦完了。我一看啊,真是比豆角儿吃得都干净。” 皇帝抱住小十四又是一顿大笑,“小狗儿啊,你可真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小狗儿!” 皇帝虽说大笑,不过这会子倒也不那么惊讶了——上回这位小爷,连墨汁儿都尝尝呢,那见着鸡腿儿了,还能放么? 皇帝歪头问小十四,“狗儿子,鸡腿儿香不香?” 小十四听得似懂非懂,反正也不知是因为长牙,牙床刺挠;还是因为听见鸡腿儿了,总之这小嘴儿里就开始清澈透明儿地往外淌哈喇子。毫不客气地沾了他皇阿玛一手去! 第2244章 258、吟诗(5更) 虽说是自己亲儿子的,可是那终究是哈喇子,婉兮忍着笑,赶紧掏帕子给皇帝擦。 三人正在笑呢,小七和福康安这两道旋风就又卷进来了。 小七仰头盯着她阿玛抱着她弟弟这么满面笑容地,便脆生生地问,“阿玛乐啥泥?” 婉兮无奈,给皇帝解释,“不知又是哪儿学来的,这半个月,天天就什么泥、什么泥的,板都板不住。” 小女孩儿在语言方面的发育要快,小七这会子正是觉着什么话都好玩儿的时候儿,便也不分什么,逮着什么好玩儿就都跟着学。反正这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们,除了京畿、直隶附近的,也北边儿关外、南边都有的,她都什么都浑学一气。 福康安倒是了不得,抬眼看见小十四那一下巴颏的哈喇子,登时发挥出她额娘是纳兰容若后人的家学渊源来了,抬手一指:“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皇帝也好悬没笑喷了,伸手从地下拎起那黑筒白底的靴子,作势要朝福康安撇过去。 “呸,你个臭小子,你给我闭嘴!” . 婉兮已是笑倒在炕上,一手还得小心扶着肚子,也不敢笑得太大了。 福康安一看皇上恼了,便赶紧一溜烟儿跑到婉兮身边儿,钻婉兮肋下去藏起来了。 皇帝无奈,将靴子扔了,暂且不搭理福康安罢了。 皇帝这才回答小七,“是乐你小弟,还没长牙呢,就跟个小狗儿似的,会啃鸡腿儿了。以后啊,就管你小弟叫小狗儿!” 小七听了,也是乐得直拍手。 “小狗儿?小汪汪——” 小七本是在模拟着小狗的叫声,可是叫着叫着她就不叫了。一脸的笑,也不知怎的缓缓黯然了下来。 婉兮瞧见不对劲儿,先收了笑,拉住小七的手,“……小七想到另外一个旺旺去了,是不是?” 小七使劲儿地笑笑,“旺旺说,也带他的小汪汪回来,给我看。” 婉兮不解其意,抬眸望向皇帝。 皇帝凝着自己的闺女,也是讲笑都收了起来,只柔声解说,“蒙古跟咱们满洲一样,都是极为尊敬狗的。蒙古的男孩子,更是从下生开始,便要给他们选一只小狗来,陪他们一起长大,从小保护他们,还能成为他们的伙伴。” “拉旺那孩子送入内地的时候儿,已是两岁了,他家里早就有了一只小狗儿;他跟小七你说的,就是那只狗吧?他会从漠北草原上,将那狗带进宫来给你看。” 小七这才展颜而笑,“旺旺的汪汪?” 小七这会子还并未忘了拉旺去,婉兮和皇帝相视而笑,都放下心来。 而在婉兮肋下,那方才还躲着的福康安,却抬眸凝望着小七面上的笑,一时之间面上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仿佛难过,却又不甘心难过,便狠劲提振着自己的精神。可是那眼底,终是滑过一串伤感去。 只是他藏在婉兮肋下呢,婉兮看不见,皇帝也没看见,便连小七也没有看见啊…… 小七仰头望皇帝,“阿玛,阿玛!旺旺、汪汪,已经有了两个。那小弟,便不能叫小狗儿了!” 第2245章 259、永璐(6更) 皇帝都不由得半边长眉高高挑起。 “哟,听听,这女生外向劲儿的!” 婉兮也跟着乐。 皇帝故作严肃,噘嘴盯着小七,“谁说有了旺旺和他的汪汪之后,你小弟就不能叫小狗儿啦?他们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小畜生,怎么跟你小弟比?” 小七难得地执拗起来,垂下头去,只死死扭着袖口,“……反正,我小弟自可叫旁的名字去。旺旺和他的汪汪,是先取的名儿~” 婉兮瞧自己闺女这还认真起来了,便忙悄然伸手,扯了扯皇帝的衣袖。 ——别吓着孩子啦~ 皇帝便也笑,“嗯哼,既然这小名儿也不能叫,那小七这是提醒阿玛,该正式给你小弟取个名儿了呗?” 满人给男孩子取名字有讲究,一般在一周岁以内不正式取名,都只给取个小名儿,这样好养活;甚至许多官宦人家,要将男孩子的小名儿一直叫到上学去呢,等到上学了才正式取个“学名”。(例如贾宝玉,这就是小名,不是大名;因为这孩子金贵,为了好养活,才连丫头都敢直喊“宝玉”。) 婉兮便笑,“爷又急什么呢?他还要四个月才满周岁儿。” 皇帝伸手将小十四交给玉蕤去,又冲刘柱儿递眼色。刘柱儿便也明白事儿,上前将七公主和福康安都给哄走了。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两人独处着,皇帝才一把将婉兮抱过来,凑着嘴儿亲了半晌,呢哝道,“……可是爷,心下已经想好了一个好名儿了呢,怎么办? “爷太喜欢这个名儿了,心痒难耐,这会子便想拿出来跟你显摆了。” . 婉兮便也笑了。 她的爷是精通文墨之人,她明白那种灵感倏然而至,福至心灵的感觉。那种“正好就是你”的感觉,在心底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便如小虫儿,总得有“虫声新透绿窗纱”而来。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那爷说吧。” 皇帝没直接用嘴说,而是伸手到那炕桌上,将毛笔蘸饱了墨,在之上悬腕挥洒出一个“璐”字来。 婉兮拈起来看,只见那字气韵流动、笔走翔龙,说不尽的洒脱轻灵。 ——那神韵,倒是向宫门口那石头影壁上云石自然纹理形成的龙纹了去。 婉兮不由得眯眼,“璐?——永璐?” 皇帝为皇子一辈取名,皆用“玉字边”。不仅皇子,连近支宗室这一辈用的也是这个“钦定偏旁”。 这个“璐”字,首先自然是美玉之意了。 可是这个字,又与从前的皇子们的名字,有何不同呢? .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缓缓含笑。 “《楚辞·九章·涉江》中有云:’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 婉兮不由得挑眉,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男子,高冠博带、腰配长剑、袂悬宝玉。 若论玉佩之美,古往今来,谁家比得过人家楚国去?楚国玉佩皆为成套披挂,美不胜收。 婉兮不由得含笑,眨眨眼,“当真是个潇洒无匹、风雅绝世的男子。” 皇帝满意捏捏婉兮的手,“正是如此……况这一首名为‘涉江’。” 第2246章 260、此名至贵(7更毕) 婉兮一怔,也不由得展眉而笑。 “涉江者,渡江南至江南也……” 皇帝含笑点头,“咱们大清的皇子,除了这个小十四,还谁有在额娘的肚子里,就走过江南的了?这个名儿不给他,还能给谁去?”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不胜,却还故意歪头调皮。 “奴才还以为,是皇上这会子谒陵的路上想到的这个名儿,故此加了玉字边儿,才凑成一个‘璐’字去呢~” 皇帝笑着啐了一声儿,“不过即便是因为这个,也是爷的一片深意——今年谒陵,是平定两度平定准噶尔,西北终究大捷之年。这一年的谒陵,便是向祖宗们禀告此事。这样的年头、这样的路上,爷忽然想到给小十四的名儿,又岂不是祖宗们的授意去?” 婉兮含笑伏进皇帝怀里,“奴才替自己和小十四,谢恩啦。” 皇帝却将她给扶起来,“那寓意还有一多半儿没说呢,你这就谢恩了?——怎么,这就满足了?” 婉兮也有点傻,唇角却是忍俊不禁,“还有旁的寓意?” “哼~”皇帝撅了撅嘴,“给咱们的长子取名,爷岂能这样简单便定了下来?若只是如此,爷哪儿好意思还急着到你眼前来显摆啊?” 婉兮忙坐直,伸双手去托了托皇帝的腮。 “爷说,奴才不闹,好好儿听着。” 皇帝这才笑了,“古往今来取名,最好的都是男《楚辞》,女《诗经》。”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便如你这‘婉兮’二字,就是《诗经》里来的,便是最好的。“ 婉兮含笑垂首,“爷这是转过来夸奴才的名儿啦?好的,回头等奴才额娘进宫来陪奴才临盆,奴才必定将这话交代给额娘,叫她回家之后一定转告阿玛,叫阿玛也美一美。” 皇帝瞪了她一眼,“爷是说,自己儿子这个名字是从《楚辞》里来的,才是‘男《楚辞》’,是最好的。谁说你了?” 婉兮才不管呢,反正挤对完皇上了,她偷着乐就是了。 皇帝却缓缓收敛了笑谑,一双眼极黑极黑地,定定盯住婉兮。 “《九章》里,后头紧接着便是这句:‘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婉兮便一捂嘴,“重华?‘重华宫’的那个重华?” 重华宫为皇帝潜龙邸,寓意自然格外不同。而“重华”本身,又是舜帝的名字。 当年鄂尔泰和张廷玉为皇帝潜邸取名“重华宫”,便是奉承皇帝有舜帝之德。 ——皇帝将小十四的名字,与舜帝、潜龙邸联系到一块儿……这便叫婉兮都不敢深想了去。 皇帝点头,“没错,就是那个‘重华’。” 皇帝伸手轻轻握住婉兮,“璐,又音同‘禄’。所谓‘天禄’——《论语·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皇帝黑瞳闪亮,亮起一团火。 “这是尧禅位给舜时所说的话。天禄从此便指帝王之位——傻九儿,‘璐’义何在,你这会子可听懂了?” (大家都知道永璐这个名字,却很少想到这个名字有多至尊至贵吧——而且皇帝后来也真的如此时所言,禅位给了九儿的儿子啊……前后正可印证。) 第2247章 261、害怕(1更) 皇帝说出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来,婉兮不知道旁的后宫女子听见了,会做如何反响。 总之,她是哭了。 ——吓哭的。 她哭了小半个时辰,还是停不下来。那眼泪就是自己从眼睛里往外涌,汩汩不绝。 这泪自然有一半是欢喜的。 终究都是后宫女人,说到自己儿子的前程,谁也没办法免俗。 可是这泪还是有一半是担心所致。 虽说从怀了这个孩子开始,皇上对这孩子的待遇就太过与众不同——便是她怀着这个孩子,皇上也非要带着她母子一同南巡而去。回程路上,更是要所有后宫都陪她在山东休养,就连皇太后都得留下——这便是当年孝贤皇后死在山东,都没能享受到的待遇。 她那会子,对皇上的心意,心下不是没有察觉。 可是感觉是感觉,她不与旁人说破,也不准自己多想。 终究,这是满人的天下;终究,皇后的嫡子已经进学;终究当年皇上早就说过想立嫡子继承大统…… 她不敢想自己的儿子若继承大统,这朝堂和天下,又将会沸沸扬扬成了什么模样去! . 看她哭成这样儿,皇帝又是笑,又是心疼,只得将她抱过来小心哄慰。 “哭什么呢,嗯?孩子还小,时间还长,便是有什么,万事也都还有爷呢。” 皇帝轻抚婉兮的肚子,“再说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哭了这么半天,孩子也都得跟着上火不是?”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忍不住扬起粉拳,轻轻砸皇帝的肩头,“……爷怎么能安这么个念头呢?奴才本想叫小十四当个荒唐王爷就罢了。故此他想吃什么,奴才都容得他,叫他吃得欢喜就是了。” “可是爷给了他这么个名儿,我如何还敢叫他逮着什么吃什么了去?再说——这名儿若是明晃晃地露出来,这叫前朝后宫怕不都猜到皇上的用意了去?” 皇帝无奈摇头,忍不住啐了一声儿,“呃,怪不得小十四没长牙都啃鸡腿了,还是你私底下纵容了!” 婉兮还是落泪,“……虽说皇上已经言明,皇上是整个中国的皇上,是满人的皇上,也是汉人的皇上,可是终究祖宗家法都悬在头顶,不可撼动。” “便如当年孝庄文皇后严令:‘汉女入宫者斩’。虽说奴才是旗下人,不是民籍汉人,可是血统上仍旧是汉人的血;” “况且,皇上忘了,奴才家是如何从汉军掉到辛者库的么?奴才祖上跟从三大藩王之一的耿藩仲明——身为三大藩王,耿王爷却还是因为部下私自容留‘逃人’,触犯了‘逃人法’,故此堂堂藩王都自缢身亡。奴才家祖上,也因为相同的罪名,被治罪,没入辛者库的呀。” 那时因为大清刚刚入关,俘获汉人充为旗下家奴。可是汉人反抗,故此逃人不断。 又因为三大藩王都为汉人,所以逃亡的汉人多投奔三大藩王麾下。 清初的《逃人法》之严厉,折射初清初满汉之间对立来。到乾隆朝,虽已过百年,康熙爷、皇帝都设法尽力弥合满汉隔阂,但是终究旧日的痛,依旧还在。 满人对汉人的心理优势,也依然还横亘在前朝后宫。 第2248章 262、担得起(2更) 婉兮说的这些,可不是儿戏。 倘若当真是她的儿子登上皇位,宗室王爷、满朝的满人贵胄们,一定会沸反盈天——除非,皇上再没旁的儿子了,一个都没了。 皇帝听了,却是淡淡一笑。 “爷既然想到了给永璐取这个名儿,那这个名儿能带来的前情后果,爷心下自然都是想周全了。” 皇帝伸手轻抚婉兮发顶,“总归,你放心都是。万事还都有爷呢。” 皇帝拥着婉兮,目光放远,“……便是将来有爷百年那一天,爷也不会单单只扔下一个空空的皇位给咱们的孩子去,叫他独自承受前朝后宫的非议和压力去。爷会陪着他,亲眼看着他羽翼渐丰,亲眼看着他便是离开了爷也能有本事镇抚住所有人,爷才撒手。” “总归,咱们的孩子得到的什么,都是爷自己愿意给的。谁不服,谁不满意,都尽管来找爷说!” 皇帝垂首,轻轻亲了亲婉兮额头。 “爷知道你担心。可是,你这会子已经不是小丫头了,你三十已过,爷也快五十了。到了这个年岁,凡事便不能不往将来多看几步了。便是担心和害怕,到了这个年岁,也不能再怕了。” 皇帝说着也是轻叹了一声。 “皇祖父寿终六十八岁,皇考更是在五十八岁上便已升天而去——爷马上就五十了。九儿,爷不知道自己将来天寿能有多少年,可是到了这个年岁,便不能不为将来,提前做些考量了。” . 婉兮的泪,一点点地停了。 皇上的话,刻在她心尖儿上,有点疼。 大清入关以来,历代先帝的寿数都不算高,顺治爷就不说了,康熙爷也才活到六十多岁,雍正爷更是还没到六十岁——若以祖父和父亲的寿数来推算皇上的天命,自然也就在这两个数字仿佛的模样。 那么皇上这会子快五十了,是当真要为将来预备了。 婉兮霍地坐起来,举袖狠劲将面上的泪痕都擦掉。 “奴才不哭了,奴才也不怕了!爷说得对,便是再担心害怕,可是都到了这个年岁,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奴才再哭,那就丢人了。” “奴才得坚定下来,奴才得帮皇上,为咱们的孩子撑起头顶那一片天来。” 既然四爷决心已下,那四爷要交给她儿子的,便不仅是荣耀,更是一份重担——这副重担,要挑起整个大清江山啊! 故此她能请辞荣耀,却不能推诿责任。 她的爷,既然倾向她的儿子,而此时儿子年纪还小,那她作为母亲,就得先替儿子将这副担子一点点儿抬起来。 皇帝这才笑了,“做好准备了?那好,爷明儿就将永璐这名儿交给宗人府去,在《玉牒》里注册。” . 给皇子取名,这么大的事儿,终究是要事先知会给皇后的。 次日到翊坤宫里请安,婉兮虽说早得了那拉氏的话儿,不必每日都到;可是她心下知道今儿必定要议论此事,她放不下心,这便还是来了。 “永璐?”那拉氏望着众人笑,“璐,自然又是美玉。还做旁的什么解呢,我汉学不好,到要听你们都来帮我解解。” 第2249章 263、小鹿儿(3更) 众人的目光便都朝纯贵妃、婉嫔、语琴等汉女出身的主位身上泼去。 纯贵妃位分仅次于那拉氏,她不说话,旁人自是也不便说话。 纯贵妃抬眸望了望众人,便是淡淡一笑,“皇上给皇子取名,都是玉字边,便个个儿都是‘君子如玉’的意思了。” “我啊,还真是对咱们皇上的才学,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进宫之前,是怎么都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代表美玉的字儿去。如今宫里的皇阿哥这就十几个了,除了皇阿哥之外,外头还有多少近支宗室家里这一辈的孩子,也都用这样的字儿去啊。” “不说远的,便如和亲王家里的几位阿哥:永瑛、永璧、永瑸……这便跟皇阿哥们一样儿,个个儿都用这样玉字边儿的字儿呢!可是这么多的孩子里啊,竟然没有一个用重了的!” “这还得不算上,日后咱们宫里、宗室家里还要陆续诞生的这一辈其他的孩子去呢!” 纯贵妃说了这么些,最后叹了口气,“皇上这才学,我便是出身江南汉大臣家,却也难望项背啊。便如这个璐字,看着倒是简单,可是搜肠刮肚地回想起来,这个字儿却是生僻,便是古书之中,见到的机会也少,这一时之间倒除了是美玉之外,想不到旁的用意去了。” 纯贵妃抬眸朝那拉氏笑笑,“我也只好望文生义,从这字形上看,玉形而路声,那必定是与路途相关的吧?” 纯贵妃说着望向婉兮,便又是笑,“皇上怕不就是想说,咱们十四阿哥在令妃肚子里就下过江南了……?” . 众人便都是一笑,婉兮抬眸迎住纯贵妃的目光,感激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解释,自然是最安全的一种。 纯贵妃既说完了,婉兮终于方便将这话茬儿给接过来,她便也垂首一笑。 “纯姐姐‘望文生义’,我自己则是‘听声解字’。璐,就是‘鹿’啊……我这私下里,已经给小十四定完了小名儿,叫‘小鹿儿’呢。” 众人便又都是一笑。 婉兮抬眸对上那拉氏的眼睛,“不瞒主子娘娘,也不怕叫姐妹们笑话,乾隆六年那会子,皇上首次行秋狝大典,我便随驾一同去了。那会子哨鹿,不仅皇上亲自施射,便连内廷主位、亲王福晋们也都亲自上马。” “哨鹿的过程中,需要‘鹿人’引导出鹿群来。男人们的队列里,自然有侍卫他们去办这事儿;可是内廷主位、王爷福晋们的队列里,便不便有侍卫混入,这便挑了些官女子来充‘鹿人’。” “那会子我便被挑中,成为‘鹿人’之一,头上戴了鹿角冠,身上披了鹿皮袍子,脖子上挂了鹿哨子,钻进林子去……皇上怕也是记得我当年那副模样,这才正好给我的长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婉嫔自第一个笑起来,“小鹿儿,这名字好听,正合咱们十四阿哥那着急想站、想走,镇日噼里噗啦的小模样儿!” 众人再笑,婉兮自己也笑,只是目光悄然转过舒妃去。 . 虽说舒妃也是满洲世家格格,先祖是叶赫部的部长,可是她们家终究出过纳兰容若这样的大词人,家中汉学的家学深厚,不但不输给汉人,甚至反倒可能超过其上呢。 这个璐字,纯贵妃避重就轻说过去了,倒不知舒妃会不会使绊子。 婉兮抬眸看舒妃,舒妃也察觉到了,抬起眸子来朝婉兮望过来。 两人目光一撞,婉兮心头都微微一晃。 舒妃也是发觉婉兮的神色了,却只是勾了勾唇角,便垂下了头去,一声没吭。 婉兮终是松下了一口气来,也正好,那拉氏忽地开声,直问愉妃,“愉妃,你倒也来解解看。” 婉兮也没想到那拉氏的矛头忽然调转了,朝着愉妃去了。垂首静静一想,倒也懂了。 这会子从那拉氏的视角来看,小十四便是取了“永璐”这个名字,也不要紧。一来那拉氏是老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汉学不精通,对汉字之间微妙的差异说不那么清楚;二来,她心下早已信实了婉兮的话,相信皇上绝不会将大位传给一般汉人血统或者一般高丽血统的去。 故此那拉氏这会子真正要防备的,便已经不是永瑢、永璇、永瑆、永璐这几个皇子,反倒是只剩下了五阿哥永琪去。 虽说愉妃也不是满洲格格,是出自蒙古八旗。可是终究大清皇室代代满蒙联姻,那个皇帝的血统里都有些蒙古的血统在,故此愉妃所出的皇子,是绝对有资格与满洲格格所出的皇子,争一争的。 婉兮悄然放下半颗心,垂首只静静喝茶。 茶是清茶,可以照见人影。 愉妃那边厢尴尬地自摆手,“主子娘娘说笑了。妾身出自蒙古八旗,若论汉学的造诣,自然连主子娘娘都比不上。主子娘娘都没解出旁的来,那妾身就更解不出来了。” 那拉氏耸肩轻笑,“便是你自己解不出来,怕是永琪也能解得出来了。不是都说么,咱们永琪工书善画,汉文、满文、蒙文皆为娴熟,他便没的解不出来的!” “再说了,他的福晋可是四川总督鄂弼的女儿。那鄂弼,虽是满洲世家,可是他早年可是当过正红旗汉军的副都统啊。想来,这汉文的造诣也不浅;且必定传给了他女儿,如今这儿媳妇也必能能影响到咱们永琪去呢。” 见那拉氏语锋转到如此,愉妃脸上的尴尬便更已是难以掩盖。 愉妃只能尴尬地笑笑,“那回头,妾身若有机会见了永琪来请安,妾身再将这个字向永琪和他媳妇儿问起吧。” . 见那拉氏的矛头彻底转向愉妃和五阿哥去了,婉兮心下也是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再不提这个璐字,大家都接受“小鹿儿”的这个说法,那这一关倒也算过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儿,忻嫔忽然咯咯一笑,接过话茬儿来。 “……妾身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可是好歹从小也跟着先生认过几天汉字。故此啊,这个‘璐’字倒也是见过的。” 第2250章 264、琏璐(4更)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 虽说她早知道忻嫔不是善罢甘休的人,这会子便是舒妃不出声,忻嫔也必定不会放过的;可是终究这是讨论孩子的名字,是关系到孩子,她便比说到自己更多揪一把心。 那拉氏扬了扬眉,“忻嫔汉学颇有些素养,倒也是有的。终究你那大姐夫安宁,也在苏州当了那么多年的布政使。” 忻嫔听着有些不顺耳,只是不便表现什么,便只扬了扬脖儿,继续揪着小十四的名字道,“这个‘璐’字在古书上出现一共也没多少回。不过当中倒是有个词儿,叫妾身过目难忘——琏璐。” “琏便是端慧皇太子永琏的那个琏,璐就是十四阿哥的这个璐字啊……” 这个词儿一出口,那拉氏的面色果然陡然一变! 忻嫔看见,便笑了,“琏璐一词,是说玉相连属。那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是永琏之后,就是永璐了呢?” 虽说皇帝早年的嫡子,除了永琏,还有永琮。可是终究唯有永琏才是正儿八经被立为皇储,名字被封到“正大光明”匾额后头的,故此永琏薨逝之后,是正经得了“端慧皇太子”的名号去。 而永琮,随时嫡子,虽然皇帝也说过“承祧”之言,但是终究永琮生前死后都没有正式立为皇太子过,故此死后追封的名号也只是“悼敏阿哥”而已,不可与永琏相提并论。 而此时忻嫔说出“琏璐”一词,揭开“玉相连属”的含义,进而直白说出“永琏之后,便是永璐”,在座后宫众人,谁人心下能不咯噔一声? 便连婉兮,这一刻的心跳,也几乎都要停了。 . 这会子,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语琴,忽地扬声而笑。 擅长琴艺的女子,多年由琴弦作陪,便连语声里都泠泠地,隐有琴弦铮鸣。 “琏璐?音儿虽然没错,可是忻嫔你敢保证,你没说错了字儿去?” 语琴抬眸篆香那拉氏,“琏璐……这个音的词儿,古书中是有。只是不是永琏的琏,而是去掉了那个玉字边的‘连’。也即是说这个词儿,是‘连璐’,而不是‘琏璐’。” 语琴回眸望晴光。 晴光早就预备好了,从花梨木镂刻书箱里取出书匣来,打开白玉签儿,捧出两本古书,递给语琴。 语琴这便起身,走到那拉氏面前,捧给那拉氏看。 “主子娘娘请过目,此乃南北朝时《昭明文选》中所辑录诗人谢惠连的《雪赋》。” 南北朝时候的《文选》,那拉氏听着都有些懵,抬眼望向语琴,“谢惠连是谁?” 语琴淡淡一笑,“主子娘娘可知道谢灵运?这谢惠连便与谢灵运并肩合称‘三谢’之一。主子娘娘只需知道谢灵运,便可忖得这谢惠连的文采地位。” 那拉氏便也点了点头,“那必定是大诗人。” 那拉氏又指了指那首诗,“《雪赋》,我喜欢。” 那拉氏终是关外老满洲家的格格,最是爱雪不过。便是汉人的诗词歌舞叫她有些挠头,可是这写雪的小赋,她还是见而亲近的。 语琴就知道是这样,故此笑得更加笃定,抬眸还悄悄朝婉兮眨了眨眼。 “主子娘娘请看,这《雪赋》中有这样一句:‘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失素,纨袖冶,玉颜掩。’” “主子娘娘请尤其看这首句:‘逵似连璐’……是‘连璐’,不是‘琏璐’。” 赋比诗词更长,那拉氏一眼看下去,已是眼晕。哪里还顾得上细看通篇,端的只看那字面上的一个词儿,便已是点头,“可不,这是南北朝时候儿的,都是‘连璐’,不是‘琏璐’。” 那拉氏说着抬眸狠狠盯了忻嫔一眼,“忻嫔终究是满洲格格,这汉学造诣终究要逊色一筹。便是看见了词儿,也难免给记错了的!便是相近的音,这世上也并非唯有端慧皇太子那一个‘琏’字!” 那拉氏说着扬眉冲语琴一笑,“果然都是他们谢家人,个个儿都是最擅长咏雪的。便如那谢道韫说雪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这谢灵运干脆洋洋洒洒写出这么一大篇《雪赋》来,他们谢家这样的江南士族高门,却没想到反倒与雪这样有缘。” 语琴福身深礼,“主子娘娘才学高华,妾身方才班门弄斧了。” 婉兮在旁瞧着,也忍不住为语琴这样的急智而心生激赞。 那拉氏果然更是欢喜——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纯贵妃等人比起来,她汉学方面的粗陋的确始终是心上之痛,无法与皇帝说辞论画;甚至都比不上皇太后。 皇太后闲暇时,还偶尔写汉诗自娱呢。 那拉氏这些年,尤其是当了皇后之后,私下里也没少了用些力气。谢道韫那段著名的故事,她也好歹是耳熟能详。这会子便用上了,且用得正是时候。 那拉氏瞧语琴这样心悦诚服,自是面上也绷不住喜色,便朝忻嫔道,“你日后,倒可多与庆嫔习学习学。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该为了两位公主。所谓琴棋书画,你总得让两位公主都多少懂些。” . 忻嫔恼得拍案而起,盯着语琴笑,“哟,庆嫔今天真是有备而来啊,连书箱子都带来了!看来庆嫔昨晚儿上便都没睡,就预备今儿怎么替十四阿哥往回圆这个字儿呢吧?” 语琴淡淡扬眉,“虽有皇后娘娘的口谕,可是我瞧出来了,忻嫔并不听从。” “我猜猜,这会子忻嫔心下怕还在腹诽,我说的不对,是不是?” 语琴不慌不忙,又从书箱子里拿出另外一卷书来,“既然忻嫔都说了,我连书箱子都带来了,那我还得再多掏一本书出来,为我方才的话,做个佐证。” 语琴将第二卷书特地送到忻嫔面前打开,“这篇啊,是宋代范成大的《惜交赋》,里头写得明白:佩轇轕之连璐兮,戴陆离之高冠’。忻嫔你年轻,眼神儿好,你告诉姐妹们,这里头是‘琏璐’,还是‘连璐’呢?” 第2251章 265、欺负人(5更毕) 语琴甩出的这些古书,一定程度上来说都算生僻的。便是婉兮这样儿的,都一知半解;就更遑论忻嫔这般的满洲格格了。 忻嫔不甘地瞪着语琴,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却什么都反驳不出来了。 终究那古书就在她眼前摆着呢,还都是宫里藏的,她若还要不认,那究竟是她眼瞎啊,还是这宫里的旧藏有错漏啊? 况且这会子,那拉氏的态度也已经明摆着夸赞了语琴去,却是叱责了她。 语琴盯着忻嫔,知道她还不服气。 语琴这便又不慌不忙拿出第三本书来。 “至于‘琏璐’一词,而且叫忻嫔你如此奉为圭臬,那你一定是看了王重阳所作之诗,才看见了这个词吧。” 忻嫔终是扬眉吐气,高高扬起下巴,“我就不信,你敢不敬王重阳?” 语琴轻笑,“嗯,我当然不敢不敬‘全真道’王重阳。可是呢,我却也不得不提醒忻嫔你一声儿,别忘了王重阳所在的年代——他是生在金、元之际的人啊。” “金、元之际,他们的皇上可没咱们大清的皇上如此重视汉学,那会子汉学消沉,便是王重阳写错一两个汉字,也全都是情理之中。” 语琴抬眸,眸光净净。 “便是圣人,也不是说从来不写错字;后人就更不应该,将错字奉为圭臬了。忻嫔,你说对么?” . 这一日忻嫔被语琴劈皮斩肉,灰头土脸地离去。 婉兮走出翊坤宫,方伸臂抱住语琴,含笑道,“姐姐今儿可真厉害!与姐姐相处这些年,姐姐今儿的锋芒之凌厉,倒是我头一回看见的。” “我啊,这会子心下还暗自庆幸呢,姐姐今儿收拾的人,是忻嫔,不是我。否则我也都只能跪倒磕头,甘拜下风啦!” 语琴也是傲然一笑,“也不看她要与咱们比什么!要是比骑马射箭,我是要甘拜下风;可是若论掉书袋子、翻古书,便是十个她也比不上!” 婉嫔走上来也笑,“语琴今儿这是明摆着欺负人呢。便是翻书袋子,语琴翻出来的却不是普通诗词,而是《雪赋》、《惜交赋》这样儿的。” 婉嫔说到这儿,婉兮便懂了,便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诗词自然都是短的,便是几片连写的,统共又能有多少字儿呢。“赋”却不同了,但凡是“赋”,那可都是长篇大论的。 便如《雪赋》这样的,还是“小赋”呢,通篇下来也得八百多字。且多用韵文,难怪那拉氏这样的老满洲格格,一看就晕了,眼睛只找见“连璐”这两个字儿就够了,真心没耐力将通篇全看完。 语琴便也笑了,“……是。唯有这样儿的,才能叫皇后娘娘不看到其他要紧的去。” 与婉嫔、语琴、婉兮比起来,颖嫔终究是蒙古八旗的格格,听得还是有些迷糊,这便问,“陆姐姐怕皇后瞧出什么来呀?” . 语琴面上的笑缓缓收了,谨慎地左右看一眼,这才压低声音。 “这个‘璐’字,古书上出现一共也没几回。当中最著名的,自然还是屈原《楚辞-九章-涉江》里的那一句。故此我怎么都没敢拿那首出来,这才绕来绕去拿谢惠连和范成大的来说事儿。” “可是饶是如此小心,这两首‘赋’里,对于璐的前后句,还是都有格外的深意去!——便如《雪赋》里,‘连璐’接下来的那句就是:‘庭列瑶阶,林挺琼树’,这便与《九章-涉江》里那一句‘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正好相和!” 婉嫔低声给颖嫔解释,“瑶之圃,是说天帝所居、出产美玉的花园。而如今咱们皇子皆以玉为名,故此这‘瑶之圃’在此时已有特别含义。” 语琴只盯着婉兮,“便连范成大的那首里,他也写过‘玉宛转而不断兮,茧萦纡而连缕’,这说的还是琏与璐,玉相连属之意——幸好我找的都是大篇的赋,皇后又没耐心细看,这才侥幸过关。” . 婉兮本来想笑来着,可是这一刻,还是忍不住鼻尖儿发酸,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只抱着语琴,鼻子堵着,说不出话来。 陆姐姐真的为了这个“璐”字,为了她的小十四,费足了心思——忻嫔就一句话说对了,陆姐姐怕是昨晚整晚都没睡,翻尽了古书去。 婉兮自己还是亲娘呢,试问今儿这一关,都没有陆姐姐用心深浓去。 婉兮不想在长街里掉泪,便使劲儿抽着鼻子,将泪意都给咽回去。只抬头,娇憨地笑,“要我说啊,什么琏璐、连璐的,都不是!这个‘璐’,就是陆姐姐那个‘陆’的同音儿去呢!” 便在这一刻,婉兮越发地下了决心:若非要给小十四找个养母去,那她必定要选陆姐姐不可。 若陆姐姐暂居嫔位,不够资格抚养小十四,那她也要千方百计将小十四暂且留在身边儿,不交给旁人去。 既然“璐”与“陆”这般有缘,既然陆姐姐今儿为了小十四豁出了一切去,她便必定绝不辜负陆姐姐这一片情分去。 语琴听婉兮这样说,眼圈儿也是红了,攥紧了婉兮的手,压低声音道,“我早与你说过,若你想为咱们小鹿儿争,我便必定豁出一切去,也都替咱们小鹿儿给争来。” “你从前说,不想争;可是如今皇上都给取了这么一个名儿,皇上的心已是如此昭然若揭,你若还不想争,那又如何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小鹿儿这孩子?” “所以,我从今儿开始,便绝不容任何人再对咱们小鹿儿说三道四,否则我拼了我这条命也必定不叫她好过!” 婉兮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泪珠儿终是滑下。 语琴自己也掉了泪,“你别哭,啊~~总归你这会子怀着孩子,不管再出什么事儿,你都别跟着着急上火。总归,有我呢。只要有我在,我便必定不叫小鹿儿受了半点的委屈去!” . 忻嫔回到咸福宫,恼得举起茶盅就要砸。 乐容忙上前抱住,劝着,“不过是掉书袋子,主子如何掉得过那汉女去呢?今儿便吃了个亏,总归来日方长呢!” (前儿说永寿宫那个鹿主题的展览,名字就叫“天禄永昌”~) 第2252章 266、抢女(1更) 忻嫔极力吸气,缓缓坐下。 “我只是想不明白,明明令妃诞下永璐,皇后的永璟就薨了……皇后怎么就能不怪令妃,而且这会子话里话外还颇有向着那永璐的意思?” 永珹有可能出继的事儿,终究只是婉兮观察出来的;终究定太妃也是辛者库的出身,忻嫔怎么会格外留意这位老太太的丧礼呢? 况且定太妃丧礼之时,忻嫔和皇太后以及整个后宫,都在南巡北归的途中陪婉兮在山东休养呢。等她们五月回京,定太妃的丧礼已经完了,忻嫔便也没那多余的精神头儿去回头问问定太妃丧礼上的事儿。 故此便连乐容也想歪了,皱眉低声道,“……莫非,是皇后主子想跟主子抢咱们六公主?” 孩子同时有本生额娘,又有嫡母,那孩子的心会倾向哪一边,这也是古往今来女人们心下忍不住争夺、计较的。 忻嫔便眯起眼来,“……是啊,那会子舜华跟着嬷嬷就在殿外廊下打秋千,虽然不在眼前儿,可是殿内的情形她却也不是完全看不见、听不着。” “皇后就是要故意在她面前打压我,让舜华看见我狼狈、出丑。到时候在舜华的心里,自然是她这个嫡母更加高大……她的心,便会偏向皇后去了。” 乐容皱眉,“原本主子也以为,将六公主送回翊坤宫去,说不定能为公主将来挣得一个固伦公主的名号去——可是这会子看来,便是公主得了固伦公主的名号,代价却是‘真的’成为皇后的女儿。” 忻嫔垂首老半晌,终是疲惫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盯了乐容一眼。 “……我明白了,这才是皇后向我复仇呢。她的五公主死了,她心下一直都没放下;而舜华生下来之后,就取代了她五公主的一切。” “那五公主既然人死不能复生,皇后索性就把舜华从我这里夺走!不止是人,更是要心,她是想活生生地将舜华养成她的闺女!” 乐容也吓着,半天方愣怔地点头,“可不,让孩子来仇恨本生额娘,这样的疼痛对于亲娘来说,才是最深的的吧。” 忻嫔伸手一把扣住了炕几的桌角。 “我本以为,为了皇子之事,皇后能与令妃斗起来;哪里想到,皇后反倒因为公主,跟我斗起心眼儿来了?!” 这岂不是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去? . 乐容小心看了主子好几眼,低声说,“既然这会子情势已经变成这般,主子便不宜再当面与令妃冲撞。否则皇后势必借机利用,况且——令妃的孩子月份大了,再有个三长两短,她还不得又冤赖主子?” “这会子主子不如修身养性,先好好顾着咱们八公主,多费些心思将六公主的心给唤回来……至于这些争斗,总归叫宫里这些有皇子的人去斗好了,又关咱们什么呢?” 忻嫔眯起眼来,抬眸静静望住乐容。 “……你说得对。咱们给兰贵人的心思,不能白使了。” . 今日这一闹,那拉氏虽说叫忻嫔那“琏璐”说的,心下跳过一声儿;可是当众人散去,她坐下来细想,还是眯眼道,“……永琪和永璐,我还是更担心永琪。” 第2253章 267、寻甜(2更) 此时皇子里,年岁最长的永珹若将出继,那么接下来五阿哥永琪就将成为事实上的“皇长子”。偏这个的血统半点儿问题都没有,是足有条件跟永璂争一争的。 况且这会子永琪占着年纪的优势,如今的永琪已是十八岁了,福晋也有了。 在前朝,有了师父、谙达、自己的羽翼;在宫外,也已是声名鹊起,被人称颂工书善画、骑射皆佳,又熟谙天文、地理、历算……倒是个将自己树立成“全才”的模样儿。 可是这时候的永璂,终究刚六岁,才进学一年。便是口碑什么的,这么小的孩子又能营造出什么来? 故此那拉氏越想越急,这颗心便越是安定不下来。 此时,她只剩下一个永璂了。她的永璂,除了健健康康长大以外,绝不可以再被人任何人比下去了。 况且令妃那话说得明白,永璐再得皇上欢心,也只因为他是小儿子,将来也是没可能承继大统的。她这会子不防备一个都快二十岁、羽翼渐丰的成年皇子去,难道要去防一个牙还没长出来的幼儿去? . 那拉氏自己心思已定,外头还有皇上的安排。 就在这个三月底,皇上便下旨叫那拉氏四月初二再赴先蚕坛,行“躬桑礼”。 皇后亲蚕,原本这“躬桑礼”跟“亲蚕礼”是合在一块儿的;只是因为每年的年景不尽相同,三月间那拉氏去亲蚕的时候,桑叶还没长出来,故此躬桑礼便要延后。 待到桑叶长出来的十几天后,四月初二,皇后再补行“躬桑礼”。 说起来爷有趣儿,这大清的皇后,从本朝乾隆爷的时候开始正式亲蚕,可是要不就是连着好几年都不行这个礼,遣官代行;而今年要行嘛,就要行两回,亲蚕和躬桑还得分开了。 不过这终究是皇后所行的大典,最能彰显皇后的身份,故此那拉氏倒也是乐意的, 她这会子忙着躬桑礼的事儿已是忙不过来了,便也没心思再去深思计较一个汉字“璐”究竟还有什么深意了去。 三月三十那天,皇后临赴北海亲蚕坛斋戒,走之前还是叫四执库的首领太监来,亲自检视了三月十五交待给他们去修改的皇上的一件巡幸袍、一件巡幸褂。 那会子皇上还在谒陵的途中,皇上是三月十七回到京,三月十五那天却叫胡世杰来传,说:“袍子领子小些!到家里着皇后放样。巡幸褂抬肩转身最小,亦着放样。” 皇帝的口谕里,语气里是颇有些不耐烦,仿佛路上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似的。 像是个负气的孩子,一腔的不情愿无处发泄,这便揪着身上的袍子和褂子各种挑毛病——便是要改,还有两天就回京了,到时候脱下来怎么改不行呢?又何苦非要提前两天也要传一道旨意回来? 便是叫胡世杰传口谕给她,那口谕里都没有说问候她一声,应付都不曾。 可是……该怎么说呢,或许是在年岁大了,又失去了两个孩子的患得患失里,她反倒从皇帝这样不耐烦的语气里,找出了一丝甜蜜。 第2254章 268、竟是她们俩闹起来了(3更) 好歹,皇上说“家里”,要找她来放样儿啊。 这便是丈夫与妻子的模样儿了。 也是,那皇上所用的衣袍带履,皇上的身高尺寸,除了她这个当皇后的敢下旨给四执库去,旁人谁敢呢? 终究,就算是她失去了两个孩子,就算从她四十岁后皇上来她宫里越发少了,但是皇上还是拿她当做妻子来看的。那这个身份和地位,在后宫里就永远是凌驾众人之上,无可替代的。 那就够了。 四执库的首领太监亲自捧了那巡幸袍、巡幸褂来给那拉氏看。 那拉氏伸手轻抚那蓝宁绸薄绵巡幸袍、红青缎夹棉巡幸褂。这都是皇上平素爱穿的,这样轻抚上去,便仿似轻抚着皇上的身子。那些丝绸纹理里,仿佛还烙印着皇上的体温。 若不是这会子还当着四执库首领太监的面儿,她都想将这袍子和褂子抱起来,在脸颊上贴一贴。 . 那四执库的首领太监在宫里伺候几十年了,又岂能连这一点眼色都没有?这便垂首轻笑着,岔开了话题去,叫皇后免了尴尬。 “奴才回皇后主子,这件巡幸袍和巡幸褂是套在一起穿的。既然袍子改领口,褂子改抬肩,奴才便忖着,那是否其他配套穿用的腰带、荷包等都需要一并也跟着按样儿改了?” “奴才这便一并带来了,给皇后主子过目,等皇后主子示下。” 那拉氏点点头,便看向旁边另外一个红漆暗龙纹的托盘。 那里头是:黄线巡幸软带、软带上拴绣花折金线珊瑚云大荷包,大荷包内装黄宝石古钱盒。 再旁边是:青缎绿牙缝凉里尖靴、红黄缎火镰袱。 那拉氏伸手去探那袍子改小的领口、褂子改紧了的抬肩,这便笑了,“……你没瞧见么,皇上叫把领口改小了、抬肩收紧了,这便都是说明一件事儿——皇上又清减了。” “既然袍子和褂子都改了,你这黄线的软带,就也得跟着收一两分儿了;腰带上拴荷包的蹀躞勾子,你也得往里跟着一起挪一两分儿才是。” “至于靴子,虽说脚未必能跟着身子一起清减多少,但是为了稳妥着,你也还是将里头的鞋垫多嫁进去一层。” 那四执库的首领太监这才恍然大悟,忙跪倒谢恩。 那拉氏交代完了,忍不住轻叹一声,“你们回去改着,改好了便直接给皇上送过去吧。我这两天要去先蚕坛,也不能再亲眼盯着你们改——你们务必都给我仔细着,若一个针脚错了,我回来也不饶你们。” 那首领太监连忙说,“奴才们谁不明白,皇后主子亲自经管着皇上的衣袍带履,那是最细心不过的。奴才们在皇后娘娘凤眼底下,哪敢有半点怠惰呢?” 那首领太监捧着衣裳去了,那拉氏坐在窗下却有些愣神儿。 ——皇上他,怎么又瘦了? 如今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她自己都是挡不住地长肉,衣裳每年都要改大了,再改大;可是皇上眼见着这就要五十了,怎么反倒又清减了? 虽然俗话里头也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可是皇上这个瘦法,可还是有什么悬心之事? 是西北平定回部的事么? 还是,这前朝后宫里,又有什么叫他心烦了? 那拉氏自己想着,心下也是甜蜜又惆怅——如今到了这个年岁,与皇上之间,越发有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感觉了。 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的时候争宠、斗气,如今却更珍惜这样的相伴了。 . 皇后行“躬桑礼”,除了皇后亲诣行礼之外,还要有几位嫔妃一同作陪。 今年因为准噶尔刚刚平定,皇上尤其重视几位蒙古嫔妃,这便是愉妃、颖嫔,连同多贵人、祥贵人一同陪皇后赴北海行礼。 愉妃和颖嫔倒还罢了,终究都只是八旗蒙古的出身;多贵人和祥贵人才是地地道道的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今年若说皇上重视,这两位才是真正要格外收到重视的。 便如三月间皇上谒陵,忻嫔、兰贵人等都没能随驾,这两位却是随驾而去的。 四人一起住在“妃子院”,愉妃的年岁、性子都与三人相差较大,故此单住一间偏殿,生下的三位年轻的在一处住着——颖嫔单住东边暖阁,多贵人和祥贵人同住西边暖阁。 又因为祥贵人原本就是颖嫔咸福宫里的贵人,而颖嫔与多贵人因为拉旺的缘故也亲近,故此颖嫔与两人都好。 可是颖嫔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祥贵人与多贵人却是闹起小脾气来了。 . 多贵人虽是新进宫的,可是年岁大,今年都三十一了;故此与祥贵人一处时,言行处事都颇有些矜持,不多言。 那祥贵人有了委屈,自然仗着是与颖嫔一个宫里住着的,这便总来找颖嫔诉苦。 “……颖姐姐倒是给评评理,我与她都出自厄鲁特蒙古,说白了从前谁家不是准噶尔的臣仆?既然都能进宫,那就是皇上对我们母家全都是既往不咎,那我跟她之间,怎么就还分出高低贵贱来了?” 颖嫔听着都皱眉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宫里这么多姐妹,唯有你们两个同来自厄鲁特蒙古,你们两个本应该多亲多近的。” “你们两个这会子又都同在贵人位分,谁能给你们分什么高低贵贱了?” 那祥贵人坐在炕上便掉了泪,“虽然同在贵人位分,可是宫里现在却起了些流言蜚语,说得可难听了!都说什么,我的封号为‘祥’,这个就是说我母家是战败投降来的!” “而人家多贵人,同样是厄鲁特蒙古来的,人家的封号就是个‘多’。其中的差别,就是因为她的阿玛是主动内附朝廷来的,是功臣;而我的母家是战败了投降,是罪臣!” 这话叫颖嫔听得都是一皱眉。 “这必定又是那些好事的人故意传扬出来的。就是故意挑拨你跟多贵人两个呢。亏你还信!” 祥贵人却还是哭个不停,“挑拨我跟她?人家又图的什么呢?我倒是信这话是有人故意传出去的,我觉着那个传这个话的人,就是她多贵人自己了!” 第2255章 269、她那点破事儿(4更毕) “至于她自己往外传这个话,想图什么,我也不是猜不着!” 祥贵人委屈,哭得梨花带雨,扯着颖嫔的袖子。 “……颖姐姐怎么忘了,今年是皇上正式平定准噶尔之年,等西北大军撤回,皇上必定要大庆的。咱们后宫的恩宠,本就与前朝相连——那今年,便注定了皇上是格外重视咱们出自蒙古的嫔妃的。” “而宫里就我和她是出自厄鲁特,皇上必定从我们两个当中选一个,给予殊宠。” 祥贵人的泪,点点停了,她抬起幽深的眸子。 “……这便是她的打算了!她在宫里四处传扬,说我母家是战败投降的,说我的封号就是‘投降’的意思,那到时候皇上便必定选她而弃了我了!” 颖嫔听得也是头疼,“你凭什么就能这么笃定了?” 祥贵人冷笑,“那还有什么不能笃定的?——终究,她今年都三十一了!就算我还等得起,她却再等不起了!再说,今年这个机会本来就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她必定要牢牢抓住今年这个机会。” “而今年这个年头,能在宫里与她相争的,也唯有我罢了。她必定针对我,将我诋毁了,她便可趁机得宠了去!” 祥贵人这话说得,也不能说不合情理,这叫颖嫔心下一时之间也难以分辨了去。 颖嫔便皱了皱眉,“这会子总归咱们在先蚕坛呢,便是有什么,等躬桑礼完了,回宫之后再细查也不迟。” “你心下便是再堵得慌,也不在这几日去。你好歹忍下来,等回宫了,我也必定替你做主。” . 祥贵人抬眸望着颖嫔,忽地又是掉下泪来。 “多贵人虽说甚为矜傲,进宫来少与旁人交往,却是主动趋奉着令妃娘娘的。她将自己入宫得的赏赐,全都给了七公主当周岁贺礼;那七额驸暂时离宫,她哭得比令妃娘娘都更伤心——她这样做戏给令妃娘娘看,不就是想讨好令妃娘娘么?” “而颖姐姐你,又是与令妃娘娘情同姐妹。倘若回宫去之后,颖姐姐难道不会因为令妃娘娘的缘故,对多贵人也网开一面么?” 颖嫔不由得一拍炕几,“你怎么这么说?” 祥贵人吓得赶紧起身,向颖嫔行礼赔罪,“我今儿也是实在着急难受了……颖姐姐,我倒是觉着,若当真想料理多贵人,就凭着在外头这样才方便呢。” “倘若真是回了宫去……那便再难对付她了。” 颖嫔秀眉紧蹙,强忍着怒气闭上眼,“够了。我方才已经说下,不管有什么,都等回宫再说!” “你虽是我咸福宫的贵人,我是应该凡事替你出头;但是不是现在,也更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你一起针对谁去!” “我也警告你,你既然是我宫里贵人,你若想在这会子动什么手脚,到时候不用皇后主子治你,我第一个先不饶你!” . 祥贵人面上仿佛被甩了个嘴巴,失望地跌坐在地上,泪如泉涌。 “颖姐姐……其实还有段难听的话,涉及到了姐姐,我顾着姐姐的颜面,这才没都说出来。” 颖嫔高高坐直,“你说就是。” 祥贵人落泪道,“她们还说,我与多贵人的高低贵贱,不仅仅在于封号之分,也在与寝宫之别。她们说,延禧宫是东西六宫里地位最低的一座,最是杂乱,最易失火,故此从前都没人爱住的——可是我就是分在延禧宫里。” “而人家多贵人则是赐住在景仁宫——那景仁宫可是康熙爷的诞生之地,更是皇太后当年为熹妃时候的寝宫,地位自是延禧宫不能比的!” 颖嫔也是皱眉。 祥贵人又是梨花带雨,哭倒在地,“颖姐姐你听见了么?他们这回说的不仅是我,他们将咱们延禧宫也说得那么不堪!我便是委屈,也不过只是延禧宫偏殿里住着的贵人而已;可姐姐却是延禧宫之主啊。他们说延禧宫这样不好,那么不堪,话里话外何尝不是说姐姐去?” 颖嫔心下也是一时之间气得堵住了。 此时不比在宫里,她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去找令姐姐、陈姐姐、陆姐姐她们商议。便是再闹心的事儿,听她们解析解析,便也都能说开了,心里的愁闷就也散了。 可是这会子是在先蚕坛呢,身边这几个人都算不得她的知心之人,故此这事儿就也只能暂且在心里堵着。 她深吸一口气,“便是说我的,这事儿我自己自然也会有个计较。我只是觉着,说咱们延禧宫不好的这话,理应不是多贵人说的。” 祥贵人苦笑,“颖姐姐这样说,我也不意外。终究多贵人进宫以来,与颖姐姐倒也交好。便连那永寿宫,都是她跟着咱们一起去的……说句直白的,咱们两个便是她踏进永寿宫,接近令妃娘娘的台阶去!” “可是颖姐姐难道没想过么?她这个年岁,想在宫里立足,就必须得有个靠山——她既然选中了令妃娘娘,那她自然就不希望在令妃娘娘那里,她会排得太远了去。 “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争不过婉嫔、庆嫔二位,故此她说不定便要设法排挤颖姐姐你啊!” 颖嫔有些说不出话来。 便如当年,也总有人说,婉嫔进封为嫔的时候,备选的三个封号,一个是“婉”、一个就是“颖”。婉嫔因为令妃的名字,选了“婉”,弃了“颖”。皇上便直接将这个人家挑剩下的字儿,给了她当封号…… 祥贵人看颖嫔终于说不出话来,这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垂首,从牙缝儿里冷笑一声,“那多贵人她美什么?她的底细,便是宫里其他人不知道,又如何能瞒过我去!” “便如她的年岁之事,她对外自然是不承认曾嫁过人、生过孩子……可是这些,我却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咱们皇上,虽然是出自满洲,不像汉人那么多说道;可是天子就是天子,哪个天子会宠爱一个旁人穿旧了的‘破鞋’去!不然若将来生下孩子来,谁敢保证,那究竟是皇上的种,还是旁人的种啊?” 第2256章 270、任意出入(1更) 皇后那拉氏四月初二行躬桑礼,提前三天到北海先蚕坛斋戒;皇帝同样也没闲着。 四月初一,享太庙,皇帝亲诣行礼,之后又到大高殿行礼; 四月初二,在乾清门,行御门听政; 四月初三,又因雩祭祭天,提前三天入南郊斋宫斋宿…… 四月初这连续多日,皇帝和皇后都不在后宫中,婉兮又因养胎而少理宫中事,这便让忻嫔和兰贵人等人得了空闲之机。 那景仁宫里,本就是兰贵人和多贵人两人住着,多贵人随皇后去北海,这景仁宫里就剩下兰贵人当家。 且贵人位分下,官女子的配置本就少,足额才有四人;而如多贵人这般,千里迢迢来的,皇上也显优厚之意,这便准其自行带入家下女子来。可是路途遥远,她便也只带进来两个家下女子来。 这两个家下女子都陪着多贵人一起去北海了,这景仁宫里,多贵人住的西配殿便几乎等于空城门一样,无人细守。 这日趁着夜色,兰贵人走到西配殿门前,抬眸望望那头顶的门楣,唇角笑意扩大。 . 四月初六日,皇帝和皇后那拉氏相继从南郊和北海归来,皇后率领后宫去养心殿后殿请安。 帝后互相问候,都询问对方所行大典,都是否一切顺遂。 皇帝含笑道,“此次祭天,朕也以平定准噶尔之事禀告天帝。此时阿睦尔撒纳已死,叛酋只剩下哈萨克锡喇等人。成衮扎布的兄弟、喀尔喀郡王车布登扎布与富德二人,分兵追捕,奋力剿贼。斩获颇多。” “此皆车布登扎布勇往所致,甚属可嘉。朕已下旨,着将从前所赐他父亲额驸策凌的‘超勇’之号,即赏与车布登扎布。” 那拉氏听着也是一笑,“若此成衮扎布为亲王,车布登扎布为‘超勇郡王’,他们兄弟俩的军功,已然登峰造极。”目光便瞄向婉兮。 婉兮这会儿肚子已经很大了,好在养心殿与永寿宫这样近,故此她便也来了。 婉兮听到此处,已是垂首微笑。那拉氏的意思,她懂。 那拉氏便也收回目光,侧眸只深深凝视皇帝,“哈萨克锡喇……这个名儿,我听着倒是有些耳熟,倒仿佛与咱们内廷里哪位主位有所关联。” 皇帝含笑点头,目光滑向多贵人。 “哈萨克锡喇是叛酋——辉特部汗巴雅尔的同母异父兄弟,为噶勒杂特部三大宰桑之一。巴雅尔等人反叛朝廷之时,哈萨克锡喇和另外一个宰桑,也跟随叛逃而去。” “噶勒杂特部三大宰桑,唯有根敦一人率部来归。” 那拉氏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便含笑点头,“那我想起来了,宰桑根敦不就是多贵人的父亲?若此说来,噶勒杂特部没有因为哈萨克锡喇的叛逃而大乱,宰桑根敦有功。” 多贵人忙起身向帝后二人行礼,代替她父亲根敦谢恩。 一众嫔妃都瞧着,兰贵人垂首含笑瞥着祥贵人。 ——情势已经明摆着,追缉哈萨克锡喇已为平定准噶尔的最后一战,只要将哈萨克锡喇被擒获,平定准噶尔之战就告正式胜利完结。 而因为根敦与哈萨克锡喇本同为噶勒杂特部的宰桑,皇帝必定对多贵人一家多加封赏。 第2257章 271、曾嫁(2更) 祥贵人听得心都碎了,这便霍地抬眸,朝着皇帝桀骜一笑。 “既然擒获哈萨克锡喇为此时第一要务,皇上必定想尽快找到他的下落。” 皇帝眯眼朝祥贵人望来,“自然。” 在座嫔妃也都望住祥贵人。 祥贵人款款起身,朝皇帝盈盈一拜,“妾身倒是有个主意。” 皇帝登时腾地起身,走下踏脚,腾腾直走到祥贵人面前来,“……可是你父亲他得了什么消息?” 祥贵人却轻轻摇头,只含笑,偏首望向多贵人去。 “皇上何不问问多贵人?这世上便是旁人不知道那哈萨克锡喇逃亡哪儿去,多贵人怕也是必定知道的~” 众人都是一怔,目光全都转向多贵人去。 众人之中,唯独多贵人还深深垂着头,不肯抬起。 婉兮的心都揪了起来,急忙转头去看颖嫔。 ——究竟她们一起在先蚕坛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原本交好的祥贵人和多贵人,这怎么要内讧起来了? 颖嫔苦于众目睽睽,不便细说,便只压低了声音简洁道,“……还能是什么?自然又是彼此争个高低贵贱!” . 婉兮便也一皱眉。 她记着小时候家里曾有一回中秋前后吃螃蟹,是辽东的渔户送来的。人家送来的是两个篓子。其中一个篓子里只有一只大的,那篓子被小心地加了盖儿;另外那个篓子,里头都是些小一点儿的花盖儿——结果这个装满了螃蟹的篓子,却反倒敞开了口儿,根本就不加盖儿。 婉兮不解,只问那渔户。 渔户一笑,也不多说,只用一根草棍儿拨了拨那篓子里的螃蟹。螃蟹们举头发现篓子敞着口,这便都拼了劲儿地往上爬。 有一只力气最大,爬得最快,眼看都已经从篓子口儿冒出了头来——那时候的婉兮,都紧张地叫了起来。结果那渔户只笑眯眯一指那篓子里。 果然,只一眨眼的工夫,只见篓子里的螃蟹们齐齐举起了钳子,竟然“齐心合力”将那只即将出逃成功的同伴,给活生生又拽了下来! 明明是一整篓子的螃蟹,也没加盖儿,结果就是这样自相残杀,竟然没有一只能逃得出来。 这世上的人呢,有时候也是如此。要相争的,偏偏都是出身相近、甚至是原本交好的人;总觉着这样的人,彼此地位总是比肩相等,倒也罢了;若其中有个谁得了好机会,眼看着就要超过旁人去,那班旧友既然自己得不到,也非要拼了一切,将人家给拽下来,不准人家出人头地去。 这祥贵人与多贵人之间的情形,何尝不就是如此? 祥贵人自己进宫以来不得宠,她便也不容得多贵人得宠,超过了她去。 . 那边厢,祥贵人已经得意地解开了谜底——“哈萨克锡喇,与多贵人的父亲宰桑根敦,都是噶勒杂特部的宰桑,两个家族之间多年通婚。而咱们多贵人,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哈萨克锡喇!” “哈萨克锡喇十分喜爱多贵人,从她十三岁到三十岁,十几年的时间里,哈萨克锡喇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她一起去!” 第2258章 272、质疑(3更) “什么?!” 那拉氏一拍桌子,耸身而起。 一众嫔妃也都惊愕地直直望向多贵人去。 其实多贵人进宫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大家心下谁没画过一个魂儿去呢?只是一直掩盖着,谁也没胆子发作出来;可是这回终究被祥贵人掀了开来,众人便都想要个答案去。 祥贵人拨着新养出来的指甲,得意地冷笑,“过去的十七年里,多贵人随着哈萨克锡喇去过每一个他能落脚的地方。所谓‘狡兔三窟’,可是再狡猾的兔子,疲于奔命的时候也都还只能绕着它那几个窟巢转悠。故此只要多贵人肯将哈萨克锡喇所有的巢窟都交待出来,告诉给皇上,那朝廷大军按图索骥而去,必定能擒获哈萨克锡喇。” 皇帝的眼中也微微有光芒闪过。 多贵人看见了,面色不由得更加黯然。 她低低垂首,跪倒在地,“……回皇上、皇后娘娘,妾身真的不知哈萨克锡喇的下落。” 祥贵人便是一声亮笑,“多贵人这便还是念着旧情,舍不得将哈萨克锡喇供出来啊!也是,十三岁,少女初嫁了——哈萨克锡喇对你也是温柔款款。都说女人这一辈子,最爱的必定是自己第一个男人,因为你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嘛。” 祥贵人抬眸,眸光从皇帝面上转过,“可是多贵人,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啊,你如今的夫君,可是咱们的‘腾格里特古格奇汗’!他不仅是满洲的皇帝,是中国的天子,也更是咱们蒙古的大汗啊。” “跟皇上比起来,哈萨克锡喇不过是萤火小虫,如何敢与太阳竞较光辉?亏你还要替哈萨克锡喇隐瞒着,却要故意欺骗皇上!——多贵人,这叫欺君之罪,会祸灭九族,你可明白?!” 多贵人面色已然惨白,却依旧平静地跪倒在地,平静地说,“……妾身,是真的不知哈萨克锡喇的下落。” 祥贵人长叹一声,“如此说来,我便连刚刚那些掏心窝子的话,都是与你白说了。你便是宁肯搭上你母家的身家性命,你也不愿意将哈萨克锡喇供出来——多贵人,你果然对那哈萨克锡喇旧情难忘。便是不得不进宫来,心里念着的男人,也还是他吧?” .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多贵人,忍不住流露出了轻蔑和鄙视来。 这个节骨眼儿,没人替多贵人说一句话。 婉兮揪着衣袖,垂首也细细想了好半晌。 良久,她才缓缓一笑,柔声道,“祥贵人,我倒有一点想不明白了——你说多贵人曾经嫁与哈萨克锡喇?可是怎么会呢?” “多贵人出自博尔济吉特氏,哈萨克锡喇也是博尔济吉特氏,这是同宗。自古以来,不管是汉人,还是草原人,都有‘同宗不婚’的规矩。多贵人怎么可能与哈萨克锡喇成婚?” 那厄鲁特蒙古,远在西域呢,蒙古人又一向“只称名,不称姓”;若不是特别了解人家的家世的,都说不出来人家是出自哪个姓氏的。 叫婉兮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是一扬眉。 祥贵人没想到婉兮这会子肚子都这么大了,还能替多贵人出头。可是饶是婉兮这会子肚子已经大了,可是婉兮一出口,还是叫祥贵人紧张地深吸了好几口气。 祥贵人高高仰头望住婉兮,却是轻巧一笑,“令妃娘娘是如何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的?” 婉兮耸耸肩,“噶勒杂特部本属喀尔喀,被准噶尔并入。喀尔喀部,为成吉思汗十五世孙巴图孟克(达延汗)统一东部蒙古后,将漠南、漠北原来各不相属的大小领地合并为六个万户,分别赐给儿孙的。喀尔喀万户属左翼,各部的扎萨克、台吉、宰桑,哪个不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哪个不姓博尔济吉特氏的?” “既然多贵人的父亲根敦与哈萨克锡喇,同为噶勒杂特鄂托克的宰桑,那他们就都是博尔济吉特氏,是同宗。” 祥贵人也没想到,以婉兮一个汉姓人,竟能将厄鲁特蒙古、喀尔喀蒙古的这些渊源都能分得明白? 婉兮也迎着祥贵人的目光,微笑依旧淡淡。 “便如辉特部汗巴雅尔,是哈萨克锡喇的兄长,他也同样是博尔济吉特氏——虽说巴雅尔生前号为‘伊克明安台吉’,叫人以为辉特部是以伊克明安氏为姓的,跟博尔济吉特听起来不是一回事。” “可是我却知道,辉特部后来分裂出来的四个姓氏:伊克明安、阿拉克古尔扎、乌鲁图们、察合安秃黑,他们原本都是成吉思汗的儿子们察合台、窝阔台两人的后代。只不过蒙古人也习惯因地而称姓,这便将姓氏从博尔济吉特氏,改成伊克明安氏等罢了。” “可是若论宗祖、血缘,他们依旧还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一众嫔妃听到这里,眼睛都有些发直。她们连一个科尔沁蒙古还没弄清楚呢,大多只知道科尔沁蒙古的博尔济吉特氏罢了。又哪里分得清什么四卫拉特、还有辉特部内部的这些姓氏的沿革去? 皇帝却霍地转眸过来,眸子里瞬间光芒璀璨。 原来西北用兵的这些年里,她虽然无法冲锋沙场,却没断了去了解那一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她的心,早已更早一步将那片疆域全都涵纳进了她的心中去。 . 祥贵人盯着婉兮,咯咯清笑。 好啊,好吧——她原本并不想与令妃撕破脸的。 可是这会子,既然令妃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要护着多贵人,与她为难。那这会子当着皇上和这满宫的嫔妃,她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为了保护自己,她也得顶撞了令妃去! 祥贵人轻叹口气,“令妃娘娘真是博学多才!这些旧事,便连妾身这厄鲁特蒙古出身的,都没知道这么详细去。“ “只是……令妃娘娘终究不是我们那边儿的人呢,便是用功,也难免看错了书,听错了音儿——令妃娘娘说得对,伊克明安氏就是博尔济吉特氏的一支后代,辉特部汗巴雅尔是本姓博尔济吉特氏。” “却可惜,哈萨克锡喇是巴雅尔同母异父的兄弟,并非本生啊。” 第2259章 273、朕心(4更毕) “故此啊,虽说那哈萨克锡喇对外也说,他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的,那不过是他在自己抬高自己的身份罢了!便是‘同宗不婚’,他那姓也是后来跟着巴雅尔才改的;巴雅尔为了能让哈萨克锡喇成为噶勒杂特部的宰桑,帮他控制住噶勒杂特部,故此也愿意替他瞒着,不对外说破了去。” “所以啊,就算哈萨克锡喇也号称出自博尔济吉特氏,可是那‘同宗不婚’的规矩套不到他头上,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婉兮也是一时怔住,哑口说不出话来。 终究是那么遥远地方的事,关系到的是那些全然陌生的人。她只知道巴雅尔与哈萨克锡喇是兄弟,却没想到是同母异父——而在中原,汉人之中的兄弟姐妹的,倒更多是同父异母的。 皇帝忙走到婉兮身边儿来,伸手扶住婉兮,朝那祥贵人长眸陡然一挑,“够了!” . 那拉氏皱眉站着,又垂眸看依旧跪在地下的多贵人,迟疑地问皇帝,“……这事儿已然已经说开,后宫上下难免颇多猜测。我也觉着多贵人还是将话说清楚为好吧?” 秀女挑选的年岁,为何要内务府女子从十三岁起开始引见,外八旗秀女从十四岁时开始挑选?——就是为了确保这些女孩儿都是年幼入宫,保持璞玉之身的啊。 这宫里就这么出来个三十岁的多贵人,若以皇上为了嘉奖准噶尔内附的台吉、宰桑们,可以叫这事儿睁一眼闭一眼去的话;可是如果多贵人真的曾经是叛酋哈萨克锡喇的妻妾,那这事儿便要另外两说了。 身为皇后,那拉氏驭下有责,不敢有半点怠慢。 皇帝不由长眉紧蹙,“朕说了,够了!” 皇帝抬眸望向众人,“是朕下旨,召多贵人进宫,以表彰她父兄之功。她进宫的时候多少岁,朕早就知道,并无多贵人本人与她母家有半点隐瞒之意。” “如今女子出嫁,汉人十五而及笄,草原人更是十二三便已嫁了,她这个年岁进宫,能代表着她会有什么样的曾经,朕早已心知肚明——何用你们点破!”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身为夫君,朕的后宫里不缺一个嫔妃;可是身为中国的天子,朕却不能放手西北那一片广袤的疆域!故此,多贵人三十岁进宫又怎么了?只要她母家有功,便是五十岁了,朕该召她进宫,还是一样!” “朕不在乎多贵人的年岁,更不在乎多贵人的过去,朕同样能召她进宫,能将她当成自己的家人,朕就是要以此告诉厄鲁特蒙古各部——即便他们曾经受准噶尔奴役与蛊惑,与朝廷分离、甚至敌对过那么多年,甚至还有先附后叛、离恩背德之辈……“ “不过都没关系,此时准噶尔大势已平,朕愿开恩,只要他们这一次诚心归附,再无逆心,那朕依旧还会施恩给他们。叫他们继续当他们的扎萨克、台吉、宰桑,世世代代受朝廷恩赏去!” 皇帝轻叹一声,捏了捏婉兮的手,然后松开,走到多贵人面前,亲手将多贵人给扶起来。 “若因一个多贵人,能叫厄鲁特蒙古各部都看见朕的诚意,看见这天下一统、各族阖亲的大势来,那多贵人便无论多大年岁、曾经嫁给过谁,都不要紧,朕都一样宠爱!” 皇帝高高扬起了头来,“这些芝麻绿豆大点儿的事儿,朕自己都不在意的,从今往后便也不准你们再提起!” . 那拉氏面色一变,急忙福身为礼。 一众嫔妃便也都赶紧起身,跟随在那拉氏身后一并行礼谢罪。 “妾身等,再也不敢了。” 眼见皇上一肩扛起了这一切,她的大势已去——祥贵人霍地再高声叫道,“过去之事,自然不必再提;可若多贵人直到现在还放不下旧情,还在念着旧人呢?” “更何况,这个旧人是朝廷的罪人,是皇上下严旨要追缉的人!” 祥贵人膝行,一路爬到那拉氏面前,一把扯住那拉氏的衣袖,“皇后娘娘,您要做主啊——倘若那哈萨克锡喇就擒的一天到来,多贵人难道不会为了给那哈萨克锡喇报仇,蓄意行刺皇上?” 那拉氏也倒退一步,瞪圆了眼望住多贵人。 “多贵人!你这会子若想叫皇上和咱们都相信了你,你便好歹将哈萨克锡喇的藏身之地禀明才是!” 多贵人抬起头来,已是脸如死灰,“妾身……是真的不知道。” 婉兮小心扶着肚子,虽说已是一口气梗住,却还是忍不住出声,“皇上,主子娘娘,妾身记得多贵人的阿玛宰桑根敦仿佛是乾隆二十一年内附的。那会子宰桑根敦带领家人、部落百姓一同东归而来,途中还曾遭遇乌梁海劫掠——皇上都说,‘甚为可悯’。” “那也就是说,从那会子始,多贵人已经随着她父亲一同东归而来,已然是与哈萨克锡喇仳离了!一个女人,终究在东归朝廷和丈夫之间,选择了东归朝廷啊,皇上!” “而此时,多贵人早与那哈萨克锡喇仳离两年之久,她如今人在京师宫中,她如何还能有半点来自哈萨克锡喇的消息,又如何还能猜到哈萨克锡喇这样的亡命之徒逃向何处去呢?” 多贵人霍地回首望住婉兮,眼中的泪终于滚滚而下。 一个性子耿直、不善言辞,更还没有适应后宫争斗的女子,之前一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这一刻,终于能将委屈随着泪水流淌而下。 祥贵人则盯着婉兮,暗中咬牙切齿。 她又是高声一笑,“……是么?令妃娘娘此时怀着皇嗣,还这样尽心尽力替多贵人开脱,妾身觉着这样被蒙在鼓里的令妃娘娘,才真是‘甚为可悯’呢!” 祥贵人虽跪着,可是头却高高扬起,目光冰冷,却亮得刺眼。 “如果皇上、皇后娘娘、令妃娘娘不相信,尽可到多贵人寝宫去搜!”: “若能搜到多贵人私藏哈萨克锡喇的旧物,或者信件,那便可证明了妾身所说之话去;若搜不到,那便是妾身多想了,妾身也愿意向多贵人磕头请罪!” 第2260章 、274(1更) “我看,还是查一查的好。” 那拉氏昂然起身,望向皇帝,“总归多贵人的事,牵扯到哈萨克锡喇;今儿的事既然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应该查个水落石出,也好叫众人各自心安。” 皇帝也微微眯眼,眸光在多贵人身上转过,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好,此事由皇后主持,去查。” 那拉氏从她宫里挑了几个管事儿的精奇,对多贵人说,“你是内廷主位,查你的宫,自然不应该叫太监动手。至于官女子们,难免有些见识浅的。我这便选了几个妈妈里去查。” “她们都有了年岁,手头有准儿,更有眼力见儿。你放心就是。” 那拉氏叫几个婆子都到多贵人眼前儿来,给多贵人行礼请安,动手查之前,先跟多贵人请罪。 多贵人只能含泪,点头应下。 那拉氏拉着多贵人的手,轻轻拍拍,“这几个婆子,你瞧着是我位下的,可其实不是我宫里的。她们都是在坤宁宫里当差的,是每日早间陪我一起祭祖、猪福肉的。她们的差事不是普通的妈妈里,她们是‘司胙’。” “也就是说,她们是伺候祖先神,专司给神灵上供的。故此这些人心下不会藏着偏私,办事必定是秉公执法,你不必担心。” 那拉氏此举,不但叫多贵人终于放松下来,也赢得了皇帝和在座一众后宫的点头。 . 几个婆子去了,一众后宫便也各自乘轿,移步到东六宫的景仁宫去。 婉兮也想去,还是被语琴和婉嫔等几人给死死按住了,都说叫她顾着肚子。景仁宫的事儿,有她们三双眼睛呢,还怕看不清楚么? 从养心殿至东六宫的景仁宫,距离也不短,途中总要耗费些时间,忻嫔和兰贵人落在最后走出来。 忻嫔淡淡挑眸,“你瞧这事儿,最终能成就么?” 兰贵人傲然一笑,“既然做了这么些预备,又用了祥贵人入局,凭什么不能成就去呢?” 忻嫔扬眉一笑,眸光掠向高天,“我只是没想到,今儿这事儿,令妃的肚子都那么大了,还能搅和进来。若没有她,今儿这事儿我自然相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既然她掺和进来了,咱们便不能不多加小心些。” 忻嫔说着叹了口气,“你刚进宫,还不知道令妃的手腕儿。我却是在这宫里,跟她斗了这么些年。我吃过的亏,不希望你今儿再吃了。” 兰贵人便眯起眼来,“忻嫔姐姐不妨直说。” 忻嫔垂首,轻叹了口气,“兰妹妹其实你这事儿安排的真是高明,自己隐身幕后,只引祥贵人出来与多贵人斗。到时候她们俩个无论是什么下场,都与咱们无碍。旁人只当她们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人自己争宠而斗罢了,是怎么都想不到妹妹你的。” “可是……这会子令妃掺和了进来,我就怕令妃会想到这事儿背后有你。” 兰贵人爷是悄然提了口气。 忻嫔苦笑摇头,“我跟她之间已经这样儿了,有没有这件事儿,我跟她都已经是仇家。可是兰妹妹你不一样,若这事儿被她瞧出你来,你年岁又小,那你将来在这宫里的日子,岂不是要举步维艰?” 兰贵人也不由得紧张地攥起了拳头。 忻嫔含笑握住了兰贵人的手,“不过呢,就算我要多担心些,你却是不用的。因为你是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在这宫里,只要还有皇太后在,便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兰贵人深吸一口气,忙身份身边官女子,“香草,快去趟寿康宫,请皇太后来!” . 众人都赴景仁宫去了,养心殿后殿静了下来。 四月的阳光,在地砖上轻盈地缓缓摊开。 婉兮只觉头疼,抬手撑住了额角。玉蕤见着,忙叫玉萤回永寿宫去拿个抹额来给勒着。 “主子今儿还是动了气。这会子为了一个多贵人如此,又何苦?虽说多贵人对咱们七公主和拉旺多尔济阿哥好,可是她跟主子间的情分远还没到这个地步。终究只是个多贵人,又不是庆嫔主子、婉嫔主子她们……”玉蕤是心疼,这便忍不住唠叨。 婉兮手指按着额角,轻轻摇头,“我不是为了多贵人,我是为了皇上。” “玉蕤你忘了么,当日多贵人刚进宫,皇上就领着她到咱们宫里来行礼。皇上虽说是叫她去见拉旺……可是我又怎么能不明白,皇上也是将她托付给我了呢?” “她终究是这个年岁才进宫,进宫之后必定引起非议。故此皇上将她交给我,就是希望我能帮她。” 玉蕤咬住嘴唇,轻轻点了点头,“……多贵人不符合入宫的规矩,皇太后那边儿早就不满意,只不过是因为西北用兵还没完事儿,皇太后也不便发作开来。此时西北已是在扫尾,后宫里针对多贵人的非议,必定要爆开,皇太后也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婉兮点头,“这会子,咱们大清终究已经入关定鼎百年,再不是从前在关外的情形了。若还是在关外,太宗皇帝都能收林丹汗的两位大福晋,囊囊大福晋娜木钟封为麟趾宫贵妃,窦土门福晋巴德玛瑙封为衍庆宫淑妃,两位都排在孝庄文皇后之上。” “两位大福晋都带来林丹汗的孩子,抚养在盛京宫里,囊囊大福晋甚至还在盛京生下了林丹汗的遗腹子……这些太宗皇帝并不在意这些。他在乎的是两位大福晋所带来的两个万户,那么多的人口、牛羊、车马、盔甲。” “太宗皇帝更在乎,囊囊大福晋和遗腹子正式禅让,将蒙古大汗的身份正式从博尔济吉特家族,让给了爱新觉罗家族。从那时候开始太宗皇帝便已经不仅仅满人的皇帝,更是蒙古大汗。” 玉蕤也是点头,“何止这两位蒙古大福晋呢?便是关雎宫宸妃海兰珠,奴才听说,她入侍太宗皇帝的时候,都已经二十六岁了。按着蒙古草原的习俗,必定也都已经嫁过人了。太宗皇帝还是一样用情。” “而此时多贵人的身份,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囊囊大福晋和窦土门福晋,可是她却也是朝廷平定准噶尔的象征。皇上收多贵人进宫,根本无关乎个人情感,只为江山罢了。” 第2261章 、275(2更) 婉兮也点点头,“正是如此。” 玉蕤叹口气,“这都是太宗皇帝时代的旧事了,但凡是大清后宫里的女人,好歹多少都该明白些这个道理。今儿又为何非要闹起来去?” 婉兮轻轻摇摇头,“终究,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从前的太宗皇帝只是满人的皇帝、蒙古大汗,故此便可全都按着满人、蒙古的规矩来收婚、继婚就是了;可是如今大清入关,咱们的皇上不仅仅是满人的皇上、蒙古大汗,更已经是整个中国的天子!” “皇上便不能再仅仅循着满人、蒙古草原的规矩行事,如今也更要兼顾汉人的礼俗与文化去——故此大清入关之后的皇上们,便不能再收这样曾经嫁过人的女子入宫为嫔妃。” “别说祥贵人她们会抓着这件事不放,便是皇太后也不能永远容忍下去。” 玉蕤也是深深一叹,“唉,这可怎么办!” 婉兮轻轻垂眸,“如今,一切端的都只看皇上。” 婉兮仰起头来,目光穿过窗棂去,“……皇上虽说知道多贵人的年岁,也能想到多贵人曾经嫁过人,可是看样子,皇上也不知道多贵人曾经的夫君,就是如今朝廷的叛贼哈萨克锡喇。” 玉蕤一皱眉,“是,不然皇上也许就不会同意叫皇后主子派人去查了——看情形,多贵人的父亲当年来归附,在多贵人曾经的夫婿一事上,怕是没敢说实话。便兴许不是故意隐瞒,却终究造成今日的尴尬。” “主子——” 门外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是刘柱儿也暂且顾不得规矩了,径直一路小跑进来的。 刘柱儿进来就噗通跪下,神色紧张,“——回主子,查出来了!” . 婉兮心下激灵一跳,缓缓坐直。 “查出什么来了?” 刘柱儿也是浓眉紧结,“查出厄鲁特的男子所用的物件儿,据说都是哈萨克锡喇从前钟爱的小物件儿,多贵人竟然都带进宫来,可见旧情难忘。” “还查出来两封书信,都是哈萨克锡喇的口气和字迹,说叫多贵人在宫里千万不能给皇上侍寝,更不能将心给了皇上——那书信里说,叫多贵人好生在宫里等着,哈萨克锡喇必定带雄兵攻陷京师,打进宫里,夺了皇上的大位去!” “到时候,哈萨克锡喇可不会委屈了多贵人,再不叫多贵人只在贵人之位,而会封多贵人当——哈屯囊囊。” 婉兮倏然毕竟了眼。 哈屯囊囊,在蒙古人的语言里,就相当于“皇后娘娘”了。 “皇上呢?” 刘柱儿低低垂首,“回主子,皇上和皇太后也随后都驾临了景仁宫……皇太后大怒,当场就要治多贵人的罪。还是皇上给劝阻了。不过皇上也下旨——将多贵人和祥贵人,双双降位,都为常在。” 婉兮倏然睁开眸子,“双双降位?” 刘柱儿点头,“是……” 婉兮倒松了一口气,“若只是这样儿,倒也是最好的结果。只是……便宜了那背后的人去。” 玉蕤也啐道,“虽然奴才也不了解多贵人,可是奴才好歹了解宫门上护军的严谨去。多贵人进宫的时候儿,便是她从母家带进来的体己,都要经过护军几道的查验,怎么可能带进来这么些男人的物件儿来?” “再说这书信必定都是多贵人进宫以后的事儿,那这些书信又是怎么进得来宫门的?” “这些东西,依着奴才来看,根本就不是多贵人自己的。必定是背后有人安排进去的!” 婉兮静静抬眸,“那景仁宫里,除了多贵人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兰贵人了。” 玉蕤也哼了一声,点头,“可是谁也不敢轻易去猜疑兰贵人,更何况这会子皇太后也驾临景仁宫了呢!终究这是两个厄鲁特蒙古主位之间的事儿,看起来跟人家兰贵人又瓜葛不上什么去。” 婉兮轻垂眼帘,“皇上不是不追究,皇上只不过并不想在这会子追究。西北的事儿还没了呢,等西北的事儿完了,皇上必定自有说法。” . 大约半个时辰后,皇帝薄唇紧抿,大步流星而入。 婉兮急忙冲玉蕤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都将面上的忧色收了起来,只一副笑容迎向皇帝。 皇帝瞟了门外的刘柱儿一眼,“知道了吧?” 婉兮含笑点头,“多常在性子恬淡,奴才想来,便是从贵人到常在这一步之降,多常在也必定不会放在心上。” “况且晋位还是降位,这在爷心里自有一杆秤。爷若自己心下定了,便是今日降位,过不了多久便再晋位回来就是。” 皇帝原本一脸薄愠,可是叫婉兮这两句话说的,面色也有些赧然。 皇帝伸手刮了婉兮鼻尖儿一记,“什么都瞒不住你!” 婉兮含笑帮皇帝褪下外褂,伺候皇上脱了靴子,到炕上坐下。 “……皇上必定不知道多常在曾嫁与哈萨克锡喇,故此这会子给多常在降位,也不算委屈了她。爷这叫功过分明,便是多常在和她母家心下,必定也都会明白的。” 皇帝轻舒一口气,伸手过来摸婉兮的肚子。 “方才那一顿吵,你可有事?” 婉兮含笑摇头,“爷放心,奴才和孩子都没事儿。这会子孩子也必定知道,方才的事儿与西北相关,这事儿更重大,故此它方才可老实了,没等没踹,没叫奴才吃半点苦头去。” 皇帝这才笑了,伸手轻拍婉兮肚子,“……真乖。” 婉兮便笑起来,“爷可别夸它,瞧见没,爷刚夸完,它就动起来了。” 皇帝倒是耸耸肩,“动就动呗。还不准小家伙伸伸胳膊、动动腿儿了?” 婉兮无奈地笑,“它要是只是伸伸胳膊、动动腿啊,奴才都不怕。可惜它的性子又是自己一个路数——它一动起来,奴才这鼻子就又变狗鼻子了!” 皇帝高高扬眉,“狗鼻子?难不成这小家伙跟小鹿儿一样,也是个贪嘴的货?” 婉兮大笑,轻轻抬手砸了皇帝一记,却是摇头,“是两回事儿。小鹿儿是贪嘴上的味儿,奴才肚子里这个啊,却要的是鼻子上的味儿。” 第2262章 276、(3更) 皇帝也不由得大笑,“香料?照此说来,不枉它额娘是生在花田里的。” 皇帝说着,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头,“睡都睡在花田里的小丫头——竟然一晃都长这么大了。这鼻子,便也是闻过各种花香的。不枉你生出来的孩子,长了你的鼻子去。 婉兮含羞点头,“就是。”说着还爬过来,忍不住揪着皇帝的袍子领子细嗅,“爷今儿熏的什么香?不是龙脑,也不是龙涎。” 皇帝微微一笑,“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还是带着前儿去南郊祭天,所用的藏香的味儿罢了。” 藏香因主要配料为雪莲、藏红花、藏寇等,故此皆为西北西北各大寺院、王公进贡而来,京师和宫里自己不能配制,价格极其昂贵。便连皇帝使用,都主要用在礼佛之处。 婉兮听了便忍不住笑,“这小东西……看来倒是甚为喜欢这藏香。这会子奴才闻着皇上领口的这香味儿,倒觉着仿佛比暹罗进贡的龙涎香更好闻了。” 皇帝也是笑,抬眸瞟了高云从一眼。 高云从跪下就奏,“从三月以来,令妃主子称赞过的香料,超过两回的计有:荷兰贡的丁香,暹罗入贡的安息香、紫降香、树胶香;安南国入贡的沉香、速香,外藩蒙古王公台吉入贡的西番香……” 婉兮惊了,坐在炕沿儿上盯了那高云从老半晌。 皇帝这才得意一笑,“记性特别好,都不用爷的烂笔头儿,无论大事小情若怕忘了的,直接对他言语一声儿;便数月之后,他依旧记得一字不差。” 婉兮最是喜欢聪明人,便含笑从桌上抓起几个温达奶饼、萨其马来,塞到高云从手里,“拿回去嚼咕去,也甜甜你这张巧嘴!” 高云从忙趴地下磕头,婉兮也是高兴,“是你自己有福气,老天爷赏给饭碗。怪不得如今瞧着,皇上是一日都离不开你;每回来我宫里,都是你陪着一起来。” “便是从前的毛团儿、孙玉清他们,都及不上你今日的得用。你便也好生习学着,谨慎大度着,将来必定更有你的后福去!” 那高云从更是将脑袋磕得咚咚的。 皇帝也是大笑,抬脚踹了那高云从肩膀一记,“还不快滚?你这是敲鼓呐?” 婉兮含笑,悄然抬眸,静静凝视皇帝。 她的爷不服老,也不老——可是终究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再日理万机,也比不上从前二三十岁的时候去了,偶尔也难免有个细枝末节想不起来的。 这身边儿有了个脑袋如此灵的奴才去,倒是能帮的上皇上不少去——原来毛团儿栽培了这个高云从,是因为高云从有这样一个本事啊。 不得不说,毛团儿这人挑得好,送进宫来也正是时候儿。 高云从抱着饽饽,高高兴兴推下去了。皇帝还坐在那儿瞅着婉兮乐。 婉兮故意翻白眼儿,“爷又怎么了?” 皇帝含笑点头,“爷忖出个道道儿来,原来咱们的孩子们啊,每个都继承了你一个优点。” 婉兮扬了扬眉,“爷细说。” 皇帝攥着婉兮的手,在掌心儿里掂着,“你想啊,小七做事儿沉静稳妥,这像你的‘柔嘉之质’;小十四呢,爱吃好吃的,这便又对的上你父女都是做饽饽的手艺……那如今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呢,鼻子灵,又是你在花田里长大的遗传。” 听皇上这样一分析,婉兮便也笑了,却是扳着脚丫,故意叹气,“那完了,奴才算是生不出来那擅长女红的来了……” 皇帝大笑,将婉兮给抱过来,“还做针线?你如今位下六十多个针线妇人,还不够用?” 婉兮故意撅了撅嘴,“六十多个针线妇人,可惜皇上给挑的都是汉姓人,便没一个会老满洲传统的绣花儿,也没人擅长改了旗人衣袍的尺寸去啊~” 皇帝听出酸味儿来了,大笑着,扬手拍了婉兮掌心一记,“就知道你话里埋着话儿呢!” ——已是有两回,皇上在外,特地将袍子送回来,交给那拉氏给放样儿修改。 这是那拉氏这几年难得的甜蜜,故此每当六宫齐聚的时候儿,她总会有意无意地说起来。那满面的满足感,叫谁都没办法不搁在心上。 皇帝尽力笑了半晌,叫笑意慢一点收缓。他细细望着婉兮的神色,不愿说——他三月十五那天,在路上非要揪着巡幸袍、巡幸褂的尺寸发脾气,是什么缘故。 那时是去谒陵,将平定准噶尔的大捷向列祖列宗禀报。当晚敬事房端了绿头牌进殿,他看着那大盘上的六根绿头牌,长眉都不由得蹙起。 因为今年的年头特殊,故此三月里谒陵随扈的内廷主位,愉妃、颖嫔、多贵人、祥贵人皆为出身蒙古的嫔妃。他若翻牌子,也应该选她们中间儿的一个。 他心生懊恼,抬手叫去。 张铭跪倒冒死进言,“……奴才启皇上,祥贵人是乾隆十八年入宫的,到今日已是五年,尚未侍寝;而多贵人,乾隆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已然入宫,至今也已十个月了——还望皇上斟酌。”(明白祥贵人的心情啦?) 皇帝轻轻垂下眼帘,伸手在盘子上抓起了多贵人的牌子,当啷扔下。 他那会子心下一口闷气无处可发,这便将毛病都挑在了袍子和褂子上去。 . 幸好这会子,那刚刚跑了的高云从,竟然又回来了。 这回再进来,手里已是抱满了锦匣、瓷瓶。 婉兮挑眉盯着他,“你这又是什么?” 高云从含笑道,“……这些便是奴才方才记得的香料。” 婉兮便懂了,一颗心柔软下来,侧眸去瞟皇帝,“我也没说要啊~” 皇帝轻哼一声,将她小手又捏紧了些,“谁说给你了?我就是拿来,叫你按时给肚子里的孩子闻的。” 婉兮笑了,回身伏进皇帝怀里,将皇帝两只手抓过来,摁在肚子上。 “爷捂着它的小耳朵。” 皇帝扬眉,“做甚?” 婉兮将皇帝的手作势“捂”好,这才伏在皇帝耳边,柔声道,“……爷真不必给奴才这么些香料。因为啊,奴才觉着这天下最好闻的,可不是这些香料,而是——爷身上的味儿。” 第2263章 277、(4更毕) 皇帝倏然心动,一把扯开了衣袍,将婉兮给裹进自己袍子里去。 袍子卷成了个被袱卷儿,他们两人则肉挨着肉。 如此贴心连肺,方能叫各自都心安下来。 婉兮今儿颇有些扭捏,不是不想叫皇上尽兴,是终究已经四月了,肚子这样大了,总该小心些了。 可婉兮越是这么扭捏着,皇帝反倒越馋,这便盘腿趺坐着,缠磨着婉兮一再需索。 婉兮还是有些紧张,一边吁吁骄喘,一边则还是有一点泪光盈盈。 皇帝益发亢奋,却还是小心翼翼在婉兮耳边哄着,“……爷不使劲儿,啊。爷都收着呢,就一半儿,真的你伸手来捏捏,就一半儿~” 这一晚,婉兮原本还想着去瞧瞧颖嫔。 虽然出事儿的只是多常在和祥常在,可是一来祥常在是颖嫔那延禧宫里的人,二来因为同出于蒙古的缘故,颖嫔一向以姐姐的身份带着那两人的。这两人一同出事儿,颖嫔心下必定不好过。 可是这心思都叫皇上给搅了,还得婉兮这一晚累得倒头就睡,再醒来都是日上三竿了。 . 婉兮收拾停当,还没等叫刘柱儿备轿,颖嫔已是先来求见了。 婉兮忙叫“快请你们颖嫔主进来。” 两人见面一瞧,颖嫔的眼睛果然红得跟桃儿似的。 这会子宫里还没到用冰的时候儿,婉兮忙叫玉蕤封个盐水卤儿的袋子过来,给颖嫔冷敷着眼睛。 “待会儿你还得去皇后宫里请安,这么着可不妥。你听话,快将这眼睛平复下来才好。” 颖嫔抽噎着,用力点头。 玉蕤又从后院的水井里打来冰凉的水,在叫颖嫔拍眼睛。 好半晌,那红终于消下去些;剩下一点子肿,婉兮也亲自拿着玉滚子给推着。 有婉兮这样小心的照顾,颖嫔心下终于舒坦了些,这便扳着手指头抽噎着道,“……都是我不好,驭下无方,叫祥常在竟给闹腾成这样儿!倒叫姐姐昨儿跟着分那一场的心。姐姐月份已是大了,如何还能那么动气去?” 婉兮轻叹一声,“你将她们二人当本家姐妹一样儿,哪儿能狠得下心来‘驭下’呢?你是真心实意对她们,这是你天性良善,是她们辜负了你。出了这事儿,又岂能说是你的错?” 颖嫔还是哽咽,“……多常在倒还罢了,如今这个祥常在却还要在我宫里,我连看见她都烦!令姐姐,有没有法子,把她从我延禧宫里给撵出去?” “又或者,那延禧宫我留给她去,我自己搬出来!总归,我是怎么都受不了再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宫里住着了。我管不了她,我也容不得她了!” 婉兮便笑了,“还只是你一个延禧宫,你便受不得了?想想这东西六宫多少人呢,若有一日,你升高位,要节制六宫,那你还不得如在火上了?” 颖嫔脸一红,急忙拍了婉兮一记,“令姐姐又取笑我!就我,还节制六宫?我凭什么啊!” 婉兮轻轻摇摇颖嫔的手,“总归这会子,那祥贵人已是得了教训去。你节制起她来,反倒更容易些。便将她当成你的修炼,放她在宫里,你也好学着将来如何应付其他人去。” 颖嫔想了想,便也点头,“还是令姐姐思虑周全……这会子还是风口浪尖儿呢,我若这时候哑忍不住,倒叫六宫都看笑话了。好歹我也是个嫔位,她只是常在,我便怎么都能治得了她去!”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婉兮这才抬眸静静看颖嫔一眼,“多常在她,可好?” . 颖嫔叹了口子,“那日景仁宫的情形,令姐姐你是没看见——那当真是危险万分。” “皇太后原本就不待见多常在,待得看了哈萨克锡喇那句带兵攻陷京师,夺取大位、封多常在为皇后的话去之后,皇太后更是震怒,非要斩了多常在不可!” 婉兮也是微微眯眼,“她们既然安排信里这么写,便是要将多常在往死里推……别说皇太后这性子,换了这天下任何一个婆婆,怕也都要按捺不住,想要了这个媳妇儿的命去。” 颖嫔轻叹一声,“多亏皇上替多常在求情……说,多常在可能已经有了皇上的骨肉。皇上求皇太后,便是不看多常在一人,也要看她肚子里爱新觉罗家的血脉。” “皇上说,那信里说得明白,是不希望多常在侍寝,更不要将心给皇上——可是事实上,多常在不仅乖乖侍寝了,而且很可能已经怀了皇上的骨肉。” 婉兮静静抬眸,“……你瞧着,是么?” 颖嫔叹口气,“不瞒令姐姐,多常在是在谒陵的途中,被皇上翻过一次牌子。可是若说怀了皇嗣,我瞧着日子怎么都不够。” 婉兮皱眉,“皇上此举,是为了救下多常在性命?” 颖嫔深叹口气,“只是不知道若是皇太后日后发现多常在并无皇嗣去——皇太后是不是又要不放过多常在去。” 婉兮点点头,“不管怎样,至少先闯过了眼前这一关去。待得西北彻底平定,皇上庆功之时,皇太后的气怕是也已经消了。皇太后便是顾着天下一统的大势,也应该不会再计较了吧。” . 四月中旬,朝廷大军在天山之南的喀喇沙尔城集结,准备向大小和卓发起攻击。 传统的回疆不设郡县,而是设立以大城市为核心的九个辖区。 其中喀喇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合称“东四城”,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阗合称为“西四城”。这些地方以“伯克”进行管理,“伯克”类似于蒙古的“宰桑”,为地方首领之意。 在朝廷用兵西北的第五个年头,在平定了天山之北的准噶尔之后;朝廷在天山南路,针对大小和卓的一场大战,又将一触即发。 此时此际,皇帝所有的心都已然飞到了西域去,后宫之事不能不暂时委曲求全。 大战将开之际,皇帝对前线官兵施恩:再度随军去了西北前线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因“自悔前愆,颇知奋勉”,再度用拼了命的劲头儿随军西征,故此皇帝复了三额驸的亲王爵位。 只是这个爵位,已经不是那个世袭罔替的“达尔罕亲王”了。若此亲王爵再有承袭,依旧要降位承袭。 第2264章 278(1更) 同时,此次进军所用参赞大臣——吐鲁番贝子额敏和卓,原为贝子,享贝勒品级。这一次皇帝也下旨,吐鲁番贝勒品级额敏和卓,效力军前,备抒诚悃,朕心喜悦,著加恩实封贝勒。” 西北已然金戈霍霍,只待战机;却又在此时,江南传来太子太傅、汉人大学士陈世倌溘逝的消息。 皇帝原本将那汉人大学士的位子,一直留给陈世倌;又在陈世倌回乡之前,加“太子太傅”;待得皇帝听说陈世倌病了,还“特遣御医诊视,时命大臣存问,冀其速痊。” 此时惊闻陈世倌溘逝,皇帝下旨着再加恩,赏内库银一千两,经理丧事。派散秩大臣一员,带领侍卫十人,前往奠醊。 消息传到后宫,婉兮便是挺着肚子,也亲自到永和宫看望婉嫔,劝婉嫔节哀顺变。 婉嫔自己倒是看得开,虽说眼睛也是哭红了,却含笑道,“我伯父如今已是八十高龄,年岁也到了,便是此时溘逝而去,也算‘喜寿’。” “况且这些年他在朝为官,皇上亦待他不薄,虽曾私自在曲阜孔府买地而犯错,皇上惩戒之后,不几年便也召回京中叙用。到后来身为三大汉人大学士之一,又蒙皇上加赐太子太傅,在汉大臣中已然登峰造极,想来他老人家归去,也并无遗憾了。” 婉嫔也怕婉兮这会子还陪着她伤心,便与婉兮商量着,将小七暂时委托给语琴,不想叫小孩子跟着伤心,然后就将婉兮给“赶出”了永和宫。 小七也跟着哭红了眼圈儿,捉着婉兮的手问,“陈阿娘她,为何要哭?” 福康安自是一路跟着,便冲小七做了个鬼脸儿,“婉嫔阿娘的伯父死了。” 小七抬眸愣愣望着婉兮,“厄涅,什么叫死?” 婉兮看了语琴一眼,忙伸手拥住了小七。 语琴上前柔声道,“便如小七白天玩耍,夜晚累了便要睡觉。人啊,活着的时候就像是在白天,可若是累了,就要睡了——这一睡便再也不用起身,永远都在甜黑的梦里了。” 小七点了点头,却还是抽泣着问,“那睡觉不是好事儿么?陈阿娘又为何要哭?” 婉兮咬着唇正思忖该如何答,倒是福康安猴儿似的嘿嘿一笑,上前道,“那还不简单?若是你早上迷迷瞪瞪被‘叫起儿’的时候,看见别人却可以睡觉,都不用起来了,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你不嫉妒啊?婉嫔阿娘,这是都嫉妒哭了呗!” 婉兮原本还一腔的伤感呢,这叫福康安这么一插科打诨,都不自禁勾起唇角来。 不过好在小孩儿的逻辑就是能说服小孩儿,眼见了小七点了头,看样子是接受了。 他们一路从动向西,经过御花园,到了储秀宫。 语琴要带着小七和福康安进储秀宫,与婉兮道别。 语琴轻叹一声道,“这句话我本不想说,可是这会子想想,还是说与你听罢——陈姐姐这些年在宫里,虽不受宠,却也不受欺负,一半原因是因为她自己性子恬淡、也有皇上和你帮衬着;可是另一半原因也是因为她在前朝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伯父在。” “而如今陈世倌已然溘逝,陈姐姐自己又没有孩子,她又多年与咱们交好,怕以后宫里也会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拿陈姐姐做筏子。” 婉兮点头,“我明白。更何况小七在陈姐姐宫中抚养,这便更是叫人‘放心不下’的。” . 两人道别,婉兮乘小轿,缓缓走回自己的永寿宫。 婉兮转眸望玉蕤一眼,“悄悄儿地去看看景仁宫的情形。若不惊动兰贵人,能见着多常在的话,请她若得空,到永寿宫来坐坐。” 玉蕤有些担心,“主子……都这会子了~” 婉兮轻轻摇头,“皇上是用多常在和祥常在双双降位的方式,方暂且摁下了那一桩祸事去;可是今年这个念头,这两位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怎么可以降位呢?“ “今年七月,皇上必定又要在热河召见蒙古各部王公,这消息到时候怕就瞒不住了。而我那会子已是临盆,再帮不上皇上什么。故此幸好这会子还来得及,好歹先叫多常在暂且放下这颗心来。” 玉蕤想了想,便也点头,“……可不是。人家多常在和母家,原本一心都向着朝廷的,这一降位,多常在自己委屈不说,人家母家怕也会觉得不公。” 婉兮轻叹一声,“她父亲根敦不是普通的宰桑,是跟哈萨克锡喇一样的大宰桑,治下有一万余户;又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在喀尔喀、厄鲁特两方,都有巨大的影响力。此时哈萨克锡喇还没有擒获,若她母家这会子心意摇动,朝廷这尽数平定准噶尔之事,便会又平生变数。” . 夜色擦黑的时分,多常在终于来了。 婉兮知道她这也是谨慎,心下倒也喜欢。 虽说多常在是刚进宫没多久,可是两人却都是三十往上的人了,说话倒也不必那么忸怩。 两人在炕沿上并肩坐下,婉兮便将针线笸箩端起来,放在多常在面前。 “话说七月前后,拉旺就要回来了。到时候那孩子怕又要长高了,留在宫里的衣裳鞋袜,都该小了。” “我又不放心都交给针线妇人们去做,总想着得自己缝几针才行。可是你瞧——我的手艺一来见不得人,二来我怎么都缝不好喀尔喀的蒙古袍子。” “蒙古”是一个大的称呼,实则蒙古内部各部的穿着、语言、习俗还有轻微的差别。喀尔喀蒙古的衣装,跟厄鲁特蒙古,或者跟内扎萨克的这些科尔沁、察哈尔的,还不一样。 见婉兮的话头儿是从拉旺说起,从喀尔喀的衣装入手的,多常在便也轻松下来不少,含笑道,“令妃囊囊这会子已是快要临盆,这些针线的活计原本就不该亲自动手了。令妃囊囊若肯放心,便都交给我吧。” 婉兮点头而笑,“我今儿特地请多常在来,就是想偷这个懒呢~” 第2265章 279(2更) 多常在爷不多话,先将婉兮动了一点手的衣服都拿过来,手这便麻利地飞针走线,开始干活儿了。 婉兮瞧着那细密的针脚,不由得啧啧称赞。 多常在红了脸,这才抬起头来又说话,语气中听得出松快下来了些。 “令妃囊囊看,在喀尔喀,这坎肩儿的样式也是有讲究的:小男孩儿、还有未出嫁的闺女,都只能穿斜襟的;唯有出嫁了的,才能穿对襟儿的。” 婉兮抬眸望向多常在的身上。 多常在面色又是微微一红,忙起身在自己身上比划:“对,就是这样的。” 皇帝大度,后宫之中的主位,皆可以按着自己的民族习惯日常穿着。便如语琴在宫里这些年,一直都爱穿汉装、梳汉人发髻;出自蒙古的几位主位,也都是穿着各部落自己的衣装。 婉兮便笑了,“如此说来,多常在从进宫第一天起,就没想过要瞒着人去。只可惜有人并无慧眼,看不出来——又或者说,有人本来该看得出来,却装作看不懂了。” 多常在进宫那天,穿的就是对襟的坎肩儿,这便是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她是嫁过人的。这规矩若是满人主位、或者汉人主位看不懂倒也罢了,至少那祥常在是应该看得懂的。 多常在黯然垂下眼帘,“其实我不怪别人,我知道我这个年岁进宫来,必定惹人闲话。我也没指望着得宠,我甚至想着,反正都这个年岁了,进宫来便也不需几年,或许就到了回到长生天的时候儿了。” 多常在这话倒也实在。此时女子平均的年岁也就三十岁左右。便如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她们,也都只活到了三十几岁而已;而大清入关以来,所有皇家公主的平均年纪,甚至都不到二十岁。 婉兮伸手过去,捉过多常在来,“何苦说这样的话去?皇上既然召你进宫,便必定不会薄待了你。” 多常在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眸望向婉兮,“我自进宫来,是亲眼见着皇上如何对囊囊你,还有拉旺的,我不是眼盲之人,我便自然知道皇上的心在谁这里。” 婉兮垂首一笑,“不管皇上的心在哪里,皇上也从来不会薄待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人,多常在放心就是。别说多常在还是出身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便是咱们后宫里的汉女,皇上也都该入旗都入旗了;在位分上,皇上也从来都不是吝啬之人。” 多常在黯然一笑,“我知道皇上是个好男人,只是我也更知道,天子终究有天子的尊严。我这个年岁,有那样的过往,皇上能叫我衣食无忧,却不可能用心在我身上。” “再说——我便与囊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此时三十岁再遇见的男人,与十三岁时就遇见的男人,在我这心里,总有轻重去。” “这样的话,在这大清的后宫里,我也只敢对囊囊你说出来。” . 婉兮心下也是悄然一跳,伸手过来将多常在的手握紧。 “他……对你很好?” 多常在倏然抬眸,那眸子里已是水光一转。 “是啊,他对我很好。我与他年少相识,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等我长大了,会嫁给他。” 婉兮点头。 男人去争天下,可是在女人的心里,也许只当自己的男人是对的。 多常在眸光一转,“那年,朝廷平定达瓦齐,他和他哥哥巴雅尔原本都是有功的,皇上还在热河召见过他们。巴雅尔被皇上封为辉特部汗,他也因为是大宰桑,被皇上加内大臣衔,兄弟两个都是衣锦荣归。” “我那会子十分开心,还说朝廷厚恩,将来他前程无量……可是哪儿想到,他后来竟与巴雅尔一同叛逃而去。” 多常在说到伤心处,泪水洒落,“他原本要带着我,还有我父亲,以及我父亲之下的户口一起走。可是我父亲和我都知道那才是一条没有光明的路,我劝他改了主意留下来。可是他说,巴雅尔已经反了,他便是不走,朝廷也一定不会饶了他。” “果然,不久后就传来巴雅尔被朝廷生擒,送到京师被处死的消息……他便反心更定。” “便是我劝他,他都再听不进一个字去。我若再多说一个字,他甚至要举刀来劈我……后来,还是我跟他的孩子,上前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才叫我能脱逃而去。” “可是我走了,我的孩子……却没能从他身边带出来。” . 婉兮心下一跳,眼泪也不自主跟着流了下来。 男人争江山,可是受苦的却总是女人和孩子。 婉兮急忙擦眼泪,抬眸望住多常在,“……叫我猜猜,是男孩儿吧?年岁,或许也不超过十岁。” 多常在一怔,也急忙用手背抹掉眼泪,“囊囊是如何知晓?” 婉兮垂首,轻轻一笑,“拉旺啊。怪不得你一进宫来,就对拉旺那样好。若说只是因为你们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都曾是喀尔喀部的人,也有些不完整。” “这会子听你说了这个,这个案子就算破了。” 多常在长叹口气,“是。我那小儿子才五岁。他名字里,也有个‘多尔济’。” 婉兮轻轻摇摇多常在的手,“……都过去了。此时你已经在京师,在紫禁城里,再没人会伤害到你。” 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孩子啊~ 多常在努力地笑,“是,都过去了。只是我虽然怨他,如今回想起来,却也恨不起来。终究那二十年的夫妻,他对我一向都好。” 多常在抬起眼睛来凝望住婉兮,“所以说,无论以我现在的年岁,还是我心里还有他的影子在……我对皇上,也都并无争宠的心。只想着在宫里安安静静到老,能换得我的母家、族人安安稳稳在生活,有朝廷的保护,就够了。” . 话说到此处,婉兮对于多常在的为人,已是能放下心来。 婉兮看多常在又做了一会子的针线,这才缓缓问,“依你看,那书信和物件儿,能是谁放进你寝宫里的?” 多常在抬眸望过来,不由得一声冷笑,“还能是谁?那都是厄鲁特的物件儿和语言,这宫里唯有一个祥常在才懂罢了!” 第2266章 280(3更) 婉兮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经祥常在这一番陷害,害得多常在险些被皇太后斩了,若是换了我,必定是希望祥常在死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婉兮说着,幽幽抬眸,望住了多常在去。 多常在深深吸气,“没错,若还是在我噶勒杂特的大草原上,我必定亲手劈了她!至少,也要割掉她那条满口胡言的舌头去!”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可惜,这里是紫禁城。” 多常在一声长叹,也是眼泛泪光,“囊囊说的对,这是紫禁城,便凡事都只有皇上做主。” 月光从双交四菱花扇窗里照进来,在地砖上聚成淡淡的霜。 婉兮眸光从那月光凝成的霜花上滑过,“……可惜皇上各打四十大板,非但没替你伸冤,反倒叫你与祥常在一同降了位。你心下理应委屈。” 多常在一声哽咽,“……倒不委屈。因为,我原本也没指望过皇上。” . 婉兮抬眸望过去,多常在也坦然抬眸望回来。 “令妃囊囊,我今年上三十一岁了。我对包括皇上在内的、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早已过了做梦的年岁。我知道他为什么叫我进宫,我也知道自己进宫是做什么来了,我更掂量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过皇上会偏袒我什么。” “那祥常在终究也比我年轻,进宫的年头也长,若说皇上有所偏袒,也应该偏袒她去些才对。” 婉兮却轻哼一声,指头敲了敲炕几的桌面儿,“傻话!皇上对祥常在那般,就算偏袒了?依我看,皇上还是偏袒你多些!” “以你身份,以朝廷对哈萨克锡喇的痛恨,你既然曾为哈萨克锡喇的福晋,那朝廷要了你的命都应该。毕竟你进宫前,对从前夫君的身份有所隐瞒,这便也是欺君之罪了——故此怎么都够你一个死。” “可是死罪却只用降低一级位分便化解了,你说这世上哪儿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去?便连皇太后都不满意,亏你还看不出皇上偏袒你来!” 多常在受了那一场委屈,无人诉苦、无人可依仗,原本心下对皇帝不无怨怼。可是这一刻叫婉兮这么说开,一时倒是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婉兮便笑了,将多常在的手又捉回来,“皇上是天子,人前做事必定要一碗水端平,不能有所偏颇;可是皇上也是人,人谁心下没有私呢,故此皇上私心里也是有所偏袒的。” “不过皇上便是要偏袒,也必定是偏袒值得他如此相待的人。那祥常在所作所为,你以为皇上当真全被她蒙骗住了?只不过今年是平定准噶尔的扫尾之年,你和她身份都特殊,皇上对你们两个难免要叫外人看着,一碗水端平些。” 多常在回味过来,便也点了点头。 婉兮却又故意深深叹一口气,“皇上没追究祥常在,在你眼里都变成偏袒她了;若皇上明明将她降位为了常在,却还要给她原本贵人的待遇去呢,你这心下是不是又要对皇上失望了?” . 多常在怔住,愣愣望着婉兮,“囊囊这说的是……?” 婉兮轻叹一声,“我也不瞒你。祥常在是乾隆十八年进宫的,那个时候正是皇上筹划要在西北用兵之始。故此祥常在入宫伊始的待遇,是超乎规格的。她刚进宫那日,便是恩赐金十五两、银二百两,另有物。” 婉兮眸光幽幽,“那‘另有物’里,旁的便罢了,倒有一件特别的——明黄缎的灰鼠氅衣。” 多常在眸光也是一跳,“明黄?!” 婉兮淡淡一笑,“不错,就是明黄。她不过是个贵人,皇上便已赏赐了明黄给她去。” 多常在轻咬嘴唇,“若说她得宠,进宫五年也依旧还是个贵人,并无子嗣;若说她不得宠,她进宫时候的待遇,的确比旁人都高——由此说来,便是皇上重视她母家的归降。” 婉兮点头,“所以啊,她才敢这么闹。而且今年七月皇上行围木兰时,是一定还会见她母家人的。而她此时降位为常在的事,以今年这个年头,属实不宜叫她母家这么快便知晓了。” 婉兮目光静静,“……祥常在的生辰,便在这个五月里。而七月,她母家就要到热河觐见皇上。多常在,依你说,咱们皇上该怎么办?” . 多常在不说话了,只幽幽凝视着婉兮。 婉兮轻叹一声,将她的手又摇了摇,“都是女人,我自然明白你的心。这口委屈,是当真咽不下去。我不说别人,便说我自己,进宫这十九年来,也曾有过多少这样儿打掉牙齿和血吞的故事去。” “可是我心下不怨,因为我相信皇上。便是皇上暂且不能给我一个交待,那也不是皇上不想,而是一时的局势要求皇上不能不那样做……可是等这局势平定下去,皇上便必定会给我一个说法,定然不叫我一直委屈下去。” 婉兮拍拍多常在,“你若信皇上,信我,那就听我一句话:你的生辰在十二月呢,还早;祥常在的生辰却就在眼前了。无论五月皇上给她什么恩赐去,你都暂且忍下来;你就记着,等你十二月的生辰到来之前,皇上也必定再给你一个说法去。” . 多常在定定看着婉兮半晌。 “……我进宫都这个年岁了,又是厄鲁特的出身,我在宫里这十个月来,也没交下什么知心的人去。那会子活该我孤立无援,可是囊囊你却挺着大肚子,依旧肯为我据理力争。” “囊囊,我欠你一条命。故此,这会子你说什么,我都听。” 多常在抬起眸子来,眸光黑白分明。 “便是我未必肯信皇上,我却也愿意信你。你说皇上必定给我一个交待,那我就安安定定等着。无论五月里祥常在的生辰时有多风光,我也都咬紧了牙关,死死地挺住。” 婉兮松下一口气来,含笑起身,“就怕啊,我托付给你的这些衣裳鞋袜,便是做到五月去,还做不完呢~~” 第2267章 281(4更毕) 婉兮果然料准,五月十六日祥常在生辰,皇帝仍旧按照贵人位分的待遇,给祥常在恩赐银一百五十两。 也因此,便是内务府奏事的底档,也没敢写“祥常在”,而依旧按着从前的位分,写“祥贵人”的字样儿。 原本常在过生辰,比常在高位者可有赏赐,不必亲临道贺。也是因为皇上的这一道旨意,倒叫原本不必来的贵人位分者,还是来了。 兰贵人自不用说了,便连那已是称病不出许久的慎贵人——小那拉氏,也来了。 这便依旧还是将祥常在当做祥贵人一般看待。 祥常在自然得意,五月十六生辰这天,按着规矩去给皇帝、皇后行礼完毕之后,回到自己宫里是好好地热闹了一场。 虽说她这会子的位分不够在自己宫里设宴的,可是她还是自己掏银子叫手下的太监到御膳房去置办了几桌酒菜,不算正式设宴,却也招待几位道贺的贵人、常在去。 皇帝赐下那一百五十两银子,她大大方方地都使了出来,倒是将这几桌酒菜办得十分有面儿。 这宫里的贵人、常在们都来了,唯独缺了多常在。 多常在人没到,也没送礼来。 她已然摆明了态度去,便是要面儿上的虚与委蛇,她都不屑。 . 纵然是大五月天儿的,祥常在也特地将那件明黄缎的灰鼠氅衣都穿在身上。反正她早早在殿内备好了冰箱,也不怕热了。 炕桌在南北两边炕排开,几位贵人、常在都依着次序坐下,一起向祥常在敬酒。祥常在大大方方地全喝了,喝满意了,才瞟着对面炕上的空位笑,“今儿啊,虽说多常在不来,可是我的礼数可是周全,该给她预备的座位,我都给她预备好了!” “待会子,姐妹们各自回宫去,我还有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便是这份儿心意,我也一样还要给多常在送过去一份儿。别看她人不来,礼也不到,可是我却比她更多了这份儿大方!” 在座的贵人、常在便也都笑着称赞祥常在慷慨。 祥常在眯眼打量着众人道,“我与她,虽然都是厄鲁特的出身,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我阿玛,原本是达瓦齐手下的宰桑;当年朝廷平定达瓦齐,以阿睦尔撒纳为将军,阿睦尔撒纳名为平定达瓦齐,实则是为自己抢地盘,故此暗中屠杀诸多达瓦齐的宰桑,趁机抢夺达瓦齐的领地和部众。” “我阿玛因为那会子还跟着达瓦齐,便被朝廷认定为罪人。可是当阿睦尔撒纳举起屠刀,我阿玛不得不带领部族抵抗……最后战败,我阿玛却还是不肯投降给阿睦尔撒纳,而是投降给了朝廷。” “可是后来呢,达瓦齐被朝廷擒获,皇上却是赦免了达瓦齐啊;反倒是那会子的什么功臣阿睦尔撒纳,继而背叛了朝廷!所以说,我们家便曾经是归降的罪人,可是当阿睦尔撒纳反叛之时,我们家便已经没有罪了。至于我的封号,根本就不是投降之意,而是吉祥之意!” “而多常在的阿玛呢,那个根敦,原本还是效忠于阿睦尔撒纳的呢!还说我母家是投降的罪人?她们家才是骑墙之流——原本是喀尔喀的,被准噶尔征服之后,就臣服于准噶尔;阿睦尔撒纳打败达瓦齐,他们就又顺风倒向阿睦尔撒纳了呢!” 一众贵人、常在们不便说什么,只是含笑点头罢了。 祥常在好一顿宣泄,酒喝了不少,心里的委屈也都说出来了。这会子兰贵人才不慌不忙含笑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咱们来延禧宫替你庆贺。原本应该先去给颖嫔娘娘请安,可是怎么颖嫔娘娘今儿却没在宫里啊?” “虽说颖嫔娘娘位分高,不至于亲自来给你道贺,可是她终究与你一个宫里住着,赏赐必定是比旁人更加优厚才是。更何况你们都是出身蒙古的格格呢,那情分必定更是旁人比不了的。” “祥常在还不快把颖嫔娘娘赏赐的好东西拿出来,叫我等姐妹们也好好瞧瞧去?” 祥常在一怔,随即便是一声苦笑。 “颖嫔娘娘?呵……颖嫔娘娘已是恼了我了。便是有赏赐,不过是跟其他嫔位娘娘一样儿的十两银子罢了,旁的一概没有。便连今早上我一大早起来,先要去给她请安,才好出宫去给皇上和皇后请安——她竟都没叫我进门,只说还没起呢。” 兰贵人不由得挑眉,“哟,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便是皇上都已经原谅了你,依旧给你贵人的赏赐;颖嫔娘娘怎么反倒还跟你这样儿?” “按说都是一个宫里的人,她凡事都应该替你出头才是,她怎么反倒……?”兰贵人说到这里,忙笑着捂了捂嘴,“哎哟,瞧我,今儿贪杯了,说的这都是什么呀,姐妹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 祥常在这边儿的席散了,婉兮那边厢已经得着了消息。 白常在将这消息及时告诉给婉兮,婉兮自然不意外;婉兮只是没想到,鄂常在竟然也来了。 晚上关了宫门,下了钥,婉兮抬眸望玉蕤,“依着你看,这鄂常在又是怎么个缘故?” 玉蕤捂嘴一笑,“主子这是故意考验奴才呢——主子哪儿会忘了,五阿哥永琪的嫡福晋,正是鄂常在的亲堂妹呢。那日皇后主子摆明了要拿五阿哥两口子做筏子,鄂常在心下如何没个数儿去?” “鄂常在必定是怕皇后殃及池鱼,这便主动向主子靠拢来了。” 婉兮定了定神,“这位鄂常在……从前是跟着淑嘉皇贵妃,在景仁宫里住着。后头兰贵人和多贵人住进去,她却是挪到何处去了?” 玉蕤叹了口气,“常在都是随主位居住,她哪里有自己单独的寝殿呢。这会子幸好景仁宫里还有空屋子,她将配殿让出来给二位贵人住,她自己住到耳房去罢了。” 婉兮也是一皱眉,“耳房?那都是给官女子和妈妈里们住的,她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玉蕤耸耸肩,“不过这会子,倒是三人都是常在了。鄂常在还是有资格再住回配殿去的。” 第2267章 282(1更) 稍早时候,鄂常在离了永寿宫,便在御花园里见了愉妃。 御花园里有“观鹿台”,观鹿台下用苇边竹栅圈着几头梅花鹿。这些鹿有内务府里饲养的;也有皇帝带领皇子皇孙哨鹿之时,捕获的幼鹿。 暮色迷蒙,愉妃就坐在观鹿台上,定定看着这些鹿,面上神色也如暮色一样苍茫。 此台名“观鹿”,是因为天下鼎定,天子不需要在逐鹿天下,只需观赏自己的成功就够了;可是这天下,便如这鹿,对于其他人来说,却还是都要追逐,都要射落的。 这天下其实更有名的是“射鹿台”,一个是大泽乡射鹿台,一个是许田射鹿台。 大泽乡射鹿台,秦末陈胜以射鹿占王位,言“他日我若能得王位,这箭就能将鹿射死!”说罢,弓开弦响,一箭中鹿。 许田射鹿台,则是三国曹操昭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野心。 “射鹿”儿子,古往今来都是寓意“夺天下”、“抢大位”。 . 她位下女子三丹来轻声通禀,“回主子,鄂常在来了。” 愉妃点点头,也没回头,兀自望着那鹿圃,轻声吟咏道:“秋随万马嘶空至,晓送千骑拂地来。落雁远惊云外浦,飞鹰欲下水边台。” 鄂常在便轻轻一笑,“愉妃娘娘吟咏的是明代大学士李东阳的《南苑秋风》诗。” 愉妃点头,侧眸而笑。 “我就是南苑海子人,这些鹿都是从南苑海子送来的。故此那些年在宫里,我与人不亲,倒是与这些鹿最亲。皇上便也由得我,索性将这御花园里的鹿,都交给我来侍弄。” 鄂常在笑笑,“愉妃娘娘是有福气之人,尚且如此。那如我这样儿的,家族虽然余威还在,可是伯祖父去年被从贤良祠中撤出,他老人家身后的声誉已是毁干净了;况且我阿玛,还是被皇上下旨赐自尽的——我这样的人在宫里,更只能如蝼蚁偷生。” 鄂常在的父亲是鄂乐舜,也就是鄂敏;而鄂敏是鄂尔泰的侄儿,故此鄂尔泰便是鄂常在的伯祖父。 愉妃听了不由得苦笑,“鄂常在若如此说,那永琪的媳妇儿呢?她与你是堂姊妹,她也同样是鄂尔泰大人的孙女。若你都要蝼蚁偷生,那永琪被指了这样一门婚事,我又要如何敢想他在皇上心中的位置了去?” 鄂常在眸中泪光一转,“她与我都是伯祖父鄂尔泰的孙女,可是她好歹与我不是同一个阿玛。我阿玛是朝廷罪人,被赐自尽;她阿玛鄂弼此时却还是四川总督、西安将军。” “她便是没有了祖父的荫蔽,单凭着她阿玛,却也还是够资格指婚给皇子的。愉妃娘娘倒不必与我一样自怜自哀。” 愉妃轻叹一声,伸手拉住了鄂常在,“却不管怎么说,此时你我都已是一家人。你与我在宫中,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的荣与辱,都劝都系在永琪这孩子一人身上了。” 鄂常在的眼底泛起些光芒来,“皇上对五阿哥极为器重,宫外对五阿哥的赞誉也是如云而起……五阿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人,愉妃娘娘更是福气在后头。” 愉妃淡淡笑笑,“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咱们便不必再说两家话——鄂妹妹,你我心下都该明白,将来咱们有没有福气,都只在永琪又没有机会承继大宝。” “若他有望,你堂妹、我那儿媳就是正宫皇后,你鄂家便也成了皇后戚畹之家。那将来永琪必定会给鄂妹妹你尊更高的位分。鄂妹妹啊,你就等着老来享福吧。” 鄂常在眼睛也是微微一亮。 愉妃随即却又轻叹一声,“可是如果永琪不能承继大位呢?我这个额娘,能到妃位,看样子也已经是到头了。这宫里子以母贵,我却再也帮不上永琪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排位在嫡子永璂、纯贵妃的永瑢、淑嘉皇贵妃的永珹、永璇、永瑆……还有令妃的永璐之下。” “便是将来成亲分府、分旗,包括封爵,他都不及这几个皇子。” 大清的宗室爵位分十二等,即便是皇子也没有说固定一定是亲王的;还有不少皇子起封不过是贝子、贝勒。爵位不同,便俸禄、连同分到的佐领、人户都有很大的区别。 夜色越深,愉妃眼中的夜色便越发深沉,“所以这会子,我还要求鄂妹妹帮帮我,咱们联手一起来帮帮永琪。” 鄂常在轻叹一声,“……愉妃娘娘放心就是,我这就是刚从永寿宫回来。我自知自己在宫中人微言轻,皇上也根本忘了我的存在一般。这会子咱们能帮上五阿哥的能力有限,所以我才想要尽心去服侍令妃。” 鄂常在忍不住抬眸望住愉妃,“其实愉妃娘娘这些年与庆嫔同住一宫,缘何就没借着庆嫔,与令妃早早交好起来呢?反倒是纯贵妃、淑嘉皇贵妃她们,原本与令妃打是打、斗是斗的,可是到头来,她们反倒更为亲厚起来了。” 愉妃黯然垂眸,“性子不同吧……我原本也不是擅长与人交往的性子,我没有纯贵妃她们的八面玲珑。再加上我本就不得宠,且当年永琪来得——叫皇上不高兴,我便再也不敢随便与人交往,只想关起门来只好好顾着我的孩子就够了。” 鄂常在也只能轻轻摇头,“愉妃娘娘的话,我自己也是感同身受。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想关起门躲起来,不惹火烧身就够了,哪儿还敢主动掺和进她们的事儿里去?” 愉妃侧过眸子来,“鄂妹妹今儿去永寿宫,瞧着令妃又是何态度?“ 鄂常在垂首,轻轻蹙眉,“令妃略有意外,不过倒也受了我的好意去。看样子应该是不拒绝咱们的示好。” 愉妃缓缓转回头去,“皇后已是摆明了越发看永琪不顺眼,这个节骨眼儿还能有本事跟皇后掰一掰手腕的,也就剩下令妃了。便是你和我联手,都不是皇后的对手,咱们便也只有指望令妃。” 鄂常在还是微微皱眉,“可是令妃也已经有十四阿哥了……况且,她马上又要临盆,这回若再生下一个皇子来……她哪儿还顾得上咱们五阿哥去?” 第2268章 283(2更) 愉妃指甲也是微微一紧,扣住手腕。 “你说的没错。不过好在这会子她的孩子还都小,将来的事还早着。况且这会子她上头还有皇后的永璂压着,她的孩子还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愉妃顿了顿,目色极力透过夜色去看那竹栅后的鹿。 “……便是到了将来,真的叫咱们有这个忧虑去,到时候咱们也自然会想到旁的法子去。” “愉妃转过头来,盯住鄂常在,“船到桥头自然直。鄂妹妹,你说不是么?” 夜色深浓,渐渐湮没两人周身。便是两人这么近地站着,眼前也都被那夜色给隔壁住了,反倒都看不清了彼此的神色去。 鄂常在隔着夜色,便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只知道,储秀宫一向是这东西六宫里最重要的宫。先帝时,孝敬宪皇后就住在储秀宫里。既然是从先帝起,才从乾清宫挪进养心殿的,皇后便也跟着一起挪出坤宁宫来……那么就如养心殿成为皇上新寝宫一样,这储秀宫就也是新的中宫了。” 愉妃勾了勾唇角。 鄂常在顺水推舟道:“咱们皇上登基之后,皇上也是将储秀宫给了皇上彼时最在乎的慧贤皇贵妃去。而如今,这储秀宫里,是愉妃娘娘您住着啊。皇上当年将您挪进储秀宫,何尝不是别有深意呢?” 愉妃终于笑了,在这遮蔽住天地的夜色里,不用再担心旁人眼光地——舒心地笑了。 鄂常在说得对,她必定是有福气的人,她的儿子就更是福气不可限量。 . 过完五月十六,天儿热了,皇帝便带领后宫挪到了圆明园。 又要在自己的“天然图画”里来迎接第三个孩子出生,婉兮这都轻车熟路了,便也没有前两回那么紧张。 圆明园里不但比宫里凉快,更比宫里方便——宫里的东西六宫都挨着,恨不能人家宫里有点动静都能听见;可是在圆明园里都是各自独立的小岛,她能单住在“天然图画”里,只要码头的门儿一关,外人就都上不来了。 最后的这两个月,她依旧还是不理外面事,叫刘柱儿将“天然图画”码头上岛的门儿关得严严的。 左右皇上也去行祭地之礼,先入斋宫斋戒,后又到方泽祭坛去了,她乐得清静。 她每天里除了按时在小岛上遛弯儿,偶尔也进茶膳房去瞧着他们做饽饽,其余的空闲就都看书。她的岛上西边儿,那“朗吟阁”本就是先帝雍正爷当年的书房,整个楼里都是书;当然啦,还有她解闷儿的时候最爱看的那些市井笔记的故事。 那说狐的先生最近笔耕勤奋,她总能看着他的最新作品。 从前讲了好几年厄鲁特蒙古的故事,如今这笔记开始讲回疆的故事了——这些故事是从一个遥远的“天方国”开始讲起的。婉兮这几天才看到“和卓家族”这一段儿。 杨氏也已经进宫来了,跟玉蕤、玉函两个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瞧见婉兮看着看着书又看进去了,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笑得直捶炕罩的,便叹了口气,冲玉蕤使了个眼色。 玉蕤便笑,还是放下针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远远吊着视线,先巧那话本子上写的什么。 瞟完了,玉蕤才冷不防将那话本子从婉兮手里抽走,笑着给藏到背后去,“主子别看了,小心熬着眼睛。福晋可说啦,怀着孩子的时候儿最忌讳熬着眼睛了,将来可养不回来的。” 婉兮看到正有趣儿的地方,如何舍得下?这便伸手大叫,“快还给我!等我看完了,给你们讲!” 玉蕤便道,“主子就别看了……奴才瞧着,这话本子八成不是从前那位‘狐说先生’写的了。瞧他以前都说贵谈狐的,可如今都变成什么了呀。必定是坊间有人冒充他呢!” 婉兮听得又是大笑,“狐说先生,哈哈……” 玉蕤将话本子藏得妥妥的,“可不是嘛,他如今连第一个‘狐’字儿都挨不上了,那主子就当真更不必看了。” 婉兮抬起眼睛凝视着玉蕤,却是点点收了笑,“傻丫头,他这回虽然没‘狐说’,可是他这会子说的,却正是我最想看的。” “我身在这重重宫墙里,我都不知道天山在哪儿。还是皇上平定了达瓦齐之后,将天山南北都叫刘统勋带人给画进‘全舆图’,我才知道它的大致方位。” “借着这位‘狐说先生’,我才知道厄鲁特蒙古的那些事儿。那日祥常在指责多常在的时候儿,我也才能跟着说上几句去。” “如今厄鲁特蒙古的情形我终于大抵廓清了,可是对回疆、回部的事儿,我还是脑袋里一团乱麻啊。幸好这位‘狐说先生’的笔记里又从回疆的故事开始讲起了,正是急我所急,我自然是爱不释卷!” 玉蕤听着也不由动容,叹了口气道,“奴才何尝不知道,主子的心啊,就是跟随着皇上的心,跟随着朝廷大军的脚步呢!这会子朝廷大军在回疆必定已经动起手来了,主子这便是养着胎,也还是放心不下。” 婉兮眨眼一笑,“上个月听皇上说内务府旗份下,要培养会说高丽话的通事官,将来李朝再来进贡、边贸等事宜,便由这些通事官来经办——那将来皇上也必定要继续培养会说回疆话的通事官来办理回疆事务啊。” “若我是男子啊,我便去参加这个通事官的考试,到时候就能天南海北地去,能说各种各样的话,见各种各样的人,关键是能吃尽各种各样的饽饽呢!” 玉蕤含笑凝视这样的主子,心下唯有“折服”二字。她的心永远不止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围起来的小天地里,她的心总是如一只海东青,高高飞上九霄,俯瞰整片大地。 她遗憾她不是男子,可是事实上,她虽然是女子,却能与皇上这样的男子站在几乎相同的高度上,看得见更看得懂相同的事。 玉蕤这样一想,心下便也软了。知道主子看这些书不是贪玩儿。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那这位狐说先生真了不起。他必定是个游历极广、交游也极为广阔之人,方能写出这样的话本子来。” 第2269章 284(3更) 婉兮静静看着玉蕤。 “……若只是游历极广,交游广阔的,写出来的也不过是第二本《徐霞客游记》,记录的不外乎地理、水文、植被、地貌。间或涉及风土人情而已。可是我想看的,却不止是这些。” “我想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尤其是那些敢与朝廷对抗的回部贵族们,他们的家族来自何方,他们手里的权力是谁赋予,他们凭的是什么力量……这些,是‘另外一个徐霞客’所无法告诉我的。” 玉蕤也是点头。 婉兮慧黠地朝玉蕤眨了眨眼,“这个人啊,不仅需要游历和交游,他更需要站在庙堂之高,对天下大势皆有洞悉;甚至要知道西北的最新战报——这个人,如果不在军机处,都根本就写不出这样的内容来。” 玉蕤便也笑了,回眸悄悄儿看了一眼外间,顺手将隔扇门给关上,凑近来低声道,“……这位军机赵章京啊,真是胆子大,心却又细。他竟然能想到主子这会子想知道什么,他便真敢连军机处的消息都一起往里隐含着写。” “若稍不小心,这笔记落入旁人之手去,会有人参劾他泄露军机,那是杀头的大罪!” 婉兮趁着玉蕤不备,冷不丁伸手,一把将那话本子从玉蕤背后给抽回来,便抱在怀里,按在肚子上了。 玉蕤惊呼,婉兮却得意大笑,“可在我肚子上呢,你敢抢?” 玉蕤只能告饶,“主子可饶了奴才,快别闹了。奴才由着主子,再不抢了,还不成么?” 婉兮这才将书从肚子上挪下来,压到枕头下头去。 玉蕤就在炕下头的紫檀脚踏上坐下,两手杵在膝盖上,一左一右托着腮帮儿,举头望着婉兮问,“……奴才知道这位赵章节满腹经纶,可是他终究是江南人,若说他去过西域,亲眼见过厄鲁特蒙古和回部人,奴才倒是不信的!” 婉兮眨眼,“他是没去过。他家里穷,从十几岁上进了京城,就是给人家当家塾先生,之后就是给大臣们当幕僚,后来又专门替王孙公子们给皇上的御制诗写谢恩的和诗……他净忙着挣钱养家糊口了,他哪儿能走那么远去?” “就是说啊!”玉蕤一拍膝盖,“那主子还信他写的那些?” 婉兮却笑了,“我信。便是他不知道那准噶尔和回疆的故事,朝中有一个人却是必定知道得清楚的——那就是刘统勋啊。刘统勋以汉人大学士身份,被皇上派了差事,要将天山南北尽数画入舆图,他是亲自带人去实地查勘过的。” “而你忘了,赵翼原本就是刘统勋家的幕僚,帮着刘统勋编纂过《国朝宫史》。便是他听刘统勋说过的那些,都足够详实可信了。” 玉蕤恍然大悟,“奴才竟给忘了!” 婉兮眨眨眼,“我啊,一直欣赏赵翼是个人才。只可惜他早早就成了亲了,不然我当年还是动过一点小心思,是想把玉叶说给他的呢——只可惜,玉叶的心在别处。” 婉兮说罢,看了玉蕤一眼,笑了笑,便也没再继续说。 玉蕤的脸却腾地就红了,心里长了毛一样扎撒着两手站起来,“主、主子,难不成还动过把奴才说给他的心去?” 婉兮淡淡微笑,静静扬眸,“可惜,你和玉叶一样,心也都在别处——我啊,便都不勉强你们了。” 玉蕤红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婉兮便笑,抬手叫她,“你来,我给你讲回部的故事。” . 玉蕤也急着赶紧把这点子尴尬给掠过去,便认真问,“方才在那话本子里,看什么和卓啊、圣裔,还有什么天方国的,主子,这都是说什么哪?” 婉兮想了想,便道,“便如咱们大清的额驸们,他们因为是皇家的女婿,便也都因额驸的身份,享有相当于宗室的身份和俸禄去。比如咱们家拉旺,这会子就是公品级,享受公爵的俸禄。” “而蒙古的驸马爷们呢,叫‘塔布囊’,他们也因为娶了公主的缘故,拥有相应的属地和权力去。” 玉蕤点头。 婉兮便将那话本子翻开,指着那“和卓”二字去,“这回部的和卓家族啊,据说就是他们的先知名叫穆罕默德的女儿与女婿的后代。他们虽然不是穆罕默德的直系后裔,可是因为是女婿的后代,因此也享受到相应的权势和地位。” 玉蕤这便听懂了,“因为他们是那位先知‘驸马爷’的后代,所以他们在回部拥有贵族的身份和威望。” 婉兮点头,“所以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地,都奉他们家族的人为领主。那大、小和卓兄弟,就是这个家族的人。” 玉蕤皱眉,“他们还有这样与先知相关的神圣身份……那朝廷这场仗,岂不是很不好打?” 婉兮却含笑摇头,“我说了,他们是一个家族啊。既然是一个家族,回部便有很多个和卓,不止大、小和卓这兄弟两个。其他的和卓却未必与大、小和卓兄弟一条心。” “倘若有其他的和卓,愿意与朝廷合兵一处,一起去打大小和卓兄弟的话,那回部当地的百姓,便可以接受了。” 玉蕤抬眸望住婉兮,“那,回部还有这样深明大义的和卓么?” 婉兮笑了,“有啊。比如,皇上刚下旨实封为吐鲁番贝勒的额敏和卓,他的称号里就有一个‘和卓’啊。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出自和卓氏家族,还是因为身份威望而被人尊称为‘和卓大人’,不过总归,回部上层依旧有深明大义的贵族在。” 玉蕤便也点了头,“这个额敏和卓,奴才阿玛也与奴才说起过的。奴才阿玛说,他家原本是‘皮禅城’的伯克,是吐鲁番地方的大家族。后来吐鲁番被准噶尔占领,他的两位兄长也都被准噶尔杀害了。额敏和卓率领家人不肯屈服,东迁到甘肃。” “康熙爷讨伐准噶尔的时候,额敏和卓就率众归顺了朝廷。先帝雍正爷年间,他就已被封为‘扎萨克辅国公’;到了咱们乾隆朝,额敏和卓更是十九年被封为镇国公,二十一年就被封为贝子啦。” (这段历史是大家比较迷糊的,我在这个文里给大家一遭讲明白,以后大家就再也不迷糊啦。所以大家别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第2270章 285(4更毕)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那今年,老人家已经被实封贝勒啦。若按民间的说法,这就已经可以称做王爷啦,额敏和卓就是‘吐鲁番回王’,功炳千秋了。” 玉蕤便也点头,“怪不得原本征讨准噶尔,是拉旺多尔济阿哥的阿玛为主帅;而到征伐回部的时候儿,皇上便让成衮扎布将一应事体交给额敏和卓他们来办,是因为他们同样忠心朝廷,且更了解回部情形啊。” 婉兮的目光放远,“……皇上说,四月里朝廷大军已经集结。那这会子,应该大战已经开始了。也不知道那边战况如何。” 这会子叫她出神的,还不止是悬心西北的战事,也更因为玉蕤方才的那些话,叫她想起了九爷…… 她虽说与赵翼相识,也借由赵翼的这些笔记话本子神交多年,可是她毕竟与赵翼没有什么切实的交往去。她不信赵翼能猜到她的心,她想知道什么,他就能在话本子里写出什么来——可是赵翼之所以当真做到了,也都只因为赵翼的身旁,有一个极为知道她心的人啊。 赵翼虽身在军机处,却也只是个军机章京,不过是个笔杆子的差事;许多要害的消息,若不是军机大臣们肯泄露,赵翼是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而整个军机处,还有谁比九爷这个军机处领班大臣,更能将军机处收到的大小情报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呢? 便连这些话本子能这么顺利地传递进宫,送到她手上来——她都绝不信是她阿玛治下的听差苏拉那么能干。唯一能叫宫门上的护军查都不敢细查的,绝不是听差苏拉们,只能是九爷啊~ 没错,她这会子看的是赵翼写出来的话本子,可是——她一字一字细细阅读的,何尝不是九爷那一片不言的心? 如今年岁都大了,两人的身份越发不容得他们再私下相见。可是他依旧能用这样无言的方式,借了赵翼的手笔,默默地,将他的关怀与守护,全都剖白于她眼前。 婉兮的眼前,有些模糊了。 幸好麒麟保那孩子就在眼前儿,便如她能每日见到小时候儿的九爷一样。虽说她确定地知道,九爷小前儿一定没这活猴儿这么淘,可是想来九爷小时候也是一样的活泼可爱吧? . 玉蕤发现主子极低极低地吸着鼻子,这便担心了,又自毁前言,趁着主子不留神,又将那话本子给抢过来了。 “主子要罚就罚吧,反正奴才这会子是绝不叫主子再看这话本子了。熬眼睛不说,主子这会子又要耗神了。” 婉兮便也破涕一笑,点头,“这回由着你个小蹄子罢了。” 玉蕤高兴地将话本子往怀里一抱,“主子若闷了,那奴才就给主子讲讲这些日子听来的事儿。” 婉兮点头,“你说罢。” 玉蕤朝婉兮眨了眨眼,“就上半月啊,和亲王弘昼上奏,说向来八旗满洲、蒙古,各旗奏事、及家谱、绿头牌等,皆写满文。唯独汉军旗分奏事,满文与汉文兼写;家谱、绿头牌等,更是都只写汉字了。” 婉兮便不由得悄然扬眉。 也许是从有了永璐开始,为了这个“璐”字,她便开始格外留意宗室王公们对于满汉界限的说法儿。 “那皇上怎么说?” 玉蕤眨眼一笑,“皇上说了,在旗的汉军,本与八旗满洲、蒙古并无区分。著‘嗣后八旗汉军,照满洲、蒙古各旗,一体专写清字’。” 婉兮便悄然松了口气,垂首含笑。 玉蕤忍不住说破,“皇上这简直就差没直接说——只要入了旗的,即便是汉军的,也已经不是汉人了。只要在旗下,那汉军跟旗下的满洲、蒙古就都是一样儿的!” 婉兮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 心下悄然说,“……爷,你是想叫宗室王公们知道,便是咱们的永璐有一半儿的汉人血统,可是因为奴才已在旗下,奴才母家更曾经是八旗汉军,故此咱们的永璐,也跟满洲、蒙古的主位们生出来的皇子一样儿,有承继大宝的资格去么?” 正说着话儿,隐约听见外头传来口哨声、巴掌响。 宫里自然没人敢高声嚷嚷什么“圣驾到——”的,都用这样无言的方式暗中知会。 婉兮忙坐直,“快瞧瞧我脸上可狼狈?皇上回来了~” . 婉兮本以为皇上今儿回不来,故此也乐得偷懒,整日赖在炕上看话本子呢。这便云鬓半松,也没上扁方,只松松梳了条大辫子,用了黑绒布的包头缠在头上。 整个头上都素着,一朵通草花都没戴。只有抹额勒子上,自带的一颗珠子,略作点缀罢了。 婉兮瞧一眼镜子,觉着自己脸上除了黑就是白,半点颜色都没有,这便叫玉蕤忙给找点口脂来……还没等玉蕤给拿来,皇帝早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了。 一进门儿皇帝便瞧见婉兮那么鬼鬼祟祟的了,这便直接走到炕边儿,愣眉愣眼地盯着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呢?” 玉蕤这个吓得麻爪儿的,口脂还没等递过来,倒是手忙脚乱将婉兮那话本子给碰掉地上去了。玉蕤吓得赶紧跪地上,“……奴才该死!” 皇帝扬了扬眉,伸手将那话本子捡起来,翻了翻,就“呸”了一声儿,“真是好大的胆子,仗着爷纵容他,他还敢把这些都写进话本子里去了!这些事儿,是能在市井之间胡乱传扬的么?” 玉蕤吓的脸都白了,忙道,“都是奴才胆大包天,擅自将这宫外的物件儿裹挟进宫给主子的。主子还没翻开的,一个字儿都没看呢。” 婉兮瞧玉蕤是真害怕了,忍不住从炕上盘子里抓了个核桃,照着皇帝的膝盖窝儿就撇了过去。 人的胳膊肘和膝盖,别看都有硬骨头,可是硬骨头旁边儿就有软窝儿,那里头都藏着麻筋儿呢。婉兮丢得甚准,啪地就打中麻筋儿了,皇帝麻得一蹦。 “哎哟,你个小蹄子!” 婉兮趁机冲玉蕤眨眼,“皇上才从皇太后那过来,必定口渴了,还不给皇上倒一碗酸梅汤去?记着,加冰碴儿啊!” 第2271章 286、(1更) 玉蕤含笑挑开帘子出了门儿去,皇帝便扬眉瞪了婉兮一眼。 “谁说爷从皇太后那儿回来,就一定非得口干舌燥了?” 婉兮掩唇轻笑,“爷又冤赖奴才!奴才哪儿是爷以为的那个意思啊?” “奴才只是说啊,这会子都五月下旬了,天儿已是入夏了。皇上从方泽祭地回来,这一路骑马又晒着太阳,必定是口干舌燥了。” “皇上回来,必定先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才会回园子来歇息。皇上一向侍奉皇太后至孝,便是到了皇太后眼前,也一定会顾不上自己喝口水的……” “奴才只是将这一连串儿的事儿给连在一起说了,爷就给掐头去尾给捏一块儿了。爷说,这不是冤赖奴才,是做什么呢?” 皇帝无奈地笑,啐了一声,上前坐在炕沿儿上。高云从连忙来给皇帝脱了靴子,这才叫皇帝松松快快盘腿坐炕上歇歇。 婉兮故意眨眼,“爷把袜子也扒了吧,这时节光脚丫坐在炕上才舒坦。” 婉兮还故意冲皇帝挤了挤眼,“……即便是爷这么长途而归,脚丫在靴子里捂了一天了,难免有些汗味儿。可是奴才也怕臭,绝对不捂鼻子就是。” 皇帝登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作势举手就要掐婉兮。 婉兮咯咯笑倒。 皇帝收回了手,哼一声,“爷不怕把你熏倒,还怕把咱们孩子熏着呢!你不是说这小东西怕是鼻子灵么?给这小东西香料尚嫌不够,你还叫这小家伙闻臭脚丫?” 婉兮捂脸大笑,“奴才是觉着这小东西鼻子灵,可是这世上也不能只有香味儿,而没有旁的气味儿了不是?奴才是想着,不能镇日只给这小东西闻香的,适当的,臭一点儿的也得闻啊——不过旁的臭,奴才可是舍不得给孩子闻,不过皇上的脚巴丫儿么,却是可以闻一闻的。” “呸!”皇帝终于造了个大红脸,扬声唤刘柱儿给打洗脚水来。 婉兮大笑,伸手抱住皇帝,“爷别折腾了,奴才这是故意打趣呢,没臭,真的。” 皇帝这便回身,眯眼凝着婉兮,“……瞧出我不高兴了,嗯?” . 婉兮悄然微笑,“没有,奴才只以为是皇上这一路奔波,是累了。爷的心大,容纳天地,哪儿有什么不高兴的去?”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 半晌才道,“爷刚去了二十一叔的赐园,视二十一叔疾。” 皇帝的二十一叔,便是雍正爷的第二十一子允禧。皇帝登基之后,封慎郡王。 每年夏日皇帝带领后宫挪住进圆明园的时候儿,国事也是在圆明园中处理。故此朝中王公大臣也都在圆明园福晋有皇上赐的园子,或者是自己购置的宅子。 允禧的赐园名“彩霞园”,又叫“红桥别墅”,就在畅春园和圆明园边儿上不远。 婉兮也微微一讶,“慎郡王病了?可要紧?” 慎郡王虽然是皇帝的叔叔,可是年岁今年不过四十八,跟皇帝本是同年出生,只比皇帝大了几个月而已。 这样特殊的同岁,婉兮只担心,若是允禧病重,皇帝难免又会联想到他自己去——如今西北多年用兵还未了结,皇帝年届五十却反倒更加清瘦,婉兮也替皇上的身子担忧。 皇帝垂下首去,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我偷着给他摸过脉了。二十一叔的日子,不多了。” 婉兮的心也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婉兮回握住皇帝的手,“……那慎郡王的身后之事,怕是要提前预备下了。皇上必定要赏用陀罗经被,这会子也得吩咐缎库准备好了,送过去了。” 陀罗经被是人死之后,覆盖在尸体上的被子。被以白绫制成,上印藏文佛经,字作金色,故称“经被”。陀罗经被唯有皇帝、皇太后,以及贵人以上的“乾清宫主位”方可使用。 王公大臣死后,奏上遗疏,亦可由皇帝御赏“陀罗经被”。慎郡王是皇帝的亲叔叔,预备经被是自然之事。 皇帝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婉兮的手,“都这会子了,爷本不愿意与你说这些事……只是,爷方才那会子,心下着实是有些沉重了。” 婉兮倒笑,“爷不必顾虑这些。自顾‘生死’并论,这世上也是有生有死,才是天道循环。奴才不忌讳这个,咱们的孩子也不忌讳。” 皇帝点头,“不止经被,还有一件事,爷也要提前预备下了——二十一叔并无子嗣。” . 婉兮的心下,又是悄然的“咯噔”了一声儿。 ——既然慎郡王并无子嗣,便必定又要从宗室中择辈分相当的子弟过继给慎郡王;又或者说,皇上再度动了想要出继皇子的心思。 原本永珹的事儿,因为履亲王依旧在世,故此皇上还没正式提起呢;谁料想,春秋正盛的慎郡王倒是赶在头里了。 皇帝抬起眸子来,望住婉兮,“那陀罗经被,爷想,还是应该由皇子送去方妥当。” 婉兮的心便又是“咚”地一跳。 因为陀罗经被的特殊意义,谁去送经被,便等于是将那个人定位慎郡王的嗣子了。而皇上说了,由皇子去送,那皇上这就又是定下了要由皇子出继的心了。 婉兮努力笑笑,“诸皇子里,现在以四阿哥永珹为长。可是永珹已经在定太妃的葬礼上,顶盆儿当过‘贤孙’了。” 若是四阿哥往下捋,难不成就是五阿哥永琪了不成? 皇帝眸光幽幽一闪,“……就永瑢送吧。” . 婉兮好悬没吓得直接站起来。 永瑢送?那就是皇上已经定了叫永瑢出继给慎郡王! ——永瑢,是纯贵妃的次子啊。纯贵妃的长子永璋已经被皇上褫夺了承继大位的资格,如今又要将永瑢出继了么? ——原来,这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是真的没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啊…… 婉兮这会子已是到了临盆之前,故此早就顾着孩子,不施脂粉了。故此这会子看着,她的脸色就更是苍白到没有血色。皇帝一惊,急忙攥紧了婉兮的手。 第2272章 287、(2更) “别胡思乱想,比别忘了爷给咱们小十四定的什么名儿!” 婉兮这才回过神来,坐下,已是含泪摇头,“奴才不是替小十四的前程担忧,奴才是——在想纯姐姐。纯姐姐从去年年下,身子便有些绵弱;这若又听说永瑢将出继慎郡王……纯姐姐的身子,可该怎么好?” 纯贵妃一共除了四公主之外,一共就有这么两个皇子。两个皇子一个被褫夺承继大统的资格,纯贵妃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永瑢身上。永瑢这孩子也争气,不仅相貌风姿秀雅,极得纯贵妃那出身江南仕宦家族的遗传;且他他工诗、擅画,兼能天算,经纶满腹。 永瑢今年才十五岁,正是刚刚要长成人,可以担起他额娘期望的时候儿——可是却就在这样的时候儿,皇上却已经动了叫他出继给慎郡王的心思。 若此,纯贵妃在这后宫里三十年,便所有的希望都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 身前如此,便是死后的格局,也已经定了。 ——纯贵妃已经不可能成为帝母,故此百年之后还能葬入皇帝地宫的希望,已然微乎其微。 . 皇帝也是叹口气,“纯贵妃的身子,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二十一叔的事儿,来得这样快。原本以为凭二十一叔的年岁,再有二三十年都是有的。” “我也不想在纯贵妃身子不好的这会子,叫她知道这事儿。可是二十一叔的事儿既然怕是已经要不等人,我便也只能如此决定。” 婉兮黯然垂眸,“惟愿,慎郡王这一回能得祖宗保佑,安然渡过这一劫去。那永瑢便不必于这会子出继,纯姐姐便也不至于在病中知晓此事了。”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其实我也不应该在这会子把这事儿告诉给你——若不是二十一叔的病来得甚急,我断不会叫你分心。” 婉兮心下微微一转,便也懂了。 她微笑,抬眸望住皇帝的眼睛,“……奴才这些年,虽说跟纯姐姐打过也闹过,可是这些年走过来,却也因为四公主而只剩下了情分,再没有了计较。” “这会子别说我与纯姐姐本就交好,便换成是旁人,在纯姐姐病中,也应当设法劝解纯姐姐,叫纯姐姐放宽心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我就怕二十一叔的病太急,我来不及再做旁的准备,永瑢送经被的事就在眼前儿,已是势在必行。” “纯贵妃得了消息之后,心下必定不好受。” 婉兮含笑捏捏皇帝的手,“爷放心。虽然五月份了,可是奴才也没说就走不得、动不得了呀。奴才这见天儿地在天然图画岛上关着呀,也有些圈得慌了,也正想出去遛跶遛跶。” “爷放心,若这事儿定了,奴才必定去多陪陪纯姐姐。还有,皇上可别忘了,纯姐姐身边儿还有个咱们大闺女呢——四公主长大了,她也必定会劝解人,也能叫纯姐姐心下舒坦些。” 皇帝这才松下一口气,轻轻拥住婉兮,“这时候还要劳累你,真是爷的不应该。可惜这会子,能办这事儿、能说这话的人,唯有你啊。” “皇后与纯贵妃心结多年,她若知道了消息,欢喜还来不及,又如何能与纯贵妃感同身受,如何能说得出叫纯贵妃宽心的话来?至于其他人:愉妃、舒妃,她们自己都是满蒙的出身,更无法分担起纯贵妃的忧愁来。” 婉兮含笑点头,“爷总归放心就是——好歹,当年奴才也得过纯姐姐那张坐胎的方子呢。虽说当初没能用得上,可是也算是个吉言,才叫奴才如今连着得了这么多孩子去。奴才心下也早感谢纯姐姐去,便是没有皇上的嘱咐,奴才自己也必定去办这事儿去。” 皇帝放下心来,这才觉得掌心若有砬砬巴巴的。皇帝忙将婉兮的手给翻转过来,细探她掌心,一看便急了,“你这手,又是怎么弄的?!” 原来婉兮的掌心儿、指头肚儿,都有细细的划痕。虽说不重,没破肉儿出血,却也划破了皮儿去,留下细细密密的道子。 皇帝看着眼熟,不等婉兮自己说,便“啪”地给了她掌心一记,“你又做通草花儿!” . 婉兮这便笑了,歪头瞟着皇帝,“……奴才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爷去。” 皇帝恼得直咬牙,“都什么时候儿了,你还自己做通草花儿?当年你不由自主倒也罢了,如今你想要什么,不能叫内务府置办来呢?” 婉兮心下又酸又甜,便又是“扑哧儿”笑出来。 “……爷怎么忘了,这是五月里啊。五月端阳,女孩儿家头上都要戴艾叶簪子、草胜花儿。还是爷自己下旨的,说从五月初一开始,男挂‘五毒荷包’,女则在衣襟上挂‘避暑香珠’、‘大黄扇器’……这些都是手上的工夫活儿,且都是林林总总,十分琐碎,宫里所有人都动手,还嫌忙不过来呢。” “旁人戴的倒罢了,奴才乐得叫位下的针线妇人去做就是了;可是给四公主的、六公主、小七和八公主的,总得奴才亲自动手做出来才行。” 婉兮是妃位之首,便是跟忻嫔关系不睦,可是当姨娘的该给六公主、八公主两位的赏赐,也不能少。 端阳是大节,从前皇上在宫里都是大为操办的。便如乾隆十八年那会子,皇上便摆了饽饽桌,饽饽桌上单各式各样的粽子,就有一千两百七十六个! 除了粽子,还要赛龙船;皇上还亲自叫宫廷女眷们金盘射黍……好吃的、好玩儿的,总要从五月初一玩儿到五月初六才散呢。可是从乾隆十九年开始,皇上因在西北用兵,这宫里的端阳节便再没有从前那么庆贺过了。 今年更是,皇上仿佛都要忘了这事儿去。 可是皇上顾不上归顾不上,宫里的女人、孩子们还是要过的。尤其是对于孩子们来说,五月除五毒,更是意义重大——叫孩子们不被五毒所侵,才能健健康康长大;对于年纪小的孩子来说,更带着寄望她们能平安送走痘神。 小七她,还没种痘呢。 第2273章 288、(3更) 皇帝听得挑眉,便也不由得笑了,“爷瞧见了,皇太后的衣襟上,也挂着一串儿伽楠念珠呢。” 伽楠念珠,便是用奇楠沉香粉碎了,压成珠子,串在一起。既能当念珠手串用,又能驱虫避暑气;关键时刻,若是中暑不舒服了,还能立即捋下一颗珠子来,或是立时直接送进嘴里嚼用,或者是爇烧来救急。 婉兮却故意笑,“爷怎么知道那个是奴才呈进皇太后的?皇太后宫里,什么好的奇楠香没有呢?” 皇帝哼了一声儿:“皇太后宫里,是什么好的奇楠沉香都有。可是啊,皇太后宫里却没有如你这样手艺的……那大小粗细不一的珠子,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婉兮听罢也是捂嘴大笑,“原本有模子的,香药面子掺入鸡蛋清,摁进去敲出来就成形了,肯定大小粗细一致。可是奴才觉着,那不够诚心,莫如亲手和料,再亲手将那药粉面子团成珠子,才是将自己的心意一点一点都揉了进去。” “可既然是用手团出来的,自难免大小粗细不一……”婉兮红了红脸,“其实奴才自己也知道丑,本没想过皇太后竟然会选了,戴在衣襟上。” 皇帝这便瞟她一眼,哼了一声儿,“没错,这端阳大节,自然所有内廷主位、宗室福晋都要给皇太后进香珠、香囊之属。” “可是就如你说,精美的自然有之,可一看就是家里的工匠做的,是用模子敲出来的;唯有你那个那么丑的,才能一眼分辨出来,是亲手揉出来的……” 皇帝伸手刮了婉兮鼻梁一下儿,“皇额涅她是典型的老满洲婆婆,虽说脾气倔了些,可是她老人家的眼力还是很毒的。” 婉兮这便笑了,垂首只轻轻摇着皇帝的手。 她自是欢喜啊~~那老太太,能讨得一点儿欢喜,都不容易呢。 皇帝轻哼一声儿,“既然连皇太后那边儿都送了香珠去,宫里旁人就更都没落下吧?” 婉兮吐了吐舌,含笑道,“那是自然的。奴才给皇后进的,是按着先帝爷的方子,做成的‘香薷白芷手珠’;给纯姐姐的是‘红麝香珠’(别看电视剧瞎说,这红麝香珠不是害人的,是香药合成的避暑香珠,来源是《红楼梦》里端午节宫里元春赐出来的;曹家是内务府世家,反映的正是清朝内务府的所制,清代宫廷在端午节有赏给臣子香珠、香囊这些的习惯,这红麝香珠本是治病救人的,活活给整成害人的了~)。” “送给其他姐妹的,多是白檀梅花的腕香串儿……给皇子、皇孙们的,都是‘大黄扇器’——用大黄、麝香等药材,粉末了之后,压成了葫芦形的扇坠儿。” 皇帝垂首认真听着,听婉兮说完了,抬眸忽地瞟一眼高云从。 高云从忙跪倒回话,“回皇上,奴才听得真儿,令妃主子……是全用完了。” 婉兮光顾着说了,倒没留神旁边儿还一个“活记事本儿”呢,听高云从这一说,婉兮自己的脸都红了。 ——露馅儿了。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果然,爷上回给你那些香料,本都是留给咱们孩子闻香的;可是这一回,果然都叫你糟践光了!” 皇帝伸手过来,轻轻抚摸婉兮肚子。 “……你倒是大方,爷挑的都是进贡的最好的香料,你全给送人了。咱们孩子,在你肚子里,闻什么去?” 婉兮也是不好意思地笑,“……要不奴才怎么叫这小东西,暂时闻闻旁的味儿呢?” 皇帝终于伸手过来,狠狠掐了婉兮一把,“没有香料闻了,就闻爷的脚丫子,哈?” . 婉兮自知理亏,这便也心虚地笑。 皇帝又不慌不忙瞟了高云从一眼。 高云从忙爬起来退出去,旋即就拎进来一个红漆螺钿的提梁方盒,跪倒呈给婉兮。 婉兮挑眉,“这又是什么?” 玉蕤忙接过来,转呈给婉兮。 婉兮打开盒盖儿往里一瞧,也笑了——原来是“锭子药”。 所谓“锭子药”,远离跟避暑香珠是一样的,都是用避暑的药材和香料,粉碎了压成固定的形状,如玉佩、吊坠儿、如金锭等。 外头镶金嵌玉,甚至还有画珐琅的,下头还拴了穗子,可以挂在腰间,或者是帐子里的,甚为精美、华贵。 皇帝长眉轻挑,噙着一股子小小的傲然道,“爷就知道那点子香料,必定不够你端阳节前后祸祸的!再者,上回直接拿给你那香料,爷担心你若直接用,烟熏火燎的,倒对小孩子不好。” “你啊,还是用这‘锭子药’吧,就这么腰里悬着,衣襟上拴着,帐子里挂着。也不用烟熏火燎,就用你的体温,或者是这殿内的阳光,将那香气儿一点点释放出来。不浓,呛不着你和孩子去;还能叫孩子闻着香味儿,兼可驱虫避暑除潮气。” 婉兮的心,便又拎不起个儿来了。 她那用手搓的珠子,连个模子压花儿都没有;与这皇上拿来的镶金嵌玉、画珐琅、加金盖儿的相比起来,简直太简陋了。 皇上却用这个来换,皇上“赔”大发了。 皇帝见她抽鼻子,伸手过来拧她鼻尖儿一记,“给人做了那么些,自己也没见挂着串儿。那就闲了再做两串儿,自己挂一串儿,给爷留一串儿。” . 皇帝五月十八刚去允禧赐园视疾,未成想,五月二十二一早便传来噩耗——慎郡王允禧薨逝。 原来是半夜时候的事儿,允禧薨逝是在五月二十一的亥刻。 皇帝也是大恸,下旨“慎郡王具奏有疾,朕即亲往看视。旋因疾甚,复派皇子赍送经被,以为饰终令典。兹闻薨逝,朕心哀悼,仍亲往临奠。着加恩赏银一万两,派内务府大臣苏赫讷、承办丧仪,并庄亲王亦同料理。” 次日,皇帝亲赴慎郡王府邸赐奠,永瑢陪皇帝同往。 婉兮便也起身儿,吩咐玉蕤从皇上带来的锭子药里,选最好的。将紫金锭、蟾酥锭、离宫锭等每样各选了一对,装入木匣。 她该去看看纯贵妃了。 第2274章 289、(4更毕) 纯贵妃与皇后那拉氏等后宫众人,都住在“天地一家春”。 “天地一家春”为嫔妃所居寝院的总称。主院为三进院,有正殿七间、后殿七间,后院还有另有十五间后罩房。正殿、后殿的明间皆为穿堂。 主院东西,还有七八座套院。 正殿不住人,先帝雍正年间就在正殿中设铜药王佛一尊,为升座礼仪与拜佛之处。 后殿为皇后那拉氏居住。 后院的十五间后罩房又名“泉石自娱”。纯贵妃便住在这里。 好在各院落都有独立的宫门,婉兮来看纯贵妃,不用走“天地一家春”的正门,只从“泉石自娱”单开的侧门走就是了,倒不怕惊动了旁人去。 . 婉兮的小轿还没到“泉石自娱”的院子门口,得了信儿的四公主已是亲自早早迎出来了。 见了婉兮的小轿走近,这便赶紧福身请安,“令姨娘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吩咐,只管叫奴才们来叫我就是。如今令姨娘的月份大了,如何还能如此折腾?” 婉兮含笑看着四公主。 今年都是十四岁的大姑娘家了。 婉兮伸手过来,拉住四公主的手,“拈花,别与我客气。你额涅呢,这几天身子可好?” 婉兮没急着进“泉石自娱”去,先吩咐落轿,单拉着四公主到旁边的凉亭去坐着。 四公主咬着嘴唇点头,“额涅其实没什么大病,只是有些绵弱。额涅自己说,终是四十六岁了,年岁不饶人,这身子老了罢了。” 婉兮点头,“虽没什么大病,却最怕是心病。拈花,我有些话在见你额涅之前,是想先说给你。你们终究母女情深,便是有些话我不便直接与你额涅说,可是换成你来说,你额涅心下倒也能舒坦些。” 四公主深深吸气,抬眸对上婉兮的眼,“姨娘说便是。” 婉兮轻轻垂下头,“……慎郡王薨逝了,你皇阿玛叫你六哥去送陀罗经被。” . 四公主长大了,这些宫里不写在明面儿上的规矩,以她的年岁已然是懂得了。 四公主便也愣了许久,好半晌才怆然一笑,“我明白姨娘您的为难了……这话,原本是我额涅最不爱听的。” 婉兮垂首道,“慎郡王工诗善画。其画,笔致超逸,画风清淡,被称为‘本朝宗藩第一’;其诗,皇上亲列为‘国朝诗别裁之首,以代钱谦益者’。” “不仅如此,慎郡王还禀性淳厚,生活俭朴,虽贵为郡王,但能礼贤下士,好学不倦。‘多延四方博学端悫之士,日相摩切,以故学邃艺工’。” 婉兮微顿,抬眸凝视四公主。 “年华啊,听听,你六哥的性子与才学,是不是跟慎郡王极为相像,倒真像是亲生父子一般?若此,你六哥出继给慎郡王去,是不是倒也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四公主一声哽咽,努力一笑,“令姨娘说得对,我这会子想来,倒也不坏。” “况且,我六哥的福晋,是傅谦的女儿;而我的额驸,又是福隆安——我嫁的人,与我六哥要娶的人,都是傅家的人呢。我兄妹这会子也都到了成婚的年岁,等成婚之后,都甘心只做臣下,这样兄妹相依、互相帮衬着,又何尝不是一世的福分?” 婉兮欣慰点头,攥紧了四公主的手,“好孩子,有你想得这样开,便是许多话,都可以由你与你额娘、哥哥说了。” 四公主垂首,终究还是泪盈于睫,“……我只是,有些心疼我额娘。她在后宫三十年,也号称得宠,如今身居贵妃之位。可是到头来,她想要的,怕终究都还是不属于她。” 婉兮却摇头,“我倒是觉着,你额娘未必这样看不开。我现在自己也是当了额娘的人,我知道一个额娘的心——江山荣耀固然要紧,可是更要紧的反倒是我的孩子们能一世安稳。” “若如先帝雍正朝时,那为了争夺皇位,性命都要搭进去、兄弟手足都要相残的,便是赢了,当真就是最大的福分去了么?” 四公主定定望住婉兮,泪珠儿已是滑下。 “是啊,令姨娘说得对。我想我额娘或许从十年前,我三哥被皇阿玛褫夺了承继大位的资格时,心下便也不无省悟了吧?” “即便是依旧还寄望于我六哥,可是当今天到来,我额娘虽说失望,可是也不算完全没有心下的准备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紧紧望住四公主,“……不管怎样,一定要让你六哥,比你三哥更幸福。” 三阿哥永璋,十年前被那么一吓,这十年来消沉萎靡,如今更是抑郁在心,已是病榻缠棉了。 婉兮道,“从前你三哥出事的时候,你还小;可是这会子轮到你六哥了,你已经长大了。有你的帮衬,你额娘一定能想得更明白,你六哥他也一定能托你的福去。” 四公主嘴唇一颤,可是眼底的泪光已然一点一点咽了下去。 她起身,那一双眸子里已是清亮如泉。 “令姨娘说得对。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叫我六哥重蹈我三哥的覆辙。我六哥,一定会当个贤王——不争不抢,却可功勋、安稳一世去。” . 婉兮终于含笑放下心来,这便与四公主一起走进“泉石自娱”去。 纯贵妃接过婉兮带来的锭子药,也是含笑道,“这哪里是香药啊,这么镶金嵌玉,甚至还有点翠的——当真是价值连城,个个儿都是珠宝了,我倒不敢当避暑的药来用了,完全可以留着给拈花当嫁妆了。” 婉兮含笑点头,打量这房子,“姐姐贵为贵妃,却住在这后罩房里,当真是有些委屈了。” 后罩房一般来说都是住女儿、女佣的。 “虽说这是‘天地一家春’主院的后罩房,只比皇后的后殿低一级去;可是纯姐姐完全还是可以要求另外在旁边的套院里,单住一院的。” 纯贵妃含笑道,“我啊,倒是不论什么住院、偏院的,也不大在意这后殿还是后罩房……我啊,是喜欢这名字。” “‘泉石自娱’,令妃,你看这名字,不声不响、不争不抢,无怨无悔又清静散淡,可多好。” 第2275章 290、看懂(1更) 婉兮倏然抬眸,眸子里掠过一串琉璃般的光去。 “听纯姐姐如此说,那我就放下心了。” 婉兮伸手握住纯贵妃的手去。 “原本今儿,我还有好些话想与纯姐姐你说。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会子看来,倒是我眼界窄了,我那些话啊,已经不用与纯姐姐说太多了。” 纯贵妃抬眸凝视婉兮,“……当年刚入宫的时候儿,你知道么,我好害怕。” 婉兮心下一转,便也点头,“我也怕。所以我曾千方百计想不被留牌子,便是进了宫也曾一心只想等着到了年岁出宫去。” 纯贵妃微微苦笑一下儿,“我没你勇敢,也没你的机会。我是汉臣家族的女儿入宫,便不能如你们内务府旗下人进宫为官女子,到了年岁可放出宫去——我从得到消息第一天起,就知道,我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也没有回头路。” “况且我是民籍汉女,进宫之后,身份自是宫里最低的。别说皇太后、皇后她们瞧不上我,便是你们这些旗下的官女子,心下也不将我当回事。” 婉兮都明白。 虽说纯贵妃入旗算是早的,乾隆四年诞下三阿哥永璋之后就奉旨入旗了;可是她毕竟是早在皇上登基之前,就入潜邸伺候的。潜邸的那些年月加起来,也有十几年了。 在这大清后宫里,以汉女的身份,小心翼翼度过十几年……更何况她那会子还没有孩子,那十几年里的担惊受怕,患得患失,婉兮都能感同身受。 纯贵妃深吸一口气,“虽说这大清后宫里,顺治爷的时候儿也曾有过一位恪妃石氏。可是那位恪妃并无所出,便是顺治爷也颇多恩赏,可那些年里并未能得到顺治爷的情爱……” 恪妃石氏的父亲为从二品侍郎,而纯贵妃的曾祖苏康恒为康熙朝的两江巡抚,两家都是汉臣中的大员,故此恪妃和纯贵妃两位汉女,才可以凭借家世入宫为妃。 “我比着恪妃的例子,从进宫的第一天起,就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进宫来,既然命运已经无法更改,那我就不能如恪妃那么过一辈子。” 纯贵妃凝注婉兮的眼睛。 “婉兮,你知道么,人一胆小害怕,便想伸手多抓住一些救命稻草,多给自己留一些倚仗。这样的时候儿,心就会变得很空,便什么都想得到,用力将自己的心给装满。唯有心装满了,才能不那么害怕了。” “所以当年在潜邸时,我借着孝贤皇后防范慧贤皇贵妃和咱们当今皇后的机会,得了空隙,寻到机会,得了皇宠……也是我命好,在皇上登基前四个月,我生下了永璋。凭着皇子,皇上登基,初封我为嫔;乾隆二年正式册封后宫,我已在妃位。” 纯贵妃幽幽一叹,“其实那会子,我的位分已经追平了恪妃;我更有了皇子,实际上已经超越了她去……可是我心里的害怕,依旧还是在啊。那会子便不是为了自己害怕,也要为了自己的孩子害怕了。” 纯贵妃抬起眸子来,眸底已有水光。 “我的永璋,是大清入关以来,第一个由汉妃生下的皇子啊。他跟你的永璐一样,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这样的孩子,长大之后必定会被兄弟们看不起;便是前朝的满人王公大臣们,怕也不放在心上。” “便是封爵、分旗,我担心我的永璋怕也是最末等的……婉兮,咱们都是当额娘的,咱们既然带孩子来这世上一遭,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忍受那样的屈辱去?” “故此……我的心就更空了,我就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想要固宠,想要皇上对我更好;我想依靠我的皇宠,让自己的孩子地位更稳固。” “……我甚至,终究忍不住想为我的孩子,遥遥算计起那个大位来。” “婉兮,你明白么,这些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当一个开启了,便不由自主一个连着一个地往后滚动下去。” 婉兮轻叹一声,也是点头。 “这就是后宫,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没人能够免俗。纯姐姐这般也是人之常情,便放在小妹我自己身上,我又何尝没有过与纯姐姐相同的害怕和为此千方百计所作的防备去?” 纯贵妃轻声一叹,“……是啊,婉兮,这会子你我二人最是心意相通的。我的永璋和永瑢是第一个第二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你的永璐就是第三个。我当日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动机,这会子是终能有一个你能完完全全都明白的了。” 纯贵妃说着,泪光一转,“当年我也办过不少的糊涂事。为了争宠,为了孩子,我也曾经是你未眼中钉肉中刺;又担心你是孝贤皇后的棋子,你若得宠,孝贤皇后便自然会设法叫你取代了我去——就如同,她当年设法由我来与慧贤皇贵妃争宠一样。” “我们汉女啊,在这满人的后宫里,永远都是旁人摆布的棋子,从来由不得自己说不。所以我害怕你会帮孝贤皇后完成这个计划,我不得不趁着你那会子年轻,尽力打压你去。” 婉兮含笑点头,“都多少年以前的事儿了,亏纯姐姐这会子还要提起。我这会子能记得的,也只有纯姐姐那张方子,再然后,就是咱们曾一起陪伴拈花长大的岁月了。” “那些年我生不出孩子来,我想有个孩子都想疯了……是拈花在我身边儿,给了我当额娘的感觉。我那几年最难熬的日子,是姐姐大方将拈花放在我身边儿,才帮我熬过去的。” “人这一辈子,谁不曾一念善恶?谁无功过?只要功终究抵偿得过去,只要走到远路一念回眸之时是存的善意,那就够了。” 纯贵妃终是垂泪,紧紧攥住婉兮的手,“我这一刻终于明白,许多事不是想争就能争得来的。便是算计了一辈子,算计尽了所有的机关去,可终究还是左右不了皇上那颗心。” “皇上不想给的,便是几十年夫妇相伴,便是几十年机关算尽,便是他给了我贵妃的高位去——他不想给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将来谁能得到这一切,不是谁自己算计来,只能是他愿意给的……” 第2276章 291、好悬(2更) 告别了纯贵妃,婉兮坐小轿离了“泉石自娱”。四公主一定坚持一路送婉兮回去,婉兮便也叫四公主坐轿。 两台小轿一前一后地走,婉兮回头与四公主时而聊上几句。 这院子名为“泉石自娱”,院子周遭就是有泉又有石头的。泉眼旁泉水汇成小潭,潭中还摆着一列石块,如跳石,自成一列逸趣横生的小桥。 泉水从那石头缝儿里流淌而过,与石头的棱角相撞,泠泠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夏日的树荫下,叮咚如琴,入耳动听。 婉兮便不由得分开神去,多朝这景致仔细望了几眼去。 这一望,便远远瞧见了那跳石上,一抹轻盈的身影,正如小燕子般灵活跳跃而去。 ——正是六公主舜华。 . 终究因六公主是忻嫔的孩子,婉兮本不想多做停留,可是举目一望,只见六公主一个人在这水中石上跳跃来回。身边儿却没有女子、嬷嬷跟着。 那潭水虽说是造景,潭水算不得深,可是六公主终究才是个三岁大的孩子,若是失足落水,终究也是危险。 婉兮便忙叫落轿。 四公主也瞧见了,赶紧抢先一步下了轿子,跑过去就叫,“舜华!怎么是你一个人儿?跟你的官女子和嬷嬷呢?” 四公主边说,边将六公主带到婉兮面前来。 六公主虽然小,却也礼数周全,先给婉兮请安,这才道,“回令姨娘、四姐姐,今儿皇额娘又在小佛堂里诵经,我实在觉得闷了,这便出来散散。” 六公主说着,小唇角微微抽了抽,“……从前在额涅身边儿的时候,额涅也要每日诵经抄经;如今到了皇额娘宫里,皇额娘一样都是每日要花大把的时辰去诵经抄经。” “令姨娘,这是为什么呢?诵经抄经,一点意思都没有啊。” 婉兮轻叹一声,拉住舜华的手,上下打量她,看有没有摔了脏了的地方。见周身都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柔声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啊,都有‘念’与‘嗔’。自己无法排解,唯有寄托于佛法。借助诵经和抄经,来将心中杂念涤荡而去。” 六公主眨眼听着,“什么叫念与嗔?” 婉兮轻笑,“简单来说呢,就是人在这世上啊,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个就是‘念’;也都会有生气的、讨厌的事儿,这个就算‘嗔’了。” 六公主这便缓缓点头,“我懂了。” 四公主便也在一旁树荫下,亲手将两个躲懒睡着了的嬷嬷给拎了出来,厉声叱责,“六公主才三岁大,你们就敢叫公主一个人儿在水潭里玩儿?别说六公主落水可怎么办,便是在石头上卡了摔了,你们家有多少个脑袋赔得起?” 两个婆子都跪地叩头,都说再不敢了。 婉兮便也叹了口气,按住四公主的手去。 两个嬷嬷,一个是从前六公主在忻嫔宫里的,一个是那拉氏宫里的。忻嫔那个倒罢了,皇后宫里这个,四公主个当晚辈的,好歹也得给留几分颜面。 况且这会子四公主还跟纯贵妃,就在皇后所住的后殿后头住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四公主深吸口气,“别当我就饶了你们了,总归我住得近,若叫我下次再见着你们这么惫懒,不必旁人,我第一个去回了皇额娘,看怎么治你们!” 旗人家的姑奶奶都当家理事,这会子四公主是宫里未出嫁的年岁最长的公主,便是在皇后那拉氏面前,也敢这么大声说话的。两个婆子被呵斥得抬不起头来,只管磕头罢了。 婉兮却细细盯着六公主,忽地伸手去摸她腮帮,“舜华,你嘴里含着什么呢?” 方才听六公主说话,便听她嘴里有些含混的动静,婉兮再仔细瞧她腮帮,果然发觉六公主尽管小心隐藏着,可事实上嘴里还是含着东西的。 六公主脸一红,便伸手接着,将嘴里的东西给吐了出来。 婉兮垂眸看,原来是颗枣核儿。 婉兮一皱眉,“舜华,告诉令姨娘,你嘴里含着这个做什么?” 六公主童真一笑,“没什么,只是觉着好玩儿。” 婉兮一把拢住六公主,盯着她的眼睛,“可是你方才在那石头上蹦,嘴里还含着枣核儿,若一磕一碰,那枣核儿叫你扬脖儿就咽下去了——那是极有风险的!舜华,听令姨娘的话,以后便千万不能这么玩儿了。” 六公主终究还是小,虽然乖巧点头,可是那笑容分明还是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样——也是因为凭她的年岁,还不尽数懂这风险所在吧。 婉兮有些急,这便也忍不住呵斥那两个婆子,“六公主嘴里含着枣核儿,在石头上蹦,你们竟然半点无察么?叫你们跟着六公主,两个人四只眼睛,却全都闭上,什么都看不见了是吧?那你们这四只眼睛,还留着何用?” 婉兮终究是妃位,且是有着佐理内治的权柄。她宫里的玉蕤又是德保的闺女,她们两个便是敢对四公主阳奉阴违,可是在婉兮面前却不敢了。 婉兮深吸口气,“今儿你们回去该烧高香,是叫我提前瞧见了,没叫六公主出任何的风险去。我也宽纵你们这一回,希望你们也能从这回长个教训。” “若再有下回,都不必回了皇后主子,我第一个先要了你们这两双眼珠子去!——别当我狠,你们多少眼珠子,能抵得过皇上的掌上明珠去?” 婉兮明白,能挑进来在皇后、忻嫔这样的主位眼前办差的嬷嬷,必定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人,都仗着世代是皇家的家仆,家里也都出过官员的,这便都有些托大。故此如果不将话说的狠些,不叫她们这次就怕了,那必保儿的,还有下回。 两个婆子叩头谢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婉兮这才叫她们起来,赶紧擦了脸去,好好伺候六公主。 两个婆子自去拾掇,婉兮便将六公主的手交到四公主手里,“拈花你不必送我了,你这便带舜华回去吧,将方才的事,婉转回给皇后,也提醒她一声儿罢。” 第2277章 292、偷看(3更) 婉兮终究已是到了这个月份,这一遭忙碌,也是累了。目送四公主带着六公主回了“天地一家春”去,婉兮便也吩咐抬轿的太监加快些脚步,想赶紧回“天然图画”去歇息了。 婉兮的小轿很快走得没了踪影,远处树丛里,愉妃和鄂常在这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愉妃和鄂常在也同住在“天地一家春”,愉妃住在东边套院“杏树院”里,正在“泉石自娱”的东边儿。婉兮从“泉石自娱”回自己的“天然图画”正是从西往东走,路过杏树院这个方向来。 今儿听说关起门来养胎的婉兮忽然朝“天地一家春”这边儿来了,愉妃便与鄂常在一路朝这边来瞧瞧。不知道婉兮是去看纯贵妃,以为婉兮是去给那拉氏请安。愉妃因自己心下的担忧,故此对婉兮与那拉氏之间的走动,开始极为留意。 只是鄂常在这会子不想叫婉兮瞧见她与愉妃在一处,两人这才在树丛里的石凳上坐了下去,借助那树丛遮挡住了身形。 这会子婉兮和两位公主,分别朝两个方向走远了,愉妃不由得抬眸盯了鄂常在一眼。 “令妃说得对,那枣核儿是不该再吃了……可是小孩子总归好奇,一旦养成了这嘴里含着东西的毛病,便是三两个月都改不过来的。” “此番四公主去回了皇后,皇后必定不叫六公主再能拿着枣儿了;便是再吃枣儿,也得叫先将枣核儿剔了。” 鄂常在点头,“虽然说不是皇后的本生公主,皇后对六公主是没能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照看着。可是好歹皇后早年也有失女之痛,故此哪怕是亡羊补牢呢,皇后这该做的事儿还是都能做到的。” 愉妃垂下眸子,伸手拨了拨手上的避暑香珠。 那是婉兮送的,宫里人人有份儿。内廷主位和公主们,一个都没落下。 愉妃轻轻勾了勾唇角,“便是没有枣核儿含着了,却也还有旁的。” . 六月来了,婉兮专心预备临盆之事。 此外她也顾着七月里,拉旺快要回来的事儿,这便是在“天然图画”里不见旁人,可也隔三差五,便叫玉蕤去请多常在过来,两人讲说讲说给拉旺做衣裳的事儿。 这日婉兮捉着多常在的手,淘气一笑,“……我还想多麻烦多常在一件事儿。” 多常在忙道,“令妃囊囊这说的什么话?您只管吩咐就是。” 婉兮垂首一笑,“我想七月的时候儿,叫小七跟着皇上一块儿去热河。今年正月的时候儿,成衮扎布本请旨要见小七。因王爷这请旨来得突然,我倒没来得及替小七预备什么。当儿媳妇的见公爹,反倒有些失了礼数。我啊,这便想着,七月的时候儿,给找补回来。“ 多常在倒是笑,“囊囊不必计较这个。总归咱们七公主是大清公主,成衮扎布王爷是臣,这君臣有别,便是公爹和儿媳妇儿,也只有臣子给公主磕头的份儿。王爷心下稀罕公主还稀罕不过来,哪儿能挑什么礼数去。” 婉兮却含笑摇头,“可是我心里不得劲儿。多常在,你这回得帮衬我。” 多常在便含笑点头,“囊囊肯如此礼遇我们喀尔喀人,这样在乎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人,我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举双手双脚帮衬。” 婉兮便一眨眼,“多常在帮我给小七做一身儿喀尔喀的女装吧!” 多常在便笑了,“亏囊囊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来!一想到七公主穿咱们喀尔喀的衣裳,我这会子想着,已经不知道有多稀罕人儿了!” “反正都是喀尔喀的儿媳妇儿了,便是公主厘降,将来也不必穿喀尔喀的衣裳,但是我总归好奇不是?”婉兮也是抿嘴直笑,“上回只听你说厄鲁特的女装,未出阁的穿斜襟坎肩儿,嫁人的就可以穿对襟儿的了——倒不知道喀尔喀的装束上,是否也有特别的规矩去?” 多常在点头,“有!我们喀尔喀人最敬重天地,故此天地间的造化都是我们崇敬的神明。喀尔喀的女子,头饰都要缠入牛角;已婚女子的衣裳要做成‘隆肩’,仿佛骆驼的驼峰……” “未婚的小姑娘,只能穿短坎肩儿;成婚以后方可穿长坎肩儿;小姑娘的袍子要系长长的腰带,成婚的便不准再系腰带……” 婉兮听得好奇,却也笑着按了按额角,“好啦多常在,便是只听这些,我已经听迷糊了。我啊还是不自己分辨了,只统交给你去就是。好歹你帮衬着按着喀尔喀的规矩,给小七整饬一身儿衣裳就好了。” 多常在这般隔三差五便与婉兮往来,便是旁人未必知道,可是同一个院子里住着的兰贵人和鄂常在却都是看得真真儿的。 这日兰贵人见了祥常在,便也忍不住含笑道,“都说这后宫里的人,降位了是伤心的事儿,可是以我瞧着,祥常在和多常在却都是有福气的人。便是降位了,二位姐姐依旧还是得宠的人——祥常在过生辰,皇上还是按着贵人的位分给的恩赐;” “而多常在呢,尽管降位,却倒是与令妃娘娘越发走动得近了。这会子令妃娘娘临盆在即,谁不知道皇上三天两头就到她的‘天然图画’去呢。多常在也是常来常往的,倒因此而更多机会见着皇上了。” “再说了,这会子令妃娘娘又不能再伺候皇上了,可不正巧叫多常在多临君恩了去?” 祥常在这便一眯眼。 兰贵人轻盈一笑,“哎哟,我好像又说错话了。我怎么忘了,祥常在原本也与令妃娘娘交好呢。令妃娘娘既然肯如此抬举多常在,那祥常在必定也不会受亏待的。兴许祥常在这会子也得了君恩吧,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祥常在千万别与我计较才是~” 鄂常在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得唇角轻勾。 . 六月间,西北终于传来战报,库车之战打响了。 库车为“东西城”之一,为朝廷大军东来向西攻入南疆的咽喉要道,故此乾隆二十二年小和卓霍集占刚反叛时,便将库车作为要冲之地。 第2278章 293、九公主(4更毕) 库车原有阿奇木伯克(伯克中最高级别)鄂对,不肯与大小和卓同流合污。小和卓霍集占随即褫夺鄂对的“阿奇木伯克”之职,命他自己的心腹克里木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并派一千精兵攻打库车。 鄂对不敌,只得带着十三岁的长子鄂斯满,逃到伊犁。他们来不及带走鄂对的妻子热依木和三个年幼的儿女。 逃到伊犁的鄂对,向朝廷效忠,还曾出兵协助成衮扎布追缉准噶尔叛逆部落。 今年四月间,靖逆将军雅尔哈善领旨征讨霍集占,鄂对随军出征效力,皇帝下旨授鄂对“散秩大臣”职,赐孔雀花翎。 五月,朝廷大军围攻库车城。库车城虽为土城,但筑造坚固;朝廷军队所携带的明朝所制的大炮竟然断裂,无法攻城;且库车城中重兵镇守,骑兵八百多人之外,还有鸟枪兵,叫朝廷大军一时难以攻破。 吐鲁番贝勒额敏和卓亲去招降,却被拒。六十四岁的老人家也是恼了,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攻城,却被鸟枪所伤。 六月初,大小和卓兄弟听闻库车被围,亲自带领八千杆鸟枪兵,由阿克苏戈壁捷径前来增援。雅尔哈善命沿路伏击,杀敌两千四百人;后再战于鄂根河(渭干河),擒斩叛军千余,将小和卓打伤,获其大旗。 大小和卓麾下都是乌合之众,八千鸟枪兵损失过半,剩余数千已是溃逃。大小和卓带了八千人来,最后只剩八百人退入库车城中死守。 大小和卓受伤退入库车城中,得知鄂对协助朝廷大军,恼羞成怒之下便对鄂对家族展开了屠杀。大小和卓想要强占鄂对的妻子热依木,热依木拼死不从,呵斥大小和卓:“你们这些属狼性的东西,我族的败类,没有好下场!” 小和卓已是疯狂,便将鄂对与热依木的年幼的二子一女从城墙上抛下摔死……热依木虽受辱,仍不肯屈服,小和卓便将她囚在高楼之上,极尽凌辱…… 库车之战,已尽惨烈。 这样的消息,皇帝自然不忍讲给婉兮。多亏了那“狐说先生”,婉兮看罢那故事,也已是潸然泪下。 玉蕤忙上前劝解,“主子怎么又掉眼泪了?主子万万顾着身子才是。” 婉兮轻轻摇头,“我啊,还从未亲眼见过回部的女子呢。却原来回部的女子也能有这样铮铮铁骨,叫人如此钦佩。” 玉蕤也轻叹一口气,“奴才阿玛倒是见过回部女子的,说她们十分好看——她们便是汉朝时,那些诗词里所写的‘当垆胡姬’吧?听说不但美艳绝伦,还善跳胡旋舞,跟咱们内地的女子,全不一样儿呢。” 婉兮听得不由神往,忍不住吟咏道:“‘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玉蕤,这些回部女子样貌能那般艳丽,还能歌善舞,却又如此深明大义、铁骨铮铮……我若得见,必定倾心结交。” . 面对三个幼子惨死,妻子又生死不明,库车伯克鄂对忍辱负重,向朝廷献策:“敌必不株守困城,势将遁走。遁有二道,一由城西渡渭干河,此地水浅,人马可渡,渡河,就是去阿克苏的捷径;一是由河色尔戈壁,走阿克苏大路,必从北山口要路而过。若在两处各伏兵千人,布拉敦弟兄(即大小和卓)必被擒。” 只可惜雅尔哈善不够相信鄂对,仍继续全力攻城。 六月二十四日薄暮,有索伦兵闻城中有驼叫声,似负重远行者,迅即报告雅尔哈善,雅仍不为备。夜里,大小和卓果然以四百骑潜窜西门,出北山口遁逃而去…… 这消息七月才传到京师。 皇帝急调兆惠暂时放下追缉准噶尔残部之时,速速南下参与平定回部。 追缉准噶尔残部的事,此时更多落在成衮扎布弟弟、超勇郡王车布登扎布肩上。 . 车布登扎布虽为郡王之贵,仍身先士卒,所向无前,皇帝下恩旨,准车布登扎布系金黄带。 车布登扎布再获恩赏的消息传进“天然图画”,婉兮自然也是欢喜。 玉蕤便凑趣道,“真别说,这位郡王啊,还真会挑时候儿立功。这都七月了,主子即将临盆;成衮扎布王爷也要带着咱们拉旺多尔济阿哥来热河觐见了,到时候皇上必定又是大加封赏。” “主子这女婿儿虽说还小,自己没有军功;可是扛不住咱们额驸的阿玛和叔叔这般卖力,倒是快要将咱们大清西北用兵的功劳,全都揽入他一家去了!” “这功勋,整个漠南蒙古、漠西蒙古和漠北蒙古全加上,都是头一份儿的!” 因这已经做了姻亲,成衮扎布兄弟两个建功,便是叫拉旺身份越发贵重;而拉旺的身份益发贵重,那小七的身份便也跟着越发的水涨船高。 婉兮想来,也是垂首而笑。自己这闺女虽说也是有一半汉人血统,可是额驸家却当真卖力,若此便是前朝后宫,又有谁还敢低看小七一眼了去? 她这便放下心来,安心等着第三个孩子的落草。 . 七月十四戌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婉兮的第三个孩子、序齿九公主,平安落地儿。 新生的小公主的平安降生,已经叫人足够喜庆了,更别说这第二天七月十五就又是七公主的两周岁生辰;而再过两天,七月十七,就是小十四永璐阿哥的周岁啦! 这一时之间啊,别说婉兮宫里的人,便连整个内务府恨不能都为了这三个孩子忙起来了。预备给新生儿洗三、上悠车的;预备给十四阿哥抓周的;预备给七公主庆生,又要预备衣裳去热河的……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又热火朝天。 爷因为这三个孩子不同的因由,上自皇太后,下至宗室福晋们,预备的好几份儿的礼,这是流水价地往“天然图画”里头送。 婉兮手下人终究不够忙的,便连婉嫔、语琴她们全都带了人过来跟着一起忙,尚且有些忙得手忙脚乱去呢。 这个七月,整个后宫里就不用看别人儿了,整个后宫的主角就唯有婉兮和三个孩子。 第2279章 294、小名(1更) 因今年七月召见蒙古王公的规矩早已定下,皇帝陪了婉兮两日,七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赴热河。 将那欢喜的气氛完完整整留给婉兮,皇帝一直到南石槽行宫、密云行宫,才正式处置库车之战的后果。 皇帝连下旨意叱责雅尔哈善,革去“靖逆将军”职,将雅尔哈善交与刑部侍郎永贵、令在屯田处效力。其“靖逆将军”印,暂由富文之子明瑞署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用兵西北,粮草是大事。这位侍郎永贵所负责的屯田,就是朝廷大军在驻扎地同时驻兵营垦。这年奏报朝廷:得谷三万五千八百余石,可为兵马粮草,不必惊扰当地百姓。(现在那边还是军垦,都是乾隆爷留下的法子啊~) 皇帝七月二十二十到达避暑山庄,便又下恩旨,将几天前皇帝刚刚下旨赏给金黄带的拉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晋封为亲王。 若此成衮扎布兄弟,已然都为亲王。再追溯他们的父亲去,就是这一门父子兄弟皆为亲王了。这样的煊赫,便是内扎萨克蒙古与外扎萨克蒙古全加起来,也难有人企及。 虽西北用兵,库车围城已然四十余日,皇帝仍不忘赈恤西南那遥远的云南丽江所属白沙、朿河、木保、刺缥等四处的雹灾。 . 皇帝将西北的战火硝烟,一肩挑起,带离京师。圆明园里,婉兮这便留下的依旧还是重重的欢喜。 此番那拉氏还是要侍奉皇太后,故此还是随驾而行。皇帝便将纯贵妃留下来,摄理六宫;可是纯贵妃这会子身子终究也绵弱了,皇帝也怕她扛不起这些责任来,这便叫舒妃也同留下来帮衬着。 妃位之上,愉妃随驾;嫔位上论及随驾之人,语琴和颖嫔都想留下来陪伴刚临盆的婉兮。 婉兮留下了语琴,却劝颖嫔随驾同去。 终究颖嫔是蒙古八旗出身的格格,这样的时候儿应该随驾。 婉兮捉着颖嫔的手道,“……陈姐姐如今也都四十有二了,家中陈阁老又刚溘逝不久,陈姐姐也是伤了心去。叫陈姐姐一个人带着小七和麒麟保,我当真是不放心。你这般随驾去,叫陈姐姐身边儿有个帮衬,我才能放下心来。” 颖嫔一想到福康安那活猴儿似的脾性,便也是笑,“也是,陈姐姐的性子太好,管束不住保哥儿。还是我去吧,他要是不听话撒腿就跑,大不了我骑马撵他。看他跑得快,还是马跑得快!他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拿马鞭子抽他小腚!” 颖嫔是蒙古格格,性子飒爽,平素那福康安淘气起来的时候儿,真别说,也就颖嫔能吓唬住他。骑马射箭抽鞭子,颖嫔样样儿都能治住他去,叫他不得不服。 此次随驾的后宫,皇后、愉妃、颖嫔之外,多常在和祥常在这两位出自厄鲁特蒙古的,自然都在列。最后的一个额缺,就是兰贵人了。 皇上带着六个后宫这一走,圆明园便也清静下来许多。 虽说婉兮还要坐月子,还要操持九公主洗三、上悠车、小满月、大满月这些事儿。但是终究凡事都有内务府来经办呢,她就动动嘴就够了;再者她这都第三回了,早已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劳累的。 倒是一想着小七穿着多常在给做好的喀尔喀的小衣裳,到热河的草原上去……她就悬心得不得了,恨不能就在眼前儿,亲眼瞧着呢。 语琴瞟着婉兮就笑,“都下生儿这么些天了,你到底想好咱们怎么叫九丫头没?也总不能天天九公主、九丫头的叫啊~” 说来也是巧了,“九儿”是婉兮自己的小名儿,而“小九”则是九爷,这九公主排行在九,已是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叫了。 婉兮自己也颇费了好几天的踌躇,总是没想好。有心想等皇上回来再定夺,可是今年皇上行围的事儿多,注定回来要晚。总不能几个月后才能定下来闺女的小名儿啊。 婉兮垂首细想,继而缓缓抬眸望住语琴,“……就叫‘啾啾’,好不好?” . 语琴扬眉,细细想了想,便也含笑点头,“叫九儿,是你;叫小九,又有旁人了……若叫‘九九’,这两个最大的阳数儿又不大适合女孩儿家……嗯,取谐音‘啾啾’,倒是妙法儿。” “所谓‘鸟声啁啾’,‘丝管啁啾空翠来’、‘乳雀啁啾日气浓’……若女孩儿家叫来,便叫人觉清灵活泼,轻巧可爱。” 语琴拍拍婉兮的手,“我觉着好,就这个吧~” 婉兮便也松了口气,含笑点头,“总归‘鸟语’、‘花香’不分家。她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儿,就喜欢花香,这便取个鸟语的名儿,也合了她的性子去。” 正说着话,外头刘柱儿进来回话,“……内大臣带领个新的侍卫来,想给主子请安呢。” 婉兮便一扬眉,“这是什么规矩?侍卫都在后宫之外行走,不便与内廷主位见面的。这个侍卫怎么要进来给我请安?” 刘柱儿却笑,“主子见了,心下便明白了。” 婉兮扬扬眉,情知这里头有故事,便也点头,“叫进吧。” . 说是侍卫,婉兮想着怎么也得十三岁往上了,这便按着成人的身量高度去看门口儿——结果进来的没那么高。 不过虽说没那么高,却也不矮,不过就比婉兮以为的那个高度,矮那么半个头罢了。 语琴看着都惊讶,“……说是新来的侍卫,却是个小孩儿?” 那孩子黧黑的皮肤,却又一双寒星般清冽的眼睛,当这孩子的面容完整印入婉兮的眼底——婉兮便惊得一把抓住了语琴的手臂,好悬自己从炕上起来,忘了是在坐月子呢。 语琴吓了一跳,却见婉兮已是含泪,柔声唤,“……伦珠!” ——原来这孩子,正是玉壶与傅清的遗腹子,那个生在雪域里的孩子,伦珠。 伦珠这孩子,今年已经七岁了。还是个孩子,可是个子竟然已经窜得这么高了。 伦珠规规矩矩跪倒请安,再抬起头来,已是笑容满面。 一个有寒星一般眼睛的孩子,一笑起来,竟如高原的阳光一样炽烈又温暖。 第2280章 295(2更) 婉兮招手唤,“快起来,快过来,叫我瞧瞧!我这一晃才几年没见,你就长这么高了!” 伦珠便也含笑起身,走到婉兮炕边儿,又在炕边儿跪下来。 婉兮有一些忍不住要垂泪,却还是忍着,使劲儿地笑,“……真是雪域长大孩子,你这孩子一走过来,就想带着一股子雪山上吹来的清风。这眉毛越长越像你额娘,可这眼睛却越发像你阿玛了。” 婉兮虽无缘与傅清见面,但是她熟识九爷和福隆安、福康安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属于傅家儿郎的眼睛去。 伦珠满面含笑,定定凝视婉兮,“……奴才额娘吩咐,叫奴才给令主子拜请大安,还有给三位小主子也请双安。” 婉兮眉头不由得轻轻一颤,尽力笑着问,“你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 婉兮这话冷不丁一出口,便连语琴都怔了,“玉壶病了?” 伦珠那孩子就更是猛然垂下头去,深深低着,半晌不肯抬头。 婉兮幽幽对上语琴的眸子,“……我从前临盆,玉壶便是千方百计也一定要随九福晋进宫来看我的。可是你看这回,虽说头几个月还能见她请安的书信,可是她这回却没能进宫来——甚至,这次连九福晋都没来。” 语琴也是皱眉,“九福晋不是说了,没进宫来是要给九爷和福灵安预备赴热河的行装么?再说那麒麟保最怕他额娘进宫,就怕他额娘说要带他出宫,家去;九福晋便说也省得那孩子闹,便不赶在这会子进宫来,等满月了再来请安么?” 婉兮眼帘轻垂。 “我——不信。” 语琴便也说不出话来了。其实她也不信,只是没想深究。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望住窗外。 因是盛夏了,窗外廊檐下已是垂下竹帘来遮蔽阳光,故此这一眼看出去,已经并不能够直接看见那青碧的高天。便是阳光,也都被竹帘的缝隙切割成无数细碎的丝缕。 那么细,那样无声,围拢在窗前,汇聚在眼底。 折射成暖,却也聚拢成了光点涟漪…… “告诉我,伦珠好孩子,你额娘的身子可好些了?便是你们都瞒着我,我也愿意装作被你们骗到……可是这会子我的身子已经无碍了,你这会子可以告诉我了。” 伦珠跪在地上,却还是抬不起头来。 那高大,却仍旧小小的双肩,已是轻轻抖动。 婉兮再深吸一口气,“你今年满打满算才八岁多大,皇上没道理在你这个年岁就赏给你蓝翎侍卫。” 婉兮说到这儿,顿住,抬眸望一眼语琴。 语琴便也明白,婉兮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伦珠一个孩子的面儿直说——侍卫是勋贵家子弟的出身之道,傅家的孩子是都有资格赏给个侍卫的出身。只是伦珠的身份特殊些,傅清的福晋直到如今,都不肯叫伦珠认祖归宗。 傅恒也使了不少法子,可是那傅清的福晋只要一听此事便是寻死上吊的,就是不肯承认。说到急了,就非说“二爷已经故去,都无法滴血认亲,你们凭什么非叫我认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去?你们没看他长的那个样儿,根本就是个蛮夷的野种!” 终究这位福晋也是功臣之妻,无论皇帝和傅恒都无法强压去。故此伦珠便没有一个正式的家世出身,是不能赏给侍卫的。可是皇上今儿却赏给了,而且还是伦珠这么小的年岁…… 那原因,怕是也唯有一个了。 语琴想到这儿心都是一颤,忙攥住婉兮的手去。婉兮已是眼圈儿发红,快要控制不住了。 语琴心下也是难受,便柔声对那孩子说,“伦珠,你便说吧。这会子便是你还想瞒着,你令娘娘怕也已经猜到了。” “你该知道,你额娘与她本是心意相通,便是这些年被宫墙分隔在内外,可是你额娘便是有个风吹草动,她心下便也都是有感应的。” 伦珠那孩子终于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却不发出声来。只是默默流泪道,“……额娘她,是六月间走的。那会子正是令主子身子最要紧的时候儿,奴才额娘便绝不准人告诉了令主子来。” “便是公爷、福晋,还有皇上,都一起帮着瞒着。” “皇上是体恤奴才,这才破例赏给奴才蓝翎侍卫——皇上说,便是公爷赏给蓝翎侍卫的时候,都十七了;奴才比公爷,还早了十年去。” 婉兮一双手死死攥住语琴,泪扑簌簌地滑下。可是她却也同样没有哭出声来,只一任泪珠儿下坠。 伦珠仰头道,“皇上说,虽然我在忠勇公府里,那也是我自己的家。公爷和福晋也能如本生爹娘一样爱护我。可是皇上却还是知道,我额娘最能放心的、将我托付的人,不是公爷,不是福晋,而是令主子。” “所以皇上说,赏给我这个蓝翎侍卫的身份,也方便我进宫行走。况且我今年实岁才七岁,还不满十岁,依旧方便在内廷行走……便还能叫我在令主子跟前儿行走几年,也叫令主子和我额娘,都能放心。” 婉兮使劲儿地抹一把眼泪,伸手将伦珠拉起来,搂进怀里来。 “好孩子,你别难受。我还是更喜欢你刚进来,一抬头冲我那么乐了的小模样儿——我啊,你别看我哭,可是我没事儿,我不伤心。我知道你额娘早在你阿玛去了的那一年,她的心已经跟着你阿玛去了。” “她能多留在这人世这几年,都是为了你啊。如今你也长大了,你额娘可以放心地离开,去寻你阿玛去了……好孩子你啊,也别伤心,你在这世上,还有我呢。” “就叫你额娘跟你阿玛,好好儿地团聚去吧。咱们都会好好儿的,是不是?” 伦珠这一刻,终于扑进婉兮的怀里,放声大哭。 婉兮用力屏住呼吸,死死忍住眼泪,回眸朝语琴一笑,“我真没事儿。玉壶比我大十岁呢,如今都是四十多岁了,这个年岁便是走了,也不意外。” “陆姐姐,如今咱们也都到了这个年岁,便是看这人间再多的长离别,也应该看得淡,更看得开了,是不是?” 第2281章 296、(3更毕) 语琴便也叹了一口气,散淡而笑,“可不是嘛。如今咱们也都这个年岁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咱们自己的年月,还能有多少了呢?” “小前儿,自己年岁小,便看见的多是新生;如今年岁到了,便看见的更多,反倒是身故——” 婉兮点点头,“看得多了,便待得到了咱们自己的那一天,也都不害怕了。因为这世上本就是有新生,又故去,才是新陈交替、往复循环。” 婉兮用手背抹去脸上泪痕,“故此,从这一回开始,咱们便都学着,不伤心了。” 婉兮深吸口气,垂眸望着伦珠,“也怨不得九福晋、篆香她们都没办法进宫来,是因为她们都在替你额娘忙着身后事,是不是?她们身上还带着孝,故此怎么都不便进宫来见我。算来算去,便是皇上,也都只将这差事放到你肩上,由你来见我了。” 伦珠含泪点头,“这也是额娘临去时候嘱咐的……额娘说,最最遗憾熬不到看一眼第三位小主子落地儿,不能等看一眼小主子再走……额娘便攥着我的手,叫我一定进宫来亲眼看看主子,看看小主子……额娘在天上,也会借奴才的眼,看一眼主子和小主子去,这便也能安心地走远了。” 婉兮说好了不哭,这一刻尽管泪水还是涌满了眼眶,却还是极力地忍住。 “好,好孩子,我带你去看啾啾——她是九公主,我刚给她定了小名儿叫啾啾——咱们也叫你额娘在天上也能看见,也好叫她安心。” . 这会子九公主已是上了悠车了。 按着满人的规矩,上了悠车的孩子,是不能再随便儿抱出来走动的。婉兮便亲自下炕,攥了伦珠的手,走到西边暖阁,九公主的卧房里看。 九公主原本在悠车里安安静静地睡着,悠车上还垂下樱草色的轻纱来,罩住那悠车。 悠车本是红漆的,外有金银彩绘,用螺钿拼出“长命百岁”的吉祥话儿和纹样。这样金碧辉煌的红漆悠车,配着樱草色的纱帐,越发显得那躺在悠车里的小婴孩儿,粉白玉雕般地纯净无暇。 九公主原本睡着,说也奇怪,当婉兮攥着伦珠的手走过去,她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动静,还是母女连心的感应,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婉兮立在悠车前也是笑,俯身柔声对她说,“你还小,你那小眼睛现在还看不清厄涅呢。那你是怎么知道厄涅来了?” 九公主仿佛笑了,张开樱桃花瓣儿是的小嘴儿,慷慨地露出小牙床。 奶口嬷嬷便笑,“便是眼睛看不见,公主也必定忍得令主子的嗓音。终究曾经十月怀胎,母女两个相依相偎,令主子也没少了与公主说话,公主即便离了令主子的身子,这便也能记得令主子的声音呢。” 婉兮点头表示同意,“不光声音,也有身上的味道。这些便是小孩子眼睛看不见,也足以分辨人儿了。” 婉兮说话的当儿,悠车里软软的婴孩儿,下意识伸出手来,却是正好抓到好奇地凑在悠车边的、伦珠的鼻子。 伦珠都没敢动,便是鼻子被捏住了喘不过气儿来,却也忍着。 这便当婉兮与嬷嬷说完话,转头回来看时,伦珠的脸都憋红了。 婉兮一惊,又是一笑,忙伸手,捋着九公主的小手指头,一根儿一根儿给轻轻掰开,“哎哟,才下地儿几天,就这么霸道啦。这是伦珠哥哥,你连气儿都不让伦珠哥哥喘了不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婉兮的手劲儿略微大了,还是怎么的,九公主的小手被掰开,她竟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嬷嬷赶紧上来推着悠车哄,婉兮也有点愣神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哭呢?” 嬷嬷推了好半天悠车,可是九公主还是哭。婉兮垂首仔细寻思了会儿,忽地一回头,望向伦珠,“……藏香?” . 伦珠没明白什么意思,却还是赶紧答,“令主子说的是,便是藏香索价颇高,可是因为额娘要祭奠阿玛,愿意用藏香的缘故,故此公爷和福晋都说,便是忠勇公府里旁人不用,也都将所有的藏香尽着奴才额娘用。” “额娘每次给阿玛上香,奴才便也必定陪在身旁。久而久之,奴才身上便也都染满了藏香的气味儿……也是福晋疼奴才,便是奴才身上的衣裳,每回浆洗完了,也都是用的藏地香料来熏香。” 婉兮这便笑了,轻轻一拍手,“那我知道了,就是这个缘故。这个小东西啊,怕是喜欢你身上的藏香味儿。” 这个味儿还不仅仅是礼佛时候所燃烧的那种藏香的味道,而是上好的沉香,以梨汁儿浸泡透了之后,再隔着玉片加热后,传出来的那种香味儿——香甜、细软、又带着梨子的清凉,毫无烟熏火燎气。 怨不得九公主喜欢。 婉兮想罢便也拍手一笑,“我怎么忘了,九爷那府里,篆香的名儿本就是‘打香篆’而起的;而九福晋更是家学渊源,也是用香的好手——只有她们才懂这将沉香浸入梨子汁儿浸泡之后的妙法儿去,再合入藏香,这便更是无上的妙品去了。” 婉兮便将伦珠的手拉过来,叫他凑近悠车些。九公主鼻子灵,重又闻见了伦珠身上的香味儿,这便停下了哭泣。 婉兮深吸一口气,冲那嬷嬷使了个眼色,就暂且叫伦珠在边儿上陪着吧,等九公主睡着了再走。 婉兮自己由玉蕤扶着,到了小佛堂去,拈了一炷香。 抬眸看那香烟袅袅,静静直上天际去,最后在房梁处聚成吉祥云朵的模样,婉兮忍住哽咽,只努力地笑。 “玉壶,你瞧见了么,她是啾啾,我与皇上的第三个孩子。” “而她,与伦珠也是投缘呢。你便放心吧,伦珠以后在宫里,也已然有了这个小伙伴儿了。他,不会孤单……” . 八月十三,皇帝在避暑山庄过万寿节。 皇帝御澹泊敬诚殿。扈从王公大臣官员、及蒙古王公台吉等、行庆贺礼。皇帝又至避暑山庄东宫区的“卷阿胜境”,为皇太后侍宴,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宴。 便在这一天,成衮扎布带拉旺多尔济正式再度请旨觐见七公主。 第2282章 297、哞哞(1更) 今年夏秋以来,京师周遭天干少雨。便在皇帝万寿节八月十三这一天,在京总理事务大臣等奏报,京师得雨。 皇帝十分欣慰。 八月十三这一天的避暑山庄,清晨晴和;过了午间却也降下雨水来。 皇帝大喜,亲下谕旨曰:“实天恩均沾,额手为农庆也。” 朝臣外藩皆齐齐跪倒,称颂是皇帝恩德,感动上天,恰于万寿当日两地皆落雨。 便在这檐外挂雨帘、山外青山合的衬托之下,小七由婉嫔和多常在亲手侍弄着,开始穿戴喀尔喀的服饰。 福康安在一边绕乎着,嘴里啧啧有声,待得见开始给小七上那牛角的头饰时,福康安已是捧腹大笑,两手也举在左右头边儿,嘴里学着牛叫:“哞……哞。” 颖嫔也来了,颖嫔自己率先上了牛角头饰,远远从廊檐下走来,身影映入窗棂,小七老早就看见了,便拍手笑,“颖姨娘也是‘哞哞’!” 颖嫔因是成年女子,且已嫁人,故此头上的那牛角就更大。便连转身回弯儿,包括进门儿,都要小心些,头都得保持端正不动。 跟颖嫔比起来,小七终是小孩儿,这牛角的头饰只是为了表示皇家公主身份的庄重,那牛角头饰便也没那么大、那么重。 颖嫔进来看见福康安绕着小七一圈圈儿地走,那脸上眼里都是狡黠的笑,颖嫔便故意问,“保小子,你都绕了这么多圈儿了。连小七的头发丝儿都看真楚了吧?你说,小七今儿穿这身儿衣裳,好不好看?” 福康安小嘴儿一抿,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还行吧。” 便连婉嫔位下的白果和赤芍都忍不住笑了,“哎哟,还‘还行吧’!保哥儿,从你嘴里听见夸赞咱们七公主一声儿,咋就恁么难呢?” 福康安掐着腰站着,用脚尖儿划拉划拉地面儿。 那五彩绚烂的地毡上映着窗外的阳光,那阳光斑驳跳跃,像是淘气的松鼠儿。 也像——福康安这会子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心。 他便扬了扬脖儿,哼了一声儿,“反正,就是还行啊~~” 颖嫔瞧着福康安那小样儿,便故意瞪他一眼,“那你瞧,我也穿这样的衣裳,跟小七比,是不是我更好看?” “怎么可能?!”福康安立时便蹦起来了,“小七好看!” 几个大人这便都要笑倒了——这臭小子,你说他嘴溜吧,却不见得是时时都嘴甜;现今有时候这嘴还挺严的,你想从他嘴里听见直接夸赞小七的话,还不容易了呢。 可是呢,只要用点儿小手段一诈他,他心底的真情实感就出来了。 小七静静听着,柔柔软软地笑,显见着并没在意福康安那勉为其难的一声“还行吧”。 喀尔喀的衣裳穿起来繁琐,尤其是头顶这牛角头饰,头饰上头还要再压一顶黑色天鹅绒的小帽……小七乖乖站着,如小木偶一般一动不动,任由婉嫔、多常在给她装饰。 她连脖子都不乱动,只是一双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珠儿转来转去,瞟着福康安和颖嫔。 颖嫔逗够了福康安,便走过来看小七。颖嫔稀罕得直拍手,“多常在真是巧手,这身儿衣裳穿在小七身上,可真好看!” 只见小七身上,是一件蓝色丝绸长袍,上身儿是一件卡腰、绿色与蓝色两色彩绣宝相花图案的短坎肩儿。 因是盛夏,那蓝色袍子是半袖,露出里头“酡颜”色的衣袖来。蓝色袍子下头,露出一双同样“酡颜”色的锦织尖头小靴子来。 这一身儿的主色为蓝,蓝得如同大草原上那湛湛的长生天;蓝得如同海子里,那练练流动的波。 颖嫔轻叹一口气,“你额娘啊,在京里还指不定怎么惦记你穿这身儿衣裳的小模样儿呢。是真好看,颖姨娘便是就在眼前看着呢,还都忍不住一看再看,都舍不得转眼珠儿了呢。” 小七这才红了脸,笑了,“颖姨娘也好看!我也舍不得眨眼睛啦!” 颖嫔忍不住笑,故意哼了一声儿,从自己脖子上拿下一串纯音打造的链子来,挂在了小七的脖子上。 这是蒙古人的链子,下头的坠子其实是一个小佛龛,打开能见里头小小的佛像。这样随身戴着,便是求得神佛的护佑。 多常在也笑,看了自己带进宫来的两个家下女子娜仁(太阳)、萨仁(月亮)一眼。两个女子含笑去捧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饰来。 那都是细碎的红珊瑚小珠子穿成的珠串,五六根汇成一束。由金色蜜蜡总结起来。分挂在左右头侧,正是与蓝相反的热烈,又与那露出的酡颜色的袖子、靴子上下呼应。 小七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也高兴得红了脸。 小七谢过两位姨娘,忍不住轻声问颖嫔,“颖姨娘为何也穿这样的衣裳?” 颖嫔虽说也是出自蒙古,可是小七这会子也明白了,颖姨娘跟多姨娘是不一样的,是出自八旗蒙古的。可是头上的牛角,竟然是一样儿的。 颖嫔含笑点头,“那是因为啊,颖姨娘我也是巴林氏啊。我巴林氏被纳入八旗蒙古之前,是巴林部的;而巴林部是‘内喀尔喀五部’之一……也就是说,我们家祖上在内附大清,被纳入八旗之前,也是喀尔喀人啊。” “我啊,虽然后来在宫里不常穿喀尔喀的衣裳了,可是我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穿的还是喀尔喀传统的衣裳;而今儿,也是要陪小七你一起穿起来呢。” 颖嫔轻轻抚着小七身上的袍子,“小七知道么,这蓝色是来自‘翠雀花’。翠雀花啊,在蒙古草原上,自古以来就被当成和平与安宁的象征。它又有‘供品花’的美称,便连蒙古人最在乎的马匹身上,都有它的身影——马鞍上的‘巴布尔鞍花’都是来自它呢。” 颖嫔与小七之间的对话,本是柔情蜜意,可是那边厢却听恼了福康安。 他收起掐腰的手,一下子蹦过来,“……我懂了,原来这是喀尔喀的衣裳!” “还有这蓝——谁叫你穿这颜色,真是砢碜!” 第2283章 298、献舞(2更) “哎哟你这个臭小子,胡嘞嘞什么哪?” 颖嫔赶紧一把捂住了福康安的嘴,抱歉地朝多常在笑笑,“这臭小子,脑袋里又指不定哪根弦儿搭错了。” 这衣裳可是多常在的手艺和心意,颖嫔也是怕多常在多心了。 多常在淡淡笑笑,“我早瞧出来了,从今儿一早上起来,保哥儿心下就是不痛快的。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保哥儿排头吃?” 婉嫔也赶紧打圆场,“还不是昨儿他阿玛、傅公爷来见他了。叮嘱他这几日是皇上的万寿,叫他仔细着规矩,别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儿。否则回头待得回了京去,便要将他从宫里接回府去,给他‘竹劈儿炖肉’——家法伺候~” 多常在这便也笑了,“保哥儿的双亲都是满洲世家,故此从小到大家里没怎么见过蒙古衣裳,叫保哥儿看着不习惯,也是有的。” 福康安却自己一仰脖儿,“谁说的!我祖父曾经是察哈尔总管!就是你们蒙古那个察哈尔部的总管!” 婉嫔跟颖嫔也是无奈地对了个眼神儿。 福康安人小鬼大,早就瞧出来多常在跟拉旺特别亲近,福康安这小心眼儿里便也跟多常在劲劲儿的了。 倒是被大人围拢在当间儿、脖子都不转的小七,忽然按住了娜仁和萨仁的手,转回眸子来盯住了福康安。 “保保……” 福康安便不说话了,只手里抓着腰带的丝绦,在那转悠,一双眼却有些心虚的迎上小七的眼。 小七眸光如璃,抬眸静静凝注福康安。 这眸光就如同窗外——明明檐外还挂着雨帘呢,可是屋子里的地毡上偏偏已经映了跳跃的阳光进来。 这世上,有时候儿就真的是阳光和雨水并存呢。而且阳光依旧还是灿烂的,雨水也兀自是酣畅淋漓的,并不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叫自己打了折扣去。 小七点朱般的嘴唇轻启,“额涅说,这世间孰能无过?可是最要紧的,是知错能改。” 福康安便说不出话来了,又自己执拗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腰带子,上前跪倒在多常在面前,“小子知错了,还请多娘娘责罚。” 多常在便也轻叹一声,“保哥儿,言重了。快起来吧。至于责罚呢,唉,我手边儿也没有现成儿的竹劈儿不是?不如这样,给我些时日预备,等预备好了,我再叫你。” 婉嫔和颖嫔这便都笑了。 小七的装扮也已经差不多了,这便走过来拉住了福康安的手,巧笑倩兮,“好保保~” . 黄昏时分,皇帝在避暑山庄东宫区的“卷阿胜境”为皇太后侍膳,兼赐宴蒙古王公台吉。 内扎萨克蒙古、外扎萨克蒙古各部王公皆上前给皇太后和皇帝请安、贺寿、敬酒。 今年凭军功,蒙古各部王公里最煊赫的自然就是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他第一个就要上前觐见。 皇帝便早早儿就带了小七来,在皇太后席边给安排了个小作为,面前也正儿八经摆了宴桌和饽饽桌、果桌。 婉嫔、颖嫔等人作陪在一道竹帘后。 今儿是皇帝的万寿节,自然也等同于皇太后的节日,故此皇帝想要营造天下一家亲的气氛,这便也准了王公们将自己年幼的孩子一同带来赴宴。 福康安本就在宫里呢,这便也随同傅恒共坐。 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小七最后那句“好保保”给说的,他虽然还一肚子不愿意呢,可是这会子却反倒不好再发作出来了,只能远远直勾勾地望着小七,再朝那一群蒙古王公的孩子群里面去找拉旺的身影去。 皇帝坐在皇太后身旁,抱着小七,只冲那一群蒙古王公的孩子们当中指,“莲生瞧瞧,有拉旺没?” 皇帝故意制造气氛,“虽然影绰绰听说这回拉旺会跟着他阿玛一起来热河觐见……可是,谁知道究竟回没回来呢?说不定拉旺恋着家,恋着他额娘,这便不愿意回来了。” 小七听得也有些急了,这便坐直了身子,用力朝阶下看去。 阶下,分左右搭两个黄棚大“塔坦”,分坐朝廷大臣与外藩王公。 小七的眼睛直直望向外藩王公的那个大“塔坦”——可是那下头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年纪相仿的蒙古小子。蒙古男子的衣装本就相似,面貌远远看过去也都甚为相近,况且此时已是黄昏,斜阳渐暗,灯火还未明亮起来,就更看不清楚了。 小七便有些急了,从皇帝腿上蹦下来,捉着皇帝的手软声求道,“皇阿玛,带我下去看看。” 皇帝大笑,将小七抱回腿上来,摇头道,“那可不行哟。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可不能咱们自己下去找他去。” 小七眼中一片闪烁,印着小小的感伤。 正座上的皇太后见了也笑,柔声问,“莲生今儿这苦着脸,是怎么了?” 小七回眸望向皇太后,忽地轻巧一笑,回眸冲皇帝道,“女儿要给阿玛拜寿!” 皇帝长眉陡然一扬,“哦?” 还没等问怎么拜法儿,小七已经自己出溜下地,一躬身,便从桌子缝儿里钻到了皇太后正座儿的眼前。 两岁多大的小七,软软拜倒在地,“莲生跳一支舞,给皇玛母、皇阿玛拜寿啦。” 皇太后也是惊讶,连连点头,“莲生会跳舞了?那自然好!” 帘子后,颖嫔有些担心地问婉嫔,“陈姐姐教她跳过什么舞了?” 婉嫔苦着脸自是摇头,“哪儿教过啊……” 众人面前,也没有事先预备好的乐曲,可是小小的莲生却略微一个稳定之后,这便绕着正座儿前那地上铺着的“栽绒黄地五蝠花卉狮子滚绣球地毡”跳起了骑马舞来。 那骑马舞是模拟马匹奔腾的模样,小七自己的小腿儿便是“马腿”,她右手还高高举起,扮作策马扬鞭的模样儿。 小七今儿本就穿了蒙古衣袍,这又冷不丁跳起了骑马舞来,倒正是相得益彰,叫人都没办法踩着她是自己临时编的,还以为是谁给故意安排好的呢。 帘子后头的颖嫔、多常在等蒙古嫔妃早已笑倒,月台下塔坦里的一众蒙古王公就更是一片欢呼沸腾。 第2284章 299、惊喜(3更毕) 那张“栽绒黄地五蝠花卉狮子滚绣球地毡”尺幅巨大,铺满了整个月台。 小七就绕着那地毡的四边缘“小马奔腾”。这便有机会一直“奔腾”到月台边儿上去,最靠近台阶,能近距离看一下阶下塔坦的位置去。 可这皇家的宫殿,便是台基都要三层去,小七又小,便是直线距离够近了,可是这垂直还有距离呢,故此小七还是看不清楚。 小七也不恼,总归跳起这支舞来,已是拿定了小主意。 她便松开左手。 ——她那右手是高举扬鞭,左手原本是掐在腰间的。 这会子松开了左手,她自己口中便吆喝起来——“驾!汪汪~~驾!汪汪~~” 皇太后瞧得都愣住,歪头向右边儿,问皇后那拉氏,“哟,小七这是做什么呢?你瞧出来没?” 那拉氏这会子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瞧着小七在这儿万众瞩目着,她何尝不想念自己那早夭的五公主去?便是没有了五公主,她现在膝下也抚养着六公主……可惜,却都比不上这一刻小七的风光。 便连皇太后今儿看着情形,都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儿——也是,就算皇太后不喜欢令妃的出身,可是今儿是蒙古王公觐见,人家成衮扎布一家功勋无人可比,皇太后这会子便是不给令妃脸面,却也要给成衮扎布兄弟脸面。 那拉氏便也努力笑笑,“媳妇儿瞧着呀,小七那是模仿着一边儿骑马,马旁边还跑着一条猎犬呢!” 满人也是马背上的民族,这骑马打猎,马旁边儿猎犬奔驰的图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皇太后听着便也笑了,“……难为这孩子了,本来是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未必擅长骑马。可是这舞跳得却是地道。” “况且她年岁还小,这必定不是谁硬教给她的,怕是她骨子里带来的——如此看来,她骨子里还是更有咱们满人的记忆啊。”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虽说令妃是汉姓女,那婉嫔也是汉女,可是终究她们还与颖嫔、多常在她们亲厚。便是令妃和婉嫔教不出这样的舞蹈来,那颖嫔和多常在都是蒙古格格,自然也能教得出来的。” 皇太后微微侧首,没说话,只看了那拉氏一眼。 那拉氏心下一跳,忙努力一笑,不敢再说话。 倒是皇太后徐徐问,“你是说,那多常在也是与令妃交好的?” . 竹帘后,婉嫔和颖嫔也在猜测着小七这支舞的用意。 还是婉嫔含笑说了一句,“……我虽然不会骑马,却也知道‘驾’是催促快跑的意思。这会子小七自己是马,她喊‘驾’便不是催促她自己快跑呢。我瞧啊,她这话得这么句读‘旺旺,驾’,就是叫拉旺快点跑,赶紧跑回来的意思!” 颖嫔听了也是拍手而笑,“陈姐姐解得妙!” 帘内帘外正是一片热闹之时,忽听得“汪汪——”有犬吠叫。 待得婉嫔和颖嫔转眸望向帘外时,两人的笑便都立时僵在了脸上。 只见一只如小狮子般的犬,不知从哪里来的,竟然直冲上台阶来,朝着小七便追了过去! 婉嫔大惊,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地方,便是大声喊,“侍卫何在?” 别说侍卫,便连皇帝也都亲自站起身来,已是一个箭步窜出桌席来,手上临时抓起一个花梨木的提梁食盒去,就要朝那犬的头上砸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唿哨,那犬停住奔跑,忽地一个转身,竟然朝着皇帝前面两腿跪倒!—— . 皇帝的食盒就停在犬的头顶上,是硬生生刹住的车。 皇帝尤其看见了那犬嘴里叼着的一束花儿…… 皇帝一怔,随即大笑。 伸手一把抱起小七来,指向那犬嘴里的话儿,“小七看,那是什么?” 小七愣住了,盯着那犬嘴里的花束——她是第一次见那花儿,可是这蓝色她却似乎是熟悉的。她急忙垂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蒙古袍子的颜色,再仔细看那花朵盈盈若飞的模样。 小七便忽地转头抱住了皇帝的脖子,“翠雀花?皇阿玛,是不是?” 皇帝含笑点头。 小七一声欢呼,也不怕了,转头便也去抱住了那犬的脖子。 “……你是,旺旺的汪汪,对不对?” 那犬有些愣神儿,动了动耳朵,又转了转眼珠儿,将鼻子朝小七凑了凑。接下来它仿佛也忽然找到了什么信号,便将一颗毛茸茸的大狗头,全都向小七脸上蹭了过去。 小七登时惊喜地欢笑起来。 皇帝便也笑了,起身安抚众人,“没事。犬是满人的家人,也是蒙古人的家人。今日是家宴,朕与你们君臣一家亲,这犬也作为家人来贺寿,朕高兴,你们也一并高兴吧?” 朝臣外藩,都赶紧起身,向皇帝山呼万岁。 塔坦中急急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待得上了阶,一瞧是面色有些发白、却眼睛灼亮的成衮扎布。 陈衮扎布刚上台阶,不敢往前走,便跪倒了。 他脚边儿上,那个更小的身影更是直接就跪倒在台阶上了。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小七便看见了,已是高声欢呼,“旺旺!——” 皇帝便也笑,“成衮扎布,不必请罪了。朕已然知道了是你们家的犬。朕都说了,是家人,你还请的什么罪去?” 成衮扎布这才也笑了,“臣启皇上,拉旺他这所为,竟然连臣都不知道。今儿被他蒙在鼓里,才来不及防范。惊扰了皇太后、皇上、皇后、各位主位和公主,臣真是惶恐。” 皇帝大笑,“惊扰?你没见,这月台之上都笑成一团了么?” 成衮扎布放下心来,这才回眸拉拉幼子的手臂。 皇帝也含笑道,“拉旺,近一年未见,还不快抬起头来。叫朕瞧瞧,你长大了没?” 小七也抱着那圆滚滚的狗脑袋,远远看着拉旺的方向,脸上已是早笑成了一朵花儿。 拉旺回来了,带了旺旺的汪汪,汪汪的嘴里还叼着他许给她的翠雀花儿——所有的承诺都兑现在眼前,真好。 阶下,朝臣的塔坦里,福康安却抿紧了嘴,死死攥住了傅恒的手。 傅恒都尝到了那份儿疼。 第2285章 300、咱回家吧(1更) 傅恒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带着儿子走出坐席,步出塔坦。 在他们背后的方向,拉旺已经在阶上抬起了头,含笑望住小七。 他柔声说,“……阿斯兰。它叫阿斯兰。” 小七便也一声欢呼,“阿斯兰,狮子?” “狮子”在蒙语和满语里,都叫阿斯兰。 傅恒深吸一口气,将儿子带得更远。便是有臣僚瞧见了打招呼,他也只淡淡地笑,“他水喝多了,带他去如厕。” 转到花丛旁,傅恒这才蹲下,叫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 “麒麟保,这次秋狝回京,阿玛便请皇上示下,带你回家吧,好不好?” 福康安一听“回家”二字,便也顾不上难受,登时瞪圆了一双眼,“回家?为何?” 傅恒眼帘愀然垂下,“你忘了,你今年已经几岁了?” 福康安小眉头轻皱,“几岁?儿子四岁啊。” 傅恒却摇头,“该说五岁了。便是非要按实岁算,你明年也该五岁了。皇上恩旨,准你如你哥哥们一般,也可入上书房侍读。便是明年才正式进学,可是这会子也该提前回家学大字了。” 因上书房要紧,勋贵之臣的子弟进上书房为侍读,那都是天恩。如何能当真进上书房去才开蒙,什么都不会呢?各勋贵之家,都在子弟进上书房侍读之前一年,便叫孩子们提前请先生学大字,至少有了些底子,才敢踏入上书房的门儿去。 福康安却一扬眉,“令阿娘已经开始教儿子大字了啊。儿子在宫里也能学,不用家去。” 傅恒长眉轻蹙,“净说傻话。令主子这会子刚诞下九公主,前后几个月都不宜劳累,这会子你如何还敢叫令主子继续教你大字去?” 福康安还是摇头,“便是令阿娘不便,也还有陈阿娘、或者是庆阿娘她们……” 儿子那小小的固执,叫傅恒不由得有些懊恼,他便轻拍了儿子手背一记,“听阿玛的,还是回家学大字去。” 福康安紧咬嘴唇,“……其实那些大字,额娘早就教过了。又有什么难的,儿子自然都记着,不用再多学一遍!” 九福晋家学渊源,福康安从小开口说话又早,故此九福晋早就将那大字写了斗方悬起来,一张一张教给福康安认过。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知道这个理由怕是难以奏效。这便又道,“……便是不学大字,你哥哥们这一二年间也要陆续办喜事了。你不是最爱热闹,怎么能不陪着你哥哥们去迎亲呢?” 说到办喜事,福康安方欢喜了些,“那是自然,两位嫂子不是公主,就是格格,我自然得回家盯着去!” 傅恒见儿子终于有些松动,这便含笑点头,“可不,你大哥如今还在西北军营,家里只你二哥一个,也忙不过来。你虽说还小,不过你最灵巧不是?便是帮你额娘看个堆儿、替你二哥跑个腿儿的,都难不住你。” 福康安这便笑了,“那是自然!” 可是一转念,却还是摇了头,“阿玛诳我!” 第2286章 301、他们两个却好(2更) 为人父母的,若是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的,谁能不欢喜呢。可是这会子傅恒却因为福康安的猴儿精而犯了愁。 他将委婉的理由都说尽了,可是福康安这小子却油盐不进;好容易方才松动了些,这又给说破了! 其实另外两子一女也同样聪明,只是也更明白进退的分寸,便是看破了也能顾着他这当阿玛的颜面,不给说破了去;可是眼前这个猴儿啊,也是从小过于骄纵了,这便什么都敢直言不讳了。 傅恒无奈又心疼,这便都在心下积成了懊恼。 他霍地起身,“这是为父的吩咐,你不从也得从!总归这次回京之后,你便得回家了!” 福康安怔住,张嘴就想要哭。 傅恒平素虽然天生清雅、静气迎人,可终究是在大金川率兵打过仗的,这便陡然一瞪眼——这一瞪眼,便是骨子里的铁血冷傲尽数而出,愣将福康安的哭声给吓了回去,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福康安卡得难受,不敢哭出来,却又不甘心就这么忍了,这便压低了声音,哽哽咽咽。 傅恒再发狠一声,“这是什么地方儿,周遭都是什么人,你便是这个年岁,也都应该看得明白了!你这会子若是敢哭出来,惹人侧目去,那为父也只有带你回家,家法伺候了!” 傅恒是真的火了,瞧着福康安这么哭,也不能叫他这么回后宫去,这便正准备吩咐家人给带回他自己在避暑山庄外的宅子去……就在这时候儿,听得有童声在轻声呼唤,“麒麟保安答?你在这么?” 福康安登时如见救星,也顾不得哽咽了,原地一蹦三尺高,“我在这儿呐!” 傅恒想拦着,也晚了,只得狠狠瞪了福康安一眼,这便赶紧转身儿迎向外去。 能这么喊“麒麟保安答”的,便是不用人到眼前,傅恒父子俩也都猜到是谁了。 . 拉旺在月台之上与小七见面,欢喜之余,自然便找福康安。小七一指下头的塔坦,“在舅舅那儿。” 傅恒因是孝贤皇后的亲弟,尽管小七根本就没见过孝贤皇后,但是傅恒却还是她舅舅。 小七是女孩儿家,不宜下台阶到臣子们的塔坦来,拉旺这便带着阿斯兰寻来了。 拉旺见傅恒在这儿,就忙要行礼,却被傅恒连忙给扶住了。 “不可……拉旺多尔济阿哥如今也是公品级,我也是公品级,没有拉旺多尔济阿哥给我请安的规矩。” 更何况,这位小阿哥,如今更已经是“内定”的七额驸呢。 拉旺却没管那个,还是趁着傅恒说话分神的当儿,咕咚就跪在地下,膝盖骨跟地砖磕出脆响来。 连傅恒都心疼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赶紧给扶起来。 拉旺这才憨然一笑,“阿爸说,我是晚辈,在京里见了任何一位大臣,不管什么品级的,我都得行礼。阿玛说,什么公不公的,那都不是我自己挣来的;那都是因为小七的缘故,皇上才赏给的。” 傅恒这会子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孩子心底的良善,叫傅恒觉着这会子任何的语言,都无法与之匹敌。 见傅恒不说话了,拉旺这才抬眸朝福康安眨眼,“麒麟保安答!我想死你了!” 福康安虽说心下有些别扭,可是好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是冲破了一切,福康安也跟猴儿是的跳过来,一把抱住了拉旺,“……我也想你了!” 看着两个小阿哥这么抱在一起,傅恒的心都跟着一颤,眼圈儿已有酸意。 他急忙转开头去。 他想起了他自己和皇上。 该怎么说呢,在这世上与人为敌并不难,尤其是情敌。只需彼此仇视就是了。 可是最怕的就是,明明是情敌,可是你与那个人偏偏还情同手足,有着过命的情谊——这便恨都不能恨,便是死死摁住自己的心痛和惆怅,也还是愿意祝福他和她……白头偕老。 那边厢两个小孩儿自是不懂傅恒心下的情绪,已是搭着肩膀儿说起话来。 拉旺比了比自己腰间,“看,麒麟保安答,你送给我的剔骨刀。我自离开之后,一日都没离开过身上。在家里吃羊肉,我也用这个的。” 福康安大笑,“怪不得我好些日子梦里都梦见吃手把羊肉哪,敢情是你喂给我的刀吃啦!” 拉旺便也大笑,“是啊。以后我再想请安答你吃好吃的,都不用找你,就喂给你的刀吃就好啦!” 福康安笑得直跺脚,“你这不是唬我呢嘛?——哎呀呀,拉旺啊,你怎么回了趟家,嘴都变溜了?” 拉旺也学着福康安的样儿,一笑一跺脚,“我知道我不会说满语,故此回家之后天天儿都只说满语,这都快一年了,就学溜了呗。” “可是我看你个儿还那么高,没长啊!”福康安故意压着拉旺的肩膀儿,他自己偷偷踮着脚尖儿。 拉旺扬眉,“我长了!我家那毡帐的门框上,我用刀刻了印儿。我已经比刚回去时的印儿,高了一两寸去!” 福康安却大笑,“才不是!是你家那毡帐的门框啊,老了,抽抽儿了!” 两个孩子已经是笑成了一团,之前的酸楚仿佛都不见了。 这般带着大人的对于未来有所预料和洞悉的心酸,听着两个娃儿没心没肺的笑,傅恒便也缓缓压下那心绪,心境跟着明朗了下来。 或许也好……终究他们还小,对于未来的担忧,也许只是大人的杞人忧天。 或许这三个孩子将来真正积淀下来的,只是这样兄弟姐妹的情谊吧。 晚上宴席散了,傅恒回避暑山庄外自己家的宅子,提笔给九福晋写信。 他写了希望待得回京之后,叫福康安回家的打算。 . 这封家书是八月二十送回京里的。 九福晋窗下欣喜展开,看过之后,面上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凋零下来。 自打玉壶走后,篆香更小心地陪伴着九福晋,见九福晋面色不佳,这便连忙来问,“……可是九爷有事?” 九福晋盯了篆香一眼。 篆香也是一蹙眉,忙道,“九爷在外必定一切都好。奴才是想说,福晋可有事?” 第2287章 302、重燃(3更) 九福晋这才缓了口气,“九爷没事,我也没事。是九爷说到康儿的事儿,与我商量,叫我预备着些儿,待得此次回京之后,九爷便要请旨,将康儿从宫里接回来。” 都这些年过来,篆香不抢不争,如今还是连个庶福晋的名分都不要,依旧还执奴才的礼数陪伴、伺候在兰佩身边儿。兰佩心下不是没有感念。 与那已得了侧福晋名分的芸香比起来,篆香真的是好太多了,对她而言一没有威胁,二也给足了礼数去。 可是……女人的心啊,总归就是这样儿。只要是夫君的女人,不管有没有名分的,可也终究都与夫君有了孩子,更是比她进门儿更早就被老爷和老太太摆在夫君身边儿的,兰佩这心下就做不到完全放下。 便是这会子玉壶已经去了,兰佩身边儿唯有篆香陪着了,可是兰佩却也还是做不到对玉壶那般对待篆香去。 篆香点头,“咱们康哥儿明年就该进学了。九爷便也是思虑此事,也好叫康哥儿回府来收收心。” 九福晋有些不爱听,“……收心?康儿有什么要收心的?” 篆香自知失言,忙起身肃立,“奴才的意思是,要上学了,总归有宫里的规矩束缚着;含有师傅、谙达们管着。” “那上书房里终究不比咱们府里的家塾,先生们便是再严厉,也得看康哥儿是小主子的面儿,不能太怎么着;可是若进了上书房,别说师傅、谙达们个个儿都是朝中、旗下的大员,便是一同念书的皇子皇孙们,哪个不反过来是咱们的主子了去?” “这便半点都不敢行差踏错的……” 九福晋轻哼一声儿,“康儿是调皮了些,可是该到守规矩的时候儿,哪一次哪一事不是顶顶懂规矩的?” 九福晋的话已至此,篆香的处境便很是有些尴尬了。低垂了头,绞着帕子,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九福晋瞧着篆香的模样儿,心下也是一软,这便叹了口气道,“篆香,我话说重了。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来忙着玉壶小嫂子的身后事,我这心下也是跟着着急上火的,如今还稳当不下来,你也别怪我。” 篆香忙尽力一笑,“福晋言重了。奴才知道福晋心下的火还撤不下去,这便才多了几句嘴,是极想替福晋分忧的。” 九福晋亲自起身,走到篆香面前,捉过篆香的手来,“我知道这些年过来,你是当姐姐的,总不与我这年纪小的计较;可是如今,我也都三十多了,偶尔还闹这小孩子脾气,如传出去,倒叫外人笑话。” 篆香便笑,“福晋安心,这都是福晋单独与奴才说的体己话,奴才甘之如饴,自是舍不得告诉旁人半个字去。” 兰佩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举目四顾——玉壶去了,蓝桥和碧海两个也都嫁了。如今身边儿虽不缺奴才,可却都是后挑上来的,倒没那么知心。 如今身边儿啊,也就剩下个篆香了。 兰佩便又在心下提醒了自己一声儿:这会子便是再在乎什么,也不能更多计较了。否则便连个说话儿、帮着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 兰佩这便叹了口气,拉着篆香坐下,“康儿的事儿,还想听听你的主意。” “我啊,这会子自然还是不想叫康儿回来。一来,虽说要进学了,可是那不是明年的事儿呢嘛,这会子倒不急;再说这会子家里刚办完玉壶小嫂子的丧事儿,后头还有四十天、周年这些,也不宜叫小孩子都看着不是?” 篆香垂首笑笑,“奴才明白福晋的心思……只是,九爷的家书既然是这会子从热河送回来的,奴才便担心,怕是这会子正是成衮扎布王爷带着那拉旺多尔济阿哥回来之际……” 兰佩会意,垂首想了半晌,“我知道我这是在打一个胜算极低的赌……可是篆香,若说我从前是一意孤行,可是这会子已然不是了啊。你难道忘了,令主子又诞下了一位九公主去?” “便是七公主已然指婚,咱们拗不过皇上去,可是这会子岂不是又有了希望?篆香你听啊,九公主,九啊,那不爷正好是令主子的小名儿与咱们九爷的小名儿去?那是不是说,合该这位九公主是咱们家的媳妇儿?” 篆香一听有理,便也笑了,“可不,七公主两个月的时候就指婚,怕也是那会子西北用兵着急,皇上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可是到了九公主,便必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事儿了。” “总归皇上也疼闺女,令主子便是上回不拦着,这回便也必定不能再让皇上这么早指婚了——若此说来,福晋这回的心愿,怕是能成!” 九福晋便笑了,“那我这一年多将康儿放在宫里,就是对的。总归不管如何,这个位儿咱们先占上。” 篆香垂首想想,“……奴才想,皇上未必就不知道咱们家的心思吧?只是那会子西北用兵用得急,皇上暂时顾不上咱们家。那这回令主子又有了九公主,皇上心下怕也是要补偿咱们家的。” 九福晋垂下眼帘,“故此,康儿就更不能接回来了,还得叫他继续在宫里呆着才好。” 篆香有些担心,“那九爷的吩咐……?” 九福晋将那家书放在一边儿,“就说我病了,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这会子便不宜叫康儿回来。” . 八月二十六日,刚忙完九公主大满月的婉兮,从玉蕤那儿得了个好消息。 库车城,已经攻克。 “是那小和卓自己任命的‘阿奇木伯克’克里木,终于打熬不住朝廷大军的围城,这便也弃城而逃。库车城中的残兵这便都出城投降了!” 婉兮也是欢喜,“这消息待得送到木兰去,皇上必定欢喜极了。那鄂对伯克的妻子,那位铁骨铮铮的回部女子热依木呢?她可安全?” 玉蕤含笑点头,“这位热依木果然有勇有谋。她早就设法逃出了库车城,去了阿克苏。” “鄂对伯克回到库车城后,也手刃了三十多个仇人,算是为他惨死的三个孩子报了仇。” 第2288章 303、夭折(4更毕) 婉兮轻叹一声,“三十多个人,也抵不上大小和卓两兄弟的残忍。便是三十条性命,也唤不回那三个惨死孩子的天真笑颜来……” 玉蕤点头,“同是回部族人,那大小和卓竟然如此对待鄂对伯克的家族,这便也是叫回部其他人都看清了他们的嘴脸,这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 “经此一事,鄂对伯克必定死忠于朝廷,尽己所能协助朝廷绞杀大小和卓兄弟……若此,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日子,已不远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听说,皇上今年在热河,还召见了布噜特(就是今日的柯尔克孜)的使者?看来布噜特归附朝廷,也已有望。” 玉蕤也笑道,“正是!西域各部纷纷来归,这天下的大一统,必定成就!” 两人正说着这振奋人心的话儿,满面笑容之际,刘柱儿却有些神色慌慌张张从外头跑进来。 进了门便跪倒,“回主子,大事不好了。六公主,出事儿了!” . 婉兮惊得站起,“六公主怎么了?难不成——是落水了?” 上回看那六公主没人跟着,自己在潭水上那么玩儿,婉兮便有过不好的预感。 “四公主不是提醒过皇后宫里的人,不要再让六公主去那潭水边玩儿了么?她们怎么当的差?” 刘柱儿深吸一口气,“主子先别急……不是落水。六公主好好儿地在‘天地一家春’后殿院子里打悠悠(打秋千)呢,没出去。” “那究竟是怎么了?”婉兮急着问。 刘柱儿看婉兮一眼,急忙垂下眼帘去,“……是那悠悠儿扣斗子了,倒栽葱摔下来。” 婉兮一个激灵,“摔坏了?” 婉兮急忙叫备船、备轿,从“天然图画”急急到了“天地一家春”去。 还没等进门,就听见里头哭天抢地的哭声。 “舜华啊,我的舜华啊……你睁开眼看看额涅,看看额涅啊。你是额涅身上的肉啊,你怎么能连额涅都不看一眼啊……” ——是忻嫔。 婉兮的心便一把揪起来,心头一片乌云。 . 走进“天地一家春”后院,住得近的纯贵妃和舒妃都到了。 见婉兮来,四公主忙极快迎上来,拉住婉兮的手低声道,“……舜华她,已经走了。” “什么?” 婉兮的腿一软,险些绊倒在地。 四公主急忙一把扶住,“这会子皇额娘不在京里,我额娘身子又弱。凡事还要靠令姨娘做主——只是既然忻姨娘还在宫里,令姨娘心下还是多防备些的好。” 婉兮攥紧了四公主的手,忍着难过,低声问,“难道六公主去得有蹊跷?” 四公主迅速点头,“……令姨娘可还记得上回那枣核儿?她这回含的不是枣核儿,恰是令姨娘五月间送的避暑香珠。” “那悠悠儿扣斗子,舜华从上头倒栽葱掉下来,原本不高,不该有大碍;可是说来也巧,那粒香珠恰好滑入她嗓子眼儿去,将她卡住了……” . 婉兮闻言也是一个激灵。 “这话,是谁说的?拈花,你可亲眼看见,是那香珠卡了舜华去?” 四公主摇头,“是太医说的。说舜华舌苔上还粘着那香珠里的香药;且那两个跟舜华的嬷嬷也说,舜华打悠悠儿的时候,嘴里含着的就是那香珠。故此前后一对照,便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 婉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 “先去看看舜华。” 却还没等婉兮抬步上台阶,殿内的忻嫔已然知道了信儿,这便疯了一般从门内冲出来,张牙舞爪奔向婉兮来。 “令妃……我与你前世多大的仇,今生多大的恨,你要这么害我母女?你怎么对我都还罢了,你为何这么狠心去害我的舜华,啊?” . 婉兮直直站着,没闪没避。 忻嫔眼看指甲都要挠到婉兮面上,伦珠冲出去死死一把抱住了忻嫔的腰去,将她推开。 这事儿便是刘柱儿等成年太监都不方便做,而玉蕤等官女子也没这个力气,还是伦珠这样儿既是男孩子,有力气;又是年岁小,不犯什么忌讳的,这才方便。 忻嫔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被个小孩儿给推开的,愣住盯了伦珠几眼,咬牙切齿道,“哪儿来的野小子、昆仑奴?!” 伦珠只是静静盯了她一眼,“野?奴才这会子并未张牙舞爪,倒不知野在何处?” 婉兮急忙踢了刘柱儿一下,刘柱儿如梦方醒,一把将伦珠给扯回来,挡在身后。 果然,忻嫔一个大嘴巴扇了过来,虽晚了一步,没扇到伦珠脸上;却结结实实扇在了刘柱儿脸上。 刘柱儿顺势倒地,手刨脚蹬,翻了白眼儿。 忻嫔倒一时给吓住了,也暂且忘了要张牙舞爪,只呆呆盯着地上的刘柱儿。 纯贵妃终于由四公主扶着走过来,缓着气儿道,“忻嫔,你闹够了么?这儿是皇后的寝宫,便是皇后不在京里,你一个嫔位,也该学着对中宫心存敬畏!” “舜华出了事,咱们都是当姨娘的,谁心下不疼?可是总归这事儿还要等到皇上、皇后回銮来,才好定夺。终究这事儿谁该担责,舜华究竟是怎么去的,这些不是你或我便能看得清楚、说得算话的,那得是皇上和皇后来做主!“ “你今儿便是心痛,咱们都明白;可是你也不该什么都没查清楚,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对令妃去——你别忘了,令妃还是你的上位,你只有行礼请安的份儿,如何有胆子张牙舞爪去抓挠!” 纯贵妃停顿,喘了口气,“宫规森严,以下犯上者,请廷杖都不为过。忻嫔,只是这会子念在你身为本生额娘,心下难受的份儿上,我便与令妃替你说这句情。” 纯贵妃缓缓走过来,拍了拍婉兮的手,“令妃,你诞育九公主刚刚满月,身子还没完全养好,不宜生气,更不宜惊动。忻嫔方才所为,当真不可饶恕。” “只是,你好歹念着她的心下也难受,这便饶过她吧。” 婉兮静静点头,“纯姐姐说的是,我看在纯姐姐和舜华的面儿上,不与她计较就是。” 第2289章 304、冰镇(1更) 纯贵妃欣慰点点头,这便吩咐,“乐容、乐仪,还不扶你们主子回宫歇息?” 乐容和乐仪只得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忻嫔。 忻嫔一个踉跄,大声哭抢起来,“你们让我走,你们又想把我的孩子如何了?此时八月,天儿正热着,皇上又归期未定。待得皇上回来,我的舜华她……必定早被你们毁尸灭迹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扬起头来,对上忻嫔的眼睛。 “便是你肯,我都不肯!唯有好好儿地留着舜华,皇上回来才能查明根由。别说什么‘毁尸灭迹’,我便连舜华的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准短了。” 婉兮回头吩咐玉蝉,“去,知会内务府,叫冰窖将我今年份例里还没用完的冰都留存下来,不用再往咱们宫里送,都留下来护着六公主的尸身去!” 忻嫔一声哽咽,“……不必你装好人!我便是只为嫔位,我份例里好歹还有我自己的冰。我的舜华不用你的,用我自己的!” 婉兮也直直对上忻嫔的眼睛,“随你!你是舜华的本生额娘,你这么办,自是应该。玉蝉,告诉冰库,先用忻嫔自己的份例里的冰;若不够了,再续上咱们的就是。” “总归一句话,决不能叫六公主的遗骨有半点损伤。若是我跟忻嫔份例下的冰还是不敷使用,叫他们立即来报我,我自会另外设法。” 玉蝉福身为礼,这便立时转身去了。 婉兮走到忻嫔面前来,迎着忻嫔的眼睛,“咱们都是当娘的,你这会子的疼,我能感同身受。可是这会子若我是你,我最先想要的不是找谁报仇,而是先要弄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仇人。”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建议你该吃吃,该睡睡,别在真正要打仗之前就先让自己的身子垮了。等皇上回来,必定一切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你想怎么报仇,养好的体力才能派得上用场。” 忻嫔两眼恨恨盯着婉兮,泪水滚滚滑落,却已不再歇斯底里。 乐容和乐仪都看了婉兮一眼,这便低声劝着忻嫔先回宫去。 . 忻嫔终是走了,纯贵妃走到婉兮身边儿来,也是手扶着额头,脚下一软,“唉,怎么会在皇上、皇后、皇太后都不在宫里的时候儿,出了这样的事。” 婉兮也是扶住纯贵妃,“纯姐姐此时身子要紧。便是舜华的事,以纯姐姐现在的身子,也不宜过于劳累。好在舜华的遗骨还有冰镇着,咱们姑且等皇上回来再说。” 纯贵妃叹了口气,“可不是。若是早些年,我还年轻的时候儿,未尝不想查个水落石出,等皇上皇后回来,也好有个交待;可是这会子,我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婉兮扫视一眼周遭众人,然后轻垂眼帘。 “方才忻嫔对我的态度,姐妹们也看见了。我便是想管,可是这会子也因为身涉其中,理应避嫌。” 众人的目光便都转向了舒妃去。 舒妃抬手,用帕子按了按额角,“我虽然忝在妃位,可是我已经多年不理外事。我可没这个本事。” 第2290章 305、伤逝(2更) 婉兮在纯贵妃的陪同之下,还是去看了舜华最后一眼。 那孩子走得着实有些痛苦,像是嗓子眼被卡着上不来气儿,挣扎过才死去的模样…… 都是当娘的人,婉兮也泪洒当场。 最后众人亲眼盯着太医们将六公主的尸身仿佛装满了冰块的大冰匣运走,婉兮这才缓缓回到自己的“天然图画”去。 这一路又是从“泉石自娱”经过,便又抬眸看见了那些泉眼、潭水和跳石。这般望过去,仿佛还有舜华在那石块上如小燕子一般跳跃的影子,耳边还是小女孩儿那如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 竟然就这么去了…… 那孩子虽说不是自己的孩子,下生以来与她接触的机会也不多,可是终究这一生相遇一场,婉兮眼见着自己预见了一场危机,却没能帮那孩子避开,这心下便也是同样的难受。 语琴瞧着婉兮面上的哀伤,忙上前扶着,“虽说出了月子,可这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呢。这六公主生也与咱们没关,死就更跟咱们没关系了!” 婉兮轻叹一声,“想那会子我明明预见了一场危险,可也就是因为那孩子是忻嫔的孩子,故此我便没多尽心。” “若是换了小七,或者是拈花,我必定设法叫她彻底改了那毛病去,我才能放心。若不听话,哪怕是罚站、罚饿肚子呢……可是就因为那孩子是忻嫔的孩子,我便也只是浅浅一说。” “傻婉兮,何苦自责?”语琴拢过婉兮的手臂来,轻轻拥住婉兮,“那会子你都什么月份了,你忘了?你挺着那么大个肚子,是要去与纯贵妃说永瑢出继的事儿,你那会子哪儿来那么多精力还要额外顾着一个六公主去?” “你那会子还能看见六公主那样儿便落轿来说,已是尽了你的心意去;若是换了我,我才不管呢,便是看见了也权当没看见去罢了。” 婉兮心下这才舒坦了些,轻轻将头倚在语琴肩上,“姐姐看,这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语琴轻哼一声,“原本看着是像意外,可是既然偏偏那么巧,疑点都集中在你给的那串避暑香珠上……那我就不敢当成是意外了。” 婉兮也是点头,“可不,便是我五月间送出这些避暑香珠去,也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它会害到人命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这会子皇后、愉妃、兰贵人、祥常在等这些人,总归是没在京里,看来这些事儿与她们瓜葛不上。那便剩下园子里这些人。挨着个儿地扒拉着看看,总能想到是谁想要嫁祸给咱们去。” 语琴说着顿了顿,“能有这么大胆子的,我倒不大信是那几个贵人、常在;自己本就不得宠,何苦要赔上自己母家的脑袋去?” “而嫔位以上,也就咱们几个人在园子里。纯贵妃、你我、忻嫔之外,就剩下一个舒妃了……” 语琴不由得深吸口气,“依你看,会不会是舒妃又耐不住寂寞了?” 已是八月末,虽暑气仍在,但是偶尔也会有树上飘下一两片黄叶来。 婉兮抬手,接住一片黄叶。 第2291章 306、不是她(3更) 八月底,当真是到了花叶凋零的时节了。 只是——飘落的不应该是年迈的黄叶么,怎么会总是这样新鲜而幼小的生命去? “我也想到过她。” 婉兮将黄叶托在掌心,用指尖拈起来,举到头顶,隔着那脉络的缝隙去看头顶的阳光。 “她沉寂这几年,咱们也是托了永瑆的福。永瑆那孩子与我从小的情分深些,这便是到了舒妃宫里去,也时常还习惯回我宫里来玩儿,舒妃也是珍惜这失而复得的母子情分。” “可是如今永瑆也都到了进学的年岁,搬进阿哥所去住了,舒妃膝下一时空虚,也说不定是又耐不住寂寞了。” 语琴点头。 “可是方才听了她的话,我倒不这样想了。” 婉兮将那黄叶轻轻放回树下,叫它与它的父母家人们归于一处。 “……若此事是舒妃所为,她必定乐得揽过调查权来,借着调查将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全都抹去,待得皇上回来,便一定都已是尘埃落定。” 语琴也点头,“是啊,她从前那么一个爱揽权的人,这次竟然主动回避了。” 语琴不由得一时踌躇,“若不是舒妃,留在京师的这些人里,还能是谁?”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的手,“姐姐别急,我已经给那人挖了一个坑儿。” . 语琴一怔,“你挖了坑?什么坑?” 语琴轻叹垂首,“那冰……” 语琴眉头一结,“那为什么是坑儿?” 婉兮抬起眸子来,凝住语琴的眼睛,“如我,想要将六公主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的,我便必定愿意拿出自己的冰来,护着六公主的遗骨不腐坏了。” “可若是那动过手脚的人,便必定恨不能六公主的遗骨快些腐坏了,待得皇上归来,便已是‘毁尸灭迹’了去……” 语琴柳眉陡然挑起,“我懂了!~现在六公主的尸首被冰镇了起来,那有罪之人必定设法叫那冰出了问题去,尽量叫六公主的尸首加快腐坏。” “这样儿咱们只需要派人手在冰窖里盯紧了,就可以守住歹毒,等着那人自投罗网了!” 婉兮轻垂眼帘,“我那避暑香珠是我亲手做的,我自己心下自然有数儿。我那是避暑香珠,颗颗都是就人命的香药,怎么会反过来成了害人的去?” “姐姐放心,舜华便是被卡着了,也绝不会是被我亲手做的香珠卡死的。那卡住舜华喉咙的,必定另外有物。那东西,我猜这会子怕是已经滑入舜华的肚腹去……” 语琴轻轻一跺脚,“若是那样儿,倒也麻烦。舜华终究是公主之尊,便是为了破案,也绝不可能给那孩子开肠破肚的……那物件儿若是滑落肚肠,便难寻了。” 婉兮点头,“是不能开肠破肚,可是嘴边、手上应该总会留下痕迹。故此那人一来希望尸身尽快腐坏,二来也要设法来抹掉那些痕迹去。” “只要她来,咱们便能堵着她!” 语琴瞟一眼婉兮身边儿,“……所以刘柱儿那么口吐白沫、手刨脚蹬的,正好接下来装病,避开众人视线,去那冰窖守着去啦?” 婉兮含笑点头,“正是。” . 九月,皇帝在巴颜沟不远的鄂尔楚克哈达的御营驻跸,皇帝与一众蒙古王公台吉哨鹿行围,布噜特等西域各部王公在旁观看。 哨鹿与行围又有所不同,“行围”是八旗练兵,训练左右两翼合围之法;哨鹿才是纯打猎。难得皇帝连日行围之后,今儿是哨鹿,皇太后兴致颇高,便也与一众西域伯克等在高台观看。 哨鹿之时,不单男子要下场,便是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也纷纷跃上马背,巾帼不让须眉。 皇帝今年带来的内廷主位,除了婉嫔是为了照顾小七之外,其余个个儿都是满洲和蒙古的格格。皇上带她们来的目的,她们自己自然也都知晓,故此个个儿早早请缨,纷纷戎装上马。 便连那拉氏,还陪同皇帝开场时,连射了三支箭。其中一支,还是正中靶心的。 那拉氏兴致颇高,回到皇太后身畔陪伴时,脸上还是笑意吟吟的。皇太后也是高兴,点头称赞,“不愧是那拉氏的后代,便贵为中宫,身手依旧没忘。” . “海西四部”曾为女真各部盟主,海西四部的王姓“那拉氏”曾经是比爱新觉罗氏更为显赫的姓氏,吉林的老乌拉城是女真正宗的发源故地。故此若论女真的老历史,那拉氏、尤其是乌拉那拉氏总是满腹自豪。 也因此,这后改姓儿的辉发那拉氏,也愿意往人家乌拉那拉氏上贴,总希望自己也被人当成是乌拉那拉氏。 虽说辉发那拉氏跟乌拉那拉氏终究是两回事,两者既不同宗,也不同源,可是听见皇太后这样一句夸赞,皇后心下却也还是高兴的。 “多谢皇额娘夸奖。媳妇儿是满洲的媳妇儿,从小学骑射,便是到了多少岁,也不敢忘咱们大清是马上得的天下。” 皇太后点头笑笑,目光掠向后宫其他人去。 多常在骑着一匹高大的蒙古马,也出现在了皇太后的视野里。 皇太后不由得眯了眯眼,“那多常在,也要跟着一起哨鹿去?” . 那拉氏转眸望见了,便也点头,“此时是蒙古各部会盟之时,她父兄都在,她自然要上马,也好给她母家长长脸。终究这回是她头一回跟着皇上来木兰行围。” 皇太后眯了眯眼,“你还记着,上回皇帝说她可能怀了皇帝的孩子……是几月间的事儿了么?” 那拉氏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那会子应当是四月间的事儿。” 皇太后轻哼一声儿,“四月间?算到此时,也过了四个月了,该是显怀的时候儿了。可是依我瞧着,她非但没显怀,如今还敢这么主动请缨上马去跟着哨鹿——她便根本没怀皇帝的骨肉!” 那拉氏听得也是微微挑眉,“是啊,听闻皇上与蒙古各部会盟时,还在严厉催促西北兆惠、富德等人追缉哈萨克锡喇……由此可见,这个哈萨克锡喇竟然到了这会子,还没被拿到啊。” 第2292章 307、坠马(4更) 随着兆惠、车布登扎布、富德等将领在西北带兵追缉,准噶尔残部已经被个个击溃,背叛朝廷的王公们也逐个儿被亲,押解往京师。 可是这个哈萨克锡喇却每每都能逃脱。 “我也听说,那车布登扎布得以进封亲王,就是亲自带人将哈萨克锡喇和他手下几个赛桑给围困住,最后其余宰桑皆被擒获,唯有哈萨克锡喇‘仅以身免’……”皇太后的眼睛不由眯紧,“也不知道这个哈萨克锡喇怎么如此侥幸!” “如今准噶尔难平,朝廷便竟是硬生生卡在这个哈萨克锡喇身上了。我就不信他一个噶勒杂特部的宰桑,竟然就比阿睦尔撒纳、巴特尔那些可汗品阶的叛酋更难抓!” 那拉氏垂下头去,指尖在袖口滚边儿上划过,轻声笑笑,“……媳妇儿心下也画魂儿。可是这会子身在木兰,蒙古各部王公都在,媳妇儿也不敢多劝说皇上什么。” 皇太后一声冷哼,“便是你贤惠,我心下就何尝没有不明白?——我就怕,那哈萨克锡喇跟后脑勺儿上长了眼睛似的难抓,是京中有人通风报信儿哪!” 那拉氏扬了扬眉,“媳妇儿瞧着,皇上仿佛倒不这样想。否则就凭多常在是哈萨克妻妾的身份,皇上本就不该召她进宫……又或者,是皇上当真喜欢她吧?” 皇太后便又是一声冷笑,“我瞧着倒像是她用怀了皇嗣的说辞,哄骗了皇帝去!这会子咱们好好儿瞧瞧,若是这次哨鹿验证了她根本就没怀下皇嗣,待得回京,我必定饶不了她!” 眼见着朝廷在西北用兵准噶尔,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大叛酋如阿睦尔撒纳、巴雅尔等人都已经纷纷正法,如今就剩下这以哈萨克希腊为首的一群“玛哈沁”(准噶尔不愿臣服的逃亡部落),叫朝廷迟迟无法收兵。 皇太后眼见着儿子这些年来寝食难安,如今快五十岁的人了,反倒越发清减下来。当娘的人何尝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去? 再说了,再过两年,便又是皇帝的五十大寿,以及她自己的七十大寿了。若这西北的事儿还不了结,他们母子俩这样要紧的整寿,又如何还有颜面庆贺去? 倘若这些都是因为后宫里一个女人而起,便是皇帝狠不下心来,她这当娘的,也能替儿子先下了这个狠手去! . 围场中,颖嫔提着马缰又兜了个圈子,目光从高台上滑过,悄然凑近多常在。 “……皇太后盯着你看半晌了。以你看,是何事?” 多常在自己倒是淡淡的,“皇上为了救我,四月间说我有了皇嗣。如今已是该显怀的月份,皇太后必定早就盯着我呢。” 颖嫔有些急,“那你还上马?” 多常在自己倒笑了,“我这会子上马,才有活路去;若这会子不上马,那我才死定了。” 颖嫔听着也是一眯眼,“你的意思,难道是……?” 多常在坚定一点头,“没错。我若不上马,我上哪儿给皇太后找个皇嗣出来?我干脆趁着这次哨鹿,自己坠马,便将那风险彻底免了去算了。” 颖嫔紧张得一把攥住多常在,“这样的风险,你也敢冒?” 多常在倒是笑得云淡风轻,“颖嫔囊囊怎么忘了,咱们蒙古格格从小就是从马背上长大的。谁没从马背上掉下来过?若说坠马这事儿,也唯有咱们才最会摔,能叫她们瞧着咱们好像摔得很严重,可事实上并无大碍的。” 颖嫔听着倒也有理,这便松了半口气去,却也还是不放心,“你这若骑着自家养熟了的马,我还能放心;可这马终究不是你骑惯了的,怕你临时调度不了它。” 多常在倒是淡淡一笑,“不怕。” 哨鹿注定是一场长途奔袭,不仅要大队人马追击猎物,还要在林子里熬过一个晚上,形成包围圈,等待鹿群被合围。 多常在的马技比颖嫔还要纯属多倍,她纵马而出,不久便没了踪影。 颖嫔撵不上,也只能在心底暗暗祝祷,求长生天保佑多常在不要有事。 . 热河避暑山庄与京师的距离不算远,但是消息来往也需要快马传递,又因皇帝刚刚下旨,非紧急军情不准用六百里加急的传报;且婉兮等人后宫之间的消息传递,中间总要多费几道周折,故此总也需要七八天的光景,才能收到彼此的消息。 婉兮是直到九月十五这天,才收到多常在哨鹿时坠马的消息。 婉兮瞧得出,颖嫔在书信中已是尽量轻描淡写,可是当看到“多常在伤了腰身,如今需躺着静养”时,还是担心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腰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要紧,不言而喻。腰身这上下的伤,可轻可重,轻的不过将来秋冬来有些寒凉,尚可将养;若是重了,会毁了女子根基,尤其不利于生养之事。 虽说震惊,可是婉兮转念之后,倒也不难明白多常在坠马的缘故——她是蒙古格格,又是刚进内地没多久,马上的技艺不可能生疏了,没有理由坠马。唯一的解释,便也在上回得以保命的那“怀了皇嗣”的说辞上了。 颖嫔在信里写,“……多常在的孩子,掉了。” 那“孩子”前后的几笔收尾都有些犹豫,婉兮明白颖嫔的用意。 婉兮轻叹一声,“玉蕤,去找些落胎之后补养的药材来,叫人立即送到热河去。戏要做足,咱们得帮衬着。” 玉蕤这便去预备,婉兮再往下看。 颖嫔还写到,热河已是收到了六公主夭折的消息了。 颖嫔说,皇上那边诸事繁忙,尚且还瞧不出什么来,不过皇后那拉氏却是“受了重击”的模样儿,叫婉兮心下有数儿,也好提前做些防备。 婉兮看到这儿愣了愣,心底无数个推测滑过。 自然,颖嫔也说到了小七。颖嫔说,皇上是亲自带着小七的,婉嫔就住在紧挨着皇上寝宫的偏殿里。有皇上亲自护着小七,还有拉旺和福康安,外加一头小狮子似的蒙古獒的陪伴和护卫,小七不孤单,也一切无恙。 第2293章 308、有他(4更毕) 九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回銮。 随着銮驾距离京师越来越近,消息的传递也越来越快。 九月二十日那天,圣驾驻跸两间房行宫。皇帝在此地下旨,以和婉公主的额驸——和硕额驸德勒克署理镶黄旗满洲副都统一职。 这位额驸自舒妃的十阿哥夭折一事之后,皇帝“莫名”褫夺了他巴林郡王的爵位,将郡王爵赏给了他弟弟之后,终于又重回了皇帝的视野。 这便与一个月前,皇帝赏给和敬公主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为镶蓝旗满洲都统一样,两位额驸虽然都丢了世袭的王爵后,皇帝还是看在额驸的身份上,都赏给了旗下的职务去。 消息传进宫来,婉兮心下也是唏嘘,“皇上失去六公主,心下也是疼了……皇上便更加心疼还在世的公主们。和敬和和婉公主为长,皇上这便首先赏赐了这两位额驸去。” 玉蕤也是轻轻一叹,“这二年和婉公主也是为了当年的事儿,身子越发的不好了。说来也是因果报应,叫十阿哥的事儿也算有个交待吧。” “若不是和婉公主的身子不好了,皇上怕是也不会再提起这位被褫夺了世袭王爵的额驸德勒克去。” 玉蕤淡淡一笑,“不过说来倒是有趣儿,堂堂固伦额驸,如今也是亲王的三额驸,只被指为镶蓝旗满洲的都统;倒是和婉公主的额驸,成了镶黄旗满洲的副都统……镶蓝旗跟镶黄旗,又怎么比呢?” 婉兮淡淡耸了耸肩,“我只关心,这事儿若是叫舒妃知道了,她心下又是怎样一番滋味了……” . 待得皇帝抵达密云时,西北又传来好消息——阿克苏已经归顺朝廷。 “阿克苏?”婉兮问玉蕤,“我记得,是说鄂对伯克的妻子,那位有勇有谋的回部女子热依木,是从库车逃到阿克苏去了吧?这样巧?” 玉蕤便也含笑点头,“是,听说大小和卓兄弟从库车逃出,本是逃窜到阿克苏去的。结果阿克苏拒不开城,不叫他们进去,阿克苏这边也是摆明了立场,绝不与大小和卓兄弟同流合污去!” “奴才也是有与主子相同的猜想去——或许就是那位热依木提前一步逃到了阿克苏,说服了阿克苏的伯克,这才叫阿克苏坚定地拒开城门吧?” 婉兮拍了拍手,“若此说来,鄂对一家的功劳又添一笔。我真希望他们能多立功劳,到时候皇上必定叫他们到热河觐见……或许我就有机会亲眼见一见这位传奇的女子热依木了!” 玉蕤抬眸望了婉兮一眼,似有所言。 婉兮便点点头,“你说就是。” 玉蕤垂首,可是神色之间还是有些难掩的惆怅,“后宫里,一向不乏优先挑选功臣之女进宫的先例。奴才阿玛传说,这回皇上行围木兰,召见诸多厄鲁特、喀尔喀蒙古王公。他们当中有不少是带着妻女一同到热河的……” “明年便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奴才想,明年便又要有几位厄鲁特、喀尔喀的格格们要进宫了。” 婉兮笑笑,“这也一向都是定例。” 婉兮如此淡然,玉蕤自己的眼睛却湿了,“照着这个定理,待得回部平定,皇上也必定选回部功臣之女入宫的……到时候主子还怕见不到热依木那样的女子去么?” 玉蕤说到后来,语声已是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 . 婉兮抬头望住玉蕤,放下手里的活计,轻声呼唤,“玉蕤……” 玉蕤一怔,这才意识到失态。她身子一颤,忙跪倒在地,“奴才该死!” 婉兮轻叹一声,伸手去拉她,“傻丫头,心下又难受了,是么?” 玉蕤已是遭遇婉兮说下,待得婉兮这一胎平安落地,她就要自请出宫去的。如今皇上要回来了,她出宫的日子便也近在眼前。 婉兮静静凝视着玉蕤,“……其实心下还是舍不得,是不是?” 婉兮没有明说玉蕤是舍不得谁,这反倒叫婉兮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伏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 “奴才……该死……” 婉兮这一会子也没有更好的话来安慰玉蕤,便只是蹲下来,拥住玉蕤,两人依靠在一起。 唯愿这样儿静静的相伴,能叫彼此的心下,都好受些儿吧。 . 九月二十三,圣驾终于回到京中。 皇帝送皇太后回畅春园后,先到安佑宫行礼,之后便回到了圆明园来。 纯贵妃早早知会了六宫,众人一起到九州清晏殿前迎候皇帝和皇后。 婉兮这会子身子已经没有了大碍,这便也紧跟在纯贵妃身后,一起行礼跪迎。 车驾辘辘而过,婉兮没抬头,也能感受到那拉氏看向她的目光,隐有微凉。 . 皇帝当晚驾临“天然图画”,去看九公主。 皇帝秋狝起銮那天,九公主刚刚下生,此时归来,九公主已经两个多月了。由一个满脸红红褶皱的新生儿,变成了如此脸滑肉软的小婴孩儿,皇帝便稀罕得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 婉兮却垂首静静坐在一边儿,心下有些沉重。 皇帝稀罕了九公主一会子,这便叫高云从拿过几个荷包来,递给婉兮,“……都是坝上草原的野花香草,晒干了叫针线上的给做成了香囊,给‘狗鼻子’的小家伙儿闻着香吧。便是没跟阿玛去塞罕坝啊,也能闻见那坝上草原的味儿啦!” 婉兮不由得挑眉,心下便也柔软了下来。 这些事儿,当真还有谁比得上皇上这般心细如发的? 皇帝这才将九公主交给了嬷嬷去,便瞟着婉兮,“……想小七了,还有拉旺了?或者还是惦记着多常在了?不忙,明儿挨着个儿的,自然都能瞧见。” “这会子,你再悬心旁的,也得专心只对着爷一个。抬起头来只看着爷,不准分神。” 婉兮都被逗乐了,只得抬起头来,与皇帝四目相投。 婉兮心下有一根紧绷了太久的弦,这便悄然断了,她整颗心终于敢落回了肚子底下。 婉兮软软依偎过来,钻进皇帝的怀里。 万事,有他。 第2294章 309、新账旧账(1更) 从八月二十六,六公主舜华出事,到这一日已是一个月,婉兮终于躺在皇帝怀中,睡了个好觉。 这会子她生完九公主才两个月,还不能与皇帝亲热,可是这样枕着他的肩,安心而眠的方式,也已是最熨帖到心底的亲密了。 婉兮何尝不知道,皇上便是回来了,可是这京师朝中也还有更多的事儿等着皇上圣心决断,她不是要将这所有的事儿都撂给皇上就完了。 她要的是这根主心骨。 有了这根主心骨,其他的事儿,便是不经皇上的手,她自己也都能办。 . 次日一早,六宫齐整,早早都去“天地一家春”正殿,给皇后那拉氏请安。 便连正经历丧女之痛的忻嫔、在木兰围场坠马受伤的多常在,也都来了。 婉兮先上前看望多常在。 说起坠马一事,多常在自己倒是淡淡一笑,“令妃囊囊叫人送到木兰去的补养药材,我都收到了。多谢囊囊体恤。” 婉兮握了握她的手,“刚回宫,怎不好好养着?” 多常抬眸迎上婉兮的眼,眸子里微光涟漪。 “……已经一个月了,便是再怎么伤,也该是能下地的时候儿了。况且我是马背上长大的蒙古格格,便是摔着了,也该比旁人好得更快才是。” 婉兮在多常在掌心里悄悄划了划,示意心下都明白。这便也含笑点头,“便是伤势没有大碍了,多常在回来也好歹凡事小心,能将养着便多养一养才好。” 多常在福身谢过。 婉兮这才深吸一口气,走向西间的通铺大炕去。 日常请安,皇后并不升座,只在通铺大炕上见一众嫔妃。 那大炕贯通左右,上头铺着明黄绣暗团花的坐褥,同色靠背。大炕靠墙里,立着一列黄花梨木的多宝柜,上头摆放着各样儿宝石花盆景和瓷器。 炕下一左一右放着一对烧珐琅的熏炉,熏炉两旁是硬木高挑花篮形的直杆宫灯。 圆明园里的陈设虽说不像宫里那么严肃,可是这中宫的威仪却是半点都不缺。 婉兮走到距离那熏炉还有三步远的地儿,便蹲礼请安。 此处不同宫里,其余嫔妃不是左右两列在椅子上落座,而是都在外间坐着。皇后单坐在通铺大炕上,她与婉兮同处的此间,与外间还隔着一层落地花罩。那落地花罩内里垂下帘子来,与外头便隔成了两间。 那拉氏正低头喝茶,听见婉兮请安,这便不疾不徐将口里的茶咽了,才缓缓抬头朝婉兮瞟过来。 “去年,令妃诞下皇子,七天后,我的永璟就薨逝了。我那会子也是陪着皇上在木兰,没能在宫里陪在永璟的身边儿……” “怎想到,不过一年,旧事再度重演。令妃刚诞下九公主一个月,我膝下抚养的六公主便夭折了!这一次同样是我不在京里,还是在木兰!” “令妃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怎么就总是怎么巧呢?若说去年那一回,我还愿意相信只是个巧合的话,那你说轮到今年又出这事儿,我这心下,还能不能继续当成巧合去了?” 第2295章 310、你会害了我(2更) 婉兮静静听着,没急着为自己辩白。 这会子她心下的一重担忧已经被证实——六公主不是那拉氏所出,那拉氏便是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为了六公主与她撕破脸去。 可是六公主的事儿,终究还是叫那拉氏回想起了永璟去年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薨逝时间去——那拉氏的伤心和怀疑,终究还都是去年永璟薨逝的延续。 便是去年那拉氏不好发作出来,可是这样的巧合再度重演,那拉氏便会认定了永璟的薨逝,也的确与她有关了去。 那拉氏恨恨道,“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当初为何要到我面前儿来提议,叫我将舜华接回身边儿来抚养——我原以为你当真是为了舜华这孩子着想,是为了我着想,可是现在才明白,你就是计算着这一步呢!” “你恨忻嫔,故意你借着我的手,将舜华从忻嫔身边夺走,你想要伤忻嫔的心!此外,你也算计好了,如此这般再叫我这个中宫丢一次脸,是不是?” “令妃啊,你真是心思缜密,我说你怎么五月间大着肚子,还要亲手给着后宫上下送避暑香珠呢。位下有现成的听差苏拉,你不叫他们花银子去置办,甚至不用内造办处的工匠,你非要亲手一颗一颗去搓那珠子——我原本以为这是你的心意,却原来是你自己在算计着什么样的珠子才能害人!” 婉兮还是没说话。 她耐下心绪,静静地只想先将那拉氏的话听完,找到那拉氏心结所在方为正经。 那拉氏见婉兮还不说话,不由得也是停顿,眯眼打量着婉兮。 半晌才恨恨道,“……这几年间,你连着生了三个孩子,我却死了三个!虽说舜华不是我本生的,可是她也抚养在我宫里,便也是记在我的名下的。” “你三年连生三胎,这宫里宫外个个儿都夸你福气好;可是我这个中宫呢,却是连着死了三个——这又要人说是我这宫里的风水不好,还是我这中宫皇后的福气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妃妾了去!” “又或者说……你是想让人家说,我接连夭折三个孩子,是上天惩罚我,是说我这中共失德,啊?!” . 婉兮这才惊得站起身来,忙道,“妾身岂敢!” 那拉氏冷笑一声,“你不敢?你再不敢,这事儿也都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了!我便有中宫之尊,可若在朝臣后宫眼里变成如此福薄、失德之人,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你又让我的永璂如何自处,啊?!” “便是你的永璐没有资格承继大统,可是你若因此而危及我的中宫威仪去,你同样会害了我的永璂!” . 婉兮终于听懂了,那拉氏这番怒火不是单独为六公主舜华而发,她是害怕此事连累到她的中宫之名,连累到她的永璂去。 也是,这会子永琪已是羽翼渐丰,在朝野上下声名鹊起;便是愉妃不受宠,可是愉妃至少没背着什么非议和流言去。这般比起来,那拉氏母子便相形见绌了去。 婉兮指尖轻捻腕上香珠,抬眸望住那拉氏,“主子娘娘说得对,此事自然是人为,并非巧合。” 第2296章 311、不服(3更) 婉兮静静瞟着那拉氏,“别说主子娘娘也一体认定不是巧合;便是主子娘娘以为是巧合,那妾身也不服!” “既然众口一词,都将疑点放在妾身那亲手制的避暑香珠上,那依妾身看来,那就是有人存心的算计妾身,也拉妾身下水!便是为了这个,妾身也要跪求主子娘娘,万万不可按住不查了,一定要一查到底,揪出背后那个人来!” 那拉氏没想到被婉兮反将了一军,不由得眯眼盯住婉兮,一时倒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缓了口气,“妾身是七月十四诞下九公主,妾身那身子在五月份已是最辛苦的时候儿。妾身便是在那会子还在坚持亲手去搓那珠子,就是为了给皇太后、皇后、以及后宫姐妹、皇嗣们送上一份儿心意去。” “尤其是给孩子们的,因五月是‘毒月’,孩子们唯有在五月里用了适当的避暑药,才能去除五毒,健康长大——都是当额娘的,妾身是用足了一颗心,在配料、手制时凡事都亲力亲为,就是要确保给孩子们用的必定万无一失去。” “故此妾身便更加不甘心,怎么自己一片心意给孩子们做出来的香珠,反倒成了害人的物件儿去!妾身非要将这实情查清楚了,便是不为自己的清白,也要为了还这避暑香珠一个清白去!” “这避暑香珠,是祖先们千万年来总结积累下来的香药方子,本是治病救人,本是未病防疫的,便是妾身也绝不准叫这祖先们的一片苦心,成了那些人算计人的法子去!” 婉兮这般义正辞严,一番话字字掷地有声,倒叫那拉氏不由得有些恍惚。 她眯眼紧紧盯着婉兮,眨都不眨,仿佛想看清婉兮这片神色背后,究竟有没有掩藏着的一丝虚假。 “令妃,照你所说,舜华的夭折,当真与你的香珠无关?” . 那拉氏与婉兮在内间说话,虽然外间的嫔妃不敢细听她们对话的内容,可是她们的语调还是有些高了,叫外头人都听出来这里边儿的火星儿来。 旁人顾着礼仪,尚且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可是忻嫔却坐不住了。 这一刻,也唯有她敢将耳朵贴在落地花罩上去细听。当她听得那拉氏仿佛又要被婉兮说动,她便再也坐不住,什么都不顾了,直接冲进帘子去,噗通跪倒。 “主子娘娘千万不要再被令妃的花言巧语给蒙蔽了!妾身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当日主子娘娘将舜华接回宫去抚养,竟然是令妃使的坏!“ “主子娘娘明鉴,令妃这样做,才不是为了舜华和主子娘娘考虑,她就是想借主子娘娘的手,来叫妾身伤心!” 忻嫔霍地抬眸,恨恨盯住婉兮,“你说舜华不是因你那香珠而死,那又为何不论太医、还是跟着舜华的嬷嬷们,众口一词全都说,舜华就是吞了你送的那香珠才卡住的?” “你又如何解释,舜华手腕上的香珠,的确少了一颗;而且那旁边紧挨着的两颗上都留有舜华的牙印儿——那牙印儿当时还是新鲜的,足见舜华就是在出事前片刻,刚刚将那颗香珠咬下来含进嘴里的!” “令妃娘娘,你若说你和你的香珠冤枉,那你就是指责太医们,还有皇后主子宫里的嬷嬷们,全都是信口雌黄,众口一词陷害你了不成?” .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那拉氏。 忻嫔聪明,懂得将矛盾扯回到那些伺候六公主的奴才们身上去。六公主是养育在皇后宫里的,那些嬷嬷、官女子和太监,便个个儿都是记在皇后名下的人。六公主出了事,皇后宫里这些妇差、奴才们便是一定会被问罪的。 奴才有罪,主子也自然难辞其咎。便是六公主的薨逝与皇后那拉氏无关,可是那拉氏这当主子的,也得被记下个“驭下无方”的过错去。 身为皇后,便为天下之母、六宫之主。若连自己宫里的几个奴才都看顾不好,连抚养在自己膝下的公主都保护不周,又如何治理六宫,如何母仪天下去? ——这些,连同对于永璂的影响,才是这件事叫那拉氏最为害怕,要忍不住发火的缘故去。 只是,婉兮自己也无法避免的是,若要细查六公主夭折的事,便必定要将跟着六公主的那些嬷嬷、女子、太监统统送到慎刑司去问话——那便自然要将皇后宫里搅个地覆天翻了。 . 海淀,冰窖。 每年夏天内务府辖下的冰窖,便总是内务府下最繁忙的机构之一。 紫禁城里窖五,藏冰二万五千块;景山西门外窖六,藏冰五万四千块;德胜门外窖三,藏冰三万六千七百块,以供各坛庙祭祀及内廷之用。德胜门外土窖二,藏冰四万块;正阳门外土窖二,藏冰六万块,以供公廨之用。 城外海淀城外海淀亦设冰窖二座,主要供应圆明园、畅春园夏日用冰。此外,遵化东陵、易州西陵和热河行宫等处,也都设有官办冰窖。 冰窖里都储存着冬日里从筒子河等冰冻的河面上,疏浚河道之后,重又注入清水,待得清水结冻,切割下来的巨大的冰砖。到了用冰的季节,各冰窖的“监督”便按着各内廷主位、各衙门的份例,印制“冰票”送入各位手中。若需要用冰,便以“冰票”领取,冰窖便安排送冰进各位的寝宫去。 这日这海淀的冰窖,却迎来了皇帝。 皇帝带着胡世杰,亲自走入冰窖。 这会子已是过了立秋,冰窖最繁忙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冰窖里既冷又静,颇有些瘆人。 且那冰窖搭建得皆有砖石券顶,冷不丁抬头看上去,倒像是走进了坟墓一般。 六公主舜华,便是被暂时停在这样的冰窖里,以冰镇着。 皇帝亲自走到六公主尸床旁,静静立着,伸手轻轻去触碰六公主的面颊,仿佛想要将她那幼小脸上留着的痛楚神情,全都抚平下来。 胡世杰忙跪倒,“皇上!” 便是冰镇,都是死去一个月之久的了,以帝王之尊,如何还宜亲手碰触了去? 皇帝却轻轻摇头,“不要紧,她是朕的亲生骨肉。” 第2297章 312、受罪(4更) 胡世杰不敢打扰,这便悄然退出去,问这冰窖的监督话去。 按着大清的规矩,各官职皆有满员、汉员;便连这冰窖的监督一职,每座冰窖也都设满人、汉人各一员。 胡世杰将这两人分开,各自单独问了一遍话。然后这才拿着他们提供的底档和一叠子“冰票”回头进了冰窖,拿给皇帝。 方才那一刻的独处,皇帝再走出冰窖时,面上已然又是帝王的平静,叫人看不出喜怒来了。 皇帝坐下来细看,微微眯眼,“七月三十,各宫大抵都已停止用兵。故此从八月二十六以来,冰窖收到的冰票便都是为了舜华这孩子的。” 胡世杰点头,“主要是两位主子的:令主子和忻主子。” 皇帝摊开手里的冰票,轻叹一声,“倒是令妃的最多。” 京城的夏日酷暑难当,谁不愿意多用些冰呢?若此能从份例里节省下来些冰,本不容易;更何况婉兮诞下九公主便是在盛夏七月呢。 胡世杰也是点头,“底档里记载,也是令主子位下的首领太监刘柱儿来得最多。” 皇帝定定抬眸,凝注胡世杰,“她果然……是想从这儿查起的。” 昨晚相拥而眠,皇帝本以为婉兮必定有许多委屈想诉说,又或者会将她自己这一个月来查到的线索都说与他听——可是事实却是,婉兮当真只是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个晚上,对于这些调查的事儿,只字未提。 皇帝将冰票和底档放在桌上,眸光幽幽而转,“胡世杰,依你看,你令主子分明已经想到了从冰窖这儿来查起——可是她为什么不查下去,更什么话都不对外说?” 胡世杰跪奏道,“皇上先恕奴才的罪——奴才已是问清楚了,这一个月来,冰窖本是无其他人用冰,原本清闲,故此来的也就是令主子宫里和忻主子宫里来送冰票的人罢了。” “可是据两位监督所言,这一个月来,冰窖里的来人,不止这二位主子位下的人。” 胡世杰悄然抬眸看皇帝一眼,“……还有,皇后主子宫里的人。” . 皇帝长眉便是微微扬起。 “朕明白了,令妃不再查下去,甚至在朕面前不说一字的缘故,就在于此——她既然派人来这冰窖守株待兔,可是等来的却是皇后宫里的人,若再查下去,或者声张出来,皇后便难辞其咎了。” 胡世杰也是轻叹一声,“六公主是在圆明园里出的事,奴才责无旁贷,暗下里也细细查过。首先每年夏天各宫里廊下都安秋千架,那铁环是打在廊下房梁里的,甚为坚固,没有可能伤着六公主。” “而打秋千本身会有一定风险在,便是大人,若是打得高了,也有可能摔下来,更何况六公主年纪尚小。六公主既然能从秋千上扣斗子掉下来,那便必定是身边伺候的人看顾不周。若此,六公主身边儿的嬷嬷、官女子和太监们,便都难辞其咎。” 皇帝点头,“故此,他们必定要设法来看看,舜华身上是否还存着他们疏忽了的罪证去。” 胡世杰轻叹一声,“令主子怕是也没想到,刘柱儿等来的人,左一个右一个,都是皇后主子宫里的人。以令主子妃妾之身,自然不能站出来指摘中宫。故此令主子才无论是在皇上面前,还是在六宫面前,都只字不提了吧?” 皇帝轻轻垂下眼帘,“……没错。她若将事情抖落出来,自然有的是人指责她是故意加害中宫,挟皇子图谋中宫之位。她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在这后宫里,便再无立锥之地。” 胡世杰跪地叩头,“依奴才暗查这一个月来的愚见,六公主薨逝此事,首先该问责的,便是皇后宫里这些奴才们。若是他们能小心伺候,便是公主年幼,也不至于打秋千坠落于地。那么口中的异物,便也不至于卡进嗓子眼儿里去。” “其次才是要查证公主嘴里究竟含了什么,那物件儿又是哪儿来的。” 皇帝点头,“你说得对,首罪之人就是皇后宫里这些奴才!那会子皇后不在宫里,必定是她们一个一个的得了松懈去,这便惫懒起来。又仗着公主年幼,她们不将公主放在眼里,这便压根儿就没小心伺候。” “故此当公主出了事,她们便只想着如何洗脱自己的罪责去。一有人说起公主丧生是因为令妃的香珠去,她们便必定卖力一同吆喝,不问真相,一股脑都将罪责推到令妃身上去!” 胡世杰那张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在这冰窖地界儿,就更显得阴气逼人。 “既是圆明园的事儿,奴才自当责无旁贷。只待皇上一声口谕,奴才这便带人去皇后宫中拿人!便是官女子和妇差,奴才当太监的不便审问;可是皇后宫里那些太监,奴才倒是必定扒拉着一个一个都先问个明白了去!” 胡世杰这神色,便连皇帝都忍不住微微一个寒颤去。 皇帝挑了挑眉,却摇头,“不必了。” 皇帝没多解释,这便起身朝外去。 . 天地一家春正殿里,婉兮面对那拉氏一脸的怒气,与忻嫔声嘶力竭的哭号。 帘外,忽然传来愉妃的请安声:“妾身来得有些晚了,不知此时可否方便给主子娘娘请安?” 那拉氏眯了眯眼,好歹是妃位,好歹都是潜邸旧人儿,那拉氏不能不给愉妃这个脸面。 那拉氏便深吸一口气,“进来吧。” 愉妃走进帘内,见婉兮与忻嫔的情形,不由面露惊讶。 愉妃还是先给那拉氏按规矩行礼请安罢,这才转眸望向婉兮和忻嫔二人。 “妾身与主子娘娘一壁随驾秋狝,也都是在热河才听说六公主的噩耗。” 那拉氏点了点头。 愉妃便转向忻嫔去,“忻嫔,你要节哀顺变。舜华去了,你好歹还有八公主呢。别哭坏了身子,倒叫八公主倚仗何人去?” 不提八公主便罢,一提八公主,忻嫔反倒更加悲从中来——若是能选择,她倒是宁愿是八公主出了事,而留着好好儿的六公主在世上啊…… 第2298章 313、洗冤(5更毕) 听着愉妃这话锋,婉兮暂且摸不到愉妃的用意,这便也抬眸凝住愉妃。 进宫这些年来,婉兮与贵人位分以上的诸人,多多少少都打过交道。唯有愉妃是个异数,明明这近二十年一起在后宫里相处下来,婉兮却始终没能尽数了解愉妃这个人。 甚至,即便语琴和白常在就与愉妃同住一个宫里,竟然也并不能给她提供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消息去。 愉妃就是这样一个安静到时常叫你忽略她存在的一个人,可是她却又偏偏养育出永琪这样一个皇子来。 愉妃也感知到婉兮的打量,这便抬眸迎上婉兮的目光,依旧还是平静地笑。 “昨儿刚回到园子里,便是听说了些有关六公主的消息,终究也都是道听途说、雾里看花的。我影影绰绰听着,仿佛是与令妃亲手制的避暑香珠有关?” 婉兮扬了扬眉,“是都如此说。倒不知愉姐姐信,还是不信?” 愉妃却忽然“噗”地笑了,抬起手腕来,大方露出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避暑香珠来。 “怎么竟然会有人说令妃手制的避暑香珠能卡得死人?呵呵,当真是笑话儿!” . 谁也不意,愉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那拉氏第一个眯了眼,“愉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愉妃朝婉兮点头微笑,这才不慌不忙转头对上那拉氏的眼。 虽说那拉氏、纯贵妃、愉妃、婉嫔这四人都是潜邸的老人儿,实则她们四个的年岁、进宫伺候的年头,也还是不同的。四个人当中,倒是那拉氏年纪最轻,进宫最晚。 愉妃这一笑,不慌不忙的这股劲儿,婉兮倒是从中看见了婉嫔的几分影子。 终是她与婉嫔一样,也与那拉氏从潜邸的时候儿便是多年相处,对彼此都是了若指掌了吧,才能生得出这样一种相似的从容不迫来。 而婉兮等后进宫的人,便是怎么都比不上的。 愉妃缓缓道,“令妃所送的这避暑香珠啊,当真是个好东西。看着戴在衣襟上、手腕上,是个装饰;而一旦遇见中了暑气、头疼脑热的时候儿,这些珠子便都是救命的药去。” “旁人用没用,妾身不清楚;不过这回陪着皇上秋狝,妾身自己倒是切切实实用了几回去,是真真儿地体会到了令妃这香珠的妙处,更明白了令妃的苦心去呢。” 愉妃说着,大方地将自己手腕上的香珠转了个圈儿,叫那拉氏和忻嫔都能将那一串香珠看个完整——宫里多戴“十八子”,便是说那香珠该有十八颗。而愉妃腕上这一串,已是缺了三分之一的香珠去。 那少了的香珠,被愉妃自己串了菩提子给替上。 这便是说,愉妃自己已是用过了六颗香珠去。 愉妃展示完了,含笑点头,“咱们随驾在外,虽说太医院、御药房的人也都跟着。可是咱们上马随着皇上一起去哨鹿的时候儿,太医和御药房的太监们可撵不上,不能随时随地都在身边儿。” “在那深山老林里,太医和御药房太监又不在身边儿的时候,这避暑香珠的妙用便展现出来了——若有些不舒服,这便也不用传太医诊脉,更不用叫奴才们在林子里支起炭炉子来费事熬药,只需咬下一颗这香珠来,在嘴里含着就噙化了。” 听到这儿,婉兮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唇角轻轻勾起。 愉妃含笑凝着婉兮的神色转换,朝婉兮点点头,“主子娘娘必定也听明白妾身的意思了——这是避暑香珠,便是做成手串儿,它根本的效用也还是丸子药。这丸子药还与御药房其他的丸子药不一样,不需要格外的加工,甚至不需要咀嚼,在嘴里直接就能噙化的。” “这入口即化的火候不好掌控,故此令妃才非要自己挺着大肚子也非要亲手来搓珠子,不肯叫人用模具来敲吧?尤其是给皇嗣们的,令妃怕就更是小心翼翼了。” “若说她给咱们的,还是药用成分更多些;那她给孩子们的,就干脆是带着一颗做饽饽的心来制作了——孩子们的就更是香甜好吃,而且比咱们的还要入口即化。” 愉妃眸光静静,在那拉氏和忻嫔面上轮流扫过,“……故此我就纳闷儿了,必定是入口即化的避暑香珠,怎么会能将舜华卡住了?” “便说巧合,舜华从秋千上掉下来的那一刻,香珠可能没完全化了,暂且卡住——可是也绝不会一直卡着,随着口沫流动,那香珠也早就化了去!” 那拉氏听得有些发愣。 这些避暑香珠,原本都是汉人的玩意儿。她权且都当做手串、香包用罢了,还从来没用嘴亲自噙化过,不知道原来还有这般说法。 愉妃便含笑道,“妾身斗胆,不知舜华那串避暑香珠可还在主子娘娘宫里?可否取来,咱们亲自都尝一尝,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便都解开了。” 婉兮心下淙淙暖流,她含泪抬眸望住愉妃,“愉姐姐说的是,这也正是我想跟主子娘娘请求的。” “妾身要再说一遍,这避暑香珠是治病救人的,绝不会是害人的!” 愉妃便也轻轻点头,“令妃委屈了。这一片深情厚意,怎么会反被人歪曲至此,更绕上六公主一条性命去……还请主子娘娘彻查,万万不可叫令妃承受不白之冤去。” “妾身再说句直白的:六公主的性命是金贵,可是令妃也刚刚诞下九公主。令妃的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呢,怎么难道令妃母女的身子就不同样金贵了么?怎么能因此事,叫令妃在这个时候,担了这么大的委屈去?” 那拉氏面上很是尴尬,不由得扣紧了迎手枕。 “塔娜,将舜华留下的那串避暑香珠取来!” . 皇帝从海淀冰窖回来,走入“天地一家春”正殿的时候儿,正赶上那拉氏带着一众嫔妃,亲口尝试舜华那串避暑香珠。 语琴第一个站起来,“果然是入口即化,倒像是蜜果子了!令妃做给孩子们的香珠,体量本就小,这么小一颗珠子,又是入口即化的,怎可能卡得住嗓子眼儿去?!” 第2299章 314、我不管了(1更) 皇帝挑眸看着,也不着急说话,只是侧身走进了东梢间里坐下。 忻嫔有些不敢置信,也更不愿意相信,这便上前分别掐下几块儿珠子来,一再送入口中含了。 无一例外,都是入口就化了。 婉兮淡淡凝着她,见她尝过之后已是不再尝,这才缓缓走过来,盯着她的眼睛。 “为何我不用模具敲,而非要坚持自己手来搓?就是因为用模具敲,难免压料过实,又为了那珠子成形儿,工匠们难免往里添加些淀粉糊精类的黏合剂,到时候那珠子含在嘴里便不容易化了。” “而我用手搓的,配料都是严格控制了数量,那些药粉黏合起来也都是依靠着我掌心的温度,不用额外添加什么淀粉糊精去。都是当娘的人,我也有孩子,我给小七的和给舜华的,是完全一样的香珠,我自然也怕孩子们卡住,所以才这样小心翼翼。” “这回,你肯信了么?” 在这亲口的尝试面前,便是那拉氏也轻叹了一声儿,“这避暑香珠,原来是这么用的。我自己从前没用过,这便也受了蒙蔽去。倒叫令妃委屈了。” 忻嫔抬眸愣愣望住婉兮,继而噗通又跪倒在那拉氏面前,“主子娘娘要为舜华做主啊!舜华她,那究竟又是因何而死的,啊?” 纯贵妃缓缓道,“令妃的香珠是否害人,与舜华究竟又是因何而死,到此时,这便成了两件事。在查清舜华真正死因之前,我倒是建议,皇后娘娘理应先还令妃一个清白。” 那拉氏转眸望向婉兮,“……虽最终都还需要皇上定夺,可是眼下,我自己也先跟令妃说一声‘受惊了’。” 语琴、婉嫔等人更是联袂起身,纷纷道,“我等已经看得明白,此事与令妃娘娘无关,还请令妃娘娘安心。” 婉兮含笑向众人点头,继而收起笑容,垂眸凝视忻嫔。 “我能帮你的,只到此处。至于接下来如何查清舜华的死因,以及谁该为此负责……这些事,就靠你自己了。” . 婉兮说完,已是退到一旁。 忻嫔又与那拉氏哭诉,婉兮则悄然抬眸望向东梢间那边。 她们都聚在西次间呢,隔着中间的明间宝座,才能瞧见东边次间、梢间。故此皇帝来时,本也没惊动她们,她们原本便也都不知道。 婉兮却还是瞧出了端倪来,这便悄然含笑起身,先走出殿外,说要去更衣,继而兜了个圈子,又从东边儿回廊绕回到东边儿梢间的窗口儿去。 梢间因都为私密所在,故此窗子上不是满镶的玻璃,唯有中间的一块窗格子上才镶了巴掌大的玻璃;其余窗格子,都是镶嵌着粉彩的瓷片,以及夹层的窗纱。 婉兮也没翘脚去扒着那块玻璃往里看,只是就在窗边站定,肩头斜倚着窗扇儿,手里轻甩着帕子。 秋风宜人,这帕子在风里也飘得漂亮。 皇帝在屋里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就从北面炕挪到南面炕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窗。 “帕子撂下!”皇帝先故意绷着脸轻斥,“内廷主位,哪儿有这么摇着帕子的?” 第2300章 315、都是朕心上的人(2更) 婉兮垂首轻笑,明白皇上的意思。 旗人女子行礼,抬手抚鬓,最忌讳手里攥着帕子在那摇来甩去——那是轻佻,唯有不规矩的女子才会那般。 当年怡嫔柏水薇因是扬州瘦马的出身,刚进宫也不会行旗人的礼节,这便曾经在给皇太后行礼抚鬓的时候儿,这么甩手绢儿来着,这便将皇太后活活气得再也容不得怡嫔去。 婉兮故意道,“唐时韦庄说,‘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爷,那不也是一片人间胜景么?” 皇帝却崔乐意一声儿,“呸,爷可不要那淸楼薄倖名。” 婉兮轻叹一声,垂下眼帘去,“这一回,奴才却要薄情一回。爷可怪奴才?” 皇帝侧眸,隔着那花格子窗,凝视婉兮侧颜。 ——她就是因此,才故意不走进来,反倒宁肯隔着窗户这样与他说话。 她是怕他失望呢~ 皇帝轻问,“……不查了?” 婉兮垂着头,指尖攥紧了衣角,“从前那些年,便不是奴才本生的孩子,可只要是皇上的骨肉,奴才都愿意落力去追查。” “可是这一回,奴才不想管了。” 皇帝便也垂首,淡淡勾了勾唇角,“也好。” . 这一趟海淀冰窖走完,皇帝自己心下也是有了数儿。婉兮明明都叫刘柱儿来冰窖里守株待兔,明明都已经能拿住皇后宫里的人了,可是她却在他面前只字未曾提起。 都是因为她明白,若再查下去,她查的就是皇后宫里人,就是皇后自己——那六公主舜华的死,就会最终演变成了她与皇后之间的针锋相对。 ——其实舜华那孩子的生与死,对于那些人来说,根本就不要紧;她们想要的,不过是婉兮与皇后再度正面交手。 这会子婉兮连生三胎,这会子在后宫的地位越发稳固。除了皇后,已经再没人能撼动她去。故此自然有人按捺不住,要挑唆着叫婉兮与皇后再争斗起来。 到时候,自然有人渔翁得利。 若这会子婉兮还跟从前似的,一门赤子之心,非要帮舜华讨这个公道的话,到最后其实真正伤到的,反倒是婉兮自己。 所以她将冰窖的调查,适可而止;而这一刻,也自行抽身而退。 只是她心下天生善良,终究还是觉得自己这回是“薄情”了。 婉兮虽然跟皇帝将话说明白了,可自己心下也难免觉着不得劲儿了些,这便绞着帕子角儿,隔着窗玻璃嘀咕,“……反正,六公主的本生额娘忻嫔,自己也是个聪明人;便是抚养六公主的皇后娘娘,更是六宫之主。有她们两个自己查,何用旁人插手了去?” 皇帝倒是轻哼一声儿,“还没想起来自己刚诞育完啾啾,这才两个月?身子还没养好呢,便是叫谁去查,也轮不到你。” 婉兮这才笑了,“可不,奴才一时倒忘了这个了。” 婉兮说罢还是叹了口气,“可是……奴才心下也还是放不下。奴才也还是计较,究竟那卡了舜华嗓子眼儿的,会是什么呢?” . 虽说皇帝来得没叫人通报,可是皇后宫里人还是悄悄儿禀告给了那拉氏。 这会子那拉氏已经带着众人,从西间穿过明间,到东梢间来给皇帝请安。 婉兮这便也赶紧向后退了开去,索性晚一刻再回去。 待得婉兮再回到殿内,正瞧见皇帝含笑与众人说话儿。 “……你们当中,除了皇后不需封号之外,有以姓氏为称号的,也有朕另赐了封号的。礼部送上来的字,各种名目、典故的都有。故此你们的封号啊,也是各有内涵、千人千面。” “便如纯贵妃的‘纯’、令妃的‘令’、舒妃的‘舒’、婉嫔的‘婉’等,都是独一无二的含义。” “只是你们当中,倒有几个人的封号,是如出一辙的。” 婉兮静静走回座位坐下,静静听着皇上的下文。 皇帝目光扫过在场几人,唇角轻轻勾了勾,“愉妃的封号‘愉’、忻嫔的封号‘忻’、慎贵人的封号‘慎’……以及已经薨逝了的怡嫔的封号‘怡’。” 那拉氏陪着笑,“我虽说汉学的造诣跟皇上根本没法儿比,可是这几个汉字我却还是识得的。这些都是心字旁,都是描摹心境的字呢。” 纯贵妃便也跟着道,“皇后娘娘说的正是。‘愉’与‘怡’字、‘忻’字,皆是和悦、喜乐之意;‘慎’字为‘真心’二字,也是恭谨、真诚之意。” 婉兮坐下,目光与语琴稍稍一撞。 语琴便也悄然一笑,想起当年愉妃刚因为生下永琪而从“海贵人”晋位为“愉嫔”,不但晋位而且有了封号时,当时的那拉氏就气得跳脚,还说过那个“愉”字根本不是“喜乐”,而是古时所通“偷”字,讽刺永琪是愉妃当时“偷来的孩子”。 皇帝朝那拉氏和纯贵妃点头笑笑,“解的不错。这几人,都是朕——心上的人。” . 皇帝的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叫众人听了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皇帝却没做什么解释,说完这些,就与皇后吩咐了十月初二起,一系列召见、赐宴布噜特(今柯尔克孜)使者的事儿,这便起身离开了。 便连那拉氏都叹了口气,“……皇上并未就舜华之事给示下,那咱们就也先别急,再等等。总归这会子皇上还有国务要忙,待得皇上忙过这阵子,皇上自然会给个定夺。” 出了“天地一家春”正殿,语琴和颖嫔等人都拉着婉兮,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叫我们狠狠捏了一把汗去……也亏你做事认真,这珠子都是你自己亲手搓出来的,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才能叫这次化险为夷。” 婉兮却笑不出来,“我当初哪儿能想到,这珠子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若是早能料到,我都不做了。” 婉嫔缓缓走来,也是叹息,“瞧见了吧?这宫里的人心,永远超过咱们的度量之外去。便是咱们自以为都进宫这么多年了,什么没经过,却也还是依旧有防备不到的地方儿。” 第2301章 316、遭嫉(3更) 婉兮迎上婉嫔的眼。 “陈姐姐说的是,经过此事也是给咱们敲响一记警钟:只要在宫中一日,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永远不能以自己进宫已二十年当成资本,便忘了去小心谨慎。” 婉嫔点头而笑,“正是如此,况且现在咱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咱们的顾虑和防范便也更要加倍才是。” 婉兮转眸望向几人,“皇后与我说过的一句话,不啻醍醐灌顶。这三年我连生三个孩子,皇后却连着夭折了三个孩子;而宫中其他诸人又皆无所出……这后宫上下对我的怨气,怕又是已然积累到时候儿了,便是得了一点机会,自然便会冒漾出来。” “这次是侥幸迈过了这道坎儿去,可若是还不小心,兴许下一个坎儿随后就来。而下一次,就不再那么容易迈过去了。” 婉嫔也是叹息着点头,“这是后宫,永远只许雨露均沾,却不容一家独宠。婉兮,你三年连着三个孩子,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儿;况且你也不年轻了,三十多的年岁,还这样盛宠——这后宫里还有多少新进宫来,年轻如花的呢,却只能看着你这般……也难怪叫人生了怨恨去。” 婉兮咬住嘴唇,轻轻点头。 话说到这儿,倒叫人心下有些伤感了,颖嫔便赶紧岔开话题,故意傻笑着问,“方才皇上那话究竟说的什么意思呢?我倒是听不懂了。” “愉妃、忻嫔、慎贵人,包括怡嫔后来的年月……她们四个哪个算得宠了?皇上怎么反倒说她们都是皇上心上的人去?” “这会子说来说去,也就愉妃一个人还算独善其身,另外那三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惨吧……” 颖嫔话音未落,婉兮急忙攥住了颖嫔的手去。 颖嫔一怔,转头顺着婉兮的眼睛看过去——正是愉妃从“天地一家春”正殿那边出来。 婉兮送了颖嫔的手,先迎上去,含笑给愉妃行礼。 两人都是妃位,本行平礼的“拉手礼”就够了,更何况令妃的实际排位已在愉妃之上。 愉妃慌忙拦住,“令妃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人了。” 婉兮手臂被愉妃拖着,可还是屈了一膝,“今儿多亏愉姐姐你替我诉说冤屈。” 愉妃却笑,“令妃不必放在心上。再说我也不是特地为令妃来的,是的确身在木兰围场的时候儿,得了你那香珠的帮忙。我既然亲口尝过,怎么能昧着良心不说出实情来呢?” 愉妃仍旧淡淡的,并不与婉兮特别热络,说完便也与语琴等人打了个招呼,这便先行离去。 婉嫔望着愉妃的背影,缓缓道,“这么瞧着,愉妃凭永琪这个皇子,还有她这些年与世无争的性子,倒像是个能比忻嫔、慎贵人她们更有后福的人。” “原本潜邸里的老人儿,我与她身份最为低微,乾隆刚登基的时候,初封六宫,我与她位分最低,初封都只是常在。后来,乾隆二年,皇上再正式册封后宫,我与她一并成了贵人,她是海贵人,我是陈贵人。” “我以为我与她一辈子就都这样儿携手同行了,可是没过几年,乾隆六年那会子,她不就生下了永琪么,从此便与我再不相同了……如今她在妃位已经这些年,永琪更是声名鹊起,这样想来,她当真比我聪明太多,这路也比我走得顺利了那么多年去。” 语琴便也点头,“可不,我与她同住在储秀宫里这么多年,自然最是佩服她隐忍的本事。这些年过来,咱们亲眼见着这么多人一个一个生事,一个一个倒下,唯有她这么多年始终这么安安静静。” 婉兮轻轻点头,“也唯有她这些年如此,才能换来今日永琪的安安稳稳去。若此,这安静便也是她的智慧所在。她啊,其实倒是个比后宫许多人都更聪明的人啊。” . 皇帝回了“九洲清晏”就下旨:“朕于十月初三日,于山高水长大幄次,筵宴布噜特来使。初四日回宫。初五日升殿,令布噜特使臣,服其本色衣服行礼。” 此时西北又传来好消息,回疆和阗的“阿奇木伯克”霍集斯也如阿克苏一般,率城归降朝廷。 说起这位和阗的伯克霍集斯,在回疆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无论曾经是准噶尔统治回疆,还是大小和卓兄弟,都不能不忌惮霍集斯家族的强大。 便连朝廷第一次平定准噶尔时,那位准噶尔汗国的最后一任大汗达瓦齐,便是被被这位伯克霍集斯擒获,交给朝廷的。 不仅和阗,便连乌什城的伯克,都是霍集斯的儿子。霍集斯率和阗归顺朝廷,乌什便也同时一并归附。乌什伯克更打算在乌什城内设下陷阱,捕小和卓交给朝廷。 皇帝闻奏报大喜,下旨:“霍集斯有擒献达瓦齐之功,今又归诚画策,深为嘉悦。著加恩锡封公爵,赏戴双眼孔雀翎、宝石顶帽天马褂、荷包鼻烟壶。用示优眷。” 在霍集斯家族的巨大影响力的带动之下,回疆各城纷纷归顺朝廷。至此,唯余喀什噶尔、叶尔羌两个大城还在大小和卓兄弟手中。 西北战事,终是成功在望。 . 十月来了,皇帝圣驾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地穿梭,行各种祭祀、赐宴之事,后宫的事便又都落在那拉氏肩上。 六公主舜华的事儿,便也随着季节,也跟着这么渐渐冷了下来。 这日,午间日头正好,那拉氏坐在南窗下翻检着皇上冬日里要穿的冠袍带履,塔娜瞧着张嘴面上笑意浮动,这便忍不住悄声问,“主子……六公主的事,咱们查还是不查了?” 总归六公主是养育在皇后宫里的,若要查,皇后宫里必定要先自查一番。塔娜是掌事儿的女子,若要查,就得她亲自带人来查。 那拉氏翻着手里一件“香色缂丝黑狐面龙袍”,顾左右而言他一般道,“你瞧,这件香色的龙袍,本是皇子们穿着的颜色。皇上穿龙袍,自然是明黄的。就更别提是在过年那么隆重的时候儿了。” 第2302章 317、黑锅(4更毕) “可是啊,咱们皇上就偏偏下旨,叫每年除夕晚上沐浴之后,就穿这件儿。而且还下旨,‘以后每年是为例’,不但那一年大年三十这么穿的,以后是年年都这么穿了。” “别说我劝过,便是皇太后都正式问过。你猜皇上怎么说?——皇上说,‘他喜欢香色’,所以就这么穿了。” 那拉氏说到这里都是忍不住苦笑,“天子之尊,大过年的不肯穿明黄,却要穿香色;可是当年祥贵人进宫,区区一个贵人,赏赐物里却有明黄的氅衣去!” “都说宫里的规矩严,半点行差踏错都是掉脑袋的。可是什么规矩到了咱们皇上这儿,却都成了摆设儿,半点约束不了他去。” “咱们这位皇上啊,说话办事便总是这样‘任性’,从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怎么说。想想历朝历代,这服色都是极其严格的规矩,若有僭越,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可是如今到了咱们皇上这儿,什么都约束不了皇上,端的看皇上自己的心思罢了。” 塔娜一点点听出些滋味来了,不由得噤声,只小心瞟着主子面上的神色去。 “不光衣裳,皇上对这后宫里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呢?不说旁人,咱们就说说令妃吧,她从进宫那一天开始,到初封、分宫,再到如今,哪一遭哪一样儿上,是按着祖宗的规矩来的?” “虽说目下永璋、永珹、永瑢这几个汉人、高丽人所出的皇子,一个一个的被皇上褫夺继承权、出继的;可是这些终究都不是令妃的孩子。谁能说,皇上不会一路叫令妃冲破所有的祖宗规矩去?” 塔娜微微皱眉,轻声道,“那这回,主子何不趁机抓住了令妃的小辫子去?” 那拉氏啪地扔开龙袍,抬眸望住塔娜,寒声而笑,“你当我不想?我是抓不住啊——可是你也看见了,那香珠根本就卡不住人去,我若还抓着这事儿不放,我岂非成了自讨苦吃?” 那拉氏懊恼不已,“结果到后来,反倒给了那愉妃当好人的机会去!这事儿一过,那令妃的心下必定感激愉妃,而怨怼了我去!” “此时咱们已经居于下风,若还要查舜华的死,那便必定又是从咱们自己宫里先地覆天翻——查出来谁,不都是咱们宫里的人儿,是我位下的奴才?” 塔娜心下也是一个翻涌,连忙蹲身,“是奴才愚钝了。既然皇上都不再追着,那咱们便乐得暂时放下。总归那六公主也是忻嫔的孩子……主子只是嫡母,又急什么呢?” 那拉氏轻哼一声,“你没瞧见么,令妃这回都撂下不管了。表面儿上是她恼恨忻嫔这回不分青红皂白,非要冤赖了她去;可是实际上细想想,是她聪明,不愿意跟咱们再针锋相对才是。” “人家都聪明地知道闪避了开去,那咱们何必还非要自查,非要将咱们自己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拎出来,送到风口浪尖儿上去?” 塔娜忙垂首,“不查了,奴才这便将所有的事儿都撤下来。” 那拉氏点头,“也不用全撤,好歹做个样子。虚应着闹些动静,也就是了。” 塔娜微微一怔,随即便也笑了,“……可不,六公主虽说是在咱们宫里养育着,身边儿的人主要都是咱们宫里的。可是并非没有从忻嫔那边带过来的。索性将所有的事儿都推到那奶口嬷嬷身上去罢了,既能了结了此事,又叫咱们乐得干净。” . 如往年一样,一进十月,宫里便格外忙碌起来了。既要为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准备,又要预备着过年。 今年皇帝十月里除了冬至节等重大的祭祀之外,还为了布噜特时辰的觐见而忙碌;而月底,又将赴盘山行宫,召见西哈萨克使臣(哈萨克分东、中、西三个部分,阿布赉只是其中一部分)。 西域全疆即将全部平定,各部使臣纷至沓来,皇帝今年注定又将一番忙碌。 这日,婉兮正在宫中陪着孩子们玩儿。她抱着九公主,永璐则在炕桌儿边坐着;而地下,是七公主、拉旺和福康安三个人玩儿着老鹰抓小鸡。 原本以为小七才该是被保护的小鸡,可是事实上,人家小七坚持要当老母鸡。福康安和拉旺没辙,只得轮着当老鹰和小鸡,总归都是一前一后围着小七转就是了。 九公主不知道哥哥姐姐们玩儿的是什么,总归看着他们闹腾,就跟着大方地笑;永璐则没那么全神贯注了,他是坐在炕几边儿上,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一盘子瓜子儿上。 一岁半的小家伙,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能将瓜子儿给弄开了。 正是满屋子热热闹闹呢,皇后宫里来了传旨太监,说请婉兮这会子拨冗,过去一趟。 婉兮还只当是皇后要与她商量皇太后圣寿的事儿,这便撂下了孩子们过去。结果一进翊坤宫的正殿,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各宫嫔妃,位分低的早早都到了。左右两列,中间儿的地毡上则跪着个一脸苍白的妇差。 婉兮边往里走,边瞟了一眼。 脸熟——正是当日跟着六公主,却在一边儿偷懒睡觉的那个嬷嬷。扶家姓柳,故称柳佳氏。 婉兮坐定,那拉氏便叹了口气,“眼见着西北的军情胜利在望,下个月又是皇太后的圣寿之日,咱们宫里便只准见喜庆,不许见腌臜埋汰的事儿。故此有些事儿,便得提前赶在这个十月里,该料理的都料理完了才是。” 忻嫔来晚了一步,进来瞧见那柳佳氏跪在地下,面色便是一变。 那拉氏扬声道,“忻嫔来得正好。地下跪着的人,你可认得?” 忻嫔眼瞳一时乌黑,衬得一张脸更是雪白。却也只能回答,“自然认得。这是舜华的奶口嬷嬷,从小就伺候舜华的。” 那拉氏点点头,“按着宫里的规矩,奶口嬷嬷伺候公主满一周岁,就得止退了。只是那会子我的永璟也还小,六公主周岁那天前后,又是令妃的七公主下生,这宫里和内务府都一时忙翻了天,倒都没顾上此事。” “再后来忻嫔又有了八公主,六公主身边儿得单独辟人来伺候了,忻嫔便也说这柳佳氏伺候的好,便是不喂奶了,也可以给六公主当个保姆去。” “后来舜华挪到我宫里抚养,我一来信得过忻嫔的眼光,二来也是觉着这柳佳氏跟舜华感情亲近,不忍拆散,这便也将柳佳氏一并挪过来罢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个柳佳氏却辜负了咱们!” 那拉氏说着抬眸盯一眼婉兮,“令妃,你来说说,当日你曾亲眼见了什么去?” . 婉兮微微皱眉,却也不得不起身,将当日情形道来。 那拉氏一拍迎手枕,“你们可听见了?当日舜华就曾出过这样的事,若不是令妃路过遇见了,说不定舜华早就已经出了事!” “令妃当日那般警告这柳佳氏,可是她呢,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趁着我随驾秋狝,不在宫里的当儿,她便又故技重施!” 那拉氏一声断喝,“那瓜尔佳氏呢,叫她进来说!” 那瓜尔佳氏,便是伺候六公主的另外一名精奇嬷嬷。这瓜尔佳氏是皇后宫中所指派。 瓜尔佳氏惊慌入内,进内便是叩头,“回皇后主子,八月二十六那日,六公主因一时寂寞,便要在廊下打悠悠。奴才因为手上还有活计,这便在殿内一边忙着,一边隔着窗户看着公主;而柳佳氏就在窗外廊下栏杆上坐着,一边推公主打得高,一边伺候着公主。” “因为柳佳氏是公主从小就伺候在身边儿的,与公主的情分比奴才深,伺候公主的经验自然也比奴才更熟练,故此奴才便没想旁的……哪知道,窗外那悠悠打得好好儿的,忽然就听见‘哎呀’一声儿,竟是公主从悠悠上掉了下来!“ “奴才登时惊得扔了手上的针线活计,跑出去一瞧。只见柳佳氏扎撒着一双手,就站在那悠悠后头,已是吓的面无人色。我问了才知道,原来方才她推公主,结果一时有些眯瞪了,手上没了准头,给推大了劲儿去!” “那悠悠就翻了,公主这才掉落下来……” 听到此处,那柳佳氏已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的抖了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若是眯瞪了,推公主的劲头儿应该越来越小才是,怎么能越推越大!” 那拉氏砰地一拍迎手枕,“柳佳氏,事到如今,你还该狡辩!我看,你是将你一家老小的脑袋都不要了!” 那柳佳氏又是狠狠一震,慌乱四望,忽地大喊道,“是公主,是公主她——淘气,好好儿地坐着打悠悠还不满足,非要,非要站起来!” “那悠悠的座儿窄,她非要站起来,结果脚底下就打了滑!奴才用寻常的劲儿,依旧那么一推,结果,结果公主就给踩翻了,这才扣斗子了!” 忻嫔已是再坐不住,站起身来走到两个妇差面前,狠狠盯着她们两个。 “那她究竟嘴里吃了什么,啊?” 第2303章 318、暗恨(1更) 两个妇差虽说吵得热闹,忻嫔终究还是个当娘的,揪着问的,终究还是最要紧的关键所在。 那瓜尔佳氏却反倒被问得一愣似的,抬眸战战兢兢望忻嫔一眼,这便急忙垂下头去。 两手揪紧了衣裳,两眼像是在地上找寻什么一般。 可是那地毡之上的缠枝牡丹的纹样太过繁复,她越看许是心下反倒越乱了。 半晌她才壮士扼腕一般叫了一声,“……枣儿,依旧还是枣儿!” . 忻嫔厉声惨呼,“你说什么?还是枣儿?” 瓜尔佳氏毅然抬起眸子来,迎上忻嫔的眼去,“对,就是枣儿!” “忻嫔主子可知道六公主为何总往嘴里含着枣儿?那就是她给惯成的!她原本是六公主的奶口嬷嬷,当年喂奶的时候儿,兴许为了补养,便没少了给她吃枣儿。她如今都不喂奶了,可私下里还总是嘀咕,说给六宫喂奶那一年,可虚损坏了,需要补补气血。” “还有她当年被挑进来当奶口嬷嬷,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刚下生。她舍了自己的孩子,进宫来伺候六公主,她心下便也时常想念她自己的孩子,总觉着有些对不住她自己的孩子。这便也夜晚总是暗暗掉眼泪。这样下来,身子便虚损更甚。” 那拉氏听着,冷笑一声,“所以她才每日里枣儿不离身啊!她应名儿着,还说是舜华爱吃枣儿。我便从我自己的份例里省下枣儿来留给舜华,却没成想,都进了她的肚子!” 塔娜也哼了一声,“奴才寻常也没少见了她总是腰里揣一把枣儿,不论是在哪儿坐下,就掏出来吃。奴才也曾问过她哪儿来的枣儿,她说是六公主吃了一半儿撇了的,她瞧着糟践,这便都捡起来给收集起来,没事儿就嚼用罢了。” 那拉氏冷笑,“说得可真好听,一副忠仆的嘴脸。” 瓜尔佳氏马上道,“可是她寻常却不是这么说六公主的。她因是奶口嬷嬷,原本六公主周岁之后,她就可以出宫,跟她自己的一家子团圆的。可是哪儿想到她竟然没能按期止退,竟然在宫里延宕到了这么前儿……” “她想家,尤其想她自己都没能奶上的那个孩子。故此她心下早就暗暗怨恨了六公主去……她私底下没少了跟奴才嘀咕,说公主再亲,终究也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为了公主,都没能奶上自己的孩子就罢了,可是怎么还能公主不吃奶了,还把她拴在宫里?” 那拉氏陡然一声冷笑,“原来如此!柳佳氏,你心下早对公主心有怨怼,故此伺候起公主来越发惫懒懈怠。这回你干脆恶向胆边生,竟敢加害公主了去!” “你必定想着,六公主若不在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宫,就可以跟你那一家子团聚,就可以补偿你自己那孩子了!” 柳佳氏听到此处,早已面无人色,只能重重在地上磕头,一声声哀嚎着,“冤枉啊,奴才真是冤枉啊……皇后主子明鉴,公主便不是奴才的亲生,可也是奴才奶大的,奴才如何能忍心伤害公主去?” 第2304章 319、喜与悲(2更) 见柳佳氏喊冤,瓜尔佳氏立即再道:“六公主才四岁,正是言行举止都在模仿人的时候儿。她本是六公主身边儿最亲近的,故此她做什么,六公主自然按样儿去学了!若不是她镇日价在嘴里含着枣儿,六公主便也不至于跟着学会了这个毛病去!” 瓜尔佳氏说着还向上叩首道,“皇后主子容禀,寻常人吃完了枣肉儿,早就把枣核儿给吐了。可是这柳佳氏的娘家原本是山西黄河边儿上的人。她总说啊,她们娘家那边产一种酸枣儿,便是吃完了肉儿,只剩下枣核儿,含在嘴里也能治牙疼。” “故此啊她在宫里吃完了枣儿,便也不吐那枣核儿。即便有时候都不是她说的那种山西酸枣儿,可是她还是习惯把枣核儿在嘴里含着。奴才没少了见她一边含着枣核儿,一边儿给六公主做针线,又或者是脸对着脸地说话。” “六公主年幼,哪儿分得清这样的危险去?不过是瞧着她这么做,六公主便也依样画葫芦罢了。她呢,她自己因早就有这个习惯,瞧见六公主也含了枣核儿,却也不当回事儿,非但不拦着公主,反倒有时候儿还故意将她嘴里的枣核儿露出来,跟公主相视一笑……” “公主这习惯便更是根深蒂固,便是奴才想帮公主扳过来,都做不到了。” 瓜尔佳氏说到后来,已是声泪俱下,充分看出她的一片苦心却付诸东流的委屈来。 她抬起泪眼,望向婉兮来,“那日令主子遇见了,便是挺着大肚子,令主子也严厉申饬于奴才和柳佳氏。奴才心下自然是记得紧紧的,自那日带着公主回了宫后,奴才便更加小心谨慎,绝不准公主再去碰枣儿,更不准公主再去含着枣儿……” “可是谁知啊,这柳佳氏她还是改不了每日含着枣儿的毛病。奴才有一眼看不到的时候儿,公主便从她那拿到了枣儿,含在嘴里去。她却还是不长记性,不拦着公主,还时常跟我打马虎眼,不叫我瞧见!” 瓜尔佳氏将话说到这儿,所有人都恨恨地望向那柳佳氏去。 婉兮按着额角起身,叫玉蝉悄悄儿去回塔娜一声儿,叫塔娜待会儿与皇后回禀一声儿,就说九公主到了吃奶的时间,在宫里闹了。 婉兮自己先走一步,背后传来那柳佳氏凄厉的哭声。 那拉氏已是传了杖,叫打到那柳佳氏招供为止。 . 走出翊坤宫,玉蝉也是心有余悸,忍不住低声与婉兮说,“……奴才瞧着那柳佳氏哭得凄厉,倒不像是在抵赖。” 婉兮便也点头,“你说的没错。瓜尔佳氏和柳佳氏,两人都是六公主的保姆,原本应该一体治罪。那柳佳氏怕是也没想到,瓜尔佳氏反来倒打一耙,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她身上去了。” 玉蝉也是叹气,“谁说不是呢?柳佳氏便是与公主再亲近,她终究只是个奶口嬷嬷;反倒是那瓜尔佳氏才是精奇嬷嬷,是负责看顾公主的才是。若分责有轻重,倒是应该瓜尔佳氏更要问罪才是。” 婉兮轻轻摇头,“可是瓜尔佳氏今儿已经将话说到滴水不漏,那柳佳氏又无旁证,便再难辩白了。” 玉蝉深深垂首,“奴才倒不想别的,就是替柳佳氏那孩子可怜……刚下生,连亲娘的奶都没吃上几口,便跟着就分别这三四年去;今儿这一劫,那柳佳氏都不知道还能不能逃得过来,说不定那孩子便再也见不着亲娘了。” . 傍晚时分传来了消息,柳佳氏挨了杖责,却宁死不肯承认。这便竟然被……活活打死了。 因有瓜尔佳氏和翊坤宫中其他众人的旁证,便是柳佳氏自己不肯认,可是六公主夭折的责任,还是挂在了她身上。 那拉氏最后开恩,说她好歹伺候过六公主一场,也不是有意加害公主,终究还是粗心大意犯下的大错,这便不牵累她家人,只叫她一命抵偿便罢了。 这一晚,婉兮将几个孩子都归拢到一起,母子几个在一个炕上挤着睡。婉兮将孩子们紧紧抱在怀里,便是睡着了都不肯松开。 . 因十一月就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又要过年,宫里各处喜庆还来不及,便也没人多去追问一句柳佳氏的死。柳佳氏便连同她亲自奶大的六公主一起,在这紫禁城冬日的热闹里,如飘过红墙的雪沫子,寂寂无声地飘散了…… 十月二十四日,皇帝在宫中陪九公主过完百禄,于十月二十五日起銮赴盘山行宫,召见西扎萨克使臣。 皇帝因九公主刚下生就起銮秋狝而去,没能陪九公主过满月,故此此次九公主的百禄办得便格外热闹了些。婉兮宫里这连着几日的热闹,就更是将六公主夭折的悲伤,全都覆盖了下去。 十月二十五皇帝圣驾一走,婉兮便不意外在御花园里,“邂逅”了忻嫔去。 婉兮原本是带着永璐来看鹿。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里也是个“璐”,小名又叫“小鹿儿”,故此永璐格外稀罕这御花园里养着的梅花鹿。便是永寿宫里那么多活物,他也还是要每天都要来看看这些梅花鹿,才能安心。 婉兮将永璐交给精奇嬷嬷顾佳氏,又给玉蕤使了个眼色,叫玉蕤与顾佳氏先带永璐回宫去。 御花园里安静了下来,婉兮走进“绛雪轩”,先坐下,抬眸凝注忻嫔,“忻嫔今儿必定是有话要对我说,故此才早早儿等在御花园里。我来了,忻嫔说罢。” . 忻嫔深吸一口气,“柳佳氏死了,便无论是皇上、皇后,还是这六宫上下,就都以为舜华的死,已经有了个交待。” “令妃娘娘,我倒要问你一声儿:你也放下了么?令妃娘娘又觉着我,也就这么放下了么?” 婉兮眸光盯着忻嫔,缓缓打转,“我放不放下都无关紧要,总归我又不是舜华的本生额娘。至于忻嫔你自己放下还是没放下,你自己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又何必要来问我?” “你知道就好!”忻嫔厉声一呼,震得窗外那棵海棠树上的雪沫子,都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2305章 320、省省吧(3更) 忻嫔这样的厉声呼号过后,眼泪珠子便也跟着断了线一般地掉下来。 婉兮却轻轻垂下眼帘,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冷峭。 “忻嫔,我早知道你今日便回来找我算账。舜华去了,皇后主子用柳佳氏的命来抵偿,你心下不能接受,可惜你不敢去找皇后理论;更不敢越过皇后,去皇上、皇太后面前去诉苦。” “你便将所有的不甘和苦楚,还要另外安在一个人的头上,这样儿你心下才好受些——所以我毫不意外,你又找上了我。” “也是,睡觉你我这般冤家路窄。从前舜华的周岁儿‘晬盘礼’,便正赶上我的小七降生,叫你觉着我的孩子抢了你孩子的风头去;而这会子,舜华刚去,皇上又为我的九公主连日大办百禄宴,你心下自然难忍。” 婉兮目光盯着忻嫔,缓缓轻转。 “这些事儿,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我却还是要正告你一声儿:这些都是日子赶巧挤在一块儿罢了,没人是要故意在你伤口上撒盐。这世上就更没有说,你的孩子夭折了你难受,便不准别人的孩子过百禄的!” “你难受,我理解;可是你非要歪曲了我,非要认为我是故意炫耀给你看,那我便也没什么可与你解释的——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总之我魏婉兮心下坦荡荡,半分不亏欠你和舜华去!” . 忻嫔盯着婉兮,有些意外,可是那双眼里迸发出的光,却更加冰凉刺骨。 “你不亏欠我和舜华?你难道忘了,我为何这会子不敢与皇后当庭理论,更不敢越过皇后去向皇上和皇太后诉苦——我有今日冷凄,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被扔进那堪比冷宫的咸福宫去?!” “若不是你,我的舜华怎么会被皇后抢走?皇后便是嫡母,又如何比得上本生亲娘的细心去?若舜华还能在我身边,她怎么会在皇后随驾秋狝之时,在皇后宫里出了事?——这一切,还不都是怨你?!” “再说,你当日既然亲眼看见舜华嘴里含着枣儿,被那两个婆子惫懒着,你怎么能就这么放过那两个婆子?你怎么不当日便传了内务府治她们的罪,至少也把她们早早撵出宫去。那我的舜华,便不会出后来的事!” “令妃,你也是当娘的人,若是换了你的孩子,你肯只那么申饬两句,便饶过了那两个婆子去?令妃,将心比心啊,为什么我的孩子,你就肯那么宽纵了她们去?——是不是你心下本也暗暗期望着我的舜华会出事,啊?” 婉兮听得皱眉,“忻嫔,你果然不让我‘失望’——你果然是将这件事,前前后后、这林林总总的事儿,全都一股脑记在了我的账上。” “也是,在这后宫里,皇后你惹不起,纯贵妃你没必要惹;而舒妃家世和出身与你不相上下,愉妃更是有个羽翼渐丰的皇子……也唯有我这样的出身,你才敢拿捏,才敢这般与我没完没了。” “你心里有什么仗恃,我都清楚。总归前朝有那么多满洲宗室勋贵大臣,后宫有皇太后做主……我便在妃位,可是前朝后宫也绝不准我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人,伤到你这位镶黄旗满洲的高贵的格格去!” 忻嫔一声冷笑,“令妃娘娘,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我戴佳氏在这后宫里又不是凭着欺软怕硬才走到今天的——我为什么与你过不去,你自己心下应该清楚——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三个孩子,那么这几年里,整个后宫便只有我受宠,只有我的两个孩子才是!” 婉兮轻轻扬眉,凝着忻嫔,却是轻轻笑了。 “既然这么多话塞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不去与皇上说?若皇上不给,我自己哪儿来的孩子?” “故此啊,你这些话都与我说不着。你该去找皇上哭诉,叫皇上疼惜你的委屈,更加多多怜爱你才是。” “还不是你用你那汉女的狐媚,勾着皇上的心,不叫皇上有余暇去多看旁人一眼?!”忻嫔冲口而出,“便连你刚生完孩子,皇上便不过三个月,便又给了你孩子。这正常么?谁知道你私底下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叫皇上对你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还如此眷恋不已!” 话说到这儿,已经当真没什么滋味儿了。 婉兮便反倒笑了,站起身来,朝忻嫔勾了勾手指头。 “我听出来了,你其实心下十分好奇,我究竟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才能勾着皇上对我这样一个老女人,还眷恋不已的——便如我当日教过你法子一样儿,忻嫔你过来呀,我这就告诉你,我那法子究竟是什么。” “你学了去,就可以依样画葫芦,同样将皇上的恩宠夺过去,也叫皇上单单宠着你一个,不再看旁人一眼好了。我不藏私,我这就全都告诉你,你来啊~” . 忻嫔自然看得出,婉兮就是故意在逗着她玩儿罢了。她恼得一双眼恨不得瞪得凸出眼眶来。 “令妃,你不要太得意!都是后宫的女人,谁都有得宠的时候儿,却也迟早都会迎来失宠的那一天——你如今已经都三十多岁了,你的容貌正在苍老、凋零之中。再过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另宠新人,也同样会将你一样弃之一旁,再也不顾!” 婉兮静静抬眸望向这落雪的天空。 类似的话,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时,已经听孝贤皇后说过了。 当日的元妻嫡后,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没吓住当年只有十四岁的她;如今面对一个忻嫔,这话她听起来就更只如过耳的风一般了。 “忻嫔,你这话终究还是说早了。我劝你耐心等待,等这一天当真到来,我当真落得如你描述一般的凄苦下场,你再到我眼前来说这番话也不迟。” “我想……那会子我心下才有可能被你刺痛吧。而这会子我听起来,只觉得你这些话啊,好可笑。” “你自己得不到的,你便也诅咒别人会失去。只可惜,你又不是天,你连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你又凭什么敢去预言我的将来?” “忻嫔,收起你的色厉内荏,省省吧。” 第2306章 321、和硕公主(4更毕) “怎么这么热闹?看来我今儿怕是来得不巧了。” 门外忽然传来语声。婉兮听得出,是愉妃。 轩门一开,果然是三丹扶着愉妃的手走进来。愉妃年过四十,穿着旗鞋走在雪里,已是略有些吃力,格外小心翼翼的。 婉兮便也忙招呼,“原来是愉姐姐。我是带着小鹿儿来看这御花园里的鹿。他啊,正是磨人的时候儿,可不管天上下雪下雨,哪怕是下刀子呢,他也必定要每天都看一眼这些梅花鹿,才能安下心去。” 婉兮亲自上前扶住愉妃另一只手臂,“这样大雪寒天儿的,姐姐怎么来了?” 忻嫔含了一脸怨气,不得不上前请安见礼。 愉妃只含笑,冲婉兮点头,“若这样说起来,咱们也算心有灵犀了。你和小鹿儿是为了这梅花鹿来的,我其实也是。” “我是南苑海子人,从小与这些鹿最熟。这些年永琪长大了,不在我身边左右,我也难免寂寞。这便向皇上自请了,来照看这些鹿。” “今儿既然下雪,我便心下更放心不下它们,生怕它们冷了,没有吃食了,便也非得深一脚浅一脚来看一眼,方能放下心呢。”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仁心,这些梅花鹿有福了。” 愉妃这才不慌不忙转眸去看那忻嫔,“忻嫔客气了,快请起吧。忻嫔虽说年轻,却已然在嫔位;我虽然在妃位,可是忻嫔封妃之日说不定就在眼前。故此啊,忻嫔的礼,我可真受不起。” 忻嫔的眼不由得一眯,抬眸望住愉妃,“愉妃娘娘说这话,未免见外。愉妃娘娘是出自八旗蒙古的格格,与小妹本应满蒙一体,不管将来位分如何,小妹都永远尊敬愉妃娘娘。” 愉妃含笑轻轻摇了摇头,“实不敢当。我便也借令妃方才的一句话吧:忻嫔,省了吧。” 忻嫔倏然扬眉,愉妃却还是一脸的笑意,“我呢,待会儿还想请令妃陪我一起进那鹿棚去瞧瞧。忻嫔身份尊贵,镶黄旗满洲的格格,怕是从小就没进过牲口棚,没闻那牲口的粪便气味吧?那我就也不敢委屈忻嫔,还请若有事,还是先去忙吧。” 忻嫔狠狠咬住嘴唇,尴尬地勉强屈膝,“……那小妹告退。” 忻嫔恨恨地去了,婉兮凝视愉妃,含笑轻声道,“多谢愉姐姐替我解围。” 愉妃含笑摇头,“令妃言重了。其实哪儿用我帮你解围,你其实已然就要功成身退了。可是都怪我这天冷路滑,腿脚不利落,既然走进来了,踏雪出声,便又不好再转身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罢了。” 婉兮轻叹一声,“可是这会子愉姐姐替我说了这些话,却难免叫忻嫔心下对姐姐也生了怨去。” 愉妃倒是摇头,“无妨。总归我在宫里这些年,无宠,也没什么家世去。不过是上天眷顾,生下永琪,才得以晋位为妃。我这辈子能走到这一步,已然知足,便再没有旁的什么害怕了。” 愉妃拉住婉兮的手,“我呢虽然是八旗蒙古的出身,与你和纯贵妃、庆嫔都是不同的;可是其实我的家世同样低微。你看我喂鹿,就是因为我阿玛原本就是在南苑海子,替皇上哨鹿、喂鹿的罢了。” “都是后来永琪出生,皇上这才赏了我阿玛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去。我这家世啊,是怎么都跟人家那些镶黄旗、或者是各部贝勒后裔出身的人,没办法相比去。从心里来说,我倒是与令妃你们更相似的。” 婉兮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愉妃笑笑,按了按婉兮的手,“今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啊哪里是在帮你,我不过是再帮我自己——终究庆嫔就住在我宫里呢,我与庆嫔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看在庆嫔的面儿上,我也自然该顾着你。” . 皇上不在京里的这些天,外头又是搭设彩子、整砌宫墙的,人多又杂,婉兮便多加了小心,叫孩子们都关在宫里玩儿,没有她和婉嫔等人陪着,不准出门儿。 小七和拉旺、福康安,白天也被接回永寿宫来玩儿。婉嫔和语琴她们便也每日都来一同坐着说话儿。 小七还好,这会子渐渐大了,身边儿又有那两个阿哥、一只犬陪着,言行都有规矩了;九公主还小,只在怀抱里就是了。 这会子嘴角婉兮伤神的,就是小十四永璐。 终究是个小子,刚一岁半会走了,这便淘气得没边没沿儿了。一眼看不见,他就指不定自己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更是说不定浑抓着什么就往嘴里送。 他倒是“口壮”,从小尝过墨汁儿了,这会子更是看着什么好的,就塞嘴里嚼嚼试试。 都当了三回娘了,婉兮虽说也明白小十四那不是贪吃,那是小孩儿天性儿喜欢用嘴来认识这个世界,什么都放嘴里嚼一嚼才算认识了。这毛病得等小孩子们的手长利索了,习惯了用手去触碰之后,才能将嘴给腾出来。 可是当娘的,看见儿子这样儿,便也总忍不住跟着着急上火不是。 ——更何况,刚刚才发生过舜华那事儿啊。婉兮就怕小鹿儿抓了什么塞嘴里,她一眼没看见,这便卡住了去。 故此这永寿宫里就变成了跑马场一般,婉兮跟婉嫔等人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完,便一会儿起身追着永璐跑到里间去了,一会儿又去盯着永璐嘴里含着什么呢。 婉嫔都只能无奈地冲语琴苦笑,“瞧见了吧,这当了娘的人啊,便都成了这样儿去。你现在便紧着学学,说不定你再没两个月安闲的日子,马上就也要变成这样儿了。” 语琴脸上有些红。 也是,便如上回婉兮与她说的,若给永璐寻养母,婉兮便怎么都一定要她来照顾永璐的。 又退一步说,即便皇子金贵,她在嫔位没有资格抚养皇子的,那将永璐留在婉兮身边儿就也是了;反倒是九公主就要寻一个养母了。 她在嫔位,如婉嫔一样儿,抚养个公主,还是有资格的。 语琴比婉兮还大三岁呢,这会子已经是奔着四十岁去了,这个年岁是看见孩子便眼睛发蓝的时候儿。若没有个孩子陪在身边儿,宫里的日子便更加寂寞难熬了。 这样想来,语琴便也是藏不住地笑。她便起身,扯住婉兮,“瞧你跑得一头汗?你先坐下歇歇,我替你一会子。” 语琴追了几个来回,这头上便也见汗了。她边擦汗边笑,“这‘小鹿儿’的名儿不是白叫的哈!瞧瞧咱们都快累残了,人家还一点儿都不累呢,小短腿儿倒腾得这个快!” . 笑过了,婉兮垂下头来。婉嫔静静看着,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经过舜华的事儿,你心焦又胆小了。” 婉兮扬脸,努力一笑,“陈姐姐的眼一向最是通透,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去。” 婉嫔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担心,可是——你这样焦虑,小心损伤了身子。” “终究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又连着三年生了三胎,身子虚损甚大;若再这样心焦气躁,恐怕对身子恢复不利。” “我们啊,是最怕这虚空里那个没有影子的敌人。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然发起攻势,不知道它会寻到咱们哪一处软肋去,便忍不住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可却就是这般的提防和小心,才最耗神去。” “所以我只劝你,不是不提防,可是总要适可而止。别总叫自己心里那根弦紧绷着啊。” 婉兮眼珠儿一转,视野里已是微微模糊。 是的,陈姐姐说得对。 她连续这些白日里追着永璐跑,夜晚也跟着睡不好,不过几天下来,她已有身心交瘁之感。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只怕,忻嫔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既然将舜华的账记在我这儿,我就怕她会以牙还牙,也设法来伤害我的孩子。” 婉嫔点头,“还有我们呢。既然心下知道该防备谁,咱们便几个人这么多只眼睛,一起都盯着她好了。我就不信,她一个人一颗心,能逃得过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去。” 婉兮心下涌起暖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下来。 . “说些旁的吧。”婉嫔含笑岔开话题去,“刚得着信儿,皇上在盘山行宫下旨,授四额驸福隆安,为‘和硕额驸’。” 虽则早早就将福隆安选为四额驸了,可是这具体的品级还是没定。这会子已是明确了“和硕额驸”,便是说与此对应着,四公主的身份便也是“和硕公主”了。 婉兮点头,“倒也不意外。四公主是妃妾所出,自然是和硕公主。” 婉嫔点点头,“唯有皇后所出,才能初封为固伦公主。这就是咱们大清的规矩,没人能改的。便是后来也有追封的,终究与初封,不是一回事。” 语琴听见了,也过来叹口气道,“可是纯贵妃好歹是贵妃,且永璋和永瑢都被褫夺了继承权,我还以为皇上好歹能给四公主加恩——可是皇上还是小气了点儿。” “枉纯贵妃背了这么多年‘宠妃’的名号,皇上却对她的孩子这般。” 第2307章 322、复位(1更) 十一月初一,皇帝遣官祭先医之神。 这一日,右哈萨克使臣卓兰等正式于盘山行宫觐见,皇帝赐宴。 哈萨克汗国,在准噶尔统治时期,曾经分裂为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三个汗国。其中这日来朝的“右部哈萨克”,就是大玉兹。 而先前来归附的可汗阿布赉,为中玉兹可汗。 哈萨克因地理位置上与鄂罗斯接近,鄂罗斯染指的野心甚盛;此时小玉兹已然投靠鄂罗斯。 在这个时候,右部哈萨克却选择派使臣前来大清觐见,其意义自然非同小可。故此皇帝连今年的冬至节祭天行礼都免了,在冬至节期间还要赴盘山行宫,赐宴召见。 办完这件大事,十一月初五日,皇帝从盘山起銮,回京,赴南苑,大阅八旗士兵。 大阅那日,皇帝命右部哈萨克使臣卓兰、布噜特使臣诺起等,一并观看,以扬大清国威,坚定他们反抗鄂罗斯、回归大清的决心。 皇帝自行宫发驾。銮骑卤簿、陈于行宫门外。大炮响三声,铙歌大乐作。 总理演兵王大臣、暨八旗领操都统等,率将校、军士、甲胄、出营成列。 皇帝至晾鹰台帐殿。 豹尾班、三旗侍卫、分翼列侍。帐殿后设黄龙大纛二。部院大臣,分左右两翼序立于黄幄前。 皇帝身穿甲胄,乘马而出。拉弓试射,连发七箭,皆中靶心。 一时间,台下蒙古画角先鸣。各旗分列之海螺,以次递鸣。角声螺音汇聚如滔滔海浪,大清国威于青空之下,奔涌宣远。 旁观的右部哈萨克使臣、布噜特使臣等皆肃立而拍掌,心下回归之心,更加坚定。 . 十一月初六,大阅完结,皇帝从南苑回宫。 那拉氏带领后宫到养心殿给皇帝请安,那拉氏絮絮将预备给皇太后圣寿庆贺礼之事说与皇帝。只在话尾,才轻描淡写地将那柳佳氏的事儿说与了皇帝。 “终是大喜之日,柳佳氏的事也不宜宣扬。故此妾身将此事问明之后,只用她一命抵偿公主罢了。皇上看,这样办,可还妥当?”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那拉氏,便也徐徐点头,“皇后说得有理。” 帝后二人说完了话,随驾去盘山的兰贵人、多常在、祥常在等人也上前给皇后见礼请安。 那拉氏瞧着几人,点头笑笑,“旁人倒也罢了,我倒是心疼多常在。终究在木兰刚落了胎,回来将养不过一个月,这便又陪皇上至盘山去了。这一路虽说不远,却也终究车马劳顿,加之天寒地冻的。” 多常在忙道,“多谢皇后囊囊惦念。” 皇帝却笑,一双长眸温暖凝注多常在,“还是皇后有心了,你的辛苦她都没忘了。朕也同样觉着你辛苦,不如这样——多常在复位贵人,仍为多贵人。” . 后宫之中,贵人、常在这些位分,本无定数,叫人心下也不格外在乎。可是多贵人毕竟几个月前刚刚因为隐瞒曾为哈萨克锡喇之事,被皇太后盛怒之下,险些要了命去。皇帝是用降位的方式,才平衡过来。 那么大的罪名,却这么快就复位为贵人了,这便叫人不由得侧目。 第2308章 323、挑事儿(2更) 婉兮自是欣慰,在皇后、纯贵妃之后,第三个向多贵人道喜。 可是此时并非所有人都心下欢喜——座中最惊愕,也最难堪的,自然便是祥常在。 祥常在出首告发多贵人,结果两个厄鲁特的贵人,一同被皇帝降位为常在。 祥常在虽说也一并降位,却终是在五月间她过生辰的时候儿,皇上顾及她出身厄鲁特,且七月秋狝还要见厄鲁特各部台吉扎萨克的缘故,便仍按照贵人位分给她恩赏。内务府一时不好掂对,便也还在底档上保留了“祥贵人”的称号去。 明明在与多贵人之间比起来,仿佛祥常在才更高一头去,可是这会子皇帝给多贵人复了位,却并未提到她去! . 众人散去,祥常在悻悻截住兰贵人,低声嘀咕,“你也不为我说一句话去!这会子能帮得上我的,也唯有皇太后老主子了。便是旁人说话没用,你说话又如何没用的?” 兰贵人淡淡扬眉,“你急什么!这会子皇上刚回宫来,这刚下完旨意,我若立时就去找皇太后……皇上难道不嫌我多事?” 她们两个正说着话,忻嫔的暖轿缓缓走了过来。 兰贵人和祥常在便赶紧退至一边,福身行礼。 忻嫔的暖轿到她们面前,便降了下来。忻嫔走出轿子,含笑望向两人,“两位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兰贵人和祥常在都尴尬地没吱声儿。 忻嫔轻叹一声,上前拉住祥常在的手,“方才那情势,我自然也都看见了,这心下自然也是替你委屈。” 此时冬风凛冽,祥常在一颗心更是如堕冰窟,便是难得听上这样一句软和话,眼圈儿便已是不自禁地红了。 “多谢忻嫔娘娘……” 忻嫔轻叹一声,转眸望向兰贵人,“依我瞧着,这会子是祥常在委屈,可是过不了几天,怕就是兰贵人你委屈了。” 兰贵人一愣,抬眸望向忻嫔,“忻姐姐这又是从何说起?” 忻嫔轻叹一声儿,“我猜猜,皇上这刚从盘山回宫,便忙不迭给多贵人复位,怕是你们随驾这一路上,皇上都是独宠了多贵人一个儿吧?” 兰贵人和祥常在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好看。 忻嫔便笑了,“我便没猜错……你们没瞧见么,如今令妃娘娘年过三十,皇上还能叫她一年一个儿地生。前一个刚落草三个月,下一个就来了,可见啊这三十多岁的老女人,就是有些过人的手段,能勾得住皇上的心。” 忻嫔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目光绕着祥常在和兰贵人打了个圈儿。 “你们忘啦,多贵人也是这个年岁了。况且与令妃走得又近,生生将祥常在你给挤了出来——那,令妃能勾住皇上的法子,那多贵人自己说不定也会;” “又或者说,即便多贵人是从西域刚进宫来,还未必懂宫里这些花花道道儿,可是凭着她与令妃交好,令妃便也说不定会传授给她啊。” “若此一来啊,令妃能一年一个,说不定多贵人也能有同样的福气去。便是刚落了胎,说不定很快就又有了——这样一来,那多贵人不但将祥常在你死死压在脚下,便是那景仁宫……” 忻嫔举袖掩了掩唇,“恕我说句实话:若多贵人这样得宠下去,将来再凭着个皇嗣,自然晋位有期。到时候儿这景仁宫啊,必定由她来当那个新主人了。” 忻嫔说罢叹了口气,怜惜地望向二人,“祥常在还应努力复位,叫母家放心才是;而兰贵人,你得为了钮祜禄氏的荣耀,为了皇太后的期望,也得早早得宠,更得赶在多贵人前头得了皇嗣才好。” “否则啊,外人难免以为,高贵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家里本出过康熙爷的皇后和贵妃去的,这会子却连一个入宫就三十岁了的、嫁过人的厄鲁特女人都比不过了。” 兰贵人面上已是绷紧,一双眼黑不见底。 她霍地回头,对祥常在道,“你不必急,十一月二十五就是皇太后圣寿的庆贺礼。从前也曾有过皇太后圣寿之际,皇上为了叫皇太后高兴而进封六宫的事儿。今年这不是还没到庆贺礼呢么,说不定到时候儿,只要皇太后过问一声儿‘多贵人都能复位,祥常在为何不能’,那你的位分就回来了。” 忻嫔听了便笑,“可不。今日已是十一月初六,距离十一月二十五,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祥常在便是再急,也不差这二十天了。” 忻嫔抬眸望兰贵人,“此事有兰贵人在,你便不必着急上火就是。总之,此时你与兰贵人,已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形势了。只要你们两个互相帮衬着,还怕斗不过她一个厄鲁特的老女去?” . 永寿宫里,婉兮等人也正给多贵人说着喜话儿。 多贵人自己却并不欢喜,一径低着头。便是笑,也只是勉强着。 婉兮等人如何能不明白,多贵人心下还是忌惮着皇太后呢。 也多亏如今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住在宫里,一年到头几乎都是驻跸在畅春园里。再者皇上对皇太后身边儿的人,这几年看得尤其严。将不少老人儿都借口年纪大给撤换了,就是不准她们随便在皇太后面前嚼舌根子去。 故此便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皇太后便是知道,也都会延迟一天或者数日。 这便给了多贵人喘息之机去。 婉兮将拉旺和阿斯兰叫进来,就着小孩儿和犬来说话:“拉旺、阿斯兰,还不去瞧瞧你们多姨娘?劝她放开心怀,别伤神了。就说不然拉旺和阿斯兰也跟着一处难过了。” 拉旺听话,带着阿斯兰便凑到多贵人膝边去,一人一边儿,也不多说话,就是抬眸,四只澄澈的眼睛,一起望着多贵人。 多贵人的骨子里也流淌着博尔济吉特的血,她也曾是喀尔喀部的人,看着这样血脉相连的孩子和蒙古獒,多贵人的一颗心终是柔软下来。 她伸臂,将拉旺和阿斯兰都抱在怀里。 第2309章 324、人苦不自知(3更毕) 抱住柔软的孩子、温暖的獒犬,多贵人心下好受多了,抬眸望向婉兮,点头称谢。 婉兮这才含笑坐过来,“……复位是好事。至于你的担心,在后宫里一日,这些担心便每日都在,便是不复位,又何尝就没有这些担心了?” “既然如此,便还是复位的好。至少也你能叫你的日用份例多些,叫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些去。” 多贵人凝视着婉兮,不由得轻轻道,“……真难想象,凭令妃囊囊你的家世,你在后宫里这十八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会意点头,淡淡笑笑,“是啊,你好歹还是蒙古格格,身子里流淌的是成吉思汗的血;你阿玛便不是台吉、扎萨克,也是大宰桑。我的,只是汉姓人,家祖还是因罪没入辛者库的,便怎么跟你都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若你还要在这后宫里,背负着这样多的担心去,那我呢,就快成了驮着石碑的老龟了!” 多贵人静静凝视着婉兮,“……囊囊你,有皇上。” 婉兮含笑点头,凝住多贵人,“对,我有皇上。多贵人,你也要放心皇上,皇上今日既然给你复位,明日便是皇太后问起来,皇上也必定会有法子护你周全。” 多贵人黯然垂下眼帘去,“……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年岁,故此入宫来没想过要得宠、晋位。只安安稳稳到老就够了。可却还是被卷入这些争斗里来,我不喜欢,我也没有你们内地人这么多的心眼儿。” “我好容易在木兰围场,借那一场坠马,将孩子的事儿给圆了过去。可是一回到这紫禁城里来,我就又不知道该如何安身立命了。可是皇上却还要在这个时候给我复位,叫我更不知道如何自处才好。” 婉兮点头,“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何尝没有过你的想法,总以为在这后宫里,只要自己不争不抢,不去算计人,便可以独善其身;可惜,那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在这后宫里,便是你不算计人,可是别人却还是会算计你;你不害人,却有人明里暗里非要给你一刀不可——这世上人太多,人心便杂,就更叵测。” “故此只要身在后宫,这一切便是避免不掉的。便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也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贵人黯然垂眸,“在我们蒙古,男人们也都有不止一个妻妾。可是我们的情形与朝廷的后宫不一样,我们蒙古的那些女人不在一起住。便如大汗的囊囊们,是每个人管一个‘斡鲁朵’,也就是‘万人户’。那斡鲁朵里的人口、牲口、钱财,都是女人们管着,女人们说了算。” “各自管着自己的斡鲁朵,叫自己的男人放心在外领兵打仗就是,女人之间也没那么多心思再去彼此争斗——可是在这后宫里,却这么多人都住在一起,便是分了宫,各宫的宫墙都是挨着的,还要每天早晚都在皇后那里碰头……真是想躲都躲不开。” 婉兮点头,“我明白的。睡觉草原广阔,而这紫禁城,终究是四角宫墙围起的一小块天地。地方儿小了,人心便也跟着狭窄,看不见天下,只顾着各自眼前罢了。” 多贵人叹口气,“若真刀真枪,我自然是谁都不怕!我这会子只是——哈萨克锡喇还没被朝廷擒获,那我就还要一直背着皇太后的怀疑。” “我现下心下也是矛盾极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应该向长生天祈祷,是该叫哈萨克锡喇早日落网;还是……叫他能带着我们的孩子,跑得越远越好。” 婉兮心下也似恻然。 她轻轻握了握多贵人的手,“你在我这宫里,怎么说都行;可是若出了我的永寿门,你便必定只能说希望哈萨克锡喇尽早落网……可记住了!” 多贵人努力撑开一抹微笑,尽力点头。 . 随着皇太后圣寿庆贺礼之期越发近了,皇太后也终于从畅春园回到了宫中。 十一月十六那天,皇帝率领后宫,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便在这日,六宫依班行礼,皇太后抬眼便看见多贵人站在贵人之列中。 皇太后微微扬了扬眉,“多常在怎么站在贵人列中?她是常在,理应再退后一步,与祥常在等一列,才不失了规矩。” 皇太后问起的,因是后宫之事,那拉氏瞟了皇帝一眼,便也含笑来答,“回皇额娘,多常在已经蒙皇上恩旨,复封为贵人了。” 皇太后不由得放下紫铜鎏金的烟杆,眯眼朝皇帝望来,“哦?几时的事?皇帝怎也没与我说说?” 皇帝没说话,那拉氏便思忖了下,缓缓道,“回皇额娘,皇上他并未瞒着您老。皇上只是口谕,还并未正式下旨,便算不得诏封。想来,皇上也是想等皇太后回宫之后,禀明了您,再下旨正式诏封呢。” 那拉氏这是在娘俩之间做了个转圜。在皇帝的口谕、诏封中间儿寻了个空当,叫母子两人都有个余地去。可事实上,从皇帝口谕下了之日起,多贵人无论从称呼上,还是从日常份例上,便都已经是按照贵人的位份在执行了。 皇太后自是明白那拉氏这份儿苦心,便点了点头,叫众人都起来,各自坐下说话儿。 皇帝和皇后一左一右陪在皇太后身边儿。皇太后抬眼瞟儿子一眼,“……你给多贵人复位,难道是说西北来了好消息,那哈萨克锡喇已然擒获了?” 皇帝黯然垂眸,“这么久没能擒获哈萨克锡喇,儿子是担心他已经逃入哈萨克去。故此儿子此番才用心招降哈萨克各部。” “不过便是目下还没能擒获哈萨克锡喇,也不要紧。终究准噶尔已经平定,如今不过哈萨克锡喇和部分‘玛哈沁’在逃罢了。儿子已经将在西北的重心,转向平定大小和卓之叛。儿子已经命兆惠南下,不必再管准噶尔之事,专心追缉那小和卓霍集占。” “说到底,儿子这会子早已经不将那哈萨克锡喇放在心上。终究只是个宰桑,又不是各部台吉、扎萨克,儿子当天子的,自不至于将他看得有多重。” 皇太后听着,却是轻哼一声儿,“皇帝是不在乎哈萨克锡喇了,还是这话只为了多贵人说的?皇帝如今已年近五十,再不是小孩子,我这当娘的,也不该追问过紧。那便也罢,既然皇帝已经下了口谕,那多贵人复封贵人,封了便封了。” “只是,既然多贵人都复封贵人了,皇帝便也总该将祥常在也复位了吧?终究她们两人都是厄鲁特宰桑家的女儿,她们在宫里的荣宠,都干系到西北的平定去。厄鲁特各部上下,都看着她们两个呢。” 皇帝却眸光淡淡,“厄鲁特都看着她们两个呢?厄涅怎忘了,是这全天下,都看着厄涅和儿子呢。” 皇太后不由挑眉,“这话又是怎么说?” 皇帝轻叹一声,“本月初一,日食至八分之多;昨晚十五,竟又月食。古人都说‘一月之间,双曜薄蚀,灾莫大焉’。儿子心下自省,也已下旨给大臣们,‘我君臣当动色相诫,侧席修省’。” 皇太后便也被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静静起身,婉兮等众人也都静静望住皇帝,没人再敢出声。 皇帝在皇太后面前轻轻垂首,“儿子已经下旨令群臣上奏本,指出儿子过失之处。只是儿子心下坚定,这必定不是西北用兵所致。西北用兵,乃为平定准噶尔,复平定回部之乱。‘迩年来西陲底定,殊域来归,克奏肤功,皆仰赖上苍福佑,亦中外臣民所共知’。” 皇太后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我老了,昨晚早早就睡下,故此不知月食。皇帝,上天明鉴,你这些年为了西北之事,清减若此、克己若此,如何会是因为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厄涅,为叫天下朝臣安心,儿子觉着是时候复位多贵人。儿子预备明日便正式下旨,复封多贵人为贵人。” 皇太后轻轻一叹,“也是应该。” 皇太后心下其实明白,便是日食月食,需要用多贵人的复位来平定朝野上下对于西北用兵的质疑,可是其实与祥常在复位并不矛盾——终究,祥常在也是来自厄鲁特的啊。 只是这会子皇帝如此,皇太后这当娘的,便也不好再当着一众后宫的面儿,非要追着儿子去了。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正式下旨,复封多贵人为贵人;同日,封钮祜禄氏家的阿里衮,承袭公爵。 这位阿里衮是策楞和讷亲的弟弟,与皇太后和兰贵人皆出一门。当年讷亲在大金川之战被赐自尽,策楞再在平定准噶尔时获罪;这个一等公爵便由兰贵人的伯祖父承继。却没成想,乾隆二十二年兰贵人的伯祖父再因未能擒获阿睦尔撒纳而获罪削爵,阿里衮也被降职…… 这一家世袭的这个一等公爵险些不保。如今这公爵终于由阿里衮承继下来,也能叫皇太后和兰贵人稍稍松了一口气下来。 皇帝虽说没有复位祥常在,却封了钮祜禄家的公爵,皇太后念着儿子这个情分,便也不好再追着祥常在的事儿问了。 第2310章 325、开心瓜子儿(六千字毕) 皇帝直忍到十一月十七这日,下完了旨意,才到婉兮宫里,抓起茶碗好悬要砸。 婉兮知道皇上这些天都不痛快,这便赶紧悄悄儿叫刘柱儿抬过来一个大酱缸;再叫玉蕤先预备好帕子和止血创药。 皇帝见婉兮没拦着,却还预备这么些,倒不由得给气乐了。 “你这又是做甚?” 婉兮走过来,没急着回话,先自己推了推那大酱缸,确定了大酱缸下头垫着的三层毡子垫儿都稳妥,这才不慌不忙道,“皇上若觉着砸些杯盘碗盏解气,那便砸呗。皇上就往这大酱缸里砸吧,这儿还拢音,响声更大;还能免了那些碎瓷沫子迸溅开去,回头谁踩上再扎了脚去。” 皇帝无奈地笑,“呸”了一声儿,“你倒是不怕糟践东西!” 婉兮轻叹一声儿,“这天下什么不是皇上的?皇上爱砸自己家东西,谁管得着?” 婉兮说着,却故意走过去拉窗帘儿,“单一宗,别叫上天瞧见就行。否则上天该以为皇上是对他老人家不满,这才摔盆摔碗儿的了。不过无妨,奴才将窗帘儿给拉严,头顶那位就看不着了。” 皇帝心下一震,已是大步走过来,拉住婉兮的手肘,将她带回怀里。 垂首,便狠狠亲在了她的嘴儿上。 她的话,总能叫他既顺耳顺心,却也总绵里藏针,叫他心下自省。 婉兮柔顺地伏在皇帝怀里,承接着他这个嘴儿。 继而踮起脚尖儿,双手搭着他的肩,辗转着化为了主动。 她知道,她的爷每日里都承受着那样大的压力,他在后宫女子这儿便首先需要的是柔顺、是软言,而不是刚烈,更不是不驯。 便是有劝谏的话,也决不能逆着他的龙鳞说出来,而是得先“顺毛儿摩挲”。决不能给他火上浇油,得先帮着他把那火气都顺下来、消散了,再换个法子将那话给说出来。 婉兮软软的承受,又软软地转守为攻,终究将皇帝带来的那一身的戾气都给化解掉了。 只是,皇上身子里的另一把火气,又跟着起来了。 婉兮知道怎么点火,也自然懂该如何灭火去——这会子九公主都四个月了,她的身子便没什么顾忌了。 婉兮自己捉着皇帝的手,向床榻去。 这般随着他去,皇帝哪儿还有什么不尽意去了…… . 今儿的婉兮,再不如从前刚生完小七、小鹿儿之后的扭捏,这回是她敞开儿了的,主动地好好儿伺候了皇帝三回。 皇帝抱着她,如获至宝一般,小心翼翼地稀罕,却又按捺不住地放肆…… 左右皇帝心下有数儿,能叫他这么恣意的时光就这么点儿,说不定哪次放肆完了,婉兮就又有了——他怎么能不趁着这好时光,尽足了的用劲儿呢? 这一日婉兮从午间,一直吱吱哝哝地哽叽到了晚上。那动静儿,将皇帝一颗心都给捶酥了,收敛不成个儿,只想着再多亲近一回。 结果,却是小十四在外头非要进来。外头玉蕤她们都劝了哄了好几回,可是这回却怎么再劝不住,小十四在外头干脆跺脚大哭起来。 婉兮揪着衣襟,含羞瞟皇帝一眼,“……爷,便到这儿吧。” 皇帝咬牙切齿,“这会子,爷怎么后悔给你这么些孩子了呢?” 上回是小七趴窗户,好嘛,这回又换成小十四捶门了。他们姐弟是商量好的,站着排、轮着班儿地来搅合爹娘的好事儿,是吧? 婉兮的衣裳、头发收拾起来都麻烦些,皇帝这便先起了身儿,自行先到暖阁外去,迎着小十四。留空儿给婉兮收拾。 小十四终于在玉蕤、刘柱儿等人的重重围追堵截之下,成功破门而入。进门儿见了皇帝,这便委屈了,小嘴儿一扁,扑进皇帝的怀里就要掉眼泪。 皇帝抱住儿子,心下也是明白他委屈什么呢——必定是儿子知道他来了,非想要进来,可是门外的奴才们哪儿敢叫进来呢,这便横打竖扒着。 可是孩子小,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素日里对他那么恭顺的奴才们,今儿却好像都换了一副面孔去,他便不能理解了。 皇帝拢住儿子,轻哼而笑,“嘿,小子,别哭啊!那眼睛里头,可都是‘金豆儿’,掉下来就白瞎了。” 永璐被阿玛说得有点愣,不过再小,也知道“金豆儿”是好东西,这便抬手到眼角儿去摸。 皇帝更是忍不住笑,“小子记着,这金豆儿啊,可不能随便掉。男子汉大丈夫的眼泪,颗颗都是金豆儿,可不能随便儿掉下来。” 永璐终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还真被唬住了,真就不哭了,只盯着他阿玛看。 这会子婉兮也已经穿好了衣裳,将头发用根簪子拢了拢,这便赶紧出来哄儿子。 听皇帝这样一番话,见儿子也不哭了,婉兮便也忍不住笑。 永璐不哭了,抱着皇帝的脖子亲昵了一会子,这便从皇帝怀里爬出来,老神在在地走向桌案去。 “他这是干什么去?”皇帝问婉兮,“瞧着很有些‘老猪腰子’的模样儿。难不成,他急着进来,不是为了见我,却是为了旁的?” . 婉兮心下也没数儿,这便一扭身儿,也跟着小十四一起朝那桌案走就是了。 ——那桌案,上头还摆着皇帝之前要砸的那个茶碗。桌案旁边儿,就是那口大酱缸。 婉兮心下忖着,兴许是这老的大酱缸,因年深日久,便是那缸里都浸透了酱香味儿去,故此小鹿儿这是馋这个味儿了? 那大酱缸到婉兮腰身儿那么高,能妥妥地将小十四整个儿都湮没在里头,故此婉兮可不放心,怕他自己往里头爬,再摔进去。 婉兮的注意力净在那大酱缸上了,却没留神人家小十四压根儿就不是朝大酱缸去的,人家在大酱缸旁就转了个弯儿,意志坚定地直接朝桌案去了。 桌案高,他也不含糊,看中了旁边儿酸枝木的椅子。这边踩着椅子两个腿儿中间儿的横撑儿,便爬到椅子上去了。 婉兮略微一分神,待得跑过去,人家小十四已经将皇帝之前要摔的那茶盏,稳妥妥地抓在了手里。 “小祖宗,你要干嘛?”婉兮赶紧跑过来扶住那小人儿。 皇帝也笑眯眯走过来,扬眉盯着小十四看。 只见小十四一点儿都没惊慌,也没因为阿玛和额娘都过来了便不知所措,而是笑眯眯在爹娘两人儿的注视下,带着点儿小得意,将那茶碗高高地举了起来—— 婉兮心下一动,便回眸瞟向皇帝。 皇帝已然先大笑开,“我懂了,他这是学我哪!话说刚刚儿他就瞧见了?他那会儿在哪儿呢,是在窗户外头,还是在门外呢?” 皇帝有问,虽然不是具体指向由谁来答,可是这话却也必定不能掉地下没人管。高云从立时便出去问,刘柱儿进来跪奏,“……十四阿哥那会子在奴才脖子上呢。” . 皇帝也是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 “原来是你扛着他走过来的,怪不得他这小不点儿,在窗户外头还能瞅见里头。” 刘柱儿也笑,“十四阿哥啊,就是喜欢骑颈颈儿(脖颈儿,这里念‘梗’)。” 婉兮瞟着皇帝,两人都是忍不住相视一笑。 刘柱儿退下去,婉兮方悄然伸手推了皇帝手肘一把,“……也爱骑着人,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皇帝大笑,忍着没一把将婉兮拽进怀里来,只促狭眨眼,“必定是跟小七学的。都怪我,小前儿总叫小七骑大马;那回小十四还在你肚子里,就也跟着小七骑过一回了。” 婉兮脸颊更红,垂首嘀咕道,“就一回么?小十四分明在奴才肚子里,骑过好多回了……” 皇帝彻底忍不住了,红着脸大笑出声,怕孩子看见不好意思,只悄悄儿伸手,在婉兮腰侧拧了一把,“……还逗我,嗯?看样儿,今晚儿上还不能叫你闲着!” 皇帝跟婉兮在这儿甜甜斗嘴,人家小十四没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不是因为皇帝和婉兮的神情端庄,而是因为人家小十四压根儿就没工夫看他们两个。 人家呀,一双小眼睛都紧紧盯着那茶碗呢。 就在皇帝和婉兮正说得浓情蜜意之时,小十四端在半空那只手,坚定地、重重地,将那茶碗摔在了桌案上。 . “啪嚓”一声,吓得婉兮一个激灵,赶紧回头去看。 还以为小十四是将茶碗丢地上给摔了呢,学着他阿玛方才的样儿,青出于蓝嘛——可一看,却不是,人家只是将茶碗重重地给掼在了桌上。 没碎,小十四也没那么大力气,举得没多高,掼的劲道也没多大。 那他这是干嘛呢? 婉兮心下画了个魂儿,皱了皱眉,忍不住上前去细看。 小十四却已然自己咯咯大笑着揭开了谜底——原来那茶碗地下,躺着个瓜子儿。 小十四用茶碗这么一砸,那瓜子壳儿就给敲开了。 皇帝也凑过来看,这也看明白了,不由得一把抱住永璐大笑,“好你个小子,吓死阿玛了,敢情你是用这茶碗砸瓜子儿呐?” . 瞧见儿子这点子小聪明,婉兮自是欢喜,却也还是无奈地摇头苦笑,“他这都不是头一回照晾了,他前几回举过爷的砚台,甚至还有一回竟是爷的印玺……幸亏玉蕤她们手疾眼快,都给夺下来了。” “要不等您这会子回来,他那小手砸肿了不要紧,您那砚台和印玺早就掉碴儿了……” 皇帝更是笑得哈哈的,将小十四在半空里举高,“好啊你个臭小子,现在就惦记阿玛的砚台和印玺了?” 婉兮不敢往那印玺上说,只避重就轻道,“……那砚台他熟呗,从小就吃过那里头的墨汁儿,这便挑着自己个儿最熟悉的用了。” 这会子回想起来还是庆幸,那会子皇上不是用御笔朱批,故此那砚台里的墨汁儿不是加朱砂的。否则那小十四抹一嘴的血红,那才吓人呢,再说朱砂折腾不好,更有毒不是? 皇帝抱着小十四坐下,将那瓜子仁儿从瓜子壳儿里拣出来,递给小十四,柔声逗着,“臭小子,告诉阿玛,你这粒儿瓜子儿惦记了多久了?半个月了,有没有?” “招式不错,就是可惜啊,用劲儿太虎,是把壳儿给砸开了,可也把仁儿一遭儿都砸烂了。你得学着使巧劲儿,光砸壳儿不砸仁儿才行啊~” 小十四可不知道半个月是啥意思,只心满意足地接过那砸得稀碎、有些狼狈的瓜子仁儿来,欢欢喜喜忙不迭地都塞嘴里去,吃得一脸满足。 皇帝看着儿子这满足的小样儿,便也乐了。 “好了,阿玛收回刚刚那句唠叨。管什么碎不碎的呢,反正吃到嘴里了才最要紧。反正就算整个儿的,进嘴里去不是一样儿都得嚼碎了?这么着还省事儿了呢!” 婉兮在畔含笑看着,只觉这心下无比的满足。 什么位分、什么荣耀,只为了这一刻,便叫她用什么来换,她都愿意。 . 那边厢,忻嫔单请了祥常在一起喝茶。 茶香缥缈,人的心思跟着一起有些恍惚,却终是轻快不起来。 忻嫔轻叹了一声儿,“瞧瞧啊,如今这宫里一团和睦、喜气洋洋。也唯有咱们两个失宠的,才是同病相怜罢了。” 祥常在一挑眉。 忻嫔忙掩嘴,“哎哟,掌嘴掌嘴,我说错话了,祥常在你还要见谅。” “这宫里失宠的人啊,就我一个;祥常在可不是。今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年头,祥常在本该是烈火烹油之时,怎么会失宠?” 祥常在黯然垂下眼帘,“唉,忻嫔娘娘这么说,实则也不为过。同是厄鲁特蒙古来的,又是一起降位为常在,可是人家多贵人复位了,我却依旧还是个常在。这不是失宠了,又是什么呢?” 忻嫔抬眸,静静凝视着祥常在,“你也别怪兰贵人……不是她不肯帮你,更不是她不肯顾着她自己的前程,她只是,心思动不过皇上罢了。” “别说兰贵人一个小姑娘,便是再加上一个皇太后,这回不是也都被皇上将嘴给堵得紧紧的了?皇上厉害啊,只用阿里衮的一个公爵,这便叫钮祜禄氏家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也是,这后宫里的女人,谁不为自己母家奔忙?她们虽说也想叫你复位,可是他们自家有个公爵,论亲疏远近,她们自然更得顾着那个。这便……暂且顾不上你了。” . 祥常在听得心下凄凉,不由得黯然冷笑,“顾不上我,我也不奇怪!终究,我算是个什么?不过是厄鲁特蒙古的‘贡品’,我进宫不过是皇上用来安抚厄鲁特各部的幌子罢了。什么恩宠,什么位分,皇上自己实则都不走心的。” “也怨不得人家都说我的封号,其实就是谐音那个‘投降’的‘降’字……我虽然与多贵人都是厄鲁特蒙古的,可是人家是流着成吉思汗血的博尔济吉特氏,而我呢,我阿爸虽说也是宰桑,却是非黄金家族的塔布囊。” “大清后宫里,多少个蒙古皇后、贵妃,都是博尔济吉特氏。我可没这个身份,我自然比不上。” 祥常在越说越难受,眼圈儿已是红了。 “……我孤身一人,从那么遥远的厄鲁特来了京师,进了这后宫。我的家人都远在西域,我在这宫里注定孤零零一个人。受了欺负,家里也不知道;吃下委屈,也没有人帮衬。” “千万别这么说。” 忻嫔赶紧走过来,与祥常在并肩坐下,拉住祥常在的手,“咱们谁在这宫里,实则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便是我家就在京里,可是终究隔着这宫墙,隔着森严的宫规,他们也同样帮衬不上我什么。” 忻嫔叹口气,凝视祥常在的眼睛,“要想在这宫里不孤零零的一个人,其实母家不管远近,都是指望不上的。便得靠咱们自己,在这宫里寻着投缘的姐妹,抱起团儿来才好。” “便如人家令妃,如今婉嫔、庆嫔、颖嫔都在她身边儿,如今更多了个多贵人……她才那么嚣张。咱们若不想咽下这一口气,咱们就也得抱起团儿来。” 祥常在含泪凝住忻嫔,“我在宫里如今这个处境,谁还愿意与我抱团儿?都恨不得躲得远远儿的才是吧?” 忻嫔笑了,“尽说傻话。那你瞧我这是做什么呢?我可与你远远儿的了?” 祥常在一顿,终是破涕为笑,“幸亏还有忻嫔娘娘。” 祥常在站起来,正式向忻嫔行礼,“日后万事还都有赖忻嫔娘娘照拂。” 忻嫔含笑起身扶起祥常在来,“我就是怕,以我这么个失宠的人,帮衬不上你什么。你这会子与其求我照拂,不如暂且忍下一口气,回你延禧宫去,与颖嫔重修旧好——最好再借着颖嫔,能重回永寿宫去。” 祥常在一怔,“忻嫔娘娘为何这样说?多贵人分明是令妃扶持着,才有今天这般;我如何还能回头找她去?” 忻嫔含笑摇头,“我是要你表面儿上这样做,却没说你实心底下也得这么委屈自己。终究这会子皇上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唯有你与多贵人两个和睦下来,皇上才好叫你们厄鲁特的王公们都看见。故此若你还与多贵人生分着,皇上看着烦,便更难复你的位分。” 祥常在一眯眼。 忻嫔轻轻拍拍她的手,“暂且忍下委屈,将自己该得的都拿回来。等位分高了、根基也稳了,你还怕将来没什么?——祥常在,别忘了,你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赏给你明黄的氅衣啊。” “这就是皇上重视你和你母家。只需你肯稍微忍下一口气,叫皇上面子上能过得去,皇上必定不会叫你们两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一个是贵人,另一个却是常在。” . 忠勇公府。 四额驸福隆安正式被皇帝下旨授“和硕额驸”,又著在御前侍卫上行走。 傅恒的两个儿子,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三等侍卫;嫡长子福隆安则为和硕额驸、御前侍卫。这两种身份上,福隆安终究还是凭嫡子身份,都超过了福灵安去。 若此,九福晋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些日子来,“病”也见好了些,气色也跟着好了。 这日九福晋难得下了炕,由蓝桥和碧海扶着,坐在妆奁前梳妆。 蓝桥和碧海是陪嫁丫头,由九福晋做主,在府里择了管家级别的汉子嫁了。便是嫁了人,依旧是福晋的陪房,白日里一样还要进府里来听差。 碧海来了,九福晋便叫篆香去松快松快,身边儿只叫碧海伺候便罢。 篆香也明白九福晋这是有话要单独与蓝桥和碧海说,这便也笑着告退出去。 九福晋望着妆镜中自己略有些憔悴的脸,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要‘病着’,故此这脸上便也只能任凭瞧着憔悴下来。便是九爷回来了,我也不能上妆。” “不知道是不是这回事,九爷这些日子到我房里来倒是有些少了。” 碧海和蓝桥对视一眼,便都笑着宽慰九福晋,“主子是想多了。终究主子是‘病着’,主子又说这病气是能过给人的,九爷适当回避,也是有的。” “终究啊,九爷还要每日进宫当值呢,若传了病气去,终究不妥不是?” 九福晋抚了抚鬓角,“……九爷他,这些日子来,是进芸香的院子多,还是进篆香的书房多?” 芸香从生下福灵安之后,便早已失去傅恒的欢心。只是这一二年来,随着福灵安的长大、正式被九爷送到西北军营,便为了叫长子安心的缘故,傅恒倒是渐渐又将芸香提起来了。 况且这会子皇帝已是正式为福灵安指了多罗格格——愉郡王弘庆的女儿,还是九福晋的亲外甥女。那芸香也担着侧福晋的名头,人家多罗格格进门儿之前也时常来请安,若傅恒和九福晋对芸香过于冷着,多罗格格看着也不好看。 九福晋便也得为了外甥女着想,忍着委屈,倒是她亲自劝九爷时常去往芸香那边走走。 第2311章 326、争宠(六千字毕) 九福晋这会子心下的计较,蓝桥和碧海也都明白。 福灵安虽说是庶出,可终究是长子。皇上给福灵安的待遇也不低了:多罗额驸之外,刚长到十三岁就给了三等侍卫去。 况且这会子福灵安还在西北军营效力,跟着富文的儿子、承恩公明瑞,以及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凭着这样的亲族关系,明瑞和色布腾巴勒珠尔他们自是给福灵安立功的机会。虽说他年纪还小,可是皇上已经亲自嘉奖过好几回。 而福隆安呢,虽说是嫡子,可终究是首先年纪还小,再者还没机会进军营效力——满人男子,军功为首重。若没有军功,将来的路便不好走。 况且福隆安虽说为四额驸,可是终究只是个和硕额驸,四公主的本生额娘是纯贵妃——而纯贵妃的两个儿子,这会子已是都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了。故此无论是纯贵妃本人,还是四公主的身价,也都受到了相当的影响去。 九福晋已是连着担心了许多日子,生怕福灵安凭着军功,超过福隆安去;那样一来,芸香的地位在府里便会对她自己形成绝大的威胁。 嫡庶、长幼,是有一定的顺位;可是终究一切还是更看孩子自己长大之后的造化。孩子们长大之后,庶子超过嫡子,幼子越过长子的事儿,实在是不胜枚举。 ——便如傅家自己家,上一辈的李荣保才是嫡子,承袭家中世职;可是他的职位却始终没能超过两个庶出的哥哥马齐和马武去。 而傅恒这一辈,富文才是嫡长子,是大宗,承袭承恩公的爵位;可是事实上傅家地位此时最高的,反而是幼子傅恒。 九福晋太害怕这样的事情在她孩子们这一辈身上再度重演,不想叫芸香的孩子福灵安超过她的福隆安、福康安去。 ——她怎么也没想到,福灵安那孩子长大之后能这么出息,小小年纪便不怕上前线;上了前线之后非但没有逃避,反倒建了功。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凭芸香这样一个娘,福灵安那孩子怎么会这样有福气? 蓝桥和碧海对视一眼,小心回道,“……其实九爷谁的屋子也没多去。九爷本就操劳于军机大事,每晚回府的时辰已然晚了,便甚少去那两个屋子。” “再说篆姑娘也每日都在主子身边儿伺候,便是九爷回来了,她也单独见不着。” “也就是偶尔……西北灵哥儿来了家书,又或者军机处接到西北与灵哥儿有关的战报,九爷才会去芸香那屋子一回,与芸香简单吃一顿饭,就也离开了。” . 九福晋心下这才松快了些。 看向镜子里,自己神色那一瞬间从紧张到放松的转换,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幽幽一笑。 “终究年岁都大了,九爷今年……都快四十了。这个年岁,那些情啊爱啊的,早都淡了。不过是关起门来,稳稳当当过日子罢了。” “芸香好歹是侧福晋,如今灵安又争气,九爷多顾着些芸香那头儿也是有的。” 碧海看了看九福晋,有些欲言又止。 九福晋从妆镜里瞟着她,“你说。” 碧海皱眉道,“主子,奴才说句不当讲的——便是九爷这些年来对那芸香都淡,便是这会子重新提起来,也是为了灵哥儿。可是,也没有主子这样儿的,总把九爷往外推的啊!” “就算九爷今儿不留在芸香那,明儿不留在芸香那,可是说不准哪天就留在那儿了呢……”碧海轻轻咬了咬嘴唇,“主子这‘病’,到底要多久才能好啊?” . 九福晋这场“病”,可是从七月间收到傅恒从热河寄来的家书,一直到这会子都十一月底了,还没好呢。 便是九爷随驾从热河和盘山行宫都回来了,也没见九福晋有“康复”的意思。便是九福晋自己不急,蓝桥和碧海都跟着着急了。 兰佩自己也知道这么着不是个事儿,可是…… 她轻叹一声,“我何尝愿意总是这个样儿,便是九爷来了,我也不敢留九爷过宿……可是如果不这样儿,九爷立时就得从宫里将康儿接回来。” “我这个当娘的,为了儿子的前程,便是自己委屈些,便也都能忍下。” 蓝桥也忍不住劝,“主子何苦这么着急?那九公主左右还小着呢,这会子康哥儿就算出宫来,也不打紧。” 兰佩却攥紧了木梳,“还不着急?上回我就是不着急,才没想到皇上竟然在七公主两个月的时候儿就指婚了!这回若再不着急,皇上指不定又将九公主许给哪个功臣家去了!” 蓝桥低声道,“……咱们康哥儿终究是老爷的儿子,皇上不管是看在孝贤皇后的面儿上,还是看在咱们老爷的面儿上,总归会赐康哥儿一个出身。便是咱们康哥儿不当额驸,又有什么呢?” 兰佩抬眸哀哀瞟了蓝桥一眼,“是九爷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儿,皇上就一定给赐个出身了?可是你们难道忘了,便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们,每一家除了承袭爵位、世职的之外,多少人无爵无职,终究都成了闲散宗室。” “便是腰上系着黄带子,却一代不如一代,到最后都不知道该如何营生,私下里便偷偷变卖起了祖产和旗地来?” “皇上对自己皇家的子弟尚且如此,你们叫我这心下怎么能不担心,啊?” 蓝桥和碧海也都说不出话来。 九福晋说得对,爱新觉罗家还有那么多闲散宗室,没有世职,爷没有官职呢。有多少黄带子子弟,被皇帝套上大马车给拉着送出关外,送回盛京,甚至吉林老乌拉城去,叫他们在盛京种地谋生。 而额驸终究不一样,额驸本身便可看做是一种“世职”:固伦额驸品阶相当于固山贝子;和硕额驸的品阶,则相当于镇国公。 便如福隆安,四岁被选为四额驸开始,便已经享受公品级,可以领公爵的俸禄。如今又凭着和硕额驸的身份,成为御前侍卫——这便是金子打的饭碗,不用担心将来没有前程去。 而福康安不是嫡长子,不能承继家业,将来若想有个出身,唯有靠军功——而军功,自然是要拼命的。这世上哪个当娘的,舍得送自己儿子上战场流血、拼命去? 故此在九福晋眼里,军功自然比不上被选为额驸。额驸才是她的康儿,这辈子最最稳妥的前程去。 “再说了,便是灵儿一个庶出的,刚下生皇上就能选为多罗额驸;那康儿还是九爷的嫡子呢,皇上便怎么好歹都能选为额驸——便是皇上自己的公主不成,那还有那么多亲王、郡王家的郡主、多罗格格们,怎么就不行?”九福晋盯住妆镜,目光在自己的凝视下,变得冷硬下来, “可是皇上偏偏就是没有——皇上一天不吐这个口儿,我便一天都放不下心来。这便只能自己先替康儿绸缪着——终究令主子与咱们家有那么一层旧情,我的心愿她不会不了解,她在宫里自然也能有所帮衬。” “所以这个时候儿,决不能叫九爷将康儿给接回来,否则才是功亏一篑,叫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知道这会子为了装病,不方便伺候九爷,这对于她来说是一层风险。可是好歹九爷原本对芸香和篆香就淡,再说了,即便是退一万步,九爷会因为她的“病”而进芸香和篆香的屋子——可是这合格跟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比起来,她还是会选继续装病。 总归,九爷都快四十了,便是跟芸香和篆香过宿,又还能怎样呢? . 十二月时,西北传来战报。原本兆惠南下,开始总揽平定大小和卓之事,南疆的形势已然一片大好。在兆惠的指挥之下,再加上回部当地的贵族额敏和卓、鄂对、霍集斯父子的协助,南疆已经只剩下喀什噶尔和叶尔羌还在大小和卓兄弟手里,其余重要的城邦都已经归顺朝廷。 皇帝本以为这一年结尾的时候,回部也将平定。却没想到,西北的战报里却是奏明:兆惠之军,被围困在了“黑水”河畔。 黑水在叶尔羌城外,叶尔羌城中为小和卓霍集占带数万人镇守。兆惠带四千骑兵攻打叶尔羌,渡河过桥时,才过桥四百人,结果叶尔羌城中忽然冲出五千骑兵、一万步兵围攻清军。结果,兆惠自己的面部和腿部也受了伤,战马也中枪倒地而死……清军伤亡惨重,因无法突围,只得在黑水河边扎营,称为“黑水营”。 黑水用被小和卓霍集占围困,时天寒地冻,弹尽粮绝,援兵不至,无险可依。兆惠向京师急求援兵,皇帝派“靖逆将军”纳木札尔前去救援。 纳木札尔与诸将率二百余骑兵趁夜行军,以期黎明时与兆惠会合,但在途中遇到大和卓波罗尼都派出的援军三千余人,陷入包围,结果在途中全军覆没…… 待得战报送回皇帝的案头,黑水营之围已然未解。皇帝急得连续数日水米不进。大过年的,他面儿上所有该行的祭祀、庆典,却半点都不能少,他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叫前朝后宫看出他的心急如焚来。 这般外表的强颜欢笑,与内里的心急如焚交织在一处,皇帝便不小心受了风寒。幸好皇帝自己精通医理,及时调理,方没有病倒,可是却是多日低烧。 婉兮宁肯皇帝是高烧,而不是这样的低烧。 这样的低烧,便很难查明病根儿,御医们都不敢轻易用药。 婉兮私下里问归云舢,归云舢也说,“这低烧才是最消耗的……皇上的病根儿还是在内火攻心上。可是这火,不是医术、金石能医得,唯有西北早日传来捷报才行。” 可是这里是京师,是紫禁城啊。婉兮便是着急,却也没法子飞到那西北军营去,帮那兆惠解了黑水营之围、攻下叶尔羌,早日擒获了小和卓去…… 这一刻,婉兮真是痛恨自己只能身为后宫女人的身份去。 婉兮明白,这会子劝解实则无用,她便只能带着几个孩子,尽可能多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儿。 孩子们不懂事,不会劝解,但是孩子们的天真无邪,其实才是最好的灵丹妙药去。与孩子们在一处,皇上便也可将心思暂时从西北军情中抽离出来些许。 哪怕只能偷得一刻闲,也能叫皇上的病情略微缓解些去。 . 这日,多贵人有些面色凝重来永寿宫。进门虽不说话,只拿过婉兮的针线笸箩来,闷着头帮婉兮做着那些针线活计。婉兮却如何瞧不出她心内有事来? 婉兮便将那针线笸箩给扯回去,按住多贵人的手问,“多贵人这是怎么了?” 多贵人眼神有些慌乱,“……我父亲带着族人从厄鲁特回归朝廷,因原来的游牧地再也回不去了,皇上体恤我母家,便将我母家都安顿在呼伦贝尔,另外划给游牧之地。” 婉兮点头,“我也听说过。与你家噶勒杂特部一样儿,同被安置在呼伦贝尔的,还有杜尔伯特部、明噶特部等。这都是皇上体恤你们,叫你们回归朝廷,自能安居乐业。这本是好事,多贵人如何还一脸忧色?” 多贵人垂首,声音里已是隐约哽咽,“……因我母家一路逃过哈萨克锡喇的追杀,途中又被乌梁海劫掠,故此回到朝廷的时候儿,已是什么都没有了。牲畜、农器、麦种等,都只能依靠朝廷赐下。” “蒙皇上恩旨,每二户合给农器价银一两、麦种一石、耕牛一头。每一头牛折银八两,令其耕种……” 婉兮点头,“终究路途遥远,朝廷便是赐下这些牲畜农器,也不便这样千里迢迢驱赶过去。还是折合成银两,交给你们母家,叫他们在当地就近置办就是。” 多贵人点头,却还是垂了泪。 “可是皇上就在旨意里,忽然叱责我母家族人等‘习于贪饕,不知俭省’,还命黑龙江将军绰勒多,待得赏赐颁下,还要对我母家等’严加管束,毋使浮费’……”(清代,呼伦贝尔归黑龙江将军管辖)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从朝廷在西北用兵以来,对于所有来归的厄鲁特各部,皇上一向都是恩旨优待,极少使用这样严厉的措辞——更何况,这说的还是涉及到多贵人母家所在的噶勒杂特部去。 婉兮垂下头,轻声道,“你别怪皇上……皇上这些日子来吃不下,又连日发低烧,他的心都被黑水营之围揪着。这样的心境之下,皇上措辞严厉了些,你也好歹体谅。” 还有一层:噶勒杂特部终究都是哈萨克锡喇的旧部,直到如今哈萨克锡喇还没落网,皇上心下着急,这便忍不住泄露了些怨气出来吧…… 多贵人点头,那泪珠子却反倒越落越急,“我只是恨我自己!好歹我在宫里呢,我怎么也该能替我母家在皇上面前解释一二。我能想到,我母家若接到旨意,一定会对我失望……皇上但凡对我有些情分,也不会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来。” 婉兮心下也是有些沉重。 西北用兵五年,已尽疲态。皇上都忍不住在措辞里流露出对厄鲁特蒙古各部的怨气,那这会子厄鲁特蒙古各部,同样也会对朝廷和皇上生出这样那样的疑虑来。 若这会子稍有不慎,便会叫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可能再度生出反叛之心来——这事儿曾经在第一次平定完准噶尔之后,不就发生过一次么?那些原本来归,被皇上册封高官厚禄的部落,因战事心生不满,便在青衮杂布的煽动之下,调转枪口就反叛了。 这会子皇上对厄鲁特各部的恩遇不能减,厄鲁特已经挪至内地的这些部落更不能乱。否则西北那用兵的五年——所有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婉兮便忙按住多贵人的手,“你千万不能这样想!你也一定要设法叫你的母家、族人,都别这样想。” “不仅你们噶勒杂特部,还有你家周围那些的杜尔伯特、明噶特,也一样不能这样想……” 多贵人含泪点头,“我是不想这样想,终究皇上刚复了我贵人的位分,皇上对我也很好——可是,这会子皇上的谕旨里竟然那样说,我便当真没有自信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凝注多贵人,“那要怎样,你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是位分么?你别急,你刚复位贵人,便是要再进封,也要等一等才好。不过我敢与你说下:皇上必定不会在位分之事上委屈了你去。你尽管放心就是。” 多贵人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定定凝视在地毡上那一抹幽幽流转的阳光上。 冬日的阳光,幽然宁静,却也短暂。说不了多一会子的话,再一看,已是变小了、变浅了。 良久,多贵人霍地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 “自进宫以来,便是皇上翻了几回我的牌子。可是我都没有真的伺候过皇上——我终究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女人,皇上心里便也隔着一层,我心下同样也隔着一层。皇上不想临幸我,我也不想伺候他……” “可是这会子——我改主意了。” 多贵人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泪光,面上是壮士断腕一般的决绝。 “为了我的母家和部落的族人,我不能不得宠。便是我自己再不愿意,我也得讨好皇上,我不能不要皇上的恩宠——否则,我的家人和部落的族人,在那陌生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就更加无依无靠了。” “皇上对厄鲁特的厌恶和成见,会害死他们的……” .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不由得松开针线笸箩,站起身来。 “多贵人有这个念头,为何要来告诉我?难不成多贵人是需要一个人帮你架桥搭梯?那多贵人便找错人了——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可我也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大方!” “多贵人要争宠,那便请你自己去。别来找我,更别指望我什么!” 婉兮一连串说完,扭头就向门外喊,“玉蝉,多贵人要走了,你替我送送!” 婉兮心下忍不住迭声冷笑——算了,就当又瞎了一回眼,又喂出了一个白眼儿狼忻嫔! . 婉兮痛下逐客令,多贵人立时双泪长流,噗通一声儿竟然跪倒在了婉兮面前。 “囊囊听不了这个,我也是女人,我心下自然都明白!进宫以来,囊囊几次三番救我、帮我,若没有囊囊,我早就没了性命去。我怎么能做出这样叫囊囊难受的事儿去?“ “囊囊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便是再不要脸,也绝不敢来求囊囊架桥搭梯,否则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话,囊囊听不了;可是我还是得厚着脸皮来,把我母家的难处、还有我自己的心情,都事先禀告给囊囊去——这不是我想利用囊囊,其实反倒是我心里在乎囊囊,我怕囊囊伤心啊……” 婉兮缓缓、缓缓转了眸子,对上多贵人的眼。 三十多岁的蒙古格格,进宫以来便是不多言语,可是历经过磨难的女子那骨子里的坚毅和韧性却是显而易见的。不管出了什么事儿,便是上回被那祥常在那么说嘴,她也没有哭成这样儿。 这一刻,这位柔韧沉静的蒙古女子,竟然就跪在她的脚下,哭成了个泪人儿——这个蒙古女子的眼底,没有掩藏的虚假。 “令妃囊囊……我今儿其实,算是来与你道别的——我知道,当说完这些话之后,你必定在心底已经厌恨极了我。明日起,你再不会准我踏入这永寿宫一步;我再也看不见你的笑脸,再也听不见你那些宽慰我的话去了。” “可是从前我来过,我听过,我笑过——所以今儿,我是来向囊囊拜别,跪谢囊囊从前给予我的那一切。” “而从明天起,我必定再也不敢厚颜来见囊囊——只望囊囊善自珍重,一定一定要,更加幸福。” 多贵人说完,松开了手,起身向后退去几步。继而正式向婉兮行四肃二跪二叩的大礼。 “令妃囊囊安好,妾身……永辞……” 【月初,求月票啦~~谢谢亲们。】 第2312章 327、放血(八千字毕) 乾隆二十四年的这个年过得,整个后宫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多贵人对皇帝的态度,改变了。 从前多贵人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淡淡的。便不是皇帝亲自问她话,她都不会主动与皇帝言语一声儿,甚至连抬头看皇帝一眼都不曾。 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儿,她不但与六宫里其他人一样,也都抬眸望着皇上,眼神里同样含了期盼的光。便是皇帝说话,她也都尽量能接上话茬儿去。 尤其因为她为厄鲁特蒙古的身份,却又是早年出自喀尔喀部,血管里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血统,故此皇帝但凡说到西北和蒙古各部的话题,她总是能接的快、说得准。 这些,便是宫里其他出自蒙古的主位,包括祥常在,都无法比得上的。 这样一来,多贵人虽然位分低些,可是在这朝廷用兵西北的特殊年头,反倒有些一枝独秀了的模样儿去。 婉兮淡淡看着,也淡淡听着,一颗心静如死水。 西北的那些事、那些厄鲁特诸部的故事,她是曾经从赵翼的书里知道一些。可是赵翼的见闻还都是来自刘统勋,笔记里的故事是为转述;终究比不上多贵人的如数家珍。 即便内里有些事她也一样知道,却已然懒得开口。目光更再也不与多贵人相接。 . 婉兮身在后宫这些年,极少面上直白如此。 忻嫔看见,自是喜上心头。 正月初十前,皇帝已经奉皇太后、带领后宫挪进圆明园,准备元宵节的节庆。 圆明园比在宫里自在,地方儿大、院子也多,忻嫔终于找见机会,单独又见着了兰贵人和祥常在。 “瞧你的命多好,老天爷都帮你,这竟生生给你铺垫好了机会去!——我原本还担心,令妃身边儿有多贵人在,你还不容易能回令妃身边儿去。终究你与多贵人这会子已是势不两立,便不是令妃和颖嫔怀疑你去,那多贵人怕也要从中作梗,不叫你再回到永寿宫去。“ “没想到,那多贵人却帮了我的大忙——你瞧她如今主动向皇上献媚的那副嘴脸!便连令妃那么个什么事儿都习惯藏在心里的,这会子也忍不住溢于言表了。” 忻嫔含笑拉住祥常在,“正好,令妃跟多贵人掰了,你便得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顺理成章地回到永寿宫去。便是外人瞧着,也只以为你都为的还是跟多贵人之间的龃龉,多贵人离开了永寿宫,你便正好补回去。便连令妃自己,也不会怀疑你有旁的心思。” 祥常在想想,便也笑了,“忻嫔娘娘说的是。原本我心下还有迟疑,轻易还不敢走回永寿宫去;可是这会子好了,多贵人将现成儿的理由都给我送来了。我要是不收着,那倒成了暴殄天物了。” 忻嫔也是含笑点头,“祥常在想明白了就好!老天爷和你的对头,竟然将这样好的机会送到你面前来,你可要紧紧攥住了,千万别松手。你自己的前程,可都在这只手心儿里攥着呐!” . 因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在圆明园的“山高水长”放火盒子,故此皇太后也从畅春园挪进圆明园的“长春仙馆”来。 满人的儿媳妇,自是要亲自陪着婆婆同住,伺候在婆婆身边儿。从前皇太后住在长春仙馆里,是孝贤皇后陪着;如今是应该叫那拉氏来的。 只是那长春仙馆好歹也是孝贤皇后生前陪着皇太后一起住的,故此那拉氏心下多少有些计较,皇太后也多少要为嫡儿媳妇留一点念想,这便没叫那拉氏一并过来住。 可是皇太后身边儿总要人伺候,这便将舒妃和兰贵人挪过去了。 这日兰贵人陪着皇太后说话儿,有意无意说起汉人大臣孙灏向皇上谏言的事儿来。 这个孙灏,是杭州人,雍正八年的二甲进士,从翰林院出身,如今是朝中的左副都御史。当御史的,就是当“言官”的,就得敢给皇上递折子说逆耳的话去。 正好十二月初一日,又是日食,皇帝再度下旨求进言;这个孙灏也是耿直,竟然就在此时这个节骨眼儿上,奏请皇上停止开春儿巡幸索约勒济。 皇帝甚怒,批其“无知罔识事体”。 “皇太后可知道,那孙灏是以什么理由劝谏皇上的?他竟然说‘索约勒济,非江浙胜地可观’……孙灏竟然以为皇上巡幸行围,都是游山玩水去了;而他弦外之音,更是说皇上南巡盛举,也是游山玩水了!” “他终究是汉人,哪里明白咱们满人鞍马行围的真正意义所在。便如皇上申饬他所言,‘便如这几年来西北两路用兵,我满人大臣官兵皆能踊跃奉命,克奏肤功,岂非正是皇上坚持行围练兵之功?” 皇太后目光也沉了沉,“我大清有天下虽太平,武备断不可废。如满洲身历行间,随围行猎。素习勤苦,故能服劳。这些,那只懂笔墨的汉人书呆子,如何能明白!” 兰贵人抬眸悄然瞟着皇太后,见皇太后面上已是怒气涌动,这便隐隐一笑,垂首又道,“孙灏是汉大臣,不懂咱们满人的马上风俗倒也罢了。可是他却又说什么‘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鄂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 “皇太后您听听,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去?从京师往北,一直到索约勒济,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领地。故此他这句话说的,明面儿上是为皇上的安危着想,可是实际上,岂不是挑拨朝廷与蒙古各部的和睦去?” 兰贵人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是朝廷西北用兵正待全胜,皇上正尽力与蒙古各部亲如一家之时,他一个汉大臣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居心何在?依我看啊,其心可诛!” 皇太后听得也是两眼阴云,不由得一拍桌子。 “这帮汉人大臣,关键时候儿没一个能上马提刀、赴军营效命的,只会在这大后方搬弄是非、和稀泥!” 兰贵人眼帘轻垂,“皇太后说的是。这样的人啊,前朝有,后宫何尝就没有呢?”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了眼,“……怎么说?” 此时乾隆后宫,是整个大清建国以来,后宫里汉人血统的嫔妃最多的时候儿。皇太后心下没办法拆下藩篱去,半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在老太太心里聚成狂风急雨去。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是皇上谕旨里提到后宫的。皇上叱责孙灏说,‘前代流弊,具详史册,有以女谒盛行、致堕纲纪者矣。今宫中自后妃、以及侍御,统不过十五六人。毋论汉唐以下,即较古所称三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者何如?’” “皇上就是说,历朝历代后宫里都有那么多女人,外臣也有借助后宫宠妃来获取利益,败坏纲纪的;可是如今皇上的后宫里,后妃加在一起不过十五六人;皇上更不容有后宫凭着恩宠便干涉朝政之人。” 兰贵人小心瞟着皇太后的神色。 “具体的,妾身只是个贵人,也说不确切。不过面上的事儿,妾身倒是能看懂的——这些日子来,难得多贵人心向皇上。她是蒙古格格,又是流着博尔济吉特氏的高贵血液,在这样的年头,她的身份对于皇上与蒙古各部的亲睦,举足轻重。” “再加上她又曾经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若她也能真正对皇上归心,那对哈萨克锡喇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和威慑——这便都是对朝廷和皇上有利的好事儿。再说,满蒙一家始终都是咱们大清基本的国策。” “可是啊,妾身瞧着,那令妃娘娘却对此很不高兴了呢——怎么,难道说咱们满蒙一家,皇上对多贵人这样的蒙古格格好了,她一个汉姓女却看不惯了?” 皇太后不由得眉头一拧,“果真?听你这么一说,我回头忖着筵宴上的情形,果然仿佛看着那令妃有些耷拉着脸子。我原本还以为她是一向低眉顺耳的模样儿,这么回想起来,倒果然像是撂脸子给人看呢!” “她给谁看?给皇帝,还是给我?她是不是觉着她生下皇子之后,这身份和地位便又不同了,便是在六宫面前,也敢这么耍性子了!” 兰贵人轻叹一声儿,“也难怪……终究人家这三年,一年一个孩子,这样的盛宠都明晃晃摆在眼前呢。况且她早已是妃位之首。” “有盛宠,有皇子,也有位分,但凡是个女人,心下也难免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 皇太后狠狠儿地抽了几口烟,“也是!如今皇后以下,纯贵妃就是个汉女,妃位上这令妃为首,依旧是个汉姓女!这后宫再这么着,就更乱了。” “是时候儿叫六宫里多些咱们满蒙的格格;便是位分上,也要做个计较了!” . 整个过程中,舒妃虽然在场,却一个字都没说过。 出了皇太后寝宫,兰贵人便主动走到舒妃身边儿,亲热地挽住舒妃的手臂。 “舒姐姐今儿恁文静!小妹倒是想先给舒姐姐道个喜呢!” 舒妃淡淡抬眸,“道喜?我喜从何来?” 兰贵人含笑道,“舒姐姐方才也听见了,皇太后说,要给咱们满蒙的格格在位分上多做个计较了——如今咱们满蒙的格格,除了皇后之外,家世、位分最高的,便是姐姐了。” “若皇太后加持,那晋位的第一个便是姐姐。自从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那贵妃位分上始终空着一个呢——那个贵妃之位,不是姐姐的,还能是谁的?” 舒妃倒是笑了,抬眸静静望着兰贵人。 “兰妹妹千万别这么说。妃位之上,便是出自满蒙的格格,还有愉妃呢。况且愉妃还有五阿哥永琪这么个好儿子。我可没这个福分。” “谁说没有?”兰贵人举起帕子按了唇儿笑,“舒姐姐不是也抚养了十一阿哥永瑆?那舒姐姐便也是有皇子的人。” 舒妃依旧淡淡的,笑笑而已,这便告辞而去。 . 终是大正月里的,圆明园里还是天寒地冻、树木凋敝。那些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半点生机都没有了,叫人不由得怀疑,待得春来,它们还能不能再活过来了。 而从前那些花叶葳蕤的模样,是不是再也一去不复返了? 兰贵人盯着舒妃的背影远去的方向,不由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终究是年过三十了,老了,便连当年那些锐气都没了。” 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宝音也道,“奴才也瞧不懂了,这原本对于舒妃主子来说,是多好的事儿呢!她竟然半点都不高兴似的?” 兰贵人倒是淡淡一笑,“她倒也聪明!终究那永瑆还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是个有一半高丽血统的孩子。这个永瑆从年纪上比不过永琪,从身份上比不上嫡子永璂。舒妃便是抚养了永瑆,心下也是一样没底。终究,抚养怎么比得上亲生,愉妃的永琪可是本生本养的!” 宝音点点头,“那,若是妃位上当真有人要晋贵妃,怕也是愉妃了……” 兰贵人耸耸肩,“这会子是谁都不要紧,终究我还只是个贵人,距离那个位分,还远着。” 宝音连忙安慰,“主子别这样说。终究主子才进宫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明年就又是选秀之年,后宫必定位分再挪动——主子是必定先晋位为嫔的!那景仁宫,合该是主子的!” . 舒妃脚步不停,走得叫朱栏和凉月都有些跟不上。她们也是不知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舒妃急匆匆地走,低声吩咐,“……备轿,去‘天然图画’。” 朱栏和凉月都惊了,不由得都拦住舒妃,“主子这是要作甚?” 刚刚兰贵人才在皇太后面前说了令妃的话去,主子这便立时要去“天然图画”,难不成说……主子反倒要将那话都告诉给令妃去? 主子这是怎么了? 况且,这话方才只有主子、兰贵人和皇太后三人在。若得知令妃知晓了,那皇太后和兰贵人自然会怀疑到主子头上……主子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去? 舒妃瞟两人一眼,“你们备轿子就是,我自有主张!” 朱栏和凉月还是有些犹豫。舒妃瞟着她们两个叹了口气,“……我如今瞧着这兰贵人,倒如同看见我自己当年。年岁小、心眼儿直,自以为说的话字字捉到理去,可其实——说得越多,越回不了头了。” . 黄昏暮色里,借着掌灯之前的幽暗,舒妃的小轿进了“天然图画”。 其实这圆明园里环绕着海子的几个小岛之间,还是乘船最方便。便是这正月里,湖水结冰,可也还有冰船啊。反倒是坐轿,还要绕一段远路。 可是舒妃还是选择了坐轿,宁肯绕远路。 舒妃的小轿进“天然图画”的时候儿,果然婉兮刚带着几个孩子从冰面上回来。几个孩子脸蛋儿都冻得红红的,个个儿手里举着“冰尜儿”和鞭子,眼睛里光亮亮的,可见玩儿的都是尽兴。 舒妃没料错,永瑆爷在这一帮孩子当中。 永瑆见了舒妃来,自然也是高兴,上前投入舒妃的怀抱。 虽然不是亲生母子,可是舒妃是自己的儿子已经薨逝,永瑆是母亲已然不在,故此两人对彼此都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感情,故而情分倒也真挚。 舒妃拢住永瑆,伸手托住永瑆冻得通红的脸蛋儿,用掌心的热度来替永瑆焐着脸蛋儿,“瞧你,怎么冻成这样儿?身上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可暖不暖?明儿我便叫她们再缝一件大毛狐狸皮的给你去。” 永瑆腻在舒妃掌心儿,却是含笑摇头,“阿娘不必悬心,别看儿子脸蛋儿表面上是凉的,可是内里热乎着呢。儿子玩儿得热火朝天,便是这狐狸狲的皮袍子已经嫌热了,大毛的狐狸皮更穿不上了。” 永瑆回眸望着婉兮笑,“令阿娘说,儿子们都是大清的皇子,便绝不可忘记了祖宗们在关外爬冰卧雪的风俗去。京师再冷,也比不过山海关外冷去,儿子们便是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连祖宗的规矩都给忘了去。” “令阿娘说,今儿暂且叫儿子们抽冰尜儿,来日还要带儿子们拉冰船、学‘跑冰’去呢!” 舒妃这才抬起眸子来,望向婉兮去。 婉兮那边厢也在给小七、拉旺和福康安他们暖着手脚,倒是没急着走过来。这会子见舒妃看她,婉兮这才不慌不忙而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抬眸迎着婉兮道,“……你教得对。” 婉兮便浅浅一笑,上前与舒妃行了个拉手礼去。 “舒妃别见笑就好。终究这些都是满人的传统,我纵在旗下,自己也没亲自照谅过。倒是舒妃你,怕是自己就会‘跑冰’的吧?” 舒妃忍不住骄傲地轻哼了一声儿,“何止会‘跑冰’?我还能在冰上拉弓射箭呢!” 婉兮便将几个孩子都拉过来,将几双小手都塞进舒妃手里去,“还不叫舒姨娘当谙达?叫舒姨娘明儿亲自教你们‘跑冰’去!” 舒妃便笑,“瞧你们令姨娘,这便急着叫你们都学本事了!她却忘了,虽说还是正月里,这冰面看着还像是瓷实,其实啊,冰面儿下头早就隐约开化了。这冰上啊,就成了‘酥皮儿’的,冰滑子上去可蹬不稳当了!” 婉兮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儿?天,我岂不是带着孩子们冒了风险去?” 婉兮真心实意给舒妃行礼,“当真要多谢你提点,否则我可险些铸成大错了去!” 舒妃便笑,“你也别害怕,我说酥皮儿了,也没说能掉下去人了。再说这几个小豆子还小呢,能有多沉?我提醒一声儿,就是因为这会子冰面下头开化,那冰面上会轰隆轰隆地裂开冰缝子,掉不下去人,那动静却能吓着孩子们去。”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道,“原本我想叫永瑆暖和暖和,就派人送永瑆回‘洞天深处’去。可既然舒妃你来了,那就索性叫永瑆再多留一会子,用完了饽饽再回吧。” 每年皇帝和后宫挪到圆明园来,皇子皇孙们便也一起挪过来。皇子皇孙们居住和上学的地儿,在福园门内的“洞天深处”。那里属于圆明园里的前朝区,门上有先帝雍正爷的手书“斯文在兹”。故此园子里的上书房,就在那边。 而皇子皇孙们的寝宫也距离书房不远,故此名为“福园门东四所”。 皇子们满了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便不能与母亲们一同居住了。永瑆今年都七岁了,早离开了舒妃身边儿,便是每日还可请安,这样能恣意亲昵一会子也是难得。 舒妃便含笑应了,“不过我今儿倒不是来瞧他的。我是来……看你的。” . 婉兮这便叫玉函她们带着几个孩子到偏殿去洗手洗脸,兼用饽饽去。她自己独与舒妃对坐。 玉蕤在外将裘皮的冬门帘子垂下,又将宫门带上。 殿内安静下来,方便说话。 舒妃这便垂首去,轻叹了一口气,“……十二月初一日食,汉大臣孙灏给皇上进谏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婉兮点头,“我听说了。皇上虽说叱责了孙灏去,却不欲治罪。便是皇上觉着他不便再当左副都御史的差事,可依旧保留他‘三品京堂’的品阶去。” 舒妃深吸一口气,“一个汉大臣,不明满洲风俗,竟然敢指摘皇上出巡之事,当真不识大体。皇上却还叫他保留三品京堂去,倒叫我都意外。” 婉兮垂首轻轻一笑,“皇上说,满汉一体。便是他为汉大臣,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满洲风俗所致,不必因他是汉大臣的身份而治罪。” 舒妃轻轻挑了挑眉,“……你可知道,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因他为雍正年间二甲进士,是从翰林院出身的,故此这会子也在上书房行走。” 上书房为皇子皇孙念书之地,“上书房行走”便也是说,这个孙灏是给皇子皇孙们授业解惑的。 婉兮便轻轻扬眉,“他跟着哪位皇子皇孙呢?” 舒妃眸光终于紧紧钉在了婉兮面上,“正是咱们永瑆。” . 婉兮也不由得娥眉轻挑。 一个皇子从五岁正式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他的师父、谙达们,将来便都会成为他自己的班底。故此这会子一个师父的风吹草动,都会间接影响到这个皇子的前程去。 舒妃自己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自然没必要关注一个汉大臣的命运去;可是这个汉大臣却与永瑆连在一处,她便不能不在乎了。 “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终究皇上并未治罪,他该是三品的京官,皇上依旧半点都没动他;只是从左都御史差事上改用其他的堂官位子上罢了。” 舒妃深吸一口气,“孙灏的品阶没降,自是好事。只是我怕有人用孙灏这汉大臣的身份来做文章——终究永瑆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他有一半高丽的血;而孙灏又是汉大臣……我便怕有人说,将来永瑆的一切,都是孙灏教出来的。” 婉兮也是点头,“……你说的是。这会子皇子们都渐渐长大了,这些围绕着皇子们的是非,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 舒妃深吸一口气,“永瑆虽说后来挪到我宫里抚养,可是你好歹当年也有托孤之责。你得与我一起护着永瑆才行。” 婉兮眸光坚定,笃然点头,“那是自然。” 烛光虽摇曳,可是舒妃的目光也终究坚定下来。 “为了永瑆,我也愿与你并肩一处。你且放心,只要你肯护着永瑆,这后宫里若有人与你过不去,我便也必定不会负你。” . 自十二月里,多贵人将话与婉兮说透,多贵人自己果然便再没登婉兮的门儿。无论是紫禁城里的永寿宫,还是圆明园里的“天然图画”,多贵人都再没来过。 除了平素在皇后宫里请安,又或者筵宴等公开的场合之外,婉兮与多贵人私下里再未见过面。这样算起来,两人已是有一个多月未曾说过一句话了。 婉兮怎么也没想到,这日皇帝却带着多贵人来了她的“天然图画”。 若不是皇帝来了,刘柱儿他们也不敢拦着码头门儿不让进,否则婉兮真会将多贵人给拦在门外,送她一碗闭门羹尝尝。 便是不敢拦着皇帝,待得皇帝带着多贵人走进门儿来,婉兮还是拧开了头,不肯搭理。 皇帝瞟着婉兮那模样儿,有些讪讪地笑,“……好歹,也得请我们坐下,再上杯茶呀。” 婉兮瞟皇帝一眼,“炕都是现成儿的,也早都烧暖和了。皇上想坐,谁还敢拦着不成?” “至于茶么,这大冬天的,喝清茶岂不成了涮肠子去?故此我这儿冬天不备茶叶,只有白开水。” 皇帝轻哼一笑,“白开水就白开水。爷还以为,你打算到外头舀一舀子积雪,进来烧水给爷喝呢。” 婉兮也同样轻哂一笑,“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哪儿有那么大胆子?” 婉兮眼珠儿滴溜一转,这才在多贵人面上转了个个儿,“……皇上若想喝茶,这园子里哪儿还没有?便不说皇上自己寝宫里,便是多贵人宫里,难道还没有上好的砖茶去?” “蒙古格格们都最会熬砖茶、做奶茶了。无论清茶还是奶茶,皇上都能在多贵人那喝着。又何必非到奴才这苦哈哈的孤岛上来,讨一杯白开水喝?” 皇帝咬牙一笑,“爷……就爱喝这口儿,不行么?” “爷这五十年啊,在宫里和园子里哪儿没喝过茶啊?爷就反倒没喝过几回白开水。爷稀罕,怎么啦?” 婉兮恼得一跺脚,可是唇角上,终究还是忍不住挂了一丝笑模样儿。 . 皇帝与婉兮这样贫嘴争斗的模样儿,落在多贵人眼里,叫她不由得垂下头去。 不敢看,也不忍看。 这样的皇上……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这不是皇上,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自己家里自自在在地说话贫嘴,不用再顾着什么体面去。 这会子——她没办法儿不觉着自己,有些多余。 便不用令妃那般瞟着她,她自己也觉着无地自容,极想赶紧起身逃跑开去。 多贵人心下这么想着,便也是这么办的,她忙向皇帝跪安,就要告退。 皇帝却拦住了,“怎么要走?不是说要给朕放血么?” 这话说得终是叫婉兮也吓了一跳,便不由得暂时搁下那小脾气去,正色望过来,“放什么血?” 皇帝轻叹一声儿,“爷这些日子不是总低烧、头疼么?多贵人是蒙古格格,说草原上倒有些格外的医治办法儿。这‘放血’便是他们蒙古大夫百试百灵的法子,多贵人说可以给爷试试。” 婉兮便又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原来是多贵人有这样多的法子啊!那皇上怎不在多贵人的宫里,便将这血放了?” “奴才真是实在不懂了,皇上这会子要带着多贵人来奴才这岛上作甚?!” . 婉兮心下是真的恼了。 皇上是谁,那是九五之尊。不管是不是为了治病,哪儿有给天子放血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用这法子,又何尝不是邀宠的手段呢? 既然皇上也不反对,那他们在皇上寝宫,或者多贵人宫里,两个人单独腻歪去好了。这死冷寒天的,非要到她这岛上来干嘛? 皇帝小心瞟着婉兮,故意凑近过来,嘴里呢哝着,“……爷是天子。” 婉兮一瞪眼,“奴才知道!” 皇帝手指头抠了抠袖口的滚边儿,“……天子极少流血。” 婉兮不知道皇帝这是磨叽什么呢,不由得眼睛又瞪大了些,“奴才也知道!” 皇帝终于挤着婉兮身边儿,一并坐炕沿儿上了,“……所以,爷有点晕血。” 婉兮不由得扬眉。 心下虽说一软,却还是梗着脖子盯着他,“皇上又要怎样?” 婉兮心下怒吼:晕血就不叫多贵人放血,不就结了?可你还让她放,那您老就活该晕!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睛,惨兮兮一笑,“……我得攥着你的手。” (求月票哟,谢谢~) 第2313章 328、惯坏了(八千字毕) 婉兮也是一怔,下意识抬眸瞟向多贵人去,自己的一张脸还是已然控制不住红了起来。 多贵人则低垂着头,从婉兮的视角看不见她面上神情。 可是,婉兮还是瞧得出,多贵人手上微微一颤。 婉兮回眸,瞪了皇帝一眼,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一副认罪伏法的神情,伸手攥住了她的手。 婉兮心下便又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虽心下还是有些小别扭,不过还是抬眸唤住了多贵人,“你拿的是什么?” 多贵人手里拎着一个药褡裢,褡裢一头儿装的是些必备的药材,另一边装的是些器具。这会子多贵人从褡裢里头正往外拿的,是几个竹子削成的小罐子。 已是一个多月,婉兮未曾再与多贵人说话。这会子忽然听得婉兮主动与她说话,多贵人便又是重重一震,有些不敢置信,有些紧张地抬眸盯住婉兮,“……嗯?” 多贵人还是有些不敢认定婉兮是与她说话了。 婉兮也有些尴尬,这便硬生生别开目光,不去与多贵人对视。 “我是问……你掏出的那些竹子罐子,是做什么用的?” . 多贵人这才确定是婉兮在与她说话,这便有些欢喜,又有些紧张,手里那几个罐子一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还有一个干脆掉在了地下。 “回,回令妃囊囊,是,是要为皇上放血拔罐儿用的。” 婉兮吓了一跳,顾不得尴尬,转回眸子来盯住多贵人,“……你们蒙古大夫,用火罐儿给人放血?” 原本说给皇上“放血”,婉兮还以为也就是用针尖儿挑破了皮儿,往外挤一滴血那么样儿罢了;却哪里想到蒙古大夫的放血疗法,是要用拔罐儿这么彪悍的手法! 多贵人怯生生抬眸,尴尬地望一眼婉兮,这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对,就是拔罐儿。” 皇帝这才可怜兮兮摊摊手,“喏,所以爷才害怕,才非得攥着你的手。要不然,就那么一两滴血的话,爷哪儿至于吓成这样儿……” 婉兮也急了,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自己心里的别扭,她拨拉开皇帝的手,这便几步走到多贵人眼前儿去,“你确定,要用这火罐儿来放血?你究竟能不能行?” 宫里太医院里御医、太医虽然多,可是从前都只是汉人;还是后来皇上为了查婉兮的身子,才加入了满人御医进来——总之太医院里这会子,是一个蒙古大夫都没有的。便是想找个参详的人,一时手边儿都没有合适的。 多贵人倒是已经平静下去些,淡淡垂首,淡淡地笑,“囊囊知道么,我们大草原上,不是时时都能遇见大夫的。我们蒙古人世代游牧,哪里的水草茂盛,就带着家人和牛羊,套上勒勒车,逐水草而去。” “有的时候儿,毡房周围几十里都别无人烟,只有自己一家人。不论是牛羊病了,还是家人病了,都来不及骑上马去找大夫。那时候能做的,除了向长生天祈祷之外,就是得靠自己了。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骨断筋折,都得自己尝试动手来治。” “故此我们蒙古人,尤其是要当妻子和母亲的蒙古女人,从小便要多少学一点治疗的本事。将来总有一天,自己的男人可能出去放牧,几天没能回来;又或者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要出去打仗,一年半载都回不来……那家里的家人、牛羊,就都得靠这个女人,所以我们没有谁能依靠,自己必须要坚强起来。” “所以虽然我不是大夫,但是对付这点子头疼脑热,我还是有把握的,囊囊放心就是。” 多贵人徐徐说完,终于抬头,目光静静迎上婉兮的眼睛。 “况且,我不会忘了,我要医治的人,是天子,是我们蒙古的腾格里特古格奇汗。他的安危,牵系着我自己和我母家多少颗脑袋呢,我若没有些把握,哪儿敢贸然毛遂自荐?” 皇帝也含笑,长眸温煦凝注婉兮,“不要紧,叫她试试。” . 婉兮垂下头去,轻咬嘴唇,“……那好吧。只是,若要拔罐儿,也别用这些竹子罐子了。竹子本就容易干裂,这会子又是大正月里;你再在里头燎火,那就更不保准儿了。” 婉兮说着自己走向里间,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盒子小陶罐子来,搁在多贵人眼前儿。 “你瞧瞧这些陶罐子,可用得上?” 多贵人不由得挑眉,“囊囊也懂拔罐儿?” 婉兮点头,“怎么能不懂呢?正如你所说,咱们都是当娘的人,自己的孩子寻常有些小病小灾的,便也有不想请大夫,更想自己亲手给解了去的时候儿。我虽然知道孩子们年纪小,不宜用拔火罐儿,可心下就是忍不住总琢磨。” “况且我自己身子里寒气大,到了冬天难免总有些地方儿觉着凉,便也总想着应该学学拔火罐儿。” 婉兮说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那些小罐子。 多贵人瞧着,便没忍住,还是轻轻笑出了声儿,“……囊囊这不是拔火罐儿用的,是给阿哥和公主们过家家用的吧?” 那盒子里的陶罐儿,小的只有大手指肚那么大,一看就像是给皇嗣们玩儿的那些小玩意儿。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也点头,“是。终究也是要给他们掂对些玩儿的,我便混合了想拔火罐儿的心思,两厢结合着,叫窑户给烧出来瞧瞧。” “若能用当火罐儿,就留着以备万一;若证明不能用,那就权当给孩子们过家家儿的摆设儿了。” 多贵人收起笑,拿过来细看,“这些陶罐儿虽大小不均,可都是肚子大、两头窄,且口沿儿平滑……是能受火气的,可用。” 婉兮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我便觉着,这陶罐儿该比你那竹子罐子更稳妥些。不如你先那拿我试试,瞧这些罐子可用得?若能用,再给皇上用罢。” 皇帝伸手过来又扯婉兮,“……胡来!” 婉兮一拧身子,将皇帝手给甩开,侧眸悄悄儿瞪了他一眼,“皇上别管~” . 婉兮径直拉多贵人进了里间,还亲自将隔扇门给带上了。 多贵人便也不多说话,只开始预备拔火罐儿。 预备好了,多贵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囊囊合在哪儿?” 婉兮眼帘半垂,“皇上是头疼,那自然该合在额头上。那你就也先往我额头上合吧。” 多贵人却有些迟疑。 婉兮娥眉轻挑,“你放心合就是……大不了,等合完了,我找个宽阔些的抹额给勒上就是。” 说到这儿,婉兮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之间本还有些尴尬在的,婉兮这样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便努力忍着,目光瞟过多贵人,“……你别多心。我是想起来小时候在庄子里,但凡到了冬天,总能见着有些老太太额头上印着火印儿。有的火印儿实在太大,抹额和头巾都盖不住;还有的,这脑门儿上左、中、右一排……我跟小姐妹们就忍不住笑,私下里偷偷说她们是‘老妖婆’。” 多贵人便也忍不住笑了,“妾身方才迟疑,不敢给囊囊合,就是怕成了这样儿……” 婉兮倒是轻哼一声儿,“不怕,没见我还给你那些小的么?那就是我仔细想过的,那印子必定小,用抹额便能盖住了。” 多贵人这便点头,以小纸烧见焰,投入那最小的罐子里,随即便将罐子摁在了婉兮额头上。 那罐子中有火气,便自行吸在了婉兮脑门儿上。婉兮与多贵人这样面面相对也不自在,这便赶紧起身,走到妆镜前去瞧自己的模样儿。 瞧着瞧着,也是忍不住笑弯了腰。 “像被蚂蟥(水蛭)给咬着了!”婉兮用手托了托那小陶罐,“我小时候,哥哥跟着农户一起下水田去,结果被蚂蟥给咬在脚脖儿上。他跳上岸来,那蚂蟥却也不撒口,那模样儿就跟现在一样。” 多贵人也忍不住跟着笑,却没忘了忙提醒,“囊囊且忍忍,不能自己揪下来,得等罐子里的火气都进了身子,它自己掉下来才有效。” 婉兮瞧着自己一脸的笑模样而,便又有些尴尬了,赶紧将目光收回来。多贵人也是急忙垂下头去,只尴尬地解释,“囊囊放心,拔罐可治风寒头痛及眩晕、风痹、腹痛等症。可使风寒尽出,不必服药。” 婉兮便也清了清嗓子,“……我知道,皇上更知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儿,就乾隆七年那会子,皇上就叫太医吴谦编修了《医宗金鉴》。那本医书可是皇上下旨征集全国的各种新旧医书,并挑选了精通医学兼通文理的七十多位官员协助吴谦共同编修,历经三年编修而成的。” “《医宗金鉴》里头的‘刺灸心法要诀’中就提到拔罐法。说若遇疯狗咬伤,‘急用大嘴砂酒壶一个,内盛于热酒,烫极热,去酒以酒壶嘴向咬处,如拔火罐样,吸尽恶血为度,击破自落’。《医宗金鉴》这书名儿都是皇上亲赐的,故此皇上对内里的记载自然了然于心。” 婉兮隔着镜子,静静看着多贵人。 “是皇上觉着你这法子可行,他准你尝试,就是不光信这个法子,更是相信你。故此,虽说我有百般的不放心,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只需——用对我这样的法子,放心大胆去治疗皇上便罢。” 多贵人一怔,倏然抬眸望向镜子,喉头忽地有些哽咽,已是说不出话来。 少时,那小陶罐终于自行掉了,婉兮抬手捂住那红火印儿,红着脸看镜子中的自己,不好意思地嘀咕,“……我也成那‘老妖婆’了。早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老了的一天,小时候儿真不该贫嘴~” 玉蕤急忙找出一条黑天鹅绒的抹额来。 多贵人微微一个迟疑,便也忙起身,拦住玉蕤,从玉蕤手中将那抹额接过来。亲自伺候婉兮,裹在额上。 . 多贵人给皇帝用火罐儿放了血,这便告退而去。 “天然图画”又恢复了平静,窗外只听见那光秃了的树枝静静在风中摇曳,那在寒风中依旧顽强的沙沙之声,隐约竟也有那么几分悦耳。 婉兮紧抿嘴唇,小心给皇帝按着额头。 他那不止是拔火罐儿,还是放血。比婉兮多了一道程序,是在拔火罐儿之前,先将额头的血管刺破了,用那火罐儿往外“拔”那淤住了的血去。 每个地儿都拔出来不少的血,看得婉兮有些惊心动魄,这便小心用指尖儿给皇帝按着额头,叫那血管平静回去。 皇帝倒是轻笑,“还真别说,兴许那低烧、头疼,就是叫淤血给滞住了。叫多贵人这几个火罐儿拔下来,将那一段淤血都给拔走了,血脉就又通畅起来。这头啊,好像还真的不疼了。” 婉兮轻哼一声儿,“准噶尔就是皇上额头上的淤血,什么时候准噶尔彻底平定了,皇上的头才能全然不疼了——也唯有多贵人这样儿,同时出身喀尔喀和厄鲁特、成吉思汗后裔家族的格格,才能帮皇上这么拔出这段淤血来。” 皇帝忍住一声轻叹,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奴才,其实心下全都明白。奴才只是,这回忍不住发了些小性儿。爷可怪奴才?” 皇帝伸手,将婉兮拉进怀里,放在膝上。 “说说吧,那也是你心底的‘淤血’,不拔出来,便堵得疼。” . 皇帝的体温和气息,将婉兮紧紧环绕住。婉兮便忍不住抽鼻子,垂首低声道,“……其实奴才没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皇上的后宫,便从正式初封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本分: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儿不该争,奴才都明白的。” “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同样也是她的夫君,她便是有什么心思,都是她该有的权利,我不该故意给她掉脸子的——可是她终究曾经与我那样亲厚。这身边儿的人忽然这样儿了,我便当真有些难受了。” 因这样的缘故,婉兮便想起从前那忻嫔在永寿宫里的模样,耳边就是忻嫔一声一声的‘令姐姐’……她这会子的脾气,其实不全是对多贵人的,也有过去对忻嫔的那一段记忆的。 婉兮说得难受,便转身抱住了皇帝的脖子。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奴才终究还是有些恃宠生娇了。奴才也是凡人,奴才这三年接连给皇上添了三个孩子去,奴才就被皇上给惯坏了,自己心下便也骄矜起来了。便总想着,将皇上独独霸占了去,不想给别人儿了。” 婉兮将面颊贴住皇帝的面颊,“爷……便生了奴才的气吧,更别再如这三年这般惯着奴才。奴才可也是恃宠生娇的人,叫皇上给惯坏了,就也会这样儿不分轻重了。” . 皇帝含笑听着,听到后来,眼中也是微微涟漪了。 他抱紧婉兮,轻叹了一声儿,“傻样儿!爷惯不惯着你,是爷自己心里的愿意,又岂是你说让与不让的?” “爷既然惯着你,便是早就知道你是值得爷这样惯着的;爷既然能惯着你这三年,又或者说是那长长的十九年……那爷凭什么就不能继续惯着你了?” “你恃宠生娇,那是爷惯出来的;既然有爷惯着你在先,那你恃宠生娇起来,那就是你的资格,爷就也愿意受着你的小脾气儿——爷自己惯出来的毛病,爷难道还不自己受着?” . 婉兮原本是准备听皇上说些语重心长的话出来,比如说说多贵人身份在今年的要紧,或者再说说孙灏的那件事儿——可是哪儿想到,皇上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番的“歪理”! 更何况,这位爷都马上五十了呀…… 婉兮便又是忍不住扭捏,又是忍不住笑,在他怀里扭股糖似的拧了几圈儿,终是无奈地举起拳头来,轻轻砸在了他肩上。 “爷说些正经的话,就不成么?爷说这些,叫奴才心下又如何自处?奴才这会子……便更惭愧了。” 皇帝大笑,捉住她的拳头,“爷都说了,这都是爷给惯出来的,爷自己活该受着;你又惭愧什么去?” 婉兮红着脸伏倒在皇帝怀里。两臂圈着皇帝的脖子,却不肯再叫皇帝看见她的脸。 她目光放远,“……奴才这会子为何非要耍这小性子?就是因为,奴才实则心下都明白,今年这个特殊的年头,皇上理应盛宠一位厄鲁特的格格。不是多贵人,那也应该是祥常在。” “今年注定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庆之年,厄鲁特蒙古、喀尔喀蒙古,以及这内外扎萨克蒙古各部旗盟都在翘首看着后宫里这几位蒙古嫔妃,尤其是多贵人和祥常在两位。而多贵人又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故此皇上怎么都该宠多贵人才是。” “宫外人不知道后宫具体情形,用以判断后宫是否受宠,便也只能从位分、皇嗣两个方向上去猜测——多贵人和祥常在这会子初封的位分低,皇上不可能骤然叫她们越级晋位;故此皇上其实是该给她们孩子的……” 婉兮说着直抽鼻子,“故此不管多贵人自己是否争宠,皇上今年都一定会对多贵人格外施恩……这是奴才不该计较的,是必定要发生的,奴才就是因为太明白,情知不该拦着,奴才心下便反倒更有些难过了。” 皇帝轻叹一声,轻轻晃着身子,摇着婉兮。 就像个父亲,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轻轻悠着孩子,叫她舒服些。 “嗯……你还知道什么了?” 婉兮又抽抽鼻子,“……还有,孙灏劝谏皇上停止巡幸索约勒济一事。那事儿皇上原本说‘朕初阅其词,以为无知罔识事体,付之不问而已’。可是皇上还是问了,并且发了那么一道长长的谕旨来解说此事,那奴才心下就更能隐约猜中皇上的忧虑了。” “若孙灏说的那些话都是可笑之言,皇上便不会再问;而皇上之所以还是问了,便说明孙灏的话并非都是笑柄之言——便如孙灏说,‘索约勒济,地在京师直北,远与俄罗斯接界。一似轻车前往,不无意外之虑者’……皇上虽叱责,可其实,孙灏说的风险,其实存在。” .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静静凝视婉兮。 “小东西……又被你看穿了。” 婉兮却笑不出力,仰头深深凝视皇帝,“……索约勒济地处呼伦贝尔,距离京师遥远。且皇上将诸多来降的厄鲁特部落安顿在呼伦贝尔。皇上此番巡幸到彼处去,若这些厄鲁特部落人心有变,那皇上……便陷入他们的重围了。” “这几年西北用兵,厄鲁特诸部降而复叛的例子还少么?此时他们在内地安顿已经数年,有些部落心下贪婪,希冀朝廷多给游牧地、牛马钱粮,经皇上下旨申饬,心下难免已存不满。若皇上此次深入他们的周边之地——不知道他们到时候会做出什么来。” 皇帝也重重点头,“爷谕旨里虽点明‘今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及喀喇沁贝子瑚图灵阿、扎拉丰阿、俱在朕前。试问索约勒济、非即伊等之部落家室耶?伊等非国家教养之子孙臣仆耶?以伊等恭诚望幸,迎请尤恐不及,而谓有意外之虑,当亦梦呓所不应出此者矣’……可是这话,爷不过是说给这班蒙古臣子听的,用以敲打他们罢了。” “爷心下……实则也不妥帖。” . 婉兮轻笑点头,缓缓抬起头来,对上皇帝的眼,“爷别怕,多贵人的母家就在呼伦贝尔呢。噶勒杂特部是三万户的大鄂托克,多贵人的阿玛根敦又是大宰桑……便是他们一路来归,途中遭遇乌梁海劫杀,大部分人户都已失去,可是根敦这会子佐领里还是有一百四十多户。” “其余周边的杜尔伯特、明噶特等部,人户都不及根敦手下人户之多;再者,根敦为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对杜尔伯特和明噶特等各部,也有巨大的影响。只要爷到呼伦贝尔时,有根敦陪伴在畔,相信那些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心下杂念必定不敢丛生。” 皇帝定定望住婉兮的眼睛。 婉兮受不住皇上的目光,再度伸臂抱住了皇帝的颈子,将脸藏住。 “……爷这次出巡的安危,多贵人母家重担在肩。唯有多贵人得宠,才能叫她母家安心;才能叫那些来归的厄鲁特各部,归心。” “奴才都明白……爷,奴才耍这顿小性儿已是耍了一个月去,奴才心下却没糊涂。奴才耍够了,爷放心吧。” . 这一晚,皇帝与婉兮,缠绕许久。 皇帝这一晚不准熄灭灯烛,非要细细瞧着婉兮的神色。 婉兮害羞不过,推着皇帝软求,“……吹灭了吧?” 皇帝却按着她的手,“……谁知道你会不会暗中掉泪?爷非要盯着,看你是真的欢喜,而不是强颜欢笑。” 婉兮心下原本还是有一点子酸楚,不过叫皇上如此一说,那点子酸楚,便也淡了好几分去。 只得打点精神,更为投入地与皇帝棉缠,砥砺不绝…… 终究,皇帝亲眼看见他的小奴儿渐入佳境,那眉眼神情已是陷入迷离,陶醉其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将自己的所有气力,全都竭献而出。 婉兮这一晚在他怀里,摇曳成了风中的叶。不由自主,瑟瑟不休。 最后的最后,婉兮青丝斜落,不小心露出了额头的火印儿。皇帝见了便不由得大笑,这才不小心泄尽了劲头去,不得不躺下来,抱住婉兮,停住了动作。 婉兮这才想起脑门儿上的红印儿,这便不好意思地拍皇帝一记,“爷不准笑!” 皇帝含笑拍拍自己的脑门儿,两人额头相抵。 皇帝呢喃道,“……咱们两个,一个样儿。” 婉兮在沉入睡梦之前,心下缓缓流淌的一句话是:“夫妻一世,同苦共甘。便连这头上的火印儿,也要一样一样的才好。” 爷的淤血,她的疼,也都是一样一样儿的啊。 惟愿爷的淤血早日拔尽了,那她便也不会再疼了。 . 二月,虽说终于过完了年,可是后宫却也半点松快不下来。 这个二月,又是三年一度的后宫选秀了。 不过幸好,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正月初六日,富德、舒赫德所部于呼尔埔,遇由叶尔羌城而来之五千叛军,厮杀四日,且战且进; 初九日,富德、舒赫德部接近黑水营,阿里衮、爱隆阿率部赶到,拉开横阵,大呼驰进,两军会合作战,叛军退往叶尔羌。兆惠于黑水营中知援兵已到,立即组织所部突破包围,杀敌千余,尽焚其垒。叛军大败;退回叶尔羌城。 正月十四日,兆惠军与援军会师,撤还阿克苏。黑水营之围,终解。 便也是在这个二月,内务府传说,多贵人遇喜。 . 皇后那拉氏陪皇帝、皇太后,挑选八旗秀女;婉兮的永寿宫里,则迎来了祥常在。 婉兮好歹念祥常在是厄鲁特的蒙古格格,况且又是与颖嫔同住延禧宫,面儿上若是太生分了也不好,这才叫祥常在进来。 祥常在进门就给婉兮请跪安,行大礼,口称“请罪”。 “小妾当日是跟多贵人置气,言语之间不想也对令妃娘娘有所冒犯了去……小妾回想起来,真是后悔不迭。” 婉兮淡淡应了,“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姐妹同心,尽心尽力伺候皇上也就是了。” 婉兮叫祥常在坐下,祥常在小心凝视着婉兮,“……多贵人遇喜了,令妃娘娘可知晓?” 婉兮淡淡点头,“这是好事儿,我也替多贵人欢喜。” 婉兮静静看一眼祥常在,“祥常在还年轻,你也别急。皇上必定不会亏待你。” 祥常在幽幽摇头,“小妾哪儿有多贵人那么好的福气呢?都这样大的年岁了,又是早年伺候过旁的男人的,进宫来还能得宠,更还能遇喜……这真是大清入关以来,这后宫里独此一件的事儿。” 祥常在抬眸,瞧瞧瞟婉兮一眼,“这恩宠,后宫里都说是头一份儿的。便连令妃娘娘也给盖过去了呢……” 婉兮眼帘轻垂,“怎么说?” 祥常在道,“……令妃娘娘连续三年,连得三个皇嗣。都说令妃娘娘连着三个孩子,都是十月左右坐的胎;可是到了今年,却到这会子了还是没有动静。” “倒是多贵人传出了遇喜的消息,那必定是皇上的恩宠都被多贵人抢去了。” 祥常在恨恨道,“亏令妃娘娘从前对多贵人那样好……若不是令妃娘娘护着,多贵人早就被皇太后摘了脑袋去!若她还有半点良心,如何能与令妃娘娘争宠去?” 婉兮淡淡听着,淡淡垂眸,“这就是后宫。皇上理应雨露均沾,岂有一家独大的道理?” “况且多贵人也是皇上的嫔御,皇上也同样是她的夫君,她得宠、遇喜都是应该的。” 祥常在没想到婉兮竟会这样说,面上很有些讪讪的,“……令妃娘娘倒是看得开。若换了是小妾,小妾这心下却是解不开的。” 婉兮点点头,“这世上人心原本不同,也不必求同。” 祥常在愣愣盯着婉兮,原本一肚子准备好的话,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 祥常在悻悻离了永寿宫,这便急匆匆去咸福宫寻忻嫔。 “忻嫔娘娘瞧啊,那令妃竟然这样说!这算什么?难不成,她竟是不当回事?” 忻嫔也蹙眉思忖好一会子,“不当回事?怎么会!若她不当回事,她会一个多月都不搭理多贵人去?” 祥常在咬着嘴唇凝着忻嫔,“……那她这又是何意?” 忻嫔轻笑一声,“既然不是她当真不在乎多贵人的事儿,那就是她还不够在乎你——祥常在,这永寿宫你还得多去,你还得多花些心思来讨好令妃才行。” “你别忘了,人家多贵人从前是怎么奉承令妃的——刚进宫,就将皇上所有赏赐的银两,都给了七公主当庆生礼去;那七公主身上穿的喀尔喀衣裳,都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令妃不是不计较,令妃只是承了多贵人的情了。你要想叫令妃在乎,你就得做出些比多贵人更加情深意重的举动来,才能将令妃的心,从多贵人那儿给夺过来!” (继续求月票,星星眼~~) 第2314章 329、她们都说“事不过三”(八千字毕) 祥常在听了,心下已是寒凉。 “要我也那般去奉承令妃?哈,我还当真办不到!都是后宫里的女人,我便是常在,却也没的向谁那么卑躬屈膝去!那多贵人能如此不要脸面,我却不能!” 忻嫔心下略有些失望,不过却也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不光是你不肯,连我当年,也做不到啊。咱们再怎么着,都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如何能向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那么奴颜婢膝去!” 祥常在抬眸望住忻嫔,“既如此,那永寿宫,我还去么?” 忻嫔垂眸想想,“该去还是要去。就算放不下咱们自己的自尊去,可至少面子上不能再如从前那么僵着了。” 祥常在憋憋屈屈地离了咸福宫,乐容陪忻嫔送到咸福门口,忍不住轻声问,“令妃一向是谨慎的人,便是跟多贵人掰了,却也没那么容易重新接纳祥常在。照此说来,这个祥常在用处怕是不大了……” 忻嫔倒是淡淡一笑,“这局面,我倒是也不意外。终究令妃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是最清楚不过。祥常在是入不得令妃的眼的,便是多贵人跟令妃掰了,令妃身边儿也自然还有颖嫔呢,她如何瞧得上一个祥常在去。” “不过祥常在也并非就没用了……便是她对付不了令妃,可是凭她对多贵人的恨,留着她来对付多贵人那个孩子,也用得上。” 乐容也是微微一怔。 忻嫔抬眸瞟了她一眼,“今年令妃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怕是她今年便没有孩子了。今年,皇上必定为平定准噶尔而大庆,那多贵人又有了孩子……那今年这个年头,风头最盛的,便自然是那多贵人了!” “你没听见么,今年后宫挑选新人,便是皇后和皇太后陪着皇上一起去的,挑进来的也全都是蒙古的格格……这一来是因为今年这个年头,二来也是皇太后忌惮宫中汉女势大。” “不过不管怎样,今年开始,宫中的蒙古嫔妃必定又自成一派。多贵人是目下后宫里唯一的博尔济吉特氏,血统最高贵,如今又有了孩子。那新进宫来的蒙古格格,必定唯她马首是瞻。” “照这样的情势下去,若她今年生下的是个皇子,那她的位分便必定直逼妃位了……咱们防着令妃的同时,也不能轻忽了这个多贵人去。” . 每年的二月,那拉氏的心情总不是太好。 一来是刚过完年,人的心情从那么热闹,一下子沉寂下来,心下难免有些落差——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的千秋令节就在二月。 从她正位中宫开始,皇帝就下旨叫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她每到一个新年的二月,心下未免便又怀了些希冀,总希望好歹也该享受一回身为中宫皇后的待遇去……可是今年,依旧没有惊喜,皇帝依旧下旨,她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她便这样恹恹地,陪着皇上去挑选女子。这回皇帝细看的全都是蒙古格格,皇太后也心照不宣,给皇帝推荐的也都是满洲世家、蒙古世家的格格。 故此最后还是皇上和皇太后母子两个定的人选:一个是拜尔葛斯氏,出自厄鲁特蒙古来归的“朔包沁部”,父亲是朔包沁部的得木齐(品级与八旗佐领同)赛音察克。 另外一个霍硕特氏,出自内扎萨克蒙古的郭尔罗斯部。蒙古习惯以地为氏,故此她也称“郭氏”。郭氏的父亲是该旗的台吉(旗主),名乌巴什。 蒙古格格们因都住在各部领地,不在京中居住,对于宫中规矩了解粗浅。故此皇帝吩咐,叫两位蒙古格格分别住进那拉氏和纯贵妃的宫里学规矩,正式赐封之前,身份都是“学规矩女子”。 其中分到那拉氏宫里,跟随那拉氏学规矩的,就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郭氏则分到纯贵妃宫里,在纯贵妃位下学规矩。 那拉氏想起这个事儿来,也是心烦。 “郭氏好歹是内扎萨克蒙古旗盟出身的格格,便是不在京里居住,可是好歹也还是在吉林,跟咱们挨着。耳濡目染着,多少能懂些宫里的规矩……可是拜尔嘎斯氏却是个厄鲁特蒙古出身的野丫头!皇上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学规矩,当真是添了累赘。” 塔娜便笑,“虽说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对宫里规矩明白得不多,是不好教;可是今年这个年头,皇上自然是更重视厄鲁特蒙古的格格些。主子忘了当年令妃的旧例?放在皇后宫里的学规矩女子,初封就是贵人。由此可见,皇上就是要叫这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初封就比内扎萨克的格格位分高呢。” “她既然是从主子宫里出身的,便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这会子多贵人刚有了孩子,正是盛宠之际;主子位下多一个同为厄鲁特蒙古出身的贵人,岂不正好可以抗衡多贵人去?” 塔娜一语点醒,那拉氏挑挑眉,便也笑了。 “可不是?皇上倒是真抬举这个拜尔嘎斯氏!她父亲不过是个得木齐,连宰桑都不是,哪儿比得上郭氏的父亲是台吉呢!可是皇上却将她放进我宫里来,叫她初封就能是贵人去。” “这样看来,皇上对她的重视,倒是不亚于多贵人去。她又年轻,没多贵人那么多旧皇历去,那皇上自然更喜欢她……只要把她捧起来,那多贵人的好日子,就也到头儿了。” “正是这个话儿!”塔娜含笑给那拉氏捧上一碗茶来,“主子是六宫之主,统御六宫,要做的就是叫这六宫一碗水端平。皇上雨露均沾最好,这六宫便也应该齐刷刷地不分高低才是。唯有如此,主子的中宫之位才最稳当。” 那拉氏轻勾唇角,“没错。只要我的中宫之位坐得稳稳的,那永璂的地位,就也没人能抢得去。” . 二月的后半月间,两位新选入宫的蒙古格格先后入宫,分别跟随皇后和纯贵妃居住、学规矩。 按着规矩,那拉氏也召集齐了六宫众人,一起在翊坤宫正殿,升座叫两位新人请安。 宫里这一下子选了两位蒙古格格的事儿,在后宫里还是头一遭,六宫众人来看两位新人,心下也是各有滋味。 虽说是新人,可却是跟着宫里位分最高的皇后和纯贵妃来学规矩,由此便也瞧得出皇上对这两位新人的重视。 也难怪,终究这一年是这样一个年头,皇上注定要为平定准噶尔之事大庆。 两位新人入内,婉兮还是不由得先看清楚了那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拜尔嘎斯氏的穿着——耸肩的妃红长袍,外头罩着绣宝相花绸缎的长坎肩儿。袍子不用扣子,而是用银链子拴住。 婉兮知道,厄鲁特蒙古的女孩儿面颊左右各自垂下的九条小辫子,名叫“祥和”; 婉兮还知道,她们坎肩儿左侧带有白、红、黄、绿、蓝五彩方丝巾,代表母乳、火种、信仰、草原生命、长生天;右侧戴有针线包、白银制成的弯月型饰物下面吊着镊子、牙签、锥子、夹子、掏耳勺…… 从前,她一个汉姓人会以为蒙古人穿的都是一样儿的袍子,长着相同的相貌。可是如今,她已经能从服饰、发饰上的细节来区分蒙古各部的不同。 ——这些,都拜多贵人所赐。 婉兮想到这儿,目光不由得悄然转向多贵人去。 多贵人遇喜,这本是好事儿,也是她心愿得偿……可是,映入婉兮眼帘的多贵人,面上非但没有喜色,反倒有些虚浮的苍白。 她眼见着似乎有些胖了,可是婉兮担心若真伸手去捅一捅,那发福的部位,其实都能按出坑儿来——婉兮担心,多贵人怕是浮肿了。 也许都是女人年纪大了才怀胎的缘故吧,叫人瞧着便总觉更辛苦些;况且多贵人从小是在西北的草原上长大,来这内地本就水土不服,又在后宫里这般担惊受怕,这一胎怀得怕是要格外辛苦去。 婉兮自己径自出神,耳畔却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这白氏,好漂亮啊!她不愧叫‘白氏’,长得可真白。你瞧她那皮肤,像是牛奶一样……” . 便如霍硕特氏可因部落名,称为“郭氏”;拜尔嘎斯氏,也可依着姓氏的发音,简单称作“白氏”。 婉兮这才去细细打量白氏的容貌。 果然。 白氏虽说是蒙古格格,可是因为厄鲁特蒙古游牧之地在西域,与西域欧罗巴人等多有通婚,故此这白氏生得肤若凝脂,五官玲珑。 这相貌便与传统漠北蒙古和东北的蒙古都不一样儿——便是与同为蒙古格格的郭氏也不一样。 因郭尔罗斯部在吉林、黑龙江等地,他们是历代与东北的女真人、高丽人等通婚,故此郭氏的相貌倒是与满人更为相近。 这宫里,在一群长眉细眼、面孔扁平的满人和汉人中间儿,出了这样一位五官玲珑的去,自然叫人觉得眼前一亮,甚为惊艳。 这样美丽的女子,若只是旁观看看,倒是赏心悦目;可若是同为后宫女子……便在座所有人的心下,都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便连婉兮自己,心下也说不清道不明地,那么轻跳了几下儿。 . 那拉氏的目光印在白氏面上,先是欢喜,其后那欢喜便有些凋零下去;不过待得白氏走到了座前行礼时,那拉氏面上便又重新浮起了笑意。 那拉氏点头笑,“好,二位妹妹都是这样年轻标致的人儿,别说皇上看了一定喜欢,便是我瞧着,也是打心眼儿里的喜欢呢。” 因白氏是要跟随那拉氏居住的,她便首先格外与白氏笑笑道,“虽说都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格格,白氏你与多贵人的五官眉眼啊,却是各具风姿呢……” 多贵人虽说也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可是终究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后被准噶尔并入罢了。况且她又是博尔济吉特氏,故此多贵人的相貌还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传统模样儿。虽说血统更高贵,可是这般与白氏的艳丽比起来,终究还是有些逊色了。 那拉氏这话用的字眼虽是“各具风姿”,可是那弦外之音,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 更何况,多贵人的年岁、以及曾经嫁过人的旧皇历还明摆在那儿呢…… 多贵人有些尴尬,起身行礼,没说出什么来,只能是尴尬笑笑。 婉兮垂下头去,忍下一声叹息。 语琴凑过来轻声道,“这就是后宫,管是什么出身,只要是一枝独秀、单独有了孩子的,便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谁看着都不顺眼。” 婉兮轻轻点头,“……何尝不是。” 语琴便忍不住轻轻一笑,侧眸瞟了婉兮的肚子一眼。 婉兮急忙按住语琴的手,轻轻摇头,“……嘘。” . 众人各自与两位新人见礼,说话儿,送出见面礼去。 婉兮送的,是每人两匹宫缎、两匣头戴花,另外一匣用草原的手法做的奶饽饽,并一小坛她亲手糖渍的蜜果子。 这便散了,各自回宫。 语琴挽着婉兮的手,见前后左右都无人,这才低声道,“……亏你还瞒着。又不是第一胎了,肚子早晚大起来,你还能瞒得住什么去?” 婉兮这便脸红起来,“……都说‘事不过三’,我也以为我的福气到啾啾这儿,已是差不多了。哪儿想到,这竟然又有了~” 虽说比前三个孩子都晚了几个月,可是这年头相连着的,依旧还是“一年一个”的节奏去。 况且皇上十月那会子是刚从木兰回来,又去盘山,一共都没在宫里呆几天;况又是西北战报频传的年头,皇上思虑也重,这才叫孩子晚了一步到来。 若是算算时辰,她这个孩子比多贵人的孩子来得还要早一点。 虽说已经生过了三个,可是这超过“事不过三”的第四个孩子,叫她心下不能不更加小心翼翼一些才行。否则她母子二人,便又成了六宫上下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去。 语琴也是叹口气,“我原本心下也有些计较多贵人……可是这会子看来,我反倒庆幸她遇喜了。倒是正好能帮你挡一挡,叫她们暂且都盯着她去,让你能暂且松一口气。” 婉兮轻轻捏捏语琴的手,“……今年皇上还要巡幸索约勒济去。索约勒济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安本浩特(海拉尔)西南六百七十余里处,为蒙古东四盟的界山,为内兴安岭的起点。皇上这一去,便要多日不在宫里,我自己心下本也忐忑。” 语琴便也点头,“至少这会子,众人都只顾着盯着多贵人的肚子,还有新进宫的两位蒙古格格去了。你便也乐得逍遥几天罢。” 婉兮抬眸一笑,“还有……姐姐忘了,二月初八便是小七种痘的吉时?这样的时候儿,绝不可以出事儿。” “唯有后宫众人暂且忘了我去,才能叫我能安安稳稳养着肚子里这个孩子,才能叫小七能稳稳当当送走痘神娘娘去。” 语琴也是一拍掌,“是啊,这么一想来,我怎么还有些庆幸多贵人这会子遇喜了呢!” 因种痘本身也是出痘,这便对宫里任何一个孩子来说,一样儿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更遑论这宫里从前永琮等多少个孩子就是死在种痘这事儿上……故此婉兮这颗心早就是揪着的。 那会子心烦意乱,控制不住跟多贵人甩脸子,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会子的脾气,实则都是因为又有了孩子……再者也是为了小七而揪心,便都没顾上去细细回想皇上这么做的缘由。 这般细细回想,心下才有些柳暗花明。 . 还是在这个二月里,皇帝命处斩雅尔哈善。 出于爱新觉罗氏的宗室,因库车之战错失生擒小和卓霍集占的良机,又反倒将责任都推给部下,终令皇帝下了决绝之心。 至此,皇帝已是继大金川之战,斩讷亲;第一次平准噶尔,策楞死之后,第三次在重大战事上,临阵治罪主将。不管你是世袭罔替的公爵,还是宗室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皇孙,只要在战事上指挥不力,皇帝惩治起来皆不手软。 尤其,讷亲和策楞还是亲兄弟,同为皇太后母家同族的钮祜禄氏,皇帝也并未徇半点私晴。 西北便是与京师千里之隔,皇帝亦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由此一事上,亦可见,便为西北之遥,亦早已归化于中华大一统之下。朝廷威仪,牢牢控制住了西域,将从前从未划入版图的那一片领土,正式紧紧维系于《皇舆全图》之内,再无质疑。 与此同时,皇帝还是施恩于归降的厄鲁特各部。 厄鲁特各部首领均被皇帝赐予二三品官职,子孙可降等世袭。原本应于降等承袭至八品官时便终止;但是皇帝格外施恩,准其在降等承袭至八品官时,仍给七品“恩骑尉”世职,准世袭罔替。“著为令,此特朕体恤蒙古奴仆之意。” 这样便是保障了来归降的厄鲁特各部首领的子孙们,代代皆有世职、俸禄可供出身、养赡,不必为前程和衣食担忧。 这一道恩旨传下,后宫里来自厄鲁特蒙古的多贵人、祥常在和白氏学规矩女子,自是最为开怀的。 这便更加一时之间,后宫里蒙古嫔妃,尤其是来自厄鲁特蒙古的这三位嫔御,风头一时无两。 若说后宫暂且可分为满洲世家嫔妃、汉姓女、蒙古嫔妃三个阵营的话,那在这样特殊的年份里,无疑就连满洲世家的主位们,都不得不暂且屈居于蒙古嫔妃们的下风去。 而这当中,自然以两位有孩子的主位最为引人注目——这便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愉妃,与出自厄鲁特蒙古的多贵人。 在这个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人人眼中都是硕大“蒙古”二字的年头,婉兮乐得清静,安安稳稳只养着自己这第四个孩子罢了。 还是在这个二月里,皇帝再度带六宫挪至圆明园,婉兮便又趁势将自己“天然图画”那小岛的码头门儿给关上了,将那一片纷扰也都关在了小岛之外。 . 二月初五日,皇帝带着后宫挪进了园子里。婉兮便在圆明园里,亲自陪着小七种痘。 种痘的地点,婉兮事前向皇帝请求,还是安排在五福堂里。 皇帝听了便断然拒绝,“……不可。你现在的身子,你忘了?那五福堂里也是你日常燕居之地,若在五福堂种痘,若染了病气去,对你身子怎好?” 婉兮努力想笑,却还是有些笑不出来,便也是紧张地攥紧了皇帝的手,“……奴才的身子不要紧。奴才终究是大人呢,小时候儿也种过痘了,那病气便自然是再招惹不上奴才的。” “奴才就是想着,那五福堂是小七落草的地儿……又得皇上的福气护佑。小七在那里种痘,我才能更安心些。” 这样说着,婉兮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 那样小的孩子要到鬼门关前去走一遭,她这当娘的都代替不得,一个屋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什么病气的,还有什么要紧去? “爷……也是因为我的身子,我不方便再往别处去走了。便叫小七留在‘天然图画’岛上,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奴才也才能放下心来……这圆明园虽大,可是也唯有奴才自己住的地方儿,奴才方能安心。求爷了~~” . 小七终是婉兮与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公主,可是那情分上却也是后来的几个孩子,包括永璐都无法相比的。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婉兮的心去?这样的心疼,他同样感同身受。 他便狠不下心来,即便是担心婉兮的身子,也还是不忍再拒绝。 皇帝只捉着她的手问,“你小前儿,当真种过痘了?” 婉兮忍住泪,故意白他一眼,“爷说呢?爷见蒙古、西域外藩的使臣们,都只叫他们在热河、盘山觐见,而不叫他们进京、进宫来,还不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没种过痘,怕他们将痘症带进京里和宫里来么?” “便是拉旺被选为额驸,送进宫里来养育之前,也都是给先种痘的……奴才若小前儿没种过痘了,如何能进宫来伺候?那会子内务府挑选女子,内务府的大臣们查得可严谨了。” 皇帝想想,便也笑了,这才点头,“若是种过痘了,那倒无妨了。这便依你,也叫小七不用换到陌生的地方儿去再怕生……就在五福堂里吧。” “只是,你得答应爷,只在五福堂外守着,不准亲自进内去。” 婉兮这才破涕为笑,“爷安心就是!那‘背灯祭’的规矩,奴才可不敢冒犯,否则惊扰了痘神娘娘……那便糟了。” 皇帝咕哝一声儿,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 “这会子爷真恨自己身为天子……爷也好想将什么都扔下不管了,也亲自陪着咱们小七去。” 婉兮鼻尖儿一个劲儿地酸,却努力含笑道,“送一回痘神娘娘,前后得十几天去呢。爷哪儿能十几天什么都不理了去?这会子西北的战事正酣,爷连半夜接到战报都要立时起身,觉都睡不囫囵,如何还能为这个分心去?” 婉兮攥了攥皇帝的手,“爷放心,还有奴才呢。况且爷从小儿就在五福堂里念书,五福堂窗外的玉兰树,当年就是陪着爷念书的‘同庚’。如今它和奴才一起在外头守着小七,就如同爷自己在一样儿~” 皇帝用力点头,也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咱们小七,是‘佛祖降世,七步生莲’,她是降生在盂兰盆节的孩子,她必定得诸天神佛保佑,一定会平安送走痘神娘娘。”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是天子,爷都这么说了,这便是金口玉言。痘神娘娘也一定会遵旨而行……” . 二月初八日,五福堂里正式供神、张黑幕、熄灯,御医给小七种痘。 与小七一同种痘的,还有三阿哥永璋的长女绵绣格格。 这会子永璋自己也病了几年,长子又夭折,故此这个长女就更为珍贵;纯贵妃便是拖着病体,也还是要坚持亲自陪着亲孙女儿一起熬过这一关去。后来还是婉兮和四公主一并劝阻,四公主发誓一定亲自陪着侄女儿,纯贵妃这才没亲自陪着来。 四公主也挪进“天然图画”来,与婉嫔一起,陪着婉兮,守护着两位还不满三岁的小格格。 两位小格格在那混黑不见日月星光的屋子里,忍受着痘症的考验;三个人在外面也都在佛前拈香祈祷。两位小格格身子上遭受的折磨,三个人的心里面儿,也一并承受着,只多不少。 便是婉兮还怀着孩子,也不肯松快下半点来。 . 忠勇公府。 傅家这个二月里,收到了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福灵安跟随堂兄明瑞,在西北参加了叶尔羌之战,皇帝为福灵安叙功,擢二等侍卫。 这消息自是给傅恒长脸,可是听进九福晋兰佩的耳朵里,自是有些喜忧参半。 喜的是,好歹是九爷的长子建功;忧的是,这福灵安越发出息,将来会不会有凭军功,超过福隆安和福康安的一天去。 九福晋这点子忧虑还没摁下,宫里便又传来了话儿——说福康安“出事儿”了。 这会子傅恒以领班军机大臣身份,每日都在军机处里陪着皇帝处理西北战报,顾不上家里;一听说福康安“出事儿”了,兰佩立时便忘了自己的“病”,掀被便起身下地,“帮我递牌子,我要进园子去看康儿!” 篆香都给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兰佩,低声提醒,“那福晋的病……?” 兰佩这才省悟过来,一时倒是难住。 篆香便也是轻轻一笑,“福晋别担心,康哥儿在宫里没出什么大事儿。令主子给递出来的话儿,就是康哥儿连着三天不肯吃饭。谁劝也不听,令主子怕康哥儿饿坏了,这才叫递话出来,问问咱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寻常若是福康安不吃饭,婉兮有的是主意哄他吃,也有的是手艺变着花样儿给他做——可是这会子婉兮一颗心都在小七那儿呢,又怀着孩子,见不得油烟,这便只好将事儿来问九福晋。 兰佩的心虽说放下些,却还是提在半空里,“他不吃饭?这又是怎么了?” 篆香瞧着兰佩左右为难的模样儿,这便道,“不若,叫奴才替主子进宫去给令主子请安?奴才这便也瞧瞧康哥儿究竟是怎么个缘故,回来也好叫福晋放心。” 兰佩点点头,“……虽说可行。可你终究没个正式的名分。那这宫里,你也进不去。” 篆香现在的身份,还是傅家的奴婢呢,并无诰命,哪儿有身份进宫去请安呢? 篆香心下也是黯然,不过还是竭力一笑,“倒是还有转圜的法子——其一呢,可以请侧福晋走一趟。这会子灵哥儿刚被皇上擢升,灵哥儿又尚了多罗格格,侧福晋也有正式的身份……” 兰佩深吸一口气,“不可!” 篆香倒也不意外,这便轻轻垂首,“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叫奴才带福铃一起进宫请安便罢。虽说奴才没有身份,福铃却是九爷和福晋的孩子。从身份上来说,也是四公主的小姑。” “这会子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也在园子里种痘,咱们跟纯贵妃和四公主是姻亲,这便叫福铃进宫去给四公主请个安,顺便探望探望那位大格格,终究还是说得过去的。” 兰佩听得心下也是略有些惭愧,不由得伸手攥住篆香,“……篆香啊,我总想跟九爷提,是否该给你请封侧福晋了。只是九爷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忙,你也,终究还是缺一个阿哥。若福铃是个阿哥,那便什么都顺理成章了。” 篆香含笑摇头,“福晋千万别再说这个了。奴才说过,奴才是傅家的家生子,一辈子情愿都只是傅家的奴才。奴才能生下福铃,能这么留在九爷身边儿一辈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二月十二日,宫里终于递出了话儿,准篆香陪福铃,进园子请安。 . 篆香先给婉兮见礼,两人先坐着说会儿话。福铃年纪小,不爱在大人身边儿站规矩;婉兮也不想叫福铃拘束,这便喊了伦珠来,叫伦珠先带着福铃去瞧福康安去。 福铃跟着伦珠,带着两眼的好奇,一路看着“天然图画”的风景,进了福康安住的屋子去。 福康安正躺在炕上,像个大面片儿糊在炕上一般,既扁又平。 (还要乃们的小月票哟~~) 第2315章 330、我只在乎你(八千字毕) 福铃一看福康安那个样儿,便抬眸瞟了伦珠一眼。 伦珠耸耸肩,眨眼一笑。 福铃心下便也更有数儿了,这便直接上前,踩着那紫檀的脚踏,就直接掀了福康安的被窝去。 “瞧你那窝窝囊囊的样儿,咱们傅家可没这样儿的哥儿!你若聪明的,就赶紧起来,不然我这就拧着你耳朵,将你给拎起炕儿去!” 福康安原本“躺尸”躺得挺好的,却没想到是福铃进来,这便有些紧张了,赶紧举两手捂住耳朵,怯生生盯着福铃。 “大姐,你怎么来了?” 今年福铃已经八岁了,虽说也还是个孩子,可却是福康安的姐姐。 她即便是庶出,可因为是傅恒的长女,是忠勇公府的大格格,故此在家里管着兄弟,也一向都是说一不二。 如今的篆香年岁大了,又为了孩子而习惯了低头忍让;可是福铃却还是生出了篆香年轻时候儿的冷艳和硬骨子去。 福铃片腿儿往炕沿儿上一坐,伸手拢着左腿的膝盖,右腿自然地耷拉下来。 那做派,是典型的满人家“姑奶奶”的坐姿。 福铃偏头盯着福康安,“我怎么不能来啊?你是傅家的孩子,我也是傅家的孩子,这便是宫里,你来得,我自然也来得。” “况且,你在宫里若没闹出这样一宗事儿来,我还不稀罕来呢。可是一想着你丢人都丢到宫里来了,且你丢的又不只是你自己的人,还有咱们一家子的脸。那我就得来。” 福康安别看从小比猴儿都精,可是在家却怕这位姐姐。福铃冷起脸来,那真的是篆香当年的做派儿——管你是谁,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福康安年岁比福铃小几岁,故此从小就吃了这个亏,没少了叫福铃左一把右一把地给拧耳朵。 福铃能这么着,这一方面与满人旧俗有关:满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都是当家的,也抛头露面,故此都是“姑奶奶”;另外一方面,也与傅恒有关。 小时候儿福铃与三个兄弟说话不客气,篆香没少了要管着闺女。终究那三个阿哥,两个是福晋的儿子,一个是侧福晋的儿子,身份都更尊贵些。可是傅恒却护着福铃,甚至正色跟府里的女人们都交待过——“虽说三个哥儿是能顶起家业的,可是我私心里却还是最疼爱福铃这个闺女。这个闺女要管也是我亲自来管,你们都不用管了。” “便是福铃有什么错处,你们也不必找谁去说;只管找我来说。这个闺女,是我亲手带的。” 府里人便也都笑,都说九爷终究是有三个儿子,却唯有这一个女儿,珍爱是必定的。 况且女儿又能在身边儿养几年呢?十三四岁就要嫁人了,能在父亲身边儿的年月短,九爷这么格外护着些,自然是有的。 . 福康安两手紧紧捂着耳朵,小心瞟着福铃。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哪儿丢人了?” 福铃轻嗤一声儿,“别看我刚进园子来,可是进来只顺路瞅了那么一眼,我就什么都看明白了。” 福康安很是不服,“你看明白什么了?” 福铃两手自在地拢着自己那膝盖,挑眸瞟伦珠一眼,“伦珠哥哥,五福堂外那蒙古小孩儿,叫什么来着?” 伦珠也歪在一旁椅子上,嘴里叼着根儿干草棍儿,“拉旺。拉旺多尔济阿哥。” “哦!”福铃故意放了个高声儿,“原来那位就是拉旺多尔济阿哥啊!我见过咱们三少爷腰里别着的那把蒙古腰刀,闻听着就是这位蒙古小公爷的。” 福铃故意顿了顿,抬眸瞟福康安。 果然,福康安见福铃头一回进宫来,就能一眼叨着拉旺,这便神色上略有些心虚了。 福铃轻轻咳嗽了声儿,垂眸摆了摆袍子。 “……一看就跟咱们家三少爷的的年岁差不多大。可是人家怎么就在五福堂外头守着,你却在这么远的屋里躺尸啊?” . 福铃一句话就给问到症结去了,椅子上的伦珠已是乐得直拍巴掌。 福康安的脸登时就红透了,硬撑着扯脖子分辩,“……他还能凭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当年进宫之前,就种过痘了吗!令阿娘说,他种过痘了,就不怕被病气打着了,故此能在近前儿守着。” “而我,还没种痘呢,这就不行!” 福铃毫不意外,轻哼一声儿,抬手一指头就点在福康安的脑门儿上。 “瞅你这点儿出息,我就知道你不吃饭,只是赌气呢!从小到大,一赌气就不吃饭;你一不吃饭,额娘就慌了,这便什么都由着你了,叫你得逞了去。” “可是你别忘了,这会子是在宫里。令娘娘也不是咱们额娘,人家可不会什么都由着你胡闹去!” 福康安被姐姐抢白得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甘心,这便梗着脖子另打一耙。 “你说,额娘她为什么不给我种痘啊?我跟拉旺同岁,拉旺进宫来的时候儿就种完了,我凭什么到现在还没种过?” 福铃盯着他,忍不住又伸手指头,又在他脑门儿上怼了一指头。 “你傻呀?额娘为什么不给你早早种痘,还不是舍不得?人家拉旺阿哥进宫那年,才两岁大,就得早早种痘了……可两岁才那么小,稍微有点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呀?额娘疼你,将你当成眼珠子似的,你还不明白?” 福康安被怼得没词儿了,只能垂下头去生闷气,“……我结实着呢。凭什么就不给我早早种了痘了?” 福铃听着也只能叹一口气,“你也甭急,你今年满了五岁了,最迟七月前后就得进上书房,跟宗室阿哥们一起念书。七月之前,额娘再舍不得,也必定给你种了痘了,要不然那上书房你进不去!” 福康安的眼睛一亮,随即却又暗沉了下来。 “切,那又有什么好的?就算到时候儿也种痘,却也晚了。我眼下还是只能干躺尸,什么都干不了!” 福康安说完,这便又要躺回去。 福铃轻叹口气,上前一把将福康安的辫子给扯住,将他又给硬生生地拽起来。 “我说‘招娣儿’啊,你能不能别这么窝囊?这有什么用啊?你要是也真担心七公主,哪怕你起来给她到佛堂里去跪着拜一拜也好——我可告诉你说,我刚就看见那五福堂外头就有大喇玛在念经,拉旺就跪在一边儿跟着摇经筒呢;人家总比你这躺尸要高明了一千倍去!” 福康安一个激灵,脑袋这算明白过来。一下子就窜起来,也不穿靴子,下地就跑。 “你这是干什么去?” 福铃也赶紧下炕撵过去,手脚却没福康安快。等福铃跑过去时,福康安已经捞着了铁剪子,就要往自己那辫子上照晾…… 福铃吓得大叫一声,伦珠因没在意,这便也晚了一步;不过幸好外头光影一闪,窜进个身影儿来,稳准狠地一掌劈在福康安手腕子上,将那铁剪子给打掉在地。 . 福铃抬眸望去,见也是个小孩儿,个头儿跟她差不多高。可是她头一回来宫里,这人是谁,她也不认得。 倒是伦珠连忙起身打千儿请安,“奴才请十一阿哥的安。” 因“阿哥”是个模糊的称呼,皇子皇孙可这样称呼,大臣官员家的儿子也可这么称,就是满人老百姓家的男孩儿也可以这么叫,故此即便是伦珠跪下了,福铃心里还是有些没准儿。 福铃小心指着那小孩儿,扭身儿低声问伦珠,“伦珠哥哥,他谁家的?” 两个小孩儿见面,总得按着父亲的官职来论。若不及傅恒的,福铃就不用请安;唯有超过傅恒的,福铃才需要请安。 伦珠急忙一使眼色,“……铃儿,快请跪安。这位是——皇十一阿哥。” 福铃这才张大了嘴,膝盖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 来的小孩儿正是永瑆。 永瑆因从小在婉兮宫里长大,便是后来由舒妃抚养,也总是来婉兮宫里玩儿,故此跟小七、福康安他们的情分很深。 这会子小七种痘,永瑆下了学,这便也来探望。听说福康安“病了”,他这便赶紧来瞧瞧。 永瑆垂眸望着福铃的脑顶儿,忍不住笑,“原来是舅舅家的大格格,还是头回见。快起来,别见外。” 永瑆说着笑眯眯又瞟福康安一眼,“……见识了。怨不得这嘴这样厉害,竟能骂得麒麟保都回不了嘴,真是叫我开了眼。” 福康安与永瑆没大没小惯了,这便也没急着起来见礼。听永瑆这么糗他,他还送了永瑆一枚大白眼儿。 永瑆亲手扶起福铃,笑笑,“大格格坐,伦珠替我照应着。” 永瑆说完这便走到炕边儿来,拍手笑话福康安,“倒是刚刚那会子,你举着铁剪子奔着辫子去,是几个意思?难不成是听说章嘉上师得弟子来给小七诵经祈福,你这便也要削发为僧,给章嘉上师当弟子去了不成?” 三世章嘉活佛在宫中长大,与皇帝亦师亦友,情分非旁人可比。可是此时三世章嘉活佛不在宫内,是被皇帝派去雪域,主持达赉喇嘛转世灵童的寻访。而宫中又唯有章嘉上师一位大活佛,故此皇帝是召来章嘉上师的弟子为小七诵经。 福康安既是被永瑆给抓住了,这便也不否认,扬起脸膛来哼了声,“便是当和尚又怎样?总之上学也要念书,当和尚也是念经。大不了等头发再长出来,便还俗罢了。” 因都是在宫里的孩子,永瑆多少知道福康安跟拉旺那股子较劲的事儿去。这便忍不住笑,“还真别说,如果你当真剔了头发当了和尚去,倒是赢过拉旺这一局了。只是啊,你若敢动了这剪子,你阿玛和额娘回头就得把你P股打烂了去!” 几个小孩儿一顿好笑,笑得福康安再也不好意思动这心眼儿了,这才作罢。 福铃看时辰差不多了,这便还是起身过来盯住福康安。又怕他不往心里去,这便也顾不上永瑆再旁边儿看着呢,便疾如闪电似的伸手,一把扭住福康安的耳朵。 “我告诉你啊招娣儿,你赶紧给我吃饭去,别叫令娘娘着急,更别叫咱额娘跟着你上火!额娘本就病着呢,又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着你,你再这么瞎折腾,额娘就也只得将你接回家去了!” 其实闹腾了这么一场,最后起了作用的,还是福铃末尾这句话。 福康安怔了怔,“额娘病了?我若不吃饭,她说了要接我,家去?” 福铃点头,“额娘病了,没什么要紧,只是恹恹的。我瞧着,八成就是想你想的;正好你在宫里也作祸儿,正好一遭儿把你接回家去算了。” 福康安一瞪眼,忙赶紧招呼外头的太监,“蛐蛐儿,快给我端饽饽去!” 其实这太监叫“屈戌”,是因为小十四定名为永璐之后,因着屈原的缘故,特地拨了这个姓屈的小太监进婉兮宫里来。小太监一边先学规矩,一边伺候着福康安和拉旺,这便被福康安给叫成“蛐蛐儿”了。 彼时婉兮听了也笑,便道,“成,反正我这宫里活物儿也多,也不差再多两个虫子了。等下回我再找个姓马的进来,给你凑一只‘蚂蚱’去……” . 等婉兮派玉蕤陪着篆香来瞧福康安的时候,一进门就瞧见福康安蹲在椅子上,正抓着饽饽往嘴里大口划拉呢。 篆香便怔了,看向玉蕤。 玉蕤也笑,故意道,“哟,敢情奴才们都给整错了。谁说咱们保哥儿不吃饭啦?奴才瞧着啊,保哥儿这吃头儿还好着呢!” “保哥儿吃慢些,不够还有。千万别叫人瞧着以为,哥儿好像饿了好几天似的……” 篆香便也笑了。 她这趟进宫,原本就是为了福康安不吃饭的事儿来的;可眼前瞧着,既然这事儿已经解开了,那她这一趟便也功德圆满了。 永瑆含笑指着福铃对玉蕤说,“就是她,舅舅家的大格格。可厉害了,三两句话就把麒麟保说服了。了不得!” 篆香忙道,“福铃,可在皇阿哥面前失礼了?” 福铃脸红,瞟永瑆一眼,“妈,我才没有~” . 二月二十那天,五福堂格外添的炭,终于止退了。 小七和绵绣格格都成功送走了痘神娘娘。那五福堂里,盖住门窗的黑幕全都撤去,叫外头的天光洒落进来。 终究是十多天不见天光,婉兮怕孩子的眼睛受不了,这便提前预备了纱布,将孩子的眼睛给蒙起来。 那纱布可挡光,却也可透光,正适合孩子们的眼睛一点点适应从黑暗重归光明的最后一段路程去。 因纯贵妃惦着,绵绣格格刚好了,便被四公主带着,立时回“泉石自娱”去了。小七还留在五福堂里养着。 小七眼睛还蒙着,小手便被人给拉住。 这会子五福堂内静静的,小七的眼前,隔着纱布,唯有光影淡淡流转。 眼睛看不见,耳朵和鼻子便变得格外灵,小七仿佛能听见那阳光流动的声响,能闻见窗外泥土渐渐返潮的气息去。 故此便是看不见眼前的人是谁,只凭着那只悄然握上来的手,小七也能认出是谁来。 小七隔着纱布抬起眼来,柔柔微笑,“……旺旺。” 拉旺悄然松一口气,便已是无声地笑了,将小七的手攥得更紧。 “你怎么知道?” 小七宁静地笑,“……旺旺的手热;保保的手,指头尖儿容易凉。” 拉旺欢喜得晃了晃手,“我笨,忘了这个是藏不住的。” 小七隔着纱布,好奇地抬头,“旺旺为何要故意熏了陌生的香,就是看我能不能认得出来?” 拉旺不好意思地笑,庆幸这会子小七的眼睛是蒙着的,看不见他的了脸去。 他便老气横秋地咳嗽了声儿,“逗小七玩儿~” 小七终究还是小,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只是安静地笑,也不说话了。 两个小孩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的五福堂里,手攥着手,安安静静地隔着纱布,“看着”彼此。谁也不再说话。 好半晌,小七还是忍不住问,“……可是,保保呢?” . 拉旺的手微微一停,却极快地掩饰住,努力笑笑,“麒麟保安答也急着要来。只是他没种过痘呢,令阿娘担心他进来会受了病气去。故此叫他再等两天。” “等你的眼睛好些了,这五福堂好开窗开门晒太阳、放气儿之后,他就可以进来了。” 小七静静听着,乖巧地点头,“也好~” 小七的话音未落,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莲生我在这儿呐!你听见了吗,我就在窗户外头呐。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就守在窗户外边儿。你要是想跟我说话了,你言语一声儿,我就能听见!” 小七便笑了,脆生生地冲着窗外道,“我告诉你,我额涅说啦,出过痘了,我就是大人了!现在我跟旺旺是一帮儿的,都是大人了,就你还是小P孩儿!” “那你,是不是该管我叫姐啦?” 窗户外头,福康安不顺耳地一蹦,“什么就你跟拉旺是一帮儿的了?” “再说了,你出过痘了,你年岁也依旧还比我小!还想当我姐——你个傻丫蛋儿!” 福康安说着惆怅地在窗外头挪了挪P股,“你俩也别美,用不了几天,我也回家种痘去了。到时候儿我就跟你们还是一样儿的!” 小七便是微微一怔,“……你,这回肯家去啦?” 福康安在窗户外头使劲儿咬了咬嘴唇,“我家去,还回来;倒是拉旺也不能总在内廷住着了。等他满了五岁,他也得跟你哥哥们一样儿,搬到阿哥所住去!” 就是因为知道宫里的这个规矩,拉旺到时候也得搬出内廷去,故此他才能放心出宫,回家种痘去啊…… . 小七成功送走痘神,皇帝欢喜得不知怎么好,当晚过来时,只举着小七,不听地上上下下地看。 婉兮在畔瞧着,便也忍不住笑,只安慰说,“爷放心就是。奴才早就细细察看过了,小七不但送走了痘神娘娘,这浑身上下,连一个痘印儿都没留下来。” 皇帝却笑,依旧举着小七满地欢喜地走,“我们小七长这么好看,就算留下一二痘印,又怕什么!” 婉兮这便上前,故意捏着小七的脚丫儿,“哎哟,奴才说冒了。之前查看时,忘了看脚底板,这脚底下果然留下了几个痘印去!” 皇帝登时面色一变,忙将小七放下来,坐在他膝头,他这便翻了小七的脚底去看…… 婉兮已是捂着嘴,笑得弯了腰去。 皇帝这才伸手,轻轻弹了婉兮一个脑瓜崩儿去。 “就知道你又唬弄人!爷才没被你唬住。” 婉兮含笑,走过来,将头软软依靠在皇帝肩头,“奴才都明白。爷没被奴才唬住,可是爷心底下还是紧张小七,这便明知道奴才是唬弄爷呢,爷也一定要亲自看看才能放下心来。” 皇帝这便哼了一声,“咱们小七,是‘七步生莲’的孩子,哪儿能脚下生痘去?” 两口子这么玩笑着不要紧,在炕上玩儿的永璐却当真了,爬过来捉着小七的脚,非要翻开看去。 小七眼睛上纱布还没拆呢,被永璐的小手儿给挠的脚底下直痒痒,这便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柔声呼救,“阿玛……您快拦着小鹿儿啊!” 皇帝大笑,腾出另外一只手,将永璐给拎过来,“你个臭小子,又在这儿捣什么乱呢?” 永璐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极其严肃认真地说,“豆!姐姐脚底下有豆!” 皇帝这才听懂了,便又是大笑,照永璐P股上给了一巴掌,“怎么着,你还想给找出来,炒豆儿吃,是吧?” 还是刚刚七个月大的九公主文静,不哭不闹,围着枕头、靠着被垛坐着。看阿玛跟哥哥姐姐说得热闹,她便挪了挪小腚,照着皇帝的胳膊——就咬了一口。 皇帝全无防备,都被咬叫唤了。 婉兮大笑挪过来扶住东倒西歪的啾啾,含笑替不会说话的小女儿解释,“……这个月份正好要冒芽孢呢,牙花子痒痒,见什么都咬。” “可是她鼻子灵,气味不好的,给她咬她都不咬。爷便忍忍吧,闺女咬爷,那是她觉着爷的味儿不错。” 皇帝长眉轻展,含笑抱住九公主,也用嘴唇垫着牙,假装儿着在九公主的脸蛋儿上咬了一口,算是“报复”。 . 闹腾了一会子,三个孩子各自累了,这便都由嬷嬷带去歇息了。 婉兮给皇帝剥着瓜子儿,却是含笑瞟皇帝一眼,“……爷今儿,心情甚好。”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你想说什么?” 婉兮垂首,故意一笑,“没啊,奴才就是说小七送痘吉祥了的事儿呢。爷必定是为了这个高兴。” 皇帝“呸”了一声儿,上前又拧了婉兮面颊一记。 “你想说多贵人,当爷听不出来呢?” 婉兮这便也点了点头,“本来就是嘛。奴才遇喜,这都第四回了,也没什么新鲜的了;多贵人却是头一回怀上皇嗣。今年又正逢平定准噶尔大庆之年,正是厄鲁特的格格给皇上怀下皇嗣来,这不正是双喜临门么?” 皇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伸脚在炕桌下朝婉兮去——若是往常,皇帝的脚直接就是蹬上去了;可是这会子他却没忘了婉兮肚子里有孩子呢,这便又换了招儿,没蹬,换成用脚趾头分瓣儿拧了婉兮腿侧一记。 婉兮惊叫,“爷这脚趾头,怎么还能跟手似的拧人呢?” 皇帝得意地轻挑长眉,“……看你还敢胡说。” 婉兮撅噘嘴,“奴才哪儿胡说啦?难道今年不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喜之年,难道多贵人不是厄鲁特的格格,难道多贵人没有遇喜?——这三样儿,奴才一个都没说错,爷还拧人家~” 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定凝视着婉兮,“傻样儿。是大喜之年,可是爷……只想将那最大的欢喜,与一个人儿分享了去。” . 皇上的话,说得有些玄奥。婉兮心下微微一颤,却故意当听不明白。 “爷这是说什么呢?今年是平定准噶尔的大庆之年,爷该论功行赏,也应该是叫这些蒙古格格出身的主位们与爷分享去。奴才一个汉姓人,跟平定西北的事儿八竿子都打不着。不管爷跟谁分享,总归不干奴才的事儿才是。” 皇帝恼得只瞪眼,可是这会子婉兮是双身子,他想了半晌没辙,这便赌气一指面前那盘瓜子儿,“罚你都吃了去,一个儿都不准剩!” 婉兮都给逗乐了,故意逆着说,“这瓜子儿油性大!奴才若都给吃了,虽撑不着,可是那油便都上头上去了,头发就该油腻了。” 怀着双身子的时候儿,洗头发是件不容易的事儿。 皇帝哼一声儿,“尽管放心吃你的。若头发油了,爷替你篦头就是!” 婉兮挑眸望住眼前这位爷。 四十九啦,还跟小孩儿似的赌气。可是明明赌气说出来的话,却是给她篦头这样儿叫她心一下子就软开了的话儿去…… 她便还想说些什么小酸小醋的话,这会子却也都说不出来了。 婉兮便轻轻垂下了头,将手里刚剥完的一把瓜子仁儿都塞进嘴里。 却不是自己吃下去,而是起身过来钻进他怀里去,抬头咬住他的嘴——将那香香的瓜子仁儿,都送进了他嘴里去。 . 这晚上,因婉兮的胎月份还小,两人便只并肩安静躺着。 皇帝从被子下头伸出手来,跨过两条被子的缝儿,伸进婉兮的被窝里头,悄然无声地捏着婉兮的手。 婉兮忍不住笑,将脸埋进被子里去。 都十九年的夫妻了,她的爷还如这样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使这样的小动作。 她欢喜,心下是酸酸甜甜的满足。 在黑暗里,只借着窗外的一点星月,皇帝轻声笑,“……西北来信儿了,朝廷大军又在和阗大捷。回部各城伯克纷纷归降,大小和卓兄弟众叛亲离,已至强弩之末。” 婉兮也欢喜得翻腕攥紧了皇帝的手。 “若此说来,今年不止是朝廷彻底平定准噶尔之年;今年朝廷还可彻底平定回部!爷这般的武功,别说大清历代先帝都没能做到,便是从前汉代、唐代的皇帝们,也未曾做到的!” 皇帝翻了个身,转过来面对婉兮。 那一双眼,在夜色里,若温暖的星。 “九儿……今年最迟年底,必可奏凯大庆!” “这几年——辛苦了你,也委屈了你。若没有你时时事事皆以大局为重,叫爷不必为后宫之事分心,那爷还不知道究竟要哪一年才能完成此等大业。” 皇帝伸另一只手,缓缓摩挲婉兮的面颊,“前朝有小九,后宫有你。今年大庆,你也自是爷的功臣。” 婉兮含笑轻垂眼帘,将自己的面颊主动凑近皇帝的掌心。 “爷千万别这么说,若叫旁人听去,还不得以为奴才是后宫干政呢……奴才啊,才没有爷说的什么功,奴才一个深宫妇人,只懂一个道理:爷在用兵西北的时候儿,奴才便不管怎么着,也不能给爷添乱去。” “奴才在乎的才不是爷的恩宠;奴才真正在乎的,是爷这个人……唯有爷心无旁骛,唯有爷心下没有为难去,奴才才是欢喜的。” 皇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伸臂倏然将婉兮抱进怀里去,紧紧圈住。 灼热的唇,印在她发顶上,柔声呢喃,“傻丫头……” 那夜色里,他的鼻息里,似乎有细细碎碎的哽噎。 婉兮含笑垂眸,也伸臂抱紧了她的爷。 在沉入梦乡前,皇帝还是又强调了一声,“……反正,你就是功臣。便不说什么干涉朝政,你至少连着四年,给了爷四个孩子。用兵一共五年,最艰难的四年,你一年一个,连续给了爷四个孩子。九儿啊,这便是上天对爷最大的眷顾。” “有了孩子,才有国祚绵长,才有祖宗福泽护佑。那些叫爷心烦的日食月食,便用你带来的福气,自可一个一个化解了开去。” 婉兮含笑,放松自己,沉入梦乡。 她心里无声说着:爷啊,你是天子;天子的苦,唯有自己忍下。可是只要有我在一天,我便会尽我所能,陪你一起扛。 (继续托着小盆儿,求月票~~) 第2316章 331、该好了(七千字毕) 三月,皇后那拉氏行亲蚕礼。 皇帝遣舒妃、庆嫔、颖嫔、兰贵人,陪同那拉氏赴北海先蚕坛斋戒、行礼。 这一去前后又要数日方能还宫。 皇帝旨意来时,六宫都在圆明园皇后的宫里说话儿呢。听罢皇上的旨意,那拉氏便有些意外,扬了扬眉,瞟了婉兮一眼。 “纯贵妃身子绵弱,已有些日子了,咱们大家伙儿也都是知道的,这倒也罢了。纯贵妃既去不了,便总该是令妃陪我一同去……令妃这会子身子也健朗着,怎不去呢?” 这会子婉兮的肚子还没显怀,婉兮乐得再避一避。婉兮这便含笑点头,“……亲蚕礼是后宫大典,有皇后娘娘亲诣行礼,已是最妥帖不过。其余嫔御、福晋都是陪同一起行礼,故此便是妾身不去,也不打紧。” 舒妃静静听着,半垂眼帘也道,“主子娘娘这是嫌弃我比不上令妃贴心了么?” 舒妃失宠以来,在这样的场合已是有许久不再主动说话儿。这会子冷不丁出声,倒叫那拉氏也微微有些意外。 那拉氏便笑笑,“怎么会呢?只是这宫里凡事都论尊卑长幼的规矩。虽说舒妃与令妃一起封妃,可是从当年封妃的册封礼,再到皇上日常赏赐的排位,都是令妃在妃位之首,在舒妃你之前。故此我总得在你之前,先问问令妃去。” 这若是从前,单凭这样一句话,舒妃怕是也要与皇后和婉兮顶起牛来了。 可是今儿,同样已经年过三十的舒妃,倒只是淡淡笑了笑。 “那也是应该的。终究令妃进宫在先,且这会子已经诞育了三个皇嗣,不论凭哪样儿,都应该在我前头。” 婉兮明白舒妃的心意,这便含笑道,“舒妃何苦这样说?听起来倒生分了去。若说妃位之上,自然应该是愉妃行走在前。” 舒妃便也抬起眸子来,迎上婉兮的眼。 两人心下自是心照不宣,可是如今当着六宫众人的面儿,故此舒妃的眼还是如同往日一样的漾满清寒之色。 “令妃也不必自谦。以你现在的情形,你便只是排在皇后、纯贵妃之后的第三人。这会子主子娘娘要去先蚕坛亲诣行礼,连斋戒带行礼,这一走至少都是五六日方能回来;纯贵妃身子又弱,你若不留在宫里,照应着六宫的事儿,那还要指望谁去呢?” “皇上总归是信不着我来管六宫,这便还是叫我跟去行礼,依旧还是将六宫交给你罢了。” 叫舒妃这么一说,那拉氏也值得扬了扬眉,“……舒妃说得也是,倒点醒我了。是啊,皇上必定是叫令妃留在家里照应的。” 那拉氏便扭脸儿正色望向婉兮,“令妃啊,此时宫里最该照应的,自然就是多贵人。她怀着孩子,万事辛苦,你便多帮她留神些。” “除了多贵人之外,还有新进宫来的两位学规矩女子。她们都是蒙古格格,刚进京来,凡事还没习惯。也要令妃你素日多问一句,叫她们别短了什么去。” 婉兮含笑起身一福,“主子娘娘放心就是,妾身必定小心周全。” . 众人散了,语琴忍不住满面悻悻,捉着婉兮的手。 “皇上今年为何要我跟着同去行礼?你身子如此,我跟颖嫔都去了,陈姐姐还要顾着小七,谁来帮衬你去?” 婉兮含笑劝慰,“亲蚕是后宫大典,凡事能跟着去行礼的嫔妃,自然都是皇上看重的。姐姐又不是头一回去了,便放心去吧。” 语琴皱眉,“看样子舒妃倒是帮衬着你说话,倒叫我松一口气。可是若我和颖嫔都走了,那忻嫔在园子里,谁知道会不会闹什么妖儿出来!” 婉兮却是含笑摇头,“姐姐听我说,因西北战事,君臣上下一心。正月里,浙江商人率先筹措二十万两白银,已经送到甘肃去了;这便在前几天,山东商人又筹措白银三十万两,‘稍备屯饷之需’,也将送往甘肃去。” “姐姐瞧,从乾隆十九年那会子前朝群臣皆反对皇上用兵,到如今的天下商人资源捐资助战……天下的人心向背,已然彻底向朝廷转变过来。”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人和才最是关键。即便天上这连着日食、月食,但是有这般的众志成城,何愁西北不赢?天下商人都能如此,姐姐怎么就不能陪皇后去行个礼啦?” “在这会子,皇上叫姐姐与高娃陪着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这是好事儿。姐姐一定要欢欢喜喜地去、心念至诚地去……今年的亲蚕礼意义绝非往年可比,姐姐万万心平气和才是。” 语琴被婉兮说得脸都红了,两手赶紧捂住脸,“哎呀,我知道了,你再别说了——我都惭愧死了。”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的心,我不敢随意猜度。可是啊,我就是觉着今年这个年头,姐姐和高娃能一起跟着皇后去,只有好事儿,绝无坏处。姐姐放心去吧。” 语琴便也轻叹口气,“既然是好事儿,原本怎么都该你去的。还不是皇上怜惜你这又有了双身子……也罢,我就当替你去了。” 语琴定下了心意,随即微微眯眼,瞟住婉兮。 “你方才这话儿,我倒听出些旁的滋味儿来——你说浙江商人正月里率先捐银,这可与那忻嫔的姐夫安宁,瓜葛得上否?” 婉兮这才轻轻笑了,“姐姐真是耳聪目明,我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去。” 语琴啐了声儿,“方才不是正与你说到忻嫔的事儿么?我怎么还能半点都联系不上去?” 终究当年语琴的父亲便是吃了安宁的大亏,语琴当真锥心刺骨,怎么会给忘了。 婉兮点头,淘气地抬眸朝语琴眨眼,“这样的好事儿,安宁倒是想跟他拉上干系呢。只可惜啊,他是江苏布政使;而捐银的,是人家浙江的商人!” “不但这事儿跟他拉不上干系,皇上前儿还下了道旨意,叱责江南三织造所呈进丝缎等物,过于靡丽。那浙江商人捐银的事儿,与安宁扯不上干系;可是皇上这道旨意,却是与安宁直接相关——他当江苏布政使,官所在苏州,故此他也兼管着苏州织造呢。” 语琴也是松了口气,“如今忻嫔的阿玛作古多年,她家里最顶事儿的,就是这个大姐夫。她上回在江南还我父亲,也是这个安宁具体干的。皇上这会子敲敲边鼓,自也是警告。若忻嫔因此而知道收敛,便也是给她自己积福了。” . 三月里,那拉氏带着嫔妃去行亲蚕礼,皇帝则于西苑瀛台北的丰泽园,行“演耕礼”。 男耕女织,寓意又是一年春来,人心与万物一同复苏。 江山一统,百业待兴,叫人心下也不由得跟着一起欣欣然。 园子里因少了皇后和那几位嫔妃,安静了下来。愉妃这日与鄂常在共坐,不由得说起一起去亲蚕的舒妃。 愉妃道,“依你瞧着,那日舒妃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她仿佛也有与令妃解冻的意思去?” 鄂常在垂首思忖,“……那倒也说得过去。终究这会子傅恒的三阿哥就在令妃宫里呢,那可是舒妃的亲外甥侄儿;况且舒妃抚养永瑆,而永瑆打小儿是在令妃宫里的。” 愉妃点头,却也忍不住轻叹口气。 “是啊,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便都摁下自己的心事,与令妃靠近罢了。” 鄂常在知道愉妃担心什么,这便也是淡淡一笑,“愉妃娘娘不用担心。那永瑆,终归是高丽女的孩子,跟咱们五阿哥是没得比的。” “也是。”愉妃倒也松了一口气,“不说旁的,就说刚刚逆了龙鳞,将皇上气得亲拟长旨批驳的那个汉大臣孙灏,他啊在上书房里,就是八阿哥永璇的师父。师父被皇上这样批驳,八阿哥自然也是面上无光,永璇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八阿哥永璇是淑嘉皇贵妃的次子,与永瑆是本生兄弟。故此永瑆刚进上书房念书,刚开始的不少课程也是由孙灏来给带着。 愉妃说是这样说,只是心里却始终还有一个结——终究淑嘉皇贵妃是已经葬入孝贤皇后陵(皇帝葬入之前,只能依照宗法称呼为“孝贤皇后陵”,登皇帝百年之后才能正式称“裕陵”)地宫的了,那便始终还有一个理论上的可能去。 ——终究将来能承继大位的那个皇子的生母,也将葬入地宫的啊。 愉妃轻轻眯了眯眼,“淑嘉皇贵妃留在世上三个皇子:长子永珹,无论从皇子谒陵的排位上,还是皇上的态度上,都比不上咱们永琪去;这八阿哥永璇,天生腿是那个样儿,如今师父又被叱责……怕也是不中用了。” “说到底,如今金静凇的孩子里,唯一能叫我担心的,也就剩下这个永瑆了。既然永瑆这会子由舒妃抚养着,若舒妃想争,我倒是不能不防备着些。” 舒妃终究家世贵重,是叶赫部的部长之后,身份足以成为帝母;若舒妃要为永瑆争,倒是比令妃的永珹,更加有底气和资本的。 叫愉妃这样儿一整,鄂常在心下也跟着有些敲鼓,“若这么想来……那皇上今年忽然叫舒妃代替令妃,陪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难道说是皇上格外有旁的意思?” 愉妃抬眸静静看了鄂常在一眼,没说话。 鄂常在心下便又是咯噔一声儿,“我记着,前几回愉妃娘娘也是陪同一起去的……可是今年,便是令妃去不了,皇上却没叫愉妃娘娘您去,反倒是叫了舒妃同去——那,那难道是说……?” 愉妃心下有些惶惶地长草,这便皱了皱眉,“不管怎样,那永瑆还小,跟咱们永琪比不了;再说,他跟皇后的永璂又是同岁。便是不用咱们防着他,皇后便要先防着他的。” . 三月里,傅恒的侄子、富文的嫡长子明瑞,从西北军营奉旨归来,向皇帝面奏库车之战、黑水营之围、和阗之战等具体情形。 因连次大捷,明瑞身为西北军营的参赞大臣,也是累立军功。皇帝因明瑞“宣力军前,奋勉可嘉”,赐封号“毅勇”。 因富文死后,明瑞已经承袭了承恩公的爵位,故此明瑞的爵名儿全称为“承恩毅勇公”。 此时,虽傅恒同为一等公,可是因为明瑞的封号已为四字,傅恒为“一等忠勇公”,封号还是两字;且明瑞是傅家大宗嫡子,故此这会子至少从世爵名衔上来说,明瑞的地位已经超越了傅恒去。 若此,九福晋兰佩的心上,便又沉坠了去。 福灵安在西北,一直是跟在明瑞麾下;明瑞回京陛见,皇帝也特地嘱咐,叫明瑞带着福灵安一起回来。故此虽说明瑞回京不会多做停留,陛见之后还要立即驰回西北军营去,福灵安也还是要跟着一起回去……可是福灵安终究要回家里来呆两天。 福灵安回来,傅恒自是这几天凡事皆以长子为重。傅恒重视福灵安,那芸香也自然要在一旁陪着。 傅恒便连着这几天都宿在芸香房里…… 便是兰佩自己不想着急,碧海和蓝桥都急得火都要上房了,连日里在兰佩耳边嘀咕个不休。 篆香在畔瞧着,不好多说什么,只静静转身回书房去,问女儿福铃:“那日你与我说,康哥儿自己说的,预备要回来种痘了?” 福铃便也点头,“妈,您这怎么还有疑问啊?那自然是招娣他自己说的。终究他七月满了五周岁以后,就得进上书房念书了。他再不种痘,皇上也不能叫他进上书房啊!” 篆香点点头,这才又转身回了九福晋的房里。寻着个别无旁人的空儿,低声道,“康哥儿说,他自己也想回家了。一来是听说福晋病了,他虽说年岁小,却也不放心;二来康哥儿自己心下有数儿,今年怎么也该预备进上书房念书去,便得该张罗着种痘了。” 兰佩微微一怔,“他自己当真愿意回来?” 篆香点头,含笑道,“……福晋这病,就是从思念康哥儿上起的。康哥儿一天不回来,福晋这便才缠缠挂挂着总不好。等康哥儿回来,那福晋的病,就也该大好了。” 篆香这话,兰佩听懂了。 兰佩垂下头去,半晌,也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这病啊,是该好了。” . 三月底,婉兮的肚子有些隐隐凸起来时,九福晋递牌子进宫,想要来接福康安回家去。 婉兮将事儿也一并告知了婉嫔。终究福康安随着小七一起,在婉兮和婉嫔这两边儿跑着,婉嫔那边也有不少福康安的体己之物。 婉兮是知会婉嫔,提前收拾收拾。 婉嫔这日收拾完了,来婉兮宫里坐着便笑,“不收拾不知道,真是一收拾就吓一大跳——麒麟保虽说是在宫里暂住,可是这一二年来,竟然也积了那么一大包物事去!” “这么瞧着啊,哪儿像是在宫里暂住的,倒像是来占窝儿的!” 婉兮也笑,“可不,我这边儿,玉蕤也给收拾出一大包来。我忖着,这怕是得派个大马车了才行。真赶上搬家了。” 婉兮虽然在笑,可是眼角眉梢还是流露出了舍不得。 婉嫔细细看着,这便伸手来,轻轻按住了婉兮的手。 “从前,他哥哥隆哥儿也在你宫里出来进去的,却也没见你这样儿地舍不得。” 婉兮扬起脸来,努力一笑,“终究不一样儿。隆哥儿是五岁大了进宫来念书,也不住我宫里,我就是寻常经管经管罢了;可是麒麟保他是两岁就进了宫,在我眼前儿长大的。” “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怕黑呢,晚上习惯了攥着他额娘的手才睡得着。我便正正儿陪了他小半个月去,叫他攥着手,等他睡着了,我才走。这情分上,倒如同自己养了个儿子似的,总归比隆哥儿还更深些。” 况且这福康安,相貌上与九爷相似最多。叫婉兮每日里看着,就如同看见小时候的九爷一般——那是一段,她与九爷相遇之前的年月,得以窥见,总觉珍惜。 婉兮说着说着,还是忍不住泪盈于睫。她不好意思了,抬眸望一眼婉嫔,“陈姐姐别笑话我。” 婉嫔便笑,“怎么会呢?你本就是心思细腻、情深义重的人;况且你这会子是双身子,就更容易多愁善感些。” 当着婉嫔,婉兮心下没什么负担,这便也任性地叫泪珠儿落了下来。 “不瞒陈姐姐……我心下,对这孩子,还有另外一重歉疚。” 婉嫔便也笑了,点头道,“我何尝就看不出来?虽说还都是小孩儿,可是他对咱们小七那模样儿……我啊,也只能庆幸着,这三个孩子年岁还小。尤其咱们小七,这会子三岁还不到呢,什么懵懂着呢。” “若早早分隔开,咱们小七心下也必定什么都落不下的。麒麟保这回出宫,不在内廷住了,不用再每日耳鬓厮磨的;便是将来还是在宫里念书,便也不打紧了。” 婉兮这才抹抹眼睛,“我也是这样想。幸好,孩子们还都这样小,咱们这操心啊,怕也是没溜儿的。” 伦珠进来请安,婉兮点头,“这两包东西都是麒麟保的,我交给旁人也不放心。等你这几天当值完毕,放假可出宫家去,这便由你亲自带回去吧。” 伦珠含笑应了,一张雪域孩子那般黧红的脸上,一笑便显得那牙齿白得像雪。 “奴才还得悄悄儿地偷着往回运才行……若是麒麟保知道了,他八成还是宁肯将这些物事都继续留在宫里,继续占着那个窝儿。” 伦珠耸耸肩,“他嘴上总是说,他去不了几天,很快还得回来的。还嘱咐蛐蛐儿,不准去伺候旁人了,还得等着他回来。” . 伦珠抱着包袱去了,婉兮从窗口目送伦珠,眼圈儿又红了。 婉嫔轻笑,“哎哟,怎么看着伦珠,也又想掉眼泪?可又是想念玉壶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没有,是被皇上的谕旨给闹的……明瑞回来陛见,皇上叫他不日便驰回军营去。可是明瑞回去不是自己一个人儿回去,也不单还要将灵哥儿带回西北军营去,还要再带上大内的侍卫去。” 皇帝刚刚下旨,命赏乾清门三等侍卫塔玛鼐,整装银一百两。随参赞大臣明瑞,驰驿前往军营。 两天后又下旨,御前二等侍卫扎拉丰阿,著加恩赏整装银一百两,令其驰驿前往军营。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前我还以为大内侍卫只是在宫里保护皇上就够了,却原来大内侍卫也要驰赴军营效力的。” “陈姐姐瞧,这二位侍卫还不是普通的蓝翎侍卫、三等侍卫呢,这二位一个是乾清门侍卫,一个是御前侍卫,都是在皇上身边儿当差的……皇上也舍了他们去,叫他们去前线杀敌。” 婉嫔缓缓点头,“我懂了,你是想到伦珠的将来去了……皇上赏给伦珠侍卫的出身,可是他终究还没被傅家认祖归宗,故此他只凭这一个侍卫是不够的。他若想有个好前程,就还得靠军功。故此啊,他将来怕也是会被皇上派上战场去的。” 婉兮点头,忙别开头去。 一想到这个孩子,婉兮就忍不住想到他父亲傅清,想到那个也是死在战场上的雪域男孩儿苍珠。 婉嫔轻叹一声,“哎哟,可是他今年才几岁啊!才七八岁的孩子,便是将来要上军营,也还是好几年以后的事儿去。你这么早便难受,可不太早啦!” 婉兮这也才破涕为笑,“可不是,我傻了……都是因为伦珠这孩子生得高大,明明只比永瑆大一岁,可是看上去竟然像十一二岁的身量去。叫我总恍惚觉着他再没几年就可上战场了。” 婉嫔含笑点头,“孩子多了是好事儿,可也有不好的……你因孩子多,便将你宫里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生的去了。可是你的心终究就这么一个儿,难不成还真要分成十瓣儿八瓣儿去啊?” “婉兮啊,听我的话,别想那么多。你连着四年诞育四个孩子,本就伤身子;你再为了这个担心,为了那个担心的,当真是太叫人心疼。” 婉兮明白这个理儿,这便也笑了,“谁说我要挨个儿担心呢?小七就委给了陈姐姐去,有陈姐姐替她担心,我才不管了呢!” 婉嫔定定看着婉兮,“……有句话我舍不得说,可是这会子却不能不提醒你了。本来去年、甚至前年啾啾刚坐胎的时候儿,咱们就说过,小鹿儿怕是也要委给人去的。” “你舍不得,一直留着;先前只多了一个啾啾还好,可是这会子,你又多了一个孩子了,便怎么都得重提那句旧话去了。” 婉兮心下轻轻一跳,收敛心神,便也沉静点头。 “不瞒陈姐姐,我心下早已有了主张——我必定是要将小鹿儿委给陆姐姐去才能安心。” 婉嫔张了张嘴,“可是,语琴这会子终究还只在嫔位啊。” 婉兮轻轻咬唇,“……即便陆姐姐就是在嫔位,我也设法求皇上破个例。位分之事我不敢乱说,但是至少争取叫皇上准嫔位也能抚养皇子。” . 三月间,帝后各自忙碌;时光倏然流转,四月来得好快。 今年三月以来,京中少雨,皇帝十分忧心。四月初八日,皇帝便为了祈雨而行雩祭。皇帝斋戒三日之后,赴寰丘祭天,皇帝下马步行至寰丘行礼。 四月初九日,皇帝回到圆明园,下旨复位祥常在为祥贵人。 因四月以来,皇帝都不在圆明园中,这样的消息祥常在是半点知会都没有。 好消息忽然传来,她欢喜得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 婉兮听见消息,也只是淡淡一笑。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终究祥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在今年这样一个年份,自然不能还叫她屈居于常在的位分。再说祥贵人进宫初封就是贵人,时隔一年给复位,算不得荣耀,其实反倒是委屈了她去。 虽说多贵人也只是在贵人位分,可是多贵人好歹有了皇嗣。祥贵人便是复位,终究也还是比多贵人矮了一头去。 语琴也轻声叹息一声儿,“何止祥贵人一个儿呢?今年注定是属于蒙古格格们的。除了郭贵人遇喜,祥贵人复位之外,还有皇后宫里、纯贵妃宫里那两位学规矩的蒙古格格呢。皇上今年必定正式给位分的。” 婉兮点点头,抬眸望向颖嫔,“不管怎么说,祥贵人终究是延禧宫的贵人。祥贵人复位,对高娃你也是好事。” 颖嫔却是轻叹一声,“我都烦死她了!就因为她,我都不好意思进令姐姐宫里来了。我真怕因为她,令姐姐再与我生分了。” 婉兮便笑,伸手向颖嫔。颖嫔忙走过来,攥住婉兮的手。 婉兮眨眼,“那忻嫔还曾经在我宫里住过呢,你说我也要为她担责否?” 颖嫔这才终究笑了,“……令姐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婉兮含笑眨眼,“都说了今年是属于蒙古格格们的,你也是蒙古格格呢。人家遇喜的遇喜、复位的复位,初封的初封……你啊,今年也该有好消息的。快别愁眉苦脸了。” (还有月票的亲们,求恩宠~~) 第2317章 332、叫人嫉妒疯了(六千字毕) 颖嫔自己倒也是看得开,“咳”了一声道,“我虽是蒙古格格,可今年的事儿,与我干系又不大。总归朝廷讨伐的,是厄鲁特各部,立功的主要也是喀尔喀各部。他们都是外藩蒙古,我母家是八旗蒙古的,也没立什么功。” “再说就算皇上不分内外蒙古,一并赏赐了宫里的蒙古格格去的话,那这后宫里,也理应以愉妃为首。终究啊,目下愉妃的位分最高,又是唯一有皇子的。若是有晋位之说,也该从愉妃开始。” 语琴不由得抬眸,“若这么说,愉妃再晋位,就是贵妃了。如今贵妃位分上,还有一个空缺。” 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愉妃是乾隆十年封妃,到今年已是身在妃位十四年。她是潜邸的老人儿,又有永琪那样一个皇子,实在是委屈了她。若是皇上趁着今年这个年头给她晋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语琴轻轻一笑,“只怕皇后娘娘不这么想呢。” 颖嫔也是皱眉,拉住婉兮的手,“虽都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可是我心底下还是不希望愉妃晋位的……终究,若愉妃晋位为贵妃,那妃位以上便没机会再晋位了。这后宫里,总没有活人越级晋位的规矩去。” 婉兮轻轻拍拍颖嫔的手,“你对我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可是我是辛者库汉姓女,生子才可封妃。我的位分到妃位,已是到头儿了,我已再无旁的念头去。” 语琴也怕婉兮难过,便也劝说,“不说怕人,皇上的亲祖母、孝恭仁皇后乌雅氏,那还是满洲格格呢,结果生了六个皇嗣,都没能晋位为贵妃……若婉兮不能晋位为贵妃,虽说可惜了,倒是不委屈。” “况且咱们皇太后,也没当过贵妃啊。从前不过是份例比照贵妃待遇而已,却并无正式册封,故此从名分上,只停留在‘熹妃’而已。” 倒是婉嫔笑了,朝语琴温暖点头。 “庆嫔这例子举得真好。便是孝恭仁皇后、咱们皇太后,从前都没当过贵妃;可是不耽误这二位的儿子,继承大宝,登上皇位,成为天子啊!这二位后来啊,最后的名分自然都是皇后。” 婉嫔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婉兮的手,“故此,便是这会子贵妃不贵妃的,当真不要紧。只要福泽深厚,便是暂时委屈那么几年去,迟早啊,老天爷也能帮着给找回来,甚至反超其上去。” . 四月十五这天,皇帝带领后宫,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因大清皇室都笃信佛法,故此四月初八的佛诞日,皇帝原本要陪着母亲吃斋;只是因为雩祭总是与浴佛节撞在一处,皇帝便将为浴佛节陪母亲的吃斋,改在了十五这一天。 虽是茹素,因是皇家,排场依旧不小。 这日御膳房的膳单为:豆瓣炖豆腐、口蘑炖面筋、素杂烩、水笋丝、台蘑爆腌白菜炒面筋;又特别为皇太后上了一道蘑菇炖人参豆腐。 这样的全素席面,皇太后老人家吃着尚好,六宫嫔妃初尝几口尚可,多吃下去便难免有些过于寡淡了,这便都撂了筷子。 那拉氏与皇帝两人亲自站在地下伺候着皇太后,皇太后瞧众人都不吃了,便含笑点点头,“我年轻的时候儿啊,牙口好,自也是不耐烦吃这些素的。你们年轻,也不必拘束,按样儿都挑两筷头子,也不失礼了。” 众人都起身谢过皇太后。 皇太后便笑,“多贵人吃得倒是香甜。也是,怀着双身子呢,这时候儿断吃不得油腻,还是这样清汤寡水儿的,最容易克化。” 皇帝只笑笑没说话,只放下手中的牙雕素银镶嵌的筷子和青玉小碟儿,空出双手来,从桌子上端起一碟子饽饽来,摆在皇太后眼前儿。 “额涅尝尝这碟儿野意油煠果(油炸果)。” 皇太后扬眉,“油炸的饽饽?” 皇帝含笑道,“今儿是茹素,儿子便是呈进油炸的饽饽,自然也都是素油的。” 皇太后含笑点头,伸筷子夹起来搁进嘴里,细细嚼了。 满人风俗,爱吃黏米面儿的饽饽。这油煠果就是黏米面儿包了豆馅儿、糖馅儿、菜馅儿,搁进油锅里炸出来。 这油煠果,民间也叫“油炸糕”。吃起来外酥里嫩,大人孩子都爱吃。 皇太后从小也是吃过苦的,小前儿总要逢年过节的,才能吃上这油煠果。这会子一口咬下去,满口浓香,总归不是那些清汤寡水的素斋能比得上的。 皇太后将嘴里的嚼完,轻叹了一声儿,抬手将盘子里剩下的递给了安寿、安颐两位,“你们也尝尝……还记着咱们小前儿吃过的味儿么?” 安寿和安颐也都赶紧跪接了,“谢皇太后主子赏克食。” 也不起身,便跪在地上尝了。 安寿吃罢也是叹了口气,“……果然如老主子所说,奴才啊是想起小前儿了。” 皇太后含笑点头,“如今啊,咱们想吃上一口油煠果,自然是再简单不过。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就是吃不出来小前儿那股子香甜了。我便忖着,是人啊由俭入奢易,这些年在宫里什么好吃的没尝过,故此便觉着这油煠果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可是这会子吃了这个,我才忽然明白,原来不是那个缘故!——如今御膳房自然也有承应饽饽的师傅精心做这个,可是他们要不是京旗内管领下的,要不就是京里聘来的厨役,都不是咱们关外老满洲的人儿。” “他们做这油煠果啊,面儿爱用江米的,豆馅儿也只红豆一种。可是咱们小前儿吃过的啊,那面儿得是黄米面儿的,又筋道又香软;豆馅儿呢,除了小豆的,还有豇豆、扁豆、芸豆的。这便是做惯了宫里承应的厨役们,怎么都做不出来的;非得是住过农野田家的,才懂的做法。” “我最爱吃菜馅儿的,里头是萝卜丝、绿豆芽儿、豆腐干儿;最好再顺手叫田间地头儿里,伸手掐一把头一刀的韭菜叶儿,或者是韭菜花才好……宫里他们呈上来的,那馅儿光是甜的,我吃着腻。” 安寿和安颐都点头,“老主子嘴最细,便将这豆馅儿和菜馅儿的,都品出来了。奴才两个就是觉着好吃,恨不能将舌头都吞了呢,还来不及细辨这里头都是什么馅儿料呢。” 皇太后本是赏了克食,可是瞧安寿的盘子里还有,这有些后悔,便也不顾体面了,伸手又过去捏回来一个,圆圆巴掌大的,都塞嘴里去了。 那拉氏含笑赶紧上前提醒,“皇额娘千万慢点儿,这黄米面儿的不好咽,咬成小口儿的才好。” 皇太后却已经都吃下去了,鼓着腮帮,半晌终于咽下去了,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就这一个就吃饱了,旁的都再吃不下了,都撤下去,赏了克食去吧。” . 皇太后吃得心满意足,心情便也跟着好。 一时撤了膳桌,一家子坐下来喝茶说话儿。 皇太后瞟着皇帝,“皇帝今儿从哪儿淘弄来的这油煠果啊?惯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 皇帝含笑点头,“今儿是茹素,可是若满桌子都是清汤寡水,总归难以下咽。儿子便想着,也不能都清汤寡水,总得有些素油炸的饽饽配着才好。” “虽说敬佛应以素心,可是其实如果多用些心意,完全可以将这油与素相得益彰,两全其美。” 皇太后哼了一声儿,“素油炸的饽饽,自然不稀奇。可是这油煠果,却不是任何时候儿、任何人都能做得出来的。皇帝自是费了心,那做饽饽的师傅,手头儿上也了不得。” 皇帝含笑点头,忽地偏首望婉兮,“朕方才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儿没?” . 众人都是微微一怔,目光齐刷刷望向婉兮去。 皇太后也一眯眼,“……哦?这么说来,这油煠果,是令妃做的?” 婉兮忙起身,要向皇太后请双蹲安,却被站在地下的皇帝眼疾手快,一把给托住了手肘。 婉兮红了脸,这便只得只能屈膝为礼,“回皇上,这心意都是皇上对皇太后的孝敬之心,不过是假了奴才一道手罢了。故此皇上说的自然没不对的……单一宗,是奴才擅自给改了,还望皇太后和皇上宽宥。” 皇帝也是高高扬眉,“你给改了什么了?” 婉兮抬眸望一眼皇太后,“皇太后喜欢在菜馅儿里放头一刀的韭菜叶儿,可是奴才在做的时候儿,将这一道给免了。” 皇太后微微一怔,随即便也轻叹一声儿,“皇帝怎么忘了,韭菜也算荤腥。今儿是茹素,自然不该再放那韭菜叶儿。” 皇帝张大了嘴,“哎哟,真是儿子的错儿。今儿是特为的浴佛节的茹素,儿子竟让给忘了,真是该打。” 皇帝说着故意将腰凑近皇太后手边儿去,“他们也没人敢打儿子,那还是额涅劳累,动动手儿吧。” 四十九岁的天子还这么样儿,便众人都笑了。 皇太后便也作势高高抬起手来,“这不是当娘的打儿子,是替佛祖立规矩。” 手便落下来,不过自然是高抬轻落。 一时母子相视而笑,众人笑声便又扬起一片。 这般亲情融融的当儿,皇太后瞄一眼婉兮,便也只得忍住一声叹息,只柔声道,“令妃,你有心了。这些年也没少了吃你进的饽饽,从最开始的不成形儿,到如今已是手艺精到,足见你进宫这十九年来,可没养尊处优,这手艺是一天都没停下。” 婉兮放下心来,便是含笑道,“妾身不敢独当其功。今儿这心意,除了皇上的一片孝心之外,实则还有一个人……是庆嫔替妾身从头忙到尾,便是那韭菜的事儿,也都是庆嫔提醒了,妾身才想起来。” 婉兮悄然回眸,望着语琴微笑。 “从前庆嫔是江南汉女,在宫里衣着、发饰都蒙皇上恩旨,依旧可为汉人穿着。可是自从庆嫔母家奉旨入旗之后,庆嫔倒是格外用心学起咱们旗下的风俗来。这才两年啊,妾身也没想到,庆嫔做这些旗俗下的饽饽来,竟也这样上手了。”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哦?庆嫔?” 皇帝故作惊讶,垂眸盯着婉兮,“哎?这是朕交给你的差事,你怎么躲了懒,又交给庆嫔去了?” 语琴略有些紧张,赶紧起身走上前来,在婉兮身后一步处请双蹲安。 “回皇太后,皇上,令妃其实是因为……她闻不得油腥味儿。可是孝心却重,更兼是皇上亲自交待下的差事,她便还非要亲力亲为,任凭我们怎么劝,都不肯交给旁人去。” “妾身明白她的心思,顾着她身子,只得忝颜自告奋勇,亲手替她料理了,叫她隔着玻璃窗子瞧着,才能叫她安心罢了。” 前面那些都还罢了,待得听见“闻不得油腥味儿”一句,那拉氏将手上的筷子和碟子都惊得放在了桌上。 “庆嫔,你这话是何意?” 婉兮红了脸,由着皇帝扶着她手肘,屈膝回道,“……妾身不敢矫情,是肚子里的孩子暂且不习惯那味儿。” 那拉氏压抑不住地高声道,“原来,令妃是又有喜了?!几时的事?” . 婉兮早就知道,自己这遇喜的消息公开时,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去。便是心下都做了预备了,这会子却还是感受到众人如奔潮而来的目光,快要将她湮没。 尽管无声,却叫她隐隐已觉窒息。 幸亏手肘上,始终还有皇上的手。他的手那般稳定,掌心那般温热,叫她不至于沉落于那潮头之下去,还能仰头呼吸。 婉兮心下一定,这便微微垂首,目光悄然从多贵人那面上转过。 其实,若是换了旁人,这会子最震惊、最失落的,本该是多贵人吧——原本是这后宫里独一份儿遇喜的,这会子却成了两个人分享。 可是婉兮所见到的,却是多贵人面上滑过的一丝如释重负。 多贵人如此,婉兮自己的心下便也不由得悄然放下了一半儿去。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迎上那拉氏的目光,“回主子娘娘,妾身因前头连着有三个孩子,都是十月前后坐的胎;而这回到了年下都没有动静,妾身便以为今年没有了。故此妾身自己也粗心大意起来,浑没仔细留意身子。“ “便已是三个孩子的娘了,这回竟然还是大意到直到这会子肚子大了,才有所察觉。也是这个孩子安稳,没叫妾身害喜,故此倒叫妾身轻省了两个月去。” “虽说发现得迟了些,妾身算着日子,应是比多贵人晚半个月去的模样儿。” 实则婉兮的孩子来得比多贵人还要早些,她这会子也是顾着多贵人的颜面去。 那拉氏定定望着婉兮,一时之间倒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不说话,其余六宫自然都不便说话;这还一时冷场了,皇太后便瞟着那拉氏,按下一声叹息去。 ——这时候儿也唯有皇太后才方便说话。 皇太后便点点头,“连着四年,一年一个儿……令妃啊,你真是好大的福气!” “别说是在这后宫里,便是寻常百姓家,又有几个女子能如此去?你啊,以后快别亲自动手做这些了,都交给旁人去——若不放心的,就交给庆嫔就是了。你可得好好儿养着身子才好。” 皇太后都如此说了,那拉氏便也只能尴尬地跟着扯了扯唇角,“可不!福气,令妃真是有福气啊!” 这一时,整个儿殿内一片无声。女人们个个心下,甘苦自知。 皇帝环视殿内一圈儿,忽地“嘁”地一声笑了,“诶?额涅、皇后,你们怎么只顾着说是令妃的福气大?——这分明,是儿子的福气大才是!” “若不是儿子有这个福气,给了令妃这孩子,令妃又如何能一年一个儿的?” . 叫皇帝这样一说,皇太后都是一怔,随即无奈地摇头而笑,“好好好,自然是皇帝的福气!皇帝今年都四十九了,还能叫令妃、多贵人都在今年遇喜,皇帝当真是好福气!” 一众嫔妃便也都起身,各怀心事,向皇帝行礼道,“妾身祝皇太后、皇上,洪福齐天,国运绵长。” 皇帝大笑,“好好好,都起克!朕有福,必定也叫你们都跟着有福!” 婉兮随着众人回到座上,皇帝便也落座,侧身儿面向皇太后道,“儿子还有一事,要向额涅禀报——原定今年四月巡幸索约勒济。原本儿子势在必行,可是也不知道孙灏为何忽然劝谏,儿子重重申饬于他。” “可是说来也巧,儿子叫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前去查看索约勒济,却发现那边儿刚着过一场火,百兽遁逃。儿子若去行围,倒没什么可围捕的了。故此啊,儿子还真不得不如孙灏所劝谏的,今年就不去了。” “儿子绝不是说那孙灏劝谏得有道理,只是巧合而已。还请额涅体谅。” 婉兮听了,忍不住悄然长舒了一口气。 . 这个夜晚,注定六宫又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忻嫔自是当中最为咬牙切齿的一个。 “她怎么又有了?她凭什么又有了?!” 乐容只能劝,“……自是她心机深,能拢着皇上长宠不衰。” 忻嫔冷笑,“我这回倒不问皇上,我是想问问上天!皇上有宠不稀奇,可是上天凭什么就叫她有这个福气,当真就能一年坐下一个孩子来?” “她三十多了,早已过了最好的年纪去。凭什么还能这么坐得下胎?老天如何不长眼,凭什么都叫雨露可着她一个人儿了去?!” 乐容悄声道,“好歹,还有多贵人不是?” 忻嫔冷笑,“多贵人?若不是今年这样一个年头,你觉着皇上会饥不择食到要一个三十岁了、还嫁过人的蒙古女人去么?” “这天下这样大、女人这样多,多贵人既不年轻,又并非绝色佳人,皇上要宠幸这样一个女人,你觉着他会是因为喜欢她么?” 乐容也是无话可说,只得垂了头叹了口气,“奴才心下也嘀咕呢——今年皇上是应该优待蒙古格格们去的。可是皇上完全可以叫多贵人遇喜之外,再叫祥贵人或者新进宫的蒙古格格有孩子就是了,怎么依旧还是给了令妃孩子去……” 忻嫔紧紧咬住嘴唇,心头万千翻涌,却不甘心说出口来。 一个帝王,能够叫后宫里一个女人,连着四年一年一个孩子……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女人了,况且这个女人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那除了喜欢,除了离不开她,还能是什么缘故去? 可是她不愿承认,不愿! 必定还是令妃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手段,方能叫年近五十的皇上,还这么情不自已! . 忻嫔紧紧攥着袖口,忍不住冷笑。 “她狐媚皇上还不够,她今儿还在向皇太后献媚!原本在这后宫里,能压住她的唯有皇太后了。可是她今儿这一招,倒是叫皇太后吃了她的嘴软,当着六宫的面儿,都不好说她一个不字,反倒也好夸赞她了。” “她又得逞了……她更是贪心不足,除了自己献媚之外,你没瞧见么,她今儿还在皇太后面前,故意抬举那庆嫔去!” “她这是想干什么,啊?她自己得宠、有孩子,还尚嫌不够,还想叫庆嫔也得皇上宠爱、皇太后赞许去么?” 乐容皱眉,“奴才猜测,是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了孩子,又得几个月不方便伺候皇上,她这便想叫庆嫔帮她固宠?” 忻嫔抬眸冷笑着瞟住乐容,“你这颗脑袋,是榆木疙瘩么?她便是需要有人来固宠,她为何要往外推庆嫔?庆嫔比她还大三岁,今年都多大了!她便是要往外推人,也该推一个年轻的才有把握!” 乐容赶紧请罪,“奴才是愚了。还是主子英明,她便是要推人,今年这年头,她完全可以趁势往外推既是蒙古格格、又更年轻的颖嫔才是啊……” 忻嫔不甘心地垂首,绞尽脑汁地想。 她忽地一顿,手指不由得在炕桌上敲了一记。 “诶?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个事儿来……那玉蕤,不是还没出宫么?” (谢谢亲们的月票,过两天给大家加更答谢哈~) 第2318章 333、他可一点不斯文(六千字毕) 乐容点头道,“主子说的是。原本去年令妃诞下九公主之后,听说永寿宫就已经将玉蕤出宫的事儿,报到内务府去了。那玉蕤,到那一会子都还是真心想要出宫的吧。” “只是去年七月那会子皇上和皇后都去了木兰,等皇上回来都十月份了。接下来又是十一月里的皇太后圣寿、年下筹备年庆,各宫里都嫌人手不够使呢,哪儿还能往外交人去?故此也不知道是内务府没往皇上那递奏本,还是皇上没顾得上批复,总归那事儿在年前便撂下了。“ “便是旁的宫里也有年岁满了,等着出宫的,内务府也都告知留到年后再说。终究二月里也是女子挑选之期,到时候也有个新人来替换的。” “可是别说咱们,怕是连玉蕤也都没想到令妃正月前后竟然又有了孩子……奴才瞧着,这玉蕤八成便又是走不了了。” 忻嫔指甲尖儿划着袖口的滚边儿,静静听着,唇角却高高挑起。 “亏你还当真信她们~~” . 乐容一怔,忙两只眼紧紧盯住忻嫔。 “奴才愚钝,有些事儿自是只知其一,难知其二。还求主子指点。” 忻嫔淡淡哼了一声儿,举起帕子按了按唇角。 “那玉蕤满了年岁,却还赖在宫里不愿意出宫去,她对外头说是为了伺候令妃的胎。” 乐容点头,“她正是这么说的。” 忻嫔点点头,“便是令妃自己那方怕也是要这么说。这便主仆一心,说着一样儿的话,倒叫咱们当外人的不好猜测指摘去了什么。” “可是啊,究其根本,那玉蕤就是自己不想出宫的!若她自己急着想要出宫,便是那会子皇上和皇后不在京里,可是凭她阿玛是当内务府总管大臣,她阿玛自然设法替她周全,或者是送奏本到热河去怎么不行啊?” 忻嫔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意来。 “她啊,是自己压根儿就舍不得出宫……可是她舍不得的人,不是令妃,更不是令妃的孩子。她真正放不下的,是皇上!” “也是她命好,这令妃还真的就一年一个,接二连三再四地有了孩子;她便也自然有了借口,今年推明年,一直这么推下去了!” . 乐容也是张了张嘴。 “玉蕤一个官女子,在宫里伺候的年月久了,难免生了非分之心。况且她阿玛现在前朝、内务府都为官,她家族怕也希望她能在宫里留下,博得个主位的身份,也能叫父兄多一重保障去。” “玉蕤自己这么想,这么说,倒也罢了。奴才却想不明白了,若玉蕤安的是这个心,那令妃至于瞧不出来么?她怎么还由着玉蕤这么想、这么做去?甚或,她说出来的话儿,竟然也与玉蕤自己说的,如出一辙呢?” 忻嫔一笑泠泠。 “令妃还能是怎么想的?她自然跟玉蕤是互相利用罢了!玉蕤舍不得走,令妃也舍不得玉蕤父女俩的效力。况且令妃这一年一个儿地生,总有几个月是伺候不了皇上,拢不住皇上心的。她便身边儿总需要个人去,便如那官员商贾家里的通房大丫头——若是女主人不便伺候男主人的,就叫那大丫头顶上。” 乐容怔住,半晌才道,“主子的意思是,令妃真正想往外推的人,是那玉蕤不成?” 忻嫔眸光半扬。 “论年岁,玉蕤比庆嫔年轻了太多;论家世,玉蕤这些年在宫里只是个官女子,也是委屈了她。论手腕儿,她说话办事儿已经隐隐有了几分令妃的影子去——别说令妃,便是宫里换了其他人,也会选玉蕤。” “可是……”乐容有些迟疑,“既然令妃和玉蕤都有这个心思,那怎么玉蕤这些年都没有进封;而且去年七月那会子,她还当真想要出宫去?” 忻嫔抬手抚了抚额角,轻哂一笑。 “那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令妃小心眼儿了!令妃是既想利用玉蕤父女去,却又担心玉蕤当真抢了她的皇宠,这便压着玉蕤,不叫她有进封的机会呗。” “这道理跟官员商贾家的后宅也是一样儿的——便如那傅恒府里,有个通房的大丫头都生了大格格出来,却这些年叫舒妃那妹妹九福晋,给死死压着;直到如今,还是连个名分都没有,依旧还是通房大丫头。” 忻嫔说到这儿,眼角幽幽扬起,“令妃啊,是想让玉蕤一辈子当她的通房大丫头,却不准玉蕤正式开脸儿当妾呢。” . 乐容瞟着主子,心下便也明白了,这便也是笑了。 “这事儿咱们都能看明白,玉蕤自己必定也看得明白,故此她心下对令妃的怨气,必定不是一点半点儿……” 忻嫔点点头,“只是她如今人在屋檐下,不敢不低头。故此明知道自己委屈,却什么都不敢说,也不敢做。” 忻嫔抬眸瞟乐容一眼,“好歹咱们也与玉蕤有缘,便不能这么坐视不管。咱们哪,这回得帮衬玉蕤一把。” 乐容便笑了,“可不嘛。虽说玉蕤这么些回,都没能真的帮上主子什么忙去。可是奴才是奴才,主子是主子,便是她帮不上主子什么,主子却也大人大量,反倒要好好儿帮她一回才是。” . 婉兮自四月十五日,将遇喜一事公开,“天然图画”便热闹起来。 六宫嫔妃,不管心下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也都俱来道贺、送礼。 婉兮心下却有些懒懒的。 她自然最是明白,这些人来道贺、送礼,为的不是她这个人,而只是敬重她此时在后宫的这个位分罢了。 也幸好怀着身子,便嫔位以下的都不必亲自面见,只叫语琴、颖嫔她们帮着接了礼,说上几句客套话,也就是了。 唯有妃位以上的,婉兮总该亲自见见。 是愉妃先来的。婉兮迎进明窗次间内坐,婉兮目光静静从愉妃面上转过。 ——愉妃气色甚好。 婉兮便也一笑,心下已是明白几分。 终究因语琴也是储秀宫里的嫔位,愉妃来了,这便也一并作陪。 三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儿,刘柱儿进来通禀,说舒妃也来了。婉兮这便要迎出去,愉妃自然地起身,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肘。含笑叮嘱,“实则令妃这会子怀着双身子,便都是在妃位,倒也不必亲自迎出去了。” 愉妃凝着婉兮侧脸,“想来舒妃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个。” 婉兮含笑点点头,“无妨。这会子月份还小,走几步路就当也是对孩子好。” 愉妃含笑,目光温暖,“令妃总是这样识大体。同在妃位,同日封妃,可惜舒妃总是做不到令妃你这般。” 婉兮微微扬眉。 末了也只是淡淡一笑,“终究家世不同。我进宫来是当官女子的,她则是进宫就在嫔位,各自的起点其实不同,心境自不必求同。” 愉妃便也笑了,“令妃说得正是在理儿。若论家世,令妃与我倒是没什么分别。这份儿体谅,令妃与我倒是一样的。” 婉兮点点头,由着愉妃扶着手肘,已是走到了殿门前。 四月春暖,几个孩子都在院子里玩儿。“天然图画”里没有永寿宫的海棠,却有“五福堂”前的玉兰、“静听春事佳”的翠竹、“竹深荷静”里的莲花。这会子虽还没到玉兰和莲花盛放的季节,可是那花气已然渐浓,竹荫更是早已匝地。 在这一片竹影花气里,几个孩子玩儿得正是热火朝天。 舒妃一路朝里走来,也被孩子们给吸引,忍不住驻足停留了半晌。 她的目光,终究是更多落在了小鹿儿身上。 这会子福康安出宫去了,永瑆和绵恩他们都在上学,这园子里就只拉旺一个当哥哥的,未免有些安静。许是因为福康安不在的缘故,平素因为年岁小、闹腾不出什么翻天来的小鹿儿,这会子可得了机会。 一圈儿孩子当中,就属他闹腾了。 愉妃含笑道,“瞧,舒妃看着小十四,这脚步都挪不动了。叫咱们在这儿好等,她却忘了要朝咱们来。” 婉兮轻轻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便依旧淡淡地笑,半垂下了眼帘去。 “都是小十四淘气。” 愉妃点头笑笑,“若是舒妃的十阿哥还在世……算算年岁,也正好是永璐这么大吧?都是亲生兄弟,相貌身量上必定相似。“ “也难怪舒妃看得都挪不动脚步。舒妃啊,必定是从永璐身上看见了十阿哥的影子去……” 婉兮抬眸望住愉妃。 愉妃错开了目光去,轻轻叹息道,“舒妃虽说后来又抚养了十一阿哥永瑆,可是永瑆这会子也都挪进阿哥所去,白天上学功课也忙,这会子舒妃的身边儿,还是空了下来。” “唉,想想舒妃也是可怜。若从未有过孩子倒也罢了,就是这么着有过孩子,却又没了,这才是最难受的。” . 后湖上有风来,吹动竹叶飒飒。 那影子翠绿浓深,印在地下,却是一片幽暗。 婉兮悄然提一口气,回眸对玉蕤道,“还不请你舒主子快进来坐?竹影儿底下风大,小心别叫她受了凉。” 玉蕤一福身,忙转身儿,三步并做两步去了。 愉妃笑了笑,这便着转向婉兮来,“既是舒妃来了,想来你们还有好多话要说。我便也先回去了。” 愉妃说着瞟一眼语琴,“庆嫔,你可一并回去?” . 语琴跟着愉妃回去了,婉兮与舒妃在殿内并肩坐下,各自饮茶。 倒是舒妃盯了婉兮一眼,“你怀了身子,还喝茶?” 婉兮淡淡笑笑,“便如蒙古、西域、雪域……可一日不吃饭,却不能一日不饮茶。故此那边最不愁销路的,唯有茶叶。” 舒妃挑了挑眉。 “那也难怪。他们的饮食终究与内地不同。每日里都是吃肉、喝奶,于菜蔬果植之上甚少。唯有茶叶才能解腻,每顿饭之后必定要饮茶的,一日一顿都离不了。” 婉兮点头,“故此那些女子们,便是怀着孩子的,又如何能一顿不饮茶呢?” 舒妃也是聪明剔透的女子,这便瞟着婉兮,啐了一声儿轻轻笑开。 “你这又是什么话?难不成,你也腻着了?” “可是我分明记着啊,你呈给皇太后的不是苏油炸的油煠果么,至于腻着么?” 婉兮抬眸凝注舒妃。 “在这后宫里,能腻着人的,未必都是饮食。总有太多的事儿,叫人胃口儿这儿,堵着。” . 舒妃定定地盯着婉兮半晌,实在是因为刚到,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这便怎么都猜不透了。 她便耸了耸肩,“原以为你连着有了四个孩子,如今在宫里应当是春风得意;却原来,还是能有事儿叫你胃口儿里堵着啊?” 婉兮淡淡转眸。 “这世上的人啊,都觉着旁人的境遇比自己更好。便如我看着你,觉着凭你家的家世,你在这世上便也应该没有什么不欢喜的事儿才是。” 舒妃向婉兮瞟过来,“……这就是人心不足的缘故吧?” 婉兮笑笑,错开了话题去,“皇上十五那天说,不去索约勒济巡幸了。” 舒妃这才绣眉轻展,“我今儿来,一面儿是给你道喜,另外一面儿,就是特为这个来的。” 舒妃深吸一口气,盯着婉兮的手,目光里隐隐有些分量。 婉兮便轻轻一笑,将手朝她伸过去点儿,“瞧你是想攥着吧?那便攥吧,客气什么?” 舒妃面上便大红布似的红。 还是没好意思攥婉兮的手,轻咳了几声儿道,“……倒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当真叫皇上不去巡幸索约勒济了。不管皇上怎么具体解释,说这事儿与孙灏的劝谏无关——但是总归叫旁人看起来,皇上还是多少接受了孙灏的话的。” 舒妃的眸光闪闪,“这便等于是,保住了孙灏去。孙灏保住了,那永璇和咱们永瑆,便也都逃过这一劫去了。” 婉兮垂首轻笑,“皇上虽说下谕旨申饬孙灏,可是皇上也没治罪于他啊,不是还保留了他三品京堂,只改做旁用去?况且孙灏虽是汉大臣,却一向都有‘风励清修’之誉,是位名仕,也是个人才,皇上自有爱惜保护之意。” “这都是皇上圣心独运,亏你倒来谢我。我啊,当真还不敢承你这句情。” 舒妃不由得轻愠,“嗤,你少来!是你不愿意将你与皇上之间耳鬓厮磨时候儿的那些话儿告诉给我罢了……皇上前头都下了那么长一道旨意,说是巡幸索约勒济势在必行的,连‘祖宗家法”和康熙爷都搬出来了,怎么可能自己改了主意,不去了?” “必定有人,而且是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人,才能叫皇上自毁前言,暂且放下天子的体面去。” 瞧舒妃真有些急了,婉兮这一回便但笑不语。 舒妃瞟着她,又“呸”了一声儿,“没词儿了吧?我就知道是你!——你还不说,你当我就猜不着你用了什么法子么?” “我忖着啊,你必定是用你肚子里的孩子!你怕是跟皇上哽叽,说什么肚子疼啊,又说什么舍不得皇上之类的,才叫皇上软下了心来,半步都舍不得出京了。” 婉兮垂下头去笑,虽说依旧还是不出声儿,可是面颊究竟还是红了半边去。 三十三岁的女子,又连着养育四个孩子,她本就纤瘦,这会子又不上妆粉,故此那眼角的几痕皱纹盖都盖不住了——可是这样年纪的女子,依旧一笑起来,面颊还如桃花一半儿的轻红软粉,如少女含羞一般…… 这情形看得叫舒妃半晌回不过神来,末了也只能深深叹一口气。 她自己比令妃小了一岁,便是如今面上借着妆粉,还瞧着平滑如玉似的;可是这样的红晕,她却是怎么都不能再有了。 ——也唯有,没断了受皇上雨露的人,才还能这样儿吧。 “罢了。”舒妃摆了摆衣袖,“你既不说,我心下也明白就够了,嘴上便也不问你了。总归你这么着是帮了咱们永瑆去,我便怎么都是感激你的。” 婉兮点点头,算是受了。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看见小鹿儿淘气地爬上了窗外廊下的栏杆去,玉蝉和玉萤两个哄着,叫他下来。 婉兮便缓缓收了笑,抬眸迎上舒妃,只问,“不知九福晋的病怎样了?因她一直身上不好,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她了。这会子麒麟保和伦珠都回家去了,我这边儿倒是断了信儿。” 舒妃点点头,“病已是好了。只是怕病气还没散尽,故此才没敢轻易进宫来给你行礼,总归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最金贵。” . 岛上的人来人往,终于告一段落。 婉兮暂且懒得理会那些礼单,只关起门来,偎在炕上,看那狐说先生又新出的笔记。 婉兮便是总提醒自己,叫自己就当不认得那躲在书页背后的本人是谁,可是眼前看的这段儿,还是能叫她都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溢出来的欢喜来。 ——皇上恩旨,赐军机章京们都戴朝珠了。 原本朝珠不是任何官员都能戴的,总要文官五品、武官四品以上方准佩挂。而军机章京们由内阁中书、六部郎中、员外郎、主事、七品小京官由进士、举人出身者兼充,品阶不够。可是皇上这回还是特准了他们戴朝珠。 这便是格外的施恩,盖也因这连续多年西北用兵,文书皆出自军机章京笔下,故此皇上才格外恩赏的。 婉兮看着,都忍不住摇头,“瞧这欢喜劲儿,怕是外人都要猜出来你这位狐说先生啊,自己就是军机章京之一呢!” “自己关起门来,嘀咕什么呢?”皇帝推门儿进来,婉兮来不及藏。 这便也将笔记背在身后,含笑瞟着皇帝笑。 “爷这么尊重斯文,奴才自然是打心眼儿里的欢喜。” 皇帝便高高挑眉,“你又想说孙灏?” 婉兮忙在背后丢了那笔记,起身站在炕边儿的紫檀螺钿脚踏上,伸双臂圈住了皇帝的颈子。 “……那孙灏有什么好的呀,奴才干嘛要提他?奴才是听闻皇上今儿叫带领引见京察一等的内阁侍读学士们呢。” 朝廷对京中、地方的官员,每三年有一回考核。今年正是京察之年,今年皇帝下旨裁汰“软官”若干,动静甚大,前朝后宫都有所闻。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算你过关——内阁侍读学士,自然是斯文。” 婉兮含笑点头,“一等侍读学士里头,奴才总之都不认识,便只看谁的名儿好听了。倒是叫奴才记住两个——朱圭、钟兰枝。”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伸手点了点婉兮鼻尖儿,“算你识货。虽说今年赏给一等学士的名单里头,还有好几个宗室,可是爷也私以为,他们两个的名儿,最好听。”(特地引朱圭入文,大家记着哈,他后来是嘉庆的老师,平和珅的大功臣;名儿也是有缘,可见皇上对小十五慈父之心啊~) 婉兮将面颊贴在皇帝颈窝。 “不管是上书房行走的孙灏,还是内阁侍读学士,抑或军机章京们,总归他们都是斯文之士。今年本是皇上一心悬在西北战事上的年头,可是皇上却没有重武轻文,这会子依旧施恩于这些斯文之士,叫天下人都看见皇上文武并重之心。” “爷这样的天子,怎不叫天下归心、朝野拜服?” 皇帝也不由得笑了,伸臂环紧婉兮,“嘁,今儿怎么啦,好端端地又给爷拍马P?” 婉兮抬眸望住皇帝,淘气一笑,“没有。奴才是——拍龙P~” . 皇帝惊讶大笑,便一猛劲儿将婉兮直接给捧进炕上去。 “好啊,今儿还敢主动挑衅了……爷瞧着,这是四月份了,怕是胎气已经安稳了。你又不怕爷整治你了……” 话都不耐烦说完,嘴儿早已吞下了嘴儿去。 在那被褥的翻卷里,婉兮果真抽空儿伸手拍了皇帝一记去…… 皇帝大笑,虽说不敢压住婉兮的肚子,却还是将她翻转过来,张口便咬在了她的那处去。 “你拍爷,爷咬你!看谁赚了去~” 那似痛非痛的一来,婉兮好悬魂儿都飞升了去。一个颤抖,还是揪住皇帝的手臂,忍不住尖叫出声…… 门外,玉蝉都红透了脸儿,低声与玉蕤嘀咕,“……皇上可真是,都快赶上我祖父的年岁去了,可是跟咱们主子在一块儿,还这么——老不修。” 第2319章 334、贵妃之争(万字,月票加更) 玉蕤只得极力地笑,半侧过身儿去,低低道,“……那也分跟谁。唯有跟咱们主子才这般。” 玉蝉也笑,“可不!咱们主子本就是不易坐胎的体质,才从前那么多年都不见喜;如今所说终是调理好了,可年岁也大了,故此能叫咱们主子一年一个儿地这么生,皇上得比给旁人多几倍的雨露,才行啊!” 连玉蕤脸都红透了,上前掐住玉蝉的嘴巴子,“瞧你这丫头,这是浑说什么呢!” 玉蝉忙含笑告饶,“姑姑饶了小的吧……姑姑跟在主子身边儿这些年,本该最是明白,小的可没说错话的。” 玉蕤也怕闹出的动静儿忒大了,这便叹口气,松了手。 却还是半转回身儿去,轻叹一声道,“你说的不错。有些话,便是在咱们宫里,我原也是不愿与人说的……只是这会子,有些话,我也该说给你了。” 玉蝉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笑,上前扶住玉蕤的手肘。 “姑姑这说的是什么话?快别吓我。” 玉蕤淡淡一笑,拉了玉蝉的手,退到门外。在栏杆上坐下。 走了这几步去,外头四月里软糯的风迎面吹来,叫玉蕤心下的怅惘散了些。 她这便促狭地抬手点了玉蝉额头一记,“你又怕什么呢?我今儿肯与你说这些话,对你只有好的,并无坏的。” 玉蝉却还是放不开晴儿,只攥着玉蕤的手道,“姑姑难道又要说出宫的事儿?如今咱们主子这便又遇喜了,宫里多少事体都要靠姑姑里外打点。若姑姑这会子就这么走了,咱们宫里,还有谁能扛得起事儿来?” 玉蕤从去年以来,便陆续将有些话儿挑机会说与玉蝉听。玉蝉虽说明白玉蕤的心意,知道自己前程见好,自然是高兴——可是如今主子越发这般地在风口浪尖儿里,要她自己来扛宫里的事儿,她自己心下也有些胆儿突。 个人的本事是一回事,更何况玉蕤姑姑在内务府里还有个那么顶事儿的阿玛呢。那些内务府里的消息,便是玉蝉自己怎么都淘弄不来的。 玉蕤垂首,极力笑笑,“……我便是有些话要说给你听,叫你心下明白。却也不是说我即刻就要走了,将咱们这么大一个宫里这么多事儿都撂给你去。总之你心下有数儿,紧着学起来才最好。这便若我随时出宫去了,你也能扛得起来。” 玉蕤说罢在栏杆上坐下来,回眸望园子里的竹影花树。 “既然你说到方才的事儿上,那我便就着这个话儿给你说说。咱们既是主子宫里的人,心下便得首先知道主子与皇上的感情——” 玉蕤眸光在夜色里悄然流转,出了一会子神,才转过来凝注玉蝉。 “你知道宫里的三世章嘉大师吧?” 玉蝉点头,“那是咱们宫里唯一的大活佛。之所以能在宫里驻锡,就是因为他从小是在宫里长大,与咱们皇上情同手足、亦师亦友。皇上还拜了三世章嘉大师为师,跟从修习佛法……” 玉蕤眸光在夜色里,如星亮起。 “那你可知道,皇上跟从三世章嘉大师,修习的是哪个宗派的佛法?” 玉蝉摇摇头,“上回倒是隐约听主子提过,说是密宗法门。” 玉蕤便也点头,“虽然咱们都只是槛外人,不是佛弟子,可是因宫里就三十章嘉大师这样的密宗呼图克图,故此咱们好歹也能知道些内里的说道——” 玉蕤静静望住玉蝉,“修习佛法之人,自当清心寡欲;尤其是密宗,更是要‘固守真元’。” 玉蝉听到这儿,脸已是红了。方才那说嘴的勇气,是半点儿都提不起了。 玉蕤自己也脸红,这便错开目光,不与玉蝉对视,只半偏过头去,继续道,“皇上是修习密宗的佛弟子,故此平素也是忌讳龙元外泄的……故此内廷主位中,便有那么些进宫多年却不得皇宠;更是从来都没有所出的。” “皇上肯给孩子的,终究这些年来,一共才有那么几个人罢了。” 玉蝉垂下头去,手指头抠着那栏杆上的朱红漆面儿,“……可是皇上跟咱们主子,一整就有了,二整又有了。” 玉蕤本来不好意思呢,叫玉蝉这话说的,不由得又是笑喷出来,回手打了玉蝉一下儿,“还不害臊?” 玉蝉红着脸,眼睛却亮晶晶地抬起来,“姑姑想说的,我也明白了。皇上要固守真元,却唯独对咱们主子这么情不自禁。别说主子每回都是刚诞下皇嗣三个月就又遇喜,况且主子的体质还是不易坐胎的呢,那足见皇上宠幸主子的次数该得加多少倍、那每一次又得格外用多少倍的劲儿去!” “况且都到这会子了,以皇上的年纪,就更应该‘固本培元’,方能冀望高寿。可是皇上都这个年纪了,一跟咱们主子在一起,还这么……咳咳,大呼小叫、乒乒乓乓的。” “我忖着,这便绝不止是身子上的宠幸;更多的,只能用心下的钟情来解释了。否则凭皇上这会子的年纪,他最想要的何尝不是高寿,不是养身?他何苦还在咱们主子这儿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去?” 玉蕤脸红如炭,已是笑得咳嗽了起来。好半晌才止住,都不好意思再呵斥什么,只得再打了玉蝉一记,笑啐道,“你这个小蹄子!亏你还叫了这么个名儿,却怎么偏是个堵不上嘴的!” 玉蝉,一种蝉形玉器。古人认为蝉可羽化重生;而玉为天青之色,代表上天之力,可保尸首不腐,期待重生……故此蝉于玉结合起来,代表了古人希望精神不灭、尸身不腐,可借天力重生的信仰。 生者以玉蝉为玉佩,悬挂于身上;帝王公侯死后,则含玉蝉在口,护住那一口“生气儿”去,等待复生。故此玉蝉古来又称“王含”。 因玉蝉的名儿里这特别,故此玉蕤才笑话她“堵不上嘴”去。 玉蕤笑骂归笑骂,不过却还是点头道,“话糙理不糙,我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个理儿。” “不光是我要让你知道,实则主子这些年来始终都要身边的女子、太监们都要明白这个理儿——主子和咱们宫里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唯有与皇上一条心,才有咱们眼前和将来的一切去。” “主子今时今日的地位,不是算计来的,是皇上给的;也更是主子心下真心实意爱着皇上的缘故。主子真心对皇上,皇上自然将将这样的恩宠独独给了主子去。皇上的恩宠,不是算计能算计来的;必定首先要以真心交付。“ 夜色渐深,月影氤氲。玉蕤轻轻垂下眼帘去。 “主子与皇上,是真心实意的相爱。主子与皇上之间的情分,不是主子算计、争夺来的,是两人两厢情愿、两情相悦来的。咱们当奴才的,便不准自以为是、自以为聪明地去怂恿主子,更不能如其他宫里人一般,去算计和坑害人去。” “咱们皇上是什么人呢?这前朝后宫多少的人精儿都不是皇上的对手,咱们后宫一记妇人,又如何能有机会再皇上眼前动心眼儿?若谁自以为是,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玩儿自己,自己吃亏受苦的便都怨不得旁人。” 玉蝉虽说进宫晚些,从前怡嫔、舒妃的许多事儿没亲眼见着;可是忻嫔的处境,以及前头婉兮对玉叶和毛团儿的安排,她却都是亲眼看见了的。是与非、好与坏,她分得清楚。 玉蝉便也收起笑谑,正色对玉蕤道,“姑姑放心就是。小的便是愚钝,也知道凡事都看主子的马首。主子不准做的,小的便自己剁了手脚去也不敢去乱动;主子若叫办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必定不说半个‘难’字。” 玉蕤轻吐一口气,“这便是了。玉蝉你果然是聪明的丫头,在咱们宫里,咱们便是自己资质愚钝,但是总归看着主子就是了。只要咱们与主子一条心,主子与皇上一条心,那这后宫里,咱们便必定都不会吃了亏去。” 这句身为永寿宫掌事儿女子,最要紧的规矩传授给了玉蝉后,玉蕤终于能松一口气。 虽说这宫里,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儿和……人;虽说这会子主子还正怀着皇嗣,身边儿正离不开人,可是她心底这个主意,却是自己提醒着自己,一再夯实,不可再变。 否则啊……这样一日一日再延宕下去,主子心里不好受;对于她自己来说,何尝不更是一场越发难熬的煎熬去? 情丝再难断,也终究要自己慧剑斩断。唯有自己走,才能彻底解开这个结去。 . 五月来,“五福堂”外的那棵玉兰,终于盛放。 玉兰玉兰,花如其名,花色如和阗白玉雕琢而出,姿态高雅,隐有玉之德行。 君子比德于玉,皇帝又是爱玉成痴,这般玉兰在五福堂窗外颀长而立,便如皇帝身影停驻在此,无论天光月影,总是相伴,未曾稍离。 婉兮的肚子更大了,这会子更是懒得出门。身在岛上,抬眼便能看见那玉兰,便也不觉寂寞。 那狐说先生,又出了“胡说八道”的本事,最近的一本笔记上,全都是各色花花儿传闻,叫人读来不觉掩唇而笑。 狐说先生这回故事里说的主角,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郎——庄培因。 这位庄培因,说来可了不得。他出身于著名的毗陵庄氏——毗陵庄氏为明清时,江南的名门望族康熙年间太子太傅保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王熙说:“大江以南,山川秀美,人文荟萃,毗陵庄氏家世尤盛。”毗陵庄氏,其世泽之绵长、功名之显赫、学问之宏深、道德之崇尚,名人之辈出,府第之辉煌,六者集于一族,是世所罕见的。 庄培因的自己是状元,亲哥庄存与是榜眼,表哥钱维城也是状元,岳父彭启丰还是状元! 这样儿一位家泽深厚的状元郎,因与赵翼同乡,故此赵翼颇为知晓他不少根底之事——譬如,在庄培因乾隆十九年高中状元之前,曾与“庆成班”里一位花名叫“方俊官”的男性优伶相好……故此在庄培因高中状元之后,这方俊官也得了雅号,叫“状元夫人”。 而这个方俊官,名方兰如,自己也是有故事的人:他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但是在少年时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新娘的嫁衣被扶入帏中,里面竟然已经有了一个男子。在做了这个奇怪的梦后,方俊官竟然就这么心甘堕入“下九流”,去当优伶了。 说来也是唏嘘,虽说状元郎闹出这样的事,家中夫人也是状元之女,本是贤妻,故此这故事听来叫人心下不由得唏嘘,颇为那夫人不值——却没想到,这位庄培因竟然就于今年病逝于学政任上,不过三十七岁而已。 而这方俊官,并不是一时欢场之恋,也为庄培因穿孝、守丧,颇尽情真意切之事。 婉兮先时看故事还忍不住笑,看到后来,也终是掩卷,叹了口气。 回眸细想,赵翼于这会子忽然写庄培因,婉兮也明白——就是因为庄培因正好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 朝廷自乾隆十九年开始用兵西北,到今年战事渐次将平。 皇上刚刚下旨,谕军机大臣等:“回部将次竣,应照平定伊犁之例,绘画舆图。” 不仅天山之北的准噶尔旧地,这次便连天山之南的回疆,也将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绘入《皇舆全图》。江山一统,自是好事;只是这一场耗时六年、耗费白银两千三百万两的战事,也给人留下了太多的唏嘘去…… 多少将士去而不返,埋骨边疆。不知道那些为他们哭泣、守丧的,又是何人…… 这一番心绪起伏,倒是正与庄培因的故事带给人的心境,是相似的。 赵翼是在用这样婉转的方式,将他自己的心境寄托在故事里,倾诉给能看懂他的文字的人来听。 婉兮不由得放下笔记,走到窗前,凭窗望窗外孑然而立的玉兰。 平民百姓见不到皇上,便自然也不会知道,置身在这锦绣堆中的天子,这六年来同样茕茕孑立、行销骨瘦。 不过终究好了,便如这春来,曾经凋敝的花树终究重新绽放鲜妍;西北的战事于今年彻底平定下来,也好叫皇上明年安安心心过他的五十大寿了。 人过五十,为知天命之年。身为天子,天命在肩,终得江山一统,才不枉这一生黄袍加身。 . 西北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大小和卓已是众叛亲离,大小和卓盘踞的最后据点之一的喀什噶尔,原伯克来归顺朝廷,并且向兆惠献上攻城的计策。 同时另一据点叶尔羌,也有与大小和卓同一家族的和卓后裔,额色尹(容妃的叔叔)、玛木特(容妃堂兄、中和卓)派人前往兆惠军营,称其现在布鲁特“候进兵信息,情愿效力”。 至此,大小和卓最后盘踞的两座城:喀什噶尔、叶尔羌,都已克复在即。 就在西北好消息接踵而至时,京师却逢大旱。 皇帝四月里刚于寰丘雩祭祈雨,却并未能缓解旱情;皇帝五月里便再素服亲自社稷坛祈雨;因雨泽未沛,皇帝再度不乘辇,不设卤簿,由景运门步行祭方泽祈雨…… 皇帝一个人心里揣着这样大的天下,一件事刚见转机,紧接着却另一件事又叫他挂怀忧虑,甚至叫群臣修省,求言,论他为君的得失。 这样的事儿,婉兮帮不上忙,除了在园子里好好养着身子,更小心尽自己的心意顾着后宫,希望后宫安稳,别再出事罢了。 便因此,尽管婉兮与多贵人还未完全修好,婉兮并未再私下里与多贵人重复旧好,可是她还是嘱咐玉蕤她们,平素也留意着多贵人那边的动静些。 这样的年头,多贵人和她的胎,都不可有闪失。 . 因开春儿以来,一直少雨,这日头将大地晒得响干响干的。故此虽才是五月,语琴从杏树院那边过来,也是晒了一头的汗。进来便连忙走到冰箱旁去,将手悬在冰箱上头,叫那冰箱子孔洞里冒出的凉气好好儿凉快凉快手去。 “皇上这个月连着去社稷坛和方泽祈雨。每次行礼之前都是三日的斋戒,连同行礼当天,便是这两件事儿,皇上就半个月不在宫里了。皇上费了这么些心,怎么这天上还一片雨云都没有?” “这老天爷,是想把皇上急病了才成么?” 便连语琴都急了,婉兮这心下的焦渴,更是难以排遣。 婉兮竭力笑笑,“好在西北的好消息还不断传来。或许老天爷顾着皇上悬心西北的事儿,便将所有的体恤都放在那边儿了;暂且顾不上咱们东边儿。” 语琴想想,便也点头,“这话倒也有理。前儿听说,兆惠说西北的麦子得六月才能熟。朝廷大军得等六月麦子熟了之后,备足了粮草,这才能正式攻打喀什噶尔和叶尔羌。” “那西北的麦子,可不是得有大日头照着才能熟得快么?若雨水多了,倒耽误了麦子的墒情。” 语琴这样一说,便叫婉兮心下也舒坦了些。 婉兮不由得捉着语琴的手,含笑凝注,“……姐姐如今也越发善体人意了。” 语琴登时便红了脸,啐一声儿,“呸,这话说得怪了。难道我这会子不是已经是旗下人,不更早就是皇上的嫔位了?便是我从前总将自己当成汉女,跟皇上之间总有些心里隔着,那这会子我自己想通了去,还不行么?” 婉兮含笑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要不怎么非叫姐姐随我做旗俗下的饽饽去呢?姐姐是江南汉女,骨子里的清傲自是不必改了;只是好歹这会子母家都入旗了,便总归入乡随俗才好。” 语琴叹口气,“……听你的话,这一个月来,总共给皇太后也进了三两回饽饽去。都是按着你的教法,以旗俗下的饽饽入手,再加入我们江南的手法去。图个新鲜,又不违反了旗俗,皇太后倒是没推拒。” “不过饽饽我是怎么都做不过你去,便是坚持做,也是希图皇太后能借我的手,想起你的心意罢了。”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的傲气儿,对皇上是改了;可是放在皇太后这儿,还是有些不肯放低了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谁让那老太太食古不化!”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终究是老人家了,人年岁大了,多少都是守着祖宗规矩,不愿意变通的。终究她是大清的皇太后,从前孝庄文皇后又留下那么个‘汉女入宫者斩’的祖宗家法去,她自然要凡事效法孝庄文皇后去,自然不肯违背了去。” 语琴便也叹口气,“也是。孝庄文皇后辅佐康熙爷成就功业,而咱们皇上又时时事事以康熙爷为榜样,那咱们这位皇太后心下自然难免要事事都要追随孝庄文皇后去……便在这孝庄文皇后留下的规矩上,一字一字坚守着了。” 说着话儿,玉蕤进来复命。 因是语琴,玉蕤便也不必背着,这便当着语琴回禀给婉兮,“……主子安心。多贵人这些日子来安好,祥贵人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婉兮点头,“我倒不怕别的,就担心那祥贵人生事。今年这年头,若是两位厄鲁特蒙古的主位内讧起来,不免不识大体。” 玉蕤这便告退出去。 语琴瞟着玉蕤的背影,不由得与婉兮道,“我瞧着玉蕤这丫头有些憔悴了,腮都塌进去了,眼窝也是乌的。” 婉兮点头,“是我太叫她劳累了。如今我这宫里的大事小情离不开她,连多贵人、祥贵人那边,也得叫她亲自去盯着,我才能放心。” 语琴笑笑,眸光淡淡流转,“玉蕤丫头一向能干,自从玉壶和玉叶出宫以来,她这么一肩挑起大事小情的时候也不少。从前也没见她憔悴若此,今年这是怎么了呢?” 婉兮便没说话,挑眸静静望住语琴。 语琴叹口气,“我明白。这后宫里的人啊,都不容易。” . 因着语琴来,婉兮便叫嬷嬷去带永璐来。 语琴自是明白婉兮的心意,这便也脸上通红道,“唉,当真不必如此。我自己心下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可是我有没有这个福分,还是难说。” “况且这大热天儿的,叫孩子在自己屋子里自在去吧,何苦还要到咱们眼前儿来立规矩?” 婉兮笑笑,轻轻按了按语琴的手。 “姐姐就安心等他来就是。自麒麟保出宫之后,这位小爷倒是成了第二个麒麟保了,他知道咱们都惯着他,他便更有些无法无天了。” “这会子我不敢动气,便没给他狠狠立规矩。这事儿总归得交给姐姐去——这是姐姐帮我,也帮那小爷去。” 语琴听着便也笑了,“他又怎么着了?” “便是淘气也是应该,睡觉人家是小子呢,你总不能指望着他跟小七、啾啾一样儿文静去。再说他是皇子,是你这宫里的小主子,谁能不喜欢他,忍不住就要宠他呢!” 婉兮便笑了,“那也不能把自己吃成个球儿去。我这会子已是吩咐人,将素日我这宫里摆桌儿用的饽饽、果子都给收起来,瓜子儿都不留。甚至书案上清供的佛手、香橼都收起来,省得他连那个也想啃了尝尝。” 语琴这便忍不住地笑,“他就是好奇,从小什么都爱放嘴里尝。却不是贪吃,每样儿都是尝尝味儿就好了。” 婉兮哼了一声儿,“我倒是有个好招儿治他,只是这会子肚子大了,自己不便动手。这便交给姐姐吧——姐姐叫人去御膳房找些去年生下的老窝瓜,将瓤儿抠出来,趁着今年太阳格外晒,将那窝瓜瓤儿晒干了。” “硬些无妨,上头裹些糖霜。他在姐姐跟前,若嘴馋了,姐姐就给他那个。总归他咬不动,只能咬下个一口半口去的,对他也没什么不好的,还当练牙口儿了。” 语琴大笑,都伏在了炕上。 “哎哟,我说你这当娘的啊,还是不是亲娘啊?对付自己的阿哥,连这样的心眼儿都能使出来。” 婉兮便也笑,“就因为是亲娘,该狠下的心,我才得亲自狠下来。省得他吃了亏去,长大再想扳回来,反倒难了。” 语琴缓缓收了笑,伸手攥住婉兮。 “说真的,这当娘的用心和与孩子们斗法的手腕儿,我怎么都比不上你一根小手指头去。终究自己没生养过,有些心情,总归是隔靴搔痒。” 婉兮点头,“姐姐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却也还是拦不住我想把小鹿儿委给姐姐的心意去。姐姐便是没亲自生养,可是疼爱他的心,必定不比我少。” “不说远的,就说陈姐姐为了小七将自己宫里那些大树枝子都给裁了……她本是最爱幽静的人,那些大树荫蔽了她多少年去。她就是不想叫孩子们晒不着阳光,这便将自己的习惯都给改了。这份儿心,便是我这个亲娘,也都比不上的。” 语琴听得也是眼圈儿微微有些红了,吸吸鼻子终是含笑点头,“我不敢说我能撵得上陈姐姐去。不过,我会尽我心意、竭尽我所能。” 婉兮含笑点头,“暂且不管皇上那边儿怎么定的,总归我这私下里,是已经将小鹿儿交给姐姐去。便是暂时不便将他直接挪姐姐宫里去,可是姐姐只要来,我便将她给姐姐带着了。” . 整个五月,便是皇帝用了半个月时间来祈雨,天上还是不见雨丝儿。 即便圆明园里绿树成荫、水泽环绕,可是也叫人心下不由得有些焦渴。 可是这干旱却没有叫愉妃停下脚步来。她的心内是润泽丰盈的——五阿哥永琪的侍妾、格格索绰罗氏,小名儿叫英媛的,即将临盆。 永琪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愉妃也将当祖母了。她的欢喜自是这旱情都影响不了的,甚至,她十分觉着这孙儿也赶在今年来,于她是双喜临门。 说来也巧,永琪的这位侍妾英媛的父亲观保,正是玉蕤的父亲德保的堂兄。故此这位格格算是玉蕤的本家儿堂妹。 也是在内务府女子挑选中,被皇上选中,指给了永琪当使女去。因遇喜,是永琪的头一个孩子,此时身份便已是永琪的格格了。 愉妃因有这样的欢喜,便是天上少两片云、几个月不下雨,对她来说自也是没什么要紧了去。 这日天儿实在太热,上了年岁的她便有些犯懒,没一早就回宫往永琪的住所去。难得她在“杏树院”里她自己的寝殿里多坐一会儿,这便听见窗外传来的孩子笑声。 这样干燥的时候儿,孩子的笑声便不啻银铃一般,打碎了这干燥的寂寞。 愉妃不由得起身走到窗边儿,望向外去。 三丹奏道:“……是庆嫔主子带着十四阿哥过来玩儿了。主子这些日子白天都没在园子里,故此这还是第一次见着。” “嗯。”愉妃点点头,“这样的时候儿,也就是小孩儿们才不知道旱情,心下没有愁苦,依旧还能笑得这么清澈甘甜。” 三丹便也凑趣儿道,“主子这是急着盼望咱们五阿哥的小阿哥赶紧落地儿吧。那主子便可含饴弄孙,便是这样的大热天儿里,也可尽享天伦之乐了。” 愉妃点头一笑,“走,咱们上令妃那儿。” . 这会子天热,愉妃索性乐得乘小舟,从后湖划船到“天然图画”去。 水波荡漾,带来些清凉水气,愉妃的心下便更舒坦些。 眼前不由得浮漾起方才看见永璐与语琴在一处的情形,愉妃便轻轻勾了勾唇角,“这么说来,那舒妃倒是白白盯着人家儿子看上一场了……那令妃,还是宁愿将永璐交给庆嫔的。” 三丹含笑道,“那对主子,倒也不是坏事儿。终究庆嫔在咱们宫里住着呢,十四阿哥若送进咱们宫里抚养,这便也记在咱们储秀宫名下的。便不是主子来抚养,十四阿哥和令妃也会承咱们的情。” “况且这样与令妃便更加常来常往,这便也更亲厚了不是?” 愉妃满意点头,朝三丹一笑,“倒也有理。” 进了“天然图画”,愉妃与婉兮说了会子家常话,这便说到正题,“我今儿啊,是来令妃你手上讨人的。” 婉兮含笑迎上愉妃目光,“愉姐姐这是……?” 愉妃这才融融而笑,轻拍婉兮的手,“你别紧张,我说笑的。自然不是我储秀宫里人不够使;再说便是我缺人使,这会子你怀着双身子呢,我去哪儿讨人,也不能到你这儿来讨啊。” “我啊,是为了永琪,来跟你有个不情之请——永琪身边儿有个格格,正巧儿是玉蕤本家儿的堂妹,这将要临盆了。我便想着,那英媛的母家人不便多进宫来,宫里好歹还有玉蕤这么个姐姐,若能守在身边儿,也能叫英媛那孩子心下松快些。” 婉兮这便笑了,“既是此事,我哪儿有拦着的道理?我这会子是身子沉了,若再早一两个月,别说叫玉蕤去,便连我都应该亲自去看看呢。” “这是永琪第一个孩子,便是怎么珍重,都是应该的。” 婉兮说罢吩咐玉蝉,叫玉蕤去收拾收拾。 这会子婉兮等后宫中人都在圆明园,可是永琪的一家子还在宫里呢。故此愉妃来讨人,是还得从园子里折腾回宫去的。 愉妃有些歉意,捉着婉兮的手说,“其实我心下也怪惭愧的——终究你这会子肚子也大了,玉蕤又是掌事儿的女子,你必定是一时一刻都离不了的。我却在这会子要讨了她去,还要带回宫里。这一时半会儿她便回不来,可叫你舍手了。” 婉兮点头微笑,“若是旁的事儿,我真可能会回绝了去,我这宫里当真是离不开玉蕤。” “可是呢,这事儿一来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儿,二来又是永琪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玉蕤的堂妹,我自己都恨不得亲自去看的,这便理应叫玉蕤过去了。” “再说我自己这会子也还怀着孩子,就更明白那位格格临产前的心情。必定是母家人多一个在身边儿,心下也能多一分底气的。” 少时玉蕤来了,却没带着收拾好的东西来。 婉兮看见她眼底有些焦急之色,婉兮心下都明白,便也含笑道,“……无妨,你去就是。若你不去,我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玉蕤欲言又止,“可是,主子……” 婉兮点点头,“旁的事我自会叫玉蝉她们去料理,你这便放心去吧。” 新生,永远是这世间最美好、最重要的事儿。便是这会子婉兮宫里宫外都离不开玉蕤,可是她却也愿意叫玉蕤去。 . 忻嫔那边因动了玉蕤的念头,这边接连在园子里几天没见着玉蕤,忻嫔便叫乐容去打听。 打听回来才知道,玉蕤是跟着愉妃回宫去了。 忻嫔先是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起来,愉妃的福气真是好的。虽说不是连年盛宠,可是当年该得皇子的时候儿,就生下了皇子,叫自己从潜邸里位分最低的老人儿,一下子晋身妃位;“ “虽时隔十多年再没动静儿,可是今年这年头儿,正是皇上重视蒙古主位的时候儿,她便又赶上了。这回若是皇上给后宫里的蒙古格格们晋位,自然是以她为首。那她便是贵妃了——又恰好,贵妃位分上,正好尚有员缺。” “这还没完,她的永琪又偏偏是赶在今年有孩子。这若是当真生下个皇孙来,皇上一高兴之下,自然又给了愉妃一重加持去。这样儿说起来,愉妃今年是怎么都错不过那个贵妃之位了。” 乐容也叹口气,“可不,一个南苑海子人,皇上登基的时候儿,初封仅为常在,为潜邸诸人中最低。如今能熬到这个位分,养育五阿哥这样的皇子,如今又要晋位为贵妃了——可算一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去。” 忻嫔终究身边儿还只剩下一个公主,论起皇子之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便忍不住苦笑了声儿,“也怨不得前朝后宫都觉着永琪有立为储君的希望,你没瞧见他便是大婚了,依旧在宫里居住,并未出宫分府。倒是前头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都已各自出宫分府了。” “便如皇上当年还是皇子时,就是大婚了还不出宫,被先帝赐住在乾西二所,故此直接以乾西二所为潜邸;如今永琪都要有孩子了,还在宫里居住……这便说不定是皇上的深意所在了。” “既然皇上属意五阿哥,那自然要将她母亲的位分抬起来,才能子以母贵。那今年皇上给愉妃晋位贵妃,便是顺理成章、不可扭转之势了。” 那高高在上的贵妃之位,谁不仰首企及。只可惜忻嫔自己心下也是明白,单凭着给皇上诞育两个公主,且一个夭折,另外一个还是那么个身子……自己便没有希望再晋位。 便是镶黄旗的出身,便是阿玛为七省总督,便是额娘为和硕怡亲王胤祥的表妹……也都帮不上她什么。 若想改变此时窘境,唯有自力求存,拼尽一切再为皇上诞下一个皇子去才行。 可是这个念想……此时看起来,还那么渺茫啊。不知何年何月才有实现的可能,更不知道,她究竟还能不能找出这样翻身的机会去。 ——只要令妃在,皇上的心和雨露,便都在令妃那儿。她想要翻身,便是难上加难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下又陡然生起寒意来。她哼了一声,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不过,若是今年愉妃晋位贵妃,倒也是好事儿。那便绝了令妃晋位的希望去!叫那令妃,便是生下四个孩子,也依旧只能继续在妃位上呆着去!” 也好,要不晋位,那就大家谁都晋不了吧。 乐容瞟着主子,轻声问,“……既然玉蕤跟着愉妃回宫了,那咱们还用继续盯着她么?” 忻嫔眉毛一扬,“她回宫回得好啊!这便不在令妃眼皮子底下了,也正好叫咱们好好安排一场去……从前想拉一个空当,都找不着机会;如今,愉妃当真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加更感谢亲们的月票支持啦~~还有月票的亲们,大家继续投,某苏就还会答谢加更哈~~) 第2320章 335、喜雨(六千字毕) 因天儿干热无雨,园子里的人便都爱到水边儿去。大人们如此,孩子们就更是这般。 这偏也是忻嫔心下最紧张的。 终究她的八公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其实她想多了,那八公主终究原本就是女孩儿家,那后来多出来的把儿,也只是转胎药催生出来的额外零碎儿,本不影响她本体的,故此那孩子隔着衣裳看起来,跟普通的女孩儿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分。 便是衣裳下头,也都在最最隐秘的腹股之处,才有那么一道小小的疤痕——终究那刀子动得早,刀子匠的手艺也精到,且小孩儿皮肉长得又快,那伤疤早已很小了。 可终究是忻嫔心下有鬼,便总觉着自己的八公主不可见人;若是叫外人多看几眼去,仿佛就能瞧出来什么似的。 故此这圆明园的后湖上,便是天天儿都能听见小七、永璐、啾啾、拉旺他们戏水的笑声,八公主听了着急,也想出去玩儿去,都被忻嫔死死拽住,给关在院子里,不准开门儿。 八公主终究小,如何能明白额娘的心事,这因打不开门,便委屈得只趴在门上哭。 忻嫔心下也不好受,只能抱着闺女哄,寻个理由来给孩子听,便只说,“……你姐姐啊,就是玩儿水的时候儿出的事儿。也是在这园子里,她含着枣核儿在那泉水里的石头上蹦——若那会子不淘那个气,兴许后头也就不会没了。” “舜英好孩子,你听的名儿啊,叫‘舜英’,与你姐姐的名儿同出于《诗经》里的同一首诗。那诗里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你瞧啊,你跟你姐姐的名儿,都是说木槿花儿呢。故此你们两个的命也是连在一块儿的,额娘自终究不放心叫你再到水边儿去。“ 一岁半的女娃娃,便是能比男孩儿早慧些,却终究还是这样幼小。听不懂额娘在说什么,但是却也被额娘脸上的哀戚所感染,这便也好歹停了哭闹,只怔怔看着额娘罢了。 忻嫔便也欣慰伸臂,将闺女抱进怀里。 她知道,因为失去了舜华的缘故,她对舜英更要加一千一万倍的小心去才行。 她决不能再叫舜英出了任何闪失,尤其更不能叫外头人知道了舜英身上的秘密去——她绝不准,她们有机会用这个话柄来伤害她的女儿去。 . 终是当娘的,便是白日里拼命拦下了孩子,待得暮色四垂之后,还是悄悄儿带着舜英到水边儿走走。 水边儿的夜晚,也自有夜晚的好处,便譬如头顶的星、草里的萤火虫。 光虽幽弱,却也能璀璨直达心底。 八公主舜英从下生以来,一直陪她关在那不见外人的咸福宫里,便是挪进园子,也都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住着;只要能走出那扇紧闭的门来,看一眼外头广阔了一些的天地去,那孩子总是高兴的。 这晚,舜英循着水边追萤火虫,嬷嬷们都跟着一起跑远了,忻嫔却听得身旁草丛里仿佛有簌簌之声。 忻嫔给乐仪使了个眼色,乐仪急忙向前去,叫着嬷嬷们追上八公主,带着舜英先回宫去。 忻嫔由乐容陪着,停下脚步,目光凌厉盯向那树丛里去,“……谁在那里?” 这园子里不比宫里,宫里是宫墙规整,墙内外都并无格外的花草去,兼着每个宫门、每条长街上的门口处,都有太监值守。故此别说闲杂人等,就是个苍蝇都不能随便儿飞过去; 可是园子里就不同了,终究没有那么多道宫墙齐整的划分,中间还有太多的山水花木去,藏起个人来看不见,是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听得忻嫔厉声问,那树丛里簌簌晃了晃,还是走出一个宫装的丽人来。 忻嫔也微微扬眉,“哦?鄂常在?怎么会是你?” . 鄂常在的身份一直有些尴尬,虽说是鄂尔泰的侄孙女,可是阿玛终究是叫皇帝给赐自尽的,即便家族显赫,然自己处境堪忧。故此她进宫以来,一向都是深居简出。 能与忻嫔这么单独打个照面儿的机会,这些年来都一共没有几回。 她这日也是实在闷得慌了,这才出来走走。也是不想撞见人去,这便同样赶在夜晚里出来。 鄂常在尴尬笑笑,“给忻嫔娘娘请安。” “皆因天儿热,我这便趁着日头落了,到水边儿来风凉些。不想惊扰了忻嫔娘娘,还请忻嫔娘娘恕罪。” 忻嫔抬手抚了抚鬓角,“如此说来,鄂常在倒是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咱们便一处坐坐,给彼此也是个陪伴,鄂常在可否赏这个脸?” 鄂常在有些尴尬,有心想推拒,可是忻嫔都用了这样的字眼儿,叫她实在却之不恭。这便勉强笑笑,“能陪忻嫔娘娘说说话儿,那自是小妾的荣幸。” . 两人在一角水榭坐下。 忻嫔瞟乐容一眼,“水边儿蚊虫多,便将灯笼熄了吧。总归这会子是在这儿坐着,又不用照着路。” 乐容便将灯笼熄了。 鄂常在便也吩咐自己的位下的官女子,将灯笼同样熄了。 忻嫔隔着黑暗,瞟着鄂常在微笑,“都说爱惜飞蛾纱罩灯,咱们纵不愿杀生,可管不住总有蚊虫自己照着咱们的灯笼撞上来。” 鄂常在垂首笑笑,“忻嫔娘娘说的是。” 忻嫔转眸望那后湖上。 湖水潋滟,纵是夜晚,水面上也有星月光辉涟涟;加之远处各宫苑里的灯光,一并交织着,隐隐也可以照见彼此的眉眼轮廓去。 忻嫔收回目光,含笑道,“我也听见五阿哥的所里,传出喜信儿了。五阿哥今年十九岁了,还是头一个孩子,真是金贵,可喜可贺。” “便连愉妃娘娘都顾不上天上这毒日头,每日里都在宫里陪着。心下必定是别提多高兴了。” 鄂常在倒是眉眼之间略微有些黯然。 虽说她堂妹是永琪的嫡福晋,可惜这回为永琪生下头一个孩子的,却不是她堂妹这个嫡福晋,而只是永琪身边儿的侍妾英媛。 忻嫔小心瞟着鄂常在的神情,便又轻轻一拍掌,“我还说少了。五阿哥就是个有福气的阿哥,这会子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听说第二个孩子也已经在另外一个内眷的肚子里了,再过几个月也要下地儿了。” 忻嫔拍着手,“哎哟,五阿哥这可真是双喜临门!皇上不待见大阿哥永璜,却还是对永璜留下的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两位皇孙,那喜欢的劲儿哟;皇上这么看重五阿哥,那皇上对五阿哥这两个孩子,也必定超过绵德阿哥、绵恩阿哥多少倍去!” . 叫忻嫔这样一说,鄂常在便更加黯然。 因为永琪的第二个孩子,还不是她堂妹怀的;而是永琪另外一个侍妾,还是个汉姓女胡氏的怀着的。 此时永琪才十九岁,还住在宫里未曾分府,故此身边儿的妻妾本来并不多,就这么几个。可是英媛怀了,胡氏也怀了,偏偏是她堂妹这个当嫡福晋的,还是没有动静。 鄂常在心下也不由得画魂儿——便如她自己一般,她堂妹更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儿。而凭皇上当年对鄂尔泰、张廷玉两派之争的痛恨,将鄂尔泰都挪出贤良祠了,故此那五阿哥永琪对皇上给指了鄂家的孙女儿当嫡福晋,颇有些不欢喜。 故此永琪对这嫡福晋,自成婚以来,一直十分冷淡。 此时若以子嗣之事而论,倒当真坐实了这个传言去。 鄂常在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倒也罢了,原本对这个堂妹还多有指望的——终究鄂常在自己的父亲被皇上赐自尽,可是这个堂妹的父亲终究还是四川总督啊,是封疆大吏,好歹依旧还有些分量的。 若永琪有承继大统的一天,这个堂妹自然问鼎中宫,那她鄂家便还有复起之日,再不用背着此时这般沉重的包袱去。 可是……此时看来,她心下却生起失望之虞。 . 夜色无声地奔涌,在两人中间儿聚了又散。 忻嫔轻叹一声儿,“说起来,这索绰罗氏家的姐妹,当真是一个儿比一个能干。虽说也都是内务府包衣旗下的,可是上一辈儿,观保和德保两兄弟在前朝都成为大员不算;这小一辈儿的女子,在这后宫里,照样儿出类拔萃,不肯屈居人下。” “那当堂姐的玉蕤,在令妃的宫里是大红人儿,后宫上下谁不当半个主子看待去;这堂妹英媛呢,以皇子使女的身份,竟然越过嫡福晋去,抢先儿怀了五阿哥的第一个孩子。” “说是幸运么?运气应当是有的,可是恐怕这里头更多是脑子聪明,多有心计使然吧。” 鄂常在便眯了眯眼。 忻嫔便笑了,“玉蕤在宫里这么多年,又是令妃身边儿第一红人儿,对这后宫争宠之事,最是熟稔不过。倒不知道,她私下里可否传授了机宜去给她堂妹,这才助得她堂妹抢先拔得头筹去?” “又或者说,便不是玉蕤自己的传授,又会不会是令妃经由玉蕤的口,传了什么话儿过去?” 鄂常在眸光倏然一闪,抬眸紧紧盯住忻嫔。 忻嫔却垂首,避开了鄂常在的目光,轻轻又是一笑。 “那玉蕤如此照顾她妹子,叫她妹子今日有了这个荣耀去;鄂常在,你同样儿当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袖手旁观去?” “她们两个好歹还都是包衣奴才,而你姐妹,一个是常在小主,一个是皇子嫡福晋啊,凭什么就要受着她们蹬鼻子上脸去?” . 鄂常在呼吸骤急,唇角轻轻抖动,仿佛有许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忻嫔静静端详着,不着急,却是轻轻一叹,点了点头,“鄂常在自然不想的,我都明白。只是鄂常在天性良善,不爱与人争斗。这一切有来的这样突然,叫鄂常在也是措手不及罢了。” 忻嫔自己缓了一步去,等着鄂常在心情平复,这便将话题又宕开一笔。 “那索绰罗氏虽说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奴才,不过好歹还是满人,家里也是包衣世家,倒也罢了;可是那胡氏却是个汉姓女,倒是跟令妃如出一辙!” “这内务府旗下的汉姓女啊,真的都了不得呢,个顶个儿地有手腕儿魅惑男人,拼命往上爬。索绰罗氏前脚刚有了孩子,她后脚紧跟着也有了,这风光倒是半点都不肯输给旁人去。” “说来说去,索绰罗氏和胡氏,出身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奴才!不过是皇子所里的使女,却敢抢在嫡福晋头里狐媚皇子去,一个个儿的都安得什么心,自都不是安分的人!” . 鄂常在深吸一口气,手指头已是紧紧扣住了袖口去。 可是……她一个常在,位份低、不受宠,她还能做什么去? 她便是紧紧攥住了袖口,末了也还是不得不重新垂下头来。 虽隔着夜色,忻嫔却也瞧得见鄂常在这转瞬之间的变化。她唇角微微一勾,“其实啊,虽说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立储,可是五阿哥的势头,便是咱们这些深宫妇人,也都能隐约瞧出几分了。” “大婚之后还不分府出宫去,这便是皇上暗中隐隐已有属意;更何况早年间,三位年长的皇子谒陵去,皇上都将咱们五阿哥排在首位呢。” “如今前朝后宫,谁不是心下都悄悄儿看好了咱们五阿哥去?若将来五阿哥的好日子来了,鄂常在你堂妹,自然是元妻嫡后。便是暂且无子,却也没人能夺得去她的正宫之位。” “不过……该怎么说呢,嫡妻的位子是没人能夺去,可是却终究保不住有人会母以子贵啊。一个皇后,若自己没有儿子,便要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继承大宝去。若此,那个中宫之位便是空的,仿佛一个笑话儿罢了。” 鄂常在懊恼地别开了头去。 忻嫔笑笑,“自然,现在说这些都早。况且这些话,也不是咱们好担心的。只是从今日起,便是所有的担子都由你那堂妹自己一个人扛起来罢了。想你母家的荣辱,全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也着实是难为了她。”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此怕是再没有欢笑了。鄂常在好歹也是当姐姐的,同在这后宫里,好歹多陪陪她吧。” . 鄂常在的一颗心跳得激越起来。 她霍地扬头,“我知道是我无能!同样都是鄂家的女儿,我进宫这些年,只能是个无声无息的常在。自己得不到皇宠,没办法给母家挣个脸面倒也罢了;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妹妹在皇子的所里如此委屈,我却还是半点忙都帮不上!” “忻嫔娘娘,我也不想的!——可是,就凭我此时的处境,我还能做什么?”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在,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皇上不待见,母家也依靠不上。我勉强求生已是不容易,我又还有什么法子去?” 忻嫔凝着鄂常在,便也轻叹一声儿,“也是。好歹原本因为五阿哥,你跟愉妃娘娘还能攀上个姻亲去,彼此能有个依靠——可是啊,这会子愉妃娘娘自然更盼着孙儿,这便也一颗心都挂在那两个侍妾格格身上去了。” “她并非不疼你妹妹,可是她这会子终究顾不上,终究要更疼孙子些。鄂常在,你也多体谅罢了。” “……不说旁的,她这会子为了叫那索绰罗氏能母子平安,这还特地跟令妃去求了玉蕤,带着一起回宫去了。想来啊,因为索绰罗氏这个孩子,愉妃与令妃必定更为交好;愉妃卖令妃的面子,也得对玉蕤这个妹妹,格外地疼爱去了。” . 鄂常在一时心潮翻涌,心口和嗓子眼儿都堵着,说不出话来。 忻嫔凝着鄂常在,“这本是鄂常在你的家事,我本不该多嘴。我只是看不惯令妃在这事儿上跟着搅和去!” “五阿哥和五福晋,好好儿的少年夫妻,本来可以相亲相爱的,如今却变成宠妾负妻、叫两个包衣使女,一个一个儿地都爬到嫡福晋头上去作威作福去!这便活脱脱又是令妃自己在宫里的模样儿——我便实在看不惯,也替鄂常在你姐妹咽不下这一口气去!” “若我是你姐妹,我必定不肯咽下这一口气去。便是斗个鱼死网破,也别想叫两个奴才爬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去!我身为嫡福晋该得的得不到,便也没的叫你们两个奴才先抢了去!” “可既然你们两个奴才不分尊卑,敢抢在我头里去,那便是你们有错在先,便什么都怨不得我去——许你们不仁,就别怪我无义!” 忻嫔双眼陡然生寒,在这夜色里,铮铮如冰。 “不是敢狐媚皇子,抢先怀孩子么?我叫你们生不出来!” “便是侥幸生下来了……我也绝不准他们活下来!你们那母以子贵、自以母贵的念头,便都成了春秋大梦去吧!” . 在这样的夜色里,人更容易被困在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出不来。旁边儿又有忻嫔这样的添柴加火,鄂常在素常那样哑忍的性子,这一刻也终于再按捺不住,已是腾地站起来。 “我并非没有此等念头!只是——我一来办不到,二来也已是迟了。那孩子,就在这几天,便要落地儿了!” “况且这会子永琪、愉妃娘娘他们必定都在身边儿守着。我又在园子里,回不去宫里,我还能做什么呢?” 忻嫔淡淡地扬了扬眉。 “便是这会子已是迟了,即便暂且毁不掉那一对母子去,也可暂时毁去她们的根基啊……人呢,总不是无藤之果,想要在这后宫里生存下去,必定都要有些枝枝蔓蔓的倚仗才行。” “那索绰罗氏能这样嚣张,她凭的是什么?那自然是玉蕤这个姐姐,又或者说是,玉蕤身后那个隐隐的令妃吧?” . 六月初十日,宫里传来好消息。五阿哥的格格索绰罗氏英媛临盆,诞下一位小阿哥来。 这便是永琪的长子,皇帝和愉妃的长孙。 头一胎便得男,永琪和愉妃自是欢喜得不得了。那英媛一时间成了五阿哥所里的大功臣,愉妃都亲自陪着,一应亲手照料。 生男的消息在圆明园里传开,众人心下便更有些眉目了——愉妃今年晋位贵妃,当真是上天注定,谁拦都拦不住了。 况且皇上下旨,就要在六月十一日在宫中举行大雩之礼,向天祈雨。 带着这样儿刚获皇孙的欢喜去祈求天佑,这便是多好的意头,叫人不羡慕都不行。 说也离奇,六月十一这一天,皇帝在寰丘行大礼之后,果然当真天降大雨,且大雨从早下到晚,持续了一整天,将久旱的大地,旱情大大缓解了去。 天下的百姓欢喜,皇帝更是欢喜不禁;愉妃和永琪母子两个更是心下压不住的狂喜。 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是时候。 六月十一日的晚上,后宫和园子里便都传遍了吉祥话儿——都说五阿哥这个长子,是得天佑的福气降世而来;就为了解皇祖心头之忧,解天下万民之难来的。 而这个晚上,皇帝从寰丘归来,没有回圆明园,而是直接回宫,驾临五阿哥所里,去看望这个吉祥的孙儿。 . 这个晚上,园子里的嫔妃们,心事各异。 婉兮坐在窗下,听外头雨声敲窗,教小七和拉旺写大字。 “这首诗***夜喜雨》,最是应今天的景儿不过。你们两个可好好写,更得默下来。等明儿你皇阿玛回来了,你默给他听,他必定欢喜。” 小七认真地一笔一划写大字,却还是在写完一句后,不由得放下笔去,跑过来抱住婉兮。 “厄涅,你说今儿终于下雨了,皇阿玛欢喜,天下百姓也都欢喜。那厄涅呢,也欢喜么?” 婉兮抱住小七,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微笑,“厄涅自然欢喜啊,怎么会不欢喜呢。” “况且为你五哥诞下孩子的那位格格,还是你玉蕤姑姑的妹妹。那无论从你五哥这论,还是从你玉蕤姑姑那边儿论,厄涅自然都是欢喜的呀。” 小七却埋首下来,“……可是厄涅原本不是说,皇阿玛今晚上会回园子里来看小七的么?可是皇阿玛他,怎么还没回来呀?” 婉兮抱着女儿,轻声安慰,“因为,下雨了呀。天黑路滑不好走路,再说你五哥刚刚有了孩子,你皇阿玛理应回宫去看看他们呀。” “小七咱们不急,啊;明儿一大早,你皇阿玛就回来了。” 第2321章 336、喜从何来?(六千字毕) 婉兮因怀着身子,这一晚又下雨,便索性偷懒,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醒来。 她撩开帐子,向外叫人。 隔扇门一开,却是玉蕤走了进来。 婉兮都是一怔,“……你回来了?” 终究昨儿是永琪的孩子刚刚落地儿,婉兮本以为玉蕤要在宫里至少呆过昨晚上,故此今儿便是回园子来,也得下午才能到;怎么都不可能是大早晨的就回来了。 婉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只觉自己这一问之后,玉蕤面色有些尴尬,眼神儿是躲闪开的。 可是玉蕤终究是玉蕤,依旧手脚麻利地上前为婉兮挂起帐子,服侍婉兮起身。 “……奴才在宫里,放心不下主子园子这边儿。故此那边儿英媛的孩子平安落地儿了,奴才这便赶紧回来了。” 玉蕤这话倒是也有理,婉兮便点点头,缓缓穿着衣裳,不急不忙地问,“那你是几时回来的?难道是昨晚回来的?” 若不是深夜里回来,以玉蕤的规矩,必定先到她跟前来请安才是。 玉蕤半垂了头,还是躲开的了眼神。 “……嗯。” . 玉蕤将被褥收拾好,这便转身儿去开柜子,给婉兮拿大衣裳。 婉兮坐在炕沿儿上,忍不住盯着玉蕤的背影看。 玉蕤她……在躲闪什么? 或者说,玉蕤在跟她隐瞒着什么? 婉兮垂首细想,莫非是永琪那小阿哥有什么事儿不成? 婉兮这便轻声问,“……小阿哥和你妹妹英媛格格,母子都好吧?” 玉蕤这才转回头来,勉力含笑迎上婉兮的眼,“劳主子挂问。小阿哥和英媛都好。主子昨儿叫送去的礼,英媛都亲眼看了,拉着奴才说要让奴才回园子来,替她给主子磕头谢恩。” 婉兮便笑,“这话儿说得倒生分了。她生下的是五阿哥的孩子,又是你妹子,我虽与她没见过几面,可是心上却是亲上加亲的。” 玉蕤勉力笑笑,可还是正正经经在婉兮面前跪下来,行了大礼。 婉兮这会子肚子大了,不便躬身去拉起玉蕤,只无奈笑道,“瞧你,这又是做什么?都说了不必英媛格格行礼,更用不着你替她行礼。亏你还这么正正经经,咚咚地磕头。” “快起来,头发都磕乱了,额头也红了;咱们旗下的女子礼数,上了旗头的,如何用当真叩头的去?你‘抚达儿头’(抚鬓礼,代替叩头)就是了。” 玉蕤却还是正正经经将头都磕完,这才起身儿侧立,“……主子就叫奴才磕吧。奴才将这头都磕完了,心下方得劲儿些。” 婉兮不由得扬眉,定定望住玉蕤。 “……玉蕤,你在宫里可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不管是什么,你都与我说了才好。” “我知道你顾忌着我的肚子。可是肚子不要紧,你放心就是。” 玉蕤却摇头,极力地微笑,“没事儿。奴才就是……好几天没在主子跟前,有些想念主子了。” 玉蕤说着抬手赶紧归拢因磕头而散落下来的发丝,“奴才这会子狼狈,不便在主子跟前伺候。奴才先告退,奴才叫玉蝉进来伺候。” 婉兮便也点头,“你去吧。” . 玉蕤退下去,玉蝉和玉萤进来,伺候着婉兮挪到妆奁前去梳头。 依着婉兮自己的意思,若只是在自己岛上燕居,皇上不来的话,就索性不上旗头,只简单编个辫子盘在头顶就也是了。 可是玉蝉却笑,“主子便是这会子不用折腾去皇后主子那边儿请安,可是也得防备着皇上过来。主子总不能顶着这空空的辫子,就去接驾了啊。” 玉萤也笑,“可不嘛。皇上这回去寰丘行大雩礼,之前又到南苑斋宫斋戒三日,这前前后后已是好几天没在园子里。既回来了,必定是今儿头午一忙完,就过来的。” 婉兮便是一扬眉,“……皇上回来了?” 玉萤笑眯眯道,“回来了,奴才今儿早上开宫门,到膳房去叫预备早膳,就见着九洲清晏伺候的太监了。他们也是去问膳单的,要伺候皇上用早膳呢。” “皇上答应主子和咱们七公主的话儿,哪一句落空了去的?” 婉兮没说话儿,只是目光微微一动。 还是玉蝉更仔细些,瞄见了,这便轻轻一笑,“按说皇上既是许诺给咱们七公主的,那昨晚儿上回来,必定会先到咱们岛上来看看。只是昨儿下雨了,路上本就不好走些;再加上皇上从寰丘先回宫去看望五阿哥的长子,这便又耽搁了些时辰。” “待得皇上离了宫里往园子这边儿回来,皇上又先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皇上必定是将大雩礼祈雨的前后过程,以及五阿哥的小阿哥的事儿,全都向皇太后禀告了一番,故此这便又多耽搁了些时辰。” “故此啊,昨晚上都到了下钥的时辰,总归皇上还没回来呢;皇上便是趁夜赶回来了,因主子也都歇下了,时辰也晚了,皇上这便没过来打扰主子好梦。” 玉蝉说着给玉萤爷使了个眼色。 玉萤便也赶忙说,“这会子主子怀着双身子,能睡个好觉,自然是第一要紧的。便是皇上,也自然舍不得打扰呢~” . 玉蝉和玉萤说得自然也都有理,连婉兮自己昨晚都是这么跟小七解释的,故此婉兮便也摁下了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去。 还是叫玉蝉和玉萤给上了扁方。便是不支架子,只是将头发左右绕着扁方固定好,梳了个最简单的两把头罢了。 按着婉兮自己的意思,便是上了旗头,也只左右各拣一朵素净的头戴花便是了,只要在皇上面前不失礼就成了。可是玉蝉却是捧过来一枝“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主子簪这个可好?” 婉兮不由得扬眉,“怎么想起来叫我戴这个?” 这支簪子说起来还有些故事:皇帝在养心殿自己的小天地“三希堂”里,墙上用了不少壁瓶装饰。因皇帝也喜欢画珐琅等西洋瓷瓶的花纹和技法,故此那壁瓶里也有西洋瓶的形制。 而同时,“事事如意”在绘画的图样儿上体现为两个柿子和一柄如意。如意是皇帝自己最爱的物件儿之一,所有宫苑每一张宝座上,都也好放一柄的;而小七又最爱吃柿饼子…… 故此皇帝将西洋瓶、柿子、如意这些元素都集合起来,制成了这样一支“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在小七周岁那日赐给婉兮。 这样一支中西结合的簪子,对于皇帝和婉兮来说,是浓浓情意;可是将瓷瓶儿用在簪子上的特殊制法,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故此婉兮倒也不常戴出来。 通常也只是在小七生辰,或者是哄着皇上高兴的时候儿,才私下里戴出来罢了。 “今儿不年不节,又不是小七的什么日子,何苦要戴这个?”婉兮都无奈地笑,瞟着玉蝉。 玉蝉轻轻咬了咬嘴唇,“……昨儿不是皇上祈雨得雨的好日子么?奴才想,从开春儿以来几个月都不见透雨,昨儿皇上终于心愿得偿,那这日子便也算是隆重的。主子今儿戴这支簪子迎接皇上,也算恰当。” 婉兮扬扬眉,便也笑了,含笑点点头,“败给你这张利嘴了……你说的有理,那我今儿就戴这个吧。” . 婉兮梳妆好了,坐在北边儿炕上用早膳。 时辰还在,这会子皇上必定在忙着,便是过来,也要到午时以后。 刘柱儿便进来回话儿,婉兮一边儿用膳,一边听。 刘柱儿含笑道,“今儿勤政殿那边儿传出来的,还是皇上给西北的谕旨。谕旨中说,因和阗六城本就是霍集斯家族的旧属,故此皇上仍旧封霍集斯为管理和阗六城的‘阿奇木伯克’。” 婉兮便也点头,“霍集斯的儿子,从西北那么大老远的来京师陛见皇上,可见这一家人归附之心甚诚。” 婉兮说罢又是莞尔一笑,“皇上在意和阗……不说那战略上的意义,单说那和阗所出的美玉,便是皇上心头珍爱。” 刘柱儿便也一笑,继续奏道:“主子最关心的、库车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鄂对,皇上封为管理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了。奴才知道,主子十分赞赏鄂对的夫人热依木。” 婉兮一怔,“鄂对不是库车的阿奇木伯克么,皇上怎么封了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去?那库车城,皇上是交给谁去了?” 鄂对一家人在库车城,付出了三个幼子、加上热依木受辱的代价,才换来朝廷克复库车城去,皇上怎么能将库车城交给旁人去? 刘柱儿含笑道,“主子有所不知,鄂对伯克、热依木夫妻不仅在库车立功,在阿克苏也立下了功劳去!” 婉兮垂眸细想,“……我想起来了,玉蕤说过,热依木从库车城设法逃脱,便是去了阿克苏。“ 刘柱儿点头,“正是。当时黑水营之围,和阗与阿克苏兵少。鄂对征召和阗兵助守城;热依木也从属下征召数百人增援,助夫守城。故此鄂对夫妻的功劳,已经不限于库车一城。” “皇上授鄂对为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库车城也并未交给外人,而是交给了鄂对的长子鄂斯满为伯克。皇上对各城伯克,皆赏戴三品顶戴、孔雀翎。” 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儿……还是皇上思虑周全,若此便是格外给鄂对一家加恩,也不枉热依木夫人如此的牺牲。” 刘柱儿含笑点头,“奴才知道主子一直心下惦念热依木夫人。今儿便又来好信儿,皇上下旨,叫霍集斯、鄂对等伯克,一同进京陛见呢!鄂对伯克既然来,热依木夫人怕是会随行而来的,主子说不定便能见着了……” 婉兮一时更是欢喜,“太好了!” . 刘柱儿回完了话,这便也退出去了。 玉蕤还没回来,殿内只有玉蝉一个人儿伺候着。 婉兮今早胃口尚好,因为听见西北的好消息,便多喝了小半碗黑米粥。婉兮放下碗筷,抬眸望玉蝉一眼。 之前梳头的时候儿,已是想问了,只是忍住了。这会子殿内别无旁人,婉兮这便半垂下眼帘,轻声问,“玉蝉,我问你,玉蕤是什么时候儿回来的?” 玉蝉小心地咬了咬唇,“……终究是早上咱们岛上开了门儿才回得来。奴才看见玉蕤姑姑的时候儿,就是奴才起来去开门儿的时候儿。” 婉兮垂下眼帘去,“既然开门儿的时候她就到了,那便必定是昨晚上就已是回来了。” 婉兮摁下心头一句话没问出口:玉蕤既然昨晚就回到园子里了,那她在哪儿住的? . 早饭撤了,愉妃宫里的人便来给婉兮请安行礼。来的人是愉妃位下掌事儿的女子三丹,进来就说是替愉妃给婉兮道谢,谢谢婉兮将玉蕤派过去帮忙,如今小阿哥平安落地儿,愉妃自己暂且在宫里陪着,不能亲自来道谢,这便遣了三丹回来。 婉兮含笑点头,“愉姐姐还在宫里,却叫你回来特地给我说这些儿,叫我怎么好意思。” 婉兮抬眸望住三丹,“……还劳你宫里昨晚收留玉蕤,也辛苦你了。” 三丹既然也是这会子已经回到园子里,那便应当是与玉蕤一起回来的。玉蕤回不来岛上,那便跟着三丹在愉妃那边儿的“杏树院”暂住,也是可能的。 三丹面上却有些尴尬,“奴才实不敢受……” 婉兮便扬眉,却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三丹也有些狼狈,这便赶紧告退。待得走出去,正巧迎面走来玉蕤。 那三丹上前儿屈膝为礼,“……给玉蕤姑娘道喜了。” 玉蕤便是一震,看着三丹,面上不见喜色,反倒是惨白。 虽隔着远,可婉兮眼前儿的是透明瓦亮的玻璃窗,故此还是看见了这一幕。 婉兮不由得皱眉。 三丹是愉妃位下掌事儿的女子,玉蕤是她位下掌事儿的女子,都是妃位下的头等女子,两人身份原本平齐——何来三丹给玉蕤屈膝为礼的规矩去? . 午时,皇上还在勤政殿那边儿忙碌着,勤政殿还没送信儿来。婉兮便也歪在炕上,懒懒地阖上眼睛。 原本是想歇个晌,可是闭上眼,却总是睡不着。眼前不断晃动着方才三丹给玉蕤屈膝行礼的那个画面去。 这夏日里的正午,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悄的,便是花树都仿佛睡着了一般。蝉声已经如海涛一般四面翻卷而来。 可饶是如此,窗外廊下有人低低地说话,却还是传入耳鼓来。 听那样子,是有人来求见。 婉兮伸手按了按额角,还是睁开了眼,坐起身来。 “什么事?”婉兮问。 隔扇门轻轻开了,玉蝉进来回话:“是鄂常在位下的女子来给主子请安。方才奴才忖着主子要歇晌,正想给回了。” 婉兮点点头,“叫她进来吧。” . 进来的是鄂常在位下的女子落霞。 落霞托了个红漆描瓜瓞绵绵纹的托盘进来,上头以红绸盖着。看样儿,是一份礼。 落霞请半蹲安,回道,“这是五福晋呈给各宫主子的谢礼。五福晋代五阿哥,谢各位主子的赏。” “只是因五福晋这会子在宫里走不开,暂且没法朝园子里来,这便唯有托付给我家主子给带回来。我家主子这会子亲自到畅春园给皇太后送谢礼去了,令主子这边儿便是奴才来。我们主子还请令主子海涵。” 婉兮便也点点头,叫玉蝉收了。 “你们主子何苦这样客气?她替五福晋回园子来送谢礼,总归要一家一家都送到。可是她一个人儿哪走得过来?况且皇太后畅春园那边儿,总归要她亲自走一趟的。我这边儿自然没那些计较,你自管叫你家主子安心就是。” 婉兮望了一眼那谢礼,也是轻叹一声。 “也难为五福晋她,这会子还这么周全着。” . 五福晋西林觉罗氏,因是鄂尔泰的孙女儿,后辈以长辈名字首字为氏,故此也可简称为如汉姓一般的“鄂氏”。 刚降生的小阿哥虽不是鄂氏生的,可她是嫡福晋,是那孩子的嫡母;她自己又身为五阿哥那所里的主母,这个孩子又是永琪的长子,故此一应礼数上便都不能不周全,这些事儿终究还要她来顾着。 都是当女人的,看着旁人生下夫君的长子,自己还要强颜欢笑,顾全礼数……这样的心境,婉兮自然也是能够理解。 落霞含笑道,“五福晋说除了叩谢令主子的恩赏之外,还格外给玉蕤姑娘备了一份答礼。” 婉兮点点头,“五福晋又何必如此客气?玉蕤也是英媛格格的姐姐,她过去照料,自是应该的。” 婉兮说着便叫玉蝉叫玉蕤进来。 皇子福晋的礼,婉兮总该当着面儿受了才是。 玉蕤进来,接过谢礼,面上略有尴尬。 落霞却是满面的笑,与三丹一样儿,也给玉蕤屈膝为礼,“……给姑娘道喜了。这会子还称呼‘姑娘’,奴才也不知道逾矩不。想来姑娘不日便将进封,到时候便是主子了。” . 婉兮原本端着茶盅,茶盅里是花瓣儿与竹叶炮制的淡茶。这般听得那落霞一说,婉兮手里的茶盅盖便撞着了茶盅,叮当的一声。 玉蕤面色大变,转身便忙在婉兮面前跪下。 “主子!主子你听奴才说……” 婉兮深吸一口气,竭力叫自己手上稳稳地将茶盅放回桌上去。 她没看玉蕤,只抬眸望着落霞,“回去替我谢谢你主子,也劳烦你主子给五福晋带句话儿,道声承情了。” 落霞一看气氛不对,这便也连忙告退而去。 . 落霞走了,玉蝉立在殿内,扎撒着手,有些不知如何才好。 婉兮重又端起茶盅,淡淡垂下眼帘。 “玉蝉,你也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玉蕤说说。” “你在门口守着,谁来也都不准进来。” 玉蝉慌乱看玉蕤一眼,便只好急忙退了出去,将殿门阖上。 婉兮缓缓饮了两口茶,这才稳稳端着茶盅,抬起眼帘来望住玉蕤。 “……你昨晚,是宿在皇上的‘九洲清晏’了,是不是?” . 外头,玉蝉出了殿门来不放心,叫玉萤和蛐蛐儿守着殿门,她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落霞去。 “姐姐请留步。小妹愚钝,方才没听懂姐姐的话儿……姐姐要守的规矩,好歹也点拨小妹一声儿,也省得小妹与玉蕤姑姑同在一个宫里,却还按着从前相处的模样儿,这便冒犯了去。” 落霞便也含笑点头,“姑娘这样谨慎着,那便对了!你与玉蕤姑娘一个宫里相处着,平日自然情同姐妹,言行上都不拘束了。可是从今儿起啊,姑娘便不可再与玉蕤姑娘那么没大没小的了,那可要乱了规矩呢。” 玉萤心下便也咯噔一声儿。 落霞眨眨眼,“咱们都是宫里伺候主子的人,我这话儿你心下便也该有个数儿了——昨晚上啊,玉蕤姑娘已是侍寝了。皇上必定这几日便要给个说法儿去了。” 玉萤一个摇晃,只觉这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叫人有些脚底下发虚。 “姐姐当真?玉蕤姑姑她——当真承恩了?可是怎么会呢,她这些日子都在宫里陪着五阿哥的格格;今早上就回园子来了,怎么会承恩了?” 落霞笑笑,“昨晚上皇上不是去宫里看了皇孙小阿哥么?皇上晚上却还要急着回园子来,并不在宫里停留。” “那会子玉蕤姑娘也在五阿哥所里,就在英媛格格身边儿呢,皇上去了,自然见着了。皇上就问,玉蕤姑娘是否也要随皇上一起回园子里来。” “皇上的意思是,令妃主子这边儿自是一天都离不开玉蕤姑娘的,既然英媛格格那边儿已经母子平安了,玉蕤姑娘自可赶早儿回园子了。” 玉蝉也是点点头。 “正巧,我因要带着谢礼也要回园子来,愉妃主子位下的三丹也是要回来给愉妃主子取东西,便正好我们三个官女子搭伴儿。皇上昨儿高兴,这便也格外随和,叫我们三个一起随着圣驾走就是了。” 落霞说到这儿轻咳了一声儿。 “原本也没什么预兆,却没想到玉蕤姑娘在路上就借故上了皇上的马车了。再然后,呃……”落霞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第2322章 337、你就是个兔儿(七千字毕) 落霞忸怩了一阵子,便也一摆手。 “咳,这都是皇上和玉蕤姑娘之间的事儿,玉蕤姑娘想来不日便要赐封,那便至少也是小主儿了。咱们当奴才的,哪儿还敢随便议论皇上主子和小主儿们去?” “玉萤姑娘见谅,我便不细说了。总归玉萤姑娘在宫里伺候的年头也不短了,玉萤姑娘便是猜,也能猜到昨晚儿上玉蕤姑娘宿在‘九洲清晏’是做什么了啦~” 玉萤怔住,耳边也是嗡嗡地响。 落霞说得没错儿,她不是猜不到;她今年也二十多了,在宫里七八年了,这些事儿还能不懂吗? 她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玉蕤的身上。 照实说,玉蕤对皇上的心意,她不是半点不知道。可是她相信玉蕤的为人,更相信玉蕤与主子之间的情分,故此玉蕤必定能做到发乎情、止乎礼。 况且,玉蕤已是铁了心的要出宫去了。若不是主子今年迟了几个月又有了,那玉蕤说不定已经不在宫里了——如果玉蕤不是铁了心的要出宫,玉蕤便不会将宫里那些唯有掌事儿女子才能知道的话,一句一句都叮嘱给了她。 可饶是如此,当今早上,她亲自掌着岛上大门儿的两把钥匙其中的一把,与首领太监刘柱儿一起去开岛上的大门儿时,正好见玉蕤回来……那一刻她心下还是画了魂儿去的。 满人习惯早起,那西洋钟交早上四点,就是皇上起身的时辰了。故此永寿宫上下就也都跟着养成了三四点钟就拾掇完了,预备传早膳的习惯去。 那会子玉蕤从门外进来,可是她分明还是远远看见了“九洲清晏”的灯笼…… 她心下虽有疑问,可是总不好直接问玉蕤;便是当着主子也不好直说。故此伺候主子梳妆那一刻,她想了又想,还是帮主子拿出了那支“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来,捧给主子。 是她下意识里给主子无声的提醒,却也是她终究还是希望主子这回“事事如意”,绝不会发生她担心的事儿去才好…… 可是看样子,终究还是事与愿违了。便是那支凝结了皇上对主子、七公主浓浓心意的“银镀金事事如意西洋瓶花簪”,都已经无法拦住这事儿的急转直下。 . 瞧玉萤愣着不出声,落霞讪讪笑笑,“玉萤姑娘留步,我先回去了。” 落霞转身疾步走回鄂常在所居的院子里。 在宫里的时候儿,鄂常在随兰贵人、多贵人一起住景仁宫;搬到园子里来,便还是跟着两位贵人主位一起住着。故此落霞进了院子,也还是小心地正房看了一眼。 兰贵人和多贵人都是贵人,位分都不够独居后殿,故此两人是分东西两个屋一起住着;而鄂常在就只能居偏殿了。 落霞走回偏殿,便叫鄂常在已是一把拉住。 鄂常在满眼小小的星光,就像那晚与忻嫔对坐之时,那天上投落下来的细碎之光。 “……令妃那边儿怎么样?” . 落霞这才一笑,推着鄂常在坐回去。 “奴才知道主子等着这个信儿呢,这便也急着赶回来。只是奴才总要尽量在那边儿多留一会子,多看多听清楚去,才好回来给主子回话,也好叫主子安心呢。” 鄂常在坐回炕边儿去,还是不松开落霞的手,“你倒是快说呀!” 落霞抿嘴一笑,“主子可以松一口气了——令妃啊,气坏了!” 鄂常在一扬眉,“果真?她当着你的面儿,也跟玉蕤掉了脸子去不成?” 落霞扶着鄂常在的手臂笑,“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令妃怎么着也得顾及些。故此她在奴才面前儿虽说看着还算冷静,可是奴才瞧着,她手里端着的那个茶盅,她是一直都想摔在地下的。” “又或者说……她是想把那茶盅,连着热茶,一股脑儿都摔在玉蕤脸上去吧!” “虽说终究没摔啊,可是玉蕤那张脸,啧啧啧,简直比被当真被摔了那茶盅,还要好看……” . 鄂常在与落霞问完了话,这便急急朝着忻嫔的院子里来。 进门都没坐稳当,更是连茶都没喝一口,这便兴冲冲地将落霞的话都说给了忻嫔听。 忻嫔幽幽笑着听着,听鄂常在说完了,这才满面光彩地抬眸。 “鄂常在还不知道吧,皇上那边已经传下了口谕来,正式叫玉蕤学规矩了。如今已是令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也是算是正正经经的小主了。” “如今皇后位下、纯贵妃位下、令妃位下,倒是都有了学规矩女子。想来不日这三位便要一并赐封了吧~” 鄂常在惊喜抬眸,“这么快已是来了信儿了?” 回头一想,便是她宫里来了信儿,也必定只是告知给两位贵人的,再由两位贵人知会她就是了,故此她还不知道。 这样想来,她心下便又黯然下去。 忻嫔便笑,伸手拍了拍鄂常在的手,“鄂常在急什么?如今鄂常在既然心下早已通透明白,知道自己和母家的荣辱,全都要牵系在五阿哥福晋身上去。那这会子鄂常在何妨暂时撂下自己的心结去,只一心替五阿哥福晋考量,也就是了。” 鄂常在深吸一口气,“是,我都明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得宠,更不用指望能生下一儿半女去了。总归一切都要看我那妹妹去。” “如今,我便自然是要将我那妹妹看得比我自己更要紧去。她咽不下的气,我便替她出了!” 忻嫔含笑一拍掌,“玉蕤得宠进封,又是发生在那英媛格格诞下皇孙的时候儿去,这便叫外人都以为是那英媛格格城府深,推着她姐姐魅惑君王。她虽然刚生下皇孙去,名声却因此先毁了一半儿去。” “回头来,那玉蕤进封,便又是与愉妃姐妹相称了。想来那愉妃心下如何能是个滋味儿?那她便是再疼爱孙儿,可是私心里对那英媛格格,又如何还能喜欢得起来了?” “若此英媛格格便落得个心机深、又不得婆婆待见的下场去……这样的人,愉妃也好,五阿哥也罢,如何放心叫她来抚养那皇孙小阿哥去?” 忻嫔说着瞟忻嫔一眼。 “令妹一来是皇子嫡福晋,二来此次顾着礼数那样周全,与那英媛格格比起来,自是高下立见……这便免不得要将那小皇孙送到令妹那屋里去抚养。” “若此,虽说是那索绰罗氏诞下皇孙,可是令妹其实才是大获全胜!” . 鄂常在欣喜点头,“正是!这是皇子之家,凡事都先讲身份,故此孩子是谁生下的不要紧,终究我妹妹才是皇子嫡福晋,才是那孩子的母亲。” “名分早有,如今再当真亲自抚养那孩子去,这便名实兼具——那孩子,从此只是我妹子的,再与那索绰罗氏,无关了。” 忻嫔幽然一笑,“要不怎么说,鄂常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着实叫我都佩服之至呢。” “鄂常在自己在宫里多年隐忍,这回却肯为了五阿哥的福晋如此费尽心意去,虽说五阿哥福晋自己都不知道,可是鄂常在却早已帮她将这一切都扳回来了。” “鄂常在真是个好姐姐,有鄂常在这般智慧与魄力,果然不愧是鄂尔泰的孙女儿。何愁鄂家不东山再起?” 鄂常在面色略有些红,“都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也终究是旁人的事儿,我从旁看着,旁观者清,才能知道如何去帮衬妹子罢了;可是于我自己,在这后宫里的日子,我便怎么都算不明白了。否则又如何能这么多年,始终都还只是个常在。” 忻嫔半垂着头,眸光幽幽流转。 六月暑气正盛,窗外廊檐下多垂一层帘子隔住日光;帘子之外,蝉声如海。 是闹,还是静?又或者说,是闹也是静;就因为这闹,反倒显得更加静。 如今的六宫扰攘,对她来说,就是这多隔了一层帘子外的蝉声。那番哄闹,仿佛与她无关,终究干系不到她自己的复宠。 她依旧还是这样如打入冷宫一般,独门独院冷冷清清地住着。皇上再不翻牌子,甚至都不来看看她的舜英。 可是她心下却没有一时一刻忘了“报仇”二字。便如这帘外蝉声,看似热闹得与她无关;可是事实上,却没一步,不是她正在迈出的报仇的路数。 只是她要小心,为了自己的舜英也要加倍地小心。这些事儿做了便都是叫旁人去做,叫自己不落下半点儿把柄给人去。 她会在帘内窗内静静等着,等外头那一场闹腾里,令妃轰然倒下……到时候儿,她自己的好日子,就回来了。 . 忻嫔心思抚定,这便含笑抬眸,“五阿哥那所里的事儿,鄂常在安顿得明白;那这后宫里的情势,鄂常在同样一石数鸟,不过简单手掌翻覆,却足以叫这后宫里风云变色呢。” “玉蕤是令妃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令妃一日都离不了的人,如今却瞒着令妃得宠进封了……令妃便是怎么打掉牙齿和血吞,她这张脸上也是挂不住的!——她与玉蕤,便从此彻底离了心去。” “令妃与玉蕤是怎么都不可能再好的了,若此令妃便如同被断了左膀右臂去;而玉蕤呢,终究是一辈子都要背着‘趁着主子怀皇嗣的机会,引惑皇上’的恶名去,一辈子不得翻身!” “而愉妃呢,是她将玉蕤从令妃手里求走的,便紧接着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想来愉妃又怎么去向令妃交待?令妃心下,如何不迁怒给愉妃去?” “这样一来,令妃自己动胎气是必然的;她与愉妃也必定生分了。” “因这样一颗小小的‘石子儿’,令妃、愉妃、玉蕤三败俱伤……最要紧的,她们还都想不到这后头安排的人,竟是鄂常在你。” 鄂常在淡淡一笑,“也难怪。这些年我都是忍气吞声、避世自保。她们便是想着谁,也绝不会想到我去;她们便是防备着谁,也不至于要防备着我。” 忻嫔点头,“从此以后,谁还敢说鄂常在只是这后宫里多年默默无闻的小小常在?看鄂常在轻轻动动小手指,便叫令妃、愉妃这两位妃位、玉蕤这样一个家世深厚的女子,全都伤得要吐血了去!” . 皇帝正式叫玉蕤在婉兮位下学规矩的消息传到宫里去,愉妃也怔住。 几个女子从宫里回圆明园的路上发生的事儿,愉妃留在宫里,本不知晓;幸得三丹从园子里取了东西回宫去,这才将这事儿回了愉妃。 愉妃呆呆望着三丹半晌,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三丹也是慌了,上前忙给愉妃拍着脊背。 愉妃方深深叹了口气,“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那玉蕤平素瞧着也不是上赶着的人啊!” 三丹也是蹙眉,“奴才忖着,兴许是那天小阿哥落地儿,咱们都高兴,这便在饭桌儿上,都灌了玉蕤几杯去的缘故?” 因英媛临盆,疼了三天两晚去。玉蕤当姐姐的,自然是这三天两晚都守在英媛身边儿。别说没敢合眼,便连水米都没怎么打牙。 待得孩子落地儿,大家放下了心,这便第一件事儿先好好吃顿饱饭去。 本就是空着肚子,加上连日疲惫,叫三丹她们连着灌了几杯酒,玉蕤便很是有些醉意了。 愉妃皱眉,“可是那会子瞧着,她也没醉得太过了去。否则咱们也不能放她随皇上一起走。” 三丹叹口气,“那是因为玉蕤定力好,在人前拼命忍着吧。待得出门,见了些冷风儿,这便反倒酒意上头,醉得都站不稳了。” “不瞒主子,她途中要净手儿,自己下了车都站不稳当,还是奴才和落霞两个人儿一左一右扶着去的。便是奴才自己一个人,都扶不住她了。” “可是她解手那当口,奴才和落霞也不好意思在身边儿守着。我们俩就在背雨的地儿说会儿话,边等着她……结果她都醉糊涂了,从净房出来,见了马车就上,当成是我们三个原本坐的马车。” “可是她事实上爬上去的——是皇上的马车。” 愉妃一惊,“那御前那么多太监、侍卫呢,就没人拦着?” 三丹又叹口气,“自然是有人拦着。可是一来他们都认得是令妃位下的掌事儿女子,故此都客气,拦得没那么认真;再者皇上也一挑帘子见是玉蕤,倒没叫撵下去,反倒准她进去了……” . 六月十二日这晚掌灯时分,驻跸在畅春园里的皇太后,有些纳闷儿地盯着儿子。 他又来给她请安了。 虽说儿子至孝,同在宫里或者圆明园里住着的时候儿,必定是晨昏定省;若她单独驻跸在畅春园里,他也还是按着满人的老规矩: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每半个月,至少还要亲为她侍膳一回。 可是儿子昨儿晚上下着大雨,都来一回了。她这会子单独在畅春园里,按说儿子今儿本不必过来了。 更何况,儿子这一脸上的——忧伤啊。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连抽烟袋的心情都没有了,索性推开了烟袋,叫众人退下,只有母子两个关起门来,在小暖阁南檐炕上对面坐下。 没有外人在,皇太后也乐得自在,这便也盘起了腿来,两只手按在两边膝盖上。 “皇帝说说吧,这是怎么了?” . 皇帝还是垂着头,没脱鞋上炕盘腿,反倒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依旧那么侧身坐着。腿脚耷拉在炕下头。 “后宫里的事儿,儿子都承皇太后懿旨。故此今儿,儿子也来向额涅禀报一声儿:儿子已经叫永寿宫官女子玉蕤,正式在令妃位下学规矩了。” 皇太后闻言也是一怔,“玉蕤?索绰罗氏、德保的那个丫头?” 皇帝都不敢看皇太后的眼睛,一径半垂着头,“正是。” 皇太后盯着皇帝,心下便也涌起一团子惆怅了。 虽说她现在已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心思自是都向着儿子的;可是她自己也年轻过,也当过不受宠的后宫,也忍下过那么多年的苦楚去……故此,她能明白儿子目下这一副模样儿,所为何来。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令妃她,跟你闹了?” 皇帝摇摇头,“没有。她一向最是识大体、懂规矩,便是心下不快乐,也不会跟儿子闹的。” 皇太后眉毛高挑,“她既然没跟你闹,你这又是一副什么模样儿?” . 以皇太后来说,若这会子令妃闹了,她反倒要发脾气。终究那令妃只是个妃子,又是辛者库的奴才出身,皇上要宠谁、要赐封谁,都轮不到你令妃闹。 若是令妃闹了,她正要在皇帝面前,好好指摘那令妃一番。 从私,皇太后自是护着儿子的短;从公,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想挑令妃的错儿啊。 可是……令妃却没闹。 她倒是一时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皇帝轻叹一声儿,“她非但没跟儿子闹,还给儿子送了一份儿礼。” 皇太后挑眉,“送礼?她给你送什么?” 皇帝轻叹口气,“呈上来。” 外头高云从小心翼翼地进来,手里提着个草篮子,上头用红绸子盖着。 高云从跪下,将那红绸子给撩开……只见草篮子里,一窝青草窠里,正乖乖趴着一只小白兔儿! . 皇太后也怔住,“她送你兔子作甚?” 老太太虽说贵为皇太后,可也稀罕这小白兔儿,忙叫高云从给端到炕上来,她伸手去轻抚着小白兔儿。 皇帝苦笑一声,“令妃说,因为儿子属兔。昨儿大雩礼毕,昨儿和今儿都下了雨,她说这是儿子得天眷顾,故此特为送了这只兔子给儿子当贺礼。” 皇太后扬扬眉,“倒也有些道理似的。” 皇太后继续抚弄那小白兔玩儿,从旁边儿抽了草来喂小白兔吃。可是小白兔却有点惊慌似的晃着脑袋躲闪,不肯吃那草。 皇太后恍然大悟,“我懂了,这是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皇帝愁眉紧锁呢,却也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了。 “是,额涅圣明。儿子也作如是想,心下便烦恼,唯有来跟额涅讲说讲说……” 皇太后也是叹了口气,“她竟是用了什么法儿,能叫兔子不敢吃这草了?” 皇帝长眉轻轻抖动,“……儿子猜,她怕是用黄连煮水,将这草泡过一遍去了。” 皇太后又是扬眉,垂首闻了闻,“可不,是黄连味儿!” 皇太后无奈地摇头,“她这是想说,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皇帝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皇太后,“……儿子这会子也是后悔,她怀着孩子呢,这都到了六个月。儿子便怎么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儿,赐封了她位下的女子去。” 皇太后也是叹口气,“谁说不是!虽说我这些年都提醒你,不要过于宠幸这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以免坏了祖宗规矩,惹前朝后宫非议了去;可是这次,我倒是觉着皇帝你做得,的确是有些出格了些!” “那个玉蕤,也不是什么新人了,在宫里这些年,也没见你动情过;可是怎么就赶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你非要宠幸了她去?” “便是喜欢,就不能再忍三两个月,好歹等令妃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你再施恩啊?便不是令妃金贵,你也得想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去啊!” 皇帝,一个四十九岁了的人,这会子佝偻着身子,像是个知道犯了错的小男孩儿。 “……儿子,儿子其实也就是因为令妃怀着孩子,多日不便亲近。这便,这便有些移情了——那玉蕤在她身边儿年头久了,言谈举止都与她有几分相像。儿子一时情不自禁,便将玉蕤给当成令妃了。” “你呀!”皇太后只能叹气,“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我虽然是你娘,可是你都四十九了!你这个年岁,再出这样的事儿,你叫我怎么说你?!” 皇帝扭过身来,还是不敢抬眼看皇太后,伸手一把握住皇太后的手,“额涅,儿子虽然这么大年岁了,却还是头一回这样不知所措。儿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是。” “娘帮帮儿子,给儿子出个主意可好?” . 皇太后盯着皇帝。 这会子四十九岁的儿子,不像个天子,又像是个柔弱无依,凡事都只能依赖她的小孩儿了。 皇太后的这颗心不由得放柔。 ——对于母亲来说,儿子多大了还不仍旧是儿子么?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那你呢,今儿除了收了令妃这礼,就没亲自去瞧瞧她么?” “女人啊,就都是这副小心眼儿,见不着你,自然跟你堵着气。若你肯亲自到她眼前儿去,关起门儿来,跟她当面将话说开了。再肯认小伏低,跟她说两句软和话,那她兴许就能想通了。” “这就是后宫啊,别说你是天子;便是前朝那些大臣家里,谁家还没有几个庶福晋、小福晋、格格去的呢?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这道理,她该明白。” 皇帝却还是深深垂着头,“儿子去了,可是儿子没见着她。” 皇太后便扬眉,“怎么?她还非要跟你闹了不成?你堂堂天子,还有人敢拦着你不成?” 皇帝委委屈屈地摇头,“她自然不敢拦着儿子,是‘血光’拦着儿子……儿子纵是天子,也不能冒那血光之灾的不韪去。” “血光?”皇太后吓了一跳,“什么血光?难道说是令妃的胎……?” 皇帝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额涅别急。” 皇帝伸手指着小兔子,“是这小兔子的娘,又生了一窝小兔子。” 皇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重又坐稳当下来。 皇帝这才终于静静抬眸,凝注皇太后,“……她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所以她不叫儿子上岛去。” . 皇太后听着,却也忍不住笑了声儿。 “这个令妃啊!真是剔透的心眼儿、足够的小气——这是字字句句都跟你埋怨呢,却偏叫你一个错处都抓不住。” “她是聪明的。我也打年轻过来,多少女人跟丈夫闹这事儿,大到铰了头发当姑子去,或是跳井上吊的都有;小的,也至少堵着气儿,十天半月的不开门儿去的。” “最不济,也得摔盆摔碗儿,闹得一家子都不乐和去的……” 皇太后瞟了皇帝一眼,“她这宗儿,却是巧的。不跟你闹,却将她的委屈完完整整都呈在你眼前儿;叫你面子上不失了去,可是心下却知道理亏。” “她这会子不跟你闹啊,比跟你闹出来还更好使。瞧瞧你,堂堂天子,这会子竟然都难受得找娘拿主意来了……” . 皇帝却倔强地摇头,“儿子才不是为了她!她一个小丫头,比儿子小十六岁呢,儿子怎么能被她拿捏住?” “儿子就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怕她将那气性都瘀滞在心里了,这再伤了孩子去。” “故此,若只是儿子当面去哄哄她,这也不济事。儿子便忖着,得给她个大欢喜,才能叫她的心眼儿敞开了,不将气儿往里去。”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皇帝!你这又是动什么心眼儿呢?” 皇帝抬眸,委委屈屈凝着皇太后,“此事,总归要额娘成全才好。娘……皇嗣为重;儿子这回的确理亏,前朝后宫都看着呢……” (真的被虐到的举手~~咳咳,好容易虐一下,加更一千字安慰大家哈~~) 第2323章 338、提前预备(六千字毕) 皇帝从皇太后寝宫出来,虽说依旧还是半低着头,可是高云从个儿矮,从他的视角看过去,终究还是瞥见了皇帝嘴角藏着的一抹笑。 淘气得,像个孩子。 皇帝半垂着头,一路疾步出了畅春园来,这才终于抬起了头来。 雨停了。 继昨日一场大雨,从早至晚;今日午后又是一场透雨。 此时雨后,凉风扑面,一扫多日来心下的焦渴。被雨洗过的天地之间,夜色已然隐约浮涌,远远近近的山岚和楼台,若隐若现。 纵然是下过一场雨,可雨过之后,阳光还是曾倔强地在西边天际钻出云海来。 这会子斜阳余晖不甘心尽数散去,那天边的晚霞不肯这样快就让位给夜色,故此此时眼前的夜色呈现出一股子墨色与胭脂色交织在一处的色泽来。 一点点诡谲,却又瑰丽无比。 皇帝偏头瞟一眼高云从。 “人人都说你是个活的记事本儿,朕今儿要考考你:你可记得熊学鹏?” 高云从不知道皇上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先是一怔,随即便也笑了,跪地回话,“回皇上,四月京察,皇上命京察一等内阁学士带领引见。便也是那一拨儿人里,令妃主子记住两个人名儿,说好听来着:朱圭和钟兰枝。” “京察内阁学士,除了有那一批授为一等的之外,皇上也下旨有所裁汰。既然裁汰,便有增补,故此皇上下旨,增补进内阁学士的大臣里头,便有这熊学鹏一人。” 高云从忖着今儿的形势,便有意将话都往婉兮身上拉,“奴才斗胆,还记着令主子听说熊学鹏大人的名讳时,还笑了一阵子,说有趣儿。” “只是令妃主子一向最识大体,故此令妃主子自己并未说破,倒是皇上大笑之后,给说破了。皇上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那鹏是倾天之鸟,一头黑瞎子怎么学?难不成也肋生双翅,满天飞不成?” 皇帝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说得对。还有么?” 黑瞎子……每次与九儿说到这个,他心下总是异样的柔软。 高云从略微歪了歪头,“……奴才还记着,这个熊学鹏在补授内阁学士之前,还是顺天府(京师)府尹。皇上说‘顺天府府尹,向派部院堂官兼管。熊学鹏已补授内阁学士,仍著兼管府尹事务’。” 皇帝点了点头,“没错。高云从,你听着朕的这个话儿:朕叫你去找这个熊学鹏,私下里。也不必说旁的,就说朕要他提前预备着。” 高云从便是一愣,“……奴才该死,奴才愚钝,奴才是要熊大人提前预备什么啊?” 皇帝轻哼一声儿,“总归那一场预备,怎么都要半年去,方做得好。便是从今儿起预备,十一、二月用时,方来得及。” . 皇帝这么语焉不详地传了口谕,高云从却要撞墙了。 幸好这会子天都黑了,熊学鹏早出了内阁,出宫去了。他好歹还有一个晚上绞尽脑汁儿去。 正好皇上每晚还要与傅恒“晚面”,也即是君臣之间的单独召见,两人单独面对面商讨军机大事。 而此时,傅恒每有大事,身边儿必定离不开军机章京赵翼去。因所有的战报、所有的谕旨,都需要赵翼跪在地上,一笔挥就。 因大清历代皇帝,一年之中在京师的时日,主要是住在圆明园里的;在圆明园的时候儿比在宫里还多,故此宫里要紧的宫阁,在圆明园里也都有与之对应的地方儿。譬如养心殿内有“勤政亲贤”,在圆明园里,同样有“勤政亲贤”。 圆明园里的“勤政亲贤”,便是相当于圆明园里的养心殿,是皇帝批阅奏折、召见臣工之地。 圆明园里的“勤政亲贤”,又简称为“勤政殿”。 傅恒单独进勤政殿暖阁,与皇帝说话儿去了;赵翼暂且候在外头廊下。因赵翼几乎每个晚上都配傅恒一起来面圣,故此高云从与赵翼早就熟稔了。 高云从忙搬了张椅子过来,请赵翼坐。 赵翼含笑拱了拱手,“这儿是勤政殿,下官可不敢坐。多谢高小爷了。” 高云从便笑嘻嘻道,“别介,赵爷您先坐。您老坐好了,我才好行礼不是?” 赵翼倒是吓了一跳,“高小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您有事儿,请说话儿就是,干嘛要行礼啊?” 高云从都要哭了,“皇上今儿下了道口谕,交代给我一件差事。可是我自己都没听明白,我又如何去传旨呢?这可是皇上的口谕,我若有半点领会错了,传错了旨意,那便是假传圣旨,那我的脑袋就没啦!” “赵爷一向最得傅公爷的欣赏,而傅公爷又是最懂皇上的心,我这便想着,赵爷必定能拐着弯儿地猜中皇上的意思。” 赵翼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高小爷的话,着实叫下官汗颜。自古君心最难测,下官岂敢,岂敢啊。” 高云从都要哭了,“我当然知道,咱们当臣工、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妄猜圣意的。可是……我这不是实在没招儿了么?” “不瞒赵爷,小的当年是守皇陵的,每天就早午晚三遍香烧着,倒也不用费什么心眼儿——后来,是毛团儿爷爷抬举了小的,宫殿监外察时,毛团儿爷爷向宫殿监举荐了小的,说小的有点儿偏才,可在御前伺候……” 赵翼这才微微扬眉,两手抄着袖口儿,站直了眯眼望着高云从。 “原来高小爷,是毛小爷举荐到御前的。” 赵翼这些年在军机处行走,他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能管,这些年早已学尖了。故此若只是高云从一个御前的小太监请托,他能避就避了。总之他一个军机章京,品阶又不高,况又是汉人,装怂就好。 可是若这高云从是毛团儿举荐的,那便必定与永寿宫关联……那,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高云从一见赵翼的神色,心里终是有了底,这便赶紧合盘往外托。 “小的以前是皇陵那边伺候,哪儿懂宫里这些道道儿?故此小的害怕呀,就求毛团儿爷爷,别叫我到宫里来。毛团儿爷爷就安慰我说,进了宫,若遇见自己排遣不开的难处,可以到军机处找人……” 高云从小心瞟赵翼一眼。 “毛团儿爷爷也没细说,到军机处能找哪位。可是小的也就跟聚集处里傅公爷和赵爷您二位熟,故此也只能烧香烧到赵爷这儿来了……赵爷哎,您老这次若不救小的,小的就没跑儿啦!” 高云从说完,当真跪下就要磕头。 赵翼忙给拉起来,借着廊庑遮蔽,见四下无人,这才正儿八经道,“高小爷先与我说说,皇上前后都办了什么事儿、说了什么话?唯有前后联系,下官才好勉力一猜。” 高云从赶忙儿地竹筒倒豆子,将这几天前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 赵翼垂首,眼珠子嘀哩咕噜转。半晌,终是抬起头来。 高云从忙问,“赵爷有主意了?” 赵翼扬了扬眉,“……两个要点:其一,皇上亏欠了令妃娘娘;其二,皇上说,总要预备半年方能预备妥当。” “你忘了?今年本是选秀之年,后宫自有册封,可是却到这会子还没行过后宫的册封礼——我便想到每三年后宫册封之时,礼部预备金册、金宝、冠服、仪轨等,总需要半年去方能预备妥当。” “故此我猜,皇上是要提前给一位主位预备册封的一应筹备去——至于是哪位主位,高小爷,你心里该有数儿了吧?” . 高云从张大了嘴,眼睛瞪圆了,傻傻望住赵翼。 半晌才恍然大悟,一拍腿,“哎哟,瞧我这个傻的!可不是嘛,若是晋位贵妃——那是要制作金册、金宝。这便要工部领了黄金来制作,黄金册函外头还要象牙雕的钥匙牌……再加上贵妃的冠服,这便都是大阵仗。” “总要礼部、工部、内务府一并合作,半年能预备出来,都算快的!” 大清后宫册封,封嫔授册,封妃授册与印,封贵妃则需要册与宝了……这些黄金、象牙、珍珠、冠服的织造,便要大费工夫。 高云从虽说心下见了晴天儿,可还是有些不敢托底,忍不住又央着赵翼问,“不是小的不信赵爷,可是……皇上为何要找熊学鹏来干此事?” “熊学鹏只是顺天府尹,兼内阁学士而已。他既不是礼部的,又不是工部的,皇上难道当真会叫他去预备此事?” . 赵翼也挑了挑眉。 “高小爷说的自然有理。下官猜,就因为这熊学鹏依旧兼管顺天府尹,这京城便都是他掌管着的,便是准备什么,他都是最方便的。” 赵翼说着,眸光在夜色里狡黠一闪。 “况且礼部、工部,这会子皇上也不宜直接调动不是?不然,岂不落了痕迹去?” 高云从便又是一怔,垂下头,小心将礼部、工部满汉两边儿的尚书、侍郎名单,都在心底默默捋了一遍。他便倏然抬头,已是笑了。 “赵爷英明,当真叫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工部,玉蕤的父亲德保,正是工部侍郎;而礼部,玉蕤的堂伯父,也就是刚临盆的英媛的父亲观保,正是礼部的满尚书。 这二人都与永寿宫联系在一起,若这会子皇上叫礼部和工部去预备,自难免叫人一下子就猜到永寿宫去了。 故此皇上叫了个“生人儿”,叫人猜不着与后宫哪位有牵连的,又偏是顺天府的府尹来办这件事儿,自然最是方便。 正说着话儿,傅恒从勤政殿里头走出来,立在门口抬手唤赵翼。 赵翼知道,这是傅恒与皇上商议完了,这会子需要他来拟旨了。 赵翼急忙跟着傅恒进去。 傅恒带着赵翼边走,边低声提前知会:“……拟旨,以内阁学士熊学鹏,署理礼部侍郎。” 赵翼便一扬眉,已是忍不住喜色盈满面颊。 ——他果然没猜错,皇上就是要叫熊学鹏办这件事儿。 熊学鹏这会子既是顺天府尹,又有了礼部的身份,这便办什么都是名正言顺了。 傅恒瞧着赵翼这样喜上眉梢的模样儿,不由得也是惊讶,低声问,“你做什么笑成这个样儿?你……与熊学鹏沾亲带故?” 赵翼一向是个谨慎的人,也唯有谨言慎行方能跟随傅恒在宫内行走这些年,亲笔草拟军机处所有最要紧的文书去。 赵翼知道自己失态了,忙向傅恒躬身致歉,“……卑职是心有欢喜,实在压抑不住,卑职也想斗胆与傅公爷提前言语一声儿——公爷,皇上已经要晋令妃娘娘为贵妃了!” . 傅恒也怔住,一时间愣愣望住赵翼,浑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办呢。 他只是喃喃地道,“……晋位贵妃?可是,怎么可能?这是逾制的!” “便如康熙爷年间,良妃那般,都生子只能到妃位为止;孝恭仁皇后,诞育了先帝雍正爷,生了六个孩子,都没封贵妃。” “还有定太妃,便是诞育了和硕履亲王,皇上以履亲王为宗亲之首;定太妃自己寿数,又为后宫之冠。以皇上至孝之心,都没说追封定太妃为贵妃,叫定太妃薨逝依旧停留在妃位之上……” “这便已成规矩:辛者库女子生子,封妃已是到头;那令妃主子她,皇上怎么会要晋贵妃了?” 傅恒说着,眼底已是水光点点,闪烁难去。 赵翼跟随傅恒这么多年了,这些年来多少天大的事儿发生在眼前,傅恒也从未有半点动容;而此时,年近四十的军机首揆,竟然满眼泪光去。 赵翼不敢也不忍再看,只能一揖到地。 ——其实他自己眼底,何尝不是早已星光璀璨成了湛湛银河去? . 傅恒也知道自己失态,忙深吸口气,背过身去,用袖子抹了眼睛一把。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当年他眼睁睁看着九儿一步一步离开他,一步一步走入深似海的宫门去,他曾有多么的担心和绝望? 他多害怕,有朝一日九儿也逃不过后宫女人共同的命运,总会有年老、失宠的一天去——可是这一天却始终没来。 十九年了,他等来的不是他担惊受怕的消息;却是……亲眼看见,皇上为了九儿,破例、再破例;逾制、再逾制。 十九年的时光,向他这个始终不愿放下心的人,执著而绵长地一再证明着,皇上对九儿的情…… 皇上对九儿的情,原来当真不比他的浅。 那这会子,他是不是终究可以放下这颗心;又或者说,他是不是终究还是要不得不承认,他败给了皇上……是不是上天都要他,情到此时,终该松开手了? 可是十九年啊,他早已经习惯了为那个人悬着心,习惯了午夜梦回之时思念的都是那个人的容颜……习惯了,纵然已经多年不曾再单独面对,他却能从自己的心底,看见她的眉眼,听见她那俏皮的呼唤。 “九哥哥”; “九爷”…… 傅恒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甚至,明知道自己失神,明知道自己是身在御前,却还是这般地管不住自己。 直到皇帝亲自走到了暖阁门口,隔着门槛,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目光轻轻浅浅朝他落下来。 皇帝轻唤,“小九,还要朕等多久?” 傅恒心下这才轰然一声,他不能再不回神。这便回身,深深垂下头去,带着赵翼走入暖阁。 国务为重。 . 六月十三日,是永琪的长子落地三天,第一个要紧的“洗三”之日。 后宫里这些又长了一辈儿的嫔妃们,自然都要给下赏赐去。这便趁着早晨来给皇后请安,聚在一起各自商量该赐下什么为好。 婉兮没来。 终究是肚子大了,皇上和皇后早就给了话儿,不必她来晨昏定省。 可是众人心下又何尝没想过,这也是令妃避而不见呢。 也是啊,若是她来了,那玉蕤必定也得跟着来。到时候众人上前给玉蕤道喜,也免不了还要给她道喜……她若强颜欢笑,那得撑得有多苦了去~ 眼前情形,忻嫔看了,自然是暗喜于心。 她瞟一眼下首坐着的兰贵人,幽幽道,“令妃不来,多贵人自也不来了。” 兰贵人轻哼一声儿,“那是自然。都是一样儿地怀着皇嗣,令妃该有的体面,她自然也都要享受了去。不过一个贵人,当真是将自己看得与妃位平齐了去。” 忻嫔淡淡而笑,“只可惜,她宫里少了个玉蕤。不然啊,说不定皇上对她,倒当真与令妃一样儿了去。” 兰贵人轻哂,“她终究是西北大草原刚来京师没几年的,这后宫里固宠的法子,她连个轮廓还没学明白。哪儿比得上令妃早已是手段老辣……” 忻嫔含笑瞟一眼跟随在皇后和纯贵妃椅子后头站着的拜尔嘎斯氏、霍硕特氏去。 “玉蕤既然已经承恩,看样子便要与那二位一同赐封。皇后宫里的,自然是初封贵人;那纯贵妃位下的,便是初封常在。那令妃宫里的呢?是不是应该比纯贵妃位下的,初封要再低一级,应该是以答应起封啊?” 兰贵人瞟忻嫔一眼,“我看未必。皇上这回已是在令妃那儿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这便给玉蕤初封,怕也要与贵妃位下的找齐,得是初封常在吧。” 忻嫔反倒笑了,“皇上若这么给玉蕤脸面,那岂不是又在打令妃的脸去?这会子皇上给玉蕤的初封越高,令妃心下便会越难受不是?” 兰贵人也哼了一声儿,“总归啊,这会子的情势是,皇上给玉蕤初封高了,令妃难受;初封低了,令妃还是丢脸……总归她怎么都不好受就是了。” “未必呢。”忻嫔眸光淡淡流转,“人家令妃在自己怀胎期间,推自己位下的女子承恩进封,这本是人家固宠的手段。什么难受不难受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这期间便是为了玉蕤,也得总往‘天然图画’岛上跑不是?” 兰贵人咬牙切齿,“她的脸皮倒没这么厚!你没瞧见,皇上从昨儿开始一直到今儿,都进不去她的门儿。她还是生了气了,推说什么大兔子生小兔子见血光,这便关起门儿来,不叫皇上和外人上岛呢。” 正说着话儿,忽然见愉妃位下的三丹急匆匆跑进来。 . 那拉氏便问,“可是宫里来了信儿,小皇孙的洗三之礼预备好了?那我们这边便也预备车驾,一起去看看小皇孙吧。” 三丹忙跪下,“回皇后主子……不、不必去了。” 那拉氏倏然睁圆了眼,“这叫什么话?是你们主子给了信儿,不用我们去了?” 三丹忙伏地,“回皇后主子,宫里刚刚送来了信儿,说是,说是,皇孙小阿哥今早上……卒、卒了。” 六宫一听,纷纷耸动起身。 那个小阿哥,刚刚落地儿三天,不是还带来了一场喜雨的么,怎么就卒了? . 事发突然,原本六宫预备的是给小皇孙洗三的赏赐,可是这会子却要给丧仪了。众人一时都回不过神来,那拉氏叹口气起身,“你们都在此等着,我去问问皇上示下,看咱们今儿是否还用一起回宫去了。” 那拉氏离去,一众六宫留在“天地一家春”正殿里,不由得也都是面面相觑。 忻嫔不慌不忙,抬眸瞟向鄂常在。 因位份低,鄂常在便是有座位,也都是坐在众人之后的第二排。她若再垂了头下去,便没人能留意她。 两人目光一撞,忻嫔赞赏地朝鄂常在点了点头;鄂常在眼底也是笑意倏然一现,便忙又垂下头去,不叫旁人看见她片缕神色去。 . 约莫两刻钟的工夫,那拉氏回来了。 望着众人叹了口气,“皇上示下:咱们都是长辈,原本洗三都不必亲自去,只赏赐就是了;既然那孩子已是卒了,那咱们就更不必从园子折腾回宫去了。” “你们也都散了吧,各自回宫,拣些适合给小阿哥治丧的赏赐给下去;将那些欢喜的礼儿,都收起来吧。” 稍后,塔娜奉了那拉氏的懿旨,上“天然图画”,求见婉兮,将此事告知。 塔娜道,“皇后主子问令妃主子,看是否方便请玉蕤姑娘再回宫里一趟,好歹也陪陪英媛格格。” (咱九儿现在“生气”呢,肯定不给皇上开门儿,暂时不能见面哈。这口气得憋住了,憋不住,那就露馅儿啦。) 第2324章 339、手滑(六千字毕) 塔娜自己说完,都赶紧跪下请罪,“还请令主子掌奴才的嘴……奴才方才说错话了。” 塔娜抬眸看玉蕤一眼,“此时该称呼‘玉蕤小主儿’,而不能再浑说什么‘玉蕤姑娘’了。奴才给玉蕤小主儿赔罪……” 玉蕤面颊一红,连忙上前扶住,“塔娜姑姑在宫里是我的前辈,万勿多礼。” 对着眼前儿这样一幕,婉兮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可是意态终究有些懒懒的。 她抬眸瞟了玉蕤一眼,“你自己看呢?你是否要去?你若想去,这便自己回去收拾;你若不想去,那这就跟着塔娜姑娘去皇后宫里,当面请辞才是。” 这才几天不见,塔娜抬眸看向玉蕤,见玉蕤眼圈儿下已是聚着一圈儿的乌黑去。 玉蕤当听见婉兮这口风儿,面上苍白便更添几许,上前直接跪倒,“奴才永远是主子的奴才……奴才听主子吩咐。” “你可别这么说,我当不起。”婉兮淡淡勾了勾唇,“你这会子总归已经不是我位下的官女子,皇上下旨正式叫你学规矩,那你的身份便已是正正经经的小主儿了。” “从此咱们同为皇上的嫔御,自应姐妹相称,哪里还有什么主子和奴才呢?” 婉兮淡淡瞥开去,“你自己拿主意吧。” 便是塔娜在旁也都瞧出玉蕤面上仿佛被重重一击的模样儿。 玉蕤急忙垂下头,可是塔娜瞧见,玉蕤那一垂首之间,眼底已是泪光急闪。 她急急向婉兮道:“主子容禀!奴才如今被皇上恩旨学规矩,却还是在主子位下学规矩。那主子就依旧还是奴才的主子,不管奴才身份怎么变了,都不会更改。” 婉兮眸光淡淡,抬手轻抚在肚皮上,朝塔娜歉意地欠了欠身儿。 “也是我自己这会子怀着皇嗣,脾气有些大,这会子竟然当着塔娜姑娘的面儿,就与玉蕤妹妹说起这些话儿来了,当真是失了分寸。还望塔娜姑娘万物见怪才好。” 塔娜便含笑点头,“奴才在宫里伺候这些年,又是皇后身边儿的女子,早已知道什么话该奴才们听,什么话不该奴才们听。” “奴才方才是愣了会子神,正忖着待会儿回到皇后主子宫里,可该将皇后主子原本赐给五阿哥所里小皇孙的喜庆礼儿,换成什么合适的呢。奴才倒要向令妃主子请罪,奴才哪儿还能听着令妃主子和玉蕤小主儿方才说什么了呢。” 婉兮含笑点头,“塔娜姑娘是皇后宫里掌事儿的官女子,自是最识大体。故此便是我方才有什么失了分寸的,倒也庆幸只是塔娜姑娘在畔呢。” 婉兮缓了口气,抬手在右侧衣襟纽子上垂下的白玉葫芦坠儿上轻轻扫了扫。 “既然主子娘娘都叫塔娜姑娘亲自来问,那你自然该去。这是从公来说。” “从私来说呢,总之你这些日子也都一直陪在你那妹子身畔。那么些日子都呆了,没的这两天就呆不得了。” 听婉兮这样一副语气,玉蕤便又是跪倒在地,“……回主子,奴才不去了。” 玉蕤立时转向塔娜,“还请塔娜姑姑先暂代我给皇后主子回话儿。回头,我还要亲自到皇后主子跟前请辞。” 塔娜便笑,“玉蕤小主儿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奴才今儿就是来传话的,这本就是奴才此来的差事。” 塔娜半蹲行礼,“那奴才就向令妃主、玉蕤小主儿告退。” . 塔娜含着笑回到“天地一家春”后殿,将这话儿来去的都与那拉氏禀报了。 那拉氏听了,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令妃一向好性儿的,这回也当真是不能忍了。她好歹还关起门儿来,只给玉蕤穿小鞋儿;若换了是我,早揪着那玉蕤的头发,给扯到姑子庙里去,强把她头发都给铰了,叫她当一辈子的姑子去,永不准还俗!” 塔娜含笑点头,“令妃未必就没这么想,只是她终究肚子大了,这会子也折腾不起来。” 那拉氏转了转手腕上那彪炳皇后身份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轻哼一笑。 “令妃跟玉蕤解不开这个结,那她心下就不可能不记恨愉妃。如今愉妃的风头是有些盛了,这样儿杀一杀她的威风,也是好的。” 塔娜点头道,“况且愉妃的福气,怕也就是那么薄薄的一点儿:好容易得了个孙子,还偏生在皇上大雩礼之前,下地儿之后就大雨倾盆……瞧把她给美的。” “后宫上下也都说,今年愉妃进封贵妃,是谁都挡不住的了。到时候愉妃和五阿哥这对母子,母以子贵、子又以母贵,一时风头倒是要盖过纯贵妃去,只在主子您之下了。” “真可惜啊,那皇孙小阿哥,却没活过三天去。这又算什么福气去了呢?前头的话说得太满,这会子反倒不容易拉回来了,奴才瞧着,愉妃和五阿哥怕是要愁得撞墙去了吧。” 那拉氏抬眸盯一眼塔娜,面上一扫之前对着六宫众人,说起皇孙小阿哥夭折时的哀戚;如今的那拉氏,满脸的喜不自胜。 “……那个孩子,死得好!” “一个孩子,同时牵连了愉妃和永琪两个人。福薄若此,便是皇上再有心要抬举他们母子,老天都不容啊!” 塔娜便是一扬眉,“……原本还说着,皇上如今忙于西北军务,这小阿哥的夭折,还要主子您来主持彻查。” 那拉氏歪头冷笑,“彻查?查什么查?死的正是时候儿,天随人愿。” “便是皇上再追问起来,就推到那洗三的吉祥姥姥身上就是了。就说,是那老婆子老眼昏花,伺候不周。叫小阿哥下了盆子就呛了水去。” “才下生三天的孩子,根基本来就弱。一口水呛着,这便缓不回来了,这原本也是最合情合理之事。” 塔娜便懂了,屈膝一礼,“奴才这就去安排。总归叫这事儿定成死案,那吉祥姥姥不认都不行。” . 三天后,皇孙小阿哥夭折的事儿,便也算尘埃落定。那负责洗三的吉祥姥姥没等皇后那拉氏示下如何处置,自己就先在慎刑司的牢房里,上了吊。 忻嫔回到自己所居的院子,心情颇为愉快,这便叫太监在廊下挂了秋千,抱着八公主舜英一起荡了一会子。 后宫所居的宫室,廊下几乎都挂秋千,故此那房梁上钉的铁钩都是现成儿的。 只是忻嫔对六公主舜华的死,无法释怀,这便刚住进来,就叫太监将秋千给摘了去。 可是这宫里,适合女孩儿们玩儿的,本就有限;她又不能叫舜英出去玩儿,故此舜英便也没少了央着要荡秋千。 今儿难得忻嫔心情好,这便叫挂上了秋千。 只是她还是不准舜英自己上去荡,非得将舜英给抱在怀里,母女两个一起荡,她才能放心。 难得忻嫔面上如此开晴儿,乐容便也乐得凑趣儿,含笑道,“倒没想到鄂常在的手段如此了得,才三天的皇孙小阿哥,就这么突然没了。” “奴才倒是一时都想不明白,那鄂常在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忻嫔含笑点头,“自然是查不到她身上去,因为啊,她压根儿就没干任何‘害人’的事儿。” “这世上唯有蠢人,算计人才会去干那些明明白白的害人的事儿;真正高明的,便是明明要了人命去,也都叫人查不出半点儿异常来,捉不到一寸把柄去。” 乐容忙屈膝行礼,“奴才愚钝,还望主子明白示下。” 忻嫔唇角轻勾,“六月十二那天,她替她妹子,给各宫送谢礼。她给我的谢礼里,还有一块福肉……你可记得?” 乐容点头,“奴才自然记得。终究是小阿哥刚落地儿,五阿哥的所里,也必定要感谢祖先神保佑,这便自该供福肉的。” 那上供的福肉,都是切成四四方方,十分肥腻。忻嫔自己懒得吃,这便赏了克食给女子们吃去了。 忻嫔荡着秋千,眸光轻轻上扬,“小阿哥洗三那天,自然更是要在入洗之前,更要带着那吉祥姥姥一起去拜神。鄂常在的妹子,也就是永琪的福晋,自然要亲自陪着。” “拜完了祖先神,两人还要一起吃下福肉才是……你想啊,那吉祥姥姥手捧着吃了那么肥腻的猪肉去,若洗手再没合适的胰子和豆面儿,那手下了水,得出溜成什么样儿~” . 乐容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也就是说,只消彼时五阿哥福晋,给那吉祥姥姥挑最肥腻的福肉吃;洗手的时候儿,胰子和豆面儿稍微不那么好的话,那姥姥的手就没准儿了?!” 忻嫔轻笑,眸光高挑。 “刚下生三天的小孩儿,被那姥姥拎着往水盆里送。若手一打滑,那孩子掉进盆子里,即便淹不着,可是只需呛一口水就够了……” “更妙的是,这祭拜祖先神、吃肥猪肉的法子,本是祖宗规矩。那五阿哥的福晋做这个半点儿错都没有,且给那姥姥挑最肥的肉去,也本是吉祥的意思。” “这根本不是‘害人’的法子,要怪也只能怪那姥姥偷懒儿,洗手没好好儿洗罢了。故此终究所有的错儿,都只按在那老婆子身上去罢了。” 忻嫔顿了顿,眸光幽幽。 “若有谁还非要追究,便又可以都推到祖先神身上去——既然那福肉是祭祀祖先神的,那姥姥也是吃祭肉出的事儿,那何尝不是说,是祖先神不肯保佑这个孩子?那这个孩子死,自都是上天和祖宗的意思了。” “那就是这孩子福薄……这话儿,便是愉妃还是永琪,都不愿意落下的。故此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姥姥既然已经上了吊,他们便不能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 六月十九日,皇帝下旨,赐封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拜尔嘎斯氏,为伊贵人;纯贵妃位下学规矩女子霍硕特氏,为郭常在。 这样的初封,都是宫里固定的规矩,没什么特别,六宫上下倒也没什么惊讶的。 真正叫众人惊讶的却是——皇上落下了玉蕤。 原本众人都以为,这三位学规矩女子,会一并赐封去。可是皇上这次却只封那二位,倒不知这玉蕤究竟要何时赐封了。 赐封的旨意一下,六宫便都齐聚到“天地一家春”正殿来。新赐封的二位,虽说位分低,没有册封礼;可也还是要到皇后面前来,正正经经行礼谢恩的。 虽说玉蕤这次没得进封,可是她的身份终究也已是小主儿了,这便也还是赶来了。立在所有人的班次之末,低低垂着头,仿佛希望自己能不被所有人看见一般。 “看来,令妃跟皇上生的这股气儿,倒是生得长远。玉蕤原本新宠,皇上却不一并赐封,显然还是顾及了令妃去。”忻嫔远远瞟着玉蕤,忍不住轻嗤。 其实玉蕤进封不进封,她哪儿上心呢?她在乎的,只是因为玉蕤这件事儿,叫令妃跟皇上彻底生分了去罢了。 伊贵人和郭常在行完了礼,退回班末,只在玉蕤上首站定。 这便还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班末的方向望来。玉蕤终是难以幸免。 那拉氏便也轻叹一声儿,“石女子,委屈你了。” 玉蕤家满洲老姓儿是索绰罗氏,但是因玉蕤的高祖父都图,曾经在康熙爷年间任职内务府司库一职。因一丝不苟,被康熙爷赐汉姓为“石”。故此这会子玉蕤尚无正式的位分、名号,那拉氏为表尊重,称呼她为“石女子”。这也是敬重她母家的意思。(很多满洲世家都有汉姓哈,金朝和大清皇帝们赐的,所以还有人以皇太后“钱氏”这个说事儿,实在是不做功课啊~) 玉蕤低低垂首,只得上前行礼,“奴才不敢。” 那拉氏含笑点头,“你也别急。皇上总归已是叫你正式学规矩,便是这次没与伊贵人、郭常在一并赐封,怕也是因为你学规矩的日子还短。对于身为嫔御的这些规矩,还需要细细学来才好。” “况且你是令妃位下的学规矩女子,皇上便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也一定会顾着令妃的体面。故此啊,你的赐封必定也不会远了。” . 那拉氏这话说得,叫忻嫔和兰贵人又是不由得相视一笑。 若是令妃心里这个坎儿过不来了,与皇上就此生分了……那皇上还会永远顾着她的颜面去么? 这世上,男人对女人的耐心,原本就有限。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天子呢! 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美貌的、年轻的,还是高贵的?天子从来就不缺女人,天子也从来不至于要为一个女人费尽思量。 身为后宫女人,偶尔与皇上耍耍小脾气,是可以,权当撒娇了嘛。可若是长久好不起来,那天子的耐心终会有耗尽的一天。 更何况,这会子皇上还在顾着西北的战事,这天下多少的事要他亲自过问;日理万机尚且时辰都不够用,皇上哪儿来那么多的闲情雅致,一天接着一天地哄着一个女人去? 所以啊,这后宫里,恃宠生娇却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女人,注定失宠。 ——更何况这个女人早已不年轻了。连续四年诞育四个孩子,三十三岁的她,已经现出了岁月的皱纹;本就纤瘦的她,已经有些憔悴。 皇上之所以这会子还能给她颜面,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皇嗣罢了。 . 玉蕤去“天地一家春”了,婉兮自己在“天然图画”岛上,略有些心不在焉。 便是三个孩子都环绕膝下,她还是忍不住不时偏头望向窗外去。 婉嫔一笑,便道,“你便放心吧。玉蕤又不是头一天进宫的,她便是头一回独自到皇后那边儿去,皇后也总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吞了她!” “况且今儿,庆嫔和颖嫔也都过去了。若是玉蕤遭遇什么不随心的,她们两个也自然会护着她。” 婉嫔今儿自己寻了个由头,只陪着小七,这便没过去。 婉兮被说得脸红,连忙回神儿,“……终究,她这回是头一次以小主儿的身份过去行礼。我这心下便总是有些悬着。” 从前玉蕤总是随着她一起过去的。这冷不丁身份换了,玉蕤便要格外多承受一层众人的目光去。 可是她,今儿却不能陪在玉蕤的身边。 若说这些日子来,玉蕤所受的所有苦,都是代她受的……她非但无法挡在玉蕤面前,还得在外人面前故意绷起脸来做戏。她心下,着实便更是不忍。 婉嫔轻轻拍拍婉兮的手,“就叫玉蕤这么去办吧。这样儿,她自己心下也能舒坦些。终究她的确是已经对皇上有情,她心底对你便自然有愧;她能为你做这些,便是眼前儿要受些苦楚去,却怎么都比与你生分了要好。” “便是旁人的冷眼,以玉蕤的性子,没什么受不得的;只要,那冷眼,不是你的。” 婉嫔越是这般开解,婉兮心下反倒越是难受。 “我就说她是个傻丫头!恼得我都忍不住想给她两巴掌,打醒了她去才好!” “她怎么这么傻,非要将这一辈子的青春年华,都葬送在这宫里做什么?她原本可以干干净净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做自由自在的她去……” 婉嫔含笑摇头,“世上的人,谁心下没有一份痴去?便是旁人眼里不值得的,可是换成她自己,其实反倒甘之如饴。” “她虽然不能出宫去了,一辈子都要留在这宫墙里。可是她不用离开皇上,更不用离开你……她在宫里十几年,这宫里虽不自由,却早已成了她自己选的归宿。” “心安其所,便是归宿。只要她心甘情愿,又如何不是最好的选择呢?” 婉兮垂眸,眼前已是模糊。 她想起篆香,想起那个也同样儿对九爷痴心一片的女子。原本最是冷艳孤傲的性子,却肯为了九爷,放下一身的傲骨,不记名分,只求能在九爷身边儿呆一辈子…… 即便知道那个人对她无意,即便知道从此的岁月只能凭一腔孤勇寂寞渡过,却还是无怨无悔。 . 小七今儿很是高兴,迫不及待从“九洲清晏”折腾回来,与婉兮腻在一处。 自六月十一那日,皇帝上不来“天然图画”岛,皇帝便将婉嫔和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了。 小七等了皇帝一个晚上,她的皇阿玛便将后来的这些天,都将她给带在身边儿。 小七这会子脑门儿上还一点红呢。那是她阿玛朱批奏折的时候儿,她要帮着阿玛磨墨,那墨是朱墨,是在墨中加入朱砂、或者上好的朱红;梣皮水煮胶,清浸一七日,倾去胶清,于日色中渐渐晒而得之。 小七帮着研墨,皇帝看着她年纪虽小,却娴雅宁静的模样儿,忍不住欢喜,这便伸了指头尖儿蘸了一点朱墨,点在她脑门儿上的。 小七虽年纪小,但是十分早慧,这些日子来也隐约知道双亲之间有些龃龉,这便含笑望住皇帝,俏皮问,“……阿玛,我这样儿点着红点儿,像不像额涅啊?” 这话儿倒是将皇帝给问愣了,“阿玛瞧着你,像个天竺姑娘,怎么忽然像你额涅了?” 小七一本正经道,“可是我翻额涅的抽匣儿,瞧见过一张画着花儿的图。那上头就是用这样的红色儿,一笔一笔点染出来的。” “我偷偷儿问了婉阿娘和庆阿娘,她们二人都说,那图上画的不是花儿,是我额涅!” 小七歪着头,“阿玛看,这一点一点的红,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皇帝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伸手过去将小七抱进怀里来。 孩子的心,他懂了。 他知道,必定是小七年纪小好奇,最愿意翻娘的私藏之物,这便翻箱倒柜地找出当年他亲笔画给九儿的那张“九九消寒图”去了。 皇帝用下巴颏上的胡茬子轻轻扎着小七,柔声唏嘘道,“九九啊……莲生说得对,阿玛画的不是花儿,是画你额涅呢。” 这么多年了,原来九儿还一直珍藏着。便如同他们之间着十九年的时光,从未曾老去。 皇帝便笑,正正式式又看了小七好几眼,点头赞,“像!你是你们三个孩子里,最像你额涅的!” 故此小七都没好好洗脸,今儿特地带着这一点红回来的。 . (玉蕤的家族,前头某苏给大家讲过,他们是旗人世家科举之最,三代进士、三代一品。大家由此可见玉蕤的智商~ 玉蕤的高祖父,被康熙爷赐姓“石”,谓坚定不移;玉蕤的弟弟英和,八岁就被和珅看中,要结亲当女婿,结果德保与英和这父子俩根本就不搭理和珅——这些都可见玉蕤的品性; 所以这样的人,才会被皇帝选中,放在令妃宫里,足见这是皇帝的一片深意。故此这个人若二十五岁就出宫去了,岂不可惜? 而德保后来即便官至一品,即便女儿死后,从来写奏折给皇帝请安,都是要一并问令妃的安;玉蕤的弟弟更是在嘉庆年间颇受重用……由此可见她们一家与令妃的深厚感情,怎么可能是争宠的关系呀? 上头这些都是真实的史料,大家可以放下心了咩?) 第2325章 340、眉间一点朱砂(八千字毕) 这会子见额涅与婉阿娘说完了话,小七可得了机会,忙钻到婉兮臂弯下,向婉兮摇晃着脑袋。 婉兮因还是悬心玉蕤,便有些失神,愣没看见小七脑门儿上那颗红点儿。 婉兮只问,“小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高兴?” 小七的脸便登时垮了下来。 婉嫔在畔坐着,瞧是瞧明白了,却忍着笑也不说破。 终究婉兮与小七才是骨血相连,她这样代为抚养的,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她便由着她们亲娘俩自己心意相通起来。 小七见婉阿娘也不肯帮她,这便噘起小嘴儿来,“……因为,因为这都快七月了。皇阿玛说,七月里保保就满了五岁,就能回宫来念书啦!” 婉兮一时恍惚,便也回神而笑,伸手轻抚小七的发丝。 “是啊,可真快,麒麟保都要满五实岁了。” 婉嫔便也笑,“我啊就是最怕问小孩儿年岁的,一问,就把自己给追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九爷家的孩子,一个个儿地长大了,也一个个儿地出息了。便是福铃一个女孩儿家,也出落得聪明伶俐。永瑆在我眼前儿,昨儿还念叨呢。” 婉嫔含笑点点头,“永瑆后来是挪到舒妃宫里长起来。若从舒妃那儿论,傅公爷既是永瑆的舅舅,又是永瑆的姨夫,故此他跟福铃还算得上是个表兄妹了去。” . 小七都要郁卒了…… 明明额涅已经在轻抚她的发丝,目光距离她脑门儿上的红点儿,就剩那么一点儿距离了。可是额涅却又顺着说到保保那边去了。 拉旺原本在外间陪着永璐玩儿,扶着永璐爬到阿斯兰背上去骑着,他在旁扶着永璐的肩膀,小心不叫永璐掉下来。只是尽管这般小心翼翼,还是忍不住不时朝小七这边儿看过来。 终究,他还是朝蛐蛐儿使了个眼神儿,叫蛐蛐儿上前来扶着永璐。 他自己转头就奔进了内间,跑到婉兮面前,指着小七的脑门儿,“……阿娘快看,小七这儿是不是卡破了?” . 这一句管用,婉兮果然停了其余一切话题,连忙转眸回来,定睛看着自己闺女的脑门儿。 小七这便笑了,笑得嘎嘎的。 小七朝拉旺嫣然回眸,眨眼轻笑。 两个小孩儿的手不由得拉在一处,鬼鬼叨叨都低头笑了。 婉兮伸手摸了一下儿,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扬眉,“……寿阳公主,眉间落梅,世间因有‘梅花妆’;咱们这大清的公主殿下,果然也是不遑多让呢。” 婉嫔大笑拊掌,“可不!” 小七虽听不懂典故,却听懂了“梅花妆”,故此扬眉轻笑,“额涅怎么一下子就知道,这是花儿?” 便是她皇阿玛,最开始还说过“天竺姑娘一个点儿”去呢。 婉兮垂眸轻笑,“这样说来,你这儿果然是花儿咯?” 小七巧笑倩兮,“额涅,我好不好看?” 小七这样撒娇的模样儿,婉兮自是心头旁的忧愁都顾不上了,含笑点头,“好看,我的小七最好看。” 小七爱俏地臭美显摆,“……是皇阿玛给我点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瞧也是。你是大清的公主,是你皇阿玛捧在掌心的宝贝,除了你皇阿玛,还谁敢随便用朱笔在你脑门儿上就点了红去?” 小七欢欢喜喜地笑,“皇阿玛也说我好看……皇阿玛还说,我是额涅的三个孩子里头,最像额涅的~~” 婉兮的脸腾地就红了,含羞瞟婉嫔一眼。 婉嫔大笑,“皇上也是的,说你好看就直接说呗,还偏绕着我们小七,瞧这么拐弯抹角地~” 婉兮赶紧自嘲,“小前儿兴许仗着年轻,还好看过那么几年。可是如今都满脸褶子了,哪儿还敢说好看呀。” . 婉兮与婉嫔勉力解释,拉旺却只顾着盯着小七看。 皇帝这几天将小七接到“九洲清晏”去,却不便将他也带着。那终究是问政的地方儿,皇女可以自由出入;他纵然是小额驸,也终究是外臣,不能随便儿进的。故此今儿他也是隔了好几天才见着小七,这便一看就忘了眨眼。 拉旺定定歪头看着小七,忽然道,“令阿娘说得对,这眉间的朱砂,不是随便谁都可以给点。在寺庙里,唯有高僧才可以给人眉心点红。” 小七含笑回望拉旺,“哦?高僧眉间也有红么?” 拉旺便拉着小七的手,两人一起跑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指着上头的佛像给小七看,“你瞧,佛菩萨眉心都有这样红点儿!” 婉兮由玉蝉扶着,与婉嫔含笑,一起缓步走了过来。 之间佛像前,拉旺拉着小七的手,眸光幽深,“……小七点了红,我明儿也点红去!” 小七笑起来,拍着手,满面的娇俏,“可是额涅说,是公主点的‘梅花妆’啊。旺旺也点红,那旺旺岂不是也要当公主么?” 拉旺含笑摇头,回手指着那佛像,“佛菩萨眉间都有这样一点红,我是拉旺多尔济,多尔济是‘金刚’,是佛菩萨身边儿的护法神;拉旺是得到‘拉旺灌顶’的大圆满修行者……所以我也可按着佛家的规矩,眉间点红。” 拉旺说着,拉着小七的手,就去一旁的朱墨盒子里点了一点,拉着她的手,点在他眉间。 拉旺含笑而立,目光只沉降下来,定定凝住小七,“……有了这颗朱砂吉祥痣,便可佑我,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看尽三生。” . 虽然是两个小孩儿,终究是名分早定了的两个小孩儿,故此婉兮和婉嫔在门槛外瞧着,也只是相视一笑。 早是早了点儿,可都乐见其成不是? 若不是叫他们两小无猜时就这样儿,又何苦叫人家拉旺两岁就送进内廷抚育了呢~ 婉兮便没进去,轻叹了口气,与婉嫔嘀咕,“……陈姐姐,我不觉着自己老了;我只是遗憾,我的小时候儿算是白活了。” 婉嫔会意,自是也笑,“可不嘛。看人家两个啊,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竟都会用这样的眼神儿看着彼此,会用这样的腔调如此说话儿。咱们啊,还这个年岁的时候儿,怕还都是小粑粑孩儿呢。” . 两人说着话儿,一抬眸,见玉蕤已是远远地回来了。 婉兮忙停了话语,自己便要往殿门口奔。玉蝉和婉嫔忙一左一右给扶住了。 语琴和颖嫔两个先迈进门来,一瞧婉兮那神色,便都会意,相视一笑。 语琴上前来托住婉兮的手肘,“你啊,就放心吧。玉蕤哪儿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再说了,还有我们俩呢!” 说着话,玉蕤已是也迈进了门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 婉兮忙给拉住,一把扯过来,拥住了玉蕤的肩。 “……你没事儿吧?她们没拿什么难听的话,磕打了你去吧?” 玉蕤一扫之前在“天地一家春”众人面前的面色苍白,朝着婉兮俏皮一笑,“主子放心,我将她们一个个儿的,都给唬住了!” . 一时姐妹几个互相扶着,说说笑笑走回西边儿暖阁去,分在南北两炕上坐下了,相对着说话儿。 玉蕤便又是往日里那个玉蕤了,手脚麻利、言笑爽朗。 只是她这会子还是不习惯被语琴她们按着坐下的身份去,当真不敢与几位从前的主子并肩一起坐在炕沿儿上,这便非要挣扎了起身,勉强坐在炕边儿的紫檀脚踏上去。 “各位主子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学规矩女子啊,奴才跟主子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儿,打死都不敢姐妹相称。还是容奴才这么坐着吧,也叫奴才心下稳当些。” 语琴笑着啐她,“别说你们主子为你悬心,我们几个先前哪个不被你给唬住去了?亏你做戏做得好,便连我们几个都给唬过去了,当真要来掐你一顿了。” 颖嫔也笑,“可不嘛。好歹这会子令姐姐怀着身子,正是要紧呢,你这会子忽然承恩了,我们几个如何能容得你去?” 玉蕤不敢说话儿,只转眸望向婉兮。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跟皇上选在这个月里‘闹妖儿’,倒是细心选的。这会子我是六个月,正是身子最好、胎气最稳的时候儿。” “若是早了不行,坐胎还不稳;若是再晚了也不行,终究都要临盆了。” 玉蕤如释重负,含笑点头,“……还有啊,皇上七月还要秋狝去,若这会子再不‘闹妖儿’,便又没工夫儿了。” . 这会子将话都说开了,回头说起来,只如一场笑谈一般。可是当真回望当时,也叫人心下怪后怕的。 语琴便哼了一声儿,“要不说你的戏做得当真是好呢!那天我知道了信儿,担心你们主子怀着孩子,又是好性儿,自是舍不得排揎你去;我便替她咽不下这口气,赶过来审问你的时候儿,你单独当着我的面儿,竟也还是一脸的苍白!” “知道的是你脸上抹了三层妆粉;不知道的,还当真觉着你心虚,这脸上都藏不住了呢。” 玉蕤的笑容有些苦涩,抬眸望婉兮一眼,嘴唇嗫嚅,仿佛有话要说。 婉兮却按住她肩膀,含笑摇头,“……可不嘛,她这个月份例里的妆粉,那头三天便全都用完了。我便将我的妆粉给了她,反正我怀着身子,也不便上妆。” “可是这妮子倒好,还是几天之内又用完了。我这儿倒要替她跟姐儿几个求个援,你们谁妆奁里还有剩下的妆粉啊,也不必好的,从前使了剩的就行,快匀给我们点儿。总归都是一层层往脸上涂,就跟刷墙似的,好的反倒都糟践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几个人便都大笑开来。 婉嫔等人本就不是喜欢浓妆艳抹的人,那份例里的妆粉自然有的剩;只是还都要故意逗上玉蕤一逗。 语琴便道,“妆粉什么的,倒是没有了。不过麦粉,倒是还有一缸。若玉蕤不嫌弃啊,这便拿来使吧!” “总归啊,玉蕤也是刷墙似的用法儿,那麦粉用起来,效果自是一个样儿!” 颖嫔大笑,“可就怕出点儿汗什么的,那脸上的麦粉,直接就变成浆糊儿了。这还六月大夏天儿呢,难道这么早就要忙着备浆糊儿,这是要提前溜窗户缝儿啦?” 从前在东北关外,包括此时在京师,都因天儿冷,冬天窗户缝儿都要用纸条、布条,上头刷了浆糊,将那缝隙粘住,俗称“溜窗户缝儿”。 家里的女人用麦粉来熬浆糊,要稀稠合适,一向是考验当家女人的功夫之一。浆糊稀了,那窗户缝溜不住;浆糊稠了,则要浪费麦粉,影响到家里的口粮……故此那合适的分寸,十分考验人去。 婉兮便拍手而笑,“还是陆姐姐最善持家。才六月间,就料定今年宫里熬浆糊用的麦粉,还有的剩;这便自是将熬浆糊所需要的分量,算得明明白白的了!” 婉兮说着,调皮地朝其余几个人眨眨眼睛,“谁还说陆姐姐是江南汉女来着?瞧瞧,自从母家奉旨入了旗以来,非但旗下的饽饽会做了;如今连熬浆糊儿,也都已经拿手了。这便彻底已是十足十的、旗下的福晋了呢!” 语琴大羞,起身儿奔过来,便要抬手佯作要掐婉兮的脸去。 “瞧你这个护短劲儿的!我算瞧出来了,你是为了护着玉蕤啊,连我都能生分了去!” 婉嫔和颖嫔都是大笑,上前一边一个,将婉兮和语琴给作势拉开了去。 玉蕤这才悄然松一口气,静静望住婉兮,终是放心地露出了微笑。 . 各自坐回去,婉嫔只含笑问玉蕤,“枉你担了这么大委屈去,倒果真是将我们几个都给瞒住了。便是你主子,怕也是那天一大早的,在你将话说明白之前,也给惊动了一下儿去。” 玉蕤坐在那紫檀脚踏上,虽说比其他各位都矮了大半个身子去,却是高高地、傲然地扬起了头。 “……今年都说愉妃将晋位贵妃了。若愉妃得以晋位,那贵妃位上便满员了去,我们主子便再没机会晋位了。” “我们主子好性儿,心境澹泊,懒得与她争。可是奴才既伺候了主子一场,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主子吃下这个哑巴亏去?” “便是主子自己不争,奴才也要给主子争来;便不是为了主子,也得为了咱们十四阿哥去!” 玉蕤深吸口气,抬眸凝注婉兮,“……那个贵妃之位,当年舒妃生子,皇上都不给她晋位,就是为了给主子您留着的!皇上好容易留了这么多年,奴才可不能叫愉妃就这么给抢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你个傻丫头,你这样儿替我争,你要付出的却是你的一辈子……” 玉蕤轻垂眼帘,“主子此时已在妃位,再往上去,唯有贵妃、皇贵妃两个位分了。可是若有皇后在,又不封活的皇贵妃的,故此主子将来还能晋位的,也只剩下这一个贵妃位分了。” “与从前那些位分都不一样,主子到了此时的地步,再往上走,便注定更要艰难上十倍、百倍去。且不说皇太后,终究还有那么多祖宗家法横亘在那儿呢。” “大清的历史上,从未有辛者库下汉姓女再能走到妃位以上去的……可是难得皇上对主子有这个心,那奴才便得替主子守住了!此时主子有皇嗣在身,不宜扰动神思,那奴才自然便该替主子分忧。” 婉嫔感动地点头,却还是叹息,“只怕便是你能为你主子绸缪到如此地步,皇太后那一关,还是不容易过。” “终究后宫进封,历来都要奉皇太后懿旨。皇太后的金宝,要盖在那册封的诏书上,这册封才算作数。若皇太后不用宝,皇上都无法单独下旨……若无册封,便是给了你贵妃的待遇,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会子妃位上还有舒妃;妃位以下,至少还有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呢,皇太后何尝不想将这个贵妃之位,留给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去?故此啊,当真除非皇上使出非常之举,否则皇太后是根本就不会动摇的。” 婉兮点头轻笑,“不管这个法子能否撼动皇太后的心,可是至少,我知道皇上和玉蕤都肯为我做到这个份儿上。那这片心意,就自比那个贵妃之位更为珍贵。我心下,已是惜福。” 语琴叹了口气,”……可不。若是皇太后那边儿已经点头了,皇上必定是这次跟赐封伊贵人、郭常在,一并下旨进封婉兮了。可是皇上并未下旨,礼部、工部那边也没动静给制造金册、金宝什么的,那便是说,皇太后那边还是没完全点头。” 颖嫔倒是乐观些,“姐姐们也别悲观了。说不定等令姐姐的孩子落地儿,只要还是个皇子,到时候皇上自可趁势进封令姐姐去!” 婉兮自己倒是轻轻一笑,抬手刮了颖嫔鼻尖儿一记,“傻丫头。谁说我能生下来的,一定还是皇子去?” . 午间,小七和永璐他们都累了。婉嫔和语琴分别带着几个孩子离去。 玉蕤亲自送走了几位主位,回来跪在婉兮面前,还是有话想说。 婉兮依旧摇头,含笑道,“算了。这些话,你已不必说了。总归,我心下有杆秤。” 这会子刘柱儿贼溜溜地进来,跪下回道,“回主子,皇上口谕,想用莲子羹。” 这六月盛夏的,用些莲子羹正是时候儿。 婉兮轻哼一声儿,“皇上用莲子羹,怎么报到你这儿来了?难不成皇上还没忘了你是从御膳房出来的,这便叫你亲手来做不成?” 刘柱儿两颊这个红,“……主子说对了。” 婉兮都忍不住捶炕而笑,“好啊,这个爷!” 又耍赖?! 婉兮倒也没被难住,轻轻仰头,哼了声儿,“便是叫你去做,又有什么难?我这便将你借了出去。你独个儿下岛,回御膳房伺候完了再回来就是。” “总归啊,还是不用皇上亲自上岛了。” 刘柱儿仰头,面现难色,“……主子英明。可是,可是皇上说了,不光要奴才亲手做,那莲子,还得用咱们岛上荷塘里产的。” . 婉兮无奈地笑开,“……我忖着,我若要说,叫人摘完了咱们荷塘的莲子送出去,皇上也得再加上一句‘还要用咱们岛上的炉子、咱们岛上的锅’了,是不是?” 刘柱儿也是忍俊不住,“主子好厉害。皇上果然也说了这句话~” 婉兮笑着摇头,手肘撑住靠垫,指尖儿撑住额角,想了想。 “也罢,交待给乘船的太监去,就说可送皇上过来;不过一刻钟后,就得回来接皇上。” 刘柱儿张大了嘴,“就一刻钟?” 婉兮轻哼一声儿,“唯有如此,才能叫外头人都以为,我虽让了半步,不敢乱了君臣的规矩;可心下,还没原谅皇上呢。若此,也不枉了皇上和玉蕤的一片苦心。” 玉蕤微微一震,急忙蹲安告退,“……叫玉蝉和玉萤伺候,奴才告退。” 婉兮轻叹一声儿,“傻丫头。从此你要一辈子都留在宫里,又如何能在皇上来的时候儿,永远都避而不见呢?你留着,咱们依旧还是咱们,该怎么说话儿就还怎么说话儿就是。” . 婉兮虽不想叫玉蕤为难,可是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一瞧见玉蕤、玉蝉几个女子都跟从在婉兮身后深蹲请安,便抬了抬手,“你们都下去吧。朕想单独与你们主子说说话儿。” 婉兮心下倒不落忍,忙伸手扯住玉蕤,“玉蕤的身份,此时已是不同于玉蝉她们了。皇上是叫奴才们下去,却不包括玉蕤。”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高云从,朕午间吃着的八宝攒盒里的番果子,朕说了那八个样儿都好吃……” 高云从懂事儿,一个千儿跪倒,“皇上说了,那果子是刚从广州红毛番人的船上下来,送进京师的。玉蕤小主儿怕是没尝过,这便将那八宝攒盒里的八样儿,都赏了玉蕤小主儿。” “奴才都记着呢,已是一并带来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还不伺候你玉蕤小主儿去?” 既是皇上有赏赐,婉兮这才不好拦着了,抿着嘴笑,松了手。低低与玉蕤道,“你去尝尝,看好不好吃。若有那不甚寒凉的,我这会子方便动嘴的,也给我留两个尝尝。” 玉蕤这才下去了。 婉兮瞟着皇帝,“……皇上来得倒是预备周全。” 皇帝啐了一声儿,“就知道你脸上抹不开!若不预备些,你心下又该觉着愧得慌!” 婉兮撅了嘴,也不搭理皇帝,自己转身儿,踩上脚踏,左右提了袍子就上炕坐下。 她自己大着个肚子,今儿又穿了一身儿牙白素色的夹纱袍子,这么着慢吞吞挪上炕去,影儿落在窗户玻璃里,真像个大母蚕。 “爷还知道?那爷还与玉蕤两个私下合计了,偷偷摸摸儿背着我去安排了这事儿?倒是将我都给蒙在了鼓里!” 皇帝腿长步子大,两步就追上来,已是坐在了婉兮身边儿。 “若事先告诉了你,你能答应吗?你必定为了护着玉蕤,死活推拒了的。” “说不定啊,还没等爷安排好,你早寻个由头,私下里将玉蕤给放出宫去了!” 婉兮叹了口气,“总归这会子,说什么都是晚了……我心下就是觉着对不住玉蕤。”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她不委屈。心下委屈的人,在宫里也留不住;爷得叫她心甘情愿留在宫里才行,她才能一辈子都毫无怨尤地陪着你。” . 婉兮心下悄然一动。 玉蕤的那些欲言又止……她心下并非毫无察觉。 再说那些妆粉的事儿,并不包括六月十二一大早,她撩开帐子的时候儿,第一眼撞上玉蕤的脸时,瞧见的模样儿。 那天早上,玉蕤是真的,满面苍白。 她心下觉着这里头怕是还有事儿——可是,终究玉蕤这样儿是为了她一场,她便也不愿深追究;更不愿再将玉蕤的伤心事儿,在语琴她们面前张扬开了。 玉蕤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得护着玉蕤的心去。 皇帝见她眸光黑白分明望过来,便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声儿。 “……那个,爷那天到了永琪的所里,已是见着玉蕤饮过酒了。中途玉蕤下车,回来已是酒劲儿上涌,她错朝爷的马车来。” “爷本可以叫侍卫们将她给隔开,可是爷那天还是叫她上了爷的马车来。” 婉兮吐了口气,“皇上是故意的!” 皇帝满面赧色,轻轻又咳嗽了声儿,“是。爷知道她的心意,也明白你对她的情谊,故此爷若是白白利用了她,白白虚耗了她的青春去,你心下不自在,爷心下也不稳当。” “故此爷……咳咳,玉蕤酒醉,情不自禁,扑上来抱住爷的时候儿,爷就没推开她……” 婉兮怔住,不知该用什么神色。 皇帝举袖按了按额角,“爷牺牲了半边面颊,叫她给亲了一口去……从此她便心下有愧,便是留在宫里陪着你,也会心甘情愿了。” . 婉兮哑然失笑,“……原来那马车里的动静儿,只是玉蕤亲了皇上脸蛋儿一口去?” 皇帝皱眉,“真是满人家的格格,一喝醉了,那当真是有劲儿。爷也好歹得横打竖扒,才拦住了她去。” 婉兮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玉蕤酒醉了,终于有机会与皇上独处,情不自禁之时,皇上竟然还是推开了她?爷,你——不怜香惜玉。” 皇帝轻哼了声儿,“我倒不怕别的,就怕有人给我吃黄连水泡过的草去。” 婉兮“扑哧儿”一声笑了,却也紧跟着,泪珠儿滚落下来。 “可是玉蕤她,就为了这一下儿,就要赔上一辈子留在宫里去……这个傻丫头,我都替她不值。” “亏她那天早上还一脸苍白地在我面前儿不自在,就那么一下儿,她却担了那么大的名声去,她当真亏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你们俩情分深,她酒醉了,以为是在梦里;是夜里在围房里醒过来,才回想起来是真的。她那会子已是要痛悔死了。” “故此都没用我多说什么,她已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是聪明的丫头,知道我若没别的安排,必定不会叫她上我的马车。” . 窗外,配殿里,玉蕤嚼着皇上赏下的番果子。 嘴里甜,眼里却酸出了泪。 她回想着六月十二的早上,皇上依旧天不亮就要起身办理国务。她一片惶急地从围房里奔进皇上寝殿明间儿,给皇上磕头请罪。 皇帝淡淡凝视着她,“玉蕤,睡得好么?昨夜那一场梦,可彻底醒了?” 她含泪点头,“奴才醒了。” 皇帝点头,“醒来就好。你在你主子身边儿十几年,朕若喜欢你,不会等到今日。可既等到今日,你心下便该明白——朕对你,本无男女情意。” “事到如今,朕也不怕与你说句明白的话儿:你要出宫的请旨奏本,去年已经报到朕眼前儿来了,是朕扣住没发。” “永寿宫离不开你,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官女子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再晚,也只能留到三十岁左右。便是内廷主位与女子们情分深了,再不愿撒手,也不敢忍心将你们强留下来。故此你今年不走,明年、后年,迟早都要走。” 皇帝眸光在那未明的天色里,幽幽而转。 “除非……是官女子们自愿留在宫里,一辈子再不出去。” . 那一刻,玉蕤知道自己笑了,如释重负。 她在“梦里”,终于斗胆抱住皇上亲了一口;而皇上顾着她烂醉如泥,竟亲自抱着她回了九洲清晏……她的未来,其实便已经划定了。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她在马车里只在皇上脸上啄了那么一下儿;那晚宿在九洲清晏岛上,也只是在围房里独自一梦。 梦醒来,一切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儿。 不过,她也已经知足了。毕竟曾经在皇上的寝宫里睡过一晚,毕竟曾经与皇上同乘过一程马车,毕竟……尽管是当成在梦里,却也还是在皇上面上,偷了一个香去。 这于她,今生,已是最圆满的梦。 一生能得这般梦一场,已是惜福。 故此她虽说眼角有些湿,却还是心澄意笃地向皇帝跪倒下去,“……奴才求皇上恩典,奴才愿一辈子留在宫里,一辈子伺候令主子。” 皇帝笑了,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亲自拉起了她。 “……你既肯留下,朕也不会委屈了你。朕会给你位分,不会再叫你当官女子。” “况且你伯父此时为礼部尚书,你阿玛是工部侍郎,朕进封了你,也方不委屈了你的家人。” (8000字大更,求个月票啦~~~) 第2326章 341、瑞(六千字毕) 这个六月间,内地因大雨解旱,朝廷催促各省、县,趁雨后补种。皇帝下旨地方衙署出借农具、种子,晚收赋税,誓言要确保这大旱的一年,仍有收成。 而西北军情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六月麦熟,兆惠、富德等率领朝廷大军,开始攻打大小和卓兄弟最后的据点:喀什噶尔和叶尔羌两城。 六月二日,富德由和阗启程,进兵叶尔羌。六月十一日,兆惠领兵九千,由乌什南下,进兵喀什噶尔。 大小和卓兄弟眼见大势已去,开始安排出逃。 六月十八日,同样来自和卓家族的额色尹、玛木特叔侄,与大和卓波罗尼都交战,剿杀多人,随后来到兆惠军营投诚。 六月二十七日,大和卓波罗尼都西逃;闰六月二日,小和卓西逃。 闰六月十四日,兆惠进驻喀什噶尔城,富德所部先锋鄂博什进驻叶尔羌城。闰六月十八日,富德进入叶尔羌。 皇帝大喜,令兆惠留驻喀什噶尔,办理喀什噶尔、叶尔羌二城事务;富德、明瑞等速领兵追击。 至此,大小和卓之乱,已近平定。 西北的捷报,将先前日月双蚀、天降大旱、皇孙夭折等不祥,统统掀了开去。 . 值此大喜,闰六月初十日,宫殿监下的“遇喜处”正式报了令妃、多贵人两人的遇喜去。 遇喜处专司嫔妃生育之时,挖喜坑、埋胎衣等事。遇喜处自正式报了两位的遇喜,便意味着,该处已经要正式开始为二位的临盆而预备了。 闰六月二十二日,皇帝也正式赐封玉蕤为“瑞常在”。 今年后宫前后脚赐封三位学规矩女子,且前两位还都是分别在皇后、纯贵妃位下学规矩,起封原本都应该比玉蕤高;可是玉蕤不但同封常在,并未从答应起封;且直接得了封号“瑞”。 前头的伊贵人、郭常在,“伊”字和“郭”字都是从她们母家姓氏,或者部落里来,只是“名号”,并非“封号”。 而玉蕤的不但有封号,而且是“瑞”字,叫人自然联想到祥瑞之意,正合此时西北捷报频传的喜庆。 婉兮也捉着玉蕤的手含笑道,“且不说这个‘瑞’字,本就是玉形而蕤声,本就与你的名字切合;且这个‘瑞’字,还是用了玉字边儿啊。” “皇上最是爱玉之人,给皇子们取名方用这玉字边儿的字儿。这算得上是‘钦定偏旁’,皇上竟然也选了这样一个字给你……足见,皇上有多重视你去。” 婉兮故意抬眸望了望天,“我想想,好像咱们宫里这么多主位的封号里头,含有你这样玉字边儿的,也就你这一个了吧?” 六宫常在、答应等位分的,也皆来道喜。可是即便婉嫔、语琴和颖嫔都是身在嫔位的,因多年亲厚,这便也都亲自来了。 婉嫔走进来听见婉兮这样说,也含笑上前凑趣儿道,“谁说不是呢?即便常在的位分是不高,可是这个封号却金贵呀!想来皇上竟肯给一个常在位分的,这样儿好的封号去,何愁将来不是瑞贵人、瑞嫔、瑞妃去呢?” 语琴也笑着道,“瑞,以玉为信也。玉蕤你快说说,你做了什么事儿,叫人以当你是玉制的印信、符节去?你又是帮了谁,传递了什么消息啊?” 颖嫔也上前来胳肢玉蕤,笑作一团,“皇子、近支宗亲,这么多皇家的子侄呢。这玉字边儿的字儿,都快用完了;皇上却怎么这么大方,将这样一个字形、字义都好的,竟给了你去!这不是宠你,又是什么呢,嗯?” 玉蕤实在是羞愧难当,只得上前抱住了婉兮的手臂,躲到了婉兮的身后去。 “主子还说什么我独一个儿?主子的‘令’字,分明才是后宫里第一个以‘玉德’为封号的!” “且主子的‘令’字,妙就妙在,玉德隐于字义中,却不在字形之上。而奴才这个‘瑞’字,便是与玉相关,却也只是直不愣腾地摆在明面儿上罢了。由此便足见皇上是懒得给主子多费半点心思的……” “与主子的‘令’字相比,奴才这个‘瑞’字,一不新鲜,二不深邃。奴才想,皇上给了奴才这个字,怕也是因为奴才是主子位下的女子,这便封号上也都顺着主子来取,就是叫奴才一辈子都记着,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今日的一切,都是托了主子的福。” 婉兮听得心疼,忙伸手回抱住玉蕤,“傻丫头……” 白常在从外头进来,也正赶上这一幕。白常在含笑轻轻拍掌,“……小妾倒是觉着,瑞常在说得甚是有理。《礼记》说‘以圭为瑞’,而令妃娘娘的‘令’字,又有‘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之句。” “故此啊,小妾也是觉着,瑞常在这封号,就是因为令妃娘娘,皇上才特地给的。” 玉蕤终是笑了,从婉兮身后逃出来,上前抱住白常在,“还是白常在最懂我!” 玉蕤说着回眸朝那几人做了个鬼脸儿,“不像那几位主子,不是嫔位就是妃位,哪儿懂咱们当常在的心去?” 婉兮忙伸手向白常在,“水菱,快过来,别听玉蕤瞎说!” 婉兮只这样一句,玉蕤便立时明白过来,忙给白常在行礼,“哎哟,瞧我这张碎嘴,浑说什么呢!白姐姐是早有怡嫔娘娘身在嫔位,故此白姐姐自己倒不在意位分了。” 白常在终究也已经在常在位分上熬了十年。 皇帝仁厚,宫中嫔妃起封一般都是从常在起,轻易不为答应;可饶是如此,常在的年例银子,也只有五十两。 而常在因位分低,这宫里主位、皇子皇女的过生日、年节的,送礼的便总有她们。这五十两银子别说自己过日子,连送礼都不够。故此常在若不得宠,仅凭自己的份例,在宫里唯有苦哈哈地过日子,连宫外商贾之家都比不上。 故此这些年,白常在的处境颇有些艰难。不过幸好皇上念着她姐姐怡嫔,平素对白常在也有赏赐;况且她哥哥柏永吉是内造办处的库掌,那差事里过手的都是品级最高的金银翠玉,故此柏永吉也颇周济妹妹些。 她另外一个哥哥柏永庆,更是在去年,外任到擅动淄博淄川县的知县去了,仕途之上颇有些可望。 婉兮便含笑握住白常在的手,“水菱的性子最是恬淡,便是常在之位又怎样?水菱的福气,倒不比任何人差。” 白常在含笑望婉兮,“小妾这些年在宫里的日子,若没有令妃娘娘帮衬,又如何有本事恬淡至今?姐姐终究早去,哥哥又是外臣,不得相见,小妾位分又低,平素便是在人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凡事都有令妃娘娘护着,小妾在这宫墙里,早已湮没于烟尘了。” 婉兮含笑点头,“快别这么说。你家里的事,可都料理好了?” 白常在不由得一声脆生生的冷笑,“料理完了!终于等到她死!” 二月间,柏氏姐妹的“嫡母”范氏终于死了。 柏氏姐妹的母亲,姓张;这范氏在柏家奉旨入旗时,号称身为为柏氏姐妹的“嫡母”,事实上她不过是那当年趁着怡嫔年纪小,买了她过去培养成扬州瘦马的“妈妈”罢了。 这些年,范氏两口子靠着怡嫔封嫔,得以入旗,享受着朝廷的钱粮、房屋、田产,柏氏姐妹打掉牙齿和血吞,心下早多少年就盼着她早死才痛快。 可那样的人,偏是命硬的,竟熬到怡嫔先故去,直到今年才死。 白常在眸光微冷,“范氏死了,我那‘爹’也不该独活于世。我算着,他今年之内,也该死了……” 白常在这些年在宫里安安静静,众人都极少见到她面上如此冷然决绝的神色。一时间,诸人都是屏息。 白常在不好意思地欠身行礼,“……都怪我,这会子说那些人做什么?今儿是瑞常在的好日子,都是我口无遮拦了。” “瑞常在,万万原谅我。” 玉蕤忙含笑道,“白姐姐千万别这么说。今儿既然是好日子,那便别只是我的好日子,也同样是姐姐的好日子,那我心下才更欢喜呢。” 白常在这才含笑上前握住了玉蕤的手。 正说着话儿,玉蝉进来回话,“回主子,各位主子、小主,鄂常在来了。” 此时宫里的常在就这么几位,白常在来了,鄂常在自然也后脚就到。 婉兮点点头,“请吧。” . 鄂常在走进来,与婉兮、婉嫔等高位嫔妃行礼请安;回头又与玉蕤、白常在行平礼。 行礼已罢,婉兮请鄂常在坐,奉茶已毕。婉兮这才静静抬眸,望着鄂常在身边儿的女子问,“……我记着,上回替鄂常在来送谢礼的,是落霞姑娘。” 鄂常在忙瞟了身边儿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急忙上前行礼,“回令妃主,奴才叫孤鹜。” 婉兮扬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你们主子好文采。” 鄂常在红了脸欠欠身,“惹令妃娘娘笑话……小妾不过是粗浅念过几首汉诗,因这是名句,故此勉强记得两句罢了。若论汉学的素养,小妾如何与令妃娘娘、婉嫔娘娘、庆嫔娘娘,还有白常在相比去的?” 语琴不客气地一笑,“只可惜啊,这后宫里是最讲高低尊卑的,这些什么‘齐飞’、‘一色’的,在后宫里未免只能是一个念想罢了。” 鄂常在面上登时变色,忙起身向语琴行礼,“小妾终是满人,对汉诗的解读不深,只是觉着这几个词儿好听罢了,便拿来给女子们当小名儿。小妾绝没想过那么多去。” 婉兮轻轻按了按语琴的手。 颖嫔也忍不住轻哂一笑,“我呢,汉学懂的也不多。我只是觉着,‘落霞’这个‘落’字不好;‘孤鹜’的‘孤’字不好。” “想来鄂常在身边儿,另外还有两个粗使的女子,分别叫‘秋水’和‘长天’了吧?我觉着,那两个的名儿倒好,比眼前鄂常在跟前出上差的两个女子,更吉祥些。” 鄂常在也不傻,忙起身行礼,“因令妃娘娘怀着皇嗣,平素不宜打扰,故此小妾倒是有些日子没上岛来给令妃娘娘请安。便说最近的,也只是叫落霞来给令妃娘娘送谢礼……小妾私下揣度,莫非是小妾上回没能亲身过来,在令妃娘娘面前失礼了去?” “又或者是……落霞那个奴才,到令妃娘娘面前来,不懂规矩、乱了分寸,说了做了什么,叫令妃娘娘不适意了去?” 婉兮淡淡垂眸。 玉蕤便笑着挡在婉兮面前,朝鄂常在笑。 “怎么会呢?鄂常在位下的女子,自然是最懂规矩的。与鄂常在担心的正相反,落霞最是懂事的。便是愉妃娘娘跟前的三丹先来请安,可却还是落霞抢先到我面前儿来尊称我为‘小主儿’的。” “那进封之事,原本我自己尚且不知该如何与令主子挑明,倒要感谢落霞,替我将话提前说明白了。” 见玉蕤将话挑开,鄂常在面上终于挂上些尴尬。 不过她很快就掩饰住了,反倒扬起头来,朝玉蕤一笑,“瑞常在进封自然是好事儿,我与落霞,何尝不是乐见其成?” “既然是好事儿,我倒不明白,瑞常在这会子为何这样不高兴的模样儿?难道说若不是落霞将话说破,瑞常在就没侍寝了么?瑞常在觉着心下对不住令妃娘娘,也不必朝我们落霞撒火吧?” “再说了,瑞常在路上醉成那样儿,我们落霞还曾一路从旁照顾来着。没有功劳还有苦劳,瑞常在也不至于进封当了小主,这便看不起人了。” 玉蕤轻笑,“鄂常在提的好!若不是鄂常在自己提那天我喝醉的事儿,我自己还不好意思提呢!我自问好歹还有些酒量,咱们满人家的女孩儿,谁打小没多少喝过几盅酒去?” “可是我那晚却那么容易就醉了。酒是薄酒,拿给我们官女子吃的,何尝会是烈酒了去?我怎么就那么容易喝醉了?” 鄂常在听着便是冷笑,也不客气,“哟,瑞常在这是话里话外指着人呢吧?那用不用我这就将愉妃娘娘也请过来,咱们一起跟瑞常在你好好说道说道,或者因瑞常在是皇上新宠,那愉妃娘娘便也与我,一起给瑞常在赔个不是?” 婉兮眸光淡淡转过,“鄂常在说得好,这话儿,我迟早要问问愉妃。玉蕤初封,也只是常在,她自没资格与愉妃说什么去。不过她既是从我位下进封的,我便一辈子顾着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不便与愉妃说的话,还有我呢,我自说得~” 话已说到如此,鄂常在自知大势已去。 鄂常在便瞟着玉蕤笑,“因咱们两人妹子一同伺候五阿哥,我便知道你和我之间,怕是难以和睦了。况且这会子那小阿哥夭折,你心下自然替你妹子委屈,这便要记恨到我妹子身上去;牵连着,便也恨上我了吧?” “小阿哥夭折,咱们谁心下都不得劲儿。可是好歹你妹子遇见伤心事儿,你却得以进封,总是好事儿,两厢平衡,你心下也应当庆幸些才是。又何苦刚进封常在,便与我这般脸不是脸来?” 玉蕤轻笑,“举头三尺有神明!谁干了什么,上天迟早有报应!” 婉兮轻轻蹙眉,伸手拉住玉蕤,故意捂着肚子低低叫了声儿。 玉蕤忙回身,惊得跪倒,已是含泪,“主子……奴才造次了。” 婉兮抬眸静静盯一眼鄂常在,“对不住,我身子有些不舒坦。鄂常在也先回去吧,改日咱们有话再说。” . 鄂常在咬牙切齿地走了。 婉兮轻轻点头,“我没事儿,方才我是给她看的罢了。只是叫她走,今儿终究是你进封的好日子,没的与她费这些口舌去。” “总归,当日的事,咱们不会就这么白白过去。这后宫里的时光如此漫长,总有咱们坐下来细细算账的一天。” 玉蕤含泪点头。 婉兮拉住玉蕤的手,“……她这些年在景仁宫里,深居简出,不问外事。不管什么委屈,她都能忍下这么多年去,为何就在今年、这件事儿上,忽然就按捺不住了呢?” 玉蕤忙抬眸,“主子是担心,鄂常在背后另有旁人在,她只是禁不住挑唆?” 婉兮点头,“虽说今年有你妹子诞育小皇孙的事儿,叫她与你之间生了些纠葛去……只是,那终究是旁人的事儿不是?她又何苦如此按捺不住了,非要跳出来?” 玉蕤便也冷笑一声儿,“主子说的对。若她背后另有旁人,我倒不值当与她这样当面掰扯了去。我总得把那个人一并揪出来才好。也省得我这边儿跟鄂常在掰扯,那人却躲在一边儿,偷偷地乐呢。” 婉嫔忙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便是要算账,也别急于这会子。总归先叫令妃稳稳当当将皇嗣诞育下来才好。” “便是什么时候出事儿,也万万别在这会子出事儿。” 颖嫔也说,“况七月里,皇上还要秋狝木兰呢。便是什么,都等皇上九、十月间回銮了再说。这会子已是闰六月,不过还有两三个月之遥,咱们千万得忍住了。” . 众人散了,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蕤两个。 婉兮执着玉蕤的手,柔声道,“我明白,这是你心下一个结。你觉着无法面对我,便总要揪出那个在你酒里动过手脚的人,给我一个交待,也给自己心下的那个结一个交待。” “故此今儿,你对着那鄂常在,才这么沉不住气。” “可是我告诉你,对于那个结,我自己早已经解开了。我跟你心下已经再没有了嫌隙去——若说有,反倒唯有我对你的歉疚。” 婉兮轻叹一声儿,“其实那酒里有没有人动过手脚,皇上也会设法将你留下来;故此你心下若还有不痛快,便都记在我的账上吧——总归,皇上这样设计,也自是为了我打算。” “终究官女子再好找,知心人最难得;而玉蕤你,更是世间仅此一个。我曾失去玉壶,我亲手放走玉叶,我却——还是狠心想把你留下。” 玉蕤含泪摇头,“主子这是说什么呢?奴才如何会埋怨主子和皇上去?奴才……不后悔这一切,奴才只是,恨有人算计了奴才,叫奴才那般失态……” 婉兮点头,“既然是有人从中动手脚,咱们自不会稀里糊涂一辈子去。算计咱们的人,咱们迟早好好算清楚这笔账。” “我只是……不希望你心下还解不开这个结。如心有芥蒂,那以后的日子,少不得每一天都快乐。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了去。” 玉蕤用力点头,“……奴才就是最担心主子心下不得劲儿。今儿既得了主子这个话儿,奴才心下便也好受了不少。主子放心,奴才必定不会再造次了。” 婉兮含笑揽住玉蕤的肩,“……这永寿宫,便永远都是你的家。玉蕤啊,这一辈子,咱们两个都相依为命,一定要好好儿地过好每一天啊。” 玉蕤用力点头,眸中珠泪已是纷纷坠落。 “有主子在,还能远远看一眼皇上,便是一辈子留在宫里,奴才也心满意足了。奴才不遗憾,奴才愿意这样儿过一辈子。” 婉兮含笑点头,“那你听我的话,从今儿起,改口叫姐姐吧。别再叫主子了。” 玉蕤傻掉,抬眸望住婉兮,还是使劲儿地摇头。 “奴才说过,一辈子都是主子的奴才。” “傻丫头。”婉兮轻轻摇头,“不光是你的身份变了,我心下对你的情分,更早已不只是主仆之情。我想认你这个妹妹,已然很久了。” 玉蕤撩袍跪倒,还是落泪摇头,怎么都不肯。 婉兮轻哼一声儿,“刚还说一辈子是我的奴才,这便敢不听我的话了?” 玉蕤梗住,不知如何自辩。 婉兮轻叹一声,起身亲自来搀扶玉蕤。 玉蕤也怕婉兮抻着肚子,不敢坚持,连忙起身。 婉兮抬手,亲自替玉蕤擦掉颊上的泪。 “总之,听我的,从明儿一早就这么叫。要不,我可不准你一个常在小主儿,还要每日到我眼前来伺候了!” “总之我的永寿宫里,从此只有瑞常在,再也没有什么官女子玉蕤了。” (继续求月票呀,过两天儿还给大家加更答谢哈~) 第2327章 342、谁都别想拦着(六千字毕) 七月初一日,皇帝派和亲王弘昼,献祭于太庙,祭祀大清列祖列宗。 这一日,皇帝也收到了西北确实的禀报:大小和卓兄弟逃往巴达克山方向,朝痕都斯坦(印度北部)而去。皇帝并未因喀什噶尔、叶尔羌两城已经克复,便就此以为大胜,而是下旨给兆惠、富德,“逆贼兄弟未擒,难云竣事”,命其二人“穷追务获”。 七月初二日,皇帝又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母子见面儿,皇帝请安罢,先问皇太后为秋狝木兰可预备好了,还有什么旁的,是需要他这个当儿子的再从旁预备的。 皇太后含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出门儿了。这几年,咱们每年都秋狝木兰,早就是轻车熟路。况且热河行宫里物件儿都齐全,便是不从京里带,也都足用。” “再说热河也不远,便是格外需要什么,到时候儿叫人回来取,倒也是了。” 皇帝含笑点头,“额涅说的是。” 皇帝问完了安,却坐着没走,一时也没说话。 皇太后便微微眯了眯眼,“……你今儿来问我的安,可还是要问我的意思?皇帝,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既给瑞常在封了位分、赐了封号,你便还记挂着要给令妃晋位。” 皇太后顿了顿,“……只可惜,咱们大清后宫,没有这样儿的先例!” 皇帝眸光微微一闪,“没有先例的,也不只是她这一宗。前头纯贵妃、嘉贵妃晋位为贵妃,咱们大清后宫里,这也是并无先例。” 皇太后轻笑一声儿,“她们两个,又如何是令妃可比?且不说她们两个本是你潜龙邸里的老人儿,都是先帝亲自挑选进宫,放在你身边儿的。便因为先帝,她们的身份便也尊贵了些。” “况且她们两个晋位贵妃的时候儿,每个都已经给你诞育了两个皇子去!令妃如今不过一个永璐,凭着这一个皇子,封到妃位,已是够了。” “更何况,纯贵妃虽然是汉女,却是两江巡抚的重孙女儿,是汉家重臣;淑嘉则是高丽佐领,是包衣佐领下,都是正身的旗人,妾他祖上是投奔归顺太宗皇帝而来,又岂是令妃这样儿的辛者库汉姓人,且祖宗犯了‘逃人令’,而因罪被没入管领下来的能相比的?” 皇太后眯眼凝视着皇帝,“我大清,没有妃位以上的辛者库人,尤其是汉姓人!康熙爷时的良妃如何得宠,又是满洲世家的女儿,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凭皇子胤禩,只在妃位罢了?” “你再孝顺,定太妃九十二岁高寿,寿数为后宫最高,又是你十二叔允祹之母,你不是也依旧没有追封她为贵妃,让她在妃位终老去?” “这些规矩,你皇祖没有破;你便是个孝顺的孩子,为了定太妃都没有破,今日又如何能为令妃破?” 皇帝没恼,只抬眸静静凝视皇太后,“额涅上回答应了儿子,说会思量此事;原来思量的结果,依旧还是不肯点头么?” 皇太后轻哼一声儿,“除非你想越过我这个老太婆,不用那册封的诏书上,再有我这个皇太后的印宝去,不必再说什么‘奉皇太后懿旨’……那你就晋她的位分吧!” 皇帝长眸轻眯。 “额涅,要儿子怎么做,您老才肯点这个头?” 皇太后也眯起眼来回望住儿子,“……为娘老了,距离那到地下见列祖列宗的日子,越发近了。我总得给自己存着一份儿颜面,到时候才敢见过列祖列宗去。我怎么能叫你的后宫里,出了个辛者库汉姓女的贵妃去!” 皇太后轻轻一顿,“皇帝,昨日享太庙,你没有亲自回去行礼,而是叫弘昼代你行礼……那是不是说,你自己也不敢面对列祖列宗去?” “皇帝啊,若说宠爱,你对那令妃做到今日地步,已然足够了!你想宠一个妃子,只要不坏了祖宗规矩去,为娘都由得你去。可是,若你非要一再将祖宗规矩不当回事,那你还如何敢进那太庙了?” 皇帝终是坐不住,砰然站起。 皇太后却垂下了眼帘去,不再看向皇帝,只是拿过自己的烟袋来。 “为娘知道你心下对令妃有所亏欠。那也好办,你多赏赐给她些金银绸缎就也是了。” “我心下也是觉着她可怜见儿的,你放心,就算你不赏,我也自会在她临盆之日,从我自己的份例里,多挑出来的好的,赏给她就是了。” “想来令妃也是个懂事的,能得了这些赏赐,便该明白咱们的心意。” . 皇帝怒气冲冲出了畅春园。 高云从一路跟着,心下也跟着一起提着。 待得出了畅春园,见皇帝的面色平和了些,高云从趴地下连连磕响头,说“奴才该死。” 皇帝哼一声儿,“你这又是怕什么死呢?” 高云从快要哭了,“若是皇太后老主子总不答应皇上晋令主子的位分,那奴才私传的那口谕……岂不成了矫诏?那奴才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皇上给令主子的贵妃冠服、金册、金宝都预备一半儿了。若做完了却没用上,到时候工部、礼部各边追究起来,那还不都安他头上去了? 皇帝盯着高云从,啐了一声儿,却是笑了,“瞅你熊样儿!” 高云从磕头落泪,“奴才,奴才脖子上头,实在就这么一个脑袋啊~~” 皇帝站直了身,立在七月炽烈的阳光下,眸光比太阳更加炽烈。 “你又怕什么!总之,朕已是叫他们预备了。朕吩咐你之时,自是已经铁定了这颗心。便是谁拦着,也不能更改了!” 皇帝这一刻,还是有些想念老李玉、小毛团儿。高云从虽说与他的情分,怎么比不上那伺候他长大的李玉,也比不上从小在他身边儿的毛团儿……但终究他自己机灵伶俐,况还是毛团儿引荐进来的人。皇帝这几年相处下来,有些话倒也肯与高云从说说了。 “朕是孝敬皇额娘,想做这天下第一的孝子,想叫皇额娘成为这世上最福寿双全的老母亲去。故此朕于后宫之事,凡事必先禀明皇额娘,所有册封,都要奉皇太后懿旨;” “可是若这一番,在你令主子的事儿上,皇额娘怎么都不肯点这个头,那朕便什么都不顾了!” “朕,已是五十岁的天子;便是儿子孝顺娘,到了这个年岁,也不必事事都低头了;况且这是干系到你令主子的事儿去!若这回再忍让了,你令主子就当真会一辈子都留在妃位上……朕绝不叫这样的事儿发生!” 皇帝深吸一口气,回眸瞟向高云从。 “朕是不想与皇额娘当面争吵,这些年都极少与皇太后当面红脸。可是这回为了你令主子……朕不在乎到时候当面大吵一场!” . 这晚皇帝来到“天然图画”,便是怎么竭力隐藏,可是还是被婉兮从他眼角眉梢之间,察觉了一丝不豫之色。 婉兮却没说破,只是将头倚在皇帝肩上,小女孩儿一般柔声撒娇道,“……爷是因为要秋狝去了,舍不得奴才和孩子们,是不是?”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儿。 虽说是哼,那声息却已是柔软了下来。 “怎么偏说爷想你们,你们就不想爷了不成?” 婉兮轻笑,“……不如奴才叫玉蕤跟去吧?” 皇帝这便恼了,伸脚轻踹了婉兮脚踝一记,站起身儿来,故意背过身儿去,“行啊,叫她这就归置,到时候儿一起走!” 婉兮叹了口气,起身两手掐着后腰,缓缓走到皇帝身后,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 “爷,别担心……闰六月十一,爷已经给我宫里派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皇上又恩旨,待得秋狝起銮之后,我娘便可提前进宫来伺候。奴才身边儿这么多人呢,便是爷不在宫里,也不打紧。” 皇帝这才回身,垂眸凝视着她。 “……算算你临盆的日子,应当在十月初。爷定会在九月就争取赶回来。” 婉兮含笑点头,“不过爷也别急。今年是什么年头呢?爷要在热河召见西北格鲁特各部台吉、宰桑,还有回部各城的伯克们呢。这些人多是第一次觐见,总需要爷多款待些,才能叫他们对爷和朝廷坚定归顺之心。” “爷的日程只该长,不该短,爷万万别因为奴才,就急着往回赶。终究奴才临盆,这都已是第四回了,早已是轻车熟路;而人家西北那些厄鲁特、回部的王公们来热河觐见,却是第一次,更是千里迢迢而来。” 皇帝轻哼一声儿,“你便别管了,总归爷心下有数儿。你啊,就安安心心留在宫里,将最后这几个月给爷稳稳当当地过了才好。” 婉兮妙眸轻转,“……爷怎么光说奴才呀,也该去多贵人宫里,磕打磕打她去!要临盆,总要多出来溜溜弯儿才好生养,可是奴才却有日子没见她出来走动了。” 皇帝皱了皱鼻子,伸手刮了婉兮鼻尖儿一下。 “还说自己跟她闹意气呢?这不还是关心她的动静了么?” 婉兮摇头,“爷,她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更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后裔,爷这回好歹在热河还要见人家的母家、亲族去。” “况且她跟兰贵人、鄂常在一起住着,宫里又不能像奴才这边儿一样清静。故此奴才想,爷还是当真多问一声儿多贵人那边儿吧。” 有些话婉兮不宜直说,可是她心下此时除了要担心那心高气盛的兰贵人之外,又因为鄂常在这回突然的跳出来生事,而又多添了一层担心去。 终究多贵人进宫晚,身边儿的奴才还都没用熟了去,这样儿与那两位不安稳的人一起住着,总归叫人有些揪着心。 不管怎样,新生柔弱。 皇帝点头,“……只是皇后要随皇太后一同秋狝而去,纯贵妃身子又有些绵弱,你则临盆在即。我这心下,倒一时都没个能放下心的人去。” 婉兮也是暗暗叹息。 原本颖嫔是最好的人选,颖嫔与多贵人同为蒙古格格,又是婉兮能放心的人。只是……颖嫔是注定要随皇上一同秋狝去的。 皇帝皱眉想了想,“你别担心了,我另外想法子就是。” . 说着话儿,小七和拉旺从外头手拉手走进来,一并给皇帝请安。 皇帝便笑,朝婉兮眨了眨眼,“瞧这两个小孩儿一起在我面前跪下请安的模样儿,我倒险些以为——我老了,已是六十岁的人去。” 婉兮会意,含笑垂眸。 皇帝六十岁时,便是十一、二年后去,那会子小七便已是十五岁,及笄了的姑娘家,便已是可以出嫁了。若与小女婿儿一并这样在皇上面前行礼,便是出嫁之时辞别而去了。 想到这儿,婉兮虽说还微笑着,可是鼻尖儿却一下子就红了,就像凌空里被谁一巴掌拍下来似的。 虽说大清的公主啊,都有福分,可不是嫁出去就见不着了。逢年过节还能回宫里来请安、看戏;当亲娘的,也能出宫到公主府里去看孩子……可终究,自己的掌上明珠,那会子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婉兮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失态,忙伸手拍了皇帝一记,“爷这会子说这个!” 皇帝忽地转头朝外面儿,大声一叫,“哎哟,阿斯兰跑了!” 小七和拉旺同时一惊,忙都转头去看窗外。 皇帝便趁机抱了婉兮一下儿,在她颊边偷了一个香,低声耳语,“……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六十岁了啊。” 待得小七和拉旺一头雾水转回头来望皇帝,他已正襟坐好,又是一副庄重模样儿。 小七歪头问,“皇阿玛,阿斯兰何曾跑啦?伦珠哥哥是它的克星,有伦珠哥哥在,它就是个猫儿。” 皇帝抿嘴笑,“哦,那是阿玛看错了。是瞧见奶口嬷嬷抱了你妹子走过去,阿玛担心你小妹怕阿斯兰。” 小七登时大笑,“阿玛别担心,啾啾才不怕阿斯兰!啾啾小,竟把阿斯兰当成宫门口儿那两个把门儿的石狮子,上回从宫门前过,还特地伸手去扯扯那石狮子的头发,看是不是能动的!” 拉旺也笑眯眯道,“回皇上,有伦珠在。伦珠是九公主的侍卫,他必定能护得住九公主。” 皇帝点点头,弓下了身子,将胳膊肘杵在膝头,认真问两个小孩儿,“去热河的行装,你们两个可预备好了?” 拉旺立时笑了,“皇上早嘱咐过,这回不准劳累令阿娘。我长大了,我能自己收拾;我还能帮小七收拾!” 小七却有些走了神儿…… 皇帝歪头看了看婉兮。 婉兮含笑垂眸,故意道,“爷自己问她。都三岁了,长大了,女大不由娘,奴才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呢。” 婉兮如此说着,却起身儿向拉旺伸手,“拉旺来,令阿娘给你父亲、叔叔还有几个哥哥,都预备了些薄礼,你跟着阿娘来瞧瞧,有没有他们不喜欢的、不合适的。” 婉兮带着拉旺进了东边儿暖阁去,皇帝这才扬起眉毛,盯着那三岁大的小女儿。 “说吧~~怎么啦,舍不得你阿娘和弟弟妹妹,这回不想跟阿玛一起玩儿去啦?” 小七轻轻扁了扁嘴,“也不是。女儿知道,阿玛一来是想叫女儿玩儿去,二来也是叫厄涅这会子能少分一份儿心……可是,女儿真的,有一点点,不想去了……” 皇帝端起肩膀,“说说看,为什么呢?” 小七走过来,靠在皇帝手臂上,有些迟疑。 皇帝伸开长臂,将她抱进怀里,挪到膝上,“说吧,阿玛不责怪你就是。” 小七这才将头靠在皇帝心口,轻声道,“……阿玛说,七月里保保满了五实岁,就可以回宫里来念书。” . 皇帝都不由得轻轻张了张嘴。 “你想在宫里,等麒麟保那小子回宫来?” 小七不敢抬头望向父亲的眼睛,垂首柔声道,“……保保都走了好几个月,女儿一直在等七月。”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却还是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不至于叹气,究竟女儿才三岁;可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叹了这口气。 皇帝便抱着小七,轻声哄着,“可是阿玛走那么远,那么久,会想小七的啊。难道小七为了麒麟保那臭小子,就不想阿玛了么?” 小七被皇帝问得怔住。 三岁的小女孩儿,垂下头去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子,才终是回手抱住了皇帝的颈子去。 “……女儿选阿玛。” 皇帝长舒一口气,可是眼圈儿却跟着热了。 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下的情感,只能将柔软的小女儿,紧紧地搂在怀中,贴在心口的位置。 满人并不似汉人那般重男轻女,甚至在女儿出嫁之前,家里对女儿的重视程度,甚至要比儿子还多;姑娘出嫁之后回门来,宴桌上是跟着爹娘长辈一起坐,而当儿媳妇的却是站在地下伺候的。 况且皇帝的女儿本来就少,此时和敬公主自己都当娘了,四公主又出嫁在即;八公主舜英又是那么个模样儿……啾啾还不会说话。这会子能抱在怀里这样稀罕的,也就是小七了。 便是同为他与九儿的孩子,即便永璐是皇子,可终究小七才是他们两人盼了那么多年的第一个孩子。故此皇帝心下与小七的情分,便要格外深厚一些。 皇帝吸了吸鼻子,搂住小七晃了晃,“好孩子别遗憾,总归咱们九月就能回来,就晚两个月,你回来便又可以看见麒麟保了。” “总归啊,他在宫里念书,若无意外的话,要一直念到将来他成亲呢。这么算算,便还有十几年去,总有你们盘桓的日子,啊~” 小七这才破涕为笑,使劲儿点头。然后又抬眸望住皇帝,“……可是,阿玛,什么叫成亲?是不是就是新娘子、新郎倌儿的过家家?” 皇帝扑哧儿笑了,“怎么着,看样子这过家家,你玩儿过啦?” 小七这才腼腆地点头,“……是旺旺教我玩儿的。他说,这个过家家最好玩儿啦,我要是不玩儿,那以后就一定会后悔的。” 皇帝长眉倏然高挑,紧接着便是爆笑。 “好啊好啊,我方才还说麒麟保是臭小子,看来拉旺这小子也是个臭小子!” 长得那般忠厚俊秀,却也是个心下有心眼儿的~~ . 七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驾,秋狝木兰。 随扈的嫔妃,依着规矩,依旧还是六位。除了必定要去的皇后那拉氏、颖嫔,新进封的两位蒙古主位伊贵人和郭常在之外,婉嫔跟去照顾小七。 这五位倒也都不算奇怪,变数却是首先出在妃位上。 原本理应是出于蒙古八旗的愉妃去,可是今年皇帝撤下愉妃,却叫舒妃一起跟着去了。 今年这样一个年头,愉妃没去,是叫六宫有些狐疑;可是好在今年刚刚有永琪的小阿哥夭折的事儿,故此众人便也都说,怕是皇上体恤愉妃心情不佳。 妃位以下,便是本出自厄鲁特蒙古的祥贵人,竟然也没能随驾跟去。 这一回妃位以上,除了身子绵弱的纯贵妃、即将临盆的婉兮之外,京里就只剩下愉妃了。 故此皇帝虽有犹豫,可还是将多贵人托付给了愉妃。 . 七月燥热,婉兮身子也沉了,也是顾着孩子,便在岛上关起门来,更懒得动弹。 宫里有母亲和玉蕤,以及永璐和啾啾两个孩子的陪伴,这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闲了便坐在廊下,一边与母亲说着家常话儿,一边看着孩子们玩儿。又或者,瞧着玉蕤挑教宫里新挑进来的几个女子。 玉蕤教小女孩儿们学起规矩来,那真叫一个严格。时常看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被罚在墙根儿下靠墙站着,头上顶着洗脸盆儿。 婉兮还要含笑说情,叫玉蕤网开一面去。 新来的几个女子,有顶玉蕤的缺,直接到她位下伺候的;还有两个,是伺候玉蕤的。 玉蕤央着她给取名,婉兮本想也将伺候玉蕤的两个女孩儿依旧按着自己宫里的规矩,以玉为名。只是终究玉蕤自己名字里有玉,故此总不能叫那两个女孩儿跟主子用同个字儿去了,这便换了个法子,以“翡翠”来取名。 翡翠虽则类似翠玉,之时这会子时人“不以玉视之”,也就是说这会子人们并不将翡翠看作玉的一种。而翡翠又像玉,故此用来当两个女孩儿的名,最是合适不过。 两个女孩儿一个名为“翠鬟“,一个为“翠靥“。 第2328章 343、是谁不顾一切(八千字毕) 翠鬟和翠靥因是挑到玉蕤身边儿的,因玉蕤终究位分只是常在,故此使用的女子,都是小女孩儿。 不过终究因为她阿玛德保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替自己女儿身边儿选人,必定是要亲自用心。故此虽说翠鬟和翠靥年岁都还小,可是品性脾气却都是极好的。 而顶了玉蕤的缺,挑到婉兮身边儿来伺候的女子,内务府上下就又都是精挑细选。 终究这会子婉兮临盆在即,能在这个时候儿挑进婉兮身边儿的,必须得是十分稳妥的人才行。 最后还是婉兮自己拿了主意,没要新人,也省得进宫来一时半会儿什么都帮不上;婉兮就从宫里现成的老人儿里选。 婉兮自个儿选了从前怡嫔柏水薇宫里的女子,从前叫柳枝的,改名叫了玉砚。 . 婉兮这般决定,白常在是第一个红了眼圈儿的。 那日玉砚正式从内务府派进“天然图画”来,除了有胡世杰亲自带领之外,白常在也跟着过来了。 白常在含着泪花儿望住婉兮,“从前姐姐身边儿没几个靠得住的奴才,从前柳枝算得上一个。姐姐多年沉卧病榻,身边儿离不开柳枝,便也耽误了她出宫的年华。如今年过三十,宫外父母俱已故去,无可依仗,她就只能继续留在宫里。” “只是后来忻嫔挪进我姐姐从前的咸福宫去,却嫌弃姐姐身边儿的旧人,这便统发还给了内务府。若再没有主子肯要,怕只能发去做粗使。小妾也曾想将她要过来,怎奈小妾只在常在位分,位下的女子已是足数儿。” “这回幸得令姐姐抬举,她还能回到宫里来出上差,这便叫小妾心下松了一大口气;也叫姐姐在天之灵,终可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要了柳枝过来,也是因为她一向办事妥帖。有你姐姐这些年的教导,便也不用我格外费心去。” 白常在不由得啐了一声儿,“令姐姐都这么说,亏那忻嫔刚搬进咸福宫的时候儿,嫌弃我姐姐的寝殿,将那殿内所有帐子、墙上贴落都扯掉了不说,连我姐姐从前位下的女子,她竟也都嫌弃,一个都不肯留下,统发还给内务府!” “倒不知道她怕什么?难不成是怕我姐姐留下病气去,也过到了官女子身上,这便影响了她去不成?亏她还嫌弃我姐姐,就她此时这个处境,她又比我姐姐当年,还能好到哪里去?!” 婉兮伸手轻轻揽了揽白常在的肩,“好啦,你姐姐好歹还有你这样的好妹妹,姐妹花一同身在宫闱,也算一段佳话。如今你两个哥哥,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俱都得用,你便该放下心便是。” 白常在招手唤过柳枝来,细细吩咐,“你今儿既进了令妃主的宫里来伺候,这便是你的造化。你若还记着我姐姐的旧情,你今儿便也听我一句话:你万万要好好儿伺候令妃主,将令妃主当成自己第一个本主儿来伺候才是。” “你听令妃主给你取的名儿多好,玉砚,沉稳素净,且为文墨重器。想这会子令妃主的七公主和十四阿哥,都是刚刚握笔写大字的时候儿,那砚台自是最重要的,故此令妃主才给了你这个名儿。你也要自尊自重,更对得起令妃主这份儿心意才好。” 能进宫伺候,且在主位身边儿出上差的女子,个个儿都是通文墨的。故此玉砚也能分得清“柳枝”与“玉砚”之间的区别来。终究怡嫔从前是那样儿一个出身,便是给宫里女子取名儿,也都略带一点子轻佻,而“玉砚”二字则将整个人心都稳重了下来。 玉砚自是承情,又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砚跪倒已是重重磕头,“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的……” . 婉兮选了玉砚进宫,虽说有白常在这样的嘱托,玉蕤也未免还是有些不放心。 “便是新挑进宫来的,手生些,可是心下也是一张白纸,干干净净。姐你若不放心,统交给我来教着就是,又何苦要挑进来一个老人儿去?” 婉兮明白,玉蕤怕又是联想到了玉函去。 在宫里伺候过多年的老人儿,谁心下都有旧主、旧情、旧事,那么到了新主子身边儿来,难免带着些过去的烙印,不容易立时便与新主一条心了。 婉兮含笑拍了拍玉蕤,“傻丫头,玉函从前那一篇儿,你可赶紧翻过去吧。玉函终究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如今她伺候着啾啾,时时处处尽心尽力,倒也省了我许多事。” 终究孩子身边儿的嬷嬷、精奇这些妇差,才都是宫里的新人,且妇人的城府总要比没嫁过人的女子们更复杂些。故此九公主身边儿也总得有个年纪大些的人,替她来看着那些妇差们,才能叫她放心。玉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这一年来的事实证明,她也是信对了人。 况这宫里本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儿干净的人进来,也终究会染了满心的颜色去。如玉函、玉砚这样儿的,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返璞归真的,才反倒是更难得的。 语琴在畔也抿嘴笑,“玉蕤你隔着玉函从前的事儿,这便也一叶障目,没看明白她的安排呢。” 玉蕤忙向语琴一礼,“庆主子快教教奴才吧。” 语琴登时掐腰,起身走过来,在玉蕤脑门儿点了一记。 “你这丫头,你既管她叫姐了,怎还管我叫‘庆主子’?我这些年与你的情分,算是白相处了不是?” 玉蕤红了脸,忙道,“庆姐姐,快饶了小妹吧。” 语琴这才一哼,掐腰回到炕边儿,扭头坐下。 语琴瞟着婉兮,“她呀,这回是要了玉砚进来,绝不是拍脑袋的鲁莽,她心下想的才是周全!一个玉砚挑到身边儿来,白常在方才那样的感激你也瞧见了;白常在跟我一起随愉妃居住,愉妃时时事事都防备着我,我倒是没法子探听多些什么。” “与我相比,愉妃对白常在的防备倒是轻了不少。这样儿白常在必定顾着这份情,只需素日多留心打量愉妃几眼,那也能叫她放下心不少。” “况且玉砚从前是咸福宫的女子,那咸福宫如今是忻嫔住着,玉砚一来对咸福宫了若指掌,二来心下对忻嫔也不无怨怼。若此,婉兮她有了玉砚在身边儿,便也等于将咸福宫那边至少一半的事儿摆在眼前。” “一个玉砚啊,能在这会子替婉兮同时兼顾到愉妃和忻嫔两个人,她便是足不出户,又即将临盆,也不必担心被蒙蔽住了。” 玉蕤这才扬眉轻笑,上前挽住婉兮的手臂,“还是姐想得周全!” 语琴却是轻轻叹口气,“总归啊,你姐她怀疑那藏在鄂常在背后的人,嫌疑最大的便是愉妃和忻嫔这两个人了。”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也是轻轻叹了口气。 玉蕤便也眯了眯眼,“细细想来,平素与鄂常在走动近些的,倒就是愉妃了。终究她们是姻亲,便是从前不怎么走动,这会子倒也走到一处去了。” 玉蕤深吸一口气,“姐你是觉着,当日害我饮酒失态的人,终究还是愉妃?” 婉兮半垂下头,“我心下最不放心的,自然还是忻嫔。只是忻嫔与鄂常在素无来往,如你所说,鄂常在最经常来往的,反倒是愉妃。” “故此这两个人,咱们都不能不多加一层小心才是。” . 七月十九日,皇帝在热河避暑山庄,接到了西北的最新战报。 闰六月二十八黎明,明瑞率前锋九百人在霍斯库鲁克岭(在喀拉湖以北)追上大小和卓六千余人。和卓兵以枪炮还击,激战三个时辰,清兵人少,且因马匹劳累,被和卓兵分而合围。 明瑞且战且行,设埋兵从山上放枪,然后调头冲入敌阵,才击退和卓兵。此战明瑞军斩杀五百余人,俘获三十余人,清兵阵亡百余人,是为“霍斯库鲁克之战”。 皇帝大喜。八月初一下旨,命将明瑞交部,从优议叙。(说傅家子侄因为孝贤皇后得所谓“罕世殊荣”的,亏心哈,这都是人家明瑞自己在前线拼了命才换来的好么?) 随此战报,兆惠又奏,和卓家族的“额尔克和卓”额色尹(容妃叔叔)、“鄂托兰珠和卓”玛木特(容妃堂兄)等投诚、参与剿杀大小和卓兵之事。兆惠担心额色尹、玛木特等因与大小和卓兄弟同族,又曾在布噜特居住,与布噜特人交好,“恐回人等又以伊等为和卓妄行敬信”,请旨是否将这一家族留在京中居住。(所以,亲们看到啦?从一开始朝廷对容妃一家人就是“疑”,而不是“宠”,更不可能如传说中“宠冠六宫”。) 七月二十三日,曾为准噶尔大汗、为朝廷第一次平定准噶尔的叛酋——达瓦齐,死在京中。(度娘百科说死于三十九年,错啦!) 皇帝以达瓦齐投降朝廷,这几年“随侍禁近,一意抒忱奋勉,为人尚属朴诚”,特赏给治丧银一千两。达瓦齐长子罗布扎,仍准其袭封郡王。 消息从热河传回京中,又传到圆明园里,婉兮听闻,也是不由得一声叹息。 “今年本是准噶尔彻底平定之年,达瓦齐却溘逝了。这对于他来说,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也曾身为准噶尔大汗,身为俘虏,虽能活下来,却终究要在朝廷彻底平定准噶尔大庆之时,心下背负重重重压。或许也有耻辱,也有遗憾……这样撒手而去,不必看见最后那举国的大庆,也算得上侥幸吧。 婉兮不由得去翻“狐说先生”从前的笔记来看。 那笔记里有一段是专门写达瓦齐的:“达瓦齐行献俘礼,皇上特赦之,封以亲王,在京中赐下府邸,并择宗室女嫁与达瓦齐为妻。” “只是达瓦齐终究不适应内地的风俗,便每天都跳进水池里,追着鸭子、大鹅,嬉闹为乐罢了。” 赵翼又描述了达瓦齐的容貌特征:“达瓦齐体极肥,面大于盘,腰腹十围,膻气不可近。其从人亦皆厄鲁特,故膻益甚,十步外即令人掩鼻。”这都与草原的饮食有关。 “……但是达瓦齐性子忠实恭谨。曾有一次,达瓦齐随从皇上行围,皇帝下马,但是皇帝的坐毯还未送到,皇上不便直接坐于地上,这便只好暂且站立。达瓦齐于是立即手捧树叶堆在地上,请皇上坐。皇上大笑,赏给达瓦齐银币。” 婉兮看罢掩卷,也是唏嘘不已,“草原人性子敦厚,若他不是准噶尔大汗,曾与朝廷为敌,想来皇上也会十分喜欢他吧?” . 七月因皇帝的离去,以及西北这些消息的不断传来,即便婉兮静卧在园子里,时光过得倒也轻快。 七月底,福康安又回来了,婉兮便又多了一重欢喜去。 这回,九福晋的“病”已是彻底好了,这便终于又是九福晋亲自送福康安回宫来。 九福晋还是先来给婉兮请安,婉兮便是不见旁人,九福晋是自然要见的。 两人见面,婉兮拉着九福晋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看,“虽说清减了些,不过瞧你精神头儿尚好。该是全好利索了吧?” 兰佩含笑点头,“劳令主子挂念,奴才已是全好了。” 兰佩便将福康安在家里这几个月的事儿,拣要紧的都与婉兮唠扯唠扯。九福晋尤其浓墨重彩描述的是福康安种痘的前后。 “……旁人家的孩子,送走痘神娘娘、毒尽癍回,怎么也得十多日去;可是康儿倒好,不过六七天,竟然就好了。” 婉兮也是惊讶,拍手道,“那是麒麟保的身子骨康健!” 九福晋垂下头去,幽幽道,“……那孩子自己说,是心下着急。唯有出完痘了,他才能回宫来,才能见着七公主。” . 婉兮的心也是跟着一颤,伸手握住九福晋的手,轻叹了声儿,“他们打小儿一起长大,自是情同手足。” 九福晋心下微微一沉,面上勉强笑了笑。 这便抬眸望住婉兮,“奴才听闻七公主这回也与皇上一同去了热河,主子宫里,便只剩下十四阿哥和九公主了吧?” “奴才啊,在家里总听得伦珠说起九公主来。说九公主不但生得如玉雕的一般好看,更是生了个特别灵的鼻子。奴才还没见过九公主呢,不知道这会子能否见见?” 婉兮垂首轻笑,心下并非不明白九福晋的意思。 婉兮这便叫精奇妈妈抱着九公主来。 九公主已是过完了周岁,自己走路虽说还不稳当,可是走起来那前后摇晃的小模样儿,却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娇憨可爱。 九公主说话晚些,这会子不急着张嘴,到了九福晋跟前,先用鼻子闻。 婉兮含笑掩住口,笑话道,“……九福晋见笑了。这丫头从小儿跟她姐姐一起,便绕着拉旺带回宫来獒犬一起玩儿,这便什么都模仿了去。” 九福晋看这唇红齿白、柔软如糖捏出来的小人儿,欢喜得一把抱在怀里。嘴里还在请罪,“公主小主子,恕了奴才唐突的罪。奴才是太喜欢小主子了。” 婉兮拉着九公主的小手,耐心教她开口,“叫——舅、妈~~” 无论从傅恒那国舅爷的身份那论,还是从婉兮跟傅恒的兄妹之情这儿算,九福晋都是舅妈。 九公主难得开口,这会子倒也乖乖地跟着婉兮一起,认真地一边儿点头,一边使劲儿咬出这两个字儿来。 九福晋登时一颗心都要酥了,抱住九公主,便怎么都不肯撒手了。 “奴才哪儿只甘心当个舅妈呢?奴才自己有两个儿子,偏没亲生个丫头出来,这会子与九公主也是恁地投缘,当真希望能给公主当妈,不要了前边儿那个‘舅’字儿呢!” 这会子福康安在外头遛跶了一圈儿,已是回来了。 九福晋便伸手叫,“康儿快过来。瞧瞧九公主都这么大了,已经会叫人了!想想你出宫那会儿,九公主还小呢!” 福康安却并无九福晋的热络,只恹恹地坐在外间的炕上,两条腿从炕沿儿上耷拉下来,又够不着脚踏,这便只在半空悬着,使劲儿晃荡。 百无聊赖——这四个字儿,这会子就明明白白刻印在福康安周身儿上下呢。 九福晋看儿子不回应,有些尴尬,抬眸悄悄看一眼婉兮,这便又叫,“康儿,快过来呀!抱抱九公主,她又软又香,爱死人儿了!” 福康安依旧晃荡着腿,转头只问婉兮,“令阿娘,莲生她究竟何时才回来呀?” . 婉兮这颗心,都跟着有些儿郁卒了。 九福晋便更急了,忍不住站起身儿来,使劲儿瞪儿子,“你这孩子,便是急着见七公主,这会子七公主终究随皇上圣驾在外;九公主在眼前儿呢,还不过来陪九公主玩儿一会子?” 福康安却干脆纳头就倒在那炕上,恹恹地都不抬眼,“不想玩儿……啾啾太小了,也不会说话,也走不稳当,我不知道跟她玩儿什么!” 九福晋彻底恼了,将九公主交还给精奇嬷嬷,这便走过去,抬手要打福康安。 “你这孩子!这是宫里,是令主子驾前,如何容得你说这些浑话去?在家里教你的那些规矩,岂非全都白教了?” 见九福晋这是真的恼了,婉兮急忙叫人,玉蝉赶紧进来一把抱住九福晋。 “哎哟我的好福晋,快别恼了。保哥儿在咱们宫里,在令主子面前,一向都不必这么拘束的。主子和咱们,就爱听保哥儿这么嘎嘣溜脆地说话儿!福晋又何必这样当真呢?” 婉兮不便起身过来,也含笑劝,“玉蝉说的对。麒麟保是孩子,童言无忌才最是天真可爱,何必叫小孩子这么早早就有了城府去?” 玉蝉爷赶紧扭身儿冲门外的刘柱儿和蛐蛐儿使眼色,那两个赶紧进来,一左一右,连哄带扛的,将福康安给架出去了。 婉兮也示意精奇妈妈先带九公主出去。 殿内一时就剩下婉兮和九福晋两人,九福晋却还是平复不下来,径自落下珠泪来。 “令主子……你说这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盼着他们长大,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可他们一旦长大了,就跟你离了心了。这康儿,才满了五实岁,这就这么不听话了!” 婉兮轻笑,握住九福晋的手,“你这又是何苦?孩子是孩子,便是咱们身上的肉,他们也总有他们自己的心思不是?他们如何能事事都与咱们想的一模一样儿了去?” 九福晋便还是落泪。便是不说话了,泪珠儿依旧不停。 婉兮轻轻咬了咬唇,略作挣扎,还是直言道,“……九福晋的不欢喜,不光是从麒麟保这儿来的吧?” “这会子舒妃不在京里,随驾秋狝去了。我自问与兰佩你也有这些年的情谊。你心下若有话,便与我说说,可好?” 九福晋含泪摇头,“……不是奴才不信令主子,终究是,这会子令主子的身子,正是要紧。” 婉兮拍拍她的手,“不要紧~~这个是第四个孩子了,早已是没那么紧张。有什么,你说就是。” 九福晋终于抬头,“令主子,芸香她……又有喜了。” . 婉兮也有些惊讶,不过脸上实在不便摆出什么神色来,这便垂下头去。 “芸香?倒是有好些年,没听见她的消息了。” 九福晋含泪冷笑,“可不是!当年她害令主子,又同时诬陷给我和篆香去……九爷将她母家一家人扔到盛京田庄去。只是那会子顾着灵儿年幼,这才叫她还能继续留在府里。” “九爷已是许多年不再提起她,将她放在偏院里,叫她自生自灭罢了。” 婉兮并不愿旧事重提,点点头道,“……今年,倒是灵哥儿在西北得了用。这几日还听见毅勇公明瑞以少胜多的捷报,想来灵哥儿必在明瑞军中,故此立功嘉奖的人里头,也许有他。” 九福晋哀伤地闭了闭眼,“令主子看得明白!正是因为灵儿,这一二年来,九爷才重又提起芸香来。尤其今年,隔三差五也去与芸香一起吃饭;便也偶尔有那么几回,留宿在了芸香的房里……” 九福晋说着,泪珠儿又无声地滚落了下来,“那会子奴才正在病中,想来也是慢待了九爷;更不知道那芸香使了什么手腕儿,这便当真又得了一个孩子下来!” “九爷当年饶了芸香,就是为了灵儿;今日叫芸香有机会复起,依旧是为了灵儿!这孩子,便是怎么建功立业,却仿佛终究是来讨债的一般!” 婉兮抬眸静静凝视九福晋,九福晋脸上的懊恼、悔意全都那样明白。 婉兮只得轻叹一声儿,“……不管怎样,孩子既然已经有了,你便也别这样难受了。灵哥儿能在西北替朝廷效力,建功立业,他的功劳也是光耀你一家的门楣去。你身为嫡母,又何尝没有荣光?” “再说,灵哥儿如今的身份又为多罗额驸。他的福晋,便是你亲姐姐的女儿。从私而论,他还是你的亲外甥女婿……他立功,于公于私,你都该高兴才是。” 九福晋自知失言,心下却又不甘,只得唯有咬牙掉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心下也是叹息。 她又抓过九福晋的手来,“兰佩啊,你的心,我何尝不明白。可是孩子既然已经来了,这会子你再这样儿,不过是为难自己,又为难九爷。” “这会子好在你的病已是好了。只要你能与九爷重修旧好,那芸香得到的,兰佩你怎么就得不到?她再怎么着,也只是侧福晋;你是嫡福晋,你的孩子,怎么都在她之上的。” 九福晋这才抽噎着,使劲点了头。 “令主子……我不是善妒的人,我只是不能接受,我会输给芸香那样的女人。她算个什么东西!这些年未有凭着灵儿,却能这么稳稳当当走过来;如今又能复起,再度得了孩子去!” 九福晋对芸香的怨怼,叫婉兮心下不由得想起愉妃来。 或者再想想福灵安和永琪这两个孩子,他们或许从小就都知道母亲不受宠爱,他们也必定私下里见了母亲不少的眼泪……故此这样的孩子,长大起来才格外的奋发向上,才格外的出息吧? 否则福灵安那孩子,也不会刚十三岁,还不到军营效力的年纪,便敢直奔西北那最残酷的战场上去,活生生替自己挣得了功劳,也为母亲换来了复起的机会。 ——若此说来,永琪怕也是同样的吧? 哑忍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不平的心。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可以豁出一切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要死死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绝不松手。 不是说这样的孩子本身有什么不好,只是,这样的孩子终究比母亲得宠、从小便一切顺遂的孩子,要格外多一些城府去。 . 八月初一,皇帝命祭大社大稷,遣裕亲王广禄,恭代行礼。 皇帝命将明瑞交部议叙,同时也命明瑞查明他那一战的队中之大臣、侍卫、官兵等,造册送部议叙。 婉兮知道,这其中,又必定有福灵安了。 此时,福灵安因跟随兆惠,参与了叶尔羌之战,论功已经擢为二等侍卫;此次再议叙,至少便是头等侍卫了。 以头等侍卫之衔,再加上他多罗额驸的身份,这孩子便已经足够于前朝立足。便是轮不到他来继承傅恒的世职、家资去,福灵安也已经有足够的资本,自立门楣。 . 八月因有皇帝的万寿,更小七还在皇上那边呢,婉兮还是支撑着,亲自与语琴等一起做了几十匣的各色饽饽,从京里送到热河去。 虽说不用婉兮亲自动手,只需叫语琴她们来做就是了。只是其中终归还有两样儿皇上和小七私人爱吃的口味,语琴总做不出来。婉兮还是忍不住,亲自动了手去。 虽说不过就那么几样儿,忙完之后,婉兮便觉得有些疲惫。 肚子有些沉坠,这便不敢再起炕了,忙唤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来伺候。 自宫里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就意味着宫中已是随时待命,便是孩子这个时候儿来,也已经万事俱备了。 守月姥姥凭着手上的经验,摸过婉兮的肚腹之后,也说,“令主子这些天可万万静养吧。” 婉兮不敢怠慢,这便一心只静养罢了。岛外的事情,一概不理了。 这会子玉蕤的堂妹、那位刚失去了长子的英媛格格也已经坐满了月子,心情也平复了不少。这便也进园子来看望玉蕤,兼给玉蕤进封道喜。 玉蕤小心,没叫英媛格格上岛来。终究英媛是刚失去了孩子,这便有些不吉利。 玉蕤在到外见了英媛,回来婉兮问起,玉蕤便也笑道,“姐放心就是。英媛虽说心下还有些难受,不过基本上也已经平复了。终究她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更难得五阿哥对她极为小心呵护,这一个月间,没少了在她耳边承诺,说会额外多宠爱她去,必定叫她再怀下孩子来。” “英媛还叫我放心,也叫姐你放心……”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哦?叫你放心,也叫我放心?这话儿是你妹子自己要说的,还是永琪嘱咐她递过来的?” 若是英媛自己的话儿,她叫玉蕤放心也就是了。 玉蕤也是深吸一口气,望住婉兮,“姐的意思是,五阿哥是想告诉咱们,他会为了咱们而去格外宠爱英媛?” 婉兮垂首笑笑,“兴许是我想多了。总归啊,日久见人心。若英媛格格能因祸得福,那我倒也是欢喜的。” . 婉兮这边众人待命,紧张了起来,多贵人那边儿虽说赶不上婉兮这边儿的级别,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们,却也不敢不小心伺候着。 只可惜多贵人的生母已然故去;她家里又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这便没人进宫来陪伴着她。 愉妃这便每日都过来看望,配着多贵人说说话儿,午后才回自己的杏树院去。 皇帝对多贵人也是仁厚,即便多贵人只是贵人,皇帝临走吩咐给多贵人添炭的标准,是按着嫔位的份例。 这日愉妃从多贵人宫中回去,与多贵人同住一个院子的鄂常在自然出来送行。 (加更啦,继续求亲们的小票票~~) 第2329章 344、添炭止(八千字毕) 八月的圆明园,花影葳蕤、花气袭人。 这样的景致,便也不必坐轿了,这样一路走着,都是好的。 鄂常在陪着愉妃一壁走,一壁含笑道,“多贵人真是好福气的,偏就是今年怀下皇嗣,皇上自然格外高看她母子一眼去。虽还不知道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却已经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炭了。” “皇上这意思已是明摆着了:多贵人啊,不管这一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注定将晋位为嫔了。” 鄂常在语声柔缓,侧眸静静望了愉妃一眼。 “她是蒙古格格,又是蒙古人里血统最为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孩子生下来之前,已享受嫔位的待遇……那说不定若是生下的是皇子,便还得再进一步去。若果真生下皇子,那这次进位之后,最迟明年,便要再度晋位为妃了吧?” “这样算算,多贵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宫,二十三年降位常在又复位贵人,今年则迟早都是嫔位,明年再为妃位……啧啧,进宫三年间,便是一年一级,真真儿是了不得了。” 鄂常在叹一口气,“如今妃位之上,本为愉姐姐你、令妃和舒妃三人,正好还有一个空缺,可不就是天造地设,替她预备的?” “以她年岁,原本不可能进宫还得宠;可是她偏偏就是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得了皇嗣,那便是她福气好,说不定都是得天护佑呢。” “若她生下皇子,进封妃位,那这后宫里的蒙古嫔妃,倒要因为她的血统,地位便要以她为尊了。” . 愉妃不由得停下脚步,眯眼凝视住鄂常在。 虽没说话,那眼底已然明明白白地涌起了雾霭去。 鄂常在错开眼神儿,“不管愉姐姐你自己怎么想,我便是头一个不愿意这样的事儿发生的!终究,我妹子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我鄂家一门还都指望着五阿哥呢。唯有五阿哥坐上那个宝位,才有我鄂家复起之日。” “可这个多贵人若要威胁到愉姐姐的地位去,或者多贵人若生下皇子将威胁到五阿哥去,便是愉姐姐能忍,我却都忍不下!” . 愉妃挑眸定定凝视鄂常在片刻,却什么都没说,反倒抬步继续走向前去。 鄂常在一怔,忙追上来,“愉姐姐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愉姐姐这一回,竟打算忍了?” 愉妃目光疲惫地望向远方,轻叹一口气,“忍?我难道这几十年来,忍得还不够久么?我便是不为自己争,这会子我也得为了永琪。” “可是……皇上临起銮之前,却将多贵人托付给了我。鄂妹妹你难道瞧不出来么,皇上为何要这样安排?” “皇上既然将多贵人和她的胎交给了我,那皇上在外的这段期间,若多贵人和她的孩子出了半点闪失,皇上便必定会问我的责任。我与多贵人此时已是拴在了一起,我又如何还能自己去伤了她?” 鄂常在听着,一时也是悲从中来,“可不,这就是皇上的手腕!便如这些年来对我鄂家,明明痛恨我祖父,将我祖父死后数年还从贤良祠中挪出来;可是皇上却还给了我鄂家一个甜枣儿,我各位伯父、叔父依旧可得重用,如伯父鄂容安曾为两江总督;三叔、也就是愉姐姐你的亲家,为西安将军;四叔鄂宁为云贵总督;五叔鄂圻娶庄亲王允禄之女,为多罗额驸……” “可是皇上另一手,却一年首尾,先后赐死我伯父鄂昌和我阿玛鄂乐舜……” “这般恩威并举的帝王手腕儿,没人比皇上使得更好!” 鄂常在说到伤心处,已是泪珠儿滚下。 愉妃叹口气,上前轻轻拍拍鄂常在的手,“我明白你的心。你生在这样一个家世里,原本进宫来,出身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却平白受了家人的连累,委屈在常在位分上这么些年……” “眼见自己阿玛被赐死,你一颗心下也不无自责。好歹外人都瞧着你在宫里,是娘娘,便对你有所指望;可是你这些年……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帮衬不上母家什么去。” 鄂常在别开头去,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泪痕。 “愉姐姐,我知道我已是指望不上自己了,我自将所有的心愿都托付在五阿哥身上。故此在这后宫里,我自是将自己的全部的心力都交到你手上。我凡事想为你想,做为你做!” . 愉妃回到自己的杏树院,心下也颇有些不妥帖。 三丹小心观察主子的神色,明白主子心下已是有所动,只是还有顾虑。 三丹便不由得轻声道,“……既然是鄂常在愿意为主子出力,主子何不顺水推舟?” 愉妃摇头,“便是顺水推舟,也不能在那船上放的是鄂常在。咱们与鄂家是姻亲,若多贵人出了三长两短,皇上第一个要怀疑我,第二个就要怀疑鄂常在去。她的身份与咱们一样儿,这会子已是摆在明面儿上了。” 三丹想想便也点头,“也是……可是奴才倒是也觉着鄂常在分析的有理,那多贵人不管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封妃都是迟早之事。” “她终究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又是高贵的博尔济吉特氏。皇上为朝廷大计,这多贵人便是没有孩子,年头够了,也会封妃——若是她没有孩子,到了妃位便也是到头了;可是若她这次果真生下的是皇子,那贵妃、皇贵妃,便都是有可能的。” 愉妃也是叹口气,“是啊~~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在咱们大清后宫里,总是有些特殊的。终究当年太宗皇帝的五宫大福晋,‘东大福晋’宸妃、‘西大福晋’贵妃、‘东侧福晋’淑妃,都是三十岁左右才进的宫。尤其是后两位,进宫来的时候儿也都是给林丹汗生过孩子的……” “故此即便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又曾是哈萨克锡喇的妻子,可终究咱们大清后宫有过这样的先例,她便是进封到贵妃,都是不违反祖宗规矩的。” 三丹蹙眉,“……所以说啊。主子,此次咱们不能不防。若叫多贵人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将来她的位分,怕是不止妃位。” .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 这日,愉妃也收到了永琪从热河写回来的书信。请安之后,便是请愉妃“着意照料”英媛。 按说英媛是六月十三没的孩子,到今日已是足足两个月过去了,身子早已养好了。永琪还要从热河这样写信回来叫她照料,愉妃垂首微一思忖,便也是明白了儿子的心意。 ——儿子已是有了轻重选择。 身为皇子,又已成年,这会子对后宅妻妾的感情,便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私事,更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未来思量。 愉妃将书信放在一边儿,叹一口气。 也是,那西林觉罗氏虽说是嫡福晋,父亲是鄂弼,官至山西巡抚、西安将军;母亲是公爵哈达哈之女……父母两方都是满洲勋贵之家,身份足以匹配皇子。 可是此时鄂家的处境尴尬,而哈达哈也因罪夺爵……两家都成了罪臣之家。 故此永琪有这么个嫡福晋啊,心下颇是有些计较。成婚以来,永琪更愿意与两个出身包衣的使女英媛、胡氏在一处,却少与嫡福晋过夜,才会使两个使女先后有了孩子,反倒是身为嫡福晋的,没有半点动静。 而身为皇子,又自然要靠自己的内眷来与后宫交通。嫡福晋的堂姐进宫多年依旧只是个常在,这些年连个封号都没有,依旧只以家族姓氏,为“鄂常在”;而英媛的儿子虽然夭折,可是她的堂姐玉蕤初封就是常在,且得了“瑞”这么个金贵的封号去。 从位分上来说,玉蕤已经与鄂常在持平;若再论上封号,玉蕤便已经超过了鄂常在去。 更何况,玉蕤背后还有个如今在后宫风头无可匹敌的令妃呢! 儿子在那鄂氏和英媛当中,虽说英媛出身包衣,这会子只能是个格格,连请侧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儿子还是会选英媛。 儿子已经选好了,愉妃便也自然明白,自己该如何配合儿子去。 愉妃便吩咐三丹,“……八月节项多,又是中秋,又是皇上的万寿的。前些日子我身子有些不好,又顾着多贵人,忙得都忘了给永琪的内眷们派下节礼去。你去看看咱们库房里,挑些适合赏给她们的,列个单子来吧。” 三丹按着大致的规矩,平衡了几位的身份去,开列了详单呈给愉妃。 那详单上,自然是嫡福晋鄂氏为头一份儿。礼也最多、最金贵。 愉妃瞧着,却抓过笔来更改。 更改罢了,三丹往内一瞧,已是瞠目。 英媛不是侧福晋,只是个包衣出身的格格,身份比嫡福晋差了好几级去。可是愉妃更改过后,英媛所得的节礼的数目上,竟然只比嫡福晋鄂氏少了一件儿钿子头面去。 愉妃尤感不足,又从自己的手腕上,捋下一串儿老檀香的手珠儿来,搁进托盘里,抬眸望住三丹,“……这样儿给英媛格格送去便罢,不必记档。” . 皇上和五阿哥皆不在京中,五阿哥的几位妻妾也难免寂寞,在后宫有亲的,这便也都以请安为由,从宫里到园子来散散。 鄂氏和英媛一起来园子,两人都是先给愉妃请安,之后便各自到自己姐姐那边儿去问安。 鄂氏到了鄂常在眼前儿,便有些没忍住,委委屈屈将她与英媛在婆婆面前儿的亲疏远近的差别情形给说了。 “按说我才是嫡福晋,是母妃她正正经经的儿媳妇儿;可是瞧着那模样儿,母妃倒像是将那英媛给当成亲儿媳了……我这在畔坐着,心下跟百爪儿挠着似的。” 鄂常在忍着心下的惊跳,也只是劝,“兴许只是因为那英媛刚失了孩子吧。” 鄂氏难过摇头,“若说因为孩子的缘故,那母妃怎又并未对那胡氏高看一眼去?英媛的孩子已经没了,胡氏的肚子里却还稳稳当当怀着一个呢!失去的孩子,与即将出世的孩子,哪个更金贵些,这还用比么?” 妹子的悲愤,在鄂常在的心底,与过去这些年的委屈,共振回响成了一片。 那声息,在心底轰隆不绝,四壁回声,越来越磅礴。 “是啊……我也不明白,我们鄂家的女人,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凭什么在自己夫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原本以为,这后宫里唯有我一个失宠若此,被人当作草芥,倒也罢了。终究我阿玛被皇上赐了自尽,我在宫里抬不起头来,也是有的;可是妹子你,好歹这会子叔叔也是封疆大吏,你被皇上挑了给皇子做嫡福晋的,这身份便怎么都该贵重了!” “……五阿哥和你婆婆,却又凭什么也要这样对你,啊?” . 两姐妹之间,哀戚一处,鄂氏便更是委屈得落下泪来。 鄂常在好歹还是进宫多年,心早已成了枯槁,倒不是那么盼望皇恩了;可是这鄂氏毕竟年轻,与永琪还是新婚夫妇,对夫君的温存还是充满了渴望的。 可是她顶着嫡福晋的头衔进宫来,没享受多少夫妻恩爱不说,却要眼睁睁看着两个使女先大了肚子……她心下的委屈,便比鄂常在更盛。 “我自己也摁下委屈,仔细思量过,怕五阿哥他就是因为咱们家的处境,这才不待见我的吧?终究是皇上登基头十年,最恨咱们祖父鄂尔泰和张廷玉;故此五阿哥心下难免以为,皇上指了我给他当嫡福晋,已是隐隐约约绝了他将来的希望去。” “皇上亲手毁了的名臣,皇上如何能再叫这个大臣的孙女儿,去当未来的皇后去?这样想来,我心下也是一片灰烬——可是啊,姐姐你想想,我哪里是自己想当就能当上五阿哥嫡福晋的?终究是皇上选了我,将我指给五阿哥罢了。” “我自己都觉着,便是在皇上选了我给五阿哥那一刻,皇上心下就已经定下不可能将大位传给五阿哥去了吧?皇上是什么人,他如何能自打嘴巴,如何能再叫咱们家成为皇后贵戚去啊!” “只可惜,我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五阿哥和母妃却还是看不明白——又或者说,他们娘儿俩自己就不想看明白,宁愿掩耳盗铃,宁愿相信皇上依旧对五阿哥心有属意。” . 鄂常在听得也是两眼圆睁,紧紧盯住妹子那张嘴。 别说愉妃和永琪母子不愿相信,这会子连她自己都不愿意相信啊! ——怎么会啊?皇上怎么会不属意五阿哥了? 那她鄂家,还要指望谁去? 鄂氏擦了擦眼泪,“可惜,我再怎么想,五阿哥和母妃也都不肯听我的不是?若我多说一个字,五阿哥当时便恼了,更不会与我多坐一会子。” “我啊,便也麻痹了自己,叫自己将这份儿明白给掐灭了。我叫自己使劲儿往五阿哥和母妃那边儿去想,使劲儿寻找皇上当真属意五阿哥的理由——慢慢儿地,叫自己也越来越相信,五阿哥是有承继大宝的命,而我自己也有当正宫皇后的命。” “既然五阿哥因为咱们家而不待见我,嫌弃我给他拖了后腿去,那我就得千方百计帮衬他,用尽一切来将他往那个大位上去推啊……” “为了这个心想儿,英媛和胡氏先后有了孩子,我努力装作不生气,更从不在五阿哥面前说一个字儿的不高兴去。我亲自去照料她们两个,从我自己的份例里拨出好的来,都拿去给她们。” “我就是想让五阿哥知道,我身为他的嫡福晋,虽说咱们家拖了他的后腿去,可我自己愿意与他同心同德。我愿意倾尽我自己的所有去,只为帮他实现他的那个心愿去。” 说到此处,鄂氏的泪已经流尽。 她的眼神清亮坚定起来,高高抬起下颌。 “如今,我也不自怨自艾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能出一份力,帮着五阿哥朝大位更近一步去。为了五阿哥,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也唯有如此,五阿哥才能明白我对他的心意……” . 鄂常在听着妹子这一番心事的剖白,也不由得跟着深深叹息。 “难得你如此委屈自己,那五阿哥和你婆婆还对你这样儿……我瞧着那英媛虽说失了孩子,可保养得面色红润,半点儿没有憔悴悲戚去——这便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别吧。” 鄂常在忍不住冷笑,“她这会子正忙不迭到令妃那边儿,去给瑞常在和令妃请安呢。人家瑞常在这会子自是比我有风头,令妃更不是愉妃能比得上的,故此啊,那英媛可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只要大树不倒,那英媛自没什么好担心的。” 鄂氏垂首听着,目光也不由得幽幽一转。 鄂常在却干笑了一声儿,“可是那令妃,却着实不是谁人能撼动得了的。她在宫里这些年了,前前后后多少事儿,她全都有惊无险熬过去了。是皇上护着她,又何尝不是她自己防备得紧!” “算算这些年但凡直接对令妃动手的,便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所以啊,傻子才会直接去算计令妃……” 鄂氏不由得抬眸,静静望了鄂常在一眼。 . 九月初一日,宫里和园子里都祭祀城隍。 虽说历朝历代都祭城隍,可是大清也有大清自己的规矩:虽也有常供,每年三月、九月、十二月各供“玉堂春”富贵花一对,朔、望日则供素菜; 然则一年当中祭祀城隍,从雍正爷在紫禁城西北依着城垣建立了“城隍大庙”,供奉“都城隍”之后,宫里祭祀“都城隍”的最重要的日子,便定在了皇帝们的万寿生辰与季秋之际。 前后两者交叠推算,故此今年宫里祭祀城隍大庙的日子,便选在了九月初一日。 城隍为“地方神”,专管一方。城隍们因为所管地方的不同,也分为不同的等级:如州城隍、府城隍、县城隍……而宫中祭祀的城隍,自然为最高级别的“都城隍”。 大清年间的“都城隍大庙”一共有两处,一处在京师紫禁城,另一处就在盛京沈阳了。 今年依旧按着规制,由一名内务府总管大臣来行礼祭祀,祭祀典仪则由内务府“掌仪司”来负责。 除了宫里这般郑重其事之外,民间也同样祭祀城隍,都求城隍保佑自家安宁、无病无灾。 民间祭祀,除了常规的拈香之外,更有“城隍出巡”等大游行的方式。百姓共同抬举城隍塑像出,沿途走街串巷,叫百姓既可祭祀神灵,百姓又能借此乐呵一番。 故此九月初一这天,无论宫中内外,还是百姓巷陌,都是敲锣打鼓,鞭炮声声,热闹非凡。 圆明园虽不是宫里,可一应宫苑都有与宫里相对应的场所,故此园子里也在“瑞应宫”等处,一起祭祀城隍。 因着实在热闹,婉兮自己已是不愿动弹倒也罢了,永瑆、永璐和啾啾,连同福康安和伦珠等小孩儿,这便都按捺不住了,怎么都央着得出去玩儿去。 玉蕤便笑,按着婉兮说,“姐你放心就是,我带着他们去!有我盯着,他们必定稳稳妥妥。” 此时玉蕤终究已是瑞常在,不再是从前的官女子,婉兮原本还有些迟疑,怕玉蝉她们不稳妥呢。这回有了玉蕤去,婉兮自可放心。 婉兮的母亲杨氏也笑说,“我也一同跟去吧。拜城隍,是给家人除病攘灾的,我得去替孩子们拜拜。” 既又有母亲同去,婉兮自是又放心不少。 . 玉蕤和杨氏带着一大帮孩子,兴高采烈地划了小船,朝“瑞应宫”那边去了。岛上一时安静下来,婉兮便也叫玉蝉扶着,到自己殿内的小佛堂去拜了拜。 虽说那是小佛堂,里头没供着城隍,好歹拈一柱香,天上神明自都明白吧。 玉蕤和母亲带着孩子们,这一走就是两三个时辰,都没急着回来。婉兮无奈地对着语琴笑,“瞧他们啊,必定是玩儿疯了。” 语琴也是含笑点头,“祭城隍,自是有趣儿。你忘了么,从前民间的城隍庙前,全都是庙会买卖的所在,最是热闹。” “咱们自己小前儿,见了城隍庙前那些新鲜的玩意儿,尚且走不动道儿呢。况‘舍卫城’南边儿就是园子里的‘买卖街’,孩子们去舍卫城磕完了头,必定要在买卖街里好一顿逛的。” 语琴说到“买卖街”,婉兮便也笑了。 园子里所说是宫禁之地,可皇上也设了“买卖街”这样的御园宫市。买卖街上,街道和水巷两旁各种店铺林立,凡繁华热闹的街市所有的一切这里都有。各商店大门敞开,货架橱窗上摆满了各种商品,门类齐全,琳琅满目。有古玩、丝绸、布匹、服装、瓷器、漆器、各种用具、首饰、图书典籍,还有来自欧罗巴、倭国等的珍奇物品。 此外还有估衣、当铺、茶坊酒肆、饭馆、各种浮摊、卖针线等等,应有尽有,五光十色,极为丰富。由太监装扮成店主、游商、伙计、士兵、居民、法官、驿卒、推车夫、挑夫、小贩、摊主,以及说书的、耍杂技的艺人,划拳行令的酒鬼,喝茶聊天的文人。 皇子、公主们,这会子拿着钱,还能跟宫外一样儿地在那些店铺里买东西,甚至到小吃摊儿上尝一口宫外的吃食。 这样的地方儿,对孩子们来说可不跟磁石一样么,一旦进了去,便不到天黑都舍不得回来的。 婉兮倒也不着急了。叫孩子们能在宫里还见识如宫外一般的庙会情形去,这对孩子们也只有好处,她便也没什么担心的了。 . 果真,一直到日暮西斜了,外头才终于传来动静儿。 刘柱儿一溜烟儿地进来报,说“瑞主子、福晋,小主子们回来了。” 不一刻永璐和啾啾就兴冲冲地冲进来,一个手里举着个糖画儿、一个手里举着个面人儿,两人抢着伸到婉兮面前来,叫婉兮咬一口尝尝。 婉兮便笑,那糖画儿尝就尝了,啾啾连那面人儿都当成吃的了,便八成是那面人儿的用料里头,掺了花草汁子等好闻的味儿去,故此这一岁多大的丫头就给当成吃的了。 杨氏怀里抱着一大堆,举凡吃的、用的、玩儿的,应有尽有,可见孩子们这一趟是收获颇丰。 只是玉蕤进来,却有些安静。 婉兮抬眸瞟玉蕤一眼,玉蕤强颜欢笑,“……今儿,他们都玩儿得可开心了。到瑞应宫、舍卫城,不光给城隍爷爷磕了头,还举凡神佛、帝君的,都行了礼。个个儿规规矩矩的,没半点行差踏错了去。” “便是买这些物件儿,统共也只花了二三两散碎银子,并未浪费。”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只是目光并未远离开。 杨氏便举高了手里的小玩意儿,含笑招呼着孩子们回自己的配殿里玩儿去。 待得孩子们一窝蜂地都走出去了,婉兮眼前的烛影随着夜风微微一闪。 已是九月了,园子里秋凉已生。 婉兮深吸口气,“……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小心吸一口气,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是我无能,小心藏着,却还是叫姐看出来了……” 婉兮点点头,“你说就是。既然已经出了事儿,便没有什么说不得的。” 玉蕤垂首,还是犹豫良久。 婉兮有些急,“你快说吧。这样儿叫我去猜,反倒更费神。” 玉蕤小心扶住婉兮,“……姐你答应我,不管待会儿听见我说什么,你千万不可动气。” 婉兮点头,“这些年咱们还有什么事儿没有遇见过?你说就是。” 玉蕤紧紧咬住嘴唇,又思量片刻,才毅然道,“……内务府传,多贵人添炭止。” . 婉兮听罢玉蕤的话,歪着头愣了好一会儿,方盯住玉蕤问,“……你这,又算什么话?” 玉蕤紧咬嘴唇,已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深吸口气,“宫中主位遇喜,自七个月前后开始添炭,其后陆续又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添炭的缘故,是主位怀着双身子,吃食上、汤药上便要额外增加,用碳量便也需要因之而增添。” “况且为了孩子,宫里添的那些妇差、守月大夫等,吃食上也需要用炭,这些炭火便都加在这主位身上……一般来说,添炭止的时候儿,就是孩子已经平安落地儿,甚或满月之后了。” “可是我没听见传说多贵人临盆的消息啊?还是你们都瞒着我,一直没告诉我呢?既然没听见多贵人临盆了,怎么今儿忽然就止了炭了?” 玉蕤紧紧抱住婉兮,轻轻摇头,眼中已是隐有泪光。 婉兮微微一个踉跄,幸有玉蕤扶住。 “还有一个可能啊,那就是……孩子没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都不用伺候着了,那些妇差也可止退了,故此消耗在他们身上的额外添的炭,便用不着了。” 婉兮缓缓转过头,望住玉蕤。 “玉蕤啊,你告诉我,是不是多贵人的孩子——没了?” . 玉蕤极力忍着泪,扶住婉兮。 终究还是,轻轻点了头。 婉兮觉着有些喘不上气来,紧紧抓住玉蕤的手臂,“……是怎么发生的?孩子都到了这个月份,怎么说没就没啦?” 玉蕤摇头,“我也不知道……今儿园子里四处祭城隍、热闹成一片,我全然不知道‘天地一家春’那边儿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听说内务府传添炭止,我都想不到。” 婉兮挣扎着站稳,“……你扶着我,咱们去看看。” 玉蕤一声惊呼,“姐,使不得!” 婉兮蹙眉,“我知道我这会子不该去,可是这事儿竟然这样发生了,你叫我怎么能这么在岛上坐着不闻不问?” 玉蕤忙抹一把眼睛,“我去!姐你在岛上等着,啊,你千万别动了气。” . 玉蕤去了,直到宫门下钥的时辰方回转来。 婉兮一直眼巴巴等着玉蕤回来,见了玉蕤便一把拽住。 “已是确定了,孩子保不住了么?多贵人自己可有危险?当值的太医们怎么说?” “还有愉妃呢,愉妃又怎么说?皇上不是将多贵人托付给愉妃了么?” 玉蕤忙按住婉兮,“姐你别急,听我慢慢儿说。” 婉兮这才点头,勉强听玉蕤的话,将鞋和外衣脱了,斜躺进床榻里。 (求月票啦~) 第2330章 345、总是错过你容颜(八千字毕) (咳咳,昨天写九月初一出事,一翻日历昨天竟然恰好是九月初一,瞬间一激灵) “愉妃也是惊慌失措,在多贵人宫里,自己倒是前后晕过去了两回。头一回直接从月台上栽下去,额角都撞破在柱础上,见了血。”” “我知道姐心下对愉妃不无疑虑,我那会子也是极小心寻找愉妃破绽。” 玉蕤小心望着婉兮,“照我瞧着,她倒不像假扮出来的。若是假扮,她总也不至于用额角去撞那柱础石。若稍有偏差,磕到太阳穴上,岂不命都没了?” 婉兮垂下头来,默默思忖。 玉蕤在紫檀脚踏上坐下来,黯然道,“……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已到了这个月份,将那胎落下来,倒跟生一回是一样儿的。只是,生下来的已是个没有气儿的了。” “也饶是多贵人身子骨根基好,尤其多年骑马,腰腹与腿都更有劲儿些,这便悲痛欲绝中将那胎给落下来,却没伤着她自己去。” 婉兮这才约略松一口气,“好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 婉兮缓了一口气,又问:“太医怎么说?那孩子是怎么没的?” 玉蕤垂下头去,“这会子皇上、皇后都不在京里,那当值的太医也不敢轻易说什么去。便是愉妃追问,他也说暂且不好定论,只是目下瞧着,怕是因为多贵人年岁大了……” “本就年岁大的人、再加上心有郁结,这便怎么都不利于胎儿去的。” 婉兮与多贵人终究是前后脚有的孩子,遇喜处报遇喜,内务府给添炭和守月姥姥、守月大夫,都是一起的,便本该临盆也都是前后脚的模样儿。 故此多贵人的孩子忽然没了,便是婉兮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这一时之间肚腹之间还是忍不住一阵翻涌了去。 她小心深吸几口气,竭力叫自己稳当下来。 “这话便是太医们最擅长的‘太极推手’了。”婉兮深深叹一口气,“若是因为年岁大、心有郁结而不利于胎儿,那多贵人的孩子该没就早没了。又怎么会到这会子才没?” 玉蕤也是点头,垂首回想当时情形,“我也小心瞧了与多贵人同住一宫的兰贵人和鄂常在。那兰贵人面色沉静,看样子当真并无瓜葛。” “姐你知道,她年岁毕竟是小的,她的城府怕还没那么深,若她与之有瓜葛,她不可能面上能那么沉静下来。” 婉兮眸光幽幽一转,“那,鄂常在呢?” . 玉蕤此时都忍不住苦笑一声儿。 “那鄂常在就更是根本一整天都没在宫里。今儿不是园子里祭城隍么,她干脆与她妹子去舍卫城、瑞应宫等各处行礼去了。” “说起来我带着孩子们,在‘瑞应宫’外还当真遇见她们姐妹一回。这便连我都成了人证了,鄂常在见了我,都还特地提一提那会子的碰面去。”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 “哦?她难道方才,还特地与你提起了瑞应宫外的碰面?” 玉蕤蹙眉,只得点点头道,“五阿哥的福晋见了我请安,还说她来拈香行礼,便是为了那个失去的孩子……话里话外,还仿佛是卖给我一个人情,叫我知道,那孩子虽然是英媛生的,她也一样代为祈福去了。” “瑞常在的话说得,就更叫我觉着有些牙碜,叫我想忘都忘不了。她说,‘瑞常在,你瞧啊,这瑞应宫的名儿,与你的封号便是同一个瑞字呢。瑞应宫,那瑞常在你来拈香祈福,必定最是灵应无比。’” 灯影幽幽,婉兮在灯影里抬起眸子,望向帐顶。 “修修释子,渺渺禅栖,踏著门庭,即此是普贤愿海……”婉兮轻叹一声,“这是皇上写给那瑞应宫所在的‘日天琳宇’楼的御制诗。” “那‘日天琳宇’原本也是佛楼,后来便格外尊奉道家神祗。中前楼上供奉关帝,西前楼上奉玉皇大帝;雍正四年,建瑞应宫,供奉龙王……后来道家各家神祗纷纷入驻其间。” “皇上本是佛道二教皆奉,便是想叫周天神祗都护佑我大清,护佑我皇家。可是偏在今儿这初一拈香行礼之时,折损皇嗣……” “若此事当真是意外倒也罢了,若是人为,必遭报应!” . 玉蕤也是点头,“只怕有人非但不肯以此为收敛,反倒要编排出旁的话来,替自己辩解不说,更要诬陷人去——” 婉兮盯住玉蕤的眼,“你听见什么了?” 玉蕤都忍不住咬咬牙,“我听见长街里有人小声儿嘀咕,说今儿是城隍出巡的日子,城隍抓鬼,这便一路上收了小鬼儿去……他们说,多贵人的孩子,便八成是小鬼投胎,这便被城隍给收走了。” 婉兮便是再想冷静,这会子也终是忍不住拍着炕沿儿冷笑,“……好狠的嘴!孩子命都没了,还要这么编排那孩子去!” 灯下,玉蕤见婉兮的脸都气白了,忙起身小心扶稳了婉兮,“姐,你千万别动气。这些事儿等皇上归来,迟早会有交待。这会子姐你千万顾着自己的身子要紧。” . 九月初九日,婉兮千秋生辰。 因着多贵人的事,婉兮哪里还有心思庆贺。 可是千秋生辰终究还是大事,留在京中的各宫、皇子各所、还有宗室福晋等,还是要纷纷送礼进来。 婉兮顾着身子,早发下话去,不叫各主位、福晋们进宫请安了。便是送礼,也都免了。 可是外人能挡得住,园子里的主位却还是要上门儿来。人家都到了门口,婉兮总不好当真端着不见面,这便也好歹起身,挨个见面,浅谈几句。 到了夜晚,婉兮还是有些疲惫,只觉身子发飘。两条腿有些没有知觉,如同浮在半空里一般。 好在这时候儿,热河快马传送,将皇上的亲笔书信送到了。 说来也是巧,皇上的万寿在八月里,婉兮的生辰也在九月里,而这两个月份皇上又几乎每年都是行围在外。两人共度的机会不多。 从前年少时,皇上会想方设法从热河送回来当地的玩意儿,如当年的鹿角哨子,又或者漫山遍野的各色野花……如今年岁渐长,婉兮在意的倒已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婉兮最喜欢的,还是皇上的亲笔书信。 读信的那一刻,便仿佛是老夫老妻,尺短情长,里头却细细碎碎都是些“无用的”唠叨。这些话儿,婉兮最爱读。 故此皇上也渐渐形成了习惯,每年九月初九,必定不论早晚、雨雪,必定有亲笔书信送到。 今年因为多贵人的事儿,也因为自己的临盆在即,婉兮心下格外没底,故此当展开那书信的时候儿,视野里便有些朦胧了。 皇上絮絮细语九大篇字儿,那厚厚一叠掂在手里,婉兮原本眼中有泪,这一刻却都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九篇字儿,是为了凑足她这重九生日的“九”字去么? 能这样洋洋洒洒,家长里短都写满九篇字儿,叫她又忍不住回想起赵翼拍皇上龙P,说过的那些话去:“平伊犁所撰《告成太学碑文》,属草不过五刻,成数千言。读者想见神动天随光景,真天下之奇作也”……皇上思维极快,下笔亦极快,若非如此,这九大篇字儿,真不知要写几天方能写出来。 可是皇上这九大篇字儿里,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主旨:叫她好好养着身子,他已在竭力压缩日程,这几天就能启程回銮,回来陪她啦! “你须善自珍重,爷不日便回。此时已然从木兰动身,朝避暑山庄回转。待得你临盆之日,爷必定守在你身边。”婉兮的指尖儿从这一串字儿上滑过,终究忍不住鼻尖儿都酸了。 算算日子,皇上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怕是还没收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的消息。那这会子身在木兰围场的爷,当听说了那个消息,不知道心下又是如何的着急吧? 今年是彻底平定准噶尔之年啊,以多贵人的身份,皇上是有多需要多贵人的这个孩子!却偏偏,还是没了……就在即将临盆的时候儿,没了。 明明这一日,外头那么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那个孩子,怎么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与这个世界,作别了? . 除了那些细细碎碎的絮语之外,皇帝还与婉兮描述了一下今年赐宴蒙古各部王公台吉们的盛况。 皇帝知道,婉兮心下一直对那位传奇女子热依木心存仰慕,这便特地说到回部众人:“……爷原本打算叫他们今年一同热河觐见,只是因为大小和卓兄弟尚未擒获,故此若此时叫得力的回部伯克们撤兵,确嫌草率。” “故此爷暂且叫他们继续军营效力,待得擒获叛贼兄弟,再行进京陛见。” 尽管热依木这位女子这次没能与丈夫鄂对等回部王公一同觐见,可是皇帝还是下旨封赏出力的回部王公。 霍集斯被封为贝勒,鄂对也被封为贝子。这便是鄂对家族,身为“库车王”的始封。 其余立功的回部伯克皆授予公爵,或者散秩大臣等。 皇帝在最后写,“大小和卓兄弟已经确定逃入了巴达克山(不是一座山哈,是一个国,在中国和阿富汗中间儿),爷已令富德警告巴达克山可汗素勒坦沙,令其擒获叛贼兄弟以献。想来不久,叛贼兄弟即可俘获,回部终平。” 婉兮心下略微平定。虽说多贵人的孩子没了,可是回部平定在即——于私有悲,于国却是大喜。 或许一个国、一个家、一个人的命运都是这样,永远是祸福相依;端看自己的一颗心如何两厢平衡吧~ . 在婉兮生辰四天后,即九月十三日,从木兰围场回到了避暑山庄。 在避暑山庄期间,皇帝又连下谕旨,命阿桂往阿克苏管理,又进封“哈密回王”玉素布,为贝勒。 在此期间,皇帝曾担心大小和卓兄弟逃入“浩罕国”,曾传檄书给该国可汗。“浩罕国”可汗额尔德尼伯克,派使呈书,愿意归顺大清。“我等情愿投诚。布哈尔以东,我等二十一万人,皆为臣仆。” 皇帝命额尔德尼伯克等,或者亲自入京觐见,或者遣子弟进京觐见。皇帝同时赏其彩缎各二端、大小荷包各一对。待其入京之际,一体加以恩赏。 . 办完这些国务,皇帝九月十六日,即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消息传回京来,婉兮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皇上已经回銮而来,路上不过数日,必定在她临盆之前。 若此她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等皇上归来,便什么都不再用她悬着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的缘故,从这一日起,婉兮便觉得全身疲乏,食欲不振。每日里恹恹地只想睡觉,便连吃一口饭的精神都没有,只胡乱吃两口便又纳头继续睡。 见了婉兮如此,玉蕤和杨氏虽说有些悬心,但是终究是婉兮已经到了临盆之前——这时候儿,身为母亲的会本能积攒力量,多休息,只为临盆那一刻的搏命呢,倒也是说得通的。故此玉蕤和杨氏也并未格外在意去。 婉兮自管昏昏沉沉地睡,睡得多了,便会偶然分不清了梦境与现实的区隔去。 或许是心下太希望,故此好几次在梦里仿佛自己起了身,已是身轻如燕,抱着大红氆氇毯包着的孩儿,到圆明园大门外去迎接皇上。 她清楚地看见皇上眉眼含笑走上前来,拥住她,也拥住他们的孩子。 可是梦每一次都在她含笑向皇上打开那氆氇毯子,想叫皇上看一眼他们孩子的时候儿,戛然而止。 她醒来后,能清楚地记得那氆氇毯上葡萄连绵的纹样儿,却怎么都记不起那孩子的面容来。 她自己想想也是苦笑——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她可不是看不清那孩子的容颜么? 而那氆氇毯子上,之所以记得清楚是葡萄的纹样儿,还不是因为回部盛产葡萄;那大红又是喜庆,寓意皇上回来了,她的孩子平安落地儿了,回部也彻底平定了。 若得这样双喜临门,那该多好。 . 九月二十二日,己巳日,皇帝终于回到圆明园。(九月初一是戊申日,己巳日是二十二。所以尽管今年是令妃掉了孩子,皇帝已是提前赶回来了,不是一个人孤苦伶仃掉的哈~) 皇帝一至圆明园,便先来看婉兮。 皇帝回銮,原本六宫都要去跪迎皇上、皇后。可是今儿婉兮依旧是困倦疲累,便是已经强打精神梳妆打扮了,可是坐在那儿等着皇上来的时候儿,还是歪在炕罩上睡着了。 皇帝走进来,看她安详睡着的模样儿,便也忍不住笑。 终究是要临盆了,多睡一会子也是好的,到临盆那日,总得好几天白天黑夜都没得睡呢。 玉蕤含笑给皇帝请安,轻声道,“……皇上稍坐,奴才去叫醒主子。” 皇帝却摇头,“叫她睡吧,朕坐这儿看看她就行。” 玉蕤含笑垂首,便也退了出去。 暖阁里,已是用了炭火。那墙里和地面都是中空的,炭火的热乎气儿将小暖阁给烧得暖洋洋的。皇帝便坐在对面炕上,含笑端详着婉兮的睡容。 这样车马劳顿而归,又看她睡得安详,皇帝自己都忍不住困了。 南边的炕是坐炕,没有炕罩,皇帝连个靠的都没有。这便盘腿上炕,额头抵着墙,这便也睡着了。 . 倒是婉兮先醒的,睁开眼冷不丁看见皇帝就在对面炕上呢,婉兮便只觉自己又做梦呢。 既然还是在梦里,婉兮便顾着赶紧低头看一眼怀里……虽说跟孩子还有不两天就要见面了,可是既然梦里就在怀里抱着,心下也是好奇不是?这便怎么都想着,提前打开那氆氇毯子看一眼。 婉兮垂首瞧怀里——可是,哪儿有什么大红的氆氇毯子啊? 婉兮就慌了,便叫起来,“孩子呢?孩子怎么不见了?” 婉兮这一呼喊,皇帝猛然便坐直了,醒过来。 皇帝从炕上跃下,两步奔过来,伸臂抱住婉兮。 皇帝将婉兮的手放在高隆的肚腹上,“这个傻妞儿,急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你摸摸。” 婉兮还是有些没分清梦境与现实,着急地抓着皇帝的手,用力摇头。 “嘘……爷,你轻点儿。这是在梦里,一使劲儿就该醒过来了。” “这是在梦里啊,梦里咱们的孩子已经不在肚子里,已经生出来了。我抱着他去迎接爷,我要打开那葡萄纹的大红氆氇毯给爷看他的小模样儿呢。” “从前每回一梦到这儿,我就醒了,我和爷都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儿。我便想着,等我再入梦了,一定要挺着,别醒过来;这回非要将那毯子打开了,看清楚他的模样儿不可。” 婉兮捧着颊微笑,“我觉着,他又是个小阿哥……” . 瞧婉兮这分不清梦还是现实的模样儿,皇帝便不由得笑。 “那你看看爷,爷在你眼里也是虚的吧?” 婉兮含笑点头,伸手在皇帝面颊上用劲儿掐了一把,含笑道,“瞧,我一点儿都不疼。” 皇帝却好悬疼蹦起来,忍不住上前咬了她嘴唇一下儿…… “你可不是不疼么?疼的是爷!” 唇上这个亲吻便有些过于真实了,虽说不疼,可是皇上的唇贴上来那一刻的干燥和需索,却是真真切切的。 婉兮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盯着正与她唇齿相依的皇帝。 她,不是在梦里? . 这么明白过来,她还被皇上亲着呢,便忍不住扑哧儿笑出来。 都是她白担心了一场,刚开始见怀里是空的,没了孩子,还曾吓叫唤了呢——可不是白惊吓了,她方才压根儿就不是在梦里,那怀里可不是本就该空着的嘛! 皇帝无奈松开了嘴,含恨又忍不住笑地盯着她,“瞧你啊!就不能让爷好好儿亲一会儿?这又是瞪圆了眼睛盯着,又是往人家嘴里扑哧儿乐出来的!” 婉兮笑得弯了腰去。 ——真好,皇上回来了,她就又可以这样开怀而笑。 皇帝却小心地收了笑,轻轻拍她一记,“别笑了!别抻了肚子。” 婉兮含笑点头,“没事儿。再过不了两天,他就出来了。到时候儿想抻着他,都抻不着了。” 皇帝伸手抱住她,两人中间儿夹着个大球。便如一家三口抱在了一起。 皇帝柔声哄着,“……这两天能睡就多睡睡,只别如方才那么睡傻了就好。好歹这么多个月都过来了,最后这几天熬熬就过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小七乖不乖?” 皇帝轻哼,“果然是你的女儿,在车上就睡着了。我叫婉嫔直接带她回宫去,便别折腾她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从皇帝怀中坐起来,轻轻伸手推了推他。 “爷在我这再坐一会子,便去瞧瞧多贵人吧。” . 说到多贵人,气氛便沉抑了下去。 皇帝努力想笑笑,这便叫高云从先传膳,简单摆了两张小炕桌而已。 婉兮便轻声道,“爷放心去就是。我这边儿没事儿。我吃完饭反正又困了,这便索性睡去。” 皇帝叫人撤了膳桌,陪着婉兮进内间。亲手帮她将被子盖严,这才离去。 . 皇帝到了多贵人的宫里,皇后那拉氏和愉妃早已在此等候了。 一见皇帝大步而来,愉妃膝头一软,先已跪倒在地。 皇帝盯她一眼,“你且跪着!朕先去瞧瞧多贵人,回头再问你的话!” 一听皇帝如此语气,愉妃便知大难临头,身子一软,已是瘫坐在地。 皇帝大步流星踏上台阶,走进了多贵人寝殿去。 门外院子里,夜色涌动,如黑色的纱帐,遮蔽天地。 那拉氏缓缓起身,缓缓回眸,借着院子里的石座宫灯幽弱的光,怜悯地瞧了愉妃一眼。 “愉妃,皇上起銮之时,将多贵人和她的皇嗣托付给了你。你便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是。多贵人那胎一直都好好儿的,九月初一已是即将临盆,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儿掉了。愉妃啊……那已是一个十足十的孩子了,你何忍心!” 愉妃一口气喘不上来,泪已然滑落,“主子娘娘训斥得是,可是,妾身冤枉啊!妾身自问这几个月来,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亲自陪在多贵人身旁……” 那拉氏轻轻勾了勾唇角,“你没有一日不小心翼翼,没有一日不陪在多贵人身旁——可是结果却是,多贵人的孩子还是没了!” “愉妃,我愿意相信你的小心翼翼,可是你叫我如何接受你给我和皇上这样的结果!” . 寝殿内,面对皇帝的软言安慰,多贵人却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她失去孩子才半个月,可是幸好从小是在马背上长大,根基强健些,故此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软弱病态去。 皇帝在炕边儿的杌子上坐着,望着这样的多贵人,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皇帝只好提她的家人,说他们一切都好。呼伦贝尔草原,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是全然陌生的操场,可是他们已经适应了,已然安顿下来。皇上说,那片草原已定了赏给她母家,做世代的游牧之地。 多贵人点点头,抬眸静静望住皇帝,“妾身替母家,谢皇上恩典。” 皇帝点点头,“你便好好儿静养,朕亦会善待你家人,你自可放心。” 皇帝望向窗外,“总归你失去这个孩子,朕不会叫你平白地便失了……朕会向愉妃问明前后事。” 多贵人再木然顿首,“谢皇上。” 皇帝见无话可说,这便起身向外,“你歇着吧,朕还有话要问愉妃。” . 皇帝出去,那拉氏进来。 错身之间,皇帝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她现在有话不愿与朕说。你多陪陪她,女人的话应该更愿意与女人说。辛苦你了~” 那拉氏努力一笑,温柔回握住皇帝的手。 “皇上放心。这本来就是我这个当皇后的,应该做的。” . 皇帝迈入对面暖阁,召愉妃入内。 愉妃跪倒在宝座之下,皇帝已然忍不住沉声怒喝,“愉妃,朕将多贵人母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朕照顾的?!” 愉妃哭倒在地,“……实在是意外啊皇上。妾身已是尽心尽力,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妾身绝敢保证,多贵人饮食无碍、从未磕绊过,故此这外在的风险都不存在。” “可惜妾身终究不通医理,妾身也不明白,一个好端端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愉妃早已脱下簪钗,这会子不顾妃位之身,已是向皇帝叩头下去。 “是妾身辜负了皇上的托付,皇上怎么责怪妾身,妾身都不敢推脱。可是妾身绝非不尽心尽力,还望皇上圣心明鉴……” “或许就如太医所说,实在是因为多贵人的年岁大了,又心有郁结,故此这个孩子怀得才是有些勉强了。胎儿月份小的时候儿,还不见得怎样;一旦胎儿月份大了,多贵人的身子便带不住了,这才叫孩子……这么没了去。” . 愉妃声泪俱下,说得也似乎合情合理。 皇帝却不为所动,只冷冷抬眸,瞟愉妃一眼。 不对愉妃的话置一词,也不叫愉妃起来,就这么让愉妃跪着,便吩咐高云从和胡世杰,传七月、八月、九月这三个月多贵人的饮食底档、用药看诊的底档来。 这些翻看档案的活儿,自是高云从这活的记事本儿最适合;况且胡世杰自知身有干系,在皇上回銮之前,早已将那底档翻了个底朝天。 高云从和胡世杰两人都向皇帝回奏,说那档案上并无可疑之处去。 皇帝又问多贵人九月初一前后的行止之处、以及那几日前后与多贵人有过交集的人去。 多贵人身边儿的女子娜仁和萨仁都被带来回话。 娜仁和萨仁都回奏说,“多主子自遇喜以来,一直小心养着身子,深居简出。便是挪到园子里来,也甚少走出所居的跨院去。” “平素也就是愉妃主子来,在愉妃主子的陪伴之下,多主子才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罢了。” “有些特殊的,是九月初一当日,因外头祭城隍,热闹喧天的,园子里各宫的人都跑出去看。我们院子里,便连兰主子、鄂小主位下的太监、女子们也都去看了……这样多人进进出出的,多主子便说有些嘈乱,她心里有些烦,便想出去走走。” 皇帝长眸轻眯,“你们陪她去哪儿了?难道不明白,她那会子已经不宜走远?” 娜仁赶紧道,“奴才如何敢不明白?奴才们不敢叫主子走远,只是‘天地一家春’里终究是各宫主子一起住着的地方,大墙外还有太监房,故此哪哪儿都是人。” “主子想要寻个清幽的所在,故此奴才们便陪着主子出了‘天地一家春”,朝南,往皇上的‘勤政亲贤殿’方向去。” “奴才们素知,勤政殿东边儿的‘芳碧丛’里,修竹成林,是皇上素日办公时最爱的避暑之地;‘芳碧丛’之北,还有‘竹林清响’,都为最清幽之地,距离‘天地一家春’也不远;况且那会子皇上不在京中,便是多主子过去小坐一会子,也不算犯了规矩。” “故此奴才们便陪着多主子往那边儿去。” . “天地一家春”与“勤政亲贤”南北挨着,出了“天地一家春”就是“勤政亲贤”。而“芳碧丛”和“竹林清响”就在勤政殿的东边儿再往北,距离“天地一家春”就更近。 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都爱竹,故此勤政殿里有这样两片著名的竹林;而婉兮所居的“天然图画”因曾经也是两代皇帝的读书之所,那岛上便也同样有“竹深荷静”、“静听春事佳”两处以竹为景的所在。 便如乾隆九年,皇帝为“天然图画”所做御制诗中,特地注明:“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梢,绿满襟袖”。 因此,“天然图画”不仅是整个后湖周边九个小岛里,景致最佳之所在;又因竹林二景,与皇帝的勤政殿互为呼应……皇帝赐婉兮住此岛上,又叫她在这个岛上诞育下小七、永璐,竹岂无心? 皇帝听得娜仁和萨仁提到“芳碧丛”和“竹林清响”,便也点了点头,“选的倒也有理。” 娜仁垂下头去,“奴才们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便在那竹林里,遇见那样的事儿……” 第2331章 346、此处来,此处归(八千字毕) 皇帝长眸一眯。 “你们陪着你们主子,在竹林里,遇见什么事儿了?” 娜仁仿佛这会子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竹林里幽静,竹子能挡住外头的日头。一旦风来,那些竹子都飒飒有声,冷不丁听起来,到像是人的衣袂摩擦,或者是脚步声。” “尤其竹子高而挺拔,有时候冷不丁望过去,尤其在阴影处的,便仿佛是人影幢幢……” “那日又是九月初一,外头祭城隍的锣鼓喧天,便也有人说什么小鬼儿会被城隍撵得满地跑……那会子多主子本坐在石凳上,冷不丁就听见竹林里仿佛有人冷笑。” “奴才和萨仁忙去看——果然见隐约有人穿一身绿袍,阴森森地从竹林里急闪而过……” “哦?你们可看实了?”皇帝也猛地起身,一双眼紧紧盯住两个官女子。 娜仁和萨仁对视一眼,面上都有些迟疑,“……回皇上,奴才就是觉着像。并不敢说实了是否一定是有绿袍人闪过,还是风吹竹林的错觉。” “那笑声和隐约的哭声,也或者是不是风吹竹林的飒飒之声。” 娜仁说着哽咽,“只是主子确实被惊吓着了,从石凳上跌了下来。再加上那会子竹林里有些阴冷,风也是凉的,多主子当时跌倒在地,便觉着有些不大好了……” . 说着话,皇后那拉氏从外走进来。 她先前是去安慰多贵人,这会子也过了这边来。 那拉氏听到此处,也是一眯眼,“绿袍人?九月初一的事儿,到此时已是二十多天了,胡世杰,你宫殿监上下可查过了?” 胡世杰,忙跪倒回话,“回皇后主子,奴才九月初一得了信儿,自不敢怠慢,立时带人彻查。” “只是九月初一日乃祭城隍日,各宫的人都在园子里,人多,一时难以捋请;且‘瑞应宫’等处,又请道长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道场之上又有捉鬼等仪式,道士们扮成鬼祟,穿绿袍的也不少……” 胡世杰叩头,“是奴才无能,请皇上、皇后主子治罪。” 皇帝不由得眯了眯眼,“查不清,才对了!就是有人要利用了九月初一这日子,就是要蒙过人眼去的。” “别说没看清,便是那样个日子、揣着那样的心思,便是看清了,人怀鬼胎,也终究是防不胜防。” 那拉氏冷哼一声儿,“便是再难查,也总得要一查到底!总归今年是什么年份,多贵人的孩子怎么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又要让蒙古各部怎么看咱们?又要归降的厄鲁特各部,如何对朝廷诚心依归了去?”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扭头盯住胡世杰,“一时查不清,那就多给你些日子,细细地查;若有不肯招的,我便准你用刑!——你宫殿监从前唯有给太监用刑的权柄,我这回便也一体将那些有嫌疑的官女子也交给你,该用刑的便一并用刑!” “总归必定有人受刑不过,撬开那张嘴去!” 得了皇后的授权,胡世杰忙叩头,“奴才领旨。”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转眸望向皇帝,又望望地上跪着的一大片人,“古往今来,后宫里总是难免传出些腌臜事。本宫身为皇后,本想母仪天下,以慈母之心教化后宫诸人。故此这些年有些事儿便也得饶人处且饶人了。” “只是从六公主薨逝之事起,本宫瞧着这后宫里的歪风又有抬头的意思。本宫便再如何想宽体融合,怕反倒纵了这股子歪风去!” “再加上你们心下该都明白,今年是什么年头,多贵人又是什么身份!多贵人的孩子没了,这不仅是后宫里女人间争宠的小事儿,这将干系到朝廷这些年来对西北准噶尔用兵的最终胜负,干系到厄鲁特各部、乃至内外扎萨克蒙古各部的归顺之心。故此,本宫便不能再心慈手软!“ “本宫今儿将话撂下:皇上忙于前朝,回部的事尚未彻底撂定;那这后宫里,本宫便也不容任何人再生事!这一番不但准宫殿监对官女子用刑,若叫本宫查出来,是后宫哪位主位、小主儿的掺和进来,本宫也绝不手软!” . 这个晚上,皇帝查问多贵人此事,直到各宫下钥的时辰,尚未了结。 婉兮一觉睡到六月二十三日天光微明。 听见动静,玉蝉进来伺候。 玉蕤虽说已是瑞常在,可是每天早晨也依旧还是立规矩。只是玉蕤不想叫玉蝉心下不安,故此每天都是掐着时辰,看见婉兮寝殿的灯亮了,确定是玉蝉已经去伺候了,这才来。 玉蝉伺候婉兮穿衣,玉蕤便在一旁帮手。低声絮絮说昨晚得到的消息。 “……昨儿皇后在多贵人宫里大发雌威,说这次的事儿必定要一查到底,别说官女子也可用刑,便是后宫嫔御若查出牵涉其间,也绝不手软。” 婉兮忍不住微微皱眉,“就怕这样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是该一查到底,却不该撒这样大的网。这网里,怕总有受了委屈的。” 玉蕤也点头,“我也觉着,皇后忽然这样大发雌威,也有她的目的。她怕是正可以趁着这件事儿,狠狠打击一回叫她不放心的人去。” 思绪万千,婉兮索性不叫玉蝉来编辫子,她自己拢过发丝来自己编着辫子。 “这一回总归皇后心下有底:她彼时身在木兰,这一切自然与她半点干系都没有。故此她自可放开手脚,大刀阔斧一番。” 玉蕤咬住嘴唇,悄然望婉兮一眼。 她心下的担心是,皇后别利用这事儿,将火烧到她们永寿宫里来就好。 不过幸好主子这会子就要临盆了,皇上又在身边儿,谅皇后也不敢。 . 用早膳的时候儿,高云从来回话。 高云从说,皇上早上三点多就起来忙国务,军机处半夜就送进紧急的军报来;高云从说皇上忙过头午这一两个时辰,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过安,就过来。 婉兮明白,皇上昨天才回銮,这两个多月京中也积压了不少事,需要这会子第一时间处理;皇上要去给皇太后请安,也是紧着要将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的事儿禀报给老太太。 婉兮一边简单吃些黑米粥和新腌的酱黄瓜扭儿。可是嘴里却觉着没有滋味儿,便问刘柱儿,“今年腌咸菜,难不成用了新缸么?怎么一点儿酱香味儿都没有?” 高云从便以为是婉兮不高兴了,这便赶紧趴地下磕头,“奴才斗胆,皇上今早上是真的有要事——九月初一日,江西巡抚阿思哈,祭城隍拈香毕,竟然遭手下斧击。这事儿有些邪性,皇上需要亲自过问。” “二来,西北定边将军找回送来奏折,说大小和卓兄弟已经被巴达克山擒获了!” 婉兮也是欢喜得将粥碗都墩在桌上,“当真?原来是这个!你个高云从,浑说什么呢,我哪儿不高兴了?我这会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高云从这才欢欢喜喜地请跪安,告退出去了。 . 天亮了,阳光映在窗上,仿佛小姑娘颊上新匀的胭脂。 婉兮一时欢喜不禁,难得今儿又多添了一碗粥;先前吃着没有滋味儿的酱黄瓜扭儿,这会子吃起来也是脆生生又酱香满口了。 许多天没这么好好儿吃过一顿,婉兮吃完了,心满意足叫撤了膳桌去。这便又习惯地摸着肚子,垂首与孩子说话儿。 ——肚子吃撑了,占不占孩子的地儿?挤着他没有啊? 这已是她这些个月来固定的习惯,尤其是四个月前后有了胎动之后的必行功课。 婉兮知道,孩子会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而且每每都会有回应。 只是这几天来,孩子的回应有些微弱了。她也问了母亲、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他们都笑说“无妨”,说孩子即将降世之前,也会自己积攒力量,有的孩子干脆也长长睡一觉,好几天都不再乱动了,直等着宫缩疼痛来叫醒,这便出世了。 可是今儿,婉兮垂首拍着肚子说了好半天的话,肚子里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婉兮大口吸气,警告自己要冷静。 说不定时辰还早,所以孩子便也没睡醒呢。 别说胎儿,便是永璐、小七他们这么大了,有时候早晨还不愿意早起;便是见她去了,也要装睡,一动不动呢。 尤其是天凉的时候,总要她去拍好几回,甚至将冰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去,才肯醒来呢。 婉兮便放柔了声音,更加小心地与孩子说话儿,“……小家伙,醒醒啦。为娘不打扰你,但是你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再睡,啊。踢额娘一脚,或者给额娘一拳啊,乖。” 可是那肚子里的小世界,依旧静静的,毫无动静。 婉兮便是再想冷静,这一刻却也做不到了,她忙扬声向外喊,“玉蕤,去请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进来,快啊!” . 婉兮再醒过来的时候儿,窗外已是阳光轰然升起,那光盛大地穿过窗棂来,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眼前,她的“五福堂”里已是聚满了人。 皇帝得了信儿便跑过来,一只脚上的靴子已是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他坐在炕边儿抓住婉兮的手,另一手在婉兮的腕上按着。 实在是按得太久,归云舢不得不磕头请求,“微臣斗胆求皇上,暂时请圣上撤了手吧。不然两手血脉相连,微臣这边的脉象便也不实了。” 皇帝这才倏然地松了手,却是回眸望住归云舢,半晌才道,“……小归啊,朕也研习医理这么多年,可是今天,怎么摸不着脉了?” 归云舢连忙叩首,“是皇上牵挂令妃娘娘太甚所致。还请皇上暂退一步,将此事交给微臣吧。” 皇帝点头,竭力控制住心绪,只坐在畔扶住婉兮,将婉兮的头靠在他怀中。 归云舢跟几位守月大夫都摸完了脉,各自对视一眼,这便都跪倒暂请到外间开方。 皇帝便跟出来,将婉兮托付给了婉嫔。 这会子玉蕤和语琴等人,终是年轻,心已然乱了。 皇帝跟到外间去看太医开方,几个太医都跪奏,说脉象虚弱,却不是婉兮本体所致;而是胎里的脉不足了。 皇帝长眸圆睁,“直接说!” 几个守月大夫都看向归云舢,归云舢只得硬着头皮叩首道,“……胎动已停,脉象也已经极其微弱。微臣斗胆回皇上,微臣是担心令主子的胎,心跳已然停了。” 守月姥姥也已经出来,同样跪倒在地磕头。 “……凭老奴这些年的经验,老奴摸着令主子的肚子,怕是胎位转了。便如几位太医所言,怕是脐带绕了皇嗣的颈子,故此皇嗣喘不过气来,这才心跳都停了。” 皇帝登时长眸里一片血丝。 “那你们还跪着做什么,去想法子啊!” 皇帝一双血瞳盯住那守月姥姥,“你当守月姥姥的,手上必定有法子。去用你的手帮你令主子转胎位!” 归云舢也忙道,“……微臣这便开方。车前子可帮胎位转正,微臣尽力一试。” . 少时,御药房的太监亲自端来车前子。 以车前子三钱,烘干研末,以水送服。 皇帝亲自接过那车前子来,连同茶盅,一并送到婉兮面前。 婉兮只觉得累,便是抬眼望向一眼去,都觉得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只是与众人的慌乱比起来,她自己倒是相对平静的。 她平静得,就像几次三番在梦中都看不见怀中孩子的容颜,待得天亮醒来后,虽说满心怅惘,却还是默默地平复下来的时候一样。 这会子与肚子里一条已经长了这么大的性命相比,那三钱车前子,实在是太轻、也太寡了。就凭这么一小捏的粉末,就能叫已经好几个时辰一动不动了的孩子,重新再活蹦乱跳起来么? 都说“讳疾忌医”,婉兮不是如此,婉兮只是觉着,这药方在这一刻有些寡薄得叫人难以托付。 她勉强撑开眸子看一眼皇帝,看见他那一双充血的眸子。 她极力想冲他笑一笑——他昨日才舟车劳顿而归,晚上又去查问多贵人的事,他怕是连一觉还没睡呢。 为了她的爷,她便是再觉着眼前的药方寡薄,却还是乖乖地张开口,和着谁,将那一小捏粉末吞服了下去。 只为,叫他安心。 . 药吞下去容易,叫人难熬的是那守月姥姥动手来转胎。 皇帝只能等在帐外,听着婉兮低低的痛呼。 守月姥姥自知干系重大,这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带着几个妇差在肚腹上这般推,那般碾。 到最后……甚至要伸手进婉兮的肚腹中去,想要尽力去寻找孩子的身子。 那守月姥姥年纪也不小了,婉兮抬眸看着她满身的汗,累得一脸的苍白。待得那姥姥在炕上磕头,要伸手进来转的时候儿,婉兮还是轻轻摇了头。 “不必了。” 守月姥姥和几个妇差都惊住,仿佛没听清婉兮的话,只是叩头问,“令主子有何示下?” 婉兮极力呼吸,极力叫自己平静着道,“我说,不必了。我母子相依,我知道,孩儿已经走了。你们,便不要再惊动他了。” . 婉兮的话语声很低,可是守在帐子外的玉蕤、玉蝉等人还是都听见了。 谁都不敢哭声,可是每个人全都泪如雨下。 皇帝扎撒着两只手立在帐子外,一张脸已是一片苍白。 婉兮撑住自己,吩咐道,“姥姥、妈妈们,你们都辛苦了。暂且退下吧。” “孩子已经不在了,怕这几日还会自行娩出……到时候还要仰仗几位的经验。” 守月姥姥和妇差们哭着叩头告退而出。 床帐撩起,婉兮回眸望着皇帝,静静微笑。 “爷,奴才对不住你,没能带好这个孩子……” 皇帝紧紧攥住两手,指甲都刺进掌心的皮肉里去。 他这才极力地迎向她,与她一样微笑,“傻妞,说什么呢?若说有愧,愧都在爷……谁让我这个当阿玛的,一走就是两个多月,没能陪在他身边儿。” “他生了爷这个当阿玛的气,这便赌气走了,不肯来当爷的孩子~” 婉兮极力含笑,轻轻点头,吩咐立在一旁的玉蕤和玉蝉道:“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我想单独跟皇上说说话。” . 玉蕤和玉蝉不敢抬头,怕被婉兮看见她们两个满脸的泪,故此她们两个都低低垂着头,一起出了暖阁,将隔扇门关严。 皇帝忙走过来,扒掉靴子上了炕,将婉兮抱在怀里。 皇帝是在后头抱着婉兮,从前是怕压着肚子,如今不用怕了;可是皇帝这会子却是不敢叫婉兮看见他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是天子。 他若有泪,天下便将共悲。他的泪,可以为江山而流,可以为功臣而流,却不能被人瞧见,他也有这般的妇人之仁。 婉兮虽不必抬头看见,心下却何尝不知。 婉兮只是竭力轻笑,“爷,咱们两个便再这么着,陪他一会子吧。” 皇帝伸手紧紧抱住了婉兮,将手从她腰侧环绕过来,掌心也紧紧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爷怪奴才么?方才,奴才也不叫守月姥姥们再做最后的努力。” 皇帝用力摇头,“……你是母亲,孩子与你相依相生,没人比你更明白,也没人比你更有资格来做选择。” 婉兮含笑点头,“奴才觉着,这样也好。虽然咱们与这个孩子缘分不够,可是就这样叫他在奴才的肚子里离开,才是最好的——奴才这肚子啊,是育化了他的子宫;最后这一刻,也是送走了他的梓宫呢。” “唯有这里才最温暖,叫他最熟悉,便是一路生死,都不必经历外头的风雨,只与奴才这般相依为命最好。” 皇帝便也点了头,竭力忍住溢出唇外的抽泣声。 婉兮轻轻攥住皇帝的手,“爷,我今儿早上听说,西北送来喜报,说大小和卓兄弟已是被擒获了……我不知怎地,那一刻就有宿命之感。便仿佛,咱们的孩子来这人世一场,使命已然终了。他是时候走了;却便是走,也是心无遗憾。” 从乾隆十九年,到此时,前后六年啊。朝廷耗费两千多万两白银,无数官兵埋骨他乡;皇上自己则清减到袍子、褂子都撑不起,需要将领口和袖口都改小——这样的殚精竭虑,这样的忍受上天日月双蚀、朝廷民间怨言沸腾,终于换来这一刻…… 无论这个国,还是眼前这个人,都太不容易了。 今儿,便是他们的孩子走了,却就是在今儿得了那最终的喜讯去。她便也可以欣慰,她的孩子,亦不枉来此人世一遭了。 所以,今日失去孩子,她难受,却并不绝望。 . 兴许就是因为婉兮这样平稳的心态,故此这个在胎里已经离去的孩子,并未叫婉兮承担太多的苦楚。次日,九月二十四日,孩子便由婉兮自然娩出。 这样的方式,未经用药催产,也未用外力挤压,且未滞留在腹中而造成出血等,对女人身子的影响最小。 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娩出之后,归云舢为婉兮请脉,也确定了婉兮的身子安好,并无大碍。 虽说如此,归云舢心下也是愧疚,跪在地上重重叩头,久久不愿起身,“……从娩出的日子来看,还是令妃娘娘自己的判断更准确,小皇子应是早已走了。” “这便是微臣失职。竟然没能早早判断出小皇子已然离去……倒叫令妃娘娘多担了这些天的累去。” 归云舢说着,也是涕泪而下。 “那些日子令妃娘娘就说全身疲惫、吃不下饭、只愿昏睡。如此回想起来,那便是小皇子离去的征兆了……” 婉兮努力而笑,“你别这样说。终究孩子的月份大了,任谁都想不到已近临盆,却会在胎里离去……你是太医,却又不是神;我不怪你。” 终究归云舢是男人,她身边儿便是母亲、守月姥姥们都说,那会子的疲惫是要攒劲儿呢;便是胎动越来越弱,也以为是孩子在蓄势待发。 自古以来,生育都是一场生死关前的考验,通过了是该大喜,况她已然通过了三回;便是这一回没通过,心下也该学着平和下来。 婉兮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怕还是我自己身子的事儿。终究我年岁大了,这几年又是连着一年一胎,这身子里的养分已是贫瘠殆尽,养不住这个孩子了。” 后宫里的孩子死亡,是必定有算计的缘故在其中;只是婉兮却也清楚,凭着自己已经诞育过三胎的经验,凭着自己这些年在宫里的阅历,她怎么会没本事护住自己的孩子去? 那么这个孩子的失去,或许有外来的偶然事件的影响——比如因为多贵人之事所受的惊动,有八月间赶制饽饽的劳累…… 可是更多的,终究还是自己身子的缘故。 婉兮吩咐玉蕤,“此事已然了结,原本伺候孩子的妇差、守月大夫和姥姥,便都用不上了。你去帮我知会内务府,将他们便都退回吧。加在他们身上的炭火,也都止了吧。” “便是坐小月的用炭,我自己份例的炭火足够用;而大夫这边儿,咱们自己有当值的御医,也用不着那些主理小儿科的守月大夫们继续值守了。” “至于妇差,咱们自己宫里水上火上的妈妈里都有,也足用了,不必这些专司伺候小孩儿的妇差们再留着了。” 玉蕤也是点头,“我也正想说此事。他们终究是闰六月间临时拨过来的,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宫里人。这会子倒不用他们伺候了,也省得他们生事。” . 这一个月间,幸好婉兮还要坐小月,这便以此为由,闭门不见客。 这会子自己已是能默默包扎起自己的伤口来,又何必给旁人机会,叫她们来看见她的模样去呢? 她不想强颜欢笑,却也更不想在人前流泪。 也省得有些人看了,心下偷偷喜翻了天去。 皇帝小心,这个月便连小七和拉旺等孩子都不叫随便回来。待得婉兮十二天“小满月”了过后,才准孩子们回来。 语琴和婉嫔等人也自都小心,便是陪伴在婉兮的身边儿,也绝不说起那孩子的事儿去。 亦不过天南海北地说些见闻,拉拉家常,叫婉兮宽心罢了。 所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杨氏。 老人家的年岁终究大了,这回本以为满心欢喜再抱一个外孙,却没曾想等来的是这样的一个苦果。 杨氏更是自责,觉着自己陪在女儿身边儿,竟然也没能帮女儿护住这个孩子。 婉兮便叫刘柱儿去找她哥哥德馨,转述了她许多嘱咐的话,这才叫母亲出了园子去。(这块杨氏她们的难过我就不多渲染了哈,点到即止,也省得大家跟着一起难过啦~) . 这一个月里,皇帝更是几乎将自己搬家到“天然图画”岛上来了。 每日里看皇帝就坐在那西边儿的炕上,批阅奏本。窗外的玉兰虽然花早已落了,可那挺拔秀颀的身姿映在窗棂上,便也成了他身畔最佳的背景。 婉兮便也忍不住劝,“爷……这终究是血光之事,爷当真不必每日都要这样儿来陪着奴才。” 那些国事,若因为这些血光,而染上了不吉利去,可怎么好? 皇帝却扬眉,耸了耸肩,“爷不是来陪你的。再说这些奏本——是没地儿去了。” 这话听着倒新鲜,婉兮便抱住了被子,歪头去瞟皇帝,“爷这话,又是怎样讲?” 且不说这天下有多大,单说这园子里又有多大?最不济就是这后湖周边儿,还九个小岛呢,怎么就没地儿去了? “爷的‘勤政亲贤’,那么大一处院子呢,爷在哪儿不能批阅奏章?” 皇帝这才撂下御笔,促狭眨了眨眼,“还是你聪明,一下子就猜到‘勤政殿’有事。” 婉兮反倒给吓了一跳,“勤政殿怎么了?” 皇帝略作斟酌,还是道,“……爷平素在勤政殿里办公,夏日尤其喜欢挪到‘芳碧丛’去,在竹林掩映之中,得些清凉。可是多贵人却也是在勤政殿里的竹林里受了惊吓,说是看见了绿袍鬼脸的人。” 皇帝凑过来握住婉兮的手,“……爷害怕。” . 那日顾及婉兮的身子,故此多贵人那边的话,皇帝还没传过来给她听。这会子婉兮冷不丁听见,也吓了一跳。 “勤政殿的竹林里有绿袍鬼脸的人?” 皇帝瞧婉兮当真在乎了,这便笑了,捏了捏婉兮的手,“必定是人。若真是鬼,爷这真龙天子还镇不住它?!” “原来如此,”婉兮垂下头去,“如此说来,这‘鬼’就是冲着多贵人去的!爷这些日子来,可查明白了?” 皇帝凝视着婉兮,半晌才轻叹一口气,“爷这些日子,忙着西北的事。” 婉兮心头一软,鼻尖儿又一酸。 “爷又说嘴!爷便是为了西北的事儿,也不至于这样分不出心来——奴才明白,爷这些日子,是都为了陪着奴才。” 皇帝呲牙一笑,“别告诉别人……” 婉兮微微别开了身儿去,“奴才是失了孩子,多贵人也失了孩子;且她还在我之前……爷也不能为了奴才这边儿,便顾不上多贵人那边了。” “奴才私心里虽说高兴,可是人同此心,也得提醒爷,这个时候儿千万别冷落了多贵人去。” 皇帝点头,“皇后在查。等她有眉目了,爷再过问不迟。” . 多贵人寝殿里,那拉氏坐在炕边儿的杌子上,怜悯地凝望着多贵人。 “唉,今年这也不知道是冲撞了什么去,你和令妃好好儿的两个孩子,都已是到了临盆之前,竟然前后脚儿地都没了。” “原本啊,你们俩前后脚儿遇喜,这是多喜庆的事儿。以你们两个的年岁,竟然能今年一起有了孩子,当真是皇家之喜、国家之喜……” 那拉氏说着,也举袖按了按眼角,“哪怕有一个还能在也好啊,怎么竟然两个,都没了……” “更叫人难受的是,两个,还偏偏都是小阿哥……” 多贵人木然地坐着,良久才动了动,转眸望向那拉氏。 “令妃呢,她可好?” 那拉氏点头,“瞧你这心底善良劲儿的……令妃啊,虽说现在小月子还没完呢,不过恢复得倒是比你还好。我那天去瞧她,已是有说有笑了,倒没伤到根儿里。” 那拉氏叹口气,“也是啊,她毕竟这都是第四个孩子了,跟你这进宫的头一个孩子,分量不一样儿。” “况且,皇上见天儿都在岛上陪着她,她心下倒也不凄苦。” (求月票呀亲们~) 第2332章 347、不识抬举(八千毕) 多贵人淡淡垂眸,“皇后主子说的是,令妃囊囊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拉氏不由挑眉。 多贵人便又沉默下去,只呆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并不主动与那拉氏说话。 那拉氏凝视多贵人半晌,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又道,“……说起来,最叫我失望的,还是那愉妃!” “且不说皇上起銮之前,将你母子郑重托付给她;便说她好歹与你同为蒙古格格的份儿上,她也该对你格外尽心尽力才是!” “可是她倒好,本是潜邸的老人儿,在这宫里已是这么多年去,什么事儿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偏偏叫你九月初一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去!” “那九月初一祭城隍,外头人多事儿乱,她如何想不到提前替你防备些?我就想问了,你那天要往那竹林里去的时辰,她又做什么去了?” 多贵人头垂得更低,“……那是九月初一,愉妃囊囊也去祭城隍了。那日五阿哥的福晋也进园子来拈香,愉妃囊囊自也应该同去给小皇孙拈一柱香。” 那拉氏眯眼凝住多贵人半晌。 “你说的对,祭城隍之日,是该为皇孙小阿哥拈一柱香。不管城隍管不管这夭折孩子的事儿,终究那日园子里要做三天三番的水陆道场。既是水陆道场,自可超度亡灵。” 那拉氏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 “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愉妃刚失去自己本生的皇孙,便更该能明白你的心情。若心怀慈悲,自舍不得旁人再受同样的苦楚去。便是九月一日祭城隍的日子重要,她去拈香又要费多少时辰去?便是亲自去了,缘何不能快些回来,陪在你身边儿去?” “若她能早些回来,想来兴许她便不会叫你去那竹林,更不会撞上那档子事儿……” 那拉氏说着,抬眸望住多贵人,伸手拍在炕沿上。 “可是她竟然就没做到!怎么着,难道只有她本生的皇孙金贵,多贵人你们母子便不金贵了么?皇孙是皇上的孙儿,是要紧;可是多贵人你肚子里的小阿哥,难道不是皇子了去?” “皇子与皇孙比起来,哪个与皇上更近啊?” 多贵人似乎终于有所动,却只是抬眼迅速地瞥了那拉氏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去,沉默不语。 . 对着这么个扎起嘴的闷葫芦来,那拉氏当真如重拳砸在豆腐上。尽管一拳又一拳下去,那豆腐都被捶成渣儿了,可还是没起什么作用。 那拉氏有些口干舌燥,心下也跟着生烟。 这便又望了多贵人半晌,却还是无奈地起身,只嘱咐一声“好好将养”,这便还是快步走出了多贵人的寝殿。 “这个多贵人,也当真是不识抬举的。”塔娜瞧出来主子气冲冲的模样儿,这便道,“主子这样为她做主,想叫她将自己失了孩子的仇给报了。可是她倒好,一副痴呆捏傻了的模样儿去!” “是知道她失了孩子,可能伤了身子,却不知道掉了孩子还能伤到脑袋去的!” 那拉氏眯眼瞥了塔娜一眼。 “她不傻……她只是,不愿与我一条心罢了。” 那拉氏朝“天地一家春”的后殿缓缓走回去。 “……就算多贵人不上道,可是那愉妃这一次却也难以翻身了!终究皇上是将多贵人母子托付给她,而多贵人的孩子既然失了,她便难辞其咎!” 深秋的圆明园,满目黄叶,幽光片片。 那拉氏立在幽光里冷冷而笑,“她刚失去那个小皇孙,这回又掉了多贵人的孩子,那她今年便起不来了!” “从前是谁说,她必定今年晋位贵妃的?这回别说晋位了,皇上若不降她的位分,都算是怜惜她和永琪了!” . 瞧主子高兴起来了,塔娜便也跟着笑了。 “除了愉妃倒了之外,令妃的孩子也吓掉了……除此之外,多贵人自己更是没了倚仗去。” “原本今年这个年头,多贵人理应是风头最盛的,她若生下皇子,那将来的变数便又多了不知多少倍去——可惜她的孩子就在临盆前,偏偏没有了。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这一胎掉了,来日还能不能再有,都难说了去。” “而且看她呆呆的模样儿,当真怕是脑袋也跟着坏了……就凭她这个样儿,过了今年去,西北彻底平定,皇上再也不用格外歉疚厄鲁特各部之后,皇上还会再给她孩子了么?” “若此说来,这个多贵人啊,在后宫里的好日子便也到头儿了。终归,想要在这后宫里的日子有点儿指望,还得有个孩子才行。她如今没了孩子,便是皇上再给她什么位分,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罢了。” 那拉氏听罢,唇角幽幽勾起。 笑容虽说不大,可是她心底的欢喜,却是无法言喻的。 多贵人这一个孩子,叫愉妃、令妃、多贵人这三个叫她心下提防的人,全都损兵折将了去。当真是一石三鸟,事半功倍。 其实还不止是这三个人,若她愿意,这张网还能牵连进来更多的人。 比如说与多贵人同住一宫的兰贵人、鄂常在;又比如一向与多贵人不睦的祥贵人……又或者是哪一些官女子和太监。 只是兰贵人背后终究还有皇太后,而今年这年头又不宜动祥贵人,故此她想想便也暂时摁下这个念头来。 不过有这件事儿摆在这儿就够了。若是以后再想对兰贵人、祥贵人出手,到时候再旧事重提,也就是了。 走回“天地一家春”后殿,那拉氏踏上台阶,忽地回头。 “……是多贵人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娜仁和萨仁招供,是她们两人带着多贵人去的竹林。那这两个官女子便是头一份儿居心叵测的,谁知道那竹林里装神弄鬼的就是她们自己安排下的,又或者说是不是早与她们串通好的?” “传我的话,叫慎刑司拿了娜仁和萨仁两个官女子去问话!若还敢有不尽不实,尽管用刑!” 塔娜也是微微一怔。 那拉氏转着手腕上的“九龙戏珠金手镯”,唇角轻勾,“人呢,没有谁是天生就识抬举的。总得叫这样的人吃点亏,长些记性,以后才能学会识抬举。” . 失去孩子之后的时光,其实白天倒也好过。终究人来人往,况还有皇上陪着,说说笑笑很快这一天就也过去了。 真正难熬的,是夜晚。 不是怕梦见那孩子,是怕梦不见啊…… 她从前那么多次梦见那孩子,却还是终究错过了那孩子的容颜;而如今,当身子已经恢复了正常,便连那般半梦半醒的状态都难找回了。 曾经旧梦,翩然远去,如那孩子一样儿,再也找不回来了。 婉兮连续好些日子,每到天黑便早早上炕,等待睡梦的降临……甚至叫人将窗帘都拉严实了,不叫窗外半点灯光、星月惊走睡意去,却竟然也还是梦不到。 甚至因这样一来二去,反倒折腾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连续失眠两个晚上,明明心力交瘁,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皇帝便索性抓着婉兮起来,就叫她坐到明窗殿的炕上去,看着他批阅奏本。 那小山样的奏本,他一本本拿起来,一本本展开,然后朱批,再放回去——这一连串都是完全重复的动作。他是想叫她这么看着看着,就看困了。 可惜,奏折虽重,事关社稷;却无法完全抵偿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疼痛。故此虽说婉兮的确是有些疲惫,却还是不够她立时睡着。 皇帝实在无奈,便将那军机处处理完毕了回奏的奏本,都堆在她眼前儿去,叫她看。 看书总归能把人看睡着了吧?更何况是这样枯燥的国事。 婉兮先前倒是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那些奏本,“爷怎可给奴才看这个?这便又要奴才背负干政的罪名去?” 皇帝倒是啐了一声儿,“都是爷早批复过的,军机处也都处理完的了。你便是想干政,就凭这些,也全都晚了。” 婉兮这才垂眸微笑,伸手翻开。 此时西北,准噶尔早已平定;只剩下回部等待捕获大小和卓兄弟,回部便可告平定。故此这会子婉兮最为关注的,还是来自西部的事儿。 婉兮接连翻开好几本奏折,都是定边将军兆惠奏,如何处置和卓家族剩余人员的。 婉兮好奇指着其中一份,问皇帝,“……兆惠已经将‘额尔克和卓’额色尹,送进京来了?” 皇帝停下御笔,抬眸瞟着婉兮,“你瞧出来了~~这兆惠办事儿,也敢‘先斩后奏’。” 婉兮也记着,皇上七月间往热河去,原本说不仅召见厄鲁特蒙古各部,也要召见回部立功的王公。那会子兆惠就曾说要送和卓家族这几位进京,并且希望皇上能将这些回部王公留在京中居住,以免后患;只是皇上后来因为大小和卓兄弟还没有被抓获,便要回部王公继续留在西北效力,待得大小和卓兄弟被擒获,再于明年元旦时一并进京陛见。 到时候再定夺,是将和卓家这些人留在京中居住,还是放回哈密等地安插。 可是这兆惠,却还是因为担心大小和卓逃走之后,和卓家族再出这样的人,再在西北闹出这样的乱子来,故此还是坚持将额色尹送入了京中。 婉兮歪头望皇帝,“那爷定了将额色尹如何安置?是如兆惠所奏,留京居住,还是叫他们回西域安插?” 皇帝轻叹一声儿,“他们一家呢,原本都住叶尔羌、喀什噶尔。后被准噶尔统治,和卓家族都被迁移到吐鲁番,后到伊犁关押起来种地。后大小和卓兄弟为乱,他们族人更是迁移到布噜特境内躲避。” “额色尹系霍集占一族,他们既然多年久居在伊犁,倒是不宜将他们迁回叶尔羌。爷想,既然千里迢迢来了,还是留京居住吧。”(容妃与大小和卓兄弟是同宗,根本不可能发生传说里容妃是小和卓妻子的事儿。) “此次除热河觐见、自然留京居住的额色尹之外,还有额色尹的侄儿图尔都和卓(容妃亲哥哥)、玛木特之子巴巴和卓等,俱都一体送京,爷都将留他们在京住下。” 婉兮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 十月,皇帝恩封额色尹为公爵、玛木特为“扎萨克头等台吉”。 . 十月二十三日,恰好是婉兮这小月子最后一天,算得满月之际。 便在这一天,西北传来喜讯——巴达克山可汗,将大小和卓兄弟困在柴扎布,已皆剿杀,向朝廷献上大小和卓兄弟的首级。 至此,回部终于平定,西北各部,悉入版图。 皇帝封赏功臣:将军兆惠已晋公阶,并迭赐章服;其加赏宗室公品级鞍辔,以示宠异。 将军富德、著晋封侯爵并赏戴双眼翎。 兆惠、富德、著再加授一子为三等侍卫。 参赞公明瑞、公阿里衮、并赏戴双眼翎。 吐鲁番额敏和卓、著加恩晋封郡王。哈密玉素布,著加恩赏给郡王品级。霍集斯加郡王品级,鄂对加贝勒品级……至此西域回部的吐鲁番、哈密、和阗、库车等几大回王,就此形成。 此时适逢皇太后慈宁万寿庆辰,“朕恭诣皇太后宫行礼,亦于表文内增撰‘武成’庆语。其御殿颁诏诸仪,一并举行,既以循令节而迓崇禧,即以慰慈怀而布溥惠。” 因一系列庆典的即将举行,皇帝便也于此日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回宫。 . 便连这样的日子,这样多的理由,可是搁在后宫女人的心眼儿里,却也未免带出些许酸涩来——皇上他终究要等到令妃这小月子坐满,才肯回宫啊。不就是怕她折腾着么? 刚回到宫里的当日,那拉氏去看多贵人安顿得可好,说着说着便说到此处去。 那拉氏瞟着多贵人,叹了口气,“好在你的日子是在令妃之前。这会子令妃满月了,你的日子更早就满了。故此便是皇上不是按着你的日子来选的,你心下也不必计较。” 多贵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抬眸直盯盯瞪住那拉氏,“回皇后,我根本就没计较!” 那拉氏被吓了一跳。 这是后宫,她身为正宫皇后,已经有多少年没人敢再这么直眉楞眼地否定过她了? 塔娜瞧出主子被气到了,忙上前给多贵人行了一礼,“奴才斗胆提醒多主子,此时多主子是身在大清后宫,自应言行举止都按着宫里的规矩。方才是皇后主子与多主子说话,多主子态度极不合规矩。” 多贵人不得不起身,向那拉氏深蹲为礼,“妾身知错了。” 那拉氏极力笑了笑,起身走过来扶起多贵人来。 “我知道多贵人心里梗着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我下旨,叫慎刑司带了你身边儿的两个官女子去问话么?” “她们两个是你身边儿的女子,你心下自然难免觉着她们亲近;可是你难道忘了,我又为何要下那道旨去?还不是要替你查清那竹林里的腌臜事儿!” 那拉氏说着轻叹一声,拍了拍多贵人的手。 “这两个女子啊,虽说也都挑的内府下蒙古出身的女子给你使,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从母家带来的,统还都是内务府给你挑了送进来的。便是相处了这两年去,你也不必这么早就将她们当成知心的去!” “这宫里的官女子啊,也总难免有些怀着二心的。不然古往今来,这后宫里的事儿,怎么就那么多呢!更何况咱们大清后宫的官女子,尤其是能当上差的,个个儿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女儿。在自己家里都是大小姐,就更不甘心当奴才。” “故此啊,你别当她们都是好的。那竹林里的事儿,她们的嫌疑便最大!” 多贵人霍地抬头,定定望住那拉氏,唇角蠕动了几下,便又沉入了沉默。 便如同,她之前一直的那种沉默。 结果次日那拉氏就听说,多贵人去永寿宫了。 . 多贵人来,婉兮自己也是有些惊讶的。 不过虽说在意料之外,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终究,这会子她们两人的处境相同,最可同病相怜。 玉蝉来回话,尚且有些迟疑,“主子,不如奴才说,主子身子还有些乏?” 婉兮明白,玉蝉她们担心的,是从前那多贵人刚有孩子的时候儿,她与多贵人结下的那点子心结。 此时回首望来,只觉苦涩泛起,只想苦笑。 谁能想到,当时那样计较的,有这样一天全都变成了空。两人的孩子,竟都没了…… 婉兮垂首按下一声叹息,摇摇头,“无妨。都过去了。我若这会子还与她计较,除了自找苦恼,还有何意义?” 玉蝉还是有点儿担心,轻声问,“多贵人这么久没再登咱们的宫门,今儿忽然来了……奴才心下倒有些不妥帖。” 婉兮眸光微微一漾,“终究我与她是相同的心境。故此这会子她想说的话,怕是也唯有我最能听得懂了。便是想要为了那失去的孩子掉眼泪,她怕是也唯有在我面前,才敞得开心。” “她既然都能向我敞开心去,我却为何不能向她敞开宫门呢?这后宫里本就这么狭窄一片天,若对人人都将宫门紧闭起来,那这天地就更小了。” 玉蝉领命,这便出去请多贵人进来。 . 多贵人入内,不敢与婉兮并肩坐在炕上,非要站在地下。 婉兮拗不过,只得叫人搬来一张小杌子,就放在炕沿儿边上,请多贵人坐下说话。 多贵人却还是垂着头,半晌沉默不语。婉兮朝玉蝉等人使了个眼色,叫她们暂且都退下去。 婉兮便也不说话,同样默默地垂下头去,与多贵人面对,却不互相打扰。 良久,多贵人终于抬起眸子来盯住婉兮。 “……难道,你就不恨么?” 婉兮的心下微微一跳。 “恨。这世上的女人,谁没了孩子,会不痛恨?可是……得知道应该恨谁,得恨对了人才行。” “又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失去,就一下子恨起这后宫里所有人来;甚或,要与所有人为敌。” 多贵人眸子里瞬间涌起了水雾。她忙别开头去。 又是半晌,她才转回头道,“你说得对。我会找到我该恨的人去,我不会与我不该恨的人为敌。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害我的人去——不管她是谁,我一定会为我的孩子报仇!” 婉兮点点头,却没有多贵人那般激动。点完头,便又沉默下去。 “你怎么这样?”多贵人抬眸盯住婉兮,“你难道不想报仇?” 婉兮淡淡抬眸,那窗外初冬清浅的阳光,缓缓在她眼底流动。 “报仇,自然是想。只是我要先弄清楚,这仇是否当真存在;更得找一个适合的机会再去报仇。” “这会子西北终于彻底平定,皇上正筹备各项庆典之时,难道我要悲悲戚戚到皇上面前去请求皇上做主,然后怒气满心地去计划报仇么?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便是再想报仇,这会子也愿意暂且忍耐下来。我会等着时机到来的那一天。” 婉兮静静望住多贵人。 “我信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 多贵人目光一转,终是泛起了水雾。 窗外,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又传了进来。她们不知在唱什么自编自创的儿歌,总归唧唧咕咕叫大人听不懂,也无法尽数理解她们那歌词里的用意去。 婉兮听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叫你见笑。永璐淘气,这会子就是对埋汰的话感兴趣,那歌词里非得加进‘鼻涕’、‘哈喇子’之类的词儿去……我也拿他没辙。” 多贵人愣了愣,便也笑了,“我都明白的。小孩儿小时候总有这样一段光景,就爱说这样的埋汰话儿。尤其是小男孩儿,一天不说两句,仿佛就心里刺挠似的。” 多贵人终究是太久都没笑了,这么忽然笑了笑,还是扯动了自己的伤心事。 婉兮明白,多贵人终究是当过娘的人。她还有一个儿子,跟在哈萨克锡喇身边儿逃亡而去,至今不知下落、生死不明。 多贵人竭力不想叫婉兮看出来,这便摇摇头,“你还好。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你还有三个呢。听着他们这样儿欢声笑语的,便也将你的眼泪都给擦干了去了。”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 这会子听着外头的歌儿又加入了其它的动静儿——这回是犬吠。 这是拉旺的狗,有趣儿的是会跟着拉旺唱的蒙古歌儿的节拍来吠叫。 那是草原的歌儿,那是蒙古人的歌儿,那也是喀尔喀传统的故事——多贵人便也听得神往进去,不由得歪头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婉兮静静凝视着多贵人,静静地侧耳倾听。 窗外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婉兮抬眸望住多贵人,“时光总易过,一晃拉旺在宫里都呆了三年,已是正式进学了。” 多贵人点点头,“是啊,进学了,就是长大了。”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 “你说得对,我便是失去了这个孩子,可我还有三个孩子呢。更何况除了这三个孩子之外,拉旺也在我宫里。从他两岁大,就一直跟着我长了这三年去。” “男孩子小前儿还不打紧,总归是吃食上、穿着上多小心些就是了,可是正式进学了,便该有人一心一意地盯着他才行,才能叫他的学业每日都有上进。” 多贵人不由得扬眉。 婉兮歉然一笑,“我终究这还有三个孩子呢,便是再想尽心尽力,终究有顾不到的地方儿。拉旺他爹娘又都不在京里,托付给旁人我也不放心……” 婉兮说到此处,深吸口气,向多贵人伸出手去。 “不知道,多贵人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替我照顾好拉旺去,跟紧了他的学业?” . 多贵人噌地便站起来,许久沉沉无波的一双眼,登时泛起光芒来。 “令妃囊囊,你真的肯……将拉旺阿哥放在我身边儿去?” 婉兮含笑点头,“你们同出喀尔喀部,更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这后宫里若说还有人适合照顾拉旺去,那除了你,还能有谁?” 婉兮说着促狭眨眼。“况且,当初你也都替我们小七缝过喀尔喀的衣裳啦!我听说过,你们喀尔喀有句话叫做‘不问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要问衣裳是谁做的’。在你们喀尔喀传统里,能给做衣裳的,便必定是有深情厚谊的人。” “因为那套衣裳,叫你担一点子给我们小七当‘婆婆’的身份,倒也不算唐突了~~睡觉我们小七啊,将来就是博尔济吉特家的媳妇儿呢?” 多贵人一眨眼,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你竟能这样替我着想……在这后宫里,我原本已然绝望。没有个孩子,我真都不知道以后的年月该如何过去。你说得对,我与拉旺阿哥自是同根同族,故此这个孩子也最是能叫我安心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便这样定了。从此以后,我们拉旺,还要请多贵人你多费心。” 身边儿有一个孩子,心里还能存着柔软的爱,那多贵人是不是便不必镇日只想着报仇去了? 消息传到那拉氏耳朵里,她不由得冷笑着狠狠一拍桌子,“……没想到,她竟越发不识抬举了!” . 回到宫中,那一系列庆典自该筹备。 其中后宫重中之重的庆典,便是皇太后的圣寿。 那拉氏这便来与皇帝商量,今年的庆贺礼该筹备如何的规格。 “以皇上的规矩,皇太后逢整寿都要加尊号;今年是西北平定、大功已竣之时,我听说朝臣都在给皇上呈进贺表,更请皇上和皇太后加尊号——妾身想,今年为皇太后贺寿,加尊号之事,便势在必行了吧?” 皇帝点头,“再等等。总归朕要先请皇额娘懿旨再说。” 那拉氏便又道,“往年忙碌皇太后圣寿,总有令妃帮衬着妾身。可是此时令妃刚坐满小月子,妾身倒舍不得令妃再劳累……此事便还要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便也微微皱眉,“皇后说得有理。如今妃位以上,能帮皇后扛得起这些事儿的,倒没几个可用的人了。” “纯贵妃那身子,便不必说了;愉妃今年又叫朕如此失望……皇太后的圣寿,便也不能交到她手里。” “虽说还有个舒妃,可是她已经多年没担过这样的担子,怕也不足用。” 那拉氏点头笑,“妾身也是如此忧虑呢。” 皇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后宫的位分便又是该动一动的时候儿了。总该进封几个关键时刻能用得上的人上来。” 那拉氏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原本多贵人是按着嫔位的份例给添的炭。那若小皇子顺利生下来了,那这会子多贵人便应该是嫔位了。” “以多贵人的身份,再加上她的年岁,自然能帮得上妾身。况且她从前在哈萨克锡喇那里,手底下也管着几百户呢,那些部众和牛羊,她都有本事管得井井有条,那么后宫这些事,自难不住她。” 那拉氏絮絮说着,皇帝的面色已是微微变了。 那拉氏一怔,忙起身屈膝,“妾身说错话了……哈萨克锡喇已在布噜特伏法,朝廷已然彻底平定了准噶尔,那么这个人、这段旧事便不该再提起了。” “此时这世上唯有皇上的多贵人,再没有什么哈萨克锡喇的妻妾去。” 皇帝抬眸凝住那拉氏。 “皇后,多贵人这些日子来一直由你陪着。她可怎么样了?” . 皇帝终于问到了多贵人,那拉氏都不由得跟着惆怅地叹了口气。 “皇上此问,妾身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这一个月来,妾身是只要得空便去瞧瞧多贵人,怕她心里还放不下那孩子,这便尽力开导她。” “可是,多贵人的反应却一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甚或,便是说起那个孩子,都没见她掉过几滴眼泪去。” “妾身担心她是那疼都郁在心眼儿里了,宣泄不出来,便怕她憋出病来。这便召太医来瞧,可是几位太医都说,多贵人身子尚好,心下并未郁卒住。” 那拉氏幽幽瞟皇帝一眼。 “……如太医所言,妾身竟是白担心了一场。原来多贵人没有郁在心里——又或者说,多贵人失去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咱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第2333章 348、皇上,上酸菜(八千字毕) 皇帝闻言,不由抬眸,“哦?皇后似乎有些心得?” 那拉氏垂首一笑,凉意湛湛。 “是有些。只是,妾身不敢在皇上面前说。” 皇帝倒笑了,“皇后这话说得,倒生分了。你有什么不敢说?” “从国而言,你是**,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从后宫而论,你是正宫,所有人都为嫔御,受你壶教。” “尤其这后宫之事,本就是你的份内之事。如今皇额娘年岁大了,朕又悬心国事,后宫里的事自然都要由你掌管。事关后宫的话,你若说不得,还有谁能说?” 那拉氏听到这儿,这才满意地点头一笑,“皇上既如此说,那妾身便说了——多贵人在今年这个年头有了孩子,本是关系到朝廷的好事儿;且她年岁也大了,这一胎来得便更是金贵。故此按着常理来论,她失去这个孩子,原本是应当悲痛欲绝的。” “咱们便也是因此而格外怜惜她,唯恐她郁在了心里,憋出病来,这才尽量每日里都抽出空来去瞧瞧她,陪她说一会子话。可是她那反应啊,既没咱们担心的那么难受,太医也说心里并没郁住……” “这便不符合常情了。难道要说她是心眼儿格外大的?可是这世上的女人,谁能在这个年岁上失去了这么个金贵的孩子,还能心眼儿大到不当回事儿去?” 那拉氏说到此处停住,抬眸望住皇帝。 “皇上,妾身便不能不揣度着,怕是多贵人心下从始至终就没将这个孩子当回事吧?不珍惜的孩子,没了就没了,这才能不但没有悲痛欲绝,反倒叫人瞧着,仿佛松了一口气去似的。” . 养心殿内的阳光幽幽一转,皇帝转眸来紧紧盯住那拉氏。 皇帝却笑了,那薄薄的红唇无声挑起,眸光幽然绕着那拉氏面上转过。 “皇后直说。” 那拉氏垂下眼帘去,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轻叹一声,“……妾身原本也不愿意说这个话儿的。可既然皇上叫说,且妾身终究是皇上的中宫,职分所在,便不能不说。” 那拉氏垂首静默了一会子,终是倏然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皇上,多贵人进宫已是三十岁,与后宫里其他的嫔御全不相同。后宫里其他的嫔御,都是十几岁便挑进来的小女孩儿,个个儿心里第一个仰慕、喜欢的男子,都是皇上您。” “可是多贵人终究不一样,她曾为哈萨克锡喇的妻妾。而且以她的年岁,怕是必定早已经给哈萨克锡喇生过孩子了。无论男女情事,还是母子之情,宫里现下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早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人呢,总会难免什么事儿都忘不了头一回的记忆,所谓‘先入为主’,后头的便都不是什么稀罕了。故此妾身忖着,多贵人怕是还没全然钟情于皇上吧?” “如是这般缘故,那么那个孩子对多贵人来说,兴许便也没有那么珍惜了。” . 皇帝面上看着冷静,却也是终究攥紧了指尖儿来。 他是男人,更是天子,这样的话儿,他听来自然刺耳。 那拉氏便又轻轻垂下眼帘,“况且妾身听说,今年才传来消息,说哈萨克锡喇去年已经死在了布噜特……那个亡命叛酋,被朝廷大军追到穷途末路,这才死的。那多贵人那会子刚坐下胎不久,说不定便因为这个,也对朝廷和皇上,冷了心吧?” 皇帝清冷一笑,“皇后的意思是,多贵人会因为哈萨克锡喇之死而记恨朕?所以她跟朕的孩子没了,她非但不难受,反倒松了口气去?” 那拉氏缓缓抬眸。 “妾身不敢妄断。可是凭多贵人在眼前儿的表现,妾身也只能往这么去猜。否则,便着实解释不通了去。” 皇帝唇角紧抿,沉默不言。 那拉氏便又垂下眼帘去,眸光幽幽而转,“今年多贵人与令妃前后脚有了孩子,却又前后脚没了。这样的巧合之事,难免叫人心下觉得不得劲儿。妾身便也有时候儿忍不住将两件事串在一起想想。” “妾身想,九月初一日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得了消息之后,必定受了惊动。若不是因此,那令妃的孩子,便说不定也不至于没了……” . 离了养心殿,那拉氏面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塔娜也欢喜地在那拉氏耳边嘀咕,“主子圣明。便是因为今年的年头,即便多贵人的孩子没了,皇上也不会让多贵人失宠;” “可若是皇上想到多贵人的孩子没了,才叫令妃受了惊动,导致令妃的孩子也没了,那皇上心下必定膈应多贵人了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那多贵人虽说没了这个孩子,可是凭着今年这个年份,皇上必定不会冷落她。再说她身子的根基,原本就比谁都好。这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再补偿给她一个孩子去?” “这便得想法子将她借着失子之痛再去邀宠的苗头,彻底掐灭了去才行!那令妃这失了孩子,自然便是最好的法子去……” 那拉氏眉毛轻盈扬起。 “便是皇上说什么后宫位分变动的事儿。那多贵人终究没孩子,便是能进嫔位,却是不能再封妃的了。在这后宫里,若她只是一个嫔位,便再难威胁到咱们去了。” 塔娜含笑点头,“老天也肯帮主子。多贵人的孩子没了,令妃便受了惊动,也跟着掉了孩子;而那五阿哥的长子,便也夭折了。否则啊,又不知道到这会子,这后宫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去。” 那拉氏轻哼耸肩,“……那会子舜华在咱们宫里,结果却受了害去。便是我不在宫里,可我终究担着嫡母和亲自抚养那孩子的责任去。” “结果那件事儿上,叫愉妃很是出了一回风头去。她仗着自己当时不在宫里,将一切嫌疑摘得清清的;然后利用这样的便利,故意在令妃面前卖好,叫皇上对她和永琪又多起了好感。” “她一向是个闷嘴的葫芦,我倒没留神她,才叫她得了空隙去。她那回得逞便得逞了,我又如何再容得她继续得意下去!”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冷笑一声。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上回既这样对我,那我怎么好意思不如法炮制一回,也回敬了她去?总归这回我也不在宫里,凡事自然与我无干;却是她留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她都摘不清楚……” “这才是狠狠地打回她嘴巴子上去!叫她下回还敢不敢不老实,还敢不敢算计我去!” . 那拉氏回到宫里,便传来了好消息。 德格抿嘴轻笑,“回主子,这会子已是月底,敬事房呈上进御嫔妃的名册来,请主子用宝盖印儿。” 那拉氏还没翻开那名册,便抬眸瞟一眼德格。 “你甭叫我自己找了,你这会子便给我说明白了。” 德格这才笑了,“主子圣明,奴才想说的好事儿,倒是不在这名册里。便是会在,至少也得从下个月才能落实到字面上来。” “奴才啊,是刚刚听敬事房的太监说了,皇上叫暂时将多贵人的绿头牌收了!皇上是说,多贵人刚失了孩子,是该好好养着身子才好。” 那拉氏忍不住欢喜,将那名册“啪”地排在桌上,像是巨大的掌声。 “我就知道那么说,必定管用!皇上终究是男人,我才不信他不介意多贵人从前跟哈萨克锡喇的旧事去!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跟一个男人的孩子掉了,都不难受,那这个女人心中便将那男人看的一文都不值……皇上不计较才怪!” 塔娜忙含笑端上杏仁茶来,“凭多贵人这会子的年岁,那绿头牌多收一日,她再得孩子的机会,便越是少了一分。只要她在这宫里没有孩子,那她便对主子便当真再没有半点威胁了去!” 那拉氏笑了好一会子,却忽然幽幽抬眸盯住德格。 “皇上给的既然是这个理由,那,令妃呢?令妃的牌子,可也同样收起来了?” 德格微微一怔,轻轻咬住嘴唇。 “奴才,奴才倒是忘了问起……” 那拉氏便一扬手将那名册丢到一旁去,又是“啪”的一声。 “就知道皇上舍不得!明明失了孩子,难道还不叫她养着身子么?明明已经有了三个了,难道还想叫她继续再生?” “皇上,过完这个年,就五十岁了!还要生?还要再生到什么时候儿去?皇上难道不想保重龙体么?”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赶紧都劝,“主子说的对。皇上马上就五十岁了,凭着这个年岁,便是还想生,谁知道还能不能生得出来了?” “便是皇上还不舍得收了令妃的牌子,也未必就还是能施恩给她孩子,说不定只是相依相伴罢了……终究五十岁的人了,皇上夜晚也怕孤单吧?” 那拉氏努力地想笑,却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怕孤单?我今年也四十二岁了……便是比皇上还小着几岁,可是女人过了这个年岁,倒比男人老得更快。” “若皇上夜晚也会怕孤单,那难道我就不怕么?皇上可曾想过我会不会害怕,皇上为什么就不能也来陪陪我?” 那拉氏越说越是难过。 “我虽然也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是这会子唯有一个永璂了。可是永璂已经挪到阿哥所去,又如何能每天都陪着我啊?而令妃,三个孩子还都小,她原本已是有那三个孩子的陪伴了啊!” “皇上便是少去她那边几晚,又有何妨?皇上便是多来看看我,难道不应该么?” 都是失子之痛,令妃失去孩子之后,皇上这样小心翼翼……那她呢,她失去永璟以来,皇上何曾还想过再给她一个孩子去? 皇上又已经有多久,不再来陪她了? .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以冬至祭天,斋戒三日。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在寰丘祀天。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带领后宫至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宗室王大臣等于慈宁门外行礼,其余百官于午门外行礼。 给皇太后行礼毕,皇帝又御太和殿受贺。以平定回部,诏颁中外。遣官致祭皇陵、孔子阙里之外,更多是恩旨纷纷颁下: 在京文武各官,俱加一级;其任内有降级处分,即以抵销。 在京满洲、蒙古汉军、马步兵丁,俱加恩赏一月钱粮。在京城巡捕三营兵丁,著加恩赏一月钱粮。 凡流徒人犯,在流徒处所身故,其妻子愿回本籍,该地方官报明该部,准其各回原籍。 各处养济院,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养赡,毋致失所。 一时之间,朝野、军民,皆被皇恩。 皇帝又亲自撰写《御制平定回部告成太学碑文》。 在碑文中,皇帝首先将此武功归功于将士:“……战无不克、攻无不取,皆二将军及诸参赞、以及行间众将士之力也。” 同时又抒写自己这几年来的心情:“然予亦有所深慰于其间者,则以五年劼劬宵旰,运筹狎至,实未敢偷安于顷刻也。” 碑文传谕天下,婉兮看过,鼻尖儿也是酸了。 皇上这几年的心力交瘁,她最明白…… 不过终于,终于,西北准噶尔、回部相继平定。那一片西域广阔大地,终于从此第一次正式记入我中国版图,皇上终于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 . 忙完这些大事,十一月初六日,皇帝便再度到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祭天、祭陵、祭孔子先师等大事,儿子皆已安排妥当,即将一一实现;立功之将军、准部和回部的王公,儿子也已封赏完毕。” 皇帝静静抬眸迎住皇太后的目光。 “那么接下来,儿子是时候要进封后宫了。” 皇太后便是一皱眉。 原本家国大庆,她昨儿刚受完儿子带领宗室王大臣和文武百官的庆贺礼,心下正是欢喜呢。谁知今儿儿子就急着来与她再议此事。 于儿子来说,或许是趁热打铁;于她来说,却未免有些骤然转凉。 皇太后便垂下头去,吧嗒吧嗒抽烟,“你说说吧,你这次想进封谁去?” 皇帝淡淡垂眸,“今年两个失了孩子的,儿子既最要紧的两个月没能陪在她们身边儿,便是必定要进封的。一个位分,其实比不上她们失去的孩子;若儿子连个位分都不能给她们,儿子当真愧对她们,枉为人夫君!” 皇太后屏息抬眸,盯住儿子。 作为女人,儿子能这般掷地有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欢喜;可是作为婆婆,总有那些出身低微的小妾,非要一次又一次爬到台面上来,坏了家与国的规矩去,她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皇太后又抽了一口烟,将那眼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多贵人进封嫔位,倒也应当。凭她的家世和出身,以今年的年份来说,便是没失了孩子,进封嫔位倒也是合适;更何况她又的确失去了孩子呢。” “这一宗,为娘准了。” 皇太后将眼袋锅子敲完了,又递给安寿,叫给再装上一袋烟。 安寿手法熟练地装好了烟丝,又用火绒子给点着了,不敢含在自己嘴里给嘬出烟来,这便递给皇帝。 ——这点烟的活儿,通常都是家里的儿媳妇,或者姑娘给干的。安寿便是给主子点烟,也不敢用自己的嘴去嘬。 皇帝默默接过来,送进嘴里去嘬。让那烟丝燃烧得充分起来,将烟叶本身的香气儿发散出来,而不是刚点着时候的烟熏火燎味儿,这才起身双手奉与皇太后。 皇太后瞧着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是忍不住叹息。 儿子再因为这个事儿与她争执,可是对她该进的孝敬,却也一点都没少了。 以儿子的天子之尊,这会子便是与她赌气,将她干放在这寿康宫里晾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儿子却没那么做,这叫她心下终究有些不落忍。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除了这两个失了孩子的之外,还有旁人的挪动么?你便先说出来叫我听听,我心下也好定夺。” 皇帝坐回去,“颖嫔出身蒙古八旗,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子决定晋位她为妃。” 皇太后微微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点了头。 “颖嫔虽说无子,可是她阿玛是一旗的都统,家里又有世职,身份自然不是那些包衣女子比得了的。她封妃,也合规矩。” 皇帝点点头,“这便已经是两位蒙古主位了。儿子在后宫一向一视同仁,既进封两位蒙古主位,那么接下来,该给汉姓出身的了。” “除了令妃之外,儿子决定,进封庆嫔为妃。” . 皇太后终究还是又一个大惊。 “皇帝!庆嫔不但是汉姓人,她更进宫多年,从无所出!她又凭什么进封妃位去?” 皇帝垂首,“她虽没有本生的孩子,可是这一年来,永璐却一直由庆嫔照料着。终究令妃已有三个孩子,这几年来又连着给儿子诞育子嗣,她忙不过来;庆嫔便帮衬着令妃,将永璐教导得很好。” “若非要指摘庆嫔无子,那儿子就‘给’她一个皇子——永璐便是现成儿的。至于汉姓人之说,儿子早给她母家入了旗份,她现在也是旗下人。” 皇太后不由得拍桌,“皇帝!这是妃位,不是嫔位、贵人这些位分可比。你不可乱来!” 皇帝淡淡抬眸,“庆嫔、颖嫔身居嫔位的年头都不短了。若她们二人再无进封,这嫔位之上倒也不容易再挪动,这便叫贵人位分,无法进封了去。” 皇太后一口气梗住,盯着皇帝。 “皇帝,你是在与我说兰贵人么?” 皇帝也不回避,反倒含笑凝视母亲,“额娘难道不想兰贵人晋位么?” 皇太后一声轻喘,“便是不进封庆嫔、颖嫔,那嫔位之上依旧还有空位。你不必为了兰贵人便如此打算!”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还有空位?随时可以补满。如今宫里慎贵人、林贵人、祥贵人等,也都在宫里伺候不少年了。她们都比兰贵人在宫里的日子长,儿子又一向疼惜老人儿,这便提前进封她们几个,那嫔位上就满了。” “若说年轻,还有今年刚进宫的伊贵人……伊贵人也是厄鲁特的出身,儿子也可叫她再进一步去。” 皇太后瞠目,望住儿子。 “皇帝这是在与我讲条件么?” 皇帝垂首轻笑,“额娘,这不过是几个嫔御的位分变动,哪里够得上与皇额娘讲条件去?”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怎么,难道你还有其他的,想要与为娘交换的?” . 皇帝含笑垂首,“这世间果然是母子最亲,儿子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皇额娘去。” 皇太后用力紧吸几口烟,“你便说!” 皇帝轻轻垂首,“人这一生,总有个榜样在前头,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想要活成个什么模样儿。儿子有一个这样的榜样,皇额娘一样儿有。” “儿子的榜样,便是皇祖;而皇额娘的榜样,自是辅佐皇祖成为一代圣君的孝庄文皇后。” “如今儿子已经将皇祖生前未能完成的江山一统,大业告竣,儿子已经敢在皇祖陵前告慰;而儿子身为额娘的亲子,自然爷想用今年这大功业,为皇额娘再上封号,将此功都记在皇额娘名下。” 皇太后便眯了眼,“我知道十月间,王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大功告竣。他们请求为皇帝你和我,同上尊号。” “可是,皇帝你却叫暂时搁下……” 皇太后以如今的寿数和位分,在这世上已是福寿双全、荣华皆满。到了这个岁数,越发在意的,反倒是死后的名声。这尊号,便可作为身后名声的标志。 故此儿子忽然在这样的大庆之年,暂时叫搁下她进尊号之事,她心下颇有些不快。 皇帝含笑点头,“皇额娘别急。明年便是儿子五十整寿,后年又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儿子想不如便索性等明年、后年的时候儿,再将给额娘进尊号的事儿,一并办了就是。” “儿子怎会不给皇额娘进尊号去?只不过请皇额娘再多等一二年罢了。” 皇太后恼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敢说你如此决定,当真不是与为娘叫板?是不是若为娘不同意你给那令妃、庆嫔晋位,你便也将这尊号之事,永远拖下去?” 皇帝抬眸,静静一笑,“不会的。所谓母子连心,皇额娘必定最是知道儿子心如磐石。此时儿子的心念已定,皇额娘定不会永远拦阻,叫儿子心下不痛快去;同样,儿子也最明白皇额娘此时的心愿是什么,故此儿子是一定会给皇额娘再进尊号——儿子一定会叫皇额娘成为咱们大清历史上,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福寿独尊的皇太后去!” 皇太后一声轻喝,“皇帝,你!你终究又要为了那个令妃,与为娘当面对峙了去?!” 皇帝撩袍跪倒,仰头望住皇太后。 “额涅!儿子知道儿子不孝,惹额涅不快了。可是儿子……今年办完了这些事后,此时心下唯有这样一桩心愿罢了。儿子殚精竭虑,前后六年,连西北准部、回部皆可平定;儿子连皇祖、皇考没完成的意愿,都能完成——儿子却难道就连后宫里这一桩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圆满么?” “娘啊,儿子是娘的儿子,可是儿子也是天子啊。天子可统御万方,君临天下,儿子这会子只是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安慰,难道都不行么?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啊,她心上的疼,儿子勉强只用一个位分来抵偿,其实不及万一……娘难道还不许么?” “额娘啊,儿子孝敬额娘,这些年从未曾更改过;儿子也不想在这样的年头,在额娘圣寿将至之时,这样叫额娘伤心——可是额娘啊,儿子这些年来,与额娘之间这样的顶撞,便几乎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儿子知道额娘的坚持,那额娘何尝就不明白,儿子的坚持呢?”: “儿子也是个犟种,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吧?娘坚持,儿子更坚持——便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都一样儿,儿子总归这回也一定要圆了这个心愿去,便是额娘再怎么拦着,儿子也会不断尝试。” “儿子不想再这样与额娘当面顶撞,儿子也不想再伤额娘的心——儿子更不忍心,母子之间还要这样讲条件——可是儿子却肯为了这个心愿,即便无计可施,也要千方百计去。总归,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赢来额娘的一个点头。” 皇帝说罢,在皇太后面前叩下头去,“……儿子心事全都说与额娘,还望额娘成全!” 皇帝说完,竟然就在皇太后面前,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了下去…… 安寿等人都惊呼起来,皇太后的眼泪更是直直地掉了下来。 皇太后一声悲呼,“皇帝!你江山可平,却要为了后宫里一个嫔御如此么?” 皇帝抬眸,眼圈儿微红,“江山可平,儿子却给不了她一个安慰么?那儿子何用,儿子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 皇太后也是位牛脾气的老太太,终究也是未曾点头。 皇帝那日是红着眼走出的寿康宫。 皇太后当晚辗转难眠。安寿听见,老主子在帐内叹了一个晚上的气。 . 这一晚,皇帝也没来永寿宫。 平素便是皇帝不来过夜,却也至少是晚上过来陪她一起用些酒膳或者点心,待她歇下,这才离去。 而这一天,皇上却一次面都没露过。 婉兮心下情知有异,便亲自备了些吃食,装了食盒,带去养心殿。 养心殿新任的总管太监魏珠忙亲自迎到吉祥门,早早儿给婉兮跪下了,“……回令主子,皇上今儿没召令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令主子,可令主子好歹请暂且在门口等一等,叫奴才先设法回过了皇上。” 这个“魏珠”说来有趣儿,终于不再是从前各种“玉”了——虽说这会子宫殿监的总管太监,还是高玉、张玉、刘玉呢。可是好歹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回名字里没“玉”了,却也还是有个“珠”。 珠,依旧是玉字边儿啊。 那会子婉兮宫里的玉萤淘气,还说,“什么名儿?——喂猪?”叫婉兮给拎过来,在嘴巴子上作势掐了好几把去,还嘱咐玉蕤了,说以后再有人敢说这样的浑话,直接拿绣花针扎嘴巴子去。 说笑归说笑,这魏珠终究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呢,可不好随便取笑去。 婉兮那会子便正色嘱咐玉萤等年岁小的女子,说“满人从前在关外,因所处地势并非草原,故此难以游牧;这便是以放牧猪群、再加上渔猎为生。便是供神的福肉都是黑猪肉,这‘喂猪’二字便不是什么可笑的。” 婉兮含笑点头,“魏谙达你宽心就是,我来是来,却不是想来给魏谙达上眼药的~~我亲自过来,也只是因为咱们两个宫离着近,我自己顺脚就送过来了。本没必定要进去,只是这吃食好歹要亲口嘱咐魏谙达才是。” 魏珠赶紧跪倒磕头,“哎哟令主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如何敢让令主子一口一个‘谙达’地叫着?” 婉兮倒是笑得平常,“这也是我多年改不过来的习惯。终究从前皇上跟前是李玉谙达伺候着,我叫了多年的‘李谙达’去,故此啊见了你,便已是这么叫出口了。” 魏珠赶紧又是磕头,“奴才哪儿敢与李爷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去……” 婉兮便一笑,“那你可为难我了,你说叫我怎么叫才好呢?让我直接喊你名字,我当真叫不出口;可是难道我喊‘魏公公’,抑或是‘魏总管’去不成?” 魏珠微微琢磨了一下儿便也懂了,忙又是磕头,“哎哟令主子啊,奴才就更不敢当了。 一那么叫,就容易想起前明时候儿那魏忠贤去了。 魏珠哭丧着脸,“奴才这名儿取的是真不好,这姓儿就更糊涂了。” 婉兮含笑安慰,“谁说不好了?在宫里,但凡这名字沾了玉边儿的,注定都是好名儿。要不谙达怎么会有这个造化,挑到养心殿当总管了呢?” 魏珠心悦诚服,只得笑,“那奴才便随令主子吧,令主子怎么叫,奴才总归都还是令主子的奴才。” 婉兮含笑点头,“这是我新腌的酸菜,才剥了酸菜心儿出来,剁了馅儿,给皇上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冬天里,皇上爱吃这口儿。” 第2334章 349、是酸也甜(六千字毕) 魏珠忙跪接过来,“令主子放心,奴才这便送进去;令主子的话,奴才必定一个字儿都不落,全都转奏给皇上。”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转身退出了吉祥门去。 玉蝉忙跟上来问,“主子,何不再等等?魏爷送了饺子进去,皇上必定请主子进去的。” 婉兮却摇头,“我干嘛进去呀?这养心殿,咱们这些年前后院住着,来得都‘熟腾’了。我就是来送饺子的,送进去就结了。” 玉蝉终究进宫晚,还是有些着急了,上前扶住婉兮的手臂再劝,“主子……” 婉兮这才笑了,停步凝住她。 “傻丫头,等你将来嫁了人,懂了男人的心就好了。男人啊,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女人在眼前儿抚慰的。有些时候儿,当男人自己的心疼得狠了,或者是身上的那个伤口实在太重了的时候儿,他宁愿自己躲起来疗伤,也不愿意叫女人看见。” “男人这时候需要一个‘山洞’,能叫自己躲进去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的地方儿。这根性或许是从男人们从前狩猎的传统里来的——男人们看见的猎物是如此单独躲起来疗伤,男人们自己便也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跟着学会了这个。” “这样的时候儿,女人便是怎么想关心男人,却也不能走近那个山洞去。因为这时候男人自己的伤痛,关系到他自己的尊严,他谁都不想叫看见,尤其是不想叫咱们这些女人看见。” “得给他一点光景,叫他自己独处,自己将那伤口给裹起来;等他自己走出山洞来才好。” 婉兮轻叹一声,唇角微微上扬。 “而且啊,越是平素看着强大的男人,他们才越需要这样的山洞,需要这样独处的光景。故此这会子我送进去饺子,叫皇上知道我来过,就够了。” 玉蝉也是讶然了半晌,“原来是这样儿的?奴才还以为,总归要时时刻刻守在男人身边儿,才能叫男人知道咱们关心他。” 婉兮轻轻一笑,拍了拍玉蝉的手。 . 婉兮几步就回到了自己的永寿宫,便也张罗着自己做饭。 她将之前掰掉的酸菜帮儿切了丝,添了些豆腐,还有之前用剩下的猪肉馅儿,一并炖了锅子来吃。 十一月的天儿已是寒冬,这样儿炖了锅子一边儿咕嘟一边儿吃,别提多热乎,多好吃了。 孩子们的鼻子都是天生的狗鼻子,别说永璐和啾啾早就自己扒掉鞋袜爬上炕了,便就是小七和拉旺,甚或还有那本该好好儿上学的福康安,都闻香而至。 一群孩子全都爬上了炕,一张小炕桌边儿都不够他们挤的。还得婉兮给分成两排,小的扒着桌边儿坐,大的在后头,准他们站起来伸筷子去够菜。 小七最吃不得酸,刚咬一口酸菜,便捧着腮帮撂下了筷子;啾啾却乐得呲出小牙来,还边吃边跟婉兮要,“额涅,我要韭菜花儿蘸着一起吃!” 永璐则在锅子里涮着筷子,翻了半天,忍不住扭头冲婉兮嘀咕,“额涅,怎没有血肠?或者加几片肉才好。” 婉兮“呸”地一声笑开,上前先掐永璐脸蛋儿一下,再拍啾啾小手一记,“你们两个馋猫!” 小七捧着腮帮,看弟弟妹妹竟然吃得这么欢畅,心下气不过,便故意糗永璐,“这锅子配血肠和猪肉,便一锅都是油了,多腻歪!要吃肉啊,这锅子里也应该配上好的鹿肉!” 鹿肉自是大补,皇家都吃。只是永璐记着自己是“小鹿儿”,又从小最爱御花园里那几头梅花鹿,故此从小就不管再怎么嘴馋,也不肯去吃鹿肉去。 永璐冲小七做个鬼脸,“不如将阿斯兰给炖了!” 身为阿斯兰的本主儿,拉旺却坐在一边只是恬静地笑,望着这对姐弟斗嘴,一点儿都不着急,也不恼。 倒是福康安手脚麻利,这会子已经出去要了一碟子蜜果子端进来,搁在小七手边儿。 小七便笑了,却还是小心瞟婉兮一眼,低声跟福康安嘀咕,“额涅说,不准我吃饭的时候儿再吃零嘴儿。” 福康安忙滴溜转个身儿,隔在小七和婉兮的视线当间儿,将小七给挡住了。 他猴儿似的回眸,眨眼一笑,“吃你的,我替你挡着!” 这一桌小孩儿本来个个筷子高扬,生龙活虎的,就拉旺恬静含笑看着他们笑、他们闹。可是这会子福康安如此,拉旺终于有些恬静不下来。 他伸手按住那装蜜果子的盘子,有些着急地跟小七说话,“小七,你可以吃那酸菜,却别吃这蜜果子!” 小七秀眉轻蹙,“……我嫌酸,我想吃甜的。” 福康安登时冲拉旺竖眉毛,“拉旺,你这是干什么?故意跟我打横儿,是吧?” 拉旺轻叹一声,黑瞳熠熠,正色凝望住小七和福康安。 “小七、麒麟保安答,你们先别急,听我说。” 拉旺输在嘴上,一着急嘴就更慢,还容易一时间找不见满语的用词儿,将不少蒙语往里塞。总得慢下来,捋清楚了,再一个字一个字重新按着满语说出来。 拉旺的嘴慢,他的眸子却格外动人。那一对黑眸,静谧如子夜的天空,安静却星光璀璨,带着能吸引人心的力量。 小七迎着这样的目光,便也安静下来,乖巧点头,“旺旺你说,我听着。你别着急,慢慢儿说。我等你。” 拉旺便笑了,那一笑便如同子夜的天空里,忽然流萤飞舞,光影琉璃。 福康安有些看不下去了,“嗤”了一声儿扭开头去,“你就说就说呗,我倒想听你想说些什么。” 拉旺含笑伸手出去,一只手拉住小七,一只手揽住福康安的肩膀。 “今儿令阿娘做的酸菜锅子里头,只有一点肉星儿……” 小七便扑哧儿笑了,“是啊,要不小鹿儿怎么不干了呢?” 福康安耸了耸肩,“憋了半天,就说这个?谁没看见似的!” 拉旺稳稳地笑,“令阿娘她,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哄小七多吃两口。” “所以,如果小七不吃了,反倒去吃蜜果子,令阿娘的心意,就白费了。” 小七睁圆了眼,一双眼清澈动人,凝住拉旺,“你为什么这么说?” 拉旺依旧静静地笑,“你爱吃柿饼,皇上说了这有可能是因为那柿饼上有柿霜。柿霜是药材,生津止渴、止咳平喘的。你到了秋冬干燥的时候儿,就是爱咳嗽;你的身子便自己为你寻找解药,所以你从小就爱吃柿饼。” 小七的脸便红了,“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皇阿玛是说过,不过皇阿玛才不会将这话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去呢。 拉旺红了脸,垂下头,“那年我回家,你给我阿娘带柿饼……” 小七便也笑了,“是啊,因为我爱吃嘛。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柿饼能治病,还有我身子的不足之症的?” 拉旺的脸便更红了,趁着那子夜一般的黑瞳,这张小脸上便越发有些色彩浓丽起来。 “……我回家,舍不得将柿饼给我娘。我自己藏了好些天,后来都干巴了。” 小七张嘴,随即两只小手举起来,捂住嘴笑了起来。 拉旺使劲儿低垂下头,“我一走那么久,那样远,就总想着小七……呃,想着小七为什么那么爱吃柿饼。小七是公主啊,宫里那么多好吃的,为何就偏偏最爱柿饼呢?” “我便偷偷儿问了家里的大夫。大夫便告诉我这些,我又想起小七秋冬天爱咳,便知道了。” 拉旺捉着小七的手,“大夫说,秋冬时该多吃点酸的,能生津。那酸菜就有如此功用。” “你看宫里寻常吃酸菜,多数要配白肉,只是白肉肥腻,反倒伤津,对你身子不好;可是你看令俺娘今儿做的,就是故意清汤寡水的,便是想哄着你多吃两口,对你身子好。” 小七张大了嘴,福康安虽说还不服气地背着身儿,可还是已下意识扭过头来了,一双眼紧盯着拉旺,神色之间爷有着非比寻常的专注。 小七半晌,才终于笑了,望着拉旺的目光柔软得像是融化了的奶疙瘩。 “好,我听你的。再酸,也多吃两口,不叫额涅失望了。” 拉旺这才笑了,黑瞳熠熠,轻轻点头。 福康安终于不情不愿回过头来,却是拉着拉旺问,“秋冬天多吃酸的?那除了酸菜,她还能吃什么酸的?那不吃这蜜果子,吃蜜渍的海棠果不就结了?” 三个小孩儿私下的官司暂时告一段落,一抬头却看大家伙儿都停了筷子。便连吃得最欢的永璐和啾啾都顾不上吃了,都将筷子头儿咬在嘴里,正眼儿都不眨地瞧着他们三个呢。 就更别说他们的令阿娘早盘腿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盯着他们老半晌了的模样。 小七这会子便拿出长姊的范儿来,朝永璐和啾啾一瞪眼,“谁准你们咬着筷子头儿?快放下,杵了嗓子眼儿去,看你们可怎么整!” 玉蝉在炕边儿伺候着,一听七公主发威了,为免引火烧身,赶紧福身为礼,极力忍着笑道,“回七公主,奴才们可什么都没听见,都杵在这儿愣神儿呢~” 小七登时软糯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玉蝉去,“蝉姑姑……” 玉蝉忙闪,“公主小主子,奴才求你了,别再这么叫奴才了。奴才真没怎么‘馋’啊~” 婉兮也自舍不得小七太窘迫了,忙含笑讲话茬儿给拉开,伸手从永璐嘴上将筷子给扯下来,含笑对众人道,“真正馋的人啊,在这儿呐!” 这位皇子殿下,这“馋”也是名声远扬,这么说当真不算委屈了他,这便众人都哄堂笑开。 永璐委屈地扁嘴,“……今儿连肉都没吃着,额涅偏心。” 婉兮伸手点了他脑门儿一记,“谁让你是弟弟,便该诸事都可着姐姐。” 婉兮一语双关,众人便又都笑起来。语琴赶紧第一个跑过来,抱起永璐来亲了亲,“别急,待会儿我带你吃肉去。可着你吃足了,咱们还不稀罕在这儿吃了呢!” 婉嫔便也拍手笑,“好好好,委屈咱们小鹿儿了。待会子啊,婉姨娘就将你姐姐份例里的肉,都给你送过来。总归她秋冬日不宜吃得肥腻,那些份例里的肉放着也是放着,都可着弟弟吃!” 永寿宫里一室的笑声。那酸菜锅子里咕嘟出来的温暖,将室外的冬寒都给融尽了,敷在窗上,便是冰凌都开出了花儿。 高云从早在永寿门外候着,刘柱儿赶紧跑出来将殿内的情形说了,高云从这便笑了,点点头,回身撒腿就往养心殿里跑。 回了养心殿,皇帝独坐窗下,面前一盘饺子已是见了底儿。 高云从将永寿宫的情形讲了,皇帝终是长出口气,点头一笑,“你令主子啊,犯了欺君大罪!她说这什么酸菜心儿的饺子啊?她这饺子,分明是甜菜馅儿的。” “要不啊,就是萝卜馅儿的,用的是那‘心儿里美’。” 高云从也美滋滋儿地出了来,廊下魏珠在那等着呢。高云从冲魏珠一挤眼睛,“……魏爷放心,那酸啊,解啦。” 魏珠这便轻叹了口气,“令主子就是高妙。都不用本人儿来,这酸就解啦。这就叫‘火候儿’,令主子如今啊,可算炉火纯青之人啦,难怪得宠。” 高云从也噗嗤一乐,“爷爷忘啦,皇上这酸,又是为谁酸的?可不就令主子才能给解得了~~” . 次日晚间,皇太后捂着牙花子,叫撤了膳去。 她六十八岁了,这回上了好大一场火。 人的年岁大了,倒是不怕旁的什么病,最怕的反倒是这牙口儿上的不好。 牙口儿不好,便吃不进饭,这身子便不禁折腾,说不定别的病就跟着脚就来了。 安颐有些着急,这便试探着问,“……奴才倒是接着两道小菜。只是略微有些粗陋,故此奴才没敢端上来。不如太后您试着瞧瞧?若不想吃,奴才立即撤了;若合了眼缘,便好歹吃一口?” 皇太后点头,“去拿来瞧瞧吧。” 安颐小心地将两道小菜端上来,皇太后往里一瞧,也是有些瞠目。 果然是“粗陋”了些。 一道是酸菜心儿。没经过任何的加工,就是一棵酸菜,将菜帮儿都掰掉了去,剩下佛手形状的一个菜心儿。 另一道,是拌萝卜丝儿。用“心儿里美”萝卜,甚至都是连皮切的丝儿,也没做旁的加工,就是直接用了些酱醋一调,那萝卜丝儿还都硬幢儿的呢。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这样的菜色,在宫里的确加不进御膳里头来,顶多是给粗使的那些人吃的,连出上差的官女子、太监们都不至于吃这样儿的。 安寿瞧见皇太后面色微变,便也赶紧替安颐打圆场,她扭头故意呵斥安颐道,“你也是的,今儿怎么糊涂了?便是一心着急主子吃不下饭,也总不至于拿这样儿的上来进给主子啊!” “酸菜和萝卜,虽是冬令里常用的菜,可你好歹也得嘱咐厨房里给精心烹制一番,才能符合膳食的规矩才是~~” 安颐连连称是。 皇太后却轻哼了一声儿,“这酸菜心儿、拌萝卜丝儿,瞧着上好。你们俩起来,给我洗手,我要用手拿着那酸菜心儿咬着吃,才有味儿。” .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忙欢欢喜喜起了身,替皇太后净手后,将酸菜心儿送到皇太后手里。 皇太后轻轻垂下头,微微避开众人视线,垂首张口咬着那酸菜心儿吃了。 “嗯……就是这个味儿。” 皇太后连着咬了好几口,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安寿和安颐。 老太太的面上,这一刻有小姑娘一般的窘迫。 “你们不知道,这酸菜啊,顶属酸菜心儿好吃。酸菜心儿呢,若是切丝儿煮炖了,虽说也可口,可都没有这样吃着新鲜水灵。若是那酸菜帮做成了热菜还罢了,这酸菜心儿就合该这么咬着吃的才好吃。” 皇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从小家里过日子不易,我们这些孩子冬日里就更没什么零嘴儿去。我额娘便在做菜的时候儿,捞出酸菜来,掰下酸菜帮儿做菜,然后将那酸菜心儿随手递给我们。” “我们啊,捧在手里拿个稀罕,就跟吃果儿似的,甜甜蜜蜜地给吃了。原本那是酸菜啊,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儿的模样儿,却分明都是甜滋滋的。”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都点头,“奴才家里头,何尝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去?这些,奴才们自小自然也是经历过的。” 皇太后叹口气,将满手的酸菜汤儿洗净了,又伸筷子去尝那拌萝卜丝儿。还带着皮的萝卜,配上醋、清酱、小磨香油,吃在嘴里爽脆酸鲜。 这北方的冬日啊,关窗户关门儿,连窗户缝都是糊上的;屋里地下还摆着个炭盆,暖阁里头更是墙壁与脚下都是通火气的,故此人都容易干燥。故此这些还带着水灵味儿的酸菜、萝卜,酸爽清新,叫人心下顿时一阵清爽。 皇太后便又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给我盛碗粥来,我想多吃一点儿。” . 安寿和安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隐约有泪。 两人忙去张罗盛粥,安颐在畔伺候,还小声儿地回道,“……这两道菜还有名儿。奴才不敢隐瞒,还请主子听听。” 安颐指着那酸菜心儿,“这道叫‘母子连心’。” 安颐又指向那盘子拌萝卜丝儿,“这道叫‘是酸也甜’。” 皇太后便眯了眯眼,将最后一口粥咽下,便将乌木錾金镶白玉头儿的筷子拍在桌上。 “果然是她送来的!我就知道,在这后宫里,这些玩意儿也就唯有她能弄得出来!” “若是皇后、舒妃这样儿的,满洲世家大户的小姐,打小儿哪儿直接啃过酸菜心儿、吃过还带皮的萝卜去?若是纯贵妃、庆嫔那样的,她们都是江南人,家里也没吃过这样儿的酸菜去。” “唯有令妃……” 皇太后眯眼盯住安颐,“听你说完这两道菜的名儿,我就更确定了是她!她这算什么,向我讨好,想要合拢我跟皇帝去?我与皇帝是亲生母子,哪里用得到她一个奴才!她,未免太自大了!” “你个大胆的奴才,何时受了那令妃的好处,这便都敢明目张胆在我眼前儿替她说话了?” . 见皇太后动怒,安颐惊得赶紧跪倒在地,“回太后,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安寿也忙跪下提醒,“回主子,别说安颐没这个胆子;便是安颐想这样办,奴才也会将她给拦住了,是绝壁不敢送到皇太后眼前来的。” 皇太后便眯了眼,“哦?难道不是令妃呈进的?” 皇太后这才缓下心神,去细看那食盒。 宫里凡事皆有规矩,膳食的规矩就更严谨。便是平素呈进的御膳,每道菜的盘子上都附黄签儿,上头写明是哪位御厨或者厨役的呈进。 这样一来能叫主子记住这个人的手艺,二来也是为了倘若饮食里出了事,能迅速查问责任。 宫里也有后宫嫔妃给皇帝、皇太后进菜的规矩,便必定是膳盒、盘子上也都有该宫的标记去。 皇太后这便垂眸细寻那标记,却只见没有标记。 在这宫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另外不用标记的人,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太后便挑眉,“难道,是皇帝呈进的?” 安颐忙伏地,“正是!这两道菜的名儿,也是皇上起的。故此奴才方才才说‘不敢隐瞒’……” 皇太后愣了半晌,回头再去回味那两道菜的名儿——母子连心、是酸也甜。 安寿也道,“这事儿奴才可作证,的确是皇上那边送过来的。送菜的人还说,这两道菜是皇上自己这两天吃着好的,这才呈进的。” 这也是母子之间的老规矩,便是皇帝不来请安的日子,皇帝的御膳里吃着什么好的,也定会格外呈进一道来给皇太后尝尝;皇太后自己吃着什么好的,也会赏给皇帝去。 母子两人便不在一个宫里住着,有时候儿甚至是一个在宫里,一个在畅春园,隔着半个北京城呢,可是膳盒却在母子两人之间没断了传递过。 便仿佛,用这膳食,不管多远都牵系起母子两人的情。 皇太后轻叹一声,“萝卜顺气,酸菜败火……他啊,自有心了。” 第2335章 350、令贵妃(六千字毕)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在斋戒三天之后,以平定回部,告功太庙。皇帝亲诣太庙行礼。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再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是以告祭太庙的事禀告皇太后,皇太后听完,却也是高高抬着头,却叹了口气。 “皇帝,你可真够着急的!” 皇帝跪在地下不肯起身,“儿子求皇额娘成全。” 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 “还有八天,就是我六十八岁的生辰。人到了这个岁数,生辰便变得越发金贵,谁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生辰过完了,还有没有下一个。” “故此人老了之后,便在生辰前后格外不愿意遇见不吉利的事儿。便是有些事儿其实我自己心下不愿意,可是为了图个吉利,有时候儿也不得不妥协。” 皇太后说罢停顿,眯起眼来,缓缓垂下头来,凝视皇帝。 “皇帝!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乎上尊号的事,我甚至也不怕自己的生辰不吉利——祖宗规矩不可变,为了这个,我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皇太后说完狠话,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啊,只不过是心疼那个已经成了形儿,却没能落地儿的孩子……令妃的身份再不配,那孩子终究是我的小皇孙!” “我这个当皇祖母的,都没能亲手抱抱他,没能跟他说上一声儿话去,就这么眼睁睁瞧着他没了——我啊,如何能忍得下这份儿心。” 皇太后说罢,也是老泪垂下。 她举袖擦了擦眼睛,又是长叹一声儿,“我既然已经来不及对那孩子好,心里也想着这辈子也不能白白祖孙一场,叫那孩儿就那么可怜见儿地去了……罢了,就将我对那孩子的心,补偿在令妃身上吧!” . 皇帝心下终于呼啦一声,风吹云散。 皇帝欢喜得叩头在地,“儿子谢皇额娘恩典,儿子也替令妃、替那未能出世的孩子,谢皇太后、皇祖母恩典……” 皇太后闭上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啊,我不想看见你为了她这么高兴的模样儿……你给我记住,我这不是跟你妥协,更不是从此便接受了令妃那汉姓女在后宫的平步青云去——我只是心疼我那个孙儿,心疼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罢了。” “至于我的尊号,至于我能不能做到孝庄文皇后的地步,我都不在乎,你爱给不给!” “总之,我要你记着,这大清的江山,是我满人的江山;汉姓女在后宫里,可以为宠妃——但是,也只能为宠妃!贵妃位分,好歹依旧是嫔御,看在那皇嗣的面儿上,我便容了你去。” “只是,皇帝,你要记住四个字:到此为止!” “我爱新觉罗家的江山,绝不准一个汉姓女变妾为妻去!贵妃再往上,皇后、皇贵妃,那可已是妻,不是妾了!” . 皇帝霍地抬头,唇角微东,却终究还是暂且忍住了。 皇太后有些疲惫,垂眸盯了皇帝一眼。 终究是亲生的儿子,便是他极力隐忍,她也还是知道他这会子的神情,代表了什么去。 她眼角微微抽了抽,“皇帝,你在我面前屡次提及孝庄文皇后,我知道你心下也并非没有想起,顺治爷对那孝献皇后董鄂氏的故事去。可是董鄂氏是什么家世?她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她父亲是三等伯鄂硕,她弟弟是将军费扬古,她家早就有世职……这是令妃能比的么?” “况且顺治爷时,后宫典制尚未完善。顺治爷还想效仿元代后宫,原本准备并立数位皇后,以第一皇后、第二皇后、第三皇后来定封号呢!——故此那董鄂氏只封个皇贵妃,又有什么稀罕的?” “唯有你这个令妃啊——辛者库下的汉姓人,这才是大清入关以来,最最违反祖宗规矩的!”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孝献皇后董鄂氏,出身满洲世家大族,孝庄文皇后尚且不准顺治爷立她为后;你眼前这个令妃,我怎么可能准你一再违制了去?!” “又或者你要说,孝庄文皇后不准顺治爷立董鄂氏为后,是因为要将皇后之位留给她博尔济吉特氏的本家侄女儿,就是要蒙古女来当这个皇后,以保证满蒙联姻,稳定朝廷的大后方去——可是我却并无这个私心!” “这宫里,是有一个兰贵人,出自我本家儿。我便是有所回护,也都是人之常情,并未做什么过格儿的去。皇帝,这一点,我敢面对列祖列宗去。你埋怨不着我!”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维护的,是我大清天下,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血脉绵延。” “这些年来,令妃的为人我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是私心里讨厌她这个人去;可是她终究是辛者库下的汉姓人,我便得维护后宫的规矩,容不得她走得更高、更远去。否则,你我将来又如何向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我大清天下,主母只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我大清的江山,唯有我满洲血统或者满蒙联姻下的皇子,方可承继!” 皇太后眯眼凝视皇帝。 “皇帝,我对你的让步,只能到今天如此;便再没有以后了!” . 十一月二十一日,丁卯日。 皇帝谕旨:“来年为朕五十诞辰,又来年即恭值圣母皇太后七旬万寿。钦奉懿旨:彤闱集福,盛典骈臻,令妃、庆嫔、頴嫔、贵人博尔济锦氏,俱淑慎敬恭,允勷内职,宜加册礼,以宏嘉禧。”(请注意哈,所有事关后宫进封的谕旨里,必定有“奉懿旨”的字样儿,所以皇太后这一关,必须得过。) “令妃著晋封贵妃,庆嫔、颖嫔著晋封为妃。贵人博尔济锦氏,著晋封为嫔。钦此。” “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敬谨察例举行。” . 消息传来,阖宫大惊。 这是大清入关、后宫典仪完备以来,第一个出身辛者库,且为汉姓人的大清贵妃!(是空前,也是绝后,后头也再没有了。雍正爷的年氏、慧贤皇贵妃高氏,虽说也是汉姓包衣出身,但她们不是辛者库下的;且父兄那都是什么身份了~~) 这个消息,皇帝竟然将婉兮也瞒着。当这谕旨忽然传下,婉兮自己也是惊住。 是宫殿监大总管高玉亲自来给婉兮传旨,高玉都传完旨了,婉兮还呆呆跪在地下。 高玉将圣旨双手擎着,自己忙已是双膝跪倒在婉兮面前,“奴才给令贵妃主子道喜了……” 婉兮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倒是陪着婉兮一同跪接圣旨的玉蕤忙起身来张罗,“令姐姐这是欢喜得呆住了,怠慢高爷了。这儿是两个荷包,高爷先收着,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回头等令姐姐回过神儿来,必定另有答谢。” 高玉忙叩头,“哎哟瑞小主,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万万不敢呐。” 玉蝉等人忙扶起婉兮来,婉兮才缓缓回神,也是点头微笑,“高爷,多谢你了。” 婉兮吩咐玉蝉忙开库房,取了两匹宫缎出来,谢过了高玉去。 高玉走了,一时永寿宫上下所有人全都跪倒在地,个个儿眼底都噙了泪花儿。 “贵妃主子,奴才们给贵妃主子贺喜……” 婉兮含泪点头,“虽说是喜,可是这喜后头必定跟着不少的麻烦。你们跟着我一起,这些年福没享过多少,罪却没少遭过。” “此时我进封贵妃,这前朝后宫必定又是一片议论如沸。八成你们还得跟着我受牵连,我这儿便提前与你们道一声‘委屈了’……” 玉蝉和刘柱儿为首,忙都道,“主子待奴才们,情同家人。奴才们斗胆说一声儿:既是一家人,奴才们便为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里有‘委屈’二字?” 婉兮含泪点头,“还是你们说得对,咱们就是一家人。总归这宫里的日子长,咱们相依为命就是。你们为我,我亦为了你们!” . 不管心下是欢喜还是嫉恨,总归圣旨传谕六宫之后,六宫上下都来给四位晋位的主位道贺。 首宗,自然是都到了永寿宫来。 语琴和颖嫔、多贵人接了旨意之后,也都赶了过来。 玉蝉忙都迎上去行大礼,“奴才们这回可要改口了:奴才们给庆妃主、颖妃主、豫嫔主子贺喜了!” 这三人也都同婉兮一样儿,满怀惊喜,眼窝都是红的。 豫嫔还好,因之前添炭已是按着嫔位给添,故此她自己心下也明白,封嫔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回封嫔,皇上也同时赐给她封号“豫”。 而语琴和颖妃就压根儿没敢想自己今生还有封妃之日,又是这么年轻就封了,且与婉兮是在同一天得了恩旨。 语琴一说话就掉泪,捉着婉兮的手,好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颖妃更快冷静下来,抱着语琴就笑,“还记着当年我与陆姐姐还争过位分来着么?这回倒好,咱们封嫔是一起,封妃还是一起了。倒分不出伯仲来,陆姐姐还不乐呵,怎么还哭个没完?莫非,是遗憾又没能赢过我去?” 语琴这才破涕为笑,扬手便打颖妃,“呸,亏你还好意思说这个,我真想打死你!” 婉兮这才笑着抱住两人。 虽说婉兮是在救场,可是与语琴四眸相对之间,还是两人齐齐又落下泪来。 颖妃倒还罢了,终究家世封妃是足够的;反倒是婉兮和语琴,一路走到今天,在这大清的后宫里,该有多不容易。 语琴抱住婉兮,终是泣不成声,“婉兮,我从未想过,我还有这样儿一天。我寻不着理由,我的出身不够,也没有生养,按理我是怎么都不可能封妃的;若非说有个理由,我怕那理由就是咱们小鹿儿……” 语琴抬眼凝望婉兮,“我这会子偏不说是因为你,就说是因为小鹿儿,也省得你太得意了去——是因为皇上在乎小鹿儿,知道我在嫔位,便不能名正言顺照顾小鹿儿,这才赏给我这个妃位的。” “我啊,才不谢你,我把我的这份情都还给小鹿儿。总归,我下半辈子都只为了这个孩子活着,我会比你这个当亲娘的更疼咱们小鹿儿去。” 婉兮便也笑了,抱住语琴,“什么因为小鹿儿啊,依我看,是皇上对姐姐的情。姐姐在宫里伺候这些年,皇上心下都有数儿。” 语琴便又跺脚,指着自己的耳朵眼儿,“呸!你当年给我扎的三个耳朵眼儿,终究另外两个又长死了。皇上怕是连我有几个耳眼儿,早就都忘了!” 婉兮便笑,故意指着语琴的耳蜗道:“姐姐三个耳眼儿么?分明是四个啊,这儿还有个大的呢。若长死了,怎么听见声儿呢?” 几个人说说笑笑,终是一场惊喜。 这会子外头来贺喜的人不断到了。婉兮请语琴和颖妃先到外间帮着招呼着,这才迎上豫嫔去。 两人互相见礼,婉兮主动含笑点头,“豫嫔,也给你道喜了。” 豫嫔倒是淡淡的,“与令妃囊囊这天大的喜比起来,妾身这个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婉兮眸光轻转,“《尔雅》说,‘豫,乐也’;《珠丛》记,‘心中和悦谓之豫’。豫嫔,皇上赐给你这个字为封号,是心有喜悦所致,是个好封号。” 豫嫔倒是笑得淡淡,“妾身出身蒙古,虽汉学算不得精深,但是好歹在宫里寂寞之时,也翻过不少汉家典籍。尤其拉旺阿哥此时进学,妾身便是要为了陪着拉旺阿哥念书,也跟着念了不少去。” 愉嫔静静抬眸,望住婉兮,“妾身也读到过‘豫附’二字,意味‘心悦诚服而来归附’,这说的不就是妾身之所以进宫的缘故么?” “还有,张衡《东京赋》里说,‘度秋豫以收成’。此处‘豫’字又特指皇上秋日出巡——这便又正合皇上秋狝,以合蒙古各部之举。” 豫嫔幽幽地笑,“便是这个封号,也是皇上叫妾身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此时这位分的来历。这是朝廷的对厄鲁特蒙古的施恩,是朝廷平定准噶尔的欢喜,倒不是皇上私心里对妾身有何喜悦……” . 豫嫔的话,说得婉兮心下也有些凄楚。 原本以为凭豫嫔蒙古格格的出身,兴许对这汉字没有太多的体会。却没成想豫嫔本是用心之人,竟早已将这个字看透了。 婉兮努力一笑,“多谢豫嫔那般尽心尽力陪着拉旺一起念书。他的功课反倒比在我宫里时,更进步了。前儿师父还说汉学进益颇快,这便都是豫嫔你的功劳。” 豫嫔垂首笑笑,“我其实从进宫的第一天,就知道皇上对我究竟是什么样儿的情分。他对我的一切,都只关朝廷罢了。” “我终究已是这个年岁才进宫,我便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故此我自己心下也对皇上,并无半点的奢望。” “从前那会子说想争宠,也同样不是我自己有多喜欢皇上了,不过是为了母家。不过孩子没了,我那份儿心便也跟着一起远去了——如今想来,那孩子是带着我那样的心愿才得来的,便也注定那孩子留不住吧?” “故此我心下虽说恨那算计我的人,但是却没有因为这孩子本身的离去而太过悲伤。反倒,仿佛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廷西北用兵已然大捷,我肩上的担子便也可以卸下来了。如今得了皇上这样的封号去,我心下便更知道从此在宫里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婉兮听得轻轻蹙眉,“别说傻话……皇上必定不会薄待了你去。” 豫嫔含笑点头,“我信。皇上会对我不错,该给我的位分会给我,却也明明白白用这个封号告诉了我,他对我心下其实是个什么情分。” 豫嫔说着深吸一口气,“我的绿头牌已经被皇上收起来了,我心下非但没有半点的遗憾,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令妃囊囊我不瞒你,我从十三岁起嫁给了那个男人,我的什么都是那个男人教的;叫我二十年后又要去伺候另外一个男人——那滋味,实在别扭。没有半点欢悦不说,反倒沉沉的都是负罪感。” “这个孩子没了之后,皇上自觉亏欠我,便应诺了我,从此会善待我母家人去……我也相信,皇上便不是为了我,也会为了那个孩子,记着那日对我的承诺去。” “我若从此免了那事儿去,于我来说,便再没什么遗憾,反倒尽是解脱了。” 婉兮抬眸凝住豫嫔,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个女人,夹在朝廷和叛臣中间儿,也许大义与钟情终究是两回事儿。为了大义,她选择了跟随母家举家内迁,可是她的心里——怕依旧还是放不下那个从十三岁起就与她在一起的男子吧? 便如豫嫔自己所说,她在男女之情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教的;所有的亲密举动,百年都带着那个男人的烙印。 一旦换成另外一个男人,怎么都觉着无法接受。 婉兮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豫嫔的手,“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咱们这个年岁,除了男女之情之外,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你与皇上之间,便是不容易抹掉旧情的影子,但是终究,尚可彼此陪伴。” 豫嫔便也含笑点了点头,“他既然给我这样一个封号,那我将来陪他在木兰一起哨鹿行围,凭我的功夫,还是足够的。” 难得豫嫔自己已然豁达如此,婉兮便也轻笑,“可不?我最羡慕你们满蒙格格这马上的功夫,我啊,从前骑驴还总掉下来;后来在木兰好容易骑了一回马,就遇着个熊瞎子。我心下都有阴影儿了,怎么都不敢再骑了。” 旁边玉蝉忽地扑哧儿笑了一声。 婉兮忙瞪玉蝉一眼,红了脸瞟着豫嫔去。 豫嫔便也知趣地行礼,“妾身相与令妃囊囊说的话,已是都说完了。外头已是好些人了,囊囊该出去见见,别再为了我一个儿这么耽搁着了。” 婉兮含笑说“好”,豫嫔这才先扭身出去了。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蝉,“小蹄子,你偷笑什么呢?” 玉蝉忙跪下,红脸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也不知道怎么着,一听主子说从此不骑马了,反倒想起来咱们七公主骑着皇上满地爬。” 婉兮脸腾地燃烧起来,一跺脚,这便赶紧跑出去了。 ——婉兮明白,玉蝉这是想说,“主子虽说不骑马了,可是后来皇上自愿给主子当马了”。 . 婉兮拍了拍脸,这才走出门来,到对面明窗间,与一众道贺的主位相见。 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后和纯贵妃原本不必亲自来的,这二位却也还是来了。 婉兮上前先给那拉氏和纯贵妃见礼。 那拉氏面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极力挤出笑来点点头,“令妃——哦不,是令贵妃,当真是大喜了。皇上的旨意来得真是惊喜,连我事先都半点动静都不知道。” 婉兮忙道,“皇上谕旨中说得明白,妾身能有这突来的福分,都是因为明年便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妾身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后的福气才是。” 那拉氏轻叹口气,“你啊,也是托你那刚失去的孩子的福。那孩子啊,也可放心地走了。” 话虽不算错,只是听起来有些凉,有些扎心。婉兮尽力笑笑,这便转向纯贵妃去,不想与那拉氏多说。 纯贵妃更见憔悴,这会子能坚持着亲自来道贺,实在是因为婉兮,也因为婉兮进封的是与她相同的贵妃位分。 纯贵妃握住婉兮的手,轻轻点头,“婉兮,我便知道迟早都有这一天。你还这样年轻,你的福分啊,终究是我和淑嘉都比不上的。” 那拉氏轻轻一笑,“淑嘉如今是皇贵妃,安眠在皇上百年之后的身畔。她的福分啊,倒是连我都羡慕的。” 纯贵妃微微一皱眉,忙欠身,“妾身失言了。淑嘉皇贵妃是皇贵妃,妾身不该直呼‘淑嘉’二字。” 婉兮忙道,“纯姐姐当年与淑嘉皇贵妃前后封妃,又同在贵妃位上,情谊深厚。故此纯姐姐心下自是只当淑嘉皇贵妃依旧在世时一样,那会子纯姐姐与淑嘉皇贵妃同居贵妃位分,说话便也自可亲近些。” 那拉氏眯眼望住婉兮,“令贵妃如今也是贵妃,这便情分上更与淑嘉和纯贵妃亲近了。” 婉兮含笑行礼,“主子娘娘当年也曾为娴贵妃。若以此来说,妾身与主子娘娘一样儿亲近。” 第2336章 351、皇上就给赏个这?(六千字毕) 这一日的永寿宫,可说鲜花著锦一般。这意外的惊喜,足够将小皇嗣没能下生的哀伤,掀开过去了。 众人退去后,婉兮坐在妆奁前卸下钗环,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玉蕤和玉蝉一起伺候婉兮,玉蕤瞧见婉兮的神色,也叹了口气,“今儿皇后是不高兴了。” 婉兮轻垂臻首,“今年原本都说愉妃会晋位贵妃,皇后防范最多的都是愉妃和永琪母子。而眼下,我忽然晋位贵妃,她心下想要防备的人,自然又换成我了。” “这个贵妃位分,终究与从前的位分都不一样。我已然在贵妃之位,她对我的新仇旧恨便都重新浮上心头。” “她爱怎样都随她,咱们还怕她不成?”玉蕤微微冷笑。 玉蝉也道,“今儿……看上去最可怜的,倒是愉妃。主子进封贵妃,位分在她之上,她便不能不亲来道贺;可是她那会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得恨不得躲起来的模样儿,叫人瞧着都替她觉着不得劲儿。” 婉兮抬眸,望向妆镜里自己的脸。 “今年原本是‘铁定’了要晋位贵妃的人,外人这么想,她自己也是这么想。可是这下子她非但没能晋位,甚至因为我的晋位,叫贵妃位上再无空缺,绝了她晋位的念想去……她心下的绝望、失落,甚至恼恨,全都可想而知。” 玉蕤将婉兮的首饰装好,回头轻笑一声儿,“这会子我倒感谢宫里有她和五阿哥了。若没有她今年这么盛的风头,皇后也不会直到这会子才想到主子晋位贵妃;若没有五阿哥挡在前头,皇后说不定这会子已经要开始算计咱们十四阿哥了!” 婉兮轻轻垂首,“是啊,若没有永琪的盛名在前,这会子我晋位为贵妃,小鹿儿便立时回成为皇后的眼中钉去。” 玉蕤轻轻一哂,“依我看着,这会子皇后暂且还顾不上咱们十四阿哥。主子虽说晋位贵妃,可终究十四阿哥年纪还小,反倒是五阿哥这都二十了,对十二阿哥的威胁才最大。” “更何况虽说英媛和五阿哥的长子夭折了,可是这会子侍妾胡氏的肚子里那个即将临盆……皇后这会子怕还是要更担心五阿哥那边才是。” 婉兮点头伸手轻轻捏了捏玉蕤的手,“我这会子庆幸的也正是这个。” 玉蕤凝着婉兮的眼睛,忽地笑了,“唯有五阿哥的所里越热闹,皇后主子才能越分不出神来惦记咱们十四阿哥。” 婉兮点头。 玉蕤便屈膝一礼,“主子安心,这事儿交给奴才了。” 婉兮忙伸手扯住玉蕤,“……别为难英媛格格。她终究也刚失了孩子。” 玉蕤含笑摇头,“不为难。既然加入帝王家,她便从第一天就该明白在这宫里的安身立命之根本。这会子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心下理应清楚。” . 天寒地冻的,婉兮洗漱之后便窝进了被窝儿去。 夜已深了,皇帝才一挑门帘进来。 抬眸瞧着那已经挂上的门帘儿,长眸里笑意如醉,悠然一荡,故意道:“我先去瞧了瞧她们三个,最后才来你这儿。故意来晚了点儿,急了么?” “为何要急?总归养心殿这么近,爷要是不来,我找上门儿去又不难~”婉兮歪头瞟着他端详门帘儿的得意,便也轻哼了一声儿,“今儿奴才宫里来的人多,送什么礼的都有,哪儿有皇上这样儿的,诏封一回,竟赏个门帘儿啊?” 这门上新挂的门帘儿,正是皇帝今儿密秘赏的。 皇帝给婉兮的赏赐,在内务府和养心殿库房的记档上,总是最奇怪的。旁人无论是生辰,还是册封,得了赏赐,该赏赐银多少两,赏的物品都是什么,记载得都是清清楚楚;唯有赏给她的,时常在档案里落的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儿“赏物”。 至于究竟是赏给了什么物品,又是赏给了多少件儿,压根儿就不记。 这便没人能查的清楚,总不能去直接问皇上去;婉兮明白这是皇上的私恩,不叫外人知道,可她偏说皇上赏给的物件儿都是“见不得人”的。 便比如这大清贵妃的诏封恩赏,皇帝竟然就给赏了个门帘儿来。 ——这本就不算庄重吧?更何况这门帘儿还是个大红的,尺幅都不是挂在外面门上的,只能是挂在内里小暖阁隔扇门上的。 虽说高云从也算聪明的,来送的时候儿还临时编了个口彩,说这叫“喜气盈门”;可不管怎么说,这挂在内室的门帘儿,用在这诏封的时候儿,当真还是“见不得人”了呢。 更何况这门帘儿的制法还是有些特殊了些——不是简单一层门帘子,而是大红库缎上绣了凤鸟之外,帘子楣上还格外不同宽窄地罩了三层罩子。 第一层罩子上绣拜天地,第二层罩子上绣百子图……两层罩子下都垂下九彩穗子下来。 这样还没完,门帘左后还各垂下一条彩祱一般的“压门条”,彩祱的上端都是镂刻彩绣的莲花童子…… 整个门帘儿用料都是江南织造上进贡的厚实致密的库缎不说,这些彩绣就更都是精细的苏绣,整个门帘连同罩子上都是满幅绣了。光这个绣的工量,没几个月都赶制不出来。 用这么多的织工、绣工,只为制作这样一条门帘,婉兮心下当真有些惭愧。 婉兮噘嘴道,“便是宫里用的门帘,冬日里为挡风寒,皇上也一向都说应按着祖宗从前在关外创业的规矩,皆以简朴为宜。便是用花缎的,也都只用素色暗花就够了,不准额外加绣的。” “可是皇上赐给奴才这条,不但大红分彩,这还彩绣了,还用了金丝银线绣,而且是满幅绣……实在有些靡费了。” 这内里的秘密,便是外人不知道,因婉兮的兄长德馨此时就正是主管内务府缎库的员外郎,故此早已随这门帘儿将话给递了进来——只说单这一个门帘儿,连料带工,所费银两便不亚于一件龙袍去。 婉兮上回陪着皇上去过江南织造,故此记得其中一件龙袍的底档,上头记载一件“鹅黄缎细绣五彩云水全洋金龙袍”,需用绣匠六百零八工,绣洋金工二百八十五工,画匠二十六工……每件工、料银合计为三百九十二两二钱一分九厘。 若一件门帘的工、料银与一件龙袍相当,便也要三百两银子左右了。这便是一个妃位一年的份例银子了! 便是贵妃的年例银子,比照妃位加倍,为六百两一年。那也只够置办不到两条门帘儿的啊…… . 皇帝自在地脱了靴子盘腿坐上炕,瞟了婉兮一眼,哼了一声儿。 “怎么啦?这门帘儿也不是只给你自己用的。爷来的时候儿,难道不是先看见这门帘儿,难道不是爷的手抬起来捧着这门帘儿?” “那爷自然得选个好看的,爷自己看着先好看了,心下才得劲儿;况且是爷手碰着呢,那自然要高于后宫的规制,得按着‘上用’的规矩来。” 婉兮瞪着皇帝,竟都无言以对。无奈只能笑了一声摇摇头,“爷又噎人!” 皇帝一双手伸过来,故意伸到婉兮胳肢窝下头去。 “哪儿噎人了?那你说说看,爷说错了似的?” 婉兮连忙躲闪,“爷!没错就没错呗,何苦咯吱人啊!” 皇帝仗着胳膊长,这会子已是得了手,傲然挑起长眉,“谁胳肢你了?爷这是找个暖和地方儿焐焐手。” 婉兮忙着躲闪,又被痒得直笑,面颊已是一片桃红。 皇帝望得失神,不由得凑上前来,嗓音已然沙哑,“别动啊……若是动了,你自己痒痒了,可怪不得爷。” 他的手紧贴着婉兮的胳肢窝,唇已然落了下来。 婉兮怕痒,只得乖乖不敢动。在他的唇之下,整个身子已是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像是热锅子里,融化了的奶疙瘩。渐渐瘫软得不成了形儿,却在他鼻息之间,漾起一股子无法形容的香气……那香气又热又软,搅得他的心都跟着痒了。 耳鬓厮磨间,空气渐渐滚烫了起来。 皇帝咬牙切齿地算日子,“……两个月了,嗯?” 婉兮伏在他怀里低喘,“爷,不成。至少爷还得再忍一个月。” 尤其这一回是掉了孩子去,也许着身子的恢复,便格外更需要长一些的时光才行。 皇帝一时情动,难以自抑,便伸手向下去…… 婉兮惊呼,“爷!~真的,真的暂时不行。” 皇帝沙哑地笑了声儿,“别怕。爷就是想摸摸——那小门帘儿。” 婉兮身子陡然一紧,已然不敢呼吸。 皇帝哑然低笑,贴在婉兮耳边,“爷就爱赏给你门帘儿……叫爷瞧瞧,是不是跟爷赏给你的,一样儿红了……” 一室大红,宛若初婚。 . 夜色深沉,两人并肩躺着。 皇帝虽逗弄了好一会子,终究无法尽兴,身子还是有些滚烫的。 婉兮怕皇帝干燥,便起身端了一盆水进来,座在炭盆上,给暖阁里加些水汽来。 她这一忙碌,身上细汗,加上水汽,惹得皇帝又是情动,以唇来嘬。 两人直忙到天色隐约见明,婉兮才求饶。 皇帝闷哼着躺下,轻轻咬着她的耳,“你给爷下了什么蛊去,嗯?明知道这会子不能碰,就是忍不住。” 婉兮自己何尝不是情动?这便也难耐地在皇帝心口上故意咬了一口去,“……那爷呢?爷又给奴才下了什么蛊去?叫奴才都这几年没一年得闲儿~” 皇帝大笑,将婉兮紧抱在怀里,“……就是想要,怎么办呢?” 待得西洋挂钟当当地敲响了三下,皇帝再过一个点儿就要起身了,婉兮这才抬手盖住了皇帝的眼睛,又索性用自己的抹额将皇帝的眼睛给罩上,叫他好歹睡一会儿。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淘气,将那蒙着眼的皇帝,还是拖过来给亲了嘴儿一记。 皇帝又好悬……再不想睡了。 . 西洋钟敲四下,皇帝该起身了。 皇帝难得懒得不想动弹,抱着婉兮,又往内里紧紧按了按。 婉兮轻声笑,“爷去忙吧。待会子,奴才起来给爷炖汤,补补。” 皇帝懊恼地笑,“呸,还补?!都没地儿使去,再补,还不冒漾了!” 婉兮便一张脸更红了。 皇帝这才心满意足地坐起来,伸手捏捏她的鼻尖儿,“……贵妃不贵妃的,倒不打紧;爷真正想看见的,是你因为这件事儿,又再度露出此时的笑模样儿来。” 过去的那两个月,虽说婉兮也都刻意不在皇上面前说起那个失去的孩子。她也笑,可是那不过都是强颜欢笑,又如何瞒得过他的眼。 该怎么叫她欢喜,该怎么找回她从前的笑容,便是他这两个月以来,最想实现的心愿。 婉兮含羞垂首,“奴才谢爷恩典。” 皇帝便又掐了她面颊一记,“呸,别瞎说!爷想给你的恩典,不是这个……爷想多多给你的恩典,你,懂的。” 婉兮当真快要羞死了。 爷这是憋着了?今晚上说的这些话,可真——坏。 她真想提醒一声儿:爷,五十岁了嘿……这么着,合适么? 外头魏珠已是提着灯笼候着了,婉兮不敢再造次,便收了笑谑,含笑点头,“爷去吧。” 皇帝捏捏婉兮的手,“……爷也明白,晋位贵妃,你心下未必就都是欢喜。可是爷这回想要这么任性一回——你虽不计较名分,可是爷却不能不计较。” “不管你在乎不在乎名分,爷也非要叫你名正言顺——这心愿,当年在盛京,爷拉着你的手一起跨过大清门的时候儿,已然许给你了。” “爷不准你忘,爷自己更不会忘。” 皇帝说完,一纵身,终于下了地去。 婉兮含笑目送皇帝的背影,眼里那么热。 便是心底还有对那个孩儿的放不下,便是还有对这进封贵妃之后岁月的担心,可是就凭皇上这句话,就凭这多年的“不忘”,她便不止眼中热,心更全都暖遍了。 忧虑会叫人心下生寒,可是深情,从来都予人燠暖。 暖尽所有的寒。 . 紧接着,十一月二十五日,便是皇太后的圣寿节。 皇帝亲诣寿康宫行礼,宗室王大臣在慈宁门外,众官在午门外,行庆贺礼。 庆贺礼毕,皇帝又带领六宫,奉皇太后幸静怡轩、重华宫,皇帝亲自为皇太后侍宴。 六宫齐聚,今年进封和新封的几位嫔妃,自格外受瞩目。除了六宫按着常规给皇太后的行礼之外,婉兮又率语琴、颖妃,以及伊贵人、郭常在等,再度至皇太后座前行礼。 皇太后望着为首的婉兮,除了叹息,只能叹息。 那拉氏与皇帝一左一后,分别站在皇太后两侧,为皇太后侍膳。那拉氏瞟着皇太后的神色,便含笑抬眼望住皇帝,“皇上二十一日下旨进封令贵妃等,因二十五日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妾身一时忙不过来,故此也忘了与皇上提及;这会子倒是想请皇上示下:庆妃多年随愉妃居住,从前的位分倒不打紧;如今庆妃也在妃位了,妾身觉着,倒不宜两位妃位共同挤在一个宫里了。” “只是庆妃该挪到哪个宫里才合适,还要皇上和皇太后定夺。” 皇帝倒并不犹豫,“庆妃挪到景仁宫吧。” . 皇帝如此的毫不犹豫,叫那拉氏和皇太后都惊得抬眼望住他。 皇太后都忍不住低声喝道,“皇帝!” 那景仁宫,是康熙爷诞生之地,又是皇太后当年为熹妃时的寝宫,特别之意不言而喻;况且淑嘉皇贵妃曾居住此宫,此宫的仪门与永寿宫规制相同,为龙形石影壁。 就因为这样的特殊,皇太后才将兰贵人放在这个宫里。可是这会子皇帝竟然叫庆妃挪进此宫去! 那拉氏也尴尬地笑,“回皇上,景仁宫里,此时已经有了刚进封的豫嫔;再说永和宫也只是婉嫔独居,若将庆妃挪过去,也合规矩。况且庆妃与婉嫔,本就素日亲厚……” 皇帝倒是淡淡的,“永和宫里已是婉嫔多年居住,再挪一个高位过去,不合适;况且婉嫔抚养小七,那宫里已经有个孩子了;再挪庆妃过去,岂不永璐也要一并挪过去?那便闹腾了。” 那拉氏张了张嘴,仿佛还有许多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皇帝静静抬眸,望了皇太后和那拉氏一眼,“此时住人的东西六宫里,除了忻嫔的咸福宫之外,唯有景仁、永和二宫。朕权衡之后,还是觉着景仁宫合适。便这么定了。” 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语琴面上的神色倒是从未有过的坚毅。 她朝婉兮一笑,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这便起身行礼谢恩,“妾身谢皇上恩典。” . 家宴罢,众人各自回宫。 语琴先送婉兮,一捉婉兮的手,都是凉的。 语琴点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终究那景仁宫里,还有兰贵人和鄂常在。” “不过就算有她们两个又怎样?终究选在景仁宫,才对咱们小鹿儿最好!你且放心,为了咱们小鹿儿,我必定牢牢看住她们两个。” 语琴说着轻叹一声,望住婉兮,“不得不说,你那会子能忍下心下的计较,与豫嫔重修旧好,还是做对了——这会子我挪去景仁宫,凡事有豫嫔帮衬一把,必定会比我单打独斗要更稳妥。” “如今豫嫔的绿头牌已被皇上叫收了起来,她此时心下便更应该明白,她以后在这后宫的日子,已经不能再仰仗皇上;唯有寄托于你了。故此,她会更为了咱们出力。” 婉嫔也缓缓走过来,含笑道,“此前我还说,豫嫔的孩子刚没了,皇上便收了她的绿头牌,有些不近人情——这会子算是明白了,原来皇上心下早已想好了这一步。若此,豫嫔与咱们自会更加亲近。” “从前我陪皇上对弈,皇上就说过,下棋的高手绝不是看眼前,至少看出三步以外去;咱们皇上啊,怕是能看出五步、十步之外了。每件事儿,前后总有关联。” . 这日天已晚了,次日一早,那拉氏便亲自到景仁宫去,查看正殿、后殿有什么需要修补、更换的去。 自淑嘉皇贵妃薨逝后,这景仁宫的正殿、后殿,已是许久没人使用了。虽日子还不久,可是宫室之内还是因为缺少了人气儿,而显得有些凋零了去。 景仁宫里几位嫔妃都来请安,那拉氏单留下了兰贵人。 那拉氏由兰贵人陪着,一间一间地走着看着,不由得侧首看向兰贵人几回,轻轻叹息了声儿。 兰贵人有些惶恐,不由得屈膝行礼,“不知妾身言行有否不妥,还求主子娘娘指正。” 那拉氏拉住兰贵人的手,轻轻叹息,“傻妹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来?我啊,心疼你还来不及,哪儿还会寻你的错处去?” 兰贵人挑眉。 那拉氏叹息着摇头,“你啊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格格,皇太后赐你居住在景仁宫里,这是她老人家从前的寝宫,自是希望有一天,这景仁宫里由你当家儿。” “原本啊你与多贵人平起平坐,都为贵人,都有相同的机会。可是几天前,多贵人忽然就变成豫嫔了,这便位分在你之上去了。” “只是我还觉着,倒也不打紧。终究贵人与嫔位只是一步之遥,凭你的家世,用不了一二年便又可追平了去。那这景仁宫,依旧还可能是你的。” “可是哪儿成想啊,皇上竟然将庆妃给挪过来了……既然这宫里有了妃位,便必定是妃位居住后殿,在这宫里当家。” 那拉氏说着又是沉沉一叹,拍了拍兰贵人的手。 “便是你将来慢慢儿升到妃位,可两个妃位也得分先来后到。故此啊,等你到了妃位之后,是要被挪出景仁宫,挪到旁的宫里去的——这样儿一来,这景仁宫终究是要与妹子你失之交臂了。” 那拉氏叹息着摇摇头,半晌才又道,“哎哟,瞧我给忘了。说什么妃位呢,这会子妃位之上已经有了愉妃、舒妃、庆妃、颖妃,这便已是四妃齐全了。瞧这数年之内,都不会再有人有机会升上妃位去了。” 那拉氏静静望住兰贵人,“如此说来,庆妃这一进封,不但夺走了妹妹的景仁宫,便连妹妹将来进封的路都给堵上了。哎哟,咱们大清后宫,究竟为什么汉女都纷纷跳到咱们满洲世家格格前头去了?” 第2337章 352、几家欢喜(六千字毕) 兰贵人也是心下苦闷,几次想去求见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心下也是不痛快,便都没见。 末了还是安寿出来亲自见了面儿,软声解释,“皇太后这些日子来身子也不大好,怕见了面儿倒冷落了兰主子。兰主子便回去吧,等老主子好起来了,自会宣召兰主子来见。” 终究也是怕,相对无言语吧。 兰贵人心下一时苦闷,无人倾诉,这便还是想到了忻嫔。 忻嫔所居的咸福宫,虽说与冷宫无异,可是冷宫也有冷宫的好,出入都容易避开人的眼目。 兰贵人这日趁着暮色前来,进了殿内还没等说什么,眼圈儿已是红了。 忻嫔拍拍兰贵人的手,“不必你说,我又如何能不明白你心下的委屈?你的委屈啊,症结全都在庆妃身上。” “说起来我也奇怪呢,庆妃一个汉女,无宠也无子,凭什么就封妃了?可是想想,她这次跟颖妃,竟是与令贵妃同日得了诏封,这便叫人没法儿不怀疑,庆妃能有今日,怕还是令贵妃在皇上枕边儿吹的风。” 兰贵人却是冷笑,“无宠?谁知道呢。总归封妃谕旨下了这些日子来,皇上倒是轮着翻了庆妃和颖妃的牌子两回。人总归是进了养心殿的,早上也按着规矩赏了早膳的。” “不过人那一晚上里,究竟是宿在皇上的寝殿里,还是宿在旁边儿的围房里,咱们外头人哪儿得知道?总归叫外头人再难说人家封妃是‘无宠’了!” 忻嫔勾着唇角,点了点头,“有宠无宠,看她进宫来这么多年的经历,还没有结论么?她是跟令妃一起进宫的,到今日,也十九年了。若是得宠,何苦十九年里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过?” “别跟我说她有不育之症。这宫里进宫多年,一次动静都没传出来的,又不是她一个。否则这后宫成了什么?不育女子大集合?哈,真真儿是笑话!” “若后宫里这么些女子都有不育的毛病,这还当进宫的时候儿那些查看咱们身子的嬷嬷、太医们当什么?他们就是这么替皇上‘复看’的,挑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 兰贵人也是哀哀一笑,“可不!皇上选了咱们,只是‘初看’;总归后头还有那么多嬷嬷、太医们的屡次‘复看’,就是要确保咱们的身子没病没灾,适合为皇家开枝散叶呢。这后宫里至少在走进顺贞门之前,便没有谁是身子不能生养的。” “可是便是身子再能生养,若没有皇上的恩宠,便都是白搭。”忻嫔抬眸瞟兰贵人,“倒是咱们,才是当真无宠的。皇上压根儿就再没翻过咱们的牌子,才是真的。” 兰贵人恼得别开头去。 人家忻嫔好歹还生过两个公主呢,便是已经夭折一个,如今还有一个傍身。兰贵人任凭家世如何高贵,人又如何年轻貌美,却无法博来皇上一个侧眸。 忻嫔也是叹了口气,“我自己呢,倒也罢了。虽说才二十三岁,可是终究进宫也好几年了,算不得新鲜了。可是兰妹妹你不至于啊……你终究是皇太后的本家儿,皇上又是至孝之人,便是凭他对皇太后的孝心,也不至于这样对你才是。” “不说远的,便说舒妃。当年不过是凭着舒妃的祖母耿格格与皇太后那么一点子情分,皇太后便护着舒妃一路封到妃位,还曾得了个皇子去;当年跟令妃当真是斗到风云变色,叫令妃也没吃什么好果子去……” “你呢,你可是皇太后的本家儿,论远近,自然是该比舒妃亲近多了。那你在宫里至少也应该与舒妃平齐,进封妃位,得了皇子才是。” 忻嫔说着举袖按了按唇角,“不过好在兰妹妹还年轻,说不定皇太后早已为兰妹妹计划好了,将来这妃位和皇子迟早会得着,总不会落空的。” . 兰贵人再坐不住,霍地站起。 “……这些,我都不想再说了!” 她朝着窗口走过去,立在窗边看窗外那满园凋敝的冬日光景。 “皇太后都如此待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去求见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见我……或者想来还是我与皇太后虽是本家,却终究支脉有些远了吧。” 忻嫔望着兰贵人的背影,叹了口气,起身走过来,轻抚兰贵人的脊背。 “皇太后是什么性子,你该比我清楚。皇太后是个要强的人,年轻时候家境虽算不得好,却不服输;在王府里从格格熬起,也终究走到今天。这样的老人家,如何能看着自己本家儿的晚辈吃亏去?” “只是啊,皇太后再要强,却抗不过皇上的执拗罢了。皇上那枕边风的威力,都盖过了皇太后的训导吧。” 兰贵人倏然转身,盯住忻嫔,“你说这一切,都是令妃?” 忻嫔耸耸肩,“那日重华宫家宴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令贵妃进封为贵妃,有违祖宗规矩,皇太后并不满意。所以我猜,皇太后必定曾经拦了;可惜君心如铁,皇太后也没能拦住皇上去。” “皇太后设法拦阻她进封,令贵妃心下如何能舒服?可是她又不敢对皇太后做什么,她的怨气便总得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选一个容易拿捏的人……” 忻嫔说到这儿停住,兰贵人霍地转回身来,盯住忻嫔的眼睛。 “你是说,她故意坑我?就是因为我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她便向我身上来撒怨气?” 忻嫔摊了摊手,“不然庆妃为何一定要挪进景仁宫去呢?庆妃完全可以挪进永和宫,叫庆妃与婉嫔一起住着,也正好互相照应。” 兰贵人笑了起来,“你是说,我这些年没对她做过什么,她却先向我下手了?” 忻嫔轻叹一声儿,“这些年皇太后如何对她,相信你也有所耳闻。你觉着她会不恨么?” “她不过在皇上面前儿装出个柔顺的模样儿来;可是她如今贵为贵妃,想要拿捏妹妹你一个贵人,自然便容易了许多。” “况且如今她身边儿的,个个都得了晋位。庆妃、颖妃、婉嫔、瑞常在……啧啧,当真是各个位分上都有。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只需要她努努嘴,便自然有人替她动手了。” 兰贵人高高抬起下颌,“想向我下手?哈,她们想的美!” . 忻嫔看了兰贵人一眼,便先转身,默默走回了炕边儿坐下。 “如今她已是贵妃,再不是从前的令妃、令嫔;更不再是那个官女子魏氏……便是兰妹妹你这样家世出身的满洲格格,对她也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想她这回连皇太后都能斗赢,咱们自比皇太后又如何去?若不是小心绸缪,咱们非但斗不赢她,反倒会遭了她的算计去!” 忻嫔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最要紧的,是皇上这会子早已鬼迷心窍了一般。为了她晋位,连皇太后都不惜违拗;你再看那养心殿信任的总管……” “从前养心殿的首领太监、总管太监,名字里不是这个玉,就是那个玉的;可是这回还是头一次换了个名字里没有‘玉’的。” 兰贵人也一蹙眉,“便是没有玉,名字里也有个‘珠’,倒也算一脉相承。” 忻嫔抬眸望着兰贵人,忽然扬声笑了起来,“瞧,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被那个‘珠’字给吸引过去了,全都忘了他的姓氏——你们怎么忘了,那个太监,他也姓魏啊!” . 兰贵人也是惊住,“你是说……便连这个魏珠,也是皇上因为令贵妃才选的;又或者说,干脆是令贵妃引荐给皇上的?” 忻嫔耸了耸肩,“汉人说,同姓儿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将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换成自己的本家儿,你说令贵妃这一招,高是不高?” “她本就住在永寿宫,离着养心殿最近;皇上身边儿再安这么个本家儿,这便自然是能将皇上牢牢攥在掌心儿了。也难怪,这些年她才能总是最懂皇上的心——有什么难呢,消息灵通罢了。” 兰贵人双目圆睁。 忻嫔叹了口气,“如今皇太后都拦不住她进封,皇上为了她连祖宗规矩都不顾了。那她在这后宫里想做什么,还有谁能拦得住她了?” 兰贵人心口剧烈起伏。 “并非无人,还有皇后!” 忻嫔歪头想了想,“皇后?倒也对。只是皇后年纪大了,再没了年轻时候的锐气,与皇上当面争执越来越少了。她如今啊,一颗心都扑在十二阿哥身上罢了。只要不是关系到十二阿哥的储君之位的,皇后娘娘怕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 兰贵人凝住忻嫔。 “虽说原本十四阿哥永璐于储位无望;可是这会子令贵妃既然已是贵妃,子凭母贵,那永璐岂不是要威胁到十二阿哥永璂去了?” 忻嫔赞赏地扬眉,轻轻拍掌,“兰妹妹如此聪慧。” 兰贵人微微冷笑,“若是永璐出了三长两短,相信皇后娘娘是愿意看见的。” 忻嫔含笑点头,“不仅皇后娘娘,愉妃也是愿意看见的。” 兰贵人立在原地,眸子里宛若雾霭随风,飘来荡去。 可是最终,她却还是摇头,“不,这事儿我不干!终究我又没孩子,我算计她的孩子,又图什么呢?倒是那背后有孩子的人高兴罢了!”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我才不给人当枪使!” 忻嫔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却也笑了,自己也是摊摊手,“可不,我就算有孩子,也只是个公主。那些皇子们争夺的事儿啊,跟咱们都没有干系。” 兰贵人走回来坐下,垂头半晌,倒是幽幽笑了,“虽说与咱们没干系,咱们犯不着算计这个。不过忻姐姐倒是说对了一件——愉妃怕是愿意干的。” “令妃晋位贵妃,抢走的是愉妃的位分;令妃的永璐因此而子凭母贵,除了威胁到永璂,何尝就没威胁到五阿哥永琪去?” “若将来皇子继位,要子以母贵的次序来排位的话,永璐自然排到永琪前头去了。” . 忻嫔抬眸盯住兰贵人,也同样幽幽地笑了。 缓缓道,“兰妹妹真是聪慧动人,不愧是钮祜禄家的格格。” 兰贵人轻哂,“我钮祜禄家,好歹康熙爷时就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如今又有一位皇太后。钮祜禄家的女人,曾这些年高居后宫之巅,自对后宫这些手腕早已深谙于心;而我钮祜禄氏家的男人,有开国重臣之功勋和勇气,历代于前朝皆封公侯,什么权柄之争没见识过?” “生为钮祜禄家的格格,我便是年轻,便是刚进宫吃些亏,又如何敢叫我钮祜禄家的先人蒙羞了去?” 忻嫔便也拊掌,“兰妹妹说的是。” 忻嫔说着却叹了口气,“只是可惜,庆妃却挪到景仁宫里来了。若庆妃依旧与愉妃同住在储秀宫里,相信愉妃迟早会动手……” 兰贵人便也眯了眯眼,“虽说如此,不过幸好我景仁宫里还有个鄂常在……若那永璐出了什么事,正好顺水推舟都推到愉妃身上去好了。” 忻嫔咯咯一笑,“谁说不是呢!要说跟令贵妃斗,这个鄂常在怎么都指望不上;不过若论到算计小孩子,这鄂常在倒是经验丰富,值得托付。” 兰贵人一怔,“此话怎讲?” 忻嫔却不肯说破原委,只是垂首一笑,“要用一个人,总要提前试炼试炼她堪不堪用。兰妹妹,你说是不是?” . 十二月来了,宫里筹备着过年,在接续着皇太后圣寿的喜气儿之后,更加地热闹了起来。 五阿哥的所里也传来好消息,都说侍妾胡氏怀着的,又是一个男胎。 因这回是都在宫里居住呢,不用如上一回一般还要在圆明园和宫里两处奔波,故此便连皇帝都亲自去看望过两回。 这样“失而复得”的孩子,皇帝在乎,愉妃也更在乎。 尤其是愉妃在进封贵妃无望之后,留在宫里也是怕叫人笑话,这便更是将一颗心都放在永琪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 宫里的传言起来之后,玉蕤悄声与婉兮复命,“……主子放心,太医们都安排好了,他们必定张开的是同一张口来说话。在孩子落地之前,他们会众口一词都说是男胎。”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没有人怀疑过吧?” 玉蕤轻笑一声,“姐你放心,怎么会有人怀疑呢?五阿哥和愉妃自然是早就希望这一胎依旧得男,故此便是旁人没那么说的时候儿,他们自己都恨不得往外放这样的话去;这会子太医只是说‘隐约看来,似乎男脉’,他们便已然一百个相信,绝不多问一声儿的了。” 婉兮点点头,“有这个孩子的事儿暂且拴着,愉妃、鄂常在,便连同皇后在内,暂且便兴不起什么风浪来。” “我不求别的,只求这会子风平浪静的,等小鹿儿明年种痘平平安安过来,就够了。” 永璐的周岁已经过了两岁,已是到了种痘的年纪。钦天监已经给了永璐种痘的吉时,就在新年开春儿。 算算永琪的第二个孩子可能落地的日子,便也在那前后。若能借那孩子的事儿,来暂且拴住那几个人的心去,倒也叫小鹿儿种痘的事能得些平安了。 . 十二月,皇帝的国事也侧重于新旧交替。 十二月初五日,皇帝升座太和殿,文武升转各官谢恩。 十二月初八日,正式下旨:“皇六子永瑢嗣慎郡王后,以承王祀。著封为贝勒,于明年就府。” 谕旨一下,纯贵妃苏婉柔这一生的所有念想,到这一刻终于尽告结束。 她这一生,一共两个皇子,长子三阿哥永璋,十三岁的时候儿被皇帝借故褫夺继承权;次子永瑢,在这一年被正式出继。 两个儿子,纵为皇子,也再与那个皇位无关了。 虽说这消息纯贵妃早就知道了,可是“传闻”与正式下谕旨确定之间,还有一些区别。只要皇上的谕旨一日不下,便总好像还存着那么一点子希望似的。 故此便是纯贵妃在慎郡王允禧去年过世之后,皇上就派了永瑢去送“陀罗经被”时心下已有数儿了,可是那会子还能硬撑,这谕旨一下,终是病倒了。 四公主哭着来请婉兮,攥住婉兮手的刹那,那指尖的冰冷叫婉兮都吓了一跳。 “令姨娘……我额娘这一回病倒与往日不同。我真的害怕,我额娘这一病便再,好不起来了。” 婉兮伸臂拥住四公主,“傻孩子,别说傻话。只是这十二月的天儿冷,你额娘身子本就弱,这才受了风寒。” 玉蕤也上前盯住,“四公主万万不能叫人说,纯贵妃娘娘是因为六阿哥的事儿病倒的……只可说天冷风寒。” 四公主忙抹一把眼泪,“我记住了。便是这眼泪,也只到永寿宫来流;在外人面前,他们别想看见!” 婉兮急急赶到钟粹宫,纯贵妃已是起不来炕了。 婉兮到来,纯贵妃虚弱地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她想笑,可是一眨眼,泪终究是先流了下来,“淑嘉临去之时,托孤于你。我那时还说,又何必如此?唯有自己也到了这样一天,才知道原来这样做,才是最后的心愿。” 婉兮不想落泪,可是摇头之间,面颊上还是挂了水痕。 “纯姐姐,你别乱说。只是风寒,纯姐姐养几日,必定好起来了。” 纯贵妃努力地笑,“好起来?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叫我好起来,除非皇上收回成命,不叫永瑢出继了;又或者叫皇上毁去十一年前的前言,不叫我的永璋再受那等委屈了。” “咱们当娘的,这一辈子好歹给皇上生下了两个皇子,又居贵妃之位,总想着好歹还能为自己的儿子争一点子什么去——可是你瞧,皇上竟是如何对我这两个皇子的?” “皇上他——好狠的心啊!” 同是当娘的,婉兮如何能不明白纯贵妃的心啊。 纯贵妃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便是当年还想争,可是慢慢儿的,我也明白了,终究咱们是汉人,大清的江山如何能交给一个有一半汉人血脉的皇子来承继?” “可是皇上啊,他不想将大位交给我的两个皇子去,那就不给好了;又为何非要将话说的这样明白,还每个都要下了谕旨,这样丝毫不留情面地昭告天下去,啊?” “他就什么都不说,悄无声息地叫我的孩子绝了这个念想去,难道就不行么?” 婉兮垂泪,只能摇头。 纯贵妃叹口气,努力地想笑,“皇上其实就是想告诉天下,他才不会将大位交给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去呢。他这是要叫满洲亲贵大臣们放心,是不是?” 婉兮伸手过来替纯贵妃拭泪,将被子给纯贵妃又拉了拉,“纯姐姐,听我一言:皇上谕旨既然已经下了,咱们便别再往回去想。不如想想将来,尽最大可能替三阿哥、六阿哥安排好前程,就也是了。” “便是不能承继大位,当个逍遥王爷又有何妨?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亲眼看着皇上每日里的殚精竭虑……咱们的孩子,其实又何必非要那般?” 纯贵妃却还是泪水不停。 “逍遥王爷?婉兮啊,孩子们既然生在帝王家,便没有‘逍遥’一说,有的永远是‘成王败寇’。只要生为皇子,不管自己想不想,终究会一步一步被人推到那条路上去。” “你看看我的永璋,他如今缠棉病榻已有数年,那都是委屈得来的病啊……我的永瑢呢,皇上叫他出继不说,初封竟然只给了个贝勒……我真怕永瑢也会一时想不开,步了永璋的后尘。” 婉兮轻声劝,“便是初封贝勒又何妨?终究六阿哥是承继慎郡王,那么将来便必定也是慎郡王……” “郡王?呵呵……”纯贵妃轻轻摇头,“他若不出继,本该是亲王啊……” . 纯贵妃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婉兮起身走到外间,拉过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四公主来。 “拈花,这会子你额娘心绪难平,可是你不能只这么陪着你额娘哭了。你额娘心疼你两个哥哥,你总得先拔出来,帮你额娘,冷静地看一看未来的路去。” 四公主用力点头,狠狠抹掉颊上的泪。 婉兮欣慰含笑,“好孩子。我曾与你说过:不能叫你六哥再步你三哥的后尘。你三哥郁闷在心,你六哥必须要看开才行。你额娘现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这些话唯有你去说。” 第2338章 353、我就这一颗心(六千字毕) 当晚,四公主便赴南三所,见了永瑢。 永瑢风姿俊秀,然这一道谕旨下来,不过半天的光景,也已然神形憔悴。 四公主进门见了,心下也是刀剜一般的疼。只是她记着令姨娘的话,这会子她当着哥哥的面儿,已然不可以再哀戚、落泪了。 永瑢见了妹妹的面儿,急问母亲,“额娘她,可好?我本想今儿就进宫请安,只是我又怕自己今儿这模样,见了额娘,反倒只叫额娘伤心。” 四公主按下心内的怆然,面上只淡淡一笑。 “六哥,额娘没事。额娘在宫里沉浮三十年,什么事儿没经历过?额娘这会子不过是担心你,”四公主抬眸凝住哥哥,“你虽然是哥哥,可是你今年不过刚满十六岁。唯有你没事,额娘才会没事。” 永瑢惨然一笑,跌坐回炕上。 “刚满十六岁,哪里?!十二月十四才是我十六岁的生辰,我到十二月十四才满十六岁!可是皇阿玛偏偏赶在这十二月初八便下旨定我出继……” “连六天都不肯等。皇阿玛当真是半点都不怕我伤心。” 四公主深吸一口气,抬眸盯住永瑢的眼睛。 “皇阿玛既然半点都不怕你伤心,那你就必定不能让皇阿玛失望。今晚就罢了,明天一早,你赶在皇阿玛起身的时辰,便早早收拾停当了,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谢恩!” 四公主推着永瑢到镜前,指着永瑢的脸,“这脸上的憔悴和哀戚,今晚上必定全都得抹去了!你得平静,甚至带着喜气儿去才行。” 永瑢霍地回身,一把推开四公主的手,“你当我是什么?我怎么能做得到?!” 四公主缓缓收回了被推开的手,静静凝视哥哥的眼睛,“我知道你做不到,可是你必须要做到!” “谁让你生为皇子,这命数便不止是叫你来享荣华富贵,更是要让你来扛起凡人都扛不起的压力来。” 永瑢一双黑眼凝住妹妹。 眼前的妹妹,也是出生于十二月,此时刚刚满了十四岁。 十四岁的妹妹,这一刻,倒比他这个当哥哥的,更为冷静。 . 永瑢被四公主的沉静所慑,倒也终于平复下来不少。 他坐在一旁,偏开脸去,“……我明白。明日一早请安,我必定去。便是面上还有些什么,我也趁着明早天色未亮,约略用些妆粉去遮盖就是。” “此时三哥已然那样,我便更不能任性。若因为我而惹恼了皇阿玛,只会更加连累额娘和三哥。” 四公主这才松一口气,上前来拥住兄长。 “六哥……三哥已经积郁成疾,病了这好几年去。六哥你千万不能再有事。否则咱们娘儿四个,又要依赖谁去?” 永瑢沉沉垂眸,疼痛地长叹一声。 “生为皇子,我自忖资质、努力绝不比任何兄弟差了去。便是五哥永琪,他虽然声名鹊起,可是论才学、还是弓马,抑或书画,我哪一点逊色于他?” “……说到底,我相差的,不过是身子里流淌的这一半汉人的血!” 四公主轻轻点头,“那咱们还争什么呢?便是再努力上进,谁又能改的了身子里这一半的血去?若还非要争,岂不是与自己为难,岂不是非要割断自己的血脉,换掉血去才心甘?” “六哥啊,听我一句话——血脉是咱们改不了的,这命便怎么都是争不过的。此时皇阿玛谕旨已下,咱们便更得自己提醒着自己,平顺下这颗心来。” 四公主眼圈儿也是微红,“六哥,我最怕看见你再如三哥那般……” 永瑢叹息一声,揽住妹妹的肩头。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心下总归意难平。” 四公主吸吸鼻子,含泪仔细端详六哥眼底的不平,“这会子你怨天怨地都不要紧,最怕你对皇阿玛生怨。你若因此对皇阿玛生了怨去,那你的这一生,便是毁了。” “况且你说皇阿玛半点都不为你顾虑,可是你怎么忘了皇阿玛在下旨将你出继之后,紧跟着便又下一道谕旨,定皇子分封后章服的?” 永瑢眯眼凝视四公主。 四公主含泪一笑,“皇阿玛说,从前的规矩是:皇子教育宫中,俱服四团龙补服;及分封之后,当服用各视现在爵秩。皇阿玛命你明年出宫就府,那按着从前的规矩,你就该穿贝勒的服色。便再不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 “从此便是兄弟相见,你从服色上已然矮了一头下去。想必,你心下自然难受。” “不说别人,便说咱们三哥。自从被褫夺了继承权,三哥出宫分府之后,穿着的服色便已经不是皇子;遇见兄弟们,还得按服色行礼。” 永瑢深吸一口气,“何尝不是!” 四公主静静地微笑,“可是这一回,皇阿玛却是为了你而改了规矩呢。皇阿玛说,‘第念皇子年届受封,岂必概膺王爵。自亲王、郡王、以及贝勒、贝子、公、秩分五等,惟朕所命。但皇子等、均在内廷,自不与外廷宗室同科。彼兄弟同怀联序之间,亦未宜以章服等差,致生形迹。” “皇阿玛是说,咱们大清的规矩,未必皇子都封王;咱们大清的皇子,按着宗室爵位可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五个品阶。具体封何爵位,都由皇阿玛来定夺,没旁的成文规矩。” “可是皇阿玛说,既然都是皇子,即便分封后的品阶不同,若因为服色有所区分,倒叫兄弟之间不睦。” “故此皇阿玛改了规矩:‘嗣后皇子分封,所有俸糈官属各依封爵外,其一应章服,著仍照皇子时服用。’也就是说,六哥啊,你虽然出继,虽然封为贝勒,可是你仍旧可按照皇子的服色,穿四团龙补服。跟五哥,甚至跟嫡子永璂,都毫无分别。” 永瑢含泪凝望妹妹。 四公主用力点头,“所以你瞧啊,虽说你已奉旨出继,从宗法上你已是慎郡王的嗣孙,可是皇阿玛并没说你从此不是皇阿玛的儿子了……你依旧可以穿皇子的服色,皇阿玛依旧还是将你当儿子啊!” 永瑢黯然笑笑,“是,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皇阿玛对我尚有安慰,至少不叫我刚出继,便从服色上已经与兄弟们不同。” “只是……便是还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又怎样?就算皇阿玛还认我当儿子,又怎样?我能穿皇子的服色,我却已经从宗法上来说,不能再继承皇阿玛的任何了。” 永瑢抬起眸子,瞳仁幽黑。 “按着我大清律例,出继之子还能收回来的,除非是亲生的兄弟全都不在人世了,这个出继的儿子成为独子……可是你瞧,皇阿玛还有这么多个儿子,我便再没机会了。” 四公主忙伸手捂住永瑢的嘴,“六哥,慎言!” 永瑢倒哀然而笑,“傻妹妹,你怕什么呢?你以为我是在诅咒所有的兄弟都死了么?——我怎会,我更没那么傻。” 四公主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永瑢又是沉沉一叹,“我知道你从小懂事。只是,今晚这些话,我倒不信都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说得出来的。” “也不会是额娘。知母莫若子,我知道额娘此时必然已经方寸大乱。” 四公主欣慰点头,“是令姨娘。从去年二十一叔祖父过世,皇阿玛叫你去送经被时,令姨娘已经看到今日。那时候儿她便已经暗中嘱咐我,叫我来劝你。” 永瑢点头,“也是,这会子咱们家的事儿,旁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也唯有令姨娘,同样身为汉姓女,同样有十四弟与我相同的身份,才能真心帮衬着咱们。” . 永瑢说完,转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夜色。 “这一口怨气,我与你说说,便也散了。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怨恨皇阿玛,叫旁人捉了把柄去,最终连累到额娘和三哥、你去。” “我只是……”永瑢伸手扣住窗棂,“我只是,看不清未来的路。身为皇子,若自己眼前的路彻底与那大位无关了,我究竟今后要走向何方?” 大清对皇子的规束甚严,尤其是在康熙朝出现了九龙夺嫡之事后,朝廷便曾下严令,禁止皇子私下结交大臣,甚至不准皇子在六部任职。 他身为皇子,却已出继,若连任职都不能,他还能做什么去? 四公主垂首想想,便起身静静走到兄长身边儿来。 “令姨娘倒是与我说过另外一番话,此中滋味,小妹我不敢说参透了,只是说给哥哥吧,哥哥自己再思忖。” 永瑢回眸,“令姨娘说了什么?” 四公主垂首,“令姨娘说,格格明年出宫就府,便也该完婚了。哥哥的王府里,皇阿玛必定从内务府拨世管佐领、内管领下人过去服侍。哥哥王府里,还有内务府下的长史替哥哥管理王府中大小事。” “令姨娘说,虽说这一应都有长史管着,哥哥便是刚分府也不用担心;但是王府终究是哥哥的府邸,哥哥也不能凡事都只依靠长史,哥哥还是应该早早儿学着自己管家才好。” 永瑢眯起了眼来,“令姨娘是说,我一个皇子,要学着管家?” 四公主蹙了蹙眉,“又或者是我听错了。令姨娘也说,我明年也要正式厘降,公主府里也同样有内务府派过去的长史来理家;令姨娘怕是要我自己学学,将来自己管着自己的公主府吧?” . 永瑢静静凝视四公主,半晌却是摇头。 “不对。你是女子,管着自己的公主府,这都是自然的;令姨娘的话,怕还是对我说的。” 永瑢转开身去,垂首细思,“皇子,却要学着管家……” 半晌,兄妹两个一齐抬眸,四眸相望,眼底都是一亮。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四公主含笑抱住兄长的手臂,“皇子不能结交大臣,也不能在前朝任职……可是皇子却可以学着在内务府里任职啊!内务府就是咱们皇室的大管家,皇子学着管自己家,这有什么不行呢?” 永瑢也是点头,“便如庄亲王允禄都曾管过内务府,我便学着这个样儿,从内务府寻差事来做,便也是了!” 四公主便也笑了,“若哥哥肯有这个心,那师父都是现成儿的!我几个月后就将厘降,我公公傅公爷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我公公之外,还有令姨娘宫里的瑞常在的父亲德保啊,他也是当了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哥哥若想学,我这便设法帮哥哥就是!” . 次日一早,四公主便来给婉兮请安,说永瑢今早天不亮已经赶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请安了。 婉兮心下一块石头落下,也自欢喜。 婉兮捉着四公主的手道,“你厘降的日子也近了。你顾着你额娘、哥哥的同时,也别将自己的事儿都撂下了。你这边儿若还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你且告诉我。” 说来也巧,四公主的厘降之日,也定在了明年的开春儿。倒是与小鹿儿种痘之事,赶在一起了。 一说到这事儿,四公主便又泪盈于睫,“这虽然是喜事,却赶在我额娘病了的时候儿。如今两个哥哥都大了,各自都要出宫分府去,额娘在宫里唯有我一个了。我却这样快也要厘降出宫去了……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婉兮心里也是跟着难受,不过还是极力一笑,握住四公主的手。 “你的孝心自是值得嘉许,可是你却不知一个当娘的心……当娘的啊,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了家,稳稳妥妥的,她这一颗心才能放得下。” 那一句残忍的话不忍心出口——便是纯贵妃熬不过这一场病去了,却也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家了,才能闭得上眼啊~ 四公主也是懂事,这便用力点头,“令姨娘说得对。我会好好预备,我还想等我安顿好了,到时候儿接额娘出宫,到我的公主府去瞧瞧呢。” 婉兮拍拍四公主的手,“说来也是好事,你嫁进傅家,你六哥的福晋也同样是傅家的女儿。你们两家这便是亲上加亲,你和你六哥正好互相帮衬着。” 婉兮含笑点头,“隆哥儿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也是在我眼前儿长大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好。” 四公主这才桃颊染红,露出了一片微笑。 . 十二月十八日,甲午日。 礼部奏请,这一日请令贵妃、庆妃、颖妃、豫嫔行册封礼。 先期,皇帝已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由礼部奏请命大学士等为各主位册封的正副使。 皇帝钦定,由傅恒为令贵妃册封礼的正使;刘统勋为副使。 十二月十七日这一晚,傅恒早早预备好了簇新的冠服。夜深,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这样的夜晚,他便又独自一人走入了书房,关起门来,独坐在灯下。 一灯如豆,映在墙上,永远是他孑然一身的影。 他的手上,还留着皇上颁旨命他为九儿册封正使时,皇上在他手上轻轻拍过,留下的温度去。 从那一刻起,他就想落泪。 只是这些年身为军机首揆,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吞进肚子里,不形于色。 这一刻书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便不用再继续戴着那张面具去。他垂首对着自己的心,眼睛终究是被水打湿了。 ——九儿终于有这样一天,成为大清入关以来,后宫以辛者库下汉姓女的身份,封贵妃的第一人。 ——而皇上,竟然将册封她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十九年来,他对九儿的初心不改;却更难得,皇上对他的信任,也从未改过。 便也唯因皇上如此,他便更知道该狠狠收起对九儿的心。不可念。 也因为这样一份儿情,他对皇上更是肝脑涂地,宁愿死而后已。便是不管前朝多少人反对,他都要永远立在皇上的身畔;不惜将自己那年少的儿子,早早便送上西北的战场。 皇上给了九儿和他,这样一份十九年不改的情;他便也要还皇上一份忠、一条命。 他极力去想与皇上的君臣之情,极力压抑着晚一点儿去想到九儿。 他甚至都不敢想,明早正式册封九儿,宣读册文的那一刻……他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已是要泪洒当场。 十九年啊,他这样近在咫尺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可是那咫尺,不过一道宫墙,却远如天涯。他看着她,他却永远不能再走近她一步。 他也曾无数次警告过自己,该放下了。在赵翼窥破皇上要进封九儿为贵妃的那晚,他更是再一次狠狠警告自己——皇上对九儿这样好,他可以放下了。 故此那晚,他进了芸香的房。他知道芸香故意用酒灌他,他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带着笑,吞下那盅苦酒。 他又给了芸香一个孩子,他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放下吧。 他也用这个孩子,来叫长子福灵安安心——十三岁就被自己的父亲送到西北那拼命的战场上去,身为父亲,他对长子心下有愧。 他也是用这个孩子,给兰佩一个警告。 兰佩将康儿留在宫里,那份用心他能理解,只是——他不喜欢兰佩用这样的方式,来叫九儿为难。 他的后宅,就这么三个女人、几个孩子,便都要他权衡之间心力交瘁;而皇上呢,后宫里那么多人,那些人背后那么多的世家,皇上却有本事保着九儿一路走到今天。 他自愧不如。 . 门上响。 傅恒的思路倏然截断,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篆香么?何事?” 此处是书房,若有人敢来打扰,那便自然也就是篆香了。 门一开,却是九福晋兰佩走进来。 兰佩立在门边,灯影照亮她面上的尴尬。 “原来九爷在等篆香么?妾身来的不是时候了。” 傅恒听得一皱眉,“福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这是书房,篆香这多年来一直住在这儿,所以我听见有人敲门,便自然第一个想到篆香去。” “倒是福晋的正房与这边倒有段距离。福晋这么天黑路滑的来,我自没想到。” 兰佩悄然扭紧手上的帕子,面上竭力平静,仍旧含笑。 “所以妾身说,来的不是时候了呢,倒叫九爷替妾身多担了一份儿心。” 傅恒微微眯了眯眼,便也不再说话。 兰佩深吸口气,上前微笑道,“妾身本不该过来,只是想到明儿是令贵妃主子的册封礼,九爷为正使,自是怠慢不得。九爷明早天不亮就要进宫去准备,故此妾身这会子赶过来瞧瞧,九爷还有什么地方儿没准备好的没。” 好歹兰佩这是为了九儿而来,傅恒便也和缓下来,“福晋放心就是,我自是凡事前后想了多遍。” 兰佩垂首微笑,“令贵妃进封贵妃,这次册封礼与她从前每一次的意义都不相同,皇上又特地命九爷为册封正使……皇上当真有心了。” 傅恒却心尖微微一紧,“兰佩,你又想说什么?!” 兰佩没想到九爷竟然恼了,怔怔呆住。 半晌才别开头去,“我懂了,九爷是误会了。九爷以为我这会子又要说什么对令贵妃不利的话去,是不是?……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九爷还是忘不了我从前与令贵妃之间的几次龃龉去。” “我自问已经将这颗心都掏给了令贵妃,我便是从前有机会做得不妥,也都已经极力改过,更早已时过境迁了。可是我能忘,令贵妃能忘,可是九爷,却始终不肯忘。” 兰佩轻轻摇头,“……九爷怨我,从不明言,只是用旁的法子。如今芸香这个孩子,便也还是九爷在惩戒我。” 傅恒皱眉,“那你方才,究竟想说什么?” 兰佩走到傅恒眼前来,高高抬头,“我说皇上命九爷为令贵妃主子这次的册封正使,是皇上有心了——皇上的这份儿心,是信任九爷的心。” “我甚至还觉着,九爷这次身为令贵妃的册封正使,便说不定是皇上有心促成咱们家跟令贵妃之间再结一门儿女亲家呢!我是想着,说不定皇上已然有心将九公主指给咱们家呢。” “我此时一门心思敬着令贵妃,讨好着令贵妃,我巴不得能与令贵妃再结一门亲呢——九爷又将我这一颗心,当成什么什么坏心眼儿了去?” 第2339章 354、册封(六千字毕) 每当说到这个,傅恒心下总是沉重。 他转过身去,“福晋,康儿还小,你又何必非要这会子就要决定他的终身大事?” “还小?”兰佩摇头苦笑,“七公主是两个月就指婚了;四公主许配给咱们家隆儿的时候儿,也才四岁。如今康儿都六岁了,皇上还没有给指婚的意思,你叫我这心下如何能安定?” 傅恒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你想要令贵妃所出的公主与康儿结亲的心愿……可是七公主指婚之时,正是朝廷用兵的特殊时刻,皇上亦没的选。既然已经错过了,咱们便别抢扭着瓜儿了,不行么?” 九福晋眯眼凝住傅恒,“七公主已是错过了,妾身自然知道。可是老天并不亏待咱们康儿,令贵妃又生下了九公主啊!既是公主,又是序齿为九,这不就是合该便完成咱们的心愿去么?” 傅恒皱眉,“我又何尝不希望康儿能与令贵妃所出的公主结亲?可是,福晋啊,我总觉着,这事情终究是康儿的终身大事。咱们或许还是应该再等等,多看看,瞧着孩子自己的心意才是。” 兰佩不由得瞠目,“瞧着孩子自己的心意?九爷这是怎么了,今年康儿才六岁啊,他能懂什么终身大事?” “况且古往今来,哪个世家子弟的婚配,或者是皇上指配,或者是父母之命,哪儿容得叫他们自己选了?孩子终究是孩子,便是叫他们自己选,怕也只能看见眼前一时的如花美眷,却看不懂如何来相伴一生的似水流年啊。” . 傅恒微微蹙眉。 “福晋所说不错,只是……” 只是,傅恒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当年不能不眼睁睁看着心仪之人走入宫门,就再也没能出来;而自己的婚配,完全由身为**的姐姐做主,迎娶了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却并不得他心之所爱的福晋。 虽说也相伴走过来这么多年,兰佩算得上如花美眷,也真情真意陪他共度这似水流年……可是,便如方才门启的那一刻,或者又如眼前讨论儿女婚事的一刻,他却依旧还是觉得,与她之间,相隔那么远;彼此说出来的话,听起来都那么陌生啊。 他眯眼望向烛火,更说不清为何,总是抹不掉那年园子里河畔灯火里,自己那小小的儿子,孤单立在星光水影里,哭了那一脸的泪…… 从前他恨过命运为难自己,他那一刻抱住儿子的时候儿,心下便也暗暗发过誓:绝不用同样的为难,去强迫自己的儿子。 这世上终究是有“情有独钟”四个字。天地再大,除了那一个人就不行;哪怕另外一个人与那个人有着相似的容颜、相同的血脉……却也终究不是那个人啊。 傅恒轻叹一声,也在袖口里审慎地攥了攥指尖儿。 他明白,这样的话便是说出来,兰佩也不会同意——终究康儿此时还小;康儿立在河畔灯火里哭的时候儿,就更小。他若用“情有独钟”四个字来形容康儿,兰佩只会说他是推诿之词。 其实傅恒自己也有一点不敢确定,那一晚河畔灯火里看见的泪水,看见的那个“情有独钟”的孩子,究竟是尚且年幼无知的康儿,还是观照到了他自己啊…… 傅恒遂甩了甩头,眸光倏然一亮,凝住兰佩,“只是我觉着,咱们家既然已经有了灵儿为多罗额驸、隆儿为和硕额驸,与皇家已经是两次联姻。又何必还非要再希冀康儿能再成额驸呢?” . 兰佩抬眸凝望傅恒,感知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九爷说的没错,我们家此时已经有了两个额驸。康儿还不算什么,终究他是咱们的嫡长子,便是尚了公主,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姑舅亲’;倒是灵儿,能为多罗额驸,能有如今头等侍卫的身份,当真是荣幸。” “灵儿和隆儿都是九爷的儿子,九爷有了两个额驸儿子,心满意足;可惜对于妾身来说,灵儿是灵儿,康儿是康儿;妾身做不到因为灵儿争气,便不管康儿的前程了!” 八月间皇帝在热河大庆平定准噶尔之功,皇帝以福灵安“非披坚执锐之岁,即能奋勇行阵,屡著勤劳”擢头等侍卫,赐缎六端,银百两。 福灵安于乾隆二十一年,以三等侍卫的身份赴西北军营。到此时不过三年,便连着“三级跳”,从三等侍卫直升头等侍卫,平均一年一级! 更何况他直到今日,才还只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啊…… 此外,因福灵安这三年在西北军营,都是跟着堂兄、傅家大宗“承恩毅勇公”明瑞。堂兄弟两人一同出生入死,结下深厚情谊。以明瑞为傅家大宗的身份,此时福灵安在家族中,事事皆有明瑞撑腰。 虽为庶子,芸香的出身虽然卑微,此时傅家上下却也都对这一对母子给予了甚高的尊重。福灵安已经隐隐然之间,可以与福隆安匹敌;而芸香的声望,也开始不逊色于兰佩这个嫡福晋了。 家有如此庶子,叫兰佩这样的嫡母、嫡福晋,如鲠在喉,情何以堪。 每当与傅恒生了嫌隙,福灵安的事儿便会如细细的毒蛇一般,从那缝隙里爬出来,一点一点儿啃噬她的心,叫她忍不住将这样的话在傅恒面前一遍一遍地冲口而出才痛快。 如今芸香又有了个孩子,亦然临盆在即,兰佩心下那隐隐的疼痛感,就更甚。 兰佩用力吸气,抬眸凝注傅恒,“九爷,康儿是咱们的嫡子。可是纵为嫡子,他却是次子,不能承继咱们家的世职,也不能分得多少家业……他啊,终究还得自己去打拼。” 傅恒蹙眉,“康儿纵不能承继世职、家资,可是凭他是咱们的儿子,皇上将来也会赏给他侍卫出身。” “侍卫出身?”兰佩笑了,“便是侍卫出身,因为他不是额驸,没有世职,故此他只能从蓝翎侍卫做起;却不如灵儿,因有多罗额驸的世职,灵儿可以从三等侍卫封起啊!” “便如九爷当年,便是孝贤皇后最爱的幼弟又如何,因不是嫡长子,便也只能从最低的蓝翎侍卫封起;而四哥富文,却是大宗,是承恩公啊!” 大清世家,子弟的出身都与你这个家族是否有世职、世爵密切相关。若有世职、世爵,子弟出身时候的起封,便也要依着世职世爵的基础给封;而福康安非嫡非长,并无世职可以承继,只能从最低的蓝翎侍卫出身。 兰佩哀哀而笑,“再说侍卫只是出身,能不能有个好的前程,终究还都是要军营立功才行。便如这几年西北用兵,皇上亲自送了多少御前的侍卫到军营效力?” “康儿便是从蓝翎侍卫出身,将来若想有个前程,便也得冲锋陷阵,到军营去搏命立功才行!” 兰佩抬眸望住傅恒,“怎么,难道说九爷也已经想好了,等康儿到了十三岁,九爷也要将康儿送进军营,叫他到两军阵前去搏命不成?!” 傅恒不由蹙眉,“灵儿可去得,且以年少已然立功;康儿为何就去不得?” “我满洲男儿,本就以披甲立功为荣。难不成你想叫康儿成为养在家里的窝囊废不成?!” 兰佩一口气梗住,踉跄后退。 “果然,果然……怪不得我这样为了康儿计议之时,九爷却并不热衷;九爷甚至都不肯为了康儿,到皇上面前去求一门亲事——凭九爷如今在朝中威望,若九爷肯求,皇上怎么会不肯?!可是九爷有了灵儿就心满意足了;九爷不需要三个儿子,个个儿都成为额驸了!” 傅恒长眉陡然一扬。 “福晋,你够了!我傅恒的儿子,若要求取出身,或者寒窗苦读,以科举出身;若不行,那便沙场立功,为自己赚来功勋。没的非要尚公主,以额驸之身求取功名利禄!” “倘若怕死的,就也不是我傅恒的儿子;不配当满人的勇士!” . 傅恒拂袖而去,兰佩哭倒在地。 书房寒寂,满架的书,带不来半点温暖。 门响。 兰佩以为是篆香,便是一声大喝,“出去!” 这一刻,她不想叫自己绝望的模样被芸香、篆香当中的任何一个看见。 “额娘……”却是孩子的童声。 兰佩心下一震,慌忙抹掉眼泪,转头望去。 门口是福铃拉着福康安的手。 ——福康安这会子虽然已在宫里进学,但都是白天去,晚上依旧还是要回自己家里。已经不能再如从前那般,随便宿在内廷里了。 兰佩慌忙大口呼吸,极力叫自己平复下来。 福铃上前将兰佩扶起来,轻声劝,“额娘,夜晚天冷,地上最凉。我姨娘叫我进来伺候额娘,我姨娘说去给额娘烧水,叫额娘洗洗脸。” 兰佩心下一颤,便伸手轻抚福铃的面颊。 她明白,这是篆香懂得分寸,故此篆香自己没进来,却叫福铃进来伺候。 “你怎么把你弟弟,给带来了?” 福铃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因为女儿知道,额娘伤心的时候儿,女儿没本事叫额娘重展笑颜;唯有咱们家三哥儿才有这个本事。” 兰佩被福铃那孩子给说的,又是想掉泪,又是忍不住苦笑。 福康安咬着嘴唇走过来,却没顾得上逗母亲笑,反倒迷惘地望住母亲的眼睛,“额娘,你方才与阿玛一直提到儿子,是做什么?” . 兰佩登时皱眉,心里不落定儿子是听见了多少。 福铃懂事,轻声道,“招娣才来,在门外还没站上一会子呢。” 兰佩这才放下心来,深吸口气,极力叫面上平静,“没什么,只是与你阿玛说你的功课。那毕竟是上书房,皇子皇孙们若有半点惫懒都要受罚,你便更不准淘气。” 福康安咬了咬唇,“额娘担心这个做什么?我念书比永璂、永瑆都好!” 福康安和拉旺的年岁,因与永璂、永瑆相仿。故此在上书房里念书,福康安跟拉旺,是与永璂、永瑆,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宗室子弟是一拨儿的。 福康安终究是在宫里长大,每日里又是一处念书,这便是提到永璂、永瑆,也都直呼其名。 尤其是永瑆,因永瑆跟婉兮好,在永寿宫里本就常来常往;况后来又是在舒妃宫里抚养,与福康安的情分自然是情同手足,没分那么多规矩去的。 兰佩却被吓着,忙伸手一把捂住福康安的手,“谁叫你这么说的?你在上书房,也曾这样炫耀过不成?” 福康安扬眉,“何来‘炫耀’?儿子的功课、射箭本来就比他们两个都好。那么多师父、谙达、同窗,都看着呢!” 兰佩这一刻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跟九爷的争执,双膝一软,已是跪倒在地,紧紧抱住福康安。 “哎哟我的小祖宗……额娘求你了,以后可千万不准这么着了。便是比试背书和射箭,也不准你再赢过皇子皇孙们去。” “他们是主子,咱们都是奴才。当奴才的怎么敢在主子面前这样抢尖儿了去,啊?!” 福康安有些不服气,“主子又怎样?永瑆自己都承认,他也就是汉学书画比我强,射箭和满文,他都比不过我!” 兰佩小心地喘气,“永瑆倒不打紧……额娘说的,是十二阿哥。你万万不可以在十二阿哥面前争先儿去,你记着为娘的话,绝不准忘了!” . 十二月十八日,令贵妃等位,行册封礼。 一大早,鸿胪寺设节案于太和殿正中,设册案于左,宝印案于右。 内监设节案于永寿宫、景仁宫、延禧宫。三宫的正殿,宝座明间正中前列香案,设册宝印案于左右东西飨。宫门前分别列贵妃、妃、嫔的采仗。 銮仪卫设采亭于内阁门外。 内阁礼部官奉节、册、宝印,及宣读册宝印文,陈于亭。 銮仪校舁行前列繖仗。 礼部官前导至太和殿阶下亭止,奉节册宝印升入殿,陈于案。 大学士一人立于殿外,正副使立于丹墀东,咸朝服西面。 吉时到,鸿胪寺官引正副使升自东至阶丹墀左北面立。大学士入殿左门,奉节由中门出。 正副使跪,大学士奉节授正使,正使受节与副使随舆西面立。礼部官入殿,举册宝印各案出。正使持节前行,副使随案。后由中阶降,仍东陈采亭内。 册封正副使们出太和门中门至景运门外,以节授内监。内监持节舁采亭入,陈节于中案,陈册宝印及文于东案。 这一系列仪轨,全都恭谨庄严。虽是喜庆,却也叫人心下没有窃喜,反倒有肃穆之感。 永寿宫里,婉兮早已穿戴好了贵妃吉服,在宫门内道右候过随入。 阶下, 内管领下的官员福晋们充当引导女官——婉兮的母亲杨氏,从前便曾身为这样的引导女官,而得过雍正爷的赏赐——内监早在拜位上放好拜垫,引导女官引着婉兮倒拜垫前,扶着婉兮面向北跪倒。 册文曰:“朕为化起二南,赞理必资乎淑德。官分九御,褒荣递进夫崇阶。爰沛纶音,式加象服。尔令妃魏氏,素娴女诫,早侍掖庭,勤慎居心,柔嘉著范。钦承圣母,供内职以无违;敬佐中宫,禀徽音而有恪。前晋封乎妃秩,已越十年。今称庆于宫闱,恭逢万寿,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贵妃。尚其克承荣锡,永流翟舀之光,益懋芳徽,式协珩璜之度。钦哉。” 这一篇册文洋洋洒洒,撰文者乃为编修——当朝大才子纪昀纪晓岚。 贵妃金册,十页,每页用七成金,十有五两。册文镌刻在金册之上。册文外又有册文匣,配象牙雕刻的钥匙牌。女官宣读完册文,将金册装入册匣,然后跪倒将册文匣连同想要钥匙牌授给婉兮。 婉兮垂眸,见那象牙雕刻的钥匙牌上,凤鸟凝眸……竟然与皇上赐给她的那大红门帘儿上的凤鸟,一模一样。 婉兮不由垂首,唇角不自觉轻轻扬起。 婉兮祗受,交给身畔的玉蕤。玉蕤以常在之位,今日以为协礼女官。玉蕤跪接,与婉兮一同将册文陈于案。 接下来再宣贵妃宝印,受宝印亦如之。 贵妃金宝,蹲龙钮,六成金。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婉兮垂眸端详。从前妃位的宝印为龟钮、五成金。平台,方三寸六分,厚一寸……这贵妃的宝印不仅比妃位的宝印更大更重、成色更好去了不说;印纽更是已经用了龙纹,标示出贵妃位分在后宫中的地位,已经越发从妾侍向妻子过渡去的尊贵。 婉兮最后行六肃三跪三叩头礼毕,引礼女官引着婉兮回到原位立,内监持节出。婉兮送到宫门口如初迎仪。 内监出景运门,以节授予正使傅恒。 傅恒与刘统勋行礼罢,左门复命。 而永寿宫中,皇子、皇孙皆来行礼;宫殿监高玉等人率领内监也来行礼,本宫首领太监刘柱儿等随从行礼。 这一场煊华嘉礼,婉兮与傅恒一同经历了。傅恒还身为册封正使……可是他们终究内外有别,傅恒只能于景运门外,隔着这重重的金瓦红墙,遥遥与婉兮共度。 傅恒回眸望那红墙巍峨,虽是含笑而立,却也终究,眼角已泽。 . 次日,婉兮等四人赴皇太后宫行礼谢恩。 皇太后正殿升座,受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礼毕起身,皇太后各自赏赐下银两和表礼,却也盯着婉兮,止不住地轻笑。 “十一月二十一日诏封,十二月十八日就行册封礼,前后竟不到一个月。这效率,当真是后宫册封史上罕见的一笔啊。” “后宫册封,又是你们这样儿嫔位到贵妃都有的,光是织造冠服、制作金册金印,花费金子不说,原本更需要半年去筹办,方做得完——可是这回,皇上心急成这样儿,一个月都不肯等。” 皇太后眯眼盯住婉兮。 “令贵妃,你说皇上这是在着什么急?他是天子啊,天子谕旨已下,谁敢违拗?难道他还担心他的谕旨,会有人推翻了去;叫他下旨进封了的人,再追回了位分不成?” 婉兮轻垂臻首。 心下虽说也是因皇太后这样的话而翻涌,可是——可怎么办呢,叫皇太后这么一说,她心下最多的,反倒是甜了。 是啊,皇上这么心急是怕什么呢?急急忙忙给行了册封礼去,将这一切都给定下来,难不成还真怕被谁给推翻了去不成? 诏封到册封礼,都不到一个月,皇上啊,也当真是心急得有些藏都藏不住了呢。 心下这样的甜,便不自觉涌上来,从唇角溢了开去。 婉兮屈膝一礼,“回皇太后,皇上如此,必定是希望将后宫进封之事,于今年西北大功告成这一年早些办完,也好叫皇太后安心,叫列祖列宗放心。” . 皇太后不由得扬起下颌。 眼前这个汉姓的丫头,这一回听了她的呲打,竟然没有同从前那样露出忧色,反倒笑了? 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终究长大了。二十年后,已经敢在她面前笑了?! 谁给她的胆子?! 语琴自己也是惶恐不安,好在颖妃不怕,这便瞧见皇太后的神色之后,在婉兮背后轻轻咳嗽了声儿,提醒婉兮。 婉兮便也缓缓抬起头来,迎上皇太后的眼睛。 皇太后不由得一声冷笑,“安心?令贵妃,你觉着皇上心急若此,我能安心么?列祖列宗,又安能安心?” 婉兮妙眸轻转,“妾身相信,皇太后和列祖列宗应当可以安心。想如今皇上功业已成,大清江山一统,无论塞北还是江南,无论满人还是汉人,皆共戴圣君;大清舆图从未有如此广阔,南北百姓从未有如此安居乐业。” “社稷安稳,百姓和乐,难道这不是皇太后和列祖列宗最想看到的么?” 婉兮轻笑宛转,不卑不亢。 “妾身相信,皇太后和列祖列宗,又怎么会将目光只放在后宫进封这样的小事儿上?与江山一统、社稷鼎定相比,后宫这件事又何足一提?” “后宫进封,只为江山之喜,为皇上和皇太后的圣寿助兴罢了。是有大喜在前,妾身们此等小事助兴为辅。皇太后说,妾身说的对么?” 皇太后唇角紧抿,竟是说不出话来。 婉兮含笑垂首,却是起身走到皇太后面前来。 “皇太后是想抽烟了么?妾身伺候皇太后。” 第2340章 355、自古婆媳是难题(六千字) 婉兮伸手,玉蝉递上火镰荷包和火绒子来。 皇太后便一眯眼,“哟,你还自己预备了来了?怎么,是赌我必定想在你眼前抽烟,而且必定准你来点烟不成?” 婉兮却是轻笑摇头,“妾身此时已是贵妃位分,在这个位分上该学着如何伺候皇太后的,妾身便自然都应该学起来了。” “便是皇太后这回未必抽烟,或者未必准妾身点烟,可是妾身该怎么预备还得怎么预备着。妾身也相信,皇太后便是今儿不准,明儿不准,却也必定会有准的一天。” 皇太后一声轻笑,“谁给你这样儿的信心?!” 婉兮含笑屈膝,“回皇太后的话,是贵妃这个位分。” 婉兮微微扬眸,环视窗外,“宫里,本是这天下最讲规矩的地方儿。内廷主位,哪个位分上可以做什么样的事儿,不可以做什么样的事儿,全都宫规分明。” “这些规矩,是定给这些位分的,不因是谁身在这个位分上而有所改变。” 婉兮不疾不徐地说,缓缓走到皇太后脚边的螺钿紫檀脚踏上坐下,摊开荷包,取出晒干的烟叶,细细地搓碎。 “按着宫规,贵妃是不必由皇后带领,也可单独带领嫔妃前来给皇太后请安,日常到皇太后驾前伺候的。今儿妾身既然已经身在贵妃位分上,便理应遵从这个位分上的规矩。” 婉兮将烟叶搓得很细,且小心将那些叶脉处的硬梗儿剔除。 “这样的规矩,不是皇上定的,也不是皇太后定的;应该是大清后宫里这一百多年来传承下来的。这些规矩没有明文记在《会典》里、《宫中则例》里,可是却明明白白地记在一代又一代后宫女人的心里。” “这规矩,妾身记得,皇太后必定记得更清楚。故此妾身岂敢不遵从,而皇太后又必定是后宫里第一敬重祖宗规矩之人。” . 婉兮的话说的不卑不亢,距离也是不远不近。 没有对皇太后的半点刻意讨好,却也并无恐惧和不满。 皇太后倒是盯了婉兮好半晌。 “可是我抽水烟,不抽旱烟!你这烟叶子,算是白搓了!” 婉兮依旧只是淡淡点头微笑,“妾身知道。因宫里尤其怕走水,故此一向对烟火看管严格。从前康熙爷年间,便也曾传下话儿来,说御膳房就是曾有一位厨役,名叫二格的,因抽烟而引起膳房走水……康熙爷严惩了二格,便也从此留下话儿来,不准宫里抽烟。” “可是旗下的老太太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传统,谁能不抽烟呢?故此皇太后便在宫里只抽水烟,这便不担心走水之虞。”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儿,算是认可了婉兮的说法儿。 婉兮却笑了,“前些日子给皇太后办圣寿,妾身帮着归拢皇太后宫里入库礼单……盘点的时候儿,竟又寻着了几根烟杆子……与内务府的底档对照了,原来是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留下的。” 婉兮扬起头,俏皮地冲皇太后眨了眨眼。 “……原来即便是康熙爷早年下过旨意,不准后宫抽烟,康熙爷却并没有限制孝庄文皇后他老人家。” “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无人敢违;可是却唯独有一宗例外,那就是天子的孝心——天子的话,可以用来规束前朝、后宫,天子说出的话便不会更改,不容为任何人开特例——可是天子,却会为了尽孝,在全天下只为那一个人更改前言、独开特例。” 婉兮说着微微停顿,偏首轻笑。 “康熙爷肯对孝庄文皇后如此,皇上亦愿意为皇太后如此。” . 皇太后不由深吸一口气,垂眸凝住婉兮。 婉兮依旧半垂首,细细搓着手中的烟叶。这情形仿佛不是在煌煌紫禁城里的寿康宫,而就是在普通旗人家里的炕头儿上。一老一少这样依傍而坐,婆婆举着烟袋等着,媳妇儿仔细地将烟叶搓好了,以备给婆婆点上。 冬天日短,窗外酷寒,这样的冬日里在关外的人家无法耕种,甚至都冷得不愿意出门儿。男人们自然有男人们的乐子去,女人们便是这样依偎在一起,互相陪伴。 便是婆媳之间的规矩大,当媳妇儿的不敢在婆婆面前随便说话,但是却也用这样细致的动作,将自己的一片孝心,抒写无遗。 皇太后不知怎地,叹了一口气。 在宫里这些年,内廷主位们来给点烟的场景,对于皇太后来说自然不陌生。从前自然有孝贤,伺候她伺候到小心翼翼,甚或战战兢兢。那模样儿虽说至孝,可是反倒叫她心下也不是滋味儿——孝贤虽说是儿媳妇儿,可终究是元妻嫡后啊。 那样的小心翼翼,叫她反倒觉着自己像个母老虎似的,好像随时都能一口吞掉人家似的。 她知道,孝贤终究是出身名门,家里的规矩就大,未必是故意对她战战兢兢,而是人家从小在家就是这么养成的好规矩——可是她自己终究不是那样钟鸣鼎食家里出来的姑娘。 她自己啊,家里苦过,她自己也吃过苦、伺候过人。故此反过来被孝贤那样儿的伺候,她反倒觉着有些不得劲儿。 后来换成那拉氏。那拉氏是老满洲家的格格,点烟的手法自然是没的挑。只是那拉氏便是点烟的时候儿,嘴上也不消停。东一句不是,西一句不好的,倒叫她抽一袋烟都抽不安稳。 还有——无论是孝贤、那拉氏,还是她自己找过来给她点烟的舒妃、兰贵人,这些孩子在她面前都太想讨她欢心,故此全都是规规矩矩在她面前站着。 没一个跟眼前这个汉姓丫头似的,明明知道不受待见,却还这么自来熟地一下儿就坐在这脚踏上了。 却也唯有如此,才叫她既无可奈何,又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 真正的婆媳相伴,不管是宫里还是百姓家,原本不是都应当这样儿的么? . 婉兮自然知道皇太后在凝视她。 她便也自自然然垂着头,尽量少抬头,也省得那四目相撞之际,倒叫老太太尴尬。 ——老太太想看着,就看着呗。反正她来之前,已是仔仔细细篦过了头,肯定没有头皮屑,也没有虱子。 她自己这么一想,也不由得笑起来,唇角露出小小梨涡。 那算不得“酒窝”,只是唇角扬起时候一个小小的旋涡,不笑的时候儿就没有了,像是隐藏起来的秘密。 “……水烟虽好,可是一来并不是关外的老传统,这水烟袋都是舶来的;再者妾身瞧着皇太后必定是抽着这水烟觉着不赶劲儿,这才每日里倒要抽好几袋去。” “既如此,倒不如就叫皇太后抽两口旱烟了。既能找见老味道,又能赶劲儿;只是皇太后答应妾身一件事:既然赶劲儿了,那每日便只抽一袋可好?” 婉兮说着,将错好的烟叶熟练地填进那铜鎏金的烟袋锅里去,拔下头上的“老鸦勺”给压紧了。接着便手脚麻利地用火镰点燃火绒子,细致地将那烟叶点燃。 皇太后抽了一口,便哼了一声儿。 这烟叶子用手搓碎,与用剪刀细细剪碎,那味道是不一样儿的。从前孝贤是大家闺秀,自然不会用手搓烟叶来伺候人;那拉氏是顾及自己正宫皇后的身份,自也不动手。 倒是难得这令贵妃肯用自己的掌心来搓烟叶子,这样肯伺候人。 安寿忙递上荷包来,想要将婉兮搓好余下的烟叶装好。婉兮却含笑摇头,“姑姑别用荷包。再好的绸缎,跟烟叶子也不搭,还容易串味儿。” 婉兮从自己带来的褡裢里拿出一个柳条笸箩来,“从前见老人家们装烟叶都用这个。烟叶与柳条皆为草木,想来用柳条笸箩既会影响烟叶原本的味道,还能增加些清香。” 安寿微微犹豫,抬眸望皇太后。 皇太后倒也哼了一声儿,“用笸箩装,才方便搓烟叶。一边儿搓,一边儿就都用笸箩接住了。” 婉兮这便笑了,朝安寿点头,“姑姑给放在炕头儿上,这便不担心烟叶返潮了。” 安寿屈膝接过来,抬眸望向婉兮,便也轻轻一笑,“今儿是令贵妃主子的大日子,令贵妃主子来给皇太后请安,却是淡妆素颜。” 皇太后便也瞟了婉兮一眼,轻哼一声儿,“故此她的手掌心搓出来的烟叶子,才没有半点儿脂粉味儿。否则,这烟是抽不得的。” 婉兮凝视皇太后,静静一笑。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你又笑什么?以为我便这么就容得你了?” 婉兮却含笑摇头,“还请皇太后恕罪:妾身是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见庄田里的老人家,抽着这铜烟袋,正巧有野狗路过,吓哭了小孩儿。那老人家便顾不得一袋烟是新装的,从唇里扯下烟杆子,便追着野狗打了过去。” “这烟杆子对于老人家来说,不止是烟杆子,还能当拐棍儿,当兵器,锄强扶弱。” “甚或还能当家法,听孙子背书,若背不好了,直接拎着脖领子提过来,用烟杆子敲脑门儿去。” 皇太后“嗤”了一声儿,摇摇头,转开了头去。 . 婉兮也不多留,伺候完了皇太后的烟,这便行礼告退。 皇太后望着她们的背影,缓缓含着碧玉的烟嘴儿,轻轻叹了口气。 安寿看了主子一眼,便也轻声道,“令贵妃主子能这些年圣宠不衰,自然不是因为天香国色;奴才忖着,不过‘讨人喜欢’四个字吧?”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分明不是最好看,也未必是性子最平和的,就是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能讨人喜欢。民间便也有俗话说,这便是有“爱人肉儿”。 皇太后又叹了口气,也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她,方才在我眼前这一出儿,也没有刻意的讨好我,甚至有些话还挺刺我耳朵的;我明明对她一肚子气呢,可是也不知怎地,听她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后头,就掉进了她挖好的坑儿。” “她明明先前都是梗着脖子跟我犟嘴呢,可是说着说着,她却都不知什么时候儿全都换上了我爱听的话去了。” 安寿垂首也是轻轻叹息,“可不!奴才先前看主子与令贵妃僵着的样儿,还真担心这话怎么继续往下说呢。” “话又说回来,若是令贵妃一来就摆明了讨好老主子的样儿,怕是主子您一早就把她扫地出门儿了,哪儿还能给她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皇太后便眯紧了眼。 “小丫头长大了,这便也是越来越摸出了我的性子——我又何尝不是个倔脾气?若她开头就是卑躬屈膝的样儿,我便只会叫她闭嘴;她便故意开头就是顶着说,我反倒要听她往下说,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安寿笑了笑,唇角微动,却没说话。 皇太后凝着安寿,“你这老东西,又有什么话不直接说?” 安寿便也是笑,屈膝行礼道,“奴才是想着啊,终究是母子连心。令贵妃这些年会哄皇上欢喜,那便自然也懂如何来哄皇太后欢喜了。皇上的性子,从根儿里来说,还不是跟老主子一个模子抠出来的?” 皇太后扬眉盯了安寿半晌,又啐了一声儿,“就你嘴巧,下辈子可变个八哥儿!” . 安寿出了皇太后的寝殿,安颐忍不住低声道,“……如今瞧着,你倒是也在老主子面前,说令贵妃的好话了。” 安寿便瞟安颐一眼,也是轻叹口气。 “咱们在宫里啊,说到底是当奴才的。当奴才的哪里有什么自己的喜恶去?不过都是看着主子的脸色,咱们便也跟着摆出相同的脸色罢了。” “老主子不待见令贵妃,当年令贵妃年纪小、刚进封的时候儿,老主子的不待见尤其甚;主子若此,咱们当奴才的,难道还要替令贵妃说好话去不成?” “自然是主子厌烦,咱们便跟着一起厌烦;甚至要加倍厌烦的才行。这样儿才能不在主子面前说错了话,露出了不该有的神色去。” 安寿自己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当年舒妃跟令贵妃斗的时候儿,她也向着舒妃过,也收过舒妃的银子去。 只是,其实银子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依旧还是主子们的脸色——那会子摆明了皇太后喜欢舒妃,厌恶令贵妃,那她们这些当奴才的,便自然要向舒妃靠拢。 故此舒妃赏给的银子,她便也自然得接着。 “不过这些年过来啊……你瞧,多少人得宠过,又失宠了;多少人诞育过皇嗣,不过皇嗣却也不能保得一世安稳,皇上依旧是该出继的都给出继了。” “这些年啊,宫里唯有令贵妃一人,始终保持着上升的势头,更是皇嗣连年不断……那咱们便还看不明白么?若还看不明白情势,岂不是在宫里这些年,都白活了?” 安颐便也叹了口气,“这令贵妃除了会讨人喜欢之外,该使的狠招虽说也使,却还知道给人留三分余地。” 安寿也吓了一跳,“这又是说什么呢?” 安颐瞧了瞧安寿,微微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反正这会子庆顺早出宫去了,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我便这会子说,倒也不怕了。” 安寿皱眉,“……你是想说庆顺跟寿山那档子事儿?算了,不过只是一场假凤虚凰,人年岁大了相依为命罢了。虽说违反宫规,可是咱们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命,咱们不可怜他们,难道还要到处说嘴去不成?” 安颐点头,“可是庆顺这些年一直提心吊胆。她说她与寿山的事儿,她自己隐隐觉着令贵妃也是知道的。她之所以从慎刑司被放进太后宫里来,反倒跟寿山见天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就是令贵妃在拿伏她。” “终究庆顺当年在慎刑司的时候儿,得罪过令贵妃……那猫刑,可不是能见得人的;况后来永寿宫里还死过一个叫玉烟的,也是庆顺奉老主子的懿旨,带人去查的,叫令贵妃那会子被禁足宫里。” “庆顺便说,她知道令贵妃定不会放过她,迟早必定用她跟寿山的事儿毁了她……她提心吊胆这些年,却没想到,令贵妃竟然就像是忘了这回事,再没提起过。” 安寿便也叹了口气,“说的是,我也没想到令贵妃明明有这么一步好棋攥在手里,却竟然没使过。” 安寿说着朝前走,却忽然又是停步回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令贵妃使了那步棋,那这会子她跟老主子之间的关系,早已经毁尽了。” “以这事儿回想起来,高手不是手里有棋,而是明明有棋却不走。” 安颐便也笑了,缓缓跟上去,与安寿并肩而行。 “……所以此事,你说老主子就当真半点儿都不知晓么?所以便是这些年来老主子与令贵妃之间虽说都不算太和睦,可是老主子却也始终都还给她留着一步余地。” 安寿也是含笑点头,“可不。这后宫里的事儿,只有老主子装糊涂的,哪儿有老主子看不明白的?况且当年庆顺办的事儿,也都是老主子下旨叫去办的,老主子如何不心知肚明。” 安寿轻叹一口气,“其实说到‘余地’,庆顺这些事儿都算不得余地。老主子和令贵妃之间,真正的余地,只在皇上。” “便如这世间千万年来的婆媳关系,能不能相处得好,关键永远在那个儿子身上。唯有儿子在母亲面前永远护着儿媳妇,婆婆便是再不待见,也要留下一线余地;这余地是留给儿子的,也是留给母子之情的。” “故此啊,唯有皇上对令贵妃恩宠不衰,皇太后才愿意永远留着这一线余地去;倘若皇上对令贵妃的恩宠不再了,那皇太后便绝不会再留着余地了。” 安颐点头道,“何尝不是……令贵妃只要有本事能一直拢住皇上的心,皇太后便永远不会将事做绝了去。” . 册封礼这第二日的行礼,按着规矩是先到皇太后宫行礼,其后要分别再到养心殿、皇后宫,向皇帝和皇后行礼。 皇帝等在养心殿,看见婉兮走进来,面上虽然端庄平静,可是眼底闪过一丝慧黠去,皇帝便笑了。 每次婉兮去太后宫里,他这颗心都是揪着的。这一次尤其甚,终究是因为贵妃之位的要紧,他与母亲刚争执过那么一大顿去;又在诏封不足一月,便紧着赶着行完了册封礼。 ——母亲便一看就知道,他早已将贵妃的冠服、金册金宝预备好了。便是不管母亲同不同意,他都早已定下了进封九儿的心。 故此他今儿格外担心,母亲会为难了九儿去。 他今儿本想跟着去,却终究是叫九儿给拦住了。她说她自己都三十三岁的人了,已是三个孩子的娘,如何还能叫皇帝永远都陪她一起去太后宫呢? 那会子她含笑抬眸,“况且那是太后宫,是皇上母亲的寝宫;又不是妖精洞~~” 那会子他都给气乐了,“好嘛,前半句还叫爷心疼呢;后半句,爷就想掐你了!” 此时见她隐笑盈盈而来,他这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皇帝当着语琴、颖妃、豫嫔的面儿,还得端着,不好意思直接问婉兮是用什么招数平安逃脱的。 语琴瞧着皇帝那神色,便含笑捉住婉兮的手,递到皇帝面前儿去,“皇上闻闻,她掌心里是个什么味儿?” 皇帝微微挑眉,凑上前只一下就闻出来了,“烟味儿?!你这是吉林漂河的‘南山红烟’!” 东北烟叶,俗称“关东烟”,“烟,东北三省俱产,惟吉林产者极佳”。这关东烟醇香、味厚、劲大、吸进鼻腔,自动回窜,有特有的窜香。 故此抽“关东烟”又俗称“享口福”,因为那窜香,抽烟的时候儿,都叫人一边忍不住吧嗒嘴。 婉兮含笑点头,“什么都瞒不过爷去……这就是豆饼水养出来的关东红烟呢。” 这么一闻之下,皇帝心下便有数儿了,便哼了一声儿,“光搓烟叶子算得什么能耐?也没说给预备个烟杆子口袋去?不然你叫皇额娘她老人家享完了口福,还直接跟民间老太太似的,直接将烟杆子别在腰带上不成?” 婉兮吐了吐舌,低声道,“我留着下回的。我还得用口袋去换皇太后赏的‘装烟钱’呢!” (谢谢亲们十月的支持,十一月见~) 第2341章 1、争嫡(六千字毕) 乾隆二十五年,正月。 正月初一日,皇帝诣奉先殿行礼,后又赴堂子行礼。 率王以下文武大臣诣寿康宫,庆贺皇太后。礼成。御太和殿受朝,作乐宣表如仪。 其后又到大高殿、寿皇殿行礼。同时遣官祭太庙后殿。 大年初一这过年的日子,对于皇帝来说,永远是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一天。这宫里这么多的神祗,这么多的神殿,都需要他去拈香行礼。 便是他每到一处,便有鞭炮声跟着响起,渲染足了过年的喜庆气氛;可是他却无法停下脚步,一个白天都是忙到脚不沾地。 唯有忙到午后,各路神明、祖先全都拜祭完了,方能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随着暮色悄然降临,他又要再太和殿赐宴群臣;同时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 女眷们,便也都在坤宁宫举宴。 今年过年的赐宴,日子与往日略有不同。原本是正月初一太和殿赐宴群臣,宗室王公的赐宴一般在初二;今年是因为大年初二起,皇帝便要进斋宫斋戒,故此这家宴与国宴便一同都在大年初一举行了。 . 今年婉兮因为孩子们都大了,懂了过年的滋味儿,这便更多郑重其事起来。 天不亮婉兮便带着孩子们起身,先焚香,再放纸炮“崩门”;然后刘柱儿带着宫里的太监们,一起将永寿门上的大门杠给取下来,朝地下抛掷三下儿。 砰砰声响,永璐乐得也拍手上前儿跟着一起摔。 宫里这规矩,叫“跌千金”。 忙过了这个,婉兮便亲手煮好了煮饽饽,叫了孩子们来吃。煮饽饽就是水饺儿,这一顿饺子婉兮尤其给孩子们做的是素馅儿的。 大年初一宫里吃煮饽饽,按着规矩就是只吃素馅儿的。因皇家信佛,故此大年初一的煮饽饽合着敬佛之心,故此都是干菜为主,有长寿菜(即马齿苋)、金针菜(即黄花菜)、木耳,再辅以蘑菇、笋丝、面筋这三味馅料。 虽说永璐有些嘀咕,小七也拍了他一下儿,叫他将咬开的煮饽饽都给吃了。婉兮瞧见了便也笑——早晨吃素的,叫孩子们也好消化。 玉蕤和玉蝉便也早带着宫里的女子,将“百事大吉盒儿”摆到了各处。 所谓“百事大吉盒儿”,便是将柿饼、荔枝、桂圆、栗子、熟枣共装在一个盒内,大家一起吃。 除此还预备了“嚼鬼”,是以驴头肉煮熟了,或者腌渍,或者烟熏,做成小食,供人随时嚼咕。 . 孩子们吃着,婉兮自己还有的忙,这便早早与语琴凑在一处,亲手开始预备供神的饽饽。 虽说寻常供神,自然有内务府下的饽饽房、内管领们来张罗;便如婉兮的父亲清泰,原本的差事便是负责这个。那些饽饽或者用来摆桌,或者供神,或者供皇上赏克食……逢年过节,那饽饽桌都是垒山填海一般的,总是清泰最忙的时候儿。 只是这大年初一的供神饽饽,与往常的还有不同。 因大年初一,皇家还要在坤宁宫进行家祭。身为皇家女主人,皇后是主祭;皇太后虽不必亲自操持,却也要奉上亲手准备的饽饽来供神。 这差事,自然不能叫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的老太后亲自来动手,婉兮便早早与语琴知会下了。她们两人先将饽饽预备出来,等祭神之前,只叫皇太后亲自动手,或者上屉蒸,或者下锅炸就是了。 . 婉兮和语琴忙得热火朝天,倒也不用特地去猜皇上的动静。总归只需侧耳听着,这宫里哪个方向传来一阵炮仗声,那就是皇上已经到了哪处去了。 语琴听着是西北传来的炮仗声,便起身直了直腰,“听着动静,必定是皇太后的寿康宫那边放的炮仗。看样子,是皇上领着大臣们已经在寿康宫给皇太后行完庆贺礼了。” 婉兮也是淘气一笑,起身叫小七他们来,叫颖妃和婉嫔领着孩子们到寿康宫磕头去。 语琴倒是有些紧张,上前拦着,“这不合规矩。孩子们都该晚上在坤宁宫家宴上再给皇太后磕头,这会子就去了,怕不是添乱?” 因皇太后对后宫汉女的不待见,故此虽说皇太后也喜欢小七、小鹿儿和啾啾三个孩子,但脸上却总归是有些绷着。语琴总是舍不得孩子们受委屈,尤其是永璐身为皇子,皇太后面上的神情便更容易绷得严。 婉兮点头笑笑,“不打紧,叫孩子们去吧。磕头压岁的事儿,早去早得;添乱便添乱,闹哄起来才热闹。” 婉兮虽这样说,却也还是悄悄儿叫过小七来,低声嘱咐。 小七静静听着,点头道,“额涅放心,我必定看着小鹿儿和啾啾,叫他们都乖乖的。” 拉旺瞧见了便也走过来,立在小七身旁,“我陪着小七一起去。” 孩子们这便去了,婉兮和语琴亲自送到宫门口。 孩子们小,又爱热闹,愣是四个孩子挤在一个轿子里去的。在里头还不消停,从外头都能瞧见那轿子里头噼里噗噜的。 婉兮也无奈摇头,回头叫玉蝉拿了两个小荷包叫刘柱儿塞给那几个抬轿子的太监去。 永璐虽然不是亲生,语琴倒比婉兮更紧张,这便攥着婉兮的手低声嘀咕,“不如我跟去……便是皇太后给脸子,也叫她冲我使,别委屈了孩子们。” 婉兮含笑垂首,拍了拍语琴的手。 “我记得小时候儿,田庄里太常见媳妇儿跟婆婆置气的事儿了。胆子大的媳妇儿还敢跟婆婆当面顶撞两句;若是性子柔软的,便也只能低头忍了。” “不过不管是胆子大的,还是胆子小的,都在置气的时候儿拦住自己的孩子,明里暗里不叫自己的孩子跟婆婆亲近。” 婉兮抬眸望语琴一眼。 “她们的心情自是可以理解的,这也算是媳妇们对婆婆们一种无声的反抗。只是我倒觉着那样做未必明智。” 语琴想了想,便也叹了口气,“可不。若这样一来,便将孩子们给拉进来了。到时候孩子们便跟老人都生分了。” 婉兮静静微笑,“正是这个话儿。若是小门小户还不打紧,总归老人家怕也就是这么几个孙子孙女儿,迟早还能好;可是若放在大家大户,老人家不止有一房的孙子孙女儿。你不叫孩子们跟老人亲近,老人自然会去格外疼另外那几房的孙子孙女儿去。” “更何况咱们此时是在宫里……皇太后这么多孙子孙女呢,她疼谁去不是疼?她原本就不待见咱们,咱们若再将咱们的孩子拢起来不见她,她自然更有理由连咱们的孩子都一并不待见了。” 婉兮眼底的微笑缓缓收起,她静静抬眸望住语琴。 “……若那样做,对咱们的孩子来说,又哪里还有半点的好去?” 语琴便也轻叹一声儿,“是啊。不管她怎么不待见咱们,可是孩子们终究还有一半爱新觉罗家的血脉。便是冲着这个,皇太后便也不会太过分了去。” 婉兮点头,“民间都说‘隔辈儿亲’。咱们自己不容易讨得老人家欢喜,但是说不定孩子们却要容易得多。” “所以不管我与皇太后心结如何,我也绝不在孩子们面前抱怨她一个字;我愿意主动将孩子们推过去,他们终究才是亲祖孙。” . 孩子们一去就没回来,午时寿康宫才传过话儿来,说永璐和啾啾干脆在寿康宫玩儿累了睡着了。皇太后这才吩咐人来取孩子们素日歇晌用惯了的小被子来。 还说叫婉兮、语琴等人不必着急,待得晚上坤宁宫家宴,皇太后便用暖轿将孩子们一并带过去就是。还叫将孩子们晚上穿的衣裳都一并给寿康宫来人给带回去。 婉兮听了便垂首微笑,冲语琴眨了眨眼。 语琴这也才松了一口气下来,“……老太太还行,倒叫我白担心一场。” 婉兮眨眨眼,“你别看老太太平素在咱们眼前儿绷着脸,其实啊,老太太身子康健,爱吃爱玩儿、爱热闹。孩子们去了,她老人家欢喜着呢。” “况咱们这几个孩子年岁还小,不用跟永璂、永瑆那几个孩子似的,去了还得站规矩,问功课。他们几个过去,就只跟着一起热闹就是了。” . 婉兮收拾停当,将饽饽也都叫寿康宫来人给带回去了,这才闲下来整饬一下自己,预备晚上的坤宁宫家宴。 四公主却来了,含泪道,“我额娘今儿早起又呛了两口风,这便紧着咳嗽。额娘说怕晚上在宴席上咳出来倒不好了,这便想向令阿娘报一声儿,今晚的家宴就不过去了。” 婉兮急忙去看望纯贵妃。 大过年的,婉兮不想有不好的联想;可是也实在是因为纯贵妃本身是汉女,当年的慧贤皇贵妃高云思也是汉女,故此两人在病榻上的情形看上去,总有太多的相似。 ——慧贤皇贵妃高云思,便是在正月里油尽灯枯而死的。 婉兮急忙上前攥住了纯贵妃的手,“纯姐姐别多想。不过是冬日里寒冷,姐姐终究是江南生养的身子骨儿,不耐北地严寒,呛了几口风而已。” 纯贵妃努力地笑,只是眼神却飘飞得邈远。 “北地严寒……是啊,此处不同江南;八月里的热河,都下雪了啊。” 婉兮轻轻垂首,“可不是嘛。热河是山城,比京师还要冷得更快一些;坝上草原吹来的朔风,总是先到热河。” “纯姐姐身子弱,今年八月皇上万寿时,纯姐姐却还要坚持亲自从宫里给皇上去送贺寿的饽饽……这一路上奔波,在热河必定又受了寒气去。” 那会子因为婉兮和多贵人都怀着孩子,不能走动了;故此八月十三皇帝万寿节前夕,婉兮和宫里都预备了贺寿的饽饽等,要由宫里送到热河去,还是纯贵妃坚持一定要去的。 那会子婉兮虽说也有心拦着,可是一来她自己的身子也已经沉了,二来——她听说纯贵妃是叫三阿哥永璋护送着一路去的。 都是一颗当娘的心,纯贵妃宁肯拖着绵弱的身子也要一路向北去热河,这便都是为了永璋。婉兮明白这份儿心意,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纯贵妃与永璋一路奔波送了贺寿饽饽去,在避暑山庄过完了圣寿节,八月十六日待得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纯贵妃便又一路由永璋护送回京。 纯贵妃在避暑山庄经历了什么,婉兮并不知晓;只是,即便纯贵妃那一路而去,可是皇上还是在十二月里,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了。 . 纯贵妃凝望着婉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半晌还是垂下眼帘去,攥紧了婉兮的手。 “……不是天冷,是心寒。我以为我那样折腾一回,说不定能叫皇上心软一点儿。可是,呵呵,你也瞧见了,十二月里叫永瑢出继的谕旨,还是下了。” 婉兮抬起头,宽容地笑了笑。 “纯姐姐那一去,又何尝不是为了皇上。那是纯姐姐对皇上的心意,便不一定都非要与孩子们关联上的。” 纯贵妃也是微微一警,抬眸认真望住婉兮,郑重点头。 “你说得对,我这是病糊涂了。我那是为了去给皇上贺寿,拖着同样病弱的永璋去,也只是因为他也有心向皇上尽儿子的孝心罢了。”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 纯贵妃却忽地一把拽过婉兮来,叫婉兮凑近她嘴边。 她极轻极轻地道,“……也多亏是我在八月间去过一回热河。等九月里,你和豫嫔的孩子前后出事,我才隐约回想起来,我从避暑山庄回宫,队中便有几个和尚和道士。” “他们原本也是奉旨到避暑山庄给皇上贺寿,兼祭月之礼时做法事的;皇上起銮赴木兰之后,他们便也跟我一起从避暑山庄回京。” 婉兮一怔,惊愣望住纯贵妃,“纯姐姐的意思是,九月初一当天出事,‘瑞应宫’里的太监道士,是在八月间到过避暑山庄的?” 纯贵妃点头,“所以啊,别看你们九月出事的时候儿,是有人不在宫里。可是八月间那几位在热河的,却也可能见过那几个内监道士……便是面授机宜都来得及。” “八月热河相见,九月初一你和豫嫔便相继出了事……这时间上,不也正好前后连在一起了么?” 婉兮一把揪紧袖口,听见心脏在身子里砰砰的回声。 “纯姐姐可知道他们在避暑山庄里,都曾见过谁去?” 纯贵妃歉然摇头,“我终究身子不济,便在避暑山庄里也都是在寝殿里歪着,倒少出门。” 纯贵妃挑眸望住婉兮,“总归,你心下便有数就是:不能因为有人那会子不在宫里,你便将她给排除了嫌疑去。” “我帮不上你太多,我的话也成为不了证据去,可是好歹,你将来的日子还多,比我多……你慢慢儿查,终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去。” . 当晚坤宁宫家宴,那拉氏率领六宫,连同公主、宗室福晋们,一起家祭。 因纯贵妃没来,婉兮便成为皇后那拉氏一人之下。 皇太后来时,又是带着小七和永璐、啾啾这三个孩子一起来的。那拉氏瞧见了,便不由得眯了眯眼,赶紧叫永璂上前去给皇太后磕头拜年。 九岁的永璂,此时看起来当真是大孩子了,那脸上的神情已然隐约之间颇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今晚行礼,次序可以按着长幼,也可以按着嫡庶。永璂这般抢着上前行礼,便自然将嫡庶的顺序摆在台面上——此时嫡子唯有他一人,其余一众皇子皇孙,便都只能在他身后跪倒成了一片。 即便比他年长的永璋、永珹、永琪等人,都只能屈居在后。 永璂面上,身为嫡子的矜傲,泛起明晃晃的光芒。 婉兮的目光便不由得从永璂身上,缓缓转向那一群孩子的身后,紧紧盯住那拉氏那张脸。 中宫正妻,在这坤宁宫里身为女主人,便是立在堂皇灯光里,都是高高扬起头。 女主人——尤其是在这代表中宫的坤宁宫里,尤其是在这唯有女主人才能主持的元旦家祭之时,她的荣耀和煊赫,是旁人永远不准分享的。 这一对母子,在今晚这样的时刻,面上生出同样的光芒来。 . 婉兮与那拉氏一同将上供的福肉、饽饽,一碗一碗摆到供桌上。 两人一起忙碌,便偶有手碰到手的时候儿。 那拉氏不由得轻笑,用唯有两人听见的音量道,“令贵妃这是急什么呢?不过是摆个供碗,多大点的事儿,用不着这么急着跟我争抢。” 婉兮心下微微一跳,抬眸望一眼那拉氏,微微福身,“供神有吉时,便是摆供品,耽误了吉时也是不好。妾身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主子娘娘宽宥。” 那拉氏侧眸斜睨了婉兮一眼。 “你是新封的贵妃,今年倒是头一年与我一起摆这供碗。你对我失礼倒没什么,总归有皇上护着你,你也不怕我对你如何;倒是你的失礼若叫祖先神瞧见,那才当真不好了。” “终究这坤宁宫的祖先神,都是我满人世世代代信奉的神明,终究与你们汉人信奉的,不是相同的神。其实这会子叫你一个汉人来摆我们满人祖先神的供碗,都是对神明的不敬。” 婉兮停下手来,侧眸望住那拉氏,轻轻一笑,“妾身倒是记着,无论是宫里还是园子里,皇上都是各路神明一同供奉,不分彼此。佛家、道家,还是供奉满人先祖信奉神明的堂子,一应俱全。皇上今儿从早上起,也各处都拈香行礼过了。” “皇上已然不分满人的神明,还是汉人的神明;可是却原来主子娘娘还要分得如此清楚么?” 那拉氏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惜那是国祭,而此时此处为家祭。坤宁宫里只供奉我满人历代信奉的神明,没有你说的那些什么家……” 纯贵妃的话,又在婉兮心头翻涌而起。 婉兮便忍不住轻笑,“所以对于主子娘娘来说,九月初一的祭城隍之日,便没有意义了,是么?终究城隍是汉人的神,主子娘娘未必信奉的。那么便是九月初一那日出了什么事,对于主子娘娘来说,也不算冲撞了神明,心下更不用惶恐了,是么?” 那拉氏手上的供碗“当”的一声撞在供桌上。 “令贵妃你想说什么?这会子与我提九月初一,难道是想挑拨我与豫嫔的关系去?“ “可是你别忘了,九月初一我身在木兰,陪皇上和皇太后行围!京师里的事,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婉兮含笑点头,“没错。所以妾身才敢在主子娘娘面前说这个笑话……总归,是怎么都与主子娘娘找不出关联的,主子娘娘又何必气恼?” 那拉氏冷笑一声,“我怎么会气恼?再说我身为正宫皇后,也体谅你刚失去孩子的痛。便是你胡言乱语几句,也只当你余痛未消罢了。” . 稍后回到座中,等待皇帝到来,一起祭神行礼。 六宫众人的坐席左右分成两列,各自以皇后和婉兮为首。 语琴坐在婉兮身侧,伸手过来攥了攥婉兮手臂。 “你怎么了?方才见你与皇后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回来便面色有些不对。” 婉兮深吸口气,抬眸凝着对面首席而坐的那拉氏,幽幽道,“姐姐,你说皇后有没有可能要算计豫嫔和她的孩子?” 语琴皱眉,“不能说没可能,只是就连我一时间都想不明白她何必。若说她害你,倒是情有可原;可是豫嫔便是诞下孩子,对她和永璂也暂时并无威胁。” “这话,便是咱们对旁人说去,怕是也无人会信。” 婉兮轻轻点头,努力地笑,“是啊,无人肯信……更何况,她那会子压根儿就不在京里啊!这便摘得干干净净,谁都不敢质疑。” 语琴手上便是一紧,“你倒是与我说清楚,究竟怎么了?” 婉兮深深吸口气,“没事。只是眼看着永璂都九岁了,连今晚都忙不迭要抢在首位,像是怕旁人忘了他是嫡子一般……我便觉着,从此以后,皇子们之间的手足之情,便更是要考验重重了。” 第2342章 2、白月(六千字毕) 正月初二日起,皇帝以祈谷于上帝,斋戒三日。 正月初四日,皇帝赴南郊斋宫,斋宿一晚。于次日,即正月初五日,祈谷于上帝。 正月初六日,皇帝遣官享太庙、祭太岁之神;皇帝自己率领群臣赴重华宫,锡宴联句。 前朝后宫、君臣之间全都一片和乐融融。 正月初九日,“浩罕国”使臣于乾清宫觐见,向皇帝献上了小和卓霍集占的首级。 至此,平回部之战,至此全部了结。 . 正月十一日,丁巳日,行献俘礼。 皇帝亲登午门城楼,王公百官朝服侍班。 皇帝登临城楼,午门广场之上,铙歌大乐、金鼓全作。 兵部堂官以俘酋扪多索丕等,跪奏请旨。 皇帝命将俘酋交刑部。刑部堂官跪领旨,押俘出天安右门。王公百官行庆贺礼。寻命悬霍集占首级于通衢。 在此献俘之礼上,皇帝重申回部之乱,罪在大小和卓兄弟,与回部其余伯克、百姓无关。故此朝廷问罪,只问大小和卓之罪;今已获大小和卓兄弟首级,其余叛酋皆为大小和卓兄弟所掠,背叛朝廷并非己心所愿。 故此,皇帝在午门城楼上宣布,赦免地下所跪的扪多索丕等人。 . 正月十二日,皇帝便奉皇太后、率领后宫,离开紫禁城,赴圆明园。 每年元宵节前后,圆明园里都有热闹的赐宴,山高水长的火戏。皇太后便住进“长春仙馆”,而没有回畅春园去。 这一路车马逶迤,后宫嫔妃们谈论最多的,都是刚刚结束的献俘礼之事。 婉兮与语琴、颖妃同乘一辆马车,话题自然也是绕不开这个。 “听说此次押送叛酋入京,除了朝廷的官员之外,回部还有不少王公跟着一同来京觐见。”颖妃朝婉兮眨眨眼,“也不知道有没有令姐姐心心念念的那位传奇女子热依木?” 婉兮遗憾地摇摇头,“玉蕤早替我跟她阿玛打听了。内务府给出来的信儿,是没有热依木。” “还是去年十一二月的时候儿,皇上曾经下过旨,说阿克苏的管理事务繁忙,朝廷只相信鄂对伯克,叫鄂对伯克驻留阿克苏,而不得不与家人分离。皇上也不忍心,这便著鄂对准与成衮扎布王爷驻乌里雅苏台办事的规矩,也准鄂对携家眷在任上。” 大清的规矩,官员赴异地上任,不准携带家眷。除非,朝廷特恩。 “热依木夫人要陪着鄂对伯克在阿克苏管事,故此便不能来京觐见了。” 颖妃听了叹口气,“哎哟,又没能见着。听令姐姐说的,我都想见见她了。” 语琴却抿嘴笑,“我倒是不关心什么热依木夫人,只觉着婉兮话里提到成衮扎布王爷的事儿有趣儿——皇上对成衮扎布王爷,当真是特恩连连,连家眷都准携着一起到任上去,不叫一家骨肉分离。” 婉兮垂下头去,“……只可怜了小拉旺。他父母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却自己一个人儿在宫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爱惜得够。” 语琴便笑,“瞧你,又心疼小女婿儿啦!正应了民间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欢’哈?” 几人便也都笑了。 . 到了圆明园,园子里从正月十三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正月十三日,皇帝便在“山高水长”赐宴蒙古王贝勒额驸台吉,及浩罕、巴达克山、齐哩克、博罗尔、布噜特诸部使臣。 正月十四日,位于后湖东北的“同乐园”大戏台已经开了戏。 同乐园里有整个圆明园里最大的戏台——高达三层的“清音阁”。戏台一层底下设有地井,二层、三层有隔板相连,如剧目需要地井可喷水,二层和三层可相通上下自如。故此不管什么神兵天降、还是东海龙王,甚或地府鬼魅的戏码,这大戏台上均可演绎逼真,叫人如身临其境。 戏台北边便是供皇家看戏的“戏楼”,同乐园的匾额便是挂在这座戏楼上。看戏的时候儿,皇帝坐一楼殿内,皇太后及皇后、嫔妃则坐在楼上看戏。 戏楼两旁各建有二层转角配楼十四间,是皇帝赐宗亲和王公大臣看戏之所在。 今年正是举国大清,皇帝赐宗室、蒙古外藩,以及浩罕等部使臣,一同在同乐园看戏;便是平时住在宫外的公主格格、宗室福晋等也都进园子来看戏。 一时之间,当真是君臣一家,天地同欢。 这一日,后宫嫔妃所坐的楼上,格外多了一个人。 . 按说这日楼上这样多的女眷,想要特地多看哪个人一眼都不容易,可是今儿多的这个女子,却叫人想看不见都不成。 ——因为,她是个回部女子。 回部女子生来容貌便与满人、汉人皆有绝大区别;况且她身上穿戴亦是回部装束。 她身披白袍,罩帽半幅遮住面庞。周身上下从外看起来,只是一身素淡至极的白袍,没有任何半点装饰。 这样的素淡,在今日这人人皆浓妆艳抹、环佩琳琅的场合,实在是素淡得叫人无法不侧目。 可是却也因为这样的素淡至极,反倒在一众脂粉环绕间,清绝如夜空明月。 更何况,便是一身素淡至极,可是那样一张脸却玲珑立体到,不需任何脂粉、妆容的陪衬,依旧可得“艳色照人”之感去。 便是婉兮,自这女子一上楼来,都忍不住一双眼紧紧凝住她,怎么都松不开目光去。 “这是谁呀?”玉蕤都忍不住低声问,“难道是哪位入觐的回部王公的家眷?” 婉兮含笑道,“我一直在想象热依木夫人的容貌。我想,应该与眼前女子,是相似的眉眼吧?” “她是和卓家的女子。”豫嫔走过来,朝婉兮一礼,“这一脉和卓家族为‘白山派’,故此唯有和卓家的女子,才配满身素白,不需要其它任何颜色、珠宝、脂粉的装饰。” 豫嫔因母家曾为准噶尔部统治,久居西域,故此十分了解当地回部风俗。 婉兮也愣了一下儿,“和卓家的女子?” 豫嫔看了婉兮一眼,点头,“和卓家为‘圣裔’,故此和卓一家在回部的地位超卓。即便是女子,也如回部的公主一般尊贵。” 婉兮小小遗憾了一下儿,“若此,这位女子便必定不可能是热依木夫人了。” 她回头问玉蕤,“你可听你阿玛提到,和卓家族有哪些位进京陛见了?” 玉蕤忙道:“来京的和卓为‘额尔克和卓’额色尹、额色尹的弟弟帕尔萨;‘鄂托兰珠和卓’玛木特、以及图尔都和卓……他们是一家人,额色尹和帕尔萨为叔父,玛木特和图尔都为侄儿。” “这一脉和卓,皇上已经圣命在京居住。其中额色尹已经封为辅国公,玛木特为公品级一等台吉、图尔都为一等台吉,帕尔萨为三等台吉。” 皇上对这一家的高官封赏,叫婉兮也是小小吃了一惊。 婉兮轻轻点头,“怪不得。以和卓家族在回部的地位,皇上方有如此封赏。这位和卓家的姑娘,身份自是尊贵。” 说着话,已是到了眼前。 跟随在那和卓家族女子身边儿内务府下的官员福晋忙低声与那女子介绍。 那女子抬眸望向婉兮。 她的眼珠儿,像是大漠里掩埋了千年的琥珀;她的睫毛,长长宛若彩蝶之翼。 还有她的眉毛,那样细、那样长,黛色浓郁,两条眉的眉头,仿佛都接连在了一处。 这眉眼便都与中原之地迥然不同了。便如汉人流行如雾轻袅的“罥烟眉”,或者如汉代卓文君的“远山眉”,都是以淡雅清秀为风格;眼前的和卓姑娘,这眉色便显得浓烈而强势,正与她一双深凹的眼眸相称,更显得她五官如刻如画,艳色夺目。 此时以婉兮贵妃的身份,在后宫里只在皇后一人之下,那和卓姑娘理应主动上前行礼请安才是。可是那和卓姑娘面上却并无半点的伏低之色,只是站在原地,躬身浅浅一礼。 那内务府下的官员福晋便很是有些尴尬了,连忙上前大礼请安,低声用满语解释,“……这位姑娘终究刚从西域入宫来,于宫中礼数还不了解。也是奴才教得不好,小心教了这几日去,姑娘还是没学会。” 婉兮却笑,轻轻摇头,“无妨。” 婉兮径直走到那姑娘面前,想了想不知该用何种语言说话才方便。想来这和卓姑娘必定不会说满语,也不会说汉话的。 这会子豫嫔曾在西域生活的经验便派上了用场。豫嫔在婉兮身后轻声提醒,“她必定会说蒙语,令贵妃囊囊与她说蒙语便好。” 婉兮先是点头,可是随即心下微微一动,却摇了头。 婉兮坚持不在那姑娘面前说蒙语,这便没法子说话,便也只是一笑,向那姑娘伸出手去。 内务府下的那位福晋赶忙上前又与那和卓姑娘介绍。婉兮听得懂,那福晋通译所用的语言,同样也是蒙语。 在那福晋说的蒙语声音里,婉兮静静凝视那和卓姑娘。 果然……在那姑娘眼角,有一抹极轻极轻的轻蔑之色。 婉兮便也拦住那福晋,只是用微笑与那姑娘面对。 微笑,该是这世上不分语言、国度,都能看得懂的善意。 终于,那和卓姑娘也报以浅浅一笑。 虽然没有行礼,没有一个臣女对贵妃的崇敬之色,却终究报以相同的微笑去。 婉兮便也不多留,点点头便走了开去,走向自己的座位。 玉蕤早已打听了一圈儿回来,低声禀报,“这位和卓姑娘是辅国公额色尹的侄女、一等台吉图尔都和卓的妹妹。” 婉兮点点头,转头看向戏台,唇角微微含笑。 “看戏吧。大戏开锣了……” . 皇后那拉氏奉着皇太后,是最后压轴到的。 那拉氏自然也是瞧见了那和卓姑娘。 一众嫔妃、公主、宗室福晋都赶紧起身,给皇太后和皇后行礼请安。那和卓姑娘便也随着一同请安。 原本按着身份,她应当退到最后一排去。可是兴许也还是对宫中规矩生疏的缘故吧,便还是站在原地,一步都不肯退。 能站在这一排的,都是婉兮和语琴等妃位以上的位分了,这么一位白衣素淡的姑娘这样站在一起,未免叫人瞠目。 婉兮便含笑拉了那姑娘一把,叫那姑娘站在自己身边儿,以免她尴尬了去。她自己先缓缓行礼,怎样屈膝、怎样在屈膝的同时叫双肩和腰挺直的动作,细细分解了给那姑娘示范看。 那姑娘便也会意,虽说还是有些犹豫,不过终究还是学着婉兮的模样儿,给后宫的两位女主人行了大礼去。 皇太后和那拉氏对视一眼,皇太后便也点点头,“都起来吧。今儿是咱们君臣、一家子同乐。便不必那么多规矩,都坐下吧。” . 那拉氏扶着皇太后入座,回头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便忙召那内务府下的福晋过来问话。 “……那丫头是什么意思?” 内务府下的福晋行礼回话,“奴才只是接到差事,为买丽克姑娘的引导之职。其余,奴才也不知晓。” “奴才想来,今儿是皇上赐宴宗室、外藩;买丽克姑娘为和卓家族尊贵的姑娘,故此也获邀前来。与蒙古各部的福晋、格格们同来看戏的规制是一样儿的。” 那拉氏眯眼打量买丽克,“她叫买丽克?” 那福晋答,“正是。” 那拉氏瞟了塔娜一眼,“看样子年岁也不小了,怕也有二十七八岁了。怕是哪个回部王公的福晋吧?” 塔娜便问那女官,“那你怎还叫她‘买丽克姑娘’?” 那女官忙答,“回皇后主子,塔娜姑娘,奴才是没见排单里有她夫家的名字,她今儿只是跟着她母家叔叔、兄长一起来的。故此奴才也只好称她为‘姑娘’。” 皇后宫里的伊贵人,因也来自厄鲁特,对回部的了解与豫嫔相似,这便起身走过来伏在那拉氏耳边介绍,“买丽克,在回部的语言里,意为‘公主’。” 那拉氏不由得一哂,“哟,敢取这么个名儿的,怪不得之前便是给我和皇太后行礼,都不肯退后呢。” 伊贵人便也小声将和卓家族在回疆的地位娓娓道来。 那拉氏扬了扬眉,“他们觉着自己是什么‘圣裔’,这回疆各部便自然是他们的属民,归他们统御了?朝廷可并未给他们这个权利!他们是谁的后裔,我可不认得他们信奉的神,我才懒得理。” 那拉氏又横了横买丽克,“……又来了一个信奉不同的神明的!既然也是和卓家人,便又是与大小和卓同宗之人,那便是朝廷的罪人!” 伊贵人忙解释,“她叔叔额色尹和卓,她哥哥图尔都和卓,都不同意大小和卓反叛之举,她们家人还起兵协助过朝廷,立了功的。”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那也是朝廷大军压境,他们家为了自保,不得已不为之吧?我倒不信他们诚心归附,不然你瞧她刚才,给我行礼还心不甘情不愿的劲儿!” . 皇帝忙到正月十五的晚上,在“山高水长”带着后宫、群臣看完了火戏,闹到了大半夜去,这才腾出空来,上“天然图画”看婉兮。 婉兮已是困得快睁不开眼,被皇帝用两根指头挑着眼皮,这才勉强看着他。 婉兮便瞟着皇帝笑。 皇帝面上微红,上前捉住婉兮的手,“你又笑什么?” 婉兮悄然伸指头,在皇帝肚皮上捅了一下儿。 “奴才是笑啊,爷这回西北已定,这便心宽体胖,这个年过得,倒是富态了些去。” 从前皇帝的脸都是长脸,两颊如削;如今的皇帝,两颊倒是增丰了不少,倒变成容长脸儿去了。 皇帝哼了一声儿,“可难看了?” 婉兮含笑摇头,抬手托住皇帝的脸。 从前的皇帝一张瘦削长脸,英姿勃发、目光犀利如刀;如今的皇上,两颊因发福而变得线条柔和了,这便显得目光也宽容了许多。 婉兮便笑,“奴才觉着,爷此时的相貌,才更像是盛世之君。尤其今年是西北战事平定之年,又是爷五十圣寿之年,爷这般的宽和之颜,才更符天时地利与人和。” 皇帝哼了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脸。 他们两个心下都明白,却也都没说——皇帝发福,一半也是因为他终究五十岁了。五十岁的人,难免要发些福了。 皇帝收回了手,将婉兮圈进怀里,“……爷倒是希望能见着你胖起来些。这些年太辛苦你,叫你总不见胖。” 婉兮故意起身在皇帝面前转了个圈儿,“这显得奴才身姿轻盈,又有何不好?” 皇帝急忙一把给抓回来,“身姿轻盈是好,可是爷却怕你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婉兮便笑了,伏在皇帝心口,“瞧爷说的,奴才变成飞燕了不成?奴才可做不到的,奴才便是怎么瘦,都有一个铅坨儿坠着奴才呢——这铅坨儿啊,就是皇上,就是咱们的孩子们。” “有了这个铅坨,奴才便哪儿都不去。任凭什么东南西北风,都吹不走奴才。” 皇帝却还是将婉兮箍得那么紧,不肯松手。 . 这一晚皇帝小心地与婉兮缱绻,忌惮着她失了孩子之后的身子。 婉兮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困倦了,还是因为皇上格外温柔的对待,便觉今晚的身子格外的柔软、延展。便是皇上摆弄个什么形儿出来,都能随心所去。 皇帝越发动情,亢扬之情无法平抑,一径轻啮她耳珠,沙哑地一遍又一遍低喃,“……你将爷都给吞进去了。你那么小,怎么可能将爷囫囵个儿地都吞下去了?” 婉兮又是困倦,又是忍不住笑,总归只叫自己的身子化为柳絮随风一般,腰身款摆,引小舟直入藕花,深处,更深处…… 缱绻了好几回去,夜已然更深了。只是因为今儿是正月十五,民间也开了夜禁去,故此这京师的上空远远地还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炮仗声响。 距离远,那声音也不大,只是“哒”地一声又一声,响起在辽远的夜空之处。有了这声响,便显得这晚的夜色,更为宁谧、温馨。 婉兮累得睁不开了眼,连腰都扭不动了,只是还舍不得就睡死了,这便靠在皇帝怀中,抬手摸着皇帝下颌上的胡须。 窗玻璃上轻响。 婉兮这才用力睁开眼,“……爷,怕是魏珠他们有事。爷去看看吧。” 皇帝不耐起支起身子,撩开帐子问,“什么事?” 窗外簌簌动了动,却没人直接回话;少顷还是玉蝉端了灯进来,在暖阁的隔扇门外轻声回话,“魏总管不便在窗外回话,这才委了奴才进来转奏……回皇上,魏总管说,今晚上是十五,皇后主子那边儿来人问了好几回,看皇上回没回九洲清晏呢,说皇后主子亲自熬了醒酒汤……” . 婉兮的困倦便醒了一半儿。 “奴才忘了,今晚上是十五……爷今晚理应去看主子娘娘。妾身失了规矩。” 皇帝轻哼一声儿,“哪儿来的毛病!这些年都不再论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了,她今年怎么忽然又提起来了?” 婉兮眼前又是坤宁宫家宴那晚,两人的手碰撞之时,那拉氏那一脸的嫌恶。 婉兮轻笑一声儿,“或许今年,主子娘娘格外想念爷的恩宠吧?终究今年是爷的五十万寿,主子娘娘便格外在乎与爷独处的时光。” 皇帝哼一声,“就说朕今晚看完火戏,又与宗室、外藩喝酒喝多了,已经睡下,叫不起来了。皇后的醒酒汤叫九洲清晏的人先收下,放着就是了。” 玉蝉便又出去传话,稍后又回来。 “回皇上,魏总管之前已经这样支应过皇后主子宫里人……可是皇后主子说,就因为知道皇上今晚儿高兴,酒喝了不少,这便怎么都不放心。非要亲眼看见皇上,亲手伺候皇上服下醒酒汤,这才能安心。” . 婉兮听得忍不住笑,背过脸去,轻轻推皇帝。 “爷便去吧。也难为皇后主子,这样天寒地冷、三更半夜的,还在不眠不休地等着皇上。” 皇帝皱眉,“叫她等!若等不得了,九洲清晏里又不是没有旁的围房,叫她径自去安置就是!” 第2343章 3、冷暖(六千字毕) 婉兮抬眸望住皇帝,也是轻轻一笑。 回头吩咐玉蝉,“夜里寒气重,你叫外头上夜的内监们,在廊庑下的小炭炉子里,温几吊子黄酒来。” 玉蝉忙答应一声儿,到外头吩咐了。 用小吊子温酒倒是快,不多时便好了,玉蝉将小银吊子装的黄酒送进来。 婉兮却笑,“不要银吊子的,换成白锡的。皇上喜欢白锡酒器里烫的酒,喝起来甜。” 皇帝凝视婉兮,唇角轻挑。 婉兮含笑迎上皇帝的眼睛,“爷今晚大宴宗亲、外藩,又在‘山高水长’看火戏,散了的时候已是子时前后了,上了奴才岛上来,都已是过了子时了。” “这会子天都快亮了,爷原本来的就晚,更是到此时还没得歇息。不如喝一口黄酒,散散寒气暖暖胃,安安稳稳睡一会子,天亮了也好继续处理政事。” 婉兮伸手轻轻抚了抚皇帝的胃,“爷今晚酒宴上虽说也喝了不少的酒,可是这会子奴才给爷预备的不是白酒,是黄酒。黄酒度数低,烫暖了,喝起来便不伤身子,只为叫爷能稳稳当当合一会儿眼。” 少顷玉蝉将白锡吊子烫好的酒也送进来。 婉兮亲自接过,给皇帝分酒,回头嘱咐,“方才你们用银吊子烫好的那些,也别糟践了。外头上夜的太监们也都冷了;你也这么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回,也染了寒气。这吊子酒,便你们拿去分分都尝尝吧。” “宫里虽说有规矩,当值的时候儿不准你们动酒;只是今晚是元宵,民间的宵禁都止了,你们浅尝一口,倒不打紧。” 玉蝉忙含笑行礼谢恩。 婉兮将玉蝉拽过来,在耳畔轻声道,“……额外多热一壶,给皇后宫里的人送过去。” 玉蝉惊讶扬眸。 婉兮淘气地眨了眨眼,玉蝉便也笑了,这便告退而去。 婉兮回头,从自己炕衾的小抽匣里掏出自己永寿宫那专有的糖渍海棠果来,拈了两颗放进酒盅里,递给皇帝。 烫好的黄酒,里头添两颗海棠果,酸酸甜甜,格外好喝。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一眼,忽地坏笑凑过来,伏在婉兮耳边,沙哑道,“……何必要酒?若你肯叫爷再啜你下边那儿一口,爷自然就醉了,必定睡得最香。” 婉兮深吸一口气,脸颊已红,却还是伸手直接拿过酒盅来,仰头将那杯酒喝了。 她妙眸染了酒意,轻轻而转,“……这样儿,爷少待片刻,等它流转下去了,爷就能美酒与琼浆,共饮了。” 皇帝喉头一梗,已是霍地扑过来,将婉兮紧紧覆住。 . 这一晚,“九洲清晏”岛上,格外的冷。 后湖已然冰封,那从后湖上吹过来的风,便也仿佛裹了冰碴儿一般,打在脸上都是割肉一般地疼。 那拉氏站在廊檐下,望着东边儿。 “天然图画”就在“九洲清晏”的东边儿,天光的熹明也在东边儿。 故此那拉氏往东边儿看过去,看见的不只是夜色熹光之间影影绰绰的“天然图画”,更有东边儿天际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色。 终究这一晚,还是白等了。 塔娜已是不知第几次出来劝那拉氏,这回更是将重新烧好了炭的手炉捧出来,塞进那拉氏的手筒子里,小心摸着那拉氏的手,生怕那拉氏冷着。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这么点子冷,又怕什么!我穿着大毛的衣裳呢,又有手炉和脚炉,身周左右还有宫墙遮风;与满人先祖在关外爬冰卧雪比起来,已是不知道暖和了多少!” “我是满人的格格,我的骨子里便没有‘怕冷’二字!” 塔娜与德格对视一眼,只能低声再劝,“天已经要亮了。待会子皇太后便要起身,主子还得过去伺候……这会子不如还是进内眯一会儿,好歹暖暖手脚。”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只得蹙眉,霍地转身,终于回到了围房内。 一进内,便瞧见了桌上摆着的温酒壶。 各宫的器具都有各宫的标记,那拉氏一瞧那酒器,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想得倒周到!不光送酒来,还送了温酒壶,连同炭火底子一起送来。天亮了,她的酒却还没冷!” 塔娜也忍不住咬住嘴唇,“令贵妃也欺人太甚!便是她不说,咱们谁不知道皇上是去了她那边?亏她还要特地送酒来……这不是挑明了的显摆,又是什么?” 那拉氏缓缓坐下来,“酒可暖胃,人则寒心。她这是……故意向我示威!报复我今晚儿上搅了她的好事儿!” 塔娜和德格又对视一眼,德格忙上前帮那拉氏褪下披风,又到外头,叫负责地笼烧炭的太监,将地笼里的火烧旺些,叫暖阁地面和墙壁里能更多些暖气。 塔娜则低声道,“……其实主子今晚又是何必非要与她置气?今晚皇上大宴,再加上火戏,散了已是晚了。便是皇上回来,主子陪皇上的时辰,也只剩下半个晚上。” “便是将半个晚上给了令贵妃去,又能怎样?主子若能忍下来,说不定皇上十六的晚上,反倒能早早来陪主子……到时候,那便是一整个晚上呢。” 那拉氏霍地垂头,目光森凉凝视着塔娜半晌,便忽然大笑了起来。 “一整个晚上?塔娜,可能么?” 那拉氏的目光由森凉里,沁出了痛楚来,“……从永璟没了之后,皇上已经有多久再没来陪过我了?那些个夜晚加起来,到如今已经累计到了一个什么数目去,你们可还数的清?” 塔娜黯然垂下眼帘去,不敢再说话。 那拉氏仰起头,目光撞上墙壁。那里是烛光与炭盆里的微光,一同将她的身影描摹勾勒出来的形状。 多少个夜晚,她睡不着的时候儿,便是这样看着墙上的影子。 她自己一个人的影子。 身子可以被温暖,被皇后的明黄袍服、东珠朝冠包裹起来;可是,影子不能。人变成墙上的影子的时候儿,便是什么尊贵的身份,什么华丽的冠服都无法叫那个影子看起来哪怕不再那么凄凉一点点…… 她看着墙上的那个孤零零的影子,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这十五的晚上只剩下一半儿,我便是抢来了,又能与皇上在一起多久?我是可以退一步,等着皇上自己心下歉疚,不要十五的晚上就要十六的……可是!十五的晚上,是属于正宫皇后的。哪怕就只剩下一半,那也依旧是属于天子正宫的!我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将它拱手让人?!” “便如正宫之位永远不能相让一样儿,这十五的晚上,我是可以争不过,但是永远别期望我会主动拱手相让!” “我没那个好脾气,这正宫之位也容不得我对一个辛者库下的奴才那么卑躬屈膝!” . 主子若此,当奴才的心下如何能舒坦?塔娜哀哀望着那拉氏,忍不住轻声道,“……主子,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 那拉氏细眼便是狠狠圆睁。 “皇上五十岁了……你想提醒我什么?” 塔娜一颤,忙伏地,“奴才多嘴了。可是奴才,一颗心都是为了主子。” 那拉氏却笑了,垂下眼眸盯住了塔娜的头顶,“你想提醒我,皇上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致便没那么足了,是不是?那皇上怎么还去了令贵妃那儿?” “又或者你是想提醒我,皇上五十了,我也四十多了……可是四十多了又怎样,便是有些苍老了,可是谁说就不能侍寝了?宫里的规矩,嫔妃五十岁才撤下绿头牌,不再侍寝;我便是四十多了,可是却还没到五十岁呢,你替我着什么急?!” 五十岁是后宫女子的一道门槛:皇帝的嫔妃五十岁之后不可再侍寝,要将侍寝的机会留给尚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年轻嫔妃去;五十岁,也是先帝留下的太妃们才可单独与皇帝见面的年岁——也就是说,五十岁在宫里成为女子失去生育功能、生育机会的一个标志。 那拉氏此时已然年过四十,虽说还没到五十岁,可是随着年岁向那道门槛越挪越近,她的心下便也越发惶恐起来。 “……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才又想去争宠?不是,我是为了永璂。我此时所做的一切,都还是为了永璂啊!” 那拉氏垂下头去,眼角哀哀涌起水雾。 “小时候儿,家里人都说‘多子多福’,这是对一个家族的繁盛而言;对于咱们自己来说,多一个兄弟姐妹,便能在这世上多一个依靠。” “阿玛和额娘总有老去的一天,等双亲升天而去,能在这世上帮衬着咱们的,就剩下手足兄弟了。可是永璂呢,虽然贵为大清嫡子,可是终究这会子唯有他自己一个人啊。” “坤宁宫家宴的那个晚上,我看着他领头跪在皇太后面前。他是嫡子,他跪在第一排,自没人敢与他并列;可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啊,而他背后,则是黑压压一片的皇子皇孙……每个人都抬眸盯着我的永璂,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着他身为嫡子所独有的地位!” 那拉氏说着,抬手揪紧了心口。 “我便觉得好揪心,从未有过的莫名的害怕去……这样的害怕,是从前没有过的;可是如今永璂九岁了,长大了,我便反倒越发害怕起来。” “等他过了十岁,等他需要与兄弟真刀真枪争夺起来的时候儿,谁与他站在一处,谁能跟他相依为命?” 那拉氏的指尖儿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便是那个出继了的永瑢,他好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呢!还有四阿哥永珹,他下头还有老八、老十一两个本生的兄弟!” “便是永琪,虽说他也是自己一个儿,可是他年岁大了,此时有了老婆和孩子去……就我们永璂,虽为嫡子,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拉氏站起来,走到窗边,目光印满了窗外那黎明到来之前的幽暗。 “我时常忍不住回想起康熙爷时候儿的九龙夺嫡来。那时候儿的太子胤礽,还不是孤军奋战!看似先帝当年最支持他,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先帝才成了最大的获益者,得了嫡子的天下去!” “倘若那时候胤礽再多几个本生的兄弟,与兄弟们争斗起来便多几个手足和依仗,他是不是便也不会被那些庶子们给害成了那样儿……” 塔娜惊得慌忙起身抱住那拉氏的腿,“主子,那是先帝啊,是皇上和主子您的皇父……主子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那拉氏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未说先帝的天下来得不明不正。” 那拉氏走回去,再度缓缓坐下来。目光幽幽盯了桌上的烛光半晌,又转向婉兮叫送过去的温酒壶上。 “我只是想,便是为了永璂,我也得在五十岁来临之前,再设法跟皇上要下一个孩子来。最好是皇子。便不是为了叫那个孩子再去争夺皇位,也要叫那个孩子成为永璂的帮手和依靠去。” 那拉氏长叹一声,“故此,我便是明知道今晚做的事儿有些傻,可是我还是要做。时光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距离五十岁不远了。我得在这仅剩的最后几年里,争取达成这个愿望。” . 次日天亮,那拉氏在“长春仙馆”伺候罢皇太后,回到“天地一家春”,嫔妃们都已来请安了。 那拉氏笑着瞟向婉兮,“正月十五吃元宵,令贵妃宫里吃的,怕是汤圆儿吧?” 元宵与汤圆儿,便是南北之别。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却是含笑道,“回主子娘娘,昨晚上奴才和孩子们,都随着皇上一起,闹腾得晚了。便没顾上吃元宵,更没吃汤圆儿。” 那拉氏轻笑一声儿,“那令贵妃怎么好端端的,大正月十五的给我送黄酒?黄酒都是南边人才喝的,我可喝不惯。” 那拉氏说着叫塔娜将那温酒壶拿过来,她接过来走到婉兮面前儿,亲手塞回了婉兮手里。 “这些南边人的玩意儿,还是令贵妃这样的汉姓女自己留着吧。” 婉兮淡淡一笑接过,“那便是妾身会错意了。妾身以为,皇上喜欢的,主子娘娘必定喜欢。昨晚上皇上连饮了好几杯这酒,称赞说好,故此妾身才给主子娘娘也送一壶尝尝。” “这是‘冬酿’,俗话说‘小雪前后做正酒,种入酒酿悉观嗅,开耙把关需高手,一二三耙九十九,前后二酵三个月,大器晚成香永久’……小雪那天酿的,到今日两个月才开坛,主子娘娘不用,真是可惜了。” 婉兮说着将酒壶交给玉蝉。 她转身儿一笑,轻睨那拉氏,“这黄酒口味上倒有个特点,若是烫得暖了,喝起来温软绵长;可若是冷了,入口倒嫌酸涩。故此妾身给主子娘娘送去的酒,是配着温酒壶和炭火底子一起送去的,就是想叫主子娘娘入口的,便是暖酒。” “可是瞧主子娘娘这样不喜欢,妾身便忍不住担心——主子娘娘怕是冷着入口的吧?那这黄酒便变成了醋一般,那便当真不合适了。” 那拉氏倏然挑眸,冷意毕现。 婉兮却含笑错开了目光,只对着玉蝉道,“不过不要紧。酒是好酒,便永远都是好酒,便是主子娘娘退回来了,咱们自己留着就是。” “烫过的酒便是冷了,也坏不了,回头咱们拿回去重新再烫热了,喝下去依旧可口、暖心。“ 玉蝉便也含笑屈膝接着。 婉兮回眸又瞟了那拉氏一眼,“主子娘娘放心,这酒妾身必定不糟践了。李时珍都说‘腊月酿造之酒,经数十年不坏’。这酒,妾身会和皇上一起,替主子娘娘喝下去的。” 那拉氏登时细眼圆睁,恨恨瞪住婉兮。 婉兮一笑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没有半点闪躲;就在那拉氏的目光里,含笑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稳稳坐定。 . 语琴噙着笑看完了这一幕,不由得含笑与婉兮耳语道,“你今儿倒是不惯着她脾气了~” 婉兮缓缓舒一口气,“她昨晚儿,几次三番叫人到我岛上去叫起儿,又何尝对我客气半分了?我这些年来,该忍她的,忍了;该表达我心意的,也都表达过了,她却依旧将我当做辛者库的奴才看,我自己忍得,我这贵妃的位分也忍不得,我更不会叫孩子们也这么忍着!” 坤宁宫家宴那晚,三个孩子随着皇太后一起到了坤宁宫,永璂抢先率众给皇太后请安磕头;之后皇子皇孙们互相行礼请安,小鹿儿便也去给十二哥行礼。 婉兮亲眼看见,就在那一刻,永璂却伸手一把将小鹿儿给扒拉开。 小鹿儿回来委屈地问她,“为何十二哥不叫我给他行礼?是他没准备荷包,没银子给我压岁么?那没事儿啊,我不要他的银子就是。” 幸亏那会子人多,旁人兴许是没看见孩子们之间这点子小举动。可是婉兮看见了,又听了孩子这委屈的话,那疼便在她心上泛滥开,忍都忍不下。 无论那日那拉氏怎么对她,她自己倒都能看淡些;可是孩子若也因为这个受委屈,那对不住了,她必定原样奉还!——她自是不能还给永璂那小孩子,那她就只好还给那拉氏了。 . 不多时六宫齐聚,外头也传进话来,说皇上马上就到。 那拉氏面上一亮,忙起身,率领六宫迎到“天地一家春”正门口。 远远地,只见皇帝的暖轿后,还另外跟着一顶小轿。 那轿子的颜色有些特别,是蓝色的,以白色为顶。冷不丁一眼看过去,倒像是皇上行围木兰的时候儿,那大草原上所用的毡帐的颜色了。 尤其是那小轿的顶上,不装饰凤或者翟鸟,而是竖着一弯月牙儿。 婉兮也回眸,望了豫嫔一眼。 豫嫔上前来耳语道,“与我们蒙古人一样,回部人也尚蓝、白二色。囊囊再看那轿顶——回部人崇拜星月。” 婉兮心下越发有了数,含笑向豫嫔点点头。 不多时两顶轿子已经来到眼前,皇帝落轿之后,并没急着先到众人面前来,而是站在轿边,等着后头那顶小轿落稳,含笑等着那轿子里的人走出来。 . 婉兮是含笑静待,那拉氏却已经站不安稳,疾步走到皇帝身边儿去,问道,“……皇上这是?” 说着话,那蓝轿子里的人已经缓缓走出。 依旧是满身素淡,长袍严严实实裹住全身,风帽遮盖住半个面孔去——可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眸和眉毛,却已是足够叫人眼前灿光一转。 正是那位回部和卓家的姑娘——名为“公主”的买丽克。 那拉氏喉头陡然一紧,心已经砰砰跳得急了起来。只是她身为正宫,这一刻面上却不能不保持微笑。 “皇上,这位和卓家的姑娘怎么进内廷来了?便是哪位回部伯克的家眷,可以进园子看戏,却也不宜进内廷来吧?” 皇帝轻轻摇头,“她不是哪位伯克的家眷。” 皇帝也不多说,便率先跨步走向宫门来。 婉兮在宫门口,屈膝迎候皇帝。 皇帝走到婉兮面前,伸手拉起了婉兮,然后对后面六宫道,“都起来吧。大过年的,都不必拘礼。” . 一时走入“天地一家春”正殿,皇帝坐下,便向众人含笑点点头道,“朕今早上已经下旨,辅国公额色尹、一等台吉图尔都等,归理藩院管辖;其余随额色尹、图尔都等来京的乐工、匠艺人等,共编一佐领,归内务府管辖。此后陆续到京的回人,均入此佐领下。” 那拉氏便一眯眼,“若此说来,留京居住的回人,已然纳入八旗之下统领?” 皇帝点头一笑,“没错,便为‘回人佐领’。” “既然已入八旗之下管辖,故此按着后宫挑选的规矩,回人佐领中的女子亦可参与挑选。” 皇帝一指白袍裹身、静静立在地下的买丽克。 “朕已挑选一等台吉图尔都之妹、辅国公额色尹侄女,和卓氏之买丽克入宫。” 皇帝说得语声清淡,可是一众嫔妃却都惊得瞪圆了眼。 那拉氏尤其大口吸气,努力挤出一抹笑,对皇帝道,“回人便是入了佐领,回人佐领的女子可参与挑选……可是终究这会子并不是女子挑选之年啊。” “皇上若这样不明不白便选了女子进宫,这便不合规矩!不若皇上再等两年,待得后年挑选之年,再挑选合适的回人佐领下女子进宫伺候。” (谢谢亲们的月票Y(^_^)Y) 第2344章 4、早产(六千字毕) 皇帝淡淡挑眸凝视了那拉氏一眼,笑笑,却是摇头。 “不必了。朕已经定了,买丽克挑选入宫。” “皇后若非要说不是挑选之年,其实倒是朕的错儿。原本去年就是女子挑选之年,也原本去年八月前后,兆惠就要送额色尹他们进京陛见的。是朕给拦下了,叫额色尹他们继续在西北安定回疆各部,替朝廷效力,进京陛见这才推迟到今年一月的。” “若是那会子他们已经进京来陛见了,那朕便那会子已经叫买丽克进宫。倒是不违挑选的年份了……若这会子皇后还非要追究这个,那便是追究朕的不是了。” 皇帝含笑,目光轻轻飘落在买丽克面上,“没的要因为朕的更改,倒要再耽误买丽克两三年的青春去。” 婉兮听了,便是轻轻一笑。 语琴也是轻叹一声,“可不,这位回部公主,看起来年岁也有二十七八了;若再耽误两年去,便又要年过三十了。这大清的后宫,也不能总收这样年岁的女子进宫来啊。” 皇帝转眸望着那拉氏,面上笑意不减,“话又说回来,即便今年不是女子挑选之年,朕也要为功臣之家破这个例。额色尹和卓一族,不与霍集占兄弟同流合污,心向朝廷,且出兵襄助朝廷,这便是有功于社稷!” 皇帝的话已然说到如此,那拉氏只得深吸一口气,勉强含笑点头,“全凭皇上做主就是。” . 那拉氏重新坐直,下颌微扬,环视殿内一众嫔妃。 “既然买丽克已然入宫,倒不知道皇上要将买丽克安排进哪个宫里?回部的一切都与咱们内地迥然不同,吃的喝的、行的卧的,都与咱们不一样儿。妾身倒是一时想不出,该将买丽克指给哪个宫里去。” 皇帝也是点头而笑,“皇后倒是与朕想到一处去了。皇后说得不错,回部习俗与内地皆迥异,放在哪个宫里,朕也担心一时间都不合适。” 皇帝伸手朝那拉氏伸过来。 那拉氏一怔,心下便也涌起一股子又苦又甜的滋味来,抬起手来迎上皇帝的手。 皇帝含笑握了握那拉氏的手,“若此,朕最放心的还是皇后来亲自教导买丽克。便叫她在你宫里学规矩吧。” 那拉氏一梗。 方才那一瞬间的甜还没从嗓子眼儿咽下去,那嗓子眼儿便卡住不动了。 那拉氏忙努力地笑,“妾身身为中宫,教导内职,自然是责无旁贷。只是妾身宫里已经有林贵人、伊贵人随妾身一同居住……妾身担心,买丽克进了妾身的宫里,可安排的房屋便不多,倒叫买丽克委屈了去。” 那拉氏说着还压低声音与皇帝耳语,“妾身听闻,她们吃的喝的,都不愿与人混用,这便难不成还要为她单独辟一个厨房,连厨子杂役、内管领、听差苏拉……全都单配一批人来?” “再加上她所拜的,与咱们又不是同一个神,那难道说要在妾身宫里的小佛堂之外,还要再给她建一个礼拜堂去不成?” 皇帝想想,倒是含笑赞许而笑,“还是皇后想的周到,就应该这么办。” 那拉氏面色顿时一白,“……若要如此,妾身宫里哪里还有那么多房屋可用?” 皇帝却含笑点头,轻轻拍拍那拉氏的手,“那皇后便也委屈一点,将你目下所用的房屋,腾两三间出来,就也是了。” 那拉氏一声轻喘,“皇上……是要妾身这个中宫,为一个新进宫学规矩的女子腾房屋?” 皇帝却依旧含笑,温柔点头,“皇后母仪天下,自当爱民如子,将后宫所有嫔妃都当做自己亲生姐妹。皇后必定能如此,朕最是放心。要不然……皇后岂不失德?” . 那拉氏终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望住皇帝。 皇帝面上眼里没有半点不豫之色,一径温柔如水,暖如春阳。 那拉氏不由得猛地抽回了手,不再看向皇帝,径自直挺挺坐正。 皇帝面上依旧笑意温柔,便也自自然然收回了手,目光温煦从一众嫔妃身上扫过。 买丽克还在地上站着,皇帝便起身,亲自走过去,与买丽克说了两句话——这话,竟是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的。 豫嫔给婉兮介绍,“这是回部的语言。” 婉兮含笑点头,“我一直好奇回部的语言该是什么样儿的,想来必定与古时候那些西域的商人、女子所用相同。今儿,终于听见了。” 婉兮又回眸向语琴含笑解释,“皇上一向将所有编入旗下佐领的部族,都一视同仁。故此皇上不但满语、汉话、蒙语精通之外,便连高丽话、鄂罗斯话、西南苗疆、雪域藏人的话,也都运用自如。” “如今回部之乱平定,皇上便连回部的话也能说得这样好了。” 语琴惊得不由得瞠目,“我当年进宫,只会说汉话,不会说满语,便是有你教我,还学了好几年去才勉强能听得懂些……皇上竟然能学通这么多话?” 婉兮含笑眨眼,“还不止这些。钦天监里还有洋人,我还听说皇上向钦天监里的洋人学欧罗巴的话呢。” 颖妃也是张了张嘴,“……皇上是不是早定了心思,要选回部女子入宫?皇上就是为了这个买丽克才学的回话吧?看起来,皇上好喜欢她。” . 颖妃的这一句话,倒是叫语琴等几个人,面上都黯然一下。 终究,那回部的女子,天生的五官艳丽,叫她们心下都有些自惭形秽。 婉兮悄悄儿冲颖妃做了个鬼脸,“哎哟,是不是我那黄酒洒出来了?怎么迎面一股打鼻儿的酸味儿?” 颖妃脸一红,“令姐姐又笑话人!” 婉兮含笑冲几人点头,“不是的。这会子只是朝廷平了回部之乱,却并非回部初次归顺朝廷——便如吐鲁番的额敏和卓,便是康熙爷年间就曾出兵助力朝廷,征伐准噶尔;雍正十年的时候儿,就被先帝封为扎萨克辅国公了。” “故此皇上学习回部的语言,该是当皇子的时候儿就开始了,并不是这会子才为了一个回部女子所学。” 颖妃红着脸吐了吐舌,“我说嘛!不然皇上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学会了啊。你们听,那话还打着嘟噜儿的,颇有些难学才是~” 还是婉嫔稳稳地坐着,看语琴和颖妃都说够了,才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婉兮。 “看戏的时候儿,你明明可以听豫嫔的提醒,用蒙语与她说话,可是你却没说;而今儿,皇上也没用蒙语与她说话,而是特地用了她们部族的言语……” 婉兮会心抬眸,与婉嫔眨了眨眼。 . 皇帝定完此事,便将买丽克交给了那拉氏,他自己含笑起身离去,赴“山高水长”,赐王公大臣、蒙古王贝勒额驸台吉、及霍罕、巴达克山、齐哩克、博罗尔、布噜特、诸部使臣等茶果。 众人都知道,“天地一家春”接下来为了安顿买丽克,又有一番好折腾,这便都起身告退。 大家一起朝外走着,话题自然都是围绕着这位买丽克。 同来自厄鲁特蒙古,对回部多年杂处相居的豫嫔、祥贵人,这会子成了众人争相请教的焦点。 豫嫔是跟在婉兮身边儿,倒没怎么多话;倒是祥贵人颇有些得意洋洋地道,“姐妹们世居内地,没见过几个回部女子,才觉得那买丽克相貌艳丽罢了……我母家在西域这些年,什么样的回部美人儿我都见过。说实在的,这个买丽克的相貌,在回部女子当中,也不过中人之姿罢了,没什么特别的。” 兰贵人听了,便也点了点头,“可是她终究是出自和卓家,凭和卓一家在回部的地位,她母家的身份倒也显赫。更何况皇上刚封了她叔父为辅国公,她哥哥是一等台吉呢。” “身份显赫?”祥贵人却反倒捂嘴笑了起来,甚至笑弯了腰,“要说他们家身份显赫,对那回部人去说,倒还罢了;可千万别到我们蒙古人眼前儿来说。不然啊,我们当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婉兮听了都一皱眉,轻轻瞥向豫嫔。 豫嫔便也会意,轻声道,“囊囊放心,我自然不会如她那般口无遮拦。” 语琴听得有些迷糊,忙问婉兮,“你们究竟打什么哑谜呢?看戏的时候儿,你特地不在买丽克面前说蒙语,可是她明明是能听懂蒙语的……这会子那祥贵人又得意成那个样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多亏婉兮这几年来不间断地看“狐说先生”赵翼的笔记;而赵翼曾为刘统勋家幕客,刘统勋则为《西域图志》的负责人,故此赵翼的笔记里,对于西域的描述颇为详尽、翔实,便也叫婉兮对于西域所居的厄鲁特各部、回部有了相当的了解。 这会子便是不用豫嫔来说明,婉兮也能准确说出其中的原委。 “……当年准噶尔辖制西域,回部受其要挟。回部的和卓都被准噶尔人驱赶至伊犁东北之地,沦为阶下囚。和卓一家在伊犁不但再没有尊贵的地位,甚至要自己种地来养活自己。” “他们会听会说蒙语,也是在那段日子里被迫学会的。故此我在她面前才反倒尽量不用蒙语……” 婉兮说着也是轻叹一声,“对于和卓一家人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祥贵人母家从前就是准噶尔的宰桑,曾在伊犁看管过和卓一家。故此她从小便习惯了蔑视她们,这会子才这般得意。” 颖妃回眸狠狠瞪祥贵人一眼,“这算什么,戳人家就伤疤,还得意成这样儿!叫她为我延禧宫的贵人,我当真是脸都要被打红了!” 语琴也与豫嫔道,“这话祥贵人说得,咱们必定不能这样说。即便是回到咱们景仁宫,关起宫门来,便是兰贵人要问你,你也当守口如瓶。” 看语琴这般已然自然而然端起了一宫之主的威仪来,婉兮不由得含笑凝眸。 豫嫔忙行礼,“庆妃囊囊放心就是。谁人心上没有旧伤疤?今日咱们揭旁人的,难免他日,旁人也同样揭咱们的。这才是得不偿失。” 颖妃轻叹一口气,低声道,“这会子我真佩服庆姐姐了。我那延禧宫里啊,可没这么好节制。” 语琴摇头苦笑,“瞧你说的,你没见那边儿打听得最热闹的,不就是我宫里的兰贵人么?我与豫嫔能说这样的话,与那兰贵人又何尝是容易说得通的?” 婉兮听着,缓缓低眉。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咱们这后宫里,各宫关起门来,看似一个家,却实则一个屋檐下的并非亲人呢。” “小到一个宫,大到咱们东西六宫,甚或再加上太后宫、太妃宫,这整个后宫去……道理便都是一样儿的。” “从前咱们自己是宫里位下人,上头有人为主,咱们得低头听着;而如今,咱们自己的年岁也都大了,各自为一宫之主,便再低头忍着,倒不成规矩了。” 婉兮缓缓抬眸,眸光清静,望住语琴和颖妃,“既然宫里人多心眼儿也多,那咱们便再只听之任之也不是事儿。是时候咱们挺起了腰杆来,先将自己宫里整肃清楚了。” 婉兮一左一右握了握语琴和颖妃的手,“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语琴与颖妃的眸子同时一定,继而对视一眼,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望住婉兮,都是点头。 “你说的对,是时候了。从前咱们要听人家的话,这会子便得要旁人学会听话了。” . 几人在后湖上小码头告别。 婉兮和玉蕤坐上冰船回“天然图画”。 玉蕤这才轻声道,“颖姐姐的宫里还好说,不过一个祥贵人挑刺儿;倒是庆姐姐的景仁宫里,兰贵人和鄂常在,都是叫人不放心的。” 婉兮点头,“今儿倒不见愉妃和鄂常在……” 玉蕤也是蹙眉,“奴才也觉意外。难不成是胡氏要生了?可是不对呀,原本是说开春临盆,这才正月里……” 婉兮便也微微皱眉,“你回去便紧着去问问。” 婉兮回到岛上刚歪着盹了一会子,玉蕤便急急忙忙走进来,“真没想到,真是胡氏提前临盆了!” 婉兮睡意全无,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竟是早产了?” . 玉蕤奉了婉兮的命,从圆明园赶回宫里,来到五阿哥所里的时候儿,五阿哥的所里已经忙成了一团。 个个面上都并无喜色,反倒是一派惊慌失措。 玉蕤忙去找英媛格格。 英媛将玉蕤拉进她房里,向外看了一眼,低声道,“是个小阿哥。” 玉蕤忙问,“既然是个小阿哥,那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这所里内外,竟然都忙叨成了这个样儿?难不成是因为早产,那胡氏的身子不好么?” 英媛叹了口气,“……这么忙叨,不仅是早产的事儿,更是——那孩子虽然落了地儿,却怕保不住了。” 玉蕤也吓了一跳,呆呆望着英媛半晌。 “你和五阿哥的长子没能保住,难道说胡氏这第二个阿哥,也要保不住?” 英媛也是黯然跌坐,拍了拍腿,落下泪来,“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保不住,个个儿都保不住。” 玉蕤也是摇头,“若说从前皇室也有头几个孩子保不住的,那都是成婚早、年岁小的缘故;可是五阿哥这都二十了,年岁可不小了,生下的孩子按说不应该保不住才是。” 英媛含泪摇头,“谁知道呢?总归人家说是咱们的孩子福,要不就说我们这当娘的担不起诞育皇阿哥子嗣的担子来……” 玉蕤平定下来,却一把攥住了英媛的手。 “那这会子,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应对?” . 英媛吓了一大跳,“姐姐说这……竟是何意?” 玉蕤蹙眉道,“我的傻妹子,我在园子里一听说胡氏早产,这便悬心于你,赶紧向令主子求了恩旨,这才赶回宫来看你——你想啊,宫里的女人早产,这一向都会被人加以利用,可用来害人的啊!” “你与胡氏都是五阿哥的侍妾,又是先后有的孩子;你说,胡氏忽然早产,若有人怀疑,又会怀疑到谁身上来?” 英媛惊得腾地站起来。 “姐姐是说,她们会将这事儿推到我头上来!” 玉蕤深深叹一口气,“这个嫌疑已然够重,若小阿哥再保不住,这责任便更重了!这会子趁着小阿哥那边儿还没传出准信儿来,你心下赶紧打量个清楚才好。” 英媛紧紧盯住玉蕤,半晌含泪而笑。 “我懂了……我们两个都是皇子侍妾,又是先后有了孩子;都是小阿哥,这便又前后一同都保不住了。这便正好被人利用了,说是我们两个鹬蚌相争的缘故。” “她们尽可以将我的孩子没保住的责任,推在胡氏身上;再将胡氏母子的事儿,赖在我头上。这样我们两个的孩子都没了,便得了合理的解释;而我们两个,便都该死了!” 玉蕤也起身,一把抱住英媛,“正是这回事……所以你这会子不能再傻等着,唯有先理清思绪,待得待会儿小阿哥的信儿准了下来,你便该先下手为强!” . 当整座紫禁城都沉入夜色,那些金瓦红墙都被黑夜掩盖的时候儿,终于传来了准信儿——胡氏所诞下的、永琪的第二子,也已夭折。 英媛所诞下的长子,好歹还活了三天,等到了洗三之时;胡氏诞下的第二子,竟然于诞生同日,只来这世上看了一眼,便长辞而去了。 胡氏自是哭到撕心裂肺,几次要以头撞地,想要跟着孩子一起去。 终究都才只是十八岁的小姑娘,这辈子头一回当娘,这便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丧子之痛;便想不开,宁肯一同死了罢了,也舍不得小小的孩儿独自去走那条黄泉路。 愉妃和五阿哥嫡福晋鄂氏,见大势已去,虽说也安慰胡氏,但是总要出门去面对众人。 愉妃更是要亲自回禀皇帝才行。 胡氏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几个妇差、女子照应着,拼命拦着胡氏寻短见罢了。 胡氏闹腾了好一会子,终于累了。绝望地躺在帐子里,小小的脸衰败如落叶。 英媛走进来。 妇差们都像见了救星,跟英媛行礼,都说:“英媛格格好歹劝劝我们格格。” 英媛坐下来,要了热水,拧了手巾,轻轻替胡氏擦着额角被汗黏住的头发。 “失去孩子的疼,在咱们所里,我便最懂。你眼下心里的不甘、绝望和疑问,几个月前,我心里全都一模一样儿。” “可是,博容啊,”英媛唤着胡氏的小名儿,“我都能好起来;你会子便是再难熬,你也得熬过去。你得跟我一样儿好起来才行。” “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没了,可是唯有咱们好起来了,才能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去……便是咱们这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的,那孩子受了什么委屈去,也唯有咱们好起来了,才有机会回头查清楚去,是不是?” 胡博容眸光一转,眯眼凝住英媛。 “姐姐是说,姐姐也觉着我和我的孩子受了委屈去?又或者说,姐姐当初失了大阿哥,回头已经查清楚了,内里别有隐情?” 英媛毅然点头。 “我的孩子没了,可是却因此反倒换来了阿哥爷的格外疼惜。我不怕与你说:阿哥爷这几个月来在我房内留宿的夜晚,倒比嫡福晋还多出两倍去!太医说,我的身子调理得很好,康复得很快,说不定很快便可以再得孩子去。” “博容,你的孩子没了,这已经是事实。你就是再难受,也已经挽不回。若你愿意,倒不如善加运用此事,反倒能赢来阿哥爷多一分疼惜……” 胡博容的哽噎一点一点变弱,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望住英媛,“姐姐,你为何帮我?” 英媛却笑了,“这会子我何尝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我只怕明天一早起,所里便会将你早产、阿哥夭折的事儿按在我头上了。到时候我便是想与你说话,都不容易了。” 胡博容紧紧盯住英媛,“姐姐这样说,便是这件事必定与姐姐无关?” 英媛惨然一笑,“同样的苦,我也吃过;我敢在你面前用我全家性命,用我余生的子孙福气来与你赌咒发誓!” 胡博容盯住英媛半晌,终于转开目光,幽幽点头,“那我心下,便也明白了。是她!” (谢谢所有恩赏月票的亲们啦~~) 第2345章 5、设防(七千字毕) 玉蕤当晚返回圆明园,将永琪所里的情形禀报给婉兮。 婉兮听罢也是出了好一会子的神,叹息道,“可惜了两位小皇孙,也可怜了两位刚刚当了娘就不得不骨肉离分的格格。” 玉蕤也是蹙眉,“原本咱们都希望这回胡氏能诞下的就是个阿哥,以此来分开愉妃和鄂常在她们的心去,叫咱们十四阿哥能安安稳稳预备三月的种痘。” “老天可怜见儿,那胡氏诞下的果然是个阿哥,倒是与咱们期盼的相同。只是没想到,这孩子竟然早产了。” 婉兮也是轻轻垂下眼帘,“所以这世上,人算总是不及天算。” 婉兮说罢倒是释然而笑,安慰玉蕤,“无妨。这是意外,咱们指望不上这个法子,便再另外想法子就是。总归时间还有,咱们安排什么也还都来得及。” 玉蕤却是摇摇头,“姐你是好性儿,以为是人算不如天算,可我却觉着,这分明还是人算!只不过这算计倒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只是碰巧影响了咱们去罢了。” 婉兮闻言抬眸。 “这话又是怎么说?难不成胡氏的早产,背后也有人为?” 玉蕤点头,“听英媛讲说,原本这些日子还都是好好儿的。因距离临盆的日子还远,那胡氏每天早上起来便也还按着规矩去给嫡福晋请安。” “结果今早上下了一层清雪,清雪下头却结了一层冰。从外表看不出来,结果胡氏一脚踏上去,整个人便重重摔在地上。” . 婉兮也是眯起眼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宫里规矩这样严,便是冬日里,院子里地面上也不准留下冰和雪的。突下的清雪倒还罢了,那雪下头怎么还可能留着冰去?” 玉蕤道,“可不!故此我就觉着那片冰,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就赶在下雪初时,在地上泼了水去,熟知胡氏平日行走的路线,这便得手了!” 婉兮点头,“到头来,若是追究责任,一便是追究那负责扫地的太监、二怕是反倒要追究到胡氏房里负责打水的粗使女子去了。倒一时牵连不到旁人去。” 玉蕤也是恨恨,“正是!我回来的时候儿,那所里已经将几个太监、女子送交慎刑司去审问了。”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那英媛格格呢,你可提醒她小心了?” 玉蕤忍不住冷笑,“想来今晚上若是那几个太监、女子问不出什么来,明早上这罪名便会安到英媛头上去。我自是不能看着她吃这个哑巴亏,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做的预备,她也都去办了。”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这样才好。” . 天亮了。 永琪熬了一个晚上,眼已是红了。 愉妃也同样是一晚没办法合眼,早上起来永琪和嫡福晋西林觉罗氏一起来请安时,愉妃便是强打精神,也仿佛老去多岁。 永琪心下便更是难受。 愉妃没用西林觉罗氏伺候,只叫她亲自去看看胡氏那边儿。西林觉罗氏告退,愉妃便捉住了永琪的手。 “儿啊,你如今成婚之后,还留在宫里,未曾出宫分府去;那你的子嗣之事,便与哥们儿都不同。便是各家都有夭折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终究是在宫外,与皇上隔得远;可是你就在宫里呢,孩子夭折前后的事儿,都得牵连宫里上下,都是要你皇阿玛亲自过问的啊!” “已经连着夭折了两个小皇孙……永琪啊,不能再这么着了。他们是能说孩子福薄、或者是英媛和博容福薄,可是你的长子与次子相继夭折,且都是刚落地就没了……这便难掩悠悠众口,怕又要有人说,其实是你的福气薄。” 永琪眸光也是一黯,“额娘说得对,必定会有人这样说!” 愉妃攥紧永琪的手,压低声音,“从今早上天亮起,你便得面对这些了。你且记着我一句话:孩子去便已经去了,决不能牵连出你后宅的内斗之事来。” “不管这胡氏早产、孩子没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这些咱们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切不可传扬出去,也绝不能叫胡氏乱说话去。” “不然,你叫你皇阿玛又要如何看你?两个儿子相继夭折还不够,难道还要加上你连自己后宅里这么三个女人都驾驭不了么?若如此,你皇阿玛又如何能放心将这么大的江山交给你去?!” 永琪眸光又是一闪,望住母亲,缓缓点了头。 . 用过早膳,愉妃与永琪从表面上看起来,已然神色如常。 两人一起去看胡氏,胡氏见两人来,便掉下了泪来。 “愉妃主子、阿哥爷,慎刑司可传回话来了,他们可有人招供了去?” 永琪与母亲对视一眼,便上前来坐在炕沿儿上,握住胡博容的手,轻轻伸手帮她将滑下的被角拉起来,帮她盖严。 “慎刑司那边虽然还没传回确定的话儿来,不过我忖着,缘故必定是出在这些太监、女子手里。他们惫懒,你又好性儿,这便撒了些水都没当回事儿。没成想清早下了雪,这才结成了冰,倒伤了你和咱们的孩子去。” “你且放心,不管慎刑司那边儿口供为何,我都必定饶不了他们几个去。” 胡博容微微一怔,望住永琪,已是流下泪来。 “阿哥爷是认定了,这事儿必定都是他们的错儿了?那几个太监倒不说了,那两个打水的粗使女子,却都是这两年一直在我身边儿伺候的。若是认准了是她们的错儿,那还不是我管教不严了?” “到头来,我摔倒早产,倒成了是我自己的错儿害了我自己去?那岂不是,反倒要叫有些人说成是‘罪有应得’去?” 胡博容虽是汉姓女,这会子身子弱得都抬不起身儿来,可是刚经历丧子之痛,这会子便是当着愉妃的面儿,这些话说出来也都是字字如钉,铮然有声。 愉妃听了微微皱眉,便也走上前来。胡博容身边儿的女子急忙端上一张椅子来,扶着愉妃坐了。 愉妃轻叹一声儿,伸手抚了抚胡博容的额角,“博容啊,别想那么多。该是奴才们的错儿,自然治奴才们的罪就是。那两个使唤女子虽说是你房里的,可是她们终究又不是你带进宫来的家下女子,终究都是内务府送进来的。” “若说看人走眼,也都是内务府看走眼了,追问那职官的责任去便是,牵连不到你去。” . 永琪和愉妃都这样说,胡博容一颗心更是直沉谷底。 她微微偏开脸去,目光躲开永琪,更是不再面向愉妃。 “那两个女子的事儿,我是可以不管。只是,愉妃主子、阿哥爷,孩子如何去的……这事儿我总不能放下不管!” 永琪微微皱了皱眉,“咱们这会子说的,不就是孩子的事儿么?就是因为他们惫懒,叫那地上的冰没及时除干净,这才害你跌倒,早产伤了孩子去。” 胡博容的耳畔,反复转过英媛的话。 胡博容便霍地回眸,盯紧了永琪去,“阿哥爷是以为,我跌倒了早产,孩子是因为这个没的?跌倒是跌倒,孩子没了却是另外一宗事儿,阿哥爷不能给混为一谈啊!” 永琪也陡然长眸圆睁,“你这又是何意?难道不是因为你跌倒了,惊动了孩子去,这才早产下来,叫孩子保不住了么?” 胡博容一声轻笑,“我是当娘的,孩子诞生下来的时候儿什么样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虽说孩子是早产了,可是却也不是保不住的月份;孩子落地儿的时候儿,还是哭声洪亮,什么都好好儿的!” 永琪面色一变,与愉妃又对视一眼。 愉妃也道,“你发觉什么了?” 胡博容苍白着一张脸,缓缓闭上了眼。 “孩子生下来之后,阿哥爷和愉妃主子忙着出去报喜,这房内一时之间都只是妇差们支应着,没个人做主。” 永琪一皱眉,“怎会?我与额娘出门时,分明嘱咐了福晋在房内照应着你。” 愉妃也道,“当时鄂常在也在。有她们两个人呢,又如何是无人做主?” 胡博容笑了,笑容甚为惨淡,“……是么?那我倒是有些记不清楚了。我那会子刚分娩完,也是累得脱了力去,神智都不清楚了,只是想睡。” “只是惦记着孩子,舍不得睡死,睡一会子便勉强睁眼看一眼。” 永琪的呼吸急促起来,“所以,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愉妃则心下咯噔一声,伸手一把攥住永琪,“博容也说了,她那会子已是累到脱力,半睡半醒的。她便是看见什么去,又会不会是做梦,或者是看错了人?” 胡博容霍地转头,紧紧盯住愉妃,“……奴才不会看错人的。奴才看见是鄂常在站在孩儿身边,正给孩儿盖被子。可是她盖完了被子还不立即松手,仿佛还故意用手压住了,且压了有一会子。” 永琪砰地站起身来,“什么?你说鄂常在?” 愉妃也急忙跟着站起来,伸手死死攥住永琪的手臂,“永琪,你先冷静下来!” . 愉妃将永琪拽出房去,拉着永琪在门外吹了吹冷风。 “你疯了么?当真要顺着博容的话,去怀疑鄂常在?博容是什么身份,不过你是阿哥所里的使唤女子,便是替你诞育孩子,却没能活下来;可是鄂常在呢,她是皇上的后宫啊!” “按着辈分,这叫不敬长辈;若按着身份,这叫以下犯上!” 永琪也是深深吸一口气,“可是额娘别忘了,这个孩子不仅是博容的孩子,也更关系到了儿子的声名去。有人害我的孩子,便是有心害我!” “你傻了么?”愉妃轻轻给了儿子一拳,“若说后宫其他有儿子的嫔妃,可能会这样办;可那是谁,那是鄂常在啊!” “她自己没有儿子不说,她更是你嫡福晋的亲堂姐!她们鄂家将满门复兴的赌注都押在了你身上,她怎么可能会害你去?” 永琪眯起眼来,“额娘是说,鄂常在不可能害这个孩子?” 愉妃垂下头去,也是沉吟半晌。 正月里的风,如薄薄的刀刃,在人面上身上削过去。 “倒也不能那么说……”愉妃抬起眸子来,眸光微眯,凝住永琪,“终究你身边儿两个使女相继有了孩子,你媳妇儿心下不是滋味也是有的。鄂常在虽说不会害你,可是那也终究是以她妹子作为你嫡福晋的身份而言;故此,她并非没有可能为了她妹子,而动博容这个孩子的心思。” 永琪喉头一梗,“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便如何能容得她去?” 愉妃却依旧紧紧攥着永琪,“那也是我的孙儿,你以为,我就不伤心么?” “可是孩子已经没了,你再回头去追究,又还有什么意义?此时此刻你应该往以后去想想,想想怎么熬过眼前这个难关,不要叫人在你皇阿玛面前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去才是!” . 永琪眉眼一冷,“那也无妨。我不如禀明皇阿玛,若是福晋她果然牵扯其间,我索性请旨废了这个福晋去就是!或者叫皇阿玛另指福晋,或者干脆空着福晋的位子,将英媛立为侧福晋来当家就是。” 愉妃闭了闭眼,“……我知道,你早有这份儿心。你嫌弃你阿玛给你指鄂尔泰的孙女为嫡福晋,耽误了你前程;你早想用英媛来攀住令贵妃,以及她母家的观保、德保去。” “你这么想也没有错,终究令贵妃正得宠,比你额娘我在皇上心里更有分量;那观保和德保也是前朝大员,越发受重用。” 永琪微微蹙眉,“额娘别多心,令贵妃怎么与额娘相比?” 愉妃却是缓缓挑眸,眸光变冷,“可是你别忘了,人家令贵妃自己也有儿子啊!若是子以母贵,如今永瑢已经出继,纯贵妃的两个儿子都不济事了;那目下皇子里头,除了嫡子永璂之外,那永璐已是排位第二的了!” “人家令贵妃自己有儿子不去扶着,难不成要转头来,就为了一个瑞常在的缘故,便要扶着你去不成?” . 永琪怔住,望住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愉妃叹口气,垂下头去,“这些年,令贵妃是对你不错;可是前提是她从前生不出孩子来,更没有皇子。如今她有了皇子,永璐在一天天长大;更何况她刚刚进封为贵妃……” 愉妃抬起头来,直直盯住永琪。 “那是仅剩的一个贵妃位分,原本今年为娘最有希望进封的。可是贵妃位分却被她捷足先登,那她的永璐便也已经子以母贵,排到你前头去了!” 永琪身子一个摇晃。 “是啊,还是额娘提醒得对。我便是想要尽心侍奉令贵妃,怕令贵妃也已经不稀罕我的心意了。” 愉妃黯然叹息,“为娘我在后宫里,本就不受宠,便是想替你争取什么,处境都是艰难。故此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儿,我需要有人帮衬着。” “令贵妃是注定指望不上的,反倒是鄂常在……她肯一心一意都为了你着想,反倒能凡事都肯与我站在一起,什么事儿都肯帮我的忙。” 愉妃的头越垂越低,良久也是摇了摇头,叹息着抬起头来,攥住儿子的手。 “永琪啊,我心下也不好受。可是这个鄂常在,为娘我在后宫里需要她;孩儿你的将来,便也同样需要她。故此博容的这个话,咱们不能当真,更不能为了这句话去做出傻事来。” “况且,博容她说不定就是半梦半醒了,又或者这会子是急痛攻心说出胡话来呢?” . 永琪喉头又是一梗,一个踉跄,已是落下泪来。 “额娘,那可是我的儿子啊……” 愉妃这会子已然坚定下来,眼中再也无泪。 “你还年轻!永琪啊,你今年实岁才十九岁!你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你将来的日子还长。你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生孩子,终究你皇阿玛又不缺皇孙,你的孩子再怎么着,怕也比不过绵德和绵恩去。” “你这会子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叫你皇阿玛先立你为储君!等你顺利登上大宝,你将来想要多少孩子没有?” “眼前这个孩子虽说可怜,可是他绝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将来得了大位去,若是觉着对博容和这孩子舍不得,便随便你怎么追封这孩子去都行;至于博容,她也年纪还小,你便如对英媛一样,对她多些宠爱,就也是了。” 永琪怔怔望住母亲。母亲眼底的坚定之色,也感染了永琪。 永琪点点平静下来,举袖抹掉眼中的泪,腰杆缓缓站直。 “额娘说得对。此次的事,唯追究那太监、女子们去就是。按着宫规,重重惩处去,叫博容这一口气出来就是。” 永琪抬眸望向天际,“总之,来日方长。” . 因二月皇帝还要去祭陵,故此正月里这小皇孙夭折之事,随着慎刑司对太监、女子的惩处,便也点点安静下来,渐渐烟消云散了。 玉蕤心下颇有些不平,“原本是多好的一个机会,正可拿住鄂常在去。即便未必能将她怎样,可是至少能叫她收敛些,以后不敢再干伤害孩子的事儿去。” “可是倒不知道五阿哥和愉妃是怎么想的,这事儿竟然没追究起来,反倒这么无声无息下去了……倒便宜了那鄂常在!” 婉兮目光放得悠长,“这会子若说可怕,我倒不觉得那鄂常在怎么可怕了。” 玉蕤也是微微眯眼,挑眸望住婉兮,“……姐你是说愉妃和五阿哥,宁肯牺牲这个孩子?” 婉兮叹了口气,“自古以来,都说天家无亲情;我原本还以为只是手足相残,这会子看起来,倒不止如此了。” “果然有人肯为了那个储君之位,豁出所有的一切去。这样的心,才最是可怕。” 玉蕤垂首想了想,也嗤了一声道,“这事儿出在愉妃身上,倒也不奇怪!不然她当年初封,是整个潜邸里身份最低的,可是却怎么偷偷怀下一个皇子来,为她博到今日的地位呢!” 玉蕤说着也觉心寒,不由得望住婉兮,“姐你说,当年的事儿,难道皇上心下不知么?” 婉兮眸光转开,“……咱们后宫里,嫔妃们都是从四十岁开始,给过‘整寿’。除了常例的千秋恩赏之外,整寿又会额外恩赏九九物品,或者银元宝九个。” “乾隆十八年的时候儿,愉妃四十整寿。皇上却并未给愉妃整寿的恩赏。” 玉蕤也是一拍手,“我也想起来了,正是如此。内务府还曾为了愉妃的四十整寿,请过皇上的示下。这自然不是内务府敢忘记的,只是皇上没有赏下。” 玉蝉在畔听着,也吃了一惊,“后宫里的人,能活过多少个整寿去?况且四十整寿,又是开始过整寿的第一回,皇上怎么好歹也不能忘啊。” 玉萤轻哼一声儿,“……这位愉妃主子啊,得不得宠,难道这一件事儿上还看不明白了么?亏她还巴望着晋位贵妃呢!” . 女子们说着话儿,婉兮还是轻轻拉过玉蕤的手,“……虽说这一回没能动了鄂常在去,可是景仁宫里的事儿,还是要平。” 玉蕤点头,“不然庆姐姐日常不好管束,咱们小鹿儿也不安稳。” 婉兮轻垂眼帘,“兰贵人和鄂常在,有这么两个人在景仁宫里,难免陆姐姐左右顾不过来。可是若是两个都去了,动静倒是有些大,况兰贵人住景仁宫又是皇太后亲定的,将她挪出去,还是不妥。” 婉兮缓缓抬头,坐直。 “兰贵人和鄂常在,便去一个、留一个吧。” “也不必牵连到陆姐姐和豫嫔去,便叫兰贵人和鄂常在两人自己摩擦起来就够了。” 玉蕤眸光轻转,便也笑了,“姐好主意。” . 时至二月,虽说京师里还是有些春寒料峭,可是终究冻人不冻水,那后湖里的冰已经化冻,地下的土壤也已泛起土香了。 婉兮下岛走走,在“泉石自娱”处,巧遇买丽克。 这会子买丽克还未正式进封,身份依旧是学规矩女子,这便见了婉兮,大礼请安。 婉兮留意到,虽说买丽克的神色还是矜持的,可是行礼却是主动些了,倒比看戏那日更懂规矩了。 可见她这些日子来在那拉氏的宫里,那拉氏必定严格教导于她;身入这后宫,便是再多的骄傲,也终究会被严格的宫规,一点点磨平了棱角去。 婉兮含笑扶起买丽克,想说话,终究还是忍住,依旧只报以微笑。 买丽克留意到,这便努力笑笑,主动用了蒙语说,“令贵妃的心意,小妾心下都领了。倒也无妨,令贵妃便用蒙古话吧。” “总归这宫里会说我们回部语言的人少,也总不能求各位都能如皇上一般。小妾若再听不得蒙古话去,在这后宫里便没人能说话,倒要憋闷死了。” 婉兮含笑点头,拉着买丽克进了廊庑坐下,却含笑望住她,“不如这样,我们暂且用蒙古话;可是从今儿起,我教你说汉话,你教我说你们的话。这样儿,便不久之后,咱们便可弃了蒙古话,或者用汉话,或者用你们的话了。可好?” . 买丽克登时眸光一亮,定定望住婉兮,“令贵妃当真肯学我们的话?” 婉兮认真点头,“其实我早就想学你们的话,在你进宫之前,甚或知道有你这么个人之前,我就已经想学了。” 买丽克蹙眉,“为何?” 婉兮含笑,半垂眼帘,“因为我知道你们回部里,有一位热依木夫人。我对她钦佩已久,时常想象着若她能随鄂对伯克进京陛见,我必定要见她一面的。” “既然要见面,我便总得学说几句你们的话,才能与她说得上话啊。” 买丽克的眸光便更为闪耀,“热依木?鄂对伯克?令贵妃竟然知道他们?” 婉兮含笑点头,“我还知道其他很多人,比如额敏和卓,还有哈密的玉素布贝勒……不过他们都是男人,比不上我对热依木夫人的神往。” 买丽克眼中竟然隐隐有泪。 她侧过身去,极力不想叫婉兮看见。可是深吸一口气的当儿,还是轻轻哽咽了一声儿,“原来这大清的后宫里,还有人是不将我们看成异类的。” 婉兮心下也是愀然一动。 古往今来,有句话虽然有些道理,却也谬误不浅,这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部因相貌、信仰、生活习惯都与内地迥异,买丽克在后宫里的不自在可想而知。这样的处境之下,最怕人用这样的眼光,这样的说法来看待她。 婉兮便轻轻一笑,尝试着伸手去碰了碰买丽克的手,“哎?咱们怎么说远了?不是说好了,咱们要互相去学彼此的话去么?” 玉蝉早捧上了笔墨来伺候。 婉兮提起笔,冲买丽克眨眼一笑,“我先教你一个汉字。” 买丽克便也被笔墨吸引过来,点头静待。 婉兮屏息凝神,在纸上落墨,大大地写了一个字——“窅”。 买丽克盯着这个字,好奇地打量着。 婉兮含笑教她,“这个字念‘咬’……我们汉字啊,形与声皆有涵义。你看这个字,分解开来便是‘凹陷下去的深目’。” 婉兮抬眸含笑凝注买丽克,“这正是你眼睛的模样。” (七千字答谢亲们月票~下周还加~) 第2346章 6、和贵人(七千字毕) 买丽克惊讶得圆睁双眼。 “原来汉字跟画儿一样,看一个字,就能看得见一个人的面容!” 婉兮含笑点头,“的确如此。汉字的由来,在远古的时候儿,就是先人们在岩壁、龟甲上的图画,慢慢儿一点点简化演变而来。” 买丽克将那幅字拈起来,欢喜地举在眼前又仔细看了好半天,接下来便抱在怀里,目光殷殷望住婉兮。 “这幅字,可否送给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汉字里还有这样一个,能与我相关联的。” 买丽克说着赧然垂首,“从前我总以为,汉人的世界与我们的,是两回事。汉人的天地、汉人的风俗、汉人的文化,都与我相距遥远,与我无关。”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道你的回部名字叫买丽克,那我既然要教你汉话,我便也帮你取一个汉字的称号,也好叫咱们私下里昵称的,可好?” 买丽克眸光便又是一亮,举起怀中这幅字,“这个字可不可以当名字?我就用这个字当称呼,好不好?” 婉兮拊掌轻笑,“当然可以。古时候就曾有一个女子,以此为名。” 买丽克怔住,“她是谁?她为何也用这个字?她是你们汉人么?汉人为何也用这个字为名?” 婉兮含笑点头,娓娓道来,“那个女子是六百年前的南唐人,她十六岁时被南唐后主李煜选入后宫。她母亲的祖上,是唐代随着使臣从西域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故此她有回鹘人的血统,眼睛便如你一般的深凹。” 买丽克便笑了,“对,我们回部的祖上就是回鹘人。若此,那个女子与我倒算同族。” 婉兮点头,“因为她生得卷发、高鼻、浓眉、长睫,双目深凹而顾盼有情,故此南唐后主李煜便为她取名‘窅娘’。” 婉兮含笑抬眸,凝注买丽克的眼睛,“这个字,便是为回鹘后裔女子所用,故此用来当你的称号,便最是合适。我便从此管你叫‘阿窅’,可好?” 买丽克惊喜地扬眸,仔细回味了一下,便用力点头,学着婉兮用汉话说了一遍——“阿、窅”。 婉兮笑着点头,“阿窅,你喜欢么?” 买丽克用力点头,“我喜欢!” . 因为一个字,叫婉兮与买丽克之间的距离便倏然拉近。 婉兮便迭声连连叫几回,“阿窅,阿窅,阿窅……” 买丽克便也笑,同样迭声地回应,“哎,哎,哎!” 两人相视而笑,两双手已经不自觉地向对方伸过去,握在了一处。 婉兮含笑道,“你说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汉人的世界与你们的,仿佛不是一个;这话有理,却不对。” “便如我说到的窅娘,她自己就是身在江南,为南唐后主李煜后宫的嫔妃。她相貌美丽之外,更因为有你们回鹘女子的血统,故此天生善舞回旋,舞艺便是在江南之地、南唐后宫,也是独领风骚。” “她身段儿轻盈,可做根据王昌龄《采莲曲》所编的‘莲中舞’。南唐后主李煜用黄金打造两丈高的莲台,窅娘可在莲花中为他回旋而舞。” “窅娘为莲中而舞更加轻盈,不穿鞋履,只用布帛缠住双足。” 婉兮含笑眨眨眼,“便如这大清的后宫里,说到汉女,第一个特征便是缠足——便也有人说,汉女缠足的习俗,就是起源于这位窅娘。” “窅娘面貌之美,可由这个‘窅’字窥见一斑;窅娘的舞姿之妙,又成为史书上唯一能与汉代赵飞燕相提并论之人。” “所以你瞧,一个有回鹘血统的女子,竟然开创了汉女缠足的先河;可以与赵飞燕并论而竞美。那你们回疆与我们内地,乃至江南汉人的生活,何曾远隔了?又何曾是两个世界?” . 买丽克听得也是微微张开了嘴。 “原来,汉女缠足的习俗,竟然可能是一个回鹘后裔的女子开创的?天啊,我从来就没想到过。”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说到窅娘,都已经算晚的。咱们还该往前再继续推算——比如说到回鹘商人从西域到内地来经商,这便是大唐时候再常见不过的事;后来大唐遇安史之乱,险些灭国,还是回鹘出兵协助平叛,这才叫大唐气数又能延续下来。” “故此大唐国都长安,亦即今日的西安,大唐皇帝便下旨,将城中最繁华的钟鼓楼处,赐给回鹘商人经商……从大唐至今,数百年来依旧如此,这便是大唐为了感谢回鹘的救国之恩。” 说到“救国之恩”四个字,买丽克的面颊也不由得红了。 婉兮点头,“虽然那是大唐,此时已是大清,但是中原王朝实则一脉相承。便是如今咱们皇上每年的祭祀里,还都要拜祭历朝历代的先帝。咱们大清的皇上,从不仅仅将自己当成大清这一代的皇上,更不只是满人的皇上,大清是传承汉唐,历朝历代绵延而来。” “故此那大唐时候的救国之恩,咱们大清也同样记着。” 买丽克的脸颊,便更加红润了起来;那一双天生深凹明媚的眸子里,更是波光流转。 这个回部女子,从正月十三同乐园看戏那日,整个人便是苍白隐忍的;这一刻,终于在婉兮面前柔软了下来,那容颜里天生的艳丽,便也如花朵徐徐绽放开来。 . 婉兮望着这样的买丽克,终于放心而笑。 “还有更远的呢,例如汉代,中原与西域便经由丝绸之路经商来往。内地太多的诗词里留下了关于‘胡姬’貌美、善舞的记载去。便如汉代的乐府诗中便曾说‘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买丽克不由得含羞微笑,“说得好美。” “不仅美,”婉兮轻轻拍拍买丽克的手,“更可贵的,是性子的直率与刚烈。便如我神往钦佩热依木夫人许久,那首乐府诗里在赞美胡姬的貌美之后,还接下来说‘不惜红罗裂,何论轻jian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便是讲这位胡姬拒绝霍将军门客冯子都,不为权势与金钱所折腰,不惧当场翻脸,扯断红罗带,直斥金吾子。” 婉兮收起微笑,正色凝视买丽克,“再加上本朝这热依木夫人的故事,更叫我觉得,回部女子最动人之处,倒不是倾国美貌、如燕舞姿,而是这一份直率刚烈的性子。” “所以你瞧,你们回部人,千百年来早已与内地的历史嵌合在一处;西域与内地虽然地理上相隔遥远,但是从来都不是两个世界。此时咱们身处的虽为大清后宫,在后宫里说满语,习俗多是满人的;但是无论后宫,还是整个内地,与你们世代居住的西域,终究还是同一个世界。” “你日后若吃食、穿着,或者使唤人手等事情上,若有事,尽管来与我说。我好歹还能学着去了解你们一些,必定能帮得上你去。” 买丽克呼吸微微急促,抬眸凝视住婉兮半晌。 终于,买丽克垂首,手上已是攥紧了婉兮,“多谢令贵妃。我不知道你们的汉话该如何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只懂得说:我很庆幸能在这陌生的内地、陌生的大清后宫里,能够遇见令贵妃您。” 婉兮含笑点头,“我又何尝不是?我与热依木夫人始终缘悭一面,如今见了你,便也叫我心下得偿一半去。” “更何况你家有功于朝廷。身为和卓之家,你们一家干系到西北回疆的稳定,于国于私,我也都想对你说一声‘幸会’。” . 两人说得投缘,十分有些恋恋不舍。只是买丽克还是不得不起身告退,“我在皇后宫里学规矩,宫里的规矩严,皇后管得更是严。我出来的时辰已是不短了,不敢再多停留。这便暂且告退,以后还希望能与令贵妃多多盘桓,能跟令贵妃多学学汉学里的典故。” 婉兮含笑点头,“我自然也是巴望着。” 买丽克走了,一路走远,还是几次回头望来。 玉蝉轻舒了一口气,却是含笑问,“买丽克小主这样姿容艳丽,六宫上下都十分防范。主子却如此相待,难不成主子就没有半点担心么?” 婉兮含笑抬眸,“若说带着异域特色的容貌,阿窅她又不是咱们后宫里的第一个。你忘了伊贵人么,她也是来自西域,虽说是厄鲁特蒙古出身,可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同样也是肤色如脂,眉眼之间倒与回部女子更为相像。” “可是你看伊贵人进宫以来,皇上可有特别的宠爱了去?” 玉蝉想了想,便也点头笑了,“可不是。这世上总有‘各花入各眼’之说吧。便是如回部女子的容颜美丽,可是入不入皇上的眼,却是另外一回事。” 婉兮轻轻点头,“朝廷平准噶尔,准噶尔是蒙古人,蒙古人里自然以成吉思汗的后裔血统最为尊贵,故此有出自博尔济吉特氏的豫嫔进宫;朝廷平回部,回部人里自然是号称圣裔的和卓家族血统最为尊贵,所以必定有和卓家的女儿入宫。” “你看豫嫔进宫已是三十岁,阿窅进宫也已经二十七岁了。皇上却完全不在意她们的年岁,照样挑她们入宫,便是因为皇上要的不是她们这个人,而是她们的血统和出身所代表的象征涵义去。” “若要与这样的女子争宠,其实破坏的是朝廷和皇上对于厄鲁特蒙古、回部的一片用心。皇上自是失望,又怎么可能争得来皇上的恩宠去?”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明白了。” . 二月初三日,皇帝亲自祭祀大社大稷。 同日,皇帝下旨,封皇后位下学规矩女子为和贵人。 当日黄昏,六宫又齐到皇后宫请安时,自是都给和贵人道喜。 因是自己宫里的贵人,那拉氏好歹也要先说些吉祥话儿,这便含笑对和贵人道,“你进宫刚学规矩一个月,皇上就赐封了贵人,这是皇上格外的恩宠。况且皇上还亲自赐下了封号,这便更是难得的。” 同样是皇后宫里的贵人,直到此时林贵人和伊贵人,还都是以母家姓氏为称号,并无封号呢。相比而言,和贵人的确是更显得得宠了些。 那拉氏含笑拍拍和贵人的手,“以和为贵,皇上的心意你自当明白。” 下首列座,语琴不由得转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那拉氏这话当然没错,“以和为贵”,打完了仗之后都要化干戈为玉帛,这叫“和”。可是这话本身虽说没错,却要这样直接给和贵人解释出来,终究有些不是那么回事儿。 和贵人给皇后行完了礼,因纯贵妃没来,和贵人便走到婉兮面前行礼。 婉兮含笑道,“和贵人可知道,皇上最爱美玉。和贵人这封号倒叫我想起这世上排名第一的一块绝世美玉——和氏璧。和贵人的封号,便与那块美玉的‘和’,是同一个字。” “况且玉璧乃为礼天之器,在玉器之中的地位最为贵重。玉璧又为天子之玉,《周礼》说‘璧琮九寸,诸侯以享天子,故此和氏璧后来便化作天子独掌的‘传国玉玺’。故此和贵人的封号一经提起,在我心中已是化作那至美、至高的和氏之璧。” “便如主子娘娘所言,以和为贵;皇上赐下这个封号给和贵人,又何尝不是说在皇上心里,已经将和贵人看得如和氏璧一般贵重、华美了去?” 和贵人抬眸,双颊已是一片桃红。 婉兮含笑点头,压低声音私语道:“恭喜你,阿窅。” . 二月初八日,皇帝将起銮,赴东陵谒陵。 此次皇帝谒陵,随行后宫的排单里,便又特地加上了和贵人。 此次随行六位后宫,除了皇后那拉氏、和贵人之外,另有颖妃、豫嫔,以及同样是新封不久的伊贵人、郭常在。 婉兮自请不随驾。 三月里便是永璐种痘、永瑢出宫就府;以及,四公主定于四月初三日巳时行初定礼,五月十三日巳时行成婚礼……这些要紧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二月里都是最要忙碌的时候儿。而此时宫里皇后要随驾,纯贵妃身子不好,便一应的事体都需要婉兮来打点。 正月里,皇帝已经正式下旨,赐封四公主名号为“和硕和嘉公主”。赐予名号之时,便是厘降确定之日。 皇帝临起驾之前来看婉兮,握着婉兮的双手,直说,“又要辛苦你。” 婉兮叹口气,“爷进封奴才为贵妃之日起,又何尝不是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奴才尽心尽力的?” 贵妃非其他位分可比,尤其此时纯贵妃身子一直不好,婉兮这贵妃之位,便已相当于后宫的“二妻”;皇后不在宫里时,所有大事小情自然尽都要婉兮管着。 皇帝眨眼轻笑,“说得倒好像你进封贵妃之前,这后宫里的大事小情便不是你帮衬着了似的……纯贵妃她终究是汉女,对内务府一应事体,哪里有你知道得详细?” 婉兮便也只能无奈地笑,“爷是吃定了奴才了,奴才自当尽心竭力,哪儿还敢有半点惫懒啊。” 说是说,笑是笑,皇帝却也明白婉兮心下的事,“……小鹿儿种痘,必定没事的。爷此番去谒陵,必定祈求列祖列宗护佑。” 婉兮鼻尖儿霍地一酸,这便极力忍住,努力地笑。 “爷说的是,奴才也相信必定没事的。况且今年从开头儿便是连连的好事,回部的献俘礼,接着又是四公主的厘降婚礼,这都多喜庆呢,自然不会还有旁的。” “再说,便是小鹿儿是奴才的孩子,可是难道四公主和六阿哥就不叫奴才一声儿‘姨娘’了么?他们两个的婚事,也同样都是终身大事,奴才也愿意尽自己一份儿心意去,这也是责无旁贷。” 皇帝轻叹一声,伸臂将婉兮圈入怀中,“爷有时候儿也不喜欢这身为天子的不自由。这会子去谒陵,将宫里这么些事儿都扔给你;叫你心下记挂着小鹿儿的事儿,却还要忙这么些旁的。爷其实想在这会子,留在京里陪着你和孩子。” 能有皇上这样一句话,婉兮心下便什么都开解了去。她伏在皇帝怀里,小心翼翼地抽抽鼻子,“爷不必这样想。爷是天子,其次才是父亲,这个主次,奴才能分得清楚。” “况且爷每年二月谒陵,已是这多年的惯例,如何能轻易更改?况且今年是准部、回部彻底平定,爷自然该谒陵,将此等功业禀告历代先帝。这些事儿都是国之大事,都比小鹿儿种痘之事更要紧。” “小鹿儿是皇子,就更应该明白这些事儿。此时是他还年幼,若他再大几岁,奴才还要叫他陪着爷一起去谒陵,到列祖列宗陵前磕头尽孝呢!” 婉兮伸手帮皇帝整理了下衣襟,“爷便放心去吧。奴才和小鹿儿等爷回来。” . 皇帝依依不舍地走,婉兮却叫住皇帝,呈上几个食盒。 皇帝打开看,都是炉食。炉食方便在路上带着,不怕干,也不易坏。 皇帝便挑眉,“这回怎么想着给爷路上带炉食?” 婉兮却笑了,从皇帝手中轻轻夺回食盒的盖子来,盖回去,“爷会错意了,这些炉食,奴才可不是给皇上预备的!皇上路上用的,自然有内务府下的内管领都预备好了,必定比奴才这个做得好吃多了。” 皇帝便高高挑眉,抱起膀子来盯着她,“哟呵!那你给爷看,是几个意思?那这又是给谁预备的?” 皇帝自己说罢,不由得眼珠儿一转,“……进给皇太后的?” 婉兮低笑出了声儿,却又是故意矜傲地摇了摇头,“也不是给皇太后的。反正皇后娘娘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呢,皇太后想吃什么,皇后娘娘亲自做就是了。” 皇帝忍不住轻啐了婉兮一声儿,“小蹄子,那你到底给谁做的?” 婉兮轻轻一笑,刚想张口说,却还没等说呢,啾啾从外头进来。 刚一进门儿,还没顾上给双亲请安,先皱起鼻子来在空气里嗅了嗅,“……膻味儿!牛羊的?” . 婉兮是被啾啾的“狗鼻子”给打败了,这便红了脸看向皇帝。 皇帝便也笑了,“那我知道了,你是给和贵人的!” 婉兮含笑点头,“这会子奴才不便再到皇后宫里去送,还是请爷代为转交吧。爷别忘了告诉和贵人,这些炉食都是奴才在岛上专门砌了新灶,用了新锅、新铲,一应的厨灶用具全都是新的。” “这些炉食和面的时候儿,半点猪油都没碰过;或者用素油,或者用牛油羊油,其余半点不沾的。” 皇帝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来,“你竟细心若此~” 婉兮轻笑一声儿,“终究满人古时曾以放牧猪群为生;满人上供用的也都是猪肉、猪血,平素吃饽饽,里头必定离不开荤油……尤其是皇后娘娘,因主持坤宁宫家祭,要亲自在大灶里煮猪肉,平素怕便容易忽略了和贵人的习俗。” “这会子皇后主子走得也急,奴才也怕皇后娘娘给忘了这些,倒叫和贵人在路上没有合适的吃食。既然奴才独住一岛,什么都方便;且奴才是汉姓女,平素猪肉荤油用的也不多,还是喜欢素淡的些,这便更方便替和贵人预备。”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凝着婉兮。 良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扯过来,落下唇来仔仔细细亲着她。 流连太久,气息便已乱了。婉兮红着脸,轻轻推开皇帝。 “爷快走吧。再盘桓,奴才便更舍不得爷了……” 皇帝极力平息气息,故意在婉兮耳边呢喃,“那便叫你舍不得!叫你这一个月想着爷,等爷回来……咱们再将这些账目,混在一起,一并算过。” 婉兮脸便更红,含笑做了个鬼脸儿,“爷,年过半百了呢……” 皇帝懊恼,伸手绕过她腰侧,在她那圆翘上,又揉又捏了一把,这才意犹未尽地去了。 . 皇帝起銮而去,婉兮率语琴、舒妃六宫,一并送行。 銮驾走远,婉兮与语琴携手往回走,婉兮远远望望那空了一半儿、倒是因此而清静了许多的“天地一家春”,缓缓道,“二月,节气上算开春儿了,万物更新,姐姐的宫里也是时候打扫门户了。” 语琴轻轻一哂,“可不~咱们虽说倒用不着回避皇后,不过她这会子不在京里,的确叫咱们更松快些。等她随着皇上谒陵回来,我那景仁宫里,也该安顿下来了。”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语琴轻笑,“安排好了。正好豫嫔随驾走了,而她们两个又都在宫里;现在只需要我跟小鹿儿暂时搬出来,将那个空院子留给她们两个去就够了……到时候儿,咱们且看着就是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这两天就放出话儿去,说小鹿儿三月就要种痘,我心疼孩子,这个月非要跟小鹿儿守在一处。你便可自自然然搬出来,到我岛上去了。” . 皇帝銮驾刚走,语琴还没等搬过来呢,第二天,九福晋兰佩便已急着递牌子进园子来请安。 接下来即将有四公主的厘降,以及永瑢出宫就府迎娶福晋,这两宗都是皇室与傅家的联姻,婉兮有多忙,九福晋就一样有多忙。 故此两人总要碰头在一处,将两边儿的事儿对好了,才不致出了纰漏。 九福晋见了婉兮,行完礼,便也褪去客套,叹了口气。 “奴才方才先去看了纯贵妃一眼……终究四公主是纯贵妃所出的公主,奴才需要先问问纯贵妃的意思。” 婉兮点头,“这是应当的。若不是纯姐姐身子不好,这会子操持这些事儿的,便也应当是纯姐姐。” 九福晋轻轻摇了摇头,“当着令主子,奴才方敢说句实话——奴才怎么瞧着,纯贵妃有些不大好了?奴才真担心这会子替四公主办婚事,若是办得迟了,倒可能要先守丧了。” 纯贵妃的身子,婉兮心下多少有数儿。归云舢也私下里说过,说今年开春儿便是一大难关;纯贵妃若熬过去了,兴许还有日子;如这个开春儿便不好,那很可能就是大限已到。 而若是纯贵妃这个开春薨逝,赶在四公主婚事前头了,那四公主就不能如期成婚,倒要守满孝期去了;同样的道理,永瑢的更是如此。永瑢身为皇子,甚至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也是点头,“皇上定在四月初三行初定礼,五月十三行成婚礼,这便也都在眼前儿了。相信纯贵妃必定能熬过去。” 兰佩便也只好点头,长叹一声。 兰佩这样叹口气之后,便半晌没有再抬头,显是有些走神了。 婉兮便轻声问,“……可是府里预备两桩婚事,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为难的,你尽管与我说就是。” 终究这会子皇上去谒陵,九爷也随驾去了。这府里的大事小情也都是兰佩自己一个人扛着呢。九爷府里还比不得宫里,终究宫里有整个内务府来各分其职呢。 兰佩闻言霍地抬眸,望住婉兮,眼中已是起了水雾。 “芸香她……生了。” 第2347章 7、亲自看着才放心(七千字毕) “那芸香倒是命好,又是个阿哥……”兰佩垂下头去,指头紧紧攥住衣襟。 婉兮半垂着头,也是微微缓了一会子,才抬起脸来。 “兰佩,你且先容我说一声恭喜。好歹,是九爷又多了一个儿子;是你们忠勇公府,又多了一份希望。” 兰佩轻轻阖上眼帘,“令主子说得对,这也好歹算是一桩喜事。只可惜,这个阿哥是芸香所出;哪怕换做是篆香的,我都会高兴一点。” “那芸香的为人,令主子甚至比奴才还清楚。她所出的孩子,便是个阿哥,我这心下啊,都不敢指望。” 婉兮明白兰佩心下的失望。 终究那芸香若只有福灵安一个儿子的话,凭这些年九爷对芸香那一家子的冷落,芸香还不敢翻动起什么来;可是这会子芸香竟然又有了第二个儿子,凭芸香的为人,难保她心下不再张狂起来。 婉兮轻轻垂首,“好在一个孩子身子里的血,来自父母双方。便是这个孩子是芸香所出,终究有一半九爷的血脉;况且将来长大了,念书学规矩,都是在你这个嫡母的身边儿。故此那孩子,说不定还有的指望。” “便不说旁人,只说灵哥儿。那虽说也是芸香的所出,可是性子非但不像芸香,反倒以年少之龄便为朝廷建功立业。三年间,连升三级,由三等侍卫直升为头等侍卫;更是多罗额驸的身份……这样出息的孩子,也给九爷,给你们忠勇公府争脸了不是?” . 兰佩抬眸望住婉兮。 兰佩心下也明白,以令贵妃旁观者的视角来说,的确会是这样看的。忠勇公府的孩子,不管嫡出庶出,不管是她们三个谁生的,首先都是九爷的孩子。 令贵妃对忠勇公府的情分,原本就是从九爷那儿起的,所以对于令贵妃来说,的确这些孩子都是一样儿的,倒不必分什么亲疏远近。故此令贵妃才会连灵儿都夸赞,连福铃都喜欢。 可惜这些转一个视角,对于兰佩自己来说,却是不一样的了。 令贵妃没说错,灵儿就是出席,就是争气……只可惜,灵儿出息、争气,是给芸香争脸罢了。 灵儿三年连升三级,灵儿虽不是他所出,却也同样能成为多罗额驸;灵儿此时的风头,都几乎已经盖过了隆儿去;就更别说,灵儿能当上额驸,可是她的康儿,却怎么都没能熬上个额驸当当! 这世上啊,就怕人比人;一比较下来,心便难以平稳。她不是不喜欢灵儿,不是不愿意叫灵儿给忠勇公府争脸——只是,她不喜欢别人生的儿子,盖过了自己所生的孩子去啊! 一个灵儿,已经够叫她心上如焚的了;若芸香再生下来的这个,还是如灵儿一般出息、争气……那她真不知道十几年后,她是不是要额外再烧十几倍的心去。 . 兰佩半晌垂首不语,婉兮瞧着,心下也不是不明白。 宗族礼法,是总希望叫一个家族是一个整体,叫女人们学会将旁人的孩子也看做是自己的孩子;以兰佩这嫡福晋的身份,更是要从名分上成为九爷所有孩子的母亲。 可是宗族礼法,终究是男人们制定的;男人们自以为是,却无法真正影响到女人们的心。 女人都有“小心眼儿”,便自古以来,无论嫡妻,还是侍妾,罕有人能做到将旁人的孩子当真当做自己的孩子的;孩子们之间只要一有比较,必定便夹杂了生母之间的争夺去。 古往今来千万年,后宫如此,后宅亦如此。 婉兮便轻轻叹息一声儿,伸手握住兰佩的手。 “我知道,我方才说的话儿,有些是叫你听不入耳了。” 兰佩深吸一口气,抬眸极力一笑,“无妨。我明白令主子并非有意,只是因为令主子终究置身事外,也不好多说旁的。” 婉兮含笑点头,“虽说置身事外,可是其实这些年来,我与你们忠勇公府便从来没真正隔得远过。我与你的情分自不必说了,便是隆哥儿、麒麟保都算是在我身边儿长大的,我与他们的情分,又何尝比自己的孩子浅了去?” “尤其我那会子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隆哥儿和四公主能在我身边儿那几年,叫我一偿为人母亲的心愿。而麒麟保,更是两岁多大就在我眼前儿,我是将他当成半个儿子一样地抚养长大……虽说忠勇公府里的孩子都是九爷的孩子,可是我对隆哥儿和麒麟保的情分,终究是旁的孩子比不上的。” 兰佩这才笑了,眼底的水意终究化作了由衷的笑意。 “能得令主子这句话,奴才就安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那你肯听听,对你眼前的处境,若换了是我,会如何办么?” 兰佩用力点头,“令主子快说,也帮奴才指指迷津。” . 婉兮轻轻垂首,“若依我看着,芸香这位哥儿已然生下来了,咱们心下再怎么着,也已经无法更改;更不能犯傻,生出要算计那孩子的心意去——不管芸香怎么着,那孩子无辜,况也是九爷的孩子;如是伤了那孩子,又何尝不是伤了九爷的心去?” 兰佩也是点头,“令主子这话说得最是明白。若我真是那样狠毒的人,我自然早就想法子了,又如何容得芸香十月怀胎,顺利将这孩子生下来!”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才肯与你说眼前这些话——我忖着,这会子与其全部心思都去想那个孩子,你倒不如赶紧收回心思来,好好儿想想九爷去。” . 兰佩闻声怔住,“……想想九爷?令主子,奴才愚钝。”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轻轻攥了攥兰佩的手,“无论是后宫,还是后宅,古往今来,男子总难免三妻四妾。女人多了,自然便会有孩子;旁人有了孩子,咱们自己心下不痛快,这是难免的。” “只是要分一分,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无论后宫还是后宅,男人们总有些需要权衡的事,便要看看哪个孩子是男人们权衡之下的产物——若是男人们为了权衡朝堂,或者官场,不得不为之的;咱们难受归难受,但是不值当为了这个要跟自己的夫君翻脸、闹僵。” “真正值得咱们难受的,是夫君们因为喜欢才有的孩子……” 兰佩深吸一口气,便也点头。 婉兮歪头凝视兰佩,目光里多了些淘气,“那依着你自己看,九爷是喜欢芸香的,才给她这个孩子的么?” . 兰佩微微眯了眯眼,随即轻嗤一声,“奴才倒不信!芸香当年曾经做过什么,九爷这些年又是如何对她的,奴才倒不至于当真以为九爷是喜欢她的!” 婉兮点点头,“所以啊,这症结便不是出在芸香身上,而是在九爷那呢,” “九爷是什么样的男子,他的心下如何洞悉世情,兰佩你应当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故此与其这会子还去计较一个已经下生的孩子,倒不如回头想想,九爷那样明白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儿给了芸香一个孩子去。” 兰佩一怔,双颊不自觉已浮起赧色。 令贵妃她,竟然如此一针见血。 婉兮瞧见了兰佩的神色,这便忍住一声叹息,半垂下眼帘去。 “兰佩,按说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儿。我与你便是这些年的姐妹情分,这事儿也轮不到我来说;只是这会子既然你在我面前,愿意与我倾吐,愿意听我两句唠叨的话——我便说,这会子更要紧的,是你该如何去赢回九爷的心;而不是再去计较一件已经无法更改的既成之事。” “夫妻相伴一辈子,那不是一年半载,那是长长的几十年。男人不是咱们女子,咱们可以被困在后宫和后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到旁的男人去;可是男人却可以行动自如,他们总会看见更多的女子,他们也被宗法礼度容许拥有更多的妻妾去。” “这不公平,可是咱们无法更改。咱们这会子要做的,除了年少夫妻时候的海誓山盟之外,还得琢磨出来些法子,拢得住自己夫君的心,叫他们不将心往旁的地方儿使,叫他们便是看见再多的女子,可是心却该按时回来,依旧能回到咱们这儿来。” . 兰佩如醍醐灌顶,愣怔怔望住婉兮,心下却是豁然开朗。 婉兮觑着兰佩神色的变化,便笑了,“兰佩你最是七窍玲珑的妙人儿,便是不用我这样点破,你自己其实也迟早都会明白。叫我瞧着,你这会子心下已然是敞亮了。那我便所有说过的话都抛一边儿吧,你尽跟着你自己的心意去行事,便是了。” 兰佩深深垂首,半晌,终于由衷地笑了。 “真是,令主子你瞧我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有些事儿还看不明白。” 兰佩说着抬眸,由衷凝注婉兮。 “就因为令主子心下总是这样明白,皇上的心才会这些年都没离开过令主子身边儿。令主子三十岁能诞下皇嗣之前,皇上给令主子的,是从初封开始就每一次都超乎宫规,甚或谕旨的晋位去;” “待得令主子过了三十岁,已是调养好了身子,皇上给令主子的,便是一年一个儿的孩子去……孩子多不稀奇,在这后宫里真正稀奇的,是这些孩子一年一个儿诞下的频率——这样的盛宠,大清后宫里,一百多年来,再没第二个了。” 一说这个,婉兮就脸红了。 一年一个儿的频率,便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也已是够稀奇的;况且那位爷有多日理万机的天子,又更是都什么年岁了……更何况那位爷还是修炼密宗佛法的弟子呢~ 婉兮忙捂住脸颊,露出少女一般的羞涩来,“哎呀,我求你了,别说这个了~~” 见令主子摆出这样的情态来,那自是拿她不当外人看,兰佩便整颗心都暖了过来,忍不住已是满面的笑容去。 兰佩故意打趣,“……算算令主子小月的日子,是九月底;那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这三个月便是令主子休养的日子;若有孩子,便也该是正月里的事儿。此时二月,是不是又该有动静了?” . 婉兮这便整张脸都红透了,忙扬声唤玉蝉,“玉蝉,快给我拿缝衣针来!你们九福晋这么口无遮拦的,我叫她别说了,她也不听;我便只好狠狠心,将她这张嘴给缝上才好!” 玉蝉也是笑,作势去端了针线笸箩来,可是走到近前儿了却促狭地眨眨眼,“主子,奴才该死——奴才也想跟九福晋问问同样的问题去呢!” 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已是笑成了一团去。 婉兮红着脸在脚踏上跺脚,“别闹了!~皇上正月里忙成什么样儿,你们又不是没瞧见。又是过年,又是回部献俘礼的;这刚到二月,就又起銮谒陵去了,哪儿来那么大精神头儿还坐下胎去……” 婉兮红着脸说着,脸色便也一点点苍白下来。 她扭了扭指头,垂下头去,“再说,人家都说掉过孩子的,身子会有损伤。有的有可能,便再也不能坐下胎去了……亏你们还替我算日子,我自己倒是担心,我着身子,怕是……” 玉蝉忙给自己抽了个嘴巴,“呸呸呸,奴才方才多嘴了。这都是奴才的错儿,老天爷啊,赶紧怪罪我去。” 兰佩便也不笑了,正色凝视婉兮,缓缓道,“……奴才虽不是医者,可是奴才也好歹是生养过的。到了这个年岁,奴才也能看懂几分了。” “虽说令主子小月过,可是奴才瞧着令主子恢复得倒好。这面色、这意态,必定没有半点伤到根基去的。况且苍天在上,将这人间必定看得分明,凭令主子这些年在后宫的为人,上天也必定不会如此狠心。” 玉蝉也道,“皇上都说,这回谒陵去,必定要替令主子祈求祖宗保佑呢……祖宗还能保佑个啥,必定是保佑子嗣绵延。那珠子就必定还能再为皇上开枝散叶的!” 婉兮听着,心下便也是燠暖了。 她捂着脸,含笑点头,“叫你们两个嘴巧的给说的,我这会子心下也活动了。好吧,就承你们二位的吉言,我便小心盯着自己的肚皮就是了。” “不过这会子必定是没有的,终究皇上这两个月来太忙了。还是等皇上三月回来之后,我小心伺候着吧……” 婉兮这样一说,众人便都松一口气,重又笑了起来。 . 二月初十日,皇帝銮驾驻跸天津蓟县的“白涧行宫”。 正逢皇后那拉氏千秋令节。 皇帝下旨,与这十几年一样,照旧停止行礼筵宴。 旨意送达那拉氏行宫,那拉氏跪接,面上和心底,同样是麻木的。 反正也没什么新鲜了,这十几年来一向都是如此的。 塔娜陪着那拉氏将圣旨放好,看着主子难受,便也忍不住轻声劝,“……总归主子的千秋令节是在二月里,而皇上每年都是二月出外谒陵。这在路途之中,自然不便叫公主、福晋们进宫行礼。” “况且皇后的千秋令节行礼,本该在交泰殿受礼的;这会子在行宫呢,又不在京里,当真没个合适的地方儿。” 那拉氏轻笑一声,点了点头,“从前咱们大清没入关之前,没有交泰殿,后宫的大福晋们,该受礼的一样儿还能受礼。” “说到归齐,地方儿是次要的,要紧的是人心。若人有心,便是在露天地儿上,搭建起黄幔大帐,一样儿受礼;若人没这个心,这还只是天津呢,离着京里又不远,况且行宫里也有正殿和宝座,也同样不叫受礼。” 塔娜望着那拉氏,只能跟着难受,却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了。 那拉氏怅惘地叹一口气,“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看皇上谕旨里一再提到这两个日子,可见那高兴的劲儿,在乎的劲儿……可是人家娘儿俩的生辰是生辰,我这个正宫皇后的,便不是生辰了,在皇上心里并不要紧。” 塔娜上前扶住那拉氏,低低哀求,“主子……主子千万不能在心底里,与皇上积了怨啊。” 那拉氏叹息一声儿,“罢了,罢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都不想怨他了,这些事儿我能不提就不提了;总归,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只为了永璂罢了。只要他肯对永璂好,肯照着他从前的说法,立嫡子为继,那我倒也什么都不说了。” 那拉氏呆呆坐了半晌,忽地又说,“……我不过是想着,今年好歹是他五十岁的万寿。从来帝后并尊,皇上五十大寿之年,我这个当皇后的,千秋令节好歹也该做些打算吧?” “却原来,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存着这个念想去!” 塔娜也是难过,只得再想法子,半晌嗫嚅着说,“乾隆十八年那会子,愉妃的四十整寿,第一回过整寿呢,皇上也什么都没赏;婉嫔这几年千秋的恩赐,也是时有时无的……皇上必定是忙得暂且顾不上了才是。” 那拉氏哀哀一笑,“是啊,同是潜邸里的老人儿,如今在皇上眼里,是一同变得越来越失色了。老了,终究是老了,比不上那些后来进宫的。” 那拉氏抬眸定定望住塔娜,“更何况,她们不过一个是妃位,一个是没有孩子的嫔位……她们又凭什么跟我这个正宫皇后做比去啊?” 塔娜连忙跪倒,“主子……” 那拉氏倒也摇了摇头,“算了,我就是实在憋得慌,与你说这一嘴罢了。终究便是我到皇上和皇太后面前儿去说,他们啊,怕也是听见也当听不见了。” . 二月十五,婉兮以要为永璐准备种痘之由,将语琴和永璐接回“天然图画”来。 外人倒也没多想旁的。毕竟婉兮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天然图画”的五福堂种痘;距离三月已近,“天然图画”上都要提前开始供神了。 永璐是要跟着提前拜神,祈求保佑的。 景仁宫内的嫔妃,在紫禁城时是住在景仁宫;挪到圆明园里,便住在皇帝也偶尔作为寝宫的“乐安和”西边儿的“清晖阁”里。 清晖阁造景清幽雅致,摒弃奢华,曾为皇帝的茶室。乾隆十八年,皇帝曾命身为如意馆供奉的苏州画家张宗苍,作《弘历抚琴图》。这幅图所表现的便是皇帝在清晖阁前读书、品茗、焚香、弹琴的情景。 皇帝喜爱此地,又因语琴擅琴,便在语琴这一年正式封妃、入主景仁宫,正式抚养永璐之后,赐景仁宫人等住进此处去。 语琴和永璐这一走,再加上皇帝也不在,清晖阁这相对封闭的小小天地里便只剩下兰贵人和鄂常在了。 . “天然图画”上,已经由内务府和宫殿监,以及当值的太医们,开始布置“五福堂”,供神、烧香,为永璐种痘的日子做准备。 婉兮一边每日里与语琴一起替永璐在佛前三遍地拈香,一边还要顾着给和嘉公主婚事的预备;以及内务府每日里报上来给永瑢开府、娶亲的相关物品、内管领下人口的配置。 一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便接连几日早上猛一起来,便胃底一阵翻涌。 有两回不得不抢到脸盆前去干呕几声。 婉兮记着兰佩那天的玩笑话,她自己倒没那么想去。终究皇上这两个月当真是忙,她便是想再有孩子,也得等皇上回来的。 玉蝉有些不放心,要请归云舢去。婉兮倒是拦住,“别忙了。这会子咱们岛上的太医们,都跟着布置五福堂,归御医则受我所托,小心调理着小鹿儿的身子呢。” “我不过是这些日子有些忙碌,又有些悬心,再加上这两天早上起得有些猛了罢了。不妨事。” 便是早膳的时候儿,语琴端起饭碗便问她的身子,她也只是悄悄眨眼,“我是等着‘清晖阁’那边的动静呢。这便分了些心吧,姐姐也别在意。” 语琴便也叹了口气,放下碗筷,“我又何尝不是?就等着那边的动静出来,好叫我那景仁宫里安生下来。” . 二月十八日,皇帝谒东陵归来,回到圆明园。 皇帝这会子回来,不过是短暂几日。二十日便又要从圆明园回宫里,二十一日又要从宫里起銮,再去拜谒西陵。 皇帝回到圆明园,便急忙到“天然图画”来查看。亲自翻阅五福堂预备的情形,细细逐一问过内务府、太医院和胡世杰。到时候陪着小鹿儿种痘的太监、太医、手下的杂役,都亲自过问清楚。 皇帝这般,倒叫一直坚强的婉兮,见了皇帝的面儿,便忍不住有些含泪了。 婉兮低声埋怨,“爷这又何苦要这般折腾一回?二月十八回来,二十就要回宫,二十一便又要起銮了……便是这三两日,爷又哪儿得歇息?” 皇帝轻哼了一声儿,“爷就怕从西陵回来的时候儿,小鹿儿已经进五福堂开始种痘了。到时候爷便是天子,都不能进去看他了,只能在外头等着。” “这几日便是再折腾,也总该回来赶在小鹿儿种痘之前,将一切都亲自过问一遍,才得安心。” 婉兮本不准自己掉泪的,可是叫皇帝这么一说,泪珠儿还是忍不住掉下来了。 孩子种痘,要在那黑屋子里关十多天去呢。皇上二十一日启程拜谒西陵去,途中来回怎么也要数日去。说不定真有可能小鹿儿进那黑屋子种痘的时候儿,是没能见着皇上的。 虽说皇上还是折腾着回来,非要亲自看一眼,可是一想到这个,婉兮心下终是难受。 皇帝深吸一口气,伸手帮婉兮擦掉颊上的泪去。 他指腹上的粗粝,磨红了婉兮的面颊;却也带给婉兮温暖和安心。 “爷知道,这会子你心下没底。孩子们种痘又是他们一辈子里第一道难闯的关口去——况且小鹿儿又是咱们的长子,身份不同于旁的孩子去,你便更是放不下心。” “故此啊,爷非得亲自过问了,叫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是爷亲自盯着的,叫他们谁都动不得半点手脚去——爷这才能放心再去西陵。” 婉兮的泪便更是扑簌簌掉下来。得皇上如此,她和小鹿儿还有旁的什么奢求去? 皇帝轻声哄着她,“你安心就是,爷便是这会子不能陪在你们身边儿,可是这事儿是爷亲自盯着的。管保不叫任何人有机会算计任何去。” 婉兮便使劲儿点头,“有皇上呢,奴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便只剩下跟痘神娘娘祈求,叫咱们小鹿儿平平安安吧。” 皇帝一把将婉兮抱进怀里来,贴在她耳边呢喃,“……爷去谒陵,心里的话早说与祖宗们了。他们必定明白爷的心意,明白小鹿儿这孩子对爷、对大清江山的要紧。” 婉兮却反倒流着泪摇头,“爷……咱们小鹿儿,终究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这是大清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儿。列祖列宗,他们,若不满意了呢?” 终究孩子还太小啊,她的爷,这会子这么早说这个,会不会太着急了? 这又叫她和她的小鹿儿,如何承担得起? 皇帝小心吸气,紧紧拥住婉兮,“爷不管!总之,爷心下早已定了。便是一半汉人血统又如何?爷认定的事儿,谁都拦不住;便是祖宗规矩,爷在你这儿,也从来就没遵守过!” (求月票哟~~皇帝折腾回来,就为在园子里待两天,这是真事儿哈。乾隆二十三年东陵和西陵连着去的,这次可见是特地回来的。) 第2348章 8、无常(七千字毕) 翌日,亦即二月十九日,正逢清明节。 皇帝亲赴安佑宫行礼。 安佑宫位于圆明园西北隅,仿太庙所建;为圆明园中与紫禁城太庙对应之地,每当皇帝在园子里生活和办公的时候儿,便到此处来代替太庙行礼。殿内供奉康熙、雍正两代先帝遗像。 那拉氏率后宫作陪,行完了礼,各自回宫。那拉氏边走边忍不住不满,“既然是清明节要行礼,难道不是应该在谒陵的时候儿才最恰当么。何必非要巴巴儿地再回京来一趟,倒是叫多少人跟着这么一番折腾!” 跟在后头的愉妃缓缓走上前来,垂首淡淡道,“既然是清明节,皇上理应在谒陵的途中度过才最合适;可是皇上偏偏要特地回宫来一趟……妾身愚钝,倒是有些不明白个中缘由了。” “主子娘娘陪皇上谒陵而去,最知道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主子娘娘又一向最明白皇上的心,妾身倒要请教主子娘娘——皇上为何要特地回宫来,这样劳师动众一番?” 那拉氏眸子倏然一转,“愉妃,你何时也变得这么好奇了?” 愉妃落寞地垂首,静静笑笑,“也许是因为陪着皇上这些年,从潜邸到后宫,可是当我回头去看这三十年的时光,却发现原来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皇上的心思。” “同为潜邸里的老人儿,如今这后宫里也不过仅仅剩下我们四人。我便想着,咱们潜邸里的终究该更明白皇上,虽说我看不明白,可是主子娘娘是必定能看明白的。” 那拉氏嗤了一声儿,“你问我,我还要来问你!正逢清明节,皇上劳师动众地非要途中回园子里一趟,会不会是为了永琪那夭折的孩子呀?” 这话儿听得叫愉妃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主子娘娘太抬举那孩子,也太抬举永琪和妾身了。那孩子终究只是永琪一个汉姓使女所生的孩子罢了,又如何能有皇上这样的记挂?” 愉妃说着转眸静静凝视那拉氏,“况且,我们永琪也只是皇上的庶子。庶子的庶子,便是个男孩儿,又哪里敢说有什么金贵的呢?” . 那拉氏听了,终于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愉妃,都说越老越明白,你如今四十有八,倒是正应了这句话。” 愉妃微微眯了眯眼,倒也只是一笑,“可不是。都到了这个年岁,若再想不明白,岂不是白活了。” 那拉氏歪头瞟向她。 “既然活明白了,那我倒要反过来问问你这明白人:依着你来看,皇上这回特地折腾回来一趟,又是所为何来?” 愉妃扬眉,极力地想了想,便也轻轻摇头一笑,“妾身说明白,也只是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儿比;可是在主子娘娘面前,又哪里敢与主子娘娘做比?” “主子娘娘既然垂问,妾身却之不恭,这便勉强想来——或许皇上是回来看望纯贵妃的吧?” 愉妃说着微顿,目光在那拉氏面上滑过,“终究接下来纯贵妃所出的和嘉公主、六阿哥都要成亲,皇上这些年对纯贵妃圣宠不衰,此时纯贵妃病了,皇上在外,自然挂心不已。” 那拉氏霍地抬眸,盯住愉妃,便缓缓笑了。 ——当年愉妃就是纯贵妃宫里的贵人啊。若不是纯贵妃从中帮着瞒着,愉妃的永琪还不定是从哪儿来的呢。 可是这二十年来风水轮流转,纯贵妃虽居贵妃位,两个儿子却都已经失去了继承大位的资格;倒是这个愉妃,险些同样晋位贵妃,逼平纯贵妃;且永琪的风头,是永璋和永瑢两个绑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啊! 那拉氏瞟着愉妃,便缓缓地笑了,“原来这么多年来,你果然对苏婉柔始终憋着一口气呢。” 愉妃屈膝为礼,“妾身惶恐,倒不知主子娘娘何出此言。” 那拉氏翻了翻细眸,“得了吧!苏婉柔的病,又不是这会子才起的。我不信你没设法向太医院打听她的脉案,她的脉案上可明明白白记着呢,她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 “去年九月十三就吐血了,这就是命不长久;若皇上有半点在乎她病情的,又何苦在十二月里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彻底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去?!” 愉妃缓缓抬起眼帘,“哦?当真?” 其实那脉案,她早已了然于心。纯贵妃那脉案上写:“九月十三日孙延柱、陈世官请得纯贵妃脉息……系肝郁耗血、脾肺两虚之症,以致咳嗽吐红、喘息气短、寒热自汗等症……” 那拉氏瞥愉妃一眼,冷笑道:“得了肝郁耗血的病,说白了是郁闷的;又或者说,是气的——身在这后宫的女人啊,谁不是年轻的时候儿为自己争宠,到年岁大了又要为儿子打算?这纯贵妃到头来两个儿子都早早被皇上赶出了大位的继承圈儿,她想不得这样的肝病,怕是都难啊。” 愉妃轻轻垂首,却也并未掩饰一角笑容。 那拉氏便也哼了一声儿,“你也不必这样还藏着,我便这些年在谁面前都敢承认,我向来都不待见那个汉女!” 一个汉女,当年竟然与她一起封贵妃;在赏赐的排位上,还排在她前头去! “她在后宫也蹦跶这些年了,还诞下三个孩子,叫她这些年没少了生出些痴心妄想来!如今的下场也都是她这些年痴心妄想的报应——叫她活到此时,老天已算厚待她了!” 愉妃轻叹一声,点点头,“皇上初登基时,后宫的汉女,以慧贤皇贵妃为首;后来就是以纯贵妃为首了……如今她们两位,一位早逝,一位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后宫的汉女们,从来都是前仆后继。如今便自然以令贵妃为首了……” 愉妃抬眸静静瞟了那拉氏一眼。 “说起来,慧贤皇贵妃和纯贵妃的福气,倒都比不上令贵妃了。慧贤皇贵妃终究终身无所出;纯贵妃是两个皇子都已无缘继承大位。可是令贵妃呢,她却这会子依旧年轻貌美,甚得圣心,还皇子公主什么都有啊。” . 那拉氏缓缓回眸,一步一步逼近愉妃。 “你今儿到我眼前来,故意说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愉妃的眼睛,“你想叫我和令贵妃斗起来,你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是不是?” “那当初六公主舜华出事儿的时候,你怎么还替她说话?那会子看起来,你分明是巴结着她的!” 两个四十多岁的女子,早已谙熟了对方的脾气秉性,这会子四目对峙,面上已经都不再做过多的遮掩。 愉妃便笑了,“在这后宫里,虽说都以姐妹相称,可是何尝会当真将彼此当成姐妹了?这后宫里便也与朝堂一样,哪里有永远的朋友、永远的敌人?不过都是因势而改罢了。” “再说我那会子也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还只是不想叫忻嫔闹起来罢了,并未故意偏帮了她去。” 愉妃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目光,“那会子忻嫔的风头正盛。忻嫔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她若将令贵妃踩了下去,总有一天便是主子娘娘和我都无法再与她匹敌的!在一个家世那般高贵的满洲格格,与辛者库下的汉姓女比起来,我宁愿选暂时叫这个汉姓女留下来。” 那拉氏想了想,便也是眯了眯眼,“可是,你却也牵连到了我。” 愉妃轻笑,“那难道此时,我眼前的您,不依旧是正宫皇后娘娘么?妾身倒不知,损伤到了主子娘娘什么去?” 那拉氏倒一时无话反驳,便哼了一声儿,扭开了头去。 愉妃这便轻叹一声儿,“看着如今纯贵妃的身子,妾身心下也不得劲儿。妾身终究也已经四十八岁了,怕是也来日无多。” “从前年轻的时候儿,咱们之间是闹过意气;可是如今后宫里,潜邸的老人儿,就剩下咱们几个了。妾身倒希望着,能跟几位老姐妹儿好好儿相处几年。” “总归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就突然一蹬腿儿,走了呢。妾身的这片心意,倒不知主子娘娘可否施恩成全?” . 那拉氏虽说心下对愉妃并不放心,可是叫愉妃后头这两句话说得,终是也有些不得劲儿。 愉妃接下来便建议,两人一起去瞧瞧纯贵妃,那拉氏便也点了头。 愉妃便吩咐三丹,“去瞧瞧婉嫔那边儿是否走得开?若得空的话,也一起来看看纯贵妃。” 愉妃说着向那拉氏笑笑,“潜邸老人儿就剩下咱们四个了,妾身便忖着,还是也叫上婉嫔吧。她来与不来是她自己的事儿,叫不叫着她却是咱们的事儿了。她若不来,咱们礼数上倒也没什么缺失。” 纯贵妃本与那拉氏住得进,就是前后院儿。那拉氏这便与愉妃先到了纯贵妃的寝殿去。 半晌三丹才回来禀告,说婉嫔那边儿顾着七公主歇晌呢,便不过来了。等回头婉嫔再过来给纯贵妃请安。 愉妃听了倒是笑笑,“婉嫔这会子是‘有女万事足’,旁的事儿暂时都顾不上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可不!便因为这个闺女,她对令贵妃是越发的死心塌地。这会子说是咱们邀请她一起说话儿,她才怕令贵妃多心,这便忙不迭地避嫌呢!” . 二月二十日,那拉氏要随皇帝同回紫禁城,再从紫禁城起銮赴泰陵。 那拉氏临走之前,还是履行了身为正宫皇后、皇子嫡母的职责,到五福堂,与婉兮一起给痘神娘娘等供奉的诸神拈香致祭。 行完了礼,那拉氏好歹也将小鹿儿抱过来,抚着他的小脸蛋儿说,“咱们小十四必定得众神庇佑,必定能平平安安送走痘神娘娘。皇额娘要陪你皇阿玛和皇祖母去拜谒你皇玛法,你进五福堂种痘的时候儿,皇额娘可能要赶不上了。” “这便提前儿陪你行了礼,也替你求过众神、众位娘娘了。便是皇额娘不在你身边儿,你也必定能平平安安的,啊。” 永璐乖巧点头,也搂住那拉氏的脖颈,上前贴了贴那拉氏的脸,“儿子会想念皇额娘的。儿子祝皇额娘一路平安。” . 那拉氏与皇帝一同离开了园子,回宫去了。 婉兮率领后宫,送到园子门口。 目送銮驾而去,玉蕤含笑提醒婉兮,“姐你瞧仔细喽,这怕是傅公爷任銮仪卫总理大臣的最后一个背影了。皇上已然下旨,总理銮仪卫事的,已经换成了西北的大功臣兆惠将军。” “待得兆惠将军凯旋,便要由兆惠将军接替傅公爷,护卫在皇上銮驾之畔了。” 二月十九日,皇帝刚刚下旨,以定边将军兆惠,总理銮仪卫事。 婉兮点点头,“这样鼎定江山的功臣,皇上自是最信任不过。銮仪卫是护卫在皇上身畔最要紧的,交给这样的功臣来率领,自是最放心不过。” 只能远远看见煌煌圣驾之畔,傅恒那静静值守、略显渺小的背影。 已然都上了年纪,再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背影。便是在马上,脊背也隐约有些弯曲了。 婉兮轻轻叹口气,“这就是满人男子,首重不是血缘,更不是姻亲,而是军功。从前大金川之战后,九爷军功卓著;而今,兆惠将军大功告成,皇上对兆惠将军的信赖暂且超过九爷去,亦是人之常情。”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当年的大金川之战,因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重大战事,且有讷亲那样的人反例在先,故此整个大金川之战的功劳都记在了九爷的头上;可是事实上,直到今日,朝中依旧有人非议,认为九爷不配以金川之功,位极人臣。 九爷在大金川的表现,与兆惠在西北的铁血搏命比起来,实在是略有一点苍白。 这会子九爷需要一场同样重要的大战,需要一份比大金川更辉煌的军功,才能将皇上的信任重新揽回来;才能平息得下这前朝的非议去。 可是婉兮私心下……又如何舍得期望九爷终究还有一日,要再沙场拼杀了去? 此时江山安定,再有大战的担心暂且不必要;可是便只是这样想一想九爷再度披挂上战场的念头,婉兮心下都已揪在了一起去。 但愿不要。 永远不要。 婉兮率领众人回园子里去,婉兮的目光静静瞟过众人。 玉蕤点头轻笑,“……兰贵人没来。” 婉兮终于轻轻一笑,握了握语琴的手。 . 皇帝走了,园子里短暂地热闹了两天,就又安寂了下来。 清晖阁那边却闹起来了。 起因就是在兰贵人的病上。 兰贵人在二月十八当天一早,就发现自己起了一脸的红疙瘩。害得她都没办法去送皇上,连与皇上说一句话的机会都错过了。 太医们看诊下来,只说怕是兰贵人吃错了东西。虽说这红疙瘩不打紧,害不到身子去,只是却需要小心调养;尤其不能抓挠,若挠破了,容易在脸上坐疤。 ——脸上坐疤,虽说不是能害性命的病,可何尝不是后宫女子最怕的? 况且兰贵人以皇太后本家晚辈的身份入宫,对自己的未来还抱有那样大的憧憬;这会子还没能得宠呢,若是脸上坐了疤,又当如何? 她叫人细细查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吃食,查回来的结果,果然与她自己想的一样儿。 “我就知道,绝不可能是我自己吃错了东西!我在这宫里又不是头一年了,我至于连东西都会吃错么?” 兰贵人眸光转黯,“……必定是有人害我!” 可是这清晖阁里,这会子豫嫔随驾谒陵,二月十八早上她脸上起了疙瘩的时候儿,豫嫔还没回来呢;而语琴又带着永璐在二月十五就搬到“天然图画”去了。 此时清晖阁这院子里,只剩下她和鄂常在两个。 兰贵人猛地一拍桌子,“难道,是鄂常在?可是,我与她又有什么仇,她何苦这样害我?” “若不是她,庆妃和豫嫔在日子上却都合不上……还能是谁。” 兰贵人位下女子喜格也是垂首想了半晌,“……奴才方才倒是瞧见,鄂常在是满面喜色回来的。奴才悄悄儿跟孤鹜打听了,说原是皇上临行的时候儿,赐下了一个荷包给鄂常在。” 兰贵人一挑眉,“皇上赐荷包给她?凭什么?” 喜格回道,“奴才听着孤鹜说,是因为皇上清明节也想到了五阿哥刚夭折的那个孩子。而当时鄂常在也在五阿哥所里,帮衬着五阿哥的福晋,倒是将五阿哥所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五阿哥刚失了孩子,还能无后顾之忧,安心跟着皇上去谒陵,皇上说也有鄂常在的一份儿功劳。” “故此皇上这便随手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一个荷包来,这便赐给鄂常在了。” 兰贵人听着听着,便幽幽地笑了。 “说起来,她在这宫里寂寞的年头,比我倒是长太多了……与她一起进宫的揆常在都已经撒手人寰,她却还在顽强地坚持着。 “只可怜进宫这么多年了,依旧只是个常在。更可怜的是,自己的叔祖父是皇上最恨的大臣之一;而自己的阿玛和伯父,前后脚被皇上赐了自尽。” “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在后宫里这样顽强地活下来。若换了旁人,早窝囊死了。这样顽强的人,怕是总觉着自己依旧还有复起、得宠的一天吧?” 喜格也是点头,“她虽然进宫多年不得宠,可是她也终究还不过三十岁。主子忘了,豫嫔进宫都三十岁了,依旧还能得宠,怀过皇子;如今和贵人进宫也二十七岁了,皇上这不是也带着一起谒陵去了?” “有这样的先例在前,也难怪她心里还敢存着这样的念想去。便是因为这样的念想,她才能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今日吧~” 兰贵人便也笑了,“还有一宗:你没瞧她这会子多热衷那五阿哥所里的事儿?她与五阿哥的嫡福晋是亲堂姐妹,她怕是也指望着五阿哥呢……多一宗指望,人就会变得更顽强些。” 喜格便啐了一声儿,“这样说来,倒有可能就是她干的!她自己今儿得了恩赏,却故意拦着不叫主子去送皇上……她就是担心主子若去了,皇上便看不见她了!” 兰贵人缓缓地笑了,“从前在景仁宫里,我只顾着跟豫嫔争,倒忘了还有那么个小小的常在……如今庆妃忽然入主景仁宫,叫我才知道从前与豫嫔之间的那些,都白斗了;怎么着,这会子这个小常在也要跳出来,杀我个措手不及了?” 兰贵人缓缓将手里的帕子攥紧,“豫嫔曾有孩子,我比不上;庆妃已是妃位,位分高。我便是暂且不能将她们两个怎么样,难道我还不能对付一个小小的常在了?” 兰贵人停住,思绪回到令贵妃、庆妃等人刚晋位时,她与忻嫔说过的那一番话上。 她眼珠儿一转,便也笑了,“有了!总归等十四阿哥种痘回来,我便将这账与鄂常在好好算过!” . 二月二十七日,定边将军兆惠、副将军富德,参赞大臣明瑞、巴禄等,振旅凯旋。 皇帝自黄新庄行宫启銮,亲自郊迎。 设法驾卤簿,军士鸣螺,铙歌乐作,至良乡城南,皇帝亲自登坛列纛行礼。 王公将军等随行礼毕,皇帝御黄幄。将军参赞等、以次趋进,行抱见礼(满族传统礼节,亲人久别相见用的,显示亲如一家,而不用君臣之礼)。皇帝赐坐慰劳众位功臣。 礼成,凯歌乐作。皇帝回黄新庄行宫,赐将军、参赞、随征将士、及新附回部伯克等宴。王公大臣等皆参加。 便在这一日,永璐也正式进五福堂。先行斋戒、供神之事,等待三日后种痘。从这一天起,婉兮和语琴等人只能被关在门外,将永璐的安危都交到了神灵和太医、太监们的手上。 永璐自己倒是不知道害怕,只是惦记着这十几天没有好吃的去——终究在供神出痘的时候儿,不能乱吃,更得斋戒。小鹿儿自己扳着指头算日子,一遍遍问,“十二天到十八天?我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怎么那么久?” 婉兮便抱着他含笑哄着,“那怕什么?便两只手数完了,从头再来,再数一遍,就能数着了~!” “再说了,你在里头呆着的日子长,那额涅在外头给你预备好吃食的工夫儿便也多呀。平素额涅管着你的嘴,怕你吃成了个小肉球儿;可这回,额涅不管着你了。额涅啊就趁着这十几天,使劲儿给你预备好吃的,等你送完了痘神娘娘出来,额涅便可着你吃,叫你能吃多少,就是多少!” 永璐这便乐了,举起两只手来,一个一个的扳着手指头“点菜”:“我要驴打滚儿、萨其马、糖卷果、豌豆黄儿、长白糕、奶饽饽、芸豆卷儿……”直到数满了两只手才甘心。 婉兮含笑郑重点头,“好,额涅答应你,这些都给你做了!到时候儿额涅摆一个什锦大攒盒,每个格儿里都摆得满满登登的,就放在这个门口儿,等你出来立时就吃!” 小七也上前,捏了捏永璐的小手儿,“你别怕,那地方我去过。我都没哭过,你可是个阿哥,要是哭了,我可笑话你~~” 啾啾也自己摇摇晃晃走过来,捉着永璐的手,却是“阿嚏”一声儿,撅了撅嘴,“……哥哥,臭!” 永璐恼了,抓过啾啾的小胖手来,就要咬。 登时几个孩子笑闹成了一团。这样儿,便叫人越发不觉得那个已经封起来了的黑屋子,是个可怖的去处。永璐便也更加不害怕了。 语琴却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几番与婉兮商量,“总之这会子皇上和皇后也不在,这园子里便是什么都是你做主……咱们便不管他们满人的规矩,你就叫我进去陪着小鹿儿吧。” “那屋里那么黑,孩子进去必定害怕。叫我陪着他去,叫我好歹攥着他的手去……” 婉兮自己何尝不同样肝肠寸断,可是她只能忍着。 她不准自己落泪,极力忍着,反倒安慰语琴,“今儿是个好日子,听说西北大军班师还朝,皇上亲自去迎接……带着这样的喜气儿,咱们小鹿儿正式进堂子,便必定也能沾上些喜庆去。” 语琴虽说点头,却也还是停不下泪来,“皇上呢,皇上何时才能回来?我总想着,皇上若是在跟前儿的话,咱们小鹿儿能更稳当些。” 婉兮点头微笑,“皇上在行宫还要赐宴功臣,这些行礼、赐宴的事儿怕还得几天。总归,三月时,皇上就该回来了。” 婉兮与语琴两个人互相扶着,一起往寝殿里走。 婉兮极力地笑,“走吧,咱们还有事儿要忙呢。答应了小鹿儿那么多饽饽,咱们这便得开始预备了。别到时候儿他出来了,却没得吃。” . 这个晚上婉兮睡得不稳当。 次日一早,便听见消息,说皇上竟然已经从行宫起驾,往回来了! 婉兮惊喜得一把抱住语琴,“皇上回来了。皇上他竟然回来了!” 昨儿刚在郊外迎接凯旋之师,昨儿晚上听说还要赐宴功臣们和回部伯克们。这样的凯旋欢宴上,必定少不了美酒,皇上也必定不会少喝。 可是皇上却今儿一早就急着起銮要回来了! ——原来皇上不但记挂着西北的凯旋之师,也同样放不下他们种痘了的孩子啊。 当日黄昏,皇帝终于回到京师,先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之后便直接回到圆明园来。 第2349章 9、冲喜(九千字,月票加更) 皇帝一回园子便上“天然图画”岛来,跟着婉兮一起到五福堂旁的“竹深荷静”殿里去。 那间殿的明间儿,已是临时布置成了供神的堂子。明间儿本不大,这时候儿更是满满当当摆满了各种神像:供奉天仙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痘儿哥哥、药王、药圣、城隍、土地……几乎凡是能与孩子、种痘联系到一块儿的神像,都被请过来,供奉上了。 皇帝握了握婉兮的手,便也上前亲自拈香,跪拜。 有皇上如此,婉兮这颗心倒是更安定了不少。虽说眼角还是藏不住泪,可这泪,已然是欢喜的。 皇帝挨个儿神像前拈香行礼,这一圈儿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去。婉兮看着皇帝那么转着圈儿地拈香、跪拜、起身,再拈香、跪拜、起身,都觉着头晕。这便悄然擦去眼角的泪,含笑上前扶住皇帝,“……爷,心到佛知,倒不必挨个儿都拜了。” 皇帝便也含笑点头,拣了几位女神娘娘,本就不宜男子行礼的错过不行礼罢了,这才起身,握着婉兮的手走出堂子。 外头,胡世杰早引了当值的几位太医、以及首领太监来请安。 皇帝便也与婉兮道,“这几位太医,都是太医院里‘种痘科’和‘小方脉’的行家里手,伺候过多位阿哥种痘,经验丰富,你放心就是。” 四位太医都上前向婉兮行礼,都竭力保证,定尽心尽力确保十四阿哥平安“送圣”。 皇帝还亲自查看了太医值班的排单。四位太医分两班,日夜轮流当值,每天三次为永璐把脉观察。 皇帝嘱咐胡世杰,必定要亲眼看着太医们将所有的事体都记录在底档上,由内务府派职官审核。关于阿哥种痘的临床情况,随时分别向他、皇太后、皇后三宫,联名作保上奏。 至于坐更太监,更是胡世杰亲手挑选出来的,十几名太监,日夜轮换当值,必定片刻不离十四阿哥的身边儿……他与皇帝耳语,皇帝听了人员的布置,便也点了头。 不仅如此,皇帝还又吩咐胡世杰,立即带人到五福堂左右游廊,挂锦搭坊、结彩布置。 不多时,这院子里竟然是张灯结彩,全然不像从前种痘时的肃杀,倒像是过年,又像是谁家要办喜事了一般。婉兮惊得望住皇帝,“爷……孩子在堂内,连日月星这三光都不可见,爷又何必这般?” 皇帝点点头,却更是吩咐,“五福堂内,以香油点灯。油灯长明不灭,直到你们十四阿哥平安送圣!” 婉兮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外头张灯结彩倒还罢了,总归那五福堂里门窗都用青毡、红毡围住,外头的光倒未必能透得进去;可是连五福堂里头都要点灯? 皇帝吩咐完,胡世杰忙带人去安排,皇帝这才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 “……小鹿儿怕黑,爷才不叫他在那黑屋子里圈着!” . 倏地,婉兮眼中,刚刚强压下去的泪意,这便又浮涌了起来。 婉兮却笑了,“扑哧儿”的一声,倒是叫自己心上一直压着的沉重,这会子全都卸掉了。 这种痘时候儿之所以要不见日月星三光,是因为这种仪式属于满洲传统的“背灯祭”的一种。与坤宁宫家祭的背灯祭一样儿,因为这痘神娘娘,还有诸多主孩子们健康的神灵,在满人的传统里,都是女神,称为“娘娘”;而对于女神的祭祀,尤其是与子嗣、生育有关的,多不方便大庭广众,故此适合背灯祭(祭祀时不点灯,以免被人看见真神,冲撞了去)。 这样儿的规矩,自是谁都不能擅破了的——可是这世上,唯有一个人可以更改这规矩——那就是天子啊。 皇帝瞧着婉兮破涕为笑,便也轻哼一声儿,又嘱咐高云从,“记下:以后皇阿哥、宗室阿哥种痘,堂子内点长明油灯,著为例。” 便从永璐这儿开始,不止小鹿儿一个孩子可以在种痘时候儿点灯,其他的皇子皇孙、宗室阿哥们也都可以了。这样儿便不显得小鹿儿这一宗特立独行,也叫天上众神都适应这新定的仪式。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她的心也跟着悄然放下了。 原本她不无担心,在那黑漆漆的屋子里,便是太医、太监们谁动了点手脚,旁人却都看不见;如此换成油灯长明,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光明之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 有了皇帝这样一番再周密不过的安排,婉兮便也松下一口气来。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皇上这样一番亲自的布置,已是“尽人事”了;其余,便都仰仗众神护佑。 这个晚上,由皇上陪着,婉兮终于睡着了。 次日一早,婉兮醒来,本要伺候皇上更衣;皇帝却努了努嘴,指了指她自己的吉服,“也穿上。” 婉兮张了张嘴,“……难不成有何庆典?只是奴才还想跟爷求个恩典,奴才哪儿都不想去,就想留在岛上,陪着小鹿儿。” 皇帝却撅起嘴来,“还有十多天呢,你就这么守着,这么耗着?是不是等小鹿儿送圣完毕之后,你却又要跟着大病一场?” 婉兮垂下头去,也是轻轻叹息一声儿。 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着,只是放不下心啊。终究对于当娘的来说,这会子不管天下还有什么大事儿,在她心上,却都比不上这一件不是? 皇帝轻轻捏捏她面颊,“带你去看个人。是你一直都想见的。” 婉兮一诧,一时也想不到是谁。 皇帝便笑了,“前儿兆惠他们凯旋,不光朝廷大军回来了,他们还带回了在平定回部之乱时,立功的各部伯克……” 婉兮心便呼啦亮了起来,“爷是说,鄂对伯克也来了?!” 皇帝促狭眨眼,“快换衣裳!” . 这当真是一个惊喜,神往多年的人,盼望了几年,终于跨过这千山万水到了眼前来。婉兮便也暂时撂下了心上的忧愁,欢欢喜喜起身更衣。 圆明园中亦有“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里对应紫禁城里的太和殿而建。为皇帝在圆明园时,朝会听政,以及举行重大庆典之地。便在这一日,皇帝在圆明园中的“正大光明殿”,召见玉素布、霍集斯、鄂对等四十六位回部伯克。 赐哈密扎萨克郡王品级贝勒玉素布、和阗阿奇木郡王品级贝勒霍集斯、回部新附之阿克苏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四十六人、冠服有差。 今日随同前来观礼的,除了皇后那拉氏、婉兮之外,还有和贵人。 召见之后,婉兮与和贵人在后殿,单独等着召见鄂对。 虽说之前在正殿,婉兮等人的座位前,降落竹帘隔开后宫与外臣;可是那竹帘的缝隙并不绵密,尊礼却不生分,倒叫婉兮能将那些回部的伯克们看了个大概去。 婉兮还留意到,今儿前来觐见的回部伯克们,穿着是两个样儿。其中品阶高的,三品、四品的,并未穿着回部的衣装,而是穿着大清官员的朝服,剃发蓄辫。五品、六品的,依旧穿他们本部的服饰。 今儿皇上还又特地赐他们冠服亦是有差,三品四品的阿奇木伯克们,都是统一的大清官员朝服;五品六品的伯克们,倒还是兼顾他们本部服饰的特色。 婉兮瞧见了,便也悄悄儿捏了玉蕤的手一下,叫她也同样留意。 玉蕤看罢,也是在婉兮耳边低声道,“……换上官员朝服、蓄发留辫是大清一统、归化而治之意。可是,皇上怎么还容许另外那些依旧还是本部的模样?” 婉兮便也点头,“我也觉得皇上做得好。回疆因与内地相隔遥远,他们的相貌、信仰本就与内地不同,他们便容易当自己与内地是两个世界。而如今这般,既然接受朝廷册封,便是大清的官员,这般同样穿着大清官员的冠服,才是真正的和而为一。” “我仔细瞧了,皇上赐下朝廷统一朝服的,都是高品阶的阿奇木伯克。他们都是回疆大城的伯克,如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等。这些大城干系到回疆的稳定,更能在回部有‘一呼百诺’之效,故此这些大城的伯克,必定要与朝廷一条心才行。” “只是,求同之事急不得;如今回部刚定,求同的同时,怕也要存异。在朝廷大一统的前提之下,依旧尊重他们自己在饮食穿着上的习惯,才能让他们看到朝廷的诚意。唯有如此,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人,心无嫌隙。” 玉蕤便也含笑点头,“可不,就如同纯贵妃、庆姐姐她们,在入旗之前,在宫里依旧可以穿着汉人衣装;便是大礼吉服,都可以依旧按着汉人的凤冠霞帔规制。” . 和贵人因位分仅为贵人,不可与婉兮并肩而坐,只在下首侧坐。 婉兮这边儿与玉蕤低低说笑,和贵人不由得抬眸望过来。 婉兮便也大方地迎住和贵人的目光,含笑侧身过去,轻声道,“……皇上赐封鄂对伯克为叶尔羌的阿奇木伯克。叶尔羌是你家世代居住之地,你便也想要亲眼看看这鄂对伯克,才能放心吧?” 从前的叶尔羌城,为和卓家族管辖。如今阿奇木伯克换成旁人,虽说也还是同为回部之人,婉兮明白,和贵人的心下也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儿。 和贵人倒也不遮掩,直率点了点头,“是。终究叶尔羌的百姓,都曾是我家族的子民。虽我家不能继续管理叶尔羌,也希望他们依旧能过得好。” 婉兮含笑握了握和贵人的手,“你的母家不是不再管理叶尔羌,而是被皇上接入京师来居住了。你五叔六叔、你哥哥和你堂兄,他们获封的品级都不比鄂对伯克低。” 和贵人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和贵人并不隐瞒,婉兮便也以诚相待,将方才与玉蕤说的话,也都与和贵人说了。 和贵人挑眉凝视着婉兮,半晌,缓缓道,“……那是不是说,我也应该换换这身儿衣裳了?” . 和贵人果然聪慧,一听便明白了婉兮的意思,婉兮心下也是暗暗称赞。 “阿窅,你目下只是贵人,在冠服之上倒没那么多讲究;可是我相信,你来日必定有晋位为嫔、为妃的一日,到时候这冠服上的讲究便自然多了起来。” “其实你也看见过庆妃姐姐,她平素燕居依旧穿汉人的衣裳,梳汉人的发髻;可是若在正经的节庆之日,便得正正经经按着大清命妇的衣着来更换了。故此你啊,便是将来,平素燕居也尽可以穿着你自己喜欢的,只是正经的场合,应当还是需要你更换吉服的。” 婉兮说着促狭眨眨眼,“到了嫔位,就有册封礼了。咱们便是不管其它时候儿,可是册封礼上穿吉服,却总是要的呀!” 说到册封礼,那是一个后宫女人最要紧的日子,和贵人这才面上一红,微微偏开脸去,不肯说话了。 婉兮微微犹豫,却也还是觉着,既然今儿就着这个事儿,将这个话说开了,不如再多说两句。 婉兮便起身走过来,在和贵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阿窅,你是回部和卓家尊贵的女儿,这是女孩儿家在母家的身份;可是俗话说‘嫁夫随夫’,你这会子的身份,也已是大清皇帝的嫔御了。故此在存着自己在母家时候儿的习惯的同时,其实也是时候想想‘入乡随俗’四个字了。” “我知道你们回部有你们信仰的神,可是在大清后宫里,每个宫里都在正殿的东暖阁里设小佛堂;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在信仰自己的神的同时,也好歹开始看看佛经呢?” 和贵人轻轻咬住嘴唇,抬眸凝注婉兮,“……这很难。穿着更换其实倒简单,可是供神的事,才是最难。” 婉兮点头,“其实大清皇室从前在关外,也不信佛的。那时候的满人先祖,有自己崇敬的万物之神。所谓萨满婆婆降神,她们代表的不是固定某一个神,而是这苍天之下,田野山川,哪怕一树一花,都各自有的神灵。” “可是大清皇室在逐步入关的过程中,与蒙古各部融为一体,接受了喇嘛教;后来定鼎中原,再接受汉人的文化,也开始融入道教和儒家。这信仰却不是更改,而是更加包容。” “你瞧咱们宫里,除了有萨满传统的堂子和家祭之外,还有佛堂,有道教的宫观……皇上过年的时候儿,将这各种神明全都要拈香行礼一遍。” 婉兮伸手轻轻握了握和贵人的手。 “所以皇上也不会排斥你的神,他一定会容许你继续信自己的神;那你呢,可否也尝试着向佛法走近一步来?便是未必肯认同佛法精神,至少可以容得在自己的寝殿里也摆上一尊佛像,也好与宫中其他人都一样儿,你说呢?” 和贵人娥眉轻蹙,垂下头去,“您叫我想想~~” 婉兮明白,这必定是一个不容易的决定,也需要留给和贵人一段悠长的光景来做这个决定才行。 婉兮便笑了,轻轻点头,“傻姑娘,我绝不催你。你今儿肯说‘我想想’这三个字,已经叫我十分欣慰了。” . 说着话儿,总管太监刘玉进来通禀,说鄂对已经从正殿下来了,已在后殿外候旨。 婉兮这才含笑起身,轻轻拍了拍和贵人的手,然后转回正座坐下,吩咐道,“请鄂对伯克进殿吧。先嘱咐好了,今儿不是正式召对,只是我与和贵人想私下见见他。” 刘玉明白规矩,出去便嘱咐了鄂对。故此鄂对进殿,没有行双腿跪安,只是单腿安。 婉兮轻轻与和贵人解释,“终究鄂对伯克也是回部人,这些请安的规矩怕还是生疏。咱们便也不必与他拘礼了。” 和贵人自是感念,含笑轻轻点头。 因有和贵人在,鄂对在给婉兮请过单腿安之后,又起身按着回部的礼节,以右手按在左边心口,躬身单腿跪,又是一礼。 和贵人略有些不好意思,抬眸向婉兮示意。婉兮却轻笑点头道,“其实我喜欢你们这礼节。这右手按在心口的姿势,叫人看见真心真意。” 和贵人便也起身,用这样的礼节,给婉兮行了一礼。 婉兮忙笑,“快都请坐。和贵人、鄂对伯克,都坐下说话儿吧。” . 虽然,后宫与外臣的座位之间,仍旧要垂下一道竹帘。只是坐得这样近,倒不似大殿里那般拘谨了。 婉兮留意到,鄂对的衣着也是官员朝服、剃发蓄辫。婉兮心下有数儿,便含笑道,“方才在大殿上,有幸见皇上亲赐鄂对伯克冠服。恭喜鄂对伯克。” 鄂对腮下虬髯,可一双蓝眼却潋滟有波,可见是一个勇猛,却又不失温柔的男子。 鄂对忙又起身谢过,“蒙皇上恩旨,微臣被授予叶尔羌阿奇木伯克,犬子鄂斯满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 婉兮含笑点头,“鄂对伯克还是贝勒品级的贝子,我也可称一声‘鄂对王爷’了。” 鄂对忙又是单腿跪礼,“微臣不敢。” 说了一会子客套话,婉兮便按捺不住问到了热依木。 “不知尊夫人此次可曾与鄂对王爷一起进京来?她若来了,安置在何处,可否请她进园子一见?” 鄂对一愣,完全没想到一位深宫里的贵妃,竟然知道他的妻子,且如此热切希望与他妻子相见。 婉兮便轻笑,“鄂对王爷别惊慌。这些……都是皇上讲给我的。” 这会子自然不便提及“狐说先生”。 鄂对受宠若惊,急忙又是行礼。 “微臣不知令贵妃娘娘如此抬爱,若早知道,必定携内子一同前来……” 婉兮微微失望,“原来,热依木夫人没来?” 鄂对忙道,“因此番是随朝廷班师大军一同来京,女人跟随其间多有不便;再者,微臣的长子鄂斯满蒙皇上恩旨,赐为库车的阿奇木伯克……可是他年少,今年才十六岁。微臣担心他凭自己之力,无法办好库车诸事,故此内子需要留在库车协助于他。” “微臣生怕犬子年少,有负皇恩……” 婉兮听罢,便也轻叹一声,点头而笑,“鄂对王爷是为了库车地方安定,是为了朝廷安稳。我非但不能怪你,还得钦佩你,也更加钦佩热依木夫人。” “这次没能见着,我心下虽说遗憾,不过却也不失望。我相信以后总有机会,等你们夫妻下次再来京觐见,我再期盼着吧。” 婉兮说着向和贵人伸手,“好在我这会子得以见着和贵人,便如同我见着半个热依木夫人一样儿。回部女子的美丽、刚毅,我已廓然于心。” . 当晚,皇帝在园子里赐功臣、回部伯克食。 婉兮知道今晚儿皇上过不来,这便也准备早些安寝。刚一躺下,便听窗外一片乱声。 还没等有人进来通禀,外头人便自己直接冲了进来。婉兮一瞧,竟是四公主。 四公主闯进来,自是没人敢拦着;况且这些年凭四公主与婉兮情同母女的情分,便是直入婉兮的寝殿,倒也无妨。 婉兮是被四公主满脸的泪给惊着,也顾不得穿大衣裳,便下炕一把扶住了四公主问,“拈花,你别急,这是怎么了?” 四公主哭倒在婉兮怀里,已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缓展开手里一张帕子给婉兮看。 婉兮一看之下,也惊得险些跌坐在地上。 一张染红的帕子——那帕子婉兮认得,是纯贵妃素常最爱用的;原本绾色(浅绛色)的帕子上绣着江南的花样儿,莲叶田田之上,是苏州的水道与小桥。 可是这会子,那帕子已然不是绾色,这会子已是被染成了血红! 四公主哽咽得零碎不能言,“……吐血了,令姨娘,我额娘她,又吐血了。” “虽说是从去年九月就已经开始吐血,可是都没这次这么多的。令姨娘你看,她这次吐了这么多血……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婉兮也是盯着那张血红的帕子,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会子四公主方寸已乱,婉兮自己便更不能乱。她抱稳了四公主,竭力平静地安慰,“你别急啊,好孩子。走,我带你去求见你皇阿玛。” 这会子正是皇上赐宴功臣、回部伯克之时,寻常人不敢去打扰。还是婉兮亲自去了,这才将皇上请了出来。 皇帝一看那条血红的帕子,也是愣住。 皇帝与婉兮两人急忙奔赴纯贵妃寝宫。 一路上,婉兮的指尖有些凉,紧紧攥着皇帝的手,低声道,“……拈花的初定礼,爷原本给定在了四月初三。这会子,我觉着,爷还是给提前些吧。” 纯贵妃吐血已然如此严重,婉兮真的怕,纯贵妃已经熬不到亲眼看见女儿出嫁了。 皇帝长眉也是陡然而结,“好,我这就下旨,叫礼部更改日子,紧急去办!” . 三月初一日,五福堂里的小鹿儿顺利打了第一个喷嚏。 从吹植痘种,到第一个喷嚏,这便兆示小鹿儿已经正式感染上了天花。接下来就等着由这样微量感染的天花之毒,叫人体自行产生抵抗之力。 而这日,皇帝也回到宫中,在太和殿受平定回部的正式朝贺。 凯旋将军兆惠、富德率从征各官、行庆贺礼王公百官俱行礼。 兆惠自被恩授銮仪卫总理大臣、紫禁城骑马之后,此时又以户部尚书,署理兵部尚书事。 便也在三月初一这一日,礼部得旨:“本衙门具奏,内开和嘉和硕公主成婚日期,奉旨于三月初七日初定礼筵宴,本月十二日成婚礼筵宴。” 原定于四月初三的初定礼,五月十三日的成婚礼,直接都提前到了三月里。从这一天礼部得旨开始,要在十二天里仓促地完成。 ——这便已是“冲喜”了。 以此时婉兮的贵妃位分,又与四公主多年的情分,便是此时小鹿儿尚在种痘,婉兮也不得不扛起纯贵妃已经无法再担负的“娘家妈”的身份来,代替纯贵妃,帮着四公主立即忙碌起来。 . 三月初二日,皇帝于乾清门听政。 三月初三日,皇帝在西苑丰泽园,御大幄次赐将军兆惠、富德及诸将士、并新附回部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宴。王公大臣皆与。次第赐酒。赏将军及随征将士等、银币有差。 三月初五日,礼部题:“和嘉和硕公主,下嫁和硕额驸福隆安。其筵宴、请照淑慎和硕公主、及和敬固伦公主之例”。皇帝批复:“嗣后固伦公主著筵宴二次;和硕公主,著筵宴一次。并载入会典,著为例。” 三月初六日,皇帝奉皇太后,赴先农坛行亲耕礼。 阳春三月,一年之始,这一宗宗一件件全都是需要皇帝亲自去办的国事。虽说皇帝暂时不在园子里,可婉兮的心下倒也是妥帖的——终究小鹿儿种痘这前前后后的事儿,皇上都已经亲自监督、安排好了。 而纯贵妃那边儿,即便皇上已经将四公主的初定礼、成婚礼都提前了一个月来冲喜,可是纯贵妃的身子依旧不见半点好转,反倒吐血越发严重…… 皇帝不得不下旨,将原定在三月十二举行的四公主成婚礼,提前在三月初九日。 ——便连这三天,纯贵妃怕是都要挺不下来了。 . 三月初七日,和嘉公主初定礼。皇帝亲御保和殿,赐王公大臣等宴。 公主初定礼,傅恒家的女眷按说应该进宫在慈宁宫也举宴。只是此时纯贵妃和四公主母女都在园子里,且纯贵妃的身子已经如此,故此兰佩、明瑞福晋等傅家的嫡福晋们,都留在宫里在慈宁宫举宴;侧福晋芸香,以及明瑞的侧福晋,以及傅家其余受过诰命的侧福晋们,则代表傅家女眷,也到园子里来行礼。 皇后也留在宫里,在慈宁宫一起举宴,婉兮便也在园子里承担起女主人的角色,设宴款待芸香等人。 原本就没什么心思饮宴,不过是顾着公主初定礼的仪轨;况且对面的人又是芸香,故此婉兮倒没什么胃口。 坐在这样盘碗累累的宴席间,反倒觉得胃口堵着,甚至一阵阵的翻涌,仿佛想要干呕。 这会子她心下也只能有一点小小的遗憾:篆香不是贪图名分之人,否则这会子若是篆香以侧福晋的身份进宫来,还能叫人心下舒服一点。 也多亏了芸香有福灵安这么个好儿子,婉兮便是再与芸香并无话说,也还能夸赞福灵安几句。 芸香倒也不矜持,含笑将婉兮的夸赞都受了,挑眸定定凝视婉兮。 多年前,她们两个还都是给人当奴才的。一个是傅家的通房大丫头,一个是宫里的官女子;如今,一个是忠勇公的侧福晋,儿子是多罗额驸、头等侍卫,年少立功;一个则是大清贵妃。 这么瞧着,芸香倒是瞧出些共同点来,这心下不由得更是意气风发。 “奴才与令贵妃主子多年不见,今日有这个荣幸得以进园子给令贵妃主子请安,心下深觉亲近。” 那芸香也是汉姓人,与婉兮说话都只用汉话。虽说听来亲近,可是婉兮心下却做不到什么都全忘了。 婉兮便也淡淡点点头,“旧日相识,多年未见。容颜都已改了,若不是经人引见,我倒是头一眼都没敢认出侧福晋来。” 婉兮这是明明白白将“亲近”二字给否了。周遭其余傅家的侧福晋们 芸香面上有些挂不住,她左右横了傅家的一众侧福晋一眼,便也强笑着说,“令贵妃主子便是不记得奴才了,也不打紧,终究令贵妃主子还记得灵儿就够了。” 芸香瞟着婉兮,“令贵妃主子当年还亲自送给我灵儿一挂佛珠儿呢!奴才事后才听说,那本是令贵妃主子的贴身之物,竟然能送给灵儿,这又如何不是令贵妃主子对灵儿格外投缘了去!” “奴才便想着,灵儿能得今日功业;便是十三岁就到了西北军营效力,却没受过什么大伤,便必定是令贵妃主子当年赐下的那串佛珠的保佑!” 芸香说着,还与周边儿的侧福晋们显摆:“……你们总说,隆哥儿和康哥儿是在令贵妃主子身边儿长大的,令贵妃主子待他们极好;那是你们不知道,令贵妃主子对我们灵儿的情分!” “那情分啊,是早在隆哥儿和康哥儿之前的。我只不过是从前当着嫡福晋的面儿,不好意思说给你们罢了。你们今儿可都明白了吧?” . 这一场筵宴支应下来,婉兮回到岛上,便更是不舒服。 忍不住抓过唾盂来,终是呕了好几口。 玉蝉忙上来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婉兮按着嗓子,摇了摇头,“还不是对着那么个倒胃口的人,便是勉强吃了两口,这便也都吐出来了。” 玉蕤坐过来,帮着婉兮拍着后背,叹口气道,“可不!要不是这会子事儿多,懒得与她计较,不然我都要忍不住将她当年对主子所作的事儿,都在她面前摆出来。看她有没有脸说什么与主子‘亲近’,又是什么主子对她儿子的情分比四额驸和保哥儿还深厚了!” 婉兮接过玉萤递过来的茶盅,漱了口,又用热手巾擦了脸,这才叹了口气,“算了,与她那样的人计较,反倒是咱们自己没脸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话也不算全都错了。我当年是给过灵哥儿那串珠子的。对那孩子,我的心意倒是诚心诚意的。” 玉蕤便也点点头,“也只能庆幸,那位灵哥儿当真争气。要不主子当年的一片心,全都白费了。”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去,“这样一个人,原本是怎么都不可能入了九爷眼的。九爷竟然还能给她第二个阿哥去,九福晋当真要回头好好儿检讨自己一番。” 玉蝉忍不住学芸香那副嘴脸,“主子没听见么,她还在那显摆她那第二个儿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哦,福长安……她还说什么来的,哦,说要什么她孩子的福气啊,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长安?便是大唐长安又如何,难道便没有安史之乱,当真千秋万代了不成?这世间安有长安之策?总归事在人为。唯有人心到了,方有长安一说。” 婉兮这边的恶心感刚稳当下来些,外头来报,说太医来回话儿。 婉兮还轻轻一笑,瞧着玉蝉她们,“瞧你们啊,我都说了没什么打紧的。亏你们还非把归御医给叫来了。他刚出园子去,天都快黑了,何苦要折腾他一回?” 刘柱儿面色微微有些变,罕见地急着抢话说,“回主子,不是归御医!是伺候咱们十四阿哥的几位‘种痘科’和‘小方脉’的医士。” 婉兮原本正端着茶盅喝茶,这冷不丁一下,婉兮也是一颤,险些丢了手里的茶盅。 婉兮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按着宫里的规矩,伺候皇子种痘的太医,若是有事儿,需要禀告被皇帝、皇后和皇太后三宫知晓;婉兮虽然是生母,虽然是贵妃,终究嫡庶有别。 可是这几位太医忽然直接来见她,便必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儿;急到,都来不及奏报给还留在宫里的皇帝、皇后和皇太后三宫去。 两位医士进内,不过片刻,殿内便传出婉兮的喊声,“……快给皇上送信儿,请皇上回来!” (九千字大更,求月票啦~~) 第2350章 10、踏过樱花第几桥(六千字毕) 大清公主厘降,有“三礼”:初定礼、成婚礼、回门礼。 初定礼与成婚礼之间,一般要留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只是纯贵妃病重,四公主的初定礼和成婚礼被一并提前到三月之后,成婚礼更是第二次再度提前。 这样仓促的准备,皇帝自己都要亲自盯着,以免各处因来不及而出现纰漏。 三月初七这一日,是四公主和嘉的初定礼;因是在紫禁城里保和殿行礼的,故此这只隔着两天的成婚礼,本也应该还是在宫里办。皇帝便也应留在宫里筹备一应礼仪就是,不必再从宫里往园子里这么折腾。 可是三月初七这天晚上,宫里的赐宴还未结束,便接到了园子里的信儿。 公主厘降初定礼这天,皇帝要亲自设宴款待额驸家里人。因四额驸又是傅恒的嫡长子,傅家本又是孝贤皇后的娘家,皇帝自然要更为隆重一些。 况傅恒这一辈哥们儿九个,本就人多;便是上面傅清、富文等几位哥哥已经故去,可是那几家里子侄还是颇为兴旺,故此这一回宴会一直忙到天黑还没完。 可是皇帝接到婉兮的信儿,便已经顾不上这些傅家的男人,吩咐魏珠,立即备马。 便是身为额驸父亲的傅恒,当听见是令贵妃那边送信儿来,也立时起身,毫不犹豫跪倒高声道,“奴才恭送皇上。” 有傅恒这般带头,其余傅家男子便是有些还意犹未尽的,也都赶紧跟随在傅恒身后跪倒。一大片的男子,一同恭请皇帝起驾。 皇帝点头,拍了拍傅恒的肩,这便转身疾步而去。 . 待得皇帝脚步匆匆上了“天然图画”,婉兮迎上来扑进皇帝怀里,终是落下泪来。 旁边,语琴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可是婉兮却一直挺着。这会子皇上、皇后、皇太后都在宫里,园子里唯有她扛着;语琴都可以哭,她却不能。她若也跟着哭得乱了,这园子里的事儿还能由谁来主持? 可是皇上回来了,她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放心落下泪来。 皇帝扶住婉兮,柔声安慰,“你先别急。爷回来了,凡事都有爷呢。” 玉蕤和玉蝉两个忙上前扶住了婉兮,暂且退到一旁歪一会子。 皇帝走到外间,胡世杰已是带四位太医、还有负责坐更太监的首领,候在了门外。 皇帝传他们进来,低声询问。 太医都答:“历来种痘,种后打第一声喷嚏,意味着痘种已是成功种下。三月初一日,十四阿哥打了第一声喷嚏。” “三日左右出现红色丘疹,五日左右丘疹形成疱疹,八日左右转为脓疱,十二日左右形成棕色痂盖,十八日后痂盖脱落,遗留瘢痕。这便是成功送圣了……十四阿哥三日出红疹,五日出疱疹,全都正常。” 几位太医略微犹豫,抬眸悄然看向皇帝,“今日乃是第七日的晚上,正是出脓疱之时。原本一切还都好好儿的,便到今日,情势忽然急转直下;微臣,微臣们是担心……” “总归微臣们定会拼尽一身所学,竭力伺候十四阿哥;只是微臣们却也不能不斗胆启奏皇上,十四阿哥的小衣裳,怕是要提前预备了。” “预备衣裳”是含蓄的说法儿,指的便是该预备身后之事了。 皇帝不由得长眸眯紧,“你们,说什么?” 四位太医都是叩头在地,咚咚有声,“此时痘种已是到了最关键的脓疱之时,微臣们的医术都已回天乏力,一切都只能看上天。微臣们,实在是……” 种痘发展到脓疱之时,已是病毒全然发作开的最关键时刻,生死都在三两日间。 “若是前边儿有不好的,你们怎么不早早上报,非到此时才说?”皇帝已然血灌瞳仁,在这幽茫的夜色里,紧紧盯着四位太医,“便是朕这几日不在园子里,你们何尝就不能立即上奏了?” 几位太医额头都已磕红,“启奏圣上,前几日十四阿哥的确是并无不好,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也只是因为这七八日前后正是出脓疱之时,怕是病气一并发到高峰,微臣们也无法预知……” 眼前这四位太医,都是皇帝亲手挑选的“种痘科”和“小方脉”的行家里手,倘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们四个人必定不会到他面前来说这样的话……皇帝心下已经有数儿,可是这心上却是怎么都不能接受。 他腾地站起身来,迈开长腿便往外去。 四个太医对视一眼,候在门外的魏珠和胡世杰也慌乱之下交换了个眼神儿。 皇帝刚迈出门槛,几个人便从两个方向一同扑了过来,各自死死抱住了皇帝的一条腿。 “皇上!万万不可啊……” 便是皇上一个字都不说,他们却也都明白,皇上这么急着迈步出门去,就是要朝着五福堂去的! 皇帝两条腿被六个人分别死死抱住,他满眼血红垂眸盯住这六个人,却只说了一个字,“滚!” 可六个人还是死死抱住,宁死都不肯放开。 皇帝抬眸,还是小心看一眼暖阁的隔扇门,他不想叫外头的声音太大,惊动了暖阁内的九儿。 他大口吸气,竭力沉下声音来,低低吼道,“那是朕的儿子!朕小时候早种过痘了,便是进那屋子去看看那孩子,又还有什么打紧?” 那六人还是死死抱住,含泪劝谏,“痘症凶险,往往超过人力之可为去。别说幼龄孩童,便如当年准噶尔的叛酋阿睦尔撒纳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于痘症?” “皇上便是小时候种过痘,可终究都这么多年了;谁都不敢保证,种过痘的人就一定能完全避免了痘症,又或者痘症还会不会复发……” 因种痘之事,成败的例子都太多,更有不少便是种过痘了,因为出痘的反应也不够有效,从而种痘之后还染上痘症的。 皇帝却哪里听得进去,抬腿便要踢开几人。 便在此时,隔扇门轻轻一响。 皇帝心下却是轰然一震,抬眸忙望过去,只见九儿娉婷立在隔扇门边。 她本就瘦,寻常那般凭门而立,都显得娉婷而孑然;这会子便更是叫人觉得,她的身影瘦弱得叫人心疼。 皇帝忙深吸一口气,竭力朝婉兮笑笑,“没事。爷跟他们说话呢,你先去歇着。” 婉兮却走出来。 她走得有些缓慢,可是步伐却是坚定。 她一步步走近来,一步步将自己的面容在灯光里显得更加清晰。 她的面上还留着泪痕——可是这会子,她已经不再流泪。 她走到他面前来,也坚定地伸出手,攥住了他的手臂。 “……爷若非要去,那奴才也必定要跟着。身为生身之人,其实奴才是最应该去的。” 皇帝这才一跺脚,“傻话!你怎么能去!”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竭力控制住又要浮起的泪意。 “那爷就也别去……” 如何可能是不心疼孩子,可是那是天花痘症啊!任何人接触过,都有可能被过了病气来,被夺去性命啊!他是天子,国不可一日无君,便是谁都能去,他却是怎么都不可以去的。 婉兮竭力忍住喉间的哽咽,“种痘既然又为‘送圣’,这便一多半是听天命,人力已不可为。” “若是……爷便是去了,又能如何呢?爷便是再精通医术,可是术业有专攻,此时眼前儿就有‘种痘科’的专家里手呢。他们都已无力可为,爷又何必……?” 这些话,其实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是在绞着婉兮的心一般。 可是便是再难,此时此刻她也得来说这番话——因为这样的话,此时此刻也唯有她才能说得。 她勉力说完这些,眼前已是阵阵发黑。她攥紧了皇帝的手臂,将额头轻轻靠在皇帝肩上。 “爷……不要去。爷的心意,小鹿儿他,必定都明白。” 婉兮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身子却已是一软,眼前的黑暗终于汇拢成了大片乌泱泱的海水,冰冷刺骨地,不断不断向她涌过来,终是将她淹没。 耳畔,只能远远听见皇上的惊呼,“……九儿!” 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这一晚,至三月初八这一个白天,婉兮一阵昏一阵醒,睁开眼便是问小鹿儿的情形。 三月初八日,酉时(晚五点~七点),太医终是来报——皇十四子永璐,薨。 婉兮坐在炕上,静静听着太医们的禀报。 她远远地听见自己说:“酉时,古称‘日入’。又名日落、日沉,是鸡归巢之时。天黑了,小鹿儿他,也跟着一起回去了,是不是?可是傻孩子啊,额涅在这儿啊,你若要回家,也该回到额涅身边儿来;你怎么走错了呢?” 她想她应该是没有哭,因为她没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来;她只是静静坐着,可是那眼泪就是默默无声地从眼睛里不停不停地落下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子,是不是在哭;她都不知道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是不是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来哀悼。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皇帝已是第一时间过五福堂那边去了,玉蕤和归云舢等人都死死拦住她,不叫她动弹。 她喉咙里没有哭声,便还能说出话来,她说,“玉蕤啊,你们别光拦着我,你们去拦住陆姐姐才好……告诉她,别去看小鹿儿。小鹿儿是出了一身脓疱的时候儿,小鹿儿必定不希望叫他的庆阿娘看见他这副模样儿。” 玉蕤和玉蝉等人虽说拦着婉兮,可是她们自己何尝不是也都个个儿哭得早已红头肿脸了去? 在场就归云舢一个男子,他眼瞧着女人们这样儿都是不行,他便伏地叩头,“微臣回令主子,令主子这会子便是再难过,也绝不可伤了心;令主子为十四阿哥难过,却也不能再伤了胎气去……” . 归云舢的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片哀戚的暖阁里,不啻于打响了一个小小的雷声。 婉兮被雷声劈得呆住,抬眸愣愣望住归云舢。 “小归御医,你……说什么?” 归云舢伏地叩头,“回令主子,是!” 归云舢抬眸,眼里也有水痕,却还是扬起更多的笑意来。 “昨晚令主子昏倒,及至今日,微臣已经为令主子诊脉多次。便是从前还有些不敢料定的脉象,这会子已是可以认定了——微臣恭喜令主子,恭喜皇上,令主子已然又有了近两个月的喜脉了!” 婉兮一时惊住,只能呆呆望住归云舢,却已是说不出话来。 归云舢也是欣慰地含了泪道,“此前一个月,微臣为令主子请平安脉时,隐约已是察觉;只是那会子令主子因身子初初康复、又忙碌,故此脉象略有些乱,故此微臣尚且不敢说准。” “此事重大,微臣生怕说早了,说错了,倒叫令主子空欢喜一场,故此才一直忍着没说;昨晚到今日,微臣连着把脉多次,便是怎么都敢料定了……” 玉蕤和玉蝉等对视一眼,终是忍不住,抱住彼此已是哭出了声儿来。 上天可怜见儿,主子刚失去十四阿哥,上天却又送来了一个新的皇嗣。 这世间,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痛的莫过于丧子;那么这世间能够医治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最好的药方,何尝不是就在这会子,便又送来一个孩子啊? 婉兮按着嗓子眼儿,那里面发出的哑哑的声音,便连她自己都已经不知道是哭声,还是笑声了。 只是啊,再怎么分不清悲与喜,她这会子却也明白,小鹿儿已然离去,她此时便是再难过,也必须得收起眼泪。 血脉有延连,小鹿儿走了,这个孩子来了,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还有机会,将所有的心意,将所有对于小鹿儿的疼爱,将所有还有去年刚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歉意,全都留给此时这个新来的孩子。 ——这便也是给小鹿儿,还有去年那个失去的孩子的,最好的纪念。 . 婉兮毅然擦干了眼泪,皇帝也已归来。 皇帝早已知道喜信儿,只是眼圈儿依旧还是红的。他走过来与婉兮并肩坐下,将婉兮拥在怀里。 “……你且放心,咱们的孩子,爷必定不叫这么白白地走了;便是小鹿儿走了,咱们又一个孩子来了,爷也必定将更多的心,都加倍补偿给咱们这个孩子去。” 婉兮忍住泪,用力点头,“奴才不敢信天,因为上天已是连着夺走奴才两个孩子了,却半点预兆都不给……在这天下,奴才唯独敢相信爷。爷说的话,奴才半点不疑;奴才便也替咱们的孩子,不仅是小鹿儿和这个新来的孩子,还有小七、啾啾,以及去年失去的那个孩子,一并给皇阿玛,谢恩了。” 皇帝心下愀然一痛,将婉兮紧紧抱在怀里。 “别说这些傻话。此时没有君臣,只有父子。爷只觉愧对孩子们,不能如平民百姓家一般,每日亲眼看着他们长大;你又谢什么恩,嗯?” 婉兮含泪点头,“因为爷是天子,是天下之父,爷要照顾的人是全天下兆万人,不能只顾着他们几个……” 皇帝心上更痛,便用力箍紧婉兮,低低誓言:“可是爷跟你说下:从今以后,咱们的孩子,爷必定如眼珠儿一般盯着!定不叫他们再离开爷的视野。” “爷啊,从此要亲眼看着咱们的孩子长大。绝不再错过一天。” . 失去了小鹿儿,便是再沉痛,几个时辰后就是四公主的成婚礼。 三月初九一早,皇帝还是强忍悲痛,拉着婉兮,一并离了园子,回了宫去。 否则这“天然图画”岛上,到处留下的都是悲伤的印迹。那五福堂里,是小鹿儿离去的所在;而那些特为了小鹿儿点起的香油灯、锦绣彩坊,都要撤去,换上素白的……婉兮若留在岛上,这样亲眼瞧着,又如何能不叫悲伤蚀骨了去。 皇帝便也是狠了心,强行带她回宫。好歹,宫里还是一场婚宴。凭着婉兮对和嘉公主和四额驸福隆安的情分,她便也不能不打起几分精神来。 只要精神不倒,一切便都还能好。 . 皇帝是这一早才从园子里赶回来,宫里早已一派喜庆。 成婚礼还是分前朝和后宫分别举行。前朝男子们在保和殿行礼、赐宴;后宫女眷们则是在皇太后的慈宁宫设宴。 永寿宫的位置,恰好在保和殿和慈宁宫当间儿,叫婉兮在这一片大悲大喜之间,好歹还能保持一段距离,寻一方安静。 她坐在自己永寿宫里,待吉时未到之时,总得寻点事儿来做才好。 玉蕤走进来时,正听见婉兮嘴里碎碎有声儿。 玉蕤原本还以为是婉兮在念诵经文,可是细细听下来,才知道不对。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三等赤金五十两,淡金五十两,银一万两……” “粉一百匣,胭脂二百匣,象牙梳十副,杨木梳七十五副,篦子二十张,抿子二十把,牙刷二十把,剔刷八把,镜二面,镜套二个……” “女子十人,八十户,庄头二名;其陪送额驸暨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 玉蕤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婉兮竟然念叨的还都是和嘉公主的嫁妆! 因这些事儿此前都是婉兮亲力亲为,那礼单都是亲自过目多少遍的了,一件一件查问清楚的。这便都已经能过目成诵了。 玉蕤忍着心疼,上前努力含笑,故意轻声问,“姐这是念什么呢?” 婉兮自己倒是一个激灵,方醒过神来一般,却是摇头,“我念什么呢?《大悲咒》,还是《往生咒》?” 玉蕤摇摇头,坐下来,轻轻帮婉兮按着额角。 “都不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念叨什么呢……姐念叨的,是四公主的陪嫁礼单。” 婉兮也微微怔了怔,“啊”了一声,“我自己竟也不知道。” 玉蕤点点头,“姐虽说心下还难受着呢,心思还是从园子里回不来;可是姐便是自己不知道,这颗心却还是事实上已经回来一半儿了。姐心疼十四阿哥,却也同样还是放不下四公主啊。” 叫玉蕤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一般,将婉兮的心神倏然拉回了眼前。 婉兮眼中便还是含了水意,用力点头,“你提醒得对。小鹿儿已经走了,今儿又是送拈花的日子。我若今儿还在梦游,倒又错过了送拈花的机会去。” “她今儿起就正式离开宫里,成为人家的媳妇儿了。我与她情同母女这一场,今儿怎么能再这么梦游着,不好好地送她一场呢?” 玉蕤欣慰而笑,眼角便也又红了。 “有姐这样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姐心下,总是比我们更明白。姐有这样的心,便必定什么都能熬得过去。” . 三月初九日这一天,好歹在和嘉公主的成婚礼气氛之下,热热闹闹地结束了。 和嘉公主临去之时,纯贵妃已经无法亲自来送,婉兮随着那拉氏来送。和嘉公主攥住婉兮的手,悄然垂泪,低声嘱咐,“……我这便去了;六哥也已出宫就府,这宫里便唯有额娘一个人了。令姨娘,好歹看在这些年与我的情分上,替我多照看额涅。” 和嘉公主自己说着,也是歉疚,“我知道,小鹿儿昨儿才走,这会子令姨娘本是最难受的时候儿,我却还要给令姨娘添这个负担……只是这后宫里,能叫我放下心的人,亦唯有令姨娘您一个人了。” 婉兮竭力微笑,用力点头,“你放心就是。便是没有你嘱咐,这事儿我又岂是不做的?” “再说你便是厘降了,九天后便是你的回门礼,你便自可再回宫来看你额娘;再说你是大清公主,可不是泼出门的水,岁时伏腊,皆可回宫请安,这便与你还在宫里时候儿,分别亦不大。” 和嘉公主虽是点头,却也还是垂泪,“终究不能在额娘膝下朝夕侍奉。况且我额娘这会子的情形……” 婉兮按住和嘉公主的手,“你六哥三月初六成婚,你今日成婚,三天里你们兄妹两个两桩婚礼,足够给你额娘冲喜。你额娘必定会好起来。” (求月票哟~哈哈,谢谢亲们新玩法的各种打赏,鲜花钻石哈~~) 第2351章 11、恩怨不忘(六千字毕) 三月初十日,婉兮在永寿宫里,悄悄儿地清点起小鹿儿留下的小物品。 小鹿儿虽说是在园子里离去的,他大部分的物件儿还都在园子里,可是宫里也还是留下他不少的东西去。 婉兮拣些全新、还没穿过的,搁在一旁,留着给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用。 而小鹿儿有些贴身的衣裳,婉兮抱过来凑在鼻息。都不必用力,便能闻见那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小孩子,便是断了奶,可是身上的味儿闻起来,依旧还是宛若奶香一般的。 从鼻息间拉开,留恋地一件一件再看一遍。婉兮的眼中已然无法控制地含满了泪,可是婉兮却还是因为眼前这一件一件的衣裳,忍不住轻轻笑了。 ——堂堂皇子的衣裳啊,每一件几乎都不是干干净净儿的。那衣大襟儿、袖头子,几乎多多少少都有些油渍麻花儿。便有的不是油星儿,也都有各色的痕迹,比如墨痕,比如胭脂印子,比如,石榴、海棠、荔枝这些浆果淋漓的汤儿。 每一样儿,都是他那小馋猫最生动的标记去,记录下他那些明里暗里的口福。 这样好的衣裳,染了这些去,曾经她都忍不住笑骂,说他糟践东西;可是此时看过去,反倒觉得这些印渍和污迹,才是最最珍贵的。 有了它们,才会真真实实地记录下那个小生命来过这人间的两年零八个月;如果没有这些印迹,即便那些衣服还是簇新的,却其实与那个孩子完全无关了。 婉兮便是再强忍,这一刻终是忍不住埋首进那一堆小衣服里,无声地落下泪来。 玉蕤进来,不敢劝,也不忍心劝,只是立在一旁,陪着默默掉泪。 良久,婉兮察觉到玉蕤在身畔,这便在衣裳上用力蹭了蹭脸,将泪痕擦干。然后努力轻快地吩咐,“去,请剪刀。” 因剪刀是铁刃利器,在宫里也不能擅用,总有专人管着,便是内廷主位要用,每次也要特地说声“请剪刀”才行。 玉蕤闻声便怔了怔,“姐……你要作甚?” 婉兮缓缓垂下头,“你去就是。” 玉蕤跟玉蝉拿了钥匙,开了装剪刀的抽匣儿,请出剪刀,双手递给婉兮去。 婉兮抄过来,深吸一口气,便照着衣裳铰了下去。 “姐!”玉蕤惊叫,却已是来不及拦了。 婉兮手起剪刀落,却是将那衣裳上的那些污渍剪了下来。 剩下的衣裳还是好好的,只是多了那几处破洞。婉兮吩咐,“拿去给针线上的妇差,叫她们寻些颜色相近的布片,将这些地方儿给补上了;又或者补不上的,便绣朵花儿、猫儿狗儿的盖上就是。” “补好了,衣裳便散给她们去。谁家里有孩子,年岁身量相当,不嫌弃的,便好歹拿回去穿用吧。” 皇子的衣裳,用料岂是寻常孩子能见着的?便是小鹿儿已经不在了,这些衣裳给寻常孩子穿,那也是尊贵无比的。 玉蕤含泪点头,“姐放心,那些妇差必定是争抢着要的。他们的孩子们,必定欢天喜地穿出来。” 一个孩子去了,却有那么多孩子穿着他的衣裳,活泼泼地继续在这天地间,便是这些衣裳最好的去处了。 玉蕤却有些舍不得,“可是那终究是皇子所用的衣料,给他们那些家的孩子穿去了,当真是有些可惜了的……姐这边儿柜子若是装不下了,也不必非散出去,交给我就是,我那边儿空地方多。” 婉兮想象着那幅图景,便也含笑抬起眸子来,“傻丫头,你的心我替小鹿儿记下了。只是你看啊,窗外已是春来。咱们的海棠树,又重新枝繁叶茂起来。” “这些叶子看起来,与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傻丫头啊,你难道非要这些叶子,还得是与去年相同的一片不成?” 婉兮深深吸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欣欣向荣,心下便也平稳下来不少。 “不妨事。叫那些孩子们穿着去吧。小鹿儿虽然不在了,可是他的衣裳却还‘活着’。那些孩子便不是我生的,却也都是同样活泼可爱的小生命。这样想着,便也仿佛觉着,小鹿儿他,并没有走远。” 玉蕤使劲儿低下头去,只叫自己的泪水落在地毡上,不敢叫婉兮瞧见。 婉兮轻垂眼帘,“便是皇子的衣裳,叫妇差们的孩子去穿用,也不必叫她们心下忐忑。告诉她们,便是皇子的本生额娘,我从前也同样是内管领下的丫头,与她们的出身没什么不同。” “我孩子的衣裳,蒙她们不弃,肯时常上身儿穿着,便已是叫我高兴了。”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肃,“可不,我自己虽说不是内管领下的,可也何尝不是内府包衣的出身?没的因为自己晋位,就非要抹平了过去去。” 婉兮含笑点头,“可以被旁人看不起,可是人却不可以自己看不起自己。” 玉蕤欠身儿答应,“好,那我这就去安排。针线上的妇人们,必定都高兴坏了。只是怕不够分,我便出个题目叫她们赛一赛,就叫她们都以‘鹿’为名目,绣出花样儿来当补丁;谁绣的好,就给谁。” 此时婉兮为贵妃,贵妃位下的做活计妇人就有七十七名;玉蕤这常在的位分下,还有做活计的妇人二十名呢,加在一起这就上百号人了。故此就算小鹿儿留下的衣裳不少,可是却也当真不够这些妇人分的。 婉兮这便也点了点头,“你的主意好,便这样办吧。” . 安顿完了这些衣裳,婉兮心下反倒松快下来些不少。 原本收拾这些东西,都是一件叫人更加伤心的事儿;可是想着能将离去的孩子的物件儿,依旧在这世上活泼泼地存在着,那“死亡”与“离去”所留下的悲伤,便也减轻了下去。 更得感谢这窗外的春意如许。 ——或许小鹿儿这孩子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便是离去,都是在这样的阳春三月。叫她凭窗看出去,满眼生机、处处鲜活,而并非凋零与萧瑟,故此那心底的灰暗便也无法沉落压实,反倒被这春风春意给吹散了去。 她最后还是决定,将留下的那些块带着小鹿儿印迹的布头儿,全都烧化成灰,埋在了正在复苏的海棠树下。 若此,便是每年三月春来,海棠睡醒的那时,便也仿佛小鹿儿重归永寿宫,重归她眼前。就守在这玻璃窗外,陪着她,永永远远。 皇上说过,五福堂窗外的那棵玉兰是他;那么永寿宫窗外的海棠,从前是她自己,这会子便改成是她的长子吧。 她亲自挥动花锄,埋好了布灰,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是重又堆满了久违的红晕。 春回大地,人心也总有复苏之时。 . 皇帝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儿的婉兮。 皇帝也不由得微微挑眉。 她一向是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坚韧的,他早就知道,这二十年来一直都知道;可是他还是没想到她能这样快就调整好了自己。 他还担心她是伤心得傻了,这便上前捉住她,上下左右仔细打量。 婉兮心下明白皇上的心意,这便也故意淘气装傻,愣愣盯住皇帝,傻傻问,“……这位大爷,你是谁呀?为何捉住奴家不放?” 皇帝这才知道她没事儿了,这便长长松了一口气,轻轻放开了她。 另只手已是抬起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个脑瓜崩儿,“……乱来!” . 皇帝自顾走到炕边儿去,盘腿上炕,闷头喝茶。 婉兮走过来,靠在皇帝脊背上,“……爷这是怎么了?奴才都已是在慢慢醒神儿了,爷怎么还闷闷不乐?” 皇帝抬手按着婉兮的手,却不敢回头,“没事儿!爷不是还放不下……爷是,呃,因为前朝的事儿。” 婉兮从背后抱住皇帝的身子,轻轻摇了摇。 是谁说过来的,人啊活着活着,心就越发活回去了,像个小孩儿了。“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便是这么叫起来的。 她的爷啊,今年五十岁了,按照年岁来说,算是“老”了;那么从这会子开始,他的心也会越来越像个小孩儿了吧? 婉兮心底微微地酸,又是微微地甜。 也好,从此对他的感情,不止是敬如天子、爱如夫君,更是要怜如稚子——尤其是这会子啊,小鹿儿刚去,这新到的孩子还未降世,便在这几个月间,将她的爷当成她又一个孩子吧。 婉兮便将头抵在皇帝肩上,歪头瞧着皇帝的侧脸,“前朝怎么了?爷拣能说的,简单给我说说。” 皇帝蹙眉,“……闲散宗室之女,原无封授品级之例。今苏巴什里,为其子罗布藏索诺木,聘定闲散宗室弘晃之女,奏请加赏品级。爷本想申饬,只是因苏巴什里是公主之子,他父亲亦对朝廷有功,这才加恩准其所奏,授弘晃之女为乡君品级。” 这事儿从天子之高看起来,是不合规矩;可是若以父母之心看来,倒是好理解些了。 婉兮不由得想到了兰佩,想到兰佩那几乎都要溢于言表的、希望福康安能够成为额驸的期望来。 婉兮轻轻垂首道,“……终究是聘定宗室女,好歹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从常理来算,那罗布臧索诺木也该是额驸了。可是额驸的品级,是跟着格格们的品级来的,和硕公主的额驸就是和硕额驸,多罗格格的额驸就是多罗额驸;若弘晃之女并无品级,那罗布臧索诺木便也跟着没有品级,倒算不得额驸了。” “不是正经额驸,得不到相应的品级,他们又何必还要巴巴儿地求娶宗室女呢?爷说呢?” 成为额驸,便有相应的品阶,享受相应的俸禄。故此成为额驸,不啻为大臣家族男丁的一个最稳妥的晋身之阶。外藩蒙古的王爷们如此想,兰佩动的也是完全相同的念头啊。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朕也明白,这才加恩特授了。否则那弘晃本就是闲散宗室,没有世爵世职,无功于朝廷,只拴个黄带子闲养着罢了,朕倒不待见!” 婉兮明白,此时朝廷财政支出最大的担子就是旗人养赡的问题,而这当中还有相当多的闲散宗室。他们生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腰上拴着黄带子,皇上不管不行;可是这些闲散宗室却因非嫡非长,没有世爵世职继承,在朝中又无差事,便一天到晚游手好闲。 皇帝深恶之,却因同宗同祖,不得不管;皇帝也曾下过狠心,拴上大马车将不少闲散宗室送出关外,送回盛京、吉林去种地。只是这终究不是彻底解决的法子。 可是这会子这帮闲散宗室还要顾着自己身为爱新觉罗家子孙的体面,还要跟皇上给自己的子女求品级,便更叫皇帝十分不痛快。 婉兮垂首轻笑,“其实奴才自己倒是颇能体谅他们的心思……奴才自己也有闺女,总归也希望闺女出嫁之时体面些。更何况额驸的品级,是跟着咱们女孩儿的品阶来的呢,若是咱们自己的闺女品阶低了,倒叫小两口自己心底下不痛快不是?” 皇帝高高挑眉,凝视婉兮。 婉兮便笑,轻轻打了皇帝一下儿,“爷再瞧,奴才就无地自容了。奴才是就事论事,没说对咱们闺女的品阶不满意——咱们闺女必定是和硕公主,奴才可是亲自经手了和嘉的妆奁,和硕公主的嫁妆已然那般丰厚,奴才哪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长眸里微光闪动,却没说话。 . 婉兮瞧着皇帝还有些没开晴儿,便坐过来问,“爷还有旁的烦心的?” 皇帝皱了皱眉,“爷今儿还是下旨,正式册封李朝国王李昑继妃金氏。以署散秩大臣柏成,为正使;内阁学士世贵、为副使,派赴李朝赐予册封礼。” 婉兮倒是讶了讶,“爷这会子才下旨册封?奴才恍惚间记得,好像去年六月,那李朝国王就已经选定了新王妃,向爷上奏,请求册封来着啊?” 李朝因是大清藩属国,国王与王妃都需经过大清册封方名正言顺。 皇帝哼了一声儿,“是。只是爷一直撂着,懒得搭理这事儿!” 听皇上的口气啊,五十岁的天子,可不是有点像小孩儿的赌气了似的? 婉兮自己想了想,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挨过来,靠近皇帝的怀里,“倒是怎么了?爷给奴才说说呗?” 皇帝哼了一声儿,“这个新王妃不是李昑的元妃,是元妃死后的继妃。你道李昑多大年岁,而这个继妃又是多大年岁?” 婉兮摇头,“从前淑嘉皇贵妃还在世的时候儿,奴才好歹还能知道李朝些见闻;这会子是全然不知道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儿,“李昑比爷还大十六岁,今年已是六十六岁了;而这个新选的继妃金氏,刚刚十五岁!” . 婉兮也怔住,“……这样说来,这位新妃不是内廷晋位而来,而是新选的?” 十五岁这个年岁,必定是重新拣择而来。 皇帝点头,“爷看不惯的便也是此事。李昑已然六十六岁,便是挑选继妃,便从后宫中挑选一人便也是了;他却重新颁下‘拣择令’,选出如此年幼的女孩儿为王妃。爷便不愿意下旨册封。” 婉兮也是微微皱眉,“怎会这样……” 与此形成对照的,就是此时的大清后宫。那拉氏都是后宫晋位而来,一个藩属国竟然要挑这样年幼的王妃,着实有些不像话。 玉蕤在旁听着,忙上前低声与婉兮解释,“奴才听说,是这位国王的父亲曾下令,不准后宫嫔御扶正为妃。” 婉兮蹙眉,“你可知道为何?” 玉蕤答,“听说那位先王曾经宠爱后宫里张禧嫔。嫔为王妃之下第二人,生下世子后,被那位先王扶正为王妃;结果她设计毒害被迎回的正妃闵氏……故此那位先王后悔宠妾灭妻,便下令不准子孙在将嫔御扶正为妃。” 婉兮听了也是忍不住唏嘘,“原来如此。一朝被蛇咬,难免十年怕井绳。”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这又算什么,李焞此人,身为君王而无能,将前朝之乱都推给一个嫔御罢了!终究那张氏封嫔、封妃、生世子,还不都是他赐予的?那闵氏被废,再迎回殿中,难道就不是他的决定了?” “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全都因他而起。他无能弹压,这便全都推给那一个女子,叫她受后世唾骂。他自己却超脱事外,还留下这么一道遗训,叫子孙还要受他影响。” 皇帝今儿本就不痛快,再说起这事儿来,便是挡都挡不住的不满。 婉兮伸手过去,轻轻捂住了皇帝的嘴,“爷……” 皇帝这才叹了口气,不骂了,却是顺手攥住了婉兮的手。 “六十六岁还要另选十五岁正妃的事儿,总之爷是做不出来。爷啊,这颗心都在后宫。只想从后宫里选一个人罢了。” 婉兮便也点头,“爷不是都选了嘛,就是咱们主子娘娘啊……大清是宗主上国,自然不会受他们影响就是。” 此时的婉兮还不知道,眼前儿的这件事、这样的一番话,在数年之后,也将深深影响到皇上与她自己。 . 三月十二日,皇后亲蚕。 因亲蚕礼为皇后大典,故此行礼之前也需要三天的斋戒。 便从三月初十日起,皇后便赴先蚕坛斋戒;直到三月十二日行礼。 因纯贵妃已然病重,婉兮便是怀着身子,没用斋戒,却也在当日赴先蚕坛,陪那拉氏一起行礼。 这倒是从小鹿儿走后,婉兮第一次单独与那拉氏面对面。 行完礼,一并从先蚕坛回后宫,那拉氏特地叫婉兮同车。 那拉氏难得捉着婉兮的手,柔声安慰,“你看我也忙,三月初六是永瑢出宫娶福晋;三月初七这又是和嘉初定礼、初九便是成婚礼。初十这便赴先蚕坛斋戒,直到今儿行完礼……我都一直留在宫里,没能回园子里去。” “便连咱们小十四走了,我这当皇额娘的,都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儿。” 那拉氏说着也是垂泪,“想小十四种痘之前,我还与他说了那些话,都等着他稳稳妥妥送圣成功,我便回园子亲自为他主持‘送圣礼’呢。哪儿成想……” 婉兮竭力地忍住泪,“主子娘娘的心意,妾身替小鹿儿谢皇额娘的恩了。” 那拉氏叹口气,擦擦眼角,“虽说你的皇子没了,可是好歹身边儿还有两位公主。皇上又一向疼爱两位公主,你便也不必太伤心了。” 那拉氏说着又是眼圈儿一红,“看你这模样啊,我倒是想起我的小十三来了。唉,我的小十三走的时候儿,也才两岁大;我的小十三走之前的七天,是你的小十四来了,我还说着,这也算好事儿。可怎知道,你的小十四竟然也……” 婉兮微微偏开头去,望向车窗外的春意明媚。 眼睛暖了,心下的寒凉便能少些吧? 于是婉兮还是笑了,轻轻摇头,“按着规制,皇子陵中,必定以嫡子为首,砌造地宫。端慧太子永琏独为一券,悼敏皇子为一券,主子娘娘的十三阿哥又为一券。其余嫔御所出皇子,皆要跟从嫡子为葬。” “此时悼敏阿哥的地宫中,已是葬入了九阿哥、十阿哥;想来妾身的小鹿儿,便必定是要葬入主子娘娘的十三阿哥的地宫中。” “小哥俩虽说生死擦肩,缘悭一面;可此时于地下,却可相伴同眠……主子娘娘或可放心了。” 那拉氏不由得收了笑,侧眸凝住婉兮。 “你这是说什么?” 婉兮缓缓一笑,“妾身虽为贵妃,却也终究只是嫔御。妾身所出的皇子,能与嫡子同一地宫而眠,妾身倒是觉着,这是给妾身和小鹿儿的抬举。” 婉兮眸光淡淡,一段傲骨高高擎起头颅,“便是他们小哥俩儿自己还有什么账,在地下,他们两个自己有的是光景,兄弟两个自己慢慢算清楚。倒不必咱们这些当娘的,再替他们操心了。” 当年永璟夭折,七天前却是小鹿儿降世。那一段怨念,那拉氏曾经竭力掩饰过,婉兮也曾经想要忘了。 总以为恩怨或可暂时抛却,两人或可各自相安。却原来,终究是没修来如此缘分。 既然如此,事已至此,那些恩怨,倒不必忘了。 (对的,正如亲们留言,乾隆二十五年是龙年,真龙天子来啦~~) 第2352章 12、她们两个,皆非无辜(六千字毕) 一路回到宫中,那拉氏左右寻思有些不是味儿,这便又召婉兮到翊坤宫问话。 婉兮静静而来,静静立在地下盯着那拉氏。 此时婉兮已为贵妃,便是面见正宫,这又是私下里的见面,那拉氏怎么都该赐座才是。 可是这会子,那拉氏却任凭婉兮在地下站着。她眯起细眼来,上下打量婉兮。 “令贵妃,我怎么总觉着你从先蚕坛那一路回来,与我说的话儿,有些话里有话呢?” 婉兮倒也不否认,含笑静静回望住那拉氏。 “是么?那妾身倒想知道,主子娘娘从妾身的话里,听出什么话儿来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说那话,什么叫小十三和小十四在地下有的是光景自己算账,倒不用咱们当娘的费心了?你这是觉着小十四也去了,你便觉着我有嫌疑?” “你是觉着我将小十三的事儿记恨在你身上,故此才要费心害你的小十四去不成?” . 婉兮轻垂眼帘,真的都想笑一下儿。 真的,那拉氏这肠子直接通着嘴的性子,婉兮都忍不住想要鼓掌的。 婉兮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眸,“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好歹也是大清贵妃,都要为六宫表率的;若是咱们两个人儿在这儿说这些吵起来了,怎么都不适当。不如咱们有话都到皇上面前儿去说,请皇上来裁断,如何?” 那拉氏一声冷笑,“你不用在我眼前又抬出皇上来!我自然明白,皇上凡事都向着你,你有话在皇上面前说,你便有恃无恐了!” 婉兮轻轻扬了扬眉,“如此说来,主子娘娘并不希望到皇上面前去?” 婉兮轻轻扬眸,眸光掠过窗棂去,再度望向窗外的欣欣向荣。 “那也好。原本妾身也知道皇上忙于国事,妾身也不忍心去打扰。” 婉兮妙眸一转,从下向上,那眼光斜睨住那拉氏去。 “那这话儿,便不必说了吧。否则就咱们两个人,各说各的理,又哪里说得明白?” 那拉氏恼得一拍炕桌,“大胆魏婉兮!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大清**!你便是贵妃,此时爷只是嫔御,我问你话,你又焉有胆敢不答之理?” . 婉兮抬眸凝注那拉氏,反倒笑了。 那拉氏会端出正宫的威仪来压她,婉兮当真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也是,这会子那拉氏能用来压她的,也就剩下这正宫的身份了。 婉兮微微屈膝,“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妾身岂敢不敬中宫?妾身瞧着,今儿这话是必定要说的了?” 那拉氏森然而笑,“你若不说,我便也只好请家法了……你可以不当着我说,那你就到坤宁宫去跪着,跟祖先神们说去!”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不必再折腾去坤宁宫了。不如妾身与主子娘娘举荐一人:咱们皇太后面前去说,如何?” 那拉氏也是一怔,“去皇太后面前?” 那拉氏也是意外,凭这些年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她相信婉兮是宁肯不说,或者到坤宁宫去跪着,都不愿意到皇太后跟前去说的……可是这会子,她怎么自己主动这样建议了? 婉兮轻轻一笑,抬眸凝注那拉氏,“皇太后一向与主子娘娘婆媳情深,想来到皇太后面前去说,主子娘娘应当不用担心再有人会偏袒妾身。” “况且我大清的规矩,皇子种痘,凡事也都要禀报给皇太后知晓。小十四不仅是妾身的孩子,更是皇太后的孙子,关于小十四的事儿,皇太后也愿意听一回。” 婉兮的话成功地将那拉氏给架上了。 她眯眼又打量婉兮半晌,便是嗤然一笑,“你都敢到皇太后面前去说,我又有什么不敢的?这便走!” . 这个三月里,前半个月就接连出了这么多大事儿,还都是皇太后的孙子、孙女的事儿,她样样儿都跟着一起忙活,也是累得够呛。 更何况,三月初七那日刚忙完和嘉公主的初定礼;当晚皇帝接了小鹿儿的事儿,便急匆匆从宫里返回园子的时候儿,将那拉氏留在了宫里,却也带着老太太一起回去的,送老太太驻跸畅春园。 三月初九一早晨,就又带着老太太又从园子里折腾回宫里来。老太太里外里比那拉氏还多折腾了两回,这便很是有些心力交瘁。 那拉氏与婉兮相偕而来,说有话要回,老太太一见两人便都没有什么好气儿。 “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要说的?这会子皇帝刚忙完家事,又要顾着国事,你们两个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东西六宫都以你们两个为首;你们两个不想着一起为皇帝分忧,这会子又有到我宫里来分辩什么?” 婉兮恭谨行蹲礼,“今儿的话,妾身本不愿说。可是主子娘娘坚持,不准不说。妾身也是深知皇上国务繁重,故此皇上之外,也唯有敢到皇太后面前儿来说——终究这不是妾身自己的事儿,而是事关皇子。皇太后祖孙情深,妾身不敢不报。” 皇太后瞟了那拉氏一眼,便也点头,“只要不是你们两个之间那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行。既然是事关皇子,这便说吧。” 婉兮深吸一口气,“回皇太后,伺候小十四种痘的太医、太监们都曾奏报,小十四种痘初时,一切尚好,未曾发现半点异常;是在种下痘去第七日夜晚,小十四身上开始出现脓疱时,情势才急转直下的。” 皇太后叹了口气,“小十四出事之后,太医院连同宫殿监,将三份底档一同报给皇帝、皇后和我。我也亲自翻看了,故此这些细节,我倒早已知晓的。” 婉兮轻轻垂眸,“情势怎么会突然急转直下的?不该是那痘种有事,也不该是太医、太监们不尽心尽力——毕竟,这些都是皇上亲自盯着做好的预备。” “妾身也曾询问了太医们,太医都说,怕是小十四身子里头原有些什么毒气,借着痘种的毒气一起发作开。只是那孩子身子里原有的毒气倒是微弱,故此初期那几天倒不妨事;而到种下痘七八日间该出脓疱的时候儿,痘毒才最是尽数发作开,这才勾得小鹿儿身子里原有的毒气一并发作……” 那拉氏听了便是冷笑,“小鹿儿终究是你生出来的皇子,又一向只在你宫里养育,后来也是到的庆妃的宫里……便是那孩子原有什么毒气,也都是你与庆妃照顾不周!你自己以死谢罪就是了,又怎么反倒来攀挂着我?!” “况且小十四是三月初八薨的,那会子便是我这个正宫皇后也不能擅入五福堂去,且我本人都在宫里操持永瑢、和嘉的婚事;再往前推算,小十四是二月二十七前后就进了五福堂开始供神的,我那会子根本是随着皇上谒陵途中,还没回京!这些又究竟哪里与我有关了?” 那拉氏说这些话,婉兮当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婉兮这会子已是能平心静气地抬眸盯住那拉氏的细眼。 “只是妾身却听说,二月十九清明节那日,主子娘娘去看望过纯贵妃。” . 那拉氏一眯眼,“我去看望过纯贵妃,怎么了?令贵妃,你虽然此时也是贵妃,可是纯贵妃才是后宫第二人;我陪着皇上出门谒东陵,二月十八才回园子来,二月二十就又要走,我难道不应该在中间儿的二月十九这一天,去看看她?” 婉兮点头,“没错,纯贵妃病重,从去年九月十三就因‘肝郁耗血’而吐了血。主子娘娘是该去看看。” 皇太后听得皱了皱眉,“令贵妃,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兮在皇太后面前跪倒,“回皇太后,纯贵妃生的是肝病,且已经到了吐血的地步;妾身从前倒是听说,肝病是有可能过给人的。” “二月十九,皇后亲去探望纯贵妃;二月二十皇后便到妾身的岛上,与小十四脸儿贴着脸儿地告别……若肝病当真是能过给人的,那般的亲昵之下,小十四难道没有被染上的风险去?” . 婉兮的音量不高,也没有太多的悲愤,只是这样平心静气地娓娓道来。 可是这一番话落地儿,还是叫殿内倏然一静。 所有人都惊愕得睁大了眼,面面相觑。 皇太后的烟都停了,老太太眯起眼来盯住那拉氏。 “肝病能过给人去的话儿,我倒是也听说过的。只是肝病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能过给人,有些未必就能过给人。” 皇太后说得极慢,眼珠儿却是始终盯在那拉氏脸上。 “……不过既然纯贵妃去年九月就已经吐血了,那便是说她的肝病已是十分沉重。这样沉重的肝病,论理儿,倒的确是有能过给人的风险去。” . 那拉氏一惊,急忙已是撩袍跪倒。 皇太后将烟袋撂在一旁,缓缓道,“皇后,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肝病能过给人去的事儿,不至于没听说过;你又是正宫**,是皇子们的嫡母,你便更该知道,既然第二天就要去带皇子给痘神娘娘行礼,你当日去看望纯贵妃,怎么就不能小心一点儿?!” 那拉氏惊得面上已是一片惨白,却是抬眸怒视婉兮,“可是即便说肝病可能过给人去,可是你也听见皇太后怎么说了——肝病有的能过给人,有的却未必能过给人去!你瞧我,我这会子何尝不是好好儿的!” “再说还有四公主呢!还有纯贵妃位下的那么多女子、太监呢!你何曾听说他们也染了病了?” “况且那日,我又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若要染上病气,与我同去的人愉妃怎么也没听说病倒了啊?” 皇太后闻声也是一眯眼,“你说,愉妃与你一同去的?” 那拉氏忙转回身来,“……回皇额娘,实则不是媳妇自己要去看望纯贵妃。是,是愉妃非要拉着媳妇去的!” “愉妃说,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我们四个了,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许都是来日无多,这便更应该彼此照应着……况纯贵妃病重,媳妇也是十八那日才回京,二十日又要走了,便只有中间儿这么一天,便也一时急,这便去了,忘了多想一层去。” “大人便是没事儿,可是小十四却是个才两岁多大的孩子!且又要种痘,如何与你们的身子骨儿相比去?”皇太后陡然一声,惊得那拉氏不敢再言语。 皇太后垂下头去,缓缓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愉妃的主意?” . 那拉氏忙不迭地点头,“没错,正是愉妃!那天本是媳妇陪皇上到安佑宫行礼,原本没打算去看纯贵妃的;是愉妃拉着妾身前去,愉妃还说要叫人去请婉嫔一起去……” 婉兮垂下眼帘,咬住贝齿,努力地笑,“多亏婉嫔姐姐没去。否则若是婉嫔姐姐也去了,也同样染上了纯贵妃的病气去,那此时出事的怕便不只是小十四;连小七她也……” 这会子回想起来,才当真心寒至极。有人不止用这一件事儿来瞄着小鹿儿,其实反倒可能是一箭双雕! 皇太后面色也是一变,“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拉氏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发颤,眼角已是垂下泪来,“媳妇还要多谢皇额娘点明此事,还有令贵妃的这一番话……媳妇才知道,怕自己也是被人设计了,而不自知!” 婉兮立在地下,高高抬眸,睥睨跪在身旁的那拉氏。 她心下并无“真相将白”的欢喜,这会子反倒只如隔岸观火一般。那火苗看似跳跃得热闹,却温暖不了她的心。 那拉氏、愉妃,都是皇子之母。她们两个为了各自的儿子来,便谁都说得过去;可是也因此,这会子的情形倒是变成了可能是愉妃设计,一石二鸟同时算计了小十四和皇后去;不过,却也可能是皇后拉着愉妃,同样想一石二鸟将愉妃母子拉落马下。 便连皇太后也只是幽幽转眸,盯住眼前的两人,半晌只说,“此事牵涉重大,你们先回去吧。回头,我自会与皇帝说。” . 那拉氏与婉兮是一起来的寿康宫,可是回去,终究道不同了。 那拉氏出了寿康宫,恶狠狠瞪了婉兮一眼,这便气冲冲先走了。 婉兮倒不想坐轿,叫太监们抬着轿子在后头跟着,她自己由玉蕤扶着,一步一步走回永寿宫去。 长街幽静,左右红墙像是鲜血涂成。这一片皇家的煊赫,却也永远摆脱不了骨肉相残的阴翳。 婉兮半晌没说话。喉头里似乎是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也只化作一声叹息,重又咽了回去。 玉蕤轻声道,“……姐缘何倒这般冷静?” 婉兮听了笑笑,“是啊,旁人怕是这会子也正期望着我闹起来。或者是扯住皇后,或者是扯住愉妃,或者是同时扯住她们两个,一起到皇上面前去闹个天翻地覆。” 玉蕤眼角已是被风吹出了水意,“为了十四阿哥,这便也是值当的。” 婉兮点了点头,“如今这东西六宫里,纯贵妃病重,最高位者就是皇后、我与愉妃了。若因为这一件事儿,我们三个大闹起来,皇上震怒之下,将我们三个一并处置了去;同时再饶上纯贵妃的病气去……那这个后宫,才当真是要天翻地覆了呢。” 玉蕤想来也觉不妥,便轻轻点头,却问,“那姐你特地拉着皇后闹到皇太后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给咱们小鹿儿寻一个公道?” “公道?”婉兮轻叹一声,“公道自在人心。尤其是在身居高位、可以主持公道之人的心里。那人的心若一碗水端平,才有公道;若那人总有轻重,那便哪里还有什么公道?” 玉蕤听着也是愣住,“那姐又何苦要到皇太后面前来?皇太后明摆着这些年总是偏袒皇后,菲薄姐……” 婉兮停住脚步,回眸望住玉蕤,紧紧攥住玉蕤的手。 “你说的没错,除了宗法礼度之外,皇太后便是她最大的靠山!因为有皇太后的庇护,便是皇上都不能对她怎样!——当年立她为继后,皇上都曾与皇太后冲突那么多回;皇上迟疑了那么久,才不得不屈从于皇太后……” “所以若想与她算这些年的账,我便要首先一瓣一瓣剥掉皇太后对她的信任去。” 玉蕤微微一怔。 婉兮缓缓转身,目光从血红的两列宫墙间,仰起向湛湛青天。 “皇太后虽是守旧的老太太,但是皇太后却并非糊涂不分是非的老人家。她是要顾着满洲世家的体面,不待见我这样儿的汉姓女,但是皇太后却不是不顾及皇家子嗣的老祖母。” “故此这样的事儿,我便宁肯到皇太后面前来说,叫皇太后也一点一点看清楚,这位坐在皇后宝座上的正宫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是皇太后也开始对她起了疑心和不满,那咱们就算赢了这一局。” 玉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转回身来,“所以今儿,我到皇太后面前来说这个话,倒不是指望皇太后给我、给小鹿儿主持什么公道去……这终究还只是一个开始,我要为的不只是已经走了的小鹿儿,还得为了小七、啾啾,为了我肚子里又一个新来的孩子着想。” “我要他们以后在这后宫里,都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不再出现小鹿儿这一回的事儿。” . 玉蕤听得忍不住涌起泪水,“姐便是为了以后,那这一回也不能饶了她们去!不管是皇后,还是愉妃,总归不能饶了她们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永琪的生母,难道能叫皇上将她们都关进慎刑司去,严刑拷问?” “不能的;况且我所说的也只是个推测,并无实证。而且皇后与愉妃之间,必定会互相指责,倒叫这件事儿无法问个明白。” 婉兮缓缓伸出手来,握了握玉蕤的指尖。 “况且这件事儿还要直接指向纯贵妃的病去。纯贵妃如今已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儿,如何还能叫人到她宫里去折腾,甚或再去问她的话去?” 婉兮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年,我虽然与纯贵妃也有过多次龃龉,可是终究后来有了拈花。因为那个孩子,叫我在无法生养的那些年里,体尝到了身为母亲的快乐去。她出嫁走时,是将纯贵妃托付给了我啊。” “况且纯贵妃此时的身子,怕是也没几天了,我又何必要连她最后的日子也不肯体谅去?” 婉兮说出这些话来,又何尝容易。每一个字,都扯动着心下生疼。 “总归纯贵妃虽然时日无多,我与她们却还是来日方长。便是这会子不便即刻算明白的账,咱们便也都记下来,慢慢算。” . 这一日回到宫里,便传来消息,说和婉公主病重了。 婉兮便又忍了忍,没有到养心殿去与皇上说开此事。 次日,皇帝便奉皇太后,带着那拉氏和婉兮,重又回到圆明园。 重回园子里,这才是几天之隔,婉兮朝自己岛上去,心下终又是浮起感伤。 终究“五福堂”里就是小鹿儿离去的地方;而那岛上,处处还都留着小鹿儿的音容笑貌。 皇帝一把拉住婉兮,“你走错了。” 婉兮怔住,当着皇上,努力含笑,“皇上错怪奴才。奴才还不至于几天没回来,就忍不得园子里的路了。”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又叫住了那拉氏,“皇后也走错了。” 那拉氏和婉兮齐齐惊住,都抬眸望向皇帝。 皇帝看一眼胡世杰,胡世杰忙上前跪倒,“奴才启皇后主子、令贵妃主子,奴才已经奉皇上口谕,将皇后主子寝宫的一应物件儿,都挪到长春仙馆了;令贵妃主子的一应物件儿,也都从‘天然图画’挪进‘天地一家春’后殿。” . 这样一番挪动,便是那拉氏和婉兮两人一起挪宫了。 两人都是毫无防备,双双愣住。 倒是那拉氏先轻笑一声,“皇上这是为何?倒不与妾身说一声儿?” 第2353章 13、皇后下屋(七千字毕) 皇帝眸光微转,嘴角轻轻一勾。 “朕就是觉着你原来那处后殿最好,合适她挪过去。朕已经下旨挪动好了,就没什么好商量的。” “长春仙馆岛上本就有‘皇后下屋’,合适你住。那处所在从前孝贤侍奉着皇额娘也住过。如今也该你挪过去了。” 那拉氏闻言不由得一眯眼。 . “长春仙馆”并非孝贤皇后的寝宫,而是皇太后驻跸圆明园时的寝宫。皇帝为皇子时曾赐住在那里,那时候原本用名为“莲花馆”。 皇帝登基后,将该岛改建后作为皇太后驻跸圆明园时的寝宫,改名“长春仙馆”。 皇帝给“长春仙馆”的御制诗写的明白: “常时问寝地,曩岁读书堂。秘阁冬宜燠,虚亭夏亦凉。” “欢心依日永,乐志愿春长。阶下松龄祝,千秋奉寿康。” 皇帝还为此诗特地做了题注:“循寿山口西入,屋宇深邃,重廊曲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堪供小憩。予旧时赐居也。今略加修饰,遇佳辰令节,迎奉皇太后为膳寝之所,盖以长春志祝云。” 这一首诗已经明明白白写明了“长春仙馆”乃为皇太后膳寝之所,便是“长春”二字都是为给皇太后祝寿之心,实在与孝贤皇后半点都无关联。 而孝贤皇后在世时,之所以也曾住在长春仙馆,都只是因为按着满人的规矩,儿媳妇是必须要与婆婆一处居住,伺候婆婆的;这个道理也跟皇帝历次出巡,都是皇帝单独居住,而皇后则要与皇太后一同居住,是相同的。 “长春仙馆”牌匾所挂的正殿一路宫苑,从正殿到后殿“绿荫轩”,都是皇太后的寝宫;孝贤皇后所居的,只是那岛上最西边儿的一列西厢房,并无特别命名,只简单称为“皇后下屋”。 这“下屋”二字,着实是委屈了孝贤这位元妻嫡后;凭皇帝这样一个最爱吟诗题词挂匾的人,竟然也能只以“下屋”二字为孝贤的寝宫名之,实在是半点心思都没用在这上了。 故此皇帝这会子叫那拉氏搬进“长春仙馆”去,那拉氏心下倒不抵触。终究那处是皇太后的寝宫,里头一应陈设物件儿便是也曾留下过孝贤皇后的影子,却终究都是人家皇太后的物品。 她在意的,是皇帝竟然叫婉兮搬进“天地一家春”的后殿里来。 . 那拉氏深吸口气道,“园子里一应宫苑,皆与宫里对应而设。‘正大光明殿’对应太和殿,‘勤政亲贤殿’对应养心殿,安佑宫对应太庙……那这‘天地一家春’便是对应东西六宫。” “天地一家春,正殿是升座、供佛之处,不住人;那后殿,地位便相当于坤宁宫,乃为中宫寝居所在。” 那拉氏还是忍不住盯住婉兮。 “令贵妃虽为贵妃,却终究是妾室。皇上为何将令贵妃挪进本应唯有我居住的中宫里去?!” 那拉氏这话说得没错,故此婉兮心下其实也不无忐忑。 便连纯贵妃,同是贵妃,又在贵妃位上这么多年了,都只能住在“天地一家春”后头第三道院子里的后罩房里,不敢住后殿。 ——今儿,皇上怎么忽然要将她挪进原本唯有皇后才能居住的后殿里去了? . 皇帝倒是面上始终淡淡。可是那淡淡里,却有着帝王那恩威难测的平静和坚定。 便是对着皇上这样的神色,那拉氏心下才最恨! “皇上便是顾着那‘天然图画’岛上,刚刚走了小十四,皇上怕令贵妃睹物思人,故此要为令贵妃另外挪个地方住,我当然可以体谅;” “只是这园子这么大,便连后湖边儿上便有九个岛呢,皇上另外给指一处就也是了。又何必要将令贵妃挪进这中宫里来?倒叫人觉着,有些嫡庶不分了似的~~” . 皇帝静静听着,唇角还噙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 就仿佛那拉氏这时说的这番话,他早已没有半个字意外的;而且他心下,也早知如何应对。 皇帝耐心听那拉氏抱怨完,这才不慌不忙抬起眸子来,静静望住那拉氏。 “皇后说得有理,‘天地一家春’的后殿,就是相当于后宫中宫。故此,朕就是觉着,这园子里除了皇额娘的寝宫‘长春仙馆’之外,便哪儿都没有那儿好。” “朕既然要为令贵妃挪一处居住,便自然第一处就想到了那儿去。” 那拉氏听得直咬牙,这便嗤然冷笑一声,“可是即便如此,‘天地一家春’里又不是没有旁的屋子了,皇上尽可以指一处偏殿给令贵妃住就是了。怎么都没有叫嫔御居中宫的道理!” “哦?朕瞧着,皇后仿佛是不愿意挪过去与皇额娘同住,还想继续留在天地一家春喽?”皇帝长眸倏然扬起,凝注那拉氏。 那拉氏不肯退让,“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中宫就是中宫,便是皇后暂且别宫而居,也没有叫妾室入主的规矩!宁愿叫那屋子空着也就是了!” 皇帝眯起眼来,微微想了想,却反倒笑了。 “不如这样儿,朕便依皇后心愿,就不必挪动了。总归这会子纯贵妃病重,和嘉又厘降出宫了,纯贵妃身边儿也没个人照料——还是留皇后在‘天地一家春’里,就近照顾着纯贵妃好了。” 那拉氏果然面色骤然一变。 肝病又岂同旁的病去?昨儿才跟婉兮在皇太后面前议论完肝病是否会过给人去的事儿,如今若要她每日里都在纯贵妃身边儿照料着不成? 皇帝却不肯松口,依旧含笑盯着那拉氏的眼睛,“皇后是中宫,这会子照料嫔御,倒是你中宫应尽之责。” . 那拉氏心下一虚,下意识向后退开两步,避开皇帝的凝视。 “皇上说的自然有理。只是纯贵妃的身子需要照料,可是皇太后难道不需伺候了么?妾身倒担心,若是镇日照料纯贵妃,若皇太后回圆明园来,妾身倒抽不出身儿来伺候皇额娘了。” 皇帝便笑了,无声,却笑意浓重。 “皇后孝心可嘉,朕自然不该拦着。那就算了,皇后还是安安心心挪进‘长春仙馆’里的‘皇后下屋’处居住吧。朕另外派人照料纯贵妃。” 皇帝说着眸光轻转,望向婉兮,“和嘉厘降那日,临行时与朕拜别,曾含泪请求朕叫令贵妃前去照料纯贵妃……朕与和嘉父女情深,自然舍不得不答应她。 “故此还是叫令贵妃搬进来照料纯贵妃吧。皇后那后殿,本与纯贵妃寝宫最近,最是方便。朕这便定了:令贵妃挪住‘天地一家春’后殿。” 皇帝说着含笑走到婉兮面前,眸光凝视着她,轻轻点头,“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必管,自管搬进来住着。安安心心地,住着。” . 婉兮心下轰然地震动,抬眸望住皇帝,心下如春江水解,潮头拍岸。 这些年来,多少事,他曾经与她说过的多少话,这会子便都汇聚在了一起,随着那潮头轰然而来,无法阻挡。 曾经盛京的大清门——那是大清历史上第一座大清门,是比京里此时这座由“大明门”更改而来的大清门,更为纯粹的大清门;如今的中宫,虽是园子里,却叫皇上一年中燕居日子比宫里更长的夏宫里的后宫正宫…… 只是这一刻还当着那拉氏的面儿,婉兮不想叫她瞧出来,这便连忙垂下头去,轻轻含笑。 虽是刚失去小鹿儿,虽是时隔刚刚这几日便又回到园子来,难免睹物思人、独自伤情;可是有皇上对她这样的心——那一切的痛,便都可迎刃而解了去。 婉兮只蹲礼,“妾身谢皇上、皇后体恤之恩。” . 皇帝将话说死,婉兮又已经谢过恩了,这件事儿便已经成了定论。 即便那拉氏是皇后,可是她这会子再说什么,也没人听,更已然更改不了什么了。 那拉氏惊愕望住皇帝,又恨恨瞪一眼婉兮,不甘心不情愿,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地跺脚,愤然转身,朝着“长春仙馆”的方向去了。 目送那拉氏走得没了踪影,此处唯有她与皇帝两人,婉兮这才上前轻声与皇帝嘀咕,“……爷的心意,奴才自然深铭于心。只是这些形式上的事儿,奴才其实并不计较,皇上又何必当着这样多人,叫奴才搬入中殿去~” 皇帝伸手过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爷早说过,那些形式与名分,你自己可以不计较;可是爷,却不能不计较。爷该给你的,必定给你,谁都别想拦着;便是你自己不要,都不行。” 婉兮心下已然如融化了的饴糖去,甜软得不成个形儿了。 婉兮深深垂眸,轻声问,“……爷今儿忽然这样决定,可是皇太后已与爷说了什么去么?” 皇太后曾经答应,要与皇上说起此事。那么这会子皇上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怕是皇太后已经将这事儿与皇上说了。 虽然不知道皇太后究竟具体是如何说的,可是瞧着皇上今儿这模样,想来皇太后也并未怎样过分偏袒了皇后去——终究,皇子才是皇太后牵心连肉的嫡孙,儿媳妇总要远一层的。 皇帝轻轻点头,“那‘长春仙馆’本是皇额娘的寝宫,若不是皇额娘点头,便是爷也不好直接将皇后给挪过去……你啊,放下心吧,就是皇额娘说,该叫皇后寻个僻静的地方儿,自己冷静冷静了。” 婉兮心下呼啦一暖。 ——老天有眼,皇太后终于肯做出这样的评判了! 婉兮欢喜之下,忍不住调皮,歪头瞟住皇帝,“……这真是皇太后她老人家自己个儿说的,不是爷添油加醋来哄奴才的?” 皇帝嗤然一笑,啐了一声儿,“偏你还不敢信!难道你这二十年的用心,全都白费了不成?皇额娘虽是守旧,可她不能接受的也只是你这汉姓女的身份……又如何是她不明白你为人如何了?” “人便是装好,又岂能装得二十年的?这二十年来,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又哪一样儿没紧盯着看着呢?” 婉兮心下更甜,用力点头,“奴才此后,必定加倍孝心,孝敬皇太后。” 皇帝含笑轻轻点头,却又悄悄儿捏了捏婉兮的手。 “你这会子已有喜,自是不便再亲去照料纯贵妃。只是方才爷不想太早叫外人知道,故此才没提及此节,依旧说叫你去照顾纯贵妃。” “不过爷说的,你自己可别当真了。你目下身子劳累不得,更不能叫肚子里的孩子沾染了纯贵妃的病气去……纯贵妃的身子,朕另外安排人就是。” 婉兮含笑点头,却忍不住问,“倒不知皇上要安排何人?” 皇帝抬眸望了望天,“就叫愉妃来吧。” “不是潜邸里的老人儿,情分深厚么;愉妃这会子也没有孙子要带,自己一个人在宫里也是闲呆着!人若太闲,心底便会长草,不定能生出什么胡思乱想来。于她自己也不好。” “便叫她将这份儿闲心善加利用起来,做点儿有益的事儿吧~~” . 皇太后和皇上将此事做到这儿,婉兮的心下已经敞亮开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又还是眉眼之间略微有些惆怅。 皇帝便瞧见了,忙问,“……你心下,可还有什么不痛快?这便都告诉爷,爷记着;便是此时还有些委屈了你和小鹿儿的地方,可是这笔账爷自然记着,总有一日都算清楚了。” 婉兮忙笑,急忙摇头,“爷别着急,奴才没想那个。皇太后和皇上能为奴才做到这般,奴才已然心满意足。” 婉兮回眸,望向这万物复苏的园子,“奴才就是有点遗憾,‘天地一家春’里有些拘谨,倒是不如天然图画岛上那么活泼。这会子三月春归,奴才本该在岛上带着人张罗着种花种菜、等着采竹笋了……可在‘天地一家春’里,却没这些花花草草。” 皇帝望住她,便也笑了。又是回想起当年便是由她起头儿,将这园子里闲置的地、竹林和荷塘都包出去的。如今已是多年过来,园子里日常的开销,都已经不必额外花银子,便是这些收入就都够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那岛上自然还是你的去处,你若心下平复了,跟爷保证再上岛去不会因为想起小鹿儿而难受,那便依旧由得你去!” “再说就算‘天地一家春’里没那么些花草,可是你离着爷的‘正大光明殿’和‘九洲清晏’也都近。‘正大光明’那边有‘芳碧丛’那大片的竹林;‘九洲清晏’又挨着湖边儿,哪儿少得了荷花?你便都去侍弄起来就是!” 婉兮这才开怀而笑,“这样说来,奴才便要当爷的花匠了?” 皇帝轻啐一声儿,“花什么匠?管家的婆子还差不多!” . 次日,皇帝在同乐园,赐回部王公们看戏。随驾看戏的有:哈密郡王品级贝勒玉素布、和阗郡王品级贝勒霍集斯、阿克苏贝勒品级贝子鄂对等四十六人。 席间,皇帝赐这四十六位大小伯克棉衣茶果。 这依旧是朝廷平回部之乱的延续,可是皇帝却莫名在这一天颁下另外一道与此事毫无相关的谕旨来: “行宫周围附近田地不许耕种,原为扈从人等安营起见。遇朕巡幸之期,自应遵照办理。但永远荒芜,亦属可惜。” “如朕巡幸木兰皆在秋令,麦苗等项,原可早为耕获。朕恭谒二陵如在春季,车驾已过,秋谷尽可耕种;如在秋季,春花亦已收成。” “著交总管内务府衙门,将此次圈出各行宫附近田地,即行赏给各行宫千把兵丁等。遇朕经过之时,留为隙地;于经过前后,分拨耕种。则田地不至废弃。而于官兵生计亦大有裨益。” 总管内务府大臣们接了旨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浑没想明白,今儿皇上看着看着戏,怎么忽然想到这些事儿去了。 ——皇上看着戏呢,那些戏台上的热闹,又或者是戏台下与回部王公们的交流,难道都不能拢住皇上的心思去么?那皇上眼睛看着戏,嘴里说着回部的话,心里却是想着谁呢? . 三月十日四,至三月十六日,连着三日,皇帝都是在同乐园,赐回部四十六位伯克们看戏。原本那些笙箫官簧,伴着朝廷与回部的亲如一家,自是和乐融融,倒能好歹将三月前半月的哀伤,过滤掉不少去了。 只是这个三月,也合该是多事,三月十七日,便传来噩耗,和硕和婉公主薨。 和婉公主因是和亲王弘昼的女儿,皇帝待如己出。从小儿又是在宁寿宫里抚养长大,皇帝甚至曾经将和婉公主序齿为自己的四公主——故此和婉公主破格儿赐封为和硕公主。 真正的四公主和嘉公主刚刚成婚,曾经的四公主和婉公主这便薨逝——尤其,和婉公主这薨逝的日子,恰好是和嘉公主的九日回门礼。 这便有一点点宿命之感,叫皇帝心下更是感伤不已。 三月十九日,皇帝亲临和婉公主府,赐奠。 这一日皇帝叫婉兮与舒妃同来。婉兮与舒妃对皇帝此举,心下也都是明白。 故此在和婉公主府里,舒妃硬是掉下了眼泪来。好在这叫外人看起来,只是她为和婉公主掉泪,倒没人多想什么去。 舒妃落泪,婉兮便没做哀声,只是慰问了弘昼家的几位福晋,连同额驸德勒克家的几位女眷。 隔着竹帘,婉兮看见和婉公主的额驸德勒克前来谢恩。这位和硕额驸,本是巴林郡王璘沁的长子;又是和硕额驸,便怎么都该袭封巴林郡王。可是终是因为和婉公主与舒妃的十阿哥夭折有关,故此皇帝便是没有直接惩戒和婉公主,却活生生将额驸德勒克的巴林郡王,给了他的弟弟;他本人,只封了个“巴林辅国公”。 这位额驸怕是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决定,这些年也是有些悒郁了的。 婉兮便也轻轻回眸,望了舒妃一眼。 不管怎样,那一场恩怨到此,不论谁对谁错,也总该做结。 . 感受到婉兮的目光,舒妃便也轻轻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件事儿都已经这么多年过来,婉兮怕是也已经知道七七八八了。 舒妃便叹一口气,“这世上谁人不欠债,谁人不被人亏欠?我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事儿,我从前不愿承认,总想当成是旁人做的;而此时,便也没什么不敢认的了。” 舒妃转眸来盯住婉兮,“旁的那些倒也都罢了,我当年唯独没想到,你当真敢将永瑆交给我抚养……我倒不信你不知道,当年我与淑嘉皇贵妃也并非无仇。” 婉兮轻轻叹口气,别开脸去,“那我也不瞒你,当年九阿哥受了炭火气,还是我发现的。故此淑嘉皇贵妃临终,才要将永瑆托付给我。” 舒妃微微眯眼,“那你还敢将永瑆托付给我?” 婉兮微微扬起下颌,目光里有一股冷肃和寂然,“我自然也有不放心,不然当初你又怎么会争取抚养永瑆那么久,我起初却怎么都不肯撒手去?” “我后来还是给了你,一来是因为是见你先主动争取抚养永瑆。你一向也是聪明之人,既然决定抚养永瑆,又如何能叫永瑆在自己身边儿出了事去?否则,皇上和皇太后也不会饶了你。” 舒妃吐了口气,转开眸光去,无言以对。 婉兮缓了一下儿,嗓音便又柔软下来,“二来,我也是想着,这世上最危险的去处,却也说不定是最安全的。我将永瑆放到你身边儿去,反倒就此钉死了你的手脚,倒叫你不敢再提曾经与淑嘉皇贵妃的恩怨,不会再对永瑆做什么去。” 舒妃有些惭愧,又无话可说,这便还是桀骜地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掐住我的七寸了,要不要我给你道声恭喜啊?” 婉兮这才缓缓笑开,“不过这些年,你当真将永瑆照顾得极好。甚至,比我照顾得还要好。若永瑆是在我身边儿呢,我真不敢说他会有如今的文武双全。” 舒妃一怔,豁然抬头,眸光倏然转亮。 “你……当真这样觉着?” 婉兮耸耸肩,“你是书香大家,家里有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家学深厚,无人能比;你家里又是叶赫部的王族,又有明珠那样的权相,故此你教育出来的孩子,会更有大局观,看得更加深远。” “便是淑嘉皇贵妃活着,她家里怎么都没有你家的高度,故此都未必能将永瑆教得如此好。想来淑嘉皇贵妃地下有知,看着这样儿的永瑆,也必定能含笑九泉了。” 婉兮说着,终于轻轻含笑,伸手过去拉过舒妃的手来。 “若以永瑆论,相信淑嘉皇贵妃也已然对你释怀;那一桩恩怨,至此,也同样可以了结了。” 舒妃霍地转开头去,眼中已然隐约有泪。 知道舒妃是抹不开脸,婉兮便也收回目光来,轻轻垂下眼帘。 其实就连婉兮自己又何尝能想到过,如今有一天她与舒妃还能这样坐在一起,还能这样在回首过去的恩怨时,还能相对一笑? 说到底,不过两句话: ——得饶人处且饶人; ——为人留路,就也是为己留路。 . 两日后,皇帝又特地亲临慎郡王府,看望永瑢——虽说永瑢这会子还只是贝勒,可终究出继承袭慎郡王之嗣,故此他便是入主慎郡王府。 三月初六日,永瑢成婚,迎娶了傅谦的女儿富察氏福慧;此日,正好半个月了。 永瑢带着嫡福晋福慧来给婉兮行礼。 福慧终是傅家人,虽是侄女儿,但是与孝贤皇后、傅恒还是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像的。 婉兮便也拉起来含笑祝福。 永瑢不便与婉兮单独说什么,这便告退出去,却是看了福慧一眼。 等后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福慧二人时,福慧便含笑道,“回令姨娘,六阿哥是嘱咐了奴才,叫奴才一定要给令姨娘磕头谢恩。早前阿哥爷还有些想不明白的事儿,多亏令姨娘点播,四公主也都将话儿说给阿哥爷了,阿哥爷早已想明白了,如今倒是与奴才一起学着看账簿子,从理家开始呢!” 婉兮点头,拉着福慧的手嘱咐,“我倒说句实在的:永瑢是出继而来,终究不是慎靖郡王的本生孙儿,情分上终究要隔着一层去。如今郡王府内,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还都在世,还都需要六阿哥和你来奉养。” “居家理事,当儿孙媳妇的伺候婆婆、太婆婆,最不容易。更何况这还不是本生的,中间便更是容易出些小差头儿去……永瑢是皇子,从前与慎郡王的老福晋们是君臣之礼,如今却要成为嗣孙,这心下难免有些没适应过来的。福慧你是嫡福晋,你便得在耳畔时时刻刻提醒着去。” 福慧便也笑了,“令姨娘放心,奴才都明白。整个慎郡王府的份例,内务府都是从阿哥爷头上统一派下来的。虽说名儿上都是给阿哥爷的,可是奴才必定提醒阿哥爷,将最好的、掐尖儿的,都先进给老福晋、侧福晋们去。” “在老福晋们面前,必定执儿孙之礼;唯有回到宫里去念书,才又是皇子了。” 傅家的女儿,礼数上必定是错不了的。婉兮这便放心点头,“能娶到你这样儿的福晋,是永瑢的福分。待得回了园子,我也必定将这话儿带给你们母妃去,叫她也放心。” (跟亲们求月票啦~~) 第2354章 14、迟来的安慰(七千字毕) 当晚,皇帝带着婉兮和舒妃回到圆明园。 皇帝赐婉兮与舒妃一同作陪用膳,婉兮却告退。她惦着纯贵妃,知道她今儿去永瑢府邸,纯贵妃必定等着听她讲说呢。 舒妃起身行礼恭送,一直送到门外。 门外廊下,舒妃见左右无人,不由得叫住婉兮。 “令贵妃,你就这么大方,放心将我一个人儿留在皇上这儿?你难道不担心,我待会子陪皇上用酒膳,这便用了法子,让皇上今晚留下我去?” 婉兮淡淡一笑,俏皮轻哂,“你若有本事,那就随你的便了。我明儿一早就等着消息,看你今晚儿是不是当真留下来了。” . 婉兮这样的沉静,倒叫舒妃颊边泛起红晕来。 舒妃扭过头去,啐了一声儿,“呸!我才不给你看笑话儿。拉倒,我也不跟你玩儿了。” 斜阳流转,余晖微红,落在人面上,便如涂了一层胭脂去。 看着这样儿的舒妃,婉兮倒是忍不住微笑,“……其实,我倒有些想念当年的那副嘎拉哈。” 从前年少,想与舒妃一起玩儿的时候儿,舒妃却不待见;如今年岁大了,这人情世故许多都能看得通透了,舒妃终于肯来与她玩儿的时候儿——却一回头,都已经蹉跎过去这么多年了。 舒妃心头也略有惆怅,这便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吧。嘎拉哈自然好得,吩咐膳房给留着就是了;再不济,拿半吊铜钱儿叫听差苏拉到外头去给买呗,自有现成儿的。” “只是咱们都老了。这会子便是手上还有嘎拉哈呢,当真还好意思玩儿起来么?” 婉兮含笑凝视舒妃,却没说话。 舒妃面上有些尴尬,转开头去,“你做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怎么,又自以为掐着我什么七寸去了?” 婉兮含笑轻轻摇头,“你现在的七寸,都是我给你安上的——就是永瑆啊。” “既是我给你安上的,那我自然一捏一个准儿。” 舒妃便更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儿,“不是急着去看纯贵妃么,怎么还不走?” 婉兮便也笑了,伸手来轻轻握住舒妃的手,“嘎拉哈没了便没了,这二十年过了便过了。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两人都疼爱永瑆;都愿意尽一个母亲的心,护着永瑆。” 舒妃终于克制住了面上的红晕,轻轻抬眸盯住婉兮,那一双眼黑白分明,异常坚定。 “你和我都是曾经失去过皇子的人了,你和我便都更明白这宫里如今的争斗,已然都是围绕着孩子们了。这会子我必须护住永瑆,不能再叫永瑆遭遇不测;只要你帮我,我也必定不负你去!” . “九洲清晏”与“天地一家春”可真近,就是左右挨着,仿佛又是永寿宫与养心殿的模样儿了。 婉兮便也不要轿子,就自己携着玉蝉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玉蕤早在门外等着,玉蝉上前给玉蕤见过礼,便也退开一旁。由玉蕤来扶着婉兮往回走。 玉蕤轻声禀报,“……皇后搬到‘长春仙馆’后,果然住不安稳。这便主动说又要去行躬桑礼,三日前就斋戒去了,今儿回先蚕坛行礼去了。” 三月十九日,那拉氏开始斋戒;三月二十一日行礼,故此和婉公主的奠礼、永瑢府邸的驾临,她都没能随着皇上一同去,而是一个人儿留在了北海的先蚕坛。 婉兮便也点点头,“亲蚕与躬桑分开,便是说今年,桑叶生得又比往年迟了。” 虽说三月春归,万物复苏,可是这生机的复生却也总分早晚。这个三月,皇室颇多生离死别之事,怕是那桑叶也感知到了这股子悲伤的气息,故此便也又比往年迟到了吧? 玉蕤悄然看婉兮一眼,“……我方才瞧见,姐仿佛与舒妃说了许久的话。今儿姐与舒妃这一路同行,她并未为难姐去吧?” 究竟这会子婉兮怀着孩子,胎气还没稳当,若舒妃还跟从前似的怀着坏心眼儿,那婉兮这一路上便当真是有些风险的。玉蕤颇有些不放心。 婉兮含笑点点头,“有时候儿我就觉着皇上给后宫的封号,真是好。便如舒妃,这个‘舒’字,总叫我想到‘舒一口气儿’去。” 玉蕤何等心思剔透,便也懂了,吹书轻轻含笑,“舒,缓慢也。舒妃身为叶赫部的部长后裔,身份高贵,年少的时候儿自然心高气傲;又因曾有皇太后扶着,这便一向不将姐你放在眼里。” “可是幸好,二十年走过来,斗也斗过了,生生死死都见过了,终于肯与姐放下芥蒂,携手在一处。故此啊,虽说这一口气儿舒的的确有些慢,用了长长的二十年;不过好歹,终于是来了。” 婉兮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的是。后宫的战火此时又已点燃,多一个盟友,便少一个敌人。” . 婉兮太明白,凭着她在宫里,母家帮衬不上任何;便是有皇上护着,可是以去年和今年这两个失去的孩子而论,皇上也总有顾及不上的时候儿。 若要保护自己和孩子,她必定不可单打独斗。 而此时,与她情同姐妹的,都是语琴、婉嫔这样的汉女;便有个颖妃,终究也只是八旗蒙古的出身,她身边并无出自满洲世家的格格。 也怨不得她如今总是被人说成是后宫里汉女一派的为首之人,这样的定位,只会越发引起前朝宗室王大臣、后宫里皇太后的反感。 故此,若能与出身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天下一统,满汉齐家,更是皇上的心愿。 已是回到“天地一家春”,婉兮点了点头,便直接走向后院去看望纯贵妃。 . 因儿子、女儿都已经出宫成婚去了,纯贵妃独自躺在寝宫里,便更显得寂寞。 她的寝宫是“天地一家春”的后罩房,屋檐矮于正殿和后殿,故此这会子斜阳还能照进后殿去呢;却已经照不进这后罩房里来了。 纯贵妃陷在这暮色暗寂里,一张脸上都是暗的,便与她此时身子的情形一般无二。 愉妃奉旨照料在纯贵妃身畔,见婉兮来,急忙起身行礼。 婉兮点头,“愉妃不必多礼,便也坐吧。” 纯贵妃一把攥住婉兮的手,急着要问永瑢府邸的事儿。 婉兮拣着方便的,一样一样委婉讲给纯贵妃听。 纯贵妃轻轻一叹,“你嘱咐得对……我这会子心下最不放心的,也是永瑢该如何对待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们。虽说是承袭慎郡王,可是毕竟那是人家的宅子,里头从上到下用的人,还都是人家的。” “便是家里的诸事,也一向都是老福晋们做主。永瑢刚搬过去,一应大事小情难免掣肘。若是处置不好,倒叫旁人指摘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福慧那孩子是名门闺秀,从小就在家里当家理事;虽说不是王侯之家,可是她们傅家什么样的排场没见过呢?福慧在慎郡王府里,一切都甚得宜,必定能帮衬得上永瑢。纯姐姐放心就是。” 纯贵妃唇角蠕动,还有许多话想说,却抬眸望向愉妃。 婉兮知道,有愉妃在这儿,纯贵妃很有些不方便。婉兮这便含笑道,“慎郡王的老福晋、侧福晋也给纯姐姐请安呢。知道纯姐姐身子弱,这便进了几盒子滋补的好东西来。” “慎郡王的老福晋和侧福晋是咱们的长辈,这些东西可不能怠慢了,我倒不放心交给奴才们去归置。还得麻烦愉妃你,替纯姐姐收好了吧。” 愉妃便也赶紧起身双手接了。 纯贵妃向蔓柳使了个眼色,蔓柳便也含笑上前行礼,“奴才伺候愉妃主子。” 愉妃带着蔓柳一并出去了,巧蓉跟着送到门口,确定左右无人,这才转身回来,向纯贵妃点了点头。 纯贵妃便向婉兮伸出手来,想要攥住婉兮的手。 可是,她却还是自己收回了手来。 婉兮便坐下,伸手过来握纯贵妃的手。纯贵妃却连忙将手闪开,有些着急地道,“万万不可!” . 见纯贵妃如此,婉兮便也明白了。 或许纯贵妃对自己的病气可以过给人之事,有了数儿。 婉兮便垂首努力一笑,“既然愉妃没事,想来我也没事。大人终归不同于孩子,抗病的能力终是强十数倍去。姐姐放心就是。” 纯贵妃却摇头,“我总归不愿意连累你。” “至于她……我是巴不得她出事!叫她早早儿跟我一般!” “可是她倒好,防备得滴水不漏,便连茶盅、唾盂都自己带来,绝不动我宫里的。平素也只是隔着三五尺远陪我坐着罢了,照料我的事儿,她是半点都不亲自动手的。” “如是旁人来,她才勉强支应一番。便是碰触我,都是悄悄儿用袖头子垫好了,并不直接触碰到我的!” 婉兮便也一眯眼,“照此说来,她与纯姐姐果然生分了。” 纯贵妃虚弱地冷笑,“可不,何止生分,她还怨恨我的。如今她自然是巴不得我早死。” 婉兮怔然,“纯姐姐,此话这是……” 纯贵妃哀伤而笑,“你如何忘了,她原本曾是我钟粹宫里的贵人?南苑海子披甲人的女孩儿,从潜邸到进封,都是位分最低的;便不是使女出身,却早早儿被使女出身的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盖过去了多少倍。” “她就跟着我,从潜邸一直到进封,低眉顺首、乖巧听话,叫我渐渐对她不设防,甚至有些话也愿意与她说了。” “那些年我的处境其实也是不舒心。孝贤皇后利用我汉女的身份来与当时的娴妃、如今的皇后斗;娴妃与我一起封妃,早就看我不顺眼,更何况我是汉女,又诞下皇子,娴妃那些年便没少了给我小鞋儿穿,不时在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我没有办法,只能投靠孝贤皇后,为人当棋子儿使。” “那些委屈,平素我也没人能去诉说,便也多多少少与她说了。我以为她是个闷嘴的葫芦,又懂事,哪成想她却是个有心计的,将我那些话全都记个清楚。” “乾隆四年那会子,我母家奉旨入旗,诸事都要我在宫里打点;而当时的嘉嫔生下皇四子永珹来,封妃在即。后宫的格局一下子又有些乱了,我担心自己失宠,这便与淑嘉、娴妃斗得更狠。” “却没想到……我防了外人,没能防住自己宫里的人。她竟主动向孝贤皇后效忠,将我素日与她说过的那些话,都作为邀宠的资本,去说给了孝贤皇后去!” “那会子,孝贤皇后刚失去永琏。大阿哥的额娘哲敏皇贵妃又已经不在世了,故此后宫诸人的目光,自然都定在我的永璋身上。孝贤皇后虽说用我防着娴妃,可是她却也同样防备着我们母子,她倒也乐得我身边儿多一个愉妃来盯着。” “故此,她给了愉妃机会,叫她承宠,得了永琪去……事后,又要我与她一同保密,叫愉妃能将永琪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纯贵妃说着,眼中已是含了泪意。 “事后,外头人都说是我利用自己宫里的贵人去邀宠、固宠,是我向皇上举荐了她……婉兮啊,你说,若我当真要举荐,又为何不举荐我身边儿更忠心的官女子们去?我因有娴妃压着,不得不凡事依靠孝贤皇后;而我曾经与愉妃说过的那些话,也成了我的把柄,我便有苦难言,只得受了。” 纯贵妃说得激动,这便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婉兮忙起身想要扶住。 纯贵妃还是小心地避开了婉兮的手。 婉兮心下便更是难受,不由得含泪道,“纯姐姐……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纯姐姐便别再说了。这会子,养好身子才最是要紧。” 纯贵妃苍白寂寂地看向婉兮,努力一笑,“我只怕,这会子再不说,以后就更没机会说出来了。总归,你心下千万有个数儿——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你千万别被那些外表老实的人,给害了。” “这会子我也帮衬不上你什么了,我只是……还能提醒你这两句罢了。你千万千万,心下要记着。” . 与纯贵妃说完这些话,当晚纯贵妃的病情便又恶化。听巧蓉来报,说是这回吐血更多…… 皇帝亲自带太医院多位御医前来,婉兮因怀着身子,被皇帝下旨挡住。 夜半时分,皇帝才回来,进门前小心地在外用热水烫过了手,又用香药熏过衣裳,这才入内。 婉兮一瞧皇帝的面色,便知道不好。婉兮垂眸含泪,“……怎么会这样?拈花和永瑢两人的婚事,紧赶着慢赶着在三天内都完成了。子女二人,都为母妃冲喜,怎么纯姐姐的身子,还不见起色么?” 皇帝也叹口气坐下来,“拖得太久了。脉案上记着,她从去年九月十三就开始吐血……太医们也说,坚持到今日,已是六个月,已然不容易了。” 婉兮泪盈于睫,“九月十三……那么巧啊。” 皇帝也是明白,黯然点头,“是,就是爷万寿之后的整一个月。想去年八月里,她还特地带了永璋去避暑山庄,给爷贺寿。她的心意,爷不是不明白,她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了,这便想求爷收回对永璋的话;至少也不叫永瑢出继……” “可是爷却没有答应她,叫她在避暑山庄便病情加重,一个月后,这便吐了血。” 婉兮听得也是难过,忍不住哽咽道,“爷更是十二月间正式下旨,叫永瑢出继……爷也忒狠心。” 皇帝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是啊,爷知道自己在对待纯贵妃和永璋、永瑢之事上,的确是有些狠心了。只是,爷必须那么做。” 婉兮垂下眼帘,也是心痛不已——终究,永璋和永瑢没什么不好,唯一的软肋,是汉女的儿子,身子里有一半汉人的血啊! 随着这两位皇子渐渐长大,生母又居贵妃高位,仅次于皇后,这便必定叫前朝满洲亲贵大臣们不安。所以皇上需要做一个明确的表态,所以皇上当年才那么“莫名其妙”地训斥了刚十三岁的三阿哥,褫夺继承权;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将皇子出继。 因为同样是流着汉人的血,纯贵妃的疼痛和不甘,婉兮最能明白。故此这会子她便尤其心疼纯贵妃去,泪都停不住。 “爷当真是委屈了纯姐姐……她以汉女之身,在这大清后宫里,举步维艰;她却还陪了皇上三十年去,又为皇上诞育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去。爷,您总不能叫她这么含恨走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婉兮的手。 “爷知道。她的身子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爷还能为她做的,也就只剩下那一件事了。” . 三天后,即三月二十四日,皇帝下旨,诏封纯贵妃为皇贵妃。 谕旨曰:“奉皇太后懿旨,纯贵妃久膺册礼,克勷内治,敬恭淑慎,毓瑞椒涂。今皇子、及公主、俱已吉礼庆成。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令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 得旨当日,众人齐聚“天地一家春”,向皇贵妃苏婉柔道喜。 只是因皇贵妃苏婉柔的身子实在不好了,这便只隔着碧纱橱,与一众后宫道谢。众人便也都散了。 婉兮因一起住着,这便留下,含笑道,“如今苏姐姐已经诏封皇贵妃,理应居‘天地一家春’后殿。我这边已经开始拾掇,等姐姐身子好些,这便挪过去吧?” 皇贵妃苏婉柔只当着婉兮,便也不再掩饰面上哀伤。 “我也不瞒你,这个皇贵妃之位,是我多少年来都曾梦想过的。从慧贤皇贵妃被封皇贵妃起,我便想着,原来汉女也可封皇贵妃;待得淑嘉也追封皇贵妃,我便更是要对这个位份势在必得。” “咱们当娘的,从前是为了恩宠;后来再想要这个位分,其实都是为了咱们的孩子了……可是你看啊,我便是这会子封了皇贵妃,又还与我的孩子有什么关联了?” “他们该被褫夺继承权的,已经在十多年前就被褫夺了;该出继的,也在几个月前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嗣孙;而我的拈花,也只是以和硕公主的品阶厘降的……便是我为皇贵妃,也都在这些事儿成了定论之后,皇贵妃这个位分,还能给我的孩子们,带来什么去了?” 皇贵妃苏婉柔抬眸看向帐顶,目光干涩而喑哑。 “皇上将我孩子们的命运都安排完了,才给我这么个皇贵妃,这会子看起来,不过是一场安慰;是另外一次冲喜罢了。” “若是皇上当真心下对我愧疚,为何不能早一点进封了我?至少,在我的永瑢出继之前,在我的和嘉以和硕公主的品阶厘降之前啊!好歹,也能叫他们还有机会母凭子贵那么一下儿……” . 皇贵妃苏婉柔的一席话,叫婉兮心下也是感伤。 婉兮竭力安慰,“苏姐姐别这样想,总归姐姐能进封皇贵妃,是喜事,大喜事。” “便是永瑢、和嘉他们没能在姐姐进封之前成婚,可是姐姐好歹……好歹还可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 皇帝的几位皇贵妃都已然葬入皇帝的地宫,百年之后地下仍可相随。 婉兮极力含笑道,“姐姐已为皇贵妃,自可千古追随皇上。我自己却没这个福分,真是羡慕姐姐呢。” 皇贵妃苏婉柔便也苦涩一笑,迟缓地点了点头,“这会子唯一还能聊以安慰的,便是此事了。” 苏婉柔说着,抬眸凝注婉兮,“婉兮啊,别挪动了。那后殿是皇上指给你的,便是从前你我都在贵妃位,皇上也只将那殿里指给了你。你我之间又何必还拘束什么皇贵妃与贵妃的位分差别去么?” 婉兮还想劝,苏婉柔却已是黯然闭上了眼,“听我的吧。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明白。这番挪动,已是全然没有必要了。” . 四月初,皇帝以常雩祀天,赴南郊斋宫斋戒,多日不在园子里。 婉兮这边小心顾着身子,却又要协助那拉氏,为皇贵妃苏婉柔的册封礼而忙碌。 因皇贵妃的位分不同其余位分,一应典礼的准备更加繁琐、严格;再加上皇上是毫无预兆的突然诏,叫礼部、内务府等相关司部毫无准备,而为了冲喜,给的期限又紧,故此整个后宫和园子里已是忙成了一片。 这一日,病了多时的语琴,忽然来看婉兮。 自从小鹿儿走后,语琴便也一病不起。婉兮自己这边好歹还有皇上拽着,回宫观四公主婚礼,又是去永瑢府邸等,还能散散郁结;语琴却宛若一整根脊柱都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已是卧倒不起。 便连皇贵妃诏封等事,都没办法来庆贺。 自打婉兮挪到“天地一家春”来,语琴这还是第一次来。 婉兮见语琴走进来,面色还是病恹恹的,这便连忙亲自起身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语琴,“姐姐有什么事儿不能叫晴光她们来说,非要自己来?” 语琴扶着婉兮,缓缓走到炕边儿坐下。便是这几步路,都是有些头晕、眼前发黑,忙抬手撑住了额角。 “有件事儿,我非得自己来说给你才好。” 婉兮便也坐下,亲自伸手帮语琴揉着额角。 “姐姐说就是,慢慢儿说。” 玉蕤也忙取过一条婉兮素日里用的抹额来,上前给语琴额头勒上。 玉蕤边忙活着,边瞧了婉兮一眼,低声问,“庆姐姐,可是那兰贵人和鄂常在,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 语琴病恹恹地抬眸望了玉蕤一眼,却是摇头,“她们两个是闹起来了,只是我这会子早已顾不上她们两个。便是她们两个也瞧见了我如今的模样儿,也没敢闹到我眼前来。” “我这会子,一颗心都已死透了,我哪里还管得了她们的事儿?便闹去吧,有本事掀了房顶,或者谁弄死谁去!” 婉兮急忙扶住语琴的手臂,“姐姐,万万莫动气。既然不是她们两个的事儿,姐姐便消了气,慢慢儿说起就是。” 语琴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平复下来,抬眸望住婉兮。 “你可记着,英廉?” 语琴这话头起得,叫婉兮都是有些意外。 “英廉?”婉兮一时都没想起来。 多亏玉蕤对内务府的事更清楚,这便连忙提醒,“便是庆姐姐母家奉旨入旗之后,所在佐领的职官。” 婉兮便也点头,“我想起来了,是姐姐家所在的佐领的包衣佐领。好像也是汉姓人,汉姓是冯的?” 语琴点头,“嗯,就是他。” 婉兮忙问,“他怎么了?姐姐今儿特地过来,怎么会说他?难不成,他敢给姐姐母家苛待?” “若是那样的话,倒也简单。玉蕤现成儿的在这儿呢,便将这事儿交给她阿玛德保去;再不济,还有九爷呢。九爷当日将姐姐母家托付给这个英廉去,想来他也不敢不尊九爷的话。” 语琴却是摇头,“正好相反,他对我母家殷勤备至。” 玉蕤也看了婉兮一样,“我想起来了,好像这两日才听说这个英廉由户部郎中,要升补为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 婉兮扬了扬眉,还是有些不明其意,“九爷既然将姐姐母家托付给英廉照管,那英廉能升补,自然是好事。姐姐晋位为妃,如今又是病着,皇上便是因为姐姐,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语琴却皱眉,“我却担心,算不得好事~” 第2355章 15、别急,都有一死(八千字毕,月票加更) 婉兮静了一会儿,举手告饶。 “我今儿这脑筋是怎么都不够用了,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怎么实在听不出关键来了?” 语琴便又抬眸瞟一眼玉蕤。 玉蕤的脸便红了。 婉兮轻笑一声儿,垂下头去,“怨不得我今儿脑子不够用了呢,原来是你们两个合伙儿跟我打哑谜呢。你们当中一个,都是我比不上的;这么合起伙儿来,我便自然像个大傻子了~” 语琴忙道,“是我对你心有亏欠,这话便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玉蕤更是直接撩袍跪倒。 语琴歉疚地望向玉蕤,“她自是早就知道的,是我求她,暂且不要在你面前说起。终究,这一个月来你的心里也不好受,这么点子破事儿,我实在不想叫你这心上,雪上加霜。” 婉兮瞧着两人的神情,倒是笑了,“这话儿究竟是怎么说的呀?瞧你们两个紧张的。我这会子还有什么承担不了的?你们直说就是。” 语琴轻轻闭了闭眼,“这话儿还得从我晋位为妃说起。既然晋位为妃,位下的官女子便要增添,内务府里便留了神替我选着。” “今年二月,内务府使女挑选,内务府说给我选好了人。我那会子都只忙着小鹿儿预备种痘的事儿,哪有心思去看女子,这便暂且撂下了。三月,小鹿儿走了之后,内务府便奏请,将已经在内务府里学了一个月规矩的女子们,领来给我瞧瞧。” 婉兮点头,“这都是自然。”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我却怎么都没想到,他们领进来的人里,竟有一个,是我陆家的妹子!” . 婉兮也微微一怔。 今年二月时候的确事儿多,那会子皇上整个月几乎都在谒陵的路上,故此皇上压根儿就没亲自去看内务府使女的挑选;况且那会子正值和贵人初封,内务府里挑女子,倒是主要是给和贵人挑。 既然是给和贵人挑女子,那范围就窄了,只能在新设的回人佐领里挑,又或者也可酌情挑入一二蒙古佐领下的女子。故此内务府这回也用不着大张旗鼓地从外地选女子进宫,只在京里两个佐领里挑就是了。 若此,婉兮便也没多留意此事。 不过婉兮虽说惊讶一下儿,却也垂首含笑,“便是姐姐家族中的姐妹入宫,也是好事儿。终究姐姐的母家已经奉旨入旗,这会子已是内务府镶黄旗包衣佐领下人,家里的姐妹自也可参加内务府使女的挑选,已不再是从前汉女入宫的例儿。” 语琴叹口气,“可是我自己都被蒙在鼓里,这才是叫我不高兴的。“ 语琴说着抬手按着额角,也是摇了摇头,“后来才知道,这个英廉因是我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这便在内务府挑选使女的时候儿,将我这个妹子举荐了。” “他的用意我也明白,终究是我刚刚封妃,母家又都在他佐领中,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向我示好。恰又传出叫他升补的消息来,他就更是希望用此来在后宫里,寻我给他当个靠山吧!” . 婉兮抬眸看一眼玉蕤,便也笑了。 “这么一听,我倒明白了。那英廉终归是内务府包衣,便是如今有了官职,也还是内务府下的人。他自然希望能在宫里攀个高枝儿去。” “姐姐母家既然在他佐领之下,又刚刚封了妃,这便是现成儿的。他不设法孝敬姐姐,难道还能舍近求远去了不成?他又不敢在银子上来孝敬姐姐,这便设法举荐了姐姐家的姐妹入宫呗,便也容易明白了。” 终究语琴的父亲当年曾闹过让两淮盐政出银子捐官的事儿来,这英廉也是聪明的,自然不敢再在银子上动心思,这便从人的事儿上来取巧了。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只是,他们的心思,又哪里只是叫我妹子进宫来给我当官女子呢?我就怕到时候儿我这妹子再生了旁的心,倒叫咱们姐妹因为她而生分了。” 婉兮也是点头,“她进宫来,虽走的是使唤女子挑选的路子;可终究是你的妹子,便进宫来也不能按着寻常的官女子的身份。” “只是,即便是进封,也不打紧。咱们的大清后宫里,姐妹一同侍奉皇上的,也不算少见了。便比如太宗爷的宸妃和孝庄文皇后、康熙爷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 “本朝呢,舒妃和九福晋不也差一点都留在宫里了?”婉兮静静抬眸,眸光澄澈,“近的还有怡嫔和白常在呢。你瞧咱们不是相处得也没什么障碍去么?” 语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虽说与我同出一门,可是我心里自有远近。她进宫来安生便罢,若不安生,我也是第一个便不饶她的。总归啊,不给她机会起什么幺蛾子去!” 婉兮含笑点头,“这不就好了?姐姐便别多想了,这会子赶紧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抬眸,静静看一眼那湛蓝宁静的天空,“小鹿儿他……走了一个月了,越走越远。他必定爷不想一回头看见姐姐卧病在床,那他也,不放心走的。” 语琴一怔,垂下眼帘,泪便已然盈睫。 “是,我知道错了。从前我只想着,小鹿儿若因为挂念我,舍不得走远才好;那我就觉着他还在我身边儿,说不定夜半梦回,一睁眼还能看见他。” “是我想得太狭隘……他还是个孩子啊,若耽搁在人间,不肯早早离去;那又如何能早早重入轮回了去?” 婉兮伸臂,将语琴拥入怀里。 “姐姐不要再病了。小鹿儿已经走了,姐姐再不好起来,那我就也跟着醒不过来了。” . 四月十一日,皇贵妃苏婉柔的册封礼略带些匆忙地举行了。 苏婉柔是乾隆朝第一位生逢册封礼的皇贵妃,因诏封到册封礼之间预备的日子实在太短,一应物品虽说还不周全,但是好歹标志着正式身份的金册、金宝,还是紧着赶造出来了。 皇贵妃金宝,制与婉兮的贵妃金宝几乎相同,都是金宝,蹲龙钮。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金册也与贵妃的同为十页,唯一的不同,是皇贵妃的金册用八成金,贵妃的金册是七成金。 皇贵妃苏婉柔已经无法下地跪拜行礼,故此一应册封礼的仪轨,全都从简。苏婉柔在婉兮和皇后那拉氏的陪同之下,在炕上勉强接了金册、金宝。 皇后为上位,便是陪同一起行礼,却也不能亲自出力;故此都是婉兮来代替皇贵妃,将金册、金宝、圣旨摆放好的。 那拉氏冷眼旁观整场册封礼,心下最是五味杂陈。 身为正宫皇后,才是最忌讳身边出现活的皇贵妃的;虽说这会子皇贵妃苏婉柔已然病重,皇上的赐封已然是有了冲喜的味道,可是谁都没想到苏婉柔当真顽强,生生是活过了这二十天去,愣是活着赶上了册封礼。 有这股子顽强的劲儿,那拉氏真是担心,说不定这一欢喜之下,苏婉柔当真活过来了、病好了。那这个活的皇贵妃,便正正经经就在她身畔了。 虽说这会子苏婉柔的两个皇子都已经不可能再继承大位去,可是便瞧着这么个皇贵妃在身畔,也是膈应不是? ——大清祖制,册封活的皇贵妃,便为“副后”之选;隐隐然便是指责中宫有所失德,随时可能由皇贵妃替换。 这样儿的寓意,哪个当正宫皇后的,能不烦啊? . 册封礼已毕,一众后宫嫔妃、皇子和公主们,都分批上前行礼。只是苏婉柔躺在病榻上不便惊动,都是那拉氏升座,替皇贵妃受的礼。 行礼已罢,那拉氏先行回宫。婉兮走过来轻声嘱咐和嘉公主,“不管怎么着,今儿都是你额娘的好日子。你额娘顾不上的礼数,你好歹给周全着些。” 婉兮向皇后那边努了努嘴,“去送送主子娘娘吧。她从这边儿回‘长春仙馆’去,你好歹陪陪。” 皇贵妃如今病重卧榻;永璋和永瑢又都是成年皇子,不便在内廷里随意走动,这便唯有四公主能担此任。四公主便点头,随后跟出去了。 . 身为皇后,出入自然都要从正门;便是皇贵妃的后院里,另外有偏门,她也是不走的。 这便不能不经过婉兮所住的后殿去。那从前正是那拉氏自己的寝宫,她从那穿堂而过,便不由得心头又是火起。 不愿意多留半点,迈开大步急匆匆就往外走。出了“泉石自娱”,依旧恶气未出。 “好嘛,这会子的‘天地一家春’里,不但有妾室忝居主殿,更封个活的皇贵妃出来!皇上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叫这后宫里哪里还有半点规矩了?!” 塔娜和德格都知道主子心下不痛快,这便都小心顺着说话,“皇贵妃的病情已是明摆着,什么人吐了半年的血了,还能活得长远去?四公主和六阿哥紧赶慢赶着在三天里都完成婚礼,还是不能叫皇贵妃的身子好起来;皇上便也唯有以进封位分来冲喜了。” “这不过是非常之举,主子倒当真不必计较。这样的冲喜,与当年给慧贤、哲悯、淑嘉三位皇贵妃的追封,也没什么不同去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可她倒是死啊,她怎么还不死啊?” “我是真真儿的没想明白,这苏婉柔不是江南汉女么,她名字里不是有个‘柔’字么,可是她的心气儿怎么反倒比前头那三个人都更顽强!这口气就是迟迟不肯咽,倒是活生生完成了册封礼去!” “天知道她究竟还死不死了,又究竟要熬到什么时候儿,才肯死!” 这正殿明间儿的穿堂,都有数道门前后衔接着;明间穿堂墙上开的门,更是悬垂了厚重的门帘。 那拉氏走得急,全然不知道隔着一道门帘后面,和嘉公主已是赶了上来。 仅隔一道门帘,那拉氏那句恨恨的话语,全都传进了和嘉公主的耳朵里去。 和嘉公主当场愣住,身子一个摇晃,踩着高高旗鞋的脚,险些崴了。 和嘉公主身畔的使女清芬急忙扶住,想要出声提醒,却被和嘉捂住了嘴。 那条穿堂走廊里,阳光繁盛,窗外花影婆娑,可是和嘉公主的眼底却满是破碎,星星点点,泪光裹着恨意漫漫浮生。 . 门帘那面,那拉氏终于走远了。 和嘉公主这才松了手,放开了清芬。 清芬也是从内务府陪嫁给和嘉公主去的,从前也都是皇贵妃宫里的人。故此方才听见那拉氏那一番话,也是眼中早含了泪。 “她咒我额娘死?”和嘉公主踉跄两步,倚坐在窗台上,“我额娘这次病体康复了便罢,倘若我额娘当真被她给咒死了,便必定有一日,我也要索了她的命去!” “我真没想到,身为正宫皇后,这时候儿还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这样的皇后,别说大清定鼎以来不敢出第二个;便是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儿的吧!” 清芬也是含恨点头,“可不,别说是此时,便是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是将咱们皇贵妃主子当成眼中钉去?只是因为当年皇上刚登基,皇贵妃主子便与她一同封妃;后来晋位贵妃,还是一同,她这便记恨了咱们皇贵妃主子去。” 和嘉公主深深吸气,倒缓缓平静下来,“不忙,总归如今我和哥哥都长大了,额娘便再不是独自一人挨着她的欺负。便是额娘没办到的事儿,总归有一天,我和哥哥也都帮额娘办了!” . 册封皇贵妃带来的欢喜,不过只持续了八日。四月十九日,皇贵妃苏婉柔终究还是撒手而去。 巧蓉和蔓柳等人登时慌乱了手脚,愉妃虽然也在畔,却一应都躲闪开,并不肯亲自动手。 婉兮这会子便还能计较什么呢,忙回自己宫里去,将从前诞育孩儿们剩下的红布扯了几块来,回到皇贵妃的后罩房去,将镜子和一应玉器都给蒙了。 又从自己的宫里取来铜钱,用红布缠了,压在皇贵妃苏婉柔的身上…… 和嘉公主闻讯回园子来,看见的就是婉兮如此忙碌的身影。和嘉公主终究年纪小,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一应的礼数全都不明白,这便只能一边哭,一边跟在婉兮身后,由着婉兮帮着料理。 婉兮轻声给解释,“这镜子在亡人看来,容易当成了河。若不用红布蒙上,亡人便不敢往外走……” 见和嘉公主回来,愉妃这才垂泪上前,也是叹口气,“治丧的规矩,各旗都不一样儿;更何况我还是八旗蒙古的,一应礼俗便又与满洲旗份的不同。生怕错了规矩去,这便也一应都只跟着令贵妃做主罢了。” 和嘉公主抬眸瞟愉妃一眼,眸光里漾起清淡,“愉姨娘能在这会子陪在这儿,我也已然心怀感激了。只是愉姨娘说得没错,各旗治丧的规矩也都有不同,令姨娘是内务府下正黄旗,我额娘还是正白旗呢,也不是同一个旗份,可是令姨娘却也都会料理了。” 愉妃有些语结,看了和嘉公主一眼,便也尴尬地告退了,说去帮着立“丹旐”——亦即红色的灵幡。 满人重白轻红,丧事里用的反倒是红色。故此那灵幡儿,用的都是红颜色的。 婉兮与和嘉公主,连同巧蓉、蔓柳等,一起使力,将皇贵妃的尸身挪动了,顺着炕沿摆放——满人睡炕也有讲究,只有死人才是顺着炕沿儿躺着,活人必须头冲外而脚冲里。 忙活完,婉兮已是额角汗下,扶着炕罩坐在脚踏上,微微气喘。和嘉公主小心扶着婉兮,在母亲炕边,终是忍不住大放悲声。 和嘉公主边哭,边抬手将自己的旗头给拆了,卸下扁方和所有的钗环。这是旗俗“拆发撂辫”的守丧规矩。(以后再看清宫剧,嫔妃还敢梳着两把头参加皇帝、皇太后丧礼的,乃们就可以呵呵了,可以请板子挨个儿往死里打了~) 婉兮伸手帮着她将散落的头发编成辫子,心下也是心疼不已,忍不住先劝说,“……你是出了阁的闺女,按理儿便不必拆发撂辫了。你只跟随甥妇的规矩,只以青布缠住首饰就够了。” “你终究还是新婚,若是拆发撂辫,便要跟着一起跪灵;等你额娘下葬之后,你还得跟着守三年的孝期去……这又何苦?” 和嘉公主终究才成婚一个月啊,若三年守丧,便三年都不宜与额驸同房,那便三年不能诞育孩儿……相信这样的情形,也不是她额娘在天上愿意看见的。 和嘉公主却大哭着摇头,“不,我要为额娘拆发,我愿意跪灵,我也必定要守满三年的孝期去。” 婉兮明白这孩子至孝,便是心疼,便也都由着她了。婉兮这便手脚麻利地帮和嘉公主编起辫子。辫梢散着,不用辫绳儿。 当日和嘉公主便在母亲的病榻前哭晕过去了好几回;当暮色降临,“泉石自娱”殿门口,按着满人的丧仪,竖起了红色的灵幡儿,搭起了两个大“他坦来”,皇子、公主、宗亲福晋们皆进园子来为皇贵妃守夜。 婉兮陪着落泪,与和嘉公主一起,将苏婉柔生前最爱的衣裳、首饰、物件儿,填入火盆,焚化。按着满人的风俗,这叫“烧饭”,是带给亡人,在另外那个世界里用的。 还是皇帝来,一眼瞧见婉兮,这便强拉着婉兮,带她回了寝宫歇着去。 ——此时,婉兮的胎,也已经到三个月了。 皇帝命那拉氏和愉妃来共同经理皇贵妃的丧仪,婉嫔因同为潜邸老人儿,这便也自请前来帮忙。 那拉氏身为皇后,只是主持治丧之事,凡事都只需动嘴吩咐,叫愉妃和婉嫔去办就是了;其它还有宫殿监和内务府呢,倒不用她亲力亲为。 她只坐在殿内,劝解着和嘉公主。 身为嫡母,这会子的那拉氏也宛若慈母,伸手轻轻抚和嘉公主的已经散下来编成辫子的头发,“好孩子,你额娘是以皇贵妃的身份走的,想来她身后便也没什么遗憾了。” 满人为亲人服丧,“男摘冠缨截发,女去妆饰剪发”,和嘉公主除了拆发撂辫之外,更是已然亲手将那大辫子剪断一截,志为守丧。 此时和嘉公主已然能平静下来些,只是听见那拉氏说话,她便忍不住抬头盯住那一张一闭的嘴唇,眼中又浮起了泪。 她额娘身为皇贵妃,那这后宫里上上下下便都为她额娘穿孝、拆头;除了皇太后之外,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那拉氏。 皇贵妃之上,唯有正宫皇后啊。所以这正宫皇后今儿虽然也来陪着守夜,可是这身上、头上的,却是没见半点孝意去。 “是么?”和嘉公主勉力苦笑,“我倒觉着,不管是什么位分去的,我额娘也宁肯多留在世上陪我们兄妹一天。故此便是以皇贵妃位分去的,她心下必定也是舍不得走的。” 那拉氏抬了抬眉毛,惊讶地望一眼和嘉公主。 半晌才道,“你这孩子,今晚上也是太过伤心了,这便都与皇额娘顶起嘴来了。不过算了,今晚上皇额娘也不与你计较。” 和嘉公主反倒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皇额娘?呵呵,皇额娘……” 那拉氏有些不耐,这便松了手,抬眸望一眼外头。 院子里,已然打起了两个黄幔帐篷来,名为“他坦”。“他坦”里铺好了草席地毡,来守夜的嫔妃、公主、福晋一处,其余皇子皇孙、额驸等一处。众人都已席地而坐,静静陪着刚刚离去的皇贵妃,守着这漫漫长夜。 那拉氏便耸了耸肩,“瞧瞧,所有人都来了,唯独缺了你令姨娘。” “这后宫诸人里,倒是你令姨娘住得最近,这会子却反倒没了她的影踪。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皇阿玛不是将你额娘托付给她了么,她这会子是不想来,还是——不敢来啊?” 和嘉公主眯了眯眼,“方才皇阿玛来,将令姨娘叫走了。皇额娘没看见么?” 那拉氏耸了耸肩,“所以我才不明白,你皇阿玛这会子不多陪陪陪你额娘,却一进来就急着将你令姨娘拽走,是所为何来?” “他们离开可是好一会子了吧?你皇阿玛留在你令姨娘那寝殿里头,这么长的光景了,是说什么话还说不完呢?” 和嘉公主便也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留意到了,便轻轻摇了摇头,“这些年你与你令姨娘,也算情同母女。她是帮着抚养了你之后,才得了福气,生下莲生的。她头一胎生下的就是公主,这福气岂不是你带给她的?” “故此啊,她能有今日,是当真要好好儿谢谢你们母女的。今儿你额娘去了,便是旁人还没到,她却也应该是头一个来的;至少应该满满当当陪着你守满了今晚的时辰去,片刻都不该离开才是。” 和嘉公主心口有些起伏。 那拉氏瞧着,便又叹了口气,“你额娘和她,终究都是后宫嫔妃,当年在你出生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争斗;她便为了这个,不想来陪着你额娘,倒也罢了。” “可是,她总归来陪陪你吧?瞧你这孩子,今天哭成了这样儿,她若还是记着曾经与你情同母女的情分,又如何能忍心不管?” 那拉氏说着张开怀抱,将和嘉公主的头搂过去,轻轻摩挲,“可怜的傻孩子……” 和嘉公主却奋力挣扎了开,“皇额娘!” 那拉氏一愕,“这是怎么了?” 和嘉公主大口地喘气,“没事。我就是担心,守夜的人们都腹中空空了。还请皇额娘与孩儿一同去煮福肉吧。” . 这亲自用大锅煮福肉的事儿,都是身为皇后才能办的。那拉氏便也点点头,略带一股子满足地叹口气,“那便走吧。” 随着一阵黑猪的叫唤声,以及司胙的妇差们的忙碌、跳神之声,不久肉香便已经飘满了整个院子。 婉兮从北窗望出去,见女子们已经端着大盘,将白切成片的福肉,端到了两个“他坦”里,置于众人面前。众人都各自从腰间取出小刀来,直接切了肉片吃。 婉兮还是不放心,腾地又站起来,“爷……旁人倒也罢了,求爷恩典,免了和贵人吃福肉吧。” 皇帝略微犹豫。 婉兮忙道,“奴才明白,她此时已是皇上的和贵人,便该嫁夫随夫,一应习惯都随着宫里的规矩走……只是她终究刚进宫,进封也才两个月。爷若急着叫她改了习惯,她必定接受不来。” 皇帝耸耸肩,“那怎么办?宫里煮福肉,一向都是黑猪肉。” 婉兮立即道,“总归奴才这儿近,奴才这便‘偷梁换柱’一回,用羊肉替换了去就是。总归羊肉也颇多白肉之处,与福肉倒是有些相似,切开片之后,隔着夜色就更冷不丁分不出来了。” “只要爷准了,那奴才就不怕祖先神们怪罪了。” 皇帝便也笑了,“羊肉?你能做得好?若做不好了,腥膻味重,便是眼睛分不出来,鼻子也能。” 婉兮便忙点头,“奴才多放些花椒大料,汤儿里再兑些黄酒进去,这便怎么都能将那腥膻味儿给盖了去。” 皇帝便也点头,“准了。只是,不准你亲自动手,叫刘柱儿去。” . 刘柱儿终究是御膳房的出身,手脚自是麻利儿,不多时便煮好了,沥干汤汁儿,切了片,摆好了大盘子,悄悄儿叫人去请蔓柳来。 终是众目睽睽,若是婉兮这边儿的人端盘子送去的,倒是扎眼;而用皇贵妃身边儿的老人儿,总不引人注目。 蔓柳来了,听了刘柱儿的请托,略微迟疑,也便端着盘子去了。 后宫嫔妃、公主、福晋等女眷所坐的“他坦”里,和贵人果然早已举起袖子,掩住了鼻子去了。 便如久吃猪肉的人,闻着羊肉是膻味的一样;久吃羊肉的人,闻着猪肉也是腥味刺鼻的。 和贵人几次想走,可是碍着宫里的规矩,不得不忍着。 不仅气味,又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些白花花的肥猪肉切开,放进嘴里去大快朵颐的模样儿,和贵人已是几番胃底翻涌,几乎要呕出来了。 便是此时,蔓柳脚步匆匆走进来,将盘子摆在了和贵人眼前。 和贵人一怔,忙摆手拒绝,“快端走!我……我不饿,不需要。” 蔓柳便低声贴着和贵人的耳畔道,“是令主子嘱咐的,叫和主子您尽管放心用就是。” 和贵人惊喜抬眸,望住蔓柳,这才悄然松一口气下来。 这个细节,旁人忙着吃肉,倒是没太留意;可是坐在和贵人身旁不远的忻嫔却是瞧见了。 这些日子来,因八公主也到了种痘的年岁,忻嫔如今仅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再加上又怕八公主身子上的秘密被旁人给发现了,这便在自己宫里,亲自死看死守着。忙到这会子,八公主成功“送圣”,她才闲了下来。 她便轻轻勾唇一笑,起身走进殿里去。 那拉氏正在锅台前忙活,忻嫔上前行礼请安,问是否有什么需要自己帮衬的。 那拉氏瞟了她一眼,“倒没旁的,自有奴才们呢。你回去歇着就是。” 忻嫔点头笑笑,觑着左右无人,这便道,“主子娘娘就是偏疼自己宫里人,对妾身们总归有远有近。” 那拉氏一皱眉,这便直起腰来盯着忻嫔。 “你这是说什么呢?我几时偏疼我宫里人了?” 忻嫔朝外一指,“大家伙儿都是用大盘吃福肉,可就和贵人面前的盘子是小的;她自己单吃一盘儿,可不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儿么?” 那拉氏也是一怔,“你说什么?和贵人单独用小盘吃的?可是皇上赏的?” 忻嫔耸耸肩,“怎么会,皇上这会子还在令贵妃寝殿里没出来呢。” 忻嫔打量着那拉氏的神色,故作惊讶道,“难不成,和贵人吃的,也不是主子娘娘赏下的?主子娘娘亲手烹煮的,才是福肉,和贵人却不吃么?” “难不成,她觉着主子娘娘的手艺,不合她的胃口?妾身倒奇怪了,主子娘娘的手艺,分明如此了得。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怎么就敢不用了?” 那拉氏面色便是倏然黯了下来。 忻嫔悄然瞟着,心下欢喜,面上却是故作惊慌,急忙蹲礼请罪,“哎哟,妾身说错话了!和贵人终究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妾身便是嫔位,也不该指摘的。总归,有主子娘娘自己掌着规矩呢~” (还有月票的亲们,求月票啦~) 第2356章 16、不好意思,又有了(八千字毕,求月票) 那拉氏听得一眯眼,回眸盯塔娜和德格一眼。 两个官女子都急忙摇头,示意此事她们两个并不知晓。 她们两个是掌事儿的,既然塔娜和德格都不知道,那么这小盘儿的肉,便定然不是从那拉氏的宫里出来的。 那拉氏便冷笑一声,丢了笊篱,抬步走向殿门去,“那便奇了!她的肉,到底是谁给的?” 那拉氏疾步朝外去,忻嫔便也垂首退开,闪至一旁。 悠闲自在,等着看戏罢了。 . 那拉氏带着塔娜出了殿门,一路直向女眷所在的“他坦”而去。 一众嫔妃、公主、福晋们见皇后来,都赶紧起身请安。那拉氏也没顾得上她们,径直走到和贵人眼前。 见那拉氏怒气腾腾而来,和贵人先是愣了愣,随即倒也安稳下来了。 五官天生明艳动人的女子,这一刻面上却只有淡如薄冰的笑意。 那笑意里,不但没有惊慌,反倒噙着几分嘲弄。 那拉氏终于踩着八寸高的旗鞋,气势洋洋走到了和贵人眼前儿。 和贵人这才不慌不忙地行礼——却依旧不是用的旗下礼节,还是用她自己回部的鞠躬礼而已。 . 外头闹了动静,玉蕤赶忙来提醒婉兮。 婉兮凭窗看了,悄然看一眼皇上——皇上还在东边儿暖阁的书房里看奏本。 婉兮压低声音嘱咐玉蕤,“你位下的女子,还都脸生。你叫翠靥吧,让她去设法请林贵人过来说句话。” 玉蕤点头,这便转头出去,吩咐翠靥去了。 翠靥虽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宫也才没到一年,可终是玉蕤亲手教出来的,行事沉稳,已隐隐然有了几分玉蕤的气度。 不多会儿翠靥便引了林贵人来。翠靥还知道不能直接将林贵人引来,而是带着林贵人绕了个路,从“泉石自娱”偏门出去,进墙外的夹道,再绕到“天地一家春”后殿的角门来,这便避开了旁人的眼目去。 便是旁人有见林贵人起身的,也只以为林贵人去净房了,倒不知道林贵人是来见婉兮。 婉兮到偏殿见了林贵人。 婉兮含笑点点头,“特地请林贵人过来,劳动林贵人了。” 林贵人屈膝为礼,“其实一见皇后娘娘那么气势汹汹地朝和贵人去,妾身便想来见令贵妃了。终是同一个宫里住着,皇后娘娘若与和贵人闹得不好了,回去自难免跟旁人发脾气。伊贵人是厄鲁特蒙古的格格,皇后娘娘好歹担待些,这便得将所有的怒气都得撒在我身上。” 婉兮点点头,轻轻握了握林贵人的手,“我也不瞒你,和贵人面前的那盘子肉,是我给送去的。本是怜惜和贵人不能吃猪肉,便想用肥羊肉给悄悄儿替换去罢了,面儿上好看,也不叫和贵人为难。” “只是那情形却有些不对劲儿了。我便是想到有谁会揭穿,也想不到是主子娘娘亲自来了——终究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正月进宫以来都是在主子娘娘位下学的规矩……若是和贵人逾矩,主子娘娘自然也有责任,故此主子娘娘替和贵人遮掩还来不及,怎么反倒要闹起来了?” 林贵人便是苦笑一声,“令贵妃有所不知,和贵人虽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可是皇后娘娘可没将和贵人当成一家人。和贵人正月才进宫,短短三个月,两人已是闹僵了多次;二月和贵人正式进封以来,两人更是势如水火了。” .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怎么会?和贵人正月才进宫,二月才进封;算到今日,和贵人进宫一共三个月,进封也才两个月啊。这么短的光景里,她们怎么会闹得如此去?” 林贵人叹口气,也是耸了耸肩,“她们两个,都是硬脾气。主子娘娘凡事都要做主,可是和贵人偏偏是个不肯驯服的。从正月里和贵人刚进宫,主子娘娘为了教和贵人学会宫中的礼数,当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这后宫里,虽然除了满洲格格之外,还有蒙古格格,以及汉女,但是终究因为百多年来“满蒙一家”、“满汉一家”的教化,使得蒙古格格们跟汉女们在习学宫里这些满人的礼数时,并不大抵触,学的倒是快。 反倒是这位和贵人,每每学着学着,便有些反抗起来。 “她不甚愿意行旗人的礼数;甚至每日主子娘娘带着我们一起去小佛堂拈香拜佛,她也不去,被问得急了,只肯接受看几卷佛经,那些下跪磕头的事儿,她是怎么都不肯的。” “便连日常饮食,主子娘娘赏的克食,她也都动也不动;甚至都不准往眼前儿端,都叫远远地放在门外头……”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她明白和贵人这么做的缘故——因为回部信仰的神,不是佛陀;因为回部的饮食里,最厌憎猪的一切制品,认为是不洁之物。 这些回部的习俗,婉兮透过赵翼的笔记,看见过《西域图志》筹备资料里的只鳞片羽,故此了解;而那拉氏终究是老满洲格格,又自以为皇后之尊,不屑了解那些“番邦之事”,故此便不会理解和贵人之意,甚至容易误当成是和贵人故意的反叛和挑衅。 那拉氏自己又是这样儿的火爆脾气,况且和贵人又只是个刚刚进封的小小贵人,她便更不容得和贵人在她面前有半点的反骨。 “有几回闹得急了,主子娘娘干脆罚和贵人的跪。”林贵人摇头道。 婉兮也是惊住,“主子娘娘竟然还罚和贵人的跪?” 林贵人也是叹息,“何止是曾罚过,根本是三五日便是一回。和贵人也是硬骨子,便是罚跪就罚跪,便是跪到大半夜去,也绝对不吭一声儿。” “主子娘娘瞧着和贵人不肯驯服,便在罚跪之外,又加上禁膳去。贵妃娘娘您想,本就跪了大半夜,还不准膳房送膳……和贵人的凄楚,可想而知。” 因皇后宫里,有单独的膳房、茶房,一应饮食都不用从御膳房走。故此皇后宫里这些事儿,若是皇后不准往外说,外头人便无从知晓和贵人曾经被饿过肚子。 婉兮听得也是揪心,“怎么能这样儿?” 今年回部初定,皇上三不五时便要赐宴回部伯克们呢。那拉氏好歹是中宫皇后,便是不愿善待和贵人,好歹也不该苛待……终究和贵人还担着“和”这样的封号呢,那拉氏怎么能当看不见! 林贵人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和贵人却也是个不肯屈服的人。便是罚跪、禁膳,她依旧不改初衷。皇后娘娘见和贵人顽抗若此,心下更为暴怒……” 林贵人说着朝北边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去。 婉兮忙问,“主子娘娘还怎么惩罚和贵人了?” 林贵人眼帘轻垂,也是叹气,“妾身虽然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过却是看得出来,和贵人是绝对不碰猪肉、猪血、荤油的;不但不碰,甚至深恶痛绝。” “可是满人却离不开猪肉,皇后娘娘尤其是要主持坤宁宫家祭,是要亲自在大锅里煮福肉的;故此两人之间在此一事上便冲突最深。” “故此……皇后娘娘盛怒之下,曾经传旨膳房,每日只给和贵人进猪肉;和贵人不吃,便饿着。” “什么?!”婉兮也是忍不住惊呼,呼吸都要停了。 林贵人点点头,“最长的一回,和贵人连续饿了五天去……” 婉兮霍地回眸,望向北边儿去,“我懂了,就是因为有过饮食上的冲突去,今儿主子娘娘发现和贵人又不肯吃她亲手煮出来的福肉,这便顾不得她们本是同一个宫里的人,这便要当众对和贵人发脾气了。” 林贵人屈膝行礼,“这会子怕是旁人都救不了和贵人。唯有令贵妃您……” 婉兮仰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你快回去吧,小心些,别叫主子娘娘和位下女子瞧见。” “我这就去请皇上……今晚好歹是皇贵妃刚刚薨逝的头夜,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这么闹起来。” . 待得林贵人绕回到后院时,那拉氏已然摔了和贵人眼前盛羊肉的瓷盘子。 “和贵人,你知不知道,这会子是什么场合?这是皇贵妃薨逝的头夜,这在场这么多的嫔妃、皇子、公主,都来守夜;都按着咱们满洲的规矩守丧,席地而坐、刀切福肉……怎么就你最不肯一样儿了?” 那拉氏便是与和贵人当面说话,用的也还是满语。和贵人本就不懂满语,便是进宫三个月来,勉强能听懂些,却是无法回嘴。 语言的不通,叫她面上的神色便更显得桀骜不驯。她毫无惧色,高高抬眸直盯住那拉氏,目光里没有半点畏惧和闪躲。 同一个宫里的人,伊贵人便上来劝。那拉氏却是冷笑,“别跟我说什么她是西域来的,一应习俗都与咱们不一样儿。她如今可不再是什么回部的和卓之女,她如今是大清后宫的贵人,便自然应该嫁夫随夫,全都按着咱们满人的规矩来!” 那拉氏说着回头一指皇贵妃苏婉柔停灵的那西暖阁,“人家皇贵妃进宫的时候儿,还是民籍汉女呢,你瞧瞧这会子治丧的一应规矩,还不是已经按着旗下的规矩了?” “汉女都明白自己的身份,随了旗俗;她回部的女子便要高人一等去么?” 林贵人看伊贵人都在劝说,垂首皱了皱眉,便朝那边走过去。位下女子惜文有些担心,忍不住道,“主子又是何苦……皇后主子这会子正不快,怕不将怒火撒在主子身上来?” 林贵人哀然一叹,“我自然知道,这样的劫数是免不得的。可是谁让我是她宫里的贵人呢,我若袖手旁观,她回头一样儿跟我置气。” 林贵人这便走过去,在那拉氏身侧行礼,“主子娘娘好歹顾着,和贵人也是娘娘宫里人……便是有话,等忙完了今晚儿,咱们回宫去关起门来再说也罢。” 那拉氏陡然回眸,恨恨盯了林贵人一眼,“就因为她是我宫里的贵人,如今做了此等不守祖宗规矩的事儿去,我才不能偏袒。” “身为正宫皇后,治理六宫,这便整个东西六宫里所有人,我都一视同仁,必定不会因为她是我宫里的贵人,我便替她藏着掖着去!” 那拉氏说着朝和贵人逼近了去,“你倒是告诉我,这盘子羊肉是谁偷偷儿给你换的?你一个时辰前已经来这边儿了,不可能提前预备了这羊肉去,必定是有人替你预备的。” “那今晚儿,违反祖制的,便不止你一个;更有那个人。甚或,我也愿意相信你都是受那个人挑唆……只要你当着众人的面儿说明白了,我便不治你的罪,只问那个人罢了!” . 两个“他坦”,男女分坐,却都惊愕望住那拉氏。 和嘉公主留在殿内,隔窗瞧着,已然恨得落下泪来。 “便是有什么,她不能过了今晚,回她自己宫里去说?非要这会子闹,非要叫我额娘走了还不得安生!” 倒是清芬看得明白,低声道,“奴才方才瞧见了,是蔓柳端过去的盘子。奴才私下里截住蔓柳问了,蔓柳说是令贵妃吩咐下的。只因为和贵人忌口,不吃猪肉。” “皇后主子怕是也猜到这是令贵妃叫人送来的,故此这才非要闹起来。皇后主子表面儿上是冲着和贵人,实则是想将令贵妃牵连进来才是。” 和嘉公主便是微微一眯眼,“原来如此!也是,如今我额娘去了,令姨娘已然成了皇后之下的第二人;我这位皇额娘终究不用再防着我额娘,这便将所有的精神头儿都转移到令姨娘身上了。” “只是她再想闹,也不该选在今晚上!她今晚上这么闹,那便明摆着又不将我额娘放在眼里了……” 和嘉公主眼神一硬,这便要向外去。 清芬惊得一把扯住和嘉公主,“公主这又往哪儿去?” 和嘉公主盯着院子里,唇角冷然一勾,“我便去告诉她,这样肉是我叫人预备的。我倒要看看,今晚这个场合,她便再是正宫皇后,又能拿我怎样!” 清芬惊得急忙撩袍跪倒,一把抱住和嘉公主的腿,“我的公主主子,万万不可啊……她终究是皇后,终究是皇后啊……” 四公主抬眸怒视院子里,眼中恼恨得浮起泪光。 殿门口人影一晃,却是舒妃走进来。 舒妃是四额驸福隆安的亲姨妈,四公主便抹一把泪,屈膝给舒妃见礼。 舒妃看了一眼眼前的情势,上前也是一把攥住了四公主的手臂,“你这是干嘛去?她终究是皇后,日后想要拿捏你虽然不容易,可是她尽可拿捏在隆安和你们将来的孩子身上去。” 四公主含泪点头,“我明白。可是,我不能看着她就这么闹。她再闹下去,岂非又要连累到令姨娘?” 舒妃轻叹一口气,“你不必担心,你皇阿玛在呢;或者话又说回来,便是你皇阿玛没在,她又能如何奈何你令姨娘去?在这宫里二十年的相处,你看她何曾有本事将你令姨娘怎么着了?” 四公主含泪点头,“我额娘是汉女,令姨娘也是汉姓人,在眼里总归都是卑微之人,没资格与她相提并论,更不该晋为贵妃、皇贵妃的高位!如今我额娘去了,她自是将对我额娘的怨恨,也全都一股脑儿宣泄在令姨娘身上去。” 舒妃点点头,“那你便看着,看她这回有没有本事当真伤到你令姨娘去?我倒说句怕你不爱听的话——你别以为你令姨娘是你额娘,你额娘是吃了她多年的亏去,可是你令姨娘别看生得柔弱,可是倒比你额娘本事更多。” “将来啊,若说这后宫里,谁能叫她真正吃个大亏去,也唯有你令姨娘了。” 四公主回眸凝住舒妃。 有些记忆,在她脑海里未曾埋没。虽说她当年的年纪还小,可是她还是隐约记得她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儿,穿着红衣裳,在一艘大船上奔跑过……她后来知道,孝贤皇后就是那个晚上半夜里莫名死的。 四公主想起这个,终是缓缓笑了,“舒姨娘说的没错。谁说当上皇后的,便没人撼得动了?只是等着时机罢了,待得时机到了,自然算个干净!” . 外面院子里,那拉氏已经撒开了脾气,逼问和贵人未果,这便问周遭人,是谁端了盘子来的。 眼看就要牵连到蔓柳去,这会子忽然只听两声拍掌声。 登时院子里便是一静。 众人都明白,这是皇上来了。 拍掌声沉静下去后,片刻,皇帝便握着婉兮的手,徐步而来。 那拉氏深深吸一口气,上前躬身,“皇上来了。” 皇帝朝周遭看了一眼,“这么闹腾,是怎么了?” 那拉氏忙道,“按着祖制,今晚守夜众人都该分吃福肉。偏和贵人自行悄悄儿更换成了羊肉……这羊肉哪里是供神所用?她这便是有违祖制,更是叫祖先神们不安。” “我是中宫,理应规束六宫;况且她还是我宫里的贵人,一应规矩都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那我就更是责无旁贷,必定得叫她吃个教训,从此改过。” 皇帝倒是意态轻松,点了点头,“哦,羊肉啊,你不用问旁人了,是朕叫人送来的。” . 整个第三进院里,登时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那拉氏面上神色几番周转,最后化作一片苦笑,“哦?怎么会是皇上赏下的?” 那拉氏面上虽勉强苦笑,心下却已怒火中烧。 她今儿这样当众呵斥和贵人,想要揪出背后的令贵妃来,本是想当众叫这两个人难看;可是皇上这样一来,便成了所有人都看她的笑话儿了! 可她,是大清**、正宫皇后啊! 她便有些不肯服输,忍不住问皇帝,“我倒有一事不明,还请皇上点拨:这婚丧嫁娶,家人同食福肉的规矩,本是祖宗传下来的,谁都不能改。皇上自己也是谨守这规矩,一向都是亲自率领咱们一起吃福肉的。” “那今儿皇上怎么会格外赏给和贵人羊肉了?试问羊肉何时成为我满人供神的福肉去?” 夜色灯光,明暗交织,隐约勾勒出皇帝的眉眼来,却看不清他究竟是在笑,还是在愠。 皇帝只是依旧不慌不忙,点点头,“皇后身为大清**,亲自主持坤宁宫家祭,故此这煮福肉的事儿,一向都是皇后亲力亲为。故此皇后这么说,便连朕都不能反驳。” “只是,这羊肉朕已然赐下了。皇后看,可怎么办呢?用不用朕到坤宁宫去跪一晚上,向祖先神请罪?” . 众人全都大惊,纷纷看向那拉氏去。 那拉氏尴尬得张开了嘴,半晌无法合拢。 好容易终于挤出话来,“妾身岂敢!皇上是天子,皇上的言行就是规矩;便是与祖宗规矩不同,想来这世上也唯有皇上才可更改这些规矩去。” 皇帝便点点头,“皇后说得好,真是好,朕都想击节而赞!” 皇帝说着,眸光幽幽,瞟住了那拉氏,笑了一会子。 “那日后,再发生诸如此类的事儿,相信皇后便不会那么惊讶了。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如皇后所说,朕是天子。便是祖宗规矩不可变,但是这世上也还有一个人好歹可以稍作改动——这个人,就是朕!” “朕改动了的规矩,自然会到安佑宫,抑或奉先殿、太庙去行礼,禀告祖宗知晓。祖宗们若不答应,自有法子托梦、降神给朕。这只是朕与祖宗们之间的交感之事,便无需旁人再说三道四。” 皇帝目光直直盯着那拉氏,缓缓变凉,“皇后说,朕说得对么?” 那拉氏扬眸盯住皇帝,两人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那拉氏的目光,起初也是桀骜不驯的,也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却终究怎么都抵不过皇帝的。 那拉氏在皇帝的眸光逼视之下,不得不缓缓垂落下来,最终扭开了头去。 “皇上说的自然对。” 皇帝这便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回眸去看和贵人,“那盘羊肉,你吃着可好?” 和贵人忙蹲礼答,“妾身吃着好。谢皇上的赏。” 和贵人与皇帝说话,这一起一落之间,却是抬眸悄然望了婉兮一眼。 婉兮留意到了,和贵人之前虽是不肯用旗下的礼数与那拉氏行礼,可是这会子给皇上谢恩,却是用了旗俗的蹲礼的。 婉兮欣慰而笑,朝和贵人眨了眨眼。 皇帝便也点头道,“你既吃得好,那朕就不仅赐给你一盘羊肉——朕更要指给你一名来自你们回部的御厨,叫他以后每日都伺候你这么吃去。” “朕早下旨给回人佐领,叫你叔叔额色尹去寻合适的厨役进宫来备选。如今已是挑选好了,名叫‘努倪马特’的,便指进皇后宫里的膳房,专门伺候你的膳食。” 和贵人一双艳丽的眸子里登时漾满灿烂的光。 婉兮也是欢喜不已。 皇帝便又盯住那拉氏,“皇后宫里自有膳房,这便辟出一半儿来,中间儿砌道墙,单独给和贵人使用。从今日起,和贵人的膳食全都交给努倪马特,皇后便不必费心了。” 皇帝说着又吩咐身边的胡世杰,“传旨内务府,叫内务府给和贵人膳房里挑的厨役、听差苏拉和内管领,皆从回人佐领里选。一应全都交给努倪马特,由他选中了,报给朕知。” 和贵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扬起脸来,满面灿烂地问,“皇上,那是不是说,从今往后,妾身都可以只吃羊肉,不用再被逼着吃黑子肉了?” “黑子肉?”皇帝扬眉。 和贵人面上微红,却不肯解释。婉兮明白内里缘由,和贵人是连“猪”字都不愿提的,故此不愿解释。 婉兮便在皇帝耳边轻声代为解释,“奴才听说,回部人厌恶猪,连将那个字说出口都觉脏污;故此以‘黑子’代称。便是有些回人恰好汉姓是‘朱’字,都要改称姓黑~” 皇帝点头,“原来如此。倒也没错儿,这宫里的福肉,可不都是黑猪的么~~” 叫皇帝这么一联系,婉兮便也垂首轻轻一笑。这一个院子里的紧张和尴尬,倒也因此而缓缓散开去了。 . 众人都放松下来,那拉氏却忍不住抬眸横住了婉兮去。 在她看来,今晚上这情势的陡转,自然都是婉兮的心眼儿,都是针对她。 那拉氏便轻哼一声,盯住了婉兮,“令贵妃今晚上都在哪儿啊?今晚是皇贵妃的头夜,便连我都跟着一起守夜呢;怎么,令贵妃凭着一个贵妃之位,便觉着高贵到不用为皇贵妃行礼了,是么?” 婉兮守礼,不慌不忙向那拉氏蹲礼下去。却是皇帝给一把扶住,生怕她崴了。 婉兮声音柔缓,“回主子娘娘的话,不是妾身不肯为皇贵妃守夜,只是因为妾身不适合守夜;若妾身非要守夜,那才是冒犯了皇贵妃的亡灵去。” 满人丧俗,怀着孩子的妇人,不宜参与。 之前那些用红布来蒙镜子等的事儿,若不是愉妃袖手旁观,和嘉公主又年纪轻不懂得,婉兮其实都应该避开去的。 那拉氏便一眯眼,“你说什么呢?” 婉兮侧眸轻轻凝视住皇帝,俏皮眨眼,“皇上……奴才是否可以说了?” . 皇帝凝着婉兮那神情,便轻轻地哼了一声儿,“说吧。” 那拉氏不由得莫名紧张起来,紧盯着婉兮,“令贵妃,你又要说什么?!” 此情此景,那拉氏不至于想不到婉兮又有喜的可能;只是,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终究婉兮这会子年纪也不小了,刚掉了一个孩子不过七个月;又刚失去永璐,按说自然应该心力交瘁了去,如何还能又是按着一年一个儿的频率,再有了孩子去?! 婉兮静静瞟着那拉氏,从那拉氏的神色里,已然看得明白那拉氏的内心活动。 婉兮便更加不慌不忙,更加带着柔韧的喜色,一句一声缓缓道,“回主子娘娘,妾身啊,已然又有了喜;太医说,胎气已经有三个月了,已然坐稳,可以往外说啦~” . 那拉氏宛若顶梁盖儿上劈响了一个炸雷! 她呆呆望住婉兮,半晌眼前还是一片炫目的白,有些回不过神来。 其余后宫,如忻嫔等,也皆是变色。 皇帝也与婉兮并肩而立,长眸斜睨着那拉氏的神色,缓缓道,“至此,皇后总该明白,朕为何执意要让令贵妃从‘天然图画’挪出来,住进原本唯有你住的正殿去了吧?” “朕啊,一方面是想叫令贵妃暂且忘了刚刚失去小十四的伤心;另外一方面,更是要让这正殿的福气来护佑着此时这个新来的孩子,叫他福泽绵长,健康成长。” “皇后所居的正殿,福气自是这后宫里其它的宫殿都无法相比的。故此朕便一眼就挑中了这儿……” “令贵妃这个孩子,若养得好,朕也愿意相信,这也是托了皇后的福。故此朕相信,皇后必定会每日都为这个孩子诵经祈福,是不是?” 那拉氏原本眼前的白光还没散尽,叫皇帝这话说得,更觉着两耳旁都轰鸣了起来。 可是她却不能不顾着中宫的身份,当着这众目睽睽,不得不朝皇帝缓缓躬身施礼,“妾身,恭喜皇上。” 皇后行礼,在场所有的嫔妃、皇子、公主、宗亲、福晋们便也都呼啦全都跟着跪倒,齐声道“恭喜”。 皇帝这便笑了,拉过婉兮的手来轻轻拍了拍,“今晚虽说是皇贵妃的头夜,咱们心下难免哀戚。可是皇贵妃一向都是深体朕心之人,她若知道令贵妃这个喜讯,那她今晚在天上,也必定是含笑看着的。” “若此,丧事虽叫人哀伤;可是喜事却能接踵而来,那这丧事,便也可变成一场欣慰之事。咱们如此送皇贵妃一程,也必能叫她含笑重入轮回。” 皇帝说着将婉兮托付给了婉嫔,自己上前拉住了和嘉公主。 父女一同入内,皇帝走到皇贵妃榻边,静静凝视她遗容良久。 继而,从自己腰间的活计荷包里,取出一枚赤金的花钱儿,亲手塞入了皇贵妃的口中…… 守过这头夜,子时便要将皇贵妃遗体挪至吉安所停灵,等待殡宫造成,再挪至静安庄殓葬……故此皇帝此时此举这便是,送葬之前的,最后一份心意了。 这一枚金钱含在口中,可帮皇贵妃守住一缕命气,期待她葬入地下,便可转生了。 (活的皇贵妃跟皇后一样,独一无二,所以不需要封号哈。一般不称作“纯皇贵妃”,只叫“皇贵妃”就是了。) 第2357章 17、五月宜除毒(七千字毕) 皇贵妃的遗体于当晚午夜,移至吉安所停灵;数日后便将正式奉移至静安庄装殓。(当晚都要挪走,因为满人旧俗,婚丧嫁娶都在晚上进行哈~) 只是皇贵妃苏婉柔的情形有些特殊,在她之前,所有得了皇贵妃位号的,都已经葬入了皇帝百年之后的地宫;皇贵妃苏婉柔是第一个不能与皇帝合葬的皇贵妃。 而她的位分又是皇贵妃,已是“二妻”,不同于妾室,故此不可直接葬入妃园寝。 《钦定礼部则例》载:“妃园寝规制,总建琉璃花门三,前为享殿五间,东西庑各五间,燎炉一。前为门三间,覆以绿琉璃,绘五采,饰以金,缭以周垣。大门外东西厢房各五间,守卫官军班房各三间,均朱饰。门前石桥一。” “如特建皇贵妃园寝,添建明楼一座。” “内营圹,妃以上用石,嫔以下用砖,各按位次安葬。” 皇帝因此下旨,将现有妃园寝进行改建,按着皇贵妃规制,添建绿瓦明楼一座。 宫中凡事皆等级森严,便是从这“绿瓦”一事上,便已确定皇贵妃园寝将永远低于皇帝陵,连锁棺石都不能用帝陵中所用的龙山石;而皇贵妃苏婉柔也因此,丧仪规制低于同眠于帝陵中的几位皇贵妃去。 生,皇子皆为她亲眼所见,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死,她成了第一位无法祔葬的皇贵妃。 而按照旗俗,侧室不可祔葬,便由此,皇帝已是明白将她归入“侧室”,即便有皇贵妃的位号,也都枉然。 这一番添建,又要额外需要一两年的工夫去,故此皇贵妃苏婉柔在静安庄中,要安睡久一些,等待最后的奉安。 . 四月,就这样,随着皇贵妃苏婉柔的薨逝,而伤感地落下了帷幕。 五月,这一番哀伤仿佛还不肯远去。五月初一日,又逢日食。 皇帝下旨修省。 日食为上天对帝王的最大示警,此时又经历了三月、四月间接二连三的皇子夭折、皇贵妃薨逝之事,无论前朝后宫,无人敢不恭谨。 “真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宫里接连两个月已经出了这么多的事儿去,怎么这刚到五月,就又日食了呢。”语琴走进来,边走边叹息。 语琴的病终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病虽好了,身子依旧还是懒懒的,神情更是恹恹的。 婉兮抬眸看一眼窗外。虽说是日食,可并不是暗黑如夜。今年这一场日食,天光尚好。 婉兮便点头,“钦天监的禀报说,京师的日光分数原本要比山东、山西二省还少呢,可是姐姐看,这天光仍旧明亮;那山东、山西二省所见日光,必定比咱们这儿更亮。” “若此,便是日食,便也没什么好忌惮了。兴许也是上天只为这三四两个月的事儿,做一个最后的总结吧?” 语琴便笑了,“你啊,果然是朵解语花儿。什么不好的事儿,叫你这么一解说,谁的心下便都纾解开了。” 婉兮明白,语琴是说皇上。 “我啊,总不及你,我便总是想着,这上天必定还是在示警给皇上,就是说这后宫里虽然已经故去了这么多人,可是还有该死的人没死呢!” “皇上也是太过仁厚了,总以为上天示警,是说他这身为天子的有哪里做的不好;可是依着我看,上天根本是在降罪给那个身在中宫之位的人!” 语琴眸光幽凉,玉蕤等听了,便也不由得都是扬眉。 经过了皇贵妃苏婉柔头夜那晚的事儿,婉兮如何不明白语琴心中的愤慨去。 “那今儿的日食就是好事儿,这说明苍天真的有眼。那咱们便只需等着就是了,总有一天,她将欠咱们的,都还回来!” . 日光虽幽暗些,但是借着窗外天光,婉兮还是看见了跟在语琴伸手的女孩儿。 十三岁的女孩儿,年纪尚小。却有语琴的几分风度,娉婷秀丽,楚楚可怜。 婉兮忙问,“这位,可就是姐姐说到的那位妹子?” 语琴这才轻叹一声,“可不就是她么?忙过这阵子的事儿去,我今儿也觉着,是时候带她来给你行礼请安了。” 那小陆氏忙怯生生上前。显见着刚进宫来,对于宫里的礼数还不熟稔,这便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行礼。 语琴叹口气,“行万福礼就是。” 那小陆氏却惊着,回眸慌乱地望向语琴去。 婉兮便也明白是什么事儿了,便含笑抚慰,“汉人的万福礼,与旗下的万福礼,名儿虽然一样,实际上却不一样儿。汉人的万福礼,只是颔首低眉、躬身屈膝而已,你便觉着不够大礼,在我面前儿是失礼了去——可事实上,旗下的万福礼,与汉人的全然不是一回事。” “旗下的万福礼,是从唐代的肃拜大礼传承而来,需以两手按腿,行三叩首。若是福晋、女子因为头上的首饰越来越多,不能叩首,便以抚鬓礼、抚翅礼、举手礼来代替叩首——故此啊,你姐姐说要你给我行的万福礼,便是旗下的规矩,是半点都不失礼的,你别怕。” 语琴也是抬手捏着额角,显得有些头疼,“可不是!好歹如今也因了我一起入了旗了,便该按着旗俗行旗下的礼数。英廉当日引荐你时,却都没教给你去么?” 婉兮倒是颔首微笑,伸手按住语琴的手。 她明白语琴的心情。语琴母家当真是这些年没少了出罗烂,语琴自己也最不愿这个妹子进宫来;可是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又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何苦吓坏了她去。 “你多担待吧,”语琴叹口气,“虽说跟着我母家一起入了旗了,可终究是从小在苏州长大的。也是这一二年才从苏州来京里,旗下的规矩一应的都还不懂。” 那小陆氏忙跪倒就叩首,婉兮忙笑着叫玉蝉给扶起来,松开语琴的手,腾出手来去接过那小陆氏的手来,上下仔细打量了,问,“小名儿叫什么?” 那小陆氏便红了脸,悄然抬眸偷偷瞟一眼语琴。 婉兮便垂眸轻笑,“叫我猜猜,既然是一家的姐妹,又是同一辈儿的,必定名字里也有个‘语’字。” 那小陆氏百年整张脸都更红了,羞涩垂首,轻声道,“回令贵妃娘娘,奴才小名儿叫——语瑟。” 婉兮便笑了,朝语琴悄悄儿眨眨眼。 如今的语瑟才十三岁,语琴却进宫都二十年了,这语瑟便是出生在语琴进宫之后的。陆家既然已经出了一个语琴,自然会希望家中的女孩儿都有如此贵重的命格,这便猜都能猜到,是按着语琴名字的路数走的。 所谓大琴小瑟,琴下头就是瑟。其实都不必语瑟自己言明,婉兮也早已经猜到了。 婉兮不想惊着语瑟,便含笑点头,“语瑟,好名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瑟瑟者,绿珠也。瞧,语瑟你的名儿里便当真是‘有声有色’。” 语瑟笑了,抬眸怯生生却是明亮亮地凝视住婉兮,“实则,庆妃娘娘的名儿才是最好,注定了与令贵妃情同姐妹。” 婉兮扬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 语瑟有些怯怯,又偷偷瞟语琴一眼。 婉兮拍拍她的手,“便说吧。总之这会子有我替你做主呢,你姐姐好歹给我三分薄面。” 语瑟这才笑了,“庆妃娘娘的‘琴’字,测字先生说过,上头为二王,本为相争之势;可是二王下头却是‘今’字,‘今’比‘令’字少一点……便妙在这‘少一点’上,注定庆妃娘娘不会与令贵妃娘娘二王相争了去,而反倒会成为一辈子最过命的好姐妹去。” 婉兮听得也是张大了眼睛。 语琴的名字,可是打小就有的;而她这封号的“令”字,却是封嫔的时候儿才有的。可是这解释却当真是妙,回眸想想,倒仿佛当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 也怨不得她与陆姐姐这些年相依为命走过来,虽说也曾经险些中了旁人的计而闹起来,却终究全都逢凶化吉了去。 语琴也是红了脸,自己虚弱着,便吩咐晴光和潋滟,“你们两个还杵着做什么,还不去将她扯过来,好好教教她规矩去!这些外头人的浑话,她也好意思到你令贵妃主子面前来说!” 婉兮却是大笑,作势将晴光她们给拦住,朝语琴眨眼,“既是姐姐的妹子,这便好歹也该叫我一声姐姐吧。我不管,便是姐姐不答应,我也先叫一声小妹了。” 婉兮扭头吩咐玉蝉,“快去,将新裁得的荷包里,选一大一小两对最好的,捧来送给小陆姑娘去。” 当听得“小陆”二字,殿中人都忍不住微微一个恍惚。 太巧了,虽然不是同一个字,听起来却也是一样儿的。 婉兮倒是轻垂眼帘,拍着语瑟的手,“小陆妹妹便也别见外,寻常也来我宫里走动走动。你姐姐若有什么暂且顾不上的地方儿,你尽管来找我,跟我说。” “我啊,从小没有本生的姐妹,就一个哥哥,故此可愿意多收几个姐姐妹妹,在一起才热闹去呢!” 玉蕤便也含笑走上来,拉住语瑟的手,“小陆姑娘也到我殿里去坐坐,我也有些见面礼想送姑娘,却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还是请姑娘过去挑才好。” 语瑟便也随着玉蕤出去了,语琴轻叹一声,歉然对婉兮说,“你竟然对她如此……倒叫我心下更不得劲儿。” 婉兮摇头,“傻姐姐,她再怎么着,也是你陆家本家儿的妹子。我便是不看她,我也得看你去呢。为了小鹿儿的事儿,你直到此时还如此着,叫我心下又如何过得去?有个自家妹子进宫陪伴着,倒也能叫姐姐宽宽心去,我便自然是高兴的。” 语琴轻叹一声儿,“我今儿过来,倒不是只为带她来给你行礼的。还是玉蕤聪明,瞧出来了我是另外有话要与你单独说。” 婉兮点头,“姐姐说。” 语琴凝眸望住婉兮,略顿了顿。 婉兮便也半垂眼帘,心下已是有了眉目,“姐姐是要说兰贵人与鄂常在的事儿么?姐姐说吧,也到了该说的时候儿。虽说小鹿儿的离去,倒没牵连上她们,可是我接下来又有了此时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的未来起见,姐姐那门户,依旧需要打扫干净了才好。” . 婉兮点头,目光谨肃下来,“从前因为小鹿儿,皇上倒是将自己的茶室‘清晖阁’挪出来,给我们景仁宫里的住着。如今小鹿儿去了,我便自然要请皇上的示下,从‘清晖阁’里挪出来。也免得那两个再生出旁的心思来。” 严格来说,“清晖阁”是属于“九洲清晏”的,也就是位于皇帝的寝宫范围内,本不属于后宫的寝居之地。那里更是皇帝自己钟爱的茶室,都是因为小鹿儿,皇帝才特恩叫景仁宫里的人住过去。 那边距离皇帝的寝宫实在太近,语琴很是担心兰贵人和鄂常在趁此向皇上邀宠。 “鄂常在倒也罢了,我看她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语琴静静凝视着婉兮,“真格叫我不放心的,倒是兰贵人。她年轻貌美,又心高气盛,后头还有那位老太太撑着腰杆子,她什么事儿都敢做得出来。” 婉兮垂首思忖,“所以,姐姐的意思是,更希望能将兰贵人挪出去,而宁愿暂且留着鄂常在?” 这倒是与婉兮之前的打算,正好相反了。婉兮和玉蕤更想将鄂常在挪出去。 语琴轻轻点头,“你的考量我也知道,只是,你这会子除了要防备愉妃和鄂常在之外,也更要顾虑到皇太后那边儿。皇太后好容易如今稍微倾向咱们一点儿了,可咱们若在我那宫里再与兰贵人冲突起来,反倒便将这一点儿好感都给打没了。” “虽说将兰贵人挪出去,这件事本身也可能叫皇太后不快;但是这样做总是‘短痛’,比将来日日在一个宫里相处,再摩擦出龃龉来的长痛,可要更好些。” 婉兮也是点头,“姐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该如何将兰贵人挪出去,又不引皇太后不满,总归需要咱们想个周全的理由才是。” 语琴眼帘轻垂,“我倒有个狠招……” . 五月初五日,端午。满人俗称“五月节”。 因还在园子里,皇帝奉皇太后至“万方安和”设宴,亲自为皇太后侍宴。 “万方安和”位于后湖西侧,东邻杏花春馆,西南湖外为山高水长,为一组“卍”字形的建筑,故此旧称“万字房”。 此处造型独特,风景秀丽,为先帝雍正爷最为喜爱园居之处。故此每年端午节,皇帝都会在此处侍奉皇太后进宴。 “万字房”四面临水,西边有一戏台。此戏台设计别致,优伶在西北,皇帝在正殿,则形成隔水相望,仿佛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今年因五月初一的日食,皇帝下旨修省,这便连今年的龙舟竞渡都给免了;虽然没有了传统的赛龙舟,可是还有这样看戏的消遣,倒也叫节日的气氛并不减少。 皇帝今儿朝冠上戴艾草尖,身穿蓝棉纱袍、红青棉纱绣二色金龙褂。另外,腰间的黄带子上还拴龙舟大小荷包和五毒小荷包。 这一应的穿着,虽说有内务府承应着,可是婉兮也没闲着。那挂在朝冠上的艾草,内务府的大臣们可不敢动手来挂,总归是婉兮制好了,亲手挂上的。 还有皇上腰上的荷包,那个龙舟形的就是婉兮亲手缝制的——尽管,做完了怎么看都不像条龙,反倒像个大长虫……皇帝大笑,反倒说“好”,说是因为日食,真正的龙舟竞渡都免了,这腰间的荷包更不能是清楚的龙舟形状,反倒是这样转了,才更为妙。 不仅皇帝这样穿戴,皇太后、皇后、内廷主位们,头上也都戴五毒簪、艾草簪,或绸布制的老虎簪。 婉兮因怀着孩子,不敢劳累,便也只给皇太后、皇后进了各一对亲手做的艾草花儿;其余便只是给小七、啾啾做了簪子。 此时宫里的小公主,除了小七和啾啾之外,也就只剩下忻嫔所出的八公主了。婉兮虽说略有犹豫,最后还是也做了跟小七与啾啾一模一样的艾草花儿,叫给八公主送了去。 戴不戴是她们母女的事儿,总归做得了,就是自己心安了。 . 欢宴之上,婉兮与那拉氏一左一右,分别领班一众内廷主位、宗亲福晋。皇帝倒是站在皇太后宴桌边儿,亲自给皇太后夹菜。 众人看戏的看戏,看孩子们嬉闹的则更是满脸的笑。 殿前早设了大桌,桌上远近堆叠起了各种形状、绑着各色彩线的粽子。粽子摆在金盘里,一众年纪小的皇子、公主、皇孙们,人人掌着一张小弓箭,都去竞射。 谁射中了的粽子,便赏给了谁吃;射不中的,便噘着嘴站在一旁不甘心,倒是忘了旁边的眼桌上小山似的堆叠的满是粽子呢。 小七和啾啾也跟着竞射。便连婉兮都有些惊讶,小七的箭技竟然了得,几乎每一箭皆能命中。 啾啾就可怜兮兮一点儿,终究是小孩儿,这还不满两周岁呢,走路都像个不倒翁似的,个头儿还没那桌子高呢,自然怎么都射不中。 也幸好小七这当姐姐的技艺高超,自己又吃不了那么多黏米的,这便都将射中的分散给妹妹,以及其余辈分矮的宗室格格们去。 玉蕤看见婉兮情不自禁地微笑,便也含笑道,“……拉旺阿哥和保哥儿都争着抢着教咱们七公主。他们两个在上书房里,谙达们教得用心,皇上又几乎每日都要亲去考校他们的箭术,他们两个互相比着,倒是个个儿都百发百中了——有这样两个小师傅争着教,七公主想不射好都不成。”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所以咱们啾啾射不中,就是伦珠那孩子太纵着她了呗?” 玉蕤也是笑,“依我瞧着,伦珠倒是用心,只是咱们九公主总跑题儿——她拿过弓箭来啊,想的不是怎么拉弓射箭,她总是先凑到鼻子前闻去。那弓上用的牛角啊、鱼鳔胶啊,都叫她给分出来了。” 婉兮心下无法形容的满足。虽说小鹿儿去了,可是还有两个如此可爱的闺女在身边儿,回头想来,也总是安慰。 皇帝看得欢喜,他自己奉着皇太后,饮菖蒲酒;赐给内廷主位饮雄黄酒。 婉兮因有身子,自然不饮;其余内廷主位都是起身谢恩,各自饮尽了。 孩子们也不能饮酒,各自的母亲便都拢过来,用手蘸了雄黄酒,在孩子的额头写“王”字,又或者在耳朵、掌心等处涂抹一阵。一时之间,满堂的热闹,人人皆欢。 趁着这个当儿,婉兮悄然转眸,望向坐在语琴身后的兰贵人去。 因是御赐的酒,自然都要喝得涓滴不剩。兰贵人又是满洲格格,酒量甚好,这便饮得尤其豪迈。 见兰贵人面前的酒壶已空,婉兮便垂下头来,微微一笑。 . 宴后撤去膳桌,摆果子桌,用茶果。 正值五月好春光,果子桌上摆的都是新鲜的桑葚、樱桃之属。 皇帝也赐下节项恩赏来。有布料活计:纱、葛、扇子、香饼、香包、香袋、宫珮等;也有如从前婉兮做的避暑香珠之类可以驱虫避暑的香药,如紫金锭、蟾酥锭、盐水锭等。 这些都是最应时令的好东西,布料可做入夏的薄衣裳;香药可以避免暑气、毒虫。虽不贵重,却最是精细用心。 婉兮端坐良久,脚脖子都有些肿了,这便还是借口去净房,暂时离了去。 立在水边,今年看不见龙舟竞渡,倒叫心下安静些许——端午了,婉兮虽说之前一直含笑而坐,可是心下其实早已酸楚了许久。 一道端午,便总想到屈原;一想到屈原,便忍不住想起“被明月兮佩宝璐;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想起她的小鹿儿啊~~ 抬眸望向天际,掌心却贴住肚子,婉兮在心中默默地呼喊着小鹿儿的名字,也期待将这一份母子之间的心灵交感,传导给此时肚子里的孩子。 . 待得婉兮心情平复下来,回到殿中时,已是听见兰贵人惊呼了起来,“……我怎么又这样儿了?!” 婉兮不急不忙抬眸,果然看见兰贵人此时又是一脸的红疙瘩。 原本贵人的位分,这会子没人敢在皇太后和皇帝的面前这样大喊出来,可因为是兰贵人,众人便也都忍了。 皇太后瞧见了也是皱眉,“这是怎么说的?还不快传太医?” 太医来给诊脉,却也一时委决不下,只说,“兴许是在这水上吹了水风,起了风疙瘩;又或者是饮下雄黄酒,许是有些饮急了,这便串了皮去。” 皇太后觉着有理,便叫太医按着这个开方子。兰贵人却自己不依起来,“回皇太后,妾身脸上这红疙瘩,已然不是头一回起了。若说今日是吹了水风,或者是饮了雄黄的缘故,那之前的又是怎么说?” “妾身便觉着,今日依旧还是从前那回的缘故,倒不是水风和雄黄酒使然!” 皇太后也是一怔,“你从前脸上就起过这红疙瘩?几时的事?” “是二月……”兰贵人委委屈屈地跪倒,含着眼泪,将上回的事儿哀哀道来。 . 兰贵人的话说完,整个后宫里便所有人都盯住了鄂常在去。 兰贵人将日期记得那么清楚,那会子语琴和豫嫔都不在,唯有鄂常在。 鄂常在已知情势不对,急忙起身,满面苍白跪倒在地,“……小妾,小妾实在是不知此事。兰贵人病了,小妾也是难过,只是此事实在于小妾无关啊!” 皇太后眯眼盯着鄂常在,缓缓地笑了,“与你无关?这话儿说的倒是奇了,这满屋子里的人呢,有谁说了跟你有关么?你自己又心虚什么,何必跳出来急着辩白了去?!” 老太太平素慈祥和蔼,可是一旦绷起脸来,那股子气势压得人都抬不起头来。 鄂常在惊慌伏地,便是抬起头来,都不敢对上皇太后的眼睛,只能哀哀落泪道,“回皇太后,因为,因为兰贵人这样说过之后,便这殿中所有人都盯着小妾瞧。小妾便知道,必定是大家伙儿都疑心上小妾了。” “可是小妾,小妾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过是小小一个常在,更何况是曾经掣肘了皇帝整整十年去的权臣鄂尔泰的侄孙女!这便上至皇太后、皇帝,下至内廷主位,都不将鄂常在放在眼里。听她如此哭着辩白,非但没有人同情,反倒有些干脆就露出了鄙夷来,都懒得掩饰。 皇太后更是啐了一声儿,“你说与你无关,那你倒是与我说说,那会子整个‘清晖阁’里,除了你之外,可还有旁人去?若与你无关,那难道是兰贵人自己叫自己生了满脸的红疙瘩去?” “又或者你还想说,是女子太监们的事儿。可是你别忘了,那清晖阁可是你万岁爷所居的‘九洲清晏’的地界儿,便是太监,全都是你万岁爷御前的人!怎么,你是想说,你万岁爷叫人让兰贵人起了一脸的疙瘩,还是你万岁爷故意想要陷害你去?” 鄂常在狠狠愣住,抬眸望一眼皇帝那幽暗如阎罗般的脸色,整个人身子一软,已是要瘫倒在了地上。 “不敢!小妾万万不敢啊!” 鄂常在如临深渊,茫然四顾,只想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去。 她的目光,便不由得落在了愉妃的面上去。 (谢谢所有亲们的月票、打赏、寄刀片儿啥的啊,哈哈~) 第2358章 18、疼就对了(八千字毕) 这会子鄂常在能指望得上的人,也唯有愉妃了。 此时殿上众目睽睽,大家伙儿几十双眼睛都一起盯着鄂常在呢,鄂常在这点子小小的神色变化,自然也都落在了众人眼底。 婉兮抬眸也静静瞟向愉妃。 众人都看得见的事儿,愉妃自己何尝没看懂?她神色已是跟着一变,身子下意识向后缩去。 婉兮刚想说话,语琴伸手来盖住婉兮的手,低声道,“你呆着吧,小心养着身子;今儿这事儿,自有我呢。” 婉兮还是有些不放心。 终究这会子皇太后在呢,皇太后曾经有多不待见她,就一样有多不待见陆姐姐啊。 语琴点头一笑,“我心下有数儿。总归我是这孤身一人儿,她便是想拿捏我又还能怎样?你不同,你得护着孩子们去。” 还不等婉兮说话,语气已然坐直了,微微一哂。 “鄂常在,你这是总盯着愉妃瞧,是何故啊?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兰贵人如今脸上这样儿,是你动的手,却是愉妃在背后挑唆你的不成?” . 语琴的话掷地有声,鄂常在和愉妃两人一齐变色。 鄂常在一时说不出话来,愉妃倒是缓缓站起,目光倏然朝语琴投过来。 “不知道庆妃这话儿,今儿又是从何说起啊?” 愉妃说着笑笑,朝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行了个半蹲礼,“再说此时皇太后、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呢,凡事也自有三宫做主;庆妃妹妹缘何急着说话儿了?” “总不至于是庆妃妹妹担心,上头这三宫还处理不明白鄂常在的事儿,非得搬动出庆妃妹妹来,才能问个清楚吧?” 语琴迎着愉妃的眼睛,不由得不怒反笑,甚至轻轻拍起了手来。 “算算日子,我进宫也二十年了。好像这二十年里加在一起,我也没听见愉妃姐姐当众说出这么多话来。” “原来咱们从前以为愉妃姐姐不善言辞,都是错了;愉妃姐姐不但极善言辞,而且思维清晰,妙语连珠,句句叨着理儿,当真是此中的高手呢~~” . 语琴的话既直切快,如薄薄刀刃,直接剖开核心。 众人都是微微变色,更是随即都盯住了愉妃,看她如何应对。 那拉氏对眼前的情势,心下更是不由得欢喜油然而生。她端坐高位,兴味盎然地望着语琴和愉妃两人。 忻嫔那边厢也小心听着,不由得与身边的乐容嘀咕道,“倒没想到庆妃倒是急着出头来。瞧她还病恹恹的样儿,说出话来却不客气。” 婉嫔那边厢垂首轻轻一笑。 “倒叫庆妃娘娘给说着了。其实何止庆妃娘娘进宫这二十年来没听过啊,便是我与愉妃娘娘从前在潜邸的那些年去,我也没听过愉妃当众说过这么多话呢。” 婉嫔说着微微歪了歪头,“愉妃娘娘今儿打破几十年来的常规,既然肯说这么多话,想来便是为了鄂常在吧。这便足见鄂常在与愉妃私下里的情谊深厚。” “倒也难怪,终究鄂常在与愉妃还是姻亲呢。鄂常在的堂妹便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愉妃与鄂常在两人,自然要多亲多近去。” . 愉妃吃惊地望住婉嫔。 “婉嫔,同样的话我还要回敬给你!你这些年不是同样并非这样多话的人么?那你今天这么多话,又是为了谁?为了庆妃么?” 婉嫔倒是笑了,“我为什么要为了庆妃呀?今儿又不是庆妃出了事儿。“ “今儿两位事主,一位是兰贵人,一位是鄂常在。愉妃是为了鄂常在说话,那我难道就不可以替兰贵人说句话了么?” 愉妃心下便更是咯噔一声,抬手指住婉嫔,却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来,“……你!” 语琴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两人都是淡淡一笑。 语琴便又接过话茬儿,淡淡耸了耸肩,“至于愉妃姐姐说我不敬三宫,倒当真是多虑了。我之所以这会子要出来说话,自是因为兰贵人和鄂常在都是我宫里的人,教导她们每日里勤修内职,这都是我的本分。这会子她们两个出了事儿,自然理应由我先行查问清楚,再禀明三宫不迟。” . 上座的皇帝听着,也勾起唇角,缓缓含笑。 “朕听明白了。庆妃说的不错,既然都是景仁宫里的贵人和常在,凡事自应先交由庆妃查问,如此方显宫规有序。” 皇帝说着起身,朝皇太后双腿跪安。 “今儿是端午,却也恰好是太和殿策试天下举子的日子。儿臣先行告退,此处一应事体,皇额娘先叫庆妃问着;最终还请皇额娘定夺就是。” 皇太后便也点头,“殿试乃是为国抡才,是国之大典。这点子后宫里的鸡毛蒜皮的事儿,自不该阻碍了。你快去吧,此处谅她们都闹腾不起来!” 皇帝这才含笑起身。 那拉氏也跟着连忙起身,率领众人,一同向皇帝行礼,恭送圣驾。 皇帝一路往外走,走到语琴面前停步,点头道,“是你宫里的人,便凡事都由得你问。今儿本是过节,便别扰着皇太后不痛快。这事儿便都撂给你,只待你问清楚了,将结果回奏给皇太后就是了。” 皇帝虽说是在语琴面前单独说的话,可是膛音如钟,倒叫殿中众人都听了个清楚。 语琴自更有了定心丸儿,半蹲行礼,“妾身不敢有负圣望。” 皇帝含笑点头,这便大步去了。 . 语琴得了皇上的话儿,便更不客气,起身走到鄂常在面前,居高临下。 “方才我问你的话儿,愉妃替你答了半晌,可是你却还半个字儿都没回呢。” “愉妃是好意,替你说话,护着你;可是我今儿要拿到的却是你的口实!” 语琴缓缓蹲下来,脸与鄂常在的脸靠近,眼睛盯着眼睛。 “今儿当着众人,你已然到了如此地步,我便奉劝你,有话早早儿都说出来。” “若是有人挑唆了你,那你便招供了出来,还能为你自己求一分赎罪的机会;若当真是没人挑唆你,而那会子咱们清晖阁里又没有旁人在,那上至皇太后,下至我,就也只能认定了,兰贵人那脸,就是你动的手脚。” . 鄂常在伏在地上,绝望地抬眸凝注语琴,眼神里是近乎垂死的挣扎和犹豫。 殿中寂静得如同死了一般。 忻嫔紧紧盯着鄂常在,心下也是揪紧着。 她也与鄂常在有旧,故此她方才当真害怕鄂常在会揪住她来。不过幸好,鄂常在还是寄希望于愉妃去了。 ——不过想想也是,她现在已是失宠的状态,鄂常在便是揪着她,她也救不了;还不如愉妃,好歹是妃位,还有永琪那么个争气的皇子。 深知内情的乐容也紧张得掌心都是冷汗,在忻嫔旁边儿低声问,“……主子,咱们该如何防范?” 忻嫔咬住唇,低声道,“这会子鄂常在若想自保,她就得端出愉妃来,说是愉妃叫她害兰贵人,而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若这样一来,愉妃倒了,五阿哥永琪必定受影响,那鄂常在寄托在五阿哥身上的希望,便也碎了。” 乐容点头,“所以主子说,她是宁肯赔上自己,还是会端出愉妃来?” 忻嫔深吸一口气,眸光一转,望向皇太后去。 这会子其实无论鄂常在,还是愉妃,抑或是兰贵人怎么着了,都与她无干。她这会子计较的是皇太后的态度……如今凭她的处境,若想复起,唯有依靠皇太后去。 所以她要研判的是,皇太后心里的动静。她唯有顺着皇太后的心思走,顺水推舟,才能在这件事儿里捞到属于自己的一点好处去。 此时皇太后神情凝重,虽说有语琴在那问着话,不用皇太后劳累,可眼见着皇太后却是半点都没放轻松。 忻嫔心下办有了数儿: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若有人敢伸手向她们钮祜禄家的人去,皇太后必定拼力护着。无论前朝后宫,老太太都得摆出这样儿的态度来。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兰贵人只是叫一个从未得宠过的、家道越发败落的小小常在给算计了,传扬出去,岂不是这个兰贵人太不中用!更何况,兰贵人背后,还有她这位皇太后护着啊~~所以啊,皇太后必定需要从鄂常在背后,揪出一个有些分量的人出来才好。 忻嫔便不由得抬眸凝注婉兮。 婉兮端坐着,手却自然地抚在肚子上。 忻嫔便不由得呼吸急促,想起婉兮从前在她面前慢条斯理说过的那句话:“那我教你,我就是要恃宠生骄!”——也是,这会子婉兮有着双身子,便是最大的救命符;这会子不管是谁,都是无法算计得了的。 忻嫔只得作罢,垂下头去,迅速在脑海中重又盘算一番。 她回身便吩咐乐容,叫她带八公主舜英过来。 . 今年二月,两周岁的八公主舜英种痘成功,这顺利叫忻嫔心下信心陡增。小十四都没能熬过去,她的八公主整个过程里却无惊无险,可见便是个公主,却也是比令贵妃的皇子更有福气的。 况且已经舜英已然平平安安过了两周岁了,身形儿已经稳定下来了,当年那刀子匠的手艺是真不错,这会子从外表上来看,已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除了,等以后这孩子到了月信初来时候儿,再小心观察些;那之前,倒不用太担心什么了去。可那,毕竟还有十来年去,倒不用这会子就担心了。 故此忻嫔这便从前都是小心藏着的八公主,从今年开春儿起,她已然愿意带着往外来了。便是今儿皇子皇孙、公主格格们一起竞射粽子,她也准了八公主去一起跟着玩儿。 如今皇上膝下的小公主,就是七公主、八公主、九公主这三位。九公主尚小,话还说不大明白,八公主便本能地更爱跟着小七去。 小七是姐姐,虽说只比八公主大了一岁,却十分有当姐姐的模样儿,故此那会子倒是时刻都照看着八公主。 八公主的箭技竟也了得,虽没怎么练习过,可是兴许是身子里多少还存有男孩子的力气,故此拉弓射箭的力气倒是大,五箭里倒能射中三箭。若此,八公主原本也不缺粽子,可是小七还是拿出姐姐的疼爱来,将自己射中的其它新鲜样儿的粽子,照样儿分给了八公主吃。 八公主也是欢喜,便也懂得投桃报李,这便也将自己的粽子分给九公主吃……三个小姐妹,年纪是一岁一岁挨着的,头上又都戴着婉兮制的艾草花儿,叫人看着当真是十分喜欢。 皇帝瞧见了也说高兴,甚至从自己手指头上撸下一个玛瑙的扳指儿来赐给了八公主。说叫她用这枚扳指儿,好好儿地正式学学拉弓射箭去。 忻嫔心下便更有了底儿——虽说八公主藏着那么个秘密,可是皇上终究是父女天性,倒并不歧视这个孩子。 不过想想也是啊,四公主的手还那样儿,八阿哥的脚还不利索呢,皇上不是也一样给予了疼爱去? . 八公主攥着两只草编的小耗子走过来,抬眸望忻嫔,“额娘,有何吩咐?” 忻嫔看着她手里的小耗子。舜英攥得登紧的,显是十分珍惜。 “谁给你的?”忻嫔用手将舜英额角的汗擦了,小心地问。 舜英面颊微微一红,“是七姐给的。七姐手巧,会用花草拧出小猫、小狗、小耗子来,都可好看啦!” 忻嫔心下也是酸楚……这两年将孩子藏得太紧了,叫舜英这两年来都没什么机会跟同龄的小伙伴儿一起玩耍。这两个草编的小耗子,怕还是舜英头一回收到来自同龄小伙伴儿的礼物。 忻嫔点了点头,耐心哄道:“可是同样的小耗子,你何必要着两个呢?留着一个就是了。” 忻嫔朝皇太后那边努努嘴,“去,送一个给你皇玛母去。给皇玛母道一声‘端阳安康’,谢谢玛母给你们这一众孩子赐下的进贡来的番果子。” 听额娘叫给分出去一个,便是知道是要进给皇太后,舜英却还是有些舍不得,低了头迟疑。 再者,她从小到大与皇太后相处的光景也不多,她心下颇有些害怕。 忻嫔轻叹口气,“去吧~~回头额娘再设法跟你七姐讨一个旁的花样儿去就是。只要你去了,额娘保准儿给你讨去!” 听见额娘这样说,八公主才欢喜了,点头答应。 忻嫔将八公主拢过来,凑在耳边嘱咐了几句话,这才松手,叫舜英去了。 . 那边厢,鄂常在泪落满面,已是痛苦权衡之下做出了决定。 她痛哭流涕道,“回庆妃主子……当真是没有人指使小妾;小妾也真的并未动过旁的手脚去!” “小妾敢对天发誓,若有半点虚言,小妾愿不得好死!” 语琴小小失望,终是没想到,这鄂常在宁肯自己死,也不肯将愉妃给托出来。 语琴便也缓缓站起身来,下颌高扬。 “不得好死?鄂常在这话儿便别在宫里说了。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里定的明白,若有人敢在后宫里自戕、自尽的,便要连累母家一同发配边关去,给披甲人为奴。” “鄂常在便是自己不怕死,也别连累了你母家。” 兰贵人见鄂常在还不肯认,也是恼恨不已,指着鄂常在道,“她自然不怕。总归她伯父、她阿玛都已经被皇上赐了自尽!她便也不怕再连累谁去了!” 语琴凝注兰贵人,点点头,“兰贵人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她因为无所忌惮,才敢这样赌咒发誓;可是也因为她已经无所忌惮,故此这赌咒发誓才半点都信不得——她说不是她做的,那倒怪了,她是想说还能是兰贵人你自己将自己的脸弄成这样儿的么?” 兰贵人更是恼恨,跺着脚道,“可不是!当我是她么?她肯咒自己死,她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我却还珍惜我这张脸呢!” 语琴转身走到皇太后驾前行礼,“妾身瞧着,鄂贵人是抵死不招了。这会子若只是问话,已然问不出什么来;若不用刑,倒难从她嘴里掏出实情来了。” . 说到给内廷主位用刑,皇太后也颇为谨慎。 终究是内廷主位,便是皇帝惩治,也多以降位、或者下旨申饬来体现,倒是极少会用刑。 这会子八公主舜英已经站在了皇太后的身边儿,之前已是与皇太后说了几句话了。如今皇太后手里已经接了舜英送来的一枝草编小耗子。老太太的面上,还存着此前的笑意。 那笑意,终是慈祥的。 被语琴上前回话给打断,八公主舜英便只好闭了嘴,静静立在皇太后座旁。她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闲得无聊,这便咬着手腕上的避暑香珠儿玩儿。 这香珠是皇上刚刚赐下的。 皇太后专心听语琴说话儿,安寿在旁看着八公主的动作,心下担心不妥,这便上前告罪一声儿,一把拢住了舜英,哄着将舜英含在嘴里的香珠儿给要下来。 皇太后因而分神,转头望回来,问“怎么了?” 安寿忙跪倒回话儿,“回皇太后,方才奴才瞧着八公主往嘴里含着那香珠儿玩儿……奴才觉着有些不妥,故此才……” 皇太后便一眯眼,登时也想起了当年六公主舜华夭折的事儿去。 皇太后不由得抬眸瞟了那拉氏一眼。 那拉氏自不愿牵连到自己,这便忙起身一礼,将八公主给拢过来,搂在自己怀里,“听皇额娘说,这香珠儿是戴着的;若是中了暑气,也只能用水化开了才可服用,切不可这么囫囵吞枣儿地就往嘴里含啊!小心卡了嗓子眼儿去!” 回想起当时的事,皇太后心下也是不痛快。六公主那孩子,终究也是皇太后的亲孙女儿;况且,那会子皇太后还对忻嫔曾经寄予了厚望去。 皇太后便忍不住低声与那拉氏道,“不管如何,当年那两个伺候舜华的婆子,总归是你宫里的。便是你不在京里,那两个婆子不守规矩,也是你教导不周。” 那拉氏咬住了嘴唇,心下的懊恼无处去,这便霍地转眸盯了愉妃一眼。 她没办法儿不想起来,其实愉妃这样当众“多话”,当时也曾有过一回了啊。那回愉妃将香珠儿的事儿解释得清清楚楚,替令贵妃全然化解了怀疑去。 那会子愉妃那妙语连珠的模样儿,倒是与此时眼前的情形,有些相似。 旧日的恨意,这会子便又不由得重新翻涌了起来。若是当年便是因为六公主,叫令贵妃和忻嫔狠狠斗起来,那说不定便没有了令贵妃如今的进封贵妃了! ——都是愉妃的错儿! 那拉氏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宫规是白纸黑字,却挡不住人心是活泛的。有些人啊,别看着平素跟闷嘴的葫芦似的,可是一到出事儿,她必定是那个渔翁得利的!” “这会子兰贵人一张俏脸都成了这样儿,而且这事儿一而再地发生,若说没人算计,我是不信的!可鄂常在呢,进宫多年,始终都只是常在的位分,若说她有这个胆子算计兰贵人,我倒是不信的。” “鄂常在的背后,必定有人挑唆!虽说‘刑不上大夫’,给内廷主位用刑更是不合适。可是,这会子若不问个清楚,不还兰贵人一个公道,难道就不是委屈了兰贵人么?故此啊,依我看,既然鄂常在不肯招供,那便唯有用刑!” 那拉氏越说越恼,面上已然冷意浮涌。 “不是咱们不仁厚,是鄂常在自己放弃了那个赎罪的机会……儿臣是主张用刑的。还请皇额娘示下。” 兰贵人听见了,也上前跪倒,一张红疙瘩遍布的脸上,早已不见了素日秀丽的容颜。 兰贵人哭着伏地,“还求皇太后替妾身做主啊~~” 皇太后便眯了眼,半晌终是冷哼一声,“用刑是痛楚,可是兰贵人如此这般就不痛楚了么?既然有人做出这样的事儿来,那这用刑的痛楚便是这个人该承受的!” “来啊,吩咐慎刑司,请了你们的鄂常在小主下去,招待妥帖了,务必请了你鄂常在小主的明白话儿来才好!” 不多时,慎刑司的几位精奇嬷嬷便奉旨前来,带一脸横肉的笑着,“请”了鄂常在去。 鄂常在哭天抢地,再几番望住愉妃,却也终究无法抵抗,这便被带走了。 . 出了这样一番事儿,众人便也都没兴致再一起过节,这便也都各自散去了。 “不管怎样,好歹这回叫鄂常在吃了一回苦头,倒也值得了!”玉蕤咬着银牙恨恨道。 语琴倒是蹙眉,“只可惜便宜了愉妃去。我本想着顺带将愉妃拉进来,没想到那鄂常在倒是宁肯自己吃苦头,也不肯指了愉妃去。” “也不奇怪。”婉兮轻轻握握语琴的手,“终究她母家已经再无仰仗,她目下唯一的寄托都在永琪身上。她伯父和阿玛都被皇上赐了自尽去,她自也横下一条心,宁肯自己死,也要守住家族复兴的最后一点希望了。” 颖妃略有担心,“只是姐姐们看,这回兰贵人和鄂常在,究竟能不能挪出去?” 婉兮含笑点头,“那是必定的。鄂常在已然德行有亏,如何还能继续住在康熙爷的诞生地、皇太后当年的寝宫的景仁宫去?景仁宫,便是‘景仰仁德’之意,那鄂常在哪里还配继续留下来?“ “至于兰贵人,皇太后总是心疼她。她们认定了是鄂常在动的手,那便谁都不敢确认她那寝殿各处,是否还留着鄂常在的手段去。只要叫兰贵人脸上的疙瘩再起一回,她便不敢继续留下来了。” “便是皇太后,也得因为心疼兰贵人,而将兰贵人挪动了。” 颖妃有些惊讶,“倒不知姐姐们究竟是何法子叫兰贵人脸上起了疙瘩?二月间起了,今儿是怎么又起的,还叫人查不出什么来?”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相视而笑。 语琴便轻叹一口气,“其实原本是个意外。二月间要为小鹿儿种痘预备,我便带着宫里人每日抄经。可你知道,我本心乱,抄经的时候儿也难免出错。这便必须要用‘雌黄’给抹了。” “我自己是心乱,才容易出错儿;她们陪我一起抄,却是不耐烦,便也同样出错,这便也都用雌黄频频去涂抹。便有一回,我发现兰贵人手沾过‘雌黄’之后,起了些红疙瘩。” “因涂改经卷所用的雌黄量少,故此那点小疙瘩当日不久便退了;我却因此知道,她的体质怕是与那雌黄不服的。从小在江南,学诗书绘画,就见过有人这样儿,都说是体质不同,有些人会这样,有些人却不会。我便料定,她的体质是不能接触这些的。” “我二月里带着小鹿儿回‘天然图画’之前,便也留了些功课给她们,叫她们每日继续抄经。没有我监督,她必定更不情愿,这便出错只会更多,用雌黄涂抹的就越多……她这便几天之后,脸上就起了疙瘩。” 婉兮点头而笑,接过话茬儿道,“雌黄又与雄黄相伴而生,她的体质既与雌黄不对付,那么对雄黄便也会同样儿不对付。今儿是端午,必定饮雄黄酒,故此她一定还会再起那疙瘩。” . 当晚,皇帝忙完正事,回“天地一家春”来,笑眯眯问婉兮,“今儿庆妃可问出什么来了?” 婉兮小小遗憾,忍不住噘嘴道,“没想到那鄂常在倒是个嘴硬的,怎么都不肯招。终是皇太后做主,叫慎刑司给请过去了。” “天色已然这会子了,还没听见什么动静呢,怕是便是到了慎刑司去,也不肯吐口儿吧?” 皇帝倒是笑眯眯点头,“不招便不招,急什么呢?” 婉兮倒是愣住,抬眸盯住皇帝。 皇帝便耸耸肩,“既不肯招,就慢慢儿问好了。难不成要急着都招了,这便早早儿又回来了?” 婉兮张大了嘴,望住她的爷。 天啊……是她笨了,竟忘了这个关窍——总之目的是要将鄂常在挪出景仁宫去;那么这会子总归鄂常在是被关在慎刑司呢,便也跟搬出去有什么两样儿了? 况且慎刑司又是什么地方儿,将鄂常在关在那去,还不是比这后宫里任何的地方儿都更省心了去? 皇帝看着婉兮犯傻的模样儿,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这便拈了枚桑葚,冷不防塞进婉兮张开的嘴里去,吓了婉兮一小跳,忙红了脸将嘴合上。 皇帝却凑过来亲她的嘴。 那桑葚被咬碎了,浆汁儿甜甜、黏黏地在两人的唇齿之间恣意潜流。皇帝淘气,还用唇故意沾了,然后借着唇瓣儿的摩擦,全都给涂抹在婉兮嘴上了。 婉兮又羞又急,叫一声推开了皇帝,急忙爬上炕,揽着镜子来瞧。 女子嘴上涂抹口脂不新鲜,可是桑葚颜色却是紫红,抹在唇上,颜色便很是有些特别。 婉兮噘嘴不依,“爷净祸祸奴才!这成什么了呀?若再配个大白脸,还不成了诈尸的妆了?” “呸!”皇帝又恼又笑,啐了一声儿,上前忙将她嘴给捂上了,“说什么呢,怀着孩子呢,也不怕孩子跟你学坏了~” 婉兮的嘴被皇帝的掌心摁着,婉兮却也不服儿,索性张口将皇帝的掌心给咬了一口去。 皇帝疼得甩手,无奈地笑,“你个小狗崽儿!” 婉兮故意轻拍了拍肚皮,“听见了没?你阿玛说你呐!” 狗在满人的文化传统里,是忠实的伙伴,是老汗王的救命恩人,是亲密的家人;故此满人不准吃狗肉、寝狗皮、戴狗皮帽子。便连皇上这一句“小狗崽儿”都并无半点骂人的意思,只有喜欢罢了。 皇帝却不满了,上前攥住婉兮的手去,“瞎说!这分明是个——龙崽子!” 婉兮高高扬眉,含笑凝住皇帝,便也笑了。 可不,这个孩子从坐胎到下生儿,都是在这个龙年里;况且还是真龙天子的儿子,可不正是个“龙崽子”么? 可是婉兮念头随之一转,便忍不住“扑哧儿”就乐了,“……其实,是个兔崽子~” 皇帝属兔,那这老子是个兔儿爷,儿子实打实的兔崽子啊! 皇帝大笑,伸手拍婉兮的顶梁盖儿,“行啦,兔儿娘!” (继续跟兔儿姨娘们求月票哟~~) 第2359章 19、皇上在后(六千字毕) 次日,亦即五月初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带领后宫从圆明园还宫。 从这一天起,皇帝要为了祭地之礼,入斋宫开始斋戒。 内廷主位给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行礼恭送之后,也各自还宫。 正月离开紫禁城,挪到园子里时,东西六宫还宫主俱全;而此时回来,钟粹宫的皇贵妃苏婉柔却已经不在人世。 这钟粹宫便成了无主之宫。 想到此处,婉兮等人都人都不由得叹息一声儿。尤其是同住在东六宫的语琴、颖妃和婉嫔,都觉着一往东六宫回去,路过或者望向钟粹宫的方向去,这心里都觉着空落落的。 昨儿刚发生鄂常在的事儿,今儿回到宫里,愉妃也是垂首敛眉,无声无语。不想多出一声儿,以免又引人注目了。 可是当她回到自己的储秀宫,一进宫门,却还是忍不住惊得叫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愉妃眼前所见,正殿明间儿里的宝座下地坪上所铺设的地毡已经撤掉,暂时只露出黯淡的木制地坪来,漆色凋零;宝座后的屏风也撤走了,只剩下那宝座光秃秃、孤零零地摆在那处,一派萧条之感。 而左右次间、暖阁里,一应原来的坐褥、帐帘、铺宫陈设等竟然也都该拆的拆、该卸的卸,摆了一地的杂乱,全然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儿。 听见动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张三喜急忙上前跪倒,“奴才迎愉妃主子来迟,奴才给愉妃主子请安了。” 宫内一应太监都出来一同跪倒请安。 愉妃眯眼盯着张三喜,“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不过才走几个月去,回来便连自己的寝宫都不认得了,倒像是走错了地方儿。” 张三喜忙叩首,“回愉妃主,主子不在宫中,奴才自然不敢擅动半点儿。奴才这是接了宫殿监的令,叫奴才带人搬动的,奴才这才动的。” 说着话儿,外头来报,说宫殿监总管太监高玉前来请安。 愉妃便吸一口气,知道高玉这便是来正式给个说法了。 高玉进来,先恭恭敬敬跪倒,给愉妃请双腿跪安,“奴才给愉妃主子道喜了。” 愉妃自己也控制不住,先闭了闭眼,“……说吧。” 宫里凡事皆称喜。只是这“喜”是旁人嘴里的,放到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那就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高玉含笑道,“宫里各宫苑,皆有每隔些年便需修缮、更新之例。愉妃主子居储秀宫多年,储秀宫里也有多年未曾修葺过了。如今看着,储秀宫内外,不少梁檐彩画有剥落之处;柱子、梁椽虫蛀之处……兼之内里棚顶、墙面皆有不同等处陈旧、污渍等。宫殿监、内务府早已上报有年~~” “愉妃主子居住在这样儿的宫里,着实委屈了愉妃主子去。皇上下旨,便赶着这次的机会,请愉妃主子移步,到先皇贵妃主子曾居住的的钟粹宫去。” 愉妃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你是说,皇上下旨将我挪到钟粹宫去?!” 高玉笑眯眯道,“正是。皇上旨意里说,愉妃主子从前就是钟粹宫里的贵人,对钟粹宫的情分自是深厚。如今先皇贵妃已然薨逝,钟粹宫一时空下来无人做主,那这内廷主位里,便没人比愉妃主子更适合挪回去了。” 愉妃盯住高玉。皇上这话儿说的,叫她竟然无语反驳! 她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那便多谢皇上的体恤了。只是我倒以为,终究先皇贵妃四月里刚薨逝,如今还不满一个月,那钟粹宫里怕也该摆设些念想之物才是,又如何合适这样快就挪动人进去?” 高玉含笑点头,“愉妃主子说的自然有理。只是皇上口谕,已经将先皇贵妃的喜容、生前物件儿等,都挪到长春宫去了。总归与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几位的喜容、遗物一同供奉即可。钟粹宫依旧著人居住。” 愉妃轻轻闭了闭眼,心下已然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缓缓转身,向南,朝养心殿的方向行跪礼谢恩,“妾身,谢皇上恩典。” 礼罢起身,高玉含笑道,“愉妃主子的一应物件儿,奴才等早已著储秀宫内太监全挪到钟粹宫了。愉妃主子这便动身前往即可。奴才这便吩咐,替愉妃主子备轿?” 连一个奴才都在撵她! 愉妃深深吸气,将心底闷气压住,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轻轻点头,“不忙。好歹我在这储秀宫里,也住了十多年了,如今说要挪出去,还当真有些舍不得。便叫我再延宕一会子,四处再瞧瞧,稍后就过去了。” “高总管,你是大忙人儿,我不敢留你继续在这儿陪着我。你请便吧。” 高玉便也笑笑应了,跪倒告退而去。 . 高玉走了,白常在也上前来,轻声道,“小妾陪愉妃娘娘四处看看吧?” 愉妃苦笑,“不用了,你先过去吧。那边儿怕是还没妥帖,你自己的寝殿里也需要你重新亲自归置。” “我自己在这边看看,不多会儿就也回去了。” 白常在这便半蹲告退。 储秀宫里的人陆续离开,便安静了下来。愉妃只带着三丹一人,绕着这储秀宫前前后后地走。 “三丹啊,你还记得么,我在这储秀宫里,已是住了多少年了?” 三丹听得出主子这语气里的沉重和哀戚,垂首轻声答,“……乾隆十年,慧贤皇贵妃薨逝。便是从那一年,主子便入主储秀宫了。算到今日,已然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是啊,都十五年了。”愉妃轻轻闭了闭眼,“所以也难怪高玉他们说这宫里陈旧,该重新修葺一番了。因了这样的理由,将我给挪出去,当真是太合情合理了。” 三丹忍住一声叹息,“那主子便别难过了……” 愉妃深深吸气,抬头望向天空,“我倒是不想计较!这东西六宫,这储秀宫又不是离养心殿最近的……” 愉妃轻轻阖上眼帘,“可是,这储秀宫总归是与其他的宫,地位不一样儿的啊。” 便如先帝雍正爷时,皇帝寝宫从乾清宫换成了养心殿,皇后自然也要随着从坤宁宫一起搬进后宫,在东西六宫里择一宫居住。究竟东西六宫之中,哪一宫才能是皇后正宫,并未有书面上的明文规定;但是私底下,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 “皇上刚登基那会子,乾隆二年正式册封后宫,孝贤皇后位正中宫便居储秀宫。那储秀宫,便成了后宫的中宫所在;” “后来孝贤皇后执意挪至长春宫去,这储秀宫里便住进了慧贤皇贵妃,这储秀宫的地位依旧超卓于其他宫之上。后来孝贤皇后崩逝,长春宫里不住人了,这储秀宫依旧是里地位最高的。” 愉妃努力地笑,“故此我在意储秀宫,觉着皇上当年将我给挪进来,就是暗示属意了永琪……我也没猜错,这些年来皇上对永琪是真的好。” “可是如今皇上却要将我给挪出储秀宫去了!皇上他,怎么可以这样儿呢?” . 三丹最是明白主子对这储秀宫的在乎,可是这会子也只能劝,“主子快别这样想了。这会子皇后主子可是居翊坤宫呢,那翊坤宫才是中宫,主子便忘了这储秀宫曾为中宫的老例儿吧。” “再说,奴才还记着,乾隆十三年,咱们储秀宫里不是也改造过一回么?那年四月间,皇上下旨,将咱们储秀宫里的地平宝座与景仁宫的对调安设,就是因为储秀宫里的地坪宝座规制高;而那年七月,嘉妃晋为贵妃,这便将原本给慧贤皇贵妃的地坪宝座挪到她宫里去了。” “从那以后,咱们储秀宫里的地坪宝座,用的都是景仁宫里原本有的妃位的规制,还哪里有什么超卓、特殊的去了?故此,主子又何必还留恋不去呢?” 三丹自是好意,想帮主子宽心,这便极力说储秀宫的种种不好。可是愉妃没见欢喜,反倒倏然睁圆了脸,将三丹扶着她的那只手,狠狠甩开。 “你说什么呢?!”愉妃已然是满面厉色。 三丹一惊,念头一转,已然明白自己失言。这便连忙白面苍白地跪倒,“主子……奴才,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 愉妃深深吸一口气,盯住三丹。 “便是乾隆十三年,曾经将地坪宝座与景仁宫对调过,将规制降低;可是储秀宫依旧还是储秀宫,储秀宫的风水不会改变的!” 其实乾隆十三年四月那会子拆出的不止地平宝座,还有正殿明间里代表规制的左右宫门顶的毗卢罩。至此,储秀宫的级别彻底降低,已然不是当年慧贤皇贵妃所居的那个储秀宫。 她心里何尝不明白,可是她却不想承认;不但自己不承认,也更不想叫别人发现了这个。 这会子便是对着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她也一样不愿承认啊。 “那会子便是皇上叫对调地坪宝座,也只是因为金静凇进封贵妃,皇上却舍不得重新制造一份贵妃规制的地坪宝座,所以才将储秀宫原有的拆出罢了,绝不是皇上因此便轻视了我和永琪去……” 三丹落泪,顾不得头上发髻和钗环,已是叩头在地,“奴才明白的,奴才绝无此意。” 愉妃却仿佛不是在与三丹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便是这次我被挪出储秀宫了,也只是因为那钟粹宫终究是皇贵妃的寝宫了。那苏婉柔可是除了继任皇后待期之外,咱们本朝头一个获得册封的皇贵妃啊,那么说起来,这位分倒是已经超过高云思去了。” “高云思她,即便是初封贵妃,却也不是经过册封的皇贵妃啊。那钟粹宫,就理应已然高于储秀宫了,是不是?” 说到此处,愉妃便笑起来,极力地自我安慰,极力地想要抹去面上语中的哀戚。 “……其实不止如此啊,当年皇上刚登基时,先帝的太妃们还没有正式挪进寿康宫的时候儿,依旧还住在西六宫里;而我们这些皇上的嫔妃,便统住在东六宫。那钟粹宫,最初那会子也曾经是高云思暂居过的寝宫呢。这样说起来,那钟粹宫倒比储秀宫还在先!” 那会子钟粹宫以贵妃高云思为首,当年同样为汉女的苏婉柔还是纯嫔,随高云思居住。 “那我便是挪过去,也还是皇上依旧重视我母子,没有半点迁怒、降格之意!三丹啊,你说,是不是啊?” 三丹早已额头磕红,泪流满面,哪里还敢再说个不字,只一径顺着主子罢了,“……是,主子英明。皇上他,必定是这个意思。皇上只叫主子越走越高,皇上心下只对咱们五阿哥越来越重视。是这后宫里其他的主位、其他的皇子,都比不上的。” 愉妃终于舒心而笑,站直了身子,垂眸望住眼前的三丹。 “快起来吧,你怎么还跪着呀。钟粹宫那边儿还等着咱们过去归置呢。” “罢了,这储秀宫此时已是如此破败陈旧,风水也早转了。咱们还留恋什么?走吧,咱们回咱们的钟粹宫去。” . 储秀宫里这样一番折腾,同在西六宫的婉兮自是很快便得了信儿。 稍后待得愉妃回到了钟粹宫去,那钟粹宫里传出了动静,语琴等人才知道。 语琴这便又急急回永寿宫来,问婉兮的看法。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握了握语琴的手,“愉妃那么舍不得储秀宫,那姐姐呢?姐姐还是比愉妃更先住进储秀宫里去,当年一进宫便是在慧贤皇贵妃位下学规矩。姐姐要不要也去看看,凭吊一番?” 语琴的脸都红了,拍掉婉兮的手,“呸,亏你还来打趣我!” 婉兮执苏绣团扇,笑得捂住了脸,“姐姐为何不能一笑?这事儿,难道姐姐听了,心下不痛快么?” 语琴便也笑了,“自然是痛快的!还以为也就昨儿在园子里,咱们折腾鄂常在那一出戏罢了;哪儿想到,皇上早在宫里另外给愉妃预备下了另外一台戏。今儿啊,我都不用去瞧愉妃那张脸,都能想象到她有多气急败坏了!” 婉兮垂首,笑意漫延。 语琴无奈地摇摇头,“亏咱们昨儿还在园子里折腾得那么热闹,自以为那出戏唱得也算不错;哪儿成想,终究都比不上皇上一根小指头去。” “这样回想起来啊,咱们跟昨儿在‘万字房’西边儿那水上戏台上唱戏的戏子,倒没什么区分去了;人家皇上压根儿都离席了,敢情是早就在宫里都安排好了。便没有咱们那一出戏,皇上这边儿该折腾的也早就折腾完了。” 婉兮明白,将愉妃的东西从储秀宫折腾到钟粹宫去,那没个十天半月的都折腾不完,可见皇上下手更早。只是这些别说愉妃自己完全没听得见风声去,便是连婉兮和语琴她们都被瞒住了。 语琴叹了口气,“皇上啊,终究还是替你顾着胎气,便什么都不想叫你操心,暗地里早就布置完了。亏咱们昨儿还那一顿折腾……怪不得皇上一开场就离席了,他啊是用不着看,也舍不得看你被惊动了去吧。” 婉兮低低垂首,努力控制着笑意,“总归,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语琴除了叹气还是叹气,“这会子啊我倒庆幸昨儿那出戏,是我出头来演,没惊动你;要不然若是你出头啊,我都担心皇上给拦下来。他啊,之所以不动声色,就是不想叫你惊动着呢。” 婉兮眸光含笑,“所以昨儿看见姐姐唱念做打均得宜,皇上这才放心而去啊。由此可见,皇上可是信得过姐姐去呢,将那么大个戏台子都空出来,可着姐姐挥洒呢!” “呸!”语琴红了脸,扬手又作势拍打了婉兮一下儿,“我再挥洒,他老人家也不稀罕看啊!……不过若是你担纲,他才不会走呢。” 婉兮连忙撒娇,“姐姐千万别这样说……皇上昨儿离席,那是为了策问举子们去呢。” 语琴便又啐了一声儿,“你不说这个,我还作罢了;偏你要说这个,那我就更不依了!皇上策问举子在哪儿啊,那不是得在太和殿么!太和殿在哪儿啊,那是在宫里啊!——可是皇上昨儿又是在哪儿呢,他是在园子里啊!” “所以我说啊,他才不真的是为了什么策问举子而离开的,他就是心有成竹之外,又不稀罕看我演戏,这便借故退开了……” . 语琴当真句句在理,婉兮都没办法反驳了。 谁叫皇上昨儿的确是在园子里啊,他哪儿回宫来,又怎么能在太和殿策问举子们呢? “不管怎样,这会子姐姐可乐一乐吧。”婉兮凑过去缠磨语琴,“姐姐再说那些话,那我便无地自容了~~” 语琴这才释然一笑,“呸,我刚刚儿都忘了我自己多大年岁了。三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女孩儿时候似的,就忍不住酸你几句呢!” “你说你啊,连我都忍不住因为你而拈了酸去;你又叫其他那些人怎么活呢?” “姐姐~~”婉兮揽住语琴的手臂撒娇地摇。 语琴无奈地叹气,“算了,不说了就是。否则你这张脸皮都快红破了。”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语琴转头望向窗外,“愉妃自是活该,可是我这会子却是要忍不住去猜,那储秀宫空出来,又要叫谁住进去?” . 婉兮倒是淡淡的,“储秀宫必定要修缮,这一动,怕是一年半载的都修不完。总归这会子还住不进人去,姐姐等到修完了再去想,就也是了。” 语琴便也点点头,“总归啊,无论是谁住进储秀宫里,都没有你的永寿宫离皇上近!况且你这永寿宫,在乾隆十年你正式封贵人、晋嫔位之前,整整十年都没人住。皇上可不就是等着你正式进封,独指给你么!” 婉兮装傻地笑,“哦?有么?哎哟,乾隆十年,这都十五年前的事儿了,我哪儿记得清楚去?” 语琴恼得直掐婉兮,“你还敢跟我装傻了是不?” 婉兮抬手拍拍脑门儿,“……姐姐冤枉我,我哪里有装傻?我怀着孩子呢,这会子是真傻啦!” . 五月初十日,祭地礼成,回到宫中的皇帝亲御乾清宫,行礼,恭览玉牒。 玉牒为皇家族谱,每十年编续一次。大清玉牒共有两套,一套存于京师的“皇史宬”;另外还要恭送一套去盛京故宫存放。 在宗室玉牒中,以帝系为统,按照辈份为序,每一辈首列皇帝,自近支推及远支;以及皇太子的册立、后妃的晋位情形等。但是并非所有后妃都能载入玉牒,唯有诞育了子女者方可载入。 便也是在这一日,皇帝从礼部呈进的皇贵妃苏婉柔的谥号中,选定了“纯惠”二字。自此皇贵妃苏婉柔册谥为“纯惠皇贵妃”。(纯惠皇贵妃的谥号不是皇帝钦定的,由此可见,又比另外几位低了去) 册谥的诏书亦传谕六宫,令后宫皆知。 那拉氏接完旨意,起身之后便也忍不住冷笑一声儿,“纯惠皇贵妃,好,好。终究,也算命好,一个汉女,如今这便是给正式载入玉牒了。” “只是这些册文里的话,文绉绉的,我听可听不明白。”那拉氏不由得朝南边儿——永寿宫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过我倒是记住了纯惠四月里册封皇贵妃的册文里的一句话:‘式令仪于圭璧’……皇上心里,总不过对后宫德行的嘉许之词,就这么几个字儿了吧? “好歹那是给纯惠册封皇贵妃的册文,倒还又是‘令’啊,又是‘圭’的,怎么都跟永寿宫连一块儿去了。可怜纯惠那会子已在弥留,却还要听着像进封旁人似的。” 塔娜轻叹一声,轻声劝道:“总归那是纯惠皇贵妃的事儿,主子何苦替她计较?奴才倒是记着‘令’字倒是许多内廷主位的册文、祭文里时常出现的,又不是唯独指令贵妃一人……” 那拉氏却是倏然转眸,盯住塔娜。 “你说的没错,这个‘令’字几乎出现在每一位内廷主位的册文和祭文里!那又何尝不是说,皇上对后宫之德,最好的定位,就是这个‘令’字?” “而皇上他,更是只把这个‘令’字,给了那个人为封号啊!” . 塔娜也是怔住,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极力地调整心绪,用力一笑,“不管怎样,这会子皇上将愉妃从储秀宫里挪出来了,那便也是好事儿!主子想想这个,心下必定能舒坦些了。” 那拉氏眉头高挑,想了想,便也哼了一声儿,“倒也是。总归啊,皇上给了‘令’字给那人做封号,到如今都十五年了;我还计较那个做什么!” “这会子,我只顾着我的永璂就是了。反正这会子她已经没有皇子了,倒是瞧着愉妃那模样儿,更叫我痛快些。” (求亲们的月票啦~) 第2360章 20、只要情真(六千字毕) 便也是在五月初十这一日,皇帝亦在太和殿传胪。乾隆二十五年这一科的新科状元为毕沅,榜眼诸重光,探花王文治。 此外还有一位二甲进士;二甲第八名,总第十一名的,名为童凤三。 此乃国之盛事,太和殿前汇聚的都是人中之杰,便上书房中一众皇子皇孙都去观礼;而如小七这样的公主,本不该这么小就跟着抛头露面,可是小七还是在拉旺和福康安的齐心协力帮助下,也一起去偷看了。 从后宫往前朝跑,终究不合规矩,若是旁的事儿,婉兮是要拦着的;可是今儿这事儿,婉兮自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婉嫔和豫嫔都不放心,这便都跟着去了。有她们二人在,婉兮倒也不担心,只叫玉蕤去看一眼就是了。 终究麒麟保在那儿呢,没人看着。婉嫔和豫嫔都是好性儿的,未必压服得住。 玉蕤去看了一眼,倒也很快就回来了。婉兮瞧她如此快去快回的,斜倚着海棠红的大靠枕,不由得扬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便笑,走过来在脚踏上坐下,自然地伸手给婉兮捏着脚踝。 怀着孩子,婉兮坐久了,脚踝容易肿。 “姐说呢?我怎么能这么快去快回的?” 婉兮便也笑了,自己也拿过金瓜来,沿着经络敲着自己的腿,“……这会子麒麟保都六岁了,没想到小七还是能管得住他。” 玉蕤点头道,“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我方才去站了一站,见保哥儿虽说喜欢热闹,恨不得冲出人群去,可是咱们七公主一瞪眼,他就立时将腿收回来了……若此,我看我倒用不着继续在那儿站着了,倒叫他们不自在。” 婉兮点头微笑,缓缓问,“豫嫔她,还自在吧?” 玉蕤答,“终究咱们拉旺阿哥也是稳妥的性子,豫嫔便是没有婉嫔姐姐那么自在,不过照顾拉旺阿哥,当是半点都不难的。”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也打听前头的那些人才模样儿。 玉蕤将一甲三名、二甲头十名的姓名报了,婉兮听罢那状元的名姓,便也是微微一怔。 “毕沅?可是毕秋帆?” 玉蕤点头一笑,“正是。” 毕沅,字秋帆。 婉兮倒是垂首一笑,“天,竟然是他高中状元。” 玉蕤倒是怪道了,抬眸惊讶望住婉兮,“姐难道认得这个毕沅不成?连他的表字,姐都可张口而来。” 婉兮垂首含笑,却是轻轻摇头,“我不认得他,却是知道他。而且我不仅知道他,甚至连榜眼诸重光,连同那第十一名的童凤三,我都曾听过其名。” 玉蕤便越发不解了,“这是怎么回事?” 婉兮轻声一叹,“因为,他们三个都在军机处供职,皆是军机章京。” . 玉蕤也是张了张嘴,这便豁然明了,“原来如此。既然这三人皆与赵先生是同僚,那赵先生必定在笔记中提及过他们三人。” 婉兮便点头,“正是如此。我听说毕沅高中状元,忍不住格外笑一下儿,还是因为赵翼笔记中的一段故事。你还记得不,我与你将说过的——便是乾隆十九年的状元庄培因,与庆成班方俊官的那段轶事。方俊官因与庄培因好,还被戏称为‘状元夫人’那段儿故事~” 玉蕤便也想起来了,忍不住秀眉高挑,“姐这会子说这个,难不成那这毕秋帆也……?” 婉兮含笑点头,“正是。这毕秋帆也与宝和班的李桂官好了多年。” 当年庄培因与方俊官的一段情,在庄培因故去之后,方俊官还曾为庄培因穿孝、守灵,尽“未亡人”之份。 而毕秋帆因父亲早逝,家中唯有母亲养育长大,家境有些窘迫,比不上庄家是江南名族;而那李桂官与毕秋帆相识于风尘,非但不图毕秋帆的钱财,反倒这些年来时常用自己的银子来周济毕秋帆。 虽说这两段故事,都是男子之间的情谊,不为时人所接受;但是至少这两位状元与名伶的情,当真有真挚动人之处,倒不比男女之情浅了去。 “哎哟,”玉蕤听得也是笑红了脸,“若说有一位状元郎有这样的‘状元夫人’还罢了,怎么这就连着两位状元郎,都有这样的故事啊~” 婉兮别开脸去望向窗外,心思却已从这桃红之事上飘远,“……可是今年头甲两名,连同二甲的第十一名,却怎么都是军机章京呢?” 军机处因职责重大,过手的都是最要紧的消息。故此从先帝设立军机处起,到乾隆爷登基这二十五年来,始终严格防范就是军机处向外泄密。 军机章京们虽不同于军机大臣,品阶不高,但是毕竟从事文书执笔之责,便所有的文书来往都瞒不过他们去。以他们所处职位,外人自难免认为他们是能事先得知考试题目的,这便叫人心下颇有不公之想。 若如此,皇上回头冷静下来,细查三人的身份,心下必定不高兴了。 . 果然不出婉兮所料,当晚皇帝回来,面上尽管还带着笑意,可是眼角眉梢却还是泄露了一点子心绪。 婉兮叫刘柱儿赶紧传膳,且是传酒膳,哄着皇上好歹喝点酒,发散发散。 婉兮自己小口抿着蒸鸡蛋膏儿,一边小心瞟着皇帝的神色。 等她一小口一小口,将一小瓷盅的鸡蛋膏儿都给抿完了,放下瓷盅瓷勺,便故意磕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 玉蕤忙亲自上前查看,生怕惊动婉兮的胎气。 婉兮故意嘟着嘴,“去,叫人到永和宫,与陈姐姐说一声儿,今晚上罚小七多写一张大字去。写不好就撕了重写,不准涂改了糊弄。” 玉蕤也一时没猜着婉兮的意思,有点儿惊愕地小心打量婉兮的神色。 皇帝也给惊得回了神,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婉兮故意板着脸,可不看向皇帝,只盯着眼前炕桌上的空碗,“还不是她个小丫头蛋子不懂事儿!堂堂大清公主,今儿竟然跟一班臭小子一起跑到前朝去了。便是偷偷穿了拉旺的衣裳,混在一群阿哥里头了。可是哪儿能瞒得过皇上的眼睛去?” “皇上必定是认出小七来了,这便心下不高兴呢。可是皇上却体恤着我怀着孩子,这便不在我眼前说开,只是自己生闷气儿罢了。” “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这便气坏了怎么成?我这当额娘的,自当起规矩,罚她去!” . 皇帝都被婉兮给怼得一愣一愣的,等婉兮连珠炮似的嘟嘟嘟都说完了,这才小心地伸手去摸摸她的手。 “……你这想到哪儿去啦?我,哪儿有啊?” 婉兮依旧板着脸,眼珠儿一挑,盯在皇帝脸上,“怎么没有?难不成要我搬个镜子过来,给皇上照照去么?” 婉兮如此气势,便连皇帝也矮下去了,连忙摆手,“别了,我这眼前正好有碗汤,我照照啊~~” 婉兮瞧着堂堂大清天子就着一碗汤照影影儿的模样,早就忍不住想乐,只是使劲儿忍着,叫自己脸上还挂着霜儿。 皇帝煞有介事地在汤碗里照了照,用力摇头否认,“没有啊,我没看出来我有哪儿不高兴啊。你又何苦为难孩子去?” 婉兮哼了一声儿。“皇上当我怀着孩子,非但脑子不好使了不说,便连眼睛也看不清楚了么?皇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我可是陪了皇上二十年了,我至于就分辨不出来么?” 皇帝竟都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瞄着婉兮,赶紧递软话,“……不是跟你,更不是跟莲生。你别想多了,啊。”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目光幽幽一转,“那皇上是跟谁呀?皇上要是说不出来,那就还是跟小七~~” . 皇帝长眉陡然一扬,终是咂出味儿来了,这便笑了。 只是婉兮这会子了,他不敢说,也不敢掐不是?便只得哼了一声儿,“玉蕤,去永和宫看看你七公主,是不是耳朵边儿都叫你令主子念叨红了?” 婉兮扑哧儿就笑了。 皇帝躬着腰,小心去寻婉兮的眼睛,“你看你,什么额娘啊这是,有话不直接说,非得往自己闺女身上绕。” 玉蕤忙含笑蹲礼而去。 待得玉蕤出了门儿,婉兮这才伸手掐在皇帝手背儿上,“爷方才是说什么话呢?玉蕤现在是爷的瑞常在,爷怎么还跟支使官女子似的?玉蕤是玉蕤,可不是玉蝉,亏爷还什么‘你令主子’的话!” 皇帝自知失言,便也笑了,“究竟这是关起门儿来在你宫里呢,那在爷眼里,玉蕤就还是从前那个玉蕤,没什么不同了去。” “况且你看她倒是神情自在得很,半点儿都没计较这些,你又何必跟爷算账,嗯?” 皇帝说着就使坏,从炕桌儿底下偷偷伸手过来,鸟悄儿地想要掀开婉兮的小袄下缘去。 婉兮登时红了脸,急忙给按住,“爷!说正经的呢!” . 皇帝这才轻叹了一声儿,虽说将手从桌底地下抽回来了,却干脆整个人绕过炕桌去,索性挨着婉兮坐,正式将手伸婉兮领口里去了……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旋转的力道和角度,都正好儿,只那么一两下儿,婉兮便已是喘了。 婉兮硬撑着,赶紧催,“爷倒是说呀~~” 再不赶紧问,待会儿她就又该失了魂儿了。 皇帝心头也是热血沸腾,急着想叫婉兮乖乖就范;可是婉兮非揪着问不可,他这便还是“招”了。 “……毕沅,他的字,爷原本是认得的。” 婉兮使劲儿拽着理智,不叫皇上给揉乱了。 ——可不,毕沅既然是军机章京,由他动笔书写的奏疏、战报等,皇上必定看过许多了。 “他的字不好,急的时候儿跟狗爬似的!”皇帝语中难掩懊恼,“若是换成往年,自然容不得他混了进来。” 婉兮便也明白了:今年殿试策问之前,皇上曾经下过一道谕旨,说“向来读卷诸臣,率多偏重书法……对策自重于书法。若策对全无根据,即书法可观,亦不得入选。” 故此这毕沅虽然一笔字儿不怎么样,可是却因策问文章醇厚,反倒列入前十名,卷子誊抄之后送到了皇帝的眼前。皇帝看过文章,选他为状元。 婉兮小心道,“既然毕沅的策问答得好,又这些年本在军机处称职,那便合得起状元的身份……爷,又何苦不高兴?” 皇帝手上忽然使了点劲儿,在婉兮那绵软处掐了一把。 “你道爷策问的题目是什么?便是新~疆军垦屯田之策!——毕沅在军机处当值,策问前一晚,他正好收到新~疆屯田的奏报,他恰好研究了一个晚上。故此他那文章,怎么可能写得不力拔头筹去?”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险些儿不敢喘气儿。 这殿试策问,又哪里容得半点杂质去?毕沅高中状元,个人才学先不说,他恰好碰到这样的题目,岂不简直跟泄露了题目相似了去?——虽说事实上是运气好,不是泄露题目,可是终究这一切运气都是来自他身在军机处的这个职位啊。 也怨不得皇上不高兴,有苦不能言。 婉兮便垂眸,轻轻一笑,“爷,还记得爷曾经在莲生的脑门儿上摁的红点儿么?” 皇帝挑眉,“怎么又说到莲生去啦?你难不成还想继续叫咱们丫头耳朵发红不成?” 婉兮扑哧儿笑开,伸手按住皇帝的手。 自不是不叫他动弹了,只是不叫他越来越快,她都要上不来气儿了——她啊,是摁着他的手,叫他慢下来;至少得按着她引导的速度来。 皇上的手缓慢了下来,婉兮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红着脸垂首,轻声道,“……莲生那小丫头,那会子虽说小,却是个小鬼头。她还知道掏出当年爷给奴才的《九九消寒图》,说她额头的点儿,就是当年那图中的花瓣儿一般。” 皇帝长眉一挑,便也想明白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儿,“是鬼道。不过,也不瞧瞧是谁生的~~” 婉兮赶紧将话茬儿往外推,“莲生是大清公主,自然是皇上生的呀!” 皇帝大笑,无奈地摇头,只能啐了一声儿,“呸!” . 婉兮笑罢,缓缓道,“当日的情形,是莲生在替奴才和爷说合呢~~奴才心下也是都软了,舍不得叫孩子去做这样的事儿,心疼莲生那么小却那么懂事儿,故此奴才赶紧将那话茬儿给扯开。” “奴才便告诉莲生,说那额头的红印儿啊,是‘梅花妆’。反正梅花妆本就是寿阳公主那儿风起的嘛,那小七也是公主啊,这便同样好看了呗。” 皇帝轻哼而笑,“还算说得过去。” 婉兮缓了口气儿,悄然半回眸,凝住皇上一半儿的脸去。 “关于这‘梅花妆’,古往今来诗词吟咏无数。可是奴才记得最清楚的,倒是这样一句:‘出身首荷东皇赐,点额亲添帝女装’。” 皇帝阅书无数,听了便是轻哼一声儿,“张藻的《咏梅》~” “果然瞒不住爷,”婉兮便笑了,轻声道,“奴才后来才知道,这句诗竟然是这位女诗人所作,而且还是本朝的。而且这位女诗人,六岁能读《诗经》、《离骚》,十岁便通晓声韵,善作诗文。” 婉兮想说什么,皇帝这下子全都明白了。却还由着她说完,只又哼了一声儿。 婉兮自然明白,她肚子里这点儿墨水儿,哪儿能比得过皇上。只是这会子,拼着红脸,也得说才是。 “甚至这位女诗人的母亲,同样是一位才女,名顾英……这样的家学渊源,真是叫人敬佩。” 皇帝叹了口气,“嗯。张藻是毕沅的母亲,独自抚养毕沅长大;顾英是张藻的母亲,也就是毕沅的外祖母……” 婉兮想说的就是这个呀~ 婉兮红着脸转回身来抱住皇帝的手臂,“有这样的母亲、外祖母,这位毕沅如何能不才学八斗去?便是恰好这次策问的题目与他之前看过的奏报相同,那也只能说是皇上恰好与他心有灵犀了;倘若皇上之前没选这个策问的题目,那毕沅自然便也不用担这样儿的嫌疑了去。” “而且奴才相信,凭他这样的家学渊源,便是皇上换了旁的题目去,以他才学,必定有本事同样摘得魁首去!” 婉兮抬眸,抬手托住皇帝的面颊,“一个人的才学,不只在书法里,更哪里只在一篇文章里?他有这样的家学渊源,必定腹有诗书,篇篇文章皆锦绣。” “况且来日方长,皇上尽可长远来观察他的才与德。若当真才德不符,皇上到时候再贬了他就也是了。终究朝中对官员都有京察的例儿,官员的称职与否,终究都是瞒不过皇上的。” 婉兮说完这些,皇帝的气儿其实早就解了。身为帝王,那毕沅是什么样的家学培育出来的,他自然比婉兮更为清楚。只是之前那会子忽然知道毕沅是前晚刚看完屯田的奏疏,他一时气愤,这才顺不过来了。 皇帝便哼一声儿,“这毕沅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倒叫你来替他说情!” 婉兮便也笑了,“可不是嘛!奴才也仔细回头想想,跟他当真是半点儿相识都没有。那奴才便望以后想吧——谁让他是今年的状元,而今年又将是奴才肚子里这个孩子从坐胎到下生的年份;更是皇上五十大寿的大庆之年呢,那奴才便与这毕沅,也算有一点这么八竿子打得上的一点儿联系吧。” 皇帝转念一想,便也笑了,“算你有理!” . 这一晚,胎气已然四个月的婉兮,终于放了胆子,与皇帝亲昵。 不过又该怎么说呢,或许当真是这一年一个儿的频率,叫她也早长了这样儿虽怀着孩子,却仍旧能亲昵的经验去,故此身子反倒更加柔软放松,并不紧绷着了。 这般,尽管顾及着婉兮的身子,皇帝仍旧深深畅快了去。 婉兮柔然如绵的四肢,将皇帝缠绕得紧,她在他耳畔娇柔地呢喃,“……爷说是个龙崽子的,那便是他叫我缠这么紧的。爷那块儿呢?爷自己说,也同样缠得紧了不?” 皇帝登时身子一颤,险些当场便泄了功去。 皇帝懊恼,将她腰侧抓紧,“小东西,闭嘴!” 都五十的人了,哪儿还禁得起她这么逗呢? 婉兮却惊讶,咬着皇帝的耳,娇娆吟哦,“……是这么闭么?爷验验,那嘴儿是不是都闭紧了?” 小小的暖阁里,登时漾起皇帝懊恼的嘶吼,“都赖你!原本还能多半个时辰的!” 其余的,就只是婉兮那娇软却调皮的笑声了。 . 六月,京城中已然盛夏。 六月初一日,皇帝下旨,著参赞大臣阿里衮派人看守回部旧和卓木的坟墓。“回部喀什噶尔、旧和卓木坟墓,原有三十帕特玛地亩钱粮,看守回人十二户。仍照旧管理,以供祭祀修葺,余为伊等养赡。” 和贵人闻讯,从翊坤宫到养心殿给皇帝谢恩。从养心殿出来,还是来了永寿宫看望婉兮。 和贵人进门行礼,婉兮忙叫玉蕤给亲自扶起来,拉过来一处坐了,含笑道,“这回你可放心了吧?虽说霍集占兄弟有罪,但是皇上并不会因此殃及你和卓家族。瞧如今你叔叔、兄弟们都在京里安养,你又在后宫里得宠。” “这还不算上,四月初八的时候儿,皇上可是特地选了官女子巴朗,指给了你哥哥图尔都公爷呢。” 这便都是跟语琴的妹子小陆氏同一批挑选入宫的内务府旗下的女子。 谕旨是四月初八就下了,只是三四两个月宫里的事儿实在太多,直到这会子婉兮才来得及与和贵人说到此事。 “无论是八旗女子挑选,还是内务府女子挑选,皇上选中的女子啊,能指给大臣的,都只是为宗室子弟配婚呢。选中的八旗女子为皇子皇孙嫡福晋的,便是内务府下的世家女儿,也是为宗室阿哥们的格格、使女。” “依着我记着,皇上给你哥哥指的这桩婚事,倒仿佛是皇上头一回将一个官女子指给非宗亲的大臣呢~~由此可见啊,皇上可没将你哥哥当成外人过,这是当成宗亲们一样儿来看的。” 和贵人终于露出微笑,面颊上多了些红晕。 “……四月里,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上,也多亏令贵妃您帮着我。要不然,我,我宁肯死了,也绝不碰那脏东西去!” (还要求月票哟~~) 第2361章 21、你好香(7千字毕) 婉兮知道和贵人不食猪肉,可是和贵人这一句“宁肯死”的话,才叫婉兮更明白和贵人对猪肉那厌恶有多甚去。 婉兮伸手拉过和贵人来,“……阿窅,你知道么,这世上的人呢,彼此之间总有太多的不同。不同的相貌,不同的部族,不同的习惯,不同的信仰。” “便如你们回部厌憎黑子,绝不肯碰大肉和荤油等物;可是猪却是自古以来与满人、汉人有着太长的渊源。” “说到吃肉,满人也好,汉人也罢,首先想到的怕都是猪肉。这习惯千百年来,早已与生活密不可分,难以割舍;” “而且因为祖先在关外生活的缘故,满人的先祖——肃慎人,还曾经以放牧猪群为生。” “故此啊,满人的传统菜单里,太多的经典菜式都是猪肉做成的,而且是肥猪肉。比如白肉血肠儿、比如汆白肉、酸菜炖白肉……就因为猪肉曾经是满人先祖最好的肉食,所以供神祭祖也都用的是猪肉,所以才会婚丧嫁娶这些大事儿,大家都是围拢一起,席地而坐,吃的都是这样的的‘福肉’。” “猪肉在满人和汉人的生活里,已经不仅仅是一道菜,甚至渐渐跟供养祖先的信仰联系在了一起……你若轻易张口说它‘脏’,在我面前还无妨,只是可能会叫宫里的有些人觉着刺耳去了。” 和贵人黯然垂眸,“我明白。便是为了这个,我进宫这几个月来才一直那么不招皇后娘娘待见。” 婉兮顿了顿,抬眸凝视和贵人。 “阿窅,我却觉着,这是两件并存的事儿,是可以同时存在,并行不悖的。我不觉得有必要非要将两件事儿非要分成谁对谁错,谁高谁低;就让它们自自然然并存着就好了。因为这都是不同的生活地域、不同的生活习惯所造成的差异罢了。” “大家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才是最合适的。你说呢?” . 和贵人也自是聪慧之人,闻言,轻轻阖上眼帘。 “令贵妃娘娘你放心,这道理我懂。皇上和令贵妃娘娘你们肯尊重我的信仰和习惯,我便也同样尊重你们的神,尊重你们的生活习惯。” 和贵人抬起眸子来凝注婉兮,“我从小只看《古兰经》,绝不可能接受其他任何的经文;可是进宫以来,因为令贵妃娘娘你的教诲,我如今虽说还不肯跪拜你们的佛陀,可是我真的已经开始努力在翻看你们的佛经。” 婉兮轻轻点头,她记得林贵人在纯惠皇贵妃头晚那晚曾说过,和贵人在皇后的宫里,虽然还是不肯拈香跪拜,不过好歹是肯看看佛经了。 对于一个“圣裔”和卓家出身的女孩儿,她原本对于她们的信仰,要比普通的回部百姓,甚至贵族伯克们更为虔诚和专一才是。 可是这会子,和贵人肯听她肯翻起佛经,这本身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终究在她的家族当中,这行为本身是可能会被当成一种“背叛”的,可是和贵人已经肯这样做,可见她的诚意。 婉兮便重展微笑,轻轻拍了拍和贵人的手。 “阿窅你说得对,咱们都急不来。终究你从西域进宫以来,一共才五个月。让你用这五个月的光景去对抗从前二十多年的习惯,对抗你的祖先们刻印在你骨血里的烙印,是不可能的。” “所以皇上不急,你自己也别急。咱们只是心里明白这个方向就好,倒不急着非要一下子就转了自己的方向去。” 和贵人这才松了口气,“多谢令贵妃娘娘的体恤。” . 婉兮便又忍不住抬眼打量起和贵人的穿着来。 她依旧穿白色大袍子,还带着风帽的那种,拉起来便宛如半幅遮面纱。 她这样的装束之下,非但不像宫里的嫔妃这样衣饰锦绣,甚至都比不上官女子们好歹还有一点打扮。 从前初春的月份,天气不热,婉兮还能忍着不问,这会子都是六月盛夏了,看和贵人还这么穿着,婉兮便着实有些忍不住了。 “阿窅,你……不热么?” 这大袍子是从脖子一路到地,没有腰身,整个儿地将和贵人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婉兮瞧着,都有点儿觉着浑身冒汗。 和贵人脸红起来,却是摇头,“不热。” 见婉兮的目光里还有疑问,和贵人便也笑了,“其实不止令贵妃娘娘,这宫里每一个见过我的人,眼神儿里都有这个疑问。实则这袍子是祖先们从天方国时候就穿着的。那边是大漠无边,缺少树木,夏日里更是骄阳似火,无处躲避。” “这样的大袍子便能将人从头到脚都罩住了,反倒能多一丝阴凉来。” 婉兮张了张嘴,细想一下便一拍手,“跟我们夏天撑起伞盖来隔住阳光的道理,是一样儿的!只不过伞盖是举起来的,而你们的袍子是穿在身上的。” 和贵人便也笑和,轻轻点头。 “不止如此,我们回部的女子,在外人面前的穿着,也是既不能勾勒腰身,更要尽量少地露出身子来。便如我这般,露出一张脸来已是够了。” 婉兮心下画了个魂儿,忍不住轻声问,“可是这个规矩,是说在外人的男子面前吧?可是此时咱们也是在后宫里,除了皇上外,咱们都不用担心会撞见陌生男子去。你能见到的男子,也就是皇上一个……” 皇上也是和贵人的夫君啊,和贵人又何必还要这样穿戴得严严实实? 和贵人面上一红,那深凹的眸子向婉兮幽幽一转,半垂下头去。 “这便是在令贵妃娘娘你面前,我才肯说实话;若换了旁人,便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太后,我都不肯说的——皇上对于我来说,同样是‘外人’啊~~” . 婉兮微微吃了一惊,可是心下却也有豁然开朗之感。 “我好像明白些了……”婉兮凝视着和贵人,“因为皇上与皇后一样,都要亲自主持、参加家祭,这便是要亲手烹煮猪肉,带头分吃福肉。故此,你便不爱与他们亲近。” “而且按着你们的信仰来说,皇上不信你们的神,不读你们的经文,他便永远都不会成为你们的族人……故此,他也同样是‘外人’?” 和贵人轻轻点头,“没错。从前我回部的嫁娶也是有规矩的,可以娶进来,却不可嫁出去。” “便如我的哥哥们,曾经在准噶尔的压迫下,家里难免娶过蒙古女人;以及皇上这回赐下官女子巴朗去给我哥哥……这都不要紧。因为嫁夫从夫,她们嫁进来之后,会融入我们的家族,成为我们家族的人;她们生下的孩子,也是我们家族的血脉。” “可是嫁出去,却是另外一回事,除非那个男子也肯为我而皈依我们的神。” . 婉兮听了,也是暗自叹息:皇上是大清的天子,怎么可能皈依和贵人她们的神呢。 和贵人自己何尝不是叹息一声:“我自然明白,这是绝不可能之事。我甚至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故此这也便注定,他对我来说,这一生,都将只是‘外人’罢了。” “因此,如我这样,即便成了大清皇帝的后宫,这里也永远无法成为我真正的家。我日日生活在这陌生的宫廷里,没有亲人陪伴,每日里鼻子里闻见的还都是各种各样的黑子肉的味儿!——这才是,根本无法忍受的。若不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死,否则,我真的宁肯死了……” 婉兮都不由得小小吃惊呢,忙轻声劝慰。回首细想,倒也有些明白了。 终究对于人来说,吃食有时候比情爱来得还要更实际、更要紧。对于和贵人这样的和卓家族的女孩儿来说,他们家族的人自己便代表着他们的神、他们的信仰。所以他们这个家族的人是不可以对自己的信仰和生活习惯有半点的不洁和背叛的。 而在这大清的后宫里,坤宁宫每日早晚两次家祭,必定要用猪肉供神;御膳房里,每一餐里都必定有大量的猪肉为主的荤菜。甚至,便连饽饽里,也几乎所有的都要用到荤油去。 如此,这便从早到晚这个后宫里都时常飘动着猪肉的气味儿……满人、汉人、蒙古人倒罢了,总归闻习惯了;可是这萦绕身周、挥之不去的气味,对于和贵人来说,却是逃不开、躲不掉的一种折磨。 婉兮心下忽然跳得有些急,“……傻阿窅,你若非要这样想,那你将来又如何侍寝?” . 和贵人霍地抬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凝注婉兮,却是笑了。 “侍寝?” 和贵人笑得直摇头,“令贵妃娘娘,我怎么可能侍寝啊?我连去亲吻皇上那张每日里都要吃黑子肉的嘴,触碰他那抓过黑子肉的手……都是做不到的啊!” 话说至此,便是婉兮都不知该如何劝慰了。 和贵人苦涩一笑,“不可能的,我绝不会侍寝。回部女子本不该外嫁,我却还是成为了大清皇帝的后宫,这已经是非我所愿;我便更不会委身给这样的皇上了。” “不然,等我死去的那一天到来,我的家人,我的祖先,还有我的真主,都不会接纳我。我的魂魄,将无法升入天国。” 和贵人说着,黯然垂眸。艳丽的深目中,已然涌满泪水。 “不是说皇上对我不好,正好相反,他对我很好;从进宫以来,他尊重我的信仰,为我做了很多。我心下也是十分感念。可是我若与他欢好,便是违背了我的信仰,更是背叛了我自己的血液去。” 和贵人缓缓抬眸,面上罩上一种宛若白玉一样的清光,神圣而皎洁。 “我是宁死,都不会侍寝的。 “更何况,我也同样深深明白,皇上他召我进宫来,也只是为了西疆的平定,并不是为了我这个人……” “皇上他尊重我,却未见得会喜欢我;皇上重视我,却也只是因为我的身份罢了……故此,我不会侍寝;而他便也从来都没有翻过我的牌子。” 和贵人眸光静静,宛若她轿子顶上,那一弯宁静澹然的新月:“进宫以来,皇上他对我虽好,却从来连我手都没碰过一下儿。我便知道,他是明白我心思的,他自没想过要临幸于我,他也同样不会难为我的。” . 和贵人这句话说完,叫婉兮都有些愣住。 眼前的女子,容貌明**人,端的是美貌不可方物,是后宫所有女子合起来都比不上的美丽。更何况除了美貌之外,她举手投足间还有那样特别的异域风晴,一颦一笑都惹人目光流连,舍不得离开。 便是同为女子,婉兮自己都忍不住要一直盯着和贵人看,情不自禁对她心生怜爱,想要亲手去抚平她眉间的清愁去。更何况,男子呢? 而皇上现如今已是眼前这女子合理合法的夫君啊~~他给予她什么样的宠爱,都是名正言顺。 而且,婉兮自己此时正怀着孩子啊……便是这时候儿皇上翻了和贵人的牌子,谁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和贵人一人,还牵系着回部的安定呢。 可是——和贵人进宫已经五个月,正式进封已经四个月了,皇上竟然并无临幸她之意? 和贵人瞟着婉兮,反倒释然一笑,“以你们看来,我和皇上之间的这份儿默契,必定有些不可思议,是么?可是我倒是十分欢喜,特别感谢皇上。” “他是会说我们回部的话的,我相信他甚至都看过我们的《古兰经》,所以他必定明白我们的信仰和习惯,明白我不会侍寝的。” “故此尽管他几个月来对我一向和蔼可亲,却也除了赏赐给我好东西之外,从未有过其它什么。我承他的情,也自然将他怎么待我的情形,叫人去告诉我伯伯(读“掰掰”);再由他们,将这些都传回西域去,叫我的族人们听见,也让他们安心。” 婉兮心下柔暖,伸手握住和贵人的手,“阿窅,聪慧如你~” 和贵人便含笑点头,“其实从我进宫以来,皇上对我好,又有令贵妃你这样一个知心人,我倒没什么不快意的……除了,那皇后的宫里,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儿!” “我啊,如今在这后宫里,最大的心愿也就是能逃出她那宫里去,不用每日里再被她折磨,就够了。” . 婉兮听得心惊,“……她,难道还罚你的跪?” 和贵人耸耸肩,“总归她们每日早晚去拈香拜佛,我是不肯跪的。她便说,我若不愿到佛前跪,却也没有叫我单独一个不跪的道理;便每日她们拜佛的时候儿,叫我在自己寝殿门口的廊檐下跪着。” “她拜完了佛,若想起来了,还能叫人让我平身;有时候儿她若是忘了,可能一两个时辰,都让我那么跪着。大不了到时候儿说一声儿‘她忘了’……” 婉兮听着也是皱眉。 婉兮自己虽说是汉姓人,可还好歹是内务府旗下的呢,这些年来却还是被那拉氏看不上;这和贵人,血统和相貌与满人距离更远,信仰和生活习惯更是全然不同,那拉氏便更如眼中钉一样儿,怎么都看不顺眼了。 而这样的偏见,是根植在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甚至都不会随着岁月的老去而又所更改,甚至反倒更有可能会变本加厉。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拉住和贵人的手,“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我这永寿宫去。” . 说起来从和贵人正月里进宫,这几个月来就都是在园子里的;这会子皇上才正式带着后宫们一起回宫来,那和贵人倒是第一回正正经经来参观这永寿宫。 和贵人看过了婉兮宫里那些花花草草、飞鸟游鱼,还有猫狗熊猿的,也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婉兮含笑,“我这宫里就是乱糟些,叫你见笑。” 和贵人却含笑摇头,“真好,我真喜欢。” 和贵人深吸一口气,转眸凝注婉兮,“我又想起我从小儿在西域的日子了。那时候可以在天山下、大草甸子上策马奔驰的日子。” 宫里虽好,可是跟那天山之下的苍茫大地比起来,终究狭仄了。况且这宫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和贵人从小所经历的,迥然不同。婉兮能理解和贵人此时的心情。 便是金玉满屋,又如何比得上本生本土去? 婉兮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那以后,你若得了空,便也常来我这永寿宫里走走。” 和贵人却是冷笑,“我自然想,只是怕有人不给时辰!我终究是她宫里的贵人,便是踏出她那宫门半步,也得请她的旨意啊!” “况且我说是来令贵妃娘娘的永寿宫了,她又不定如何想什么去,又要如何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两人并立说话儿,冷不防却传来一串儿孩童清亮的稚音。 “蝴铁儿,还有蜜蜂儿!” . 两人回神,婉兮这才留意,原来和贵人身边竟然聚拢了几只蝴蝶和蜜蜂来。 而那个大喊的人,正是啾啾。 刘柱儿忙带了太监,拿了网罩子上前粘住了蜜蜂儿,不叫蜜蜂蜇了人去。 婉兮不由得垂眸含笑,“阿窅貌美如花,身上更是香气醉人,便连蝴蝶和蜜蜂都抗拒不得了呢。” 婉兮话还没说完,啾啾已经从月洞门一路小跑到了台阶前。也顾不上小心看着脚下的台阶,只仰高了头,满眼闪光地盯住和贵人,“……香!好香!我没闻见过!” 啾啾这会子眼睛是不好使的,整个人都是跟着鼻子走的,这便险些一个跟头卡在台阶上。 伺候啾啾的两个嬷嬷吓得赶紧跑上来,先一把都抱住了啾啾,这才跪倒下来请安和谢罪。 婉兮含笑,“你们都起来吧。是她自己不小心,这会子就顾着和贵人身上的香了。” 和贵人也惊讶住,望着还不满两周岁的啾啾。 婉兮含笑解释,“惊着你了吧?这是九公主,小名儿叫啾啾。从小儿啊就长了个好鼻子,就爱闻香味儿。” “她这会子也跟那‘狂蜂浪蝶’一样儿,是抗拒不了阿窅你身上的香气了呢。” 和贵人便笑了,躬身,拉住了啾啾的手。 啾啾自然是求之不得,上前赶忙贴住和贵人的衣袍,深吸几口气,“……香!却不呛鼻子!” 婉兮笑着啐,“还不给你和娘娘行礼请安!” . 啾啾这才颤颤巍巍行蹲礼给和贵人请安。 可是走路刚走稳当的小人儿,这样的深蹲礼如何能行得稳当呢,结果还没等蹲下去呢,就整个人“邦当”歪倒在地上了。 婉兮这个无奈,忍不住笑,“你呀,从前不是叫‘搬不倒儿’么?今儿怎么还是倒地下啦?” 啾啾不恼,也不怕疼,索性就躺在地下,还保持着两手抱膝盖的姿势呢,对着婉兮与和贵人笑眯眯地,“……是因为,和娘娘太香啦。” 婉兮无奈地摇头,“好,算你个嘴巧的。” 和贵人也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小人儿。以她年岁,对孩子已是十分喜爱;况且她从前在家乡见到的都是如她一般深目高鼻的小孩儿,而眼前这样眉眼细致、宛若瓷娃娃一般的小孩儿,也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着。 婉兮挺着肚子,不便蹲身;和贵人便蹲下去,忍不住伸臂将啾啾给抱了起来。 “……你,分辨得出,我身上的,香不一样儿?” 和贵人为了能叫小孩儿听懂她的话,这已是在努力用刚学会的满语,一顿一顿地与啾啾说话。 啾啾使劲儿点头,“能!跟宫里的,都不一样儿!” 和贵人便抱着啾啾,忘了周围众人一般,只在栏杆上坐下来。一字一顿道,“对,并非,熏香。” . 此时中原用香料,还多是用各种熏香的法子。无论是香饼子、线香、还是香篆,总归都是需要加热的;而只要加热,那香里就自然有烟火气。 而香囊、香珠儿等身上佩挂的,虽然没有烟火气了,可是那香气的浓度却是有限。 而和贵人身上的香,却叫啾啾给分辨了出来,并无烟火气不说,还香气袭人。 啾啾惊讶地问,“不是熏的?那是啥?” 和贵人含笑点头,“水,是香香的水……不用烧火,只涂在身上,就融入毛孔腠理,香得,许久不散。” 啾啾登时睁大了眼,“和娘娘怎么会有这样的好水?” 和贵人略有些费劲地寻找合适的满语词儿来解释那工艺:“用花儿榨油……还有,把花儿们,给炖了!” 啾啾就傻了,“啊?花儿还能榨油,还能给炖了?” 啾啾因鼻子从小就灵,便从小就格外爱惜花草,这一听,小脸儿都白了。 . 这一大一小的对话,听得婉兮抬头纹都快出来了。 终究是一个还不大会说中原的话,而另外一个还太小不点儿了,无法自行去理解。 婉兮便缓缓走过来,含笑道,“傻啾啾,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好的香料,都是从西域来的。而你和娘娘的家乡是哪儿啊?就是西域啊!” 啾啾张大了眼,“那西域,有很多很多的花儿,是不是?” “其实不是。”婉兮含笑摇头,“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西域更远的地方啊,有个波斯国,还有个大食国,他们那儿出产这世上最好的香料,他们那的人也都最会制香了。” “而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开辟了一条‘丝绸之路’,便通过西域可以一直走到波斯国和大食国去,便有许多的西域商人将波斯国和大食国的香料千里迢迢地,经过西域,带回中原来了。” “所以那个时候儿啊,丝绸之路上最大宗的商品呢,就是从中原往西域那边运走丝绸和茶叶,而从那边运回来香料。” 婉兮伸手轻轻拍了拍啾啾衣襟上挂着的避暑香珠,“便是咱们中原宫廷里所用的香料,便千年来主要还都是从西域那边儿贸易,或者是进贡来的。故此你和娘娘啊,可是占着‘地利’,她自然见过比咱们中原更多、更好的香料去呢。” 和贵人惊讶地望住婉兮,“令贵妃娘娘,你怎知道?”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捂住脸道,“哎呀,这算班门弄斧了。也是因缘巧合,因我阿玛原本是负责做饽饽的内管领,那管领下就有蜜户,养蜂采蜜来供做蜜果子、蜜饽饽用。” “故此我长大的田庄里,有大片的花海。我也一样喜欢花儿,这便慢慢知道了这些。” 便是与皇上,都是在那花海里的相遇啊…… 和贵人伸出手来,轻轻与婉兮一握,“……真好。” 啾啾虽说年纪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睁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儿黑黑亮亮地盯住婉兮,眨都不眨。 和贵人抱着她,忍不住笑着道,“葡萄,黑葡萄。” 啾啾立即吸了吸鼻子,却是反对,“没有葡萄……” 婉兮与和贵人相视而笑,知道这小孩儿是会错意思了。 和贵人却认真道,“有,很有很有。我的宫里,带来了许多许多的葡萄干儿。你要不要吃?” 啾啾登时拍手,“葡萄干儿?我要吃!” (亲们还要月票哟~) 第2362章 22、大红轿,带你静静远去(八千字毕) 婉兮一听,倒是急忙拦住,“哎哟,那葡萄可别都糟践了!” 世人只知荔枝贵,殊不知那葡萄的金贵也是半点儿不遑多让。 西域相距京师,与岭南相距京师,两者路程相差不多。而从岭南往京师来,还有运河可用,尽可利用船只来载运;况且岭南至京师的途中,始终都是朝廷传统版图之内,途中一切自然顺遂。 而西域往京师来,却更多是要走陆路,途中有沙漠,戈壁,艰难颇多。便是有黄河水道可用,终究比不得江南水路的平稳和发达。 且因从大清定鼎以来,西域便在准噶尔、回部等的控制之下,官方驿路台站时常不通;而商人行商的道路上阻碍甚多,有的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虞。 因此便从这运输的代价来算,西域葡萄运到京师来的成本只会比岭南荔枝的更高。 婉兮也曾经问过位下的内管领和听差苏拉,听闻他们说过宫外市集上贩卖西域葡萄的价钱。据说一斤西域的葡萄要卖到一两五钱至二两银子;而当时一只羊的市价,不过才只一两银子。 也就是说,一斤西域葡萄的价格,要比一只羊还要贵。 若以内廷主位们的年例银子来折算,便如贵人,年例银只有一百两,平均到每一个月还不足十两。贵人一个月的例银,不过只能购买不到五斤葡萄罢了。 更何况葡萄对于和贵人来说,不止是一种水果,更带着对家乡的记忆,她宫里的葡萄就更显得无价了。故此婉兮当真舍不得叫啾啾去给囫囵吞了。 和贵人却笑,“令贵妃娘娘请放心就是。我说的是葡萄干儿,我进宫带了不少来。只要九公主喜欢吃就好,没什么糟践的。” . 啾啾就随着和贵人回了翊坤宫。 翊坤宫终究是那拉氏的宫,婉兮有些不放心。还是玉蕤亲自跟着去,说是教导着九公主的礼数,以免九公主在皇后主子面前失了规矩。 和贵人便也一笑点头,“令贵妃娘娘别担心。九公主是我带去的,一切自有我呢。别看我平日里被她罚跪,不作反抗;可若是她要对九公主如何,我必定不容她!”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轻轻按住和贵人的手臂,“那么,一切便有劳和贵人多照看一眼。” 这还是九公主第一次与和贵人这样的亲近,可九公主对和贵人的喜欢和依赖却完全不像是第一次这般。这一路上,九公主怎么都不肯叫玉蕤抱,反倒伸手就是够着和贵人去。 和贵人一颗心软得都能拧得出水来了,这便一路都抱着九公主不撒手。 啾啾更是不认生,被和贵人抱着,便自自然然伸胳膊勾住了和贵人的脖颈,将一颗小脑袋都窝在和贵人的颈侧去。 和贵人终究是这样一位异族的姑娘,进宫来几个月,与后宫内的所有人都是有些冷淡,便连玉蕤都觉着与和贵人颇有些距离感。因此玉蕤见九公主如此,心下不由得也有些不妥帖,这便含笑道,“今儿真是当真劳累和贵人了。九公主要下个月才满两生日,这会子便是会走路了,也还是喜欢叫人抱着……” 玉蕤尝试伸手过去,“若和贵人累了,便交给小妾吧。” 和贵人却将九公主抱得更紧,紧着摇头,“不用。我喜欢抱着她。” 她边说边回眸望了玉蕤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终究永寿宫跟翊坤宫也是南北挨着,一共有几步路啊?再说,九公主这么小,又能有多沉呢?” 这眸光交递之间,叫玉蕤看清了和贵人眼底微微的水光和温柔。 玉蕤心下微微画了个魂儿,便也随即笑了。 也是啊,和贵人终究是这个年岁了。此时自己没有孩子,便是看见旁人家的孩子,又是这样招人儿疼的,自然便紧紧抱着,都舍不得撒手了。 玉蕤便与九公主说话儿:“我的好公主,稀罕叫和娘娘抱着就抱着了,你好歹也别那么使劲儿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啊,我也不跟你抢~~” 和贵人都听乐了。 玉蕤叹口气,抬头望着天儿,“这都大夏天的了,你那么勒着和娘娘的脖子,和娘娘这还怎么喘口气儿啊?” 和贵人穿着那回部的大白袍儿呢,从头盖到脚的,袍子都没有衣襟和开气儿,就靠领口那一个地方通风儿呢。这会子倒好嘛,整个儿的叫九公主用两条小肉胳膊给“扎上口儿”了,这还不憋闷死啦? 和贵人自也会意,朝玉蕤轻轻眨了眨眼,“……我这袍子,方才经令贵妃娘娘上手摸了,才告诉我,原来这叫‘白编绫’,是江南出产的。皇上在园子里,端午那天曾赐下布料表里给咱们,赐给我的就是这个。这布料孔眼清晰,穿在身上,其实很是透气的。” 玉蕤便也明白了,终究婉兮的兄长德馨本就是江南织造的职官出身,如今又管着内务府里的缎库呢,这些江南织造进贡的布料,经由德馨这些年的指点,婉兮上手近看之下,便也都能认个大概齐了。 玉蕤含笑道,“早听说江南出产的白编绫的名头,远在唐代就已经是贡品。如今小妾可看见真的了,果然是素而不淡,轻盈皎洁若云影月光。最合和贵人的通身气派,又是皇上的独一份儿的心意。” 和贵人便红了脸,轻咳了声儿,回头只继续说九公主去。 “九公主就非趴在我的脖子这儿,也是有缘故的。终究我这一身包裹得太密实,唯有我脖颈之间,才能透出我身上的香气。这孩子爱的就是香气,故此她便如此亲昵着了。” 玉蕤却也含笑凑趣儿,“小妾瞧着,倒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亲昵更重呢。便如和贵人方才所说,既然这白编绫孔眼清晰,若九公主只是为了闻香,自然也不一定非领口不可了。” 和贵人眼中便柔情更软,“也是。终究说到底,还是我与这孩子投缘。” 和贵人抱着九公主又行了几步,却还是轻叹一声儿,“……九公主如此爱闻香,还是因为令贵妃娘娘从小也是在花田里长大的缘故。若此,我与九公主的投缘,倒依旧还是从令贵妃那儿起的;还是我与令贵妃娘娘投缘的根由。” 听得和贵人如此说,玉蕤更是一颗心稳稳地落了地儿。 . 翊坤宫里,和贵人虽不愿意,却还是由玉蕤劝着,先带着九公主去给那拉氏行礼请安,然后等那拉氏叫退了,这才退回自己所居的配殿里去。 九公主终究年岁还小呢,见谁都甜甜地笑,管那拉氏也满嘴都是“皇额娘”,倒叫那拉氏这颗心也硬不起来。最后还是因九公主最爱闻香,那拉氏便亲自抓起殿内清供的一个品相最好的佛手柑,赐给九公主捧着玩儿去了。 九公主稀罕那个佛手柑不得了,捧着不撒手不说,还用自己的小手儿去比那柑子,“……像我的手。” 那拉氏都无奈地直笑,“嗯,可不。圆圆胖胖儿的,挨个手指头下还都胖出个小坑儿来!” 九公主不明其意,还赶紧去翻找那柑子上的“小坑儿”呢。 那拉氏却不经意回眸,瞧见了镜子里映出的自己那一脸温煦的笑意……这便一皱眉,赶紧收了起来。 继而叹了口气,“不过啊,要说起最像这佛手柑的,还得是你四姐的手。” . 九公主年岁小、和贵人进宫晚,对四公主那手的事儿都不甚了解,玉蕤却听得心下微微一惊。这便急忙抱住九公主,替九公主向那拉氏告退。 和贵人便也意识到了有事儿,便也同样告退。 那拉氏便也不多留着,待得两大一小走下了后殿的月台去,那拉氏方走到窗边儿,眯眼望住她们的背影去。 “……倒没想到,这个和贵人从进宫以来,就镇日跟我梗着个脖子,耍耿耿儿;罚跪、禁膳都折不服她。可是没想到,她跟永寿宫倒又是投缘。” “怎么会这么巧呢,凡是跟我不好的,却都跟她那边儿好。究竟是这些人自己另寻靠山,还是永寿宫那边儿在蓄意笼络,就是为了跟我对着干呢?” 塔娜听着也不由得蹙眉,“……幸好这和贵人如今不过是个贵人。再者,便是进宫快半年了,皇上也还没翻过她的牌子去。既若此,和贵人在这后宫里,便也翻腾不起什么来。” 那拉氏轻哼了一声儿,“皇上自然不会翻她的牌子,甚或,怕是连她的绿头牌根本就没制出来!” “你没瞧么,她进宫都什么岁数了。俨然是第二个豫嫔去。依着她这个年岁,怕也跟豫嫔一样儿,同样是嫁过人的。” “皇上收了一个豫嫔,已是胃口尽倒;又如何还能再收一个嫁过人的去?” 那拉氏说着目光幽幽一转,“更何况,人家豫嫔好歹是蒙古格格,还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家人又并非罪人;皇上便是与豫嫔生下一个有一半儿博尔济吉特家血统的皇子,都正合满蒙联姻的规矩。可是这和贵人呢,她是和卓家的女儿,是那大小和卓的同族妹子啊!” “难道皇上肯叫她生下一个有一半回部血统,且是和卓家血脉的皇子来?那便才是天大的笑话儿了!~” 塔娜垂首,却还是有些不托底,“可是瞧着皇上对和贵人的态度……事事破例,赏赐尤多,怕皇上不会计较和贵人的出身和年岁吧?” 那拉氏却是冷笑,“要做个赌么?那便看着,这个和贵人究竟可不可能遇喜……豫嫔好歹还曾为皇上怀过孩子呢;这和贵人既然如此得宠,那也必定应该是孩子不断的。” “别说她年岁大,她比令贵妃年轻好几岁呢。若令贵妃三十四岁了,还能一年一个儿,那和贵人身子根基只会更好,必定生得出来。” 那拉氏说罢轻笑一声儿,转身走回暖阁去。 这会子外头来报,说忻嫔带着八公主,已在门外等候,前来给皇后请安。 . 那拉氏微微扬眉,看了塔娜一眼。 塔娜也连忙走到那回话的太监耳边,低声呵斥,“怎么都到门外了,才来回话儿?之前做什么来着?” 那太监赶紧躬身行礼,满面为难道,“实则忻嫔主子和八公主,刚进宫门的时候儿,我就想进来回话儿了。可是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一巴望,便瞧见主子正跟姑姑说话儿呢……” “好歹在主子娘娘的宫里伺候这些年了,我这点子眼色还有,自然知道主子与姑娘说的,都是体己的话儿,不便进来打扰。我这才没敢进来啊。” “待得主子跟姑娘说完了话儿了,这忻嫔主子便也拦不住了,已经一直到了门外头。” 塔娜不由得皱眉,“那她也太不合规矩。当这儿是哪儿了?这是皇后主子的中宫,是她能一直往里闯的么?” 那太监急忙道,“哎哟,谁说不是呐!可是人家终究是嫔主子啊,她就放下八公主了,叫八公主一路往里跑,她顺着说要追八公主,便也跟着往里跑。姑姑说,叫我们这样儿当奴才的,是谁敢拦着八公主,还是截住她啊?” 塔娜便也叹了口气,“算了,来了都来了。我与主子替你言语一声儿吧。” . 此时盛夏,门上便是挂门帘儿,也都是透亮儿的竹帘儿。塔娜与太监说话的工夫,那拉氏也早抬眼透过竹帘儿,瞧见了就近在门边儿的忻嫔。 塔娜走回那拉氏身边儿,凑在那拉氏耳边,将方才太监回的那番话回奏了。 “也不知道,她故意借着八公主往里跑,又是想干什么……” 那拉氏倒是一声轻哼,“那倒是巧了。令贵妃的九公主刚来,她的八公主后脚就也到了。这么巧的事儿,我倒觉着有趣儿。” 那拉氏说着,微微挑眉,抬眸隔着竹帘儿盯着忻嫔,幽幽冷笑一声儿,缓缓坐直,高高抬起下颌来,睥睨着外头的母女俩。 “既然都来了,就叫进来吧。” . 忻嫔谦卑地笑,进来急忙深蹲请安,“妾身真是该死,方才不小心听见了主子娘娘的话儿。还请主子娘娘治罪。” 那拉氏便皱了皱眉,“你听见了不要紧,我这里倒也没什么怕被人听见的。只是我这眼里不揉沙子,最是厌烦那些在我背后嚼舌根子的!若叫我逮着,那舌头就不用留着了~” 忻嫔忙抱着八公主再度跪倒,“总归妾身这会子只剩下八公主一个孩子……妾身在这后宫里已然无所依傍。妾身恳求主子娘娘庇佑尚且来不及,妾身誓要全心全意伺候主子娘娘尚且不足……妾身如何还敢将主子娘娘所说的半个字传了出去?” “若不是妾身对主子娘娘情愿肝脑涂地,方才妾身便也不会直言不讳;妾身方才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又何苦当面禀明了主子娘娘的,倒惹主子娘娘不喜欢去……”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起来吧。你如今也是当娘的人了,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凡事为了舜英多想想。你说呢?” 忻嫔这才轻颤着连忙起身。 德格搬来椅子,忻嫔却不敢坐,宁肯继续站着。 那拉氏垂首悠闲吹了吹茶盅里,浮在水面儿上的茶叶,“既然听见了,不如说说,你怎么看啊?” . 忻嫔忙恭恭敬敬道,“妾身也亲眼见了纯惠皇贵妃头夜那晚,和贵人对主子娘娘的不驯。这还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呢,便敢这样儿。由此可见,这怕是个刺儿头,倒要格外费主子娘娘的心去。” 忻嫔缓缓转头,望向窗外。 “如今盛夏,阳光和雨露都格外多,故此啊,这园子里的树木就都忘了规矩,开始恣意生长。瞧着啊,当真是有不少旁枝逸出的,纷纷乱乱扰了人眼。” 那拉氏便挑了挑眉,“可不是嘛。阳光和雨露理应均沾,如何能独给了其中之一二去?倘若乱了规矩,叫那些不该疯长的,全都乱了规矩恣意起来,那这园子又跟那野外树林子,有什么区分了去?” 忻嫔含笑点头,“故此啊,什么园子都得有个好管家,手里提着铁剪子,时常巡视着。见有那些旁枝逸出的苗头,便得咔嚓一声儿给铰折了。若此,这园子里才是规矩俨然,纤秾合度。” 那拉氏终于笑了,“你说的没错儿。” 忻嫔面上松快了下来,朝那拉氏又是一礼,“多谢主子娘娘。” 那拉氏点头,“你坐吧。便是你不累,咱们舜英也该累了。如今舜英可是宫里几位小公主中的为长者,皇上喜欢,我也看重。便自然不该叫她受了半点儿委屈去。” 忻嫔忙抱过八公主来,又是向那拉氏谢恩。这才规规矩矩坐下,却不敢坐实,实际不过是搭了一点边儿,虚坐罢了。 这便是最为谦恭之态,那拉氏看了,倒也满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忻嫔眸光幽幽一转,将八公主交给乐容去,叫带出去玩儿。待得八公主出了门儿,忻嫔这才幽幽道,“如果这和贵人当真能得宠、生得出孩子来,对主子娘娘来说,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哦?这话儿又是怎么说?” 忻嫔半垂下头,幽幽缓缓道,“和贵人貌可倾国,又天生异域情态,那美丽当真是后宫之中无可出其右者。皇上便是这些年见过无数的美人儿,可这样儿的,怕也是第一次见着。” “皇上终究是男子,见了这样的美人儿,如何能不心醉?若说皇上不喜欢,妾身是第一个不相信的。皇上这五个月来,又是赐下赏物,又是特招回部御厨进宫……这些,都足见皇上对和贵人的青睐。” “依妾身瞧着,皇上不久就会翻和贵人的牌子。和贵人这样的西域美人儿,呵,妾身便是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在侍寝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带给皇上不一样的感受去吧?那皇上一旦食髓知味,这和贵人的恩宠,便是咱们难以想象的。” 那拉氏一皱眉,“你难道还乐见其成?” . 忻嫔面上也是一黯,“妾身自然也不好受。可是那至少,便可以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到时候儿若皇上因为和贵人,将心从永寿宫里挪出来,那自然也是大好事儿一件。”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眯眼。 忻嫔叹息道:“故此啊,妾身目下倒是希望和贵人能得宠呢。总归和贵人是主子娘娘宫里的贵人,若她得宠,自然也是主子娘娘教得好的缘故。不说旁人,至少叫皇太后看起来,主子娘娘身为中宫,这便是功夫做得周全。” 听到皇太后,那拉氏终于缓缓扬眉。 “你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六月份了,令贵妃的肚子也已然大了,这会子她正不宜承恩……这正是良机,合该和贵人承宠了去。” 忻嫔轻轻垂眸,“我听说,回部女子的舞姿,都是这天下奇绝,无人能比的。” 那拉氏眸光一闪,“是么?” 忻嫔无声一笑,“便如那古往今来最最著名的‘胡旋舞’,便唯有她们能舞得出来。如今盛夏已至,水光明丽,花开妩媚。正是有美人献舞的时候儿了……” . 六月二十六日,皇帝在太和殿完成文武各官升转等事后,从宫里返回圆明园驻跸。 此时夏日已深,每到午后,总叫人困倦。便是坐着都能睡着过去。 又更何况此时婉兮的肚子越发大了,身子已沉。 她便也时常看着看着书,就隐约睡过去了。 六月二十九这日,窗外蝉声如海,婉兮不自觉陷入梦境。梦里只见长队猎猎,队伍中间儿是大红的轿子,前后皆是轰轰烈烈的仪仗吹打,一路朝前去。 梦里的婉兮便以为是谁家娶新媳妇儿了,这便忍不住跟着那队伍去看,看看这样隆重的队伍究竟是哪家的。 她便跟着队伍一直往前去,渐渐见那队伍走进了一条静静的路。那路上宽敞宁静,两边楼阁俨然,秀丽安宁,却并无旁人在路边驻足观看。 婉兮便有些奇怪了,这样热闹的队伍,这样隆重的仪仗,怎么会就只有她一个人儿瞧见了,一路跟着走来?其他的人呢,难道就没人看得见么? 她一着急,这便猛然睁开了眼。 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南柯一梦。 而眼前暑气氤氲,因了冰箱子里释放的凉意,而汇聚成了雾气。隔着雾气朦胧,却见皇上就站在她眼前呢。 婉兮忙一笑,也不急着起身,只抬手抹了嘴角儿一记,“爷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说话,就盯着奴才看什么?难不成,奴才淌哈喇子了不成?” 皇帝一笑,“便是流了也不要紧。总归便是流了,因为人不同,那感受却也不同——若为美人,流下来的也叫‘香津’或‘檀津’,依旧是美的。” 婉兮都忍不住浑身一寒,急忙笑,“瞧爷说的!” 婉兮念头淘气一转,狡黠挑眉,“不过,爷这话儿倒是适合一个人去——那便是和贵人。和贵人通体生香,姿容倾城,那便必定连这哈喇子都是香的。” . 婉兮本是有意打趣儿,可是皇帝却是有些走神,半晌才回眸来“哦”了一声儿,并不专心。 婉兮忙伸手来抱住皇帝的手臂,“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侧眸,静静凝视婉兮半晌,还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儿,叫高云从进来,捧进一叠子奏折来递给婉兮。 婉兮吓了一跳,“爷怎么给我看这个?” 皇帝轻轻摇头,“不妨事。这不是奏事的折子,这是大臣们请安的折子。” 大清的奏折分几种:奏事折、请安折、谢恩折和贺折。 其中奏事的折子,自然是事关国事,不宜后宫看,以免担了“后宫干政”的嫌疑;而后面三种则更多是礼节性的,无关国事,后宫看了倒是无妨。 婉兮这才接过来。打开上头的一份,便见那条目为《谭五格奏为十四阿哥薨逝,恭请圣安折》。 婉兮这便心下忽地一颤,已是明白了皇上这会子失神的缘故。 怨不得连她故意用和贵人来打趣皇上,皇上却也没留意。皇上也是……为了他们的小十四啊。 终究这世上血脉最亲,况皇上又已是这个年岁,故此对于皇上来说,父子亲情是合该超越男女之情去的。 婉兮大致翻过,见那厚厚一叠奏折,都是因小鹿儿薨逝而请安的折子。婉兮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那些请安的折子便也不敢挨个儿都翻开细看了。 她只怕看着看着,便要泪盈于睫。 婉兮使劲儿地笑,只指着那最浮上儿的那封,极力平静道,“谭五格?奴才倒是仿佛有个印象,仿佛是在云南任职的吧?” 皇帝点头,“是。就因云南遥远,故此小鹿儿薨逝的消息传到他那的时候儿已晚了一个月去;他再写请安折子送回来,就在小鹿儿走了这么久之后才到。” 婉兮竭力地含笑,“也难为他了。为国镇守西南,与京师这般山水迢迢,还能有这样一番心意。奴才要谢谢他,也多谢爷了……” 那孩子终究来这世上,不过才两年半;更只是她一个汉姓女所生的、庶出的皇子啊,非嫡非长,却能叫远在云南的官员这样千里迢迢地递请安折子……其原因只能有一个,便是皇上在大臣面前流露过伤感。 君臣如此,身为一个母亲,她的心下,还有何不满足的? 皇帝也深深垂首,半晌说不出话来。却是从那一叠奏折的最下头抽出一份来,递给婉兮看。 婉兮默默接过来,小心地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睛。只竭力叫自己的唇角维持这向上勾起的角度,不想让皇上看见她的伤感来。 婉兮泪眼朦胧,却见这份奏折不同于前头那些请安折子。这一份,是奏事折。 婉兮不敢多做犹豫,急忙翻开了,使劲儿睁圆了眼睛去看。 就怕眼睫若垂下,那眼中已然饱含了的水意,便会凝成了珠泪,滚滚而下。 婉兮但见那奏事折上写:“营造司送十四阿哥金棺,沿途搭盖棚座,并给发抬夫饭食等项,领过银二千四十七两。” 婉兮这便心倏然落下,忍不住一声哽咽,已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方才那一场热烈的送行,却是送别自己的小十四了。 她在梦里看见大红织锦的轿子,便以为是喜事;是她忘了,按着旗俗,反倒是送葬才是用红的——这便是满汉之分。小十四是大清的皇子,那金棺之外的罩袱,自然也该按着旗俗,用大红的织锦才是。 也怨不得梦境里,那条街道那样的安静啊。没有旁人观望,也没有那些笑声掌声,反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哀婉。 婉兮指尖儿轻轻滑过奏折上的字迹,眼中终是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打湿了那奏折所用的纸张去。 按着规制,皇子奉移,金棺八十人杠,俱用杉木,沿途三十班……从这奏折所奏报银两数目,婉兮看得明白,奉移小十四的规制便丝毫不亚于孝贤皇后所出的七阿哥永琮去。 婉兮含泪摇头,“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终究悼敏阿哥是嫡出之子,又曾被皇上明示过曾有立储之意;而小十四只是庶子,身份比不上的……” 皇帝也是红了眼圈儿,攥紧了婉兮的手,“……若不是爷不想叫外人知道爷曾经对小十四的心意去,爷只会给更高的规制;此时便只是与永琮持平,爷心下也是舍不得。” 皇帝说着,伸手覆在了婉兮肚子上,“九儿啊,爷不愿意叫他们知道爷对小十四曾经的希望,不是因为小十四的身份比不上谁去;而是要为你肚子里、咱们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儿着想。” “仅仅还只剩下三个月左右,咱们这个孩子又要落地儿了,爷便不能在这个时候儿,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影响到这个孩子去。咱们决不能再叫这个孩子,也遇上小十四的风险去……爷便不能叫他们窥知爷的心意,才能叫咱们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的。” 婉兮用力点头,极力忍住泪水。 却冷不丁倏然抬眸,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 皇帝红着眼圈儿,却也缓缓地笑了,“……正是。傻丫头,咱们这个即将落地儿的孩子啊,依旧是个阿哥,是咱们第二个儿子。” “小十四走了,小十五却来了。他便是承继了爷对小十四的心愿,来得正是时候儿。小十四没能得到的,爷必定都给了他去;甚至,爷只会加倍地、给他更好的去。” (还有月票的亲们,求恩赏~) 第2363章 23、有人香,有人臭(7千字毕) 回到了园子里来住着,因那拉氏要住在“长春仙馆”,她宫里原本随居的几位贵人,倒不必非都跟着一起挤到“长春仙馆”那小岛上去了。 若此,九公主倒是更方便去看望和贵人。 如此一来二去的,倒叫九公主一日不见和贵人都想得慌。每天早上一睁眼,还没等老老实实用完早膳呢,便又张罗着要去和贵人的院子了。 婉兮知道和贵人信仰虔诚,听说他们的信仰要每日里从早到晚五次礼拜;便是女子,每天也要至少三次礼拜。婉兮便担心九公主误打误撞地跑过去,再冲撞了去。 婉兮便哄着九公主,柔声问,“告诉额涅,你缘何要每日都过去呀?” 九公主撅着小嘴儿,“……抓蝴铁儿。” 婉兮便也无奈了,抬眸瞟一眼玉蕤,笑着直摇头,“敢情她是把人家和贵人,当成抓蝴蝶的网子了!” 和贵人遍体生香,有蜂蝶自来,这便捉起来容易多了。这啾啾从第一眼看见,这便喜欢上了。每次从和贵人宫里回来,都神气活现地兜着一大纱网兜子的蝴蝶回来,挂在廊檐下显摆。 每回,也都是婉兮看时辰差不多了,这便千方百计将啾啾给哄睡了,然后亲手将那些蝴蝶给放了,以免兜的光景长了,再坏了性命去。 啾啾每回睡醒了起来就发现蝴蝶没了,这便卯了更大的劲儿,还上和贵人宫里抓去……若此,倒成了个怪圈儿,一天不抓都受不了了。 婉兮叹口气,“你稀罕蝴铁儿,额涅明白。可是额涅跟你商量,你若就是为了那色彩缤纷地好看,那额涅用各色各样儿的宫纱,给你堆出来几十只蝴铁儿,叫你尽挂在廊檐下看着,好不好?” 啾啾终究年岁小呢,那如何能依,便噘嘴道,“……宫纱堆的,不会飞!” 婉兮想了想,“要飞也容易,额涅还是有办法叫宫纱堆的也飞起来,好不好?” 啾啾这才觉着有些趣儿了,这便一双黑葡萄粒儿似的眼睛明亮亮地忽闪着,“……要是真能飞,我就答应!” 啾啾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这晚回来,果然是没再兜回来一网兜子的蝴蝶,却是带了一身的香气回来。那香气浓郁的呀,倒将婉兮这殿内摆着既当清供、又做闻香的佛手柑、香椽的清香都给盖过去了。 和贵人亲自送九公主回来,婉兮便笑着问九公主,“你和娘娘又给你使了什么好物儿去,竟如此香?” 九公主欢喜地直蹦,“额涅,和娘娘说,我身上也有了这个香,便也自己就能引来蝴铁儿飞,就不用再用网兜子去抓它们啦!” 婉兮也是惊喜,抬眸向和贵人感激地笑,“哎哟,这个法子才是最妙!” 玉蕤含笑上前,抱住九公主哄,“哎哟我的公主,瞧这一头一脸的汗。快跟我去洗洗,不然待会儿都能搓出泥儿来啦。” 从年九公主是最爱清洗的,谁让她自己鼻子灵呢,便是自己身上有些什么汗味儿的,她自己也不愿意;故此寻常玉蕤一说这样的话,九公主自己就先蹦蹦跳跳抢先到脸盆架那去等着了,半点儿都不用玉蕤着急。 可是今儿,她却犹豫了。 她拎起自己的衣裳来,凑近自己的鼻子使劲儿闻了闻;又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然后愣眉愣眼看自己手背儿上那明晃晃的汗珠儿。 仿佛,竟然是在左右挣扎。 半晌她才抬眸望住玉蕤,“瑞姨娘,啾啾不臭!有汗,却也不臭!” 婉兮听着都乐了,倒想起那天皇上说的那一番“香津”、“檀津”的话了。也是,人人都出汗,不过总分是谁,眼前这九丫头身上,便是出了汗,当真还是一股子甜香味儿。 不过婉兮却也不敢太相信自己的鼻子去。终究是母女本生儿,当娘的哪儿有能闻出自己孩子身上臭的?本能闻着的,都是各种香甜啊,各种叫人心下愉悦的气味儿去。 婉兮便问玉蝉、玉萤等人,“你们倒是闻闻,她臭是不臭?” 玉蝉和玉萤都笑,自然都说,“哪儿能臭呢?我们九公主啊,最是香香的啦!” 这殿内一派主仆、母女其乐融融的模样儿,和贵人静静看着,面上不自禁跟着一起露出微笑,心下却也难免泛起微微心酸来。 这才是“家”的模样儿,是她从前曾经拥有过的;可是自从千里迢迢从西域来了京师,尤其是进了皇后那拉氏的宫之后,这一切便再也不属于她。 婉兮虽说笑着逗啾啾呢,却也还是留意到了和贵人神色之间的哀然。 ——身为母亲的,总是本能学会了兼顾更多人的情绪,细致地想要照顾每一个人去吧? 婉兮便伸手过来,拉住和贵人的手,“若说香,这宫里自然没人比得上和贵人。我这鼻子啊,也因为怀着双身子,这便总有些与往日不一样儿。而她们呢,自然都是惯着啾啾,难免不说实话。” “这便得和贵人你来给断断,我这九丫头该不该去洗洗?” 和贵人便笑了,柔柔望住啾啾。啾啾便也捉住救命稻草似的奔过来,钻进和贵人怀里,“和娘娘,别叫我去洗。我怕把身上的香味儿给洗掉喽!” . 听见啾啾的话,婉兮才更是忍不住笑。 就知道这小丫头是安着这份儿心呢。 和贵人便也抱紧了啾啾,却是先抬眸望向婉兮,“令贵妃娘娘问九公主臭不臭……那自然是不臭的。” 啾啾登时黑葡萄似的眼珠儿一亮,举起胖胖的小拳头欢呼一声儿,“欧!” 和贵人便也笑了,因着眼前这儿天真的憨态,便将自己先前那点子惆怅全都一扫而空。 她垂首却还是对啾啾说,“虽说不臭,却也不能说就不洗了。这会子天热,你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不洗掉了,待会儿这小脖子的褶儿里,就该淹了~~” “在身上用香啊,是能遮住异味儿,却也不能证明就不脏了呀。脏了污了的,还得清洗,只用香是治标不治本。” 婉兮含笑轻轻点头。 啾啾便撅了嘴,“可是……洗完了,就不香了。那胡铁儿就不来了!” “哪怕什么?”和贵人伸手拥住啾啾圆滚滚的小身子,“等你洗完了,和娘娘再给你用上这香呗!又或者,你洗去,和娘娘也有法子在水里给你添了香。这样儿等你洗完了,那香自然就又留在你身上了。” 婉兮听着也是扬眉,“便如‘香汤沐浴’? 和贵人含笑点头。 啾啾一听这话儿,才知道原来清洗也不用将香给洗没了,反倒还能洗过后又有新香,这便欢喜地直拍掌,“那我这就去!” . 玉蕤和玉萤欢欢喜喜地带着九公主去了,和贵人这才与婉兮相视一笑。 和贵人缓缓道,“……我给九公主用的,是沙枣花儿。我知道小孩子皮肤娇,我便没直接用在它身上。只在她衣褶儿里,夹了几枝沙枣花儿罢了。” “沙枣花儿?”婉兮扬眉,“是你们西域的花儿么?我倒没听说过。” “那花香倒更像是桂花。” 婉兮因从小便与那棵青桂树结缘,故此对桂花香本最熟悉。这便不是桂花,而是沙枣花,却也因为这香味儿的相似,而有了莫名的亲近感。 和贵人含笑点头,“是生在沙漠里的。我们回疆有,蒙古和甘肃的沙漠里也有。” “也许是因为生在沙漠里的缘故,生长艰难,便待得好容易开出花儿来,便拼尽了所有,极力地去散发出香气来。若此才能引得蜂蝶深入沙漠,远远飞来,为之传粉,才能结果产子。” “故此若身上裹了这沙枣花儿去,这香气便格外能吸引来蜂蝶。” 婉兮这便一拍手,“原来如此。怪不得和贵人身周,有蜂蝶翩跹。” 和贵人面上微红,“……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只不过是因为宫里唯有我一个回部女子,才叫大家觉着身边有蜂蝶环绕,是个稀罕事儿;若是在我家乡,女孩子们皆用在衣上裹着沙枣花儿,这情景便没什么了。” 婉兮轻轻捏捏和贵人的手,“你别难过。皇上都为你选了厨役进宫,皇上便也必定会陆续为你挑选合适的官女子,以及其他的陪伴来。只不过因为如今京里,你们回人佐领下的人口还少,挑选起来不容易;待得以后慢慢那佐领下的人多起来,这个愿望必定是能成形的。” 和贵人抬眸望住婉兮,“真的会么?” 婉兮含笑点头,“一定会的。阿窅,记着我的话,这里虽然是大清后宫,距离你家山水迢迢;可是皇上却时刻记挂着你呢。” . 六月最后的一天,皇帝传口谕,请皇太后和六宫一道,赴“养雀笼”观鸟。 盛夏观鸟,可为一乐事也。“养雀笼”实则是一座西洋样式的建筑,中间的明间儿为穿堂,故此看起来其实是一道西洋石门。 在明间穿堂左右的次间,养孔雀等鸟儿,故此这建筑才名为“养雀笼”。 说去看鸟儿,孩子们自然最是欢喜的。小七还罢了,这会子已然有了些小姐姐的矜持;倒是啾啾,简直是一蹦三个高儿。婉兮便挺着大肚子,也还是陪着一路去了。 一时六宫齐集,各自都带了鸟粮,逗着孔雀开屏、鹩哥儿学语呢。婉兮的身子不宜惊动,这便在殿外设座,只含笑看着孩子们去玩儿就是了。 玉蕤带着两个嬷嬷,亲自跟着啾啾。可是那边厢,和贵人已经自动自发走过去,一并一同照看着啾啾了。婉兮远远瞧见了,也是欣慰一笑。 啾啾个儿小,嫌弃栏杆挡着看不清,便又吵着要和贵人抱。和贵人这便将她抱起来看。啾啾还大方,很是尽“地主之谊”,一只手搂着和贵人的脖颈,另一只手指着那些鸟雀,小嘴儿叭叭儿地给介绍,“和娘娘你没见过吧?这不叫凤凰,叫孔雀。” 旁边的玉蕤也乐,逗着她问,“和娘娘也没说它叫凤凰啊~~” 啾啾登时红了脸,转头盯住和贵人,“……可是和娘娘你看,难道它不像孔雀么?它为什么就叫孔雀,不叫凤凰呢?” 和贵人便也“扑哧儿”就笑出声儿来了,与玉蕤瞧瞧眨了眨眼,明白原本是这孩子自己将孔雀给当成了凤凰,这才特地给她解说的时候儿也带上这么一句了。 和贵人便哄着啾啾,“九公主说的对,反正我也既没见过凤凰,也没见过孔雀。我就觉得,它就应该是凤凰啊;或许‘孔雀’是她的小名儿吧?” 啾啾登时受用得不得了,两臂使劲抱住和贵人的颈子,小腿儿在和贵人怀里欢喜得直踢蹬。 因和贵人穿白袍,身上不染纤尘;玉蕤怕九公主这么踢蹬给弄脏了,忙上前想要提醒。 和贵人却朝玉蕤含笑摇头,“不要紧,我就愿意看着她高兴。” 玉蕤心下悄然一叹,回眸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两人都是释然而笑。 . 少顷皇帝与那拉氏,亲自陪着皇太后来到,一众后宫赶紧都上前请安。 这一众人里,唯有婉兮大着个肚子。皇太后便格外说了一声儿,“令贵妃,你便免了礼数去吧。如今肚子也大了,身子这样沉了,便什么都比不上你要紧。” 以这些年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这样的情形自是难得。众人都望向婉兮,看着这独一个儿大着的肚子,心下都难免有些酸楚。 那拉氏扶着皇太后另外一边的手肘,轻轻叹了口气,“令贵妃你也是的。这大热天儿的,你又何必非也要过来呢?这里天儿热不说,周遭又是鸟儿啊又是雀儿的,若是惊动了你,又要谁来交待呢?” 语琴便要替婉兮说话,婉兮忙按住语琴的手。 婉兮自己淡淡含笑,便也不向那拉氏行礼了,反正皇太后方才已经免了行礼去。 “主子娘娘是为了皇嗣着想,也是体恤妾身,妾身心下自然感念。只是妾身哪里有那么娇弱呢?天儿热一点儿,鸟雀热闹一点罢了,自不至于惊动了什么去。” “再说今日来观鸟,孩子们自是欢喜的。小七自有婉嫔姐姐照看着,可是九公主终究还是妾身自己抚养着的,这便自然应该跟着一起来。” 那拉氏便笑了,瞟一眼还腻在和贵人身畔的九公主,“令贵妃这话,是说你宫里的瑞常在不中用么?她好歹也是个小主子,你身子这样儿的时候儿,她还不能替你照看好九公主么?” “又或者,是你信不过瑞常在?便是她在你宫里伺候十多年了,你却还不放心将孩子托付给她,宁肯挺着肚子亲自跟了来?” 婉兮都忍不住眉头一蹙。 那拉氏怎么说她,反正也已经习惯了;可是那拉氏这话茬儿,分明冲着玉蕤去了,这才是婉兮不欢喜的。 婉兮便是轻声一笑,“主子娘娘这话儿倒叫妾身惶恐。瑞常在虽然是从我宫里进封的,如今的身份却也是皇上的嫔御,是九公主的姨娘。瑞常在替妾身照看九公主,那是姨娘与公主之间的情分,却不是义务。” 婉兮说着忍不住目光转向翊坤宫中的几位贵人,“主子娘娘是后宫之主,便是妾身等身在内廷主位,都是主子娘娘的奴才,听凭主子娘娘驱驰才是;可是妾身的宫里,瑞常在便是跟随妾身居住,妾身也只当瑞常在是姐妹,而非什么主仆了去。” . 婉兮也毫不客气直斥那拉氏视宫中随同居住的贵人们为奴才,林贵人等自然面上也都是跟着变了一变。那拉氏更是恼得细眼圆睁,“令贵妃,小心你的说辞!” 婉兮却不慌不忙,转眸一笑,“妾身倒是惶恐,倒要与主子娘娘请教,妾身哪一句话说错了?难道主子娘娘不是六宫之主?难道妾身等嫔御,在主子娘娘面前,不必以奴才自居的?” 那拉氏霍地别开目光去,又望一眼和贵人。 “实则你今儿便是为了九公主来的,倒也没必要。你瞧啊,我宫里的和贵人将九公主照料得有多好!” 那拉氏还要故意强调一声“我宫里的和贵人”,婉兮便更忍不住笑了。 “可是依妾身看来,和贵人位分还要高于瑞常在呢,已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妾身都不愿叫瑞常在去办的事儿,如何就能劳累着和贵人呢?妾身还是方才那句话儿,和贵人肯主动照看九公主,这是和贵人与公主之间的情分,也更是和贵人给妾身的帮衬。妾身唯有感念~” . 婉兮的话,更是将那拉氏活活儿地给架了起来,叫那拉氏自己心下明白,婉兮这是在说那拉氏不尊重和贵人呢。 那拉氏恼得咬住嘴唇,“你只需到我宫里来言语一声儿,我身为中宫,自可吩咐和贵人办这件事儿!总归还是你不肯事先预备,非要挺着肚子一起过来,便是不够小心谨慎,不拿皇嗣为重!” 这边厢,那拉氏全副精神都在与婉兮斗嘴,便连伺候皇太后都顾不上了。唯有皇帝扶住皇太后的一边手臂走向伞盖之下的座位去。 舒妃瞧见了,忙上前扶住被那拉氏空出来的那边手臂,与皇帝一起扶着皇太后落座。 舒妃蹲下来,用自己的手轻轻为皇太后捶腿,含笑道,“皇太后从畅春园一路来,都是皇上孝心,叫皇太后来观鸟,一家子一起乐乐。” 皇太后点点头,远远瞟着那拉氏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儿,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儿,“正是。大夏天儿的,听听鸟雀儿啁啾,看着孩子们跑跑跳跳,岂不最是乐事一桩。” 舒妃点头,“今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这么大喜之年,后宫里唯有令贵妃这一个孩子呢。这样的孩子,真是咱们阖宫上下,所有姨娘们都想一起护着的呢。” 皇太后便也笑了,“嗯,可不是。今年是你们万岁爷的好年头儿,这个孩子自是锦上添彩。” 舒妃轻叹一声儿,“妾身倒是想起来,从前我自己也没少了与令贵妃闹过意气。可是今年啊,我倒是凡事都忍着她了。倒不是为了她,便是为了皇上今年的大寿,为了她肚子里的这个独一个儿的皇嗣,我便也什么暴脾气都能忍了。” 皇太后闻言,便抬眸又看一眼那拉氏,眉头也是一蹙。 ——其实何尝是舒妃呢,便是皇太后方才都难得主动问候一声儿,这不也同样是顾着今年的皇帝大寿,为了这个独一个儿的皇嗣,也将自己的脾气给忍了么? 可偏偏就是有个忍不住的,倒显得是比她这当皇太后的还金贵去了么? . 皇帝倒是不慌不忙,一路扶着皇太后落座,都一声没法,唇角还淡淡勾着笑。 待得皇太后落座了,舒妃接过了手儿去,皇帝这便悠闲地从身畔养鸟的太监手里抓了一把苞米粒子去。一抬手,便都朝孔雀扬了过去。 从远处看,不过是皇帝在喂鸟儿。 可是这位皇帝是什么人啊,他是箭术精准,十箭十中的人,那手指头上极有准头儿。他这看似随手的一扬,实则苞米粒儿便挨个儿地打中了几只孔雀去。 登时,整个“养雀笼”内外,一片孔雀尖叫声! . 孔雀这种鸟儿啊,长得好看,近乎完美;可是那叫声却是十分难听,甚至近于哀嚎声。若是夜晚听起来,足能叫人毛骨悚然。 故此这几只孔雀齐声而叫,那动静登时惊破人心去,音量也早将那拉氏的吼声给盖了下去,惹得众人都顾不上听那拉氏,都转头朝鸟栏这边齐齐望来。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转回身去,面向众人,淡淡一笑。 “哎哟,听听,可真能扎呼!也不管惹不惹人烦心,就这么扯着脖子叫喊,还以为自己挺好看呢~~” . 皇帝话音一落,一众嫔妃谁听不懂! 那拉氏一口气直接卡在嗓子眼儿里,一双细眼瞪圆了盯住皇帝,半晌顺不过来。 皇帝却看都不看她,依旧回身只盯着那叫成一片的孔雀。 又逗了一会儿,才离开了鸟栏,朝众人走过来,一直走到和贵人眼前儿。 皇帝一双长眸里笑意粼粼,和煦地问,“瞧你与啾啾相处甚欢,这样儿才最是赏心悦目。给朕说说,你们方才说什么话儿呢?” 和贵人忙蹲礼道,“回圣上,妾身方才也与九公主说孔雀呢。” 皇帝含笑点头,伸手抱起啾啾来,“给朕说说,朕这九姑娘又说出什么有趣儿的来啦?” 和贵人便也放松下来,含笑道,“九公主说,为什么孔雀叫孔雀,不叫凤凰呢?” 皇帝也是大笑,“哎哟,朕的九丫头说得真好!可不是嘛,孔雀长得跟凤凰是挺像的啊!“ 皇帝抱着九公主,伸手指头到她咯吱窝儿下头轻轻捅了一下,逗得九公主笑得嘎嘎的。 皇帝故意凑在九公主耳朵边儿上,悄悄儿问,“……你看见哪儿有凤凰啦?” 小孩儿都最爱神神秘秘地说悄悄儿话了,啾啾便也伸开两臂抱住皇帝的脖颈,凑在皇帝的耳边鬼鬼叨叨地说,“……就我额涅寝殿门上,那大红门帘儿。” 皇帝登时又是大笑,忍不住举高双手,将九公主给高高举起来,半空里转了个圈儿。 “尖,真尖!”皇帝大笑着夸啾啾。 啾啾这话可说到皇帝的心坎儿上了,叫皇帝转着圈儿的时候儿,都忍不住朝婉兮那边瞟了一眼过去。 婉兮虽不知这爷儿俩说啥呢,可是见他们这么开心,自己自然便也是高兴的。之前与那拉氏互怼的那几句,便也都不当回事儿了。 “迷糊……哎呀皇阿玛,我迷糊啦。”啾啾在半空里终是软软地告饶。 皇帝这才停下,含笑看着小人儿举起两只小胖手,一左一右按着额角,皱着眉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儿,便更是笑个不停。 “哎哟,了不得了,都知道迷糊啦?”皇帝还故意逗自己闺女玩儿,“迷糊是什么糊啊?膀子面儿的糊糊,还是与御田胭脂稻的糊糊啊?” 九公主听着就更头疼了,一双小眉毛皱的更近,“哎呀,我说的是‘迷糊’,不是‘米糊’!” 皇帝这便又是爆笑。 那边皇太后也乐得不行了,忙叫安寿,“去,快把你九公主给抱过来。原本就迷糊了,这再叫你万岁爷这么欺负,待会儿脑袋里都成浆糊了!” 安寿便也笑着赶紧来接啾啾,皇太后更是远远就伸开了手臂去,“来,快到皇玛母这儿来。别理你老子,你老子这会子比你大不了几岁!” 婉兮瞧着也是心下又软又甜,忙蹲礼,“在皇太后面前,皇上不管多大年岁,都永远是小儿子呢……” 婉兮这样一句,便叫皇太后和皇帝四眸一对,都是笑了。 这样一时间,终究又是一派其乐融融,将之前那点子冷峻都给化解过去了。 皇帝笑眯眯为此前的事儿,做了一句总结:“孔雀就是孔雀,永远成不了凤凰——就因为啊,孔雀就会扎呼,一张嘴就难听、烦人。便是再穿着凤凰的皮毛,却也永远没有凤凰真正高贵的魂!” (还求月票呀美妞们~~) 第2364章 24、善有善报(六千字毕) “养雀笼”周遭都为西洋风格建筑,“养雀笼”本身为西洋石门的模样,“养雀笼”西侧为仿照法兰西凡尔赛宫前迷宫所建的花园——万花阵。 用半身高的矮墙,砌造成分段的样式,聚成迷宫;园子中心建造八角凉亭。 养雀笼,连同这万花阵等新鲜的西洋建筑,都是在乾隆二十四年才刚刚建的,如今才是刚落成;后宫嫔妃们也还没进去玩儿过,看着也觉着新鲜,还不知道该怎么玩儿。 今儿皇上请后宫、连同皇太后来“养雀笼”观鸟,内廷主位们便原本都以为,观过了鸟儿后,今天接下来的重头戏,便应该是安排在万花阵里的。 可是皇帝却在观鸟之后,请皇太后起驾,带着后宫一起离开“养雀笼”,又继续朝东边儿去了。 . 这一带都是西洋楼,皇帝一行人便来到了“方外观”楼前。 立在方外观前,再往东望,就是这片西洋楼里最大的一座“海晏堂”。 海晏堂取义“河清海晏,国泰民安”,正与皇帝的寝宫“九洲清晏”同枝而发。而海晏堂前面,就是著名的十二生肖铜雕聚拢而成的“水力钟”了。皇帝每到西洋楼来观景,必在此处流连。 这般看来,便尤为可知“方外观”位置的重要了。 “这方外观,仿佛有些变样儿了……”玉蕤在旁,忽轻声说。 也唯有玉蕤这样儿的,父亲德保的官职在前朝是工部侍郎,在内务府又是主管宫苑修建的总管大臣,故此这园子里去年才建的西洋楼,玉蕤也多少早就见过“烫样儿”,这才能在刚落成的今年,便能瞧出不同来。 婉兮却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抬眸望向方外观的房檐——这本是一座西洋楼,白石贴面;可是房檐却是传统中式重檐四坡屋顶。 这便得中西结合之妙。 可是,这屋顶的样式却也蕴藏了密语:中式屋顶也分级别,重檐四坡顶的规制极高。 . 不仅屋顶级别高,更特别的是,这屋檐上所用的琉璃瓦,为蓝色。 宫中用瓦,颜色上同样皆有规制,体现等级身份,不可逾越。便如皇帝所用皆为金色琉璃瓦,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为绿色琉璃瓦,纯惠皇贵妃的园寝明楼也是绿瓦;而在慈宁宫北侧,供太妃们居住的“西三所”,则用灰色瓦。 婉兮含笑点头,“用蓝色琉璃瓦的,当真少见。这些年咱们见过的,都是有数儿的。比如天坛便用与此相似的‘一色青’琉璃瓦,代表对上天的崇敬。” 玉蕤便是点头,“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婉兮含笑点头,“既然是西洋楼,原本不该出现这样高规制的屋顶、瓦片。可是既然已经出现了,我便忍不住猜想,怕此处也是已经改成要供神、敬天的地方儿了。” “唯有天与神,才可用如此高规制的重檐屋顶,以及如此与天坛相近颜色的瓦片。” . 玉蕤不由得轻轻攥住婉兮的手臂,“姐……我只能五体投地了。” 婉兮一笑,轻轻捏了捏玉蕤的手,“傻玉蕤,五体投地什么呀?我啊,亦不过是想起了和贵人的轿子罢了。” 玉蕤微微一怔,随即便也想起来了,不由得一笑。 正月里,刚见和贵人进宫看戏的那会子,婉兮便曾留意过和贵人坐的轿子与众不同。宫里的暖轿,红、橙、黄、绿皆有,却唯有和贵人当时乘坐的,是一顶纯白而蓝顶的轿子。 那会子婉兮还说过,看那颜色倒是想起木兰围场里,蒙古人打起的毡帐来。蓝与白,对于蒙古人来说,象征头顶的蓝天白云,那便是最圣洁的长生天了。 虽然回部与蒙古人的信仰不同,可是这样两种至真至清的颜色,必定也代表着她们信仰里的天与神。 婉兮含笑点头,“便是这屋顶上没竖起星月的标志来,可是这西洋楼里建起的供神、敬天之所,照我想来,也唯有是为和贵人所用的了。” 玉蕤便也是点头,“正是。若用‘西洋’二字来形容,后宫里也唯有和贵人当得起了。” 婉兮笑着环视这“方外观”的整体,“况且你听,这名儿取得多好。‘方外观’——‘观’者,看也;又如‘道观’,为敬神修行之所也。” “以此来忖着,‘方外观’既指西洋之楼,舶来之观;又是供神修行之所。” 玉蕤点头。 “而‘方外’二字,就更是妙。”婉兮侧眸回望玉蕤,“‘方外’者,区域之外、世俗礼法之外也。和贵人信仰的神,她所读的经书,与我中原内地一向的信仰和经卷都不一样。这不正合‘方外’之意么?” “这样一座中西融和的楼,这样一个‘方外观’的名儿,岂不正是最适合为和贵人供神、礼拜之所?” 玉蕤真是心悦诚服,只点头而笑,旁的都不必说了。 . 众人都立在方外观前观看景致,皇太后则直接走上了楼前青铜白石的西洋雕塑样式的平桥去。皇帝这便回眸,朝婉兮这边儿看来。 婉兮却跟玉蕤说得专心,半天都没看见皇帝在桥上看她。皇帝这便寻了个由头,辞了皇太后,转身朝婉兮走来。 走到近处,方佯怒地哼了声儿,“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连看都不看爷一眼?” 婉兮却故意含笑不语。皇上自己还没公开的事儿,她才不抢先给说漏了呢。 皇帝无奈,便吩咐玉蕤,“你说。” 玉蕤忙蹲身,不敢隐瞒,这才缓缓道,“……令主子是说,这西洋楼却配着供神敬天才能用的蓝瓦,又是重檐的屋顶;再加上‘方外观’的名儿取得真好。故此,这个地方儿倒合该最合适和贵人供神礼拜之用。” 玉蕤便是直接说了,却也小心压低了音量去。 皇帝听得长眉倏然而扬,盯住了婉兮,一双黑瞳不由得光芒流溢。 “……你个小蹄子!” 婉兮只含笑走到皇帝身边,悄然在皇帝手臂外侧依偎了一下儿,“奴才心下只佩服爷,怎么能选到这么好的地方儿,真是再贴切也不过了。” 玉蕤便也含笑道,“令主子早就曾与和贵人说过,这里虽然是京师,与她家乡山水迢远,可是这宫里却一样会成为和贵人的家。因为皇上不会叫和贵人孤身一人、身处陌生,皇上时刻会将和贵人挂在心上。” 皇帝便笑了,轻哼一声儿,“瑞贵人,起来吧。” . 皇帝忽然说了这么句话,婉兮和玉蕤都愣了一下儿,都以为是皇上冷不丁说错了,倒不知如何作答。 皇帝盯着玉蕤,不由得又是轻轻一笑,“朕再说一遍,起来吧——瑞贵人。” 玉蕤这才倏然抬头,脸已是都红透了。睁大了一双眼,惊喜又有些茫然地赶紧望向婉兮去。 婉兮也欢喜得险些哽咽了,连忙亲自上前儿扶起玉蕤来。低声道,“傻丫头,还不明白么?” 皇帝声音不大,可还是有人听见了。这消息便迅速传开,少顷陪在皇太后身边儿的那拉氏也听见了,她不由得一愣。 虽然方才刚被皇上那般明里暗里指叱了一番,那拉氏本想小心翼翼,可是怎么冷不防听见这个消息,她还是有些按捺不住。 那拉氏还是舍了皇太后,绷着脸朝皇帝这边儿走过来,面上冷冷笑着,“方才倒听奴才们说了句错话儿,说什么‘瑞贵人’。我就奇了怪了,明明是永寿宫的瑞常在,什么时候儿成了贵人了?” “若皇上有赐封,怎么都会知会我一声儿的。好歹我是中宫皇后,这后宫里的进封,一应份例、陈设、衣冠都得改,哪样儿不得我用了中宫的印宝之后,才能正式行文给内务府去?” “故此我都不知道的,那便必定是他们听错了,说错了,压根儿就没有这么回事儿!” . 那拉氏如此气急败坏,皇帝依旧轻笑吟吟,半垂眼帘,含笑认真听完。 “哎哟,皇后是来提醒朕,说错话了?” 那拉氏心口剧烈起伏——她最烦皇上这个样儿,尤其是对她这个样儿! 当着众人,她却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君无戏言,妾身自然不敢说皇上说错了;妾身只是提醒皇上一声儿,也免得瑞常在自己也给误会了。” 那拉氏说着,勉力朝玉蕤一笑,“瑞常在必定也能体谅皇上,必定不会误会的。瑞常在毕竟在宫里伺候这么多年了,对宫里的规矩早都明白——瑞常在是去年闰六月才赐封瑞常在的,到如今才刚一年,怎么就晋为贵人了呢?” “按着宫里的规矩,便是后宫进封,必定也要有缘由。或者是遇喜了,或者是赶上皇太后圣寿、国之大喜。可是瑞常在一没遇喜,此时也才六月,距离皇上万寿节、皇太后圣寿节,还都远着呢。这便怎么都没有理由,刚一年就进封了。” “瑞常在,你自己说,是不是啊?” 玉蕤倒是淡然一笑,深蹲行礼,“不管是官女子索绰罗氏,还是‘学规矩石女子’,又或者是瑞常在、瑞贵人……奴才都永远是皇上、皇后主子、令贵妃主子的奴才。奴才但凭皇上做主就是。” 皇帝含笑点头,“说得好。朕就喜欢瑞贵人你这样儿的澹泊之心。不愧是永寿宫里长大的,不愧在你令主子位下学的规矩。” 听见皇上还是一口一个的“瑞贵人”,那拉氏便不由得一声低吼,“皇上!” 皇帝却耸了耸肩,忽地歪头叫:“高云从。” 那“活的记事本儿”赶紧过来跪倒。皇帝也不说什么,高云从自己趴地下也没用多想,脑袋里立马灵光一闪,口齿伶俐地跪奏道,“回皇上、皇后主子,本月十八日,也就是十二天前,福建巡抚吴士功进鲜荔枝树五十八桶,共结二百二十个。本日吊下荔枝三十六个。十九日,御茶房将荔枝三十六个,新荔枝四个,共四十个随早膳毕呈皇上览过。” “皇上进皇太后鲜荔枝二个;温惠皇贵妃、裕贵妃每位鲜荔枝一个;余下赐给皇后、令贵妃、舒妃、愉妃、庆妃、颖妃、婉嫔、忻嫔、豫嫔、林贵人、兰贵人、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瑞贵人,每位鲜荔枝一个。” 高云从说完,小心地抬眸望一眼那拉氏,“当日奴才奉旨记着数目,在写到‘瑞贵人’时,也曾跪奏,是否该写回‘瑞常在’。皇上口谕:‘就写瑞贵人罢’。” 高云从又奏道,“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五天前,又交来荔枝二十个,随果品呈进。皇上览过,恭进皇太后一个,其余赐皇后、令贵妃、舒妃、庆妃、颖妃、婉嫔、忻嫔、豫嫔、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瑞贵人,每位鲜荔枝一个。” “回皇上、皇后主子,当日奴才奉旨执笔记下来的,依旧是‘瑞贵人’字样儿……” 皇帝说话,再一之后再二,便已成定论。 那拉氏听着,也是面色一灰,狠狠闭上了眼睛。 皇帝含笑听完,抬眸瞟向那拉氏,“……皇后听见了?这事儿不是朕今儿才临时起意赐封瑞贵人,而是六月十九那天,朕已经叫他们这么记了。” 皇帝笑眯眯瞟着那拉氏,将那拉氏的神情一点点都收入眼底,依旧笑意吟吟道:“虽说没有皇后用宝,可是从那日起,这赏赐荔枝的数目已经过给内务府了;朕相信内务府大臣们都是有眼色的,他们见了一而再的这字样儿,必定已经明白朕的意思了。” “皇后便是没来得及用宝呢,也不要紧。总归已经不耽误内务府按着朕的意思办事。皇后若哪天得了空儿,记得将中宫之宝补上也就是了。什么都不影响的。” 那拉氏讶然抬眸,只能怔怔望住皇帝,心底便是还有万语千言,这一刻却都已说不出来。 已然如此,已然如此啊。虽说她是六宫之主,后宫这一应大小事,都需要中宫用宝才行;可惜,却总有人能凌驾到她之上去。 皇上只需要一句话,根本不至于用宝,便能将她那枚象征中宫身份的皇后之宝,彻底否定了去啊! . 婉兮在畔静静听着,唇角早已忍不住欢喜地勾起笑意来。 她忙走到玉蕤身边儿,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 婉兮自己带头儿给皇帝行礼,“瑞贵人是妾身永寿宫里的贵人,瑞贵人进封,便也是妾身的荣耀。妾身谢皇上,谢皇后娘娘恩典。” 玉蕤这便也赶紧再度行礼谢恩。 皇帝含笑点头,亲自扶起了婉兮,又伸手递给玉蕤去。 玉蕤一双眼登时欢喜含泪,有些胆怯,又有些羞涩地将手放在了皇帝手里。 皇帝拉起玉蕤,含笑点头,“去年闰六月二十二,你初封常在。七月朕就行围木兰去了。那会子你令主子怀着双身子,不得不留在京里。多亏有你在畔伺候,方能叫朕安心些。” “……后来,你令主子失了孩子,今年又送走了你十四阿哥。朕心痛皇嗣之余,更是担心你令主子的身子。若论永寿宫里,用心用力陪着你令主子一路走过来的,你居功当为第一。” “如今一年过来,你令主子能在连失二子的情形之下,并未就此倒下;甚至如今又已经再得孩子去——朕心下对你感念甚多,进你位分,自是应当。” 原来是这样……婉兮听得也早已是眼中含泪。 是啊,皇上说的没错,从去年到今年,这一年里她最艰难的时光,都是玉蕤陪着她走过去的。如果没有玉蕤,她真的不敢想象,这会子的她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儿。 玉蕤也早已落泪,再度蹲礼,“奴才何敢?奴才所做的,全都是奴才心下所愿。奴才不敢因此居功,奴才也从未想过因此而居功。” 皇帝却是轻笑一声,“还‘奴才’什么!已是贵人,便已然位列内廷主位,不再只是小主儿,而是正正经经的‘瑞主子’了。” 婉兮含泪在畔提醒,“该在皇上、皇后娘娘面前,自称‘妾身’便可。” 玉蕤忙改口,“妾身谢皇上、皇后娘娘、令贵妃娘娘……” 皇帝一笑,“快起来吧。替朕扶好了你令主子。你令主子如今这一胎,还要你精心伺候着。” 玉蕤含泪点头,“妾身必定……肝脑涂地。” . 皇帝一笑,轻轻按了按婉兮的手,眨了眨眼,这便转身走回皇太后身边儿去。 这后宫里进封的事儿,虽只是个贵人,还用不着册封礼,可是好歹是要与皇太后禀明的。 皇太后听了,便也点了点头,“不过一年,令贵妃就连失两个孩子。同为女人,都是当娘的,便连我都无法想象,令贵妃是怎么熬过来的。” “若是换了旁人,这颗心都蔫儿了;身子怕更是会一病不起……可是她竟然顺顺当当熬过来了,如今又更在你五十大寿的年头,再成为后宫里唯一怀着皇嗣的。这福气啊,是老天给的,是祖宗们庇佑;可是内里,又何尝没有宫里人伺候得宜的功劳?” “故此啊,这个瑞贵人,自是当封。” 皇帝大喜,竟在皇太后面前跪倒谢恩。 皇太后不由得轻啐一声儿,无奈笑道,“快起来吧!堂堂天子,当着你这么多嫔妃,动不动就在我面前跪倒,这又算什么了?” 皇帝反倒故意多赖了一会儿不肯起来,“儿子就喜欢如此,她们谁爱笑就笑去。” 一时母子皆欢,倒没人再去看那拉氏脸上那份神情了。 . 皇帝站起身来,又走到和贵人面前儿。和贵人还抱着九公主呢,与她一起看那桥下的小红鱼。 皇帝含笑用了回部的话,“和贵人,随朕来。” 皇帝带着和贵人,和贵人怀里抱着九公主,两大一小当先跨过了西洋平桥,走上“方外观”的台阶去。一众后宫便也都跟上来。 待得走近“方外观”门口,这才又看出新的端倪来——原来那墙壁外贴面的白石头上,都刻着回文。 和贵人看得惊住,忍不住惊得望住皇帝,“……是《古兰经》?!” 皇帝含笑点头,“没错。” 和贵人身子便轻颤起来,虽然她极力克制,窝在她怀里的九公主还是感受到了。九公主便猛地抱紧了和贵人,伸手在她面上去,“……和娘娘,你别哭啊。怎么了?你告诉啾啾。” 九公主一着急,甚至与皇帝瞪眼,“皇阿玛,你别骂和娘娘!和娘娘都哭了~~” 还不满两周岁的小孩子,又听不懂皇帝与和贵人所用的回文,便直觉以为是皇阿玛骂哭了和贵人。皇帝无奈地笑,伸手从和贵人怀里将九公主给接过来,“你个小丫蛋儿,你哪只耳朵听见阿玛骂你和娘娘啦?” 和贵人也忙跟九公主解释,“没有没有。皇上,是对我很好很好。我哭了,是高兴的。” 九公主这才放心地转身抱住皇帝的脖颈,软软地道歉,“……皇阿玛是最好最好的人。” 皇帝“噗”地笑开,拍了九公主那小圆腚一记,“你个小丫蛋儿!~” . 皇帝抱着九公主,带着和贵人又往里走。 随着脚步,整个“方外观”的内景在和贵人面前徐徐展开……她瞬间有些迷糊了,这走进的哪里是大清宫廷御园里的宫殿?这分明,是在她家乡的礼拜堂。 哦,又不是,家乡的礼拜堂也比不上这里的堂皇富丽。 ——整个“方外观”的内里,已经全然按照天方国最高规制礼拜堂的模样改造过了! 那些纯净如天、如清泉的蓝色小瓷砖,从地面一直铺展向穹顶高天。和贵人不由得含泪跪倒在地毡之上,伏地落泪。 和贵人耳畔,只听得脚步声簌簌,竟然有人用她们的语言与她柔声说话! 和贵人惊喜抬眸,却见,眼前竟然是四位女阿訇! 阿訇者,彼时又称“阿珲”,乃和贵人信仰教派中学者、老师之意。平时躬身、修习,都需跟从阿訇们的引导。 和贵人便是怎么都没想到,皇上不但给了她一座礼拜堂,更给了她四位引导之师……从此她便是在此礼拜,便再也不是自己孤单一人,再不用担心无师长引导。 和贵人落泪,伏地谢恩。 原来令贵妃说的当真都成了真——她在这大清的后宫中,再也不是陌生疏离、孤苦一人了。 (谢谢亲们的月票、打赏,大家破费啦,鞠躬) 第2365章 25、无语只低眉,闲拈双荔枝(毕) 和贵人独留在“方外观”,做她来到京师、进宫以来的第一次礼拜。 众人便也不便打扰,皇帝这便叫散了。 皇帝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婉兮拉着玉蕤的手,不慌不忙往回走。 一众后宫走过时,都来与玉蕤道喜。婉兮留玉蕤自己与她们寒暄,婉兮却先撵上了钟粹宫的霍硕特氏去。 “恭喜了,郭贵人。” 一年前的六月十九日,入宫不久、在纯惠皇贵妃的钟粹宫里学规矩的霍硕特氏,初封常在。以母家所在“郭尔罗斯部”为名号,称为“郭常在”。 便也同样是在方才高云从背诵的六月十九日、六月二十五日,前后两次赏赐后宫的鲜荔枝的记档里,婉兮留意到了“郭贵人”这个称呼。 这便也是说,皇上也与玉蕤一起,将郭常在赐封为贵人了。 . 郭贵人一愣,面色便是红了。 那会子终究所有人的焦点都在瑞贵人身上呢,况且那得了赏赐的内廷主位的名号一大串,旁人都未必留意到她的位分也变了。 只是,旁人再不留意,她自己却也留意到了。心下纵然暗暗欢喜,却终究是一场宛若衣锦夜行,无人留意,她便也自己无从欢喜得起来。 却没想到,婉兮竟然留意到了。 郭贵人急忙蹲身行礼,“妾身全然没想到,令贵妃娘娘竟然留意到了。实则妾身自己事先都并不知晓……” 郭贵人说着,反倒悲从中来,眼圈儿有些红了。 虽然郭贵人未曾明说,婉兮心下却也对郭贵人泫然欲泣的缘故,略有体会。 郭贵人是郭尔罗斯部台吉的女儿,台吉谐音汉语“太子”,可见其父亲在部落中的地位。可是郭贵人进宫来,初封却仅仅是常在,这的确是有些委屈了。而与她一同进宫的另外一位蒙古格格拜尔嘎斯氏,那位的父亲还只是一位“得木齐”,职位只相当于佐领罢了,远在郭贵人父亲台吉之下。 可就因为去年的年份特殊,那拜尔嘎斯氏出自厄鲁特蒙古,故此皇上对拜尔嘎斯氏更重视一些,便将拜尔嘎斯氏指到皇后位下学规矩,直接得以初封为贵人,便是伊贵人;而郭贵人则在当时的纯贵妃位下学规矩,初封只得常在位分。 出身高,初封却低;况且郭贵人是去年六月十九初封的,玉蕤还是闰六月的二十二才初封呢,郭贵人初封的日子比玉蕤也早,今儿说到都成了贵人的时候,众人的焦点又都在玉蕤那儿。 都是小姑娘,郭贵人今年也才不过十五岁,在母家部族里也是正正经经的公主,此时在宫里不得不甘居人下,这心下的委屈便可想而知。 况且她本是纯贵妃位下的常在,今年又赶上纯惠皇贵妃薨逝,她登时成了没有倚仗的人去。这心下怕是原本还担心,便是轮着旁人进封,也轮不到她去了呢。 婉兮含笑握住郭贵人的手,将她拉起来,“我怎么会留意不到呢?终究皇上那第一道旨意,是六月十九日发出来的;你又是去年六月十九日初封的,这不正正好好是一年了!由此可见,皇上在那天下的口谕,心下记挂的又何尝不是你去?” “今儿虽说是皇上同日公布了晋位你和瑞贵人为贵人的好消息,虽说那会子皇上是就着瑞贵人的事儿才提起来的,可是相信你也留意到了,你们两个便是一同晋位的,可是你在赏赐上的排位,还是在瑞贵人前边儿的。” 那谕旨里,提到几位贵人的排位,原话是这样的:“……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瑞贵人,每位鲜荔枝一个。” 郭贵人不在排在瑞贵人前头,甚至都排在风头正盛的和贵人、曾经超过她去的伊贵人的前头。 郭贵人登时便红了脸,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便笑,“瞧,皇上何曾舍得叫你委屈了去?如今皇上这便不动声色地都给你找回来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郭贵人这便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是蹲礼谢恩。 婉兮轻叹一声,再亲手将郭贵人给扶起来,抬手指了指天上,“相信,纯惠皇贵妃在天有灵,今儿见了你的好事儿,也必定替你高兴。” 婉兮轻轻拍了拍郭贵人的手,“纯姐姐虽然仙去,可是凭我与她的情分,四公主和六阿哥我会顾着;纯姐姐宫里的郭贵人你,我也一样不会忘记的。” 郭贵人登时一声哽咽,“若有令贵妃娘娘照拂,那妾身当真便又放心了。” . 少顷,玉蕤跟上来,与郭贵人互相道喜。玉蕤留意到,这会子郭贵人神色便早已转黯然为欣喜了。 之后,婉兮也不急着坐轿,只叫玉蕤扶着,缓缓走回“天地一家春”去。 玉蕤轻声道,“姐方才开导了郭贵人吧?瞧她之前还一脸的落寞,我倒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话去了。” 婉兮点点头,“她终究是钟粹宫的贵人,如今纯惠皇贵妃仙去,愉妃刚挪过去,她心下自是没底。” 玉蕤便轻啐了一声儿,“愉妃这会子自己还自身难保呢,自然顾不得自己位下的低位嫔妃去。更别说郭贵人原本是纯惠皇贵妃位下的人了。”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好歹也是贵人了,已然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便该矜持些儿啦~” 玉蕤面色一红,“总归有几个人我是怎么都不肯放过的。不管我到了什么位分,我也不想与她们和乐去。”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听我的话,以后我与愉妃之间的过结,你便别管了。” 玉蕤便有些急了,“姐这是做什么?便是愉妃宫里还有白常在,如今又多了个郭贵人去,可是她们两个一个多年还在常在位分,一个又是个小丫头……” 婉兮摇头,“便不是为了你着想,也得为了英媛格格。若继续叫你针对愉妃去,最夹在当间儿的反倒是英媛格格。这样对你们姐妹俩都不好。” 玉蕤有些不甘心,“姐……”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你啊,终究是贵人了,这会子许多事已经不便你再自己去办了。这总归是好事儿,你便听我的吧。” 玉蕤只得轻叹一声儿,“愉妃总归这会子暂且蹦跶不起什么来,我不管便不管。可是若姐心中对旁人的,便不能再不叫我管了!” 婉兮含笑点头,“自然。傻丫头,你我这十多年来相依为命,若没有你帮衬,我又什么事儿做的成去?” . 两人挽着手臂,相偕缓缓往回走。 不用再多说什么,心下已是默契自生。 撇开方才玉蕤与郭贵人意外被赐封为贵人,以及和贵人得了那么高规格一座礼拜堂去,皇上那赏赐荔枝的谕旨,还能给两人带来更多的余韵回味去。 比如两次赏赐荔枝,便有人得了赏,有人没得着;便是得了的,也有人两次都得了,而另外一些人只有第一次得了,第二次便没得着。 不说嫔位以上的,只说如今这变数陡生的贵人位分去。没得着荔枝恩赏的便有慎贵人、祥贵人;而第一次得了,第二次没得的,便有林贵人和兰贵人。 这三位贵人里,多年不得宠的慎贵人、林贵人倒也罢了;兰贵人便有些特别了。 好歹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啊,皇上竟然只给了一回去。待遇反倒赶不上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瑞贵人去。 “想来兰贵人怕又要不高兴,又不知在庆姐姐的宫里怎么闹呢。”玉蕤有些担心。 婉兮淡淡哼了一声儿,“皇上这样安排,何尝不是警告她一回。若她是聪明的,便赶紧安安分分下来,别再生事,倒也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她还要在景仁宫里闹,那也无妨。正好儿叫庆姐姐正经再立一回规矩。总归鄂常在还关在别院里,没跟慎刑司算清楚呢,那便也正好趁着兰贵人这回一闹,将她彻底撵出景仁宫去了。” 玉蕤便也是一扬眉,“可不!皇上赏与不赏,终究都是圣意。若她闹腾起来,正好拿捏她个结结实实的!便是皇太后,也帮不上她去!” 婉兮轻叹口气,“故此啊,就看她自己怎么选了。闹与不闹,都看她自己。” . 那拉氏今儿惹了一肚子的气,仇恨都记在婉兮和玉蕤那呢,一时还没留意到那道谕旨里的道道儿去。可是待得回了“皇后下屋”,坐下来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忖出了不对劲儿。 她叫塔娜来,“你还能记住那两道谕旨不?” 幸好塔娜也算机灵的,这便大致背了一遍。 那拉氏终于发现了关窍:“郭贵人?!还排位在了伊贵人前面?!” 从前伊贵人和郭常在分别在那拉氏和纯贵妃宫里学规矩,贵人和常在的位分,体现的便是皇后与贵妃的身份高低。可是这才不过一年,皇上就给郭贵人也晋为了贵人;晋为倒还罢了,好歹是台吉的女儿,可是怎么排位都排到伊贵人前边儿去了? 那拉氏一拍桌子,“皇上这又是要说什么?他是想说,在他心里,纯惠的地位已经超过我这个中宫去了不成?” 可是最要命的,是皇上才不会对这事儿做任何解释;而后宫里其他人,全都能根据这赏赐里的排位,来推断出上述结论来……这便成为了众目睽睽之下,她暗下的又一次丢脸去! “不能再这样儿了,不能再这样儿了!”那拉氏攥紧了拳头,“皇上这根本是在有意无意削弱我的中宫威仪去。若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便依旧还在中宫之位,却已经有旁人骑上了我的脖子来。” “那我的永璂又该怎么办?” 塔娜心下也是感伤,小心道,“……上回忻嫔与主子说的那件事儿,或许是值得办了。” “总归主子宫里如今三位贵人,林贵人早已指望不上,伊贵人这反倒落到了郭贵人后头去……就剩下一个和贵人了。” “若和贵人得宠,也好歹是咱们宫里的喜信儿。至少叫外人看看,皇上依旧重视主子宫里……” 那拉氏垂下眼帘,深深吸气,“我知道了。” . 七月,天际流火。 婉兮这回更要小心翼翼,这会子又是抛开旁事,不加理会了。只一心预备着孩子的出世。 却没想到宫外还是传来坏消息:三阿哥永璋病重了。 七月初九日,皇帝从园子回宫,去视三阿哥疾。 这一日九福晋兰佩便也递牌子进宫来请安。 婉兮明白,兰佩此来,怕也是要商量三阿哥的事儿。 兰佩进“天地一家春”来,说到永璋之事,也是有些要落泪,“我便是不心疼谁,却也没办法不心疼咱们四公主。如今纯惠皇贵妃已然去了,四公主还为纯惠皇贵妃戴着孝呢,这便怕是又要替三阿哥预备了……” 虽说皇子若薨逝,一应丧仪自然有内务府和三阿哥自己府里顾着呢,可是终究因为母亲刚故去,唯一的妹子便要顶半个母亲去。 “可是四公主自己今年才刚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九福晋摇头叹息,“刚成婚,就要接连操持这两件丧事去么?唉,这可怎么好,我真担心她小小的年纪,这便伤着了。那以后……她的小身子骨儿,可怎么好。” 婉兮心下也是难过,但是这般与九福晋相对流泪,也无济于事。 婉兮便故意反倒一笑。 九福晋一怔。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我是忽然觉着啊,兰佩,咱们都老了。” 兰佩扬眉,便也是摇头苦笑了出来,“可不。奴才都是给人当婆母的人了,这便是替自己的儿媳妇儿难过呢。” 婉兮和兰佩,实则还都不到三十五岁呢,可是辈分终究已然摆在这儿了。 婉兮眨眨眼,“若从绵恩阿哥那边儿算,我也算是都有孙子辈的了。” 两人都是不由得唏嘘。回头只觉,时光曼妙,如蝶翼拂过。也有五彩斑斓,也有爱恨情仇,也有……岁月无声。 兰佩不由得抬眸望住了婉兮,“所幸,便是这么多年过来,奴才遇见什么为难的事儿,还能进宫来与令主子商量。令主子永远是我这心里啊,永远是主心骨儿。” 婉兮便也笑了,“其实在我心里,你何尝不是如此地位?我终究在宫里,不便出门,宫外的大事小情,也都唯有你来帮衬着我去。” 兰佩叹了口气,便又含了满眼的泪,“……令主子您说,奴才是不是该替四公主,提前预备着些儿了?” “奴才还说呢,好容易纯惠皇贵妃的丧事快到百日了,四公主那孩子好歹能松一口气了;可是哪儿成想,三阿哥又……”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便预备下吧。只是这会子,兰佩你帮着多担待,便别多叫和嘉她再伤口上撒盐了去。” 兰佩便也点头,“那就奴才拿主意了。” 婉兮伸手握了握兰佩的手,“有你这样一位好婆母、好福晋,真是四公主和九爷的福气。他们啊,心里必定都有数儿的~” . 七月十四那天,浙闽总督杨廷璋进蜜荔枝七十二瓶,福建巡抚吴士功进蜜荔枝四十八瓶,两处恭进蜜荔枝一百二十瓶。 皇帝下旨:进皇太后蜜荔枝八瓶,差首领张义公进讫。 给温惠皇贵太妃蜜荔枝二瓶,裕贵妃等位蜜荔枝四瓶。 剩下的赐皇后蜜荔枝三瓶,令贵妃蜜荔枝二瓶,舒妃、愉妃、庆妃、颖妃、婉嫔、忻嫔、豫嫔每位蜜荔枝一瓶。慎贵人、林贵人、兰贵人、祥贵人、伊贵人、郭贵人、瑞贵人、和贵人、鄂常在、白常在,十位蜜荔枝十五瓶。 盛夏啖荔枝,自是美事一桩。可是因为这赏赐荔枝的谕旨里,内廷主位的排位频频变动,便因此反倒叫人对这荔枝的美味本身,没有那么欢喜了。 婉兮带着玉蕤接旨谢恩,婉兮便也不由得笑笑,“不过好歹,这次是从岭南直接进贡的鲜荔枝,数量多;倒不似上回,是咱们宫里自己好容易种活的荔枝树上掉下来的,一共才那么几十颗。” “这回啊,是怎么都够分了,每人尽可都尝尝鲜儿。” 玉蕤也道,“便连慎贵人、祥贵人两位贵人,还有两位常在也顾及上了,这也算皆大欢喜。” 婉兮却故意促狭地捅了玉蕤一记,“依我看,最欢喜的倒应该是你。” 玉蕤便脸红了起来,“姐又取笑我!本是皆大欢喜,为何偏我要高兴了去?” 婉兮眸光促狭二转,“……六月十九、六月二十五的时候儿,还是先说和贵人,后提到瑞贵人你呢;可是今儿啊,却变成了你排在和贵人前头啦!” 玉蕤彻底一张脸红得如火炭儿一般似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婉兮故意胳肢玉蕤,“瞧瞧,如今和贵人风头正盛,谁都以为和贵人正是盛宠;可是皇上那儿啊,却已然悄悄儿地把你排在和贵人前头啦。” 玉蕤垂首忍不住笑意,却也缓缓平静下来,“我自然要谢皇上的恩典,不过我更明白皇上这样做的心意。若不是因为姐,还有咱们即将下生的小皇嗣,皇上怎么会这样连着给我殊恩去。” 婉兮含笑拍拍玉蕤的手,“傻丫头……将你留在宫里,这一辈子陪着我,我已经亏欠你太多去。皇上若此,倒也叫我心下舒坦些儿。” . 这一日那拉氏接了荔枝,便传了和贵人来。 那拉氏将自己所得的荔枝里,辟出来一瓶,赏赐给和贵人。 和贵人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推辞,“这荔枝金贵,况且妾身已经得了赏赐,如何还敢再受皇后娘娘的赏赐?” 那拉氏轻笑一声儿,“你从西域来,荔枝却生于岭南。你便自然没吃过,也没见过。你得了那一瓶,怎么够你尝鲜儿去,怕是还没吃出来味儿,就都吃完了。” “这便别跟我推辞,拿去吃吧。皇上赏给你的是恩赏,我给你的就更是咱们关起门儿来体己的亲热了。” 那拉氏说着还笑笑,抬眸望向窗外去。 “不过呢,虽然我是中宫,却也只得了三瓶去。我宫里却有林贵人、伊贵人和你三个人呢。我若每个人都给,也不够的;我今儿啊,便偏些心来,单独给了你这一瓶去吧。” “你少时离去时,便也好歹遮掩着些,也省得叫她们两个瞧见了,心里再泛酸。” . 和贵人不由得抬眸,怔怔望住那拉氏。 从她进宫以来,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 更何况,这还用“单独赏赐”,来突出给她的恩遇来。 和贵人知道这会子或许应该笑一笑,至少也应该行礼谢个恩……可是她自己也不知怎地,就是觉着膝盖弯儿有些僵直,怎么都屈不下去。 脸上,便也跟着实在无法挂起“受宠若惊”的神色来。 她便依旧还是那么僵僵地站着。 那拉氏瞧着,当真是甚为失望。心底忍不住呲呲地冒火,无声呐喊着“不识抬举!”……可是,她还是强自暂且忍了。 “和贵人啊,你是不知道这荔枝有多金贵吧?‘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古往今来后宫宠妃,不过如此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似的?” 和贵人轻轻咬唇,勉强屈膝道,“……我们回疆,什么样儿好吃的果子都有。反倒是这荔枝,我吃着并不觉得怎样。不见如何甘甜,比不上我们的甜瓜;若说水灵,也没比我们的葡萄便好了多少。” “它是金贵,或许也只是对于运输之难吧?总之我的家乡,自然有的是比这好吃的果子去。所以,我当真不用再多一瓶;我反倒担心,皇上赏的这一瓶都吃不完。” 那拉氏举起手来就要拍桌子,真想大喝一声“大胆”……可是她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忍,她提醒自己,此时暂且要忍。 她面上的怒容便缓缓变成了一缕笑容,她耸了耸肩,“也是。我也早听说过,西域盛产瓜果,甘甜无比。你不爱吃便罢了,不过我既然赐给你了,你便拿回去慢慢儿尝尝。” “先前觉着不好吃,兴许是还没吃惯;多吃些,习惯了那味道,说不定便自然喜欢上了。” 和贵人蹙了蹙眉,勉强道,“那好吧~” 那拉氏这才欢喜了,点头笑笑,“知道明儿是什么日子么?明儿是七月十五了。皇上按例会在园子里看河灯……” 那拉氏眸光一转,“我听说,你们回部的女子,都善舞回旋?” (周末快乐~~还求小票票哟~~) 第2366章 26、下霜下霜,为何都下在了柿子上(毕) 这日傍晚,斜阳洒金。院子里福海畔,忻嫔领着八公主舜英,由乐容和乐仪陪着,沿着海子边岸,缓缓走着。 福海虽是园子里最大的海子,可却不像后海周边儿都是皇帝和后宫们的寝宫,人多眼杂;这福海周边儿,倒清静些。 只是今儿已然是七月十四,便是寻常清静的福海,此时也已经不清静了。 内务府、宫殿监还带着人在海子上装饰灯盏,以为明日中元节,皇帝奉皇太后、携六宫观灯所备。 忻嫔等人自是避开工匠,只在迢迢的另外一边水岸瞧着。 那海子当心儿,正紧锣密鼓忙着一处工程,已经初具模样,是一朵新搭起来的巨大金莲。 中元节放河灯,最多的自然是莲花灯。故此最大的灯台设为莲花形,如水中浮生,亭亭净植。 看见这巨大的莲花台,忻嫔不由得轻轻闭了闭眼睛,手里将八公主的小手攥紧些。 她没办法不想到七月十五又是七公主的生辰,而七公主的小名儿就是“莲生”……没法不想起,她当年那般算计周详,却反倒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叫皇上对那七公主疼爱尤多…… 故此所有的莲花,在她看起来,都觉着扎眼。 八公主手上被捏得有些疼了,她抬起头来纳闷儿地望住母亲,轻声道,“额娘,我手疼了。” 乐容见状忙上前来低声提醒,“主子……” 忻嫔这才深深吸一口气,松开了女儿的手儿,蹲下来替女儿搓着,“是额娘手重了,舜英不怕不怕。” 乐容与乐仪使了个眼色,乐仪便忙哄着八公主到一边玩儿去了。 乐容望着那水里的莲台,轻声问,“主子说,明儿晚上,和贵人会不会在这金莲台上起舞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若她不肯起舞,那这金莲台又是为何而建?这必定是皇后私下里都安排好了的。” 乐容便也笑了,“也是。难得有皇后抬举,令贵妃又怀着孩子,这真是天赐的良机。那和贵人自然该有点眼色,这样的机会不抓着,难道想在宫里一辈子不得宠,落寞终了么?” .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是小七的生辰,同时也是八阿哥永璇的生辰。 八阿哥永璇整整比小七大了十岁去,这几年在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也没怎么好好儿过过生辰。今年婉兮便特别请旨,将永璇也接回了内廷来,与小七一起过生辰。 九公主的生辰虽说是在七月十四,早一天,婉兮也都叫妹妹随着姐姐,一并在七月十五这天一起过,这便不必另外再靡费去了。 其实……若是小十四还在,他的生辰也就在两天后。从前便是连小十四的生辰,也汇总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一齐过的。可是今年,却终究还是少了小十四。 不过好在是还多了个永璇一起来热闹,这眼前儿一起过生辰的就依旧还是三个孩子了。 这日一大早,不光是永璇早早便来了,连福康安都天儿还没亮透呢,就早早进宫来了。 福康安这么积极,婉兮自是不惊讶,她只是忍着笑问,“麒麟保,你今儿怎么也跑来了?我才不信上书房里的师傅和谙达也放了你的假去。” 今儿也是永璇的生辰,又是婉兮去请假,自然能给一天的假;拉旺因身份特殊,师父和谙达们便也准了一天的假。 福康安在上书房为皇子、皇孙的侍读,每年便也都跟着守规矩,除了过年那几天,以及皇上的万寿节、皇太后的圣寿节之外,端午、中秋等传统节日之外,其余都是没有假的。 福康安扁了扁嘴,“我生辰的假也没请呢,我也改在今天了!” . 玉蕤进来听见了就笑,“哎哟,这生辰还有自己给随便儿改的呀?保哥儿自己乐意,怕你阿玛、额娘还不乐意呢!” 婉兮只是笑,其实倒是不惊讶了。七月初九那天九福晋进宫来,其实早就将这事儿说给婉兮了。 福康安的生辰也在七月里,却终究不是七月十五这一天。可是福康安却什么浑不管了,非要将自己的生辰的假也请在七月十五这一天不可。 生辰自然是没有乱算的规矩,更何况是傅恒家的嫡子。只是今年婉兮倒也容了福康安去——终究这会子四公主还给纯惠皇贵妃戴着孝,且九福晋还要帮着四公主开始提前给三阿哥预备后事,故此傅恒家里是没心情给一个孩子再庆贺生辰的。 与其叫他跟着家里哀哀戚戚的,也不得个乐呵,倒不如就跟着进宫一起热闹罢了。故此上书房那边儿,其实还是婉兮叫人去跟师傅、谙达们暗地里打好的招呼。 福康安冲着玉蕤扮了个鬼脸儿,也不说话,只转身就往外头奔,“莲生呢,怎么还没来呢?” 刘柱儿赶紧给蛐蛐儿使了个眼色,蛐蛐儿窜上去一把抱住了福康安,“哎哟我的康哥儿,这会子天还没大亮呢,咱们七公主还在婉嫔主子那边儿没过来哪!奴才忖着啊,七公主怕是还没起身儿呢,这宫里规矩严,可没的保哥儿天不亮就乱跑的啊~~” 从前进上书房前,福康安还能住在内廷里的时候儿,就是屈戌一块伺候他和拉旺的。后来进了上书房,福康安不得不家去,只白天进来上学;拉旺也叫婉兮托付给豫嫔了,屈戌这才改了差事。 虽说福康安不在内廷住了,可是跟屈戌的情分好歹还在的,这便给了屈戌个情面,却是直窜高儿往窗户外瞧,“那行,我暂且给你个面儿。不过你得到外头给我瞄着去,看拉旺来没来。我非得赶在拉旺前头去不可!” 这宫里啊,只要有福康安,就不用担心冷场。婉兮含笑放下心来,这便只抬眸望向玉蕤和刘柱儿去。 刘柱儿便又冲屈戌使了个眼色,屈戌这便哄着福康安到偏殿去玩儿了。刘柱儿忙上前回话,“一大早奴才就叫了蚂蛉儿和蚂蚱到外头去听信儿了。” 婉兮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玉蕤更是忍不住轻啐一声儿:“瞧瞧,这都什么蚂蛉儿、蚂蚱的呀?” 刘柱儿“哎哟”一声,忙虚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是奴才们私下玩笑惯了,今儿是公主们的好日子,奴才心下高兴,这嘴上就没有把门儿的了。二位主子可饶了奴才。” 玉蕤哼了一声儿,“你也甭一口一个主子地叫我,总归我在你面前儿是从没将自己当成什么瑞常在、瑞贵人的。你以后可别‘二位主子’这么叫,仔细我反倒跟你没完!” 婉兮便也笑,“他们那么闹,倒也情有可原。原本就是从屈戌变成‘蛐蛐儿’那,他们的名儿啊就彻底全都乱套了。我这么一听,也一时没听出来到底谁是蚂蛉儿,谁是蚂蚱了。” 刘柱儿便也笑了,“回主子,蚂蛉儿是马麟,蚂蚱是张朝恩。” 婉兮便也笑着点点头,“马麟的名儿,倒是谐音‘蚂蛉儿’,这倒也罢了;反倒是张朝恩跟蚂蚱也没什么关系啊。” 刘柱儿嘿嘿一笑,“他不姓张么?张跟‘蚂蚱’的‘蚱’字儿叫白了就是一个音了。况且这小子善蹦,原地一个旱地拔葱,脑袋都能过墙头儿去,故此奴才们就管他叫蚂蚱了。” 婉兮便也点点头,“如此说来,你叫这个蚂蚱去听信儿,倒是找对了人。” 刘柱儿噙着一抹子笑,狡黠地道,“……他们得了信儿,和贵人今早上已经早早预备起来了。主子都瞧好儿吧,今儿必定有一场好戏。” 玉蕤也是一声冷笑,“可不。今儿是咱们公主们的生辰,可得好好儿乐乐!” . 今儿一大早,那拉氏起的也早。 因今晚上皇太后必定从畅春园移驾回圆明园来,那必定得住回“长春仙馆”来。故此那拉氏一大早就得亲自监督着岛上的太监和女子们,洒扫归置,半点儿都不敢出了差错去。 忙完了这些洒扫,午时前后她就得到福海那边去,再亲自盯着那边儿的筵宴、河灯的预备。 这后宫的女主人啊,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说,还有皇家这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便是有内务府和宫殿监呢,不用她自己伸手,可是一应的事儿却也得她都亲自盯着才能安心。否则若是出了哪一点差错,皇太后便第一个会说她没本事当家。 可是,饶是今天还一大堆的事儿呢,她却也起身来第一件便问起的是和贵人。 “她预备得怎么样儿了?去叫她过来,再给我跳一遍。” 德格这便亲自去请和贵人了。 如同往常一样儿,便是那拉氏宣召,和贵人来得也都磨磨蹭蹭。不过今儿那拉氏倒没计较这个,她便坐到妆奁前,叫塔娜和梳头的太监来给梳妆,优哉游哉等着罢了。 她心情这样轻松,一来是因为今早上天色还早,毕竟还没亮透呢,和贵人还没起身呢也是有的;当然更要紧的是,昨儿和贵人的反应,倒是叫她心下满意。 虽说和贵人对她单独赏赐下的荔枝不那么待见,可是当她给和贵人说了今天的安排,和贵人虽有些抵触,不过却还是应下了。 塔娜瞧出来主子高兴,这便一边替那拉氏试着钿花儿,一边含笑道,“昨儿和贵人终于有些开窍了,终是明白在这后宫里,谁才是真正的女主。” 那拉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今儿看着自己的气色都好,这便越发显得年轻了些。 今晚月圆,本是中宫之相,便也合该她今晚心愿达成。 “她们回部啊,哪儿有咱们这么大的规矩?她从小儿又当自己是公主,自然更不懂什么尊卑去。这便进了宫,还当咱们这儿是她们自己家乡呢。” “不过这六个月来,我没断了给她紧皮子,一天好脸儿没给她去过!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在这后宫里,唯有听从我的,才有好日子过。” 塔娜便笑了,“和贵人终于学会听话了。虽然迟了些,六个月才学会;不过倒是恰好在这会子开了窍,倒也算一个好时机。”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终究都是后宫里的女人,在这后宫里耳濡目染六个月,也该明白了这后宫里生存的道理:凭她的身份,在这后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她便什么都没有。她眼见着旁人得宠,我就不信她甘心只那么看着。” “况且昨儿,她自己难道没发现那瑞贵人刚进了贵人,就排到她前面去了么?她便是再想跟永寿宫好,可是她也终究比不上人家瑞贵人去。她与其再跟着永寿宫转,自然还不如回到我跟前儿来。” 塔娜也是满意地轻叹了口气,“可不是么。奴才也觉着,皇上是昨儿赐下荔枝时,忽然在谕旨里将瑞贵人排在和贵人前头的,这便仿佛是冥冥之中皇上帮衬着主子呢,就是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和贵人对永寿宫死了心去,回来一心一意帮主子来。” 那拉氏听塔娜这么说,不由得心花暗放。 “是啊……终究我与皇上才是夫妻,便是上天襄助,自然也得帮衬着我这天子之妻;没的帮那群不过只是家中余财一般尽可随意舍弃的妾室去!” . 那拉氏心情好,便连挑选钿花儿都痛快。 今儿后宫穿吉服,头上戴“满钿”。她今儿选用的是一套点翠嵌珠宝翠玉蝠蝶花卉满钿。 这“满钿”便是相对于“半钿”来说,规制更高,佩戴钿花更多:钿子正面用十四块钿花、背面用一块钿花,共用十五块钿花。 初此之外,那拉氏因心情好,便又在钿花中又加入左右头围钿花,共计七块长方形钿花围成一圈儿。 这尤不足,那拉氏更在这二十多块的钿花上,又垂了流苏。 这样的在钿子上的“全副甲胄”,已是那拉氏年过四十之后,许久未曾有过的。 她今儿这么大费周章,没旁的,就是因为高兴啊。 装饰停当,德格含笑进来回话,说和贵人已经来了。 德格也自是会察言观色的,瞧了那拉氏“全副武装”的模样,自知道主子心情好,德格这便凑到那拉氏耳边格外通禀了声儿,“主子赐下的舞衣,和贵人是穿着过来的。” 那拉氏心下便又是一喜,一拍掌,“那还杵着做什么,快请进来吧。到外头明间儿,我要正正经经看她正式跳一回。” . 德格带和贵人去候着了,那拉氏站起身,塔娜替那拉氏又最后整理一番。 塔娜又是含笑,“昨儿奴才有幸看和贵人跳了一回。那还不是正式跳呢,身上的衣裳又舞动不开,奴才都觉着已是有些目眩神迷了;今儿和贵人再穿上舞衣,那必定又是更上层楼……奴才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相信皇上必定一观之下,便惊为天人。”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就因为她生得艳丽无双,又有胡旋舞的绝技,我知道她必定一击即中,故此才肯下这个重宝。” 那拉氏移步明间儿,远远看见和贵人穿舞衣静候。鬟髻高挽,纱衣若隐若现。最妙的是那垂纱的水袖,若旋转起来,必定是人已如莲。 那拉氏含笑点头,“可真好看,倒与那些西洋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壁画里的飞天,有如一辙。” 那拉氏满意地扶着塔娜的手,在座上坐稳,“来吧,便正正经经给我跳一回。叫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叫皇上一眼便失了神去。” . 这一个白日,婉兮的宫里过得已是热闹。 因是两位公主一起过生辰,皇帝赐下的是整套的“家什”。什么茶壶茶碗、桌椅板凳、纺车针线……全都是缩小了一号儿的,给两位公主过家家用的。 虽是玩具的性质,可因是内造办处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件件虽小,却都跟真的一般无二。而且因为体量小,反而更加显得精致巧妙。单独放着就是妙夺天工的摆设,动手使用起来,又是实用的家什了。 玉蕤见了都笑,“皇上这是做什么呢,这简直是在陪送嫁妆啦!” 婉兮听了便也抿嘴笑:可不是嘛,满人因重视闺女,所以都有“厚嫁”的习惯,陪送的东西都格外多。皇上这整套的“家什”送出来,真的跟置办嫁妆似的了。 婉兮便也含笑打趣,“那咱们就简单了,只需再亲手缝几床被褥,这婚事啊,就成了。” 玉蕤也是笑,与婉兮一起瞧着窗外正玩儿得高兴的几个小孩儿。尤其是七公主跟拉旺啊,这不已是小两口儿了嘛。 . 外头的几个小孩儿,福康安自是就围着小七打转;而永璇因十四岁了,都快娶亲了,再加上脚上不利索,这便跟几个小孩儿有些距离。那几个小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帮着九公主抓蝴铁儿、扑蚂蛉儿的,他就自己坐在廊檐下笑眯眯看着。 拉旺虽说也绕着小七转,却也不时过去与永璇说说话。 福康安可逮着个机会,瞄着拉旺又去与永璇说话了,这便趁着小七钻进花丛里的当儿,将小七给拉到一边去,避开了众人。 小七一双点漆般的眼瞳,静静亮亮地盯着他,“保保,你又要做什么?” 小七虽然是在问他,可是小七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惊讶,福康安就知道自己其实早被小七看透了。这便有些狼狈,咳嗽了声儿,揪了揪脑袋后面的辫子。 “我就是,想送你个玩意儿!” 小七便乐了,朝他伸手,“拿来吧。” 福康安在自己腰里摸了一圈儿,忽地一跺脚,“哎哟!今儿早上走得急,竟然忘了揣着了!” 说着这就有些急赤白脸起来。 小七却拉住他手臂,“你别急啊。一着急,脸就红得像个大马猴儿!” 福康安佯作气得瞪圆了眼,“你想说——我脸红的跟猴儿腚似的?” 小七被戳破,也不扭捏,只是笑出声儿来。 福康安连忙伸手一把将小七的嘴给捂住。他刚好容易将小七给单独带花丛里来了,小七这一笑,该叫拉旺给听见了! 小七被吓了一跳,直觉便想喊。不过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便只含笑闭上了嘴。 不小心之间,她的唇在他掌心里摩挲而过。 福康安登时一怔,转头盯住小七,眼珠儿都不会转了。 小七没明白是怎么了,赶紧扯掉他的手,不过还是配合着他,放小了声儿,“保保,你干嘛呢?傻啦?” 福康安将手收回来,愣愣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儿,半晌才说,“……你的嘴唇儿,可真软啊。” 小七终究才四周岁,哪儿懂他说什么呢。这便又要笑,“哎呀你个傻保保,难道你的嘴唇儿是硬邦邦的么?那不成了鸟儿啦?那你说,你想当什么鸟儿,啊?” 福康安就又盯着小七的嘴唇儿看了好半晌,莫名地红了脸别开头去,“我的嘴唇儿……你不会碰碰?碰碰就知道了。” 小七挑了挑眉,却又是悄声地笑,“呸!我就知道你唬我呢!我要是碰,你必定张嘴咬我——你就是个狗,跟阿斯兰当兄弟。” 福康安爷不知道怎地,心下的欢喜忽然就落下去了。他转过身儿去,就不说话了。 小七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转过去哄他,“保保……你生气啦?” 福康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莫名叹口气,“谁生气了?” 小七便嫣然而笑,“好啦。我知道是你忘了揣给我的玩意儿,你就不高兴了。没关系的,便是今儿忘了,你赶明儿进宫来再给我带来呗。” 福康安这才又神气活现了,冷不防一把抓住小七的手,伸手指头在她掌心里挠了挠,惹得小七又是笑。 掌心里的痒痒还没完,她就觉着多了个东西。 不大,四四方方,硬硬的。 小七赶紧收回手来看,只见是个小木头盒儿。 小七便笑了,“原来你带了?” 福康安这才抱着小胳膊,满脸得色地轻哼,“当然带了……给你的玩意儿,我什么时候儿能忘过?刚刚,不过唬着你玩儿罢了。” 小七冲他做了个鬼脸,便连忙打开,“是什么呀?” 就一个小盒儿,里头跟江米面儿似的白面儿。看着可朴实无华了,跟福康安往常送玩意儿的风格,一点都不一样。 福康安却紧张地紧盯着小七的脸,“你……不稀罕?” 小七耸耸肩,“没有啊,我就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呀。”小七使劲儿想了想,“你不会是……临时到厨房里去,装了一小盒江米面儿,就来糊弄我了吧?” 小七可瞧见了,他方才送给永璇和啾啾的,都是镶金嵌玉的好玩意儿。永璇的是一枚镶了宝石的“千里眼”;啾啾的是一瓶南洋进贡来的“蔷薇水”,那瓶子可是透明的、嵌了粉红碧玺的、最金贵的痕都斯坦的玉瓶儿! 福康安心下便揪紧了起来,“……你先别急着不稀罕,你先听我说!你,你闻闻!” 小七抬眸瞪他一眼,“干嘛叫我闻?你当我是啾啾呀?” 福康安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急得跺脚,“哎呀,谁把你当啾啾啊?叫你闻,你就快点闻,不行吗?” 小七那点漆一样的眼珠儿便绕着他打两个转儿,“……你又安的什么鬼主意?我爱咳嗽,额涅可不准我扑腾灰儿去,说那些灰儿啊、面面儿啊的,我吸进鼻子里就更容易咳嗽了。” 福康安都快哭了,“你咳嗽,我不是最心疼的吗?我恨不得替你咳嗽了,肺子咳嗽出来都愿意,我怎么还能故意惹你咳嗽去?” 小七这才笑了,小小嫣然绽放在颊边,如海棠花儿一般粉红娇艳。 “行,那我闻。额涅便是再不叫我扑腾灰儿去,可是保保的不一样,我不怕。” 小七说着便轻轻凑上了鼻尖儿…… 小七终究才四周岁,力度没控制好,鼻尖儿直接挨白面儿上去了,闹了个白鼻子尖儿。可是她却笑了,小小欢呼,“柿饼子!” . 福康安心下终于可以满足地叹息,却是盯着眼前这白鼻头的小人儿,止不住地打心坎儿里笑出来。 她这会子像个什么呀,小狐狸,还是小猫儿呢? 总是乖乖的,软软的,可其实骨子里十分淘气,更是聪明得有时候叫他想狠狠捏她一把。 不过……却总是这么软软的乖乖的,叫他都狠不下心来掐啊。 仿佛怕自己心底里那点子酥软都在面上泄露出来,他便反倒故意板起脸来,“你终于闻出来了?那叫‘柿霜’,可是我从柿饼子上,一点一点儿刮下来,存在小盒儿里的。你知道就为了攒这么一小盒儿,我用了多少柿饼子么?” 小七不由得挑眉,“多少?” 福康安又叹了口气,“七大筐!” 他将手伸到小七面前来,指着手指头上几道口子,“你看,就为了用刀刮这柿霜,我手都割破了!” 小七便也惊讶了。一个柿饼子上,统共才有多一点儿的柿霜呢。虽然眼前看着就这么一小盒儿,可是要积攒起这么多来,当真得费不少柿饼子去。 小七便垂下头去,连忙攥住他的手来,凑在唇边吹气儿。 小七轻声道,“你干嘛弄这个呢?” 福康安哼了一声儿,“……那年,拉旺回他们家去。你就给了他柿饼子啊。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稀罕这玩意儿。” “我自己回家也啃柿饼子去,却当真没啃出什么特别来。我就问我阿玛,这柿饼子有什么好处。我阿玛说,那上头的柿霜是药材,能治病,尤其管咳嗽。” “我就想明白了,你爱吃这个,是因为这个对你身子好,治你的咳嗽。我就想着,那我能送你点什么呢?就送这个吧。” 小小的小七,这一刻只觉鼻头有些酸了。陌生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臆之间冲撞,叫她不知是何物。 她便下意识抬手去揉鼻子。 不成想,这样儿反倒叫那粘在鼻头儿上的柿霜面子都进了她鼻子里了。她之前忍住了笑,忍住了叫,却着实忍不住鼻子这一痒——她一个大喷嚏便打了出来。 福康安想捂着也是晚了,外头的人便都听见了动静。 啾啾登时大喊,“姐姐在那!” 不多时便脚步声踏踏,拉旺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平素清骨静气的拉旺,这一刻却忽然眸光幽暗,上前轻轻扶住小七,回头便瞪向福康安,“麒麟保安答,你做了什么?小七她为什么会打喷嚏?” 啾啾跑得慢,奔过来却先奔着小七手里的盒子去了。还是她鼻子灵,一闻就叫唤,“涩,涩!涩柿子,不要!” 晒柿饼子的柿子,在做成柿饼子之前,如果没熟透的,会涩。啾啾对气味格外在意,曾经尝过一口,被涩着了,这便以后再遇见这味儿就不喜欢。 拉旺便微微一眯眼,接过来轻轻一闻。 拉旺一双黑瞳便更加幽深,“麒麟保安答,今儿你送小七这个?” 福康安有些尴尬,便反倒带了点小蛮横,高高抬起下颌来,“你管得着么?” 两个男孩子之间的气氛又有点儿不对,小七担心地上前,一手拉住一个,“保保、旺旺,你们又怎么啦?” 福康安忍不住嘚瑟,“他必定送不出比我更好的玩意儿来了,他心下不平衡了呗!” 福康安直直盯着拉旺的眼睛,“我说拉旺,看你这么生气,该不会是你想送给莲生的,也是这个吧?不过可惜啊,你晚了,被我给抢了先儿了!” 拉旺抿着嘴不说话。 福康安便又笑,“嘿,被我猜对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的主意,也必定是绕着这柿饼子的。因为你总觉着,这柿饼子是你跟莲生独有的秘密!” “不过真可惜呀,小爷我就是聪明,我就是不觉着那是你独有的秘密。我就抢先儿了,你能怎么着吧?” 拉旺面色微微泛白,“麒麟保兄弟,你我一起长大,可你是想叫我与你打一场,是么?” 福康安登时蹦起来,“打就打!咱们在上书房时,背书、比箭,何尝没打过?那今儿当着莲生,便也没什么打不得!” (求亲们的月票,谢谢~) 第2367章 27、惟愿你年少(毕) “谁要打架呢?来,到我眼前儿来,跟我说说。” 人影一分,婉兮扶着玉蕤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几个孩子一见是婉兮来,便都不说话了。拉旺和福康安两个更是各自向左右别开头去,谁也不瞧谁,却都不敢再滋毛儿了。 婉兮瞧着两个小阿哥,这心下也是忍不住叹息。 法子早就想了,从去年麒麟保满了五周岁,要进上书房念书了,她便已经将麒麟保从宫里送回家去了。如今麒麟保也只是每天白天才进宫来念书,且上书房在前朝呢,又不在后宫;便是在园子里,也在“洞天深处”,并不在内廷。 这已是将麒麟保跟小七分得够远的了。 只不过,便如这生辰、年节的,傅家因是皇后丹阐,又有傅恒,故此身份特殊,福晋和子弟们便总能进宫来请安、参宴,故此这一年之中麒麟保总难免会跟小七再见几面。 ——其实所有的关键,都已不在大人们能做什么,而是小孩儿自己的心了。 原本小孩儿都贪新鲜,又尚在年幼,这样已经被分开了,按说应该慢慢儿疏远下来了才是。 可终究,还是孩子们之间的情分太深;又或者说,这几个孩子终究都是重情重义的天性儿使然吧。 玉蕤悄悄儿努努嘴,将那小木盒示意给婉兮。 婉兮冲玉蕤点了点头,缓缓走上前去,摊开手,“这是什么呀?小盒儿朴拙无华,却看着率真可爱。” 小七忙将小盒放在母亲掌心,有些不安地望着母亲的眼睛。 婉兮拿过来,没打开,只轻轻凑在鼻息闻了闻。 其实孩子们在花丛里这一通闹腾,前后原委哪儿能逃得过太监们去。蛐蛐儿他们早都探听明白了,私下已是回给了玉蕤。玉蕤忖着这事儿倒不便她来处置,这才委婉地回给了婉兮去。 婉兮自然已经知道了这小盒儿里是什么,也明白就是因为这小盒儿里的东西才叫一向好脾气的拉旺也按捺不住了。 婉兮闻完了,点了点头,回头问福康安,“麒麟保,这是你制的?” 福康安咬着嘴唇,高高扬起下颌,“是!”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你是用刀刮的?什么刀啊?” 福康安有些愣,“刀?就是我吃肉的小刀呗!” 婉兮便笑了,指了指他腰上,“就是那把咯?我倒是记着,你这把刀还是那年拉旺他家去的时候儿,送给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用拉旺的腰刀,替小七制了这柿霜喽?” . 福康安登时便窘了,抬眸心虚地望了婉兮一眼,又赶紧瞟了拉旺一眼,便伸两只手将腰上的刀给捂住了。 “我!我给忘了……” 已是习惯了将这柄小刀每日里挂在腰间,每日吃饭切肉的时候儿都离不了。若说使得顺手,便没有旁的刀比得上这一把,故此刮那柿霜的时候儿,就想都没想便用这把了。 可是这会子回想起来,倒是有些难堪了。 婉兮却笑,“瞧,还要叫嚷跟谁打架么?” 婉兮伸手,一左一右将福康安和拉旺都给拉回来,一左一后拢在身边儿,“你们两个啊,从小一起长大,便不是亲生手足,可是彼此都将对方当成了最珍重的安答兄弟去。” 婉兮轻轻抚着拉旺一张伤神的脸,“拉旺你瞧,麒麟保一向嘴硬,可是他心下却是个最柔软的。当年你将这腰刀给他的时候儿,他就说不稀罕要,可是等你走了,他却是独个儿站在道边儿哭得最惨的那一个。” “等他回来,这刀就宛若镶在他腰上了,没有一天离过身儿去。” 拉旺一听,眼睛顿时也有些润了。拉旺深深吸一口气,主动向麒麟保伸出手去,“麒麟保安答,今儿说打架,是我先说的。我向你道歉。” 福康安脸上还有些绷着。 婉兮又轻叹一声,歪头盯着福康安,“你呢,说什么要打要争的,可是还是用了拉旺给你的小刀……拉旺在你心里,其实比你自己能意识到的还更重要。只是你现在年岁还小,还没明白罢了。” 福康安便有些怔住。 拉旺的手伸出去了,就在半空里悬着,福康安却还不开面儿。小七在旁边看见了直着急,忍不住一声清喝:“保保!” 福康安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也伸出了手去,与拉旺堪堪一握。 “算了!今儿我虽然没什么不对的,可是——我也不该跟你约架。要想打,咱们日后到箭亭去打去!” 婉兮无奈地笑,“你还来?” 福康安这才抿住了嘴不出声了。 婉兮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小子到花影下的石凳上去坐。 婉兮这才缓缓与福康安道,“我方才问你用的是什么刀,还有另外一重说法:这刮柿霜呢,是有讲究的,不能用金铁刀刃,得用竹片儿。你闻闻,用金铁刀片刮下来的,是不是闻着,便染上了铁生味儿去?” 福康安一怔,终究才是六周岁的孩子,只知道用刀刮柿霜,哪儿还懂那么多讲究呢。 他接过来,凑在鼻息下一闻,便也微微一皱眉。 “我刚刮完的时候,绝对不是这个味儿。那时候都只是清甜的味儿……” 这会子,那铁生味儿都泛出来了,有些都盖过了柿霜本身的清甜味儿去,有些发腥了。福康安自己的面色登时也沉了下来,再也没有之前那会子的神采飞扬。 婉兮便也轻叹了一声儿,拉过福康安的手来,柔声道,“令阿娘知道,麒麟保这么用心为小七制这柿霜,是为了给小七的生辰庆贺,也更是为了小七的身子好。麒麟保的心意啊,令阿娘都明白,小七也明白;只是小七终究今天才四生日啊,她明白得其实没那么透彻。” “而且呢,这会子才是七月。小七在这大夏天儿里,倒是不咳嗽的,是到秋天的时候儿,她才能咳嗽。这柿霜便也要到那会子才派的上用场去——可是这七月还是热啊,柿霜一来在大夏天里不好保存,二来它原本也沾了铁生味儿,若久存了,便必定腥味更重。等到了秋来,怕是都不能用了,那反倒糟践了。” 福康安终是按捺不住地担忧起来,一双眼有些惶恐地盯紧了婉兮去。 婉兮也是心疼,便又轻叹了一声,“所以令阿娘想问问麒麟保呢,这盒儿柿霜,麒麟保可不可以转送给令阿娘用用?” “令阿娘啊虽说不咳嗽,可是这会子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小孩儿,在这大夏天里就容易上火。这两天啊,嘴里都生了点儿口疮。这柿霜啊,不但管咳嗽,治这口舌生疮更是灵药——令阿娘正用得上这个。” “况且这一盒柿霜是麒麟保亲手制的,令阿娘用起来,这口疮便好得更容易……麒麟保说,可不可以呢?” 该如何叫一个孩子放弃他不应该争的,同时却要尽量少地伤到这孩子的心去呢?婉兮希望将自己叉进来,将直接的冲突缓冲了去。 福康安有些犹豫。 婉兮便也不急,只是先歪头问自己闺女,“小七,这是麒麟保送你的生辰贺礼。那额涅给用了,你肯不肯?” 小七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上前双手捧住婉兮的面颊,“额涅嘴里疼了么?给女儿看看。” 婉兮含笑拥住小七。 这孩子是她的长女,更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孩子,婉兮心下与小七的情分总是更深更浓,母女两人也最是贴心。便如她肯将自己的所有都给了小七去,小七对她也有同样的心。 小七都答应了,福康安这才咬了咬牙,“是我没做好,令阿娘便用了吧。下回等秋天来了,我再做更好的!” “真是好孩子。”婉兮欣慰不已,伸手也拉住福康安去,“可是你下回做的时候儿,可别再自己鼓捣了,你先跟令阿娘悄悄儿说一声,令阿娘教你。” “这制柿霜的讲究甚多,除了不能用铁刃,要用竹片之外;便是第一层刮下来的柿霜,也不能这么直接用了,还需要再加工精制。” 福康安张大了眼睛,“还要怎么做?” 婉兮轻叹一声,“还得将头一遍刮下来的柿霜啊,用四十目的筛子筛细了,放锅内加热融化,成蚀状时,倒入模子里。晾至七成干,用刀铲下,再晾至全干,刷净……若此,方成能药用的‘柿霜饼’去呢。” 福康安登时瞠目结舌,“还要这样多名堂?”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替他擦汗,“都说药食同源,可哪里是食物拿过来直接都能当药呢?将食物变成药用,中间必定要经过特别的手法,将那药用的价值扩大化,才可以啊。” 福康安有些丧气,“……我做不好可怎么办?” 婉兮轻轻点头,“别急,到时候儿令阿娘教给你。” 福康安这才终于心平气和下来,不得意,不黯然,也不惊惶和担心了。 婉兮这才歪头,又去安抚拉旺。 晚一步安抚拉旺,不是有先有后,而是因为婉兮心下有底,拉旺的性子更沉稳些。况且那已是自己的女婿半子,便留在后头说罢。 婉兮的目光瞟过去,拉旺自己已是红了脸,上前忙道,“……阿娘,拉旺知错了。” 婉兮含笑点头,“麒麟保说,拉旺也给小七预备了柿霜?拉旺告诉阿娘,麒麟保猜对了没?” 拉旺登时面色大红,眸光闪烁地望了小七一眼,便极快躲开。却也还是坦率地用力点了点头。 婉兮便笑了,“瞧,你的心思啊,便是小七和阿娘都没猜着,可是麒麟保却是一猜就准儿。这足见你们两个从小亲如兄弟,早已是心气儿相通。阿娘觉着,这份兄弟情分值得珍惜,拉旺说是不是?” 拉旺便也深深点头,“阿娘说的对……我有六个哥哥,可我从小便进了宫,倒见不到哥哥们。多亏有麒麟保安答,才叫我体会到什么叫兄弟之情。” 婉兮心下都是感动,伸手将两个阿哥的手都拉过来,给攥在一起。 “拉旺和麒麟保都是好孩子,阿娘真喜欢你们两个。” 两个小阿哥望向对方,虽都红了脸,不过却也终究都是相视一笑。 婉兮却垂首静静想了想,缓缓道,“麒麟保想送给小七的柿霜呢,阿娘给用了;拉旺,那阿娘问问你,你备的柿霜,可不可以也给阿娘用用?” “缘故是与麒麟保相似的——还是因为这还是大夏天呢,这会子制备的柿霜,怕不好保存了。这会子小七用不上,若坏了,倒糟践了。” 拉旺只微微犹豫了一下儿,便用力点头,“阿娘既用得着,那自然进给阿娘用吧。” 婉兮这才欣慰点头,叫玉蝉和玉萤去端西瓜来,“瞧你们在外头都玩儿了这么一头一脸的汗。都吃点西瓜,水灵水灵。” 两个阿哥自然是捧过西瓜来就酣畅淋漓地啃,婉兮亲自照顾两个女儿。婉兮一边给啾啾抠着西瓜籽儿,一边含笑对小七说,“说到那柿霜,其实这西瓜里也能做西瓜霜。只不过那个工艺更繁复……不过你好歹吃两口西瓜,自也是好的。” . 几个孩子玩儿得也累了,婉兮吩咐各自的嬷嬷都带去歇晌了。 婉兮自己也歪在炕上。如今怀着孩子,不敢在殿内多用冰箱子去,更不敢用那西洋的机械扇子,怕风太直太硬了。 玉蕤便走过来,亲自给婉兮扇着扇子。 婉兮舒服,便含笑闭目养神。 玉蕤也是轻叹一声儿,“姐终究还是将拉旺阿哥和保哥儿两人的柿霜都给要下来了。” 婉兮闭着眼轻轻点头,“……既然心意都撞在一起了,这会子便是将谁的给小七使去,都会伤了另外那个孩子的心。索性便都要下来了,都给我使罢了。” 玉蕤叹息着轻笑,“姐当真是用心良苦。” 婉兮轻轻勾了勾唇角,“便如那柿子本身,有甜也有涩。总归得用了法子才能将那甜味和涩味给融在一起去。这才有柿饼子这做法儿啊。” 玉蕤也轻叹了一声儿,“只能庆幸,咱们七公主还小呢。这才四生日,什么都不懂呢。” 婉兮也是点头,“再过两年,便是他们长大了,皇上却也可以正式下旨指配。到时候儿这话能说开了,便也好了。” 玉蕤这便也含笑点头,“只是这会子咱们九公主也两生日了,倒没见皇上急着给九公主指婚。” 婉兮便轻啐了一声儿,“你个小蹄子,还巴望咱们啾啾也这么快定了婆家去么?小七那么早指婚,我都已经舍不得;如今前朝再无用兵那样的大事,我便乐得再晚几年。” 玉蕤便也点头,“也是,四公主当年指婚,也都是四岁的时候儿了。咱们九公主啊,还早呢。” 婉兮和玉蕤心下还都有一句话没说:九公主也还没种痘呢啊。 皇子公主们多是在两周岁前后种痘,只是皇子是男孩儿,身子骨硬朗些,故此种痘的年岁要比公主们早一点;公主们一般都是在三岁前后才种痘的。便如乾隆二十一年诞生的七公主,就是在乾隆二十四年二月种痘。 这样算来,今年已经满了两周岁的啾啾,明年开春儿便也该种痘了。 终究小鹿儿才去,婉兮和玉蕤便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去。 婉兮心下便也又想了想九福晋几次进宫那委婉道来的心意——若能将九公主指给麒麟保,或许也是一桩好事儿吧。一来能叫她与九爷一家的情分得以延续;二来说不定又能叫麒麟保将心思从小七那挪出来。 不过一切这会子说还太早,总得等啾啾四五岁去再说吧。 . 午后,日光微斜时,中元节的晚宴终于在福海水中心儿的“蓬岛瑶台”开场。 这“蓬岛瑶台”便是按着神话传说里的蓬莱三仙岛而建的,海子中心儿同样用山岩造起三座岛,分别名为:方丈、蓬莱、瀛洲三岛。岛上楼阁也皆做仙山楼阁的模样儿,在暮色里若隐若现,俨然天上楼阁。 皇帝、皇太后和后妃都乘船到达“蓬岛瑶台”。船只停泊的码头,待会儿也正是皇帝要带着众人放河灯的所在。 婉兮下了船,回眸便瞧见了那水中升起的巨大莲台。 玉蕤也瞧见了,便低声一笑,“看起来倒是像足了当年南唐后主李煜为窅娘所建的那个莲台。如此说来,咱们的皇后主子虽说不屑汉学,不过倒也为了今晚这一场安排颇费了些心思,怕是连汉人的书也仔细翻了。” 婉兮淡淡一笑,“只是汉学源远流长,含义深邃。最怕的就是望文生义、断章取义,只学到了皮毛,却完全没有领会内涵。” “轻慢汉学,只肯学皮毛的,怕终究到头来,反倒会自掘坟墓了。” 玉蕤淡淡一笑,“那咱们可就拦不住了。不过看人家自以为是地表演罢了。” . 殿中,以皇太后宴桌为中心,那拉氏与婉兮各自为首,左右列座。 皇帝依旧亲自伺候在皇太后桌边儿。 内廷主位皆列座,唯有和贵人的宴桌空着,这便有些扎眼。 婉兮便含笑朝那拉氏点头为礼:“今儿却不见和贵人。妾身斗胆请问主子娘娘,和贵人今儿可怎么了?” 那拉氏这般盛装而来,面上都泛着珠翠之光,矜傲地抬高了下颌睥睨婉兮,“有劳令贵妃你动问。不过和贵人终究是我宫里的贵人,她有什么事,我心下都是清楚。令贵妃此时怀着皇嗣,临盆的月份又已近了,已是不宜再擅动思绪,便不劳令贵妃挂怀了。” 婉兮淡淡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和贵人是主子娘娘位下学规矩之后,进封的贵人。和贵人一应自是都由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不掩得意地轻哼一声儿,瞟了婉兮一眼,这便别开了头去。 少顷,皇帝在水边拈香归来,盛宴正式开始。殿外阶下,乐声奏起;水上便由官女子、内监等先放起河灯来。 水中放灯,最多见的便是莲花灯。以纸折成莲花形,花中放香烛,静静托在水上,随波缓缓而去。 水中又有内监们撑开了小船,用长篙拨动水面,令海子上形成浅缓的水流,令河灯能徐缓前行,又不会稍纵即逝,或者被水浪打翻。 殿上的主位们便一边听着乐曲,观赏着河灯,开始用膳。 菜过五味,众人肚子里已是都有了底儿,吃喝便已是次要,都集中起精神来欣赏河灯。 便在此时,那座莲台之上,倏然灯光大盛——便整个海子上所有的河灯的光芒,全都合在一起,都不及这莲台上的闪亮。 这便倏然间,海子上所有的莲灯都失去了颜色。叫人想不看向那莲台,都不行了。 为了营造这样的光亮,那莲台上灯烛尤多不说,周遭莲瓣上更是都镶嵌了水银玻璃的镜子。十多面镜子一起反光,当真是叫灯光暴涨了十倍去。 只是这冷不丁明晃晃的起来,便叫人有些刺眼。皇太后年岁大了,尤其有些不适应,忙伸手遮在眼前,挡住那明晃晃的镜子去。 “这是做什么?明晃晃的,叫人都睁不开眼了。” 皇帝便将手上的“金三镶玉箸”向桌面上一拍,“胡世杰,去问内务府大臣,叫他们明白回话!” “皇额娘、皇上,不必问了。” 那拉氏见状忙起身,却是微微含笑,从容上前。微微半蹲行礼,“此事,妾身事先知晓。之所以安这镜子,都是因为这夜晚的海子上光暗,为了能叫皇额娘、皇上看得清楚,这才用了玻璃镜子来反光。” 见是那拉氏安排的,皇太后心下颇有些话,却也还是忍住了,只瞟了皇帝一眼,便都没说。 皇帝却轻轻蹙了蹙眉,“皇后是孝心。只是今晚是七月十五,天有皓月,水有莲灯,这上下天光难道还不够么?何必用这样的盛光刺眼来?” 那拉氏依旧自信地笑,“天上皓月,水中莲灯,自然是年年都有,皇额娘和皇上怕是也都看腻了。今晚上,那莲台上却更有人间美景,当真可称‘人间可得几度闻’,值得皇额娘和皇上借这盛光仔细看清楚,方不辜负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哦?原来是皇后为皇太后和朕安排下了特别的心意去?” 那拉氏登时满面都是笑,“果然知妻莫若夫。妾身的心意,皇上都能知晓。” (还要亲们的小月票哟~~) 第2368章 28、皇后,你好大的威风!(毕) 皇帝便淡淡耸了耸肩,“皇后既然着意准备了,那便呈上来吧。” 皇太后因在当中正座,那莲台上水银玻璃镜子的反光正是直冲着皇太后的,皇太后被刺得睁不开眼睛,这便勉强忍着,约略偏转了些儿,眯眼蹙眉。 “皇后,赶紧着吧!” 若再晚一会子,她这双老眼便不用留着了。便是再好看的,她怕到时候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拉氏见皇上和皇太后二位都如此急迫,心下自然更是欢喜,这便转头望一眼塔娜。 塔娜含笑行礼,这便转向后殿去请和贵人出场。 阶下,南府学生们的管簧先起,乐声柔曼悠扬,仿佛又将人带回了江南水乡。 婉兮转头,望向身畔的语琴。 语琴看了语瑟一眼,语瑟忙低声道,“回令贵妃娘娘、庆妃娘娘,南府所奏乐曲便是根据王昌龄《采莲曲》所编排来的乐曲。在江南,传说这曲调正是南唐后主亲自做的。” 婉兮轻轻点头,转回头来,望向那原本莲灯月影的水面——本是一场曼妙夜色,此时却都被莲台上刺眼的强光抢去了景致,变得一片黯然失色。 “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采罢江头月送归。”婉兮不由得垂首,轻轻吟诵那诗句。 婉兮吟罢略顿,偏首去望语琴,“姐姐,王昌龄的诗,这一首《采莲曲》又比之那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何如?” 语琴轻轻挑眉,也是不由得轻轻一叹,“是啊,王昌龄这一首《采莲曲》,古往今来也是多人称颂。可是我倒是仍旧更爱他的边塞诗。” 语琴偏首向婉兮望来,“王昌龄,论诗文者,倒是将他并入‘边塞诗人’。故此若说《采莲曲》,我还是喜欢他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又或者‘秦时明月汉时关’、‘不破楼兰终不还’!” “姐姐说得好。”婉兮伸手过来轻轻握住语琴,“今日若需献舞,若非要用王昌龄的诗来伴,原本有更好的意头。朝廷耗时六年,平定西北,多少秀丽江山、多少壮志豪情,都可在这一舞中展现。” “便是和贵人献舞,那胡旋舞原本也是节奏明快,更适合热烈奔放,慷慨激昂,这会子却如何成了这江南的婉约细柔,小情小调了去?” 语琴便也是叹口气,“谁说不是?原本还有现成儿的更高明的主意,她偏选了个最笨的。” . 半晌了,和贵人也不见出场。 那拉氏是叫塔娜去请的,那原本是她最信得过的官女子,可是竟然还是半晌没来,她心下便颇有些不妥帖。只是以她中宫的身份,又不便自己离开去看,这便面上极力堆着笑,却终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向那穿堂的门。 还是没有动静。 那拉氏有些急了,这便向德格又使了个眼色。德格一礼,忙疾步便走过去。却刚走到穿堂门口,就见那门帘一挑,和贵人已然姗姗而来。 本就生得明艳无双的女子,身披艳丽若霞的轻纱舞衣,便还是尚未起舞,只是这翩翩而来、水袖被水上凉风扬起的模样,便已然惊若天人。 婉兮看着,眸子都不由得跟着一亮。这世上但凡美丽的人和事物,总是会叫人心下由衷欢喜。 这一瞬之间,那拉氏的眸光将在场所有人面上都扫了一圈儿,尤其是皇帝与婉兮的神色。 只是皇帝依旧是那个模样儿,凡事面前都是面淡如水,薄薄的唇角轻轻勾起,看不出什么喜怒变化来。 倒是婉兮面上无法掩饰的惊艳,给了那拉氏极大的信心去。 那拉氏这颗心最后悬着的那一点儿,终于稳稳妥妥落地儿。她便也坐得更直,将中宫的气度摆得更稳,眸光含笑,远远看着和贵人,等着这场大戏的开锣,等着一切按着她的安排顺利摘下那颗果子。 直到,她忽然瞟见了跟在和贵人背后的塔娜,那一脸的惊惶。 那拉氏面上的笑容便一僵,可是这样隔着远,她没办法明白塔娜那是什么意思。这一闪神的工夫,和贵人便已经上了莲台,朝皇太后和皇帝这边盈盈下拜。 美人美衣,更美的是那人在水风中飘然若仙的曼妙姿态。 人人都等着和贵人起身而舞,却忽然听见——和贵人爆出一声悲泣。 “妾身翊坤宫贵人和卓氏,求皇太后、皇上赐死!” . 举座皆惊。 那拉氏砰地起身,两眼圆睁,瞪住和贵人,“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儿?!” 皇帝长眸轻眯,看了看那拉氏,这便起身向皇太后一礼。 皇太后一惊之后沉声道,“有什么事,到后殿去说罢!” 皇太后说罢,怒气冲冲起身,先朝后殿去了。 皇帝也冷然盯了那拉氏一眼,却是吩咐,“舒妃,朕将和贵人交给你,你去带她来后堂。” 少顷,皇太后、皇帝、皇后与和贵人等人都进了后殿去。正殿里,一班内廷主位不由得私下里窃窃耳语,都在猜他们在后头说什么。 婉兮轻轻垂眸,携了语琴的手,“这里有有些气闷,姐姐,陪我到外头散散。” 语琴便也点头,与颖妃、婉嫔打了招呼,这便与玉蕤一左一右,陪着婉兮出了正殿去。 . 出了正殿,远离了那一片过于炫目的人间灯火,走近水岸,才更见清月悬于头顶,月光与灯影共蹁跹徘徊。 婉兮轻叹一声儿,回眸望语琴,“今晚是中元节,又是佛家盂兰盆节。便是伴着这样的月光与灯影,才最是合适今晚的气氛。” 语琴也是一声叹息,“谁说不是。还都说今晚鬼门大开,故人重归;若照得那么明晃晃的,虽能叫鬼魅勿近,可是却岂不是叫家中故人也难以归来了?” 婉兮努力一笑,按着玉蕤的手,缓缓在水边蹲了下来。 她的身子已是到了这个月份,按说最是忌讳做这样的动作的。若是换了平日,语琴和玉蕤必定都拦着。可是今晚……两人便也都由着婉兮了。 婉兮努力地微笑,伸手在自己袖口里缓缓取出一艘折叠在一起的纸船来。 纸船最大的好处,是折叠得法的话,平时就是薄若一张纸;而当使用的时候,撑开了,便是一艘鼓鼓的船。 婉兮的纸船,是一只小鹿的形状。 ——尽管,看上去也像是一匹马,或者一头羊,以至这世上任何的四足动物。 可是语琴和玉蕤却都明白,那只是一头鹿,一头——独一无二的鹿。 婉兮见语琴和玉蕤都不说话,她自己倒是努力地“扑哧儿”一笑,“唉,我是实在叠不出来这带腿儿的,所以实在没招儿了,这四条腿是画的纸片儿粘上去的。” 她小心地将小纸船撑开了,露出那船肚子里还有一堆的小纸片儿来。 那便都是她用手叠不出来,便也同样都是用笔画出来的。 语琴和玉蕤都说不出话来,泪眼映着灯影,一起朦胧。隐约都看得清,那些纸片上分别画的,都是各色各样的饽饽…… 语琴一声哽咽,再也忍不住,已是滴下泪来。 她记得啊,小鹿儿进“五福堂”种痘之前,跟婉兮定好了等出来的时候儿,要吃那么多好吃的。可是他——再没能走出来,那些好吃的,便都再没吃着。 ——婉兮画的,便是当日承诺给小鹿儿的那些饽饽。 婉兮努力含笑,在小船里点燃了烛火,再将纸船放下水中。自己极力伸手去亲手拍动水花,叫那小船能顺利随着水波,飘摇而去。 夜色幽幽,小船上的烛火是那样一团小小的光影,故此唯有在这样的月色之下,才能便是走得远了,也还能遥遥看见。故此今晚这样的场合,是最忌讳人间灯光侵夺眼目的啊,那会将人们寄托在河灯纸船里的心意,全都遮蔽掉了;只一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婉兮跪倒在岸边,含泪轻轻阖上眼帘,双手合十,“请明月引路,将信女这艘小船一直带到那孩子身旁去……他们年纪小,信女只怕他们自己会找不见。” 婉兮这一声“他们”,更是叫语琴和玉蕤都无法自持,皆是泪若雨下。 . 正在此时,背后传来一片簌簌的脚步声儿。 “额涅……你怎么哭了?” 一小团儿萤火虫似的,裹来了好几个孩子。人人手里都提着三四五盏灯去,啾啾的手里就更是额外拎了个香球儿……这便如同萤火虫小腚上的亮光一般。 小七语声刚落,人已经抱住了婉兮去。这最真实的拥抱,叫婉兮的悲痛,终究还是浅缓了下来。 婉兮深深吸口气,抱住了小七,竭力地笑,“怎么是你们?” 小七眨眨眼,“是皇阿玛叫高云从去叫我们,让我们顺着这个方向来玩儿。” 婉兮便忍不住“扑哧儿”笑出了声。 ——皇上要在后殿处理那事儿,怕是瞧见她往这边来了,不放心,又不能亲自跟过来,这便派了这帮小萤火虫过来。 婉兮破涕为笑,急忙用衣袖擦干了脸,含笑问几个孩子,“你们也要放灯么?” 福康安神气活现地抢先答,“自然是要放的。” 婉兮想了想,“我记着刚来那会子,皇上到水边儿来拈香的时候,你们都呼啦跟着过来放了一阵子河灯了……怎么,手里还有没放完的呢?” 语琴和玉蕤也已经平静下来,听了便也都笑,“陈姐姐、豫嫔,带着嬷嬷、妈妈里们可给他们叠了不少呢。就知道他们爱玩儿,就怕玩儿不够,这便蓄了一大笸箩呢,可着他们玩儿呗。” 福康安却猴儿似的一笑,“娘娘、嬷嬷们做的,我们早放完了。我们自己也会做,我们放完了她们做的,这会子该放我们自己做的了!” 语琴不由得笑,“哟,瞧保哥儿这个眉飞色舞的。你们倒做了什么呀,且给我瞧瞧。” 婉兮却不动声色地与玉蕤悄然对了个眼神儿。 福康安登时神气活现地回头喊,“蛐蛐儿!嘿,我说蛐蛐儿你又跑净房去了不成?” 有一会子,屈戌才拎着两口大箱子,脚步蹒跚地跑过来,给婉兮几个请安。 语琴瞧见了都挑眉,“哟,这么大箱子!今晚上这是放纸船,你们该不会是真弄了木头船来吧?” 小七软软扑进语琴怀里,甜甜地笑,“庆额娘,不是的。是旺旺和保保一起给我做了新鲜的小船,管保是旁人都没有的!” 语琴都忍不住好奇,叫屈戌打开箱子。箱子盖儿一开,就一股瓜果的香气飘了出来。 语琴走过去一瞧,都愣住了,“哎哟这是什么呀?你们这帮小淘气,这是打哪儿啃完了西瓜,剩了这么一大堆?” 玉蕤扶着婉兮也走过来,朝里头一看,便都笑了。 可不得用大箱子装着么,里头敢情都是西瓜皮。那西瓜皮有整个儿掏空的,也有切成月牙形啃完的。 屈戌朝语琴行礼,“庆主子明鉴……奴才今儿半个时辰内都跑了七八趟净房了……” 语琴便也笑了,“敢情他们都叫你给吃了?” 屈戌赶紧解释,“没没没,是两位阿哥自己吃来着。是奴才瞧着不放心,他们两个的小肚子哪儿装得下那么多西瓜瓤呢,回头再吃拉肚子喽……奴才这才自告奋勇,都给包圆儿了。反正也就是撑一肚子,跑两趟净房,就又能回来继续吃了……” 那边厢拉旺不多话,却已经将空西瓜皮在岸边儿一溜摆开了。个个儿西瓜皮里都放好了小蜡烛,仔细地点燃了,试试水风吹来的方向来调整蜡烛的高矮,以保证蜡烛不会刚入水就被水风给扑灭了。 拉旺准备好了,这才回来轻轻拉住小七的手,带了小七到水边儿去。 福康安瞧见了,这便也赶紧屁颠儿屁颠儿跟过去了。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与语琴并肩看几个孩子在水边儿放灯。 几个孩子里,就属福康安的拉旺年岁大,便也是他们两个最忙碌。福康安扶着小七,以免她滑入水中去;拉旺则一个一个亲手将西瓜船抱过来,扶着小七的手,一起放进水里去。 母女连心吧,小七竟也与婉兮一样儿,亲手伸进那水里去,扰动水波,送那西瓜船稳稳飘远。 婉兮便笑了,用力地笑,“姐姐、玉蕤你们看,虽然小鹿儿他们不在了,可是咱们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们呢。所以咱们便也从今晚儿上开始约定,今晚儿是最后一次掉泪,以后,便是再说起他们来,咱们便也都别再掉泪了,好不好?” 语琴和玉蕤一左一右,都是用力点头,“好。过了今晚,更需珍惜眼前。更何况,咱们啊,还得期待将来呢——今晚过完,咱们便得收起心来,等着这个新来的孩子稳稳落地儿呢。” . 出来的光景不短了,婉兮便嘱咐了屈戌和几个孩子各自身边儿的看妈小心伺候着,这便与语琴和玉蕤回了殿上。 此时后殿里,那拉氏已经顾不上中宫之尊,跪倒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伸手抱住了皇太后的脚脖子。 “皇额娘……皇额娘听媳妇儿掏心窝子的话,媳妇儿,媳妇儿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 而在她身后几步,和贵人也跪倒在地,此时依旧是泪如雨下,只求一死。 皇太后眯眼凝视那拉氏,“那你告诉我,你叫和贵人仿效南唐后宫之例这样在莲台上跳舞,这不叫‘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又算是什么,啊?” 虽然同为满洲格格,皇太后终究是皇帝的本生额娘——能生出这样醉心汉学的儿子,这当额娘的自然也有汉学造诣。老太太还能提笔写七律汉诗呢,故此古往今来那些名句、以及那诗词背后的典故,也是信手拈来。 皇帝坐在一旁,面上依旧是清淡如水,唇角轻勾。 “皇后还否认是将我与那南唐后主李煜做比……可是皇后,你却安排了和贵人今晚这般模仿那南唐后宫如此献舞一场,你若说你没安那个心,你又叫朕如何信你啊?” 那拉氏此时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将自己想到这个安排的缘由,前后又想了一遍。 “是令贵妃,是她!”那拉氏忽然大喊,“妾身这个安排,实则全都是令贵妃的主意!” . 皇太后都是倏然挑眉,“你说什么?令贵妃给你出这个主意?” 皇帝更是“扑哧儿”笑出声来,修长的指尖儿沿着那和阗白玉的扳指儿悠闲转动,“听来真是新鲜啊。皇后,你近来原来与令贵妃又亲如姐妹了?都能让令贵妃为你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去?” 皇上语气里的讽刺,都懒得掩饰了。那拉氏一张脸更是绝望,她高高仰起头来,只望住皇太后。 “……是因为,令贵妃一向称呼和贵人为‘阿窅’!皇额娘听媳妇儿说,媳妇儿终究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汉学终究造诣不深。可是皇额娘看的见,令贵妃倒是与和贵人一向都走得近,媳妇儿便想着,那令贵妃这样称呼了,那媳妇儿顺着这个来安排,便必定是没错的。” “可是没想到今儿竟然出了错,叫皇额娘和皇上对媳妇儿的心意生了误会去。这会子回想起来,媳妇儿便不得不担心——那便是令贵妃故意设计了来陷害媳妇儿的!” “她明知道那个称呼是关系到南唐后宫,她还故意这么称呼和贵人,她就是要引媳妇儿上当,以至于出了今天这个错儿来……她就是要,就是要害媳妇儿啊!” “胡说!” 皇帝忽然轻轻一拍炕桌。他的手劲儿虽然不大,可是那白玉的扳指儿却是磕在那硬木的桌面儿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脆响,叫人心下陡然一惊。 皇帝眯眼凝住那拉氏,“窅者,深目也。这是这个字的原本含义,古来早用。又岂是那南唐李煜所独创?” “至于那李煜为有西域血统的嫔妃取名‘窅娘’,也只因为那女子的确是西域深目之女,因之确然而名之罢了。” “如今的和贵人,同样来自西域,同样深目。若为她以汉字取名,这世上还有什么字比‘窅’更确然?和贵人自己也对‘阿窅’这个昵称爱之颇深,你又如何敢说你今日的举动,又干系到令贵妃什么去了?” “况且你今儿的安排,是叫和贵人违反她的信仰,在人前高台之上如此舞蹈——这便是不尊重和贵人,不敬她们的神祗;你这便是叫所有回部人羞愤,你是罔顾朕这些年来对回部倾心的安抚!” “……这才是‘亡国之君’之忧,这才是朕和皇太后不能饶恕你之处。和贵人是你宫里的贵人,你明明该亲眼所见朕自打她进宫以来,为尊重她的习俗所做的种种努力!那回部的厨役努倪马特尚在你宫里的膳房里,半月之前你刚亲眼见到朕赐‘方外观’给和贵人礼拜。而你今天便做出这样的事来!” 和贵人落泪叩首,“……妾身,绝不可在众人面前衣不蔽体。普通回部女子尚且不可,更何况我本就是和卓家的女儿!” “可是皇后娘娘赐下这样的舞衣来,妾身不敢不穿,可是妾身决不能这样在人前献舞。否则妾身宁愿死了。还求皇太后、皇上开恩,赐妾身一死吧!” “闭嘴!”那拉氏霍地回头,“你还敢火上浇油!” 皇太后缓缓垂下眼帘,“皇后……你好大的威风!在皇帝与我面前,还这样威风凛凛?!” 那拉氏一震,忙转回身来,哀哀仰头。 “皇额娘……她,她当日并未曾说不愿!倘若她与媳妇儿说出此时这番话来,媳妇儿便也不至于非要逼迫她去。她求赐死,又何必到皇额娘和皇上面前来,她有这个胆子,便在媳妇儿面前说便是了!” 和贵人垂泪冷笑,“皇后娘娘……进宫六个月来,我有几天是不被罚跪的?便因我不驯,你便每日都罚我跪。我真的被你罚怕了,我还哪里敢当着你的面儿,再说我不愿意?” 皇太后也惊了一跳,“什么?皇后,你竟这几个月里,都罚和贵人跪?” 那拉氏心下又是轰然一声儿,却是不解地抬眸望住皇太后,“她……不敬神佛。媳妇儿宫里每日早晚拈香拜佛,她从不肯。媳妇儿难道不该教她规矩,难道不该罚她的不驯?” (继续求亲们的月票呀~) 第2369章 29、放个小鬼儿(毕) “你果然越来越有中宫的威仪,越发懂得如何母仪天下了。” 皇太后语声沉沉,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却从那拉氏面上,一点一点挪远了开去。 “扪心自问,我这当皇太后的,这些年遇见有谁不守宫规,便是实在不能宽纵了,却也最也不过是将宫门给锁起来,暂时禁足罢了。我啊,都没有说叫谁来当着我的面儿罚跪啊。” 那拉氏也是微微一怔。 皇太后这是什么意思?那和贵人不过是个回部的女子,又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啊! 皇太后此时的态度,仿佛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儿了啊。 皇太后将目光调回来,带着一丝怒其不争,望住那拉氏,“皇后,我倒想问问,你是如何看待这后宫里的嫔妃的?在你心里,你是正宫,她们是妾室;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是不是?所以你惩罚起她们来,才没有半点的犹豫。所以自己宫里的贵人,才能说罚跪就罚跪,而且一罚就是六个月,完全不与皇帝和我打一声招呼,是也不是?” 那拉氏微微眯眼,抬眸迎上皇太后。 ——原本就是如此,难道她做的,哪儿错了么? 那拉氏虽然忍住了,没说话,可是皇太后看着那拉氏的神情,便也明白那拉氏那强压下的是什么意思去。 皇太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可是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主位,都不仅仅是皇帝的侧室,也更是我大清皇室的内廷主位!她们的脸面,同样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脸面,就是我大清皇家的体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叫她们当着奴才的面儿被罚跪……那跪下的便不止是她们自己,更有我皇家的体面啊!” “你这当皇后主子的,若她们有错,你不是不可以按着宫规惩戒她们。可是你总要分清楚什么该罚,又该怎么罚才是!便是罚跪,有没有连着罚一个贵人跪整整六个月去的?这便不是中宫威仪,这简直是滥使私刑!” “况且,我方才也听出来了,和贵人本身又有何错去?便是不敬佛、不拈香,有违我皇家尊礼崇佛的祖宗规矩去,你却只需耳提面命就是,何苦要罚跪,更怎能一罚就是六个月?!” 皇太后忍不住地迭声叹息,“皇后啊,我佛慈悲,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强迫和贵人礼佛,我倒要问你,这难道是佛祖在上愿意看见的么?” . 那拉氏大口大口地喘息。虽然嘴上没有与皇太后顶撞,可是那眼底的坚硬,却是掩饰不住的——又或者,她自己根本就没想掩饰,她压根儿是想叫皇太后看见她心底的不愿认同。 皇帝远远瞟着,目光又凉又淡。 就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母亲在与媳妇儿拌嘴,身为当儿子的,非但没有半点儿紧张,更没有半点儿夹在当间儿的为难。甚至还有那么一丢丢乐得作壁上观、一甩袖子两袖清风的乐滋滋儿。 只是,这会子皇太后的话说完了,老太太的目光又挑起来,朝他飘过来了。他才不得不收起了那份儿高高挂起,轻轻咳嗽了一声儿,适时发言。 “皇后,朕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朕的皇后,那你这双眼睛到底有没有看见无论是宫里,还是这园子里,从历代先帝到朕,供奉在各种佛城、佛堂里的,这世上但凡有名号的神祗?……这诸天神佛,不同宗派、不同法门儿的,列祖列宗和朕,给少供了哪个去?” “无论是咱们满人从前在关外的传统信奉,朕给特地建了堂子祭祀;便是佛家、道家,哪个宗派的,朕给落下了?” 那拉氏一梗,倒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说得没错,除了堂子、宫里和园子里每个宫里都在东暖阁搭建的小佛堂,再到园子里的道家瑞应宫……连关老爷、兔儿爷都供的,当真是无所不包。 皇帝细细打量自己的皇后。每当她这么梗住,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儿,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其实她何尝不是爱说嘴的人呢?只是一到他想要听她说几句真心话、有用的话的时候儿,她就不说了;或者是实在逼急了,反倒大吼大叫起来罢了,也就说不出任何一句叫他爱听、有用的话来。 从前他还想过,要与她认真地交流一番,好歹是帝后夫妻,他便是不在乎她,却也得在乎大清皇后这个位置……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留给他的不过是失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到了这会子,他都五十岁了,已是到了懒得再与人争吵的时候儿了。如此,她既然不说便都由得她吧。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他早已习惯了无论她说与不说,还是终究说了什么,他都已然全不在乎了。 没有指望过,自然就也不会失望。 于是他心意平静,甚至轻轻耸了耸肩,“朕啊,是天下共主,那但凡百姓们所信仰的神明,朕便也自然该代表臣民,一体供奉。所以在朕这儿,没有什么不该供奉之神,更没有道理就便因为咱们自己知之不多,便敢任意亵渎了的神明去~” 皇帝长眸里幽暗流转,修长的指头,悠闲地敲着大拇指上的和阗白玉扳指儿。 “皇后,你是朕的中宫,本应与朕同心同德。朕这些年来,对你没有过什么过高的期待,朕没指望过你能比孝贤、慧贤她们更贤惠;朕对你无非就那么一点儿要求——做好你中宫的本分,别给朕裹乱!” “可是,皇后啊,这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难么?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不叫朕失望——你就压根儿没做到过!” “从前你年轻,性子又直又任性,朕倒也愿意给你时间,总觉着你总该有长大懂事儿的那一天——可是现在呢,你多大了,你当真忘了么?你说你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还好意思说什么‘年轻不懂事’去么?” 皇帝轻叹一声,眸光缓缓掠起,悄然在皇太后面上一转。 “你将我大清的皇后,这些年给当成了这个样儿,偏你还口口声声言必称‘我是大清国母’……唉,皇后啊,如今朕五十了,你也都这个岁数了,皇子公主们、甚至皇孙们都长起来了。你自己说,你叫朕如何还敢指望着你来鞠育众子、领袖后宫、母仪天下,嗯?” . 皇上这话茬儿……不对啊! 那拉氏只觉喉头仿佛被破棉絮给塞住,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吐不出也咽不下。而被它堵着,那心底里太多的不甘想要当着皇太后的面儿都吼出来,可是——此时此刻,抬眼看着如此神情的皇上,她却还是迟疑了。 今天的皇上,虽说长眸里甚至是含着笑意的,没有从前那般的发脾气,可是今儿的话却已然说到了——中宫失德的话题上去。 她便忍不住担心,若是她这会子再当面与皇上顶撞起来,皇上便甚至可能向皇太后当面提到废后去! 不,她不想! 不仅为了自己,便是为了永璂,她也不想的!这会子她得忍,便是心下再不甘心,也不能再直接与皇上顶撞起来。 良久,她勉力压下心中的愤懑,尽力缓缓道,“皇上问得好~~皇上是无神不尊、无神不拜……可是咱们宫里还是园子里,却唯独没有和贵人她们的神啊~~” “她们的神,是来自遥远的天方国,与咱们有什么干系?她都不肯信奉我们的神佛,我以大清国母之尊,又凭什么要礼遇她们的神?” 皇帝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那朕来告诉你:康熙十八年,皇祖在蠡城行围时,曾遇到一座回部礼拜寺,皇祖亲自下马步行而入。在寺中,皇祖看到到书架上的‘天经’后而‘不忍去’。” “三年后,回部向皇祖呈献经书,皇祖再次‘询道问理’,下旨礼部,礼聘京城内外人员来解读这本经书。只是遗憾彼时京师左近并没有精通此种语言,乃至有本事翻译经书的人。皇祖在景山等了一天后,还是没有等到合格的解经人,皇祖不得不作罢。” “皇后啊,你身为大清国母,理应最是明白,自从我大清定鼎,西学东渐,经教渐开。我大清历代天子都甘愿谦逊‘询道穷理’,所以才在宫里、园子里,将这天下所有的神祗全都供奉、礼拜。我们又怎么会不敬和贵人所供奉的神?我们只是曾经遇到,却没能找到合适的解经人罢了……可是谁竟准你不敬她们的神,甚至还要以和贵人不肯拈香拜佛而罚她的跪去?” 那拉氏听得愣住。 她如何能不知道皇上凡事都以皇祖康熙爷为榜样,康熙爷未竟的事,他必定要一件一件去完成……可是她却哪里知道,原来九十年前,康熙爷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去啊! 她心下的底气便也一点点抽离而去,她垂下头,不敢看向皇帝的眼睛,却依旧牢牢抱着皇太后的腿。 皇帝抬眸,凝视住皇太后,“今儿这一席话,皇额娘虽顾着皇家体面,将皇后与和贵人带入后殿来问话。可是此前那一幕,却也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过。这宫里的人,个个儿都是心思通透的,便是这会子还没说破,她们迟早都会琢磨明白。” “故此今儿这事情必定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是内廷主位们不敢乱说什么,可是若今儿这话传了出去,传入回部子民耳中,又或者传回了西域去……儿子倒不担心他们再心生去意,儿子只是怕他们会笑话咱们这位大清国母!” “这样的中宫,试问他们如何肯奉若国母,如何肯诚心伺候了去?” . 皇太后也是紧紧蹙眉,垂眸盯着那拉氏。 “……朝廷用了六年的时光,耗费了两千多万两白银,还有那么多条人命去,才换来西北的平定。皇后啊,你今儿这一件蠢事儿看着仿佛是不大,可是却足以重新掀起西北的风云变幻去!” “刚刚经历了那一场平定之战,此时无论是皇帝,还是我,抑或是天下百姓,都没人想再继续打仗了……故此今天的事儿,必定要给和贵人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便是我,也不能护这个短了。” 皇帝长眸便随之一寒,“此乃中宫失德……” 皇帝的话刚刚开了个头,皇太后便已接下去,“既然和贵人的委屈出在信仰和罚跪上。这是后宫里的事儿,倒不宜拿到朝堂上去讨论,故此这事儿我看还是应该叫皇后用相同的方式来给和贵人一个补偿去。” 皇太后静静抬眸,凝注皇帝,“我听说,和贵人她们会每天早晚共有五次礼拜?那规矩,倒是比拈香拜佛还更严格些。那便这样吧——从前这几个月里,每当皇后拜佛,总叫和贵人在廊下陪跪;那便从明日起,和贵人每日早晚五次礼拜的时候儿,皇后也在自己宫里,陪着一起跪跪吧。” . 皇太后话已落地,便再无更改的余地。 皇帝轻轻挑了挑眉,虽并未露出笑颜来,不过好歹倒也勉强点了点头。 那拉氏则是大震,一把抱住皇太后的腿,已是落泪哭喊,“皇额娘!……皇额娘,我是大清皇后啊,我怎么能陪着一个贵人跪……?” 皇太后轻轻向后收了收腿,漠然挑眸,吩咐安寿和安颐,“瞧你们两个奴才,是怎么伺候主子的?你们皇后主子可是大清皇后,你们怎么好意思看着她在我面前跪了这么久?” “还不过来,将你们皇后主子扶起来吧。不必给我跪了,要跪,就给这天上的神明去跪吧。若今儿还没跪够,从明儿起,每天五次呢,够她跪的了。” 皇太后说罢,将自己的腿再向后猛然一撤,“皇后,你是皇后之尊。可是我叫你跪拜的,是天上的神明!便再是人间帝王家,在天上神明面前,自然也该跪。皇后,这不委屈你!” 安寿和安颐只得上前,一左一右跪倒,求着那拉氏起来。 两位老官女子便也这样用自己的身子,将那拉氏与皇太后之间隔了开去,叫那拉氏没办法再继续抱住皇太后的腿去。 那拉氏知道这是皇太后已然绝情,不由得更是痛哭失声,“……可是,皇额娘,皇额娘啊,媳妇是大清皇后,是要亲自主持家祭,祭祀我满人的祖先神的。若我也给和贵人的神跪了,那岂不是,岂不是要将她们的神,与咱们满人的祖先神并重了去?” 那拉氏这句话还是打动了皇太后,皇太后略一思忖。 “你说的倒也有理。那便这样,又不叫你永远都陪着和贵人跪,不过是她陪你跪了多久,你便还给她多久就是了。之前是不是说六个月来着?好,便以这六个月为期,你便陪着和贵人跪六个月吧!” “至于这六个月期间,咱们的家祭是不方便由你主持了。这便也叫你歇一歇,这六个月间……”皇太后说着缓缓抬眸,瞟向一直候在外间的舒妃,“这会子令贵妃即将临盆,愉妃又是蒙古格格,她们两个都不懂咱们满人的规矩。那便叫舒妃来代替你吧。” 外间,舒妃之前陪着和贵人一起来到,便也没走,就在外间候着。此时听见皇太后这话儿,便急忙跪倒接旨。 皇太后点点头,“若忙不过来的,便叫兰贵人帮衬着你。总归她从小懂规矩,年纪又轻,必定帮的上你去。” 皇帝长眉轻轻一跳,眸子里似乎含了一抹笑,目光滑过舒妃,又回转到了皇太后面上。 他却没说什么,只是薄唇悠闲地一挑。 . 正殿里,一众嫔妃实则都在翘首以待,等着后殿的结果出来。可是面儿上,却都各自平静,喝茶的喝茶,吃果子的吃果子,看河灯的看河灯,绝不叫外人看出来,自己心下其实急得火急火燎。 终于,远远几声拍巴掌声,便是内监们的知会声了。 众人都忙整肃衣冠、回归座位。坐定少顷,皇帝与皇太后缓缓走了回来。 只是已经不见了那拉氏与和贵人。此时扶着皇太后的,是舒妃。 母子坐定,皇太后缓缓一笑,“和贵人啊,方才穿得单薄了些,吹了些水风,这便着凉了。我瞧着,今晚便别叫她在这儿立规矩,还是早早儿回去歇息去吧。” “至于皇后……和贵人是皇后宫里的贵人,既身子不舒坦,皇后自是不放心,这便亲自带和贵人回去歇息了。” “今晚中元,难得咱们娘儿聚在一起乐乐。待会儿啊,皇帝还得按着每年的惯例放火盒子呢,你们也甭管皇后与和贵人了,你们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儿就是了!” . 皇帝立在皇太后座边,面上依旧还是含着笑,一双长眸里灯火涌动,看不出什么来。 皇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儿,他也一声儿都没搭腔。 待得皇太后说完,他才不慌不忙开口。却是说了一件仿佛与之前的事儿,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事来。 皇帝吩咐,“今晚儿中元,难得咱们一家子乐乐。胡世杰,传朕口谕,便也将你家鄂常在小主儿请回来吧。” 皇帝话语里还含着笑,倒是一时令在座所有嫔妃都有些丈二的和尚了。 语琴忙转头望向婉兮,婉兮也是微微惊讶,不过却是轻轻拍了拍语琴的手,“姐姐别急,皇上凡事,必定都自有道理。” 语琴蹙眉道,“你倒不惊讶?” 婉兮想了想,“也惊讶,也不惊讶。姐姐忘了么,昨儿皇上赐下荔枝的时候儿,也有鄂常在的份儿。” 六月里那两回赐下荔枝,因几十个荔枝是宫里的荔枝树上掉下来的,金贵,有数儿的,故此只赏到贵人,贵人以下的常在、答应都没有。而昨儿赏赐那回,是岭南进贡来的瓶装荔枝,数目多,便后宫里所有人等都得着了。 婉兮留意到那赏赐的旨意里,也有鄂常在。不够那会子倒是没多想——终究是所有人都得着了,那鄂常在便也自然该有。只是到这一刻,看见皇上忽然下旨叫鄂常在回来,才猛然明白,原来昨儿已是皇上安排好的。 语琴便有些皱眉,“皇上这是何意?” 少顷,鄂常在终于在胡世杰的亲为引导之下,缓缓走上殿来,上前给皇太后和皇帝请双腿跪安。 婉兮看过去,只见鄂常在已经衣冠齐整,重新常在位分的吉服加身……婉兮便笑了,心下明白,皇上已是赦免了她了。 语琴便有些绷不住,低声与婉兮道,“皇上他……这又是何意!” 婉兮轻轻捏住语琴的手,“这一时之间我也没想到。不过,姐姐别急,且看皇上如何说。” 不光婉兮和语琴,这在座的内廷主位们,见了鄂常在这样衣冠齐整地回来,谁心下能不惊呢?尤其是兰贵人和愉妃两人,简直都有些坐不住了。 皇帝含笑凝视鄂常在,甚至亲自起身,走下地坪,伸手将鄂常在给拉了起来。 满堂灯光明丽,光影里是皇帝温柔含笑的脸。 “回来啦?回来就好。从前朕是要问你的话儿,却也知道你那些话当着太多的人,反倒说不出口、说不清楚。朕这才叫你到慎刑司去说话,却绝不是惩戒于你。” “你是鄂尔泰的从孙女,自然也是心下最明白的人。你懂朕的心思,既然在慎刑司都说清楚了,那就好。你还是朕的鄂常在,朕该怎么对你,自然还是怎么对你。且放宽心,什么都用不着多想了。” 皇帝的手扶在了鄂常在肩上,鄂常在却两肩簌簌发抖,抬起脸来望住皇帝,一时间那面上隐约有惊恐浮动。 皇帝却不容她说话,依旧含着微笑柔声问,“昨儿朕赏给你的荔枝,你吃着可好?若吃着好,朕回头再叫他们给你送半瓶去。” 皇帝这一句话落地儿,倒叫在座众人都回想起了昨儿赐下荔枝的谕旨…… “可不嘛,昨儿赏赐荔枝,她就已经得了!原来皇上早在昨儿,就已经赦免了她了!”兰贵人位下的官女子喜格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兰贵人也是攥紧了袖口,忍不住地冷笑,“我倒没想到,她竟然是个有好手段的!连我都想不明白,她终究使了什么手段,能叫皇上这么快就原谅了她去?” “皇上为了她,都忘了我曾经吃的苦头了!真真儿的想不到啊,从前竟是我太小看了她不成?” 皇帝温柔说完,目光朝兰贵人这边掠了过来。皇帝盯了兰贵人一眼,垂首约略沉吟,“既然回来了,若还是回从前的寝宫去……嗯,终归有些不便。不如这样儿,朕替你换一个地方儿,叫你安心。” 皇帝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仿佛十分斟酌该将鄂常在放进哪个宫去。最后皇帝的目光定在愉妃面上,皇帝便笑了。 “有了!你的堂妹如今是永琪的嫡福晋,你与愉妃便是姻亲之好。你们俩是亲上加亲,如今朕也唯有将你放在愉妃宫里才最放心。” 鄂常在听了,便略微松了口气;可是愉妃反倒面色一变,急忙起身,“妾身回皇上,此事……还请皇上从长计议。” 皇帝耸耸肩,“这话儿怎么说?朕以为,便是旁的宫要避嫌,愉妃你总不至于要将鄂常在拒之门外才是。” 愉妃忙道,“不是妾身要将鄂常在拒之门外,只是……”愉妃忙赶紧看了皇太后一眼,“终究当日,有人冤赖是妾身指使鄂常在加害兰贵人……若今日鄂常在再挪进妾身的宫里去,那妾身的这嫌疑,恐怕便更洗不清了。” “你怕什么?”皇帝反倒朗声而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算今晚是七月十五,你也不用心虚至此嘛!” “你们俩住在一个宫里,总归来日方长,正好叫众人都看看,你们两个究竟是曾经约定一同过,还是终究只是个误会。这会子正是解释清楚的好机会,却急着避什么嫌啊,亲里亲家的,叫你这么一说,反倒叫你和鄂常在生分起来了!” 愉妃的神色十分可观,鄂常在也颇为尴尬,唯有皇帝一人,言笑晏晏,依旧是他盛世天子的模样。 婉兮便垂首一笑,晃了晃语琴的手,“姐姐便不必担心了。鄂常在被皇上指进愉妃宫里去,岂不是最好的安排?终究她也不能一辈子都关在慎刑司那儿,姐姐说呢?” 语琴便也渐渐咂出了味道来,不由得含笑垂首,“嗯,我看我是白担心了。若论这些捭阖人心的手段,这天下,谁比得上那位呀~~” 立在旁边儿的玉蕤便也笑了,“今晚好歹是七月十五呢,便是地府里的鬼怪,都准回人间来一回。皇上今晚儿便也准了鄂常在回来……这点子容人的慈悲,咱们自也不至于没有。总归啊,我倒是觉着,从这一刻开始,谁心下再无一日安稳,谁自己该明白。” . 帝王之言,谁人敢违?愉妃便是有些不情不愿,却也只好遵旨。皇帝更是轻笑着,亲自拉着鄂常在的手,叫到愉妃手里去,将她二人的手握在一处。 愉妃和鄂常在两人面上的尴尬,实在是叫在座众人隔着距离都能纤毫感受到了。 安排完了这一宗,皇帝便含笑高高扬起手臂,朝众人眨眼:“来,咱们先去放河灯。胡世杰传旨,令备起‘法船烟火’来!” 皇帝说罢,自己就浑忘了年纪和身份,宛如少年一般,一马当先奔下楼阁去,直朝水边奔去。 一时间,年轻的内廷主位、连同皇子公主们,都欢叫着呼啦跟着皇帝一同跑了出去。不多时,水边的河灯登时大盛了起来。而福海的水面上,内监们划着船,烟火盒子也开始燃放。 登时天上水里,火树银花、流星飞溅。人声笑语,好一派中元灯夜。 婉兮已然是后宫第二人,再加上身子如此,自然不能跟着一起疯跑去,便继续留在殿上含笑远观着罢了。其余嫔位以上的内廷主位,又或者是年岁超过了二十五岁的贵人、常在,便也都留在殿上一并陪着皇太后和婉兮。 “啧啧,真是越活越成小孩儿了。”外头一片天地璀璨里,语琴都不由得摇头而笑。轻轻抚着婉兮的手,侧眸望过来“只是,今儿只这样,你可遗憾?” 婉兮含笑摇摇头,“遗憾什么呢?无论是皇后,还是鄂常在,她们终究都是皇上的后宫,牵系着皇上的脸面,以及爱新觉罗家的体面去。便是皇太后和皇上对她们失望,有心惩戒了去,却也不会这样轻易就给了最终的说法儿去。总归啊,这是一条长长的路,需要一步一步地走,绝无一蹴而就的可能。” 婉兮转眸望住语琴,语琴看见,婉兮的眼底有人间烟火,更有天上星辰。 “姐姐,这条路不好走,绝不是一时一事便能迅速走到终点;不过只要咱们耐下心来,步步为营,稳稳地走,这条路便必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婉兮说着,含笑拿起桌上一块萨其马,放进嘴里,缓缓咽了。 这萨其马是小鹿儿最爱吃的,同时也是满人供神、奉养僧侣必备的。小鹿儿的离去,相信漫天神佛皆有灵知。 不急,便是今晚中元尚不能给孩子一个交待;可是这一天,终会来到。 . 放完了烟火盒子,皇帝便亲自送了皇太后回去歇息。 婉嫔和豫嫔都带着小七和拉旺,一路将婉兮送回“天地一家春”,等行礼之后,方告退回去。 婉兮怕孩子们玩儿累了,这便紧着叫孩子们不必拘着礼数,这便赶紧回去吧。又叫刘柱儿亲自送福康安出去,交给傅恒去。 就在这会子,高云从竟忽然疾奔进来,喘着粗气就打千儿奏道,“皇上口谕,叫令主子这边儿先别散。皇上待会儿还有示下。”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都这么晚了,六宫早都散了,皇上还是要作甚?” 几个孩子却欢呼起来了,今儿都玩儿疯了,这个时辰都不愿意睡。 婉兮却当真有些累了,歪在炕上有些隐约入梦。却身子猛然一轻,她惊得一睁眼,竟是皇帝已然来了,而她,身在皇帝怀中。 (皇上您老又想玩儿啥子?O(∩_∩)O~,还求亲们的小月票哟~) 第2370章 30、我最珍惜的是……(7千字毕) 婉兮都被吓着了。 她惊惊望住皇帝,赶忙小声求饶:“……爷,爷爷爷您暂停下,都,都这个月份了。” 刚失去小鹿和前面的那个孩子,这失而复得的一胎婉兮是从没有过的小心翼翼,半点闪失都不敢的。 皇帝先是故意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便抱着婉兮在原地猛地转了个圈儿,便是大笑出声儿。 “想什么呢你,嗯?今儿是莲生的生辰,今天又是将啾啾的与莲生一起过了。爷前头都在忙着那些乱糟事儿,都没能好好儿陪孩子过生辰……爷这是想带着孩子们好好玩儿一把去呢,你给想哪儿去啦?” 婉兮又惊又羞,忙往皇帝怀里钻。 皇帝却是大笑,凑过来将唇贴在婉兮耳边儿,“爷就是想,也得再忍几个月去。这会子便是爷自己的渴望,也比不上咱们即将落地儿的这个孩子了……傻妞儿,爷只会比你都更疼惜这个孩子,爷哪儿能糊涂成那个样儿?” 婉兮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将头干脆都往皇帝下巴颏底下钻,软语告饶,“爷……饶了奴才吧。” 皇帝凝视着这样的婉兮,也不由得叹口气。她在他面前儿,永远是会撒娇的小女孩儿;隔着那十六岁的差距,他便也永远看不出来她都快三十五了。 在他眼里啊,她永远是那个小小、软软、爱撒娇却又倔脾气的小丫蛋儿。 皇帝这样一想,心便又酥了。忍不住抱着婉兮回到炕边儿坐下,将婉兮圈在怀里,又对着嘴儿缠磨了,不肯松口。 婉兮的呼吸急了,身子却也自动软下来,只在他怀里娇声哀求,“爷……爷再压压,不然爷该难受了。” 幸好这会子外头呼呼咚咚传来孩子们奔跑而近的脚步声,皇帝这才长长地叹一口气,将额头抵着婉兮的额头,“……都赖你。这几年来,明明知道你的身子没闲下来过,爷也舍不得你辛苦,可就是——见了你就守不住~~” 婉兮面上大红,轻轻推了皇帝一把,含羞带俏地轻啐一声儿,“亏爷说得出口~~” 皇帝抓过她的手来,在嘴里轻轻咬了一记,“怎么说不出口?况且……就算爷忍着不说,那这前朝后宫里,谁看不见你这些年都忙活什么呢?谁还看不明白,爷对着你有多忍不住……” 孩子们的动静已经到了门外,婉兮羞得赶紧“呸呸呸”了三声,“爷,快别说了~~” 玉蕤在外头也轻声咳嗽,给里面知会呢。 皇帝这才大口吸气,将婉兮稳稳当当从腿上挪开,放在了坐褥上。 婉兮便也吩咐,“玉蕤,是孩子们都来了吧?叫他们进来吧。” . 几个孩子噼哩噗噜地都进来了。婉兮一瞧,还多了几个。 不仅是小七、啾啾、拉旺和福康安这几个,连同日过生辰的永璇,以及永瑆等几个也都来了。 婉兮略有些不放心,轻声对皇帝耳语,“……都这样晚了。” 皇帝便笑了,“好了,我心下有数儿。明儿早上准他们几个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叫他们多睡一会儿就是了。难得今晚儿高兴。” 几个已经进了上书房的男孩子登时掩饰不住欢喜,眉飞色舞起来。婉兮瞧见了便也宠溺地摇了摇头,“就怕他们啊,今晚儿上回去了也都乐得睡不着了。” 皇帝便也笑,指着那几个男孩子,“你们先别美,明儿我虽准你们晚两个时辰进上书房,可是明儿下午我就考你们的功课。你们要敢偷懒儿的,明晚散了学之后,便自己拿一袋子一百枝箭到箭亭练射去,射完了才准睡觉!” 几个男孩子全都唧唧咕咕地笑,倒是每个人眉目之间都并无半点惧色。 婉兮瞧见了,心下便也欣慰——由此可见,这几个孩子的功课、箭技必定都是了得,才能在皇上说要考他们的功课,还说罚射箭,他们依旧还能这么笑嘻嘻的。 皇帝招来胡世杰,连同婉兮宫里的刘柱儿,附耳在他们耳边说完了话,便朝孩子们一扬手,“去吧,跟着他们去!” 孩子们一声欢呼,又噼哩噗噜跟着跑出去了。 婉兮由玉蝉扶着,小心地下炕。皇帝却一笑,回身又将婉兮给打横抱了起来。 婉兮低声惊呼,“爷!——” 皇帝却是眨眼,“都这个时辰了,她们旁人的院子都下钥了,这会子便是爷抱着你过去,也没人能看见。” . 皇帝便这么抱着婉兮,两人同乘一架肩舆,一同来到了“西洋楼”一带。 婉兮惊诧,“这会子来这儿作甚?” 那养雀笼里还养着孔雀呢,听见动静,那孔雀在大半夜里叫起来,还怪瘆人的呢。 皇帝却笑,冲婉兮神秘地眨了眨眼,便下了肩舆,抱着婉兮一路走进了“养雀笼”西边儿,那新建的“万花阵”! 此时的“万花阵”,胡世杰早已带人布置完了,只见婉兮和玉蕤位下的官女子,连同语琴、婉嫔位下的几名官女子已经都候在此处。人人手中举着莲花灯,含笑而立。 婉兮也是意外,忍不住低低惊呼,“爷,这是……?” 皇帝却抱着婉兮,在那迷宫小径里只三晃两晃,便顺利抵达了迷宫中心的八角凉亭。皇帝扶着婉兮在凉亭中高座。 他们这么顺利,其余的孩子们却都叫唤了起来,“皇阿玛!你们是怎么过去的?我们怎么通不过去?” 皇帝跟个大孩子似的,兴高采烈地挥动手臂,“就是要让你们通不过来!你们在这‘万花阵’里头藏猫猫儿吧。谁先能顺利走出来,皇阿玛便给你们奖赏!” 倒是猴儿似的福康安,与性子沉稳的拉旺两人并未惊慌。福康安先窜上那砌成迷宫的半人高的矮墙上,居高临下向四周打量;拉旺则盯住了皇帝和婉兮,然后回头逆着去回想他们两人方才的路径…… 皇帝一瞧,便低声笑了,扭头冲婉兮说,“这两个才是小鬼头!不能叫他们这么快就看出门道儿来,不然这‘万花阵’还不白修了!” 皇帝扬声唤:“胡世杰,变阵!” 胡世杰手中忽然出现红白两面小旗,左手红旗一摆,只见那些举着莲灯的官女子便都呼啦闪身入了万花阵中,身影倏忽散开,墙头便只能看见一模一样的莲灯,却再分不清谁是谁了。 胡世杰手中红旗又是一摆,所有官女子便都快速跑动了起来。 虽然砌成迷宫的矮墙是固定的,可是这些人影灯光却是变幻莫测的。原本还能大致看清楚迷宫方向的福康安和拉旺两人,登时被这一群人给扰乱了。 福康安急得直拍脑门子,“哎?哎,胡世杰谙达,你不带这样儿的!” 拉旺也抿紧了嘴角,眯眼紧紧瞪住那变幻不停、却又分不清谁是谁的灯影,抬眸,只从那灯影之上,遥遥望着八角凉亭里的皇帝。 见这两个孩子终于也迷糊了,皇帝在凉亭上高兴得像个大孩子,直拍手。 婉兮除了叹息,还能怎么样呢?她摇头轻笑,“爷……欺负小孩儿~”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这就叫欺负了?爷若真想欺负他们,那他们还有可能走得出去么?” 八角凉亭在整个迷宫的中心儿,地势也最高,故此能看得最清楚。婉兮斜倚在交椅壶床上,也只能含笑摇头。 她瞧得清楚,眼前这迷宫虽然是仿照西洋人的玩意儿,可是对于皇帝来说,却半点儿都不稀奇——她是亲眼在木兰围场草原深处看见过皇上指挥八旗演兵的。 彼时八旗兵,各旗均高举自己的旗帜,在草原深处合围成一团。八旗,那便至少是八种旗子的颜色,比这眼前只一色的莲灯,便是难度扩大了八倍去呢。 更何况彼时还不止八旗这八种旗色,每一旗下还分满洲、蒙古、汉军三种旗份;三种旗份之下还各有兵种之分……那会子的那大合围啊,才是这世上最复杂,最叫人一看就晕的巨大迷宫呢。 彼时的皇上都能指挥若定,半点都无迷惑;那这会子这个小小迷宫,只放一个颜色的莲灯来扰动,那便当真只是哄小孩儿玩儿的罢了。 婉兮便也放松下来,由得皇上跟孩子们玩儿去吧。在婉兮看来,一个家里啊,爹与娘必定是要分工明确的。娘该教导孩子们的是明事理、宽心境;而这样的疯闹,以及从疯闹中学到的豪情和本事,便自该由爹来做。 她这会子,乐得看着皇上领着孩子们一起疯。她自也将皇上一并看成个大孩子去罢了。 . 孩子们起初,终究不是皇上的对手,开始湮没在迷宫之间。 皇帝便笑呵呵走回来,坐在婉兮身旁,陪着婉兮一起看孩子们自己想办法儿。 婉兮侧眸盯住他,“爷怎么想着,今晚上这么玩儿?” 皇帝便笑了,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却是敛了笑谑去。夜色幽静,全沉淀在他眼底;明月当空,宛若他皎洁而绵长的凝视。 “九儿,七月十五因为莲生,对于咱们来说,便也再不仅仅是一个中元之夜。莲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进宫十五年之后才得的第一个孩子,故此七月十五这个日子对于咱们来说,意义便更加重了去。” “九儿你看啊,此时这‘万花阵’里莲花盏盏,而咱们的孩子徜徉其中,像不像正是‘步步生莲’的典故去?” 婉兮心下便是幽然一动,回眸望住皇帝,不知怎地,眼中便已是酸了。 “原来爷是这个念想!——怨不得,这西洋迷宫,却叫了‘万花阵’这样的名字!奴才那日跟着皇上在养雀笼观鸟,乍然听说‘万花阵’这个名儿,还曾经纳闷儿来着,心说这迷宫里都是矮墙,哪儿来的‘万花’呢?” “此时看见这莲灯飘摇,孩子们当真步步生莲去了……奴才这才猛然懂了!” 皇帝眼睛亮晶晶地望住婉兮,半晌“嘁”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将婉兮给搂过来,箍紧在怀里。 “傻样儿!要不是这个缘故,那日观鸟,她们都好奇这边儿,想过来玩儿,我怎么都给拦下了?就因为这儿啊,也不是给她们建的,第一回必定是得给咱们莲生过生辰玩儿过了,才能准她们来。” “这‘万花阵’的‘花’啊,虽说名为‘万花’,却唯独只能有一种,便是莲花。” 婉兮眼睛里的酸,这会子都窜到了鼻子尖儿上来。这样眼睛和鼻子一起酸了,她便都不敢在皇上眼前抬头了,忙将头伏在他怀里,才不叫他看见去。 皇子公主们的生辰,宫里按例都有赏赐。但是既然是“按例”,便赏赐什么都有固定的规矩,每个孩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区分,以示皇家和睦。故此皇上今儿给小七和啾啾的,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去,虽说那一套过家家的家什是用足了心意,却也都不过分——婉兮却没想到,直到夜晚里,这会子,皇上才将这一份心意揭开了来。 这个中元之夜,这个在连续失去两个孩子的七月十五,这个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的生辰——至此,已然完美无缺,叫她心下再无遗憾。 . 皇帝和婉兮在八角凉亭上浓情蜜意着,孩子们被困在迷宫里却没工夫去看。 他们都急了。 几个大孩子还好说,年纪最小的啾啾这会子原本已经都困了,有点儿“闹觉”,可是一条道儿走到头是死胡同,换一条再走依旧还是死胡同,小小的啾啾就有些不耐烦了。 又是夜晚,灯影闪动的,她心下便平生起了几分害怕。 又累又急又害怕,啾啾这便要哭了。 小七是姐姐,一路都亲自攥着妹妹的手。小七虽说不害怕,还觉着好玩儿呢,可是妹妹急了,她便也跟着有点儿着急了起来。 可是她自己终究也才四生日啊,更何况是着急之下,这便脑子更冷静不下来。 到后来,啾啾已是两腮流下泪来,小七便也彻底急了。 小七这一着急,福康安已然都急得蹦了起来,上前捉住一个官女子去便喊,“哎,你快带我们出去!” 那官女子正是玉蕤位下的翠鬟。 皇上事先是有示下的,翠鬟便含笑摇头,不肯通融。 福康安便更急了,抓住翠鬟怎么都不肯松开。 拉旺则稳稳地攥住了小七的手,在福康安乱了分寸之际,冷静地提醒,“阵中不止咱们,还有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姑姑们既不肯引路,咱们与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合在一处才是正经!” 同样今儿过生辰的永璇,今晚也是高兴。只是因为他脚上不利索,在弟弟妹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便没跟着小七他们一同走,故意自己落后了下去。 永瑆与永璇是同母所生的兄弟,自然是也甘愿落后下来陪着。 拉旺的提醒叫福康安脑子冷静了下来,他一拍脑袋也是点头,“你说得对!八阿哥比咱们都大,他个子最高,脑子也最清楚,他必定有办法。咱们跟他们会同一处,必定有出路!” 拉旺沉静点头,稳稳攥紧了小七的手,“我陪着小七和啾啾,你快去寻两位阿哥,一起带过来。” 福康安有些不放心,抬眸望了小七一眼,柔声道,“莲生……你别哭,啊。” 小七看见两个人都在想办法,明白自己这时候儿不能跟着裹乱。她便用力咽下泪意,用力点头,“我不哭。保保,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 福康安这便得了圣旨一般,扭头便跑。浑不顾在这迷宫里,特地去寻两个人的难度与寻找到出口其实差不多……他不在乎难,他耳边只有小七那句柔软却坚定的话,“我等着你”。 . 孩子们遇到了挫折,小七和啾啾都要哭了,守候在阵外的玉蕤瞧见,早已心疼。 玉蕤还是忍不住上了凉亭,凑在婉兮耳边低声将事儿给回了。 婉兮自然也是心疼,低声问,“……都哭了?” 玉蕤点头,小心瞟了皇帝一眼,低低说,“好歹今晚是过生日呢,何苦叫孩子们掉眼泪了都?姐还是求皇上网开一面,给孩子们个指引吧。” 婉兮的心也都揪在一起了,这便回身看皇帝一眼。 皇帝脸上的笑容其实也没了,婉兮能隐约看见皇上侧脸的紧绷——她瞧出来了,皇上其实也是有些着急和心疼了。 婉兮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玉蕤的手,“不怕,小孩儿从小长大,谁能不哭呢?便是过生辰,也没的说不能掉眼泪的。” “这会子是有点儿困阻,却也没有难到上天去。皇上给安排的这几个人、这几盏灯,不应该难倒他们去。” 玉蕤都有些急了,“姐……” 婉兮轻垂眼帘,“他们是我的孩子,但是他们却也首先是咱们大清的皇嗣。这便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得有承担责任的勇气和遇到困阻依旧不放弃的胆识才行。他们哭就哭两声,不要紧的,我相信他们必定能自己找到法子走出来。” “便是哭了,这个生辰等他们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也一定是最满足、最难忘的一个。” 玉蕤急得直搓手,只得高高踮脚看向那阵中。 婉兮也站起身来,一起走到凉亭边去看向被困住的孩子们。 这会子,福康安已经跟猴儿似的跑遍了这迷宫中的每一条路,终于找见了永璇和永瑆,正带着他们往小七他们那边汇合。 婉兮不由得轻叹,“这是夜里,莲灯也暗,他竟然能跑遍每一条路,还没跑重复……真是难为了麒麟保这孩子。” 皇帝便也轻哼一笑,“你说的对,他是被逼出来了。你没瞧么,他每跑进一条道,都在地下画个记号儿。” 皇帝侧眸,朝婉兮轻轻眨眨眼,“这孩子头脑灵活,思路清楚,倒有些领兵之才。” 婉兮只能含笑轻轻哼了一声儿,“爷果然是故意借着这迷宫,来考验几个孩子呢。” 婉兮远远看着始终陪在小七身边儿的拉旺,“那拉旺那孩子呢?爷又做如何观感?” 皇帝悠然一笑,“那孩子处乱不惊,在孩子们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儿,他自己虽然也紧张起来,可是他始终——没有松开小七的手,也从未在小七面前露出半点惊慌来。” “这会子啊,若说麒麟保那小子是小七的盼望,拉旺却是小七的定心骨儿。” 婉兮不由得转过头去,仰眸凝视住皇帝。 皇帝没回头,却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 “九儿啊,我希望咱们的女儿,一世安稳。” 婉兮无声一笑,便也轻轻垂下头去,“生下儿子,我自然希望他们也能如麒麟保一般活泼、热烈、新花样儿无数;可是生下的女儿,我心下也总将‘安稳’二字摆得最重。” 皇帝点点头,伸手指向阵中,“瞧,他们已经汇合一处了。” 婉兮也是欣慰点头,“兄弟姐妹,已然明白在困阻之前,相互信任、相互依靠。” 皇帝侧眸,凝眸一笑,将婉兮的手又攥得紧了些。 婉兮便也“扑哧儿”轻笑出声来,“奴才懂了,这才是爷今晚这番安排的用心良苦。便是生辰,玩儿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在生辰这一日,在玩儿里,学会未来人生中那要紧的道理去。” 皇帝不知怎地,却是轻轻一叹,“九儿啊,孩子们很快就会长大了……你看拉旺和麒麟保两个,还记得他们刚被送进宫来的时候儿,才是多大一丁点儿么?如今却也都有模有样儿地,像个小小的巴图鲁了。” 婉兮便是点头,“可不,明年小七也该进学了。孩子们的长大,仿佛都是一晃之间的事儿。” 皇帝面上却缓缓收敛了笑意去。 “可是,我都五十岁了……他们却还都这样小。我都不知道,我将来还能陪伴他们多少年去?” 婉兮心下愀然一疼,忙伸手捂住了皇帝的嘴,“爷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说这个?爷是天子,天子便是万岁,要活一万年呢!” 皇帝哼了一声儿,伸手捏了婉兮鼻尖儿一记,“万岁?你要把我当成什么了,嗯?” 婉兮忙吐舌,却也沉默不做声了。 是啊,未来,人的寿命在那么遥远而苍茫的未来面前,谁又能勘破了去? 皇上今年五十岁了,而今晚又恰恰是七月十五,且是孩子们的生辰。这几个缘故归总在一起,难怪皇上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婉兮将头轻轻歪在皇帝手臂上,“奴才不知道未来有多远,只从不忘这一路从何时走来,又与爷这样一起走了多久。对于奴才来说,未来多久都不要紧,奴才心下最珍重的,永远是与爷一同走过来的这些年。” “所以奴才啊,从不担心将来,奴才只想更用心记着皇上给予的每一个‘现在’。” 皇帝静静听着,长眸里月色灯光一同粼粼闪动。 婉兮娇羞一笑,躲开皇帝的凝视,“谁能说得明白,自己这一辈子是生为谁来,死为谁去?奴才啊,从前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会子奴才却有些明白了——奴才想,我这辈子出生而来,便是为了能在十四岁的时候儿便早早遇见爷,然后陪着爷,长长走过这几十年来吧?” “傻妞儿。”皇帝语声中已有哽咽,一把将婉兮紧紧抱在怀里。 那张随时可口吐莲花、一言生杀的嘴里,此时已然再无言语可以表达心情。 唯有,深深、绵绵,去亲她的嘴儿。 如同一起封缄了一个诺言。 . 杏树院里,愉妃与自己这宫里的人也要安置了。 按着规矩,随居的贵人、常在都来给愉妃请安,这才能各自归去安置。 鄂常在晚上才搬过来,忙碌了大半晌,这才勉强将偏殿给收拾出个模样儿来,能住人了。 鄂常在便来得最晚,在愉妃都卸了钗环之后才来。 鄂常在进殿连忙请罪,说来晚了。 愉妃坐在妆奁前,并未回头,只是盯着镜子里她自己那张脸。 “无妨。凭咱们的情谊,我哪儿会与你计较这个。” 鄂常在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自然知道愉姐姐你不会与我计较,只是我今晚上刚挪过来,那偏殿又不成样子。我忙着亲手归置,这便忘了时辰,这才来晚了。心下觉着过不去,才该给愉姐姐请罪的。” 愉妃听着鄂常在这口气,便忍不住笑了。 她们两个是姻亲,从前也一起商量过事儿,故此鄂常在是早就管她叫“愉姐姐”了。只是这会子听起来,怎么倒有些不顺耳了呢? 按着宫里的规矩,一个小小的常在,根本就不是内廷主位,在愉妃这样儿的有皇子的妃位面前,只是奴才,如何敢姐姐妹妹的称呼了去? 愉妃便点点头,“也是我怠慢你了。堂堂常在小主儿,那偏殿却还要你自己动手去归置。我啊,是应该早就派好了人手,替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才是。” 鄂常在一怔,忙蹲礼,“愉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皇上是今晚忽然才下的旨意,愉姐姐如何能事先知晓呢?又何来早早准备之说?” 愉妃轻轻一笑,“可不嘛,皇上的旨意,我当然没本事提前就知晓。自古君心最难测,我也没指望敢去猜皇上的心;可是我啊,总以为凭咱们的情谊,我好歹能事先知道你的信儿去。” “只是我没想到,你在慎刑司里得了皇上的谅解,这么大的事儿,你却连一丝口风都没能与我透过来呢。” (谢谢亲们的月票~) 第2371章 31、昨晚那个女孩儿(毕) 愉妃的话,叫鄂常在心下便是一个翻滚。 这感觉,像极了此前在“蓬岛瑶台”殿上,皇帝含笑按住她双肩时,她心下油然生起的惊恐来。 惊恐,是的,就是这两个字。 从五月端午那日被“请进”慎刑司,两个月来一直住在别院里,到七月十五被皇上放出来……两个多月啊,她终于重获自由,重新穿上了常在的吉服,头上戴回了常在位分配着吉服所戴的凤钿,那一刻她的心下却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是更为惊恐。 回想那一刻的惊恐,便也是来自于她对未来的预见吧。便如眼前此时,愉妃这样的话。 鄂常在黯然垂下眼帘,“愉姐姐……我也不知道皇上那会子在殿上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为何要那么说。可是请你相信我,我便是在慎刑司别院里被关了两个月去,我却也什么都没说啊!” . 愉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见自己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她含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带笑的脸,“什么都没说?呵,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鄂常在你真的什么都没说,那皇上怎么会放你回来的?” 鄂常在面上如挨了个巴掌,脸上红了起来,可是眼睛里却灰暗了下来。 “愉姐姐,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过。我也不知道,皇上他为何会放我回来……” 愉妃便又笑了,“当日你被问责,是因为兰贵人指你害她。兰贵人是谁啊,那可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格格,皇太后怎么护着都来不及呢,你竟然胆敢在她头上动土……你若在慎刑司里不说出什么来,皇太后肯放你回来么?” “鄂常在,要不说咱们姐妹儿之间也叫你给弄得生分了呢。你便是事先来不及与我通通气,那这会子都挪进我宫里来了,再这大晚上的,宫门都下钥了,你又还有什么不敢与我当面说明白的呢?亏你还要当着我,非说什么都没跟皇上说过!” . 愉妃的语气,已然越发寒凉了下来。 鄂常在倒不意外,只是无计可施。 之前在那“蓬岛瑶台”殿上,看着皇上那般笑语温柔地与她说话,还伸手按着她的肩……这样从未有过的亲昵,非但没叫她半点欢喜,反倒是惊恐到了骨头缝儿里去——就是为此,就是为此啊! 她分明横下一条心,咬定青山不放松,在慎刑司里无论那些精奇们怎么问,她就是一口咬死兰贵人不是她害的,她身后更没有人指使她……可是她也不明白,皇上为何那会子忽然说她将该说的话都说了! 那是天子,皇上那么说了,便自然所有人都相信了;可是她真的、真的一个字儿都没有说过啊! 她的冤枉,为何就没有人肯相信她? 她原本以为,至少利益相同的愉妃肯信她……可是眼前所见,果然还是她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罢了。 她苦笑着摇头,“愉姐姐,原来就连你也不肯相信我。” 愉妃便眯起了眼来,“我自然想相信你。只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若你什么都没说,皇太后怎么肯善罢甘休呢?你又怎么会回得来?” “你既然能回得来,既然毫发无损,连位分都没降;皇上甚至还提前一日赏赐给你荔枝,之前在殿上也对你那般温柔抚慰——那就只有一个说法儿,就是你说了,你叫皇上满意了才可能!” . 鄂常在只觉喉咙被梗住,委屈得想要哭出声儿来。可是她自己却又太清楚,这会子她光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愉妃该不信,还是不信。 她轻轻闭上眼睛,“看样子是无论我如何赌咒发誓,愉姐姐也不愿意相信我的了。可是愉姐姐,请恕我直言:那件事终究是我与兰贵人的过结,便是皇太后不肯原谅我,此事也牵累不到姐姐去,还请愉姐姐放心就是。” 愉妃听见鄂常在这么说,终是一声轻笑,霍地将转过身来,直直盯住鄂常在。 “鄂常在说的有理,总归那兰贵人脸上的疙瘩,只与鄂常在你一个人有关。那事儿跟我半点牵连都没有,有关我什么事儿啊!” 鄂常在忙点头,“正是这个理儿。” “我知道愉姐姐之前问我那些话,其实都是关心我,怕我日后还要被皇太后为难,愉姐姐这才向知道我都对皇上说了什么去……可是还请愉姐姐放心,我非但什么都没说,更绝对没有说与愉姐姐有关的半个字出去。” . 愉妃反倒又是笑了,“鄂常在这话儿说得便越发的有趣儿了。什么叫你没说出半个与我有关的字儿出去啊?你这事儿本来就与我半点无干么!” “又或者,鄂常在原本想要说出什么与我有关的事儿出去啊?鄂常在知道我什么事儿,又将什么事儿当成我的把柄去了?” 鄂常在一震,连忙摆手,“愉姐姐,方才是我口误。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更何来‘把柄’二字?” 愉妃冷冷而笑,“不过你说你与兰贵人那事儿,与我半点牵连都没有,其实这也是不对的——你忘了,当日在‘万方安和’,那庆妃可是有意指我在背后指使你啊!鄂常在终究只是个常在,我却是有皇子的妃位,若说有罪,我自然比你罪责更重。” “可是鄂常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回来了,难道你在慎刑司的这两个月,与皇上说的话里头,当真就半点儿都没涉及了我去么?” 鄂常在又是一颤,“没有,愉姐姐,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我?是不是当真要剖肝沥胆,你才能信我,啊?” “说什么呢?”愉妃白了鄂常在一眼,却是懒懒地转回了身去,又重新只望着镜子里的她自己,再不看向鄂常在了,“如今鄂常在是我宫里的常在,你若是出了点事儿,外人都要盯住我不放;更别说什么剖肝沥胆了,鄂常在,那可是连累母家的重罪。” “你这些话可别再说了,没的更牵连了我去,倒像是我怎么欺负你去了似的。” . 话说到此处,已是再无话可说。 鄂常在含泪怔怔望住愉妃,只觉一颗心都要化成了灰。 出身于那样的家世,在伯父和父亲在同一年里被皇上接连赐了自尽之后,她已然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后宫里,她是万无可能得宠的;唯一的指望,也就是借着姻亲之好,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五阿哥永琪身上了呀! 所以,她便是自己死,都绝不会说出愉妃母子半个不字的。 可是她这样一份忠心,愉妃她为什么不明白,更不肯相信她?! “鄂常在,咱们都折腾了一天了,我累了,你也该累了。便起来吧,别在这儿跪着了。各自安置了吧。”愉妃懒洋洋说完,缓缓起身,便径自从鄂常在身边儿经过,头都没回地走回了暖阁去。 . 鄂常在又在外头跪了一会子,这才绝望地走了。 三丹伺候愉妃躺下,将帐钩摘了,帐子落下。 “主子……其实主子有鄂常在帮衬着,倒也不是坏事儿。主子又何苦这样对她?” 愉妃疲惫地阖上眼帘,“我自然明白,在宫里多一个帮手的好处。鄂常在如今什么指望都没了,唯有咱们和永琪这么一个靠山。想来她也不敢对我不忠。” “可是啊,咱们想事儿却不能只想眼前,得为了永琪的将来着想才是。你想啊,就因为她与兰贵人的过结,日后兰贵人和皇太后看着她能顺眼么?” “可是皇上却将她放到我宫里来,又三番两次地当众提及我与她是亲上加亲,这便反倒叫那天庆妃对我的指责更被人相信了去。兰贵人年岁又小,她们又不肯信鄂常在这样低位分的敢对皇太后兰贵人下手,这怕是便越发怀疑是我的指使了!那日后兰贵人和皇太后看着咱们,又如何能顺眼了去?” “若得不到皇太后的欢心,那永琪日后……又有什么好果子去?” 三丹一听,头也有些大了起来,“主子说的是。这鄂常在挪进主子宫里来,当真是有害无利了。” 愉妃叹了口气,“从今往后,我非但再不能用她办事儿,更是要在众人面前对她越发冷淡,与她拉得越远才越好了。否则啊,我在皇太后的心里边儿,便越是难以翻身了。” 三丹将帐子合拢,“主子放心,奴才也明白了。不过是个常在,奴才们整治她的法子自然多着。从前奴才也敬着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咱们五阿哥的姻亲;可她既然连累到了主子和五阿哥,那奴才们便也不用客气了。” . 七月十五这日热热闹闹,迟迟落幕。七月十六的早晨便来得带了些许的慵懒。 婉兮也多睡了一会子,辰时方睡眼惺忪地醒来。撩开帐子,却见玉蕤面上有些焦急之色地候在帐外。 婉兮便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上前来先拿了枕头帮婉兮垫着药,这才缓缓道,“……三阿哥永璋,薨了。” 婉兮一下子怔住,半晌才摇头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呀?皇上才去看过他几天,他怎么就……” 婉兮不由得想起昨晚皇上说过的话。他说他已经五十岁了,都不知道还能陪孩子们几天……昨晚儿她还笑话皇上说这些,可是你看啊,皇上最年长的两位皇子:大阿哥永璜、三阿哥永璋,竟然都已经走在皇上头里了。 婉兮缓缓片过腿儿来,下地穿鞋。头这么一垂,还是有一串眼泪倏然坠下。 纯惠皇贵妃四月间刚走,怎么永璋这么快就也跟着走了啊~~ 玉蕤也是轻声道,“大阿哥和三阿哥都是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何尝不是这些年心里的悒郁……” 婉兮点点头。大阿哥倒也罢了,当年给孝贤皇后治丧的时候儿,大阿哥都二十了,皇上指责的那些,倒是有形有影儿的;可是三阿哥永璋却总有些委屈了,毕竟他那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 永璋最大的“不是”,怕也只是这一半儿的汉人血统吧。 这些年这份委屈一直都在永璋心里压着,也在纯惠皇贵妃心里压着;故此去年便是已经病倒了,纯惠皇贵妃却还是强撑着,八月间带着永璋去热河给皇上祝寿……那是一份儿近乎遗愿的祈求,祈求皇上能收回对永璋的那些话吧。 可惜,皇上还是没叫纯惠皇贵妃如愿,叫纯惠皇贵妃从热河折腾回京,九月便吐了血…… 如今,不过三个月间,纯惠皇贵妃和永璋母子都去了。这一桩公案,不管各人心中可有公道,却都已经尘埃落定,再无更改的意义了。 . 婉兮勉强草草用了早膳,嫔妃们便也都到了。 因“天地一家春”为内廷中宫所在,嫔妃们有事便都是到此会合。此时那拉氏住在“长春仙馆”,因彼处是皇太后寝宫,嫔妃们无旨不便直接去打扰,这便还是到“天地一家春”来碰头。 婉兮带领众人一起等着那拉氏从长春仙馆过来。每当这样的时候儿,那拉氏从中门走入“天地一家春”,面上总是挂满不豫之色。 “我来晚了,叫你们久等了。” 那拉氏今儿更是如此,见众人都依着规矩站在婉兮身后,这便冷冷道,“你们也是,没看见令贵妃如今的身子已经到了这个月份么,还非要一起聚过来,扰着令贵妃!” 婉兮忙带着众人行礼,“妾身岂敢。”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依着令贵妃的意思,仿佛你倒是挺乐得大家伙儿都到你这儿来碰头儿的啊?” 婉兮懒得计较,淡淡点头而过,众人这才一同赴“九洲清晏”给皇上问安。 路上众人按着位份、行走的次序,依次向前。语琴跟在婉兮身后,忍不住轻声道,“她今儿怎么这么大脾气啊?” 婉兮倒是轻轻勾了勾唇角,“看看时辰,她今儿的确是来得晚了些。看样子,怕是一大清早就陪着和贵人做礼拜,这腿脚儿应是跪麻了。” 语琴便也想起来了,忍不住轻啐一声儿,“怨不得!腿脚麻了,自然走不动道儿;自己心情不好,自然一向都要连带着叫大家都不好受。” 到了“九洲清晏”,众人齐齐给皇帝行礼,请皇帝节哀。 那拉氏还举袖掉了泪,叹口气道,“真没想到永璋也是个福薄的,他母妃刚薨逝三个月,他竟然也跟着去了。” “他身后呢,却连个能承继的皇孙都没能留下,唉,真是叫人伤心。” 那拉氏这么一说,一众嫔妃又都再给那拉氏行礼,请“皇后娘娘节哀”。 皇帝抬眸盯了那拉氏一眼,“生为朕的儿子,这便是天赐的福分。便是他走得早,没能留下子嗣承袭;朕也自然会在宗室里为他选一个晚辈来为嗣子。总归不叫他无人祭奠就是,倒不劳皇后操心。” 那拉氏被噎得一梗,抬眸盯住皇帝。 皇帝却慵懒别开眼去,伸手向婉兮去,“你怎么还能站着?快坐下。” 婉兮躬身谢座,皇帝轻叹一声儿,“方才内务府已经回了话,给永璋的经被已然预备下了。倒叫朕欣慰的是,这一应的预备,都是和嘉亲自安排的。” “朕的四公主,也长大了。虽刚刚经过纯惠的丧仪,这孩子辛苦,却没倒下,此时倒是帮朕分担了不少去。” 婉兮点头,“皇上不必忧心。便是宫里自然有内务府和宫殿监一应预备,而四公主和忠勇公福晋也都是经过事儿的,她们必定能帮衬上永璋的福晋去。” 永璋的嫡福晋,还是和硕淑慎公主的女儿,皇家也相当于三阿哥福晋的外祖家,这便宫里也要多为三阿哥福晋格外担待一份儿去。 皇帝点点头,“有和嘉过去帮衬着,朕的确能放心不少。” ……皇帝便这般再自然不过地与婉兮商量起永璋身后的事儿来,反倒将正宫皇后晾在了一边儿。 那拉氏在畔惊讶地盯着皇帝和婉兮两人,恼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回皇上,令贵妃身子已是到了这个月份,又何苦再叫她操劳!这宫里的预备,总归还有妾身呢,必定差不了的!” 皇帝缓缓抬眸,半晌才将目光落到那拉氏脸上去。 “嗯,皇后说的没错,这会子是不宜令贵妃操劳了。朕根本也没想叫她操劳,朕只是,与她商量罢了。至于那些跑腿儿动手的事儿,自然有奴才们去办呢。” 那拉氏恼得揪紧了袖口,“皇上!我是正宫皇后,是永璋的母亲!这一应的事儿,皇上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皇帝目光清淡,毫无涟漪,“皇后难道忘了昨晚皇太后说过的话?朕怎么会信不过皇后呢,朕只是担心皇后此后六个月里都要每天五次陪和贵人礼拜……哪儿还顾得上给永璋治丧呢?” “皇后还是专心向神吧,治丧的事儿,自有大臣们呢。” . 三阿哥薨逝,以四阿哥永珹为首,皇阿哥们也都一齐去了永璋所居的乾东五所去。 六阿哥永瑢与永璋是本生兄弟,自是最为难受;其余的皇子也一起落泪。 只是情分终究亲疏有别,永瑢还守在永璋灵前不起,其余的皇子们倒是到外头的“他坦”里席地而坐了。 三阿哥薨逝之后,四阿哥永珹便成了皇长子。与永珹同母所出的永璇、永瑆,便一同簇拥了在一处坐。 永珹这会子说不出自己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儿。若是以小时候儿在母亲的暗示下,曾经生出过对大位的渴望来,那他这会子成了皇长子,本应是暗喜的;可是他却也没忘了定太妃丧礼之时,他是被皇阿玛派去顶盆儿跪灵过的;再加上这会子永瑢已然出继了,他心下便也颇有些不安。 见四哥反倒有些神魂不定,永璇跟永瑆便也不闹了,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昨晚的事儿。 昨晚在“万花阵”里玩儿得热闹,叫小兄弟两个这会子还忘不了呢。 永璇摁了摁脚脖子,歪头问永瑆,“你从小是在令额娘宫里长大的,这些年来也常来常往,她宫里的人,你必定挨个儿都认得的。” 永瑆想了想,便也点头,“八哥想问谁?” 此时永瑆也都八岁半了,脑子也机灵,没等永璇说话呢,永瑆便一挑眉,“我想到了!八哥是想问昨晚儿那个给八哥揉脚的使女吧?” 永璇的脸腾地就红了,“……谁,谁说我要问她了?” . 昨晚福康安那么心急火燎地来找他们兄弟俩,听说两个妹妹都哭了,永璇便也顾不得自己的腿脚不利索,这便跟着福康安和永瑆一起跑了过去。可是他的脚终究是有那病,跑得急了,还是崴了一下子。 正巧身畔矮墙那边儿,一个举着莲灯的官女子轻盈而过。见他脚痛,连忙跪倒为他轻抚。 身为皇子,自有皇子的脸面,永璇这些年知道自己的脚不好看,便也甚少肯叫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更不肯被人触碰。他最怕——若有人碰触他的脚时,会露出鄙夷或者惊讶的神色来。 可是那名女子,却并未露出任何叫他担心的神色来。甚至,她那双轻灵的眼眸里,唯有粼粼闪过的怜惜而已。 后来,以他为首,一帮孩子终于成功出了“万花阵”。他回眸之间,还瞧见那女子举着莲灯向他盈盈而笑,眼波里是潋滟闪动的赞赏和钦佩。 回去这半个晚上,他眼前便都是那个女孩儿,虽然累,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今儿又见了永瑆,这便也有点顾不上是三哥刚薨,只急着去问那女孩儿的名字。 . 永瑆虽说还小,不过却能瞧出来八哥那着急的模样儿。 其实从小,他就觉着八哥极少露出笑容。便是母亲在时,也总将八哥藏在宫里,极少叫他出外见人。 这几年,八哥的年纪渐长,兄弟们之间都说,皇阿玛就要为八哥指婚了。 可是八哥都到了这个年岁,却对女子全都远远避开。永瑆倒也明白,八哥是忌讳他的脚。 如今八哥好容易头一回主动问起一个女子来,永瑆这心下便别提多开心了。 额娘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兄弟三人自当互相扶持。八哥的心意,他不帮衬着,还有谁能帮衬着去? 第2372章 32、含羞整翠鬟(八千字毕) 永瑆便鬼道地一眨巴眼睛,“昨儿那‘万花阵’里的官女子,皆是令额娘、庆额娘、婉额娘等几位宫里的。哥哥可怎么认定了,那就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去?” 永璇有些窘迫,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更要紧的是他心下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会子便也顾不上许多了。 他深吸口气,左右瞧了瞧,低声道,“……昨晚,我曾瞧见麒麟保曾扯住她说话儿来着。瞧那神情,应当是令额娘宫里的不假;若是换成旁的宫里的,想来麒麟保也不能那么亲近。” 永瑆故意吃惊地张大了嘴,“八哥说的是麒麟保在找上咱们哥俩儿之前?哎哟我的八哥,敢情你在崴了脚之前,就已经留意到那位姑娘了?” 永璇登时脸色大红,忍不住伸手暗暗拍了永瑆一记,“你个小破孩儿,你懂什么!” 永瑆心里早已是乐开了花儿,可是脸上还使劲儿绷着,“弟弟我是不懂,不过弟弟好歹也都九岁了,不至于是小破孩儿了吧?八哥今儿若不与弟弟说明白了,那弟弟要怎么帮八哥认人去?” 永璇又是害羞,又是懊恼地盯住永瑆。 兄弟两个虽然是一母所出,可是从小的境遇就有所不同。永璇自己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刚下生脚就落下了毛病,故此从小就是被淑嘉皇贵妃给藏在宫里,尽量儿不见人的;可是永瑆呢,是淑嘉皇贵妃在失去了九阿哥之后,失而复得的孩子,这便从一下生儿便格外受母亲的宠爱。 虽说永瑆还不满三生日,淑嘉皇贵妃就薨逝了,可是永瑆先跟着婉兮,后跟着舒妃,都是得了这二位不亚于生母一般的疼爱去。故此永瑆从小儿的性子就要比永璇活泼许多。 更何况永瑆从小就是跟拉旺、福康安几个孩子一起玩儿大的,永瑆的性子也受了福康安不少的影响,虽说表面顾着皇子的体面,比福康安看着庄重些,可是内里淘气起来,那个鬼道劲儿也跟福康安有的一拼。 “你到底帮不帮?你若不帮的话,那就算了,就当我……没问过!”永璇可不想被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给拿伏住了去。 永瑆一见永璇急了,忙赔笑,“帮帮帮,帮啊。哎哟我的哥哥哎,我哪儿说了不帮你吗?我就是想具体打听清楚了,好能帮八哥你认准了人儿啊。要是我没打听清楚,再给认错了,回头不是反倒给八哥你添麻烦去了么?” 永璇自己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性子,因为这脚的毛病,极少出阿哥所走动,便是想打听个人,也不容易。他明白这会子唯有弟弟才能帮的上他。 永璇这便使劲儿压下心中的羞涩和窘迫,竭力叫面上看起来平静些,“……是,我是在麒麟保找着咱们之前,就看见她了。她啊,虽说奉皇阿玛的旨意,不能给咱们通融,可是她每当走过咱们身边儿,都小心地冲咱们使眼色。你年纪小,兴许没留意,我却留意到她其实是在帮咱们指方向呢。” 永璇回想着昨晚的情形,眼里便又宛如漾起那莲灯盈盈的光雾,光雾里那娉婷的女子,同样清灵若莲。 “许是你们都小,她也是怕你们都领会不到她的心意;她又不敢明白着抗旨不尊,便只敢用眼神递话儿。故此她便选着了我,向我传递心意,叫我最终顺利带你们走出了迷宫去。” 永瑆使劲儿想了想,便也笑了,“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先前麒麟保还嘀咕,说有位姑娘不肯帮他,他还生了一肚子气……说不定便是哥哥要问的人。她啊是不敢帮麒麟保,怕那小子兜不住事儿,反倒叫皇阿玛给瞧出来,却又不忍心不帮咱们,这才来向哥哥传达心意。” 永璇脸便又红了,使劲儿点头。 永瑆小心打量着哥哥的神色,不由得一拍手,“如此说来……哥哥那会子恰好在与那姑娘擦肩而过的当儿崴了脚,怕不是哥哥有意为之的?” 永璇瞪着弟弟,实在是有些瞠目结舌了。 如此隐秘心事,竟然也被这个才还不到九周岁的弟弟给窥破了! 他登时有些结舌,“其、其实,就是因为之前看见了她递眼色,故此到、到了她身边儿的时候儿,我才心下一紧张,唯恐叫皇阿玛给瞧出来,这才崴了脚。况、况且我的脚,原、原本就不好……” 永瑆心下轻叹一声儿,按住了永璇的手。 “好了,八哥,小弟不再玩笑了。八哥听小弟一句心里话,八哥有个惦记的人,弟弟心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同母所生的兄弟,母亲早故,自当齐心合力、相依为命。 永瑆便笑了,拢住了哥哥的手臂,“八哥听弟弟说:那位姑娘当真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官女子……” 永璇不由得有些失望,“当真不是?” 永瑆便笑,“八哥别急,听我说完:那位姑娘虽说不是令额娘位下的女子,不过却也还是永寿宫的女子——她啊,是瑞娘娘位下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永璇登时眼中泛起欢喜来,“瑞贵人也是永寿宫贵人,故此那女孩儿便跟是令额娘位下的,倒也没什么分别。总归……” 永璇说到这儿,猛地刹住车去,望住弟弟,已是再度脸红起来。 永瑆便笑,“哥哥说的是,只要她是永寿宫的官女子,那弟弟总方便常来常往。便是哥哥想传句话儿,或者是传递个物件儿,弟弟必定是帮的上忙的!” 永璇便又窘了,“谁说我要……传话儿了?” 永瑆便垂首嘿嘿地笑,“是弟弟自己要给她传话儿,还不行?” 永璇红着脸背过身儿去,不叫永瑆瞧见他面上神情,“……你还没说,她叫什么呀?” 永瑆忍着笑,只是眉毛忍不住耸动着道,“八哥是问她在宫里的名儿,还是本来的名儿啊?” 永瑆这个年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原本都想正经起来了,可是瞧见哥哥那十几年来都难得一见的羞涩劲儿,这便又忍不住要说笑起来了。 永璇果然急了,“你个小十一,你还逗我!看以后,你有事儿的时候儿~~” 永瑆便笑,连忙告饶,“哥哥别恼了,弟弟知错了——八哥听仔细喽,那位姑娘啊在宫里的名儿,统一在指进永寿宫的时候儿,叫令额娘给改啦。“ “她啊,本是内务府下汉姓人,本家儿姓王,小名儿‘玉英’;我听瑞娘娘说过,便凭着她这名儿啊,就是跟永寿宫有缘的,故此就挑了进来。” “玉英?”永璇不由得微微一呆,“云容皓白,破晓玉英纷似织……”他已忍不住吟诵起苏东坡之词。 永璇虽腿脚不好,深居简出,却也因此而造就了他的诗、书、画之才,他诗做得好,字写得好,还画得一手好山水。在众皇子之中,颇有一副“名士”的风采去。这一听玉英的名儿,顿觉那人儿更如玉之精魄,人便是痴了。 “原本这样好的名儿,缘何又被改了?是谁改的?”他有些急,一把扯住弟弟的衣袖。 永瑆连忙道,“哥哥知道瑞娘娘在宫里的名儿是‘玉蕤’,若瑞娘娘位下的使女也叫‘玉’什么的,那倒像是跟瑞娘娘一个辈分去了,这便乱了尊卑。” “况且永寿宫里也曾有与此相似的名儿,如‘玉萤’姑姑啊,这便冷不丁一听,都能听混了。故此啊,令额娘便做主,将瑞娘娘位下的使女,统一给改了名儿去,用了似玉而非玉的‘翠’字为名。” “改成‘翠’什么了?”永璇都等不及永瑆解释完,这便紧着催问。 永瑆轻叹一声,便也笑了,“改成了——翠鬟。八哥,这个改过的名儿,你可喜欢?” 永璇心念跟着一转,那目光便更是痴了,“翠鬟?——‘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十一弟你瞧,欧阳修的词,岂不真真儿地如同在写她一般?真好,我喜欢极了。” . 七月二十六,婉兮已是到了正式报遇喜的月份,从这一日起,宫殿监遇喜处开始为婉兮临盆而预备各项,“天地一家春”也正式上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便连奶口嬷嬷和妈妈里等妇差,也都挑选好了。 婉兮自此便更是闭门谢客,什么都不管了。 婉兮母亲杨氏再度入宫陪伴,母女相依偎着,自是最舒心的时光。 因怀着孩子的缘故,婉兮略微有些掉头发,她便有些担心。这样的心里话,也唯有与娘亲诉说。 这日婉兮与母亲一起坐在南窗边的炕上,婉兮撒娇地躺在母亲腿上,由母亲给小心地梳理着头发。婉兮噘嘴道,“额娘……都说女人的身子啊,都是以‘七’来计算的。女儿眼看着就要到三十五岁了,这便开始掉头发……那是不是说女儿该老啦?” 杨氏一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拍了婉兮一记,“在额娘面前儿说你自个儿老了,哈?” 婉兮便忙笑,翻身抱住母亲,“额娘才不老。额娘啊,就跟女儿当年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一个样儿。” 杨氏便也含笑哼了一声儿,“倒也有理。因为你进宫那会子啊,额娘已经老了,脸上已经出过了皱纹,两鬓间也见了白发了。女人啊一旦开始老了之后,你反倒不用怕老了。” 婉兮便是嫣然一笑,“也是。就像皇上,今年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可是女儿却时常都忘了他的年岁去。年岁是年岁,人是人,有时候儿啊还当真是两回事儿。” 说说笑笑着,杨氏也不由得抬眸望望这“天地一家春”的后殿,不由得叹口气,“说起来,为娘是怎么都不敢想,你这个孩儿竟然是将要在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里出世啊!” 园子与宫里相对应,这“天地一家春”的正殿,便相当于宫里的坤宁宫去了,按说婉兮便是贵妃,也不应该住在这儿的,更何况是可以在这儿诞下自己的孩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用指头尖儿缓缓绕着自己的头发梢儿,“……娘说的是。” 皇上对这个孩子的心意,包括对小鹿儿的心意,婉兮为免父母二老担心,这便从未曾明言过,这便也只顺着母亲来说罢了。 杨氏不由得小心看着婉兮,“皇后主子她……没因此而为难你吧?” 玉蕤走进来,亲自给杨氏奉茶,听见了杨氏的问,便笑,“福晋放心就是。这会子啊皇后主子每日里忙着五次陪和贵人礼拜还忙不过来呢,便是想为难咱们,她也腾不出手儿来了!” 杨氏也是忍不住纳闷儿,“这宗事儿我都是想不明白了。堂堂正宫皇后要陪着宫里的贵人一起跪拜……这当真是从未有过的事儿。更奇的是,这竟然是皇太后老主子的懿旨……” 婉兮轻轻一笑,握住母亲的手,“那便自然是和贵人得宠的缘故呗~” 杨氏还是叹了口气,“回部刚平,和贵人得宠自是应该的。我啊只是纳闷儿皇太后她老人家。按说皇太后是最在乎后宫家世出身的,在她老人家心里,出身满蒙世家的格格们才最尊贵才是。” “和贵人呢,虽然是和卓家的女儿,可也终究不是满蒙世家的格格。皇太后便是按着今年的年头,对和贵人有所礼遇是应当的;可是却要委屈皇后主子来陪着和贵人一起礼拜,这便有些说不过去呢。” 杨氏望着女儿,“……回部不是已经平了么,又何至于如此呢?” 婉兮轻轻垂眸,淡淡笑了笑,“额娘心善,便以为这回部已然平定,再无波澜了。实则回部虽平,平的也只是大小和卓兄弟两个。而朝廷要彻底解决回部之事,便需要在回疆各城派驻朝廷官员,打破从前回疆各城只以伯克家族世袭的格局才行。” “只是朝廷这样一来,势必动了回疆诸多贵族的利益去。便不是和卓家族再闹,也总有当地的大伯克家族们不满朝廷,故此回疆那边并未完全稳定,直到此时,还是不是传出些动静来。” “不满朝廷的那些伯克家族,不放过任何机会,在当地百姓之间制造谎言,挑动百姓对朝廷的不满。” 杨氏也惊住,“还有这样的事?” 婉兮点头,“七月十六那天,三阿哥永璋薨逝,皇上都没去亲自奠酒,就是因为回疆又传来动静。因皇上爱玉,天下皆知;而和阗又产这世上最著名之美玉,故此叶尔羌伯克等采玉呈献,拣选送京。” “采玉艰辛,当地百姓要在山下、河滩风餐露宿多日,方可能有所收获;可是若无收获,当地伯克便要施刑。其实此事并非皇上下旨进贡,只是当地伯克自行进献,却反倒因此叫当地百姓误以为朝廷需索,这便激起民变来。” “皇上为此下旨,‘朕命大臣等驻劄回城,原以镇抚新n疆。绥徕初附。至拣选玉石,何关紧要?!……不可传知回众令其采办。” 杨氏听得也是微微皱眉,“我懂了。终究回疆与内地相距遥远,语言风俗皆迥异,虽然用兵初平,可是人心彻底归附却难。若因为朝廷谕旨的半点理解差异,一个小火星儿便能在当地烧起燎原大火来。” “而宫中的和贵人,乃至京中的和卓一家,才是朝廷与回疆之间维系稳定的重中之重。”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皇上绝不想在当地有任何误会,便是有当地伯克犯罪,皇上也下旨,不准驻扎当地的办事大臣自行正法。‘四品以上,著拏送来京;五品以下,审明具奏,请旨’,皇上都要亲自审明才可。” 杨氏便也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怨不得这一回皇后主子会沦落至此,她实在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儿还打和贵人的主意去啊!” . 永璋的薨逝,叫那拉氏受罚的事,渐渐浮出了水面。 终究皇子薨逝,身为嫡母和六宫之主,那拉氏是应该主持一应预备的。可是那拉氏在整个筹备期间都没能露面儿,令六宫众人无法不回忆起七月十五那晚的事儿来,以及那拉氏随着皇太后到后殿回话之后,便再没回来的缘故……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便叫众人点点探听出了皇太后对她的责罚去。 忻嫔得着消息,也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如今这后宫里,若论还有谁能节制住令贵妃,也就剩下这位正宫皇后了。而这位皇后之所以能节制住令贵妃,一来凭着皇后的位子,二来就是皇太后在后头的支撑。可是这会子却是皇太后做主责罚了那拉氏,这便叫她心下更有些不安起来。 乐容也不由得道:“皇太后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从前但凡永寿宫跟翊坤宫争斗起来,皇太后一准儿袒护翊坤宫。如今皇太后难道是年岁大了,越老越糊涂去了不成?” 忻嫔将手中的鱼食投入水中,看湖中红鱼成群来争,不由得也眯了眯眼。 这宫里养的红鱼,按说不缺吃食,可也还是改不了这逢食必抢的性子,这情形倒是与后宫里的女人们颇有些相似。 这后宫里的女人们啊,锦衣玉食不说,也不用在宫里圈着,每年里总有半年在园子里自在着;而且每年还都有机会陪着皇上一同出巡,或者去木兰行围,或者南下江南,或者去山东曲阜、山西五台山……总归不愁吃穿,也没那么寂寞。 可是啊,就还是免不了要争。 谁让皇上的心,只有一颗;储君的大位,也唯有一个呢。这后宫里的女人便都觉着皇上的心理应属于自己,储君的大位也只应该属于自己的儿子。这便都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见天儿的削尖了脑袋去争。 挡道的,必定清除了开去;比自己更得宠的,必得想着法儿地算计着叫她失宠了才行。 怎么能不争呢?不争,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人家得意,却眼睁睁自己两手空空去不成?! 忻嫔轻哼一声儿,没有将手里还富余的鱼食都投给鱼儿们,反倒一扬手都撇在林子地儿下去了。这后宫里的人还在争呢,那这些人养的鱼儿,便也继续去抢算了。 乐仪忙递上手巾,忻嫔接过来擦了手,边擦边哼了一声儿,“皇太后她自然不至于老糊涂了。若说令贵妃今年的胜算,自然只出在她那个肚子上。没见着么,今年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后宫里却唯有她一人儿大了肚子,谁还瞧不出皇上的心意是怎的?” “便是皇太后,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当着皇上的面儿,也不能不顾着那令贵妃几分去。便是皇后,哼,在皇太后的眼里,也比不上皇嗣要紧去吧。” 乐仪接过手巾,淡淡点头,“奴才瞧着,怕还有另外一层缘故。主子可还记着从前皇太后每当袒护皇后的时候儿,总爱说一句什么话?——‘皇后还年轻’。” “可是主子瞧,如今皇后都四十多岁了,还哪儿能用‘年轻’搪塞了去?况且这几年奴才瞧着,皇后因为年岁越来越大,在这后宫里自以为羽翼也是渐丰,便不再如从前那么侍奉皇太后殷勤了。” 乐容也是同意,“不瞒主子,奴才倒是听说过,早年间皇太后与孝贤皇后并列后宫,皇太后没少了利用如今咱们的皇后主子来节制孝贤皇后。那时候儿咱们的皇后主子能得皇太后的欢心,就是因为她听皇太后的话,到了皇太后跟前,将宫里的消息都能禀告给皇太后知。” “可是如今,皇后主子正位中宫也十多年了,自然不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需要皇太后扶持的侧室。如今年岁又大了,这便渐渐不将皇太后放在眼里了吧。” 忻嫔听了缓缓点头,“这便难怪了~~皇太后一手扶起来的中宫,如今却不听皇太后的话了,换了谁都得寒心不是。” 忻嫔这便叫了八公主舜英,沿着水岸徐徐往回走。 “既然如此,那咱们还得换个心眼儿去。既然皇后已经不得皇太后欢心了,那咱们,倒是不能再与她走得太近了。” 乐容有些犯愁,“那如今这六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其余嫔位以上的,倒是大半都与永寿宫交好……那主子看,咱们倒是应该换了谁去?” 忻嫔听了,心下也是惆怅。 可不,如今皇后、令贵妃之下,妃位上庆妃、颖妃都是令贵妃的姐妹儿,舒妃呢只是明哲保身罢了;嫔位上,婉嫔、豫嫔也都是永寿宫一伙的。 乐仪小心翼翼道,“要么,是愉妃?” 扒拉来、扒拉去,高位之上,也就剩一个愉妃还可资利用了。 忻嫔听了却反倒更是烦心,“你没瞧见么,皇上刚将鄂常在给挪到愉妃宫里去。便是因为这个鄂常在,自此那兰贵人就得乌眼儿鸡似的瞧着她们宫里不顺眼。咱们要是这会子还跟愉妃走得近,难道不又成了要自绝于皇太后去?” “况且当年舜华的事儿,我还跟愉妃存着一笔账没算呢!” 乐容和乐仪也都忍不住满面愁容,“那主子,咱们可该怎么办啊?” 忻嫔也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也有日子没跟兰贵人说说话儿了,走,咱们瞧瞧她去。” . 忻嫔走到兰贵人所居的院子外,还是停了步。终究兰贵人是景仁宫贵人,如今景仁宫是庆妃做主,这便是还在院子里呢,门禁没有宫里那么严谨,可忻嫔总也不想叫语琴给瞧见。 她便退了一步,到旁边儿的竹林里坐坐,待得看明白了那院子的情形再说。 乐容打发了手下一个脸生的小女孩儿乐心去探听,少顷那乐心回来,说庆妃没在,去了令贵妃那儿。 忻嫔远远望着那院子门儿,指着那边问,“哎?你们瞧,那个女孩儿是谁呀?” 乐心回头瞧见了便笑,“回主子,那女孩儿叫语瑟。说来也巧,是庆妃主子本家儿的妹子呢,是跟奴才一起进的宫,自然被送到庆妃主子宫里来伺候。” 忻嫔听了不由得挑眉,“哦?又是陆家的女儿?” 她姐夫安宁多年在江南,对陆家的情形着实了若指掌。要不然当年忻嫔算计语琴的父亲陆士龙的事儿,怎么能一算一个准儿呢。 “叫我想想,”忻嫔垂首仔细回想了一回当年她姐夫安宁告诉给她的,关于陆家的情形。 忻嫔便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也多亏了这个语瑟的名儿跟庆妃太相似,故此我格外留意了一下儿。” 乐容和乐仪也都好奇,“主子想起什么来了?” 忻嫔轻轻耸肩,“庆妃家境不错,从她母家进京入旗的那些名口便可见一斑。可是庆妃这个妹妹,因不是本生儿的,那家境便清苦了不少。” “这个语瑟啊,家里只有一个寡母;上头唯有一个姐姐,生了三个丫头。家里无父无兄,都没个人能顶起门楣来,故此跟人家庆妃的家里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乐容一听便也懂了,含笑点头,“名儿却是按着庆妃的闺名来取的,何尝不是期望这个语瑟将来也有承宠当娘娘的命去?可惜啊,家里却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都没有,这梦啊怕不是已经碎了。” 忻嫔却轻笑,“哪儿碎了?这不是已经进宫来了么?虽说不是当主子,而是官女子,可是这样儿的人怎么会甘心只当个官女子去呢?” 乐容和乐仪对视了一眼,便都问,“主子的意思是……庆妃将这个妹子召入宫来,怕是争宠之用?可是这会子庆妃若争宠,又是跟谁争宠呢?那岂不是跟永寿宫?” 忻嫔便笑起来,“以我看,倒未必是庆妃自己要争宠。终究她跟永寿宫这么多年的情谊呢,当初那十四阿哥,令贵妃都是交给她抚养去了。她若还叫自己妹子进来争宠,那当真不是人了。” “依我看着,这当中怕是跟她们家所在佐领的那个职官——英廉有关。” 乐容便也眯了眯眼,“主子的意思是,是这个语瑟自己家里希望语瑟能进宫来,这便设法与那英廉商量了?” 忻嫔轻哼,“那英廉自己怕是也想讨好庆妃,这便两边一拍即合罢了。” 乐容微微扬眉,“如此说来,倒不一定是庆妃的主意。这事儿反倒里外里将庆妃给装进去了!” 忻嫔满意地笑笑,“可不是嘛,也该着我跟她陆家有缘!总归啊,不管内情是什么,只要这个语瑟得了宠,进了封,在外人眼里看来就成了庆妃利用自己妹子争宠——与永寿宫争宠!” “那到时候儿,宫里这出戏可就好看了~” 乐容和乐仪都是相视一笑,“只要永寿宫不再是铁板一块,但凡闪出些空当来,主子便有机会复宠!” 忻嫔幽幽一笑,“所以今儿啊,咱们可真不算白来一趟。” 乐容忙问,“主子,那咱们还要去看兰贵人么?” 忻嫔想了想,“暂且不去了。” 她扭头望乐心一眼,“你既是与那语瑟一同进宫的,你们俩可有交情?” 乐心微微犹豫了下儿,“……她因是庆妃主子的妹子,故此一进宫就有风头,内府的大人们都上赶着巴结呢。奴才这样儿的,倒不与她怎么亲近。” 乐容便笑,拉住乐心的手道,“从前不亲近,也不怕的。只要你自此与语瑟亲近起来,那就是你要给主子建功的时候儿到了。傻丫头,你当这宫里人人都有机会给主子立功呢?这么好一个机会咣当掉你眼前儿了,主子又肯抬举你,你难道还不赶紧着捡起来么?” 乐心抬眸望了一下忻嫔。 忻嫔垂首笑笑,“八公主也大了,身边儿虽说有嬷嬷们跟着,可也总得有官女子伺候着不是。乐心啊,我瞧着,你可以到八公主眼前儿去掌事儿了。” 乐心欢喜得急忙跪倒,“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这就开始想法子!” . 已是七月底,距离皇帝五十大寿的日子越发近了。 皇帝下旨,禁止地方督抚、藩臬两司为他的大寿进献方物。 后宫等人这会子也都在翘首期待皇上正式下旨,确定后宫随扈的排单。 今年是皇上五十万寿啊,今年能跟随皇上秋狝木兰的,才是正经被皇上放在心上的吧? 唯有婉兮乐得轻松,“反正我去不了。姐妹们便替我去好好儿乐一乐就是。” (谢谢亲们的月票、打赏,群么个~) 第2373章 33、鸡毛蒜皮儿(毕) 婉兮这么说,旁人便也没人不同样这样认为。 终究婉兮在七月二十六已经报了遇喜,手下的那一干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加上奶口嬷嬷、妈妈里这些妇差都挑选好了。只要正式报了遇喜,这便是嫔妃安安心心等着生产了,哪儿都不宜挪动了。连从园子回宫里,一般都不会了。 如果这会子再挪动,那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便要这些大夫、姥姥、嬷嬷、妈妈里们一起都得跟着……这还没完,还有遇喜处的那些太监们呢,他们得负责刨喜坑之类的。故此这些人算起来,那得是多大的工程啊。 嫔妃出外,连份例都要按着“拨用份例”,比日常份例要精简,就是为了方便路上;连手下的女子都只能带两三人而已……哪儿能这好家伙造了十几口子去呢? 语琴便只轻哼一声儿,“你若不去,你当我就去了么?总归啊,我明儿就找皇上自请留京陪着你才行。” 婉嫔听了也是含笑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想。上秋了,小七也咳嗽,若皇上能不带小七同去了,那我自然也留下陪着婉兮你去。” 颖妃便也道,“那我也不去了!总归那木兰围场若没有你们去的话,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豫嫔便也同样起身,说与颖妃同样的心意。 婉兮都被逗笑了,“瞧你们啊!今年是什么日子呢,你们这个不去,那个不去的?今年原本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抢着要去的,你们哪儿能这样了去?” 和贵人这才慢慢悠悠道,“总之,我今年是得设法不去的。我刚与皇后娘娘闹得那般不愉快,若这回到了木兰围场去,没有令贵妃娘娘你帮衬着,我怕在皇后娘娘手底下活不过几天去……” 大家便都笑了,语琴走过来拉住和贵人的手便笑,“今年啊,谁不去,和贵人你都是头一个儿必定得去的。”语琴回眸含笑望向豫嫔,“还有豫嫔是第二个,绝不可不去的。” 婉嫔便也含笑点头,“你们都年轻,该去的都去。庆妃不去也好,总归这会子能帮得上令贵妃去,你们便放心好好去玩儿。回来啊,将那些好吃的、好听的、好看的,分工了给我们好好儿讲讲,叫我们事后也跟你们一同乐一乐,那就是了!” 婉兮拍手含笑,“正是这个话儿。咱们在宫里这些年互相陪伴,便不是亲生的姐妹,可其实这情分早就超过了亲生的姐妹去。你们去了,便也是替我看了听了去;知道你们在那边儿高兴,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婉兮说着微微垂首,含羞一笑,“况且今年是皇上的五十岁大寿,我不能陪在皇上身边儿,心里便也有些小小的遗憾呢。你们能替我去陪皇上一同过寿,叫我这心下也能少一些遗憾了不是?” 叫婉兮这样一说,一众人倒也都笑了。 总归今年这情形,去的与不去的,其实都是好事儿。去的能共襄皇上五十大寿之喜,不去的是留在京里等候新来的小生命,这便当真皆大欢喜了才是。 . 同样的猜测,在那拉氏和忻嫔等人心中,也都是各自一架小算盘。 又熬过一次礼拜的那拉氏,叫塔娜和德格分别给揉着左右两边的膝盖,眯起眼来不由得幽幽道,“我倒是有些想念去年的秋狝了呢。那会子永寿宫也同样留在园子里,而我陪皇上和皇太后在木兰呢……结果,等咱们回来,永寿宫和豫嫔两边儿,便都叫咱们如了意去。” 那拉氏扬眸望向窗外,不由得细眸微微眯紧,“要是今年,依旧是这样的故事,那就好了。” 这膝盖上留下的疼痛,她都一笔一笔记在永寿宫的账上呢!总归不管皇上那日怎么替永寿宫说嘴去,她心下都是明镜儿似的。就是因为永寿宫那位先管和贵人私下里叫“阿窅”,这才引得她走歪了道儿,中元之夜才犯了那么个迷糊去。 如今越来越觉着,那就是永寿宫早早儿给她挖好了坑儿,就等着她自己掉下来呢!——终究说到江南那些汉人的典故去,她是怎么都比不上永寿宫和景仁宫去,那两个人便利用这个拿伏住了她罢了! 塔娜和德格都明白,随着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自家主子与永寿宫的恩怨便也无形之中越结越深。去年这宫里好歹还有豫嫔同样也坏了孩子呢;可是今年倒好,明明是皇上五十大寿,可是这后宫里就那永寿宫一人儿大了肚子……自家主子必定比去年恨意更多才是。 塔娜便轻轻垂首,“那奴才倒要请主子的示下:愉妃和鄂常在是否出现在随驾的排单之上?” 那拉氏听罢,眼睛便是一亮。 “问得好!” 要不说老天也并非对她总不睁眼呢,这不正巧赶在这个事儿之前,鄂常在被放回来,而愉妃则吃了一个哑巴亏去么?愉妃如今跟永寿宫,也颇有不睦啊~ 那拉氏心下欢喜,这膝盖便也不疼了。她傲然挺直脊梁骨,“鄂常在是必定去不成的。原本位分就低,如今得罪的又是兰贵人和皇太后,皇太后才不想看见她去呢。至于愉妃么,这些年原本就不得宠,去的极少,倒是不去才是常态。” 德格便也笑了,“想来这排单上的名字,皇上好歹还是要与主子商量一番的。主子也不用决定旁人,只消叫这两个人都去不成,那就够了。” 那拉氏欢喜得轻拍炕桌,“就是这个理儿!到时候咱们又是远在木兰,那这宫里再发生些什么,就又与咱们毫无牵连了。若这回叫永寿宫和愉妃一同栽了,那便又是一箭双雕!” . 忻嫔也在纸上写下各宫的名姓,然后含着微笑一个一个将婉兮、语琴、婉嫔勾掉。 “她们两个必定是同进退的,令贵妃不去,庆妃就不会去。就算颖妃还是会去,那婉嫔八成也是不会去的。这样一来,嫔位上,便是豫嫔会去,那也总不能只去她一个儿吧?” 乐容含笑点头,“奴才觉着,这回主子是怎么都应该去的。嫔位之上,如今曾为皇上诞育皇嗣的,唯有主子一人呢。皇上的五十大寿,没理由不叫诞育过皇嗣的主位优先随驾。” 忻嫔含笑轻哼,“说来也是有趣儿,这后宫里啊,除了潜邸的老人儿之外,如今身边儿有皇嗣的,除了令贵妃之外,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如今宫里,诞育过皇嗣、且皇嗣如今还在膝下的,除了皇后主子、令贵妃和我之外,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乐容也道,“主子说的是。便不说主子出自镶黄旗、老爷是皇上的大功臣、老福晋又是与皇家早就有亲的,单凭主子这诞育公主之功,皇上便没理由今年不带上主子一块儿去。” 忻嫔凝眸望着笔下纸上的那几个名字,微微出神,“实则去与不去倒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我来说,最要紧的是若是能随驾而去,有没有机会趁着这几个月重新复宠。” “若不能复宠,便是跟了去,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呢?” 乐仪忙道,“今年令贵妃是必定去不了的,皇后又刚刚触怒了皇上,如今皇上身边儿诞育过皇嗣的就剩下主子一人儿了。这个好机会,可不就是上天特地赐给主子的!主子小心计议,这次必定是有机会的!” 忻嫔却有些不敢高兴,“可是我总觉着……今年的秋狝,当是和贵人与豫嫔两人分享圣恩去。终究,今年是西北彻底平定之年,皇上总要施恩给那些厄鲁特蒙古、回部的王公们看呢。便是没有令贵妃去,我一个人怕是也争不过她们两个。” 乐容和乐仪便也都敛了笑容去。 忻嫔垂首,忽地侧眸,“……乐心呢,她与庆妃那妹子,可搭上线儿了?” . 乐容叫了乐心来,乐心欢欢喜喜给忻嫔回话。 “奴才已是找了语瑟去。奴才试探了她几句,她便已是羞红了脸,看样子自然是愿意的!” 忻嫔微微扬眉,“哦?你是如何与她说的?” 乐心便笑,“奴才自是先捧她,说她长得俊俏,虽然是庆妃主子的妹子,可是相貌更在庆妃主子之上。更何况年轻呢,这便又是庆妃主子比不了的。奴才一口咬定,语瑟将来必定是当娘娘的命。” “奴才又说,庆妃主子既然都能无子而封到妃位去了,那语瑟将来说不定有更高的造化,说不定还能封到贵妃去呢!” 忻嫔轻嗤了一声儿,“她活心了?” 乐心笑道,“她哪儿是活心了,她是根本就没死过心啊。她进宫是干什么来了,她那颗心自然是早就有的。” “奴才便逗她,问她庆妃主子难道没向皇上举荐她去么?她当时面上便黯然下来,说庆妃主子从她进宫第一天起,就警告她要安分守己……” 忻嫔终于微微含笑,“果然。那庆妃自是更顾着令贵妃那头儿,唯恐这个妹子给她裹乱。” 乐心道,“那语瑟都委屈得掉了眼泪呢,虽然当着奴才的面儿拼命忍着,可是奴才与她分手的时候儿,奴才悄悄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儿,瞧见她已是抹眼泪了。” 忻嫔缓缓舒一口气,“办得好。下回你便可以与她点过话儿去,就说我愿意抬举她。端的只看她识不识抬举,值不值得我抬举了。” 乐心便也舒心一笑,“主子放心,奴才明白该如何说。终究此时后宫里,除了皇后主子之外,主子是唯一能与令贵妃分宠的主位。主子膝下的两位公主,可都是在令贵妃开始诞育皇嗣的几年间,双璧生辉一起分宠的。” “若说这宫里还谁有本事从令贵妃那将皇上的心给揣摩透了,那也唯有主子了。只要主子肯提点一句,那便是那语瑟的造化了。她想得宠必定是都想疯了,庆妃却压着她,她一听主子愿意抬举她,她便必定没有不答应的!” “那就好。”忻嫔一颗心终于重归平静,“此次秋狝,我能不能复宠都不要紧。总归,时机还没成熟。不过不用急,我复宠的那一天,必定已然不远了。” . 后宫众人猜归猜,皇帝总归还未正式下旨。 因要处理与鄂罗斯勘界一事,皇帝七月三十日暂且回宫去一天。待得八月初一日从宫中重返圆明园,正式的谕旨已然颁下。 身怀六甲的婉兮,赫然在列! 别说六宫哗然,便是婉兮自己得了消息都傻了。 当晚皇帝忙完了过来,一进门儿就乐。 他都不用想,都能知道婉兮急着问他,都集成了什么样儿。 酒膳摆上,玉蕤亲自带着玉蝉两人端着炕桌送到炕上来,伺候皇帝和婉兮在炕上自在地用酒膳。知道婉兮与皇上有太多体己话要问,两人这便撂下桌子,都没在地下站着侍膳,就赶紧笑眯眯地蹲礼告退闪出去了。 婉兮这会子挺着大肚子,便是坐着都不方便坐直,后腰得垫着枕头去呢,这便更没办法为皇上侍膳了。皇帝倒是不在意,自己端过碗筷来,含笑瞟着婉兮,“你坐着,爷伺候你。” 婉兮咬着嘴唇,“不用爷伺候!~爷就赶紧说,为何要这般示下就行。爷要是还不说,那奴才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皇帝这会子倒是无比轻松了,更不着急,优哉游哉地耸耸肩,径自夹了一个“鸭子馅儿提褶包子”,垫着小碟子,就直接送到婉兮嘴边儿了。 他倒是全然放下了皇帝的身架子,只柔声哄,“尝尝这提褶包子呗?放心,这不是肥鸭子做的馅儿,是用的老鸭子。老鸭子凉血,便是这八月地吃着,也不燥得慌。” 婉兮说归说,皇上都亲自给送到嘴边儿了,她哪儿能当真不给面儿呢? 要知道,这世上能得皇上亲自侍膳的,也就唯有皇太后了。 婉兮却还是有些皱眉,“……差点味儿。” 皇帝便笑了,立马说,“要清酱,还是姜丝儿醋?” 婉兮都摇头,“……奴才想要,酱瓜条儿!” 皇帝便也一点头,“好主意啊。还是怕鸭子馅儿燥了是吧?那配上酱瓜条儿,自然就平衡了。” 婉兮却还是摇头,“不是要用酱瓜条儿配着包子吃,是要——蘸着酱瓜条儿那酱缸里出来的汁儿。” 皇帝登时大笑,“瞧瞧,这嘴刁的!” 婉兮便也笑了,索性又多要了一样儿“酱糖醋蒜”,还特地说明,要吃的不是那蒜瓣儿,是要那蒜头上腌渍进了糖醋味儿的蒜皮…… 皇帝听得都直咬后槽牙,“得嘞,您别那么折腾酱菜房去剥蒜皮了。爷就给你多要几头整头的糖醋蒜来,到时候儿你剥蒜皮吃,剩下的蒜瓣儿爷替你嚼了吧!” 婉兮这便含笑终于凑回了皇帝身边,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胳膊,“……那爷得嚼多少蒜瓣儿去?那蒜瓣儿吃多了,可碴心。” 皇帝轻啐一声儿,“可不是嘛。可是既然你就独想吃蒜皮,爷就再碴心,那也得替你嚼了去。不然,还能叫奴才们都知道你这位令贵妃主子难伺候去了?” 婉兮噘嘴,“那奴才不要了……” 皇帝伸手刮了她鼻梁一记,“凭什么不要啊?好歹堂堂大清贵妃,难道连个糖醋蒜皮都吃不起了去?那传出去,可不更丢人~~” 婉兮只能傻笑了,“反正奴才说不过爷去,便都由爷做主呗。” 皇帝这才满意地一乐,“这就对了。总之啊,什么事儿你都甭操心,爷心里都有数儿。你啊,乖乖儿听爷的话,就对了!” 刘柱儿得了旨意,赶紧出去通知膳房预备去了。门外的玉蕤她们听着,也都乐得合不拢嘴。 婉兮索性就继续搂着皇帝的胳膊,将头歪在他肩上,“……可是爷这回的决定,动静却忒大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七月十五那晚上,爷瞧着你玩儿迷宫,也玩儿得高兴着呢。这身子骨儿啊,便没事儿!” 婉兮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奴才自己的身子,是不打紧。可是爷这回却要因为奴才,呼隆呼隆地格外多带多少人去呢?这事儿搁在后宫谁眼里,不都该说奴才折腾人去了?” 内廷主位出外,便是皇后位下也只准带三个女子。皇上这旨意一下,婉兮位下每个跟随出去的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奶口嬷嬷的都背着份例呢。多一口人,这些出外的吃喝使用的便都要多出来一份儿。更何况她这位下一跟出来,就得多出至少十几个人去呢。 到时候皇后,甚或皇太后知道了,怕又都要不高兴去了。 皇帝倒是轻哼一声儿,“不要紧。爷已经知会内务府了,多出来的这些人,份例都从爷的份例里出!必定不动公里的一粒米、一两银去!” 婉兮也是微微惊住,“爷要从自己的用度里拨给她们?” 皇帝却狡黠一笑,“别担心。今年好歹也是爷五十大寿,今年给爷预备的吃穿用度便较之往年自有多的。”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伸直了手臂将皇帝拥得更紧了些,“……既如此,那奴才就不担心了。原本奴才也记着爷的大寿,舍不得不跟着爷去呢。爷这样定了,奴才心下反倒长舒了一口气去。” . 少顷酱瓜条的汤儿、酱糖醋蒜都呈进来了,婉兮这便欢欢喜喜用包子蘸着那酱汁儿吃。皇帝自己却没动筷子,只是眸光悠长,盯着婉兮吃。 仿佛她吃得顺嘴儿了,他便也已是跟着饱了。 他特地来她这儿用膳,有几回是只为了自己的肚子呢?还不是要亲眼盯着她多吃一口,千方百计哄着她开开胃口罢了。 ——便是她自己不肯说,也从来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可是他心下何尝就不知道,又到了他秋狝而去,而她又得独自大着肚子留在京里的日子,她便没办法儿不想起去年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失去的那个孩子呢? 没有他在身边儿,她自己便是再聪慧,终究怀着孩子呢,千防万防都不可能顾得周全;而他从前总是遗憾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不去秋狝,不能陪在她身边儿。 故此今年,他绝不会再犯去年的错儿,绝不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京里。 况且今年还是他的五十大寿,在热河和木兰,还要有赐宴外藩的盛大典礼呢。 这样的时候儿,他得带着她一起去。叫她陪着他共襄盛举,叫她一起不错过这一年所有的风光去。 人活五十,这样的机会,便是天子也唯有一次吧?便是她总是笑说他能活万岁,他自己又哪里还能莽撞地期盼第二个五十岁去呢? 故此,今年,他要她在他身边。 还有她肚子里,他们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 这个孩子对于她和他来说,都有太过重大的意义去。便是旁人不知,他自己心底,却也早已明镜儿一般。 许是到了五十岁的缘故,开始思索天命。他这一年来对《周易》研究颇多。《周易·大衍》有载:“大衍天数,二十有五”,故此他存在交泰殿的国之御宝,定在二十五颗。 二十五这个数字,对他有太重要的意义:他是二十五岁登基,如今是他登基的第二十五年。这便是天数所定,更巧的是全都应在了九儿身上,应在了九儿这个失而复得孩子身上——而这个孩子,乃天注定,恰恰正是皇子。 天子,如何能不依天数行事?故此,今年,他也同样要他与九儿的这个孩子,亲眼看见他的家国之盛宴。 ——便如同,小鹿儿还在九儿肚子里的时候儿,他便破例带着九儿同下江南一样。九儿的这个孩子,他便也要他同上木兰! . 这个消息传开,六宫众人心中都是五味杂陈。 那拉氏呆了半晌,只能冷笑,“好,好啊,真是好极了。皇上这回真的是做足了小心!都这会子了,还要将她带在身边儿,就是不想再叫任何人有机会动半点手脚去,是么?” “原来去年的事,不仅我放在了心上;皇上他,更是这一年来,片刻都未曾忘吧?” 第2374章 34、皇上您要带我上哪儿去?(毕) 八月初四日,皇帝奉皇太后幸同乐园看戏,后宫嫔妃,连同宗室王公、福晋格格等皆赐一同进内看戏。皇帝下旨,要在同乐园亲自为皇太后侍早完两膳,这便是要看一天的戏了。 这便是皇室一家子在京里提前替皇帝贺寿预热了。 这一日,皇子皇孙、宗室王公等都在东西两厢一楼看戏,内眷等皆在二楼。这便是齐齐一堂,乐呵之外,私下里聊起的自然都是此次能随行木兰之事。 今年因为皇上竟然叫身怀六甲的婉兮同去,整个随行的排单便都打乱了此前人们的猜测。 此次随驾的内廷主位为:皇后那拉氏、婉兮、舒妃、愉妃、庆妃、颖妃、豫嫔、和贵人。 这样的安排,便是妃位以上的内廷主位,齐数随驾;嫔位与贵人位分上,各选一人代表——而这二人,一为出自厄鲁特蒙古,一为回部和卓氏,更凸显的是这一年西北的彻底平定之功。 若此一来,最失意的,自是忻嫔。终究此时还在世的内廷主位里,除了皇后、令贵妃之外,也就只有她了。可是皇上五十大寿这样重要的年份,皇上却没带她同去。 往年倒也罢了,今年总归特殊些。于是今年她心里也生出了些期盼——终究皇上便是再怎么不待见后宫里的哪个女人,却总是在意皇嗣的啊。便连端午那日的节宴上,皇上还对八公主舜英那般和颜悦色呢……她便更是以为,皇上便是看在八公主的面儿上,也会对她有所缓和了吧? ——可惜,那终究不过是一场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网上有猜测第二排左边第一个是忻嫔,但是服色不对,嫔位吉服参照《心写》,是偏紫红色一点,在绘画中要与妃位的金黄色必定截然分开的。所以第二排最左能穿与舒妃、庆妃相同颜色的,只能是颖妃。) “不要紧,咱们不急。”坐在众人间,看着那些随驾的人兴高采烈凑在一起商量该带些什么去,她垂下头拢住舜英轻声道。 这话,她是说给女儿,也是说给自己。 不急,总归她已经布下了棋子,便是这次不能随行,待得来日依旧还有机会。 . 皇太后今儿才从畅春园回圆明园来,故此也是今儿才知道婉兮随行的事儿。 虽说皇帝旨意已下,已是不能更改,可是皇太后还是忍不住趁着众人都凝神看戏台上热闹的当儿,按住儿子的手臂轻声道,“你也当真是胆儿大!这令贵妃已是报了遇喜了,你这会子还要折腾着一起去,若是生在半道儿上了,可怎么好?” 男人终究是男人,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到了最后几个月随时都可能生的道理去。 皇帝倒是含笑点头,“那也无妨。便不是在京里,避暑山庄一应宫苑设施,又有哪样儿比京里短了缺了去?况且儿子已是将一干守月姥姥、大夫和妇差们都带着一起去呢,便是她在避暑山庄临盆了,也跟宫里没什么分别。” 皇太后叹口气,“……其实,这又是何必啊?这岂不太辛苦了她去?” 皇帝含笑眨眼,“额涅忘啦,当年儿子奉额涅圣驾下江南的时候儿,她一样儿是怀着小十四一起去呢。江南那多远,她都去得;热河距离京师这才几步路啊,她自然更是去得。” 皇太后也只能叹口气,“瞧你,瞧你!怀在肚子里的孩子,都叫你带着这么江南、塞北的去。竟都是令贵妃的孩子,你破例一次还不够,这回更大胆儿!” “便是小十四那回,好歹她是刚怀上;可是这回呢,这都随时都可能生了!” 皇帝垂首低眉,“额涅,儿子的孩子虽说金贵,却绝不可娇气~~儿子对小十四是如此寄望的,这回对这个孩子同样儿如此。” 皇太后也知道儿子圣旨早已下了好几天去,这会子便是埋怨几句,也是无可变更的了。皇太后只能叹口气,“总归提前多预备好了,叫她一路上少些辛苦才是。” 皇帝长眸含笑,竟然轻轻抱住了母亲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额涅真好,儿子替她娘儿俩谢恩了。” 皇太后只得笑骂,“你呀,五十岁了又重学会撒娇了是怎的?” . 看了会子戏,各人都有些累了,这便也有离席到园子里散散,又或者到偏殿去歇息的。 忻嫔见状,便也起身,回眸看了乐心一眼。 乐心会意,屈膝转身悄然走了开去。 少顷,在避开人的假山处,忻嫔见着了语瑟。 语瑟忙上前行礼请安,却被忻嫔给扶住。 忻嫔含笑道,“快别客气。来日啊,咱们必定是姐妹相称的;甚或,我将来还得给你请安呢。你今儿的礼啊,我可是怎么都不敢受的。” 语瑟便登时红透了一张脸去。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哪儿禁得起这样的抬举呢。 “忻嫔主子,奴才岂敢~~” 忻嫔笑着拍语瑟的手,“有什么不敢的?你若不敢想,那这事儿怎么能落到你身上去?唯有你敢想,才敢为,到时候儿这一切才都能成真啊。” “你还别以为这事儿没发生过。你别忘了你姐姐,她刚进宫那会子可不是也以内务府挑选女子的名义进来的?更何况,还有令贵妃呢——她可是结结实实的当了好几年的官女子去,可如今这不也成了贵妃娘娘了么?” 忻嫔凝着语瑟的眼睛,“凭你与她们二人的关系,这都是活生生摆在眼前的最好榜样呢。便是旁人不敢想,你却必定得敢想,更有把握必定成真的呢!” 语瑟的脸便更红了。十四岁的小女孩儿,便是不施脂粉,只这样害羞脸红,也是娇艳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忻嫔便惆怅地轻叹一声儿,“瞧你,这么年轻,在我们这一帮人中间儿,便显得我们都是皮松肉垂,干巴老去了。这年轻啊,便是你最大的本钱。我倒说句实惠的:男人老了,最喜欢什么?” “不是金银,也不是田地房产……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年轻啊。你这样年轻的小女孩儿会叫他们觉着自己的青春又回来了。” 语瑟更是羞得不敢抬头,恨不能钻进地缝儿里去藏起来。 忻嫔便笑得更是爽朗,“别害羞啊。你道令贵妃为何这些年那么得宠?那就是因为令贵妃比皇上小了十六岁去呢。当年令贵妃刚进宫来,跟你一样大,十四岁,在孝贤皇后与当今皇后这一班人当中,那才叫一个水灵儿、新鲜呢。” “不过如今,她也老了。你瞧她如今又怀着孩子,脸上连脂粉都不能施,这便像行将枯萎了的花儿似的,色香味儿都没了。你只管往她身边儿一站,我与你作保,皇上的眼神儿啊,便都立即被你给黏了过去,他便再懒得看那憔悴不堪的去呢!” 语瑟便更是羞得脸儿跟火炭儿了一般,却——缓缓抬起了头来,迎上忻嫔的目光。 那眼眸之中,在羞涩之外,终是明明白白泛起晶璨的光亮来。 忻嫔一见,心下悄然大喜。她太明白,那光亮是什么。 “好妹子,你果然是个有出息的。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去。” 语瑟便双膝跪倒,“奴才不知该如何做,还请忻嫔主子指点。” 忻嫔含笑亲手扶起来,“还叫什么主子?叫姐姐。我今儿请你过来,就是要给你道喜的——原本我还担心庆妃会陪着令贵妃留在京里,便连带着你都去不了;可是这会子该着皇上改了主意,叫令贵妃和你姐姐都一同随驾赴木兰去了。那你自然就能跟去了。” “可是啊,令贵妃她们便是去,也不能承恩,她们几个自然都是忙活着照顾令贵妃的身子的……那皇上呢,皇上行围,必定热血沸腾,到时候儿又要找谁去?” 语瑟便又羞得已是抬不起头来了。 忻嫔含笑握紧了语瑟的手,“这回啊,你只需要叫自己能稳稳当当总是出现在皇上的视野里,那到时候儿承恩侍寝,必定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忻嫔说着凑到语瑟耳边去悄然道,“……皇上哨鹿之后,必饮鹿血。到时候儿,你的好日子就来了。拿出你年轻娇媚的身段儿,婉转相承;尽情在皇上面前青涩无辜些儿,或者掉泪,或者喊疼……就如令贵妃那最擅长的模样儿去。还怕皇上到时候儿不稀罕死你去~~” . 八月十三日,万寿节。 皇帝亲赴奉先殿行礼,再赴慈宁宫给皇太后行礼。之后亲御太和殿,王以下文武各官、进表、行庆贺礼。 这一日在京里,只行庆贺礼,并未筵宴。所有万寿节大庆的赐宴,都待热河行围之时。 八月十八日,己丑日,皇帝奉皇太后自圆明园启銮。 八月二十七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以往年秋狝,皇帝在抵达避暑山庄之后,必定修整多日,在此举行秋狝大典,以及召见外藩蒙古、回部等各部王公。可是今年,皇帝却改了惯例,仅在避暑山庄修整了一天,八月二十九日即起銮,赴木兰。 . 这一路,杨氏也陪着婉兮同来。当母亲的,倒比婉兮自己更为紧张。 婉兮只怕母亲这一路上劳顿着,便总是安慰母亲放宽心。 这回只在避暑山庄修整一天,皇上便急着奔赴木兰去,杨氏便又有些不放心了。 “……皇上从前秋狝,在避暑山庄里总要修整至少三五天去。今年带着你同行,这怎么反倒急着走了?” 婉兮故意拉开架儿给母亲看她的身子,“额涅别担心,女儿这不是好着呢么?不然女儿小跑两步,叫您瞧瞧?” 杨氏都给气乐了,“瞧你,尽说傻话~~” 婉兮含笑一手揽住母亲,一手轻抚肚子,“您放心就是。这个孩儿啊,真是给女儿省心,这一路走来,路上走了八天呢,他竟一天都没叫女儿吃着半点苦头去。” 语琴便也陪着笑,“您老便放心吧。皇上从京里到避暑山庄,这一路可就走了八天呢。若是按着往年的老例儿,皇上不过五日就该到了。今年这一路上就是特地为了婉兮儿放慢了行程去,故此您老没听见她说,这一路上一点儿都没累着么?” “况且皇上是多仔细的人呢,倘若不是早从婉兮这儿得了知会去,知道婉兮什么事儿都没有,那皇上自然也没有就修整一天便起銮的道理去。皇上自己也精通医理,这必定是皇上问过了御医,且亲自替婉兮看准了脉象,这才下的旨意。” 语琴说着,瞟了婉兮一眼,做了个鬼脸儿。 “话又说回来,您老想啊,皇上干嘛这么急着就离开避暑山庄去木兰了?这自然也是顾忌着婉兮的身子呢,就是想早点办完了事儿,好早点儿送婉兮回宫去。” 杨氏听语琴这么一分析,便终于笑了出来。 “还是庆妃主子睿智,叫奴才这心下可安定下来了。” 语琴赶紧捂着脸哀求,“您老千万别在我面前儿这么自称了,晚辈啊真是要无地自容去了!” 杨氏便也屈膝为礼之后,还是起身来握住语琴的手,“那我今儿就逾矩了。” 语琴便笑了,用力点头,“还是这样好。总归又没有外人在,关起门儿来,您老就是伯母,我就是晚辈儿呢。” 杨氏轻轻拍拍语琴的手,“这回玉蕤也没能跟来,九儿身边儿凡事都是庆主子亲为打点的,这叫我这心下如何过意的去。” 语琴含笑道,“您老千万别这么说。这回啊婉兮虽说跟着皇上来了,可是总归咱们九公主年岁小,还留在宫里呢。婉兮最能放心得下的人,唯有玉蕤了,还是叫玉蕤留在宫里亲自照顾着啾啾,婉兮才能放心不是?” “至于我啊,也比不上玉蕤的手脚麻利。再说眼巴前儿的事儿,都自然有玉蝉、玉萤她们忙着呢。我啊,也就是平素陪婉兮一起坐着说说话,帮她解解闷儿罢了。” 杨氏虽说叫语琴给开解了去,可是心下总归还是有些不妥帖,“哎哟……也不知道皇上接下来的日程是如何安排的。这越往北走,天儿就越凉了,我真想这会子就跟皇上请旨,叫九儿从这儿就转回京去才是正经啊。” 待得离了婉兮的行宫,语琴这才也忍不住与颖妃小声儿嘀咕,“……先前儿我自是劝慰魏伯母去。可是这会子咱们俩说句体己的话儿:我这心下也是打鼓呢。” “本以为皇上叫婉兮到避暑山庄来便也就到了地方儿了。待得皇上在避暑山庄赐宴之后,婉兮便能回京去了。可是皇上竟然还要带着婉兮上木兰去……哎哟,皇上这是要干嘛呀?” 颖妃也是皱眉头。这都到了蒙古各部的地界儿了,她自然是比语琴更为了解的。这出了避暑山庄,一路往木兰去,便都是草原地带了,一应起居多数要在毡帐里,吃喝用度也都不比在避暑山庄里那么方便了。 “庆姐姐说的是,我的心何尝不也是揪在一起呢!倒不知道皇上这是要到哪天,才能放令姐姐回京安养呢。” . 这一日江南却爆出了大案来。 两江总督尹继善奏:江苏布政使藩库中,所贮耗羡、存公这两项银子里,竟然少出了七十余万两来! 江浙自古以来皆为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江苏布政使藩司里出了这样大的亏空,皇帝也是大为震惊,直斥苏州布政使,乃至两江总督、巡抚等人办事不利。 皇帝立即令协办大学士刘统勋、刑部侍郎常钧,驰驿前往。特旨,刘统勋等人可传谕该督抚等,先将案内各犯,逐一拘齐根究。 因此一事,次日,皇帝便下旨江苏添设藩司,分职管理:分原来的江苏布政使,为“苏州布政使”和“江宁布政使”两职。 苏州布政使驻苏州,分辖苏、松、常、镇、太五府州;江宁布政使驻江宁,辖江、淮、扬、徐、海、通六府州。 消息传回京师,最为心惊肉跳的便是忻嫔。 她忙叫乐容和乐仪去打听消息,又让宫里首领太监以回她母家给她母亲问安的名义细问究竟。待得各方消息都汇总回来,她方轻舒了一口气。 ——此时她姐夫安宁已经不在江苏布政使任上,如今的江苏布政使是苏崇阿。 “江南管钱粮的官儿最不好当,”忻嫔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那地方儿,历朝历代都是富甲天下,朝廷财政所出。你没瞧见这些年,两淮盐政也好,江苏布政使也罢,多少官儿都折在这任上,丢了脑袋、散尽家财、家人籍没入官的去。” “我姐夫这些年在官场上,当真是游刃有余,几任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又兼管苏州织造的,都没落下半点错处去。如今正好儿落得个明哲保身,半点沾不上油腥儿去。” 乐容和乐仪自然也是欢喜。如今主子的阿玛早已不在人世,主子最大的倚仗也就是这个姐夫了。若是这会子安宁再出了什么事儿去,那又该仰仗何人呢? 乐容便道,“皇上这会子震怒,也是自然。主子可忘了么,原本因为明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岁圣寿,皇上打算明年再奉皇太后南巡去的。皇上南下,这一路上的钱粮支出,自然都在江南这些管钱粮的身上。这江苏竟然亏空了这么多银子,皇上岂能不震怒。” 忻嫔便也微微一眯眼。 “你说得对。原本因为此时我姐夫不在江苏布政使任上,我还高兴来着;可其实,这江苏布政使刚出了这么大的娄子,赶在皇上预备第三次南巡的时候儿……若有人有本事在这会子将江苏的钱粮重又归拢明白,那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乐仪也笑了,“可不,就如主子所说,安宁大人在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苏州织造的任上,几次任职,这经验便是没人能出其右的!” 忻嫔垂首细思,这嘴角儿上的笑便慢慢溢了开去。 她抬手叫宫里的首领太监刘海,凑在刘海耳边说了几句。 刘海忙打千儿,“奴才这就去安宁大人府上!” . 皇帝銮驾出了避暑山庄,行速颇慢,每日最少只行三里,最多也不过三十里;平均下来,每日的行程只控制在十几里至二十里。 故此,便是婉兮身子已经沉了,却也仍不劳累。 九月秋来,坝上草原正是最美的景色。因此地不仅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更有山坡树林向平地草原的过渡,故此这会子扬眸望去,山坡上树叶摇金;可是地面上,草甸子依旧还是翠色的。仰头看天,那碧空如洗过一般。 与京中宫苑相比,这里的景致清澈旷远,叫人不由得想到“自由”二字;即便是身子不便,可是心却也早已跃上马背,在这草原山坡上自由奔驰了远去。 远去,直到天边。 婉兮都忍不住将窗帘子尽数挑开,恣意地大口吸入这清冽的空气。 倒是杨氏不放心,在畔劝着,“这边儿的天儿都凉了,仔细吸了凉气儿进去,再肚子疼。” 婉兮含笑指着外头,“额涅,这边儿我来过!” 语琴也凑过来看,却笑,“我怎么都分不清哪是哪儿呢?总归都是草原、林子,没看出什么分别来啊。” 皇上每年虽然都秋狝,但是路线也未必是每年都一模一样的。故此哪一年去过哪儿,再加上那当地都是蒙古的名儿,故此语琴这个江南女子可记不清楚。 婉兮闭上眼,面上如清风流云一般静静挂着微笑,“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就是知道,我来过这儿。便是这儿的风扑到脸上来,我都觉着熟悉。我想我一定是曾经呼吸过这儿的风,摊在地下看过这天上的云!” 还是颖妃不愧是出自蒙古的格格,这便一拍腿,“我瞧出来了,应是距离‘伊绵峪’不远了!” 婉兮与语琴都朝颖妃望过去,“伊绵峪?是什么地儿?” 颖妃眨眼而笑,“伊绵峪啊,是我们蒙古话,意思是‘会归’。皇上在前年、大前年都是在这儿召见厄鲁特蒙古、回部王公入觐。故此啊,前年皇上亲自将这儿赐名为‘伊绵峪’。”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既然是前年才赐的这个名儿,那以前这儿叫什么?” “布扈图啊~~”,颖妃道,“也就是‘有鹿的地方’!” 第2375章 35、且放白鹿青崖间(毕) “有鹿的地方?” 婉兮的心下便也如同哗啦打开一扇大门。多年前的记忆,宛若彩蝶翩跹,拍动蝶翼姗姗而归。 “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杨氏见女儿眼中忽地涌满泪水,担心女儿的身子,忙上前把住婉兮来问。 婉兮轻轻摇头,向母亲展颜轻笑,却也终究还是无法咽回那泪意去。 颖妃的年岁终究小些,进宫的年头晚了那么几年去,不知道婉兮刚进宫早年间的一些故事去,这便与杨氏一样地着急,紧着问,“可是我的话哪里说得不好了?若有的话,令姐姐你别瞒着我,好歹告诉我才是。” 婉兮含泪而笑,“没事。傻高娃,你没说错话。今儿多亏有你,我才是听见了这世间最动听的言语去。” 颖妃已是呆了,怔怔望住婉兮,“令姐姐,我究竟说了什么,竟能叫你觉得如许动听了去?” 唯有语琴也是一震,急忙握住婉兮的手,“……难不成,这里恰恰就是当年那个哨鹿的地方儿?” . “木兰围场”是总的称呼,实则内里占地极广。其内号称共有七十二围,也就是相当于七十二个围场,而每个围场又单有自己的名字。 许多名字就是以自己这片围场上所盛产的猎物为名。 如“巴尔图围场”,蒙古语谓虎为巴尔图,皇帝与大臣曾在此处猎虎,故此这处围场名为“巴尔图围场”。 还有“珠尔围场”。蒙语谓狍子为珠尔,在此处可捕猎狍子,故此以此为名。 还有汉译为“雕”的“岳乐围场”、汉译为“猪”的“嘎海图围场”等…… 故此这布扈图围场既然是“有鹿的地方”,自是此地多有鹿群栖息、出没。皇帝在木兰行围期间最为重要的哨鹿,便也多选在此处。 这么多围场的的名儿,还都是蒙古字,便是出身蒙古的颖妃都记不清楚,婉兮和语琴就即便是来过,也都记不清楚了;又因为这中间更是时隔多年,便是觉得眼前景物依稀如故,却也不敢坐实了。 多亏有颖妃在,帮她们廓清了这眼前的迷雾去,叫她们宛如直接掀开门帘儿,直见故人。 . 婉兮冲语琴点头,知道这是语琴也想起来了。婉兮同样从语琴的反应里,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去。 婉兮这会子其实不想掉眼泪,不想叫母亲担心。可是这一点头,还是叫眼里的泪珠儿沉甸甸地给滚落了下来。 杨氏见状也是一呆。同样儿地,当年的某段记忆便也不由得浮上心头。 杨氏也有些惊喜到不敢置信,这便抓着婉兮的手臂问,“……当年你刚进宫,皇上首次秋狝木兰的时候儿,你阿玛说随驾承应曾经在围场里见过你,替你亲手预备了生辰的饽饽去!——难不成,就是这儿?” 婉兮忍不住地笑,泪珠儿却也还是跟着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下掉,拦都拦不住。 “额涅说对了,是这儿,就是这儿啊!” 杨氏也张大了嘴,随即一声哽咽,已是伸臂抱住了女儿去。 伏在母亲怀里,婉兮终于不用再藏着泪珠儿。她相信阿玛当年必定将在围场里见过她、又为她亲手预备了生辰的饽饽的前后的事儿,都仔仔细细告诉了额娘去。额娘必定已经知道,那是皇上对她的一片心意…… 那时候儿是她刚进宫,刚刚体会到宫中女子与家人骨肉离分、不知何年才能相见的苦楚去。她以为她要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双亲,却没想到那一年,刚刚进宫一年,就在自己的生辰,见到了自己的阿玛! 那是皇上的心意,是皇上藏起来未曾在事先告诉她半点儿去的惊喜。此时故地重游,尽管已经时隔这么多年,她却依旧还能瞬间便回想起当年的心情。那一刻的欢喜炸裂,那一刻的泪水迸落,此时此刻,何尝不是一模一样儿啊? “额涅知道,这木兰围场里有七十二道围呢,那时候儿女儿的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这草原里,只觉蓝天底下都是草原、山林,便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与陆姐姐说的一样儿,完全分不清这处围场跟那处围场之间的区别,故此方才见了觉着熟悉,却是不敢直说出来。” 况且此处的新名儿“伊绵峪”,是皇上前年才给新赐的,故此她就算每日启程之前,会听到宫殿监转呈内务府所禀报的每日行程,但是听见这个名儿也没法儿当年的记忆对上号儿。 “多亏高娃一言点醒,此处从前的名字就是‘有鹿的地方’……女儿这才敢认准了,这里便曾经就是皇上首次秋狝大典哨鹿所在。这便当年的往事,一块堆儿都聚在了眼前来。不是女儿想掉眼泪,而是那些事儿就那么堆在眼前儿了,女儿怎么都忍不住了……” 颖妃知道眼前这有故事,可是这会子不方便问,她便使劲儿给自己压着好奇。 车驾悠悠,又经过一座山。颖妃便指给婉兮看,“令姐姐你瞧那座山。‘伊绵峪’的‘峪’字就是山谷的意思,故此这个名儿的得来,自然得因为有山。” “咱们眼前儿这座山啊,就是伊绵峪之所以得名的那座山呢!” 婉兮仔细眯眼打量这座山。 当年那次秋狝,还是皇上登基之后的第一次秋狝,距离今年都快二十年了。二十年,也足够一座山悄然改变了模样。从前的小树,此时早已高高刺向蓝天,颀秀挺拔了去。叫她同样儿地有一点不敢相认。 婉兮心下莫名地激跳,忙问颖妃,“那你可知道这座山,叫什么?” 颖妃想了想,“我想起来了。这座山因这围场而得的名儿,就叫‘布扈图山’。通译成汉话,就是‘白鹿山’!” . 婉兮整颗心在这一刻,终于放肆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白鹿山,白鹿山,且放白鹿青崖间……那座山,她如何能忘? 当年皇上便是在放归鹿王的山下扎营,她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阿玛,第一次饮下老归为她调制的“龟鹿同春”…… 她与皇上第一次的亲近,便也是在那里啊。 而当年那日,恰恰是她的生辰! 此时因这“布扈图”之名,她心下的迷惑便呼啦一下儿全都豁然开朗了。 她心下默默道:“皇上……不,爷,您的心意,九儿我全都懂了。” 婉兮欢喜不禁,这泪珠儿爷跟着怎么都止不住了。杨氏和颖妃只能跟着着急;而这会子也寻思过味儿来的语琴,便也只能举袖拭泪,陪着婉兮一同掉眼泪了。 其实这里对于语琴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意义非凡啊?她当年险些就与婉兮争起宠来,若不是那回在围场里剖开心臆,那又哪里还有她们后来这十多年的姐妹情深。 这会子当着颖妃,尤其是杨氏夫人,语琴这么掉泪便有些不好意思,自然不希望她们二位也知晓了当年她与婉兮之间那么的一段儿去。故此她只能一边擦泪,一边儿赶紧道,“我啊,终究是江南汉女,这些年在宫里便是勉强跟着婉兮学得能听懂满语了,可是对这蒙古话还是睁眼儿瞎。”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是‘布扈图’,就算高娃解释给我听了,我记住的怕也是按着汉话的音儿去记的——对我来说,‘布扈图’啊就是‘不糊涂’!“ 语琴抹着眼泪,攥紧了婉兮的手,含笑道,“皇上在待你的事儿上,这十九年过来,每一时每一事,可不正好全都是‘不糊涂’?” 婉兮转过身来,已是说不出话,只伸开手臂,与语琴拥抱在了一处。 . 布扈图围场,前后按一日行程,前后共有三个大营可作为皇帝的行宫。它们分别是:扎克丹鄂佛罗大营、伊绵沟口大营、萨勒巴尔哈达大营。 这晚銮驾未急着赶路,便就近宿在了伊绵沟口大营。 一路而来,皇帝虽还未正式哨鹿,却已经在沿途的各个围场,与王公大臣按日行围。 这晚皇帝来时,竟是叫十几个太监躬着腰扛了东西来的。 一帮太监进了毡帐,将肩上的东西都卸下来,就堆在毡帐门口儿。 好么,整整一座小山。 婉兮都有些惊了,抬眼看过去,只见都是带毛儿、还挂着血的猎物。 刘柱儿急忙上前清点,不多时便含笑回话儿:“回主子,总计鹿五只、狍子五只、野猪三只、狐狸一只、盘羊两只、青羊一只、貉子一只……” 婉兮张大了嘴望着皇上。 此时的皇帝,叉着腰立在这一座小山似的猎物旁,神采飞扬得就像是个刚满载而归的猎户汉子。那面上的笑,年轻英俊得绝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子。 婉兮一时没猜明白,嘴唇便有些干。她小心伸舌润了润,指着这座小山问,“……皇上这是要饮鹿血,还是吃生肉?” 皇帝都被逗乐了,啐了一声儿,眼珠儿便直盯住了婉兮那润着唇的檀香小舌儿去。 他沉了一声,便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只是大步上前,两手托住了婉兮的面颊,深深地亲了下去。 直到将婉兮的檀香小舌儿也给捕获,纳入口中,尽情了一番,这才喘了口粗气将婉兮放了开去。 婉兮经这一亲,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轻颤。便是被松开了,还是站不稳当,只好捉着皇上的手臂,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站稳当了。 皇帝只得意地居高临下,欣赏着他将他的小奴儿都给欺负成了什么样儿去,“呸,便是要饮鹿血,爷又岂能给你饮死鹿的?况且你这会子都什么时候儿了,爷哪儿能还叫你吃生肉?” 原来她的皇上爷还知道~~ 婉兮好容易稳当下来,这才抬眸含羞佯怒地问,“爷……这又是要作甚呀?好歹奴才都这个月份了,爷还给奴才看这些血腥的,也不怕奴才当着爷的面儿就吐出来?” 婉兮骨子里终究还是汉女,便没有那么娇弱,便是看见三个两个的猎物也没事儿;可是这还怀着孩子呢,而且眼前冷不丁这猎物堆得小山高的,她也当真有点儿扛不住劲儿啊~ 皇帝一呲牙,看着仿佛是既极其得意,又有些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意思。 “这些,都是爷今儿打的!” 婉兮垂首想了想,便赶紧竖起大拇指,“爷英明神武!” 婉兮心下还想,这是皇上满载而归来跟她显摆显摆,跟小孩儿似的,故此她赶紧夸赞完了,皇上心下乐开了花儿之后,就能将这座小山挪奏了不是? 便是今晚上可以吃点新鲜的,也就留下一头就够了,真不用这小山都堵在门口儿了,是吧? 可是婉兮没想到自己失算了,她夸完,只见皇上抱着膀儿光满脸光灿地乐,还不下旨叫内监们将这小山给挪走! 婉兮只觉头皮有点儿麻,只好硬着头皮低声问,“爷……这些该不是要在这儿放一个晚上吧?” 皇帝又笑了,不过却是气笑的,他没回答婉兮,只是扬声问玉蝉,“你颖妃主子、豫嫔主子可还都在你家主子偏帐内呢?若是还在,便请过来。” 玉蝉也不敢乐,只能忍着,“回皇上的话儿,听见皇上来,颖妃主子、豫嫔主子便早都避走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你眼巴前儿可有没有出自内府佐领下蒙古人的官女子、或者妇差也行。” 玉蝉瞟了婉兮一眼,还是得小心忍着乐去,“回皇上,此次令主子出外,位下跟随的挑选出来的守月姥姥、奶口嬷嬷、妈妈里,又全都是一水儿的汉姓人。跟宫里往年的惯例一样儿。” 今年的守月姥姥两名,为:王氏、徐氏。 妈妈里四名,为:胡氏、关氏、白氏、闫氏。 清一水儿,依旧还是给婉兮挑的都是能放得下心来的汉姓妇人。 玉蝉这是故意说笑呢,这才先挑着妇差们说,而没有按着皇上问的次序该先回官女子的。 终是跟着主子在宫里伺候皇上的日子久了,便连玉蝉都摸透了皇上的脾气。有时候儿都忍不住趁着皇上高兴的当儿,说句笑话儿来逗逗皇上了。 玉蝉这点子鬼主意,皇帝和婉兮哪儿能听不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婉兮已是笑得赶紧垂下了头去。皇帝却还得撑着,便清了清嗓子,“哦,这么巧啊。” 这便连玉萤都偷着笑了。 主子临盆要用的妇差,哪个不是皇上准了之后才能进得来呢。可是皇上装得却好像这事儿他才知道似的。 玉蝉虽是说笑,却也不敢造次,赶紧见好就收,“……官女子里,倒赶巧儿了,玉蜓就是内府包衣满洲佐领下的蒙古人。” 玉函的年岁渐渐大了,婉兮这些年便也不大派给玉函差事了,只拨她去照看九公主。像是这出外的差事,就更是不叫玉函了。而玉竹、玉音等女子,这些年陆续出宫,宫里的女子也不断进了新人。 宫里再进的新女子,婉兮便按着玉蝉、玉萤的例,取名一律都是虫字边儿了。反正太监那边儿,已经都是蛐蛐儿、蚂蚱、蚂蛉的了……她已是来不及改了,就这么着吧。反正也更显得热闹不是? 这回跟着婉兮一同出外伺候的三个女子里,多用了个去年才进宫的小女孩儿。虽说年纪小,去年才进宫的,可是腿脚麻利、聪明伶俐,正好用她跑个腿儿、传个话的。 皇帝终于满意一笑,“那还不叫玉蜓进来回话?” . 玉萤出去叫玉蜓,进了玉蜓的帐篷,却见玉蜓身边儿还多了个女孩儿。 玉萤见了便笑了,抢先打招呼:“哟,原来是小陆姑娘。” 不是旁人,正是语琴的那个妹子陆语瑟。 因语琴与婉兮的关系,虽说语瑟现在的身份也只是个刚进宫一年的官女子,可是永寿宫里的人便也都对语瑟极为客气。都不直接喊名儿,都尊敬地叫一声“小陆姑娘”。 语瑟忙起身见礼,“语瑟给姑姑请安了。姑姑可是要派给玉蜓差事去?还特地叫姑姑亲自来跑一趟,那便是语瑟的错儿了——是语瑟拉着玉蜓说话儿,这才没听见外头的巴掌声儿去。” “因我是与玉蜓一同进宫的,从前在内务府里学规矩的时候儿就要好。正好儿方才姐姐来看令贵妃主子,我跟着姐姐一同来,这便见了玉蜓,才与姐姐求了一会子时辰,与玉蜓多说会儿话。还望姑姑海涵。” 玉萤是婉兮位下的头等女子,自是不至于亲自来叫玉蜓出差事。便是有事儿不便在外头直接喊,也都是用特定的巴掌声响来传递消息。 玉萤听了便点头而笑,“小陆姑娘千万别见外,其实不是玉蜓没听见,是我特地过来叫她的。因为啊,是皇上传她回话儿呢。我也怕她头一回到皇上跟前伺候,再乱了规矩,所以这是要亲自到她跟前儿,事先提点着一声儿呢。” 语瑟眸光不由得一亮,“皇上要叫玉蜓去回话儿?” 玉蜓听见玉萤的话儿,这便吓了一跳,有点傻。她也没留神语瑟的神色,只顾着拉住玉萤念秧儿,“哎哟妈呀,皇上忽然传我干嘛呀?我寻常也不是时时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这会子只不过是跟出来当小使唤的……皇上和主子跟前那么多人呢,皇上传我,又能是什么事儿啊?难不成是我哪儿出了错儿,叫谁捅给主子和皇上了?那可咋整啊,姑姑救我,万万救救我才好。” 玉萤便笑,“你慌什么呀?皇上是问咱们宫里谁是内府旗下蒙古人的,我们这才说到你来着,皇上这才叫传你过去回话儿。我琢磨着,皇上这话儿啊八成是要问你蒙古习俗的规矩,却不是干系到你自己的。” 玉蜓终还是放不下心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一双脚丫在地上直踢蹬,“姑姑,我能不能不去啊?或者姑姑就说,没找见我呗?” 玉萤叹口气,“这不傻了么?好端端的官女子,没有主子的差使,就敢忽然没了踪影,找不见了?那才是犯了《宫中则例》,你这是自己讨罚呢!” 语瑟垂首细细听着,不由轻轻拉住了玉蜓的手,“你若当真那么害怕,那我陪你一起去。便是不知道什么事儿,好歹在你身边儿多个人,能帮你壮壮胆儿去。” 玉蜓自是欢喜的,使劲点头。 玉蜓听着,却有些迟疑,抬眸掠向语瑟来。 语瑟忙屈膝行礼,含笑望住玉萤,“姑姑看,是否方便?” 玉萤是有些犹豫,“圣上跟前,不是随便能乱了规矩的地方儿……不是我驳小陆姑娘的面子,是御前的规矩实在严谨。皇上只是传玉蜓一人过去回话儿,若多了一个人去面圣,这怕是……” 语瑟轻轻一笑,“姑姑说的是,这世上规矩最大的地方儿,就是宫里;而宫里规矩最乱不得地方儿,自然就是皇上跟前了。” “只是,姑姑且听我一言,听我说得是不是有理再做定夺——因这会子终究不是在宫里,是在围场呢,便是一应规矩,到这儿也都没有那么可丁可卯的了。” 语瑟说着走过来亲昵地扯住玉萤的手臂,十四岁的小女孩儿扭着身子撒娇,“况且这是在令贵妃主子的宫里呢。我早听姐姐她们说过太多回了,说皇上甭管多严肃,也甭管这宫里有多少祖宗规矩不可碰触,可是一到令贵妃主子这宫里,就什么都不一样儿了。” “在这儿啊,皇上会成为这天下最好脾气、最容易通融的人;便是什么劳什子的宫规,也都让位给一家人一般的亲亲热热去了。故此我觉着啊,就算我陪着玉蜓一同过去了,皇上见了我,想来也不会计较。” 玉萤细细地想,这位小陆姑娘,身份终究是与普通的官女子不同的。因她是庆妃的妹子,与自家主子便也不是普通的主仆;便是跟皇上之间,这位小陆姑娘按着民间的说法儿,那也算是个小姨子了。想来皇上就算是看见小陆姑娘去了,想来也不会不高兴。 若有这样身份特殊的小陆姑娘陪着,倒是能叫玉蜓壮胆些。 玉萤这便也还是勉强点了头,“那便有劳小陆姑娘陪陪我们玉蜓。待会儿皇上面前,便是玉蜓有什么失礼的,还望小陆姑娘帮衬着给说圆了些儿吧。” 语瑟甜甜一笑,“姑姑放宽心就是。凭我姐姐与令贵妃的情同姐妹,那姑姑和玉蜓便也何尝不是我自己的姐妹呢?我不帮着去,还能做旁的不成?” . 玉萤这便带着玉蜓和语瑟一同回到婉兮的帐篷回话。 皇帝原本传召的是一个人,回来的却是两个人。婉兮便抬眸看了一眼。语瑟赶紧给深蹲请安,将她之所以还没离去的情由说了一遍。 婉兮含笑点头,“说来也是缘分,原来你跟玉蜓一起进宫的。你自然去了你姐姐宫里,玉蜓却是进了我的宫里……这便又是我与你姐姐情分的延续吧。” 皇帝挑眸也浅浅瞥了语瑟一眼,点点头,“叫语瑟?朕记得。” 宫中挑选秀女,无论是八旗女子挑选,还是内务府下的女子挑选,都要皇帝亲自去看,至少也是亲自看过排单的。尤其宫里有规矩,凡是嫔妃的姐妹入宫,都要另列一册。语瑟这一批里头,就一个她是嫔妃的姐妹的,故此皇帝早就见过她的名字了。 语瑟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登时便红透了一张脸,蹲礼在地,都不敢抬头了。 婉兮含笑点头,“快起来吧。宫规归宫规,我与你姐姐的情分另当别论。故此啊,你这会子既是在我宫里,便是皇上在呢,倒也不必那么拘礼。” 皇帝却再没接这话茬儿,只含笑与玉蜓说话,“你叫玉蜓?内府包衣佐领下的蒙古人?” 玉蜓忙答“是”。 皇帝这便偏过头来,只含笑望着婉兮,伸手将婉兮的手给盖住,“玉蜓你说,按着蒙古习俗,这门口儿堆这么多的猎物,是什么缘故啊?” 玉蜓没想到皇上原来是问这个,之前是白慌乱了。这便安定了下来,悄然回眸望门口那座小山,已是笑了。 “按着蒙古的习俗,男子打猎满载而归,那就是一家盛大的节日呢!因为打猎不易,有些男子便是出外多日都未必能打到什么猎物。故此一旦有所斩获,必定回家来便都堆在帐门口,是给自己家人看,也是给外人看呢。这便是一个汉子,最最得意的时候儿!” 婉兮听着,便是“扑哧儿”笑了。这一层意义,她能理解去。 玉蜓见主子笑了,这便越说越轻松了,“对于一个汉子来说,向外人夸耀是得意之时;但是最得意的不是给外人看的,其实是给自己家人看的。一个汉子将小山似的猎物进门就撂在地下,就是在说,‘媳妇儿、孩子,你们有吃的了!’这是一个男子对于家人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承诺与感情。” 婉兮的脸颊有些热了起来,再加上皇帝盖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叫她更是浑身微微热了起来。 “哦。”婉兮竭力不叫心底那股子油然而生的暖意泄露出来,这便只是微笑应声。 皇帝悄然挑眸,只斜睨着婉兮。她的神色叫他还没有满意去~ 他便轻哼一声,“玉蜓,还没有旁的了么?” 玉蜓脑袋里赶紧转了个圈儿,这便含笑又道,“自然还是有的。奴才先前说的是但凡蒙古汉子都是那样儿;奴才接下来要说的,就是蒙古的老爷们了。” “这些老爷们,有得木齐、宰桑,甚或是塔布囊、台吉、汗……这些老爷们自然不是一房妻室。”玉蜓挑眸望一眼皇帝,“皇上是整个蒙古的大汗,更适合奴才接下来的这个意思。” “按着蒙古的规矩,汗王们的妻室各自分管‘斡鲁朵’,就是分不同的帐篷了。而这些妻室之间,一般又不像汉人这样分什么嫡庶高低,通常是各个汗帐的妻室们都是妻,都是平等的。” “想要分出汗王更重视哪个妻室,那个汗帐的妻室更得宠,便要看她这个汗帐所分得的人口、牲畜、猎物的多少。” 玉蜓说到这儿朝婉兮甜甜一笑,“而汗王行围归来,必定是将自己打获的猎物交给妻室。那个能独得汗王亲自猎到的猎物的,必定是汗王最为宠爱的!” “而按着蒙古的规矩来说,男子捕获猎物献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是对这个女人最高的礼遇!” “皇上……”听到这儿,婉兮的脸早已红成了炭,身子早已绵软如水,整个人赶忙捂住脸歪倒在皇帝的怀里。 皇帝大笑,一把将婉兮搂住,朝玉蜓含笑点头,“说得好!高云从,赏!” 玉蜓大喜,忙跪倒谢恩。 语瑟进来之后就说了那么两句话,之后便只能陪在一旁呆呆地看玉蜓眉飞色舞,再到得了皇上亲赐下的荷包去。 皇帝只顾拥着婉兮,含笑道,“……今儿的这些肉都新鲜,好歹陪爷嚼一口,喝两盅,嗯?” 婉兮已是不敢见人,只能捂着脸使劲儿点头。 皇帝高兴,便吩咐,“鹿和狍子给你主子留着,狐狸皮毛给你七公主。剩下的野猪和青羊,也都炖了,你们全都一起跟着乐一乐!” 整个婉兮的帐篷里,便都热闹了起来。刘柱儿带人赶紧收拾那些猎物去,皇帝则含笑扶着婉兮起身,朝后帐去了。 玉蜓欢欢喜喜捧着荷包,抬眸见语瑟神色寂寥,便忙从那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低了给语瑟,“谢谢你陪我进来。我没在皇上面前出糗,还得了恩赏,便也有你的一半儿。” 语瑟却并不欢喜,按着玉蜓的手将银子给玉蜓收回去,“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我虽然陪你一起进来,却压根儿就没帮衬上你什么。还都是你自己的造化大,你便自己留着吧。” 语瑟告辞而去,走进茫茫夜色,心头便也是茫然。 忻嫔说的好像不对啊。便是她出现在了皇上眼前儿,皇上却也没正眼看过她一眼去啊……皇上他,只看着那个因怀着孩子而憔悴的令贵妃啊。 那眼神儿,仿佛全然看不见令贵妃的憔悴,反而满满都是柔腻的情意啊。 (老男人甜起来哟,齁死个人儿~) 第2376章 36、朕愿意,你管得着么(毕) 九月初九日这一天,銮驾驻跸萨勒巴尔哈达大营。 当日一早,皇帝便赴皇太后行幄问安,并亲自为皇太后侍早膳。 这只是早膳,皇帝也赐蒙古王公进宴。 皇帝给皇太后请安,这一向是惯例,便是在行围的途中,也是两三日便是一请安。可是今儿特殊就特殊在,皇帝不但来请安,还侍膳,同时还赐宴蒙古王公了。 皇太后便不由得抬眸盯着皇帝,“皇帝今儿这是怎么了,大早晨的,就开始赐宴蒙古王公了?我记着,内务府来奏的日程,皇帝今儿还是要继续行围的吧?” 皇帝淡淡一笑,“今儿是重阳,儿子理应为皇额娘侍膳。至于大早晨就赐宴蒙古王公么……呵呵,是儿子今儿高兴。” “皇额娘说的不错,今儿的日程里,儿子还是要行围。只是行围也不耽误儿子大早晨的给皇额娘侍宴,也不耽误蒙古王公们进宴……吃完了再去就是。” 皇太后虽是与皇帝一同出行,但是皇太后单有行幄,并不与皇帝的在一处。那拉氏是必定要按着满洲媳妇儿的规矩,一路伺候婆婆,吃住都在皇太后行幄中的,故此但凡皇帝出行,虽排单里一定有皇后,但是皇后却是一定不与皇帝在一块儿的。 今儿好容易又见了皇帝一面儿,那拉氏这会子心下却唯余酸涩。她替皇太后盛了一小碗米粥,进给皇太后。 在这草原上啊,什么肉都不缺,倒是米金贵些。所以每日皇太后用膳,那拉氏亲自侍膳的时候儿,倒不亲自给夹旁的菜,唯独这米粥米饭的是她亲自伺候。 皇太后接过米粥,含笑冲她点点头,“不到草原,便不知道这米粥有多香。” 那拉氏这才一笑瞟向皇帝,“……今儿的确是特殊的日子。不仅重阳,还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也难怪皇上今儿能这么高兴,从一大早上就给蒙古王公赐宴。” . 那拉氏的话,成功地叫皇太后含入口中的米粥,从香甜变了个味儿。 九月初九重阳日,儿子是孝敬自己,才特地赐宴蒙古王公的。这个说法叫老太太心下颇为受用。可是若一旦这个原因并不纯粹,又加上了令贵妃的千秋生辰去,便是老太太这心下也有些不是个味儿了。 皇帝眯眼斜睨了那拉氏一眼,忙走过来含笑对皇太后道,“是巧,令贵妃的千秋,正好儿是个寓意老人长寿的日子。有了她在身畔陪伴,皇额娘必定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皇太后这才心下平顺了些儿,抬眸盯皇帝一眼,“说到这儿我便又忍不住与你絮叨几句:这都九月份了,你竟然还一路带着令贵妃呢!这会子已是不比避暑山庄,这时候儿是在草原上,便是行幄大营里也什么都不短缺,可终究比不上宫里稳妥。”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儿才送她回京去呢?再延迟下去,这围场上可都要下雪了,到时候天冷路滑,又该如何叫她行走了去?” 皇帝点头含笑,“额涅放心就是。儿子已经安排好了。” . 皇帝也不多说,陪皇太后和蒙古王公们用过早膳,这便带着大臣们再度行围去了。 婉兮那边儿也刚用完了早膳,该起身儿换衣裳了。 今日一早宫殿监便来回话儿,将今儿的日程大致禀报:说午后待得皇上行围归来,便奉皇太后圣驾,君臣同乐,一起赏马戏呢。 既然是这样的欢聚一堂,后宫嫔妃们自然也要穿八团龙袍(没错,嫔妃的吉服也叫“龙袍”,而且嫔位以上同样是五爪龙~实在位分低的,可以叫蟒袍、花衣。) 婉兮是贵妃位分,龙袍的服色应该与妃位一样儿,俱用金黄色。嫔位龙袍用香色。 婉兮穿上龙袍,立在镜前,便无奈地笑了出来。 ——因怀着孩子呢,这会子肚子又大了,故此原来的龙袍已是系不上扣儿了。 婉兮叹口气,“八月间在宫里,皇上的万寿节的时候儿刚放过的。我还忖着,那会子都八月了,按着那时候的肚子来算,怎么都够用了。却没想到,就这一个月间,这肚子还能长啊~” 实则婉兮是没想到,都这时候儿了,皇上还没放她回宫去呢。 婉兮抚着肚子左照又照,皱眉又微笑,“唉,我这回生的,该不会是个小胖墩儿吧?” 杨氏倒是头一个笑着拍手,“胖才好呢!正好儿这回再给皇上添一个大胖小子去!” 婉兮回眸望住母亲,便也笑了,“只是今儿这衣裳可该怎么办呢?” 龙袍都是在江南织造做成,费时费工,这用在重大嘉礼的八团龙袍,又是出门在外的,并无替换的。 杨氏走过来左右瞧着,“也不妨事。索性在左右开气儿上,都多加出一道边儿来。便是担心露出来,也好办,索性这会子天儿凉了,咱们出一道锋毛,这便都给盖住了去。”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这会子也只能如此了。只是要辛劳额涅去。时辰可还够用?” 出门在外,便是位下的那几十名做活计的妇人也不能都带着,便是皇上给她多带了十多个人出来,这着急要的活计,也怕赶制不出来。 杨氏点头而笑,“放心吧。一定能赶得出来。” 婉兮这便褪下龙袍来,交给杨氏,等着叫杨氏带着一班针线妇人去给加宽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宫殿监的总管高玉却笑眯眯地来请安了。 婉兮忙请他进来,见他手上亲手托着一个朱漆大盘,上头还用大红、四角垂流苏的织锦盖着。 高玉跪下先给婉兮请安,接着就是给婉兮千秋生辰道贺。 这会子玉蕤没在,玉蝉身份又不够,还是语琴含笑走过来接过去,还打趣一句道,“我猜啊,必定是皇上赐下给令贵妃的千秋赏赐。” 高玉却是抿嘴笑,“庆妃主子猜的自然有理~” 语琴便一挑眉,扭身儿回头,“哎哟,怎么着,高爷这是拐弯抹角说我猜错了?” 高玉忙跪倒,“哎哟,庆妃主子宽宥,老奴岂敢。” 语琴擎着托盘儿,柳眉微挑,“原本这是皇上赏赐给令贵妃的,我也不该看。可是这会子叫您老这么一整,我反倒好奇心给挑起来了。哎哟,您老也甭只跪着谢罪,您老还是偷摸儿给我透点风儿吧。不然待会儿要是人家令贵妃就不当着我的面儿打开呢,难道还叫我自己想破了脑袋去猜不成?” 婉兮都已是笑倒了,忙吩咐玉蝉,却一回头还是看见了语瑟,这便赶紧点着语瑟,“语瑟你快过去拦住你姐姐。奴才们这会子可谁都没这个胆量,你快别叫你姐姐继续难为高爷了。” 高玉知道庆妃主子这不是当真的,就是因为今儿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故此庆妃这是插科打诨,跟着凑趣儿呢。 高玉便也赔笑,“这是皇上给令贵妃主子的心意,老奴自是怎么都不敢说的。不过呢,庆妃主子心下自然跟明镜儿似的,皇上单给令贵妃主子赐下的,哪回不是令贵妃主子最稀罕、也最需要的呢?”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急忙回头想,自己这会子最稀罕、最需要的能是什么? 高玉也不多说,只含笑朝婉兮点了点头,这便告退。 婉兮忙叫玉蝉送上一对大荷包给高玉,一对小荷包给跟随高玉而来的小太监去。 高玉两人欢欢喜喜去了,婉兮盯着那搁在桌上的托盘,不知怎地,心下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婉兮的神色可瞒不过语琴,语琴便乐,回头对晴光和语瑟说,“得嘞,我看啊,咱们还是走吧。你令主子啊,可不愿意当着咱们掀开那‘盖头’去呢~~” 婉兮抬眸望了一眼语瑟,以及颖妃等人身边儿的女子等人去。 语琴和颖妃都会意,各自给手下女子安排了差事,遣了出去。 婉兮这才红着脸道,“我只怕,倘若掀开了,姐妹们又要笑话我去。你们非得跟我保证了,绝不笑话我,那我才打开给你们看。” 语琴和颖妃等人都耐不住好奇,忙都赌咒发愿的。 婉兮这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将那大红的盖袱给掀了开…… 当那托盘里的物件儿映入眼帘,便连语琴都是惊呼了一声儿,“哎哟,明黄的女龙袍!” . 玉蝉手脚麻利,还没等看着,只是这么一听,就赶紧跑到帐门口知会刘柱儿,叫刘柱儿赶紧去将杨氏夫人给请回来。 皇上这是已经赐下新的龙袍给主子了,那杨氏夫人便自然用不着再亲手给加开气儿了去。 待得玉蝉从门口回来,语琴和颖妃已然亲手扶着婉兮起身,立在镜子前,将那簇新的明黄龙袍给婉兮披在了身上…… 镜子里,婉兮望着这样的自己,眼圈儿又忍不住,有些红了。 心下虽是欢喜,却也还是忍不住嘀咕,“皇上这又是做什么呢?我不过只在贵妃位分上,皇上怎么就赐下明黄的龙袍去了?这岂不违制?” 语琴上下打量婉兮这明黄加身的尊贵气度,不由得也是含泪微笑。听婉兮这样说,便“唉”了一声儿道,“怎么穿不得?这宫里的规矩,是皇上定的;既然是皇上赐下的,是皇上叫你穿,那你自然穿得。” “谁看着不顺眼,那有胆量的就去找皇上说去。你啊,就稳稳当当穿你的就是了!” 这会子杨氏也已经回来了,一进帐门瞧见女儿着一身的明黄龙袍,也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就呆立在门口儿,都忘了要走过来了。 婉兮忙伸手,“额涅……” 杨氏含泪走过来,抱住了女儿,“我怎么敢想。哎哟,九儿啊,这叫我怎么敢想?” 杨氏自己是内管领的福晋,从先帝雍正年间,就充当内务府的女官,参加过太多次后宫的册封礼。故此这后宫里一应的规矩,成文的不成文的,她都清楚。 便是从女儿第一天入宫,她心下就明白,以内管领下的汉姓女子,在宫里即便诞下皇子,也只能封到妃位了。更何况女儿进宫十多年都没有动静……可是啊,说来也是怪道了,女儿初封就是贵人,一个月就封嫔;再接着无子无女也封了妃去! 直到今日,已是贵妃。是这后宫里唯独在皇后之下的第二人……这样的境遇,便是到今日,杨氏有时候儿回想起来,还觉着如一场梦一般。 可是再怎么着,女儿如今也应该是到顶儿了。她又哪儿敢想到,女儿今天竟然明黄加身了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杨氏抱住女儿,也是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 语琴轻叹一声,拢住杨氏的肩头,低声说,“您老这就喜极而泣了?那是婉兮还一直瞒着您,没敢告诉您,许多年前皇上就带着她走过盛京的大清门了!大半夜的走大清门,我的伯母啊,您老该是最明白这道理的吧!” “大半夜”,是因为满人婚丧嫁娶都是在夜晚。便是皇帝大婚,迎皇后入宫,要从大清门抬入,那时辰上也该是晚上进行的。所以唯有真真正正是大半夜走的大清门,才更是心意诚挚之举。 而皇帝大婚之时还是皇子,尚未登基。故此即便孝贤皇后是皇帝的元妻嫡后,却也没有坐着大花轿大半夜从大清门抬入宫中啊。 杨氏更是呆住。 语琴伏在杨氏耳边,轻叹了口气,“她可真叫人嫉妒得压根儿痒痒!她今儿穿明黄算什么啊,您老等着吧,她以后还有更多气死人儿的事儿在后头呢!” . 过了午时,皇帝行围归来。 进了婉兮的帐篷,见婉兮还是没穿那明黄的龙袍呢,便长眉高挑,“怎么了?难道这个尺寸也小了?爷可是按着个水缸的尺幅给量的呀。” 婉兮便给气乐了,轻拍着肚子道,“听见了么?额娘我好歹只是说你可能是个小胖墩儿,可是你阿玛倒好,直接将你当成小水缸了。” 皇帝大笑,走过来轻轻拥住婉兮,将掌心盖在婉兮肚子上。 “别想那么多,爷早半年就悄悄儿吩咐了江南织造去预备的。那会子自是没法儿预测你这肚子的尺寸,便只得往大了估算去。爷这藏了半年的心意,特为的就是今儿给你过生辰呢。” “九儿啊,你乖乖穿上就是,什么都别多想。” 婉兮轻轻噘嘴,“……可是奴才哪儿能穿明黄呢?若当真这么穿了出去,前朝后宫岂不非议如沸了去?” 皇帝轻哼一笑,捉了婉兮的手,暖暖握住。 “怕什么,有爷呢。” . 原本以婉兮的贵妃位分,若在宫中庆贺千秋生辰,本应有相应宴仪: “凡遇贵妃千秋,贵妃与嫔等位同宴于本宫中设宴。宫殿监豫先请旨备办,届时宫殿监请嫔率贵人等位具盛服会集。 贵妃宫中,宫殿监请贵妃具盛服升座。 嫔率贵人等位各依次坐毕,进馔。承应宴戏毕,进果。宫殿监进酒。 嫔率贵人等位各于本座行一叩礼。 承应宴戏毕。嫔率贵人等位于本座行一叩礼,宫殿监启宴毕贵妃起坐还后宫。 宫殿监请嫔率贵人等位还本宫。” 只是这会子在围场呢,且婉兮的胎已是到了这个月份,故此一应宴仪自然都要从简。只是婉兮还是穿戴齐整了,尽自己的本分,到皇太后、皇帝、皇后这三宫前去行礼。 皇帝倒是罢了,反正就在眼前儿呢;皇后那拉氏跟皇太后在一起呢,婉兮还是坚持要先去请安。 皇帝便也点头,“也好。爷陪你走这一趟。” 婉兮含笑抬眸,轻轻点头。 可以想见,皇太后和那拉氏见了她穿明黄龙袍,该是何等的震惊。故此,与其待会子看马戏的时候儿才叫她们看见,还不如提前去她们眼前儿叫她们看见了。该发脾气的发脾气,后头看马戏的时候儿就安静了。 待会儿那场马戏,可是朝廷今年彻底平定准部、回部的最大庆典。婉兮可不想因为自己这点子小事儿,再引来不快去。 . 皇帝行幄所在的大营内已是紧锣密鼓预备待会儿的欢宴,皇帝则亲自陪着婉兮去了皇太后的行幄大营去。 果然,皇太后与那拉氏一见婉兮身穿明黄缎缀绣八团龙袍而来,也都是惊住了。 皇太后还好些,那拉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行礼请安罢,那拉氏便先叱问婉兮,“令贵妃,你今儿这是怎么了!便是怀着孩子,也不该脑子糊涂到如许地步去!明黄的龙袍,唯有皇太后、皇上和我这正宫皇后才穿得。你今儿这是僭越!” 婉兮也不说话,只是歪头只望着皇帝。 皇帝垂首淡淡一笑。 “谁说的?皇后怎么忘了,当年朕刚登基时,慧贤曾与孝贤同穿明黄龙袍。彼时慧贤就是贵妃,如今令贵妃也是贵妃;慧贤穿得,令贵妃自然也穿得。哪儿来的僭越?” 那拉氏梗住,这件往事在她心头更是掀开了一片旧的疮疤去,叫她疼得都一哆嗦。 当年,她才是先帝亲为指婚的侧福晋,而高云思不过是从使女里超拔的,故此若论身份高低,自然应该是她排在高云思的前面!可是皇上登基,将高云思封为贵妃,却只叫她屈居四妃之位。 同样的潜邸侧福晋,高云思能给孝贤皇后一样儿穿明黄,受公主福晋的跪拜,她却没有!她只能穿妃位的金黄啊。 如今皇上还要在她眼前提起那件往事来!重新叫她回想起,她在这后宫里那么多年屈居人下的日子去! 她忍不住含恨扬头,紧紧盯住皇帝去,冷笑道,“话是那么说,可是皇上怎么忘了,当年妾身与纯惠进封贵妃的时候儿,皇上也说过初封贵妃与进封的贵妃不同;初封贵妃可以享有的,进封的贵妃却要降等。” “令贵妃也是进封的贵妃啊。妾身与纯惠当年都没穿过明黄的龙袍去,凭什么到了令贵妃这儿,就穿得了呢?” 那拉氏这句话说完,婉兮都忍不住垂首抿嘴一笑了。 婉兮瞥向扶着自己的玉蝉,眨眼一笑。 她也真佩服那拉氏了,这会子既然不愿提起旧年那些事儿,可是这会子那拉氏自己竟然又说起当年的事儿来。可不是嘛,那拉氏与纯惠皇贵妃一同进封贵妃的时候儿,自以为终于跟慧贤皇贵妃追平了位分去,可是皇上却在那会子下旨,叫进封的贵妃不准享受初封贵妃的待遇去。 皇上说那番话的用意,是在打谁的脸呢?难不成那拉氏是以为皇上打的只是当时的纯贵妃,以及后来的嘉贵妃和她去? 这可真可称,“当了皇后忘了疼”啊。 皇帝便也笑了,“皇后好记性。知道皇后没忘了当年的往事去,朕当真欣慰。” 那拉氏便是一眯眼,“那皇上今日,这又是何意?即便令贵妃怀着皇嗣,即便今日还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却也没有叫她穿明黄的道理!” 皇帝轻轻耸肩,“皇后,身为朕的中宫,你在深知这些宫规之外,是不是也更应该懂得朕的性子?朕便问你,朕每年除夕,穿的是什么服色?” 那拉氏便是一震。 除夕自是大日子,按例皇帝应该穿明黄龙袍。可是自乾隆十九年开始,皇帝每个除夕晚上穿的却都是一件“香色缂丝黑狐面龙袍”。 香色按例是嫔位的服色,可是皇上就赶在大年三十的穿这个颜色!不是皇帝要自贬身价,只是因为皇帝就是喜欢这个颜色! 什么服色,什么明黄尊不尊贵,在皇帝这儿,全都不过一堆劳什子。皇帝喜欢抬举你,那明黄就是尊贵的;若皇帝不稀罕抬举你,便是你见天儿每时每刻都穿明黄,又有什么用? 那拉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直盯着皇帝,大口喘气儿。 皇帝便笑了,“皇后答不出来?哦,也是的,大年三十儿的晚上,按说朕应该与皇后一起守岁。可是朕事实上却有好多年都没跟皇后一块儿过了。皇后没见过、记不得了,自然也是有的。” 皇帝含笑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手,“朕啊,大年三十儿晚上穿的,是香色啊。朕想着,既然朕都穿香色了,那朕今儿也该赐皇后你穿香色出席大宴吧!” (《四事图》明摆着哈,明黄可不是当了皇贵妃才穿的,贵妃时候儿已然穿啦~这个颜色的区别,在《紫禁城》杂志上没有经过网络调色的版本上,看得更为清楚) 第2377章 37、盛世欢筵,宴塞四事(毕) 眼见着皇帝与那拉氏越说越僵,那拉氏已然到了骑虎难下之势。 皇太后始终默默听着,听到为难处,垂下头去下意识去找旱烟袋。 却是一抹头,瞧见了婉兮还坐在一边儿呢,正朝她这边儿望着。 老太太便有些赧然,连忙摇了摇头,将旱烟袋又放回去了。 婉兮心下也是不由得一软:她明白,老太太这是想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来,故此老人家这会子宁肯自己被烟瘾制着,也没肯享这口福去。 婉兮便垂首想了会子,便含笑起身,向皇太后屈膝为礼。 皇太后忙拦着,“瞧你这孩子,这又是作甚?有话儿便坐着说!” 婉兮也不管皇帝和那拉氏那边儿吵成一团,只凑在皇太后身边儿,含笑轻声道,“回皇太后,妾身今早上起身儿去照镜子,这一照啊,可当真是哭笑不得。妾身原本那件儿金黄的龙袍,八月间在宫里皇上万寿那会子刚放过尺寸,结果今儿早上就发现系不上扣儿了。” “妾身还琢磨着呢,妾身肚子里这孩子一个月间就又能长这么大出来,便是着一路车马的颠簸,竟然也没叫他瘦了下去——这小家伙儿怕不是个小胖墩儿去?” 听着婉兮说到自己的孙儿,皇太后这面上便挂满了笑去,之前的小小尴尬也都散了。 婉兮如唠家常一般,含笑与皇太后娓娓道:“妾身的额娘倒是笑,说就是生下来白白胖胖的才好。便是衣裳系不上扣儿了,也值得~” 皇太后便也是笑,“你额娘说得对,我也是这个话儿!便是百姓家,生下来都希望是白白胖胖的呢,咱们皇家的孩子,更得就应该白白胖胖才好。” 婉兮这才微微转头,朝皇帝那边望了一眼,“回皇太后,今儿皇上忽然赏给妾身这件儿新的龙袍,也是临时抱佛脚了。皇上必定是也没想到妾身的肚子又长那么快,原本的龙袍都穿不下了。” “说到归齐,皇上今儿赏给妾身穿着明黄的龙袍,不是因为妾身,只是顾着妾身肚子里的皇嗣呢。便是妾身怎么着都不要紧,皇上只是舍不得委屈了妾身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还望皇太后体谅,便是今儿妾身有什么逾矩的,也请皇太后暂且都记着,等妾身肚子里的皇嗣落了地儿,将来叫他好好孝顺皇太后,替妾身将今儿的失礼都给弥补回来~~” 皇上的心意,她心下明白就够了。这会子又何苦叫皇上在皇太后和那拉氏跟前,还要这般解释去?皇上与那拉氏怎么吵倒还好说,今儿好歹还是重阳呢,自是不能让皇上再与皇太后顶撞起来才是。 总归不管怎么着,皇太后终是看重她肚子里这孩子的,她这当娘的,便已是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能圆融了开去的。 婉兮含笑垂首,将掌心贴在肚腹之上,“其实对于妾身来说,今儿这身上的穿的,其实不是明黄。是——菊花黄。” 婉兮说着朝皇太后又是微微屈膝一礼,“今日重阳,菊色才是天下第一。妾身穿这菊花儿黄,恭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 婉兮的话说到这儿,便连皇太后都不由得微微抬眸盯住婉兮,缓缓,终于含笑点头。亲自伸出手去,叫婉兮扶着站起身来。 那边厢那拉氏的注意力终于被婉兮给拉了回来,因前后没听全婉兮在说什么呢,只回首愣愣地盯着婉兮,满脸都是防备之色。 皇太后也没看那拉氏,只含笑对婉兮说:“你说的对,这会子叫内务府再去给你预备一件儿新的龙袍,又上哪儿找去?自然得从四执库里,从皇帝的衣料那边儿来找补。而皇帝这回出行,但凡用来缝制龙袍的衣料,自然都是明黄的。” 皇太后朝婉兮点了点头,这才挑眸对那拉氏道,“皇后,安静些儿吧,我这脑仁儿啊,都被你给嚷嚷得直疼。” 那拉氏不得不转回身来,走回皇太后身边儿来。一转身的当儿,终是忍不住狠狠瞪了婉兮一眼去。 婉兮倒是含笑迎着那拉氏恨恨的目光,含笑屈膝,“不知妾身可有哪里说错了,还求主子娘娘指正。” 那拉氏寒声一笑,“谁稀罕听你方才与皇太后嘀咕什么呢?!” . 皇帝一双长眸则是温柔地注视着婉兮。婉兮的心意,他已明了。 那拉氏走回皇太后身边儿,皇帝便也走回婉兮身边儿,再自然不过地亲手扶着婉兮的手肘。 “皇后这话儿说得有趣儿啊。你竟然称令贵妃与皇额娘之间的说话儿,叫做‘嘀咕’。那你是想说令贵妃与皇额娘嘀咕,还是皇额娘与令贵妃嘀咕啊?” 那拉氏登时一梗,急忙朝皇太后行礼,“媳妇儿……不是那个意思。” 皇太后叹口气,也只能摇摇头,“皇后,不是我跟令贵妃说了什么不敢叫你知道的话儿,而实在是你那嗓门儿太大了,我们的嗓门儿哪儿赶得上你去?你便只听得见自己的话,听不见我们的话了!” 那拉氏自知理亏,只得咬着嘴唇,不敢说话了。 皇太后又叹口气,“什么明黄不明黄啊,我看令贵妃说的就是最好——今儿是重阳,这天下最明艳的颜色儿,便唯有菊花黄一宗!” 婉兮含笑点头,又是一礼,“妾身还有一宗不情之请,还求皇太后恩典。” 皇太后点头,“嗯,你说就是。” 婉兮垂首看自己身上,“今儿妾身这菊花黄,叫主子娘娘都给当成明黄了去,待会儿若是叫外人见了,怕又是一场误会。故此啊,妾身倒是请皇太后今儿便别穿明黄的龙袍了……” 那拉氏便一眯眼,怒斥一声:“大胆令贵妃!你想说什么呀,你是想叫皇太后跟我当真穿香色去不成?!” 婉兮便不慌不忙又是一礼,“主子娘娘之前说得好,皇太后、皇上和主子娘娘的服色才是相同的。这世上什么颜色最为尊贵?妾身斗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不在明黄、鹅黄还是香色,是要看穿在谁的身上。” “便是皇上,也并非每日都是明黄,皇上日常穿的都是石青的常服罢了。即便是皇上最高规格的朝服,便是祭天的,那更不是明黄了,那是月白。故此这明黄啊,主子娘娘当真不必如此计较。” “在妾身看来,今天这世上最尊贵的颜色,不是妾身这菊花黄,而是皇上身上穿的颜色……以皇上为贵,皇太后和主子娘娘只需按着皇上的服色来穿用,那便是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皇太后和那拉氏才都赶紧回眸朝皇帝看了过去。 ——今儿后宫嫔妃虽说都穿吉服,可是皇帝自己可没穿龙袍,更不是明黄。皇帝身上穿的是香色的行服,上身外头又套了一件儿石青的行服褂。 那拉氏盯着皇帝那腰带下头露出来的行服袍子的颜色,脸色又是一变。皇帝之前可当真没说笑的,今儿是地地道道穿了香色! . 婉兮便又向皇太后一礼,“妾身斗胆请皇太后今日与皇上一样儿,服用石青色行服褂。” 皇帝侧眸凝视婉兮,便也笑了,唇角轻勾,向皇太后点头,“没错儿,儿子今儿没打算穿吉服。既然是行围呢,又不是在宫里,今儿这欢宴,便还是穿着行服最自在。皇额娘便也不必穿吉服了,便与儿子一同穿着便罢。” 皇帝幽幽抬眸,睨了那拉氏一眼,“不过若是皇后坚持要穿龙袍,也由得你去。” 那拉氏紧咬嘴唇,半晌才道,“既然皇额娘穿行服,那我自然随着皇额娘一起穿。” 安寿便也有眼色,含笑从里间抱出一件“红色寸蟒妆花缎棉行服袍”来给皇太后看,“老主子您瞧瞧,今儿穿这件儿可好?这件儿不是绣八团龙,而是满地儿的绣了‘寿’字。颜色喜庆,在这会子满地金黄的草原里穿着最好看;这满地绣的‘寿’字,也正应和今儿是重阳的节令不是?” 婉兮也凑趣道,“这件领口出的紫貂锋毛,齐整光亮,可真好看。” 皇太后便含笑点头,“好,就这件儿了!” 皇太后已然如是说,那拉氏只得也梗着脖子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吩咐塔娜,“回去告诉一身儿,今儿也不用给我预备龙袍了,我也穿行服。” . 这明黄的事儿总算褶过去了,婉兮便也不久留,行礼告退。 皇太后也是温煦点头,“快回去歇着吧。你如今这身子,其实都不必再过来行礼了。” 皇帝自陪着婉兮一同走出皇太后行幄。 两边儿大营里外都是一片热闹,都在为午后即将开始的马戏而预备。 皇帝心情颇佳,含笑睨着婉兮,“你个鬼道的丫头,倒叫我今儿只能穿这行服了。原本今儿头午这么穿,只是为了行围方便;本想着回来还要换过衣裳的。” 婉兮含笑点头,其实哪儿能后宫正儿八经地穿吉服,而皇上在前头却只穿行服呢?那也不是一回事儿了。 “……只是今儿的场合,奴才无论如何也不想叫皇太后为难。”婉兮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悄然将手伸进皇帝掌心,轻轻一握,“爷想啊,若今儿叫皇太后跟奴才穿一样的颜色儿,皇太后的心里怕是也过不去不是?” “今儿终究是重阳呢,若因为奴才这身衣裳便惹皇太后不快,那岂不是不孝了去?” 皇帝轻哼一声,便也是笑了,“你说得有理。这事儿啊,叫你这么一圆,倒是最好的法子了。” 婉兮含笑垂首,“其实还是爷在除夕夜晚穿香色的事儿提醒了奴才去。奴才想,爷选在除夕夜晚穿香色,其实就是孝心所在呢——除夕夜晚皇上要祭祖,在列祖列宗面前,爷自然不想穿明黄,便宁肯穿香色了。这是执子孙之礼。” “那今儿呢,皇上不穿明黄,便也是与蒙古、回部天下一家亲。叫前来会盟、进宴的各部王公不必拘着那么严肃的规矩去,而是能放开心怀,君臣同乐。” 皇帝眯眼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这一刻,在这草原上最湛蓝清透的天空之下,她的脸上没有过多脂粉,却明澈地映着耀眼的阳光,将她的笑烘托得那般明**人、光彩夺目。 便如玉,他最爱的玉,本是温润而优雅,没有贼光;可是一旦到了阳光之下,玉所瞬间绽放出来的光华,又岂是金银可比? 皇帝不由得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你说得对,更说得好。爷如今在大事儿上,也学会听你的话啦!” 婉兮一笑嫣然,已是悄然红了脸,“爷说什么呢……” . 两人含笑回帐,各自预备。 帐外大营里,蒙古各部也都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计有帐殿六座、白骆驼十八只、鞍马十八匹、骣马(无鞍辔马)一百六十二匹、牛十八头、羊一百六十二只、酒八十一坛、食品二十七席、布库(相扑者)二十人、什榜(蒙古乐)九十人、骑生驹(骑生驹手)二十人、生驹(三岁以下幼马)无定数、逞技马二百五十匹。 此时内务府武备院司事人员,已经将蒙古王公进贡之蒙古包和帐房在御营门外札设好,马驼牛羊等牲畜列于道路左侧,等待皇帝观瞻。 吉时到,皇帝奉皇太后从御营出,大驾行至帐殿。理藩院官员引导蒙古王公、台吉跪迎。由于西师底定,跪在道路两旁的除了先前于十九年归附的杜尔柏特亲王策凌乌巴什及其他厄鲁特蒙古上层以外,还有首次入围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及诸伯克人等。 待皇太后与皇帝坐定后,众人鱼贯而入。 虽是在草原上,没有宫殿,唯有毡帐。可是一应的仪制也同太和殿大宴一般,皇帝御座后设后扈、豹尾班、记注官。 皇太后、皇帝面前为御筵。 王、贝勒、贝子、公、一二品大臣,以及外藩王公、台吉、伯克等分列御筵左右两边。二品以下官员等,坐帐殿外的毡帐中。 皇帝进茶,众人起立,行一叩礼。皇帝赐茶,再行一叩礼,众人跪饮后入座。 此后,筵席正式开始。 蒙古喀喇沁郡王那特拉锡第先到皇帝前进酒,此后蒙古王公、回部伯克等轮番都到皇帝面前进酒。一时君臣皆欢,举杯欢饮。 婉兮等一众后宫,与前来与宴的蒙古王公福晋们同坐,气氛也是同样圆融。 那拉氏端坐正中,虽说是有些不欢喜,可是她还是在乎自己的正宫皇后的身份。便是强颜欢笑,倒也一直都在笑着。 一众福晋们便也都起身到那拉氏、婉兮面前来敬酒。婉兮怀着孩子,不宜饮酒,福晋们多数便也都只是以奶茶相代。到了婉兮面前来,都知道今儿既是婉兮的千秋生辰,婉兮肚子里又怀着孩子,故此便都额外献上了祝福——有的是格外送了贺礼,有的则是爽朗地在婉兮面前唱起了赞颂、祝福的歌儿来。 蒙古的歌儿本就是以“长调”为特点,高亢嘹亮,而又回音绕梁,热烈奔放。婉兮甚受感染,便是知道不宜饮酒,也忍不住将手里的奶茶满杯饮下。 到了后来,颖妃、豫嫔等本就是出身蒙古格格的,这便都上前代饮。别说马奶酒,连奶茶都不叫她多饮了去。 语琴虽不能代替饮酒,却也扶着婉兮的手肘,不由得含笑,“说起来啊,今儿这场盛宴,倒成了你的千秋宴席去。便是在宫里,贵妃位分的千秋宴席也没有人这么齐全、这么热闹的。” 语琴说着瞟了一眼那拉氏,抿嘴儿笑,“先前我是没明白皇上为何这会子还把你带出来。前儿到了‘白鹿山’,我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会子啊,我算是又更多明白一层了!” 语琴本是笑着,眼角也是含了欢喜的泪光,“瞧你,今儿是这个帐殿所有女人里,唯一穿明黄龙袍的;而且今天所有的内廷主位、王公福晋都到你面前来行礼、祝颂……婉兮啊,这个筵宴的规制,别说贵妃,便是正宫皇后都是比不上的啊~~” 婉兮也是深深点头,轻轻拥住语琴,“我懂。只是姐姐还是说少了呢,不光前面儿姐姐说的那些,对我来说更珍贵的是——姐姐、颖妃你们,都在我身边儿啊。” 外头早有宫殿监的太监们在望着风儿呢,这会子便一溜烟跑进来打千儿跪奏,“回各位主子,马戏来了!” . 一时众人都是欢呼一声儿,这便都出了帐殿,朝外望去。 只听远处山垭处,一片马嘶声如风而来! 一众福晋都连忙奔到营门处向外循声望去,婉兮也由语琴扶着,好奇地走到帐殿边向外看。 原来是在盛宴开始之前,蒙古各部已然先于大营二十里外预设马匹二百五十,每骑都要扎束马尾,去除马镫。约以连续传递的枪声为出发号令,一待枪响,便是二百五十匹马顷刻疾驰而来!他们穿林涉水,争相追赶,马蹄轰鸣如雷,马背上的骑手个个儿矫若游龙! 满人与蒙古人、回部人,因都是马背上长大的,故此都极其爱马。这马戏便是今日宴席中的重头戏了。一众满洲、蒙古、回部出身的内廷主位、王公福晋们全都欢呼着拍起掌来。婉兮和语琴虽也知道热闹,却有些看不懂门道了。 豫嫔便忙走过来,低声给婉兮和语琴介绍,“令贵妃囊囊、庆妃囊囊,这是蒙古的马戏,名叫‘诈马’。” “诈马?”婉兮觉着新奇,“与普通赛马有何区别?” 豫嫔含笑道,“贵妃囊囊请细看,那马有甚不同;还有那马上的骑手,又与寻常赛马可是相同的?” 婉兮终究顾着身子,制站在帐殿旁,故此距离远了点儿。待得那二百多匹马争先恐后从大营门口经过。婉兮方瞧出了不同来,她不由得一拍手,“诈马,可是说‘扎马’?陆姐姐你瞧,那些马的尾巴是扎起来的!” 语琴含笑点头,“我也瞧出来了,那马上的骑手,不是大人,是小孩儿!” 婉兮也是吃了一惊,极目望去,便也忍不住拍掌,“可不是!如此年幼的孩子,却去掉马鞍马镫,只在滑溜的马背上这么光板儿骑着!天,竟然还能将马匹驾驭得如此好!” 豫嫔含笑点头,“我们蒙古人,从刚会走就会骑马了。便是二位囊囊看着他们年少,可是他们骑马跟自己走路一样儿的自如。至于马鞍和马镫,那都是有钱人家方置办得起的;普通的蒙古人,便是从小就这么光板儿骑着的。” “奴才回主子,奴才问打听清楚了,今儿一共有二百五十匹马来诈马,其中头三十六名的,还能为得胜,皇上有赏!”刘柱儿知道主子不方便往前去,这便带着屈戌前后穿梭着给通风报信。 婉兮不由得心下钦佩,暗暗抚着自己的肚子,轻声道,“孩儿,瞧见了么?将来你也要如此勤习骑射才是。” . 一时马群奔驰而去,在御帐那边热闹过后,远远地飘来了悠扬的蒙古乐曲。 婉兮虽然没有语琴那般深通音律,却也极爱这旋律。这旋律动时宛若万马奔腾,静时悠扬若高天流云。 婉兮便又捉住豫嫔问,“这又叫什么?” 豫嫔含笑道,“这啊,是我们蒙古的‘什榜’,也就是奏乐人。与宫中‘中和韶乐’等类似,这也是在宴会之上演奏的。” 先是卓尔其人(胡笳奏曲人)与什榜人(奏蒙古乐人)在皇帝将进酒时用笳、管、筝、琶、絃、阮、火不思等多种乐器,演奏出浓郁蒙古风情的乐曲。与此同时,乐手们鼓喉而歌,悠扬的旋律回荡在朴野的木兰围场上。 婉兮不由得好奇,“既然有奏乐,必定有献艺。走,咱们隔着幔帐瞧瞧去。” 原来此时在皇帝帐殿前,皇帝已然用罢筵席,出了帐殿,在殿外与大臣、外藩用茶。在君臣眼前,正在上演一场名为“布库”的好戏。 所谓“布库”,是满语,就是摔角,也称“角觝”或“扑跤戏”。(也就是蒙古式摔跤啦) 若论摔角,自是蒙古人最为擅长。此时在皇帝面前表演的,便都是蒙古人。 婉兮看了一会子,不由得好奇地问,“他们怎么有些不一样儿?” 那些摔角的巴图鲁们,有的是穿着短衣小褂的,有的则干脆是光着膀子;而胜负判定的标准,两者似乎也有所不同。 颖妃含笑道,“令姐姐看,那些穿着短衣小褂的,是原本咱们内外扎萨克蒙古的巴图鲁们。按着咱们的规矩,只要将对手摔倒,那就算赢了。” 颖妃说罢,含笑望了豫嫔一眼。 豫嫔会意,便接着说,“而那些光着膀子的,甚至连靴子都扒掉的,是厄鲁特蒙古的勇士们。按着厄鲁特蒙古的规矩,只将对手撂倒都不算取胜,还得压着他们的肩膀和腿,直到对手再也起不来,认输了为止。” 婉兮向两人点头微笑,心下也自有了评断——显然,是厄鲁特蒙古的勇士们更为彪悍,有一种“将你打服为止”的豪气。 说着话儿,一名将对手按在地上良久,终于赢得对手认输的厄鲁特勇士,被皇帝赏赐了一盘肥羊肉去。那汉子光着膀子赤着脚,接过肥羊肉来,竟在皇帝面前直接就举肉大嚼!彪悍的模样儿,叫在座的君臣都不由得惊讶。 不过转念想来,皇上用了六年的时间,三次征伐厄鲁特各部。便是那样彪悍的厄鲁特蒙古,也被朝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彻彻底底打服——于是到此时,再彪悍的厄鲁特巴图鲁,也只能在皇上面前献艺罢了。 这样想来,婉兮心下便又是隐秘一甜。抬眸定定望住那豪迈而笑的皇帝……这一场彻底平定西北的战功,汉武、唐宗,包括康熙爷、雍正爷都没能完成的功业。而她的爷,终于将那大片疆土正式划入了中国版图。 便凭此功,谁又是能功劳盖过她的爷去? . 诈马之后,御营中乐曲悠扬,略微安静了一会子去。 却不多时,远处又是传来一片马嘶之声! 婉兮忙回头问,“又要再来一场诈马了么?” 刘柱儿忙撒腿就跑,去探听去。回头便一溜烟跑回来,“回主子……这回不是诈马了,是‘套马’!” 颖妃听了便点头而笑,“那便是‘教駣’了!” “駣?”婉兮细想,“是三四岁的马?” 颖妃道,“正是。两岁的马驹不能套鞍,带到三四岁就可以套鞍子了。只是马驹性子都生,不服人,不受鞍子,这便是汉子们驯服它们的时候儿到了。故此啊叫‘教駣’,就是驯服它们,教会它们听从人,能受鞍子,可被骑乘的意思。” 婉兮骋目去看,只见扎萨克蒙古贡献的无数生马驹被散置于大营前的平岗上,它们前后拥挤,左右突蹿。这时,二十名骑生驹手,跨马持竿,向目标发起冲击。首先,他们会用套杆将绳索套向马首,生马驹为挣脱而拖拽骑生驹手四下奔突,待其稍稳,骑生驹手看准时机纵身跃马,一下子骑到光溜溜的生马驹背上,一阵挣扎嘶鸣后,生马驹渐渐示弱,不再挣脱,待骑生驹手与其溜跑一段,便有人拿来马鞍,绑缚其上,此生驹遂告驯服。(还记得那首歌么,“套马的汉子”啥的那个,就是这个哈~) . 这一场欢宴,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结束。篝火点起来时,皇帝再度赐宴。 君臣欢宴,婉兮可是扛不住了,扶着语琴的手,向那拉氏去告退。含笑走回自己的帐中去歇息。 此前因都是看蒙古人的这些表演,婉兮与颖妃、豫嫔说话多些,故此这次回帐,倒是格外请了和贵人一路同行。 这样的欢宴之时,婉兮最怕和贵人会想家。 婉兮扶着和贵人的手,含笑问,“我知道你们回部也都是马背上长大的,从前还听见你说,思念在天山下大草原上策马奔驰的日子去。倒不知,今儿这些蒙古人的技艺,你们家乡是否也有?” 和贵人笑笑,“诈马、什榜、布库、教駣……这合起来叫‘宴塞四事’。蒙古人有,我的家乡也一样有。” “况且令贵妃娘娘怎么忘了,我的族人曾受准噶尔欺凌,这么多年来也与厄鲁特蒙古各部相伴共处。故此许多蒙古的规矩啊,也都影响到了我们去。这么多年过来,有时候儿有些习俗倒是都分不清楚,究竟是来源于蒙古,还是我们自己原来的了。” 和贵人的语气里虽说有释然,可是也还是能听出来苦涩。婉兮伸手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那些日子总归都过去了。此时西北格局已定,天山以北才是厄鲁特蒙古各部;天山以南,依旧还是属于你族人的回疆。” “便是朝廷在回疆各城派驻办事大臣,可是各城依旧还都是你们回部的伯克们做主。你看今天在座也有霍集斯伯克等诸位回部伯克,他们终究也能与蒙古各部的王爷们并肩而坐,把酒同欢了。” 和贵人这才微微而笑,“皇上肯尊重我们回部,所以那些曾经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蒙古人才不敢再耀武扬威。这是好事儿,只是……” 和贵人轻轻叹息一声儿,惆怅抬眸,“只是,在这后宫里,我什么时候儿才能等到这样的一天呢?” 和贵人这话说得叫婉兮也觉心酸。 “阿窅,你别难过。凡事都有皇上呢;便是皇上顾不过来的时候儿,你便有事也只管与我说就是。” 和贵人努力笑笑,“七月十五那天,皇太后下旨叫皇后娘娘陪我一同礼拜……可是八月皇上就起驾秋狝来了。故此啊皇后娘娘一共陪我跪了也只有这么短短的日子去。” “终究皇太后还是护着皇后娘娘的。便是说什么陪我跪六个月,都只是说说而已。如今皇后娘娘再不跪了,也没人敢监督她。她如今在我面前便更是趾高气扬了去,恨不能一块肥猪肉摔到我脸上去!” 婉兮也忍不住皱眉。 是啊,如今秋狝在外,既然皇太后都不再提,又有人会监督着那拉氏,叫她可丁可卯地去给和贵人陪跪呢? 婉兮出神的当儿,猛然听得玉蝉一声轻斥,“大胆!你是谁,竟敢在令贵妃主子行幄旁窥探?!” 第2378章 38、二十年,对你的心从未改变(毕) 婉兮也循声望去。 已是暮色朦胧,婉兮远远也只能看见那是个男子,高鼻深目。 刘柱儿和屈戌等都闻声奔过来,护卫在婉兮身畔。 玉萤也机灵,不由得看向和贵人,轻声问,“请恕奴才斗胆,可是和主子的母家人前来请安?” 今儿皇上赐宴,大宴之上还有霍集斯伯克等多位回部伯克。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台吉也在其中。 和贵人忙朝婉兮一礼,“不是我的家人。这是内廷,又不是我自己单独一个人的行幄,他们不会如此冒失。” 说着话儿,那个人已经急急上前跪倒,“微臣郎世宁给令贵妃娘娘请安。微臣惊扰了令贵妃娘娘,罪该万死。” 婉兮也是一诧,却是含笑连忙吩咐刘柱儿,“快扶起郎世宁大人来。” . 九月的草原,夜晚的风已是透骨地寒了。婉兮便吩咐请郎世宁入行帐说话儿,也捉着和贵人的手,请和贵人入内。 和贵人有些犹豫,低声问,“……他是外臣,咱们如何方便见他?” 婉兮含笑摇头,“你的担心有理,内廷与外臣自不便见面。可是郎世宁大人今年已经七十有二,已是长辈老人家,已然无妨。” “况且他的身份是西洋传教士,放在咱们中国的概念里,便是洋僧人,是寺人。便如宫中内监也皆称‘寺人’一样儿,咱们与郎世宁大人之间,倒不必拘着男女大防去。” 和贵人也惊得张大了嘴,“都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家了?从背影儿里,倒是看不出来。” 婉兮轻轻一笑,“可不是。他在康熙爷的时候儿进宫伺候,到如今已是三朝老臣。前年他老人家过七十寿辰的时候儿,皇上还亲笔写贺词。” 和贵人这才松了口气,“如此说来,皇上与这位大人的君尘之谊颇为深厚。” 婉兮点头,“是。皇上曾说过,当年郎世宁大人刚进宫的时候儿,是康熙爷六十多岁的时候儿。那时候皇上已被康熙爷接进宫中抚养,故此郎世宁大人进宫的时候儿,咱们皇上还是个小孩儿。皇上那时候就亲眼见识了郎世宁大人的画技。” “后来,雍正爷登基,扩建圆明园。许多西洋景观便都是郎世宁大人亲笔设计的画稿,便连那十二兽首的西洋水法都是他设计的。故此皇上青年之时对郎世宁大人的画技更增钦佩。“ “待得皇上登基,皇上曾说过,那几年里皇上几乎每天都要去如意馆看郎世宁大人作画……” 和贵人静静听着,面上的神色也是越来越舒缓下来。 “既然如此,想来今天郎世宁大人也必定不是贸然前来,应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他是皇上信得过的大臣,咱们便是一见,也不打紧了。” 婉兮含笑拍拍和贵人的手,“我今儿之所以非要拉着你一起见见,其实也是因为你与郎世宁大人算得有缘——整个圆明园里的西洋楼,设计稿都是出自郎世宁大人之手。你的‘方外观’就是西洋楼中之一景,想来方外观后来改造成你们回部礼拜堂的模样,所有的一应设计依旧是他老人家的手笔。” 和贵人会意,便是一笑,“贵妃娘娘说得对,我该亲自对这位老人家说一声感谢。” 那方外观满墙雕刻了《古兰经》,内里又是通顶的天方国建筑风格,工程都是十分不易,可见老人的用心。 婉兮轻拍和贵人的手,“那咱们便进去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今儿想必他老人家也跟着皇上累了一整天了,咱们赶紧说完了话儿,也好叫老人家回去歇息。” . 婉兮进了帐内,与和贵人分主次落座,郎世宁上前重新见礼。 相对而言,无论是汉人、满人、蒙古人,五官上都相对平面;反倒是和贵人与郎世宁同为高鼻深目,想来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也应该觉着亲切。 终究在宫里这个偌大的世界里,这样相貌的人,统共没有几人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故此郎世宁有限的几回抬头望来,也都主要是在盯着和贵人看。和贵人有些不自在,不断朝婉兮看过来。婉兮含笑拍拍她的手,“……自然是郎世宁大人觉着你面目可亲。放轻松些儿吧,便如咱们自家的老祖父一般。” 婉兮借故回后帐去褪下身上这明黄的龙袍去。 太尊贵了,叫她回自己的帐篷还这么穿着,着实有些拘束得慌。 玉蝉和玉萤伺候婉兮更衣,玉蝉便忍不住乐,低声儿问婉兮,“和贵人被郎世宁大人盯得,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子怎么还躲了,叫和贵人一个人儿留在那儿,她脸都红了。” 婉兮轻笑一声儿,“因为我猜啊,郎世宁大人今儿来,就不是来见我的;他就是来看和贵人的。” 玉蝉有些不解,“主子这是……?” 婉兮轻笑,“从郎世宁大人进宫以来,宫中所有大型的狩猎图、行乐图,全都是郎世宁大人亲笔起稿;虽然这些大型画作后来都是他与如意馆中他的徒弟、以及其他画师共同完成,但是画作中的主要人物,尤其是皇上与内廷主位们,一定是他亲笔画就的。” “我的相貌呢,他不陌生了。终究乾隆十年,他便已经给我画过像了;而这回要画下《宴塞四事图》的话,必定要将和贵人画入,而和贵人刚进宫不久,想来郎世宁大人还没见过。这便自然要多盯着看几眼了。” 玉蝉和玉萤听了都是恍然大悟,“原来皇上是叫郎世宁大人来看和贵人的?那怎么偏挑到咱们帐篷里来?” 婉兮瞟了她们一眼,含笑却没说话。 还是玉萤聪慧,含笑一拍手,“我想到了!皇上终究是男人,若叫皇上亲自带着郎世宁大人去见和贵人,一来皇上自己面上过不去,二来叫和贵人也尴尬不是?而郎世宁大人是在咱们主子跟前儿见的和贵人,这便自然叫皇上自己不必尴尬,也能叫和贵人自在下来了。” 玉蝉便也笑了,“是这个理儿!” 婉兮听着,垂首微笑,赶紧着换上了自在的半旧常服,这便回身吩咐,“咱们快些出去吧,别叫你和主子太没依没靠了去。” . 果然待得婉兮回到前帐,和贵人已是赶紧起身告辞。 婉兮知道她不自在了,便含笑放了和贵人去,还特地叫玉萤去一直送到帐外。 郎世宁再度重新见礼。 婉兮与这位三朝老臣倒也不见外,含笑道,“大人请坐。” 因郎世宁曾经主持过圆明园里诸多西洋建筑的设计,故此他的身份已经不止是一位如意馆的画师。皇帝赐给郎世宁奉宸苑卿的品级,这是内务府三品的官职。以三品大员的官职,再加上他的年岁,便连婉兮这贵妃之尊,也都是一口一个“大人”地敬称着。 郎世宁便又要跪倒,“微臣实在不敢……贵妃娘娘万万不要再称‘大人’了。” 婉兮含笑点头,“您老受得起。总归啊,若叫我直呼您老人家的名讳,我倒不知该怎么说话了。您老便不是为我着想,也得替我肚子里的皇嗣着想——他怕是也听得见咱们说话了,我总得教导他懂得尊老的道理,您说是不?” 郎世宁便只得受了,一再地行礼。 重又坐下,郎世宁都不由得轻轻一叹,“贵妃娘娘的福气,微臣从乾隆十年那会子就知晓。时至今日,贵妃娘娘的福气,越发叫微臣心生景仰。” 婉兮倒笑,“大人怎么会如是说?我倒听糊涂了。” 郎世宁轻叹一声儿,“乾隆十年,微臣第一次奉命为贵妃娘娘画像的时候儿,微臣还不敢直言不讳;不过这会子,微臣倒是敢说了——微臣从乾隆元年起,便为皇上、内廷主位画像。可是请恕微臣直言——微臣所画的位分最低的,正是当年的贵妃娘娘您啊。” “哦?”婉兮不由得微微瞠目,“怎会是我?” 郎世宁微笑,“那会子微臣已经画毕的喜容为皇上、彼时的皇后、贵妃、纯妃、嘉妃……这便都是妃位以上的,唯有贵妃娘娘一位身着香色的嫔位娘娘啊。”(那画上虽然标注“令妃”,可是穿的可是嫔位的吉服哟,证明是在嫔位的时候儿就画啦~~这画在美国,展出时该馆的介绍里甚至说,唯有皇帝、皇后、令妃的画像是郎世宁画的;其余七人是郎世宁徒弟所画,最后三人是其他画师所做。联想那时候才乾隆十年啊,令妃已经受到了何样的重视去) “而与娘娘几乎同时封嫔的舒妃娘娘,都是在乾隆十四年封妃之后,方穿了妃位的金黄龙袍入画。那日子距离贵妃娘娘您在嫔位的画像,已经过去整整四年了……” “至于后来庆嫔、颖嫔、忻嫔也在嫔位入画,可那都是乾隆十六年之后的事儿了,比贵妃娘娘您入画,整整晚了六年去啊——故此总结起来,贵妃娘娘您才是第一位以嫔位便入画《心写治平》的内廷主位啊!” 那卷《心写治平》,是皇帝独自收藏的画卷。婉兮也只是在自己的画成之后看过,当时因年岁小,许多宫里的掌故尚且不明白,故此也没留意这些。此时回想起来——她当时倒当真是唯一的一个穿香色嫔位吉服入画的;后来便是再加入其他嫔位,她却也是第一位开创了嫔位入画先例的。 偏是今日,偏是她生辰这一天,偏是看完了一整天的盛宴之后,她又从郎世宁这儿得知了多年前的这样一段故事……婉兮心下无法不甜意涌动。 只是当着郎世宁,她不能不克制着,便只是垂下头去,隐秘含笑。 ——先前还觉着皇上叫郎世宁这会子到她这儿来,是来瞧瞧和贵人的,也好起稿画画儿;可是这会子看来,郎世宁怕其实是来说这个的了。 她的爷呀……这份心意,她已然结结实实全都接稳当了。 . 郎世宁该说的都说完了,这便跪安告退。 婉兮亲自起身示意。 郎世宁倒退到帐门口,按着规矩得出了门口去才能转身而去。就在这一刹那,婉兮瞧见他面上呈现的一股子迷惘去。 婉兮便叫住郎世宁,“大人且留步。我知道大人回去便要为今天的大宴起草画稿,今儿是大典嘉礼,半点儿不容有错,大人若心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但凡我能帮的上的,还请大人尽管开口。” 郎世宁便赶紧回来又是跪倒,“微臣的确是有一样儿不明白的……不瞒贵妃娘娘,微臣今儿来看和贵人娘娘,不仅是为了今天这一张图。皇上已经下旨,叫微臣筹备《平定准部回部战图》,那张图会比今日这张更为浩大。” “故此微臣必须得看明白回部人的相貌、衣着去……到时候儿画那张平定图,才能不出错儿。” 婉兮点头,“朝廷耗时六年方赢来如此武功,大人的确应该纤毫毕现,不容半点差池。” 郎世宁便皱眉,“可是……微臣原本见觐见的回部王公多头戴白帽、身穿白袍;微臣又亲自设计了‘方外观’,那更是主要运用了白色……微臣听说和贵人刚进宫的时候儿,原本也是穿白袍,浑身上下并无其他颜色的啊。可是今儿,微臣却见和贵人穿红衣,这便叫微臣迷惑了。” “难道是微臣错了?那以后微臣再画回部人,究竟是穿白衣戴白帽,还是红衣红帽了去?” . 婉兮便颔首微笑,赞许道,“大人果然目察秋毫。大人从前听说的没错,和贵人进宫时,是一身白袍。故此‘方外观’皆为白墙。” 郎世宁沉吟道,“难道因为今儿是大庆之日,故此和贵人穿红衣,以示喜庆?” 婉兮含笑摇头,“大人可听说过‘白帽回’?” 郎世宁终究是西洋人啊,便是在中国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可终究回部是方从西方东来,他也是分不清楚。郎世宁赧然道,“还请贵妃娘娘赐教。” 婉兮点头道,“朝廷平定回部,和贵人母家人奉旨入京安置,‘八爵进京’。他们家人之外,还带来工匠、仆从等,皇上下旨编为内务府正白旗下,为‘回人佐领’,并且赐住在西苑‘宝月楼’外,皇上从内务府拨内帑敕建‘回回营’给他们居住。” 宝月楼(咳咳,就是今儿中南海新华门哈,中央的大门儿~~厉害了不)建于乾隆二十三年,早在和贵人进京之前。因回部为“西来之人’,古往今来西域人在中原各地居住,都选在城市的西边儿。故此皇帝便将西苑外、西长安街的这一片地狱赐给他们居住。 “而中原内地各城,自唐代以来,早就有信奉回教之人居住。只不过那些人早已融入中原人,说汉话、相貌等都与中原人并无迥异之分。而和贵人的母家从西域来,是回鹘后裔,与这些回人并非同宗同祖。和贵人母族安置下来之后,依旧还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便想与原本那些回人区分开。原本那些说汉话的回人也都白衣白帽,故此和贵人母家族人便改成红衣红帽。” “如今,原本说汉话的中原回人,便称为‘白帽回’;而京中和贵人的母族,便称为‘红帽回’了。因母家人衣着已然更改,和贵人在宫中便也一同更换成红衣红帽了。”(“白帽回”是今日之回族,“红帽回”是维吾尔族。) 郎世宁恍然大悟,跪倒连连称谢。 婉兮挑眸望住郎世宁,微微一笑,“大人既然要奉旨筹备《平定准部回部图》,我倒是建议大人可到回回营去看看。回部人的相貌衣着,便都近在眼前了。” . 郎世宁满意而去,七十二岁的老人背影蹒跚走远,没入夜色。 玉蝉和玉萤便都欢喜道,“今儿是主子的好日子,皇上为了今天费了这么多心去。奴才们便都急着想看郎世宁大人的这幅画去呢!” 婉兮含笑点头,“只是作画不易,这样大型化作,又岂是三两个月便能画就的?况且他们是供职宫内,光是样稿便都要皇上亲自过目之后才可,这中间尚且不知道要修改过几稿去。待得样稿终于可以定下来,再正式画完,怕得二三年去。” 婉兮回想着郎世宁那年迈的背影,也是轻轻叹息了声儿,“况且郎世宁大人都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家了,凭这个年岁,还要主持这样大的画作,已是辛苦。” “况且你们方才没听见他说么,他接下来还要筹备朝廷《平定准部回部图》,那自是比今日这幅画更大的一宗工程,兴许会成为本朝规模最大的一幅画作去。” 婉兮隐含了一句话没说——七十二岁的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了,当真不知道老人家可能会在哪一天溘然辞世……到时候,这些画能不能画的完,都是未知之数。 婉兮这样想来,便又不由得有些怅然了。 这便是人间无常、岁月无情了。到了这个年岁,尤其是今天还是她生辰,便忍不住更是对生老病死,有了更多的怅惘去。 婉兮的神色便也叫玉蝉和玉萤有些黯然了。 她们是官女子啊,也总有出宫的那一天。如果这幅画要二三年才能最终完成……那她们,终究还有没有机会看得见了呢? 终究人生一世,人与人的相聚却总是宛如一场萍水相逢,相聚片刻,终要散去。 玉蝉和玉萤两人对视一眼,连忙都掩住鼻尖儿的酸涩去。 . 在围场度过自己的千秋生辰,歇息一日后,婉兮终于踏上了回京的路。 临启程那天,皇帝腻在婉兮帐中良久,攥着婉兮的手不舍得松开。 “若不是今年的行程都是早就定好的,爷真想陪着你一起回去。” 婉兮含笑安慰地轻轻拍拍皇帝的面颊,“奴才知道,如今虽说朝廷在西北的大局已经平定,但是准部、回部的部分王公心下还有异动。爷在木兰围场行围,安抚蒙古各部之后,待得回到避暑山庄,还有回部年班伯克入觐之事。蒙古和回部,皇上都得兼顾。” “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不打紧,终究这里又不是江南,距离京师才几步路呢?奴才若是走快些,不过几日的工夫就到京了。爷便放心地在这边办事吧,奴才便是自己回去,也必定将咱们的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 婉兮说着含笑垂首,轻轻抚摸自己高隆的肚子,“这小家伙跟着奴才走了这一路,这可是多大的福气?他啊,自有上天庇佑,有列祖列宗的护持,爷尽可放心。” 皇帝便也含笑轻轻抚着婉兮的肚子,却是轻声呵斥道,“臭小子,好好儿听着,可不许半道儿上折腾你额娘去!若不听话,等阿玛回去便好好儿给你立规矩去!” 婉兮瞧得见,皇上虽说含着微笑说笑话儿呢,头也压得低,可是他的侧脸处终是藏不住……他那一角已然红了的眼圈儿去。 从乾隆二十一年,终于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小七开始,前面的四个孩子,无论下生还是夭折,皇上都陪在她身边儿啊。只是这一回,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没办法在皇上陪伴之下降生。 谁叫他来到人间这一年,恰恰是皇上的五十大寿,又是朝廷彻底平定西北的大庆之年呢?皇上今年的会盟、庆贺的事儿总比往年多了几倍去,且每一件都需要皇上亲自出席的啊。 婉兮努力含笑,不叫自己也跟着皇上一起红了眼圈儿去,这便伸开手臂,隔着自己这次格外圆的大肚子,拥住了皇帝。两人相拥,中间儿夹着他们的孩子,这边也是一家三口,同在一起了。 虽说告别总是伤感,可是婉兮却没想到,皇上在她启程之时才揭晓了一个悬念——婉兮怎么都没想到,皇帝竟是派傅恒一路护送! 婉兮这便终究有些忍不住了,红了眼睛回眸望住皇帝。 皇帝却笑了,长眉轻扬,眼角儿挑起一抹矜傲来,微微抬高下巴。 婉兮都忍不住含泪轻笑,“嘁……爷又得意什么?” 皇帝轻轻伸手进马车窗来,轻轻抚了抚婉兮面颊,“爷不放心咱们的孩子,更不放心你这一路……唯有小九亲自护送,爷才可稍微松一口气去。” 婉兮使劲儿瞪圆了眼,不叫泪珠儿滑下来。可终究,当马车走远,她将车窗帘儿放下的刹那,还是有一串泪,倏然全都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 好在这一路,还有九爷相陪这一惊喜去。 原本还以为九月初九这日,皇上已是将所有的惊喜、用心已经尽数表达,却其实皇上却还是留了一手儿,叫她这一路回京,也是揣了满心满怀的欢喜去。 不仅傅恒护送,便连语琴、颖妃也都跟了回来,一路照顾婉兮。 婉兮在宫内这些年,除了婉嫔之外,便是与语琴、颖妃情意最深,故此这些年过来,她从前与傅恒之间的点点滴滴,便也都不瞒着语琴和颖妃了。 故此这一路上,三人在马车中有时坐得寂寞了,语琴和颖妃还忍不住挑开窗帘看一眼外头骑马前后回护的傅恒,悄然笑笑,打趣婉兮一二。 婉兮自也不放在心上。 终究都是多少年的事儿了,更何况她此时肚子里怀着皇上的孩子呢,她一颗心都在他们身上,这些年也未曾分开过。语琴和颖妃她们笑,她就由得她们去罢了。 有语琴和颖妃陪着,便是每晚到大营过夜,傅恒前来请安,也都谨守规矩,只在帐门外问安。 直到离开草原,回到平地的张三营行宫,距离京师已是近了。婉兮也是牵挂傅恒这一路护送的辛苦,这才特地宣来见面。 . 即便是见面,即便是这会子皇上并不在身畔,婉兮想了想,也还是狠了心,命落下那挂朱漆竹帘来。 一道竹帘将两人隔开,那竹帘虽轻、虽薄,比不上宫墙的厚重,可却也总是一道永远抹不去的、淡淡的忧伤啊。 傅恒进内跪倒请安,婉兮隔着竹帘,深深凝视傅恒。 鼻尖儿有些酸,可是面上却是竭力含笑。 “果然是君臣一心,皇上今年五十岁了,颇有些发福,脸如银月一般;九爷你……呵,也是两颊见丰啊!” 中年发福,总是男子过不去的一道门槛儿吧?虽说再没有年少之时的风骨清秀,不过这个年岁了,富态些倒也更雍容年轻些。 傅恒没想到九儿一张口就说这个,这便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话。 垂首望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了。 婉兮便笑,“九爷想什么呢?我啊,还羡慕皇上和你如此发福呢。我自己啊,这会子想胖,却也都只胖在肚子上,自己脸便怎么都胖不起来了。” 傅恒心下说不出的疼惜,却也有说不出的——欣慰。这些年九儿一年一个儿,虽说叫身子憔悴,可是却也足见皇上对九儿的长情不改。 他便努力地笑,“令主子这是都可着皇嗣呢,此乃慈母之心。奴才惟愿皇嗣早点落地,倒叫令主子好好儿将养些儿才好。” 婉兮豁达地笑,“嗯!我听九爷的!” 这语气,虽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可依旧还有当年的俏皮、轻快。傅恒的心尖儿便又习惯地疼痛了起来。 原来二十年的时光,可以改换了人的容貌和身材,却独独抹不去,心上的疼啊~~ 婉兮见傅恒又不说话了,心下也并非不明白九爷所想。她垂首,指尖拈着腕上的珠串,缓缓道,“九爷的孩子都争气,隆哥儿今年正式迎娶了四公主不说,便是灵哥儿都在西北立了大功……我这几年便是没与九爷见面,可是在宫里听见他们的好消息,我这心下,也都替九爷欢喜呢。” “知道九爷家中如此兴旺,我在宫里,便是没见着九爷,却也是欣慰的。” 好容易见着一面,总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可是一时开了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便万语千言,都化作这一声去吧。都为安好,又岂不是彼此的心愿了去? 傅恒心中剧痛,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他唯有在袖口里,用指甲狠狠掐住户口去,竭力叫自己面上平静下来。 “多谢令主子挂怀……奴才的几个孩子,无论是灵儿、隆儿,还是康儿,这些年都多赖令主子的呵护、教导。虽这几年没能见着令主子,可是从三个孩子身上,以及四公主那儿,奴才依旧能看到令主子的慈爱去。故此……奴才便也如见了令主子一般。” “去年令主子得以进封贵妃,奴才忝为册封正使,这便更叫奴才欢喜得无以复加……只求令主子在宫中安好,奴才便再无奢求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舍不得再听九爷说这样苦涩的话去了。她便微微转念,特地又俏皮地道,“九爷可还记得从前我的那些生辰去?从前啊,九爷总是用尽心意为我预备生辰的贺礼……” 那些从小吃惯的饽饽、那些画像、那些……亲手雕刻的香盒,她每一样都还珍存着,未曾稍忘。 傅恒这一刻,终是泪湿眼眶,“奴才……怎么能忘得了?!”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啊,九爷瞧,今年这又是在我生辰呢。叫九爷这一路送我回京,这便又是九爷送给我的一份大礼去了……” 傅恒心下微微一颤,已是明白,深深垂首,轻轻闭上了眼。 “令主子说的是,其实这何尝不是皇上给奴才的一份殊恩?也更是……皇上为主子预备的诸多千秋贺礼之中的一样儿。”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也说,我这一路唯有托付给九爷,皇上才能安心。九爷瞧,二十年过来,九爷依旧是皇上心中第一可信之人。皇上对我长情,对九爷同样也是长情不改。” 傅恒用力点头。 他懂,他就是都懂啊……所以这心下的疼,才反倒这样的多;这样地,二十年都无法抹去半点。 可是九儿这样说了,他自然也得叫她放心。他便竭力地笑,“奴才倒不知令主子可曾留意一事——令主子册封贵妃时,奴才是令主子的册封正使;而当年皇后主子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儿,奴才恰好也是册封正使啊。” “皇上用了皇后的册封正使,却是来册封令主子的贵妃之位……皇上此心之重,令主子,您可明白?” (肿么样,九儿这个最重要的生辰过得够牛吧?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 第2379章 39、皇十五子(毕) 傅恒护卫着婉兮,九月二十日后已经安安稳稳回到了圆明园。 这一路的路程与江南比起来,虽算不得远,只是傅恒顾忌着婉兮肚子里的孩子,每日里的行程不敢过多。 回到圆明园半个月后,十月初六丑时,婉兮在“天地一家春”诞下皇十五子。 以婉兮怀着孩子还曾这样车马劳顿,在婉兮临盆之前,没人会不担心;可是说来也是神奇,婉兮分娩这个孩子,竟然出奇地顺利。这孩子根本就没叫婉兮遭什么罪去,顺利落地儿,母子均安! 孩子生下来,杨氏第一个到婉兮面前,张口便笑,却还是先落了泪下来。 “……是个皇阿哥。当真是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看着啊,就像那人参娃娃似的!” 玉蕤跟着守月姥姥和妈妈里们一同忙碌,待得将孩子清洁好了,玉蕤抱过来给婉兮看,眼中也是含了泪,“……姐你看,咱们十五阿哥的胳膊腿都是一股节、一股节的,像是莲花藕一般。” 正是凌晨,本就是人最为困倦之时,婉兮更是刚刚分娩完,本早已是筋疲力尽。可是她极力忍着,就是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孩儿一眼。结果等她将小十五抱过来,却没听见小十五哭,那孩子伏进她的怀里,便放心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下来竟然就——伏在她心口上,睡着了。 . 婉兮抱着小小的、睡着了的孩子,惊讶地张着嘴,望住母亲和玉蕤等人。 杨氏等人也都是笑,彼此提醒,全都小声了下来,就怕惊醒了小小的十五阿哥去呢。 杨氏更是含泪上前,欢喜得一个劲儿地轻轻拍手,“这孩子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哎哟,一落地儿,就是叫吉祥姥姥她们在小腚上拍一巴掌,那么哭了一声儿……结果这就睡着了,再没哭了。” 都说小孩儿刚落地的啼哭啊,是欢喜的啼唱,可又何尝不是一个小生命对于这个全然陌生世界的一种恐惧呢? 可是这位十五阿哥,看这样儿是对这个世界,全然没有半点儿的担心了,是吧? 婉兮抱紧孩子,将面颊轻轻贴住他的小脸蛋儿,心下涌起慵懒而甜美的满足——也是呢,这孩子的阿玛是谁啊,是天子啊。有这样的阿玛护着,便是天塌下来都有阿玛给顶着,他便是这天下最不用恐惧这世界的小孩儿了。 玉蕤也是含泪轻笑,凑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姐,咱们十五阿哥的福气,真格是这后宫里所有的皇子皇孙算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就凭他在姐的肚子里便走了这么远,在木兰围场与皇上和姐共享朝廷平定西北的盛宴。” “可是这么一路奔波,小阿哥竟然什么事儿都没有;落地儿就睡着了……可见咱们十五阿哥陪着姐和皇上这一路北去,也在姐的肚子里给累坏啦。“ 婉兮忍着泪意,点头轻笑,“快知会宫殿监和内务府,叫他们立即给皇上送信儿去。” . 玉蕤道,“皇上其实已经往回来了,九月二十六日,就在咱们刚回到京里,皇上已经回到避暑山庄了!只是恰好九月二十二日,哈萨克汗阿布赉使臣都勒特克哷等入觐,皇上要在避暑山庄召见,不然皇上怕是早就飞回来了。” “我从内务府得的回话儿,说皇上在避暑山庄从十月初二起,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扎萨克王公台吉杜尔伯特亲王车凌乌巴什、回部郡王霍集斯等。这便是蒙古各部、回部、哈萨克等新投来的外藩,为皇上正式庆贺五十大寿、兼朝廷平定西北大胜的庆祝了。” 婉兮含笑点头,“适逢皇上连日盛宴,再将小十五平安落地儿的消息送过去,也算给皇上锦上添花去。” . 远在避暑山庄的人,得知婉兮又诞下皇十五子的消息还晚了几天去;京里的自然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 因小十五诞生的时辰是丑时,半夜刚过,正是凌晨时分。忻嫔是在睡梦中被乐容给叫醒的。 主仆都是心照不宣,早就听说了婉兮那边儿已然“发动了”,忻嫔便是睡下,睡得都不安稳。这被乐容一叫,便是立时就坐了起来。 “生了?生的什么?” 乐容便轻轻咬了咬嘴唇。 忻嫔面色登时一白,“……难道,生的是阿哥?” 忻嫔点头,“因这是半夜里,各宫门都下着钥呢。奴才托了几个太监辗转了门路,才将信儿送过来。只是太监终究不能进去亲眼瞧,故此他们只知道是生了阿哥,母子均安。除此之外,旁的倒是得等天亮了才能知道。” 忻嫔一只手登时攥紧了锦被,“生的是个阿哥;折腾了这么一路去,竟然还能母子均安……呵,呵呵,她令贵妃还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乐容也忍不住低声道,“当年她怀十四阿哥的时候儿,皇上就带着她下江南了……那会子好歹她的十四阿哥还在路上被惊动了一回去……哪儿成想,这回这个十五阿哥,临盆前了还这么折腾,竟然是稳稳当当的了。” 忻嫔一捶锦被,“是皇后没用!我总以为这回令贵妃随着一起去木兰,皇后如何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去?这一路上,只要有机会在车马上稍微动一点手脚,一切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可她竟然叫那令贵妃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回来,稳稳当当地生下了孩子去!” 乐容也是叹了口气。 若说上回令贵妃带着十四阿哥的胎,下江南去,她家主子好歹还能策划出语琴的父亲捐官的那回事儿,成功地惊到了婉兮的胎气去呢。故此啊,这十四阿哥没能熬过种痘去,这其中多多少少不能说半点儿没有她主子的“功劳”去;这回她主子以为有那拉氏在,用不着她动手了,可却没想到那拉氏这么不中用! 只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乐容只得道,“……终究,还是因为傅公爷谨慎吧?令贵妃这一路回来,都是傅公爷亲自护送的。有他那么位高权重、凡事细致的人护着,便是皇后主子也使不出来手腕不是?” 傅恒的分量,忻嫔又岂有不知的。她便也只得眯了眯眼,“……算她运气好。” . 那之后直到天亮,忻嫔是怎么都睡不着了。骂过了那拉氏没用之余,更是忍不住要咒骂愉妃几声儿。 乐容倒是轻声劝,“主子这会子又何苦陪着她们一起上火?总归啊,这会子令贵妃又生下皇子来,皇后和愉妃是最懊恼的。主子这会子乐得看她们笑话儿去罢了。” “等她们从木兰回来,想来皇后和愉妃跟令贵妃之间还有一场好斗。她们互斗,皇上那便出了空当来。主子正好乐得抓稳了这个机会,攒起劲儿来去复宠呢。又何苦陪她们一起干耗去。” 忻嫔倏然抬眸,凝住乐容,终是收起了戾气,露出了笑模样儿来。 “好乐容,你说得对。若我有皇子,这一刻才是天塌下来呢;可是我这会儿没有啊。” “我与其这会子就跟着她们一起着急去,还不如收回心思来,全心全力地想法子先生下一个皇子来再说,也不迟。” 乐容含笑点头,“安宁大人已经送进信儿来,说皇上在避暑山庄已是下旨,将现任苏州布政使苏崇阿革职,发配伊犁去效力赎罪。” “哦?”忻嫔扬眉吐气,“太好了!” 乐容见主子终于笑了,这便说得更欢,“皇上当真是恨极了这个苏崇阿,将他发配到伊犁去,竟然还叫他自备盘缠!可见皇上恼他身为藩司,本是管钱粮的官儿,却管不明白,便要他自己也从资财上赎罪呢!” 忻嫔听了也是一声儿轻哼,“好好的苏州布政使,管着江苏那么多的银子。偏还就赶在皇上预备第三次南巡的时候儿,账面上出了这么多亏空……亏空已是大罪,更是扰了皇上南巡的兴致,皇上不恼他才怪!” 忻嫔说着也是缓缓浮起得意之色来,“那苏州布政使的官儿,人人都觉油水足,人人都想当。可是啊,却并非谁都有那个本事,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得稳,又能站在河边儿不湿鞋去。” “这个苏崇阿也是可怜,今年一月才当上的苏州布政使,结果这才十月就给革了。没那个本事却还要削尖了脑袋来染指这个位子,到头来一年都没当满,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去。想来他一月间履新上任的时候儿,也曾经志得意满,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前程只有这么短短九个月去吧?” “可是他到伊犁的路,可还长着呢,够他走的了。”乐容便也含笑道,“那是。唯有咱们安宁大人,前后几次担任了那官职去,从未出过什么闪失。” . 说着话儿,窗外的天色终于缓缓亮了起来,忻嫔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她垂首想了想,“苏州布政使出了缺,我姐夫可说没说,皇上是不是叫他回去补了?” 乐容这才轻叹一声,“姑爷那边给了话儿,说皇上在避暑山庄里,而姑爷并未随驾,故此皇上并未以此事召对姑爷。” 忻嫔便是一皱眉,“哦?皇上难道另有人选?” 乐容点头,“听说皇上是调了湖南布政使彰宝来补这个缺。彰宝的湖南布政使,由四川按察使永泰补授。” “彰宝?”忻嫔微微眯了眯眼,“也是咱们满洲镶黄旗的那个彰宝?” 乐容点头,“是,鄂谟讬氏。” 忻嫔轻叹了声儿,“倒也是个能干的。如此说来,我姐夫究竟能不能重新拿回那个位子,倒还需要等等再看。” 忻嫔心下有些郁卒,不过随即倒也缓缓而笑,“倒无所谓,我倒要看看这个彰宝到苏州接下这个烂摊子,是不是会水土不服!苏州的水有多深,可不是他从前任职的湖南可比的!” 乐容便也道,“终究这会子咱们家姑爷依旧还是苏州织造……这苏州的水有多深浅,姑爷一定有法子叫这位彰宝大人好好儿地明白明白。” . 十月十三日,正是皇帝五十万寿的整两个月的日子,皇帝在避暑山庄里,在“万树园”大幄次(在避暑山庄里模仿草原风帽,打起的都是蒙古包)赐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扎萨克王公台吉、杜尔伯特亲王车凌乌巴什、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宴后,次日,亦即十月十四日,皇帝奉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銮。 得知皇帝已然回銮,之前一直陪在婉兮身边儿的语琴、颖妃、婉嫔等人,也终于都松了一口气下来。 颖妃这才回了自己寝宫去。略微歇了歇,虽则犹豫片刻,还是叫位下女子去请了祥贵人过来。 祥贵人终究是厄鲁特蒙古出身的格格,今年皇上在木兰大庆,却没带了祥贵人同去。祥贵人的母家人都是来给颖妃请安,也请颖妃转达问候,以及一些心意之物。 祥贵人随后来到,给颖妃行完礼,刚起身就已是红了眼圈儿。 颖妃明白祥贵人的心情。终究今年这个年头,原本祥贵人怎么都应该能随驾同去的,可是皇上却没叫祥贵人去,这叫颖妃也是有些意外的。 颖妃便叹了口气,“你也别难受。你母家人都好,都叫你不用惦念。” 当嫔妃母家人的,那一应的心意说到最后,总会落实到希望自家的娘娘能在宫里早日诞下皇嗣来……这是人之常情,只是颖妃也已素知祥贵人的性子,故此这会子倒不愿意直接说出来。 颖妃忖了忖,还是尽量避重就轻道,“你母家人都说,只要你在宫里一切都好,他们便更没有不好的。” 颖妃说着叫官女子将祥贵人母家呈进的东西都交给祥贵人去,祥贵人接过,泪珠儿还是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颖妃轻叹一声,“总归皇上年年都去秋狝,你便是今年没能见着你母家人,明年也还有机会。” 祥贵人便努力地点头,急忙用手背去抹眼泪。 难得此时颖妃终于又肯和颜悦色与她说话,她这便忙更殷勤些,“颖姐姐这一路可好?颖姐姐必定见着自己母家人了吧?” “颖姐姐回京这些天,都陪在令贵妃身边儿。虽说十五阿哥落地儿是大喜事儿,可是颖姐姐也必定劳累,这该好好歇息才是。” 颖妃便也点点头,“多谢你。” 颖妃话已说完,就等着祥贵人自己识相告退而去呢。可是祥贵人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原地,含笑垂首。 “不过……令贵妃娘娘这回诞下十五阿哥,颖姐姐格外用心尽力,也是应该的。我也替颖姐姐高兴呢。颖姐姐有了喜事儿,自然也是咱们延禧宫一同的喜事儿呢。” 颖妃听得不由得蹙眉,“你这话又是打哪儿说起来的?” 祥贵人抬眸凝住颖妃,不由得一乐,“想当年我刚进宫的时候儿,也没少了跟颖姐姐去永寿宫啊。永寿宫里的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我也是记得的。眼见着令贵妃娘娘这一年一个儿的,孩子多自然自己顾不过来,便要请其他内廷主位代为照顾。” “如今婉嫔抚养着七公主,庆妃也曾抚养十四阿哥;那么这回的十五阿哥,自然是该交给颖姐姐您来抚养了。哎哟,这可是个皇子啊,又是今年这个年头下生的,还是宫里独一份儿……我这心下都替颖姐姐乐开了花儿去!” “若说从前颖姐姐还在嫔位上,还只能指望抚养九公主;可是如今颖姐姐也在妃位了,已是可以抚养皇子的了!颖姐姐您不是么?” . 颖妃盯着祥贵人半晌,虽有些不快,但是也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儿垂下头去。 进宫都十多年了,虽说位分已经升到妃位,可是这位分的晋升并不能全然盖过这宫中的寂寞去。 宫里的女人,谁能不希望有个孩子呢?即便不是自己所出,也可以如婉嫔、庆妃那样儿,抚养令姐姐的孩子去。 原本令姐姐之前已经透露过要将九公主托付给她的心意去,只是天意不测,叫令姐姐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去,九公主便成了令姐姐身边儿唯一的孩子去。令姐姐舍不得,她自也不能再提半个字去。 故此,此时祥贵人这话说得,倒是说到她心坎儿上了。凭她与令姐姐的情分,十五阿哥怕是可以托付给她了。 一想到这儿,颖妃终是忍不住露出了憧憬的微笑去。 若有个孩子,若有个孩子能在陪伴自己晨昏,叫自己时时能听见他的欢声笑语,能抬眸便看见他活泼奔跑的模样儿,那这后宫里的日子,自是便幸福了太多去。 祥贵人瞧见颖妃的笑,这便也笑了,“待得十五阿哥再长长,就能挪进咱们宫里来了。到时候儿我定帮衬着颖姐姐,咱们一起将十五阿哥照顾好。” 即便不是自己亲身所出,可是身边能有个皇子的分量,自是每个后宫嫔妃都梦想拥有的。 颖妃抬眸看着祥贵人,以祥贵人从前那几年的言行,这会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也难得。颖妃便松口气,含笑点头,“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自是少不了要麻烦你们一同帮衬我去。到时候儿啊,咱们宫里就该热闹起来了。” . 十月二十日,銮驾终于回到京师。 皇帝亲奉皇太后驻跸畅春园去,他回到圆明园,先到安佑宫行过礼,这便急忙奔回“天地一家春”来。 伸手抱起这个白白胖胖、如人参娃娃一般的儿子,皇帝欢喜之下,眼角终是闪烁起了泪花儿来。 “嗯,看这脑袋瓜儿、看这小脸盘儿……像我,真是一个小号儿的我!” 说来有趣儿,皇帝在五十岁之前,都是清秀的长条儿脸;到了五十岁,开始发福了,今年这脸看着才是双颊见丰。 而小十五啊,整个就是个小白胖子,就跟那年画儿里画的抱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一模一样的。故此小十五赶在今年生下来,才是最像皇上的。 而小十五之前的皇子们,脸型更像年轻时候儿的皇上,都是长脸;到小十五这儿,才是个圆团团的小脸儿去,倒比其他皇子都更肖似皇上了。 婉兮也是忍不住笑,“他啊,不亏了是小十五,整个小脸儿看着可不就跟十五的月亮似的,又白又圆~” 皇帝大笑,“哈哈……说得好!” 皇帝抱着孩子,左右看了一眼,忽地有些鬼鬼祟祟凑在婉兮身边儿来。 婉兮也是诧异,却也知道皇上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了,这便含笑吩咐玉蝉等人先到外头去候着。 皇帝这才满意地冲婉兮促狭眨眼,“……爷其实是在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内个么,咳咳。” 婉兮也是张大了嘴,红霞沿着面颊泛滥开去,直红透了脖颈去。 她开口,不小心也咳嗽了起来,“……可是,爷就叫得了那么准儿么?” 孩子的事儿,谁敢说得清楚究竟是哪一次上“蓝田种玉”的呀? 皇帝自己却笑,嘿嘿地,有些坏,“爷觉着应该就是那个晚上。因为那个晚上么,爷有点儿,咳咳,坏……” 婉兮捂住脸,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难为皇上自己还知道哈,都五十岁的人了,还能那么坏去…… 皇帝也不好意思,便自顾对着小十五傻笑,“十五,小十五,嘿嘿,可就是这么圆圆满满呢。” “圆子,姐姐来啦~~皇阿玛,那咱们就叫小十五为‘圆子’吧,好不好?” 门帘一挑,小七一手拉着啾啾的手,另一手攥着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棉锦,欢欢喜喜地蹦跶进来,甜甜脆脆地说。 永璋的这位大格格虽然是小七的侄女儿,可是跟小七同岁。便是种痘,都是两个小姑娘一起种的,一起好的。因了这个缘分,小七便跟棉锦格外要好。 今年永璋薨逝,小七便也是心疼这个同岁的侄女儿,央着皇帝将棉锦给接近内廷来,跟她一起做伴儿来。 皇帝便是高高扬眉,“圆子?” 婉兮连忙摆手,“可别介!若是叫了这个小名儿去,将来还指望不指望他瘦下来了?” 男孩子,小时候儿尽管可以白白胖胖的;中年发福之后富态一些也不打紧。可是终究在年少之时,还是应该如芝兰玉树般颀秀些才好啊。 皇帝却微微眯眼,缓缓勾起唇角,“圆子,元子……嗯,小七说得好,阿玛也喜欢这个小名儿去!” (小天子来啦,周末快乐~) 第2380章 40、既然有人要斗,那就来吧(毕) 皇帝归来后,婉兮按例得到生育的赏赐。贵妃位分,生育后赐银四百两、表里四百匹。 皇帝额外给守月姥姥、妈妈里们等皆给赏赐。婉兮也将自己得到的赏赐,分了份儿,按着头等妈妈里、二等妈妈里的职分,分别都赏给了她们去。 守月姥姥、大夫、妈妈里们自是都欢喜不已,平素伺候起小十五来,也更加用心了。 这会子婉兮心上最大的牵挂,自然是小十五的安危。小鹿儿去后,小十五是她失而复得的皇子,她便要用起从前的两倍的心来看顾好这个孩子去。 十月二十四日,因已是越发近了十一月里皇太后的圣寿,且要在紫光阁前亲视武举人,故此皇帝还是先一步从圆明园回宫去了。婉兮因月子还没坐满,皇帝便嘱咐她在园子里再多呆些天,待得十一月初六她的月子满了,再回宫去不迟。 皇帝回宫,便也将皇后那拉氏等一众后宫都带回去了。 这园子里一下子就清静了下来,玉蕤便忍不住笑,“皇上刚回来三天,这就急着忙着将人都给带回宫去了,倒是叫姐能安心静养,倒不用在月子里就担心有人又会动坏心眼儿了。” 婉兮含笑垂眸,只想着皇上临去时的话儿:“等小十五满月,已是十一月初六了,距离皇额娘的圣寿也到了。正好儿,就将小十五的满月与皇额娘的圣寿一齐办了去。到时候儿,皇额娘必定高兴!” . 园子里清静下来,婉兮的身子也已经养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杨氏她们都不叫她随便儿下地,她这便也为了叫母亲和大家放心,这便继续在炕上养着。 反正这会子园子里也没有旁人在,凡事都能由婉兮自己做主,她便没叫内务府进“回乳生化汤”。 小十五,她更是要亲自喂养才行。 杨氏倒是有些忍不住担心,小心问,“……若你不服下这‘回乳生化汤’去,身子便不敢报全好了。宫殿监那边儿,也不好将你的绿头牌挂回去不是?” 婉兮明白,母亲担心的是她将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便会慢待了皇上去。 ——终究,女子还在哺喂孩子期间,的确是不易再有孩子的。 她从前的几个孩子,她便是亲自喂养,最多也只到百天儿前后了。要不怎么会每次产后不过三个月不久,就又有了孩子去呢~~ 婉兮含笑轻拥住母亲肩头,故意调皮道,“额涅忘啦,皇上今年都五十了……都什么年岁了,还想叫我一年一个儿去呀?” 杨氏也是无奈地笑,轻轻拍了婉兮一记,“你这孩子!” 婉兮这才收起笑谑,垂首浅浅地笑,“……额涅,小十五对于女儿和皇上的意义,都不同于以往。对于皇上来说,小十五是皇上五十大寿的最好献礼;对于女儿连说,却是连失去两个孩子之后的失而复得。” “当日送别小十四,女儿便也立过心愿,必定将亏欠给小鹿儿的,也全都加倍给了小十五去。故此啊,女儿便在这件事儿上也想任性一回。不管怎样,这个孩子至少在周岁之前,不容有半点闪失,便是内府挑给的妈妈里都是信得过的,可是女儿还是想亲自照料小十五,才得安心。” . 听了女儿这样的心声,杨氏便也轻叹一声儿。 “你说的也是,这会子其实什么都重要不过咱们的十五阿哥去……奶口嬷嬷、妈妈里们再靠得住,也总比不过本生额娘自己的喂养去。” 杨氏说着含笑握住女儿的手,“而且啊,便是奶口嬷嬷的奶再好,其实也比不过本生额娘的。因为啊,本生额娘的奶水里,是能帮孩子扛过不少病去的。” “兴许那些世家大户的不明白,咱们从小在庄户里长大的自是都知道,便是那些养牛的,都十分在乎在小牛犊刚生下来的时候儿,一定要叫小牛犊喝下母牛的‘胶奶’去。那奶啊,浓稠得如胶一般,是母牛刚产下崽子来头几天所出的,咱们人瞧着是不能用的,可是养牛人却都说,那胶奶里头才有母牛给小牛的最好的营养和抗病的能力去。” “这母子之间透过胶奶相传的抗病力,是唯有亲生母子之间的才有效用。”杨氏说着也是轻叹一口气,“牛都能如此,更何况是人呢。奶口嬷嬷的奶再好,终归是外人,没有血脉相连,更没有十月相依,她们的奶啊是怎么也比不过本生的亲娘去啊。” 婉兮含笑点头,垂下头来,却是泪盈于睫,“额涅也正是说到女儿心坎儿上了。小鹿儿走后,女儿每每回想曾经,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自多喂养小鹿儿去。” “咱们皇家的孩子,皇子两生日就要种痘,那么小的孩子要与那样厉害的病争斗,没有个好根基去怎么行?女儿午夜梦回之际,便总是觉着,若我能叫小鹿儿多吃两个月我的奶去,是不是小鹿儿的根基就会更好,抗病的能力也能更强些?” “故此啊,这回我便不管谁怎么说,我都要亲自哺育小十五去。相信皇上也必定能理解我的心情去。” 杨氏便也点头,“你说的是,我也相信皇上必定能明白你的心意去。瞧皇上有多稀罕咱们十五阿哥呢?” 杨氏只是凝视着女儿,心疼地叹气,“我啊,就是心疼你啊……瞧瞧你,如今这张脸都瘦成了什么模样儿去?娘的奶,就是女人身上所有的精华所在,你都给了孩子去,这身子又要多少时候才能将养得回来呢?” 婉兮也是感动,伸手抱住母亲,“可是当年,额涅不也是将自己最好的,都给了哥哥和女儿去?当年额涅喂养女儿的时候儿,也曾有过半点的犹豫去了?” 杨氏这才拥住女儿,抬手轻抚女儿的秀发,含笑点头,“你说得对,当娘的有谁在这个时候儿还能想得到自己呢?便是再憔悴,能亲自喂养孩子,心下却也是无比满足的;反过来说,就算自己的身子养得再好,却要看着孩子在吃旁人的奶,这心下便也总是有些缺憾不是?” 婉兮将头腻在母亲怀里,“至于女儿的身子,额涅也尽管放心好了。别看女儿瘦,可其实骨头里头全是肉!” . 十一月初一,距离小十五满月只剩下几天了。婉兮便也叫玉蝉等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几天后回宫去。 婉兮终于可以下地,每日里都由玉蕤扶着,在地上多走几步,叫自己躺软了的腰和腿重新硬幢儿回来。 既然要回宫,便又要面对皇子诞生下来之后,后宫里的风云去。 婉兮心里有数儿:她的小鹿儿刚薨逝,原本这宫里多少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去;她们必定无法接受,她这么快就紧接着又生下了一个皇子来。故此那些人的嫉恨,必定变本加厉。 更何况今年小十五诞生前后,皇上这一系列的非常之举,更是明明白白地摆在众人眼前的。 故此啊,这次回宫,她所要面对的情势,怕是比小鹿儿刚下生的时候的,更为严峻。 便是从这会子开始,她已经要在心下做好预备了。 . 婉兮扶着玉蕤的手走了一会子,不由得问,“从我回到京师,忻嫔那边儿倒是有些安静啊。我随皇上去木兰之后,忻嫔留在园子里,都忙什么呢?” 玉蕤也是明白婉兮的心思。这后宫里的争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虽说主子最大的对手自是皇后那拉氏,可是最要小心防备的,这些年来却一直都是忻嫔。 忻嫔最善于躲在那拉氏的背后阴影里,觑准了机会,突施冷箭去;而她每回都能找到最合适的替死鬼,倒叫人捉不到把柄,奈何不了她去。 玉蕤便道,“从表面上看起来,忻嫔这几年来都是安分守己,便是姐随着皇上圣驾起銮而去,她在园子里也只是关起门来只全心全意照顾八公主罢了。” 婉兮缓缓踱步,心事便也随着脚步一起沉缓下来。 “忻嫔会这样安分?我真是想相信呢。我也曾经有多希望,她好歹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脱胎换骨了去。” 玉蕤便也冷笑一声儿,“谁说不是呢!若不是我伯父和阿玛都能将消息传递进来,便连我都被她蒙蔽住了。” 婉兮缓缓抬眸,“这么说起来,前朝有事?” 玉蕤点头,“是,苏州有事。”玉蕤便将苏州布政使司那七十万两银子的亏空之事,说与了婉兮。 婉兮也是震惊,“七十万两?竟又在今年这个年头上?” 朝廷刚刚结束西北用兵,六年累计耗用白银两千万两。今年这正是朝廷需要休养生息,重聚财力之时,可竟然就偏偏在朝廷财政所出的江苏出了这么大的亏空去! 难怪皇上原本定在明年皇太后七十岁圣寿三下江南去呢,这也给暂时搁置延后了去。 玉蕤连忙含笑解释,“姐先别着急。这会子还没出月子呢,这一着急,再回奶了。” 婉兮叹口气,“能不着急么~~” 玉蕤忙道,“说起来啊,此事其实闹了误会。事实上并未曾当真亏空了七十万两银子去。皇上派大学士刘统勋,与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等会察,已经查出原来那账面的亏空是书吏们给记错了账面儿去。银子还在,是账面出了错儿。” 婉兮这才长舒一口气,“既是如此,皇上却怎么还是革了苏崇阿的职去,且发配伊犁那么严重?” 玉蕤叹了口气,“还不是苏崇阿生怕这事儿牵连到他自己,又因刘统勋大人、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都亲自坐镇,他便急于将这事儿都推给书吏们去,这便给书吏们都用了刑。那些只动笔杆子的人,姐还不知道么,一旦用了刑,便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什么有的没的,全都浑招一气。” “结果,原本都是没亏空的事儿,反倒被书吏们东咬西咬的,给咬出一大串亏空来。刘统勋大人他们已核对,全都是没影儿的事儿。结果上奏给皇上,皇上自是气恼苏崇阿无能,这才革职发配了去。” 婉兮微微扬眉,倒也缓缓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那苏崇阿是急于脱责,这才刑讯书吏们。可是他忘了,江苏本为朝廷财政所倚仗之地,皇上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那片地方上的相关官员出了贪墨之事。结果书吏们互相攀咬,有的没的都浑说一气,倒叫人觉着江苏那地方上管钱粮的官员们,全都是不干净的。” “他苏崇阿一人为了自己脱责,而使朝廷官员因此背上这样大的阴影去,皇上岂能不恼?只是革职流放,已经算宽待了他去。” 玉蕤便也点头,“苏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才不信忻嫔无动于衷。故此啊我猜她这阵子这么关起门来安分守己的,连姐这边临盆她都没使出什么坏来,怕就是在时刻都盯着这件事儿去呢。” 婉兮微微眯眼,“你是说,她姐夫安宁还巴望着想要复职苏州布政使去?” . 玉蕤一声轻哼,“怎么会不想呢!” “他安宁从乾隆六年、十一年,前后几次当过苏州布政使,乃至江苏巡抚去。苏州布政使是藩司,江苏巡抚更是抚台,都是二品大员了,在朝中可谓风生水起,各人都高看一眼。” “可是安宁如今已经调离了苏州布政使之职,只以内务府主事衔管苏州织造罢了。皆知道,内务府主事那才是几品啊,还在郎中之下呢;郎中才是五品,主事都是从五品,甚或六品衔去了。“ “便是他管苏州织造,有五品衔,可也只在五品了。又如何与他从前在苏州布政使、江苏巡抚任上那二品大员的风光去?他啊,这几年怕是从未断了想要谋求复职苏州布政使的心思去呢。” 婉兮便也轻轻点头,“虽说此人现在只是内务府主事衔来管苏州织造事,品级是不高。可是他从皇上登基初年便始终都在苏州。不管是在苏州布政使、江苏巡抚,还是苏州织造任上,总归这些年都在苏州经营。这些年过来,他在苏州早已是树大根深。” 玉蕤便也是轻轻一叹,“姐说的何尝不是?所以这个安宁,咱们便不能小觑;而忻嫔有这样一个姐夫,咱们便也不能掉以轻心去。” 婉兮点点头,垂首不语。 玉蕤也是担心婉兮心下郁住,这便含笑道,“不过姐也别担心,总归皇上将苏崇阿革职流放,也没叫安宁复职,是叫湖南布政使彰宝调补。这个职缺啊,暂且轮不到安宁去,忻嫔在宫里便也一时还折腾不出什么来。” 婉兮垂首细细沉吟,“我更关心的是,这事儿究竟只是前朝的事,还是会关系到后宫。” “若只是安宁为了官职与品级高低,想要复职为苏州布政使,那便只是前朝范围之内,倒不打紧;可若是安宁与忻嫔仍旧同气连枝,安宁的前程有忻嫔的用意在里头,那咱们便不能不格外防着些儿了。” 玉蕤也是轻轻啐了一声儿,“姐说的是,我担心的也是这事情里有忻嫔作祟。苏州的水有多深,没人比多年身在苏州织造任上的安宁更清楚;这个苏崇阿,正月里才上任苏州布政使,十月便革职了,我担心就是因为被苏州的水给淹没了鞋面去。” “再说他这次出的事儿也是离奇,账面上有七十万两的亏空,可实际上却是一两银子都没少。那些书吏便是想用做账的方式来中饱私囊,可是怎么敢这么大胆子弄出七十万两的亏空去?可又为何事实上银子却是一两没少了去?我就担心,这是有人给苏崇阿使绊子。” 婉兮点头,“……咱们再等等看,这个从湖南来的彰宝,在苏州又会不会水土不服。” 玉蕤叹口气,“这个彰宝终究也是湖南布政使,若以藩司这官职来论,他倒是个有经验的。我倒希望他能在苏州呆得长远,好好儿将苏州这潭浑水疏浚干净喽!” . 十一月初一日,皇帝在太和殿传胪,赐武举人一甲三名为武进士及第,二甲五人为武进士出身,三甲五十三人为同武进士出身。 一应武举的亲视、策问,规制与文举人并无二致,由此可见大清皇帝对于弓马骑射的重视。 十一月初二日,在园子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就等着回宫的婉兮,忽然发现玉蕤是抿着嘴,有些面露喜色的。 左右东西也归置得差不多了,婉兮便扯了玉蕤坐下来盘问,“竟是有什么好事儿了,你还瞒着我去?” 玉蕤便忙笑,“我哪儿能是瞒着姐姐您?不过是并非是我直接的事儿,我这才没立时给姐回话儿。” 婉兮含笑点头,“说罢。只要是与你有关的好事儿,我都爱听。” 玉蕤便垂首含笑道,“其实是我堂伯父观保,在前朝得了好消息去。皇上今儿下旨,说叫我堂伯父观保署理翰林院掌院学士了!” “翰林院掌院学士”为从二品官,便是翰林院的主官。而每一科的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的,都要进翰林院去。那么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便是这些状元、榜眼们的主官,但凡能得到这个官职的,可堪称是朝中的大才了。 婉兮便一拍手,“那自然要恭喜你堂伯父去。英媛格格就是你堂伯父观保的女儿,那也得恭喜英媛格格去。” 玉蕤也含笑点头,“这翰林院是朝廷里文脉所系,从前还是汉大臣多些;我堂伯父是满人,能做到这个官职,当真是对家学的最大褒奖去了。” 婉兮颔首,“皇上说过,若以满人的科举之家来论,你们家若称第二,便没有谁家敢称第一了!皇上也说过,想当年你堂伯父观保,与你阿玛德保,兄弟两个一同在乾隆二年殿试考中二甲,同赐进士出身,同入翰林院,一时成了佳话去。” “皇上如今将这个位子交给你堂伯父,自是对你家的家学深厚的肯定去。” 婉兮说着笑,伸手拉住玉蕤去,“我从前啊,是将永瑆托付给舒妃,那里头有相当的原因,就是我看重舒妃的家学渊源,相信永瑆跟在她身边儿,能学得满腹锦绣去;那我如今啊,可不想舍近求远了,我可得将小七、啾啾,甚或将来小十五的开蒙,都得交给你去!” 玉蕤登时脸红,“姐……我哪儿扛得起?” 婉兮轻轻摇头,“你怎么扛不起?有你这样儿的家学深厚,前朝满洲世家里你家便是第一,无人超得过去。” 婉兮说着不由得含笑,“况且啊,上书房里的师傅们本就都是翰林;你堂伯父和你阿玛,早在小七出世前就已经在上书房行走了;你这位堂伯父,我记着更是两三年就成了上书房的总师傅去。那上书房里所有的课业,自然都是你堂伯父负责了去。” “既然如此,便是小十五来日进学,也必定是你堂伯父和阿玛的学生去。那便在正式进学前,先跟着你来开蒙,岂不是最合适的!” 听着婉兮说到上书房的缘故,玉蕤便也笑了,“姐都这样说了,那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教育皇子的责任实在太大,我还真不敢随便儿扛过来,还是留给将来的师傅们去吧;不过咱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好歹是女孩儿,她们的课业我倒是敢承担过来的。” 婉兮含笑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明年小七就满了五生日,该正式进学了;况且永璋的大格格也跟在小七身边儿呢,咱们更不能将绵锦的功课给怠慢了。我看这样儿,你从这次回宫起,就可以先给她们试着套套小夹板儿了,叫她们先做些预备。” 玉蕤就笑,“其实咱们七公主这会子的大字已经写得十分好了。还有唐诗宋词,婉嫔姐姐也都教得了那许多首去;还有射箭、骑马,旺哥儿和保哥儿都争着抢着的教,姐都不必操心了。” 婉兮便笑,“你说的也是。小七啊,因是当姐姐的,总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她便一直是个自律的孩子,我倒不担心她。那你便好歹多用心教教啾啾去……她一直在我身边儿养育,我一直没舍得对她如小七一般严格去,便叫她镇日只关心那些花草香露去了,你便替我好好儿管管。” 玉蕤闻言忽地垂首,半晌不语。 . 婉兮小心觑着玉蕤,“……我可有说错什么话了?” 玉蕤使劲儿摇头,“怎么会呢。” 婉兮抓过玉蕤的手来,“你这丫头,这是怎么了?我就这次随皇上秋狝木兰,将你独个儿搁在京里这一个月去,你怎么就学会与我生分了不成?” 玉蕤霍地抬头,连忙摆手,“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是想到了……姐如今已经诞下十五阿哥,那九公主怕是势必要托付给人去了。我心下不由得晃过几个人的影子去,如庆妃姐姐、颖妃姐姐她们。我便是有片刻的失神,也只是猜姐会将九公主托付给谁去呢。” 婉兮微微垂首,幽幽笑了,“傻丫头,我懂了。这事儿我心下有数儿,你放心就是。” 玉蕤咬住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玉蕤,“总归你还在我宫里住着,不管是哪个孩子留在我身边儿,也都是你与我一同抚养的。傻玉蕤,也是我粗心了,总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小丫头片子,却忘了时光最是轻袅易过,你都已经到了喜欢孩子的年岁了。” 玉蕤没想到还是被婉兮给看破了心里的秘密,整张脸登时燃成了火炭儿。 半晌垂首,“……是我傻。我在姐的眼前儿,心都跟玻璃镜子似的,又如何能瞒得过姐呢?” 婉兮含笑轻轻拍拍玉蕤的手,“总归你放心就是。你现在还是贵人位分,尚无资格单独抚养皇嗣,你先陪着我顾着我身边儿的孩子;待得你的位分升到嫔位,乃至妃位,你便放心,我自然还有叫你劳累的时候儿去。” 玉蕤终是如释重负,使劲儿地点头,“总之这会子我先办姐交给我的差事,七公主、九公主,还有绵锦格格的功课,还够我忙着呢。我这便如同身边儿一齐有了三个孩子一样儿,还急什么去呢?” “就是这个话!”婉兮伸手轻轻拥住玉蕤的肩。 . 两人将这话都给说开了,便也不尴尬去了。 倒是婉兮想了一会子,缓缓抬头,“……你堂伯父如今既是上书房总师傅,又是署理翰林院掌院学士,那你妹子英媛格格的好日子,便到了。” “如今五阿哥虽说已经成家,可依旧还住在宫中,尚未封爵分府,故此还好在上书房读书。你堂伯父观保便算得上是五阿哥的岳父,便又是他的总师傅,亲自顾着他的功课去……五阿哥散学后回到自己的所里,自然会对英媛格格更多另眼相待。” 玉蕤想了想,便也笑了,“我想也是!虽说五阿哥那位鄂家的嫡福晋,阿玛是封疆大吏;可是好歹我堂伯父在上书房中也是五阿哥的师傅,想来五阿哥心下也是尊敬。” 婉兮含笑不语。 玉蕤心下微微一跳,忙道,“虽说英媛是五阿哥的格格,可是终究只是个格格啊。那我堂伯父就算不上人家五阿哥的岳父,五阿哥的岳父是他嫡福晋的父亲鄂弼才是。” “我堂伯父在上书房中,虽说对五阿哥有一份私情在,可是我堂伯父必定不会偏袒五阿哥去。” 婉兮倒笑了,忙扯住玉蕤的手,“我没担心这个,你想哪儿去了。小十五还没大满月呢,距离进上书房还早,现在还绝称不上在书房里跟哪个哥们儿有什么冲突去。” 玉蕤这才松了口气,“姐说的也是……其实啊,若说到这会子上书房里的情势,皇后主子的十二阿哥才更不开心些儿吧。” 婉兮也点点头,“可不是。他这个年岁的男孩儿,哪儿有不贪玩儿的呢?便是民间的私塾,这个年岁的也有偷着跑了不爱念书的。更何况他是皇子,又是皇后主子所出的嫡子,任是什么师傅、谙达,都是他的臣子、奴才去。” 玉蕤听着便也哼了一声儿,“从前我阿玛也在上书房里行走,教过十二阿哥去。那十二阿哥啊,可忒骄纵!有时候师傅教背书,他背不出来,师傅按着规矩罚他写字,他竟拍桌子说要摘了师傅的脑袋去。” “文师傅们还好说些,好歹都是翰林的出身,哪个不是状元、榜眼的呢;那些教骑射的武谙达就凄惨些,他若有射箭不中的,便干脆叫武谙达给他跪下!” 婉兮缓缓点头,“十二阿哥终究与五阿哥年岁有差,想来倒不至于是一个师傅来教,学的也自不是同样的功课;可是与十二阿哥年岁相仿的永瑆、永珹,怕是就要难过些了。” 婉兮不会忘记,舒妃之所以肯捐弃前嫌,重新向她靠拢回来,就是因为永瑆的师傅孙灏曾在前年谏阻皇上巡幸索约勒济山而被皇上申饬;故此这小小的上书房,实则藏着皇子的兴衰命脉去。 玉蕤便也哼了声,“何尝不是!每当十二阿哥背不出书,或者做不出诗词来,师傅便按例罚十二阿哥的站,或者罚写字。十二阿哥却仗恃着为皇后主子的嫡子,这便将挨罚的课业都丢给八阿哥和十一阿哥去,叫他们二人代替他受罚。” 玉蕤何等聪慧,说到这儿便已是微微一笑,“姐说的何尝不是?只是巧的是,八阿哥永璇与十一阿哥永瑆,偏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这三位阿哥在一处念书,若叫十二阿哥欺负得紧了,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自然会抱起团儿来。” “到时候两个对一个,便是十二阿哥是嫡子,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本生额娘已经不在人世,可八阿哥和十一阿哥也未见得就当真会吃多少亏去!” 婉兮含笑垂首,“我猜,十二阿哥总挨罚的功课,其中有一门就是高丽话吧?皇子皇孙的课业里,必定要修习旗下语言,高丽话自是当中一门。” “而永璇、永瑆都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自然学高丽话便极认真。” 玉蕤缓缓点头,“……而十二阿哥却不屑学,甚至为此而向八阿哥、十一阿哥出言不逊。” 婉兮缓缓抬眸,“十二阿哥不愿学高丽话,那便给他换一门吧。” (谢谢亲们的月票、打赏,让大家破费啦,鞠躬啦~) 第2381章 41、皇上也有小心眼儿(毕) 十一月初四日,还有两天,婉兮的月子就坐满了,便可以回宫去了。 她已然收拾停当,就是扳着指头算这最后两天的日子罢了。 外头忽然一阵扑腾声儿,婉兮都没用抬头,便笑着问,“可是蛐蛐儿又有事儿了?” 都是自己宫里人,相处多年,便是跑动声的不同,都能用耳朵分辨出来了。她宫里的内监啊,就是屈戌跑起来这么扑腾,总是有些慌里慌张的,自是从前叫拉旺和福康安两个给折腾的。 刘柱儿听见婉兮问,麻溜儿出去,果然见是屈戌。刘柱儿便笑,一把给扯住,“这是折腾什么呢?主子在殿里,老远就听出来是你。” . 少顷刘柱儿回到殿里,竟然是不忙着回话儿,只是抿着嘴笑。 婉兮这才抬眸盯他一眼,“到底怎么了?” 刘柱儿故意卖关子,“回主子,奴才先给主子一颗定心丸:是好事儿。” “不过啊,奴才倒要斗胆请主子猜猜,究竟是什么好事儿了。” 婉兮含笑啐,“呸,你也学会在我眼前儿拿乔了!” 刘柱儿笑而不语,婉兮心下也是明白,就是因为自己这回诞下小十五,叫自己宫里人也全都跟着松下一口气来。 婉兮坐下想想,“喜事儿?这会子我倒是当真想不到,咱们还能有什么喜事儿去?不如你说罢——或者,你还是不说,就也罢了,我待会儿去审问蛐蛐儿去就得了~~” 刘柱儿便笑了,“奴才哪儿敢不说——主子,皇上回来了!” . “啊?”婉兮也惊喜得腾地站起身来。 本以为皇上回宫去又是忙殿试武举人,又是忙着给皇太后预备贺寿,哪儿还有工夫才隔这么几天又折腾回来呀。 “皇上怎么会回来了呢?”婉兮忙问刘柱儿。 刘柱儿就笑,拨浪鼓似的摇头,“主子最懂皇上的心,这回事儿如果连主子都猜不明白了,那奴才更是连猜都不必猜了。” 立在一旁的玉蝉“噗嗤儿”就笑了。 婉兮便也脸红了起来,“反正……我就是想不到了。待会儿皇上若过来,咱们再当面问问就是了。” 玉蝉便笑,“好好好,主子不知道,那奴才们就更不知道了。总归啊,皇上若是在园子里又住下来,不是选在初六、初七的回宫,那奴才们就当真是什么都不明白了。” . 婉兮正跟玉蝉他们斗嘴呢,皇帝已是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婉兮难得斗嘴斗得快意,这便起身儿晚了些。皇帝本就知道她月子没坐完呢,也没想叫她迎出门外,故此直接就进来了。 婉兮嘴里还剩半句话没跟玉蝉说完呢,皇帝已经到了眼前儿。 婉兮不好意思地慌忙起身请安。 皇帝上前按住婉兮,“谁准你下地了?月子还有两天呢,这怎么就起来了?” 婉兮不好意思地笑,“因是坐月子,奴才的炭例便多加了。内监们也是用心,将这炕烧得呀那叫一个热乎。奴才就担心再继续在上面躺着,等再见着皇上的时候儿,就不是我这个人了,而是一张大烙饼!” 皇帝大笑,“烙饼好啊,爷就直接带两根葱、一叠子大酱来,直接就手卷起来就吃了。” 婉兮的脸腾地就又红了,连忙羞涩地瞟玉蝉她们一眼,上前小小扯了皇帝手臂一下儿。 真是的,“吃”什么“吃”啊的,皇上五十岁了,而她月子还没出呢,亏皇上就这么直不愣腾往外说。 玉蝉她们都含笑,赶紧告退,“奴才们就在门外候着,主子若有吩咐,奴才们立时就来。” . 殿内安静下来,皇帝攥着婉兮的手,两人肩并肩在暖炕上坐下。 皇帝上下打量婉兮,“爷不在园子里的这十天,你身子恢复得好不好?” 婉兮笃定点头,“都没事儿了,要不奴才也不敢提前下地。” 皇帝也是点头,“可不,这大十一月的,正是天寒风冷的时候儿。从暖阁走到明间儿,都觉着一股冷风顶脑门儿。你可仔细着,千万别受了风。” 婉兮便笑着从炕衾抽匣里取出一个貂鼠的昭君套给皇帝瞧,“玉蕤早已为我亲手缝好了这个,有它套着额头,脑门儿四边儿自都密不透风了。” 皇帝瞧着,含笑点头,“只可惜素了些。” 昭君套是无论宫里、还是民间,女子们冬日多佩戴的。因常日佩戴着,便渐渐从取暖的本意,衍生出了装饰的效果,倒也变成首饰的一种了。故此民间女子,尚且在上头绣花儿;若是富裕人家,则直接在上头镶金嵌玉了去。 婉兮这顶貂鼠的昭君套,却还是素着去。 婉兮偏首道,“倒也无妨。总归它是貂鼠的,上头绒毛丰厚,便是不镶嵌什么,也已是丰软可爱。” 皇帝点点头,忽地转开了话题,“咱们圆子呢?” 婉兮便笑,指了指对面暖阁的炕上。那炕上的房梁下吊着悠车,小十五就睡在里面呢。 皇帝轻轻推婉兮一把,“你去给爷抱来。” 婉兮便含笑起身,走过去轻轻将小十五从悠车里抱出来。小十五经这么惊动,便已是醒了。只是醒了也没哭,只是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观察着自己的额娘。 婉兮便笑,“好啦,额涅知道你还没睡醒呢,可是你阿玛想见你啊。可是即便是这会子醒了,也别当额涅就会提前喂你去……还没到时辰哟,吧嗒嘴也不行。” 婉兮一路抱着小十五,一路垂首尽与小十五说话,待得回到皇帝身边儿,将孩子交给皇帝去,顺手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昭君套的时候儿……才觉着触手微凉,有些硌手。 婉兮将孩子在皇帝怀中放稳当了,这才垂眸去瞧——之间那昭君套前额的正中央,已是挂上了一枚赤金的大凤簪去! 那大凤口中衔一串珍珠,九颗为一串,有流苏步摇之妙。 婉兮不由得脸红,瞟住皇帝,“爷这是……” 皇帝轻哼一声儿,“按例赏赐给你的那四百两银子,是不是又折腾完了?好歹这个月还得出席皇太后的寿宴,难道就戴着这个光板儿的昭君套去不成?” 婉兮含笑垂首,“只是这赤金的大凤有些太沉了,这便都坠得慌。我倒怕这柔软的昭君套吃不住劲儿。” 皇帝扬扬眉,“也简单。你在昭君套里,再配一条这个。” 皇帝身高臂长,便是单手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十五也不费劲儿,另外一只手跟变戏法似的,又拎出一条水蓝色的攒珠勒子来。 婉兮接过来,也是微微吸了一口气——既然是攒珠勒子,便整条抹额上头,无论是水蓝的底色,还是上头翩跹的穿花蝴蝶纹样儿,竟都不是丝绸本身的花色,而是生生用千万颗细碎的米珠攒出来的! 皇帝抬眸凝视着她,“单戴那貂鼠的昭君套子,那毛虽是小毛,却也难免扎得慌。里头先衬一个这样的套子,隔开了那小毛去,便平顺多了。” “再者,若是屋子里热了,却又一时摘不掉昭君套去,这勒子上的攒珠正好都是清热的,倒不叫你头脑迷糊了去。” 婉兮心下柔软,上前轻轻将头靠在皇帝肩上,“难为爷,便是这样的细碎之处,爷也都给奴才顾及着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好歹也是咱们圆子的额娘,难不成在皇额娘的寿宴上,穿着明黄的吉服,头上却要这么素着去不成?” 皇帝抬手替婉兮将那昭君套给戴上,亲手将那大凤口中衔着的珠串流苏捋顺,“还是这赤金的大凤簪与明黄最配。” 婉兮轻轻扬眸,“……奴才还要继续穿着那明黄的吉服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抬手给了婉兮一个脑瓜崩儿,“怎么不穿?半年赶出来,难道只叫你穿一回的?怎恁不爱惜物力呢?” 皇帝说着垂首逗着小十五,“便是为了咱们小圆子,额娘也得穿得漂漂亮亮些儿。阿玛的小圆子说,是不是啊?” 刚满月的小孩儿,哪儿听得懂什么呢。不过就是看着阿玛对他眉开眼笑,他自也加倍奉还就是。 于是啊,小十五不仅是脸上同样地喜笑颜开、眉飞色舞,甚至小胳膊小腿儿都跟着一起踢蹬起来。 皇帝欢喜,这便大笑,将小十五凑在嘴上,亲了又亲。 . 因为皇帝忽然回了园子来,小十五的大满月可就有皇阿玛陪着过了。 这自是意外的惊喜,婉兮原本还以为皇上说要回宫之后,将小十五的满月跟皇太后的圣寿一起办呢。 见婉兮纳闷儿,皇帝便当着她的面儿,毫不掩饰地翻了个大白眼儿。 “回宫去自然还是要办。可是正日子是初六不是?回宫是回宫的,这回是这回的。” 婉兮轻轻咬住嘴唇,“可是……” 皇帝瞟着她,红唇轻勾,“可是什么?觉着不够热闹,是不是?” 这会子内廷主位们都在十月末跟着皇上回宫去了,连语琴、颖妃她们都跟着回去了,园子里就剩下没出月子的婉兮这一宫了。 就这么少的人,与这偌大的园子比起来,总归有些安静了不是? 婉兮这颗当娘的心啊,也总希望自己儿子的大满月好歹热闹些不是? 婉兮便也不好意思地垂首,“是觉着冷清了些,好像有些对不住小十五了。” 皇帝便笑,伸手握住婉兮的手,“傻样儿。想要热闹还不容易,回宫自然有的是热闹去。到时候儿啊,就怕一热闹起来,爷都得忙得脚底下打滑儿,倒抽不出多少光景来单独陪着你们娘儿俩了。” . 原来是这样儿…… 婉兮心下一软,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会子园子里虽然人少,可是有他们这一家人,还不是已经足够了? 婉兮将头靠在皇帝肩上,伸臂大大地圈住了皇帝和小十五两个,“还是爷想得周全……这会子唯有咱们三个,才最好。” 皇帝轻轻偏首,“多一个人,行不行?” 婉兮扬眉,“谁?啾啾么?”婉兮略有些犯愁,“可是啾啾恋着和贵人,已经随和贵人回宫去了。和贵人随皇上秋狝去,啾啾有两个月没见着和贵人,这便等和贵人一回来就腻着和贵人呢。” 皇帝却笑了,“不是小七,也不是啾啾。总归啊,等回宫之后,自有他们姐弟几个一起乐的。” 婉兮瞠目望住皇帝,脑袋里飞速地转——此时园子里已经没有旁人了,除非那人不是在圆明园里,而是在左近。 婉兮心下便微微一跳,“爷是说——皇太后?” 皇帝满意地掐了掐婉兮的面颊,“爷已经叫人去回话了,今儿要过去请安。” 皇帝轻轻握住婉兮的手,“你和小十五,跟爷一起去,可好?” . 婉兮心下虽然略有忐忑,不敢确定这位不好伺候的老人家是否会喜欢小十五,可是转念一想,还是笃定地点了头。 “小十五是皇太后的皇孙,皇太后必定心下也是惦着呢。既然已是出了月子,能出门见风儿了,那小十五自是应该去给皇祖母请安。” 皇帝含笑点头,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回宫之后皇额娘的圣寿,还是要跟小十五的满月正式一起办的。只是那会子才叫皇额娘见小十五,我倒担心有些晚了。还是这会子先见见,皇额娘一见咱们小圆子,必定喜欢。待得回宫去一起大办,自是顺理成章了。” 婉兮如何不明白皇上这样一番心意,便也点头含笑,“奴才一切都听爷的安排。” . 午时,中午太阳最温暖的时候儿,皇帝带着婉兮和小十五,从圆明园赴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老人家虽是个不好伺候的老太太,可是人老了终究没有不爱含饴弄孙的,又知道今年儿子这五十岁的年纪还能生出这么个小儿子来,皇帝自己是稀罕极了。 故此啊,皇太后还没见着小十五呢,心下已是欢喜的了。 待得皇帝亲自抱着小十五进殿,皇太后坐在炕上便忙召唤,“快来快来,上炕来,炕上热乎。别把我们孩儿给吹着!” 皇帝回头,悄悄朝婉兮眨眨眼,这便抱着孩子走近皇太后去。 皇太后伸手轻轻打开包着小十五的大红锦被,露出他的小脸蛋儿来,皇太后便有点怔,随即抬眸望一眼皇帝,便是一声欢喜的低呼,“哎哟……我是不是眼花了,这,这简直是元寿你小时候儿!” 身为母亲,对自己孩子小时候儿的模样儿,都是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在眼前儿似的。 皇帝听了也是笑,“额涅也觉着,小十五跟儿子长得像,对吧?” 皇太后眼中不由得闪出泪花儿来,“可不是嘛……别看你年轻的时候儿清瘦,其实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儿啊,也是这么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就是因为这么爱人儿,这么喜兴,先帝爷啊才给你取乳名叫‘圆寿’啊。”(乾隆爷的乳名可作“元寿”,也可写作“圆寿”,出自《雍正朝各朝臣禅机奏对折片》) 皇帝回眸朝婉兮眨眨眼,含笑道,“那儿子的儿子,便叫圆子,或者元子,就都是最合适的,您说是不是?” 皇太后听了也是大笑,“好好,元寿、圆寿,那儿子可不就是圆子,或者元子了么。” 兴许是瞧见眼前儿的人都在笑,小十五虽然也不知道大人们说啥呢,不过却卖力地甜甜笑了起来。 皇太后看着都惊讶了,“哎哟,瞧瞧,刚满月的小阿哥,这都会笑了!” 皇太后说着话,却是抬眸朝婉兮瞧过来。 婉兮忙行礼,“满月的孩子,便还是小,却总会模仿身边儿的长辈。看着长辈们满面喜色,他自然就跟着学,便也是一张笑脸去。故此啊,奴才还是说,是皇太后的福寿双全,投射到了孩子面上去,叫孩子也跟着沾染了喜气儿,这才看着都是笑呢。” 皇太后听着,也是满意地含了笑去,朝婉兮点头,“令贵妃,你在皇帝五十大寿的年头,给皇帝生出这么一个白白胖胖的好孩子来,真是有福气,更是有功于咱们皇家。快坐下,刚出月子,若站久了,仔细以后老了腿疼!” 安寿便忙于安颐搬了一张椅子上前给婉兮去。 皇太后伸手从自己炕上抽了一条坐褥去,“别那么硬板儿坐着,垫着这个坐褥。这是新棉花蓄的,软和~” 皇帝却还故意跟皇太后道,“您老别夸她,夸儿子就是了。您没见么,小十五可不咋像她,全都只像儿子一个人!” 皇太后笑着啐了一声儿,“瞧你说的!就像咱们小十五啊,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似的!” 婉兮这颗心终于尽数都放了下来。皇帝回眸,两人四目相对,都是轻盈含笑。 皇太后也没管皇帝和婉兮之间的眉目传情,只顾抱着小十五左看右看,还与安寿打趣儿道,“哎哟,我看今年过年啊,可不用贴画片儿了。就干脆,把咱们小十五直接贴墙上去,看着白白胖胖的,可多喜庆,多好看啊!” 安寿自然凑趣儿,也笑着道,“从前看那些画片儿里的大胖小子啊,都说这样富态的小孩儿只有画儿里才有。如今奴才算是开了眼了,原来人间当真有画儿里一样的小孩儿。而且,比画儿里的还好看,还有福气!” 皇太后也不由得满足地叹息,“可不是有福气么?投胎成了皇帝的儿子,又是生在天下平定、皇帝五十大寿的时候儿。这画儿里的小孩儿啊,可在画儿里待不住了,跳出来变成了我的孙儿去啊……” . 十一月初八那天,皇帝从畅春园接上皇太后,带着婉兮和小十五一同回宫去。 这一路上,玉蝉和刘柱儿他们就偷偷盯着婉兮乐。 趁着中间儿打尖歇息,皇帝赴皇太后车驾问安的时候儿,玉蕤忙捉住玉蝉他们问,“你们方才看着令主子,私底下挤咕眨咕的,是琢磨什么呢?” 玉蝉和刘柱儿都笑,连忙行礼,“哎哟我的瑞主子,奴才们哪儿敢啊。” 虽说此时身份已是主仆有别,可是终究玉蕤从前也是跟玉蝉、刘柱儿一同长大的,这便私下里相处时候儿并没那么多规矩去。 玉蕤便故意抱起膀子来,“那你们还不快说?若再瞒着我,可别怪我跟你们也板起脸来。” 还是婉兮听见了,轻哼一声儿,“他们是算计我的赏钱呢。” 玉蕤忙过来攀住婉兮的手臂,“姐,这又是怎么说?” 婉兮也是笑,故意瞪了玉蝉和刘柱儿一眼,“就是初四那天,皇上忽然从宫里回园子来了。原本十一月、十二月,既是皇太后的圣寿月,又是年下,皇上都在宫里住就是,没必要还忽然折腾回园子来。” “他们便说,皇上赶在这个日子回来,是来接小十五的。”婉兮没提自己,只拿小十五说事儿了,“我说不是。结果他们就非要与我做赌,说若皇上正好就是赶在初六、初七的日子回宫,那就是我输了。” 玉蕤一听就明白了,也是忍不住地笑。 可不是嘛,小十五是十月初六下生的,那么婉兮坐满月子,就是初六、初七这两天才出月子。原本婉兮定下来要从园子里回宫的日子,也就是这么两天。要是“恰好”皇上又是赶在这两个日子一块儿回宫去,那不就是证明皇上心里就是那么回事儿嘛。 玉蝉和刘柱儿欢欢喜喜地伸手,“……主子,说好的愿赌服输。” 婉兮抬起了手,挨个儿在他们掌心响亮亮地拍了一下儿去,“还敢讨赏?你们分明都输了!” 玉蝉和刘柱儿对视一眼,都委屈地盯住婉兮,“奴才们哪儿输啦?” 婉兮朝玉蕤一眨眼。 玉蕤会意,便也笑道,“我在旁边儿听着,都听出来了。你们两个啊,就是输了——你们不是说若是皇上就选在初六、初七的回宫,那才是令主子输了么?可是今儿都初八了呀,差了一天,那就是你们输啦~” 玉蝉和刘柱儿对视一眼,都登时苦了脸,“哎哟我的瑞主子……就差一天,皇上的心意自然还是那一水儿的呀!” 婉兮也故意绷着脸,“差一天也是你们输。再说了,我还要说呢,就算皇上临时回了园子,那不也是来接皇太后的么?” 玉蝉和刘柱儿都没辙了,这便垂下头去赶紧从自己腰上的荷包里往外掏银子。 玉蕤见他们俩当真了,这才“扑哧儿”一笑,弯腰过去伸手先捅了玉蝉脑门儿一记,接下来轻轻踹在刘柱儿膝盖上,“还当真掏体己银子去了?哎哟,得啦,认赌服输就好,你们输的钱,我替你们掏了。” 婉兮笑得捂住脸。有时候儿欺负自己宫里的奴才,也挺好玩儿的呀。 这么想着,心思便又不由得飘远,回想起当年玉叶和毛团儿还都在宫里的时候儿……那时候儿,因为他们两个之间那笔冤孽债,宫里便更是热闹。婉兮欺负起他们来,就更是信手拈来。 婉兮想着不由得忍住一声叹息,又是轻轻攥紧了玉蕤的手。 玉壶不在了,玉叶和毛团儿都出宫了,可是幸好玉蕤依旧陪在身边儿。 玉蕤忙问,“姐怎么了?可是有些疲惫了?不如躺下来歇歇,终究刚出月子呢。” 婉兮含笑摇头,“没事儿。你帮我记着个事儿,小十五下生了,咱们的故人也都跟着吃个喜儿,便也帮我送几盒饽饽去皇陵吧。” 毛团儿就守皇陵呢,玉叶也在不远处的祭祀庄田里,两边儿紧挨着。玉蕤便明白,婉兮这又是想念他们两个了。 玉蕤含笑点头,“姐放心就是。他们两个的一应,都有内务府照应着,什么都不短缺。那边虽比不上宫里热闹,可是安恬自在,想来原本也是他们两个心下所期望的。” . 回到宫里,已是午后。 皇帝要先送皇太后回宫,倒是皇太后这次难得地推着皇帝,只说,“令贵妃和小十五刚出了月子,母子两个都受不得风寒。你赶紧先送她们娘儿俩回宫去吧。我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又有什么打紧的。” 婉兮便先送了婉兮和小十五回永寿宫。宫里早接了信儿,永寿宫里早就烧得暖暖和和的了。 婉兮进了殿,便也推着皇帝,“爷快去寿康宫吧。” 十一月的冬日,天儿黑得早。刘柱儿他们将物什刚搬完,天边儿就剩下一抹红霞了。 语琴和颖妃她们逗着小十五玩儿了好一会子,小十五困了,这才叫嬷嬷们抱了去睡觉。 语琴是最后留下来的没走。 婉兮便问,“姐姐有话要对我说?” 语琴轻叹一声儿,“其实是心里一直有个结儿没打开。原本也没什么,我不想与你说出来的。兴许是这十几天咱们没见着面儿,我心里那个结儿反倒增大了似的,越发有些堵得慌了。我便觉着,还是当面跟你说开了好。”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姐姐与我是谁跟谁呢?快说吧。” 语琴轻轻咬了咬嘴唇,“是语瑟的事儿。” “她刚进宫的时候儿,我便挺膈应这事儿的,虽是本家姐妹儿,我也不待见她。后来还是听了你的劝,觉着好歹是自家姐妹,在宫里这么闹意气,叫外人知道了也是笑话咱们。故此啊,我便对她和缓起来了,寻常也经常叫她到你宫里来走动。” 婉兮点头,轻轻垂下头去。眼前自又是在木兰围场那晚,语瑟挤着跟着玉蜓一起到皇上眼前去。 语琴小心吸一口气,“……其实在木兰的时候儿,我便有些感觉,你仿佛是对语瑟有些不甚满意。有几回咱们要说话,你都瞟过语瑟几眼去。” 语琴着急地望住婉兮,“你是不是察觉什么了?或者是她在你宫里做了什么不应当的事儿去?我私下里问过你宫里的人,他们却都不肯与我说;那会子你怀着孩子,我怕惊动了你的胎气,也不好直接问你。” “这回可好了,你已然满月了,便能与我说了吧?” . 语琴那样的紧张,婉兮却反倒笑了。 她轻轻摇摇语琴的手,“姐姐别急,听我慢慢儿说。语瑟呢,的确是在我宫里有过那么一两回的故事去。可是咱们都什么年岁了,这些年在宫里看过了多少这样的事儿去,便是再见着,我也不至于像当年的五妞儿那次那么生气去了。” 语琴腾地站起身来,“这么说,她果然是故意晃到皇上眼前了,是不是?她个浪样儿,我回去这就打折了她的腿!” 婉兮无奈地笑,赶紧将语琴给拉着坐下来,“姐姐听我说啊——我没生气,也绝不会因此跟姐姐生分了去。我啊,只是那么淡淡看着,虽加了点儿小心,却当真没往心里去的。” 语琴一张脸还是气得煞白,“你不往心里去,我却不能!这宫里便是谁敢算计你,我却怎么都不容是我宫里的人,更别提是我陆家的妹子!” 婉兮却是按住语琴的手,轻笑摇头,“姐姐先别急着生气,先听听我说:语瑟进宫来,又只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迈进宫门之时,心下也必定是揣着对皇上的梦想去的。所以啊语瑟想要在皇上眼前出现,这也算人之常情。” “事后我也留意观察了她几回。她也就是个小孩儿的做法,也就是找些机会在皇上面前露一面而已;倒并未用旁的手腕儿去。故此啊我便觉得,还是姐姐家的家教起了规束,语瑟是发乎情止乎礼了。故此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语琴紧盯着婉兮的眼睛,“当真?你不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故意替她遮掩着?” 婉兮轻叹一声儿,“姐姐啊,凭咱们现在的年纪、位分,想要打发一个官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不管你还是我,随便拿捏个由头,就能将她送出宫去了。我之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也没做,就是因为我当真不计较的。” 语琴这才松了半口气,也是点头,“是啊,方才那一会子我竟然忘了,咱们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咱们了。那时候儿不得不立在旁人屋檐下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婉兮垂首想了想,“终究是自家姐妹,语瑟年岁小,必定脸皮薄,未必好意思主动与姐姐说去;又或者,干脆姐姐主动与语瑟说说心里话,听听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咱们也好提前应对。姐姐看,可好?” 第2382章 42、是谁,拨动棋盘(毕) 语琴在永寿宫里耽搁得久了些,待得回到景仁宫,却里外都没找见语瑟。 语琴心下便更有些不快,问了潋滟和宫里的总管太监林顺碧,都说今儿不是语瑟当值,这便也没留神她去了哪儿。 晴光便道,“那你们还不赶紧派人去找?主子有话要与二姑娘说呢。” 在景仁宫里,因语瑟是语琴的妹子,在她自己家里而是行二,故此景仁宫上下都叫语瑟为“二姑娘”。 天儿都黑透了,语瑟方姗姗归来迟。 语琴的耐心早在这等待里都给磨平了,听见语瑟回来,已是厉声吩咐,“叫她立时进来见我!” . 语瑟其实已在殿外。 她回来都这个时辰了,她自己早知道已是违反了宫规,故此一回来已是赶忙来见语琴,站在殿外候着。 晴光看出语琴当真气坏了,便也不叫旁人传话,怕他们掌握不好分寸,这便亲自迈腿出门儿来传。 已是夜色如幕,晴光走得本来就急,出了门儿也只是直朝着语瑟去。 不想冷不丁一抬头,却见廊檐下不止语瑟一个人,还多了个人去。 晴光一看之下,连忙蹲身行礼,“奴才眼拙……” 那人却轻轻含笑,“不,是我来得突然了,也没惊动你们。” 晴光忙道,“请小主少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儿。” 那人却拦住,“不必了。我啊,是来送小陆姑娘的。人送到了,我也就该回去了。” 那人略微顿了顿,便也捉着晴光的衣袖道,“我住的地儿,你知晓,有颇多不便。我也是趁着夜色,才方便朝你们这边儿来。这会子我得赶紧回去了。” 晴光便也一点头,“那奴才送小主。” 那人却笑,“不能从你们宫里直接走,我啊,还得往远了绕个大弯儿,再多散一会儿才回去呢。成了,你们也甭管我了,庆妃娘娘定是等急了,你先陪着小陆姑娘进去给庆妃娘娘回话儿吧。我就先走了。” . 语琴在殿内等了半晌才见语瑟进来,心内的怒气便不由得又多加了一分去。 语瑟刚进殿门,语琴便厉声喝道,“跪着说话儿!” 语瑟惊得满面都是纸白,忙跪倒在地。 晴光忙上前,伏在语琴耳边轻声道,“主子先别生气……方才奴才出门儿,见二姑娘是被白常在送回来的。” 语琴也是一怔,“白常在?她人呢,怎么也不请进来坐坐?” 晴光便笑,低声道,“白常在说,主子您必定体谅她的不方便。这还是趁着夜色才往咱们这边儿来,便不敢耽搁,将二姑娘送回来,她就赶紧走了。” 语琴也是微微眯眼,盯住语瑟,“白常在为何会送你回来?” 语瑟忙道,“回姐姐……哦,不,庆妃主子,我今儿其实就是遇见白常在了,是白常在与我说了小半天儿的话去。” 话说到这儿,语琴隐约察觉这里头有缘故。之前那一肚子的着急上火,这便也都缓缓平静下来了。 “那你就别等着我一句一句问你了,你还不直接都与我说明白了?” . 语瑟终究今年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这会子一张脸先是吓得纸白,又见语琴问到缘由,面色这又忽地红了起来。 晴光瞧着,便连忙屈膝,“二姑娘必定是有体己的话,想单独与主子讲说。奴才听不懂,也帮不上忙,在这儿杵着倒不自在。不如主子容奴才先行告退,若主子有使唤,这便叫奴才一声儿就是,奴才就在门外。” 语琴便也点头。 晴光退了出去,将暖阁的门与外头的殿门都带严。 语琴眯眼盯着语瑟,“这会子再无外人,就咱们两个,你有话便说吧。要是你这会子还跟我推三阻四的,那便是摆明了也不将我当成自家人了……那,咱们两个之间倒当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语瑟已是吓坏了,伏地便落下泪来。 “庆妃主子,您先别恼了奴才,先听奴才说呀……”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在这寒潭水深的后宫里,便是再有些小聪慧的,又能聪慧到哪里去?这会子见语琴已是彻底撂下了脸子来,她便也明白,此时已是再无退路去。 语瑟声泪俱下道,“不瞒庆妃主子,奴才去年有幸被挑选进宫来,心里的确是揣了份儿念想——咱们家出了庆妃主子您,便整个江南陆氏,不管远支近支的,都宛如在眼前开了扇门去,都希望自己家里也能再出一位娘娘去啊。” “从前咱们家只是江南汉人,便是‘江南二陆’的大儒声名远播,可是在这大清天下,咱们家原不在旗,也没有人出仕为官,故此谁敢想咱们家还能出了娘娘去?” “可是姐姐开了先河,不但进了宫当了娘娘,而且更是打破了旧例,无子却能封妃了!更因为姐姐,姐姐本家儿,连同我们家等几家近支的,都能先后奉旨入了旗,有了旗人的钱粮、官房、田产去……” “这是何等的荣耀,故此小妹我从小儿便有了‘语瑟’这个名儿,便由家里人耳提面命着,要以姐姐为榜样,也争取能叫咱们江南陆氏再出一位娘娘来。” 语瑟这些话,也是人之常情,语琴听着便也是叹了口气,“你们只看见我在宫里当娘娘,凤冠霞帔地回江南,可是你们何曾知晓,我在宫里真正的日子去?” “我从前不与你们讲说,只不过是不想叫你们在外头替我担心。可是你们倒好,个个儿当真以为因为我,便都成了皇亲国戚,便都可以耀武扬威了不成?” 语琴说着,也是摇头叹气,“我爹三年前胆敢叫两淮盐政给他出银子捐官,而你们家呢,就觉着家里还能再多出一位娘娘……他们只想着凭着咱们,他们能得着什么荣耀去,他们哪里管咱们在宫里的境遇?你们家将你送进宫里来,却不知其实是将你往寒潭火坑里推啊!” 语瑟惊得浑身瑟瑟发抖,“姐……” 语琴叹口气,“你别以为我是在吓你。你这会子进宫来,好歹是因为宫里早有我在,你又在我身边儿伺候。故此便是谁想设计你,也没那么容易,故此你进宫以来才没真正经历过什么危机去。” “我与你说句实在话,我当年进宫的时候儿已是十七岁了,比你还大三岁呢,我便是小心翼翼,也多少回都险些掉进了旁人的陷阱里去?便是你自己不想争,旁人也会设计好了逼你去争,到后来生死都是你的,人家那躲在背后的人渔翁得利罢了!” 语琴点指着语瑟,“我告诉你,你安着得宠的心,若只是自己想的,那还罢了,这也算人之常情,我倒不至于多怨恨你去;可若是你听信了旁人的话,有人私下里捅咕过你去,那你就中了人家的道儿,早晚成了人家的替死鬼,替人家当了枪使去!” 语瑟伏地落泪,“姐,语瑟知错了……” 语琴疲惫地摇头,“你知错了?我就怕你一知半解,今儿说知错了,明儿就忘了。回头再受了谁的捅咕去,就压根儿将今天的眼泪,全都白流了。” 语琴缓了一口气,“语瑟,我告诉你,你现在这会子在宫里,若有人主动与你说什么,那也绝不是因为你自己当真怎么貌美如花,只是因为你年岁还小,且是我的妹子!” “捅咕你的人,就是想借你的身份,先叫你我姐妹反目,再叫我跟令贵妃也生分了去!到时候儿我自恨毒了你,必定要与你断了姐妹之情;而你呢,便是进封,最高只能是常在。凭着那么低的位分,你在这宫里又没有了我的照应,你该怎么活下去,啊?” “而皇上都五十岁了。语瑟啊,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还能宠幸多少女人去?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啊?” . 语瑟泪如雨下,素日爱俏的姑娘,这会子已是顾不得头上的宫花,只一个劲儿在地上磕头罢了。 “姐……庆妃主子,请您相信奴才,奴才是真的知道错了。” “便不是姐姐推心置腹说这番话,之前白常在与我说的那些,也已是叫我知道了不少了。” 语琴便是一挑眉,“哦?白常在与你说什么了?” 语瑟抽泣道,“回主子,白常在与奴才讲述了她进宫、进封,再到这些年的经历来。白常在小主儿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在这宫里我与她的身份最为相似。” “她是早年怡嫔主子的妹子,而我是姐姐您的妹子;怡嫔主子是被当年的苏州织造安宁送进宫来的,白常在小主儿自己便也还是被苏州织造安宁送进宫来的;她进宫之后也是先当了官女子,后来才被皇上赐封,当了常在去。” 语琴一声冷笑,“原来送她们姐妹进宫的,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苏州织造安宁啊!” 只是当年怡嫔进宫的时候儿,语琴年岁还小,也是刚进宫,宫里诸多的事情她还不了解。如今这些年过来,这位苏州织造安宁,她可狠狠地都记进心里去了,化成了灰儿都忘不了! 语瑟不明白语琴这是咬牙切齿地恨什么呢,便吓得不敢再说话。 语琴深吸一口气,先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你别害怕,我方才说的话与你无干。你自管继续说白常在与你说的话儿去。” 语瑟这才松了口气,泪珠儿这便又重新滚落下来。 “回姐的话儿,白常在小主儿与我讲了她姐妹当年在宫中的经历。白常在说,当年怡嫔主子就是刚进宫的时候儿不知深浅轻重,进宫便封嫔,便以为皇上是当真宠爱,这便一门心思恃宠生娇了去。浑不知,自己背后早有人设计好了,就等她自己跳下去,成了与人争宠的砝码去。” “结果在园子里伤了当年的令贵妃娘娘去,这便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再不能回头了……而白常在自己,先时刚进宫,也因为不知宫内实情,也听信了旁人的话去,也曾一门心思想要替自己的姐姐报仇……” 那些往事,已经远隔了十余年了,怡嫔早已长眠地下,白常在自己在怡嫔薨逝之后也是越发少在人前出现了。此时重又听见那些往事,语琴也不由得轻叹一声。 “谁说不是啊。” 语瑟用力点头,“白常在以她自己做例子,与我推心置腹讲说了她这些年心下的感悟。她告诉我说,能因为姐姐在后宫为主位,得以被挑选进宫的,进宫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就是跟自己姐姐一条心,姐妹相互扶持,在这宫里安安静静生活下去;另外一条路,就是被人当了棋子使,跟自己的姐姐掰了脸,最后不得好死去。” . 语琴听了也是点头,“这都是白常在自己的经验之谈,故此在这后宫里,你便是不信谁的,也应当听她的。” 语琴起身走过来,从地上将语瑟拉起来,抬手替语瑟拭泪。 “那你自己呢?心下又是如何选的?此时那两条路也同样都摆在你眼前了,你走哪一条去?” 语瑟没想到语琴还能这样,更是哭得双肩微颤。 语琴眸光黯然一转,“又或者,以我现在的位分,倒是还能给你提供第三条路——我还可以打发你出宫去,找个人嫁了,过你自己的日子去。” 语瑟深深垂下眼帘,面上也有挣扎,却还是落泪道,“我家里的情形,姐姐最是知晓。我家里唯有我跟姐姐两个,姐姐嫁人早,姐夫却也死得早。姐姐只生下了三个丫头,没有男丁顶门立户去,结果被姐夫家亲戚欺负,都说姐夫家已经绝户,故此其它亲戚可以来抢家产……” 语琴也是叹口气,“我知道这样儿陋习,这叫‘抢绝户’。” 语瑟用力点头,“正是如此。家中被抢光,我姐姐带着三个丫头无法维生,这便不得不回到我家里来。可是我父亲也已经故去了,家中唯有寡母与我二人相依为命。虽说还有些旗下的房屋和田产,可是因为家中没有男丁,那份披甲人的钱粮便也无人能承袭,这便只是坐吃山空罢了。” “而姐姐因是外嫁,姐夫家并不在旗,没有如咱们家的旗人钱粮去。我家里,我与母亲两人已是艰难,又再加上姐姐和那三个外甥女儿去……日子当真没法儿过了。” 语琴听着,也是叹息。 语瑟垂首啜泣良久,“我那会子是当真没办法了,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若我是个男孩儿,好歹能承袭那份披甲人钱粮去;最差,也还有法子去做些营生,至少养活寡母、孤姐与三个外甥女儿啊。” “那会子,我当真是只要有法子养家糊口,我便什么都愿意做的。恰巧那年满了十三岁,已是到了内务府旗下女子挑选的年岁;又因为宫里有姐姐在,我这便横了心,也想着进宫来。只要我能得了皇宠,看谁还敢欺负我姐姐一家,我家人便也都可活命了。” . 语瑟的话,说得语琴也是心下无比的苦涩。 她自己的父亲曾经闹出捐官那么大的动静,可是她自己家里,好歹还有四个兄弟呢,皇上恩旨叫他们家入旗,便给四个兄弟都分配了田产、仿佛、披甲人钱粮。她自家里原本在江南还有些家财,再加上旗人养赡的这些钱粮,足够叫她家衣食无忧去。 而这个妹子家也有这么多的伤心事,她便是身在妃位,又能帮衬几何呢? 语琴叹口气,扶着语瑟坐下,“若是银钱上的事,你尽可以想法子告诉我来。我便是再怎么着,一年也还有几百两银子的份例。再说至少有我在宫里,当年傅公爷也嘱咐过英廉看顾着咱们家,你去找英廉说明白,他也不能不管。” 语瑟点头,“姐姐说的是,英廉大人对我家一直照顾。只是我终究不是姐姐的亲妹子,与姐姐不是一家;傅公爷当年便是拜托英廉大人照应的,也是姐姐自己家。” “况且英廉大人也说得明白,我家最大的短处,就是没有男人来承袭披甲人钱粮,不然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故此英廉大人说,便是周济,也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想到一个女人自己能办的、可以护住家人的法子来。” “而那会子,凭我的年岁,我还能做什么?也唯有进宫这一条路罢了……” 语琴也是难过,鼻尖儿跟着酸了起来。 “那你自己说,你打算怎么办?我之前不该什么都没问明白呢,就跟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此时设身处地替你着想,我倒是能释怀些了。” . 语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将眼泪擦干,脸与眼睛都已是哭肿了。 她垂下头,揉着自己手里的帕子,“白常在小主儿与我说,她当年的处境倒是与我颇有些相似。只是她家情形还好些,终究还有两个兄弟,都被皇上赏给了内务府的官职去。” 语瑟静静抬眸,红着眼睛望住语琴。 “白常在小主儿说……虽说她姐姐已经不在了,她这多年来也只在常在之位,从未得宠,可是便是为了两个哥哥的前程,她也宁愿一辈子都留在这宫里。” 语琴心下微微一动,也迎住语瑟的目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 语瑟咬住嘴唇,带着一股子壮士断腕的毅然决然道,“姐姐是疼我,方说了可以叫我出宫的路去。可是我若出宫去了,又还能做什么,又如何来养活我的寡母、孤姐、三个外甥女儿去?我又哪里有本事顶门立户,不叫家人再受欺负去?” “姐姐说,我出宫之后是可以嫁人,过自己的日子……可我若另外嫁人了去,日子好坏还难说,那我就更没法子顾着自己的娘家了。” 语瑟吸一口气,伸手攥住语琴的手,“所以,姐姐,您就容我在这宫里留下来吧!我不出宫去,可是我也知道我在宫里该选哪条路去。” . 语琴心下哗啦一敞亮,这便伸手抱住了语瑟,“好妹子,你可想明白了!你留在宫里也好,只要你明白在宫里的路该怎么选,那我自然也会帮你顾着你们家去。” “英廉送你进宫来,并非没有攀附我的意思。我便设法转给他个意思去,他自然会更尽心尽力看顾你家里去。” 语瑟虽终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可是眼底的伤感还是并未尽数除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官女子满了二十五岁得出宫去。即便是姐姐身在位分,有权力设法留我;可是姐姐也说了,后宫里的人心险恶,姐姐上头终究还有旁人做主呢。到时候儿若是旁人想用我来拿捏姐姐,就是不叫姐姐如愿,那我还是得出宫去。” 语琴微微一顿,松了一半的手,眸光略微凉了下来。 “所以呢,你还是想得宠,以此来进封?” . 语瑟紧张得微微颤抖了起来,可是一双眼还是勇敢地迎上了语琴的眼睛。 “……我不想瞒着姐姐。是,我想留在宫里,还是想给家人一个靠山,不仅叫她们能吃饱穿暖,还叫她们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欺负了!” “我若只是个官女子,便是留在宫里,也达不到这样的心愿去。我唯有进封,唯有成了娘娘,外头人才会生出忌惮之心来。” 语琴霍地松开了手,背转了身去。 “我说我能帮衬你顾着你家人,可是即便是我,也没本事跟你保证你必定能得宠进封去!这个宫里,最难左右的,就是皇上的心。我自己当年也有痴心,也曾想要得到皇上一缕回眸——若我有与你保证进封的本事,我这些年早为自己等来一男半女去了。” 语瑟听着,也是难过地又落下泪来。 “我都明白……我也没说难为姐姐去。” “我只是,我只是想着白常在小主的话去——白常在小主告诉我,凡事以她为例子就是。白常在小主这些年也未得宠,再未晋位,可是皇上当年不是也将她封为常在了么?” 语瑟抽抽噎噎道,“白常在与我不光说了她自己,还说到了瑞贵人。瑞贵人的经历也与我跟白常在相似,如今也能进封贵人,成了内廷主位去。” 语琴半晌没说话,只是垂首细想。 忽然,语琴猛然抬头,“白常在今儿怎么会突然找你说这样的话去?” 不可能是婉兮啊,不然婉兮也不至于叫她回来与语瑟说话儿。 那这宫里,授意白常在这样做的,若不是婉兮,还能是谁? (咳咳,双十二,大家的手在哪里?举起来叫我看看~~) 第2383章 43、就是叫你想不到(毕) 次日一早,语琴思量再三,忖着该如何将这个话儿转给婉兮去。 出门给皇后那拉氏去请安,一出景仁门,正好就遇见从永和宫走过来的婉嫔的车驾。 语琴索性便先将这话儿与婉嫔讲了。 婉嫔听了,垂首含笑。 语琴小心凝视着婉嫔,“陈姐姐倒不惊讶?” 婉嫔抬眸,笑意流溢眼角,“我当真不惊讶。” 语琴深吸一口气,“这些年白常在便是跟咱们相处得好,却也更多是与婉兮的个人情分去。故此啊,我都不敢说我能看得透这位白常在。从前在储秀宫里,我跟她一起随愉妃居住,可是一来不想叫愉妃起疑,二来也是我们两个性子的缘故,我与她的交往倒并不多。” “故此,我心下一时对她也是不敢掉以轻心。”语琴抬眸望住婉嫔,“陈姐姐你也知道,愉妃那人一向最善深藏不露,我也不敢放心是不是她借着一个宫里住的机会,再挑唆了白常在去什么。” 婉嫔便笑,“你这样的担心,自是有的。小陆姑娘终究是你陆家的妹子,你夹在当间儿的确为难,一时猜不透白常在的心思,就也不便直接将话儿说给婉兮去。” “那你不如就听我的吧。总归啊,这会子婉兮刚出了月子,也不宜受太大的惊动去;况且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圣寿,又是过年的,这会子小陆姑娘这事儿倒也急不得。” “你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罢了。总归啊,过不了多少日子,那个叫白常在说这些话的人,自己便会给出一个说法儿的。” . 语琴便听从了婉嫔的话,将这段事儿暂时压在心底,没有与婉兮说。 好在她也没憋着几天,三天后,亦即十一月十二日,皇帝便因冬至节的祭天大礼而入斋宫斋戒。在皇上入斋宫之前的两天,都腻在永寿宫里,陪着婉兮和小十五去,婉兮便也没顾得上与她问起这事儿来。 十一月十五日是冬至节的正日子,皇帝斋戒三日,其中斋戒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十一月十四日,要从宫里的斋宫,挪到寰丘的南郊斋宫去度过最后一晚。 便也是在十一月十四这一天,在皇上根本没在宫里,而且是在斋宫里斋戒的日子,皇上忽然从南郊斋宫,毫无预警地发了一道旨意:封语瑟为禄常在。 旨意传回宫来,包括婉兮、语琴,以及那拉氏等人在内,全都狠狠儿吃了一惊去。 这会子便是有话要问皇上,也没处问去。 婉兮还好,终究等冬至节皇上祭天回来就能问个明白;而此时所有人的惊讶既然问不着皇上,便都看向皇后那拉氏去。 那拉氏是六宫之主,这回只是初封一位常在,那便怎么都该知会皇后的。 那拉氏愕然盯住语琴,面上虽竭力掩饰,可是内心也早已怒火蒸腾! ——她哪儿知道啊。谁能想到皇上斋戒了两天,那么要紧的冬至节祭天的大典就在明日,他忽然今儿下了这么一道旨意,封了个小小的常在去! . 不管如何,一众嫔妃便也都向语琴道喜,又都亲亲热热向语瑟改了称呼,都叫“禄妹妹”。 禄常在已是喜极而泣,当着众人不敢造次,小心克制着,可是终究眼圈儿还是红了。 这一时之间,语琴心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便也暂且都顾不上,先带着语瑟正式给皇后、婉兮等一众高位嫔位行大礼拜见。 那拉氏正座在上,心下便是再别扭,可也还得忍耐着,面上带着皇后的矜傲,高高抬起下颌,目光从下眼皮的一角,淡淡瞥着跪倒在地的语瑟。 “今年啊,说来也有趣儿。原本不是挑选女子的年份,可是年初封了一位和贵人;这到了年尾了嘛,竟又封了一位禄常在。” 今儿这事儿,原本禄常在是主角儿,那拉氏便是怎么揪着她说话,倒也都是顺理成章;可是那拉氏这会子还要偏拉着和贵人一起说,便叫和贵人面上十分尴尬。 婉兮在皇后坐下第一首位,距离那拉氏最近。听了那拉氏的话儿,婉兮瞧见那一瞬间和贵人面色的苍白去。 婉兮垂首沉吟了一下儿,便含笑道,“今年是皇上彻底平定准部、回部的大庆之年,又是皇上的五十万寿,这样的年景自是五十年来才有这一次。自然也有些非常之庆。”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婉兮,“令贵妃就是会说话儿,什么方的扁的,都能叫令贵妃给说圆喽。” 婉兮举袖按着唇,垂首轻轻一笑,“主子娘娘也太自谦,竟说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方的扁的’,妾身可从没这样觉着。” 如此一说,语琴为首,颖妃、舒妃等人便都随着笑了。 那拉氏脸上十分挂不住,冷笑一声儿,“令贵妃又得皇子,果然是不一样儿了。小十五刚满月,令贵妃已经敢挑我这中宫的错儿了。” 那拉氏的目光缓缓从愉妃面上滑过,“哎哟,我真的不敢想,等小十五周岁了,或者更大些,那令贵妃是不是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去了?” 婉兮坐得端正,听了那拉氏这话儿,也只是极轻极淡地笑了笑。 “主子娘娘又说笑话儿了。不管妾身如何,主子娘娘都是正宫皇后,这是皇上和皇太后的圣旨,哪儿是妾身能改变得了的。故此啊,主子娘娘又何苦在意妾身眼里有没有主子娘娘?” 婉兮半转身,面朝那拉氏,嫣然而笑,“主子娘娘只需在乎,皇上和皇太后眼里有没有主子娘娘,才更要紧。主子娘娘您说,是不是呢?” “你!”那拉氏一拍迎手枕,“砰”地一声儿,耸身而起,立在紫檀脚踏上,居高临下怒视着婉兮。 婉兮也不着急,缓缓伸手递给玉蝉,由玉蝉扶着从容起身,循着礼数朝那拉氏屈膝一礼。 “主子娘娘请息怒,妾身当真惶恐,倒是不知道自己方才哪儿说错了。主子娘娘如此震怒,难道说——主子娘娘压根儿就不在乎自己是否被皇上、皇太后放在眼里去?” “哎哟,若是如此,那倒是妾身罪该万死了,那妾身这便向主子娘娘请罪;待得皇上祭天回来,妾身必定亲自到皇上跟前,自请重罚了去。” 那拉氏紧咬银牙,狠狠盯着婉兮,只是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婉兮便也收回目光,淡淡垂下眼帘去,不慌不忙地道,“其实妾身的意思啊,只是想说今年无论在朝廷,还是在皇上,都是大喜之年。这样的年头,便自当从年头高兴到年尾来。皇上在年初进封了和贵人,在年尾又进封禄贵人,这便正是首位相扣,从头欢喜到底呢。” “这样高兴的年头,举国同庆,皇上欢喜,主子娘娘便也自当第一个陪着欢喜不是?所以啊,这会子是禄常在给主子娘娘正式行大礼参拜呢,主子娘娘也应该多笑笑,欢欢喜喜的才是。” 婉兮眸光清浅,重又挑起,漫上那拉氏的脸庞,“主子娘娘说,妾身说的是否有理?” 这世上啊,终究有一个颠扑不破的理儿:你叫大家都欢喜,那便是皆大欢喜;若你叫旁人不高兴,谁又有义务也哄着你去,活该你自己便也碰一鼻子灰罢了。 . 那拉氏不快,众人便也并未久留,各自散了。 出了翊坤宫,语琴忙叫语瑟过来,“还不给令贵妃叩头谢恩?今儿若不是令贵妃,你还不定要被皇后娘娘拿捏成什么样儿!” 今日情形,语瑟自己自也是又惊又惧,忙上前给婉兮跪倒。 婉兮轻叹一声,扯住了语琴,“姐姐这又是做甚?大十一月的,这地下冷得跟冰一样儿。” 玉蕤在畔,便也含笑走过去,替婉兮将语瑟给亲手扶了起来,“禄妹妹快请起来吧。我倒厚着脸皮替令贵妃主子与禄妹妹说句话儿:这世间最不能割断的,就是亲族血缘,禄妹妹与庆妃姐姐啊,便怎么都是姐妹一家亲。” “凭庆妃姐姐与令贵妃主子这些年的情分,只要你禄贵人是庆妃姐姐的妹子,那令贵妃主子必定也当成自己的妹子一样地看待。不管在谁面前,就算方才是皇后主子面前,令贵妃主子是一定会凡事都护着你的。” 语瑟用力点头,“小妾明白了,多谢瑞姐姐提点。” 婉兮亲自走过来,握了握语瑟的手,“不管怎样,这终究是好事儿。你现在再不是官女子,而是皇上正正经经的禄常在,是宫里的小主了。” 语瑟面颊上便也浮起了红晕来,“……从小家里便有这样的盼望。可我总没想到,这一天竟然当真来了;而且,来得这样突然,便连事先都没有半点儿的征兆去。” 婉兮却笑了,“怎么没有征兆?皇上既然能挑你进宫来,那就是征兆。你参加的虽然是内务府的使女挑选,今年皇上忙着祭陵,没有亲自去看;可是挑中记名的排单,内务府也是呈给皇上的。皇上都记得你的小名儿,那便等于是皇上挑中了你的。” “若此,这一切便在那一刻已经有了征兆。要不,皇上又怎么会挑你进宫来,又怎么会将你放到你姐姐身边儿去呢?” 长街里风打着旋儿地切割着人脸,大家都不敢久留,尤其婉兮月子刚满,不敢着凉。 语琴这便先叫语瑟回宫去,待会儿她回去自会给语瑟安排住处、人手等。 语瑟先回去了,语琴亲自送了婉兮回永寿宫,坐定下来,还是忍不住抱歉。 “你瞧这事儿……唉,皇上也当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皇上怎么就忽然进封了语瑟去呢?若是按着宫里的规矩,好歹也该教她先学规矩,然后再进封啊;皇上连教她学规矩的旨意都没有,结果就正式进封了。” 婉兮却是释然地笑,“姐姐……亏你还慌乱成这样儿。我早与你说过,今日的我们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们,我今日是当真不将语瑟的事儿耿耿在心中了。况且姐姐还瞧不出来么,皇上既然突然下旨,便是说明,皇上心下早有主张了。” 语琴微微一怔,随即便也笑了,“哎哟,我这会子才通透了——敢情白常在后头那个人,就是皇上啊!” 语琴这才将那晚白常在与语瑟之间的事儿说与了婉兮,婉兮听罢更是垂首轻笑。 “那我就更放下心了。这些事儿皇上原本是不想叫咱们操心的,亏咱们自己还白白在乎了一场去。” 婉兮抬起头来,认真凝望语琴,“姐姐这便回去,赶紧替禄常在安排吧。总归是自家妹子,千万别叫禄常在今儿觉着受了怠慢去。” . 众人散去,兰贵人却没急着回景仁宫。 她散到御花园去,这会子御花园里也没什么景致,她只是随意散散。 御花园里虽也有殿阁,只是这冬日里若不是皇上有旨意的,那些没有特别安排的殿阁里,便并不熏炭笼火。 喜格便忍不住劝,“主子,咱们在外边也转了好一会子了……这御花园里冷,主子仔细受了风寒。” 兰贵人叹了口气,还是找了间冷屋子坐了下来。 “冷一点儿不要紧,总归我这身上还有大毛的衣裳,手里还有手炉呢,也冻不着。我啊,这会子倒是懒得回宫去看她们折腾。” 禄常在初封,又要安排住处,又要从内务府搬进来陈设、指派官女子等,都只是人家热闹罢了,她自懒得看。 “咱们景仁宫里啊,刚好容易挪出去个鄂常在,这就又封了个禄常在。那更是庆妃的妹子,如今景仁宫里她们三个倒是越发亲近,我自成了被疏远的那个。” 喜格忙劝,“主子别难过,主子自然还有皇太后扶持着呢。有皇太后在,后宫里谁敢疏远主子去?” 兰贵人却泄了口气,“话是这么说,我自是也不在乎后宫这些人去。可是……皇上他的心思,我却不能不在乎啊。” 兰贵人偏首望向窗外。那么浩大的天地,原本已经被宫墙隔开了成小小的四方世界;如今更是在视野里,被眼前的窗格子,切割成了更小的碎片去。 天地虽大,世界却小;能叫人眼睛看见的,自然更小了。 兰贵人幽幽叹了口气,“我进宫三年了,可是皇上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些去?三年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向我母家交待!我母家,可是出过一位皇后、一位贵妃的,再加上皇太后这样一位太后……可是我呢,我进宫三年,依旧还只是个贵人!” “我刚进宫的时候儿,你们也都劝我等,说我总会等到皇上的宠爱去。凭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他一定会对我好……可是我都已经等了三年了,等得还不够耐心么?我已经将皇上等到他五十岁了,难道还要我等下去?” 兰贵人说到伤心处,外头门外阶上忽然传来簌簌之声。 喜格忙上前一把扯住兰贵人的衣袖,示意噤声。 殿门吱呀一开,却是忻嫔走了进来。 忻嫔抬眸乍见兰贵人,讶了一讶,随即含笑点头,“没想到与兰妹妹心有灵犀,这会子都到御花园来转转,且都选在了此处小坐。” 兰贵人见是忻嫔,便也连忙起身,上前一把捉住忻嫔的手,拉着一起坐下。 “姐姐这会子何必还出来逛?姐姐独居一宫,想要什么清静没有呢;又不像我,回宫去也只是两耳聒噪罢了。” 忻嫔含笑点头,“也是,这会子庆妃必定倾尽了心力给她妹子安排住处,腾挪陈设呢。内务府呢,也得将库房里的好东西一件儿一件儿往景仁宫里搬。虽说禄常在不过是个常在,可是内务府总得看庆妃的面子,便只能往最高的规格里拣选。想来啊,即便是常在,那一应的用度,怕也不会低于贵人了去。” 兰贵人便哼了声儿,“管他们怎么高规格,我就不信他们敢超过给我的去!” 忻嫔便笑,“可不!虽说兰妹妹也还在贵人位分,可是一应的用度自然都是贵人里最好的。内务府的奴才们自然明白宫里哪尊佛才最大;他们便是想讨好庆妃,可是如何不明白,庆妃如何能与皇太后比去?” 兰贵人这才心下舒坦了些,“还是忻嫔姐姐会说话儿,这会子倒叫我心下舒坦了不少去。” 兰贵人抬眸打量忻嫔,“倒是好些日子没跟忻嫔姐姐坐一起说话儿了,也不知道忻嫔姐姐忙碌什么呢。” 忻嫔打了个哈哈儿,“我能忙什么呀,自然是顾着我的八公主去罢了。她呀今年也都满了三生日了,好歹也该教她写写大字了。” 兰贵人便也点头,“不过今儿禄常在初封,姐姐倒是满脸的笑意,倒是没瞧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来。” “也是啊,姐姐是有公主的人,自然与我们这些无宠也无所出的不一样儿。” 忻嫔伸手轻轻捏了捏兰贵人的鼻梁,“瞧你说的。这后宫里,便是说谁有后顾之忧,你也都是没有的。还有皇太后呢,她老人家什么能不替你计划周全了去呢?” 兰贵人轻轻哼了一声儿,“怎么,难道说忻嫔姐姐还挺高兴这个禄常在进封的?” 忻嫔抬眸,定定看着兰贵人,含笑不语。 兰贵人心下微微一动,不由得不依地低喊,“忻嫔姐姐这是又跟我卖什么关子呢?姐姐若不想说,那咱们便也不必一处坐了。我这就走了就是!” 忻嫔便笑,拉回了兰贵人来。待得兰贵人重又坐定,这才笑吟吟道,“……兰妹妹听我说,你也不必不高兴。这个禄常在啊,虽说是庆妃的妹子,可是她跟庆妃又不是一奶同胞,不过是近支的族人罢了。” “那小女孩儿早有争宠之心,这回皇上临去秋狝之前,我倒是点拨了她几句。这丫头也是个有心眼儿的……瞧,皇上十月回銮,她十一月这就进封了,可见她在木兰啊,必定与皇上发生了些什么去。” 兰贵人却高兴不起来,“那对我又有什么好的?皇上连她这样儿的都要,可是怎么就不待见我?” 忻嫔敛起笑谑来,轻轻握住兰贵人的手,“得宠是一回事,能在自己宫里安身立命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叫你不必膈应禄常在,是为了你在景仁宫的日子说的。” 兰贵人眯起眼,静静盯住忻嫔。 “忻嫔姐姐是说……禄常在倒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忻嫔轻轻耸了耸肩,“至少,她一定比从前的鄂常在要好相处,终究她年纪小、没什么心眼儿;再者,她也更比你宫里的庆妃、豫嫔更能与你交好了去。你只要对她好,她自然也会向你靠拢过来。若此,你在景仁宫里便也不是孤立的境地了。” . 十一月十五这天,皇帝在寰丘祭天。 因是冬至节,一向功课忙碌的皇子皇孙们,也都得了一天假。 拉旺和福康安都跑来永寿宫,陪着小七来逗小十五玩儿来了;连永瑆也来了。 只是永瑆来婉兮的寝殿里请安后,只逗了小十五一会儿,就借故到玉蕤那边儿去了。 连玉蕤都觉着有些奇怪,忍不住逗着永瑆,“十一阿哥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一时倒弄不清,我这边儿有什么吸引十一阿哥过来了。” 永瑆坐在炕上就笑,“瑞娘娘饶了我吧……我啊,今年都快九岁了,哪儿还能在令阿娘那边儿哄着几个小孩儿玩儿去呀?可是他们也不肯放过我去,一见了我就非得一块玩儿,哎哟我的耳朵啊,都被他们嗡嗡死了。” 玉蕤也是笑,“十一阿哥真是长大了哈?都忘了你自己小前儿,也是这么嗡嗡的呀。你没见蛐蛐儿现在一跑起来那扑腾的样儿么,还不是叫你带着旺哥儿、保哥儿他们给折腾的?” “外头都见保哥儿淘气,其实那一小前儿还不是十一阿哥你给教出来的?” 永瑆笑得前仰后合,直拍桌子,“瑞娘娘只在咱们自己屋里说吧,千万别出去叫外人知道去。那个大黑锅啊,就叫麒麟保自己背去!” 玉蕤看他高兴了,这便也叫翠靥端了点儿嚼咕进来给他,省得他寂寞了。 永瑆咬着饽饽却扭头四处撒么,“哎?翠鬟呢?” 第2384章 44、难道竟是用错了情?(毕) “十一阿哥找翠鬟?” 玉蕤听着都有点儿纳闷儿,挑着眉毛走近了盯着永瑆瞧,“十一阿哥快说实话,你找翠鬟做什么呀?” 永瑆从小也曾在永寿宫中养育,便是后来去了舒妃宫里,也总是跑来玩儿。玉蕤自是从小就帮衬着婉兮照料永瑆的,这情分自是深厚,没什么不能说的。 永瑆却咳嗽了,“咳咳,没什么呀。就是瞧见翠靥姑姑了,便问候翠鬟姑姑一声儿呗。左右瑞娘娘身边儿,就这两个头等女子不是?” 玉蕤可没被唬住,轻啐了一声儿,“十一阿哥是跟永寿宫上下都熟,这宫里宫外的就没有十一阿哥不认得的。可是啊,翠鬟和翠靥却是特例——终究我去年才进封,翠靥和翠鬟都是去年才进宫的;而十一阿哥从进学之后,能见天儿往永寿宫里跑的日子也少了,好像跟翠鬟没那么熟才对。” “若你今儿是来找玉蝉、玉萤,或者是玉函姑姑的,我连问都不问。可是你偏巧儿特地就跑我这边儿来,而且看样子就是来找翠鬟的,那我可得问问了。” 玉蕤索性一P股坐在永瑆对面儿,隔着炕桌,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永瑆来。 永瑆哪儿禁得住玉蕤这么打量啊,一张脸已是臊得通红。 “哎?瑞娘娘,你别这么盯着我看啊。”永瑆高举起两手来,挡在玉蕤的视线和他自己的脸当间儿,使劲摇晃,试图拦住玉蕤的打量,“您再盯着我看,我都以为我脸上没洗干净呢!” 玉蕤轻哼一声儿,“我得仔细点儿瞧瞧,咱们十一阿哥啊,是不是忽然长大了啊?” 永瑆一时没会意,便连忙拍心口,“我当然长大了啊。过了这个年,我就十岁了!” 玉蕤却是含笑摇头,“那也不大,不够大……” 玉蕤故意坏笑着瞟着永瑆,“便再是十岁了,今年充其量实岁也才八岁多大,还没到‘哭着喊着要媳妇儿’的年岁啊~~” . 永瑆这才听明白,一张脸便臊得更是要烧起火苗儿来了。 “哎呀,瑞娘娘,您这是说什么呢!” 玉蕤可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放弃挤对永瑆的机会。这位阿哥啊,若说鬼道,绝对不在福康安之下;可是他偏每次都能将自己掩饰得可好了,只叫福康安背锅去。这回玉蕤好容易逮着一回永瑆大红脸、说不出话的机会,才不想轻易就放了他去呢。 再说,时光当真易过,如今八阿哥已是八周岁,一个月后过了年,就九周岁了。按着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子,满了十周岁的都不能再随便往内廷里跑了。除了本生额娘和养母的宫里之外,可是不能再到处乱窜了。 如这般能够毫无顾忌尽情说话儿的日子,当真已是过一天儿便少一天了,如此地叫人珍惜啊。 这样想来,便是说笑呢,玉蕤的心下也不由得多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也是啊,何止是小孩儿长大得快,便是人这一生,几十年的时光也不过只是一场萍水相逢。相聚有时,永离亦有时。 玉蕤面上还是笑着,唇角却缓缓收了回来,“十一阿哥都学会不好意思了呀?嗯,那就还是长大了。” “十一阿哥还赖我乱说?谁叫十一阿哥这没根没由地忽然特地来找翠鬟说话儿呢?倒叫我都忍不住猜想,怕是十一阿哥要到了娶媳妇儿的年岁了。” 永瑆急得直甩手,站起来仿佛随时都能直接窜到炕上去,“才没有!还早着呢!便是皇阿玛给皇子配婚,怎么也得到十三岁去!” 玉蕤瞧永瑆这是当真急了,这才掩口而笑,“好好好,我的好十一阿哥,快坐下来吧。别待会儿一着急,直接跳房梁上去了,我还得搭梯子上去够你去。” 永瑆这才红着脸坐回来,使劲儿给自己解释,“我来找翠鬟,那是有缘故的。瑞娘娘忘了么,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咱们在‘万花阵’里玩儿?那会子就多亏了翠鬟姑姑给暗示,才叫我们那么快地走出来的。” “这日子过的就是快,说话儿都过了四个月去了,我又在上书房被圈着,也没得什么机会往里来,这才始终都欠翠鬟姑姑一声道谢。” 都四个月了,他自己便是忘了,八哥那头却还记着呢。他都四个月了没给八哥带过去信儿,八哥那头急得都要火上房了。他今儿才不敢再耽搁,赶紧趁着冬至节放假,赶紧进来将这件事儿给办了。 . 玉蕤扬眉,也是想起来了,“哦?那晚上原来是翠鬟给你们通风报信儿了啊。” 永瑆这个理由终于立住了,他这才放松下来,从炕桌那边挪过来,拢住玉蕤的胳膊,“瑞娘娘,我都说了这么多了,瑞娘娘可把翠鬟姑姑给我叫来了吧?” 玉蕤垂首一笑,“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叫去。她啊,是陪着九公主跟着和贵人去学做花露了。” 玉蕤说着叫门槛外伺候的一个使唤女子叫翠袖的,这便赶紧去寻了翠鬟回来。 永瑆便也做了个鬼脸,“啾啾才这么小,她就要学着做花露了?抹在脸上身上香喷喷的哦?” 玉蕤也是笑,“去,不许说我们啾啾。再说了,十一阿哥你个秃小子知道什么呀,谁说花露就只能是抹脸上、身上只图香喷喷的了?那花露啊,还能当喝的,以至于当药治病呢。” 永瑆便摊了摊手,“瑞娘娘说的是,反正那都是女孩儿家的玩意儿,我是不明白了。” 翠袖接了差事,这便出宫去寻了。还得好一会子才能回来,玉蕤便不由得接着之前那配婚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皇子十三岁左右配婚,你的年岁是不够,不过八阿哥倒是够年岁了。” 八阿哥永璇是乾隆十一年的生人,到十三周岁的时候儿,正好赶上了乾隆二十四年的八旗女子挑选去,故此皇上已经为八阿哥配了婚了。 “我记着,皇上为八阿哥配的福晋,是大学士尹继善之女,章佳氏。” 永瑆听玉蕤提到八哥被配婚的福晋,眼前便不由得浮现起八哥那急着见翠鬟,急得嘴角都起了大泡的模样儿,心下也是恻然。 八哥就是因为已经有了福晋,这才反倒更急迫想要见到翠鬟啊。因此永瑆四个月都没能替八哥带一句话来,才将八哥给急成了那个样儿。 不过玉蕤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倒没留意永瑆的神色去。玉蕤只是缓缓道,“皇上似乎明年就要为八阿哥办婚事了。” 永瑆便叹了口气,“好像是。不过八哥他自己倒是没那么欢喜,终究八哥今年也才十四周岁,还不想这么早成婚呢。” 玉蕤点点头,“十一阿哥,我问句不逊的话儿,你别多心——我只是听说,你这位嫂嫂是庶出,生母是尹继善大人的一位妾室?” 永瑆倒不太在意这个,“是庶出,八嫂的生母也是个汉姓人,姓张。” “可是即便是庶出,又有何妨?尹继善大人自己也是庶出,便是尹继善大人身为封疆大吏,他的生母也并未得到封诰去。后来在皇祖爷爷的雍正十年,才终于得了一品夫人去。故此啊,八嫂最重要的身份是尹继善大人的女儿,皇阿玛都是亲自选中了配给八哥的。由此可见,皇阿玛倒并不在乎什么嫡庶去。” 玉蕤点点头,“而此时尹继善大人的福晋,是鄂尔泰的侄女?” 永瑆终究年纪小,腰斜着眼儿瞟着房顶想了半晌,才点头,“好像是的。我这位八嫂的嫡母,原本不是鄂尔泰的侄女;鄂尔泰的侄女是继室福晋,这才后尊这位为嫡母的。” 说着话儿,外头翠袖已是带了翠鬟回来了。 玉蕤便含笑起身,“得了,我便也不在这儿陪着你们说话儿了,也省得你不自在。我去瞧瞧你令阿娘他们去。” . 翠鬟进来便忙给永瑆请安,永瑆急忙上前给扶住,“哎哟,我的好姐姐,你可别给我行礼了,我可不敢当。” 翠鬟一脸吃惊,垂眸盯着永瑆那捉着她手臂的手,“十一阿哥这是做什么?快请松手啊。这宫里哪儿有皇子捉着官女子不放的道理去?” 永瑆又被造了个大红脸,赶紧松了手直甩手,“唉,姐姐瞧你说的。” 翠鬟这便也笑了,“十一阿哥称呼也错了。十一阿哥是主子,我是奴才,十一阿哥要么好歹敬着瑞贵人主子,可以叫我一声儿‘姑姑’;又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儿就是了。奴才可当不起十一阿哥这一声儿‘姐姐’去啊。” 翠鬟今年也才十四岁,比永瑆大不了几岁。可是女孩儿家总归更大方些,这几岁的差距,便足够翠鬟从容淡定地挤对得永瑆哑口无言了去。 永瑆也不敢直接说心事,这便急得直揉脑门儿,“哎……我吧,我就是觉着叫‘姑姑’的话,倒把你给喊老了;可是若直接叫你的名儿呢,那显得我多粗鲁啊?” 翠鬟见永瑆尴尬成这样儿了,便也含笑收起了笑谑,又给永瑆屈膝一礼,“十一阿哥别当真,奴才啊方才是跟十一阿哥玩笑呢。奴才这给十一阿哥请罪了,还望十一阿哥您——哦,小人不计大人过。” 永瑆都被逗乐了,无奈地摇头,“嘿,得嘞,可不是我小,您大么~” . 两人自在下来,翠鬟便径直地问,“十一阿哥这是特地来找我,想说什么呀?瞧我们主子都避出去了,好像有什么鬼道似的?” 永瑆在心下掂对了一番,这便笑眯眯地道,“姐姐,我是来替我八哥给你道声谢的。七月十五那天晚上,当着那么多人,皇阿玛也在,我八哥没来得及跟姐姐道谢,这便走了;今儿才叫我特地给补上。” 翠鬟秀眉轻扬,“八阿哥给我道谢?” 永瑆嘿嘿笑着使劲儿点头,“正是正是!我八哥都恨不得能当面儿跟姐姐说。只是我八哥今年超过十岁了,这内廷里不方便随便儿进来了,故此这才叫我特为转达。” 永瑆小心瞟着翠鬟的神色,心下多希望找到害羞、回忆、甜蜜等神色去,好回去给八哥交差啊。 想象一下儿都能知道,若能得着这样的回话去,那八哥必定美得什么急躁都散了,嘴上的泡便也能消了。 可是翠鬟却没叫永瑆如意,她听了是八阿哥永璇的心意,便反倒掩口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十一阿哥,八阿哥当真是想多啦!奴才啊,那晚上其实是心疼我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呢。“ “那晚上是七公主的生辰,奴才怎么忍心看见七公主着急上火的?而九公主还那么小,那晚上都急得哭出来了……奴才是永寿宫的女子,奴才自相信办法才是。” 翠鬟眸光清澈,“奴才当真不是为了八阿哥,可不敢枉担了八阿哥的谢去。还请十一阿哥千万与八阿哥解说明白才好。” . 永瑆傻了。 他直盯盯望住翠鬟,心里这一片惊慌的翻腾啊。他想着,这要是回了阿哥所,八哥必定欢欢喜喜等着呢,可是他转告给八阿哥的却是这么一段话……那八哥,还不得另外一边儿嘴角也得起了大泡来? 永瑆便垂下头去,不甘心地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姐姐这是自谦,才故意这样说吧?姐姐终究是永寿宫里的女子,小七和啾啾都算得是姐姐的本主儿,姐姐便是为她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而我和八哥倒是不同,姐姐为我们做了事儿,我们必定心存感激。” “姐姐就是不想叫我们哥俩儿过意不去,这才故意说没我们哥俩儿的事儿,是不是?” 翠鬟睁大了眼盯着永瑆,半晌便是“噗嗤儿”笑了,面颊半红,眼波盈盈。 “十一阿哥这是想哪儿去啦?我哪儿有必要跟两位阿哥那么客气去啊!我啊,当真就只是为了我们七公主和九公主,心下可没想旁的去。” “至于奴才是朝八阿哥使眼色,都是因为那晚几位小主子里头,就属八阿哥年岁大。便也唯有八阿哥才能领会我的意思罢了。” 翠鬟说着还用哄小孩儿的语气对永瑆道,“都是四个月前的事儿了,奴才早忘了。十一阿哥便也将这事儿给忘了吧,回去也叫八阿哥别当回事儿了。” 翠鬟说完便笑眯眯一礼,“十一阿哥要说的话,就是这一宗吧?那可放了奴才去吧,奴才还有差事没办完呢。这都耽搁了好一会子了,倒叫奴才心下都不妥帖了。” 这一刻,永瑆已然词穷,一颗心更是不知道都沉降到哪儿去了。便也只能呆呆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翠鬟退出,永瑆抱着脑袋趴在炕桌上。 咋整啊,这待会儿回去,咋跟八哥说呀? . 永瑆失魂落魄地走了。 婉兮立在窗边儿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瞧见永瑆的身影从抄手回廊上晃出去,不由得一挑眉,问身边儿的玉蕤,“永瑆这是怎么了?他在你那边儿,可是遇见了什么事儿,或者说了什么话去?” 玉蕤便忍不住乐,“姐这会子的惊愕,我方才也有呢。他从一进我那屋,我就觉着他有点儿不对劲儿。” “可是吧,若以他的年岁来说,还不到那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儿啊。我刚还以为我之前是想多了,可是姐你现在爷瞧见了,他竟然就又留下这么个背影儿就走了。” 虽说八岁大的小孩儿这样似儿的,有点好玩儿,可是婉兮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永远不能放下当年给淑嘉皇贵妃的承诺去啊。 婉兮垂首向想了想,便吩咐刘柱儿,“你亲自到舒妃宫里,将舒妃请过来坐坐。” 舒妃如今抚养永瑆,婉兮想,有些事儿便是她和玉蕤都看不出来,舒妃好歹应该是知晓些的。 . 不多时,舒妃来了。 婉兮瞧着舒妃面上倒是有些喜色,这便问,“可有什么好事儿了,你这么藏着乐呢?” 舒妃便也不见外地抬手便打了婉兮一记,“前些日子顾及你怀着孩子,我可不敢碰你去。这会子,可敢打了~” 婉兮便也笑,心下只觉这样的亲近,当真是来得不容易。 舒妃缓缓垂眸,“我这会子啊,自己还能有什么喜事儿?便是所有的欢喜,都只是为了永瑆罢了。” 婉兮自更不解了,“永瑆有什么喜事儿了?” 婉兮心说:若那孩子有什么喜事儿,之前还至于那么失魂落魄的去么? 舒妃却轻轻摇头,“其实不是永瑆自己的喜事儿,倒是与永璇有关系。” 婉兮抬眸,“永璇?” 舒妃含笑点头,“刚听说皇上下旨,以孙灏为顺天武乡试正考官。” 婉兮便也明白了,“孙灏可是鼎鼎大名,前年那会子上奏本谏阻皇上巡幸索约勒济,叫皇上发了好长一道谕旨叱责。结果左副都御史当不成了,上书房也不让进了;可是皇上却可爱得紧,竟还保留他三品堂官,后来又给赐了通政使去。” “如今这又是叫他当顺天府的武乡试正考官,足见皇上当年可不是做样子,是当真一面儿叱责他,一面儿还真是用他的。皇上宽怀大量,足见一斑。” 婉兮说到这儿,便也一拍手,“我明白了!孙灏是永璇的授业师傅,当年孙灏得咎,永璇自也受到影响;而如今皇上依旧在用孙灏,且孙灏依旧是正三品的大员,这前朝后宫便都能揣度出,皇上依旧是疼惜永璇的。” “永璇与永瑆一母所出,永璇不受孙灏影响,那对永瑆来说,也自然是好的。” 舒妃便也是轻轻一笑,“唉,随着永瑆一年一年的长大,如今已是朝着十岁去了,我这颗心啊非但没放下,反倒更是提起来了。总归是不光为他顾着功课,更要为他打算前程了。” 婉兮点头,轻轻拍拍舒妃的手,“永瑆是个好孩子,他将来必定孝顺你。” 舒妃听到这个,便也笑了,“是啊,永瑆这孩子鬼道,只是心眼儿却实则善良。你瞧他如今有多顾着永璇去?永璇那脚病闹得,若不是有永瑆见天儿陪着,就更是不愿见人了。” 婉兮听着点头,“那你说,永瑆若是有些不欢喜的,能从什么事儿上起呢?你对他这样尽心,我倒瞧不出他自己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来。” 玉蕤便也将方才永瑆的情形,简单与舒妃说了。 舒妃一听,登时也紧张了起来,“这孩子,他有什么,怎么还瞒着我去?” 舒妃说着轻轻一拍炕桌,“他也自然有不欢喜的。比如说在上书房里总是被那永璂给踩着压着的,只是他怕我担心,回来也不肯直说。” 婉兮知道,又是那永璂不屑学高丽话,这便将怒气总往有一半高丽血统的永瑆身上撒。 婉兮缓缓抬眸,“若是这个,你倒也不必着急,便交给我吧。咱们永瑆受的委屈,便是孩子自己不肯说,咱们这当阿娘的,难道还不替孩子找回公道来么?” 舒妃忙问,“你有法子?” 婉兮点头,“法子早已是现成儿的,只是我先前还有所犹豫。终究永璂也还是个孩子,我先前倒有些不忍心。” “可既然他欺负到永瑆头上来,叫咱们永瑆这么失魂落魄的,那我便也不能再看着了。” 婉兮说着,倾身过去,伏在舒妃耳边轻语几句。 舒妃登时面上一喜,一把抓住了婉兮,“当真是好主意!我倒替我们永瑆,给你行个大礼去!” “去!”婉兮忍不住含笑啐舒妃,“你要给我行礼,我也要给你行礼呢……咱们俩便都这么着,简直赶上夫妻对拜了去。” 舒妃便也笑了,“你也是的,你又作何要与我称谢了?” 婉兮轻轻而笑,伸手握住了舒妃的手去,“这些日子来,皇太后对我的态度和缓了不少。这其中固然有皇上,以及孩子的作用去,可是我心下都明白,这与你时常在皇太后面前替我美言,必定是分不开的。” “其实这事儿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皇太后因为和贵人的事儿罚了皇后,我便心下已是有数儿了。今儿才与你称谢,实则都是晚了太多去。” 舒妃眼波微微一闪,便也轻叹一声,“算了。我当年在皇太后面前也没少了说你的坏话去,这便是一颠一倒过来罢了。也算补偿给你,才不要你说什么谢不谢的。” (永璇跟王氏之间也是一段动人的故事,大家别急哈,稍微给他们匀一点笔墨。接下来就是寿宴啦~) 第2385章 45、白费心机(毕) 皇帝从寰丘祭天归来,十一月十六日,便因冬至节,亲诣寿康宫,行皇太后庆贺礼。王大臣于慈宁门行礼,众大臣于午门外行礼。 那拉氏率领一众内廷主位,也在慈宁宫内、月台之上,向皇太后行礼。 如此帝后嫔妃、满朝大臣都在宫中内外各处向皇太后行大礼,今儿这日子对于皇太后来说便也是尊贵之日了。皇太后自是欣慰,便传旨,叫寿山到慈宁门外去,赶紧请皇帝起来,进宫里来叙话。 一时间行礼完毕,皇太后也从慈宁宫的宝座上起身,回自己的寿康宫去。那拉氏忙上前亲自扶住皇太后的手,皇太后含笑对嫔妃们道,“这慈宁宫啊,是行礼的地方儿,便连我啊都觉着拘谨。走,咱们还是回寿康宫去说话儿,那边儿倒没有这般严肃,不必你们个个儿都拘着。” 那拉氏扶着皇太后领先往寿康宫回去,婉兮跟在那拉氏之次,身后则是舒妃、愉妃、庆妃、颖妃四位。 嫔位则又在妃位之后,依着行走的次序依次而行。 皇太后在半路正好迎着皇帝,母子两人说话儿,语琴便跟上来,在婉兮耳边低声道,“……你猜,待会儿皇太后第一个要问皇上的,是什么事儿?” 婉兮含笑,轻轻打了语琴一下儿,“姐姐淘气。” . 回到寿康宫坐定,皇帝早已招了南府学生,进两出折子戏。 皇帝孝顺,因皇太后年事已高,为方便皇太后看戏,便将寿康宫后殿西次间里安排了小型的戏台,叫皇太后足不出户就可以看戏。 所说这样建在殿内的小戏台规模小些,不能入同乐园那般上演水陆空的三层大戏,只能拣选一二学生承应的折子戏,但是爷已经足够叫皇太后老人家消遣之用。 见皇太后归来,南府承应的学生们便咿呀开唱。皇太后高兴,这便坐到动次间的宝座上,皇帝与那拉氏分列左右,而其余嫔妃则分坐在南北两檐的炕上,都一起看戏。 看了一会子戏,皇太后尚且兴味盎然着,那拉氏却有些按捺不住。 她先亲手为皇太后剥了个香柑,满屋的柑橘清香叫人心头也跟着一爽,那拉氏这便趁势含笑瞟着皇帝问,“皇上按例冬至节祭天,每年这场大典,皇上不管有什么事儿忙,都要亲诣行礼,以近皇上天子对上天之敬。” 皇帝将目光收回来,浅浅一转,斜睨着那拉氏,“皇后想说什么?” 那拉氏便笑,伸手进塔娜捧过来的金盆里去洗手。洗完了不慌不忙用巾子擦完了,这才抬眸迎上皇帝的目光。 “原本这世上的事儿,便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祭天要紧的,可是今年皇上却在十一月十四日忽然赐封了禄常在去,倒叫妾身都措手不及。” 那拉氏眸光轻慢,“十一月十四日,本是皇上从宫里斋宫挪去南郊斋宫斋戒的日子。那本是祭天行礼之前最后一天的斋戒,也是最要紧的一天……没想到,皇上却还记挂着要进封一名常在。” “可见在皇上心里,这位禄常在当真十分要紧。妾身便不能不多想一层:皇上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进封禄常在呢?皇上明明可以今儿回宫来再下旨,也好不与祭天冲突,岂不是更好么?” 皇太后听到这儿,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香柑。 . 一边炕上,语琴便用胳膊肘儿轻轻捅了捅婉兮。 “瞧,好戏开锣了。” 婉兮也是无奈笑笑,“大过节的,仿佛是人人都不甘寂寞,都忍不住来凑凑热闹。” 那拉氏看皇太后放下了香柑,便瞟着皇太后一笑,“更巧的是,禄常在还是庆妃的本家儿妹子。想来皇上这么急着进封禄常在,也是与庆妃有关吧?” “若此,咱们宫里的汉女姐妹花儿啊,便又多了一对去了。想当年怡嫔姐妹先后入宫,也曾是宫里的一段佳话呢。” 皇太后终于皱起了眉头。当年皇帝曾经为了非要将怡嫔与舒妃一起进封为嫔,还曾与皇太后冲突过一阵子。皇太后不允,皇帝干脆带了怡嫔去圆明园里,不见皇太后了。 这会子那拉氏旧事重提,皇太后曾经的不快便又翻涌起来。 皇太后便扭头盯着皇帝,“……咱们大清后宫里,一向不乏姐妹共同伺候皇上的例子去。可是啊,从前的姐妹花儿都是蒙古格格,以及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可是本朝后宫里的姐妹花儿,从柏氏姐妹,再到这陆氏姐妹,怎么都是汉女啊?” . 听那拉氏又成功挑起了皇太后对于满汉之分的不满来,这心下便也是小小地揪了起来,不由得担心地抬眸,与语琴交换了个眼神儿去。 婉兮担心二事:一来禄常在是语琴的妹子,那拉氏这便又将矛头指向语琴来;二来,皇上的确是在斋戒期间忽然下旨,这怎么都叫人难免觉着皇上在斋戒之时还想着男女之事,祭天之心不诚。若此一来,这禄常在岂不成了祸水一般去~ 皇帝有一会子没说话,婉兮的心便跟着更是揪紧,担心皇上也是一时语塞了。 她悄然攥紧袖口,忖着这会子若皇上再无言以对,她便自当起身说话。 便是将皇太后的不满引到自己这儿来,也不能叫语琴姐妹受了罪去,更不能叫皇上人前难堪。 就在婉兮拿捏分寸,正待起身时,皇帝的目光朝她转了过来。 扬眉一笑。 婉兮心头一窒,皇帝却已经转头回去,忽地出声儿。 却不是回答皇太后的问话,更不是回应那拉氏的质问。 他只捏着手里的香柑,含笑与皇太后道,“今儿都是冬日十一月了,这香柑却还水灵灵的,额涅可喜欢?” 皇太后也不知儿子为何忽地说这个,不由微微皱眉,“皇帝……我问你禄常在的事儿,你怎说起这香柑来了?” 皇帝不慌不忙轻轻耸肩,黑瞳却是盯向那拉氏去。 “不是儿子要没话找话,非要说起这香柑。实在是这香柑是皇后拿起来进给额涅的,那儿子也拦不住,那儿子便也得从这香柑说起了。” . 皇帝说话,一向弦外有音。那拉氏便是再不想听懂,却也还是听明白了。她不由得眯眼迎住皇帝的目光,面上寒寂一片。 皇帝却全然并未被她面色震慑到分毫,反倒嘲讽一笑,“皇后进给额涅的香柑,额涅怎么不吃了?是不是觉着不好吃?”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瞥向那拉氏,“皇后,难道说你给皇额涅进的,竟然是个既酸且涩的香柑去不成?” 那拉氏轻咬嘴唇,立时回嘴,“皇上怎这样说?妾身进给皇太后的,自然是甜的!” 皇帝无辜地耸耸肩,“那皇额涅怎么不吃了?” 皇太后听得无奈,只能摇头,伸手按住皇帝的手腕去,“皇帝……你也别难为她了。好歹她是你的中宫皇后!” 皇太后缓了口气,便也将之前直接质问皇帝的语气给收回来,尽量缓和下来,又借着那边咿呀的唱戏声压低了嗓音道,“这香柑自然是甜的,皇后的心意没有错儿。只是我暂且吃不下,总要先听你将话说明白了,我再吃不迟。”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翻腕回握住了母亲的手,“原来如此,儿子这才放心了。” 皇太后也是无奈,轻哼了一声儿,“戏正在好看的地方儿,你别耽误我看戏。你赶紧将话与我说明白了,我也好专心看戏。”皇太后顿了顿,“……也好不负了你特地给我预备这折子戏的一片孝心不是?” . 皇帝这才甜甜地笑了,不像五十,倒像五岁似的冲皇太后似在撒娇,“额涅知道儿子的一片孝心就好!那儿子啊,便是任何时候儿,心头的头等大事都是为额涅尽孝。” “别说平素了,便是祭天、斋戒的时候儿,儿子虽然礼敬上天,可是也从未稍微放下对额涅的孝心去啊……” 皇帝这句话说完,婉兮的心尖儿便是微微一颤。 语琴忙凑过来问,“……皇上他,这是何意?” 婉兮一时也不敢揣度,却是轻轻握住语琴的手,“我这会子也不敢说得准,只是你瞧皇上的神态,我便觉着皇上心下已经有了最好的主意了。” 那边厢,皇太后和那拉氏也都望住了皇帝。 那拉氏更是按捺不住,忍不住一声冷笑,“皇上这话倒是说得有趣儿!难不成,皇上在斋戒之时还想着进封了禄常在,竟然还与给皇太后尽孝有关?” 那拉氏攥着帕子抬起来,沾了沾唇角儿,“扑哧儿”一声笑出来,“难不成,皇上的意思是,在斋戒的时候儿还想着进封禄常在,是想要这位年方十四岁的禄常在也能早点给皇额娘生出一个皇孙来,皇上以此为皇额娘尽孝?” . 那拉氏这话说得,连皇太后都不由得挑了挑眉毛。 皇帝盯着那拉氏,远处的人看见的只是皇帝满面的笑意;唯有近在眼前的皇太后,瞧见了儿子的眼中一点一点的变凉。 皇太后忙道,“皇后,这样儿的笑话儿你也说!皇帝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这才重又笑了,将母亲的手攥得又紧些,“还是额涅更懂儿子。皇后虽是儿子的中宫,可惜这多年相伴,却还是比不上额涅对儿子了解的半点皮毛去。” 那拉氏本想反驳,可是皇帝这话儿是将她与皇太后做比较,她若是反驳了,倒像是冲着皇太后去了。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下来,只是盯着皇帝却更要忍不住笑了,“那妾身还请皇上示下。皇上在斋戒的时候儿进封了禄常在,这事儿到底跟给皇额娘的孝心,有什么相干去啊?” 皇帝藐然轻睨那拉氏,缓缓道,“皇后既然要问,那便听好了。” 皇帝说着起身,走到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也不明皇帝的意思,赶紧低声道,“皇帝,有话在我身边儿说就是!” 皇帝却反倒抬手向南府学生们示意。登时笙箫管弦皆停,殿中便是一肃。 皇帝含笑道,“儿子于正月十四日,亦即冬至前一日,于南郊斋宫斋戒之时,心中想着的除了礼敬上天,还有的就是如何为皇额娘即将到来的万寿节祝寿。” “因那会子儿子刚刚奉皇额娘从木兰秋狝归来不久,故此脑海中浮现起的总是木兰哨鹿时的情景。此次行围木兰,最盛大的一场赐宴,便是儿子奉皇额娘在伊绵峪,蒙古各部为皇额娘奉上的那一场‘宴塞四事’去。那一天,儿子奉皇额娘看马戏,皇额娘欢喜不禁,笑得十分舒心。” 皇帝微微一顿,轻叹一声儿,“儿子说句掌嘴的话:那天啊,皇额娘笑得像个孩子……儿子真想将那一刻永远镂刻下来,儿子真希望皇额娘每一日都能笑得那般舒畅。” 皇太后听罢,心下也是微微一暖,“皇帝,此时虽不是在木兰,可是你的孝心我如何能不明白?故此便是在宫里,我的笑啊,也都跟那天是一样儿的舒畅。” 皇帝含笑点头,“行围木兰,最重就是哨鹿;而伊绵峪当地,曾经的名儿是‘布扈图’,亦是‘有鹿的地方’。鹿者,禄也,自古以来鹿便是不老之灵兽,寓意长寿,同时又可寄意于国祚昌盛。历代先帝,哨鹿之后皆制作鹿角椅,以记武功;皇额娘为女子,儿子不宜为皇额娘制作鹿角椅,心实憾之。故此儿子那天在斋宫里思来想去,若得心意之全,便可自然想到可用‘禄’字为额涅祝寿。” “儿子心念一动,便不可遏止。于是立时想到可以进封一名常在,赐名号为‘禄’,可为皇额娘寄托儿子此心!儿子想借此一事,继而在次日祭天之时,都全心全意向上天请求,为皇额娘祝寿。在此,儿子恭祝皇额娘福寿双全,受禄于天!” . 众人皆愕。 婉兮心下却是呼啦便敞开了门窗去。 婉兮起身,领头向皇太后倾身而拜,“皇上于祭天前日,进封禄常在,特以‘禄’为名号,这便是为皇太后向天祈福禄双全。妾身恭祝皇太后福寿安康,受禄于天——” 见婉兮起身,其余一众嫔妃便也都齐齐起身拜倒,“恭祝皇太后受禄于天……” 嫔妃之后,寿康宫内所有官女子、内监;连同前来承应的南府学生,都齐齐跪倒,同样齐声祝颂。 皇太后大喜,忙抬起双手向众人,“好,好。都快起来吧。” 皇帝长眸含笑,轻瞥婉兮。 而那拉氏则死死攥住了帕子。若不是那帕子质本柔软,她仿佛便想要将它捏碎了一般! . 婉兮回到永寿宫半晌了,坐在炕上,还是有些忍俊不禁。 玉蕤瞟见了,便也跟着掩唇而笑,“别说姐要乐,我也是一想起来就想乐呢。说真的,原本我心下都有些担心皇上,怎么好端端地单选了在斋戒的日子进封禄常在去了?这便是切切实实的把柄,皇后主子怎么可能给放过去呢。” “不过我是怎么都没想到啊,皇上竟已经准备好了这样好的理由去!之前那会子听姐回来讲说,我也当真都要拍手蹦三蹦去!” 玉蕤是贵人位分,位分不够到皇太后眼前儿去一起听戏。她是听婉兮回来讲说,这才知晓的。 婉兮也是又是笑又是无奈地摇头,“谁说不是?咱们啊,算是白白替皇上担了这两日的心去。” 婉兮垂首轻笑,“说来也是我笨了。语瑟姓陆,皇上却不叫称‘陆常在’,偏特地用了‘禄常在’去,这里头就藏着这个玄机呢,我竟没留意。” 玉蕤点头,“可不是嘛。虽说这些年亲眼看见皇上的睿智,自然不用咱们白操心去;可是这事儿忽然到眼前儿,皇上偏巧儿那时候还不在宫里,我这心下便控制不住地还是悬起来了。” “哎哟,皇上啊这必定是早就想好了主意才传的旨意。皇上可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当真算是捋着墙头儿走呢!” 说着话儿,外头的巴掌声已起。 婉兮忙与玉蕤对视一眼,起身走到店门口去接驾。 皇帝走进来,瞥着婉兮的神色,满意地看见婉兮那眼波中藏不住的粼粼光转。这便伸手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偷着乐什么呀?怎么着,难不成之前还担心来着?” 婉兮有些脸红,垂首道,“才没有!爷进封的是禄常在,又不是奴才,轮的着奴才担心去么?” 皇帝扯着她在炕沿儿坐下,不由得大笑,“瞧瞧,真是针鼻儿大的心眼儿!还计较个常在位分?行,那你用贵妃位分来换常在吧,换还是不换?” 婉兮被怼住了,一时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嘴了,便急得也伸脚去踹皇帝的脚踝骨。 “有爷这么比的么?那爷要非这么说,也行,总归奴才听爷的就是!爷便将奴才直接降位常在去得了!”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 婉兮知道自己说过油儿了,忙吐舌,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软了下来道,“左右……奴才还没在常在位分上呆过呢,也觉着新鲜不是?爷要是叫奴才也去走上一遭,奴才倒觉着,也成~” 皇帝这才轻哼一声儿,已是笑了,“呸,亏你还记着!爷给你初封,就是贵人!亏你二十年过来,还羡慕起常在了……真是,爷看你还是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片子,跟禄常在一样儿大,没什么分别去了!” 婉兮一颗心都又软又甜下来,使劲儿点头,“爷说得对,奴才进宫都二十年了,在爷面前仍旧没啥长进。” 皇帝便又啐一声儿,“呸!爷说你还小呢……谁说你没长进了?若你没长进,咱们的孩子还怎么教啊?” 婉兮轻笑,将身子朝皇帝怀里腻了过去,“反正有爷呢。奴才啊,乐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依靠着爷去。” 皇帝将婉兮搂过来,对着嘴儿便噙住不放。 好半晌才吁吁地松开了,却还是将面颊腻在婉兮颈边,“……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爷一向避之不及,总觉若亲近了宛若犯罪。可是当年又是怎么回事儿呢?当年爷怎么就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动了那颗心去,嗯? 婉兮眼圈儿一热,忙伸手揽紧了皇帝的颈子,“还不是因为——爷坏!” 皇帝大笑,伸手朝婉兮咯吱窝儿伸过来,“那爷就好好儿坏给你看~~” .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节。 皇帝遣官祭太庙后殿。并亲自带领王大臣在慈宁门、午门行庆贺礼。 皇太后的圣寿,与冬至节那天又有不同。冬至节是与天相关,圣寿节则是自家的事儿了。故此皇帝没有在寿康宫里为皇太后贺寿,而是奉了皇太后至静怡轩、重华宫,以家宴为皇太后贺寿。 这样的家宴,便不止内廷主位与宴,便连皇子皇孙,以及皇子皇孙的福晋们都一并进宫来受宴。 这一日,婉兮终究是含了几许紧张,才又将那件明黄的吉服龙袍穿上。 吉服当配凤钿。 既是“凤钿”,那钿子上必定有凤凰模样儿的钿花去。皇上赐下的那只赤金垂珠的大凤簪,今儿正好派上了用场去。 玉蕤亲自帮婉兮将那大凤戴在了钿子前方正中,含笑望容镜里,“姐今儿可真好看。姐平日喜爱素净,这般容妆盛大起来,反倒更是明艳夺人去。” 婉兮也红了脸,轻轻啐了一声儿,“呸,说得倒像你今儿不好看似的!”她将玉蕤给扯过来,一起凑在容镜前照着,“瞧你,这才更是年轻貌美,若榴花映水。” 玉蕤也红了脸去。 婉兮乐得逗她,“况且啊,也不知道谁的名儿里正好有个‘花色葳蕤’的意头去。若以花喻女子容貌,那还有谁能超过你去?我可不成,我啊,就是根儿草。” 婉兮说笑的是她名字的由来:诗经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玉蕤赶紧求饶,“我的好姐姐,可饶了我吧。再说下去,我今儿便要称病不敢出了。” 玉蕤说着也是故意叹了口气,“……再什么葳蕤,可惜皇上眼里唯有蔓草,却不将花儿朵儿的放进眼里去呢。” . 今儿既是皇太后的寿宴,同时又是正式为小十五办大满月。 婉兮和玉蕤两个说笑归说笑,却也不敢耽误时辰,这便小心抱了小十五,来到了重华宫。 (求月票啦~) 第2386章 46、剑拔弩张(毕) 皇帝今年选择为皇太后圣寿喜宴之地,选在西花园周遭。 这便是原来的乾西五所的位置。因原来的乾西二所就是皇帝登基之前的潜龙邸,故此在皇帝登基之后,将“所”升格为“宫”,是为“重华宫”。 乾西二所成为了重华宫,则其余四所便也都跟着一起改变了用途去。 乾西头所,改为了“漱芳斋”,院落内建戏台,成为重华宫宴集时的演戏之所。漱芳斋戏台,也为宫中最大的一座单层戏台,为皇太后贺寿、行礼的场合,多在此处看戏。 乾西三所则改为了重华宫的厨房,专供皇帝过年时与大臣联句、写福字赐予大臣的君臣聚会,以及如此时一般的皇家家宴的承应所用。 而乾西四所、乾西五所两处,则改建成了建福宫及花园。因建福宫花园所在位置,是紫禁城的西北,故此建福宫花园又被称为“西花园”。此处亦是皇太后除了慈宁宫花园之外,可供游览休憩之处。静怡轩便是建福宫的寝宫。 将皇太后的圣寿家宴选在此处,一来是靠近皇太后的寝宫,方便皇太后;二来此处的位置也靠近神武门,宫外的皇子宗室与福晋们进宫来便不必穿绕内廷,就可以直接朝这边来。 婉兮因是抱着小十五来的,孩子才刚满月,又是这十一月底的天寒地冻,故此婉兮倒没带着孩子朝建福宫花园儿去,而是直接朝重华宫来。 轿子还没落下,婉兮便听得玉蝉在轿子外低声禀报,“回主子,皇后主子也朝这边儿来了。” . 婉兮深吸口气,便吩咐,“落轿。” 重华宫是原来的乾西二所,而静怡轩和花园在四所和五所,漱芳斋的戏台又在头所呢,婉兮本以为那拉氏总归会先去陪着皇太后游园、看戏,这样儿她带着孩子直接朝重华宫来,好歹也可暂时避开;倒不成想,那拉氏原来也这么急着见她。 婉兮下轿,只嘱咐两位看顾十五的妈妈:崔氏和朱氏,叫她们照顾好小十五,旁的什么都不用她们管。 玉蝉也轻轻捅了下玉萤。玉萤会意,走过去帮衬着两个妈妈里。 终归妈妈里是后挑进永寿宫的人,没有她们从小就跟着主子的情分深,故此只将十五阿哥交给两个妈妈里,玉蝉和玉萤两个人的心下都有些不放心呢。 前头经历过了十四阿哥的薨逝,还有主子前头那个皇子的夭折……这会子好容易失而复得的十五阿哥,便再也不容有半点儿的闪失了。 婉兮交待完,玉萤与两位妈妈里远远朝那拉氏行了个礼,这便直接转身就走,也不等那拉氏说话儿。 那拉氏见几人就在眼前儿这么转身走了,脸登时沉了下来,这便要追上去似的。婉兮当仁不让,抬步上前,半道儿截住了那拉氏去。 婉兮不慌不忙,几乎头碰头地给那拉氏行礼请安,阻住了那拉氏的脚步。 那拉氏便一眯眼,垂眸盯住婉兮,“令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好儿的皇子,你竟不叫我这个当母亲的见了是怎的?” 婉兮从容蹲礼,面上含笑道,“妾身岂敢。只是眼前这大冬天儿的,小十五又刚满月,这么在外头多呆一会子,若是受了风寒,主子娘娘也是心疼、自责不是?” “为免叫主子娘娘如此,妾身还是在这儿拦住主子娘娘吧。妾身可是为主子娘娘着想,主子娘娘说呢?”婉兮妙目一转,泠泠盯住那拉氏。 两人挨着这样近,那拉氏自不会错过婉兮半点神色去。更何况这会子婉兮眼中的防备和奚落,并不做刻意掩饰,就是要明明白白给那拉氏看的。 那拉氏心下登时火起,“令贵妃,你说的好听!照我看,你分明是防备着我,就是不想给我看!” “好啊,十五阿哥这刚满月,你就不叫我这个当母亲的看;那将来再长大些,你是不是要干脆将他藏起来,连给我请安都不去了?” 婉兮含笑听着,仿佛觉着有趣儿,抬袖掩着唇,轻轻笑了起来,“瞧主子娘娘您说的,怎么会呢?这宫里终究才多大的地方儿,主子娘娘便是今儿没见着小十五,也迟早都能见着的。” “再说了,主子娘娘是皇后,将来等我的小十五成婚,还得带着福晋到皇后主子跟前儿来行礼呢。” 那拉氏不由得矜傲顿生,高高抬起下颌,轻蔑地睨着婉兮,“你知道就好!他虽然是你生的,可我才是正宫皇后,他却是我的儿子!不光将来成婚,便是从小到大,每一件重要的事儿,都得我来主持。” 那拉氏说着,不由得眯起眼来,眼瞳里裹着一朵乌云,得意又讥诮地盯住婉兮。 “……不说远的,便是说他两岁的时候儿种痘,那供神、送神的仪式,便都得我来亲自主持才行。你便是仗着皇上宠你,只可惜那会子皇上却也帮不上你,谁让痘神娘娘是女神呢,皇上再贵为天子,终是男子,是不能见痘神娘娘的。” 婉兮心头狠狠一疼,这便收起所有的笑容,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的目光去。 这一刻的短兵相接,婉兮明白,那拉氏是故意在她眼前提到种痘之事! 只要她一天还是皇后,那供奉痘神娘娘的仪式,便一天都得是她来主持,谁都没法儿代替! 婉兮竭力平静,竭力不去想小鹿儿种痘前的那一幕…… 婉兮垂下头去,只望着这厚重沉稳的大地。 这世上的人啊,若是以天为父,便是以地为母。身为人母,便要如这大地一般沉静、博大、稳定。 婉兮缓缓松下一口气来,再抬眸,已然眼角含笑。 “主子娘娘说得对,主子娘娘是正宫皇后,便是所有皇嗣的嫡母,是这后宫的女主人,是大清国母……那妾身自当恭祝皇后主子位正中宫,千秋不改。” 那拉氏听得懂婉兮语中的含义,不由得眉毛倒竖,“大胆令贵妃,你这是何意?” 婉兮唇角噙着笑,不躲不闪,坚定地迎着那拉氏的凝视。 “主子娘娘是母亲,小十五是儿子。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而皇上的五十万寿又刚刚庆贺完——主子娘娘看,皇太后是何等有福气之人,能亲自陪着儿子过完五十大寿,紧接着便又是自己的圣寿。故此啊,妾身自然也是恭祝主子娘娘您,跟皇太后有一样儿的福气去。” “你!”那拉氏怒目圆睁,“你这话,敢当着我的面儿,说得再明白些么?” 婉兮与那拉氏的争吵,因是在重华宫前,故此两人都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是这长街两旁的宫墙终是拢音,况且那拉氏的暖轿离着也是近,故此那轿子里的人还是听见了。 轿帘一挑,十二阿哥永璂从轿子里蹦下来,上前立在那拉氏身边儿,冷冷盯着婉兮,“额娘,我都听出来了。令姨娘的意思是——您活不过小十五去!” .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永璂。 永璂的反应有些意料之外,可是其实也都在情理之中吧。 永璂与永瑆是一年出生的,今年这便也是九虚岁了,是个大孩子了。 便如当母亲的都要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战,这些长大了的皇子也必定维护自己的生母吧? 婉兮想到这里,心下便也释然。婉兮淡淡一笑,“有些日子没见了,十二阿哥也长大了。” 永璂淡淡地瞥了婉兮一眼,“我当然长大了!难不成令姨娘还希望我依旧是襁褓里的婴孩儿,这便听不懂令姨娘对我额娘说的大逆之言,看不懂令姨娘对我额娘的不敬去了?” 婉兮深深吸气,竭力压住心头的不快,“十二阿哥,你便是嫡出的皇阿哥,我也是你的姨娘,是你的长辈。这些话,我可以继续当你是童言无忌。” 婉兮含笑走过来,倏然伸手,轻轻摸了摸永璂的面颊,“可是你既然这么大了,那你额娘难道没教过你一句话么:大人说话,小孩儿一边儿呆着去!” 永璂一愣,面颊上被烫着一般,赶紧向后退去,“你,你教训我?” 婉兮眸光坚定,“没错,我就是在教训你。我知道你是皇后主子所出的嫡皇子,可我也是大清贵妃,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是谁,便是在民间,也没有小孩儿在长辈面前这么说话的道理,更何况这是在宫里!” 永璂却是轻蔑地瞪圆了眼,“你便是贵妃,可你终究是辛者库的奴才!你怎敢对我额娘不敬,又怎么敢教训我?我额娘是正宫皇后,我是皇阿玛的嫡皇子,我与额娘的尊贵,又哪里是你有资格顶撞的?” 婉兮不怒反笑,抬眸望向这红墙之上的高天,“十二阿哥,你进学至今也有三年了。你的师傅们就是这样教你的?——我倒不信,终究能进上书房行走的,都是进士出身的翰林,他们怎么会教你如此?” 婉兮收回目光,轻笑着凝注永璂,“既然不是你的师傅们不好好儿教你,那就是你自己没好好学。” 这话叫那拉氏越听越刺耳,那拉氏便轻斥一声,“令贵妃,永璂是我大清的嫡皇子,他若有什么,自然还有我呢,还轮不到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婉兮含笑点头,偏首只望着永璂,“十二阿哥,你长大了,能听得懂人说的话。只是你再长大,今年不过九岁,你便不知道九年前的任何事。故此,我与你额娘之间说的那些话,你实则根本就不明白。” “你身为人子,护着额娘,这份儿孝心我觉着是好事儿……只是你终究还小,小孩儿还不懂得大人之间所有的事儿。故此,我与你额娘之间的这番话,你还是不要掺和。” 婉兮深吸口气,竭力平稳下来,“你们都还是孩子,无论是我的小十五,还是你,都是皇上的骨肉。所以令阿娘便是与你额娘意见有所不同,却也不想与你拌嘴。你乖乖地先进重华宫里等着,或者回轿子里去暖和着,别叫这长街里的风吹冷了你,可好?” 永璂却冷冷摇头,“不必了。令姨娘有话又何必避开我?难道令姨娘自知,你的话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 永璂如此说话,便连玉蕤都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出声。婉兮急忙伸手按住玉蕤的手。 婉兮缓缓抬眸望住那拉氏,“其实今儿妾身还有不少的话,想在这儿与主子娘娘讲说。可是……既然十二阿哥是跟着主子娘娘一起来的,那妾身还是作罢。” 婉兮说着一礼,“还请主子娘娘先入宫门。” 那拉氏这便桀骜一笑,回身攥了永璂的手,毫不客气地先走入了重华门去。 “姐……”玉蕤在畔也是委屈地低喊。 婉兮轻摇摇头,“算了。我没想到永璂是跟着她一起来的,那些话和那副模样儿,倒是不宜叫孩子见着。终归十二阿哥年岁也不大,正是对凡事都一知半解的时候儿,我倒不愿意在那孩子的面前儿再争执去了。” 婉兮起身,整理整理衣着。 “我虽与她心结已深,可是好歹还得为小十五将来留下一线自在去——终究,他们还是兄弟手足,来日也还要相处的。今日这一步,我愿为小十五而退。” . 那拉氏进了重华宫,自直接进了正殿去。婉兮则带着小十五和妈妈里们,咱到西配殿“浴德殿”中等候。 此西配殿,便为皇帝当年身为皇子时的读书之所。 少顷,皇太后从西花园而来。 皇太后来了,一众内廷主位,连同宗室福晋们,便也都呼啦啦跟了一同来。 今儿是皇太后的好日子,皇太后的兴致极高。老太太众星捧月般从穿堂进了后院,便朗朗地笑,“听说圆子来了?在哪儿呢?哎哟,快叫我抱抱。” 窗棂内,玉蕤听见皇太后这话儿,便是欣喜地按住了婉兮的手去。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婉兮先迎出来,给皇太后跪倒请安,再度给皇太后祝寿。 皇太后忙道,“哎哟,快起来吧!虽说已经满月了,不过也才满月没几天儿不是,这地上多凉,仔细冰着。” 婉兮缓缓起身,眸光悄然瞟过正殿,却是上前扶住了皇太后的手肘,含笑道,“妾身自己倒不打紧,终究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十五却小,妾身是怕他被冻着,故此啊虽说小十五一听见皇祖母的笑声,这便手舞足蹈地想要奔着外面来,妾身却也还是硬着心肠给拦着了。” “妾身斗胆,还得请皇太后您老人家移步进这配殿里去,才好叫小十五给皇祖母行礼贺寿啊。” 皇太后登时大笑,“可不是嘛!才满月的小人儿,这在屋子里头刚暖和透了,哪儿敢再出来叫冷风给吹着?是该我进去瞧他,可不能叫他出来瞧我。” 皇太后说着便朝西配殿里去,“走走,咱们这就去瞧小圆子去。这几天没见着,我都想他了!” 婉兮扶着皇太后的手肘走进西配殿去,目光淡淡从正殿的窗棂上滑过——透过那正殿窗棂上镶嵌的玻璃,虽说那玻璃上冻的都是冰凌花儿,却也能从当间儿一块化开的地方儿,瞧见那拉氏一张包含怒气的脸。 正宫皇后当然要直接进正殿去,婉兮只是贵妃,便退一步进西配殿好了。 只是啊,谁说正殿永远都是最正确的选择呢?这会子,皇太后可顾不上进正殿,直接朝西配殿里大步而去了呢。 . 皇太后进了“浴德殿”,也没敢直接往暖阁里去,怕带进凉气去。还特地在次间里站在熏笼前烤了一会子火,将身上的寒气都给散去了,这才笑眯眯退了大衣裳,进内去看小十五。 小十五竟仿佛认得皇太后,被皇太后抱着,便又是手舞足蹈地笑,半点儿都没有新生婴孩的怕生和哭闹去。 皇太后乐得忍不住亲了又亲,“哎哟,这个小圆子哟。回宫这些日子,这脸蛋儿更鼓溜儿了,也更见白了,越发像个圆子喽~~” 婉兮陪在一旁含笑道,“因得陪着小圆子,妾身便没能去陪皇太后看戏。倒不知皇太后看了哪几本好戏?妾身瞧着,皇太后这会子面露红光,必定是南府承应得十分精妙。” 皇太后便笑,点头道,“看了两本儿了,一本《芝眉介寿》,一本《地涌金莲》。南府用心,承应得好,只是看多了我也累。还是不如来抱抱我的小圆子的好~~” 语琴便走过来,悄然在婉兮耳边道,“戏还没散,皇太后就过来了。这会子皇上跟宗室王公们还在漱芳斋戏台那边儿呢。”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又是明白了皇上点这两本戏的心意去。 《芝眉介寿》为“皇太后万寿圣诞承应”的剧目,讲的是南极星君率众星诣神京献瑞呈祥,御筵前,南极仙童呈献万年灵芝,而灵芝又变为“福”、“禄”、“寿”字样。这意头,自是又与“禄常在”之封的说法,合为一处。 《地涌金莲》则是佛祖降生“七步生莲”故事的演绎,这便又与小七连在一处去了。 如此的祥瑞贺寿的大戏,皇上却明里暗里总能叫皇太后想到她的孩子去……怪不得皇太后这会子抱着小圆子,也能欢喜成了这样儿。 婉兮心下有底,陪着皇太后说话儿,一起逗着小十五玩儿,便又不着痕迹地抬眸望向正殿那边儿。 那拉氏竟然还没过来给皇太后请安……这是卯上了,非要等着皇太后亲自移步过去,是不是? 玉蕤明白婉兮的心意,这便轻声道,“就叫她等着吧。” 婉兮倒是不甚介怀,点头道,“她总归能等到。皇太后待会儿自然要进正殿的,哪儿能一直屈就在这偏殿里。” 婉兮说到这儿,却也嫣然一笑,“不过,话虽这样说,也得看我给不给她这个机会。她若以为她总归能等到皇太后过去,便是胜券在握,那我倒说不定改了主意,叫她只落个一场空了去。” . 少顷皇帝也来了。 皇太后含笑问,“漱芳斋的戏已是散了?我倒记着还有半本没演完呢,散得倒是快。” 皇帝却笑,“今儿这戏是给皇额娘贺寿,您老才是寿星。您却一听见圆子来了,这便连戏都顾不得听了,带人便朝这边儿来了,那戏还演给谁看去呢?” “实则啊,戏还没唱完呢,不过儿子也跟额娘一样儿,坐都坐不住了,也跟着一起往这儿来了。没演完的戏啊,便叫王大臣们去看就是了。” 皇太后跟皇帝说话,履亲王允祹的福晋这便逗着小十五玩儿。 这位履亲王福晋,也出自富察氏,是马齐的女儿,从辈分上算,是孝贤皇后的堂姐。 此时皇帝的众位皇叔里,已然是以履亲王允祹为长,故此陪在皇太后身边儿最近的,就是这位履亲王福晋富察氏。 才来到人间一个多月的小十五,自是头一回见这位长辈;甚或,这会子他的小眼睛还未必看得清人呢,可是他却也不认生,依旧呲着光秃秃的小牙床,朝着履亲王的福晋也手舞足蹈地乐。 履亲王福晋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自己曾经生过两个儿子,不过都夭折;而府中其他妻妾也曾为允祹生育过其余四子,却也全部都已经夭折……如今已年过七十的老福晋,见着这样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自是喜欢得什么似的。 皇太后与皇帝说完了话,一扭头见履亲王福晋眼中已然闪烁起了泪花儿来。皇太后也是不由得叹口气,知道她是想起自己家里的伤心事儿来了。皇太后便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弟妹别难过,你家里的事儿自有皇帝做主。皇帝必定从宗室里选个好的,给十二弟和你承嗣去。” 履亲王福晋忙将泪花儿眨了回去,满脸堆笑,“没有没有,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我哪儿会难过呢?我啊,是看着咱们十五阿哥长得好看,欢喜得都要掉泪了。” 弟妹夸自己的孙子,皇太后自是欢喜,“他生得好,福气就是好,是不是?” 允祹福晋也是笑,“可不是么,这么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哟,相貌生得倒是跟前面那几位阿哥都有些不一样儿。我说句实在的,皇上年轻的时候儿是长脸儿啊,这孩子这么白白胖胖,倒不像皇上年轻的时候儿。” 皇太后便笑,还没等解释,允祹福晋却是抬眸盯着皇太后笑。 皇太后便扬扬眉,“这是做什么呢,怎么盯着我乐了?” 允祹福晋笑眯眯地眨眼,“我瞧着啊,这孩子不像皇上,倒是像足了——皇太后您去!” . 说来有趣儿,爱新觉罗家的男子,遗传的相貌都是长脸;而皇太后却生得一张圆脸,满面的福相,故此便连当年康熙爷见过她,都说她是有福气的人。 而皇帝呢,年轻的时候儿是按着爱新觉罗家男子的模样儿长的,是瘦长脸;而到了五十岁,到了发福的时候儿,反倒是越来越像母亲去了,也成了圆脸。 从前皇帝只说小十五像他小时候儿,皇太后自己这便也没多想;这会子冷不丁被允祹福晋这么一说,皇太后也猛然意识到这一点,这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去了。 “瞧你说的,哎哟,我说我看着这孩子怎么越看越亲呢,原来是这么个缘故!”皇太后就更是抱着小十五,欢喜得都挪不开眼睛了,“祖孙相亲是应该的,终究血脉相连,可是这孩子却叫我从来没这么稀罕过。现在才明白,原来是除了有血缘,更有眼缘啊!” 皇帝听着更是欢喜不已,上前又跟皇太后撒娇,“圆子和儿子,都像额涅……” 允祹福晋也笑,“可不,都说生男像母,生女似父。皇上年轻的时候儿更像历代先帝;可是如今,已是跟皇太后一个模子扣下来的似的了。” 皇太后大笑,却是抬眸温暖地望了一眼婉兮,“弟妹你说的啊,也不尽然。你瞧令贵妃啊,生得这样娉婷柔弱的模样儿,哪里是个圆脸么?小十五倒是没怎么像她,却怎么生得倒跟我相像去了?” 这个光儿,婉兮可不抢。婉兮忙含笑行礼,“他长得像皇太后,那才是他的福分。妾身啊,回去可得抄两卷经去,谢谢佛祖此恩。” . 一时间,这西配殿里暖意融融,皇太后抱着小十五是怎么都不肯撒手了。 便是膳房来报,说宴席已经摆好,皇太后却还不着急,只与一众王公福晋逗着小十五玩儿。 皇太后自己道:“人到了这个年岁啊,过寿还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将自己一年一年催得更老了。这会子对我来说啊,寿宴倒是比不上含饴弄孙的乐呵去!” 这话自是叫没儿没孙的允祹福晋感触最深,她也是点头,“皇太后说的才是正理儿啊。到了这个年岁,我倒是愿意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儿孙绕膝、含饴弄孙的乐呵去。” 皇帝回眸,柔柔凝着婉兮,唇角含笑。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问,“诶?皇后呢?皇额娘在此,皇后怎么不在跟前伺候?” 婉兮这才上前,“回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实则早已来了。皇后娘娘带着十二阿哥正在正殿里迎候皇太后呢。这会子怕是还是得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妾身替小十五,恭送皇祖母。” 皇太后闻言,不由得扬眉,“她既然早来了,我都进来这么半晌了,她竟然还在正殿里等着?” 婉兮垂首,缓缓道,“此处终究是配殿,想来是不合中宫的身份吧……妾身是贵妃位分,在西配殿里迎候皇太后倒不打紧,可是皇后是正宫,便还是喜欢在正殿。” 皇太后便一皱眉,“这西配殿她来不得?可是连我都来了,她又怎么了?” 皇帝也是轻哼一声儿,“这西配殿,从前也好歹是儿子读书之处。这‘浴德殿’之名,便是取自‘澡身浴德’之意。此处虽是配殿,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去吧!” 婉兮垂首道,“妾身替小十五谢皇祖母宠爱,只是小十五和妾身都不敢耽搁皇太后太久。还是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妾身不敢叫皇后娘娘过久等候了。” 皇太后便是哼了一声儿,吩咐安颐,“去,传我的话儿,就说今儿的寿宴啊,就摆在这边儿了!” . 安颐去传话儿了,过了有一会子,那拉氏才带着永璂过来。 那拉氏也自知有些尴尬,这便刚进西配殿的门儿,先暗中推了永璂一把去。永璂会意,忙跑上前,在皇太后膝下跪倒,亲亲热热地喊,“皇玛母,孙儿给皇玛母贺寿了!” 永璂终是皇太后此时唯一的一位嫡孙,皇太后手里抱着小十五,也腾出一只手来拉永璂,“好好好,永璂真乖,玛母高兴。” 那拉氏这才松了口气,缓步上前请安。 皇太后抬眸盯了她一眼,面上虽还带着笑,那一眼里还是含了些凉意。 在场一众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也都赶紧给那拉氏行礼请安。 那拉氏忙亲亲热热叫众人起身,便也自然而然上前站回到了皇太后身边儿去。 “这边儿终究有些窄,膳桌怕是排不开。皇额娘还是移驾到正殿吧。膳房啊,已经将桌子都摆好了。” 皇太后哼了一声儿,“我看这边儿就挺好。原本也是家宴,倒不用那么多规矩。若是桌子摆不开,索性不用大桌子,就叫膳房全都换成炕桌,一桌一桌搬过来,我们盘腿上炕吃,还热乎,又亲近。”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今儿虽说是家宴,可也是皇太后的圣寿,自不能乱了规矩去。这炕桌终究小,皇太后专用的盘子碗的都摆不开……” 婉兮便又是蹲身一礼,“妾身也再请皇太后移驾正殿。这边儿终究是皇上的书房,这些文墨若沾了油腥气去,倒也不合适。皇太后您说呢?” 那拉氏转眸过来盯住婉兮。 因屋子里热,婉兮早就褪掉了外头的披风去,这便正经露出了里头的明黄吉服,以及头上凤钿中央那枚大凤簪来。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哟,令贵妃今儿怎么还穿明黄啊,倒是跟皇太后是一个颜色儿去了。” (八千字,求月票哟~) 第2387章 47、互不相让(毕) 叫那拉氏这么一说,“浴德殿”中众人全都朝婉兮看过来,目光都投注在了婉兮这一袭明黄的龙袍上。 见贵妃穿明黄龙袍,且是进封而来的贵妃,不像慧贤皇贵妃那样儿是初封的贵妃,故此众人眼中已是各有神色。 婉兮这会子,被这样多人团团围着看着,心下也是紧张地提了起来。 谁说这不是她头一回穿明黄龙袍了,可上次穿的时候儿是在木兰围场呢。便是周遭也有众多女人们簇拥着,可那些多数是蒙古王公的福晋们。草原的女人性子多豪爽,且对嫡庶的观念并非强烈,故此那会子那些人的目光里虽有惊讶,但是不至于叫婉兮承担不起。 可是今儿,簇拥在这狭仄室内的众人,全都是内廷主位、宗室王公的福晋,全都是这世上最了解宫规,最在乎嫡庶尊卑的女人们。 这些人的目光汇聚在一处,一齐兜头泼过来,婉兮刹那间约略有些无处躲闪。 “朕今年是五十岁了,可是朕还没健忘,比朕小了好几岁的皇后,却提前健忘了是怎的?若你忘了,那朕就再提醒你一回:是朕叫令贵妃穿这明黄的。”皇帝的嗓音倏然穿过来,叫在场众人心头都是微微一震。 皇帝从皇太后身边儿走过来,立在婉兮身畔,抬眸盯住那拉氏,“朕九月里就早说过,这是朕的意思,令贵妃只是奉旨行事。皇后若有疑问,直接来问朕就是,不必再为难令贵妃去。” “可是怎么皇后今儿还要偏揪着令贵妃问个没完,却不来朕面前说清楚?是皇后觉着不屑来与朕问,还是——皇后不敢来问啊?” . 当着这么多宗室福晋,皇帝便这样直接质问那拉氏,那拉氏面上一红又一白。 “皇上九月间说那话儿,是因为九月里恰好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过生辰么,凡事为寿星开个特例,也是有的;况且那会子令贵妃还怀着孩子,皇上赏赐明黄龙袍加身,也不无为她安胎的心意。故此妾身便也都由得她了。” “可是今日,情形却不同了。令贵妃的孩子已经平安落地儿,便再没什么安胎之说了;再说了,她自己也说皇上赏赐明黄龙袍,是因为她那会子肚子大了,原来的金黄龙袍穿不下了,皇上这才用了明黄给她。那这会子,自没这个必要了。” 那拉氏说着抬眸望向皇太后,“况且,今儿也不再是令贵妃的千秋生辰了啊,今儿啊是皇额娘的圣寿节!今儿必定一切都要以皇太后为尊,便是妾身今儿都特地穿了香色。香色在内廷,是嫔位的服色;在内廷之外,也是皇子福晋的服色呢。妾身今儿特地在皇太后眼前儿穿这香色,就是为了强调,今儿没有皇后,唯有儿媳,是要尽妾身这份儿孝心呢。” “妾身作为皇上的正宫皇后尚且如此,可是一个贵妃,竟然就胆敢在皇太后圣寿节当日,与皇太后一起穿相同的明黄去么?” . 听着那拉氏这话茬儿,语琴都紧张地在婉兮耳边提醒,“她今儿故意这么说,是要在宗室福晋们心里毁你去!” 婉兮深吸口气,轻轻点头,“我明白。” 她穿明黄的缘故,皇上早已与皇太后禀明过了,看着皇太后今天的神色,倒是并不大在意。故此那拉氏已经不是要在皇太后面前来挑婉兮的错儿,而是要让一众宗室王公的福晋心下对婉兮不满了去。 也是,婉兮终究是辛者库的出身,又是汉姓女,这在一众尊贵的满蒙格格眼里,自然是最卑微不过的。可是今儿却偏偏要穿至贵的明黄去……连皇后娘娘都退一步,为表孝心穿香色呢,她怎么敢如此僭越? 那拉氏这便是举起无形的如椽巨笔,在宗室王公福晋心中,给婉兮写下大大的“不要脸”三个字了。 . “哦?今儿原来是皇后主动穿了香色而来?”婉兮正待说话,皇帝忽地纵声而笑,“可是朕怎么记着,是朕九月间说过,叫皇后该穿香色龙袍啊?朕还以为,皇后今儿是按着朕的心意行事,怎么忽然变成了皇后自己的孝心去了?” 那拉氏一怔,挑眸望住皇帝,一张脸瞬间已是抽掉了所有的颜色。 她摇头后退,心下的暖意点点凋零。 她没想到,今天这个场合儿,当着这么多宗室福晋,皇上还是将这件事这样说开了,完全不给她半点颜面。 她望着皇帝笑,无比苦涩地笑,“皇上,九月间你是那么说过。不过皇上那会子的意思是,既然彼时是身在木兰围场,皇上你自己还穿着香色的行服,故此我这个当皇后的自然也应该与皇上穿一样儿的颜色去。” “可是今儿呢,皇上却是隆而重之地穿了明黄的龙袍来。呵,若我只为奉皇上的旨意,那只需与皇上穿相同的服色就是了,又何必穿这香色呢?” 那拉氏说着高高抬起下颌,干脆错开目光,不再看向皇帝,而是走回到皇太后身边儿。 “我今儿啊,穿这香色,只是为了给皇额娘贺寿。不以皇后的身份,只以一颗儿媳妇的心,恭祝皇额娘万寿无疆。” . 皇帝盯住那拉氏,长眸里光芒渐凉。 婉兮垂首静静听着,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唇角含笑。 虽说那拉氏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这样的话,叫婉兮略有些措手不及。可是只要沉下一颗心来,倒是不难猜到那拉氏接下来能说出什么样的话。 终究啊,在这宫里也已经相伴二十年了。二十年的时光,足够将一个太多次交手过的对手,心性全都摸清了。 婉兮在众人的目光盯视下,再不是紧张地僵直着,反倒从容地柔软了下来。 她笑,抬眸,眸光清澈而明亮。 “主子娘娘既是问到妾身,那妾身便也回主子娘娘的话儿:主子娘娘可还记着,九月在木兰围场,妾身已然穿过这明黄的吉服去了?” “那一日是九月初九,主子娘娘记着是妾身的千秋生辰;可是在妾身心中,那天更要紧的意义,在于重阳之日。” 婉兮说着,含笑抬眸,凝注皇太后。 “自古以来,九月重阳便为敬老贺寿之日,故此妾身穿那一身,妾身已然禀明了皇后,那是九月菊花儿黄,乃是为皇太后祝寿之心;而今日又是皇太后圣寿节的正日子,重阳敬老,难道皇太后的圣寿之日,不该同样祝寿了去么?” 那拉氏闻声便是嗤然而笑,“令贵妃!果然人如其名,你可真会巧言令色!说什么菊花儿黄,说什么祝寿!便是当日恰好重阳,你说什么菊花儿黄,还有情可原;可是今日已是十一月二十五,跟菊花又有什么干系,更哪儿还有什么菊花儿了?” “明黄就是明黄,你只在贵妃之位,穿了就是僭越!今日又偏选在皇太后圣寿之日,再度船上这僭越之色,你就是故意到皇太后眼前儿来惹皇太后不快的!” 那拉氏说着冷笑着走到婉兮眼前,眸光逼近,“当日尚在木兰围场,你说木兰不比宫里,没带能替换的金黄吉服去,故此只能穿那件儿明黄的,没的换;可是今日呢,你就在宫里呢,你的肚子也已经没了,你全然可以穿原本那间金黄的!可是你舍金黄不用,非要穿明黄,你就是故意的!” 婉兮垂首听着,唇角却是淡淡含笑,并不紧张,更不至于气恼。 婉兮耐心听那拉氏说完,这才缓缓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眼睛。 “从前年纪小,父母家人便都是内管领下,多年都在宫里伺候,可我怎么都觉着‘龙袍’是唯有皇上、皇太后、皇后才能穿的,绝不可能是人人都可穿。” “后来十四岁进了宫,一点点儿用眼睛看懂宫里的生活,才发现原来我从前想的也对,却也不对。不对在于,其实不仅是皇上、皇太后、皇后身上才可以穿龙袍,而是所有宗室王大臣,甚至前朝大臣们,衣袍上同样全都可以有龙。” 婉兮说着,目光柔软瞟过在场的一众宗室福晋。此时有资格进宫陪皇太后过寿的福晋们,自然都是有诰命的;既然有诰命,就有品级,有相应的冠服。所以啊,这些福晋们此时身上穿的都是绣团龙的吉服,头上戴着的全都是凤钿。 不过龙袍与龙袍、凤钿与凤钿之间,还是有对应着不同品级的、细节上的不同。比如有的龙袍是八团龙,有的是四团龙,还有的是两团龙;有的是前后身都是正龙,而有的只是前襟是正龙,肩头和后身便都不可用正龙了。凤钿之上,凤凰钿口、钿花的品级、大小、成色也皆有差别。 不过至少看起来,若单纯以龙、凤来衡量的话,的确在场的人,身上都算龙袍,头上都是戴凤的。 婉兮看过一圈儿,含笑收回目光,“再到后来我得以进封,成为内廷主位,我才又越发明白,即便都是身上绣龙的,却也不都是龙袍。皇上、皇太后、皇后,以及宗室王爷们身上穿的,才可叫‘龙袍’;而其余大臣们穿的,则只能叫‘蟒袍’,或者‘花衣’了。” “便如九月在木兰围场,我曾与皇后娘娘诚挚禀报过的: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大清国母、位正中宫,便是不穿明黄,穿了香色,皇后娘娘也还是皇后娘娘,绝对没有人会因为这香色,就将皇后娘娘当成了嫔位,又或者是皇子福晋去。” “至于妾身,便是穿明黄,位分也没有改变,依旧也还是贵妃。便是明黄加身,妾身依旧心存谦恭,侍奉在皇太后、皇后驾前,不敢有半点怠慢。” “而在场众位宗室福晋,有谁会看错了妾身的身份,将妾身当成了旁人去的么?皇后娘娘便是信不过妾身,也该信得过在场所有的宗室福晋们才是。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位长辈,她们的眼界,又岂是咱们这些当小辈儿的,能比得上的?” “这道理就如同皇太后她老人家,虽这会子来西配殿说话儿,尽享天伦,也丝毫不改皇太后至高至贵的身份去。皇后娘娘,您说不是么?” 婉兮朝那拉氏嫣然一笑,“皇后娘娘忘了妾身的这番话了么?那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妨指教,妾身说的,是否有理?” 那拉氏一怔,盯住婉兮,正想说话儿。婉兮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含笑道,“还有,这世上除了宫里的皇上、大臣们,其实——戏台上的戏子,也可以穿啊。今儿漱芳斋里还正在演戏,相信皇太后和大家伙儿都看见了不少身穿龙袍、腰扎玉带的去。” 婉兮妙目轻转,脚步上前,靠近那拉氏,“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怎么热闹都是好事儿。戏子穿龙袍,演绎旁人的命运,这是唱戏,是热闹;可是反过来说,若有高贵之人明明有资格穿什么都是龙袍的,却不知自贵,反倒行戏子之实,同样演出这一场热闹,倒也能引人一笑。主子娘娘,您说,是不是?” 那拉氏听懂了,登时勃然变色,“令贵妃,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婉兮含笑垂眸,“戏子穿戏服,是按着戏本子演戏;而妾身是奉皇命穿这吉服。难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将皇上的圣旨当做戏本子了么?” 那拉氏紧咬银牙,两眼圆睁。 倒是皇太后那边咳嗽了声儿,“好了!九月间在木兰已经有了定论的事儿,何苦这会子还要搬回宫里来说?你们两个说得不烦,大家伙儿还未必爱听呢!今儿啊,是我的圣寿,你们便都得依从我的心思去,就算我倚老卖老一场吧。” “既然我都没说的话儿,你们便谁都别再说了。便重新拣些我爱听的话,重新说了来给我听!” 那拉氏一时梗住,婉兮忙含笑一礼,“妾身只是奇怪小十五那孩子了。方才妾身小心眼儿了,还担心小十五会被吓哭了;可是倒好,他非但没哭,方才皇太后说话的时候儿,他还一劲儿瞪圆了眼睛仰望着皇太后去……妾身真是惭愧,方才自己这么大个人,倒不如那刚满月的孩子去了。” “可是他终究是妾身生的,妾身也纳闷儿他怎么这么小就能超过妾身去?想来便必定是因为在皇太后怀里呢,这便也跟皇玛母学到了雍容高贵的气度去,这便不屑跟妾身一个模样儿了。” 婉兮说着娉婷蹲礼,“妾身向皇太后请罪,还请皇太后责罚。” 叫婉兮这么一说,皇太后也不由得轻哼一声儿,已然笑了,“瞧你说的,这孩子啊终归是你生下来的,如何能什么都不像你了?他既不哭,便足见你是个性子沉静的。” 见婉兮已是将皇太后给哄笑了,皇帝这便也勾起唇角,上前伸手去逗小十五,故意厚着脸皮道,“主要还是像儿子~~” 皇太后忙将小十五给抱一边儿去,哼了一声儿,“没听你十二婶儿说,是像我么?” . 这么说说笑笑,便也一片乌云散了,安寿趁机回话儿,还请皇太后移步正殿,寿宴都摆好了。 皇太后这才抱着小十五朝正殿去。 其实门口儿都是回廊,皇太后也还是怕小十五冷着,用自己的大毛衣裳将小十五给裹住了,这才移步正殿去。 那拉氏故意落在后面,捉住永璂的手便嘱咐,“……你是你皇玛母的嫡孙,唯一的!你待会儿好好儿说话,可不能叫你玛母再只顾着那小十五了!” 眼见着婉兮是借着小十五将方才的危机化解的,那拉氏那会子多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适时说出什么话儿来,将皇太后的注意力给拉回来才好。 只是可惜,八岁大的男孩儿正是一个尴尬的时候儿。论娇憨可爱,自是比不上那刚下生的;若论能说会道呢,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却还没这个本事。故此刚刚竟帮衬不上她什么去。 可是那拉氏心里还是有底:不管怎么说,她的永璂总归是嫡子,是此时唯一的嫡子。以皇太后的性子,必定是对这个嫡孙更在乎,超过那小十五百倍去的! . 终于回到正殿落座,皇帝率领后宫,陪皇太后在正殿明间儿御筵;其余宗室福晋按着品级、辈分,分左右次间坐了。 寿宴开始,漱芳斋那边儿的戏自也早都散了。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也都过来一同入宴。 只不过男人们都不便入内,只在门槛外的月台上设反坫他坦,令成年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入座;其余年少的皇子皇孙和宗室子弟,则在左右两厢赐宴。 人已齐聚,皇帝先率领弘昼等同辈分的宗室王公们,以及已经成婚了的成年皇子、宗室子弟,给皇太后正式行礼贺寿;那拉氏忙偏首嘱咐坐在身边儿的永璂,“……待会儿,你得为首,带着皇子皇孙们,去给你皇玛母祝寿去。这是嫡庶之分,也是你的身份之尊,你绝不可自己拱手让出了去。” 永璂用力点头,“额娘放心!” 这样的事儿,永璂已然不是头一回这样办,故此早已是轻车熟路,当皇帝带着王大臣刚起身退开,他便已经抢先上前,单独站在了皇太后膝边儿去。 八、九岁大的男孩子,又是唯一的嫡子,在兄弟中间一向不懂得收敛形色。故此永璂这又抢得先机,便不由得回眸,得意地瞥向身后。 他身后,这会子尚未成婚的皇子,也就只剩下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两个了。 这两位阿哥还都是淑嘉皇贵妃的孩子,乃为本生兄弟,两兄弟都被永璂给盖在后头,更兼之看见了永璂的得意之色,便也不由得四目一对,各自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不快之色。 若论长幼,永璇和永瑆都是永璂的哥哥;永瑆便是可以不介意,因为他与永璂一年,可是他却也不能不为了八哥介意。 ——终究永璇的脚有病,上前这便慢了些。倘若不是因为如此,永璂未必又能抢到最前头去。 内监唱班,重华宫的总管太监高声唱诵:“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给皇太后老主子祝寿啦——” 三位皇子行大礼叩头,永璂欢欢喜喜说完吉祥话儿,这便抬起头来,等着皇太后夸赞他、奖赏他。 可是他却没想到,他自己的话儿是说完了,可是背后依旧传来永璇、永瑆两兄弟的恭颂之辞!——只不过,他们三个一齐说的时候,用的是满语;而这会子永璇、永瑆两兄弟说完了满语之后,又换上了汉话、蒙古话、高丽话。 永璇和永瑆两兄弟的祝颂之辞便是永璂的多出了三倍去,在那两兄弟继续祝颂的时候儿,永璂措手不及,便只能干巴巴地呆呆跪在那,一个字都叉不进了。 心照不宣,永璇和永瑆两兄弟还特地将后头的那几种话,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不慌不忙。这便更加延长了永璂的尴尬去,叫他一张脸由红至紫了去。 如此众目睽睽,身为嫡子尴尬若此,永璂一腔恼怒无处发泄,这便霍地回眸,怒视永璇和永瑆,“够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这么陷害我去!” 永璇没说话,永瑆却笑了,盯住永璂,缓缓道,“十二弟这是说什么呢?咱们不是给皇玛母贺寿么,咱们这祝愿的心意绵绵不绝,还没说完呢,十二弟怎么就敢给截住了?” “至于陷害……”永瑆眨眼而笑,“就更是奇怪了。咱们给皇玛母贺寿,怎么成了陷害你去了?” 众人的目光如一盆冷水,哗啦都泼向永璂去。永璂虽说年纪小,可是这会子也不至于不明白自己鲁莽了。 他忙回头,慌乱地抬眼看向皇太后。果然,皇太后一脸的不快。 永璂登时手脚冰凉,赶紧求救地看向母亲去。 可是这一瞬,那拉氏也是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子只能恨恨地望住永璇和永瑆罢了。 永璂又惊又恼,自是满腔怒火都朝永瑆去,“你们两个就是故意陷害我!既是祝寿,你们只用满语就好了,凭什么还要改了汉话、蒙古话和高丽话去?” 那拉氏护犊心切,便也是冷笑一声,“永璂,不用与他们说了。他们终究是高丽人的孩子,对高丽话自然比咱们清话更亲。他们是巴不得只说高丽话,不说清话了!” (过两天还有加更哈,亲们月票继续来~~) 第2388章 48、换一门课(毕) 那拉氏是皇后,她说出的话,便是如何刺耳,终究也唯有皇帝、皇太后两人可以出声,其余人也只能惊愕看着罢了。 可是这会子,那拉氏的话已然朝着永瑆来了。一直坐在一旁的舒妃,终是按捺不住。 舒妃轻声一笑,“主子娘娘说笑了,永璇和永瑆怎么会是高丽人的孩子?他们二人,分明是我大清的皇子才是!” 那拉氏细眼微眯,缓缓抬眸望住舒妃。 “哟,舒妃说话儿啦。我得算算,已是多久没听见舒妃这样当众说话儿了?” 那拉氏指言,便是直刺舒妃失宠多年之实。 终究已是这多年了,舒妃这会子便是听起来,也已然不觉着刺耳了。舒妃垂首,淡淡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跟妾身不同,主子娘娘倒是每日里都在说话儿。而且越是这样人多热闹的场合儿,主子娘娘的谈兴越是颇佳。” 婉兮听到这儿,都忍不住垂首轻轻一笑。 . 她放下心了,便是舒妃独立支撑,也不会吃那拉氏的亏。 若说起舒妃的性子,许多进宫晚的嫔妃都不知道了,可是婉兮却是最清楚的。如今瞧着,舒妃还是那个舒妃,随随便便说句话,都够那拉氏喝两壶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那拉氏”这个姓氏称呼,还是人家舒妃家的叶赫纳拉氏更尊贵。人家叶赫纳拉氏前朝有名臣,后宫有大福晋、皇后;要文有纳兰容若,要武有苏克萨哈,故此旗份为正黄旗……而皇后所出的辉发那拉氏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名臣、在后宫里也没什么高位,便是旗份,都只是给分在打前锋的蓝旗罢了。 故此,从舒妃刚进宫,那拉氏便想用一笔写不出两个那拉氏为手段,尽力拉拢舒妃,舒妃却也不屑与之为伍。舒妃将话也说得明白,既然那拉氏进宫早,皇上谕旨里早用“那妃”、“那拉氏”等来称呼过皇后了,那舒妃便从此倒不爱再强调自己也是那拉氏了。 . 那拉氏自是明白,舒妃这是为了护着永瑆,才与她这么争辩的。 不过如今的舒妃,早已不是当年的舒妃了。若说她当年还对舒妃颇有几分忌惮,可是如今呢,舒妃早已失宠,所诞下的十阿哥也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更要紧的是,舒妃的那位老祖母耿格格更早已作古了。耿格格不在了,舒妃与皇太后之间的那座桥就也已经塌了。即便此时还剩下些桥墩残基,终究不复当年的模样儿了。 故此啊,此时的正宫皇后那拉氏,可不将失宠的舒妃叶赫纳拉氏放在眼里了。 那拉氏便是一声冷笑,“你若非要这么说,那倒也是没有错儿。终归孩子身子里流淌的血,一半儿来自父系,一半儿来自母系。我说的是他们的母系,你说的是他们的父系,那咱们两个,就谁都没说错。” “不过啊,人的血脉里流的血,自己是无法选择的;然而人自己嘴里说的话,却是自己可以挑选的。”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舒妃,“舒妃你自己方才也亲耳听见了,是他们自己选择了在皇太后面前说高丽话!没有人逼他们,更没有人要求他们这样做,是他们自己愿意的。” “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认为,在父系皇家血脉,与母系高丽人的血统之间,他们自己更愿意选高丽人的那一边儿啊。”那拉氏说着抬眸望向在场的众人,“大家伙儿方才也都听见了,你们说,不是么?” 这些宗亲福晋们,除了满洲世家的格格,就是蒙古格格,高丽人在她们眼中,自然是不值一提。听见那拉氏如此说,当中不少人,便也不由得会心一笑。 . 舒妃就是舒妃,依旧端坐如仪,面上轻笑淡淡。 “主子娘娘是说,永璇和永瑆方才用了高丽话给皇太后祝寿,就是自己选择当高丽人了?”舒妃说着,举起帕子按了按唇,“那便有趣儿了,难不成方才主子娘娘只听见了他们两个说高丽话,却没听见他们先前还用了清话、汉话、蒙古话么?” 舒妃半垂了头,眸光明媚一闪,“妾身另外还要斗胆问主子娘娘一句:皇太后的慈宁宫正门,慈宁门的陡匾上,都写了什么啊?” 慈宁宫是皇太后宫的正宫,代表着皇太后;就像太和殿代表了皇帝一样儿。那慈宁宫正门上的匾额,便也相当于代表了皇太后的心意去。 舒妃这样忽然问慈宁门的陡匾,倒叫那拉氏心下一惊:她明白,舒妃这又是要用皇太后来说话儿了。 那拉氏便眯了眼,小心应对。 “我倒不明白,舒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舒妃满意点头,轻轻一笑,“主子娘娘避重就轻,不肯示下了,是么?那也无妨,由妾身来说就是。” 因皇太后圣寿,每年在圣寿节来临之前,内务府总会对皇太后宫做以适当程度的修缮。慈宁宫正门上的陡匾,自是每年都要重新漆画,务求清亮鲜艳的。 舒妃也转向在场众人,含笑道,“相信各位福晋也都看见了,慈宁门上的陡匾,就是以清话、蒙文、汉文三种文字所写的‘慈宁门’三个字。”(去慈宁宫逛的亲们,可以留意了哈,三种文字,和融之意十分明白) 舒妃说着耸耸肩,“主子娘娘瞧,连皇太后的正宫匾额上,都用这三种文字来题写,那皇子们给皇太后贺寿,难道就不该将这几种话都说一遍才好么?” 舒妃说着,含笑朝皇太后盈盈一拜,“皇太后不仅是满人的皇太后,更同样是汉人、蒙古人的皇太后,是整个中国的皇太后。莫非主子娘娘却只当自己是满洲的皇后了不成?” . 那拉氏被刺到软肋,登时鼻孔翕张,“就算你有一半说得有理。清华、蒙古话和汉话,今儿都可以说,我倒不计较了!可是……永璇和永瑆方才却多用了高丽话!” “舒妃你休想混淆视听,蒙蔽皇太后——我方才说是这两个孩子故意在皇太后跟前说高丽话!” 舒妃转身一笑,“哦,主子娘娘原来已经允许皇子们不止说清话了。那好,妾身再说那高丽话。” “妾身回主子娘娘,敢问主子娘娘可曾了解,十二阿哥在上书房都学些什么课程?” 那拉氏深深吸气,“永璂的课程,我自然每日盯着,如何能不知?他们每日课程,乃为文武兼修,午时之前多习文,午后则演练骑射。” 舒妃点头一笑,“主子娘娘说的是,皇子在上书房的功课,除了骑射、演练鸟枪之外,文的课业主要有:文字、儒学、国史、圣训、策问、诗词歌赋、书画等。在这众多文业之内,排在首要的便是文字。因为若文字不通,何以读书?” 舒妃终究是书香大家的闺秀,说起这些课业来,自是比那拉氏知道得更稳详尽、准确。 那拉氏面上红了红,“你想说什么?” 舒妃不慌不忙转了个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行走之间,目光在婉兮面上滑过。 婉兮便也是含笑微微点头。 舒妃便越发从容,回到座位娓娓而谈,“文字这一门课,自然首先要学清话、蒙古话和汉话;可是除了这三种之外,主子娘娘别忘了,咱们还有‘旗下话’。因为咱们八旗之中啊,除了八旗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之外,还有旁的旗下佐领啊。” “例如淑嘉皇贵妃母家所成的高丽佐领,以及康熙爷尼布楚之约那前后纳入的鄂罗斯人所立的‘鄂罗斯佐领’,还有在金川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西番佐领’,以及近年才立的‘回人佐领’啊。” “既然都已入我八旗,都是旗下佐领,那上书房的文字课里,便也有旗下话的课程。”舒妃说着目光柔软,望向永瑆,“但凡旗下佐领的语言,或者高丽话,或者鄂罗斯话,总归皇子们都是要习学至少一门的,谁都免不掉。” 那拉氏虽然不甘,却又不能不承认此事,她抬眸盯住舒妃,防备却依旧倨傲,“是又怎样?” 舒妃含笑点头,“主子娘娘既然清楚,便总该明白,永璇和永瑆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用高丽话来祝寿,乃是用上书房所学课程,请皇太后检阅课业罢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在上书房学说高丽话,倒并非只因为他们的母妃是淑嘉皇贵妃,而是因为学高丽话本就是上书房的课程。而这课程的内容,可不是永璇和永瑆自己定的,那可是在康熙爷的时候儿就已经定好的了。” 舒妃说着,含笑抬眸,“主子娘娘看不惯皇子们学说高丽话,究竟是因为不满淑嘉皇贵妃,还是不满康熙爷当年的安排呢?” . “你!”那拉氏恼得伸手点指住舒妃。 谁不知道皇上最敬重的便是康熙爷,皇上这几十年来凡事都以康熙爷为榜样,舒妃先是用皇太后的慈宁宫门说事儿,这会子更是直接牵连到了康熙爷去,那拉氏便是正宫皇后,又如何扛的起? 眼见这话儿越说越僵了,婉兮不由得含笑道,“好了好了,主子娘娘有主子娘娘的道理,舒妃也自然有舒妃的缘由,不如我来说句归拢的话儿。” 婉兮缓缓起身,盈盈而笑,“方才啊,永璇和永瑆用旗下三种话来给皇太后贺寿,那自然是十足的孝心,更显示出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来;十二阿哥没能跟跟得上趟儿呢,我想怕也是一时卡壳儿了,不是不会说汉话、蒙古话和高丽话,更不是孝心不足。” 婉兮顿了顿,抬眸望了望永璂。 “不如这样儿,那这会子就叫十二阿哥单独再将永璇和永瑆方才说过的话儿,与皇太后说一遍就是了。总归是孩子,补上了,心意就依旧还是齐全的,咱们当长辈的,便也不必再计较了。” 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垂首对永璂说,“你令娘娘说的,是这个理儿。永璂啊,你这便单独与玛母再说一遍就是了,别这么梗着脖子瞪着眼睛的了,才多大点儿的孩子,这样儿可不好看。” 舒妃便也是轻哼一声儿,“这样儿也行,只要十二阿哥将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己心下舒坦了,主子娘娘便也不怪罪我们永瑆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我倒是第一个儿再不说什么的了。” 那拉氏无奈,冲永璂使了个眼色,叫永璂说了就算了。 可是永璂却还是跪在那儿,梗着脖子红着脸,半晌还出不来声儿。众人便不由得都朝永璂看过来。 永璂终究是此时在世的,唯一的嫡子啊。以皇上早年的心愿,储君大位必定是嫡子承继的,这就是大清未来的主子,谁能对他不寄予厚望呢? 便连那拉氏也有些急了,轻声问塔娜,“……怎么回事儿,他怎么还拧上了?” 永璂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尴尬起来,不肯张口不说,反倒索性便撑起腿,站了起来。 “我不说!” 在畔与几位婶母说了半天话的皇帝,这会子终于走回来,扬声呵斥,“永璂,别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为何不说?” 永璂一张脸此时全然已经红透,他回头含恨盯住永璇和永瑆,“他们两个故意害我!他们两个方才说的那些话,我都没学过,根本就不会说!” 永瑆也没被永璂给盯怕了,反而笑了起来,“哎哟,十二弟。这几句话去年就教过了,都一年了,你怎么还没学会?便是师傅罚写,我和八哥替你写,都写过十来遍了!” . 话说到这儿,那拉氏心下才是轰然一个炸雷。 皇帝不由得长眸眯起,盯住了永璂,“什么?去年的课程,你今年还没学会?师傅罚写,你还叫两个哥哥去代替你写?你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皇太后也是皱眉,伸手去拉永璂的手,“小十二啊,你当真做过这样的事儿去?” 永璂终究是个孩子,这会子已经急了,霍地甩开皇太后的手,冲着皇帝跺着脚喊,“总之,我就是不会!那混账高丽话,我是怎么都学不会的。我不要学了!” 皇帝额头,青筋都已然暴起。 那拉氏终于慌了,连忙起身上前,拉住永璂,藏在自己身后,朝皇帝尴尬地笑,“皇上……这学文字的事儿,总归不是用功努力就能学会的,也得需要缘法是不是?小十二他努力了,妾身愿意为孩子作保,他真的是用尽了心力了。” “可是高丽话总归不是咱们清话,平常用的机会也少,他也难免今儿学了明儿就忘了,是不是?皇上,小十二终究还小,皇上便别与他计较这个了。他总归,旁的主课都没落下过,咱们满洲传统的弓马骑射样样精通,便是清话、蒙古话和汉话,他也都不含糊……皇上,就念在他年纪还小,您就……” 皇帝冷笑一声儿,“再过一个月,他就十岁了。十岁若是还小,你还想叫他什么时候儿才知道长进去,嗯?” 婉兮垂首静静听着,这才缓缓道,“皇上别着急,妾身倒是觉着主子娘娘说的话,也有理。文字一事,果然也是需要缘法的,别说是旗下语言,便是主业的满话和汉话,如今前朝后宫倒是也有人尚且掌握并不娴熟。更何况永璂还是个孩子呢,便是大人也有不会的。” 那拉氏登时不快地眯眼,“令贵妃,你又想说谁?” 婉兮缓缓抬眸,静静一笑,“主子娘娘误会了,妾身是说自己呢。奴才是旗下人,便是会听会说满语,可是写起来有时候儿还是有些字不会写的。” 那拉氏这才哑口无言。 婉兮柔柔转头,望住皇帝,“既然永璂与高丽话之间的缘法差了那么一点,那倒不必继续为难他了。妾身倒是觉着,不如叫上书房的师傅们,再为永璂换一门旁的旗下语言就是了。” “总归皇子皇孙们,有擅长高丽话的,也要有擅长其他话的,如此才是莲开并蒂,四海归一去。皇上说呢?” 皇帝扬了扬眉,倒是点了点头。 婉兮这才轻笑偏首,望住那拉氏,“旗下话里,妾身倒是觉着,鄂罗斯话、西番话更艰难些,比高丽话还难学呢。再想想今年的这年份,妾身倒是有个提议——不如,就叫永璂该学回部的话吧?如此一来,待得每年回部的年班伯克进京觐见,永璂以嫡皇子之尊,也方便陪着皇上见他们,也表我朝廷的诚意了,可好?” 那拉氏登时两眼圆睁,眼珠儿都快凸出眼眶一般。 皇帝倒是含笑点头,“令贵妃这个想法倒是好。从前朕就担心,和贵人随皇后居住,语言不通,皇后总是没办法理解和贵人的习俗。若永璂学会了回部的话,从中替皇后与和贵人通译,自然也能叫皇后与和贵人更加和睦相处。” “这便是翊坤宫之福,也是后宫之福了。就这么办吧。高云从啊,记下来,传旨给上书房总师傅,叫他们这就安排,明儿的课就换!” . 夜幕轻垂,寿宴已散。 婉兮早交代了玉蕤,叫玉蕤带着几个妈妈里,带着小十五先回了宫去。 婉兮不慌不忙穿上披风,捧了手炉,这才朝重华宫外走去。 另一旁偏殿里,舒妃也已经将大衣裳穿戴好了,缓缓走出来,却是坚定地走向了婉兮。 婉兮含笑迎住舒妃,“你先回去歇着吧。承乾宫在东六宫,怎么都能绕得开;我永寿宫却与翊坤宫南北挨着,我总是要面对她的。” 舒妃轻哼一声,“我就是知道她必定在半路等着你,与你算账,我这才必定要陪你一起去。” 舒妃说着长松了一口气,含笑抬眸望向夜空,“一想到从明天起,永璂要每日都学回部的话,每时每刻抽筋拔骨;而皇后更为了此事而恼得嘴歪眼斜……从此以后,他们母子便再没机会为了高丽话而作践我的永瑆,再也不能叫永瑆替他罚写罚站了,我就欢喜得什么都愿意了!” 瞧着舒妃如此,婉兮也是高兴,这便伸手拉住舒妃的手,“你说得对,能护住咱们的孩子,叫他们不再吃亏,那咱们就自然什么都豁得出去了。走,咱们去见她,看她还能怎样。” . 暖轿刚经过翊坤宫,前头就是永寿宫了。便在宫墙夹道里,只听一声阴冷的吆喝,“令贵妃主子,奴才在这儿恭候多时了。” 这嗓音一听就是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周德禄。 婉兮吩咐落轿,周德禄上前打千儿跪倒,“回令贵妃主子,皇后主子有旨,若见令贵妃回来了,便请到翊坤宫回话儿。” 婉兮淡淡一笑,“知道了。” 那周德禄没想到舒妃也来了,便起身上前拦住,“对不住了舒妃主子,皇后主子只传令贵妃主子一人儿,没传舒妃主子。奴才可不敢随便放舒妃主子进门儿。奴才还求舒妃主子,别难为奴才们。” 婉兮回眸,“你先回去吧,放心。” 舒妃却是一声儿冷笑,盯住周德禄,“我今儿还非要进去了,你能拿我怎样?你若是个聪明的,这会子赶紧撒腿跑进去,跟主子娘娘通禀一声儿,就说我来求见。” “若你这会子还不去通禀,非要拦着我,我这就先赏你一顿鞭子!” 周德禄眉头一皱,却还是不肯松手,“舒妃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若要教训奴才,奴才只有直脖儿受着就是。只是,奴才是翊坤宫的奴才,舒妃主子却是承乾宫的妃主子,舒妃主子若要责罚奴才,总得有个说法儿,至少也得奴才的本主儿皇后娘娘知道了才行。舒妃主子说,是不是这个话儿?” 舒妃登时冷笑,“我谅你是个刚到翊坤宫没多久的!我来提醒你一声儿,这翊坤宫里的太监,从前都是我的奴才!若换成是他们,看还有几个胆子来我眼前说这样的话!” 婉兮心下也是轻叹一声儿,这便淡淡道,“太监是有宫分,侍奉的自是自己所在宫里的本主儿。可是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却是通用于整个宫里,用不着分什么翊坤宫还是承乾宫的;便是你的本主儿是皇后主子,皇上的旨意也用不着提前回明皇后娘娘了。” 周德禄一惊,忙回头望住婉兮,“令贵妃主子这是……?” 婉兮淡淡一笑,别开眼睛,“《宫中则例》定了规矩,太监与内廷主位回话,必得跪奏。可是周德禄,你此时非但敢站着与舒妃说话,更是伸手拦着舒妃,你便是,自己讨打!” 刘柱儿机灵,忙上前跪倒,“奴才这就去宫殿监回一声儿?” 第2389章 49、收起你的巴掌(毕) 宫中一切太监的奖惩,皆归宫殿监辖制。刘柱儿这一说要知会宫殿监去,周德禄自知婉兮这已然不是在说笑,这便不得不退后了一步,再度给舒妃跪倒。 “奴才自知有罪,还求两位主子宽宥。” 舒妃啐了一声儿,这便要抬步继续往翊坤门里走,婉兮想了想,还是轻轻按住了舒妃的手。 “今儿倒不必难为他们去了。不然,他便是逃过了咱们这一顿打,回头怕是也要吃主子娘娘的板子,那咱们这会子饶了他去的心意,反倒都白费了。” 婉兮想了想,“不如今儿,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吧。总归她传召的人是我。” 舒妃侧眸望住婉兮,“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没事儿?” 婉兮轻叹一声,“又还能怎么样呢?她将我叫到她宫里来,无非是想避开旁人,痛骂我一顿罢了。我又不会掉一块肉去。总归好听的话,我就听着;不好听的,我自也不往心里去就是。” 舒妃又犹豫了下儿,还是扭头叱那周德禄,“听见了么,今儿都是你令贵妃主子给你颜面。免了我这一顿打,又替你免了你本主儿的一顿打,她便宁肯自己一个人儿进去见你们家主子!你若但凡还有半点良心的,有点眼色,好好儿伺候着你令贵妃主子。” “待得你令贵妃主子进了殿去,你也在外面听着点儿,但凡有什么不好的,赶紧设法来报给我才是!” 那周德禄也是愣了愣,不管是真心的还是虚应的,总归赶紧伏地答应,“舒妃主子放心,奴才知道了。” 舒妃叹口气,“我告诉你,别当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令贵妃主子刚生育完十五阿哥,这身子骨儿刚满月,还没恢复好呢。若是在这儿气坏了,或者是受了什么罪去,我便是拿你们主子不好如何,但是我拿捏你一个太监,还没什么难的!” 周德禄抬眸快速地瞟了婉兮一眼,这才连忙道,“若是令贵妃主子有事,奴才也承担不起。这个道理,奴才自是明白的。” 婉兮瞧舒妃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方才还狐假虎威的总管太监给嚇唬成这样儿,也是忍不住微笑,伸手捏了捏舒妃的手,“你放心吧。你的提醒啊,我都记下了。” 婉兮说着也是嘱咐舒妃,“你早些回去,还能去瞧瞧永瑆。他们兄弟两个今儿晚上这一顿闹腾,回到阿哥所去,还得跟永璂一个屋檐下。我倒是担心他们回去还会有些不痛快,你去瞧瞧,也好叫我能放下心。” 舒妃这才点了头,“可不是嘛,我还真得去亲自看一眼去才能安心。” . 目送舒妃的暖轿离去,婉兮这才朝周德禄点点头,“还有劳周总管带路。” 周德禄这才告罪站起,引着婉兮走进翊坤宫。 婉兮步子轻盈而稳定,目光缓缓从左右配殿的窗口滑过。 这翊坤宫中,如今还有林贵人、伊贵人、和贵人三位贵人随同居住;又因为和贵人的生活起居一应都是要与旁人隔开的,故此这偌大的翊坤宫啊,看起来也是有些紧巴的。 明明是堂堂皇后中宫,却如此紧巴,这样的情形也自难免叫人的心眼儿也跟着抽抽儿了,缩成针鼻儿那么大去了吧? 走进后殿,婉兮向那拉氏行礼。还没等起身站稳,便冷不防迎面一个巴掌甩了过来! 婉兮虽生得娉婷柔弱,看着没有那拉氏这样的满洲格格健壮,可是婉兮心下早有提防,故此那巴掌还没触及面门,婉兮便一把掐住了那手腕! “主子娘娘要打我?”婉兮抬眸,泠泠迎上那拉氏那一双蕴满恨意的眼。 那拉氏狠狠甩手,“就是要打你!大胆奴才,今儿竟敢算计到了我永璂的头上来,我便与你不共戴天!” 婉兮冷笑,“不共戴天?原来主子娘娘也尝到了,自己的孩子被人算计时的那种痛恨了?” “知道了就好,主子娘娘以后若知收手,不叫旁人再尝到这种痛,那倒是后宫的福气,是我大清的福气!”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难道直到这一刻,主子娘娘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不知道我去年那个孩子是怎么掉的,更不知道今年我的小鹿儿,是怎么没的?” 那拉氏微微一震,虽还是想甩开婉兮的钳制,可是劲道却没有之前那么大了,便是动作都已经不再那么坚决。 “你去年掉的孩子?还有永璐?哈,真是可笑,你这两个孩子没的时候儿,我全都不在京里。你怨天怨地,还能怨到我身上来?我看你就是借题发挥,故意想要找我的碴儿!” 婉兮盯着那拉氏,这一刻心下反倒是平静的。 她想起从小见过的五妞的那位嫂子,那个人啊就是田庄里出了名的泼妇。无论家里家外,论吵架都是一把好手,甚或就算理亏,甚至于被人拿住七寸了,她还是能梗着脖子、蹦着高高儿地喊,“不是我就不是我,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到后来,那些原本有理的,反倒拿她没办法了,最后也只能只认倒霉,能拉倒就拉倒了。结果回头还被她继续跳着高高儿、指着脊梁骨骂,说人家理亏找事儿,自己没趣儿。便连五妞这样的,还是她自家小姑子呢,也差点被她给气到只想上吊抹脖子的。 从小额娘就告诉婉兮,这样的性子啊,说得好听了那叫泼辣、不吃亏儿;说得直白些,那就叫胡搅蛮缠、撒泼。跟这样儿的人,已经没有必要再讲理。因为她根本就不承认这世上客观奉行的那个“理”,她信奉的只有她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只要有人触碰了她的利益,不符合她的“理”了,她就认为都是旁人亏欠了她。 此时此刻,婉兮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人,还有何必要生气呢?她这会子刚满月,若是气坏了身子,或者回了奶去,那倒是才是正中了眼前人的下怀。 . 婉兮心下通透,这便面上反倒只是莞尔一笑。 “妾身不得不说,主子娘娘说得可真对。总归‘没在京里’就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谁说什么、猜什么,主子娘娘都可以高举这一块牌子,给严严实实地挡回去。” 那拉氏被婉兮脸上的笑容给刺到,用力扯回手。不过好在,再没力气扬起来去打婉兮。 “令贵妃,我要提醒你,你说的那些事儿,是跟我半点瓜葛都不可能有。你若敢在外人面前说起半个字来,我便治你个‘诬蔑中宫’之罪!” 婉兮缓缓吐一口气,“主子娘娘原来怕我说出去么?主子娘娘难道不应该是希望我说出去,到时候人证俱在,正好治我个‘诬蔑中宫’之罪去?” 那拉氏咬牙切齿,“瞧瞧你个厚脸皮的样儿!当上了贵妃,在后宫里只在我之下,你就当真将自己当成了皇上的‘二妻’,而忘了你自己根本是个什么出身!” 婉兮点点头,“主子娘娘提醒得对,人永远不能忘本,永远不该丢掉自己最初的那颗心。妾身也愿用这样的一句话,来与主子娘娘共勉。” “收回你那一套!”那拉氏眉眼凛冽,“我是正宫皇后,你不过是个辛者库的汉姓奴才,我哪里有什么要与你共勉!就连你的孩子,也只是庶出,且有一半的汉人的血——你用你的孩子来跟我的永璂比?呵呵,令贵妃,你当真需要到外头风地儿里好好吹醒自己了!” “今儿你别以为你的小十五能跟皇太后一起过满月,就当真以为皇太后有多喜欢你的小十五。皇太后的秉性,你我都应该清楚!在她老人家心里,你的小十五永远没有办法跟我的永璂比!我的永璂,才是大清唯一的嫡子,是皇上立储的心愿所在!” “如果你被今儿的情形冲昏了脑袋,那我倒要提醒你,好好回想回想纯惠的两个儿子:永璋如何,永瑢又如何,嗯?皇上压根儿是恨不得早早将他们两个出继,叫他们去当别人的儿子!”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 是啊,永璋、永瑢,乃至永珹,便是最好的例子。宫里的皇子,但凡并非满蒙联姻所出的,都已经被皇上优先选了出继给旁人了……皇子出继,当真是太罕见了,除了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恨,此外旁的皇帝都未曾如此过。 所以至少从旁观的角度看起来,皇上的确是不想叫非满洲纯正血统,或者满蒙联姻所出的皇子继承大统的。 “主子娘娘,我便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心下既然如此自信,且十二阿哥又是此时唯一的嫡子,那便自然没人能跟他争,也争不过。主子娘娘你又何苦如此设防、如此争斗,如此的不肯安生!” “对于我来说,我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知道在这大清后宫里,我和我的孩子处境又多不容易。我们没资格趾高气扬,我们更不能心存非分之想。所以无论我自己,还是我的孩子,我们都从来不去争抢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作为母亲,我只希望护着我的孩子,叫他们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或者嫁个好人家儿,或者当个逍遥王爷,这都足够光耀我母家门楣,足够我心满意足的了。” “我这样的心情,早许多年都已经说与皇后娘娘你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 婉兮的推心置腹却没能感动那拉氏半点,她听着反倒满含讥诮地冷笑。 “你说得好听!我当年也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说不为你的孩子争取什么?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跟舒妃联手,坑害我的永璂去!” 婉兮眸光净净,“是我们‘坑害’十二阿哥?难道十二阿哥不爱学高丽话,是我们的主意,十二阿哥是听了我们的话?十二阿哥因为学不会高丽话,迁怒给永璇和永瑆,侮蔑他们的高丽血统,这也是我们教的么?” “若无前因,何来今果?主子娘娘,请你不要忘了孟子言: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什么孟子?!”那拉氏一声怒吼,“那都是你们汉人,说的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又与我何干?!” 那拉氏又露出这样一副模样儿,婉兮自是闭上了嘴。 对这样一张脸,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婉兮便也只能轻叹一口气,垂下头,似乎是对那拉氏说,却也更像是对自己说,“皇阿哥们在上书房里,必学儒学。那四书五经就都是需要师傅一句一句教会了,再背下来的。若主子娘娘再存这样的满汉之分,那十二阿哥如何能学得好?” 那拉氏面上皮肉陡然一颤,“好大的胆子,你又要算计我的永璂?” 婉兮眸光静静,“主子娘娘,你是该护着你的孩子。可是身为母亲,尤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又岂是一味护着就可成就的?你总该叫他明白大是大非,总该叫他心下分得清轻重。” “至于你说我叫永璂学回部的语言,就是坑害了他去。可是其实,主子娘娘你自己与和贵人心结已深,而此时朝廷又如此重视回部,你身为皇后继续如此下去,就不担心再叫回部那些心存二意的伯克们抓住了把柄,在回部再闹出一场风波来么?” “若主子娘娘肯将心放平,好好想想十二阿哥学习回部语言的好处。那从今以后,即便主子娘娘你自己跟和贵人还是不睦,却也可以因为十二阿哥用心习学回部语言,而让回部伯克们看到朝廷的诚意,看见皇后娘娘你的诚意去啊。这做法,无论是对主子娘娘你私人,还是对朝廷,又有何坏处?” “我不妨与主子娘娘你说:我现在就叫九公主在学回部的话,等将来小十五长大,我还会叫他同样习学所有的旗下话去!——便如皇上,所有的旗下话,不论蒙古话、鄂罗斯话,还是西番话、回话,皇上全都会的。这才是天子之学,也是我大清皇子该有的气度!” . 那拉氏细眼眯起,“令贵妃,你果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当我会信你?你当我事到如今,还会再被你蒙蔽了去?” “我告诉你,我可以不为了自己争,可是我也必定要替永璂守着他身为嫡子该得的一切去。我不准旁人动我永璂的分毫,我尤其不准你的儿子想要分走永璂的半点去!” 婉兮便舒了口气,“凡事皆有一体两面,你若爱相信好的那一面,事情总体便都会朝着好的那边发展,最终获得好的结果;可若只愿意相信不好的那一面,那整个情势只会急转直下,到最后只得到你千防万防都不想得到的那个恶果去。” “我今儿的话已然说到此处,主子娘娘既然不愿相信,只愿将所有的错都归咎在我身上,那我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主子娘娘只管当做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咱们只是抡了抡巴掌,从此不共戴天起来好了!” 那拉氏呵呵冷笑,“这原本就是你今天实际上所做的!你的小十五,刚刚儿满月,你就不叫我瞧,更不叫我碰,这便是从这一天起已经要防备我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主子娘娘这一句,我倒不想否认。” 婉兮眸光黑白分明,静静扬起,盯住那拉氏,“孩子是这世上每一位母亲的软肋……只要主子娘娘别再叫我那根软肋疼,我也自然不会叫主子娘娘体尝那滋味;而倘若主子娘娘非要一意孤行,那我今儿就在主子娘娘面前发誓,我也必定将半点不少的滋味儿,都还给您和十二阿哥去!” 婉兮眼底,有泪光幽幽闪动。 “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那种疼痛,我已经再也承担不起第三回!所以……主子娘娘,请你好自为之!” . 婉兮说完,转身就走。 进宫二十年来,头一回没有在那拉氏面前行礼告退。 若说忍让,她这二十年来已经忍让够了;今日是小十五正式在宫里办的大满月,为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便从此再也不忍让任何人! 该有的妇人之仁,该有的火候拿捏,她依旧还可以做……只是,若想有人依旧希望一个嘴巴甩在她脸上,还想听她说“不疼,您再甩一个”的,那就是做梦了! 踏出殿门,背后还传来那拉氏的怒吼声,“反了你了!令贵妃,你今日拿宫中的规矩还当什么?” 婉兮霍地回眸,隔着门槛凝视那立在门内灯火辉煌里的正宫皇后。 婉兮唇角轻轻一挑,“是么?那我这会子就该直接晕倒。总归我生下小十五,如今刚满月不久,身子还没养好。结果就被皇后主子叫进翊坤宫来,甩了耳光,当面叱骂……皇后娘娘您说,我这会子若晕倒,故意拖着几个月不好,这个主意来对抗你那句‘诬蔑中宫’、‘不守宫规’,又如何啊?” “你!”那拉氏气得跳脚,指着婉兮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婉兮轻叹一声,“夜也晚了,咱们都累了。都歇着吧,别折腾人了。” . 翊坤宫与永寿宫就这么南北挨着,婉兮倒也不用再坐轿,自己走着回到永寿宫。 冬夜的风裹着寒意,兜头盖脸地来,婉兮的心下却是火光熊熊。 她知道,那是怒火,也是战火。 从今儿起,为了护着小十五,她便没什么怕的! 走不了几步路,已是回到永寿宫。玉蕤早在宫门外等着,上前忙扶住婉兮,“姐……可有事?” 婉兮缓一口气,“没事儿。她今晚想见我,我还想见她呢。左右所有的事儿都从今日起便都不一样儿了,那我也自与她下了战书去。” 玉蕤小心打量婉兮,见面上身上并没有什么吃亏的痕迹,这才悄然放下半颗心。 “姐……皇上来了,逗小十五呢。” 婉兮倒是扬眉,“哦?皇上来了?” 婉兮忙伸手。 玉蕤一时没明白,愣着望婉兮,“姐……?” 婉兮也红了脸,咳嗽两声儿道,“镜子!我得照照,别带着一脸戾气进去再给皇上添堵。这是后宫女人之间的事儿,别随便连累了皇上去。” 玉蕤便笑了,赶紧吩咐翠鬟去取镜子。 婉兮立在宫门口赶紧照着自己,略微整理了下儿。却还没忘嘱咐玉蕤,“今晚上阿哥所里怕也得热闹。你待会儿派个人去瞧瞧。” . 婉兮回了寝殿,在外头换下了大衣裳,又将身上带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进暖阁去。 皇帝正抱着小十五坐在地上玩儿呢。 暖阁地下也是通火气的,这地面就像个地炕一样儿,还比炕上地方儿大。地上铺着羊毛氆氇的地毡,正适合小孩儿玩儿。 婉兮一瞧,小十五躺在地上,小腿儿是绑着呢,可是胳膊却叫皇帝给放开了,这会子正小手抓挠,乐得小脸通红。 婉兮便笑,“爷怎么不把他绑上?” 满人的小孩儿上悠车,怕翻扣过来,故此都用布带固定在悠车上;且民间的说法儿,觉着小孩儿胳膊腿都软,用布带绑上些,能长得直溜儿,不会将来罗圈腿之类的。 皇帝便笑,“我没动他小腿儿,胳膊没事儿。”皇帝说着将自己手臂伸直了给婉兮看,“你看这世上哪有胳膊笔直,跟一根棍儿似的?这不都有些弯曲么?” 婉兮便也笑,凑过来伏在皇帝肩上,“爷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也不愿意绑着孩子,可是那几位嬷嬷、妈妈的非说都应该那么着,我都说不听她们,我刚给散开,一回头她们又麻利儿地给绑上了。” 皇帝听得直咧嘴,“真不知道咱们自己小时候儿也是这么着,是怎么熬过来的。” 婉兮便托腮瞧着皇帝,“反正有爷这么直溜儿的,奴才便不担心咱们的小十五长成歪瓜裂枣去。” 皇帝“呸”了一声儿,“有这么形容自己孩子的么?” 婉兮大笑,“可是民间还有另外一句话啊,叫‘歪瓜裂枣,谁见谁咬’,那就是因为,歪瓜裂枣反倒是更好吃的呢!” 说到这些稼穑之间的事儿,皇帝自是说不过婉兮了。他这当皇帝的,这一辈子能见着歪瓜裂枣的机会都没有几回,就更对那歪瓜裂枣的滋味更没有发言权了。皇帝便无奈地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梁。 “好好好,你是农家一枝花儿。” 婉兮面色大红,“爷!您知道什么是农家一枝花儿么,您不知道也别乱说呀!” 皇帝要回头再想一下儿才明白,这便也是纵声大笑。 两人相对大笑好一会子,婉兮那点子带回来的寒气、戾气就更是散得半点影儿都没有了。 皇帝这才收了笑,小心打量婉兮,“……你回来晚了一步。怎么样,可有事?” 婉兮心下燠暖,“能有什么事儿呢?奴才这会子啊,心里最放不下的也只有小十五。可是爷都来替奴才看孩子了,那奴才就更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皇帝故作恍然大悟状,“哦,冲锋陷阵去啦?” 婉兮轻笑,“……哪儿比得上爷这万里江山?” 不说旁的,便是皇帝这一回彻底平准部、回部,便为中国拓地两万里啊!古往今来,中国版图最西曾经记到葱岭;而此番,葱岭以西的哈萨克、巴达克山等皆来附。 皇帝微笑,垂首只望着小儿子,“什么?你额涅跟咱们说什么呢?‘碗里江山’?” “哎哟,你额涅怎么知道,阿玛给了你一个碗呢?她怎么未卜先知呢?” . 婉兮听得都愣住,歪头赶紧问皇帝,“爷……什、什么碗啊?” 皇帝耸耸肩,“今儿是咱们小十五跟皇额娘一起过的大满月,人家那些婶儿、奶奶、侄儿媳妇、孙媳妇的都给了贺礼了,难道爷不再格外预备一个?” 婉兮都呛着了,叫皇上那句“侄媳妇、孙媳妇”给说的。 皇帝也笑,“嗯哼,绵德、绵恩两个都到娶媳妇儿的年岁了,他可不是一堆侄媳妇、孙媳妇呢?” 婉兮垂首,鸟悄儿道,“……也是。谁能想到,皇上五十万寿这年,还能生下这么个小儿子来。” 皇帝不以为忤,反倒大笑,“那才是最好的呢。长女、小儿,都是当爹娘的最爱的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悄然四处踅摸,看皇上究竟给了个什么碗啊。 还是皇帝自己揭晓了,“玉蕤比你还仔细,怕将那碗给(卒瓦)了,她顺手给收起来了。” 皇帝便叫玉蕤,玉蕤忙笑着进来取。那碗其实都没出这暖阁,就在暖阁坐炕上的“湘妃竹带屉小多宝格”的抽屉里呢。 玉蕤仔细地将玉碗捧出,婉兮已是低低惊呼一声,“是痕都斯坦的玉器?” 痕都斯坦玉器来自蒙兀儿与鄂斯曼等地(印度北部、土耳其),此地所产玉器细腻华丽,擅以纯净之玉色搭配繁复层叠的花叶纹,光洁丰美;有时器表镶嵌金丝及各色宝石,灿烂富丽;部份作品并追求薄可透纹的效果,巧夺天工。 酷爱玉器的皇帝,极爱痕都斯坦玉器,曾赞颂过“制薄如织,良工巧匠,非中原玉人所能仿佛也”。时人也皆说“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因是玉器本身已是用料考究、巧夺天工,价值便已极高;又因是西来,在中国极不易得,故此甚至可说是捧着银子都不容易买得到。便是宫里,所存也不多;皇帝还要令内造办处的玉作进行仿制。 故此这会子一见皇上给小十五的是一件痕都斯坦的玉碗,婉兮已然惊讶。待得捧过来,看见了那玉碗上的刻字,婉兮便是低低惊呼一声儿,“爷这首御制诗……奴才倒是隐约有些印象。” 那仿佛是乾隆二十一年前后,朝廷大军第一次平准部的前后,皇上写的这首诗。那会子皇上还曾经为这首诗,亲自做过序言:“回部叶尔奇木、哈什哈尔初役属于准噶尔,为所拘絷,因我大军戡定伊犁始释之,令归所部。其长伯克和卓,遣使求内属,此其所贡也。” 皇上诗序中的“叶尔奇木”就是叶尔羌,“哈什哈尔”就是喀什。此两城彼时正是大小和卓兄弟所有,故此这玉碗便是彼时大小和卓兄弟所进献! 虽然此时大小和卓早已不在人世,回部之乱也已经平定,可是这个玉碗所承载的一段历史,还是将这个玉碗与其他的玉器区分了开来。这不仅是一个玉碗,更是朝廷一段历史,也更是皇帝的武功一件。 婉兮便有些红了脸,忙道,“他就一个刚满月的小孩儿……爷将这么珍贵的玉碗赐给他,他若是给(卒瓦)了,那当真糟了!” 皇帝便笑,轻轻握住了婉兮的手,“瞧你说的,一个玉碗和咱们的儿子,孰轻孰重?(卒瓦)了便(卒瓦)了,只当听个响儿了!总归大小和卓兄弟早已正法,回部已然并入我大清版图,这便是千秋万代,谁都不可以再更改!” 婉兮心下还是不妥帖,“他终究还是太小……不如爷暂且替他存着,等他将来长大了,懂得了朝廷用兵准部回部的意义去,爷再赏他,可好?” 皇帝却轻笑,将那玉碗推回婉兮手里去,将她的手指头都扳下,叫她稳稳妥妥地攥着那碗。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便是为他庆贺这大满月呢。他小,自然不能喝酒,那爷就先给他一个玉碗存着就是。” 皇帝抬眸,含笑凝望婉兮,“……那几年,爷用兵西北,心下百般煎熬。若没有你陪在身边儿,爷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西北终于平定,爷便是有些什么想赏给你的,可是想来想去,都觉着没有这一件儿最有意义。”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这几年啊,无论是你对那位热依木夫人的仰慕,还是后来和贵人进宫以来的种种,爷都记在心里呢。这个玉碗,是爷给孩子的,也是你应得的。” 婉兮垂眸,早已泪盈于睫。 皇帝却笑,“更何况,方才是你说的,‘碗里江山’,那这个玉碗啊,咱们小十五就更推辞不得了!” (八千字求月票啦。这个玉碗现在台北故宫~) 第2390章 50、面对你,心跳好快(毕) 玉蕤将玉碗取了出来,递给婉兮之后,这便掩门而出。 背后,隔着暖阁的雕花隔扇门,她听得见婉兮与皇帝之间的笑语。那样的呢哝情长,那般的柔情蜜意。 她立在门边,仰起头,望着头顶那片如花锦簇的天棚,便也笑了。 她流连只一刻,这便垂下头去,拂开背后那温暖的密语,疾步走出殿门,站在廊下。 婉兮已经有皇上和十五阿哥陪伴,她自不用再担心了;她倒是还记挂着婉兮方才给她的一句交待,叫她派个人去南三所那边瞧瞧永瑆和永璇去。 她站在灯影里,抬眸瞧见翠鬟过来伺候,她想了想,便还是吩咐翠鬟,“你去找蚂蚱,借一套哈哈珠子太监的衣裳,到阿哥所去一趟,瞧瞧八阿哥和十一阿哥。” 永寿宫里的人,那南三所的人怕也都认识个大概了。永寿宫里的人,也唯有她手底下这几个新进宫的,还能脸儿生些。 只是这个时候儿终究天色已晚,叫一个官女子去阿哥所,总归有些不方便。她这才叫翠鬟去换上太监的衣裳。 翠鬟只约略一想,这便也明白了,朝玉蕤一礼,低声道,“主子放心,奴才临走,再抹一把锅底灰在脸上。” 玉蕤手底下的官女子,都是玉蕤亲自挑教出来的,尤其是翠靥和翠鬟这两个近身伺候的,玉蕤听了便也笑,“也别抹太黑,否则反倒更惹人注意了去。终究是在宫里,太监仪容齐整是最起码的规矩。” 翠鬟含笑蹲礼,“奴才知道了。” . 翠鬟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找完了蚂蚱,借好了衣裳,穿戴好了。外加,连锅底灰都在脸上抹好了。 只是记着主子的提点,自然不是实打实将锅底灰都抹在脸上,而只是将灰在两手掌心儿里匀开了,轻拍在面上,将女子五官眉眼之间天成的灵动秀丽,借此掩盖住罢了。 翠鬟“打扮”完了,走到水缸边儿瞧了一眼,这便去找刘柱儿拿了永寿宫的腰牌。 刘柱儿也是不放心,这还叫宫里一个新进来的哈哈珠子太监,诨名叫“小咬儿”的,陪着翠鬟一起去,也省得翠鬟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害怕。 翠鬟带着“小咬儿”走了,蛐蛐儿便觑着刘柱儿乐。 刘柱儿一瞪眼,“偷着乐什么呢?别当总管不是总管,我可跟你绷起来脸我跟你说!” 内廷主位们的寝宫里,太监的级别也是跟着主位走的。原来婉兮是嫔位、妃位的时候儿,永寿宫里太监为首的,品级也只是首领太监。自打去年婉兮晋位为贵妃,永寿宫里的太监之首,那也是成为总管级别了。 蛐蛐儿便赶紧作揖,“对对对,我都得叫‘刘爷爷’。至于那小咬儿啊,那就是您老的‘提喽孙儿’。” 宫内凡事都讲尊卑、规矩,太监们的小世界里的等级就更是严谨。屈戌这话儿说的半点儿都没错,可是刘柱儿在自己宫里却不爱讲这些。总归主子关起门来都跟一家人似的,他又装什么大瓣儿蒜不是? 刘柱儿便抬起脚给了屈戌一脚,“满嘴胡嘞嘞什么呢!还叫‘刘爷爷’,我今年才三十!” 婉兮刚进宫那年,刘柱儿还只是御膳房侍膳太监的徒弟,还是个小哈哈珠子,人前人后地到处喊“姐姐”呢。这一晃,婉兮进宫二十年了,刘柱儿也陪着婉兮,从一个哈哈珠子长到了三十岁来。 一听刘柱儿这么说,屈戌就放心了,就有胆儿继续说笑了,“……我瞧着您老对这位翠鬟姑娘倒是格外好嘿,姑娘出差事,刘爷又是谆谆叮嘱,又叫小咬儿陪着去的~” 刘柱儿便是一挑眉毛,脸登时有些红。 “你又瞎说!人家翠鬟姑娘虽是瑞主子位下的,可也是咱们永寿宫里的人不是?这么大黑灯瞎火的,你叫她自己一个儿往南三所去啊,那多老远啊!我叫个人陪着去,那是本分,怎么就叫你说成那个样去了?” 屈戌嘿嘿一笑,赶忙道,“您老都是总管了,还都已经三十了,我就琢磨着,您老无论是品级还是年岁,都到了该惦记这个事儿的时候儿了……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您老自不好意思动咱们贵妃主子位下姑姑们的心思去,终究那都是兄弟姐妹一样的人。” “可是……翠鬟姑娘是瑞主子位下的,又才进宫一年,刘爷您倒是正好儿可以……嘿嘿~” 这就是宫中太监的悲伤之处吧。虽明知自己是残缺之人,更明白以大清宫规之严格,若是有半点非分之想,被查实了之后都是死罪。可是人一到了年岁,尤其是品级已然成为了太监中的上层,这颗心啊,便忍不住总有些活动。 谁也不想一世孤单,也总梦想能有个人陪不是? 刘柱儿叫屈戌说的,心下不由得微微一个晃荡。 玉蕤是贵人,位下的女子有四个。只是玉蕤是今年才进贵人的,故此翠袖、翠衿都是今年才进宫的,年岁也小;比不上翠靥和翠鬟都已是进宫一年的了,年岁什么的,也略微开窍了些。 而翠靥和翠鬟两个自己比起来,翠靥性子更持重些,而翠鬟则是更为轻灵秀美。故此以男子的视角来看,翠靥可以成为好姐妹,而眼珠儿却是忍不住盯着翠鬟转了。 刘柱儿虽自己一时走神,却也瞧见屈戌一副瞄着看好戏的坏样儿,这便赶忙收回了心思,抬脚又踹了屈戌一记,“没差事了,闲的,是不是?” 刘柱儿终究是刘柱儿,吃的盐比屈戌多得多,这便瞄一眼屈戌,便也是哼了一声儿,“我明白了……你从前是伺候几位哥儿的,拉旺阿哥和麒麟保阿哥,连同十一阿哥,都是你一并伺候的。如今哥儿们都各自散了出去,可是你总归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还是深的。” “今儿听说了十一阿哥有事儿,你这颗心便也放不下。先前我派差事的时候儿,你恨不能跟着翠鬟一起去阿哥所,瞧瞧十一阿哥,是不是?可是我却没派你的差事,却叫小咬儿去了,你心下不痛快,这便故意在我眼前儿胡嘞嘞了!” 屈戌心下佩服,却也赶紧摆手,“嘿,刘爷您千万别多心喽!我啊,是有那么点儿私心,想跟着一起去瞧瞧十一阿哥去。不过什么对您心下不痛快,那是万万没有的!” 刘柱儿便笑了,“瞅你那个样儿,还能逃得过我的法眼去?我啊,早就瞧出来你想跟着去,要不怎么翠鬟到我跟前来拿腰牌,你老远得瞟见了就跟过来了呢。” “我原本啊,还差点儿以为你是偷看翠鬟,故此看翠鬟过来,这才故意凑过来,没话找话说呢。” 屈戌一听刘柱儿又成功地将翠鬟整到他身上来了,赶紧作揖摆手,“哎哟我的刘爷,您老是我爷爷还不成么?我可当真没有这个胆量啊。” 刘柱儿这才笑了,缓缓解释,“我不是不明白你跟十一阿哥的情分,也不是故意不派你差事。总归你在咱们宫里年头也不短了,出来进去的谁都知道你是咱们永寿宫的人。” “你没瞧见翠鬟姑娘是故意穿了咱们太监的衣裳出门儿么,这便明摆着,瑞主子是不想叫阿哥所里的人瞧出来是咱们宫里的;可我要派你去了,这便跟在翠鬟姑娘的脑门儿上刻了咱们永寿宫三个大字儿似的。那翠鬟姑娘脸上的锅底灰,还不白抹了?” 屈戌一听也乐,赶紧又是作揖打恭,“小子明白了。” 说笑归说笑,说笑罢了,刘柱儿倒也沉下心思来,幽幽回想起当年的毛团儿来——若毛团儿还在,他便来不了永寿宫,此时说不定依旧还在御膳房。 那这永寿宫的总管太监,便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当的。 而毛团儿当年离开宫里的缘故……刘柱儿便也沉沉叹了口气。 那些事儿,距离他们这些当太监的,当真是太遥远了。毛团儿是幸运,但是他可不敢保准儿自己也能这么幸运。 .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月光笼罩之下的铺着金色琉璃瓦的斗拱飞檐只剩下一个轮廓,越发显得庄严肃穆。而身边的两列红墙,也唯有被灯笼照亮的那么一小块地方能瞧出是红的,其余都被染成了墨色。 翠鬟明白,若是这条路自己一个人儿来走,就算明知道每条长街、每个宫门都有太监守着,黑暗里不缺人,可是她也胆儿突不是。 这样想来,她心下便更是感谢刘柱儿安排的妥帖,也越发感谢这会子陪在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小咬儿了。 “诶?他们为何管你叫小咬儿啊?”翠鬟含笑主动与小咬儿拉话。 小咬儿今年还不满十岁,听着便是嘿嘿一乐,“不瞒姑姑,是因为小的在咱们永寿宫里年岁最小,原本该叫‘小幺儿’的。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整的,爷们儿都说咱们宫里的内监啊,清一色都变成带翅膀的虫儿了。那小的就被大家伙儿叫成‘小咬儿’了。” 翠鬟便也是笑,“小咬儿别看小,可不好得罪。我记着田间地头上的,那小咬儿一糊就是一大片,撵都撵不走,可不好惹!” 小咬儿一听便极顺耳,哈腰道,“借姑姑吉言,小的将来也得学这个本事!但凡有主子吩咐的差事,我便一口咬住了,谁都撵不开、赶不走,非得办好了差事才成!” 翠鬟不由得含笑点头,“有志气。就凭你今儿这句话,你将来必定有出息!” 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过宫门出示腰牌,顺顺当当进了南三所去。 . 南三所,既然名为“三所”,就是有三座院子,可以简单称为东所、中所、西所。 永瑆住西所,小咬儿先到西所那边去探了个头儿,回来跟翠鬟说,舒妃在这儿呢。 那翠鬟便自不方便进去,且有舒妃陪着,相信十一阿哥永瑆那边儿也没事儿了。 小咬儿这便建议,“姑姑,那咱们去东所瞧八阿哥吧!” 翠鬟却有些犹豫了,她娉婷立在夜色树影下,手儿拈着辫梢,垂首想了好一会子。 小咬儿便不明白了,紧着问,“姑姑这是想什么哪?咱们不用去看十一阿哥了,自然就得去看看八阿哥啊。不然回去,怎么向主子们交差?” 小咬儿瞧见,翠鬟仿佛很是有些紧张地深深吸了口气,略微有些挣扎地点了头。 小咬儿虽说不明白翠鬟姑姑的心思,却是紧顾着差事的,这便手脚麻利,直接窜进东所去,先去给八阿哥永璇那边报信儿去了。 . 小咬儿进去到东所值房去找永璇位下的太监,由那太监进永璇的寝殿去报信儿。 小咬儿原本还忐忑,不知都这个时辰了,八阿哥是不是已经安置了,说不定今晚上还见不着呢。 可是却猛然听那边寝殿门咣当一开,竟然是八阿哥永璇自己冲了出来。 小咬儿差点吓傻了。 ——这个冲出来的姿势,要是放在其他阿哥身上,小咬儿也不至于这么惊讶。 可是这是八阿哥永璇啊,是那个从下生就有脚疾在身的皇阿哥。这些年来,这位皇阿哥在阿哥所里都是深居简出,就是为了这双脚不灵便,便也不喜见人了。 永璇抬眸望向小咬儿,他面上也是一热。 小咬儿终究是个哈哈珠子,这会子脸上便是将所有神情都写出来了,永璇自知连眼前这个小哈哈珠子都觉着惊讶了。 永璇尴尬地咳嗽了声儿,“就是你来传说,翠鬟来见我的?” 小咬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跪倒请安。永璇叹口气,“赶紧起克!人呢?” . 翠鬟等在门外,小咬儿进去回话儿这会子,她倒是有些度日如年,却又心急如焚的感觉。 几番想掉头就走了,总之小咬儿也跟着来了,已是见过八阿哥了,回宫去也能交差;可转身的当儿,却又迈不开腿。 耳边总是轰轰着,此前玉蝉和玉萤她们描述起重华宫寿宴那一幕的情形来。 两位姑姑都说,十二阿哥永璂明显地是嘲弄了八阿哥永璇的脚去……原本那会子没成婚的皇阿哥,就剩下他们三个了,还本该以八阿哥永璇为长——可惜八阿哥的脚慢,十一阿哥又要扶持着兄长,这便叫十二阿哥抢在了前头。 于是从那一刻起,她心下便又一根弦一直颤抖作响,不肯止歇。 便是因为那根心弦,叫她这会子怎么也迈不开腿去。便是知道不该相见,可是,也终究还是想要看一眼。 看一眼,就一眼罢。 终于,小咬儿扎撒着两条小胳膊儿,当真跟肋骨下生了两个小翅膀儿似的扑腾回来,笑眯眯道,“姑姑快请进吧。八阿哥都快亲自迎出来了,咱们可不能坏了咱们宫里的规矩去!” 小小官女子,如何敢让皇阿哥亲自迎出门来呢? 翠鬟便也紧忙按下心下的悸动,深吸口气,竭力平静,这便跟着小咬儿进了东所的门去。 . 翠鬟进了门儿,永璇也已经到了门口儿。 翠鬟瞧得出,他是急忙停住脚步,故意站得笔直。 ——他是不想叫她看出来,他脚上的不足啊。 翠鬟连忙蹲身,给永璇请安。 永璇望住翠鬟,面上一时忍不住欢喜,眼中却又闪过淘气,“我还以为我眼花了……真的是你来了?” 翠鬟心下一阵翻滚,又怕被旁边的小咬儿和永璇身边儿的太监给听懂了什么,便忙道,“八阿哥是说奴才今儿这一身衣裳吧?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不是敢故意欺瞒八阿哥的,只是为了方便奴才这个时辰前来请安。” 永璇含笑,轻轻眯眼,“我明白,你无须解释。” 他却回头,吩咐自己身边儿的太监,“宝玉,先请这位进殿。” 翠鬟一怔,“奴才岂敢?还请八阿哥先行,奴才跟从就是。” 永璇却是摇头,面上笑容如夜色里的灯光一样柔暖,可是眼底,却是闪过隐隐破碎的星光,“……不,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 翠鬟垂首微微一想,心下便也是颤抖起来了。 她明白了——因为永璇的脚病,若他在先,她跟从在后,便会将他不良于行的模样儿,尽数看在眼底。 这便是他最最不希望的吧…… 故此他身为皇子,却宁愿纡尊降贵,请她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先行。 这虽然不符合宫里的规矩,可是……翠鬟便也深吸口气,含笑点头,“恭敬不如从命,奴才这便僭越了。” 翠鬟便跟着那个叫宝玉的小太监先走上后殿的月台。一个与宝玉模样年岁都相近的小太监含笑替翠鬟打起帘子来,“我叫宝珠,姑娘小心门槛儿。” 她明明是穿着太监的衣裳呢,却叫个小太监张嘴就喊“姑娘”,还主动打起帘子来,翠鬟这脸便更烫了。 所幸脸上还抹着锅底灰呢,希望能帮她掩盖着些。 小咬儿却是大方,笑嘻嘻问那宝珠,“敢问这位小爷,您怎么瞧出来这是位姑姑的?” 那宝珠就笑,“因为八阿哥方才忽然就往门外跑……故此奴才们猜啊,也就只是姑姑您来了,我们主子才能这样儿。” 翠鬟身形便是一个摇晃,迎面扑来的灯光已是将她的脸彻底点红了。 ——原来他的心事,竟然已经叫他身边儿的太监都知道了。如此便可见,他寻常里自没少了念叨她。 . 她进殿,环视周遭,一个皇子的寝殿里,却不见太多的金碧辉煌,反倒是四壁挂满书画,墙边也皆是书柜,脚边也是好几个大卷缸。 文墨之香,澹澹而来。 身后,已经传来他走进来的声音,她便故意等他停稳了身形,这才回眸看向他。 永璇含笑,急忙叫翠鬟坐。翠鬟如何敢坐,一再推辞。 永璇眼中如灯火潋滟,便也含笑,“你既不坐,那我也不坐。咱们就这么站着说话儿,也正好能叫我更能看得清你去。” 他的目光太灼热,翠鬟只觉有些承当不住,急忙撇开了头去,只道,“……今儿,是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担心八阿哥和十一阿哥,这才叫奴才过来瞧瞧。奴才本是先朝着十一阿哥的西所去,因见舒妃主子在那边儿呢,奴才这才往这边儿来给八阿哥请安。” 永璇静静听着她说话,仔仔细细打量她的神色。 听她说完,这便笑了,“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解释,你其实不是专为来看我的。若不是舒姨娘正好在永瑆那儿呢,你说不定就不必朝我这儿来了,到时候儿只叫永瑆转达一声问候,也就是了。” 翠鬟心下一酸,忙屈膝,“奴才岂敢。” 永璇却笑,“别担心,我怎么会与你计较?我反倒高兴,心下庆幸舒娘娘来的时机真好,倒成全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儿还能有半点的不快去?” 翠鬟便更说不出话来了,心下那根弦,已是颤抖成了一团,怎么都无法平复下来了。 永璇凝视着翠鬟,她不说话也不要紧,只要能这么盯着她看,他仿佛心下就已经满是欢喜了。 他的目光太直冽,翠鬟便是不抬头,也能感受得到他的凝视。翠鬟这便越发慌乱,赶紧道,“奴才已是来过了,倒不知八阿哥可有话儿回给令贵妃主子和瑞主子……八阿哥只管吩咐,奴才接了话儿,这便告退了。” 永璇心下一慌,“你才刚来,就急着走?” 翠鬟硬着头皮道,“……时辰不早,待会子各宫门便该下钥了。” 永璇抓过怀表看了一眼,便是紧紧一闭眼,“是啊,时辰是不早了。” . 瞧两人说这些话,宝玉和宝珠便一对眼神儿,两人一左一右扯住小咬儿的袖管儿,将小咬儿给带了出去。 殿内,就剩下永璇和翠鬟两个人儿。 永璇的目光便越发放柔,“……冬至节那天,永瑆去找你说话儿了,他回来也委婉地讲给我听了。他,有没有吓着你去?” 翠鬟心下便又是一颤,不敢抬头,只有使劲摇头,“怎么会呢?十一阿哥从小就在永寿宫里进进出出,与奴才们都不拘礼,故此不管十一阿哥说什么,奴才都不会害怕。” 永璇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我也隐约听明白了。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与小七共度的生辰那晚,你是在帮我;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终究是为了小七和啾啾才是。” 翠鬟在袖管里,悄然收紧了手指。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她心下却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名叫“不忍”。 “奴才对不住八阿哥。”翠鬟只得又是行礼,“奴才……奴才是永寿宫的人,故此奴才心中只有七公主和九公主两位小主子。” 永璇轻轻叹息一声儿,却是依旧温暖含笑,“不要紧,这是你的本分,何必愧疚?” 永璇手里拄着手杖,他的拇指几番从那手杖之上摩挲过,因有劲道,故此他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儿便几度撞在手杖的虬形树枝上,撞出脆响来。 翠鬟猜得到,他是很想迈步上前,与她近一些的。可是他顾着他的腿,也顾着他在她面前的自尊,故此几番挣扎,却还是立在原地。 ……他还是不想,叫她看见他的不堪啊。 翠鬟暗暗揪住袖口,深吸两口气,缓缓道,“奴才多蒙八阿哥记挂……这是奴才的荣幸,奴才也谢过八阿哥了。” “只是……奴才怎么都无法忘记,进宫当日,双亲含泪送别,都说等着奴才满了二十五岁放出宫的那一天。奴才记挂家人,十年后,是必定要离开这里的。” 永璇身形微微一晃,已是明白,只是他面上的温暖笑意未改,点头却只说出一个字来:“好~” 翠鬟垂首盯着地面,不敢看他的脸,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可是地上,他的身影却被灯光印了一道影子在地下。她便不由自主盯住他的影子,挪不开了目光。 半晌,她还是攒足了力气道,“回八阿哥……若八阿哥没有旁的吩咐,那奴才,这便告退了。” 永璇方才也失了神,这一刻才如梦初醒,却是喊住了翠鬟,“你等等!” . 翠鬟诧异抬眸,永璇犹豫了一下儿,转头向门外,仿佛想唤宝玉和宝珠;却又停下,垂首微微挣扎一下,还是毅然自己挪动了脚步,拄着手杖,朝内间走了过去。 看着他那略显歪斜的身形,翠鬟一颗心登时蕴满了酸涩。 她知道,凭他皇子之身,他当真是在寿宴上受了委屈;她也不想再与他说这么绝情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他是皇子,皇上配婚的事儿,她便是进宫晚,也早就听说了。她知道皇上为他指的嫡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的女儿。 两江总督啊,那样的女儿过了门儿,又将是何等的尊贵。 况且听说他与那位章佳氏的成婚之日就在明年了,而今年到今日,只剩下一个月就要到明年了……她这会子,又是何苦要做这样的傻事去? 身为官女子,又是瑞主子位下的女子,她进宫这一年多来,又是何尝不明白自家主子心下的苦楚去?即便瑞主子与令主子情同姐妹,可是瑞主子却也是要苦守那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便是心底再恋慕皇上,便是已经是皇上的贵人,却也不能再对皇上有半点的表达去了啊。 而她自己呢,尚且没有瑞主子这样好的家世的命运,她在外没有瑞主子的家世,在内不可能与八阿哥的福晋有瑞主子与令主子那样的情分去,那她……又何必? . 少顷,永璇从内室出来,手上已是多了个锦匣。 他一歪一歪,走到她面前来,那么近地凝视着她。便叫她看清了他面上的欢喜,以及——他眼底的深浓。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似的,将那锦盒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翠鬟便更是慌了,连忙蹲身,“奴才……奴才不敢受八阿哥的赏。” 永璇却笑了,轻轻摇头,“你别急着谢恩,这也不是我给你的赏赐。你放心,它们非金非银……只是,嗯,只是一本书。” 翠鬟扬眉,“一本书?” 永璇却又含笑摇头,“唉,也不能说是‘一本’书,就是其中的几章罢了。因为那人还没写完,我收到也只是片段,又要亲笔抄录下来,才能传给人看。” 翠鬟听着越发意外,不由得还是抬眸望住了他。 “那八阿哥这是……?” 永璇便笑了,“吓着你了,是不是?也怪我唐突,这张嘴当着你也越发说不明白了——你先别怕,我是觉着这本书好看。即便是还没写完,只有片段,可是也当真好看。” 他抬眸,静静凝视她,“我知道,宫中寂寞。你们平素能打发时光的,也只有针线了。这几章书你拿回去,闲了闷了,它爷好歹能给你解解闷儿去。” 翠鬟忍不住心下欢喜,眸子里便是漾出清光来,“原来是这个!八阿哥心头所爱,当真肯给奴才看?” 翠鬟知道,便连令主子私下里也是看些外头文人的笔记的。令主子给她们讲过好些好玩儿的狐祟故事,还有这天南地北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些啊,令主子说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 翠鬟也是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宫中则例》、《女规》等更好看的书! 故此这一刻永璇便是拿出金镶玉来,她也决不能要;可是既然是好看的书……她已然活了心,抗拒不了了。 她也终究是年岁小啊,这一刻的神情全都落进了永璇的眼底,永璇压不住心底的欢喜,便伸手过来,一把扯住了她的小手…… 翠鬟一慌,忙往后退;永璇也不造次,只是顺手将那锦盒塞进了她掌心。 他依旧温暖地含笑望着她,“你别怕我,我不是故意唐突你,只是把书给你。” 翠鬟红了脸。 这一刻,便是那锅底灰也盖不住了她面颊上的红晕;更无法遮掩,她眼底粼粼而起的波。 永璇欢喜得恨不能原地跳起,只是顾忌着自己的脚,这便尽量平静道,“你拿回去,慢慢儿看。等你看完了,说不定新的章节便又有了,到时候儿……我叫小十一给你送过去,啊。” (又加更喽,还求月票哈~) 第2391章 51、总叫他勾着(毕) 翠鬟拿了永璇给的书,也来不及打开细看,这便匆匆忙忙带了小咬儿回到永寿宫。 又怕那锦盒被小咬儿和宫里的人看见了盘问,这便将锦盒藏进自己衣袍里去。所幸冬日里的衣袍都肥大,这才稳稳妥妥带回自己所居的耳房去。 起初接下时想不到,这书打开了,便如“鬼粘手”一般,放不下了。 ——她心下想,她这么放不下,只是因为这本书罢了,绝不是放不下八阿哥这个人。 不过这本书的名儿却也有趣儿,原本的锦绣文章、钟鸣鼎食之族的故事,却偏用了朴拙无华的名字:《石头记》。 不过想来也对,便是那枚世人皆以为稀世珍宝的通灵宝玉,可在这天地之间,若以自然造化来论,依旧只是顽石一块罢了。 只可惜永璇给她的书,只有其中开头的几个章回,刚到黛玉将入贾府……正看到入正题的地儿这么戛然而止了,当真是叫她心痒难耐,一个人儿的时候儿,恨不能抓耳挠腮。 可是却也没辙,八阿哥说得明白,这书原本就还没正式写完呢,他手上的也都是片段的。 不过幸好八阿哥已是承诺了她,说她看完手头这些的时候儿,新的章节怕就已经得了,到时候他叫十一阿哥永瑆给她送过来……翠鬟会想到这儿都有些脸红,八阿哥管保儿没想到,她其实是一天就看完了。这些天都在从头重新翻看。 她终归,还是不好意思再回头去找永璇。 便是为了书,也不好意思这样快。 总归……怎么也该是半年之后,最少也要百天之后,才好吧? 如若不然,若是叫他以为,她也是想要见到他——那就糟了。 . 好歹十一月挣扎着过去了,十二月里整个后宫都忙碌着年下的预备,这每天的差事有的是,倒也叫日子过得容易了些。 十二月十一这天,翠鬟当值,跟在玉蕤身边儿伺候,一同与语琴等几人,在寝殿里陪着婉兮说话儿。 后宫的女人们说起的话儿,议论的主题也无非都是前朝后宫之事。 颖妃道,“从十二月初一日起,皇上都在忙向乌鲁木齐、伊犁等地拨调母羊之事。这些拨调过去的母羊,或为官兵口粮,或为孳生之用。” 既然是拨调母羊,自然大部分是从蒙古各部拨调而去,故此颖妃知之甚详。 婉兮听了也是悄然轻叹,“如此寒冬腊月,西北又是朔风刺骨、操场凋敝,自是官兵、百姓最难熬的时候儿。皇上这会子拨调母羊过去,想来会让驻扎当地的官兵得以温饱,便也可缓和官兵与当地百姓之间的关系。” 准部、回部虽说已经平定,可是终究该二部多年与中央朝廷分崩在外,故此人心其实倒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尽数归拢的。再加上朝廷官兵与当地的语言、风俗等皆不相同,一旦沟通不畅,便是半点不满的火花,都能在当地燃起一场燎原大火来。 便是皇上不愿说,婉兮也隐约听说,乌鲁木齐等地近来不断有零星的厄鲁特蒙古、回人,偷盗马匹,携带家口逃遁而去的事。 这些事虽则看起来还都是零星小事,却也让皇上不敢掉以轻心,每一件事都要亲自过问。终究朝廷在西北用兵六年,耗费了那么多的银两、心血和生命去,那西北在平定之后的治理,才是更要紧之事。其难度,甚至比征战本身更甚。 这也是婉兮放心不下那拉氏与和贵人的关系的缘故所在。若那拉氏当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若她肯耐下心来叫嫡子永璂去当真用心习学回部语言,那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语琴看出婉兮有些悬心了,这便悄然捅了捅颖妃,接过话茬儿来,只说高兴的事儿,“我倒是听说另外一宗:这到年下了,总是皇上召见文武升转官员之时。这些召见之时,有些正好赶在皇太后圣寿和过年前后,便带领引见的官员皆应穿蟒袍。皇上却发现有些低级官员的蟒袍啊……竟是到当铺里赎出来的,甚至还有租借来的。” 婉兮也是瞠目,“如此是要治罪的~” 语琴含笑点头,“皇上却是体恤,并未追究,还下旨说:‘兵部带领引见人员内,其千总等,俱穿蟒袍。此等微弁,置办不易。嗣后文职自县丞以下,武职自千总以下,遇应服蟒袍之日,俱不必定行穿著。’” 婉兮终是松了口气。对于这绣龙的吉服啊,她自己心下也是余悸犹存,若能免了那些低级官员置办蟒袍的规矩,不叫他们非穿着蟒袍出席节庆场合,倒也免了不少是非去。 玉蕤瞧着婉兮终于笑了,这便赶紧凑趣儿,“我来说一件更高兴的事儿吧!皇上刚刚下旨,说明年为八阿哥大婚吉期,必须尹继善自行来京料理一切。故此尹继善大人的两江总督印务,这便交予高晋大人护理。” 多年相伴,玉蕤那点子小心眼儿,婉兮自是都摸得透透儿的了,故此也装作不懂,只道,“嗯,永璇明年大婚,嫡福晋又是大学士尹继善的女儿,这自然是一桩好事。相信淑嘉皇贵妃在天之灵,也可含笑。” 玉蕤便笑,冲语琴和颖妃等人俏皮地眨眼。 语琴也跟着装傻,不过更进半步:“这位高晋大人,是慧贤皇贵妃的那位堂兄弟吧?说起来啊,当年也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人,却在雍正十三年有幸跟着慧贤皇贵妃一家一起出了包衣,入了镶黄旗满洲呢。如今也算勋臣之家了。” 颖妃自也接招,却故意摇头,“可不是么,我可不知道他跟咱们令贵妃的族兄吉庆大人,也是儿女亲家呢。” 婉兮无奈摇头,轻轻将手里的茶盅墩在桌上,“不过是‘护理’两江总督印务,既非升迁,又非署理,亏你们也能笑成这样儿。再说,高晋便是与吉庆为儿女亲家,与我的关系也远,你们冲我笑,也笑不着不是?” 语琴终是江南人,对江南的事关心得要多一些。这便含笑点头,“嗯,还是咱们令贵妃说的有理。咱们啊,就别再琢磨那个什么苏州布政使,是在两江总督管辖之下了。” 语琴既然已经将话儿说得如此明白,婉兮便也只能含笑垂首,不过还是忍不住自辩,“陆姐姐是江南土生土长之人,我对江南的事儿自然是比不过陆姐姐去。不过啊,陆姐姐倒是忘了,皇上今年刚下旨,将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设为苏州布政使、江宁布政使。” “虽说原本的江苏布政使,是归两江总督直辖;不过此时这一分为二了,那便是江宁布政使才归两江总督直辖,而苏州布政使的顶头上官为江苏巡抚啊~” 语琴便轻啐了一声儿,“又在咱们蒙古出身的颖妃面前说这些叫她迷糊的话去了吧?你怎忘了说一句,便连江苏巡抚,也在两江总督的辖下呢?这江苏布政使被一分为二之后,那苏州布政使倒相当于自降一级,虽不再为两江总督直辖,可还是在两江总督辖下啊!” 江南的事儿,果然将颖妃已经说迷糊了,她连忙抓住玉蕤求救,“好玉蕤,你快帮我捋捋,她们两个人精儿,这究竟是说什么呢?” 玉蕤便笑,抱住颖妃的手臂娓娓道,“颖姐姐别急,听我说。今年苏州布政使苏崇阿因刑问书吏之事,被朝廷问罪,革职流放到伊犁去以功戴罪去了。故此这苏州布政使的位子上,便又是风云暗涌起来。” “前一阵子令姐姐诞育十五阿哥,忻嫔那边儿安静得有些叫人蹊跷了。我与令姐姐便不免联想到了苏州布政使的这件事儿去,总觉得这事儿怕是要与忻嫔的姐夫安宁有关。” 语琴就是苏州人,听了这便笑,“我明白了,你们是觉着安宁想要趁乱复职苏州布政使,而忻嫔也在推助此事?” 婉兮眸光粼粼,“我总觉苏崇阿遇见的那场只存在于账面上的亏空,时机和数额都有些蹊跷。明明库房里一两银子都不短,可是账面上却偏生查出来七十万两之巨;而查账的时机,恰好就在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要彻底清查账目之时。” “那苏崇阿,明明好端端的什么罪都没有,结果就因为这个时机选的,一时心急,想要脱责,这便刑问书吏,这便反倒给自己造出罪来了。最终落得个革职流放去,将自己在苏州的前程全都断送了去。” 语琴也是一眯眼,“你是说,有人在故意搅乱苏州财政这潭水?这件事儿里若有事儿,必定是那些书吏的事儿,而这些书吏中,为首的怕当初都曾与安宁有旧!” 婉兮眸光幽幽一转,“姐姐说的正是这个理儿。这事儿里必定有幺蛾子,只是前者朝廷已经派了刘统勋大人去查,此事已经牵连甚广,故此皇上倒不愿继续深挖下去。否则江苏又是一场大乱,而皇上原本定在明年南巡的,这江苏地界可乱不起。” 语琴不由得冷哼一声儿,“这事儿便越听越有意思了。” 语琴手指拢住袖口,“不过这事儿,我私心里倒希望就是安宁办的。我这几年了,心下一直记着当年安宁给我母家的‘恩’,我可一日都不敢忘呢。若能得了机会,我必定好好儿‘谢谢’他的。” 婉兮眸光轻转,“别急,这个机会怕是就要来了,已经不远了。” 玉蕤也是点头,“可不。不管这个安宁能不能复职为苏州布政使,总归苏州布政使是两江总督辖下,那咱们便还是有机会有所防备的。” . 主子们说着前朝后宫的利害交错,翠鬟立在一边伺候,虽听得不大懂,却也将自家主子的那句话听得真真儿的。 皇上说,明年就是八阿哥的大婚之期,皇上真是隆而重之,都不惜叫尹继善暂时放下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来专心办理婚事…… 那是两江总督呢,是江南最重要的封疆大吏之职,便在全中国所有封疆大吏之中,也仅次于直隶总督吧。 皇上为了八阿哥的婚事,便叫尹继善连这样要紧的差事都可暂时放下了。 由此可见皇上对八阿哥是真的在乎的,并不因为八阿哥的脚从小有病,这便稍有半点薄待……真好,是不是? 想到这儿,她便努力地笑。她应该替八阿哥高兴的,不是么? . 到了十五阿哥吃奶的时辰,嬷嬷们抱进来,婉兮进暖阁喂饱了,语琴等人又逗着小十五玩儿了一会子。 重新坐下来说话儿,玉蕤倒是想起一件事儿来,“……冬至节那天,跟十一阿哥闲聊,我们倒是说起八阿哥的婚事来。我借着十一阿哥,问了问这位八阿哥福晋的事儿。果然外头传言不虚,这位八阿哥的嫡福晋啊,是尹继善大人的庶出之女。” “这福晋的生母,乃为尹继善大人的妾室,还是汉姓人,姓张。” 婉兮却笑,“便是庶出又有何打紧?原本在朝廷为宗室指婚这事儿上,便没什么嫡庶之分,总归绿头牌上写的都是父亲、祖父,没人计较生母是妻还是妾。” 玉蕤眸光悄然一转,凝着婉兮却笑了,“可是姐可知道,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是谁家的?” 这倒是将婉兮给问住了。 玉蕤便含笑道,“因我要说的这位嫡福晋,其实是继室,后娶的。况且尹继善大人多年在江南为官,与咱们离着也远,姐不知道也是有的。” 语琴听着都笑,一个劲儿拍婉兮,“瞧你家瑞贵人这个会说话劲儿的。” 婉兮也是笑,点头道,“这个继室福晋,与咱们可有干系?” 玉蕤眸光轻抬,“尹继善大人这位嫡福晋,是鄂尔泰的从女,也就是说是鄂常在和五阿哥福晋两人的姑姑。” “哦?”婉兮也是轻轻扬眉,“这样说来,永琪跟永璇,倒是能因为这一宗婚事,而又成了内亲。” 语琴便也忍不住轻哼一声儿,“我猜,这会子无论是愉妃,抑或是鄂常在,必定又要忙活起来了。她们是必定要到永璇那边儿拉近乎的。” “虽说永璇这么些年来,因为脚病的事儿,倒不受她们如何待见;可是这会子不同了,好歹八阿哥的婚事皇上如此重视,且八阿哥的岳丈又是两江总督,那二位寂寞已久,这会子必定不甘再寂寞下去了。” . 婉兮也是轻垂眼帘,细细思忖。 在婉兮心里,她自然相信永璇是个懂事的孩子。凭她与永璇这些年的情分,她倒是不担心永璇会倒向愉妃和鄂常在那边儿去。 只是,永璇是永璇,永璇的福晋是永璇的福晋,便是夫妻,也终归是两个人。 婉兮轻轻摇头,“这事儿还有转机:终究永璇的嫡福晋乃是庶出,并非那位鄂氏继福晋所出,故此情分上还隔着一层。便是愉妃她们要借助鄂氏继福晋来拉拢永璇,却也未必奏效。” 翠鬟在畔听着,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 她今年终究刚十四岁,哪儿能想到一位皇子的大婚背后,还能藏着这么多暗涌的波涛去。 一想到八阿哥以后可能要陷在这样的漩涡里,她都紧张得喘不过气儿来。 因为脚病,八阿哥这些年过得已经够苦了;如今生母又已经薨逝,他成婚之后有一个自己的家才是最大的依归,可是若又要牵连进这些漩涡里去……那可怎么好呢? . 翠鬟有些失神,待得婉兮寝殿这边儿众人散了,翠鬟跟着玉蕤回她们的配殿去,连玉蕤都瞧出来她有些不对劲儿了。 “你这丫头,这几天这是怎么了?”玉蕤回到自己的配殿,坐下就问,“瞧着有些神不守舍的,可是身子哪儿不舒服?” 终是寒冬腊月,预备着过年的差事又忙叨人,便是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正常。 玉蕤这便抬手去摸翠鬟的额头,“嗯,好像是有点儿热。你便别拘着了,赶紧坐下,我这就寻一副药来给你吃。” 翠鬟心下燠暖,连忙扯住玉蕤的手,“主子别忙!奴才,奴才没事儿。” 玉蕤皱着眉瞅着她,“还说没事儿?没事儿怎么这么魂不守舍的?没事儿怎么额头都有些热的?” 翠鬟一时心下慌乱,越发解释不明白了。 玉蕤就更不放心,在炕沿儿坐下,捉着翠鬟的两只手,“那就是……想家了,是不是?” 终究是刚进宫一年的女孩儿,这到了年下,怎么能不想家呢? 玉蕤便垂首,“你们别急。好歹你们家里也都是在内务府里有差事的,等我回头寻个机会,看是不是能安排你们好歹见上一面儿。” “不过你们母家的职位都低,这便不是说能安排就即刻便见到的,总归你们别急,我设法从中转圜就是。你啊记住我的话儿,千万别着急上火,否则到时候儿安排出机会了,你倒病着见他们,反倒叫他们更担心不是?” 有这样的主子顾着,翠鬟的眼泪都下来了。 她便更是心下愧疚,不想瞒着玉蕤,却又解说不清楚,只能落泪摇头,“主子您就信奴才吧。真的是没事儿,奴才什么事儿都没有。” 玉蕤叹了口气,“那你总归得给我个说法儿,才能叫我放心不是?” 翠鬟实在是没辙了,又不忍叫主子再胡思乱想去,这便垂下头,红了脸儿道,“……其实,其实是奴才得了一本书。哦不,是半本……半本也不算,也就是个开头儿。” “因正是要到精彩的地方儿,可是后头却没了,奴才这便有些茶不思饭不想,便连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有些神不守舍了。” 翠鬟说着急忙起身,就要给玉蕤下跪。 “奴才知错了,主子罚奴才吧。” . 玉蕤听着也愣住,旋即便是抬手捂着嘴笑开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咳,就这么点事儿,你何至于要这样儿?” 玉蕤不由得眯起眼来,“……咱们永寿宫里啊,为了一本好书就茶不思饭不想的,你哪儿是头一宗呢?当年啊,咱们令主子看那狐说先生的笔记,那也是等得抓心挠肝的。” 翠鬟给的理由叫玉蕤放下了心,玉蕤便反倒走神了,“对了,说起来啊,狐说先生的笔记好些日子都没见了。也好在咱们令主子此前是在养育着十五阿哥,也暂且没顾得上这事儿。如今都十二月了,那狐说先生又忙什么去了?” 听自家主子已经说跑题儿了,翠鬟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不过玉蕤旋即又收回了心思,对翠鬟道,“既然你手里有那么好的书……你拿给我也瞧瞧?” “啊……啊?”翠鬟都给吓着了,抬眸盯着玉蕤,都说不出话来。 不因为旁的,就因为那书不是刊印本,而是抄本。八阿哥送给她看的抄本,一看那笔迹就是八阿哥亲笔抄写下来的。以八阿哥与自家主子和令主子的亲近,那书只要往眼前一摆,就什么都露馅儿了。 玉蕤诧异地盯着翠鬟,“哎哟你个小蹄子,还舍不得了是怎的?还是说……你那书,是不该咱们看的,嗯?” 翠鬟登时满面通红,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至少到奴才看的这一段儿,都是说神话故事,佛道仙人的,没有什么不该看的。” 翠鬟垂首使劲儿想理由,“……只是内里有一段儿,一位小小姐在看灯的时候儿被坏人拐走了,忒叫人伤心了。奴才看完那一段儿,哭了半个晚上呢。奴才便舍不得给主子看,可不想叫主子在这大年下的也盯着两个哭红了的眼泡儿去,也省得旁人又要拿捏主子去。” 玉蕤听得都乐了,轻拍了翠鬟一巴掌,“说得像那么回事儿似的!只是,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性子么?你都说出那故事有多么动人了,我哪儿还放得下了?” 玉蕤轻推了翠鬟一把,“赶紧去给我拿来去!我这会子心下都痒痒了。” . 翠鬟被吓疯了,不敢再违拗主子,又不敢叫主子发现实情,这便赶紧跑回自己的耳房。 跟做贼似的,将门急忙掩了;这便掏出《石头记》来,赶紧坐下抓住纸笔来,奋笔疾书——她得自己先抄下来,才敢捧去给主子看。 可是主子要得急,她这么用手抄,这一时之间能抄得多少字儿去呢? 可是又别无其它的法子,她便只能硬着头皮,也不管字迹好坏,只管囫囵地抄写下去罢了。 好容易抄完一章,这才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捧了去给玉蕤。 殊不知,她去这“一会儿”都已是半个时辰了。 幸好玉蕤与她们的情分深,也没追究,只是坐在炕沿儿上含笑瞟着她,“小蹄子……你有幺蛾子!叫你立时取来,结果取了半个时辰。” “知道的,是你取旁人写的书来;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己躲起来现写的呢!” 翠鬟心虚地直搓手,想将手指缝儿里沾着的一点墨迹赶紧给搓掉了。 “哪儿能啊~~主子法眼,那里头可是个男人的少爷的故事。奴才是女子,可写不来那男人的口吻,足见那写书的人是个爷们儿才是。” 玉蕤这便垂首去看那书。这一垂下头去,便再没抬起头来,神儿都被那书给吸过去了,也顾不上再盘问翠鬟了。 翠鬟觑了个机会,赶紧给翠衿使了个眼色,她自己先溜了。 没旁的,赶紧回去继续抄写接下来的几章才是。 . 承乾宫里,永琪来请安。 愉妃与儿子说话,自然话题离不开皇太后圣寿那天,皇后与令贵妃、舒妃之间的那一场争执去。 不过后宫的争斗已经不是焦点,真正的焦点,自然是在那一场争斗所代表的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去。 终究,皇上都已经五十岁了。这宫里往后的岁月,已是属于皇子们的时代了。 “那永璂仗着是嫡子,在上书房里早闹出不少的动静来,我也听见过不少。只不过上书房那帮师傅、谙达们,都忌惮着皇后和永璂嫡子的身份,不敢报给皇上知罢了。” “便是皇上拨冗去上书房看皇子们的功课,那些师傅、谙达们也自然都拣好的说,将个永璂夸成一朵花儿一般。就算皇上要亲自考问功课,那些师傅们也都在旁冲皇子们对口型呢。” 永琪轻哼一声,“可不是?便是在箭亭练习骑射,永璂但凡射不中,或者落在永瑆他们下头,便必定要发脾气,整治谙达的。教习骑射的谙达们无奈,只得悄然将他的箭在靶上给挪到靶心去。每次与永瑆竞射,谙达们都判永璂赢。” 愉妃也是冷笑,“怨不得永瑆那孩子,那么大的怨气!也是,这才九岁大的孩子,谁不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儿,竟能被永璂欺负成那个样儿。” 愉妃垂首顿了顿,“若此说来,便也难怪舒妃竟然能放下当年的恩怨,回头又去找令贵妃,联起手来了。” 永琪眸光如静静的水波,“那一场争斗虽然与儿子无干,可是儿子倒也从中汲取教训。儿子这会子已经在勤于修习回部语言。相信过年的时候儿,皇上召见回部伯克,儿子便可在回部伯克们面前,小小展示一番了。” 愉妃不由得惊讶,“你已在悄然学回语?” 永琪含笑凝望母亲,“是,儿子倒是听出了令娘娘的心意所在——今年若说什么旗下话最该学,那自然是回语。” “如今回部平定,可是朝廷与回部之间,最头疼的便是语言与习俗的不通。便是内务府下编入了回人佐领,可统共人数也不多,选不出多少通译官来。这会子朝廷最需要的,就是多一些精通回语之人。” “额娘忘了,其实皇子学回语的规矩,是在康熙爷爷的时候儿就定下的课程。皇阿玛他都是从小习学。那儿子自然要紧紧跟从皇阿玛和皇老爷爷的教诲,将这回部的话全都学通了,也便于协助皇阿玛处理回人事务。” 愉妃欣慰又激动,抬眼间已然是盈盈泪花。 “好孩子……你比为娘我更有眼光。我倒是不喜欢那令贵妃,可是你却肯从令贵妃的话里听出真义来。可惜那皇后和永璂总当令贵妃全是设计,这便必定不肯用心去学;而你逆势而起,若因此而熟练回语,到时候儿在你阿玛面前替你阿玛赚了脸面回来,你皇阿玛心下必定将你看得比永璂更重了去!” 永琪儒雅而笑,“额娘放心,儿子今年都二十了,哪儿还能比不上一个九岁的小孩儿去?如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儿子心下都有数。” 愉妃也是欣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永琪啊,额娘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怕是很难再帮衬上得你什么去。可是老天垂怜,你冷静、睿智、懂事。故此额娘放心。” 愉妃轻轻拍着儿子的手臂,“……只可惜你子息有些弱,连着没了两个孩子。若你能再为皇上适时添一个皇孙来,那皇上必定在心下对你更重。” 永琪含笑点头,“额娘放心,儿子一直在忙这事儿。子息,必定来到。” 愉妃听了,两眉轻扬,便是笑了。 愉妃笑了一会子,还是叹了口气,“你今儿既然进内廷来请安,那便也别只来看我。去,到配殿也去瞧一眼鄂常在吧。” 永琪微微犹豫,“可是鄂常在她……连累了额娘。” 愉妃爷忍不住叹气,“谁说不是!若叫我自己来断,我巴不得与她离得远远的!可是——咳,好歹为了你媳妇儿,为了叫她赶紧为你诞育子嗣,你还是去瞧瞧她吧。” 愉妃已然暂时放下了私己的恩怨,可是永琪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愉妃便催,“永琪啊,快去吧……为娘这会子不至于小心眼儿,你不必为我顾虑。” 永琪却是摇头,“额娘误会了,儿子不是为了这个。” 永琪缓缓抬眸,“额娘可听说了,皇阿玛刚刚下旨,叱责我岳丈鄂弼?” 愉妃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鄂弼他做了什么,竟然惹皇上不快了?” 【还求月票呀~】 第2392章 52、林深时见鹿(毕) 说到此事,永琪也不由得长眉轻蹙。 “因明年本是皇玛母的七十万寿,皇阿玛原本定于明年奉皇玛母圣驾,三下江南。只是今年江南的雨水有些大,高、宝、兴、泰、一带低处所,颇有漫溢。皇阿玛特传谕尹继善,查明下游被水之区。” “因尹继善等江南官员既要预备南巡之事,又要查清水灾之事,皇上担心他们一心二用,不能专心于赈恤事宜。故此皇阿玛特地下旨,‘该处既现已成灾,亟宜以赈务为切要。南巡一事,原不妨酌量改期。该督身任封疆,自当权其缓急,早为奏请。何必待朕询及,始以入告耶。’” 愉妃听着倒是挑了挑眉,“哦?我怎么听着,倒是你皇阿玛在叱责那尹继善,却不是你岳丈鄂弼。” 因永琪这一番话,愉妃的心下未免又是一番悄然的计较。 知母莫若子,永琪都忍不住轻叹口气,“额娘别急,听儿子说完——皇阿玛为了赈恤江南水灾,将原定于明年的南巡暂缓,推迟到后年去。只是,明年总归是皇玛母的七十岁万寿的正日子,皇阿玛为表孝心,还是定于明年奉皇玛母西巡五台山。” 愉妃点头,“哦,既然是西巡五台山,便是到了山西地界儿。鄂弼是山西巡抚,这才关联到了他去。” 愉妃拉过儿子来,“永琪啊,这便是巡幸五台山,又干系到了鄂弼去什么?” 永琪便是沉沉叹了口气,“他也是有心孝敬皇阿玛和皇玛母,这便在五台山菩萨顶,盖造行宫。皇阿玛叱责,说,‘朕在彼驻跸,为日无多,何必盖造?!’” 愉妃轻轻吐了口气,“他这是想讨皇上的欢心,却没拍好,反倒拍在了你皇阿玛的脚上!你皇阿玛最厌烦官员借接驾的借口,背着他而大兴靡费。到时你皇阿玛不知情之下,反倒被百姓怨恨,你皇阿玛最容不得这种欺上瞒下的臣子去。” 永琪垂下头,也是摇头。 愉妃想了一会子也是叹气,“想当年,那鄂尔泰为两朝权相之时,鄂家的儿子在各地为官,哪个还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讨好皇上去的?可是如今鄂家大厦已倾,鄂尔泰自己都被挪出贤良祠,他鄂家的长子鄂容安也落了罪,结果死在了军阵……再加上鄂常在她家那一支,鄂乐舜兄弟前后脚儿地被皇上赐自尽……如今的鄂家,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个鄂家了。” “这便也难怪,如今尚在各地任上的鄂家人,办事全都小心翼翼,惟恐触怒皇上。可是总是事与愿违,越是小心翼翼想要讨好皇上,却反倒正好儿拍在了皇上的马脚上,适得其反,唉!” 连自己的母亲都这样说,永琪心下便更是阴郁。 连那个瘸腿的老八,这些年不受皇阿玛待见,结果皇阿玛还给指了两江总督的女儿为嫡福晋;可是他呢,皇阿玛却给指了个早已不复当年的鄂家的女儿为嫡福晋。 便从这嫡福晋的身份上,他都反倒要矮了老八永璇一头去。 愉妃叹息了一会子,这也留意儿子半晌没出声了。她抬眸望住儿子,心下也明白儿子的心情,这便伸手拉住了儿子。 “永琪啊……你也别想太多。总归皇上只是叱责两句,又没旁的不是么?只要鄂弼知错能改,不再大兴土木,想来皇上也不至于迁怒。待得明年皇上西巡五台而去,到了你岳父的地界儿,那也是你岳父的荣耀一场不是?” 永琪深吸口气,“额娘有所不知,皇阿玛虽说只是口头叱责,可是额娘可知道,皇阿玛下旨叱责是在什么场合?” 愉妃心下也是一跳,“什么场合?” 永琪闭了闭眼,“……是乾清门听政之时啊!那便是要将政事禀报上天之际。” 愉妃也担心得说不出话来。 永琪叹了口气,“……子息之事,按着今年这形势,儿子便不能叫子息由福晋所出。” . 愉妃张了张嘴,也只是抽了手回去。 “那你的意思……是叫英媛,还是博容?” 永琪垂首,眸光幽幽,“博容母家是汉姓人,暂且指望不上;如今这会子,唯有英媛。” 愉妃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是将这宝押在英媛身上,那她在宫里就不能跟玉蕤太僵了。而若要与玉蕤有所走动,那自然不能再开罪婉兮……这如今自是叫她为难。 “可是英媛她……这会子就能帮得上你了么?”愉妃忍不住问。 永琪点头,“能帮得上。英媛的阿玛观保,此时为上书房总师傅,儿子每日在上书房念书,也自有观保照应着。况且还有德保呢,德保如今管着内务府,在前朝还有工部侍郎的官职,能帮衬得上咱们的就更多。” 愉妃无奈,便也叹口气,点了点头,“你这样说,我心下自也是认同的。只是不知道英媛当年失了你第一个孩子去之后,身子调养过来没有。” 永琪倒是含笑,“额娘放心就是。额娘别看她是书香之家的女孩儿,看似多愁善感,实则心下却是宽和的。不好的事儿,她并不郁在心里,而是自己主动地将它们都散了。” 愉妃沉沉叹口气,“那好吧……你便安排你自己所里的事儿,我在内廷这边儿,该替你办的也自然会开始办,你放心就是。” 永琪明白,母亲说的就是要因为他这个选择,而要重新与永寿宫开始走动。 永琪撩袍跪倒,“儿子谢额娘成全。额娘为儿子受的委屈,儿子心下也必定都不忘。” 愉妃叹口气,扶起儿子来,“傻孩子,额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额娘自全部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只要你好,额娘便是做什么都豁得出去。” . 永琪告退而去,愉妃独自在殿内坐了好一会子。 已是到了黄昏,该到皇后宫里请安了。 愉妃却吩咐三丹,“你替我去,就说我今晚上受了风寒,去不了了。” 三丹一怔,“主子这是……?” 愉妃叹口气,“不但今儿不去了,后头的日子,也能不去就不去。便是从今儿起,咱们也要跟皇后那边儿拉远些。” 三丹有些没听明白,却也不敢直接问,只得垂首自己先思忖了会子。然后按着自己的理解,缓缓道,“主子不去也是好的。总归这会子皇后主子因十二阿哥学回话一事,连着多少日子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主子便是去了,也只是陪着一起吃排头。” 愉妃轻哼一声儿,“从前还只是吃排头,我倒怕再过不了几日,皇后的怒火就要直接朝着我来了。” 三丹一惊,忙问,“主子这是何意?还求主子示下。” 愉妃叹了口气,“还是方才永琪来说的话儿,提醒了我去。如今上书房的总师傅啊,是英媛的阿玛观保。你想啊,上书房的课程、师傅的调配,都由总师傅负责。那永璂如今被换了回语去,自是要对师傅和课程全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到时候怨恨来怨恨去,自然是要都怨恨到观保的头上去了。凭皇后的性子,自然会从观保与咱们的关系,将这事儿又牵连到永琪和我头上来。到时候儿等她跟令贵妃发够了疯,便又得找我来咬两口。” 三丹一听也明白了,这便是狠狠儿吓了一跳。 她抬眸望住愉妃,欲言又止。 愉妃瞟了她一眼,“有话就说吧。” 三丹小心道,“若是这么着……那倒是逼得主子不能不回头再与令贵妃站在一处了。” 愉妃听了也是深深叹气,抬起手来捏住眉心,“谁说不是?其实这事儿说起来,咱们也是吃了令贵妃的挂烙儿,她和舒妃一起算计了永璂,结果反倒扯上咱们来。” “只是这会子事已至此,我也唯有如此,才能不单独受皇后的怨毒去了。” . 过了十二月二十,年味儿便一日更比一日浓。 皇帝的赐宴,便在这时候儿已然提前开始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皇帝赴瀛台赐宴。宗室公如松等,率叶尔羌、喀什噶尔、阿克苏、和阗、乌什、库车、沙雅尔、赛哩木、拜、诸回城入觐伯克萨里等受宴。宴毕,又召诸位萨里,至重华宫再赐茶果。 十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再赴西厂幄次,赐朝正外藩蒙古王公及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叶尔羌诸回城伯克萨里等宴。并赏赐冠服、币帛有差。 这年根儿底下,皇帝连着两日赐宴回部王公,足见皇帝对于回部的重视。 皇帝既有此番赐宴,和贵人便早接到旨意,要陪同皇上赴宴。 赴宴之前,和贵人却来永寿宫见婉兮,向婉兮恳求,可否带九公主同去。 婉兮倒是有些意外,含笑道:“阿窅你喜爱啾啾,那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皇上赐宴回部王公,这样的场合儿,又哪里是她该去得的?况且她啊,这会子正是调皮的时候儿,若是去了,乱了半点儿的规矩,可怎生好?” 和贵人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我是今年二月进封的,此时是十二月,正好十个月了。” 婉兮听懂了和贵人特地说的这一句“十个月”,便含笑点头,“我明白。你进宫已然十个月,你族人心下自然要揣度,你是否得宠。后宫得宠与否,最直接的标准,就是你是否有了皇嗣。” “你进封至今已然正好十个月了,若是得宠,即便还未临盆,也总该有了肚子才是……” 和贵人黯然点头,“其实,我自己矛盾,我族人也同样矛盾。他们也许是既盼望我有了孩子,又不希望我有了孩子。” 婉兮也是明白,和贵人说的便是她母族信仰之事。 婉兮轻叹一声儿,捉过和贵人的手来,“所以你才希望能带着啾啾一同赴宴,叫你族人看见,你没有怀了身子;可是皇上也并未慢待你,皇上将公主放在了你身边儿抚养。” 和贵人那深凹的眼中滑过一丝哀伤,“我不敢奢望抚养公主,只是好歹到时候儿能叫我族人放下心来。” 婉兮便点头,“那我不论因朝廷,还是因咱们两个的情分,自然都不能拒绝。” 婉兮含笑拉过啾啾的手来,放进和贵人的掌心,“最难得是你们两个投缘,她天生那么个小狗儿鼻子,而你又身带香气,那你们之间的缘分啊,便不是我这个当额娘的能拦得住的。” “阿窅,你尽管带着啾啾去吧。只一宗,替我看严了她,别叫她在瀛台玩儿疯了,失了规矩去。” 和贵人欢喜得腾地站起,“您放心就是!再说,到时候儿满座都是我的族人,他们便是看我,也不敢对啾啾有什么不满意去。” . 婉兮含笑点头,又捉过啾啾来问,“你跟着和娘娘去赴宴,你可胆儿突不?” 才两岁半大的啾啾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岁,小脑袋登时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儿,“我才不怕!” 婉兮也不由得笑,抬眸与在座的语琴、颖妃等人都对了个眼神儿,“瞧瞧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儿,也不知道像谁。” 都是自己的闺女,可是小七当真不是这个样儿。这个啾啾啊,性子越发像个男孩儿了。 也是,啾啾本来就是小女儿,从小就受宠,不必担了小七那样儿的姐姐的身份去。况且自打和贵人进宫以来,啾啾简直就是泡进了蜜糖罐儿里,和贵人凡事都由着她,自叫她的性子又宽纵了不少。 “你不怕归不怕,可是到筵宴上去,可不是只不怕就够了。你啊得琢磨琢磨,到时候儿怎么给你皇阿玛与和娘娘长脸去~~”婉兮逗着啾啾。 那是国宴,更何况是宴请回部王公。和贵人既然希望小小的啾啾能帮她挡箭,那啾啾自然整场宴会都得在回部王公众目睽睽之下。 “总归不能干坐着啊,更不能只埋头苦吃,”婉兮含笑引导着啾啾,“你得展示点啥,又或者表演点儿啥呀。” 啾啾听着直翻小眼皮,抱着膀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子。 不过她也就想了这一会子,主意来得倒是快,她便扑进和贵人怀里,凑在和贵人耳朵边儿上嘀咕起来。 婉兮无奈地笑,“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我们说?你个小鬼头,不许想坏主意。” 啾啾就坐在和贵人的怀里,搂着和贵人的手臂,唧唧咕咕地乐开了,“……我给他们灌酒!” . 婉兮都被吓了一跳,“哎哟!你还没有板凳儿高呢,你还知道给人灌酒了嘿?” 和贵人难得地也是开怀大笑出来,拢紧了九公主,却在九公主看不见的脑袋顶上向婉兮眨眼示意。 婉兮明白,这其中另外有玄机,这便也故意继续绷着严肃问,“什么酒啊?好喝么?” 啾啾使劲儿点头,“绝世好喝!” 婉兮都没辙了,不是自家的孩子自己爱显摆,只是这会子啾啾说得太可爱。婉兮含笑向语琴、颖妃,“哎哟,连‘绝世’这样的话儿都会说了!” 语琴也故意绷起脸来问,“是什么酒啊?让庆额娘猜猜,你能喜欢的,必定与花儿朵儿的有关联。难不成,是用花儿酿的酒?” 啾啾登时拍手大笑,“庆额娘真聪明!” 颖妃也长长地“哦”了一声儿,“我懂了,你跟你和娘娘见天儿如胶似漆地在一起,原来不止因为她身上的香味儿,你还跟你和娘娘学了用花瓣儿酿酒吧?” 和贵人含笑转向颖妃,“是用花露。花露加入多少不同的水中,让它的浓烈程度又强有淡,便是不同的用处。淡的可以泡茶、沐浴、熏染衣裳;稍微浓一点的可以酿酒、做药;最浓的,就可以做成蔷薇水等专为染香所用。” 颖妃点点头,“哦,原来是和贵人带进宫来的新鲜制法儿。我还以为还是从前用花瓣儿酿酒的法子呢,若是那个,倒是不新鲜了。乾隆二年那会子,开原已经有酒坊,加了花瓣儿酿酒了。” 和贵人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便咬唇垂下头去。婉兮与语琴默默地对了个眼神儿。 . 少顷和贵人抱着啾啾去了,颖妃等人也各自散了。 语琴特地慢走一步,抬眸凝视着婉兮,“方才,你也跟我一样儿,悬心了不是?” 婉兮点头,“高娃一向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她方才也的确是叫和贵人有些尴尬了。” 语琴便也叹了口气,“这内里的缘故,我怕是也能领会一二。你看她是怎么忽然冲着和贵人去的?还不是瞧见和贵人与啾啾越发亲密了。” 婉兮也是点头。方才那会子,啾啾干脆就是坐在和贵人怀里,抱着和贵人的手臂,倒比跟她这个当亲生额娘的还亲热呢。她这个当亲生额娘的心下还闪过那么一点子酸味儿去呢,就更何况旁人了呢? 语琴凝着婉兮,缓缓道,“关于啾啾……你总该早作打算才是。终究小十五也渐渐大了,啾啾是要托付出去的。” “看你的情形,既纵着啾啾与和贵人越走越近,那你怕是有心将啾啾托付给和贵人的吧?那你就早下决断,也便叫旁人不再想了。” 婉兮也是点头,“其实我也是有些犹豫。终究一来阿窅是回部人,跟咱们的习俗相差太远,我就怕啾啾若交给和贵人去,她年纪小的时候儿觉着新鲜还好,若再大些,再不习惯了;二来,终究和贵人这会子还只是贵人,贵人位分便是亲生的孩子都要交给高位抚养,便怎么还有资格抚养皇嗣呢?” 语琴听了也是叹口气,“可不么,位分的事儿倒还好说。终究凭和贵人的身份,她在宫中只需要熬够了年头,自然要进嫔、封妃的;我所担心的也是前面那一样儿……和贵人终究与我们隔着有些远,若将来啾啾不习惯了,这又怎生好?” 婉兮轻垂眼帘,“我想,皇上也是在犹豫这一层吧?只是皇上的话更不好直接说破了,故此我也还没正式问过皇上的意思。” 语琴拍拍婉兮的手,“其实最为难的,反倒是你呢。便是我们一个个儿的伸直了脖子都盼望能抚养你的孩子,可你才是孩子们的亲生额娘。我知道你是宁愿将孩子们都拢在身边儿,都聚在永寿宫里才欢喜呢;这却要一个一个儿地托付出去,才是拿钝刀子割你心上的肉呢。” 婉兮努力地笑,却是轻轻摇头,“我是舍不得,却当真不至于心疼,姐姐放心吧。终究这血缘是割不断的,孩子便是托付出去,依旧还是我的孩子;况且我也当真是忙不过来,将孩子交给姐妹们,叫你们替我分忧,我才能顾得上身边儿最小的去啊。” 语琴便也笑了,“对对对,总归是你有了下一个,才能将上一个托付出去不是?以咱们皇上这速度,你自是没工夫想这些伤不伤心的去……” 婉兮这才也红着脸捶打语琴去,“姐姐又是说什么呢!” 两姐妹含笑对视,这才都幽幽叹一口气去。 语琴垂下眼帘,“我知道你下这个决断不容易,可是我还是得劝你,早点定了主意。不说旁的,明年二月啾啾就得种痘了吧?那这之前,抚养之事就得明确了才行。” “早点定下来,也能少伤高娃她的心一点儿……她啊,怕是老早就将啾啾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儿了,她等着盼着,却怎么都没想到,到头来多出来一个和贵人啊。” 婉兮将头躺在语琴肩上,“姐姐提点的对。我这阵子顾着小十五的事儿多了些,始终也有些逃避啾啾这件事儿。可是再逃避,也是到了该决断的时候儿。” 语琴努力地笑,垂下头去,敛住自己的神伤。 她又想起了小鹿儿啊……她曾经与小鹿儿有过那样一段母子的缘分,可惜那缘分却短。如今她顾着帮婉兮安排颖妃、和贵人,其实她心下何尝……不希望能再抚养个孩子去呢? 只是她明白,人不可太贪心;更何况此事若再加上她,该有多叫婉兮为难去? . 语琴片刻失神,婉兮还是察觉到了。 婉兮忙拢住语琴的手,“姐姐想什么呢?” 语琴忙笑,“啊,没想什么。” 婉兮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颤。 小鹿儿走后,如今小十五又来了,婉兮自己心下的悲伤当真被冲淡了不少。可是陆姐姐却仿佛还没有从那一场伤心里痊愈回来。 婉兮轻轻垂眸,“姐姐是不是,又想小鹿儿了?” 语琴知道婉兮何等的兰心蕙质,这便也不全都否认,只是含笑道,“我啊,倒是忽然想到一个巧合来。还记得你生辰,皇上特地选了布扈图去给你庆贺?” 婉兮便笑,“姐姐,那才是三个月前的事儿,我何至于就忘了?虽人家都说,生一个孩子,当娘的便傻一回;可是好在我没没傻透腔儿了。” 语琴便也是笑,“你本是个人精儿,便是傻了好几回了,也还是比我们都聪明!” 婉兮摇摇语琴的手,“姐姐还不说?” 语琴这便含笑轻叹一声儿,“我啊,是因为想起了小鹿儿,这便想起——皇上是专门儿到‘有鹿的地方’去。那一来是因为当年的旧缘,二来又何尝不是他想在‘有鹿的地方’给你庆贺呢?那就仿佛,小鹿儿他还在啊。” 叫语琴这一句说的,婉兮的鼻尖儿狠狠地酸了,使劲儿垂下头去,不想叫语琴看见她眼底冲涌而起的泪。 是啊,那是“有鹿的地方”,那她的小鹿儿,是不是也在那儿啊?是不是,那一场盛大无比的生辰,她的小鹿儿也在天上、林间,陪着她一齐度过? 林深时见鹿,她在那有鹿的地方看见的是十九年前皇上为她放走的那头鹿王,可是,是不是有那么一刻,当她抬眸望向林间的时候儿,看见的某一头欢跳而去的小鹿儿,就是她的小永璐,啊? 语琴自己的泪其实更早一步落了下来,只是她极快地用袖子擦掉了。 语琴努力地笑,自责道,“唉,瞧我,真是老了,这会子说什么呢?倒是惹你伤心了。” “你这会子还喂奶呢,千万别心焦,别影响了奶水,过给孩子去。” 婉兮这才用力吸着鼻子,将泪意给压回去。 语琴叹口气道,“我原来要跟你说件旁的事儿来着,瞧我这记性,竟然给忘了。” 语琴终究比婉兮还大三岁呢,这会子已然是奔着四十岁去了。这个年岁,再加上这一年来的忧伤,她的身心憔悴是反倒比婉兮更为严重去的。 婉兮忙攥住语琴的手,“姐姐说。便是这会子说,也不打紧,总归咱们在这后宫里啊,岁月还长着呢。” 语琴点点头,“是语瑟。语瑟说啊,忻嫔果然是与江南书信来往呢。” 婉兮微微一怔,“语瑟?” 语琴点头,“你别惊讶,其实不是我授意她去的。是她自己愿意的。这回的事儿,你是怎么对她的,她自己心下有数儿。再加上白常在的那一番开导,她心下已是有这个心意。我只是不拦着罢了。” “况且,我也将当年忻嫔跟她姐夫是怎么联手坑害我父亲,险些叫我陆家满门跟着受罪的事儿,讲与她了。她心下好歹知道了那忻嫔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她不至于继续犯糊涂了。” . 婉兮却反倒紧张,一把攥住语琴的手,“姐姐还是拦着语瑟!她年岁这么小,在后宫里还未必尽知深浅;况且她面对的人是谁呢,那是有一百个心眼儿的忻嫔啊。” “她对我有这份儿心,我已然知足,却不必她当真替我做什么。总归,别叫她为了我,再伤了她自己去才好。” 语琴也是点头,“我当然也是有这个私心的,她好歹是我妹子,我也怕她出事儿。况且她年纪还小,我也怕她拿捏不好分寸,反倒被忻嫔给刺探出什么来了。” “不过你放心,”语琴轻拍婉兮的手,“她也不总往那边儿去,一个月里我顶多放她去一两回。她年岁小,咱们怕她不稳妥,那忻嫔倒也会因此而对她不至于起疑。” “况且忻嫔是个多刚愎自用的人呢,她自以为是她说服了语瑟承宠,这才成功进封去的。她自负之下,防备心自然也弱了。” 婉兮想了好一会子,这才幽幽抬头。 “姐姐说,她这会子连我诞育小十五都顾不上,只顾着与江南书信往来,她图的是什么?” 语琴冷笑一声儿,“她眼前图的,就是叫她姐夫安宁能复职苏州布政使;可是追根溯源,她想帮她姐夫复职,自然为的也是她自己。” “她阿玛那点功绩,这些年叫她在后宫里败坏殆尽;她若想复宠,必定得叫自己母家有人再为皇上立下新功去。她如今能仗恃的,也只有她那镶黄旗满洲的高贵出身了,故此她便将所有的指望,都押在了她这个姐夫身上了。” 婉兮点头,“我也这样想。她便是这会子卯尽全力帮衬她姐夫,她终究还是为了她自己复宠而已。既然她复宠之心不死,那咱们与她的账便没有算完的那一天。” 语琴冷笑一声儿,“那也好啊,反正我跟她之间那笔账,我迟早要与她算!她自以为这会子皇后已然与你势不两立,她正可趁机鸟悄儿地图谋复起,咱们都留意不到她。她反倒还要用语瑟来探听咱们的消息,自以为得计了呢!” 婉兮点头,“在她与皇后之间,我倒是更喜欢皇后些。若说要防备,她总比皇后更叫咱们防不胜防。” 语琴也是点头,“谁说不是。她啊,就像那躲在米缸后头的耗子,就会鬼鬼祟祟使小动作!” 婉兮垂下头去,眸光盯着地上的日影,轻轻转动。 “后宫里的女人,想要争宠的目的,最终还是想要个孩子吧?姐姐可还记得她是怎么自己鼓捣着,生出这样儿一个八公主来的么?” 语琴便也是一眯眼,“那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聪明!” 婉兮便笑了,“对。她这个人,真是聪明,只是这世上就怕凡事自作聪明,那到头来便只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上回吃过这样一个亏,要我说,她必定还不长记性,自以为是地再来一回。” 语琴眸光一闪,抬眸凝注婉兮,“好婉兮,你又有主意了,是不是?” (又是八千字,还求月票~) 第2393章 53、已把你灌醉(毕) 婉兮垂首一笑,起身走到炕上去,从炕衾的抽匣儿里取出一方小小锦匣。 将锦匣捧回语琴面前,当着语琴的面儿打开了那黄铜的小锁头,露出里面用红绸仔细包裹着的一方物事。 红绸展开,却见一张泛黄、边角儿有些散碎了的旧纸头儿来。 语琴瞧着眼熟,不由得抬眸盯住婉兮,“这个……难道是当年的那……?” 婉兮含笑点头,将那张故纸重又小心地包好,放回锦匣,谨慎地将小黄铜锁锁好了,将整个锦匣推到了语琴面前。 末了,婉兮又将那把小钥匙搁进了语琴的掌心,阖上语琴的手指。 语琴不由得抬眸,凝视住婉兮。 婉兮点头,“便搁在姐姐那边儿吧。这会子还难说将来这物件儿能不能派的上用场,终究这会子苏州布政使还是皇上钦点的彰宝,没轮上安宁呢。” “只是咱们这些年与忻嫔过招,里里外外也吃了她不少的亏,咱们便也得长点记性,这次得先做好防备。不能再叫她出其不意,趁着咱们不备,叫咱们只顾着与皇后斗,反倒她渔翁得利了去。” 语琴便是点头,果断地将钥匙收好,也将那锦匣谨慎地收进袖口里去。都没交给晴光她们代为收着。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若安宁永无复职之日,那这个物件儿咱们便用不上;若安宁当真有本事复职,叫忻嫔得了机会东山再起的话,那就叫她再自取其辱一回罢了!” 语琴也是毅然点头,“你放心,这物件儿我会小心存着。” 婉兮起身,拉着语琴的手,走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两人一起在佛前拈了一炷香。 “纯姐姐还在世时,原本这物件儿,我只存着,却不想再用了的。这物件儿牵系的恩恩怨怨,都已是多年前的往事。故人一个一个儿地离去了,我便也只将它存成一个念想罢了。” “而今年,纯姐姐已经去了,而这物件儿又恰好遇见了一个派的上用场的机缘。纯姐姐临去之前,几番在病榻前捉着我的手说,只可惜她病体孱弱,许多事儿便是心下有数儿却已经帮不上了我的忙。那这回我便借这物件儿再帮咱们一回,也可叫纯姐姐在天之灵瞑目吧。” 语琴也是在佛前顶礼,“此时咱们只是防备罢了,终究这物件儿派不派的上用场,都看那忻嫔自己的选择。若她自己非要设法来求这物件儿,那就也怪不得咱们了。” 婉兮转眸,“这物件儿终究是纯姐姐与我之间一段记忆,我其实舍不得将这原件儿落到她手里去。只是若不是原件儿,必定瞒不过她,反倒会叫她生疑。” 语琴也点头,“你说的是。她的心眼儿也不是白给的,唯有原件,才能叫她死心塌地。” 婉兮伸手来握住语琴的手,“我倒求姐姐好好存着这物件儿。我倒希望它终究派不上用场去,到时候儿姐姐替我将它存得好好儿的,别再多掉渣儿了。” 语琴含笑点头,“你放心。我与纯姐姐好歹也是苏州同乡,便是为了我与她之间的情分,我也自然会万般稳妥。” . 西苑,瀛台。 一时宗室公爵如松等人,率领年班入觐的回部伯克,以及已经留在京中居住的回部郡王霍集斯、和贵人兄长图尔都等人都齐来领宴。 身为公主,自然不必给身为臣下的回部伯克们见礼,可是啾啾还是记着婉兮的教导,亲自下地去给宗室王公们行礼。 今儿领宴的宗室,以辅国公、宗人府右宗人如松为首。这位如松公爷是豫亲王多铎的五世孙。啾啾自上前行礼,口称“给您请安啦”。 如松吓得赶紧起身,跪倒在地,“奴才岂敢。奴才给九公主小主子请大安……” 这位如松公爷虽是宗室辅国公,可是因为他的祖上多尔博,既是多铎的第五子,同时又是多尔衮的嗣子,因为这会子多尔衮和多铎的功过之名尚未最终定论,故此如松因一肩担着这两位老祖宗,凡事只敢更小心谨慎才是。 啾啾甜甜地一笑,“您老快请起。若叫皇阿玛和额娘知道您老给我下跪,必定要罚我啦!” 如松便也忙道,“奴才还请九公主代奴才,给令贵妃主子请安。” 啾啾乐呵呵地点头,“我额娘也说,问您老安好。” 啾啾便如此这般,给在场的宗室挨个行了一圈儿礼。只是她终究小,也分不清谁是长辈,谁是小辈,只是见着个子高、有胡子的,就称“您老”,吓得一众宗室王公有些急忙跪倒,有些晚辈的直接趴地下磕头了。 好在如松也是宗人府的右宗人,主管宗室之事,对宗室里的辈分最是清楚,这才陪在啾啾身边儿挨个儿给解释清楚。 可是饶是如此,啾啾也记不住,更还分不清三辈儿以外的辈分高低呢,总归都是笑眯眯挨个儿给倒上一杯“酒”。众位宗室王公自是都赶紧喝了,啾啾还盯着人家,笑眯眯问,“请问您老醉了没?” . 啾啾这句话,一众宗室就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了,便都瞧向如松去。 如松也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啊,这便有些手足无措。 和贵人原本不想亲近一众大清宗室,来了瀛台也只是远远地坐在帘后。可是这会子见了这般情形,也只好无奈起身,用风帽上的面纱遮了面庞,亲自跑到啾啾身边儿。 一众大清宗室王公,见和贵人竟亲自走下来,惊讶和好奇之外,都是赶紧跪倒请安。 和贵人抱起啾啾来,也顾不得之前的疏离,直冲一众宗室王公眨眼。 和贵人在面纱之外,虽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这一双眼深凹而艳丽,便只是使个眼色,都能叫人领会得更清晰些。故此那如松隐约明白了点儿什么,这才试探着道,“……奴才,内个,醉啦?” 和贵人便连忙朝如松点头。 如松有点懵,不过还是赶紧向一众宗室都使眼色,“醉了,咱们大家伙儿都醉了,是不是?” 一众宗室果然都觉得脑袋有点迷糊,虽不是喝“酒”喝醉的,不过这股子迷糊劲儿倒是跟喝醉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呢。故此大家伙儿都赶紧说,“醉了,奴才醉了。” 啾啾这才满意地伏进和贵人怀里,搂住和贵人的脖子满足地道,“和娘娘瞧,咱们蒸出来的,果然是酒!” 和贵人忍着笑,又冲如松与一众宗室含笑眨眼。 当皇帝走进瀛台来,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幕。 便连皇帝都忍不住停步扬眉——本以为和贵人必定是与爱新觉罗家的宗室们十分疏离的;而若和贵人态度如此,可以想见那些回部王公们与宗室之间的隔阂又要有多少。 皇帝却怎么都没想到,和贵人不但走出帘子来,甚至已经与宗室们相处甚欢的模样儿了! 因了和贵人的表现,坐在对面的一列回部王公们,面上便也终于都挂起了笑意来。 皇帝都有些纳闷儿,不过还是欣喜更多,故此便是大笑着走上前来,立在和贵人面前,“买丽克,在与宗亲们说什么,如此开心?” 和贵人也没想到皇上是这个节骨眼儿走进来的,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屈膝为礼,却也还是道,“……不是妾身,是啾啾。啾啾给宗亲们敬酒,宗亲们都说醉了。” 皇帝一听也不由得挑眉,“哦?酒?喝醉了?” 终究啾啾才两岁大,怎么就接触酒了呢?和贵人也知道皇帝心思,故此也只好跟皇帝眨眼。 皇帝心下约略有些明白了,却是大笑,“既然有一饮即醉的美酒,啾啾啊,怎不给皇阿玛也来一碗?” 啾啾自然乐意,便从和贵人怀里滑下来,登登跑过去用她玩具大的酒壶,也给皇帝来了一盅。 皇帝接过来喝下,便双眸紧紧凝住和贵人,已是一副就快要笑喷出来的表情。 和贵人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便紧着再给皇帝眨眼,她忙乱之下双颊也已羞红了起来。 ——若此,这一幕落在回部王公们的眼里,看见的便都是皇帝与他们的公主,如此四目相投、含情而笑,一派情投意合的模样。 . 皇帝捏着啾啾那枚比拇指盖儿大不了多少的小酒盅,大笑着走回宝座去坐下,就就叫侍膳太监再将那小酒盅满上,举起来与宗室、回部王公们共同祝酒。 和贵人也抱着啾啾走回宝座旁竹帘后坐下。 啾啾终究小,玩儿了一圈儿灌酒的游戏了,这便有些打呵欠。和贵人将她交给位下的古丽去。 和贵人位下的古丽、莱丽两个都是皇帝特地从回人佐领里挑选的女子;自然比之前伺候她的两个蒙古的官女子更贴心去。 啾啾跟着古丽走了,一路走还能一路唧唧咕咕说着回部的话,在经过回部王公的坐席时,便也有人听见了。那些回部王公不由得惊讶地望住九公主,满眼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皇帝也留意到了,回眸含笑望住和贵人,“你今日做得甚好,叫朕惊喜。” 和贵人忙垂下眼帘,轻声道,“皇上误会了,都是啾啾的功劳,更是令贵妃娘娘的贤德。” 皇帝笑了,转回头,长眸漾彩。 而御座前,以回部郡王霍集斯为首,一众回部王公已经齐齐起立,向皇帝正式进酒爵……皇帝接过,一仰而尽! 重又落座,皇帝这才含笑问,“啾啾方才那……是何缘故?” 和贵人便也颔首轻笑,“啾啾鼻子灵,喜欢与妾身一处蒸花、酿露。妾身有次与令贵妃娘娘一起蒸永寿宫的海棠做花露酒,啾啾便记着了,便也想自己从花儿里蒸出酒来。” “她因不明白,那花露酒里的酒,其实还是从粮食里来,只以为从花儿里蒸出来的;而妾身自然不准她动酒,这便每回只在酒盅外涂酒,却在酒盅里只放花露,瞒过她的鼻子,又不会叫她真的碰着酒。她心下怀疑有诈,又说不明白,这便逮着人就灌酒,想看别人醉不醉……” 皇帝登时捧腹大笑。 见皇帝与和贵人亲密耳语,皇帝又如此开怀,自是满堂宗室、回部王公便更是频频举杯,整个瀛台,一派把酒言欢。 . 古丽带着啾啾到后殿去,本想哄着她睡一会儿。 可是却来了几只“小蚊子”,盈盈嗡嗡地将啾啾的魂儿都给勾起来了,别说睡觉,干脆直接跳下炕去,欢叫着就扑过去了。 原来殿门口站着三个小阿哥。 其中之一,便是拉旺;其中之二,是福康安。 其中之三么……啾啾不认得,以前从没见过。 啾啾便先亲亲热热捉着拉旺的手问,“拉旺哥哥,你们咋么来了?逃学了么?” 拉旺垂首笑眯眯凝视着这个小妹妹,却还没等说话,福康安就给先抢过去了,“谁逃学啊,你个坏啾啾,瞎说什么哪?我告儿你说啊,今儿都腊月二十三啦,从明儿起,各部都要封印不办公啦,师傅们自然也给我们放假啦!” 拉旺也含笑解释,“今儿是年前最后一天,师傅们开恩,准我们早散一会子。” 拉旺指指正殿那边儿,“今儿宴席上,也有我家亲戚来,故此皇上准我往瀛台这边儿来见见。” 福康安一抱小膀,“我呢,是跟着拉旺来的。我没说非要来,是他非要拉着我一起来……” 拉旺无奈地盯着福康安笑。 别看啾啾小,可是小丫蛋儿可聪明,这便捂着嘴乐,“保哥哥又说嘴!必定是你好奇,想来偷看!” 拉旺和福康安这些年相处下来,早已习惯了这般如哼哈二将般的相处模式,故此两人说得十分热闹。这便显得旁边儿那位小阿哥,更是娴静幽雅,淡若幽兰一般了。 啾啾就忍不住瞟向他那边去。 拉旺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拉了那小阿哥一把,“这位便是九公主小主子,札兰,快给小主子请安。” 那小阿哥穿一身儿黛蓝色锦袍,上前行礼。 那颜色原本半点不艳,可是也不知怎地,啾啾就是觉得那颜色忽然清光潋滟,仿佛看见皎洁月光铺满的天际,星月熠熠,只为点染那一片深邃广瀚的蓝。 啾啾想,兴许是他的脸清若月光,便将这一身衣裳给照亮的缘故吧? 直到数年以后,啾啾才知道,那颜色的别称,正叫“陇头月”。回首这一刻,她才明白,这一刻的观感正是“公子如月”。 . 啾啾急忙拍手笑道,“小哥哥,快起来!” 拉旺含笑与啾啾介绍,“这位是宗室公品级、一等舞艺谋勇公兆惠大人的公子,乌雅氏札兰泰。出自正黄旗满洲,为孝恭仁皇后(德妃)母家族人。他比你大四岁,与我同庚,故此跟我和麒麟保,一起在上书房侍读。” 啾啾便也含笑点头,“哦,你是皇老太太家的儿孙!算是我的……”啾啾今儿见了一大帮宗室王公,由如松教给了好多种辈分,她这会子一时语塞,便扳着手指头开始算,“算是我的……” 三位阿哥虽说年纪也都还不大,可是好歹都是上学的人了。三人对视一眼,也都无奈地摇头而笑。 福康安抱着膀儿笑话,“小啾啾,算迷糊了吧?快求求我,我教你。” 啾啾冲福康安做个鬼脸儿,“才不!” 因九福晋对福康安跟九公主之间还存着些念想,福康安又是猴儿精,隐约察觉到了母亲的心思,这便日常反倒故意跟啾啾做对去。啾啾比他小四岁呢,自然吃亏,故此从啾啾会说话开始,两人反倒总是拌嘴的。 拉旺虽有心想帮忙,可他终究是蒙古人,对乌雅氏一家了解得不多,这便也分不清札兰泰的辈分。 终究还是札兰泰上前,轻轻将啾啾的手指头给按了回去,“你别算了,我跟那些宗室王公是不同的,你不能用那个去算。” 乌雅氏是后族,这便是外亲,跟宗室的算法自是分开的。 札兰泰想了想,“咱们或者算表亲。” 啾啾这才乐了,忙高高仰头道,“谢谢小哥哥!” 福康安有些不满意了,低声与札兰泰道,“好你小子,拆我的台~” 札兰泰一笑,淡淡道,“麒麟保从不是小气之人,更不是欺负小女孩儿的人。” 福康安这才撇了撇嘴,不得不受了。“你说得倒是对,不过啾啾你怎么回事儿啊,为啥管他叫小哥哥?你不是该叫‘札哥哥’么?” 福康安说着冲拉旺挤眉弄眼地笑,“听着像不像个刺猬?” 啾啾便也不客气地冲福康安翻了个白眼儿,“我才不那么叫呢。我就叫小哥哥!我从明儿就改口,叫你‘招娣儿哥哥’!” 福康安登时一瞪眼,“哎哟,你个小丫蛋儿,反了天了?” 啾啾一扁嘴,“……我回去告诉姐姐去,你欺负我~” 福康安登时软了,赶紧上前拢住啾啾,“哎哟我的好公主,我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行不行?” 拉旺在畔无奈地笑,札兰泰却是满眼不解,一瞬不瞬盯着抱在一起的两人瞧。 拉旺便赶紧给札兰泰解释,“札兰,吓着你了吧?因我与麒麟保都是两岁起就在内廷长大,与九公主倒如兄妹一般。” 札兰泰含笑点头,“原来如此。羡慕你们两个。” . 啾啾这一日在瀛台玩儿的高兴,回到永寿宫还抱着婉兮说个没完。 瞧闺女这副模样儿,担了一天心的婉兮,这会子便也放下心来了,与和贵人点头微笑。 啾啾接下来就将重点都转到遇见的小哥哥这儿来了,拢着婉兮的手臂道,“我还给拉旺哥哥、保哥哥和小哥哥也灌了酒。只是没想到,拉旺哥哥和保哥哥的酒量,竟然比那些大人还好!他们两个,竟然都没醉!” 婉兮都差点笑喷了,知道是两个孩子说了实话罢了。 啾啾回想当时的情形,还气呼呼地道,“我给他们倒了酒,问他们醉没醉,保哥哥竟然掐腰点我脑门儿,说‘你才醉了呢!’拉旺哥哥,则就是憨厚地乐,好像也没醉。” 婉兮便笑,哄着啾啾说,“你拉旺哥哥是蒙古小汉子啊,蒙古人的酒量都不差;至于你保哥哥么,嗯,他淘气,估计也从小就偷过酒喝了,这便也有酒量。” 啾啾觉得可以相信,这便点头,“只有小哥哥说……他醉了。” 婉兮便不由得抬眸又望向和贵人,“小哥哥?” 和贵人那会子也没在后殿,而伺候啾啾的是回部的官女子,也听不懂啾啾他们在说什么,故此和贵人只能抱歉地摇头。 啾啾倒急了,使劲摇婉兮的手,“就是小哥哥呀!唉,他说我可以叫表哥!” 敢说与皇家为表亲的,自然都是历代皇后们的母家。婉兮心下便咯噔了一下儿,急忙扭头望玉蕤。 若以皇后丹阐,这会子就是那拉氏的母家,皇太后的母家。那拉氏就不用说了,钮祜禄氏家还有个兰贵人呢,故此若是这二位的母家人,婉兮倒有些不放心。 玉蕤会意,也忙上前低声耳语,“皇上今儿是赐宴宗室和回部王公,想来跟皇后母家、皇太后母家都没什么干系。” 婉兮赞赏地拍拍玉蕤的手,轻声道,“我明白了。与回部有关系的,自然是兆惠大人。兆惠大人也是出自皇后丹阐,倒是咱们的表亲。” 啾啾嘟嘟囔囔说了好一会子,忽然晴天转了阴天儿,抱着婉兮的手臂问,“……可是,为什么我觉着小哥哥今天有点不高兴呢?” 婉兮想到那孩子兴许是兆惠的子侄,这便也明白了缘故。 因兆惠是朝廷平回部的主帅。两军阵前,自然杀死不少的回人。故此今儿的赐宴回部王公们,那些人若是见了兆惠的子侄,难免冷脸相向。 只是这话婉兮不方便与才两周岁半的啾啾讲说明白,这便缓缓道,“……额涅觉着啊,那位小哥哥未必是不高兴了啊。啾啾怎么忘了,是你把他给灌醉了。” “被灌醉的人啊,自然都会晕陶陶的。” 啾啾想了想,便也拍手笑了,“对呀,是我把他给灌醉了!他是迷糊啦!” 她抱住婉兮,满足地叹息,“那酒,可甜啦!” (亲们甜了没?周末愉快~) 第2394章 54、小女婿儿(毕) 当晚皇上来得晚,婉兮早已钻进被窝儿里了,瞧着皇帝进来,便掩了嘴儿笑。 这两天都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了,又是小年儿,皇家要祭灶;外头皇上这又是要率领大臣们各衙署封印,然后又要赐宴的,皇上忙,婉兮在内廷也一样儿忙。 皇帝瞧婉兮在那笑,便哼了一声儿,“这么个笑法,这摆明了是憋着坏水儿呢~” 婉兮这才大笑,“奴才总归什么都比不过皇上。” 皇帝将靴子拔了一半儿,便霍地转身伸手拍婉兮脑顶,“嘿,这是说爷比你更坏呗?” 婉兮便赶紧伏进皇帝怀里去了,就趴在他膝上,伸手帮他去脱鞋子。 皇帝又拍了她一记,“有你从这个方向脱靴子的么?去,回被窝里去,仔细肩膀头被风吹了。” 婉兮也不退回去,自管将被子拉过来,将自己的肩膀头盖住了,也将皇帝的腿给裹住了一半儿去。 她就腻在皇帝的怀里,不肯下来。 皇帝拥住她,捏起她的下颌儿过来,对着嘴儿亲了好一会子。 “这是怎么了?想爷了,嗯?” 小十五是十月下生的,算到今儿还不满三个月呢,婉兮的身子自然还是万般不便,故此这两个多月来她与皇上也不敢亲近。 婉兮抱住皇帝,如孩子一般,不用语言,只将面颊贴在皇帝的面颊上蹭了蹭。 皇帝轻轻吁了口气,将婉兮抱回炕上,将她稳稳安置回了被窝儿里,这才躺下来,捧着婉兮的脸,细细起去亲她眉眼、鼻尖儿、嘴唇。 暖阁里温暖如春,这炕上更是暖和。炕洞底下通着火气,炕沿儿上的紫檀炕罩和帐子又将这暖和气秘密时时都封在炕里,便更叫人只觉浑身燥燥然地热,连鼻尖儿上都凝出米珠子一般大小的细汗来。 这般燠暖之下,婉兮不由得双颊早已染红,樱色宛转,目光琉璃;而满头乌云慵懒低垂,只用一根沁色古玉的螭头簪送送挽着,尽显柔媚姿态。 皇帝垂眸凝视,心跳早已暗自怦然。 他没忘了自己的年岁,没忘了按着密宗修行的法门,他若想要得到高寿,在这个年岁开始就更要节制情念。 可是……该怎么办,当他对着这样的九儿,对着这样的小奴儿,他就是节制不住。 尽管知道她在连着失去两个孩子,又诞下小十五之后,身子理应需要更多的光景来将养,他不该急躁;可是怎么办呢,从他对自己这些年的经验来总结,他对她能克制的最长的期限,也只能到两个多月了。 第三个月,他是怎么都熬不到的;不然怎么会连着好几个孩子,都是前面那个孩子刚下生三个月就又有了呢。 如今,极限又到;偏眼前这人儿可口成这个模样儿……绝不是他定力不强,只是,那定力只要碰着她,就全都变成了酥心儿的灶糖一般,看似坚硬,实则轻轻一个触动,便全都土崩瓦解,稀碎掉渣儿了。 他终是按捺不住,尽管没掀了自己的被子,却还是尽量鸟悄儿地从被子缝儿下,一点一点蹭进了婉兮的被窝儿里去。 也幸好婉兮被他亲得早已是心神迷炫,两眼迷离轻阖,这便没能及时发现他的苗头。 待得身子相贴,婉兮悄然轻喘,他已温柔覆住了她。 . 婉兮终是紧张,更窘的是,因还在亲自哺育小十五,故此那身上禁不住挤压。 婉兮甚至……无法抑制地想到田庄里的奶牛。那些内管领下的奶户们,每日里按时去一挤一压,那牛乳就自己滋滋地奔流而下。 哦……她实在是没法儿控制自己这个奇怪的联想,实在是怕自己待会子也变成那样儿了。 她这便小心地推拒,顾着上头,又拦着下头,吁吁地轻喘,面上便又更加酡红成了一片。 “爷……当真,使不得。” 皇帝自己也明白时辰,只是哄着她,柔声道,“爷知道日子还不满三个月。可是你想,若满三个月,便到正月初六去了,那便是明年了。爷今年的五十大寿,就剩下这么最后几天儿了;若到了正月初六去才能碰,那岂不,都过完啦。” 皇帝这话说得,叫婉兮也是心疼顿生。 也是啊,小十五是在皇上五十大寿这年得的,可是坐下胎气的月份,就是在正月里。皇上自己说是正月十五那晚的故事……那就是说,从正月直到这腊月底,皇上都再没法子与她亲近。 从前怀着几个孩子的时候儿,在满了四个月,胎像稳定下来之后,皇上还是与她亲近的;可是今年总归特殊些,一来是前面刚失去一个孩子,春天又失去了小鹿儿,她的身子便比前几胎都更吃力些,故此皇上便也体恤着她,并未太过造次。 她的爷啊,虽然说五十岁了,可是看上去不过四十岁的模样。如此保养得宜、精壮康健的男子,生生从年头忍到了年尾来,叫这后宫里在这样一个万寿大庆之年,唯有她一个怀了孩子,再无旁人有资格分半杯羹去……郎心若此,她又如何舍得叫他再忍? 婉兮便深吸了口气,手臂捧着他的脸轻轻滑动,却歪头,用自己的牙齿咬住了衣领,向一边扯了开去。 今晚月光朦胧,不过却是氤氲得正好。婉兮在皇帝的凝视之下,羞涩、怯怯,却又坚定而大胆地,自己褪下了全部的衣衫去。 那一刻,若白玉出匣,新月画眉。袅娜轻展,却是玉光流溢。 皇帝盯着眼前的人儿,已然喉头干涩。 婉兮含羞抬眸瞟了皇帝一眼,赶紧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滑入皇帝怀中。 主动去咬他的耳,只在他耳畔柔软地求,“……爷,王安石说‘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 皇帝这一会子呼吸都已然不畅,这会子缺叫婉兮这一句话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来。他大掌灼热地拍了她腰后一巴掌,“清浅可得,可是你这会子提什么王安石,嗯?” 婉兮也是笑开,指尖儿在皇帝心口画着圈圈儿,“奴才是想说,‘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皇帝这才满足地轻叹口气,却已再顾不上说话,将身埋下。 今晚月色如眉,人却圆满。 . 因太久没有这般圆满地亲近,故此便是得逞了一回,皇帝躺下来,却还是无法平复。 心还跳得炽热,身子就更还是跃跃而试。 可是皇帝总还要顾着婉兮的身子,只能在心下默念佛偈,将心绪竭力平静下来。 不过这一切可瞒不过婉兮,婉兮故意就伏在皇帝身上,头就枕在皇帝的心口上,耳朵下头就是他汩汩的心跳。 让他的心跳无所遁形,婉兮孩子般调皮又得意地笑,只是忍着不出声儿罢了;皇帝自然明白,推又推不开,便也只得由着她罢了。 他就是溺爱她这样的模样儿,便是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便是已经年过三十,可是她在他面前这样撒娇的时候儿,永远都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头。 对着这样的如小女儿一般的小丫头,他的宠溺是油然而生,全用不着刻意。 皇帝便轻哼了一声儿,伸手抚着她满头乌云,闷哼道,“你还笑?心跳那么快,其实是被你这个小脑袋瓜儿给压的。叫你这么枕着,憋住气儿了。” 婉兮只笑,也不出声儿,只淘气地伸手,用指头尖儿在那处寻了一根微卷的毛发,悄然绕了一圈儿,缠在指头尖儿上。 皇帝微微地一疼,却又随即涌上心头的全是甘甜了。这便也不再解释,一切都由着她去罢了。 这一刻,无声胜有声。 . 半晌,婉兮才“吃吃”地笑出声儿来。 皇帝便赶紧问,“这会子又坏笑。从今儿爷一进来你就这么笑,这会子能说说为何笑了不?” 婉兮又笑了一会子,才抬头望住皇帝,咬着嘴唇笑,“爷,朝廷挑选额驸的规矩,是怎么来着?” 皇帝不由得挑了挑眉,故意错开了眼神儿,缓缓道,“是有些固定的做法儿,不过倒没什么一定不改之规。总之啊,是按着咱们满蒙联姻的祖宗规矩,一般挑选额驸都要挑蒙古的阿哥们。” “爷登基以来,从乾隆二年就下旨,每年都查取蒙古各旗的王、贝勒、贝子、公的嫡亲子弟,以及嫁入蒙古的公主、格格的子孙内,选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有成长模样,聪明俊秀,堪指为额驸的台吉、塔布囊等,将其名衔、八字、年名等一同注明,每年于冬首月内送理藩院来。” “此内,若有残疾事故者,又所属扎萨克处出具印结之保证书,报理藩院,开除其名。” “而内里已经报送者,令其父兄年节前来叩首请安时,各自务必带来,备指额驸。” . 婉兮仔细听着,悄然微笑。 “因为宗室子弟配婚,才有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而为给公主、格格、宗室女配婚,又有如此备指额驸的规矩。这听起来啊,倒像是一场男儿版的选秀了。” 皇帝哼了一声儿,便也笑,“意思倒也相似。总归咱们皇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婚事都要一样儿慎重。” 婉兮托腮想了一会子,“原来是要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阿哥们才报理藩院,备指额驸呀。那咱们拉旺,当年却才两岁……” 皇帝轻哼一声儿,掌心覆在婉兮眼睛上,“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照爷自己来看,十五岁才备指,实则有些大了。蒙古的男孩子,十五岁上有的早已纳入妾室,甚至有的都当了阿玛了。” “给咱们小七选的,一来自然要与小七年岁相当;二来么,爷得叫小七的额驸从小儿就跟小七一起长大,叫咱们两个亲眼看着他们感情培养好了,深厚了,爷才能放心正式指配呢。” 婉兮含笑点头,“爷向来都是这样的好阿玛,当娘给四公主选了隆哥儿,也是他们才四岁的时候儿。如今咱们啾啾也过了两生日了,奴才便忍不住想,那将来啾啾的婚事,爷是不是爷会这般如此?” .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翻个身,背过脸儿去了。 婉兮在皇帝背后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儿,挪向前去,扳着皇帝的肩膀。 “爷怎不说了?” 皇帝闭着眼,耸了耸肩,“啾啾虽说两岁了,不过也还早。小七指婚太早,你当年都舍不得了;到了啾啾这儿,咱们索性晚点儿。” “便是也想叫小女婿从小一起培养着情分,也不急于这会子。等啾啾跟和嘉一般大了,四岁前后再考虑人选,也不迟!” 婉兮垂首想想,便也“哦”了一声儿,当真就乖乖躺回去了。 “爷若这么说,我便不问了。想来也是我想多了。” 婉兮躺平,佯作闭上眼,已是半入了梦乡。 皇帝那边厢在被窝里挪了挪,肩膀与枕头还是摩擦出了簌簌的响动。虽则轻,可是就在耳畔,想不听见都不可能。 婉兮便也不急,索性她去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就等着皇上自己忍不住了才行。 果然,皇帝还是磨磨蹭蹭地翻身转回来,目光轻盈落在她面上,“……九儿,睡着啦?” 婉兮闭着眼,咕哝着道,“嗯,睡着了,已经开始做梦啦~” 皇帝“噗”地一声儿笑出来,伸手过来拧了婉兮嘴巴子一下儿,“话说了一半儿,倒叫爷都睡不着了。说说,你今儿为何忽然问这个?”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故意躲闪,“爷……饶了奴才。奴才方才被爷折腾得已是散了架,奴才好困,求爷放奴才睡过去吧。” 皇帝可不依了,索性上前俯下来,用嘴封住她的嘴儿,又用了两根指头左右捏住了她的鼻翼去…… 婉兮被憋得实在没处可逃了,蹬着腿儿低喊,“爷!还有您这么欺负人的!” 皇帝老神在在地松了手,“笫帐之间无天子……还不快说?不说,爷就胳肢你了。” 婉兮浑身笑得都软了,一滩饴糖般摊在皇帝掌下,只得求饶,“奴才说,爷快饶了奴才。” 皇帝这才松手,伸手帮婉兮撩开被汗水粘在了面颊上的发丝儿,含笑垂眸望着眼前柔软婉转的人儿,“快说,说完了好歇着。” 婉兮那水灵灵儿的瞳仁悄然一转,“爷可别恼,实则怕是奴才想多了。都是啾啾,去了瀛台回来之后,与奴才说起瀛台的故事啊,结果说来说去不说回部王公,也不说宗亲们,非要都绕着便一个‘小哥哥’来说。” “可是奴才又没见过这个小哥哥,光听着啾啾讲说,心下也不明白不是?虽则听出来,那孩子也在上书房里念书,跟拉旺和麒麟保同岁,还是功臣之子、皇后丹阐的子弟,论资格是可以行走宫禁的;可是皇上瀛台赐宴,那场合却不是孩子们随便能去的地儿才是啊。” “拉旺是有皇上的旨意,可以去瞧瞧他家的亲戚;麒麟保呢,好歹还能说是给拉旺当侍卫去的。可是那小哥哥,仿佛没有什么理由才是。” 婉兮悄然抬眸,细细打量皇帝的神色,“况且奴才觉着,那小哥哥是兆惠公爷家的子侄,赐宴回部的时候儿,其实反倒该叫他有所回避才是……” . 幸得夜色如幕,今晚窗外月也是如娥眉,故此能帮皇帝掩住他面上的笑。 皇帝清了清嗓子,“哦?原来是兆惠家的儿子么?跟拉旺同学……那便是六岁了,比啾啾大四岁的?爷想想,哦,那是札兰泰。” 婉兮悄然扬眸,“札兰——泰?” 札兰二字为满语,泰则是蒙古话了。 “世代——拥有;便是‘世代子孙皆贵’之意?” 皇帝耸耸肩,“倒是个有福气的名儿,你说是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也是。拉旺多尔济,是金刚、修行者;札兰泰则是贵有世代。这便一个是信仰之坚,一个是现世之福了。” 皇帝悄然藏住嘴角轻笑,垂首只盯着婉兮指甲盖儿上的反光瞧。 “平定回部,兆惠为统帅,是为首功。故此爷早加封了他宗室公品级。便是叫他虽是外臣,却也享受宗室的待遇,爷是将他当自家人看的。” “因他之功,自然惠及他子侄。爷也赐给他儿子侍卫之职。兆惠家人丁倒是不旺,他的儿子里,相貌最为俊秀、爷看着最是喜欢的便是这个札兰泰。这个孩子也恰与拉旺、麒麟保他们一般大,爷便接他进宫来,在上书房里一块儿念书。” 婉兮便是垂首一笑,“奴才明白了,怪不得这孩子可在宫里自在行走,原来是早就有了侍卫之职务啊。”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既是侍卫,又还不满十岁,便叫他在宫里也常来常往着。他与拉旺、麒麟保一处念书,等散了学也尽可以到内廷里来转转。你便瞧着他,看这孩子书念的可好,人品相貌是否都入得你眼。” 皇帝深深凝注婉兮,“也不急,总归年岁还小呢。有的是光景看好了再说,若不够好,就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婉兮故意含笑道,“……啾啾前头,还有八公主呢。自然是八公主指婚之后,才轮到啾啾呢。奴才啊,就当是为八公主先看着吧。” 皇帝却是一笑,却未说话。 婉兮轻声道,“当年爷为小七指婚,原本是六公主与小七的八字一起合的,可是爷却将拉旺指给了小七,跳过了六公主去;那这回,便不能再跳过八公主去了。” “爷说呢?不然忻嫔还不气坏了~~” 皇帝捏了婉兮面颊一把,“替她操什么心?累啦,睡吧。” . 到了年底,除了宫里忙碌过年,蒙古各部王公入觐,回部的伯克们分年班也要入觐之外。藩属国也纷纷入觐。 十二月二十六这天,婉兮正听着玉蕤给讲说,朝鲜、南掌派使臣入贡。 朝鲜的使臣一年三贡,甚至五贡,倒不新鲜了;反倒是这南掌国,婉兮有些好奇。 玉蕤含笑给解释,“南掌国境在暹罗、安南附近。历来入贡,所贡方物也与暹罗等相近。主要为白象、白猿、孔雀、米、香料等。” 婉兮含笑点头。若说旁的她未必熟悉,可是那黑熊、白猿之类,这后宫里便没人比她更熟悉了。虽则年岁已老,那黑熊和白猿皆已故去,不过当年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 玉蕤看婉兮听得有趣儿,便道,“姐道南掌就是远的了?实则啊,南掌跟西洋诸国比起来,可近多了。” 大清藩属国多达数十个,有些藩属国因路途遥远、小国寡民,故此朝廷倒叫三五年才一入贡,有的藩属国入贡时,因皇帝南巡、秋狝等,婉兮便也跟着一起错过了。 婉兮便好奇道,“西洋诸国?他们入贡,也是由内务府经理?你倒与我说说,你记得什么名儿的?” 玉蕤扳着指头想了想,“有‘博尔都噶尔雅国’,地居英吉利之东南,佛兰西之东北,意大里亚之南稍东。土产果实、丝棉,多水族,善酿葡萄酒,即过海至中国不坏。” “还有‘意达里亚国’,地在佛兰西之东,荷兰之东南,并居大西洋中。在康熙爷年间起就曾多次入贡,方物为国王画像、金刚石、饰金剑、金珀画箱、珊瑚树、珊瑚珠、琥珀珠、伽楠香、象牙、犀角等;这些倒还罢了,特别的是他们还曾入贡过一头狮子!” 婉兮听得也是惊异,颇为神往,“这个西洋国,我倒隐约还有些印象。他们在乾隆十八年那会子也曾来入贡过一回。” 少顷外头刘柱儿来回话,由玉蝉进来转奏。玉蝉进来便是含笑行礼,“两位主子真是神了,当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 婉兮和玉蕤都一怔。玉蕤捉住玉蝉问,“你这小蹄子,说什么呢?我跟令主子说使臣入贡,难不成他们还进贡到咱们内廷来了不成?” 玉蝉忙笑,“那自然是不能的。不过啊,宫外倒果然是来了个西洋人求见。敢问主子,见是不见呢?” 玉蕤九月初九那回,没跟着婉兮一起去“布扈图”,故此有点儿懵,“西洋人?” 婉兮心下倒是有了数儿,含笑望玉蕤,“怕是郎世宁大人。你去亲自迎一迎,也许是大人的《宴塞四事图》画好了。” (咯咯哒,端个小簸箕,跟在乃们后头捡蛋儿啦~~美妞们,生蛋快乐~) 第2395章 55、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毕) 婉兮请郎世宁入内,在正殿西次间见过。 郎世宁入内,要行跪拜大礼,婉兮都叫刘柱儿急忙给扶住了。 婉兮含笑道,“您老如今已是年过七旬,若论辈分都算得上是我的祖父辈。此时不是人前,只是在我的宫里,您老人家便不必如此拘礼了吧。” 婉兮又叫赐座,叫刘柱儿给搬来一张带靠背的椅子,让郎世宁舒舒服服地坐下;而不是一般的规矩,只赐一个坐墩儿了。 郎世宁坐下,这才恭恭敬敬取出一份画样儿来,双手举过头顶。 “回令贵妃娘娘,微臣与如意馆中众位画师合作,已经将《宴塞四事图》的稿本画好。今日进内廷来,特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虽说心下已是早有预感,可是这一刻还是赶紧推辞。 “您老人家太客气了。一来,我本不懂绘画,况且您老人家的画法合璧中西,就更不是我敢随便置喙的了;二来,这幅画不仅是您老一人的手笔,更有如意馆中多位丹青圣手的通力合作,各位的多年修为加在一起,乃为泰山之高,我也只敢仰望罢了。” 婉兮顿了顿,“三来,宫中凡事也有规矩。如意馆中的绘画,都需先呈稿本给皇上圣览,由皇上定夺。您老这稿本,只需送呈皇上御览即可,倒不必格外再给我看的。” 郎世宁忙又起身施礼,“回令贵妃娘娘,宫里的规矩,老臣自是不敢违背。今儿特地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并非老臣自作主张,乃是皇上的圣意……” “此稿本已然呈进给皇上御览过了,皇上只是含笑不语,末了才叫老臣进特例进内廷来,请令贵妃娘娘的示下。” “哦?”婉兮也觉诧异,“既是如此,那我便班门弄斧了。” 婉兮起身走向书案,郎世宁与刘柱儿一同将画卷展开在书案之上。 那画卷主体分在两个区域,一个便是皇上和群臣所在的御营大帐,一处则是隔开一个小山坳的后宫行幄。 其余画面上凡数百人,数百匹马,数不清的帐幕,都只为陪衬了。 这两处既连为一体,又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各有一个中心所在。 那处御帐大营,中心人物自是在一众大臣、侍卫簇拥之下,观看角斗之戏的皇上;而在后宫的营地里——那明显出现的身穿吉服袍的五位嫔妃才是那处的中心。 婉兮再细细看过去,面上已是红了。 虽然那处为核心的嫔妃共有七人,可是其余六人都是以那个身穿明黄吉服袍的人为中心。 前排另外两个人,一个扶着她的手,另一个则上前略微躬身像是与她回话状;其余四人分成两排,全都簇拥在她身后…… 这七人当中,主次便已经分得十分清楚。 倒是玉蕤先笑了,“姐,这穿明黄龙袍的,可不是您么!您身边儿,扶着您手的,就是庆姐姐呀。” 当着郎世宁的面儿,婉兮不便多说,只是含笑不语罢了。 玉蕤因那日并未跟随同去,这一看见画稿,已是心下兴奋无比,“叫我瞧瞧,我几乎都能察觉出来姐你的肚子了!看看这架势,当真是众星捧月;可是说到归齐,她们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儿,还不是护着姐姐怀着的孩子,也就是咱们十五阿哥呢!” 郎世宁便也笑了。只是这会子婉兮一直没说话,叫他老人家一时也不敢猜测婉兮是否满意,这便忍不住道,“……回令贵妃娘娘,内廷主位的身姿如此安排,是皇上的示下。” 宫中如意馆呈进的绘画,必定要按着皇上的意思一再修改。最终呈现出来的,都是皇帝亲自定稿的,才可“照样准画”。故此这七个嫔妃之间的“众星捧月”的情形,必定是皇上的意思。 婉兮颔首,微微倾了倾身,“多谢您老妙笔,您老有心了。” 郎世宁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借着转身的当儿,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婉兮绕着画案又转了一圈儿,不由得含笑抬眸,“我不懂绘画,只是回忆当时的情形,倒是有一事不明,还请您老人家赐教。” 郎世宁忙一揖到地,“老臣岂敢。还请令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悄然吸一口气,“当日其实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兼率领后宫,一并观看马戏。我隐约知道一二,听说西洋绘画以‘写实’二字为第一要务。不仅要如我们中国绘画一般追求‘神似’,也更要首先‘形似’。” 郎世宁忙又躬身,“令贵妃娘娘明鉴。” 婉兮点头,指着后宫这块区域,“前朝御帐,自然是以皇上为首;那么后宫行幄此处,凭那日的实际情形,便本该以皇太后为首,皇后为副。而我,只该位居再次一席……” 郎世宁这回还是直接跪倒在地了,“令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抬眸望了一眼玉蕤和刘柱儿,“郎世宁大人您不画上皇太后,或许是因为皇太后彼时在御帐营中?可是便是皇太后不入画,皇后娘娘却理应必定入画的吧?” 郎世宁连忙伏地,“回贵妃娘娘,微臣身为人臣,如何敢擅自不将皇后娘娘画入?微臣之所以还是画了这样的稿本,就是因为这是皇上的示下……皇上说,皇后娘娘要亲自伺候皇太后,那既然都不用画皇太后了,那就自然也不用画皇后娘娘了。” 玉蕤终是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您老是说,皇上压根儿就没叫您画下皇后娘娘;皇上只是叫您将咱们令贵妃娘娘画成这般众星捧月,是不是?” 郎世宁伏地忙道,“瑞贵人所言极是。这幅画稿此时所呈现的情形,才是皇上的圣意。”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只是转身走回炕边儿去,却忍不住提点一声儿,“这幅画最终画成之后,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早晚都能看见。到时候皇后娘娘若发现画中并没有她的身影,她心下定不痛快。老人家,您这会子心下便要提前做些因应才是。” 身为臣子得罪正宫皇后,郎世宁便是个西洋人,也绝没这个胆子。他听婉兮如此提点,心下更是颤抖不已。 他便也道,“微臣也正有此等担心,这便曾斗胆禀明圣上。可是皇上说,这事儿不用我担心;到时候若皇后著人问我的话儿,只叫我回说,‘有什么想问的,便到养心殿来,来问朕!’” . 婉兮静立听罢,这才缓缓含笑,踏上脚踏,坐回炕沿儿去。 “皇上既然已经想得如此周全,那我就更没有旁的什么意见了。总之我看了您老人家的画儿,只觉得好,只觉得仿佛当日马戏的情形都在眼前,仿佛那些马儿随时都会冲破画卷朝我奔跑过来,仿佛那些乐工的管弦已然在我耳畔奏响。” “在我这儿啊,您老人家这画稿便可以定了,再不用改了。您老回头就将这话儿回给皇上,若皇上再叫改,您老只听圣意就是了。” 皇上那一天不但打破常规,带了身怀六甲的她同赴木兰;甚至还特例叫画工画下一个尚在肚子里的孩子……皇上对她母子用心若此,这幅画在她心里便是完美无缺,喜欢还来不及,哪儿还有什么可改动的了? 终于得了令贵妃的首肯,郎世宁轻松一口气,赶紧跪倒谢恩。 画画儿不易,如他这般将西方的油彩用于中国宫廷绘画就更不容易。油彩不像水墨,以及中国传统绘画里的矿物颜料,油彩太容易干,一旦渗入中式画纸,修改起来的难度极大。故此郎世宁这些年来最苦于画稿的一遍一遍修改。 更何况,他已年过七十,这双手拿了几十年画笔的手已然抖了。他自己都担心,这若是再修改下去,他还能不能等得到画完的那一天了。 而今儿在令贵妃这儿顺利定稿,不用再修改,对于他来说不啻如蒙大赦。 婉兮含笑,瞟了玉蕤一眼。玉蕤便忙进去拿了一对大荷包来,里头是五两一个的小银锭子。一个荷包里装一对,两个荷包里就是两对。 婉兮含笑道,“您老人家辛苦了,待得画成之日,皇上必定另有重赏。我不敢跟皇上抢,这一对荷包只是小小心意,给您老人家润润笔。” 郎世宁欢欢喜喜谢了赏,却并不就此告退,反倒又在婉兮面前跪倒了下去。 . 婉兮也不由得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玉蕤忙含笑问,“老大人放心去给皇上复旨就是,令贵妃娘娘啊是当真没旁的挑儿。” “是老臣愚钝,倒叫瑞贵人误会了。”郎世宁忙道,“老臣是还有另外一宗事儿,还请令贵妃娘娘恩准。” 婉兮闻言便也含笑道,“您老人家尽管开口,但凡是我能办得到的,我自尽力就是。” 郎世宁先伏地谢恩,继而才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来,小心地道:“老臣是想,想给十五阿哥请个安。” . 郎世宁忽然说这个,婉兮着实是有些意外,不由得抬眸又与玉蕤交换了个眼神。 臣子想给皇阿哥请安,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终究这会子小十五还不满三个月呢,这样一位西洋人的臣子便要特地给小十五请安……这便有些特别了啊。 婉兮也同样看见了玉蕤眼中的不解,婉兮便垂下头去,想了想,便也还是点了头。 “多亏您老人家,小十五才能在还没下生儿之时,就与我一同出现在这《宴塞四事图》的画卷之中。故此,小十五与老大人您也自是有缘的。今儿您既是来给我看这画稿,那我也自然该叫小十五见见您这位画师。” 婉兮说着便吩咐玉蝉去叫嬷嬷抱着小十五来。 等待的空当,婉兮与玉蕤都瞧见郎世宁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仿佛是悄然松了一口气似的。 少顷玉蝉带回话儿来,说不巧,小十五还在睡着。嬷嬷不敢叫醒。 婉兮瞧见,郎世宁的面上又浮起一层忧色。 “老人家,您别忧心。便是睡着了,也无妨。”婉兮忙道,“我倒要问老人家一句:若是叫您老趁着他睡着去看他一眼,是否唐突了您老去?” 郎世宁登时眼中泛起欢喜,又是撩袍跪倒,“自然无妨!只要令贵妃娘娘肯叫老臣见一眼十五阿哥,这便是给老臣天大的恩了。” 婉兮点头,玉蕤这便亲自抬步,引着郎世宁去了。 . 郎世宁终于心满意足地告退而去,殿内婉兮忍不住笑着与玉蕤说,“今儿原本以为郎世宁是来见我,给我看那《宴塞四事图》的画稿;可是后来瞧着他的模样儿,倒像是更急迫想要见小十五似的。” “到后来啊,连我都有些说不清楚,他这一趟特地进内廷来,是来见我,还是来见小十五的了。” 玉蕤也有些担心,“他一个外臣,又是个西洋人,也不知道来见咱们十五阿哥,是图的什么?也是姐你胆儿大,还当真就允了他去,且还是在咱们十五阿哥睡着的时候儿。若换了我啊,我正好推了,才不叫他见。” 自打小十五下生以来,整个永寿宫的防备更严。但凡能在小十五周边儿出现的,必定都是宫里人和知近的人。故此今儿婉兮竟然叫郎世宁在小十五睡着的时候儿都去见了,当真是破例。 婉兮也明白玉蕤的担心所在,含笑垂首,“我就是觉着,他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已是到了有今日、没明日的年岁。他想见小十五一眼,倒未必是有旁的什么心思。” “况且他是西洋人,便是在宫里承应几十年,可终究还未必会卷得进前朝后宫的这些算计里去。况且皇上对他的限制也严格,他倒做不出旁的什么来。” 玉蕤叹了口气,“可是这些洋人啊,我总觉着跟咱们不一样儿。不说胖的,就说钦天监里不也是有好几位西洋人呢么?当年六阿哥、七阿哥种痘的吉时那些事儿,何尝就不是与他们有干系了去?” 说起这些旧事,婉兮倒是也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可是郎世宁想来总归是与钦天监的那些洋人不同。皇上年少之时,便在康熙爷身边儿结识了他,对他的画技大加赞赏。皇上登基最初的那几年,更是每天几乎都要去如意馆看郎世宁作画。” “便是三四年前,正逢郎世宁七十岁时,皇上特地颁下重赏,御笔题写颂辞之外,在郎世宁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途中,皇上特赐座大轿,轿前由二十四个人的乐队作为前导,一众满汉官员骑马随后,殊为皇恩浩荡。” 玉蕤也是点头。 “由此可见,他是皇上信任、尊敬之人。况且今儿他来见咱们,也是皇上叫他来的,否则他连内廷的门儿都进不来。故此啊,咱们便是信不着谁,却也可以放心皇上派来的人。” 玉蕤这才宽了心,含笑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姐那么放得开手脚由着他去。” 婉兮听着不由得微微偏首,隐秘一笑。 玉蕤便瞧见了,这便紧着问,“姐又想到什么了?我发现,这一回秋狝我没能陪着姐一块儿去,仿佛错过了许多事儿似的。” 婉兮妙眸流转,“我呢,也只是一个感觉,倒未必做得准。九月初九那天,在布扈图,这位老人家也是忽然就出现在我的行幄外。那会子啊,还将玉蝉给惊到了呢,大喝一声,问谁在窥探……” 玉蕤渐渐听出些眉目来了,“所以姐心下其实是有些明白了郎世宁今儿这古怪的行为的?” 婉兮含笑垂首,“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觉着啊,跟上回去‘窥探’我的时候儿,有些像。” 玉蕤柳眉忽然一扬,“上回在木兰,郎世宁去窥探姐,怕就是为了今儿这幅画;那他今儿借着画儿又来看咱们小十五的话……难不成,他又要画咱们十五阿哥了不成?” 婉兮轻笑起来,连忙摆手,“我当真是做不得准儿,只是感觉罢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说不定他只是好奇小孩子的相貌。好歹小十五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儿,他都画过一回了,便是为了这个前缘,他想看一眼去也是有的。” 玉蕤却坐不住了,抬脚就往外走,“我可得到外头打听打听去,看看今儿究竟有没有什么事儿。我就觉着郎世宁赶在今儿这个日子特地来看十五阿哥,怕是有缘故的。” . 玉蕤出去了约莫一个时辰这才回来,大腊月天儿的,回来竟然兴冲冲的满脸通红。 婉兮瞧着赶紧叫,“这脸红的,可是在外头冷着了?快上炕来焐焐。” 玉蕤两眼亮晶晶地上前来攥住婉兮的手,“姐猜今儿出了什么事儿?” 婉兮摇头,“我这不等着你说呢么?” 玉蕤叹了口气,却又笑了起来,“这事儿啊,先前没人知道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甚至还惊动了皇上去;不过后来都说是好事儿,大好事儿了!” 婉兮也给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 玉蕤两眼灼亮,“原来是今儿钦天监报给皇上,说正月初一的午时,天上将会是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 婉兮也给吓了一大跳,忙攥紧了玉蕤的手,“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当真?!” 皇帝是天子,天上一切异相都会被解读为上天给天子的旨意。 日食、月食,天子皆自省;而好在日食月食每二三年总会有一回,人们倒也不至于过于惊恐了。可是这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却不一样儿。别说旁人,便是婉兮自己都是头一回听说啊! 玉蕤自己方才听说的时候儿也是大大震惊过了,这会子明白婉兮的心情。 玉蕤回握住婉兮的手说,“的确罕见,我是没见过。好歹我阿玛念书多些,他说‘史传所载:高阳氏时,五星聚于营室;汉高祖元年,五星聚东井;宋开宝元年,五星聚奎’。这便是几乎千年一次的奇相。” 婉兮眉心便蹙得更紧,“那本朝呢?” 玉蕤道,“本朝在雍正三年的时候儿,倒是有过一回。” 婉兮的心便揪得更紧,“既然从前都是近千年才出现一回,到了本朝怎么会三十多年便又出现了一次?你阿玛可有说,他以为是何征兆?” 玉蕤忙笑着摇摇婉兮的手,“姐别担心了!这事儿皇上今儿早已召了前朝大臣商议明白,已然有了定论。”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大臣们都怎么说?” 玉蕤伸臂轻拥住婉兮,“大臣们都说,‘如今西陲大功底定,版图拓开两万余里。海宇宴安,年谷顺成。内外诸臣,大法小廉,人民乐业。其为祥瑞,孰有大于此者乎?’” “‘又如今冬京师风日晴暖,正在望雪之际。而六花叠降,四野均沾。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省,并陆续奏报得雪;而诸回城新辟耕屯,亦有盈尺告丰之奏。此则祥瑞之实而可徵者。’这便是说啊‘瑞雪兆丰年’,天已降下瑞雪,一个上天岂能有两种天意?那便足以证明,这回的天象,自是祥瑞!” 婉兮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玉蕤攥着婉兮凉了的指尖儿,含笑道,“便连皇上也说,明年适逢慈宁七旬大庆之年,可徵万寿延禧之祝。‘惟当益加兢业,保泰持盈,用以上承灵庥,以与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耳’。” 婉兮这颗心终于缓缓平静了下来,她也回抱住了玉蕤,轻阖眼帘,含笑道,“正是。今年是西北彻底平定之年,是皇上的五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这样的天家福气,便是本朝历代先帝都没能有的呢。上天故此降下吉兆,就是为此而贺。” “日月合璧,正可喻皇上与皇太后前后万寿;五星连珠,又何尝不是喻皇家子嗣绵延,四世同堂都不够,必定要五代同堂去呢!” . 玉蕤见婉兮终于放下了心,这便伏在婉兮耳边“吃吃”地笑。 “知道了这事儿之后,我便忽然想起了姐你之前说的话去了……姐定是说对了,皇上怕就是要趁着这大年初一的天降吉兆,好好儿叫郎世宁和如意馆的画师们,画一幅好画儿呢!” “那钦天监里有洋人主事,郎世宁也是洋人,如此说来怕是郎世宁更早知道了个消息。凭他这几十年与康、雍、乾三代皇上相处的经验,他心下便提前有了数儿,这便开始提前做预备了。” 婉兮虽说也有这个感觉,却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既然郎世宁今儿的缘故,应在天降吉兆上。可是难不成他却要将小十五也画进那幅画里去么?那倒是前所未有之事了。” 玉蕤便拍手而笑,“若说前所未有啊,也得分跟谁比。放在旁的皇子身上,从未有过的事儿,可是若是咱们十五阿哥自己跟自己个儿比,那倒是早有先例了。姐忘了今儿那幅画儿么,十五阿哥在姐的肚子里,便母子一同入画了呢!” “若此,如今已经落地儿了,便是再被郎世宁给画进什么画里去,还值得稀奇啊?” 婉兮轻垂臻首,“……皇上他,究竟想叫郎世宁将小十五画进一幅什么样儿的画里去?” . 乾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午时,日月合璧,五星连珠。 便也是在这一日,紫光阁重修落成。 “勒壁画图思伟绩”,皇帝命将朝廷一百位功臣的画像,如大金川之战的傅恒,平陈列于阁中。皇帝亲自为其中勋绩显著者五十人撰写赞文,其余五十人由儒臣缀辞。 功臣中第一名,便为大金川之战督战、朝廷西北用兵之时独为皇上赞画的傅恒; 第二位,便为平定准部、回部主帅:兆惠。 “爰开高阁以图形,并弆灵斿为守器。”皇帝还命将西征将士的得胜之灵纛收藏于紫光阁楼上,如兆惠、富德等所用纛幅均有名书其上。还把俘获的军器也藏于紫光阁楼上,大多是甲胄、鞍辔、弓箭撒袋之类,军器上书有所获者姓名,以志永久。 “紫光佳话从今纪,丰泽恩筵合此移。”每年新正皇帝例行赐外藩和蒙古王公宴,过去多在南海丰泽园,从乾隆二十六年以后,移往紫光阁。 这一日,皇帝赐大学士公傅恒以下的画像诸功臣,并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台吉等,共一百七人宴。回部郡王霍集斯等、叶尔羌诸回城入觐伯克萨里等、哈萨克汗阿布赉来使苏勒统卓勒巴喇斯等、十一人,并令与宴。 宴罢,皇帝又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赐茶宴。以紫光阁落成赐宴联句。 . 在此背景之下,郎世宁为首,一众如意馆画师们做长十尺,宽七尺的《万国来朝图》! 在这幅画中,画师们以鸟瞰的角度,从太和殿前的两个狮子画起,将紫禁城中的主要建筑皆收入画幅。金瓦红墙的紫禁城,在大雪银装素裹的陪衬之下,更显金碧辉煌、温暖耀眼。 大臣们齐集在太和殿广场,行元旦庆贺礼。 跟在大臣们身后的,是大清的五十七个外藩属国、三十一个朝贡国的使臣:朝鲜、琉球、暹罗、安南、苏禄、南掌;还有英吉利、法兰西、荷兰、鄂罗斯、大西洋国、库车、翁加利亚等国的贡使。 整个太和殿广场上,聚满了各国使臣进贡而来的方物,如白象、白猿、狮子等灵兽,以及一担担的香料、稻米、硫黄、毛呢…… 这些即便不能每年都来入贡,而是三年左右一贡的藩属国和进贡国的使臣们,还有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的方物,终于在这一幅画中得以齐聚一堂。 可是在在这样盛大的“翘首期待”中,皇帝却并未出现在太和殿;皇帝乃为不慌不忙地依旧坐在后宫廊檐下,与内廷主位们一同含笑看着皇子皇孙们在院子里放炮竹。 而这样的盛大的场合之下,皇帝的怀中还抱着个小小的孩儿。 那个孩儿啊,同样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圆脸蛋儿,看上去与皇帝的面容,恁般肖似。 正月初一,天上日月合璧,五星连珠;朝廷有平准部、回部的大功,为中国版图拓地两万里……在这样的大吉大庆之时,皇帝不急着参与庆典,只顾着怀抱稚儿。 他宁肯晚一步去太和殿升座接受朝贺,也要坐在廊下,怀抱着稚儿,再陪他乐一会子。 就仿佛……这天降祥瑞、人间大庆之时,这万众期待、江山一统之际,却什么都比不上他怀抱着的稚儿更重要。 大清国运在此时,由这一幅画见证之下,达到了历史的最顶峰。而这一刻,皇帝不高坐龙椅,不急着与朝臣外藩把手言欢,他只,抱紧怀中小小的稚儿。 (这一年,能在怀抱里的皇子,唯有十五一人;而这一年也没有诞生下的皇孙。故此能让皇帝这么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十五这一个可能。) . 倒也幸好这幅《万国来朝图》,并不是一两个月便能画的完的,故此虽说婉兮心下已是隐约有了眉目,可是其余后宫诸人尚且不知。 这便在宫里还算稳稳当当地过完了年,又到圆明园去过完了元宵节去。 婉兮的心思倒也一时还不在这儿,她总归记挂着过完了年,二月份就是啾啾种痘的吉时了。 大过年的,她自己心下悬着,却不想叫外人瞧出来,更不想让啾啾也察觉到。 她只,尽一颗母亲的心,问啾啾都有什么心愿。但凡啾啾想吃的、爱玩儿的,她这两个月都设法借着过年,给淘弄来,叫啾啾高兴。 她也自己亲手设计了一款头戴花儿。这头戴花儿是借助她最擅长的通草花的手艺,兼之啾啾爱极了和贵人身周有彩蝶闻香而来、翩跹飞舞的情形,婉兮自己画了图样儿,请白常在交给她那位身为内造办处郎中的兄长柏永吉帮忙,共同打造出了一款“金嵌米珠‘喜在眼前’头花”。 那头花由内造办处的工匠,用了焊接底托的工艺,使虫禽的眼睛、触角,蝴蝶的翅膀,植物的须叶、枝权都用细细的铜丝烧成弹性很大的簧,轻轻一动,左右摇摆,形象活泼逼真,灵动可爱。 当啾啾将那头花戴在头上,摇头一晃,便宛如无数只流光溢彩的蝴铁,彩翼翩跹,绕着她飞舞。 婉兮私下也吩咐,借过年的缘故,请札兰泰也一起进园子来玩儿。 (喜庆不?再祝亲们节日快乐哈~) 第2396章 56、一见你就笑(毕) 正月十二日,皇帝斋戒三日之后,在南郊祭天祈谷。 行完礼后,皇帝率领后宫从紫禁城挪至圆明园,奉皇太后居长春仙馆。 从正月十三日起,围绕着“山高水长”殿、同乐园、“奉三无私”殿等,皇家在圆明园中庆元宵的大戏、盛宴便集中在这几处开始了。 十三日这晚,因重头戏是在“山高水长”放火盒子,孩子们也都喜欢,故此皇帝也都赐功臣带儿子入内与宴。紫光阁的功臣像中,排名第一的是傅恒,第二的就是兆惠,且这二位都出自皇后丹阐,故此这二位的儿子自是最先获邀入宫的。 婉兮便也趁机叫拉旺去叫福康安、札兰泰等小哥儿几个,一起进内廷来玩儿。 今晚儿放火盒子热闹,婉兮却只带啾啾看了一小会子,就带啾啾回“天地一家春”去了。 因啾啾种痘的吉时,钦天监已经给了准话儿,就定在二月二十二,这会子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儿了,婉兮生怕孩子在这会子受了风寒,着了凉去。 这会子便是半点的差池都不敢出。 只是这消息尚且还瞒着啾啾呢,故此啾啾还不开心呢,只觉着那火盒子那么好看,额涅却非要将她带回寝宫来,叫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她进了寝宫,便扒掉小靴子爬到炕上去生闷气儿了。谁也不搭理,还将帐子给扯下来,将自己给藏在炕里。 玉蕤悄悄儿进去挑开帐子缝儿瞄过一眼,回来告诉婉兮,说啾啾在那盘腿坐着,两只小胳膊肘儿撑在腿上,两只小手儿拖着腮帮儿——用这样的姿势生闷气儿呢。 婉兮便也是笑,轻声道,“不就是生个气么,还挺起范儿的。” 玉蕤轻声道,“起范儿,还不是等着姐去哄她哪?连大衣裳都不肯脱就上炕去了,八成是指望着姐一哄她,就又准她看火盒子去了。” 婉兮这才轻叹一声儿,“穿着大毛的衣裳上炕闷着去,那火气不一会儿就得闷她一身汗。这傻丫蛋儿。” 玉蕤这才忙劝,“姐快去哄哄她吧,回头再给焐出痱子来。”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先过去瞧她,你到外头迎迎那几个孩子去。我忖着,等那位札兰小哥哥来了,她就忘了要跟我生气的事儿了。” 玉蕤这才赶紧起身儿,含笑就去了。 婉兮自己脱了大衣裳,这便到了啾啾的配殿里去。 . 便是婉兮已经脚步放轻了,可是衣袂摩挲之间还是会发出簌簌的动静去。 啾啾便听见了,在炕里大喊一声儿,“谁都不准进来!” 婉兮还没走到暖阁呢,只在次间呢,这便也索性就站下了,向左一拐,便在坐炕上坐下了。 她故意大声道,“玉函啊,既然九公主还生气呢,那就赶紧着把我带来的那些冻梨、冻柿子的,也不必费事缓了,都放回网兜子里去,我带回去。反正啊,你们九公主也不想吃了。” 玉函立在门口便笑,听着归听着,门口早化开了雪水,将那冻梨冻柿子放进雪水里去缓了。 那冻梨、冻柿子都冻透了,最开始得用最冷的水来缓,才能将那心儿里头的冰给缓出来,变成外头的一层硬壳儿。这层冰才能一敲就碎了,不至于还在里头硬邦邦着。 等这一轮雪水泡完了,还可以再换一道凉的井水。这么便能叫那冻梨、冻柿子越来越软和下来。 可不能心急了用热水直接泡,那一泡就囊了不说,皮儿都能直接烂了,而里头的冰反倒缓不出来了,倒破坏了那些果肉的肌理去,成了棉花套子一样儿软骨囊的,没法儿吃了。 这样的活儿最考验耐心烦儿,故此一向都是玉函亲手来办。那些新进宫的小丫头片子们,没这个经验,更没这个耐心。 . 穿着大毛的衣裳在热炕头生闷气儿呢,谁热谁知道啊。 都说最难忍的叫“如坐针毡”,那是没上过北方的火炕,更没穿过大毛的衣裳坐在热炕头上生闷气儿……那一坐上去,P股下头是热烙烙的,衣裳里头的小汗珠儿啊个个儿都跟小蚂蚁爬似的,甭提多考验定力了。 故此这会子要是能吃上一口冻柿子、冻梨……那又冰又甜的滋味儿,真是能叫人欢喜得魂儿都飞了。 婉兮说完了,就坐在炕边儿,不着急不着慌地等着。 果然,话刚落地儿没多一会儿,就只见暖阁里那床帐直“哆嗦”;紧接着,暖阁的隔扇门儿就开了。 小小的啾啾,一张小脸儿跟大红布似的就冲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了婉兮,仰头恳求,“额涅别带走,啾啾要吃!” . 别看啾啾是大清公主,可是也没说能敞开了吃冻梨。 婉兮拿自己的身子当例子,便更是格外不许两个女儿在大冬天里随便儿吃这些冻货。便是给她们吃,也都是十天半月的才给尝一回,缓透了才行,还不给多吃。 小七因从小爱吃柿饼子,故此更格外爱吃冻柿子一些;啾啾则是更爱这冻梨。 故此一听有冻梨吃,小丫蛋儿便是再憋着闷气呢,也舍不得就这么错过了去。 婉兮促狭地笑,伸手点啾啾的鼻尖儿,“那,不跟额涅生气啦?” 啾啾抱着婉兮的手臂,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生了!” 她头上戴着那“眼前见喜”的蝴蝶头花儿呢,这一摇脑袋啊,登时只觉小脑袋周遭,一时间金蝶飞舞,蝶翼蹁跹。 婉兮看得欢喜,便伸手抱住女儿,“想看火盒子,不一定非在‘山高水长’。火盒子是飞到天上去的嘛,在天上才砰地一声爆开,故此啊你就算在咱们院子里,甚至就在北边儿炕上,透过窗户也能看见。” “额涅啊自然知道你喜欢看火盒子啊,可是山高水长的风有些大。你终究还小,不似你姐姐她们年长,抗病力强了。你回头再想想小十五,额涅不是压根儿都没带他去么?他更是小,便也更不如你自由呢,是不是?” 啾啾听懂了,撅着小嘴儿点头,“那等啾啾长大了,像姐姐和绵锦那么大的时候儿,我就也能在‘山高水长’多玩儿一会儿了,是不是?” 婉兮轻垂眼帘,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甚至都不用等那么久……只要过了今年,等明年再过上元节的时候儿啊,额涅就准你去玩儿个够了,好不好?” 只要今年啾啾能平平安安熬过种痘送圣去,那明年,她就再不担心旁的什么去了。 啾啾虽不知道额涅那眼底藏着的一抹感伤是什么,不过却也感受到了额涅的情绪,这便紧紧依偎在额涅怀里,乖乖道,“……啾啾知道了,啾啾不发脾气了。” 婉兮阖上眼,将面颊贴在啾啾小脸蛋儿上,“啾啾真是个懂事儿的小丫蛋儿。那咱们先把这大毛的衣裳脱了好不好?瞧瞧,这小脸蛋儿简直都像个小火球了。” . 婉兮在暖阁里亲手给啾啾褪下了大衣裳,换上了常服去。只是还不叫她出暖阁,想等她一头一身的汗在暖阁里干透了。 这会子玉蕤已经过来,在暖阁门外含笑道,“咱们的小客人来了,就是不知道咱们九公主想不想也见一见啊?” 啾啾在里头一听倒没吃惊,反倒笑了起来,“瑞娘娘唬人,还有什么客人呢?必定是姐姐她们来了。客人?瑞娘娘是说麒麟保哥哥吧?” 如今小七、永璋的大格格绵锦、拉旺和福康安这是一小帮儿。其中小七、绵锦、拉旺还都是住在宫里的。若非说“客人”,这会子也就一个福康安是白天进宫上学,晚上散了学还出宫回家住的了。 没想到啾啾那小小的脸上倒呈现出一副兴趣不浓的模样来,婉兮便不由得小心观察着,缓缓问,“……怎么,若是麒麟保来陪你玩儿,就不好么?” 啾啾一听便撅了嘴,“我倒是爱与麒麟保哥哥一起玩儿,可是他从小就不爱带我玩儿!他一见我就凶……” 童言无忌,婉兮却这一刹那之间就满心的惆怅了。 她没忘了与九爷一家的情分,没忘了九福晋的心愿,也没忘了——其实也想能与九爷家结一门亲,延续这一世情缘的。 可到了此时却发现,原来孩子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可是孩子们的命运,却从来都不由大人们来决定。即便她们还这么小,便一切都已经有了她们自己的主张,早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儿开始,便已然偏离了大人们期望的走向。 这一会子,札兰泰他们已经来了,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攥住啾啾的小手儿,想再帮福康安解释一回:“啾啾听额涅说,你麒麟保哥哥他不是对你凶,他啊,只是从小就是那么猴儿性子。他还没长大,还没学会对人温柔地说话,等他再长大几岁,他就不会那么对你了。” 啾啾却立时噘嘴,“才不是!他对姐姐说话,一向都低声细气;可是他对我说话,从来都是都不是那样……” 在小孩子的眼里,这个世界非黑即白。便是当亲娘的,也没办法用大人的观点加以扭转。 婉兮便只能忍住一声叹息,只望着啾啾笑,“啾啾是喜欢温柔的哥哥,是么?” 啾啾想了想,便也笃定地点头,“我喜欢对我说话软软的哥哥。” 婉兮无奈地笑笑,一边儿帮啾啾将头发重新拢了拢,一边儿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初见时候儿的九爷。那会儿的九爷风骨秀雅、静气迎人。 福康安的相貌极像九爷,可惜性子却是生成了活泼的模样儿。倘若福康安的性子也能如九爷一般,那想来必定是啾啾喜欢的模样儿吧? . 隔着暖阁的门,玉蕤又在外面轻轻咳嗽了声儿。 婉兮明白,玉蕤这是知会,孩子们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可以带进来一起玩儿了。 婉兮便含笑起身,“姐姐他们来了,你们一起玩儿。为免小客人们拘束,额涅先避出去了。等待会儿你们玩儿好了,额涅再进来给你们拿缓好的冻梨吃。” 啾啾依旧是兴致不高,不过也肯为了冻梨而忍着了。 婉兮这便先抬步往外去,冲玉蕤使了个眼色。 婉兮走到屋外廊下,立在廊柱后头,见玉蝉引着一小帮孩子走进配殿去。 隔着窗,下一瞬便听见了啾啾惊喜的欢叫声。 “小哥哥!怎么是你?” 啾啾这一嗓门儿,快将窗玻璃都给震碎了。婉兮立在廊檐下,夜风吹人冷,她却因为闺女这一声儿,终是忍不住浮起笑意来。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是当亲娘的又如何舍得左右? 一切的缘法,便都交给孩子们自己去吧。好在啾啾这会子还小,留给未来的光景还长,若是仔仔细细观察几年,如果啾啾的缘分当真这么早就到了,便也由得他们去吧。 . 婉兮绕了个圈儿,才回到自己寝殿坐下。 她与玉蕤两个,隐约听着配殿那边儿传来的欢声笑语,便也各自抓了个把瓜子儿,说她们两个自己的话。 “我今儿瞧着,愉妃面上倒是有些不乐呵。”婉兮嗑着瓜子儿,徐徐道。 为了护着小十五,如今她与那拉氏在明面儿上斗着,私下里也已经做好了对忻嫔的防备。若此,她便不能不再多瞧一眼愉妃去。 愉妃是这后宫里最善于忍耐的人,虽说她已经沉寂下来几个月了。可是愉妃越是这样沉寂,婉兮心下倒越是放不下。 玉蕤轻叹了一声儿,“过年的时候儿,五阿哥倒是特地送了两份儿厚礼给咱们。我那份儿因是英媛给送来的,我怎么也不好驳了我自家妹子的面子,这便收了;姐那份儿也转赐给了英媛。” “五阿哥的示好是明摆着的,想来愉妃也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姐没收那礼,专赐给英媛了,想来愉妃心下也该明白姐的意思。” 婉兮缓缓点头,“敬重她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我方不愿在面儿上再与她如何。可是她若以为我不过几个月间就忘了与她的过结,还能重新把手言欢的,那她就错了。”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 “玉蕤你知道么,这回我随着皇上去木兰,在布扈图过了我的生辰。那地方是‘有鹿的地方’,我便也曾梦见过小鹿儿……兴许就是因为这么着,我便不知道怎的,总是回想起当年小鹿儿特别爱去御花园看鹿的事儿。” 玉蕤心下也是微微一跳,“而那御花园里的鹿,一向都是愉妃自请照应的。从前她与咱们也算没有什么隔膜,甚至因为六公主的事儿,一度还与咱们交好过的。故此倒也有些回,咱们干脆就是放心将十四阿哥交给愉妃,由她手拉着手儿地去看鹿的……” 婉兮紧闭双眼,缓缓点了点头,“我放不下的,也是这些。小鹿儿种痘之前,咱们都是亲眼看见过皇后脸贴脸地碰过小鹿儿,却容易忘了,曾经愉妃也曾多次手拉手儿地带着小鹿儿去鹿苑。” “如今,这些已经无从再追踪,可是回想起来却总叫我心悸。我相信皇后绝非无辜,可是这愉妃,也未必就比皇后干净多少去。” 玉蕤悄然吸一口气,“姐说的对。如今十四阿哥已经入土为安,咱们不愿再惊动了罢了。不过从此后,愉妃再不用想着还与咱们重修旧好了。吃过的亏,一次就够了,绝对不会再有下一回。” . 婉兮阖目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算了,还在过年呢,不说这些了。”婉兮缓缓抬眸,“不过愉妃的不乐呵,倒不至于是因为咱们。她啊,还不至于那么把咱们放在心上。” 玉蕤垂首深思,继而便笑了,“我倒是想起个事儿来。还是去年十一月前后的事儿,说是鄂弼想要趁着今年皇上奉皇太后西巡五台山的当儿,好好儿讨好皇上一回,这便大兴土木,巧费心思修建行宫。结果,倒被皇上下旨给申饬了。” 婉兮也是扬眸,“哦?原来还有这事儿?他是山西巡抚,去年又正是西北刚用完兵,这西边和北边多少事儿需要银子用度,他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靡费去?” 玉蕤轻哼一声儿,“更要命的是,这人还不长脸!皇上都下旨申饬了,结果这位倒好,过年前两天还专程给皇上递折子,说什么‘河东商众,敬输银三万两,以充经费’。结果皇上下旨说‘量汝建造行宫所费用之。余仍给还’。” 婉兮听着都是挑眉,“他这是想将自己的脸面给找回来。皇上申饬他,他便想着将这项银子从商人们那儿给挖补上,这便仿佛他没有过错了。皇上也算给了他颜面,叫他用这些银子将建造行宫的费用给补上,其余再还给商人们去。” 玉蕤听得都是冷笑,“姐说的是,皇上都够给他脸的了。结果这位倒好,紧接着又上折子,说‘晋省各州县绅衿,呈请乐输经费。一邑中,有二三千两,或一万两不等。’” 婉兮都不由得摇头,“这个人,当真不知分寸,就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么?” 玉蕤轻啐了一声儿,“谁说不是?这回皇上干脆驳回,五个字批复:‘断不可收受’!” 婉兮终是垂首淡淡一笑,“愉妃那不乐呵,想来就是因为此事了。也是,终究那鄂弼才是她的亲家,她就永琪这么一个孩子,鄂弼便是她唯一的亲家。鄂家早已倒了不说,这鄂弼又接二连三被皇上申饬,她心下不忐忑才怪。” 玉蕤也是冷笑一声儿,“谁说不是!她自然不会忘了,那鄂常在阿玛和伯父,就是前后脚儿地被皇上给赐自尽的!皇上算是恨毒了鄂尔泰,对鄂家的子侄,便没一个手软的。” 婉兮望住玉蕤,“若以母家来算,英媛怎么都比五阿哥的嫡福晋更能帮衬得上五阿哥去。如今却叫英媛屈居侍妾之位,当真是委屈了英媛。” 玉蕤却是笑,“我倒庆幸,我们家不敢当人家愉妃娘娘的亲家!睡觉我们家是包衣出身呢,自然比不上人家鄂家金贵。这些年来,愉妃便也从来没瞧上过我们家,甚少来往。”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是我该庆幸。幸亏她没与你们家来往,要不然我又上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一个妹妹,还有你阿玛这么好的一个大管家呢?” 玉蕤含羞一笑,“姐你抬举我,可我阿玛和伯父也不是白给的。当年我阿玛和堂伯父兄弟双双中进士、入翰林,堪称一代佳话。他们这样的人,好歹也是有识人的眼色的。” “从我入宫,到了姐的永寿宫来,我阿玛便从来都是嘱咐我,一定要尽心竭力伺候好姐。更何况,当年我阿玛被皇后陷害那一回,若不是姐的帮衬,我阿玛哪儿还能复职回来?” 婉兮含笑点点头,轻轻拍拍玉蕤的手。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啊,自然都是将心比心,互相给予、互相成就,方能培养得起来的。 愉妃怕是从前从没想到过,包衣出身的索绰罗一家,观保和德保两兄弟在前朝越发受到重用,玉蕤也在后宫进封为贵人;而永琪的所内,出自鄂尔泰家那样一个名门望族的嫡福晋,如今反倒一步一步走了下坡路去。 这会子便是愉妃想要调转马头,重新来与索绰罗一家修好,却也来不及了。 婉兮明白,愉妃心下怕是要悔青了肠子去。 婉兮含笑轻轻拍拍玉蕤的手,“不管怎样,此时愉妃既为了鄂弼这个亲家而不乐呵,那在永琪的所里,英媛的好日子便又来了。咱们犯不着帮愉妃恼火,咱们啊,只替英媛欢喜就是了。” . 说罢了愉妃和永琪两母子那边儿的事儿,玉蕤又说起八阿哥永璇的事儿来。 “想来愉妃为了鄂弼的事儿不乐呵,还有一层缘故:同样是皇子嫡福晋的阿玛,皇上对鄂弼再三申饬,却反倒对尹继善十分关照。” “今早上皇上才又下了旨意,说钦天监已经报了八阿哥行聘的吉期,就定在四月十二了。皇上叫尹继善紧着处理手上未完的公事,忙完就赶紧进京来。必定要在三月内就回来亲自操持呢。” 婉兮也是扬眉,“哦?行聘定在四月了?这么快?” 婉兮和玉蕤坐在炕边儿说话儿,倒没觉察翠鬟立在落地花罩外边儿,隔着帘子听了这话儿,身子便是微微一个摇晃。 翠鬟知道八阿哥的婚事已经定在今年了,可是总觉着这还在正月里,年还没过完呢,那就是这一年才刚刚儿开始。那八阿哥的婚事就还远着呢…… 何曾想,四月便要正式行聘了。 立在另一边伺候的是玉萤,玉萤忙走过来扶住翠鬟,低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自在?” 翠鬟忙稳住了身形,使劲摇头,“姑姑,我没事儿。估计就是天黑了,我站着站着有些乏,眼皮打架了。” 玉萤听着也乐,“倒也是。你们年岁小,正是贪睡的时候儿。这殿内暖气又足,可不就缠着瞌睡虫了么?” 玉萤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忙道,“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等九公主跟七公主那边儿散了,瑞主子必定就也回去了。你再站一会子,或者,我帮你去叫翠靥她们来替替你?” 翠鬟忙拦住,“姑姑,别介。今晚儿翠靥还得坐更上夜呢。叫她来替我,她就更没的歇了。” 玉萤这便笑笑,轻声道,“我到门口抓一把雪去,进来给你攥掌心儿里,你立马就精神了。” 只隔着一层落地花罩和帘子,玉萤和翠鬟这边儿便是压低了声儿说话,婉兮和玉蕤便也听见了。 玉蕤便扬声问,“可有事?” 翠鬟跟玉萤对视一眼,都吐了吐舌,赶紧着收敛形色,一前一后走进去,向两位主子告罪。 婉兮倒是不介意,含笑道,“罢了,你们也站得累了。便别在这儿立规矩了,一起陪我去配殿里瞧瞧,他们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玉蕤便也笑了,知道婉兮心下这是惦记着孩子们呢。这便亲自起身,到那云头纹的衣架子上,取过婉兮的披风来,亲手替婉兮穿好了,再亲手将风帽拉过来,帮婉兮盖住了头。 . 四人一同沿着回廊,走到配殿窗外。贴着墙根儿,悄然听着里头的动静。 虽说这时候还是天寒地冻的,故此那窗子上镶着的玻璃上全都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壳子,从外头看不见里头。可是孩子们闹腾的动静还是能破窗而出,廊下又拢音,这便都能听见。 玉蕤都忍不住含笑轻声道,“哎哟,房盖儿都快给掀开了。” 婉兮鸟悄儿地走进配殿,门口立着的官女子、嬷嬷们正要行礼,都叫婉兮给拦住,不叫她们出声儿。 明间儿和次间中间隔着锦缎夹棉的大门帘,玉蕤忙上前,亲手替婉兮掀开一条小小的缝儿。 婉兮伏在门框上,眼珠儿凑近那帘子缝儿往里偷偷瞧。 里头那几个孩子都是婉兮看着长大的,唯有一个眼生,婉兮这便一眼就瞧出哪个是札兰泰来了。 婉兮不由得微微扬眉,轻轻一笑。 ——即便不是里头的孩子就这一个眼生的,婉兮相信自己怕是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只因为她事先知道了闺女喜欢文静温柔的哥哥,而那个今儿穿一身鸦青色锦袍,头戴同色暖帽的小阿哥,一看就是几个男孩子里头最是温润静雅的一个儿。 说实在的,鸦青色算不得一个出挑的颜色。那是青色里头最深浓的,几乎已是墨色了,可是穿在那孩子身上,却反倒更觉那孩子一张俊秀的脸,如月似玉,清光流溢。 此时那几个孩子也都在炕上玩儿呢,小七跟绵锦在歘嘎拉哈,啾啾坐在一边儿啃冻梨;而福康安则拉着拉旺,像模像样地在下棋,札兰泰则在一旁观战。 六个孩子,三男三女,两边儿都是两个在玩儿,一个当看客。 这两个当看客的,正好就是啾啾和札兰泰。 可是小孩儿里哪有甘心只当看客的呢,札兰泰那边还好,婉兮瞧出来,啾啾都好几回偷偷儿伸脚去碰那嘎拉哈子儿了。那小丫蛋的心眼儿啊,就是希望姐姐或者是大侄女“坏了”,好轮到她上。 婉兮瞅着乐,却盯着啾啾手里那个冻梨有些揪心。 在宫里,便是做冻梨的梨子,也要比民间的细致些。婉兮更因为啾啾小,故此选的都不是大的苹果梨,而是南果梨。这南果梨是辽南特产,出产自岫岩附近。个头儿小,跟小婴孩的拳头差不多;又香甜软糯。便是制成了冻梨,小孩子吃了一个也不打紧。 况且啾啾殿内有玉函伺候着呢,玉函老成持重,婉兮相信必定是将那冻梨都缓透了,玉函才会拿给啾啾的。 婉兮这会子揪心的缘故,就在于啾啾吃梨的时候儿是在一心二用,婉兮生怕她一不小心再将那梨子核给咽下去。 那南果梨的核本来很小,对于大人来说咽了都不打紧;可啾啾终究才两岁半大。 . 两拨孩子,女孩子在炕里玩儿,男孩子把着炕边儿分坐在炕桌两边玩儿。 札兰泰的位置,恰好就是站在紫檀脚踏上,正对着女孩子那边儿。故此婉兮瞧见的,札兰泰也都瞧见了。 婉兮正想叫玉函进去将啾啾的冻梨给拿下来呢,却忽然见里头札兰泰忽然伸了手,绕过拉旺后背去,扯住了啾啾的小胳膊儿。 啾啾也没防备,愣愣抬头看过去。见是札兰泰,便忽然摇头晃脑地笑了。 帘子外,婉兮也无奈地抬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那孩子自然没有一笑就摇头晃脑的习惯,今儿这么着,那是故意给人家显摆她头上那活灵活现的头花儿呢。 札兰泰却没出声,只静静盯着啾啾,然后就顺手从啾啾的手里,将那个冻梨给拿下来了。 啾啾想说话,札兰泰竖起指头来轻轻地“嘘”了一声儿,说了句什么。 婉兮听见了,却担心自己是听错了,便忙抬眼问玉蕤。 玉蕤笑,轻声复述,“……观棋不语。” 婉兮这才放心微笑。她听见的好像也是这个词儿。 啾啾却不甘心,便也忘了抢嘎拉哈的事儿,从炕上爬起来,便伸手抱住札兰泰的脖子,凑到了札兰泰身边儿,伏在他耳朵边儿说起了悄悄话儿。 第2397章 57、小哥哥,甜不甜(毕) 方才札兰泰那句“观棋不语”,还能隐约听见;可是这会子啾啾趴在耳边说的悄悄话,门帘外头便是竖起耳朵来,都听不见了。 婉兮忍不住抬眸朝玉蕤望过来,指望着玉蕤兴许能听见点儿什么。可惜,玉蕤也只是摇头,朝着她只是无奈地苦笑。 婉兮都不由得苦笑,隔着门帘儿低声道,“都说女大不由娘,总归要大了之后;我哪儿成想,这才两岁半大,就有不叫我听见的话了。” 玉函在畔也是微笑,倒是替九公主开脱,“九公主只是听那位札兰小阿哥的话,观棋不语,这才不得不趴在耳边儿说悄悄儿话呢。” 婉兮听了微笑,伸手过来轻轻握了握玉函的手。 这些年玉函在永寿宫里伺候,她们之间也曾有过好几次的考验。不过幸亏那些考验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如今玉函依旧还在永寿宫里,成了这宫里年岁最大、资格最老的人。 便是从玉函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里,婉兮也听得出,玉函是真心护着啾啾的。那护着的程度啊,甚至于是她这个亲娘说一句都不成的。 玉函若此,当真叫婉兮放心。 闺女不同于儿子,闺女十三四岁便要出嫁的,不能永远都在身边儿。故此从小就给闺女物色一个放心的人,不光是在宫里这些年能陪在闺女身边儿,便是将来闺女厘降,出了宫去,也能叫这个人陪着一起出嫁不是? 故此啊,婉兮选的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婉兮自己的一个替身儿一样。自己这个当亲娘的都不能在身边儿陪着闺女一生一世,可是这个亲手挑选的人,却可以代替她,陪着闺女一生一世啊。 玉函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忙朝婉兮一屈膝。 婉兮含笑点头,“玉函,你替我将啾啾照看得很好。” . 门帘里面儿,啾啾站在炕沿儿上抱着札兰泰的脖子,是在甜甜地问,“小哥哥,你也想吃冻梨么?” 是因为札兰泰从她手里将那啃了大半个的冻梨那拿下来。以小孩儿的逻辑,便以为是札兰泰也想吃了。 札兰泰自是摇头,也与啾啾一样儿,同样是伏在耳边悄声耳语道,“没有~~哥哥不想吃,哥哥是帮你拿着,啊。” 啾啾向后撑开一点儿,拉开距离好能看清楚札兰泰的脸。 不过她看归看,还没忘了继续她的摇头晃脑。 这一刻便在灯光映照之下,她头顶彩蝶缤纷,在那一边叫人眼花缭乱的迷离里,她一双眼漆黑如豆,凝视着他,瞬也不瞬。 许多年后,札兰泰还能清晰记起这一刻来。 札兰泰便笑了,盯住啾啾笑,“怎么,不信么?” 啾啾便赶紧摇头。这一下儿就又扰得头上的头花儿摇曳不停,纷纷乱坠。 札兰泰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儿,“那九公主又想什么呢,嗯?” 札兰泰家虽然也是满洲世家,可是家中人丁却不旺,且因父亲长年征战在外,故此他的兄弟姐妹也少。这会子瞧着啾啾这娇憨的模样儿,以札兰泰的年纪倒不至于想到旁的去,只觉得她像个小妹妹一样儿。 直觉着,便想护着,逗着。 啾啾轻轻撅起小嘴儿,摇头晃脑地又想了想,这才指着札兰泰接过去的那半个梨,“……啾啾没不乖。” 札兰泰倒没想到啾啾说的是这个,不觉哑然失笑。 方才他虽然是看着拉旺和福康安两个在下棋,可是那个视角却恰好能看清楚啾啾的所有小动作去。 札兰泰含笑摇摇头,“奴才没说九公主不乖啊~” 啾啾又晃晃脑袋,“小哥哥一定是看见啾啾不乖,这才把冻梨给拿走的。” 啾啾说着,神神秘秘给札兰泰比划,“我额涅就是的,如果啾啾不乖,就把啾啾的冻梨拿走,不给啾啾吃!” 帘子外,婉兮都快郁卒了。 这小丫蛋儿,整个把她说成后妈了。她是曾经拿走过啾啾的冻梨,那是怕她吃多了给冰着。 札兰泰自是不了解实情,这便也惊讶地挑起了眉,“你额涅……令贵妃主子?” 啾啾苦了一张小脸儿,抽抽着眉毛眼睛,使劲点头,“额涅就给啾啾一个梨,哥哥拿走了,啾啾就没……”舅舅说着,还摊开空空的两只小肉手儿,送到札兰泰眼前,给札兰泰看。真是好可怜啊。 札兰泰对着这样的啾啾,心立时便软了,赶紧将手里就剩下那小半个的冻梨放回啾啾的掌心。 “九公主吃——” 啾啾满意地接回冻梨来,用小手护着。可是随即抬眼又认认真真看了札兰泰一眼,脸上便又抽抽儿起来了。 “可是……我只有一个梨,小哥哥也想吃,怎么办?” 札兰泰都笑了,又是摇头,又是忍俊不已。他按着啾啾的小手儿,认真道,“哥哥说了,九公主吃,哥哥不想吃。” 可是两岁半大的啾啾是不能接受这说辞的,她急着道,“可是方才小哥哥将梨都给拿走了,那就是小哥哥想吃啊!” 两个小孩儿这么缠杂不清了,便从最开始的附耳低语,渐渐出了点动静。 只是这动静儿,还不足以被门帘外快要好奇死了的婉兮给听见;不过却足以叫两个人旁边的福康安给听见了。 福康安原本专心下棋,跟拉旺不服不忿呢,结果札兰泰和啾啾就在他背后嘀嘀咕咕的,将他给惹翻了。 他扭头过来就瞪眼,“你们两个是不是跟拉旺一伙儿的?这是故意的吧?叫我分神,我都走错好几步了!” 啾啾被吓了一跳,叫福康安给凶的,小嘴儿便又是一瘪。 啾啾这便也跺起小脚丫来,“保保哥,你又凶我!姐,你说他!” 旁的没听见,到了这一段儿婉兮是听见了。婉兮心底忍不住又是一连串儿的叹息。 缘分啊,就总是个阴差阳错的事儿。便是她再有心替麒麟保周全着,想要尽力让他与啾啾和睦些,仿佛却也越来越难做到了。 可是这内里的缘故,她心下也不是不明白。不是麒麟保那孩子不够温柔,实际在他那猴儿似的表象下头,同样是一颗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心……只可惜,他的温柔都只给了小七,不肯给啾啾留半点儿。 甚至,越是当着小七的面儿,或者还有拉旺在的场合,他就越是故意对啾啾凶巴巴的。 啾啾小,哪儿懂得这些道道儿呢。可是却叫她从小便种下了这样的印象,怕是多少年都难以抹除的了。 她虽是啾啾的亲娘,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却也只是干着急,便再想办法委婉地调和,却也改变不了孩子们之间的关系了。 札兰泰都忍不住蹙眉,“麒麟保,这局棋你早已输了。不过是拉旺顾着你的颜面,这才继续陪你兜圈子罢了。”他边说,边伸臂下意识护住了啾啾,将啾啾挡在他身畔。 福康安便火了,索性一把拂乱了棋盘,起身瞪着札兰泰,“我说札兰,你到底是哪伙儿的?你是我哥们儿,你忘了?” 拉旺是蒙古人,相比较而言,札兰泰和福康安才同为满洲世家出身,且都是皇后丹阐的子孙,这便应该更亲近才是。 札兰泰却蹙眉,“可这是在宫里。麒麟保你也别忘了,这位是九公主,你我都是臣子。” 札兰泰一说这个,福康安的火就更大了。 不为旁的,就为此时人家拉旺已经是公爵品级,札兰泰也因为兆惠的功劳而有了侍卫的身份,这便正正经经是皇家的臣子了;可是福康安却什么都没有。 “臣子?我可不是。你这会子就先认了本主儿了,就连兄弟都不要了呗?” 见几个孩子又闹起来了,玉蕤有些不放心,这便抬臂就掀帘子进去。 婉兮却给拦住,用眼色示意不用急。 小孩儿之间的官司啊,大人有时候儿还是应该退一步。他们闹归闹,只要不过分,大人便可以暂时袖手旁观着。因为小孩儿们是闹过就好了,睡一宿觉明儿就忘了,没有大人的世界里的那么严重。 永璋的大格格绵锦看他们又闹起来了,便担心得暗中直推小七。 此前小七压根儿就没理他们,依旧背着身儿,面朝炕里跟绵锦继续翻嘎拉哈呢。 绵锦一个劲儿推小七,低声叫,“七姑姑……” 小七虽说跟绵锦同岁,又是一起种的痘,情分上跟亲姐妹差不多。可终究差着一辈儿呢,这便更显老成持重。她只淡淡抬眸瞟了绵锦一眼,倒一点儿都不慌乱。 绵锦这便不放心了,赶紧扭头去望拉旺,低声唤,“旺旺,你瞧瞧我七姑,她又不吱声儿了。” 拉旺还没等转过身来,那边厢福康安就跟个猴儿似的,登时变了脸了。再也不是方才那个瞪眼呲牙的凶神恶煞,一扭头就变成了小绵羊儿,凑过来挨在小七身边儿,忝着脸笑,“莲生,你咋的啦?” 小七面上淡淡的,眼帘半垂,也不瞧他。 “没咋的呀。我继续玩儿我的,你也该干嘛就干嘛去。我不稀罕搭理你,你也别过来招惹我,咱们各自乐得清闲就是了。” 小七这也马上就要满五周岁,就要正式进学了。这两年提前由婉嫔亲自教着,已是看了不少的书,故此说起话来越发有了端庄的气度,说话也更加有些腔调了。 福康安登时眼儿就有些发直,两只手摆在身侧,仿佛已经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那你就说呗。你别不搭理我啊,我也没想要什么清闲去啊。” 小七依旧淡淡的,还是不抬眼,“今儿还是过年呢,大家伙儿都高兴。我也不想与你吵,你自己若觉着吵着好玩儿,那你就自己继续吵去。只一宗,啾啾是我小妹,我必定护着。你爱吵谁你找谁去,总归在我面前儿,你不准吵我小妹!” 自打啾啾会说话以来,啾啾与福康安之间的相处模式就变成了:吵架——啾啾找小七告状——小七收拾福康安——福康安服软。小七看似执权柄,却其实夹在当间儿,心下也并不是滋味儿。 更何况多少回都能看得出,麒麟保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当着她的面儿凶啾啾;啾啾总归是自己小妹,小七心下也非常不得劲儿。 拉旺在畔看着,还是挪过来轻轻碰了碰小七的手臂,“麒麟保……他是闹着玩儿的。小七,你别当真。再说,方才都是我不好,是我趁着他分心,几步棋上便占了他的便宜去……” 小七却抬眸望向札兰泰,“可是札兰都说了,你们的棋,胜负早分了。他便是不想输给你,也不该找啾啾撒气吧?” 小七是长姊,又是这几个孩子里身份最贵重的,故此寻常轻易不生气,但是一旦生气起来,便是谁都惹不起的。 绵锦都赶紧提醒福康安,“保保!你还不赶紧道歉!” 福康安这一刻心都乱了,垂着头只盯着小七那攥得登紧的手。因之前还在玩儿嘎拉哈呢,小七便顺手将一个嘎拉哈攥在手里。因为生气,那手攥得登紧,那嘎拉哈都仿佛要嵌进她掌心儿里去了。 福康安缓缓道,“莲生……你恼我不要紧,你先松开手,把那嘎拉哈放下。要不,你干脆用那嘎拉哈砸我,叫它给你出了气就好,行么?” 小七一怔,一下儿便转开身儿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福康安赶紧软声道,“这还不行么?那你说,怎么能叫你出了气,我便随你处置去,可好?” 炕上这好几个小孩儿便都朝她殷殷望了过来,小七也有些局促,便还是转过身来却是伸手叫啾啾,“啾啾你来,保保凶你,那把这嘎拉哈给你,你砸他,好不好?” . 门帘外,婉兮都看得愁肠百转。想进去帮忙,却不知这个忙该从何帮起才好。 不过与小七的沉重不同,啾啾却接过嘎拉哈,登时笑得嘎嘎的。 玉蕤都不由得挑眉,赶紧低声与婉兮道,“看这个样儿,啾啾怕是要砸的。这一下儿砸下去,保哥儿脸上必定一个坑儿,不过啾啾一定就高兴了。” 两岁半的小丫头,还最是凶蛮暴力不懂得讲理的时候儿呢。 婉兮便忙朝里看,低声嘱咐玉函,“要是啾啾真要砸,你赶紧进去拦着她,别给麒麟保破了相。” 可是谁知,连帘子外的大人们全都猜错了,啾啾虽然乐得嘎嘎的,也当真扬起了手,作势真是要将嘎拉哈往福康安脸上砸的架势……可是小丫蛋儿却忽然想起来札兰泰在一边儿站着呢。 她便没砸,反倒心虚地扭头看了一眼札兰泰。 接下来的一幕,叫门帘外的大人,连同门帘内的小孩儿都惊讶了。 只见啾啾忽然收了手,将那嘎拉哈捧到嘴边儿,跟哄着个鸡崽儿似的吹风,“呼呼,嘎拉哈疼疼。” 倒是拉旺先听懂了,噗嗤就笑出了声儿,“啾啾说得对,麒麟保那脑壳可硬了,要是用嘎拉哈砸他,他倒没疼,嘎拉哈反倒给磕疼了。” 几个小孩儿登时笑成一片,福康安一张脸涨得通红,抬眸只盯着小七。 小七却憋着笑,望住拉旺,“这话怎么说?” 拉旺哈哈笑道,“有一回我们在上书房里偷吃核桃,谁身上都没有合适的物件儿。他就说可以用他脑袋来试试……” “呸!”小七登时面上一红,已是忍不住啐了福康安一声儿,便也笑了。 一场乌云这便散了一大半儿了,福康安乐得赶紧继续显摆,“这是真的!我这脑袋真能磕核桃,不信,你们给我拿一个来,我现在就给你们磕!” 小七便扭过身儿去,不搭理他了,径自又继续摆弄嘎拉哈去了。 倒是啾啾下一个动作更叫人惊讶:她直接用小胳膊搂住了福康安的脖子,又凑到福康安耳边说悄悄儿话去了…… . 这一幕戏啊,当真转得太快,连婉兮都有些猝不及防,还在门帘外有点发愣呢。 玉蕤更是低低笑出声儿来,“哎哟,方才啾啾跟札兰小阿哥说什么,咱们还没猜到了;这又跟保哥儿搂脖儿去了,咱们又要怎么猜才好呢?” 婉兮便也眨眨眼,“静观其变。” 很快,炕上的福康安就猛地向后一撤,脖子逃出了啾啾的小胳膊,瞪圆了眼盯着啾啾,“……你问这个干嘛?” 啾啾赶紧想上去捂住他的嘴,两只小手摇摆着就要往福康安的脸上糊。可是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有小半个冻梨,这便好像认真地想了想要用冻梨去塞福康安的嘴;可是随即还是放弃了,看那小模样儿,仿佛是没舍得——不是没舍得福康安这个人,是没舍得那小半拉冻梨。 她小心翼翼背对着札兰泰,狠叨叨与福康安低声喊,“保保哥,还要不要我原谅你啦?” 福康安翻了个白眼儿,目光有意无意从札兰泰面上滑过,不过最终还是慑于啾啾的“恐吓”之下,咬了咬牙,“行,我告诉你,你过来!” 这回又换成福康安伸胳膊搂过啾啾的小脖子来,凑在啾啾耳边说话了。 门帘外,婉兮这个忍不住地连声叹息啊。这唱戏啊,看样子到这儿又可以大团圆落幕了。 . 门内炕上,几个小孩儿又重新玩儿成了一团。 啾啾也不避嫌,干脆直接爬到札兰泰腿上,坐在札兰泰膝盖上,稀罕叭嚓儿地继续啃着她那小半个冻梨。 札兰泰盘腿坐在炕上,由着九公主压着腿,继续看福康安和拉旺一盘新开的棋。 啾啾啃了一会儿,发现这样的姿势虽然得劲儿,可是保保哥和旺旺哥下的棋太无聊。 当然更要紧的是,札兰小哥哥看得太入神,都没注意她了。她得想法子将小哥哥的注意力给拉过来。 她想了想,便将黏糊儿的小手儿又向札兰泰递过去,摊开手上的那个梨。 札兰泰不得不回神,柔声问,“九公主又怎么啦?” 啾啾撅起小嘴儿,可怜兮兮地说,“……冻。” 札兰泰的眼睛还拴在棋盘上,却也听着啾啾的话,点点头道,“手里攥得太久了,冻手了,是不是?” 啾啾使劲儿点头。 札兰泰便给顺手接过来,举起来,凑到啾啾嘴边儿去,“那哥哥帮你拿着,你动嘴吃就行。” 啾啾却还不满意,将那空下来的小手儿忽然捧住了嘴,夸张地嘶哈,“……凉!” 札兰泰这才回神,一双俊秀的眼望住啾啾,“嗯?手还凉么?” 啾啾连忙摇头晃脑地否认,“不是手,是嘴。” 札兰泰秀眉一扬,“嘴凉?那要不要哥哥去给你要一碗热热的奶茶?” 啾啾却还是摇头,“还要吃!” 札兰泰也有些没辙了,再顾不上看棋盘,只盯着啾啾了,“那……又怕凉,又要吃,该怎么办呢?” 啾啾这便笑了,伸出那黏糊儿的小手,忽地拍拍札兰泰的嘴唇,“小哥哥给焐焐。” . “哎?这可不行!”门帘外,婉兮都惊得低声叫了起来。 小孩儿家不知轻重,啾啾还不明白这嘴唇的重要,不是随便谁跟谁都能挨上的……尤其是男孩儿和女孩儿之间,那就更是涉及男女大防了! 就算是……皇上也许有指婚的意思,可是终究还早呢。 玉蕤也给吓坏了,这便就要往里奔。 不过事实上她们是再一次猜错了,啾啾并没有如她们担心的,是让札兰泰用嘴给她焐着嘴,人家啾啾是将那梨推到了札兰泰的唇边,催促着,“小哥哥,给它焐焐。” 婉兮这才长出一口气……原来小丫蛋儿的逻辑是:那梨子若给焐热乎儿了,那她的嘴就不怕凉了。 札兰泰也没防备,那梨一下子就挨到他嘴唇上来了。他想往后闪一闪,啾啾却一把搂住了他后脖颈,将那梨又结结实实挨着他嘴上了。 札兰泰无奈,只能又是笑又是摇头地柔声道,“……那会沾了哥哥的口水,变脏了。” 啾啾却不怕,继续笑得嘎嘎的,“没事儿,用水冲冲!” 札兰泰无奈,只能这么挨着。啾啾扬脖儿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狡黠地笑,“小哥哥,甜不甜?” (九公主跟札兰泰的道理,跟小七一样儿。大清选额驸的规矩是,选定额驸是很早的,小七两个月,四公主是四岁,都是娃娃亲。所以皇帝心里是早就有数儿的;但是正式下旨指配是要晚一点,都在十岁左右了,比如七公主就是二十九年才正式下旨指配的。所以啊女婿是早内定的,只不过外人不知道罢了。) 第2398章 58、安宁不安宁(毕) 婉兮在帘外再度又叹息一声儿,明白自己的闺女这还是转着弯儿地叫札兰泰去尝那个梨了。 只是因为人家之前从她手里拿过那个梨去,她就认定了人家是想吃,却碍着身份不敢吃。所以她便想着法儿地送进人家嘴里去了。 婉兮悄然叹口气,瞟玉蕤一眼。 玉蕤便也笑,“姐就准九公主一次只吃一个梨,那梨又小,她原本金贵,自己吃都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可是姐瞧,她却是想着法儿地想要叫札兰小阿哥尝。” “况且这一屋子的人呢,都是她的哥哥姐姐,甚至还有侄女儿。全都是至亲,要么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却也没说分给谁吃一口去,唯独要捧给札兰小阿哥吃。“ 婉兮也是笑,无奈地摇头。 玉蕤走上来,轻轻扶住婉兮的手,“虽说九公主还小,这会子说未来还远。可是至少,单从这会子来瞧着,咱们九公主却是喜欢札兰小阿哥的。” “那就好了啊,小孩子的眼睛最净,心爷最单纯,既然这会子已然合了眼缘去,若假以时日,年深日久地相处下去,两个孩子之间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深。”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心下也说不清是满足,抑或是怅然地轻叹了一声儿,缓缓道,“……皇上说过,早看过了那孩子的八字。那孩子是甲戌年九月十九日的生辰。” “甲戌年?”玉蕤眼中也是一亮,“那岂不正是乾隆十九年?若此,这位札兰小阿哥的八字里,倒是占了三个‘九’去!” 婉兮点点头,“若不是因为此,皇上又怎会特地叫这孩子开始出现咱们眼前呢?” 玉蕤轻叹一声儿,忍不住低低道,“……那,九福晋她?” 婉兮眼帘轻垂,“今年在同乐园看戏,倒是又没见着九福晋进宫来。我便是想与她说说话儿,竟然也错过了。” 玉蕤心下也是叹息,这岂不更是阴差阳错了。 婉兮整整袖口儿,“明儿我问问舒妃,看九福晋可是这忙着过年累了,身子不爽快。” 婉兮说完,轻轻挽住玉蕤的手,“孩子们相处得好,咱们就也别进去打扰他们了。咱们先走了。” 婉兮回头嘱咐玉函,“待会儿你提醒他们时辰不早了。记着,散了的时候儿,单独叫麒麟保和札兰小阿哥到我眼前儿来告退。大正月的,叫他们进宫来,我得给他们带些赏赐回去。” 玉函含笑应了,婉兮这才挽着玉蕤的手朝外去。 . 约莫又有半个时辰,听得“天地一家春”的总管太监安歌前来禀报,说胡世杰派人来报,“山高水长”那边的火戏已经将散了,这便来提醒还留在内廷的福康安、札兰泰两位小阿哥预备出宫去。 玉函那边儿便也赶忙知会一帮孩子散了。 玉函亲自陪着福康安和札兰泰两个进来给婉兮磕头。 两个孩子趴地下磕头起来,福康安自自然然到了婉兮身边儿,把着婉兮的手臂,亲昵得倒没有什么君臣之分了。札兰泰终究是第一回正式面见婉兮,这便有些局促,便是婉兮叫了起,也还是拘束地立在一旁。 婉兮拢着福康安说话儿,眼睛却没离开札兰泰那孩子。 她上下看着,越发觉得那孩子是白玉做骨、月色为神,气质幽静如夜色星空。 这样的性子与福康安,当真是两个方向去了。 说了一会子话,婉兮这才道,“你们今儿进宫来给我请安,又陪着七公主、九公主玩儿了这好一会子,我啊也要替她们两个谢谢你们。我预备了些心意,你们带回去,也给今儿留个念想。” 婉兮朝玉蝉递了个眼色,玉蝉和玉萤两个端上来两个朱漆大盘来。里头林莽满目放了不少好东西。 婉兮含笑道,“这一个盘子里是些文房,都是你们平日上学用得着的;另一个盘子里是些吃食,也是我猜着你们的口味预备下的。” “不过呢,可不是都给你们的,你们两个每人从两个盘子里,一边儿选一样儿。” 在婉兮的宫里,福康安跟自己家一样儿自在,故此也没客气,先起身到盘子旁去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文房这个盘子里,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之外,婉兮还放了镇纸、笔山、香盒、印章料等几样雅物。 吃食那个盘子里则主要是几样饽饽,还有几品冻货。 福康安瞄了一眼,选中了那描金画彩的墨锭,拈了起来冲婉兮笑笑;便转头又从那吃食的盘子里选了一叠子炸高丽饽饽……只是回头又看见了冻货,里头有冻柿子,这便将那炸高丽饽饽又放下了,换成了冻柿子去。 “札兰,你也去选。”婉兮含笑鼓励札兰泰。 与福康安比起来,那孩子是文静拘谨了些儿。 札兰泰规规矩矩行完礼,这才走向那两个盘子。 他在文房的盘子里犹豫了半晌,将每一件文房都端起来仔细看过,最终才选了一款小铜镜形状的镇纸;而到了吃食那个盘子,倒是没犹豫多久,直接便端起了冻梨来。 两个孩子选的时候儿,婉兮的心下也是百转千回,目光与玉函对了好几回。 两个孩子都选好了,这才重又跪倒谢恩。 婉兮含笑吩咐玉蝉她们去选了盒子装了,含笑道,“待得回府去,也代我给你们家的玛母、母亲、姨娘们问好。请她们若是得了闲,也时常进宫来坐坐。” 福康安笑呵呵磕完头就出去了,婉兮单拢住了札兰泰,含笑问,“你选了冻梨,可是觉着我这儿的冻梨好吃?” 玉函在畔也道,“方才札兰小阿哥,已是尝着了九公主手里的冻梨……” 札兰泰却坚定地摇头,“回令娘娘,我没尝。” 婉兮微微挑眉,“哦?”抬眸去看玉函。 玉函便攥着手儿笑,“札兰阿哥是害羞了吧?我方才可看得真真儿的,九公主可将她的冻梨给塞进札兰阿哥的嘴里去啦!” 札兰泰那如玉似的一张小脸上,登时浮起红云来。可是他还是坚定地摇头,“回姑姑,我方才只是帮九公主焐着,并未咬下一口来。” 婉兮怕吓着这孩子,便将他拢回眼前儿来,含笑柔语道,“不打紧,不过是个梨,没那么多规矩。令娘娘啊就是好奇,那梨既然都塞进你嘴里了,你怎么不尝尝呢?是因为不爱吃么?” “可若是不爱吃,那这会子你又缘何单选了它去?不如令娘娘容你改一回,你将这冻梨放回去,另外再重现选一样儿,令娘娘不告诉旁人去,可好?” . 瞧着婉兮这样儿,玉函立在一边儿都忍不住笑,与玉蝉她们对了对眼神儿,都等着看,这位札兰小阿哥可会上了套儿呢。 札兰泰却登时摇头,“回令娘娘,我不用换!我也……不是不爱吃,可是那个冻梨,原本是九公主的。” 婉兮微微扬眉,“哦~,这么说来,你还是顾着宫里的规矩,是不是?你家里的家教严,知道你进宫来,你家里人必定与你讲说许多宫里的规矩。且你都是在上书房念了快两年的书了,师傅们就更是教会了你许多的君臣之礼去。故此啊,你便不敢造次,这才没动九公主的冻梨,是不是?” 这会子便连玉蝉等几个,心下都微微替札兰泰捏了一把汗去。 ——凭她们这些年与主子的相处,她们这会子已是隐约明白,主子这是在考验小阿哥呢。主子这么做,怕是一来要看札兰小阿哥的品性,二来还是在尽力为麒麟保再留一线希望去呢。 说到底,主子也还是珍惜与傅公爷一家的情分,更何况麒麟保是从小儿在主子身边儿长大的呀。 札兰泰仰首望住婉兮,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君臣之礼,师傅是早早儿就教会了我等;进宫来的规矩,家里长辈也更是耳提面命。可是方才,我不吃九公主的梨,心下想的倒不是这些缘故。” 婉兮轻垂眼帘,“那你与令娘娘说说,你那会子想的,究竟是什么呀?” 札兰泰便也是垂下头去,从婉兮这个角度,只能看得见那孩子长长而微卷的睫毛。映在他那张如玉的脸色之上,便宛如一双小小的鸦青色的月牙儿。 “是因为……梨不可分。” 随着那两弯小月牙儿的颤动,札兰泰嗓音如月光般轻袅却皎洁。 婉兮微微一震,随即便笑了,伸手过来拢了拢那孩子的肩,“真是好孩子,你不喜欢‘分离’,是么?” 札兰泰抬起头来,那清澈的眼底隐约有些微微的红,“因为阿玛常年在外征战。每一次阿玛走,都不准我哭;可是我却知道阿玛那一走便是无限凶险……所以我不喜欢分离,在这世间,我愿用一切来交换家人团聚。” 婉兮的眼睛都不由得有些湿了。 原本,因为札兰泰是兆惠的儿子,她还有一点担心这孩子会是武将之勇,却未必有足够细腻的心。可是这一刻才明了,就因为他是兆惠的儿子,他反倒更加珍惜团聚,更为珍视亲人。 婉兮点点头,别开眼睛,看那已经装好的盒子,“那你可否告诉令娘娘,你为何又在那些吃食里,单选了这冻梨呢?是不是方才你还是想吃了,只是不想分离,这才忍下的?” 札兰泰有些羞涩地笑了,垂下头去,不敢看婉兮的眼睛。 婉兮也觉有趣儿,看了看玉函她们。 倒见那几个,已是都乐得一脸的笑了。 婉兮柔声道,“令娘娘不难为你,若你实在不想告诉令娘娘,那令娘娘便不问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便带着这盒子回府去吧。这冻梨啊,令娘娘宫里还有,若你爱吃,你便散了学之后,时常随着拉旺和麒麟保两个,来我宫里吃。” 札兰泰这才欢欢喜喜叩头道别,玉函亲自陪着送出去。 婉兮立在窗边儿看着那孩子的背影。 不过七岁的孩子,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能看见武将的家门之风,却又不失清雅之骨。虽说年岁还小,不过已然隐约能看得出未来的几分轮廓了。 待得那小小的背影出了垂花门,婉兮这才说不清是惆怅还是满足地轻叹了声儿,转回去。 却稍后玉函回来复旨,竟然又捧了那个盒子回来! 婉兮都十分意外,忙问,“那孩子可是忘了带走?无妨,叫安歌他们送出去就是。” 玉函忙含笑道,“主子别急,不是札兰小阿哥忘下了。而是……”玉函眼中都是笑意一闪,“札兰小阿哥特地留下,交到奴才手里,说叫我转进给九公主的。” “小阿哥还拉着我的袖子殷殷嘱咐,说此前听九公主曾言道,令娘娘管着她吃冻梨,今天统共只给了她一个,再没有第二个了。” 婉兮便笑,“是,瞧着啾啾那会子的模样儿,我仿佛都是后娘了。” 玉函也笑,“看样子札兰小阿哥便是当了真了,这便将冻梨留下给九公主。只是他还细心嘱咐,说便是偷偷儿给九公主留着,也不叫一次给她多了,便只是每日只给一个吧。” 婉兮轻轻垂首,指尖儿轻轻拂过袍子上一对穿花儿比翼的蝶,唇角已是不自禁地扬起。 . 到了二月,过年的慵懒还在,宫里却又是忙碌起来了。 每年二月,都是皇帝祭陵去的日子。今年因原定的南巡推迟,故此皇帝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西巡五台山去。 而婉兮自己呢,则还惦记着啾啾种痘的事儿。这二月里的出巡,她究竟是随驾而去,还是留在宫里,便又成了摆在她眼前的一样儿选择。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因“内务府护军统领英廉,交办事件较多。著加恩赏给二品职衔”。 这个英廉,便是语琴母家所在佐领的那位职官了。禄常在语瑟入宫,便也是这位英廉的推动。 眼见着这位同样出自内务府包衣旗下,同样是汉姓人的职官,这几年渐渐平步青云,如今已是二品大员。婉兮倒也欢喜道,“也是好事儿。好歹是照应着陆姐姐母家的职官。他的职位高了,对陆姐姐母家颜面上也自好看。” 皇帝的另一道谕旨,却令婉兮等人心下都是微微一颤。 “以江宁布政使托庸,为广西巡抚。调苏州布政使彰宝,为江宁布政使。以内务府主事苏州织造安宁,为苏州布政使。” 语琴急急过来寻婉兮,都没顾上说英廉的事儿,只急得一拍桌子,“没想到安宁果然复职了!” 婉兮明白语琴的心情,轻轻握住语琴的手,“皇上此时下这道旨意,实则是个意外。这一系列的官员调用,实则出了事儿的是广西巡抚任上。上一任广西巡抚为鄂宝,这个鄂宝因回护陆川县纵贼一案,下部严议。皇上这才调原本的江宁布政使讬庸,为广西巡抚;而讬庸原本的江宁布政使,便由之前的苏州布政使彰宝来补上。” “安宁原本就为苏州织造,且前后曾有数次出任苏州布政使的经验,皇上临阵点将,也唯有点在安宁头上。” 语琴这才松了半口气下来,“原来如此。这广西巡抚任上的事儿,没想到倒成全了安宁去。” 婉兮轻轻垂眸,“安宁在江苏树大根深,从皇上登基初年起就已经几次为江苏布政使,甚至护理江苏巡抚印务;且江苏藩司任上今年还出了苏崇阿那档子事儿,故此我倒觉着安宁复职,只是迟早之事。” “这会子我只是遗憾讬庸从江苏去了广西。” 语琴听着也是微微一眯眼,“我倒是也隐约听说过,讬庸与安宁从前一同在江南任职,彼此互不买账,甚至还曾相互掣肘。” 婉兮点头,“江苏自古以来都是朝廷财政所出,故此皇上自然不放心一人独大。皇上就是叫讬庸与安宁互相掣肘。若讬庸不必远赴广西,还在江宁布政使位子上的话,那即便安宁复职为苏州布政使,他倒也扑腾不起什么来。” “只可惜,讬庸这一走却远。安宁复职,自又要一家独大。” 语琴也是皱眉,“也是。这会子两江总督尹继善还要回来处理永璇的婚事,况且永璇那福晋将来如何咱们还不好说,这便暂且也指望不上叫借助尹继善来节制安宁去。” 婉兮缓缓垂首,“苏州布政使头顶上有两个人,一是两江总督,另一个就是江苏巡抚了。” 玉蕤忙道,“此时江苏巡抚任上的,是陈宏谋。” 婉兮垂眸细思,“陈宏谋?进士出身,曾为翰林……曾听闻,陈宏谋为官清廉自律,极有贤能之名。” 语琴便是轻轻一拍手,“这样的人,又如何肯同安宁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婉兮缓缓转眸,望了望玉蕤。 玉蕤忙道,“陈宏谋既然是进士出身,且曾为翰林,那我阿玛和伯父自与之都是相熟。姐,此事交给我,我这便去找我阿玛。” 玉蕤急匆匆出门办事去了,婉兮轻轻握住语琴的手,“安宁复职,忻嫔心愿得偿。想来,她接下来便再不会安生,必定要图谋复宠了。” “咱们那法子,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语琴便也眯了眯眼,“陈宏谋你交给玉蕤父女去,那这个忻嫔你便料理给我和语瑟姐妹两个就是。你放心,虽然不能急于一时,可是只要时机到了,那她的报应便也来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抬起头来凝望住语琴,“我这会子怎么忽然觉着,英廉也忽然在这会子被皇上特恩给了二品的职衔去,当真是好事儿了呢?” 语琴微微思忖,眼睛便也一亮,“……可不,咱们正好可以用上此事!” . 次日,皇帝开仲春经筵,遣官告祭奉先殿、传心殿。 皇帝亲御文华殿,讲官暨侍班之大学士、九卿詹事等,行二跪六叩礼,分班入殿内序立。直讲官四人,出就讲案前,进讲孟子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 傅恒等大学士皆随驾,侍讲筵。一众皇子皇孙等,也一同聆听。 婉兮听了这个信儿,也是不由得轻叹一声儿,“倒不知道咱们的嫡皇子十二阿哥,听讲《孟子》之时,又是何感想。” 玉蕤也是哼了一声儿,“皇上听经筵,值讲官每讲几句,皇上也必定宣自己的见解。十二阿哥是嫡皇子,皇上也曾问了十二阿哥两句,结果咱们这位十二阿哥果然不负皇后主子的‘期望’,必定是没将孔孟之道放在心上。经筵之上支支吾吾,被皇上狠狠瞪了一眼,叫他回去背书。”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儿,“在内廷里,内廷主位们是还要用满话,可是皇子们在上书房里念书,尤其是儒学,自然要用汉字。皇后主子自己不爱说汉话倒也罢了,如此倒是连累永璂了。” 玉蕤朝婉兮眨了眨眼,“十二阿哥虽被皇上呵斥,可是八阿哥却叫皇上大为夸赞。看样子,八阿哥有了尹继善大人这么个岳父,果然这一门亲没有白结。” 婉兮也是微微扬眉。 从前因为永璇的脚,皇帝极少在大臣面前给永璇机会展示自己。可是今年兴许因为是永璇的大婚之期,且尹继善又是八旗读书人中堪为数一数二表率之人,曾经在先帝雍正年间也曾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故此尹继善身上体现的更多是文人之风,原本八旗子弟的弓马骑射反倒淡了。 有这样的岳父提点着,本就文采斐然的永璇,这便更是用功。皇帝考《孟子》,全都对答如流。 婉兮与玉蕤说话没在意,一旁走过来的翠鬟却激动得险些跌了手里的茶盅。 皇上夸赞八阿哥了,而且是在文华殿经筵上,是当着那么多大学士、翰林、九卿……八阿哥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呀。 曾经因脚病而远离人群的八阿哥,如今终于以自己的才学博得皇上和群臣的瞩目。 真好,真是太好了。 翠鬟赶紧一低头,端着茶盅便挑起门帘,疾步走了出去。 翠靥见了奇怪,问,“这茶不是主子要的么?你怎么刚端进去,又端出来了?” 翠鬟忙遮掩,“方才房梁上掉下一粒灰尘,落进茶盅里去了。自然不能端给主子,我去重新换一盅来。” (随着孩子们长大,孩子们的戏份必定多起来了哈。孩子们都是婉兮多不容易得来的,当了娘的人,孩子就是天是地,是生活的重心了,日子都是围着他们转;且皇帝都五十岁了,所以相处模式会变成这种天伦之乐。而且婉兮的离世,包括后来皇帝的想念,这些都是与孩子们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的哈,是主线一脉。) 第2399章 59、剪不断,理还乱(毕) 翠靥瞟了那茶盅一眼,便也点头,“那是该换过一盅去。不过那茶也别糟践了,回头你把那有灰尘的泼了,茶叶留下,咱们再重新冲过一泡,留着咱们喝也就是了。” “我自然省得。”翠鬟应了一声儿,便急忙垂首端了茶盅,急急进了她住的耳房去了。 跟在一旁的小丫头翠袖不由得低低地笑,“翠鬟姑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偷喝了主子的茶,怕叫咱们给抓着?” 翠靥倒是笑,“主子待咱们若一家人一样,别说喝一口茶,主子但凡有的,什么不分给咱们去呢?不过你翠鬟姑姑啊,这些日子是有点儿神不守舍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翠靥笑着进内伺候,玉蕤以为翠靥是来给送茶,这便伸手来接。翠靥忙含笑道,“回主子,是翠鬟去给主子备茶了。她方才都进来一趟,结果那茶里落了灰尘,她急着出去换。主子少待一刻,翠鬟就来了。” 玉蕤听了不由得也是笑着摇头,“这丫头也是的,便是掉了一粒灰尘,又有什么打紧?这桌上现成的银筷子,挑了出去就是了。我从不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的,那么好的茶,便因为一粒灰尘就换掉了,我倒舍不得。” 婉兮也是笑,挑眸盯了马麟一眼,“是他们该挨板子了。大年下的,才扫完灰尘几天,这房梁上就敢有灰尘落下来了?” 马麟,便是那位诨名“蚂蛉儿”的赶紧趴地下磕头,“回贵妃主子,奴才,奴才万万不敢啊!” 玉蕤也是急忙站起,“姐……怕是翠鬟那丫头眼花了。灰尘哪儿能是从房梁上掉下来的呢,若是有,也必定是外头风吹落进去的。我这就去掐她!” 婉兮忙拉住玉蕤的手,“你先别急,坐下。我啊没跟那孩子置气,我的意思就是不准咱们宫里的人说话这么不过脑子。” “这在咱们宫里还是好的,咱们自然不必追什么责任;她若是在外头这样不分轻重地就说了,到时候儿出了什么事儿的,就不是她自己担得起的了。” 玉蕤便也是蹙眉,“是啊!这丫头,原本也是个聪明伶俐,办事周全的;这阵子这是怎么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 婉兮点点头,“大正月里,是想家了吧?” 玉蕤摇头,“这事儿我都与她们说过一回了,我说了叫她们等等,我必定设法安排她们家人见面。她们总归都是内务府下的出身,爹娘哪个没机会进宫来承应呢,到时候儿我派个差事给她们,叫她们往爹妈身边儿去走一趟也就是了。” 婉兮点点头,“若不是因为想家……玉蕤,你便得问问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到了略解情滋味的时候儿了。在宫里又见不到旁的男人,不过是皇上、皇子皇孙,要么就是太监。 这当中的哪一宗,当主子的都得替她们小心留神才好。 . 玉蕤自然知道轻重。 永寿宫里,前头已经出过玉叶、五妞这样的事儿了,而这回又是她自己位下的女子。 玉蕤自问,她没本事如令姐姐一般,百般周全,能叫玉叶和毛团儿全身而退去。她也更担心,倘若翠鬟当真是生了这样的心出来,到时候被谁捉了把柄去,反倒会连累到令姐姐和永寿宫,那就糟了。 玉蕤在婉兮面前坐不住,这便起身告辞,沿着廊檐朝自己的配殿走过去。 二月的太阳已经有了些春日的温软,将廊柱的影儿都印在脚底下。她一格一格地踩过去,仿佛一格一格翻动起来的都是旧日的回忆,都是宫里的规矩。 回到自己配殿门前,她约略迟疑,还是过门不入。她直接走到了南头儿的耳房旁,一抬腿直接进了耳房去。 果然,翠鬟是坐在炕边儿发呆呢,那茶盅放在一边儿,早就凉透了。显是翠鬟压根儿将换茶水的事儿全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玉蕤瞧见了,心下也是一时有些气恼,这便低吼一声儿,“跪下!” 翠鬟一个激灵,回神已是晚了,自家主子已是站在了眼前。 翠靥便是跟着来,都晚了一步,这会子也只是干着急,在玉蕤后头也是直冲翠鬟使眼色。 翠鬟都没站起身来,而是直接从炕沿儿上便下跪在地。也是知错,也是心虚,双膝着地之时,眼泪便跟着落了下来。 一瞧这情势,玉蕤便忍不住想起自己来。想起自己当年同样地傻啊,同样地因为偷偷喜欢了皇上,也曾如此万念俱灰地在令姐姐面前跪倒在地。 那一瞬,没什么可替自己辩解的,惟愿令姐姐打下来,骂几句,甚至哪怕叫她一头撞死了呢,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玉蕤攥紧了拳头,轻轻闭了闭眼,“说吧,你是不是也恋慕了皇上,存了当主子的心去?” . 冷不丁被玉蕤问了这么一句,翠鬟有些呆住,一时泪都忘了流,只仰头望住玉蕤,“……皇上?主子,奴才,奴才怎么会!” 玉蕤也是意外,垂眸盯住翠鬟,“不是?” 翠鬟伏地再度落下泪来,“回主子,奴才万万没有那个心啊……况且皇上今年已是五十一岁的人,对于奴才来说,已是祖父。奴才,奴才怎么会对皇上生出旁的念头来?” 玉蕤见翠鬟如此,心下便也是悄然松了一口气。 玉蕤躬身,亲自将翠鬟从地上拉起来,“那你倒是说,你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又是为了什么?” 幸亏翠鬟已经回到耳房来稳当一会子了,此时已是能冷静下来。 她垂首,避开玉蕤的目光,缓缓道,“主子……可还记得那本《石头记》?奴才看到那段儿,却还没有下头的,奴才这才有些神不守舍吧。” . 玉蕤听了也是想了想,随即便笑了,“果是因为那个?唉,那倒也是有的。那话本子,我也看了。还真别说,我倒也与你有些心有戚戚,这些日子来也是有些惦记接下来的故事呢。” 玉蕤放松下来,含笑坐在炕上,“不过幸好这阵子过年忙碌,倒是一时将那一头事儿给按下了。今儿既然叫你提起了,我倒是想问问你,那话本子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一听主子问那来源,翠鬟便有些支吾,“那个是,呃……是奴才从外头……” 翠鬟总归是编不出来了,这便又是跪倒请罪。 玉蕤叹口气,“那话本子,总归是从宫外淘换来的,是吧?我虽说好看,可你是官女子,这事儿总归是犯了规矩的。可我既然与你一样儿看了,那我就得替你护着些儿。” 玉蕤想了想,竖起一个手指,“单一宗,你啊,绝对不准叫阿哥、公主们瞧见。他们终究年岁还都小,这些话本子不应当给他们看。” 倒是翠靥在畔笑着道,“奴才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主子听了,会不会掀了奴才的皮。” 玉蕤抬眸,“你且说说看。” 翠靥忙笑道,“奴才素知贵妃主子也是爱看宫外传进来的话本子。只是从去年贵妃主子诞育十五阿哥,直到此时,倒是有几个月不见有‘狐说先生’的新话本子送进来了。贵妃主子早已眼馋得慌,可却一时又寻不见那狐说先生。” “故此啊,奴才倒是说——主子不如将那话本子也进给贵妃主子看吧!只要有贵妃主子点头了,那主子和翠鬟便都没事儿了!” 玉蕤也是面色一红,抬手拿了扫炕的笤帚头儿朝翠靥撇过去,轻啐道,“呸!你这不是连累了令主子去?这算什么了?” 翠靥手疾眼快,况且玉蕤扔得也不狠,故此翠靥已是从容不迫将那笤帚疙瘩给接在手里了。可是她却还是陪着笑,用那笤帚疙瘩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下儿,也算叫自家主子出气。 “主子~~奴才又怎敢连累贵妃主子去呢?奴才只是这么一说,主子也尽可将这话本子往贵妃主子面前一递。总归看还是不看,那就是贵妃主子自己来拿主意了。” “若贵妃主子觉着不好,自然扫几眼就撇开了;可若是贵妃主子也觉着好……那咱们便也是叫贵妃主子高兴不是?谁叫那狐说先生再没新的笔记给贵妃主子解闷儿了呢……” 玉蕤听着,便也轻轻叹了口气。 翠靥说得也有道理,终究皇上马上就要谒陵,兼西巡五台山去了。都不用令姐姐自己做决定,她都猜出来令姐姐是必定不愿随驾同去的。毕竟,九公主二月二十二就要种痘了,去年刚出了十四阿哥没熬过种痘的事儿,今年令姐姐是怎么都舍不得走的。 接下来怕是有一个月的时光,皇上不在京中,令姐姐也必定寂寞;况且这会子安宁刚在苏州复职,令姐姐又要跟着揪着忻嫔这边儿的心……若能有个话本子叫令姐姐暂且能丢开了眼前的烦恼,每日里约略得一刻的闲适,那自然也是极好的。 玉蕤便缓缓点了头,“这话本子我暂且拿着……只是,倘若令主子看得好了,那必定是要问下头的。翠鬟,你便提前去问问,这都三个多月了,想来也该写出新的来了。” . 为了这话本子,翠鬟只得硬着头皮再去阿哥所找永璇。 她向玉蕤请了时辰,又在玉蕤的点头之下,去拿了腰牌。 只是这回,她不敢再带着小咬儿一起去了,这便到了阿哥所外反倒有些为难起来。 因还是在圆明园呢,皇子们在圆明园的住处,与紫禁城里的南三所又是不同。在圆明园里,阿哥们的住所也在“洞天深处”,因位置在福园门内,故又称“福园门东四所”。 三所变四所,原来在紫禁城里的格局便又不一样儿了,翠鬟一时猜不着永璇究竟住在哪个院子里。又不好意思直接进去打听,这便立在门外犯了难。 思来想去,不由得跺脚,心下道:大不了待会儿直接回去复命,就告诉主子说,那书再没下文了。 越是这么想,她心下越是恼了自己。若之前自己就能有这样儿的横心,那便也不必来了,硬着头皮被主子罚一顿也就算了,又何必自己还是过来,却进退都难? ……这都二月了,距离八阿哥四月大婚就剩这么点儿日子了。她前头那三个月都熬过来了,这会儿却巴巴儿地过来,这又算什么了? 便是有现成儿的借口,便是为了那话本子——可她骗得了谁,又还能骗得了自己么? 她本可以不过来的,本可以的……可是她还是来了;她可,真没出息! . 就在翠鬟如此纠结难安之时,当中一处院子里正走出来一个哈哈珠子太监。 那太监见了她便有些愣神儿,不过还是上下又打量了一圈儿,还是笑了,“可是翠鬟姑姑?” 翠鬟认出来了,是宝玉。 翠鬟的脸腾地就红了。她知道宝玉犹豫的缘故了,是因为她上回来是穿着太监的衣裳;今儿来得匆忙,她竟然都忘了再穿上太监的衣裳来,竟然就这么直接穿着官女子的衣裳就来了。 她这会子才知道后怕:便是官女子的衣裳都是一样儿的,倒是分不出是哪个宫来的;可是她好歹是瑞贵人身边儿的女子,便也难免有人能认出她来。 若被人认出来……一个官女子私自来阿哥所见皇阿哥,还是个即将大婚的皇阿哥,那她可要连累主子们去了。 她心下一急,忙上前扯住宝玉,“八阿哥可在?你快带我进去见他!” 也幸好宝玉是永璇身边儿伺候的,对永璇的心思是门儿清的,这便忙笑着带了翠鬟就往里走。 也是巧,翠鬟来的时辰,正是皇子们散了学往回来的时候儿。外头永琪正与永瑢一起说说笑笑往这边儿来,冷不丁就看见一个官女子匆匆忙忙往阿哥所里去,永琪便不由得一挑眉。 “哦?怎么有官女子朝八弟的院子去?” 皇子们的教养自然严格,故此未成婚的阿哥所居的所内,倒是没有年轻的官女子伺候,都是太监和嬷嬷们,以免瓜田李下之嫌。 永瑢倒只是淡淡笑笑,“便是老八的院子,也没什么奇怪。终究老八大婚在即,皇阿玛自然也要给他所里挑些官女子伺候着了。” 永琪便也含笑点点头,径自与永瑢进了自己的院子去。 . 翠鬟不敢耽搁,直接进了永璇的寝殿。 宝玉没来得及提前通禀,永璇正在写字,冷不丁一抬头看见翠鬟进来,惊得手里的笔都落了下来,在纸上沾了大大一个墨点子。 永璇却也顾不上那字,只抬手揉眼,“……可是我写着字却睡着了?” 翠鬟心下一跳,忙深蹲请安,“是奴才来了。奴才请八阿哥的安。” 旁边儿的宝玉也使劲儿给点头,“主子,是翠鬟姑姑来啦!” 永璇欢喜得登时朝翠鬟便奔过来。 只是,一迈腿,那两脚之间的高低失衡叫他顿时清醒过来,这便尴尬地扶着书案站住,不敢再往前走。 翠鬟看着,心下也是心痛如割,忙别开了头,轻声道,“奴才不敢劳八阿哥起身。还请八阿哥落座,奴才也好松快回话。” 永璇努力平静地笑笑,却还是摇头,“我便这么站着也好,倒能更看得清楚你。你说吧,我听着。” 翠鬟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只低低垂首,两手绞在一起,小心道,“回八阿哥,奴才今儿来,实则……是奉主子的命,不是奴才自作主张要来。” 永璇微微扬了扬眉,便也柔声道,“好,你说就是。你且放心,我没误会是你要来。” 他便是笑着,眼角也难掩怆然,“从皇太后圣寿那日,十一月二十五到今日,已是三个月又十天,已是整整百日了。隔了这么久,必定是你谨守本分,不肯来的。” 这一百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数着过来的。原本以为凭着那《石头记》,她必定是隔不了三五日便会来找他讨……他哪里想到,这一等就是一百日;就是从乾隆二十五年,等到了乾隆二十六年。 . 永璇的语声轻柔,可是翠鬟听着,却如千万根小针,从耳鼓刺而入,穿心连肺。 可是她此时此刻却也只能硬起心肠来,“是奴才不中用,识不得几个字,故此那话本子看得实在慢。要不是被主子发现了,主子读了也说好,这才叫奴才来问接下来的……那奴才当真还来不得。” 永璇竭力地笑,“不管你是因何而来,为谁而来,对我来说,你来了就好。” 他缓缓回头,伸手到那纸堆里去摸,“接下来的……自然已经有了。既然是瑞贵人也已看了,那这一回必定要多给你带回去些,也好叫你复命。” 他的心乱,手便也跟着一起乱,他在那纸堆里摸索了好一阵子,却只是将上头写好的几篇字统统都拂落在地,却也没找到他要找的话本子。 这次第,看得宝玉都急了,宝玉忙上前来按住永璇的手,求着道,“主子……那话本子没在书案上,不是在架子上么?主子费心写好的这几幅字,本是要给尹继善大人装堂幅的,主子费了好几天的心力才写好了。何苦就这么又掉在地上,脏了皱了都不得用了,主子还得费心重写?” 永璇却一听宝玉在翠鬟面前提尹继善,这便急了,“你胡说什么?我哪里有费那么多的心思给他写字?我之前那几天都写不好,只是我自己找不到火候儿,自己心烦罢了,又干他何事去?” “我堂堂一个皇子,难道还要费心讨好一个臣子不成?” 宝玉自知说错了话,赶忙跪地下左右开弓抽他自己的嘴巴子,“奴才知错了,奴才自己打自己这张欠嘴!” 翠鬟不忍,又不便拦着宝玉,便垂首走过来,自跪在地上将那落于尘埃的字都给一张张捡起来。 永璇看着她小小的身影,心下不由得又是大恸,“你快起来!我说了,那字原本不干我的心意,你又何苦这般?” 翠鬟努力含笑道,“八阿哥的字写得好,奴才便是识不得几个字,可是也能瞧得出这字写得笔走龙蛇,潇洒飘逸。” “便不管八阿哥这字是给谁写的,哪怕是自己平日练笔用的呢,这么好的字若脏了皱了也是糟践了。奴才便都看不得这么在地上摊着。” 翠鬟说着将那些字都在怀里捋平了,这才起身小心地一张一张都放回书案上来。 这样近,就隔着一张书案,永璇凝着翠鬟。看得清她长长的睫毛,看得见她指尖微微的轻颤;可是却——走不过去,绕不开那长长的书案。 永璇小心地凝视着翠鬟的眼睛,尽管她眼睫低垂,小心闪躲。 “……我的字,你可,喜欢?” 翠鬟几乎不假思索,“奴才自是喜欢的。” 永璇心下登时便又欢喜起来,“那我也给你写字,好不好?” “不好!”翠鬟却立时拒绝。 她惊慌抬眸,望住永璇,眼中有羞愧,却也有慌乱,“……八阿哥的字,瑞贵人,连同令贵妃两位主子都是认得的!甚至,还有宫里常来常往的十一阿哥、拉旺阿哥他们。若叫他们认出奴才手里有八哥的字……那奴才,便无地自容了。” 永璇轻轻闭上了眼,“我明白。你自己尚且不想见我,又如何能愿意叫人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翠鬟那小小的肩膀都颤抖了起来。今年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这一生初尝这样的情滋味,尚且不知如何自处,况且那个人又是皇子,且大婚在即,她便更是早一步已觉惊惧丛生。 见她已然如此,永璇不由得沉沉叹了口气,回手便也给了自己一巴掌。 “都是我错。是我累得你如此,我不能替你解忧,反倒令你烦扰。我又还配得上说什么对你的心意?” 翠鬟大惊,噗通已是跪倒,死死抱住了永璇的手臂。 怕他再打他自己啊! 虽然身为皇子,可是他从小就受到的苦,她也是知道的!他的压抑、隐忍,他的凡事都憋在心里,她都是明白的啊。 若叫他再为了她而自责,若叫堂堂皇子为了她一个官女子而伤害他自己,那她这心下,又如何承受得了? . 翠鬟出了门去,玉蕤便略带忐忑,也将《石头记》捧给了婉兮去。 婉兮接过来翻了几页,便是亮声一笑,“你拿来了,就拿不走了!撂着,先叫我看!” (29日~7日,月票双倍。跟亲们求月票啦~) 第2400章 60、永琰(毕) 皇帝挑帘子走进来的时候儿,婉兮正捧着那《石头记》看得入神,便没留神皇上来了。 玉蕤惊得跟在后头一个劲儿咳嗽,婉兮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皇帝已经走到了隔扇门边儿。 婉兮忙将那话本子往炕褥底下一塞,转头便光着脚下了地去,笑意盈盈抱住了皇帝。 可是凭这样近的距离,婉兮那小举动如何能瞒得过皇帝的眼?那可是一个擅长弓箭的马上皇帝的眼,隔数十米视物都是小意思。 皇帝便哼了一声,便也趁势温香软玉抱了满怀,“瞧瞧,为了瞒着爷,都光着脚下地了。虽说这会子不用再对身子那么小心翼翼,可也没有这么粗拉的呀!” 好在这暖阁的地下都是地炕,下头都是通着火气的,况且地砖上都另外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是光脚踩在上头,也是热乎的。 婉兮自是知道瞒不过皇上的,故此虽下意识那么一藏,却也没顶嘴。只是笑着搂着皇帝的腰,“奴才是记着,明儿起,爷便又要祭社稷坛,而开始斋戒了。这些杂书还是不过爷的眼才是,也免得扰了爷斋戒的诚心。”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拍了婉兮脑门儿一记,“算你这句叨着理了!” 皇帝便用胳膊肘儿夹着婉兮,两人半拥半抱地一起走到炕边儿去。皇帝边走边躬身,亲着婉兮的嘴儿。 又要斋戒了,凭皇上的性子,斋戒前的一晚上,一准儿得“吃饱了”才行。况且这会子婉兮藏着《石头记》呢,心下更是理亏,这便无比地主动,柔软地承接他所给的一切。 . 皇帝连晚上的酒膳都等不及,便已是先将婉兮推进衾被堆里,疾风骤雨了一回。 婉兮半躺半坐着,两手撑着自己,又要小心承担皇帝一部分的体重,那重重的几道力量合击而下,只第一下儿,婉兮就已经嘤咛不禁。 那嘤咛之声婉转娇媚,皇帝哪里把持得住,原本是想徐徐而进的,结果——还是变成了疾风掠劲草,狂肆席卷。 婉兮抵抗不住,当疾风终于停歇,她已是揪着皇帝的衣襟,轻声嘤嘤地哽咽起来。 “爷……还是生奴才的气了。这一番,奴才简直是受刑了一般。” 皇帝靠着被垛,心满意足地半躺下来,指头缠绕着婉兮的指头,半眯着眼笑,“……就给你上刑,谁叫你个小蹄子不乖~~” 婉兮不依地伸出脚去轻轻蹬皇帝的肋巴扇儿,“谁是小蹄子啦?爷瞧,奴才这可是一双天足。” 她虽是汉女,却在旗下,所以也并不缠足的。 皇帝大笑一声儿,将那穿了一双海棠红睡鞋的脚丫抱过来,故意啃了一口去,“虽不是小蹄子,可一样儿的香软玲珑,走起路来娉婷柔美,惹人怜爱。” 婉兮一张脸大红,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声儿,“爷,真是……老不修!” . 听见里头的动静终于静下来些,玉蝉这才走到隔扇门边儿来轻声回禀,“回皇上、主子,酒膳已经预备好了。” 皇帝凝着婉兮那张红透的脸儿,便朗声吩咐,“别摆在外边儿了,抬进来,就在这里头炕上吃。” 婉兮便红了脸,脚丫从被底踢了皇帝一记。 皇帝顺势捏住,将拇指在她足底上一捻,又一抹。婉兮登时捂住嘴,身子更多酥了半边去。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哼一笑,“……衣裳何罪?何苦这会子还要穿,待会子回来再解?这么在里头吃着,才好。” 婉兮如何能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这才红了脸的。这会子也只能扶着被子,轻咬樱唇,身子已是软得坐不直罢了。 皇帝瞧着她那般娇柔绵软的模样儿,心下再度情动。只是侍膳太监们往里正搬膳桌,他不便动作。只一把拉过帐子来,将婉兮给遮住,由着太监们将膳桌摆在了炕上。 太监们终于摆好了膳桌,酒具,这便垂首退下。 隔扇门一关,皇帝已经将婉兮从帐子里捉了出来,引在膝上,对着嘴儿又是昵弄了好一会子。 婉兮知道明儿皇上要入斋宫斋戒,便在吃食上也要节制,今晚上这一顿不能不吃好。这便红着脸推拒着,赶紧去亲手帮皇帝满了一杯酒递上来。 皇帝接过酒盅儿来,仰口喝了,却还是捉过婉兮来,嘴对嘴地哺进婉兮口中。 婉兮险些呛着,用力摆手。 终究,她还在亲自哺育小十五呢,这酒喝下去,怕是对孩子不好。 可是倒不用她担心,皇帝只将那酒在她檀口中转了那么一转,随即早已嘬着她的嘴儿,将那酒又嘬回去了。 这一来一回,虽说婉兮酒未曾入腹,可是这一副身心,全然都已醉了。 本已是酥软了半边,这会子更是整个人都软软伏在皇帝怀里,任凭皇帝如何了。 . 酒膳未用,皇帝便借着酒意,便将婉兮半抵在桌沿儿上,便又得逞了一回。 婉兮只听得见皇帝深浓的呼吸声,与之呼应的是那炕桌上的杯盘碗盏彼此撞击发出的叮当儿脆响。 婉兮想,这会子必定是那满桌的饭菜都成了精,变成了她的一部分。故此她的爷,只咬着她,嘬着她,指头儿变成了筷子尖儿在盘盏里挑弄而过,而那些汤汤水水在她身子里颠荡出了琅琅的水声。 这联想真是要命,婉兮只觉自己头皮一阵阵发紧,喉头更是一片甘甜。 下一刹那,她只好紧紧咬住了皇帝的肩膀头儿,才能叫自己不在这会子便尖叫得叫两道门外的奴才们都听见了去。 皇帝听见她的声音,满意又调皮地忽地捏住了她的鼻尖儿——无法呼吸之下,她只得松了口。一松口,那叫声终究还是溢出了嗓子眼儿…… . 翠鬟低垂着头,急匆匆回到“天地一家春”来,先找玉蕤复命。 玉蕤这会子正跟玉蝉她们一起在后殿门外伺候着,翠鬟还琢磨着该怎么跟玉蕤说,结果刚一走到门边儿,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叫声。 翠鬟便吓傻了,急忙抬头望住玉蕤。 玉蕤便也红了脸,连忙拍她一记,“去,你先回你屋里去。皇上在这儿呢,先伺候皇上和贵妃主子要紧,旁的事儿等我下去了再与你讲说。” 翠鬟她们这批官女子,终究是伺候玉蕤的,还从见过皇上与自家主子间怎么着,故此也没这个经验;况且一个个儿的,最大也才十五周岁,还没怎么太通人事儿呢。玉蕤这也不想把她们给吓坏了。 翠鬟这便赶紧往自己的耳房走,一边走一边儿反倒心跳的厉害,方才贵妃主子那一声……乍听之下是痛楚,可是细细回味起来,却是无尽的欢喜似的。 她便有些恍惚起来,想起方才临走,八阿哥还是忘了他自己的脚,放下自尊紧着追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手攥着手,皮肉挨着皮肉…… 那一刻,她的心下仿佛也曾有过这样一种似乎痛楚,可是却也满是欢喜的感觉。 . 立在廊檐下,心便又是一晃。翠鬟急忙抬手拍了自己脑门儿一记,叫自己赶紧丢下那股子感觉。 片腿儿,这便赶紧迈进门槛去,将门登紧地关起来。 坐回炕上,将他给她的新章回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那纸张和墨痕上头,还是温热的。那应该是留着他的体温,可也叠着她自己的体温——经由这么一个话本子,她与他的体温,倒是先叠在一块儿,融在了一起。 她想到这儿,神思便又是一阵子摇晃,忙抬手又拍了自己脸颊一记。 可惜,便是这样儿,却也拂不去方才的记忆。 她想起来他说,“……这书,一共有一百二十回。后头的都已经有了,只是我也是借来的,尚无刊印本,总要亲手抄写下来才能给你。” “我手里现有的,是别人的笔迹,我才不准你看。我必须得亲手一笔一笔抄写了,才准你揣着,日日夜夜捧着,满心满脑袋地念念不忘着。” 他这么说,她唯有傻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眼,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连喘气儿都给忘了。 他见她那模样儿,反倒笑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在那原本黯淡的烛光里,立时华光熠熠。 他攥着她的手,刻意不松开,他那么近地凝视着她的眼,叫她看见他眼里的光彩。他说,“……这书我自己已是看过了几遍,我知道那如中毒、上瘾一般的滋味。我给你这些,你十天之内必定看完了。最多十天,你必须再来见我!” “我不管了,我也不等了,若你这回十天还不来,那我就直接到令娘娘宫里去找你!” 那一刻她吓得两个膝头都是软的,她想给他跪下,却又觉着那会子跪下却是不合当、不奏效的,她只能心急之下翻腕也攥住了他的手,百般哀求,“八阿哥……求您饶了奴才。您千万,千万别去!” 永璇紧紧凝视着她,“那你就来——听见了么?” 她想到这儿,整张脸已是红得无法自持,更从那回忆里抽不回身来。她便只好在那回忆的漩涡里,尽量去想胖的事儿。 她想,那《石头记》全本有一百二十回,已是全都写完了?那是在谁的手里呢,八阿哥又是从谁人的手里得到的? 八阿哥若已经看完了全本,他可有何思绪? 她使劲儿自己跟自己别着劲儿,将思绪往旁枝末节上引,手便无意识地乱翻着书页。 不想,一条秋香色小笺从书页之间飘然坠地。 她心下一慌,忙捡起来看,那小笺不过二指宽,上头唯有四句话。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 悄向花阴寻侍女,问他曾否泪沾襟。” 她便微微一呆,此时虽然还不知“潇湘别院”为何处,又为何有人泪沾襟……可是她却忍不住想起了湘妃竹。 皇帝本人极喜湘妃竹,这后宫里便也常见湘妃竹制成的坐榻、书架等器物,故此这湘妃竹为泪染成的传说,可说人人都知。 那么八阿哥所说的这潇湘别院,这泪,究竟是说那传说,还是说手上的这本书,抑或是说——他自己? . 阿哥所里,翠鬟走了,永璇也是呆坐了好一晌。 面上一时微笑,一时惆怅。 心下更是时而欢喜,时而却是刀尖剜着一般地疼。 最终还是回到书案边,拂开桌上那些写过的条幅,重又捧过《石头记》来,一笔一笔抄写。 宝玉在旁看着,也是忍不住心疼,不由得上前劝,“……主子又何苦非要亲自一笔一笔来抄?便交给奴才和宝珠,奴才两个必定抄得一笔不落。” 永璇却轻咬牙关,狠狠摇了摇头。 宝玉也是叹口气,“奴才省得,主子这是想让翠鬟姑姑念着主子的手书去。只是……这终究是宫里,人多眼杂。主子的笔迹,那永寿宫上下也自然有人认得。便是瞒得过下头,怕也瞒不过令贵妃主子去。” “主子这么亲手写了,到时候儿不是反倒连累了翠鬟姑姑去?主子必定是事事都为翠鬟姑姑思虑的,便是这一节儿……” “我知道!”永璇一声低吼,将手中毛笔摔开。 虽是皇子,可是他自己今年也还不到十五周岁呢。他虽想在翠鬟面前尽力成熟稳重,可是他心下何尝不知道自己爷还是少不更事……故此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当真行起事来,却还是忍不住任性,想要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凭他的脚,他从小就是躲闪在人后,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可是这一遭,他却是想抗争一回,他却是希望自己能做主一回的啊! 他知道尹继善的分量,他也明白皇阿玛将尹继善的女儿指给他当福晋,是对他好……这样的福晋爷足以告慰额娘在天之灵。 可是……可是上天却叫他就在这会子,遇见了翠鬟啊。 他沉默垂下眼帘,望着桌上的书卷,“……你不明白我的心。我是小气,不想叫她日日捧读的是旁人的笔迹。可这不过是形而外的,终究这故事本也是旁人写就的。” “我非要亲自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给她去,终究是我不想叫她知道——我就连这《石头记》,也是从尹继善那得来的。” . 说来悲哀,他便是想要用来绕住翠鬟芳心的这本《石头记》,竟然都是从尹继善那来的啊。 是因为,写作了这石头记的曹雪芹,曾为尹继善的幕课。受和硕怡亲王弘晓的举荐,穷困潦倒的曹雪芹得以在尹继善府上得以安身立命;且两江总督府本与曹家旧宅左近,故此尹继善府中才是曹雪芹最合适的创作之所。 身受尹继善之恩惠,曹雪芹所写的一百二十回的原本,尹继善便是第一个得到的。 尹继善为了讨好他这位皇子女婿,故此便将这本书早早送进宫来给他看。 这书自然是好的,用来牵绊住那人儿的心自是最合适。只是……他如何能叫她知道,这本书恰恰就是从尹继善府中得来的? 而那曹雪芹就在尹继善府中创作,他担心,便连尹继善的女儿、即将成为他福晋的那个女孩儿,怕也是看过的。 这一切若叫翠鬟知晓,翠鬟的性子柔中有刚,怕是必定便再不肯来了。 那他又该,怎么办? . 寝殿里,婉兮与皇帝,终于云收雨歇,两人也都腹中空空,这便一齐用膳。 婉兮羞涩未褪,这会子尚且颊红如桃,便是咬着松子儿仁枣泥小卷儿,还忍不住娇嗔,“……爷忒坏。这会子奴才宫里可不止奴才一人儿,还有玉蕤呢。我们玉蕤好歹也是瑞贵人,手下又新进了那好几个小女孩儿。这院子里又拢音,奴才方才那一声儿,还不吓坏了她们去?” 皇帝长眸斜挑,“你倒不如说这院子里还有咱们啾啾和小十五呢。爷倒是怕将两个孩子惊动了,旁人,爷可从不放在心上。” 婉兮无奈,也只得轻叹一声儿,窝进皇帝的怀里去,“……爷,奴才叫她们将小十五抱过来?奴才知道,爷明儿起斋戒,等祭过社稷坛,便要起銮谒陵和西巡五台山去了,这便又有日子见不着孩子们。” 皇帝轻轻搂着婉兮,“孩子都睡了,便别惊动了。况且爷这一嘴的酒气,再吓着孩子们。” 皇帝将婉兮往怀里又拢紧了些儿,“便是又要分开一个月去,爷必定也是见天儿都念着孩子的。九儿啊,爷心下已经为小十五拟好了名儿,这回谒陵,便要禀告给祖宗们。” 婉兮眸子一亮,“爷已经拟好了名儿?可叫奴才知道?” 皇帝含笑垂首,指尖儿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琰”字。 婉兮微微一怔,垂首细思,“琰——永琰?琰为‘玉之炎’,便为玉之华光美色之起。” 这字略有些生僻,婉兮一时间也只能说出这些从《康熙字典》上记载的含义来。 皇帝凝视着她,幽幽而笑,又伸手蘸了酒,在“琰”字旁,多加一个“琬”字,凑成“琬琰”一词。 婉兮倏然抬眸,心下微微一跳。 古来“琬琰”二字连用,而她闺名婉兮,“琬”音便为婉。琰是琬后……这便是将小十五与她连在了一处! 皇帝见她眸底光华,已是颔首微笑,缓缓道,“令闻令望,如圭如璋。琰为圭名,且琰圭长为九寸。” 皇帝轻轻捏捏婉兮的手,“诸侯朝王以圭,朝后执璋。圭璋,玉之贵者,不以他物俪之,故谓之‘特’。” 婉兮心下忽悠一跳,忍不住已是伸臂抱紧了皇帝。 这个小十五啊,从下生儿,皇上便说这孩子独独只像他。可是到了起名这儿,皇上却将这孩子的名儿,丝丝缕缕全都与她,紧紧连在了一起…… 若说当年小十四的时候儿,皇上在名字上体现的还更多只是承继天禄国祚之意,倒并未与她多少关联去;而到了小十五这儿,皇上却将她的名儿,紧紧地与孩子印在了一处。 皇上的心……她如何不懂? 这一刻她抱着皇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着眼睛里的滚烫不断流淌下来;却仿佛不是印在他身上,而是,都回头流进了她自己的心底,将她的那颗心啊,暖得再无半点儿忧虑了去。 皇帝搂着她,如哄着孩儿一般轻轻晃着,“周时,周康王得父王周成王八件宝器,方继大位: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我中国之史,在秦始皇传国玉玺之前,琬琰,乃传国之器。” 婉兮早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无以为表,只能高高抬头,含住了他的唇。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紧紧贴住了他的身子,细细缠动。 . 二月初十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恭谒泰陵,西巡五台。 便也在起銮当日,皇帝便再度下旨,皇后千秋令节,停止行礼筵宴。 婉兮送别了皇帝,回到寝宫便趴在炕上去读那《石头记》,不想被离愁别绪染酸了鼻尖儿去。 玉蕤走进来,立在炕边儿瞧着婉兮笑,“姐又从头看起了?我记着这话本子给姐拿过来的第二天,姐已经看完了。” 婉兮翻个身,背对着她,故意懒洋洋地不爱搭理她去。 玉蕤也知道婉兮这是舍不得皇上走了,这便坐下来含笑说些旁的事儿,将婉兮的惆怅给化解开去。 “前几日,皇上下旨,授和硕怡亲王嫡长女郡主女婿、科尔沁三等台吉,敏珠尔多尔济为郡主额驸。” 这位和硕怡亲王是当年那位老十三爷的儿子弘晓。 婉兮因手里正捧着《石头记》呢,这便忍不住翻身回来,“怡亲王?说起来啊,怡亲王府与尹继善倒是有旧。尹继善在得到先帝器重之前,原本是老怡亲王府里的记室长史,是掌文书的。当年的老怡亲王对他也另眼相看,尝赐青狐一袭以示宠荣。” 玉蕤便也点头,“如此说来,怡亲王府自然与尹继善大人交情甚厚。” 婉兮便抬眸望了玉蕤一眼。 玉蕤便也是一蹙眉,“我想起来了,忻嫔的母亲,便是老怡亲王的表妹……” 婉兮点头,“满洲世家,难免都是相互通婚,彼此盘根错节。实则尹继善原本与安宁有宿怨,咱们这会子倒要小心忻嫔利用怡亲王府这一脉关系,算计着缓和尹继善与安宁去。” (亲们放假欢呼吧!See?写永璇、红楼,还是为了收拾安宁和忻嫔哈~) 第2401章 61、刀已开磨,你敢来么(八千字毕) 玉蕤听着倒是吃了一惊,“尹继善与安宁也有宿怨?怎么回事?” 在玉蕤看来,若是调任广西的原江宁布政使讬庸与安宁素有不睦,倒还可以理解。终究两人都是多年在江南省布政使任上,两人任职的时间也是犬牙交错,甚有皇帝令其二人互相掣肘,以免一手遮天之意。 而尹继善以文臣出身,在雍正年间已经官至总督,早已在布政使之上,故此玉蕤也想不到尹继善竟然与安宁也有龃龉。 婉兮点头,“那是乾隆十三年的事儿,那时候你年纪尚小,不知道也是有的。” 玉蕤忙坐过来,轻轻帮婉兮捏着腿,“姐与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望当年,婉兮轻哼一声儿,“安宁这辈子当过的最大的官儿,就是当年曾经署理过的江苏巡抚。督抚一方,已为封疆大吏,且在江南任职,皇上必定是放心之人,才能派了那个差事去。” “乾隆十三年,你也知道,乃是朝廷多事之年:内有孝贤皇后崩逝,外有大金川之战。偏就在那一年,江南闹起了民乱来。彼时朝中皇上正借孝贤皇后之丧,收拾鄂尔泰与张廷玉的两派党争,可是在江南却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你当能明白皇上心下的忧急来。” 玉蕤也是点头,“这天下,哪儿都可以乱,唯独江南不能乱。否则,一来朝廷粮米、财政将无所出;况且一旦有人趁机挑起满汉之恨,那就又要闹出什么反清复明的乱子来了。” 婉兮轻轻拍拍玉蕤的手,“而那年的事儿,偏就是出在米上,且闹到了百姓冲击官府的民乱地步。若稍不小心,那就是泼天的祸事!” 玉蕤也是点头。虽然时隔十三年,玉蕤只是听着婉兮讲述,心下也是跳得厉害。 婉兮自己也是叹息,“那年苏州米价忽然奇贵,每升米价竟然高达十七文。四月间便有小贩身上挂着‘无钱买米,穷民难过’的白纸,到巡抚衙门喊冤。当年的署理江苏巡抚却将该小贩重责数十大板,引得民情汹涌,冲击衙门。” 婉兮眸光一转,“当年这位署理江苏巡抚的,就是安宁。” “因他本就是江苏布政使,米价飙升,本是他本职之事,他自不愿民怨沸腾,这便用了狠的。” . 玉蕤听罢也是忍不住冷笑,“原来是他!” 婉兮点头,“此事越闹越大,他不知自省,反倒将为首之民杖毙。于是不久苏州街头巷尾开始出现匿名揭帖,江南各地人心浮动,一场更大的民乱已在酝酿。” 玉蕤明白江南一旦闹起来的严重性,江南百姓本就不易归心朝廷,一旦百姓无粮米可吃,又已经开始冲击官府……那么接下来,难免又要有反清之事出现。 “那,皇上知道了么?”玉蕤紧张得下意识攥紧了婉兮的裤腿。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皇上自是知道了。皇上那一年心力交瘁之时,却也亲自下旨处理此事。四月底的民乱,五月初皇上便下旨叫安宁‘留心防范,善为抚驭,勿致地方更滋事端’;同时令两江总督赴苏州查办。”婉兮说到这儿,妙目幽幽一转,“彼时的两江总督,正是尹继善。” 玉蕤便一拍手,“原来尹继善与安宁的龃龉,便是出在此时、此事。” 婉兮点头,“尹继善查办此案,将安宁在此事中的蛮干之事,密奏皇上。而民间又有多为称颂尹继善,而痛骂安宁之事,故此安宁在此一事上已然对尹继善生怨。” “在苏州粜米案办完之后,皇上问责二人,意在追责二人督抚之间意见参差,不可协作。”婉兮挑眸望住玉蕤,“你瞧,本是安宁任意蛮干引出的事端,尹继善大人前去‘灭火’,却也被连累。” 玉蕤也是皱眉,“说起来,倒是可惜了尹继善大人。安宁这个东西,死不足惜,又何苦累得尹继善大人也遭了申饬去?” 婉兮点点头,“便也就是因为此事,那安宁不但不知歉疚,反而对尹继善怀恨在心。终究害得尹继善被革职。” 婉兮说着也是忍不住地叹息,“如此你瞧,此时尹继善为两江总督,却都已经是第二遭了;原本在十三年前,他已经是两江总督。却就是因为安宁之事,才被革职。” 玉蕤听了也是惊呼,“这个该死的安宁,他又做什么了?” 婉兮也是轻叹口气,“那会子孝贤皇后新丧,各地官员都应按满洲习俗,缟素二十七日,满百日后剃头。可是各地陆续发生在二十七日除服之后,便也在未满百日即剃头之事。皇上念如今朝廷官员满汉皆有,而汉人大臣不习满洲习俗,也情有可原;且江南等地距京师遥远,故此有所宽待。” “皇上下旨:‘前因各省官员,有违制私自剃头者,不治以罪,国法所系。又虑无知犯法者多,朕心有所不忍,故曾谕各省督抚、不必查参。惟谕满洲督抚,于所属人员内,有已经查办者,止令具名奏闻,迟其升迁,以示薄惩,此朕本意也。” 玉蕤轻轻垂下头去,悄然掩住唇角上控制不住绽放的一朵微笑。 “姐,皇上真是宽仁,是不是?那一年我年纪还小,也曾隐约听说过那一年因为孝贤皇后治丧闹出的风波,连大阿哥、三阿哥都被牵连在内……原本以为那年江南因剃头之事治罪颇多,可那不过是谣传,事实上皇上曾有这样的旨意。” 婉兮点头,“皇上的意思,一般的官员,尤其是汉大臣,皆不必追究。只有督抚以上大员,因世受皇恩,皇后崩逝便是为主母治丧,理应守孝。是为人臣之份。” “可是皇上也没想到,便在督抚一级的封疆大吏之中,偏出了一个违制剔头的,那便是河道总督周学健。” 玉蕤垂首细思,“周学健?既然是这样的名字,那便必定是汉大臣。想来汉人不习满洲习俗,也是情有可原。” 婉兮点头,“正是如此,故此时任江南总督的尹继善大人便也并未上奏,自有回护之意。可是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安宁却将周学健给捅了出去。皇上因周学健身为封疆大吏之职,不守规矩说不过去,这便将周学健治罪。” “受此事牵连,尹继善便也被革除总督之职。” 玉蕤都忍不住拍案而起,“这个安宁,他这岂不正是挟私报复!他自己是内务府下的旗人倒也罢了,可是他也不该忘了他自己也是汉姓人,他汉姓尤!他怎么就不能体谅周学健这样的汉大臣呢?!” 婉兮也是摇头冷笑,“他自是冲着尹继善去的,言说尹继善包庇周学健。彼时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期,便是皇上想保尹继善,可是为权衡起见,也不能不治罪周学健,革职尹继善。” “可惜了……”玉蕤也是黯然,“江南河道总督、两江总督,这都是多重要的官职!这两个职位一旦变动,整个江南都会官场民心都会不稳!” 虽已是十三年前之事,玉蕤这会子也还是揪着心,“姐……那皇上,皇上那会子难道说也因为孝贤皇后之丧而乱了心,竟也不细究皂白了么?” 婉兮便轻笑,将玉蕤的手拉过来,柔声安抚,“傻玉蕤,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这会子还跟着揪心?皇上啊,他什么时候儿叫咱们失望过?当年虽迫于情势,为权衡公允之意,不得不治罪周学健,革职尹继善,可是皇上全都手下留情。” “周学健著从宽革职,免其拏交刑部治罪。发往直隶修理城工,效力赎罪。而周学健所属的河道一干官员,都因是跟随周学健一同剃头,全都‘不必置问’。而尹继善虽革职,却也‘从宽留任’。” 玉蕤这才轻轻拍拍心口,欣慰而笑,“那就好。” 婉兮却有些走神儿,半晌才道,“……我也是这会子才想起来。周学健发到直隶去修河工,而彼时的直隶总督,你道是谁?——正是忻嫔的阿玛那苏图啊。” 玉蕤也是微微张了张嘴,“这样巧?” 婉兮点头,“便是当年,我也怎么都想不到,竟有一日在这后宫里,我是要与那苏图的女儿如此相处。” 玉蕤却是轻轻笑了,“可是这一安排,我倒瞧出皇上的圣明来。就因为那苏图是安宁的岳父,那将周学健放到直隶来修城工,反倒是最安稳的。便是安宁想再做什么,那苏图也要为了避嫌,而反倒设法替周学健周全下来。” 婉兮听了便也笑了,轻轻摇了摇玉蕤的手,“你说得对,我倒也一时懵住了。” 玉蕤叹口气,“周学健和尹继善两位总督被双双革职,却叫安宁得了逞!我倒是气不公这个。” 婉兮瞧着玉蕤那气呼呼的样儿,便拍了拍她的手,“傻妮子,你难道忘了皇上是什么样儿的人了么?我告诉你,便也同是用为孝贤皇后治丧这事儿,周学健、尹继善两位总督革职不过数日,皇上便也下旨革了安宁的职!”“ “皇上给出的理由,也是以牙还牙一般,也是安宁‘于孝贤皇后大事,仅饰浮文,全无哀敬实意。伊系亲近旧仆,岂有如此漠不关心之理?’” 玉蕤也是惊喜,两掌用力一拍,“该!皇上圣明!这就叫你的巴掌怎么冲别人挥出去的,你自己的嘴巴子上便也是怎么挨了更疼的一巴掌的!” 婉兮轻哼道,“不仅如此,还有人向皇上奏明,说这个安宁在苏州,‘罔顾官箴,置办本处女子为妾之事’,皇上说他‘深负朕恩’。” 婉兮眼帘轻抬,“更有趣儿的是,他革职回京,一切任内所办事务是否清楚,于关税有否染指之事,乃至他任所资财作何处置,皇上一并都交给尹继善来详查……” “哈!”玉蕤乐得又是响亮地一拍掌,“皇上这个大耳刮子扇得更响!” 婉兮眸光轻转,“皇上尹继善被革了两江总督的职,可是皇上却依旧将尹继善留在江南。安宁回京,那江苏巡抚一职自然仍需有人来管着,皇上啊便叫尹继善继续来署理江苏巡抚。” “而安宁因是内务府职官,被皇上直接从苏州调回内务府来,失去了他这辈子最高的官职。可他这个江苏巡抚的官职,皇上偏偏还就是留给了尹继善了。” 玉蕤便也笑了,“如此说来,尹继善大人那会子便不是两江总督,也是江苏巡抚,这么算来,尹继善大人也只是降了一级罢了。安宁那一回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活儿的现世报!” 婉兮淡淡垂眸,“安宁二十余年来,在江苏盘根错节;可江南如此树大根深的,又不止他一个。” 玉蕤便也是眸子一亮,“若能有这样的人为助力,还愁咱们在江南扳不倒他去?”玉蕤瞟一眼婉兮,“只可惜……吉庆大人这会子不在江南。” 便也是在今儿,皇上刚下旨,叫原任户部左侍郎的吉庆,署理步军统领。这便都是京官,一时半会儿都回不到江南去了。 吉庆多年在江南盐政、税关的任上,也是与钱财打交道的官职,这便与安宁的苏州织造、苏州布政使的差事彼此交错,自然能互相掣肘。 婉兮点头,“吉庆不在也好,我原本倒也没想指望他。若说有人能与安宁一分高下的,且必定在吉庆之上的,倒是有另外两家儿。” 玉蕤垂首细思:“尹继善自然是其中之一。尹继善几任江南总督、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又曾亲自彻查过安宁手中所过资财,必定对安宁这些年不法之事所知甚详。” 婉兮点头,“还有另外一家,便是高家。慧贤皇贵妃的父亲、兄弟多在江南河道上任职。而周学健被革职之后,江南河道总督一职,皇上就是交给了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去。” “高斌不仅接任,更是与周学健素来交好。皇上当年还曾担心高斌在江南提前透了口风给周学健,故此还曾下旨警告过高斌……” 玉蕤便是微微一挑眉,“照此说来,因为周学健之事,安宁便也是得罪了高家……” 婉兮轻吁一口气,“不然他当年那般热衷于密奏周学健违制剃头之事,可是他自己于孝贤皇后丧事仅浮饰虚文,且于皇后丧期纳妾的事儿,又是谁密奏给皇上的呢?彼时的江南,尹继善已被革职,还有谁有那个胆量和本事,不惜与安宁撕破脸去的?” 玉蕤笑了,凝望着婉兮,“而此时,尹继善大人进京办理八阿哥的婚事,两江总督印务由高晋护理!高晋是高斌的侄儿,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他同时,又是吉庆大人的儿女亲家!” “这样说来,倘若尹继善、高家两家联手,便是他吉庆曾经在江南经营二十余年,怕也不是对手!” 婉兮轻轻一笑,淡淡垂眸,“这几年忻嫔按兵不动,我倒也乐得不搭理她。可是她若以为我这几年便是麻痹了,那就是她错了!她若是聪明的,想复宠也好,想为她姐夫绸缪也罢,只要别害人,我都由得她去!” “可话要说清楚:倘若她再一意孤行,还要算计到我和我孩子的头上来,那便是咱们与她好好儿地算算总账的时候儿了~” . 听到这儿,玉蕤心下自也是雀跃不已。 只是她也明白,这会子一切都还是刚刚布局的时候儿,还不到这么早就高兴的。她便垂首,缓缓道,“可是姐你瞧,便是这安宁这些年来也获罪不少,可是皇上还是肯用他。便革去江苏巡抚、江苏布政使这样的二品职衔,却也还是叫他前前后后当了好几任的苏州织造去。” “这安宁前脚复职,皇上后脚谒陵就带了忻嫔同去……我不是姐,这会子我可不敢猜皇上的心。我倒担心皇上是当真看重这个安宁的本事,这一回为了安抚安宁,怕也会对忻嫔重又好起来了。” 婉兮点点头,“你说得对,皇上虽不准后宫干政,可是这前朝和后宫便自然没有一日是不紧紧相连的。” 婉兮抬眸望了望窗外的高天。 二月天,虽说还不到春暖花开之时,可是那早春的明媚已经隐约浮现,渐渐不可遮挡了。 婉兮的心情随之轻松不少,便也是微微一笑,“安宁在江南经营二十余年,经验老道,自然有皇上非用他不可的本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今年没能陪皇太后第三次南巡,那明年是必定要去的。既然南巡,所费的银子自然不少,这便需要江南有个有本事的大臣,能为皇上此行预备下足够的银子去。” “皇上此时再度起用安宁,自然是因为他有这个本事。这世上啊,有时候儿‘好人’不等于是能臣,而能臣也未必都是‘好人’,不过权衡轻重,扬长避短罢了。这个安宁的人品,皇上心下早已有数儿,皇上这会子用他,是用他的本事;他若能珍惜这个机会,忠心事主,不再闹出旁的来,那倒是他回头是岸。” 玉蕤便也轻叹一口气。她阿玛德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故此也最是明白内务府一应花费的由来。这便也更容易理解这安宁虽几番获罪,却还能几落再起的本事来。 “姐说的是。皇上念着安宁还有本事,这便还给安宁机会。可是我倒觉着狗改不了吃屎,他这次复起之后,未必知道检点,怕还是要再给自己的罪状上再添一笔!” 婉兮轻哼一声儿,“若如此,那就是他自寻死路。皇上南巡回来,有的是工夫好好儿料理他。” 玉蕤心下这才敞亮了些。“总归此时尹继善大人与八阿哥已是结亲,凭姐姐这些年对八阿哥兄弟的情分,咱们与尹继善大人之间,倒也已经天赐桥梁。” 婉兮点点头,“只是尹继善终究是外臣,咱们不方便见。咱们所能做的,都还是局限在后宫的高墙之内,行女人与女人之间的走动罢了。故此我说,这回八阿哥大婚之后,咱们与永璇的福晋,终究是要常常走动些儿的。” 玉蕤点头,“我明白。姐此时已是位在贵妃,自不便与皇子福晋走动,此事便交给我来办吧。”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若此才要更提防鄂常在些。终究尹继善的继室福晋是鄂尔泰的侄女,是鄂常在的姑母。永璇福晋便不是那位嫡福晋的亲生,可终究也是担了母女的名分,咱们须得小心鄂常在借着这一重情分,也从中搅浑了水去。” 玉蕤小心深吸一口气,“防备着鄂常在,就是防备着愉妃母子。好歹英媛也是五阿哥的格格,这一重事儿我自寻了机会与她说了轻重去,叫她盯着些儿。” 今儿的话说得有些严肃了,婉兮便笑了声儿,“……还真别说,你拿来的那本《石头记》还当真好看。只是看了没几回便没了。倒不知你是从哪儿得了这话本子来的,还得劳动我的好妹妹你呀,回去替我打听打听去,可又有新的了?” 玉蕤便笑,“就知道姐看上了就放不下,我自己何尝不也是那样儿呢?得,我这就回去设法打听去。” . 玉蕤去了,婉兮便又翻出《石头记》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玉萤进来通禀,说伦珠来请安。 婉兮便忙叫,“快叫进来!” 伦珠是乾隆十五年的生人,去年已是满了十周岁,不能再在内廷里行走。婉兮已然委婉与皇上求了恩典,求皇上给他安排个妥帖的差事。 伦珠进内跪倒请安,婉兮忙叫,“快过来,叫我瞧瞧。” 从去年他满了十周岁就再没进宫来,这一晃也好几个月了,婉兮心下当真惦念得紧。虽说他住在九爷府里,自然有九爷和九福晋照应着,可婉兮心下还是放不下牵挂。 伦珠便膝行向前,一直到婉兮面前儿。 “令娘娘,皇上已经给奴才安排好了差事了。” 婉兮也是意外,“哦?皇上此时谒陵在外,却已是给你安排好了?” 伦珠使劲儿点头,“是!奴才是想学着灵安大哥的样儿,跟着他们上军营立功去。可是皇上说,奴才今年才十一岁,还不到沙场立功的年岁,故此叫奴才暂且到章嘉大师身边儿去。” 婉兮也是挑眉,“哦?” 三世章嘉大师是此时大清唯一的一位国师,既是皇上的师父,又是从小与皇上一起长大的,亦师亦友,情分非其他僧人可比。伦珠又早在两年前就赏给了侍卫,这会子到章嘉大师身边儿去,倒也是个稳妥的去处。 伦珠含笑道,“皇上说,奴才合该与雪域有缘,与佛有缘。这些年章嘉大师替皇上经营雪域,行金瓶掣签之仪度,时常往来雪域。皇上说,奴才跟在章嘉大师身边儿,既能给大师当侍卫,又能师从大师学佛法,还能时常回到雪域去,了解当地的风土民情。这自是最适合奴才的,皇上说奴才的额娘在天之灵看着,应当也可含笑。” 说到玉壶,婉兮的眼便又湿了。 她顾不得避讳,伸手抱住了伦珠的肩,含笑点头,“皇上的安排,我倒觉着极好。伦珠啊,你又怎么看?这会子反正皇上不在,不要紧,你与令娘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喜欢这样的安排?若不喜欢,等皇上回銮,令娘娘再另外想法子替你周全。” 伦珠含笑摇头,“令娘娘请安心,奴才没有不喜欢的。奴才只是着急上军营立功,可是皇上说得对,奴才终究年岁还小。当年灵安大哥上军营去,已是十三岁了,皇上尚且说他未到立功之时;那奴才就等,总归不过三两年去,奴才必定也能上战场了!” 婉兮心下忽悠一晃,伸手攥住伦珠的手臂,“伦珠啊,你为何着急要上战场去?你……喜欢打仗?可是你令娘娘说一句,你阿玛虽然是功臣,可是他并非好战之人,他在雪域捐躯,实在是为了维护那一方的安宁啊!” 伦珠忙伏地叩头,“令娘娘别担心,奴才也绝不是好战之人!奴才只是,只是……” 伦珠垂下头去,声息里已然略有些哽咽,半晌才道,“额娘这一生没能得到名分,奴才便觉着自己不孝。奴才便想,若能立功,我便好歹能为额娘挣来个追封的诰命去!” “还有,阿玛家终究不肯认我,可是我终究是阿玛的儿子,我便要如阿玛一样勇武,在战场上立功,以此来证明我流着阿玛的血!” 叫伦珠这一番话说得,婉兮一眨眼,一双泪也唰地一下流淌了下来。 “伦珠,好孩子……也是我不好,忝居贵妃之位,却这些年都没办法替你额娘争回个名分来。” 伦珠也吓坏了,连忙又是磕头,“令娘娘千万别如此!额娘在世时候已经教给奴才,奴才知道是额娘原本就不想争;况且,那边儿的大娘一听此事就要死要活,皇上也总要顾及功臣之妻,这便也不能强下旨意。” “奴才这会子这么说,不是抱怨什么,奴才甚至——也没那么恨大娘和哥哥们。奴才只是,只是,想自己给自己争一口气,给额娘争一口气!” 婉兮含泪拥紧了伦珠,“好孩子……令娘娘都不及你。” 伦珠用袖子抹一把眼泪,“皇上说,等我满了岁数,就叫我跟着灵安大哥,或者是明瑞大哥去,总归这军功是跑不了的。还有……”伦珠脸颊忽然微微一红,“其实,那边儿也有哥哥来见过我,对我倒是也好。” “是么?”婉兮倒是吓了一跳,“是谁对你好?明仁,还是明义?” 傅清有两个嫡子:明仁、明义。 当年傅清为国捐躯后,皇帝赏给傅清一等伯,这世职便给了长子明仁;而次子明义也因父亲的军功,赏戴花翎。 当初那傅清的嫡福晋拼命当着玉壶母子认祖归宗,一定程度上就是怕玉壶生在雪域的孩子,会抢走了她两个儿子的恩赏去。故此一听说有那边儿的儿子主动与伦珠示好,婉兮反倒是揪着心的。 伦珠含笑道,“是二哥明义。” 婉兮垂首细思,“明义……如今的差事,也还是上驷院的侍卫。” 上驷院设“阿敦侍卫”二十一员,为正六品武官,掌随侍皇帝出入并骑试、验收新马。 婉兮想着,明义这些年的官职只在这个差事上,官职不高,这便与伦珠之间的利害冲突越发淡化了去,故此明义借赴九爷府上的机会,与这个弟弟相认,倒也是人之常情吧。 况且伦珠在九爷亲自照应之下,明义此举至少也可叫九爷欢喜不是?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下来,“总归是兄弟手足,他若能对你好,那我自也是为你兄弟两个欢喜,为你已在天上的阿玛欢喜。相信你阿玛也愿意如此。” 伦珠含笑点头,不经意间,目光滑过婉兮放在一边儿的《石头记》。伦珠便惊讶挑眉,“令娘娘怎有我明义哥哥的诗?” “你说谁?”婉兮吓了一跳,顺着伦珠的视线,狐疑地将那《石头记》拎起来,“你说这上头……有你二哥明义作的诗?” 伦珠定睛细看了几眼,“对,就是那边角上的题诗。这首诗我见过的,二哥曾经有次还吟给我听来着。” 婉兮先时忙着看话本子的主体情节,倒没甚留意一旁的批注题诗,这会子便赶紧垂首去看。 见那四句诗为: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咏黛玉进贾府。第3回“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宝玉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婉兮便有些惊了,不由得盯住了伦珠,“这话本子上,怎么会有明义的诗?” 婉兮脑袋中仿佛有个大大的火盒子炸开了,“难不成……这话本子是名义写的?!” 原本看这书,凭里头那通篇的气派,吃穿的用度,婉兮自然想得到非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旁人是写不出来的。这恰恰与明义连在了一块儿,而明义的身份正好就是世家子弟,婉兮这额角的汗就下来了。 翠鬟这话本子,难不成是从明义那得来的?可是一个年方十五的官女子,是如何与明义相识了去的? (登登,加更,给大家贺新年啦~谢谢亲们这一年来的支持和陪伴,新一年必定以加倍用心回报。群抱,群嘴儿~)) 第2402章 62、都是钟情惹的祸(毕) 伦珠走后,婉兮思前想后,当晚还是悄然跟玉蕤问了那话本子的来处。 玉蕤瞧婉兮面色有些凝重,这便心下也是一慌,忙先自责,“都赖我,是我治下不严,总觉着这话本子好看,小女孩儿又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儿,喜欢看也是人之常情,便未曾严厉追问。” 婉兮也叹口气,“要说追根溯源,哪儿能怪到你那儿去?还是我开了不好的头儿,这些年咱们宫里人都知道我没断了在看‘狐说先生’的笔记。她们自然见样学样儿罢了。” “只是,话本子是话本子,人是人,终究是两回事。我敢看‘狐说先生’的笔记,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凭他的才学和职位,他写出来的东西我看了都是有用的;而这《石头记》,话本子本身的确好看,文采斐然,可是这写书的人却始终云里雾里,不肯露真身。” “再说就连这话本子本身,咱们也还无缘看个囫囵个儿的,就这么零揪着,难以猜透他接下来忽然写出什么来了。这便有些不好了,叫咱们太过被动去。” 婉兮说到这儿微微沉吟,也是小心拿捏着字眼儿。 “况且……伦珠意外发现,这话本子上竟然还有傅二爷的嫡次子明义的诗去……这话本子上的笔迹啊,咱们都认得出,那是翠鬟的。这自然是翠鬟亲笔抄写了才给咱们看的,这是她的孝心,可是却也叫咱们干脆看不出究竟谁才是写书的人去了。” 玉蕤心下也是一跳,“姐是担心,这话本子是傅家流出来的,甚或就是明义写的?” 婉兮点点头,“虽说傅家一切有九爷做主,我倒不担心。可是终究傅二爷家因为玉壶的事儿,与咱们尚有芥蒂,这明义是什么时候儿私下结交了翠鬟去,或者说是为了什么结交翠鬟去……咱们便不能不多留神些儿。” 婉兮说着也是叹口气,“咱们倒不打紧,想如今便是傅二爷那嫡福晋再怎么着,也已经没本事伤到咱们;可若是她想因此而殃及池鱼,那岂不坑害了翠鬟这丫头去么?好歹,翠鬟进宫来与咱们相处一场,咱们便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一脚踩了进去。” 玉蕤深深吸一口气,“姐说的是。不瞒姐,我私下里问了翠鬟,她说已然得了后头新出的章回了……只是对那书究竟是谁写的,便是当着我的面儿,她也一直守口如瓶。” “叫姐这么一说,我心下便更是打鼓了。她既然怎么都不肯说,那这书便不是从宫外得来的那么简单,怕就是与宫中有瓜葛的人给她的;况且她果然又得了后头的新的了,那便更加证明,那人的确是有法子进宫来,或者方便送东西进宫来的!” 婉兮点头,“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个。你这回耐些心下来,好好查查这个来源。” 婉兮挽住玉蕤的手,“只是你也别忘了,翠鬟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你问她这事儿,总归委婉些,别吓着了她。” . 玉蕤心里揣着这个事儿,却也记着婉兮的嘱咐,没有贸然行事。 她在心下想了好几日,暂且按兵不动。 这日英媛进园子来请安,玉蕤没想到,英媛竟然也提到了翠鬟。 “……阿哥爷说,前些日子倒是在阿哥所门前见着了翠鬟。倒是不知道翠鬟是否是奉了姐姐或者令娘娘的旨,去阿哥所办什么差事。不过总归啊,便是内廷主位叫人去阿哥所传话,也都派太监去就是了,倒是极少有叫年轻的官女子独自一人儿去的,这有些不合规矩。” 英媛抬眸盯了玉蕤一眼,“阿哥爷说,这若是平常,他便要告知宫殿监查问了。可因为翠鬟是姐姐您位下的官女子,阿哥爷便守口如瓶。却嘱咐我一声儿,叫我进园子来给姐姐知会一声儿,叫姐姐心下也有个数儿,别回头再叫旁人给捅了出来。” 英媛左右看看,压低声道,“终究彼时不止阿哥爷一人看见,阿哥爷身边儿还有六阿哥同行呢,六阿哥便也看见了。况且还有阿哥所里其他的阿哥们呢,此外还有那些太监们……” 玉蕤一颗心更是险些从嘴里跳出来。 之前令姐姐担心一个明义就罢了,好歹明义只是大臣之子,便是傅二爷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儿,却如今职衔也不过是个武六品的上驷院侍卫,还不打紧。 可是这会子叫英媛一说,这翠鬟竟然是与阿哥所瓜葛起来了……这还了得! . 这会子永琪不在京中,已是随驾谒陵去了。 玉蕤小心平复心情,不想叫英媛也瞧出什么来,便只垂首笑笑,“原来是那事儿啊。五阿哥是误会啦,是我叫翠鬟去的。翠鬟去,还能是为了谁呢,自然是为了十一阿哥永瑆呗。” “十一阿哥虽说后来是给了舒妃抚养,可是好歹从小都是在永寿宫里看着长大的,跟咱们宫里情分深。有时候儿令贵妃主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儿,便嘱咐我一声儿,叫我找个人去瞧瞧那孩子短什么、缺什么不。” “我要是叫个太监去呢,总觉着太监毛毛愣愣的,不够细心。还是叫个官女子去瞧瞧,这才细致妥帖些,不是么?” 英媛便也笑了,“定是如此,我与阿哥爷也是如此说呢。” 玉蕤悄然凝视着妹子,“照你瞧着,五阿哥这话儿是单与你说的,还是与愉妃也说过了?” 英媛这便红了脸,垂首道,“阿哥爷说,这话儿自然是独个儿与我说的。终究翠鬟是姐姐您位下的女子嘛~~” 玉蕤这才悄然松了口气,促狭地推了推英媛,“哎哟,那我可要恭喜妹妹了。如今五阿哥真是长大了,这便有些话儿都不与娘说,却只与媳妇儿说了……那岂不是在他心里,你便渐渐比愉妃还更要紧了去?” 玉蕤故意说着小时候儿的儿歌,“那歌儿怎么说的来着?哦,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英媛一时羞得满面通红,忙滚在玉蕤怀里,不依地磨蹭,“姐姐……姐姐再说,那小妹当真无地自容,以后便都不敢踏姐姐的宫门啦~” 玉蕤抱住妹子,轻声道,“我啊,是真心真意替你欢喜呢。终究咱们都是出身包衣,你便得五阿哥的宠爱,此时的身份也只能是个格格,别说要在嫡福晋之下,更连个‘侧’字都不敢得。我是为你委屈,总忍不住心疼你啊。” 英媛便也回抱住玉蕤,也是轻轻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提醒,小妹心下自然明白。我跟胡博容前后都为阿哥爷诞下了孩子,可是我们两人的孩子却都没活过几天……哪儿就这么巧的事儿去!不过是嫡福晋在自己尚未诞育嫡子之前,便不准我们生下孩子的吧!” “也是,她是尊贵的皇子福晋,我跟博容呢,不过都是‘皇子使女’,与人家嫡福晋怎么比呀?我们便是诞下孩子来,可以就还是人家的奴才!” 玉蕤轻垂眼帘,“可是你瞧,你和胡博容相继失了孩子之后,愉妃可曾叫细查了?她又可曾问过那嫡福晋去什么?倒是依我瞧着,她如今还是对那鄂氏极为亲厚。” “也是啊,对于人家这个当婆婆的来说,只有鄂氏这个嫡福晋才是儿媳妇儿。你和胡博容啊,依旧还是‘使唤女子’。” 英媛缓缓坐直,面上已是挂满了冷笑,“姐姐说的何尝不是?便连进宫请安,或者皇上赐同乐园看戏,她都只是单叫咱们嫡福晋陪着。我跟博容,是永远上不了台面,不会被她放在心上的。” 玉蕤轻叹一声儿,“我原本以为,她便是不看在你们的面儿上,好歹看在你们的孩子的面儿上……你们便没资格当她的儿媳妇,可是你们的孩子终究是她血脉相连的孙儿、孙女啊!孙儿孙女前后脚地夭折,难道她就不心疼么?” . 英媛离去,玉蕤将这些话全都禀告给婉兮。 婉兮静静点头,“永琪就是永琪,历来做事都要比旁的皇子更沉稳一些。便如这回,他选择将翠鬟的事儿告诉给英媛,而没有说给愉妃,这便是他比他额娘都更高明之处。” “若此咱们自是承了他的情;而英媛又能感受到永琪的宠爱,便是在咱们面前,也只会为永琪多说好话。这便于公于私,对他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玉蕤也是点头,“我冷眼瞧着,我那妹子自是因此而对五阿哥更加情根深种。情是迷障,我原本担心从她那儿怕是得不到五阿哥什么有用的消息去;不过啊,多亏五阿哥还有愉妃这么一个额娘,英媛便是与五阿哥情深,心下却也对愉妃颇有芥蒂。” “心有不平,便总想倾诉。我忖着便是英媛不会说五阿哥什么,可是好歹咱们能从英媛嘴里听见愉妃的消息,那倒是也够了。” 婉兮点头,“你也别难为着英媛,终究她是夹在当间儿的。咱们便也不必跟她问五阿哥的事儿,只问关于愉妃的就也够了。” 玉蕤点头,一偏首,还是为了翠鬟的事儿涌起愁闷来。 “……原本以为那话本子牵连到了明义,已是够要命了,这回竟被人瞧见她是去了阿哥所!这个翠鬟,我怕是要提前设法送她出宫了。” 婉兮想了想,“既然事已至此,你便将她叫来,咱们索性当面将话问清楚了吧。” . 翠鬟被带到婉兮寝殿,见殿内唯有婉兮、玉蕤两人,暖阁的隔扇门都关起来了,她心下已有觉悟,这便跪倒在地,两肩簌簌不停。 玉蕤先翻开了那话本子,指着上头明义的那首诗问,“我也几番番问过你了,这话本子是谁写的,是打哪儿来的,可是你总不肯说!你好歹跟我一场,我也没将你当奴才看,只把你当成自家小妹一般,我便也没舍得难为你,不说就不说了。” “可是你这话本子上头,怎么会出了孝贤皇后二哥、傅清傅二爷家的二阿哥明义的诗来?那我就不能不问清楚了!你若聪明的,便照实与我说了,管什么我都能担待;可若你还是嘴硬,到时候儿若是反倒闹出什么来,那我便也保不住你了!” 翠鬟一听就吓傻了,惊愕地望住那首诗,“孝贤皇后的侄儿?明、明义?谁,是谁呀?” “他的诗怎么会在,在这话本子上头?” 翠鬟这模样儿叫玉蕤也是一愣,回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轻轻点头。翠鬟这模样儿,不像是做戏,怕这里头果然是有些缘故。 玉蕤冷着脸将话本子递给翠鬟,“你自己看!那还是你自己的笔迹,便分明是你自己一笔一划亲笔抄写下来的。你怎会不认得?” 翠鬟吓得两眼落泪,“回主子,奴才是真的不认得。这话本子的确是奴才亲笔抄写下来的,可是彼时奴才也只是见原本那样稿上头也有这样一首诗。因这话本子没有刊印本,原样儿也是手抄的,故此奴才也分不清这竟是后来有人格外题写的,还是原本应该是那书里就该有的……故此,这才依样画葫芦,也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一式一样递给抄录了下来。” “可是究竟这诗是出自何人之手,奴才是半点不知啊!” 听翠鬟如是说,婉兮便也缓缓道,“若原样儿里,那诗也出在边角这个位置,那倒是像有人格外写的题注,未必是写书之人的手笔了。” 玉蕤听着,这便也稍微松了半口气;可是后头那半口气反倒更高高儿地提到嗓子眼儿了。 “既然这话本子未必与明义有什么牵连,那便唯有与阿哥所的牵连了!翠鬟,你在宫里好歹也伺候满一年了,你该明白,这事儿若是扯上皇子,那只会干系更大!” 婉兮轻垂眼帘,指尖儿轻轻拨弄左边腕上一对儿的“白玉凸雕缠枝花手镯”,“翠鬟,你总该叫我和你瑞主子知道,你去见的是哪位皇子。” 翠鬟已是不敢再隐瞒下去,伏地叩头,“回贵妃主子、瑞主子,奴才去见的,是……是八阿哥!” . 听完翠鬟的招供,婉兮和玉蕤也都不由得对视一眼。 玉蕤更是急得将那《石头记》劈头盖脸砸在了翠鬟头上,“你好糊涂!且不说官女子私自与皇子结交,已是犯了规矩;更要紧的是,你难道不知道八阿哥今年就要娶福晋,两个月后就要正式行聘了!你在这个节骨眼儿跟八阿哥私相授受,闹出这么一出来,这又成了什么?!” 翠鬟泪落如珠,“回主子、贵妃主子……奴才,奴才自知身份,绝不敢造次。奴才与八阿哥……也从不敢私下见面。算到如今,也不过是去年中元之夜在万花阵见了一面,再就是今年为了这话本子才见了两回……” “奴才知道八阿哥大婚在即,也知道八阿哥的福晋是两江总督尹继善大人的女公子,那样的身份是奴才仰望都不及的……奴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更不敢搅扰了八阿哥的婚事。” 玉蕤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斥道,“你先出去吧!先在自己的耳房里呆着,没我的话儿,你便不准出来!平日的当值,也都不用你伺候了!” 翠鬟泪如雨下,却也无言以对,唯有重重叩首,这才洒泪告退而去。 . 暖阁里,只剩下了婉兮和玉蕤两个人。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得见炕桌上精致的西洋小座钟里滴答的声响。 半晌,婉兮方轻轻叹了口气,“我前儿才说,等永璇大婚之后,咱们与永璇的福晋好歹时常走动些儿。如今,我便收回这话儿吧。” 玉蕤心下也是羞愧难当,“可不是么!我位下的女子,在人家八阿哥大婚之期两个月前,还这么跟八阿哥私相授受的……这事儿若叫尹继善大人知道了,恨还来不及呢,哪儿还能愿意帮衬咱们去!” 玉蕤撩袍在婉兮面前跪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儿。姐,你好歹骂我几声儿!亏我还自诩手下的几个女子都是我亲自手把手儿地教出来的呢,却原来她们非但帮衬不上什么,反倒……扯了这么大的后腿去!” 婉兮忙起身,将玉蕤扶起来,“傻丫头,你又何必这么想?虽说这事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忽然出现,叫咱们都有些措手不及,可是终归翠鬟年岁还小,她哪里知道十三年前江南的故事,又哪里能猜到你我的心思去呢?” “她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我相信她若事先就知道咱们心里这些事儿,她必定不会这么做的……这会子咱们用她不知道的事儿来埋怨她,倒也冤枉了她不是?” 玉蕤又急又愧,抱住婉兮,已是落下泪来,“那该怎么办?姐,在江南想要扳倒安宁去,尹继善大人是咱们必定要借重的。可是如今出了翠鬟这档子事儿,尹继善大人咱们便更难指望了。” “而高家,终究又是拐弯抹角好几重的关系,想要倚重,怕是更难……” 婉兮也是叹口气,“事已至此,兴许也是时机还没到。你先别急,咱们从长计议就是。即便是这个法子行不通,咱们必定还有旁的法子。” “总归这会子,便不是为了咱们的这番心事,也得记着永璇两个月后就是大婚了,这会子便怎么都不能再叫翠鬟与永璇私相交结去了。” 玉蕤点头,“我明白!我这便叫她再不能出宫门去。竟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叫什么事儿啊~~” . 十天,倏忽而过。 九公主的种痘之期就在二月二十二日,婉兮宫内已是都为此事开始忙碌,便连玉蕤也暂且顾不上翠鬟那边的事儿了,只是将翠鬟禁足在宫内,不叫再出去罢了。 可阿哥所那边,永璇已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皇帝谒陵,如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等腿脚好的,自是都随驾同去了,也就他这样腿脚不好的才留在京里。 他心下不无苦闷,此时又等不到翠鬟的身影,这便已是急火攻心,无法再压抑。 偏此时,就连十一阿哥永瑆也跟着皇帝一同谒陵去了,原本还能透过永瑆去带话儿的路也是封死了。 若按着他原本的性子,他倒是不会自己拖着残脚,到内廷去求见;可是这会子他已然无计可施。一日一日的,他耳边回荡的都是他那日与翠鬟说下的话:“若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好在宝玉、宝珠两个死死抱住了他,跪倒哀求,“……奴才们听闻,这会子正是九公主种痘之时。主子想啊,令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会是如何?主子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过去,那又成了什么了?” “主子好歹念着咱们淑嘉皇贵妃主子薨逝之后,令贵妃主子对主子的情分去。便是年年的生辰,令贵妃主子也都是带着主子跟七公主一起过的……” 永璇这方咬牙,暂且忍耐下来。 . 二月二十二,九公主种痘。 痘种植入,三月初四日啾啾身上正式出痘,“天地一家春”等各处开始供圣。 婉兮每日早晚,都亲自拈香拜神。 除了随驾出巡去的皇后那拉氏、舒妃、颖妃、忻嫔等人外,其余人也都来随婉兮一同拈香。 婉兮对此,自然也是心怀感激,尤其对和贵人格外更多了一层歉意去。 原本,今年随驾的排单里,有和贵人。可是和贵人却放心不下啾啾,自请留下来。 婉兮亲自挽了和贵人的手,送和贵人出门,边走边徐徐道,“你去年才进封,原本今年是头一回正式陪皇上去谒陵,也好叫你正式到先帝陵前行礼。可是因为啾啾的事儿,竟然将你延宕下来了,我心下当真过意不去。” 这会子终究和贵人还只在贵人之位,又没有资格抚养皇嗣,更何况是贵妃所出的公主了。人家和贵人没有这个名分,却事实上担起了这个责任来,每日里都过来陪着婉兮一起拜神,这便是难得了。 更何况,凭和贵人信仰之坚,从前她都肯为此而不惜违拗皇后,可是此时她却肯为了啾啾,在全然陌生的满洲女神娘娘面前跪倒,甚至叩首……婉兮何尝不明白,这着实难能可贵。 (2018来了呢~~新年给亲们比个心,新心相印,欣享事成~) 第2403章 63、谁还没个小麻子坑儿啊~(毕) 和贵人倒只是淡淡笑了笑,“贵妃娘娘是给说反了,不必贵妃娘娘过意不去;其实进宫以来,若不是有啾啾陪着我,便只是这一年,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才能熬过来的。” 婉兮何尝不明白。从和贵人去年二月正是进封,到七月中元之夜之前,那半年里,和贵人在那拉氏的宫里着实不好过。也多亏了中元之夜那晚的一番反抗,在皇太后的警告之下,方令那拉氏知道收敛些。 婉兮轻轻拍拍和贵人的手,“外人都只道你这一年来都遭了皇后主子不少的罪,可是我心下却如何能不知道,那不过是你隐忍罢了;若你当真想要反抗,这一年来皇后主子便没机会如此耀武扬威。” 和贵人这才站住,抬眸静静凝视婉兮。 婉兮含笑点头,转眸去看天空。已是三月,春已正式展露笑颜。 “……这一年来,啾啾没短了去你宫里。除了在圆明园的日子,皇后不得不独居在‘长春仙馆’伺候皇太后外,其余在宫里的日子,啾啾去你宫里,便自然是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 “我与她结怨多年,啾啾去你宫里,我便总是放心不下。那中究竟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儿,宫里上下的人都是她用了多年的人。而阿窅你,终究是去年才进的宫。” “可是我不久就发现,是我多虑了,阿窅你其实有本事将啾啾保护得甚好。虽说那翊坤宫是皇后的翊坤宫,可是你从没叫啾啾受过半点的委屈、担过半点儿的风险去。” 和贵人这便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谬赞了,其实哪里是我有多本事去?还是皇上的思虑周全,如今我虽然还在她宫里,可是无论从膳房、厨役,还是到位下的官女子,全都是我自己的族人。便她是皇后,可是也没办法收买或者威胁了我的族人去,我的族人自然与我一心一意。” 婉兮先是点头,之后却还是摇头,“我自然明白你与母族人的一心一意,可是你倒是又将自己说轻了。无论是厨役,还是官女子,终究都是位下之人。他们如何敢对正宫皇后有任何反抗去?他们终究还是要看着你的。唯有你勇敢、坚强、聪慧,她们也才会生出勇气来,才会敢于坚守自己所坚持的。” “终究她们也是西域远来,在这京师里已是风土民情迥异,而这宫廷里就更是规矩严谨,他们原本难免有寄人篱下之感;而偏偏那个人又是大清国母,是后宫之主,以她们的力量如何敢与之对抗?唯有你给了他们力量,他们才清楚如何去做。” 和贵人脸上微红,含笑垂首,“贵妃娘娘是信得过我,才能准啾啾时常到我宫里陪着我。否则以贵妃娘娘与皇后这些年的心结,贵妃娘娘如何肯叫九公主时常到翊坤宫去走动?可是从我初次请求要带九公主去我宫里,贵妃奶跟娘娘您就从没迟疑过。贵妃娘娘对我的信任,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得站直了,肩上扛起这份信任来。” “我自然清楚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怎么对我都罢了,为了族人,为了自己的叔叔和兄长,我该忍的忍了就是;可是我却不能叫啾啾在我身边儿,遇到半点的风险去。不然,我又如何对得住贵妃娘娘的信任?” 婉兮含笑点头,挽住了和贵人的手。 “啾啾在种痘之前,也与我说过,阿窅你给她喝下不少你们西域独有的花露去。她说那些花露你原本都金贵地盛放在羊皮箱子里,箱子上还挂着大锁头。平日你都不准位下的官女子去碰那箱子,可是你却为了啾啾,几乎倾囊而授。” 和贵人此时便有些面红,“这个小人精儿,明明这么小呢,怎么却连这个都发现了?” 和贵人抬眸望住婉兮,“贵妃娘娘放心,那些都是我们西域人配制了来清热解毒的。西域也有痘症,我们那边对种痘的法子还不那样擅长,故此历来也有饮下这些清热解毒的花露来预防和治病的。我都是自己亲自尝过之后,确定没事才给啾啾服下……” 婉兮笑起来,“我的好阿窅,你便不必解释了。我又岂有不信你的?我这会子与你说起这话儿,只是心下感念,哪儿有半点的不放心啊。” 和贵人这方红着脸垂首笑了,“……我在这宫里,与你们相貌都不一样儿,我信仰的神也与你们迥异。平素我的东西,便是想送给谁去,我都能瞧见她们眼里的防备去。唯有贵妃娘娘您和啾啾,非但不疑虑,反倒是真心喜欢我那些东西的,我当真是欢喜极了。” 婉兮听出和贵人这是话里有话儿,便不由得问,“……难道是哪个孩子不懂事了?” 和贵人叹了口气,“上回九公主与七公主、八公主在一处玩儿,我便拿了几个烤包子给她们去。啾啾吃得十分欢喜,可是八公主……却说,她额娘忻嫔嘱咐过,在外头除了皇上和皇太后给的吃食之外,旁人给的,都不准吃。” 忻嫔如此,婉兮也不意外。婉兮只安慰和贵人,“你进宫晚,不知道当年忻嫔所出的六公主便是因吃食上的事儿夭折的……忻嫔若此,想来也算人之常情吧。” 和贵人缓缓道,“我知道她是你们满洲镶黄旗的高贵格格,她看不上我,倒也是有的。不过我那些吃食,许多都是从西域带来的材料才做得的,原本也金贵,她不稀罕,我还不舍得呢。从今往后,我再不做那样的傻事去便罢。” . 三月初六日,为亲蚕大典。 因那拉氏不在京里,便应遣妃代行。婉兮是贵妃,是那拉氏之下的后宫第二人,责无旁贷。 这会子啾啾刚出痘,婉兮就要赴先蚕坛,语琴等人都有些不放心,直说不如叫旁人去。 婉兮含笑道,“我自己倒是愿意去的。你们想啊,这亲蚕大典是后宫女人们可以主持敬天的最大典礼。我赶在这会子去向上天祈求,求上天护佑啾啾平安,岂不是最好?” 终究她们在园子里供奉的娘娘们,多是满洲神祗,再加上些汉地的女神娘娘。这些娘娘再强大,又如何比得上苍天之高去? 语琴等人一想也是有理,这才轻舒一口气,将心放下来。 婉兮将主持后宫之事交给语琴,便又握住了和贵人的手,“我要去北海先蚕坛,这园子里后宫的一应杂事儿得叫陆姐姐做主。陆姐姐顾着大局,便不能再拘束于小节,故此我倒要将啾啾这边的事儿多托付给你去。陆姐姐忙不过来的时候儿,有劳你帮我多盯着这边儿些。” “你进宫的光景终究短,便是有什么不省得的,这便去找陆姐姐就好。” 和贵人深深吸气,一时说不出话,可是那双艳丽的眸子里流溢出来的欢喜,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她向婉兮深深一礼,“贵妃娘娘放心去吧,我用我的性命担保!” . 不知是否这番齐心协力,且婉兮正可借亲蚕之礼,向上天祈福所致,三月十五日,啾啾身上的痘已然止退。 从二月二十二日植下痘种,到三月初四正式出痘,再到三月十五止退……这前后的二十多天,已足够叫人度日如年去。终于等到啾啾成功送圣,婉兮欢喜得抱着啾啾与和贵人,一起落下泪来。 仿佛心有灵犀,皇帝三月十六日便也已回銮。 得着了啾啾的好消息,皇帝回到园子来,便将啾啾抱在怀里,也顾不得她身子里的病气才去,便是亲了又亲。 “这是知道阿玛今儿回来,故此昨儿你就好了,是不是?你这真是给了阿玛回来的第一个好消息,也不枉阿玛在你皇爷爷陵前也替你求那一番平安……你皇爷爷必定是在天上也护着你呢。” 婉兮这会子自然只是都剩下了欢喜的笑,便也轻轻点啾啾脑门儿一记,“听听,你有多大的福气!为娘在先蚕坛,为你向上天祈福;你皇阿玛又求来了你皇爷爷的护佑……这上天之福、天子之佑你可都齐了。怨不得你什么罪都没遭,一切都这么顺顺当当了去~~” 啾啾却绷着小脸儿,没露出笑模样儿来,只扭头要妆镜,“额涅,啾啾要照镜子!” 啾啾在黑暗里呆了二十多天,故此今儿眼上还罩着纱布,没敢直接见天光呢。婉兮便轻笑,“急什么?这会子便是给了你妆镜,你也不能看。再等个三五天,等你眼睛适应了阳光,到时候儿可着你照镜子美去~~” 啾啾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太医谙达说,不准我碰,再痒痒也不许碰。可是啾啾没乖,啾啾轻轻挠了一下儿。” 啾啾朝眼眉处比划了一下儿,“就是这儿。在眉毛里头,扎着,痒~” 婉兮也吓了一跳,忙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伸出一只手来握了握婉兮的手,含笑摇头,接着柔声哄着啾啾,“不怕,不是都送走了痘神娘娘了么?挠了就挠了,谁那么痒痒能忍得住呢?要是换了阿玛,阿玛也得挠。” 啾啾的身子还是有些虚,这二十多天折腾下来也是累了,这便心满意足地在皇帝怀里睡着了。 婉兮终究忍不住,净了手过来,小心地轻轻掀开纱布的边缘,露出啾啾的眉毛处。 那痘若是生在光滑表面处已是够痒了,若是与眉毛挨在一起,可以想见有眉毛扎着,怕就会更痒。婉兮心疼啾啾那时独自熬过的痒痒,却也更忍不住有些担心——痘症终究是可能会留下痘印的。若一不小心挠了碰了,就会留下印痕。 要是个小子,她倒也不这么紧张,终究是闺女呀,还是在脸上的。若是落下了痘印……小丫头将来长大了也必定会嫌弃不漂亮的。 婉兮心下紧张又矛盾地露出了啾啾的眉毛——婉兮的手指头便一颤,那养了一分长的指甲好悬戳着啾啾的额头去。 皇帝小心地按住婉兮的手,也垂眸细看。果然,就在啾啾右边儿眉头处,留下一处小小的坑儿。 其实不大,也就小米粒儿那么大小,顶多像是一粒儿小麻子。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要掉泪——孩子身上哪怕最小最小的一点儿伤口,也是当娘的心上无法承受的疼痛啊。 皇帝忙攥紧了婉兮的手,摇头示意。 玉蕤见这情状,赶紧叫嬷嬷来抱走了睡熟了的啾啾。 皇帝这便伸手将婉兮拢入怀里来,轻轻拍着她脊背,“嘘,别害怕,没事儿的,啊。” 婉兮终是忍不住自责,哽咽道,“我只怪我自己。若是我能进了那屋子,陪着她在一处去,那我便必定能不叫她挠,那她就也不会坐下这个坑儿去。” “又说傻话了。”皇帝轻轻摇晃着婉兮的身子,“痘神娘娘惊动不得,咱们谁都不能进去,否则痘神娘娘岂不是要以为咱们都不信任她,她又怎么会去保佑咱们的孩子了?” “再说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坑儿,啾啾还小呢,等啾啾长大了,兴许就长平了;退一万步说,便是长不平,等她到了对镜贴花黄的年岁,自然有的是法子遮掩了下去。” 皇帝晃着头道,“我忖着,那眉头的位置,倒是‘选’的好!只需一点朱砂,那就是最妙的妆容,定然比那寿阳公主的梅花妆都更好看。” 叫皇帝这么说下,婉兮心情也好受些了。她也平静下来细想,“对,或者给她贴花钿,选最好看的去,那便也能盖住了!” 她自己说着,也是赧然地笑倒在皇帝怀里,“瞧奴才,这么一点子事儿都扛不住了,倒叫爷笑话。” “这会子想来,啾啾能得上天护佑、得皇爷爷的保佑,这么顺当地送走了痘神娘娘去,这便是最可庆贺的了。这世上的事儿啊,哪儿有那么十全十美呢,既然已经平安送圣,便是留下一个小坑儿,那跟平安比起来,终究是哪儿多哪儿少?都是奴才一时急了,这便分不清楚轻重缓急了。” 婉兮说着在皇帝怀里仰起头来,高高地看向皇帝去,“爷……是不是奴才贪心了?这世上总归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是不是? “谁敢说你贪心!”皇帝缓缓收起了笑,轻轻晃着婉兮,“什么叫贪心?不知足叫贪心,想要得到不该属于自己的那也叫贪心。这两条,与你半点都关联不上!“ “你如今得着的这些,哪个不是爷给你的,是上天眷顾你的?是上天就爱眷顾你,是爷就愿意独独给你,谁要是看不惯,那便是她们想得到,上天和爷还偏就不给她了!她们那才叫贪心!” 婉兮依偎在皇帝怀里,听着她的爷说着这样哄人的话儿,这颗心终于点点平静了下来。 她怀抱住皇帝,“爷这一路都顺遂吧?” 皇帝点头,“这一路何尝不是记挂着啾啾种痘的事儿,这便算着日子往回赶。正巧爷也回来了,啾啾也平安送圣了。咱们啾啾啊,就是不想叫爷这个当阿妈的悬心呢,真是爷的贴心小棉袄儿。” 婉兮终是深深吸口气,轻阖眼帘,“……啾啾既已经平安送圣,那奴才便得跟爷请示下了。爷心下可已经有了数儿,要将啾啾托付给哪位姐妹抚养去?” 皇帝垂眸,“你自己心下,可已经有了打算?” 婉兮垂首,用指尖儿划着皇帝的衣裳,“……奴才是有个想法儿。只是那人的位分尚且不够抚养皇嗣,故此这话儿便不宜出口。” 皇帝微微扬眉,“嗯哼,便是不用你开口,爷心下也有数儿了。那便暂且别急,还是先留在你自己宫里就是了。” . 分别一个月,皇帝心下自是急的。帮婉兮将啾啾的事儿从心上卸下来后,便终究已是急不可耐。 婉兮自己何尝不想念呢,便是还悬心着啾啾的事儿,可是这会子却也无法继续再说下去了。 便都暂且放在一边儿,凡事都由着皇上去罢了。 皇帝一双大手细细“检查”婉兮的身子,呼吸之间,终还是忍不住停下来轻斥一声儿,“……生小十五那会子好容易养出来点膘儿,这会子怎么没了一多半儿去了?” 婉兮生得原本就清秀娉婷,又这些年连着诞育皇嗣,此外还要分担后宫之事,这便难得能养下些膘儿来。也唯有每次诞育孩子,总归要大量进补,且活动少些,这才在诞育孩子前后能有些富态。 婉兮便含笑问,“奴才身子可硌手了?爷便嫌弃奴才了?” 皇帝啐了一声儿,也不用言语,只用几番激流勇进,给她最切实的回答。 婉兮都忍不住要溢出吟哦来,心下更是忍不住欢喜,只紧紧地又将皇帝缠绕住,极尽婉转…… 皇帝一股子强劲儿用完,这才换了几口气,贴着她耳际道,“爷知道,这一个月来你顾着啾啾种痘,清减自是有的。可是爷看见了也总归心疼……记着爷的话,这回爷回来了,啾啾也平安送走痘神娘娘了,你可赶紧给爷胖回来,不准再瘦了。” 婉兮也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郎世宁所绘的那《宴塞四事图》去。西洋人的画法,重脸部的立体轮廓,她那会子怀着小十五,身子里所有的养分都被小十五给吸收走了,她自己脸上已是没了肉;况且那会子跟从皇上秋狝,从京师一路折腾到布扈图去,便是皇上下旨放慢行程,对于她彼时的身子来说也还是有些辛苦的。故此那幅画创作之时,是她非常瘦的时候儿。 婉兮便忍不住“吃吃”地笑,皇帝不知道她又笑什么呢,便赶紧在她腰侧掐了一把,“又偷着乐什么呢?把爷的劲儿都给泻了!” 婉兮在皇帝之下,身软如绵,妙目若丝,“……奴才啊,是回想起《宴塞四事图》上,奴才都快叫郎世宁大人给画成‘人干儿’了。” 皇帝微微挑眉,“……不喜欢他画的了?” 婉兮赶紧笑,“没有,爷想哪儿去了。奴才就是想着自己那会子,当真是瘦。” 皇帝伸手摩挲着她面颊。她是瘦,却并非没肉,她其实是小骨头棒儿,唯有他这么熟悉地上手摸过的,才知道她其实藏着肉呢。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郎世宁老了,七十四岁的洋老头儿,笔力和眼力的确都非从前了。”皇帝凝视婉兮,“你的眉眼,倒是不宜用西方那过于立体的画法儿,否则只见骨头棱角,却不见肉儿了。” 皇帝轻轻摩挲婉兮的面颊,“爷也觉着,你的模样儿倒是更宜咱们中国的画法儿。便是可借用西洋的画法儿,可是铺底子还是应该用咱们中国传统的技艺。” 婉兮其实只是因为瘦的事儿想到了《宴塞四事图》去而已,倒是没想到皇上因此这么严肃起来了。 婉兮便将腿收紧了些,身子如波浪涌动,承托住皇帝,将他的心思给收回来。 皇帝果然扛不住,一声闷声,终究还是埋身烟波里。 此时的婉兮尚且不知道,她这么随口的一提,皇帝果然是当了真、放在了心上。这之后的几年里,皇帝开始千方百计换着人地,用各种技法来为她画像。 . 次日一早,婉兮刚起身儿,正准备去给那拉氏请安。颖妃却大清早地就来了。 “要不是昨儿的时辰已然晚了,又想着皇上必定过来看望姐姐,我怎么都不方便过来,要不我昨儿就已然飞过来了!”颖妃扑进来就要见啾啾。 这会子啾啾还睡着呢,婉兮心疼孩子,便没叫嬷嬷唤醒啾啾,便挽着颖妃的手,两人到啾啾所居的偏殿里去瞧她去。 颖妃望着熟睡的啾啾,泪珠儿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掉,“……我真不想随皇上谒陵去的。要不是皇上坚持,我怎么能舍得不留下来陪着咱们啾啾?” 婉兮伸臂轻轻抱抱颖妃,“你们便是身在外,心何尝不是还在这孩子身边儿呢?瞧,啾啾这不是已然顺遂了么,那就是你们大伙儿帮着祈福得来的。便别掉泪了。” 颖妃虽说点头,可还是有些哽咽,“我那日,原本已去找皇上,想要推辞随驾之事;可是说来也巧,竟正好见和贵人先进了殿去。回头就听说,她也是去找皇上去说此事的。” “皇上说,再一不能再二,和贵人已然请辞,便叫我收回这个念头吧。”颖妃抽着鼻子望住婉兮,“令姐姐,你说和贵人这气不气人?” (谢谢亲们新年第一天放假呢还记着给某苏月票,心意暖暖的,鞠躬啦~) 第2404章 64、你如此美满,叫别人怎么活啊(毕) 这一刻,饶是婉兮,也有些无言以对。 便如有时候儿替小七和麒麟保所生出的惋惜一样儿,便都是她亲生的孩子,可是孩子们自己的心意总归不能都由她来做主。 若以在后宫相伴这些年的情分,以及后宫所处的位分,若给啾啾选养母,颖妃怎么都是排在第一份儿的——终究妃位之上,颖妃是唯一的一个自己没诞育过皇嗣、也从未抚养过皇嗣的。 可是……缘分一事最是奥妙难言,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啾啾生下来就有那么个小狗儿鼻子,就那么爱闻香味儿;而偏巧儿,和贵人就是这个时候儿进宫来了,还带来了一身芬芳。 啾啾与和贵人的投缘,是从鼻尖儿就开始了的,是她这个当亲娘的,都完全无法预料得到的。 此时面对颖妃语气中的怨怼,婉兮只觉抱歉。 婉兮便轻轻攥了攥颖妃的手,“好高娃,别气了。终究阿窅只是个贵人,去与不去也不算打紧;可你怎么行呢,你如今是咱们大清的四妃之一,分量自不是一个贵人可比的。” 颖妃听了这话,心下虽说舒坦了些,可还是有些放不下。这便攥着婉兮的手,扭着身子,“她虽是贵人,可是后宫里谁敢当她只是贵人的?便因为她那身份,就注定是宫里的独一无二,便暂时只是贵人,来日也是必定要晋嫔、封妃的。” “反倒是我,便在四妃之列,终究也只是四个之中的一个,便是不去又有什么打紧;反倒是她,既然身系回疆的安稳,且又是和卓家的女儿,这便在宫里是独一无二,她倒是应该随驾同去的。” 婉兮只得含笑安抚,“话虽这么说,可是她今日终究还是个贵人不是?晋嫔、封妃都是将来的事,咱们总不能站在眼前说将来,高娃你说是不是?” 为叫颖妃安心,婉兮压低声音轻声道,“况且你也该明白,皇上虽说恩遇回部,可是直到此时,心下也还是不无防备的。不然便如从前舒妃进宫就封嫔一样儿,皇上若想给阿窅晋位为嫔,那在贵人位分一年也就够了,可是皇上暂且并无此意。” 颖妃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姐姐说的是。我想皇上可能也还是犹豫,若当真带着和贵人去谒陵,在先帝陵前这该如何叫和贵人行礼,怕也是个难题吧。终究,她是咱们大清有史以来,后宫里第一个来自西域的主位。” 婉兮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颖妃的手,“正是如此。皇上再恩遇回部,却也永远不会忘记,咱们大清是创立在满蒙联姻的基础上的。在皇上心里,回部的主位永远超不过高娃你们这些蒙古姑娘们的~~” 心结暂时松懈下来,婉兮便也趁势挽着颖妃的手,赶紧去翊坤宫请安,将这一码事儿暂且岔了开去。 . 请安散去,颖妃又在婉兮宫里与啾啾玩儿了一白天,日暮黄昏了才回自己宫里去。 祥贵人过来请安,便问到了啾啾的事儿:“九公主已然平安送圣,如今十五阿哥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更需要令贵妃用心抚养,那想来过不了几日,令贵妃便要将九公主托付给颖姐姐抚养了吧?哎哟,太好了,我随着颖姐姐居住,这回也终于能托颖姐姐的福气,也在宫里有个可爱的小公主玩儿了!” 想到那幅图景,颖妃自己也是忍不住憧憬着,满面含笑。 “我自巴不得早早儿能将啾啾接进咱们宫里来……只是令姐姐必定舍不得,故此我在令姐姐面前自是一个字儿都不能提的,更不能催。总归令姐姐心里有数儿,我自己心里也有这个底就是。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打紧?” 祥贵人含笑垂首,“颖姐姐说得对,凭颖姐姐这些年与令贵妃的情谊,九公主不托付给颖姐姐去,难道当真能托付给和贵人去?我倒不信!” 祥贵人说着,眸光微转,飘过颖妃的脸,“除非啊……除非是令贵妃觉着,和贵人在她心里,已经比颖姐姐您更要紧去。” 颖妃听着便也笑了,“听听,你这是说什么呢?” 祥贵人便也含笑自己打了自己面颊一记,“我也就说个可能罢了,尽管这个可能那可是万分取一,微乎其微去呢!终究,和贵人进宫才一年,与令贵妃的情分就这么点儿;可是颖姐姐你呢,你都陪着令贵妃多少年,替她办过多少事儿去,这点子轻重,令贵妃若还分不清楚,那她就不配当这个贵妃,更不值得颖姐姐这些年风雨相随了。” 颖妃听着便也笑了,她自己心下自然也是有这个底儿的。 这个祥贵人啊,虽说进宫以来说话办事儿的方式并不总叫颖妃满意,但是好歹都是出自蒙古,且在同一个宫里住着;况且这后宫里若说有谁最不将和贵人放在眼里的,那自然是祥贵人了。终究,当年在西域,和卓氏都沦为准噶尔的阶下囚,一家子人都在伊犁种地,便是由人家祥贵人的阿玛看管着的。 如今便再是同在后宫,同在贵人位分,祥贵人却也依旧还是带着傲视和贵人的。偏和贵人得宠,受到了皇上的鄂重视,她心下对和贵人的轻蔑和不满便更重。 颖妃自己这会子因为九公主的事儿,与和贵人也已经隐约有了心结,故此这会子反倒是祥贵人在她面前说的话,听起来要顺耳一些了。 祥贵人瞧着颖妃笑了,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颖妃心坎儿上,叫颖妃顺耳了。 祥贵人心下便更有了底,垂首想了想,便轻哼一声,又是清冷一笑,“那和卓氏啊,就是个分不清个眉眼高低的!她也不想想她是怎么进的宫,又是什么年岁的人了,进宫之后还当真以为自己得宠,连皇后主子都敢顶撞。” “不过那也罢了,她再怎么着,也该掂量掂量咱们蒙古格格都是什么样的性儿。她们回疆人,得罪得起谁,也得罪不起咱们蒙古人!想那西域,多少年来都是咱们蒙古王爷的治下,从来就没轮到她们和卓氏做主。便连她和大小和卓的先祖,之所以能在回疆有了后来的地位,还不是咱们蒙古王爷的首肯和扶持之下?” “故此啊,她进宫来,便是敢得罪皇后那样的满洲世家出身的,也该小心躲着点儿咱们蒙古格格!她若但凡是个有些眼色的,又如何不明白颖姐姐与令贵妃的情谊去,又如何还看不出来,令贵妃的九公主就是该给颖姐姐你来抚养的?” “可是她倒好,竟然这一年来三不五时就往永寿宫跑,隔三差五就将九公主领到她的宫里去……她这算什么,这简直是当着颖姐姐的面儿明抢了!也亏得是颖姐姐位分高、世家大户的出身,不与她计较罢了;要换了是我,早上前去大嘴巴子扇她了!” 颖妃听得微微皱眉,“你倒说得夸张了些。” 祥贵人便笑,“夸张?颖姐姐太好性儿了。咱们在宫里这些年,谁心下不明白,在这宫里啊有两样儿东西是绝对不能分享的,一个就是皇上的恩宠,二一个就是孩子……这两样儿是咱们后宫女人的命根子啊,谁敢跟咱们抢,咱们就得跟谁不共戴天了去!” “她一个小小的贵人,又是回疆之人,进宫不过一年,她要有多厚的脸皮,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颖姐姐您抢去?” 祥贵人幽幽瞟着颖妃,“我倒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不怕颖姐姐你不高兴:这一年来她之所以那么猖狂,还不是颖姐姐您太好性儿了!照我说啊,您得拿出身在妃位的权威来,拿出咱们蒙古格格的血性来,她再敢这么以下犯上,摆明了抢皇嗣,颖姐姐便该好好儿整治她一回,叫她懂得收手,便下回再不敢了!” . 颖妃听得有些头疼,便摆摆手,“如今情形,自没你说的那样儿。令姐姐从没说过要将啾啾托付给她抚养去,再说了她如今只是贵人,没资格抚养皇嗣。贵人这个位分,便是自己生下的孩子,还要交给高位去抚养,更别说是还要抚养旁人的孩子,而且是贵妃娘娘的孩子去了。” “她没这个资格,后宫里也不能乱了这个规矩,咱们啊便也别多心了。” 颖妃说着抬眸看了祥贵人一眼,“我陪啾啾玩儿了一天,也有些累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祥贵人这才忙起身行礼,“那妾身就不打扰颖妃娘娘歇息,妾身告退。” 出了颖妃的寝殿,沿着抄手回廊走回自己的配殿去,祥贵人位下的女子乌云轻声道,“奴才瞧着方才的情势,颖妃主子倒是不大想整治和贵人的。亏得主子那么替颖妃主子计议,就是想帮颖妃主子,将九公主妥妥地接进咱们宫里来呢……颖妃主子也忒好性儿了。” 祥贵人走在幽暗里,望着眼前灯笼那浸染在夜色里的黯淡的光,不由得轻声冷笑,“她那是忌惮着令贵妃罢了。你也瞧得出,这一年来令贵妃是如何对那和贵人的,若没有令贵妃的点头,和贵人怎么可能将九公主说带到她宫里就带到她宫里去呢?终究,和贵人是跟随皇后主子居住的,令贵妃若不是放心那和贵人,自然不肯点头。” “颖妃娘娘心下便自然也是隔着这一层,尽管不快,却又不能撕破了脸去。说到底,人家九公主终究是令贵妃的孩子,还不是人家说了托付给谁就托付给谁去的,颖妃娘娘倘若因为和贵人的事儿撕破了脸去,那令贵妃说不定反倒压根儿就不将九公主托付给颖妃娘娘了。” 祥贵人深吸一口气,抬头本想望望天,可是此时却是身在抄手回廊里,抬头只看得见廊子顶儿,看不见天。 她便收回目光,又是轻哼一声儿,“这些年颖妃娘娘早已习惯了倚靠令贵妃去,不然凭她没有生养,怎么能封妃呢。所以啊,她便是再心下不痛快,却也不得不忌惮着令贵妃,不敢对那和贵人如何罢了。” 乌云叹一口气,“想当年……主子倒也曾经时常到永寿宫走动。” 祥贵人立住,虽不爱提起往事,却也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我终究还是被她们排挤了,谁叫我同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可惜家世却比不上人家豫嫔呢?人家令贵妃自然看人下菜碟儿,选了人家豫嫔,却不肯搭理我了。我这点儿眼色还是有的,既然人家不待见,我又何必巴巴儿地自己上赶着贴去?再说这后宫里又不是只有她一家儿,她不待见我,我还不稀罕她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颖妃娘娘却连我这点子血性儿都没了。她啊,已经习惯凡事都依靠着令贵妃,是半点儿不敢违拗了。所以啊,颖妃才不愿意出了什么岔头儿,叫人给被排挤了,便是心下再不痛快,这会子也只能咬紧牙关忍着。” 说着话儿,前方已经到了自己配殿的门口儿。祥贵人抬腿进门儿,立在门内却是回首望向颖妃的寝殿,幽幽一笑。 “只是这会子九公主终究已经种完痘了,托付给人抚养是必定之事。眼前明摆着和贵人跟九公主越发亲近,我就看咱们颖妃娘娘还能忍多久~~” . 啾啾眼上的纱布终于可以摘掉了的那天,后宫众人,凡是位在贵妃之下的,都来道贺。 婉兮之下就是妃位,妃位之上此时又以舒妃为首,故此舒妃的座位最挨近婉兮,婉兮与舒妃说话的机会也是最多。 舒妃送给啾啾的,是一尊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小佛像。以五台山在佛家的地位,这尊小佛像自是尊贵,婉兮十分珍视,这便向舒妃道谢。 舒妃便笑,“又来糗我不是?我这啊,不过是正好随驾去五台山,应景儿而已;况且这送佛像的心意,早多少年都是你用过的了,我顶多算是依样画葫芦。” 婉兮垂首轻笑,知道舒妃说的是当年她送孝贤皇后的第二位次子永琮的那尊小佛像。 舒妃偏首凝视婉兮,“……永瑆这回也随驾出巡,都是争了不少的脸。咱们不跟那几位成年的阿哥比,永瑆与永璂是一年的,故此两人什么都是在一处的;今年谒陵,原本人家永璂是嫡子,还以为又要以嫡子为首呢,结果啊,皇上叫永璂退后边儿去,跟永瑆一排行礼。” 婉兮含笑点头,“永瑆年纪还小,这回能跟着皇上一起去谒陵,外加西巡五台山,自是一番历练。况且有你一路护着,必定什么闪失都没有的。” 舒妃也是舒心而笑,“皇上这一路上,将对永瑆和永璂两人的态度上,明显对永瑆夸赞更多。尤其到了五台山,要替皇太后祈福诵经之时,成年的阿哥诵经便不稀奇了,皇上要选一个年纪小的阿哥来诵经……结果啊,皇上竟然就选了咱们永瑆,没用永璂!” 婉兮眸光一闪,便也有些会意,“是不是因为那经文恰好都是汉字?” 舒妃拍手而笑,“可不就是这回事嘛!” 舒妃说着,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眸光里光华涌动,“说到底,终究还是你那个主意好,如今连皇上都‘一朝被蛇咬’,这会子但凡遇见除了满文之外的文字,或者要考校功课的场合,便都不叫永璂去了。这便都终究轮到了咱们永瑆来。” 婉兮迎着舒妃的目光,也是微笑,“看着孩子出息了,自是咱们最快意的事儿,倒比咱们自己得宠了更欢喜呢,是不是?” 舒妃轻叹一声儿,“青春年少时候儿,咱们是为自己而活,什么都为自己争;可是如今越发地,我觉着我就是为了永瑆而活的。他若得好儿,我便什么都好。” 婉兮点头,“便凭你这一番话,如今啊,你就已经是永瑆的本生亲娘。这母子之情,可半点儿不比淑嘉皇贵妃差去了。” 舒妃也是笑,眼睛里却已经晶莹闪烁。她怕失态,忙垂下头去,“……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啊,是重新活过来的一般。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我才能重新活过来的;要不然,我当年也早已经随着我的十阿哥,一块儿死了。” “什么活啊死啊的,”婉兮轻轻拍拍舒妃的手,“如今便是为了永瑆,你也得高寿才行,将来得叫永瑆好好儿孝敬你去。等他成了亲,分了府,将来还能将你岁时伏腊地接出宫去,到他府里去当老太太呢!” 那个美好的愿景,正是这后宫里的女人们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缘故啊~等到发白齿脱,什么后宫争斗都没有了意思,唯有能出宫去,在自己的孩子府里,享受天伦之乐才是最好的啊。 说到此处,舒妃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子我倒是羡慕起兰佩来了。你瞧她如今又有喜了,这当真是要儿孙满堂了。” 婉兮轻轻张了张嘴,随即便也笑了,“原来九福晋是又有喜了,怪不得过年都没进宫来……我听了也是欢喜,替她和九爷高兴。” 这样算起来,这便已是九爷的第六个孩子了。 婉兮垂首,想想自己这几年也接连养育了五个孩子了……她与九爷,这便也是花开并蒂、两厢安好了吧? . 三月将过,四月的脚步近了。 京师里春意已浓,婉兮因啾啾种痘的这一片乌云,终于已然散得干干净净的了。 玉蕤这日抿着嘴笑着从外头进来。 小十五已经会坐了,婉兮将他放在南边炕上,将坐褥和靠背都推到窗户边儿去,叫他坐在那趴窗户。 婉兮小心扶着小十五,抬眸瞟玉蕤一眼,“偷着乐什么呢?” 玉蕤坐下来,眨着眼道,“先前姐不是还遗憾讬庸从江南调去了广西,不能掣肘安宁了么?好消息来了,皇上已下旨将讬庸从广西调回安徽,为安徽巡抚了!” 婉兮也是意外,不由得一把捉住了玉蕤的手,“这才一个月的光景,皇上竟然这样快便又做调用?” 讬庸原调为广西巡抚,此时又是调回为安徽巡抚。这可不是一般官职,都为一省的巡抚(相当于高官),乃为封疆大吏了。一个月之间便做两回调整,当真罕见。 玉蕤也是忍不住含笑,“正是呢!虽说讬庸回的是安徽,倒不在江苏。可是安徽和江苏原本就同为从前的‘江南省’;况且江苏布政使一分为二,那江宁布政使就是归属在安徽巡抚之下。讬庸要是想查安宁,在安徽巡抚这个任上,一样儿还是能透过江宁布政使来翻旧账!” 婉兮轻叹一笑,“可不是么!况且上一任江宁布政使就是讬庸本人;而现任江宁布政使是彰宝,本就是前一任的苏州布政使啊。对于安宁的底细,讬庸便都是再清楚不过。” 玉蕤轻轻眨眼,“皇上掣肘之术,无人能及,甚至无人敢想。相信安宁也绝对想不到,讬庸刚被调任广西一个月,以为就此相隔遥远了;可是这么快就又回到他眼前儿了,够他闹心的!” 自打出了翠鬟与永璇的事儿,婉兮这些天憋着的一口气,这一会子终于能舒出来了。 她垂首含笑,“……有皇上在,咱们便总是能心想事成。以后我看咱们也不必拜佛了,干脆将皇上搭板儿供上,见天儿给皇上拈香就得了。” 玉蕤也是扑哧儿笑出来,“得多大个‘祖宗板儿’才能托得住皇上这尊真佛呢?” 一想象东暖阁那小佛堂的地方儿,婉兮就也扑哧儿笑出来,“可不是么,没那么大的板儿啊!” 许是瞧见婉兮和玉蕤说得热闹,小十五便也顾不得看窗外,也急切地想要参与其中。只可惜六个月大的小孩儿还不会说话呢,真是干着急说不出啥来。他那小嘴儿便往外咕囔,结果变成了一串儿嘟噜出来。 一嘟噜不要紧,连口水都跟着嘟噜出来了。婉兮忙笑着用纱布去擦,无奈地摇头,“你个小圆子,这是着什么急啊?将来啊,有的是叫你说话的时候儿,你想不说都不成呢。这几个月啊,你还是安生地省着点儿嗓子吧~” 室内一片笑声,玉蝉进来,面上却有些急色。 玉蕤便问,“怎么了?” 玉蝉瞟了玉蕤一眼,“……八阿哥来了。” 第2405章 65、不见(毕) 婉兮与玉蕤四目相对。 玉蕤起身,“我去见他。” 婉兮伸手挽住玉蕤,吩咐伺候小十五的妈妈里朱氏将小十五先抱回去。 玉蕤越觉尴尬,不由得低声叫,“姐,这是翠鬟惹出来的事儿!她是我位下的女子,她惹出来的事儿便是我的错处,便该我去应付这局面。” 婉兮点头,“我自然信你有这个本事去面对这个局面。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永璇不用于永瑆,永璇已然成年,不准在内廷里任意行走;况且他大婚在即,这会子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儿。” “而你,又还是贵人位分,若没有我的准许,你更不能单独见人,更何况是大婚在即的成年皇子。” 婉兮轻轻拍了拍玉蕤的手,“还有,你尚且年轻,与永璇年岁相差不多;又未曾诞育皇嗣……故此这一切便总有瓜田李下之嫌。” “还是我见。若有什么,因为是我,便一切都还好说。” 这是后宫的规矩,也是祖宗留下来的传统。别说玉蕤跟永璇不宜相见,便是皇帝跟先帝留下来的年轻太妃们,在五十岁之前也是不能单独相见的。 此中利害,若稍有不慎,回头就会成为旁人攻击玉蕤的把柄。 这会子永璇是急疯了,这才忘了避嫌,直接就往内廷里来;其实若能冷静考虑,永璇这莽撞的行为本身,便有可能连累到整个永寿宫去。 此时此刻,没人能比婉兮更冷静。婉兮的冷静便也感染到了玉蕤,玉蕤也平静下来,便也是点头,“我陪着姐一同见八阿哥吧?” 婉兮抬眸望住玉蕤,却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傻丫头,永璇交给我吧。想当年他出生那会子,我几乎就是亲手为他接生的。便因为这段往事,便是有人敢编排永璇跟哪位内廷主位私相见面,也编排不到我身上。” “你若留在这儿反倒不便了。终究永璇这些年来每逢生辰也没少了在咱们宫里走动,你从前又是官女子,与他也是熟稔……这便难免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定又给编排出什么来了。” 玉蕤自分得清轻重,便也点头,“我去叫刘柱儿。成年皇子进见内廷主位,若是单独相见反倒不好。有内监总管在畔,这才好些。” 婉兮凝眸,“永璇来了,翠鬟必定悬心。” 玉蕤便也深吸口气,“姐放心,我这就进翠鬟那耳房去,就坐在她身边儿守着她。这个节骨眼儿上,必定不叫她造次!” 婉兮心下也是惆怅,深深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是这世间最动人之事,却也是最伤人之事。姻缘又要视乎因缘,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行。可是他们两个偏偏是赶在这最不应该的节骨眼儿上……这会子若是有半点行差踏错,毁了的不止是永璇,更有翠鬟的性命,甚至她母家阖家的命运。” 玉蕤心下也是一颤,“我明白。我必定看稳了她去!” . 永璇终于被宣召进殿时,婉兮没在后殿见他,却是正式在正殿明间升座。 以永璇这些年与婉兮的情分,永璇还是头一次见婉兮这样正式拉开架势,他心下也自是咯噔一声儿,许多事儿便也都明白了。 可是虽说心下震动,可是对于他来说并非意外。他来之前就知道今儿这门槛有多高,凭他这样的腿脚,想要迈过去,该有多难。 可是,他却也更加清楚:他要来,他必须得来。 永璇站在正殿门前,屏住呼吸,还是凭自己,稳稳当当地迈过了那条门槛。进内,在婉兮座前跪倒。 婉兮今儿既然如此正式,永璇便也正式地行二跪二叩的大礼,口中称,“儿臣永璇,拜见令额娘。” 婉兮高高在座上,没抬眼望永璇,反倒是垂眸正翻着一本册子。 待得永璇行完了礼,婉兮也没叫起儿,依旧垂着眼帘,眸光落在那册子里。 “八阿哥大婚在即,按理儿说已经不宜再随便踏入内廷来。可是今儿八阿哥既然到我宫里来了,我便也记着八阿哥的情,想着好歹这些年八阿哥还没忘了我这个当姨娘的。” 婉兮开口便是这样的话儿,叫永璇颇有些承当不起。永璇连忙伏地,不敢再抬头,“令额娘今儿如何说这样的话来?令额娘便是姨娘,可是额娘早年也都告诉过儿臣,儿臣知道当年若没有令额娘的出手相救,便没有儿臣的平安降世……儿臣知道,儿臣甫出世便遭遇蜂毒危险,令额娘甚至亲自为儿臣吸过那蜂毒……” “若此,儿臣心下便从来不仅仅将令额娘当做姨娘,在儿臣心中,是将令额娘当成额娘一般尊敬的。” 想到当年,婉兮的眼角也有些湿。 只是这会子还不是心软的时候儿,她深吸口气,还是高高坐直,“你先别惶恐。你进来,我就捧着本册子在这儿看;不过你放心,我看的不是你传进内廷来的那本《石头记》,我看的是《钦定大清会典》!” “永璇啊,四月十二就是你正式行聘的吉期了,咱们来瞧瞧,皇子大婚都有什么规矩。” 婉兮故意将那《会典》翻得哗哗的,终于停在了其中某一页,婉兮定睛看着,随即便是亮声一笑。 “听听!皇子纳采,其仪币金约领一,衔东珠七;大金簪五,衔珍珠各五;小金簪三,衔珍珠各一;金珥六,衔东珠各一;金钏四,金衣钮百,银衣钮二百。制衣貂皮一百四十,制帽貂皮三,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缘朝衣水濑皮七,采币表里一百端,棉三百斤——这是给皇子福晋的吧?” “这还没完,还要赐福晋父金十两,银七百两,狐皮朝衣一,熏貂帽一,金带佩饰靴袜具,马一,鞌辔具。”婉兮轻哼一声儿,“这便是赏给尹继善大人的了。” “如今开春儿,正是江南一年生计最要紧的时候儿,可是就在这时候儿皇上也叫尹继善大人放下两江总督的差事,专门儿回京来预备这些。我的八阿哥,你皇阿玛的心意、尹继善大人的心意,你可看见了?皇子大婚固然要紧,那两江总督的差事、江南的一年之计在于春,难道就都比不上你了?” 永璇一颤,面色已然发白。 如今淑嘉皇贵妃已然仙去,永璇又是从小受苦于这脚病……故此这些年相处下来,婉兮总是心疼永璇。若不是因为眼前这件事儿,婉兮必定舍不得用这样的语气与永璇说话。这会子看见永璇的面色,她心下也跟被谁揪了一把似的疼。 可是疼归疼,该说的话,却依旧还得说。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当母亲的,没人当真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可若是孩子犯了错,不可饶恕的错儿,便是再不忍心,也得狠下心来扬起巴掌打下去。 “哟,这儿还有!原来不光要赏给福晋,福晋父亲,还要赏福晋的母亲!”婉兮继续念道:“赏福晋母衔珍珠金珥六,狐肷袍一,缘朝衣貂皮六,马一,鞍辔具。” 婉兮念到这儿,已经不需再继续念。她将那《会典》阖上,高高抬起下颌。 “行礼当日,以总管大臣将事,福晋父朝服迎于大门外。入陈仪币于堂,陈赐币于阶上,陈马于中阶下,以次授福晋父。福晋父跪受讫,率子弟等序立于中阶下之东。望闻行三跪九叩礼。” “福晋母率诸妇出,序立于中阶下之西,望闻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八阿哥可听清楚了?这已然不是你个人下聘礼那么简单,这已经是你福晋母家那满门的荣光!若有半点更改,那边等于是给人家满门扇了一个大嘴巴去!” 婉兮微微停顿,轻垂眼帘,“八阿哥,你四月十二即将行聘,行聘便已实际上是这‘纳征’之礼。婚聘六礼,纳征已然在第四礼,接下来就是婚礼亲迎了……八阿哥,你的婚事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该明白,这已经是再无更改之理。” 婉兮说到这儿,忽然冷笑了一声儿,“哦,是我错了,我收回方才的话。原本翠鬟也跟这聘娶之礼无关。她终究只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便是指配给皇子,也只能是‘皇子使女’,依旧只是官女子罢了,是不可能有这聘娶之礼的。” “八阿哥是皇阿哥,有资格指配给皇子,行婚娶之礼的,要不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要不就是蒙古外藩的女儿。八阿哥自然心下是明白的,故此才敢在你的大婚都已经行进到这一步的时候儿,还敢来我宫里求见翠鬟!” 永璇在袖中,轻轻攥紧手指。 婉兮叹口气,竭力按下不忍,又泠泠道: “听说你的福晋也是庶出,故此你道之前我所念的那些赏给福晋母亲的,是给谁?——没错儿,自然是给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鄂尔泰的那位侄女鄂氏的;而不是给你福晋本生额娘,那位张氏的。” “八阿哥啊,这便是嫡庶有别。便是人人心下都觉得同情,却又不能不遵守的规矩。因为这规矩已经流传了几千年,不是咱们谁能给改了的。而就算翠鬟将来指给了你,也只能如你福晋的本生额娘张氏一般,为妾为婢。便是生下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婉兮黯然抬眸,“你来见翠鬟,我明白,是你对她钟情。可是放回到现实中来,我倒要问问你:你急着想要给翠鬟的,难道就是这个?你觉着她就当真想要么?” . 婉兮这句话掷下来,永璇都如迎头被木棒重击。 他仰头望住婉兮,急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伏地叩头。 婉兮也是心下难受,轻叹一声儿,“我知道这兴许不是你自己的心意,可是皇家历来规矩森严,你皇阿玛都打不破的规矩,你觉着自己有本事给改了么?” “而翠鬟呢,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又如何扛得起这些?别说翠鬟了,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从前在潜邸里,也因为出身内务府包衣旗下,身份只能是皇上彼时的使女……” “幸亏她高家得用,乃为内务府著名的包衣世家,父亲已为封疆大吏之职,她便不能再继续为卑微的官女子。故此先帝才能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永璇啊,这字样儿你该听得清楚,那叫‘超拔’啊。” “故此你该明白的,便是高家那样世家的女儿,慧贤皇贵妃都只能是超拔为侧福晋,不是迎娶进门儿的。唯有出自满洲世家的身份高贵的格格,如孝贤皇后、如今的皇后娘娘,她们二位才是有资格被迎娶入门儿的啊。” 婉兮自己也是内务府旗下内管领下的女子,身份上还比不上包衣佐领下的慧贤皇贵妃,故此这会子说到这儿,自己也是黯然神伤。 永璇也同样是几乎落泪,伏在地上哀哀地道,“令额娘所说,儿臣心下何尝不明白?终究儿臣的额娘,当年在皇阿玛的潜龙邸中,也曾因为包衣出身,而只能为皇阿玛的使女……这些婚聘之礼,都并未有资格享有。” 婉兮轻叹口气,起身将那《钦定大清会典》端端正正摆在了架子上,这便抬步走下地坪来,扶起了永璇。拉着永璇的手腕,转身离开那象征皇家森严规矩的正殿明间儿,走进了一旁的次间去。 没有了那宝座的束缚,婉兮自在地坐在炕上,便也给永璇赐了一张绣墩坐下。 “所以,永璇啊,你今儿若是来给我请安的,那我自是欢喜;可你今儿若是来见翠鬟的,那我要给你的,就是方才那些话。” “那些话是重,可是每一句都是这宫里的现实,是包括你皇阿玛在内的,咱们每一个人都逃不脱的规矩。你说你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找翠鬟,你究竟想要她怎样,啊?” “你是皇子,是主子;她呢,她只是官女子,只是个刚进宫伺候了一年的小女孩儿。这宫里的规矩,还有你这个皇子的身份,哪个都是她不敢违拗的。你来见她,若我不拦着,她都不敢不见你……可是便是见了,你还想如何?” “不管见与不见,你的大婚都已经走到了第四步来,是再不可更改的;你若这会子还要见她,这宫里人多眼杂,迟早这风声便会传进你那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的耳朵里去。你说,她难道会不恨翠鬟么?” 永璇低低垂下头去,两只手都已攥成了拳头,骨节毕现。 婉兮瞧着也是心疼,只能叹息着道,“皇子大婚之际,却与官女子私相授受,这会叫人指摘你将你皇阿玛的圣旨不放在心上,更不拿人家尹继善家的女儿放在眼里啊!这话若是传开,自然可大可小;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一旦闹大,你便是要将翠鬟置于死地去!” “……因为咱们这些年的情分,更有你额娘临终前的嘱托,故此我得护着你,不能叫你出事儿去;可是翠鬟也是我宫里的女子,进宫伺候我这一场,我便同样也不还能叫她行差踏错了去。” 婉兮缓缓抬眸,眸光柔软却坚定。 “故此你今儿这一趟啊,是白来了。我必定不会叫你和翠鬟在这会子还能相见!” . 永璇一震,顾不得腿脚的不便,直接从绣墩上便直挺挺跪倒在地。 他跪得实,两个膝盖是硬生生磕在了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令额娘……儿子求您,求您就准儿子见翠鬟一面吧!儿子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儿子不是糊涂的人,之所以这会子还敢来求见,也只因为她是令额娘宫里的女子;若是换了别的宫里,儿子便是怎么都不敢来见的了。” “儿子心下是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额娘一般,儿子便是有什么心事,也都不想瞒着令额娘,还求令额娘帮儿子周全……” 婉兮忍着心疼,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要我帮你周全?不是不可,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官女子伺候皇子,也不是不行;哪个皇子成婚之后,所里没几个官女子的?只是,这个头儿不能由你们私下就给开了!唯有是你皇阿玛指给你去,那才是名正言顺的。” 婉兮抬眸盯住永璇,“你这会子便是再不能忍,也得给我忍住了!你的大婚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便是咬着牙也得朝前走完。否则你又将你皇阿玛的圣意摆在何处,你又如何敢指望你皇阿玛还能指给你旁的官女子去?” 永璇此时终究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疼痛,已是落下泪来。 婉兮也是轻轻阖上眼,“你尤其不准心下对你皇阿玛有半点的怨怼。你该明白,你的福晋是乾隆二十四年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皇上便已经为你选中了。而那个时候儿,翠鬟还没进宫呢,你就更没见过翠鬟。” “你皇阿玛为你指婚在前,你与翠鬟相遇在后;更何况她是内务府下的包衣女子,身份所限……” 永璇连忙伏地叩头,“儿子自然不敢怨怼皇阿玛。四哥、小十一都与儿子说过许多回,皇阿玛能将两江总督的女儿指给儿子,这实在是对儿子好,且为了叫额娘在天之灵安心呢。皇阿玛对儿子的心,儿子心下唯有感激。” “那就好。”婉兮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情急之下听明白了没有。我啊,没说你钟情翠鬟不对。终究你们两个还都是十五周岁的小孩儿,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儿,喜欢上个人,都再合情合理不过。” 婉兮说着终于轻轻含笑,“况且,我也自有敝帚自珍的心。翠鬟虽不是我位下的女子,可终究是我宫里的女孩儿,我是亲眼看着她怯生生走进我宫门来,一天天儿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便是她进宫之后的名儿,还是我亲自为她改的呢。” 婉兮说着也是不由得轻轻叹息,“我啊,自然希望她能嫁得好,这一生能有个最好的托付。既然你们两个两情相悦,那我心下何尝就没偷偷儿乐过呢?” “可是我说了,你们两个却是选了错的时机。这会子你们两个便是再两情相悦,却也是绝对不能再相见的了。否则对你皇阿玛的圣意不敬不说,你又将你这位即将过门儿的福晋放在何境地了呢?” “她啊,也同样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啊,两年前被皇上选中了,合了八字,正是与你有姻缘。皇上正式指了婚,已是告祭过了祖宗们的,这两年来她也是一心一意地学着规矩,就等着与你完婚呢。你若是这会子还只想着与翠鬟私下见面,你又如何对得起她去啊?” “况且我再说句实在的,倘若你还指望着将来你皇阿玛能将翠鬟指给你去,那你难道想叫你的福晋是带着对翠鬟的恨意接纳她的么?你想没想过,到时候儿翠鬟一踏进你那所里的大门,就将是个什么处境去,啊?” . 婉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这事儿都掰开了、揉碎了,摆在了他的眼前。才十五周岁的永璇一时间又是急,又是愧,已然乱了分寸。 十五岁的小孩儿,那种在情之一字前的灼热与彷徨,婉兮从旁瞧着,只觉陌生却又熟悉。 回想当年,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只因为花田里一场邂逅,只因为他以至尊之身却不忌讳为她吮了伤口,只因为——他恼了她,说她傻。她便一颗芳心都牢牢地挂在了他身上,从此一生追随,从未有半点后悔。 这陷入情网的人啊,尤其是情窦初开的男孩儿、女孩儿们来说,最可贵的何尝不是那一股子执迷不悔的心意啊? 婉兮想到这儿,心已然全都硬不起来了。 她轻叹一声儿,“傻孩子,我的话你听懂了么?我虽骂过你了,却从未说过不帮着你们。既然这会子时机不对,那你该好好儿地成婚行礼,便去办你该办的事儿去。我这会子不准你见翠鬟,也不是说永远不叫你见了。” “便叫接下来的一段光景,也作为你们两个彼此之间的一个考验吧。看看你一段时光之后,是否恋慕她如初?也叫她沉下心来想明白,是否愿意委屈她自己,在你成婚之后,还愿意到你所里只当一个使女去。” “我也得需要这光景,来寻时机委婉地劝你皇阿玛指婚不是?” 婉兮目光慈祥。 “若有情,岂在朝暮?若长情,终成眷属。” 第2406章 66、终于耐不住了寂寞(八千字毕) 皇八子永璇,这一日在“天地一家春”中,与心上的人儿咫尺天涯,泪洒当场。 临去,他还是郑重将自己亲手抄录的全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接下来部分,双手捧了,举过头顶。 “这本《石头记》,又名《红楼梦》,便是儿子与翠鬟私相授受的信物……儿子原本藏了个小心眼儿,想借这书里的故事,委婉表达儿子对她的心迹。” “便是想着一来担心她年纪还小,或许情窦尚且未开,待得她看完了这本书,便也必定懂了情为何物;二来,这书写得当真勾人心魂,儿子便想着,借着它来引得翠鬟不时朝儿子那边去……” “可是今日,令额娘的话如当头棒喝,又如醍醐灌顶,叫儿子明白了此时的莽撞;更是完全每层顾及到她的感受,险些强行将自己的情愫塞给了她去,却要将她推入未来那般不可测的境地去……” “是儿子错了,儿子对不起翠鬟,也对不起这本书。” 永璇说着,一时之间更是双泪长流。 “儿子明白令额娘的心意,儿子遵从令额娘的教诲……便从今日起,不再来求见翠鬟,不再为难于她。儿子便要从今日起,又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儿子又如何舍得,再叫她惦着这话本子接下来的故事,那么长久去?“ “故此,儿子这便将这全本的一百二十回,全部奉上。还求令额娘成全~” 这本书尹继善曾送给他一套,他也从明义那边儿又得来另外一个修改的版本,归拢在一处,他自己看过就罢了,却还没想过要亲自动笔去抄录。直到遇见了翠鬟,直到那一份情愫击中了他的心,叫他找到了与《红楼梦》中契合的心境,他这才动笔亲自抄录。 一百二十回,一笔一笔抄来,对一个日常功课十分紧的皇子来说,实属不易。他当日给了翠鬟那些之后,后头的那些原本还没动笔抄写。 是这回翠鬟从二月间找过他一次之后,他说好了十日之后再见,却再没见她芳踪;他心急如焚,却也知道九公主种痘,此时不宜他上门造次的这几十天里,为抗拒相思,他方将那后面的一百多回一字一字抄完。 那时候,他才更加明白了曹雪芹写作这本书之时,那字字泣血、笔笔含泪的心痛。 如今却要将这满纸的心酸,一次性都交付出来,却尚且不知这番交付终究能不能得来伊人的回响……这一刻的心下既有壮士断腕的悲壮,又有孤注一掷的坚决,更有太多太多的憧憬和期盼,以及,仿佛心都被一下子掏空了一般的彻骨的渴念。 其实不过是这么一本话本子,再沉重又有多少页呢?可是他一个皇子,却只觉两只手都举不动,这一刻他全身都如难以负荷一般,簌簌轻颤。 他害怕……尽管不想承认,他却也知道,那是害怕。怕这份情缘,在这一次性缴付的时刻,便已经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了下文。 婉兮也是心酸,叹口气接过来,“你放心,我自当会转交给她。” 这一百二十回的话本子,从之前的零揪,到此时的全本俱在,对于这话本子自身来说,已是完满;可是永璇与翠鬟之间的这段情缘,却到此处不得不戛然中止,要许久之后才能再接续上文书,听到那下回书的分解了。 . 婉兮亲自送永璇出来。 这一路虽是三进的院子,可是其实路途却算不得有多长。可是这一段不长的路,永璇却走得艰难。 他几乎是一步三回首,每一次回首便都是极力想将目光放长、放远,恨不得能穿的透这宫墙、窗棂,看一眼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婉兮心下明白永璇的缘故,却也总不想叫宫里众人都看见了他的失态。 婉兮这便刻意问些话题,岔开他的心绪。 婉兮道,“我也不瞒你,这本《红楼梦》我也看了。同样觉着好看。说来机缘巧合,伦珠也认出了上头有傅二爷家明义的题诗……这话本子,该不会是明义写的吧?” 永璇这才不得不回神,忙躬身道,“令额娘误会了,这书不是明义写的。上头之所以有明义的诗,是因为儿子手里得着的抄本,有一份儿就是从明义手里来的。明义是孝贤皇后的侄儿,如今又是宫里的侍卫,与儿子们交往甚密,故此明义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没忘了跟儿子们分享。那些诗是是明义看书的时候儿,看到了高兴处,自己动笔题写在书页之上的。他甚为这些诗文得意,还汇总成了《题红楼梦二十首》。儿子见其中有些诗文尚好,便也在抄写的时候儿,一并抄录了下来。” “哦,”婉兮点点头,“那我便忍不住好奇,这话本子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从那书里的气派来看,不是王孙公子,也应该是出自世家名门。” 婉兮眸光轻转,“且他的话本子都能送进明义手里去,甚至还能转入你这位皇子的手里来,那这个人的身份,就更注定是你们身边儿的人。” 婉兮如此敏锐,永璇已不敢相瞒,忙躬身低声答,“……是织造曹家的公子。儿子等都尊称一声‘曹子雪芹’。” 婉兮微微扬眉,“哦?江宁织造的那位曹家?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佐领的那个曹家?他是曹寅的……孙儿辈?” 曹寅的母亲曾为康熙爷的保母,曹寅便也自幼就与康熙爷情分深厚,堪称“奶兄弟”。提到这个曹寅,提到曹家在江南数十年的煊赫去,便自然会关联到康熙爷去。 “正是。”永璇恭恭敬敬答。 婉兮便也轻舒了口气,先是点头,含笑赞道,“怨不得能写出这般的气度来,原来是曹家的儿郎。他们曹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当年康熙爷宫里头用的江南贡品,哪一件不是他们家亲自经手拣选了送进宫来的?故此啊,宫里能见的,他们家里早见过了;还有些即便是宫里头都没有的,他们家怕是也早都有了。” 同为内务府旗下人,曹家也是著名的汉姓包衣世家,婉兮家也同样是汉姓世家,两家的处境相似,心境也是相同的。 更何况当年的曹家管着江宁织造的同时,又曾巡视两淮盐政,倒是与婉兮的族兄吉庆是一模一样。 不过婉兮还是不敢大意,“可是他们曹家……早已在先帝时,便因罪抄家而败落了。这个曹雪芹终究为罪臣之后,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爱慕他的文笔才情,虽说情有可原,可终究还要小心些才是。” 皇子的身份不同于其他宗室,朝廷历来忌讳成年的皇子私自与外臣结交;更何况,这位曹雪芹还是罪臣之后,且因为他是曹家子弟,又难免因为他而联系到康熙爷去……这便是会叫皇上都忌讳的。 永璇小心答,“令额娘放心。不是儿子主动去结交这位曹子,而是因为他如今的差事,倒是恰好与咱们近便。他如今啊,在右翼宗学担着个管文墨的差事,与一众宗亲子弟朝夕相处,结交倒是自然而然的。” 所谓“宗学”,便是朝廷创立了给“黄带子”宗室子弟们念书的学校。但凡没资格选入宫中,在上书房中为皇子侍读的宗室子弟,或者家中并无私塾的宗室子弟,皆可在宗学中念书。 所谓“右翼”,是按着八旗制度,八旗分左右两翼,而成年分府之后的宗室们也各入八旗的旗份,故此左翼四旗(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右翼四旗(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各设宗学一所,分别在京师的东城、西城。 宗学中的学生都是宗室子弟,尽管有些是闲散宗室,可是腰间却都系着黄带子呢,自也是非同小可。曹雪芹既与他们朝夕相处,他的文墨自然便最先被这些宗室子弟们所得,最先传入的就是王孙公子的这个圈子。 彼时与曹雪芹走得近的宗室子弟是敦诚、敦敏、福彭等几位。他们也向曹雪芹描述了王侯公卿府邸的诸多生活细节,为《红楼梦》的成书,提供了养分。 婉兮这才放心点头,“那就好。” 说着话儿已是走出了垂花门,到了大门处。一道垂花门便已经隔开了内院与外院,官女子一般便不准走出垂花门,那到此处,永璇便已经与翠鬟隔绝开了。 永璇垂眸回望,眼神中流露出太多不舍。 婉兮便忍住叹息,又问道,“倒不知此时曹家在江南的故宅,已变成何模样了。” 永璇忙回神,勉力一笑道,“曹家所居,自是江宁织造府,此时自不必担心;曹家后头还有一座园子,便应是他书中后头写到的‘大观园’。这座‘大观园’虽说险些荒废,不过乾隆十三年,已经被袁枚购去。袁枚将此园改名‘随园’。” 婉兮倒也轻舒一口气,“以袁枚之才,那园子落在他手中,当也不算辜负了。” 永璇笑答,“正是。只可惜儿子腿脚不济事,没能跟皇阿玛随驾南巡。不然,儿子倒是想到那园子里去看看。” 婉兮眸光轻转,缓缓凝注永璇,“你岳父尹继善大人,便为两江总督,想来江南的情状,便没人比他更清楚的。更何况尹继善大人自己便是饱学之士,与袁枚也该投缘,故此园子,你岳父便必定该去过的。” 永璇便微微一震,情知已是再瞒不过婉兮。 永璇在廊下急忙单腿跪倒,“儿子不是故意想隐瞒……儿子只是,只是在令额娘宫里,并不想提岳家。” 婉兮点头,“我知道你不想提,所以这是我提起的。你只是回我的话儿罢了。” 永璇黯然垂眸,“令额娘说的对,儿子得的《红楼梦》抄本,最早的一本实则是尹继善送进来的……尹继善知道儿子素日深居简出,唯爱文墨,故此他得了《红楼梦》这便送了一本进来给儿子。其实曹子雪芹,也曾经被怡亲王为尹继善府上幕客,就是在尹继善府中,曹子才得以安安稳稳将《红楼梦》写完。” 婉兮心下微微一转,“这样说来,也是一段缘分。我听闻尹继善大人年少时,便曾为老怡亲王府中的记室,是管文墨的差事;而曹雪芹又被如今的怡亲王弘晓引荐给了尹继善,这自是两代文人的惺惺相惜。” 永璇点头,“虽曹子托名为尹继善府中幕客,可其实尹继善极爱其才,故此从未只当幕客看待,甚为礼遇。故此曹子才得以不愁衣食地完成此著。” 婉兮点头,“……我只是猜,你的福晋,怕也是看过的。” 永璇轻咬嘴唇,不愿回答了。 婉兮心下自也明白,忍住一声叹息,亲手拉起了永璇,为他将肩头飘落的几片飞花拂落。 正是春日,豆蔻满枝头,一阵风来都是落英缤纷。 “我就送到这儿吧。你且放心回去,留着你的心意,静待时光。回头,我必定将你这话本子交给翠鬟去。” 婉兮是长辈,又是贵妃,能亲自一路送出垂花门来,已是天大的恩典。永璇便忙跪安,“……儿子,这便告退。翠鬟,儿子还求令额娘看在儿子的面上,多看顾一分。四月大婚之期已近,令额娘千万,别叫她难受。” 婉兮叹口气,“你放心。四月里我会设法叫她家人进宫来承应,叫她好歹见见家人。有了家里人的陪伴,她必定会舒坦多了。” . 永璇便又是洒泪而别,独自出了“天地一家春”的大门,混沌而去,还不住举袖拭泪。 他走得急,脑袋里又是昏昏沉沉的,方没留神外头的树丛花影里,早就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瞧见了永璇的身影,不由得轻笑一声儿,“哟,这算怎么回事儿啊?即将完婚的成年皇子,说进内廷就进来了,在里头一盘桓就是大半个时辰。这又不是他本生额娘的寝宫,这又算个什么规矩了?” 说话的人,便是沉寂了多日,但是随着今年春来,她姐夫安宁又再得成功复职,从而叫她也随着复苏了的忻嫔。 而另外一人,竟是愉妃。 在圆明园里,嫔妃住处都在“天地一家春”左近,以“天地一家春”的正殿为中心。故此倒也说不上是不是故意,总归只要出来逛逛,就能顺脚走到这大门外来。 愉妃听了忻嫔这话儿,不由得抬眸瞟了忻嫔一眼。 “忻嫔与令贵妃多年心结,这会子想拿住令贵妃的短处,这心情我理解。可是还是听我一句:你拿什么把柄,也千万别拿这一宗。否则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忻嫔不由得挑眉,“哦?愉姐姐何出此言?” 因为当年六公主舜华的夭折,忻嫔与愉妃心下也曾颇有心结。只是这会子两人心下都是明白,单凭她们两个单打独斗,便谁都不是令贵妃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故此两人既然碰了面,倒也不像从前那么僵着了。 只是虽说不再那么僵了,可是终究心下还是有芥蒂在的。这便说起话儿来,各自对彼此还有所保留和防备。 愉妃轻哼一声道,“忻嫔你终究年岁小,进宫晚。便是再聪明,却也不知道宫里从前那些年里发生过的事儿。我只告诉你,永璇与令贵妃的情分不一般。虽说一个是成年皇子,一个是年轻嫔妃,私下见面,皇上和皇太后却也不会相信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私的。” 愉妃眸光一转,“甚至,就连皇后娘娘那边儿,也不会接受你这个说法儿的。” 忻嫔便是挑眉,“哦?还请愉姐姐赐教。” 愉妃便缓缓地将当年永璇出生时,险些受了蜂毒之害,终究出生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这一天。虽说脚从下生便落下了毛病,被人说是“有鬼拽着腿儿”,却也还是捡回了一条命来。 愉妃说着瞟了忻嫔一眼,“说来巧啊,永璇生在七月十五,令贵妃的七公主也是生在七月十五。当年永璇那事儿,人人心下都有数儿,必定是被人设计出来的;那令贵妃的七公主呢,就不知道又是被谁算计了,才会这么巧也生在这一天。” 忻嫔心下咚咚乱跳,可是面上还是平静。 她便笑,“便连八阿哥的事儿,都只是有人猜罢了,直到今日也无法坐实吧?那七公主的事儿,就更是捕风捉影了。终究人家八阿哥好歹还落下个病根儿,七公主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啊,怎么就看出来是被人算计了呢?” 愉妃仰首而笑,“哈!忻嫔,你的话虽然有理,可是你忘了,这是皇家!皇家出生的孩子,便每一个都注定从一坐胎,便事事都脱不开算计。” “七月十五是个什么日子,谁都心知肚明,谁愿意叫孩子生在那一天,授人以柄去?不但主位们自己不乐意,那些负责接生的守月姥姥、守月大夫们也不愿意啊。否则主子们迁怒下来,他们才是第一个遭罪的。故此啊,这宫里的守月大夫、守月姥姥,谁手上没点儿法子,或者叫延迟临盆去,或者催生了去,总归都能设法避开了不吉利的日子去。” 说到这儿,愉妃便又忍不住想起孝贤皇后的那七阿哥永琮来。呵,专门儿挑了生在佛诞之日,那是多明白的心眼儿了! 愉妃瞟着忻嫔,“所以啊,这宫里的人,人人心下都是明白的,七公主降生的时候儿,必定是受了人设计的。我也好奇,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算计令贵妃的第一个孩子去?那可是令贵妃进宫那么多年,才终于怀上的第一个孩子啊。” 忻嫔便也轻轻转开眸子去,“不管是谁,那也必定是有胆量将令贵妃不放在眼里的人!在这后宫里,虽说连皇后都奈何她不得,可是就是有人不怕她!” 愉妃笑了,“你说的是。我啊,倒是钦佩这人的胆量;且凭皇上对令贵妃的恩宠,凭令贵妃自己的狡黠,他们竟然这几年也都没查出来……那我就更要佩服这个人的脑袋瓜儿了。” 这话叫忻嫔不由得听得顺耳随心,虽说竭力控制着神色,不想叫愉妃看出什么来。可是眼底,终究还是流溢出得意的光芒来。 愉妃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即便也是笑了笑,转开头去了。 . 忻嫔垂首,将愉妃说的话重新捋了一遍。 “这样说来,即便永璇是成年皇子,单独进来见令贵妃,倒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愉妃点头,“说的是。那几乎是亲手接生下来的皇子,情分上自是不同。便是有什么私情之说,哪个女人会跟自己亲手接生下来的孩子有私情之念呢?” 忻嫔叹口气,“真可惜。原本她宫里还有个年轻的瑞贵人,或者至少还有旁的官女子去。皇子大婚之前,却与皇上的贵人,或者是官女子结下私情……这便是多好的口实!” “可惜,送他出来的人,却是令贵妃本人。不是瑞贵人,也不是哪个官女子。我便想着当场来捉,竟然都没能捉住。” 愉妃轻笑一声儿,回眸盯着忻嫔,“原来忻嫔方才遇见我,非要与我一处说说话儿,然后引着我朝这‘天地一家春’的大门来,是为了来‘捉尖’啊!” 忻嫔倒也不否认,反倒抬眸直白地迎住愉妃的目光,“难道愉妃姐姐不想么?愉妃姐姐因为鄂常在的事儿,当日曾遭令贵妃一班人那般欺负,愉妃姐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去?” 愉妃却笑,“忻嫔你年轻,觉着有些事儿是忍不得的;可是我都什么岁数了,你忍不得的事儿,我却不一定真当回事。我啊,比令贵妃还大着十几岁呢,当年她刚进宫去给我请安的时候儿,还是个小女孩儿。我啊,便觉着当真不必与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忻嫔扬眉,随即便也笑了,“也是。是我说话冒失了。我怎么方才就提到了瑞贵人去呢?我怎么能忘了瑞贵人原本是五阿哥位下格格英媛的姐姐去了?怨不得愉妃姐姐这会子已是不高兴了。” 愉妃轻哼了一声儿,“倒不必说这些了。总归前朝后宫,咱们谁的母家,彼此之间不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的?” 忻嫔高高仰头,又缓缓颔首,“愉妃姐姐说得对,是我年轻,经的事儿少,这便有些都一时没看透彻,险些将我自己又给崴进坑儿里去了。” 忻嫔说着起身,朝愉妃一礼,“今儿我遇见愉妃姐姐,当真是我的幸运。要不然啊,我这会子怕是已经冒冒失失冲上去扯住了八阿哥,到皇后面前去说皇子与内廷主位私自见面的事儿去了……到时候儿被令贵妃倒打一耙,皇上也必定又要恼了我了。” 忻嫔说着抬眸而笑,“愉妃姐姐真是我的福星。亏我眼瞎,这几年竟心下还记恨愉妃姐姐,总以为愉妃姐姐曾经与令贵妃是一伙儿的。” . 忻嫔终究比愉妃小了二十多岁去呢,言行举止在愉妃眼里看起来,便更容易觉着幼稚些。 叫忻嫔这么着,愉妃便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端着,这便举着帕子按了嘴笑,起身亲自扶起忻嫔来。 “瞧你啊,当真跟个小孩儿似的。我这个年岁,哪里当真还能与你计较?总不过是我性子爱静,素常不擅与人走动罢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两人重又坐下,手拉着手,至少面儿上是热络多了。 说过了客气的话,忻嫔不由得垂首,凝着那春天的阳光在新绿的叶子上的闪耀,幽幽道,“照愉妃姐姐所说,令贵妃虽然如今只有一个皇子,且这十五阿哥还小呢;可是她额外,手里头却还攥着另外三个皇子呢!” “十一阿哥永瑆本就是她带大的,原来她跟这八阿哥永璇还有当日一场接生的情分……她便是跟四阿哥永珹没有格外的情分,可是就因为永珹与永璇、永瑆为一母所出,那永珹心下必定也是向着她的。” 忻嫔缓缓抬眸,望住愉妃,“如今的皇子,除了皇后的嫡子永璂,以及出继了的六阿哥永瑢之外,可就剩下这三位和愉妃姐姐你的五阿哥永琪了。” 忻嫔说着叹口气,“哎哟,愉妃姐姐只有五阿哥一个孩子;永珹、永璇、永瑆却是三兄弟,又有令贵妃在后头支持着;而永璂又是嫡子……这么看起来,五阿哥单枪匹马,势单力薄了。” . 愉妃面上微微一变。 “忻嫔妹妹这话便说远了。如今皇上春秋正盛,哪儿轮得到说这个?” 忻嫔便笑,“是,可不是我这是犯下死罪了么,竟然说嘴这个……”忻嫔笑容微收,眸光微转,“可是我便是冒死,也得说:皇上虽说看上去年轻,可终究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更何况……我曾听说,淑嘉皇贵妃也是葬入皇上百年之后的地宫了。虽说身子里只有一半满洲血统,未必能承继大统,可是淑嘉皇贵妃和纯惠皇贵妃的情形,又是不同啊。纯惠皇贵妃根本就没葬入皇陵,那她的孩子自然就没有希望,所以三阿哥永璋、六阿哥永瑢,一个被褫夺了承继之望,一个干脆被皇上给出继了。” “可是,淑嘉皇贵妃可是已经葬入皇陵了呀。按制,储君之母可以奉安入皇陵,所以咱们反过来说,淑嘉皇贵妃的儿子便与永璋和永瑢都不一样,他们依旧是极有可能承继大统的!” 愉妃面色便是一变。 忻嫔缓缓笑开,眸光绕着愉妃,悠然打转,“况且,他们还是兄弟三人啊。一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呢;三个人的胜算,总比独个儿的皇子都大。愉妃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只怪咱们傻,这会子才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你看人家令贵妃呢,人家早就明白了。所以啊,她才与这三个皇子早早儿就培育下这样深厚的情分。” 忻嫔的眼神儿,幽幽绕着愉妃面上打转。 “……故此啊,虽说瑞贵人跟令贵妃也是情谊深厚,按说令贵妃也兴许有可能因了这层情分,对咱们五阿哥也亲厚些;可是呢,瑞贵人是位下贵人,从前只是奴才,可是眼巴前儿这三个皇子,才是把握最大的,不是么?” “终究说一千道一万,人家淑嘉皇贵妃都已经先一步葬入皇陵了。皇上的心思最难猜,说不定皇上这么安排,就是因为皇上心下最属意的,反倒就在淑嘉皇贵妃这三个皇子里头了呢?” . 与忻嫔分开,愉妃一路走回自己的“杏树院”去,心也还是有些被忻嫔的话给扰得乱了。 “杏树院”,便自得名于院子里的杏树。此时正是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儿,可是愉妃一路走进去,竟然连抬眼看一眼都不曾。 三丹便小心跟上来道,“……那忻嫔一向是个有心眼儿的,她今儿故意堵着主子,故意将主子引到‘天地一家春’大门外去。便是方才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主子听的。主子便是上心,也总归别全被她扰乱了才好。” 愉妃心烦意乱地坐下来,点点头,“我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可是我便是不管她怎么想的,我总归得管皇上是怎么想的。忻嫔便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儿,淑嘉皇贵妃已是葬入了皇陵,那就是说她的儿子们都还是极有可能入了皇上的眼的!” 愉妃心烦,便搓得手里的一挂念珠沙沙作响,“只是不知道皇上看好的是他们三个当中的哪一个!” 愉妃轻轻咬牙,“不过……想来也不能是那个永璇!他的腿脚那样儿,凭皇上的性子,如何能叫一个那样儿的登上大宝去?那么剩下的,也就是永珹和永瑆了。” 若是四阿哥永珹,那便是年岁与永琪最为相当的。且这会子永珹按着长幼来分,正好儿是皇长子。 三丹却是轻声道,“奴才斗胆说一句:虽然八阿哥的腿脚是不好,可是主子看,皇上给八阿哥却是指了这样一门好亲事。那就足以证明,外间猜测说皇上不待见八阿哥,都只是谣传;皇上实则是十分在意八阿哥的。” (加更啦,求月票~) 第2407章 67、狡猾(八千字毕) “虽说八阿哥腿脚不好,可是龙脉终究是龙脉。古来帝位传承,便有傻子呆子都有继承皇位的呢,更何况只是腿脚的毛病。” 三丹小心看愉妃一眼,“更何况,八阿哥的脚当年落下毛病的缘故,皇上其实是心知肚明。故此这缺陷非但不至于叫皇上厌弃了八阿哥,反倒可能叫皇上格外怜惜起他来。” “如今八阿哥又有了尹继善这样一门亲事,便当真是如虎添翼去了。” 三丹说着撩袍跪下,“奴才知道主子不爱听这个,可是奴才还是应该向主子禀明。奴才这一辈子都在主子、五阿哥身边儿伺候,自是一颗心都向着主子和五阿哥。主子顾着大事儿,便也难免有些小节给落下的,那奴才就应当替主子记着。” 愉妃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了三丹来,“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如今永琪成了婚,他尚且有他自己的小日子过去,如今在内廷里,我便是心里有什么事儿,也唯有你还能帮我计议着去。” 三丹这才松一口气,顺着愉妃的搀扶,站起身来。 “奴才就是觉着这些年来,主子和五阿哥都并未将对八阿哥设防过。奴才便担心,这腿脚的毛病反倒可能成为八阿哥最好的伪装去。一旦他得了机会,反倒可以趁势而起,倒比其他的皇子阻碍更少了。” 同样的心理,便是皇后也自然没将永璇当成对手去过,便是防备着谁,都不至于防备着永璇。整个皇子之间的情势,反倒就是这个永璇周遭一点儿羁绊都没有。 愉妃便也点头,“你说得对。便是从前没防备着他,可是从他大婚起,咱们便不能不防了。” . 膳房送来晚膳,三丹伺候着愉妃用了。只是愉妃没什么胃口,没吃几口,就叫撤了。 三丹怕愉妃腹中还是空的,这便给端上来奶茶。 好歹,还能垫一垫肚子去。 愉妃缓缓喝着奶茶,心思却明显不在这儿。 三丹便轻声道,“今儿的忻嫔倒是有趣儿,竟然唬了主子跟她一起去‘捉尖’,险些连累了主子去。” “更有趣儿的是,她竟然还能当着主子的面儿承认了……依奴才瞧着,这倒不像往日的忻嫔了。” 愉妃扬了扬眉,倒也点头。 “可不。忻嫔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儿却不少。你看自从令贵妃能生了之后,这些年这后宫里,除了她生下过两个公主之外,还有谁生下过孩子去?她那两个公主,是活生生从令贵妃那儿抢出来的,就她有这个本事,旁人谁都不行。” “故此啊,她的心眼儿自然不是白给的。若不是比令贵妃小了十岁去,在这后宫里的经验和阅历都吃些亏,否则便是令贵妃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后宫里啊,如今怕是唯有她最明白,想要得皇上的恩宠,就必须要跟令贵妃争。唯有令贵妃倒了,她才有重得皇宠,取而代之的可能去。她有这个心,她也有这个本事,所缺的不过就是时机,以及能帮得上她的人。” 愉妃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眸子里流云翻滚,“你说的没错儿……凭这忻嫔的心眼儿,论理儿她是不至于要在我眼前承认她的心迹去的。” 三丹点头,“奴才觉着不对劲儿的,也就是这个。” 愉妃轻轻一哂,“可是她既然当着我的面儿认了,那就只能说是她自己的性子变了。” “也是啊,她失宠这些年,叫皇上独自一人儿给扔在咸福宫里那么多年,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刚进宫时意气风发、年少气盛的满洲镶黄旗下、七省总督的女儿了。” “都说百密尚有一疏,她这些年没了六公主,又失宠,起伏不定,便是什么聪明气儿,也都快要给磨平了去。” 三丹想想,还是点头,“主子明鉴,想来也该是这么回事儿。” . 愉妃不知道,此时的忻嫔却是胃口甚佳,用完了一碗紫米饭,又叫乐仪给添上一碗。 乐仪自然也高兴,凑趣儿道,“主子今儿胃口真是好,合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咱们安宁大人复职苏州布政使,明年皇上南巡在即,这会子正是安宁大人立功的时候儿。想来,主子复宠之日,便也就在眼前了。” 忻嫔轻哼一声儿,“若没有这点子把握,我又何苦苦心经营那一二年去,卯足了全力为姐夫复职而盘算去?” 乐仪便也笑了,“还是主子能掐会算,便在后宫之中,都有本事影响江南之事。便凭这个,就是后宫里再没有第二个的。” 忻嫔用牙筷拣了紫米粒儿送进嘴里,面上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远在江南的事儿,主子说给撂定就撂定了,那近在后宫里的人,那还不是主子手到擒来么?”乐仪又给忻嫔夹了一筷子菜,“便如愉妃,这也是个老谋深算的,可是今儿,终究还是被主子给收服了。” 说到愉妃,忻嫔端着饭碗,不由得挑了挑眉。 “收服她,原本没什么难的。她仗着自己年岁大、资历深,又自恃老谋深算,自也是不将后宫诸人放在眼里。你没见她在后宫这些年,也少与人交往么?便是后来有个鄂常在,也只是因为她们两个是姻亲的缘故;结果那鄂常在如今不得用了,这便也被她给扔开了。” “故此啊,想要收服这样儿的人,便不能不用‘示弱’二字。叫她自以为是我服了她,是我归在她的门下,而不是她投靠给了我……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只是我从前才懒得与她周旋。一个南苑海子人,家里时代都是在南苑给皇上喂鹿、哨鹿的,便是八旗蒙古里也是最低微的家世,我一个满洲镶黄旗的格格,犯得着跟她‘示弱’么?” 说到这儿,忻嫔的好胃口便也没了。她放下碗筷,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我如今到了用得着她的时候儿,便是主动‘示弱’一回,也没什么打紧。” 乐仪瞧出主子有些黯然了,便忙含笑道,“还说什么老谋深算呢,主子只这么简单动了动小指头,她这不就相信了么?说起来,她那么大年岁、那么多心机,在主子面前儿却也不过尔尔。” 忻嫔这才舒坦了些,点头笑笑,“……她也不想想,我有她以为的那么傻么?还当真带着她去捉八阿哥和令贵妃的奸?没凭没据的事儿,只凭远远望那么一眼,我就自己往皇上的枪口上撞?那我不用等着复宠了,皇上这回就凭我一个诬告贵妃,就能将我直接贬成官女子去。” “再说了,捉归捉,我还至于在她面前承认了,我是故意绕着她与我一起去捉的?——我啊,不过是故意在她面前卖个破绽,叫她更相信我在她眼前就是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便是有点儿小聪明,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叫她对我放心,她才肯与我联手。叫她以为以后的事事都是以她为首,我只替她办事儿就是。” 忻嫔说着又笑起来,手肘拄着迎手枕,眸光幽幽,“她既然爱当领头儿的,我就成全她。总归以后若是出了事儿,皇上也只问那为首的责任罢了,我乐得只落个‘受其怂恿’的胁从之责罢了。” . 四月来临,皇帝除了要忙着永璇的大婚之事,还有另外一宗国之大事,那就是今年的恩科取仕了。 因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岁圣寿,故此今年特开恩科。 大清之前只开过三回恩科,康熙年间开过两回;第三回,就是乾隆十七年,皇帝为贺皇太后六十圣寿而开。从上一次恩科至今,已是十年了。 既是恩科,选中的数目便较之往年增多;皇帝更格外下旨,若有年岁在七十岁以上的,不管考中没考中,都赏给职衔。故此这为国抡才的大典,在往年的庄重肃穆之外,今年更添了喜庆之气去。 终于暂且按下了翠鬟和永璇那头的事儿,玉蕤终于松口气下来,这日进来,面上也重又笑眯眯的了。 婉兮忍不住打趣,“看不是学会了那‘变脸’的本事去了?前儿还苦着脸,今儿就偷着乐了。” 玉蕤脸红,上前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姐……是我家里倒来了两件儿好消息。” 婉兮含笑点头,“那还不快叫我也跟着乐乐?” 玉蕤含笑道,“今年的恩科,皇上已下旨叫刘统勋大人为正考官,我伯父观保为副考官~” 婉兮扬眉,“哎哟,今年可是皇太后七十圣寿的恩科。你伯父当了这一科的副考官,足见皇上对你伯父的重视。英媛格格知道没呢?她若知道了,必定也是欢喜。便连永琪,也自然跟着欢喜了。” 原本今年永璇大婚,永璇有尹继善这样一位两江总督的岳父,而永琪的岳父鄂弼因私自大兴土木修造行宫之事,反倒被皇上连下几道谕旨申饬,可以想见永琪的心下必定不是滋味儿。 可是这一番,皇上却叫英媛的阿玛来当这一科的副考官。虽说英媛只是“皇子使女”,观保没资格当人家永琪的岳父,但是事实上的情分也跟岳父是一样儿的。这好歹能叫永琪心下平衡些了。 想来也自然会因为这个,永琪便会对英媛更宠爱一些。 “那另一宗呢?”婉兮笑着望玉蕤。 玉蕤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一宗就是……我阿玛。皇上刚下了旨,叫我阿玛又兼了正黄旗汉军副都统之职。” “哎哟!”婉兮便也是拍手,“那当真是大喜事儿。快叫一壶酒来,我陪你吃个喜儿!” 德保终究是包衣出身,这会子却是当了八旗都统,且是上三旗的正黄旗啊!这意义就已非同一般了。虽还不是正式的抬旗,可是内里的含义甚或都已经超过抬旗本身的字样儿去了。 “姐先别忙着吃喜儿,今儿我带回来的喜事儿啊,还不止我家这两宗呢。” “哦?”婉兮也是扬眉,“还有好事儿哪?” 玉蕤道,“额外的好事儿啊,这第一宗,是咱们四额驸隆哥儿的!皇上叫隆哥儿管着光禄寺事务了!” 婉兮展眉而笑,“哎哟,那当真是叫人欢喜了!” 婉兮都忍不住连着拍了炕沿两下儿,也顾不得掌心都给拍疼了,“九福晋这刚传出又有喜了,想来是跟九爷已然重修旧好,正是夫妻和美之时;这会子他们的嫡长子又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得了正经的差事,这便是叫九爷和九福晋双喜临门了。” “从前啊,九福晋还有些计较芸香所出的福灵安在西北得了军功去,倒是有些盖过隆儿去了。这会子皇上给了实职,她便也能放心了~” 福隆安去年才迎娶了和嘉公主,今年也才十五周岁。婉兮原本忖着他年岁尚小,且刚刚完婚,皇上一时倒不会给实际的差事去呢,没想到皇上便赏给了光禄寺的差事去了。 婉兮舒了口气,垂首道,“实则,我心下还悬心着他们小两口的事儿。我从前都没好意思与你说……终究纯姐姐才薨逝一年,和嘉矢志要为纯姐姐守满三年的孝期去。我原本担心,这少年夫妻刚刚成婚,和嘉若非要守孝,都不肯与隆儿同房,那可怎么办?” “按着世家子弟的做法儿,若和嘉不肯同房,那自然是要给隆儿另外安排人的……我便替和嘉担心。” “可是这回好了,皇上给隆儿安排了差事,以他十五周岁的小孩儿,管着光禄寺的差事可够他忙的,他不是也就没旁的心思去了不是?” 婉兮说到这儿都是有些脸红,玉蕤就更是在旁捂嘴笑个不停了。 “可不是么!光禄寺管着祭祀贡品、国宴安排之事,那些事儿可杂了,头绪百出的,足够四额驸头疼一阵子了。要是想彻底理顺啊,凭着他的年岁,可不得二三年去!到时候儿等他差事也顺了,咱们四公主的孝期也守完了,便一切正好儿和和美美了!” 婉兮笑着伸手打了玉蕤一记,“瞧你,笑得那个坏样儿!这是好事儿!” 玉蕤故意做了个鬼脸,“既然是好事儿,姐何故打我?” 婉兮轻啐一声儿,“小蹄子,你那是笑话谁呢?我还不是替皇上打你?连皇上你都敢笑……” 玉蕤忍着笑,却也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皇上啊,这么小心翼翼替咱们四公主周全着。若说皇上的公主,便连和敬公主都下嫁蒙古,虽赐府邸在京居住,可是也要三不五时跟着额驸回蒙古去看望公婆,守孝之类的;反倒是四公主才是咱们皇上第一位不用下嫁蒙古的。” “为了四公主的手,皇上当真是小心周全着;如今更是要这样儿‘偷偷摸摸’地为四公主的幸福而计较着。“ 婉兮笑着瞟了玉蕤一眼,没说话,心下却也何尝不是一片柔软。 十五岁的小孩儿,就叫管着祭祀、国宴等这些事儿,器重是器重,可那也当真是折腾啊。若不是因为福隆安是四额驸,皇上又怎么会莽撞到叫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来管着这些呢?终究,那祭祀贡品稍有差池,那就是对上天的不敬;国宴典仪,更是关系重大,一样儿半点错儿都不能有啊。 皇上如此为和嘉绸缪,婉兮自是欣慰;便也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的小七和啾啾去……等将来小七和啾啾也厘降了,皇上会不会也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皇上又会为这两个小丫头做些什么呢? . 玉蕤瞧出婉兮有些走神儿,也明白婉兮定是想到了七公主、九公主之故,这便也收起了笑谑。 “姐,还有一宗事儿……” 婉兮回神,抬眸点头,“你说。” 玉蕤故意卖了个关子,“八阿哥呈进的那《红楼梦》,姐可先都看了?那可是一百二十回的全本,一遭儿就能看完,再不用如从前似的提着拎着的了。” 婉兮不由得挑眉,“你这小蹄子,怎么说到这个去了?这又算什么喜事儿,你难道要说的就是这个?” 瞧婉兮当真了,玉蕤便忙笑,“姐别急啊。我是想说啊,姐今年怎么会轮到看《红楼梦》的?还不是那狐说先生忽然撂下笔墨了么!说来我也生气,他可真是的,这是忙什么去了,连那话本子都不写了,叫我姐这么久寂寞得都去看《红楼梦》去了~” 婉兮便啐了一声儿,“呸!你心里有话,还不赶紧都给我说出来?” 玉蕤笑声如铃,“好啦好啦,不惹乎姐啦!我啊,这要说的就是这位狐说先生忙什么的奥秘——原来啊,是咱们这位狐说先生参加了今年的恩科,忙着做学问、考状元哪!” 婉兮也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哦?你伯父给出来的消息?” 观保是这一科的副考官,他那边给出来的信儿,必定已是作准了。 玉蕤笑着点头,“没错儿。姐这下子可放心了,狐说先生没有平白地不写了,而是今年实在忙着这更要紧的事儿呐!” 赵翼是大才子,更是军机处如今连九爷都离不了的人。军机处但凡拟旨、拟写战报,全都出自赵翼之手。只是赵翼在科举这条路上的运气差了些儿,始终没能在科举这“正途”上取得出身,便不得不迂回着考取了内阁中书去。故此这一听他今年又来考了,婉兮这颗心反倒提了起来。 “……你没问问你伯父,今年这一科,可有旁的大才子也来应试?” 玉蕤眼帘轻垂,“因这会子咱们最关心的是江南之事,故此那么多的才子里,我旁人没记住,倒是记住个与江南有关的……江南地灵人杰,多少状元都是江南所出,倒不罕见;可是这个人,既与江南有关,却偏偏不是江南人。” 婉兮听出玉蕤语气里隐约的深意,这便缓缓坐直,“你说罢。” 玉蕤抬眸,“有个叫王杰的,乃是陕西人。更是陕西会考第一,是为陕西的解元。” 婉兮点头,“陕西乃人文大省,陕西的解元自然也不容小觑。” “只是,他又与江南有何牵系?” 玉蕤眸光静袅,“这个王杰,八岁丧父,家境贫寒,故此在考中秀才之后,曾以文养母,赴江南为人幕客。” “幕客。”婉兮点头,“赵翼曾为汪由敦、刘统勋的幕客,曹雪芹也曾为尹继善的幕客。幕客之中,虎踞龙盘。” 玉蕤点头,“……说来巧,这个王杰也曾先后在江苏巡抚陈宏谋、两江总督尹继善这两位大人府中为幕客。” “哦?这么巧?”婉兮不由瞠目,也是微微一讶。 玉蕤在脚踏上坐下来,“解说的是呢。若以幕客而论,赵翼赵先生是刘统勋大人的幕客,刘统勋大人为这一科的主考官;王杰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尹继善大人此时已然回到京中,女儿与八阿哥即将完婚……” 婉兮点点头,“两位大才,今年能在金殿一遇,也是佳话。” 婉兮面上平静,心下却难以按下波澜。 玉蕤便赶紧又岔开话题,“再给姐说个有趣儿的事儿:皇上竟下旨,命兆惠大人为今年恩科的阅卷官。” 婉兮也是挑眉,“兆惠大人?阅卷官?” 玉蕤拍手笑道,“我伯父和阿玛也是这个反应!终究兆惠大人乃为武将,又刚平西北之战事,这会子叫他放下枪杆,反倒捉起笔杆来,替朝廷选状元,着实有些有趣儿了!” 婉兮缓缓一笑,“用武将来选状元,果然是特别了些。不过兆惠大人也是文武双全,倒不仅仅是一介武夫。说到底,阅卷自然有旁的文臣;皇上叫兆惠大人参与阅卷,便是皇上重兆惠大人西北之功的恩赏之意。” 婉兮自己说到这儿,心下也约略有些怔忡了。 玉蕤忙问,“姐……忧心何事了?” 婉兮轻轻摇头,“没有。兴许是我想多了。终究皇上这会子为雩祭而斋戒呢,殿试传胪都要在四月二十前后。我现在忽然担这个心,怕也是早了。” . 四月十二日,八阿哥永璇大婚。 婉兮也请玉蕤的阿玛德保,借永璇大婚,宫中多有承应的差事之机,叫翠鬟的父母进宫承应。 便借此,令翠鬟与父母有机会相见。 可怜翠鬟的父母尚且不知八阿哥与自家女儿的纠葛,反倒以为皇子大婚,自家有份进宫承应,乃是一桩庆幸之事。便是与女儿见面相聚,诉过了离别想念之情,便忍不住讲述到皇子大婚的种种煊赫之礼来。 翠鬟的父亲参与奉迎之礼,这便讲道,“……内务府总管大臣德保大人,率内务府属官二十人蟒服,护军四十名至福晋第奉迎。预派随从命妇,到福晋母家等着。赞事命妇,则在宫里,先到皇子宫内别室等候。” “奉迎吉时到,步军统领、也是令贵妃的族兄的吉庆大人,命属下清道;銮仪卫兆惠大人治下,备彩舆,轿用红缎帏,以校尉舁行。啧啧,玉英啊,你可能想象得到那排场……当真是唯有皇家才有,民间想都不敢想的。” 在父母口中,翠鬟依旧是从前的王氏玉英。 翠鬟听得更是黯然,垂眸只转向母亲,“额娘便是以包衣福晋的身份,为赞事女官的吧?” 翠鬟母亲便含笑答,“正是。我们一众包衣佐领下、内管领下的女官啊,陪着八阿哥福晋的彩舆一同入了宫,至皇子宫前下舆。还是我等恭导八阿哥的福晋入宫……” 翠鬟母亲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也想争取机会,亲自为八阿哥和八阿哥福晋伺候递上合卺酒呢。可没成想,八阿哥一听我的身份,竟然没叫我伺候。” “八阿哥竟然还站起来与我说话儿,说‘老人家,我们年岁都小,不敢叫老人家伺候。老人家尽管外头落座,叫他们伺候就是’。”老福晋不知就里,还笑着问翠鬟,“玉英啊你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我便是有了些年岁,终究是内务府下的奴才,如何敢劳动大婚的皇子这么着呢?我可当真担待不起啊。” 翠鬟怔住,呆呆望着母亲;却又怕叫母亲看出她眼底的神情,忙又垂下了头去。 只努力道,“皇子大婚,能在跟前伺候的,自然都是夫妻偕老之人。阿玛和额娘自然在这样的人之中,可是年岁也是大了,便是皇子也要敬重些儿吧。” 翠鬟的父亲与母亲便对视一眼,都是笑,“我们两个倒不那么看,我们都觉着啊,怕是托了玉英你的福!终究你现在是永寿宫里的官女子,便是在瑞贵人的位下伺候,可好歹是永寿宫的名下。这便也算得上是令贵妃主子的奴才了。” “凭令贵妃主子如今在后宫的地位,再加上八阿哥与令贵妃的情分,他便也格外高看我们一眼。” 两位老人家高兴地攥着女儿的手,“瞧瞧我们玉英啊,虽说才十五岁,进宫伺候也才一年,却已经能帮咱们家争了脸面来了。” 翠鬟忍不住地黯然,使劲儿摇头,“阿玛、额娘,你们想多了。我,我不过是永寿宫里最不得体的官女子,不给主子们添麻烦已是谢天谢地,哪儿敢说争什么脸面去?” 两位老人家却不信,两人对视而笑,“还说没有?便说你进宫这才一年,竟然就能与咱们相见了。这是多大的恩典去!若没有主子们的默许,哪儿能得着这样的机会去呢?” . 若此便是与父母相见一场,可是翠鬟回来,却没见笑模样儿,反倒躲回自己的耳房,更是掉泪了。 翠靥奉玉蕤的嘱咐,小心看着翠鬟,见翠鬟如此,便忙禀告给玉蕤去。 玉蕤心下也是不妥帖,还是进了婉兮的寝殿,将此事与婉兮说了。 婉兮听了,也是垂首半晌。方缓缓端起茶盅来,浅浅地啜了一口。 “她心下难受,这便说明,即便是她自己心下未必清楚,可事实上她其实也是将永璇放进心里去了。” 玉蕤便是叹了口气,“唉,我倒情愿不是如此。” 婉兮点头,“她终究是包衣家的女儿,便是配了皇子,也只能为使女。便是永璇重情意,想要给她‘请侧’,也都得是她能诞下男丁来再说。” 玉蕤也是叹气,“何尝不是如此?便是英媛都已经为五阿哥诞育过男丁了,可也依旧只能是‘皇子使女’。便是将来‘请侧’,说句不好听的,都得等人家嫡福晋死后,才能请封的。” 婉兮转头望向窗外,略微犹豫,还是将那本《红楼梦》拿了出来,递给玉蕤,“给她吧。” 婉兮早答应了永璇,只是直到这会子才将这话本子给翠鬟,不是婉兮忘了前言,而是因为婉兮看见了《红楼梦》最后林黛玉的魂断一场。婉兮真怕,待得翠鬟看完了这本书,反倒一时更加想不开了去。 玉蕤捧着书也是有些犹豫,“姐,当真给她看?” 婉兮黯然垂眸,“她今儿若不难受,那我倒未必想给她了。可是她今儿既是难受了,既然动了情……那便叫她继续去咀嚼这痛楚吧。” “身在情网里的人,便是明知道相思最苦,却也反倒甘之如饴。书里的人断了命,可是看书的人,才能因为这书的维系,对未来还留一缕希望;看书的人,才能存着命啊。”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捧了书出去了。 . 四月十六日,皇帝从宫里回来,面上依旧还是带着喜气儿的。 婉兮起身迎上去,伺候皇帝脱掉大衣裳,便也含笑道,“恭喜爷,这算三喜临门。” 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圣寿,八阿哥是在这一年完婚,而这会子又正是殿试完毕。可不于国于家,都是喜气盈盈之时么。 皇帝坐下,接过婉兮亲手拧的手巾擦了擦脸。 “爷今儿在宫里,方陪着皇额娘,亲自召见了这一科里七十岁、八十岁的举子们。便是没能考中,七十岁以上的,也俱著赏给国子监学正职衔;八十岁以上的,俱著赏给翰林院检讨职衔。” 婉兮听得也有些傻了,“还当真有七十岁、八十岁的举子?” “当然有了!”皇帝展眉而笑,“还不少呢!七十以上的有十八人;八十岁以上的,也有七人呢!” 婉兮虽笑,可心下还是有些惴惴,不由得垂首道,“……倒不知,今年的状元,爷定了花落谁家?” (又加更啦,新年的第一个周末愉快~) 第2408章 68、狐狸也冤枉(八千字毕) 皇帝听见婉兮问,长眉便倏然轻扬。 躬身凑近来看她的眉眼,却只说一个字儿,“哦?” 皇帝如此促狭,便叫婉兮红了颊,赶紧拧过身儿去,不看皇帝了。 皇帝便笑了,伸手拢住她肩膀,“从前这些年也没见你好奇过谁是状元,今年又是怎么了?” 婉兮轻哼一声儿,“还不是因为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圣寿所开的恩科么,今年的状元便自与往年不同,故此奴才方好奇些儿。” 皇帝故意找茬儿斗嘴,“那乾隆十七年那会子,也是皇额娘圣寿所开的恩科啊。那会子你也没好奇不是?” 婉兮羞恼,这便拧回身儿来,红着脸道,“那会子是皇太后六十圣寿的恩科,今年是七十圣寿的恩科……岁数不同,七十岁比六十岁更难得不是?” 皇帝大笑,“好好好,六十方花甲,七十却是古来稀,算你这个理儿找的能立住!” 婉兮这才红着脸,不依地推了推皇帝的手臂,“爷,奴才就问这一回,爷就破回例,告诉奴才吧。” 皇帝抬手,将婉兮额上垂落下来的一缕碎发给轻轻掠开去,“不是爷不告诉你,是爷自己还不知道呢。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急?还没殿试呢!” “况且爷这些日子忙永璇的婚事,此外又是斋戒雩祭,还没看过举子们的卷子。此时还只是读卷官们在看,爷只叫他们列出前十名的卷子,待得爷回宫去,再进乾清宫亲定甲第。” 婉兮便也点头,偏首又问,“倒不知今年这一科,爷是定了哪几位大人为阅卷官?” 既然这会子皇上还没见到卷子,而将来能送到皇上眼前的也只是阅卷官们选出来的前十名,故此这会子举子们的命运尚且还都掐在阅卷官的手里呢。 皇帝道,“爷已经指了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刘统勋,兵部尚书梁诗正、左侍郎观保,刑部尚书秦蕙田、左侍郎钱汝诚,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纶,入觐两江总督尹继善,此九人为殿试读卷官。” “一、二……”婉兮扳着指头,听一个算一个,这便扬头,“是九位大人?” 皇帝点头,“自然要单数,且是阳数之极数。否则岂不是要出现卷子上‘圈点为优’数相同的卷子去啦?” 婉兮两只手竖起了九根手指头,迟迟没有放下。可是她望着的却不是竖起来的九根,反倒是那一直都还趴在那儿,没能竖起来的最后一根。 她心下想的是:怎么没有兆惠? 玉蕤说了兆惠也被钦定为读卷官,这消息必定是从玉蕤伯父观保那来的。观保是这一科的副考官,且也名列九位读卷官之一,观保的消息必定没有错儿。可是皇上却怎么没提到兆惠呢? “怎么了?”皇帝瞧出来婉兮有些失神。 婉兮尴尬,赶紧将两只手都收回去了,轻轻摇头,“没事儿。” 只在心下继续狐疑,皇上究竟要怎么用兆惠呢? 皇帝见眼前的人儿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便双手捧住了她两臂,将她给扳正过来,面对着她,“今儿到底这是怎么了,嗯?” 婉兮更觉不好意思。还没殿试呢,皇上也更没见着举子们的卷子呢;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哪儿能知道究竟有那些人应试了,这便八成还不知道赵翼也在今年应试举子的名单中呢。 她也是的,这是急个什么劲儿啊? 婉兮自觉理亏,这便主动投进皇帝怀里,两手按着皇帝的双颊,主动送上香唇去。 好好儿地亲了皇帝好一会子,四瓣唇上了胶一般地黏在了一起。半晌喘不上气儿来了,这才“哒”地一声硬生生扯开。 只可惜,皇帝虽说眼睛里已经发出了狩猎者的光芒,却还是没忘了之前的话茬儿,便是贴上来去亲她的颈子,却还是吞吐灼热地问,“……还没说呢。小蹄子,又想堵着爷的嘴。你失算了,爷这回还没懵。” 婉兮被皇帝摁在怀里,躲不开、逃不掉,身子便也被皇帝给染得一起滚烫了。只得臣服下来,幽幽道,“……因为,小十五转眼儿这就半岁了,距离开蒙之年便也不远了。而皇子的师傅们,历来都是翰林;所有的翰林又都是从历年科举中选拔出来的。” “故此,奴才心下实则是在为小十五思量未来可为师之人,兴许就有可能出在今年的进士们里边儿。而今年的进士,自然都以状元为首,故此奴才这才尤为在意今年的恩科所选拔之人才。” 既与赵翼相识多年,前头又有婉兮亲自将赵翼推荐给傅恒,叫他为福隆安之西席先生;后又经傅恒引荐,赵翼又曾教导过绵恩。如今这两个孩子长得都好,可见赵翼为师之功,故此婉兮心下是希望将来也能叫赵翼来教导小十五的。 赵翼之才,连傅恒和刘统勋都倚重,军机处所有的文书皆由他所书,他除了文笔之才,心中的丘壑和庙堂之高,更是其他翰林所不具备的。倘若小十五将来能师承于赵翼,相信小十五必定能从开蒙之龄,便可洞悉天下大势。 皇帝听了便笑了,这一回再不是笑谑,而是会心之笑。 “真是个好额娘。小十五刚半岁,已经开始为孩儿挑选未来的师承之人。便是古有孟母三迁,却也赶不及你这样早便为孩儿用心之深、之远。” 婉兮便又红了脸,忙将头伸进皇帝怀里躲起来,“瞧爷说的……为人父母之心,天下皆然。奴才这哪儿都特别了,别说孟母那么远的,现成儿的便还有爷在眼前儿呢。爷对小十五用心之长远,都不是奴才能比得上的。” 皇帝笑了,轻轻点头,“你放心就是。小十五将来的师傅,爷必定用心挑选。” .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在太和殿,举行殿试。 四月二十四日,皇帝亲御乾清宫,召读卷官入,阅殿试进呈十卷。 直到这一日,有关兆惠的谜底,这方揭开。原来兆惠不是普通的“阅卷官”,而是在那九位阅卷官选定的前十名的卷子里,再由他最后阅一遍卷子,向皇帝推荐状元之选。 这便是将兆惠再高了一层,放在了皇帝一人之下,而在其余九位阅卷官之上,以“隆其遇”。 兆惠陪皇帝在乾清宫,最后一遍阅卷,他心下自是忐忑不安。 叫他忐忑的,自然不是所谓武夫不敢选文状元,而是在他之前实在已经有了九位读卷官的意见。最后由他再来筛选一遍,若是与前面九位读卷官的相左,倒是有些不敬了。终究那九位读卷官才都是饱学之士,各自都是翰林的出身,文才自然都在他之上。 兆惠这便跪奏,自陈身为满洲子弟,虽从小也学汉字,但是修为终究有限。而所有举子的试卷,都以汉字誊抄,其中不少有引经据典的生僻之字,他实在认不得多少。 皇帝却是大笑,“好你个兆惠,你把朕的抡才大典,也当成了你的两军阵前,开始与朕动心眼儿了?” 兆惠大惊,急忙叩头,“奴才岂敢!奴才所陈,自是奴才心计。奴才岂敢欺君罔上?” 皇帝笑着将兆惠扶起来,推回书案旁坐下,“朕叫你看,你就看!朕自然选了你来,自是相信你必定能看得懂!” 兆惠正自为难,殿门口那一片金黄的光晕之中,忽地露出一个小脑袋儿来。原来是一个小孩儿好奇向内张望。 正是兆惠的幼子札兰泰。 . 札兰泰在宫里上书房为皇子皇孙的侍读,殿试这样的抡才大典,上书房的皇子皇孙们便也都准由师傅们带领着,前来观瞻。札兰泰这便也跟着一起来了。 因父亲这会子也在乾清宫中,札兰泰这便前来相见。 可是这是什么地方儿,这是乾清宫;这又是什么场合呢,这是兆惠要陪着皇上一起定最后的甲第。这地方这场合便都不宜叫一个小孩儿来探头探脑的。兆惠瞧见便有些着急,急忙起身,向外甩袖,示意札兰泰赶紧避开去。 倒是在一旁一边看书,一边儿等着兆惠意见的皇帝抬眸瞧见了,却是含笑,朝札兰泰招手叫,“是札兰么?进来!” 兆惠惊得急忙起身,双膝跪地,“奴才教子不严,还求皇上降罪。” 皇帝便笑,“这是说什么呢?此为抡才大典,孩子们求上进的才想进来瞧瞧。不是坏事儿,叫他进来沾沾文气儿,自是好的!” 札兰泰忙进内,恭恭敬敬向皇帝请双腿跪安。 皇帝垂眸,静静看着札兰泰,“札兰,在上书房里,见过朕考校皇子皇孙的功课吧?” 札兰泰静气凝神,不慌不忙答,“回皇上,奴才见过。上书房中的皇子,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八阿哥皆以年长,皇上考校倒不多,奴才进上书房侍读一年,倒未曾见过;奴才见着皇上对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的功课考校最严。” 皇帝点头,“你说得对。永瑆和永璂,都比你大两岁,今年都十岁了,正是功课最为要紧的时候儿,故此朕对他们二人考校尤其严格。” 皇帝眸光微闪,“朕今儿倒想考校你一回。你,怕不怕?” . 纵是武将,是朝廷平西北准部、回部的统帅,可是这一刻,便连兆惠的膝盖都软了,险些跪下来。 儿子是上书房里的侍读,可是皇上考校的自然都是皇子皇孙的功课,还不至于亲自过问这些侍读的孩子们的。可是今儿在这乾清宫里,又是在殿试之后,独个儿地考自己的儿子……兆惠心下是从未有过的紧张。 倒是札兰泰依旧兰气清静,只垂首略作思忖,这便仰首而对,“回皇上,奴才不怕!” “好!”皇帝便一拍掌,“终究你年岁还小,入上书房念书也只得一年。朕便不难为你,只叫你给你阿玛补个缺儿吧!——你阿玛说,认不得多少汉字,那你便替你阿玛去读那卷子。” 兆惠的心下便激灵又是一个翻滚,终是再坐不住,急忙起身,撩袍跪倒,“奴才启皇上,这卷子里的许多用典的汉字,奴才这个年岁了都尚且认不得……犬子便更是年少无知,他哪里认得清楚?” “况且认字事小,若影响了为国抡才……那奴才和犬子便无地自容了。” 皇帝却是大笑,“你紧张什么,朕自然不会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皇帝走过来,将掌心按在札兰泰肩上,“放开胆子去念。便是遇见了不认得的汉字,也不打紧,你没瞧见你阿玛都不认得么。朕准你遇见不认得的,就过来问朕,朕亲自教你!” 札兰泰如玉的面庞上滑过一丝坚定,这便伏地叩头,“嗻!” 皇帝含笑轻啐兆惠,“瞧瞧,你儿子都比你胆子大!你到底在黑水营那搏命的胆子,都哪儿去啦?” . 札兰泰虽说年岁小,又是满洲世家的子弟,可是念起卷子来,却并不吃力。即便是生僻的字,他走过来问过皇帝几次,便其余的都能朗读通常、不错句读。 自己的儿子都尚且这般,兆惠一张脸便更是红。 心下明白,论智斗他哪儿是皇上的对手?他那点子借口,这会子已是土崩瓦解。 皇帝为免两父子紧张,尤其是札兰泰那孩子紧张,这便只远远坐在炕上盘腿看书,并不盯着两人看。只是在札兰泰读完了一个人的卷子,这才抬眸,不掩赞许地看札兰泰几眼。 随着一份份卷子读完,皇帝目光里对札兰泰的赞许便越发浓烈。 札兰泰读完了所有的卷子,抬眸撞见皇帝的目光,不由得终是面上一红,这便跪倒,“回皇上,奴才已经念完了,还请皇上的示下。” 皇帝含笑,“念的好!” 随即吩咐,“高云从,还不给你札兰阿哥端点儿嚼咕上来?一个小孩儿家,必定肚子空了,口也渴了。” 高云从赶紧含笑,却不去取,只是躬身请旨,“奴才斗胆回皇上,这儿是乾清宫,终究不是养心殿。呃,这边儿倒不常备着适合小阿哥们用的吃食。故此奴才还得请旨,看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点头,“暖阁里还有一壶花露,你九公主亲手酿的。” 高云从一笑,“奴才记着。那是九公主与和贵人一起,用永寿宫里的海棠花儿酿的。九公主特地将酿成的第一壶便给皇上进来了。” 皇帝面上柔软地笑,“对,就是那个。取来吧,也给札兰你札兰阿哥尝尝。想来这孩子们的玩意儿,孩子们才最喜欢。” 高云从忙乐颠颠地去,不多时便用了朱漆托盘捧了来。 海棠花露,用几乎透明的痕都斯坦玉瓶盛着。痕都斯坦的玉瓶是和贵人的,花露却代表着永寿宫。 也因那玉瓶几乎是透明的,故此从外头就能看见里头那醉人的海棠红。海棠红的花露,配透明的玉白瓶子,当真越发高贵好看。 札兰泰的目光不由得从高云从一进门就绕着那瓶子瞧着,皇帝则在一旁瞧着,唇角缓缓噙了一抹笑。 兆惠看儿子只盯着那瓶子看,却忘了谢恩,这便在畔赶紧低声提醒,“还不赶紧谢皇上的恩典?” 札兰泰这才连忙伏地叩首,少年如玉的面上,已是微微染了红。这便有些与那白玉瓶装着海棠红的花露,颜色上如初一辙了。 高云从亲自伺候着札兰泰喝了一小杯花露,札兰泰喝下,便忍不住笑了。 皇帝高高坐在炕上,跟没事儿人似的含笑问,“好喝么?朕还没喝,正忖着回头等九公主问起了,朕该说好喝,还是不好喝呢?” 札兰泰含笑垂首,“皇上不能说好喝还是不好喝,皇上得说——‘醉了’。” 皇帝不由得长眉高挑,“这算什么答法儿呢?” 札兰泰已是忍俊不已,却不敢抬头,只垂首道,“皇上放心,只需这样儿答,九公主自然高兴。” . 少顷札兰泰退下,皇帝嘱咐高云从给亲自送出去。 兆惠一双膝盖还在那打颤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幼子可否有说错话的地方儿,更不放心方才那“醉了”的说法是否妥当。 皇帝却是忽然一瞪眼,“兆惠,那十份卷子小札兰都已经给你念完了,你倒是选出来谁该为一甲第一名没有啊?” 兆惠吓得又要跪倒。方才儿子给他念卷子的时候儿,他光顾着替儿子紧张了,哪儿还顾得上细听那卷子里的文章去? 瞧兆惠这模样儿,皇帝没恼,反倒朗声大笑。丢了书卷,下地走过来,朝那卷子上另外贴的一张纸条上点了点。 “朕叫你来阅卷,自然不是为了难为你的。你在沙场上的智慧都哪儿去呢?也不仔细瞧瞧,这都有现成儿的!” 原来殿试阅卷,最后的十张卷子上都另外贴一张小纸条,上头有读卷官们画的圈儿。读卷官们觉得好的,便画一个圈儿在上头,以圈儿数目多少来定优劣。这些圈儿便是代表了其余九位读卷官们的意见,便连皇帝都要参考。 兆惠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毫不迟疑,直接在十张卷子里取出上头共有九个圈儿的卷子来。 一共就九位读卷官,这卷子上既然有了九个圈儿,那就是九位读卷官一致都推荐这一张,那便是“满分”了。 而其余的卷子上,或者有八个圈儿,或者有五个圈儿,总归都没有这个高。若以读卷官们的意见,那这满分的卷子,自然该为第一。 皇帝接过来看,也是先被那九个圈的满分震动,不由得挑眉,“竟得九人一齐推荐,倒当真难得。” 兆惠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终得功成身退。 . 次日,太和殿传胪。 皇帝在太和殿上,亲赐赐一甲王杰、胡高望、赵翼三人进士及第。二甲蒋雍植等六十六人进士出身。三甲沈琳等一百四十八人同进士出身。 赵翼高中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称的“探花郎”。 消息传回了圆明园,婉兮听了也自高兴。 以赵翼之才,自然该进一甲三名;虽然不是状元,却也是探花郎。若论资历,自然可进翰林院;将来便也有资格进上书房行走,为皇子们的师傅了。 婉兮虽说放下心来,可是以私心而论,自然还是有小小遗憾的:终究,她还是希望赵翼能高中状元啊。 这日黄昏,皇帝终于从宫里回到圆明园。 一进婉兮寝殿,便是盯着婉兮笑。 “怨不得你个小蹄子那么关注今年这一科……原来是为了那个赵翼!” 婉兮自知无可抵赖,便红了脸蹲礼,“奴才也得替这位狐说先生谢皇上恩典。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不负狐说先生之才。” 皇帝却啐了一声儿,“呸,他赵翼是谁,也能叫你替他谢恩?赶紧起来,爷才不受!” 婉兮含笑起身,凑过来腻进皇帝怀里,“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是替他谢恩,是替自己个儿谢恩。” 皇帝故意抬眸空空望向顶棚,“你说什么呢,谢什么恩啊。那是他自己大才,朕压都压不住。”皇帝微微淘气地侧眸,“一共就九个读卷官,他的卷子上便是满满当当的九个圈儿,这可是满分儿。” 婉兮便是一惊,“他卷子上是九个圈儿?” 婉兮心下便是轰然翻涌起来。九个圈儿的,那原本该是状元啊! 皇帝凝着她,便也缓缓点头,“没错,无论是读卷官们呈进的第一名,还是兆惠给爷指的第一名,本该都是这个赵翼。是爷改了主意,将原本第三的王杰,与赵翼名次对换,将王杰改为第一名,赵翼降为第三名。” . 婉兮心下一颤,便忙转过身儿去,鼻尖儿已是酸了。 她好难受…… 皇帝伸一根指头,轻轻捅了捅婉兮肩胛,“生爷的气了?” “奴才哪儿敢。”婉兮虽这么说,却已然瓮声瓮气,并不转回身去,“……其实,我早已猜到几分,故此之前便很为他悬心。” 皇帝轻轻挑眉,“哦?猜到了?” 婉兮不肯转回身来,他便伸开两手,活活儿将婉兮整个儿给抱过来,按在膝上。便是她还不回身,却也还是在他怀里了。 “猜到什么了,嗯?” 婉兮吸了吸鼻子,“奴才先是听说刘统勋大人为主考官,那会儿就揪了一把心。因主考官和读卷官都要力求回避,而赵翼当过刘统勋大人的幕客,那刘统勋大人便必定要避嫌,不能引赵翼为大魁。” “不过前儿听皇上说,读卷官中又有尹继善大人、左都御史刘纶,奴才倒又放下了心——因为刘纶也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而王杰同样曾为尹继善大人的幕客。那么尹继善、刘纶二位大人,便也要为王杰而回避。” “既然读卷官中这么多人都需要回避,可是皇上却还是令他们读卷,便说明皇上的心思是唯才是举,所谓举贤不避亲。” 皇帝点头,“说得有理,却不全对。为国取仕,爷自然要谨慎,故此早就有读卷官回避的规矩。就是为了不叫他们认出举子的笔迹,从而落下瓜田李下之嫌,爷早就叫所有卷子在呈进给读卷官之前,都弥封了姓名去,又叫旁人誊抄一遍。这便身份、笔迹全数隐去,即便他们早知道门下有谁应试,到时候儿却也认不出来。” 皇帝如是说,却非但没能开解婉兮,反倒叫婉兮的眼泪好悬直接掉下来。 “便是略过这一层担心,可是当奴才听说,皇上忽然叫兆惠大人也参与阅卷……奴才心下便有些眉目了:皇上今年,怕是要取西北之人为魁首。” “兆惠大人为朝廷平西北的主帅,再在抡才大典上亲自选出西北的人才,这才能成就一段佳话,可以作为朝廷平定西北的最后一笔作结。” 赵翼有才,却是江南人士。江浙多出状元,而陕西为代表的西北,还从来没有过状元。皇上今年便有这心思,也不足为奇了。 要不是为了这个,皇上为何要叫兆惠这样一位武将来选文状元?若是选武状元倒还说得过去啊!故此婉兮当听见玉蕤说兆惠也参与阅卷之时,她才那么担心;待得听皇上说,九人读卷官里并没有兆惠时,她才反倒更加放心不下。 如今……果然,出自陕西的王杰为一甲第一名。 尽管王杰也是大才,可是终究那个卷子上被画了九个圈儿,被九位读卷官一致推为第一的人,是赵翼啊! . 婉兮还是忍不住了,将头埋进皇帝怀里,悄然藏住忍不住落下的眼泪。 回想当年的巴颜沟,那在暮色深林里,傻乎乎跪在“坟圈子”前挨个祭祀的“书呆子”,却不成想竟然能化身后来满嘴狐祟故事的“狐说先生”,而她竟也因之而变成了“令狐九”…… 缘分就这样不经意地结下。后来隔着宫墙,她知道屡试不第的他,凭自己的才学考为内阁中书,再被选拔而入值军机处,成为九爷最不能或缺的笔杆子、左膀右臂…… 她自是为他欢喜。这些年便再无缘见面,可是她却早已引他为神交之友。 后来再到西北战乱起,隔着那样遥远的几千里江山,西域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之地。多亏有他,在他的笔记里,叫她清晰而又准确地领略西北风土民情,尤其是一向神秘的回部风俗,进而得知热依木夫人,从而影响到和贵人进宫之后,她心下的态度。 如果没有赵翼,没有曾为刘统勋幕客的他,对史学、《西域图志》的详实了解,她就不能在朝廷用兵西北的那六年里,深切体会到皇上的心;那她此时更兴许与那拉氏她们用相同的眼光去看待和贵人…… . 对于婉兮的心情,皇帝心下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叹一声,将婉兮拥紧,“……你知道么,今日太和殿传胪,一甲三名陛见。唯有赵翼,颈上挂着朝珠。” 婉兮停住抽泣,抬眸望向皇帝,“奴才记着,是皇上赏给军机章京们佩挂朝珠的。” 原本军机章节的品阶不够,没资格佩挂朝珠;是皇帝特别下的恩旨,准军机章京们佩挂。 “正是如此。”皇帝垂眸凝视婉兮,“傻丫头,他便是第三,颈上也有朝珠;王杰便是第一,却也要数年之后才能赢得佩挂朝珠之品阶。故此啊,就算状元与探花,暂且有第一和第三之分,可是谁说赵翼就永远都在王杰之下?” “或者再说这一科的考官里,主考官刘统勋和他儿子刘墉都不是状元,副考官观保也不是状元,如今何尝阻碍了他们身为考官去?” 皇帝仿佛略微犹豫了下儿,却还是说道,“……今日在太和殿上,小九出班替赵翼解释那朝珠的事儿,他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从前军机处里汪由敦所应奉的文字,都是赵翼所拟的。从前军机处,所有文书皆出汪由敦之手,如今殿上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是出于赵翼手笔,这赵翼的名气,一时可是满殿震惊了!” 皇帝轻咳两声,“赵翼的颜面,小九在太和殿上,已是都替他找回来了。虽是第三名,却将第一名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你当可安心~” 皇帝说着,有些骄矜地眼梢微微那么一挑。 婉兮心下便也呼啦敞亮了不少——赵翼是她推荐给九爷的人,以九爷的性子,竟然能在太和殿上公然为傅恒找回颜面……九爷他,果然不负于她。 婉兮心下舒坦了些,这便抬眸望皇帝。皇上那模样儿,她哪儿能不明白呢。 都五十一岁的人,在她面前一提到九爷,还是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婉兮便也垂首笑了,“那爷呢?在太和殿上,爷怎么说的?” 皇帝轻哼一声儿,“小九是领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在太和殿上却为第三名如此说话,又叫人家王杰的面子往哪儿搁呢?爷自不好多说什么。” 婉兮皱了皱鼻子,“爷……委屈了赵先生。” 皇帝不由得掐腰,“嘿你个小蹄子,你是不是想说爷这一局输给小九了?” 婉兮故意绷着脸。 皇帝轻叹一声儿,“爷白给你用那朝珠的事儿做了半天比拟了!便是这回委屈了他,将他的状元换成了第三名,爷也是为朝廷大计;这次的委屈,爷以后必定能替他找补回来。他是大才,以后每三年都有京察,便是这次亏欠了他的,爷以后京察的时候儿自然不会再委屈他就是!” (又加更一回~~统一谢谢所有亲们的月票、打赏啦) 第2409章 69、福相(八千字毕) 直到五月初五端午节,婉兮才明白了皇上对赵翼之事的一片苦心去。 端午这日,皇家照例在圆明园里过节,皇帝和后宫,连同一众外福晋们,齐奉皇太后赴“万方安和”听戏,看赛龙船。 九福晋因这会子怀着身子,不得入内。原本也应该由侧福晋芸香代为进宫请安,可是显然傅恒并不放心,便还是叫篆香进宫来。 篆香因没个名分,连个侧福晋都不是,勉强因为傅恒的身份而被尊称个“庶福晋”。可是这称呼上虽然也算好听,可事实上正经的后宅女人的身份里,就没有“庶福晋”这一说。总归这些庶福晋、小福晋、格格之类的,统还是后宅里的侍妾罢了,便在宫宴上都是没资格上桌的。 反倒是篆香所出的大格格福铃,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傅恒正正经经的大格格,故此在宫宴之上是这个孩子坐在桌上,篆香却只能跟一众嬷嬷、使女们在畔站着。 婉兮知道篆香的身份有些委屈了,这便也没在宫宴上多做停留,正好借着小十五年幼,这便早早儿告退离席。 皇太后自是记挂着小十五,那拉氏则是乐不得儿地叫婉兮不在眼前儿,这便都不犹豫地便准了。 婉兮嘱咐舒妃在宫宴上照应着福铃那孩子些,自己便回了寝宫。 篆香早已被玉蕤带来等候,两人多时不见,见了面也都有些百感交集。 篆香深蹲请安,婉兮亲自给扶起来,便是执了篆香的手,一并入内坐下。 婉兮上上下下打量篆香。许久不见,篆香虽说眼角也见了皱纹,可是她那天生明艳的眉眼,倒并未因岁月而蒙尘,反倒因岁月的荡涤,叫她眉眼之间的神情更为坚定、冷静。 到了这个年岁,看人的时候儿已经不必非要凭着言语,便是这般端详,也已经足够得出不少的答案来。 婉兮便不由得悄然吐一口气,含笑点头,“篆香,不用我问,倒也知道你很好。” 原本婉兮还曾担心,这几年芸香凭着福灵安的军功,再得了福长安这么个幼子;九福晋虽说与九爷有过龃龉,可是今年既然能再有喜,那自然又是夫妻重归旧好了。与芸香和九福晋比起来,篆香的境地难免有些落寞。 可是这会子婉兮看懂了篆香眉眼之间的神情,便也放下心来了。 外人眼里的落寞,却未必是篆香自己的心境。她既然自己心下明白,眉眼之间已是露出如此的通透来,那便是她自己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那就够了。 篆香含笑点头,“能一辈子留在九爷身边儿,况且也已经有了福铃这个闺女,便一日一日只守着她长大,我就已然没有旁的所求了。况且福晋待福铃也好,她是大格格,在家里竟然当家儿,便是隆哥儿、康哥儿他们啊,也都肯听她的。” “能得福晋这样一份情,那奴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奴才余下的时光,便一心一意伺候着九爷和福晋,陪着福铃长大就够了。” 婉兮便也欣慰点头,轻轻按住篆香的手,“能这般明白,你自是有福气的人。福铃是你所出,那这孩子便也同样是有福气的人。” 婉兮问完了篆香和福铃,又问九福晋的胎像可好,以及和嘉公主与四额驸相处可好。 说完了这些儿闲话,篆香方垂首微微一顿,这才抬起眸子来,望住婉兮。 她那双艳丽的眼,这会子黑白分明,“不瞒令主子,奴才今儿能进宫来,实则是带着九爷的嘱托。九爷叫奴才好好儿将这番话转告给令主子。” .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 原本以为今儿不是芸香进宫来,而是篆香来,是因为九爷也不放心芸香那性子……却原来,是九爷有话儿,要叫篆香给带进宫来。 婉兮便是垂首微笑。 也是啊,九爷的话儿,怎么能交给芸香那样的人呢?也唯有篆香,才能叫九爷放心。 “不知九爷有什么话要说?可是为了九福晋的胎,又或者是四公主有事?” 篆香都是摇头,抬眸凝视婉兮,“是赵翼赵先生的事儿。” “哦?”婉兮凝住篆香,“是为了赵先生甲第之事?” 篆香点头,“当日甲第一下,金榜高悬,九爷回府便有些不乐呵。他在书房里,单独与我说,‘九儿在宫里,必定失望了。’” 婉兮心弦轻颤,垂首将衣袖摆开,又收拢。 “九爷过虑了。其实金殿传胪当晚,皇上就从宫里回了园子,与我详说了。皇上也告诉了我,九爷曾在太和殿上,替赵先生出言回护。” 婉兮轻笑,“九爷为官多年,在朝堂之上一向最是周全之人,谨言慎行;可是他那天却在太和殿上公然回护赵先生,这已经一反他素日常态,已是叫我惊讶不已了。” 婉兮抬眸,“九爷已然有心了,我心下承情都来不及,哪儿还能有什么失望呢?” 婉兮握住篆香的手,“你千万回去与他说明白,叫他别再替我枉担这份儿心。赵先生这些年在军机处里,时时处处都受九爷的照应,我早都心里有数儿。” 篆香便也笑了,“可不是么。奴才因一直住在书房,便也因此好歹与赵先生见过几面。奴才也知道赵先生一向家贫,军机章京的俸银也是微薄,他家中又有老母要赡养,这便许多时候儿到了年下,便仿佛是连年都要过不去了,好几回竟然连大毛的衣裳都给当了。” “都是九爷有心,明里暗里周济着,才叫他这些年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九爷却也说,赵先生虽然家贫,却最是有骨气之人,便是周济,也不能过分,只能提供他需要的数目,这才叫赵先生能坦然接下那周济。” 婉兮含笑点头,“我都明白。若九爷出手过于大方,而赵先生照单全收的话,那么赵先生便也不是我敬重的那位赵先生了。” 篆香笑道,“还曾有个笑话儿,奴才讲给令主子听:有一年冬天,赵先生头上就一顶冬日的薰貂暖帽,因戴了太多年,那暖帽上的毛针都缩缩在了一处,如刺猬一般。身为军机章京,每日宫里来去,十分寒酸不雅。” “九爷在军机处值房瞧见了,实在不忍心,这便给了赵先生五十两银子,叫他好歹去置办一顶新的,总归不能见天儿顶着这么个光板儿的帽子在宫里进进出出的。赵先生也是怕丢军机处的脸,这便受了;结果正好又是年下,他家里用银子的地方儿太多,他腾挪不过来,便又将手头这五十两银子给使在别处了。” “结果大过年的,赵先生依旧顶着那缩缩成刺猬似的旧貂帽往宫里宫外地走……赵先生心下知道对不起九爷,这便躲着九爷,不敢往九爷面前儿去,怕九爷问起来。” 婉兮不由得笑,可心下却是酸的。 她缓缓摇头,“赵先生何必担这份儿心?以九爷的为人,才不会再问起此事……人人都想不愿为外人道的心酸,若当面问起,倒成了揭人疮疤,九爷从来都不是这样儿的人。” 篆香都忍不住轻轻喟叹一声儿,挑眸凝视婉兮,“令主子果然是最明白九爷的人……事实正是如此,有一回九爷还是跟赵先生走了个顶头碰,赵先生躲都躲不开了。赵先生登时一副将赴刑场的模样儿,可结果,九爷只是一笑便从他面前走过,一句话都没说。” “果然。”婉兮眼帘半垂,幽幽微笑。 . 篆香凝望着这样的婉兮,心下虽也忆起心下曾经的酸甜,可是这一忽儿倒也都已释然了——她这些年不在乎名分,一来是明白九爷原本也不想将她收房,端的是顾念着她本是老爷、老太太早就摆在他房里的人,且芸香已然生子、有了身份;二来,何尝不也是因为她对九爷的一片痴心,曾经为令主子所知,令主子也曾促成,这才叫九爷将她留了下来。 她自己也是个硬脾气的人,便是能留下来,总归觉着九爷既然无心于她,那她索性就也不要那个名分。 ——说到底,九爷便是为她请侧,给了她侧福晋的名分去,可那如何就是她想要的了? 既然这世上,她想要的那个得不到,已经叫九爷给了别人去,那她索性便什么都不要了。 便只这样终老,也挺好的。 否则便如九福晋那般,有嫡福晋之尊,可是其实又与她,有什么分别去呢?对于九爷来说,九福晋和她,终究都不是他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啊。 年轻的时候儿她心下也不是没有过不平,可是如今反倒越发明白,九爷之所以将心一直留给旁人去,都只因为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比她和九福晋,都更加明白九爷啊。 虽然如今九爷和那人的年岁都大了,再也不是善钟情的少年男女,可是九爷和那人依旧是知心、知己。这一世便不是夫妻,可是有了这层知心、知己之情,他与那个人便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若此想来,她这一刻倒也替九爷,为这一生的有缘无分,释然了。 便这一生做不成夫妻,便是要隔着这宫墙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可是那人依旧懂九爷,这便也是这一生携手走来的长情陪伴了。倒是与夫妻,如出一辙。 . 篆香一颗心如窗牖洞开,窗外清风迎面。 这便说到正题儿,“九爷交待一些话,奴才倒是有些听不懂。这会子不过是八哥儿学舌,只将那些话学给令主子听罢。总归奴才相信,九爷说的话,令主子是必定能听得懂的。” 婉兮便也抬眸坐直。 “九爷说,军机之重,历来是朝堂重中之重。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是最为忌讳军机泄密。故此但凡入值军机处的大臣,都禁绝与外臣交往,以免担此嫌疑。” “而军机处中,除了军机大臣之外,还需文书之人,这便是军机章京们。军机章京们多从内阁中书中挑选,而内阁中书又是从举子们之中考试选拔,故此内里也皆为才子。而历年的殿试里,能考中进士之人中,也有许多人是出自军机章京。” 婉兮便也点头,“我记得去年的状元毕沅毕秋帆,就是军机章京。” 去年传胪宴后,婉兮也是从狐说先生的笔记中,得知毕秋帆与那名伶李桂官的故事,故此对毕沅的记忆颇深。“仿佛去年除了状元毕沅是军机章京之外,便连榜眼诸重光也同样是军机章京。” 篆香歉然地笑笑,“奴才总之是不识这些……只是九爷说,就因为近几年的状元、榜眼多出自军机章京,而军机处地位紧要,故此前朝便有些流言蜚语传出,都说军机处有泄密之嫌。” 婉兮也是一皱眉,“是啊。便如去年,我就听说毕沅在策试之前的当晚,恰恰刚看完一份来自西域屯田的战报;而次日太和殿策问的题目,正好儿就是论屯田之事……这虽然不是军机处中泄密,可实在是太过巧合,也难怪外头会有如此流言蜚语。” 篆香点头,“而九爷是领班军机大臣……”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我明白,这流言蜚语传开,责任最大的,自是九爷。” 篆香便叹了口气,“正是。其实不仅九爷,所有军机大臣今年这一科便都格外小心,生怕今年的状元再被军机章京摘得。刘统勋大人、刘纶大人身为读卷官,更是小心在二百又七份试卷中一张一张地辨认,从中避免军机章京被选为头名的风险去。” “尤其是赵先生,无论是九爷,还是刘统勋大人,都素知其大才,若应试必定冠绝群伦。可是为了平息流言,刘统勋大人和刘纶大人只得在试卷中苦寻赵先生的试卷。” 婉兮也是挑眉,“以刘统勋大人对赵先生的熟悉,赵先生的笔迹必定逃不脱刘统勋大人的法眼啊。那怎么,还是叫赵先生的试卷进了前十,且被九位读卷官一致推举为第一了?” 篆香也是点头,“九爷说,刘统勋大人也曾大笑说,‘若是赵翼的笔迹,便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得!’” “只可惜,便连老谋深算的刘统勋大人,也败在赵先生手里。赵先生当真有一股有狐祟般的狡黠之才,他竟然在答卷时变换了字体,用了刘统勋大人之子刘墉的字体!” 婉兮也是瞠目,“我倒是知道,他当年从江南刚来京时,在刘统勋大人府中为幕客时,曾与刘墉为莫逆之交。他甚爱刘墉的字体,时常模仿……谁想到,他竟然给用在今年这事儿上了!” 婉兮惊讶之后,也是无奈地笑,“可怜刘统勋大人一生为官,本有一双洞察之眼,竟然没认出自己儿子的字体,更没从中联想到赵先生去……这赵先生,学刘墉的字是在刘统勋大人府上,才学之名在京中鹊起也是因刘统勋大人的引荐……刘统勋大人却自己将自己的眼给瞒过了。” 篆香也是无奈地笑,“说到底,终究是赵先生大才,无法遮掩吧。终究以模仿来的字体,依旧得九位读卷官的一致推选。” 婉兮垂下眼帘,“可是他是军机章京,便是‘漏网之鱼’得以游到了皇上眼前儿,终究还是被皇上给拦下来了。终究今年这一科,状元不能再为军机章京了。” 篆香点头,“九爷说的也正是这个理儿。一甲头三名里,第二名胡高望也为内阁中书,但是内阁中书终究不在军机处,比不上军机章京的要紧;而王杰既为西北之人,又恰好既不是内阁中书,更不是军机章京……” 婉兮黯然垂眸,“我明白。传胪之日,皇上也曾写下这样一句诗:‘西人魁榜西平后,可识天心偃武时’,我便已经明白皇上的心了。” ——西北用兵六年,便以一个西北之人摘取文状元,正好便可令天下明白,朝廷偃武修文之心。战戈终止,文教重兴,以文治天下才是朝廷永远的根本。 篆香说完了这些话,见婉兮心下已然畅通了,便也松了口气,“九爷说,若是换了旁的军机章京,皇上都未必叫他入一甲三名……九爷说,就因为这人是赵先生,皇上这才虽没赏给第一名,却也留了第三名去。想来这也是皇上私护之心了~” 婉兮这便红了脸,“竟是这样?原来皇上虽说是委屈了赵先生,心下却反倒偏袒了他去。”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若没有“狐说先生”的典故,皇上便也不会留此私爱了。 篆香想了想,约略犹豫了一下儿,然后还是缓缓道,“九爷还说,皇上那日私下与九爷说了句话,仿佛是说赵先生‘赵翼文自佳,只可惜少些福相’……” 婉兮心下一个颤悠。 要说到“福相”二字,这会子所有人都说小十五是最有福相的孩子,因为小十五的相貌与这会子的皇上是最为相像的。小十五将来的师傅,皇上怕也是要选有福相之人。 原来皇上要为小十五挑选将来为师之人,所用的心思其实比她更深、更细。 婉兮心下却也明白,少福相也不是赵翼自身的错儿,终究他是个命苦的孩子。年少而失父,成年则清贫,便心有丘壑,却终究这些年来日子都过得艰难。生活的磨砺,自然会刻印在了脸上,成为眉眼相貌的印迹。 篆香不敢在宫里耽搁太久,说完了话,这便起身告退。 婉兮亲自送出门去,玉蕤那边也早安排了人去知会福铃,故此待得走到门外,已是见着舒妃亲自陪着福铃朝这边来了。 舒妃是九福晋的亲姐姐,虽不是福铃的亲姨妈,可是从九爷这边论,倒也是一样儿的。况且福铃这孩子懂事,九福晋爷没少了在舒妃面前说,这孩子年岁虽然小,却早就帮她理家了,倒叫舒妃也是有些喜欢起来。 婉兮见舒妃亲自陪福铃回来,心下自是欢喜的,这便上前含笑打趣,“九福晋自不必谢你,我便替篆香好好儿谢谢你吧。” 舒妃有些脸红,咳嗽了声儿道,“咳,还不是永瑆那孩子!是他非推着我,叫我来送送福铃。” 篆香一听,脸都红了,忙上前蹲礼,“十一阿哥?这叫奴才怎么敢当。” 婉兮也觉有趣儿,拉过福铃的手问,“你认得永瑆?” 福铃便红了脸,垂首道,“就是上回来看招娣儿,在令主子宫里遇见过十一阿哥一回。十一阿哥与招娣儿亲厚,便也看在招娣儿的面上,对奴才也亲善些儿吧。” 篆香忙低声提醒,“大格格……咱们三哥儿不爱叫这个小名儿。” 婉兮便也笑了,福铃这才也跟着笑,“就是因为他不喜欢,我才非要叫呢。也省得他都要长翅膀飞到房上掀瓦去了!” . 篆香领着福铃去了,婉兮便与舒妃站在廊下闲话几句。 “照我瞧着,你倒是喜欢起女孩儿来了。”婉兮促狭地瞟着舒妃笑。 舒妃便轻啐了一声儿,“呸,谁赶得上你啊,此时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我呢,命里除了十阿哥,也就一个永瑆了,膝下还从没有过女孩儿呢。见着福铃这么性子爽朗的,又是傅恒的闺女,我便稀罕些儿,又怎么了?” 婉兮心下幽幽一转,不由得眨眼,“既稀罕女孩儿,那倒现成儿的啊,宫里如今的小公主,除了我的小七和啾啾之外,忻嫔那还有位八公主呢!” 舒妃一眯眼,“你这又是说什么鬼话儿呢?她便是有心拿八公主来讨好我,我就那么眼皮子浅,当真就着了她的道儿去?” 婉兮便也笑了,“好好好,如今咱们舒妃可是得道高人,便是任凭那些小鬼祟再想使什么鬼主意,却也都瞒不过咱们舒妃的法眼去。” 舒妃叹口气,凝住婉兮,“永瑆便是一年比一年大了,不在我身边儿,可我与他的情分在那呢。便是谁,能比得上永瑆要紧去?再说,将来咱们想要出宫,也只能指望皇子分府,难不成还到公主府去养老不成?” “况且我与那八公主也没什么缘分,我便是再喜欢女孩儿,也犯不着要选有那么个额娘的去!” 舒妃抬眸凝视婉兮,“你放心就是。忻嫔是不安稳,可她为的是皇宠,我呢却早已懒了那份儿心。我何至于就又中了她的道儿,又与她为伍了去?” 婉兮伸手握住舒妃的手,“终究妃位之上,以你为首;且你跟她才都是满洲上三旗的高贵的格格。她想引你为知己,自是有的。” 舒妃反倒冷笑,“其实她想选的人,哪里就是我呢!她啊,原本更想选兰贵人。兰贵人才是皇太后的本家儿,又跟她同出自镶黄旗,倒比我金贵。” “不过啊,只可惜兰贵人进宫这么久了,依旧只是个贵人。便是再金贵,只在贵人之位,又没有皇嗣,便叫她总也指望不上不是?她这才退而求其次来找我,还是想借着我,再去讨好皇太后罢了。” “不过啊,我可没那个心情给她搭桥、做嫁衣裳。” “这是要给谁做嫁衣裳啊?”冷不丁一声话语传来,倒叫婉兮和舒妃都吓了一跳。 两人立在廊檐下,本是背身儿朝着门口说话,这便都惊得赶紧回过身来。 在这宫里能如此说话的男子,还能是谁呢。 舒妃有些惶恐,便赶紧蹲礼请安。 “起克。”皇帝立在廊檐下,含笑道,“永璇刚办完婚事,你们两个当额娘的,又商量着给谁做嫁衣裳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做嫁衣裳,那说的就应该是朕的公主。可是这会子朕可没有适龄当嫁的公主喽~” 婉兮急智,忙含笑道,“皇上难道只记着皇子公主,就忘了皇孙、皇孙女的了?妾身可记着,皇上说过这个五月间,得为绵德、绵恩两位阿哥商量娶福晋的事儿了。” 皇帝扬眉,立在廊檐下又是欢喜,又是惆怅地叹口气,“可不嘛。朕的孙儿,都要娶福晋喽!” 婉兮瞟一眼舒妃,“皇上为绵德阿哥选的嫡福晋,便是咱们和敬公主的闺女,是皇上的外孙女儿。绵德阿哥这边儿,自然有皇上亲自张罗着;那我们这些当长辈的,还不得替大格格也备一份儿嫁妆赏赐去不是?” 舒妃便也点头,“和敬公主好福气,自己的闺女如今能配给绵德阿哥当福晋,那可是定亲王福晋,更是亲上加亲的意头呢。终究绵德阿哥可是皇上的长房长孙,意义自然非比寻常。” 皇帝含笑点头,望着舒妃道,“永瑆长大了,你素日寂寞了,便不妨到令贵妃这儿来走动走动。总归她这边儿孩子多,你来乐乐也好。朕今儿瞧见你们两个站在廊下这么亲密地说话儿,朕也欢喜。” 皇帝说着轻叹一声儿,“兰襟啊,还记得当年你刚入宫,朕在‘绛雪轩’与你们两个说过的话么?” 那年的话,皇帝没忘,婉兮没忘,舒妃自己又何曾就忘了? 那年皇上说,她与婉兮年岁最相近,在这后宫里便该最投缘,自可好好相处,互相为伴。只可惜彼时的婉兮还只是个官女子,而她进宫已是嫔位;更因为是高高在上的叶赫纳拉氏家的女儿,是正黄旗的格格,便怎么都没办法将一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子放在眼里去。 一念之差,之后便是蹉跎多年。 而眼前儿,也真是奇怪的缘分,斗也都过了,争也争完了,反倒在二十年后实现了皇上当年的心愿。 这应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皇上当年便有一双毒眼,能看穿了岁月、看透了人心去,早早儿便将这段绕不开的命运铺陈在了她眼前儿?只可惜,她自己当年却没有这样的智慧,没能看明白吧。 舒妃心下不住地叹息,心悦诚服蹲礼,“妾身此时只能佩服皇上的圣明。” 皇帝满意而笑,伸手亲自扶起舒妃来,“好酒不怕岁月迟。今日见你们两个这样好,朕的心愿虽然晚了二十年,这会子却也终得圆满了。” 皇帝望住舒妃,两眼温暖,“舒妃,朕也要谢谢你。” 舒妃面色大红,已是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笑笑,歪头瞧着婉兮,“舒妃已经抚养了永瑆,想来对秃小子们没什么念想了。舒妃倒是从未有过公主……依朕看,你若是素日有忙不过来的,便叫舒妃来帮你照看照看啾啾就是。” . 舒妃满心欢喜地告辞而去。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腕往里走,婉兮便忍不住狐疑地凝住皇帝。 “爷……方才那话儿,又是何意?” 五月的天光明媚如画,廊檐五彩,影子纷纷落下。 皇帝在这缤纷里含笑侧眸,“不好么?和贵人虽对啾啾好,可她究竟是回人;而你又是汉姓人,啾啾本已经担了一半儿汉人的血,如果这会子只跟回人在一处,将来便又是一桩口实去。” “舒妃出自满洲大姓叶赫那拉,更是叶赫部长之后,身份尊贵。若有人说她不满洲,那这后宫里还有几个比她更满洲?故此你便放手叫啾啾也与舒妃亲近些儿去,叫啾啾也好好儿跟舒妃学学满文、满洲风俗去。” “况且……和贵人现在位分不够,而小十五又一天比一天大了,啾啾还在你身边儿,自然难免有人急着惦记。这便暂且放出舒妃的话儿去,舒妃在四妃之中排在首位,在整个后宫里也只在皇后与你之下。那便是还有人急着要啾啾,却也越不过舒妃去。你说呢?” 婉兮心下呼啦一亮,已是明白了皇上的心。这便含笑垂首,乖乖地答,“遵旨~” . “万方安和”,翠鬟奉了玉蕤的命,前去通知了福铃之后,舒妃亲自坐轿带着福铃先走了,翠鬟落在后头,便也没急着回去,绕着后湖穿行在花树之间,捋一捋心事。 从四月八阿哥大婚,几乎一整个月,令贵妃和瑞主子都没派她的差事,叫她先见了阿玛和额娘,又得空能将那《红楼梦》囫囵看完。她知道这也是主子们体恤她,她自己便也发誓再不造次。 如今已是五月端午,主子们才渐渐恢复了她的差事。 今儿瑞主子叫她到“万方安和”去知会福铃格格,她心下也明白,是瑞主子成全她,叫她也能趁机看一眼八阿哥的福晋,也好叫她安心。 (没错,王杰也是乾隆爷给小十五挑的班底~小十五的师傅之一。) 第2410章 70、浑水儿(八千字毕) 八阿哥的福晋、尹继善的女儿,这位章佳氏,四月里迎入宫来。此时五月端午,方第一回正式出现在宫宴之中。 虽说是刚进宫不久,在那宫宴之上循规蹈矩着,免不得有些拘谨,可是翠鬟看得出,章佳氏终究是尹继善的女儿,身为两江总督女儿的气度,叫她在宫宴之上端庄磊落,仪态风度上半点儿不逊于在场其他皇子的福晋去。 更何况尹继善虽是满洲世家子弟,但是尹继善的生母却是汉女,而尹继善更是多年生活在江南,故此气质上看起来倒不像是满洲世家子弟,倒更像是个汉人了。 而永璇的这位福晋,自身也还是庶出,生母也同样是汉女;故此两厢叠加,这章佳氏的出身虽然还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可血统里倒是四份里有三份是汉人了。 再加上章佳氏生长在江南,家中父亲已是大才子,府上又有如曹雪芹自幼受那十丈软红、诗书阜盛的滋养,故此便是不言不语,只往那儿静静一坐,远远看上去便是端庄娴雅,娉婷毓秀。 叫翠鬟一望之下,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那一眼看完,翠鬟便连第二眼都没敢看,带着一股子狼狈,几乎是落荒而逃。 立在后湖边儿上,身畔是花色葳蕤,眼前是波光粼粼,这般春日美景却无法妆点她的心境,这一会子,这个天地在她眼里,都褪色到只剩下灰白二色。 ——想来,八阿哥成婚前定是还没见过这位章佳氏,要不怕也不会婚前还做那样的傻事儿。如今大婚之后,得着章佳氏这样的美好之人,八阿哥心下定只顾着欢喜了,便也不会再去想旁人去了。 翠鬟越想,心下越是坠坠沉重。 兴许是刚看完了全本的《红楼梦》的缘故,便也忍不住将自己的命运往那话本子里安。总觉着自己才该是那林黛玉。明明与宝玉情投意合,奈何却多出了一位宝姐姐……她原本总相信那章佳氏既然是两江总督的女儿,便是端庄之外,怕是未必知情懂爱。 可是今儿的所见,叫她心里所有的信念,都顷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 看人家章佳氏的标致气度,江南女子特有的娉婷婉约,那才更是活脱脱从画儿里走出来的林黛玉一般啊…… 那她自己,又成了谁去呢?总归当不成雍容典雅的薛宝钗,也当不成那率直热烈的史湘云。 便是心中与八阿哥有情愫牵绊,却注定是身份卑微、命比纸薄——连个花袭人都比不上。 或许,也只能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做比了。 可是晴雯,即便生得那般好模样儿,且那般心灵手巧,可是到头来……也还是落得那般凄惨之地。 心绪纷乱,一时之间翠鬟心下已然万念成灰。 “瞧见那八阿哥的福晋了吧?呵,尹继善的女儿,虽说是满洲镶黄旗的高贵格格,可是你瞧见那个样儿了么?那根本竟然是个汉女的模样儿!妖妖窕窕的,哪儿有半点满洲格格的样儿!” “亏当日永璇行聘的时候儿,宫里还按着《会典》的规矩,给她、她父亲、母亲都赏赐了马匹和鞍辔,可是照我说,那都糟践了。她必定是不会骑马的!我啊,真想以后能得了机会,拉匹马来给她,叫她骑骑看。八成儿啊,她说不定得从马背上掉下来——哎哟,若是也摔瘸了,那便更跟八阿哥有夫妻相儿了!” 翠鬟正自绝望之时,冷不丁听见花丛外头,由远而近传来这样的话语声儿。这对八阿哥和章佳氏那毫不掩饰的恶意,叫翠鬟心下都是一个翻滚。 翠鬟虽说一怔,可终究是永寿宫的女子,立时便冷静下来,悄然向后退去,将身子掩藏在大树后头,藏好了身形,这方朝外看去。 说话的人,正是忻嫔。 而走在忻嫔旁边的人,便是愉妃。 . 翠鬟垂首,迅速在心底将眼前的情形重新捋了一遍。便也随即明白,忻嫔故意在愉妃面前说八阿哥的不好,自是为了讨好愉妃去。 愉妃却是叹了口气,“话虽那么说,可是人家永璇的福晋依旧是两家总督的女儿、满洲镶黄旗的格格,这身份是怎么都改不了的。” 忻嫔便笑了,“唉,愉姐姐你也不必如此。咱们五阿哥的福晋,阿玛鄂弼也是山西巡抚。虽说巡抚比总督是低了一级,可好歹也同样是封疆大吏了。若论家世,五阿哥的福晋是怎么都不逊于八阿哥的福晋的。” 愉妃抬眸望了望忻嫔,却忍住了下头的话。 这话按理说,是没错。终究永琪的嫡福晋那也是鄂尔泰的孙女儿,若在先帝雍正年间,这尹继善便是怎么都比不上鄂尔泰的;可是终究,此一时彼一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鄂家已经整体败落,拉都拉不回来了;可是尹继善呢,依旧得皇上重用,前朝后宫都明白,江南事非尹公不可。 愉妃垂首,微微皱眉,“……便是今年这恩科的状元,我听说内里也出了些故事。原本一甲第一名的状元,不该是现时这个王杰的。可是皇上却将原来的第一名给改了,将一甲第一名的甲第,硬是给了王杰。” 忻嫔耸耸肩,“就因为王杰是陕西人,西北从前没有过状元。” 愉妃蹙眉,“可是外头有不少人在传,皇上如此改动,是因为那王杰曾经是尹继善府中的幕客。” “尹继善今年回京,原本只是为了办永璇婚事的,结果皇上却特地叫他参与读卷……明明王杰是他幕客,他好歹应该回避才是,可是皇上非但没叫他回避,反倒叫他读卷;最后还特地将王杰拔为状元——便是皇上为了施恩于尹继善之故。” 愉妃说着担心地抬眸望一眼忻嫔,“终究明年皇上便要南巡,江南之事还多需尹继善,故此皇上今年才特别施恩。”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这尹继善跟鄂弼放在一块儿,皇上心里更在乎谁,就更分得清楚了。 忻嫔垂首想了想,便也笑,“这个传说我倒是也隐约听过。终究这是状元,又不是旁的名次,皇上怎么能说改就改了呢……不过愉姐姐也不必为五阿哥悬心,终究五阿哥的‘小岳父’观保,既是这一科的副考官,又是读卷官之一。至少在这一科里,风头也不亚于尹继善不是?” 愉妃默默抬眸望了望忻嫔,“只可惜,英媛只是皇子使女,终究不是福晋。提起永琪的岳父,便只是鄂弼,而不是观保。” . 翠鬟听到这儿,心已是高高地提了起来。 以她的年纪、在宫里的光景,便怎么都没想到,愉妃竟然话里话外对八阿哥和八阿哥的福晋带了如许的恨意去。 原本在翠鬟眼里看来,便是因为皇上已经年过五十,而皇子们渐渐成年,故此皇子们对于储君大位的争夺越发激烈——可是因为八阿哥的脚病,这争斗仿佛也不应该与八阿哥牵扯上才是啊。 愉妃便是要帮五阿哥争,那也该跟皇后嫡出的十二阿哥争,其次或许还有同样年长的四阿哥,便是怎么都争不到八阿哥这儿来啊! 翠鬟躲在树后,听见自己的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她便赶忙揪住衣领,竭力叫自己呼吸平稳下来,唯恐喘气儿声大了,再被外头的两个人给听见。 那两个人也一时无话,仿佛也都是暂且没有改善局面的法子。 半晌才听见忻嫔忽地幽幽道,“……既然此时能为八阿哥加持的,就是他这个福晋,以及尹继善这个岳丈。那咱们倒是不妨从这章佳氏和尹继善的身上寻些法子。” . 愉妃和忻嫔终于走远了,翠鬟在花丛里稳妥地等到两人没了影踪,这才慌乱地跑回“天地一家春”,进玉蕤的配殿去,向玉蕤复命。 玉蕤本是故意叫翠鬟去的“万方安和”,这便看见翠鬟如此慌张跑回来,玉蕤还以为是她因见了那章佳氏的缘故呢。 玉蕤便笑,“瞧你啊,何苦慌张成这样儿。八阿哥的福晋我自见过,我知道那是个何等端庄的人儿,故此便没叫你四月里便去见。留在五月,叫你心下好歹有个准备,再去见了。” “终究,那样儿的人你也已经见了,你心里便该有个主张:往后的路该怎么选,也叫你自己心下有数儿才是。” 翠鬟忙道,“奴才明白主子的心意……可是,奴才如此惊慌失措倒不是因为八阿哥的福晋,而是,而是……” 翠鬟将之前在树后听见的那番对话与玉蕤回述一遍。玉蕤听了也是一惊,这便暂且按下了翠鬟,自己起身到婉兮的寝殿,将这话转述给婉兮。 婉兮听罢也是微微皱眉,“忻嫔竟这样儿给愉妃煽风点火!你道她是真心帮衬愉妃和永琪?我瞧着,她分明是想借愉妃和永琪的借口,来为她自己绸缪!” 玉蕤也是点头,“姐您说过,安宁与尹继善早有旧日恩怨;而如今愉妃又因为尹继善与八阿哥结亲,心下对尹继善也颇为不满。故此忻嫔一提到要从尹继善那边想办法,愉妃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婉兮微微眯眼,“明年又恰好是皇上南巡之期,安宁正想着趁此机会给皇上立功呢。可是尹继善自是他脚前的一大绊子,只要有尹继善在江南的威望,便怎么都显不出他来。故此忻嫔自巴不得尹继善在今年出点事儿,或者回不去江南也好。” 玉蕤也是摇头,“愉妃也是糊涂了,明明眼前放着尹继善的继室福晋为鄂尔泰的侄女,本是五阿哥福晋是姑侄的亲近不用,反倒要去听忻嫔的,还要为害尹继善父女不成?究竟亲疏远近,她能不能分得清楚了?” 婉兮听到这儿,眸光倏然一转,“你说的好!原本咱们心下还曾忧虑,永璇大婚之后,尹继善和永璇会因为这一门内亲而与愉妃更亲近去……可是显然愉妃更在乎的是皇上对永璇的看重,这在她看来便威胁到了永琪的地位去,故此她便顾不得什么内亲了,只想着如何将永璇打压下去。” “既然如此,她反倒帮咱们解决了这一番担心去。” 玉蕤也是眸光倏然一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倒是得了个现成儿的法子。这一层内亲的关联,既然愉妃舍了不用,那不如便咱们反过来用了罢!” . 这个五月间,皇家喜事连连。 继四月间刚办完永璇的大婚,五月间这便又要办两位皇孙绵德、绵恩的婚事。 尤其是绵德的嫡福晋既是和敬公主的女儿,在皇家这便是亲上加亲;因这位大格格又是和敬公主亲生的,故此皇家也要在和敬公主给女儿陪嫁的嫁妆之外,额外再添一份妆奁。 内务府这便为此请旨。 皇帝下旨,叫“照淑慎公主之格格例,量为酌减”。所置办的物品,“内廷有者,交出应用;其余不敷物料再行办理。” 内务府便将和敬公主已经陪嫁的物品缮写成红签,连同淑慎公主嫁女衣物原单内的酌减数目,一并写成奏折,上奏给皇帝。 皇帝将这些单子带回内廷,交给皇后那拉氏与婉兮,妥为置办。 那拉氏身为正宫皇后,操办绵德的婚事,她便既是祖母,又是外祖母。尤其是那新娘还是和敬公主的女儿,正好叫她能隐约找回些与孝贤皇后匹敌的感觉,她这便甚为用心。 婉兮这便都由得那拉氏来安排,倒也不提旁的,只是帮衬而已。别又叫主子娘娘觉着,又有人要抢她的风头去。 婉兮只回到自己宫里,才嘱咐玉蕤,“绵德阿哥跟绵恩阿哥是一块儿办婚事。既然绵德阿哥的福晋,又是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无论皇上还是皇后,自然都是要大操大办。这便相比而言,倒难免叫绵恩那孩子受些冷落。” “你记着帮我去亲自问问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看她那边儿给绵恩预备的还有什么差儿没有。倘若有短的,尽管来回我,我这边自然委婉地提醒皇上就是。” 此时两位成年的皇孙,绵德与绵恩是同一年出生,偏一个是嫡子,一个算是庶子。这便从一开始便有了尊卑之分,人家绵德小小年纪就已经袭封了定亲王,而绵恩直到此时还只是个平头阿哥。 这便虽然都是皇孙,可是亲王与普通平头阿哥办婚事的级别,便是天差地别了去。更何况,绵德的阿哥又是和敬公主的女儿啊;而绵恩的嫡福晋富察氏,父亲福敬只是个副都统,与人家绵德的嫡福晋比起来相差便太远了。 玉蕤也是叹息,“绵恩阿哥明明功课、骑射,全都在绵德阿哥之上。可惜了,只因为是庶出,便从小到大,时时事事都被绵德阿哥压得死死的。” 婉兮自小儿倒是与绵恩更投缘些,还曾经将赵翼举荐过去给绵恩开蒙。故此这会子心下也是有些替绵恩不平。 婉兮垂首想了想,便含笑按了按婉兮的手,“将皇上的旨意说与他去,就说即便绵德的嫡福晋是和敬公主的女儿,可是皇上下旨的陪嫁,却也比照淑慎公主的格格酌减去~” 玉蕤一听便也笑了,“竟然如此?!” 和硕淑慎公主的女儿,那又是谁呢,那便是三阿哥永璋的嫡福晋啊。即便淑慎公主只是和硕公主,和敬公主则是固伦公主,且又是皇帝的嫡女、孝贤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女儿,可是皇帝却给这位嫡亲外孙女儿的嫁妆,还要比照永璋的福晋酌减了去。 皇帝对这位外孙女的情分多少,便也可见一斑了。 更何况当年永璋被皇帝斥责,从而被褫夺继承权,便是所谓的因孝贤皇后丧礼不敬而起;永璋便是在那样的担惊受怕中,迎来大婚,迎娶了淑慎公主的格格为福晋的;而如今,便又轮到了孝贤皇后所出的和敬公主的闺女出嫁,皇帝反倒叫给这位外孙女的嫁妆,比永璋的嫡福晋酌减了去……这两件事摆在一处,自不无深意。 婉兮悄然眨眼,“这话咱们心下明白就是了,悄悄儿说给绵恩,叫他心底下舒坦些,便就够了。” 玉蕤含笑起身,正要往外走,却还是扭身儿回来,含笑道,“……英媛又有喜了,这会子刚好三个月,这才报进来。” “哦?”婉兮扬眉,“这自是喜事儿。恭喜英媛。” “倘若愉妃能因为这件好事儿,暂且将旁的心思都摁下,只专心等待皇孙降生,安心享天伦之乐,那便是她的福气了。” 玉蕤轻哼一声儿,“就怕她不这么想。” 玉蕤眸光一转,“即便是连愉妃都会欢喜,可是这事儿里,五阿哥福晋却自是难说欢喜的。这回好歹英媛心下也有了数儿,该知道如何防备她了。” . 因英媛再度有喜,这便是永琪全家的喜事儿了。 以尹继善的福晋鄂氏来说,如今她的侄女是五阿哥福晋,女儿则是八阿哥福晋,她自己便与两位皇子福晋为亲,自是在一班外命妇中,风头一时无两。 这便听说英媛有喜,便也进宫到永琪所里来道喜。 永琪福晋引着尹夫人去见了英媛,因英媛身份所限,这便也没久留,永琪福晋便将尹夫人带回了她自己的寝殿去。 “姑姑还特地进宫来,倒叫我甚为羞愧。”永琪福晋拉着尹夫人的手,黯然垂首道,“若是我有了孩子,叫姑姑这样折腾一番还说得过去;却可惜,不过是阿哥爷的使女的喜信儿罢了。” 尹夫人便也含笑安慰,“福晋不必烦恼,总归您才是五阿哥的嫡福晋,而那位英媛格格只是个使女,便是诞下孩子来,也还是您的儿子,管您叫母亲的。” “况且这会子五阿哥膝下的确尚空,这便前朝后宫的都将压力给了福晋您不是?您这边儿迟迟尚未见喜,想必心下也是忧虑。这便是英媛格格得了孩子,那也是叫福晋您暂可放下一端心事。” 可是永琪的福晋终究年岁还小,这便还是有些放不下,“……便是叫我为母亲,可我终究不是孩子的亲娘。孩子长大了,终归还是跟他生母更亲。” 尹夫人便垂首含笑,“福晋心下烦扰,那奴才便觍颜拿自己当个例子,帮福晋宽宽心吧:不瞒福晋,奴才家的格格许配八阿哥为福晋,皇上恩赏纳采之礼,内里有赏给‘八阿哥福晋母亲’的。福晋道,这份赏赐是皇上给奴才的,还是给格格的生母、侍妾张氏的?” 永琪福晋不由得扬眸。 尹夫人含笑点头,“……就是给我的啊。张氏虽为格格生母,可却终究是个侍妾,没有名分,还是个汉女,便是闺女成为皇子福晋,却也与她没有瓜葛。便是将来八阿哥礼敬的也只是我,却没有她。” 永琪福晋微微扬眉。 尹夫人笑道,“福晋这会子心下能舒坦些儿了吧?还听奴才一句劝,总归福晋坐稳了皇子嫡福晋的位子去,任凭哪个皇子使女诞下孩子呢,总归那些使女还是使女,没资格与福晋分半点羹去的。” . 尹夫人告退,刚出了门儿,正巧配殿的门帘也是一挑,英媛扶着使女的手,小心翼翼走出来。 英媛见了便笑,“尹夫人这是要走了?我与尹夫人当真有缘。方才蒙尹夫人亲来我屋内看望,这会子我说着出来透透气,正好儿赶上尹夫人回府,便合该叫我送送夫人。” 尹夫人便赶紧屈膝为礼,“奴才岂敢。” 英媛的肚子还没显怀,可是已是十分小心了,这便吩咐身边儿女子,“快去替我扶住尹夫人,千万别叫尹夫人多礼。我不过是皇子使女,只是官女子的身份罢了;可是咱们尹夫人却是两江总督的夫人,是诰命夫人,我可不敢受这个礼去。” 女子忙上前给扶住了,尹夫人便也笑,“是英媛格格过谦了。格格虽然还是官女子,却是皇子所里的格格,等来日五阿哥得了爵位,格格还不是王爵的格格了去?奴才便是因为家里老爷为朝廷效力,方得了朝廷诰命去,却也终究只是臣妾,自然该向格格行礼。” 英媛含笑点头,“夫人的诰命品阶,自是因尹大人而来。尹大人此时是两江总督,便当是正二品,夫人也该是二品夫人;可是我记着,尹大人同是也加太子太保衔,加衔的两江总督便该是从一品了吧?那夫人,便当是从一品夫人。“ 尹夫人含笑称是。 英媛却拍手,“不过夫人必定即将再得诰命,为正一品夫人了。因为啊,夫人的女儿已经为八阿哥福晋,待得整个大婚流程完成,皇上便必定下旨赐予夫人诰命去了!” 这自然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尹夫人心下也正在等着,此时听英媛说来,也是高兴不已。 只是尹夫人还要自谦一回,“是家中格格得体,这才有幸得配八阿哥为皇子福晋。只是终究格格不是奴才所出,奴才便也没敢多想这些呢。” 英媛便也笑,“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终究夫人才是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才是八阿哥福晋的母亲。朝廷加恩、诰命,自然都是给夫人的。” “我年岁小,自然不敢当着尹夫人您的面儿胡说这些宫里的规矩去。这话儿终究还是愉妃娘娘说过,我这才明白的。夫人尽管放下心,等着朝廷的喜信儿就是。” “虽说我们是在阿哥所里,不在内廷;可是愉妃娘娘却是身在内廷,便是皇上有什么话儿,愉妃娘娘自是没有不清楚的。愉妃娘娘既然已如此说,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再错不了的了。” 尹夫人便更是欢喜,“那便托愉妃娘娘、英媛格格二位的吉言。奴才虽与愉妃娘娘不算亲家,但是淑嘉皇贵妃早已薨逝,奴才在八阿哥那头儿倒没能有个亲家母。若从我自己这论,心下便也将愉妃娘娘当成亲家母一般了。” 英媛幽幽抬眉,点了点头,“嗯,想来愉妃娘娘也是看重尹夫人的。便是宫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跟嫡福晋不知道的,愉妃娘娘必定会设法知会福晋就是。福晋尽管放心,在府里等着好消息便是。” . 永璇的婚礼,从四月间的下聘,五月的初定礼,到六月十六日成婚礼,方大礼告成。 皇子成婚礼在紫禁城办,办完了婚礼,皇帝才从紫禁城返回圆明园来。 小十五也已经八个月大了,正是会爬的时候儿。 婉兮这会子是眼珠儿都不敢错,生怕这小圆子从炕上一股脑儿爬到炕沿边儿,再从炕上掉地下来。 皇帝进来就看见婉兮正用一根长布带,一边儿拴着小十五腰,一边攥在手里。借此来防备着小十五从炕上掉地下去。 皇帝便大笑,上前将小十五抱在怀里,“瞧你额涅怎么糟践你呢,这敢情是将咱们圆子当成小狗儿了?我们明明是小龙儿,哪能叫这么拴着呀?” 婉兮呲了呲牙,“便是龙,这会子他也没长全了鳞角,也飞不上天。还得乖乖儿在这地上爬,那就得叫他额娘这么拴着。等他长大了,自己有本事了,翅膀儿硬了的再说。” 小十五显然不同意他额娘的说法,这便使劲儿往外嘀里嘟噜地想要冒话儿。只可惜还冒不利索,结果又是吐出一串口水泡泡儿来。 婉兮怕给喷皇帝衣裳上去,这便赶忙抓了纱布过来给擦嘴,忍不住打趣儿道,“成成成,额涅瞧出来了,你是龙,这都会喷水了,还不成么?我的小祖宗,快别吐了哈,从今早上到现在,这都湿了多少块纱布帕子去了?” 皇帝听了更是忍不住地大笑,“哎哟,都会吐水了?了不得啊,我们圆子看来不久就能学会布雨了。那以后啊,阿玛可不用再去黑龙潭祈雨,以后就找你来就行了。” 婉兮听着吓一跳,赶紧上前扯住皇帝手臂,“爷别乱说!” 皇帝都吓一跳,忙盯着婉兮看,“……爷说错了?哪儿不恰当?”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爷别担心,奴才没说旁的。奴才是说啊——爷再说布雨的事儿,小心这小圆子在爷身上给呲一泼出来!这小子,这会子已是快将奴才殿内所有的被褥、坐褥都呲个遍了。尿介子都预备不过来了!” 还不是因为小十五这会子热衷于满地乱爬么,这便逮着哪儿爬累了,就直接“布雨”了,叫婉兮也没办法事先在哪儿铺好了尿介子给预备着。 伺候小十五的妈妈里朱氏、崔氏她们也都说过这“龙王布雨”的笑话儿了。小十五虽说嘴皮子上还没办法反抗,这便跟能听懂话似的,反倒以更多“布雨”来标明自己的不满。 婉兮这会子都怕皇上说“布雨”俩字儿,小十五一时又生出反骨来,这便当真在皇上身上不客气了。 她自然不担心皇上不高兴,她是替皇上身上那袍子心疼。那可是上用的袍子,是织造多少人工才能制出来的,叫小十五给布雨了,那多糟践。 两人说着话儿,婉兮忽然听见不对劲儿,这便一个激灵忙伸手扭过小十五的脸来。 果然,小十五一张白玉团子似的脸,这会子忽然涨得通红。尤其连眉毛都红了,吭哧吭哧地酝酿呢。 婉兮一声尖叫,“小永琰,你给我憋住喽,千万不能啊!” 婉兮上前便来抢孩子,皇帝却是大笑着避开,人老人家再自然不过地分开了两个膝盖,将小十五往中间儿这么一夹——这便成了最自然的把尿姿势。 姿势刚摆好,只听一声轻响,小龙王已是雨注倾盆。 原来啊,皇帝可没叫小十五随便往地上就布雨,人家是帮着小十五对准了地上摆着的唾盂去呢。 可怜那可是个掐丝珐琅的双耳盂……侈口内壁装饰转枝番莲纹,转枝以流畅的双钩掐丝;外壁饰云头、圆圈及纵向平行的菊瓣纹等,器腹上下装饰一圈内含云纹的莲瓣纹,中间四组对螭对龙纹,以勾云和小圆圈填白;圈足饰以转枝花叶,装饰得美轮美奂。 这会子却给小十五装了这个…… (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哈,叫大家破费啦~~内务府给出陪送妆奁,那和敬这个女儿就是亲生的。如果不是亲生的,皇家不会给陪送。) 第2411章 71、皇子之争乱纷纷(毕) 小十五嘘嘘了好一会子,终于在皇帝臂弯里一打挺儿,表示满意了。 婉兮便忙叫崔氏和朱氏过来将小十五接过去,她亲自替皇帝整理着。 屈戌眼睛也是灵,也赶忙上前端起那掐丝珐琅的双耳盂来,扭身一溜烟地跑出去。 婉兮替皇帝整理完了,便叫玉蕤进来,跟侍膳太监一起先伺候皇上用膳,她得进去给小十五喂一口,叫他乖乖睡了。 皇帝却伸手挽住了婉兮,幽然道,“爷今儿又叫内务府选了两个奶口嬷嬷,一个是孙氏,一个是张氏。俱能放心。” “你也亲自喂养了八个月了,身子也该歇歇。回头叫她们两个试着伺候看看吧。” 婉兮抬眸迎住皇帝的目光,心下微微一颤,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终究已是六月下半月了,皇上七月必定还要去秋狝,她若随驾,便也必得给小十五断了她的喂养,交给奶口嬷嬷们来给补上。 婉兮心下便有些舍不得,垂下头去攥着皇帝的手指头,在自己的掌心儿里转了又转。 “不如这回秋狝,奴才就不……” 皇帝却给一把手攥住,“这回秋狝是可以不去,那明年南巡呢,难道都不去了?爷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如今圆子都八个月了,已是不仅仅指着奶水来长个儿;这便不打紧了,你自可放手交给奶口嬷嬷们去了。” 婉兮明白此中利害,这便用力点头,可终究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了。 “可是明年南巡的日子还远着呢,如今奴才终究还是舍不得。爷就准奴才再多喂养几个月,待得小十五满了周岁儿再说吧。” 皇帝倒笑了,一把将婉兮给搂回来,“那你就不顾爷了,嗯?爷这回秋狝一走又得两三个月去,你说不去就不去了?”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她何尝不明白,这会子多少人都等着这样的机会呢,不说旁人,忻嫔就正在跃跃欲试呢。她若当真留在京里,那在木兰的两三个月里,当真预想不到忻嫔又能使出什么手段去。 她垂首犹豫不语,皇帝便也轻叹一声儿,“爷没叫你现下立时就断了奶去。你尽可依旧自己喂着,一直喂到咱们圆子周岁就是。只是七月秋狝期间,你还是得陪爷一起去,那期间暂且交给孙氏和张氏去,也就是了。” 婉兮虽心下百般不舍,可是这般想来,倒也唯有这一个法子方最妥当。这便低垂着臻首,由着鼻尖儿酸楚,抽泣了几声儿,便顺势倒在了皇上怀里。 总归,一切都有皇上呢。 . 许是今儿一直在说断奶的事儿,皇帝今儿的兴头儿便总朝着她那两处给小十五的“饭碗子”去。 从前这几个月里啊,为了顾着小十五,她都不叫皇上碰这儿。可是今儿,皇上就跟淘气的臭小子似的,总是毛手毛脚要往上来。 她红着脸勉强推着,一回接着二回,总归推不过皇帝臂长手长指头长。便任凭她使尽了力气,累得气喘吁吁,还总是叫他好几回得逞,指尖儿放肆地在那尖尖角儿上划了过去…… 害得她呀,一阵一阵跟被通了雷电去一般,颤跌不稳。便所有的底气又都被他给抽尽了,唯有软如棉絮,紧贴着他,任凭他野马驹似的撒欢儿去罢了。 好容易雨住云歇,两人并肩躺下来,婉兮将头抵在皇帝肩上,心里的那股子不舍还是一下一下儿地重又泛起来。 皇帝听得见她鼻息之间的哽咽,这便故意打趣,“圆子都是咱们第五个孩子了,瞧你,还像头一回当额娘似的,这般割舍不开。” “你得想想,别说是宫里,便是大臣家里、甚或普通商贾人家儿,但凡家里能聘得起奶口的,都不叫福晋亲自喂养,还不是都怕福晋们辛苦劳累着么。” 皇帝说着翻身过来,抬手捏着婉兮的面颊,“瞧瞧,爷都嘱咐过了,叫你不准再清减了。你都答应爷了,说必定养得白白胖胖,可是这八个月下来,爷可亲眼见着的,白白胖胖的唯有咱们圆子一个,你都快被那臭小子给耗干了。” 皇帝疼惜地亲吻下来,“爷虽是爷们儿,却也听说过‘一滴奶,十滴血’。你亲自喂养小十五,是将他喂得白白胖胖了,可是你的亏损实在大了。” 婉兮将身子紧贴住皇帝,眼睛还是有些酸,可却是由衷微笑出来的。 “话虽如此,可是这却也是这世间每个当娘的最大的幸福。爷不知道,每当抱着他喂给他吃的时候儿啊,看着他那小嘴儿咕囔儿咕囔儿的,那股子满足感便是这天下什么都比不了的了。别说自己为此憔悴,便是那一刻将性命都给了孩子呢,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皇帝便也笑了,“嗯,爷何尝不明白这个理儿?爷便没当过娘,却也终究是当儿子的。故此啊,爷这些年来虽然也没少了跟皇额娘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儿,有好几回爷也恼得差点儿想摔门而去。“ “却都忍下来了,其实也是因为想起曾经这样儿的时候儿。母子相依,才是这天下最亲密的维系。” 婉兮便也翻过身来,将整张脸都埋进皇帝的怀里去。 “况且,奴才与小十五的母子情分,原本就短暂。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五岁进上书房念书之后,便要从内廷挪出去,搬进阿哥所里去居住。那算算日子,统共也没有几年了;若再如小七、小鹿儿他们似的,还有可能刚两岁种痘之后,就要另寻养母去了。” “况且以奴才的身份……注定只能是小十五的姨娘,皇后娘娘才是小十五的母亲呢。便如永璇的例子,便是将来小十五成婚那天,也是到皇后面前行礼……” 皇帝也是紧紧闭上眼,“爷都懂。” 这样的痛楚,曾经他自己的母亲、如今的皇太后当年何尝没有过?同样是庶出之子,便从小就看得见母亲这样委屈的眼泪去。” 婉兮抽噎着道,“爷说‘都懂’,便是为皇太后说的吧?可其实,先帝爷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儿,想来皇太后当年也未必有太多的委屈去。” 皇帝不由得扬眉,“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婉兮从皇帝怀里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因为永璇成婚,奴才便也听说了永璇岳丈尹继善大人不少的故事去。便比如尹继善大人本是庶出,他的生母徐氏是他父亲的侍妾。” “尹继善大人的父亲尹泰大人,身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品阶既高,家中尊卑的规矩便也极严。便是尹继善大人彼时已然官至总督,他的生母徐氏也依旧‘青衣侍屏偃’,不得封诰。” “雍正十年,尹继善大人进京入觐,先帝问尹继善大人的母亲可曾得封。尹继善大人摘掉帽子,叩首于地,却苦不能言。先帝善察臣意,这便明白尹继善大人实为庶出。便是先帝已经下旨封诰其母,却也只是嫡母得封,而生母不得封。” 皇帝听着,长眉轻挑,“那皇考又是如何做的?” 婉兮擦干泪痕,眸光轻转,“先帝下旨,旨中云‘大学士尹泰非籍其子继善之贤,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生?著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 “可是那尹泰大人还不愿意,以为是尹继善大人私自禀告先帝,为生母讨封。尹泰大人举着拐杖责打尹继善大人,将尹继善大人的孔雀翎都给打落了。也亏得先帝早想到此节,这便早派了内务府的赞事女官同去,一时按住了尹泰大人,这才叫尹泰大人与徐氏夫人重行合卺结褵之仪……这方叫徐氏夫人名正言顺成了一品夫人,也叫尹继善大人终可称她为一声‘母亲’。” 婉兮说罢,心下也被感伤撕碎,这便又将脸埋进皇帝的怀里。 “……谁能想到,如今尹继善大人的格格,被皇上赐给永璇为福晋。可是她也是庶出,生母依旧只是尹继善大人的侍妾。这便永璇一应婚礼之上,能行‘母亲’之事,能得朝廷封赏的,都只是尹继善大人的嫡福晋;而她的生母,却只能与一班仆妇一同站在一起,远远看着罢了。” 婉兮便又忍不住落泪,“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今儿只是因为小十五的事儿,这便有些多言了。爷,您可责怪?” 皇帝将婉兮拥紧,轻抚她发顶,“傻丫头,爷早说过,爷也是庶出。你的这些委屈,身为庶子的爷,自小也都看皇额娘经受过,爷自己也更体尝过身为庶子的酸楚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皇考既然曾经做过这样的事儿,父子相承,难道爷就做不得么?” . 次日一早,皇帝下旨,赐尹继善妾、八阿哥永璇福晋之生母张氏,为诰命一品夫人。 这道旨意一下,前朝后宫,各满蒙汉世家,一时都是瞠目不已。 而尹继善,这几十年来官至封疆大吏,从来都是谦虚谨慎之人;这一回因为皇帝特恩封诰张氏,也是欢喜得暂时忘掉了自持,逢人必夸耀此事。尹继善更忍不住欢喜,联想到自己的生母徐氏夫人也以汉女侍妾之身,别封诰一品夫人之事,忍不住写诗自赞,称其为“千古未有之荣”。 随着这一道恩旨,尹继善府中再度成了整个京师最受瞩目之处。刚嫁出去女儿为皇子福晋,再有汉女侍妾为一品夫人,这样的荣耀着实罕见。 只是这道恩旨颁下之前,嫁女为皇子福晋的荣耀,倒是都只落在那尹夫人的头上;可此时,随着恩旨一下,便所有的名门世家都上门儿来,专为张氏夫人道贺了。 尹夫人虽说身为尹继善的嫡福晋,可是这一刻却也不能不眼睁睁瞧着从前的汉女侍妾,如今也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倒是与她已然比肩了。 既然有朝廷的封诰,人家又才是皇子福晋的生母,故此这尹家的两桩荣耀,倒是都更只归给人家张氏夫人罢了。 白日里在人前还能强颜欢笑,亲自陪着张氏夫人一起接待上门儿来道贺的福晋们,可是到了分宾主落座之时,她却也不能不做做样子,非要拉着张氏坐在主位,她坐一旁。 说到底,这会子的尹继善只是从一品的品级,为妻子的诰命自是随着丈夫的,那她的封诰若细分了,也是从一品;而皇上给张氏的封诰,是按着皇子福晋母亲的品阶来走,故此直接就是正一品夫人了。这会子若以朝廷的品级来论,她还不得不屈居张氏之下呢。 虽然张氏一朝得了荣耀,却还没忘了这几十年在府里的身份,绝对不敢。可是她自己却也能看得出,那些客人们眼里的神情——终究,这会子人家来道贺,为的是张氏啊。 尹夫人好歹也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故此明面儿上的分寸是半点儿都没乱了;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里,回想白日里的种种,终究也还是忍不住了难受。 尹夫人的陪房刘氏瞧出来了,便也不由得叹口气,“咱们家格格配给皇子为福晋,那朝廷自然该给福晋们封诰。便是皇上体恤格格是那头儿生的,给封诰便给了;但是也没的说要乱了嫡庶之分,只给她封诰,却不给福晋您的啊!” “便是从前咱们老太太以侍妾之身得封诰的时候儿,那也是朝廷先给了嫡福晋一品夫人的封诰,然后才给的老太太去啊……如今这是怎么个令儿,哪儿有只封诰侧室,却落下正室的去?” 尹夫人心下便越发不痛快,将手里的帕子抛了开去,“我原本已经是一品夫人了!虽说细究起来,得跟着老爷的品级走,算是从一品;可即便是从一品,那也已经是一品了。朝廷不给这次的封诰便不给,总归我又不差多少去!” 刘氏叹口气,“只是这当妾的,冷不丁得了一品夫人的封诰去,在外命妇里已是最高的品阶了;那在府里,多年的侍妾熬成了一品夫人,她会不会忘了规矩,仗着自己的格格是皇子福晋,这便要超到福晋您头上去了?” 尹夫人蹙眉,“按着今天白日里她的模样儿,倒还是顾着府里的规矩的,应当不能。况且封诰是朝廷给的,是摆在外头的;关起门来过日子,还得按着咱们自己府里的规矩不是?” 刘氏却摇着头,有些怜悯地望着尹夫人,“便是关起门儿来,咱们自己府里的规矩,那也是老爷定的。若是老爷心意摇动,那这后宅里保不齐就得有妾大超过妻去的烂事儿来!” “奴才倒说句实话:福晋难道没见老爷这些天乐的那模样儿?简直是逢人必夸那头儿得了封诰的事儿。瞧着老爷那高兴劲儿,倒比他自己擢升了,更欢喜去呢!” “若此啊,奴才倒是担心,这府里怕是要变了天了。只要有老爷一句话,反正人家也有诰命,那便怎么都有道理的。终归咱们再怎么不愿意,也没有圣旨大了不是?” 尹夫人坐在绣墩上,只觉眼前都变成了一片白。这大六月的柳绿花红完全都映不进她的眼去了,她自己仿佛就置身在那大雪纷纷里,身上冷,心里更寒。 半晌,她方勉强道,“……这信儿其实我倒不至于不能体谅,终究人家才是格格的生母,血缘为大。只是,这信儿来得着实是太突然了些儿,叫我一下子就懵了。倘若宫里能早些儿透出些风声来,叫我心下早些预备预备,也不至于如此。” 刘氏也点头,“好歹咱们鄂家的姑娘,也是五阿哥的福晋啊!她在宫里,怎么没给主子透出点儿口风来?” 尹夫人黯然摇头,“她自己也正闹心呢。五阿哥身边儿的使女又抢先有了孩子,这都第三回了。” 刘氏一顿足,“哎哟,原来又是一宗妾要压过妻去的事儿啊,也怨不得咱们姑娘没顾上这个去。” 尹夫人垂首半晌,脑海里浮现出那日英媛送别时候儿的一番话来。 “……我只是,忍不住想到愉妃娘娘去。总归五阿哥那使女有了孩子,对于愉妃娘娘来说却是喜事儿,她不至于跟咱们家姑娘似的一起闹心去。那她便总能听见些皇上的口风儿去才对——可是她怎么,竟半点儿都没与我透出来过?” “我便不是她亲家,可是好歹咱们家姑娘是她儿媳妇,她与咱们鄂家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刘氏不由得看了尹夫人一眼,却将话给忍回去了。 尹夫人不由得追问,“你有话便说。都到这会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敢与我说的?” 刘氏忙深蹲下,“奴才便都回了:因为咱们鄂家,终究不是从前鄂尔泰老大人在的时候儿的那个鄂家了……从前所有满洲大臣都巴结着咱们家,可是自乾隆十三年后,就渐渐地没人敢登咱们家的门儿了。” “再到咱们家老大人被从贤良祠里给挪出来……咱们鄂家便更是门可罗雀了去。这样的情形,皇子们心下怕是最明白的,所以您没看五阿哥是怎么对咱们姑娘和那个使女的么?五阿哥他,是宁肯叫使女们一个一个抢在咱们姑娘前头得了孩子,也不肯叫咱们姑娘先诞下嫡子去啊。” 尹夫人一口气梗住,“你是说,五阿哥不在乎咱们家了,那愉妃娘娘自然就也不将我这门内亲放在眼里。故此这件事儿,人家愉妃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掺和,是不是?” 刘氏哽咽点头,“奴才眼皮子浅,也想不到太多。总归以奴才的眼界来看,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尹夫人沉默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罢,罢!原本我心下还高兴来着,好歹我是跟两位皇子结上了亲去。却原来,到头来,人家八阿哥不会将我当成岳母;而人家五阿哥和愉妃娘娘,也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也是,我今儿遭的这委屈,又能影响到人家什么去?那五阿哥不也是在宠妾辱妻呢么,他们母子怕反倒觉着咱们家里发生这事儿,是天经地义的吧!” 尹夫人笑罢,起身走到书架旁,将写好的谢恩折子拿出来,抓过笔来,将上头原本写好的“请愉妃娘娘安”的字样儿这便勾去! “罢了,算我自己不知好歹。我算个什么,愉妃娘娘连咱们家姑娘这正经的儿媳妇都不顾念,巴巴儿地捧着那侍妾给她生下皇孙来呢;她又何至于要去顾念我这个当姑妈的?咱们鄂家帮衬不上人家五阿哥,那我便也别再一张热脸再往上去贴了!” . 翌日,玉蕤笑眯眯进来道,“尹继善大人给皇上进了谢恩的折子。折子里头还随附着鄂氏、张氏两位一品夫人给内廷主位们请安的笺表。尹夫人自是给皇太后、皇后谢恩,之后却并未提及愉妃。” 婉兮点点头,便也微微一笑,“尹夫人原本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听闻这些年与尹继善大人也是夫妻恩爱,诗画相和……想来,她也该是个明白人。永琪和愉妃虽然是她母家的内亲,可是她如今都什么年岁了,自然应该一颗心都向着自己的夫家才是。” 玉蕤也道,“便当真是要在五阿哥、八阿哥中间做个取舍,她也自然应该站在八阿哥一边儿;哪儿有还顾着母家的情分,还要舍八阿哥而选五阿哥的?” 婉兮轻哼,“还不是因为永璇的脚,叫所有人都以为永璇是最无望的一个,更何况是跟永琪做比。不过啊,相信从永璇这一回大婚前后,皇上的连串圣意上,有些人也该多少明白些儿了。” 玉蕤点头,“最妙的,自然是淑嘉皇贵妃已然葬入皇陵了,这便是说淑嘉皇贵妃的三个皇子便都有可能继承大宝的。便是这可能性未必比得上皇后所出的嫡子,但是终究高于愉妃去了。总归愉妃这会子还好好儿活着呢,前朝后宫的人便没法儿去猜她死后能葬入皇陵,还是妃陵,便也只能猜五阿哥,却没有半点能坐实了的去。” 婉兮垂首,幽幽而笑,“不管怎样,我倒感谢淑嘉皇贵妃留下的这三个孩子去。总归,有他们挡在前头,便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人担心咱们圆子去。叫咱们啊,能得了空隙去,守着圆子平安长大。” 第2412章 72、使坏(毕) 随着七月将至,秋狝随驾之事已然摆上台面。 婉兮遵照皇帝的嘱咐,便将喂养小十五之事也慢慢转给两个奶口嬷嬷孙氏与张氏去。 只是婉兮自己还没彻底断了奶,都是白日里将喂养的差事给两个奶口嬷嬷,其余晨昏晚间,婉兮还是会将小十五抱在怀里亲自喂养去。 婉兮这般的打算,便是外人未必知晓,可是语琴、颖妃等人却都察觉出来了。两人都问,“你这回是要随驾去?那小十五和啾啾,你又要如何安排?” 婉兮明白,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摆在眼前儿来了。 . 婉兮默默在心里掂对了一下儿,这才含笑缓缓抬眸。 “我起先自然是放心不下孩子们的,尤其是小十五。他还不满周岁呢,正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的时候儿。故此我也曾就此请过皇上的示下,可是皇上反问我,便是这次秋狝可以不去,难不成明年南巡便也一样儿不去了么?” 婉兮将话点到即止,抬眸望向语琴和颖妃二人。 两人也都是七窍玲珑的心,听婉兮这样说了,两人便都是相视一笑。 语琴先道,“既然这次秋狝你不能不去,而咱们小永琰这会子还不满周岁,正是最要不错眼珠儿看着的时候儿、不如这样儿,反正我终究是江南汉女,便是好奇北方草原,可是也都已经去过这么多回了,自也没那么向往了。“ “不如这次我留下来,你自管放心将孩子们暂交给我看着就是。” 颖妃也忙道,“我便是蒙古人,那草原便是故乡,可是也没有说一次不去就想得不行的。”颖妃上前握住婉兮的手,“我也可以留下来,帮着令姐姐你照顾孩子们。” 婉兮便笑了,轻轻一拍手,“陆姐姐、高娃,你们两个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怎么就知道我原本心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婉兮左手握住语琴,右手握住颖妃,“啾啾倒无妨,终归这会子也都长大了,能跑能跳能说明白话,照看起来也容易些;单就这个小十五啊,正是八、九个月满地爬,要站要走的时候儿了。这时候若只是一个大人看着他一个儿,都得被他累死。” “我便也想着,若只交给陆姐姐或者高娃你去,总归不妥。还是得交给你们两个去一起轮着班儿,才能叫你们别累坏了。” 语琴和颖妃对视一眼,都不由得面上挂满惊喜,“你便放心就是。小十五是皇子,又非公主可比;此时又是这个年岁,自然需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才好。有我们两个换着班儿,里外必定都能照顾周全去。” . 语琴与颖妃欢喜相偕而去,玉蕤招呼着玉蝉和玉萤过来撤掉残茶,便也是笑,“姐当真是用心良苦。” 婉兮也是松口气,点头而笑,“我自是想顺着啾啾自己的意思,将啾啾托付给和贵人去。只是和贵人目下只是贵人,且皇上也说,终究因为她回人的出身,倒不好将啾啾名正言顺托付了给她去。” “只是不管怎样,啾啾已是不能再托付给高娃了。她心底一场期盼,却被我给辜负了,我心下也是不自在。虽说皇上给安排的好,可以叫舒妃来挡一挡,可终究舒妃还是永瑆的养母,永瑆还尚未长大成人呢,我也总不能叫啾啾再去分舒妃的心。” 婉兮抬眸望了望窗外那盛夏光彩浓烈的天际。 “既然不能将啾啾托付给高娃,我便反倒应该给高娃更好的。这便将小十五一并暂且托付给陆姐姐和高娃去,叫她们两人心下也都妥帖些儿吧。” 玉蕤点头而笑,“我也觉着姐您的安排是极好的。咱们十五阿哥本就贵重,庆姐姐和颖姐姐心下也都明白,故此便是没有托付九公主,她们自然也都是欢喜的;且十五阿哥这会子的年岁当真是要几个人合力才能看得住的,两人忙都嫌要忙不过来呢。” 婉兮脱了鞋,歪在迎手枕上躺了躺,“都是自家姐妹,这些年若不是大家陪伴着、帮衬着,我和孩子们又如何能稳稳妥妥走到今天去?而姐妹们这些年对我也别无所求,如今说到底不过是期盼着能借着我,好歹也能享一时为人母的天伦之乐。” “也幸得上天眷顾,皇上体恤,叫我能有这么多孩子。又岂能一人专美了去,不叫姐妹们一同分享这为人母的欢喜去呢?” 玉蕤点头,却是垂下头去微微避开了婉兮的目光,“姐这样安排下,庆姐姐和颖姐姐又何尝不是真心回报呢。便说庆姐姐和颖姐姐几乎毫不犹豫便说这回不随驾去,而甘愿留在京里了。” 婉兮自是含笑,“谁说不是呢。其实我这回当真是有些舍不下小十五,若不是陆姐姐和高娃,我也不放心将小十五托付给旁人去。唯有她们两个都在,我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玉蕤努力地笑,“那这回好了,姐心愿得成,这回便可放心随驾去热河了。” 婉兮凝视着玉蕤,伸手捉过玉蕤的手来,“听我这么说,可伤了你去了?” 玉蕤忙含笑摇头,“姐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姐才不是不放心将十五阿哥交给我,是我自己不放心我自己。终究我年岁在这摆着,更没有过独个儿照顾皇嗣的经验。庆姐姐和颖姐姐自然是比我适合百倍千倍的人选去。” 婉兮情不自禁伸手拥住了玉蕤,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不过是叫你再得几年的闲,总归你才是我宫里人、身边人,待得你再长大几岁,知道如何照顾孩子了,我将来自有叫你忙的。到时候儿啊,就算你不想替我留在宫里,我也非不叫皇上带着你去呢!” 两人说说笑笑,终于将那一点子尴尬给解了。 玉蕤忙道,“对了,皇上还等着姐的信儿呢。这便赶紧叫刘柱儿亲自跑一趟,给皇上复旨去吧?” . 七月初一,皇帝下旨安排秋狝人员之事。 前朝事务,留裕亲王广禄、和亲王弘昼、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在京总理事务。 后宫里,此次随驾的内廷主位有:皇后、令贵妃、舒妃、豫嫔、郭贵人、伊贵人、瑞贵人、和贵人。 旁人倒是不叫人意外,可是舒妃与和贵人竟然同随驾而去,玉蕤反倒有些担心了。 “我原本忖着,舒妃与和贵人之中,必定有一个要留下照顾咱们九公主的。可是这回她们二位竟都随驾……姐,咱们九公主可怎么办?便是宫里还有庆姐姐和颖姐姐,颖姐姐也巴不得能照顾九公主,可是终归她们两人照顾十五阿哥一个儿,都嫌眼睛和手不够用了。” 婉兮垂首含笑,眸光轻轻一转,“我猜,皇上是想带着啾啾一起去吧。” 倒是这份随驾排单传到忻嫔那去,叫她心下酸楚了好一会子。 “谁能想到,这回舒妃倒是又随驾了。舒妃已经失宠了多少年了,如今到了这个年岁,竟然也有复起之相。倒是我啊,今年这般努力,就是想叫皇上再多看我一眼,可是呢,皇上这回秋狝的随驾主位里,终究还是没有我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替主子难受,不过这会子也只能劝解。 “主子何苦在意这一回呢?终究秋狝是到草原去,皇上要召见的是蒙古各部和回部王公,故此豫嫔、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这些蒙古人、回人才会随驾而去的。主子是满洲镶黄旗的格格,身份自然不是她们能比的,这回不去便不去了呗。” “总归明年南巡,就凭咱们家安宁大人在江南的得力,皇上也会必定带着主子一起下江南去。秋狝木兰是年年都去,倒没什么稀罕了;反倒是南巡,那是好几年才一次,主子能跟着去,倒比去多少回木兰都更金贵。” 叫乐容和乐仪说着,忻嫔心下是舒坦了些,不过还是放不下计较,“你们说得自然有理。可是啊,令贵妃、舒妃、瑞贵人,她们也不也都不是蒙古人么,还不是随驾去了?尤其这瑞贵人,如今倒真的是跟着令贵妃,占尽了风光了!” 乐容静静抬眸瞟了忻嫔一眼,“……愉妃主子不是也没去么?” 忻嫔不由得高高扬眉,“是啊,她也没去。” . 忻嫔在自己寝宫里整理好了心绪,待得斜阳日暮之时,这便含着一抹笑,来到了愉妃的“杏树院”。 果然,愉妃这边儿的气氛,自也是有些微妙的。 忻嫔走进殿门便笑,“也真是新鲜,今年皇上秋狝,竟然叫八阿哥一块儿去了。想想八阿哥那只脚,这些年什么时候儿能叫皇上带着去行围了?偏今年,皇上竟然叫带上他了!” 愉妃抬眸静静盯忻嫔一眼,缓缓叹息道,“倒也不奇怪。终究他今年刚大婚,便是不带着他去,也得带着他福晋去瞧瞧不是?况且尹继善这会子还没离京呢,好歹也得随皇上一起到热河去走一遭;便是为了尹继善,皇上也得带着永璇一块儿去。” “终究,明年就要南巡了。人家尹继善是两江总督,整个儿江南都要仰仗尹继善来确保安稳呢。” 愉妃自己不痛快,这话说得叫忻嫔便也有些不痛快。终究愉妃这么说尹继善,那就是暗贬安宁去了。 忻嫔便忍不住亮声一笑,“不管他们谁去谁不去,总归啊,咱们姐俩儿是都被皇上留在了京里,谁都没去上。亏她们还说,这回皇上带着的主要都是蒙古主位,我一个满洲格格倒也不必计较了;可是我就不明白了,若说蒙古主位,难道这会子后宫里不是该以愉姐姐你为尊么?” 愉妃高高坐直,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便是后宫蒙古主位以我为尊,那颖妃不是也没去么?况且这会子永琪位下的官女子,这不是有了喜了么!永琪自然是要随驾的,那我便应该留下来替她照顾着他那所里。” “只要永琪去了,只要皇上还记着永琪;那我去不去,皇上记挂不记挂着我,又有什么打紧?” 忻嫔便也笑着坐下来,“愉姐姐说的是。当真是有了皇子便万事足,倒叫我这样儿只生下过公主的,听着都忍不住心下嫉妒呢。” 忻嫔瞧出愉妃有些不快,这便将话儿往回拉,她含笑瞟着愉妃,“……虽说愉姐姐不去,可是愉姐姐宫里的郭贵人,却是随驾同行的啊。” . 愉妃这才转眸回来,盯住忻嫔。 “郭贵人便是去,我又有什么可欢喜的?她虽然是我宫里的贵人,且与我同出自蒙古八旗,可是她的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台吉之女,是身份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又哪里是我一个南苑海子披甲人的女儿能比得起的?” “再说了,她原本是纯惠皇贵妃位下进封的,倒不是我自己的人。只不过纯惠皇贵妃薨逝之后,因她也是蒙古人,这才跟着我一起居住罢了。” 台吉便是“太子”谐音,相当于一部的部长去了,这身份在蒙古自是尊贵。 “故此啊,她与我倒是并不亲近。她便是随驾去,我也不能指望着她来当我的眼睛和耳朵。” 忻嫔便笑了,“可不是么。我倒瞧见过郭贵人有好几回远远看见令贵妃,便赶紧殷勤上前行礼。令贵妃也是,都是亲亲热热拉住郭贵人的手,与她说话儿的。” 愉妃眸光便一寒,“当真?” 忻嫔叹口气,“总之我与郭贵人又向无瓜葛,我又何苦编排她这个?我眼里关注的只是令贵妃罢了,只是碰巧儿了瞧见令贵妃与她那般的情状。” 愉妃一拍炕几,腾地起身,“我说我怎么平白遭了她的道儿,原来是她早在我身边儿埋下了钉子了!” “也是我大意,总以为郭贵人不起眼儿,且好歹与我同为蒙古人;可我忘了,令贵妃是什么手腕呢,她出身卑微,便最善于与那些同样在宫里处境艰难的人结交去!” “那郭贵人终究是台吉之女,果然是最会势利看人的。我不过是个年老不得宠的妃位,而人家则是正得宠的贵妃,郭贵人自然是巴巴儿地却跟了人家,卖了我罢了!” 忻嫔噙着一抹笑,歪头瞟着愉妃。 “若换做是我,身边儿有这么个钉子,我便必定容不得她!敢向我的对头卖了我去?我便先要了她的命!”忻嫔唇角勾起幽暗一笑,“我倒不知道愉姐姐会怎么做。我忖着,愉姐姐一向是好性儿,倒不像我是的,年轻、眼里不容沙子。” 愉妃便一眯眼,朝忻嫔望过来,“……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忻嫔耸耸肩,“总归这回愉姐姐是留在京里,而郭贵人却是随驾去热河的。这般两人分隔两地,自然是最稳妥的。这样好的机会,不用了倒怪可惜的。” 忻嫔说这句话的时候儿,便是竭力想要克制,可是唇角终究还是挂着一抹笑的。 愉妃面上便臊得通红。 忻嫔没说错,愉妃她自己便也曾利用过这个缘由,做过事儿的。便是当年六公主夭折后,她替令贵妃说话,也是利用了这样的机会。 忻嫔这句话说来,倒叫愉妃有些尴尬了去。 不过好在忻嫔没再提当年,而是别开目光,缓缓道,“就看愉姐姐你自己怎么决定了。若愉姐姐不介意身边儿有令贵妃安排下的这个钉子,那愉姐姐就忍着吧,就叫你宫里大事小情全都叫人家令贵妃跟明镜儿似的。” 愉妃心头起伏,攥紧了拳头,缓缓坐下。 “……是留不得了。只是,她好歹是个贵人,更是台吉之女。若法子做不到万无一失,那便实在后患无穷。” 忻嫔便笑起来,“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那当真不必提了,愉姐姐只管继续忍受着罢了。” 愉妃终是坐不稳,伸过手来一把攥住忻嫔的手。 “忻妹妹定然是有万无一失的好主意了,你快教我。” 忻嫔眼尾斜挑,“……既然要万无一失,便总得有实有虚,行那一石二鸟之计。便是出了事,叫外人也只以为是郭贵人与旁人的仇怨,反牵连不上咱们才好。” “那你的主意是?”愉妃盯着忻嫔的眼睛里,终究幽光闪现。 忻嫔轻笑拍手,“我就说郭贵人这回去得好,愉姐姐留京留得也好!这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而咱们自己自然便得保全了。” . 忻嫔告辞离去的时候儿,天色已然全黑了。 八公主舜英打着呵欠,已经在乐容的怀里,快要睡着了。 愉妃送忻嫔出来,瞧见舜英这样儿,也忍不住叹口气,“倒叫咱们八公主跟着辛苦了。” 忻嫔黯然一笑,“她跟着我,是受罪了。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当年皇上将我母女扔在咸福宫,便跟冷宫一般,也不准我擅出宫门。” “可是我不能就甘心被关在宫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想报仇,便必须得走出宫门来。” 忻嫔叹息着抬眸望那暗寂的天色,看那院墙将天空围成一个暗色的四角去。 “我也唯有借着孩子的缘故,才能出宫来。终归孩子天性爱玩爱闹,关是关不住的;且皇上便是对我再狠心,却也是个好阿玛,还是心疼孩子的。故此啊,后来才能渐渐解了我的禁足,能叫我陪着孩子四处去了。” “可是我心下终究没底,不知道哪天皇上忽然又改了主意了。我便每次出来,不管去哪儿都得带着舜英,也好叫皇上心下不再猜疑去。” 愉妃听得也是鼻尖儿有些酸。 “唉,说的是呢。咱们这样的人在宫里,除了孩子,还又剩下些什么呢?”愉妃吸了吸鼻子,“好歹你还年轻,家世又好;我当年呢,是皇上潜邸里身份最为低微的,家世又实在拿不出手儿。我曾经以为我就会被这宫墙圈死了去,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呢。” 忻嫔抬眸,“可是愉姐姐却有五阿哥啊。我家世好又有什么用,膝下不过两个公主;愉姐姐却有五阿哥,便将来什么都敢期待。” 愉妃不由得悄然深吸口气,“……你这样帮我,你终究又指望我些什么呢?” 忻嫔垂首幽幽一笑,“我图的自然是皇上的恩宠。就像愉姐姐说的,我还年轻,在这宫里还没学会忍受寂寞;还有我母家,也容不得我在后宫里无宠,这样儿地寂寞。” “可是姐姐也知道,我与令贵妃结仇已深,她必定是千方百计压着我,不准我复宠的。我若想复宠,便必定要掀开了她去……我自己做不到,我的年岁和阅历都吃亏,我便必得找一个年岁和阅历都在她之上,是她都算计不了的人来联手。” 忻嫔伸手拉住愉妃的手,“姐姐便是那个人。姐姐虽然这些年不争,但却也是令贵妃算计不起的人。有姐姐帮我,我便必定有复宠的一日。” 愉妃点头,忻嫔这番话她倒也想到了。 “只是此事不易达成,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我甚至,也不敢确定我究竟能不能帮你扳倒她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偏首一笑,“姐姐是实在人,不愿只为我画一个将来的大饼去。那么也好,那我就是眼前自也有求得着姐姐的事儿。” 愉妃这才松一口气,“你说。” 忻嫔幽幽抬眸,“尹继善。” “我姐夫安宁在江南素与尹继善不睦,而我姐夫若想在江南地位更为牢固,便时时都得小心尹继善的掣肘去。故此我姐夫需要有人在朝中帮衬一把,最好叫皇上对尹继善失了信任去。” 愉妃便惊了,“你指望我这个?天啊,我哪儿有这个本事去?” “姐姐有!”忻嫔攥紧愉妃的手,“尹继善的福晋,是五阿哥福晋的姑妈。只要尹夫人肯帮忙,那尹继善枕边的秘密便都手到擒来。” “姐姐若能帮我得着尹继善的罪证去,那我便帮姐姐出了八阿哥这口气去!” 愉妃紧张地吸气,“可是我倒是与这位尹夫人并无来往……她终究这会子是永璇的岳母,从夫家那边儿论,也是与永璇更亲近才是。我倒怕她不肯帮我。” “原本是这个话儿,故此我起先便也没提。”忻嫔冷笑一声儿,“可是这会子变了天了,尹继善那个侍妾张氏得了一品夫人的诰命,那八阿哥的正经岳母便是人家张氏夫人,尹夫人心下不恨才怪。” 愉妃小心瞟一眼忻嫔,“我便暂且试试。” 第2413章 73、真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毕) 今年秋狝,皇帝下旨定于七月十七起銮。 七月十五中元节这一天,皇帝在圆明园里放河灯,兼为小七和永璇庆贺生辰;愉妃便也到了永琪的所儿里,为永琪践行。 以此为由,愉妃便也将尹夫人请来共座。 从前为永璇大婚之事,从纳采礼到初定礼,尹继善一家人也都多次入宫来行礼。在张氏夫人得封诰之前,都是由尹夫人独个儿来担着永璇福晋、小名庆藻的章佳氏的母亲身份,率领尹家女眷进内廷来赴宴。 初定礼和婚礼,在内廷的女眷或者是在慈宁宫,在皇太后的召集之下设宴;又或者是在坤宁宫里,以皇后那拉氏为首来设宴。愉妃身在妃位,又是宫里资历最老的仅剩的三人之一,故此每次也必定与宴。 便在筵席之上,愉妃本也与尹夫人多次谋面。 尹夫人为大臣之妻,是外命妇;又是满洲世家的福晋,在内廷主位面前都要称一声“奴才”,故此从前都是尹夫人殷勤上前行礼请安。 因尹夫人在那些场合里,担着的都是“八阿哥永璇岳母”的身份,是筵席上的主客,愉妃心下自有些讪讪的,倒不爱主动上前与尹夫人说话儿。 愉妃如此,一来是为了永琪。今年皇上对永璇的大婚如此重视,总归叫永琪心下有些忐忑,这便叫愉妃瞧着尹继善一家都有些不顺眼罢了;二来,也与鄂常在有些缘故。 好歹鄂常在与尹夫人也是姑侄关系,如今愉妃与鄂常在已然生分,这便更不想与鄂家人有再多关联了去。 可是今日,情形却又不同了。愉妃是记着忻嫔的话,今儿又是她主动请尹夫人来的,这便从尹夫人一进园子来,便殷勤备至。 愉妃主动亲自迎到门口。本以为她已如此,尹夫人便理应承情,主动更为殷勤才是。却没想到,尹夫人下了小轿,见到愉妃,虽说也是礼数周全,连忙上前深蹲请安,可是愉妃却无法不觉着,尹夫人对她的态度与从前都不同了,反倒有些疏离。 . 愉妃一时想不明白内中缘故,便也只以为尹夫人这是在宫里拘谨些儿。她这便更多些热络,亲自伸手扶起尹夫人不说,更是径直亲热地挽住了尹夫人的手。 “从前都是在永璇的婚宴上见到夫人,终究碍着婚宴上的规矩,不便私下里说话儿,不过我这心下啊,却一直记挂着夫人。今儿终得了机会,总该请夫人入内,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尹夫人却依旧只是淡淡的,只道,“奴才哪儿敢有劳愉妃主子记挂~” 尹夫人连续这般,愉妃不由得心下有些觉景儿,不由得抬眸看了一眼永琪的福晋鄂凝去。 这会子永琪的所儿里,英媛已然有喜,身为儿媳妇的鄂凝正是最担心婆婆态度的时候儿。为了不叫英媛这会子在婆婆的心目中越过她去,便是什么能讨好婆婆的事儿都是愿意做的。 今儿愉妃说要请尹夫人进所儿里来一聚,她自忙不迭叫人去请;这会子瞧见了愉妃的目光,便也赶忙上前挽住了尹夫人,含笑道,“姑妈是不知晓,母妃这几个月来可是在我面前正经提起过姑妈好几回去。母妃都说姑妈当真是名门闺秀,一身的气度见之就不俗,也唯有姑妈这样儿的人物,才配得起姑父这样的大才。” 尹夫人心下这才舒坦了些,点头笑笑,“愉妃主子谬赞了,倒叫奴才如何敢当。” 愉妃这才满意地展颜而笑,“何止尹夫人这样的风度和气派,我倒也听永琪说起过,夫人为尹大人所出的几位公子,也个个儿都极善诗文,都是风雅不得的人物呢。” 说到几个儿子,尹夫人这才从心眼儿里欢喜了。这便放松了下来,由得愉妃挽住了她的手去。 . 少时,永琪所儿里内宅,女眷宴席排开。愉妃亲自握了尹夫人的手一起坐,极尽亲热之意。 愉妃想,以这般的亲热,也足将尹夫人在宫内的拘谨滤去了。却没想到,尹夫人竟然又开始打横儿,坚辞不受,非说这是君臣之礼,便鄂凝是自家侄女儿,可这会子终究已是皇子福晋,便礼数不可逾越。 愉妃若要强拉,尹夫人干脆撩袍便要跪倒。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愉妃不得不松了手,只是勉强含笑道,“尹夫人太过拘礼了。这便是宫里,可却是永琪自己的所儿里。此时咱们都是娘儿几个共座罢了,没的还要那么多礼数去。” “便是鄂凝为皇子福晋,可她终究是咱们自家的晚辈,这便关起门儿来,自然要执晚辈的礼数。”愉妃说着尝试再去挽尹夫人的手,“这会子尹夫人你尽管跟着我一处坐,叫她们小辈儿的随便坐去罢了。” 永琪福晋鄂凝瞧出婆婆的意思,这便也是劝说,“母妃说的是,姑妈便也不必推辞了,这便一处坐吧。” 尹夫人看在侄女的面儿上,略作犹豫。 愉妃这番上赶着,却被尹夫人这般几次三番地推拒,不由得心下略有些不痛快。这便忍不住道,“尹夫人在皇子的所儿里这般拘束,想来是永璇那边儿的规矩严?可夫人是永璇的岳母,便是君臣有别,终究关起门儿来还应该长幼有序才是。便永璇是皇子,可只要夫人在,也只有夫人坐,永璇在地下站着的理儿;如何有永璇上座,而叫夫人下首作陪的?” 尹夫人面上便有些尴尬。 愉妃从旁瞧着,便轻轻叹了口气,亲热地按了按尹夫人的手,“……瞧夫人有口难言的模样儿,这内里的缘故,我便也能猜到几分了。如今张氏夫人得了封诰的事儿,自是传扬得天下皆知了,我便也明白夫人你心下的滋味儿。” “永璇那头儿的筵席之上,若是关起门儿来的家宴,难不成永璇还要奉那张氏夫人上座,而冷落了夫人你去不成?哎哟,那便是永璇的不是了。” 愉妃抬眸凝视了尹夫人一眼,“咱们都是女人家,这也是关起门儿来说些体己的话,我啊,倒还有些忍不住替你埋怨尹大人两句。说实在的,凭前朝后宫这些世家门第,谁家不是嫡妻方能得诰命的?便是尹大人自己的父亲,当年的鄂东阁大学士尹泰大人,不是也不准侍妾得封诰么?” “故此啊,其实就算皇上封诰了张氏夫人,可是前朝后宫里却都没将那张氏夫人太放在眼里。偏是你家尹大人自己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夸此事,倒叫谁家都不好意思不附和两句,这便反倒将那张氏夫人的名声给水涨船高起来了。叫人仿佛觉着,张氏夫人不仅诞育下皇子福晋,而且在你们府里,原本也是得你家尹大人格外宠爱的。” 尹夫人一口气梗住,抬眸凝注愉妃,已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愉妃便也是点头,“我明白,便不用你说,我心下都明白啊。便是几十年的夫妻,便是陪着他风风雨雨走过来,便是给他诞育下那么多优秀的儿子去……可到头来,就因为闺女被指为皇子福晋,这便只将闺女看成掌上明珠,便仿佛所有的儿子都不要紧了似的;更将一个汉女侍妾逢人便夸,就忘了咱们这几十年相伴相依的情分了。男人啊,唉……” 尹夫人倏然垂下眼帘,咬住嘴唇嗫嚅道,“奴才家事,如何敢劳愉妃主子这般牵挂。” 愉妃拍了拍尹夫人的手,“今儿是七月十五,也是永璇的生辰。我便是忖着,永璇便是庆贺生辰,怕也得将张氏夫人迎入所里去。与其叫夫人你再陪着一处去受罪,我倒不如先将夫人请到这边儿来了。这边儿呢,虽说我们永琪不是夫人的女婿,可是鄂凝好歹是夫人自己娘家的侄女儿,也更贴心不是?” . 尹夫人面上便更有些尴尬,垂下头缓缓道,“愉妃主子说得对,今儿原本是八阿哥的生辰,奴才家里也该进宫给八阿哥道贺的。只是今儿不光是八阿哥的生辰,也是中元节,皇上在园子里放河灯,皇子皇孙们自然都陪着皇上过节呢,故此便是连张氏都也没进来。” “再有,听说七公主也是今儿的生辰,往年都是令贵妃主子叫着八阿哥与七公主一块儿过。故此今年八阿哥虽说刚成婚,却也不好直接单过了,怎么也得到令贵妃主子那边儿去行礼才是。故此庆藻便给了奴才家里知会,叫今儿只呈贺礼便罢,倒不必进宫来给道贺。” “原来是这样儿。”愉妃“哦”了一声儿,淡淡轻笑,“八阿哥的福晋倒是贤惠,刚进宫来就知道暂且放下自己母家,反而主动陪着八阿哥去令贵妃那边儿了。” “只是,儿媳妇嫁进宫来,孝敬皇子的母妃倒是应该的。可淑嘉皇贵妃薨逝得早,令贵妃又不是永璇的母妃,更没抚养过永璇,那咱们这位八阿哥的福晋又何苦放下自己母家,反倒要巴巴儿地陪着永璇到令贵妃那儿去?便是七公主也过生辰,可是公主终究怎么与皇子相比啊,怎么不是七公主来陪永璇过生辰,反倒要永璇主动上赶着去陪七公主一起过了么?” 尹夫人豁然抬眸,唇角微动,却终究还是忍着没出声。 眼见着话有些越说越不欢喜了,鄂凝赶忙儿道,“可不是嘛,今儿皇上在福海上放河灯,按说咱们都该进园子作陪的。若不是咱们家阿哥爷后天便要陪着皇上秋狝去,所儿里需要预备预备,不然母妃和我便也得进园子去了。” 鄂凝捉住尹夫人的手臂,略加了把劲,紧紧攥着,“今儿母妃就是因为姑妈正好在京里,从前总因为姑妈是顾着八阿哥那头儿的婚事,母妃倒不想叫人误会,故此一直没能得机会与姑妈多亲多近,也免得叫八阿哥那边儿多心;好容易八阿哥的婚事办完了,母妃这便想着得了这个机会,好好儿与姑妈说说话儿,叙叙亲呢。” “况且母妃也说了,八阿哥的婚事既然已经办完了,想来姑妈不日便要陪尹大人回江南了。明年皇上的南巡,还多有仰仗姑父之处。那姑妈在京的日子便有限了,怕是这回秋狝归来之后,姑父便要偕姑妈回江南去了,母妃便更急着赶紧见见姑妈呢。” 鄂凝手上攥了攥尹夫人,“母妃今儿可全都是对姑妈的一片心意,侄女知道,姑妈心下必定是感念万分的。” 鄂凝的种种暗示,尹夫人心下自然也是明白。今儿便不管怎么着,她也总不想叫自家侄女儿在她婆婆面前儿下不来台,这便也只得忍住一声叹息,努力向愉妃笑笑,点头道,“奴才谢愉妃主子的恩。” 鄂凝这才悄然松了口气,赶紧招呼上菜。她自己则执满洲儿媳妇的礼数,自己并不上桌,而是立在地下,就在愉妃身边儿,亲自伺候愉妃用膳。 . 一时酒菜摆满,气氛倒也回暖了不少。 愉妃是蒙古格格,尹夫人是满洲格格,两人虽都是女流,不过酒量也都是有的。这便推杯换盏都吃了几杯,借着酒兴,倒是都更健谈了些。 愉妃便道,“尹大人这一晃,任封疆之臣,也有几十年了吧?” 尹夫人便也点头,“可不,都三十年了。” 愉妃略微回想了下,“三十年了?我仿佛记得尹继善大人除了云贵总督,川陕总督,其余那些年仿佛都是在江南吧?” 尹夫人便也有些唏嘘,“奴才没想到愉妃主子如此牵挂,倒要替老爷谢恩。愉妃主子说得对,老爷除云贵总督、川陕总督之外,这三十年的封疆之职,多在江南。江苏巡抚、江南总督、河道总督、两江总督……都是江南。” 愉妃点头,“……尹大人此时是两任两江总督了吧?” 尹夫人笑道,“已然是四督两江了。” 这话叫愉妃心下也咯噔了一声儿,暗道:怨不得安宁这般忌惮尹继善,而忻嫔为了助力安宁,便想着必得要先扳倒这个尹继善呢! 愉妃特地惊叹一声儿,“怨不得皇上说过,江南之事,若尹公不能办也。” 听愉妃这般一句一声地夸赞自己丈夫,尹夫人这便更欢喜起来,垂首含笑道,“那是皇上的信重,老爷无一日不忧心有负君恩,故此三十年来夙夕不敢轻慢,无一日不兢兢业业。” 愉妃望着这样的尹夫人,不由得微微挑起眉毛。 “是啊,总听说尹大人是自谦之人,却没想到反倒为了张氏夫人此事,这般自夸于人前。倒不知,那一刻尹大人又将夫人您置于何地去了?” . 话锋陡转,尹夫人不由得微微一怔,抬眸望住愉妃。 愉妃叹了口气,“尹夫人啊,你说尹大人在此事上这般不谨慎,如此不惜人前夸耀汉女侍妾……是不是因为尹大人实在是在江南呆得太久,与汉人朝夕相处,早已沾染了汉人的习气去,反倒忘了他本是满洲世家的儿郎?” 尹夫人双眸圆睁,“愉妃主子这是……听了谁嚼的舌根子去?” 愉妃也是挑眉,“谁嚼舌根子?何至于!前朝后宫谁不知道,尹大人虽身为满洲世家子弟,却连马都不会骑?弓箭技艺更是生疏,前年陪着皇上秋狝木兰,皇上令尹大人其射一疲卧之鹿,结果尹大人连发三箭才射中鹿身;可惜却还是没能射中要害,鹿中箭后跳起,竟能带箭逃去,尹大人竟然亦无可如何……” 满洲世家子弟骑射已然疲软至此,在前朝后宫的满蒙世家传开,已然是笑谈。 尹夫人面色涨红,“回愉妃主子,那是我家老爷仁爱之心,不忍伤害那鹿的性命去!我家老爷曾言,那鹿应为母鹿,若射杀,必有小鹿就此失护……我家老爷便宁肯在皇上面前放下自己的脸面罢了。” 愉妃凝着尹夫人,实在是忍不住笑了。 “夫人若说旁的,我兴许有不知道的,可是我好歹从小就是在南苑海子看着鹿儿们长大的。皇上哨鹿,自然有天子的好生之德,故此哨鹿之时围起,必定先网开一面,将母鹿、小鹿放出。” “故此,彼时既然是皇上吩咐尹大人施射,那自然不是母鹿,也不是小鹿。尹大人又何苦回到府中,还这样欺瞒了夫人您去?” 愉妃说着叹了口气,又想去握尹夫人的手,“夫人心善,一心都为尹大人着想。可是尹大人却宠妾侮妻不说,更如此欺瞒夫人您……啧,尹大人如何对得起夫人您去?” 尹夫人心口起伏不停,终是霍地起身。 那坐墩因受力猛了,向后一个趔趄,与地砖撞出响亮的声响。 鄂凝一怔,忙走过来扶住尹夫人,低声喊,“姑妈……” 尹夫人却甩开了鄂凝的手,朝愉妃深蹲一礼,“今日终究还是八阿哥的生辰,奴才在五阿哥这边儿久留也多有不便。今日蒙愉妃主子传召,奴才进内已向愉妃主子请罢了安;五阿哥福晋,奴才也见过了。这便先行告退。” 愉妃便是一皱眉,“夫人这是急什么?今晚上的河灯怕还不放到半夜去?夫人这会子急着回去,又能见到永璇去是怎的?” 尹夫人轻轻咬住嘴唇,竭力控制着,“……便是见不到八阿哥,可是奴才好歹也得回去伺候老爷。后天五阿哥要随驾去,我家老爷同样也还要预备行装,奴才着实不便久留了!” . 鄂凝没办法,只得亲自将尹夫人送了出去。 待得回来,见愉妃已是一张脸有些青色。 见鄂凝回来,愉妃忍不住劈头盖脸便叱,“这算什么?我好歹因为你,记着她还算一门内亲;可是说什么内亲,她却终究是你堂姑妈,又不是嫡亲的。我这般对她,还不是因了你,也算抬举了她去,她竟然如此对我?” 鄂凝心下也是难受,急忙深蹲,“都是媳妇儿的错,媳妇儿替姑妈向母妃请罪了。” “不必了!”愉妃一摆手,“说什么请罪,我可不敢当!她如今是两江总督的嫡福晋,是诰命一品夫人,更是人家八阿哥名分上的岳母!便是大臣的福晋,可是也比我这个年老无宠的妃位更有脸面去了,我可不敢得罪人家,哪儿还敢叫她请罪!” 鄂凝为难不已,更为了所儿里此时的情形,不得不哑忍下来,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媳妇儿求母妃千万别误会……姑妈岂敢对母妃不敬?再说便是从八阿哥那边论,也自然有张氏夫人在前呢。姑妈她,她只是急着回府去给姑父预备行装;况且她如今府里的情形,她心下也是不舒坦,还求母妃体谅。” 愉妃眯眼盯住鄂凝,“今儿既然闹成这样儿,我看在你的面儿上,倒也不宜与她计较。只是有些话儿我便不能再与她说,而只能与你说了。” 鄂凝连忙俯身,“还请母妃明示。” 愉妃弯腰,伸手拉起鄂凝来。 “鄂凝啊,你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儿,那从小儿便也没少了见过你祖父与尹继善在一处吧?你回去好好儿想想,鄂尔泰与尹继善相聚的时候儿,曾经都说过什么话,办过什么事儿去?” 鄂凝吓了一大跳。 如今在整个鄂家,因为鄂尔泰为皇帝所恨,故此便是鄂家自家人都尽量避免再提起鄂尔泰来。可是今儿愉妃却忽然问起鄂尔泰与尹继善之间的事儿,这便有些鬼道了。 “回母妃,媳妇儿,媳妇儿当时年纪小,祖父的许多事都已经不、不记得了。” “哦?”愉妃倏然挑眉,盯住鄂凝。 鄂凝不敢对上婆婆的目光,忙伏地垂泪道,“祖父是乾隆十年辞世,距今已是十六年了。媳妇儿那会子才三岁大啊,额娘,媳妇儿那么小的年岁,如何能记得住什么去啊?” 愉妃听着,倒也叹了口气。也是,凭鄂凝那会子的年岁,着实是为难她了些。 愉妃便伸出手去,攥住了鄂凝的手,“是啊,没想到这一晃,你祖父都已经离世这么多年了。好孩子,是额娘错了,额娘不该难为你去。” 鄂凝叫婆婆这么温言着,便更是止不住眼泪,“今儿是媳妇儿不得用,惹得额娘不快……若以媳妇儿本意,媳妇儿自是只想孝敬额娘;只要能叫额娘高兴的,媳妇儿便都愿意去做。” “当真?”愉妃倏然扬眉。 (求月票哟~) 第2414章 74、难道又输了?(毕) 七月十七日,皇帝原定秋狝起銮之日。 只是这日正逢大雨,道路泥泞。皇帝担心皇太后若今日启程,路上难免辛苦,这便自己先行起銮;命諴亲王允秘,恭扈皇太后驾,俟天晴择吉启銮。 这便将秋狝随驾人员分成了两拨儿。皇帝带婉兮等后宫先行一步,那拉氏则伺候着皇太后暂未起銮。 皇帝起銮,皇子皇孙、内外宗亲皆来送行,永琪的福晋鄂凝这才又见到了尹夫人。 銮驾走过,鄂凝这才上前叫住尹夫人。尹夫人无奈,只得给鄂凝行礼请安。 鄂凝连忙给扶住了,赧然道,“……那日姑妈在我那边儿走得不快,倒叫侄女儿心下好生惦念。只是侄女儿身在宫中,行动不由自主,便是想亲自到姑妈府上请罪,却也迈不出宫门去。今日能见姑妈一面,当真是太好了。” 尹夫人便也叹息一声儿,“福晋心下也不必为难,奴才都明白的,福晋是当儿媳妇的,凡事自是夹在当间儿。那日的事,倒与福晋您无干。” 车轮辘辘,后宫的车驾这才走过。婉兮透过车窗,正看见这样儿一幕,便放下了窗帘,端正坐直。 玉蕤轻哼一声儿道,“七月十五那晚的事儿,英媛都报给我了。尹夫人果然是与愉妃掰了,五福晋这副神情,当真是夹在当间儿,两边为难。” 婉兮点点头,“愉妃原本也是个极能隐忍的人,如今也唯有在鄂家的事儿上,才会如此沉不住气。” 玉蕤点头,“可不。就因为五阿哥的福晋是鄂家人,是鄂尔泰的亲孙女。原本鄂家是一门好亲事,凭着鄂尔泰从前在先帝时候的地位,朝中满大臣无人能出其右;可惜啊,谁能想到,待得先帝驾崩,咱们皇上却对鄂尔泰恨之入骨。待得鄂尔泰死后,鄂家便整个倒了,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皇上却将这样一个家族出身的格格指给了五阿哥为嫡福晋,也难怪五阿哥和愉妃自是郁闷在心,却无可奈何。这积压在心头的怨气越积越重,慢慢儿的就转化成了愉妃对整个鄂家的怨气来。而碰巧,尹夫人就正好儿是鄂家的女儿,又成了八阿哥的嫡岳母,她心下这便更膈应了。” 婉兮点头,幽幽抬眸,“前儿我交待给你的礼,可都交给庆藻去了?” 玉蕤便笑,“自然早早儿就交待了。前儿好歹是咱们八阿哥带着福晋,第一回到咱们宫里来过生辰,咱们便是跟八阿哥再不用见外,可姐和我却也都得给八福晋一份儿见面礼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好。” . 鄂凝将尹夫人请到自己所儿里,坐下吃过了茶,鄂凝亲自从炕衾的抽匣儿里捧出两对荷包来。 “前儿姑妈走得急,母妃原本早预备下了节礼,却没来得及赏给姑妈。我又不方便出宫去,又不放心叫太监们去送,便想着今儿等姑妈进宫来,亲手奉与姑妈呢。” 虽然是隔着荷包,尹夫人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故此接过来只简单掂了掂,鼻息底下过了过,心下便也大致有数儿了。 鄂凝便也笑,“母妃赏给姑妈的,是上好的鹿茸。这些都是养在御苑里的最好的梅花鹿,绝不是市面儿上能见得着的。如今姑妈和姑父都已经是当了祖父母的人了,是时候儿好好补一补。” 尹夫人扬了扬眉,“愉妃主子有心了。这东西,还有这话儿,我自会带回去告诉给老爷的。只不过……”尹夫人瞟了鄂凝一眼,“你也知道,我们是多年生活在江南的。这鹿茸虽好,在江南却不敢硬补;如补得过了,反倒适得其反。” 鄂凝尴尬笑笑,“总归家里存着些上好的药材是没错儿的。我知道,姑父在江南经营三十年,家里必定什么好东西都有,不缺这点子鹿茸。只是终究地域有别,江南即便有鹿茸,也必定没有北边的这么好;更何况,这些都是上用的。”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变,抬眸凝注鄂凝,“谁说我们老爷在江南,府里便什么好的都有?我们老爷四督两江是没错儿,可是我们老爷两袖清风,绝没有半点儿叫人指摘的地方儿去!” “甚至,因为这几年迎接皇上南巡,老爷更是花销巨大,家里已经没有了积蓄;而这回庆藻被指为八阿哥福晋,府里更是已经私下里举债了……” 鄂凝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致歉,“……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只道江南是那富甲天下之地。别说姑父四督两江,便连姑父下头那些江苏布政使啊,苏州织造、江宁织造、杭州织造,还有两淮盐政等那么多盐官……哪个家里不是家资巨富?” 尹夫人叹了口气,“他们是他们,我们老爷是我们老爷。我们老爷气节高杰,又岂是那些人可比?” 鄂凝便将那两对荷包趁势更往尹夫人手里按了按,“既然如此,那这些东西,就更是姑妈家里用得着的。原本我还担心,我跟母妃这点子心意拿不出手儿,怕是都比不上姑妈家里给仆人用的呢。既姑妈家里用度紧张,那平日里这些贵重的药材,自然也舍不得买;况且这些东西,若姑妈家里急需了,还可以转手卖几百银子去应应急不是?” 愉妃清贫,这些年已是不得宠,便指着每年那几百两银子的年例苦熬着。前几年愉妃四十岁整寿的时候儿,按着规矩皇上原本应该格外赏下一笔银子,或者是物品的。可是偏皇帝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故意不赏,愉妃竟然都没有给整寿的恩赐。 鄂凝自己虽说好歹父亲也是山西巡抚,平素还能贴补她些。可是今年特殊,二月间因皇上西巡五台山的时候儿,叱责了她阿玛鄂弼大兴土木建造行宫的事儿,这便叫她阿玛心下惊惧,便也没敢用当地商贾贡献的银子,而是从自己的火耗银子都拿出来,补上了那笔用项去。 督抚这样的封疆大吏,若指着每年那点子俸禄,根本没办法过活;都是指望着每年那两千的火耗银子呢。今年鄂弼的火耗银子都补了行宫的费用,这便没法子再贴补给她了。 故此她今儿原本还担心她跟愉妃拿出来的两队荷包里的东西,对于三十年在江南看遍了天下繁华的尹夫人来说,太过寒酸。却没想到尹继善家原来过得如此清苦,这会子她反倒觉着自己跟愉妃给出的这两对荷包里的东西,金贵起来了。 鄂凝语气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一点子得意之色,以尹夫人的年岁,如何还看不透呢? 她垂首,轻笑了声儿,“几百银子……是不少,可是对于咱们尹家来说,依旧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我知道这自然都是贵重的,愉妃主子和你的心意自更为贵重。” 尹夫人缓缓抬眸,“其实愉妃主子和福晋赏给奴才这份儿心意已经够了,倒不用值这些银子的。便比如令贵妃主子,赏给奴才的,便可说是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可是奴才心下却十分珍重。” “令贵妃和瑞贵人都给姑妈赏赐了节项?”鄂凝便是一惊。 “可是怎么会一两银子都不值?”她垂首细想,赶忙问,“以令贵妃这些年所得的恩宠,皇上私下里赏给令贵妃主子太多的东西过,而且据说从来都不上内务府的账。皇上赏给旁人的,都一件一件记得清清楚楚,唯有赏给令贵妃的,时常都是含混其词的一句‘恩赐物品’,却从来没人知道究竟都赏给了什么……” 鄂凝抬眸凝住尹夫人,“令贵妃手里必定都是好东西,她赏给姑妈的必定都应该是价值不菲的。她怎么能赏给姑妈一两银子都不值的去?” 尹夫人淡淡笑笑,“我在福晋面前自然不敢打诳语。是真的,令贵妃主子赏给的物件儿,当真不能用银两来衡量。” 鄂凝不由得屏住呼吸,“姑妈可否叫我知晓,令贵妃主子究竟给姑妈送了什么?” 鄂凝说罢紧盯着尹夫人,却不知怎地,竟然看见尹夫人垂下头去,神色之间隐隐露出些羞涩来。 半晌,尹夫人才轻声道,“是我们家老爷,当年写给我的诗。令贵妃主子倒是不知从哪儿知晓了,竟然亲笔抄写了,送给我去。” . 鄂凝微微一怔,“诗?” 尹夫人轻叹一声,垂首轻轻吟诵: “故乡却似在江宁,岂为思家有泪零?别后无眠嫌夜永,行来到处爱山青。每看野店三更月,知望银河两岸星。石径风微斜照里,寻梅可到小池亭?” “正因被薄欲加棉,又接音书短榻前。对雪遥思长路冷,围护更虑晓水坚。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 鄂凝听罢,微微一怔。这诗中情愫,娓娓道来,款款情深。 鄂凝自是知晓尹继善乃为大才子,是八旗文坛的领袖人物。若说诗文,尹继善若说第二,倒没人敢称第一了去。故此尹继善在江南这几十年,才与江南文人交往甚密,得到江南仕宦、文人的接受和赞扬。便连大文人袁枚,与之亦是好友,时常诗歌唱酬。 皇帝亦爱诗,在诗词之事上对尹继善也是不吝赞美之词。 只是鄂凝年岁小,尹继善又多年在江南,故此鄂凝倒是并未念过几首尹继善的诗,更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尹继善还为尹夫人写过这样情深意长的诗。 鄂凝半晌未语,尹夫人倒也没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是我家大人在先帝爷雍正年间,初次履任江苏巡抚之时写给我的。那时的大人,从老太爷府中不受重视的庶子,被雍正爷慧眼看中,不过六年之间便提拔为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那一年,老爷才刚过而立之年,不过三十二岁。” “我家大人年少封疆,才高倜傥,被时人称作‘小尹’……”尹夫人说着,颊边重现少女一般的羞红,“而那时,大人的元妻早卒,我方嫁与大人为继室不久。” 瞧着尹夫人如此情状,鄂凝心下已是有些惊跳。 尹夫人却顾不上察言观色,只如梦一般含羞笑道,“老爷这些年虽然也没少给我写诗,可是我最爱的,终究还是这个。” 尹夫人带着两颊羞红,再吟一遍:“不言家事知余苦,频寄征衣赖汝贤……就是这一句,原来在老爷的心中,我是这样一位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妻。便是为了这一句,后来这几十年,不管陪着老爷吃过多少苦,咽下多少难去,我却也都甘之如饴,只觉一切都值得了。” . 鄂凝的一颗心,终于跳成了一片激越。 她知道愉妃这一程便又输给令贵妃了。虽说令贵妃赏给尹夫人的,不值一两银子,可是在尹夫人心目中,却是多少银子都替换不了的。 那是,无价之宝。 鄂凝暗暗攥拳,也自是扼腕。说到底……终究愉妃是蒙古八旗的格格,家里原本是南苑海子的饲鹿人;倒比不上令贵妃这样祖籍江南的汉姓人去。 更何况,令贵妃旁边儿还有庆妃那样的江南汉女帮衬着,这便自然也对尹继善了解得更多了些。 可是此时此刻,愉妃虽然还不知道呢,可是鄂凝自己心下也是不甘心的。 这股子不甘心,又何尝不是来自英媛的缘故去?毕竟英媛的堂姐就是瑞贵人,就是令贵妃宫里的贵人啊;如今阿哥爷明摆着宠英媛,比宠她这个嫡福晋更多,而且英媛肚子里的孩子又快要生下来了……到时候儿,她这个所儿里,谁敢说就不会变成侍妾压过嫡妻去? 这样的处境叫她心里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恨谁去。思来想去,便也自然要对那令贵妃多些怨怼了去。 若不是令贵妃得宠,便没有瑞贵人的进封;若没有令贵妃的袒护,便没有德保如今在内务府和前朝的扶摇直上……若没有这些,那阿哥爷便也不至于英媛这么个包衣使女如此高看了去! 鄂凝深吸口气,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可当真是有心啊。七月十五那天,不是八福晋陪着八阿哥去令贵妃主子那边儿一起过生辰么?想来,这诗怕是庆藻说给令贵妃的吧?” “这般说来,令贵妃也只是擎着现成儿的,只算得借花献佛罢了。这是巧宗儿,却未必当真是什么真心实意;可是我母妃给姑妈的,却是她多年的体己,平素自己都舍不得用的。姑妈心下好歹掂量明白些才好。” 。 尹夫人霍地扬眉,望住鄂凝,却是摇头而笑。 “若这诗当真是庆藻念给令贵妃主子的,我非但不觉着什么借花献佛,反倒更觉着金贵了。”尹夫人凝住鄂凝,“福晋怎么忘了,庆藻的生母也刚被封诰为一品夫人,庆藻自可以在令贵妃主子面前,都只提到张氏去罢了。” “又何必提到我,更何必提到老爷对我的夸赞,说我‘不言家事’、‘频寄征衣’的贤惠去?” 鄂凝语结,只能定定望住尹夫人。 尹夫人含笑垂首,“这般想来,倒是我年岁大了,心眼儿反倒放小了。不管张氏与我如何,庆藻这孩子心下对我倒是依旧敬重的。她这才在令贵妃面前不但提起我,更提起我与老爷这些年的伉俪情深,并且不避讳叫令贵妃主子知道,我在老爷心目中是何样的去。” 尹夫人说罢,心头更是一片澄明,便连望向鄂凝的目光里都只剩下清光潋滟。 “愉妃主子的恩赏,我一个外福晋,终究不便总是递牌子进宫来谢恩。还是请福晋,帮我向愉妃主子转达谢意吧。” 尹夫人说着含笑起身,朝鄂凝行了个半蹲礼,“奴才在五阿哥所儿里也叨扰多时,这便先行告退了吧。” . 鄂凝自知再留不住,只得亲自往外送。 待得目送尹夫人的小轿走远,心下再不甘,却也只能在袖筒里攥紧了手指,咬住嘴唇哑声呢喃,“糟了,糟了,令贵妃便用这不值一两银子的诗词,不但叫姑妈回想起多年的夫妻情深,这便放下了对尹继善的恨;更叫姑妈忽然明白了那庆藻并未只尊生母,而忘却嫡母去,便叫姑妈与庆藻的心结也化解了开去。” “这该怎么办才好?说到底,我与母妃也是绞尽脑汁,送上的都是自己手里的好东西……却竟然还是败给了令贵妃去,败给了她那不值一两银子的心意上去。” 尹夫人走了,鄂凝心下便更是惶惶不安。她知道,婆婆正在等着她回话儿呢。可是她却什么都没能从姑妈那得着,反倒叫姑妈一下子放下了所有的芥蒂去…… 她有心想暂且躲着婆婆,可是再一想到英媛那颗肚子,她便更担心自己将来在阿哥爷心中的位置,以及在五阿哥所儿里的地位去。 她才是皇子嫡福晋啊,原本已经母家指望不上,又没能为阿哥爷诞下一男半女的;若再将婆婆给惹恼了,叫婆婆对她失望……那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了? 她回到自己寝殿,趴在炕上,用棉被蒙住了头。完全顾不上此时还是大七月的,也幸亏今儿是阴雨绵绵,倒没有那颗大太阳那么明晃晃地往外逼汗了。 日暮时分,虽说还没见着太阳,但是好歹雨已经渐渐有了些要停的模样儿。鄂凝便不得不撑起了伞,朝愉妃宫里去回话。 这会子永琪已经随着皇帝先行起銮了,愉妃留在京里不能随驾,永琪临走之前,还曾捉着她的手嘱咐,叫她要将一颗心分成两半儿。一半伺候愉妃,一半照顾英媛。 这会子阿哥爷刚走,她这会子便是再不想见婆婆,却也得硬着头皮递牌子进内。 . 进了愉妃的寝殿,愉妃都没叫她坐下。 这原本也是满洲婆媳之间的规矩,有婆婆坐着的时候儿,儿媳妇必定是在地下站着的,没的说儿媳妇敢与婆婆平起平坐的。 愉妃淡淡抬眸瞟了鄂凝一眼,“你姑妈怎么说?她不愿与我说的话儿,想来好歹念在你是她内侄女的份儿上,也该与你说说吧?” 鄂凝怎么都不敢将今天的实话禀告了,这便勉力而笑,嘴硬道,“额娘说的是,好歹她是我姑妈。更何况我除了是她内侄女儿,更是阿哥爷的福晋;她便是不给我面儿,也不能不给咱们阿哥爷的面儿去不是?” . 愉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也跟三丹要了火绒子,自己缓缓将铜烟袋点上。 这后宫里的女人啊,年岁大了,自都想抽口烟了。 如今后宫里的女人中,潜邸里的老人儿就剩下皇后那拉氏、她自己、婉嫔三人了。只是那拉氏和婉嫔身边儿还都有孩子,她们倒还没摆上老太太抽烟的做派儿来;唯有她,年岁大了,永琪又成家了,每日里寂寞难熬,这便早早儿就馋了这口烟了。 况且只要端起这铜烟袋啊,闭上眼嘬上那么几口儿,她便仿佛看见了皇太后的模样去了似的。皇太后抽烟的模样儿,她这些年眼睁睁看着,便不是故意模仿,可是一端起这架势来,便也自然有个八成去了。 ——说到底,她内心深处也是愿意将自己往皇太后的形象上去靠的。 皇太后唯有皇上这么一个孩子,她也只有永琪一个儿;皇太后母家也只是王府职官,官职卑微,跟她便更为相像。 那么,既然皇太后的儿子都能成为皇上;那她的永琪,是不是也有一样的命运去? 况且啊,此时年长的皇子里头,永瑢已然出继;剩下的永珹,从早几年皇子们祭陵的次序上看,就已经被皇上排在永琪之下了……此时刚成年的,也就一个永璇而已。 其余的那几个,不管是嫡子,还是令贵妃的孩子,终究还小着呢! 这般想来,便越发觉着,一切都只在她的永琪身上。只要她的永琪重履了皇上当年的命运轨迹,那么她终究将有一天,也能端出与皇太后相同的做派儿来,雍容尊贵、优哉游哉地抽这口烟了。 愉妃深吸了几口烟,心在云雾中松快下来,她这才点点头,“她明白了事理就好。说说吧,她都告诉了你什么去?” 第2415章 75、好郎君(毕) 鄂凝高高抬起下颌。哽住的一口气儿,让她站得更直。 这会子她便如已经被搭在弓弦上的箭,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了。 眼前的情势已经是明摆着:婆婆便是抽烟,都宁肯自己去要了火绒点烟,都并不叫她这个当儿媳妇的伺候。 须知,满人的儿媳妇伺候婆婆抽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点烟对于老太太们来说也是相对亲昵之事,唯有儿媳妇和自己没嫁出门的闺女方能来点……可是,她就这么站在婆婆面前呢,婆婆却根本就没叫她伺候。 此时英媛已经又有了孩子,婆婆又已然这样摆起了脸子,那她便已然没有了退路。 “姑妈说明年皇上又将南巡,这倒是叫她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时的一桩旧事去,倒叫她心下为尹继善颇有些不安。”鄂凝扬声,音调都有些出乎她自己的意料,有些高。 愉妃也不由得暂且放下了烟袋锅子,抬眸盯住她,“哦?什么事儿?” 鄂凝深吸一口气,“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回南巡。便在南巡之前一年,亦即乾隆二十一年,尹继善带江南一班官员奏请皇上举行南巡盛典。尹继善曾在奏本中道:‘栖霞胜景颇多,臣于原奏之外,续又搜得数处,已经酌量增修,其余名项工程亦略有添改,现在逐一绘图,容臣到京时恭呈御览。’” 愉妃点头,“栖霞山,倒是江宁的盛景。尹继善奏请皇上巡幸栖霞山,倒也是意料中事。” 鄂凝道:“便是栖霞山早已是名胜之地,可是尹继善尤嫌不足。他又在栖霞山中,将曾被岁月湮没于地下的幽居庵、紫峰阁诸奇峰异景,‘皆从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以逢迎皇上!” “这还不足,尹继善还嫌栖霞山的水景有些少,这便又特地开了两个湖,分别命名为‘彩虹’、‘明镜’。” 愉妃听罢便笑了,“哟,原来一向以名士自居的尹继善,也不过是个逢迎拍马的伪君子罢了!亏你那姑妈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儿。” 鄂凝心下晃了晃,却只能顺着婆婆的话儿来说。她垂下头道,“是……便连与尹继善交情莫逆的袁枚,都曾写诗笑话此事,说‘尚书抱负何曾展?展尽经纶在此山’。” “便连领班军机大臣、忠勇公傅恒都吩咐手下写诗相嘲,说‘名胜前番也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 一听傅恒也吩咐手下写诗讥讽过此事,愉妃不由抬眸,“哦?竟有此事!” 鄂凝黯然垂眸,“都说尹继善于上之南巡,有意迎合,伤耗三吴元气;非此,尹不得四督江南。” 愉妃不由得笑出声儿来,“好!正好赶上明年皇上南巡的节骨眼儿上,又恰好还有傅恒曾为此事……这便是老天都在帮衬咱们了!” . 七月二十日,天终于放晴,河水渐消。皇帝下旨叫兆惠带人修整途中被洪水冲垮的桥梁,并命诚亲王允秘恭请皇太后起銮。 七月二十四日,皇太后终于自圆明园起銮。 一众内外福晋,便又齐集圆明园,恭送皇太后和皇后那拉氏。 车驾走远,众人转身回园子去。忻嫔便连忙追上为首的愉妃来,特地一屈膝,“小妹给愉姐姐道喜,如今京里后宫,都凭愉姐姐做主了。” 这一遭儿皇帝、皇后、皇太后,连同贵妃婉兮、舒妃都起驾赴木兰去了,那么留在京里的内廷主位中,便是以愉妃为首了。 忻嫔悄然眨眼,“既然京里一切都由愉姐姐做主,那咱们可得了好好儿自在些日子去。” 愉妃自难得这般有朝一日权在手的滋味儿,这会子也是暗喜在心。只是面儿上依旧矜持,“便是暂且由我为首,宫里便更乱不得。否则皇上岂不是要问我,我岂不是又要牵连永琪去了。” 忻嫔便笑,“愉姐姐说得对。就是因为愉姐姐做主,咱们宫里才更应当稳稳妥妥,什么事儿都不出。” 忻嫔瞳仁微转,“便是要出事儿,也得出在木兰不是?” . 愉妃与忻嫔一同回了“杏树院”去,愉妃便也将鄂凝的那番话讲给了忻嫔去。 愉妃自是满心欢喜说的,却没想到忻嫔倒是并无太大惊喜。 “原来咱们五福晋打听来去,只打听着了这个啊。”忻嫔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这都是乾隆二十一年的事儿了,也是远在江南,愉姐姐又在宫里深居简出,不知道罢了;实则这事儿在江南官场上,早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她姐夫安宁与尹继善多年积怨,这些事儿安宁自然都已经了然于心。 愉妃有些尴尬,便也赶紧道,“虽是旧事,可是足见尹继善不过是个沽名钓誉、好名弄巧之人。况且这会子又是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这个时机倒是好,若是这会子再重提旧事,也不啻是一件好事。” “况且傅恒叫人作诗嘲弄,这总归是发生在京里的事儿,江南倒未必得知。今年这个节骨眼儿,再借用傅恒的声望,那这事儿便可炒热一番了。” 愉妃说着又垂下头去点了一袋烟,借着吞云吐雾,幽幽道,“借着傅恒来炒热此事,即便动不得尹继善去,却也能叫傅恒与尹继善二人之间积怨。若此,便也能牵连到舒妃那去。” “而若能牵连到舒妃,便能瓜葛上永瑆;而永瑆与永璇、永珹一奶同胞……尹继善若因此对傅恒心生芥蒂,自也会对他们兄弟三个渐生隔阂。呵呵,那对咱们来说,这事儿就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去了。” 忻嫔虽说原本对这事儿的价值有些失望,不过这会子见愉妃如此上心,倒不好当面儿反驳了去。 她自垂首,从这事儿当中寻对自己有利的细节去。脑筋转了一圈儿,倒也想到其中一个关窍,这便笑起来,“还是愉姐姐英明,这主意拿得当真好极了!” 愉妃见忻嫔若此,心下自也高兴,这便凝住了忻嫔问,“倒是你说的木兰那事儿,可也安排好了?” 忻嫔含笑点头,“愉姐姐尽管放心,早都安排好了。咱们就在京里安安稳稳等着吧,消息必定不久就会传来。” . 七月二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抵达避暑山庄。 皇太后暂住常山峪行宫,七月三十日才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因降雨后引得河水上漫,冲垮道路和桥梁,走得着实有些辛苦。婉兮倒是也因此得了机会,将这途中的艰难之处,讲给啾啾听。叫一个金枝玉叶的大清公主,也有机会亲自体验一番如此的不易,这对于孩子来说,自反倒是一笔收获。 “……况且咱们还是皇家,一路行进纵有困阻,可还有你皇阿玛和一班大臣,会同当地的地方官戮力疏通;倘若是寻常百姓,这一路便是无法可走。” 一向爱玩儿爱热闹的啾啾,便也因此,这一路极为的安静。不吵不闹,只挑开了窗帘,望着外头那一片艰涩。 婉兮自是欣慰,便也指着途中不时从视野中闪现而过的兆惠,告诉给啾啾,“你瞧见了么?那便是朝廷平定西北准部、回部的大英雄,出自乌雅氏的兆惠大人。” “那可是千军万马面前横刀立马、气壮山河的大英雄,你皇阿玛这一番却将这沿路指挥地方官赶筑桥梁的事儿都交给了他去,可见这一路的艰辛,倒不比西北用兵更容易去了。” 啾啾远远望着兆惠的身影,虽不说话,却也使劲点头。 婉兮便也陪着孩子一起朝外面看出去,心下也涌起悄然的一点子唏嘘——从前随着皇上出巡,鞍前马后这样亲为护卫皇上、如此忙碌的人,一向都是九爷。可如今,已经都换做了兆惠大人了。 九爷的身份,来自大金川之战;而随着时光的远去,大金川之战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眼前,还是兆惠的军功最为煊赫。 婉兮瞧出兆惠辛苦,这便轻声问玉蕤,“兆惠大人此次随扈而来,可携带了家眷?他如此忙碌,自顾不上照看家人。你帮我去瞧瞧,若他也携了家眷,便请过来与咱们一处坐着,好歹也能帮兆惠大人看顾着些儿,也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玉蕤略微一想,便也懂了,这便赶忙含笑下了车去安排。 不多时玉蕤果然亲自带了札兰泰来。 舒妃便忍不住拍了婉兮一记,轻声道,“你怎知这孩子也跟来了?” 婉兮便也含笑耸肩,“我也只是猜罢了。谁想,竟叫我猜中了呢。” . 札兰泰果是世家子弟,在车下便行礼请安。也不管地上尚且泥泞,这便要跪倒。 玉蕤忙一把给拽住,含笑道,“札兰阿哥这一身衣裳都是簇新的,这么好看的料子,若跪在泥水里可就埋汰了。阿哥快别多礼了,要不倒上不去这马车了。” 马车内,啾啾一见是札兰泰来了,登时欢喜得拍手,“是小哥哥!” 婉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瞄着小女儿那一张瞬间变亮了的小脸儿,故意问,“哦?你竟还记得他?我倒都忘了什么时候儿见过了呢。” 札兰泰终究不同于拉旺和麒麟保,并不是从小在内廷长大,只是以上书房侍读的身份,这一二年才在宫里行走的。他家更在内廷里没有内亲,这便没机会能随便儿进内廷来。故此啾啾与札兰泰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虽说闺女还小,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这便当娘的,已是得为闺女创造机会了不是? 婉兮忖着自己这提前多少年便开始操的心啊,也是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惆怅。 终究皇家女儿出嫁都早,便以和敬、和嘉她们为例子,十三四岁便都厘降了。终究能留在身边儿的日子太短,这便替她们将来绸缪,也得趁早才好啊。 啾啾这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趁着札兰泰在车外纠结那礼数的当儿,嘎巴溜脆地将与札兰泰几次谋面的事儿,都与舒妃说了。 舒妃也只能摇头叹气,伸指头点在啾啾额头上,却是促狭地瞟着婉兮,“……这小丫蛋儿,这才跟个豆儿大点儿的啊!” 婉兮面上虽说淡淡的,可是其实却是听得比谁都仔细。她听见啾啾竟能将这两回与札兰泰谋面的前后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以啾啾的年岁,竟然半点儿都没给忘了……她这才悄然而笑,亲自挑开车窗帘去召唤,“札兰,不必拘礼了,快上车来。” . 可是婉兮话音刚落,啾啾却低低惊呼了一声儿,随即一扭身就爬到了婉兮的身后,使劲儿往婉兮背后旮旯儿里钻。 “额涅!千万别告诉小哥哥我在这儿!” 舒妃都一怔,急忙扶着啾啾,生怕她急了,这脑袋再磕碰在哪儿了去。 “啾啾这是怎么说的?不是说认得札兰小阿哥,不是还高兴来着么?怎么躲着不见人了?” 婉兮也柔声哄,“来,告诉额涅,这是怎么了?” 啾啾一张小脸儿急得通红,眼睛里则流露出了一片慌乱来。她使劲摇晃着头,“……我有、有麻子!不能叫小哥哥看见!” 啾啾种痘,在眉间留下的那一点小小的痘印,要是啾啾自己不提,便连婉兮都刻意想要忘记了。这会子听闺女这么慌乱地提出来,婉兮心下便也是陡然刺痛。 她忙将啾啾抱住,柔声劝慰,“……不怕的。不论咱们皇家,还是大臣们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得种痘的。便是札兰小阿哥,既然能进宫里来上学,那也必定是种完痘才行的。” “种痘就难免立下痘印,也不独你才有这小坑儿,说不定札兰身上也有呢。故此啊,他才不会嫌弃呢。” 可是啾啾还是慌乱地摇头,“没有~~小哥哥脸上没有~~我看见过小哥哥的脸,像白玉坠儿似的那么白,那么光溜溜,什么都没有~~” 说着话儿,外头玉蕤已然带着札兰泰告进。 婉兮便也来不及多想,只顺着闺女的心思,将啾啾给藏在背后,扯过窗帘来给遮住罢了。 这会子,叫闺女心下先舒坦下来,别叫她惊慌失措,这才是最要紧的。 札兰上了马车,车厢内局促,他便没办法再行礼。只得坐下,却还是平举了双手,将额头磕在手背上,暂代叩首。 婉兮和舒妃都笑,“难为你个年少的阿哥,却这样懂事,守礼。便都免了吧,咱们好好儿说话儿,也叫你阿玛在外头专心办差事也就是了。” . 少顷外头兆惠也是得了知会,远远在马鞍之上,也是遥遥行礼谢恩。 婉兮隔着窗帘,只是含笑颔首。 婉兮与舒妃、玉蕤交替着,轮番问了札兰泰些家常、功课的话,叫那孩子终于松快下来些,不再那么拘谨着了。 许是光景有些长了,啾啾在婉兮身后呆得也是累了,这便蠕蠕而动,像个将要破茧而出的小虫儿似的。 札兰泰也是敏锐,这便发现了。只是当着三位内廷主位的面儿,不宜直接问出来,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看。 婉兮跟舒妃交换了个眼神儿,婉兮清了清嗓子,故意忍着笑说,“札兰你瞧什么呢?这马车里,只有你舒妃主子、瑞贵人主子和我三个人在,再没第四个人了。” 札兰便红了脸,忙垂下头道,“……那奴才便明白了,兴许是三位主子从宫里带了个小狸猫儿吧?” 婉兮和舒妃对视了一眼,不由得都是笑出了声儿来。 “可不就是个狸猫儿么?”玉蕤也笑着凑趣儿,“又软、又小、又甜美、又稀罕人儿。” 舒妃故意使坏,“可是咱们这猫儿,怎么这么半天了,也没听见叫唤一声儿呢?” 婉兮背后,那蠕蠕而动的小人儿赶忙捏着嗓子叫了声儿:“妙儿……” 婉兮忍俊不已,知道自己这傻闺女还是叫舒妃给卖了。 果然,这一声儿发出来,札兰泰原本垂下的头,便倏地又抬起来了。 可不是嘛,人学猫叫,自然便泄露了自己的嗓音去了。 婉兮便也忍着笑,只细细凝视着札兰泰面上的神情。 一个今年才七岁大的孩子,这会子忽然露出了温柔的笑意。之前的拘谨便都融化开了,眼底是清浅流动的温柔。 婉兮心下悠然一荡,已是忍不住笑开。 婉兮这便故意说,“九公主这次其实也跟来了,只是当真没在我这车上,也没藏到我身后去。她啊,其实是记着跟札兰你那两回见面的事儿呢,不是她不想看见你……只是,九公主今年开春儿的时候刚刚种了痘,脸上留下了个小坑儿。” “九公主说,怕你嫌她丑,这便躲着不敢见你呢。” 婉兮小心观察着札兰泰的神色,“她只说,小哥哥长得好看,脸上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有了小坑儿,便不好看了。” 札兰泰那点漆般的眸子里,潋滟一闪,已是含笑摇头。 “实则奴才小前儿种痘,也留了麻子坑儿去。只不过奴才幸运,那麻子坑儿没在脸上,而是在身上。这便不易显露出来罢了。奴才倒请令贵妃主子代为转告:九公主别担心,咱们都是有坑儿的。” 婉兮与舒妃会心一笑,还没能笑完,后头的猫儿便忍不住了,一把扯开了窗帘,直接跳出来。 “小哥哥你也有坑儿?在哪儿呀?” . 便是皇家的马车,这车厢里好歹都已经坐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儿了,便怎么都有些局促。 故此啾啾这直接一蹦,干脆就是蹦到札兰泰怀里去了。 札兰泰红着脸却摇头,“在我身上。” 啾啾终究还是年幼,这便直接去扯札兰泰的衣裳,“给我看看!” 札兰泰登时一张脸跟抹了胭脂膏子似的,已然红透了,他小心挡着啾啾,又怕扯疼了她的手,这便控制着力道。 “九公主乖……是在奴才身上,隔着衣裳呢,不能看。” 啾啾便急了,“可是小哥哥都该看见我的了,我也要看小哥哥的!” 婉兮轻叹一声,无奈,只得自己伸手将啾啾给扯回来,硬生生按在膝上。 “啾啾别闹!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儿有跟小哥哥这么闹的呀?” 啾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礼了,这便没脸见人,扭身回去就将脸伏进婉兮怀里,两只手捂着,连一条缝儿都不敢露出来了。 婉兮含笑抱紧了闺女,这才又问札兰泰,“……札兰你与令娘娘说实话,啾啾眉心那个小坑儿,可难看?” 札兰泰便笑了,眼底柔光清浅,“不难看。像个……小星星。” 啾啾果然又上当,霍地又扭回身来,松开了两手,使劲儿盯着札兰泰的眼睛,“真哒?” 札兰泰却故意含笑,“假的……” 啾啾扁了嘴就要哭。 札兰泰忙道,“是说那星星是假的。天上的星星自然不会当真嵌在公主眉间,可是……公主是真的不难看,反倒更娇俏好看了呢。” 啾啾这便欢呼一声,又朝札兰泰蹦过去,两个小孩儿相视而笑,都是笑得嘎嘎的。 . 一直到了避暑山庄,婉兮一回想起来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微笑呢。 玉蕤便也道,“哎哟,我那会子都白白是个大人了,竟然在两个小孩儿面前都要害臊得抬不起头来了……这位札兰小阿哥啊,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怎么生就这么一张甜嘴,这么会哄人儿的?” 婉兮垂首想想,却反倒收起了笑容,惆怅地轻叹了一声儿。 玉蕤吓了一跳,忙凑近了问,“姐……这是?” 婉兮摇头,“札兰如此嘴甜,其实还不是因为兆惠大人身在行伍,一走便是数年,家中寂寞的缘故么?” 玉蕤挑眉,“姐的意思是?” 婉兮抬眸,“我说的啊,是这孩子的孝心。你想啊,兆惠大人一走就是多年,况且两军阵前生死不定,那兆惠大人府内女眷,心下便更是凄苦无比。这样的时候儿,便也唯有膝下幼子可以欢言宽慰。” “想来札兰便是从小在家里,就学会了如此去宽慰母亲、姐妹们。故此他说的话才格外好听,尤其是对于咱们这些女子来说……这孩子耐心款款,细致周全、纯净良善,虽将来未必是他阿玛一般的沙场英雄,却能当个好郎君。” 第2416章 76、防不胜防(八千字毕) 是在銮驾和皇太后圣驾都抵达了避暑山庄,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儿,婉兮她们才听说了京师传过来的流言。 流言中所说的,便是乾隆二十一年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恨不能“挖地三尺”,不惜改山造水,以逢迎皇帝南巡;而傅恒曾经吩咐军机处属员写诗嘲讽之事。 更由此,五年前的旧事,又被与今年的进士甲第联系在一处,衍生出了更多的猜想来: 因赵翼就是军机章京,是军机处的“笔杆子”,曾经是傅恒身边每日都缺少不了的文书之人,故此便有人猜测,傅恒当日吩咐写诗之人,就是赵翼。 而“抢走”了赵翼的状元的王杰,本为尹继善的幕客,每日的差事就是替尹继善撰写奏本。故此便又有人说,尹继善那封颇有谄媚之意的奏本,便是出自王杰的手笔。 皇帝偏在今年的殿试取甲第之时,将原本属于赵翼的状元,改点给了王杰,便是皇帝南巡在即,更喜欢尹继善的逢迎拍马,而警告傅恒的嘲讽…… 流言这般越传越玄,终究变成了尹继善与傅恒不睦;也由尹继善与傅恒的官职,而将这矛盾进一步演变成了地方督抚大臣与军机处的矛盾。 甚而,这还牵连到了皇帝对两位肱股之臣的一赞一恼上来。 婉兮听罢,也不由得皱眉,“赵翼在他的笔记里,的确是提过九爷吩咐手下司属写诗嘲弄尹继善之事。那句诗的原文,本是‘名胜前番已绝伦,闻公搜访更争新’,因尹继善在江南素有‘尹公’雅号,故此这个‘公’字便是直接指向尹继善去了。” “九爷虽一向自谦,说自己的汉文造诣不深,可是当时九爷还是指出了当中这个‘公’字,令那司属改为‘今’字,变为‘名胜前番已绝伦,闻今搜访更争新’。这便将直指向尹继善的针对变弱,更显出九爷的蕴藉宽和之心。” “可是如今却被那些人钻了空子,只说是傅公爷嘲讽尹继善大人。非但见不到傅公爷的宽和蕴藉,反倒显得傅公爷有些小气了似的。“玉蕤也是蹙眉,“赵先生的笔记是流传在市井之间的,咱们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保不准也有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便恰好拿了赵先生的这段话来当佐证,又因为赵先生与傅公爷的关系,而将这事儿给板上钉钉,定成死案了。”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垂首皱眉,“……其实,赵翼这些年都过得清贫压抑,他这一生唯有在遇到九爷之后,才迸发出火花来。故此九爷在他心中,是第一佩服、感谢之人。故此赵翼在笔记里写下这一段,其实是想向九爷报恩,帮九爷传颂的。” “他便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头来,这却成了人家抓的把柄去。” 玉蕤也是懊恼,“这样编排傅公爷,已是叫人气恼;这些话更是牵连到皇上了,说什么皇上更喜欢逢迎拍马的大臣……明年就是皇上第三次南巡,有了这样的流言,这叫皇上心下又该有多烦恼!” 婉兮垂眸,“况且这流言将尹继善大人当年改山造水的旧事重提,难免叫不明就里的百姓再以为皇上南巡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皇上明年南巡在即,若民间此等流言甚嚣尘上,百姓对皇上的误会怕又要加深了。” “正是这个话!”玉蕤急得也是一捶炕沿儿,“百姓不知道皇上几次下旨申饬,不准当地官员借皇上南巡之机大兴土木。当年尹继善大人因为这改造栖霞山之事,也被皇上斥责‘好名弄巧’……” 婉兮垂首不语,半晌方轻轻按了按玉蕤的手,“那今年这场雨,来得倒不算坏事了。” 玉蕤一讶,“姐这说的是……?” 婉兮缓缓抬眸,“这一场大雨来得急骤,多地河水漫堤,冲垮桥梁。京师地处北地,咱们从京师北上木兰,这一路尚且遭遇到多少困阻;那江南呢,原本就水系发达,这一场大雨过后,必定又有河水决堤之事。” 玉蕤眯眼望住婉兮。 婉兮便笑了,“还是皇上想得周全。京师那般流言传来,必定不知道皇上在出京之后,在沿途看到河水漫延之祸,这便中途便下旨,令尹继善大人不必随驾木兰,而立即南下,回自己任上去,带领治水去了。” “这便在京师还在传扬尹继善大人与九爷关系不睦的时候儿,尹继善大人已经在治水前线……谁是唯恐天下不乱,谁又是在实实在在为国为民,民心澄明,自有公论。” 玉蕤心下这便也是微微一跳,已是忍不住一拍手,“况且原本皇上第三次南巡,应该是定在今年的。毕竟今年才是皇太后七十圣寿的正日子;可是去年也是因为江南大水,皇上担心地方官员一面要预备皇上南巡,一面治水的话,这便会分心,会叫南巡之事影响了治水之业。” “皇上便为此才推迟了南巡之事,便是体恤江南百姓呢。而今年又遇大雨,尹继善大人即便要预备皇上南巡之事,可是这会子首先还是亲自带人治水,并无旁的心思预备南巡……百姓的眼睛看得明白,这便将对皇上南巡的疑惑,也可放下了。” 婉兮含笑点头,“京师里传这流言的人,心机够深;便是尹继善大人自己,甚或是九爷,都未必有万全的法子来与之对抗。” “可是只可惜,他们还有一个对手,却是皇上。若论这些动心眼儿的事儿,他们又哪里玩儿得过皇上?” . 八月初一日,皇帝遣和亲王弘昼,祭先师孔子。 八月初二日,皇帝又遣裕亲王广禄,代行祭大社大稷之礼。 从这一日起,一直到八月初八日,皇帝在避暑山庄里,连日奉皇太后至“卷阿胜境”侍膳,并赐宴随驾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台吉。 这便将所有的王公大臣、蒙古王公都汇集到了一处来,见天儿地面对面地坐着。便是有人想要传什么,也没机会背地里传去,反倒只能这样面对面地摊开到桌面儿上来。 在皇帝这般一系列不动声色的举措之下,京师那股子流言虽说已经传到热河来了,却竟然没机会在热河传扬开去。至少,没人有机会将这流言继续酝酿、添油加醋去。 而皇帝择抽出手来,亲派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兆惠,星速奔赴河南治水。皇帝在谕旨里也动情地道,“水灾猝至,室庐一空,灾民嗷嗷。岂能辽待?”为赈灾,皇帝特命刘统勋可“遇应行加赈之地,随查随赈,无俟汇齐册报。”并且“于被灾较重州县,各按四乡,分设粥厂。俾得就近糊口,不致失所”。 在派出两名大学士亲自治水赈灾之外,皇帝还特别下旨指出,令尹继善会同河道总督高晋,“于各河营弁将兵丁内,加意挑选,先期速行调往。以便刘统勋等一到工所,即可济用”。尹继善已然南下回归岗位,以先锋之姿先行治水的事,终究就此传扬开来。 如此水患之下,治水救灾大于天。尹继善星夜南归,身先士卒,便是这会子还想有人趁机跟风传播流言的,也已是不好意思再张开嘴去了。 若此,在皇帝一番周密布置之下,不但京城流言自行烟消云散,便连水患也在八月初七这一天,基本都得到了控制,各地赈灾有序。 . 这一番流言竟然没能在热河传播开来,更没能造成任何影响去,果然叫京师中的愉妃和忻嫔大失所望。 愉妃颇有些不甘心。“这件事儿原本动静那般大,可是皇上和傅恒却都没因为此事而与尹继善结下芥蒂;皇上反而还中途派了尹继善南下回归两江总督任上去协助刘统勋、兆惠治水。这便叫他非但没了过,反倒又立了功去了!” 忻嫔心下自然也是着急。随着明年南巡的日期越发临近,她便越是急着要在这之前先帮她姐夫扳倒了尹继善去才行。 可既然此事又棋差一招,忻嫔心乱过后,倒也极快地平静下来。 “愉姐姐别急,凡事都有一体两面。这件事儿虽然没能扳倒尹继善,可是却也分散了热河那边儿的视线……终究皇上和大臣们在这七八天里只顾着这一件事儿去了,便自然无暇再顾及后宫。” 愉妃便也微微眯眼,赞许地点头,“对呀~~那连续七八天里,皇上都奉着皇太后,带着大臣们在‘卷阿胜境’里,自然分不出精神头儿来再盯着后宫去了。” 忻嫔冷哼一声儿,“更何况那郭贵人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呢。皇上便是顾着谁,也暂且顾不上她去吧。” 愉妃倒是有些担心,“郭贵人是郭尔罗斯部的公主,郭尔罗斯部又分前旗和后旗,都归科尔沁左翼……这回皇上秋狝,郭尔罗斯部两旗必定都前来入觐。这便是郭贵人母家人齐集一堂,几十号人怕是有的。” “若此,那郭贵人身边儿自然围得跟铁箍一般,哪儿还能有机会叫她出了什么事儿去?” 忻嫔反倒笑了,“愉姐姐果然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对蒙古各部的了解就是比我明白。我啊倒是没想那么多。” 愉妃面上不由得忧色又起,“……那这事儿,还能成行么?” 忻嫔含笑握了握愉妃的手,“即便是这样儿,我反倒觉着更有趣儿了呢。愉姐姐你说,在那片靠近她母家之地、世代为蒙古人居住的草原上,反倒叫郭贵人出了事儿的话,还会有人会怀疑有外人害她么?到时候也只会以为是她自己不小心,那咱们便自然更得解脱了。” 愉妃小心望住忻嫔,“你倒是与我说说。这些日子来,你倒对我还是守口如瓶!” 忻嫔轻笑,攥着愉妃的手轻轻摇了摇,“我还不是想要万全稳妥了之后,才敢与愉姐姐说的么?——法子自然都安排妥当了。木兰行围,最容易出事儿的便是马匹。”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又到了自己祖居的草原上,她便必定要上马好好显摆一番的。而皇上和后宫所用的马匹,便都该由上驷院来伺候……” 愉妃眸子一亮,“你在上驷院里安排了人?” 忻嫔咯咯一笑,低声道,“原本自然是要配合愉姐姐之前的那个安排,便是安排人,自然也要安排与傅恒关联上的人去。说来就是巧,注定是上天帮衬咱们,叫我查到那上驷院的侍卫里,就有一个是傅恒的侄儿、傅清的儿子,名叫明义的。” “偏这个明义,还与八阿哥永璇交情颇深。这事儿只要闹开,便自然牵连到永璇去……那永璇与尹继善的翁婿之情,呵呵,便也可以就此终结了。” 愉妃眸子便也是一亮,“太好了!” 忻嫔幽幽一笑,“便是安排好了,可是这会子咱们也不能只坐等着现成儿的。既然上回那段流言没能传扬开来,几天之内便已然偃旗息鼓了,那咱们便得再另外想出个法子来,暂且将皇上的心思给引了开去。也免到时候儿咱们瞒不过皇上去。” 愉妃便眯起眼来,“挑动尹继善与傅恒之间的矛盾,尚且不足以引开皇上的注意;那咱们还能做什么去,能叫皇上分心呢?” 忻嫔深吸口气,浅浅一笑,“愉姐姐想啊,皇上说要南巡,目的之一便是为皇太后贺寿;而这回秋狝归来,怕就得十月、十一月去了,回来紧接着就是皇太后七十大寿的正日子……故此这会子对于皇上来说,无论是大臣之间的和睦,还是江南的水患,终究都该比不上皇太后的七十大寿更要紧去。愉姐姐说,不是么?” 愉妃一口气梗住,“……你是说,咱们可以在皇太后贺寿的预备上动些手脚?” 忻嫔笑了笑,“这事儿小妹是没这个本事,再者小妹还得顾着与木兰那边的书信往还,亲自盯着安排在上驷院的人呢。故此这事儿啊,要么就不办了;可若是要办,便还得仰赖愉姐姐你。” 忻嫔带着满眼的崇敬凝视着愉妃,“总归这会子后宫里做主的,是愉姐姐您。便是庆妃、颖妃也留在京里,可是她们却都是排位在愉姐姐您之下的。这便由您来安排这些事儿,才是最妥当的。” . 八月初八,婉兮在避暑山庄方因为水患已平,放下了一头子的心来。却没料想,当日皇帝过来,面上便又是带着不豫之色去。 婉兮忙叫玉蕤将啾啾带出去,这便上前柔声道,“再过五天,就是爷的万寿之庆。可是爷却依旧忧心水患之后,百姓的安顿之事,故此这才还是不欢喜,是不是?” 皇帝轻叹了声儿,攥住了婉兮的手,“嗯哼,亏你还替爷这般开解。不是水患的事儿,刘统勋和兆惠都得力,尹继善和高晋更是经验丰富,治水之事他们合力办得甚好。” 皇帝抬起眸子来望住婉兮,却是慢了半拍才道,“是宫里又传来叫爷不欢喜的事儿。” 婉兮心下便也跟着“咯噔”一声儿。 “爷……宫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婉兮竭力地想要平静,可是皇帝却也还是察觉了婉兮指尖儿变凉,声音也颤抖起来。 皇帝便轻笑一声儿,将婉兮抱进怀里,“嘘,别胡思乱想,不是咱们小十五和小七!也不是庆妃、颖妃、婉嫔她们。他们全都好,爷叫魏珠和胡世杰分别盯着呢,绝不准出半点差池,否则爷回京之后拿他们的脑袋!” 如今魏珠是宫里的宫殿监大总管,胡世杰是圆明园的宫殿监总管,两边分别盯着,便不管小十五他们是继续留在园子里,还是回到宫里,都必须万无一失才行。 婉兮这才松一口气下来,小心将自己的惊慌给拾掇起来,不好意思地道,“瞧奴才,在爷面前儿竟失态若此。” 皇帝也是怜惜,将婉兮肩头又揽紧了些,“……终究从前便是爷盯着,也还是出过那么多回的事儿。爷又怎么能不明白你此时的小心翼翼去?”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这才松下来半口气,仰头去望皇帝,“那叫爷不欢喜的,又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儿,“是魏珠报,寿安宫正殿前檐的遮阳蓆片,失火延烧。” 一听不是人出了事儿,只是宫苑失火,婉兮终于将心落回了肚子里。 这世间的什么,便是宫殿,又如何比得上人命金贵去呢? 只是婉兮却也不敢掉以轻心,缓缓道,“寿安宫……是爷为了给皇太后祝寿而改造过。奴才记着去年八月,就在爷万寿前的两天,爷都没顾上给自己贺寿,依旧惦记着怎么好好儿给皇太后今年的七十大寿贺寿,故此那天下旨,叫在寿安宫添建三层戏楼一座,四面各显三间;扮戏楼一座计五间;东西转角房二座,计三十二间;东配殿后值房一座,计三间;配殿两座,计四间。” 寿安宫的改造,其实从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会子是给皇太后庆贺六十大寿,将寿安宫修葺一新;且在寿安宫里临时搭建三层的演戏台。到了今年皇太后七十大寿,便更是将那戏台上临时的天棚等固定了下来,成为一座固定使用的大戏台了。 对于老人家而言,过大寿最要紧的就是欢欢喜喜看大戏。这专门为皇太后过寿搭建的大戏台,待得秋狝回去便到了用的时候儿了,谁想就在这会子寿安宫里还着了火了。 虽说着火的不是大戏台,也不是宫殿本身,而是正殿前边搭建的遮阳纳凉所用的草席凉棚,可是终究这火是发在寿安宫里,且就是在正殿前边儿,也足以说明寿安宫内的确存在失火的隐患。 皇帝这便越想越是急,又是气。 “更可恼的是,护军明明发现了寿安宫失火,这便上前叫门,想要进宫门去协助扑火。可是寿安宫里的首领太监,名叫‘九十一’的着实迂腐、遮掩,竟然不准护军入内,而隔着门说由他们自己来扑灭!” 婉兮垂首想了想,便轻轻绕着皇帝的手指道,“……爷,这一宗倒是问不了那首领太监的罪。爷怎忘了,寿安宫也是内廷,内外有别。护军不是太监,不准进内廷;寿安宫的内监自然是紧关宫门不让进呀。“ 皇帝一怔,随即也是沉声一笑,“可不,爷都给气糊涂了!虽说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是爷瞧着,那班太监就是不想叫护军发现是他们不小心火烛,或者是吃烟所致!”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倒不知那过火之后的情形可要紧?”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下来,拍着婉兮的手,“幸好并无大碍,只是那苇席棚子倒了架罢了。其余宫苑、戏台皆无碍。爷已经吩咐德保,叫他来查问那些太监,如敢谎供狡赖,便上刑!” 婉兮含笑点头,“爷既然已经安排得如此明白,德保大人又一向都是谨慎得力之人,那此事必定能查问明白。爷便别生气了,好歹马上就是爷的万寿,还有中秋节了。” . 八月十三,皇帝在避暑山庄行万寿节庆贺礼;原本应在过完万寿节,或者中秋之后,就将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可是这一年的秋雨甚大,从八月十九日开始,热河等地又落下大雨。 皇帝原定的行程,便再度更改。 直到八月二十六日,皇帝方奉了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 八月二十七日,銮驾驻跸波罗河屯行宫。 因一路带着啾啾同行,婉兮便也一路都仔细给啾啾讲述沿途的风物、传说。 到了这“波罗河屯行宫”,啾啾不解,便以为这行宫是坐落在一条名叫“波罗河”的河水边儿。 小孩子的直白心肠,自是叫婉兮与和贵人忍俊不已。 “啾啾说错了,这行宫的名儿不能按着汉字的字面儿来理解。”婉兮拍着啾啾的手,却是看了和贵人一眼,“这波罗河屯啊,是蒙古话。” “这一路跟着你皇阿玛北上行围,各处都是草原地界,多是蒙古话取的名儿。” 和贵人接住婉兮的目光,虽说稍稍垂了垂首,倒也随即只释然一笑,反倒亲自捉过啾啾的手来,柔声道,“你额涅终究是汉姓人,对蒙古话知道得不多。来,和娘娘给你讲。” 婉兮欢喜,两眼满含赞叹,朝和贵人眨了眨眼。 和贵人面颊有些红,便扭过身儿去只当没看见,只耐心与啾啾说话,“不是‘波罗河’,而是‘波罗-河屯’。‘河屯’二字是‘城’的意思,‘波罗-河屯’放在一块儿,就是‘青色之城’的意思。” 啾啾便拍着手笑了,“原来是这个!”她指着窗外,“果然都是青色!” 便已是八月秋来,只是窗外的草原、山岭,依旧还有青碧之色。 啾啾敞开窗,深深吸一口外头的空气,“都是草的味儿,清新怡人!” 婉兮便笑了,竖起大拇指,“哎哟,我们家啾啾了不得了,都会说‘清新怡人’了!” 和贵人微微撅了撅嘴,“想来必定是舒妃娘娘教的。她家不是出过纳兰容若那样的大词人么,自然最善诗词。” 婉兮只能含笑握了握和贵人的手,“阿窅……” 和贵人便也点头,“我都明白。不管怎么着,我这会子终究还只是个贵人,没资格抚养皇嗣。况且就算有舒妃代为照料啾啾,皇上也没明白说将啾啾交给她抚养去。总归啾啾还在贵妃娘娘宫里,那我和她就还可以到贵妃娘娘宫里来看啾啾。”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皇上的心意,照我想来,也是这个理儿。” 和贵人心下这方舒坦多了,抬眸凝视着婉兮,“贵妃娘娘不必因我忧心。便如我方才都肯给啾啾解说蒙古话一样儿,这事儿我心下也已经解开了。我始终都明白皇上和贵妃娘娘的心意,我不会自己钻牛角尖儿,更不会心存芥蒂。” 正说着话儿,玉蕤有些神色紧张地走进来。 婉兮便当着和贵人的面儿问,“怎么了?难道是寿安宫的失火之事,你阿玛受牵连?” 终究德保是内务府总管大臣,再者宫内营建之事都正是德保管辖范围之内。皇上虽说叫德保去审问寿安宫里那一干太监去,可难免那些太监一时胡说八道,再攀咬到德保治下的内务府工匠们去,赖工匠们留下火种之类的。 玉蕤忙摇头,“不是我阿玛,姐放心。是才送来消息,说——郭贵人她,薨逝了。” “什么?”婉兮惊了一大跳,拍案起身,“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擅长骑射,身子骨儿的根基原本比汉女们要好得多;况且年岁还轻,素常都没听说过有什么病去,怎么说薨逝就薨逝了呢? 和贵人也面色发白,直盯着玉蕤。 玉蕤深吸口气道,“外头叫都说是‘急病’,可是内里是——坠马。” 婉兮急忙一把抓住玉蕤,“一边换衣裳,一边扼要与我说说。” . 婉兮带着玉蕤、和贵人,急忙将身上艳色的衣裳、首饰都换下来,这便三人一起急匆匆奔赴郭贵人的行宫去。 换衣裳和走路的过程中,婉兮也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原是因皇帝秋狝,又刚过万寿节,故此回部、蒙古各部都有贡献马匹为贺礼。这些贡献给皇帝的马匹,选神骏者都收入上驷院。 而皇帝今日在抵达波罗河屯行宫之后下旨,明日将行围。 如婉兮这样儿的汉姓女,反正也不会骑马,倒没怎么惊动;而其余出自满洲、蒙古的内廷主位们,自都跃跃欲试。 不光是内廷主位们,自然还有一并随驾而来的皇子皇孙的福晋们。 今年刚大婚的八阿哥永璇,又是这些年来头一回正式虽皇帝秋狝,自然受到瞩目。而无论是宗室皇亲,还是大臣里,却也不乏有人心存恶意,传起风言风语来,咬准了说永璇必定不敢上马。 这样的话也传入了八阿哥的福晋庆藻的耳中。 便是永璇能强忍下来的懊恼,庆藻却也不能忍了。 永璇终究腿脚不方便,庆藻这便横下一条心,非要代夫上马。 庆藻虽说也是满洲格格,出自章佳氏,故此上马是必然的;可是庆藻终究生母是汉女,且自幼在江南长大,故此一身的气度更像汉女,于这骑射之道,终究还是生疏的。 庆藻外表柔弱,内心却是刚强。这便趁着今日在行宫里,偷偷儿带了位下女子,到外头练习骑马。 因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都跟上驷院要马匹,上驷院一时排演不开;而偏巧儿上驷院里刚进了这样一批进贡的骏马,这便将这些马匹也安排进来。 郭贵人是蒙古格格,倒不怕这些马匹尚且还需时日调校,这便爽朗地拉了一匹马就上马驰骋了;而上驷院官员也只知道庆藻同样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这便以为庆藻也同样擅长驭马,这便也将这样一匹新进贡来的马给了庆藻。 庆藻在行宫外的草原上遛马,这便遇见了郭贵人。 郭贵人自是马技娴熟,这便带着庆藻撒开了去跑。郭贵人也没想到庆藻原本不善骑马,更不懂控制一匹尚且不熟的马去。结果这两匹马并辔跑开,郭贵人那边技巧娴熟,自是一马当先;而庆藻的马在竞赛之下,竟然反倒受了惊去。 彼时情势紧急,郭贵人发现情形有异,却已经无法叫庆藻的马停下来。 郭贵人自知是自己提议赛马,才叫庆藻涉险,这便来不及思考之下,借着两匹马彼此接近之时,从自己的马背上纵向了庆藻的马…… 郭贵人是想跳到庆藻的马上,帮庆藻收服惊马。可是她终究是女子,又是惊慌之下,距离计算出了差错……结果郭贵人自己虽紧紧攥住了马缰,可是却被那惊马拖在地下。 而庆藻惊吓之下,也从马鞍滚落,摔在了地下。 当周遭护军发现异常,纵马执了套马杆将惊马套住时,被拖在地下的郭贵人已然……溘然而去。 到了郭贵人的行宫外,隔着墙便已经听见里头哭声凄惨。 婉兮屏息而立,先叫玉蕤与和贵人进去。她自己转了个弯儿,先向永璇和庆藻的行宫去。 (跟亲们求月票呀~) 第2417章 77、都只为情痴(毕) 婉兮走到永璇和庆藻的行宫,远远果然见角门外鬼鬼祟祟有个娇小的身影躲闪着。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忙向玉蝉使了个眼色。 玉蝉便也没声张,只径直走过去,在旗杆底下将那身影给捉了,半扶半拎了回来。 那人到了婉兮面前,已是抖若筛糠,跪倒下来,眼泪便也跟着下来了。 所幸这会子天色已暗,再加上行宫里的人都朝郭贵人那边儿去了,这周遭倒没多少人,更没人留意眼前这抹身影。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就知道,你必定是偷偷摸摸往这边儿来了。” 那抹身影,正是翠鬟。 先前玉蕤来禀告郭贵人出事,婉兮与玉蕤一边说话,一边换衣裳。却只见翠靥在身畔伺候,不见翠鬟的影儿,婉兮这心下便存了一丝担忧。 翠鬟慌乱又惭愧,却更满面的心焦,“八阿哥和八福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奴才总是放不下心……”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我明白。从七月十五那天,永璇带着庆藻来咱们宫里请安,我便知道你的心下必定不好受了。” . 七月十五那天,是小七和永璇相同的生辰。若按着从前那些年的规矩,自然是永璇到婉兮这边儿来一起过。可是今年一来是永璇已经成婚,二来也是有翠鬟的缘故,婉兮倒想着不方便再叫永璇过来一起庆贺生辰,也免得庆藻发现了什么端倪去,且又叫翠鬟不自在了。 故此那日原本婉兮只是跟玉蕤合计着,给永璇赏赐下一份儿庆生礼,便不叫他过来一处庆贺生辰了。只是人家庆藻却终究是大家闺秀,又是刚嫁进宫里来的头一年,一应的礼数反倒更为周全。这便还没接到婉兮和玉蕤的赏赐呢,便已是早早拖了永璇,准备到婉兮宫里来请安。 终究淑嘉皇贵妃早逝,庆藻嫁进宫来,除了皇后那拉氏这个嫡母之外,庆藻一份儿孝心便也想托付在婉兮身上,毕竟这些年永璇的生辰都是婉兮给操持的。 永璇自有些难言之隐,这便推搪着,倒不想带庆藻一同过去请安。 庆藻自然追问缘故,问急了,永璇也只好搬出宫里的规矩当挡箭牌,“我终究已经是成年皇子,又已然成婚,按着宫里的规矩,便是进宫也只能到皇阿玛、皇后额娘、皇祖母、生母的宫里请安。令娘娘是姨娘,这便不合规矩了。” 庆藻听了便笑,“那便是阿哥爷不便再进内请安,可是我却是去得的。不光去得,我更是应该去。那阿哥爷不去也罢,便叫妾身我独个儿去行礼也罢。” 永璇因心下的隐秘,自不敢叫庆藻单独进内。两人磨叽了好一会子,便也正巧婉兮和玉蕤的赏赐给送来了。 庆藻见了便笑,“阿哥爷瞧,令娘娘、瑞娘娘的赏赐都下来了,那咱们当晚辈的,就更应该进内谢恩才是。这会子便是阿哥爷拦着我,我也得递牌子求进了。” 庆藻说着也是调皮地凝着永璇笑,“自打成婚,阿哥爷对我一向凡事都宽容。偏今儿这件事上这么拦着我呢?妾身终究也没做什么错事儿,阿哥爷何苦这样?叫我瞧着啊,阿哥爷眉目之间倒是紧张得很,阿哥爷不如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叫阿哥爷如此放不开的?” “我是阿哥爷的福晋,夫妻自然应当凡事一起承当。阿哥爷与我说明白了,我心下便也有数儿了不是?” 庆藻说着亲昵地捅了永璇胳膊肘儿一下,“还是说,阿哥爷有什么怕我知道的,这才横档竖扒,就不想叫我看破了去呢?” 庆藻既是尹继善的女儿,又受江南风土滋养,自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叫她这么有意无意地一说,永璇反倒更加心虚下来,遍也不敢再拦着了。 末了,永璇也只好硬着头皮,陪庆藻一同进内廷,给婉兮请安来了。 他从进“天地一家春”起,便每一步都是在小心地四下打量,只想知道翠鬟是否看见了,翠鬟她又会怎么想…… 永璇那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到了婉兮面前的时候儿,还放不下。婉兮和玉蕤自是一眼就看懂了,也都只好帮着他周全着,都不说破,只是两人一起围着庆藻说话儿,叫庆藻别同样留意了才好。 偏庆藻是个心思剔透的,又一颗心都替永璇悬着,反倒一个劲儿替永璇在婉兮和玉蕤面前致歉、谢罪。直说,“都赖奴才,今儿是阿哥爷的生辰,奴才便预备得名目繁多了些,倒叫阿哥爷有些累着了。这便没睡好,故此便是到了令娘娘、瑞娘娘面前来,还是有些打蔫儿。” 婉兮和玉蕤自是没有多想,偏伺候玉蕤的小丫头翠衿给听着了,当成了笑话儿,回去跟翠袖嘀咕。 因玉蕤位下四名女子,翠鬟和翠靥是出上差的,翠衿和翠袖是粗使的,故此翠鬟的心事翠靥能多少知道;而翠衿和翠袖这两个因年岁小、距离也远,这便半点都不知道了。 于是两个小丫头子就在一边儿嘀嘀咕咕地笑永璇和庆藻,“亏八福晋是个爽利的人儿,这便当着咱们主子都好意思直说‘将八阿哥累着了’、‘没叫八阿哥睡好’……我在边儿上听着啊,都臊得慌了。“ 翠袖也唧唧咕咕地笑,“我啊,原本以为八阿哥那脚……必定是不能洞房的呢。可是看这样儿,八阿哥非但已经洞房了,而且八福晋也不嫌弃,反倒乐在其中呢。” 两个小丫头子当笑话儿说,都是有口无心的,又是在自己屋里,便都没什么顾忌。却不成想,翠鬟正好走进来,在门槛外便听见了。 . 翠鬟立在当地儿,半晌只觉眼前发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原本知道八阿哥和福晋来请安,再加上当日又是八阿哥和七公主的生辰,她不该到前面儿去,更不方便在八福晋面前儿出现。 可是……这一耳朵从翠衿和翠袖那两个小丫头子嘴里听见的话,终究叫她怎么也压抑不住。 她便发疯地想见永璇,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行。她就是想亲眼看看八阿哥是怎么对八福晋的,是不是当真如翠衿和翠袖所说的那么伉俪情深。 倘若是的话,那她,或许便也应该生生摁灭了自己这颗心了。 她便是浑浑噩噩地奔到了前边儿去,也不敢进殿,只远远躲在回廊里,悄悄儿望着那殿内的情形。 终是七月十五,正是大夏天儿的,主子们的寝殿都是门窗敞开。且因为是七公主的生辰,宫里人来人往地热闹,这便将有些门扇儿都卸了下去,方便出入。这便叫她便是能在外头,也能看个清楚。 她瞧得见啊,那八福晋庆藻当真是对八阿哥深情款款。庆藻目光几乎都围绕着八阿哥,那凝视里满是崇拜、在意,甚或还有一丝的怜惜…… 反观八阿哥,虽说没有八福晋那般的深情款款,可是翠鬟却也看得出,八阿哥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翠鬟扶住廊柱,哀哀地想,“八阿哥这般模样,是不是就是怕我会冒冒失失出现在他们面前,叫八福晋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人?也是啊,那是八阿哥大婚之前犯下的莽撞,那会子必定是八阿哥还没见过八福晋呢。” “如今亲眼见了八福晋这样的品貌端庄,便必定对我的一颗心全都冷下去了。甚或说,他也会对他当日的莽撞,心下生了悔意去吧?这便才怕我到他们眼前儿去。” 翠鬟越想越哀伤,已是站立不稳,要将整个身子都倚靠在廊柱上,方能堪堪撑住。 她眼前早已泪眼模糊,心下却兀自地苦笑,“罢了,罢了。八阿哥你也看错了我这个人。我虽不是名门闺秀,我虽只是包衣人,可是我心下却也好歹还存着一端傲气儿的。我怎会为难你?你又何苦,如此担心?” 翠鬟虽说心字成灰,可是好歹是小心翼翼躲闪着呢,这便非但没叫永璇和庆藻看见,连宫里其他忙碌的人都没留意她的身影。除了——几个刚扑腾扑腾跑进来的孩子。 其中为首的,自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福康安,他眼睛尖,刚跑进来就一眼便叨着了翠鬟。这便一溜烟儿地冲过来,捉住翠鬟的衣袖呼喝着问,“翠鬟姑姑,你怎么哭了?嘿,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 福康安来了,后头自然跟着拉旺、永瑆等几个小孩儿。永瑆比福康安大一点儿,自不愿跟着福康安扑腾扑腾地跑,这便缓步走进来,比福康安慢了些儿。 永瑆进来时,福康安已然嚷嚷开了。 永瑆心下便咯噔一声儿,连忙抬眸望向殿内。 果然,殿内的人也都听见了动静。庆藻正凭窗朝这边儿望出来。 永瑆一惊,便也来不及细想,上前便立在翠鬟面前故意大喝,“我就说叫你给我端一碗冰镇了的杏仁酪来,可你倒好,非给我端来的是温吞的。你还嘴硬,非说是什么已经用冰镇的,可是那凉气儿却只有表面一层,底下还都是温的!必定是你偷懒,只肯将那杏仁酪只放在冰箱子里不一刻,这便拿出来糊弄我来了。” “我明白,在你眼里,我怕还是小孩儿。可是我便是再小,也好歹是皇子,是你的主子!这点子规矩都分不清了,我便是骂你几句,又怎地委屈了你了?” 这一闹开,婉兮等知道内情的人,心下都明白这其实是永瑆在替自己胞兄顶缸,可是其余不明就里的人,不免都有些责怪永瑆这暴戾之气。 庆藻虽是新嫁进来的嫂子,可是却也颇有“长嫂为母”的风范,便没躲没避,直接走出殿来,上前拉住了永瑆去,柔声劝,“永瑆,虽说你是皇子,叫官女子做事儿没什么大碍。可是你也不能乱了规矩,这位姑娘虽说是官女子,却不是你位下的;这位姑娘我虽不认得,可是她既然是令娘娘宫里的,便必定是令娘娘位下,或者是瑞娘娘位下的,那你便只该尊称一声姑姑,请姑姑帮忙办事才是,才不能是这般颐指气使的。” 庆藻就这般突然,却也合情合理地与翠鬟碰了面。殿内的永璇急得原本想扯住庆藻,怎奈他的腿脚着实不便,这便一把没拉住,便一切都已经不由他做主了。 便连翠鬟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还是这样与八福晋撞见了面儿,而且人家八福晋第一次谋面,竟就是维护她。 翠鬟又是尴尬,又是羞愧,这便着实站不下去,只赶紧深蹲为礼,这便哽咽着转身便跑了开去。 . 她整个人都是混沌的,脑袋里乱得捋不出个头绪来。只在跨院里迷乱地走,不想前面廊檐下幽幽一转,竟是永璇抄了近路,等在她前方。 这般的情形,翠鬟最是无颜见永璇,这已然狭路相逢,翠鬟便只能落泪低喊,“八阿哥放了奴才去吧!八福晋很好,好到叫奴才自惭形秽。奴才还请八阿哥一心一意待八福晋,奴才自请告退。” 永璇便也急了,顾不得自己的腿脚,整个人踉跄着追过来,一把从后头将翠鬟抱住。 “……不是我想来,我不想叫你为难。我知道你若看见了,必定心下难受,我这才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看着,想要避开你去。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看见你落泪,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不管。我必须得来看看你,我不能叫你一个人这么躲开去落泪。” 他这样说,反倒叫翠鬟的泪落得更凶。 翠鬟用力用力摇头,“八阿哥……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该出现在八阿哥和八福晋的眼前。八阿哥放开奴才吧,奴才发誓,从此再不在八阿哥和八福晋眼前出现。” 永璇心痛难忍,如何舍得松手。翠鬟更是羞愧得无以复加,挣扎之下,便也顾不得什么,这便捉起永璇的手腕来,狠狠咬了下去…… 永璇吃痛,更惊讶如翠鬟这般娉婷柔弱的女子也有这样强悍的时候儿,惊诧之下手便松开。翠鬟忍着心痛,连忙转身跑了开去。 永璇想追,幸亏月洞门外传来庆藻的呼唤声,“阿哥爷?阿哥爷?” 永璇立在廊檐下闭上了眼睛,只能硬生生站住,不能再迈步追上去。 . 立在永璇的行宫外,想着七月十五的那日的旧事,婉兮心下也是迭声的叹息。 三个孩子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却尚且还没有足够城府的时候儿。故此喜欢便直白地喜欢了,在人前也还没学会遮掩;这般的年少情愫,或许三个孩子都没有错,错只错在“机缘”二字。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伸手将玉蕤拉起来。 “今儿郭贵人薨逝,所有人都顾着郭贵人那头儿去了,倒是暂且都顾不上八福晋也受了伤。可是这会子你还能记挂着他们两个,便足见你也是个真心实意的女孩儿。我今儿便不说你了。” “只是你终究不便进去,你听我的,暂且回宫去,安安稳稳呆着。我进去看庆藻,这边儿有什么情形,待我回宫去,自然会告诉给你,总比你在门口这么躲着也听不见什么实际的去好。” 翠鬟含泪蹲礼,“奴才全凭贵妃主子做主。” 婉兮吩咐玉萤陪了翠鬟暂且先回宫去,婉兮自己带着玉蝉,这才走进永璇的行宫去。 . 寝殿里,庆藻躺在榻上,一张小脸儿也白得像纸。 不光是身上受伤,也是受了惊吓所致。 永璇在旁边陪着,见婉兮来,赶紧起身请单腿安。 婉兮坐下,握住了庆藻的手,“郭贵人薨了。逝者已矣,生者更为可贵,我倒得先来瞧瞧你,才能放下心去送郭贵人。” 庆藻一把抓住婉兮的手,强忍的悲怆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她哇地一声哭出来,“令娘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郭贵人娘娘……郭贵人娘娘要不是为了救我,便不会出这样的事。” 婉兮轻轻扶住庆藻,“别说傻话,那哪里是你的错儿?再说你是晚辈,郭贵人是长辈,便是你们年岁相差不多,但是她必定也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涉险的。” “这才是人之伦,便是郭贵人在天有灵,知道你没事,也必定会欣慰。” 婉兮委婉询问了庆藻,当日驰马时候的前后情形。 不想叫庆藻再激动,婉兮这便嘱咐庆藻歇息,她起身朝外走。一边走,一边朝永璇递了个眼神儿。 永璇忙柔声劝慰庆藻,“你好好躺着,我先去送送令娘娘。” 婉兮带着永璇,到了偏殿,进门便关起门来,直问,“庆藻的伤情,太医怎么说?” 永璇黯然垂眸,“太医说,是跌伤了腰,暂且不能再骑马了。其余更多是惊吓,倒没旁的伤处。” 婉兮垂首点头,“多亏了郭贵人。” 永璇一声吸气,也是落下泪来,“是儿子不孝……这几年,竟从来没有给郭贵人娘娘请过安。如今郭贵人娘娘为了救庆藻,竟放下了性命。” 婉兮垂下眼帘,“这会子怎么悲伤都是应该的;只是,这会子若只顾着悲伤,那便更对不起郭贵人了。” 永璇脸上还挂着泪,便是一惊,“令额娘是说……此事,内有蹊跷?” 婉兮抬起头来,轻叹口气,“从前你们年岁小,许多事我便也从未在你们面前说起过。可是如今你大婚已毕,况又是庆藻出了事,便有些话,我也应该叫你知晓了。” 永璇忙又是单腿跪地,“还求令额娘明示!” 婉兮目光放远,“……其实行围木兰,利用马匹出错,早已是算计人时惯用的伎俩。终究,马不是人,马说不了话,若此只要是马出了事,便很难查到人身上去。” “庆藻不善骑马,我也一样。乾隆六年,你皇阿玛第一次举行秋狝大典的时候儿,我也跟来了;我便也曾跟庆藻一样,硬着头皮想要上马过。那回,我也险些出事。” 当年的事婉兮从前不在永璇面前说起,也只是因为她当年那件事,其实就是永璇的生母淑嘉皇贵妃安排的。 只不过后来时过境迁,淑嘉皇贵妃更因为永璇、九阿哥等几个孩子得了婉兮不计前嫌的恩惠去,这便临终前托孤之时,已是都说开了。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皇上和你们所用的马,都是出自上驷院。倘若是有人从上驷院里动手脚,那马匹便从一开始就可能是有问题的。而上驷院里的上下职官,都出自内务府世家,便如你外祖便曾为上驷院卿;上驷院里还有侍卫的官职,那些侍卫就更都是勋贵之家的子弟……故此想从上驷院查出毛病来,十分不易。” 永璇便一咬牙,“上驷院?令额娘说得对,我外祖、舅舅都曾在上驷院任职;便连上驷院的侍卫里,也有我莫逆之交的明义!便是别人查不出来的,对我却没什么难!” 婉兮伸手按住永璇的肩头,“好孩子,我就是也替你有这个底,才与你说这番话。那便事不宜迟,你现在就要擦干眼泪,赶紧叫人去查。若晚了,便什么罪证都湮灭了,无从查起。” . 婉兮交待完了,这便离去,该到郭贵人那边去了。 永璇一直送到大门口,跪倒送别。 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落泪恳求道,“七月十五那天一别,我再没见过翠鬟。她那天是哭着跑走的,我心下着实不安……” 婉兮也点了点头,“她也是好姑娘,同样替你和庆藻悬心。只是这会子你们还是不便见面了吧,你先专心照料好庆藻,查清上驷院的事。” 婉兮刚上轿,远远一个团脸儿的官女子气喘吁吁奔上来,在门槛处就噗通跪倒,“回贵妃主子,八福晋叫奴才送份儿物件儿给贵妃主子。” “哦?”婉兮扬眉。 玉蝉便也赶紧进步走过去接着。 那官女子红着脸道,“八福晋叫奴才转奏贵妃主子,说这份儿小小心意是给翠鬟姑姑的。” 便连婉兮都惊了一跳,连忙看向永璇。 永璇也是茫然的神情。 只听那官女子接着道,“八福晋说,今儿坠马之后,是翠鬟姑姑恰好经过,便是翠鬟姑姑第一个来救护八福晋的。b八福晋这会子不能亲自过去向翠鬟姑姑道谢,这便是多少一点心意,还求贵妃主子成全。” 第2418章 78、点将不如激将(毕) 婉兮听了,心下也是忍不住叹息。这便将荷包收下,冲那官女子和永璇都是点头,“庆藻的心意,我带回去了。你们便也好生照料庆藻,希望庆藻能早日好起来。” 肩舆起轿,缓缓离了永璇的行宫。 玉蝉看婉兮一眼,还是轻声道,“……之前主子与瑞主子换衣裳的时候儿,奴才就没见着翠鬟。” 婉兮便也是叹息一声儿,“谁说不是呢。我起初也以为,是她那会子听见庆藻的事儿,这才跑到永璇这边儿来。可是目下才明白,她其实怕是早早儿就开始偷偷儿观察庆藻了吧。” “这回一同随驾,到了行宫来,彼此住得都近,她兴许便是发现了庆藻牵马出来,她这便悄悄儿地在旁观察,这便也恰巧赶上这件事儿去。” 玉蝉咬住嘴唇,“依主子看……奴才是不是要谨守门户,要看紧翠鬟些了?” 婉兮抬手支住额角,想了想,这才缓缓道,“不必了。翠鬟是个懂事的女孩儿,纵有些情不自禁,可我相信她终是心下有数儿。” “况且,她在这回的事儿里,反倒救了庆藻,办的是好事儿。” 婉兮抬眸望望夜空。这会子天穹已被繁星点缀,坝上草原的星子,总比京师更明亮。 “……那孩子唯一令我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泥足深陷。唉,我原本还想过,也许她有自己斩断情丝、抽身而返的一天;可是如今瞧着,她反倒已是越陷越深了。” . 婉兮走进郭贵人的行宫,行宫外地上已经搭建起了“他坦”,皇后那拉氏为首,一众嫔妃已经都坐下守夜。 婉兮进来与舒妃和玉蕤点了点头。舒妃过来轻声道,“真是可惜。多年轻的格格,这才进宫多久,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玉蕤也回到婉兮身边,轻声禀报,“我进去看了郭贵人。从她身上倒是没看出什么古怪来。” 因郭贵人是贵人的位分,今晚用执礼守夜的只需贵人及以下位分。而此番随驾而来的没有常在,最低就是贵人,故此玉蕤、和贵人、伊贵人才是亲自入内替郭贵人整理。 而其中和贵人终究与满蒙格格们的信仰不同,丧葬仪式也不同,这便即使入内,也只立在一旁,并不方便动手;这便唯有玉蕤和伊贵人亲自替郭贵人料理过。 婉兮便也点头,“我也觉着,这事儿虽说郭贵人是最大的苦主,可是这件事却未必是冲着郭贵人来的。” 玉蕤抬眸,朝在场的内廷主位们冷冷扫视而过,“郭贵人年轻,进宫也晚,这些年安分守己,也算与世无争。我也实在看不出,郭贵人有得罪眼前这些人之处。” “对这样的郭贵人而言,又有谁要处心积虑算计她去?更甚而,是要了她的性命?” 婉兮眼帘半垂,心里涌动起无限悲哀。 进宫二十年了,她以为岁月能将她当年对宫里那些算计的嫌恶点点变淡,可是到了郭贵人这件事上,便又叫她觉着那股子嫌恶都升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嘴就要流溢出来。 ——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郭贵人这个年轻的姑娘。 如今凭自己的位分、阅历,尤其是皇上的感情,还有孩子们,她其实已经完全不必再如此,她有能力自保。可是郭贵人这样年轻、无宠的女孩儿们呢?难道就活该她们作人的靶子,便连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何丢掉了性命,更是被谁给算计没了性命去? 玉蕤说得对,此时随驾的内廷主位都在眼前呢,可是就连婉兮自己都觉四顾茫茫,都猜不透谁会对郭贵人下手;那么此事就算有人会怀疑,可是无根无由,便自然更不知道该从何查起了。 婉兮不由得攥紧袖口,“既然咱们都猜不到究竟是谁要算计郭贵人,那我就担心,这次的事儿原本就不是冲着郭贵人来的;反倒是——冲着庆藻来的。” . “冲着八福晋来的?”玉蕤也吓了一跳,“可是丢了性命的,却是郭贵人啊!若是冲着庆藻来的,难道不应该是处心积虑坏了庆藻的性命去么?” “你如此问,这便也是所有人相同的疑问,”婉兮眸光寂寂,“这便也正是那人这算计的高明之处。” “丢了性命的是郭贵人,那么便是有人调查,也只能从郭贵人身上去找疑点,这便能安全地避开庆藻去。而郭贵人恰好是与世无争之人,便是从郭贵人这边来查,怕也是查不出什么来,于是查着查着,这件事便只能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到了最后,人们便也只能接受这件事是一场意外罢了。” 玉蕤咬住嘴唇,向婉兮更贴近些,低声问,“姐是怎么觉察到,这事儿是冲着庆藻来的?” 婉兮垂首,“你想,一个女孩子刚刚成亲,尚未来得及养儿育女。那这会子对这女孩儿怀有恶意之人,什么法子才是最解恨的?” 玉蕤一惊,脸色已是发白,“……那自是伤了庆藻的根基去,让庆藻无法生养!” 婉兮闭上眼,缓缓点头,“庆藻坠马,腰腹自然受伤最重。这会子虽然还不敢断言,可是至少那人的目的,已然达成了一半儿去。” 玉蕤杏眼圆睁,半晌也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玉蕤方恨恨道,“可不是!从那受惊发疯了的马背上掉下来,可不是坏了女子根基的最方便的法子去!” . “令贵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来的最晚不说,来了也只在一旁站着,袖手旁观。” 婉兮与玉蕤正说着话儿,冷不防皇后那拉氏带着伊贵人走了过来。 出言,便是不善。 婉兮忙给玉蕤递了个眼色,这便收起了话茬儿,蹲身请安。 那拉氏走到近前,面上冷笑不减,“……这倒叫我不由得回想起当初纯惠薨逝那会子。那时候儿的令贵妃你啊,忙前忙后不说,便连纯惠寝殿里的镜子,都是你亲自动手用红布给裹了的;甚至,连纯惠身上那块压着魂灵儿的玉佩,也是你亲手给挂上的。” “怎么今天轮到了郭贵人这办大事上,令贵妃却什么都不管了,还躲得远远儿的?哎哟,是不是因为郭贵人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比不上纯惠的位分高,这便叫令贵妃你看不上啊?” “还是说,因为纯惠是汉女,跟你流着一样儿的血;而郭贵人却是八旗蒙古的格格,故此不当成姐妹来看呢?” . 此时此刻,若不是郭贵人刚刚薨逝,婉兮真想冲着那拉氏那张脸笑出来。 好容易相安无事了这些日子,婉兮又何尝不知道这位皇后娘娘不是就此肯安生了,只是等着机会,暗地里憋着坏水儿呢。 这回郭贵人薨逝,她晚来一步,可让这位皇后娘娘抓住了把柄去,终将那股子坏水儿都倾出来了。 婉兮抬眸望去,目光从那拉氏脸上滑开,落在那拉氏身边儿的伊贵人面上……还有,那拉氏背后,那些出自蒙古的宗室福晋,或者是嫁到蒙古去的公主、格格们的面上。 此时是皇上木兰行围的途中,皇上下旨明日就要行围,故此这个时候儿前来朝觐的、随驾的,自然都是蒙古各部的福晋、格格们。皇后娘娘这会子当着这些蒙古的福晋、格格们,故意说她不在乎出自蒙古的郭贵人,当真是将这坏水儿都使在了刀刃儿上。 她们面上皆露出了不豫之色,皇后娘娘的目的达到了。 婉兮的心反倒沉静下来。 再不像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便在诸如此类的场合之下,总还是想强调自己虽说是汉姓女,可却还是旗籍下,这便不该被她们排斥在外才是啊。 她还总想说,皇上都是以整个中国的天子为己任,皇上在强调满蒙子弟不可丢掉弓马骑射的祖宗传统的同时,也积极促进汉学的发展,皇上自己那般醉心汉文化,便是最好的表征。 ……可是二十年过来,婉兮发现,那拉氏二十年前怎么用这个来攻击她,如今依旧还继续用这个来攻击她。 婉兮索性再不跟那拉氏自辩了。由得那拉氏去罢了,总归人家是皇后,人家的嘴才是这东西六宫里最大的一张。 婉兮这便淡淡垂下眼帘,什么也没说,脸上甚至什么表情都没有。 若那拉氏想从她脸上看见惊慌失措、或者尴尬赧然……那抱歉,诸如此类的神色,她一律欠奉。 婉兮只缓缓欠了欠身,“皇后娘娘却是不同,皇后娘娘是满洲世家的名门闺秀,还是辉发部的部长后裔,那便自然与郭贵人情分深厚。” “那是自然。”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得意地回眸望望身边、身后众人,“我虽然出自满洲世家,我家祖上是辉发部贝勒,可若追根溯源,我家先祖也曾经是来自蒙古。故此啊,我跟蒙古可是血脉相连,不分彼此。” 婉兮立即道,“皇后娘娘为六宫之主,又与蒙古亲出一缘,那皇后娘娘便必定不会叫郭贵人薨逝得不明不白!妾身相信,皇后娘娘就算翻遍整个前朝后宫、掘地三尺,也必定将算计郭贵人的主谋之人给揪出来!” . 婉兮这一番话说得嘎巴溜脆,又急又快,叫那拉氏全无防备,只能愣愣盯着婉兮的嘴。 等婉兮一串话都说完了,方尴尬地道,“你说什么?郭贵人是被人算计的?令贵妃,你凭什么这么说?!” 婉兮倒是自己退了半步,柔下了声息来,幽幽道,“皇后娘娘明鉴,郭贵人薨逝的缘故是在马匹上。既然是马匹出事,这背后便自然免不了可能有人设计。” “我今儿也是着急,这话只是冲口而出,不敢说这事儿必定有凭有据。可是我相信,便是我查不出凭据来的事儿,皇后娘娘必定能查得出来。故此这事儿我便只需提出我的疑问,皇后娘娘自然会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更是给如此年轻百年薨逝了的郭贵人,一个告慰和交待。” 婉兮的话,成功地将那拉氏给架上了。那拉氏眯眼恨恨盯着婉兮,却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她这便冷冷道,“那是自然!自不用令贵妃在此说这些话,改查的我已然吩咐下去查了。” 婉兮便又极快地顶上一句,“不知皇后娘娘已经吩咐人从哪儿开始查起了?依妾身看,既然是马匹之事,便该从上驷院查起。” 那拉氏暗暗咬牙切齿,面上却也只好竭力平静。 “何劳令贵妃提醒,我已然叫人去上驷院查问了!” 婉兮立即又极快地道,“可是皇后娘娘千万别忘了,今日出了事儿的马匹,并不是郭贵人的坐骑,而是永璇福晋庆藻的坐骑。故此皇后娘娘若是查问,便别忘了也将庆藻坐骑的相关人等一并查问了!” “我当然知道!”那拉氏恼得低吼一声儿,“身为后宫之主,此事我自然心下早有了数儿,就不劳令贵妃你费心了!” 婉兮眸光流转,悄然侧眸看了玉蕤一眼,这才微微勾了勾唇角,认真屈膝一礼,“那妾身这便恭候在皇后娘娘主持之下,此事大白于天下之时了。” . 夜色渐深,宫殿监恭请嫔位及以上位分的主位回宫,只留贵人位分,以及宗室福晋等留下替郭贵人守夜。 这是宫中等级森严,倒不是人情淡薄了。 那拉氏第一个离去,众人便再一同拜别婉兮。 婉兮若不走,那舒妃、豫嫔等也没法儿走,婉兮这便只能离去。 只是临走,她还是握了握玉蕤的手。玉蕤轻声道,“姐放心回吧,这儿都有我。” 婉兮与舒妃一起离去,舒妃今晚很是沉默,直到走出了郭贵人的行宫,这才在夜色里沉沉叹了口气。 “郭贵人一朵花儿似的年纪便去了,皇上都未曾来。” 终究只是贵人位分啊,在后宫里都是不定数目的,这便在后宫的位分里几乎没有分量。皇帝连来都不用来的。 同为女子,婉兮心下何尝不感伤呢?她也是轻叹一声,捏了捏舒妃的手,“皇上明日还要行围,今晚又有赐宴……这便分身乏术了。” 舒妃叹息一声儿,抬眸望住婉兮,“便是为了自己死后,能叫皇上来亲自看一眼,咱们后宫里这些女人也得在活着的时候儿,拼了命地往上爬,是不是?” 婉兮也说不出话来,心下有悲伤,便连对自己的庆幸都已经升不起来了。 . 接下来的几日,銮驾一路前行,皇帝一路行围。 皇帝行围,上驷院的侍卫们便驰马跟从护卫在皇帝周围。总归是护驾的差事为重,故此便是那拉氏已经命内务府大臣到上驷院问话,可是因为上驷院侍卫总是不齐,这便好几日还没问出什么要紧的来。 直到九月初九这一天,因婉兮生辰,永璇等又能有机会前来行礼,婉兮这才单独问了永璇的话儿。 婉兮是激那拉氏的查问在明,授意永璇的调查在暗。 若此,便是不指望那拉氏那边能查出什么来,至少也可牵住上驷院里诸人的注意力,给永璇暗地的查问拉开空当去。 ——终究,永璇年岁还小,便是有他外祖、舅舅的帮忙,婉兮心下也终究还是悬着心的。 况且这会子庆藻还有伤,永璇总要分出一半心来。 可是今儿永璇来,面上并没有查问出答案的欣喜,反倒是面色有些发白。 婉兮忍到将永璇单独带到内帐细问,永璇方有些紧张地道,“……回令额娘,舅舅金简帮儿子暗地里摸排了上驷院中众人。只是儿子怎么也没想到,舅舅查问的结果却是——那日偏是明义曾亲自过问过庆藻的坐骑。” 婉兮的心也是一颤,“明义?” 明义与永璇都能分享那《红楼梦》的抄本,婉兮知道,明义与永璇是私交莫逆。 永璇点头,“就因为明义与儿子情同手足,故此那日庆藻偷着去练习骑马,便是儿子都不知道,可是明义因在上驷院当差,这便还是叫他给发现了。” “庆藻的生母是汉女,以及便连尹继善都不善骑射这事儿,外人便是无从知晓,可是明义却是从我这儿听说过。故此他知道庆藻马技生疏,他也能明白庆藻即便这样儿却还是要逞强上马,为的是谁……” “故此明义还特地与那主事问了庆藻所乘马匹情形如何……可是终究侍卫不宜与皇子福晋直接见面,明义这便无从当面嘱咐庆藻,只能亲自查看了那马匹的鞍辔马镫。” 婉兮听到这儿也是皱眉,“该不会是经了明义的手查看之后,这便庆藻的马最后受惊狂奔,上驷院便众口一词都指向明义去了吧?” 永璇黯然垂首,“正是如此……” 便连婉兮,这会子也是心下惊跳不已。 “好毒的心,好缜密的安排!便是想到咱们会怀疑,那人却也早早备下了这一步棋,等着咱们哑巴吃黄连,不敢再查下去!” 永璇也是痛心疾首,“……我若为了郭贵人和庆藻继续查下去,最终查出来的怕只是明义。我为了自己的福晋,却可能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永璇说着含泪跪倒,“令额娘,儿子该怎么办?若不查,便对不住郭贵人和庆藻;可是若查下去,明义岂非无辜却受了牵连?” 婉兮何尝不明白永璇这会子的为难,婉兮轻轻扶住永璇的肩,“是啊,这会子查与不查,都已经不是最好的法子,叫人左右为难。” “这会子若保明义,咱们只能暂时放下;可是若你决定了暂时放下,你不是来与我说……你该去向庆藻说。” “她是你的福晋,也是这一生该与你同甘共苦之人。这一件事上,除了郭贵人之外,她受的苦楚也最深。故此此时唯有她能替你拿定主意,永璇啊,我这回将这个决定的权利,交给庆藻了。” 永璇眼圈儿也是红了,“儿子,儿子都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 婉兮垂下眼帘,“我听你说过,明义曾经写下过‘题《红楼梦》二十首’的组诗去。你若不知道该如何与庆藻当面说,那你便将这些诗给庆藻看看吧。” 永璇听了便一扬脸,眼底已有了然的光芒。只是随即又黯淡下去,随之浮起忧虑来,“……只是不知道庆藻她,能不能因此而谅解明义。” 婉兮轻轻叹口气。 可怜的孩子,如今也才十五六岁,刚刚大婚,生母却已经不在人世。小夫妻俩之间便是遇见些什么事儿,却都没办法向母亲求助;偏他们是兄弟三个,连个本生的姐妹也没有,这便是更难了解女孩儿家的心事。 “傻孩子,既然不了解庆藻的心意,这才更值得去小心试探一番。终究那是你的福晋,你自己的媳妇儿,要一辈子同甘共苦、相伴而行的,总摸不透她的脾性,又怎么能行呢?” 永璇眉眼黯然,无言垂下头去,只用力点头。 婉兮用力拍了永璇两把,“打起精神来,这便去试试看。不管庆藻是否肯谅解明义与你的决定,但是总归经过这件事之后,你能对庆藻的脾气也能多一层了解。这便对你而言,总是收获。” . 永璇带了丝期待,又有忐忑,这便蹒跚离去 婉兮隔窗望着,瞧见他走出门去后,又习惯地四处逡巡。 婉兮当然明白,他是在找谁。 可是这时候儿庆藻还伤在身上,翠鬟是最不宜在此时与永璇见面的。 婉兮这便叹息一声儿,还是吩咐玉蕤,“庆藻伤好之前,还是狠心些儿,就暂且别叫翠鬟出门了。” 玉蕤也是惭愧,“这次随驾秋狝,我知道八阿哥和八福晋也一同来,我原本就没想叫翠鬟跟来的……” 只可惜玉蕤终究还是贵人位分,位下就只有四名官女子,而翠衿和翠袖都是粗使的,不便带出来;而唯有翠鬟和翠靥才是出上差的,这便没得选。 婉兮点点头,“不是她有错儿,只是这会子咱们好歹得更顾及些儿庆藻的感受。” 玉蕤这便悄然与翠靥吩咐下去。 安排好了,玉蕤还是忍不住担心,“难道查上驷院的事儿,便这样搁浅了不成?” 婉兮摇头,“别急。这会子便是永璇不便再查,不是还有皇后那边呢么。咱们暂且瞧着,看看皇后那边要怎样作结。” 第2419章 79、肚子里的小九九儿(毕) “姐难道还指望皇后?”玉蕤反倒更不放心,“皇后又能查出什么来?再说八阿哥有他舅舅金简帮衬着查,结果却查到了八阿哥自己的好友明义身上去……” 玉蕤抬眸望婉兮一眼,“淑嘉皇贵妃一族是内务府世家,家中数代都在内务府为官。淑嘉皇贵妃的阿玛曾为上驷院卿、武备院卿;她堂叔常明更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太子太保。” “便是淑嘉皇贵妃这位兄弟、八阿哥的舅舅,纵然此时官职不高,只是个内务府员外郎职衔,可是却也是内务府里正管的官员……有他们帮衬,八阿哥却也还是查进了死胡同去,那皇后又能查出旁的什么来?” 婉兮也是点头,“你说的对。若金家帮着永璇都没查出来,那咱们就更不必指望皇后娘娘当真能为郭贵人洗清冤屈了去。” “那姐还……?”玉蕤担心地捉紧婉兮的手臂,“如果皇后娘娘查来查去,也还是又查到了明义去,那该怎么办?那八阿哥为了保护明义而暂且放弃追查,这份儿心岂不是白费了?” “你放心,皇后娘娘倒未必敢公开明义,更未必敢对明义如何了去。”婉兮拍拍玉蕤的手,“你怎忘了,明义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也是傅二爷的儿子。皇后娘娘若将这事儿紧揪着明义不放,那岂非成继皇后想要挖元皇后的坟?” “况且傅二爷对国有功,他当年为国捐躯的时候儿,明义尚且年幼。皇上是记着傅二爷的功劳,这便赏给当时年幼的明义孔雀花翎……这样的功臣之子,好容易长大了,难不成皇后娘娘还要死揪着不放?那她还有没有一点慈母之心,又怎么去当大清国母去?” 玉蕤终于一喜,“我怎么忘了这个!那这便好了,至少咱们暂且不用忧心明义无辜受牵连。” 婉兮垂眸望向地面。蒙古草原喜爱的地毡纹样儿,皆为繁复炫丽,且多有佛家吉祥纹样,如缠枝莲、宝相花等,这般在视野里绵延不绝,叫人只觉佛法无边。 “可她是皇后,况且又是我在激她,她便必定得查出个结果来与众人、与我交待……便是她查出来的未必是正确的结果,可也总得有个结果。”婉兮妙眸一转,唇角已是微微勾起,“那你猜,她能用什么结果来与我搪塞来?” . 玉蕤也是愣住,“……姐的意思是?” 婉兮收起笑容来,也是幽幽叹了口气,“后宫里的事儿多,躲是躲不开的。‘平安无事’对于后宫来说,其实是一个奢望。” “故此对于后宫里的女人们来说,尤其是在深宫中年深日久的女人们来说,早已不是怕事儿,而是需要那事儿能为她所用,给她带来利益。” 玉蕤便轻眯双眼,“姐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既然不能捉着明义不放,她便会将查这事儿的方向调转了,变成此事为她所用,能给她带来利益的结果?” 婉兮垂首,寂然一笑,“你忘了,此事被皇后娘娘最视为心头大患、是永璂最大的障碍的,是谁?” “是五阿哥!”玉蕤一拍手,“而郭贵人又正是随愉妃居住的钟粹宫贵人。虽说此事愉妃并未随驾而来,可是但凡是能叫皇后利用起来制衡愉妃的法子,她必定什么都不愿放弃的!” 婉兮眸光幽幽,“没错。故此她查下去,便会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朝着愉妃去了。不管她能查出什么来,即便是暂且不能还郭贵人和庆藻一个公道,总归都不是无用的。” 玉蕤便也轻轻叹了口气,“想想后宫里这些年的事儿,皇后娘娘和愉妃两个,是最善于借秋狝、出巡不在宫中的机会安排下事儿的。那如今倒是因了眼前这件事儿,叫她们两个针锋相对起来,那倒说不定真的会给咱们带来些惊喜呢~” . 这日黄昏,皇帝才与蒙古各部入觐王公行围而归,暂且丢开赐宴的事儿,先跑回来看婉兮。 婉兮瞧着皇帝那一身猎装、满头是汗的模样儿,便赶紧抽了自己随身儿的帕子,替皇帝擦汗,含笑道,“爷这又是何苦?今年是皇太后的七十整寿,这才是最要紧的大寿;有皇太后的整寿在前,奴才们的千秋,自都不要紧了。” “爷为了给皇太后过寿,连今年的秋后死刑犯的勾决都给免了,叫他们多活一年去……那奴才今年这个千秋便当真不要紧了。” 皇帝听得直挑眉,“这算怎么做比呢?说皇额娘的七十整寿还行,又说什么勾决啊?” 婉兮连忙吐了吐舌,“是奴才失言了……也是因为郭贵人突然薨逝的事儿给闹的,这才脑子一时乱了,混成一团去了。” 皇帝轻啐了一声儿,却还是款款握住婉兮的手,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记。 “你那点子心意,爷至于就不明白么?——你啊,是想提醒爷,别因为今年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的大喜之年,这便忘了郭贵人的年少而逝。” “还有,你特地提那些本应勾决的死刑犯,也是想对爷说,便是今年为了皇额娘的大寿之前,爷连死刑犯都能暂免勾决;其余刑狱更有赦免的恩旨……你却希望爷不能因为今年的特赦恩旨,而也同样免掉了害了郭贵人的那些人的性命去,更不能因为特赦,而根本就对郭贵人的死,不闻不问了。” 婉兮心下惭愧又满足地叹息一声儿,软软依偎进皇帝怀里去,指甲尖儿轻轻拨弄着皇帝袍子上的纽子。 “奴才就知道自己是小心眼儿了,皇上虽这些天都没亲自过问此事,郭贵人薨逝也没亲自来……可是才不等于皇上心下没有数儿呢。” “皇上啊,就是这会子终究是在木兰呢,每日里更为要紧的是与蒙古各部、回部王公们行围、赐宴,以为亲近之意。爷就是不想在这会子过于强调郭贵人薨逝之事,以免叫蒙古各部知道了内情,反倒影响到了他们对朝廷的感情去。” 皇帝这便也是轻轻叹息一声,攥住了婉兮的手,“这会子我能叫蒙古各部知道的,只能是郭贵人‘急病’而薨逝;却不能叫他们知道,兴许是有人设计了害郭贵人的。” 婉兮点头,“奴才明白。虽说郭贵人只是贵人位分,可是她的父亲却是郭尔罗斯旗的台吉,若以父亲的身份而论,整个儿后宫里的蒙古主位,便没有超过她去的。此时皇上正与蒙古各部王公们一同行围,倘若传出旁的动静去,难免又生出什么不测来。” 皇帝点头,“蒙古各部素性彪悍,曾经蒙古铁骑横扫天下……咱们大清为了能叫蒙古各部归心,这些年嫁出去了多少公主、格格;又叫多少皇子皇孙、皇室宗亲的福晋们都是出身蒙古的啊。” “爷也不敢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便叫这百多年来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皇帝挑眸凝视婉兮,“爷不是不查,更不是不闻不问。只是不能这时候儿、这样的场合下,摆上明面儿来查。” “况且今年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九儿啊,人生七十古来稀,皇额娘的这个整寿实在是太金贵,爷也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儿而在欢喜里添了不欢喜去。故此这事儿爷在表面儿上只能暂且压下来,将事情也瞒着皇额娘去。” 婉兮点头,将头靠在皇帝怀中,“只能说那些算计此事的人,就是故意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在木兰的这个地界儿上的,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也拿捏住了爷的小心、顾全满蒙亲睦的大局之心。” 皇帝眯起眼来,静静凝视婉兮,“可是爷听说,皇后已经在查了?爷真是纳闷儿,皇后这回怎么这么跟爷‘同心同德’,在爷暂时分不开手的时候儿,她主动来给爷分忧了呢?” 婉兮面上一热,连忙避开皇帝的目光,耸耸肩膀,摊开双手,“兴许……是皇后娘娘年纪渐长,如今这便能与爷更为帝后同心了呗。” 皇帝可不会忽略掉婉兮那点子小心眼儿,她特地用了“帝后同心”这个字眼儿,而避开鄂“夫妻同心”这个字眼儿去。 皇帝因此愉快了起来,不由得伸手稍稍用了些劲儿,点在婉兮鼻尖儿上。 “……给你个‘酸枣儿’!” 婉兮没有防备,鼻子登时便酸了,她连忙举两手捂住鼻子,懊恼地叫,“爷!” 皇帝这才也学着婉兮的模样儿,又是耸肩,又是摊手地笑,“……爷也没使劲儿啊。” 婉兮无奈,抬眸本来想瞪皇帝,可是两人四眸相投之间,终究还是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将婉兮拥入怀里,仗着身高的优势,将他的下巴颏儿抵在婉兮的头顶上,轻轻晃着手臂,“爷先认:方才就是故意使了劲儿,给你个‘酸枣儿’的。睡觉你爱酸~~” 皇帝的怀中又温厚、又暖,叫婉兮不由得身心全都放松下来,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那……奴才就也只好承认,是奴才用了激将法,激皇后娘娘去查。奴才想,终究郭贵人是蒙古台吉的女儿,当真让皇上来大刀阔斧地查,的确不好;还是叫皇后娘娘局限在后宫的范围内查,这才方便些。” “哼,”皇帝也哼了声儿,“既然如此,便叫皇后去查吧。终究她是皇后,郭贵人既是嫔御,此事也该由皇后负责来查。” “再说,”皇帝抬眸细细端详婉兮,带了一丝促狭,“再说既然是你先动手激将,那你的心下必定已经有你的小九九儿了。既然你有你的道理,那爷便是不必问为什么,心下却也是先信得过了。” 婉兮心下悄然叹息一声儿,“可是奴才心下这个小九九儿,也并未没有私心呢~~爷就不想先问清楚了再说?” 皇帝哼一声,轻轻捏捏婉兮的手,“你便是有自己的考量,爷却也更深知你的为人。你的那些考量,才不会是无端陷害谁去;你的那点子小心眼儿,必是想叫谁自作自受去。” 婉兮心下涌起汩汩的温暖,伸手紧紧环住了皇帝的腰,将面颊贴在皇帝腹上。原本是亲昵与依赖,可是随即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软软腻在肚皮上传来的笑声,便如皇帝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般,皇帝无奈地轻拍了婉兮后脑勺一记,煞有介事咬牙切齿地问,“又偷着乐什么呢?爷又哪儿叫你乐成这样儿了?” 婉兮笑罢,还是忍不住悄然忍住一声叹息,这才将面颊贴着皇帝的肚皮,转了头挑起眸子来,“爷的肚子……圆了呢。这么枕着,好软和啊~” 皇帝面色大红,高高扬起头不好意思迎上婉兮的目光,却是又伸手过来掐婉兮的脸,“……爷老了,肚子便是连日行围奔波,都没能收回去。你可嫌弃爷了?” 婉兮使劲摇头,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捉过皇帝的手,贴在她自己的肚皮上。 半晌才眸光晶璨地道,“爷老了?就好像奴才就还年轻似的!奴才啊,也快四十了。” “更何况,女子都不如男子禁得住岁月,其实奴才啊,也老了;奴才的肚子上,如今也有了这些肉去呢。” 皇帝掌心缓缓摩挲,却是心疼地呢喃,“傻丫头……这几年来,咱们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降生,你这肚子何曾闲下来过?为了孩子们,你这肚皮鼓起来,又扁下去;刚扁下去没多久,便又鼓起来……这便是什么样儿的皮肉还能不松弛下来?” “能如你此时这般,还能如此娉婷秀美、风姿绰约,已是得天独厚了。”皇帝说着故意在她肚皮上掐了一把去,“再说,爷早就说过了,喜欢你胖乎点儿。你这点子肉,爷稀罕还来不及,哪儿还能嫌弃了去?” 这世上谁不爱听好听的话儿呢?只是婉兮倒不喜欢那些空中楼阁的,若只是说得天花乱坠的,她稀罕才怪。却偏是皇上这种既是甜嘴蜜舌,却又是暖心熨帖的,才叫婉兮真真儿酥了骨头去。 婉兮心跳不已,身子已然自行软软伏在了皇帝怀里。她伸了手主动去扯皇帝腰上的黄带子。 “爷晚上还得赐宴蒙古王公们……那一刻的时辰,皇上可有不?” 皇帝惊喜地挑高眉毛,长眸轻睨,故意问,“那得问问你想作甚了。” 婉兮呼吸已极,身子贴着皇帝的身子,轻轻摇曳,细细厮磨。 “奴才想……爷。今儿好歹是奴才的生辰,奴才便是今年因皇太后的整寿,便不请旨设宴了;那奴才只要爷这一个恩典,还不行?” 她说着,轻轻咬住嘴唇,两手已是死死扯住了皇帝黄带子,小心去解开皇帝的袍子。 “总归皇上今儿带着一身汗回来,这一身的猎装也得换。那奴才就亲手伺候爷先将这一身儿给褪了吧……” 皇帝哪儿经得起这般撩拨,早已呼吸粗重了起来,大手一左一右已是攥紧了婉兮的小腰儿。 “……就一刻?小蹄子,那你便得使足了手段,叫爷这一刻就累软了——要不,那就不是一刻的事儿,得直到你筋疲力尽了才行!” 这一刻黄昏,斜阳如金,便映得皇帝那一身狩猎之后的细细的汗珠儿也是金色一般。 婉兮有一点儿后悔自己这会子招惹他,因为他刚打猎回来,正是力道最强悍,也最耐心、最志在必得的时候儿…… 当婉兮终于筋疲力尽,她已是不知道过完了几个一刻了;又或者,根本只是一个一刻,可是她只在这么一会子光景里,也被她的爷快要给折腾零碎了。 ——时辰纵然再短,可是她的爷,今晚的动作着实加了几倍,更为迅即,更为强悍了去…… 皇帝打猎回来就钻进婉兮的帐篷,无论玉蕤,还是高云从,自都是有眼色的。这便由高云从赶紧着预备好了皇帝替换的常服来,交给玉蕤,在毡帐外头预备着。 待得里头动静平静下来,皇帝吩咐起身儿,玉蕤便亲自捧了常服进来,帮皇帝穿好。 皇帝穿戴好了,又走过来俯身去亲婉兮的脸颊、耳鬓,厮磨之际,又是一番面酣耳热,这便是哑声呢哝,“……幸亏你如今还没给小十五断奶呢,不然,就凭这一回,你的肚子便也又该圆了。” 婉兮睁不开眼,只揪着皇帝的袖头子,害羞地笑,“爷是故意的……就是想叫奴才的肚子,比爷的肚子还圆呗~” 皇帝又扳过婉兮的下颌来,凑着嘴儿上亲了亲,这才柔声哄,“好啦,好好儿睡吧。爷去赐宴蒙古王公台吉们了,今日还有郭贵人的阿玛乌巴什,爷得着意安抚才好。” 婉兮这才有些清醒过来,却也是轻叹一笑,“咳,奴才当真是懵了,怎么还一口一声‘郭贵人’的叫呢?爷明明在她薨逝次日,就已经下旨‘郭贵人薨逝,著追册为嫔。所有一应典礼,该衙门照例办理’。” “那奴才便该称呼她为‘郭嫔’,待得皇上为郭嫔选定了封号,咱们便可正式称呼了。想来今晚恂嫔的阿玛虽然丧女心痛,可见爷已然为她追封嫔位,心下也能欣慰些了吧?” 皇帝也是叹息一声儿,“爷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也有小女儿在膝下。他的痛楚,爷也都明白。” 婉兮仰头努力奉上鼓励的笑,“爷必定能安抚好台吉乌巴什去,奴才相信爷。” 皇帝这才深吸口气,又点了点婉兮的鼻尖儿,这才起身。 走到门口还吩咐玉蕤,“你令主子方才出透了汗,你们都小心伺候着,换了干衣裳去;头发也早早儿擦干了。这草原上风大,且已是九月了,别叫她受凉了。” . 皇帝离去,玉蕤按着皇帝的旨意,上前来帮婉兮更换干燥的衣裳。 一边儿服侍婉兮,玉蕤还是轻声禀报,“我也是刚得的信儿,说是皇后娘娘下旨,叫永璇陪着庆藻,先行回京去。” “皇后给的理由自是冠冕堂皇,就是说庆藻伤了,便是留在行宫里将养,可是行宫总比不得京里,这便不必在围场久留了。” 婉兮不算意外,却终究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可怜永琪一直担心永璇抢了他的风头去——即便是永璇才是第一回随驾秋狝,永璇的腿脚便注定他骑射的功夫都比不上永琪去——这回倒好,永璇是终于提前回京,更没办法在皇上面前抢永琪的风头去了。” “可是皇后娘娘先遣了永璇回京去,自不是为了永琪;皇后娘娘这是轻轻松松将原本属于永璇的风头,抢过来,给了永璂去了。” 玉蕤眯了眯眼,“我觉着皇后这用意,怕还有另外一层:就是说皇后娘娘已然查到明义去了。她如姐所说,不想叫人说她一个继室皇后非要揪着元皇后的内侄儿不放;她却也不想叫八阿哥两口子追问不休,这才设法先叫八阿哥和八福晋回京去,也好给她自己腾出手来,再做安排。” 一缕发丝滑下肩头,落在炕沿上。婉兮垂眸凝视着自己这一缕青丝,缓缓点头。 “你说得有理。便是从今日起做了个分隔,从明日起,皇后娘娘便要将此事的矛头转向愉妃去了。” “只要此事转向了愉妃,永琪在行围之时的表现必定要受影响;那永璂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玉蕤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叫她们两个狗咬狗,想来必定又是一场好热闹!” 婉兮抬眸望一眼玉蕤,这也悄然松半口气,“她们两个互相咬得越热闹,两人才都分不出心思来再去打咱们小十五的主意。” 玉蕤缓缓点头,“就不知道忻嫔这会子在宫里,又是忙什么呢。姐设法叫皇后与愉妃针锋相对起来,却也别忽略了忻嫔去。” 婉兮抬眸看了看玉蕤,忽地问,“九福晋已是到了临盆之期吧?等咱们回京去,怕已是满月了。” 玉蕤扬眉,“姐怎么这会子忽然问起九福晋来?” 婉兮轻轻垂眸,“这会子明义被缠在里头,叫咱们和永璇都是投鼠忌器。得需要有人来帮明义洗清嫌疑不可……玉蕤,你说叫忻嫔去办这事儿,如何?” 第2420章 80、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儿(八千字毕) 郭嫔薨逝的消息,也是在九月才传回京师的。 不几日,便又递回皇后那拉氏的懿旨,吩咐在京中为首的愉妃,著提前安排撷芳殿人手,预备迎候永璇和庆藻回京。 心愿达成,愉妃和忻嫔两个都是暗喜在心。 只是,庆藻的受伤,对于愉妃来说,倒仿佛更像是“意外之喜”了。终究忻嫔与她设计时,只是说料理当时的郭贵人,倒没提到说具体怎么牵连到庆藻去。 愉妃接了那拉氏的懿旨,不敢怠慢,这便强按下欢喜,先从圆明园返回宫里去,亲自调度撷芳殿里的人手,安排接候庆藻之事;又兼先知会太医院预备下。 撷芳殿那边儿预备好了,愉妃这才兴冲冲回了圆明园。趁着暮色,赶忙着去了忻嫔所住的院子去。 忻嫔亲自到门口迎接,愉妃也不等忻嫔行礼,忙一把将忻嫔给拉起来,“可憋死我了。你快与我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将庆藻也牵连进来的?” “虽说围场那边儿给的消息,只说是庆藻‘意外’坠马;可是我忖着,这两宗事儿怎么就这么寸,赶到一块儿去了呢!” 愉妃有些按捺不住赞赏之意,仔仔细细端详忻嫔的神色。 “我料定这必定是你在帮我!可你偏偏不事先与我说下,等到一切都办妥了,这便给了我一个这样儿大的惊喜了去!” . 能叫愉妃这般抑制不住赞赏之情,忻嫔心下自得意;只是面儿上,却只是谦虚地垂首,只淡淡一笑罢了。 “愉姐姐谬赞了,倒叫小妹我受之有愧。终究那郭贵人和八福晋比起来,哪个在愉姐姐心中更为重要,小妹我心下自是清楚的。只是,在事儿没做成之前,我倒不好意思在愉姐姐面前,将话个说得太满了去;要不,倘若我办不成,岂不是叫愉姐姐失望了去?” “故此啊,我彼时自然只能是退一步,先说帮姐姐料理了郭贵人这颗被令贵妃安在姐姐身边儿的钉子去。只是小妹我彼时心下已经笃定了,此事既然要做,就不能只帮愉姐姐拔掉郭贵人这样一个分量不够的钉子去,我便得再给愉姐姐奉上一个更有分量的。” “此事我便暗暗安排下,一切也都看天时地利人和。可是合该姐姐的福气,都能得天襄助,这便叫姐姐花开并蒂,心想事成了去呢!” 愉妃自惊喜得一拍手,“哎哟,原来你果然从一开始就是朝着永璇那福晋去的啊!忻妹妹,你可当真下得一手好棋,如今当真帮我同时解了心下两个忧患去。” 忻嫔含笑抬眸,凝住愉妃,“我之所以这么用尽了全力去帮愉姐姐,自是心下相信,凭愉姐姐的为人,也必定会同样帮衬小妹我的。” 愉妃略有些尴尬,上前攥住忻嫔的手,连忙点头应承,“那是必定的!忻妹妹,但凡我能帮衬得上你的,你尽管开口!” 不过愉妃又犹豫了下来,“只是……若你的心事是在江南,我倒怕我自己没这个本事。你也知道,我母家也是卑微,还是我诞下永琪之后,皇上才赏给我阿玛一个内务府六品员外郎的职衔……” “况且我家祖上在科尔沁草原,我这一家人便是能办得些事儿,也都在北边儿罢了。那江南终究山迢水远,我着实是有些够不着。” 忻嫔眼帘轻垂,“愉姐姐这般与我推心置腹,我又如何不能体谅愉姐姐的难处?只是愉姐姐倒不必担心,我虽然有心帮衬我姐夫在江南成事,可是我好歹家里还有旁人可用。” 愉妃微微黯然,“可不,你兄长是多罗额驸;你二姐夫是侍郎,三姐夫是内阁中书……便连你母亲,也是老怡亲王的表妹、敬敏皇贵妃的侄女儿。满洲镶黄旗的你家,若有事儿要办,又哪儿有办不成的?” 说起母家的满门富贵来,忻嫔在出身卑微的愉妃面前,自是有些自豪的。 忻嫔满足地轻叹一声儿,垂首一笑,“满洲名门世家,自是都世代通婚,彼此盘根错节。愉姐姐提到我额娘是老怡亲王的表妹,愉姐姐便自是知晓,我额娘也是出自章佳氏了。” “尹继善也是章佳氏,若往祖宗们那再推算几代,我额娘跟如今的伊犁办事大臣、紫光阁图影第十七位的功臣阿桂,还有尹继善,都是系出同宗。” 愉妃也是张了张嘴,“这样说来,你岂不……?” 忻嫔瞟一眼愉妃,嫣然而笑,“可不,我算是为了愉姐姐豁出了一切去,连我额娘同宗的亲戚都给害了!也不知道若是我额娘知道了,会不会掐死我去,或者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总归啊,我为了愉姐姐可是倾尽了我的所有去,毫无保留了。” 愉妃面上轰地一红,忙握紧了忻嫔的手,“我知道你母亲是出自章佳氏,尹继善也是出自章佳氏,可是我终究是蒙古八旗的,倒不甚了解你们满洲世家的渊源;终究章佳氏有这么多人呢,又不是都同宗同祖;连旗份都是不同的。” “忻妹妹你倒容我说句不敬的:敬敏皇贵妃母家、亦你外祖家,原本在康熙爷年间,还是内务府镶黄旗包衣,故此敬敏皇贵妃当年还是以官女子身份进宫……而尹继善家,却是镶黄旗满洲那一支。” “以这旗份之分而论,我还以为他们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倒不知道原来几代人之前,还是同宗同门的。我的好妹妹,我可当真不是想故意不认你对我的真心实意去。” 忻嫔扬眸,便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自然明白愉姐姐的心意。要不,我这会子又何必向愉姐姐提及,难不成是成心想叫愉姐姐不自在,倒叫咱们姐妹两个生分去了不成?” 愉妃这才“哎哟”一声而笑,“忻妹妹自然不是那样的人!那我可就安了心了,要不我心下可当真过意不去了。” 两人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子,愉妃方壮士断腕一般横了横心道:“我也明白,此时忻妹妹心下是两桩事儿:其一是江南之事,其二就是妹妹复宠之事。” “既然江南的事儿,我实在够不着;那妹妹复宠之事,那我必定尽心尽力去!我在宫里这几十年啊,虽说自己从未争过宠,可是这回为了忻妹妹你,我便也拼了!” . 忻嫔终于满意而去,小轿已然走出去良久,回眸望过去,依旧可见愉妃殷殷在门口目送的模样。 乐容这便收回目光,勾起一抹笑,附在轿窗处轻声道,“难得愉妃主子这回这么赌咒发誓的。主子,可奴才倒有一丝担心,便是主子为了愉妃主子已是倾尽了心力去,愉妃主子却当真能以相同的心意回报主子么?” 忻嫔坐在轿内,身子走随着轿子悠然起伏,听了乐容的话,却半点儿没被乐容的担心给影响着。她悠哉地轻笑一声儿,“你怎么忘了,愉妃今年都多大年岁了?她不帮衬着我,难道还能她自己争宠去不成?” 乐容怔了怔,便也垂首笑了,“可不嘛!愉妃眼见儿着后年就也五十了……内廷主位们,五十岁就要撤掉绿头牌,再不侍寝的了。她如果这会子还替她自己争宠,那倒成什么了?” 忻嫔微微勾起唇角,“只不过距离她撤掉绿头牌的日子,终究还有两年,故此她这会子帮我,还能算帮衬我去,还给我这个绝大的人情去。” “我也只是不愿再等这两年了,要不然,等两年之后,我倒不稀罕与她用这个做交换了。” 听得忻嫔这话儿,乐容心下也是悄然叹息一声儿。 主子可不是连这两年都不愿意再等了么?两年,听起来是不长,可是一个女人的青春,终究又还有多少个两年呢? 她家主子虽说比令贵妃是年轻了十岁去,可是终究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又失宠受冷落了这几年去……没有皇宠滋养着的后宫女人,这便越发看着更显憔悴了去。 明年就是皇上第三回南巡,主子借着在江南举足轻重的安宁大人的力,正好儿可以趁机复宠;终究皇上南巡可不是每年都有的事儿,最少中间也要隔着五六年去,那就更不是两年可比的了。 主子连两年都等不了了,那就更等不及那五六年去。故此明年的南巡,怕是主子唯一的复宠良机了。 乐容想到这儿,也是忍不住暗自叹息:主子必定更是明白明年这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意义,故此这回安排的事儿,才都是发了狠一般,当真用足了心气儿去了。 . 回到寝宫,乐容亲自伺候忻嫔卸掉钗环,见忻嫔心情甚好,这便也含笑道,“主子这回的一箭双雕之计,当真是绝妙。便是愉妃都没想到,就更别说围场里那些人了。” 忻嫔矜傲地耸了耸肩,轻嗤一声儿,“终究永璇的福晋是尹继善的闺女。我若直接说就是冲着她去的,凭皇上的脑筋,我倒怕皇上会直接想到我这儿来。终究我姐夫与尹继善的宿怨,皇上比我还清楚。” “所以我才先找了郭贵人这张挡箭牌,主动跟愉妃说要帮她除掉身边儿这根钉子去。总归事儿是从郭贵人这起的,便是皇上或者其他人怀疑这其中有人安排,却也只能往郭贵人身上去想,猜测与郭贵人有利害冲突之人;便是有人要猜,也只能猜到愉妃身上去,愉妃便又成了我的挡箭牌。” “我啊,可跟郭贵人向无往来,更无恩怨。故此这事儿便是怎么都联系不到我这儿来……我借着郭贵人这张挡箭牌,叫那庆藻狠狠儿地吃了这回亏去,这便自然够尹继善忧心去了。” “只要将尹继善的心给拴住,叫他没工夫只盯着我姐夫去,那我姐夫在江苏,自然便通行无碍了。” . 后头几天,陆续从围场返京的途中,每日按站来报永璇和庆藻的行程。 待得永璇护着庆藻回到了京师地界,再有两日就可回宫时,愉妃还是特地从圆明园回到宫里去迎着了。 忻嫔一场安排已经完毕,接下来只能静静等着皇上回銮,其余倒也做不了什么。 这般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这日却不意接了通禀,说九福晋递牌子,要进院子来请安。 虽说一时想不通九福晋进园子来是做什么,可是一听九福晋也要来见她,忻嫔倒是打心眼儿里欢喜,忙吩咐乐容和乐仪好好儿预备下九福晋爱用的饽饽,且伺候八公主舜英的嬷嬷们,仔仔细细替八公主打扮一番。 九福晋来的那天,忻嫔自是早早儿就预备好了,待得九福晋进来行礼,忻嫔忙亲亲热热拉住了手,“早听见九福晋的喜信儿了,九福晋这是又为忠勇公诞下了一位格格吧?” 忻嫔说着拉着九福晋的手,左右打量,啧啧有声,“瞧瞧,九福晋如今更见富态,当真是有福气极了!真是叫人羡慕!” 九福晋也是含笑,“奴才家小女满月那天,也收到了忻嫔主子的赏。奴才当时也不便进园子来谢恩,如今这可算出了月子,能自由走动了,这便早早儿递牌子进来给主子们谢恩呢。” 忻嫔悄然挑眉,目光细细逡巡九福晋,“傅九爷与九福晋的孩子,便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女儿、舒妃的外甥女;同时还是和嘉公主的小姑……这便与咱们皇家千丝万缕着,宫里的主位们自然也都在意。” “小格格满月那日,便是宫内有些主位没在京里,但是我知道她们也都预备下了赏赐,给小格格为贺呢。不说别人,舒妃自然是头一份儿的礼;其余皇后、令贵妃的礼自然也都是少不了。” “九福晋今儿进园子来,既然是特地递牌子进来谢恩的,可是皇后、令贵妃、舒妃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三位,却都不在啊。那九福晋岂不是来得不是时机,且根本就见不着最想见的人去啊~” 九福晋倒也并不惊讶,垂首只是淡淡而笑,“忻嫔主子说的是,奴才自然不敢乱了宫里的尊卑、位分,奴才进内请安,自然决不能落下给皇后主子、贵妃主子、舒妃主子的叩头。” “只是忻嫔主子英明,也必定能明白,奴才便是递牌子请进内来,每回能在宫里停留的时辰也是有限。多少时候儿进内连见舒妃主子的工夫都没了,就得被宫殿监跟着来算时辰的谙达们给催着往外去。” “故此啊,奴才这回便也使了个小心眼儿,便想着趁着皇后主子她们尚未回銮的机会,先递牌子进内谢恩一回,先将留在京中的各位主子们的恩典给谢了;便等着皇上回銮之后,再递牌子进内来也就是了。” 九福晋说着含笑瞟忻嫔一眼,“再说奴才这回诞下的是个格格,便是想跟宫里的几位主子们请教养育格格的经验,那便自然唯有忻嫔主子最为合适了。” . 提到女儿,忻嫔的心终于柔软了下来。 愉妃说,她有两桩心事,一事江南之事,二是复宠之事;实则还有第三件,而且对于她来说,可算是最要紧的事——那便是她的女儿,她此时膝下唯一还在的孩子。 虽说舜英的年岁还小,可是人家七公主却在两个月就指婚了;九公主虽说还没正式指婚,她却也担心那也是不远之事。 那她的舜英呢?皇上不替她盘算着,那她这个当额娘的难道就也无动于衷了不成? 更何况——她的舜英,又是与所有公主都不同的。那毛病,是比四公主的“佛手”更为难言之隐的。 因为四公主那“佛手”,皇上都担心四公主若是嫁到蒙古去,会受人家蒙古王公的不待见,这便将四公主许给了皇上最信任的傅恒家,给了傅恒家的嫡长子去;那她的舜英呢,将来又许给谁人去,才能叫她放心? 既然四公主都许给傅恒家了,既然听说四公主婚后也还和美,便是傅恒和九福晋都未曾表现出半点的嫌弃来——那她便渐渐地有些认了死理儿去,非觉着也得将舜英同样嫁进傅恒家去,才能让她放心。 更何况傅恒家现成的就有一个福康安呢,年岁跟舜英相当,又恰好也是嫡子,虽说是嫡次子,将来不能如嫡长子一般承袭忠勇公的世职,但是好歹那也是嫡子不是? 更何况,福康安那孩子从小也算皇上在内廷抚育长大,便从这一点上来说,便何尝不是皇上也已经将福康安当成了“备指额驸”去? ——终究能在内廷里抚育的外臣之子,这些年来都唯有额驸们罢了。 那这自然是天时地利人和,是老天给她的舜英最好的安排。 她便得紧紧抓住了,怎么都不肯撒手。 故此,不管她此时心下已经对舒妃有多少不满,可是对待九福晋的态度却依旧是不同的。这会子九福晋还主动与她提起女儿之事,那她一颗心便都如绽放了的花儿一般。 她便忙叫,“乐容,吩咐舜英的嬷嬷,带舜英来给舅妈请安。舅妈难得进内来,舜英上回不是还说,最爱跟保哥哥玩儿?” . 不多时舜英被嬷嬷们带来,给九福晋行礼。 舜英今年也四生日了,眼见着明年就要正式进学,此时这便已提前一年学写大字,外加背诵些基础的诗词去了。 九福晋这一时对着舜英没什么好说的,这便也只问了两句功课,问了舜英两句最简单的诗词,譬如“床前明月光”之类。 舜英倒也聪颖,尚可对答如流。只是没背几句,便捉着九福晋的手道,“舅妈,我最俊的,倒不是背书,而是骑马打仗!舅妈这就随我去,我骑马打仗给舅妈看!” 九福晋微微一怔,忻嫔的脸却登时变了色。 忻嫔上前连忙抱住舜英,拦阻道,“你这调皮的丫头!你爱骑马打仗,那虽说是咱们满洲世家的格格必须都得会的;可是你舅妈虽说也是叶赫纳拉氏的尊贵格格,可是你舅妈家里家学渊源,如今倒不甚上马,更别提打仗了……” 九福晋也没多想,这便只是含笑点头,“忻嫔主子说的是,骑射本是咱们满洲的传统,身为满洲世家的格格,咱们自然都该会的。咱们八公主更是皇上的女儿,虽说年幼,却也不忘老祖宗的根本,这当真是叫人欣慰之事呢。” 舜英急于表现,这便也顾不上看母亲脸上的苍白,又想拉着九福晋的手走,“舅妈,那我给舅妈扎个马步!我扎马步扎得又稳当又长久,好几个宗亲家的小子都比我不上!” 忻嫔几乎一个踉跄,眼前的天地登时有些颠倒不定了。 原本想叫舜英在九福晋面前儿漂漂亮亮地留一回好印象去,可这会子,她却已经胆怯了。 她忙招呼舜英的嬷嬷,“九公主是不是又到了该写大字的时候儿?带她回去吧。等回头能将字写好了,我再请舅妈来指正。” 八公主有些不情愿,忻嫔却已然眼中生了寒意,陡然低喝:“还不去?!舅妈书画双绝,能叫舅妈看进眼里的孩子,岂能连大字都写不好的?等你写好了,额涅自然再请舅妈来看你。” 八公主被母亲的神色吓到,这才不得不去了,带着不情不愿,又有同样多的小心翼翼。 同样身为人母,九福晋看着这一幕,心下也是同情。 她何尝没有过明明想将自己的孩子往人家眼前儿推,想叫人家都说自己的孩子好,可是自己的孩子偏偏就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反倒总给她“上眼药”去的感觉呢?她的康儿啊,她在令贵妃面前,也是这般的恨不能生出八爪儿来将孩子往前推啊…… 九福晋同情忻嫔这会子的尴尬,这便也赶紧笑笑,岔开话题去。 “说起来奴才其实早就该早些日子就进内来谢恩的,可是九爷随驾去了木兰,不在京里。奴才这便除了顾着刚下生儿的小格格,还有家里的几个孩子之外,还得顾着傅家这一般侄儿去。” “睡觉咱们傅家大宗,四哥承恩公亡故得早;如今的大宗只是侄儿明瑞,他终究年轻,又被皇上派去回疆办事,长久不在京里;这便傅家各枝的大事小情,全都得叫九爷顾着;九爷不在家的时候儿,便自得是奴才顾着。” 听九福晋提到“一班侄儿”,忻嫔因心下藏着明义的事儿,这便不由得收回了心思,很是侧耳倾听了一番。 继福晋话音落下,忻嫔便轻笑一声问,“倒不知九爷的这班侄儿们,又出什么事儿了?” . 九福晋在心下掂对了一番,先含笑道,“说到一班侄儿们,自然要首先提到承袭了承恩公爵位的、咱们傅家的大宗明瑞去。” “明瑞啊,他刚被皇上下旨,叫去伊犁换回已在伊犁办事多年的阿桂大人去。伊犁在西北牵系重大,堪称西北首城;阿桂这些年在伊犁经营屯田之事,想来都是不易。” “那明瑞这一去,便是几年都不得归。我这当婶子的,自也得帮着他预备妥帖才好。” 既是只提到明瑞,忻嫔这便也松下一口气来。有一搭无一搭地点点头,“也是。况且西北苦寒,比不得京里繁华,但凡吃的用的,都带足了过去,方不至于短缺了。” 九福晋抬眸凝视忻嫔,心下将婉兮从木兰给她写来的那封信又回想了一回,这才缓缓道,“……明瑞是大宗,又有公爵的爵位,且有军功在身,自不叫九爷担心。” “这会子叫九爷和奴才放心不下的,倒是二爷家的孩子。听说围场刚传来消息,说是郭贵人薨了,八阿哥的福晋也伤了……而有人影影绰绰地传说,说九爷的侄儿明义,是担着上驷院侍卫的差事,便也在这事儿上被牵连进去了。” 忻嫔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 九福晋垂下眼帘,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们家九爷听说这事儿,已是气坏了。修书一封回来给我,信中说,这事儿怕是有人算计了明义那孩子去。那究竟只是个十几岁大的孩子,犯不着跟谁有仇;可既然有人算计那孩子去,怕就是冲着九爷来的……” 九福晋缓缓抬眸,目光从忻嫔面上滑过,“九爷说,待得他回京来,必定要亲自查清此事。便是掘地三尺,便是翻尽京中各家儿,也要查出这个人来。” “若这个人是有意的,那便不管是谁,从此都是我整个傅家的仇敌,再没的什么情谊了。” 忻嫔登时觉得心口好闷,像是一块大石头压住了那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心想:若是以傅恒这句气话,倘若傅恒当真能查到她去,那是不是说,她的舜英便再难与傅家结亲了? 又或者说,即便将来皇上可以直接指婚,可是舜英嫁进傅家去之后,也会叫这事儿给影响了去,而不得公婆的欢心了去? 忻嫔自己在后宫如何,她倒是从来都没怕过。因为她对自己有信心,她深信自己谙熟后宫争斗之道,她有本事保护自己,且卧薪尝胆、等待机会,图谋再起。 可是,若换成是女儿,她倒一点儿信心都没了。 她便笑起来,是她自己都没听见过的声音,“……必定是错了。怎么可能是傅二爷的儿子造成的此事?郭贵人是蒙古人,跟那孩子从未谋过面,那孩子算计郭贵人做什么?!” 九福晋松了一口气,已然放下了半颗心来,“谁说不是!那孩子根本与郭贵人八竿子都打不着~~” 九福晋悄然打量忻嫔,“可是又听说,有人说明义那孩子不是冲着郭贵人去的,反倒是冲着八阿哥的福晋去的。” 忻嫔心虚更甚,额角涔涔生了汗。 “明义是冲着八阿哥的福晋去的?哎哟,这话儿又是怎么说的?我倒是听说,因为他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儿,这便反倒与一众皇子都交情莫逆。尤其是与年岁相近的八阿哥,交情更好!” “既然如此,那明义又怎么会去加害八阿哥的福晋去呢?” 九福晋心下也是冷笑,面上却只能故作懵懂,“可不是么!当真不明白那背后算计明义那孩子的人,寂静是作何想的!这话狗屁都不通,怎么还能传扬得起来?” 忻嫔颊上如被甩了个巴掌,抬眸愣愣望九福晋一眼,唇角嗫嚅了下儿,却忍住了没说话。 九福晋看情形如此,倒也并未恋战,而是叹息着起身告退。 “奴才回头还得去给愉妃主子谢恩。奴才这会子刚出月子,五阿哥位下的英媛格格却即将临盆了,说来倒也算缘分一场。” 忻嫔尴尬地笑笑,“是啊,九福晋去见了愉姐姐,相信便也能明白为何外头传言明义加害八阿哥福晋去了。” 兰佩心下便是一晃,不由得盯住了忻嫔,“忻主子这话儿是……?奴才倒是愚钝了。” 忻嫔心下几番挣扎,这会子却也听得见自己心下唯一的声音——不能就这么放九福晋走了。 若就这么松了手,说不定便从此再没机会替舜英留下福康安这个额驸的人选了。 终究,那福康安都已经八岁去了,令贵妃的那九公主也已经安安稳稳种完了痘,越发到了合适的指婚年岁去了。 忻嫔便伸手一把捉住了兰佩的手去,“九福晋难道没听说么?就在八阿哥婚礼在即之时,有人看见曾有官女子偷偷摸摸进八阿哥的所儿里去!” “大婚之前,便有官女子跟血气方刚的年少皇子私相往来,九福晋难道还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去么?而既然八阿哥与官女子有私情在成婚之前,九福晋不如想想,八阿哥和那官女子还能看着谁不顺眼去?” “倘若私情煎熬,八阿哥或者那官女子,是绝对有可能做出设计陷害八福晋的事儿去!” “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最是容易冲动的时候儿,难免在那面酣耳热、海誓山盟之际,哥儿们应承了将来他所儿里只有她,而她心下也难免已是将自己才当成皇子福晋去了……那八阿哥的福晋,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去,不除了去如何能痛快?” “而那明义既然是八阿哥的莫逆之交,倘若八阿哥有了这个心思,叫他的莫逆之交来帮这个忙——自然顺理成章了不是?” (求一波月票~~) 第2421章 81、您可知儿子在围场都经历了什么(毕) 九福晋闻言也是一惊! “既是有人看见官女子在八阿哥婚前就出入阿哥所,那这个人,又能是什么身份?” 阿哥所里虽然也有伺候的太监、妈妈里,可是九福晋还是试探着问,“……难不成,这话儿也是皇子说出来的?倒不知,能说出这话儿来的,又是哪位皇子?” “想来不该是四阿哥,毕竟四阿哥与八阿哥乃是一母所出;也不能是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终究这两位年岁小的,在四阿哥、八阿哥相继成婚之后,便没住在南三所,而是挪到毓庆宫去了。” “也不能是六阿哥,六阿哥已然出继,这便早就出宫分府了……”九福晋话说得慢,可是眼睛却一瞬不瞬,紧紧盯牢了忻嫔,耐心地试探。 果然,当九福晋合情合理地一个一个将皇子们排除,只剩下五阿哥永琪的时候儿,忻嫔面上已是无法掩盖地变了颜色。 九福晋却反倒松弛地一笑,故意后退一步,“若是五阿哥?那其实好像也不对。终究五阿哥成婚之后,是住在兆祥所啊。兆祥所是在北边儿,跟南三所离着可远,算得上南辕北辙了……想来,仿佛也不应该是五阿哥看见的呢。” 忻嫔面上终于微微一松。 九福晋将忻嫔面上的神色早已都收入眼底,这便拍手大笑,“那还能是哪位皇子呢?如今还不到五岁,仍然可在内廷里随生母居住的,也就剩下令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了。” 九福晋眸光一挑,瞟住忻嫔,“那难不成,还能是还没满周岁儿,话还不会说的十五阿哥传出来的不成?哎哟,当真成了笑话儿了。” . 忻嫔瞪着兰佩,一口气梗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福晋自然说的句句都在理上,话说回来,既然人家九福晋听了都能这么反问,那这话别人听见了,是不是也会不相信? 那她想用这个法子来摘开明义,这便是不是也办不成了? 瞧着忻嫔这样沉默的模样儿,九福晋心下其实已是早就有了底儿,这便也不再当面为难忻嫔,含笑行礼告退。 “多谢忻嫔主子这一番推心置腹,忻嫔主子的心意,奴才一定转告给九爷。奴才这便告退,待皇太后圣寿的时候儿,进宫列班行礼,再来给忻嫔主子、八公主请安。” 九福晋回到府中,这便立即修书,将今儿与忻嫔的一番话,全都禀告给了婉兮。 . 婉兮接到信的时候儿,已是九月底了。 当婉兮看见忻嫔有关官女子进出阿哥所的那番话,也是有些意外,将信递给玉蕤看。 玉蕤登时恼了,啐了一声儿,“呸!这话便必定是五阿哥说的了!亏他当初还跟英媛说,这话只是跟英媛一个人,连愉妃都不会告诉;可是眼下忻嫔不是知道了?” “想来忻嫔这话儿,便也必定是从愉妃那得来的,五阿哥原来还是个孝子,便是说只告诉英媛的,这也还是告诉给自己额娘了!” 婉兮也是蹙眉,“儿子孝敬额娘,原本是应当的。他既期间了,回头告诉给愉妃,如从孝心这儿来讲说,咱们何尝不能体谅。” “只是……既然想要尽孝,又为何要特地在英媛面前儿特地卖个好儿,非说什么只告诉给英媛一个人,连母妃都不告诉?这便分明是一来想让英媛对他更为死心塌地,二来也是想叫英媛向咱们透过话儿来,在咱们这儿又再卖一回好儿。” 玉蕤冷笑一声儿,“可不是嘛!五阿哥的脑子当真好使,一件事儿总要算计出这么多个回报来!” 婉兮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永琪这个孩子……变了。” . 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永琪还小的时候儿,与永琪的那几回相处。无论是皇子们“睡龙床”那一回,还是在避暑山庄里的经历,抑或是后来带着皇子皇孙们一起去捉蚂蚱……永琪的脾气、表现,都叫婉兮很是喜欢。 那会子在年岁大的四阿哥、五阿哥、六阿哥中间儿,婉兮倒是最看好永琪的。 可是人心终究也会改变的吧,当一位皇子成了年、成了婚,二十多岁的人,便再不是几岁大的时候儿那般的白纸一张般的纯粹了吧? 这也是自古以来生在帝王家的一种悲哀吧:皇子一旦成年,且是素来人望不错的皇子,这便都无法不去关注那个储君之位……慢慢儿的,便因为心里只有那一件事儿,便让心眼儿也跟着一点点变小了去,再不复从前天真无邪的模样。 “五阿哥用这一件事儿来叫我的妹子死心塌地,另外一边儿却将我位下的女子卖给愉妃去了,叫她们随时能拿捏了我去!”玉蕤越想越气,“五阿哥这可真叫恩威并施,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儿,这是想将我们家都牢牢攥在他掌心儿里去啊!” “也难怪,如今他嫡福晋母家越发不中用,前儿皇上还因为山西上报勾决犯人一事,再叱责山西巡抚鄂弼一回。皇上说鄂弼在封疆之臣之前,曾在刑部当过堂官,故此这勾决犯人的规矩,便是其他的封疆之臣不清楚,他鄂弼却也是必定应该清楚的。” “可是这一回,旁的总督、巡抚们都没犯的错儿,偏偏曾经在刑部任过职的鄂弼给犯了,叫皇上再度正式下旨申饬……姐你算算,便是咱们这么粗粗一听,仿佛皇上也是每个月都要下旨申饬鄂弼一回,简直是有事儿没事儿都要骂他一顿了。” “五阿哥有这么个越发不中用的岳父,他这便闹心头顶。自知鄂家是不中用了,这便瞧上了我们家。也亏得我伯父和阿玛这会子得用,这五阿哥便想着换棋,将我们家给攥住了!” . 婉兮心下也是叹息,这会子正是玉蕤的气头儿上,便也只能含笑宽慰,“睡觉你伯父观保、你阿玛德保,这越发得皇上器重了呢?” “你伯父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上书房总师傅,皇上可是将皇子皇孙的教育重担,全都压在了你伯父肩上;而你阿玛呢,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不说,又成了八旗都统,接着又成了兵部右侍郎……皇上简直恨不能多派几个差事在这二位肩上,可见皇上有多重视你家去。” “五阿哥这会子若还不重视你母家,难道还要在鄂家这一棵树上吊死去不成?要不是因为鄂家如今的一日不如一日,永琪又何至于对永璇与尹继善结亲,这般的无法释怀了去?” “他重视我家,行啊!”玉蕤恼得攥紧拳头,“他便只对英媛好,那我们家自然对他感恩戴德。慢慢相处下去,自然也愿意帮衬着他去。可他倒是别这么两边儿利用,当着英媛一套,背着英媛又是一套啊!” 婉兮叹口气,“永琪本不该是这样不明白的人。我忖着,这当中也有我的‘错儿’。终究因为你在我宫里,咱们这些年的情分积累下来,而你阿玛这些年始终都在帮着我,这便难免叫永琪觉着对你家不能完全放下心。” “他这才想要使出些恩威并施的手段来,既宠着英媛,却又要警告着你家去……他是皇子,是一心看着储君大位的皇子,故此这些年来跟皇上怕是旁的没学,却将那处处权衡的‘为君之道’学了个几分去。” 玉蕤不由得一声冷笑,“他想要权衡也行,想使‘为君之道’也罢,可是他得有本事先当了储君再说!要不,既凭他所儿里此时这几个女人,他便要用皇上一般平衡后宫的法子来,那当真是小脚穿大鞋,我怕他连一步都迈不出去,还得一抬脚自己就先摔地下去!” 婉兮缓缓扬眸,看这草原上秋日里格外高远辽阔的长天。 “那孩子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倒希望他不要沿着这个道儿越走越错了去。要不等在他前面儿的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 十月十一日,皇帝回銮,依旧回圆明园驻跸。 回京后不久,皇帝便又下旨选玉蕤的阿玛德保为经筵日讲官。 经筵可以看做是皇帝上的课,经筵日讲官便相当于为皇帝讲课的老师,这样的职分自是得皇帝尊重之人方可担负。 玉蕤家又得这个好消息,玉蕤高兴之外,永琪和英媛也只是欢喜的。 永琪回到京里来,终究因为这件喜事儿,能将在围场上的憋屈冲过去了。 英媛已近临盆之期,永琪回京以来,自是几乎每日都只进英媛的房,镇日腻在一起。这便叫嫡福晋鄂凝心下颇为不是滋味。 三个月的分别,本以为阿哥爷回京来,就算顾着英媛的胎,却也终究英媛都到了这个月份,阿哥爷夜晚还是得宿在旁人房里的。那她是嫡福晋,便是按着尊卑有别,阿哥爷也该在她这边儿多些夜晚此时——哪儿想到,别说比胡博容多几个夜晚,阿哥爷是干脆回京以来,就没进过她的屋子。 鄂凝也是听说了自己阿玛鄂弼又受皇上申饬之事。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她耳朵都被磨出了茧子。可终究是自己的阿玛,关系到自己在阿哥爷和母妃眼里心里的地位,故此鄂凝没能越听越麻木,也只能是越听越心痛。 她百般寂寞之下,便又想着多与母家人说说话儿,排遣排遣。可是宫外的人自是不便进宫来,她唯一能时常见着的母家人,也就剩下鄂常在一个了。 前头有些日子,鄂凝是瞧出来愉妃对鄂常在的不待见,这便也不敢得罪婆婆,故此这些日子来都没与鄂常在见面儿。 如今是实在寂寞无依了,这才私下里悄悄儿与鄂常在恢复了来往。 这些日子来鄂常在的日子也极不好过,与愉妃的关系掰了,又要日日都活在愉妃眼皮底下,凡事都得小心翼翼;便连鄂凝这个妹子也许久没见着了。这回姐妹两个终究缓和起来,鄂常在当着鄂凝的面儿,便很有些忍不住要抱怨愉妃几句。 “原本多好,咱们是两家合成了一家。我什么事儿不替你想着,又有哪一点子不替五阿哥出力了?亏愉妃只管自保,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时便对我这样儿了。就好像我害了她,害了五阿哥似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愉妃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只要五阿哥对你好就行啊!可是你瞧瞧,那英媛如今都是第二个孩子了,前头还要再加上胡博容那一个……两个皇子使女连着有了孩子,五阿哥就是不肯给你孩子!” “他究竟是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咱们鄂家?” 鄂凝听着自更为上火,又不能直接如鄂常在这般痛快地说出来,只得郁在心里,坐在那儿垂下眼泪来罢了。 鄂常在怜悯地望着鄂凝,按下迟疑,还是道,“妹子,我就觉着你不能再如从前那般对五阿哥了。你敬他爱他,可是你的所有付出、所有恭顺,在他眼里反倒成为理所应当,渐渐地就成了一文不值。” “你得慢慢儿地炼成一根针,叉入五阿哥的软肋里,时不常也叫他疼那么一下儿,叫他别忘了你的存在,别忘了你和我、以及咱们整个鄂家曾为他出过的力!” “要不啊,你瞧着吧,他便终有一天将那英媛宠得越过了你去;更将索绰罗家当成了他的岳家,顶替了咱们鄂家去!” “一根针?”鄂凝泪眼婆娑,朦朦胧胧地望住鄂常在,“姐姐这又是怎么说?我心下已是乱了,这会子什么都听不明白了。” 鄂常在轻叹口气,“我的傻妹子,我说的啊便是你得掐住五阿哥的软肋去——他素常办的那些事儿,你好歹要抓一些在自己手掌心里,关键时刻可以摆出来叫五阿哥就范的。” “你寻常得眼睛毒些,耳朵灵些,不能再一心朴实地只为他卖命去了,你也得攒着些儿他的把柄。唯有如此,才能叫他也学会听你的话。” . 这日永琪终于从宫里进园子来,给愉妃请安。 永琪随驾回到京师已经三天了,愉妃一直在盼着母子相见。可是永琪回到京师之后,却没回圆明园来,而是回了宫里去。 愉妃不知道是怎么了,隐约觉着儿子是有些怏怏不乐,却又猜想不到缘故,这便也安慰自己,说是英媛终究到了月份了,儿子便是回来先回宫去看看英媛,这也是有的。 终究永琪前头已经夭折了两个儿子,所谓“事不过三”,他这回更慎重些,也是有理。 若此苦等过三日,永琪进园子来时,愉妃便依旧是兴冲冲的,亲自到门口迎了儿子,便是一把挽住了手,笑着低声问,“尹继善那闺女出的事儿,你当时在围场便眼见了吧?快告诉额涅,你当时心下可有多欢喜?那郁在心口的一口气,是不是登时就吐干净了?” 永琪便是一震,转眸来望住母亲,眼底不是欢喜,反倒是层层氤氲的烟雾。 “额涅这话是所为何来?难不成……八弟妹的事儿,额涅竟然事先知晓?” 愉妃也没想到儿子竟是这副反应,全然不是她期待中的模样。 见母亲的神情,永琪心下一急,便捉住母亲的手,急忙进了暖阁,官女子们都撵出去,关严了隔扇门。 “……难不成,安排下这件事的人,也有额涅一份?” . 四十八岁的愉妃,早已是枯萎了的花儿。 太多年的无宠,太多年的不受重视,太多年的咬紧牙关隐忍,让她已经脱尽了身子里每一滴水分去。 随着身子一同衰老干枯下去的,又何尝没有她的脑筋? 女子已老,脑筋便也时常有不够用的时候儿。 她便愣愣望着儿子面上的愠怒和惊慌,半晌都没寻思过味儿来。她赶紧伸手去抓儿子的手,“儿啊,这到底是是怎么了?为何你非但不高兴,反倒一副这般的模样?” 便是还没有亲口承认,可是母亲这神情,却也叫永琪心下有了答案。 永琪绝望地闭上眼,轻轻松开母亲的手。 “额涅可知道,儿子在木兰,却经历了什么?” 愉妃一惊,“儿啊,快说说,你究竟怎么了?” 永琪紧咬牙关,“额涅可知道,皇额娘她在八弟妹出事之后,便在木兰大刀阔斧查了起来!虽说没在上驷院查到什么,可是她却还是坚信郭贵人的薨逝,必定有人设计。” “而郭贵人在宫里一向与人无尤,怎么都查不到郭贵人曾与谁结过仇去。末了,便也唯有因郭贵人是与额涅一同居住,这便将儿子叫去问话……” 永琪想着木兰的那些日子,鼻尖儿已是酸了,“皇额娘每日都叫儿子去问话,儿子说不出什么来,皇额娘便关着我不准出去,每日从早到晚换了三个太监来问我的话儿!” “虽说表面儿上那些太监对我自是礼遇,不短吃喝,可是这却事实上跟软禁没有区别!因着这个事儿的牵连,我被关着,便连皇阿玛最要紧的哨鹿大典,我都没能跟从……” 今年也恰好是永琪的二十周岁,况且英媛又即将诞下子嗣,今年永琪便卯足了劲头,狠狠练过几个月去,就想在今年哨鹿之时力拔头筹。 可是到头来,他非但没能如愿,更根本连马都没上去,而是从郭贵人八月底出事,一直到十月份回銮,四十多天里都被禁足! 永琪黯然神伤,“额涅知道么,今年皇子皇孙里力拔头筹的竟然是谁么?竟然是绵恩——他是儿子的侄儿啊,若是儿子在,何曾轮到他去!” “更可笑的是,便连年岁尚小的永瑆、永璂,竟然也排进了前十名,得了皇阿玛的封赏去!” 愉妃只觉心口仿佛被谁悄无声息地刺了一刀进去,还拧了个劲儿,疼得她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绵恩倒也罢了,终究只是个没了爹的庶出皇孙,他上头有绵德呢。便连亲王爵位、定王府一切都轮不到他去。便是今年成婚了,皇上也还是没给他赐封,依旧是个平头皇孙罢了。” “至于永瑆和永璂,终究还小不是么?他们便是能得了你皇阿玛的封赏,可终究不是力拔头筹!儿啊,便是你彼时不在,可是无论你皇阿玛还是群臣,谁不知道你的本事?” “你放心,他们必定不会看轻了你去,他们只会在心下暗暗遗憾没看见你罢了。这对你的威名,并没有损失去,啊!” 永琪黯然神伤,“什么大臣们的看法,我倒是可以不在乎。可是皇阿玛的看法,我却不能不在乎啊,额涅……” “单日哨鹿大典,皇阿玛必定在皇子皇孙刚一上马之时,就已然发现了儿子不在场。那时候儿只要皇阿玛问一声儿,一句话儿子便能解禁而出。便是皇额娘她也不敢拦着!” “可是……皇阿玛竟然当真就连这一声儿都没问。” 永琪哀哀地望住愉妃,“额涅啊,您帮儿子捋捋,皇阿玛为何这样做?” “儿子想来,皇阿玛必定不至于一声都没问过的吧?兴许是皇额娘禀明了皇阿玛,说在问儿子的话——可若皇阿玛相信额涅您,那皇阿玛自然不会叫儿子再遭那个罪去。” “可是皇阿玛竟然都没拦着——额涅啊,那是不是说,皇阿玛心下也是同样觉着额涅您是可疑的?而今日儿子一见额涅您的情形,那皇阿玛的怀疑岂非根本就是对的!” 愉妃一个趔趄,头顶上如重锤击下,眼前登时一片昏暗。 她大口吸气,缓了半晌,才道,“……什么,你是说,你皇阿哥也觉我可疑?还因为我,而……拖累了你去?” 永琪也是心疼,上前忙一把扶住了母亲,“额涅,儿子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儿子不敢埋怨额涅,只是儿子也要提醒额涅,皇阿玛是谁,又如何是一个后宫妇人便有本事欺瞒住的?” “额涅怎么会有这般勇气,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如今,又要皇阿玛如何看待咱们母子了去,啊?” 愉妃登时乱了,急忙在儿子眼前摆手,“不对不对!不是我要算计那郭贵人,更没想要欺瞒你皇阿玛——是因为那郭贵人是令贵妃叉在额娘身边儿的一个钉子啊!” “若不拔了,那令贵妃就会什么都知道了。她也是有儿子的人,她已经从你这儿抢走了英媛母家一半的势力去,难不成额娘要眼睁睁看着她将来再为她的儿子,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去么?” 第2422章 82、水色天光,还有你(毕) 永琪心下也是难受。 他当然明白,额娘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额娘终究是女子,心计自然无法与皇阿玛相提并论。故此额娘安排出来的一些事儿,叫他总是如鲠在喉;当年岁越大,这种感觉便也越发明显。 他有些时候儿真想劝额娘罢手,他长大了,该如何来争夺那个储君之位,他自己有计划、有本事来完成,已经不需要额娘来帮衬。 可是几次相与额娘说明白,终究却还是说不出口。 他是额娘唯一的孩子,是额娘唯一的指望啊。他明白额娘对他的心意之重,他也知道自己若是明白说了,额娘必定会伤心。 他便想着,那就退一步,暂且不拦着额娘,只小心替额娘收拾着残局,将一切额娘没有顾虑周全的地方儿,都给补足了,这便也就没什么了。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发现,额娘留下的空子也来越大,而他也越发来不及一一补全了。 直到这次事儿发生,他才更是警醒:原来额娘的许多算计早已脱出了他自己的计划轨迹,让他都来不及提前预防,一旦事发连他自己都被蒙在了鼓里! 他心下便陡生惶恐:额娘一辈子不受宠,由此可见,额娘便也必定是一辈子都没能猜对过皇阿玛的心意;那额娘为他所做的这些,是不是早就瞒不过皇阿玛,皇阿玛便是为了他而没有发作,却不等于皇阿玛在心里没有为他减了好感去…… “额涅!”永琪在愉妃面前噗通跪下,“儿子长大了,如今凡事已经都能为自己计议;儿子还是求额涅,从此安心静养,便将儿子的事交给儿子自己打算吧!” . 儿子竟然向她说出了这种话,愉妃一个踉跄,身形尚未站稳,眼泪却已然滑下。 “交给你自己?永琪啊,你是长大了,如今翅膀儿硬了,便也看不上额涅这些年为你的所付出的一切了,是么?可是你再聪明,你也终究不在内廷居住,你是住在北边儿的兆祥所啊!那内廷发生的任何风吹草动,你又如何能知晓?” “你皇阿玛又不止你一个儿子,这后宫里每个有儿子的主位,都在为自己的儿子而计划着……你又见不到她们,若没有我替你盯着,你又怎么能知道她们都在做什么,你又该知道该怎么防备,啊?” 愉妃抹一把眼泪,伸手攥住儿子的手臂。 “你若不叫为娘替你盯着了,那你还能指望谁,啊?是你嫡福晋鄂凝的堂姐鄂常在,还是英媛的堂姐瑞贵人,啊?她们一个从来就没得过宠,阿玛还被你皇阿玛给赐死了;另外一个,心根本就不往你这儿想,人家想找的是更大的靠山,看重的是另外的一个皇子!” “永琪啊,你不让为娘帮你,那这后宫里还有谁肯什么都为了你打算,什么全都为了你啊?” 永琪也是黯然神伤,跪在地上也跟着垂下泪来。 这些年的经历汇总起来,他是相信皇阿玛是看重他的。否则当年在永珹、他与永瑢一起去祭祖陵的时候儿,将最要紧的都安排给他去了呢? 只是那时候儿的时光还早,令贵妃还没有诞下皇子来…… 额娘的话问得好,他心下也曾在后宫掂量过旁的人去。鄂常在和瑞贵人自然是最先挑入他脑海的。可是鄂常在与瑞贵人比起来,鄂常在便几乎没有任何的分量了。 他不能否认,他心下更指望的还是英媛的这位堂姐;在前朝,也越发倚重英媛的母家。 可是只可惜瑞贵人是在令贵妃宫里学规矩,最后得以进封的,那瑞贵人便一向只将令贵妃和令贵妃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人,倒比与他更为亲近。 这会子当着额娘问起来,他便只能暂且按下心上的疑虑,缓缓道,“额涅纵然忧虑令贵妃额娘,可是小十五终究还小,如今也刚满了周岁儿而已。故此这会子儿子偏宠英媛些,便也是在向瑞贵人展示诚意。” “相信假以时日,瑞贵人必定能被儿子的诚心感动。更何况,”永琪倏然抬眸,盯住母亲,“此时皇阿玛都已经五十一岁了……额涅啊,倘若皇阿玛这个时候儿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难道会将这江山大业交给一个刚刚周岁的小儿去么?” “故此,儿子在与小十五比较之间,儿子还是攥着十几年的优势去的。这十几年的时光,难道还不够儿子感化瑞贵人么?到时候儿只要后宫有瑞贵人,前朝和内务府有观保、德保两兄弟,那儿子的事,自然便可期了!” 永琪说罢小十五,这便轻松下来些,“至于皇后额娘的永璂……呵,纵是嫡子,可是儿子却也渐渐看得明白,皇阿玛对小十二便没有看顺眼的地方儿。功课上比不过永瑆而挨训斥,骑射上也总当被当侄子的绵恩给抢了风头,永璂不甘心,却又赢不过,便几乎天天都是哭咧咧的,皇阿玛每次见了他都懒得多看他一眼去了。” 永琪膝行上前,抱住母亲的腿,“额涅,儿子说这些,还不能叫额涅暂且放下一颗心来么?” . 愉妃听得明白,儿子说了这么多,看似是叫她宽心的,可是内里却实际上还是坚持叫她别再管他的事。 故此这一刻,便是儿子抱着她的腿,她的心下却又哪里能有欢喜去? 她的儿子啊,是抱住了她的腿,可是他的心,却要从她这儿狠狠儿地离开,就要越走越远了啊。 “你说小十五还小,你还有十几年的优势去?你以为,你用这十几年来偏宠英媛,就能感动瑞贵人帮衬你去?”愉妃嗓音沙哑,隐隐低笑,“可是我的儿啊,你难道忘了,你皇阿玛回京那天,是什么日子,啊?” “是十月初六,正好就是小十五的周岁儿啊!(昨天笔误写成十月十一回到圆明园了,亲们更正印象哈。十月十一日是从圆明园回宫,十月初六已经回到圆明园了。)” “你皇阿玛早不回,晚不回,为何偏偏赶在十月初六这天回来?这一回秋狝出发的时候儿,日程被大雨耽搁了那么多日子,那理应再晚十天才能回来才对。那小十五周岁儿的时候,你皇阿玛和令贵妃就都还在路上,本应该错过才是。” 愉妃冷哼一声儿,“不过是个小皇子的一周岁儿,别跟我说不能错过。便是今年还是皇太后的古稀整寿呢,可是跟你皇阿玛的斋戒日子撞了,你皇阿玛不是也下旨将原本应该在十一月二十五正日子举行的庆贺礼,提前给挪到十一月二十二日了?那一个小皇子的周岁儿,便是往后延几天再抓周,自然也没什么不行的!” 愉妃哀哀地拍着永琪的肩膀,“可是你皇阿玛啊,却非要赶在正日子回来呢……那孩子刚刚周岁儿啊,你皇阿玛就看得比皇太后的七十古稀整寿更重,永琪啊,你心下该有点数儿啊。别再以为他年幼,你还真当自己还有十几年的优势去怎的?” . 愉妃没说错,皇帝十月初六日,恰恰在小十五满周岁的日子赶回了圆明园。 不过终究是刚刚回到圆明园,便是语琴、颖妃和内务府已经提前替小十五预备下了抓周的晬盘去,可是终究那晬盘里最要紧的玉器、以及代表皇帝心意的物件儿都还得等皇帝回来才能亲自赐下。 婉兮实则心下已经做好了预备,便是抓周没办法进行得有多隆重,倒也不打紧了。至少在今年这日程不断被大雨延误的年头里,皇上已经是挪开、改掉了太多安排,已是正日子赶回来了,她便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回到“天地一家春”,婉兮刚与语琴、颖妃、婉嫔她们见面,一把抱住小十五;而啾啾也跟小七姐妹两个抱成一团的时候儿,不想胡世杰就来传旨,说皇上请婉兮到“思永斋”去。 这一路奔波,婉兮已是累了,况且刚刚与孩子们重逢,这正舍不得离开呢。 况且思永斋又不近,都不是在圆明园的老园子里,而是在后来新并入的长春园里呢,从“天地一家春”过去,便是坐轿,还要转船,也要走好一会子。 “我才不想去呢~”婉兮难得耍赖,抱着小十五就滚到炕上去,背对着胡世杰,“你去回了皇上,就说我累散脚了,走不动。” 胡世杰也忍着笑,低低垂首道,“皇上说,贵妃主子若不去的话,那就是想让皇上亲自来扛着。那奴才这便回去请皇上移驾,来扛贵妃主子?” 语琴等人便也都笑着啐,“皇上这会子叫你去,必定是与小十五周岁儿有关的安排。瞧你还拿乔了不去,我等都要替皇上轰你出门儿了!” 这一层意思,婉兮心下其实有底儿。皇上就是皇上,她就知道皇上才不会轻易就这么叫小十五的第一个生日这么潦草地过去了呢。 更何况皇上安排这个地点是在长春园,跟圆明园老园子这边儿还有距离,这就方便暗中悄悄布置,也能瞒过留在京中的语琴、颖妃她们,还能不叫旁人也窥知了。 婉兮忸怩了一会子,还是起身换了衣裳,这便抱着小十五一同坐轿朝长春园去。 . 长春园便是当年曾经叫舒妃咬牙切齿,险些就此误入歧途的那座“故园”。长春园原本是舒妃曾祖明珠家里的老园子,后来明珠家族败了,到舒妃祖父揆叙这一代给抄家之后,长春园便被没入内务府,成为了圆明园的新园。 “思永斋”是在长春园水中小岛上。北边岸上,便是有着万花阵、大水法的“西洋楼”。 思永斋为七间工字大殿,前殿七间后殿五间,中穿堂三间,后殿并有西抱厦。在思永斋东侧别院,还建有皇帝于乾隆二十二年第二次南巡时,在西湖南岸曾临幸过的汪氏宅院而仿建的“小有天园”。小有天园是以按比例畏缩的方式,将汪氏园林全都收入小小一园中。皇帝称赞这种手法“缩远以近取,收大于小含”,尺度虽小,仍追求形神俱似,纤毫必现,包括通过机关设备营建的喷泉也能够发出类似幽居洞泉瀑的清音。整个小园内内“叠石成峰,激水作瀑,泠泠琤琤”,是长春园五处仿建江南园林中最小最别致的一座。 这座园子不光模拟江南造园,更寄托了皇帝对于江南的一番宏意——“吾之意不在千里外之湖光山色应接目前,而在两浙间之吏治民依来往胸中矣。”这种微缩景观作为江南吏民的一种象征,时时提醒皇帝对这一地区加以关注,由此园林景致也和帝王对国家社会的关怀联系到了一起。 思永斋后还有一座圆形鱼池,池中有泉眼,在冬天也不会全部冻封。鱼池北边阁楼上悬黑漆金字匾额,为皇帝御笔亲题的“山色湖光共一楼”,可见此处景致之精妙。 思永斋极得皇帝钟爱,是皇帝在长春园中的寝宫。 . 终于下了船,婉兮抱着小十五,小心地登上小岛。 婉兮一边走,一边给小十五讲“思永斋”的故事。 “你皇阿玛为何给这儿取名叫‘思永斋’呢?你皇阿玛曾为这里写诗,‘佳处堪永日,因题思永斋’‘思永著虞书,细绎具二义。一曰永修身,一曰永后世’。 这些都是出自《尚书》里的典,刚满周岁的小十五哪儿能听懂呢。可是他终究刚刚学说话,这便也不停忙活着跟额娘学发音,滴滴嘟嘟地复述“思永,二义!” 也是因为母亲隔了三个月才回来的缘故,小十五刚亲近起来,这便急着想要得到母亲的关注,这便使劲儿又喊了一声“永后世!” 婉兮只能抱着孩子笑了,“好好好,咱们小十五的嗓门儿可真大,额涅都比不上了。” 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嗓门儿可是正经膛音洪亮着呢。 “额涅啊自然知道你这会子还听不懂这些呢,可是谁让你今儿周岁了呢,那便是要成人的日子啦,那额涅就先讲给你听,便是听不懂,你也暂且留一耳朵就是了。” 婉兮轻轻拍了拍小十五的小胖P股,“这些简单说起来啊,就是‘慎修其身,思为长久之道’的意思。” 这般一边说着,已是走入了思永斋殿前。 此处若是春日,曾以玉兰著称。皇帝曾亲自为这些玉兰题诗云:“一株香满院,万朵静迎窗”。 婉兮抱着小十五不由得驻足,抬手给小十五指那玉兰树。 “圆子你看,这窗外的玉兰,像不像是额涅那天然图画里的‘五福堂’前?” 五福堂窗外,也有玉兰娉婷而立,如陪伴,如护卫。曾经陪伴过婉兮在那里的岁月,守护过她和皇上第一个孩子小七的出生、种痘;便连小鹿儿、啾啾也都是在那里降生、种痘…… 只不过,只可惜小鹿儿却是在那里没能熬过种痘;她这才挪出伤心地,挪进了“天地一家春”,在“天地一家春”里诞下的小十五。 皇上曾经说过,“五福堂”外那两株玉兰与他同庚,便如他自己的分身一般陪伴在婉兮和孩子们身旁;可却还是发生了小鹿儿离去的事……皇上自责未能护住孩子,婉兮自己也再不敢踏上“天然图画”小岛上去,便也许久再未见了那两株玉兰。 可是却原来皇上在“思永斋”也种下了玉兰。 皇上说过,“天然图画”岛上那两株玉兰是御园中所有玉兰的祖宗,那么思永斋殿前的玉兰,便也必定是从天然图画上那两株里压枝而来。 若此,这“思永斋”小岛,便与“天然图画”岛上,又因这玉兰而互为观照,一脉传承了。 这样想来,婉兮心下便又雀跃起来,忍不住掂了掂怀里的大胖小子,“圆子你看,这是玉兰。等明年开春,玉兰重又开花,额涅便带你回‘天然图画’去看那两株玉兰!” . “怎么还在外头站着不进来?岛上风凉,把我们圆子的脸蛋儿都给吹成大红苹果了!” 婉兮一路走来思绪万千,这便在外耽搁得久了。皇帝本来是稳坐殿内,等着婉兮带着孩子进来。可是左等不来,右等还不到,皇帝这便都坐不住了,只得站起身迎到门口去。 婉兮回神,抬眸盈盈一笑,已是赶紧抱着孩子上了台阶去。 小十五看着皇帝,稍微有些见生。终究是三个月不见,人家一共才十二个月大呢。 皇帝瞧着小十五发傻的样儿,已是大笑着伸手将小十五从婉兮怀里抱过来,朗盛笑问,“小子,不认得老子啦?” 婉兮直想赶紧提醒小十五一声“叫阿玛”,可是却还是忍住了。 她相信血脉相连的神奇魔力,她的小十五一定能自己认出阿玛来的。 就如她刚回来的时候儿,小十五虽然也直眉楞眼的,可是被她一把抱住之后,小十五钻进她怀里,便从那味道里认出了她来一样儿…… 果然,小十五愣了一会子神之后,还是张口一声欢叫,“那——玛!” 婉兮的眼圈儿红了,却也连忙说,“还是陆姐姐、高娃她们教得好,这三个月里,她们两个每日都给小十五看咱们的画像,这才叫小十五没忘了咱们的长相去。” 皇帝听着便也跟“老虎妈子”似的故意一瞪眼,“嗯哼,想来你每日只要认出来了,你庆妃额娘、颖妃额娘必定都给你赏块儿糖吧?那你这会子盯着阿玛张开小嘴儿乐,是不是也等着阿玛给你嘴儿塞块儿糖呢?” 小十五一听到“糖”,立时便绷不住了,使劲儿点头。 皇帝大笑,“糖虽说金贵,可是只要你想吃,自然都可着你!” 高云从麻溜儿转身就去端糖,婉兮却拦着,“谁说可着他了?就一块,还得拿来先叫我咬一口……” 皇帝也是无奈地摇头,“好,额涅生下你最辛苦,那自然是什么都该叫额涅先咬一口去!” . 高云从送完了糖,婉兮狠心咬掉一大半,就给小十五剩下一个小碴儿才塞小十五嘴里去。 不过小十五脾气好,一点儿都没哭没闹,依旧圆溜溜的小脸上都是笑。 一家三口这才入内。 走进西暖阁前,皇帝先在门外站了站。隔着隔扇门,婉兮也看不见里头有什么,不过却能从此处猜得,皇帝预备下的心意,必定就在这西暖阁里呢。 婉兮自己都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却又不能叫皇帝给看出来,这便故意打趣道,“爷先前儿还怨我磨蹭着不进门儿,那爷自己这会子又是怎么了?”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儿,回头召唤,“高云从,开门儿!” . 高云从脆生生应答,“嗻!” 说完,高云从便躬着身子绕到皇帝前头去,小心翼翼,又好像是故意似的,一丝儿一丝儿地缓缓地推开了那两扇门去—— 随着门扇打开,暖阁里的景象一点点儿落入婉兮眼底。 那乍然的一会子,婉兮还没看出端倪来,又或者说,即便是看着有些眼熟,却也没敢直接往自己身上去联系——这情愫就如“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般。 待得整扇门全都敞开儿了,婉兮便是再不敢认,却也还是无法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门内另有一个自己,还另有一个小十五,正都一齐看着门外的她与小十五。便如临镜而照,庄周梦蝶,看见此处一个自己,彼处一个自己;一时分不清,哪一处的是真,哪一处的是幻了。 ——原来皇上竟然是命画师在暖阁内画了一副巨大的贴落! 贴落是画,又不仅仅是画;贴落是整面墙就是一幅画,齐上齐下,尺幅巨大,非一般画像可比。(纵3米2,宽1米8) 这幅贴落又不仅仅是一张画,更是一座“仙楼”。画面共分上下两层,而这样大尺幅的画面里,上下两层楼里,只有两个人物。 下层楼中,窗棂开处,一个尚未留头、只左右梳两个小抓髻的小男孩儿凭窗而立,抬起胖胖的小手儿,正向画面之外招手。 小儿旁边,斜倚窗棂,是一位华服女子含羞而立,伸手扶着小小的孩儿。 ——分明那小孩儿还站立不稳,故此需要扶着;又是那女子刻意在突出孩子,而将自己隐身窗棂之后。 一个女子温婉灵秀的品质、一个母亲情愿为孩子奉献一切的暖情,全都跃然纸上,羞涩又直冽。 第2423章 83、可还记得那年仙楼里许下的愿?(八千字毕) “思永斋”字面朴素,听似书斋,实则不然。 思永斋那前后十一间宫殿,又分前殿、后殿、中间穿堂的三进院落,以及跨院建有园林的规制,都绝非小小书斋,而是园中之园。 况且此处是整个圆明园里第一处仿制江南盛景成功之地,在圆明园中诸多仿江南的造景中为首创,含义非别处可比。 若说圆明园为“万园之王”,思永斋就是万园之王的“园中之园”,其中的典雅细致、包罗万象之处,精妙堪绝。 正因此,思永斋这“园中之园”,其实是皇帝在“长春园”里的寝宫所在。地位相当于圆明园老园子里的“九洲清晏”。是皇帝在圆明园、长春园的新旧双园规格建成之后,皇帝在整座圆明园里最常居住的私宫。 此处名称虽不及“九洲清晏”听起来雍容华贵,却是皇帝私下最为喜爱的寝宫。 每年冬日,便是长春园其余宫苑皆没资格用炭,而这思永斋是独独准设份例炭取暖的所在,只因皇帝时常在此居住。 故此在这样的地方,单独画下她和小十五的画像,且这贴落的尺幅如此巨大,与真人无异……这当中的心意,便更非其他化作可比。 婉兮指着那贴落,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回眸望住皇帝,眼中已是朦胧。 . 与真人一模一样大小的画中人啊,只要迈步而入,便如同她与小十五永远都在皇上这寝宫里陪伴着他一样儿。不用翻牌子,也不要费事叫宫殿监去传召,她和小十五就永远都在这里,永远都陪在皇上的身边儿…… 都说天家无“一家三口”之说,因为皇上不止一位后宫,子嗣也不止一人;可是皇上却在这座寝宫里,将她和小十五独独引入进来,成为了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一家三口。 况且这处宫苑,名为“思永”啊,是皇上想要拥有永恒不变之意,那她的爷将她和小十五也画进来,且与真人等大,是不是就是她的爷在含蓄地说,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这般相伴的时光,也能永远驻足,不会改变? “思永”又有“修后世”之意,那便自然能落实在皇上对小十五的希望上去…… 一座“思永斋”,一幅真人等大的贴落,皇上在小十五周岁儿之日呈现给她,这便是将所有的浓情蜜意、对于将来的寄托之情,全都与她说得明明白白了。 她不想落泪,可是这一刻,她被这样一股迎面就扑来的强烈情绪狠狠拍中,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样的心意,是皇上这多年来对其他任何一位后宫嫔妃,对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从来没有过的。 皇上当年也是曾经以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为人物,画过她们二人带着一群小童的群画,可是那幅画尺幅无法与这一幅贴落相比;那幅画的人物又是繁杂,又如何比得上这一幅,这样巨大的尺幅里唯有她们母子二人呢? 而这思永斋,还建有皇上最为钟爱的微缩版的“小有天园”,皇上便是将他最爱的一切都浓缩在这一座小小的园林里。而她和小十五,却这样“巨大”地、明晃晃地,就在皇上的寝宫墙上。 皇上的心啊,叫她领略了二十年,却尚且还没能全都领略完。他总是能带给她更多的感动、更新鲜的感受、更无法预知的惊喜。 . 瞧见婉兮惊喜成这般模样,五十一岁的皇帝,这一刻却像害羞的少年,他单手抱着小十五,另一手已是不好意思地去抓后脑勺。 “呃……其实爷也是今儿回来才看见这正式画完的,便是从前他们都画了样稿来给爷看,但是终究画稿都是小的,爷都不敢保证画成这样大一幅之后,能不能画得像。” 婉兮深吸口气,将那眼里的泪给吸回去,这便轻盈迈步,径直走到那面墙前。一个旋身儿,转过来,与那画中的自己肩膀挨着肩膀地站着,面上摆上几乎相同的情态望向皇帝。 那画中之人,与实际人物是等大,这样看过去,便宛如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儿并肩而立了(高3米2的“壁纸”分成两层楼,下层就1米6左右了;人物是大半身儿,占下层楼的三分之二,算一算几乎是与真人等大)。 皇帝看着画里画外的两个人,却又是同一个人,终于满意点头而笑,“好看~” 可是皇帝怀中的小十五却有些迷糊了,看着画内画外,明明穿着不同的衣裳,却长着同一张面孔的两个人物,这便看看画,又再看看人;接着伸手去拍拍画上那人的面颊,回身儿再去摸摸婉兮的面颊…… “厄涅……厄涅!” 婉兮眼中泪花来不及收干,便已是被小十五天真无邪的模样逗笑。 她捉着小十五的小手,再去摸摸墙,然后再回来摸摸她自己的面颊,“暖的,活的厄涅;不暖的,是画里的厄涅。” 小十五还在迷惘,伸左手摸画,又伸右手摸婉兮的面颊,这便惊叫起来,“暖——暖!” 皇帝这便大笑,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那是火墙,也是暖的!” 暖阁里不光地下是空的,通火气;墙壁也是中空的,也可通火气,以此来抵御冬日的严寒。故此这墙到了这个月份,也已是暖的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此时什么语言都是多余,她便上前抱住皇帝的手臂,将自己的头斜倚在他肩上。 “……爷,这张画儿,画得真好看。” 皇帝轻哼一声儿,将婉兮又搂了搂,“也不知道谁曾抱怨过,说《宴塞四事图》里都被郎世宁那老倌儿给画成人干儿了……那爷要是再不给画个好看的、珠圆玉润些的,那人家岂不是就更不高兴了?” 婉兮这便脸颊轰然一热——那《宴塞四事图》是画在她那一年的千秋生辰,而眼前这幅画则是正式亮相于小十五的周岁生辰;彼时小十五还在她肚子里,如今已经凭窗而立,摆动小胖手儿了…… 这两个日子的选择,这两层含义的递进,叫婉兮心下又是无尽的叹息——满足的叹息。 婉兮不想叫皇上看出她又要掉泪,这便赶紧拧身儿到一旁去,将之前被她挡住的画里的小十五给露出来,故意冲小十五做个鬼脸儿,“唉?我的小圆子怎么跑墙上去啦?” 婉兮伸手捏住小十五的小胖手,“那这个,又是谁呢?是谁家的小孩儿呀,快叫他额娘给领回去吧!” 小孩儿虽小,却也是最怕亲妈不要的吧?故此都说不清小十五是否当真听懂了婉兮的话,可是他却登时眼圈儿就红了,扁着小嘴儿,嘴唇儿都哆嗦了。 皇帝忙叱,“瞧这个额娘啊,还有这么吓唬孩子的!” 皇帝说着将小十五紧紧抱在怀里,“阿玛的小十五就在这儿呢,阿玛抱得紧紧的,谁都不叫来带!” 婉兮这才笑了,伸开双臂,抱住孩子,也拥住皇帝,将面颊贴在他们身上。 “我的傻圆子,不管在哪儿,额娘都在你身边儿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你在画儿里,额娘扶着你;你在画外,额娘和阿玛一起抱紧你。” 小十五这才破涕为笑,也伸出两个短粗胖的小胳膊,一个勾住阿玛,一个勾住了额娘去。 (有看过这幅图的亲,疑惑是否是庆妃。给大家一个标准:看眉毛。无论从《心写》,还是《行乐图》,庆妃与阿令最大的区别就在眉毛。那个眉毛最细、最为如烟如蹙、不强调眉头的,唯有阿令;庆妃眉毛粗一些,而且刻意强调眉头。人物画像,眉眼最要紧,眉毛可以作为区分。) . 这日晚间,按着钦天监给算的吉时,便在“天地一家春”为小十五行“周晬”之礼。 炕上早就铺上了大红猩猩毡,毡上摆满了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金银钱物之类。甚或还有婉兮母亲杨氏从宫外庙会买回来的诸多耍货,一并都摆在炕上。 满满当当绕着小十五一大圈儿,小十五一双黑玉珠儿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已是有些看不过来了。 语琴低声在婉兮耳边道,“伯母说,从庙会上买回来的耍货,一来更沾香火气儿,二来也更有人间烟火,摆在小十五跟前儿,也是叫咱们小十五在神灵面前儿纡尊降贵些,好养活。” 婉兮含笑点头,“我倒是也更喜欢这些简单朴素的物件儿。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不过还没等话音落下,胡世杰已然笑眯眯捧着盖了红绸的朱漆描金大盘入内,跪奏,“皇上恩赏十五阿哥晬盘之物:计玉陈设二事、玉扇坠二枚、金钥一件、银盒一圆、犀棒一双、弧一双、矢一枝、文房一具、晬盘一具、果品桌一张……” 婉兮忙带领众人含笑接了。 不多时就听外头又有人来,是皇太后派总管太监福海来给赐下玉如意一盒,内有金、玉、珐琅、瓷、木等各色小如意,共计十二枚。正合一年十二月之数。 少顷,皇后那拉氏也遣总管太监来恩赏下如意一柄、小金冠一顶、大小金银锞子各两对;另有两匣小衣裳并鞋袜。 婉兮接过来递给语琴,语琴打开看了,便忍不住冷笑,“这些丝绸织物,总归逃不过我的眼的。便是簇新、未曾用过的,可也能看得出,这颜色已然不是最初一般光鲜亮丽,这丝线也已经萎了……照咱们皇后娘娘的脾性,这怕又是十二阿哥小前儿剩下的吧?” 颖妃也过来看看,也是啐了一声儿:“管是什么,她赐下,咱们又不敢不要。只是锁起来不穿罢了。等她问起,令姐姐就说搭板儿给她供上了,方显咱们敬重!” 婉兮也是淡淡笑笑。如今这些年走过来,那拉氏这点子伎俩,她已然能不放在心上,说一说笑一笑,便也过了。 那边胡世杰给亲自盯着吉时呢,这方说“吉时将至,轻十五阿哥预备”,门外已是巴掌声传来,皇帝也来了。 婉兮迎了皇帝一起入内,忍不住有些担心地在皇帝身边嘀咕,“我额娘从庙会上买了些耍货送进来,那些都是小十五没见过的,他瞧着新鲜,这便一直都盯着看呢……我倒怕,她待会儿就抓那个了。” 婉兮留神了,小十五盯着一个猴王的面人儿可是瞄了半天了。那待会儿他要真伸手就抓了那个——难不成家里这是又要多个活猴儿去不成? 皇帝倒是点头,“由着他,叫他自己抓就是。总归这是‘试儿’,怎么都要叫他自己抓在手里了才算数。” 语琴和颖妃等趁着这个当儿,也纷纷从自己身上捋下金玉之器来,一并堆在炕上,自然不是指望小十五抓这些女人的首饰,就是为添个热闹。 胡世杰禀报正是吉时,婉兮便上前拍着手儿,哄着小十五开始抓周。 只见小十五端坐在炕中心儿,瞧着前后左右这些新鲜的玩意儿,虽说一时眼睛都看不过来,不过还是沉着冷静地一把先抓住了书,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抓住了弧矢。 婉兮一看便笑了,一颗心虽还是跳得叮当山响,却已然能心平气和望向皇帝。 皇帝也轻啐了声儿,“还挺有眼光,当真是要文武双全;且汉学、满洲弓马骑射的祖宗规矩都不忘了啊。” 婉兮一瞧皇帝这神色,心下便也是更有了底——原来这一遭小十五抓周,跟当年小七的时候儿可不一样,皇上并为做任何的小动作去,而是叫小十五随心而抓。 终究皇子与公主的分量是不同的,看公主们抓周,大人们的心情是轻松的,都是图个乐呵罢了;而皇子的,则有可能是关系到大清国祚的,这便连皇上都更想看小十五自己的选择。 看小十五这一番抓挠,已是满意的结果,婉兮正想上前抱住小十五;却就在起身儿的当,小十五又瞄见了另外一个物件儿。只是两只手都攥满了,他索性张嘴就给叼住了! 那就是个小圆盒,跟皇上赐下的小银盒几乎一样大小,更是木质,从表面看起来都看不出里面是装什么用的。 婉兮有些尴尬,脸红着对诸人道,“许是这个‘好吃’,俺们圆子这是折腾饿了。所以人家是‘抓周’,俺们圆子这是要‘咬周’了。” 皇帝却笑着伸手过来一把将小十五从婉兮怀里给抱过去,亲手从小十五嘴里将那小木盒给接过来,已是满面含笑。 婉兮一时窥不出什么来,便也只能跟着尴尬笑罢了。 抓周完了,按例皇帝和嫔妃们还要给下赏赐。可是皇帝什么都没赏给,这便抱着小十五进内去了;其余众人,从舒妃往下,这便都送上贺礼。多是如意、帽圈儿、衣物鞋袜之类的活计。 到了忻嫔这儿,忻嫔上前倒是一脸的赧然之色,“原本今儿咱们都是应该跟从在皇上、皇后娘娘后边儿给十五阿哥道贺的。可是却没想到皇上今儿什么都没赏给,这就走了,倒叫妾身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婉兮凝着忻嫔,倒是淡淡一笑,“无妨,忻嫔今儿能来,这就已是给足了心意了。至于赏赐,那些倒都是身外之物,不打紧。” “既然皇上并无赏赐,忻嫔便也不必了。心意已经到了,我倒要替小十五谢过忻嫔姨娘了。” 忻嫔尴尬笑笑,“那怎么行呢?我既然来了,就自然是带了贺礼来了。原本等皇上赐下之后,依次给十五阿哥庆贺的。只是绝未想到皇上在礼成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赏下……那妾身自也是迷糊了一会子。” 忻嫔说完,便吩咐乐容,“快都呈上来吧。” 忻嫔方才那番话可将语琴都气坏了,待得乐容端了礼盘上前,语琴不由得一声冷笑,“瞧忻嫔那股子扭捏的样儿,我还当忻嫔送上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儿呢,却原来也是就是一柄如意,并一些小衣裳鞋袜啊。” “跟旁的姐妹们送的,又有何不同?怎么旁的姐妹没有一个这么扭捏的,反倒就是忻嫔你一个这般惺惺作态!” 忻嫔挑眸凝住语琴,“庆妃娘娘既然看得出,我送的与旁的姐妹都是一般规制,那庆妃娘娘这般奚落我,岂不是便将所有的姐妹都给奚落进去了?” “倒不知道庆妃娘娘这般当着我发作开来,究竟只是对我这贺礼不满意,还是根本对今日所有来此的姐妹们送的礼,都不满意?” “你!”语琴点指着忻嫔,恼得满面通红。 婉兮忙抬手按下语琴的手,冷冷道,“忻嫔,你在嫔位,庆妃是妃位,如何有你一个下位者,能这般出言顶撞上位者的规矩?” 忻嫔这才不得不收敛,朝语琴屈膝一礼,“是妾身年轻气盛,出言莽撞,还望庆妃娘娘大人大量。” 婉兮这便轻轻一笑,“嗯,这便对了。” 婉兮将语琴的手放回去,含笑凝着语琴,“依我看啊,忻嫔今儿的贺礼可不是不用心,反倒有可能是忻嫔最珍之重之的。”婉兮含笑倏然回眸,“忻嫔你说,是不是啊?” 忻嫔一愣,来不及多想,便也点了头,“贵妃娘娘说的是。” 婉兮这便亲亲热热走到忻嫔眼前儿来,含笑道,“妹妹这些年过得苦,宫里姐妹人尽皆知。其他姐妹送这一份心意,放在忻嫔妹妹这儿便得是加倍的不容易才是。” 在场众人都听懂了婉兮话里这份讥讽。 忻嫔面上霍地一白,抬眸紧紧盯住婉兮,“那倒不用贵妃娘娘忧心。好歹我母家还能帮衬我些,便是我在宫里境遇与贵妃娘娘不敢做比,可是若以母家的情形,我母家好歹还是比贵妃娘娘的母家,手头要松快不少的!” 婉兮认认真真听了,也只是淡淡含笑,“忻嫔母家是镶黄旗满洲,乃为八旗之首;忻嫔肯用这样的母家,来与曾经为内务府正黄旗下内管领下的我母家做比,这本身已是难能可贵。” 婉兮眸光一转,“只是,我倒忍不住好奇,忻嫔妹妹的阿玛那苏图大人溘逝已是有年,如今忻嫔妹妹母家手头依旧能这样松快,那这究竟又是什么缘故呢?” 婉兮故意走到忻嫔耳边压低了声音,“……难不成,是来自江南?” 忻嫔悚然一惊,“那贵妃娘娘母家,难道没有曾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 婉兮含笑摊手,“可是我母家却一直并不宽裕,我母家更没一吊钱送进来给我。反倒是忻嫔妹妹,方才就是你自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高声大嗓地说你母家手头松快的呀!” “忻嫔妹妹这是怎么了,明明还比我小十岁呢,便这样快就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去了?还是说那实话出了口,才想起来内里的隐情,这便后悔了,急着收回去了?” 忻嫔狠狠盯着婉兮,“贵妃娘娘这又是何意?我姐夫远在江南,贵妃娘娘却也看不过眼么?再说贵妃娘娘又不是江南人士,凭什么说这些没影儿的话去?” 忻嫔说着,目光不由得挪到语琴面上,“还是说,贵妃娘娘身边儿,就是有些个来自江南的汉女,故意搬弄是非?想来当年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的组训可真对,这后宫啊就是不应该叫汉女入内,否则后宫便必定没有一日安宁了!” 语琴恼得想要说话,却是立在众人末尾、位分最为地位的白常在忽然静静上前,立在语琴身边儿一笑,“忻嫔娘娘是记错了,庆妃娘娘当年虽也是由苏州织造送进宫来的,可却不是在安宁大人任上。是小妾的姐姐、前怡嫔柏氏,才是安宁大人送进来的。” 忻嫔一惊,忙盯住白常在,“你……又想说什么?” 白常在淡淡一笑,“小妾虽进宫比姐姐晚,可是在宫里却得以与姐姐相伴度过那几年去。那几年里姐姐一直病着,少见外人,便将当年的情形都一一与小妾讲说。” 白常在平静的眼波陡然一荡,“小妾听姐姐说过不少,安宁大人府中是如何的奢华旖旎,安宁大人又是如何的出手阔绰……” 忻嫔不由得笑起来,“你姐姐说的?你祭出一个亡人的这些死无对证的话来?” 这会子立在语琴身后的禄常在语瑟也不由得低低咕哝了一声儿,“我跟姐姐也是姐妹两人都进宫伺候的,可是我却从未听过姐姐提起过这些事儿……怎地就白常在听说过呢?” 语琴一皱眉,向后盯了语瑟一眼,“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儿!” 忻嫔却瞧见了,扬声道,“怎么没有?若只是当着贵妃、庆妃和我的面儿,禄常在是不便说话;可是白常在也只是常在之位,那禄常在自然可以说话。” 语琴便是没再说话,却也还是回头瞪了语瑟一眼。语瑟这便委委屈屈垂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婉兮看着情形差不多了,便也轻叹一声赶紧上前拉住语琴和白常在去,含笑道,“哎哟,算了算了,那江南的事儿啊,总归咱们今日在这京师也说不清楚。总归明年就是皇上南巡之期了,到时候儿咱们有什么话留到江南去说也就是了。” 忻嫔也只得悻悻地告退而去。 她出了“天地一家春”,垂首想了想,还是吩咐乐容,“叫人带消息给我姐夫去,叫他在江南万事小心些,别叫人捉到把柄去。” “京师里,我没能帮他扳倒尹继善去,那江南诸事他还是多加小心为妙。只看这边尹继善与八阿哥是否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撕破面皮,我到时候儿再给他信儿。” 乐容记下了,却还是忍不住小心地问,“依主子看,尹继善会因为八福晋的事儿,当真与八阿哥闹起来么?” “如果那八福晋只是普通坠马,又已经有郭嫔为了救她而殒命,那尹继善自然明白事理,不会与八阿哥计较。”忻嫔说着冷笑一声儿,“可是话却要分开了说,倘若叫尹继善知道,那八福晋坠马不算意外,而是与八阿哥暗通款曲的官女子,与八阿哥联手而为……倘若八福晋当真伤到了根基,爱女心切,尹继善不与八阿哥算账,那就不配再当人父亲,就枉担了几十年封疆大吏的之职了!” . 一位一位亲自送走今日前来道贺的内廷主位们,婉兮迟了好一会子这才回了后殿去。 后殿里,皇帝已经搂着小十五,两人挤在一铺炕上睡着了。 看着如此相似的父子两个挤在一起睡着,婉兮的心都是柔软的。婉兮便冲玉蝉她们使个眼色,没叫她们出声,她自己也扒下了鞋子,爬上炕去,与他们父子躺在了一处。 这便一抬眸就看见自己寝宫那面对着门儿的墙。 婉兮的寝宫里虽然也挂着画儿和皇帝御笔亲题的条幅,可是终究比不上思永斋那一整面墙的巨大贴落去。婉兮便眯眼想象着,若是躺在思永斋的床榻上,看着那面墙的情状。 想着想着,婉兮便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不再是自己跟小十五的模样儿,那个都笑过了,她这会子想到的是“仙楼”。 一幅那样大的贴落,皇上偏偏选为“仙楼”的模样儿,那意义便又不仅仅是一幅普通的贴落可比了。 仙楼是皇帝建在寝宫里的修行所在,是皇帝隐匿在自己私人小世界里的精神天国。 便如养心殿西暖阁里,里边便是建了这样二层的仙楼去。 婉兮还曾经被皇帝带进那仙楼里去……狠狠儿地亲昵过一回。 婉兮想到这儿心下又是倏然所动,脸上早已红成了火炭儿,抬手将脸给捂了。 皇帝这会子已是醒了,歪头看她,忍不住轻声问,“这又自个儿犯什么傻呢?” 婉兮不好意思提那仙楼的典故,便只遮掩道,“没有,奴才就是想起爷在‘思永斋’里头那个内匾额上的字儿了。” 皇帝故意挑眉问:“哪个字儿啊?” 婉兮暗自扭了扭眼睛鼻子嘴,这才轻声道,“就是——‘万横香玉’。” 皇帝碍着小十五正在熟睡中,只能忍住大笑,只低声道,“这怎么了?你给想到哪儿去了,嗯?” 婉兮红了脸,背过身儿去不愿意搭理皇帝了。 皇帝小心翼翼挪到手臂,将被小十五压着的那条手臂给腾出来,翻过身来,从后头拥住婉兮。 “我的‘香玉’,这不正好儿在我手边而横陈着呢么,嗯?” 他一时不便起身,又已是情浓一刻,这便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小十五那边儿,鸟悄儿伸手进了婉兮的衣襟…… 那温香软玉,登时欺满掌心。 掌心摩挲处,已是玲珑而粒。 婉兮忍不住轻喘,却不敢喘息,怕惊动了孩子去,只能将脸埋在枕头里,兀自抵抗皇帝的搓磨。 皇帝抬起半身来,轻轻嗫住她的耳,沙哑呢哝道,“说实话,爷就不叫你为难了~” 婉兮已是快要喘不上气儿来,只得又转回身来,将脸埋进皇帝怀中,低声道,“……爷为何别的都不画,单单画成仙楼去了?” . 皇帝终于狡黠地勾起了唇角来。 宫中给后宫、皇子的画像是不少,可没有这样母子单独入画的;就更别说这样巨大尺幅,单给画成仙楼的了。 皇帝贴着婉兮耳际,沙哑低喃,“思永斋,便是爷在园子里最喜欢的寝宫。养心殿里既然建了仙楼,此处也更应该有仙楼。” “只是,仙楼易得,又谁与我共?爷索性就叫他们照着你等大的画下来,还有咱们的小十五。便是爷在仙楼里修行、冥想之时,一睁眼便是你们。” “这‘思永斋’是修身思永之处,爷修身养性之时,所思之永,便是你们娘儿俩……” 婉兮禁不住战抖了起来。 皇帝紧紧拥住了婉兮,深情呢哝,“人间天上,爷无论身在凡尘,还是神游仙楼,都不想丢下你们娘儿俩,都要你们娘儿俩时时相伴,共享极乐。” 皇帝的手滚烫起来,也将婉兮的身子烙热。 “九儿……还记得爷曾在养心殿西暖阁的仙楼里,对你做过什么吗?那时候儿爷就想,若周天神佛保佑,一定叫你给我生下皇子来。” “而今正是小十五满了周岁。许愿便要还愿,爷便将你们母子共同画入仙楼,以偿此愿。” (这幅画现还在哟~嘉庆二十年十二月初一之后才换下的,在乾隆爷最爱的寝宫里挂了几十年呀~) 第2424章 84、都抻脖等着好日子(毕) 直到次日皇帝走了,婉兮才得以亲眼见了小十五叼在嘴里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那么个小小的木盒,里头放的物件儿体量自是不大。打开了看,原来是一挂青金石的小朝珠。 体量小,便正因为是给刚满周岁的小孩儿抓周用的;便是佩挂,也不宜太大太长。 幽蓝的青金石,蓝中有金星闪耀;这是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 而这朝珠的主体是青金石,而配的丝绦则是明黄;这便又形成了一重蓝色与黄色的相配去。 玉蕤也瞧见了,忍不住悄然问,“便是一挂小小的青金石朝珠,倒不知皇上昨儿那么高兴是为何?” 皇子皇孙抓周的时候儿,朝珠倒是不少见,不过是以珊瑚朝珠居多。 青金石的虽说不多,可终究不是最金贵的东珠朝珠,倒叫人一时想不通是为何了。 婉兮抬眸望了玉蕤一眼,却是悄然一笑。只金贵地将那朝珠收进木盒里,交给玉蕤,“你亲自替我守着,暂且别叫这个露出来。等将来小十五再大些,我再与他讲说吧。” 玉蕤噘嘴,“那姐得先与我讲说一番,我才肯替姐收着~” 婉兮无奈一笑,抬眸瞟玉蕤,促狭地道,“我猜,你怕是嫌弃这是青金石的,不是东珠的。” 玉蕤被说破心事,不由得吐了吐舌,“……终究唯有东珠朝珠,才是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可以用的。若是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东珠的小朝珠,那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呢。” “傻妞儿,”婉兮垂首莞尔,“这东珠朝珠的规制,便如那明黄的龙袍一般,都说唯有皇太后、皇上、皇后三宫才能用……” 婉兮点到即止,玉蕤便拍手笑了,“可是姐怀着咱们十五阿哥的时候儿,就已经穿过了,还画在了《宴塞四事图》上,皇上一点儿都不怕张扬得叫人都知道!” “所以你又何必执著这东珠朝珠去?”婉兮朝玉蕤眨眨眼,“况且朝珠与吉服袍一样儿,皇上又不止穿明黄一种颜色;那不同颜色的吉服袍,本就配搭着不同的朝珠啊,所以皇上专用的朝珠,可不仅仅是东珠朝珠一种。” 玉蕤的阿玛终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些皇上的衣冠鞋履之事,玉蕤终究还是清楚的。叫婉兮这么一提醒,玉蕤终于听出了些门道来。 “皇上不同颜色的吉服,得陪不同颜色的朝珠……”玉蕤便霍地抬眸,紧紧盯住婉兮,“姐说的——是蓝色的吉服?” 婉兮垂眸淡淡而笑,便不搭茬儿了,一切都叫玉蕤自己想,相信她也能想明白了。 不一会子,玉蕤果然已经笑的满脸开花儿,合不拢嘴了。 “蓝色的吉服——乃为皇上祭天所用的大礼服便为蓝色的!便如天坛的琉璃瓦是蓝色的,而不是宫里常用的黄色;嗨哟园子里给和贵人做礼拜用的‘方外观’也同样用蓝色琉璃瓦一样儿,皇上但凡用蓝色的,便都是与敬天相关。” “皇上穿蓝祭天,佩挂的朝珠自然也要是蓝色的,我想起来了,皇上祭天的时候儿用的朝珠,就是青金石的!” 想到这些,玉蕤已然茅塞顿开。 “姐说得对,皇上才不是只用东珠的朝珠。皇上祭天时用青金石的朝珠,祭地时用蜜珀朝珠;祭日时用珊瑚朝珠,祭月时则换戴绿松石的朝珠……” 玉蕤一把抱住婉兮,“皇上赏给咱们十五阿哥的是青金石朝珠,这便是祭天所用啊!那岂不是比东珠还更金贵,意义更为了不得了去?” . 瞧着玉蕤终于放下了心,婉兮心下也自是欢喜。 这便忍不住又提醒一声儿,“你还忘了,这朝珠的绦子用了什么颜色儿的?” 玉蕤呆住,“……明黄!” 原本因为皇子皇孙、宗室子弟腰间本就都结黄带子,故此这朝珠上垂下明黄的绦子来,连玉蕤都没留神。这会子叫婉兮一提醒,玉蕤也吓了一跳,才想起来这朝珠的规制,不仅所用珠子有等级,连绦子的颜色也是分等级的。 明黄丝绦,是唯有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才可使用。 “……既然用的明黄丝绦,那便该是皇上自己的!”玉蕤的声音已是有些打颤。 婉兮垂首幽然轻笑,“没错儿。可是你只说出了一层,里头还有更深的含义去。” 玉蕤傻了,忙抱住婉兮摇晃,“姐快说吧!我猜不着旁的了。” 婉兮伸手点了玉蕤脑门儿一记,“你怎忘了这朝珠的大小?这么大点儿的,必定只是给小孩儿抓周用的;是皇上的,却又怎么可能是‘皇上’用过的?” . 玉蕤惊了半晌,猛然一拍脑门儿,“……皇上抓周的时候儿,还没见过康熙爷。那会子皇上都还不是先帝爷最宠爱的儿子。甚至——先帝爷自己也还只是皇子,不是先帝爷呢~”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啊,你还不明白这挂朝珠的金贵所在了么?” 玉蕤的一颗心终于狂跳了起来,“我倒是听说过当年的一宗儿传闻——据说康熙爷之所以那么喜欢咱们皇上,就是因为早就给人看过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 “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贵不可言,那摸骨的先生已然预言咱们皇上有圣君之相……” 皇子皇孙下生,最晚在周岁前后,生辰八字是必定要报到宗人府,以备登入玉牒的。故此身为帝王,儿孙们的生辰八字早已了若指掌。 玉蕤紧张地望住婉兮,“难不成说,就因为康熙爷早就知道了咱们皇上的生辰八字,便有可能当年咱们皇上抓周的时候儿,就已经赐下这样一份特殊的、系了明黄绦子的青金石朝珠去?” 婉兮浅浅收了笑意,“我便也正是这样猜的。只是周岁还不到皇子皇孙们种痘的年岁,究竟这孩子能不能扛得起天意,抓周的时候儿还无法确定。故此特地赐下这礼天所用的青金石朝珠,何尝没有‘祷问上天,此子可否用天命’的意思所在?” “倘若上天首肯,那便必定叫这个孩子稳稳当当从周岁走到种痘那天,必定能稳稳当当送走痘神娘娘去;若扛不起天命的,那便熬不过种痘那一关,不管生辰八字有多好,上天都会收了那孩子走……” 玉蕤便微微眯了眯眼,“可不!从前便是特地生在佛诞日的嫡子,不是也熬不过种痘去?” 婉兮轻叹口气,“终归天命如何,连皇上这位天子都要‘祷问’,咱们就更看不懂了。我便也不多想那些,我只因这是皇上当年抓周用过的,这便就已是格外值得珍惜了。” 一想到一年之后就是小十五种痘之时,此时还没熬过那道关,便是谁都不敢去遥望那么远的未来……玉蕤的心下既酸楚,又惆怅。 她轻轻挽住婉兮的手臂,“姐别担心,咱们十五阿哥福泽深厚,必定万事平安。” . 十一月里,为忙碌皇太后七十圣寿之事,内务府的担子越发沉重。 皇帝便于十一月初三日,下旨增内务府护军统领英廉,也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又一名内务府官员的逐渐崛起,尤其引得后宫越发瞩目。 尤其——英廉是庆妃语琴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便有人不由得猜测,英廉之所以能够在这几年间迅速高升,直至总管内务府大臣,必定是因为庆妃与禄常在这姐妹俩的缘故。 这个消息传来,叫忻嫔不由得重又关注起禄常在语瑟来。 忻嫔想着小十五周岁那日与婉兮的那一番当面的争执里,语瑟还敢站出来为她说话,这便垂首微微含了笑。 “看来这丫头我果然没有白白指望她一场,她倒是果然能值得我用一用的。” 乐容也道,“上回这英廉被擢为护军统领的时候儿,禄常在就到主子面前儿哭一鼻子了。奴才也没想到这个英廉当真得用,如今不到一年,这便又直接升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了。” 忻嫔眯着眼,脑海中盘旋起那日语瑟来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儿。 “……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被英廉给送进宫来的,我姐姐就不但恼了我,更恼了英廉去。英廉原本也是想借着送我进宫,讨好于我姐姐;可是我姐姐倒好,非但没给人家英廉一点好脸子去,反倒叫我都不准再与英廉通消息。” 忻嫔那日心下自然明白庆妃对自家妹子进宫的膈应去,可是却还是体谅地笑,“我倒不明白庆妃娘娘是怎么想的了,自家姐妹进宫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这便是多好的帮手。怎么不比旁的官女子更强上一万倍去?” 语瑟便哭得更加委屈,“谁说不是呢!不光是我,就连英廉步步高升,难道不是也能格外帮衬姐姐一重去么?不说旁人,便连令贵妃那么倚重瑞贵人,还不是得了瑞贵人她阿玛德保的不少帮衬去?” “若换了我,我便怎么扶持自家妹子、还有那肯为自己出力的内务府职官尚且不及,又哪儿有拿乔,反倒还不愿意的?” 语瑟越说,泪珠儿落得越是委屈,“看我姐姐对英廉那不高兴的样儿,我便知道她自然不至于是看不上英廉,她终究还是看不上我;不愿意叫我进宫来,更不愿意叫我得了皇宠,进封了常在……” “她自己已然是人老珠黄,年轻的时候儿尚且不得皇宠,都到了如今这个快四十的年岁了,怎就不能多推一推新人,尤其我还是她的本家妹子……” 忻嫔想到这儿,不由得幽然一笑,“这回英廉又擢升了,庆妃又指不定要怎么难为禄常在呢。这小丫头怕是怎么都没想到,进宫得宠,最大的阻碍却是她姐姐;她灰心丧气之余,自然需要有人时常帮她开解。” 乐容便笑了,“奴才这便交待下去,若是在外头恰好遇见禄常在了,便邀请了过来与主子一处坐坐。” 忻嫔点头,“她终究是庆妃宫里的人,平时出外也是艰难。你们若见了她,自该替她维护周全了,再带来见我。” 乐容笑着答应,“主子放心吧!咱们越是替她周全,她这颗心才会越发投向主子来了呢!” 当光景走入十一月,忻嫔这几日倒是舒心的事儿接二连三地来。 一件便是这禄常在的渐渐归心;二来还有这两日皇上才下旨,将婉兮的族兄、原任户部左侍郎吉庆革职。 她便不由得想,这必定是明年皇上南巡时候儿的吉兆——到时候儿皇上南巡到了江苏地界,凭她姐夫的接驾本事,皇上便不管怎么着,也得在江苏地界上翻她几回牌子,以安抚姐夫。 那从这十一月起,她的好日子,终究要来了。 .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幸寿安宫,皇太后的七十万寿庆贺礼正式开始。 从这一日起,皇帝不但连日亲自陪皇太后在寿安宫看戏、亲自侍膳之外,还从这一日起,“于年例恭进外,每日恭进寿礼九九。自十六日起,凡十一日。” 十一月十八日,又加皇太后尊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皇太后”。遣官告察天、地、宗庙、大社、大稷。 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帝因南郊斋戒,提前三天为皇太后行七十万寿庆贺礼。 皇帝亲至慈宁宫为皇太后侍膳,穿彩衣为皇太后献舞;皇帝之后,亲王、皇子皇孙、额驸等,依次皆进舞。 五十岁的皇帝,尚且为母亲彩衣而舞,是为彩衣娱亲之典,看得婉兮也是欢笑之时,几番红了眼眶。唯有抱紧怀里的小十五,早早儿便教导他,“待得你长大,皇阿玛爷到了七十万寿之时,你便也要学着皇阿玛今日的模样儿,好好儿孝敬你皇阿玛才行。” 小十五正是满了周岁,最爱听曲儿,一听见就自行手脚摇摆的时候儿。这听着大乐,看着皇阿玛、兄弟、侄儿们都在彩衣而舞,他便也站在婉兮的腿上,乐呵呵地用力摇摆了一回。 又白又胖的小子,又这么摇摇摆摆着,当真像个粉雕玉琢的大阿福了。 皇太后也瞧见了,稀罕得不行,赶紧吩咐婉兮将小十五给抱过去。皇太后亲自将小孙儿裹在怀里,忍不住直乐,“什么是福哟,就是玛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怀里抱着你这样一个胖娃娃,这样的子孙满堂哟~~” 对于当祖母的来说,虽说儿孙都喜欢,可是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家,终究最喜欢的还是恰能抱在怀里,最是好玩儿的小孙儿不是?皇太后便一时只顾着逗怀里的小十五玩儿,倒没再留意在下头卖力舞蹈的皇孙们了。 这便叫在座的皇后那拉氏、愉妃,心下都是十分不得劲儿。 永琪终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再跳舞,也没了憨态可掬的可爱;而永璂呢,虽说年岁还只是半大,还是个孩子,可是也毕竟已经不再是腻在怀里膝下的亲昵之时了。 那拉氏暗恼不已,目光不由得与愉妃一撞。 愉妃心下也是不服气,这便反倒将那不愿意都给掩饰下来,反倒淡淡回以一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是滋味儿,忍不住与塔娜低声冷笑,“我知道她心里有什么底呢!永琪自己虽说年岁大了,可是永琪马上就要有个孩子临盆了,到时候儿自然有那个小的帮他补足上去!” 塔娜眸光幽幽一转,“可惜这也不是五阿哥头一个孩子了。前头不是有过两个小阿哥呢么,可惜都夭折了;谁又知道他这回这个孩子有能不能活得下来?” “即便是皇孙,皇太后好容易活到这个年岁,哪儿能不多想着些吉祥的,躲避着点儿不吉利的去呢;故此啊,便是五阿哥的那个孩子生下来,皇太后都不敢轻易抱在怀里去……谁知道抱过了之后,又能活过几日去呢,倒给皇太后她老人家折了寿。” 那拉氏这样一听,心下便舒坦多了。她便也含了一抹笑意,抬眸迎上愉妃去。 “她对我有怨气也是有的,终究我借着郭嫔的死,好好儿折腾了永琪一回。她对我的怨恨越浓,便反倒说明我这个法子有多奏效呢!” “这些年她自以为老谋深算,不过是我懒得搭理她。一旦到了该收拾她母子的时候儿,我自找得准她母子的七寸,狠狠儿扎一刀下去,自然叫她疼!” 塔娜也是点头而笑,“总归这会子郭嫔还没入土为安呢。趁着还有空儿,主子只要想,便随时可以再用这个拿捏她母子一番。总归啊,她这个哑巴亏是得吃得饱饱儿的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她宫里除了郭嫔之外,还有个鄂常在和白常在。白常在多年在宫里无声无息,可是好歹是怡嫔的妹子,皇上多少回护些;那就算了,咱们暂且先放过她。” 那拉氏说着忽然涌起笑意,勾住唇角,“……这些日子总归嫔妃们都得一起来陪着皇太后看戏、过寿,人来得齐整。你们便觑着些空当儿,叫鄂常在单独来见我。” 塔娜也是眼睛一亮,“鄂常在是五阿哥嫡福晋的堂姐……从她那必定能兜出愉妃和五阿哥不少的消息来。”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反正这会子鄂常在跟愉妃也有些掰了,我想见她,说不定她也愿意见我呢。” . 又在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太后万寿庆贺礼这日,皇帝下旨,擢原来署理署兵部右侍郎的德保,实授为吏部侍郎。 德保最近的一连串升迁,着实叫鄂常在、鄂弼心下跟被撕碎了一样的难受。 这日鄂常在遇见塔娜,由塔娜邀请着来见那拉氏时,虽说鄂常在心下还是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德保的不断升迁,鄂常在便也一横心,还是跟着塔娜去了。 终究,她鄂家满门的希望,此时都只能寄托在五阿哥身上了。可是五阿哥如今反倒对那英媛越发宠爱,那分明就是更重视索绰罗家,而超过了她鄂家去啊! 若照此下去,将来就算五阿哥有机会承继大宝,到时候儿的皇后都不知道是鄂凝的,还是人家即将临盆、将来必定能母以子贵的英媛去了! 这会子趁着英媛还没临盆,还不知道究竟能生下一个什么来的时候儿,她和鄂凝两个若还不想法子自保……那将来,便更难说了。 . 鄂常在来见那拉氏,两人在寿安宫的一处僻静的小跨院里见了面。 那拉氏难得亲近地与鄂常在和颜悦色地说话,“这一晃,鄂常在都已经进宫十多年了……十多年过来,后宫大封也赶上几回了,可是鄂常在却还屈居常在之位,当真是委屈了。” 鄂常在最怕提这个,这一听便登时悲从中来,起身哀哀答道:“妾身阿玛、伯父都是罪臣,皇上迁怒也是有的,妾身绝不敢有半点抱怨。” 那拉氏垂眸淡淡道,“也是我的不是。好歹我是中宫皇后,后宫里姐妹们的晋位,我是应该在皇上面前儿提些建议的。” 那拉氏说着刻意停顿下来,盯着鄂常在笑了笑,“……我今儿才忖着,是该借着今年皇太后七十大寿、以及明年皇上南巡的喜庆,在皇上面前儿提一提你们这些进宫伺候多年、却依旧还在常在位分的姐妹们了。” 纳拉斯说着还当真认真算了算,“如今常在位分上,就剩下鄂常在你、白常在和禄常在三位了。其中白常在是怡嫔的妹子,禄常在又是庆妃的妹子,这便都是皇上好歹要酌情回护的人去……” 那拉氏说着怜悯地挑眸盯了鄂常在一眼,“你倒是也有个姐妹在宫里,虽不是内廷主位,好歹也是皇子的嫡福晋,身份便也堪比嫔位了。” 鄂常在心下一凛,她怎么会忘了那拉氏这会子最为防备的就是永琪呢? 鄂常在忙站起身来,“……虽是堂姐妹,只是终究已经是岔了辈分,小妾与五福晋来往倒不甚频密。” 那拉氏宽厚地点了点头,“常在位分上有你们三位,可是终究禄常在是刚进封不久的,便是该在皇上面前提,我也得可着你和白常在。终究你们两个才是进宫多年,又在常在位分上屈居多年的了。” 那拉氏又是缓缓盯了鄂常在一眼,“说来也巧,你们两个还都随愉妃居住,正是同一个屋檐儿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呢。哎哟,倒叫我有些为难了。” 第2425章 85、悲喜交加(毕) 听得那拉氏如此说,鄂常在的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那拉氏瞟着鄂常在的神色,眼帘轻垂,悠然轻笑,“终究这会子常在位分上的老人儿,就你和白常在两个。我总归不方便两个都在皇上面前提了,否则岂不是要叫常在位分上就只剩下禄常在一个去了?” “那终究是庆妃的妹子,也叫庆妃面子上不好看,不是么?” “所以啊,终究是在皇上面前儿提你,还是提白常在,却着实叫我为难。终究你们两个都是进宫伺候这么些年的老人儿了,晋位都是早就应该的事儿了;却这会子为了庆妃的妹子,还只能提一个人儿……哎哟,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呢?” . 鄂常在心下复杂地离开跨院儿,当晚便趁着听戏的当儿,私下里找了鄂凝见面儿。 “……我没见那英媛来,可是要生了?”鄂常在见了面儿就把着鄂凝的手臂问。 鄂凝黯然垂首,“是。守月姥姥说,就在这两个月了。” 鄂常在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来,“妹子,你就想眼睁睁瞧着那英媛就这么将孩子给生下来?” 鄂凝一听,也是满面的黯然。她背转过身儿去。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阿哥爷从随驾秋狝去,就将英媛和她的孩子托付给我了,话里话外不无警告。我若不叫英媛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阿哥爷自难免以为是那三个月间,我对英媛母子做了什么去似的。” “再说……阿哥爷自打回来,心下便一直都不痛快。他将大半颗心都放在英媛这个孩子身上,若这孩子再生不出来,阿哥爷他还指不定怎么更怨我去。” 鄂常在有些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我上回与你说的那些话,这刚过了几天,难不成你就又变了卦,软回去了?争宠争宠,这爷们儿的恩宠不争都没有;你看你个好端端的皇子嫡福晋,硬生生被一个皇子使女给逼成这样儿……你要是还不争,你就等着那英媛早晚爬到你头上去,她们索绰罗家才会成了五阿哥真正在乎的岳家去!” 鄂凝一时也是泪盈于睫,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只得泪汪汪望住了鄂常在,“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鄂常在垂下眼帘,“这会子若说争宠,凭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凭咱们鄂家如今在皇上跟前的境遇,咱们是争不过英媛去的了。” “不过这世上争宠的法子,又不止正面相争这一种……便是你不用正面与她相争,却也有法子让她自己放弃恩宠,叫她自己对那五阿哥冷了心去。” 鄂凝眼眸便是一亮,“还有这等法子?可是这会子正是英媛即将临盆,她跟阿哥爷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时候……我这会子又有什么法子,能叫她对阿哥爷冷了心去?” 鄂常在轻叹口气,握了握鄂凝的手,“就看你有没有勇气,这回暂且豁出一回去。” . 十二月,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的余温未散,皇帝又已下旨,明年正月十二即启程南巡,故此这个十二月便是在加倍的喜庆和忙碌中度过。 永琪为挽回之前木兰之事,这个月也甚为卖力,但凡能尽一份力之处,必定都落力去办。 这般忙碌起来,便是自己兆祥所中事,都有不少撂下了;一切都尽由鄂凝做主。 英媛的肚子已是更沉了,这个月来更是闭门不出,只小心等待临盆之日。 这便兆祥所里,只要胡博容自己每日早晚去给嫡福晋鄂凝行礼请安了。 兆祥所原本不大,皇子的后宅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嫡福晋鄂凝住正房,英媛住东厢房,胡博容住西厢房。按理说在这样局促的后宅里,便是出门请安也不过是出这个门儿进那个门的事儿,也就几步路,可是英媛因为小心,这便早早就不来请安了,每日早晚年,正房那边的女子们便也有不少嘴里嘟嘟囔囔不干净的。 官女子们还好,终究都是宫里指派过来伺候的;反倒是那些陪着鄂凝嫁进宫来的家下女子,才最是护着自家姑娘,说起话来正经嘴狠。 这日英媛才喝完了一碗奶茶,肠胃里热热乎乎地舒坦着,便冷不丁听见外头传进的动静来。 “……她当自己是谁,还当真就自以为尊贵起来了!便是坏了阿哥主子的孩子,可也还是‘皇子使女’,别说轮不上当福晋,便是‘请侧’都甭想!” “使女,说到根儿上,那就还是奴才。还自以为敢与福晋平起平坐了是怎的?这还有多少日子临盆呢,便连请安的规矩都敢擅自给违拗了。说得好听,是什么阿哥爷的体恤,我看分明就是她自己狐媚着阿哥爷,从阿哥爷那求来的恩典罢了!” “再说这才走几步路啊,就这不行那不成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怀着孩子呢,还是浑身上下都得了软骨病了!” 英媛身边两个官女子黄柳和紫菀都已再听不下去,举起双手来捂住耳朵去了。 英媛坐在炕边儿,炕里就是窗。便是冬日,窗扇封得严实,怎奈窗外就是廊檐,四下里的回声便一股脑儿都冲进来,躲闪不及。 “主子,奴才去骂回去!”紫菀心疼主子,这便赶紧上前请示下。 英媛黯然垂眸,“你们是官女子,她们都只是家下女子,你们的身份自高于她们去,骂她们两句,她们也只有受着……可是,她们终究都是嫡福晋嫁进宫来的时候儿,带进来的家下女子。” “纵然只是家下女子,却都关系着嫡福晋的脸面。若你们骂回去,那便骂的就是嫡福晋了。回头若有我看不见的地方儿,嫡福晋拿捏了你们去,那岂不反倒成了我害了你们。” 英媛小心扶着肚子,“算了,总归她们骂了也不止三天五天了,我早就听麻木了。她们安的什么心,我又怎会不明白?她们自巴不得我听了生气,动了胎气去。我啊,非不往心里去,才不叫她们如意。” 听主子这样说,黄柳和紫菀这才也松了口气下来。 英媛瞟着窗外。这时候儿的窗户都已经冻严实了,窗棂上便是也有小块的玻璃,上头却都冻满了冰花,并不能看见外头。 眼睛虽看不见,英媛的一颗心倒是明白的。“我这个月跟阿哥爷请了示下,不再去给她请安,就是知道她心下必定揣着坏心眼儿呢。我宁肯落给她这个把柄,叫她们见天儿的指桑骂槐去,也不出门儿,不去见她。” “这会子我只护好了我的孩子去才是正经。等孩子生下来,将来的事儿便都渐渐攥进咱们掌心儿里去了。若想算账,将来自然有的是机会坐下来,慢慢儿算。” . 外头那几个鄂凝的家下女子骂够了,见英媛的房里还是没有动静,她们便有些既得意,又有一点小小的失望。 她们是痛快了嘴,可是她们也明白,姑娘叫她们在这个月份骂得再狠些,其实是存着什么心思呢。 可是那边没动静,是有可能被气坏了,或者忍气吞声;却也不管怎么着,终究没能达成姑娘那个心愿去不是? 两个家下女子进屋便向鄂凝请罪,“姑娘,是奴才们没用,那屋里又闷起来了不吭气……” 鄂凝指头绕住迎手枕上垂下的穗子,心里浮起鄂常在之前的话。 她一拍迎手枕,砰地站起,踩着旗鞋笃笃走到门外,立在月台上迎着十二月的冷风,忍不住凉凉地笑,“从来这后宅里头的女人啊,尊贵不尊贵的都只在与阿哥爷宠着还是不宠着。若有阿哥爷的恩宠,便是包衣家的女儿,都敢忘了自己的出身,见天儿的做尊贵的混天大梦。” “可是话又说回来,阿哥爷宠不宠着,也不是只有阿哥爷自己一个人儿说了算。便是阿哥爷与她说过,有些话只告诉给她一个人儿;那也未必就当真是阿哥爷的独宠,说不定只是阿哥爷耳鬓厮磨时候儿那么随口的一说。” “等阿哥爷腻了,回头就将那话自然就又告诉给旁人去了。甚或啊,那话阿哥爷早在告诉给她之前,就已经先告诉给旁人了。亏她还自以为被阿哥爷独宠着呢!当真是啊,叫人又是想笑,又是人不住宿可怜她呢~” . 这句话敲进英媛耳鼓,叫英媛终是吃了一惊。 她回眸望住黄柳和紫菀,“……你们听听,她这又是说什么呢?有什么话儿是我自以为阿哥爷只说给我,可其实外头都知道的了么?你们在外头可曾听见什么去了?” 黄柳和紫菀对视一眼,都为难地不愿出声儿。 “说呀!”英媛便急了,一拍桌子。 黄柳和紫菀都被惊得一个激灵,这便都不敢隐瞒,在英媛面前跪倒。 “回主子,外头都传说,咱们阿哥爷之所以从木兰回来就不痛快,是因为阿哥爷在八阿哥大婚之前,曾经在阿哥所门口见到一个官女子与八阿哥私相来往……便是因为这一层事儿,叫八阿哥和八福晋新婚不睦,而那个官女子心黑手狠更是想独占八阿哥,这便想趁机将八福晋给害死……” 英媛两耳登时一片尖叫,“什么?你们是说,这话外头已经是许多人都知道了?” 黄柳和紫菀赶紧膝行上前扶住英媛,“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动气啊……” “说!”英媛紧紧按着肚子,“既然说了,就与我说个明白,别让我再被蒙在鼓里!” “主子想啊……如不是这些话的缘故,咱们阿哥爷何至于在木兰受了那一肚子的气去,直到回京来,心下还痛快不起来?都说那是八阿哥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却都被咱们阿哥爷给说破了去。都说什么是咱们阿哥爷故意害八阿哥夫妇失和。” 英媛只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此事不仅亲连到阿哥爷一个人,更牵连到她姐姐位下的官女子啊!若这事儿当真闹大了,折损的将不只是阿哥爷一个人的声望,还有她母家……若翠鬟的事儿被人安上了名头,说是瑞贵人指使的,那她蒸蒸日上的母家,如何能不收到牵连去?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黄柳和紫菀两个人赶紧冲上来,一边一个抱住了英媛。 英媛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浑身颤抖,冷得已是在打摆子。 她勉强地道,“我冷,我好冷……你们扶我到暖炕上去,给我多加两床厚棉被来。我好困,我想好好儿地睡一觉。” . 因要预备着过年,又要提前准备正月十二随驾南巡,整个永寿宫进了十二月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身外之物还好办,自然有玉蕤带着人给收拾停当,婉兮最放不下的自然是几个孩子。 那是江南,不是热河,孩子们还都小,不能带着去。婉兮便只要腾出点儿空闲来,便都陪着孩子们在一处。 只想不理外事,这个月就这么母子相伴着,可是十二月初十这天,外头的事儿还是自己敲门闯了进来。 不是来找婉兮的,却是慌乱失措来找瑞贵人的。原来是英媛的母亲、玉蕤的伯母。 观保的福晋见了玉蕤便落了泪,“奴才进宫来陪英媛,前几日还好些,可是这几天随着日子越近,却反倒越不见了肚子里的动静!如今阿哥爷忙,早出晚归的,兆祥所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嫡福晋做主……” “可是奴才却担心,那嫡福晋不太往心里去,奴才生怕耽误了英媛和孩子,这便不得已来求瑞主子。” 玉蕤也有些为难,终究内廷与兆祥所是两个地界,她身为贵人想要出内廷去兆祥所,自己不能做主。 还是婉兮那边听见了动静,问明白了,这便特地叫玉蝉来请观保的福晋过去坐坐。 观保的福晋心急如焚,这会子也是顾不了太多,见了婉兮跪倒行礼,便已然落泪倾诉而出。 “奴才求贵妃主子开恩,准瑞贵人主子去看看英媛。英媛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儿,还能念叨说‘想见姐姐’……” 婉兮点头,忙吩咐刘柱儿,“这就去拿出宫的对牌。”又吩咐玉蝉,从自己宫里的小库房里,寻好的滋养药材来给玉蕤带上。 婉兮捉着玉蕤的手嘱咐,“这便快去吧。这边儿的事都不用你惦着,还有玉蝉她们呢,足够使了。” . 十二月十五日,兆祥所传来消息,说英媛临盆。 可是生下来的消息却迟迟都传不出来,到这日晚间,各宫便也都明白,英媛怕是难产了。 忻嫔得了禀告,垂眸淡淡点头,“可怜见儿的,这都是第二个孩子了,第一个孩子下生不过三日,洗三当天就夭折了;这第二个孩子又是难产……啧啧,都是当娘的,叫我听着心下也是怪不落忍呢。” 忻嫔停顿半晌,忽地眸子里寒光一闪,“要怪就怪她也是索绰罗家的女儿吧!睡觉她那个堂姐,早早就认了令贵妃当主子;还有她那个堂叔德保,也是一条心地给令贵妃卖命呢?” 乐容低低一笑道,“主子命奴才们将五阿哥的那话儿传开,果然这会子起了效。便不是五阿哥自己传扬出去的,可是叫那英媛格格听起来,也只能是五阿哥自己传的啊。” “这事儿一闹开,咱们便等着永寿宫出大热闹吧!尹继善为了他女儿,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便是尹继善不能将八阿哥如何,但是拿捏一个贵人位下的官女子,还是办得到的吧?” 忻嫔倒是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儿,“那个官女子的死活,其实又干系我什么去?我为的,不过是叫尹继善因此事而分心,倒顾不上在江南凡事都监视着我姐夫去。” “只待皇上这回南巡起銮,到了江苏叫我稳稳当当地复宠,那这些事儿便都无关紧要了。” 乐仪也笑眯眯道,“这回都是托主子的福,奴才们又能跟着再到江南走一遭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你们两个使的力,我到时候儿自会与姐夫说。以我姐夫的出手,必定不会委屈了你们两个。” “便是我这几年失宠,手头不宽裕,没给过你们什么好东西。等到时候儿,我姐夫也必定都一遭儿给你们补全了。”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那江南的富庶和繁华,她们两个如何不知道呢。 “不说别人,那曾经当过几任两淮盐政的吉庆,就是家资巨丰。从前多少大臣参劾他贪墨,却都叫皇上给摁下了;可是皇上这回还是查出了他手脚的不干净,这便不但革职,更是要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令贵妃那边儿虽说还没瞧出有什么动静来,可不难猜测,她心下必定已是难受极了。” 乐容和乐仪都含笑给忻嫔行礼,“……主子的好日子,已是来了。” 堂堂吉庆,那么多年在江南盐政上没有被查出事儿来,偏在回京之后,曾署理杀虎口税关时,因属员承办工程,浮销银八千九百余两。皇帝震怒,责怪吉庆不行查问,按监守自盗例,革职,判斩监侯,秋后处决。 忻嫔听得开怀,含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一切偏就在南巡之前就来了。皇上对那吉庆也当真是毫不留情,说革职就革职了,甚至还判了斩监侯,秋后处决……” “即便是林贵妃出了五服的族兄,可好歹是她们魏家官职最高、此时最得用的。就这么叫皇上给斩了,又将这令贵妃的脸往哪儿搁?也难怪十二月以来,她又紧闭宫门,不出来见人了,原来是无颜相见啊。” . 三日后,亦即十二月十八日,在经历了三天的折磨之后,英媛终于产下了一子。 也是英媛自己刚强,更是因为头一胎曾经夭折的痛楚,她便是这回遭遇难产,亦还是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拼尽全力确保孩子娩出。 又是个小阿哥,整个兆祥所终于又迎来了一片欢腾! 愉妃也顾不得了身份,这便亲自赶来守着,攥着英媛的手欢喜得几乎要掉泪,便一个劲儿地说,“英媛啊,好孩子,你又给永琪立了一大功!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和永琪能办的,都给你置办来。” 英媛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重新审视眼前的世界,反倒冷静下来。 她抬手指了指鄂凝,“回愉妃主子,奴才这一胎生得艰难,嫡福晋又没生养过呢,奴才倒怕叫嫡福晋瞧见这些,将来心下再落了阴翳去。奴才便斗胆求愉妃主子,便不必嫡福晋到奴才跟前来了吧?” 鄂凝与英媛的关系,愉妃心下何尝不明白。既然她先前已经与英媛那般大包大揽了,这便也尴尬地还是与鄂凝说了。 鄂凝面色微微一变,“母妃!您听听,她这又是说些什么?媳妇儿好歹是皇子的嫡福晋,她才是个皇子使女,我到她跟前儿来,那是顾着小阿哥;她反倒还拿起乔来了!” 愉妃淡淡垂首,冷冷道,“鄂凝啊,我当然不会忘了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可是话又说回来,永琪不仅需要嫡福晋,也更需要子嗣啊。永琪先前已经先后失去两个儿子了,这一胎既然又是男孩儿,便不能再出差错儿了。” “鄂凝,我的话不愿意说得太透,可是聪明如你,也应该能听得明白了,是不是?” 鄂凝心下咯噔一声儿,抬眸盯住愉妃,已是说不出话来。 愉妃轻叹口气,“别说我偏袒英媛,我其实最偏袒的人还是你。终究你才是永琪的嫡福晋,你若名声上有半点瑕疵,便也是永琪的不好。故此这一回,你也听母妃的吧。” 鄂凝紧咬嘴唇,含着不甘的眼泪,只得深深蹲礼,“……媳妇儿,遵母妃的旨。” . 五阿哥的兆祥所里,英媛便是折磨了三天,却也还是顽强地生下了小阿哥,母子均安的消息,向南,也一直吹进了撷芳殿里去。 庆藻落马的外伤经过几个月的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她依旧呆呆枯坐窗下,宛若一朵还没来得及盛放,便已经有了凋零之相的花朵。 她叹了口气,“真为那位勇敢的格格击节而赞。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在生育的那一刻,变得那般勇敢无畏、拼尽了性命也毫不吝惜的模样儿,真是人这一辈子中最辉煌的一刻。” 庆藻抬眸望住自己的家下女子黛云,还是定定垂下泪来,“可惜,我怕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领略一场的机会了。” 第2426章 86、都已经预备下了(毕) 玉蕤也是陪英媛在生死线上挣扎着诞下了小阿哥之后,回到永寿宫,才知道了吉庆的事儿。 玉蕤忙抱住婉兮,“姐……这几天,你可难受坏了?”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按了按玉蕤的手,“若当真说半点都不难受,那我倒是矫情了。吉庆终究是我魏家人,便是远亲,也总是同根同祖、同门所出。” “况且当年,我在圆明园里首倡将那些闲下来的田地、莲塘、竹林都包出去,收进来的钱也放出去给了当时当长芦盐政的吉庆,由他按着一分利贷给长芦盐商们去,收回来的利钱一点点地滚大了起来,才后来支撑了整个圆明园的日常用度去。” “这些事,我只是一个倡议,终究中间具体出力,还都是他的功劳。如换了另外一个人当这个盐政,我都不放心将这事儿交出去。否则一旦有点岔头儿,便难免叫外头盐商以为是我这个内廷主位在赚体己银子,而从中出力的盐政也容易利用这个机会掺和进旁的生意去,反倒中饱私囊了去。” “所以从这一层上来说,吉庆就不仅是我族兄,也曾经是帮了我大忙的帮手。他这次出事,皇上又是拟判了那么斩监侯去,我心下自是不得劲儿。” 玉蕤忍不住咬住嘴唇,悄声道“……要不,姐不如悄悄儿跟皇上替吉庆大人求个情?终究浮销了银子的又不是他,是他属下的‘杀虎口监督’,吉庆大人只是看管不严,不曾亲自过问,才叫那人钻了空子罢了。” 婉兮却摇头,“傻玉蕤,皇上登基以来,最恨的是什么样的大臣?那便是在银钱上不干净的啊!吉庆不管因为什么,既是触动了皇上心头这根红线,那便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为之求情。” “便是我本生的兄长德馨做了此等事,我非但不能为他求情,我也第一个最恨才是……” 先帝雍正爷为政极严,到后期刑狱难免有些重了。这便使得朝堂和民间许多矛盾有些过度激化起来。便如曾静案等,再到雍正爷亲自发布《大义觉迷录》,将这一切矛盾的推上了白热化去。 皇帝当年身为皇子,曾经冷静审时度势,登基之后适当放宽行政尺度,令朝堂上下的矛盾缓和下去。 只是皇帝的宽仁,终究还是让大臣们渐生怠惰。皇帝登基十年,以鄂尔泰和张廷玉两位老臣为首的两派权党大兴其势,官员贪腐、互相包庇之风又重抬头。这样的情势,终令皇帝狠下心来,在鄂尔泰过世之后,趁着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机,将两派权党之势大刀剪除。 故此皇帝的性子虽然与雍正爷不同,是更为宽仁的性子,更肖似康熙爷些;可是皇帝对大臣贪墨之风的痛恨,倒是与雍正爷父子一脉相承。只要是贪墨之事,皇帝一向治罪从严。 玉蕤便也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姐一向都不是那样的人,故此姐在皇上心上才一向珍贵。我只是……只是担心,这件事儿必定又成了那些人等着看姐笑话的机会去。” 婉兮淡淡垂下眼帘,“谁想笑,便都由得她们去。只是她们自己也得掂量清楚,这会子这么急着笑话人的,自己能不能就一直笑下去,笑到最后去。” . 到了十二月二十前后,皇帝第三次南巡的后宫随驾主位排单,也已公开:同行皇后、令贵妃、舒妃、庆妃、豫嫔、忻嫔六位。 忻嫔如愿以偿,位列其中。 再加上这一二个月来,忻嫔自觉喜事重重、连绵不断,故此外头的有些话儿传进她耳朵里来,叫她觉着这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那就是都传说:她复宠了。 也是啊,这回南巡一共才随行六位,而且最低都是嫔位。忻嫔还能位列其中,足见皇上早已不是前些年对她的那种态度了。 对于忻嫔“复宠”之事,内廷主位们倒也心下都明白,暗下里谁不嘀咕——“谁让人家忻嫔有安宁这样一位好姐夫呢?” 终究安宁是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皇上南巡,必到苏州;到了苏州之后,行宫都在苏州织造府,那就都是安宁负责接驾。 只要安宁见天儿在皇上面前出现,一应接驾的排场都叫皇上满意,皇上又如何会不对忻嫔再好些呢? 外头传扬的诸如此类的话,乐容和乐仪等自乐不得儿地逐字逐句都带回来复述给忻嫔听,忻嫔也全都爱听,越听越乐,越听便越是扬眉吐气。 这便在一众嫔妃面前,不自觉地重新高高地仰起了头,又是从前刚进宫得宠时候儿的那位七省总督的女儿、高贵的镶黄旗满洲世家的格格、渤海国皇室的后裔。 这日一众嫔妃又到皇后那拉氏的翊坤宫内请安,那拉氏也是一想到即将的南巡,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面上也是更难得堆满了由衷的笑意。 众位嫔妃行礼已毕,那拉氏倒是关切地问:“这回随驾南巡,比不得热河那么近。这一走就是山高水远,最少也要小半年去了。你们可都收拾好了么?别路上短了,再舍不开手去。” 婉兮为首,起身谢那拉氏体恤,都说一切都有内务府承应着呢,自是不会短了缺了。自己宫里该预备的,自然早早儿都吩咐官女子们给预备好了,绝不敢耽误皇上奉皇太后南巡的孝心、盛典。 那拉氏便瞟了愉妃一眼,“这回我、令贵妃和舒妃都一同随驾,愉妃你便是留在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了。更何况你是皇上潜邸的老人儿,资历更是无人能比。按说,将后宫诸事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几个月前皇上行围木兰,就发生了你宫里的郭嫔‘急病’薨逝的事儿。故此这回南巡又要走更远、光景更久,我倒是更有些不放心了呢。” 愉妃脸上干辣辣地热,忙起身屈膝道,“……郭嫔虽曾是妾身宫里的贵人,可终究是薨逝在行宫里的。若将此事非要安在妾身这儿,妾身人微言轻,虽不敢自辩,却也不敢不论青红皂白便什么都认了!” 那拉氏耸肩轻哼,“你先别急,终究你的位分和资历都摆在这儿。这回我们几个都随驾南巡走了,总归剩下你是为首的。我便是再不放心,却也不能不看重你的位分和资历去。” 那拉氏眸光一扬,望住了颖妃,含笑点头,“不过幸好妃位上还有颖妃,她这回不随驾,自然能帮衬得上你。” “不过呢,颖妃虽说也是身在妃位,终究是进宫年头短,资历是比不上愉妃的;那我就得再寻个资历能与愉妃你相当,能帮衬得上颖妃的去……” 那拉氏说着便扬眸瞟向婉嫔去,“婉嫔,便有劳你了。我知道你要抚养七公主,平日事儿也不少。但是这算你帮颖妃的忙,凭你们两个素日的情分,想来你也不会推拒,是不是?” 婉嫔抬眸看了看颖妃,便含笑起身道,“主子娘娘说得客气了。不管是为了愉妃,还是为了颖妃,抑或是为了留在京中的任何一位姐妹也好……总归只要是主子娘娘吩咐下来,妾身岂敢违拗?” 婉嫔的话柔中带刺,一向都是那拉氏最不爱听的。此时又是,婉嫔的话明明叫她如鲠在喉,却就是无从反驳起。 那拉氏只能梗了梗脖子,抬手抚了抚小毛坎肩儿的立领儿。隐约觉着,那立领上的盘扣有些紧了。 “婉嫔一向贤惠,从来不对我和皇上说一个不字儿……只是这回啊,我心下倒替婉嫔你委屈:便是旁的事儿,你不去就也不去了;可是这回却是南巡啊,生在江南的你,怎么皇上这回没叫你去,你也不跟皇上好歹求一回情呢?” “你没瞧见人家令贵妃、庆妃么,令贵妃祖籍在江苏,庆妃家就是江苏的,这便南巡一趟,就跟回了娘家省亲一回一样儿。婉嫔你也理应跟皇上争取一回才是,终究皇上南巡,好几年才有一次;而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如,我帮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 便是婉嫔的心胸,听了那拉氏这样的话,喉头也是一梗。 那拉氏却早轻哼一笑,转开了头去,又是瞟一眼豫嫔。 “令贵妃的祖籍在江苏,庆妃的母家本就是江苏的;忻嫔的姐夫任江苏布政使兼苏州织造,阿玛过世之前也曾经在江南总督任上过……故此啊这几位随驾南巡自然都在情理之中。” “不过其中却也终究还有与江南并无瓜葛的啊,那婉嫔便跟皇上求一求,将这情形说透了,皇上便也说不定从中选一个,将你给替上去;又或者,在六个人之外多加你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那拉氏这话,分明又是冲着舒妃和豫嫔去的。终究她们一个是满洲格格,一个是蒙古格格,当真与江南的干系轻些。 叫那拉氏这么一划拉,话里话外竟然将与婉兮一脉的几个人都打击了一个遍儿,而且听着那拉氏这意思,还颇有要挑动几个人内讧的想法儿。 婉兮便是静静听着,也终是含笑道,“妾身倒要谢主子娘娘的记挂。只是妾身还是得斗胆提醒主子娘娘一声儿:奴才家里自从入旗之后,旗籍上记载的籍贯已换成了入旗所在之地,也就是盛京;至于江苏,因是年代久远之事,一百多年前的旧地,便连妾身家人都也不再提起了。” 婉兮眸光轻抬,噙一抹笑凝视住那拉氏。 “难为主子娘娘却还替妾身记着,时常提起。只是若说起这样久远的祖籍来,婉嫔姐姐的祖籍却也不在江南,反倒也是渤海国呢。” 海宁陈氏,不是江南汉人,祖上乃为渤海国人。 婉兮缓缓抬眸,又瞟住忻嫔,“忻嫔妹妹的母家的戴佳氏,就是渤海国皇室‘大氏’的后裔;婉嫔姐姐祖上既然也是渤海国人,那便是相同的来源。” “主子娘娘今儿既然要提起妾身的祖籍,那便也该同样说起的是婉嫔姐姐的祖籍。既然婉嫔姐姐祖上倒不是江南本地人,那婉嫔姐姐回不回江南,倒也没什么要紧了。” 婉嫔说着朝婉嫔点头含笑,“再说婉嫔姐姐替我照顾小七,我这回随驾南巡,婉嫔姐姐留在京中,才能叫我安心。” 婉嫔便也笑了,也向婉兮点了点头。 那拉氏只能冷笑,“果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婉’字来!我不过才说道婉嫔这么两句,令贵妃你就急着回护了;可是你也没听听,我那也分明是替婉嫔打抱不平呢么?” 婉兮含笑点点头,“主子娘娘是六宫之主、大清国母,自是一颗慈心对待众位姐妹。那妾身就代与婉嫔姐姐一同谢过主子娘娘的心意,只是——相信婉嫔姐姐心中本无半点不平。” 婉嫔便也一同向那拉氏谢恩,也道,“令贵妃当真说到妾身心坎儿里了。妾身啊比主子娘娘还大几岁去呢,如今当真是有了些年岁了,腿脚都懒了。妾身倒是乐得留在京里歇歇,只陪着七公主去就够了。” . 那拉氏与婉兮等人唇枪舌剑着,忻嫔倒是乐得一旁看戏。 这出戏里的恩怨情仇,她也看得明白:总归这次随驾去的人啊,庆妃、豫嫔早就是令贵妃的人了;舒妃当年便是与令贵妃斗过,如今也有些重归于好的意思……故此这一回随驾南巡的局面,那拉氏身为皇后,难免有些担心形单影只了。 其实忻嫔自己的情形又能好到哪儿去,可是这会子她更在乎的是只要登上这艘随驾的船就是胜利,旁的倒不在乎了。 她都能不在乎的事儿,那拉氏却偏还放不下,这会子这情势在她眼里,便都有些可笑了。 她也纳闷儿,那拉氏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又身居皇后之位十几年了,怎么行事起来还这么矫情?总想叫凡事都如她的意,总想叫身边儿的人都是她看的顺眼的? 可是以如今这后宫里的情势啊,早已经越来越不可能实现那拉氏的心愿去了。令贵妃一伙儿,已然越发坐大。 忻嫔这回心情好,懒得掺和这两伙人的争斗。她只满心欢喜地等着正月十二起銮之日的到来。 . 行装已是预备好了,婉兮将几个孩子也分别托付给了几位姐妹去。 小七有婉嫔抚养,啾啾就托给和贵人,小十五则交给颖妃去。 其中婉嫔照顾小七、和贵人照顾啾啾,都已是经验丰富,倒叫婉兮不担心;唯有将小十五托付给颖妃去,婉兮多少还是有些悬心的。 不过好在还有婉嫔帮衬着颖妃去,还有玉蕤,她们三个人合力起来,相信必定能保得小十五安稳去。 安排完这些,婉兮才开始安排其余几件小事:譬如吉庆出事之后,圆明园那笔银子该交给谁来经营;以及上驷院那桩无头案。 十二月二十五这天,玉蕤才兴冲冲走进来,轻声道,“皇上下旨,叫上驷院卿九十四,为镶黄旗蒙古副都统。” 婉兮微微扬眸,“哦?这是擢升了啊~” 玉蕤点头,“姐想,刚得了皇上青眼的九十四,这会子能不图好好儿表现么?” 婉兮便也笑了,垂首点头,“是。有皇上这般信任,便是皇上离开京师几个月,这个九十四却也一定会自行在上驷院里继续查清那件事,以不辜负皇恩。” “等皇上从江南归来,说不定上驷院的事儿便已然水落石出了。” 玉蕤也是兴奋,又瞟了婉兮一眼,“圆明园的那笔银子,姐是交给当时管长芦盐政的吉庆大人管着的。后来吉庆大人不管长芦盐政了,这笔银子虽说还是由吉庆大人监管着,却实际上还是留给后来的长芦盐政们来具体执行的。” “故此啊,就算这会子吉庆大人落了罪,没法儿再帮姐盯着那笔银子了,可是现任长芦盐政倘若能叫咱们放心,那便依旧不会叫那事儿出了岔儿去。” 婉兮便也点头。 终究是她私下里建议皇上将圆明园里的田地、莲塘、竹林给分包出去的,这在皇家园林里可是破天荒的,难免叫那些守旧的皇亲们不能接受。不说旁人,皇太后就是第一个得给瞒住的,否则老太太一着急,怕又该以为是婉兮为了中饱私囊呢。 故此这事儿经营了这些年,一直都是对外保密的,都是婉兮悄悄儿交给吉庆去办的。此时吉庆戴罪入狱,若想叫这件事还能如旧顺利经营,便也只能指望现任的长芦盐政了。 玉蕤便慧黠一笑,“姐猜,如今的长芦盐政是谁?” 婉兮摇头,“从前总归有吉庆经营着,我倒不用管后来的几任长芦盐政都是谁。那便连如今的这一任,也不知道了。” “是金辉,”玉蕤含笑把住婉兮的手臂,“就是金简的兄长、淑嘉皇贵妃的兄弟、八阿哥的另一位舅舅!” “金辉?”婉兮想了半晌才想起来,“是,金家兄弟金鼎、金辉、金简,如今都是内务府里得用。” 玉蕤也是含笑点头,“有这样一层干系,姐便放心交给金辉去就是。” 婉兮垂首沉吟了一会子,还是拢过玉蕤的肩头来,附耳嘱咐,“等我们走了,你不如私下里也渐渐庆藻去。将这事儿委婉交待给她一些去,叫她帮衬着。” “终究金辉是永璇的舅舅,可是永璇年岁终究还小——我总忖着,虽说庆藻的年岁也不大,但是女孩儿家当家都早,倒比永璇能更早慧些,这事儿叫她帮衬着,比永璇更合适。” “再说庆藻终究是尹继善的女儿,在江南经多见广,又有尹继善的教诲,她在管账这些事儿上必定能上手更快,叫她看着些账本,也免了我一头担心去。” 玉蕤便笑了,忍不住紧紧攥了攥婉兮的手。 “姐这是替八福晋着想呢,我岂能不明白?都说八福晋坠马的外伤是都好了,可是就怕以后会……刚十六岁的年轻女孩儿,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尤其最难的眼前这一年。” “唯有交给她一些琐碎且紧要的事儿去,叫她的心被占着,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 婉兮垂首笑笑,“我啊倒情愿我这个法子都落空——等我跟着皇上从江南回来了,便听见太医说,庆藻的身子已是都好了。那我便再不用她过问这件琐碎的事儿去了。” 玉蕤又垂首想了想,也还是道,“姐的思虑周全,看得又远。我想,我这会子也该替翠鬟那丫头给姐磕个头去。” 婉兮轻轻摇头,拍了拍玉蕤的手背,“她们自有她们自己的造化。如今这么小的年岁,却都因了一个阿哥而成了对头去,两个小女孩儿心下自然都敌对着。” “可我总想着,两个女孩儿都是好孩子,这事儿闹到这个局面,也不是她们两个谁的错儿。若她们两个能有机会彼此多了解些,兴许还能对彼此的恨意减轻些不是?” 玉蕤也叹,“庆藻怎么怨恨翠鬟,我这个当本主儿的都不能只护着自己的奴才……可是说句实在话,若庆藻当真将坠马的事儿听信了外头的流言,当真怪在翠鬟的头上的话,那我倒是真要替翠鬟叫屈了。” “正是这个话儿。”婉兮也叹息一声儿,“咱们是当长辈的,又是翠鬟的主子,这话便没办法当着庆藻的面儿直接解释出来。倒希望能借着这一宗事儿,委婉地多些机会,叫两个小女孩儿彼此多些了解吧。” “姐放心。”玉蕤心下小心打算着,“这回忻嫔也随驾南巡,宫里倒是消停不少。便是有个愉妃,我也有把握瞒住她去。等姐随着皇上走了,这几个月里,我必定将这件事儿安排明白了去。” . 乾隆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皇帝在保和殿行大典,筵宴朝正外藩。 便也在这一日,皇帝下旨,钦奉皇太后懿旨,赐封伊贵人、和贵人为嫔。 谕旨曰:“贵人拜尔噶斯氏、霍卓氏,淑慎敬恭,克勷内职,宜加册礼,以著柔嘉。俱著封为嫔。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举行。” 这便是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喜,进封六宫之典了。赶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便意味着进封的后宫,除了这二位之外,便再没有旁人了。 鄂常在听到谕旨便呆愣住,喃喃道,“皇后不是说,要为我美言么?” 第2427章 87、闹心(毕) 乾隆二十七年,正月。 虽说第三次南巡启程在即,宫内一应的忙碌都还一项都不能少。 从正月初一起,皇帝该行的一切庆贺、祭祀的典礼,依旧如仪而行。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雪域,新的达赉喇嘛的转世灵童即将行坐床大典。皇帝派喀尔喀亲王、旺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赴雪域照看坐床大典。为此一行,皇帝特赏赐车布登扎布白银一千两,用以治装。 听到这个消息,婉兮也是含笑点头。 “若此,伦珠在雪域便也能见见车布登扎布王爷,跟王爷学学照看雪域的本事。” 玉蕤瞟着婉兮笑,“车布登扎布王爷原本是喀尔喀蒙古的亲王,若是蒙古的呼图克图们坐床,叫车布登扎布王爷照看还属于分内;可是这是雪域最大的大法王,皇上却叫车布登扎布王爷前去照看其坐床大典……姐可别说我胡思乱想,我心下终归是有些觉悟的。” 婉兮含笑点头,“我就何尝不高兴呢?不管如何,车布登扎布王爷总归是拉旺的亲叔叔,他们家族地位越发显赫,咱们拉旺的身份就越贵重,将来小七的一辈子才更稳妥。” 皇帝从大年初一起,赴堂子行礼,又率文武百官至慈宁宫行皇太后庆贺礼,又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接下来又祭太庙、重华宫家宴; 接着又是重华宫君臣以“玉盘”为题联句,为祈谷之礼斋戒三日,赐宴回部王公霍集斯、诸回城伯克…… 一直到正月十二日起銮之前,都没有一日清闲下来。 便是已经上了路,因此次南巡,除了随驾官员之外,皇帝还特地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叶尔羌等诸回城的伯克们,这便从第一个黄昏驻跸行宫,皇帝便三五日便赐宴这些回部王公们一回。 若此这般,便连婉兮都有些忍不住问皇帝,“爷今年当真盛举,竟能带上回部郡王霍集斯和众位伯克们一起南下……皇上既如此,又何必不带上阿窅一起来?” 皇帝在去年最后一天赐封和贵人为嫔,只是这会子封号还尚未定下来,婉兮倒一时拿捏不定如何称呼,这便还是更爱称“阿窅”。 婉兮也不回答,反倒瞟着婉兮,轻哼一笑,“谁说爷带着回部王公、伯克们一起南巡,就非得带着和卓氏一起来?” 婉兮噘嘴,“爷带回部王公们一起南巡,这是天子对回疆各部的恩典,爷想要的就是叫回疆各部安心。” “既然如此,爷若是也带着阿窅一路南巡同行,叫回部王公们每日里都能亲眼瞧着皇上是如何宠爱阿窅的,这岂不是效果更佳?” 皇帝眯眼盯着婉兮半晌,也不说话,就是在她手背儿上给狠狠地拍了一下儿,然后就背过身儿去不搭理她了。 . 婉兮哪儿能傻到半点儿都猜不到皇上的心去? 只是她愿意这么跟皇上磨叽着,将那份甜蜜磨细了、捻成沫儿,跟调料似的,一点儿一点儿静静细细地撒到菜肴上去,给菜肴增味。 婉兮便也不急,就从背后那么歪头望过来,目光绕过皇帝的肩头,腻腻歪歪来看皇帝的脸。 “……爷怎么不搭理奴才了?爷说说嘛,要是奴才哪儿说错了,爷给纠正过来呗?” 皇帝还不理她,婉兮便索性跪起身儿来,伸两只胳膊来搂住皇帝的脖子。 她故意的,非把左边腕子上一对玉镯都硌在了皇帝的嗓子眼儿上,还略微往后用了点儿劲儿。 便是皇帝,也还是被勒得咳嗽了,终是忍不住抬手又狠狠儿拍了婉兮手背一下儿,“你这是想弑君,还是想谋杀亲夫,嗯?” 婉兮难得能捉住皇帝一点儿小纰漏,便已是哈哈大笑,歪头在皇帝面颊上啄了一下儿,“爷傻了,这两件,有区别么?” 她的亲夫,正是天子啊。 皇帝便也一怔,故意噘嘴表示不满。可终究人家婉兮是先亲在他脸上,后才甩出这个无形的巴掌的,他便是想生气,也得先笑出来了。 皇帝笑了出来,这才轻叹口气,将婉兮给从背后拎过来,按在怀里,“……爷白那么急着给和贵人晋位了。倒不如等南巡回来再晋位也不迟。” 婉兮自软软伏在皇帝怀里,手臂搂着皇帝的腰,指头绕在皇帝的辫梢上。 “爷的意思是,阿窅晋位为嫔,那奴才这回跟着南巡去,自可以名正言顺将啾啾托付给阿窅照顾了,是不是?” . 皇帝这才满意地轻叹一声儿,伸手捏了捏婉兮的鼻尖儿,继而伸长两臂,奖励地将她箍在了怀里。 “还么傻透了腔儿。”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柔声道“……其实爷当真不必如此的。终究玉蕤和陈姐姐她们还都在宫里呢,阿窅既然正好儿刚刚晋位为嫔,若能水到渠成跟着一起来南巡,那自是对皇上安抚回疆各部更有利。” 皇帝轻哼一声儿,“可是那小丫头最喜欢腻歪着谁,我这个当阿玛的能不明白?除了你这个本生的额涅之外,她就最黏着和卓氏了。她还小,咱们南巡这一走这么多日子,她没有你在身边儿,若再没有和卓氏在身边儿,她还不得上火、病了?” 皇帝长眸漾满柔情,涟涟凝视婉兮,“爷自是重视回疆各部,故此这回南巡才特地带上他们,也叫他们领略江南风貌,从此与我中国维系更紧。” “可是,回疆各部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爷的亲生女儿去?爷有的是法子叫回疆王公们安心,可是爷却更想先叫自己的小女儿先安下心来……故此啊,和卓氏还是留在京里更有价值。” 皇帝说着忽然暗中下手,照着婉兮的翘屯就来了一记。 “……要不,爷在启程之前急着进封她,连封号都来不及选,又是为的什么,嗯?” . 婉兮一颗心其实早就酥软了,这会子被皇帝这暗中的一手,身子便也跟着一同酥软下来了。 她便主动凑上唇去,腻在皇帝怀里,指尖儿绕着皇帝的辫梢,唇含着皇帝的唇。 妾当为蒲柳,柔软、缠绕住他,身心皆如此。 五十二岁的皇帝这一刻还是几乎立即就燃烧了起来,两只大手便一同攥紧了婉兮,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处。 他灼热地以唇舌回应她,只在她实在喘不过气儿来的时候暂且放开,沙哑抵在她颈侧低喃,“……这些日子来爷忙的脚打后脑勺儿,好些天只能来看你一眼,陪你说不了几句话就得走。这回终于一起在路上,好歹能偷得几分清闲了。” “也听不见你说想不想爷,总归爷是想极了你了。” 婉兮一颗心已经“吧唧”就瘫在地上了,软得都拎不起个儿来了。 “谁说奴才不想爷了?奴才恨不能跑到养心殿去,将那些大臣都给撵走;又或者跑到瀛台去,将那些觐见的年班伯克们都暂且送出宫去……奴才就想这么霸占着皇上,这么瘫在爷的怀里,就奴才跟爷两个人儿这么从早上腻歪到晚上,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 皇帝笑了,又狠狠儿给了她一个滚烫的嘴儿。 “嗯,这话儿爷才爱听!” 婉兮将面颊紧紧贴着皇帝的面颊,“只是谁让爷是天子呢?若奴才当真那么做了,岂不是要害爷成为一个昏君去?爷注定是天生的圣君,绝不可以那样儿,所以奴才便是心下再多想念,奴才却也得忍着。” “好在奴才的永寿宫就在爷的养心殿后院儿,想爷的时候儿一抬眼就能看见。这便也可慰相思之苦了。” 婉兮又对了个嘴儿。 “反正奴才心下有底儿,爷这些日子是当真忙呢;只要爷腾出点空儿来,爷就必定来看奴才。” 皇帝心动不已,便是所有的语言都已经不能表达,便也只能身体力行,将他自己深深、深深地埋入…… 唯有这般最近的亲昵,方能超越了语言去。 . 终于登舟,正月里的水上还是一片清寒。 婉兮和语琴等人早已不是第一次登舟,故此倒并无太多的新鲜,也不至于有何不适。 倒是豫嫔,因这是第一次随驾南巡,她自己本身又是蒙古格格,骑马射箭那都是擅长,可是却是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这么大的船,更从未试过要在船上生活这么多天、行走这么远的路程去。 先前两天还好,终究是还有些新鲜和好奇;可是到了第三天便已经有些晕船了。 此次随驾的嫔位,就豫嫔和忻嫔两个,故此两人同乘一艘“翔凤艇”。豫嫔这一吐,一来叫忻嫔嫌弃,二来更叫忻嫔心下猛然不安起来。 终究豫嫔是曾经有过孩子的,便是没能生下来,那也是皇上当真恩宠过的;便连这一次南巡,忻嫔猜过这个猜过那个,都没猜到竟然豫嫔也能随驾。 原本以为能随驾的是风头最强劲的和卓氏,可是没想到皇上这次明明带了回部王公们同行,却没带着和卓氏一起来。也只在除夕那天给和卓氏晋位,算作安慰和补偿。 忻嫔还猜过兰贵人。终究兰贵人是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这次南巡又是赢名儿为皇太后祝寿的,故此带着兰贵人来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呢,得说皇上真够狠,这次随驾的偏偏就卡在了嫔位以上。兰贵人位分不够,这便不带上,叫皇太后也说不出什么来。 忻嫔怎么都没想到是皇上是带了豫嫔同来。 终究豫嫔这个年岁了,孩子又没生下来,这几年瞧着皇上也对豫嫔渐渐冷下来了……忻嫔还以为豫嫔要跟她自己的境遇一样了呢,哪儿想到豫嫔竟然还有本事叫皇上想起她来。 再加上豫嫔这一反胃呕吐起来,忻嫔的心下便不由得又画开了魂儿。 “难不成,豫嫔也在打算着复宠,倒与我的心思又撞在了一处去?”忻嫔避开了豫嫔和愉嫔的人,躲进自己的舱房里,忍不住对乐容和乐仪嘀咕。 乐容也是皱眉,“奴才瞧着,自打豫嫔失了孩子之后,她倒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儿,对皇上也都是淡淡的。奴才还以为她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呢~” 乐仪瞟了乐容一眼,“她虽说年纪也不小了,可是终究还是内廷主位,如何不明白在宫里,如果没有皇上的恩宠,便没办法儿活呢?” “况且她是结结实实怀过皇嗣去的,那她跟皇上便必定是有过好日子的。况且她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总归是与孝庄文皇后和咱们大清早起的大福晋们都是同样尊贵的姓氏,她又如何甘愿永远屈居人下呢?” 忻嫔眉头倏然一皱,垂首便攥紧了帕子,“况且伊贵人、和贵人两个刚刚奉旨进封为嫔,那此时嫔位上便一下子成了五个人……” 忻嫔叹息一声儿,“那便人人都要自危了。终究嫔位再往上去,便是妃位;而此时妃位上四妃俱全,那我们五个便都到了顶了。除非妃位上有人也能晋位贵妃,或者……降位,要么就是死了。” 乐容蹙眉,“豫嫔也感受到了危机,故此豫嫔便也活了心,想要复宠了?” 忻嫔心下越想越是烦恼,“……我就怕,咱们防备她还是防备得晚了,叫她早已得了手去。你们没瞧见么,她都吐成了什么样儿!” 乐仪忙道,“主子先别急,奴才先设法去套套豫嫔位下官女子们,还有太医们的话儿。” . 豫嫔连着吐了几日,却也不叫太医来。 豫嫔终究是飒爽的蒙古格格,一向觉着自己身子康健,若因为晕船的事儿请太医来,倒觉得颜面上有些过不去。 这便叫盯了几日的忻嫔,心下更为不安。 ——豫嫔不肯吃药,是不是? 乐仪没机会见太医,便只得硬着头皮去跟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们套近乎。 终究是同船共渡,豫嫔位下的女子便也总不能见天儿不搭理乐仪去。 只是豫嫔是蒙古格格,位下几个出上差的官女子便也都是出自蒙古;而忻嫔是满洲镶黄旗的,两人有些泾渭分明,故此豫嫔位下的女子对乐仪一向并不真心待见。 这日豫嫔又吐了一回,漱口时瞧见图娅在笑。豫嫔便有些红了脸,轻声斥道,“你个奴才,瞧见我这样儿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况且凭咱们的情分,你便是实在忍不住了要笑,也当着我的面儿大大方方地笑就是,我还能为此而治你的罪是怎的?又何苦在我这样的时候儿,还这么偷偷地乐去?” 图娅赶紧请罪,“是奴才唐突了,不过主子是真真儿冤枉奴才了。奴才是偷着乐呢,却绝不是乐主子。主子这是难受着呢,奴才心疼还来不及。” 豫嫔平静下来,这才盯着图娅,“那你倒说说,你又在捡着什么乐子来了?” 图娅忍着笑,悄声对豫嫔道,“从前忻嫔跟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日子来忻嫔位下的乐仪,倒是破天荒地总是主动过来与奴才几个攀谈。” 豫嫔挑了挑眉,“她那样的人,一向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是她位下最得力的那两个之一来,那必定是指望着从你们那儿探听出我什么来。” 图娅便也点头,“主子英明,奴才们也在宫里这几年了,这点子门道自不至于被她给唬住。” 图娅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主子猜,她是想探听主子什么去?” 豫嫔连续吐了几天,正是虚弱的时候儿,可没心思破闷儿,这便摇头,“你赶紧说清楚了罢,我这又要翻江倒海起来了。” 图娅赶紧收起笑谑,附上豫嫔耳际。 “什么酸的辣的?”豫嫔一听便双眼圆睁,“敢情她们是担心我又有喜了?” 图娅拊掌而笑,“所以主子说,奴才是不是该乐?” 豫嫔忍不住啐了一口,“呸,她拿我当她自己一样的人了?!” 图娅也是点头,“从去年下半年,宫里就都传说忻嫔复宠了。可是看着这情势,她自己复宠了还不够,她还想防着主子复宠是怎的?” 豫嫔抬眸盯了图娅一眼。 图娅心下一跳,忙要跪倒,“奴才该掌嘴!奴才说错话了,主子何尝失宠,为何有‘复宠’一说?” 豫嫔叹了口气,将图娅手臂给捞住,“你是说错了,不过不是这么错的,而是——我什么时候得过宠了?” “皇上是为什么选我进宫,你们难道心下还没数儿么?便是我怀过皇嗣……可是当厄鲁特各部大局已经平定下来之后,皇上他自早就淡下来了。” “主子……”图娅也难受起来,“不管主子处境如何,那也都比忻嫔强!主子封嫔比忻嫔自然晚,可是如今无论内廷行走次序,还是赏赐位次上,主子都已经在忻嫔之上!” 豫嫔拍了拍图娅的手,“我这会子已经不再想这些了,你们又何苦替我计较?我啊,现在身边儿有拉旺阿哥,我就已经再没什么不知足的了。我就想着能好好儿地将拉旺阿哥拉拔长大,叫他成为七公主的好夫君,不负皇上和令贵妃,还有超勇亲王的期望去就够了。” 拉旺进宫早,两岁大就在内廷抚养,自打豫嫔接过拉旺去,也正是豫嫔刚失去自己的孩子之时……这般两厢都是弥补,从情分上倒跟血脉相连的母子没甚么分别了。 况且拉旺与豫嫔又都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血脉自有亲近,这便更是其余抚养的关系不能比的。 便从这一层情分上来说,豫嫔便偶尔都将婉兮当成亲家一般。情分上自然又深了一层去。 豫嫔垂首想想,忽地笑了,“忻嫔一向是个爱挑事儿的,最叫令贵妃头疼。如今既然一起随驾南巡,这忻嫔凭着她那姐夫,难免在南巡路上又要算计出些什么来。” “我旁的帮不上令贵妃,可既然咱们与忻嫔恰在同一艘船上;且是忻嫔先将眼珠子放在我身上的,那我倒不如先替令贵妃分一点子忧去。” 豫嫔说罢,心意已是定下,这便慧黠一笑,“……从明儿起,你们记着每日里给我额外多端一盘酸奶疙瘩给我,还要偏从那个乐仪眼皮子底下过。” “不过你们当着她的面儿,可得故意遮着掩着些儿,非叫她们觉着咱们心虚才好。” 图娅便也笑了,“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得明白。” . 船才起航,还没到江苏,忻嫔盼望的好事儿尚且未来,便先结结实实因为豫嫔这事儿而闹心起来。 这一桩事儿还没得着准儿,紧接着更叫她闹心的事儿又跟着来了。 二月初六日,銮驾已经到了宿迁境内,这便已是江苏的地界儿了。皇帝却在此地命两江总督尹继善为御前大臣。 御前大臣,便是在逢皇帝出宫巡幸,与领侍卫内大臣任后扈大臣,凡皇帝朝会、祭祀、驾出、驾入以及谒陵、耕耢等,皆引导扈从。凡皇帝御经筵、大阅、御楼受俘、赐见等,则立于御座之后。 这是何等的亲近之意,足见皇上对于尹继善的重视。 忻嫔心下便为自己的姐夫安宁有些不平之意。 不过不管怎么说,忻嫔还尚且可以自我安慰:毕竟两江总督的职衔是要比江苏布政使高的,中间还夹着一个江苏巡抚呢,皇上也没赏给江苏巡抚陈宏谋什么去,便也自然还轮不上安宁去。 只是,三天后,皇上又再下旨,同样叫阿里衮也为御前大臣;便连高晋也为内大臣……阿里衮是钮祜禄氏,为兰贵人家族中人;而高晋则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 二月十五日,皇帝更是下旨,封回部扎萨克头等台吉、和贵人的兄长图尔都,为辅国公。 至此,八阿哥永璇的岳父、兰贵人的族人、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都已经在皇帝南巡到江苏之时给予了恩遇。 皇帝却仿佛忘了江苏还有一个嫔位的姐夫,一位在江南也属“能臣”、甚至曾高居督抚封疆之臣的安宁去。 “我就是想知道,皇上究竟忘了的是我姐夫,还是我这个嫔位?”忻嫔连续等了多日,都没等来任何动静去,这便叫她从去年下半年直到起銮前的那满腔的希望和欢喜,都宛若被浇了一盆冷水下来。 此时唯一能叫她安慰的,就是皇帝再度下旨,皇后的千秋令节,停止筵宴。 皇帝也是“长情”,连续十几年,每年都还要特地下这样一道旨意。其实根本是那拉氏继位为中宫之后,就从来没行过筵宴之事啊~ 第2428章 88(毕) 舟行南下,速度比陆地车马又快出了许多。自二月十五日前后抵达江苏地界儿,原本已是抵达了忻嫔的“梦想之地”,可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糟心事儿竟然一桩接上一桩,便没个完了。 除了她在随驾途中直接便能知道的,其后几天又陆续辗转收到另外的一些消息: 二月初三日,皇帝下旨:“上年曾降旨于两淮运库内,拨银三十万两,交与总督尹继善办理差务。但恐尚有不敷。著高恒于运库内,酌量再拨银二十万两,以为添补办差之用。 这便是里外里五十万两的银子,总叫忻嫔心下甚为不易释怀。 试想去年也正是八阿哥永璇的大婚之日,尹继善从去年三月就已经撂下了两江总督的差事,回京专心办理婚礼之事了。那皇上那三十万两的银子给的,究竟是叫尹继善办公事,还是办这私事去了? 况且去年给了三十万两还不够,今年又给了二十万两?每一笔都已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是两笔加在一处去! 皇上一边儿为了吉庆那八千九百两便大动干戈,将吉庆判了斩监侯、秋后问斩,而对这吉庆则动辄就是数十万两银子! ——皇上对这尹继善当真是信任得紧呢! . 接下来,皇帝对江南官员借接驾一事,大事铺张,下旨严厉申饬。 先是“巡漕给事中”,名叫汪洋的上奏疏奏请待得皇太后御驾回京之时,由通州南下的船只,一律回避。 皇帝下旨申饬曰:“运河为南北通津,舟楫往来相望。即届圣母御舟经过时,旁有支河汊港,自可暂行引避。” “设其地别无可避,亦第附泊傍岸,不致妨碍纤道足矣。若豫事尽行饬禁,则自春涉夏,为日颇长。以千里长河。使行者久羁道路,于事理全未通晓。已传旨申饬。并传谕经行各处。一切如常放行。” 后是闽浙总督杨廷璋请豫备食物果品一摺。 皇帝亦道:“此等原为赏赐筵宴充用,预备亦无不可。但次数不必如此之多,应较上次酌量减省。大约于石门、及西湖行宫,每处各备一次足矣。至进膳一节,朕从前皆不准行,该督抚等更无庸计及。” 以上此二事,自都是皇帝警告江南官员,不准接接驾之机,行阿谀邀宠之事。 可是若连预备食物和果品都不可,进膳更不可,那她姐夫安宁又当如何来讨皇上的欢心去? . 二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渡江。 以渡江之盛,皇帝、皇太后、嫔妃们所乘的御舟,终于齐集在了一处。几艘御舟首尾相连,立在船楼之上,彼此可见。 皇后那拉氏虽为中宫,可因为出巡之时,皇后都要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故此那拉氏又是与皇太后同乘一艘船。这便叫内廷主位们的船只里,反倒是以婉兮所乘的“朱鸟舫”为真正的后宫之首了。 婉兮的“朱鸟舫”紧跟在皇帝的“安福舻”之后,之后才是妃位、嫔位所乘的“行春舫”。 婉兮立在二层楼船的甲板上,含笑望向前面皇帝英姿勃发,回眸向跟在左右两侧后翼的舒妃、语琴,以及豫嫔分别含笑颔首。 几人也都是同样含笑点头致意,唯有忻嫔一个不大乐呵。 玉蝉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在婉兮耳边低声道,“倒不知怎么了,就像主子踩了她尾巴尖儿了似的!” 婉兮含笑垂眸,“总归不至于是我方才唯有没对她致意,她便生我的气了。” 玉蝉也“呵”的一声儿笑出来,“亏主子还这么想她~~她若如此天真单纯,那便不是忻嫔,反倒对不起皇上给她那个‘斤斤计较的心’来当封号了。” 御舟轻袅,只是终究是舟行水上,船身虽然已经足够稳当,可也终是还能体会到那水波的起伏。 婉兮的眼波便也同这江上烟波,一同浩渺起来。 “这一路走来,自是她的寻梦之旅,动身时她才那么志得意满。” 婉兮缓缓抬眸,回头淡淡瞟了忻嫔一眼。 “可看她的神情,仿佛从前的满怀希望,这会子怕是都已经化为泡影了。本以为这是一路寻梦圆梦,却哪里成想,启程之时,便是一步步走向失望之际。” 玉蝉便也笑了,“奴才猜,这便与这几日来皇上接连赐尹继善、阿里衮、高恒、图尔都等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为职衔之事有关。” 婉兮凝眸望住皇帝的背影,缓缓勾起唇角,“皇上淘气,既然已经连续赐封了好几位内廷主位的族人去,又何必非要将安宁给落下了去呢?” 玉萤也是忍着笑,轻声道,“回主子,豫嫔主子位下的图娅已是悄悄儿知会过奴才了,叫奴才将豫嫔主子的心意转呈给主子……” 婉兮含笑点头,“豫嫔一向是不善言辞之人,可是她心下却总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她自己做这事儿,却必定不必非要我知道的,这才叫我都一直被蒙在了鼓里。”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也觉着,豫嫔主子从前便是在主子跟前儿与一班主子欢聚着,也一向都是听得多,说的少,倒有些闷了。可是豫嫔主子一旦做起事儿了,却反倒是最奏效的!瞧这把忻嫔给气的,真叫奴才欢喜!” 玉萤道,“眼见着这都渡江了,奴才瞧着这路线已是更朝着浙江去了。那皇上岂非是要越过苏州织造府去了不成?也难怪叫忻嫔心下不稳妥了。” 婉兮缓缓收起笑容。 “……皇上南巡,除巡视河工之外,必定还要奉皇太后圣驾,赴织造看机工。这般说来,苏州织造府自是越不过去的,皇上该见安宁还是得见。” 婉兮如此冷静,倒叫玉蝉和玉萤有些笑不出来了。 那忻嫔复宠之事,岂不是依旧还存着希望去? . 二月十八日,皇帝再度因为江南官员以接驾之名,行铺张之举而叱责扬州官员。 因扬州官员沿途预备了灯船焰火,皇帝因随行队伍之中还有哈萨克的入觐使臣,为使哈萨克使臣感受内地民情和乐,皇帝才未行严厉叱责。 待得事后皇帝这才警告当地官员,“江山胜揽,岂不足供吟眺?何用多此烦费为耶?!倘浙省不知,亦仿照豫备,更属不必。现已降旨停止。” 到此,忻嫔的心已是全数都乱了。 地方官员接驾,不能进膳、不准预备果品食物,不准小心逢迎,甚至连放个焰火都不准……那她当真相想象不出来,她姐夫安宁还能做什么来讨皇上的欢心了。 难不成也要叫她姐夫也学那尹继善上一次南巡的样儿,也给挖出两个湖来? 可是就算现在挖,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 二月二十一日,皇帝銮驾终于到达了苏州。 终于到达了梦想之地,忻嫔既兴奋又紧张,一颗心已是揪得登紧。 一路坐轿进了苏州织造府行宫,忻嫔小心地挑开轿帘看向外头。只见整个苏州织造府行宫已经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草木欣欣,既焕然一新,又并未见过度铺张,终于叫忻嫔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看样子姐夫终是数十年在官场之上起伏,这便早已经得了信儿,或者是更早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故此这一番呈现在眼前的预备,才是一派不过不失的情状来。 姜还是老的辣,凭姐夫的年岁和这几十年江南为官的资历,她自然该放心姐夫的;是她这一路来太过紧张,太过在意,才反倒连对姐夫的信心都减弱了。 忻嫔放下轿帘,便忍不住垂首释然而笑。 姐夫虽然是姐夫,却年长她几十岁。在阿玛溘逝之后,她从心理上更将姐夫当成了阿玛的替身一般,凡事都习惯地依赖姐夫。 这回已经来了苏州,已经与姐夫近在身边儿,她该放下心来,该相信姐夫必定有本事帮她实现心愿去。 好了好了,从正月十二启程,至今日二月二十一,正好儿是整整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莫名其妙惴惴的心,这会子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 皇帝到达苏州行宫之后,连下恩旨。 一是恩准扈从南巡之汉大臣,籍隶江浙二省者,均可在回銮之时,酌量道途所便,请假归省——也就是所有随皇帝南下而来的汉大臣,都可以请个假回家看看了! 第二道恩旨是赏给所有跟随大臣银两:庄亲王,著赏银五百两;简亲王、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傅恒,著各赏银四百两。 扎拉丰阿、兆惠、阿里衮、富德,著各赏银三百两。 刘统勋、旺扎勒、努三、福隆安、刘纶、于敏中,著赏给一年正俸。 这两道恩旨一下,又叫忻嫔心下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说皇上这两道恩旨是针对随驾大臣的,她姐夫安宁自不在随驾之列。可是皇上这会子就在苏州呢,就在苏州织造府行宫呢,既然恩赏了随驾大臣,何至于就不能施恩给身为苏州织造的她姐夫去? 忻嫔今儿刚好容易雨过天晴的心情,这会子便又都乱了。 她知道她这也是多心了,简直是胡思乱想,但凡皇上恩赏大臣的事儿,她总要往姐夫身上去联系——终究,她是太着急叫皇上意识到她姐夫的重要,然后她好趁势借此而复宠啊~ 她已经身在苏州,已经住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里了。她要是还不能在此地复宠,那她究竟还要指望哪儿去? 她姐夫究竟想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能邀得皇上欢喜啊? . 京师。 皇帝已经走了一个月,愉妃有些寂寥地坐在宫里,翻看内务府进呈的奏报。 旁的事儿自有内务府大臣,以及皇帝下旨留在京中总理事务的王大臣们和议,能交到愉妃手里来的,也唯有是直接关系到内廷主位,非内廷主位亲自过目不可的事儿。 譬如为新晋位的慎嫔、容嫔预备朝服朝冠之事。 这朝服朝冠是为两位新嫔册封礼之用,估计皇帝南巡回銮之后就要行礼,那这几个月之间便得将朝冠朝服都赶制出来才行。 总归没有叫内廷主位穿旁人穿过的旧衣的道理。 愉妃简单瞟了一眼,还没等留意朝冠朝服预备的情况,却是先将眼珠儿转回来,盯在了两人的封号上。 这也还是愉妃第一回知道两位新嫔的封号。 因二人是除夕那天才忽然赐封的,皇帝正月又走得急,这些事儿愉妃都以为皇上来不及定。 愉妃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了揉眼。 终究也都是快五十的人了,眼睛已是有些花了。 她揉过了眼去看,这才确定没错儿。 “什么?慎嫔?怎么会是慎嫔?” 愉妃再仔细看下去,见那行文里头有明白的话儿:“现今慎嫔有厄鲁特朝衣冠穿戴,容嫔现有回部朝衣冠穿戴”,那便确定慎嫔便是从前的伊贵人,而容嫔则为和贵人了。 愉妃忍不住笑起来,“慎嫔?哎哟哟,皇上怎么给了伊贵人这个封号去?我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慎贵人竟不知什么时候儿晋位为嫔了呢!” 内廷主位的封号,不可重复,故此宫中已然已经有了慎贵人,那“慎”字便该为慎贵人一人所用。如慎贵人来日也有封嫔的机会,她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慎嫔。 而原本的伊贵人,从前“伊”便不是封号,是名号;故此封嫔得给选个正经的封号了,那也用什么都好,怎么都不该用这个“慎”字去。 三丹听了,也颇有些不敢置信,“奴才也给吓了一跳去。况且贵人位分与嫔位只差一步,皇上这会子将伊贵人封为慎嫔,难不成是说慎贵人将永远没机会晋位了不成?” 愉妃眸光在那奏报之上,于两人封号之上缓缓滑过。 “容嫔,皇上可是说那和卓氏容颜之美,可为著称,故此才将‘容’字给了和卓氏为封号吧?——这倒也说得过去,没什么可挑的。可是这慎嫔,却有些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三丹想了想,“可是皇上压根儿忘了宫里还有一个慎贵人?终究那慎贵人早已默默无闻多年,皇上给忘了,倒也不奇怪。” 愉妃浅浅而笑,“可是那慎贵人,当年也不是安稳之人。她啊,可是小那拉氏呢。” 后宫里一共有三位那拉氏:皇后、舒妃,还有一个便是这位慎贵人。 愉妃眸光有些干涩,缓缓转动起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莫名其妙在泰山得了病,旋即神秘崩逝之时,这个慎贵人便是除了皇上、孝贤皇后、令贵妃之外,唯一跟上泰山,唯一的旁观之人。” 三丹便也讶然点头,“可不是嘛~~日子真快,到如今都十四年了。又值皇上出巡之年,也不知道慎贵人会不会在今年又回想起当年之事来?” 愉妃淡淡挑了挑眉,“说起来啊,她当年跟林贵人倒是狠斗过一气。只是如今,她们两个倒是都困在贵人的位分上,一个在皇后宫里寂寞难言,一个在舒妃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三丹便眼睛一亮,“奴才便忍不住好奇,若是慎贵人得知皇上已经另封旁人为慎嫔,那她……心下又该作何感想?” 愉妃唇角便缓缓一勾,“总归咱们只是坐着猜,是猜不出来的。唯有当真叫她知道了,咱们才能稳当当的看见她最真实的反应。” 愉妃说着,眼角都兴奋地扬起,“更有趣儿的是,从前与慎贵人斗得狠的林贵人是皇后宫里人;这回的慎嫔,同样也是皇后宫里的人啊。” “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若你是慎贵人,你会不会怀疑这才不是巧合,后头实则是有人故意的安排呢? 三丹含笑半蹲,“……奴才明白该怎么做了。” 愉妃望着三丹的背影,笑意轻轻浮动。 “主子娘娘,你给我永琪的那笔账,咱们也该算算了。祝你在江南一切顺心如意,而等你随驾南巡归来,那等着你的,便再没那么多舒坦的日子了!” . 皇帝在苏州停留六日,却未曾都在苏州织造府行宫驻跸。其后几日都在木渎的灵岩山行宫等处。 忻嫔的一腔心愿,便也随之暂告落空。 六日后御舟再发,忻嫔死死忍住回头的留恋,紧紧攥紧袖口,逼着自己不能只能迈开步子朝前走。 尽管就这么离开苏州了,尽管……她的心愿没能实现。可是她还有明天、后天,还有前路! 皇上便是起銮了,可是待得从杭州回銮,不是还得二度来到苏州不是? 那她就还有希望,就还有预备的工夫。 只要她还有这一口气在,便是就算姐夫没能帮衬上,她也绝不就此放弃。 终于船开,她这才猛地回过头来,回望那已经渐渐离远的苏州水岸。 “……只要我不死,我自必定复宠。谁都拦不住我,我绝不会以失宠之身在后宫这么过一辈子去!”她心下狠狠发誓。 . 三月初一,銮驾抵达杭州。 三月初二日,皇帝便赴海宁,亲自视察海塘堤防。 皇帝到海宁时,所驻跸的海宁县行宫,便为海宁陈氏的私园——隅园。 海宁陈氏出过康熙朝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雍正朝官至大学士的陈元龙;以及本朝官至大学士的陈世倌。 陈元龙为陈世倌堂叔,海宁陈氏不必向远追溯,便是最近的这一门两学士,已是足够家门煊赫。而海宁的这座隅园,更是因为多次接驾,一时在江南私园中风头无两。 若此,便是婉嫔没能随驾南来,可是皇上却能如此施恩陈家,婉兮心下也为婉嫔欣慰。 皇帝来到海宁,尚无心情游览园林,便亲赴海塘视察堤防。这事儿婉兮帮不上忙,只能留在隅园之中。 虽说园林中精致幽美,可是婉兮在如画风景里,却反倒更悬心那海塘的惊涛拍岸来。 海宁的海塘堤防,干系的不是海宁一地,一旦此处堤坝决溃,那么江浙富庶之地将尽被水湮没。江浙历来是朝廷财政所出之地,更是粮米依赖之处,倘若出了事,那干系到的将是整个大清。 况且去年雨水尤其大,到了秋天都没停歇,秋雨也带来不少的罗乱。婉兮去年随驾行围木兰,那一路上的所见,就更能体会得到雨水为患的难为之处。 北方尚且如此,听说南方去年的秋雨就更严重。皇上才会叫尹继善和兆惠两位星夜驰马南下,连秋狝都顾不上了。 海宁海塘的整修之事,并不是海宁地方自己的事,所需要的大笔银两,也不是海宁一个地方所能筹措出来的。唯有皇帝亲自视察,钦定方案,亲为裁定银两用度。 故此今年南巡,皇帝一到浙江,这便只在杭州歇息一个晚上,这便直奔了海宁来。 . 从园林之小,只能见眼前的水波宁静,无法猜测还海塘之处的惊涛拍岸。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只能向天祈祷,“……惟愿波平澜安。” 此处佳园,号称江南三大名园之一。另外两大名园,一是苏州狮子林,二是杭州小有天园。 此时皇帝已经在圆明园的“思永斋”里仿建了“小有天园”;而婉兮自己和小十五也被画成贴落,就在思永斋中。 婉兮这般想来,心潮也不由得起伏。 便连皇帝来到了身后,婉兮都没听见。 直到皇帝将手搭在她肩上,才叫婉兮吓了一跳,忙回头来。旗鞋太高,险些崴了脚。 皇帝顺势给抱了个满怀,不由得凑在她耳畔轻笑,“竟还如此冒冒失失的?这几年肚子便没闲下来过,本以为你早该习惯了那样手脚都小心稳妥的样儿,却原来还这样儿一吓就要蹦起来。” 婉兮心虚,娇憨抬头。 “奴才怀着孩子们的时候儿,自是换上了平鞋去,哪儿还能踩着这么高的旗鞋~~奴才不是一吓就蹦,奴才这不过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儿穿过旗鞋去,这回冷不丁连着穿了这么久,就有些不习惯了。” 终究是随驾南巡而来,身为皇上的后宫,自然都要盛装。这便旗鞋也不能马虎,不但得是旗鞋,而且得是最高的底子,这样方显后宫仪态。 皇帝促狭轻笑,“旗鞋总归能舒坦回来……倒是你那儿,还胀不胀了?” 婉兮脸便红了,眸子里映入园中波光,粼粼涟漪。 她可不想在这天光日头下回答这个,可是皇帝却在曲桥之上攥着她的手腕不放,“说啊~~” 第2429章 89、安澜(毕) 婉兮哪儿能不明白皇上这是问什么呢~~ 她轻叹一声儿,垂首,拿指尖儿揉着右边儿襟口那枚“花丝香囊压襟”。 此压襟为双层花篮形,将花篮上方银链提起,花篮则闭合,松开银链,花篮则自动开启。 花篮的用途为香囊:花篮内可存放香料,以花篮上的镂眼透香。 从前在宫里,便是用压襟,婉兮倒也不常太多费心思。冬日,宫里规矩,内廷主位都用黄金首饰,婉兮便只通常就是最简单地将香珠手串佩挂衣襟第二个纽子上,以“木”来配金; 春夏待得宫里都要换上玉的首饰,她也一般就是将皇上多少年前给的那枚信物——白玉的葫芦坠儿,佩挂在纽子之上。 几乎从封嫔的那一天开始,她在宫里的衣着、首饰便都力尽素淡,不凭这些身外之物惹人注目、笼络君心。 可是此时是南巡,一来江南原本处处风雅,二来她已是皇上的贵妃,衣着庄重无论对皇上,还是对运河两岸观瞻的百姓,都是最起码的尊重。 故此她这才选了一枚内务府造办处精制出来的拉花丝制法的花篮香囊压襟。 这压襟用素银加烧蓝,花篮香囊下垂下长长流苏。随着莲步轻移,花篮香囊中的香气幽幽飘散在身周之外,那素银配烧蓝的流苏也随之粼粼流转,宛若水上映着日影的波影。 婉兮这周身上下,一应的穿着都按着规制,或者吉服,或者行服,并不做额外的打算;唯有用这样一枚小小的压襟,微微流露一点小小的心思。 只是她这会子反倒忽然有些后悔了呢——因为这枚压襟正好就压在她这个位置上。 果然,皇帝看见她垂眸只望着那压襟出神,便轻笑一声儿,低低吟道:“只闻香袭人,不知香何因。抬头看少妇,胸前动压襟。” “呸!”婉兮轻啐一声儿,已是心跳如兔,忙背转过身儿去,小心避开玉蝉她们的正脸儿。 况且这会子还在御园的曲桥之上,前后左右都是水光山色、波光粼粼,这便更叫人容易心醉神迷,有些不易把持了。 婉兮有些害羞,终究玉蝉和玉萤还在附近伺候,皇上这些话叫女子们听去又怎么好?婉兮这便恼得更不肯转回身儿来了。 其实玉蝉和玉萤一见皇帝来,早就连退好几步,拉开距离去了。只不过是因为这会子还在曲桥之上,自家主子穿那么高的旗鞋,她们两个总不放心,需要在附近伺候着罢了。 要不,那还不早就自行遁地去了。 “……爷还问,爷怎么忘了,是爷自己当初就吩咐过奴才的,为了这回南巡,奴才亲为喂养小十五的事儿,也得早早安排清楚了。故此奴才自从十月间秋狝回来,便已是给小十五喂的少了。” 婉兮红了脸瞟了皇帝一眼,忍不住凑近了低声嘀咕,“奴才随驾在木兰也快三个月去,奴才小心维持着,方没彻底回了奶去;可是如果回到宫里,哪儿还能如从前似的那么多了?” “难不成……爷将奴才当成母牛去不成?” 皇帝大笑,促狭垂首,“可是你在木兰,还是不叫爷碰那儿。爷就知道,那会子你虽然在外,可是还小心维持着呢,每日里不是都偷偷儿躲到后帐去挤出来,好叫那不堵了,彻底回去了?” 婉兮心酸却也满足地叹了口气,“虽说那会子是隔了将近三个月,可是就因为奴才那么小心维持着,这便在木兰也没尽回了;等回京之后,奴才还能好歹又喂了两个月,将木兰的两个多月给补上了。” “这样算来,里外里加在一起,便也是喂足了小十五一整年去。奴才早就跟爷恳求过,好歹喂满周岁,那奴才这便也已经于愿足矣。故此,自从正月十二跟着爷起銮离京,奴才已经在服回乳汤了。” “从正月十二至今,也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故此……”婉兮说到这儿脸便又是一红,“只要皇上挑选进太医院的御医们不会配错了回乳汤的方子,那想来就不至出错儿,是一定能回得去的,只看早晚而已……” 婉兮说着,不由得指尖儿又去绕那压襟的流苏。素银和烧蓝相间,编织成细小的银环彼此连缀,这么一绕,便如水面上映着日光绕起的涟漪来。 皇帝自是听懂了,便也学着她那俏皮的样儿啐了一声儿,“呸,还故意不将话给说死呢~到底是回去了没有啊,什么叫早晚而已?” 一个五十二岁的“老人家”,还学女人家这么拿捏着、扭捏着说话儿,婉兮已然是笑得直不起身儿来了。 只是这是曲桥,不是笔直的桥面儿;又为了与自然相融,陈家的主人干脆将桥栏杆都给舍了,直接就是曲桥的桥面贴着水面儿。她这么一笑,身子便摇曳起来,皇帝都连忙给一把扶住了,闷声提醒“当心”。 婉兮知道皇上今日去看海塘堤防,心下必定还堵着事儿呢,便是这一刻回来与她说笑一刻,也只是暂时的松快一下罢了。 她便连忙收起的笑谑,不再造次,红了脸儿垂手放在皇帝手上,轻轻捏了捏,“……已是回去了。” 皇帝静静而笑,翻腕将婉兮的手给攥紧。接着便略微用力,已是牵着婉兮的手,一并往回走去。 一路走,一路还垂眸只含笑盯着婉兮的脸儿笑。 只是这又不是笔直的桥,是曲桥呢,皇上这么只盯着她笑,婉兮也忍不住担心皇上前头再一脚迈错了,直接踩进水里去。 婉兮不好直说皇上盯着她看,这便轻咳一声儿,提醒道,“皇上怎一直盯着奴才这枚花丝花篮香囊压襟看?便是奴才头一回佩挂,可也终究是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想来造办处造哪样物件儿不提前给皇上画了样儿去请旨?所以奴才想着,皇上是必定早就见过这个了,当不新鲜了才是。” 皇帝会意,嘿嘿一笑,“爷是琢磨着,若要给这香囊压襟取个名儿,可叫什么才好?” 婉兮微微一怔,抬眸瞟一眼皇帝,心说:皇上今儿这是怎么了?连一枚压襟都要给取名儿了? 不过婉兮心下倒是立时便浮起一个现成儿的。 皇上此来海宁,是为巡查海塘堤防而来。皇上的心意再明白不过。 再者,这枚压襟是以素银配烧蓝的制法,这便更配这江南的水色天光。尤其这长长的流苏留得最好,随着脚步一动,便如水波映着日头,粼粼光转。 婉兮垂眸,“……安澜。” . 皇帝忽地停步,心下都是微微一窒。 “你再说一遍。” 婉兮垂首浅笑,继而却是坚定抬眸,明媚地迎住皇帝的长眸。 “奴才说,愿将此时心情,以‘安澜’名之。” 皇帝长眉倏扬,已是满面清风笑意。 “为何?” 婉兮轻吐一口气,却是回眸环顾这隅园。 “因为此处是海宁。‘海宁’,自然叫人想到‘海晏宁和’之意。那奴才想,海宁此地不仅有海,也还有众多内陆水网。听说便有著名的钱塘江大潮……” “那奴才想,不如就再加上一桩心愿,便是‘安澜’吧。” 皇帝长眸辉映这水色天光,同样涟漪微澜,“安澜……‘天下安澜,比屋可封’,说得好!” 身为天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海晏河清、永庆安澜。这海宁的地名已经包含了“海晏”之意,若再多一个“安澜”,自是锦上添花。 皇帝不由得拍手,“说得好!高云从,传旨,朕为隅园赐名‘安澜园’!” . 这样景致旖旎的江南私园,便连婉兮都要忍不住出来逛逛,那这园子里其实早就已经不止婉兮一个人。 只是婉兮在水中曲桥上,那人便避到远处假山上的凉亭去了。 原本是泾渭分明,外加悄悄观察婉兮一番;却没成想皇上竟然来了。 那桥上风景,除了九曲十八弯之外,便又多了那两人不时的四目相对,后来又是十指紧扣了。那凉亭上的人,一个“凉”字倒是果然得了个扎实。 终究还是无法当做看不见,便还是叫了耳朵灵便的小女孩儿去探听。可是都不用等小女孩儿跑回来通禀,那水风早已远远将皇帝洪亮的嗓音送到了耳边。 “安澜园?皇上为这隅园赐名‘安澜园’?”终究还是攥紧了帕子,忍不住咬牙切齿了起来。 “这心思何尝不是我先有的?因为我姐夫就叫安宁,他也就在江南供职啊!若有此处海塘安宁为祝愿,皇上一来必定欢喜,二来自然会联想到我姐夫去——我姐夫的名儿如此吉利,有这样的人在江苏为官,这对皇上来说何尝不是一桩吉祥去?” 阳春三月,水波上光影粼粼,映着煦日暖阳;可是假山上却有些背阴,这便只觉春日煦暖隔得太远,透骨只觉山风之凉了。 “……我原本想着今日皇上去海塘归来后,就要去向皇上请安,祝愿海塘安宁呢。” 只是没成想皇上回来,还没等她去请安,皇上倒是先来寻令贵妃了。 而令贵妃又将这样一份儿心意给捷足先登了! 终究今儿皇上去干嘛了,随驾的后宫谁心里都清楚。故此其实这样一份儿心意是现成儿摆着的,谁都会在皇上面前说出这样一句吉祥话儿来——那令贵妃没什么高于旁人去的,她只是命太好,一切都刚刚好赶在别人前头去了,倒叫皇上以为她是最知心懂事儿的! 忻嫔紧紧攥紧指尖。 乾隆朝的内廷主位们,还不太戴指甲套,除了那拉氏那样儿极重做派儿,又极为老派儿的老满洲格格之外。忻嫔留长的指甲便是那般自然地生长着,十根手指上都空着,一个指甲套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她那养长了的指甲抠进肉里,也依旧是疼的。 况且这疼,是自己的指甲抠着自己的肉,还跟指甲套抠肉不同,有一点儿宛若自戕一般的绝望。 “她最有手腕儿,最擅争宠,我早就领教了多年,倒不奇怪。这会子的这个先儿被她抢了就抢了,我自然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我只是遗憾,我姐夫那么好的名儿,正好用在海宁堤防这件事儿上,这本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却被她给活活搅和没了!” 忻嫔说着,一咬牙,忽地疾步便朝山下走去。 . 乐容一惊,忙追上去,一壁疾步跟上忻嫔,一边忙着问,“主子!主子这要做什么去?主子好歹叫奴才也明白明白。” 乐仪也说,“主子有何吩咐,便叫奴才们去办,主子何苦要亲自走这么急?” 忻嫔轻咬牙关,“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是皇上的内廷主位,我也是皇上的内廷主位;就许她给皇上请安,难道不准我也给皇上请安了么?” “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就到水边儿去等着皇上,当面儿给皇上请安!” “主子!” 乐容和乐仪都急了,一左一右赶紧紧跑两步扶住了忻嫔的手臂,“……主子便是想给皇上请安,又何苦非这会子?这会子她在呢,主子便是赶过去请安,又如何能如愿以偿?” 忻嫔轻咬牙关,“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这便傻傻冷了这么多年。我如今好容易有了复宠的迹象,好容易陪着皇上来了江南,我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等着了。便是她也在,我也不能再回避下去。” “我就是要与她争,就是要当着她的面儿去争!终究我比她年轻十岁,我就不信我没有终究赢了她的那天去!” 忻嫔心意已定,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拦不住,忻嫔两臂分别甩开她们两个,踩着旗鞋已是大步流星下了假山,奔到了水边儿。 . 皇帝攥着婉兮的手,刚绕过那曲桥的九曲之处,走到水岸来。 忻嫔便已等在水边儿,盈盈朝皇帝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请贵妃娘娘的安。” 婉兮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静静凝视着忻嫔。 ——忻嫔已是急了 婉兮便反倒莞尔一笑,“忻嫔妹妹怎么来了?可是在假山之上瞧见了我,这便下来给我请安?” 婉兮说着亲自上前,扶住忻嫔的手肘,“忻妹妹太客气了,我怎么当得起。” 忻嫔尴尬一怔,两只手臂下意识想要避开婉兮的手。 她是需要有人来扶,却等的不是婉兮。可是婉兮这么抢先儿上前托住了她手肘,那皇上就算有心上来扶她,却也没有机会了不是? 忻嫔便尴尬地推拒,“是贵妃娘娘太客气了。妾身怎敢有劳贵妃娘娘扶起?” “瞧你说的,咱们姐妹有事谁跟谁呢?忻妹妹难道忘了,当年妹妹刚进宫的时候儿,曾经与我有多么亲厚?”婉兮却柔中带刚,依旧坚定伸手攥紧了忻嫔的手肘,顺势一提,倒叫忻嫔不便再使劲儿往下坠。 “那时候儿咱们姐妹共住在我的永寿宫里,妹妹可是在瑞贵人进封之前,头一个能随着我住在永寿宫里的姐妹呢……咱们那时候儿饭都恨不能吃同一个碗里的,筷子都差不离儿要同一双用了,又何论我只是扶一扶妹妹?” 婉兮说着回眸故意瞪皇帝一眼,“都是皇上忽然来了,倒叫忻妹妹措手不及,见了我反倒拘束起来,是不是?” “皇上……忻妹妹可不想见到皇上呢~” . 忻嫔知道她自己忍过了,可是这会子实在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火腾地就起来了。 她扬头盯住婉兮,冷笑一声儿,“妾身听不懂贵妃娘娘说什么呢!妾身怎会不想见到皇上?妾身分明就是特地来给皇上请安的!” 忻嫔说着冷不丁一侧步,从婉兮手中挣脱,走到皇帝面前去重又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妾身听闻皇上今日亲去巡视海塘堤坝,妾身是女子,虽说无力帮皇上稳定堤坝,可是妾身却还是愿为皇上分忧。” “妾身祝愿海塘安宁,江南海清河晏,皇上江山永固。” 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忻嫔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唇角浮起笑意。 . 皇帝微微含笑,淡淡听着。 等忻嫔说完,皇帝方点了点头,“海塘安宁……嗯,忻嫔你有心了。” 忻嫔听皇上也用她的“忻”谐音了个“有心了”,心下便是一喜,这便引用《庄子》里一句,盈盈一礼,“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 忻嫔的话说到此处,婉兮自都是心下洞然明悉了。婉兮不由抬眸凝注皇帝。 总归忻嫔这话,皇上信则有;若皇上不信,那便什么都没有。 便如吉庆这名儿,也绝不亚于安宁,同样是个极好的口彩的名儿。可是皇上依旧能在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年,依旧治罪吉庆,判了斩监侯去。 故此这世上,没什么名儿能吉祥到保人性命去。能不能活下来,只在自己是否犯罪,那罪行在皇上心中又是否是必死之罪。 皇帝感受到婉兮的目光,不由含笑抬眸迎上婉兮的目光。婉兮故意瞪了一眼,这便转开了去。 皇帝这才一笑,回眸去看向忻嫔。 “你说的好。天下安宁是百姓的心愿,也是朕的心愿。” 忻嫔心下欢喜更甚,便又是行礼,“听皇上提到‘安宁’,妾身倒是一时恍惚,竟想到妾身母家的姐夫去了,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唇角微微一勾,“你姐夫本来就叫安宁,且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替朕在江南办事,朕早就在意他的名字的彩头,又治你什么罪呢~~快起来吧。” 忻嫔便顺势又含笑道,“那妾身便也替姐夫给皇上请安。” 皇帝点点头,“有心了,起克。” 忻嫔这才平身而起,却是更向皇帝凑近了些,身子几乎要贴住皇帝的手臂,“妾身记着皇上每次南巡,都是从苏州赴杭州,然后从杭州回銮,还要再回苏州。这便一来一回,皇上总要在苏州驻跸两回。” “妾身的姐夫如今在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的任上,便总要有两回接驾的机会,姐夫一向以此为殊荣,妾身的心下也实感圣恩。” 忻嫔说着哽咽了声儿,“妾身的阿玛曾做过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便无论是江苏还是浙江,都留着阿玛当年为朝廷尽忠的旧影……想来此时阿玛在天之灵也必定一路向皇上叩首;” “便是妾身的阿玛不在了,可是江苏还有姐夫多年尽职,相信阿玛也必定能含笑瞑目……” 忻嫔的话,指向了当年的一桩旧事:乾隆六年,那苏图为两江总督;彼时安宁为苏州织造、江苏布政使。因二人是翁婿的关系,那苏图还曾上奏本,恳请回避。 倒是皇帝认为不必回避,反倒鼓励二人,说二人皆是可用之臣。 当年翁婿二人一同在江南为官,倒也曾是一段佳话。 只是那段佳话终究已是过去二十多年了,那苏图离世也已经十多年了,皇帝曾记老臣功劳,故此对忻嫔也曾颇为善待,只是……终究全都是淡了、忘了。 忻嫔此意自是重新勾起皇帝这一段记忆去。 皇帝轻叹一声儿,点点头,“朕也没忘记过你父亲。江南能有今日海清河晏,你父亲当年自有功绩。” 忻嫔抬眸,眸子里闪过粼粼泪花儿。 “如今的两江总督是尹继善大人,尹继善大人叫妾身也时常想起自己的阿玛。尹继善大人也曾多年为封疆之臣,前后曾任多地总督;妾身的阿玛在生时,也是曾为七省总督……” 忻嫔说着,泪珠儿便无声落了下来,“只是尹继善大人现在依旧在世,蒙皇恩,女儿也成了八阿哥的嫡福晋;而妾身的阿玛却已经……妾身此时置身江南,便更想到那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憾。” 皇帝点点头,轻叹一声,终于伸手轻轻扶了扶忻嫔的肩。 “朕自然明白,故此这一次才带着你一同南巡而来。不止今次,实则上次南巡,何尝不也是此意——朕啊,就是想叫你也来你阿玛曾经任职的旧地走一走,也能叫你阿玛在天之灵看一看你,叫他放心。” 忻嫔膝盖一软,泪珠儿滚落,人也如花瓣儿一般飘落在地。 “皇上,皇上……妾身,妾身已是等了皇上太久太久了。” 婉兮噙着一抹笑望着这一幕,转身就走。 “皇上与忻妹妹说话儿吧,妾身便不陪着了。妾身告退。” 第2430章 90、如意(毕) 忻嫔心下一喜,这一回忙不迭诚心实意半蹲行礼,“妾身恭送贵妃娘娘。” 婉兮凝着她,不由得笑了。 与忻嫔在宫里相处多少年了,哪一回她肯真心实意向婉兮屈下她那尊贵的镶黄旗满洲世家格格的膝呢?可是这一回婉兮却看得明白,忻嫔可是实打实甘心乐意的。 皇帝却挑眉,挑眸瞪了婉兮一眼,“谁叫你走了?忻嫔是看见你与我在一处,这便上前来给你我一起请安的。你若走了,叫她怎么能自在?” 皇帝说着已是抬步走上前去,一把捉住了婉兮的手肘。 “况且你刚儿也说,忻嫔与你姐妹情深的,倒是朕在这儿,碍了你们两个的事儿。那该走的是朕,也不是你。” . 婉兮却故意还是不看向皇帝,偏之转眸去凝着忻嫔。 “方才是方才,眼前儿是眼前儿。方才兴许是我看错了,误会了忻妹妹的意思。依着我这会子看来,忻嫔妹妹其实根本就不是来给我请安、与我说话儿的……” 婉兮眸子绕着忻嫔,凉凉地打了个转儿。 “忻嫔妹妹只是为了皇上来的。忻嫔妹妹方才说得明白,她是想念皇上太久太久了!”婉兮说着抬眸,依旧不看向皇帝,只是望向高天,清凉而笑,“那妾身还留在这儿干什么,岂不是给忻嫔妹妹碍眼去了?” 婉兮说着向皇帝微微躬身,“忻嫔妹妹只希望皇上留下来,她希望皇上只陪着她一个。我瞧着她这么哭得梨花带雨的,也是楚楚可怜。皇上怎么能不心软呢?” “那妾身还是恳请皇上留下来,该走的是妾身。” 皇帝恼得咬住了嘴唇。 若是寻常斗嘴,十个婉兮都不是皇帝一个的对手,可是这会子偏是赶在女人家最小心眼的事儿上,皇帝终究是男人,这事儿上的话就有些不那么擅长了。 “爷说了,不准你走!”皇帝恼得只能低吼,手指头攥紧婉兮的手肘。 “不走又作甚?”婉兮恼得抬眸盯住皇帝,脸颊已是绯红。 皇帝皱眉,一腔不快都转头向忻嫔去。 “你可说够了?你要请安,朕已然准了。你这会子该请的安请完了,不跪安,又想作甚?” 忻嫔一怔,已是语结。 皇帝盯住忻嫔,又是冷笑,“朕当年叫你独住咸福宫,那便是要限你的足!后来朕虽说有所松动,也是因为舜英长大了,总不能将个孩子永远关在那么大点儿的院子里。这便准了你出来走动。” “可是此时却是南巡在外,舜英又不在你身边儿,你此时不安分守己留在自己的行宫里,又是谁准了你可以任意出来走动?况且你没看见朕是与贵妃在一处么,你来请安也罢,请罢了安自该跪安;又是谁准了你自作主张还要反过来恭送贵妃离开的?” 婉兮听了,索性一把将纽子上的压襟给扯下来,作诗就要往水里扔。 皇帝真是惊了,竟然毫不犹豫跨步上前,就要往水里蹦!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声笑了,伸手急忙死死抱住了皇帝的腰。 皇帝惊愣回眸看她,却是她双颊轻红、妙眸流光的模样儿。她抬手,将之前其实只是藏在掌心里的压襟晃了晃。 “……皇上傻了,奴才没撇,皇上竟当真了。” 皇帝咬牙,哪儿还记得地上还跪着一个忻嫔,已是上前两手掐住婉兮的小蛮腰,将她从地上“拔大萝卜”一般给生拔起来,作势就要往水里丢。 婉兮吓得蹬腿,又是笑,就在皇帝掌心里扭着身子,软声撒娇求饶,“饶了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忻嫔还跪在地上,抬眸望着眼前这一幕,只觉这面上、眼周的血,倏然都被抽走了。整个身子觉着冷,有些僵。 婉兮终于落回了地面,罗裙轻摆之际,回眸便又瞥了忻嫔一眼。 没说话,可是那一眼却又仿佛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皇帝又是蹙眉,“忻嫔?你怎么还在这里?跪安吧,回去安生留在你行宫里。你姐夫的名儿取的是好,安宁,你也该在你自己的行宫里安安宁宁才是。” 忻嫔麻木地迟迟才起了身。 婉兮却已是如春日里最为娇艳的西府海棠,回眸轻瞟忻嫔,伸手扯住了忻嫔的手肘,凑近了含笑道,“……还记得我当年教过妹妹的那四个字么?妹妹若有心,自然还没忘了。” 忻嫔霍地扬眸瞪着婉兮。 四个字,她当然记着! ——恃宠生娇! 只是好恐怖,这四个字从当年头一回说,到如今已是过了数年去。这么长久过来,后宫里的格局竟然依旧是如此,眼前这个比她活活大了十岁的女人,竟然还在盛宠,还在独霸着皇上的心! 这个魏婉兮不年轻了,也已是奔四十岁的人了;也不新鲜了,皇上已经一年一个跟她生了多少个去?可是这个女人却偏偏,此时依旧还能用这四个字儿来戳她的心肝儿! “恃宠生娇“,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其实在后宫里,才是势必登天。 能“恃宠生娇”,是每一个后宫女人的梦想,又是多少后宫女人只能在梦里头想一想、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啊!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出身卑微的辛者库女人,竟然不但做到了,而且……已是这么多年去! 她懊恼盯住婉兮,不甘心,却不知该如何反击。 婉兮静静凝视着忻嫔,瞬都不瞬,满意地将忻嫔面上眼里所有流露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婉兮的笑,便更浓,更艳。 “我当然与忻妹妹姐妹情深。可是我当年就与妹妹说得明白,我的什么都肯与妹妹分享;只要我有的,妹妹尽管开口……唯独有一样儿,我不准妹妹跟我抢——那就是皇上。” 婉兮高高扬起下颌,“我不是要独霸着皇上,若皇上喜欢你,皇上自然会去看你;可是若皇上是先来我这儿,你若在我眼前儿来抢,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婉兮说着,眸光拧着忻嫔的面颊。 “忻妹妹,同为后宫姐妹,谁都是想念皇上的。妹妹想念皇上,我理解;可是妹妹没的要到我面前儿来说,我可没宽宏大量到爱听这个!” “况且,哪个心存姐妹情谊的,还回到姐姐面前来跟皇上说这些?那分明是妹妹先不将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妹妹如此在先,那姐姐就也只能如此了。今天的情形是妹妹你自找的,我真希望妹妹就此长点儿心,将今日我这番话,连同过去那四个字,都好好儿地再往心里进进。” “倘若妹妹能做到如此,那么相信妹妹的处境便也会好得多了。”婉兮说着伸出指尖儿,点了点忻嫔的心口,“说到底,人心不足才是最大的悲哀。自己处境的艰难,根源都在这儿。” 忻嫔恼得猛然退后一步,闪开了婉兮的手。 “妾身多谢贵妃娘娘教导。只是,贵妃娘娘这些话已然说得太晚了!” “嗯~。你说对了。”婉兮微微挑眉,却没否认,反倒也淡然点了点头,“我这些年来与妹妹曾说的话、做的事,一直都只是对牛弹琴。” . 忻嫔闷着气疾步回到自己的寝宫,方一进门,已是将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都掀翻摔碎在地。 “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眼见皇上已是心软,一切就要水到渠成,而那个令贵妃也已经自己说要走了……结果到头来,反倒被她夹枪带棒地奚落了这么一顿去。 乐容和乐仪紧忙一个招呼人来收拾满地的碎瓷,一个赶忙上前去查看忻嫔的手,看掌心里可还残存了瓷屑去。 可是忻嫔的心神却没在此处,她只瞪着窗外的高天。 “魏婉兮,我与你自是不共戴天!我早知道,我若想复宠,最大的阻碍就是你!” 乐容还是小心翼翼在忻嫔掌纹里发现一粒碎屑划出的血痕去,忙招呼用药。一边收拾着一边也是劝,“主子今儿这又是何苦?既然是令贵妃在呢,主子便再多等一日又如何?明天或者后天,总归有皇上单独的时候儿,到时候主子再去请安,便什么办不成呢?” 忻嫔咬牙切齿,几乎要垂下泪来,“可是你看皇上只要来后宫这边儿,就是去找她;若不是与她在一处,那就是出去巡视海塘,又或者赐宴蒙古、回部的王公们。我哪儿能逮着机会见皇上,更别说是单独的机会了!” 乐容和乐仪也都是着急,“安宁大人他……难道就不能再想些旁的法子,求得皇上的欢心去?便是不能进膳,不能接驾铺张,可是凭安宁大人对皇上的了解,也必定还能想得到旁的法子吧?” 忻嫔紧紧攥住衣袖,语声凄寒打颤:“这次皇上从浙江回銮,势必再度途径江苏。便是姐夫在皇上南下时没能想到好法子,这回也必须得想出来了!这就设法派人去见他,叫他必须给我想出法子来!” . 彼时水畔,皇帝撵了忻嫔走,婉兮也走了。 婉兮看左右无人,简直是跑着回的寝宫。 皇帝在后头追,却也忌惮着她脚下穿着七八寸高的旗鞋呢,也不敢追急了,这便只能在后头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直小心尾随着罢了。 婉兮自己腾腾进了行宫,这便扭身儿就去关门。 皇帝自是早就知道她使起小性儿来就是这个模样儿,这便早算好了分寸,叫婉兮回神推门却还没来得及推严的当儿,他就生生挤进来了。 婉兮恼得跺脚,“皇上何必来?反正就算没有奴才这儿,忻嫔那自然大敞四开着,等着爷去呢!” 这话说得倒叫皇帝哑然失笑,盯着她半晌,缓缓问,“……你说什么忻嫔大敞四开着呢?” 婉兮一怔,随即会意,脸倏地红透了,这便急得又是一阵跺脚,“谁那么说了?皇上这是冤赖人!人家想说的是——忻嫔必定将行宫的门儿大敞四开着,等着皇上呢!” 皇帝却是呼吸一浓,上前一把攥住婉兮的小腰儿,沙哑地道:“可是爷偏就喜欢打你这儿硬生生地挤进来……那大敞四开的,爷怎么可能会稀罕?” 婉兮彻底脚都软了…… 呸呸呸,皇上真是欺负人,这都说什么呢这是? 她敢对天发誓,她绝不是那个意思。 婉兮脸儿红透,这便怎么都硬撑不起那口气来了,只得赶紧背过身儿去,心慌慌地扯着那压襟的流苏,“皇上惯会胡说八道!” 她这样熟悉的娇媚模样儿,要叫皇帝心痒难耐,忍不住从身后便拥紧了她,“谁叫你——总给爷留那么一道小缝儿,叫爷才总想挤,总也挤不够……” 婉兮的身子彻底已是酥麻了下来,嘤咛一声儿转过身来,举起两只小粉拳只能砸皇帝的肩了。 皇帝大喜,将婉兮紧紧箍住,便惶急地凑上嘴儿去,紧紧地嘬住了,不肯松开去…… . 这一晚,婉兮因是生了气的,便当着忻嫔的面儿说不会独霸,可是这晚上的动作上却已是十足的独霸不休了。 从三年前失去那个孩子,再到后来生育了小十五,中间便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她都不太敢太放开儿了,跟皇上主动去……可今晚儿,她也彻底“大敞四开”了。 她心下也恼啊,恼忻嫔比她还年轻十岁去呢。 她也怕呀,怕岁月的无情,怕等她到了四十岁去,会不会那忻嫔还是有机会又到她眼前儿来强争皇上的心去? 只是未来终究还未曾来,担心的事还远;此时此刻不如趁着依旧青春未老,只珍惜眼前的时光,珍惜眼前的人。 她身子一耸,便主动翻身而来。 她的爷,今晚只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无论是忻嫔,还是岁月。 . 终是在最深浓的一刻,皇帝方在她耳畔狡黠而笑,“……今儿爷从外头回来,是先经过假山,才到水畔去的。故此爷早就先瞧见了她在那儿。” 婉兮心便一晃,迷醉之中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瞪住了皇帝。 她已说不出话来,此时此际唯有皇帝独自一个慵懒而得意地轻笑,“……嗯,爷就是故意的。若没有她那一出儿,你今晚怎会娇蛮如此?今晚儿的你,又像个小母老虎儿,不再是过去两年里那个总想闪躲的小病猫儿了。” 婉兮身子瘫软,只能勉强攒起拳来去砸他。 却毫无威胁地被皇帝轻易攥进掌心,紧紧握牢了。 “傻丫头……这世上并非谁都是你;爷纵广有后宫,可是爷的心啊,总归只有一个。” 婉兮身子狠狠一震。 她说希望“安澜”,可是这一刻,在她这里,却只剩波澜汹涌、一波连着一波去了。 . 接下来的几日,皇帝在杭州阅兵。 忻嫔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些,一边急切等着安宁在江苏的安排,却又终于从京师得来了一个叫她顺耳些的消息。 因富文之子、孝贤皇后母家嫡支明瑞赴伊犁代阿桂的职衔,故此明瑞留下的户部侍郎的职衔,皇帝叫英廉来署理。 这英廉去年十一月因皇太后圣寿忙碌,刚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这才不过四个月就又署理户部侍郎衔,越发叫人不敢小觑了去。 既是英廉见起,忻嫔自然想到了语瑟去。 忻嫔便都忍不住与乐容轻声嘀咕,“……禄常在这小妮子,倒果然不容小觑,果然是个有心眼儿的。” 乐容一愣,忙问,“便是禄常在是英廉送进宫来的,可是皇上赏识英廉便是因禄常在而起,也未必他的擢升都是皇上宠爱禄常在之故吧?终究这会子禄常在又未随驾,还留在宫里呢。” 忻嫔轻笑一声儿,“你倒忘了,她原本就是江苏人啊。庆妃进宫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倒没有禄常在对江苏更熟悉了。这回皇上南巡便是没带她来,只带了庆妃,可是她却也给我出了不错的主意。” 乐容怔了怔,“主子是说……?” 忻嫔叹了口气,倒也点头,“没错儿,我前几日叫你带给我姐夫的信里,写下的法子就是禄常在给出的主意。我原本觉着她年岁小,便是出主意也都是小孩子的心思,未必用得上。况且我姐夫在江南资历丰厚,自也有的是法子……” “我只是没想到我姐夫今年真是叫我失望,倒叫我不能不想起禄常在那个主意来。总归已是到了这会子了,死马权当活马医,就暂且将她那主意也说与我姐夫去,叫他酌情看着办。兴许能讨得皇上欢喜呢,那便是咱们捡着了~” 果然没叫忻嫔失望,英廉署理户部侍郎,第一宗便是拿吉庆获罪的西直门那件工程开刀。 英廉向皇帝上奏本,言说“西直门南边城墙一段。坍塌四丈九尺。原估新砖二进,旧砖四进;今拆卸查看,外面仅只整砖一进,背后俱系碎砖填砌。” 英廉表面上是请旨“应再添新砖二进”,实则已是坐实之前吉庆属员兴工时浮冒开销无疑。 皇帝更是大怒,下旨“所有前次承办何人,自有档案可考。纵或年代久远,本人已故,即查伊子孙治罪。” 若此一来,此前便是也有人觉着此事并非吉庆本人亲为,而只是查问手下不严;到此时,皇帝已然震怒,下旨不仅本人,连子孙都要治罪,那吉庆的罪便更敲瓷实了去,更难翻案。 忻嫔得着这个消息的时候儿已然是三月十四,皇帝驻跸吉庆寺行宫;而圣驾预定的行程便要在三月十五再驻跸苏州。 她欢喜不已,直道“合该我先前被魏婉兮气得那一肚子的委屈,这会子终究能用这双喜临门给弥补回来了!” 忻嫔说着,又不由得微微一顿,抬眸瞟一眼窗外。 “……真可惜,今儿皇上还是驻跸在吉庆寺的。也不知道这是有心人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我原本还担心皇上会因这行宫名儿的巧合而想到那个人去。江南的安宁,那人也是有功的;便连皇上头一回南巡,还是那人带头儿请旨的,一应用度银两更都是那人向两淮盐商筹措来的。皇上赞他,还在回京之后给了他封赏去。” “可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皇上偏偏在今儿得了英廉报上来的那个消息,这便非但再也救不了吉庆,还就在这吉庆寺行宫,将吉庆的案给钉死了!” 忻嫔满意地舒了口气,“什么叫‘盖棺论定’?现在我瞧着,吉庆的棺材盖儿已可以盖上,将最后一根钉子给钉上了。他注定已是再难翻案,就等着秋后处决罢。” 三月十五日,皇帝回銮途中再度驻跸苏州府。 安宁集合江苏省境内诸多文人,为皇太后和皇帝献上贺诗、画册,恭贺皇太后七十整寿之喜,兼之称颂皇帝盛世之治。 皇帝一路上来,严厉申饬大臣借接驾为名的铺张,所有进膳、焰火等事都不准举,便连上岸都只准地方官员铺设棕毯,而不准设红、黄毯……可是对于江苏文人进献的这些笔墨,皇帝终究还是欣然而受。 对于献诗的文人,择其优者,授予内阁中书的职衔;而给献上古画、古诗珍本等,则赏赐丝绸等物。 忻嫔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姐夫终于听了她的话,选对了法子。 ——尽管,这个法子其实是禄常在给她出的主意,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也是,她一个镶黄旗满洲的世家格格,哪儿能想到要一帮子江南汉人送上些不值钱的文墨,就能叫皇上高兴成这样儿呢?也唯有禄常在这样的江南汉女,才能想到这样的主意去。 不过不管这注意是谁想出来的,终归是她姐夫安宁在皇上面前使出来的,且奏效了,皇上欢喜。 那便,都会对她有利而无害的。 皇帝南下时,驻跸苏州只封赏一众随驾官员,以及原籍江南的汉大臣,却没单独召见过安宁。不过这回在率领文人进献文墨之后,皇帝大喜之下,终于召见了安宁。 皇帝难得今儿也叫了忻嫔一同来见。 皇帝赐安宁茶果,温煦地含笑望着她,柔声说,“你与你姐夫怕是也有多年未见了。朕此番南下,赏给所有原籍江浙的汉大臣回家探亲;那你便也自该与安宁见一见。” 忻嫔自是欢喜,亲自执着茶壶走到安宁座前给安宁倒了一杯茶。 忻嫔满眼含笑,却有些意外,只见她姐夫安宁面上却没有她期望的、同样的欢喜去。 第2431章 91、问你(毕) 安宁这份神情,便给忻嫔兜头一盆冷水泼过来,叫忻嫔心下颇有些不快意。 原本心情刚向好些,以为一切终究苦尽甘来……可谁想到姐夫竟然是带着这样一张苦主的脸来的。 忻嫔指着茶壶,借着自己的身子挡住皇帝的视线,低声与安宁道:“姐夫这是做什么,怎么当着皇上还这样一份神情?皇上奉皇太后圣驾巡幸江南,乃是大庆之典。江南臣民无不翘首盼望,姐夫身为地方官,又是内务府世仆,怎能这般神色去?” 安宁叹一口气,低声道,“忻主子是不知道……” 忻嫔便有些不耐烦,低声道,“我何至于不知道!我自然知道,知道你这番辛苦了。不过姐夫也别忘了,姐夫前头是如何撵走前任,才得以复职江苏布政使的。为了姐夫的前程,我那会子身在宫闱之深,也没忘了要帮姐夫筹划。” 凭安宁的身份,忻嫔倒不信安宁敢在皇上面前故意挂这样一张苦主的脸;而他不过是故意挂这样一张脸给她看的。 呵,归根结底,他终究只是她姐夫,却不是她阿玛啊……阿玛为了女儿,自是心甘情愿做任何事,且不图回报;可是姐夫却不同,终究是外家,人家没有义务为你一个小姨子做什么去。 便是做,也自有所图。 故此姐夫就是想要她知道,他这一回为了她而有多费心、多辛苦。姐夫想要的就是她这个嫔位娘娘,能再给他回报多一些去。 如今只是复职江苏布政使,又如何能叫姐夫心满意足呢?姐夫终究是署理过江苏巡抚的人呢,那姐夫最少也想谋得那个江苏巡抚的职位才是。 甚或……在江南经营这些年,除了巡抚之外,还有两江总督啊;又或者能调回朝中,任司部大员。 忻嫔想得明白,这一刻对着姐夫的苦主脸,便忍不住笑得有些冷。 “姐夫总归别急,我还没正式复宠呢。姐夫就也再等等,等我复宠之后,你想要什么还能得不来?” . 安宁年长忻嫔二十岁去,忻嫔的心思他何至于不明白。 只是这一刻,皇上就在近前呢,他当着忻嫔的面儿,也是有苦难言。 他唯有苦笑着摇了摇头,借着双手捧杯接忻嫔斟茶的当儿,低低地道,“忻主子是误会了……奴才唯恐帮衬不上忻主子,叫忻主子失望。” 忻嫔轻轻一笑,那笑的确是有些失望的凉意,“姐夫是险些没帮得上我。我想法设法才能随皇上南下来到江苏,本指望姐夫已经将凡事都安排好了;可是谁想到,姐夫竟然束手无策!” 忻嫔小心地微微侧首,见皇帝正在垂首喝茶,并未留意她这边,她这才放心收回目光。 “……倒叫我满腔欣喜到苏州来,却险些两手空空地就走了。也幸好皇上的行程是从苏州到杭州,由杭州回銮,便还能再回苏州来一回。否则,这趟南巡,我算是白来了!” 安宁满面的苦恼,心急之下更是一脸的皱纹全都挤了出来,沟壑纵横,看上去就像是个风干了的核桃。 “忻主子……并非奴才不为忻主子尽心尽力,而实在是……” 忻嫔垂首,低低冷笑,“我都明白。不是姐夫不尽心,是皇上今年的旨意太严。前头进膳的闽浙总督、放烟火的巡河给事中,都叫皇上给下旨申饬了,其余官员还谁敢再行铺张之事去?而姐夫呢,不过是江苏布政使,职位还在总督之下两级,姐夫又怎敢逆龙鳞去?” 安宁黯然垂首,忍住心下的叹息。 他如何听不出来,眼前的小姨子虽说表面上理解他的难处去,可事实上还是对他心怀怨怼了去。 忻嫔高高抬眸,“皇上的旨意如此,姐夫刚好不容易复职为江苏布政使,凡事小心翼翼自是应当的。我不愿姐夫为难,这便自己想办法,只要姐夫出力就是。” 忻嫔说到这儿,终于扬眉吐气,勾起唇角,“我那主意,我自己原本还不放心来着。总觉着我终究只是从小养在深闺的妇人,眼界和见识必定都无法跟姐夫相比的。故此我那主意怎么都比不上姐夫的睿智去……呵呵,却怎成想,我那主意当真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儿。” 忻嫔伸手,用那茶壶再将安宁面前的茶杯斟满。 “虽说那主意是我自己出的;可是不管怎样,找来那些文人,安排好这一切,终归还是姐夫出的力。那我此时眼前的如意,我便也依旧还归功于姐夫,我心下自还是感激姐夫的。” “待我复宠,姐夫的心愿又有何达不成的?别说当年只是署理,未曾实授过的江苏巡抚的职衔;便是尹继善已经四任了的两江总督,又何尝不会也是姐夫的囊中之物?” 忻嫔憧憬着那那美好的愿景,不由得笑意轻扬。 “倘若我再诞下皇子……那姐夫便更自可再往远多想想了。” 忻嫔的话也带给了安宁不少的鼓舞,安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终于现了些光彩来。只是他的年岁终究是大了,那脸上的光芒便只是闪了一会子,随即便又暗寂下去。 ——眼前这志得意满的小姨子是怎么都不会知道,就为了她的这一场圆梦,他这几个月来费了多少的心思! 但凡能讨好皇上的法子,他按样儿都安排了;只是到头来,全都没敢使上罢了。可是心思已经熬过了,银子更是该使的都使来了,却最终成了“胎死腹中”,连个水花儿都没听见。 还有……江南官场的情形,又哪里是忻嫔一个后宫妇人能够全都看得懂的? 这几天为了忻嫔在杭州送来的急信儿,他更是恨不能一晚就白了头去……他明白,以忻嫔的性子,若是这回皇上从杭州再回苏州驻跸,若他还不能达成她的心愿,那等她这次回京之后,怕会连他这个姐夫都不认了。 终究说到底,他也是内务府的职官,家里也是内务府包衣佐领下。小姨子对他心下不无鄙夷,只是用得上,这才姐夫长、姐夫短地叫着罢了;若他不能得力,那他在她面前,终究是永远的包衣奴才。 就在这几天里,他要找齐江苏省内诸多文人墨客,还要寻来那些古书、典籍进献,难度堪比挖地三尺,还是在几天之内必须“挖”完……前儿早上终于都预备好之际,他一时欢喜,心下涌动,喉头却是一甜,张开嘴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便连他的福晋、忻嫔庶出的姐姐都抱住他苦劝,不能再这么为了忻嫔的事儿呕心沥血去了。 可是今日,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对着小姨子卸下肩上的担子来,可是得来的却是这位小姨子嫔主子的冷嘲热讽。 他的心下,冷热酸甜便又都混到了一处去,缠绞着,已是分辨不清楚最后剩下的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 已是三月了,皇上銮驾已经走了两个月,便连京师北地,也终于感受到了从江南吹来的春风。 庆藻凭窗而立,望窗外渐渐活泼、灿烂起来的生机,那棵早枯成槁木的心,也终于重新萌生出了两朵新叶。 终究还是年轻啊,不过才是十六岁的年纪;去年又刚新婚,人生分明是刚开始的模样。 便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心忽然便枯萎了;可终究当眼睛再看见这春回大地的光辉,还是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速速老去,枯槁此生了去。 庆藻回眸望黛云一眼,“翠鬟姑娘这几日可来了?” 黛云一怔,忙答,“翠鬟姑娘每日里都来。只是有时候儿主子身子不得劲儿,奴才便自作主张给回了……” 庆藻轻叹口气,“去,请翠鬟姑娘过来吧。” . 翠鬟来,先摁下自己私心下的种种情绪,只是先办主子交待的差事。 翠鬟将圆明园里租出去的那些田地、莲塘、竹林等的账目,一笔一笔,细细讲与庆藻。 庆藻便也扬眉,“姑娘会管账?” 翠鬟面上一红,“咱们旗人家的女孩儿家,未出阁前哪个不学着管家呢,奴才小前儿在家也帮衬着额娘,故此家里的账本多翻了几遍倒也简单学会了。后来奴才额娘身子弱,阿玛便干脆将家里的事儿都撂给奴才管。故此这些事倒是懂些的。” “后来进宫,原本永寿宫里的内务事都是瑞主子亲自管着的,可是瑞主子进封了,便不宜再办那些管账册的事儿,听说奴才会些,这便渐渐将些无关紧要的放给奴才去试着学着理理。” 庆藻就凭翠鬟方才那一笔一笔交待得清清楚楚的模样儿,心下便有数儿了。庆藻便垂首轻笑,“姑娘自谦了,姑娘实则甚为清晰。” 翠鬟便红了脸,倒没方才只说公事那般的自在了。 见翠鬟如此,庆藻自己心下何尝就还能那么从容不迫了去? 她也尴尬,这便垂首笑了笑,“我呢,从前看过一本话本子,里头倒是也写过类似的一件事儿: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也有个极好的园子,只是那园子是为家里的贵妃娘娘回家省亲用的,平素倒不宜派做别用;可是贵妃娘娘回家省亲,终究也就那么一回,那园子便也只能那么撂着。” “但若撂得荒了,一来辜负圣恩,二来也叫贵妃娘娘心下难受,这便还得派人去专门经管着。姑娘是宫里的姑姑,自然明白,那用作省亲别墅用的园子,铺排得有多大,故此叫人经管的那一笔银子,都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翠鬟立时就明白庆藻说的是什么了。 庆藻说的是《红楼梦》,是那大观园后来的命运。 “……后来就是他们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出的主意,说能将那园子里的田地、竹林的给包出去,叫婆子们各自有了营生,她们更为用心不说,还能给园子里格外算出一笔进项来。这自然都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庆藻说着便也笑了,抬眸望翠鬟,“我当日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儿,只是宾服那家里三姑娘的见识和魄力,却又窥探,这书外头的现实里啊,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魄力和本事的。” “可是这会子我才知道,竟是我愚了;别说只是个大臣家省亲的园子,原来就连皇上的圆明园,都早已经既照着这个路数办了!而那个比那家的三姑娘更有胆色、更有魄力,更早就有了这个见识的人,竟然是咱们贵妃娘娘!” 庆藻说着止不住地赞叹,“我从前还道,那位写书的先生是怎么想到这样好的主意,是怎么敢给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这样的风范去;我这会子算是隐约明白些了——说不定那位写书的先生就是因为知道了圆明园的这个故事,这才将现实里本有的真事儿,化用进了他的书里去呢。” “这倒不是那写书先生自己的首创了,而是化用了现实里的真事儿!” 翠鬟终是看过那书的,这会子听庆藻一提起,便也不由得随之神游而去。 “……八福晋所言极是。那曹先生终究是宗学里的先生,与一班宗室子弟交往极厚;也因为那曹先生自己本就出身内务府包衣佐领,也与内务府许多世家有所往还。而那圆明园都是包给旗人,收得的租子都是入内务府的银库,故此那曹先生必定是从宗室子弟、内务府世家子弟口中听说过圆明园被包出去的事。” 庆藻面上的笑意点点抽去,终是静静抬起眼帘。 “这么说,翠鬟姑娘果然是看过那本《红楼梦》的。” . 翠鬟这才如梦方醒,自知失言。 可是翠鬟却并未惊慌失措。 唯有愧疚、黯然。 ——她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再逃避也总要面对。 她不是没有惊慌失措过,她在自己的脑海里、在噩梦里,早已经惊慌失措过太多回。而当现实当真在面前展开时,她反倒已是平静了。 她静静起身,静静在庆藻面前跪倒。 “奴才听凭八福晋发落……八福晋若想骂几句才能痛快,奴才这便洗耳恭听;若八福晋想要打奴才出气,那八福晋只要不打在脸上,只要不让旁人看出来,那奴才也绝无半句怨言。” 翠鬟的冷静,也叫庆藻冷静下来。 庆藻垂首,指尖儿捻着手珠的穗子,“这么说,外头的那些传说倒并不都是虚的。你在我与八阿哥大婚之前,是当真就与八阿哥相识的。” “八阿哥必定心下极看重你,才会将那《红楼梦》给你看。他有多金贵那本书,我心下十分清楚。” 翠鬟说不出话来,也只能使劲点头,承认下来。 庆藻便不由得苦笑,“你知道八阿哥与你的这一节,倒叫我想起那书里的哪一段儿了么?想必你心下也想到了——自是宝玉与黛玉偷偷儿一起看《会真记》的那一幕啊。” 庆藻苦涩地闭上眼睛,“……这世间的痴情男子,唯有将最不能示人的禁讳之书,方与自己最为在意之人分享。八阿哥对你的模样儿,真真儿是与那宝玉对黛玉,是一模一样儿。” 翠鬟心下狠狠一颤,面上已是尽数都是苍白了下来。 庆藻攥紧了指头,竭力地笑,不想叫自己失态,“谁是那多愁多病的身,谁又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又有谁,才有了那一品夫人的命?我到这会子才推演明白,从大婚以来的种种,八阿哥为了你,当真担足了那多愁多病身去;翠鬟姑娘你娉婷貌美,言行品性倒有贵妃娘娘几分去,自当得起倾国倾城貌。” “而我呢,好歹也因为婚配皇子,而为我本生额娘赢得了一品夫人的封诰去,那便当说的是我吧。” 庆藻抬眸望住翠鬟。 “呵,呵呵,那咱们三个,倒都算得上是适得其所,谁都不算太委屈了去,是不是?” . 同是女子,同是十六岁的年纪,谁都是这一生刚刚情窦初开。 便这样地遭遇在一处;而庆藻,更是因为坠马,而遇到那样大的失去…… 这一刻的翠鬟只觉惭愧,无颜再为自己分辩半分。 她唯有伏地,“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知好歹,痴心妄想。” 庆藻用力吸吸鼻子,竭力地笑,“翠鬟,我想过要恨你。外头的那些传言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而我坠马那天偏又那么巧,就是你第一个奔出来救我——那便足以证明,我出事的时候儿,你就在左近窥视。” “便因为这个,我都有太多的理由去相信了外头的那段传言——便如传言所说,就是你,因为恨我嫁与八阿哥为福晋,断了你的梦想去,才叫你心生恨意,在我的坐骑上动了手脚……” 翠鬟黯然紧紧闭住眼睛,“八福晋,奴才自认该死。只是若八福晋当真听信这些传言,奴才死不足惜,却会连累永寿宫里两位主子……奴才不愿主子们被外人编排去。” “八福晋只要了奴才一条狗命去,奴才愿听八福晋发落,生死皆无怨。” 庆藻也是黯然垂下泪来,“你竟想死?你竟容我要你的命去?” 翠鬟紧紧咬住嘴唇,也是落下泪来,“……奴才这些日子,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庆藻听了也是一声哽咽,“我懂了。你是说,你与八阿哥本有情意,可是八阿哥与我成婚,你后来的日子里要眼睁睁看着我与八阿哥一处……你其实宁肯死,你其实那些日子已经跟死了没有分别。” 翠鬟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庆藻点头,再点头,“是我拆散了你们……” “不!”翠鬟落泪,膝行上前,抱住庆藻的腿,“奴才再糊涂,也不至于去这样想福晋。福晋何尝知道这些?福晋自己又何尝能自己决定这一切?” “奴才若说,只说造化弄人。奴才反倒因为福晋人品,而为八阿哥庆幸……有福晋陪在八阿哥身边儿,奴才已可放心,更愿放手。” 庆藻有些意外,喉头又是一梗,却已是伸手翠鬟的肩头抱住。 “翠鬟……也同样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品,又让我怎么会相信,是你害我?若是你害我,你彼时又何必自己跑出来救我,那岂不是反倒为自己担上了嫌疑去!” 翠鬟终是一声哽咽,哭出声来,“奴才也是该死,彼时心下尚且对福晋有些耿耿于怀,总想知道福晋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这便偷偷尾随福晋,窥视在畔……只是当福晋坠马的一刻,奴才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心内唯有一个念头:奴才决不能叫福晋在奴才眼前出事。” “否则奴才便对不起福晋,更对不起八阿哥啊……” 庆藻与翠鬟两人相拥而泣。 庆藻哭了半晌,举袖拭泪,“好了,咱们不哭了,都不哭了。这些话说开就好了,后头的事儿,还得咱们都冷静下来,才能商量得明白。” 翠鬟便也收住悲声,抬眸凝视庆藻,“福晋吩咐就是。” 庆藻垂下眼帘,“我也与你说句实话:我倒不怕别的,便是有你与我相争,我若当真想斗,也并非没有法子来制你;可我怕只怕,咱们两个之间当真斗起来,连累的不只是永寿宫的两位主子,更有八阿哥。” “而一旦八阿哥声誉因此受损,自然有人从中渔利。那对咱们来说,岂不变成了亲者痛而仇者快?” 翠鬟也是用力点头,“奴才和两位主子担心的何尝不也是如此?” 庆藻便将眼角残余泪痕尽数抹去,“……若当真闹到那般地步,那我的身子就也白坏了。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摔了那一下子,便是摔没了将来有孩子的心愿,却何至于叫脑子还不清醒些儿?” 翠鬟一惊,忙含泪劝解,“福晋千万别这样说……福晋还年轻,身子尽管好生调养,将来必定还有机会的。” 庆藻苦笑,“就因为我还年轻,这样一摔才反倒更会摔坏了根基去……翠鬟,我的身子我自己心下有数儿。我与你说这个,不是叫你替我难受,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现下已是十分清醒。” 庆藻饶是这么说,可还是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下面这句话:“翠鬟我只问你,你可愿代替我,为阿哥爷开枝散叶去?” 第2432章 92、落空(毕) 翠鬟狠狠一震,高高仰头望住庆藻。 面上并没有半点欣喜之色,反倒更是唯余苍白。 “八福晋缘何要对奴才说这般的话?” 庆藻便也是一颤,忙用力想要拉起翠鬟来。只是拉不动,庆藻便也慌忙下了座来,就蹲在了翠鬟面前去。 “翠鬟你千万别误会,是我一时说得急了,倒叫你误会了不是?我知道便是八阿哥是皇子,可是我今儿对你说这样的话,也是委屈了你去。” 皇子便是成婚,若还留在宫里住着,尚未出宫分府,那便身边儿唯有皇上指给的福晋、侧福晋。而其余官女子出身的,便是生子,也只能如永琪位下的英媛一般,依旧是“皇子使女”,连“请侧”都是不成的。 若能得阿哥爷们的记挂,也唯有在将来出宫分府只有,才有可能为生子的官女子请侧的。可是这一向没有固定的年头,有的皇子可能早,如出继了的六阿哥永瑢,就可直接在宫外迎娶福晋;有的则要晚,便如永珹、永琪,大婚已经数年,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也依旧还在宫里住着。 又甚或……因官女子终究都是包衣出身,“请侧”一事规矩极严,故此便是自己老了、孩子大了,都还没有机会被封侧福晋。有的根本是要等到嫡福晋去世之后,才能将生子的官女子请封为侧福晋——便如和敬公主的三额驸的生母。 庆藻自己说来也是黯然神伤,“朝廷和宗人府自有规矩,我知道我今儿说这话是委屈了你……可是翠鬟,我在此就可与你发誓,若你肯答应,将来进了阿哥爷的门儿,关起门来我自与你情同姐妹。只要是我有的,必定分出来一份儿给你;我必定不叫你受半点委屈了去。” 庆藻握住翠鬟的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庶出?我亲眼见着我生母在家中的种种……我在你面前,又如何好意思再端出什么嫡福晋的架子来?我的好翠鬟,我这么与你说,你可放心了不?” 可是翠鬟还是含了泪,终究毅然摇了头。 “不是奴才计较什么‘委屈’……实则奴才身为包衣佐领下人,能有这样的前程,已是祖宗的造化。再说还有福晋这样好的人……奴才绝不是不知好歹。” “只是,奴才还是不能答应福晋……是奴才不识抬举,辜负了福晋的好意。” . 庆藻一声哽咽,便也掉下了泪来。 “你又何苦这样说?我心里早就明白,此事无论你答应与否,我都绝不会怪你。” 庆藻含泪凝视翠鬟,“我知道你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你便是内务府旗下的出身,可是你的骄傲却半点不比我少了去……你不想成为阿哥爷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何尝不懂?” 翠鬟低头垂泪。 “奴才的骄傲,倒也罢了;总归此时有福晋您这样的人陪在八阿哥身边儿,奴才便再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况且奴才心下还有另外一重考量:奴才在宫里,终究不是孤身一人,奴才既伺候主子们一场,那奴才尚且未能回报主子们恩德万一,便也不能给主子们惹了罗乱去。” 翠鬟眼中的泪光影涟涟,可是在那涟涟里却泛起了一抹冰一样的坚定。 “……奴才终究是瑞主子位下女子,是永寿宫里的人,若奴才就这么成了八阿哥的人,那从前关于奴才与八阿哥之间的事,以及奴才加害八福晋的传言,便更加会传得逼真。到时候儿,又要有多少人去揣度瑞主子和贵妃主子,说是两位主子指使奴才云云。” “故此奴才,绝不会答应八福晋。奴才谢八福晋抬爱,可是奴才只能拜辞了八福晋的好意去。” 翠鬟说着当真端端正正又要跪倒给庆藻行大礼。 “奴才相信,八福晋是有福气之人,只要耐心休养,身子必定能调养回来;或者奴才说句该死的话:便是八福晋的身子当真调养不回来,凭八福晋慧眼,也必定能为八阿哥选得更合适之人。” . 翠鬟的话叫庆藻心下既是满足,又是悲伤。 这般又是惆怅,又是愧疚,又是在翠鬟面前自惭形秽。 她便也停不下珠泪来,“翠鬟……你这般,倒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瞧我方才还那般信心满满,以为只要我说了,只要我愿意,那你必定是毫不犹豫就肯答应的。我这会子回想刚刚,都觉得替自己臊得慌。” 庆藻拉住翠鬟的手,“……你又说傻话,说什么我还能给阿哥爷选更好的人去?我为何选你,那其实不是我自己来选你,是因为你早已是阿哥爷放在心里的人啊!若不是你,我便是能选来更多的人,阿哥爷又如何肯放进眼里去?” 翠鬟伏地行大礼拜辞,“若说阿哥爷的心,阿哥爷有福晋一人自够了;那么其余的人便都只为子嗣之事吧,倒不是非得奴才不可。” “况且奴才本就自觉愧对福晋,如今又如何能在福晋受伤之后,再来给福晋雪上加霜去……求福晋成全奴才这么一点子最后的、小小的骄傲去。” . 翠鬟如此坚决,庆藻怎么都挽留不住,只得含泪送了翠鬟去。 回来自己坐在妆奁前,看着妆镜里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掉泪。 她也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家,倘若自己的身子没事儿,她倒也有私心,自是不管阿哥爷位下将来有多少个侍妾去,总归是最不希望是翠鬟到阿哥爷身边儿来的——终究翠鬟比她更早走到阿哥爷身边儿,阿哥爷也是更早将翠鬟给放在心里去的。 可是她当真没想到翠鬟不但立时拒绝;且不是作态,而是不管她如何劝说,翠鬟都坚决不肯。 庆藻便更难过起来,为自己,为阿哥爷,也是为了翠鬟,为了三个人的命运。 越这么想着,便越是坚定认为,阿哥爷身边儿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唯有翠鬟才最合适。可是她自己没本事,竟是怎么都没办法帮阿哥爷留住翠鬟……她更有点儿厌弃自己了。 庆藻心下这么难受,当晚便病倒了。庆藻的生母张夫人便递牌子进宫来探望。 尹继善带着嫡福晋鄂夫人回了江苏去接驾,张夫人放不下女儿,便留在京里,顺便搭理尹家在京里的宅邸。这便也与鄂夫人暂且两边儿分开,倒也少了两人当面碰面的尴尬去。 张夫人进宫来看女儿坠马的伤刚好,这会子又因为心病成了这样儿,心下自是跟被刀剜着一般地疼。当着女儿不敢多说,待得出宫回府,还是修了一封长长的家书叫家人快马送给尹继善去。 直到看完这封长长书信,得知了女儿的心声,尹继善才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看完整了去。 这件事背后的玄奥,便是庆藻的年岁未必看得透彻,便是婉兮等人终究因宫墙所囿而无法尽数查明,可是以尹继善数十年官场沉浮的阅历,这件事的前情后果,心下已是了然。 事到如今,便连嫡福晋鄂氏,也终是主动将那段子旧事也主动向尹继善坦承而出。 尹夫人含泪,“妾身知错了。” 尹继善听罢便也笑了,握了握嫡福晋的手,“夫人何错之有?也是为夫那些时日只顾着欢喜庆藻得配皇子、张氏也能以侍妾之身获封一品夫人的诰命,倒是与我自己的额娘得了相同的殊荣去……倒一时忘了顾着夫人心下的感受。“ “夫人那时候心下凄苦,我又不在夫人身边儿,夫人一时多想了些,自是再自然不过。况且夫人并未行差踏错,且此时与为夫再无半点隐瞒,心迹尽白,那为夫心下唯有对夫人更为敬爱,哪里还有半点芥蒂去?” 尹夫人含泪道,“妾身也是事后回想,无论是妾身当时的一念糊涂,还是庆藻后来的坠马,里面隐约都指向皇子们的争夺去……老爷啊,既然此时八阿哥已是咱们的女婿,况且庆藻此时竟被坏了身子去,那咱们便不能再坐视不管,决不能叫八阿哥和庆藻再吃亏了去!” 尹继善一向儒雅的面上,终是滑过一道冷鸷去,“夫人说的是。若我尹继善连这一点子都办不到,那我也枉费三十年封疆之职了!” . 皇帝带着忻嫔见过安宁那晚,忻嫔回到寝宫,心下便暗自期待了起来。 想来,若是皇上还念着她阿玛当年在江南的功绩,若是皇上当真欢喜安宁此番组织文人进献文墨、搜罗江南古书呈进的心意,那皇上自该顺水推舟于这晚翻她的牌子。 她早早儿在行宫里预备了,也叫乐容和乐仪派了人到外头去早早儿探听着消息。 当灯火初燃,红烛点染了夜色之时,终于见乐容疾步走了进来。 忻嫔那张映在妆镜里的脸,便忍不住也染上了那红烛之色,两颊微酡。 “……可是得了信儿了?” 乐容轻轻咬唇,低声道,“皇上刚刚下了旨,说的虽不是单单指这苏州行宫,不过却是针对行宫之事。” 忻嫔一皱眉,“行宫怎么了?” 皇帝在苏州驻跸,便会驻跸在苏州织造府。而安宁现在依旧兼任苏州织造,故此这行宫就是由安宁预备下的,皇上的旨意既然是针对行宫的,安宁便自然少不了瓜葛去。 乐容微微迟疑,便将那旨意大致与忻嫔复述了一遍。 圣旨曰:“朕奉皇太后安舆,莅兹南服,所以省方观民,勤求治理。其各处旧有行宫,清跸所驻,为期不过数日,但须扫除洁净,以供憩宿足矣,固无取乎靡丽适观也。” “迺今自渡淮而南,凡所经过,悉多重加修建,意存竞胜。” “嗣后每届巡幸之年,江浙各处行宫,及名胜处所,均无庸再事增葺,徒滋糜费。即圬墁裱饰,不至年久剥落,亦可悉仍其旧。此实不仅为爱惜物力起见也。” 忻嫔听罢便一闭眼,“……这一番我姐夫什么都不敢进献,只有这行宫修葺完了,又不能将那新漆、彩画再刮下来。可是便只是这样儿,皇上也还是不满意了。白天刚刚见过我姐夫,等不及傍晚就要下旨说此事。” “那白天带我去见我姐夫这一场,难不成又是白见了么?” 乐容忙道,“主子先别急,皇上这道旨意里并非只申饬行宫修葺靡丽之事,还有山水改造之事。皇上谕旨里还特地申饬了西湖龙井。皇上说‘即如浙江之龙井,山水自佳,又何必更兴土木’……奴才倒忖着,皇上这还是旧事重提,就是借西湖来说上回南巡时,尹继善在栖霞山搜山挖湖、改自然而造景之事。” “故此,皇上其实未必只针对安宁大人,这便也暗中申饬了尹继善去……” “是么?”忻嫔笑了,却笑得苦涩,“可尹继善是两江总督,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西湖龙井却是在浙江,不归两江总督辖制,是在闽浙总督治下。故此便是有所影射,叫人能想到栖霞山去,却又不能坐实了去。” “况且皇上南下时才下旨,给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之外,又加了御前大臣的恩衔。你没听见么,就是前儿皇上还下旨特地排定督抚官员的位次,说各省驻防将军本排在总督之前,总督在巡抚之前,可是加了恩衔的,却又格外视之。” “故此加了御前大臣恩衔的两江总督尹继善、加了内大臣恩衔的河道总督高晋,便又要在将军之上……”忻嫔苦涩地闭上眼睛,“你看皇上自打南下以来,不断抬高尹继善,还哪里有半点想要呵斥他的意思去?” 忻嫔的预感倒是没错,这个晚上她坐在镜前,从灯光初燃,一直看着那支红烛落下烛泪……最后点点嫣红烛泪落满烛台,整根红烛都燃烧殆尽,她终是没能等来内监传旨的消息。 苏州行宫,皇上去了又回,前后两次驻跸,上天便也是给足了她两次机会。 可惜两次机会,却都叫她生生地两手空空! . 两日后,皇帝即奉皇太后圣驾离开苏州,朝南京去。 渡江之日,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扶着皇太后的手肘,立在船楼甲板上观看江上风景,兼与两岸观瞻之地方官员、百姓挥手道别。 这一刻的盛况,婉兮等随驾的内廷主位,还有大臣们,同在自己的船上共襄盛举。 婉兮的船因就跟在皇帝与皇太后船的后面,因距离近,婉兮便先听见御舟上传来些嘈杂的动静。婉兮抬眸看向皇帝的御舟,隐约见撑船的水手们队列中有些杂乱。 婉兮忙问玉蝉,玉蝉下去问了,忙回来禀报:“……是皇上的御舟上两个水手生事。已经压服下去了,主子放心吧。” 婉兮却反倒更是蹙眉,“皇上御舟上的水手生事?怎会如此?” 皇帝南巡是国之盛事,皇帝一向对随驾的大臣、侍卫、水手们封赏丰厚。便在两天前,皇帝还刚下旨:“自京随来水手网户,著各赏一个月钱粮。江南水手头目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二锭。水手等,各赏一两重银锞一锭。其河兵一千名,各赏一个月钱粮。驾驶渡江桨船兵二十八名,著加倍各赏两个月钱粮。” 这般丰厚的恩赏,又是才过两天,这些水手们正应该心沐皇恩,谁不卖力的时候儿?怎么还会偏赶在回銮渡江的时候儿闹起来了? 这怎么听着,都有些不合常理。 “玉蝉你这回去问清楚些,别叫他们敷衍了你,回来细细说与我听。”婉兮吩咐。 语琴也不由得有些纳闷儿,低声道,“按理当御舟到了江浙这边来,御舟上的水手便都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因是伺候御舟的,必定都是两淮盐政私下里都给足了银子,必定不叫滋事的,这才能放到御舟上去。” 婉兮便也点头。终究因吉庆曾为两淮盐政,第一次南巡的时候儿,御舟上所有的水手便都是吉庆安排上来的,彼时因齐心协力、面貌极佳,婉兮倒也颇为有些印象。 语琴小心地吸一口气道,“如今管着两淮盐政的是高恒,便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 婉兮便也是眯了眯眼,“这会子水手生事,皇上必定震怒。那这水手既然是两淮盐政负责招揽挑选的,那高恒便会担责。” 语琴点头。 婉兮指尖不由得扣住袖口,“更何况此时高家又不止高恒一个人在江南,还有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高晋,此时正为河道总督呢~~而这个高晋,说巧不巧,正好还是吉庆的儿女亲家。” 语琴心下微微一颤,“你是说,这水手生事,怕是有人在后头安排?” 婉兮想了想,却反而勾唇笑了,伸手握住语琴的手,“姐姐先别担心,或许是我想反了——那些水手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在这会子在皇上眼皮底下生事?我想,便是有人安排,也不该这么糊涂才是。” 语琴怔怔望着婉兮,“瞧你这脑袋瓜儿转的,我倒一时都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婉兮莞尔一笑,“姐姐先别急,咱们先看皇上怎么处置。若皇上当真要迁怒给高恒,那咱们到时候再想办法帮帮他们去。” “可若皇上罚的不是高恒,而是旁人,”婉兮俏皮转眸,“那咱们就不必管了,只嗑瓜子儿搬板凳看热闹就是了!” 果然,当晚皇帝下船驻跸岸上行宫,便亲自过问了此事。 两个带头生事的水手被叫到皇帝面前问话,两个水手趴地下磕头回话。原来他们两个都是水手头目,都说皇上恩赏给他们是一两重的银锞子为二锭,可是事实上发到他们手里的只有一锭,另外一锭竟是被人克扣去了! 对于水手来说,一两重的银锞子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还是皇上恩赏的,意义又是不同,这才将命都豁出去了,拼着被治罪,也要闹出来。 这事儿叫婉兮心下也是提着,待得皇帝晚上过来,便小心瞟着皇帝的神色。 自不敢明白问,却总归放心不下。 婉兮便小心道,“今儿奴才瞧见皇上的御舟上有些动静……那么大的船,奴才心下倒是佩服那些水手们,真是了不起。” “都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此次奉皇太后南来,这一路上舟行平稳,倒都多亏这些水手们。首当其冲就是他们的这把子力气,若没了他们,那这船还怎么走啊?” 皇帝瞟着婉兮,便哼了一声笑了,“嗯,爷听懂了。他们是水手,更是载舟的百姓;若爷连他们这事儿都处置不好,又如何指望那船下的水能稳稳当当载舟,而不是翻涌起来,覆了舟去?” 婉兮含笑依偎进皇帝怀里,“奴才总归放心,爷必定能处置最为妥当去。” 皇帝哼了一声儿,“尽管将你的小心眼儿给放回去吧,爷不会治罪那两个水手。” “水手都是卖苦力气讨饭吃的,爷给了他们恩赏,他们自然该拿着,家里还有一家老小等着吃饭;爷要治罪也得治罪那些克扣了他们赏银的人去。” “爷的御舟到了江浙地方,既然是由地方官负责招募、挑选,那便自是地方官的责任。爷只问地方官的错儿!” 婉兮心下便跟着一紧,“爷要问两淮盐政高恒的错儿?” 皇帝长眸倏扬,瞟着婉兮,却笑了,“……明儿你就知道了。” . 次日,皇帝下旨:“安宁系地方大员,失察自雇水手生事于本省,自有应得处分。著依议罚俸六个月。” 至于对随扈护驾也有关联的銮仪卫“冠军使”常恒等人,原本也该为此事担责,可是皇帝却在旨意中道:“至常恒、穆昇额、陆燿,乃系自京随行扈从。船本不由自雇,水手何从约束?其情节迥非地方官可比,俱著免其罚俸。” 这一件水手生事的事,原本可大可小。结果为此担责的,不是负责雇船、招募水手的盐政高恒,也不是负责护驾的銮仪卫众人,反而是安宁。 且,只是安宁。 这便自皇帝南来,一应随驾的大臣、接驾的地方官员都有封赏,而安宁并无之外;安宁反倒因为此事而被罚俸六个月去。 这还不算上安宁偷偷预备了那些接驾的排场,却没敢在皇上面前使出来,终究那些白花出去的银子,还得自己掏腰包赔补上的。 第2433章 93、又喜(毕) 忻嫔得到这个坏消息时,正随皇帝驻跸栖霞行宫。 栖霞行宫便在栖霞山,便是尹继善挖湖造景的所在。 忻嫔听着乐容禀告,两耳便是一片轰鸣,好半晌只能看得见乐容的两片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了乐容在说什么。 更为讽刺的,便是眼前这座栖霞行宫啊。她偏就是在这儿听说姐夫被皇上申饬、下旨罚俸的消息,那皇上心下对于尹继善和姐夫之间,看重谁、看轻谁,自已是不用再做比较了。 忻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嫔位娘娘的颜面,坚持着端庄自持回到寝宫的。 进了门,脚步却险些无法稳当迈过门槛。七八寸高的旗鞋,虽叫她在人前能高高在上,却成为她登堂入室的最大障碍,险些直接将她给绊倒在了门槛上。 眼前这情形便宛如一句讽喻。 自以为是的高贵,本以为会让自己的起点与门槛的高度更近;可是事实上,那也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将脚抬得够高,否则非但不能轻松迈入门槛,反倒会自己将自己绊倒在地。 忻嫔越发懊恼,抬起脚来狠狠踹向那门槛。 “不过只是行宫,缘何也要修这样高的门槛!这门槛是尹继善修的,他就是故意与我做对!” . 乐容与乐仪对视一眼,急忙一左一右上前,扶住了忻嫔去。 都小心翼翼劝,“主子何苦跟一条死木头疙瘩置气去?这般用旗鞋踹门槛,木头震动木头,到头来只是叫主子脚底下疼。” 旗鞋的高鞋底,也是木头做就;这般互相撞击,脚底自是被震得生疼。忻嫔不得不停了脚,却是一腔的恼怒怨恨无处排解,这便还跟这条门槛过不去,跺着脚喊,“还不去叫人,将这条该死的门槛给我锯了去!大胆尹继善,安排这样高的门槛,便是故意与我过不去!” 乐容和乐仪又对视一眼,乐容扶着忻嫔往里去,乐容赶紧扭身儿过去将殿门给掩了。 嫔位住同一处院子,豫嫔就在对门儿呢。 . 殿门关好,乐容扶着忻嫔坐下,这才轻声劝,“……此处终究是皇上行宫,门槛的高度自是符合皇家身份。主子若非嫌门槛高,若叫外人听去了,还指不定要怎样嚼舌头。” 门槛高低体现的是身份的等级,此处既然为皇帝行宫,门槛的高度自是与皇家身份相对应。 门槛高便不是障碍,更不是有心的陷害,而是身份至高无上的代表。 忻嫔若嫌弃,那岂不是忻嫔要说自己的身份不够高了,才迈不进那条门槛的? 忻嫔自己冷静下来些,倒也想明白了。只是实在生气,这便拗不过来,只垂首自顾生闷气。 乐容和乐仪何尝不知,主子这哪里是跟一根门槛过不去,主子心下难受的自然还是安宁大人被皇上罚俸了的事儿。 “不过是罚俸六个月,那统共才有多少银子呢;况且换上罚的是正俸,又不是养廉银,地方官员每年的收入,正俸终究是少的,都是全指着那些养廉银子,皇上这回又没说连安宁大人的养廉银一并罚了,那自然伤不到安宁大人的根基去,主子倒想开些儿吧。”乐容只能苦劝。 半晌,忻嫔终是叹了口气,“你说的是,不过是六个月的正俸,那么点银子又何入我姐夫的眼去……” “只是,我姐夫便是不在乎那点银子,却又怎么能不在乎那份颜面去?” 忻嫔懊恼地将炕桌给推开,硬木翻倒,发出铿锵的响动。 “我也怪了,凭什么其余嫔妃在江南的亲戚,高晋、阿里衮的一个一个受奉恩衔,偏我姐夫受罚;凭什么江南一干接驾的官员都得了赏银,偏我姐夫被罚俸!” “便是说什么御舟上的水手生事,我姐夫是地方官员,责无旁贷。可是我倒要问问了,那御舟上的水手招募是两淮盐政高恒的事,若说地方官那也还有江苏巡抚呢,又干我姐夫一个布政使兼织造什么事!皇上若要问责,为何不问正管此事的高恒;若说是地方官的事,为何不问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庄有恭去?” 忻嫔黯然摇头。 “……你们难道还不明白,这水手的事儿,怕只是一个幌子么?是皇上莫名其妙拿我姐夫出气,随便捏了个缘由,这就叫我姐夫担责!” 乐容和乐仪都吓了一条,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她们两个在苏州,已然拿了安宁的银子。原本心下自是欢欢喜喜,可是这一忽儿,却忽然有些觉着那些银子有些像吃多了的黏米面饽饽,虽说用力从嗓子眼儿个咽下去了,这会子却沉甸甸的卡在胃口儿上,消化不下去了。 忻嫔瞧她们两个神色,更是黯然神伤,“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可是眼前这一宗一件地累叠到这会儿,我却已不能不这样想来……皇上他,就是故意在拿捏我姐夫;我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对我姐夫的公事有何不满了,可是我心下更忐忑的是,我总担心皇上这么对我姐夫,怕也是要与我有关。” 忻嫔都撑不住头上那份半钿,半份钿花都要沉沉压断了她的颈子,她不得不深深垂下头去,以缓解那头顶的重量。 “……皇上他,既然肯带我一起来,难道不是已经原谅了我,不是已经重新接纳我的心意了么?皇上他怎么会忽然地,就又改变了去?” . 次日皇帝便又临幸尹继善的两江总督署,之后又重新回栖霞行宫驻跸。 接着,皇帝便又下旨,今年正好是督抚官员甄别之期,皇帝特示,总督中如尹继善、高晋;巡抚中如陈宏谋、庄有恭等人,宣力有年,各称厥职。俱著交部议叙,以示优奖。 说巧不巧,尹继善和高晋两人自不必说了;而陈宏谋、庄有恭也正好是前后两任的江苏巡抚。 安宁为江苏布政使,只在江苏巡抚之下;安宁的心愿不止在复职为江苏布政使,他实则是希望能够如当年一般,重归江苏巡抚之职。而此时皇帝将前后两任江苏巡抚皆交吏部议叙,自是给二人最大的肯定。 若此,安宁想要得到江苏巡抚之位,已然越发渺茫;更何况陈宏谋、庄有恭二人被皇帝嘉奖,而安宁刚刚反受罚俸……至这道旨意之后,安宁想要实授江苏巡抚的梦,便注定只能是个梦了。 . 栖霞行宫,婉兮与语琴携手同游“彩虹”、“明镜”二湖。 这两个湖,便是五年前尹继善为接驾而挖山造出、还被九爷派属员写诗暗讽过的那个景。 婉兮与语琴自是心照不宣,立在湖畔也是忍不住垂首含笑。 婉兮抬眸望这湖光山色,垂首轻吟: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语琴会意,点头道,“李白的好诗。” 婉兮含笑点头,“尹继善大人虽说人力造景,可是凭他才学,这景之所出,必定有典。故此他虽是矫造山水,可是却依旧能融汇天地自然,令此情此景浑然天生。” 语琴吸口气也点点头,“我来此之前,若只是听说尹继善造景,心下也不无鄙夷;然则此时亲眼看见,倒果然也与你同感。尹继善大人终究大儒,便是造景,造得也并无穿凿之匠气,反倒使这湖光山色融为一体。” “抛开尹继善逢迎皇上之心,单说这景,我倒也觉造得好。” 婉兮笑笑,心头却是略微苦涩。 “姐姐还记得李白这首诗的后半阙?” 语琴是出自大儒之家,自幼琴棋书画,这自是考不住她。 垂首只微微一想,语琴已是吟来: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婉兮轻叹一笑,“……水色天光天渐晚,橘林柚林掩映在令人感到寒意的炊烟之中;秋色苍茫,梧桐也已经显得衰老。除了我还有谁会想着到谢朓北楼来,迎着萧瑟的秋风,怀念谢先生呢?” 婉兮偏首,凝视语琴,“尹继善当年此为,便连九爷都忍不住令下属写诗讥讽,尹继善如此落下痕迹的逢迎之心,几乎成为他一生最大污点。可是姐姐啊,世人只见尹公逢迎;我却从‘彩虹’、‘明镜’二湖之名中,看到一位垂暮老者心下的苍凉了。” 语琴心下也是微微一动,“你是说……” 婉兮点头,“尹继善大人年少得志,为封疆大吏之时都还被人戏称‘小尹’。可是他一任封疆就是三十年啊……三十年不得入中枢,即便封疆之臣亦是大吏,却终究远离朝廷核心。身为大臣,心下如何能不苍凉?” 语琴微微吸了口气,便也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他当年是心下凄惶不安,这才做出那样落人口实之事。老臣之心,令人唏嘘。” 婉兮点头,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他挖湖,是乾隆二十二年的事;而两年后就是乾隆二十四年,正逢八旗女子选秀之年,皇上便选了庆藻,指给了永璇。” 语琴张了张嘴,眼中也是一亮,“是啊,以皇上睿智,如何能不懂他的心!只是彼时江南之事离不开他尹继善,皇上不能召他进京,这便选了他的女儿为皇子福晋,这也便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了!” 婉兮含笑垂首,“皇上他……有时看似不言不语,可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心细如发,最体人意。” 语琴便也“扑哧儿”一声笑了:“瞧你!都到我眼前儿来夸皇上了!” 婉兮忙抓住语琴的手,“姐姐~~” 语琴这才哼了声儿,“罢了罢了,总归你夸得对,我也同意,这便也没什么拈酸的了,心下只觉高兴就是。” 婉兮这才俏皮偏首而笑,“……姐姐又瞧出什么来了?” 语琴轻啐一声儿,“便是那日亲眼目睹水手在御舟之上生事,我还尚且没能瞧出什么来;可是事到如今,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我就当真别与你姐妹相称,更不敢再与你说话儿了。” 语琴说着也是无奈地笑,“唉,我这会子倒是可怜那安宁。他在江南也是经营三十年,资历绝不亚于尹继善。凭他,江南又有几人能算计得了他去?便是尹继善、陈宏谋、讬庸、庄有恭几个人捏在一块儿,都未必能撼动他多少。” “可是啊,他兴许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竟然是皇上亲自下场将他给算计了!” . 婉兮早已忍俊不已,却还故意问,“姐姐缘何这样说?” 语琴有些懊恼,“你个小蹄子,这会子又来考我?那日在船上你不是点拨了我去,还说就看皇上怎么处置。若皇上是好问责高恒,那倒也罢了;可是若皇上不问责高恒,而是问了本不相干的人,那才有趣儿了呢?” 婉兮连忙摆手,慧黠地一退六二五,“没没没,我那日只是替高恒、高晋两兄弟担心来着。况且姐姐也知道,高晋与吉庆是儿女亲家,此时吉庆还在等着掉脑袋呢,我好歹也替他儿女怜惜着些儿罢了。” 语琴脸便越红,狠狠啐一声儿,“我真该撕你的嘴去,亏你还与我这么红口白牙,说得跟没事儿的人似的!” 婉兮忍着笑,故意从发鬓上抽出赤金的耳挖子就要去掏耳朵,“姐姐快与我解开这个闷儿吧,我已经掏干净耳朵了,正经是洗耳恭听!” 语琴忍不住了,当真上前伸开两手一左一右掐在婉兮嘴巴子上。 “我今儿便管不得你是不是贵妃娘娘,我这也要以下犯上了!” 婉兮大笑,抱住语琴,“姐姐说罢,叫我也再跟着欢喜一回。” 语琴只得叹气,伸指头点在婉兮脑门儿上,“……那是皇上的御舟,岂是什么人都敢闹的?且不说只是个小小的水手,便是一品大员,你给他几个胆子去,看他敢不敢!” “那些水手啊,都是蕞尔小民,便是平日见个县太爷,都不敢这么闹的;更何况这是皇上啊!” 语琴瞟住婉兮,“那日闹的动静反而大,我又经你那句话点拨,回去越想越觉着说不通——想到最后,也唯有一个解释能成立,那两个水手之所以敢胆大到在御舟上生事,我倒怕那个在背后给他们出主意、撑腰的,不会是旁人,而唯有可能是皇上他自己!” “要不是皇上自己,而是换了任何一个大臣,别说两个水手脑袋随时没了,便是那大臣自己也没跑儿。谁能傻成那样儿,还去怂恿两个水手在皇上的御舟上那么闹啊!” . 婉兮听到这里,已是笑倒在语琴肩上。 半晌才软软伏在语琴耳边,含笑道,“……如今皇上也都已经难逃姐姐法眼了。姐姐猜,这会子皇上耳朵烧不烧得慌?” 语琴轻哼一声儿,自也笑了,“反正这会子念叨皇上的,又不止咱们两个。你真当忻嫔和安宁是傻的呀,便是当时还没想明白,这都几天过来了,还能寻思不过味儿来?” 婉兮按着语琴的肩头,缓缓抬眸。 “所谓小惩大诫,皇上已是点到而止,就是不知道忻嫔和安宁明不明白皇上的心思。若是两人这会子知道收敛,那他们自还给自己留下转圜的余地;可若都到此时了还要一意孤行,我这会子都已经忍不住要为他们两个悬心去了。” 语琴眼睛自是一亮,“你快与我说说,皇上还能如何收拾他们两个?” “哪儿还用皇上再亲自出手?”婉兮妙目流光,凝注语琴,“身为人臣,哪个不是最善察言观色?更何况这些江南的官员,更个个儿都被江南的山水养成人精儿了。只需这点子风吹草动,自然有人善体圣意,闻风而动!” “到时候儿便是大臣们弹劾的折子,都够将安宁这些年在江南的老底一层一层全都揭开了!皇上哪里还用亲自动手,只需循着大臣们的奏报,该查的查,该罚的罚,这安宁的大麻烦就已经到了!” “至于忻嫔,”婉兮妙目轻转,“若是安宁倒了,她最大的倚仗就也没了。姐姐想,凭她一个深宫妇人,她到时候儿还能再干什么去?” 语琴也是柳眉轻竖。 “便是她哥哥是多罗额驸,她还有两个姐夫,一个是侍郎,一个是内阁中书,可是若皇上收拾了安宁去,我就不信她另外那两个姐夫还敢逆龙鳞去!” 婉兮含笑垂首,“姐姐,我有预感,咱们一直等着的那个日子就要来了。” “此次南巡本是忻嫔最为盼望的复宠良机,可是皇上不早不晚,也偏偏要在此时,动手给她教训了。” 语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南巡对于忻嫔来说,一向都是特别的机会。便也是在上一次南巡,她借我父亲捐官的事儿,险些害了我母家,又连累你动了胎气去……要不,在小十五之前,你明明还该再有一个孩子的。” 婉兮努力地笑,攥住语琴的手,“都过去了,姐姐便别难过了。咱们失去的,皇上都替咱们记着呢。上回南巡咱们经历过的,这回南巡,皇上都会替咱们找回来。” . 四月,皇帝銮驾继续北归。 四月初七日,皇帝奉皇太后御舟至淮河。皇帝亲祭淮神,奉皇太后渡河。 祭淮神大典前后,婉兮原本还好好儿的,可是当御舟渡河时,不知是否因淮河水流湍急,婉兮立在船上竟忽觉头重脚轻、头昏目眩,几次险些呕了出来。 玉蝉和玉萤都吓坏了,赶紧去请语琴。 婉兮见了语琴也不好意思地笑,“也不知道怎的,竟然晕船了。还累姐姐特地从大船下来,坐如意小舟摆渡过来,如此宽河大浪的,看着那一叶小舟穿梭来去,我都不忍心。” 语琴蹙眉,“便是晕船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别说你了,便连我这从小在江南长大的,这几次南巡在船上若日子久了,偶尔也会晕呢。” 皇帝南巡,这一来一回至此已是三个月去了,见天儿都在船上,加之已是疲乏,晕船反倒不奇怪了。 婉兮自己便也笑,刚想说些轻松的话儿,却没想到一股子翻江倒海又来了,她连忙捂住了嘴,伏地抱住唾盂便吐了开去…… 语琴也没想到婉兮吐得这样厉害,一时心下不由得转开旁的心思。语琴便忙吩咐自己位下的晴光,“你回头悄悄儿去回了皇上。记着,别惊动其他任何人。” . 当晚弃舟登岸,驻跸徐家渡,皇帝便急急过来查看婉兮。 婉兮上了岸,脚踩在了实地上,这便已经好多了。虽说还是有点儿反胃,却已经不再那么吐了。 婉兮自己也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小声絮絮地解释,“按说上了岸就该没事儿了,可是爷知道,这几个月来连续在船上待的日子久,便是刚上了岸,这腿还是飘的,就整个人感觉还好像在船上呢,所以还得等一会子才能彻底不恶心了。” 皇帝也不吱声儿,只小心捏住了婉兮的手腕儿。 不多时,皇帝已然面上喜色浮动。 语琴在旁陪着,一见皇帝这神色,心下已是会意。 她之前叫晴光去禀报,心下已是担心是这个缘故。只是因为此时是南巡在外,随驾的御医又都不比从前在宫里固定用的人,语琴这便担心消息传出去,在路上多有不稳妥。 ——便如上回南巡,婉兮可不就是在途中被忻嫔设计给动了胎气去么?这样的事儿,不能冒险再经历一回了。 此时看见了皇上面上的神色,语琴知道,这必定是皇上亲自给辨出脉象来了。 语琴也欢喜得忙问,“皇上,婉兮她当真是……?” 终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亲了,婉兮便是开始没往这边想,这会子一见皇上跟陆姐姐那神色,心下便有些了悟了。 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望住皇帝,“爷……难不成我这又是……?” 皇帝轻啐一声已是笑开,“瞧瞧你,都当了多少回额娘了,竟还傻成这样儿!” 婉兮张大了嘴,再一垂眸,眼中已是蓄满了欢喜的泪。 她伸手扶住肚子,垂首轻笑,“呵……是奴才傻了,欢喜得傻了。便是当过了这么多回的娘亲,可是每个孩子来的时候儿,带给奴才的惊喜,依旧如同第一回一般呢。” 第2434章 94、只陪着你(毕) 次日,御舟再度向北,这一日驻跸林学庄。 婉兮自知道了自己身子的情形,原本想凭着心下的欢喜,便不再怕晕船了。 可是她也没想到,这一日在船上,她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她本不是晕船的人,这回终是因为一则害喜,二则船上终究不必陆上,三来兴许也是随着年岁渐长,身子反倒不如上回南巡时更禁折腾了。 皇帝忙完公事,忙来看望。 婉兮自然说没事,语琴倒忍不住,只埋怨道,“还说没事儿?在船上就差没趴在甲板上抱着唾盂不撒手了!” 婉兮不好意思,急忙悄然扯扯语琴的袖子。 ——当着皇上,说她在船上那呕吐的惨状,总归不雅不是? 语琴自是明白,这便叹口气攥住她的手数落,“你这是怀着皇嗣的缘故,这便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若是你自己身子不得劲儿,你不想叫皇上担心,忍了便忍了,我自都由得你,只小心帮衬你就是了。” “可这终究事关皇嗣,你若非要强撑着,若是伤了皇嗣去,不单你自己难受,皇上也不安心不是?” 这会子的语琴已然不像同为皇上的嫔妃,反倒只像是婉兮自己的娘家姐姐了。语琴这样的情,叫婉兮心暖。这便只乖乖抬眸带着崇拜的目光看着语琴,便也忘了继续争辩什么了。 皇帝早看见了婉兮遮掩一副神情,不由唇角高高勾起,却是垂下了长眸去。 语琴此时一言堂,便是在皇帝面前,倒也越发自在,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说来也巧,婉兮你这回南巡时又有了喜;上回南巡,也是带着刚有的身子,行船南下的。虽说是跟着皇上一起出巡,好像没人敢在皇上眼皮底下对你、对皇嗣动什么手脚去。” “只可惜,话是这么说,却依旧有人不将皇上放在眼里,只顾着算计她自己的小心眼儿去!便是皇上心疼你,商户南巡都叫皇太后、皇后、随行的主位们一同在灵岩山行宫陪着你休养……可是,该发生的事儿还是都发生了,若不是那回动了胎气去……我倒觉着,咱们小鹿儿才不会根基那么弱,都没能熬过种痘去……” 说到早殇的永璐,便是语琴心下最深的痛。这便一提起,语琴已是满眼的泪。 她竭力忍住,泠泠抬眸,望住皇帝,“妾身相信,皇上自然没忘了小鹿儿之事……所以这回皇上您说吧,婉兮该怎么着才能稳稳当当回京去,不在途中就又受了人的算计去!婉兮有喜是好事儿,可却并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儿……总有人若要知道了消息,便必定不肯再安生去!” “皇上还想叫皇太后、皇后和随驾的主位们再陪着婉兮去了么?那皇上这回又要怎么才能保证婉兮母子的安危去?” 婉兮心下虽暖,却在语琴说到此处时,还是又悄悄拉了拉语琴的手指。 说到永璐,他与九儿的长子,皇帝的眼中也是一片乌云飞流而过。 若不是上回南巡动了胎气去,小鹿儿说不定身子的根基自会更好些,那么此时……那孩子应该还在膝下。 皇帝缓缓道,“庆妃的心意,我明白。庆妃是责怪我,上回自己急着回京,没能陪着九儿休养。便是留下皇太后、皇后和随驾的主位们一起陪着,终究还是不如我亲自陪着。” 语琴倒也越发淡然,盯着皇帝的脸,笃定地点头,“妾身正是这个意思。妾身倒要斗胆请皇上的示下:皇上这回,又打算怎么办?” 皇帝抬眸望住婉兮,目光深邃,“爷瞧出来了,如这次爷再叫你出了半点闪失,庆妃便第一个不饶了爷了!” 婉兮忙道,“陆姐姐是心疼皇嗣……终究奴才在船上吐,他在肚子里也跟着不得劲儿不是?” 皇帝攥紧了婉兮的手,含笑点头,“爷实则早已下了旨意,只是还未与你们两个说呢。不过瞧着庆妃这样为你着急,爷心下反倒高兴。” 婉兮不由得挑眉,“爷定了什么了?” 语琴更是造了个大红脸,也瞟着皇帝,“皇上打算怎么安排婉兮?” 皇帝凝视二人,展眉而笑,“九儿既在船上害喜得厉害,爷自不舍得叫她再在船上每日间这么折腾。爷今儿先到皇额娘御舟上问安,已是委婉将心意奏明给了皇额娘去:爷打算叫庄亲王允禄等奉皇额娘御舟从水路回京,爷亲自陪着你,从陆路回京。” 婉兮不由得愣住。 这是皇上的第三次南巡,每次南巡的路线、日程都是提前数月、甚至一年便已经定下的,岂能擅改了去? 可是皇上一共三次南巡,便从上次已经改变了日程,而这两次都是为了她。 上一次,是因为她怀着身子随驾南巡,途中动了胎气,皇上为了殿试为国抡才,日程不能耽搁,这便自己先行回京;却留下皇太后亲自陪着她去;而这次,更是要弃了水路,陪她从陆路回銮…… 婉兮忙垂首,已是泪盈于睫。 “这怎么好?皇太后年事已高,理应由皇上亲自侍奉在畔,皇上怎么能为了奴才而与皇太后分开……” 皇帝轻轻一笑,“你担心皇额娘会不高兴?傻丫头,皇额娘虽说也是个硬脾气的老太太,可是她却并非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老人家。况且爷放了口风儿给她老人家,她一听便懂了,这便只是欢喜得忙不迭答应下来。” 皇帝抬眸凝视婉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皇额娘从来没有与我当面明说过,可是终究母子连心,我隐约明白她老人家其实也是为你上回南巡动了胎气之后,心下十分的不得劲儿。尤其,小鹿儿后来终究早去……她老人家又怎会不难受?” “这回既是上天又叫你在南巡途中有了喜,这便何尝不是对上次之事的弥补啊。她老人家自是一百个愿意的,还推着爷说,叫爷不必在她老人家面前立规矩,叫爷赶紧过来陪着你呢。” 婉兮便也笑了,垂着头,心下温软。 语琴这便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我是瞎操心的命,亏我方才还那么问皇上,真是该治罪。” 皇帝便也笑了,“那朕也得琢磨琢磨治庆妃你个什么罪才好——嗯,不如这样儿,朕便罚你陪着九儿一路跟着朕一起,从陆路回銮。途中若有朕照应不及之时,便将她娘儿俩都托付给你了。” 语琴自是欢喜,婉兮忙推了语琴一把,语琴这便站起,蹲礼谢恩。 . 次日,皇帝再登皇太后御舟,向皇太后请安之后,便命庄亲王允禄等,奉着皇太后御舟,继续按着预定的路线与日程,从水路回銮。 而皇帝自己带着婉兮、语琴和豫嫔,登岸,取道徐州方向回銮。 消息来得突然,忻嫔等人依旧在船上,随着船便向北去了。忻嫔奔到船舷,遥望皇帝上岸而去的身影,不由得恼得咬牙,“怎么会突然如此?那岂不是说,我跟皇上就此便别过,在回京之前就见不着了?” ——那也便意味着,忻嫔那一场梦想中的“复宠南巡”,到这一刻,已告终结。 乐容和乐仪也都刚刚知道,跟自家主子一样措手不及。 忻嫔咬牙切齿,“便说你们不知道令贵妃和庆妃的行踪倒也罢了,可是好歹豫嫔跟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你们竟怎么都半点没有察觉了去?” 乐容为难,垂首细想一回,赶紧道,“自打豫嫔离京南下时开始呕吐,她便有意无意开始防备着咱们。故此这几日便是她偷偷收拾着准备下船,奴才们也无从知晓。” 忻嫔扣紧船舷,不甘地咬牙,“可是我总要明白,皇上这么突然改变路线,究竟为的是什么!” 乐容蹙眉,缓缓道,“皇上既带着豫嫔……那奴才猜,会不会是豫嫔害喜严重了,皇上这才改了路线,变水路为陆路了?” “为了豫嫔?”忻嫔眯起眼来,仔细回想,“咱们离京南下是一月间的事儿,如今都四月了。倘若豫嫔是有了喜,那这会子她都该显怀了!你们可见着她显怀的迹象去?”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眼中都是茫然。 忻嫔紧咬牙关,“若当真是豫嫔有喜,我倒也都容得她!只要……不是令贵妃,不是魏婉兮!” 乐容和乐仪都吓了一跳,“主子是疑心,是令贵妃又有了?可是……怎么会?!” 乐容和乐仪心下想的是,总归不能这么巧吧,上回令贵妃是怀着孩子南下的,这回竟又在南巡途中怀了孩子去?她年岁也不轻了,怎么可能说有就又有了去? 再说皇上这一回江南之旅,外头人也没少了传说有官员向皇上进献美女……皇上大可以在江南多收几个美女才是,又怎么会尽将心力都还用在令贵妃这个老人儿身上去! “怎么不会!”忻嫔却是咬牙切齿地闭上眼,“她那个肚子,这几年间给吹了气儿似的,一个连着一个的;谁敢保证她在江南这几个月里,不就又有了!” “皇上,皇上……便是在江南,皇上却也还没放下她。放着旁的人于不顾,说不定就又叫她有了孩子去!” 乐容和乐仪两人头皮也跟着发麻,两人也说不清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主子,便都道,“总归皇上留下三个人呢。豫嫔原本就有了害喜的症状不说,那也还有一个可能——说不定是庆妃有了信儿去啊!” 总归,总不能全都只轮到令贵妃一个人儿身上吧?便是天上下雨,也总不能总一个人儿被浇湿不是? ——反正是怎么都不能相信,为什么总是令贵妃?以皇上广有后宫,怎么能就只有令贵妃一个不断有喜去? “庆妃?” 忻嫔倒是眯眼想了一回,垂首去有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令贵妃比皇上小十六岁,而庆妃又大了令贵妃三岁,这样算来,庆妃今年也三十九岁了……你们相信一个从未遇喜过的女人,到了三十九岁的高龄,还有希望怀上孩子去么?” 乐容和乐仪都说不出话来。 忻嫔便更是绝望,紧紧攥着船舷凄然地笑,“我本以为,这次南巡回銮,便是有人能遇喜,也该是我啊……怎么能又是令贵妃,凭什么算来算去,最终的赢家,依旧还是她啊!” 更叫她绝望的是,如今南辕北辙,分道扬镳,她在水上只能遥遥看着皇上带着令贵妃上了岸去,就此一别,回京才能再见。那这一路上,她原本用过的法子,原本还有动手腕的机会,这一回算是都再没施展的余地了! 皇上他,这一回,竟是比上回对魏婉兮,护卫得更加周全去了! 想想都叫她想笑! 苦笑!! 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还对一个已经三十六岁的、生过了这么多孩子的老人儿,如此小心翼翼、呵护备至,连南巡这样的盛典,路线和日程说改就给改了! 他们还当他们自己是年少钟情呢么?! . 自此,皇帝与皇太后水陆分开而行。 皇帝途中多次派额驸福隆安、侍卫五福等赴皇太后御舟请安,而他自己再也没有回过水上。 皇帝陪着婉兮,一路视察河工,又赴曲阜,拜祭孔子、孟子,又至泰安府,赴岱庙拈香。 而泰山之上有那位著名的泰山女神、主生育的碧霞元君娘娘。从乾隆二十四年起,皇帝才下旨正式遣官泰山、致祭元君的制度。每年四月,碧霞元君诞辰之前,皇帝遣内侍御大臣一员进香。于十七日斋宿岱顶,十八日黎明,诣碧霞祠行礼。 岁以为常。 这便是说当年曾经令孝贤皇后心心念念前来求子的这位碧霞元君,孝贤皇后甚至还因这一次远路而来送了命去,可是皇帝正式祭祀元君的制度,却是在婉兮连年生育之时才正式确立起来。 每年祭祀元君的制度确立在孝贤皇后崩逝后十一年,这便与孝贤皇后已然无关;倒是与婉兮的关联更为直接了。 今年正好儿是婉兮又怀有喜,皇帝特地带婉兮来岱庙行礼,又为祈祷母子平安。 . 五月初四日,皇帝陪婉兮一路北归,回到京中,驻跸圆明园。 从正月十二启程,到此日回到圆明园,已是四个月了。 婉兮与孩子们、颖妃、婉嫔、玉蕤等人这么久没见,重逢时都自是欣喜落泪。 更何况婉兮是带着这样的好消息归来,叫颖妃、婉嫔、玉蕤等人又是欢喜不已。 直到这日夜晚,来请安的人都散去,孩子们也都累得睡着了,婉兮方单独留下了玉蕤。 婉兮挑眸凝视玉蕤,“你遇见何事了?这会子已无旁人,你当可以与我说了。” 玉蕤眼睫一颤,慌忙忍住,努力笑道,“只是想念姐了……姐别多心,安心养胎才是要紧。” 婉兮苦笑摇头,“你这丫头是从小在我眼前儿长大的。咱们虽是姐妹情谊,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有事,根本瞒不过我去。你若不直接说,也不能叫我放下心来,反倒叫我瞎猜罢了。” 婉兮垂首想想,“难道是翠鬟那丫头,这几个月来竟不叫你省心?” 玉蕤忙摇头,“姐冤枉那丫头了。那丫头这几个月来与庆藻相处甚好,她已是与庆藻将心结都说开。” 婉兮便凝视着玉蕤,不说话,只等着。 玉蕤叫婉兮的目光盯得无处遁形,这便又是急又是窘迫,嘴唇颤了几颤,终究还是道,“……是我阿玛出了点事儿。” “怎么了?”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颤。 以德保这些年的小心谨慎,皇上连着擢升多次,足见皇上对德保的信任。 玉蕤眼圈儿一红,“姐随皇上南巡期间,恰逢安南国王薨逝。嗣子继位,向朝廷请封。” 安南(越南)为大清藩属国,新王继位,唯有经大清册封方才名正言顺。 婉兮点头,“这事儿我倒知道。皇上你派了你阿玛为册封正使,大理寺少卿顾汝修为副使,赴安南祭故王、册封新王。这本是皇上对你阿玛的器重,又怎了?” 士大夫中固有说法,“不能为帅,但愿为使”,因文臣不能带兵,唯有身为使节,代朝廷出使,方显才华气节。 故此婉兮原本听说德保能奉命为正使,心下甚为玉蕤感到高兴。 玉蕤用力点头,却终是落下泪来,“我也没想到,我阿玛就是因为这次出使,便出了事。” “姐知道么,安南虽多年为中国藩属国,但是时常不驯。前明时,安南国王对大明皇帝只行五拜三叩之礼;而我大清则要求安南国王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此番我阿玛与顾汝修前去册封,那安南新国王又提出要只行五拜三叩礼;我阿玛与顾汝修不准,坚持要新王三跪九叩。” 婉兮微微挑眉,“安南小国,心下却是不驯,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前明被我大清所替之时,他们便已宣称‘中国已无’,而他们安南自称他们才是中国。” “如此夜郎自大,皇上自不姑息。如此坚持他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就是要让他们明白,中国依旧在,他们依旧只是中国的藩属国,可收起夜郎自大之心了。”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你阿玛既然已经坚持叫新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这便不失使臣之节。你又担心什么?” 玉蕤摇头,落下泪来,“因副使顾汝修在册封之后,自行修书又叱责安南新王。此事他并未与我阿玛商量,便自行单衔而为。大臣将此事报与皇上,皇上也责顾汝修小器——皇上说,身为使节,若当面诘责,自是职责所在;可是既然当面没敢诘责,却回头单衔修书叱责,实属可笑。” “皇上命将顾汝修交部严议,大臣们已经议了革职,皇上已经准了,将顾汝修革职……” 婉兮皱了皱眉,“也是。身为使臣,自当有节。便如汉代苏武,为全使节,宁愿风雪牧羊;若只是‘马后放炮’,实在难说守节二字。” 婉兮抬眸,“可这是副使顾汝修之失,又不是你阿玛……” 玉蕤却使劲摇头,“可是我阿玛终究是正使,对顾汝修此事亦有失察之责。皇上也下旨将我阿玛降三级调用……” 婉兮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 以德保此时的年纪与职衔,再加上这几年的顺风顺水,这次的打击已是不小。 . 这一晚婉兮也没睡好,心疼玉蕤之余,何尝不替德保婉兮。 出身内务府包衣,德保与观保两兄弟考中进士,为满洲翰林,这些年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如今又因为副手之失,受了牵连去,这与吉庆便又有些相似了。 婉兮这些年来虽并不是指望着吉庆、德保才得来今日的一切,可是终究这二人也帮她出了不少的力,此时知道他们两个先后出事,婉兮心下也自不好受。 每每此时,一道考验便横在她面前,她不是没有想过是否该为他们向皇上求个情。 终究这二人都是因为副手的事才受责,不是他们自己故意犯错,而只是失察之过…… 可是想了又想,婉兮最后终究还是摁下了这个念头去。 婉兮睡不着,索性起身到对面暖阁去看小十五。小十五甜甜睡着,便是已经断了奶了,可是睡梦里还是下意识地吧嗒嘴儿,仿佛还在回味那吮咂的美味。 婉兮便捉着小十五的手,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圆子啊,男子汉敢做就得敢当。错了就是错了,便不是自己直接的错,可是既然担了那个差事,就得扛得起那份责任。” “我虽不忍,可是我也不能求情……因为若求了这小情,便会乱了朝廷的大纲纪去。更何况你皇阿玛他又是何样的人呢,他心下自一张明镜去的。该罚还是该放,又有谁比得上你皇阿玛最有数儿去?” 婉兮轻轻晃了晃小十五的小胖手,“你说,额涅说的对不对?你帮额涅断断,他们会不会对额涅失望呢?” 小十五睡得香甜,只是小手下意识紧紧攥住了婉兮的手指。 孩子的掌心柔软而又笃定,这小小的掌握,给了婉兮心下安宁。 婉兮便深吸口气,努力含笑道,“……额涅便是为了你,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因为啊,只有额涅分得清这轻重,才能教给你,将来如何做去啊~” 第2435章 95、什么都豁得出去(毕) 直到五月初八日,皇太后才从水路回銮。 随驾的几位,皇后那拉氏、舒妃、忻嫔等,这也才方跟着一起回来。 得了这几天的空,婉兮已经将心绪暂且调整好了。 婉兮何尝不明白,待得众人齐整地都归来之后,她有喜的消息总归要公开;与此同时,德保的事自也是瞒不住的。 这一喜一忧,自然有人忙不迭地借题发挥,她都得迎着。 趁着皇上亲自到黄庄迎接皇太后,回来之后还要亲自送皇太后至圆明园的当儿,婉兮先叫玉蕤代她去给愉妃打了个招呼。 终究留在京里的一众内廷主位,以愉妃位次为尊,资格为老。婉兮便是贵妃,不必亲自去看愉妃,可是打个招呼还是应该的。 况且此次归来,几个孩子一切都好。婉兮心下也是暗自庆幸。 虽说明白孩子这跟愉妃不沾边儿,都是颖妃、婉嫔、容嫔照顾得好,还轮不到她愉妃来接这份儿谢意……可是怎么说呢,婉兮倒也承情——好歹愉妃这回没动旁的心眼儿不是? 对那样的人啊,她不主动来害你,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玉蕤去之前,婉兮将带回来的礼物交给玉蕤,也小心地嘱咐一番。 “你阿玛与伯父同在前朝为官,你与英媛同在后宫,你家里自是同气连枝。这次你阿玛出事,虽然你与英媛不是亲姐妹,可是英媛心下自也不自在。你去时,别忘了也好好儿劝慰英媛宽心。” “皇上是在气头儿上,可是又不能直接申饬安南国王,这件事儿便不管怎么着,终究你阿玛是册封正使,责无旁贷。那顾汝修已经被革职了,皇上自不能不罚你阿玛去。” “只是我忖着,这世上谁的心眼儿也比不上皇上的清明。等这事儿的风头过了之后,皇上自还会用你阿玛。你叫英媛好歹也放心。” 玉蕤小心地凝视婉兮,半晌,便也缓缓点了头,“姐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 . 既是贵妃命宫内贵人送来从南边儿带回来的礼,愉妃自亲自带着英媛前来迎接。 因愉妃与永寿宫早结下的那些芥蒂,愉妃自也担心便是对着玉蕤也是尴尬,这便叫英媛抱了小阿哥一起来。 三个大人干巴巴坐在一起尴尬,中间儿有个小孩儿来搅合着,这便自在多了。 玉蕤亲自怀抱着小阿哥,逗弄着咿呀说话儿。愉妃便是不自在,可面儿上还是过得去,这便问候起婉兮来,“也不知贵妃娘娘这一走数月,在江南一切可都顺遂?” 玉蕤这才含笑点头,“劳愉妃娘娘动问,贵妃娘娘一切都好。” 愉妃点点头,“也是。贵妃娘娘母家虽是早就投了咱们大清,可是她祖上终究也还是江苏人。这回随驾南巡,也算故土重游,心下自是欢喜的。” 玉蕤淡淡垂眸,面上倒不掩饰自己的黯然神伤。 愉妃自然留意到,心下也明白了是什么事。 愉妃便轻叹一声儿,“倒是瑞贵人你,这才几天没见,却有些清减了。这倒叫贵妃娘娘回来看见,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玉蕤静静瞟了英媛一眼,这便也不强自忍着,而是顺其自然垂下头去,举袖擦了擦眼睛。 “不瞒愉妃娘娘,这会子我倒是暂且顾不上自己。我今儿来见愉妃娘娘,只是想先替英媛求个情儿……终究是我阿玛出了事,自与英媛无干。我伯父此时依旧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皇上还令伯父教习庶吉士,这便是伯父依旧得皇上信重。” “还请愉妃娘娘千万别因我阿玛的事,对英媛有半点的慢待。” 愉妃忙亮声一笑,“哎哟瞧你说的,怎么会呢!一来你也说了,这又不是观保的事;二来英媛刚给永琪添了这个儿子,我想怎么护着英媛还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对英媛慢待去?” 玉蕤却依旧不改伤感,垂首又是黯然摇头,“……英媛既然已为五阿哥生子,那我一家与五阿哥的牵绊便又更深了去。虽说我阿玛的事,最不想影响到英媛去,可是却也免不了前朝后宫又要有人借题发挥,趁机千方百计影响英媛在五阿哥和愉妃娘娘你心中的地位去。” “实则英媛自己怎样倒还无妨,终究她只是个皇子使女;若因此事当真牵连到五阿哥,那才是我母家一家最不敢看到的。” . 愉妃也微微眯起了眼,盯着玉蕤,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瑞贵人的意思,我心下也是明白。” 终究这会子永琪的后宅里,虽说鄂弼又刚从山西巡抚调任山西巡抚,依旧身为督抚大臣,可是鄂家的境遇已然不可挽回,永琪越发不敢与鄂家过从太密;这便不管愉妃愿不愿意,永琪也只能越来越重视英媛母家。 况且英媛又刚刚为永琪产子,便是英媛的身份依旧只能是皇子使女,可她现在已经是永琪唯一的孩子的生母,这地位便也实际上已然提告到仅次于嫡福晋鄂凝去了。 这样一来,永琪自是与索绰罗家已是牵绊在了一处,极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势。 此次出事的虽然是德保,并非英媛的父亲观保,但是索绰罗家如今的地位,是观保和德保两兄弟一起撑起来的。德保受损,便是令索绰罗家的地位矮下了一脚去,愉妃自然也是不愿看见。 故此在此一事上,愉妃虽说早与玉蕤不睦,可是若想到永琪,她还是没办法儿在这事儿上高兴了去。 愉妃抬眸望住玉蕤,“前朝后宫的事,我不敢说有本事控制得住;但是我倒可以与瑞贵人你交心一宗去:你若担心英媛在永琪的后宅里吃亏,那你便一百个放心就是。不管你母家如何,单凭英媛已是为永琪开枝散叶,这便是最大的功劳、最足够的倚仗。无论是我,还是永琪,都必定不会叫她因为这事儿在所儿里伤心就是。” . 不出所料,忻嫔随皇太后銮驾而归,当晚便听说了德保的消息。 忻嫔一路憋屈,终于听见了这个好消息,这便按捺不住。次日一早,便早早儿到“杏树院”见愉妃。 又是五月,虽说杏花的花期最好是在三四月间,只是因为圆明园里系着水气,节令稍微晚些,故此忻嫔走入“杏树院”时,依旧可见头顶杏花。 随着她走动,那杏花从枝头飘落,坠落在她发间。 忻嫔便也愣了愣,立在杏树下不觉有些失神。 忍不住轻声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也曾这样的豆蔻年华,也曾这般的心怀憧憬过。想象着将来自己将要嫁与的少年,憧憬着两情缱绻的美好前景…… 直到,十三岁那年,母亲正式与她将话掀开。母亲告诉她,八旗世家的女儿都要先选秀,撂牌子的才能自行婚嫁。而凭她们家的身份,凭她阿玛为七省总督的得力,她是必定会被留牌子的。 她从那一日便被烙下了印迹,知道自己的将来必定是要在后宫度过。她曾经憧憬过的少年,终究将变成那个比她年长二十六岁的天子去。 从此在她的头上便再也没有了这样杏花吹满头的天真烂漫,在她心里,就再也没有了那个憧憬里的少年……她注定追随一生的人,只能是那个年长她二十六岁的男子,她已经再不可能得到他的年少钟情去。 所以她的心也只能从那一刻开始衰老,她必须要学得与那个男子一样地心机深沉,唯有这样她在进宫之后,才能在那一群比她年长的女人中间儿谋得生存之地去;更要紧的是,她唯有如此,才能拉近与那个天子之间的距离啊…… 这些年走过来,她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若说错,她又错在哪里了? 不计一切地争宠,在这后宫里挡我者死……这不是千百年来后宫里一向的生存法则么?她只是做了所有后宫女人们都会做的事,她又怎么会有错? 想到这一路的憋屈,忻嫔的心境便又是陡然一转。这便抬头看那杏花,再不是杏花满头的天真烂漫,反倒只觉着杏花凋零,春已将老。 她的心便也跟着沉了下去,这便闷闷吟完后半片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说得多叫人心酸啊,总被无情弃,却仍无怨无悔。 这又有些像她了啊! 便是被皇上弃置冷宫,她对他的心仍旧未死。她还是希望重新得到他的凝眸,她还是想重新得回他的恩宠啊! 她都已用心若此,可是皇上他,为何就不能明白她的心呢? 她在杏树下失神良久,直到愉妃已经亲自接出来,立在阶上笑,“忻嫔妹妹随驾从江南回来,这便也沾染了江南女子的多愁善感去了不成?” 忻嫔这才回神,面上红了红,赶紧上前行礼,“四个月没见,愉姐姐一向可好?” . 两人进内坐了,用过了茶,忻嫔这才说到正事。 “……倒没想到刚回来就听说那德保的事。想那令贵妃这些年倚重着德保,办了多少事去,这会子德保遽然得咎,令贵妃刚一回来,必定也闪了腰去。” 忻嫔说着冷笑,“也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年岁大了,如今越发喜怒无常起来。多少个任用了多年的大臣,莫名其妙这就失去了皇上的欢心,功劳苦劳都不计了,说罚就罚。” 吉庆、安宁、德保,三人都是内务府世家的出身,都是皇帝用了几十年的内务府老人儿,个个儿都到了二品以上的大员之位去,却在今年都给罚了,吉庆更是判了斩监侯,叫人心下着实唏嘘。 愉妃倒是更在意忻嫔的弦外之音,“忻妹妹是瞧着皇上有老糊涂了的迹象去?” 忻嫔挑眉,自是知道愉妃心下在乎什么呢。忻嫔便笑了笑,“愉姐姐也别急。想来皇上时时处处以康熙爷为楷模,康熙爷也终究是六十多岁才去的……” 愉妃忙摇头否认,“我自没那个意思。我啊,只是担心皇上终究年过半百,这么南巡一走就是几千里、几个月,难免疲惫了,这便做决定的时候儿难免有些糊涂的地方儿。” 忻嫔便噙着冷意笑,“愉姐姐便是当着我,也一向都这样小心。” 愉妃抬了抬眸,“怎么敢不小心呢?便如忻妹妹所说,便是皇上用了多年的老人儿,说罚还都给罚了;如我这样儿的,虽说在宫里伺候多年,也说不定皇上随时抓了小辫子,揪出些个错处来,那就不好了。” 忻嫔深吸一口气,“也是,姐姐这些年小心驶得万年船,倒是叫小妹我心下佩服的。时至今日,小妹也想跟愉姐姐好好儿学学呢。” 人家愉妃不管怎么着,生了皇子、得了妃位去。而忻嫔自己呢,唯有两个公主,还夭折了一个;至于妃位,如今妃位之上四妃俱全,进封之途对她来说已然艰难。 愉妃淡淡一笑,“忻妹妹说笑了。凭忻妹妹的家世、年轻貌美,哪样儿不是在我之上的?” 忻嫔不由得挑眉凝视住愉妃,“……但愿是小妹多心,我怎么觉着此次归来,我与愉姐姐仿佛有些生分了去呢?” . 愉妃凝视忻嫔,嘴角动了动,却最终还是咽下了那句话去,只是淡淡一笑。 “忻妹妹一走几个月,回来便是见了我,终究也是难免有些眼生了吧?” 愉妃终究不能明白说,忻嫔回来就提德保的事,叫愉妃心下有些不快了去。 瑞贵人的担心自是不无道理,愉妃明白,若说后宫里要有人借题发挥,不说旁人,忻嫔必定是其中之一。 可是若忻嫔当真这么做,那自是有损永琪去;愉妃也想着以此作为一回考验——倘若忻嫔当真将她和永琪放在心里,便自然不该主动提起此事。 可惜,忻嫔还是回来一听说就眉飞色舞起来了。 忻嫔静静望着愉妃,“小妹这一走几个月,倒不知愉姐姐在宫里,可遇了什么事儿去了?” 此次南巡,令贵妃和庆妃都去了,愉妃留在宫里,本是位分最高之人,忻嫔不无期待,愉妃可能会做些什么来……至少那十五阿哥还在宫里呢。 可是叫忻嫔失望,宫里这几个月竟然如此平静。 愉妃自不至于听不懂忻嫔的话,她只是淡淡垂眸,“这几个月间,我恨不能每日都与小孙儿在一处,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忻嫔便是一眯眼。 ——怪不得愉妃这几个月这么平静,原来这是要为这个孙儿积福了是怎的? 愉妃凝着忻嫔,倒也并未回避,“永琪前头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都是可怜见儿的刚下生几天就没了……这回,我这个当玛母的,也自然要为这个孩子积德积福去才行。” 忻嫔极力忍住一声冷笑,垂下眼帘去。 罢了罢了,人家有了皇子之后,自然期待皇孙;而她这个还没生下过皇子的,自然只能顾着眼前儿,还享受不到人家愉妃的隔辈儿之乐去。 “愉妃姐姐如今当真是子孙双全,心满意足了。” 愉妃凝着忻嫔,缓缓道,“忻妹妹此次随驾南巡,想来也应该已经遂了心愿,重得皇宠了吧?” 愉妃故意盯着忻嫔的肚子瞧,“……我是不是可以抢先儿给忻妹妹道声喜了?” 忻嫔终是按捺不住,面色已变,咬住嘴唇别开头去,“有喜的只怕是旁人!” 愉妃这才吓了一大跳,“——谁?” 忻嫔眯起眼来,“愉姐姐先别急,总归再过不了一两个月,那个人的肚子就该显出来了。到时候儿咱们自然就知晓了。” 忻嫔缓缓瞟了愉妃一眼,“依我瞧着,左右不过又是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的情形。令贵妃和豫嫔之中,必定有一人!” 愉妃虽说震惊,倒也没有忻嫔的反应那么大。 终究,令贵妃已经有了个皇子,便是再多生个皇子下来,这两个还只是小娃娃。与她的永琪比起来,中间还差着将近二十年的岁月去,暂且还对永琪构不成威胁去。 愉妃这会子心下芥蒂的,依旧还是那个已经满了十周岁,即将成人的嫡皇子永璂去啊! 故此愉妃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 . 忻嫔没想到愉妃的反应竟然如此平静,她不由得盯住了愉妃去。 “愉姐姐竟然……并不震惊?” 愉妃叹了口气,“唉,终究我都四十九了,明年就该彻底撤掉我的绿头牌,是再也不会侍寝的了。总归不管后宫里谁有孩子也好,终究不会是我了。我啊,这辈子就永琪这一个孩子的命,我也已是认命了。” 忻嫔不由得暗暗咬牙。 愉妃这是到了年岁,争宠的心已是死了;如今竟是不想再争宠,所有的心思都只放在永琪那了。 若此,愉妃便连对令贵妃的妒意都会慢慢淡下来,那她还怎么指望愉妃继续帮她去克制令贵妃去? “愉姐姐认命,可是咱们五阿哥终究不能认命!愉姐姐别忘了,令贵妃已经有了一个十五阿哥……皇上对那十五阿哥爱逾珍宝,时时说那孩子是最像他的啊!” 愉妃心下是有些酸意,不过反应依旧没有忻嫔期待的那么强烈。 愉妃敷衍了两声,反倒上前捏着忻嫔的手问,“倒是这一路上,不知忻妹妹与皇后娘娘相处可好?” 忻嫔看明白了,愉妃的心思越发不在令贵妃那,如今更关注的是皇后! 那若以后继续与愉妃联手,代价是不是要变成她要帮着愉妃去算计皇后了? 可是……皇后不是她的目标,她想复宠的话,必须要扳倒的人是令贵妃,不是皇后啊! 皇后没有独占着皇上的恩宠,她现在还不至于想要皇后的位子;她只想要复宠,只想要扳倒令贵妃这块绊脚石,愉妃究竟明不明白啊! . 忻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回到宫里来又与愉妃不欢而散,这便又是碰了一鼻子的灰。 在南巡路上憋屈,刚回京又碰一鼻子灰,她的心便一路上狠狠的沉了下去,怎么都无法被五月的春意熨热。 “愉妃怕是也要指望不上了……”她一壁疾走,一壁狠狠将帕子缠在指尖儿,“她个忘恩负义的老妇,她忘了我是曾如何帮衬她了!” 乐容也道,“愉妃现在真是一心只顾着五阿哥和小孙儿了,这怕也是因为愉妃老了,心便也跟着散淡了去。” 忻嫔咬牙切齿,“便没有了她,我凭着自己,也必定能办成了事儿去!我不指望她就是,她日后也不用再指望我了!” 忻嫔说着发狠地绞着帕子,“去,将我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分开了份儿,去送给兰贵人、祥贵人、鄂常在、禄常在她们去!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得上我的,我都愿意交好!” 只是忻嫔自己说着说着都觉灰心,瞧瞧她能想到的这些人啊,一个个儿的不是贵人,就是常在,全都是这个后宫里位分最低的人! 最令她失望的,便是这个兰贵人。好好儿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好好儿的皇太后本家儿的晚辈,怎么在后宫里都好几年了,就这么不济事,就这么什么都指望不上! 乐容知道主子心情不好,这便忙答应,“主子放心,奴才回去后,这便安排归置。待得分妥了,明儿便都送出去。” 听着乐容这么一说,忻嫔便更觉心酸。 还有什么要特别安排归置的啊?若是带回来的东西多,又何苦还要这么掰成八瓣儿地去分去?终究是她这次到江南,压根儿就没能带回多少东西来。本以为指望安宁的巨富家资,能带回来不少好东西;结果安宁这回加起来尾巴做人,半点儿都不敢再露富,这便连给她呈进的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数量有限不说,又都是值不了几两银子的! 要她回来还指望着这些东西去交人、办事?呵,她自己都担心这些东西不被人家给丢出来就不错了,还敢指望着这些东西成事去么? 她焦躁地紧咬嘴唇,眼神里迷茫又孤绝,“……没关系,就算连她们也都指望不上,也没关系!我便只有自己,我也有的是法子,我也必定能复宠去!” “这是我必行之事,我自什么都豁得出去,便谁都拦不住我!” 第2436章 96、热闹(毕) 自打五月回来,皇后那拉氏也才知道她宫里的伊贵人封嫔,封号是“慎”字。 她一回来,六宫上下自是齐集来请安。面对着自己宫里的慎嫔,以及舒妃宫里的慎贵人,那拉氏自己说话儿都觉有些别扭。 况且这两个人还都与她格外有些关联:慎嫔是她宫里的,慎贵人却与她同为那拉氏。 偏五月里六宫齐集的日子还多,除了她刚回来,众人又都是晨昏定省、早晚请安之外,又要补过端午,这便连宫外的宗室福晋也都进宫来,这两位封号相同的,自叫人家有些犯难了去。 在宗室福晋、宫内的奴才们称呼上,原本可以简单以封号来称呼,只称呼一声“慎主子”就是了;可是这会子“慎主子”却出了两位,一时叫混了的事儿接连不断。 那拉氏也是无奈,这便悄声嘱咐下去,叫塔娜通知上下格外,分别用“慎嫔主子”、“慎贵人主子”区分开来才好。 那拉氏吩咐完了,瞟着舒妃也是干干地笑,“这事儿倒叫我都措手不及,舒妃想必也是如此。终究咱们都是刚随皇太后圣驾归来,谁都事先不知道皇上竟这么定的封号去。” 那拉氏微顿,盯着舒妃的眼睛,“……我倒纳闷儿了,皇上怎么会记错了这事儿。按说慎贵人是舒妃宫里的贵人,皇上不应该忘记了才是啊。” 那拉氏这话,舒妃又岂有听不懂的? 那拉氏这话分明是话里话外讽刺皇上是忽视舒妃太久,这便连舒妃宫里随居的贵人都给忘了。 那拉氏这话里藏针的缘故,舒妃自然明白。谁让她如今与令贵妃重修旧好,越走越近呢,这便碍了这位中宫娘娘的眼了呗。 舒妃想得明白,这便笑得淡然,平静如许,迎视那拉氏的眼,“……主子娘娘说的是。不管慎贵人是否随我居住,单凭慎贵人也与主子娘娘同出那拉氏,皇上便也不该忘了呢。” “说到底,皇上可以忘了妾身是叶赫纳拉氏,却不该忘了主子娘娘好歹也是出自辉发那拉氏啊~” 舒妃的反击恰到好处,这一把看似毫不用力,却是狠狠儿地拧在了那拉氏心上的痛处,叫她半天都没缓过气儿来。 舒妃淡然垂眸,眼帘藏住笑意,只缓缓道,“其实虽说内廷主位的封号,不该有重的;可是既然已经重了,依着妾身看,倒也是不坏。” “慎者,‘真心’二字也。慎,谨也,诚也,德之守也。这世上、这后宫里,便是多几个‘真心’之人,何尝不是好事?故此在妾身看来,以‘慎’字为封号的,便是两个又何妨;甚至便是再多几个,那才更好呢!” 舒妃说着朝慎嫔点头一笑,又回手握了握坐在她座位后的慎贵人的手,“别说这会子有慎嫔、慎贵人,依我看将来还必定该有慎妃去的!” 慎嫔和慎贵人两人不由得都向舒妃承情而笑。 那拉氏心下便更有些不舒坦了去。 “舒妃如今也倒是越会说话了,倒不似从前那般直率旷达,如今倒是字斟句酌、八面玲珑起来。”那拉氏高高抬起下颌,端出皇后的威仪来,“这便有些不像咱们老满洲的格格,反倒颇有几分江南的习性去了!” “难不成,舒妃这是这回南巡去的,也受了江南风气的熏染,便回来都忘了自己的根本去了不成?” 舒妃浅浅一笑,挑了挑唇,“主子娘娘既如此不喜江南,那下回皇上再南巡之时,妾身便要忍不住向皇上替主子娘娘求情了……求皇上就不必为难主子娘娘,非叫主子娘娘南巡去了。还是等皇上北巡或者东巡,再经过主子娘娘辉发城老家的时候儿,主子再随驾前去好了。” 舒妃说着故意歪了歪头想想,“不过皇太后她老人家这一回南巡却是兴致勃勃,那主子娘娘一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怕心下其实是不情愿的吧?” 那拉氏终是绷不住,咬牙呵斥,“舒妃,你也太过自说自话了吧!擅自揣度中宫之意,这该是你一个嫔妃应当做的么?” 舒妃便含笑忙起身,朝那拉氏半蹲一礼,“敢情都是妾身错了,主子娘娘本是高高兴兴随驾南巡的,故此江南自是叫主子娘娘欢喜了,谁说主子娘娘不喜欢江南了呢?那主子娘娘方才说妾身将江南的习气带了回来,那自是夸奖妾身呢,那妾身这便谢主子娘娘的恩典了。” 舒妃这一串妙语连珠,听得婉兮、语琴等人都掩口而笑。 那拉氏最烦在这一群江南汉女面前跌了颜面去,这一刻便恼得两颊赤红,却叫舒妃将话给两头都堵住了,一时反倒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愉妃坐在一旁,听着,也垂首轻笑。 这个机会甚好,待得话茬儿落地,愉妃自然将话茬儿给捡了起来。 “照我说啊,主子娘娘也好,舒妃也罢,皇上自然都是摆在心上的。终究二位都是出自那拉氏,一位是辉发那拉,一位是叶赫那拉,都是老满洲,个个儿母家都是身份尊贵呢。” 这话好歹叫那拉氏顺耳了些,她便抬眸盯住愉妃,倒是点了点头,“愉妃难得说话,不过说出的话倒是有理。” 愉妃等的就是这个,这便含笑应道,“只是终究主子娘娘与舒妃,一位是正宫皇后,一位是妃位,这便怎么都是嫡庶有别。皇上自是更在乎主子娘娘些,这便更记着主子娘娘宫里的伊贵人晋位为嫔,该取个好封号;便暂且忘了舒妃宫里已经有了个慎贵人,或许也是有的。” 那拉氏这才听出有些不对味儿,想拦着却有些晚了。 愉妃终是得了机会,淡淡一笑道,“又或者说,皇上为皇后娘娘宫里的嫔位取封号,也不至于不事先与皇后娘娘打声招呼才是。故此我忖着,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格外喜欢这‘真心’二字,故此才帮慎嫔妹妹向皇上讨了这个好封号来吧?” “话又说回来,”愉妃含笑瞟着那拉氏,“即便是皇上忙着南巡,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以皇后娘娘中宫之尊,自然可以提醒皇上。只要皇后娘娘说了话,相信皇上必定会将慎嫔与慎贵人当中一位的封号换成旁的字的……以皇上博学,此事自是不难;况且还有礼部那些官员们呢,由他们再拟几个字出来挑选就也是了。” “可是我瞧着,皇上是一点儿都没想到这事儿,也不准备再改了去,那便是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没提醒过皇上吧?我总归相信,只要皇后娘娘提醒了,皇上又怎会不在意中宫的意见去呢?” 愉妃不慌不忙抬眸朝那拉氏微笑,“皇后娘娘说,妾身说得可有理?皇上一向都尊重中宫的意见,妾身可有说错?” 那拉氏这一刻才知道自己又错失了一招,这便盯着愉妃,却是梗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想承认她没提醒过皇上,可是她更不想承认皇上从来就没重视过她这个中宫的意见啊!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便硬生生吞下了苦涩去,扬起下颌,算是默认了愉妃的话去。 愉妃得手,含笑回眸怜悯地望了望慎贵人,“我倒是记着,慎贵人从复位贵人之后,有段日子深居简出,身子也是病弱,便连到皇后娘娘面前请安都来得少了。想来必定是因此,才叫皇后娘娘也忘了妹妹的封号去吧?那妹妹可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谨慎着侍奉皇后娘娘,晨昏定省再也别缺席一次了去。” 愉妃说着还叹了口气,“唉……好歹慎贵人也是出自那拉氏,按说皇后娘娘是怎么都不该忘记妹妹的。也或者是因为妹妹当年曾为‘那贵人’,后来再复位为贵人的时候儿,才得的‘慎’这个字为封号。皇后娘娘宫里又有林贵人与妹妹一同进宫,皇后娘娘这便忘了妹妹名号的更改,也是有的。” 愉妃偏首望了望慎贵人,“说来也真是巧,当年的林贵人、今日的慎嫔,倒都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慎贵人啊,你倒是与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当真有缘啊~” . 愉妃这番话落了地儿,在场众人心下都各有滋味。 只是旁人都介于中间儿,不好插话,倒是忻嫔听了笑笑,却是忽然一拧头,盯住愉妃。 “……愉姐姐这话,小妹倒是有些不敢苟同。” 愉妃也是一怔,抬眸盯住忻嫔。 愉妃也没想到,今日忻嫔会出言与她顶撞。这分明是忻嫔记了前日的仇,难道说便想与她拆了伙去的意思? 忻嫔知道愉妃怎么想呢,这便也有些小小的得意,反而直直回望愉妃。 “皇后娘娘是老满洲格格的出身,原本在后宫里也只说满话、写满字,皇后娘娘是最不屑钻研那些汉字去的。故此啊,这会子若愉姐姐说起的是两位姐妹的满文封号倒也罢了,咱们皇后娘娘自能深想一层去,也好提醒了皇上去;可是呢,这个‘慎’字却偏偏说的是汉字的封号。” 忻嫔朝那拉氏卖好儿地嫣然一笑,“咱们皇后娘娘倒当真懒得深究这个字背后的含义去呢。故此倒不是皇后娘娘不在乎慎嫔、慎贵人两位姐妹去,而只是恰好这是汉字的重叠而已,咱们皇后娘娘未曾在意罢了。” 那拉氏见忻嫔这样忽然替她解围,自是欢喜不已,忙点头赞道,“忻嫔说的正是如此!愉妃你若想与我说此事,你好歹也说那满字的字样儿!——哦,我倒忘了,叫你说满字,你怕也说不出来。谁让你不是满洲世家出身的格格,而是蒙古披甲人的女儿呢~” 愉妃颊边被扇了一记耳光般,火辣辣地盯住忻嫔。 今天这一场“热闹”,来得叫婉兮都略有些意外。便在座其他人就更是不知该如何帮着圆场。 婉兮因惦记这里头拐弯抹角地牵扯进了舒妃、林贵人来,这便想着该如何委婉地替二人说话的当儿,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报,说高云从来传旨。 . 这样忽然的情形,叫在座一众嫔妃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那拉氏便也顾不上再斗嘴,忙亲自起身,率领众位嫔妃起身,行礼接旨。 高云从却是笑着连忙道,“皇上口谕,不是谕旨,还请各位主子请起。皇上吩咐了,叫奴才来言语一声儿就是了,不必主子们如此慎重。” 那拉氏还是深深吸一口气,并不能放松下来,“你说就是。” 高云从微微一笑,冲那拉氏行礼之后,忽地又朝豫嫔行了个礼,“给豫主子道喜了。” 众人的目光便如泼出的水一般,哗啦都朝向豫嫔去。 忻嫔心下更是疑窦丛生起来,以为高云从这话是要坐实了豫嫔遇喜之事。 豫嫔也吓了一跳,脸色都有些白,有些慌乱地问高云从,“倒不知你这话从何说起?” 高云从也是机灵的,见此情景,知道自己说出的话引起误会了,这便连忙又是跪倒,直抽自己嘴巴。 “是奴才口无遮拦,叫主子们误会了……奴才其实是想说——奴才传皇上的口谕,赐豫主子宫里的官女子新吉勒,在豫主子位下学规矩……” 众人心下又是明白,又是震动。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震动,每两三年就会有一回。按说这几十年过来,这事儿早已司空见惯了;可是说到底,谁心下也不愿意已然习惯了去啊。 ——官女子学规矩,便是不久就要进封的意思了。 “新吉勒?”那拉氏的声调都陡然一寒,“哪个新吉勒?” 豫嫔自己都有些迷糊,而伺候在她身边儿的新吉勒更是丈二的和尚了去。 豫嫔见皇后问起,暂且也顾不上旁的,只得回手一把将新吉勒给拉过来,低声道,“还不给主子娘娘正式行大礼参拜?” 新吉勒的腿都吓软了,来不及稳稳跪下,而是膝弯一软,整个人就软塌塌地匍匐在了地上。 豫嫔忍住一声叹息,只得代为介绍,“妾身位下官女子新吉勒,来自新巴尔虎。” “新巴尔虎”是相对于“陈巴尔虎”而言,意思为“后到巴尔虎的蒙古人”之意。陈巴尔虎是早两年到的呼伦贝尔地区,新巴尔虎则是从原喀尔喀车臣汗部迁移到巴尔虎去的蒙古人。 因豫嫔的父亲带领家人从准噶尔东归,皇帝赐居住在呼伦贝尔地区,这便恰与巴尔虎旗同在一片大草原上。又因豫嫔的母家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她家原本是喀尔喀蒙古,后被准噶尔征服,不得不臣服成为厄鲁特的,故此她母家与这批原本由喀尔喀蒙古转归巴尔虎旗的“新巴尔虎蒙古人”,有天然的维系。 这便在豫嫔晋位之后,皇帝由巴尔虎旗中为她选了新吉勒进宫伺候。 那拉氏屏息盯住新吉勒,心内几个翻涌。 此次她与豫嫔一同随驾南巡,她也没见着皇上对这个官女子有过什么青睐去,怎么忽然回来就叫学规矩去了? 皇上竟是从何时起,看上这个官女子的?还是说是豫嫔在途中,推出自己身边儿女子,主动向皇上邀宠的? 那拉氏这么想着,便忍不住上下冷冷打量起豫嫔来。 豫嫔进宫的时候已是三十岁了,如今年纪就更大了。豫嫔三年前失去那个孩子之后,便也跟失宠没什么分别去……难不成是豫嫔不甘心就此沉寂下去,这便在自己身边儿挑了年轻的官女子,主动推给皇上去了。 那拉氏心下便十分的膈应起来:终究豫嫔那年那个孩子没的,是她的手脚。那这个豫嫔不甘沉寂,那是不是还想借着这个新人,回头还要报仇去啊? . 那拉氏想的是三年前的旧事,忻嫔却想的是眼前的事儿。 忻嫔一颗心跳得砰砰的,这便更紧紧盯住了豫嫔的肚子去。 ——豫嫔此时已是嫔位,而妃位没有空位,难道说就是豫嫔有了喜,而皇上暂且没法子进封豫嫔,这便“爱屋及乌”要进封了豫嫔身边的官女子去?! 今儿的情势原本就够热闹的了,此时再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就连婉兮都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 待得众人散去,婉兮回到自己寝宫,竟还忍不住打了两个饱嗝儿。 ——今儿的事儿发生得太多,叫她都有些噎住了。 玉蕤也是叹了口气,“今儿可真够热闹。我便是只盯着皇后、愉妃、忻嫔的脸色变化看,我都目不暇接了。更何况还不光她们三个,在座的各位也同样都心绪起伏不宁,个个儿脸上都有粉墨一般。” 婉兮倒是笑笑,“那你倒是描述描述我。我那会子心下也是不宁来着。” 玉蕤不好意思地笑,“……我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婉兮点头,握住玉蕤的手,“这后宫里的女人啊,不管年纪多大、资历多深,待得遇见这样的局面,也总归是都沉不住气的。新进封的新人啊,总归都是那么年轻,叫咱们都自惭形秽。” 玉蕤小心地望住婉兮,“姐……难道说皇上在江南的时候儿,新宠了这个女子去不成?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呢,皇上要是在江南新宠个汉女,我还觉着有情可原;可怎么会跑到江南去新宠个蒙古女子,还是个巴尔虎的?” 婉兮含笑垂首,“我也想不明白呢。” 这一路南行,婉兮是将皇上的每日经历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不过。皇上为海宁海塘的殚精竭虑,皇上因徐州河工的小心筹划,婉兮全都刻在心上。 她都实在想不出来,皇上何曾有闲暇去宠幸一个从不引人注目的官女子去了。 玉蕤听婉兮这么一说,终于缓缓笑了,“……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不过今儿倒是因为这个人、这件事儿,而整个热闹起来了。所有人都盯着豫嫔和她位下这位新人去了,今儿竟难得没有一个人冲姐你发难;姐今儿便也连一句话都没捞着说。”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可不嘛。我今儿这么‘受冷落’,我自己也颇有些‘不习惯’呢~” 玉蕤攥住了婉兮的手去,“不管怎么说,姐这会子都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如何养好肚子里的胎,叫外头她们谁想闹就闹去,总归别来招惹咱们就好!” 婉兮垂首,倒是轻轻咬了咬唇,“……我倒不知道,这会不会反倒连累了豫嫔去。她刚出京上船那会子,就将计就计用了晕船的呕吐来帮我挡着忻嫔她们去。可是这回,因为这新吉勒的事儿,豫嫔便是回京来,也要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 玉蕤点头,“那咱们便更该别辜负了豫嫔的心意去!姐好好儿养育着皇嗣,将来自有报答豫嫔的时候儿去!” .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命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兆惠为正使、礼部侍郎伍龄安为副使,册封慎嫔、容嫔。 册封礼上,慎嫔、容嫔都应穿着礼服朝衣,戴朝冠。 但是慎嫔、容嫔都特别一些。因慎嫔也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原本有厄鲁特的朝衣,皇帝特准叫慎嫔依旧穿厄鲁特的服饰行册封礼;唯有朝冠按着豫嫔的样式,重新预备了,顶戴而行礼。 容嫔就更特殊一点,不但衣着依旧可以穿回部传统衣装,便连朝冠都免了,依旧还是戴着回部自己形制的冠帽。 此二人行册封礼的特殊之处,恰恰体现了皇帝与朝廷对于厄鲁特、回部这两部的特别待遇。 二人由内管领下福晋为女官,宣册、受册、行礼。次日又分别由女官引领至皇太后宫、皇帝面前、皇后面前,各行六肃三跪三叩之礼,册封礼成。 一众内廷主位们都给二位新嫔道贺。婉兮给慎嫔准备的礼,是循着当年豫嫔的指教,按着厄鲁特蒙古的独特服饰,预备的黑天鹅绒“辫套”,下坠银链;外加一双厄鲁特样式的翘尖、缕花的靴子。 婉兮是先给慎嫔道贺,后给容嫔道贺。 偏到容嫔面前,婉兮很是不好意思地道,“哎呀你看我竟然没带些贺礼来……阿窅,你可怪我?” 容嫔与慎嫔都与皇后一个宫里住着,自是都瞧见了婉兮给慎嫔是带了贺礼的。 可是容嫔非但没恼,却是那深邃艳丽的眸子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贵妃什么都不带,我反倒最是合心意的!倘若娘娘带了,我反倒要流眼泪了!” 第2437章 97、哑火(毕) 见容嫔心下如此澄澈,婉兮自然也是欢喜。 婉兮握住容嫔的手,抬眸凝视容嫔那无与伦比的美丽的眼。 “……因为我已经没有更珍贵的礼物。在一个当娘的眼里,这世间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比不上那个小人儿啊~” 容嫔的眼中霎时涌满了欢喜的泪水,激动得已是说不出话来,唯有嘴唇颤抖。 婉兮垂首含笑道,“阿窅你晋位为嫔,按规矩已是有资格抚养皇嗣。只是这会子妃位之上尚且有庆妃、颖妃两位膝下还没有皇嗣,皇上这便还不能正式下旨将啾啾交给你抚养。” “可是我的心意,你总该明白,便如你从前还是和贵人之时,我的心下已是早就将啾啾托付给了你去……” 容嫔含着欢喜的泪,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自然明白!别说宫里一切都是尊卑有别,妃位之上尚且还没有皇嗣的,便怎么都不该叫我一个新晋位的嫔便捷足先登了去。” “况且从私里来说,庆妃、颖妃两位与贵妃娘娘您多年相伴,情同姐妹,那情分自是我比不上的。便是贵妃娘娘想要将啾啾托付给人去,也怎么都还轮不到我……可是贵妃娘娘却实则早就默许了啾啾与我相伴,我这心下如何还能不知感恩去?” “便没有皇上正式下旨又何妨?总归,我在乎的是啾啾能在我身边儿,这才是最要紧的。” 婉兮放下心来,也是含笑点头,“若此……我这瓣儿心可就正式托付给阿窅你去了。那孩子与小七性子还不同,更调皮活泼些,若有不听话的地方儿,你该管就管,便不必如从前一般,凡事都先报给我知。” 婉兮拍拍容嫔的手,“总归,我信得过你,放心让啾啾跟着你长大。” 婉兮说着眨眼,“倘若啾啾若是跟着你,也能出落得如你这般明**人,那我自是再欢喜不过了……” 容嫔便红了脸,忙垂首避开婉兮的目光,含羞道,“亏贵妃娘娘还这么说~~这世上却都说‘各花入各眼’,我便是如何相貌,皇上也并未多看我一眼去……” 容嫔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儿,抬起眸子来,反过来打趣婉兮,“要不这次南巡,皇上为何不带我去?而这次南巡途中……又为何独独叫贵妃娘娘您有了喜去?” 婉兮自红了脸,忙打了容嫔的手一记,已是扭过身儿去,佯作不搭理容嫔了。 容嫔轻轻叹道,“娘娘还与我生气……亏我替娘娘担了‘后宫盛宠’的名头去,叫前朝后宫都以为我如何独得圣心的份儿上,娘娘这会子也不该与我计较才是。” 婉兮这才轻叹一声,转回身来,收起笑谑,认真望住容嫔的眼,“傻阿窅,皇上对你何尝不上心去?便说你的册封礼,从头到脚都只用你回部自己的衣着、冠帽的,你还是第一人。便连慎嫔,身上虽可穿厄鲁特的衣着,可是冠帽还是按着宫里的规矩……皇上对你,也是独一无二。” 容嫔努力地笑,“贵妃娘娘这样说,自然也没错。可是凭着贵妃娘娘与我的情谊,我便也不怕说句实话——咱们都是女人家,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独一无二’,与皇上对贵妃娘娘您的‘独一无二’,何尝是一回事了?” 容嫔的笑容里,终究还是渗出了苦涩,“皇上对我的独一无二,那是做给世人看,做给我族人看的;而皇上对贵妃娘娘你的独一无二,才是两人私下里最真实的情意去。” “若要我选,我宁肯放下这些摆在明面儿里的独一无二;去换贵妃娘娘这不为人知、却情意心知的独一无二去。” 都是女人,后宫里的女人,婉兮便是实际上的胜利者,可是又何尝不替容嫔苦涩呢? 婉兮点头,轻轻拍拍容嫔的手,“我都明白……” 容嫔倒是自己笑了,轻轻摇头,“贵妃娘娘快回神来,别想多了!我啊,只是那么一说,可并未当真。贵妃娘娘千万别觉着在我面前抹不开了去——贵妃娘娘别忘了我是回部人,我有与皇上完全不同的真神,皇上若不肯改信我的神,那我就不能与皇上做那亲昵的事,否则死后都不能升天的。” “况且贵妃娘娘已经给了我这世间最贵重的心意,我如何还能不知足,我又如何厚颜去与贵妃娘娘当真计较、争宠去?” 婉兮便也红了脸,“傻阿窅,那是你好性儿,不屑于争罢了。若你要争,我才争不过你。” 容嫔这便“咯咯”清亮而笑,“贵妃娘娘又想如何糗我?难不成也要跟皇后娘娘她们一样儿,说我的封号‘容’字,便是说我的容貌艳丽,到头来不过以色侍人?” 这样的话,婉兮也听到过。 是那拉氏说与慎嫔的。 慎嫔与容嫔一同进封,又都是皇后宫里的人,那拉氏便又要使出中宫手段,拉一个、踩一个。 慎嫔是蒙古格格,容嫔是回部和卓女,以那拉氏那老满洲的做派儿,她自然选慎嫔而轻视容嫔去。故此两人一同册封之日,那拉氏为向慎嫔表现出她的重视之意,才有那一番对“容”字为封号的解读。 婉兮垂首,却是淡淡一笑,“容,是容貌之美,却又何尝不是有容乃大?回部回归中国,中国又成天下一统,这岂非宽大包容之事?” 婉兮轻轻摇摇容嫔的手,“一个‘容’字,皇后娘娘看见的是阿窅你的容颜之美;可是在皇上眼里,却是天下一统之博大胸怀。故此在我看来,我看见的是‘心’,是皇上对回部的宽容包容之心,是阿窅你为容和朝廷与你母族所贡献的心意。” 容嫔终于释然而笑,眼中却已朦胧。 “能得娘娘你这一番话,我还有何委屈?” 婉兮轻轻点头,“我知道你跟随皇后居住这么久,着实也是委屈了你。可是你从前是贵人,怎么都不能挪出来。如今你已为嫔位,相信皇上迟早会为你打算。” . 册封礼后,皇帝因夏至祭地,需要斋戒,故此从圆明园返回宫里。 皇帝既为斋戒而回宫,故此并未有后宫随行。 婉兮这才得了闲暇,这便还是留意到了玉蕤的恹恹不乐。 婉兮这日寻了个空,单独与玉蕤说话儿。 “……你这几日连用膳都不香甜,我又何尝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去?” 便是慎嫔、容嫔册封礼那日,皇帝下旨原任镶红旗蒙古副都统倭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说起来这位倭赫与德保,也算内务府总管大臣这个职位上的“老对头”了。当年德保因那拉氏找茬儿的缘故,曾被革去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差事,便是这个倭赫顶替而上的;结果后来德保复职,这个倭赫便又被拿掉了。 “……而这会子我阿玛刚出了那事儿,这倭赫便又得了机会复起!”玉蕤咬住嘴唇。 婉兮轻轻叹息一声儿,“皇上虽说又用了倭赫,可是这回却并未革去你阿玛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之职。这便叫倭赫与你阿玛不必再犯向,共同尽职就是。” 玉蕤摇头,“姐何尝忘了当年这倭赫是如何出头,顶替了我阿玛去的?那是皇后的扶持……这回我担心,此事背后又有皇后的身影。” 婉兮轻轻一笑,“你是说,咱们的皇后娘娘又耐不住寂寞了,是么?” 婉兮想了想,倒也点头,“终究这回进封的慎嫔、容嫔都是她宫里的,叫她这中宫娘娘的风头又是一时无两。她自难免更要彰显自己的正宫威仪去。终究,永璂已是十一岁了,再过两年就要指婚,这便成人了。她便是为了永璂,这几年也得将中宫的威仪绷得高高的。” 玉蕤忍不住轻啐一声儿,“她这会子与愉妃斗还不够么?又要来招惹咱们做什么!” 婉兮垂首,“……她怕是从来都未曾有一天,当真放松了对咱们的警惕去。况且皇上在思永斋里挂那么大一幅贴落,这消息总归迟早都会传进她这位六宫之主的耳朵里去。” 玉蕤一想便也点头,“姐说得对!这样说来,我便益发相信这个倭赫又是她扶持起来的了!必定是她看我阿玛在前朝得咎,这便与皇上嚼了舌根子,要皇上也罢了我阿玛在内务府的差事去……若我阿玛在内务府被革职,那自然又是倭赫顶上。” “而皇上这会子正是对我阿玛不满的气头儿上,若将我阿玛在内务府的差事也革了,倒也是情理之中……” 玉蕤轻轻哽咽一声儿,却是望住婉兮,泫然一笑。 “我该向皇上谢恩,皇上虽说恼了我阿玛,也用了倭赫,可是这回却并没有革去我阿玛所有的职务,依旧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位子上,给我阿玛留了一线生机去。这必定是皇上念着姐你,故此才放我阿玛一马。” 婉兮听得心痛,忙攥住玉蕤的手腕,“尽胡说!皇上怎么能不念着德保是你阿玛,便是因为你,也自会给德保留一线转圜的余地去;况且这些年德保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位上,宣力有加,功劳苦劳都有,皇上自会体恤。” 玉蕤努力地笑,“不管怎样,皇上这次总归无论前朝还是内务府,都并未革去我阿玛的官职……叫我悬心之余,终于还能松一口气去。”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告诉你阿玛,眼前的形势是与当年他的处境有些相像。可是其实,此时的情形又比当年好了太多——终究当年你阿玛才三十几岁,在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任上最年轻,资历最浅,便最容易出错儿;可是如今呢,你阿玛早已资历深厚,况且在前朝也有这些年为侍郎的经验去,这便是倭赫重来,却再已经不是当年的局面。” “况且即便是当年,你阿玛还是旋即不久便打开局面;如今又有这样的根基,其后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好,只要他拿出当年的勇气和耐心来,又何惧不守得云开见月明去?” 玉蕤心下也是一亮,忙屈膝为礼,“我替阿玛和我自己,谢姐点拨~” . 三日后,皇帝祭地大典完毕,便又从宫里回到圆明园来。 不过三天没见,婉兮便发觉皇上再瞧着她的神情,隐约有些儿不对劲儿。 婉兮便撂下了饭碗,歪头瞟向皇帝,“爷这是又偷着乐什么呢?难不成回宫三日,斋戒过后,已是灵台清明,便得了什么顿悟了不成?” 皇帝如何听不出这小妮子话中的讽刺,这便啐了一声儿,“三天的斋戒?爷哪儿有那么有福气,才只三天?” 皇帝故意瞄着婉兮的腰腹,“……总得又几个月去。总归三天是不够叫爷灵台清明的,不过几个月怕是够了。” 婉兮这便举袖掩唇而笑,“那爷倒是说说,回宫这三天,遇见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皇帝却故意矜持着,噘嘴瞪了她一眼,“你惹恼爷了,爷还偏就不说了!” 婉兮在脑子里将前后左右事儿想了一圈儿,也着实没想出什么能与她自己有关联的,这便也没多想。 只是故意叹口气道,“那奴才就明白了——今年可是八旗女子三年一选的年头,必定皇上是又看见什么好的了。” 原本这几届都是在二月前后就挑选的,只是因为今年皇帝正月间就起驾南巡了,五月这才回来,故此这件事儿便也都淡了下来。 况且皇帝今年都五十二岁了,便连记着这事儿的礼部官员们,也不至于非要巴巴儿地上前提醒皇帝来了。 故此皇帝今年便没怎么提这事儿,前头也只是象征性地赐了一个官女子学规矩,算是把今年该挑选女子的事儿给补上了。 皇帝瞧婉兮那哪壶没开偏要提哪壶的坏样儿,也是压根儿痒痒,“怎么着,自己有了身子,便贤惠到希望爷多挑选几个新人进宫来了?也好,贵妃既然如此贤良淑德,那爷自不能辜负贵妃心意,爷这就下旨礼部,叫今年挑选女子之事重新来过!” 婉兮便红了脸,一双眼珠儿紧紧盯住皇帝。 那脸上的红是臊得,可是又何尝没有气恼去?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儿,伸手一左一右各自掐了婉兮鼓鼓的脸蛋儿一把,借着便顺势将婉兮给揽入怀里来了。 “……明明不欢喜,还非强撑着往上说!今年爷哪儿有这个心思,这还千方百计躲着皇额娘,不想她老人家往这话茬儿上提呢,亏你还偏非要提!” 婉兮扁了嘴,软软伏在皇帝怀里,“爷不挑也不是事儿啊,总归爷挑选八旗女子,也不光都是为了充实后宫,还得为皇子皇孙、近支宗室们配婚呢。本就是三年才一挑,爷今年不挑,又要耽误多少宗室子弟的好年华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今年总归永璇都已经完婚了;至于永璇下头的永瑆、永璂年岁还不到,这便还不急着给他们挑福晋去。这便左右难得趁着南巡而清闲一年,礼部没敢提,只要皇额娘那边儿忘了这个茬儿,那就晚一两年再说吧。” 婉兮小手轻轻攥着皇帝的手,“……那若不是因为挑选女子的事儿,那奴才都想不到爷回宫只三天,还是为了斋戒,便还能遇见什么好事儿,叫爷在奴才面前都忍不住偷着乐的了。” 皇帝佯怒,捉着婉兮的手,便照着她的手背儿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笨!还想惹爷是怎的?爷到你眼前来乐,非得是因为旁人的事儿,是不?” 婉兮都听傻了,抬眸眨巴眨巴眼望住皇帝,“可是……可是奴才自己,这肚子里已是最大的喜了,便再没旁的事儿去才是~” 皇帝唇角轻抿,仿佛有句话已经快要冲口而出。 可是他却还是忍住了,偏首狡黠一笑,“那就不是你的喜事儿!爷便也不怕与你说明白了,爷是想折腾你,罚你今日之过去!” 婉兮才没被吓怕,只是却也当真想不到皇上那葫芦里又卖什么狐狸仙丹呢,总归她不上当就是。 婉兮便做了个鬼脸儿,“爷不说拉倒。总归等天凉快了,奴才也自然得从园子里回宫去,到时候儿自什么都知道了。” 总归这会子婉兮还顾不上想宫里的事儿,摆在眼前的若暂且没有了八旗女子挑选的事儿,那接下来还有七月里皇上秋狝木兰的事儿呢。 皇上已经与大臣议了此事,大约在七月十五前到热河。那这便七月初就要起銮。 而那时正是她的肚子正是显怀,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儿。 今年刚刚随皇上南巡而归,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便不敢再折腾到热河去一回。故此她心下已是早定下了留在宫里的心思去。那此时便不能不提前预备着,若到时候儿皇上起驾离京,她的肚子又刚好大起来,那她在宫里又该如何稳妥地护住自己和这个孩子去。 一想到此事,心下自然便已是惴惴了。便暂且顾不上去猜皇上究竟藏着什么喜事儿去呢。 . 与慎嫔、容嫔的册封礼一起,去年随驾秋狝时薨逝的郭嫔,也终于得了封号去。 这个身后得来的封号,倒是与谥号一般了。 郭嫔被追封为恂嫔。 恂,是说严肃恭谨,却也是说谦恭小心,倒是也符合恂嫔这几年在宫里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终究没能逃得开后宫算计的命运……听到这个封号,婉兮与语琴等人,谁不唏嘘。 愉妃就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洒了几滴泪,煞有介事举袖擦泪,几番念叨,“……不过是她随驾去了,我没去,一眼没照顾到,竟然叫她这么年轻就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这么年纪轻轻的,便已然入土,却竟然直到此时还没有个说法,叫她如何地下瞑目?” 恂嫔在四月里,在皇帝尚未从江南回銮时,已经奉安于妃园寝中。 愉妃这端眼泪,也令众人心下都有些难过。 那拉氏却如何听不出,愉妃这又是要找茬儿,借恂嫔的事儿又说永琪与永璇的那段公案。这其中的矛头,又是朝着她来的。 那拉氏便噙住一抹冷笑,傲然斜睨向愉妃,“亏愉妃你还记着恂嫔随你居住一场,却不明不白地去了,这么年轻便带着委屈入了土去……终究这后宫里的人扒拉了一个遍,除了她因随你居住,与你有瓜葛之外,却根本就瞧不出还能有谁会算计了她去!” “今儿在场的众位姐妹,自都只有听的份儿;若说有人应该说说,那也是愉妃你啊。” 愉妃的目光便倏然朝忻嫔那边一横。 忻嫔先是心下一凛,却随即还是坐直,抬眸清傲地回望住愉妃去。 ——总归这事儿是她们两个一起商量的,愉妃若要揪着忻嫔,忻嫔就何尝能饶得了愉妃? 愉妃只知理亏,便也有些灰溜溜地急忙别开了目光去。 忻嫔这才得意地勾了勾唇角,轻哂一声,也自顾去与兰贵人说话儿了。 愉妃调整了一会子,这便又迎上那拉氏的注视,“……恂嫔已去,长眠地下,无可对证。不过幸好还有永璇的福晋。” “彼时是庆藻与恂嫔一处骑马,两人都受了伤。想来这前情后果,便理应是庆藻知道得最为详细。”愉妃得意地抬眸,“主子娘娘若想查问得清楚,便是该问妾身和永琪,想来去年也都问得差不错了。此时到也是时候儿该问问庆藻去了。” “去年庆藻受伤,又受了惊吓,是不宜那会子就问她的话儿。可是如今都过了九个月去了,庆藻的伤早好了,自是已经可以到主子娘娘面前来回话儿了。” 语琴听得都不由皱眉,低声与婉兮耳语,“她又想怎样?还想抓着永璇和庆藻不放?” 婉兮也是心下生寒,“总归恂嫔死得不明不白,她不想因此而受人怀疑;更要紧的是永琪去年因为此事,被皇后在木兰磋磨了那么久,她心下替儿子不值,这便怎么都要借题发挥一番。” 语琴抬眸远远打量了打量忻嫔。 “那倒奇怪,这样的话茬儿,忻嫔竟然一声没吭,甚至只顾着与她位下的官女子说话儿,仿佛都没留神眼前似的。这哪儿还像是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忻嫔去了?” 第2438章 98、三心(毕) 婉兮想了想,不由轻哂。 语琴忙问,“你必定是想到什么了,快与我说说。” 婉兮偏首,眨眼轻笑,“姐姐可还记得皇上多年前曾说过的一句话——愉妃、怡嫔、忻嫔、慎贵人,这几人的封号里都是带着一个‘心’的……皇上因此曾说过,她们几个都是皇上的‘心上人’?” “如今怡嫔已经不在了,便只剩下愉妃、忻嫔、慎贵人三人。只是没想到今年便一下子又多了慎嫔、恂嫔两位,只是后头这二位都没赶上皇上当年的那句话罢了。” 语琴便一拍手,“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还是慎贵人从前也不安分,由贵人降位常在,后来终于又复位贵人的时候儿,皇上是说过的话儿。” 说起来慎贵人的经历,倒也叫语琴心下唏嘘。想当年慎贵人与林贵人一起初封那贵人的时候儿,还是乾隆十三年四月,偏就赶在孝贤皇后崩逝一个月,皇上便大封六宫。 而彼时,与那贵人、林贵人一起获封贵人的,还有语琴自己啊。彼时的语琴刚刚从陆常在晋为陆贵人。 那会子还有一位新的贵人,就是刚刚进宫的巴林氏,也就是如今的颖妃啊。 时光荏苒,十几年过来,语琴自己跟颖妃,虽然无子,却已然都高居妃位。而慎贵人起起伏伏,从那贵人被降位为常在,后来又磕磕绊绊才又复位为贵人。皇上也施恩,好歹在她复位为贵人之后,终于赐下了一个封号,以示抚慰。只可惜便是这样一个封号,却在今年,还是与慎嫔重叠了去。 除非将来慎嫔还能再晋位,否则这后宫里是怎么都不可能再出现两位慎嫔并存的情形了。而此时妃位之上四妃已满,慎嫔将来晋位的机会也并不明朗——这便等于皇上在变相宣告,慎贵人的位分已经在贵人终结,再难进封的了。 语琴心下唏嘘之外,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 她便忍不住笑起来,举袖掩着唇,“哎哟,这么一想起来,我倒忽然明白了皇上为何要再封一个慎嫔了!” 婉兮也是扬眉,“姐姐说来听听。” 语琴已是忍俊不已,“当年皇上便是当年对慎贵人手下留了情,可是皇上却从未忘她当年的事儿去,这会子既然得了机会,便将这位‘心上人’先敲打一回去了!” “我也隐约有这个感觉。”婉兮便也笑了,“如今恂嫔被追封的这个封号,又恰也是个带‘心’的,岂不又是一个‘心上人’。以忻嫔的聪明,她此时若要谈论恂嫔之事,自难免叫人想起当年这回事去……那她又是何苦连累自己,这便自然能躲就躲了。” 语琴眉眼不由得尽展,轻轻拍了身边儿茶案一记,“我啊,从前倒没你那般崇拜皇上。可是这回,我却是想不崇拜他都不行了。” 婉兮纳闷儿,“姐姐这是?” 语琴笑着,轻轻叹了口气,“……你瞧,当年皇上说‘心上人’这话的时候儿,愉妃还是老好人一个儿,咱们心下哪里曾小心防备过她去?便是忻嫔,那会子也还是进宫不久,还没到如今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去。“ “可是你看,皇上却早已经说她们是‘心上人’,摆在心上,时时提防着了。” 婉兮也不由得娥眉微展,“姐姐说的是……终究还是皇上看得比咱们更远、也更早。若咱们当年便有皇上的识人之明,后头也能少吃愉妃那些亏去。” 语琴这便冷笑了一声儿,“我觉着皇上隔着那些年,却偏选在今年开始敲打这几位‘心上人’,自不是巧合!这三个‘心上人’里,慎贵人无疑是折腾得最轻的一位,况且这些年也算安分守己,再没闹出什么来。故此皇上给她的敲打,也只是绝了她以后晋位的念想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原本无宠也无子,母家也干系不到江山社稷,这便自然没有理由晋位为嫔,故此皇上将她永远留在贵人的位分上,也算不得委屈了她去。” 语琴眸光轻转,望住婉兮。 “皇上对慎贵人还只是敲打,敲打完了慎贵人之后,皇上是不是也准备在今年,也要继续敲打整治忻嫔和愉妃去了?三害相权取其轻,皇上从位分最低、为害最少的慎贵人开始,那是不是说,皇上后头对忻嫔、愉妃,便不只是这么简单敲打去了?” 语琴这番话,连婉兮此前都没想到。 婉兮心下不由得呼啦一亮,心跳也跟着有些快了。 “……我这脑子便又是慢了,别说跟不上皇上,连姐姐都把我给落下了。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有茅塞顿开之感!” 语琴便轻啐一声儿,“你脑子慢了,这本也是你有福气!又有了孩子,所有的养分都只朝肚子去,这脑子可不得跟着慢了?” “可是啊,自有人在你这样脑子变慢的时候儿,凡事都帮你记着呢!瞧,皇上这不是已然要开始动手收拾那几个‘心上人’去了?” 婉兮也垂首轻笑,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勾了勾语琴,“瞧姐姐说的~” 语琴故意沉沉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不这么说啊,可是也得叫皇上给我个机会,别每次都这么干啊!” “你也不必不好意思,你自己也给我说说,哪回你怀了孩子、脑筋变慢的时候儿,皇上不变着法儿地讨你欢心去?” 婉兮含笑抬眸,目光幽然飘过愉妃、忻嫔面上去。 “……姐姐你说,皇上又会对忻嫔、愉妃做什么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皇上是堵死了慎贵人晋位的路,那皇上给忻嫔、愉妃的自然要比这个更严重。” “不过啊我也得承认,我能猜到的也只到此罢了。皇上那颗满是窟窿眼儿的心啊,我可猜不明白。还是等你的孩子落了地儿,你的脑筋恢复回来之后,由你去猜吧。” 婉兮也忍不住轻轻叹息,“终究忻嫔、愉妃又与慎贵人不同。她们二人不仅位分更高,更是膝下还有皇子、公主的。皇上便是为了皇子和公主着想,对她们何尝不会手下留情去?倘若她们能听得懂皇上当年的警告,肯安分守己,好好儿抚养自己的孩子去,想来皇上便也宁肯网开一面去了。” “可是到今年,咱们都眼见着她们二人越折腾越热闹,这怕是连皇上都不能再姑息下去了。” 婉兮静静望一眼坐在舒妃座后的慎贵人,“如今皇上先从慎贵人开刀,何尝对忻嫔、愉妃二人不是最后的警告呢?若她们这会子能悬崖勒马,再别折腾了,皇上也肯看在永琪刚有了孩子、八公主尚且年幼的份儿上,再容忍她们一回吧。” “终究她们两个自己的福气都攥在她们自己掌心里,这会子就看她们自己如何选择。若肯惜福,这便从今日起洗心革面;若再不收手,怕只怕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语琴拍拍婉兮的手,“这会子你管她们做什么!终究你这会子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至于她们两个,我看倒是八匹马都拉不回了。你没瞧此时眼前,这两个还眉飞色舞着,仿佛完全没看懂皇上的警告去啊~” . 这一年有闰月,五月之后不是六月,中间儿夹着一个闰五月。 因闰月难得,便仿佛每年的闰月就都不消停,总是或悲或喜,有许多会影响过去与未来的事件发生。 这个闰五月的初一日,便是以查出“大和卓”布拉尼敦在喀什噶尔的果园,开启大幕。 虽说大小和卓在三年前就已经死去,回部平定之功已定;可是便从果园被隐匿不报之事,尚可看出大小和卓留在回部百姓心中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回部平定大功已定,可是回部并未因一战就从此水波不兴了。 况且大和卓尚且有妻妾、儿子逃亡在外,许多回部百姓依旧奉他们为主,朝廷对回部还不敢完全放下心来。 若此,容嫔恰恰在今年晋位为嫔,且独一无二地可穿回部衣着、冠帽行册封礼,便又是情理之中了。 闰五月初六日,或者也是因大和卓“幽灵”依旧回荡之故,皇帝特重提平定西北的功臣之事。皇帝令军机大臣查出功臣五百余人,俱各赏给世职。 九爷长子福灵安因公,便又在这次封赏中,被赏给“云骑尉”世职。 至此福灵安除了多罗额驸的俸禄之外,又多了一份儿世职。 福灵安虽不是九爷嫡子,不能承继九爷的忠勇公爵位,却也因为多罗额驸身份、云骑尉世职,而拥有了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倚仗了去。 婉兮得知了,自也是替九爷和福灵安欢喜;同时,又不能不心疼九福晋与福康安一回。 “这本是恩旨,只是九福晋听了,心下自难免又要难受一回……” 玉蕤也是叹道,“可不是嘛。倒是可怜咱们保哥儿,也是嫡子,却可惜不是嫡长子,这便既不能承继九爷的忠勇公的爵禄,如今又被庶出的长兄给越落越远了去。将来保哥儿若想出息,也唯有立军功,才能为自己赚来一个世职去了。” 婉兮抬眸望玉蕤一眼,却还是忍住一声叹息,垂下头去。 玉蕤何尝不明白,这便也是九福晋许久以来的心结——倘若保哥儿也能成为额驸,这额驸的俸禄本身也如同一种世职一般,那就不用到沙场上搏命去了。 可是说到底,保哥儿与七公主、九公主之间的情分啊,总是一宗叫大人们都无法左右的公案去。终究也只能看将来的造化,看保哥儿究竟能不能慢慢儿转性儿,能跟九公主缓和起来。 可是……一想到那位静气如兰的札兰泰小阿哥,便连玉蕤的头发都要跟着愁白了。 可是玉蕤反倒只能劝婉兮,“姐这会子便别愁这事儿了。这会子凡事都以皇嗣为重,这些事儿可耗心血。总归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去吧!” 婉兮轻轻摇了摇头,“我这会子倒不是想他们几个,总归他们还小;我啊,这会子是有些心疼篆香了。” 福灵安越发争气,那芸香在九爷府里的地位自也水涨船高;而福隆安已经是四额驸,福康安有九福晋护着,反倒九爷的几个孩子里,只有福铃可怜见儿些。 终归是女孩儿,又是媵妾所出,身份上都比不上庶出;况且不是男孩儿,又不能上战场立军功,为母亲赢来封诰……这便叫篆香越发只能被淹没在九福晋和芸香的光环之下。 偏篆香又是个不争不抢的人,这些年更是硬骨头,连个名分都不肯要。如今年纪越发大了,叫人越发更觉怜惜了去。 玉蕤也是叹气,“姐说的是。我也替篆香着急,其实只要她肯,九爷如何能不设法替她请封呢?便她诞下的是格格,不是阿哥,按例不能封侧福晋,可是说不定好歹也能在府里自行称个侧福晋、庶福晋的,总比这般依旧还是通房丫头的身份好啊。” 婉兮点头,“只是庆幸九福晋心下也是明白人,这些年并未亏待了福铃那孩子去,叫她跟着学着管家,在九爷府里依旧是名正言顺的姑娘去。” 玉蕤便笑,“……这还不是当年姐提点过九福晋的缘故去?要不,九福晋也当真未必就对福铃那么好去。说起来福铃的名儿真不是白取的,当真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能叫姐这么惦记着去。” 婉兮含笑摇头,“说到底她的福气是篆香替她赚来的。若不是篆香当年对我那般,我又哪儿会顾及到九爷身边儿的一个丫头去?” 玉蕤也是轻轻唏嘘,“人与人相处,终究是贵在真心。所有的福气都是自己真心方能修来。” 婉兮也是笑,“瞧你,如今说话也越发老气横秋起来了。快别这么说话儿,便追得我更显老了。” 玉蕤便笑,“姐可别这么说。姐有皇上宠着,自永远都是皇上眼里的小妮子;而我这样儿的,才会早早老去,这会子老气横秋些才是应该的。” 婉兮也说不清怎地,听玉蕤这样老气横秋地说话,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不知道是不是叫恂嫔获追封的事儿给闹的,总想着恂嫔那么年轻就早早薨逝……后宫里的女人啊,有时候儿这一生的长短实则与年岁无关。已有太多人,明明很年轻,生命却加速奔跑,早早儿便老去,跑到了终点。 婉兮便按住玉蕤的手,“我不管。总归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在我眼前便也不该这么老气横秋了去。你快暂且忘了你阿玛的事儿,也别为旁人唏嘘去,你只管在我眼前再活泼起来才行。” 玉蕤无奈,只得点头含笑,“瞧姐啊,这会子可不是跟我撒娇呢?这便又变小了,又要我还要跟着小到牙牙学语的模样儿去不成?” 婉兮便干脆耍赖,伸臂将玉蕤抱住,“好呀,我教你背《三字经》。” 两人便都笑了,一场心下的莫名阴翳也都散了开去。 . 仿佛是婉兮的心意为上天所查,紧接着几日便传来她家里的两桩好消息。她堂伯父、英媛的父亲观保,在几天内被皇帝连着下旨赏给差事:先是充为日讲起居注官,负责记录皇帝的日常起居之事;接着皇帝又再重给观保,教习庶吉士之职。 这便叫索绰罗一家,虽则有德保得咎,却因观保的依旧得用,依旧未损羽翼去。 至此玉蕤好歹能稍稍松了半口气下来,这便在婉兮面前也多了笑容,再不那么老气横秋去了。 而观保的女儿,英媛又刚得了儿子,这便在永琪的兆祥所里,地位越发稳固了下来。 这也叫愉妃和永琪也都跟着心下一松。 愉妃松快下来,便也忍不住唏嘘,“多少回那个叫翠鬟的与永璇的事儿已经都到了我嘴边儿,我却不能不顾着她是瑞贵人位下的女子,而不能不暂且忍下来。终究英媛与瑞贵人同气连枝,若是说出那翠鬟的事儿来,对英媛和永琪也算不得什么好事儿,我才不能不暂且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永珹、永璇这两兄弟,是永琪的对手。尤其是这个永璇,有了尹继善这门亲,总叫我心下有些不安宁……摆在眼前这么好的棋子,我拿得起却不能放下去,总叫我遗憾。” 愉妃说着勾了勾唇,“不过好在索绰罗家的危机暂且解了去。总归德保前朝和内务府的差事都没丢,观保依旧得用……那或许,这枚棋子我还是能再用一用。” 三丹想了想,还是劝,“奴才忖着,主子总归还不能操之过急。便如主子所说,瑞贵人终究与咱们英媛格格是同气连枝,一不小心便会牵累到咱们五阿哥了。” 愉妃也叹了口气,“是啊,我这么举棋不定,可不还是投鼠忌器。也罢,我便暂且再忍忍。这颗棋子便是不用来对付永璇,却也可以留着来日来掂对着令贵妃的十五阿哥去……十五阿哥还小,尚且瞧不出什么威胁来,不过他终究慢慢儿长大。倘若这十五阿哥也有妨碍了永琪之处,那我这枚棋子就得狠心,摁下去了。” 愉妃这会子因心下放松,又是与自己的官女子说话儿,便未曾留神窗外。 外头窗边,鄂凝倚窗而立,眼底不由幽幽一转。 如今英媛得了儿子,母家没受德保的事儿影响,在母妃和阿哥爷的心中地位越发稳固,她这个当嫡福晋的心下越发苦涩。该想个什么法子扭转自己的困境,那眼前这件事儿可自是一步好棋…… 母妃是母妃,她是她,便都会为阿哥爷好,可是心下对英媛的态度却终究是截然相反的。 母妃为了护着英媛而投鼠忌器,可是她么——却值得反其道而行之! . 这日,鄂凝、庆藻等一干皇子、皇孙福晋也齐集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也点名要见永琪的小阿哥,可是英媛没有名分,这便由鄂凝抱了来给皇太后看。 这已是皇太后的小重孙,皇太后抱着也是欢喜,含笑望着鄂凝道,“瞧这眉眼,倒是如永琪小时候儿一个样儿。唯有这小嘴儿啊,更像英媛些儿。” 今儿鄂凝才是小阿哥的“额娘”,英媛本没资格来;可是皇太后还是提到了英媛,而且准确地说出了英媛的小名儿来,这便叫鄂凝心下十分不是滋味儿。 按说一个阿哥使女,还只是官女子的身份,皇太后如何能记得这么清楚。可是皇太后却知道,那便只能说是人家索绰罗家终究也是内务府世家,一辈兄弟竟出了两个旗人翰林,声望卓著到叫皇太后都放在心上了。 鄂凝再联想到自己母家,明明是豪门世家,如今却落得如此地步……这心下就更不得劲儿。 鄂凝本就打好的主意,这便更不想再藏着掖着了。鄂凝敷衍了两句,便转身儿朝庆藻去,含笑捉着庆藻的手臂,上下打量着看,“八弟妹与八弟新婚燕尔,想来八弟妹也该有好消息了吧?” 庆藻便是一怔,抬眸间,面色微白。 叫鄂凝这么一说,其余几位皇子福晋便也都笑着上前打趣儿。 因永珹与永璇是亲兄弟,永珹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与庆藻更为亲近,她见庆藻神色有些不对,便忙上前扶住庆藻,含笑道,“瞧你五嫂啊,这倒替你心急,都忘了咱们也同样在等她喜信儿去呢!” 鄂凝这便一愣,面上宛如被甩了个巴掌。 鄂凝情知伊尔根觉罗氏这是在护着庆藻,鄂凝便笑,“四嫂说笑了。四嫂为长,如今还无所出,我这当弟妹的哪儿好意思抢先了去?” 伊尔根觉罗氏是和硕额驸富僧额之女,母亲是和硕郡主——怡亲王允祥的女儿,这样的家世自是鄂凝比不上的。 伊尔根听了鄂凝还敢反驳,这便轻蔑一笑,“难得五弟妹如此长幼有序、谦恭知礼。” 鄂凝如何听不出伊尔根觉罗氏的讽刺来,这便轻轻咬了咬牙。 伊尔根觉罗氏都看在眼里,盯着鄂凝的眼睛哂笑道,“五弟妹既然如此说,那又何苦追问八弟妹去?其实便连我的事儿啊,也不劳五弟妹操心。就如五弟的所儿里,便是弟妹你无所出,总还有英媛、胡氏她们替五弟开枝散叶去不是?” 第2439章 99、挑开(毕) 永珹福晋的话,自是深深刺痛了鄂凝。 人在自己心痛的时候儿,便不管输赢,也要拼了命同样朝对手刺过去,哪怕只是刺开一个极小的伤口也好,总归也能叫对手同样疼上一回吧? 鄂凝那压在心底里许久的话,这便再也按捺不住。 她便瞟着庆藻笑起来,“四嫂的话说得有理,我们阿哥爷的所儿里已经有了两位皇子使女为阿哥爷开枝散叶,那庆藻你便也不必着急了……总归八阿哥的撷芳殿里,也自然会有皇子使女们先帮你圆上当额娘的心愿的。” 庆藻终归是新婚,还不到能如此坦然谈论起这样话题的时候儿,这便听着鄂凝的话,便已是满面苍白。 鄂凝终于舒坦了些,她心下道:伊尔根觉罗氏是和硕公主与和硕额驸的女儿,是老怡亲王的外孙女儿,这样的家世我是比不上;可是庆藻啊,咱们两个却都是大臣之女,我又如何比不上你? 虽说鄂家已经不再是鄂尔泰权势熏天时候的那个鄂家,可是好歹她阿玛鄂弼从山西巡抚调任陕西巡抚,便是巡抚比总督低一级,可是好歹也还同为督抚大臣,那她与尹继善的女儿也不算相差太多! 鄂凝的心下这便更从容,睨着庆藻笑,“不过话又说回来……兴许这事儿也都不用八弟妹你操心,八阿哥说不定早就有了现成儿的人了。到时候儿都用不着皇阿玛指给人去,也不用八弟妹再替八弟费心挑选,只需点头就行,八弟就可以欢欢喜喜迎人进门儿了~” 永珹福晋听着刺耳,也不知就里,见庆藻已是身形微微摇晃说不出话来,这便代为反击。 “五弟妹这又说的什么话!八弟是什么性子,咱们谁是不知道的?八弟这些年一向深居简出,哪儿出来什么现成儿的人去了?” 其余几位皇子福晋听着也是纳闷儿,这便都围拢了过来。 大阿哥永璜的侧福晋、亦即绵恩的生母,同样也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与永珹的福晋是一家子,这便也自向着永珹的福晋说话儿,“五福晋是年岁小,怕是忘了皇子大婚之前,所居住的南三所里原本没有官女子伺候,只有谙达、嬷嬷们伺候着,皇子们都见不着年轻的姑娘去的。” “至于成婚之后,便是皇子身边儿也都有几个人,但是那也都是皇上在内务府使女引见的时候儿,挑选出来的内务府世家的女儿,暂充为皇子使女的……八阿哥原本就是那么个安静的性子,成婚前自然没机会见什么姑娘去;如今刚成婚,皇上还没指给使女去呢,哪儿能有什么现成儿的人去呢?” 许是因为说话的是绵恩的生母,那边厢绵德的福晋,也就是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听见了,这便也走过来。 绵德福晋因是皇上的亲外孙女儿,如今嫁给皇长孙,身份在一众皇子、皇孙福晋里自是最高。她过来观望,众人便都自觉向两边一闪,给她让出空当来,倒叫她直接站在了庆藻和鄂凝的面前。 绵德、绵恩两兄弟从小到大,隐约早就有心结。绵德虽因为嫡长子,而承袭定亲王的爵位,绵恩还是个平头阿哥,可是绵恩却是从小就都传说格外得皇上的喜欢,这便叫这位大格格的心下很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这会在她便是犯不着掺和永琪、永璇两位福晋的争执,可是便是冲着绵恩生母,她便也忍不住说话儿。 她左右瞧瞧,便也扑哧儿一笑,“瞧几位婶婶说得热闹,便连我这个当晚辈的也忍不住想说两句呢。” 她虽是晚辈,却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啊,这便是其余当长辈的都紧忙道,“定亲王福晋不但是皇上的长孙媳妇,更是亲外孙女儿,这宫里的事儿便没有说不得的。” 绵德福晋这便扬了扬么,抬眸瞟绵恩的生母一眼,轻轻勾唇道,“我自不敢说八叔,我便说说我家里几位叔伯兄弟去。我那些叔伯兄弟啊都是蒙古阿哥,也有性子安静,平素深居简出的。” “虽说我们科尔沁草原不比宫里的规矩严,可是好歹我那些叔伯兄弟们都是达尔罕亲王家的子孙,也自有王府里的规矩。达尔罕亲王家的子侄,只要样貌齐整的,将来多有机会备指额驸的,便注定嫡福晋都只能是咱们大清的公主、郡主、多罗格格们,故此他们在婚前自也不敢乱来,否则将来又如何向身份高贵的公主郡主福晋们交待去?” “可是饶是如此,终究还是拗不过情窦初开,便也偶尔有几位叔伯兄弟没想开,这便在成婚前就有了情事去了……”她说着举袖按着唇笑起来,“说来有趣儿,闹出动静来的还偏不是那些淘气的,反倒是那些平素看着性子安静、深居简出的!” “只因为啊,那些天生淘气的,性子外向,什么事儿都瞒不住,这便叫家人早就防备住了;反倒是那些安静的,才叫家人们疏于防备,以为没事儿的反倒更容易出事儿……” 绵德福晋的意有所指,自是在场的福晋们都听明白了。 有这样一位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孙福晋,且是皇子皇孙里头如今唯一的一位亲王的嫡福晋的支持,鄂凝登时只觉心下底气更足。 鄂凝便笑了,走上前去挽住绵德福晋的手臂,“瞧瞧,咱们定亲王福晋虽说年岁还小,不过最是心眼儿剔透不过的。果然是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眼界见识又哪儿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比得了的?” 鄂凝说着傲然瞟了永珹福晋一眼。 那意思也是明摆着:便是你是和硕公主的女儿,可是人家这位却是固伦公主的女儿,更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若论家世出身,谁都比不上人家这位才是。 永珹的福晋这会子不好再出言反驳,不然就好像是要与绵德福晋顶牛儿了似的。尽管还是不忿鄂凝,却也只能咬住了唇,暂且忍下。 鄂凝自更得意起来,高高挑眉,傲然轻睨向永珹福晋,“……四嫂原以为我说的是没影儿的事儿吧?可是我这人呢一向不爱说嘴,但是只要说出口的话,便必定是有形有影儿的。” “不瞒四嫂,八弟虽说从小深居简出,淑嘉皇贵妃走的又早,八弟是少与外头勾连。可是四嫂想来更会清楚,淑嘉皇贵妃薨逝前,是将几位皇子都托付给了令贵妃额娘去。故此八弟便是再深居简出,可是从小儿却也时常在永寿宫来往。” 鄂凝缓缓抬起下颌,目光桀骜,“故此啊,八弟在成婚之前,便与永寿宫里的某位官女子过从甚密!” 鄂凝偏首瞥向庆藻,“至于八弟妹早不知情,倒也是有的,终归八弟与那官女子交往在成婚之前……那会子八弟妹还没进宫呢。” 鄂凝的话落地儿,叫几位皇子皇孙的福晋都惊得睁大了眼。 她们自己也都是皇子皇孙的福晋,自是最不愿自家的阿哥爷在成婚之前就与哪个官女子勾打连环的,故此从这个立场上来说,自是不管那官女子是谁、是怎么个情形,都先只生出鄙夷之心来的。 旁人一时都不敢说话,永璜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却因为曾受过婉兮的恩惠,这听见鄂凝将矛头指向永寿宫,便也顾不得旁的,直言反驳,“五福晋说的倒是有趣儿,仿佛是五福晋亲眼看见了似的。倒不知道五福晋可有证据,难道这里头就没有什么误会么?” 见这位侧福晋说话儿,绵德的福晋便又挑眉接上话茬儿,“原来是永寿宫的官女子?哟,永寿宫里的官女子倒是果然都得天独厚,个个儿都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命去啊!” 这位大格格终究是和敬公主的女儿,从小也隐约看得出额娘对令贵妃的不屑的。这会子又听说是永寿宫里的官女子,这便也有些按捺不住。无论是为了自己的额娘,还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她心下也对永寿宫颇有些不满去。 令贵妃如今是位在贵妃,只在中宫一人之下,便是其他皇子皇孙的福晋不敢乱说话去,可是她又是谁呢,她可是元妻嫡后的外孙女儿,是皇上唯一嫡出固伦公主的女儿,宫里一向嫡庶分明,故此这话她自敢说! . 绵德福晋这话儿便已说得很明白去了,终究当年婉兮就是她外祖母孝贤皇后宫里的官女子,永寿宫后来又出了玉蕤封为瑞贵人,如今到翠鬟这儿已是第三遭儿了。 这话说得不算没道理,只是听来叫人很觉刺耳。 永璜的侧福晋便都忍不住皱眉,不由得道,“……说官女子便说官女子,又何苦要说什么永寿宫去?令贵妃额娘也好,瑞贵人娘娘也罢,那都是咱们的长辈,如何能叫咱们随意说去?” 绵德福晋歪眸一瞟,不由得咯咯一笑,“姨娘说得好有趣儿。宫里的官女子,身份自是都归属宫分的,难不成宫里还有不分哪个宫的官女子去?她既是永寿宫的,咱们又不知道她小名儿,不以宫名来称呼,又要如何称呼去?” “便如姨娘是老定亲王的侧福晋,而我是小定亲王的嫡福晋,咱们在外头可不分什么伊尔根觉罗氏,还是我博尔济吉特氏,总归都是以定亲王府的身份来称呼。姨娘说,不是么?” 便在定亲王府内,虽说绵恩生母是长辈,可终究是侧福晋;而绵德福晋虽是晚辈,一来出身高卓,二来是现任定亲王的嫡福晋,这便嫡庶尊卑有别了。便连伊尔根觉罗氏这位当长辈的,在绵德福晋这小姑娘面前,说话也总要低声下气去几分。 永璜侧福晋听得懂绵德福晋的话,这便面上黯然下去,一时也是心凉如水,无力再替永寿宫辩,便连自己都无力自辩了。 鄂凝自越发得意,含笑睨着庆藻道,“……说来也巧,那个官女子还是瑞贵人娘娘位下的女子。瑞贵人与我们阿哥爷的英媛是堂姐妹,想来瑞贵人娘娘也想在八弟你们所儿里再扶持出个能开枝散叶的皇子使女来吧?” “不如这样儿,哪日八弟妹得了空,我便带八弟妹去瞧瞧那个官女子去……不瞒八弟妹,那可是个娉婷娇娆的美人儿,可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去呢。” . 庆藻的心被撕开了一般地疼,身为女人,谁都不愿意如这般当众被人当成笑话儿一般地看。 终究,她与八阿哥成婚,刚刚一年。 她先前心口上如同被压了一块巨石,嗓子眼儿喑哑说不出话来。可是她却也看得清楚,眼前的情势,便是有四嫂竭力护着,可终究力有不逮。 此时若是她自己还不说话,便只能由着鄂凝越描越黑,叫自己和阿哥爷都沦为了妯娌们的笑柄去。 这会子她便是可以暂时不顾自己的颜面,又如何能不顾八阿哥的颜面去? 终究此时成年了的皇子就是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这三位了。三人之间的争斗已是不可避免,鄂凝的话无疑是在狠踩八阿哥去,这便有意无意还是牵连到了皇子们之间的局面去。 庆藻深深吸口气,竭力叫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她面色苍白地抬眸,目光却已是宁静如水。 鄂凝都是一愣,不由得挑眉。 庆藻淡淡一哂,“不劳五嫂挂心,实则成婚之日起,阿哥爷便无事瞒着我去。这件事我其实早就知晓了。” “你都知道了?”鄂凝不由冷笑,“那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庆藻心下平静下来,这便更为从容,抬眸迎上鄂凝的眼,“我先前不说,是因为今儿不是说这个的场合儿。今儿是咱们妯娌,连同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两位的福晋,一起来给皇太后请安的。如何陪着皇玛母享天伦之乐才是正经,又何必说这些妇人嚼舌头的话去呢?” 鄂凝面色一变,却一时无言以对。 庆藻垂首淡淡笑笑,“况且阿哥爷们的心事,总归是情窦初开时候的少年情怀。至于是否当真,还得按着咱们皇家的规矩,由皇阿玛指给了才算成真;否则,也都只能是一个心愿罢了。故此这事儿本不由得咱们这些当福晋的来决定,总归还有皇阿玛做主呢,咱们谈论这些又有何必?” 庆藻不慌不忙盯了鄂凝一眼,“难不成五嫂急着替皇阿玛做主不成?” “你!”鄂凝面上臊得通红,“你又何必说这话!” 庆藻眸光轻转,“那五嫂又何必说这话?皇阿玛尚未决定的事、连我都不操心的事儿,五嫂又何苦越俎代庖,如此挂怀?” 庆藻说着满眼柔情,转向那小孩儿的方向,“若我是五嫂,这会子当了额娘,便满心都扑在那可爱的孩子身上尚嫌不够,哪儿还能顾及到小叔子的家务事去?” 鄂凝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庆藻这便转开眸子,淡定望向几位围观依旧的妯娌们,“……不满几位嫂子,那位姑娘不但八阿哥中意,实则也颇入我的心。我去年在行宫受伤,以命救护我的,实则不止恂嫔娘娘一位,还有一个救命恩人,就是那位姑娘。” “我欠那位姑娘一份救命的恩情,故此就算我再小心眼儿,这颗心下却也已不能有任何的隔阂去。我啊,这会子心下只剩下了对那位姑娘的欣赏、感恩去,再没旁的了。” 庆藻一番话,冷静、得体、大度,叫几位妯娌都只能跟着点头。 尴尬的人,换成了鄂凝。就连绵德福晋都忍不住埋怨地望了她一眼,将手臂从鄂凝手里给抽了回来。 鄂凝自不甘心,不由冷笑道,“八弟妹果然宅心仁厚!你也不想想,为何在你坠马之际,她那么巧就在你左近,且第一个冲出来救护于你!难道不是她窥视已久?——她怎么会知道你那日会坠马,难道不会是她对你心生嫉妒,这便故意加害于你去么?” “八弟妹别忘了,你们当日所乘的马都是出自上驷院;而上驷院归属内务府管辖。那么巧,瑞贵人的阿玛德保,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啊!若瑞贵人一家想要帮衬自己的官女子挤开你去,简直易如反掌!” . 一时情势又是陡转,其余众人都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再掺和。 安颐走过来,半蹲行礼道,“皇太后老主子问,几位福晋主子在这边儿说什么呢那么热闹?” 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便都看向鄂凝。 鄂凝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无法回避,这便硬撑住了脖子,朝安颐点点头,“……我这就去给皇太后回话。” . 这日原本什么都是好好儿的,丝毫没有预兆,安颐忽然来到“天地一家春”,说皇太后想见十五阿哥,请令贵妃带着十五阿哥到畅春园请安。 安颐亲自来的,就在原地等着婉兮一同过去,情势容不得婉兮多想,甚至来不及提前通报给皇帝。 婉兮请安颐稍等,进内更换衣裳。 玉蕤也觉不妙,赶紧跟进来亲自帮婉兮整理。 “皇太后说想见十五阿哥,我看不对,分明是皇太后想要见姐……” 婉兮也是蹙眉,“谁说不是呢。虽说都过了这么些年,皇太后对我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可是说句实话,一听见老太太单独传召我,我这心下还是哆嗦的。” 玉蕤忙道,“我陪姐一同去!” 婉兮却摇头,从妆镜里望一眼玉蕤,“傻丫头,你是贵人,还不到去见皇太后的时候儿。” 宫里尊卑有别,虽说贵人也已经是内廷主位,但是因为贵人位分低,且无定数,连册封礼都没有;便是每次到慈宁宫行礼,贵人都不能如嫔位以上一般跪在月台上,只能在后殿行礼。故此贵人甚至都没有到皇太后面前去请安的资格。 玉蕤听罢,也是黯然,“我怎么忘了……可是我便不进去就是,就如官女子一般,在外头等着姐,还不行么?” 婉兮攥住玉蕤的手,也是心疼。 可是这回皇太后忽然传召,婉兮便是不能确定是因为何事,可也总有预感——愉妃那日当众又再提及恂嫔和庆藻受伤之事,那翠鬟与永璇的事被挑开,便是迟早之事。 若此番皇太后传召果然是因为这件事儿,玉蕤是翠鬟的本主儿,又只是个贵人,阿玛又刚得咎,皇太后便有的是理由,还指不定要怎么为难玉蕤去。她便不能叫玉蕤去,藏也要将玉蕤稳稳当当藏好了。 不管皇太后将是何样的态度,只要有她在,便还轮不到玉蕤去受罪。 这些年走过来,她要见皇太后尚且心下打鼓,玉蕤只会更为难。 婉兮便笑笑,“别担心,好歹还有圆子陪着我呢。皇太后不管如何不待见我,却是将圆子疼在心上的。她当着圆子的面儿,怎么也不会太凶就是了。” 婉兮故意俏皮眨眼,“想来老太太也未必是要为难我,不然就不会连圆子一同叫去了。兴许是咱们想多了,可能只是老太太真的想圆子了。” 玉蕤想想也是有理,这便赶紧点头,“姐先去,我后脚就去请皇上……有咱们十五阿哥在,皇上再赶过去,姐就没事儿了。” 婉兮却笑,“别介。若皇上赶过去,老太太反倒会不高兴了,就像咱们告偏状似的。交给我自己吧,我能应对。” . 婉兮抱着圆子乘了马车到了畅春园。 所幸畅春园与圆明园相距也近。 请安罢,皇太后抱着小十五亲了又亲,一个劲儿说,“这又白又胖的大孙子哟,玛母真想在脸蛋子上咬一口!” 有皇太后这般情形,婉兮倒也悄然松了口气去。 快两岁的小十五正是满地乱跑的时候儿,在祖母怀里腻歪了一会子,便急着下地。对刚会走的小人儿来说,怀抱这会子反倒是桎梏。 皇太后便也笑着撒开手,吩咐总管太监福海:“你亲自伺候着你们十五阿哥去,看看我新给他预备的小木马,他稀罕不稀罕!” 福海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将小十五给扛到脖颈子上,由得小主子骑着出去玩儿去了。 皇太后看了安颐一眼,安颐便叫了门里门外的官女子、妈妈里们都出去,亲自将殿门给带上。 殿内就剩下皇太后与婉兮两人直面相对。 第2440章 100、磕打(毕) 婉兮若说不紧张,自不是实情。 可是若说紧张到乱了分寸,却也早已不是她此时这个年岁还至于的了。 婉兮只沉静地坐着,虽说指尖也略有些凉,可无论面上还是心底,却已经都没有太大的波澜。 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退一万步说,若是皇太后的兵与水都来势汹汹,叫她一时无法抵挡的话,她也还有旁的法子去。 她便只微微半垂臻首,只等着皇太后先开口罢了。 . 皇太后每当面对婉兮,总想抽烟。 旗人家的老太太啊,当韶华已去、子孙成人之后,面对那寂寞到空洞的时光,烟杆子便成了最亲近的依靠。 老太太还是爱抽关外的旱烟,那醇厚的关东烟是青条水烟比不了的。她闲暇解闷儿可以抽水烟,可是轮到犯愁动脑筋的时候儿,便还是想抽一口劲儿大醇厚的关东旱烟去。 可是老太太分明已经抓起了铜镶金的烟袋锅子去了,却忽地挑眸望一眼婉兮,还是给撂下了。 她只叫:“安寿,去给我沏一碗酽酽儿的茶来!” 婉兮便起身,半蹲一礼,“还是妾身来吧。” 皇太后却仿佛堵了气,“令贵妃,你坐下吧!宫里又不是没有奴才了,如何能叫你这位贵妃亲自劳动了去?” 婉兮也不恼,反倒回头轻笑,“今儿是安颐姑姑去传的妾身,妾身带着小十五一路进来,也只见安颐姑姑忙里忙外地伺候……妾身便忖着,安寿姑姑怕是今日不当值。” “妾身也说句直率的话:安寿姑姑在皇太后位下伺候了这么多年,可没有皇太后的好福气去,这几年年岁也大了,眼见着便越来越少到皇太后跟前来立规矩。妾身虽在贵妃位分,可在安寿姑姑面前也是晚辈,这会子又哪儿有叫安寿姑姑来伺候,而妾身却坐着看着的道理去?” 婉兮说罢也不等皇太后允准,自自然然走到茶案边儿,手脚麻利地沏茶。 皇太后心下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儿,这便哼道,“你倒留神!这一路走进来,原来还有工夫儿去瞅我宫里的人,显见着你倒是心静如水嘛!” 婉兮便忙活茶,便含笑道,“皇太后驻跸畅春园颐养天年,能得皇太后传召,前来伺候,妾身高兴还来不及。” 皇太后哼了一声儿,倒也无话可说了,便只瞟着她,看婉兮沏茶。 只是眼睁睁看见婉兮不听话,可没往茶碗里多放茶叶,而只是普通的用量,绝没有符合“酽酽儿”的要求去。 皇太后便皱眉,“要沏茶便好歹按着我的嘴来!我方才的话,你倒给摆到哪儿去了?” 婉兮也没慌,更没往茶碗里续茶,反倒是从容不迫将茶沏好了,稳稳当当端着茶碗转身走回皇太后跟前来。 “皇太后爱喝浓茶,爱抽关东旱烟,您老人家便是天下至尊至贵的母后皇太后,可是这两样儿爱好,倒是与任何一位旗人家的老太太都没什么分别呢。妾身进宫前,伺候在祖母膝下,每日里也是看见祖母放下烟袋锅子就喝‘茶山’,喝够了茶就又举起烟袋锅子来了。” 皇太后轻哼一声儿,“那你怎么还没从小就学会怎么伺候老人?老人抽完了旱烟,嗓子眼儿都发干,便更爱喝一碗酽酽儿的茶来,你怎么反倒不听话?” 婉兮轻叹一声儿,“妾身其实从小儿,也是这么唬弄祖母的……” 旱烟、浓茶,都是旗人家的老太太们缺不了的,那是一种依赖,也是一种麻痹,可是但凡心下明白些的儿孙,都知道这两样儿其实对老人家并不好。 婉兮当面儿都直说了“唬弄”二字,也没说明缘由,可是皇太后却只瞟了婉兮一眼,便也没多说什么,只别开了眼去。 ——终究老太太心下也明白这个道理去啊。 小辈儿在浓茶、旱烟这事儿上的“唬弄”,其实不是不尽孝,反倒是用心至诚。 婉兮见皇太后别开了目光去,这便含笑将茶碗小心地搁在了皇太后手边儿的炕桌上,又屈膝一礼,这才缓缓走回座位坐下。 皇太后虽没说话,却还是抬手拿起茶盅来,用茶盅盖儿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垂首去喝了一大口。 婉兮自笑了。 . 也许是一口茶入喉,叫皇太后心绪平和了些,老太太放下茶碗才哼了一声儿,“你倒自信,我说沏茶,你就去动手了。你不担心自己选错了茶,不入我的口么?” 婉兮却是毫不遮掩地摇头,“妾身进宫二十年,虽少有机会到皇太后驾前伺候皇太后用茶,可是妾身却也好歹时常伺候皇上用茶……这世上从来都是母子连心,只要是皇上喜欢的,那必定是从皇太后那儿承继来,或者从小耳濡目染来的。故此妾身只要按着平日伺候皇上的手法儿来沏茶,相信必定也能入得了皇太后的口。” 婉兮这么说,皇太后也不由得扬眉,倒是没法儿反驳了。 婉兮眼帘轻垂,幽然含笑道,“况且皇太后宫里所用的茶叶,都是皇上亲自挑选了呈进来的。以皇上的孝心,皇上挑选的,自然都是皇太后爱喝的;能每日摆在皇太后宫里的,自必定都是皇太后喜欢的。故此啊妾身只管大胆地去从中随便挑就是了,必定每一样儿都是皇太后素日爱喝的,自不担心入不了皇太后的口去呢。” 皇太后也只能叹息了,啧啧一声道,“令贵妃,进宫二十年,你这张嘴是越发会说话儿了。” 婉兮坦然抬眸,含笑颔首,“皇太后万寿庆典之时,皇上都能率领皇子皇孙彩衣而舞;妾身可惜连跳舞的本事都没有,便也只能多学说几句舒心的话儿,以尽孝心。” 皇太后心下更是迭声的叹息,抬眸凝注婉兮,“你这些年为皇上开枝散叶,几乎一年都没歇着。这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婉兮含笑起身,又是缓缓行礼,“这都是皇上的恩典,也是皇太后的恩典……凭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倘若不是皇太后的允准,妾身又哪儿能有这样的荣幸去?” 皇太后终是点了点头,“你坐下吧。都这会子了,还要亲自替我沏茶,倒难为你了。” 婉兮便也俏皮偏首,目光落在皇太后搁在一边儿去的烟袋锅子上,“是皇太后更体恤妾身,先为了妾身都放下了烟袋去。那妾身怎么还不能伺候皇太后喝一碗茶呢?妾身没那么身娇肉贵,妾身更是打心眼儿里珍惜能亲自伺候皇太后的机会。” . 重又落座,婉兮自然看得出,皇太后虽说面上还是阴沉似水,可是她老人家的态度已经绝没有刚一开始的冷硬去了。 也许是随着年岁渐长,婉兮反倒越来越能体谅到老太太的立场去。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了儿子,将来也会成为人家的婆婆;又或者是因为自己也快四十了,越发明白人越老反倒越像个小孩儿去的道理,要不民间怎么都叫“老小孩儿”呢。 故此啊,当着这位老太太的面儿,她便再不似从前那些年的防备、紧张去,反倒开始懂得如何顺着老太太去说话,而不再是句句顶撞、字字不让了。 甚或退一万步说,老太太都年过七十了,便是老太太说错了句什么,叫她委屈了点儿去,又有什么打紧呢?都到了这个年岁,终究已是古来稀了啊。 说一句就说一句呗,掉不了块肉,更不至于影响了皇上与她的感情。 . 皇太后又喝了口茶,婉兮明白,老太太也是在犹豫,也是在拿捏分寸。 有老太太这这样儿,她心下已是知足。 若换了当年的老太太,对她哪儿有眼前这份儿小心翼翼去?老太太这份儿小心翼翼,其实便是已经用言语之外的方式,展现出了老太太对她的在意去。 即便,这是老太太自己都未必能注意到的。 皇太后放下茶碗,这才缓缓道,“前儿皇帝来请安,说到要定王公之女予封之例。你是贵妃,如今你已只在皇后一人之下,故此这事儿与你也说说,倒是应该。” 老太太的话题竟是从这儿说起,婉兮虽说意料之外,倒也并未惊讶,只是垂首静听就是。 皇太后眯眼凝视婉兮,“王公之女皆有位分,皆食俸禄。王之女获为郡主,公之女或为多罗格格,皆按品级不同,享受俸禄。” “但年久宗室渐多,而亲属亦渐疏远。若不立定节制,则亲疏无由区别。皇帝与宗室大臣议过,都认为嗣后除亲王郡王之女,仍著照例外;贝勒以下,止封嫡出一女。” “其余之女俱照庶出例。庶出者,照媵妾所出例。著永著为例。”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晃。 大清终究与汉人的嫡庶观念有所区别,原本在大清初立、入主中原不久时,子女的嫡庶尚且没那么严格。虽说从在关外的年代起,嫡子与庶子在承继爵位世职、家业的时候儿是有所区别的;可是在女儿这块儿,区别倒没有明文成规过。 这几乎是婉兮头一回听说在宗室女儿的品级上,这般明文地区分嫡庶了去。 皇太后眯眼凝视婉兮,“贵妃,你倒是说说,你对此事是怎么看?” . 婉兮微微吸气,小心道,“宗室阿哥们,除得了‘世袭罔替’恩典之外,都是降位承袭。亲王之子,以郡王袭爵;郡王之子,以公爵承袭……阿哥们如此,格格们便也如此,倒也是情理之中。” 皇太后点头,“贝勒以下,只封嫡出一女;其余俱按着庶出例,庶出按媵妾所出例……令贵妃,这嫡出、庶出、媵妾所出的规矩,你可明白?” 婉兮深深吸口气,抬眸望住皇太后。 “不瞒皇太后,妾身从前以为只有嫡出、庶出之分。原来嫡出、庶出之外,还有媵妾所出;而媵妾所出,连庶出都算不上。” 皇太后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便以王府为例,嫡福晋所出的为嫡出,有名号的庶福晋、格格所出的为庶出;而没有名号的,如通房丫头等所出的,就是媵妾所出。” “故此即便都是王公的女儿,有的却能封郡主,而有的只能封县主,还有只能封乡君去的。” 婉兮心下便是一颤,又想到了篆香和福铃这一对母女去。 虽说九爷家不是宗室之家,与此议无关;可是外姓公侯之家,子女的地位倒也与此情形相似。 便因为篆香这一辈子都不要名分,福铃便是九爷府里的大格格,却也只是媵妾所出的身份,连庶出都算不上啊。 皇太后幽幽抬眸,“宫里的嫡庶尊卑,规矩就更严。令贵妃,你便是此时身在贵妃之位,上头唯有一个皇后,可是你也该明白,你的孩子们依旧只是庶出。” 婉兮的心上终于被捣了一拳,有些疼。 只是婉兮虽然已在贵妃之位,却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她从未有一日至于要去做那成为正宫皇后的迷梦去。她的孩子都是庶出,她从生下小七的那一日,便都明白。 故此婉兮并未露出半点苦楚来,反倒是释然的一笑,“是啊,妾身的孩子们,终究都是庶出。以庶出的身份,孩子们却还都能得到皇太后、皇上的疼爱,妾身还有何求?” . 皇太后也是微微意外,抬眸凝注婉兮。 “还有一事:你可知道信郡王德昭薨逝了?” 婉兮轻轻垂首,“是刚刚不久的事,皇上与妾身提及过。” 德昭是多铎的子孙,曾为宗人府右宗正。 皇太后轻轻眯了眯眼,道:“德昭薨逝,皇帝便与我议及信郡王一脉承袭之事。德昭有十九个儿子,按说皇帝自不用为难承袭之事,只需从中选出一人即可。” “可是啊,皇帝却为此事为了难,还特地与我说起,听我的意见。” 婉兮不由抬眸,也有些意外。 德昭既然有十九个儿子,皇上又何苦犯难? 皇太后道:“说来叫人唏嘘,皇帝叫将德昭诸子带领引见,竟然俱不能清语,拉弓亦属平常,无王贝勒子嗣体度。” “王爵至贵,必能说清语才行。而德昭诸子内,竟有年逾四十,不能清语,不能拉弓者,岂可令其承袭王爵?” 婉兮也是挑眉。 皇太后轻蔑地哼了一声儿,“德昭这么多儿子,竟都不能用。我也与皇帝说,既然德昭众子皆不可用,便只能将信郡王的爵位,转给他们家其余宗支才行。皇帝也说,德昭诸子都不如辅国公如松。“ “如松虽不是德昭子嗣,可也是多铎的后裔,也有承袭信郡王的资格。故此皇帝还是定了,叫如松承袭信郡王;而将如松原本的辅国公的爵位,给了德昭的第十五子修龄去吧!” 婉兮静静听着,在心下细细捋了一遍。 如松的名字,她听说过。还是啾啾跟着容嫔曾经赴瀛台赴宴的时候儿,如松对啾啾颇为照顾,容嫔回来与她提起过,倒叫婉兮留下了印象去。 至于修龄,倒也有些可怜去。既是信郡王的儿子,却不能承袭信郡王,却只能承袭了一个辅国公去。 皇太后抬眸瞟着婉兮,打量婉兮面上神情,“皇帝也说,此事是一个先例,以后著传谕王等,各宜加意教诲子弟。倘袭爵时,不能清语骑射,便照此办理,不叫承袭王爵去了。若再不警醒,别到时候儿后悔去。” . 婉兮从畅春园跪安出来,暮色已然笼罩大地。 婉兮说不叫玉蕤来,可是出了畅春园,还是见玉蕤等在大门外。 见婉兮出来,玉蕤忙奔上前扶住婉兮,从婉兮手里接过小十五来,轻声问,“皇太后可有为难了姐去?” 婉兮上马车,含笑轻轻摇头,“没有。皇太后甚至都没有与我说起翠鬟之事。” 伺候小十五的朱氏将小十五接了过去,玉蕤也是意外,“……竟没说此事?那皇太后留了姐这么半晌,竟是说了什么去?” 婉兮叹一口气,“皇太后是当面敲打我呢。老太太先与我提嫡庶之分,再说满汉之别,就是要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以为自己此时是贵妃,孩子们又都得皇上的喜欢,这便翘了尾巴,生了非分之想去。” 婉兮实则说得轻松,也将皇太后那番话都听得明白;可是玉蕤如何能有这份淡定,这便急了,“这老太太,今儿又说这些去做什么!她这些年与姐说过的这些话,还嫌不够多么?这样的伤,还要给姐再来几回才够?” 玉蕤说着赶紧摸了摸婉兮的肚子,“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动气。” 婉兮倒是淡淡而笑,“你别担心啊,我还没急,你的眼怎么先红了?” 叫婉兮这么一说,玉蕤的眼泪珠儿险些掉下来,“我宁愿她跟姐说翠鬟的事儿呢!大不了,我来跟她请罪就是!她又为何这么磋磨姐,说这些伤姐的话?!” “她便不顾什么,也该顾着姐的身子……南巡回来,皇上与她分道而行,我不信皇上没将姐的情形与她说下。” 婉兮倒笑,抬手拍拍玉蕤的面颊,“我没事儿,真的!老太太她也没不在意我的身子——她那离不开的烟杆子,当着我都硬生生忍住了。” “那她还……”玉蕤还是无法释怀。 婉兮坐直,静静望向车窗外。 “玉蕤,你还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么?其实对于她老人家来说,皇子是否钟意哪个官女子,她根本就不在乎。” “皇子福晋们是在乎,怕官女子抢了自己在夫君心中的地位;可是对于老祖母来说,若孙儿身边多个人,能开枝散叶,那只是好事儿,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婉兮顿了顿,“故此啊,我忖着,便是有人将这事儿在皇太后眼前给挑开了去,皇太后也不会追究——她只是担心,后宫里有人利用此事,挑唆起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去。” “尤其是我这个贵妃,会凭着皇上的恩宠,这便要利用自己宫里的官女子去渗透进皇子身边儿,借此来将永璇攥进手心儿,为我所用了去。” “故此啊老太太今儿才要这么大费周章叫我来,当面儿再提醒我一回,叫我别忘了我便是贵妃,也依旧还是个妾室;我的孩子们便是得了她和皇上的宠爱,也还有一半的汉人血统去……老太太是叫我别忘了我自己的身份,别妄想挑唆皇子们的争斗去,更别想从皇子们的争斗中间儿获利。” 玉蕤惊愕凝注婉兮,心下都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揪紧了心。 原来皇太后可能根本就不在意翠鬟与永璇的情愫之事……那她是不是应该松一口气? 可是皇太后却在乎翠鬟是永寿宫的女子,这件事儿便还是连累到了婉兮被皇太后怀疑挑唆皇子争斗了去——这便又是玉蕤所无法承受的。 “……皇太后为何不叫我来?翠鬟是我位下女子,便是挑唆争斗,也该说是我!” 婉兮自己倒是淡然,“傻妞儿,淑嘉皇贵妃又没将三个皇子托付给你去,皇太后为何要担心你?” 玉蕤紧紧咬住嘴唇,“……这老太太,她凭什么这么胡乱猜疑去!” 婉兮点点头,“因为皇家最怕的就是再来一回‘九龙夺嫡’啊。而我这个贵妃,不但自己生有皇子,更还有淑嘉皇贵妃的三位皇子……将我往古时的后宫去对照去,怎么看着都像野心勃勃、且有机会以庶子夺嫡去的祸水奸妃啊。” 玉蕤盯住婉兮面上的平静、嘴角的笑,这便更急,“姐可是气极了?这会子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婉兮却是笑意更浓,“我虽说冤枉,可是我的确是身在贵妃之位,自己有皇子,还有淑嘉皇贵妃的三位皇子,这倒倒不假……这事儿我已经无法更改,便也没法儿拦着旁人因此而猜疑我去。我若想要辩解,反倒会叫人觉着越描越黑,我索性便也由得她们去吧。” “而今儿却能探得皇太后的心意,能保得住翠鬟,甚至将来并非没机会成全了翠鬟和永璇去……那我自是高兴的。”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你怎忘了,这一年来我有多担心不能保得翠鬟和永璇的周全?此时已是可将心放回肚子里,我自然要笑,不然光顾愁眉苦脸,才是傻了。” 第2441章 101、夭寿(毕) 车轮辘辘,从畅春园缓缓驶回圆明园。 玉蕤自心下压抑,一路上便也少说话。 婉兮的思绪便借着这夜色的笼罩、马车内的宁静,依旧盘桓在之前与皇太后一番面谈的余韵里。 便是还有她彼时当着皇太后的面儿没能参透的话,这会子回味起来,心下也澄明了起来。 婉兮便是幽幽一笑,“我啊倒是从皇太后的话里,又琢磨出些愉妃的缘故来了。” 玉蕤微微一怔,“姐想到什么了?” 婉兮缓缓轻笑,“愉妃从前一向喜怒不形于外,是最难揣摩,也最难防范的一个人。可是近来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倒与她从前的秉性有些不一样儿了。” 婉兮转回眸子来望住玉蕤,“……还是皇太后的话提醒了我,这怕是因为她是所有皇子的生母里,位分最低的啊。” 玉蕤也讶住,回眸一想便也点头,“可不!如今十二阿哥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十五阿哥是姐这贵妃的孩子,其余四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是淑嘉皇贵妃所出,六阿哥为纯惠皇贵妃所出……除了五阿哥之外,所有皇子的生母不是皇后、皇贵妃,就是贵妃;唯有愉妃这些年一直都只在妃位上。” “自以母贵,若以生母的位分来做比,可不就是五阿哥的身份是最低的了!” 玉蕤想到这儿也是微微展眉,“我从前也没意识到这个呢!终究愉妃是皇上潜邸里的老人儿,资历深;况且已经在妃位,也不算低了。可是啊终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因为愉妃的位分,倒叫五阿哥是所有皇子里身份最低的……怨不得愉妃如今这么着急,而五阿哥也那么在意八阿哥这次与尹继善家的结亲了。” 婉兮也是轻叹一口气,“我何尝不是与你一样儿,都没意识到这个事儿去。还是皇太后给我提了个醒儿,原来这王公之家,除了嫡出、庶出,还有一个媵妾所出……孩子们将来所封的位号,所食的俸禄,都要看生母的身份啊。” “王公之家尚且如此,宫里就更是如此。按说愉妃在妃位,永琪也算是庶出,不至于是媵妾所出那么低……可是其他皇子的生母却不是皇后,就是皇贵妃。她便是暂且不用跟我这个贵妃争,可是前头那一位皇后的嫡子、四位皇贵妃的皇子,也都够她计较的了~” 听见了愉妃的窘境,玉蕤心下终于舒坦了些儿,“可不是!她如果想要改变这个窘境,便至少得设法晋位为贵妃,与姐您持平去……可是啊,皇上将她放在妃位上这么多年了,就压根儿没有过再给她晋位的意思去。” “而她呢,如今年岁又大了,四十九岁的人了,还有一年就要撤掉绿头牌,连侍寝都不可能了。她还能凭什么叫皇上给她晋位去?若此,她心下惶急,连从前那么多年隐忍的功力都给废了,想来便就是因为这个了。”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也难怪永琪自己也着急了。自己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生母里位分最低的一个,自己的福晋母家又偏是所有皇子福晋母家里,处境最为江河日下、处处尴尬的……自己的生母、嫡福晋全都指望不上,永琪自己又受宫里规矩的约束,不能私交大臣,每日里还都要圈在上书房念书,他便是自己再身如猛虎,却也如入铁笼,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啊。” 玉蕤不由得深深叹息。 “终究他也是英媛的夫君,其实若以这门亲缘,我如何能不愿意帮他一把去?倘若愉妃、鄂常在这几年不办出那些叫咱们心寒的事儿去,姐又何至于与五阿哥都渐渐疏远了?以姐的心性儿,从小便也对五阿哥欣赏有加,姐能对八阿哥、十一阿哥的爱护,又何尝不能也给五阿哥去?”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愉妃这个糊涂的生母,外加鄂常在那么个和稀泥的给坏了事!” 婉兮轻垂臻首,“当年我还没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只是看着永琪他们,我心下便也忍不住憧憬,若我也能有个儿子,该会是什么模样儿?” “我曾衷心希望过,我生下的儿子,能有永琪一般的乖巧懂事、好学聪颖……” 玉蕤也跟着心酸,不由得握住了婉兮的手,“姐~” 婉兮甩甩头,“都过去了。如今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我与愉妃自是都护着自己的儿子;而孩子们自然都更护着自己的生母……不管是否舍得,我与永琪的缘分,到此也只剩下当年的回忆,以及英媛这一线了。” . 自五月回到京师,到闰五月十五,已是一个整月了。 忻嫔一边小心听着宫里的动静,防备着愉妃那日在那拉氏面前的那番话会又引起上驷院的追查来,再牵连到她身上;另外一面,她冷静下来之后,还是修书给江苏的安宁去。 虽说她母家满门富贵,她有身为多罗额驸的格格,还有两个姐夫,一个是侍郎,一个是内阁中书。可是说到底,若凭官场经验丰富,尤其是手里有大笔银子,真正有钱有势的,还得是大姐夫安宁。 可是说来也是古怪,她一封信写过去,等了一整个月,竟然还没能等来姐夫的回信。 她心下也忍不住画魂儿,心说姐夫这也是心下与她存了芥蒂去了? 她心下越发忧急,这便叫乐容她们设法去打探去。江南太远,没办法快速从江南得到消息,她便叫乐容她们设法到内务府去打听消息。 安宁是内务府旗下包衣的出身,故此若论官职,根基还是在内务府里。安宁本有内务府主事衔,在内务府里私交甚广。如今内务府各司里,也有不少职官都是安宁的门生与手下。 忻嫔想着他们必定是与安宁通着气儿的,从他们口中必定能得着安宁的消息。 可是说来古怪,乐容回来说,内务府里那些安宁的故旧们,见了她们派出去的人,却都个个儿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忻嫔心下一抖,忙问,“上驷院那边儿呢?” 乐容小心瞟了忻嫔一眼,“……尤其是上驷院那边儿。奴才叫听差苏拉去问,那边儿的几个原本与安宁大人私交莫逆的主事,竟然都跟不认识似的!” 忻嫔紧张得一把揪住帕子,“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你迂回打听打听,上驷院在咱们跟着皇上南巡的几个月里,都发生过什么事儿没?” 乐容忙道,“奴才自然问了。都说……是上驷院卿九十七,趁着皇上南巡的当儿,简直要把整个上驷院给掀过来一遍似的,就是要查恂嫔的死因。” 忻嫔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上驷院这么多人,那个九十七当真敢掀开了查?上驷院的职官们倒还罢了,可是上驷院里还有那么些阿敦侍卫呢,哪个不是勋贵之家的子弟,他竟敢查?” “况且咱们已经将疑点都引到那明义身上去了。明义啊,那是孝贤皇后的侄儿,是一等襄烈伯傅清的儿子,是子爵明仁的胞弟啊!便凭明义当挡箭牌,那九十七还敢详查去?” 乐容咬住嘴唇,却还是点了头,“奴才听说,那九十七给出的话儿是说要叫恂嫔娘娘入土为安,这是皇上的旨意,什么人都可以查,便是皇亲国戚、宗室外藩,没有不可查之人……” “皇上!”忻嫔心下便又是轰然一声儿,“皇上原来忙着南巡,却还留下这样的旨意去?” 殿内一时静如坟墓。 忻嫔紧紧攥着帕子,心跳如鼓,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猛然回眸盯住乐容,“那这九十七究竟查出什么来了?恂嫔四月就奉安了,那是不是说九十七在四月之前,在咱们回京之前,就已经查完了?” 乐容咬住嘴唇,也是担心地摇头,“……奴才,问不出来。上驷院的人,个个儿都避着不见;至于那些阿敦侍卫,就更不是奴才和听差苏拉们能见得着、说得上话的了。” 忻嫔呼吸急促起来,“……我回京一整个月了,按说就算我没写信过去,我姐夫也该送信进来请安了。可是我的信没有回音,他怎么练请安的折子也没送进京来?” 忻嫔勃然变色,惊愣地望住乐容,“我姐夫他,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乐容也紧张地手脚冰凉,“奴才担心的也是这个。终究……恂嫔四月里已经奉安,便说明九十七怕是在四月里已经查出什么来了。皇上在南巡路上因为水手生事的那么点子小事儿,莫名罚了安宁大人,奴才这会子觉着——该不会就是与此有关联吧?” 忻嫔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你是说,你也觉着,皇上怕是在四月里就已经得了九十七的奏报,将上驷院的事儿与我姐夫联系到了一处去?所以皇上一路上赏给尹继善、高晋、阿里衮这些人恩衔,却独独落下了我姐夫;甚至因为水手生事,本与我姐夫无关的事儿,皇上也罚了我姐夫的俸去,就是因为皇上心下已经有数儿了?!” 乐容使劲摇头,“奴才也说不准……奴才总归是不希望是这样儿……” 忻嫔抬手揪紧衣领,搁浅在岸上的鱼一般张开嘴,大口大口吸气,“去,叫人去我母家,叫我额娘、格格、二姐夫、三姐夫,叫他们想办法派人去江南,立即给我问清楚我姐夫在江苏,终究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 还不等忻嫔从母家那得来消息,宫里就已经先传出了消息来。 闰五月十六日,皇帝忽然下旨,说接到江苏巡抚陈宏谋的奏报:说安宁病故。 这都是之前半点预兆都没有的事儿,皇帝也下旨说“安宁年力未衰,政堪任用。遽尔身故,甚属可惜。” 皇帝的意思就是说,安宁虽然年岁也不小了,可是还没到去世的年纪。这么突然去世,便连皇帝都觉意外。 死者已矣,皇帝施恩,赏给安宁内务府总管大臣衔。 同时下旨安排安宁身后之事:苏州布政使,著苏尔德调补;其苏州织造、及浒墅关税务,著金辉前往管理;巡视长芦盐政,著达色去。 . 消息传开,就连婉兮听见都呆住,愣愣坐在炕沿儿上好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玉蕤便笑,“真是报应!真是天大的好事儿!姐这是欢喜傻了……” 婉兮却轻轻摇头,“太突然了,叫我反倒没有预想的欢喜。自然是好事,自然是报应,只是我都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这样突然就来了。” 玉蕤轻哼一声儿,“总归姐随着皇上刚从江南回来,皇上在江苏可是亲见过安宁的。姐没瞧皇上的旨意里都觉意外,便说明连皇上都没看出来这安宁有什么病了。那安宁这‘病故’一说,便有些有趣儿了。” 玉蕤轻哂抬眸,“若当真是病故,只能说是得了急病,是连皇上在一个月前都没能发现的急病;要不啊,就是心病……姐,您说这安宁是不是被皇上下旨罚了之后,心里有鬼,这便郁出了心病来,被活活儿吓死了啊?” 婉兮与玉蕤这儿话音未落,语琴便几乎是小跑着进来。 进来便是忍不住拍掌,“痛快,今儿真是痛快!叫那暗算了我父亲,险些坑害了我全家;又借着我家的事儿害得你动了胎气的混蛋,这便夭寿了去!” 语琴笑罢还是苦了脸,“只是,就叫他这么死了,却是便宜了他!皇上还下恩旨,赏给他总管内务府大臣衔……安宁这个人在江苏既为布政使,管一省的钱粮;又管着浒墅关的税务,手里过的银子更是跟流水似的。他这样的人,手上怎么可能干净!” “只可惜,还没等皇上对他起疑,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婉兮按住语琴的手,“姐姐先别急。安宁终究是内务府世仆,这么多年来都替皇上在江苏办差,且为督抚之任,故此皇上怎么也不能听闻他死讯,还不加恩的。” “不过……皇上加恩虽加恩,可是却没说就不查他了啊。姐姐难道没留意,他那苏州织造和浒墅关的税务,皇上叫谁去接任了?” 语琴微微一怔。 玉蕤倒先明白了,这便一拍手,“是金辉啊。庆妃姐姐许是给忘了,金辉是淑嘉皇贵妃的兄弟,便也是八阿哥的舅舅呢!” “你是说……!”语琴水瞳倏然一亮。 婉兮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便都含笑点头。 语琴便松了口气,扶着婉兮的手臂终于又笑了,“……八阿哥外祖家一家都在内务府任职,他外公更曾就是上驷院卿,可是八阿哥却没能为了庆藻从上驷院查出实情来,还不得不为了明义而暂且按下追查。” “这笔账,八阿哥心下自一直堵着,也都在金家一家人心下堵着。这回金辉可得了机会,便是上驷院没能查出什么来,那苏州织造、浒墅关的税务,我就不信查不出什么来!” 玉蕤也笑,“虽然咱们还不敢坐实八福晋的事儿与安宁有关,但是从八阿哥查不下去,若要查就要牵连到明义这事儿上来看,背后必定有心思缜密之人的筹划。” “我觉着啊,愉妃没这个本事,且又叫五阿哥因此事而吃了皇后的亏,这便不像愉妃所为。后宫里的人扒拉扒拉,我倒只能想到忻嫔和安宁去……” “这回便是安宁死了,他的账却也还烂不了!且等着金辉去查,到时候儿便是死了的,也一样儿还能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去!” 语琴解气地拍手,“若那安宁泉下有知,这会子会不会后悔当初惹谁不好,偏偏惹了八阿哥去?虽说淑嘉皇贵妃去得早,可是八阿哥外祖家都在内务府为官;那江苏当地,更有八阿哥的岳丈尹继善大人啊!金家与尹家两家联手,还不得将安宁从前的账,全都翻个底儿朝天!” 婉兮便也捋着衣襟上那名为“安澜”的压襟穗子,轻轻一笑,“可怜忻嫔身在宫闱,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等着安宁的旧账翻开,却什么都帮不上了。” “活该!”语琴笑道,“安宁死了,等着鞭尸;那忻嫔就活着一日一日等着这活割的滋味儿吧!这会子我倒不急了,我倒希望金辉和尹继善大人查得慢些,叫忻嫔多经受些日子这样活割的零碎儿去,叫她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这个晚上,忻嫔的院子里,竟然破天荒地来了皇帝。 忻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怎么手脚木然地挪出门槛,机械地走到院门口去跪迎的。 皇帝立在夜色了,眼睛被灯笼照亮,可是其余鼻子和嘴都隐在夜色里,看不见。 皇帝温煦地笑,弯腰伸手扶住忻嫔。 “朕知道你心下必定难受极了,朕今晚儿便怎么都该来看看你。” 忻嫔一声哽咽,一双泪便终是跌落。 “妾身听闻皇上恩旨,赏给我姐夫总管内务府大臣恩衔……姐夫已经无法亲自到皇上面前谢恩,那妾身就代姐夫拜谢皇上……” 皇帝点头,“忻嫔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了。快起来吧。” 忻嫔起身,起得有些急了,脑袋一晕,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险些跌倒在地。 皇帝忙伸臂给扶住,轻轻拢住了忻嫔的肩,“节哀。” 这一刻如此接近皇帝,忻嫔心下轰然而暖。 只是……她方才脑袋的晕眩与眼前的一黑,倒是真的,不是她佯作出来的。 姐夫突然的病故,再加上乐容带回来的上驷院的消息,两厢对照在一块儿,已是叫她觉着天都已经塌了。 姐夫已经死了,便再没人替她周全着,那是不是说皇上若要再往下查,就会查到她了? 到时候儿姐夫已经死了,便唯有她一人来承担罪责,那她……该怎么办啊? 此时此刻,皇帝扶在她肩上的双手,那般温暖坚定,便如同她溺水之时唯一还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此时……唯有复宠,唯有叫皇上还念着与她的情分,她才能逃过这一劫去啊…… 忻嫔便身子一软,竭力朝皇帝怀中倒下去,这便哭得越发梨花带雨,“皇上,皇上啊……妾身的阿玛,是身故在职位之上;没想到,如今我姐夫也还是身故在职位之上……阿玛溘逝之后,妾身从情分上将姐夫当成阿玛一般,可是他们两个,却都为朝廷鞠躬尽瘁,都顾不上妾身了。” 皇帝点头,却手上用力扶稳了忻嫔,没叫她继续倒下去。 “你难受,朕自然明白。可是你终究不是小孩子了,你是朕的嫔位,进宫也已多年。故此你还有朕,你用不着依赖你母家任何人去。” 忻嫔身子倒不下去,便向皇帝伸出双臂,想要抱住皇帝。 “皇上……皇上说得对,妾身还有皇上。妾身已经不是小女孩儿,妾身已经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妾身一生自可依赖皇上。” 皇帝点头,扶着忻嫔的肩,一路走进殿内,亲自扶着她坐下。 乐容和乐仪见皇帝来,自是心下按捺不住地欢喜,这便手脚麻利地进来伺候用茶。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温言劝慰了忻嫔一番,终是叫忻嫔平静下来些。 皇帝也是叹息,“朕直到这会子,心下还是恍惚。朕南巡回銮之时还见过安宁,他身子还好着,怎么这才一个多月过去,他就忽然病逝了呢?他这是得了什么病啊,竟至于一病不起了?” 皇帝说着颇为自责,“朕也忍不住想,是不是朕那会子因水手生事的事儿,罚了他半年俸禄去,这便叫他心下郁卒了?想来以安宁的家资,半年的俸禄不至于叫他那般。” 皇帝转了转茶碗,“朕便又再想,难道说是因为朕因为上驷院卿九十七的奏报,问了安宁几句话去,他就心下惶恐,这便……心病难医了去?” 忻嫔刚刚好容易平静下来些,听着皇上这些话,便整个身子都冷得僵住。更不敢说话,仿佛一张嘴,牙齿都要冷得撞到一起去。 皇帝便又叹口气,“不管有什么事儿,他又何至于这么惶恐去?便是有些事儿朕要问他,退一万步说可能治罪,也不一定就是死罪了啊。他又何苦早早儿以死谢罪了呢,嗯?” (登登,答应过乃们的,忻嫔会最惨,来啦~~求一波月票来~~) 第2442章 102、甩锅(毕) 这个晚上,婉兮都已经散了头发,盥沐罢,准备上炕安置了。 若是往日,这个时辰她都已经应该入梦;只是今儿因为那个消息,婉兮也有些兴奋得睡不着。 这便歪在炕上看书。 赵翼自从考中了探花郎,点了翰林,笔记倒是少写了。婉兮翻书,便还是翻起的那本《红楼梦》。 这本书好在精彩都在细节里,每多翻一次总能看到新的细节,生出不同的感想,便是多翻几次,倒也不寂寞。 婉兮看到一处有趣,便忍不住叫玉蝉来看,“你瞧,贾家的元春是‘才选凤藻宫’,而尹继善的女儿是庆藻……庆藻嫁入皇家,为八阿哥的嫡福晋。庆藻的名儿里有个‘藻’,倒与那凤藻宫里的是同一个字。” “既有这样的巧合,而那位曹先生果然是与尹继善一家过从甚密,那这便算不得巧合,而是曹先生有意为之了。想来他这一笔‘才选凤藻宫’,便也是以庆藻为原型了。” “尹继善家多子而少女,尹继善有子十三人,庆玉、庆桂、庆霖、庆兰,如今都已颇有文名,在前朝渐渐崭露头角。可是写书的曹先生却并未在尹家这些阿哥们身上着墨,反倒单单用了庆藻名中的一字去。想来却又怕引人联想,这便将‘藻’字并未用在人名里,而是用在了宫阁之名,不过也依旧是影射到了庆藻今日为皇子嫡福晋,来日必定是王妃的命运去。” 玉蝉便也抿嘴笑,“主子说过,这本书应当是在八阿哥大婚之前,就已经写就全本的了。这段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的,就更是在话本的前边儿,那便是说在八福晋与八阿哥大婚之前,怕是那位曹公已经写出了这一段。如此说来,那位曹公倒仿佛有未卜先知之能。” 婉兮点点头,“曹先生在尹继善府上既然能见到庆藻,那必定是庆藻还小的时候儿。总督之女,若是过了十三岁,哪儿还能见外头的男子去呢?” “不过也从曹先生之笔,可见曹公对庆藻年少时的欣赏来。想来那时尚且年幼,甚至可能还不到十岁的庆藻,就已经表现出叫人激赏的品性来,叫曹先生都认定此女将来必定有选入宫廷,身为王妃的潜质来。” 对于一个大臣之女来说,最好的评价便也就是选入宫廷,封为王妃了吧?更何况庆藻更是庶出之女,还比不得《红楼梦》里贾元春是嫡出长女呢。曹先生能够有这样高的期待,足见庆藻自幼的品性有多打动这位先生。 婉兮想到这儿,也是含笑点头,“如今从庆藻对翠鬟之事的态度上,显见曹先生眼光果然不错。这回皇太后能将翠鬟与永璇之事大事化小,必定与庆藻自己的态度有关。倘若庆藻不是这样贤淑大度的女孩儿,而是像鄂凝那样儿的,那便在皇太后面前一哭二闹,再借机诋毁翠鬟和咱们一番去的话,那咱们这回当真是遇上大麻烦了……” 玉蝉点头,“可不嘛。奴才这会子回想那天皇太后忽然传召主子去畅春园,奴才这颗心哟,都吓得快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婉兮轻垂眼帘,“便是庆藻那孩子深明大义,可是我也不会忘了,咱们永寿宫上下,实则还是亏欠了她去。” 玉蝉听出婉兮语气中的感伤,忙劝慰,“其实这件事终是缘分捉弄,算不得翠鬟的错,更与主子和瑞主子何干?再说主子这些年又是如何对八阿哥的,想来八福晋也是知晓的,这也是主子这些年的情分才赢来的。” 主仆两人说着话,浑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个时候儿过来了。 婉兮都吓了一跳,赶忙伸腿下地。 皇帝勾唇轻笑,上前来按住婉兮,“别下来了。别折腾着孩子~” 玉蝉含笑退出去,将隔扇门关上。 婉兮歪着头,故意瞟着皇帝问,“……皇上这是从哪儿来?” 皇帝便笑了,啐了一声儿,“有话直说,拐弯儿抹脚的!” 婉兮含笑垂眸,“那奴才猜,皇上必定是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了,这才回来这么晚的。” 皇帝无奈,伸手点了婉兮脑门儿一记,“爷先去忻嫔那儿了。安宁新死,爷白天刚下了旨意赏给安宁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恩衔,晚上便去叫忻嫔节哀。” “自是应该~”婉兮点头,“忻嫔可好?爷怎么竟回来了,怎不留下多陪陪忻嫔?” “小心眼儿……”皇帝睨着婉兮,咕哝一声儿,“她怎么可能好?脸儿白了,眼儿直了,腿儿也木呆了,对着爷,就像看见活阎王了似的。” “对着那么样儿的她,爷又有什么意思?为何还要留下来陪着她,难不成你希望爷也变成她那模样儿去么?爷该说的话说完了,自然走了才干净。” 婉兮便笑了,抱住皇帝的手臂,“安宁这么忽然就病逝,奴才只顾着觉着意外了,才没小心眼儿。” 皇帝轻哼一声儿,“安宁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哎?”婉兮一听这句话便吓了一跳。抬眸赶紧望住皇帝,小心打量皇帝面上神色。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红楼梦》里也有这样的话,来自晴雯的判词。 ——难不成,皇上也见着《红楼梦》了? . 皇帝耸耸肩,“这般大眼瞪小眼儿,怎了?” 婉兮被皇帝的话给逗笑了,忙垂下眼帘,“奴才的眼睛可没皇上的大,皇上说‘小眼瞪大眼’还差不多。” 皇帝却抓过一面妆镜来,煞有介事摆在两人面前,拉着婉兮对镜,“来,比比~” 婉兮便“扑哧儿”一声笑了,“爷方才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话倒是新鲜,奴才仿佛以前没听爷用过这句话呢~” 皇帝点头,“嗯,这话是爷到撷芳殿去,从永璇书案上见着的。” 皇帝歪头瞟着婉兮,“永璇的书案上写了许多遍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爷总之不知道他写什么呢,却因安宁也是夭寿,这便想起这句话来了。” “你与永璇近便,你可知道永璇这是写什么呢么?” 婉兮微微一讶。永璇写的正是晴雯的判词。 此时想来,那天生的风·流灵巧,那诽谤丛生的境遇,又如何不是一字一句都在写翠鬟啊?,想来永璇不断写这一段判词,也自是想着翠鬟,心疼翠鬟被诽谤流言所伤,却无法站出来替翠鬟解释,更无法陪伴翠鬟身边儿的遗憾。 婉兮也觉心疼,这便歪头望住皇帝,心下反复翻涌几回。 那是孩子们的事儿,她原本想着还是交给庆藻来做决定,这便在皇帝面前都忍着没说过。可是此时皇上既然提到此事,那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了。 ——终究,永璇便是成婚了还没分府,依旧在宫里居住。这便他身边儿可能有的使女,也唯有是皇帝赐给的才行。 婉兮便咬了咬唇,缓缓道,“说到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其实……奴才在许多人心中,何尝不也是如此?就因为出身的低微,却反倒得皇上恩宠,这便叫人诽谤心起,将一切难听的猜疑都往奴才身上安。” 皇帝蹙眉,将婉兮揽入怀中,“不管旁人安什么,你自己也别乱安啊。爷说的是永璇写的字儿,他那是怎么都不可能是安在你身上的。” 婉兮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爷说得对,永璇自然不能是说奴才呢。奴才的意思啊就是说宫里还有许多如奴才一样的人啊。” 皇帝幽幽偏首,“那是说谁呢?” 婉兮终是一咬牙,下了决心,“爷可知道前几日,皇太后想念圆子,曾宣召奴才赴畅春园请安?” 皇太后既然都已经宣召了,这事儿不可能不传入皇上的耳朵。那翠鬟与永璇的事儿,其实已经瞒不住了。 所以啊,皇上今儿忽然说起晴雯的判词来,绝不是巧合。 那她,便也顺水推舟吧。 . 皇帝点点头,“嗯,爷听说了。只是听说你与皇额娘相谈甚欢,皇额娘还给圆子亲赐了个小木马,而你更是含笑走出畅春园的……爷便没悬心。” 皇帝轻轻捏婉兮的手,“爷也愿意叫你与皇额娘单独相处。皇额娘已知道你身子情形,爷也相信皇额娘心有顾忌,不会对你怎样。” 婉兮这便笑了,“那爷可知道,皇太后为何事忽然传召奴才去?” 皇帝扬眉,“爷等着你来告诉爷呢。你若不想说,爷难道还要去跟皇额娘追问不成?” 婉兮深吸一口气,按着皇帝的手,抬眸凝注皇帝的眼睛,“爷……永璇这些年除了在阿哥所外,也唯有来我宫里走动。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连我也防备不到,倒叫永璇对我宫里一个官女子生了情愫。” “此事又发生在永璇与庆藻大婚之前……奴才已下了狠心,要将那官女子撵出去了;要不就胡乱配给哪个内管领当媳妇儿去算了!” 皇帝长眉轻扬,“哟,这狠心劲儿的。” 婉兮故意撅了嘴,“她也怨不得奴才狠心,谁叫她生了不该有的心呢?她啊,虽说生得灵巧秀美,心底澄澈良善,这才入了永璇那孩子的眼……可惜她却出身卑微,又如何比得上尹继善大人家的格格去呢。这便正应了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话儿去。” “再说……”婉兮眸光绕着皇帝轻转,“之前宫里果然因为她又起了流言,非将恂嫔和庆藻受伤的事儿都安在她身上!一个十六岁的官女子,进宫才一两年,便要背负这样的流言,她又该怎么活去?” 婉兮说着便红了眼圈儿,“她这境遇,便叫奴才回想起自己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奴才扪心自问,除了得皇上的疼惜之外,又做错了什么去?却被安上各种各样的罪名,惹人恨、讨人怨去……” “当年奴才护不住自己,如今好歹也得护着这个官女子去。”婉兮发狠,“还是撵出去,或者是胡乱配给人去,方好歹保她一条活命……” 婉兮说到最后,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为翠鬟,又何尝不是为当年的自己。 皇帝心下一痛,伸臂将婉兮抱紧,“傻丫头,如今都身为贵妃,快忘了从前那些不欢喜的事儿。” 婉兮仰头,含泪道,“奴才也想啊。可是偶也有夜半梦回,便还是有从前之事悄然来扰。从前年纪小,许多事尚且不懂有多痛;唯有如今回味,才会将自己疼醒了啊~” 皇帝蹙眉点头,“爷都明白,都明白……” 婉兮将脸埋入皇帝怀中,“奴才不管了,便将这桩公案、那个跟奴才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丫头,都交给爷去……单凭爷下旨处置,或者交给内务府去撵了,或者赐给哪个大臣去都随爷。” 皇帝不由得无奈地笑,“好,好,好。这会子你身子要紧,其余凡事都交给爷就是。” . 自那日在皇太后面前闹过之后,鄂凝心下也是没底,在自己所儿里很是安静了些日子。 她是在静等着宫里的动静,等着皇太后对永寿宫的处置。 她便是不敢指望皇太后责罚令贵妃,可是却期盼着皇太后惩治了瑞贵人去——那便自然会牵连到英媛,也好叫母妃和阿哥爷对英媛的心淡下来。 可是她等来等去,却没能等到什么动静。她心下这便打起鼓来,无法安生了。 她心里没底,在园子里也没个人能商量,她思来想去,便还是想到了鄂常在去。 她叫家下女子银环去悄悄儿请鄂常在出来相见,却不想,她便是嘱咐了银环要小心翼翼,可终究鄂常在与愉妃一处居住,愉妃又是眼尖,这还是给看见了银环的身影去。 鄂凝与鄂常在见了面,通了气儿之后,刚回到自己所儿里,便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鄂凝是嫁进宫里来的,家里光家下女子就给陪嫁了六名进来。家下女子总比官女子更贴心,这便都冲她使眼色。 鄂凝心下一沉,知道是愉妃来了,这便小心地赶紧走进正殿去。 愉妃正坐着喝茶,也不抬头。鄂凝进来行礼,愉妃看也不看她。 鄂凝暗叫“不好”,只得承认,“因阿玛从山西巡抚调任陕西巡抚,越走越远,媳妇儿心下颇为想念……这便请堂姐出来一叙……” 愉妃这才点了点头,放下了茶碗,“你阿玛调任陕西巡抚,也不容易。我也听说你阿玛这一个月间没少了上奏本,说的都是西安的回人与汉人之间的矛盾……陕西与回疆已近,你阿玛处理回人与汉人之间的关系,也是极为小心翼翼。” “正是这个话儿,”鄂凝黯然垂首,“故此媳妇儿才想见见堂姐。” 愉妃轻哼了声儿,“你相见鄂常在,那是再自然不过的,终究你们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 愉妃一顿,抬眸瞟住鄂凝,“只是,鄂常在好歹随我住着,我又是你婆婆,你想见鄂常在,本也没必要瞒着我去,不是么?你便是叫个家下女子到我眼前儿来请个安,明白儿地说请鄂常在一见,我还能不允是怎的?” 鄂凝心下一颤,忙跪倒在地,“是媳妇儿母家总出麻烦,媳妇儿也不想因阿玛公事而扰母妃心下不快,故此媳妇儿才没敢惊扰母妃去……还望母妃体谅,媳妇儿绝无欺瞒母妃之意。” 愉妃冷冷垂眸,“你当真是没什么瞒着我的么?” 鄂凝两眼含泪,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候儿门帘一挑,永琪走了进来。 . 永琪散了学,刚回到所儿里来,本想先进英媛那屋看看孩子去,却见所儿里上下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永琪便停了脚步,问鄂凝身边儿伺候的女子何事,这才知道是母亲来了,正问鄂凝的话儿。 永琪走进来,见鄂凝跪在地上且眼圈儿通红的模样,也是意外。 愉妃也更是不愿叫儿子看见自己如此处置儿媳的模样,忙叫道,“鄂凝啊你快起来吧!你这孩子也是的,便是给我请安,也用不着私下里还要行这么大的礼数。” 永琪却不愿被瞒过,长眉微蹙,依旧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愉妃便只得叹了口气道,“你的福晋如今越发生了心眼儿,她在后宫里说的话、办的事,连我都不知道了!” 永琪霍地转眸,盯住鄂凝。 “你……究竟做什么了?” 鄂凝心下一颤,刚站起身来,这便又要跪倒。 永琪一把抓住她手臂,面上看似平静,可是一双眼却像夜色里汹涌的海。 “不必跪了,有话说话!” 鄂凝一个哆嗦,已是滑下泪来,“我只是,只是……我只是看不惯八阿哥一个瘸子,却还挡在阿哥爷面前去的样儿!说到底八阿哥还能凭什么,他生母已经薨逝了,他现在所能凭的,也只是令贵妃的扶持罢了!” “既然八阿哥与永寿宫里的官女子早有私情,那妾身就按捺不住……皇阿玛或者是偏袒永寿宫的,可是皇太后不会!” “所以,你究竟干了什么?”永琪一张脸也是陡然通红,手也加了力道,“你在皇太后面前……都干了什么?” 鄂凝在永琪掌中,已是抖如秋叶。 “妾、妾身在皇太后面前,将、将八阿哥与永寿宫官女子的私情,禀、禀明了皇太后去……” 永琪一把甩开鄂凝,“你好糊涂!谁准你自作主张?!” . 愉妃也是呆住,愣愣盯着鄂凝,“这话儿我都忍住了没说,你怎么能说了,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都说出去了,啊?” 鄂凝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捂住脸大哭。 “因为我是阿哥爷的嫡福晋,我自然是要护着阿哥爷……如今成年的皇子,除了六阿哥已经被出继,便唯有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三人了。四阿哥曾经在定太妃的丧礼上顶盆儿做过‘贤孙’,故此众人也都猜测四阿哥怕是要跟六阿哥一样儿,被出继给履亲王去……” “那如今能挡在阿哥爷面前的,暂且就是八阿哥一人了……”鄂凝哭得哽咽,“我便想着不管怎么着,也得帮阿哥爷打压八阿哥去。八阿哥恰与永寿宫女子有私情,且在皇上指婚之前,这便是多好的把柄去?故此我便要在皇太后面前都掀开来啊……” “我知道,八阿哥是晚辈,又是与个官女子的私情,故此母妃不方便直接说去;阿哥爷是爷们儿,就更不能再人前嚼这个舌头。那就交给我好了。我是妇人,又是年轻,这话便是我说了,才最是合适。” 鄂凝伏在地上抬眸哀哀地望住永琪,“阿哥爷……妾身知道,自己母家如今江河日下,再也不是当年祖父在时的那个鄂家。阿哥爷心下有苦说不出,这才看着八阿哥娶了尹继善的女儿,心下不好受。” “妾身便想着豁出自己去,也得为阿哥爷出力去。妾身真的只是为了阿哥爷着想啊,阿哥爷,您得相信妾身啊……妾身是阿哥爷的嫡福晋,妾身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哥爷,还望阿哥爷明鉴啊……” “你好糊涂!”永琪绝望地闭上眼,“那日撞见翠鬟进出阿哥所,并非只有我一人看见。永瑢也在。今儿你这话说出去,永瑢便立时就会知道这话是我说出去给你的……你这么一来,别说英媛会生我的气,我这就更是得罪了瑞贵人,甚至是令贵妃去!” 鄂凝含泪望住永琪,“得罪了又怎样?阿哥爷怎么能忘了,令贵妃自己就有皇子,且她一向扶持淑嘉皇贵妃的三个皇子啊!她心下何尝有阿哥爷,她又怎么会向着阿哥爷去?” “她不向着我,我便要与她撕破脸,对着干了么?”永琪一声怒吼,“你好糊涂!” “她现在是贵妃,是后宫里仅在皇后额娘之下;且皇阿玛多年盛宠,甚至是独宠!与她做对,你这便是要让我自绝于皇阿玛去!” 永琪懊恼不已,回眸也冷冷瞥向愉妃一眼。 “我早与你们说过,不要与令贵妃撕破了脸,不要轻易得罪了她去!你们便是为了我好,便是想帮我打压永璇,可是还有旁的法子,你们又何必非要将永寿宫的女子之事给抖搂出来!” “令贵妃心下必定已经与我生了嫌隙。你们要我如今……又该怎么办呢?” 第2443章 103、气疯(毕) 六月,暑气渐浓,后宫众人都换上夹纱衣袍,内廷主位们也都换上了玉制簪钗。 手腕上、衣襟上的压襟,也都开始换上了各种避暑香串去。 婉兮的肚子已是显怀,又因换了薄衣,这般藏不住了。 六月初二日,皇帝诣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便也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婉兮有喜的消息公开。 皇太后自是心下早就有数儿,这会子便也只是含笑点头;可是猝不及防的一众内廷主位们,这便都半晌缓不过神来。 都是女人,尤其那拉氏、愉妃、忻嫔等人自己又是生养过的,谁不会根据婉兮的身形来计算婉兮坐胎的日子呢?这便一算就算到了皇帝南巡期间……原来皇上竟又在南巡期间叫令贵妃有了孩子! 那拉氏忍不住冷笑,“算算日子,令贵妃的胎,应当是三四月间坐下的吧?那会子距离皇上五月回銮,还远着。皇上倒忍心,竟没让令贵妃先一步回京将养,却反倒叫令贵妃又跟着皇上在江南延宕了一两个月去~~” 皇帝听了微微眯眼,婉兮抬眸对上皇帝的眼,只是淡淡一笑。 这会子是当着皇太后呢,上回皇太后又用那嫡庶之别、满汉之分又磕打婉兮一回,婉兮这会子自也没必要非要跟那拉氏争这一时短长。 语琴在畔听着却笑了,点头道:“皇后娘娘总将江南当做畏途,总觉江南诸般艰险了不成?令贵妃纵然是在南巡路上怀了胎,可是一来有皇上在畔,自然万事无虞;二来舟行平稳,岸上又有行宫大营,还有随行的太医们照料,便是远在江南,又有何妨?” 语琴歪眸瞟向那拉氏,“皇上和皇太后都视南巡为朝廷大典,此次南巡更是皇上为皇太后七十万寿而行,人人都是欢欢喜喜。皇后娘娘却原来一路这么多小心翼翼,倒叫妾身意外了。” 婉兮回眸含笑望望语琴。 那拉氏瞧见,心下便懊恼更甚。 “我便知道只要说到江南,庆妃必定是第一个跳出来说话儿的。也是啊,庆妃终究是江南汉女,但凡有人说一点江南的不是,便如触动了的根基一般。” 那拉氏说着扬声一笑,“庆妃,你不必紧张,我这回可没说你们江南有什么不好。我只是疼惜令贵妃的身子,更要紧的是皇嗣的安危……亏庆妃你还与令贵妃情同姐妹,这会子怎么反倒听不出重点来了?不必只顾着护着你的江南,却忘了顾着令贵妃的身子和皇嗣去吧!” 那拉氏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儿,婉兮已是伸手按住了语琴的手,朝语琴微笑摇头。 何苦呢,这是在皇太后面前儿,但凡说到这样的话题,皇太后自是总支持那拉氏去的。 语琴紧抿唇角,望住婉兮半晌,很是有些无法平息下来。 那边厢皇帝听了,这便淡淡一笑,“皇后果然是皇后,凡事都为令贵妃和皇嗣着想。” 这话虽说是皇帝的夸奖,可是那拉氏反倒想要皱眉,直觉皇帝这话里有话。 可是皇帝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戛然而止,倒叫那拉氏不得不站起身来谢恩。 她勉强地笑,“瞧皇上说的,这自是妾身应当的。” 皇帝点点头,冲皇太后笑笑,“皇后虽说明知令贵妃怀了皇嗣,她却必定不是故意要在令贵妃面前与庆妃争执的……令贵妃也是个宽容大量之人,自不会往心里去。” 那拉氏立在那里,脸颊便轰然滚烫了起来。 皇太后如何听不出儿子口中的揶揄,却也是无奈,瞟那拉氏一眼,这便叹了口气,“皇后自是好意,是替令贵妃和孩子心疼,便忍不住埋怨皇帝两声儿罢了。” 婉兮含笑起身,“皇太后说的是。妾身谢皇后娘娘体恤。” 便是有皇太后护着,那拉氏却也还是一腔怨恨无处发泄……她恨的哪里是庆妃的顶撞,她恨的终究还是婉兮这又有了孩子啊! . 那拉氏还是幸运的,终究是正宫皇后,当场便可发作出来。而忻嫔虽说心下早已被万根钢针扎穿了心,可是那会子当着众人却也只能哑忍! 待得回到圆明园,进了自己的寝宫,她便抓过桌上的茶碗,狠狠砸碎在了地上。 “我又被她唬了!还以为是豫嫔……怎么到头来终究还是她!” 豫嫔本就是安静的性子,回京之后也少出来走动,倒叫忻嫔不容易探听虚实。 况且豫嫔是跟随语琴居住,语琴自是为了保着婉兮,竭力管住宫里人的嘴;对外也反倒创造出仿佛豫嫔有喜的模样儿来。 忻嫔本就不希望是婉兮有喜,心下这便更愿意相信是豫嫔有了喜;再加上她回来一个月里为安宁悬的那些心,这便生生被蒙在了鼓里去! 这会子回想起来,她觉着自己像是个傻子! “好啊,好啊,她们又联起手来,将我都给瞒过了!”忻嫔咬牙切齿,“这次南巡,是我要复宠,可是到头来又是她有了孩子,我还死了姐夫!” 她仰天怒喝,“老天,你竟偏心眼儿若此!她究竟何德何能,凭什么得了你这般眷顾?我又怎么得罪了你去,叫你对我刻薄如此?!” 忻嫔是卯足了全身力道嘶吼,吼完了,身子里所有的力道便都被抽尽,腿脚一软,踩不稳了那七八寸高的旗鞋去,脚踝一崴,凄然翻坐在地。 乐容和乐仪都是大惊,一左一右跑上来抱住忻嫔。 “主子节哀……主子啊,万万不能当真伤了心去啊……更不能,便对上天生了怨恨去。” “便是又叫令贵妃如了意去,可并不意味着主子便没有机会了去。总归主子还年轻,比令贵妃年轻十岁呢,主子就还有十年的时间……那便什么都还可以指望去啊~” 忻嫔勉强坐在乐容和乐仪两人的扶持之下,却还是站不起来,浑身都在打颤。 “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若说当年她年轻,皇上偏宠着她倒也罢了,可是她今年都什么年岁了,皇上到了江南去,却还只顾着她一个?” “她究竟有什么手腕,能迷惑了皇上的心窍去,叫皇上这么多年了,对她依旧还是如一?!” 乐容也是哀伤道,“她必定是有手腕的……可是再有手腕又如何,她年岁大了,终究有人老珠黄、力不从心的一天去!主子尽管耐心等着,必定会等来那一天的。” 忻嫔又哀哀仰头望住上天,“……你们说,我不该对上天生了怨恨。我也不想啊!可是你们也知道,令贵妃从生下第一个孩子,都已是三十岁了!她当年身子根基又不好,否则也不至于三十岁才能生养;可是凭什么叫那么大年岁的她,直到今年,依旧还能怀下孩子来?” “这不是老天偏袒她,还能是什么?后宫里的女人啊,能生下一个孩子来都要庆幸,可是她就这么连着不停了,这不是老天偏心眼儿,又能是什么?你们说啊!” 乐仪沉痛道,“要奴才说,还是皇上的缘故吧……皇上是天子,那上天之意,何尝不就是皇上的心意?” 忻嫔呆呆听着,怆然的笑,“是啊,你说的没错……” “凭她那身子,本是不易坐胎的,她若想怀上孩子,皇上得在她身上花费加倍的光景,使出加倍的力气来!……我怨恨上天没用,我还是应该怨恨皇上!她都那么老了,她如今也见了憔悴,皇上为何就肯为她花时辰,就肯给她多使那么多劲儿去,啊?” 倒是乐容先冷静下来。 她拼力扶着忻嫔起身,坐回到炕上去。 “实则主子又何苦还在意令贵妃这一胎?主子放不下的,不过是令贵妃这个孩子是得在南巡途中,坏了主子的好事儿。” 忻嫔被乐容的冷静所摄,便也停了歇斯底里,眯眼盯住乐容。 她将乐容的话在心底又回味了一番,这便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她这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个孩子,更不是第一个皇子了…她前头已经有了公主,也有了皇子,且现在这几个都已经稳稳当当熬过种痘了,那她现下再怀的这个,又何足紧要了?” “我便是生气她又用了手腕,在南巡途中抢了皇上的恩宠,坏了我的好事去……可是说到底,她有没有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乐容却缓缓笑,“奴才觉着,令贵妃有这个孩子,对主子实则是有影响的……主子想啊,她怀了皇嗣,这便自然有数月不能侍寝去。那主子的机会,便反倒来了。” 忻嫔眉毛微微一抖,随即便也笑起来,“可不是!我是气糊涂了,只顾着伤心,倒忘了这最要紧的。” 忻嫔想着,不由笑意扩大,“她这个孩子,说到底,还是叫皇后、愉妃这样儿有皇子的去担心好了。暂时总归还影响不到咱们。就叫她们三个斗心眼儿去吧,我啊,这会子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重得皇上欢心,就够了。” “瞧今儿皇后还当着皇太后和皇上呢,都按捺不住了。倘若这回魏婉兮再生下个皇子来,皇后都得疯了~” 忻嫔垂首想想,“皇后如今就十二阿哥一个皇子,愉妃也就五阿哥一个儿子,她们两个的年岁还都大了,注定再也不能生养……那她们两个对魏婉兮这个孩子的防备,自比咱们深了太多倍去。” 乐容这才放心而笑,“主子这样想,奴才就放心了。” 忻嫔扬了扬眉,“既然火已经烧起来了,那我便再替她们加一把柴吧。” . 六月初七日,皇帝御勤政殿听政。 便是在这一日,皇帝下旨以愉郡王弘庆为宗人府右宗正。 这位弘庆不是别人,他的嫡福晋正是舒妃和九福晋两人的姐姐;而他的女儿,便是福灵安的嫡福晋。 因了这个缘故,内廷主位们便也纷纷到舒妃宫里道贺。 忻嫔来的时候儿,愉妃正坐在舒妃宫里说话儿。朱栏进内向舒妃耳语,禀报忻嫔来了,舒妃含笑点头,低声道,“便请到配殿暂坐。” 朱栏转身要走,舒妃却拉住了朱栏,轻声道,“天儿热起来了,那配殿外头没搭凉棚,便将门儿敞开些,别热着了。” 愉妃虽说听不见舒妃与朱栏在说什么,却也是意识到是又有人来道贺了。愉妃这便笑,“今儿真是舒妃的好日子,这门槛啊都要被踏破了。” 舒妃淡淡笑笑,“实则这哪里是我的喜事呢,便是也是姐姐和妹妹家高兴才是,终究我姐姐才是愉郡王的福晋,我妹妹则是愉郡王的儿女亲家。倒是与我关系远了些儿。” 愉妃便也含笑道,“那便是舒妃在宫里的人缘儿好,姐妹们这便都来给舒妃你道贺。” 愉妃说着起身告辞,舒妃自亲自相送。 愉妃下了台阶,本想从院子里直接朝门外走,舒妃却含笑拉住愉妃,“太阳大,愉姐姐还是请从廊上走吧。” 愉妃便也一笑点头,一路走到配殿门前。 配殿的门儿大敞四开着,愉妃便瞧见了那里头坐着的人去。 正是忻嫔。 殿内的忻嫔也瞧见了愉妃,两人四目一对,都赶紧偏开了头去。 舒妃含笑望着殿内的忻嫔,“倒叫忻嫔久等。我这送了愉妃,便回来请妹妹说话儿。” 叫舒妃将话挑开了,愉妃和忻嫔便都不好意思继续装作没见着对方。尤其忻嫔还是下位者,这便尴尬起身,朝愉妃行礼,“妾身给愉妃娘娘请安。” 愉妃尴尬点头,“生受你了,快起来吧。” 舒妃朝两人都是一笑,这便继续送了愉妃出门,然后不慌不忙转身回来,又招待忻嫔。 . 忻嫔虽说十分想知道愉妃与舒妃说了什么,可是也还是生生忍住了。 忻嫔喝毕了茶,垂首笑笑,“我也是因愉郡王之事,来给舒妃娘娘道喜。愉郡王的格格已经指配给了忠勇公的长子福灵安,当了九福晋的儿媳妇去,这当真是亲上加亲。” 舒妃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福灵安虽说不是我那妹子的亲生,可也终究是我妹子的儿子,要叫我妹子为额娘的,这便当真是亲上加亲了去。” 忻嫔指尖儿挽着衣袖,缓缓道,“我算着十一阿哥今年也满了十周岁,再要不了三四年,就该也正式指婚了。今年本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哎哟,那可不是三年之后的下回挑选,就正好儿是该为十一阿哥指婚的年岁了么!” 忻嫔望着舒妃笑,“十一阿哥长大了,这一晃儿都要娶福晋了。那舒妃娘娘倒要珍惜与十一阿哥这般相依的时光了。” 舒妃微微挑眉,“忻嫔说的也是。我倒羡慕忻嫔,如今八公主年岁还小,距指婚的年岁还远着。” 忻嫔尴尬地笑笑,无法回避曾经她也想过利用自己的八公主与舒妃修好的事儿,只可惜舒妃却并不在意。 忻嫔这便扬了扬眉,“说到小公主,舒妃娘娘倒是也与令贵妃的九公主颇有情分。我曾经还以为皇上会将九公主交给舒妃娘娘您抚养呢……可是我瞧着,令贵妃还是更想叫容嫔抚养九公主啊。” 舒妃轻哼一声儿,“总归永瑆还没成人,我的心力自都顾着他去。” 忻嫔故意显得俏皮地歪头笑起来,“那便是我猜错了舒妃姐姐的心意去……我原本以为舒妃姐姐已经抚养了十一阿哥,接下来便该喜欢小公主去才是。可此时瞧着,舒妃娘娘原来依旧还是喜欢男孩儿的。” 舒妃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只是垂首喝茶。 忻嫔便笑道,“如今令贵妃又有了喜,便不止九公主,便连十五阿哥也得托付给人去了。贵妃之下便是妃位,而舒妃娘娘在妃位居首,故此啊若是按着规矩来论,怕会将十五阿哥再托付给舒妃娘娘去的吧!” 舒妃挑眉,凝住忻嫔。 忻嫔垂下眼帘,避开舒妃的目光,“虽说妃位之上,庆妃和颖妃也都没有生养,可是她们两个位次终究在舒妃娘娘之后。只要舒妃娘娘争取,那十五阿哥便理应是交给舒妃娘娘养育的。” . 暮色轻垂,舒妃的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儿婉兮才带着玉蕤,姗姗来迟。 舒妃亲自迎到门口儿,行礼之后也笑,“我又如何敢劳动贵妃娘娘亲临呢?更何况你现在身子尊贵,便只叫瑞贵人来走一遭,自也够了。” 婉兮隔着夜色握住舒妃的手,“我又不只是给你一个人儿道喜的,还有给兰佩和灵哥儿的。我只是见不着他们,这便暂且将给他们的心意,也一并寄托到你这儿来了。” 舒妃这便笑,亲自扶着婉兮朝里走。 婉兮走过回廊、殿门,轻轻吸了吸鼻子,“许是因有了身子,我这鼻子便也格外灵了起来。便是站在这儿这么一闻,也能闻得出宫里各人身上熏的香去。” 婉兮转眸望住舒妃,“今儿你这儿必定是整个宫里最热闹的所在。” 舒妃轻叹口气,“可不。管什么该来的、不该来的;我愿意见的、不愿意见的,总归都来了。人家都说是来给我道贺,我也不能将宫门关上不叫人家进来。” “不过你有句话倒是说对了——热闹,今儿我这儿当真是热闹极了。” 婉兮笑笑,这便抬步朝里走,小心地坐下。 舒妃将婉兮扶稳了,自己这才也坐下,叹了口气,“说是来给我道贺,可是兜兜转转来与我说的,反倒都不是我自个儿的事儿。愉妃来,说的话都是绕着慎贵人打转;忻嫔就更多管闲事,这便又与我说起你的十五阿哥来了。” 婉兮扬眉,将舒妃的话在心里回味了几番。 舒妃轻啐了声儿,“管她们说什么,我听不懂,也懒得懂。” 玉蕤坐在地下的湘妃竹墩子上,悄然抬眸看了婉兮一眼,便轻笑道,“若说心思剔透,如今宫里便没谁超得过舒妃娘娘去。” 舒妃这便笑了,“瑞贵人这张巧嘴哟,越发有你姐姐的几分模样儿了。” 舒妃抬眸凝注婉兮,“愉妃安的什么心思,我并非全然猜不透。可是我也不会糊涂到忘了她和那个鄂凝,如今又是要怎么算计永璇和庆藻去的……永璇虽说不是我抚养的,可是永璇却跟永瑆是一母所出,自是同气连枝。愉妃对永璇不利,又如何敢指望我还听她的话去?” “至于忻嫔,她曾将她的八公主带到我眼前来还不够么?这又要说到你的十五阿哥……” 婉兮却是垂眸轻笑,“依我看啊,她的话倒也不无道理呢。我这又有了孩子,总归小十五也是要托付出去的……若说托付给妃位,那你位次为首,你便是最有资格的。” 舒妃却啐了一声儿,“那永瑆怎么办?看着永璇如今的处境,我倒担心这几年他与永璂之间的局面怕更会紧张。我便是全心全力顾着她去,都怕有顾及不上的……我不是不稀罕你的十五阿哥,可是也终归得等永瑆稳稳当当成了人,我才能松得开手吧。” 婉兮这才笑起来,伸手拉住舒妃,“你多虑了!我自最明白永瑆对于你的意义去,我哪儿会叫小十五来与永瑆争你的心去?” 婉兮顿了顿,眸光微微一转,“我倒要请你帮我个忙去——这会子请你争一回我的小十五去……” 舒妃便也微微眯了眼,“你的意思是……暂且麻痹了忻嫔去?” 婉兮点头,捧住肚子,“这会子我身子如此,暂且不愿与她费心力去。而今年忻嫔的姐夫安宁刚死,偏又是她要不顾一切的时候儿……我自己力有不逮,这便得请你帮衬我这一回去。” 舒妃垂首想了想,便也点头,“那倒也不难。她自是希望因为十五阿哥的事儿,叫我与庆妃、颖妃斗成一团;若将来十五阿哥不能给我,我自是与你也掰了去。” 婉兮点头,“曾经在啾啾的事儿上,已经险些闹出嫌隙来。这回又是关系到皇子,的确更容易叫她挑唆了去。” 舒妃便“嗤”地一笑,“我知道怎么做了。你啊,将心也放回肚子里好了。豫嫔在南巡路上已经帮你挡了几个月去,我便怎么也不会逊色就是。” 婉兮伸手攥住舒妃的手。 “不过我倒有一宗心意,无关忻嫔——我倒是真心实意想求你当真教导小十五去。如今他快两岁了,是该立规矩的时候儿了,我倒要求你将满洲的老话儿、老规矩替我教教他去。” 第2444章 104、想得美(毕) 舒妃听了这话儿,反倒扭过身子去了。 “这又算什么?十五阿哥是你的儿子,自然有你教导;便是将来托给人去,也有抚养之人提点……又关我什么事儿啊?” 玉蕤不由得担心,连忙望住婉兮。 终究十一阿哥和十五阿哥都是皇子,便是两个皇子现在还都小,暂且还谈不到将来彼此争夺去,可是这终究是横亘在人心上的隐忧。 玉蕤担心,舒妃怕是从这会子居已经开始小心眼儿去了——前不久信郡王德昭薨逝,自家儿孙却不能承袭信郡王的爵位,反倒将这爵位给了旁支的如松去了,皇上的缘由便是德昭的儿子多不会清语、不善骑射。 便由这事儿,婉兮回到自己宫里,便也将一颗心提了起来。 十五阿哥终究是婉兮的儿子,这便担着一半儿的汉人血统去呢,便是有皇上护着,可是那拉氏、愉妃等人自然会利用此来造势去。从皇太后的警告,婉兮便越发要留意,小心着叫小十五从小便去熟习清语、勤练骑射去才是。 婉兮也庆幸这事儿出得早,发生在小十五年岁还小的时候儿,便从这会子开始预备,也一切都来得及。 只是她自己是汉姓女,语琴也同样是汉女;颖妃便不是汉女,可终归是蒙古人……而其下的无论是婉嫔、豫嫔还是容嫔,也没有一个是满洲世家的女儿。便是她自己也会说清话,从小也是按着旗人家的规矩教养长大,可是终究还是会叫人指摘了去。 便是玉蕤家是满洲世家,可终究玉蕤此时还只是在贵人位分,不能将皇子托付给贵人教导去。婉兮思量来去,舒妃便是最好的人选,且是,唯一的人选。 婉兮知道玉蕤担心,这便回眸,含笑望了望玉蕤,示意她放心。 婉兮抬眸望住舒妃,含笑道,“这会子永瑆已经十周岁了,即将成人,课业尤重。我还请你来教导小十五,的确是给你添了麻烦。” 婉兮顿了顿,小心打量舒妃的神色,“你的担心,我心下未必不懂。只是从我而言,永瑆便不是我生的,却也曾是我养的,我对永瑆的情分,不逊色给我亲生的皇子去。故此我也是存了私心,想要早些就施加影响给他们去。” 舒妃便眯起了眼,“你说的私心,又是什么?” 婉兮垂首轻笑,“我的私心啊,就是绝不希望永瑆和小十五将来也会如永琪和永璇似的,生了嫌隙去。我啊,想要趁着他们两个现在还小,便将他们两个尽力往一起凑,叫他们亲睦携手长大。” 婉兮抬眸望住舒妃,“将来便不管是谁承继大位,我希望他们两个依旧是亲亲热热的小哥俩儿,没能承继大位的那个便替成就的那个,协力守护江山。” 舒妃也是抬眸望住婉兮,细细打量婉兮眼中神色。 可是她心下,已是先已颤动。 她何尝不替永瑆悬心啊……若有将来那一天,倘若永瑆要跟小十五争起来的话,她何尝就有胜算?又何尝希望永瑆当真与婉兮撕破脸去? 此时却是婉兮主动将这话儿挑开,在她面前摊开了来说,倒叫她意外之余,也颇震动。 婉兮定定凝视舒妃的眼睛,“我知道,你心下又何尝与我不是相同的心思?永瑆和我的小十五,这一辈子都该为好兄弟,互相扶持,绝不兵戎相见。” 舒妃深深吸口气,便也别开了脸去,“你倒说中了我的心思去。不管怎样,咱们也不能学皇后和愉妃去,倒撺掇着自己的儿子一路朝死胡同儿里去。” 婉兮这便笑了,轻轻摇了摇舒妃的手,“好歹说到根儿里,你祖母是耿格格,而我家原本是耿藩麾下的家臣……” 舒妃倒啐一声儿,“我都不好意思提这个,亏你自己还说起来了。你如今是贵妃,我只是妃位,还哪儿好意思说是你家祖上旧主的事儿去了?” 婉兮轻轻摇头,“我要说的可不是谁高谁低,我想说的——打折骨头还连着筋。” 舒妃深吸一口气,便也点了头,“……我既然答应了你,要暂且佯作争夺小十五去,那我便也自然要与小十五多多相处。借此教导小十五清语和规矩,倒也适得其所。” 婉兮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想。” 舒妃轻哼一声儿,“既如此,那就这么办吧。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除非你替我想一个~” 婉兮轻笑,“我可想不出来!” . 六月二十七日,皇帝赐封豫嫔位下的新吉勒为常在。 因其名字,再兼她来自新巴尔虎旗,故此名号为“新常在”。 虽说常在的位分低,其余主位自用不着亲自去道贺,但是好歹这位新常在原本是豫嫔位下的官女子,且豫嫔还随着庆妃居住,便是内廷主位们不必在乎新常在,却也得顾着豫嫔和庆妃的脸面去。 这便妃位以下的,还都纡尊降贵的,去给新常在道喜了。 婉兮的胎到了这个月份,已是四个多月了,加之暑气渐浓,她的腿脚便有些容易浮肿。若是坐得久了,或者是走动多了,这便有些不舒坦。 早请了归云舢来看,归云舢也说这一胎终究是在南巡的途中坐下的,总有些水土不服,况且南巡途中每日舟车劳顿着,回程的时候儿还都晕船了,这便足证,婉兮的身子还是有些虚损着了。虽不严重,也需将养,毕竟婉兮的年岁也不小了。 婉兮也明白,这一胎还不同于小鹿儿,小鹿儿当年虽说也在她肚子里跟她去过江南,可终究小鹿儿是在京里已然坐下了胎;而这一胎,却整个儿都是在南巡途中,从一开始便不甚稳当了。 婉兮这便没亲自过去,只叫玉蕤去道贺。 . 玉蕤前脚刚走,皇帝后脚便走进来。 婉兮正揉着脚,皇帝进来便自自然然坐在炕边儿,伸手替婉兮搓着。 说也奇怪,或许就是阴阳的调和,皇帝搓过的地儿,那肿胀倒一点点消了。 婉兮便笑,“爷的疗法,倒比御医们更灵验十倍。” 皇帝哼一声儿,瞟着婉兮的肚子,“那是这小东西知道怕阿玛……就知道欺负额涅!” 婉兮笑起来,“说起来,这世间当爹娘的,总得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儿去的。叫孩子怕一个就够了,哪儿能都心生畏惧去呢?”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可是无论小七、啾啾还是圆子,真正立规矩的人,却都是你这个额涅。” 婉兮轻笑出声儿,“可不是嘛,皇上也太惯着他们去,若奴才再不扮个白脸,将来毛病多了,可不容易板去了!” 皇帝却轻哼,“咱们的孩子个个儿聪明乖巧,哪儿有用得着爷去立规矩的呢?” 婉兮嫣然而笑,“那便是陈姐姐、阿窅她们的功劳了。叫孩子们跟着她们去,倒比奴才自己亲自管教还更有模样儿。” 皇帝含笑凝住婉兮,却没说话。 婉兮忍住叹息,垂首笑道,“爷是想与奴才商量圆子将来的事儿去了吧?” 小十五这也即将满两周岁,明年开春就得种痘;而婉兮如今肚子大了,这便怎么都不能再跟着忙碌种痘、供神的事儿去了。给小十五选一位内廷主位抚养,已到了眼前儿。 婉兮垂眸,“奴才心下唯有一个人选。也唯有此人来抚育小十五,才能叫奴才放心。” 皇帝轻哼一声儿,“南巡的时候儿,你将圆子托付给了庆妃和颖妃两个。爷也留了意,知道她们二人将圆子照料得很好。才能叫咱们这一走四个月去,回来圆子连一两膘都没掉~~” 婉兮听着便也“扑哧儿”笑了,“可不是嘛,甚至比咱们走的时候儿,还更白胖了些呢。” 皇帝收起笑容,静静凝视婉兮,“所以你心中的人选,必定在庆妃、颖妃当中一人。” 婉兮郑重点头,伸手握住皇帝的手,抬眸望住皇帝的眼睛。 “爷……是陆姐姐。” . 皇帝自不意外,却也忍不住叹息,“庆妃当年抚养过小鹿儿……我只怕……” 小鹿儿终究没能活下来,婉兮心下明白,皇上这是怕有些不吉利。 婉兮却摇头,“小鹿儿虽然去了,却绝非陆姐姐照顾得有半点疏漏去。小鹿儿走后,奴才尚且能尽快好起来,可是陆姐姐反倒缠棉病榻那么久……陆姐姐的伤心,倒胜过奴才去。奴才那会子便暗暗想过,若再诞下的是个皇子,必定还送到陆姐姐身边儿去。唯有如此,才能叫陆姐姐真正地好起来啊。” 皇帝也是黯然叹息一声儿,“我也看到了,这几年庆妃更显憔悴。她本就比你还大三岁,明年也是要四十岁的人了。我何尝不担心她便郁在心里,再病倒了去。” 婉兮鼻尖儿一酸,已是隐约含泪,“皇上这话便也说到奴才心坎儿上去了。这些年我与陆姐姐后宫相伴……我真不敢想,若有陆姐姐早我而去的一天,我又该如何熬下去。” 皇帝一惊,急忙一把手捂住婉兮的嘴去,“又胡说什么呢?” 婉兮便吐了吐舌,赶紧转开话题,“……那爷便是答应奴才了吧?” 皇帝哼了一声儿,“只是……你与庆妃都是汉姓人,你也该明白,爷心下的忧虑。” 婉兮忙点头,“信郡王德昭薨逝,他的王爵承袭之事,奴才也听说了。奴才心下都明白,这便必定叫小十五从小便用心习学清语去……” 婉兮眨眨眼,“叶赫那拉氏,叶赫部贝勒之家,足够是满洲最尊贵的世家,最为懂得满人的规矩去了吧?奴才早已拜托了舒妃去,爷尽管放心。” 皇帝一讶,便也笑了,“你倒动手更早!原来你早已安排下了!” 婉兮点头,“不管是奴才自己的事儿,还是小十五,奴才自知道自己的本分,能做好的必定自己提前安排好,绝不叫爷费心、为难去……” 皇帝心下一疼,将婉兮拥入怀中。 “傻丫头,在爷跟前儿,本不用你如此懂事儿啊!这些事你可以放着不管,自有爷呢。况且你这会子肚子已是大了,又如何能费心劳神?” 婉兮却是歪头而笑,“便再是大着肚子,可是奴才要费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奴才要分忧的是自己的夫君啊——这便是一个女人,永远都不嫌繁重、永远都不会放下的、甜蜜的担子呢。” 皇帝不由情动,搂住婉兮,便紧紧地凑上了嘴儿去。 嘬咂不尽,唇齿紧依。 . 玉蕤到语琴的寝宫门外,恰见豫嫔亲自送忻嫔出门儿。 好歹忻嫔是嫔位,且育有公主,这亲自来给一个常在道贺,豫嫔便怎么都得亲自送出来。 玉蕤可不想跟忻嫔单独打个照面儿,这便紧走脚步,避进了一旁的花丛里去。 忻嫔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意,待得走出宫门外,左右打量,见四下无人,面上的笑容便尽数抽了开去。 她回眸,冷笑着睨住豫嫔。 “我倒没想到,豫嫔你倒演得一出好戏!我倒奇怪了,厄鲁特那偏远之地,豫嫔怎么也学得跟江南的戏子似的?” 豫嫔虽说进宫比忻嫔晚,可是年岁却比忻嫔大,这便没有惊慌,只是淡淡挑眉,迎上忻嫔。 “忻嫔这话说得好新鲜,倒叫我听不懂了。说到江南的戏子,我倒不能不想到忻嫔你的姐夫安宁去。他是苏州织造,宫里南府多少南边儿来的戏子,就都是当苏州织造的网罗了,送进宫里来的呢。” “不说旁人,我倒要先道声‘不敬’——听说当年怡嫔母家进京来,就是时任苏州织造的你姐夫给送进京来的。听说当年的怡嫔也是会唱戏的,要论挑选优伶的眼光,我又如何比得上忻嫔你的姐夫去?” 豫嫔平日深居简出、寡言少语的,忻嫔都没料到豫嫔今儿能一张嘴就反驳出这样的狠话来,倒叫她一口气噎住,狠狠瞪着豫嫔,却说不出话来。 连在花丛里的玉蕤听见都笑了。她原本还担心豫嫔会吃亏,她小心听着,想着若豫嫔需要,她还要出去帮衬一回呢。 眼前儿来看,暂时倒不用了。 忻嫔缓了好几口气,这才冷笑道,“豫嫔,我本以为你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怎么也是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却原来如此粗鄙无礼!我姐夫刚刚病逝,你竟便这样口无遮拦?我倒要问问你,这便是你博尔济吉特氏的家教不成?” 豫嫔歪歪头,“哦?你姐夫病逝了?哎哟,恕我当真不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姐夫名为安宁,那不是应该长命百岁的么?这会子便病逝了?哎哟,年岁还差太远了。” “豫嫔,你!”忻嫔恼得跺脚点指,“……果然是心有奸邪之人!怨不得能办出那样装神弄鬼的事儿来!” 豫嫔耸肩轻笑,“我到底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忻嫔眯眼凝着豫嫔,“你在我面前,生生地装了几个月的呕吐去!你就是想让我以为是你有了喜,这便掩护着令贵妃去!” 豫嫔扬声而笑,“说什么呢?我是恶心呕吐,可是我对外可都说得明白,我说了我就是不习惯走水路,整日在船上,故此只是晕船了而已。” “至于什么以为我有喜啊……那是忻嫔你自己心里的鬼吧,你可怨不着我~” 忻嫔冷笑起来,“啊哟,瞧瞧,豫嫔你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老实本分的,真该请皇上和皇太后都来看看你此时这副面目!” 豫嫔泠泠而笑,“好啊,那忻嫔你便去请皇上和皇太后来吧……不过我倒担心,就凭忻嫔你,怕是请不动皇上和皇太后来呢。” 忻嫔心上仿佛被重重捣了一拳,向后踉跄两步,方笑着指住豫嫔,“好,好!你我同在嫔位,你这便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豫嫔幽幽抬眸,“忻嫔,就凭你方才那一副质问我的模样,你又何尝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你怎么看我,我也不屑与你争辩什么,你若不惹我,我自然也会对你敬而远之;可是倘若你自以为高高在上,那对不住了,我也得对得起自己的祖宗,也对得起自己与你相同的位分去!” 豫嫔说罢,转身就往回走,“忻嫔好走,恕不远送。” 忻嫔恼得站在宫门外猛跺两脚,冲着豫嫔的背影喊,“你别得意!虽然你我同在嫔位,可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就凭我比你还年轻,便只有我复宠之期,就再没你的机会了!” “同在嫔位?呵呵……等我晋位那天,我必第一个整治了你去!” 豫嫔实则已经走得远了,可是还是远远立住,回眸向忻嫔轻蔑一笑。 “那忻嫔你要早些了,别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复宠……那到时,我怕我都等不了了呢。” . 豫嫔忍着笑回到“天地一家春”,皇帝去看小十五了,玉蕤这便低声儿悄悄将方才的那一幕讲给婉兮听。 婉兮却笑不出来,垂首拈着腕子上的避暑香珠,“情势越是如此,她心下便越是着急。她这样的人,能干得出鱼死网破的事儿来。” 玉蕤心下也是一紧,“姐是担心十五阿哥?” 婉兮点了点头,“她阴狠起来,倒是连皇后、愉妃都不是对手。这会子唯有多加小心才是。” 玉蕤也是咬住嘴唇,“不管怎样,明年便是咱们十五阿哥种痘之期,千万不能叫她腾出手来安排什么去。” 皇帝看完了小十五,信步回来,这便纳闷儿问,“你们两个说什么呢?看起来倒是有趣儿的样子,说来给爷听听。” 婉兮俏皮一笑,“我叫玉蕤去给新常在道贺,玉蕤倒在那边宫门外,见了一出热闹儿。忻嫔也亲自去道贺,想来是给豫嫔脸面。这本是好事儿,谁成想忻嫔出了宫门便变了脸去,说豫嫔是戏子呢。” 皇帝便挑眉,“她这又是要做什么?” 婉兮垂首,“想来是忻嫔心下总与豫嫔暗暗较劲吧……嫔位之上,陈姐姐与世无争,慎嫔和容嫔是新封的,倒是唯有豫嫔和忻嫔两个都得宠,也都为皇上得过皇嗣,这便心下有些芥蒂了吧?” 皇帝倒是哼了一声儿,“她们两个争?争个什么劲儿去?” 婉兮歪头瞟着皇帝,“是奴才说错了,豫嫔是必定不争的。豫嫔的性子,进宫来便是安分守己;且当年与奴才一起失了孩子之后,就更是寡言少语了。” “反倒是忻嫔,人年轻,出身也高,这便自然总相信皇上对她有情……若说有人要争,也是忻嫔吧?” 皇帝眯了眯眼,“安宁新死,忻嫔怎还不知收敛?” 婉兮轻笑一声儿,“谁叫这回南巡,豫嫔和忻嫔两个都一同随驾去了呢?这便叫忻嫔觉着,两人没能分出伯仲来,她心下自是不甘心。” 婉兮垂首,眸光幽幽一转。 “奴才猜,忻嫔今儿与豫嫔争执,怕是应在皇上即将秋狝之事上。皇上一走又是几个月,倘若豫嫔和忻嫔里选一个,忻嫔自然要争取那个位置去。” “又或者在忻嫔的心中,她必定有把握赢过豫嫔去,便是有人该随驾去,也是她,轮不到豫嫔。” 皇帝嘿嘿一笑,“那倒新鲜了。爷秋狝木兰,是要在热河召见蒙古各部,豫嫔就是蒙古格格,且是博尔济吉特氏,本该去的;忻嫔又凭什么?” 婉兮耸肩,“因为……此次南巡,忻嫔好歹还有姐夫在苏州,她阿玛也曾在江南鞠躬尽瘁;可是皇上也带了豫嫔同去啊。这便难免在忻嫔看来,豫嫔都能去不相关的江南,那她自然也可取代豫嫔,到木兰去呗~~” 皇帝便笑了,“原来时隔多年,她还如此自信。倒是爷小看了她的心性儿之高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爷,总归奴才的肚子已是大了,如今又是腿肿脚肿,颇有些辛苦。那奴才这回便自请留在京里……不如爷将奴才的位儿,给了忻嫔吧,就随了她的心愿,叫她跟豫嫔再度一起随驾。” 皇帝面色一变,握住婉兮的手,便是冷笑,“她想得倒美!” 皇帝垂眸,怜惜地望着婉兮的肚子,“今年闰五月以来,又是雨大,路上又要泥泞辛苦些。你不去也好,留在京中好生将养。”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奴才带着咱们的孩子,等着爷回来。” 第2445章 105、秤心(毕) 次日,勤政殿便传来谕旨。 皇帝下旨,著裕亲王、和亲王、大学士来保、尚书舒赫德,在京总理事务。 而内廷各位,此次秋狝木兰,随驾的有:皇后、舒妃、颖妃、豫嫔、慎嫔、容嫔、新常在,共七位,手下女子共十五人。 胡世杰亲自到后宫传旨,在“皇后下屋”,当众宣旨给随驾的各位。 胡世杰宣旨完毕,向众人跪安告退。“皇后下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谁都没说话。 没说话的缘故,自是各人心下都在暗自拨动自己的那架小算盘。 这七人当中,皇后是必定要随行,去伺候皇太后的,不意外;慎嫔、容嫔和新常在是新进封的,此次随行,也在意料之中。 颖妃,本就是出自蒙古八旗的格格,况且南巡没能跟着去。这回随驾秋狝,便也是情理之中。 叫人有些意外的,倒是舒妃、豫嫔这二位还能随行。 这两位当中,豫嫔还能随驾,也算情有可原。终究她是蒙古格格,还是尊贵的博尔济吉特氏,能陪着皇上一起招待蒙古的福晋们去。 而舒妃还能随行,这便怎么都有些无法解释了。 终究这二位在今年南巡的时候儿,已经随驾南下了;按说这回秋狝木兰,也该轮换到旁人去了。例如妃位上,还有位哪儿都没去过的愉妃;且愉妃也是出自八旗蒙古的格格,更一度是所有蒙古主位里,资格最老、位分最高的。 众人猜来猜去,猜到最后,也只能猜出两个可能来:一是人家舒妃就是复宠了,终究是叶赫纳拉氏,是叶赫部贝勒的后裔,是明珠的后人,其家世的显赫终究是后宫里没几个能比得上的。皇上便是当年因为十阿哥夭折而淡了对舒妃的心意,可是如今这些年过去,便也都将伤心事儿淡忘了去吧。 第二个可能,便叫人猜到了十一阿哥永瑆的身上去。 后宫里一向是子以母贵、母也以子贵。舒妃自己生养的十阿哥已然夭折,可是她如今还抚养着十一阿哥,倘若皇帝心下对十一阿哥有期望,那必定要对舒妃好些,以此为永瑆抬高身份。 这两个理由,无论哪一个,终究都是后宫众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尤其是忻嫔,本就心下不忿豫嫔,却没想到这回秋狝木兰,压根儿就没她的份儿,皇上还反倒叫豫嫔去了……一个豫嫔还没叫她闹够了心,竟然又重新蹦回来个舒妃! 是她要复宠,可是如今的情势摆出来,怎地倒好像是豫嫔、舒妃这两个老女人抢在她前头去的架势?! . 还是那拉氏先清了清嗓子道:“皇上旨意已下,随行的各位姐妹便也早也回去收拾吧。拨用份例,以及位下随行官女子的吃用,我会知会内务府安排。” “其余没能随驾的姐妹,这便留在京里,”那拉氏说着抬眸望了一眼婉兮,“……跟随贵妃,勤修内职。勿擅自生乱,给皇上添忧。” 那拉氏说着扬了扬下巴,“此次贵妃不能随驾,留在京中既要带领六宫,又要顾着皇嗣,倒辛苦了。” 众人都起身向那拉氏行礼,“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婉兮也含笑道,“这是妾身应尽的本分。便是顾着皇嗣,宫里还有庆妃帮衬着,皇后娘娘放心就是。” 那拉氏倒笑了,扬扬眉望住愉妃,“按着位份次序,我还以为贵妃会叫愉妃帮衬,却原来贵妃心中早已直接越过了愉妃,只记着有庆妃了啊。” 婉兮淡淡抬眸,目光掠过愉妃去。 那拉氏这次没说错,婉兮自己心下也自是这样想的。 如今她自己已在贵妃之位,在这后宫之中已经稳稳在皇后一人之下。况且还有皇上的情意,以及这么多的孩子去,她的地位已经无人能再撼动。可是,陆姐姐终究还不同啊。 陆姐姐终是江南汉女,更要紧的是这些年并无所出。如今虽说也在妃位,可前头终究还有舒妃、愉妃去。 对于婉兮来说,既然已经决定了将小十五托付给语琴去,那她就必定要扶着语琴再往高走一步去。这是为了陆姐姐,更何尝不是为了小十五呢? 那么此次皇上秋狝木兰,便是极好的机会。 只要她留在宫里,便轮不到愉妃再统领六宫去;而她的肚子已经大了,正好有理由放手将管理六宫的权力,都放给陆姐姐去。待得皇上秋狝回来,便又是在皇上心里,为陆姐姐记上浓重一笔去,叫皇上更重视起陆姐姐来。 婉兮心下宁静,这便也同样平静地迎着那拉氏,淡淡而笑,“皇后娘娘提醒得对,若论留京的姐妹们,自是愉妃资历最深、位分为尊。只是皇后娘娘怎么忘了,永琪刚得麟儿,愉妃如今正是含饴弄孙之时,我倒舍不得用这些后宫杂事扫了愉妃的兴去。” 愉妃虽说如鲠在喉,可是婉兮说的话却又堵住了她的嘴,叫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终究,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孙儿,这回好容易得了第三个孙儿去,这便理应将这个孙儿当成天地之间第一等的大事儿去,便是其余诸事,都应该不要紧了。 “况且年初南巡之时,愉妃在宫里位分为尊,已经担了带领六宫的重担去。”婉兮面上的笑容淡然而平静,看都不看向愉妃,全然已经不在意愉妃的反应去,“那这回也理应叫愉妃歇歇了。” “若我没记错,明年便是愉妃的五十岁千秋了。还是庆妃年轻,便叫庆妃多劳动些才是。” 语琴听了,脸颊微红,望住婉兮去。她心下如何不明白婉兮的扶持之意。 婉兮也回眸望着语琴,两人四目相对,含笑点头。 . 那拉氏倒也淡淡一笑,抚着长甲,耸了耸肩。 “令贵妃说得倒也有理。也是啊,愉妃年纪大了,又好容易得了孙子,这便理应‘专心’含饴弄孙,倒不该再心有旁骛去了。” 说到底,凭她此时与愉妃的心结,又哪里是要替愉妃伸张什么去呢,不过是故意挑着婉兮与愉妃之间的矛盾去罢了。而既然婉兮已经回了过来,那她乐得趁机再踩愉妃一脚罢了。 愉妃有苦说不出,梗了梗脖子。 当着众人,她倒不愿与那拉氏顶撞,这便回眸凝住婉兮,无声一笑。 “这回同样儿随驾南巡的舒妃、豫嫔都还能陪皇上秋狝木兰。我倒奇怪,这次令贵妃不用随驾。” “我是知道令贵妃是因为怀有皇嗣,不宜劳动;可是当年令贵妃从前怀着十四阿哥,都还能随驾南巡,千山万水地去;令贵妃怀着十五阿哥的时候儿,更是都要临盆了,还被皇上带着去秋狝了……那怎么皇上这回就偏将令贵妃留在京里了呢?” 婉兮笑笑凝注愉妃,心下道:“我还能是为了什么,当中有相当的缘故,就是为了愉妃你去。唯有我留在宫里,才能叫你没有机会再统领六宫,才能叫陆姐姐代替我,行使这统领六宫的职权去啊。” 可是这话婉兮自然不能明说,这便只是轻垂眼帘,淡淡一笑,“我倒多谢愉妃牵挂。只是愉妃怎么忘了,从六月起,皇上已经多次下旨,指明今年‘京师闰五月以来,雨水稍多。近虽晴霁,而道路泥泞’。便连商贩驮运都难,造成京师左近豆粮皆贵。” “今年道路如此,出京后道路必定更为难行。我怀着皇嗣,颠簸车中,便是不是为自己考量,也总要顾着皇嗣的安危。皇上这才嘱咐我在京中将养着。”婉兮说着妙眸轻转,斜睨着愉妃,“愉妃,你说皇上难道不该如此么;还是你觉着,皇上更应该不顾皇嗣的安危,非叫我在那泥泞的路上颠簸去?” 愉妃面色一变,不得不咬住嘴唇,“那自是皇上安排的有理,令贵妃今年的确不宜离京。” 婉兮这便轻松一笑,却是瞟着愉妃,再望向忻嫔去,心生淘气,故意道,“再说我这身子,终究不宜再伺候皇上。皇上还是带着方便承恩的姐妹同去,才更是雨露均沾不是?” 忻嫔心下便更是懊恼火起,紧咬牙关,勉力摁住。 . 众人散去,愉妃和忻嫔都是绷着脸离开的。 婉兮坐在肩舆之上,不由得望住她们两人的背影,淘气而笑。 语琴瞟着婉兮,不由得叹气,“瞧你,都这个月份儿了,还这么淘气!” 婉兮手肘撑住肩舆栏杆,水葱儿是的指头轻掩朱唇,“……从前我对她们何尝不是字斟句酌、小心翼翼?总冀望着她们也有良心发现的一天,说不定还有机会重修旧好。可是这些年过来,姐姐你也看见了,她们两个根本是什么人呢。” “对这样儿的人,我该用过的心都已经用完了,如今便连虚与委蛇,都懒得了。这会子总归是等老天报应,待得时机到了,便与她们将新账老账重新归拢了,一并算清楚罢了。” 语琴便明白,婉兮这已是下了决断了。 语琴叹口气,“那便也好!皇上既已动手料理这几位‘心上人’,那咱们就也不用客气了。今年安宁死了,那咱们便从忻嫔开始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留下,还有一部分缘故,就是要亲眼盯着她去。总归明年圆子种痘,决不能有半点闪失。” 语琴便也皱眉,“说起来……倒不如皇上将忻嫔也带去木兰了,倒也省得她在咱们眼前碍眼。” 婉兮却摇头,“不,如今已经不是咱们再躲着她的时候儿了。今年咱们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开始与她算账,我便要先将她的心气儿给摁得死死的,叫她半点儿火花都燃不起来去!——她不是想复宠么?南巡已经梦破,我便要让她秋狝也去不成,叫她这个梦在今年首尾彻底化为泡影去!” 玉蕤在轿下跟着走,听着倒也笑了。 “也是。宫中内外,不明就里的人,汪汪会将能否随驾,当成是否得宠的标志去。忻嫔南巡已是跟着去了,当时便已是‘复宠’之声四起;那这回不叫她随驾秋狝,便会叫后宫内外那些嚷着她已复宠的人闪了舌头去!” “南巡能跟着去,秋狝便去不得了,这短暂的‘复宠’迷梦这么快便破灭了,自叫那些人好好儿去猜猜,这忻嫔究竟又做错了什么,惹恼了皇上去?” 玉蕤说着便忍不住垂首咯咯笑出声儿来,“最好啊,叫他们联想到安宁的新死去。这便叫忻嫔‘复宠’之后这样快失宠的缘故,就落到安宁身上去……那些人便会品出滋味儿来,渐渐就也能想到安宁必定是两手不干净去!” . 语琴听着,便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玉蕤这丫头,果然是九儿你从小调校出来的,在你身边儿这十几年,已是越发与你心心相映去了。瞧瞧这心眼儿玲珑剔透得,瞬时便猜到了你的心思去;反倒是我都不及了呢。” 玉蕤登时红了脸,连忙狠摆双手,“庆姐姐又糗我……若说这些年与我姐相依相扶的情谊,谁能比得上庆姐姐去呢?庆姐姐是与我姐同一天进宫的人,这一生也必定携手到老。” 语琴心下熨帖,却还是含笑轻啐了一声儿去,“说什么携手到老,你却不说自己去呢,终究是你比我和你姐都年轻了那么多去……便是我们俩走的那一天啊,你也还年轻着。” 这话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这个路子上来了,婉兮便连忙劝,“你们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妹妹,自都是我最贴心的人。” 语琴和玉蕤也都自知失言,尤其婉兮这还怀着孩子呢,便都赶紧住嘴,赶忙一并往旁的话题上去转。 语琴道,“今儿愉妃算是吃了个哑巴亏,便是反驳了两句,却也都没什么用。叫我瞧着啊,心下倒是解气。” 婉兮玉指轻扬,“因为她心下倒是还有一重凭仗去——便是她不能随驾,可是终究永琪还是能同去木兰的。上回秋狝,永琪因为恂嫔的事儿被皇后磋磨,没能拔得头筹去,那今年他自然要挽回去。” “永琪倒是也有这个本事,这倒是谁都拦不住的。终究几个成年阿哥里头,永璇腿脚吃亏,永瑢又已经出继,永珹已不是她的对手了。” 语琴倒是轻哼了声儿,“其余皇子是都还没成年,不是他的对手去;可是绵德阿哥、绵恩阿哥这两位皇孙却也都成年,且完婚了去了。便是皇子没人能跟永琪争,可是两位皇孙却未必。” 婉兮不由挑眉,“姐姐的意思是……?” 语琴轻哼一声儿,“绵德阿哥的福晋,可是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那位可更是心比天高的主儿,别说她看不上庶出的绵恩,便连永琪这位庶出的舅舅,她也未必放在眼里呢。” “绵德阿哥是长房长孙,且是年幼之时就已经承袭了定亲王,如今倒是所有在世的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去。地位之高,一时自也难免叫前朝后宫生出些猜疑去。那这位绵德阿哥的福晋,自然会在今年秋狝之时,更为怂恿绵德阿哥立功去。” “到时候儿啊,我瞧着永琪未必如意。” 婉兮听着,便也笑了,“姐姐说的是,我倒也给疏漏了。绵德阿哥的额娘本就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如今又有了这样一位嫡福晋,那绵德阿哥便是自己想低调淡然,怕也是做不到了。” 玉蕤也是笑,“那今年的木兰,怕是又有好戏看了。” . 七月初八日,皇帝以秋狝木兰,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当日便下旨:“朕巡幸木兰,向来恩免所过地方钱粮十分之三。今夏因雨水过多,所有经过地方本年地丁钱粮,著加恩蠲免十分之五,以示优恤。” 皇帝临行时攥了婉兮的手,一再嘱咐,叫她在京里万万安心将养。宫中杂务只交给语琴去,若是语琴顾不过来的,自有胡世杰等代劳。 婉兮也是含笑点头,“奴才也祝爷本次秋狝,万事称心如意。” 婉兮说着,悄然在皇帝手里塞了个小物件儿。皇帝一时猜不到是什么,这便赶紧避开众人,扭身儿摊开手来看。 竟是一挂小秤杆子,上头还挂着个小秤砣。 这便是婉兮所说的“称(秤)心如意”了。 只是这秤杆子非金非木,反倒是——面捏的。 捏好了,送进炉子里烤,烤硬实了,这便也定型了。便如“炉食”一般。 婉兮含笑眨眼,“爷若途中肚子饿了,它还能垫肚子。奴才加了不少上好的青桂蜜,麦粉里头还加了江米面儿,可顶饿了。” 皇帝便哼一声儿,“嗯哼,原来是根‘江米条儿’啊~” 婉兮忍不住笑,扯着皇帝的手臂低声道,“爷真给说对了!那秤杆子的尺寸,奴才正是按着圆子的手指头给做的……爷咬一口这江米条儿,就跟咬着咱们圆子的手指头一个样儿。” 这一句话婉兮本是甜甜蜜蜜说的,可是却勾出了皇帝心下的伤感。 他伸手接过小十五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故意扳起一根手指头来,张开大嘴,作势咬了一口,“啊呜……皇阿玛将圆子的手指头咬下来,揣兜儿里,给带走啦!” 小十五也不怕,只咯咯地笑,还举着自己十根胖胖的手指头,“阿玛还咬。还有,还有!” 皇帝转眸望住婉兮,心下的疼惜便更甚,“……你千万别累着。等爷回来,咱们这个孩子又快要见面儿了。想想到时候儿的情景,该有多好。”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奴才都生养过几个孩子了,还要爷牵肠挂肚去不成?奴才啊一定既能将自己的肚子顾得好好儿的,还能将圆子也照看得稳稳妥妥的。” 皇帝便又攥住婉兮的手,左右瞧瞧,趁着旁人不备,赶紧在婉兮手指头上也亲了一下儿,“……听着信儿吧,爷掂量着快有好消息了,到时候儿必定能叫你开怀一回!” 婉兮虽说暂且没听明白,可是却也是含笑点头,“不管是什么……只要爷这样说了,那奴才就等着。” 皇帝转眸望语琴。 “庆妃,朕将贵妃和孩子们都托付给你。你多辛苦些,万万叫一切都稳妥。” 语琴忙蹲礼,“皇上放心,妾身定竭尽所能。” . 皇上走了,婉兮带着语琴等人留在圆明园里,虽说略微有些寂寞,可终是圆明园里花树成荫、水气尤足,倒也叫夏日并不难过。 七月十五,婉兮为小七、啾啾庆贺生辰的时候儿,也如往年一样又将庆藻请了过来。 那一回秋狝木兰,对庆藻来说是梦魇,故此便是再秋狝,皇帝也体恤,便不难为她再跟着去了。 便是这一日,銮驾那边也传来消息,皇上已经到了避暑山庄,叫婉兮放下了心来。 宫中诸事,她用了这几天已经点拨给了语琴去。语琴本就在宫中多年,上手便也极快,如今已经不用她再多操心去了。 婉兮便亲自带着庆藻和几个孩子,又去了“万花阵”。皇上不在京中,这万花阵中自不能再有当年的盛况,婉兮却也是亲自握了庆藻的手,一起来到迷宫中间儿的八角凉亭去,俯视迷阵,幽幽说起了那一年的中元之夜,永璇在此与翠鬟的偶然邂逅。 其实那已是一见钟情,只是婉兮总要顾着庆藻的感受,便用“邂逅”之语来取代了那“一见钟情”的说法去。 “说来一切都不似外人传说,永璇便是从小常来我宫中走动,可一向是最循规蹈矩的孩子。自打他十岁过后,他来我宫中也一向目不斜视,只径直进来给我请安,绝不多看宫中官女子一眼去的。故此啊,永璇其实从前都并不认得翠鬟,更别提情愫;要说起来邂逅巧合,便是那年的中元之夜了。” 庆藻听着婉兮娓娓道来,眼角终是湿了。 她有自己的心酸,也有对当年那晚情景的感动,“原来是这样……八阿哥的生辰,却遇见那样的尴尬。皇阿玛还在亭上高望。八阿哥不想将那般尴尬落入皇阿玛眼中,多亏翠鬟翩然而至,解了他的困厄去。” 庆藻吸吸鼻子,“便也难怪,八阿哥会对翠鬟早生情愫。若换了我是八阿哥,我也会在那一刻心生倾慕去了。” 婉兮轻轻握住庆藻的手,“可我倒觉得,彼时不是他最大的困厄,反倒是此时的前后……而这一次,是你一力扛下所有的事,帮永璇化解了最危难之事去。” 第2446章 106、彻骨(八千字毕) 庆藻的眼,已是濡湿。 她转头凝视婉兮,“令额娘,我嫁进宫来得晚,于宫里的事明白得有些迟。可是我心下却明白一宗:方才令额娘与我说的话,便是换了这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与我说。” “更何况,翠鬟本是令额娘宫中女子,令额娘能与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更是难能可贵。” 庆藻说着吸吸鼻子,“也必定是令额娘将八阿哥和我放在心里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能得令额娘如此,我便是怎么着,都心甘情愿了。” 婉兮轻轻握了握庆藻的手,“傻孩子,我对你并无半点溢美之词。就因为翠鬟是我宫里的女子,我便在这事儿里也担着绝大的责任呢,倘若不是你如此大度贤淑,那别说我保不住翠鬟去,更甚至于我自己都要受到牵连。” “所以这回当真是你帮了我永寿宫去,也更帮了我本人去。” 庆藻忍住鼻酸,“嘿”的一声笑起来,“若当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婉兮伸手抽出自己的帕子,抬手替庆藻拭泪,“《红楼梦》我也看过了,曹先生对你的认可,果然没错。” 庆藻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令额娘也看过《红楼梦》?” 婉兮含笑点头,“我还知道凤藻宫,知道那能入主凤藻宫的皇妃是‘才选’。那名字里有‘藻’的人,自然是从小就满腹锦绣。这样的女孩儿啊,当真合该选入宫来,给咱们大清当皇子妃呢。” 庆藻双眼也跟着晶亮起来,“因为这本书,我心下只觉与令额娘越发亲近了!” 婉兮微笑,“谁说不是呢?虽你我刚刚在宫里相处一年,可是我倒觉着你仿佛是我亲生的儿媳妇去了。我的小十五啊还年幼,娶媳妇儿还是很久之后的事儿,可是我现在已经尝到了有自己的儿媳妇的滋味儿去了。” 庆藻便又眼中涌出水意来,却还是蹦出笑声来,“淑嘉皇贵妃早逝,我在宫里没有自己本生的母妃。那我心下更何尝不是早早儿就将令额娘当成自己的婆母去了~” 婉兮握住庆藻的手,“好孩子。你为了永璇和翠鬟之事,付出实在太多;我便也过给你一句话儿去:从今往后,无论是在永璇的撷芳殿,还是在后宫里,我都绝不叫你受了委屈去。” 七月的夜风,带了海子上的水气,清凉而来,荡涤尽了身上和心头的暑气去。 庆藻立在婉兮身后半步,与婉兮一同望向这夏夜里的万花阵。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攥着小十五的小胖手,在迷宫里唧唧嘎嘎欢笑着跑来跑去。而对面矮墙之外,永璇与永瑆并肩而立。 此时虽没有皇帝在京时,那无数盏莲花宫灯飘摇而过的盛景,却也有这人间最最朴素的真情去。 这真情,与宫廷无关,也与皇家无关;这一刻的真情,却并不逊色于那莲花灯影飘摇而过的夜晚去。 婉兮与庆藻共同看着这样一幕,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虽然眼前是迷宫,可是她们两个的心却都已经找到了出口、明了了前路去。 夜色深了,临去那一刻,庆藻忽地轻轻握了握婉兮的手。 “……令额娘,我阿玛在江南,正协同江苏巡抚陈宏谋、舅舅金辉,详查安宁从前种种。前儿阿玛来信儿说,必吧放过安宁!” 婉兮心下一紧,不由回眸凝注庆藻。 庆藻轻轻勾了勾唇,“安宁死得蹊跷,阿玛又因我坠马之事查到上驷院去。听说上驷院卿得力,已是查出了眉目来。皇上不过是派员到苏州,当面问安宁的话,结果没出几日,安宁竟死了。” “我阿玛说,便是皇上没有明白示下,可是安宁这突然的死便已经给出了说明。我阿玛心疼我,却已经来不及挽回,可是安宁即便是死了,却想以死逃脱罪责,却也是他白打了算盘去。” “便是鞭尸……我阿玛一旦查实,也定要将安宁从坟墓里拖出来,狠狠鞭尸!” 婉兮抬眸望住夜色中的宫灯。 夜色虽浓,可只要心中那盏灯不灭,即便光芒暂时微弱些,可只要眼中心中永远只看住了那灯光,不畏惧那夜色的包围……便总有一天,灯光终究会战胜黑暗,甚至会照亮夜色! . 七月十六日,皇帝便奉皇太后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 皇帝此行的日程安排颇有些不寻常。放在往年,皇帝一般都在避暑山庄驻跸多日;许多次,更是要一直驻跸到八月十三日皇帝的万寿庆贺礼完毕才起銮。 而今年,竟然是七月十四日到达避暑山庄,只在七月十五日停留一日,便在七月十六日早早儿就从避暑山庄起銮了。 皇帝如此着急,便也叫人不由得去猜测这背后的缘故。 一般而言,皇帝能如此,不是因为战事,就是因为宫中有皇嗣即将降生。可是此时江山抵定,并无战事叫皇帝劳心;而皇嗣之事,宫中便唯有令贵妃一人遇喜了。 想到此,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自然都乐见其成,却叫皇后那拉氏满怀郁卒了去。 除了那拉氏之外,还有一人心下沉重,那便是皇五子永琪。 永琪从此事中更看出皇阿玛对令贵妃的在乎去……且已是过了这么多年,已经不是令贵妃第一个孩子,皇阿玛依旧还是在意如此去。 而他呢,母妃和嫡福晋都刚刚公开得罪过令贵妃去…… 如今令贵妃已在贵妃之位,在后宫里唯在皇后一人之下。而他的额娘呢,虽然也在妃位,却是在乾隆十年封妃之后,已经十七年了,再没挪动半分去。 甚至,九年前他母妃的四十岁千秋、第一次整寿时,皇阿玛却仿佛给忘了似的,没有任何半点格外的恩赏去。 这便叫他的地位越发的微妙和尴尬起来——如今所有皇子里,他母妃的位分最低。若说子以母贵,他便成了所有皇子里,身份最低的一个。 而此时一众皇子里,承继大位呼声最高的,自然是嫡子永璂。他若要与嫡子拉近距离去,便不能指望母妃,反倒应该有些指望令贵妃去了。 终究若以位分,唯一能与皇后抗衡的,唯有贵妃;且贵妃自己的儿子尚且年幼,尚未种痘啊。 他这么宠爱英媛,除了看重索绰罗家的前景之外,又何尝不是向令贵妃示好呢?故此这些年他本人对令贵妃是敬重有加,小心尊奉……甚至,不惜曲意讨好。 可惜,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却叫他自己的母妃和嫡福晋,联袂给断送了。 他一个成年皇子,便还是居住在宫里,可却只能白日在上书房,夜晚回兆祥所,这些都远离内廷之外……待得他得了内廷里的消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恼,他怨,可那两个叫他上火的人,一个是他的生身母妃,一个是他的嫡福晋啊。 他又还能,怎样呢? 偏就又在七月底,已在陕西巡抚任上的他岳父鄂弼,又向皇帝上了一道奏本。 奏本中谈及各省督抚藩臬(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设有养廉银子,是为这些官员养赡家口所用。鄂弼认为,既然有这项养廉银子,那朝廷就不用再给予各官家属“随粮”了(随粮:给各地官员的“亲丁口粮”,为养赡家口仆从之用)。 皇帝准其所奏,下旨“各省督抚藩臬衙门,凡有额设家口亲随马匹饷乾等款,概行裁汰。所裁饷乾银两,拨充兵饷。” 鄂弼此举便不啻硬生生从各省督抚藩臬四位大员的口中,夺下一份儿钱粮来!鄂弼这便得罪了这天下各省官职最大的四人去,倒叫所有封疆大吏都视他为公敌去! 永琪得了这个消息,懊恼得蹲地捂住额头。 他若想谋求储君之位,如何能没有前朝大臣们的支持去?可是他的亲岳父,却“帮”他将这天下各省的大员都给得罪了一个遍! 永琪何尝不明白,鄂弼如此甘当出头鸟,就是因为他这些年不得皇上器重。便是从前是山西巡抚,再调任却也还是陕西巡抚,依旧只在巡抚之位上平调,多年不见升迁。 再加上鄂家如今的尴尬处境,这鄂弼便拼了老命地想要讨好皇上,这便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本将此事奏明。 皇帝自然是乐见其成,也会因此而夸奖鄂弼,可是此举坑的却是永琪。 他的这位亲岳父啊,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能改善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处境去,这便都不替他这个女婿顾虑一二…… 这般一来,他母妃与嫡福晋在后宫里得罪了独宠多年的令贵妃;他的亲岳父又在前朝“帮”他将各地督抚大员得罪了一个遍。前朝后宫,他都只剩下了被动。 他没福气得来雪中送炭,一次次等来的,唯有雪上加霜。 . 永琪这般忧心忡忡之下,八月来了。 热河的八月已经先京师一步,迎来了秋日的天高气爽。经过了从闰五月以来的雨水黏腻,这般的天高气爽,便叫人的心头都跟着舒一口气去。 因皇帝的万寿便在八月里,这便在御驾离开避暑山庄,从波罗河屯行宫处,哨鹿行围便已然连日展开。 皇子皇孙们个个儿抖擞精神,都想在行围之中得皇帝青睐。尤其是刚刚发生的信郡王德昭子孙不善骑射,而失去王爵承继资格的事儿,更是给所有的皇子皇孙们敲响了警钟。 谁都不想叫自家的王爵之位,因不善骑射之故而失去承袭资格,旁落别支去。 故此今年的皇子皇孙们便格外警醒去,人人皆上马,谁都不想在皇上心中留下不善骑射的印象去。 这样一来,今年行围的竞争,便较往年更为激烈。 在去年失去行围竞射的机会之后,今年永琪的求胜之心原本最盛;可是今年却遭逢到这样的形势,叫永琪也全然意外。 如今只要举目所及,便都是皇子皇孙们各自上马,不顾一切狠练骑射的情景……永琪虽说对自己有信心,可是也难免忧心忡忡起来。 此次秋狝木兰,永琪恼了鄂凝去,而英媛则留在京中照料孩子,永琪随身带来的是另外一位“皇子使女”胡博容。 永琪这几天的心神不宁,便叫胡博容都看在了眼里。 . 如今兆祥所里三位妻妾的地位,胡博容最有些尴尬。另外两人,鄂凝是嫡福晋,英媛有了儿子,胡博容自己虽然也曾为永琪产子,可终是夭折…… 胡博容这次能随永琪同来,自是珍惜这个机会,伺候得都更加小心翼翼。 胡博容也知道这会子她便是出言宽慰,却并不能改善永琪所面对的情势去。既然解决不了问题,一味的劝说,反倒可能叫阿哥爷心下更为焦躁。 胡博容便选择沉默相伴,夜晚更拼尽温柔,用无言的肢体语言,去帮永琪放松身心。 永琪白日里默默隐忍,凡事依旧要做到最好,绝不能叫自己的焦虑显露出来半点;夜晚里,便也唯有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宣泄心中的压力……故此这些日子来,对胡博容在床笫之事,也果然是用了更多的力气去。 便是每次大汗淋漓地结束,都叫体力耗损,可是他却都并未放在心上。他毕竟才二十二岁啊,正是一个男子身子最强健的时候儿,便是这么点儿损耗,睡一觉便足以补回来了,他便也并未放在心上去。 况且虽说坝上草原已先来秋凉,可终究还是八月里啊,便是折腾些,也冷不着、冻不着去。 两人心同此处,便越发动情尽力,直是每晚笙歌,尽夜贪欢了去。 每次尽兴而眠,永琪因满身出透了的汗,便都推开丝被去,尽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全然不将坝上草原夜里的秋凉放在心上半点去。 .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般的不小心,在皇帝到达巴颜沟附近诸大营,连日哨鹿之时,永琪再上马,便总觉腿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来。 可是那疼痛却不在表面,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来;那痛是隐在肌骨深处,摸不着看不见。 永琪也曾有心想召太医来瞧瞧,可是一来无法准确描述病情,二来也是不想泄露自己是贪欢所致;三来,他更担心太医会劝他休养,放弃上马行围。 他便依旧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便也不将那疼痛放在心上了,没叫太医来看。 心下也是想着,总归待得回京之后再叫太医来看,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他这腿上的疼痛,便连胡博容都没有告诉,唯有自己一个人咬牙藏着。 先前几日还好,可是这日哨鹿时,因哨鹿要连续两日;头一日追逐鹿群,将鹿群驱赶入窄仄之地去,所有参与行围之人就在山林之间露宿一晚,第二天趁着天蒙蒙亮,鹿群喝水之机,左右形成合围去。 这一晚在山林之间露宿,又受了些秋日坝上草原的寒露,永琪的腿便疼得更钻心刺骨了起来。 可是天亮时哨鹿在即,他只想着不顾一切拔得头筹去,哪儿还顾得上自己的腿去呢。 待得天蒙蒙亮,随着鹿哨漫山遍野的响起来,左右合围形成。鹿群慌乱逃生,众人便都跃上马背,吆喝而追。 这样晨雾蒙蒙的林间,阳光未起,晨露未干。远处的草尖儿、树梢上,甚至已经隐约接了霜气去。 在这样儿的情形下纵马狂奔,他的腿便真真儿成了酷刑,叫他连马鞍都要坐不住了。可是他一心只顾向前,不惜一切去,这便在马匹四蹄腾空,要越过一根横在头里的树杈时,他的腿便夹不住了马腹,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 周围跟从的宗室子弟、侍卫们都惊住,纷纷急急勒住马头,下马前来救护。 永琪不想如此示弱,忙伏地摆手道,“我没事!你们快重上马,哨鹿要紧!” 随身的侍卫终是不放心,这便都坚持要查看永琪伤处。 见永琪捂着腿,这便都打千儿跪下,请求永琪卷起裤管。 永琪推却不了,便也不得不卷起裤管来。却也只见外皮只有擦伤,倒没什么要紧去。 永琪便也放心一笑,“早说过了,不过是跌了一下,全无大碍!来,咱们一起上马,非拔得今日头筹去不可!” . 永琪因放下了心,重新上马,腿仿佛也只是表皮擦伤的那一点疼;之前潜伏在肌骨深处的痛楚都不见了。他自加倍奋勇,不顾一切,勇往直前! 哨鹿的不光有皇子皇孙这些男儿,更有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的福晋。 今日便连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都亲自上马,陪同皇帝周围,一同行围。 女人们自不计较猎物多少,都只为了帮衬自己的夫君罢了。 舒妃、颖妃、豫嫔、容嫔当中,还以出自厄鲁特蒙古、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豫嫔骑技最好。她便一马当先,甚至将皇帝身畔的侍卫们都给甩开到一旁,亲自执了撒袋箭囊。皇帝搭弓射箭,她便递上箭矢。 同出自科尔沁蒙古的绵德福晋阿日善(意为“圣水”),自也跟从在自己的夫君绵德身边儿。 皇孙“绵字辈”的自都在一处,都以皇家的长房长孙、定亲王绵德为首。阿日善回眸,便看见跟在身后最近的就是绵恩,与绵恩的福晋富察氏。 虽同为皇孙,然嫡庶有别,此时绵德已经是定亲王,绵恩却尚未封爵;而阿日善自己是固伦和敬公主的女儿,皇上的亲外孙女儿,可是绵恩福晋富察氏的父亲福敬,不过只是个副都统。 绵恩便与绵德相差太远。 绵恩便也谨慎小心,自行围以来都是小心翼翼策马跟在绵德背后,绝不超过一分去。便连狩猎,若绵德尚无所获,绵恩也绝不开弓射中。 绵恩的福晋富察氏也是与阿日善离得远远儿的,便连衣着都刻意黯淡朴素去许多,绝不与阿日善争短长。 虽说阿日善小心防备着这个小叔,可是绵恩两口子这样刻意的小心翼翼,倒也叫阿日善甚为满意,这便暂且放松了对绵恩两口子的防备去。 既然皇孙里暂且没有敢与绵德争风头的,阿日善的目光便也瞄到了一众皇子身上去。 虽说皇子们都是绵德的叔叔,可是年岁却都是一般大小。如今皇上的储位悬而未定,那么皇子和皇孙便各自都还有希望去。 ——不说远的,人家明太祖朱元璋不就是没立儿子,而是直接立了皇太孙,将皇位传给了儿子去么? 还有当年康熙爷早早儿便看中了孙儿弘历,这才有了如今的皇帝去。那这故事,自然也有可能重演啊。 绵德是长房长孙,又是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那便是连皇子们都比不上呢。 阿日善终究是皇帝的亲外孙女,又是唯一的固伦公主的女儿,她的心自是高高顶在天上。这世上能配得起她身份的,唯有正宫皇后了。故此在她眼里,不管是谁,若能挡了绵德的路,便已然不是她的亲人了。 况且那几位小皇叔,都是庶出。虽然既是她的舅舅,又是她的叔叔,可是这情分本就不深。 阿日善便将目光盯在了永琪那儿去。 而永琪的表现,果然叫阿日善“不失望”,永琪在一众皇子皇孙里一马当先,且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劲头儿,当真叫阿日善吓了一跳去。 这份争胜之心,自是阿日善所最不愿意看见的! 这日罢围,皇子皇孙们都呈进猎物,为皇帝贺寿。果然不出所料,永琪猎得的数目最多,生生将绵德压在下头。 阿日善有些暗暗恼火,回到自己帐中,便嘱咐陪嫁的家下女子去请自己母家的侍卫来。 她阿玛是三额驸,也是曾经的达尔罕亲王。虽说后来被革去王爵,皇帝将达尔罕亲王爵给了他兄弟一支去承袭,给了世袭罔替之恩;但是好歹她阿玛也还是达尔罕亲王之子。 而此时皇帝行围木兰,这一路上都是蒙古各部的地界儿。达尔罕王为科尔沁左翼中旗的扎萨克,在整个儿木兰围场所行经的蒙古地界儿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望去。 阿日善盯着自己母家一众世仆的眼睛,“……五阿哥的生母愉妃,虽说也是同出咱们科尔沁蒙古。可是愉妃的阿玛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披甲人!便在愉妃生子之后,也才得了个六品员外郎的官职去。” “就这么个卑微的女人所出的儿子,如何敢与我的夫君相争!我的夫君是皇家的长房长孙,更是我科尔沁达尔罕亲王的女婿——在这片坝上草原之上,我的夫君便怎么都不能输给五阿哥去!” 一众侍卫都跪倒在地,手抚心口。 “草原是格格的娘家,格格身份尊贵,如何是一个披甲人的外孙可比!我等只知有达尔罕王爷,不知有五阿哥!” “我等在此,但凭格格吩咐——” 阿日善满意地笑了,指甲刮着袖口上的绣花,缓缓道,“也不用做旁的。总归五阿哥也算我的舅舅、定王爷的叔叔,况且若是做得过分,倒叫皇上玛父生疑。” “总归行围又不是一日,皇上玛父在巴颜沟左右要连续行围多日,咱们便不再输给五阿哥就是了!” 阿日善垂首想了想,“不如这样,你们左右也是护驾行围,这便先在兽群周围埋伏好了。只要见五阿哥出现,你们便设法将兽群驱赶开去,不叫他有所斩获!” “这样儿便是最稳妥、也最容易的法子了。相信无论是五阿哥,还是皇上玛父,都不会起疑……便叫皇上玛父、满朝文武、宗室外藩们都只当是五阿哥自己没本事,就够了。” 一众侍卫齐声应诺,“嗻!格格放心!” 连续多日,永琪再也没能力拔头筹。 非但不能力拔头筹,越往后,他斩获的猎物越少。到最后一天,他呈进的猎物,竟然都没有才十一岁的永瑆多去了。 永琪不明道理,便如被困入牢笼的困兽一般,满心的忧愁如火,表面却又竭力掩饰,不敢有半点表露出来。 这般急火攻心,他腿里的那股子隐痛便越发钻心难忍起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便还是将受挫的缘故,归结到了自己这莫名疼起来的腿上来——说不定便是因为腿疼,驾驭马匹的力道弱了,马匹跑不快,才叫他总是晚一步到达兽群集结之所。 这念头渐渐扎根,叫他自己越发笃信起来。 他便不由想到那同样瘸了一条腿的永璇去…… 他心下也是忍不住画魂儿:莫非他这腿莫名地在秋狝途中疼了起来,便是呼应了永璇之痛、庆藻之伤? 那便是——报应了吧? 上天不会报应在他母妃身上,这便都叫他来承受。 越是这样想,越觉得有道理。他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生生将这痛苦给咽下去,从未怀疑起这背后的缘故。 . 京里,到了八月,忻嫔便也闲不住了。 总归皇上归来还早,她便关注起明年小十五种痘之事来。 “你们说,那十五阿哥还敢在五福堂种痘么?终究,魏婉兮的十四阿哥,就是死在五福堂的。”忻嫔问乐容和乐仪。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儿。 主子筹划的事,最终都得叫奴才去办。可是这次主子计算的又是什么事儿呢,这可是要谋害皇子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在今年南巡途中,受了安宁的银子;如今安宁忽然死了,两人心下已是忐忑多日。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还敢去掺和那更要命的事儿去? ——收银子还好说,大不了是自己得咎;可若是谋害皇子,那便是自己一家人都得跟着掉脑袋啊! 忻嫔等了半晌,见乐容和乐仪只是面面相觑,半天都没等来她们的一声动静去,便不由得挑眉。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乐容小心道,“主子……就是因为令贵妃先前已经死了一个十四阿哥,这又得的十五阿哥,她便看成眼珠儿去一般。皇上也在意十五阿哥,镇日说十五阿哥与皇上最为肖似……故此奴才忖着,待得明年十五阿哥种痘,皇上和令贵妃都会格外加小心去……” 忻嫔挑眉,“我当然知道。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防备,可以天衣无缝去?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空当去……” 乐容和乐仪又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去。 乐仪先扛不住,跪倒在地,“主子!奴才劝主子,还请收回此念!” “你敢拦我?”忻嫔一愣,眯了眼,弯下了身子来,细细盯着乐仪的脸看。 “……乐仪,你这是做什么?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又曾做过了多少事去,怎地这回竟会吓成这个模样儿?” 乐仪一个冷颤,忙垂下眼帘,避开忻嫔的目光去。 “主、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主子。奴才是、是说,呃,主子又何苦这会子要替他人能做嫁衣裳去?奴才斗胆直言:主子终究这会子并无皇子,那令贵妃的皇子便又干咱们什么去?便是有人要计较,那也是皇后、愉妃她们闹心去,咱们又何苦替她们如意了去?” 忻嫔想了想,便也点头,“倒也有理……” 忻嫔说着闭了闭眼,攥紧指尖,“我只是,太恨今年又是她挡了我的道去!好好儿的南巡,本是我复宠之路,可却还是叫她独占了皇恩去,我便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去!” “瞧她今年那个得意张狂的样儿,我便等不及要狠狠打在她脸上去!若暂且不能打掉她脸上的得意,我便也得设法扎在她心上去!叫她疼,那她脸上便再不能那么得意去了!” 乐容听得心下一片灰烬。 “主子啊,主子这会子怎又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令贵妃身上去了?”乐容忍不住道,“主子今年不是本该将心思都放在皇上这儿么?已是八月了,主子尚未复宠成功,又何苦还要将心思都挪到令贵妃身上去?” 忻嫔一怔,呆呆望住乐容。 “……对啊,你说得对。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与她斗,却反倒忘了皇上去呢?哦,是了,是因为皇上的心思,太难猜啊。我用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怎么都还打不开皇上心上那扇门啊。” “与猜皇上的心意相比,还是与令贵妃斗,对我而言更简单……” (八千字加更,祝亲们情人节快乐~) 第2447章 107、就等这个闰月呢(毕) 忻嫔说着,自己心下也是难受。 她抬手攥住自己的衣襟,仿佛想将领口扩大些。 “从我进宫以来,就是在与她争宠啊!凭我的家世,凭我的年岁,我便怎么都该赢过她去的……即便没那么容易,一年不行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可是为何到如今都十年了,我竟然还是没能争过她?” “所以啊,这十年来,我与她争,便已经成了我每日里的常态。不是我这会子还只顾着跟她争,而是宫里凡事,不管我想做什么,总是她挡在我前头!到头来,我想得到的总没能如意,而却都被她抢了去……你们说,这能怪我么?” 乐容和乐仪再度对看一眼,忙都劝,“主子这样想,也自然是情理之中。只是主子这会子当真不必着急……便是想与她争,也等主子复宠,也诞下皇子来之后,再与她争去也不迟……” “张嘴千万别往了,此时令贵妃有胎在身,才是主子更好的机会啊。” 忻嫔也知道乐容、乐仪两人是为她着想,她也想点头啊,只是一垂首之间,这颗心还是灰暗下来。 “我以为是我的机会,那么这次秋狝便是最好的时机……可是皇上这次竟没能带我同行。那这时机,我就怕我会错过了,反倒成了随驾而去的那七个人的机会去!” “那七个人里,除了新封的新常在位分尚低之外,其余可全都是嫔位以上了啊。她们当中无论是谁抢得了先机,得了宠去,那便自然又踩到我头上去了。” 乐容和乐仪又是四眸相对,还是乐容先道,“……可是主子怎么忘了,无论是嫔位之上,还是妃位之上,都只有主子一人诞育过皇嗣,而其余之人皆并无所出啊。” “即便是主子诞育的都是公主,那也是皇上的血脉;即便豫嫔也曾怀过皇嗣,终究胎死腹中……至于婉嫔,虽说抚养七公主,可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况且七公主的生母位分更高,女以母贵,皇家又何尝会将养母看得比位分更高的生母要重要去了?” 忻嫔也是扬眉,心里的一口气儿便通了过去。 她便笑了,“可不是!我好歹此时还有舜英在身边儿,这便是最大的倚仗了!无论嫔位还是妃位,她们自都无法与我相比!” . 乐容和乐仪好容易哄好了忻嫔,暂且按下忻嫔对小十五的念想去,两人这便趁热打铁,赶紧告退出来。 将伺候忻嫔的差事,暂且交给乐思和乐语去。 两人一并出了寝殿,疾步走过回廊,到通向跨院的月洞门,便都站住回身望向寝殿的方向。 待得确定忻嫔没有在窗边望过来,也没有旁人打量她们两个,她们两人这才又对视一眼,并肩疾步走到跨院去。 立在背人的墙根儿底下,还是乐仪先沉不住气道,“……我瞧着你仿佛也与我是一样的心思:我现下已是后悔当初受了安宁大人的赏银去。自打闰五月以来,我就想将那赏银设法给退回去;可是偏安宁大人就这么病逝了,倒叫我不知该将那两封银子退给谁去!” 乐容便也叹息出了声儿,“可不是么?安宁大人这么就死了,咱们总不能将银子退给主子去……” 乐容瞟了乐仪一眼,“我倒是忖着,便是安宁大人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他还有家眷。咱们便是不能退给安宁大人,倒是也可设法退给安宁大人的子嗣去。” 乐仪虽说点头,可还是愁眉难展,“可是安宁大人多年在江苏为官,他的家眷便也都在江苏。咱们这些当官女子的,总归是困在宫墙里不得出门,又如何能将银子稳妥退回到江苏去?” 乐容轻叹一声儿,“法子倒不是没有。好歹咱们两家也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家里怎么都能找出个在江苏织造里当差的亲戚来。到时候儿请亲戚们设法在江苏将银子按着数儿先给了安宁大人家眷去,大不了等亲戚回京,咱们再补上就是。” 乐仪却咬了唇,抬眸瞟乐容一眼,“……那两封银子,数目也不小。便是咱们两家的亲戚,谁能随便手头就能拿出那些银子来呢?” 乐容却眸光一转,“你倒不必小看他们。但凡在织造、税关上当差的,总归有油水,至少还有腾挪的款项去。暂且帮咱们顶上这一笔银子,应当不是难事。” 乐仪想想有理,这便也点了头。 只是半晌过后,忽地又将目光从上眼皮瞟着去望住乐容,“……那笔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当真舍得?” 乐容便也“嘿”的一声苦笑出来,“想说舍得,却哪里有那么容易啊?安宁大人当真出手大方,那笔银子已够我奉养双亲、还能给自己留一笔做体己用……这已经早派了用场的银子,又要从家人那里又挖出来,可当真如剜肉剔骨一般地疼啊~” 乐仪也是几乎要掉了泪,“谁说不是?那两封银子我已设法交代给了哥哥,叫哥哥带回家去了……哥哥接过银子那会子,那欢喜的神情,这会子还在我眼前儿晃呢。这又要将银子给讨回来,哥哥那脸上又该是什么神色去呢?” 乐容也湿了眼,伸手来握住乐仪的手,“算了……这会子银子再要紧,也比不上咱们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要紧。这笔银子能退,便早早儿退了吧,也免得夜长梦多。” 乐仪含泪点头,“谁说不是呢?安宁大人死得蹊跷,江苏本就有尹继善这位两江总督,皇上又派了八阿哥的亲舅舅金辉去继任苏州制造、兼管浒墅关税关……我就担心,安宁大人身后,必定难得安宁了。” “倘若尹继善与金辉当真合力查出安宁大人什么把柄来了,那咱们接的这笔银子便是咬手的……还是早早儿退了的干净,也免得叫安宁大人死后还牵连到咱们去。” . 也不知上天是否有意印证乐容和乐仪两人的担心,八月初六日,苏州便传来了坏消息。 乐容惨白着一张脸进殿来回禀忻嫔,忻嫔正拢着八公主舜英,教她写簪花小楷。 舜英却有些不耐烦,一个劲儿在炕上扭着身子,写不了两笔便嘀咕,“厄涅……我想写大字。” 忻嫔便有些恼了,抬手打了舜英手背一记,“都几岁了,还写大字?你是女孩儿家,终究不能只写大字,你得学会写这样儿的闺阁小楷。” 乐容立在炕边儿,咬着唇,琢磨着该如何说话。 倒是舜英先一眼看见了乐容,这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地拍手,“额涅,乐容姑姑进来回话了!额涅快跟乐容姑姑说话儿,女儿先行告退!” 忻嫔抬眸瞟了乐容一眼,便从乐容的神色上也看出有事儿来。这便虽说不想放了女儿去,却也只得暂且由得她了。 “你暂且到院子里玩儿去,不准出大门儿。等乐容回完了话儿,你还得给我回来继续写小楷来!” 舜英简直从炕上直接蹦到地上,满面笑容,拧身就往外跑。 忻嫔心下无奈,这便有些不耐地望着乐容,“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叫你哭丧着脸进来对着我?” 乐容心下一颤,“回主子,苏州来了动静。说是……金辉查出安宁大人的纰漏来了。” “你说什么?”忻嫔一个哆嗦,便都站起身来,立在紫檀脚踏上,愣愣瞪住乐容,“查出什么来了,你说啊!” . 乐容小心地垂下头去,两只手也是绞在一处。 “皇上虽在木兰行围,却还是在今儿将谕旨传回了京里来。” 忻嫔急得跺脚,“到底怎么了?” 乐容自己的身子也觉着冷,她刚与乐仪定好了要退银子,可是这还没来得及办完呢,安宁那边儿却果然出事儿了——果然是被八阿哥的亲舅舅金辉给查出来的! 乐容忍着浑身的冷,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浒墅关税银每年额定三万两,若遇到有闰月的年份,一年本有是十三个月去,可是浒墅关却仍旧按照一年三万两开销奏解。” “遇到闰月之年,这便叫浒墅关每年多余出一个月的银子来,数额为二千五百两,存在织造府库内,并不上交朝廷。” 忻嫔便眯住了眼。 今年恰好是闰五月,而她姐夫安宁也恰恰是死在了这个闰五月。 忻嫔轻咬银牙,“这么巧,我姐夫就是闰五月病逝的,而金辉就是在闰五月接任的苏州织造。所以这一笔多余出来的二千五百两月银,就正好撞在他手上了。” “主子明鉴,正是如此。”乐容深深垂首,心下跟主子一样乱绪如麻,“金辉这便上奏皇上,遇有闰月之年,应按照十三个月来上交银两,理应共计三万二千五百两。” “皇上已然准奏,叫将从前所余闰月银,共计二万两催清解交。” 忻嫔也吓了一跳,“二万两?那么多?” 她的腿一软,又跌坐回去。 “皇上这是……翻旧账了。我姐夫尸骨未寒,皇上这就要开始翻旧账了!” 忻嫔紧张地盯住乐容,“那二万两,是否都在苏州织造府库中?皇上叫上交,这笔银子必定都在,是不是?” 乐容紧咬嘴唇,“……回主子,金辉奏本中说,安宁大人短少闰月银一万二千三百两。” “什么!”忻嫔如重锤击顶,“一共二万两的闰月银,竟然少了六成去?!” 一万二千三百两银子啊,若是以忻嫔的年例银子换算,便要六十年一个甲子去!这个数字对于忻嫔来说,都不止是泰山压顶,而是整个天,都塌了啊。 忻嫔一手勉力扶住炕桌雕花的边沿儿去,大口吸气,竭力寻开脱。 “江南三织造,每年都要为皇上置办江南贡品。便是银子短缺了,倒未必都是亏空了,说不定是花用了,变成物件儿了!那金辉的奏本里可曾言明盘点过苏州织造的库房去了?” 乐容点头,“主子明鉴,金辉已经查明,库存中现有绸缎、木漆等项贡物……” 忻嫔便打断乐容的话,拍手笑起来,“我就知道!便是银子短缺了,那是置办贡品去了!” 乐容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奴才斗胆回明主子:这些贡物核价止六千两……尚缺少六千三百两。” . 忻嫔喉头一梗,瞪住乐容,已是说不出话来。 乐容黯然垂眸,“一向的旧例,都是织造若有短缺银两,除用物抵偿之外,还要在养廉银子里抵扣赔补。可是如今安宁大人已然病逝……那养廉银子又该如何指望?” 忻嫔紧咬牙关,“那六千两,我也不信就再无旁的出处了。皇上南巡,苏州织造便也要用到这项银子来接驾。今年皇上刚南巡过,想来我姐夫必定是用这项银子接驾用了。这便是皇上知道了,又有何妨?” 乐容望住忻嫔,唇角嗫嚅,却欲言又止。 忻嫔盯住乐容,瞳孔便也放大,“你想说什么?你难不成是想说,我姐夫是挪用了这六千两银子,用以筹备接驾;却结果皇上下旨不准沿途官员进贡食物,更不准奢华修葺行宫……故此我姐夫这项银子便不得皇上的承认无法核销,这便成了他个人的亏空去了?” 乐容何尝不是头皮发麻,攥紧了指头,喑哑道,“……奴才正是如此担心。” 乐容更为担心的是,她自己和乐仪所得到的那两封银子,也要算进这六千两亏空里的…… 忻嫔坐在炕上,心里已如油煎。她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想出应对的法子来,可是眼下,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且银子的数目实在太过巨大,叫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竟一时之间束手无策! “不会的,皇上不至于为了六千两银子,就还不肯放过我姐夫去的……终究,我姐夫已经死了!一个死人,皇上又是自己下旨追赠我姐夫总管内务府大臣恩衔的,皇上便不会再追究了。否则,皇上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去?” 乐容想了想,便也紧张地点了头,“奴才也觉着主子说得对。终究安宁大人已经病逝,皇上若要追究,岂不成了抛坟挖墓了去?皇上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体来的。” . 寝殿内,忻嫔和乐容刚刚互相安慰着,稍稍放下些心来。却又一抬眼,就见乐仪也是惊慌失措地走进来。 “你又怎么了?!”忻嫔刚放下的心,这便腾地又提了起来,一直悬到了嗓子眼儿去。 乐仪看了乐容一眼,浑身轻颤着奏道,“回主子……是主子母家三姑爷送进来的信儿。” 忻嫔的三姐夫为内阁中书,有机会看见各种奏报。 “……江南三织造每年皆需采买生丝,便是以各自当地的价格,报给朝廷。再由朝廷核定价值,最终确定丝价。各织造府上报的价格,与朝廷核定的价格中间儿,颇有差价。总归最后都不能以织造府的上报为准,而是应按着朝廷核定的价格来核销款项。” 忻嫔吼道,“我自然知道!那我姐夫是又怎么了?他是不是上报的丝价,比朝廷核定的高了去?这便又多了一笔亏空?” 乐仪哆哆嗦嗦点头,“回主子,金辉此次到了苏州织造任上,发现安宁大人上报的丝价,比朝廷核定的,多用了一万一百余两去。安宁大人曾经陆续补过三千三百两去,此时尚缺六千七百两……” “金辉说,从前江宁织造也曾发生过此事,彼时继任的江宁织造彰宝,接受前任织造讬庸交接的生丝,用价比朝廷核定的多用了六千九百四十余两去,彰宝都是从前任讬庸名下追回的款项;那么此番金辉认为,苏州织造的这六千七百两银子,也应该从安宁大人名下追回去……” 忻嫔心头如尖刀猛扎,叫她抬手按住心口,大叫了一声,“又是六千七百两!前头已有了个六千三百两,这又来了个六千七百两!加在一处,竟是整整的一万三千两去!” 忻嫔吼完,只觉喉头一甜,一张嘴,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主子!” “主子……” 乐容和乐仪两人都惊叫着奔上前去,一左一右扶住忻嫔,两人都是吓得落下泪来。 乐容掏出帕子给忻嫔擦掉嘴角血痕,哽咽道,“主子啊……便是安宁大人遭了大难,可是好歹安宁大人已然身故,皇上想来也不至于再做追究;而主子已是皇上的嫔位娘娘,安宁大人又只是姐夫,这便怎么都连累不到主子帮着赔补的。” “这两项银子加在一起,数目是巨大,可是不关主子的事……主子又何苦要这般动了心血去?” 唇角的血痕可以擦掉,可是那血红色还顽固地残存在忻嫔的唇齿间。 她紧咬被血色染红的银牙,沙哑道,“……是轮不到我来帮他赔补亏空的银子,可是皇上他既然不能将我姐夫从墓中挖出来鞭尸,可是皇上怎么可能不迁怒于我去!” “我原本,今年还想复宠……我原本,今年还指望着有姐夫的帮衬,在南巡的时候儿达成心愿去。可是谁想到,我非但什么心愿都没达成,姐夫死后,竟然还被查出这样的事儿来!” 忻嫔在两个女子的扶持之下,抬眸望向窗外天空。可是那黑眼仁儿里,却是一片空虚的白。 “皇上他……必定记恨了我姐夫去,他还如何能与我重修旧好?我姐夫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是他却将这样一个烂摊子,都丢给我来替他担着去了!——他没能帮我,他反倒,害了我去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哭了,一边是因为主子,一边是越发后怕自己那笔银子的处境。 可是此时皇上远在木兰围场,这会子她们留在京里,全然猜不到皇上的态度。这便只能无助地等着,等着皇上回銮,等着皇上的决断。 这样的等待,才更是如凌迟一般的折磨。担心和恐惧,会变成一把把钝刀子,不慌不忙地,一点一点儿揪起她们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悠闲剐下去…… . 婉兮因怀着孩子,需要安心养胎,安宁这消息她反倒是稍晚些才知道的。 便是大喜事儿,可是喜事儿也有可能叫人过于激动之下动了胎气去啊,故此语琴和玉蕤忍了好几日,直到皇帝八月十三万寿节这天,趁着喜庆,这才尽量委婉地讲给了婉兮听。 婉兮听罢也是愣住,许久才扑哧儿一声笑出声儿来。 “我就知道皇上派谁去接安宁的差事不好,偏偏派了永璇的亲舅舅金辉去不可,就是皇上在憋着坏水儿呢!果然,金辉刚赴任这才三个月,就接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语琴和玉蕤听了自也都笑,却都上前来捂婉兮的嘴,“嘘……你方才说皇上什么哪?也不怕叫风给送到热河去,传进皇上耳朵去了!” 婉兮垂首而笑,“我故意的,叫皇上听见了才好呢。叫爷们儿知道,他万寿之日,我可叨咕他呢……” 语琴轻叹一声儿,“瞧这嘴硬的,想皇上了就直说呗,还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婉兮忍住一声轻叹,“……这一晃,皇上都走了一个多月了。可是按着皇上往年的习惯,怕还得有两个月才能回来。” 玉蕤便笑,“姐是担心到了临盆之日,皇上还回不来?”玉蕤上前攥住婉兮的手,“必定不会的。皇上今年的日程赶得甚急,皇上必定会赶在姐临盆之前就回来的!” 婉兮撒娇地撅了撅嘴,“……别看我都生过这么多孩子去了,可是越到眼前儿,反倒越容易害怕起来。终究我如今的年岁已经不比当年了。” 语琴便开解,“你当年刚诞育小七的时候儿,也三十岁了啊。如今又没到四十呢,还在三十里头,这便又有什么变化去?” 婉兮这才笑了,用肩头轻轻撞了语琴去,“姐姐真是会开解人去,我啊,这会子都被姐姐给说服了。” 三人说笑了一会子,语琴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我啊只可惜安宁倒是命好,死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免去了皇上治罪去。若他还活着,皇上如何能饶得了他去?就更别说还要格外赏给总管内务府大臣的恩衔去了。” 第2448章 108、动手(毕) 婉兮轻轻垂首。她心下何尝不明白语琴的遗憾去?安宁若因一死就逃过这些罪责去,的确是便宜了他了。 安宁当年曾那般算计陆姐姐的父亲,险些毁了陆家全家去,这一份过结便是势不两立。如今终于拿住安宁的把柄了,安宁却死了,身后还得了哀荣,这叫语琴心下如何能就这么搁得住去? “姐姐的心思,我何尝不明白?安宁以死洗罪,我自瞧不起他去!”婉兮伸手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可是姐姐,皇上是天子,凡事自不可做绝。安宁从皇上登基初年起就在江苏任职,到如今已是二十七年,也是老臣了。如今终是刚死,皇上若急着追究,倒叫人齿冷不是?” 语琴咬牙,“我明白皇上的立场。我只是……忍不下心下的不平去。安宁怎么就这么死了?我倒盼着是皇上拿了他入狱,或者判死,或者也叫他在牢狱中再无活着出来之日才好!” 婉兮微顿,“……姐姐先别急。我倒觉着,皇上才不会就此罢休,皇上既派了金辉去接苏州织造兼管浒墅关,那皇上就是要挑开事儿去的。” “姐姐想啊,此事最先从‘闰月银’之事发轫,而闰月又非每年都有,上一个闰月都是三年前的事。而苏州织造任上,短缺的闰月银为二万两,按着一个月二千五百两来算,便是八个闰月才能累积起来。而闰月是两三年才有一回,那么八个闰月,便要前后二十年去……”(两年或三年一个闰月,平均按2.5算的话,2.5*8~~) 语琴心下便也是一喜,忙拍手道,“安宁在乾隆六年,就已经为苏州织造,距今正好二十年去。皇上既然是追回二十年的闰月银,这便是要跟安宁从头算起!” 婉兮笑了,眼中闪过慧黠的光芒,“姐姐说的是。皇上既然要跟安宁算这二十年的账,又如何会因为他一死,就善罢甘休了去?” 语琴紧紧凝住婉兮的眼睛,“那皇上为何不直接下旨叫金辉,或者尹继善大人抄安宁的家,叫他家以家财赔补?皇上的旨意里反倒还有安抚之意,直说短缺的银子数目巨大,若叫前任按年从养廉银子里赔补,又如何赔补得起?” 婉兮轻笑,缓缓点头,“姐姐啊,抄家之事,如何能轻易使出?更何况安宁刚死,尸骨未寒,皇上自不能轻易做此决断。” 语琴沉沉叹息,只是扼腕,“……皇上既不抄他的家去,此时他人已死,皇上还能怎么办去?” 婉兮轻轻扬眉,“姐姐怎么忘了,皇上谕旨里还曾问过,从前各制造出现短缺银子的时候儿,是如何能从自己的养廉银子里拿出这么大数目来赔补的……皇上将此事已经交给尹继善大人亲自去查清回奏。” 语琴猛然抬眸。 “你的意思是,金辉终究是刚到江苏,且官职有限,所以皇上便叫金辉暂时抽身,而将接下来的事,都交给尹继善大人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金辉刚到江苏,立足未免不稳。江南地界,凡事盘根错节,官员亦不免官官相护。金辉想要继续深查,必定遭遇阻力。” “可是尹继善大人是谁,凭尹继善大人三十年封疆大吏、四督江南的资历,便是金辉捅不起的马蜂窝,尹继善大人便也没什么不敢碰的!” 语琴的一颗心终于重又热了起来,“所以咱们要等尹继善大人那边的消息……便是皇上,也要等到江苏当地督抚大员亲自调查了,才能下最后的决断?” 婉兮眨了眨眼,“总归姐姐暂且别急,先将心放下。总归皇上此时还在外。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必定都会盖棺定论。” . 九月初一日,日食。 这仿佛又是上天要向皇帝示警。 皇帝便也就在这一天,公开了安宁的又一更为重大的罪行: 安宁身为苏州织造时,兼管浒墅关税务。浒墅关上下都是他的家下人当差。安宁有一名管关家人,名李忠,丈量货船以确定纳税额时,暗下手脚,将本应缴纳税银的载重,都转为了处罚的款项。 这便是将要上交给朝廷的税银,转化成为了可以截留在浒墅关的罚银。也就是说,是将要交给朝廷的银子,变成了安宁支配,甚至可以中饱私囊的进项去。 江苏巡抚陈宏谋奏上奏,查明李忠如此手段之下,正项税银短缺七万七千余两;而正项税额转化为罚银的,为四万九千余量之多! 皇帝大怒,下旨叱责安宁:“……今即已身故,而玩法负恩,实堪骇异!所有赏给内务府大臣职衔,著即行削去。仍将所有侵渔赀财,严行查封,以抵亏项。” 皇帝下了此谕还觉不足,更下旨给江宁将军舒赫德(正一品,驻江宁,辖江苏。职衔在总督之上。),立即将安宁家产严行查封,以抵亏项。并将安宁负恩之处,严切谕知安宁的弟弟安泰。且陈宏谋原摺,一并钞寄,传令阅看。 若此安宁已是死后抄家,且陈宏谋的奏折明发,便是叫安宁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 皇帝谕旨从热河送回京师,语琴得了信儿,连旗鞋都顾不得穿全,竟是一脚踩着旗鞋,一脚踩着她日常燕居所穿的平底鞋,高一脚低一脚地直奔进了天地一家春! 也不等人通报,语琴直接奔进婉兮的寝殿,抱住婉兮便又是笑又是哭,原地蹦跳起来,“你听说了么?皇上终于动手收拾安宁了,即便他已经死了,皇上还是没饶了他!” 玉蕤忙上前扶住婉兮,轻声提醒语琴,“庆姐姐……” 坐在炕沿儿上的小十五拍着手大笑,“庆额娘,淘气!” 语琴这便红了脸,赶紧松开婉兮,小心上下打量,“……我疯了,没伤到你去吧?” 婉兮含笑摇头,“这喜信儿值得咱们好好乐一回去。” 语琴这才隔着婉兮瞟了小十五一眼,柔声道,“对对对,咱们圆子说的什么都对。庆额娘就是淘气了,都忘了自己快四十岁的人去了。合该圆子笑话去呢~~” 小十五都快两生日了,虽说男孩儿说话儿总比不上女孩儿快,可是谁叫他上头是两个姐姐呢,还都是嘴巧的,平日也拌过嘴,这便都逼得小十五小嘴儿叭叭儿的了。 “圆子不笑话!庆额娘这样儿,真好,真好!” 婉兮只能摇头笑,倒也不替小十五解释去。 语琴却也自己都听懂了,红着脸瞟着婉兮,“这个小人精儿,果然像人参娃娃变的哈!他这是想说,我平素的性子要不就是太静,要么就是容易哀伤了去;又或者,总记着自己的年岁,时常老气横秋了吧?” “他反倒爱看我这样儿没规没矩、又哭又笑的……” 婉兮便笑了,“还是姐姐懂他的心思。我这个当生母的啊,都没一下子给参透了去。” 语琴便更不好意思了,作势甩开婉兮的手去,“呸,你竟这样说,又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婉兮轻轻一叹,两只手都伸出去,与语琴握在一处,“这几年我知道姐姐心下藏着几桩绕不开的事儿去呢。一宗就是安宁当年加害伯父,姐姐恨不能料理了安宁去,总以为憾;第二宗……就是姐姐失了小鹿儿去之后,便也将自己的欢喜,交给小鹿儿一并带走了去……” 语琴一怔,眼便又湿了。 “瞧你,这会子干嘛说这个?” 婉兮含笑,轻垂眼帘,藏住自己的伤感。 “其实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是与皇上商量过的了。只是我没急着在皇上离京之后便说与姐姐,我心下是想着,不如等到安宁这宗事儿得了结果去,我再一并说与姐姐去,给姐姐凑一个双喜临门去不迟。” “既然安宁的事儿,今日终于得了叫姐姐放下心来的结果去,那我便也在此都跟姐姐说了吧——小鹿儿已经走了,我不能再还一个小鹿儿给姐姐;那我就将圆子,兄弟相承,正式托付给姐姐去吧。” . 语琴一呆,千言万语都涌向喉咙来,却鼻尖儿一酸,一口气吞下去,化作了哽咽。 什么话都已说不出来了。 其实此前婉兮也已经不止一次透露过这样的心思,可是一来还尚未得了皇上的首肯,二来还未正式托付。 此时一切的美好终于都到了眼前。 语琴实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伸手,将婉兮抱住。 语琴的泪,在婉兮耳边哒哒滴落。 原本也许应该泪落无声,可是婉兮却就是分明听见了语琴的泪,这般清晰地响在了肩头上。 婉兮轻轻拍着语琴手背,帮她将这一口气给顺过来,含笑道,“姐姐先别欢喜傻了,其实我交给姐姐的,却是个沉重的大包袱。圆子跟小鹿儿虽说是本生兄弟,可是性情又有不同,这小东西自幼得天独厚,皇上和皇太后都喜欢,若是长大后有半点行差踏错,皇上和皇太后便都要过问去。” “姐姐还要这会子便冷静下来,再想想我的说法儿去,如现在知难而退,还来得及……” 语琴如何能不明白圆子在皇太后和皇上,尤其是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去呢?那思永斋里,皇上在自己寝宫里贴了一面墙的大贴落,就为了看小圆子跟他摆手儿呢。这份父子之情,又是哪个皇子曾经有过的? 圆子分量如此,语琴也知道凭自己的汉女身份,将来若有半点不小心,叫皇上和皇太后问罪还罢了;最担心的倒是耽误了小圆子去…… 语琴咬住唇,用力又考虑了一回,却还是毅然点头,“九儿,我今儿便与你说下:圆子虽是你生的,可是我必定要比你对他更用心去!” 婉兮都不由得挑眉。 语琴便也不好意思,忙道,“我自不是说你不用心。身为后宫嫔妃,为了孩子们的安全,你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我想说的是,你终归还有小七、啾啾,以及肚子里这个即将临盆的孩子去呢。你这一颗心啊,终究得分成几瓣儿去,没法子只用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语琴抬眸,眸光坚定而璀璨,像是比赤金还要坚硬的金刚石。 “可是我会将我整颗心、全部的力,还有我的命……都只放到圆子一个孩子身上去。” 语琴说着,已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已经失去一个小鹿儿了,我便怎么,不管豁出什么去,都一定要确保小圆子安安稳稳去……” 有语琴这份儿心意,婉兮含泪,已是能放心颔首。 “在这宫里,我最能相信的,也唯有姐姐。圆子是我目下唯一的皇子了,托付给姐姐去,也才能叫我放心。” 语琴再度拥住婉兮,“如今皇上已经动手收拾了安宁去,我便再没有旁的心思了。从今往后,我命里最要紧的事儿,便只剩抚养圆子成人了。” . 到了九月,便很快就是婉兮的千秋生辰了。 九月初七这一天,胡世杰就早早儿送来皇帝的恩赏。除了贵妃千秋规矩里的赏银、表里之外,胡世杰还神神秘秘单独呈给婉兮一个小盒儿。 那木盒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婉兮接过来,便觉暗香染袖。 婉兮便忍不住说笑,“……胡总管,你确定这木盒儿是皇上赏给我的,不是给容嫔的?” 因容嫔的千秋生辰也在九月,为九月十五,就比婉兮晚那么几天。以容嫔身份,千秋时皇上必定有重赏;况且今年还是容嫔册封为嫔后的第一个生辰,皇上理应重视。 这便内务府预备恩赏之物,也可能是将婉兮与容嫔的在一处准备。皇上这会子又不在京中,想来内务府的工匠自也不清楚究竟哪些是赏给婉兮的,哪些是赏给容嫔的,这便偶有拿混的,也是情有可原。 先不说这木盒里放的是什么,单这木盒已是带着香味儿的,婉兮这才打趣一声,也免得一旦错了,胡世杰和内务府造办处反倒担了罪责去。 胡世杰便笑道,“虽说令主子与容主子生辰相邻,可是总归位分有别。无论是奴才,还是造办处的人,又岂会将贵妃位分的恩赏,与嫔位的恩赏混在一处了去?令主子便安心收下吧,这便是皇上专叫造办处做了,赏给令主子您的。” 婉兮一笑点头,这便打开了木盒去。垂眸所及,已是忍不住低低惊呼。 那是一支“镶宝石碧玺蝴蝶飞花簪”。 花簪为铜镀金点翠,上嵌碧玺、珍珠、翡翠。以碧玺做立体芙蓉花,花蕊为细小米珠,花叶为翡翠薄片细雕而成,花蕾为碧玺雕成,花托为点翠。 花上,一只蝴蝶轻盈停落。其翅膀为翡翠薄片雕成,并嵌珍珠、碧玺。整个花簪用料讲究、华贵。 花簪使用了雕刻、金累丝、串珠、镶嵌、点翠等多种工艺,均细致精美。这样绝伦的工艺,便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也至少用数月才能做得。 听见婉兮低声惊呼,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指着那些翡翠薄片雕刻成的花叶,回道:“令主子请看,这些翡翠薄片是广东宝玉石雕刻行所出的工艺,又称为‘广片’。他们雕刻出来的与别处的都不同,格外薄而匀、精而细,常用来雕刻花叶、蝴蝶翅膀。是顶尖儿的工匠才做得出来的……” 婉兮仔仔细细凝视那精美绝伦的工艺,碧玺彩光映红了婉兮的颊。 “……皇上交待这活计的时候儿,可曾留下什么话儿来?这蝴蝶飞花,倒是更适合年轻的主位们佩戴;我若戴上,都不好意思了。” 胡世杰便笑,“皇上说,这一层缘故是因为皇上曾经见过九公主头上戴的蝴蝶簪去。皇上知道那是令主子的设计,皇上也觉活灵活现、活泼可爱。皇上便说,若是母女一同戴着,自然更好看。” “皇上这便借用了令主子的设计,也叫内府造办处最好的工匠,精心制了这枚飞花蝴蝶簪来。九公主年幼,那般用挑杆金簪就好;令主子身份贵重,便转用碧玺点翠,方不失了令主子的身份去。” 胡世杰难得狡黠地含笑,“奴才也觉着,碧玺活泼又贵重,再加上镶珠与点翠去,既多彩绚丽,却又不失尊贵。令主子便放心佩戴吧,必定配称令主子去……” 婉兮也只能微笑,“那,另一层缘故呢?” 皇上既然用了“一层缘故”这样的字眼儿,那便自然还有旁的用心去。 胡世杰却含笑摇头,“皇上只给了奴才这第一层意思。其余的……皇上并未示下,奴才自更猜不着了。” 婉兮却也不失望,反倒垂首轻笑,点点头,“有劳胡总管你了。等皇上回来,我必定请皇上好好儿赏你。” ——着花与蝶啊,又如何能叫婉兮不想起自己生长于斯的那一片花海;如何不想起,刚进宫时,与皇上重逢的那一片永寿宫的花海去…… 而蝴蝶穿花而过,只为最心仪的一朵而停留。那倒不知是哪位爷自己的自喻去了。 婉兮心下暗暗笑,“……堂堂天子,要说自己是狂蜂浪蝶不成?” . 胡世杰瞧着婉兮欢喜了,却还跪在地上没告退。 婉兮便也连忙藏住心绪,挑眸望住胡世杰,“胡总管……还有旁的差事?” 胡世杰垂眸一笑,“奴才是想请贵妃主子示下,贵妃主子近来胎像可稳?” 婉兮挑了挑眉,以为是皇上叫胡世杰问的,倒也没多想,只点头,“这会子正是最稳当的月份。” 胡世杰便道,“那……贵妃主子可否受车马劳顿?” 婉兮挑眉,“作甚?难不成是咱们要先回宫去了?那咱们,不等皇上了?” 九月已然天凉,便不必继续留在圆明园里避暑,可以挪回宫中去了。 胡世杰却但笑不语。 婉兮无奈,却也是轻轻笑出声儿来。回想皇上临起銮之时与她说下的那番话,再加上皇上在外期间还这么痛快利落地处置了安宁去,那便不知道皇上心里又憋着什么讨她欢喜的事儿去呢。 婉兮便轻哼一声儿,却是笃定地点头,“自然无碍。” 胡世杰伏身一笑,却还是不说明白,这就告退了。 婉兮知道这弄神弄鬼的都是皇上,也不干人家胡世杰的事儿,这便也不难为胡世杰了,忍住不问,放了胡世杰去。” . 胡世杰刚离开,玉蕤却又抿着嘴儿走进来。 婉兮瞟着玉蕤,“胡世杰刚没头没尾地走,我便饶不了你这丫头了。你快说,你又是跟我藏着什么事儿呢?” 玉蕤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儿来,“姐,皇上九月初一下旨令舒赫德查封安宁家产,今儿舒赫德就已经上奏了!安宁家产有二万余两,皇上便定了他采买生丝多用的六千余两,加上一万余两的闰月银,尽数都从他家产中赔补去!” 婉兮挑眉,便也悠然纾了一口气。 “若此,安宁丧命,身后哀荣皆夺;且家产从此充公。安宁这一辈子,几十年的经营,都成空了。” 玉蕤点头,“正是如此!” 婉兮点头,“去也知会陆姐姐一声儿,叫她也好好儿乐乐。” 玉蕤道,“我自是早就叫翠鬟去了。庆姐姐等这个消息,倒是比姐更着急呢!” 婉兮笑过一会子,才忍不住扬眉,“可是……日子却有些不对劲儿啊。皇上九月初一才下旨叫舒赫德查封安宁的家资,谕旨从京中发到江苏也需时日;舒赫德奏本从江苏送到京师,同样需要时日,更何况舒赫德接旨之后还需要查呢,也不是三天五天就能查得完的。” “这样算来,最快也要半月去吧?可是怎么舒赫德的奏本,今儿九月初七,就已经送到了?那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儿就已经开始查安宁的家产去了?” 玉蕤终是大笑起来,“姐这才说到要害了呢!我也是一听这日期,心下就已经有数儿了——皇上啊,虽说是九月初一才下旨叫舒赫德将军查,可是私底下必定早就给了密谕下去!” 婉兮满足地轻叹一声儿,含笑坐直。 “皇上还没回京呢,这事儿怎么如斩瓜切菜似的,处置得这么急呀?”婉兮红着脸瞟玉蕤一眼,“真是的,皇上在外还这么悬着心,其实等回京再处置,也都来得及。” 玉蕤故意清清嗓子,“……九月初一到九月初七,办得这么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重阳节之前就办完,好叫皇太后老人家高兴去呢?” 婉兮登时大羞,扭过身儿去啐了声,“呸!你个坏嘴的小蹄子,我不搭理你了!” (大年初一的年礼~~亲们爽着没?祝大家狗年旺旺,十犬十美,O(∩_∩)O~) 第2449章 109、绿映红(毕) 九月初九日,婉兮的千秋令节。 此时皇太后、皇帝、皇后三宫皆不在京中,宫里自以婉兮位分为尊,且此时身怀皇嗣,故此这一日不光内廷主位都来请安行礼,便连宗室福晋、宫外二品以上命妇,皆递牌子进来,请求进内行礼。 婉兮自不想如此繁文缛节,便以怀着孩子的缘故,将宗室福晋和外命妇们都婉拒了。 可是内廷主位们该来的,却终是得来。 语琴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儿到了天地一家春来,亲手帮婉兮梳洗打扮。待得停当了,两人坐下一起用早膳,语琴端着粥碗含笑对婉兮道:“你说,忻嫔今儿还会来么?” 婉兮缓缓咽了胭脂稻的米粥,淡然笑笑,“她不来也好,倒也省却了我的口舌去。” 语琴放下碗筷,伸手过来抚住婉兮的肚腹,“可不是。这会子虽说我有无数的话等着与她说去,可是这会子这番话反倒不重要了。终归是你的身子最要紧,安宁该得的报应都已经得了,这会子若与她拌嘴去,倘若叫你生了气,那才反倒得不偿失了。” 玉蕤听了,便连胃口都没了,只是急道,“那便干脆不叫她进来!我这就亲自到大门口儿的值房守着去,待得她来了,便将她给拦了。” “傻丫头,先吃你的饭。”婉兮却笑,伸手拉住玉蕤,“不必那样儿。宫里的姐妹都来陪我乐呵,我若单不叫她进来,总归也说不过去。话又说回来,倒像咱们怕了她似的。” 语琴拣了块酱瓜儿,脆生生嚼了,便也道,“这酱瓜儿配这胭脂稻的粥,就是好。” 语琴将粥和酱菜嚼完,这才瞟着玉蕤笑,“若只拦着她一个儿,倒又叫她得了话把儿去。若要当真拦,便也只能将所有的主位都给挡驾了去。可是今儿是你姐的好日子,可不值当因为她一个,而不叫旁的主位们来了。不然岂不成 了一粒儿耗子粑粑坏了一锅粥去?咱们这米粥啊,得配酱瓜儿,可不能配耗子粑粑!” 玉蕤便也点头,“还是二位姐姐说得对,倒是我局气了。我改主意了,不拦着她。反正今儿啊,若是她自己臊得慌,寻个由头不来了便罢;若她敢来,我便自护着姐,不管她说什么,姐你什么都别搭茬儿,只管交给我就是了!” 三人正说着话儿,外头的通禀便连串儿地进来了。 婉兮不慌不忙,叫玉蝉带人将膳桌给撤了,她自己起身对镜整理好了,这才扶着玉蕤的手,迈步走出暖阁来,进了明间儿。 婉兮没到正殿去升座,便是没想正式因自己的千秋令节接受主位们行礼。终究人家皇后那拉氏自继位中宫以来,每一年的千秋令节的筵宴都给免了。顶多是以中宫的身份,穿龙补服率领六宫到皇太后跟前行礼,却并未中宫升座,接受过内廷主位、内外福晋们的行礼去。 那她这个贵妃,便也得顾着人家中宫的颜面去,省得皇后又该不依不饶了。 因此婉兮也早叫玉蕤知会各位,待会儿只需行半蹲礼请安便罢,不必行千秋节正式的大礼去。 众人到齐,按着位份前后站了,以愉妃为首,语琴居次,一同给婉兮行请安礼。 婉兮含笑抬手,“生受姐妹们了。倒叫姐妹们都来跑这一趟,姐妹们的心意,我都收下了。快请起克,便都入座吧。” 众人又是齐声谢过,便也都将自己带来的礼物呈给了玉蝉去。 玉蝉带着官女子们整理成了礼单,这才呈给婉兮。 婉兮含笑一一看过,朝众人颔首,“叫姐妹们破费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呈进的贺礼,因婉兮怀着孩子,便多是以滋补药品为主;其余还有绸缎布料等,多是取致密却柔软,适合婉兮即将在冬日降生的孩子,裁剪成小衣裳用的。 众人都是含笑点头,唯有忻嫔从进来就一直是低着头。这会子也是刻意转开头去,躲避开婉兮的目光。 语琴都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忻嫔的贺礼,见也是两匹上用的织锦。 织锦本身没错,只是颜色叫语琴有些挑眉。 ——那桃红、水绿的织锦,自是唯有女孩儿才穿得出去的。 语琴有些着恼,胎膜盯住忻嫔。却终是顾着婉兮的身子,将话且噙住了不说。 愉妃位次还在语琴之前,这便也看见了。她瞟着语琴,见语琴硬生生忍住了,愉妃反倒轻轻笑了。 “今儿咱们虽说是来给令贵妃贺千秋的,可是令贵妃这会子正怀着皇嗣,那咱们这些当姨娘的,自忍不住将心思都更多放在皇嗣身上去了。便是预备的贺礼,也都是顾着将来皇嗣呢。只是这会子还不好说将来是皇子还是皇女,故此啊咱们的贺礼也都是只求中庸了去。” “倒是唯有忻嫔的贺礼特别。瞧这桃红水绿的,怕是忻嫔已经预见到什么去了~~” 叫愉妃这一句话,众人还是都朝忻嫔看了过去。忻嫔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众人的目光来。 忻嫔梗了梗脖子,“今儿是令贵妃的千秋,我便是送礼也是送给令贵妃的。令贵妃尚且什么都没说,愉妃娘娘倒是抢先儿了。” 忻嫔瞟一眼婉兮,“倒不知道愉妃娘娘什么时候儿与令贵妃这般亲密无间,都可叫愉妃娘娘代替令贵妃说话儿了。” 没想到倒是愉妃和忻嫔两个掐起来了,婉兮觉着有趣儿,含笑与语琴对视一眼,却没说话。 婉兮不出声,倒叫人摸不准她是同意愉妃代为发声,还是不同意。这倒叫忻嫔有些意外。 愉妃却笑了,瞟一眼忻嫔,“不过我想忻嫔妹妹这礼送得倒是颇为有理——终究宫里诞育过皇嗣的主位,都是诞有皇子的,唯有忻嫔妹妹只诞育下两位公主,那便自然是忻嫔对生养公主的预兆最为了解不是?” . 忻嫔不由得紧咬银牙,瞪住愉妃。 就凭她这些年与愉妃的交往,如何不知道愉妃这是做什么呢? 愉妃一是故意挑事儿,见令贵妃不主动说话,她今儿又主动低调回避去,愉妃这便想将她跟令贵妃之间的火给挑起来。 终究那令贵妃是怀着胎呢,倘若动了胎气,自是对愉妃有利;而愉妃又可说,叫令贵妃动了胎气去的,是她! 第二层……也是忻嫔最不愿意承认,却也不能不面对的。 那就是——因为她姐夫安宁的事儿,如今就连出身低微的愉妃也敢看不起她了! 忻嫔今儿不是不想忍耐,可是当着愉妃这般挑事儿,她若忍了,以后是不是谁都敢跳出来这般与她做对?那以后她在这后宫里,难道是要夹起尾巴来做人了不成? 忻嫔便一声冷笑,瞟住愉妃去,“愉妃娘娘说的也是,终究愉妃娘娘只诞育了五阿哥永琪这一个孩子。想来但凡诞育了皇嗣的内廷主位们,都不止一个孩子,唯有愉妃娘娘就这一个儿呢。” “说起来啊,倘若愉妃娘娘也能多一个公主去,那愉妃娘娘这会子怕早已晋位贵妃,与令贵妃并尊去了吧?” 忻嫔说着故意抬手捂住了嘴,“哎哟,我这话说得好像太晚了。明年愉妃娘娘就五十岁了,按着内廷的惯例,愉妃娘娘的绿头牌便该被撤下,愉妃娘娘便不该再侍寝去了啊!那愉妃娘娘还怎么可能再生公主出来呀?” . 愉妃尴尬得满面通红,恨恨道,“原本潜邸里的老人儿,又不止我一个,谁不是都已经到了这个年岁去!便是我明年便要撤下绿头牌,可是这是宫里一向的规矩,便是今日还年轻些的,谁将来还没有这一天去?” 忻嫔抿嘴一笑,“我今年才二十六岁,距离五十岁还有二十多年。哎哟,还有那么长远啊……” 婉兮听够了愉妃和忻嫔互相的撕咬。 今儿终归是婉兮自己的千秋生辰,便是乐得听两句热闹,却也没得放纵愉妃和忻嫔两个在她面前这么争来吵去的。 婉兮这便收了微笑,端然坐直,抬眸望住两人。 “愉妃说得有理,可是却未免是误会了忻嫔去。忻嫔今儿来送礼,虽说这桃红、水绿的料子,不合适给皇子穿;不过今儿终究是我的生辰,忻嫔的礼也是送给我的,那我想来,忻嫔这桃红、水绿,便是送给我穿用的。” 忻嫔听得颇有些意外,想不到婉兮还能出言回护于她,这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头罢了。 婉兮笑着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可是说实在的,这桃红、水绿虽说原本是我喜欢的颜色,却着实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穿用的了。要是如忻嫔这般,比我年轻了十年的穿,倒还合宜。” 婉兮朝向忻嫔,红颊一笑,“可是忻嫔妹妹却偏给我送了这颜色来,姐妹们瞧瞧,她可是使劲儿朝我点头,这便没假了……那我想,忻嫔妹妹必定是心下觉着,我其实与她还是一样地年轻。我与她中间隔着的十年,就跟没有一样儿!” “哎哟,这叫我怎么敢当呢?”婉兮缓缓收起一半的笑容来,高高坐直,下颌傲然轻扬,“我记着忻嫔妹妹这些年来每当与我闹意气的时候儿,总是要指出我比她‘老了’十岁去呢……那今儿的这份心意,岂不是来与我自毁前言,外兼赔礼认错来了?” 婉兮说着眸子紧紧盯住忻嫔。 “忻嫔妹妹既如此有心,那我这个当姐姐的又如何还能计较?忻嫔妹妹,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而我也原谅你了。” . 忻嫔一口气梗住,抬眸瞪住婉兮,已是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若否认,那么前边儿婉兮替她说的那两句话便站不住脚了;可她若是承认了……那岂不成了跟婉兮来服软? 忻嫔心下犹豫不决,可是婉兮却没打算等她自己犹豫完。 婉兮只轻轻一笑,“忻嫔妹妹送来的这织锦,我瞧着是上用的料子。那想必是该出自江南三织造……而忻嫔妹妹的姐夫安宁本是苏州织造,那这料子怕就是忻嫔从前从安宁那得的吧?” 一听安宁,中人都是心照不宣地垂首轻笑。 婉兮轻叹了声儿,“哎哟,我又失言了。安宁此时已经不是苏州织造了……”婉兮皱眉掂量了下儿,“那这织锦,可是否也要算在安宁的家资里,是应被朝廷查封,赔补那一万多两短缺银两的去?” “那我这礼若收着,岂不是不好?” 婉兮说着抬眸望向玉蝉。 玉蝉心领神会,忙转身去将忻嫔的贺礼给拣了出来,上前递回给了忻嫔。 婉兮含笑点头,“忻嫔妹妹的心意,我收下了。可是这礼,便不必了。忻嫔妹妹若有心,便将这两匹料子交还内务府,好歹算是替你姐夫赔补些儿吧。” “虽说这两匹衣料与一万多两的短缺银两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可好歹能赔补一两是一两,忻嫔妹妹你说呢?” 忻嫔坐在当场,一张脸红了白、白了又青,却叫婉兮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叫她无从反驳。 愉妃听得终是愉快了起来,不由得轻轻拍手,“忻嫔要是舍不得将料子还给内务府,倒也不妨自己留着用去。终究安宁已死,家产也抄查了,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料子进给忻嫔来~” 忻嫔冷冷咬牙,抬眸狠狠瞪一眼愉妃,“……你又得意什么?” 愉妃轻叹一声儿,“忻嫔妹妹说得有趣儿,我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这次查办了安宁的是两江总督尹继善大人、江苏巡抚陈宏谋大人,以及淑嘉皇贵妃的兄弟金辉……这几位大臣办事得力,是他们得意才对,又与我何干?” 婉兮抬眸望了愉妃一眼,也是含笑道,“愉妃是皇上潜邸老人儿,在内廷的阅历自是深厚,断不是我等能比的。我自是觉着,愉妃所言甚是。” . 众人散去,忻嫔的背影都带着怒火与决绝去。 玉蕤望向窗外,不由得轻笑,“……就差尥蹶子了。” 语琴没骑过驴马,婉兮却是从小骑过小青驴儿的,听了玉蕤的做比,也是扑哧儿笑出声来。。 “倒是形象。” 语琴却是轻声道,“……你今儿倒是捧了愉妃。” 婉兮点头,“三个心上人啊,慎贵人已经得了教训去;此时正是忻嫔在台上唱念做打,那就暂且还没轮到愉妃呢。既然她们两个爱斗,我便乐得顺水推舟,再添一把柴去罢了。” 玉蝉走过来,向婉兮摊手,“主子瞧,忻嫔就那么气哼哼地走了,倒将这料子又扔下了。奴才是不是应该追上去还给她去?又或者,等晚上再去她寝宫,掷还给她去?” 婉兮凝视那两匹如孤儿一般的衣料,垂首想了想,却摇头,“人心叵测,可是这料子本身并没有错,又何苦如没娘的孩子一般,被推来扔去?” “忻嫔既然没带走,那就留着吧。这两个颜色也好,的确是我喜欢的。” 语琴便也点头,“可不是么?这桃红,倒是与你最爱的海棠红十分相似;而这水绿,从你当年进宫挑选的第一天,身上便是这个颜色。” 说起来年轻时候儿的回忆,语琴也是忍不住唏嘘,“……你当年啊,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儿,可当真是时常穿着这水绿颜色的袍子、坎肩儿去呢。那叫一个清新窈窕,果如水畔蔓草,清扬婉兮。” 婉兮垂首轻笑,“终是已经过了那新鲜水灵的颜色去。不过这料子我留着,便是能看看也好。” . 九月十一日,皇帝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听说这个消息,婉兮心下也是忍不住雀跃。 皇上这一走才两个月,就已是急着要回来了。那她临盆之前这两个月,便更可放下心来了。 婉兮这便急招胡世杰来,交代胡世杰传旨宫殿监,提前打扫拾掇九洲清晏、思永斋等两处寝宫,准备接驾。 胡世杰却神神秘秘地笑,朝婉兮轻声道,“……令主子可还记着,奴才那日来送皇上千秋恩赏的时候儿,曾问过贵妃主子可否耐车马之劳?” 婉兮点头,“自然记得。你难道是说,皇上待得回京就要回宫去,这便不用打扫九洲清晏和思永斋等处寝宫去了?” 胡世杰却是含笑摇头,跪奏道,“是皇上随那恩赏一并留下口谕给奴才,叫奴才听着信儿,只要皇上已经从避暑山庄回銮,便要提前奏请贵妃主子,移驾至南石槽行宫……” 婉兮也是意外,“皇上叫我赴南石槽行宫?” 胡世杰忍着笑,使劲儿点头,“奴才这便知会内务府,奴才等一同为令主子预备车马、吃用。还请贵妃主子今日起便开始预备。这三五日间,便该移驾过去了。” . 胡世杰笑眯眯告退而去,婉兮一颗心忽然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九月,她莫名其妙被叫到永寿宫去。隔着那高高宫墙、厚厚的宫门,她全然不知永寿宫内等着她的是什么,心下只有惊奇和彷徨。 那一回,等在永寿宫门内的,是九花如海,是立在花海里含笑负手而立的皇上啊。 婉兮两颊滚烫起来,挑眸望向妆镜。 镜子里,便仿佛依旧还是当年那个眉目灵动的小女孩儿,而不是此时三十六岁的贵妃。 她便笑了,歪头自又想起忻嫔送来的那两匹衣料上去。 她扬声叫玉蝉,“你带这两匹衣料去,交给针线上的妇人。令她们在五日之内给我赶制出能穿用的物件儿来。便是袍子来不及,也可只做坎肩儿;倘若坎肩儿也开不及,便做袖头儿。最不济,也可一样颜色做一对荷包来。” 玉蝉全然意外,傻傻望住婉兮,“主子……还当真要穿用去?这,这可是忻嫔没安好心眼儿的啊!” 婉兮含笑摇头,“你便去吧,我自有道理。你只替我盯着工时,务必在五日里能赶制出来的才行。” 玉蝉只得赶紧先算人数儿:“主子位下有内管领二人、听差苏拉十人承应。做活计的针线妇人有七十七名……由内管领带着听差苏拉去采买所需的花边、穗子、辅料,当足敷用;而七十七名做活计的妇人,若都暂时放下手上活计,一同来顾着主子刚吩咐的这项急差,便是五日之内赶制出衣袍来,怕也能做得出来。” 婉兮便点头,“那便这么吩咐下去吧,这就开始忙活开。” 玉蝉一脸狐疑地去了,在外头看见玉蕤,便忍不住低声将这事儿与玉蕤说了。 玉蝉嘀咕,“瑞主子……你好歹劝劝主子,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蕤也自放不下,急忙进内来问。 婉兮垂首轻笑,“是不是当我疯了?还是怀着孩子,脑袋都成棒槌了?” 玉蕤便也点头,“……至少姐吩咐的这个差事,连我都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 婉兮便笑了,略微犹豫,却还是将皇上赐下的那支碧玺飞花蝴蝶簪取了出来,给玉蕤看。 这是皇上私下恩赏之物,用料和工艺都是精致绝伦,婉兮顾着玉蕤的感受,原本没拿出来给她瞧过。 玉蕤看着,也是瞪圆了眼,“如此精致绝妙……” 婉兮垂首,颊边轻红,“你瞧上头这蝶儿,身子便是桃红碧玺雕成;而芙蓉花儿,则用水绿碧玺雕琢而出……” 玉蕤略有领悟,“忻嫔送的这两个颜色,倒是意外正与这枚簪子上的色调配衬!” “正是此意。”婉兮握住玉蕤的手,“这自然不是忻嫔的本意,可是啊,她却这般误打误撞,反倒替我锦上添花来了……我自当将坏事儿都变成好事儿,也算从善如流,便索性用了去。” “这啊,倒比当面儿骂她一顿还更痛快,叫她也好生地替我做一回嫁衣裳!” 玉蕤便也笑了,“我明白了。我这就亲自盯着针线妇人们去!” . 圣驾的行程每日都被送进宫来,内务府与前朝各衙署都预备接驾之事。 婉兮在九月十五日起身,到达了南石槽行宫。 皇帝北狩,从京师至避暑山庄,建有多座行宫。其中坐落于顺义的南石槽行宫是规模较大的一座。它有行宫一座,一门三所,有大宫中房,东面为毓庆宫,西面为于寿宫。 不仅宫殿多间,还有戏楼、游廊、石山、葡萄架等。规模虽比不上紫禁城和圆明园,可是却十分雅致、私密,更显亲昵。 第2450章 110、双狐(毕) 婉兮坐在窗边,抬眸望向窗外的亭台楼阁。 虽然已是九月,满目已经是秋日景象。虽已经没有花红柳绿,然则满山层林尽染,那层层叠叠的金黄、绛红,却仍旧是这人间美景。不似女儿般娇柔,却有男儿般的慷慨。 婉兮忍不住想起当年九福晋为九爷画的那幅画儿,便曾那般用朱砂色墨皴染出秋色斑斓来。 时光易老,算算那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一垂眸,半生的时光都走过了。 玉蝉走进来,抿着嘴笑,“回主子,内务府刚得了銮驾那边的信儿,说皇上明儿就到这边儿行宫了。主子今晚早些歇息,明儿预备接驾吧。” 婉兮含笑点头,“我知晓了。” 婉兮便也收起心绪,这便预备着早些歇息。 玉蝉却还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婉兮抬眸,“有事儿便说,不必藏着掖着。” 玉蝉忙碎步又上前走了几步,直到婉兮身边儿,“……皇上从避暑山庄回銮,这几日都在勾决各省罪犯。” 婉兮的心便也微微一颤。 好歹吉庆也是魏家人。 便是身为大臣,因犯错被朝廷治罪,可是牢狱也好,流放也罢,终究不忍心是这般地被斩首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抬眸,淡淡笑笑,“往年的惯例,皇上好歹都该在回到京里,才开始勾决各省刑犯。皇上今年怎地急着在回銮的路上,就已经开始勾决了?” “皇上一路车马劳顿,到了行宫却不歇息,反倒还要勾决刑犯,当真是辛苦皇上了。” 勾决罪犯,以正刑典,这原本也是国之典仪,故此皇帝不能是在寝殿里随便就勾了,总要亲自御行宫中的正殿,行过诸般仪轨,才在当值军机大臣等陪同之下,共同完成此事。 这便总耗费时辰,更要谨肃而行,难免就要牺牲皇上不少歇息的光景去。 婉兮纵然竭力平静,可是玉蝉又如何听不出主子话语之间的酸涩呢。 玉蝉便小心吸一口气道,“奴才想来,这怕也是皇上顾着主子的身子,不想叫主子伤心吧……” 婉兮垂下头,竭力笑笑。 可不是嘛,若是皇上按着往年的惯例,当真回到京里再勾决,那她自然会听到消息……届时,如何能狠下心来,半点儿都不伤感去? “皇上勾决刑犯,惯例都是按着各省逐次勾到。你可听说皇上已经都勾决哪几个省上报的刑犯了?” 玉蝉点头,小心地看一眼婉兮,低声道:“九月十三日,皇上在两间房行宫,御行殿,开始勾到江西、云南、山东、直隶、河南、山西、四川、云南、贵州各省罪犯。一百一十余人,予勾。” “九月十四日,皇上驻跸要亭行宫,勾到广东、广西、福建三省刑犯。一百六十九人予勾……” 婉兮虽说心下已经做了预备,去年因为皇太后七十圣寿,皇上施恩免勾决一年,故此今年是勾决两年的刑犯,数目便自然不会少了。 可是听见这两笔数目,婉兮的心尖儿还是忍不住一颤,“一百一十余人,再加上一百六十九人,这便是两百八十人去……” 皇上一下子勾决这么人去,显见国法森严,那吉庆今年怕是逃不过罪责了。 婉兮不想叫玉蝉瞧出来她担心,这便伸手去端奶茶碗。热热儿的奶茶,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喝下去最是舒坦;可是婉兮却仿佛忘了这奶茶原本有多热,这便端起茶碗来,指尖儿便是一颤,竟将奶茶撒了些儿出来。 玉蝉也跟着一颤,忙扬声道,“主子先别急!——皇上也有停决的刑犯!” 停决,便是今年未曾勾决。 “……停决官犯内。,河南斩犯一人。伦纪攸关内,直隶斩犯一人、安徽斩犯三人、江西斩犯二人、福建斩犯一人、河南斩犯一人、山东斩犯一人、山西斩犯三人、四川斩犯三人、云南斩犯一人。又贵州情实斩犯三人……主子您看,便是判了斩监侯,可是皇上在勾决的时候儿,还是停决了这么多人呢!” . 婉兮抬眸望一眼玉蝉,点点头,极力笑笑。 “傻丫头,停决是有可能被皇上赦免,却又并不都是如此。还有是各省报上来,刑部查过之后,或是皇上觉着尚且有案情不清,交回各省继续查办的罢了。” 玉蝉咬住嘴唇,眼眶已是有些湿了,在婉兮脚边跪倒,“是奴才该死,今儿本不该说这个,奴才也怕叫主子反倒悬心了。可是奴才也是忖着皇上忽然在途中便开始勾决,这情形与往年实在有些不一样儿,奴才便担心,担心……” 玉蝉说不下去了。 婉兮点点头,伸手拉住玉蝉的手臂,将她拉起来。 “我啊,自是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因为皇上忽然是在途中就开始勾决刑犯了,且今年吉庆又在此事当中,你便担心皇上这样做的缘故,就是要在回京之前,提前将吉庆勾决了……也省得回京再勾决,叫我知道了,反倒更加伤心了去。” 玉蝉的泪便跌落了下来。 “……奴才知道这会子说了,会叫主子伤心;可若是这会子不说,待得皇上回京之后,一切已经成了定局,那主子反倒更会难受。奴才这才两相权衡,便还是觉着或许这会子先回明了主子去,更好些。” 玉蝉霍地仰头,含泪定定望住婉兮,“皇上叫主子提前到南石槽行宫来接驾,那便是皇上还没回到京里呢。那若皇上这会子改了主意,一切还都来得及!奴才忖着,这怕是主子仅剩的机会了……” “如今主子怀着皇嗣,若主子肯向皇上求情,那吉庆大人未必没有机会……” . 夜色笼罩了下来,婉兮躺在被窝里,虽说早就闭上了眼睛,却实则始终没能睡着。 玉蝉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旋。 官女子们子嗣为她着想,她也明白玉蝉的话自然也有道理——眼前当真是一个好机会,倘若她肯向皇上替吉庆求情,未必就全然没有机会了。 终究吉庆并非自己冒销亏空,只是看守下属不严,这便的确存着情有可原之处。 婉兮轻叹一声儿,翻了个身去。 玉蝉是她位下的官女子,是玉蕤进封了之后,代替玉蕤成为她永寿宫掌事儿女子的。玉蝉不是那种在主子面前乱嘀咕的奴才,她实则性子爽朗,十分有趣儿。 玉蝉这回在她面前提这个话儿,不是玉蝉分不清轻重了,是因为这回是刚刚发生了安宁的事儿。 忻嫔的姐夫安宁在这四个月间,便迅速经过了忽然病逝——追封哀荣——罪证暴露——抄家革职、万事俱灭的经历去;倘若婉兮自己的族兄吉庆也这么被斩了,那倒叫忻嫔又有话儿可说了。 那今年的原本的喜庆,便也打了折扣去了。 婉兮思来想去,夜色漫漫,这十五的圆月在窗外明晃晃地挂着,终是叫人难以成眠。 . 次日,亦即九月十六日,皇帝銮驾终于回到了南石槽行宫来。 婉兮因怀着身子,虽不用到行宫大门外跪迎,只含笑立在内廷门口接驾。 皇帝忙几个大步奔过去,带着满面的笑,躬身扶起了婉兮来。 九月的秋阳照亮了皇帝的眼,他的薄唇一边勾起,极力克制着欢喜,手指却将婉兮的手肘攥得登紧。 “你来啦……可受累了?” 婉兮仰头看住皇上。虽只是两个月的分别,可心下的思念早已泛滥,这便终于眼睛相逢,心放下了,却又因为欢喜而激越跳动了起来。 “……皇上放心,虽是行宫,可这南石槽行宫距离园子也没几步路;内务府的车马安排得又周全,胡世杰的筹备又妥当,奴才哪儿能累得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此时当着这么多人,便不多说话了。只是那只攥住婉兮的那只手却再也没松开,另一手则再自然不过地从婉兮腰后绕过去,回护地环住了婉兮的腰腹。 两人这般相拥而立,各自偏首,四眸独独相对。 九月的秋阳也从高天之上,直冽地照射而下,落在两人肩上、眼底。自有暖意浮生,情愫浮涌。 . 除了皇帝,没人能预料到婉兮竟然出现在此处。尤其是随驾的内廷各位们,就更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般。 待得看到此时眼前这一幕,随驾的舒妃、颖妃、豫嫔、容嫔等人一愣之后,倒也都笑了起来。 虽说意外,可是见了是婉兮来,而不是旁人来,倒又不意外了。若是换了旁人,怀着皇嗣,又到了这个月份,皇上便不会叫来了。 可是婉兮,一向都是特例。 婉兮虽说怀着胎,且距离临盆的日期不远了,可是皇上在婉兮怀胎的时候儿,连江南都要带着婉兮去;便是临盆的日子更近的时候儿,也还是带着她去了木兰啊。那这个月份、还只是南石槽行宫这么近,便是婉兮来了,自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其余几人里,新常在原本是在豫嫔位下学规矩,位分又低,自是也没什么旁的心思。 慎嫔着实有些惊诧,唇角嗫嚅,有话想说。却终究顾着自己的位分,硬生生忍下了。只抬眸,朝皇后那拉氏望去。 在贵妃面前,能不必遮掩的,也唯有皇后一人了。 果然,慎嫔一抬眸就看见了那拉氏满是愠怒的脸。那拉氏紧紧盯着婉兮,整个身子都有些绷紧了起来。 只是这会子还当着皇太后的面儿,那拉氏不得不暂且按下怒气,先送皇太后回了“于寿宫”去。待得安顿好了皇太后,那拉氏转回身来,便远远冲着皇帝乐,“皇上这是做什么?都到了南石槽了,距离京城也只剩一箭之地,明儿便怎么都能回到园子里了。” “皇上今儿又何苦将令贵妃折腾过来?她好歹也怀着皇嗣呢!”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皇后说得对,明儿就能回到园子里了。那有什么话,就等明儿回到园子里,再说不迟。” 皇帝抬眼望众人,“今儿也走了一天的路了,各自都累了。便免了那么些繁文缛节去,免了今晚给朕和皇后的请安,这便立时散了,都各自回寝宫歇息去吧。” 舒妃和颖妃对视一眼,可不等那拉氏再说什么,都立时蹲礼告退。 皇帝含笑点头,舒妃和颖妃这便带头儿转身就走了。 其余嫔位、新常在,自然也都只得跟着离去。便只闪下皇后一人,忍不住恼怒,立在原地瞪着皇帝去。 叫那拉氏这么怒目盯着,可不叫人欢喜。婉兮便轻轻在皇帝掌心儿里挠了挠。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暂且松开了婉兮的手,走到那拉氏面前,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肩,“……皇后也回去歇着吧。你不累,皇额娘也总累了。” 那拉氏一梗脖子,“我自会伺候皇额娘安置去,皇上不必担心!只是两句话倒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皇上单独召令贵妃到行宫来,之前却未曾知会我这个皇后去!” 皇帝想了想,回眸看向婉兮一眼,这便噗嗤儿一乐,伸手又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对对对,是朕又忘了知会皇后。皇后说得对,是朕考虑不周了。” “今儿高兴,皇后便也别跟朕赌气了。”皇帝说着淘气地朝那拉氏眨了眨眼,“等回宫,朕还有好东西赏给皇后,啊~~” 皇帝难得如这般与那拉氏说话,那拉氏抬眸愣怔盯住皇帝,可是面上却没办法挤出半点喜色来。 可是皇帝却不管,话说完了,收了手,转身就走。 回到婉兮身边儿,皇帝又回护地环住了婉兮的腰,两人相偕而里,回头一起朝那拉氏望过来。 皇帝朝那拉氏甩了甩手,“皇后怎么还站在那儿呢?跪安吧。” . 皇帝偕婉兮回了“大宫中房”去,婉兮在皇帝臂弯里,悄然回眸。 终于再也见不到了那拉氏的身影,婉兮便淘气一笑,“皇上不讲理。那是皇后,既不是在京里,又不是大典之日,皇上为何叫皇后跪安了去?” 终究是中宫正妻,哪里能随便就跪呢? 皇帝耸耸肩,“我好言好语哄着她先回宫歇息去,她却不肯。非得叫爷说狠话撵了她去……这是她自己求仁得仁,爷又怎奈何得了她?” 婉兮垂首,“必定是奴才这么突然出现在行宫,叫皇后不欢喜了。” 皇帝长眉高挑,“是爷叫你来的,她若不高兴,那便是对爷不满!她给爷掉脸子,爷还要上赶着她去不成?” 两人说着话,相拥相扶进了寝殿去。 皇帝小心翼翼扶着婉兮在炕沿上坐下,这便也自在地高伸两脚,“来啊,给朕扒了靴子去!朕骑了一天的马,可累着了。” 婉兮便连忙起身,要亲自动手,皇帝忙用力按住,“你坐着!爷叫你过来,可不是缺个人儿来给爷脱靴子的。” 魏珠和高云从都赶紧进来伺候。 婉兮便也趁机起身,进内去脱了外头的大衣裳,露出里头水绿长袍、桃红坎肩儿,将那支碧玺飞花蝴蝶簪插在了鬓间。 . 两只靴子脱下,皇帝可松了口气。 婉兮缓步而出,皇帝倒无防备,冷不丁一眼看见婉兮这一身儿打扮,便又一口气梗住了。 方才那口气,都白松了。 婉兮自是都看见了,心里偷着乐,却忍着只瞟着魏珠和高云从去,故意就当没看见皇帝的那眼神儿。 等着魏珠和高云从出去,这才不慌不忙扶着玉蝉的手,走回到炕边儿坐下。揪着皇帝方才的话茬儿,偏首俏皮问,“爷方才说,叫奴才过来,可不是给爷脱靴子的……那,爷究竟是叫奴才干嘛来的呀?” “方才皇后说的也有理,明儿皇上必定已经能回到园子了,那明儿自然就能见着奴才了。今儿又何必叫奴才来跑一趟呢?” . 眼前的婉兮,虽是肚子已经圆了两圈儿去,可是却依旧是顾盼神飞,眉眼灵动如画。 再加上这一身儿桃红、水绿的搭配,更是一如当年的清丽空灵。 婉兮故意还拈了一把酸,“……难不成爷是给奴才补过生辰不成?可是爷怎么忘了,昨儿可是阿窅的生辰去呢。爷便是今儿要陪,也该陪阿窅才是。便是明儿回到宫里再给奴才补过,也不差这一天啊,奴才等得起。” 皇帝直直凝注婉兮,眼珠儿都舍不得转开,这便伸手过来攥住婉兮的手腕儿。 他的掌心灼烫。 就是眼前这个模样儿,就是这小丫头这般的神情,既深明大义,又偏捏着小酸;这才是最真实的女儿模样,也才是最令他心动的贤妻风范;也才叫他的心,从当年初见,直到如今,这么多年来都始终被紧紧系住,割不断、舍不下。 “还需要什么缘故?”他贪婪地用目光吞噬着她娇俏灵动的模样儿,“……就凭爷想你了,不行么?就凭爷再晚一天见到你,都忍不了了,不行么?” “若不是因为要顾着你的身子,爷便叫你到更远的行宫去等着爷去,叫爷也能早几天就看见你去!爷真是,一天都忍不了了。” 婉兮整颗心都如春江初染,桃花初红;脸便一烫,忙抬眸望一眼玉蝉。 玉蝉便笑了,赶忙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蹲礼告退。 玉蝉刚出了去,皇帝便攥住婉兮的手腕,将她带进话里来,唇已是贴了上来。 竟比掌心还烫。 那久违的亲昵,只刚贴上,婉兮便已忍不住轻吟出声儿。 好想她的爷…… 谁说怀着孩子的女人,便没有了渴望去呢? 她在皇上面前,从来不用遮掩自己的心意,这便伸出手臂去勾住了皇帝的颈子,主动回应。 倒是皇帝一声闷哼,双手从她手腕向下滑去,一把掐住了她左右腰侧。“ “令狐九!——你,你这会子还敢这么对爷?是想叫爷犯错儿去不成?” 婉兮故意歪首,妙眸已是拢上蒙蒙水雾。 “难道爷……就不想犯错儿?” 皇帝如何承受得住,小心翼翼却还是按捺不住地将婉兮抱上了自己的腿。 他被渴望冲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小心翼翼抬眸望住婉兮的眼,“……爷保证轻轻的,就两下儿,行么?” 婉兮却狠劲摇头。 皇帝登时额角汗下,“你个令狐九……既然不能,又这么逗着爷?爷这个两个月,你当是好忍的么?” 婉兮扑哧儿笑出声来,轻轻咬了咬皇帝的颈侧、那脉搏汩汩跳动之处。 “……奴才摇头,不是不叫爷碰;奴才是——不准爷两下儿。奴才要,三下儿~~” 一股热浪登时翻山倒海而来,瞬间便吞没了皇帝的头脑去。便任凭素日是怎样睿智冷静的帝王,这一刻也早已全然焚烧殆尽,只想着那三下儿去了。 . 帐内叠坐,宛若佛母御莲台,婉兮小心却又放心,这便不止三下儿去…… 虽不敢造次,婉兮也还是配合了小手儿,叫皇帝终究得了一次欢畅去。 皇帝得了满意,却终究还是有些意犹未尽,这便轻轻也咬了婉兮的肩头一记。 “爷知道不可造次,可还没够,可怎么办?都赖你,非要这样儿逗爷去,爷的火这便烧得旺了,压都压不住!” 婉兮双手捧着皇帝的面颊,凑上软软的唇儿来亲。 “……爷再等奴才几个月。只要爷肯乖乖儿等着,那奴才必定不负爷这一场等待去。到时候儿——唯有比这回更好十倍的去!” 皇帝的眼都亮了,随即眼珠儿一转,自也都听懂了。 他便掐了婉兮一把,掐过却又揉揉,怕她疼了。这才腻在她耳边,沙哑道,“……傻样儿,还担心爷在你这几个月里再用心给旁人去?爷都什么年岁了,今儿把攒了两个月的劲儿都用在你身上了,后头还不得再攒些日子去,嗯?” 婉兮也羞红了脸,两臂环住了皇帝的颈子,吃吃笑开。 “……今儿奴才可还是爷的小女孩儿,爷方才根本也依旧还是当年那位生龙活虎的爷们儿。爷说什么年岁呢,方才那折腾得奴才都要哭出声儿来的爷们儿,难道是狐祟?” 皇帝大笑,又轻掐了她一把,“狐善魅术,那方才狐祟和令狐九,究竟是谁魅惑了谁去,嗯?” 第2451章 111、嚼酸(毕) 欢潮缓缓褪去,柔情依旧缱绻。 婉兮待得皇帝落了汗儿,这便连忙扬声吩咐,“马麟,快吩咐摆膳。” 皇帝到了行宫来,两人缠棉了好一会子,这时候儿天都晚了,他还没吃饭呢。 皇帝亲自帮着婉兮穿衣,头发已经散了,婉兮珍惜这会子与皇上独处的时光,连梳头的太监都不想叫,这便也不再梳旗头,只自己简单将长发挽起。 肚子已然大了,手都伸不到后脑勺儿去,这便就在颈侧,松松挽了个堕马髻,用那枚碧玺飞花蝴蝶簪别住。 堕马髻不是旗头模样儿,倒是汉家女儿用得多些,皇帝瞧着这般的婉兮,不由得眸光又是一炙。 婉兮这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红了脸颊。 她虽说是汉姓女,可是终究早已入旗,再加上宫里原本皇太后、那拉氏等人就看不起汉女,故此婉兮一向极少在宫里用汉家装扮。 倒是从前语琴母家入旗之前,在宫中曾多年穿着汉家衣装,婉兮虽自己不方便穿着,却也能亲手帮着语琴打扮,倒也叫自己心下跟着过了过瘾。 今儿纯属身子太累之后,脑筋不那般灵光,这才顺手为之……倒本来没想用这个又逗着皇上目热如火来着。 婉兮忙举手捂住了脸,用肩头撒娇地撞了撞皇帝的心口,“爷!——该用膳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婉兮捧过来,又故意凑到她手背儿上,隔着她的小手,将唇齿硬生生从她指头缝儿里挤过去,在她两边面颊每边都强取了个吻去。 “好看……偶尔也这样给爷看吧。” 婉兮便也点了头,“……奴才从前也没敢想过,爷竟然会喜欢奴才这样妆扮。” . 终究皇帝是个时刻坚持满人习俗的皇帝,对于满人语言、弓马骑射等传统习俗的看重,时常溢于言表。不说远的,便是信郡王德昭的子嗣不能承继王爵,便是明证。 且皇帝对满人“称名不举姓”的规矩也是几番在谕旨里再三申明,禁绝旗人子弟将名字汉化,不准姓名连用,不得出现如富察·傅恒这样的姓氏;也不准旗人子弟用表字、别号等汉人称呼的方式……这些,都看出皇帝在大清入关百年之后,竭力保持满人传统的苦心。 婉兮便一向不在宫中以汉女衣装、发髻示人。便是在皇帝面前,也都是旗头、旗装。 直到皇帝在思永斋里,挂了她与小十五的那幅巨大的贴落,婉兮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些年来,竟都是误会了皇上,是自己给想错了。 ——那幅贴落里,她就是穿着汉家衣裳,头上戴的便是明代宫廷里,嫔妃们都戴的八宝攒金髻……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皇上原来不仅不禁止她做汉家装扮,更反倒喜欢她如此妆扮。 此时回想起来,心下又浮起更多体悟:她是汉姓女,可是皇上从未因此有半点的轻视,否则也不会有她当年的无子而封妃;更不会有她今日的贵妃之位。 更何况还有皇上对她的几个孩子,尤其是小鹿儿、圆子这两个皇子的深意去…… 原来皇上,从来都尊重她从祖先那里承继来的血统,皇上甚至是喜欢看她做汉家打扮的。 便是皇上强调满洲世家重视满人根本,不准丢弃满洲传统,那也都是针对八旗世家来说;而如婉兮这般,原本就是汉人血统的,皇上却原来是带着包容之心,兼容并蓄的。 这便如皇上自己本人,那般擅长弓马骑射,却又那般酷爱汉家的诗词、书法、瓷器、古玉一样,皇上实则是一个在满汉之间,最为包容,又可求同存异之人。 这便正是契合《论语》中所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这样想罢,婉兮便也彻底放下心去,含笑颔首,“爷说想看,奴才就寻了机会,时而穿给皇上看就是。”婉兮却淘气眨眼,“可皇上却得替奴才保密,也省得皇后那边儿知道了,怕要申饬奴才去。” 皇帝却轻哼一声儿,“她不愿看?谁又是叫她看的!她既不爱看,自己闭上眼,或者干脆不出门,就是了!” . 婉兮又被皇帝这番话说得一颗心都是暖热的,待得膳桌摆在炕上,婉兮还是亲自为皇帝执壶,伺候皇帝用些酒膳。 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用些酒,方能叫皇上好好松快松快。 事至九月,尤其今年还有一个闰月,故此这会子的天儿已经凉了下来,倒是跟往年的十月一般了。这个时候儿将晚膳都摆在小炕桌上,在炕上盘腿坐着吃,才别提多热乎、多亲近了。也不用谁在地下站着立规矩,她也都能跟皇上一起坐着了。 皇帝身心刚都好好爽快了一回,这喝酒的时候儿便很是痛快。不多时已经连饮了三杯去,将面前摆着的一道羊肚片儿、一道燕窝烩鸭子、一道清蒸关东鹿尾都给吃光了去。 婉兮吃不下这些肥腻的,只小口可着一叠子白糖油糕咬着。皇帝瞧见了,便也推开了旁的盘盏,也凑过来,就着婉兮的手,咬那白糖油糕吃。 婉兮这便笑了,轻声道,“这不是奴才做的,爷不必也可着这个吃。” 皇帝却又仔细嚼了嚼,“你便是到了这个月份,弯不下了腰去,这饽饽自应当不是你亲自动手做的,不过爷嚼着,这味儿还是有些熟。” 皇帝便眼珠儿一转,“小七团的?而白糖如此金贵,便是御膳房也不易制得……难不成这白糖是从啾啾那私藏的小瓶子小罐子里抠出来的?”(白糖不易制得,在古时很贵很贵哈,中国如此,欧洲也如此哈。) 婉兮已是大笑,“什么都瞒不过爷去,的确如此。除了团油糕,和拿出自己私己白糖的,其余和面、下油锅的,是陆姐姐和陈姐姐。” 皇帝便笑了,“……那这白糖油糕,可赏克食给容嫔尝尝去。” 婉兮一拍手,“奴才也是此意,这便多带了几盒来。这会子正在外头备着呢,只要爷一声令下,就能立时送到阿窅手里去了。” 皇帝伸手刮婉兮鼻梁一记,“既都带来了,却不自己送去,就等着爷赏克食呢,嗯?” 婉兮笑了,轻轻向皇帝肩上靠了靠,“……终究昨儿是阿窅的生辰,皇上又带着阿窅在路上,奴才虽然相信爷必定给阿窅预备好了恩赏去,可终究行宫里不比宫里妥帖。” “这会子若是皇上在晚膳的时候儿,再格外赏一次克食去,自能叫阿窅心下舒坦不少。况且这里头的白糖啊,她一尝就知道是谁的了,她必定高兴。” 皇帝偏首看婉兮,唇角已是勾起。 她想什么,他哪儿至于不知道?终究昨儿才是容嫔的生辰,今儿到了南石槽行宫,他不但不能再陪容嫔,甚至还将婉兮给叫来了。今晚的晚膳都是九儿单独伺候的,即便容嫔自己心下未必计较,可是却难免旁人会挑事儿去。 他便在晚膳里还格外赏容嫔的克食,这便能叫人觉着他便是与九儿单独用膳,也还没忘了容嫔去,这便堵住了外人的嘴,也能叫容嫔心下自在些。 况且那白糖还是从啾啾那来的,容嫔尝了便知,这便自然会想到啾啾去,便也不会再与九儿之间有任何的嫌隙了去。 九儿啊,就是凡事都能想得这般细致周全,不声不响,从看似小事儿里,便能将可能的风波,都化解了开去。 皇帝便笑了,召唤魏珠,“将外头备好的白糖油糕,赏给你容嫔主子。你亲自给送过去,就说朕也爱吃,叫她放心尝,没用大油,都是素油炸出来的。” 瞧着魏珠端着捧盒去了,婉兮这才放心微笑。 . 皇帝这已吃饱了,膳桌上还摆着不少菜。 婉兮想了想,不由得轻声问,“皇上既然给阿窅上了克食去,倒不如再给其他随驾的主位,也都赏了一份儿去吧?” 皇帝想了想,便也点头,吩咐将一品“鹿肠鹿肚热锅”赏给舒妃去,一品“燕山药酒炖鸭子热锅”赏给颖妃; 一品“象眼小馒首”赏给豫嫔,一品“枣泥毛巾卷酥”赏给慎嫔。 随后将膳桌上的小菜五品赏给位分最低的新常在去。 婉兮噙着笑瞧着,待得皇帝都吩咐赏完了新常在,婉兮这才轻声问,“那……皇后娘娘呢?” 皇帝挑了挑眉,却扭头额外吩咐,“去再单做一品‘鸭子火熏白菜’,赏给你皇后主子去。” 婉兮挑眉,望住皇帝,轻盈笑道,“……也是,赏给皇后娘娘的,自应单做,不该是这膳桌上拆用过的。” 皇帝却哼了声儿,“天儿凉了,也没什么新鲜菜蔬了,行宫里怕也就只有白菜。” “白菜解毒、败火。这桌上原本的菜,都是挑火儿的,还是给她格外做道白菜,降降火气罢!” . 颁下克食的太监们,分头朝各宫去了。 那拉氏的寝宫里,慎嫔和容嫔都来立规矩。终究两人都是那拉氏宫里的嫔位,皇后用膳时,两人便得伺候完了皇后,才能回自己的寝殿去用膳。 今儿那拉氏是窝了一肚子的气,这才迟迟还没动筷;若是往日,这个时辰皇上都已经用完膳了,她的膳食也早应该撤了。 是高云从来给那拉氏送克食,那拉氏一见是高云从,便挑眉问,“魏珠呢?” 终究魏珠才是养心殿的总管太监,高云从这会子还只是首领太监。既然来给皇后送克食,一般都应该是魏珠亲自来。 高云从咬了咬嘴,有心想扯个谎,就说魏珠在伺候皇上,便由他来了,这便也说得过去。 可是高云从却一抬头就瞧见容嫔还在炕边儿站着呢,心下便一哆嗦,知道这是瞒不住的,便只好据实道,“……回皇后主子,魏总管奉皇上的口谕,来送给容嫔主子的克食。” 那拉氏脸便一绷,转头瞪住容嫔。 高云从忙替容嫔解释,“……皇上说,昨儿是容嫔主子的生辰,可是在回銮的路上,皇上也没格外恩赏什么,今儿便特地叫魏总管来送克食,以示恩泽。” 那拉氏虽说不愿意,可是想了想,这个理由倒也能接受。 那拉氏这便哼了一声儿,自己掀开了食盒去。 那拉氏一瞧,那盘“鸭子火熏白菜”,却见鸭子少,白菜多,这便霍地抬眸盯住容嫔,“……皇上赏给你的,又是什么呀?” 容嫔忍住皱眉,轻叹一声道,“妾身一直在皇后娘娘跟前伺候,还没回自己寝殿,哪儿能知晓皇上赏给了什么?” “去问!”那拉氏瞪眼道。 容嫔无奈,只得先叫位下女子古丽去问。 古丽稍后回来禀明,容嫔才说了是“白糖油糕”。 原本只是饽饽,倒没有热汤热菜的更好,可是那拉氏却还是在意了那是白糖的饽饽,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哟,皇上赏给你的,竟是白糖的。你这便赶紧回去用了吧,也好赶紧叫位下女子给皇上谢恩去。” 容嫔松了口气,这才连忙行礼告退而去。 那拉氏伸筷子进盘子,将那白菜挑了挑,也还是忍不住抬眸盯一眼慎嫔,“那你呢?皇上赏给了你什么呀?” 方才那拉氏问容嫔的时候儿,慎嫔心下便也明白,自己怕是也跑不了的,这便提前给位下女子使了眼色,这会子已是问了回来了。 慎嫔便连忙蹲身行礼,“回主子娘娘,皇上赏给妾身的,是一品‘枣泥毛巾卷酥’……” 那拉氏这才舒展了些,“哦,原来也是饽饽。倒是与容嫔,不分伯仲了去。” 那拉氏说着,终于挑了一筷子鸭子送进嘴里嚼了,“你瞧瞧你啊,母家白瞎了曾经还是在伊犁看管着和卓一家的。她们家可是你们家的阶下囚,一家子的命都攥在你们家手掌心儿里,可是你倒好,进宫以来跟她一起封嫔不说,便连皇上赏克食,给你的跟给她的,也没什么不一样儿。” 慎嫔被说得一时愣住,片刻之后眼圈儿已是红了,却不敢出声。 那拉氏终于勉强又尝了一筷头子的白菜,嫌弃地叼在嘴里,这才对高云从说,“鸭子和白菜,我都尝了。你回去吧,替我谢皇上的赏,就说我吃着甚好。” 高云从这才松了口气,跪安而去。 那拉氏将盘子里几丝儿鸭子都吃了,将光剩下的白菜朝慎嫔瞟了一眼,“皇上既赏给你的只是饽饽,又哪儿能叫你只啃饽饽,不吃菜。这道菜就赏给你吧,好歹也是皇上赏下来的,这便端回去吃,吃完了也好将皇上的盘子给还回去。” 慎嫔紧咬住嘴唇,蹲身谢恩,委委屈屈捧了盘子走了。 . 强忍着回到自己寝殿,慎嫔终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官女子诺敏忙扶住慎嫔,也是难过道,“主子娘娘今儿又是冲主子发什么邪火去?她一向都是将这邪火发到容嫔身上去,今儿怎么对主子来了?主子又没得罪了她……” 慎嫔咬住嘴唇,“她发什么邪火,我未必就不明白!今儿是九月十六,昨晚是十五。昨晚本应是皇上翻她的牌子,可是皇上说昨儿是容嫔的生辰,好歹得去看看容嫔,这便只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她心下未免不想着今晚上……好歹她也是正宫皇后,皇上昨晚没能陪她,今晚上说不定能补上。可是谁能想到啊,今儿一下车,就瞧见令贵妃来了。皇上便又顾不得她了,只陪着令贵妃去了!” 慎嫔闭上眼,难过地摇头,“你没瞧见么,皇上今晚上是叫令贵妃单独伺候用膳啊。这境况便是皇后她都许久没有过了。便是这回在避暑山庄给皇上庆贺万寿,皇后也只是率领咱们这些随驾的主位,一同伺候皇上用膳,却没能单独伺候过皇上去啊。” “她是有苦说不出,有气也没地儿去撒,这便只能在自己宫里横。这便落在我头上了。” 诺敏便也只能劝,“既然她是生皇上的气,那便与主子无干。主子只是被殃及池鱼,那主子便也别往心里去了。” 慎嫔深吸口气,“我也想不生她的气啊。终究从前在我跟容嫔之间,她是护着我的,没少了帮着我呲打容嫔去,叫容嫔别忘了母家都在我母家看守之下的历史去……可是,容嫔一向不驯,从一开始就不服皇后管教,如今封嫔之后,就更不受拿捏。她这便将一肚子气,都朝我这儿来了。” 慎嫔手肘撑住炕桌,将手捂住额头。 “我就巴望着,皇上什么时候儿能将我从她宫里挪出去……要不,我真怕我受这些窝囊气,迟早会窝囊死去。” 诺敏忙道,“……主子已然封嫔,想来挪出去的日子便不远了。终究皇后宫里还有容嫔、林贵人去呢,哪儿能继续住这么多人了?” 慎嫔哀伤地望住诺敏,“我就怕,便是有人可以挪出去,皇上也是可着容嫔先来。皇上恨厄鲁特,却极力安抚和卓一家,这便慢慢儿地将我与容嫔的地位都给颠倒了,她日益受宠,而我却——连封号都用了个旁人已经用过的去。” . 容嫔和慎嫔都走了,那拉氏的寝殿里安静了下来,她便早没了胃口,叫撤了膳桌去,凑到窗边儿去往外看。 终于见容嫔位下的女子古丽来请时辰,去给皇上谢恩。 那拉氏这才笑了,抱着膝头轻哼一声儿,“叫一个大肚子的陪着,皇上又能做什么?还是叫人家这艳色夺人的去谢恩,叫皇上分分心的好~” 塔娜扬扬眉,这才明白主子方才为何轻易纵了容嫔回去,却将一肚子怨气都撒在慎嫔身上了。 塔娜便也道,“主子明鉴。终究令贵妃的胎都已经到了这个月份,皇上便是再有火,也只能召别人去陪侍。” 那拉氏勾了勾唇角,“我就不信,趁着令贵妃到了这个月份,其余人心下就没什么动静儿!随驾的这些人里,容嫔本就昨儿才过生辰,今儿是最有机会的。叫她跟搅了令贵妃这一晚去,也好叫她们两个也生分些。” . 那拉氏带着一股子兴冲冲,在窗边儿等着。不多时,古丽就回来了。 可是……容嫔寝殿的门却关得溜严,再也未见开过。 又过了一会子,容嫔寝殿那边甚至已经熄了灯火,显见是睡下了! 那拉氏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窗外,“……难道说,令贵妃的肚子都这样儿了,皇上要要与她在一处?皇上这是要,有多饥不择食去!”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想起黄昏时皇上为了平息她的怒气,甚至还拍着她的肩膀,说什么等回京了,还有好东西要赏给她! 这是故技重施,她都已经领教过一回,她不肯再相信了! ——就在今年五月,皇上带着令贵妃先从陆路回了京,而她陪着皇太后晚了几日才从水路回到京来,她便心里憋着火气。她回京之后,便借着伊贵人封嫔的封号竟然是定了“慎”字的机会,好好儿闹腾一回去。 结果,皇上仿佛体谅到了她心里的怨怒去,竟在五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慎嫔、容嫔册封里三日之后,便赏赐给她一座“葫芦形镀金架时刻钟”。 西洋钟表在宫中都是稀罕的玩意儿,皇上能赏赐给钟表,都是最深的心意。她这便一时惊喜,竟也顾不得再生气了。 终究,说到底她为何那么爱生气?不是她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只是她不愿意叫这后宫里有人能超过她去啊! 她才是皇后,才是皇上的正宫,那皇上就理应将最多的感情都给她。便是令贵妃那样的,也自能是奴才,只能是侍妾啊!——可以有宠妃,但是这宠绝不可以变成真心去,更不准妾大过妻去! 可是皇上竟然难得地服软儿了,那是不是证明皇上心里,还是有她的啊? 也幸亏几天后的闰五月,就发生了安宁病逝,以及其后罪证暴露等一连串事儿去。后宫都在看忻嫔的热闹,她也乐得跟大家一起看,这便也就将旁的事儿暂且撂到一边儿去了。 直到回銮前几日,倭赫来向她回车马、吃用等相应之事,她才得了机会随口问了一嘴五月二十五日,皇上赏赐钟表之事。 直到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皇上那日赏赐钟表,压根儿就不是单给她一个人的。 第2452章 112、丢下(毕) 就在那同一天,皇上还赏给了令贵妃一座“八角形铜镀金架时刻钟”; 妃位上,赏给舒妃一座“铜透花顶黑漆架时刻钟”,赏给愉妃一座“镀金塔镶嵌乌木高丽木架时刻钟”,赏给庆妃同样是一座“铜透花顶黑漆架时刻钟”; 嫔位上,赏给婉嫔一座“铜塔小紫檀木架时钟”,赏给忻嫔一座“四角贴金塔黑彩漆描金花架时钟”;赏给慎嫔一座“珐琅顶、镶嵌珐琅架、珐琅表盘时钟”,赏给容嫔的是一座相同的”珐琅顶镶嵌珐琅架珐琅表盘时钟”。 这便是嫔位以上的,几乎都得了恩赏的钟表去。 可这事儿她五月二十五日得了恩赏的时候儿却不知道,因为这恩赏的钟表,不是记在同一本内务府底档里的。直到问明了倭赫,才将散落在不同底档里的记载给凑到一处。 皇上赏给愉妃的钟表,是乾隆二十二年所立的底档里的;其余妃位和嫔位的,则都是记在乾隆二十三年的底档里的。 唯有她和令贵妃的,是同样记在乾隆二十一年的底档里的钟表! 可饶是这样儿,也还未必敢说,就已是找全了所有底档,便是她现在知道的这些里,兴许还有落下没计算在内的! 皇上他,这回恩赏钟表,简直又是一场大封六宫一般啊!几乎是人人有份儿,就仿佛宫里的西洋钟表已经普通到什么都不值,再不是平素那么稀罕了! 更何况,若以钟表的工艺品位,以及立档的年份来区分,那皇上自然是将她跟令贵妃给放在一块儿来衡量了! 贵妃,呵呵,贵妃。即便贵妃已是众妃之首,却依旧只是妾室啊,如何能与她并列? 她是皇后,后宫里便是也有其他人能与她相提并论,那也唯有皇贵妃,唯有那身为皇上“二妻”身份的才可以啊!此时宫里并无皇贵妃,所以区区一个贵妃,根本就不配! 亏皇上今儿还跟她说,什么还有好东西好赏给她……呵呵,皇上还想怎么着,是不是还要借着给她恩赏的借口,再将这六宫上下全都赏个遍儿,叫人人都有份儿去,叫所有人都觉着她们自己跟正宫皇后,也没什么区别去,啊? 那拉氏回想到这里,已是一颗心冷透。 她揪着衣襟,霍地抬眸望住塔娜和德格,“你们说,如今宫里这些人全都算上,还有谁有可能分了令贵妃的宠去,嗯?”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塔娜先皱眉道,“……慎嫔刚进封,又是年轻貌美,相貌倒不输容嫔去。更何况她又是主子宫里的人,那她是不是更合适些?” 那拉氏眯眼想了想,“可是你们也瞧见了,皇上给她什么封号不好,偏偏给了个已经被一个贵人给用去了的‘慎’字去。我不信是皇上给忘了,便是皇上忘了也还有礼部的大臣们给提醒着,可是皇上还是这么决定了,我就担心,皇上已经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里去了。” 原本慎贵人来自厄鲁特,那拉氏曾经希望能借着皇上对厄鲁特的重视,而叫这个慎嫔得些恩宠去。可惜,慎嫔的父亲只是个“得木齐”,只相当于八旗下的佐领,官职不高;终究比不上同样来自厄鲁特,父亲为位高权重的大宰桑,且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豫嫔去……皇上在所有与厄鲁特相关的事儿上,都更抬着豫嫔,倒越来越并不重视慎嫔去了。 “慎嫔不足用,你们再想旁人去。”那拉氏冷冷拢起袖口。 塔娜便又与德格交换了个眼神儿,德格小心道,“……奴才倒是觉着,还是忻嫔。凭她母家的身份,凭她这些年与令贵妃的争斗,凭她只诞育过公主的福气去,奴才倒觉着,唯有她才最能被主子所用。” 那拉氏点点头,却又皱起眉,“我原本自是最看好她的。只是,她那不争气的姐夫安宁刚刚出了事儿,我若这会子抬举她,还不得给咱们再惹一身骚来?” 德格便笑了,“就因为她如今处境尴尬,正是后宫都看不起她的时候儿,若主子偏在这个节骨眼儿肯抬举她,她心下必定对主子感恩戴德。” “再说她本也不是个好驾驭的人,平素主子便是想用她,还得提防她藏着旁的心眼儿去。可如今呢,她已是丧家之犬一般,孤立无援之际,自再没心思藏心眼儿去。故此奴才倒是觉着,此时反倒是主子用忻嫔的最好的时机。” 那拉氏没说话,坐直了,转开头去,眸光望向窗外的沉沉夜色。 . 次日,亦即九月十七日,皇帝带着婉兮,一同回到京中。 皇帝先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之后这才带领一众嫔妃,回到了圆明园。 就在这一晚,又发生了月食。 这便是继九月初一日发生日食,在这个九月里又发生的月食了。这便日月双亏,只是叫人担心,这个九月怕是叫人不安稳。 说来却是令人有些奇怪。若是往年日食、月食,皇帝都会谨慎对待,或者下旨检讨自己,或者令群臣上奏直言……可是这个月彤史发生了日食和月食,皇帝却并未有格外的反应了去。 “天地一家春”里,婉兮的心也有些跟着揪着。 今晚魏珠已经来回过,说皇上要到安佑宫行礼。婉兮自也明白,这样的月食之夜,皇上自不便过来了。 婉兮便也有些睡不着,与玉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儿。 玉蝉终是有些忍不住,轻声问婉兮,“主子可曾与皇上问过吉庆大人之事了?” 婉兮伏在被窝里,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婉兮知道,玉蝉面上必定是失望之色。 婉兮自己眼前浮现起的,却是昨晚与皇上对酌之时,皇上忽地含笑凝视住她,问,“……你的生辰,爷还是给错过了。那你今儿可有心愿与爷提?” 那一刻,婉兮心下并非没有滑过一丝颤抖去。 可是终究,她依旧还是含笑,笃定摇头而过,“爷已是给了恩赏,奴才的生辰已是心满意足,便再没有旁的心愿去了。” . 两天后,九月十九日,内务府正式记婉兮遇喜。这便叫宫殿监的遇喜处,开始预备婉兮临盆的各种预备;而婉兮的宫里,也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添炭;添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去。 便从这一日起,婉兮的母亲杨氏,也可奉旨进圆明园来陪伴。 这便不管外头如何,婉兮都要正式预备临盆之事了。便连吉庆的命运,也都只能暂且放下去了。 待得“天地一家春”的宫门关上,那拉氏心下虽说酸涩,面上却也露出了笑容。 “便从今日起,她自不能再侍寝了。”她说着都忍不住冷笑,皇上可真行,算着日子,要在十九日已经正式报遇喜了,可是还是急着忙着将令贵妃给召到南石槽行宫去,又承了一晚上的恩!怨不得皇上连多等一天都不行,非要将令贵妃给叫到行宫去呢! 不过好歹从今日起,令贵妃再也不能侍寝了。那“天地一家春”的宫门关上了,宫门外设了御医、宫殿监的值房去,那便也跟圈禁起来没什么分别。总归从今日起,令贵妃再也不便走出那“天地一家春”的宫门来。 那便从今日起,到令贵妃临盆之间,有两三个月去;而她分娩之后,还得坐月子,将养身子,便又有两三个月不宜侍寝……这便加在一起,前后有半年的光景呢,足够她做下安排去了。 “走吧,咱们也去看看八公主。”那拉氏对塔娜说,唇角终于轻轻勾起,扬起一抹笑意来。 . 忻嫔寝宫,那拉氏拢着八公主舜英,将她从木兰带回来的几块皮货在舜英身上比量,“便用这皮子给舜英做两件皮袄,等天凉了就能穿了,可好?” 舜英的注意力却不在那几块皮子上,而是一个劲儿与那拉氏打听木兰行围时的热闹去。 那拉氏敷衍地说了几句,舜英还是觉得不解馋,抱着那拉氏的手臂摇晃,“皇后额娘,到底是谁拔了头筹,得了最多的猎物去?” 那拉氏便抿紧了嘴角,抬起头来,盯住忻嫔。 忻嫔一看便懂了,那拉氏不愿多说的,那便很有可能又是永琪得胜了去。 忻嫔便忙半蹲致歉,上前一把将舜英拉到一边儿去,低声呵斥,“……你个女孩儿家,问这个作甚?皇后额娘与你说皮子的事儿呢,就是想叫你今年冬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不跟皇后额娘谢恩,却顾着行围的事儿作甚?” 舜英愣愣望着忻嫔,不解地问,“可是额涅不是说过,咱们八旗格格,也都是跟阿哥们一样可以上马行围的么?” 忻嫔望着女儿,一时心下也是百般惆怅。眼见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了,叫她写簪花小楷,她不耐烦,应肯到外头扎马步;跟她说新衣裳,打扮得漂亮,她却一心只想听行围的热闹…… 她的担心,随着孩子的长大,没有一天消停下来,反倒越发地揪着她的心啊! 可是这话,她对如今还是年幼的女儿,又该怎么说呢? 更何况,这会子还是当着皇后的面儿去。 忻嫔只能一狠心,冷着脸道,“那终究都是你长大之后的事儿。如今你才几岁,再过十年再去问也不迟!” 忻嫔扭头吩咐乐容,“带八公主出去,交给嬷嬷去。今儿便禁足在房内背书!” 八公主被委委屈屈地带走了,忻嫔这才向那拉氏谢罪,“舜英不懂事,都是妾身教导无方,还请主子娘娘宽宥。” 那拉氏便笑了,“瞧你,倒是严厉。舜英是咱们满洲格格,从小骨子里便是爱弓马骑射的,这又怕什么。你还呵斥她去了……我啊,倒是喜欢的,你又何苦担心去?” 忻嫔这才松了口气。 那拉氏叫忻嫔重又坐下,垂首拨了拨腕上的金镯,“……九月十六,皇上召令贵妃到南石槽行宫去了。你听说了么?” 忻嫔心下便也是被狠狠一把揪住,她忍不住轻声冷笑,“她自是想保密,可是皇后不在京中,原本京里以她为首,我等每日早晚都要向她去请安。可是十六那日,莫名有人来传,说免了早晚请安了。我自觉着有蹊跷,这便也听说她出了园子去了。” “虽说不知道她究竟去哪儿了,可是这会子听来,倒也不觉着意外了。她一向在皇上面前都是掐尖儿,她如何甘心跟咱们一同接驾呢,她必定要设法单独先见皇上的!” 那拉氏听着也是心酸,摇摇头,“终究是皇上召她去的啊。只差一天,本就可回到园子里了,可是皇上却连一天都等不了。” 那拉氏霍地抬眸,紧盯住忻嫔,“你还没瞧出来么,皇上究竟是把谁挂在心尖儿上了?” 那拉氏说着,自己倒是轻笑一声儿,“我呢,终究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距离撤掉绿头牌的日子,也不远了。况且我已经有了永璂,这辈子便也没什么不知足的了。” “倒是忻嫔你啊,还这么年轻,便是曾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可是你难道就甘心始终屈居嫔位,再不想为皇上诞育个皇子了?” 忻嫔听那拉氏主动与她说到这个话儿,心下便是一热,霍地抬眸迎上那拉氏的眼,那目光里已是乍然放出光彩来。 “不瞒主子娘娘,妾身便不是为了得个皇子,又或者晋位去,妾身便是为了与那令贵妃斗,妾身也不甘心今日的局面!” “妾身这些年吃了那令贵妃太多的亏,妾身相信主子娘娘早已心下有数……原本主子娘娘为后宫之主,妾身本想将委屈诉与主子娘娘去,可是妾身如何不知,那令贵妃凭着皇上的恩宠,凭着这些年的皇嗣不断,她便敢将主子娘娘都不放在眼里去。” “故此,妾身若与主子娘娘回禀去,实则反倒是给主子娘娘添了烦恼去……”忻嫔说着已是哽咽,“妾身只得咬着牙关哑忍下来,寂寞这么多年。” 忻嫔的话也成功将那拉氏心下的火,烧得更旺。 那拉氏便是迭声冷笑,“终究是我年纪也大了,这便叫她越发乱了宫里的尊卑去!忻嫔啊,若你有心,我自然抬举你去!” 忻嫔大喜,竟是跪倒在地,“妾身定不辜负主子娘娘!” . 那拉氏终于与忻嫔达成了一致,这便兴致冲冲谋划着如何安排未来这半年的时光去。 半年,哪怕只要有一两个机会,都能叫忻嫔趁机复宠了去。 等令贵妃的孩子生下来,忻嫔若也成功地有了胎去,那自是对令贵妃最大的打击去!……都这么多年的盛宠了,也到了时候儿,该断了去。 那拉氏正志得意满,雌心勃勃,九月二十五这日,皇帝忽然传下口谕来,叫她预备着陪皇上一起回宫。 她倒也明白,是因为十月初一是皇上祭太庙的日子。那她这个当皇后的,自然也应当陪着皇上一同行礼,她自也没想旁的。 为了祭太庙,皇上事先还要斋戒三天,便在九月二十七日这天,就带了那拉氏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去。 虽说这打断了那拉氏的计划,可是那拉氏自己心下倒也是欢喜的。 ——终究是皇上单独带着她一个人回宫,其余所有的后宫都没带着。 已经有多久,她与皇上已经没有这般夫妻二人单独出行了? 从圆明园回宫的一路上,那拉氏都挑着车窗帘,甜蜜地、痴迷地凝视着皇帝端坐马上的英姿。 便是与他一见面就吵,便是与他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有争执,可是皇上却怎么不明白,她这样做的缘故,还是因为她在乎他……她也希望,他能如她在乎他那般地,也在乎她啊。 所以她忍受不了皇上单独对哪一个妾室好,尤其是魏婉兮这样一个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去啊! 皇上他,究竟要何时才能放下对那魏婉兮的痴迷,回头是岸,看见她这样痴痴的等待啊? . 皇上带着那拉氏离开圆明园,林贵人便已经设法送来了信儿,叫婉兮知道了那拉氏曾与忻嫔见面的事儿。 婉兮听罢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拉氏见忻嫔,她的目的是什么,已是不难猜破。 语琴便道,“有了这位正宫皇后的支持,想来忻嫔必定又不甘寂寞了。” 婉兮点点头,“原本我也是在观察她的反应。如今安宁已死,身前身后一切都已成空,若忻嫔在此事过后肯洗心革面,消停下来,那我便也懒得再与她计较。” “可是倘若她当真还不知悔改,又要与皇后娘娘联起手来,没完没了,那……就也别怪咱们了。” 语琴冷哼一声儿,“语瑟自是现成儿的!只要忻嫔再不消停,那咱们便也不必心软了!” 婉兮轻垂眼帘,“这会子就等着一个时机。” . 九月三十日,皇帝在紫禁城中下旨,实授英廉为户部左侍郎。 而这个户部左侍郎的职位,原本正是吉庆获罪之前的职位。 婉兮和语琴一直在等的时机,竟然这样鸟悄儿地、说来就来了。 十月初一日,皇帝亲自赴太庙行礼。 那拉氏陪皇帝一同行礼。 此时青天湛湛,列祖列宗在望,而这九重宫阙之中,只有她与皇帝相伴。 那拉氏忍不住垂首微笑。 身为中宫的满足感,在这一刻,再度油然而生。 再想到令贵妃已然关起宫门来待产,而她与忻嫔在未来的半年时间里,有足够的光景来设法夺走令贵妃的恩宠去……这便更叫那拉氏喜由心生,不可遏止。 行礼罢,内务府大臣上前请旨,问皇帝明日返回圆明园之事,并请旨,皇后留宫,该由哪位内务府大臣陪同。 皇帝听罢,薄唇轻勾,“嗯,朕知道了。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就留下倭赫,在宫里伺候皇后吧。” 心内喜意尚且在奔涌不息的那拉氏却是狠狠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眸望住皇帝。 “……什么?明日皇上返回圆明园,我却要留在宫里?” 皇帝轻轻耸肩,“没错。明儿就朕一人回去,皇后便留在宫里吧。” “为什么?”那拉氏心下的那些欢喜,倏然便都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她愤怒地瞪住了皇帝,“皇上为何要将我一个人,留在宫里?!” 皇帝淡淡耸耸肩,“都十月了,距离皇额娘的圣寿也不远了。皇后还是留在宫里,为皇额娘的圣寿早做预备吧。” 那拉氏心下悲愤激增,都化作了连串苦笑,“皇太后的圣寿?皇太后的圣寿在十一月二十五么,今儿才十月初一,皇上何苦这么急?” 皇帝淡淡扬了扬眉,“今年贵妃即将临盆,自不能再帮衬皇后,凡事都要皇后亲自过问。那想来朕便也该多留给皇后些时日,免得到时候儿捉襟见肘,倒不好了。” 那拉氏盯住皇帝,嘴唇开阖几回,好几次差点儿就要吼出来——“难道皇上又是为了令贵妃么?她在园子里养胎,皇上却怕我扰了她去,所以皇上便将我一个人给扔在宫里?!” 可是这话事关她的骄傲,她便是不怕激怒皇上,却也不甘心就这么问出来。 她梗着脖子盯着皇帝,却已知道皇上既然已经下了旨,甚至都决定好了叫倭赫留在宫里伺候她……那她即便是正宫皇后,便已经都改变不了了。 既然已经改变不了,那她也绝不在皇上面前露出痛苦的神色去!否则,皇上他是不是更要得意? 她便高高扬起下颌,冷笑着睨住皇帝,“好,皇上让我留在宫里,那我就留!皇上说得对,皇太后的圣寿,理应由我这个正宫皇后来操持;也唯有我这个正宫皇后来操持!” “除了我,便是令贵妃,她也只是个妾室,她没有资格!” 皇帝长眸眯起,盯了那拉氏半晌,没说话,却立时转身,拂袖而去! . 十月初二日,皇帝赴乾清门御门听政后,返回圆明园。 帝后二人一起走的,却只回来了皇帝。这一微妙的变化,便叫婉兮与语琴相识一笑。 语琴便是垂首轻笑,“……没有她掺和,自是最好不过的事儿。那么这个时机终是来了,老天有眼。” 玉蕤倒笑,“这一切怎么会这样巧?我瞧着,这是皇上有眼。” (谢谢亲们这几天的打赏、鲜花、咖啡啥的哈~~亲们的压岁某苏都收到啦,群么个!过两天给大家加更答谢哈!) 第2453章 113、别叫小哥俩打起来(七千字毕) 十月里,皇帝从圆明园赴静宜园,亲自查看健锐营练兵。 婉兮今年已是无法随驾,却也不由得回想起乾隆十三年,那时大金川之战正最困难之时。满朝大臣,竟无人敢赴金川领兵,皇帝恨不能御驾亲征,竟在静宜园山上修建起碉楼来,模拟大金川地势,亲自监督健锐营、云梯营练兵…… 便是在那里,她在进封之后,第一次私下见了九爷。 在她劝说与鼓励之下,那年才二十几岁的九爷,那个从小娇生惯养、从未带兵上过战场的九爷,终是自动请缨奔赴大金川而去,接下了讷亲留下的烂摊子。 也由此,奠定了九爷扶摇而上,终成当朝首揆,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光阴如水,一回眸,便已经过了十四年去。而她与九爷在大金川之事过后,便再也没有过单独的、私下面对。 回想起当年的年少相逢,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淘气地去酒肆、花楼调查旗地私售之事……此时垂眸,竟已然恍如隔世。 “九儿?怎么掉泪了?”母亲杨氏最是心细,便是婉兮小心,还是叫杨氏看见了。 婉兮忙背身儿擦了,含笑道,“厄涅别担心,女儿没哭,是有根儿眼毛抿进眼睛去了,扎得慌了。” 杨氏便也点头,“也是……想想这些日子来,皇上对你时刻小心翼翼的,你又有何事要伤心落泪呢?” 婉兮自也笑,“可不是。更何况还有娘陪着我啊~~” 婉兮撒娇地将头倚在杨氏肩上,侧眸望向窗外。 是啊,其实当真不必伤心的。九爷如今地位煊赫,无人能及。几个儿女也都生得好,九福晋和篆香也都贤惠;就算有芸香那么个不省油的灯,可是好歹芸香诞育的福灵安却是个好孩子。 就在这几日,皇上也擢升了九爷的长兄广成,将广成由正黄旗满洲副都统,擢为正黄旗蒙古都统,虽说满洲与蒙古还是有所差别,可是职衔上从副都统成为都统,已是擢升。 而九爷的侄儿、傅家的大宗承恩公明瑞,又被任伊犁将军,赏给骑都尉世职。 九爷无论是兄弟这辈,还是子侄一辈,俱都得用,她替九爷欣慰都来不及,又何苦落泪呢。 ——唯一的遗憾,就是落在儿女姻缘上吧。 总是难受无法成全九爷和九福晋的这份儿心愿,怎么都拗不过这上天冥冥之中已经决定好的命运了啊。 . 皇帝从静宜园返回圆明园后,不几日,又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去。 皇帝亲御懋勤殿,宣召军机处、内阁、刑部等相关大臣,正式行“勾到仪”,继回銮途中数次勾到之后,又勾到奉天、湖广、陕西三省的情实罪犯,二日后又勾到浙江、江西、安徽的情实罪犯…… 这些消息自也断断续续传入婉兮耳中。 每次听了,心下难免又是一颤。只是母亲还在身边儿呢,老人家本就对这样的事情更为在意些,故此婉兮便小心藏住了自己心下的伤感,一个字都不肯提起。 毫无预警,就在十月十一这日,皇帝却因勾到罪犯之事,忽然发了一道长长谕旨。 谕旨中道:“国家秋谳大典,上击刑章,下关民命。每年刑部呈进各省罪犯名册,朕都会亲自将案情缘由一件一件全都看个清楚。如果案情之内,还有尚有一线情有可原的,朕便将名册的页角折叠了记下来。” “即便是对罪大恶极,已经毫无可宽恕的,也要再反复推勘之后,才予以勾决。即便如此,在临勾之时,还要再三检核,务必再无案情可疑之处,才最终定下勾决。” 皇帝特特言明,勾决之事,“朕自揣兢兢明慎”…… 这谕旨传回园子来,任谁听了,心下都颇有些起伏。 皇上原本每年秋天勾决罪犯,都是必行之事,为何从前那么多年不曾特地下这样一道长长的谕旨,意在说明他的谨慎之意去? 这便叫人不能便想到,九月里那奇异地同在一个月里既日食,又月食的天相去。 日食、月食,皆被视作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皇帝理应自省,只不过谁都想象不到皇上会将这警告应在什么事儿上去。 今儿,终于瞧出些眉目来了。 只是皇上这回的反应实在是有些晚,既没在九月初一的日食之后,也没在九月十七的月食之后,反倒是这都十月了,都过去快整月了,这才有些马后炮地给了些信儿出来。 旁人倒也罢了,忻嫔听了,心下是最为失意的。 “……照此说来,皇上是将九月里日月双亏的事儿,是想到秋勾之事上去了。皇上的意思是说,上天连着示警,便是警告他勾决之事或有偏差,他这才下了这么长一道谕旨,解释自己‘兢兢明慎’了去。” “按理来说,皇上便得在待勾之人中,多停决、乃至赦免些人去,以向上天标明自己的谨慎之心,平息上天之怒去。” 忻嫔说着深吸了口气,鼻尖儿便有些酸了,“若是我姐夫还活着,该有多好啊……说不定皇上赦免的人里,便能有我姐夫去了。可惜我姐夫已经不在人世,便是九月事发也本赶上了日食、月食去,却终究已是于事无补了。” 听忻嫔这一惆怅,乐容倒是两耳忽然锐鸣了起来。 忻嫔发觉乐容神色有异,便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下都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去! 忻嫔全身的寒毛都要竖起,她紧紧揪住领口,死死盯住乐容,“……皇上他应当只是对上天自省吧,对不对?他不至于要为一个吉庆,找出这样的理由来;不至于将日月双亏的缘故,都变成了赦免吉庆的借口去,是不是?” 乐容也是深深吸气,“奴才也是但愿……不然,皇上岂不是对吉庆大人太过不公?” “便也是对主子……太不公了啊。” . 忻嫔一口气梗在喉间,咕隆隆上下有声儿,她却盯住乐容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同样都是内廷主位的亲戚,同样都是犯了死罪,同样都是内务府效力多年的世仆……皇上对吉庆和安宁,凭什么却有这样大的差别去? 便她魏婉兮是贵妃,如今又即将临盆;可她也同样是嫔位,也同样曾为皇上诞育过皇嗣的啊! 乐容见忻嫔已然如此,惊得急忙跪倒,“主子千万别气堵了……是奴才多嘴了,事实必定不是如奴才方才猜测的那般!主子好歹顺一口气,说不定当真是奴才想错了。” 乐仪闻声也赶紧进来,跟乐容一起伸手,一个帮忻嫔摩挲着心口,一个拍着后背。 忻嫔这才好容易一口气顺过来,眼圈儿却已是倏然红了。 “皇后娘娘呢?她不是也在宫里么?她难道都没有点口风透给咱们去么?她该知道我对这样的事儿,心下有多在乎,她若能在宫里早些知道,为何不早一步叫我心下预备些?”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也都各自黯然。 这位皇后啊,刚刚来她们宫里,亲手挑开了她们主子心头的热火去,可是怎么扭头就回了宫去,便再不回园子来了呢? 乐仪忍不住道,“……还不是皇后主子单独陪皇上回了宫,这便能独个儿伺候皇上去了么?便是皇上都是在宫里、园子里、静宜园里三边儿跑,可是怕皇后也在宫里乐不思蜀了吧?” 忻嫔扬扬眉,便也沉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我想复宠,实则她自己就何尝不想呢?她是正宫皇后,如何肯当一个失宠的皇后;况且她还得为了她的十二阿哥考量去啊,若她失宠,即便十二阿哥是嫡子,皇上却也可能不待见了啊……况且她今年都什么年岁了,眼见就快到五十,就快要不能再侍寝了啊,她如今的心急,怕是比我还要甚去!” 忻嫔疲惫地抬起眼帘来,望住乐容和乐仪两个:“你们说得对,她说要抬举我,终究不是只为了我着想的;她是想利用我,斗赢了令贵妃去,她好借机也能分得皇上的恩宠去啊……如今她在宫里,单独伺候皇上,便是皇上回去是勾决罪犯的,有些不吉利,可是想来她也生冷不忌,必定多少都能捞着一晚两晚的去吧。“ “她自己在蜜罐儿里,自是再顾不得我这个水深火热里的。她在宫里,怕早是将我这个人、将她对我说过的话,早都抛在了脑后去……” 乐容和乐仪也是相顾黯然。 乐容哀哀道,“这样看来,便是皇后主子,咱们也都不敢指望去了。” 忻嫔缓缓坐直,“你说的对,在这后宫里,有谁是真心实意为了旁人着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终究为的还是自己罢了!” “到如今,我也算是看明白了。愉妃靠不住,兰贵人又指望不上,这位皇后娘娘……呵,呵呵,就也算了吧!” 忻嫔如何能忘了,当年她也曾经是皇后宫里的人呢。皇后这些年如何对她,她心里可都记着呢,不过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罢了。用得着的时候儿说得比唱的都好听,用不着的时候儿,谁管你是死是活,不过任着她自生自灭罢了。 忻嫔桀骜抬眸,“……我便谁都不指望了,我依旧只能指望着我自己!我就不信了,凭着我自己,就不能绝地求生,再得回皇上的恩宠去!” “皇后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从现在起,到令贵妃生完了孩子、养好了身子,中间怎么也有半年去。我就不信这么长的半年里,皇上当真就熬得住,谁的牌子都不翻了!” . 时至十一月,因皇太后的圣寿,以及过年的大小礼仪,该是皇家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的时候儿了。 这一年,随皇上正月便南巡,五月回京之后,婉兮一直都是住在圆明园里。到此时十一月,已是将近一整年都没回宫了。 这便想来,当真还是颇为想念呢。 十一月初四日,皇帝亲奉皇太后圣驾,带领后宫,回到了紫禁城去。 皇帝自然是要亲自先送皇太后回寿康宫的,婉兮这便自然朝永寿宫去。 待得回到永寿宫门口,婉兮自己还没等掀开轿帘,却先听见玉蕤一声轻呼,“哎哟……怎么还搭着架子呢?这叫咱们怎么进门儿?” 婉兮心下也是纳罕,这便轻轻叫了一声玉蝉。 玉蝉却也犹豫了一下儿,这才挑起轿帘来,却横着站在轿子门口儿,故意挡着婉兮的视线,轻声道,“……想来是皇太后圣寿的缘故,便是历年都会在宫里搭彩门、挂彩子。主子可还记着,咱们宫门每次都是要跟着张灯结彩去呢。” 婉兮虽说点头,却也情知有异,这便故意偏开了视线,朝外去看。 这一看,便连婉兮都有些意料之外了。 ——原来永寿门前是搭着架子的,可是那架子却未见得都是为了扎彩门、挂彩子的,看那永寿门上颜色暗淡的模样儿,分明是工匠们早就磨掉了宫门上原本的彩画,这是在修缮的意思了! 这永寿宫从婉兮当年进封时修缮过后,到如今,这一晃也是都十多年了过去。况且当年永寿宫的修缮,皇上也是采取“修旧如旧”的原则,叫永寿宫里一切都带着熟悉的味道,这便叫颜色看起来不那么鲜亮眨眼去;这十多年过来,那原本柔和的色调,倒也果然有了些黯淡去。 这样想来,永寿宫修缮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只是……为何都到了回宫的日子,这永寿宫还没修完啊? 皇上不是如此不拘小节之人,更何况她都快一整年没在宫里住了,若是想要修缮,自然早就该修完了,至少也得算好了她回宫来的日子,提前完工才是。 况且她这次回来,是要在宫里临盆的。若是刚上好的漆,又如何合适叫她在此诞育孩儿去? 这会子便连婉兮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了。这么一耽搁,便是不短的时辰,倒叫去送皇太后的皇帝都忙活完了,正好儿回来,就赶上了。 皇帝一脸无辜地下了肩舆,走过来扶住婉兮的肩,另一手自然搂住婉兮的腰,柔声问,“……怎么还站在这儿,没回自己宫里呀?园子虽说不远,可是这也走了小半天儿去呢,也合该累了,早些歇着才是。” 皇帝说着还抬头望天,煞有介事地道,“天儿多冷了,看样儿一会儿就得下雪了。你个傻妮儿,怎么还站在这宫墙夹道的风口里呢?” . 饶是婉兮,瞧着皇帝这样的神情,听着这样的话,也都忍不住有些委屈了。 可是婉兮又总不好当着皇上的面儿便抱怨,心下又忍不住小小腹诽她的爷,心说“……爷白瞎长那么大眼睛了,难道还没瞧见么?这眼巴前儿是什么情形啊,叫我怎么进去啊?” 玉蕤一瞧婉兮的神色,心便跟被拧了一把似的,她忙上前跪倒,“都是奴才阿玛办事不周!” 总管内务府大臣里,各自都有分工,德保原来就是接傅恒的差事,管着奉宸院,主管宫里、园子里的殿阁修缮之类。这永寿宫没修利索,那自是德保责无旁贷。 婉兮不得劲儿,玉蕤就更不得劲儿了。她也想不通自己阿玛这回这是怎么了,便是办不完差事,难道还不能早些与她透个口风么? 这回她阿玛竟然半个字儿都没有与她泄露过,这叫她如何向姐姐交待,又如何面对皇上去呢? 她心下也是忍不住嘀咕,“我的好那玛啊,您出使安南的差事没办利索,叫皇上给连降三级去,好悬连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都没了;您若是长些教训,好歹这内务府的差事上便也别再出纰漏了啊!” “可是怎么这回不但出了纰漏,甚至就出在永寿宫这儿了!” 婉兮一见玉蕤着急了,便也忙道,“……皇上是误会了,奴才哪儿是不进宫去啊。奴才呢,是因为已快一整年每回了,这便忍不住立在宫门口,好好儿看看皇上赐给奴才居住的这永寿宫。” 婉兮之前不对皇上明言,就是为了护着德保啊。 婉兮便故意撒娇,伸出小手儿去勾住皇帝的大手,“再说,奴才也想念皇上了不是?奴才就想着,还跟小时候儿似的,就站在这宫墙夹道里故意等着皇上回来……” “便是这天儿已经冷了,也不怕,奴才穿得可厚实了。袖子里有手炉不说,玉蕤她更是贴心,连轿子的地面儿上,都叫她摆了个脚炉给奴才烤着脚,这周身啊便都没有能冷得着的地方儿。” 婉兮说着赶紧悄然给玉蕤使眼色,叫玉蕤别往自己阿玛头上揽罪责了去。 . 皇帝掌心里小手在握,自是颇为受用。 这便点头含笑,“原来是想爷了啊?那自是应当的,爷便收回前头的话,爷可乐不得叫你等一回了。” 皇帝说着便也温煦含笑,垂眸望玉蕤,“你也起来吧,别这么忐忑不安的。朕心里有数儿,便是你阿玛有错儿,该罚;可是没有的错儿,朕自也不罚。” 皇帝说着还故意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着那距离完工还有些远的永寿宫,点点头道,“朕倒是觉着,德保这回的差事,办得不错。” 皇上都这么说了,婉兮便也摁下了自己心下的担忧,这会子不管怎么着,也得先替德保担待着才好。 况且这漆,都是大漆,是树木里头的汁液,想来倒不打紧吧…… 婉兮这便一咬牙,一横心,自己抬步就要往永寿门里迈。 . “哎?你这是上哪儿去呀?”皇帝小心地伸手扯住了婉兮,将婉兮稳稳地又带回自己怀里来,“……傻妮儿,走错了!” 婉兮果然傻了,心眼儿不够用了,只能呆呆望住皇帝。 “……哪儿错啦?” 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寝宫,早已是自己跟皇上的家了,便是将近一年没回来,何至于就走错了的? 皇帝这才得逞地笑,却故意又扭头去问高云从,“这话儿是怎么说的?难不成你还没回明你贵妃主子去?” 高云从也呆了呆,不过自是机灵,连忙一个千儿就地跪倒,“……是奴才给忙活忘了,奴才死罪!” 皇帝也不插画儿,一双长眸就是悠闲自在地瞟着婉兮,只自顾用自己的身子替婉兮挡住这夹道里的凉风,不叫她着凉。 婉兮倒也不忍叫高云从如此,便轻声问,“你先别急,究竟是怎么了?” 高云从小心地先瞄了皇帝一眼。 皇帝忍着笑意,迅速地一挤巴眼睛。 高云从心里有了底,这便改成双膝跪倒,一个头就磕在地下。 “回贵妃主子……皇上原本叫奴才在贵妃主子回宫前,就禀明贵妃主子,著贵妃主子不必回永寿宫了,挪到——储秀宫去罢!” . 婉兮这才彻底怔住,半天都没缓过伸来。 再抬眸去望皇帝,皇帝那一脸的促狭笑意,已是瞒不住了。 婉兮登时便红了脸,轻轻一甩手,“哎呀,皇上!” 皇帝这才终于放松地大笑,扶着婉兮道,“走吧,爷陪你同进储秀宫去!” 储秀宫与永寿宫也不远,中间儿只隔着一个那拉氏所住的翊坤宫。 婉兮随皇帝走入内去,抬头便见前殿所悬挂皇帝在乾隆六年时所御笔亲题的“茂修内治”四字匾额。 茂修,便为勤奋修习之意;内治,则为后宫妇礼。 后宫众主位,皆有“勤修内职”的规矩。故此能说“内治”者,便是领袖六宫之意了。 更何况正殿左右两壁悬挂的分别是《圣制西陵教蚕书》,西壁悬《西陵教蚕图》……如此极言亲蚕之事,便更是普通的嫔妃并无资格的了。 若此,便也怪不得皇帝初登基时,元妻嫡后孝贤便是住在储秀宫中;而当孝贤皇后更在乎“长春”二字,这便自请挪入长春宫后,皇帝便是叫高云思住进储秀宫去了。 储秀宫的地位,在东西六宫之中,便是超卓。 这匾额也自符合当年身为唯一初封贵妃的慧贤皇贵妃的身份,彼时的高云思,也是身在贵妃之位,唯在皇后一人之下。 同为包衣出身,高云思母家早已抬旗,出了包衣,被先帝超拔为了皇帝潜邸时的侧福晋,按说已可被视为“二妻”,可是却终究因为她汉姓人的身份,家里又曾是包衣的缘故,这便终其一生只能是贵妃;在死后才被追封皇贵妃去。 如今的婉兮同样在贵妃之位,同样只在皇后一人之下。这次第,倒是与当年的慧贤皇贵妃,更为相似了。 这一刻,婉兮心下百转千回,有喜,又何尝没有叹息。 想当年慧贤皇贵妃含怨而去,便是皇上先将“贤”字赐给了她,而反倒叫孝贤皇后去讨同一字为封号……可是终究终其一生,慧贤皇贵妃始终都智能生活在孝贤皇后指掌之中,便曾盛宠,终究一个孩子都没怀过啊。 皇后与贵妃、正妻与二妻之间的争斗,最终是以皇后取胜、贵妃殒命而落幕。 慧贤皇贵妃更是身后悲凉,无一子一女不说,原本也曾煊赫一时的母家,随着她故去的日子越远,她的母家也越发沦落了下来。 继慧贤皇贵妃父亲高斌陪绑刑场,受惊吓不久便溘逝之外;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就在几日前又在两淮盐政的差事上,因私自帮罪臣富德在苏州售卖七斤人参之事,被皇上下旨申饬了去。 生前的盛宠,与死后的境况,终究是一个后宫女人到了年纪,便不能不考量之事。婉兮自己此时便高高在贵妃之位,便是今日也挪入储秀宫来,她的心下也不敢有半点的疏松去。 若说永寿宫代表的是“宠妃”,那么储秀宫便代表着“崇班”(高位),她如今从永寿宫挪入储秀宫,皇上的心意不言自明;那她心下也不敢有半点的暗喜,只有更加的谨慎去。 这后宫里,对皇后威胁最大的,自是排位仅次于皇后之人。当年是慧贤皇贵妃,今日便是婉兮自己。 只要有这样的地位,那么贵妃与皇后之间的争斗便无法避免。她绝不要再重蹈当年慧贤皇贵妃的覆辙。 ……贵妃与皇后的第二场较量,绝不该让贵妃这个位分再告负了去。 她不止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们。 . 婉兮的神色,全都落入了皇帝的眼中。 皇帝如何能不明白,可是这会子却是轻笑道,“别担心,凡事都有爷呢。爷就是为了给咱们这个孩子也选个合适的地方儿降生才是。” “你想啊,咱们圆子降生之前,在园子里爷将你挪进了‘天地一家春’去,叫咱们圆子稳稳当当地在那儿降世;那么咱们这个孩子,既然是要在这个月份,是应该出生在宫里的,那便也不该委屈了去不是?”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举起来凑到唇边,在婉兮手背上亲了一下儿。 “圆明园里,内廷以天地一家春为首;宫里,东西六宫则以储秀宫为首。故此啊,爷才在回京之后就吩咐内务府将储秀宫给收拾好了,给咱们这个孩子为降生之地。也省得将来叫他们小哥俩儿再打起来不是。爷这个当阿玛的呀,可得一碗水端平喽~” 皇帝孩子气地歪头,含笑瞟向婉兮,“爷安排的,好不好呀?” 第2454章 114、先令其狂(毕) 安顿好了婉兮,皇帝次日便入了斋宫,为冬至祭天而斋戒三日。 语琴便赶来储秀宫,含笑望住婉兮,“早听说这储秀宫要修缮,却不知道原来是为你预备下的。” 婉兮自己心下何尝没有感喟,握住语琴的手,两人并肩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熟悉却又已然全新了的宫苑。 “姐姐当年也曾住在这储秀宫里。那时候儿,我曾有多盼望也能被指进这储秀宫里来,在姐姐位下当官女子呢。”彼时语琴初封倒是比婉兮还早。 “如今我终于挪入这储秀宫来,虽说遗憾姐姐已经不在这储秀宫里了。可是姐姐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姐姐如今也已然身在妃位,也已是景仁宫之主了……这倒是比我当年所期望的情形,还好了太多倍去。” 语琴自己何尝不是感喟,可是心下却也更明白,自己能够走到今天,都是有婉兮扶着。 语琴便攥住了婉兮的手,“……傻九儿,你若当年进储秀宫,只是官女子,便是进封,也只能从常在起;皇上是舍不得,这才将你放在孝贤皇后宫里啊,这便叫你初封就是贵人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挑眸望向窗外的冬日天空。 “闻知我挪到储秀宫来,姐姐自是替我高兴。倒不知愉妃的心里头,这会子会想什么呢。” 语琴便是一声冷笑,“她自然又会堵满了气去!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这储秀宫本暂时给她住着来着,这便叫她心下未免不生出些误会来,总以为皇上要抬举她,至少也是要抬举永琪去了。” “只是谁想到啊,她却在储秀宫里没能住长远。她的位分便也只停留在妃位之上,再也没有了动静。而永琪呢,虽说是熬到永琏、永琮两个嫡子都夭折了,可是紧接着却又遇上了第三位嫡子永璂去……” 语琴说着静静抬眸望住婉兮,“愉妃更没想到,彼时无法生育的你,竟是连着为皇上诞育出这样多的孩子来。便是咱们小鹿儿走了,上天却又送来了二十四年的那个孩子;便是二十四年那个孩子没能顺利来到人世,上天却又加倍补偿,更是送来了咱们圆子啊!” 婉兮也是轻叹一声儿,“想当年还住在储秀宫里的愉妃,依旧还是沉稳安静的;可自从搬离了储秀宫,她年岁越大,却反倒越发沉不住气了。” 语琴静静扬眉,“她从前的底气,又何尝没有这储秀宫的功劳呢?她沉不住气了,怕也是因为被挪了出去,心下没底了所致。” 玉蕤亲自为二人端过茶来,便也是一笑,“我啊,倒是更想知道忻嫔那边儿是做何想。” 语琴便是冷笑一声儿,“她便不用猜,自是气炸了肺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语琴,“人若狂怒,自是丢了理智。天若其亡,必令其狂。” 语琴高挑柳眉,便点头,“说得对。” 此时已是十一月,婉兮的身子已是沉了,这会子自是天下任何事都比不上这个即将临盆的孩子要紧;而语琴自己如今正式抚养小十五,等过完年开春儿,小十五就要种痘了,她就也更不能分心去了。 故此,既然时机已到,忻嫔那件事便宜早不宜迟了。 语琴凝注婉兮,“忻嫔交给我去安排就是,你便什么都别管了。你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调理好身子,安安稳稳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想到孩子,婉兮便也笑了。“昨儿皇上说走嘴了句话。” 语琴扬眉问,“什么话?” 婉兮轻垂臻首,唇角轻扬,“皇上说,别叫‘小哥俩儿打起来’……” 语琴便也欢喜得都有些轻颤了起来,“皇上的意思,岂不是说,你这个孩子也是——皇子?!” 婉兮垂首轻笑,无限柔情从心底泛起,流向指尖儿,“姐姐,我也是这样想。” . 十一月初八日,冬至节。 皇帝亲赴寰丘祭天。 皇太后虽早就穿了谕旨,著冬至节停止行礼。可是这免的是大臣和宗室王公们。那拉氏还是亲自带着六宫嫔妃,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庆贺礼。 六宫上下,唯有已经传了遇喜的婉兮不必前来。 行礼罢,那拉氏心下自是不愿意,这便在皇太后面前带头儿表达了不满。 “……倒不明白,那永寿宫里原本住的好好儿的,皇上怎么忽然又将令贵妃给挪进储秀宫了呢?” 虽说婉兮不在,语琴等人却在。 语琴垂首笑笑,“妾身倒是听不懂主子娘娘的意思了。永寿宫距离上一回大修,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如今修缮,令贵妃挪到别宫去,又有什么不对么?” “况且储秀宫原本就是慧贤皇贵妃当年所居的贵妃宫,令贵妃此时也是位在贵妃,住进储秀宫里,自是最合适不过。” 那拉氏一声冷笑,“庆妃,在皇太后跟前,你倒是越来越敢说话儿了!令贵妃若在,倒还罢了,终究是贵妃,且为皇家诞育这样多皇嗣。可是庆妃你呢,又凭什么?况且这会子妃位之上,排在你前面的舒妃、愉妃都没说话呢!” 语琴也不急,抬眸只望向腻在皇太后怀里的小十五去。 此时宫里所有的皇子里,就剩下小十五一个小孩儿了。其余皇子不是已经娶妻成年,便连与小十五挨得最近的永瑆和永璂,如今都十一岁了,已是大孩子,早都挪到南三所里去,再也不能随意在内廷行走,就更别说在怀抱里了。 故此此时能叫皇太后抱在怀里稀罕的,也就只一个小十五了。语琴今儿留了个心眼儿,便也带着小十五一起来给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自是早就一把抱过来,这会子便是听着众人说话儿,怀里却还抱着小十五,更顾着拿饽饽、果子的,哄着小十五欢喜呢。 小十五虽说才两周岁,未必听得懂眼前那拉氏和语琴在争什么呢,可是他却瞧见了语琴被皇后呵斥,然后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的模样儿。小十五再小,也分的清远近,这便望着语琴,忽然伸出小手儿去,小嘴儿一扁,这便一对儿眼泪掉了下来。 小十五却懂事,这会子当着皇太后和一众母妃,便是哭都不肯放声大哭,而只是静静掉泪。 小十五一哭,皇太后本就心疼了;再瞧着这才两岁大点儿的小娃儿,竟然这么懂事儿地不出声地哭,皇太后的心急更是揪着疼了。 皇太后便忍不住抬眸瞪一眼那拉氏,“皇后!便是说话儿,又何苦这样恶声恶气?孩子在这儿呢,叫你给吓坏了又怎办?” 况且那拉氏话里话外直指的,就是小十五的生母去啊。皇太后便不管心下是否同意那拉氏的不满,可是这会子总归也不至于当着孙儿的面儿,去指摘他生母去啊。 “……别忘了,你也似这孩子的皇母!在这孩子面前,你好歹也该有个当母亲的样儿!” 那拉氏紧咬牙关,盯住皇太后,以及皇太后怀里抱着的小十五。 她恼恨是这孩子的年岁占了便宜,倒成了这会子内廷里唯一的皇子、唯一能被皇太后抱在怀里稀罕着的孙儿去了! 可是这孩子便是再白白胖胖,再与皇上年幼时生得肖似,可是这孩子终究是个庶子啊!而她的永璂,才是此时大清唯一的嫡出皇子! 皇太后便是稀罕孙儿,也该只将她的永璂拢在怀里;皇太后怎么能将一个汉姓人生下的庶子,这般稀罕了去? 皇太后怎么忘了,她老人家当年也是最不待见有汉人血统的庶子去的?……皇太后这是年过古稀,这便真是老糊涂去了不成? 那拉氏心下翻涌不平,这便在神色上都流露了出来。 舒妃远远看着,便是无声一笑,“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竟胆敢对皇太后怒目而视?” 那拉氏这才心下咯噔一声,忙怒吼道,“我没有!舒妃,你少在这儿跟着和稀泥!” 舒妃倒也依旧不慌不忙,起身朝那拉氏半蹲一礼,“主子娘娘若不是向皇太后怒目而视,那便是向十五阿哥怒目而视喽?” 只要矛头不是指向皇太后,那拉氏倒松下一口气来,便不在乎,也没反驳,反倒是冷笑一声儿。 舒妃便笑了,“十五阿哥是皇子,主子娘娘是皇子嫡母。妾身倒不明白了,这天下怎么会有母亲,朝着自己的儿子如此怒目而视的?就更别说十五阿哥今年才刚满两生日,还不懂如何得罪了主子娘娘去,主子娘娘又何苦吓着那孩子了去?” 皇太后闻言便也有些不高兴了,呵斥那拉氏,“必定是我方才说了你,叫你折损了中宫的颜面,你这才不愿意了!可是你有什么只管来与我这个老太婆说,你又何苦那么瞪着孩子,倒将孩子给吓坏了去!” 皇太后说着连忙招手叫安颐,“安颐啊,快将你十五阿哥抱走。待会儿别叫吓坏喽,倒像是我这个皇祖母都护不住了似的!” 语琴忙带头深蹲在地,“……是妾身处事不周,惊扰皇太后了。妾身惶恐。” 其余一众嫔妃见皇太后不高兴了,这便也都赶紧跟着深蹲礼,跟着语琴道,“皇太后喜怒。” 那拉氏尴尬不已,不管心下如何不甘,也只能僵直地半蹲礼,“……是媳妇儿处事不周,皇额娘万万喜怒。” 好好儿的冬至节行礼,终是不欢而散。众人告退而去,皇太后单独留下了那拉氏去。 殿中静静,只听得见那鎏金的西洋钟表滴答有声。 皇太后狠抽了几口烟,瞄着那拉氏,“庆妃今儿说的倒也有理,储秀宫原本是慧贤的寝宫。慧贤生前是贵妃,如今的令贵妃也是贵妃,那令贵妃挪进去,自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今儿又何苦计较成这样儿!” “我知道你今儿是埋怨我竟容得那庆妃去了,反倒没护着你——可是庆妃如今已在妃位,便是自己并无所出,可是皇帝却已经将小十五交给她抚养去了啊!如今庆妃的身份便不是从前可比,能抚养皇子的妃位,我又岂能再不给半点情面去?” 那拉氏郁郁地咬牙,“总归,皇额娘便不是看重那庆妃,却也是看重了小十五去……皇额娘可还记得永璂,看还记得咱们大清此时唯一的嫡出皇子、皇额娘唯一的嫡孙儿去了?” 皇太后也是深深叹口气,黯然地紧抽了几口烟。 “我知道你就是赌气这个呢。我早叫你安心,你有嫡子在,皇帝又是个想要弥补康熙爷遗憾,这便只想以嫡子承继大位的性子,永璂如何不是稳稳当当的皇太子去?” 皇太后虽是这么说,却也是微微有个晃神儿,“……不过啊,你也不能因为永璂是唯一的嫡皇子,别人都没资格跟他争,那你就放松了对永璂的教养去。便如当年的胤礽,那也是康熙爷唯一的嫡子,也是没人有资格相争的,结果后来是自己作天作地,生生将自己皇太子的大位给作没了啊!” 永璂这几年跟永瑆之间的龃龉不断,便是那拉氏小心都瞒着皇太后去,可是永瑆的养母是舒妃,凭舒妃与皇太后的关系,舒妃自也是没少了在皇太后面前抱怨那拉氏和永璂去。故此永璂那点子糊涂账,皇太后也都知道了。 “你总归记着皇帝的心思,皇帝就跟当年的康熙爷是一样儿的,但凡嫡子还有半点儿可取之处,皇太子之位都是嫡子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嫡子凡事不知收敛,活活儿将自己沦落到半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了,那别说我,便是老天都帮不了了。” 那拉氏心下一个哆嗦,警惕又不敢置信地盯住皇太后。 这是这位老太太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明确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太后却不愿看向那拉氏,一边抽烟,一边朝外甩了甩手,“我累了——你回去吧。” . 那拉氏脚步沉沉,步出寿康宫。 她便是皇后,却也是儿媳,这便在寿康宫内都不能上轿。待得自己走到寿康门外,这才上了暖轿去。 十一月已是冬日,她的暖轿里也备了炭盆,可是她坐在里头还是觉着冷。 一股子对未来的不确信,幻化成了恐惧的寒意,深深地将她的肌骨都给牢牢锁住,叫她坐在暖轿里依旧忍不住簌簌发抖。 ——便连皇太后,也开始不喜欢她的永璂了么?便连皇太后,都已经开始动摇了唯有永璂才有资格继位的心思去了么? 轿子悠悠,那拉氏低声唤塔娜,“……忻嫔这个月来都忙活什么呢?十月里我被皇上留在宫里,她在园子里,竟也没见她设法与我通些声气;这会子都回到宫里来了,她竟然也没主动来与我请安!” 塔娜也是蹙眉,轻声道,“便是今儿在皇太后宫里,奴才瞧着她便是也来了,却似乎有些闪躲着主子去……倒不知道她又在想什么?” . 早些时候儿,忻嫔是比那拉氏早一步离开的寿康宫。 婉兮挪进储秀宫去,她心下自是更恨得发抖。可是她还没有那拉氏的地位,心下的恨也只能自己忍着,却不能如那拉氏那般能当众说出来。 她恼怒地往回去,却听见乐容在轿子外轻声禀报,“回主子,奴才瞧着西花园儿的方向,有个人在哭……看那背影,仿佛是禄常在。” 忻嫔便眯了眼,“过去瞧瞧。” 忻嫔下了轿,亲自走过去,果然见是禄常在躲在墙角儿落泪。 “禄妹妹这是怎么了?”忻嫔忙柔声探问。 听见动静,禄常在果然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撒腿就要跑。 忻嫔忙更放柔了声音,“是我!你别怕。” 禄常在倚在墙角惊慌回眸,见是忻嫔,这仿佛才松了口气下来,却是委屈的一双眼更是桃儿般地红。 忻嫔捉了禄常在的手,将她带至漱芳斋旁的园子去。 这会子为预备皇太后的圣寿,漱芳斋的戏台又在筹备着,南府的学生们都在这儿彩排剧目。此处便可闹中取静,反倒方便忻嫔与禄常在说话儿。便是有人看见两人,也好推说是来这边看热闹儿的。 忻嫔这便握住了禄常在的手问,“这便与我说说吧,今儿竟怎么了,要躲起来哭?” 禄常在哽噎得双肩颤抖,“……平素随我姐姐住在景仁宫里,忻嫔娘娘也知道,景仁宫里自是人多眼杂的地方儿,故此我便是有什么伤心事儿,也绝不敢在景仁宫里表露出来,都得自己偷偷儿出了景仁宫,寻个僻静的地方,这才敢自己掉两滴眼泪去。” “今儿偏巧儿能一起去给皇太后行礼,这西花园又在内廷之外,我便忍不住过来自己安静一会儿,捋捋心下的纷纷乱绪去。” 忻嫔满面的心疼,“哎哟,瞧你小小年纪,这个忍辱负重的劲儿啊!你有什么不敢在景仁宫里表露的,不妨找我去啊。好歹我那咸福宫里只有我一人住着,也不用担心旁人的眼睛去。” 禄常在哭得鼻子都堵了,“……忻嫔娘娘曾得皇上盛宠,进宫以来便接连为皇上诞下两位公主去,忻嫔娘娘又如何明白小妾心下的苦楚?” 忻嫔垂首想了想,“……是因为新常在进封,便跟着皇上去了木兰秋狝,便叫你心下不得劲儿了?” 禄常在垂泪点头,“又有新的常在进封了,可是我却依旧还是常在呢。皇上好歹也曾对我好过几日,可是却这么快仿佛就忘了我了;更忘了我还在常在的位分上。” 忻嫔也是皱眉,“是啊,皇上从正月就去南巡了,回来没多久,就又秋狝木兰去了,可不这前后加一起就快一整年了么。你没能跟着去南巡,也没能跟着去木兰,一年都没侍寝,也难怪叫皇上都快给忘了。” 禄常在的眼睛里涌出一丝坚定,“我知道我位分低,只是小小常在,自没机会总出现在皇上眼前……叫皇上遗忘,是这后宫里迟早之事。我只想着,能在皇上彻底忘了我之前,好歹得了个孩子下来!” “我不敢奢望皇子,便哪怕只是个公主,那我便也能如忻嫔娘娘您一般,能安下心来,去抵抗这后宫里寂寞难熬的时光了啊……” 忻嫔被禄常在的话,刺得心下一疼。 “安下心来?傻妹妹,这后宫的寂寞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就能抵抗得了的啊。便是有了孩子,一个孩子三五年间便长大了,她要上学了,她要指配了,她要出嫁了……她也会很快就离开你身边儿了,到时候儿你依旧是自己一个人,依旧只能自己面对这后宫里无绵无尽的时光啊。” “你便会觉得,这四面的宫墙都会朝你压了下来,越缩越紧,将你所处的天地越压越小。你终究有一天又会被压得喘不过起来,你若不想被憋死,便只得再想办法挣脱那样的处境,便要设法再得一个孩子去!” 忻嫔苦笑着,缓缓抬眸,凝住禄常在。 “说到底,在这后宫里,能叫咱们不寂寞的,其实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而是源源不断的孩子,是皇上连绵不绝的恩宠啊。” 禄常在愣愣听着,慢慢儿地都忘了要流泪。 忻嫔叹了口气,“所以啊,咱们在这后宫里说到底,要争的不是一个孩子,而依旧要争宠啊!禄妹妹你还年轻,便更不能从这会子就心如枯槁了去,只巴望一个孩子傍身就罢了。你还得振奋起来,还得趁着你的年轻貌美,不要轻易放下皇上曾经对你的宠爱才行啊!” 禄常在抬眸盯住忻嫔的眼睛,“……忻嫔娘娘说的,就是如同令贵妃那样,是不是?她孩子一个一个的生,便叫皇上的恩宠连绵不绝了去;反过来说,也是因为皇上恩宠的连绵不绝,才能叫她这个年岁了,还能连着怀胎。” 忻嫔轻轻咬牙,“便差不多就是那般吧。” 禄常在轻轻垂下头去,“……说到底,令贵妃能得今日的煊赫去,也不是上天有多眷顾她,还是她自己有手段罢了。” 忻嫔微微挑眉,“哦?看样子,你倒知道些什么了?” 禄常在扬起年轻的脸,黑瞳里流淌过一丝黠光,“……她有一张稳保坐胎的方子。” (又上班啦,亲们表沮丧,乐一个,O(∩_∩)O~) 第2455章 115、十六(毕) “稳保坐胎的方子?”忻嫔便是一眯眼,却反倒缓缓垂下眼帘,不慌不忙捋了捋袖口,“你说的,难道是纯惠皇贵妃当年的那张方子?” 禄常在小心打量忻嫔神色,倒是有些意外,“……原来忻嫔娘娘早就知道?” 忻嫔幽幽抬眸,凝着禄常在,耸肩轻哂,“倒叫你惊讶着了。倒也难怪,终究你年岁小、进宫也晚,故此你才知道。可我们这些在宫里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啊,宫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该知道的,便也都已然知道了。” 忻嫔说着,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禄常在。 “不过虽说你年岁小、进宫晚,可是你进封至今,也两年了。况且庆妃好歹是你本家儿的姐姐,自然也应当将宫中诸事早早儿提点于你,却竟然叫你进封两年了才知道这事儿。”忻嫔嘿地一声笑开,“……那么陈年旧事了,竟叫你还当成新鲜事儿了。” 禄常在有些尴尬,紧抿唇角,说不出话来。 忻嫔抬眸望着她,便反倒笑了,伸手捉住禄常在的手去,“哎呀,瞧你怎么又拘谨起来了。我方才的话,是说你姐姐庆妃,却与你半点无干。” 忻嫔安慰地拍着禄常在的手,“我啊,是替你抱不平,是心疼你呢。” 禄常在抽了一声气,抬眸望住忻嫔,眼圈儿便已是红了。 “我姐姐不告诉我,自是怕我设法得了那方子去!我本得了皇上恩宠,皇上也喜欢我,若我姐姐肯稍微用力推一推我,那我自然早已不是今天的位分……可惜,我姐姐却将胳膊肘往外拐,从我进宫,她便不高兴;待得我得宠进封之后,她便更疏远我去了。” “她终究是我姐姐,又更在妃位,如今又抚养了令贵妃的十五阿哥去,皇上便也不能不看重她去……便是为了她的颜面,皇上自也与我原来越远了。” 禄常在委屈得终是又掉下眼泪来,“终究宫里总有新人,皇上将我撂下就撂下了,反正随后就又有新人顶上来。如今皇上已经进封了新常在去,又带着新常在去秋狝……那皇上自已是彻底将我给忘了。” 忻嫔静静听着,将禄常在的话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听罢了才轻叹口气,“这后宫里啊,得宠失宠,就如春花秋落,谁都难免有这样一天。只是……你太年轻了,若这会子就失了宠去,那未来漫长的岁月,你又该如何度过呢?” “你原本是幸运的,终究宫里还有个姐姐,便是没有恩宠和孩子,好歹也还能姐妹相依为命去。只可惜,你姐姐却又是这么个人……” 忻嫔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缕轻蔑,“我瞧着啊,你姐姐防备着你,倒不至于是担心你抢了她的恩宠去。终究她都三十九了,这些年也从无所出,皇上便是没断了给她晋位,可是倒不见得有多宠爱她……故此啊,你姐姐其实还是为了令贵妃。” “如今令贵妃在后宫里,子嗣之盛,无人能及。所有人都看着,都在等着能有个人超过她去。可是你姐姐这些年都是依靠着令贵妃才有今天的,故此她自然不容得是她身边人抢了令贵妃的恩宠去,就更别说是你这个自家的妹子了。” 禄常在的泪水未干,可是眼中的神色却点点坚毅了起来。 “……我都明白。所以我才想偷偷儿得了那张方子去!我要得宠,我要得个孩子!——我还年轻,只要我有了孩子,皇上必定会再回到我身边儿来。为了这个,我便是跟姐姐掰了,也是值得了!” 禄常在说着,泪水已然干了,眼中的哀怨渐渐变成了恨。 整个过程,忻嫔全都仔仔细细看在眼里。 忻嫔终于满意地笑了,却是又捉过了禄常在的手,含笑摇头,“傻妹妹,你有这个心自是志气,可是那么张没用的方子,你又要它来做什么呀?” . 忻嫔的话叫禄常在惊得愣在原地。 “……忻嫔娘娘说什么?没用的方子?” 忻嫔垂首轻哂,“对,没用。” 禄常在便急了,双手紧紧抓住忻嫔,“怎么会没用?那方子,纯惠皇贵妃当年用过,便在皇上登基初年,宫里生育最多的就是纯惠皇贵妃。只是在纯惠皇贵妃诞育下带着‘佛手’的四公主之后,皇上才对纯惠皇贵妃的恩宠淡了。” “接下来就是令贵妃。她进宫那么多年都从无所出,可是从乾隆二十一年起,连续生了这么多的孩子……若不是那方子的神力,还能是什么缘故去呢?” 忻嫔原本不想说,可是见禄常在急成这样儿,便也垂首得意一笑。 “那我就不瞒你了,也省得叫你急坏了。这方子早年在宫里传得神乎其神的,还有一个缘故,就是愉妃。愉妃原本位分最低,最不得宠,可是后来竟然有了孩子,而且一生就是个皇子,更是叫皇上看重的皇子。” 禄常在便用力点头,“正是如此啊。那忻嫔娘娘缘何还说这房子没用?” 忻嫔唇角勾起得意的弧度,“……因为我倒是知道些愉妃的老底儿去。她当年啊,都说她能得了皇子的缘故,都在纯惠皇贵妃的那张方子上,以此来挡住后宫诸人的刺探罢了。” 禄常在瞠目,“忻嫔娘娘的意思,难道是说,愉妃当年能生下皇子,其实不是那张方子的功劳?” 忻嫔说到这个,忍不住举袖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凡是相信的,都是被当年的愉妃给骗了的。当年的愉妃位分最低、最不受宠,自然不想叫自己的手腕显露出来,被人所知。她那会子啊还在装老好人呢,唯有那样儿才能安安稳稳将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啊。” “直到五阿哥渐渐成人,越发得了皇上的看重去,她这才一点点儿将自己的锋芒给露出来。” 禄常在惊愕地望住忻嫔,都有些结舌起来,“可,可若不是因为那张方子,愉妃怎、怎么可能得了孩子去?她、她若还有旁的法子,那、那为何只有五阿哥一个孩子,后来就再也没有过孩子了?” 忻嫔轻蔑地哼了一声儿,“那就是更老的故事了。愉妃是利用了当年孝贤皇后与纯惠皇贵妃的心结去……她利用的不是什么坐胎的方子,她利用的是人心。” “至于纯惠皇贵妃,便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可是她上有孝贤皇后压着,且愉妃当年又是她宫里的贵人,便是生子对她也没坏处……她这便哑巴吃黄连罢了。” . 禄常在听得傻傻呆住,眼泪无声地一对一双儿地落下。 听完忻嫔的话,她许久还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不敢置信地摇头。 忻嫔定定瞧着禄常在,便也叹了口气,“傻妹子,我知道你是将那方子当成唯一的法子了。我自也不忍心敲醒你,可是却又如何眼睁睁瞧着你去办这无用的傻事去呢?” 禄常在举袖用力抹着眼泪,还是忍不住不甘,“……可是忻嫔娘娘,令贵妃这些年来连续得了这么多孩子,又该如何解释去?便是愉妃不是用这个方子得了孩子的,那又如何能说令贵妃就不是用了这个法子去?” 忻嫔竟也一时被禄常在问住,不由得蹙眉,“令贵妃自是最有手腕儿的!她必定是用了旁的法子去!” 禄常在这会子终于平静下来些,眼睛依旧是红着,却是直直盯住忻嫔的眼睛。 “凭我姐姐与令贵妃的情谊,那令贵妃便是在后宫里会瞒着谁,却也不会瞒着我姐姐去。而我好歹是我姐姐的妹子,便是我姐姐防备着我,可是景仁宫里上下倒还是顾及我的身份,故此有些话儿倒也是都肯与我说……” 忻嫔心下便咯噔一声儿,也同样死死盯住了禄常在的眼睛去。 “你……难不成,是听说了什么去?” 禄常在的泪已是缓缓都收了,轻垂眼帘,点点头。 “忻嫔娘娘知道,我陆家也是苏州人吧?” . 忻嫔便是一眯眼,“苏州人,怎么了?” 禄常在满意地轻轻叹息一声儿,“我听姐姐位下的官女子说起过,当年纯惠皇贵妃的母家也是住在苏州。她这方子就是她母家从苏州本地的名医世家手里得着的,送进宫里给她的。” 禄常在缓缓说着,挑眸凝视忻嫔,“忻嫔娘娘知道,各地皆有方言。名医世家的方子,就更是世代相传,绝不外露的。故此那方子里自有多处以苏州当地方言习惯写出的药材名儿来……” 忻嫔也自是聪明人,这便听懂了,“你是说,这方子原本就有明有暗!纯惠皇贵妃当年迫于孝贤皇后的压力,不得已将方子给愉妃看过,纯惠皇贵妃其实也是留了后手,就是确定愉妃一个蒙古人,便是看了那方子,也未必能看得懂什么。” “甚或说,倘若愉妃老老实实按着那方子的明面儿字样去调理身子的话,反倒可能因为用错了药,而适得其反去!” 忻嫔缓缓冷笑起来,“可是愉妃也不是吃素的,她倒也压根儿就没用那方子,而是用了旁的法子得了孩子去……故此从这方子本身来说,当年的纯惠皇贵妃和愉妃两个,倒是谁都没输。” 禄常在点头,“我还听说,纯惠皇贵妃那方子其实早就给了令贵妃去,令贵妃同样心下有所怀疑,这便并未使用去,不然也不至于那么晚才有孩子……” 禄常在说到此处,眼底缓缓漾出光芒来。 “也是令贵妃命好,身边儿有我姐姐这样一个苏州人。故此纯惠皇贵妃那方子上的隐语,我姐姐却是看得懂的。便是我姐姐对医药并不甚懂,可是她却也还能透过母家,以及太医院里来自苏州的太医,一同帮衬着令贵妃将这些都解读明白了去。” . 忻嫔眼角便是一抽,“……当真?” 禄常在轻叹一声儿,“要不令贵妃又是为何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可是后来却忽然开了封条一般去?” 忻嫔也是梗住。 是啊,令贵妃究竟是凭什么能如此得天独厚去?这个缘故忻嫔自己也想不通啊,她自然绝不愿相信是皇上多年的不变的真情所致,她宁愿相信令贵妃是有旁的手段,那便也只能想到这样一张坐胎的方子上去。 忻嫔紧紧盯着禄常在,便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禄常在缓缓勾起唇角,“……我姐姐是令贵妃最相信之人,这有两人多年相依为命的缘故,却何尝不是因为我姐姐帮了令贵妃这样一个大忙去!所以令贵妃的两个皇子,便都是交给我姐姐去抚养;即便是颖妃她们也同样与令贵妃交好,可是令贵妃却都还是将皇子交给我姐姐去啊。” “若说旁人宫里的消息,可能有假的,或者以讹传讹的;可是我姐姐宫里的消息,便必定是真的!” 禄常在眸子里的光芒更盛。 “……我一定要设法拿着那张方子去!” . 禄常在从最开始的自己偷着哭,到最后目光坚定、含着微笑告退而去,叫忻嫔望着禄常在的背影,也不由得羡慕禄常在的年轻。 年轻,便有勇气,便还有太多的可能去。 可是她自己呢,虽说也还是年轻的,至少还比令贵妃年轻十岁呢;可是她却终究已经进宫十年了。十年,她在皇上眼里,早已不再新鲜。 乐容小心打量着主子,她在主子的眼中也看见了光芒。那光芒,与禄常在眼中的,倒是有些相似。 乐容便明白,主子怕是也活了心去。 乐容便忍不住轻声问,“禄常在终究是庆妃本家儿的妹子,主子……能相信她的话么?” 忻嫔垂首想了想,缓缓抬眸,“……若不是因为那方子,那你说,令贵妃是凭什么年轻的时候儿多年无子,却在三十岁的时候儿,忽然就连上捻儿了去呢?” 乐容也是结舌。这个疑问,几乎是后宫里最难破解的谜团了啊。谁能勘破这个谜团,便也可如令贵妃一般,掌握了这后宫里盛宠的秘密去啊…… 见乐容哑口无言,忻嫔也终于缓缓扬起头来。 “禄常在虽是庆妃的妹子,可是这些年咱们也都亲眼看着,庆妃对这个妹子非但不亲近,反倒处处防备。庆妃不满禄常在进宫,便连将禄常在送入宫来的英廉都一并厌烦上了。” “结果英廉果然因为送入禄常在的缘故,倒是在前朝和内务府一步一步崛起了。皇上除了在内务府给了他总管内务大臣的职衔之外,在前朝更叫他取代了吉庆去,当了户部左侍郎……庆妃自是与禄常在的心结更深了去。” “故此啊,这个禄常在虽然也姓陆,不过她的话,我反倒更爱听了呢。” 忻嫔深深吸了口气,望住这冬日里格外清冽的高天去,“若她当真能将那方子偷到手,那我也不妨瞧瞧。” 终归这会子安宁得了那么个结局去,她已经再无旁的路子。这张方子说不定当真有那些个缘故呢,她便是拿来看一回,说不定便当真有用呢。 . 禄常在一路急急走出忻嫔的视野,待得终于转过宫墙转角,虽已是十一月的冬日,她还是两手心儿满满的都是汗。 冷汗。 禄常在不敢停留,一路匆匆回到景仁宫去。 晴光早亲自在宫门左近候着,见了禄常在回来,这便亲自又在宫墙夹道左右看了,确定没人,这才忙陪着禄常在走进语琴宫中。 语琴早在寝殿内,揪着心走了已是不知道多少个圈子,终于见禄常在进来,语琴忙抬头望住禄常在的脸去。 直到禄常在迅速地点了头,语琴才欢喜得捂住脸,继而连忙走上前去抱住了语瑟。 语瑟道,“姐姐嘱咐得对,忻嫔果然不容易对付。她多疑,又聪明,对后宫前后这些年的掌故都了如指掌,我若说错一个字,又或者是神色之上有半点的疏漏,那很可能就叫忻嫔起了疑心去……” 语琴也是点头,“多亏了白常在去。若没有她这些日子一个字一个字帮你忖着,一个神色一个神色地教你如何去扮,那今日便实在难为了你去。” 语瑟这会子放松下来,才歪头而笑,“白常在只是那些年跟在怡嫔身边儿,耳濡目染,都是如此了得。我便当真好奇当年怡嫔还在世的时候儿,那便又是何等的色艺双绝了去……” 语琴轻叹口气,伸手帮语瑟焐了焐冻红了的面颊,“再色艺双绝的,在这后宫的戏台上,却也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若没有色艺双绝,兴许心还能素淡些;偏就因为色艺双绝,心下才会总有不甘,总忍不住争斗去,却反倒落得后来的田地。” “这后宫啊,色艺双绝有时候并非是好事;反倒是安静惜福之人,才得善始善终。” 语瑟也听懂了语琴言语中的意思,便也垂下眼帘来。 “……我懂了。今儿的事儿侥幸顺利,却还没办完。更难的是下一步,是将那方子递到忻嫔手上去之后,叫她不起疑心。” “姐姐放心,接下来这一步,我会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语琴便也欣慰地松了口气,“你今儿的话说完,便也不必太上赶着了,也冷着她些日子,别叫她以为这方子好得。接下来就是皇太后圣寿和过年,过完年便是圆子种痘,你也不必忙于一时,便安排在明年开春前后吧。” .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 皇帝亲自率领后宫到寿康宫行庆贺礼,王大臣在慈宁门外行礼,众官在午门外行礼。 行礼后,皇帝又亲奉皇太后赴寿安宫,亲自侍宴。 皇太后圣寿的喜庆还未散,十一月三十日,婉兮便诞下了皇十六子。 这个皇十六子诞生的日子与皇太后的圣寿离着这样地近,皇太后也自是欢喜得合不拢嘴,亲自从寿康宫驾临储秀宫,看望婉兮母子。 皇太后虽说是当祖母的,可是因一年当中的日子绝大多数都是在畅春园中居住,后宫嫔妃临盆,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圆明园,因都并不是与皇太后在一处,故此皇太后亲临来看的,甚为罕见。 也唯有小十六这样儿,正好就是诞生在皇太后圣寿的日子里,正好儿与皇太后同在宫中,这才博得这样的殊荣去。 皇太后亲自坐在炕边儿,用帕子替婉兮擦了额角的汗,含笑抚慰道,“这是咱们女人家的出血之事,皇帝不宜进来看你,那我便自然该来。” “你是劳苦功高,小十五刚两岁,你便又为皇帝诞下一个皇阿哥来,叫这宫里啊就更热闹了。以后啊我便不用只抱着小十五一个,还能再抱着一个小十六了!” 这样的话,婉兮又何尝不是头一回从皇太后口中听见呢?这便是在分娩里多少的疼痛和疲惫,都觉得值得了。 婉兮便也虚弱地笑,“都是皇太后的恩泽深厚,惠及妾身和小十六来。必定是小十六听见了外头的喜庆,这便急着降生出来,给皇祖母磕头祝寿。” 婉兮这一胎是九月十九才添的守月姥姥和大夫,算算日子,十一月三十日便降生,小十六是约略早了几天去。 皇太后含笑点头,“好,好!等他明年满了周岁儿,就正好儿跟我一起过生辰了。到时候儿他想怎么给我磕头,我也都收着!” 皇太后如此,叫立在一边伺候的那拉氏,心下更是打翻了多少个醋坛子去。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恨恨盯着那虽虚弱,却满面欣慰笑意的婉兮去。 眼前的情形,自是那拉氏最最不愿接受的,婉兮刚有了个小十五,这便又生下一个皇子来! 原本明年开春儿是小十五种痘,生死还未卜,那拉氏心下还存着些指望去;可是此时倒好,倒是暂且不用管小十五种痘是否顺利,婉兮却也又有一个皇子来垫底儿了! 好容易出了储秀宫,那拉氏忍着不满,将皇太后送回寿康宫,出了寿康门便忍不住恼怒地低骂,“皇太后这是老糊涂了!过了七十岁之后,简直是整个儿换了一个人!一个小十五叫她那样儿,如今一个小十六,又叫她成了这样儿!” 那拉氏怒火发泄得太急,全没留意送她到宫门口的安寿还没走远呢。 第2456章 116、海棠让与石榴红(万字毕) 乾隆二十八年的大年初一,正好儿是小十六大满月,婉兮也出了月子的第一天。 皇帝亲御乾清宫,赐宗室王公等宴。 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便也齐集坤宁宫赐宴。 因这还是婉兮与小十六第一次正式出门儿见人,一时间整个坤宁宫中的女眷们都将婉兮母子当成了焦点,这便都围拢在婉兮母子身边儿,说的话题也不离开婉兮和小十六母子二人。 这都是天伦之乐,皇太后看着倒也欢喜。唯有那拉氏的心下越发的不是了滋味儿。 尤其这是坤宁宫家宴,她这个皇后是要亲自上大灶煮福肉祭祖的,堂堂正宫便得自己在灶台边忙碌,却眼睁睁看着一般妯娌、侄媳妇等在那边坐在大炕上笑语连天。 倒像是叫她这个正宫皇后来伺候一大家子,她自己成了奴才,而那一大帮人都成了主子,什么都不用忙,只需打扮得妖妖娆娆,莺莺燕燕地说话儿就够了似的! 几个司祭、司胙的内管领下的福晋伺候在那拉氏身边儿,帮那拉氏烧锅、煮水、炖肉、灌血肠,手不敢闲,却也个个儿都发觉皇后主子不高兴了,这便个个儿心下更是小心翼翼。 偏这会子十二阿哥永璂还不在坤宁宫里。 从去年正月初一起,满了十周岁的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以及成婚了的皇长孙绵德、皇次孙,都已入乾清宫家宴。 故此这会子整个坤宁宫里,可就小十五、小十六两个皇子了。任谁喜欢还是不喜欢的,此时再没有旁的孩子,也都只能围拢在这两个孩子周围了。 终于炖好了福肉,那拉氏亲自陪皇太后,将福肉供奉在祖宗板儿上。一转身,便从方才那独在灶膛旁忙碌的厨娘,又回复为高贵的正宫皇后。 婉兮带领众人,起身再度正式给皇后行礼。 众人归座,那拉氏与婉兮的座位,一左一右分别挨在皇太后坐席边儿。 身为儿媳妇,那拉氏不能入座,只得站在地下给皇太后斟酒布菜;那拉氏同样自己也已经是婆婆,故此她那桌边儿上,永璜、永珹、永璂、永瑢、永璇几位皇子的福晋,也都站立着伺候在旁。 这样大的阵仗,自是叫那拉氏面上面上颇为受用。 况且着后宫里,是这天下最为嫡庶有别的地方儿,只要有她这个皇后在,便唯有她才是皇子们的母亲。所有的皇子福晋都只能在她席边伺候,而不能到皇子生母跟前儿去;便连令贵妃的皇子长大娶了媳妇儿,那媳妇们也同样只能在她席边立规矩,而不能到令贵妃那边儿去……想到这儿,那拉氏的心便更觉畅快了。 她便立在皇太后身边儿笑着,爽朗地道,“老四、老五、老八的媳妇儿倒也罢了,终究自己还没当婆婆呢,该立的规矩也就立着罢了;倒是老大媳妇儿,你就不必了。你自己如今也已是当了婆婆的人,难不成叫绵德的媳妇儿也守在你的空桌子旁,等着伺候你,自己倒不敢坐下了不成?” 那拉氏指的终究是如今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亲王福晋,也是身兼皇长孙媳妇、皇上唯一的嫡外孙女这特殊身份的阿日善。 谁不知道阿日善的身份呢,这便也都齐声附和。 伊拉里氏因为有了这么个儿媳妇,心下自也是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便也水顺推舟,就行礼谢恩了。 那拉氏又对永瑢的福晋道,“还有老六的媳妇儿,也不必在我跟前立规矩了。如今老六终究已是出继慎郡王,封了贝勒,那老六媳妇儿你便应该去伺候慎郡王府的几位老福晋就是了。” 永瑢福晋是九爷兄长傅谦的女儿,虽说也有些尴尬,不过好歹是名门闺秀,这便行礼而退。 那拉氏这才又不慌不忙瞟了愉妃一眼,“其实……老五媳妇儿,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儿呢,你倒是也不必在我席边伺候了。终归我又还没坐下,你站着也是干站着;况且你还有母妃在列。你母妃就老五一个儿子,便也就你一个儿媳妇儿,你不到她席边伺候,她便也没人儿伺候了,我瞧着倒也怪不落忍的。” 愉妃闻言尴尬不已,鄂凝也不敢抬头,只得垂下了头去。 倒是愉妃极快地平静下来,轻笑一声道,“虽说永琪是我生的,可所有的皇子都一体是皇家子孙。鄂凝服侍主子娘娘,也是理所应当的。” “况且就算鄂凝不在我席边伺候,我这儿又不缺人手,好歹自己位下还有这么多官女子和妇差呢,也不差什么去。” 那拉氏轻哂一笑,心下已是足够舒坦了去,这才不慌不忙转头去望婉兮。 “这会子瞧着,还是令贵妃有福气。虽说两个皇子还都没长大成人,可是今日却能怀抱着一起乐呵,倒是尽享天伦。” 婉兮静静听着,欠了欠身。 这句话只是起兴,那拉氏的重点自是在后头呢。 果然那拉氏扬声一笑,“不过今儿瞧着这些儿媳妇、孙媳妇们啊,我倒忍不住有些替令贵妃着急。想小十五、小十六将来能成婚的时候儿啊,还得十二三年去,就更别提将来还有孙儿娶妻的年岁了……哎哟,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得到呢?” . 那拉氏这话落地儿,但凡听见的,脸上都忍不住微微变色。 那拉氏这是想说谁等不到了?是令贵妃,还是小十五、小十六这两位皇子? 说来也巧,钦天监也刚给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就在二月。联想到了一块儿去,这便越发叫婉兮锥心地疼。 婉兮便是忍不住扬眸一笑,“主子娘娘多虑了,主子娘娘多福多寿,是一定能等到这一天的!” 那拉氏听懂了婉兮的暗讽,不以为忤,反倒扬声大笑,“令贵妃说的没错儿,我自然等得到!” 婉兮便也淡淡笑着迎住那拉氏的目光,“妾身不敬,好歹还比主子娘娘年轻八、九岁去。若以天寿,主子娘娘能等得到,那妾身理应也等得到。”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要擎着儿孙的小心,又何必非要等到他们娶妻的一天?便是孩儿们现在还小,可是该有的孝心,他们又何尝有半点儿短了?” 婉兮说罢笑着亲自抱着小十六起身,也朝语琴递了个眼神过去,语琴也攥着小十五的手,两位母亲、两个孩儿一同向那拉氏行礼,“小十五和小十六,给皇母拜年了~祝皇母福延千岁,长命不竭。” 那拉氏冷笑着盯住婉兮、语琴和两个孩子,不由得冷笑,“好啊,小十五和小十六的礼,我今儿受了。我自等着他们将来大婚之日,还要带着各自的福晋,到我眼前儿来行大礼叩首呢。” 那拉氏说着走到婉兮面前,看似亲手扶起婉兮,实则却是冷笑着压低了声音,“令贵妃你放心,身为皇子嫡母,我一定会好好儿教养两个皇子。我会比你,更上心的。” 婉兮霍地仰头,“皇上已经下旨,小十五交给庆妃抚养。而小十六刚满月,还不劳主子娘娘费心!” 那拉氏将婉兮的手肘捏紧了些,“抚养是抚养,教养却是另外一回事。你们便是当生母和养母的,却也终究都不是嫡母!宫里的规矩森严,两个孩子等上学了,自然都要每日到晚先到我宫里来请安……那他们两个的功课,自然由我过问。” 婉兮的心咚咚地跳得激烈了起来。 宫中规矩如此,她无从反驳。可是今儿从那拉氏这话里,便已经不难想象到将来两个孩儿要受的磋磨去! 这般大年初一的喜庆里,婉兮的心下却陡然生起一股冰寒来。她缓缓抽回手肘,挣脱那拉氏的掌握,这便起身站直,目光与那拉氏齐平。 “主子娘娘方才不是说谁会等不到将来?妾身是不敢说将来自己究竟还能走多远……可是妾身却敢说:主子娘娘,妾身一定先为主子娘娘送行!” “你!”那拉氏心下也是陡然一晃。这多年来,这是令贵妃对她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 可是婉兮却依旧站得笔直,盈盈而视,毫不闪躲。 倒是皇太后在那边看着不对劲儿,扬声道,“皇后、贵妃,你们这又是说什么呢?我老了,耳背,你们倒是高声大嗓些儿,叫我也听听。若有好玩儿的,倒叫我也跟着一起乐乐。” 婉兮扬眸一笑,反而故意在那拉氏面前又是蹲礼,大声道,“妾身还请主子娘娘先行……” 那拉氏恼得攥起拳头,“你,好大的胆子!” 婉兮却笑,偏首含笑望向皇太后的方向,“皇太后问话儿呢,难道主子娘娘不想回话儿么?可是皇太后也说了,隔着远,皇太后老人家听不清,那咱们难道不该走到皇太后近前去?” “宫里尊卑有度,那自然是主子娘娘先行。妾身说错了什么,惹得主子娘娘不快了?” 婉兮再度蹲身为礼,再度嗓音清脆道:“主子娘娘请‘先行’,妾身‘恭送’主子娘娘!” 那拉氏恼怒更炽,伸手点指婉兮,“令贵妃,你,大逆不道!” 倒是皇太后那边儿都听不下去了,蹙眉挑眸盯住那拉氏,“皇后,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皇后,乃为六宫之首,令贵妃请你先行,怎么倒被你说成了‘大逆不道’?” “难不成,你今儿转了性,倒是想叫令贵妃先行,你堂堂宫中反倒愿意跟在令贵妃之后去了么?” 众人也忍不住都议论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疯了不成?”三丹也忍不住与愉妃道。 愉妃终于跟着出了一口恶气,这便也抿嘴而笑,“我瞧她就是要疯了。” . 这事儿后来,还是皇太后令福海到乾清宫去,将永璂给请了回来,叫永璂奉着他母亲先回宫歇着而告终。 皇帝知道有事儿,稍后便也跟了过来。 皇太后自不便亲自与儿子说儿媳妇的不是,却也不便叫自己宫里的女子、太监们说,这便抬眼看了看,还是叫了绵德福晋阿日善来说这事儿。 阿日善的身份自是特殊,如今绵德为长房长孙,可是上头终究还有个嫡子永璂呢,故此阿日善得了这个机会,自也没提那拉氏说什么好话去,便是将方才那拉氏那种乖张的样子都描述了出来。 皇帝蹙眉,“她这是怎么了?” 说着转眸望向坤宁宫那两口大灶去,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之前忙着灶火,这便被烟气给熏着了?” 见皇帝瞧过来,之前陪着那拉氏一起忙碌的那几位司胙、司祭的内管领福晋和妇差们,都赶紧跪倒回话儿,“……皇后主子之前一直亲力亲为,怕是疲乏了。” 皇帝这便点头,“哦,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皇帝说着走到皇太后身边儿,轻轻拍着皇太后的脊背,帮皇太后顺气儿,“皇额娘息怒,皇后终究也四十五岁的人了,今儿是忙碌得紧了,累着了。” 皇太后便也是叹口气,“我何尝不能体谅她去?可是今儿好歹大年初一的,令贵妃和小十六又刚出了月子,皇后就指着令贵妃那么大吼大叫的,便叫我看着也不得劲儿。” 皇太后还是拍了拍皇帝的手,轻声道,“说到根本,我觉着皇后还是吃了令贵妃的醋,伤心你又给了令贵妃一个皇子。而她啊,四十五了,眼见着就快撤掉绿头牌的年岁了,可身边儿只有一个永璂。她这是心下不好受了。” “皇帝,你好歹也对她再体谅、温柔些儿。你叫她好好儿的一个皇后,独守了这些年的空房,你当我真不知道是怎的?” 皇帝垂首,淡淡笑笑,“好,好。皇额娘放心,儿子自会竭力对她好些儿。只要她也肯安安静静,别再在儿子面前也这么大嚷大叫的,儿子倒也不至于容不得她。” . 婉兮回到座位,今儿虽狠狠教训了那拉氏一回,可是她却乐呵不起来。 语琴瞧着不对劲儿,这便低声问,“她之前又与你说了什么?” 婉兮一向顾全大局,今儿若不是那拉氏口出恶言,伤及两个孩子,婉兮自也不至于叫那拉氏如此下不来台。 婉兮垂首,紧紧攥住袖口,“……她说,便你我是生母和养母,可是皇子的教养,终究还是她这个嫡母能做得。她说,等将来两个孩子进了学,她会亲自过问他们两人的功课!” “她敢!”语琴自也恼了,“她怎么磋磨永瑆的,咱们都是看在眼里。不过好歹永瑆更多是跟永璂小哥俩儿之间的不和睦,她这回这么早就放话出来要磋磨咱们小十五和小十六去?那我便第一个容不得她去!” 回想起方才那拉氏的威胁,婉兮这会子还是气得心头直晃。 “我早说过,后宫争斗若不能避免,便与我怎么着都行,就是不准动我的孩子!我与她之间当年的那一笔旧账还没算完呢,她今儿大年初一的、我刚出月子就这样儿给我当头一棒……” 语琴也连忙攥住婉兮的手,“她自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叫你高兴。你千万别中了她的埋伏,这会子若气急了,奶水就该都回去了……那倒是委屈咱们小十六了。” 婉兮也是大口吸气,竭力平稳下来。 “道理我自是都明白,只是着实忍不下这口气去。” 语琴笃定道,“小十五你便放心交给我,我便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也绝不叫她得逞。九儿你只管顾紧了小十六去。” . 那边厢,皇帝自是也听皇太后絮絮叨叨地将之前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皇帝长眸微眯,抬眼望着依旧立在那拉氏席边,空空站着的几位皇子福晋。 皇帝便点点头,“你们皇后额娘身子不适,叫小十二陪她回宫去歇着就是了,倒无大碍。这会子你们皇后额娘不在席,可是你们贵妃额娘还在呢。” 皇帝的目光朝婉兮轻柔地飘落过来。 “皇后不在,理应贵妃主持。只是今儿你们贵妃额娘刚刚出了月子,身子也还是虚弱,不能劳累。朕便将你们贵妃额娘交给你们几个。叫她坐着,你们听她的调遣,替她跑腿儿,将今儿的席面儿都顾好了吧。” 几位福晋都是名门闺秀,在家里也都是当家的,这便都乐得伸手管一回坤宁宫的家宴,这便互相看一眼,便都急忙弃了那拉氏的残席,来到婉兮席前行半蹲礼。 “媳妇们给贵妃额娘请安……” 皇帝这么远远的目光飘来飘去,又做出这样的安排来,叫婉兮之前还气得砰砰跳的一颗心,倒一时生不起气来了。 婉兮只得抬眸朝皇帝那边儿望去……虽说都老夫老妻这些年,这一四目相对之间,婉兮还是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两颊已是热了起来。 皇帝满意而笑,也知道婉兮当着众人不好意思,这便收回目光来,又小心哄了皇太后几句。 皇太后倒也气顺了,哼了一声道,“你乾清宫那边儿还没散了席,你便不必担心这边儿了,快回去吧。别让宗亲大臣们久等了,也免得人家笑话你后宫里头不安宁。” 皇帝垂首想了想,“既然皇后不在,贵妃又不宜立规矩,那儿子便叫舒妃和阿日善来伺候着额涅用膳吧。” 皇太后便也点头,“也好。” 皇帝离去,众人行礼恭送,阿日善已是喜不自禁。 . 婉兮自坐着,吩咐永珹福晋、鄂凝和庆藻忙里忙外。 永珹福晋和庆藻还都好说,婉兮吩咐起来倒不必犹豫;反倒那鄂凝是有些讪讪的。 语琴将鄂凝的神色都放在眼里,待得三位皇子福晋忙各自的差事去,语琴便轻声道,“你没瞧见么,愉妃和鄂凝的脸上都有些不自在。” 婉兮点头,“鄂凝不能到愉妃跟前伺候,却被我呼来唤去……” 语琴却摇头,“我瞧着倒不是因为这个。”语琴朝阿日善那边努努嘴,“我看她们两个倒是目光不离那头儿。” 婉兮也有些意外,“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去转了一圈儿回来,伏在婉兮耳边道,“五阿哥所儿里的侍妾胡博容,又有喜了。” 婉兮也是挑眉,“哦?几时的事儿?” 玉蕤道,“算算日子,她已是五个月左右的身子了,那便就是秋狝时候的事儿。之前因为姐遇喜,咱们宫里便也不管外头的事儿,英媛便也没将这事儿告诉我来。” 婉兮垂首细忖,“这对愉妃和永琪来说,是好事儿啊。鄂凝不高兴倒是有的,可是愉妃何苦也一张苦瓜脸去?” “再者,便是胡氏有喜,又与绵德福晋何干?她们两个倒是盯着绵德福晋这般神色,却又是为何?” 玉蕤道,“昨日除夕,皇上在太和殿行朝政外藩之宴,阿日善她阿玛、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也与宴……听说这位三额驸在皇上面前,极尽为绵德阿哥美言。” 婉兮这便扬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嫡出固伦公主和固伦额驸,这便是给自己的女婿攒劲儿了。” 语琴也道,“今儿皇上又叫阿日善代替皇后,到皇太后席边伺候……难怪叫愉妃和鄂凝,全都心下不安了。” 婉兮倒是有些走了回神,只垂眸望自己的手。 方才皇帝离去时,以她为首,众人相送。皇帝独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畔柔声低语,“大过年的,又刚好儿出了月子,别生气。有气儿,都朝爷撒,啊~” 她攥紧了手,将皇上在她掌心留住的那一抹温暖给藏住。 这一会子,便是之前与那拉氏之间的那些不快,抑或是愉妃和阿日善之间的互不顺眼,对于婉兮来说,都已然隔得遥远,毫不重要了。 这会子对她来说,这世间最珍重的,便是皇上留在她掌心里的这一抹暖。 不必示人,心却已然软了。 . 大年初四,皇帝奉皇太后,率领一众后宫,又到重华宫行家宴。 这一次只有宫里的内廷主位,以及在内行走的皇子皇孙福晋们,摒除了宫外那些宗室福晋;也不必穿吉服,倒是更自在、更热闹些了。 今儿那拉氏终于还是绷着脸来了。 因是在重华宫的家宴,这便叫众人不由得都说起大年初二,皇上召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赐茶果,君臣联句的事儿来。 君臣联句,自是一段佳话。皇帝和大臣们每一年都有佳句流传,乃是宫中文华之毓秀,内廷主位们多是名门闺秀、书香之后,这便也都神往之。 众人便都互相问,“倒不知前儿皇上跟大臣们联句,今年又是以何为题?” 说到文采博雅,六阿哥永瑢自是不遑多让的。 初一那日永瑢的福晋又吃了那拉氏一个瘪儿,这便也是有心找补,这便含了一段矜傲,含笑道,“今年的题啊,是‘岁朝图’。” . 所谓《岁朝图》,“岁朝”二字说的便是一年之首,也就是大年初一了。在岁朝这一天,古往今来的人们为了祈福迎新,将平时深藏的金石、书画、古董、室内花鸟等雅玩之物陈设在案几上,与亲朋同好雅赏,后将这些摆放物件勾染成画,挂于厅堂之上,岁朝图便逐渐萌生了。 而这《岁朝图》的习俗走入宫廷,是在宋代。宋代宫廷每逢正月初一将临,皇帝命翰林图画院的画师描画冬季不能见到的花卉、禽鸟以及各种器物,挂于宫中,以为岁朝增添喜庆气氛。 此后,《岁朝图》的题材不断扩展,至明、清两代,《岁朝图》的题材便雅至花鸟、文房用品,俗至灯笼、鞭炮、果蔬等日常用品,无所不包,《岁朝图》成为一种融诗、书、画、印于一体的意蕴丰富、雅俗共赏的画种。 到乾隆年间,皇帝不但命如意馆画师,如郎世宁等在大年初一前绘《岁朝图》悬挂宫中;皇帝自己,还有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也都亲绘《岁朝图》。 如乾隆二十一年,皇帝亲笔绘制《丙子岁朝图》,图中绘瓶、竹、灵芝、萝卜,新春大吉字条,诗塘上题“同风”二字。御制诗文:“岁纪重开子,星杓又指寅。天涯息征战,歌舞太平春。乌孙归去各封汗,协记明时命五官。讹正从前珠露海,条风翘首向东看。”表现了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祝愿。 乾隆二十五年,皇帝亲笔绘《庚辰岁朝图》,图中为墨笔水仙,运用西洋画法,明暗立体效果明显。诗塘上题“韶华”二字。御制诗文:“腊半发青阳,晓春萃百祥。十干周复始,又庆值金穰。东陆延禧肇,西师告武成;南端双凤阙,北拱万年清。噜斯讷默会文同,测景详求昏旦中,从此凹睛凸鼻辈,一齐受吏验东风。” 这些《岁朝图》诗画双全,展现了皇帝雅好书画、博学多能。此外,皇子、宗室以及宫廷画家还要进献《岁朝图》。 而皇子里,书画尤以永瑢为佳,永瑢也曾亲笔绘《岁朝图》呈进给皇太后和皇帝,故此今儿一提到以《岁朝图》为题,君臣联句,永瑢福晋心下是颇有些与有荣焉的。 关于《岁朝图》的掌故,如婉兮、语琴等汉姓女,心下自是明白的;其余如舒妃等书香大家的闺秀,也能心领神会,反倒哦是如那拉氏、愉妃这样的满蒙格格,这便有些不解了。 就更不明白皇上今年为何忽然叫以这个为题,来君臣联句了。 皇帝这两次亲绘《岁朝图》,缘故都在诗文中,分别是记录了平准噶尔、平大小和卓之功,这个缘故那拉氏、愉妃等人倒是还能明白;可是今年又算什么呢,皇上为何忽然又要以这个为题了? . 听着那拉氏在那嘀嘀咕咕,婉兮也垂首细思。 可是以皇上的博学多才,又岂是她们一班后宫女子就能想明白的?婉兮也不得要领,这便起身,与语琴和玉蕤说,“既是前儿那般文华荟萃,咱们今儿来了,何不去找找,看那制好的《岁朝图》可挂在哪面墙上了。如此文华荟萃之事,叫咱们也好沾沾文气儿。” 婉兮一向最明白,皇帝做事,从来都有深意。今年的确有些“莫名其妙”忽然用《岁朝图》为君臣联句之题,婉兮心下也觉着,这其中应该有奥妙。 婉兮起身向皇太后、皇帝行礼请示下,这便撞上皇帝一双满含笑意的眼。 “嗯,去吧。瞧瞧你能找见什么~~” 婉兮听了皇上这话儿,心下便又是一动,这便更是坚定了前头的猜想。脚底下这就更急着转身迈步就走。 实则从乾隆八年起,皇帝与大臣每年大年初一都与大学士、翰林们联句,每年所做的诗画都悬挂在重华宫正殿“崇敬殿”。婉兮心下自是有数,这便说着“找找”,实则早已信步而去。 果然在崇敬殿东暖阁墙上,找见了这幅《癸未岁朝图》。此幅图中图景,左为一瓶,内置根如意、吉祥草;右为一盘,上摆苹果、石榴、木瓜。 诗塘上,皇帝御笔亲题“春藻”二字;图的下部,为于敏中将君臣联句的内容,抄写在图上。 整幅图便是如此了,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奥妙? . 婉兮仔仔细细将这幅图又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见诗塘之下,图的右上角,有皇帝御笔亲制的《题岁朝图》识语(相当于内容简介)云:“乾清宫西暖阁几上周虎一具供木,根如意及吉祥草,皇祖手植也,逮今历数十年,弗敢移置。适回部贡果至,盘贮其侧,天然岁朝吉语,因为之图。” 婉兮便含笑点头,伸手召容嫔过来,含笑道,“瞧瞧,原来今年皇上叫以《岁朝图》为君臣联句之题,还是与你回部相关。是因为今年回部进贡了苹果、石榴、木瓜入内,皇上便将这些贡果摆在乾清宫西暖阁几上,与当年康熙爷手植的一株供木摆在一处,这便形成了天然吉祥的岁朝图景象。皇上心有感触,便以此为题,为君臣联句之用。” 容嫔终究是异族,且进宫的日子还短,这便有些迷茫地望住婉兮,一时不知皇帝心中深意。 皇帝含笑握住容嫔的手,“你进宫晚,只知道皇上在紫禁城里的寝宫是养心殿。可从前康熙爷在时,皇上的寝宫却是乾清宫,那乾清宫西暖阁,便是康熙爷生前燕居之所。故此康熙爷才会在那处亲手植供木啊。” “阿窅,你自知道的,皇上最崇敬之人,便是康熙爷。所以皇上将你回部进贡的瓜果,摆在乾清宫的西暖阁里,与康熙爷当年手植的供木摆在一处,你该明白皇上的深意了啊~~” 语琴听了,眼圈儿都微微有些红,“皇上在大年初一,在乾清宫西暖阁摆上来自回部的贡果,这便是在大年初一用这果子来供奉康熙爷,以江山一统请康熙爷放心;其二又何尝没有皇上重视你回部的心意去呢?大清江山万里,何处不产果?皇上却独独选了你回部的贡果,供奉在康熙爷当年燕居之所……” 容嫔也是张了张嘴,随即垂首,用力点头。 婉兮欣慰,轻轻拍着容嫔的手,“大年初一,坤宁宫家宴,整个坤宁宫里弥漫的都是大肉的味儿,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容嫔来自回部,闻不得大肉的味儿,那一晚的家宴,容嫔几乎一直都在用面纱遮掩着口鼻,婉兮看在眼里,知道已是难为了容嫔。可是她究竟没有离席而去,而是在原地坐完了整场晚宴,已是叫婉兮欣慰。 “可是阿窅你瞧,皇上却在大年初一,在乾清宫里独独用来自你母家的贡果来供奉康熙爷……皇上是真心实意将你、你的母家族人,都真真正正当成咱们一家人呢。” 容嫔红了眼圈儿,“嘿”地一声笑开,“我明白的,坤宁宫用大肉祭祖,这是满人的传统,不是故意叫我难堪。我自没往心里去,不然我早就起身走了。” “皇上能用我回部的果子来供奉他最崇敬的祖父,那我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婉兮终于放心而笑。 婉兮再向下看,只见那图上的联句,共有十九位大臣的名字。婉兮细看那些写下联句的大臣名:只见此时朝中大学士、内廷翰林们,如傅恒、来保、刘统勋、刘纶、观保、于敏忠等,皆赫然在列。 婉兮的目光在傅恒的名字上流连了一会子,还是含笑抬眸朝玉蕤望去,“瞧,你伯父也在。” 玉蕤自是欣慰,含笑点头。 虽说她阿玛德保出使安南的罪过,皇上还是没有宽恕;可是皇上对于她索绰罗家,依旧还是重视的。 . 婉兮将这幅图看过好几遍了,说不清为何,最后目光独独被那果盘里的石榴给吸引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更仔细去看康熙爷手植的那一瓶根如意和吉祥草,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结果她只盯着那一颗紫红色的饱满的大石榴看。 ——兴许是那果盘里,苹果和木瓜都是摆在底下,唯有那一颗石榴独独摆在最上头的缘故? ——又或者是画法的缘故,那苹果和木瓜倒不是十分能辨认得清,唯有那一颗石榴画得清晰、鲜艳、栩栩如生。 语琴和玉蕤爷都发现了婉兮的失神,便都轻声问,“这是怎么了,看一幅《岁朝图》还能被夺了神去不成?快说说,这是看什么呢?” 婉兮回神,不好意思地笑,故意只指着那诗塘上的两个字,“姐姐瞧那字儿,‘春藻’,倒叫我想起庆藻来了。” 婉兮这话却瞒不过语琴,语琴轻啐一声儿,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瞧她红口白牙的,这是将咱们两个当傻子呢!我倒也罢了,你阿玛和伯父却都是翰林,她在你面前说这些,倒也不怕闪了舌头!” 玉蕤便也忍着笑,冲婉兮做了个鬼脸。 婉兮便一张脸红透了,忙求饶,“是是是,我当真是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也忒自不量力了。” 人家语琴家里虽然,虽然从前没人做官,那也是因为人家是江南大儒之家,原本还秉持着大儒之家的骨气,不肯侍奉满人君主罢了。江南物华天宝,又是大儒之家的底蕴,什么文墨之事是语琴不知晓的呢?——婉兮将小十五托付给语琴,又何尝不是为了叫小十五也好好儿学学那大儒之家的翰墨风骨去。 玉蕤家就更不用说了,观保与德保是一家出了兄弟两个进士,又都被点了翰林,这可是八旗世家里独一份儿呢。 语琴便也抱着手臂,故意轻睨着婉兮道,“既知道就好,那还不快些儿都招了?” 婉兮这才不好意思地抱住语琴的手臂,“……姐姐看那颗大石榴,灵气不灵气,好看不好看?” 语琴便也点点头,“倒果然是。”语琴压低了声音道,“我倒觉着,那瓶子里的供木,终究是死气沉沉的。其余苹果和木瓜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整幅图里,就这个石榴是活的,是带着鲜灵灵儿的生气儿的。”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我倒与姐姐一样儿的看法。” 语琴还是挑眉,“可是石榴又怎么了?”语琴上下打量婉兮,“都说榴花照水、石榴裙红……可是皇上最爱的,不是穿海棠红么?这跟石榴,仿佛也不一样儿啊~” 婉兮这便红了脸,忙不依道,“姐姐这是说什么呢?我可没从石榴身上想到我自个儿去,我是……”婉兮柔软一笑,“我是想到了小十六去。” 还是玉蕤年轻,脑筋快,这便一拍手,“十六,石榴!这不是正好儿与咱们十六阿哥谐音去?” 语琴的眼睛便也亮了,“咱们小十六大年初一才满月,而皇上就偏在大年初一用石榴来供奉康熙爷去……整幅图里,又偏偏只使劲儿突出石榴去……哎哟,这岂不是皇上隐晦地将小十六诞生的事儿,也禀告给康熙爷呢?” 婉兮的双颊已是滚烫了起来,心下忍不住的欢喜。 她便伸手,一手握住语琴,一手攥住玉蕤。 “小十六刚满月,还不到赐名的时候儿。可是咱们总得给他取个小名儿,也方便称呼去——我这会子倒有了个好的,就叫他‘石榴’,好不好?” 语琴扑哧儿笑出来,“十六本就是‘石榴’,况且石榴多子、千子如一,这不说的就是你们母子么?这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海棠属于永寿宫,是妃色;既然已经离开永寿宫,挪至储秀宫,那便该是更为艳丽炽烈的石榴红啦~~) 第2457章 117、嘉庆(八千字) 婉兮自是也欢喜不已。 轻轻扬眸,回想之前皇上的话。皇上说叫她去找,看她能找见什么……她这应该是已经找见了,可以回去回给皇上听了吧? 只是这会子心下揣着欢喜,倒也不急于就这么回去。 况且……凭她对她这位爷的了解,她总怕自己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她这便还是举眸四望。 这“崇敬殿”的四壁上,不止今年这一年的《岁朝图》和君臣联句。除了郎世宁的画工、宗室王公进献的岁朝图外,皇帝御笔亲画的岁朝图,还有两幅。 其一是绘于乾隆二十一年的《御笔丙子岁朝图》,一副是绘于乾隆二十五年的《御笔庚辰岁朝图》。 这两年那么巧,一个是小七诞生之年,另一个则是小十五的诞育之年。 这两个年份对于婉兮自己来说,同样也是最最值得铭记的年份,她这便不由得将目光也集中在这两幅图上,认真将这两幅图上的诗塘题字、诗文、志语等文字全都仔细看了一遍。 乾隆二十一年的《御笔丙子岁朝图》,是皇帝亲笔绘的第一幅岁朝图,上头的文字还相对简单,唯有诗塘上“同风”二字,以及诗文。 待得到了乾隆二十五年的《御笔庚辰岁朝图》,除了诗塘的“韶华”二字,以及诗文之外,在诗文之尾,又格外多了一段志语。 这一段多出来的文字,引得婉兮细致看来。 “庚辰春帖子成,适绘是图,即题帧端,以协开韶嘉庆,御笔。” 婉兮不由垂首微笑,“开韶嘉庆……这四个字可真好。” 语琴也听见了,不由得歪眸看过来,“嘉庆?你也看到了这两个字?瞧,我这儿也有。” 婉兮也是扬眸,“姐姐是在哪儿瞧见的?” 语琴走过来,拉着婉兮的手,走到另一面墙去,“瞧,倒是跟你方才看的《御笔庚辰岁朝图》是同一幅,只不过你看的是皇上御笔的原画,而我瞧见的啊,已经是被加了紫檀边儿,制成缂丝的挂屏了。”(这挂屏现在沈阳故宫) 宫中有用缂丝的手艺,将墨笔制成绣品的传统。盖因丝织绣品总比纸张笔墨更容易经过岁月去,流传下去吧? 婉兮抬眸细看那挂屏,屏中的图样儿果然与方才那幅《岁朝图》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挂屏旁,还额外悬挂了皇帝在乾隆二十五年新春所制的御制诗。 语琴指着那御制诗的最后两句,“瞧,就在那儿呢。” 婉兮不由扬眸,只见那最后两句是:“御绘岁朝图志语,有以迓新韶嘉庆”。 婉兮都不由得扬眸,“果然是呢!” 往年明窗开笔时,用以试笔所做的御制诗,皇帝大多写一些“宜入新年,万事如意”,或者“三阳启泰,丰年为瑞”之类的套话。可是乾隆二十五年这一首,实在与众不同。 也许就是因为这“嘉庆”二字在乾隆二十五年的岁朝图、御制诗中两次出现,婉兮便不由得将那首御制诗从头到尾重新仔细读了一遍。 语琴先前也没留意这诗文,瞧婉兮这样端肃的神情,便也一起随着婉兮仔细地看。 那御制诗中还有这样一句,极为特殊:“榑木初晖少海红”。 “榑木”,即榑桑、扶桑,便是传说里,太阳从这里升起;“少海”,喻太子;“榑木初晖少海红”一句,便有喻太子出生之意! 看完这一句,婉兮自己都傻了…… 乾隆二十五年,宫里即将诞生的孩子,唯有小十五一个啊!那么皇上预言太子将降生,这便独独只能是说小十五一个儿! 原来在小十五诞生之年的大年初一,皇上竟然在小十五诞生之前,就已经在御制诗中预言太子的出生! 天,皇上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说——当真是冥冥之中,一切都自有天意? 况且这《岁朝图》,是大年初一所画;这御制诗,则为大年初一的早上,皇上“明窗开笔”时,用以试笔而做的诗句。而婉兮自己则一直以为小十五是正月十五才坐下的胎,却哪里敢想,皇上在正月初一日,已经知道了小十五的到来了么? 婉兮尴尬得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算算日子,小十五是十月初六日降生的,若是在大年初一前后已经坐下,倒反倒是更合理的。要不,若要是从正月十五算,那圆子十月初六出生的话,倒成了不满九个月去了……这便反倒是正月初一之前就已经坐下了胎,才更是对的上的。 婉兮想到这儿,真是想亲手刨个坑儿,将自己给埋了算了。亏她自己还曾笃定地认为小十五是正月十五那天坐下的,正好对的上“十五”的意思去。 亏她还当了好几回娘了,自己还当自己是经验老到的去了,却原来其实都将小十五坐胎的时候儿给算错了…… 这样想来,她虽说尴尬地笑,可是鼻尖儿却还是酸了。 皇上啊,她的爷,竟然那么早,在小十五还没降生、甚至她自己都还不知道小十五已经来了的时候儿,就已经在那年大年初一的岁朝图和御制诗里,都这样笃定地预告太子降临……她的爷啊,还没见过这个孩子呢,竟然就认准了,这个孩子将是他大位的继承人。 这是何样的感情,又是何样的信任去? 可是她如站在他的立场上,以一个帝王的心来考量,她都要悄悄说他一声“傻”去……孩子刚坐下胎,他都没见过孩子呢,怎么能确定孩子必定能承担起这江山大任去? 可是这个疑问,婉兮自己心下实则早就有了答案——皇上说过,他不用看孩子,他只看她就够了。 她吸一口气,本想压制住鼻尖儿的酸涩,却结果,反倒彻底眼圈儿都红了。 傻爷,傻皇上,傻——狐祟。 她自是欢喜的,可是她都不敢对自己那般自信啊,若她有负他之所望,若她教养不出一个好儿子来,那该怎么办?皇上大年初一就这么笃定写下的白纸黑字,她又怎么给圆了去? 婉兮这般又是笑,又是抽鼻子哽噎,语琴都看在眼里,也是伸手握住了婉兮。 “别说你欢喜成这样儿,我都跟着要昏过去了呢……原来皇上,竟然这么早就对咱们圆子笃定了这个心意去。呵,便是永琏六岁被立太子,这会子又算什么了?咱们圆子这可是还没下生呢,只是刚坐下胎,皇上便已经有了这份儿心了!” 语琴捉着婉兮的手,攥了又攥,“如此说来,这便也怪不得那年皇上那么一改往年惯例去。比如竟敢带着怀着孩子,即将临盆的你,一同秋狝木兰;要在你生辰那天,特地绘制你怀着孩子的《宴塞四事图》……也怪不得就在那天,非得不管皇后的不满,非叫你穿明黄的龙袍……” “现在想来,便都不奇怪了。因为皇上是早已将小十五在心里定为太子,便也自是将你当做太子之母来对待的啊!” 婉兮含泪,握紧语琴的手,“姐姐,如今庆幸,小十五还有你,陪我一起扛。” 语琴便也红了眼圈儿,“什么我陪你一起扛啊?分明是你肯将咱们圆子这满天满地的福气,肯分给我一起分享。” 婉兮深深吸气,忍住泪意。故作淘气,歪头而笑,“嘘……咱们别叫皇后知道。要不,她更是立时就要疯了。” 语琴轻哼一声儿,“倒不是怕她发疯,只是不愿叫她吓着咱们圆子。” 婉兮含笑点头,“姐姐,咱们回去吧。皇上还等着呢,我这会子甚想赶紧看见他去。” 语琴便也只得叹气,“好好好,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子了,瞧你们两个这一会儿不见就想得慌的样儿……尤其是那位爷,哪儿还像个五十多岁的人了?” . 婉兮红着脸,与语琴并肩走回后殿来。 皇帝之前陪皇太后说着话儿,可是长眸却始终瞄着门外。这一见婉兮迈步进门槛来,这便中间儿便截断了与皇太后的言语,一双眼只噙着隐隐的笑,带着点子期盼,只盯住婉兮的脸罢了。 婉兮迈进门槛,一抬头正撞上皇帝这样儿的神色,她便赶忙儿又垂下头去。 心里头,又揣了一只小兔子了。 两人上前行礼,皇帝轻笑,柔声问,“贵妃,你可找见了你想看的了?” 婉兮只觉这会子自己的耳廓都要跟着一起红了去,这便更不敢抬头,只轻垂眼帘盯着自己自己的鞋尖看,“……回皇上的话,妾身找见了。” 皇帝这便笑意更柔,满意点头,“那你倒是说说,你都找见什么了?” 婉兮小心咬住嘴唇。 这会子亏皇上还要当众这么问出来,她知道那拉氏、愉妃、忻嫔那一班人自是都竖着耳朵听着呢。那叫她这会子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是都直说了,那……还不得当场就得有几位吐血了去? 可又得叫皇上知道,她已是明白了他的心意才好。 婉兮想了想,唇角噙起一抹慧黠的笑,嗓音清灵道,“妾身找见了‘开韶嘉庆’、‘多子多福’。” “开韶嘉庆”四字,说的自是小十五之事;“多子多福”说的便是石榴,也是小十六。 皇帝一听,笑意便扩大到了满脸,已是尽听明白了。 他忽地起身,亲自走下地坪来,双手伸出,左右扶住婉兮两臂。 从表面看是皇帝将刚出月子的贵妃扶起来,叫免礼平身罢了;可是婉兮却知道,皇上的掌心灼热,那热度透过锦袍,丝丝融入她腠理。 这是两人之间心灵相通的瞬间,是两人心下温暖的共谐激荡。 婉兮这才抬眸,带着羞涩,更蕴满笑意。 “妾身……谢皇上隆恩。皇上的心意,妾身今生来世,皆刻骨铭心。” 皇帝“呵”地一声笑出来,凑近婉兮耳边,极轻道,“……傻样儿。”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啊,又不是她自个儿的,他是尽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深情,是他该做的,又哪儿需要当娘的感恩戴德去呢? 婉兮都听得明白,便也借起身,两人耳鬓相接之际,柔声道,“就傻了~~奴才偏要,永志不忘。” . 在宫里过完了岁朝,正月初八日,皇帝便奉皇太后、率领后宫从宫里挪进了园子。 在圆明园里,还将有庆贺元宵节的盛大典礼。 一路车马,婉兮亲自照顾着石榴。石榴这还是第一回坐马车出宫,颠儿颠儿的,不多一会子就睡着了。 婉兮照顾孩子,自己也累,这便歪在车厢壁上,也有了些睡意。只是反倒睡不着,这便叫着玉蕤,“这些日子,宫里可有什么趣事儿没?” 玉蕤想了想,道:“倒是有一宗事儿,却不知道算不算得是趣事儿——宁郡王弘晈,被罚了半俸去。” . “嗯?宁郡王弘晈?”婉兮一听这人的名字,便不由得睁开眼,坐直了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位弘晈倒是个“老熟人儿”。 弘晈是老怡亲王、那位著名的十三爷允祥的儿子,而且是嫡子。更因为允祥的嫡长子弘暾在雍正年间就死了,故此这位弘晈已经是允祥事实上的嫡长子去。 若是嫡子承继制,那便该由这位弘晈承袭了芸香的和硕怡亲王的爵位去。可是谁料到,雍正八年老怡亲王薨逝之后,雍正爷却没让弘晈这位事实上的嫡长子来承袭怡亲王,却将怡亲王爵给了弘晈的弟弟、允祥第七个儿子,也是嫡出第四的弘晓去。 弘晈只承继了一个宁郡王的爵位。虽也是王爵,可终究郡王与亲王还有高低之分。 也许正是因此,叫弘晈心下生起了怨气,这便在乾隆五年,卷入了废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的逆谋案中去……而那一年,皇帝也正是因为调查此案,才亲自去查旗地私售之事,这便在皇室庄田遇见了婉兮。 婉兮在陪着九爷微服私访之时,便也没少了听到弘晈的名字去。虽未谋面,却也对这个名字早已留下深刻印象。 还有一层缘故,因忻嫔的母亲是允祥母亲的侄女儿,故此忻嫔与怡亲王这一脉也是表亲。 在安宁已经万事成空,忻嫔自己的阿玛也已作古多年之后,她与怡亲王这一脉的表亲便是她最后可以倚仗之势。婉兮也曾经小心防备此事,避免忻嫔由其母亲,借力于怡亲王一脉。 ——终究,怡亲王在雍正爷年间,功高盖世;怡亲王一脉,更是成为世袭罔替的“****”。便是皇上对怡亲王一脉也不能不有所照拂。 只是后来因为《红楼梦》之事,倒叫婉兮知道如今承袭了怡亲王爵的弘晓,却原来是清高风雅之人。最初的《红楼梦》原本,就是从弘晓的王府里传出来,流到明义手上,再到永璇手上的。 再加上怡亲王一脉与尹继善的深情厚谊,倒叫婉兮对弘晓这个人能放下心来;那怡亲王一脉里,既然小怡亲王本人不至于与忻嫔同流合污,那么弘晓之下的第二人,便是这位宁郡王弘晈了。 弘晈既然都能卷入当年弘皙的逆谋案去,倒叫婉兮不能不担心此人的人品。 婉兮右手轻轻拨弄左边腕上那一对白玉镯去,“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皇上怎么忽然罚了他半俸去?” 玉蕤耸了耸肩,“听说这位宁郡王,多年来始终托病不上朝。每当朝期,俱不能到,故此皇上下旨,只赏给半俸,叫他在家养病便罢。” 婉兮微微扬眉,“若此,便是在朝中再无差事,只叫在家养病罢了?” 玉蕤点头,“正是如此。想来当年卷入逆谋案去,皇上又如何还肯赏给他差事去?便是赏给半俸,叫在家养病,这已是跟半圈禁差不多了。” 婉兮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有皇上如此警告,叫他‘在家养病’,那他如何还敢健健康康迈出家门半步去?若此,咱们倒不用担心他还能与忻嫔有所勾连了。” 玉蕤也是一拍手,“……忻嫔这一回,真真儿是叫孤零零儿一个了!” . 在园子里热热闹闹过完了元宵节,宫里的年,到正月二十五填仓日这一天,才算是过完了。 到了此时,婉兮的心便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来。 年过完了,便是小十五种痘之时。 皇上在正月里赴南郊祭天时,已经得了今年祭陵的吉时去,皇上下旨二月十九日起銮……倒是不知道钦天监那边可得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去了。 ——皇上起銮之前,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小十五种痘之时去呢? 二月初八日,皇帝依旧按着每年不变的规矩,毫不意外地下旨,皇后那拉氏的千秋令节,照旧停止行礼、筵宴。 便也在这一天,钦天监便终于给出了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天喜吉时拟于本月二十四日,宜用申时,合青龙长生黄道,面向正南方迎喜神。” 皇帝将这个消息便也禀告给了皇太后,同时传旨给那拉氏、婉兮和语琴去。 婉兮心尖儿便终是忍不住又是一串轻颤。 小十五种痘的日子,果然又赶在了皇上起銮离京之后……皇上早已定了二月十九日起銮谒东陵,小十五种痘的吉时却是在皇上起銮五天之后…… 二月十六日,就在皇帝起銮前三日,终于得了消息:太医院种痘科的医士蔡世俊、李锦文,小方脉的医士陈增、郑之瑞,联名依例上奏,“看得十五阿哥脉息、精神、起居俱好,时令相宜布种喜痘,臣等选得上好花苗,择于本月二十四日吉时布种。” 小十五种痘诸事这便已是板上钉下钉来。 这晚皇帝来看婉兮,婉兮本念着皇上即将起銮谒陵去,不想在皇上面前露出哀戚来;可是……却还是在看见皇上的那刻,实在忍不住,终是落下泪来。 皇帝小心拥着婉兮,柔声道,“爷也没料到圆子种痘的吉时,竟是拟定在了二十四日……爷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去呢?” 皇帝自己说到此处,也是垂下头去,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兮的泪珠儿便落得更是止不住。 皇帝赶紧先平复住自己,紧紧攥住婉兮的手,“不过你放心,爷自是都安排好了。爷叫桂元亲自伺候圆子种痘。” “桂元?”婉兮含泪扬眸,“宫殿监新任的总管?” 虽说桂元早就是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太监去,资历和能力自然都够,只是毕竟刚刚任职宫殿监总管不久,婉兮心下倒有些不安,“……为何是桂元?” 皇帝垂眸凝视婉兮,抬手轻轻抚婉兮面颊,“都哭傻了。爷叫他伺候,就是因为他叫‘桂元’。” 婉兮心下这才微微一动。桂元桂元,桂字自是与她当年与皇上结缘的青桂相关,而“元”字,又何尝不是圆子、元子之意去? 这便这个桂元的名儿,自已是个好口彩。 婉兮心下终是一暖,便伏在了皇帝怀中,两手轻颤着揪住了皇帝的衣襟,“只有一个桂元,奴才心下还是有些不妥帖~~” 皇帝点头,“此次爷挑来伺候圆子种喜花的医士,你难道听着不耳熟么?” 婉兮眯眼,竭力回想,这便也是心下一敞亮,“种痘科的蔡世俊……仿佛是当年给咱们啾啾种痘的医士?奴才隐约记着,当年为啾啾种痘的医士们,为蔡世俊、刘芳远、张德福?” 啾啾是乾隆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二日种痘,三月初一日隐约“见喜”,三月初四日起供圣,三月十五日止退的。 那时候儿正是小鹿儿因种痘而薨逝之后,故此啾啾种痘是叫婉兮格外揪着心去的。 幸好啾啾种痘一切还算顺利,到了三月十五日已经止退。只是没想到三月十五之后,还是有了反复。 便如小七种痘一切都好,而啾啾就在眉上留下一个痘印去,这便可见啾啾的体质对痘种的反应要更强烈些,故此才在止退之后又有反复。 三月十六日起,啾啾出现“右项浮肿”,便由这位蔡世俊带人会诊,用清化汤,外上八宝丹等治疗,到十七日消肿;十八日却又再出现“耳前浮肿”,蔡世俊又带领几位医士及时外上消肿化毒散调理,终究叫啾啾“肿势全消,诸症俱好”了去。 经过那样一番折腾,婉兮心下对这位蔡世俊印象颇深,便也能放心信任去。 听皇上说这次还叫蔡世俊带人来给小十五种痘,婉兮的心,终于稍稍可放下些去了。 皇帝紧紧拥住婉兮,在她颊边暖暖地轻吻,“你别怕,咱们小十五福泽深厚,必定会安稳送圣去。爷已经与桂元、蔡世俊等人说下,若谁敢不尽心伺候,倘若有半点的疏漏,爷便也绝不饶了他们去!“ “便不止他们,不管还有谁,敢在这会子算计咱们圆子去,爷也必定都不轻饶!” . 二月十九日,皇帝自圆明园起銮,谒东陵而去。 每年二月,能陪着皇上去谒陵,都是那拉氏这个中宫彰显身份之时。终究唯有正宫皇后,才有资格陪着皇帝一起拜谒祖宗陵寝。 可是也巧,每年二月却都是那拉氏被皇上冷冰冰给停止了千秋令节行礼、筵宴的时候儿。 那拉氏从登上皇后之位,这些年皇上便从未准过一次行礼、筵宴。她倒也想过,哪怕皇上就是不准筵宴了呢,她也可以接受退而求其次,就叫她正儿八经受一回内外福晋们的行礼,那也是她正宫皇后的脸面啊。 却可惜,皇上每年的谕旨都是停止行礼和筵宴,而不只是停止筵宴。 又在今年,大臣们议给皇太后和她所上笺表之事。原本她和皇太后都可用明黄,结果就在今年,皇上却给定下,进给皇太后的笺表,可用明黄;而进给她的,只可面儿上是明黄,内里却是用红色。 堂堂大清国母、正宫皇后,便是有在过年、千秋令节时受大臣进笺表庆贺的权力,可是她却不能用明黄!那这笺表,其实又何尝便是被皇上给降了一个等次去! 那拉氏一路上心情都不顺当,便瞧着愉妃、忻嫔两个颇有些不顺眼。 “皇上今年倒是齐整,将这后宫里能带来的,全都带来了。”那拉氏一到行宫,便忍不住与塔娜嘀咕。 塔娜倒是也劝,“令贵妃、庆妃她们不是没来么~~愉妃、忻嫔她们,自比不得令贵妃和庆妃去。” 那拉氏捏着奶茶碗,满脸的冷笑,“她们没来,自也只是为了那小十五种痘罢了!倒是忻嫔……她一向都是个有心人,我瞧着皇上的意思,仿佛她想要复宠的心思,怕就快要不远了。” 塔娜也是皱眉,过年这段时间,后宫难得几乎每日都能有机会陪在皇上身边儿,那忻嫔仗着有个八公主,这便削尖了脑袋一般往皇上面前钻。就连塔娜都好几回瞧见忻嫔故意用眼神儿钓着皇上…… “主子说的是……忻嫔那人,从进宫第一天起,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安宁彻底倒了,忻嫔这便只能一搏,这便在皇上面前,连点脸面都不顾了。若不是过年期间都是众目睽睽,若说她主动扑进皇上怀里去,奴才都不意外。” 那拉氏闻言更是咬牙切齿,“我原本倒想容得她去,只要她能压过令贵妃去!可是你没瞧见么,初一坤宁宫家宴那回,我与令贵妃那般冲突,她竟都没说替我说一句话!她是想叫我抬举她来着,可是她难不成只顾着自己复宠,倒不顾及我去了?” 塔娜也是咬了咬嘴唇,“……她想复宠,奴才瞧着她盯着皇上,眼睛都蓝了;那她是不是将这后宫里每个人都看成对手去?那,她是不是也同样看待主子您去?” 那拉氏这便眯起眼来,指甲掐住桌袱上垂下的穗子,“你说得对。她心比天高,不光想复宠,她更想独宠去!这便在她心里,连我都防着去!” 塔娜轻哼一声儿,“主子对她也太好性儿了些。想她一个失宠了的嫔位,主子肯抬举她,那便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她竟然还敢不驯,主子总归治她一回,叫她知道疼才行。” 那拉氏挑了挑眉,“是啊,她既然一心只顾着复宠,旁的都顾不上了,那我便该挫一挫她的锐气去!” 次日,随驾伺候的太医便禀报给那拉氏,说忻嫔车马劳顿,身子有些失调。 那拉氏看着脉案,笑笑凝住忻嫔,“这早春二月,说要开春儿了,可是郊外还是冷的。况且陵寝之处,都有些阴气重了,也难怪忻嫔你身子失调……可怜见儿的,这又如何能叫你再劳累着?便暂且挂起你的绿头牌来,等回京调养好了身子,再伺候皇上吧。” . 忻嫔当着那拉氏的面暂且忍了,待得回到自己的寝殿,已是懊恼地蹲地嘶吼了起来。 “她这又是发的什么疯?这回好容易令贵妃没能跟着来,她要斗自可与愉妃、舒妃斗去,她何苦又要与我为难?她难道忘了么,是她自己红口白牙说要抬举我!” 乐容也小心道,“奴才忖着,倒也不是无迹可寻。主子想啊,皇后说要抬举主子,就是要让主子与令贵妃斗的。皇后想与令贵妃斗,一来是争宠,二来就是为了打压令贵妃的皇子,尤其是十五阿哥……” “皇上对十五阿哥,尤其是皇太后对十五阿哥有些好得过头了,皇后早已按捺不住。而此时正是十五阿哥在圆明园里种痘的时候儿,皇后她何尝就没指望过主子能帮她……在此时,圆满她的心意去?” 忻嫔缓缓站起身来,眼睛眯紧,“你说得对,她是指望我先给她出力,先帮她除了十五阿哥这个心头病去。她便本不希望我这次随驾跟来。故此她这一路上看着我,便总觉得不顺眼。” 乐容点头,“怕就是如此。” 忻嫔垂下眼帘来,幽幽冷笑了一声儿,“我又暂且没有皇子,我为何要帮她冒那个险去?除非她先帮着我复了宠,否则她自不用指望我给她出什么实际的力去~~” 乐容有些担心,“可是眼前的景况——若主子不肯俯首,那皇后便会拿捏着主子去。” 忻嫔挑了挑眉,“其实这会子终是谒陵的路上,暂时不能侍寝倒不是坏事;反倒是倘若这个时候儿有人主动去勾着皇上……那才要受人唾弃了呢。” 忻嫔说着冷冷一笑,“那好玩意儿,我既暂且用不上,那便给她用上吧。” 第2458章 118、行乐(上,8000字) 皇帝起銮后,婉兮极快平复下来,与语琴一起,二人专心一志地只为小十五种痘之事筹备。 除此之外,这天下其它所有的事儿,都可暂且放在一边了。 二月二十三日,圆明园司房首领太监陈义卿,带领彩子匠和搭坊人等,至“天然图画”岛上,于五福堂前,以及“竹深荷静”,乃至东西游廊等各处,悬挂彩子、搭设彩坊,将整个“天然图画”又营造出一股子喜庆的气氛来。 这股子喜庆,倒不亚于过年的时候儿。 与此同时,圆明园打扫处的首领太监,也已带人将种痘所需的供桌、围屏、青毡、红毡等一应陈设用品,布置停当。 只等明日,小十五正式种痘了。 打扫布置完了,桂元亲自去回了婉兮和语琴。 两人挽着手,一同又踏上“天然图画”的小岛。 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这已经不是姐妹情深之意,而是——互相扶持,互相的鼓励。 皆因,两人心下,谁敢说就妥帖了去? 在“天然图画”码头下船,一抬眼便看见这“天然图画”岛上处处张灯结彩,热闹极了,婉兮和语琴却没办法被这喜庆的气氛影响,两人却反倒更忍不住了心酸。 语琴就更是一垂首,泪珠儿便掉了下来。 “九儿你瞧啊,这次第,倒是与那年小鹿儿种痘的时候儿,一模一样去。” 婉兮也极力地忍住难过,抬眸定定凝视眼前的一切。 这里曾是她在圆明园里的寝宫,是皇上独赐给她居住的小岛,是这后海周遭九个小岛里观景最好的一处……可是因为小鹿儿的离去,她便连这里都无法居住下去。待得皇上将她挪进“天地一家春”去,她便是再踏足这岛上,心都是哆嗦的。 可是此时,陆姐姐已是因思念小鹿儿而泣不成声,她便怎么都不能再表现出半点的哀戚和担心来。 她只能冷静,只能笑。 婉兮便扶住语琴,轻声道,“姐姐看啊,这张灯结彩的模样儿,可有多喜庆?真好看啊,真喜庆,这是不是正是皇上所说的‘嘉庆’二字?” . 听得婉兮如是说,语琴便也微微怔了怔,抬眸四望。 虽说还是落泪,却终究因这一愣怔,暂且从悲伤里抽身出来些儿了。 语琴举袖拭泪,“嗯。嘉者,吉庆、欢乐也。这眼前如此喜庆热闹,自是正和‘嘉庆’二字。”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姐姐便别再落泪了。这样的嘉庆之时,咱们理应陪着圆子,笑对这一切。” 语琴便也是匆忙点头,“我明白的。我只是,只是……” 婉兮何尝不明白,语琴终究还是没能放下小鹿儿去。婉兮所诞育的两个皇子,都是交给陆姐姐抚养,可是小鹿儿却是在这里种痘而薨,再抬眼看见眼前这跟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喜庆去,陆姐姐自终是担心,怕当年的一幕再度重演。 婉兮高高扬起了头,坚定道,“不会的!姐姐忘了,即便同是在这岛上,还是要在五福堂里种痘,可是小鹿儿走后,咱们啾啾不也是平安送圣了么?她们都是我生下来的孩子,啾啾还是女孩儿呢,圆子的体质本该比啾啾更好,咱们理应放心,圆子必定能平安顺遂!” 婉兮的坚定,终于也给了语琴力量。 语琴也是扼腕道,“你说得对,皇子本应该比公主身子骨儿更硬实!小七和啾啾也都是在这儿种痘的,俱都平安,小鹿儿和圆子本应该能更稳当的!——若不是被人所害,咱们小鹿儿必定没事!” “那小鹿儿的离去,便不是天意!此时咱们只需帮圆子防住那起子小人,相信上天必定会护佑咱们圆子!” 婉兮深深吸气,抬眸望向高天,“皇上正月里,特地叫咱们重看了他当年的那份心愿,‘榑木初晖少海红’,皇上在那会子已是将自己立太子的心愿作为新春的祈愿,禀告给了上天。皇上是天子,相信天帝自会护佑。” 婉兮缓缓走到五福堂前,抬眸看五福堂窗外那株颀长秀雅的玉兰。 “况且……皇上他就在这儿啊。皇上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都守护在这窗边儿啊。皇上便是每年二月都得谒陵去,便是不能每次都陪在孩子们身边儿,可是皇上却从没从孩子们身边儿远去——故此,虽说这五福堂里曾有过叫咱们伤心的过往,可那不是天意,更不是皇上的粗失,所以咱们不该再怕这儿,更不能因为过去的事儿,就不相信皇上了。” 婉兮说到这儿,也已是落下泪来,“姐姐你说,对不对?” . 语琴看见婉兮落泪,心下既难过,又自责。 她连忙止住了自己的悲声,忙抽帕子来替婉兮拭泪。 “瞧我,这四十岁竟是白活了……你是两个孩子的亲娘,孩子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便是有幸抚养他们,可是我的心痛又如何与你相比去?” “我这又何苦反倒惹你又难受起来?” 婉兮便也扯住了语琴的帕子,使劲儿地笑了出来,“姐姐不难受就好了。就当我方才是——苦肉计呢!” “呸!”语琴无奈啐了婉兮一声儿,“你那哪里是苦肉计,你才是实打实地割肉之痛啊。” 婉兮忙抱住语琴,“我的好姐姐,咱们都不哭了,便也都别说这些了。咱们得替圆子查看周全喽,叫他明日挪过来种痘,便一切都是稳稳妥妥的。” 桂元瞧着婉兮和语琴两个落泪,也不敢说话,这会子好容易见两位主子破涕为笑,这便赶紧上前打千儿回禀。 “回贵妃主子、庆妃主子,皇上有旨,十五阿哥种痘,必须万无一失。若万中哪怕有那么一丝儿失了,那奴才就得提着脑袋去见皇上……” “回二位主子,奴才奉皇上的旨意,不敢不加一万个小心。奴才专门儿从打扫处、熟火处、景和门及御花园,抽调了四名勤谨能干的瞻礼首领,以及四名瞻礼小太监,专门负责轮流值班坐更,昼夜随时伺候十五阿哥的衣食起居。” 婉兮明白,这说的就是种痘期间,近身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坐更太监了。孩子的安危,除了在太医手上,其实更在这班太监的手上。若太监有一个怀异心,那孩子就必定没跑儿了。 婉兮欣慰点头,“既是桂元总管你亲自挑选的,我自放心。” 桂元恭谨一笑,“……奴才明白,十五阿哥身边儿除了坐更太监必须牢靠之外,奴才说句不敬的,太医们那边儿也得抽只眼睛盯着才行。” “不过奴才只是宫殿监的总管,管不得太医院这班大人们。不过奴才也不敢有半点的疏失,这便从御药房里选拔了一位首领,以及一个小太监,叫他们陪着太医们一起看诊用药。” “他们啊,虽说医术上不敢跟太医们相提并论,可是好歹在御药房里伺候的日子久了,于这医术药理的,全都门儿清。尤其太医们便是要开方子,药材却必须都得从御药房里出,绝不准从旁的地方儿来的,他们自然都对这些药材了若指掌,料太医们也不敢动旁的心眼儿去。” 婉兮心便一缓,赞许地点了头。 桂元又道,“除此之外,奴才叫自己手下的两个小徒弟儿,专门负责跑腿联络之事。这两个小徒弟儿,是奴才从小带大的,奴才说一,他们绝不敢想个二去。贵妃主子便请放心,这‘天然图画’本就是孤岛一座,进出联络都由他们把着,这便不管是外头谁想传话给太医、坐更太监们,奴才也敢确保,一个苍蝇都飞不进来;而咱们不想叫外头人知道的事儿,更是一笔一划都飞不出去!” 听到这里,婉兮心下终于有些明白,皇上为何单叫一个有些陌生的桂元,来总管小十五种痘之事。 原来这个人竟然周全仔细若此。 婉兮终于展颜微笑,“桂总管安排得甚详,倒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周到。桂总管,有劳你了。” 桂元忙跪倒谢恩,“奴才岂敢。” 桂元退去,婉兮攥紧了语琴的手,“姐姐方才听见了吧?皇上当真安排得周详,便是咱们想到、没想到的,皇上启程之前,已是都帮咱们想好了。” 语琴终于点头,“……那我便,先带着圆子过来转转。也省得他明天冷不丁过来,再害怕了。” 当晚,婉兮便听玉蕤来报。 “姐……庆姐姐搬进‘天然图画’去了。” 婉兮心下一颤,却也用力点头,“陆姐姐是担心,圆子明儿挪进去会害怕,陆姐姐这才要亲自搬进去陪着他。陆姐姐对圆子的心啊,一如当年对小鹿儿一般。有陆姐姐这般用心,我便也能放下心了。” . 二月二十四日,婉兮和语琴,带着小十五登上了“天然图画”的小岛。 小七、啾啾、拉旺等几个孩子也非要都跟来。 这几个孩子终是都种过痘的,想来也不妨事。再说有他们陪着,小十五也能更欢快些。婉兮便都带着来了。 孩子虽说还小,可眼睛却都是最“毒”的,一见岛上这架势,小十五便觉着不对劲,伸手死死攥住婉兮的手,“额娘,你别走。” 婉兮紧咬嘴唇,心就如同被撕扯着一般地疼。 语琴赶忙儿蹲下,抱住小十五,“圆子别怕,庆额娘陪着你一起在这儿。” 小十五抬眸望住婉兮,还是不肯松手,“我要额娘和庆额娘都陪着我,谁都别走。” 婉兮心下一颤,眼泪险些跌下来。 小七咬着嘴唇看着,忙上前扯住小十五,顺势将小十五的手从婉兮袍子上扯下来,攥进她自己手里去。 “圆子你跟我来,我领你看看咱们这从前的家!” 语琴有些担心,挑眸看婉兮,婉兮却点了头。 孩子们的心事,兴许还是孩子们来解,才是最好的法子。 小七领着小十五的手走到五福堂窗外,指着窗内道,“你知道么,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不光我,还有你九姐……当年额娘就住在这儿,春天带我和你九姐挖竹笋;夏天就到莲塘里采莲花;秋天就爬到楼上看西山暮色;冬天还能在这岛上直接到后湖上去玩儿冰!” 小十五听着就傻了。可不是嘛,比他大的几个孩子里就他不是在五福堂出生的,其余几个都是。 拉旺也走过来,蹲下与小十五说,“你七姐姐说得对,这里原本就是咱们在园子里的家。不陌生,你不必害怕。” 小七朝拉旺盈盈一笑,抬手又指着窗外的玉兰,“圆子你瞧,皇阿玛!” 小十五满心欢喜地抬头去看,还以为当真是皇帝回来了。可是待得抬头一看,竟是一棵在这二月里还有些光秃秃的树,这便傻了,跑过去一把抱住树干,竟哭开了,“皇阿玛,你怎么变成树了?皇阿玛,你快变回来呀……” 小十五这般的童言童语,说得在场所有人又是笑,又是伤感。 啾啾咯咯笑了,腾腾跑过来,抱住小十五,“圆子真傻,皇阿玛才没变成树呢!” 啾啾调皮,回头瞧见福康安,便指着他叫,“圆子你瞧,皇阿玛是被他给关到这棵树里啦!” 福康安的性子,一向没什么不敢扛的,更何况这会子是对着小十五这么个两岁大的小孩儿。这便一抱膀儿,也不解释,反倒一副“我看你能拿我怎样”的桀骜模样儿。 小十五便恼了,朝福康安举起胖胖的小拳头,“你敢!” 这么一闹腾,原本挺伤感、挺隆重的仪式,倒成了一帮孩子的过家家儿了。 婉兮无奈走上前来,忙抱住小十五,柔声哄着,“别听你九姐瞎说……你九姐啊,是欺负你小,逗你玩儿呢。” 小七也连忙摁住啾啾,不准啾啾调皮,扭头瞪福康安一眼,“你的嘴这会子又长哪儿去了?也容得啾啾这么编排你……平素与我拌嘴,那是一个顶八个,啾啾说你,你就哑巴了。” 福康安这便傻了,盯着小七,急着解释,“我……我不是;我、我没有啊。” 小七恼得跺脚,“还说!我自个儿有眼睛,我看得真楚。你还不认,当我是瞎的不成?” 福康安无计可施,急得原地都要蹦起来,末了只能狠狠一指啾啾,“都赖你!从小到大,你就知道害我!” 还是拉旺连忙扯了扯福康安的手,轻声提醒,“那是公主……如今咱们都已长大了,已是君臣有别。” 福康安这才只得咬了咬牙,瞪了啾啾一眼,退开到一旁去。 啾啾终究也还小,这会子还不到五周岁呢,便也没将福康安的急赤白脸放在心上,只拖着小十五的手咯咯地笑,“圆子你瞧,保保哥哥翻白眼儿啦~” 小十五也终于高兴了起来,使劲儿点头,“像个大白眼泡儿的金鱼……” 孩子们就是孩子们,这会子竟又都笑起来了。玉蕤便赶紧走过来,哄着一班孩子,“好啦,我的阿哥、公主们,时辰快到了,咱们一起陪十五阿哥进五福堂里玩儿,好不好呀?” 一帮孩子便都往里走,玉蕤回眸冲婉兮点了点头。 . 申时,吉时已到。 此时已是日暮斜阳,夜色宛如青纱,徐徐垂下。 这样柔软的夜色,也滤去了这种痘仪式的紧张和庄严去。 申时初刻,桂元已经带着几位太医捧着盛装天花喜苗的瓷瓶,到“诸天总圣”的供桌前,供苗、拈香行礼。 在这“诸天总圣”的供桌上,摆鲜果五碗、干果五碗、清茶三盅;以及供菜五碗、饽饽五碗、玉露霜五碗……一切供献俱全,诚意真挚。 婉兮隔窗瞧着与如你带着小七他们几个孩子在说说笑笑,小十五的面上已经再没有初时的紧张,她这便握住了语琴的手,“姐姐,此乃嘉庆,是为圆子种喜花儿。那咱们便自当欢欢喜喜的,也叫天上诸神看见咱们的诚心去才好。” 语琴用力吸吸鼻子,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我便怎么着,心下也都该谨记‘嘉庆’二字。” 申时十分,婉兮与语琴手挽着手,也来到供桌前拈香行礼。 桂元带领早已预备好的乐班,在香烟缭绕中,奏唱起礼乐赞歌来。远处,灯彩绚烂,火树银花。 婉兮眸光轻掠,含笑在供桌前叩下头去。 嘉庆,嘉庆……此为嘉庆之事,不准见泪,只有满面笑容、满怀欣喜,方衬得起这嘉庆之许。 . 婉兮行礼毕,桂元上前奏请婉兮还宫。 婉兮心下自舍不得,只是供圣的规矩如此。终究种痘仪式也属满洲传统的“背灯祭”,闲杂人等,即便是生母,也只能退开等候,以免冲撞了痘神娘娘去。 婉兮忍着悲伤,嘱咐玉蕤带小七和啾啾出来,将小十五郑重托付给桂元和太医蔡世俊去。 婉兮忍着哽咽道,“前年九公主种痘,便是蔡太医你伺候的。九公主那时虽送圣之后还有些反复,可是蔡太医你处置得当,叫九公主终于稳妥痊愈……若说太医院里种痘科的太医,我心下对你最为倚重。我今日便将十五皇子托付于你。” 蔡世俊双膝跪地,“微臣定竭尽一身所能,还请贵妃娘娘安心还宫。” 婉兮忍着难过,终是怕自己在小十五面前落泪,这便没敢到小十五眼前儿去。只立在窗外,轻倚着那玉兰树,柔声道,“圆子啊,你乖乖听话,厄涅每天都会来看你,你庆额娘也在这岛上陪着你。咱们就是跟痘神娘娘玩儿个藏猫猫,等你藏好了,这窗子和门就都重开了,厄涅就来接你,啊~~” 小七和啾啾一左一右握着小十五的手,也都道,“我们也都玩儿过了,且都赢了呢。你是男孩儿,倒不敢玩儿了不成?” 小十五这便一挺小腰杆儿,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满是志气,“圆子要玩!圆子也一定赢!” 婉兮这才含笑转身离去。 桂元再率四位医士,到供前拈香行礼。将之前供在供桌上的花苗取出,吹入了小十五的鼻子中。 . 婉兮虽说是含着笑,保持着喜气洋洋离开“天然图画”,回到“天地一家春”。可是回到寝殿坐定,关起门来,婉兮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如何能不揪心啊?如何能不希望,由自己这个当娘的,去代替孩子遭那个罪啊? 知道婉兮自己在寝殿内关起门来是掉泪了,玉蕤也不便进去,这便也只得守在隔扇门外,亲自陪着。 却见玉蝉进来回话,说是胡世杰来了。 玉蕤也有些为难,低声问,“胡总管可说了有何事?这会子……倒是该叫贵妃主子清静些儿,不见人也罢了。” “又或者当真有事儿,若是不要紧的,胡总管是否可回给我。待会儿等贵妃主子闲下来了,我再转回给贵妃主子?” 玉蝉摇头,“奴才如何不明白主子是难受了呢,这会子谁都不该放进来打扰……只是胡总管说,是来呈进皇上留下的赏赐的,这便唯有亲自进呈给主子,不能转交给别人。” 玉蕤倒是松了半口气,“这会子也唯有皇上留下的物件儿,能叫贵妃主子宽心了。也好,等我先回一声儿,你再去请胡总管进来。” 玉蕤走到隔扇门边儿,小心地轻轻敲了敲门扇儿,“……姐,胡世杰来了。说是皇上留下恩赏。” 婉兮忙止住悲声,从衣襟口里抽出帕子连忙拭去泪珠,又转向妆镜看了看,急忙起身到脸盆边儿,掬了把凉水拍在颊边、眼上,这才吩咐,“叫进吧。” . 在看见胡世杰手里擎着的物件儿之前,便连婉兮也猜不到皇上究竟给留下了什么。 待得见胡世杰双手高高擎了个长条儿的锦盒,婉兮心下倒是隐约有了些轮廓。 “……是画儿?” 从乾隆二十五年的《宴塞四事图》,再到乾隆二十六年的思永斋贴落,这几年皇上命如意馆连着画了不少幅画儿,婉兮瞧着这锦盒的尺寸和形状,便觉着像了。 胡世杰忙跪奏,“贵妃主子慧眼如炬,更难得是懂皇上圣心。” 胡世杰一张天生冷脸,难得说这样的话儿。婉兮知道这也是帮她宽心呢,这便也微微含笑,“我不但能猜到是画儿,我猜啊,八成这锦盒里就是一幅御笔岁朝图去呢!胡总管,你倒说说,我猜对了没有?” 婉兮想,皇上怕是将乾隆二十五年的那幅岁朝图留下来,叫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儿,心下难受了的时候儿,便可取出来看看。 没想到,胡世杰却是一脸的为难。 婉兮倒释然一笑,“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又何苦一脸为难,如此吞吞吐吐了去?” 胡世杰忙伏地磕了个头,“不是奴才矫情,实在是贵妃主子说的对,却又不完全就是那幅图了。” 婉兮挑眉,“这又算什么话呢?” 玉蕤也听着有趣,便索性亲自起身走过来,从胡世杰手里拿走了那锦盒去,“我倒要看看,胡总管你这是卖什么关子呢!” 玉蕤是在婉兮跟前儿,自不用那么多规矩;况且玉蕤也是故意要逗着婉兮开心,这便先躲在墙角儿去,将那锦盒打开,画轴展开了看。 看罢便是笑了,一拍手,“胡总管说的倒是没错儿!既是岁朝图,又不是岁朝图呢。” 胡世杰也是会心而笑。 婉兮都无奈了,只得叹一口气,“是我脑子不转了,况且我哪儿猜得到皇上的深意去呢?你们两个快告诉了我吧。” 玉蕤也是怕婉兮急了,这便赶忙含笑上前,将那图轴呈现在婉兮面前。 婉兮不由挑眉。 果然不是她曾看过的那幅《岁朝图》,而是一幅“行乐图”。 而那幅图上有皇上御笔的亲题,“癸未新春,御题”。 癸未新春,便是今年的新春。既是癸未新春所作的图,虽说不是《岁朝图》,却也是“画在岁朝的图”啊。 婉兮便笑了,“怨不得你们都说,是,却又不是呢。” 胡世杰完成使命,这便含笑告退而去。 婉兮这才将整幅图细细看来。 这是一幅山水为背景的画,画面左上方,山中有凉亭,皇帝穿着汉人衣装坐在亭中,凭栏而望。 皇帝的视线,是望向山边水上,曲桥上走过的一队人。 队前为五位嫔妃,队后为内侍执扇、抱琴、捧盒,跟随伺候在嫔位身后,宛若仪仗。 那一队人中,若以前后两端的人来分,自是嫔妃为主,内侍为辅;而那五位嫔妃之中,前四位都是驻足回望,为导引之意——便整队人的焦点,连同皇帝的目光凝眸之处,都经由那四位嫔妃的回眸,而聚集在了那高扇之下,整幅图中唯一正面向前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正是婉兮自己啊。 婉兮忽地站起,两手捂住了脸,终是红透了脸去。 玉蕤也都看懂了,这便咯咯笑起来,“姐,瞧你穿着汉家衣裳,可真是娉婷清丽,无人能匹!” 玉蕤仔细瞧着,又是一拍手,“姐你看,你在图中,头上戴的那枚凤簪,正与皇上在乾隆二十五年赐给姐的那枚,是一模一样呢!” 婉兮含笑凝眸,也是真真儿爱极了这张画中的自己。 再也不是《宴塞四事图》里,因西洋画法重明暗立体,而将自己显得有些过于瘦削的模样儿;这幅图中的她,眉眼清丽,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尤其,这幅画因是全身入画,更是将她轻盈娉婷的体态,跃然纸上。 只是心下再欢喜,却也不好意思再当着玉蕤的面儿自夸了——终究,玉蕤还只是贵人,故此不在这五位嫔妃之列。 婉兮便故意别开眸子,只去看皇上题在图右上的诗文去。 她轻轻念出声儿来:“乔树重密石迳纡,前行回顾后行呼。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 “小坐溪亭清且纡,侍臣莫漫襍传呼。胭脂未备九嫔列,较胜明妃出塞图。” “几闲壶里小游纡,凭槛何须清跸呼。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 “瀑水当轩落涧纡,岩边驯鹿可招呼。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 画中又有画工的款识为:“奉敕敬绘”、“臣金廷标”。 婉兮便笑了,所有的疑惑,都已了然于心。 婉兮歪头望玉蕤,“这个金廷标,是浙江湖州人。他的父亲是画家金鸿。说起此人,倒有一段趣事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第二次南巡的时候儿,到了江南地界,这个金廷标以一介布衣之身,向皇上自荐,献上他自己画的《白描十六罗汉》册。” “我不懂画儿,却听皇上说,此人善人物,兼花卉、山水,亦能界画,白描尤工。故此他那《白描十六罗汉》册,才得皇上赏识,召入京中,命入内廷供奉,入了如意馆为‘画画人’。” “初进画院的时候,金廷标只是普通的‘画画人’,每月只有钱粮银子三两,公费银子三两,加在一块儿才只六两。不过,由于他勤谨,画作又机趣频出,叫皇上越发赏识,俸银从每月六两升为八两;到乾隆二十六年,俸银标准更是提升为十一两,已是与画院高手丁观鹏同齐平去了。” 玉蕤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原来是这个人!我倒是听阿玛说过,不过我彼时还不留神。” 婉兮扬眉,“何事?” 玉蕤便笑了,“因为这个金廷标今年正好儿父亲故世,他向皇上请丁忧回乡。皇上竟然准他全俸丁忧!我阿玛说,便是前朝一二品大臣,因丁忧回乡,因不办差,通常也只赏给半俸;可是一个小小的画工,皇上竟然下旨赏给全俸,太过特殊~~” “我那会子不解,我阿玛只过手银两此事,也不知道缘故。可我这会子啊,却已是明白皇上的缘故了——这幅图是在新春画完的,那必定是在金廷标丁忧回乡之前。就是因为这幅图绘得好,将姐画得如此娉婷秀美,皇上看了高兴,这才赏给金廷标全俸回乡的吧!” 婉兮垂首,心下已是悄然绽开小小春花儿。 不过她才不肯当着玉蕤的面儿认呢,便只指着那图道,“他又不止是将我一个人儿画得好看,你瞧,他将皇上、舒妃、陆姐姐,乃至容嫔和豫嫔,也画得都好啊!” 婉兮这么说,玉蕤倒也不好反驳了。可不嘛,画中的舒妃、庆妃、豫嫔和容嫔,也都穿汉家衣裳,展现出于平日不一样的风貌来,个个儿也都是风姿绰约。 不过自然,这五人当中,最为娉婷动人的,还是婉兮。 第2459章 119、行乐(下,7000字) “不得不说,姐穿汉家衣裳,果然格外娉婷好看。”玉蕤朝婉兮眨眼,“依我瞧着,皇上必定也是喜欢。要不怎么会在姐跟十五阿哥的贴落上,画了姐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这会子便又画了一幅去呢!” 婉兮垂眸含笑,轻咬唇角。 她想着皇上在南石槽行宫说过的,喜欢看她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还说准她在他面前,偶尔穿给他看呢。 玉蕤的目光又滑过了另外四位嫔妃去,“庆妃姐姐穿汉家衣裳的模样儿,我倒是见惯了的;倒是这回将咱们满洲世家的舒妃、来自回部容嫔也都穿上了汉家衣裳,这模样儿叫我看着都觉新鲜。” 婉兮的目光只滑过山亭上那凭栏而坐的皇帝身上。 呵呵,玉蕤说得对。出自满洲世家的舒妃,自是从未穿过汉家衣裳;容嫔也是。可是这偏偏是这位出自满人的大清天子,反倒穿这汉家衣裳的模样儿,却不少见;甚而可以说,常常见了。宫里实在存了太多幅皇上穿了汉家衣裳的绘画,从年少到此时,也同样记录下皇上面貌随年月的更改。 玉蕤却还是有些小小忧心,“只是……若这幅画若叫皇后看见了,会不会又要借题发挥?她怎么说姐,咱们倒是都听腻了,也不往心里去;可是她怕是又得往咱们两位皇子的身上去转……” 婉兮点头,“不怕。这整幅画上都是汉家衣裳,皇上、舒妃和容嫔都是,她若挑我,便也等于是在挑皇上。 “况且,皇上早解说得明白。”婉兮指向画卷右上的诗文,“皇上说了‘松年粉本东山趣,摹作宫中行乐图’。只是临摹南宋四家之一的刘松年所作的《东山丝竹图》罢了,并非照着实景画的。那画中原本人物皆着汉家衣裳,那摹本自然也要如此穿戴。 “况且皇上在后头的诗句中也明白说了,‘讵是衣冠希汉代,丹青寓意写为图’,指明这只是临摹宋画的丹青游戏罢了。若有人非要指摘,那便是她自己修为不够了。” 玉蕤虽然是出自旗人翰林之家,却终究对这宋代画家的了解不多,这便有些迷惑,“刘松年,《东山丝竹图》?” 婉兮含笑点头,“倒是可惜这会子陆姐姐要陪着圆子,离不开。要不若陆姐姐在此,自能与你解说更多。我便只与你说个大概吧:晋代是迭出名仕的时代,山林隐居亦是名仕寄名山水的情怀所在。刘松年的原画《东山丝竹图》,便画的是晋代大名仕谢安,曾在出仕之前,隐居在会稽的东山,宴乐山水的情景。” “那原图中画的就是如此山冈回合、美荫飞泉,谢安同诸佳丽步行桥上。”婉兮指着面前途中的几位嫔妃,“正与这般情态相和。” 婉兮偏首,调皮一笑,“便是因这个典故,后来才有了‘东山再起’一词。故此这‘谢安东山’可是个再著名不过的典,既有名仕隐居,寄情山水的洒脱;又有一旦出山便可左右天下格局的豪情。图中之静,全为后头的波澜壮阔作以伏笔;图中山水,随后就将成为江山风云!故此,这图中的情境和寓意,堪称天下男儿的梦想所在。” 玉蕤便张大了嘴,“……怪不得皇上不选旁的图来临摹,却选了刘松年的《东山丝竹图》。这便隐含皇上便暂得片刻清闲,心中却也怀天下的豪情呢!” 婉兮便笑了,指着那御制诗最后的几句,“你说得对,瞧,皇上这不是写了么:‘林泉寄傲非吾事,保泰思艰怀永图’……皇上便是说啊,他可没有谢安寄情山水的文人傲气,皇上是以眼前的天下太平为珍惜,心中想的都是如何兢兢业业,叫这样的盛世永远绵延啊。” 玉蕤轻叹一声儿,“也便唯有姐才能在这幅图中解读出这样多的故事来,便叫我瞧着,也只看见皇上寄情山水去了,却没能领会到‘东山再起’,只以眼前暂时安乐却是为天下大势做伏笔之壮志去。” . 叫婉兮这一指点,玉蕤也不由得将目光从画中人物上挪开,移到皇上那长长的御制诗上去。 除了婉兮方才说与她的谢安东山的典故,与皇上的居安思危的心情之外,玉蕤倒是格外注意其中一句:“阏氏未备九嫔列,轿胜明妃出塞图。” 玉蕤垂眸细忖,不由得便笑了,“我方才还想说来着,皇上这幅图里怎么没画上皇后去呀?好歹皇后也是六宫之主,皇上不画上她,若叫她看见了,还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儿来。我这便幅画儿里去找,还以为皇后怕是没在桥上,而是在岸上的哪处山水遮挡里呢……” “却原来,还是我眼拙了。皇上早说的明白,根本就是‘阏氏未备’,那就是画儿里本来就没画皇后啊!” 听玉蕤如此解读,婉兮便也忍不住扑哧儿笑了。 “阏氏”是匈奴的皇后名号,这里的确可以指代皇后去。“阏氏未备”,的确可以解读为皇后没在啊。 婉兮也朝玉蕤含笑眨眼,“这两句总要前后连贯起来解释。后头说《明妃出塞图》,明妃便是王昭君。王昭君出塞和亲,被封为‘宁胡阏氏’,故此这两句是说昭君之美。” 婉兮说着,颊边微微一红,“皇上是说啊,虽说王昭君和亲去了,未能位列天子九嫔之位。可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这幅图中的女子,相貌都‘较胜’了王昭君去……” 玉蕤听着便大笑,“皇上是说,他这位天子自己的后宫,相貌个个儿都比王昭君还要美丽去啊!” 婉兮含羞垂眸,“皇上倒是这般自信,这又叫我等如何当得起去?” 玉蕤做个鬼脸儿,“可着图中,谁才是位在中心呢?皇上说他的后宫,美貌超过昭君去,那便是说谁呢?” “去!”婉兮便连耳朵都红透了,背转身儿去,不肯搭理玉蕤了。 玉蕤便更是拍着手笑,“那便更说的通了!既然皇上是借这幅图,夸赞谁谁貌美,超过王昭君去;那这样的画面里,的确就不该有皇后出现了……咳咳,若有她在,皇上哪儿还好意思夸下这样的海口去啦?” . 婉兮心下自也是悄然地甜。 她想了想,便也点头,“其实皇上这两句,倒是有些突兀的。既然是临摹人家刘松年的《东山丝竹图》,说谢安格局天下、东山再起,又或者是山水之美,倒也罢了。怎地会忽然提到王昭君去呢?” “朝代、人物、情境全不相关……可是皇上就这么写了,那最合理的解释,倒就是你方才的理解。皇上啊,就是明白地说了,这幅图里就是不画入皇后呢。” “阏氏未备九嫔列,便是皇后不在这画中的嫔妃中间儿啊。如果她以后见了非要闹,那皇上自可以就叫她入了‘九嫔’列罢了,到时候儿还看她自己是否愿意了去!” 玉蕤柳眉一挑,便也听懂了,笑得弯了腰,“可不是嘛!《礼记·昏仪》言周代后妃制曰:‘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九嫔,只是天子妾室,位在皇后之下。倘若她自己非要位列九嫔,那就是自己不想要了正宫之位,非要当嫔御去了!” “皇上便用这一句诗啊,便点明了这画儿就是故意不画她的;而她若要闹,皇上将怼她的话都预备好了,看她到时候儿自己还敢闹不?若闹的话,皇上干脆直接就如了她的意,贬了她的中空,叫她真当妾室算了。” 玉蕤说着都是冷哼一声儿,“咱们大清,又不是没出过废后。皇后被废,降位为妃,早已有之。” 玉蕤挑眸凝注婉兮,“姐……我怎么忽然觉着,便从这句诗、这幅画里,皇上已经露了废后之意了?” 婉兮心下也是忽悠一颤。 “玉蕤……这话总要小心,不该由咱们说。”婉兮握住玉蕤的手,“废后是大事,无论上天还是百姓,也都有会埋怨皇上的。倘若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会承受太大的压力——故此,我倒希望不至于。” 玉蕤便也是点头,“姐放心,我明白。我这话必定小心守护着,绝不乱说与人去。我只是……”玉蕤抬眸望住婉兮,“我只是觉着,皇上便是为了咱们十五阿哥,为了皇上早已流露出的那份儿心意,便也得废后去。” “若不废后,便有十二阿哥那么个嫡皇子挡在前头去,咱们十五阿哥将来反倒艰难。唯有废了皇后,十二阿哥才不再是嫡子身份,那咱们十五阿哥将来承继大位才能名正言顺了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窗外夜空,“……这会子我倒不想那么远,我啊,只想着眼前,只想着今晚。若上天当真有意,便先保着我的圆子平安送圣去吧。” 婉兮话音刚落,忽然见玉蝉玉蝉有些慌手慌脚地跑进来。 婉兮的心便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忙问,“可是五福堂有事?” 玉蝉都不敢说话,只是使劲点了点头,“桂总管安排跑腿送信儿的那两个徒弟,其中一人来了,说有话要回主子。” 婉兮忙看向桌上的西洋钟。 才是酉时。也就是小十五种痘吉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这么快就忽然有信儿传来,难道说是小十五的身子对那花苗有不良反应,这便不好了? 婉兮脚下便一个踉跄,抬手紧紧揪住领口。 “他人呢?叫他进来。” . 玉蕤心下也早已路谎成一团,这会子却强撑着拦住婉兮,“姐!先叫我去听听他报的是什么。终究他也是刚从五福堂过来,身上别带了病气去。” 婉兮觉着冷,身上开始打了轻颤,她却还是坚定抬眸望住玉蕤,摇了摇头。 “不……不管是什么事儿,我都要亲自听着。” 玉蝉这便有些脚底下打哆嗦地出去了,不多时领进来那传话的小太监。 婉兮只觉心口憋闷,已是喘不上气来了,却极力平静,沉声问,“桂总管叫你来传什么话?你喘匀了气,这便回话吧。” 那小太监跪地下,不敢抬头,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能看见他因大口喘气,两肩都是一耸一耸的。 那小太监终于喘匀了气,却是猛然一扬脸,已是满脸欢喜的笑,“回贵妃主子、瑞贵人主子,酉初二刻,伺候在十五阿哥身边儿的瞻礼太监赵兴邦来报,说十五阿哥打了个大阿嚏!” 婉兮却因紧张,有些回不过神儿来,“打了个大阿嚏?那……可是五福堂里凉,叫圆子着凉了,啊?炭够不够用,若不够,将我份例里的炭,这便叫内务府给调过去用!” 倒是玉蕤也有了前几次皇子皇女种痘的经验,这便定了定神,却是伸手攥住了婉兮的手,轻声道,“姐先别慌,我倒觉着,怕是好信儿!” 指头紧紧扣住婉兮,却是问那小太监的话,“……我只问你,桂元总管、还有医士蔡世俊是怎么说的?” 那小太监眼角都笑得上扬,“我师父与几位太医问了,蔡太医说‘看得阿哥脉息、精神俱好,至酉初起苗吉祥,陆续喷嚏十数次……”都说这阿嚏打得好,怕是那花苗已经在十五阿哥的鼻子里成活了!” 婉兮大惊大喜里,便是一个摇晃,“什么?这么快,刚一个时辰,便已种活了?” 那小太监也是喜滋滋道,“我师父和太医们都说,伺候过这么多位皇子皇孙、宗室阿哥们种痘了,这么顺当的,咱们十五阿哥这还是头一份儿!” 婉兮欢喜得腿又是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还是玉蕤眼疾手快,忙将一个绣墩拉过来,垫在下头。 婉兮眼圈儿已是红了,说不出话来。玉蕤便忙笑着喊,“赏!翠鬟、翠袖,快将我预备好的荷包都捧出来,赏给这位小公公,连同桂元总管,还有岛上的太医们去!” . 翠鬟带着小太监出去领赏了,婉兮终于放心落下泪来。 玉蕤也早已是满脸的泪,笑着指着桌上那幅画,“行乐图,嘉庆……皇上这些词儿用得可真好,这便叫咱们十五阿哥的事儿,从一开始就见喜了呢!姐可放心了,这事儿这样顺当,这便是上天在护着咱们十五阿哥呢。” “那皇上的心意就没拿错,咱们十五阿哥自也能扛得起上天、皇上的期冀去!” 婉兮自己便也举袖擦泪,这便也破涕为笑。 说来真是这样巧,她刚还说,顾不上皇上废后之意,只想着叫小十五顺顺当当出完了痘去呢……结果这么快就来了喜信儿,那是不是说,皇上的立太子、废后的心意,上天也是赞成,这便叫一切都如此顺当了去? 可是婉兮却也不敢大意,还是攥住了玉蕤的手去,“……终究才是第一天,便是花苗顺利成活了,可是其后还有几天去呢。咱们啊欢喜是应该的,却也别这会子就以为已然万事顺遂了。” 翌日便也点头,“这会子自是凡事都没有咱们十五阿哥的安危为重。只要十五阿哥一切顺遂,其余的什么,咱们不能暂且放下;总归十五阿哥还小,等十五阿哥长大成人还有那么多年去呢,咱们便还有什么等不起的,自不必急于眼前去。” . 桃花寺行宫。 这座行宫位于蓟州城东十八里外的桃花山上。山上有桃花,开放的时间比其它地方要早,故此得名“桃花山”。 山半有涤襟泉,纡曲流绕,碧澄可爱。有刹名桃花寺。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 自乾隆十八年此处建立行宫以来,皇帝每年二月谒陵,都驻跸此处。 忻嫔自是对沿途行宫了然于心,早见了“桃花寺”之名便笑,“……便凭这行宫之名,便是助我之力。” 待得一路出京而来,直到二月二十三日祭陵当日,才恰好驻跸在桃花寺行宫。 忻嫔原本一颗期待的心,因了这日子,便反倒有些不好了。 “……怎么这么巧,魏婉兮那十五阿哥是二月二十四日种痘的吉时,皇上就选在前一天谒陵去!他这岂不是,就是要特地赶在那十五阿哥种痘之前,先去求祖宗保佑?” 终究从桃花寺行宫,到皇陵,还有五十里之远呢,可是皇上却不顾路途遥远,非要赶在这天就去谒陵了,这如何能说不是皇上的故意! 乐容便小心劝,“主子如此不快,想来那皇后主子,心下必定更加倍地不好受……” 忻嫔眉毛一扬,望住乐容,便幽幽笑了。 “对啊,你说得对。我今儿都有些气着了,那皇后今日必定方寸大乱~~那岂不更是上天助我?” 忻嫔越想越是欢喜,这便心下也平静下来,这便瞟一眼乐容,“……去吧。” . 这一日因皇帝即将去谒陵,那拉氏便率领随驾的嫔妃,一同伺候皇帝用早膳。 嫔妃们聚坐,陪皇帝一同用早膳。 几位嫔位都纷纷起身,亲自为皇帝和皇后侍膳。有的盛粥,有的布菜,有的倒奶茶。 忻嫔便是那个倒奶茶的。 想着待会儿谒陵,礼仪严谨,规矩极多,那拉氏便有些吃不下饭。可是接下来还有五十里路,且又要有那些仪轨,肚子里没食儿,便也是不行的。 那拉氏便虽说没吃几口饭,却还是将奶茶多喝了两碗。 忻嫔满意退下,整顿饭便再未曾抬头,只悄没声儿地吃完了自己的饭罢了。 . 这一日,皇帝率领后宫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 未至碑亭,即下轿恸哭。 步入隆恩门,诣宝城前行礼,躬奠哀恸。 后宫以及王以下文武大臣官员,随行礼。 在众人的悲声中,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肃穆哀恸的气氛里。唯有那拉氏忽然有些呼吸急促,身子莫名地发热了起来。 他就立在皇帝身后半步,正是在行礼之时。此时决不能有半点造次。 这样庄严的气氛,倒也帮那拉氏暂且压住了身子里那股子毛毛躁躁的灼热来,勉强维持着行完了礼。 接下来待得到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等几位已经先入帝陵的内廷主位前奠酒,那拉氏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幸好帝陵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踏足而入的,皇帝们的身后世界,对于前朝大臣和普通的内廷主位们来说,也是这天下绝顶机密之一。故此这回奠酒,皇帝只带了那拉氏一个人入内,其余嫔妃都只能候在外头。 皇帝奠酒罢,那拉氏按例虽说用不着给几位皇贵妃行礼,可是好歹孝贤皇后是元妻嫡后,她是继后,还是身份有别,应当有礼的。 她这便也端起酒盏来,却是没朝向金棺奠礼,却是忽然回眸,嫣然而笑,“皇上……皇上怎不饮了这酒?这酒滋味甘冽,皇上便饮一口吧。” 终是地宫,周遭阴森森的,那拉氏冷不丁露出这样缠棉的笑,说出这样的话来,将皇帝都惊了一跳,愣愣望着她。 “皇后!你这是……怎了?” 那拉氏却不觉着自己怎么了,反倒端着酒盏,干脆转身离了供桌,款步朝皇帝坐过来。 她的两颊,漾起桃花轻红来;一双细目里,也是水光盈盈。 “爷……这是合卺的酒。爷喝了,我才能喝。” 那拉氏说着已经走到了皇帝面前,将酒盏送到皇帝嘴边儿。 “爷快喝啊!爷喝完了,我喝;我喝完了……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皇帝又是惊了一跳,猛然后退,抬手一挥,将酒盏挥落在地。 那酒盏幸亏没碎,却是将那盏中的酒洒了一地,然后无辜地骨碌碌滚到了一旁,委顿墙角去。 “皇后!你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 皇帝强撑着,这才没将那拉氏一并挥到一旁。 皇帝抬手指着那沉睡着的几具金棺,“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好歹孝贤、慧贤、哲悯、淑嘉都长眠于此!当着她们的面儿,你与朕这样情态,说这样的话,你可好意思!” 那拉氏却眼神迷离,咯咯地笑了,“皇上是说,她们在看?好啊好啊,就让她们看!跟她们几个相比,我虽然进宫最晚,可我却比她们都年轻!皇上有了我,便不会喜欢她们了。” 那拉氏上前,软软地扑向皇帝,想要投入皇帝怀里,“……皇上只会喜欢我一个人。” 在那拉氏的脑海里,她是又回到了当年嫁入宫里的时候儿了。那时候儿的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那时候的她,是被先帝指给皇四子的侧福晋——是侧福晋,是行婚礼,正正经经迎娶进宫来的侧福晋! 不是那些死后被追封了皇贵妃的蹄子们能比的,她们个个儿都只是“皇子使女”,是奴才;而她才是先帝爷指给的侧福晋,是娶进宫来的,是主子! 便是慧贤后来也被超拔为了皇子侧福晋,可那也是“超拔”!是原本的皇子使女,便是后头也给补了婚礼,可人却已经早在宫里,不像她一般是正正经经娶进宫来的! 就算只是暂且比不上一个孝贤,那又怎么了?她年轻啊,她比孝贤年轻了六岁去呢! 皇上不是喜欢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么?那令贵妃进宫的时候儿,不就是十四、五岁么……那她也是啊,她嫁进宫来为皇四子侧福晋的时候儿,也才那么大啊! 皇上必定是喜欢她的,必定是的。 她笑了,如梦似幻,柔声召唤,“皇上……快来啊。皇上看,红帐已经垂下,红烛已将燃尽……皇上,我已经等了好久啊,皇上别再叫我等了。” 她咯咯地笑,天真烂漫地笑,终于一把抱住了皇帝的手臂,便要将皇帝压住了去。 皇帝大骇,猛地两臂用力,将她霍地推到一旁。 “皇后!你疯了不成?”皇帝的怒吼声在这地宫里轰然回荡,像是愤怒的虎啸龙吟。 那拉氏被惊住,却不想放弃,这便又想上前扑住皇帝的脚踝…… 皇帝忙大步奔开,便走便叫,“快传太医来。皇后被痰迷住了心窍,叫太医来伺候!” . 等在帝陵外的忻嫔,一见皇帝出来时的面色,心下便已经有了数儿。 她垂首,看了看自己早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的指甲。 今早,就在那指甲缝儿里,曾经存了些瓷白的粉末。 那是杜鹃鸟的脑骨。 南巡时在苏州,是姐夫安宁给了她。说是江南花楼,那些女子们便是用这手段魅惑住恩客的。 杜鹃鸟又分多种,悲伤的有啼血的子规,每当春日却声声悲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却还有另外一种白杜鹃,叫声宛如鹧鸪,啼声也是“行不得也,哥哥”…… 便是这白杜鹃的啼声,正应了花楼里的姑娘们苦留恩客的心声。仿佛上天回应,这便叫那杜鹃的脑骨磨成了粉末,竟有了魅惑人心的本事去。叫姑娘们一声声娇啼着“行不得也,哥哥”,便用那手段,将恩客们成功地留下了。 这好东西她刚得了,却还没来得及使,皇上在回銮的路上便与她分道扬镳,单独陪着那令贵妃走了陆路去了。待得回京,至今,皇上便也没有去看过她,更没有过单独相对的机会去。 再后来,姐夫死了。这东西究竟管不管用,她便也无处问去了。 既然如此,便用皇后来试试药。 一石二鸟,教训了皇后,又叫她了解这药的效用去。 第2460章 120、犯桃花(毕) 那拉氏当晚回到桃花寺行宫,精神虽说好歹平复下来些,两颊上却忽然起了“桃花癣”。 此时已是早春,且桃花山本就满山桃花,花期又比别地为早,故此那拉氏在此处生了桃花癣,自是再正常不过。 太医看诊罢,也回奏皇上说,“……桃花癣多为脾胃积湿、积热过度,或外感风热而导致。又正逢此地桃花早开,皇后娘娘因此这便起了瘢去。” “这面上的瘢倒是好治,外用些蔷薇硝,或者内服‘消风玉蓉散’皆可。” 蔷薇硝,主料为蔷薇露与银硝。 蔷薇的根枝叶花均可作药,其性凉、甘、苦涩,可清热利湿、祛风、活血、解毒。医书记载:蔷薇枝可治秃发;叶外敷可生肌收口;花则能清暑、和胃、止血,小量外用可治疗口疮及消渴,还能润泽肌肤,去发腻脂。 硝,则具有消散、拔脓、祛腐的功效,因而蔷薇硝对桃花癣是可起功效的。 而“消风玉蓉散”,就更是皇帝本人命太医编纂的医书,皇帝对这一个方子就更为熟悉和放心。 消风玉蓉散,用绿豆面、白菊花、白附子、白术、白食盐适量,共研细末,加少许冰片后,研匀收贮。每日洗面代以肥皂,专门用来治疗桃花癣。 皇帝听罢倒也点头,却眯了眼问“……那她今日在地宫里,忽然被痰迷了心窍,却又是怎么回事?” 几位太医对视一眼,在心下掂对了掂对。既然皇上都说是“痰迷了心窍”,那他们自然也只能朝这个方向上说。 “微臣回皇上,从皇后娘娘所起的桃花癣上,便可见缘故了——春日阳气郁积易上火,再加上皇后娘娘饮食之中偏肉食,湿气便更重。两厢结合,才造成皇后娘娘脾胃脾胃积湿、积热过度,再加上地宫里终究是湿冷些,叫皇后娘娘心火亢盛而外感风寒……皇后娘娘这才会那般。” 皇帝眯了眯眼,“你们的意思是,她今儿那情形,倒是没什么不对劲?” 太医们都道,“既然出了桃花癣,自就清楚了病根儿。那皇后娘娘今日情形便可料定,并无其它不对的。” 皇帝手指拂过袖口,“她今儿的饮食,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几个太医又对视一眼,便都摇头,“皇后娘娘今日的饮食,微臣们都查过了,并无差错。况且从早膳起,皇后娘娘也都是与皇上,与其他几位娘娘聚坐,一同用膳。吃食是相同的,皇上和那几位娘娘都无半点不妥,足证一切并无差错。” “故此只需清热、解毒,帮皇后娘娘纾解心火去,这病自然就也好了。” 皇帝眯眼回想早膳之时,盛粥、布菜、倒奶茶的都不是一个人。几乎所有嫔妃都起身伺候过,也所有人都用了其他人递过来的粥、菜、奶茶。 今日除了那拉氏之外,其他人都无任何不适;而那拉氏又正好出了一脸的桃花癣,足证病根儿是她自己的内热积湿,又外感地宫阴冷所致,一时犯了迷糊去。 皇帝缓缓点头,“倒也有理。” . 那拉氏犯了桃花癣的消息,在后宫随驾主位中间传开。便有好几人不由得垂首轻轻笑开。 桃花癣常见,便是她们中间儿也颇有几个人,自己也是每到春来也跟着犯这个毛病的。 这算不得什么大病,从太医院要些配料,自己配制些硝来涂擦就也好了。 只是心下都觉着那拉氏这个桃花癣犯得,颇有些有趣儿了。 众人去给那拉氏请安,那拉氏那边自然不便见。塔娜给了话儿,说“皇后主子犯了瘢去,怕过给主子们。还请各位主子先回去吧,待得皇后主子好了,再与主子们相见。” 众人散去,忻嫔终于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乐容便都忍不住笑,“这桃花癣不稀罕,稀罕的是皇后主子都到这个年岁了,还能犯这个。奴才倒是听说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们,犯这个是常见的;这个瘢也不必急,等过了三十岁,自然而然就渐渐不犯了。可是皇后娘娘今年都四十五了,竟然还能返老回春,还犯了这个年轻的病儿。” 忻嫔自是知道缘故,不由得笑得更是得意。 都是那杜鹃鸟脑骨的缘故啊。那秘方能叫女子发春,昏昏醉醉里,只觉自己是十几岁你的娇娃,娇憨痴嗔都只是为了留住情郎……那药性必然叫女人重焕青春,这便又催出了小女孩儿才多见的桃花癣去啊。 “那不正好儿么?正叫人觉着皇后这是心不老,不服老,故此四十五岁的女人,还能跟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似的,长一脸的桃花癣去!那她在地宫里与皇上做的事儿,便是再自然不过,这才叫‘命犯桃花’呢。” . 乐容笑够了,小心望住忻嫔,“……只是皇后今儿这般举止异常,皇上就不会起疑么?主子给皇后‘孝敬’的这好东西,怕不会被太医给查出来?” 忻嫔倒是傲然轻哼,“太医们查不出来!这脑骨只是骨头末儿,又不是毒物,混在奶茶里自更是分辨不出来,太医们如何就知道去了?” “再说宫里这些太医们,个个儿都是地方官员举荐上来,经礼部考试了,才召进宫来的。故此这些人啊,个个儿都是各地名医世家的子弟,更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都是走‘阳关大道’的,有的根本连花楼都没进过。要不然,就凭他们进过花楼,都没资格被举荐进来。” “故此啊,你叫他们治病救人还行,若叫他们了解那些花楼里的弯弯绕,还当真是难为他们了。终究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名医世家,便是平素花楼里的姑娘们有病,一来请不起他们,二来他们也不屑为那些姑娘诊治,这便叫他们与花楼没有半点儿关联了去。” 乐容想想,的确是这个理儿,便也笑了。 “至于皇上……”忻嫔收起了笑,有些谨慎,“他又能查什么呢?那杜鹃脑骨又不是毒,再说皇上又不是江南人,更不可能涉足江南花楼,便凭他是圣明天子,他也不会知道那玩意儿的。” “话又说回来,今早上侍膳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动过膳食。若当真要查,便自然所有随驾的人,个个儿都要查!你觉着皇上在谒陵的途中,会这么大费周折,倒叫祖宗们在天之灵,看着他这般折腾去么?” 为了调摄那拉氏的病,皇帝不得不在下一站爬山行宫驻跸了五日去,从二十四日,一直驻跸到二十八日。 二十九日,那拉氏的桃花癣虽然还没好尽,可是她的那股子痴疯终于过了药劲,平静下来了。 这一日圆明园里,也有了好消息。 这一日桂元派的跑腿儿小太监来给婉兮报,转蔡世俊的话儿,说“看得阿哥精神俱好,脉息微数,时或身热。先于面部左口角见信苗一粒。” 婉兮知道,这便已是正式的出痘了。 这便既是好消息,却又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儿,叫婉兮又是欢喜,又是一颗心被揪得更紧了去。 小太监也是机灵,忙道,“奴才师父说,几位查痘大夫俱都万分小心,查痘的次数已从原来的一天两次,增为一天三四次;且已然佐用‘宜苗透喜汤’调理,还请贵妃主子放心。” 桂元和太医蔡世俊等人的小心谨慎,倒是叫婉兮都挑不出半点的毛病来。婉兮便也只得含笑点头,“桂总管和蔡太医都是奉旨办事,我自然放心。” 那小太监回完了话,告退而去。 目送那小太监的背影,婉兮生生压下去了方才想要问出口的话——桂元和蔡世俊他们,可将小十五的情形,也报给皇上知道了?皇上又是怎么说的? 虽说按着宫里的规矩,皇子种痘的情形,要同时报给皇太后、皇帝、皇后和皇子生母的。可是此时,皇上他们却都不在京中。想来,桂元和蔡世俊他们便也没办法这样快就报过去吧?而皇上,怕是要多日之后才知道。 婉兮便也只得安慰自己:终究这才是小十五正式出的第一粒喜痘。还远远没到全身都已出满的时候儿,桂元和太医们便也不用这么急着叫人出京去报吧? 婉兮却没想到,三日后,亦即三月初二日,忽然接到通禀,说皇上竟然回来了! 皇帝将皇太后送回畅春园后,便疾奔而回,与婉兮一起又登上“天然图画”小岛,亲自听桂元与太医们的回禀。 婉兮原本是个坚强的母亲,这些天独自撑着,虽说心下难过,却不溢于言表,更强忍着并不每日都去催问桂元和太医们,不叫他们承受格外的压力;婉兮甚至还叫玉蕤,知会内务府,给在岛上坐更的太医、太监们送去金面百分一份、金面马子九份、元宝十挂,叫这些太医和太监们在不当值的时候儿娱乐消遣用。(玩儿的牌和输赢的钱~) 人心弹性都有限度,谁也不能日日夜夜始终紧绷着。她这个当娘的都熬不住,又如何能叫那些伺候的太医和太监们始终紧绷着?况且她始终记着皇上的话儿,“嘉庆”,这便是喜事儿,她宁愿叫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 叫日夜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太医、太监们心下都有个歇息的法儿,待得他们当值,回到小十五身边儿的时候,心下便也会更舒坦些,便自然也能伺候得更用心用力些儿吧? 可是今儿忽然就迎回了皇上来,她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压力都卸去了,这便立在皇上身边儿,反倒觉得腿都有些软了。 ——皇上不在身边儿的时候儿,倘若小十五再有个三长两短去,那她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向皇上交待去啊? 皇帝紧紧挽着婉兮的手,撑住她去,面上却是平静含笑,听着桂元和太医们的禀报,不时点头。 皇帝却一双长眸从那些太监们的面上滑过,将他们的惊慌失措全都收入眼底。 皇帝是忽然回宫来的,又是疾奔到岛上而来,叫太监们全无防备,这便那些牌和元宝都没来得及深藏。这冷不丁面对皇上,这便都有些惊惶不安。 皇帝便歪首,瞄了婉兮一眼。 婉兮急忙向皇帝使劲儿点点头。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这才终于道:“……你们伺候得好,一应处置也全都得当。” 一众太医、太监们这才都暗自松了口气。 皇帝又走到五福堂窗外,与那玉兰树并肩而立。 此时已然阳春三月,玉兰虽还未开花儿,却已然生意萌动。 皇帝柔声向窗内道,“圆子啊,阿玛回来啦。你放心,阿玛没被关在玉兰树里……不过啊,阿玛却将自己的心暂且存在这玉兰树里,叫它陪着你,日夜不离,啊~~” 皇帝说着,眼角也湿了,“圆子你要乖乖听话,痘神娘娘也一定喜欢你。痘神娘娘啊,是要留着你两天,与你玩儿个藏猫猫。这两天过了,痘神娘娘回了天上仙位去,你便都尽好了。” 小十五在窗内,听见皇帝的动静,这便还是有些急了,奶声奶气地问,“可是阿玛,我怎么看不见痘神娘娘啊?她在哪儿,她长什么样儿。她为何要留我玩儿藏猫猫儿?” 皇帝也被问住,立在窗外轻轻咬住了嘴唇。 片刻之后,皇帝便忽地长眸一转,含笑压低了嗓音,“……痘神娘娘啊,就跟你皇玛母长一个样儿!圆子,你喜欢皇玛母不?” 圆子一听这个,便笑了,在窗内咯咯笑得清脆,“儿子知道了!儿子稀罕皇玛母!” 婉兮一颗心倏然放下,抬眸望住皇帝,当真是满眼满心的崇拜。 皇上可真有招儿,真会哄小孩儿。 ——不过也是,这世上也唯有皇上敢做这样的比喻,她都没这个胆子。 况且话又要说回来,皇上这话也得说对谁说去。皇太后是喜欢小圆子的,故此皇上做这样的比喻,小十五是开心的;可若是换成是她,皇上要将皇太后做比喻,她必定唯有更担心了去。 不过这会子自己什么都不要急了,更在意的自是孩子。只要那老太太是对孩子好,孩子一想起那老太太来只是欢喜,那她心下对老太太便再没有任何的怨气去了。 不管过去,还是将来,不管老太太对她做过什么,或者还将要做什么;便只是为了眼前这一刻,为了能叫小十五安心下来,那她便什么都能放得下,想得开去了。 . 小十五安心下来,皇帝去亲自在供前拈香,又去亲自看了看语琴,这才挽着婉兮离了“天然图画”小岛。 有皇上陪在身边儿,婉兮心下是从未有过的妥帖,这会子便觉天塌下来都不怕了。 立在小舟上,眼底都映着波光粼粼,她便歪头望向皇帝,“皇后娘娘怎么没来?‘阏氏未备九嫔列’,可是这会子好歹也是皇子种痘,中宫是皇子嫡母,理应来给痘神娘娘们来拈香行礼的。皇后娘娘总不至于是因为小十五是我的孩子,这便小器了吧?” 皇帝轻哼一声儿,“你这次倒别跟她计较,她并非就不想来了,她巴不得亲自来看一眼呢。她今儿没来啊,是她脸上长癣了。桃花癣虽不严重,可也是瘢症,我倒不愿意叫她来,免得又带了病气来。” 婉兮便松了口气,放心一笑,“不来倒好。若来……奴才反倒这回非要寸步不离跟着她才好。” 皇帝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桂元的差事办得好,关防严,没有爷的旨意,外头不管是谁,都上不去岛上。便是皇后,也不是她说想上就能上。况且正好得了这个瘢,我倒觉着得的好,便正好儿更不叫她近前儿了!” 婉兮都不由得扬眸,“可是从前仿佛倒没见皇后娘娘有这个瘢症啊?若得桃花癣,不是每年春来都该犯的?” 皇帝却耸肩,“管她是因为什么得的!总归这会子,这瘢症能叫她安安分分呆着,别来岛上掺和,爷就满意!爷这会子顾着小十五还来不及,哪儿还有心思去查她是怎么犯了桃花去!” . 许是皇帝回来的喜信儿给催的,小十五身上的喜痘顺利地出满了去。 三月初四日,蔡世俊等四位太医联名上奏:十五阿哥的喜痘颗粒分明,红活光润。上顺大喜,理宜供圣。” 皇帝欣然准奏。 便在这一天当日,桂元便带人在“竹深荷静”的明间,设祭供圣。 诸圣供位依次为:正面是天仙娘娘,左边是斑疹娘娘,右边是眼光娘娘。 东厢供奉:痘儿哥哥、药王、城隍。 西厢供奉:痘儿姐姐、药圣、土地。 供圣安排完毕,桂元启知皇后、婉兮、语琴。 魏珠甚至奉了皇帝的命,兴冲冲跑到了畅春园去,将这一喜讯报给皇太后知。 魏珠特地禀明了皇太后,说“十五阿哥半点都不怕痘神娘娘,甚至十分喜欢痘神娘娘。十五阿哥说,痘神娘娘便与皇玛母一样儿的慈祥,故此十五阿哥只念着皇祖母,便半点儿都不害怕了呢。想必痘神娘娘也承了皇太后的福气,这便也如皇太后一般慈爱,才叫十五阿哥的种痘这般大吉大利去。” 皇太后听得又是笑,又是叹气,最后更是掉了眼泪下来,一个劲儿说,“叫那孩子一定要好起来,就说皇玛母啊,还等着抱着他亲去呢。” 从这一天开始,桂元每日都要安排人到供圣案前,列班拈香,顶礼祈福。 太医蔡世俊也更提出,在药方里加“松肌透喜汤”,加意为小十五调理。 有桂元、蔡世俊等如此得力,皇帝便也放心于三月初七日再度起銮,去恭谒泰陵。 就在皇帝临行前,下旨定了今年会试的正副考官。玉蕤的阿玛德保,被任为副考官。 这便是从德保出使安南而获罪连降三级之后,皇帝终于又正式地在前朝又给了德保重要的差事去。这般悬在玉蕤和索绰罗家头顶的一片阴云,这便散了。 只是这一回皇帝恭谒泰陵去,却将皇太后和那拉氏都给留在了京里。 . 三月十一日,蔡世俊等再度联名上奏:“种得十五阿哥喜痘,八朝陆续出齐,头面周身,共有二十余粒。这些喜痘全都按着日子,出了浆,转化成了脓疱。” 喜痘已经出齐,转化成脓疱,待得脓疱结痂,脱落之后,便是种痘成功的标志。故此小十五此时的反应,已经是预示成功了。 故此蔡世俊等人在奏折中都道,“仰托皇上洪福,上顺大吉,于三月十五日便是到了十二天之期,理宜送圣,谨此奏闻。” 奏折当天便随着宫报,发往皇帝驻跸的半壁店行宫去。皇帝便是在途中,也亲自接闻小十五的动静。 皇太后既然留在京里,自也关注着小十五的消息。便也在当日,桂元专门叫太监刘进玉便捧了太医们的这份折子,跑到畅春园去报喜。皇太后也是欢喜得站了起来,连连道,“不愧是我的孙儿,将那痘神娘娘都看做了我去!果然如此上顺大吉,这自是皇帝和那孩子的福气,也更是我们祖孙连心了啊……” 那拉氏身为皇后,自也得了奏报。 自二月二十三得了桃花癣,至这一日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她的脸上也尽都好了。 她望着镜中终于又恢复了原貌的自己,却欢喜不起来。 就因为脸上这莫名其妙的癣,她不但一路上都没能跟皇上亲近,连回京之后都没法子到那天然图画岛上去!如今这癣是好了,可是那十五阿哥的种痘却也已经平安了! 今儿得了这信儿,便自是要她这个正宫皇后去陪着令贵妃,替那孩子行送圣的大礼去! 因为这癣,她不但想得着的都落了空,反倒还得留在京里,陪着人家,替人家的儿子欢天喜地去! 她这个皇后……呵呵,当得可真憋屈。 这一回啊,皇上去谒泰陵,便是不叫她去,说是叫她养病,倒也罢了;可是竟然连皇太后都给留在京里了——泰陵里安葬的,可是先帝雍正爷啊。为了叫那十五阿哥安心种痘,皇上连皇太后与先帝的“重逢”都给生生免了去! 便如当年,南巡时候儿因为那令贵妃动了胎气,皇上便叫皇太后和她这个皇后一起陪着令贵妃在途中停下来养着;而今日,又为了令贵妃的儿子,再度叫皇太后和她,将拜祭先帝的头等大事都给撂下,都留在京里陪着给那孩子送圣、庆贺! 第2461章 121、管你是鬼是神,都有送走那一天(毕) 叫那拉氏闹心的是,尽管她能留在京里,又正好儿皇上不在,原本还可筹划一二,可是皇上却压根儿没叫她留在圆明园。 皇上说巧不巧地,便是将今年的亲蚕礼,就定在这个期间了。 故此她不能住在圆明园里,她得回宫,更得从宫里挪到北海的先蚕坛去。先还得斋戒三日,三日之后行礼,已是三月十二了。 待得三月十二从北海折腾回圆明园,小十五的种痘更已然顺遂了,连最后一个关口全都熬过去了! 更叫她瞠目结舌的是,她前脚刚从北海先蚕坛折腾回圆明园,眼睁睁瞧着小十五已是顺遂了去;结果后脚,皇帝次日竟然就已经回銮,赶回了圆明园来! 她不得不率领后宫前去接驾,远远瞧着黄罗伞盖由远及近,她自己都忍不住苦笑。 “皇上将日子掐算得可真准啊。太医报了那小十五三月十五前后即可送圣,皇上这便顾不得路途劳顿,三月十三就赶回来了!怨不得这回连皇太后和我都没带着,这就是想轻装简从,说想回来,这立时就能回得来了。” 那拉氏哀怨地侧眸,望一眼立在她身后只半步的婉兮。 婉兮是贵妃,在这后宫里只在她一人之下。如今便连行礼的位次,都只是在她身后半步了。 这点子距离,自是抬脚就能跨得过来的,她烦死了有人在身后跟得这么近!逼得她恨不能背生双眼,才能盯着去,否则若有一眼照顾不到,谁知道那个辛者库的奴才又会在她背后捣鼓出什么来! ……却也不出所料,她果然回眸之间,还是撞见了婉兮那满脸的欣喜、期盼。那当真是受宠的模样儿,那更是心下自信,明白皇上这么掐着日子赶回来,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后宫里的女人啊,没人敢自信。便连她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每日小心翼翼去? 可偏偏就有个人这般自信,独独的这样的神情去,叫她看着刺眼、扎心啊! . 一旁,玉蝉早与婉兮低声禀报,“皇后盯着主子看,已经好半晌了。” 婉兮倒是淡淡扬眉,“叫她看吧。若不让她看,她还反倒不放心;若她觉着,这般盯着我看,就能让她放心的话,那她就看着好了。终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左右不得她,我只作我自己罢了。” 玉蝉也是轻哼一声,“堂堂国母,这般两眼怨毒,当真有失体面。” 婉兮轻轻捋了捋袖口,“何尝不是?身为正宫,本为超品之位,原本不必如此……可是她这十多年来,却没有一日不如此。” “想来,或许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从她自己心底,就从来都没有成为皇后吧?她依旧还是当年那位潜龙邸里的侧福晋,是承乾宫的娴妃。” 玉蝉也将婉兮的话又咀嚼了一遍,也是幽幽点头。 “奴才虽进宫晚,没能亲眼得见当年情形。不过照这些年来皇后的所想所为,怕是果然如此。或许上天已是眷顾她,叫她生在辉发部贝勒的后裔之家,凭部长后裔的身份,得以许配皇子;可是她的福缘却又撑不起这样的命数去吧?” “依奴才瞧着,她如今身在皇后之位,不见雍容,反倒更仿佛为难了她去啊。若她还在妃位,至少还能率性而活,倒不必背着这皇后的身份,时刻不得不想着中宫之德去。” 说着话儿,皇帝已是到了近前,甩蹬离鞍,跳下马来。 那拉氏赶紧抖擞精神,率先上前,蹲礼请安,“妾身恭迎皇上回銮。” 身后一众嫔妃便也都跪倒在地,齐声道,“恭迎皇上圣驾。” 皇帝含笑点点头,平摊双手,“都起克!” 众人齐齐莺声呖呖,“谢皇上。” 皇帝先垂眸看向那拉氏面上,“嗯,皇后那‘桃生双靥’,已是好了。” 那拉氏勉强一笑,“托皇上的洪福。” 皇帝点点头,“今年是小十五种痘,皇后便也在春日里起了这样的瘢,可不是母子连心?如今小十五送圣在即,皇后的瘢也跟着好了,这自然是你们母子都是有福之人。” 皇帝说着伸手拍了拍那拉氏的肩,“既如此,皇后为小十五送圣拈香之时,必定心诚意笃,感天动地去,方不负上天如此护佑。” 那拉氏恼得咬牙,却对皇上这番话挑不出半个错儿来,只得强忍着不快,勉强地笑,“皇上说的是,妾身自当如此。” 皇帝这便松了手,直接抬步上前,走到婉兮面前。 长眸轻垂,满目明媚,“……你可放心了吧?” 此时当着众人,千言万语都不必明示,两人心下自都心照不宣。 婉兮含笑垂首,“得上天眷顾,蒙皇上圣意周全,还有后宫这多额娘、姨娘们的诚挚爱护,才叫小十五这般顺遂。” 皇帝点头而笑,“说得好。是这孩子有福气,理应得上天眷顾,更叫后宫各主位一同爱护!” 皇帝嗓音清朗,已是传入众人耳中。 颖妃等人自都率先行礼,“妾身谨遵圣意,一体爱护十五阿哥。” 立在这一片朗声的应答之中,那拉氏的心被痛楚撕扯。 这是她的永璂,皇上在世的唯一的嫡皇子都没有拥有过的啊……如今一个庶子,凭什么就到了如此境地去? 此事不公,皇上他偏心啊! . 次日,亦即三月十四日,桂元再度与几位太医确定了小十五的情形稳定,可以送圣。这便正式上奏皇帝,奏请于三月十五日卯正,举行仪式,正式送圣。 皇帝欣然应允。 消息传回“天地一家春”来,宫内上下都是欢喜不胜。 玉蕤都忍不住赞,“就说咱们十五阿哥跟十五啊,月圆啊有缘,便是送圣都挑在这十五当日!” 啾啾一听就乐了,“瑞姨娘是说,圆子的脸长得像月亮那么白、那么圆么?” 这便所有人都笑了。 婉兮含笑垂首,心下终是将五福堂曾经留给她的阴影,尽数翻过这一篇儿去了。 说来她心下何尝不是遗憾呢,那是她曾经的寝宫,曾经在那里诞育下小七,曾经留下过她与皇上太多美好的回忆……却都因为小鹿儿的离去而不敢再踏足伤心地。 如今终于因为小十五的福泽深厚,那“天然图画”岛上便再也不是伤心地,倒是成了小十五的福地去。 她心下悠悠,不由一动。忍不住抬眸望向“天然图画”的方向去,微微一笑。 . 桂元果是周详之人,在奏折中还细致开列了送圣所需的物品,奏请皇帝的示下。 奏请的物品概有:宝幡一架、船一只、马三匹、香亭一座,冠袍带履三份、轿三乘、伞三把、扇三对。 提炉三对、定香三束、阡张一支、元宝十挂;煺猪一口、煺羊一口、粳米三升、馒头一百个。 红缎四疋(大夫用)、喜金花四对(大夫用)、红杭?四尺、黄杭?四尺…… 再传外边儿官员护军校六员、护军六十名、校尉一百名,粗乐一分、细乐一分,以及供献纸扎应用之物等,林林总总,攒点齐整了,俱在西南门外伺候。 三月十五日寅时,天儿还黑着。虽说距离天亮还有些光景,可是抬头便可见,东边儿的天边已是隐约露出了鱼肚白。 首先由身着吉服的总管桂元,到供圣前拈香行礼。 婉兮更早就已经起了身,轻叹一声,“陪我走一趟吧。我去亲自伺候皇后起身儿。” 婉兮今日要穿吉服,见玉蝉捧过来的吉服,却是按住了玉蝉的手,“不用明黄的这件,只用金黄的吧。” 玉蝉都忍不住为主子委屈,低声道,“主子又何苦如此?……便主子不去请她,那她还当真好意思不去行礼,是怎的?她是正宫皇后,今日来行礼便是她应尽之责,她若当真敢不去,皇上自饶不了她!姐还可请宫规治她,到皇太后跟前告她一状,说她中宫失德!” “好啦~”婉兮倒是淡然一笑,“小十五种痘之事这般顺当,中间儿多少难关都熬过来了,这便是最大的喜事了,我又何苦自找这一桩不自在去?便不为了别的,也得替小十五积福。” 婉兮抬眸看看天色,“终究这会子天还没亮,叫她这个时候儿起身过去拈香行礼,倒果然是有些辛苦。我便去亲自伺候她一回,也是应当的。” “至于这服色,就更不要紧。只要她肯真心诚意替小十五行礼送了圣去,别说叫我穿这件明黄的去恭请她;便是我只穿白衣,我也没有什么委屈的。” 在贵妃这个位号之前,是一个母亲的心啊。这世上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荣辱,比得上自己孩子的安康去? 玉蝉轻叹口气,便也点头,“主子少待,奴才这就去换了来。” . 婉兮亲赴“长春仙馆”,至“皇后下屋”前,恭请那拉氏。 天色依旧没亮,那拉氏宫里的宫灯都黑着,唯有一路引导婉兮来的灯笼幽幽亮着。婉兮静静立在黑暗里,只凭身边两盏灯笼的光照亮面庞。 三月的春风已然吹面不寒,可是终究天还未亮,立在这幽冥之中,也有凉风吹冷了肌骨去。 那拉氏坐起来,却没叫塔娜掌灯,只借着窗外的灯光,看见了婉兮身上的金黄去。 她这才满意,唇角勾了勾,“还算她没忘了谦恭,这回倒是没乱了规矩!” 那拉氏瞟德格一眼,“急什么,叫她立在廊下候着。天还没亮,就说我还没醒呢。” “待得醒来,洗漱又是一应的规矩;况且还要更换吉服,便暂且不便请她入内。等我换好了,自然与她见面。” 那拉氏在自己的寝殿里,带着身为中宫的矜傲,不慌不忙,抻足了时辰,慢慢儿地更换着吉服。 窗棂之上,夜色点点被晨曦漂淡;晨光一点点,照亮了花窗格子。 好在吉服庄重,金领约、彩祱、风钿等搭配的零碎儿多,自有借口叫她这般抻了时辰去,谅那立在场外廊下的令贵妃也说不出什么来。 谁叫令贵妃今儿就是有求于她呢?既然有求于人,就得学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便是皇上在小十五出生后这两年来,已是越发乱了规矩,有意无意模糊了皇后与贵妃中间的区隔去,可是她今儿却要给扳正回来! 真应该叫所有人都来瞧瞧,什么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区隔,那就是皇后身在殿中坐,贵妃恭立在窗外廊下,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儿都不敢催! 这才是嫡庶有别,这才是后宫该有的样子! 那拉氏终于满意了,这才穿着明黄的吉服袍,配了满分的凤钿,踩着高高的旗鞋,摆足了正宫的架势,缓步迈出门槛来。 婉兮便忙蹲礼。 那拉氏回眸看了塔娜一眼,却将手从塔娜手中抽回来,有意无意前伸,递到婉兮面前。 口中倒是说,“贵妃起来吧。有些日子没穿这明黄的吉服了,累赘零碎儿都不少,倒费了不少的光景,叫你久等了。” 这般的攒足了做派儿,又是做给谁看呢,婉兮何尝不明白。 婉兮便是在廊下整整站了近一个时辰去,踩着高高的旗鞋,整个身子都僵了,可是却并没有什么怨恼的。 婉兮自自然然地满面微笑,这便有眼力见儿地用自己的掌心托住了那拉氏的手。 “主子娘娘说笑了,妾身如何当得起呢?主子娘娘是正宫,自然理当衣冠隆重。话又说回来,主子娘娘这般郑重其事,又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妾身所出的十五阿哥去。” 那拉氏满意地笑了,“哎哟,贵妃果然没忘了规矩去。” 那拉氏偏首,目光落在婉兮托着她手的姿势去,“瞧瞧,贵妃也没忘了从前在孝贤皇后宫里,是怎么伺候主子的。” 那拉氏得意地瞟了塔娜等人一眼,“都学着点儿。瞧你们粗手粗脚的,还比不上令贵妃会伺候主子~~” 塔娜等人对视一眼,便都给主子撑台,忍着笑上前半蹲,“奴才谨遵皇后主子的懿旨。” 玉蝉、玉萤两个早已恼得瞪圆了眼去,婉兮自己倒是淡淡一笑,回眸盯住她们两个,示意不必在意。 婉兮只含笑道,“……那妾身就这般扶着主子娘娘,同赴五福堂吧?” 婉兮说着似不经意地回眸,问玉蝉,“桂元来启,说他先到供前拈香行礼,是几时的事了?” 玉蝉紧咬牙关,恨恨瞟一眼那拉氏,沉沉道,“是寅时的事儿了!” 婉兮笑笑,抬眸问塔娜,“我来得急,倒没带了怀表来。倒劳动塔娜姑娘帮我瞧瞧,这会子已是几时了?” 塔娜便再是皇后跟前的掌事儿女子,却也不敢不将贵妃的吩咐当成耳旁风,这便赶紧看了那拉氏一眼,却也还是只好回身去看墙上的挂钟。 犹豫了一会子,塔娜才一歪嘴角,“……已近卯时了。” 婉兮这才恍然大悟般张了张嘴,“哟,都快一个时辰了啊!怕是桂元、太医和一众护军校尉们都是久等了。” 说到此处,那拉氏心下才略微紧了紧。 终究今儿这事儿不止她跟令贵妃,还有太监、太医和那么多外头的护军校尉们呢。 便是令贵妃不敢往外说什么去,可是终究众目睽睽、人多口杂,指不定谁往外嚼舌头去! 若是叫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了,倒又是一场麻烦。 那拉氏便扬起下颌,“哟,都快卯时了啊?我就说今儿这吉服的零碎儿费事,倒没想到能这么耽误工夫儿了去。” “可是这吉服的服制,终究是祖宗们一代一代定下来的,咱们这些当晚辈的,便再怎么不耐烦,也不能给改了不是?” 那拉氏说着傲然瞟了婉兮一眼,“令贵妃,你说呢?” 婉兮含笑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今儿是送圣行礼,便必得郑重其事,故此咱们才该穿这全套的吉服来,以示礼敬。”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只是,送圣总有吉时,若是误了,反倒是对诸圣不敬。” “咱们大清的历代先祖,与诸天神圣,都是咱们不该怠慢的。主子娘娘说呢?” 那拉氏被怼得哑口无言,偏婉兮还是这般柔柔软软说出这番话来的,叫她就是想挑刺儿,都挑不出什么来。 她尴尬地扬了扬脖儿,也只能道,“那咱们就走吧,就别再在这儿磨嘴皮子耽误工夫儿了!” . 卯初一刻,那拉氏终于与婉兮一同来到“天然图画”,依例到供前拈香行礼。 桂元等的都一脑门子的汗,他寅时行完的礼,怎么都没想到这二位主子直耽误了一个时辰才过来,险些就误了时辰去。 都是宫里伺候的老人儿了,便是令贵妃不当着他的面儿解说,他又如何不明白这迟到是谁在搅事儿呢? 十五阿哥可是令贵妃亲生的皇子,令贵妃自等不及早早来送圣,早一时送走诸圣,十五阿哥便是早一时宣告大功告成。 既然不是令贵妃的事儿,那究竟是谁在耽误工夫儿,便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那拉氏也是理亏,好歹前头摆够了谱儿,尤其令贵妃态度也谦恭,倒叫她顺了气儿,这便在拈香行礼的时候儿,也算尽心尽意了。 行礼完毕,她还循例到五福堂东进间去,与婉兮一同去亲自探望了小十五。甚至就在小十五身边儿坐下来,还仔细询问小十五身子可舒坦了,这些日子来怕不怕。 小十五刚睡醒,胖小子正是浑身还酥软的时候儿;面上的结痂已是脱落了,长出新的皮肉来。只是他本就生得白白胖胖,故此他脸上竟是看不出任何的瘢痕来。 从前若是换了旁的孩子,至少那瘢痕还要被日晒些日子才能均匀了;而有些更是要留一辈子的瘢痕去,倒是留下麻子坑儿了。 小十五自己也知道不用再藏猫猫儿了,也是摇头晃脑地乐,“圆子不怕,睡醒一觉,就已好啦!” 在畔伺候的几位查痘太医也都笑,都说伺候过这么多位皇子公主种痘,十五阿哥却是独一个儿种得乐乐呵呵,整个过程没哭过一声儿,都只是乐的。 这话便叫那拉氏又有些刺耳起来,她便霍地站起身来,“香也拈了,礼也行了。我还要去给皇太后请安,这便走吧。” 那拉氏要走,婉兮也不得不一起走。语琴在畔蹲礼相送,眼底都是压不住的恨。 ——好歹是正宫皇后,好歹是皇子的嫡母,便是怎么急,便在这儿多站会子,等送圣的仪式都完成了再走,就不行么? 婉兮上前握住语琴的手,紧紧握着,“……姐姐高兴些儿。今儿是咱们圆子的好日子,自更是该乐乐呵呵的。” 婉兮说罢,凑在语琴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果然叫语琴面上一亮,眼底已是泛起惊喜。 婉兮点头,“我便将圆子都托付给姐姐,我先陪着皇后回去了。” . 那拉氏与婉兮乘小舟离岛,桂元这边便高声宣告,“请诸圣入轿——” 送圣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各位主痘症的神圣都从小十五身边儿送走了,这便是小十五正式逃过了痘症之害,平安顺遂了去。 蔡世俊等四位太医早穿了吉服,身披红缎,头插金花,随着桂元一起到供前拈香行礼。 瞻礼太监和小太监们,依次将诸圣请入轿中。 之前所供的正中三位、东厢三位、西厢三位诸圣,分别乘坐事先预备好的三顶轿子,由桂元率太医、太监等岛上伺候的人,再加上请香炉香盘首领四名,请轿子、打执事、提香炉的掌仪司太监二十三名,另外还有几十名“中和韶乐”的乐手,浩浩荡荡、吹吹打打,从正甬路横穿圆明园。 这支声势浩大的送圣队伍,从“桃花春一溪”正门往南,由“九洲清晏”后的韶景轩、果园岭出西南门。 西南门外,早已翘首恭候多时的一百六十多名护军校尉们也汇入进来,一路笙管齐鸣,箫鼓动地,直奔西马厂。 到达西马厂后,送圣队伍及参军校依次排开队列,掌仪太监将法船、马、轿子、法器执事等摆设停当,桂元拈香行礼,奠清茶三盅。四位太医和瞻礼太监爷里列班行礼。 礼罢,便在此处,将纸船、纸扎物品都焚烧,祭给诸圣。 当乐声火光在西马厂辉映天地之时,婉兮正好陪着那拉氏,已然回到了“长春仙馆”码头前。 立在宫门口,面向西,默默为小十五谢诸圣护佑的恩德。虽说没能亲身参与这最后的仪式,可是婉兮心下却无遗憾了。 婉兮这才歪头望住那拉氏和塔娜一笑,“主子娘娘说,叫姑娘们都与我学着些儿。主子娘娘便是抬举姑娘,姑娘还不谢恩?” 第2462章 122、皇上,奴才不依~(毕) 婉兮这一路都谦恭柔顺,这会子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叫那拉氏和塔娜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话是冲着塔娜说的,塔娜不得不回话儿,这便蹲身为礼,“贵妃主子恕奴才愚钝,却没明白贵妃主子的所指……还请贵妃主子明白示下。” 婉兮眼帘轻垂,淡淡一笑,抬手轻轻掸了掸右边儿袖头儿。 就仿佛那处有蒙尘脏污之处。 这只手,正是之前不得不哑忍着扶着那拉氏的那只手。 掸罢,婉兮这才不慌不忙静静抬头,目光在那拉氏面上停一停,便又落在塔娜面上。 “姑娘难道忘了,之前皇后娘娘说过,叫你跟我学着点儿……论母家,咱们同是出自内务府旗下,进宫时都是从官女子出身的。我如今已在贵妃之位,皇后娘娘叫姑娘跟我学,那必定学的是这个!那便自然是皇后娘娘已然有心要抬举姑娘了,我自然要提醒姑娘谢恩,还要给姑娘道喜呢!” 塔娜的脸腾地红了起来,眼神里却流露出惶恐,忙抬眸去望那拉氏。 婉兮瞧见了,这便举袖掩唇笑开,“终究还是塔娜姑娘的小名儿取得好——塔娜,便是东珠。东珠啊,自然不该埋没蒙尘,合该装饰在咱们皇家的颈项之上。” 婉兮的目光特地在那拉氏颈子上的金约之上镶嵌的东珠之上停留。 “主子娘娘金约上的一等东珠可真好看,便如塔娜姑娘一般。这些年我都念念不忘,想必皇上也还没忘。” 婉兮这是故意重提旧事。多年前,塔娜还是年轻的时候儿,皇帝就曾为了警告那拉氏主仆,摸过一回塔娜的手,含蓄提过一回这样的意思。 只可惜岁月无情,一转眼竟然都过了这么多年,塔娜再不年轻,如今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了。再提什么进封,自己也都怕被风大闪了舌头去。 更何况帝王更是无情,便是当年提过那么一嘴,可也不过只是那么一提,之后就放下了,放得死死的,而且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啊…… 塔娜再说不出话来,也无颜抬头,只得深深垂下头去,手指绞住了帕子。 那拉氏的面上也臊得一红,就像被人冷不防甩了个巴掌似的。 塔娜不敢再吱声,那拉氏却如何肯吃下这个哑巴亏。她便高高扬起下颌,睥睨着婉兮,寒声一笑,“令贵妃你也不必如此消遣我位下的女子,她是没有你的造化,她也更没有你那么多心眼儿!” “我的官女子在我位下,自是都忠心侍主;谁像你,当年那么小小年纪,在孝贤皇后身边儿,就勾着了皇上去!” 婉兮霍地扬眸,将谦恭的神色一点一点儿收回去,在唇齿之间嚼碎了,缓缓咽下去。 随即便极快地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之后,依旧是自信的、淡然的微笑。 “忠心事主?”婉兮缓缓拾级而上,走到那拉氏身边儿,故意细细打量着那拉氏颊上的赧色,眸光里含了一丝怜悯,“主子娘娘这会子的脸色,倒是让我又想起了主子娘娘刚痊愈不久的那桃花癣。妾身与主子娘娘同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妾身从前却怎么没见主子娘娘有这个宿疾啊?” 婉兮说着,眸光轻转,瞟过塔娜、德格一班人去,“虽说不是大病,影响不到主子娘娘什么去。可是单凭这瘢症来得蹊跷,就不能不想想是不是自己身边儿,出了什么疏漏去……” “若我是主子娘娘,即便瘢症事小,却可以即小见大,防微杜渐了去。否则,若这个口子开了,下回的就指不定是什么大病去了!到时候儿再想防备,却也都悔之晚矣~~” 那拉氏面色大变,如梦方醒一般,猛地转眸望向塔娜和德格二人。 塔娜和德格也全无防备,互相对视一眼,忙上前跪倒,“主子,奴才绝不敢背叛主子!” 那拉氏紧咬牙关,转眸狠狠盯住婉兮,“你少来我眼前挑拨!我又如何有信你,却不信她们的?” 婉兮却耸耸肩,“信不信,都由得主子娘娘。总归那瘢症是长在主子娘娘脸上,又不是在妾身脸上。” “妾身只是替主子娘娘担心,这瘢症来得怕是有些蹊跷。至于究竟是不是有人算计主子娘娘,又是谁算计的,那些法子究竟是透过主子娘娘身边儿什么口子进来的,那就是主子娘娘自己的事儿了。” 婉兮说着终于吐了心中一口恶气,含笑缓缓蹲礼,“妾身言尽于此,其余一切,自然还都是主子娘娘您自行定夺。妾身告退,请主子娘娘歇息吧。” . 婉兮回身便走,都不用看背后那主仆的脸色去。 玉蝉和玉萤两个兴奋地左右跟上来,都眼睛闪闪望住婉兮,忍不住笑,“主子真厉害,终于教训了她们去!看从今儿一早,她们主仆一窝的,都是什么嘴脸!” “若不是主子好性儿,若依奴才们的性子,早与她们好好儿掰扯掰扯!” 婉兮轻叹一声儿,回眸一左一右看住二人,“那是皇后,别说你们,便是我说话也不能不小心。便还有那塔娜狐假虎威,她虽然与你们同为官女子,可她进宫早,你们还不得尊称她一声‘姑姑’么?若是冒犯了,倒叫她们攥住你们的把柄去。” 玉蝉和玉萤便也都笑了,“奴才懂了。总归以后自管交给主子去,主子自有的是法子抽她们嘴巴子去!” 玉萤又补上一句,“这叫——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婉兮从码头上船,再回“天然图画”去。立在船上,回眸遥望。水天相映,西马厂那边儿的火光已经被红彤彤的阳光取代。 天地,终于彻底明亮。 . 重回“天然图画”岛上,首领太监刘进朝正在带人将之前悬挂的那些硬彩子、软彩子、挂锦吉坊的都摘下来,五福堂正在一点点恢复原来宁静秀美的原貌。 桂元在一旁监督,见了婉兮来,赶紧又上前来行礼,并请示下,“这会子岛上整理拾掇,颇有些杂乱和动静,奴才生怕扰了十五阿哥静养。奴才还要请贵妃主子的示下——奴才这会子可否请庆妃主子和十五阿哥挪动了?” 婉兮便笑了,轻轻摇头,“不必了。” 桂元不解其意,只得抬眸来偷偷瞄婉兮一眼,想从婉兮的神色当中寻找点儿线索出来。 听见外头的动静,语琴便已然走了出来,与婉兮四眸相对,便都是笑了。 语琴自己对桂元道,“我啊,在这儿住了这么二十天去,倒是舍不得走了。再说这岛上本就是你贵妃主子原来的寝宫,那我这回索性跟你贵妃主子讨了这小岛去,我要鸠占鹊巢一回了!” 桂元恍然大悟,便也笑了,“奴才也窃以为,庆妃主子的这个念头真是极好~~ 婉兮倏地扬眸,含笑走上前来,盯住桂元,“你也觉着这主意好?桂元,这可是你说的,我可记住了!” 桂元有些傻,一时没能领会婉兮的意思。旁边儿的语琴一怔之下,却已是心有灵犀,这便笑了。 婉兮冲语琴悄然眨眨眼,“不过呢,现时候儿也只是我们的一个念头,总归回头还要回过皇上,由皇上定夺才是。桂元你且规束着手下人,叫他们仔细些,别惊扰了你们庆妃主子去就好。旁的倒已是不用再怎么小心翼翼去了。” 桂元忙应了,这便紧着去知会首领太监刘进朝等人去,安排停当。 婉兮便挽了语琴的手,“姐姐还得与我走一趟,咱们一块儿去回过皇上去吧。” 话音未落,就听竹林那边有人朗声笑,“你们两个预备手拉着手儿,一起去回什么话儿给朕啊?” 婉兮与语琴互看一眼,便都笑了,一起转身行礼,“妾身请皇上的安。” 桂元那边也吓了一跳,赶紧要然众人停手,都上前来行礼。皇帝远远摆了摆手,“都忙着吧,免了。那梯子上摘彩子的,脚底下可有着点根儿,别一着急栽下来!” 一众太监便都放松下来,各自都继续干着手上的活儿,不再慌乱了。 皇帝回眸来,望住婉兮和语琴二人,“爷都听禀报了,已是平安送圣,上顺大吉了。爷没法儿过来,倒是辛苦你们二人了。” 婉兮明白,今儿送圣不是皇上不过来,而是因为按着满人的习俗,这主子孙的神灵们,多是女神,这便属于“家祭”的范畴了。满人又有对这些女神娘娘们“背灯祭”的传统,便更不能叫男子们来冲撞了女神娘娘们去的。故此这样的礼仪,都只能由皇后来主持,皇帝不可以现身的。 语琴终究是汉女的出身,还不像婉兮家里早就是旗人,故此语琴心下倒是更委屈些,听了皇上这话,眼圈儿便红了。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轻声解释,“便如坤宁宫家祭一样儿的道理,男女有别、内外有分,这都不是皇上能参与的。” 语琴这才会意,有些不好意思,便垂首赧然一笑,“那倒是我冤枉皇上了,还请皇上治罪。” 语琴今年都四十岁了,面对五十三岁的皇帝,当年多少情愫都早已淡去,只剩一颗维护小十五的慈母之心去了。 皇帝便轻哼一声儿,“治罪?也好。小十五既已平安送圣,接下来就是得开蒙念书了。那庆妃你就多委屈些儿,朕叫你从今日起,便要亲眼盯着小十五念书了。” 婉兮便笑,“陆姐姐是‘江南二陆’家族的后裔,小十五交给陆姐姐去,自是再适当不过。” 语琴更是急忙蹲身,“皇上放心,贵妃娘娘放心,妾身定竭尽这一身心力去。” 皇帝眸光绕过婉兮去,便轻哼一声儿,“既然说念书,朕便总得给圆子选个合适的念书的地方儿去。他终究年岁还小,还不到正式进学的时候儿,便也去不得上书房——那不如这样儿,既然这岛上的‘朗吟阁’本是皇考当年为皇子时候的读书之地,五福堂又是朕年幼时候儿的书房,那这里自己就有文气儿。” “那圆子就也不必挪动了,就继续留在这岛上住着吧!” 婉兮和语琴相视而笑,婉兮更是拍了手,“奴才跟陆姐姐要回皇上的,也正是这件事儿呢!说起来啊,奴才当年蒙皇上赐住在这个岛上,小七、小鹿儿、啾啾都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唯有小十五不是在这儿,倒是与这儿反倒有些陌生了。” 婉兮说着抬眸环视周遭,“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屋一瓦,对于奴才来说都那么重要,那么难忘……奴才便也存了私心,就想着是要将小十五留在这岛上住,叫他也与这儿培养起情分来,帮着奴才一起记着从前那些年的岁月,记着——他的哥哥、姐姐们去。” 婉兮说到这儿,眼圈儿已是忍不住有些红了。 皇帝伸手过来,一把攥住婉兮的手,“爷何尝不明白?自不用你说,爷也早就存了这样的心。” “爷不便过来陪着你们一起送圣,可是爷也在心下早已与痘神娘娘们发了愿去,若小十五这回能上顺大吉,那爷就留小十五在这儿住着,再不挪动了。如今果然心想事成,那自没有旁的说的。” 语琴欢喜地不知怎么才好,这便蹲礼请旨,就叫官女子们回原来的寝宫去,将一应物件儿都正式挪进岛上来。 语琴带着女子们忙碌去了,婉兮走到皇上身边儿,轻轻扯了扯皇帝的衣袖,低声道,“……奴才也要跟皇上请罪。” . 皇帝挑眉,无奈地笑问,“你又跟着请的什么罪?” 婉兮歪头,远远瞟了还在带人忙碌的桂元一眼,两手揉住掌心的帕子,“奴才要请的罪是……从前皇上选了桂元来总管圆子种痘之事,奴才那会子还质疑皇上来着。总觉着这个桂元从前也没听说过,况且既然是在圆明园里,那边好歹还摆着个现成儿的胡世杰去呢,又何必忽然选个桂元来总管此事?” 婉兮妙目盈盈,眼波映着这岛上的青竹翠色、后湖水光。 “……可是从皇上起驾走了,这边儿小十五开始吹入花苗的第一天起,奴才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心眼儿小、心思浅薄上——原来这个桂元如此得力,办事恁地周详,竟然将奴才都没想到,尽数儿全都给想到了。” “故此啊,奴才倒是觉着,这次护着小十五成功送圣的第一大功臣是陆姐姐,第二大功臣便是这个桂元了呢!” 皇帝轻啐一声儿,“这会子知道桂元得用了?” 婉兮慧黠一笑,伸手轻轻扯住皇帝的手臂,“……皇上既然选了这么得用的人给圆子使,既然将这岛上都给了圆子住,那莫不如,就将桂元也留下,别再带走了呗?” 皇帝长眉倏扬,却是侧眸轻轻啐了声,“呸!小算盘儿打得叮当山响!” 婉兮红了脸,却不松开他袖子,“奴才不管……总归是皇上说的,桂元的名儿好,又是‘桂’啊,又是‘元’啊的,就是与我母子有缘呢……那这善缘好容易结下,皇上凭什么这么快就给掐断了呀?” 皇帝无奈地掐腰,“桂元是来总管圆子种痘之事的。差事结了,他也自然该回宫殿监去啦……” 婉兮扯住皇帝腰上一个荷包不撒手,原地跺****才不依……不依不依。” 皇帝早已绷不住,扬声大笑,“瞧瞧你那不讲理的样儿!怎么着,这些年为了自己,从来都没跟爷强要过什么去;这回为了咱们的孩子,便什么都豁出来啦?” 婉兮使劲儿点头,“……爷不答应,奴才就不撒手,不放爷走了!” 皇帝愉快极了,回眸紧忙瞧了周遭一眼。 魏珠和高云从两人连忙退得远远儿的,还都别开了头去。两人站立的角度,也正好儿是帮皇上挡开外头的视线去。 皇帝满意了,借着廊柱的遮掩,伸手过来一把抱住婉兮。双手捧起婉兮的脸颊来,忍不住地便凑了个嘴儿去。 “……爷真是稀罕死了你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小模样儿!再在也面前儿这么拧着小腰儿跺脚,爷就忍不住了!” 婉兮登时羞得无地自容,赶忙儿按住皇帝的手,向后退开一步去,“爷!小十五在呢,陆姐姐也在呢,再说还有这么多人呢……”婉兮还煞有介事指了指天,“诸天神圣刚被送走,估计还在云彩上呢,皇上不能冲撞了去~” 皇帝便又轻啐了声儿,“你个小蹄子……越这么着,爷心里的火越旺!” 婉兮咬住嘴唇,眸光轻转,“那……爷是答应了?” 皇帝忍得咬牙切齿的,“那你先应承了爷。爷得先看你表现——” 婉兮桀骜扬眸,“不行!爷得先答应奴才,奴才也得先得了爷的口谕去——” 皇帝再按捺不住,已是仰头,纵声大笑。伸手点在婉兮脑门儿上,“瞧你那傻样儿!令狐九,你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时候儿!” 婉兮一愣,赶忙使劲儿回想,随即便也红了脸,却是放心地笑了。 可不嘛,是她傻了。皇上干嘛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地选一个原本陌生的桂元来总管小十五种痘之事?那自是因为桂元得用。那皇上为了小十五这般费心地去挑一个人,难道说就只为了给小十五用这十几二十天去不成? ——皇上怕是早就存了这个心,就像他自己早就想好了就要叫小十五赐居在这五福堂里了一样儿。 亏她还百般去讨这个桂元,这不反倒中了皇上的道儿,叫皇上早笑话她大半晌去了! 婉兮满面悲愤,红了两颊,眸光流转,“爷坑奴才!那奴才,尽数儿收回前言了!” 皇帝却一把攥住了婉兮的手,“敢!当着爷的面儿都答应了,就没的收回了!” 皇帝说着回头吩咐,“高云从,传旨,叫桂元来总管‘天然图画’岛上诸事,叫他日后亲自伺候你十五阿哥去!” 皇帝下完了口谕,这便狠狠攥着婉兮,“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儿,该你的了!” . 婉兮跟个小犯人似的,被皇帝一路押着,去五福堂里先看过了小十五。 小十五虽说已然上顺大吉了,可是这些日子还是折腾着了,这便又睡着了。 两人便也都没叫醒小十五,皇帝一直紧攥着婉兮的手,这便轻声耳语,“……圆子也救不了他娘了,孩儿他娘就也别再想招儿逃了。走吧,乖乖儿跟爷走。” 婉兮欲哭无泪,盯着自己儿子那睡得酣然的一张小脸儿,真想悄悄儿伸手过去掐他一把,把他掐醒了,就能叫他拦住皇上了。 可惜……圆子睡得实在太香了。 婉兮认命地垂下头去。 皇帝便忍不住笑,拖了婉兮的手就走。也来不及与语琴说一声道别,更来不及看完太监们摘下彩坊,将岛上收拾完毕。 皇帝径直带了婉兮直奔思永斋。 . 自去年十一月三十日生下石榴,到今年二月过完,这才满了三个月去。 皇上这些日子来又在谒陵,况且又要为小十五种痘而悬心,两人便都没那个心思。 如今,心上悬着的担忧终于可以尽数卸掉;而身子,也已是都准备好了…… 思永斋里,窗外便是那仿天下三大名园之一的“小有天园”所建的微缩园林,窗内墙上,便是那巨幅的贴落……皇上对她的情意,皇上对小十五的深意,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无形的手,与他真正的手指一同,一根一根再度拨动了她的心弦。 婉兮的身子忍不住地弓了起来,因为他的拨动,也更因为她心底那汩汩的情、脉脉的忆,她便甘愿化身为一架琴,坦然在他指下横陈,只为他一人,铮鸣叮咚。 皇帝更是早已无法按捺,以身代指,猱然而上…… “吟猱”,原本就是操琴之法。左手按弦,往复移动,使发颤声。 小曰吟,大曰猱。 吟者,按弦以取音,在指所按之位,往来动摇,上下不出三四分,先大后小,一转一收,约四五余转,仍用定吟方收本位而止。 猱者,指于按处,往来摇动,约过本位五六分,大于吟而多急烈。音取阔大苍老,兼求古淡,有如猿猱升木,音取恰好,圆满为度。 这操琴之法,这吟猱之指,皇帝以身切实而行…… 而她只能吟哦、宛转,极尽承托,凭他巧取、豪夺。 (圆子祝姨们,元宵节快乐~~) 第2463章 123、救人还是吓人 当三月十五,西马厂送圣的火光终于熄灭,“天然图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忻嫔也不得不摁灭了心中的念想去。 “不过无妨,总之我又没有皇子,我啊,犯不着生这个气。”忻嫔一边儿帮八公主舜英选着新送来的通草头戴花,一边儿自我安慰,“这后宫里,自有旁人心慌意乱去。总归又关咱们什么呢?” 乐容便也跟着叹口气,“愉妃这会子怕是也没顾上。五阿哥位下的使女胡氏又给五阿哥添了个格格去,愉妃这一个月来,倒跟着忙着这个呢。” 忻嫔哼了一声儿,“五阿哥子嗣之上的福气有些薄,好容易前头养住了一个儿子,这回这个便也是要小心翼翼的——只是可惜啊,这个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儿。” 乐容点头,“不但是个格格,听说身子骨儿还不大好,生下来便不是足月的。” 忻嫔眨巴眨巴眼睛,“那个胡氏……前头也是夭折过一个儿子,当时那胡氏必定是郁结在心里了,伤了根基也说不定。这便好容易再怀了孩子,身子却也带不住,才不足月就下生了。” 乐容如何不知道当年鄂常在跟自家主子鼓捣的那些个算计去,这便也只能跟着叹口气,“不过五阿哥这两个使女,倒是个顶个儿的顽强,死了一个孩子,还能再生出来;反观倒是五阿哥的嫡福晋有些可怜了,这些年就从未有过所出,反倒是要眼睁睁瞧着两个使女一个接一个地怀孩子、生孩子……” 忻嫔一声冷笑,“谁让她是鄂家的女儿呢!鄂家如今已是什么境地,没毛的凤凰便都不如鸡!” “既然这一个月来,连愉妃都只顾着孙女儿,”乐仪便也笑道,“这么说来,那这回十五阿哥上顺大吉,那就只剩下皇后一个儿着急上火了~~” 忻嫔一听,便有些喜上眉梢。 乐容会意,冲着乐仪眨了眨眼,“她还敢上火?哎哟,怎么不长记性呢?” 正说着话儿,门槛外的二等女子乐思,远远地冲乐容招手。 乐容便转身走过去低声问了缘故,面上也是一肃。 “什么事?”忻嫔已是瞧见了,这便扬声问。 乐容赶紧走过来低声回,“……禄常在来了。神色之间有些慌乱,倒不知主子这会子是方便还是不方便见她?” 忻嫔也是一皱眉,“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这天光大亮地就来登门儿!便是有事儿,不能寻个外头的机会去么?” “奴才也是这个话儿。”乐容道,“不如奴才去挡了?就说主子这会子没在寝宫,到佛城里拜佛去了。” 忻嫔垂下头想了想,“她虽年纪小,办事儿不够深沉,可倒也不是个慌里慌张的样儿。她今儿既然这么慌里慌张地来了,怕是有要紧的事儿。” 忻嫔召唤乐容近前来,“你带她从侧门进来,别叫人看见了。” . 绕了个弯子,好一会子禄常在才进了来。 忻嫔一瞧,果然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儿。可是那脸,却奇异的红;两眼更是闪放着莫名的光芒。 ——像是极其惊恐,却又极其快乐。 见此模样,忻嫔都忍不住蹙眉,上前还是亲亲热热抓住禄常在的手,关切地问,“禄妹妹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禄常在的手,在忻嫔的掌心里,都在微微轻颤。 不单是手,还有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忻嫔娘娘,我,我拿到了,拿到了!” 忻嫔猛然一挑眉,“你拿到什么了?” 禄常在抬眸望住忻嫔,眼底都是那股子诡异而慑人的光芒,“……那方子。我拿到了那张坐胎的方子!” . 忻嫔震动了一下儿,却极力压抑住,叫自己面上至少看起来还是平静的,依旧如袖手旁观的模样儿。 “那方子?呵呵,禄妹妹你怎么拿到的?” 忻嫔眸光一转,“那方子倘若当真那么灵验,令贵妃自然是压箱底儿地珍藏着,如何能轻易示人去?更何况就算你是庆妃的妹子,可是她便是肯与庆妃亲近,却也未必肯叫你在她宫里翻箱倒柜去啊!” 禄常在笑得依旧目录精光,“……她是不会准,可是终究还是叫我逮着机会了!” 忻嫔一眯眼,小心藏住刺探,“什么机会啊?” 禄常在兴冲冲道,“皇上下旨,叫我姐姐搬到‘天然图画’岛上去了!既是搬家,必定翻箱倒柜;且她自己还要在岛上陪着十五阿哥,寝宫这边儿便都由得我去。” 忻嫔也是吃了一惊,“皇上叫庆妃搬到天然图画岛上去了?” 禄常在缓了缓,才道,“……皇上也是为了十五阿哥。十五阿哥刚在那送完了圣,还需要将养,皇上这便不叫他再折腾了,原地养着就好。皇上是将五福堂赐给十五阿哥住,日后也叫十五阿哥就在那岛上念书去。” 饶是忻嫔自己是没有皇子的,听得这个消息,心下都是酸楚。 “听听,听听,那天然图画岛上的朗吟阁,是康熙爷赐给当年还是皇子的先帝念书的地方儿;而五福堂,则是先帝赐给咱们皇上当年年幼的时候儿念书的地方。如今,皇上也要赐十五阿哥在那岛上念书了……呵呵,好一个三代传承。” 皇帝在乾隆二十四年所做的御制诗《五福堂六韵》中有“园内此堂古,祖恩皇考承”的诗句,并自注“堂名皇祖所赐也”。因此句,便将五福堂由康熙爷起,三代传承下来的意义点明。 那首诗中更有一句:“翘心思好德,圣意示含弘”,则更是说他自己每次来到五福堂,都会想到皇祖对他的深意,感念皇祖早就暗示江山将由他来继承的心意去……故此这五福堂的传承之意,早在那一年起便已为宫中上下所知。 彼时尚无十五阿哥,却已经有了十四阿哥永璐。皇上这诗句叫人心下不安,不过小鹿儿却在二十五年却没能熬过种痘去,故此这五福堂的深意便也被摁了下来,便没人格外在意去了。 可是如今——十五阿哥在五福堂却成功地送圣,又被皇帝正式赐居在了五福堂!那皇帝当年的那话儿,便又迫近眼前了! 忻嫔虽说自己没有皇子,可是也当真是心头激跳啊! . 禄常在垂着头,仿佛只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倒没搭话。 忻嫔深吸一口气,抽回心思,垂眸凝注禄常在,“……可是就算庆妃挪到那岛上去,需要翻箱倒柜,那你怎么就得着了令贵妃的方子去?是庆妃搬家,却不是令贵妃搬家啊,难不成你是说,令贵妃那方子,竟然存在庆妃的手里头?” 禄常在心下也是一个哆嗦。 怨不得令贵妃、姐姐她们如此谨慎,陪她一句句将话都演练明白了,好几个人一起挑错儿,等到再挑不出纰漏来,才肯叫她来。 禄常在抬起头来,笑了笑,“忻嫔娘娘怎么忘了,那岛上原本是令贵妃的寝宫啊。令贵妃便是早已经挪到天地一家春去了,可是她却也还有不少物件儿存在那岛上。” “当年啊,就是因为十四阿哥没能熬过种痘来,才叫令贵妃伤心弃岛而去,故此那岛上的诸多物件儿,尤其是与十四阿哥有关的,她都没来得及整理,更没带走,就依旧都还在那岛上存着呢。” “这回我姐姐搬进去,令贵妃那些存着的箱子柜子便都得腾挪开,这便需要清点,这便全都翻开了抖搂……我就觉着那里头必定有好东西,我便存了心在旁边儿守着、盯着,终究叫我给找见了这个方子去!” . 忻嫔紧紧盯着语瑟的神色,她面上虽然努力冷静着,却也终是忍不住唇角微挑,眼里也溢出一线精光来。 “没想到皇上竟然将十五阿哥赐居在五福堂,也没想到皇上叫庆妃也挪进去……不过谅令贵妃和庆妃也都想不到,她们这一番腾挪,最从中受惠的,反倒是禄妹妹你!” 禄常在松下一口气来,却是立即撩袍在忻嫔面前跪倒。 “方子我已是得了,可是只凭方子又哪里能如我所愿?终究还得皇上召幸我才行!”禄常在高高抬头,眼底已是漾起泪花儿,“我就还得拜在忻嫔娘娘面前,还求忻嫔娘娘帮我成全——拜求忻嫔娘娘教导,帮我想个法子,能得了皇上的召幸去才好!” 禄常在说着,两手轻颤着,小心翼翼从自己衣襟里,取出一个帕子包着的小包儿来。仔细展开那帕子,露出里头古旧的纸张。 “忻嫔娘娘若肯帮我,我虽位分低微、母家也卑微,无以为报……我愿将这张方子与忻嫔娘娘共享!” 忻嫔的双手也终是颤抖了起来。 这张方子,她早已经听说过太多年。可是这方子是纯惠皇贵妃和那令贵妃压箱底儿的秘密,从不示人,她心下实则对那方子的好奇心反倒被越勾越盛。 如今这方子已经就摆在了眼前儿,她只需伸手,便唾手可得! 皇上刚登基时,纯惠皇贵妃便是依靠着这张方子得了那么多子嗣去;后来令贵妃得了这张方子,也开创了后宫里一年一个儿的奇迹去……她便是再存疑,再不愿相信,可是她却也没办法否认前头那两个宠妃,活生生的事实去! 故此,她若说从心底半点儿都不渴望这张方子,那自是托大了。 要说当年她还年轻,刚进宫的时候儿,凭着一腔锐气,可以自己得来孩子;可是如今,早已失宠多年,即便绞尽脑汁,也只敢说能算计来皇上金风玉露一晚相逢……若只有一晚,或者几晚,那她便得在这稀罕的机会里,生生坐下胎来才行——那便不能只依靠偶然,她手里必须掐着能稳操的胜券才行! 那眼前这张方子,岂不是一根救命稻草? 更何况如今那十五阿哥已经平安送圣了去,皇上也已经将那么要紧的五福堂都赐给了那十五阿哥去居住,隐约之间已有传承之意——那身为十五阿哥的生母,令贵妃的地位在皇上的心里岂不是要更加稳固了去? 此时此刻摆在她自己眼前的,已经没有几步路了。她若不能再豁出去一搏,那……又要靠什么才能扳倒令贵妃去,又要如何从令贵妃那儿将皇上的恩宠给抢过来? 忻嫔深吸一口气,一个念头已经如熟透了的果子,终于自行从枝头坠落,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她知道她该这么做,她更知道她只能这么做! 她便弯腰向前,一把攥住了禄常在的手——连同语瑟手中的那张方子,也一并都攥进了手里。 宛若溺水、行将没顶的人,终于捉住了一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她已经没得选,只能紧紧攥住。 . 这一年春天的时气还是稍微有些晚了,故此皇后那拉氏亲蚕礼之时,桑叶还没长出来,这便不得不又在三月二十八日,又行一回“躬桑礼”。 躬桑礼时,那拉氏在北海的先蚕坛还是要先斋戒三天。北海的静谧、祭坛的肃穆,叫她的心也跟着静下来,倒是有机会将前前后后的事儿,重新再细想一回。 身在圆明园的时候儿,她的心平静不下来。一来那十五阿哥竟然平安送了圣去,二来皇上将竟然将那地位特殊的五福堂赐给了那十五阿哥居住去——虽然这个十五阿哥才两岁半,按理还威胁不到永璂的嫡子之位去,可是她已经越来越觉得闹心了! 在先蚕坛肃静了几天,她越发觉着自己脸上的那桃花癣,似乎的确是有些蹊跷。 尽管不愿承认,这会子却又不能不觉着,那天令贵妃的话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 行毕躬桑礼,她便没直接回圆明园,先回宫住下,想静两天。 她召了塔娜和德格进来,细问她在得了桃花癣前后的日子,她自己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塔娜和德格有些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拉氏一看两个女子的神情,就知道这当中有事儿,这便恼了,拍着桌子叫二人必须直言。 塔娜和德格这才将那拉氏那日在皇陵地宫里的情形,讲述给了那拉氏听。 那拉氏便呆住了。 她自己知道她那天曾经向皇上邀宠来着,她倒不觉着有错儿,那也是她这个当皇后的合情合理应噶向皇上讨的恩爱……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她自己的情态在外人旁观看来,是有那么的——不堪。 那拉氏攥起拳头,捣住心口。 “……怎么会那样?太医们怎么说?” 塔娜小心道,“太医们都说,主子既然发了那瘢症去,便可见是内火郁积着了。有内火郁积,又在地宫里阴冷,遇了寒气去。这般内热外冷,才会,才会……” 那拉氏紧攥拳头,“去,给我传太医来,我倒要问个清楚!” . 那拉氏身为中宫,自然早就明白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故此这一番她没叫来自己宫里当值的太监,更没请太医院里已经成了名、有了品级的那些著名的御医去,她只嘱咐塔娜去寻太医院里年纪轻、进宫来的资历最浅的来。 塔娜和德格,连同翊坤宫的总管太监周德禄等几人凑在一起一商量,便由周德禄到太医院去,从“医生”里头请了一个人来。 太医院里的大夫们,虽能统称“太医”,实则品级不同。太医院的大夫分四个级别,第一等叫“御医”,只有十三人,品阶为七品,和县令一个级别。 第二等称为“吏目”,只有二十六人,八品与九品各十三人。第三等叫医士,共二十人,“给从九品冠带”。 第四等叫“医生”,有三十人,无品。 在这些大夫里,唯有御医、吏目、医士这三级的,才可独立看病,可以开方子;而第四级的“医生”,只能作为助手,不能独立看诊,也不能开方。 故此“医生”是许多新进太医院的所承担的职位,这里头的人进宫的光景短,还没学会其他太医们那般的油滑去。 当周德禄引着一位十分年轻的“医生”进翊坤宫,来到那拉氏面前,那年轻的医生两腿都是在打颤的。 那拉氏见了,反觉满意,淡淡笑笑问,“你叫什么啊?家又是哪儿的?” 那医生伏地叩头,“回皇后娘娘,微臣、微臣姓陈,名世官。江南人。” 那拉氏原本挺高兴的,这冷不丁一听那医生的名儿,却险些一口气呛着,“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 那拉氏这般震动,都是因为前朝原本有一位汉人大学士陈世倌——便是海宁陈氏的那位大学士,也是婉嫔的伯父。 只是那个陈世倌已经故去有些年了。 医生陈世官倒也并不惊讶,实在是明白皇后娘娘缘何如此——因为他从被自己家乡的地方官举荐了,再到进京参加礼部举办的考试,这一路走来,所有见了他名字的人,都跟皇后娘娘相同的神情。 陈世官赶紧叩头,“回皇后娘娘,微臣是叫陈世官。微臣是江南人,自然也早就听到过海宁陈氏的那位大学士陈世倌大人的名讳——微臣与陈阁老名字发音相同,却差了一个字。” 周德禄也赶紧将陈世官名字的三个字都上前在掌心里描画出来给那拉氏看。那拉氏看了几遍,这才勉强确定那两个汉字的区别。 “哦,差一个旁儿。”那拉氏也举袖擦了擦额角,“你们家的长辈,怎么偏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儿?话又说回来,见了你这么个名儿,地方官员、礼部官员还有内务府那些大臣们,怎么也没考虑考虑,就然你这么直接进太医院供职来了?!” 那拉氏是果真给吓了一跳去,这便说话也有些不好听。 陈世官只是个刚太医院供奉的、品级最低的医生,皇后娘娘这么说,他便连一点儿不高兴都不敢有,只能心下悄悄儿地将不快给摁了下去。 那拉氏叹口气,“不管怎么着,今儿既然找到你头上了,那我便问问你。若是答得清楚了,我以后倒有的是抬举你的机会;若你答得不好,那……我倒要提醒太医院一声儿去,怎么举荐了你这么个名儿的进宫来供奉,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来吓人的啊!” 陈世官自是趴地下尽管叩头,不敢抬眸,“微臣定谨慎作答,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那拉氏点了点头,高高扬起下颌,“桃花癣,你觉着是由桃花儿起的么?” 陈世官约略想了一下儿,便已是摇头,“回皇后娘娘,桃花癣虽名为‘桃花’,实则却与桃花无干。” “说是‘桃花癣’,倒是更多是因为这瘢症多在春季发作,正是桃花盛开之时,且瘢痕自身呈桃红色,这才得名。” 那拉氏眯了眯眼,“当真与桃花,全无干系么?” 陈世官谨慎地又想了想,“如说有关联,便是花粉……春季桃花盛开,桃花的花粉兴许比旁的花粉多些;可是其实不独桃花的花粉,其余的花粉也同样会惹起这瘢症来。” “花粉?”那拉氏心下便疑心更重,“若是有人从未去过桃花下呢,那她能因桃花的花粉,而得了桃花癣去么?” 陈世官小心道,“……此事总该看具体情形,微臣唯有望闻问切之后才敢作答。” 那拉氏屏住呼吸,“那我再换一个问法儿:我单问你,若有人存心设计害人,有没有可能叫人得了这瘢症去?” 陈世官又呆了呆,“害人?这桃花癣算不得什么大病,伤不到人的性命去……也就是刺痒些,何苦用这个手段害人?” 那拉氏有些不耐烦,“我只问你,有没有法子叫人得了这个去!你不必管这病能不能害了性命,只回话儿,说能不能;又怎么能做到的!” 陈世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伏在地上又是叩头。 额头都磕红了,倒像是别人长在颊上的桃花癣,换到他这儿,是长在额头上了。 “微臣知罪,还请皇后娘娘恕罪……微臣回禀皇后娘娘,便如微臣之前所说,花粉是能引发桃花癣的;那么其余的粉末,也有这个可能。故此若有人要以此算计,只需准备相应的粉末儿去,或者叫人吸入,或者是接触了,便都是有此可能。” 第2464章 124、汪氏 “粉末?” 陈世官战战兢兢地告退,那拉氏坐在殿内眯起眼来,仔仔细细将陈世官说过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回想。 “你们两个可还记着,我二月二十三那日,可与什么粉末接触过了?”那拉氏问塔娜和德格两个。 “粉末”这词儿说着容易,可是落实到日常里,却是太常见,因此便是最难辨认清楚的。 塔娜小心道,“……若说粉末,二十二当晚沐浴所用的澡豆,有粉末;二十三日早上主子用的妆粉里头,也有粉末。” 那拉氏便一眯眼,“是啊,这两样儿按样儿都与我的脸碰触过,难不成是与这两样儿有干系?” 塔娜和德格都有些紧张地对视一眼。 因为无论是那拉氏沐浴还是匀脸,都是她们两个在畔亲手伺候的。若是这两样物件儿有干系,她们两个便也可能跟着吃挂烙儿去。 德格便忙道,“奴才倒不信是这两样儿叫主子生了瘢去!终究这都是主子用了多年的,怎么往年什么都没有,就是今年有了呢?” 塔娜也道,“……况且主子生了瘢的那天,是在桃花寺行宫。那桃花山上以桃花开得比别处早而负盛名。故此奴才觉着,兴许还是与那桃花有关。方才那位太医院的生员不是也说了,桃花的花粉,这本身也是一种粉末啊。” 那拉氏却不满意,直摇头,“若这么说,倒仿佛是没人算计我了。不对,这说不通!” 那拉氏眯眼回想自己在地宫里的情形,“……那时候儿,明明地宫里有些阴气儿,可是我反倒觉着热。那股子热气汇成了一条线,一直窜到我脑门儿上去,将我的脑袋都给冲昏了。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事儿不应该是我自己做的,我便是再怎么思念皇上,也犯不着在那阴森森的地宫里头跟皇上那个样儿!” 那拉氏也是深深吸气,“说到底,瘢症倒还是小事。那陈世官也说了,这瘢症也不是什么大病,伤不到人去,只是刺痒难受些罢了……故此我倒是觉着,是有人用了什么粉末来,故意叫我在皇上面前出了丑去!” “你们想想啊,那终究是孝贤皇后、慧贤她们同眠的地宫,我便是再瞧不上她们,可也犯不着在那个时候儿跟一班死鬼争宠去!我啊,那会子必定还是受人算计了,那算计我的人就是想叫皇上因为我那时候儿的所为,而更加厌憎了我去!” 那拉氏霍地扬眸,“必定就是这样!那桃花癣不过是障眼法,那粉末主要还是叫我失去神智的,那桃花癣只是关联而来的罢了。” 塔娜和德格心下也都是咯噔一声儿,几乎异口同声,“粉末,那岂不是还有药剂?” 那拉氏眸光便一寒,“对啊,必定就是有人故意下药来害我!那药面子恰好也是粉末,又在桃花山上,兴许空中飘着些花粉给混到了一处,这才叫我莫名发了这瘢症去。那人根本的目的,才不是叫我起什么瘢症去,她是想在皇上面前毁了我去!” 塔娜和德格也都点头。 那拉氏捶桌冷笑,“好狠的心,好阴的手段!依你们看,宫里谁与我有这么大仇恨,能有这样的本事去?” 塔娜和德格一时都没敢贸然出声儿。 那拉氏自己也是闭了闭眼,“按说,若还是在京里,我第一个怀疑的,必定是令贵妃。可是……”那拉氏也懊恼地扶了扶额,“那会子咱们在桃花寺行宫,她却还在京里;况且次日就是那十五阿哥种痘,她那日又如何还能分出心来算计我去?” 那拉氏自己给令贵妃排除了嫌疑去,她心下何尝不也是有些可惜呢。 “……再说,我原本对这事儿并未起疑。终究我在地宫里那天的情形,我自己也不愿意再提,更不愿意与人说起去,情愿就这么压下去了。若不是令贵妃那天提醒,我还没想到这后头的可疑去!你们说啊,倘若是令贵妃动的手脚,她自己又何苦要在我眼前儿重新给挑起来?” 塔娜和德格也只得点头,“主子明鉴。如此说来,便是另有其人。” 那拉氏不由得目露寒光,“那除了令贵妃,还有谁要如此害我?在这后宫里,还有谁能恨我至如此地步?” 德格几乎是第一反应,“难不成,是……愉妃?” . 那拉氏也是目光一寒。 “是啊,既然不是令贵妃,那便该是愉妃!” 塔娜却蹙眉道,“可是……愉妃二月间也并未随驾。主子怎忘了,那会子正是五阿哥的使女即将临盆,那边儿的情形不怎么好,愉妃是在顾着那头儿呢。” 那拉氏愕了愕,倒有些茫然了起来,“也不是愉妃?那,这后宫里想害我的,还能有谁?” 德格忽地抬头,看了那拉氏一眼。却没敢说话,还是垂首,将话给咽了回去。 那拉氏一蹙眉,“你有话还吞吞吐吐做什么!说啊!” 德格咬住嘴唇,“奴才不敢说,不是有心隐瞒主子,是因为奴才自己也有些疑虑——终究有些说不过去那个人为何要害主子。” “究竟是谁?”那拉氏有些不耐烦了。 德格赶紧深蹲在地,“奴才不敢隐瞒了,回主子,奴才倒是觉着这样阴狠的心眼儿和手段,倒是有些像忻嫔的模样儿!只是奴才实在想不明白,忻嫔又为何要加害主子……” 那拉氏心下也是悚然一惊,“忻嫔?!是啊,你说的有理,忻嫔的确能有这样的心眼儿和手腕去。这样儿一虚一实的算计人的法子,的确像是忻嫔的手段!” 叫德格这么一说,塔娜便也想起来了,这便连忙道,“回主子,奴才也想起来,那日早膳,因是随驾的主位们聚坐用膳。便是嫔位的几人起身伺候主子和妃位们来着……” 那拉氏也迅速回想当日情景,便是一眯眼,“……奶茶!我想起来了,她伺候的,是奶茶!” 塔娜便也跟着面色一变,“奶茶原本就是色浑,不若清茶那般澄澈,这便若是想往里头掺入些什么粉末去,果然倒是看不出来的!” 德格却皱眉,“话虽如此,可咱们终究没当时摁住她的手去。况且当日她伺候奶茶,除了咱们主子之外,皇上还有其他主位也都喝了啊,旁人并未见什么异常去。主子若这样问出来,忻嫔反倒能倒打一耙,说咱们主子故意拿捏她去……” 那拉氏心口憋闷,高高扬起头来深吸几口气。 “你们说得对,忻嫔不是令贵妃、庆妃那般汉女……她是满洲镶黄旗的格格,母家身份贵重,我若没有实据便与她争斗起来,倒叫那些汉女们看了笑话儿。” “话又说回来,我与舒妃已经不睦,若再与这个忻嫔也争斗起来,皇太后又如何看了我去?到头来还不得说我与汉女斗得不够,又要去跟满洲世家的格格们窝里斗去了不成?” 那拉氏说着,也觉气馁,“那便得不偿失了……” 塔娜和德格也都替主子难受,这便都道,“那难道主子就不追查了,就这么放过忻嫔去么?” 那拉氏幽幽摇头,冷笑一声儿,“你们何时见我肯吃哑巴亏了!只是目下,那奶茶早已没处追查去,况还得顾及皇太后的看法儿去,我便只能在面儿上暂且忍下来。” “况且我面儿上不动声色,也能叫忻嫔那贱人暂且放松警惕去。等她自己麻痹了,露了马脚出来,我再拿捏住了,狠狠整治她去!” . 四月初四日,皇帝因雩祭之礼,将赴南郊寰丘祭天。三月三十日,皇帝也从圆明园回了宫来。 婉兮与语琴等人一并随驾回宫来,也趁着这个当儿,正好替小十五和语琴再拾掇拾掇宫里的物件儿。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内务府女子挑选之日,内务府大臣便也将这一年的待选女子的排单呈进了上来。 皇帝因斋戒,暂且顾不上,便都交给那拉氏去。那拉氏今年却破天荒地跟皇帝商量,说叫婉兮与她一同去看。 那拉氏是心下好歹还记了个婉兮的好儿,若没有婉兮的提醒,她叫人给害成那样儿都还不自知;况且她又何尝不知皇上自然愿意,她便也用了这法子,讨了皇上一回欢心去,也叫皇上暂且忘了她那日在地宫里的情形去。 一举二得的事儿,她左右衡量了,还是觉着得大于失,这便也还是咬咬牙,主动与皇帝提了。 皇帝自是惊喜,难得地握了握她的手,“原本朕应该亲自挑选,只是朕要雩祭斋戒,暂且顾不上;若是从前,朕顾不上的时候儿,自然还有皇额娘与你一同选看,只是如今皇额娘年岁也大了,倒不宜如此受累。朕也是想着,还是以后三年一次的八旗女子引见,叫皇额娘亲自来看也就罢了。” “这样一来,倒是将这事儿都留给你一个人了,朕还担心你也辛苦。若有贵妃陪着你一同挑选,自能帮你分担不少。” 那拉氏深吸口气,“……皇上说的是,妾身也正是这样想的。” . 四月里的御花园,正是春意盎然。 婉兮与那拉氏分主次坐了,那拉氏急看眼前的备选女子排单,婉兮则忍不住抬眸望向窗外的景致去。 真好,这般的春意浮动,岂不是正与那些小女孩儿们的韶华青春相映去? 又是这内务府女子的挑选,倒是叫婉兮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只是她进宫的时候儿已然是春秋之交,倒不是此时这般的春光明媚。 那拉氏看罢了排单,不由抬眸盯婉兮一眼。 婉兮竟一脸的闲适,倒叫那拉氏有些不自然了。 “令贵妃,虽说只是内务府女子的挑选,可是你最该明白的,这当中还是有人可能进封的。” 婉兮何尝听不懂啊,这又是那拉氏在点她呢。 婉兮便欠了欠身,“妾身还请主子娘娘多加教诲。”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不管将来谁能进封,总归咱们先挑的是官女子。总得先以官女子身份进宫伺候才是正经。” 那拉氏拨了拨腕上的金镯,“这头一宗,咱们便得替皇太后的宫里选几个女孩儿了。你也明白,皇太后跟前儿伺候的安寿、安颐等一班人,年岁也都大了。就算身子骨儿也还都硬朗,可是终究手脚慢了,眼神儿也不济了,这便不能再如从前似的,什么都指望着她们。便总得选几个聪明伶俐的,更要紧是能叫皇太后能看得入眼去……”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那便是说,应该为皇太后选几个家世贵重的姑娘。便是内务府下旗下的,也得是内务府世家的格格。”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你倒剔透。” 婉兮含笑垂眸望向眼前的排单。 便是还没见女子们的面儿,可是那排单上早已清清楚楚写明白了这些女子的家世:哪个旗的、某某氏、父亲是谁为何官职、祖父是谁为何官职……既然要照着家世来选,那倒也好挑。 婉兮便也一眼瞧见了一个汪氏,小名凌之,出自内府下正白旗,包衣佐领下;父亲名四格,官职为镶蓝旗满洲副都统,兼内务府奉宸苑卿。 婉兮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单一个奉宸苑卿,已是内务府的三品职官;而镶蓝旗满洲副都统,就更是二品官了。 这样的家世,自是内务府世家,且门第甚高了。 这样家世的女孩儿进宫来,便只是官女子,也不能在普通的主位宫里伺候,必定要指进高位宫里才是。 若此说来,那这个汪氏,倒是可以拨进皇太后宫里伺候的好人选。 可是……婉兮不由又是望了那拉氏一眼。 既然这位的家世门第这样明摆着呢,那拉氏怎么没提到此人呢? 婉兮再垂眸细看排单,心下便也是了然,悄然一笑。 汪氏父亲“四格”这个名儿,一听就是旗人的名儿,不是汉人的名儿,倒不容易分辨是满人还是汉人去; 而汪氏,单看这个姓氏,依旧不好确定是满人、汉人——因满洲姓氏中,也有“瓦勒佳氏”亦称“汪拉佳氏”,渐渐简称了成为“汪氏”的;除了老满洲姓氏之外,还有金朝皇室的完颜氏,在明朝时被成为“王甲氏”,后来也慢慢儿地选了汉字为“汪氏”。 究竟这汪氏是满人还是汉人,抑或金人,还得看她们家世居之地。 婉兮一瞧那排单上的记载,也是不由得微微挑眉——这个汪氏也是世居沈阳。 婉兮自己母家从入旗之后,便也都在旗籍上记作“世居沈阳”,故此这一看既然是同为沈阳的出身,婉兮便知道这是谁家了——这个汪氏,果然是汉人;这汪家也是内务府世家里著名的汉人世家了。 他们家先祖是在大清立国之初就已经入了包衣的,已经世代是皇家的心腹世仆,故此那四格才能以包衣的身份,却当了镶蓝旗的满洲副都统去。 ——怕也就是因为这个汪氏虽然门第高,可却是汉姓人,这才叫那拉氏心下不是那么喜欢,所以才没提起吧~ 虽还没见到这个人,但是因为同为内务府下的汉姓人,且都是世居沈阳的,婉兮心下倒是对这个汪氏颇有了些亲近之意。 婉兮将手头的排单都先看了看,微微垂首凝神,便含笑道,“依妾身的理解,此次挑选女子,便该是满人、汉姓人、蒙古人、回人等各佐领皆有选入,方不负皇上一体爱护世仆之心。主子娘娘说,妾身的领会可有错?” 那拉氏哼鄂一声儿,“内三旗又不同于外八旗,终究都是咱们皇家的世仆,是‘家里人’,自然便更该一碗水端平些。” 婉兮心下便更有了数儿,含笑点头,“妾身终究是汉姓人,对满洲世家了解得自比不上主子娘娘……妾身便只帮主子娘娘选着汉姓人吧?” 那拉氏皱了皱眉,“不光汉姓人,便连那回人佐领的,你也一并看了吧!” 那拉氏因与容嫔的隔阂,便连整个回人佐领都有些不待见。 婉兮含笑点头,“妾身明白了。” . 话说到此处,婉兮忽然起身行礼,“妾身请一会子时辰,去更个衣。” 已是引见在即,竟忽然要起身更衣,有些不合礼仪。这事儿放在令贵妃身上,倒是少见的。 那拉氏挑了挑眉,“快去快回吧,没的叫时辰都乱了去。” 走出殿外,婉兮却没往净房去,而是带着玉蝉绕过回廊,朝秀女们列班等候的地方儿去。 玉蝉瞧出来主子不是真正要更衣,这是寻个由头朝待选女子这边儿来。 玉蝉便轻笑一声问,“主子是有心想抬举这个汪氏?” 婉兮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都是汉姓人,又都是母家世居沈阳,我对她自是心生亲近之感。可是,我倒是觉着,她却是未必想要进宫的。” 玉蝉一怔,“主子缘何这样想?” 婉兮立在翠竹下,挑眸望向那湛蓝的天。 “内务府女子挑选,十一岁便要报上名姓,叫各佐领、参领备档;十三岁便为及岁,要预备进宫参选。待得十七岁便已逾岁……这个汪氏,今年已是十七岁了,倒是女子挑选的最后年岁。” “我便想起了我自己。我原本也该十三岁就进宫备选,可是我逃了一年,十四岁才进宫的。”婉兮朝玉蝉淘气地眨眨眼,“这个汪氏就更是十七岁才进宫来应选,赶在最后的年岁里,倒是比我更有抻劲儿。可是你瞧,若以她的家世,只要十三岁进来应选,便必定是选中的,何以十七岁了才来?” 玉蝉便也明白了,“主子是说她也是跟主子当年一样,本不愿进宫来,这才寻了法子去逃避。况且她阿玛自己就是都统,家里门第又高,这便更容易想出法子来逃避。只是今年已是十七了,按着宫里的规定,若不经挑选,即便逾岁了,也不准自行婚嫁,所以她今年还是不得不来了。总归,她是不想进宫的。” “我正是这样想的。”婉兮点头,“不过我也担心是猜错了。终究宫里也有旁人十七岁才进宫的例子,比如忻嫔——忻嫔的阿玛正好儿在她十四岁本该应选的时候儿溘逝,她便也要守孝,这才晚了三年,十七岁才进宫的。” 玉蝉便也会意,“主子是担心,她进宫来应选的年岁晚,不一定是不想进宫,怕还是有旁的缘故。” 婉兮便笑了,“你这小妮儿,果然一点就透。” 玉蝉笑着蹲礼,“那奴才也别辜负了主子的夸赞。主子便叫给奴才吧,奴才方便走过去听听动静儿。主子且在这廊下坐坐,看看这花园里的风景,奴才去去就来。” . 玉蝉转了个弯儿,这才朝待选女子们候着的树荫儿走过去。 所有待选女子,全都按着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的队列站着,次序跟排单上的一模一样儿。 婉兮早将汪氏在排单上的次序告诉了玉蝉,玉蝉便只需朝那正八旗第一排第三名女子去瞧,瞧见的人便必定是那个汪氏。 只见她正与前后几个女孩儿说话,玉蝉便不动声色走过去。 远远只听见那汪氏正在说,“……咋地,我就是十七才来应选。”巧了,也正好儿是有人问她怎么都快逾岁了这才进宫来应选,还笑说,“凭姐姐的家世,若是四年前已经进宫应选,那这会子说不定早已进封,成了主子呢。” 汪氏抱着膀儿耸耸肩,“那又咋地?谁说在宫里当主子,就比我在咱家当姑奶奶更得劲儿?再说了,咱阿玛生我的时候儿都五十了,我可是咱阿玛的老疙瘩,咱阿玛今年都快七十了……咱阿玛可老舍不得我了,净想招儿藏着我来地,不叫我进宫。” 旁边儿几个家是京里的女孩儿就乐,“姐姐说话真是有趣儿,动不动就‘咱家’、‘咱阿玛’,倒仿佛我们与姐姐都是一家人,已是亲姐妹了一般。” 玉蝉含笑回到婉兮身边儿,便将那话学了一遍。 玉蝉也对那“咱家”、“咱阿玛”的说法儿颇觉有趣儿。 婉兮便也笑了,轻轻叹息一声儿,“是啊,果然是沈阳的乡音,听来尤觉亲切。” 婉兮眸光微漾,“果然,她是不想进宫的。我倒没想到她阿玛的年岁都这么大了,也怨不得舍不得这个老闺女。那倒正好儿,待会儿我便直接将她撂牌子,成全了她一份儿孝心吧。” (谢谢亲们的月票、打赏,叫亲们费心啦~~) 第2465章 125、雨露薄 待选女子按次进内,按着内务府镶黄、正黄、正白三旗下,又分满洲佐领(包衣满洲人、蒙古人编立)、旗鼓佐领(包衣汉人编立)、高丽佐领、回人佐领、内管领等,按次引见。 内府下只有三旗,倒是比八旗女子选秀那外八旗的人数少了许多,待得日暮,那拉氏和婉兮便也看完了。 两人各自记下些名儿来,婉兮自只顾着那拉氏交待的旗鼓佐领和回人佐领,其余满洲佐领、高丽佐领等,自都交给那拉氏去。 女子选看,按例只是两位主位看,不问话,秀女们也不用跪、更不准说话。故此说实在的,选看也只是能看个相貌和体态,更多的还是依据排单上的家世背景。 所以皇上早说过,朝廷的女子选看,不是选美,首选的永远都是家世。 女子被宫殿监与内务府官员带走,殿内一时只剩下那拉氏与婉兮两人,婉兮起身,将自己记名儿的名单呈给那拉氏去。 那拉氏接过,垂眸瞟过。 只见婉兮在旗鼓佐领里所选的女子中,赫然有一个柏氏。 那拉氏便是一挑眉,“这么巧,又有柏氏?” “我虽不了解你们汉人的姓氏,不过仿佛这个汉人姓柏树的,也没这么多。更何况又都是内务府旗鼓佐领下人……”那拉氏瞟了婉兮一眼,“难道,这又是怡嫔母家的人?” “主子娘娘圣明。”婉兮倒是淡淡一笑。 “怡嫔母家在乾隆七年早已入旗,故此她母家的姐妹也是内府旗下女子,及了岁,自当引见。况且宫里本有规矩,凡是女子引见之时,宫内嫔妃姐妹都要另立一册,以示优渥。故此妾身自一眼便瞧见了。” 婉兮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这么一晃儿,怡嫔薨逝已经六年了。白常在是乾隆十年进宫,与怡嫔姐妹相伴,倒也有十二年去。那时候儿不管宫里的日子如何,好歹有姐妹相依相伴,怡嫔最后的时光倒也是快乐的吧。” “怡嫔薨逝之后,倒是将白常在一个人闪下了。这六年来,白常在一人孤零零在这深宫里,想来必定时常想念怡嫔,泪染衣襟吧。若得有同族姐妹进宫来,也可朝夕为伴,想来也可安慰怡嫔在天之灵。” 婉兮说得这般情真意切,叫那拉氏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那拉氏心下是有些不愿意的。毕竟前头已经有了个庆妃的族妹进宫,如今已是禄常在了;若再叫个柏氏进宫,那这宫里的汉女出身的嫔妃,这是都要姐姐妹妹连绵不断的意思了。她自不愿意看见这帮子汉人嫔妃,羽翼作大了去。 可是当年的怡嫔虽说曾经盛宠,却终究已是死了好几年了。如今在宫里的白常在却是这十多年来都是籍籍无名,无宠,也无子嗣,位分一直都停留在常在位分上,是目下宫里最低的。咋么想来,便是再进宫一个柏氏,与白常在两个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儿来,倒叫那拉氏并不放在心上了。 若此,选了便选了,便是进宫来也只能是又一个白常在罢了。 那拉氏心下有了底,意态上这便闲适下来,还反倒轻哼一声,抬眸瞟了婉兮一眼,促狭道,“亏你倒是大度。我可是记着,当年就听说怡嫔在园子里,可叫太监狠狠儿踹在你肚子上过。你那些年无所出,难道不是拜她所赐?” “若是换了我,便是她一个人死了,我也不放过她母家人去。你倒好,竟然还肯抬举她母家人去,当真是便宜了她去!——不过是个扬州瘦马,自己进宫已是坏了规矩,死了之后她家里的丫头还接二连三地往宫里送,倒是她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去!” 婉兮垂眸,淡淡而笑,“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若主子娘娘不提,妾身倒是都给忘了。” 那拉氏又是哼了一声儿,“我倒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终究你这会子不但能生了,而且已是连着生了这么多,故此怡嫔那点子心结已是全都释然了。甚或,你还要故意给她瞧瞧,瞧你还抬举她母家姐妹,也算磕碜她去!” 婉兮眼帘轻垂,摇了摇头,“我选这柏氏,只是因为怡嫔毕竟在宫中伺候多年。嫔妃母家姐妹,理应优先入选罢了。” “况且妾身今儿也只是陪主子娘娘来初看,妾身的意见也只是给主子娘娘当个参考。总归凡事还有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见婉兮如此,便也只得耸了耸肩,“罢了。你既选了,那便由得你去。好歹怡嫔也是皇上的嫔位,位分也不低了,给她母家个颜面,倒也是应当的。” 那拉氏这便吩咐宫殿监的太监,叫正式留柏氏的牌子。 这个人已经定了,那拉氏却还是忍不住笑,“……可是汉姓人里,不是还有个汪氏?若以家世而论,便是这个汪氏不是出于嫔妃母家,可阿玛却也是副都统,那是二品大员呢。你怎么没选她?” 婉兮想了想,却含笑摇了摇头,“妾身只是觉着,柏氏或许比她更合适。” 那拉氏眯眼瞟着婉兮的侧脸,半晌,忽然笑了,“我原本是说了,挑汉姓人的差事交给你去了,我不管了。可是……我以为你必定是要选那汪氏的,毕竟她的家世在所有女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可谁想到你竟然没选,那我倒要说句话儿了。” 婉兮微微蹙眉,却无奈,只得道,“还请主子娘娘示下。” 那拉氏举着排单细细瞧着汪氏的父亲、祖父的名姓与官职,终是缓缓道,“……汪氏母家早于国立之初便已来归,父祖俱得用,乃为得力世仆。四格既已为副都统之职,这个女孩儿便没有初选就撂牌子的道理。若此,岂不是叫世仆伤心了去?” “便也留牌子吧,暂且留在宫里学着规矩看看。若后头觉着还是不合适,总归还有几次复看,到时候儿再撂牌子也不迟。” 婉兮无奈,也只得点头,“全凭主子娘娘做主。” 那拉氏吩咐完了,这才将旗鼓佐领的排单都撂开,这便又看婉兮记名的回人佐领的人名。 “妮莎?”那拉氏又瞧婉兮一眼,“你留下这个人,又是什么缘故?我倒以为,就凭回人佐领那么点儿人,倒选不出什么人来。” 回人佐领是跟随容嫔母家一并进京的回人,如家仆、工匠等人,编入内务府下回人佐领。可是人数却终究有限,在容嫔进宫的乾隆二十五年正月,整个回人佐领也不过只有一百二十六名口。 这一百多人本就不多,其中适龄挑选的女孩儿就更没有多少名了。 那拉氏傲然抬起下颌,“容嫔身边儿不是已经有回人佐领里挑选来的女子伺候了么?她也不缺人!依我看,倒不必选了!” 婉兮轻轻垂眸,“……主子娘娘可知,这个妮莎是什么身份?” 那拉氏冷冷一哼,“还能是什么身份?既然是编入包衣佐领的,自不是容嫔的母家人,想来不是家仆的女儿,就是乐师工匠,又或者是侍卫的闺女罢了。” 容嫔自己的叔叔封郡王,哥哥封公爵,便归理藩院管辖,属于外藩的范畴,自不在内务府包衣佐领下。 婉兮却摇头,“不瞒主子娘娘,这个妮莎也是出自和卓氏。” 那拉氏便眯起眼来,“也是和卓氏?可既然也是编入包衣佐领的,难道是——大小和卓的家人?” 同是出自和卓家族,可是容嫔这一家因立功而封王封公,大小和卓那一支却获罪,成为阶下囚,被编入了内务府包衣佐领之下。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点点头,“主子娘娘说的是。这妮莎便是小和卓霍集占族叔之女。因也起兵附逆,便也被押解入京来……” 那拉氏便轻啐了一声儿,“既是那小和卓的族人,你竟然又敢给召进宫来?倘若贼心不死,又要对皇上不轨,那该怎么办?” 婉兮却摇头,“皇上如今恩遇和卓一族,皇恩便不止独赐立功的容嫔一支,也应该惠及大小和卓的族人。唯有大小和卓的族人也能归心,才能叫回疆真正心向朝廷。” 与容嫔相处这几年,婉兮从容嫔口中得知了回部许多事。虽说大小和卓已死数年,可是大和卓依旧有妻子和儿子出逃在外。回部尚有百姓对大和卓的妻子和儿子尊崇……故此回部的人心,尚需归拢。 那拉氏不知就里,这会子盯着婉兮,便只轻哂一笑,“怎么着,你刚给白常在找了个姐妹进宫相伴;这会子又要再给容嫔也找个姐妹进宫?” 再加上庆妃和禄常在,在那拉氏看来,若说婉兮这不是故意,那倒有些奇怪了呢! “……那你将来,是不是也准备再给婉嫔也找个妹子进宫啊?又或者,你也想回头从你自己母家,再给自己寻个妹妹,也收入宫来。” “那这后宫里,才当真要热闹起来了。个顶个儿的都是姐姐妹妹,走到哪儿都是一家亲了!” 婉兮但笑不语。 总归这事儿,一众女子还都需要反复再验看。便是这会子记名儿,以后能不能留在宫里,还不都是皇上来定夺么?她自犯不着当面儿再跟那拉氏争执起来。 那拉氏瞟着婉兮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便哼了声儿,“行,也怪我今儿将话都说出去了。这旗鼓佐领和回人佐领都放给了你去挑,那我倒也不好驳了你的颜面去。这个妮莎,便叫先留牌子吧,一并放在宫里学着规矩。若学不会清话,便总不能留在宫里去!” . 虽说今儿这一场选看的波澜不断,可好歹算是选完了。 那拉氏品评完了婉兮挑选的汉姓人、回部人,最后婉兮才从宫殿监的名册里看见了那拉氏选好的满洲和蒙古的人选。 满洲的女子排单在前,婉兮瞄了一眼,便也是忍不住垂首轻笑。 这位皇后娘娘啊,选来选去的,还是又选出了一个富察氏和那拉氏。 ——她这算是跳不出这几个姓儿去了。 在包衣蒙古人里,婉兮记住了一个名儿——“乌阳嘎”,汉意就是“梧桐树”。 . 所有的人选定好,那拉氏陆续将懿旨都传到宫殿监和内务府去,安排女子留宫的事儿。待得婉兮离开御花园,回到储秀宫,天色已是全黑了下来。 回到寝殿坐下来,婉兮连着喝了三大碗茶。 这一天是忙碌了,可也的确是与那拉氏费了太多的口舌。 玉蝉都忍不住道,“这位皇后主子倒有些意思,说是将挑旗鼓佐领的女子,统交给主子去了,可是主子既然没选那汪氏,皇后主子怎么又非给选了?” “她不是不待见汉姓人么,今儿这又是哪一出?”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今日挑选这一批女子,虽说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可是你也瞧见了,这一批里头正经有这么些门第高的。这便注定了进宫来不能仅仅当官女子,总有要进封的。否则嫔妃的姐妹,或者是二品大员的女儿却要在宫里伺候人,又成何体统了去?” “故此啊,皇后这是目光放得远,从眼前这一步儿,已是要与我分庭抗礼,将这批新人儿扒拉个清楚呢。” 玉蝉便也懂了,“皇后原本不肯提这个汪氏,就因为汪氏也是汉姓人,母家也与主子同在沈阳,且家世也好,故此她担心汪氏与主子亲近,故此她本不想留汪氏的牌子。可是她瞧着主子反倒没记这个汪氏的名儿,她便反倒逆其道而行,倒要留这个汪氏去了!” 婉兮点头,“目下瞧着,她是这个用意。” 玉蝉也只能摇头,“今儿皇后选看女子,竟叫主子作陪,奴才本还以为皇后转性儿了呢。如今瞧着,倒是青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便又忍不住凡事都非要与主子做对去了。” 婉兮眸光轻转,“她要做对,暂且都由得她去。” 如今婉兮的一颗心都在忻嫔那儿……忻嫔已是得了方子去,倒看这个忻嫔会如何处置。 . 四月初四日,皇帝于南郊寰丘祭天雩祭。可是直到四月十五日,京中还未降下像样儿的雨来。 许是因京师地处北方,雨水比不得江南丰沛,每年春来都容易少雨,不利农桑。故此每年开春儿后的雨水之事,就是横亘在皇帝心头的大事。故此春日的祈雨,总成为皇帝的大事。 今年便又是如此,因三月以来雨水都少,故此那拉氏行亲蚕礼的时候儿,桑叶还没长出来;不得不又在三月底再行一回躬桑礼。 为了等一场好雨,四月十二日,皇帝再度下旨:“京师自三月以来间得微雨,未能普遍。麦田望泽甚殷,朕心深为轸念。宜申虔祷,期沛甘霖。著礼部即查照定例,敬谨举行。” 皇帝这便是要在雩祭之后,再度行礼祈雨。 京师少雨,紫禁城里感受还不那么明显,而圆明园里却逃不开了。 圆明园能成为御园、夏宫,就是因为皇家喜欢圆明园里树木葱翠、水气丰沛。今年的少雨使得圆明园里都不似往年那般生机勃勃,便叫那些从前被浓荫笼罩的宫苑,今年只能干枯地晒在了太阳地儿下。 皇帝忙着祈雨,那拉氏则在今年留宫复看的几个门第高的女子中选了几人,带领着到畅春园去,请皇太后亲自为她自己的宫里选人。 那拉氏带去的人里,有出自满洲佐领的富察氏、那拉氏,也有出自蒙古的乌阳嘎……最后又衡量一番,不能不看重四格的副都统官职,而将汪氏也还是带去了。 那拉氏自是在皇太后面前替富察氏和那拉氏等几个满洲包衣世家的女孩儿极尽美言。皇太后也给那拉氏颜面,这便留下了一个富察氏去。 只是最后就连那拉氏自己也有些意外,皇太后在留下富察氏之后,竟然又留下了汪氏去。 . 那拉氏从畅春园出来,心里还忍不住有些画魂儿,一个劲儿问塔娜,“你忖着,皇太后为何将那汪氏给留下了?” 塔娜也蹙眉道,“按说这个汪氏是个汉姓人,皇太后便是宫里想留下两个女子,便也合该是留下富察氏和那拉氏去啊。最不济,还有那出自蒙古的乌阳嘎呢……可是皇太后既然留了,那奴才忖着,皇太后看中的怕就是汪氏的门第。” 那拉氏挑挑眉,“也对。终究汪氏的阿玛已是副都统,二品大员。这样儿人家出来的姑娘,便还是汉姓人,可是家里的做派儿早已是旗人了,性子上倒更像咱们满洲格格些儿。” 塔娜便也笑了,“可不,主子忘了,今儿那汪氏一开口请安,皇太后便被她给逗乐了。终究是刚从沈阳来的姑娘,一张嘴还都是关东腔儿,说不定便叫皇太后喜欢了。” 那拉氏高高扬起眉毛,“……我懂了。汪氏是四格过了五十岁才得的老疙瘩,便是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在家说话都是说一不二,骄纵惯了的。这便显得性子直率,想什么便说什么,也不遮掩。”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哼了一声儿,“你倒忘了咱们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儿又是个什么性儿了?这便是说不定从汪氏的身上看见她自己当年的影子了,便觉投缘。” 旁边的德格听了半晌,这会子也叉了一句话儿,“算起来,那个四格今年至少已经六十七岁了吧?那倒是与咱们皇太后年岁相仿了去。况且他除了是镶蓝旗满洲副都统之外,他还兼着内务府的奉宸苑卿啊……内府的职官,自是都有差事,要伺候皇太后主子的。” “奴才忖着,说不定皇太后早就认得这个四格。这便也是看在四格的面儿上,将他的闺女要到身边儿来,也是抬举了他闺女去。” 那拉氏便一拍腿,“对啊!四格是奉宸院卿,主管皇家御园的管理、修缮等事。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秋狝所住的避暑山庄,都是他们职责之内,皇太后便自然本就该认得这个四格!” 况且四格年岁大了,已经不用拘着外臣不宜见内廷女眷的规矩,倒是方便当面与皇太后回话儿的。 那拉氏这便释然了,“若是因为四格,那皇太后留下汪氏,倒是说得通了。” 她扶了扶额,缓缓吐一口气,“只要不是皇太后觉着那汪氏说话儿倒与令贵妃有几分相像,况且都是汉人,故此才觉着那汪氏顺眼,就好~~” . 皇太后选完了人,那拉氏这便也算不负皇命,这晚便趁机去见了皇帝,将此事与皇帝做个总结。 “……我原本希望皇额娘多留几个人在身边儿,叫她们年轻伶俐的也能更好地伺候皇额娘不是?故此我今儿是带了好几个人去的,希望皇额娘至少能留四个人去。倒没成想,皇额娘就留了富察氏和汪氏两个。” “那几个都是我优中选优出来的,被皇额娘给退回来,若是随便指进哪个主位的宫里去,倒委屈了她们。依我瞧着,怎么也得将她们指进妃位的宫里才好。” 皇帝翻了翻排单,指了指柏氏,“既是白常在祖中姐妹,那便也跟白常在放在一处吧。如今白常在跟随愉妃居住,就将这个柏氏指进愉妃位下便罢。” “至于这个乌阳嘎……嗯,名儿倒好听,有了梧桐树,不愁引不来凤凰鸟。既是蒙古人,就指进颖妃宫里吧。” 那拉氏便也点点头,不失时机偏头一笑,“我也这么想呢。不想倒是跟皇上不谋而合。” 皇帝扬了扬眉,却没接茬儿,只垂首看着留在皇太后宫里的这个富察氏的绿头牌。 “富察氏,嗯,富察氏……” 那拉氏登时一颗心便揪紧了,“皇上千万别误会,虽说她也是出自富察氏,却跟孝贤皇后不是一支。眼前这个富察氏不是出自沙济富察氏!” 皇帝耸耸肩,“她虽然不是,可是朕眼前儿倒还当真有个出自沙济富察氏,且为孝贤母家晚辈的女子进宫……朕也正要与皇后商量此事。” 那拉氏面色勃然一变,“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一起子人,都是内务府旗下的使令女子,又如何与孝贤皇后家的女孩儿扯上瓜葛去?她们傅家,理应属外八旗的女子挑选,无论如何也不在今年之列啊!” 第2466章 126、心火 皇帝倒是淡淡的。 “嗯,她是八旗世家秀女,自不该属于今年这一起子内务府使女引见。”皇帝抬眸盯那拉氏一眼,“她啊,是去年那起子的。” 那拉氏心下又是忽悠一下儿。 “去年?去年虽是八旗女子引见之期,可是皇上去年却并未正式选看……”那拉氏也紧盯住皇帝的眼睛,“皇上便是说过,去年倒不用挑选了么?” 皇帝点点头,“八旗秀女引见,朕多为给皇子皇孙、近支宗室配婚。去年之期,皇子们但凡成年的,都已经成婚了。若论年长的,就是永瑆和永璂了。可是他们两个还没到指婚的年岁,算算日子,下回八旗女子挑选在三十年,倒是正好儿。” “宫里没有皇子及岁配婚,近支宗室里也恰好并无急需配婚的;朕自己呢,都这个年岁了,也早懒了,便想着索性消停一年去。” “不过么……”皇帝长眸微眯,抬眸望住那拉氏,“朕虽那么想,可是大臣们却有着急的了。朕是可以再等三年,可是勋贵之家终究也有及岁了的女子,却等不了了。有的甚至已将逾岁,若朕不选,那就又耽误人家三年去了。故此朕还是将他们各自母家报上来的排单看了。” 那拉氏的心便一梗,“孝贤皇后家的这个女孩儿,便已是十七了,再等不了了?” 皇帝点点头,“正是这么回事儿。故此朕便选了。正好今年跟内府使女挑选,一并送进宫来安置。” . 那拉氏嗓子眼儿有些堵得慌,这便只笑开了。 “也是,孝贤皇后母家,那也是皇后丹阐。那家族里出来的女孩儿,自是要另册记名儿,单送到皇上眼前儿来的。皇上便是想不选,总也要顾及孝贤皇后的颜面去不是?” “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便是选了,也不要紧。总归历年的八旗女子挑选,又不是只为充后宫的,大多数的还都是配婚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去了。这些年来,孝贤皇后母家与咱们皇家联姻的故事,也不少了。且不说咱们皇家嫁出去的四公主、愉郡王弘庆的多罗格格,便单说她们家嫁进来当福晋的,也好几个儿呢。” 皇六子永瑢的福晋,便是孝贤皇后兄弟傅谦的女儿,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女儿;只可惜,永瑢出继了。 还有信郡王德昭的儿子修龄,他的嫡福晋正是承恩公富文的女儿,也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女儿,且是嫡系大宗的侄女儿;也可惜,这位修龄却因为没入得皇帝的眼,竟没能承袭父亲的信郡王,眼睁睁看着信郡王的爵位给了如松去,他自己只捡着如松原本的公爵去。 若此说来,孝贤皇后家的这几位侄女儿,虽也都是嫁入皇家,却都嫁得算不得好。 这些富察家的女儿,也同样都是八旗女子挑选的时候儿,被皇帝选中了,配婚给皇子、宗室们的。那么这会子皇上提到的这个富察氏,不过又是一个富察家的女儿罢了,有了前头那些例子,那拉氏倒不放在心上了。 那拉氏便闲适地挑眸,望住皇帝,“倒不知道这个富察氏,又是孝贤皇后母家,哪一支的女儿?” 皇帝听得那拉氏问,便缓缓道,“……说来,倒比不得永瑢福晋、修龄的福晋近。这个富察氏,是孝贤二伯父马齐的曾孙女儿。算起来辈分,倒是孝贤的侄孙女儿了。” 那拉氏一颗心更是放了下来,这便拍手轻笑,“既然如此,那便更好办。皇上便配婚给哪个近支宗室就是了。便是目下没有年纪相当的,也可先指了婚去,大不了先接进宫里来待岁;等合适了,再指出去成婚也不迟!” 皇帝竟是“嘁”地一声儿笑了出来,长眸睨着那拉氏,“她都十七了,还要进宫待岁?” 那拉氏自知失言,赶紧道,“妾身的意思是……宗室里总归是有譬如丁忧服丧,还没除服,故此虽是年岁相当,却还不便成婚的子弟。这便先挑年岁相当的指了婚,等三年孝期满了,再成婚。” 皇帝便也缓缓点点头,“嗯,皇后所言极是,皇后当真是思虑周详。” 皇帝垂眸,修长的指头在腿上敲了敲。 “可是,他们家人都说,这个女孩儿虽说是孝贤的侄孙女儿了,可是相貌却是与孝贤最像。甚至比孝贤的那两个亲侄女儿还更像。” 那拉氏的心便遽然提了起来,嗓音不由得也变得有些尖利,“那皇上是想怎的?难不成,皇上是自己看好了,喜欢了,这便想收入后宫去不成?” 皇帝这才笑了,笑容里溢出一丝淘气。 “知朕者,皇后也!便是朕从前选了孝贤的两个侄女儿,只是指婚给了皇子和宗室,可是这个女孩儿,既然担了肖似孝贤的名声去,那朕就不能再配给旁人,应该收进宫里来了。” 那拉氏咬着银牙盯住皇帝,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皇帝却柔情款款拉过那拉氏的手来,轻轻拍拍,“皇后挑选内务府使女之事,办得甚好,朕十分满意。那便也有劳皇后张罗,就也一并将这个富察氏,安顿进宫吧。” . 那拉氏竭力忍着,可是怒气终是从骨头缝儿里都窜出来,叫她两肩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在她看来,皇上这便是忘不了孝贤皇后,这便再寻个孝贤皇后的影子摆在宫里! 那拉氏这一生,从潜邸时的侧福晋,一直到进宫,原本身份只应该低于孝贤皇后一人。 尽管皇帝登基初年,慧贤皇贵妃是初封的贵妃,位分倒是在那拉氏之上;但是因为慧贤皇贵妃的出身,那拉氏根本就没将慧贤皇贵妃放在心上过!在她眼里,整个后宫里,唯一有资格高于她的,也只有孝贤那元妻嫡后罢了。 故此孝贤皇后的眉眼,对她来说,可说是一场噩梦。这十几年来,她好容易不用再面对孝贤皇后那张脸,可是皇上怎么又选了个肖似孝贤皇后的、更年轻的富察氏进宫来! 可是这是她心里头的话,便是怎么不满,却当着皇帝的面儿,也不能发作出来。 她只是冷笑,“……皇上叫我去安顿她?哈,我倒一时懵住了,却不知该往哪儿去安顿她了!” “既然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儿,那是不是要安排进长春宫啊?只可惜皇上不是说了,长春宫只供孝贤皇后和慧贤、哲悯、淑嘉、纯惠她们的喜容去?” 那拉氏心下忽地一个念头翻着筋斗浮起来,“要不,就将她安顿进储秀宫,可好?” “终究储秀宫,孝贤皇后也住过;便是今日的储秀宫之主令贵妃,从前也是孝贤皇后位下的女子,这便更可跟这个小富察氏多亲多近啊!” 那拉氏又恨又妒,虽极力克制,却还是几近失态。 皇帝倒是优哉游哉,长眸轻眯,望着这样儿的皇后。 如今他们早已不是少年夫妻,一个是五十又三,一个则也年过四十五了。这般的面面相视,谁还有再看不懂谁的去了么? 故此皇帝听完,便也只是笑笑,“长春宫自不合适,储秀宫也不适合。皇后说得好,这个女孩儿既是出自皇后丹阐,自不该随便放在哪个主位的宫里学规矩,也唯有还是放在中宫才好。” “朕定了:就叫她跟着皇后你学规矩吧。” . 绕来绕去,皇上还是将这个富察氏给塞她宫里来了!就摆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叫她见天儿看着那张肖似孝贤皇后的脸,哈? 那拉氏心下一股子翻涌,眼前迷茫有些发黑。 那勉力撑住,在皇帝面前高高站直,不想叫皇帝看见她被他伤到的模样儿…… “皇上这样的安排,自是有理。谁让我是皇上的正宫皇后呢!可是话又说回来,皇上难道忘了我宫里如今都住了多少人去了么?慎嫔、容嫔不说,还有从前的林贵人……皇上还要再放进一个小富察氏去,皇上又想叫我那宫里还要怎样腾挪?” “虽说我是皇后,所居的寝宫理应为中宫。可是这中宫毕竟不是从前的坤宁宫了,哪儿有那么多的地方儿去!说到底,我的翊坤宫,跟这东西六宫其他的宫里,除了陈设不同之外,地方儿却是一般大!” “可是我的宫里偏挤进去那么些人;尤其是容嫔,事儿最多,便连膳房、茶房、库房都要单独给她辟出来,还得搭墙给隔上,容不得猪肉和羊肉、猪油和羊油混合半点子去!那我那宫里,皇上您倒是给掂对掂对,还哪里有空儿,再匀给这位出自孝贤皇后丹阐的新人去了!” 那拉氏这样满腔的怨恼,却只换来皇帝清淡一笑。 “瞧皇后说的,倒像是你镇日都住在宫里似的。咱们也不过是逢年过节,又或是有要紧的庆典之日,才回宫里罢了;一年当中其余的时日,多在圆明园里。秋天更是到热河去了。这般算起来,一年到头儿,在宫里的日子也超不过半年去,你又何苦这般愁苦了?” 那拉氏紧咬牙关,“……饶是如此,我的宫里也好歹是中宫,总不能跟个大集似的,塞那么多人进去!” 皇帝长眸轻挑,“朕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朕说将这个富察氏放进你宫里去,却没说不先从你宫里挪出人来,腾出地方儿来啊。” 那拉氏眯眼盯住皇帝,“皇上已有了主意?那皇上是打算挪谁?” 皇帝故意不着急说,而是先眨了眨眼。 待得那拉氏已是快要绷不住了,皇帝方唇角勾起,“……朕知道,你心下最为郁结的,是容嫔。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容嫔的规矩最多,占用的地方儿最大。那就这么着,朕便将容嫔给挪出来吧。” 那拉氏心下便如一扇紧闭的窗子般,哗啦就敞开了,“皇上已是定了将容嫔给挪出去?太好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终究咱们俩刚刚议了,将今年新进宫来的那个妮莎也放到容嫔位下去,这便更住不下了,挪出去倒是时候儿了。” 那拉氏都不用想便笑道,“那正好儿永寿宫空着呢!我记着永寿宫修缮所费银两的清单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七就呈进了,那就是说最迟到去年年底,永寿宫已是修缮好了。空着也是空着,自可指给容嫔住去!” 虽说令贵妃此时已经挪进了储秀宫去,储秀宫的意义要比永寿宫更重,可是那拉氏一想到永寿宫里曾经的种种越制,那些龙形影壁啊,那些玻璃的明窗啊,况且还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啊!故此这会子一想到终于有旁人搬进永寿宫去,她心下便总觉着有些痛快。 皇帝却淡淡垂眸,“谁说永寿宫没人住啊?令贵妃虽然挪进储秀宫去了,可是啾啾还在永寿宫里住着呢。啾啾留恋永寿宫,且晚上怕黑,也怕换屋子,唯有依旧住在永寿宫里,才能叫她心安。” 虽说婉兮与容嫔之间早已心照不宣,是将啾啾托付给容嫔抚养去了。可是因为容嫔还随那拉氏居住,且也因为容嫔身为回部的关系,皇帝始终没有明确下旨令容嫔正式抚养啾啾去。故此啾啾依旧还住在永寿宫里。 那拉氏扬了扬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皇子们满了五岁,进了学之后,便不能再随生母居住,得挪进阿哥所去;公主们也一样儿。九公主这一晃儿也快满五生日了,按着规矩,七月过完生辰,就也该挪进所儿里去了,那这永寿宫自然便又空出来了。” 皇帝扬声一笑,“公主也该挪进所儿里去,不假。只是从前公主们都是放在兆祥所里养育……可是如今永琪一家子在兆祥所里住着呢,你这忽然说要挪动,又要将永琪给挪到哪儿去?”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那拉氏心下又是暗火又燃。 这个永琪,便连大婚之后,皇上还不叫分府出宫去,依旧还留在宫里住着!——这样儿,便总叫人担心,皇上依旧还是属意永琪的。永琪一日不出宫分府,那永琪对永璂的威胁,便一天都不能化解了去! 那拉氏便缓缓垂首,“……永琪也都二十多岁的人了,皇上便是再不放心,永琪也都是自己当了阿玛了。皇上还是早些安排永琪出宫分府去的好。等永琪搬出去了,兆祥所又可空下来,自然又再可以叫公主们挪进去了。” 皇帝“哈”地一笑,“倒也不急。永琪这会子刚又得了个闺女,这会子他一家子自挪动不得。” 皇帝说着起身走过来,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臂,“皇后先前说的有理,永寿宫里虽然有啾啾住着,可是却还没有内廷主位。那就叫容嫔挪进去吧。” 皇帝长眸微微一闪,“只不过,这永寿宫,朕却不是赐给容嫔住的。只是叫容嫔挪进去,也方便协助照看啾啾,也省得她一个女孩儿家住那么大的院子,便更怕黑了去。还是热闹点儿好!” 皇帝这么打一拳,揉一下儿的,此时那拉氏心下早已分不清楚她是该欢喜,还是该惆怅。 不过她也不傻,她总归还是听得出来,皇上这是跟她咬字眼儿、破闷儿呢。 皇上啊,不是不同意她之前的话,皇上是可以将容嫔挪进永寿宫里住着的。皇上只是——不愿意正式将永寿宫赐给容嫔去罢了! 皇上想要的是:这永寿宫从令贵妃搬出去后,即便再可住人,却再也没有一宫之主。 那拉氏抬眸凝注皇帝,轻轻一哂,“皇上是不想叫那永寿宫里的匾额,‘令仪淑德’四字易主吧!虽说令贵妃已经挪出去了,可是皇上在乾隆六年便一已下旨,人可以挪动,牌匾却千秋万代都不可动!那永寿宫,便永永远远头顶上都只悬着一个‘令’字,永远不改!” 皇帝倒是长眉轻展,拍了那拉氏的肩膀道,“……皇后啊,乾隆六年那会子,你能想到有朝一日令贵妃会挪出永寿宫,却是搬进了储秀宫去么,嗯?” 那拉氏霍地抬眸。 皇上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若是回到乾隆六年,彼时的魏婉兮还是刚刚进封不久。虽说初封既是贵人,且在贵人位分上只待了一个月就晋位为嫔……可是她也绝不会想到魏婉兮有挪出永寿宫,搬进储秀宫的一天! 一个辛者库出身的汉姓女,在大清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过超过妃位去的!而储秀宫则是贵妃宫,最初更是皇后宫啊! . 天儿是一天一天的热起来了,因今春少雨,便连一向以花木葳蕤、水汽丰沛得到皇家青睐的圆明园,也呈现出一派干渴的模样儿来。 便连晚间,巡夜的侍卫、护军们都要额外多喊一回“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去。 婉兮也格外嘱咐了自己宫里的灯火上的妈妈里,每晚必须要确保灯火都熄灭了,再用水打一遍,才可歇下。 皇帝自吩咐了又要再行祈雨之礼,永琪便也跟着一起忙碌起来。 他这日进宫,将祈雨诸事已是安排妥当,正要问皇帝的示下。却不巧,皇帝去了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没在九洲清晏。 永琪转头出来。 头顶的太阳像是一团火,这九洲清晏本是在后湖边儿上,可是却因为今春少雨,地上便也如一片焦土一般。一片明晃晃的白光,没遮没拦地朝着永琪的眼睛便拍来,永琪忙闭眼去躲避。 这样的干燥,便连九洲清晏里伺候的侍卫、太监等,也都躲到廊檐下去了,没人在这大日头地下站着。 今年便早早儿地将往年六月间才搭起的苇子凉棚,都提前便预备出来了,就等皇上再次祈雨的典礼一过,倘若还不见透雨,这便要在九洲清晏殿的前檐也先支起苇子凉棚来挡挡太阳了。 永琪从那堆好的苇子凉棚边走过,忽见一道袅袅的轻烟恍惚正从那苇子凉棚堆里隐约升起。 因那烟太弱,阳光又太盛,白色的轻烟被白炽的阳光给遮掩住,一时反倒没人瞧出来。 永琪便微微一怔,左右看看,一众太监和侍卫都躲到廊下去避太阳了,这苇子堆旁并无人看管。 永琪立住,也没声张,只抬脚朝那轻烟处踩了几脚,将那轻烟踩灭便也罢了。 . 回自己所儿里的路上,永琪有些出神。 跟在旁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三德小心瞟着,不由得轻声嘀咕,“……方九洲清晏里险些走水,阿哥爷怎不言语?倘若当真酿成祸事,阿哥爷今天这事儿若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怎么好啊?” 永琪回神,盯了三德一眼。 三德是他从小就伺候在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之一,另外还有三人,分别名为四书、五礼、六艺。 这是他的抱负,也是他对自己的自满之处。 三德者,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永琪眯眼盯着三德,思绪转过“三德”之意,缓缓道,“……柔克。” 三德的才学还不到这个地步,便只能道,“阿哥爷说什么?以柔克刚?” 永琪轻轻一笑,神采飞扬起来,仿佛心中已是有了什么主意。 永琪走出大宫门,这便飞身上马。三德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喊,“阿哥爷千万慢点儿,仔细又腿疼!” . 永琪一路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回到兆祥所里,跳下马来,将马鞭丢给三德,自己先兴冲冲进了门。 从去年秋狝回来,已是有日子没敢这么畅快地骑马了。 腿疼,在马上一用劲儿就莫名其妙地疼。 而大清的皇子,无论出入,都是不准坐轿的,只能骑马。他便十分苦于上马。 幸好今年胡氏给他生下了闺女,且因胡氏是未足月就临盆的,闺女生下有些弱,这倒叫他得了理由推脱了不少外出的差事去。这便不用总是强撑着上马。 不过如今已是四月,他原本还担心再秋狝之时可该怎么办。便是不必竞赛骑射,单就从京师骑马到热河,再进围场,这一路就是数月,他还担心这腿怕是难以支撑。 不过幸好从开春以来,天气十分晴好,他这腿仿佛还有些缓解的迹象。 而今日,他放开胆子这般纵马狂奔了一回,竟然双腿如旧,一点儿都没疼! 第2467章 127、渴 永琪兴冲冲进了兆祥所,本欲先朝胡氏的房里去。 却终究,还是先在东偏殿门口儿站下了。 英媛与胡氏,一东一西,分住两边配殿。英媛家世好,又诞下阿哥,故在东头儿。 永琪抬眸定定望向英媛的殿门。 自上回那事儿叫两人心上都系了疙瘩,这段日子来英媛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着。便是他去看儿子,英媛也都只是淡淡坐在旁边儿陪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更别提主动与他亲热了。 自从去年秋狝回来,胡博容怀了孩子,英媛便更冷了下来。 待得胡博容的女儿生下来,他再进英媛这屋来,便说是来看儿子,英媛也里外里总是拿话磕打他,说“大格格刚落地儿,更需要阿哥爷的疼爱。阿哥爷这边儿站站,便还是去瞧瞧大格格,陪陪胡氏吧。” “我这边儿身康体健,总归没事儿;孩子也大了,倒不用阿哥爷多费心了。” 总叫英媛这般冷言冷语地给推着,永琪自己也觉没意思,渐渐就也越来越少了。 可是实则他心里还没放下英媛,每回走到这门口儿,都想抬步而上,挑开帘子就进去……只是,一想到英媛那冷冷的模样儿,心下便也莫名生了怯怯,这便终是裹足不前。 三德一见阿哥爷这般,心下便有了数儿,这便赶忙上前伸手召唤英媛殿内的女子。 黄柳和紫菀都在呢,两人对视一眼,便还是更持重的黄柳走了下来,给永琪行礼,却压低声儿道,“这这些日子实在天干物燥的,叫人心下也跟着烦恼,格格心下便也有些焦躁不安的。故此……” 永琪便闭了闭眼,“我知道了。你们多给你们格格取些果子来,叫她都喝汤水。等我明儿再来瞧她。” 永琪原本一头的兴冲冲,这便倒成了意兴阑珊了,便是进了胡博容的殿内站了站,看了看女儿,便也挑帘子出来,回了正殿去。 实则兆祥所又有多大呢,不过三进的院子,后宅的女人们也都住在一起罢了。故此鄂凝早就悄悄儿扒着窗子瞧着呢。见永琪在英媛殿外站,又进了胡博容的屋里,她的心下总是有些伤感的。 却没想到阿哥爷在胡博容屋里只是站了站,随后就出来了,然后朝正屋这边走过来…… 鄂凝欢喜得都有些手忙脚乱,急忙扥了扥袍子,忙亲自迎到门口儿去,迎着永琪。 “阿哥爷回来了?皇上交待的祈雨典礼,可都安排妥当了?” 永琪摇了摇头,“没有。” 鄂凝便担心起来,“日子眼见就到了,阿哥爷怎地还没安排好?那皇阿玛那边儿岂不是要……” 鄂凝这般担忧溢于言表,永琪方停下脚步,定定望住鄂凝。 这些日子来,鄂凝也憔悴了许多。 英媛冷落了永琪有多久,永琪便也冷落了鄂凝有多久。鄂凝自知有错,这回胡氏诞下女儿,又不足月,前后的几个月都是鄂凝亲自照料的……永琪何尝不懂,这是鄂凝在拼了命地讨好他。 永琪轻叹口气,终是伸手轻轻握了握鄂凝的手,“你别担心,不是我没安排好,是皇阿玛恰好儿不在园子里,我没见着皇阿玛罢了。” 鄂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因永琪这般久违的亲近,叫她霎时红了眼眶。 她急忙垂下头去,藏住眼睛,“原来如此,倒是妾身瞎操心了。阿哥爷办事自是妥当,从来皇上安排下的差事,没有不办得好的,在哥们儿里总是第一份儿的!” 永琪点了点头,又放柔了些语气,“这几日,可去给额娘请安了?” 鄂凝忙红了脸应了,“瞧阿哥爷说的,妾身哪儿会不去?虽说宫里比不得外头寻常人家,儿媳妇能在婆婆面前朝夕承欢;可是妾身也自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这点子身为子妇的规矩,妾身自是谨遵,绝无半点敢怠慢。” 永琪满意地点头,顺势就也拉着鄂凝的手,两人一同进了殿。 永琪边走边问,“额娘可好?额娘可说什么了?” 两口子在炕边坐下,中间儿隔着炕桌。 因外头日光实在强烈,鄂凝便忙吩咐,“将廊子上的苇子帘落下来,仔细晒着阿哥爷去。” 外头的小太监应声领命,将挂在廊子外檐的苇子帘都放下来。苇子帘隔开日头,窗外的廊下便都清幽了下来,窗子内就更清爽些了。 永琪便又忍不住盯着那苇子帘出神。 鄂凝不明就里,便解释道,“阿哥爷可是责怪妾身自作主张,这么早就垂下帘子来了?的确是不到盛夏的时候儿,可是今年实在是雨水太少,这刚四月,日头就已经这么毒了。” 永琪却含笑摇头,“这么点子事儿,你自然做得了主,我怎会责怪这个?” 永琪垂首,将心里的意头掂对了掂对,不由得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鄂凝说,“你说,为何都用这苇子帘去隔太阳?这苇子原本最易点着不是?” 鄂凝冷不防永琪有这么一问,也被问得一愣,随即笑了,“这都是千万年来的老规矩了,咱们不过都是因循着沿袭下来罢了,倒是不曾问过一句‘为何’。叫阿哥爷这一说,我也觉着有些纳闷儿呢。可不是嘛,那苇子原本就容易点着,怎么还从来挡太阳去了?” 鄂凝嘴里说着,心下倒是想起乾隆二十六年九月初四,发在寿安宫的那场火去。那场火同样是遮阳帘子着的火,照实说,这宫里多少次走水,实则都是出在那遮阳的帘子上了。 宫里人都知道那遮阳帘子的隐患,可是宫里却离不开它们来遮阳。那都九月份了,按说天儿都已经凉快了,可是那遮阳的帘子还撤不下来呢。 “你想什么呢?”永琪瞅着鄂凝是走神儿了,嘴角还有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这便紧着问。 鄂凝便将寿安宫那场火的事儿,与永琪道来。 “阿哥爷听吧,原本只要叫护军进宫救火,便没有扑不灭的。却都是那些太监们怕被追究责任,这便将宫门紧闭,不叫外头人进来救火。就单凭他们那几个半拉的男人,哪儿得用呢,这才叫火势反扩大了去。” 永琪听着,心下便也是一动。 鄂凝挑眸望着永琪,“……可既然这千万年来,明知道苇子容易着火,可还用这个遮阳,便一来因为这个轻便好搬动,二来兴许也总是觉着这些苇都是生在水边儿,本有水性儿。水可克火,这才不担心苇子起火吧?” 永琪笑了,“嗯,说得有理。” 永琪的心思藏得深,鄂凝倒没听出旁的来。见阿哥爷又是半晌不说话,这便回头又说起愉妃来。 “……额娘她,身子自是好着呢,只是我瞧着,心上仿佛还是有压了块石头似的。”鄂凝故意道,“我想着,怕是额娘惦记胡氏娘俩儿吧,我便也不好深问。终究胡氏跟我总藏着心眼儿,我看顾着她几个月,可是她连大格格都不叫我这个当嫡母的抱抱。” 鄂凝说着瞟了永琪一眼,“倒叫我不由得想多了,总觉着她是不是趁着去年跟着阿哥爷一同去热河,这便缠着阿哥爷去了?既得了大格格就也罢了,怎地阿哥爷从热河回来之后,腿就疼了?” “大夫总是说阿哥爷是受了风寒,外寒侵扰所致……想阿哥爷身强体健,怎么会怕这点子风寒了?我便担心,必定是那胡氏缠磨阿哥爷太甚,叫阿哥爷在那个时候儿,最是虚空的时候儿才被风寒给盗着了!” 永琪不由得皱眉,“……说那些作甚!我这腿,已是好了。” 今春雨水稀缺,他的腿反倒好了。 鄂凝便也只得忍了,苦笑一声儿,“好好好,阿哥爷护着胡氏,我便不说了。也省得又叫阿哥爷烦恼。” 永琪目光垂落地面,“额娘她……可说了究竟是烦恼何事?” 鄂凝便叹了口气,“唉,额娘她,自是烦恼那十五阿哥……竟那么顺顺当当的送了痘疹娘娘去不说,皇阿玛还将五福堂赐给十五阿哥住了。” . 那五福堂的意义所在,永琪心下自是清楚。况且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皇帝自己就在御制诗中已是说得够明白了! 永琪深深垂下头去,半晌都没说话。 ——从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的嫡子永琮夭折之后,他知道皇阿玛已经是属意于他!那些年拜谒祖陵,她与四哥和六弟一同去,都是以他为首,便足以说明他在皇阿玛的心中,已是分量最重的皇子了啊! 便连后来又一位嫡子永璂出生,皇阿玛也没有因为永璂,而减少了对他的器重去。 可是一切,不知不觉从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能生育了之后,就悄悄儿地改变了…… 不过好在,乾隆二十一年,令贵妃先诞下的,还只是个公主;然而乾隆二十二年之后,便陆续诞下了皇子来——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便慢慢儿地,有了改变了去。 从乾隆十三年,到乾隆二十二年,将近十年的时光啊,他都是被皇阿玛最为放在心上的皇子。可是一切却就是那么慢慢儿地就发生了变化;等他越发警惕的时候儿,情势却越发急转直下,是他怎么设法想要努力挽回,却都拦不住的了! 尤其到了乾隆二十五年,尤其当这个小十五降生之后,皇阿玛的种种言行便都更加一反常态! 不但公开说,这个小十五相貌最为像他;又更是为小十五做了那么大一幅贴落,贴在寝宫里,仿佛恨不得每日早晚都能看见! 如今,那小十五终是成功种痘,皇阿玛干脆就将五福堂赐给小十五住了! 那是不是说,皇阿玛虽然曾经属意于他,在曾经的那十年的时光里都最为重视他……可是,当令贵妃能生育了,且生下了皇子之后,皇阿玛的心思,终究已经从他身上挪走了,放在了令贵妃的孩子身上! 他此时此刻,就像是坐在水边,手捧尘沙的人。眼睁睁看着那沙粒从指间一点一滴地滑下,渐至簌簌成流,他只能呆呆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愈演愈烈…… . 鄂凝有些担心,忙站起身来走到永琪身边儿来,伸手扶住永琪的手臂,“可又是腿疼了?阿哥爷,还是听妾身的话,好好儿请几位太医来会诊,将这病好好儿调理好了吧!” “不行!”永琪抬手拦住,“……不能叫外头人知道我的腿落下了毛病,决不能!否则,我又与那瘸了腿的老八,还有何区别?” 永琪抬头,带着决绝盯住鄂凝,“我不能再有半点儿不好的,叫皇阿玛知道了。我必须要当一个十全十美、尽善尽美的儿子才行……我要让皇阿玛无法忽视我的好,我要让皇阿玛不能埋没我的存在去!” 鄂凝也是难过,蹲下来,抱住永琪的手臂。 “阿哥爷的心,我如何不明白?可是阿哥爷,这病若不仔细着治,若拖得久了,进了骨头,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永琪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已是坚定的光芒,“不会的。我这样年轻,便是受了点子风寒,又算什么!来日方长,只需小心将养,也就是了。” . 永琪从鄂凝屋里出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他朝前院的外书房去,走过廊下,从墙上花格子窗里正瞧见跨院的花园里,英媛坐在秋千上,抱着儿子,正絮絮地给儿子讲故事。 英媛不愧是索绰罗家的姑娘,家学渊源,这便早早儿地就教导儿子品性。 英媛讲的是《二十四孝》的故事。 这样的温馨一幕,倒叫永琪不由得又是停下脚步,悄然细听。 英媛给儿子正讲到“卧冰求鲤”。 英媛语声柔曼,“……有一个孝子啊,叫王祥。他的生母早已故世,唯有继母。冬日里,他的继母说想吃新鲜的鲤鱼,叫他去打鱼。这啊,本是继母的刁难,可是王祥竟然毫不迟疑,出门便到冰上,解开衣裳伏在冰上,用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冰面,跃出两条鲤鱼来!” 永琪微微眯起了眼。 英媛接下来又讲到“恣蚊饱血”。故事是说晋朝人吴猛,家中贫寒没有蚊帐,蚊虫叮咬使父亲不能安睡,每到夏夜,吴猛总是赤身坐在父亲床前,叫蚊虫都叮咬在自己身上,以求父亲安眠。 两个至孝的故事,都是当儿子的不惜令自己受苦,而得父母欢心的。 永琪不由得想到两年前皇太后的七十圣寿庆典之上,皇帝带领皇子皇孙们一起在皇太后座前献舞……皇帝所为,正好也是“二十四孝”里的“戏彩娱亲”的典故。 皇帝将这“二十四孝”的故事,身体力行,永琪那颗本就汩汩而跳的心,这会子终于寻到了稳妥的安放处。 他毅然抬步,没有再流连英媛与儿子相处的温馨一幕,径直向前,去寻他自己的前程。 . 四月十六日,皇帝继十二天前刚刚雩祭之后,又在黑龙潭祈雨。 半月之间,皇帝两次祈雨,足见皇帝对今年缓解旱情的心情之急迫。 行礼时,一众大臣和宗室们都有些担心,生怕此次祈雨之后,老天还不施恩降雨,那皇帝必定不欢喜,那他们这班大臣自然也得跟着战战兢兢。 尤其是一班钦天监的官员,更是个个紧张得在这个日头极毒的初夏,竟打起哆嗦来。 ——既是皇帝祈雨,他们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便得事先算出几日的天气来,最好是安排皇上在一个即将有雨的日子前行礼,正好以顺天意去。 可是终究这班钦天监的大臣也是肉眼凡胎,便是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外间还能夜观星象,可是终究谁也不敢保证人算必定能算明白天意去不是?故此便是启奏皇帝,今日可以行礼,可是终究能不能在几天内下来雨,他们也都不敢保准儿。 倘若这第二次的祈雨还是不能奏效,旁人倒还罢了,他们自己是必定会受皇上申饬了去。 因此前的筹备,永琪也参与其间,故此与几位钦天监的大臣都熟了。永琪便问,“几位大人看,皇上此次祈雨,可否如愿?” 几个钦天监的大臣自也都以为永琪是为皇上忧心,这便都赶紧道,“……微臣等已是倾尽所学,算来这几日应该有雨。还请五阿哥放心。” 永琪倒是意兴阑珊地挑眸望了望天际。 “当真会有雨?你们可别诓骗了我去。” 永琪便轻哼一声儿,“尔等还奏请,皇上四月初四日行雩祭。你们不是说四月初四前后也有雨么?可是皇上雩祭之后这么多天了,怎么一滴雨都没下来?” 几位大臣都要跪下了,“怎敢诓骗五阿哥?微臣是当真推算,这几日应该有雨。只是……今年的天头如此,五阿哥也见到了,微臣等也不敢说,这天意他……” 永琪非但没恼,反倒唇角轻勾,“嗯哼,不下就不下吧,瞧你们吓成这个样儿!四月初四雩祭之后没下雨,皇上也没摘了你们的顶子去啊!” “你们说得对,下雨还是不下雨,这是天意。人如何能左右天意去?便是皇上,是天子,这不是也得行大礼,向天祈求么?” 几位大臣便赶紧都撩袍跪下了,“……当着五阿哥这尊真神,微臣便也不敢打诳语了。微臣是算得这几日或许可能有雨,可是,当真不敢作准。” “倘若皇上问罪,微臣等还求五阿哥从中转圜,替微臣们劝劝皇上,将微臣等的难处,代为转呈给皇上啊。” 永琪听罢,面上便更为轻松,“嗯,我记下了。你们都起来吧。” . 圆明园里,婉兮请庆藻来了一回,盘算圆明园里向外包出去那些竹林、荷塘、田地,这会子手里存的进项儿。 两人各自扒拉着算盘,算出账目来,核对了,婉兮便统交给庆藻去。 “我在宫里,不宜出面,便叫永璇出面,将这些存下的银子都交给‘五城粥厂’,叫他们加了‘煮赈’去。” 粥厂,便为官家所办的赈济施粥之处。顺治九年初设“五城粥厂”,原本在内城(东西南北各一城)、外城,共无处设置。后来渐渐不拘于五城,到康熙年间已是有几十处了。嗣后随着流民、灾害等具体需要,再增设粥厂数目。 这些粥厂所需的米石、柴薪等都是从户部拨给,属于公帑。 今年春天因为干旱,直隶及京中已是开了粥厂,施粥赈济。因时日太长,许多粥厂已经按例停止。若再重开,所需银两亦不是小数目。 婉兮便与庆藻核计着,将园子里这笔进项的存银也都舍出去,以缓解户部公帑之缺,更可赈济灾民。 庆藻也是轻叹一声儿,“粥厂煮赈,终究只是解一时之急。若想叫百姓安居乐业,还得仰仗皇阿玛向天祈雨。” 婉兮这些天来亲眼见着皇上为旱情的忧心,自己心下也跟着着急。 天不落雨,百姓会认为是上天责罚。那身为天子的,便得两肩担起这个责任来。 心下虽说担忧,婉兮面上却还是宽慰一笑,“你们都别担心,只管相信你们皇阿玛就是。你们皇阿玛他啊,如此诚心祈雨,上天必定施恩。” 婉兮握了握庆藻的手,“叫永璇跟你一起,给你皇阿玛联名上个请安的折子。你是江南生的女孩儿,且名字好,‘藻’里头有水又有草的,叫你皇阿玛看了,心下也能舒坦些不是。” 庆藻心下感念,忙道,“那媳妇儿倒斗胆连令额娘的尊号一并署名吧!皇阿玛见了令额娘的尊号,心下必定更是喜欢!” 婉兮倒不好意思了,拍了庆藻手背一记,“你这孩子,必定是《红楼梦》看多了,也学会了这油嘴滑舌的了。” 庆藻咯咯笑起来,“媳妇才没油嘴滑舌,是令额娘当真也是好名字!——《诗经》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瞧,令额娘的尊名里,也有水有草,皇阿玛见了必定更能缓解心下旱情去!” 正说着话儿,外头小七一手领着啾啾,一手领着小十五从外头进来。 几个孩子手里抓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花草。 快到端午了,宫里要做各式各样的头戴花、荷包,这些花草都是必需的。 唯有小十五举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儿,到婉兮眼前献宝似的摊开——却抓的跟别人都不一样儿。 第2468章 128、天意 当晚皇帝从黑龙潭回到圆明园,进门儿来的时候儿,婉兮还因着小十五这事儿在笑呢。 “圆子到底儿拿回来什么了,瞧把你乐的那个样儿?”皇帝扒了靴子,换上便鞋,也忍不住追问。 玉蕤亲自伺候着皇帝洗脸、净手,这才抿嘴笑着,亲自端了脸盆出去泼水去了。 殿内就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人儿,婉兮才片腿儿上炕,从炕衾上头拿出个小瓷瓶儿来。 皇帝一瞅就挑高了眉毛,“蛐蛐儿罐子?嘿,这小子,才豆芽儿丁点儿大,就会逗蛐蛐儿了是怎的?” 婉兮只得笑,用肩头撞了皇帝一下儿,“爷少编排孩子去!不是蛐蛐儿,是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器皿,这便瞧着蛐蛐儿罐子方得用,这才取来用的。” 说起来啊,这蛐蛐儿罐子还是福康安小时候儿玩儿的呢,因那小子稀罕东西,便是早搬出宫去了,却指不定哪回进宫来,就又要找;婉兮便也没叫扔,依旧交屈戌给存着呢,这便派上了用场来。 皇帝也一时没猜到小十五究竟是拿了个什么回来,只是从这蛐蛐儿罐子上,隐约猜到点儿眉目。 “活物儿?” 婉兮便“扑哧儿”笑了,却也不甘心就这么承认了,便梗着脖子抬杠,“瞧爷说的,难不成小七和啾啾她们采来的花儿、草儿的,就不是活物了?又或者说,万物生灵在爷的心里也分了高低,肉的高级才叫活物,草木的就低等了便不叫活物了?” 皇帝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无奈地笑,伸手掠过她来,摁在怀里,“……对对对,在爷心里,狐狸最贵。” 婉兮这才“扑哧儿”笑了,自他怀里原地转回身来,高高抬眸仰望着他,同时将手里的那小小的瓷罐子举起奉上。 “爷瞧吧。” 被婉兮吊足了胃口,皇帝反倒不是急不可耐,而是有些珍惜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瓷罐儿去 却见净白的瓷罐儿里,趴着一根儿——蚯蚓! 皇帝果然有些瞠目结舌了,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小十五献宝似的拿回来的,竟然是一根儿蚯蚓呐。 婉兮指着蚯蚓,煞有介事地说,“你儿子说啦,这是——蛇。” . 皇帝登时撑不住了,大笑出声。 婉兮也是无奈地摇头,“怨不得跟献宝似的,他当真以为他活捉了一条大蛇!”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亲自给小十五讲过“汉高祖刘邦醉斩白蛇”的故事。一代帝王基业,由此而奠定。 原本以为小十五还小,便是听故事也只是故事,却没想到小十五竟然自己已经找到了“那条蛇”。 皇帝大笑道,“凭他的年岁,这当真算是一条蛇了!若是旁的孩子,见了这长虫都要吓走,他竟敢用手捉了回来,还带给你看,那他就是勇气可嘉!再说,蚯蚓本来就是‘地龙’,可不是一般的虫子。” 从四月初至今,婉兮终于见着皇上这般朗声大笑了。 婉兮心下悄然松了一口气儿,将那蛐蛐罐儿重又盖上,吩咐玉蝉拿出去,交给屈戌,叫给好好养着。 婉兮这才幽幽抬眸,瞟着皇帝笑,“奴才要给爷道喜呢。” 皇帝点头,“嗯,圆子年幼却有勇,是喜事儿!” 婉兮却摇头,“那不过是小孩儿家家的事儿,倒不值当奴才给爷道喜。奴才若给爷正正经经道喜啊,必定是大事,是国事。” 皇帝这也连忙正色,捉住婉兮的手,认真望着她,“竟是何事?” 婉兮反倒又是扑哧儿一笑,伸手点住皇帝心口。 “皇上这会子心下最为忧虑何事呢?” 皇帝长眉倏然一挑,“爷今儿才去黑龙潭祈雨,故此这会子最担心的,自然是求雨。已是四月中了,若再没有透雨,今年的庄稼算是都完了。” 婉兮便含笑点头,收起笑谑,静静凝视皇帝的眼睛。 “奴才要说的,正是此事。奴才恭喜皇上,今日祈雨,上天有感,即将便有一场大雨了!” 皇帝怔住,怔怔盯住婉兮,“……你怎知道?” 婉兮咯咯一笑,“是小十五告诉奴才的。他带回的不是一条蚯蚓,而是一缕天机。” 皇帝长眸倏扬,“为何如此说?” 婉兮吐吐舌,调皮道,“皇上是天子,学通古今,无所不知;可皇上终究是皇上啊,终究从小生长在宫禁,不似奴才这样儿的,从小就在天地窠儿里打滚儿长大的。” “奴才打小儿不算怕虫子,那些带壳儿的、带翅膀的,奴才都不怕——却唯独有些怕蚯蚓这样没壳儿、没翅膀,浑身肉肉的、还黏糊糊的虫子。” 皇帝便哼了一声儿,“可不是嘛,就是胆儿大!要不当年还能想出来用蜂子咬自己的法子出来?” 婉兮便又忍不住乐了,“爷别打岔,听我说完……庄田里长虫不多见,常见的反倒是这蚯蚓。尤其是下雨前后,这蚯蚓就更是从草窠儿、地头儿都爬出来,爬得满地都是……我便时常不小心给踩着,吓得一溜烟跑回家去,站在门后直蹦。” 婉兮描述那场景,都满身麻痒,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直晃脑袋。 “一条软虫子,也不咬人,你怕它作甚?”皇帝被婉兮描述的模样儿给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子才猛然停住,长眸睁圆,盯紧了婉兮,“你是说,当真是要下雨了?!” 婉兮这才笑了,抚了抚自己膀子,平静下来。 “听我祖母说,蚯蚓没鼻子,就是靠身上那层黏糊糊的东西来喘气儿。故此啊每到下雨前后,尤其是大雨前后,那土地里的水气太大了,叫蚯蚓喘不上气儿来,它们才会都一窝一窝地全都爬出来……” 婉兮扬眸,含笑望住皇帝,伸手出去抱住他。 “爷,小十五年幼,不懂道理。他跟着小七和啾啾去草窠儿里摘花采草,他一个男孩儿家对那花儿草的不待见,却发现了那草窠儿地下满是蚯蚓,他这才给抓了回来……他却不知道,他抓回来的,却正是天兆,是爷期盼了这么久的及时雨啊!” 皇帝大喜,一把将婉兮抱住,“圆子呢,回五福堂去了?不行,你得陪爷走一趟,爷非得亲他一口不可!” . “天然图画”岛上,已然灯火阑珊。 皇帝还是与婉兮相偕乘小舟而来,到了岛上等不及语琴等人前来请安,便大步奔进五福堂去稀罕小十五去了。 语琴虽说来晚了一步,婉兮却早就吩咐玉萤去给了知会,省得皇上冷不丁这么晚地过来,再将语琴给惊着了。 语琴一路走,便是一路都带着微笑的。 瞧着主子欢喜,晴光和潋滟陪着候在廊下,便也是笑意盈盈。 潋滟悄声与晴光道,“同样都是为自己的皇子打算,可是你瞧瞧,贵妃主子这事儿办得可多巧,一应天命,二顺圣心,三合人意。反观那愉妃去,明明五阿哥曾经是那么得皇上心的皇子,却活活儿叫愉妃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给弄巧成拙了去。” 晴光也是点头微笑,“可不是嘛。暂且不说两位皇子自身的品质,单说两位皇子之母的智慧去,便已是高下立分了。” . 这一晚,皇帝一直在“天然图画”上陪着小十五,等他睡着了,这才挽着婉兮的手,乘小舟离去。 小舟离开“天然图画”的码头,本该往西南去,回九洲清晏的码头去,可是皇帝心情松快,这便没叫直接划船回去,而是叫船在后湖上暂且逛逛。 婉兮知道皇帝的心情终于松快下来了,便笑道,“爷既有兴致看这湖上风景,倒不如在天然图画岛上多留一会子了。那岛上本是看这后湖风景最好的地方儿。” “天然图画”岛上,有万竿修竹,优雅宁静。故此在雍正爷时,原名“竹子院”,应和“不可居无竹”的君子情怀。 后来又因此处不仅有竹子,更为整个后湖周边九个岛上观后湖景致最佳之地,登朗吟阁可俯看后湖碧波荡漾;抬眸又可平视西山风景如画,远眺天空风起云涌、霞光万道。可借无限风光,吟天籁之乐,身处楼阁,心似花开。化有形为无形,逍遥世外……故此皇帝登基之后,因做诗句“我闻大块有文章,岂非天然无图画”,便将此处正式名为“天然图画”了。 皇帝听罢倒也轻哼一笑,“那岛上自是景致最佳之地,可是如今却已不是你的寝宫。要留在那边儿看景,免不得还得一群人围着,倒不自在。哪儿比得上如此就咱们两个人,泛舟湖上的自在去?” 婉兮便也笑了,知道皇上这是看穿了她的心意。 终究今晚这么忽然地来了,又忽然地走了,陆姐姐连句话都没跟皇上说上,婉兮心下便也有些不得劲儿去。 皇帝握了握婉兮的手,指着船外的水天相接。 十六的夜晚,月光正亮。玉如玉盘,清光满天地。 “……瞧这月亮,像不像圆子那脸蛋儿?” 婉兮便也笑了,将头歪在皇帝肩上,“奴才可没看见圆子,奴才只看见了皇上。如此君子如月,如此光耀人间,如此君临天下,那都唯有爷一人才是。” 皇帝勾起唇角,将婉兮的手攥得更紧些。 “……我就知道,咱们圆子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 婉兮心下自然欢喜,可是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水天之上,静谧无人的缘故,她心下曾经压下去的一缕惆怅,还是悄然重又浮上心头。 “可是……爷在乾隆二十五年岁朝做试笔诗的时候儿,咱们小鹿儿,还在啊~” “被明月兮配宝璐”,乘船涉江的,那是小鹿儿啊。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儿,伸手将婉兮的头按得更紧些。 “爷就知道,那试笔诗里的话儿若是早说给你去,反倒叫你难受。故此爷一直忍着,没叫你知道,直到今年爷才叫你自己去找见了……” 皇帝歪头,轻轻垂眸,“九儿,你信天命么?爷是天子,爷不能不信;不仅仅是爷,皇祖,乃至历代先祖,都同样笃信天命。故此皇祖当年并非只是因为爷在牡丹台上背诵一篇诗文,就足以博得皇祖的欢心去。九儿啊,一篇诗文如何足以承担天命?” “这大清的江山,该托付给何样的子孙去?不仅仅是博闻强记,更不仅仅是聪明伶俐,除了这些之外,还必须得确保这个子孙,能承担得起天命啊。” 皇帝在婉兮掌心里隐隐画下几个字,“爷的八字,皇祖早已知晓,且早已命人批过了爷的八字去,得了吉谶去。” 皇帝划在婉兮掌心的八字:“辛卯、丁酉、庚午、丙子。” 皇帝八字的吉谶,婉兮更是不敢声张,只能在心底默念: ——“生成富贵,福禄天然”; ——“文武经邦,为人聪秀,做事能为,为人仁孝,学必文武精微”; ——“诸事遂心,志向更佳”; ——“命中看得妻星最贤最能,子息极多”…… 皇帝八字,天干庚辛丙丁,火炼秋金,是天赋甚厚的强势命造,术语称为“身旺”;地支子什卯酉,局全四正,男命得之,为驷马乘风,主大富贵。 婉兮半晌只敢轻声低语,“皇上八字,富贵天然,为人仁孝,寿元高厚……已是囊括‘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 皇帝轻笑,便又攥了攥婉兮的手,“所以爷才会那般在意‘五福堂’。” “皇上的意思,是说小十五的八字甚好,可堪天命么?”婉兮轻垂臻首,“……可是乾隆二十五年岁朝,小十五尚未临盆,他的生辰八字还是未知之数。” 皇帝点头,“可是爷最重周易。故此在乾隆二十五年守岁之夜,为新的一年推演周易,得此吉谶。卦象所示,‘榑木初晖少海红’……” 婉兮知道皇帝有多重视周易,不说别的,便连皇帝最爱的“三希堂”的北室门上便悬挂皇帝御笔“自强不息”匾额。“自强不息”语出《周易·乾卦·象上传》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三希堂”以“希天”为宗旨,天子以“敬天”为毕生追求,以“乾”命名年号,以“乾卦”图像为玺印、徽号,故“自强不息”作为对“天”和“乾”的经典解释,悬挂于皇帝书房宝座之右,为皇帝的表心之语。 乾隆十三年时,皇帝重定交泰殿宝谱的时候儿,原本贮存在那殿内的玉玺并无定数,皇帝根据《周易大衍》“天数二十有五”,定下存在交泰殿的玉玺数为二十五枚。便从那一年,实则婉兮已经隐约对皇帝对“二十五”这个数字的情有独钟,已是有所觉察。况且皇帝自己也是二十五岁登上大宝,一切便都这样巧合。 “原来如此,”婉兮虽说高兴,替小十五高兴,越发敢相信小十五是应天命而生的孩子;却……一个当母亲的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替小鹿儿感伤啊,“奴才只是,回头去,依旧还是忍不住心疼小鹿儿去。” 这样说来,倒仿佛是小鹿儿在种痘之前,上天已经给了预示,小鹿儿或许扛不起天命,而天命应该由即将出生的弟弟来扛……便仿佛是小鹿儿没能熬过种痘,也是天意的体现了去。 皇帝拥住婉兮,“天命如此,我亦不忍。所以我才将那诗、那画儿藏了三年去,才叫你看着啊。” 虽然已是过去的事,虽然此时自己已经又有了小十五、石榴两个皇子,可是小鹿儿终究是长子,在婉兮心中的位置是不能取代的,婉兮终是在这水天之间,借着夜色星辉,好好儿地在皇帝怀里大哭了一场去。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婉兮的泪,原本晴光映照天地的月色不知何时悄然隐退,不久外头传来滴答之声,皇帝和婉兮尚未觉察,外头高云从已是欢喜地奔了进来,“回皇上、贵妃主子,下——下雨了!” . 下雨了,是真的下雨了。且这一场雨还是一场大雨、透雨。 这场大雨从这晚一直连着四月十七、十八下了两天,这雨不仅令京师“解渴”,麦禾及时长发;更有太原、汾州、平阳、平定四府州,及省北大、朔、宁、三府,归化城各厅都得雨深透,二麦有益,秋田亦得及时播种。 若此,旱情已解。 皇帝欣然下旨,命直隶等各省的粥厂,可以停止煮赈,百姓可重依归田。 带着这样的喜庆,皇帝回宫,策试天下贡士一百八十七人于太和殿前。 皇帝回到紫禁城去,忙着为国取仕;一众后宫都留在圆明园里,也开始为五月初五的端阳之宴做预备。 端阳节在园子里一向是大庆,且为端阳而用的粽子、各种香包活计等都是十分费手工的,便连各宫的主子都亲自上阵,一起忙活开了。 . 兆祥所内,英媛和胡氏也忙碌着,英媛为自己的儿子亲手缝制虎头鞋,胡博容则为自己的女儿扎制头上戴的“五毒”簪子。 唯有鄂凝自己并无所出,隔着窗子看着东边和西边儿两边配殿里都在忙活,她心下便更是酸楚。 “罢了,就叫她们忙活着吧,总归阿哥爷端阳宴上要用的一套活计,还得是我亲自动针线。” 端阳宴上,皇子们腰带上要戴一整套的“活计”,如荷包、扇套、表套、扳指套、香囊、眼镜盒、褡裢、槟榔袋、钥匙袋、靴掖等,通称“活计”。端阳宴上用的,便每一样儿上都要用到端午特殊的纹样去,或者是绣“大吉”的葫芦,又或者绣“五毒”(蛇、蟾蜍、蝎子、壁虎和蜈蚣),这些都需要针线精湛,且费手工呢。 鄂凝倒是也欢喜的,至少这会子英媛和胡博容都为自己的孩子忙,倒叫她可以独自承办阿哥爷的活计了。可是她却发现阿哥爷这些天来倒是总有些恹恹的,仿佛有些儿不高兴。 按说终于下雨了,皇上祈雨得了如意去,阿哥爷随着皇上行礼,本也是与有荣焉,也是阿哥爷办事办得好……那阿哥爷怎地还不高兴了呢? 鄂凝想了想,终是叹了口气,想来阿哥爷不高兴,还是因为腿疼又犯了闹的。 这天头啊,阴晴不仅关乎国计民生,也关乎到阿哥爷的腿。前几个月天上没雨,阿哥爷的腿病仿佛已是好了;可这一下雨,且是连着好几天的透雨,反倒叫阿哥爷的腿病又犯了。 这几天阿哥爷走道儿都是佝偻着腿的,整个人受了腿的拖累,仿佛都直不起腰来。叫人瞧着,就仿佛阿哥爷的背上背负着一块无形的、巨大的石碑一样儿。 鄂凝想得有些走神,手里的针尖儿一歪,刺破了指尖儿去。 一滴血珠子圆溜溜儿地凝了上来,鄂凝蹙眉,赶紧用嘴给裹了去。 不知为何,总觉因这滴血珠子闹得,自己心下总有些不安宁。 . 四月底,太和殿终于传胪,皇帝亲赐一甲秦大成、沈初、韦谦恒三人,进士及第。二甲董诰等五十五人,进士出身。三甲鲁河等一百三十人,同进士出身。 忙完了这件大事,圆明园里就已是热热闹闹开始过节了。 距离端阳还有十天呢,御膳房就已经忙翻了天。除了皇帝大宴要摆的“粽席”之外,宫内和圆明园里各处供神之处,都要摆粽子桌。粽子不但需求的数量大,且每年在花样儿上还得推陈出新,御膳房单凭素日里那些白案上的厨役,早已不敷使用,这便连如婉兮阿玛清泰从前那种承应饽饽的内管领和管领下人,全都用上了。 此外还有从外头酒楼召进来临时承应的厨子们,都一起忙碌开了。 婉兮自己宫里的小佛堂也要摆供,且她自己阿玛当年就是承应这个差事的,她知道这时候儿御膳房有多忙,可不敢指望着他们去了。婉兮便在自己宫里,带着一众女子们自己亲手包粽子、做饽饽。 婉兮便连语琴、婉嫔、容嫔她们宫里的也都包下来了,一时间“天地一家春”里人来人往,这个热闹。 大人们都来了,孩子们自都跟着过来,一处捣乱。 小七和啾啾还好,终是女孩儿,的确能帮上把手儿,那小十五呢干脆就带着刚能坐的石榴,尽在那瞎折腾了。 譬如忽然飘来的一阵子“白面儿雨”,那便不用猜是哪位小龙王布洒的了。 语琴也是无奈,一个劲儿与婉兮道,“好容易麒麟保大了,出宫回家住去了;好嘛,这又出来了一位!” 【祝美妞们节日快乐~~知道亲们会对比《还珠》,其实我也喜欢苏有朋那个角色。可是那个都是完全虚构的人物;度niang百科是网友编辑修改的,也不全准哈;后头大家就会看到更多史料,乾隆爷其实是怎么对待这位五阿哥了~】 第2469章 129、驱毒 婉兮虽说也笑,却还是亲自起身儿,伸手将小十五给扯了过来。 说着话儿,舒妃也被请来了,婉兮便将小十五给摁在舒妃身边儿。 小十五个头儿还小,杌子都够不着,玉蕤便忙笑着将婉兮卧榻下的脚踏给搬来了,权冲个小矮凳儿,给小十五坐。 婉兮便道,“趁着你十一哥还没放假,麻溜儿地先借了你舒额娘来,叫你跟舒额娘好好儿先学学规矩。” 虽是皇子皇孙,可是永瑆他们这帮孩子,只要满了五周岁进学之后,那上书房可不是能随便儿放假的。每年就连过年的时候儿,都是腊月二十九晌午才放假。皇子皇孙们每天在天不亮的时候儿就要步行进上书房开始念书,到晚上七点左右才能散学;一年到头也只是在元旦、元宵、端阳、中秋、重阳、皇帝万寿节等才能放假,这些假期加在一块儿也不过十一天左右儿。 故此这端午节就能放一整天家,倒叫皇子皇孙们早就盼着呢。 舒妃听着婉兮说,便也笑了,心下也是有些酸涩,这便攥着小十五的手说,“可不是?你现在还小,可好好儿乐呵两年吧。再过两年,你也到了年岁,就也该跟你十一哥一样儿,见天儿天不亮就进上书房,天黑了才能回来了。” 皇家对皇子皇孙的教育严格,永瑆便是孝顺,却也没法儿天天都进内廷来给舒妃请安。这几年间,永瑆渐渐大了,舒妃却越发有些寂寞了。 婉兮也没说话,只将小七和啾啾合力做好的一块饽饽放在舒妃眼前儿。 那是个饽饽,却更像个面塑。捏的是个姑娘,高高站在秋千架上。那秋千啊,好像是要悠上天了一般。 舒妃微微一怔,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才含笑点头,“……这捏的是淑嘉皇贵妃。她们高丽人过端午的习俗,跟咱们有些不一样儿。我听说她们端午的时候儿,是要赛秋千的。荡得最高的那个姑娘,那天便成为最受瞩目的。淑嘉皇贵妃没进宫之前,听说打得最好。” 婉兮说着又拿过一小碟子已经做好的饽饽来,“似乎高丽人过端午不吃粽子,他们吃这种类似咱们煎饼似的‘车轮饼食’,用的小米、粟米,加了香菜、葱,一起煎成的。这个我还是问了庆藻,由庆藻从永璇那问来的。不过我也没做过,只是试着做一回,就等你来给掌掌眼,若是成了,这便一同给永瑆他们哥仨送过去,权当点心了。” 舒妃心下也是感动,点头道,“我都不如你细心。有劳你。” 婉兮含笑摇头,“我便不是冲你,也冲永瑆那孩子。倒要你来谢我作甚?” 两位母亲说得热闹,小十五已是急了,指着那有些新鲜的煎饼便伸手,“……圆子要跟十一哥一起吃。” 舒妃便笑开了,攥着小十五的手点头道,“好啊,小十五跟十一哥一起吃哈。” 婉兮瞧舒妃那边儿已经通过了,这便起身吩咐将那打秋千的饽饽送到笼屉里去蒸。 这边儿舒妃便攥着小十五的手儿,给小十五开始讲起端午节的规矩来。 “端午节啊,无论是汉人、满人,还是高丽人、蒙古人,都是过端阳节的。可是就像刚刚你额涅讲的那样儿,各族人过端阳节的习俗啊,也还有些不一样儿。咱们大清呢,从前自是按着满人的规矩来过端阳节,后来定鼎中原,便也将满人的规矩与汉人的彼此融和。” “小十五你是大清的皇子,你额涅祖上又是汉人,你便该将满人和汉人的规矩都得知道。” 小十五端端正正坐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儿盯准了舒妃,认真地点头。 完全忘了方才说要吃煎饼的事儿了。 婉兮从小厨房出来,悄然抬眸瞧着,心下也是忍不住暗暗唏嘘。 或许这就是小鹿儿跟小十五的区别吧? 两个小子都爱吃好吃的,小鹿儿是怎么着都能千方百计将想吃的都咬进嘴里去再说旁的;小十五却不是,他在正经事儿前能坐得稳,能暂且放得下口舌之欲。 终究是还不满三周岁的小孩儿,能这么听话,舒妃也是忍不住叹息而笑。 “好孩子,难为你了,明明听不懂,却还肯听得这么认真。” 小十五认真,舒妃便也讲得更认真。 “……端阳节的来源啊,古来有许多说法儿。有屈原投江说,也有介子推的寒食说,还有纪念伍子胥一说。而满人呢则是更重视‘曹娥说’。” 小十五圆圆的眼珠儿滴溜溜地听着,却还是忍不住迷茫,“……曹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舒妃被小十五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伸手拥了拥小十五,“好孩儿,至少知道遇见了同音的字儿,这便能举一反三了。” 婉兮便也笑,自停了手上的活计,也搬了杌子过来坐,一并倾听。 舒妃倒有些不好意思,“瞧你,也过来做什么?” 婉兮含笑仰头,“你虽说是满洲世家的格格,可你们家的家学渊源,又哪儿是随便人家就比得上的?我这宫里啊,陆姐姐家是江南大儒之家,玉蕤家是八旗进士之家,她们自都不必过来听;可我却也得来给你当学生,以后才敢教小十五呢。” 舒妃轻哼一笑,倒也受用,这便回手拢着小十五,“小十五可好好儿听仔细了,好歹赢了你额涅去!” 舒妃便将“曹娥救父”的故事娓娓道来。 “上虞有一位著名的孝女,名叫曹娥。她的父亲名‘盱’,会弹弦琴,歌而迎神,故此为乡里请神的巫祝。汉安二年五月初五日,盱在舜江边迎河神,结果被溺死,尸首被江涛吞没,找不到了。” “当时曹娥年方一十四岁,沿江寻找父亲尸体,昼夜哭嚎不已。哭了十七天,也找了十七天后,仍没能找到父亲的尸首,曹娥竟纵身跳入江中去寻找父亲尸首……” 小十五听得愣住,眼中已是泪花闪闪。 舒妃看得也是好奇,便轻轻拍拍小十五的手,“别难受。曹娥的孝心为上天所感,她没有白白丧生……数日后,曹娥的尸首与父亲的尸首,一齐浮出水面。” 小十五的泪珠儿唰地掉了下来,却也同时欢喜得使劲儿拍着小巴掌。 他的手本就又白又圆,这般使了劲儿地拍,掌心很快就红了。 舒妃抬眸望一眼婉兮,轻叹一声,“瞧瞧,我本还担心这小十五听不懂这故事去。可哪儿成想,他竟都听明白了。可见这孩子竟也是天生仁孝。” 婉兮含笑点头,上来轻轻帮小十五吹吹手掌心儿,“舒额娘与你讲的这‘曹娥救父’的故事,后被编入二十四孝。后人为了纪念曹娥,改舜江为曹娥江。后历代帝王均加封曹娥,遣官祭奠。” “不说的远的,便连明太祖朱元璋,亦曾令驾下名臣刘伯温亲自撰写诔文祭奠。”(后咱们小十五登基之后也敕封过曹娥的哈,所以这儿咱们特地加一笔。) 小十五的年岁虽小,却听得屏息凝神,眼珠儿都不转。 婉兮欣慰而笑,“说起二十四孝来,你皇阿玛便是如今最大的孝子。前年你皇玛母七十大寿的时候儿,你皇阿玛带着你哥哥、侄儿们,亲自在你皇玛母座前献舞,那便也正是二十四孝里‘戏彩娱亲’的典故啊~~” 婉兮伸手轻抚小十五圆溜溜的脸蛋儿,“记着额涅的话,你也要如皇阿玛一般仁孝,长大了好好儿孝敬皇玛母、皇阿玛,还有日夜陪伴在你身边儿的庆额娘,还有今儿给你讲这故事的舒额娘,以及宫里这些从小儿便疼你、护着你的额娘、姨娘们去。” 小十五认真点头,“圆子记住了!圆子也要孝敬额涅~~” 这会子一众嫔妃们都早已围拢了过来,都是忍俊不已。 舒妃便亲自抱起小十五来,“就是因为满人更在乎曹娥的这个典故,便将端阳节与孝道联系在了一块儿。所以咱们宫里啊,端阳节不仅要吃粽子、赛龙船,更重要的是祭祀祖先、遵循孝道。” 小十五小脑袋使劲儿点着。 颖妃稀罕得赶紧伸手从舒妃手里将小十五给接过来,轮着抱了抱。 “颖额娘告诉你啊,我们蒙古人过端阳,跟汉人、满人还不一样儿。我们蒙古人啊,五月初五,那叫‘猎节’,得打大围!也就是说啊,端阳这一天,蒙古猎手们打猎的规模要超过其他日子,行围的范围也要走得更远,故此打到的猎物也最多呢!” “打大围的时候儿啊,猎人们骑着最好的猎马,背着火枪或弓箭,腰间挎着猎刀,别着布鲁,带着成群的猎狗,远地方的人还赶着大车,从不同的地点进入围场。黄羊、野兔、老虎、豹子……都是咱们的猎物!” 还是语琴心疼了,上来将小十五给抱走,“瞧瞧,咱们圆子待会儿都给听迷糊了,怎么就过个节,还这么多不一样的规矩呀?” 舒妃便也笑了,“走吧,咱们不讲规矩了,就都忙活好吃的去!咱们满人啊,从前入关前还不吃粽子,咱们吃椴木饽饽。我倒记着,你额涅从前还做得一手好椴木饽饽,咱们给她捣乱去,叫她做给咱们吃!” . 内廷主位们都如此忙碌,内务府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 早在端午节之前两个月,德保已开始带人到西苑、福海等处查验龙舟,发现问题的立即修补。今年瀛台、福海两处共有五艘龙船急需修补,应备办直径一尺五寸、长六丈五尺至七丈杉木一百六十八根;直径一尺六寸、长一丈四尺至三丈二尺柏木九十二根。但这样大的木头京中无法买到,只能交给内务府管理淮安关务在外省加紧采购。 两个月的工程,终于及时竣工。到了五月初一,德保又带人亲自再验看一遍,以确保龙舟下水万无一失。 之所以在瀛台、圆明园里的福海都有龙舟,是因为皇帝一般会在瀛台赐宴群臣,看赛龙舟;而皇家宗室则是在圆明园的福海里看赛龙舟,故此两地都有预备。 往年也曾有因春季少雨,皇帝将端午节的赛龙舟都免了,改赴黑龙潭祈雨的事儿;今年因恰好在端午前半月,求雨得雨,自是叫皇帝开怀,这便瀛台和圆明园里两边儿的赛龙船,依旧举行。 此外,宫内升平署的学生和太监们,也早早准备排练应承戏,照每年旧例将在“万方安和”水上戏台,为端午节皇家宗室宴奉上连本大戏。 . 宫内宫外都在为端午节热热闹闹儿地忙碌着。这是继元宵节过后,家国天下最为热闹的一日了。待得下次大节,又要等两三个月去了,故此人们这会子都是尽情地欢乐着。 赶在五月初一来临之前,鄂凝亲手为永琪绣制的一整套“活计”也已经制好了。鄂凝欢欢喜喜捧了出来给永琪试挂。 “端午那日,阿哥爷免不得要陪着皇阿玛一同登上龙舟,与宗亲子弟竞渡。阿哥爷腰上佩挂着这些活计,必定能力挽狂澜、独占鳌头!” 鄂凝费了半个月的心血,所有的情都化为这一针一线,故此她对自己这套作品还是十分有信心的。便在哥们儿里,五阿哥这套必定也是最好看的。 可是却没想到,永琪却是整个儿恹恹的。 鄂凝便松了手,空看着那整套的活计在他腰上五彩辉煌着,她心上的那把欢喜的火焰却已是给浇灭了。 她有些不甘心,也有些不敢置信,两只手浮在空里,忍不住还是小心翼翼问他,“阿哥爷这是……不喜欢?那也无妨,我去换啊。终究还不到五月呢,我这会子去换也还来得及。不管怎么着,便是要连夜赶工,我也一定给阿哥爷都赶出来!” “只是……阿哥爷却好歹得与我说明白喽,究竟是哪一点儿不得阿哥爷的喜欢了?是这料子,还是丝线不好,抑或是绣工不精?”说到最后,鄂凝已是泫然欲泣。 永琪也听出了鄂凝的哭腔儿来,叹了口气,上前攥住了鄂凝的手。 “没有,我没说不好。这一整套的活计,便是有针线上的妇人帮衬着,你能在这半月间赶制出来,也必定是点灯熬油的才做得出来。瞧这上头的五毒的彩绣,个个儿活灵活现、全须全尾儿的,尤其费工,我都瞧得出来……” 叫永琪这一说,鄂凝便更觉委屈,一垂首,已是滴下泪来。 “那阿哥爷怎地恹恹的?既然不是这活计不好,难不成阿哥爷是不喜欢这活计出自我手不成?阿哥爷,是等着英媛给做呢,还是博容?” 永琪叹了口气,拉住鄂凝的手,将她带进怀里来。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啊不是不喜欢,只是那会子是心下想着事儿呢。你也说了,端午那天我得陪着皇阿玛上龙舟,亲自跟哥们儿、宗亲去竞渡,我这心下正想着这个,便一时走神了。” 鄂凝这才破涕为笑,“若是这样儿,那我就算白担心一回了。其实阿哥爷又何苦担心,宗亲里头,谁敢超过皇子去?便是皇子里头,又有哪个哥们儿是阿哥爷的对手?” 鄂凝一个一个细数:“十一、十二这两个小的就不必说了;便是几个年长的,老八那腿,我怕他连船都不敢上吧?至于老六,已是出继了,没的来抢这个风头;至于四哥……呵,我瞧着他不会不明白当年给定太妃送陀罗经被,是什么意思吧!” 鄂凝这样想,其实这宫里宫外谁不这样想呢?便是有什么争的,首先便剔除了十一、十二两个小的;至于那还不满三周岁的小十五,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没人明白,他此时心下最为忌惮的,反倒是这个话还没说利索的小十五啊! 他心下的苦不知该如何说,更担心便连自己的福晋都不能信。 永琪黯然垂下眼帘,“……也许一切都已悄悄儿地改了。” 鄂凝一惊,上前忙把住永琪的手臂,“阿哥爷这是说什么,我怎么不懂了?阿哥爷说的是十二阿哥?是,他是嫡子,眼见着这快十三,快到指婚的年岁了,可是他这么大个小孩儿上了龙船,当真就懂如何指挥不成?” 永琪只觉疲惫,摆了摆手,“便是不说旁人,我只怕我这腿,也得跟着捣乱。” 这也许就是与天意的相反吧,天下大旱时,他的腿病仿佛好了;可是终于天降透雨,朝野上下皆欢了之后,他的腿病反倒复发了。 这样的腿病,若是站在龙舟船头,迎风顶水的,只怕更受不住。 鄂凝微微咬了咬牙,“……这会子再说劝阿哥爷请太医的事儿,也已是来不及了。阿哥爷不若噙化些人参,可好?总归赛龙船不过今日这么一会子,阿哥爷借着人参襄助,顶过那一时半刻,当不难。” 永琪眸光微微一亮,“也好!” 鄂凝这便兴冲冲亲自去开小库房取人参了,永琪也缓步跟出来,朝茶房走过来。 正见管烧火的老太监来取柴火。旁边的小太监便有些急,紧着提醒,“张爷爷,这柴火前儿几日刚被雨浇过,点不着!” 那姓张的老太监便笑,“你个小豆芽儿,谁说点不着了?便是被雨浇过,可这两天都是响晴,早晒干了。” 小太监有些尴尬了,便抢上前来,翻开那捧柴火去,“您瞧瞧,瞧瞧,就算外头是被太阳晒干了,可是里头还是潮着哪!” 老太监便又笑了,“终究是年岁小啊,没在田间地头儿拢过火吧小子?爷爷告诉你哈,爷爷小时候儿也淘气,没少了跟一帮小哥们儿在田间地头地拢火,烤蚂蚱、烤苞米的。那时候儿都小,家里自不给带着火镰,也没个火种,怎么拢火啊?” 小太监听得一愣一愣的,“对啊,没有火镰,你们怎么拢火啊?” 老太监便乐了,举了举手里的柴火,“就靠它!就偏找那水边儿的苇子、草啊的,就偏要原本里边儿水气大,外头被太阳暴晒了的,拢够了一堆,放到大太阳地儿下晒着。你就等着吧,过不了多一会儿,都不用火镰,那一堆苇子啊草啊的,自己就烧起来喽!” 小太监登时傻眼了,跳过来问,“爷爷,我的爷爷哎,您老给说说,这算什么道理?” 老太监便乐,“就是因为里头有水气,外头太阳晒,那柴草里头啊,就‘发’了,跟发面的道理似的。那股子气儿就把火给拱出来了~~”(原理就是芦苇含水量过高,加之气温高,发酵引起自燃。曾有造纸厂的火灾就是这么起的) 永琪原本意兴阑珊,立在廊柱旁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听着,冷不防听到此处,不由得倏然站直,眼底一亮。 他想起母亲说起过的蒙古人的端午习俗——蒙古人这一天可不用祭祖,更不用讲什么仁孝,蒙古人这一天只“打大围”,要获取最大的猎物! 他的母亲愉妃是蒙古人,他便自然跟令贵妃的小十五、皇后的十二,以及由舒妃抚养大的、有一半高丽血统的永璇他们,都不一样! . 五月初一起,宫内宫外已经都开始佩挂五毒荷包。 满人的端午节,是从五月初一就开始过了的。 满人的端午节,节庆繁多:拜山祭祖、乘水临风、登高望远、祈祷解瘟、骑马射箭等陆续展开。 内务府带人在宫内各处开始张挂“五毒吊屏”。吊屏上有五毒的图样儿,可驱邪避恶,保平安。这吊屏要一直挂到六月初二呢,因了这挂屏,倒叫各宫用以遮阳的普通芦苇帘子暂且让了位儿,都被暂存了起来。 宫内、圆明园里各处戏台,升平署的大戏也已经开唱。演出的剧目有《阐道除邪》、《灵符济世》、《怯邪应节》、《采药降魔》、《奉敕除妖》等。 《灵符济世》演的是曾在茅山修行的一个道士见有些游方道士窃取假符欺人赚钱,在端午节时,带上些灵符向世人布施。一游方跛道士诳世人买符,见道士在施散灵符,就要与之比法。道士开掌成雷,跛道士只得服输。 《怯邪应节》演的是端阳节时,天师张道陵下界降妖。虾蟆精、蜈蚣精、蜥蝎精、蝎子精等五毒化作红粉佳人,想避过朱砂符、雄黄袋。医生送一贴和道士发现五毒化为五女,与之相斗。张天师赶到,召来五雷公、五电母,殛毙五毒。 一时间神仙妖怪、牛鬼蛇神俱都上场,热闹非凡。所有人都沉浸进了节日的气氛,便连“九洲清晏”当值的太监、侍卫,都放松了警惕,甚至忍不住溜出去偷偷儿瞧戏去了。 (谢谢亲们的礼物啦,嘴儿个~) 第2470章 130、等 五月初五,端午节的正日子终是到了。 宫内、园子里,各处供神的地方儿,天不亮就摆开了供桌,皇帝、皇后等,各自带着宗室大臣、内廷主位们到祖宗牌儿前去行礼。 宫里的坤宁宫、太庙,园子里的安佑宫等祭祖的地方儿,除了粽子桌之外,还都格外摆了椴木饽饽桌。 椴木是东北树种,叶大如掌,用椴木叶包粘高粱米与小豆泥,上屉蒸熟以后有椴叶的清香味。 婉兮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小十五偷吃了好几口去。 这些椴木饽饽,婉兮都交给了皇帝,由他带回紫禁城去,用于坤宁宫的上供所用。 皇帝离开圆明园回紫禁城的时候儿,婉兮亲自送到圆明园大宫门的门口儿。婉兮这才亮出自己带来的食盒,递到皇帝手里去。 “坤宁宫祭祖的椴木饽饽,御膳房必定早就预备好了。可是坤宁宫是家祭之处,与宫里、园子里其它的供处还不一样儿。在坤宁宫的祖宗板儿前,没有天子和内廷主位,只有子孙;故此奴才觉着,还是咱们亲手做出来的,孝心才最诚挚。” 皇帝便笑了,接过食盒来,指尖儿顺势在婉兮手腕上抚了抚。 “说得对,便是御膳房能预备,可是御膳房里的厨役又不是自家人,祖宗都得觉着味儿不对。”皇帝含笑凝眸,“还是你想得周全。” 坤宁宫家祭,本是皇后来主祭的。只是历年的五月节,皇家大多都是住在圆明园里,故此那拉氏便也只顾着圆明园里的供,倒是顾不上坤宁宫这边儿了。皇帝本来指望那拉氏应该亲手来做这椴木饽饽,因为椴木饽饽才是满人端午所用的老传统……只是那拉氏也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当真忙不过来。 婉兮凝着皇帝,见他今日所戴得勒苏草胚缨冠上且特别插一艾尖,腰系带悬挂五毒荷包,项际挂雕伽楠香数珠。婉兮的目光从那艾尖儿上缠着的五彩线上,还有荷包上的花绣上滑过,这便悄然眨眼,“做饽饽,好歹还是我顺手儿的;倒是针线,却不是我拿手的。故此今年皇上身上带的活计,奴才可不伸手儿了。” 皇帝一听就懂了,便哼了一声儿,“她倒是把心都用在这儿了!可是宫里这么多人呢,便她是皇后,我又不能只佩挂她一个人做的去!” 婉兮垂首含笑,“我今年没给爷做,我自己也没有用的。反正我有个现成的白玉葫芦坠儿,端阳用一个,就够了。” 皇帝心下温软,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你的心意,祖宗们必定会明白。” 婉兮俏皮地歪了歪头,“……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手痒,倒是给皇太后缝了件儿‘五毒坎肩儿’。可是我那针线活儿,爷最清楚,我心下倒是没谱儿,都不敢进给皇太后去。” 皇帝欣喜扬眉,“那又怕什么!”皇帝便扬声叫,“魏珠,你去将你令主子的五毒坎肩儿,亲自给皇太后呈进过去。就说,是朕与令贵妃一同进给皇太后的!” 魏珠忙上前行礼,“嗻!” 婉兮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爷快些去吧,早早儿行完礼、上完供,园子里这边儿,皇太后和大家伙儿还等着爷回来呢。” . 皇帝回紫禁城去了,圆明园里半点儿没受影响,热闹依旧。 今儿的“万方安和”则是上了一台大戏——《混元盒》。这台戏共四本三十二出,主要讲的是张天师后人张捷在进京面圣途中,陆续收服蜈蚣、白狐等妖,最终所有妖邪被文殊菩萨、姜太公、孔圣人共同收服的故事。这一台戏里,诸天神圣、妖魔鬼怪全都出来了,戏码也足,能从早晨一直演到晚上去,叫人过足了戏瘾去。 一众内廷主位奉着皇太后、连同宗亲福晋们,便是在“万方安和”处,临水而坐,看南府学生们在水上的戏台演这一台大戏。 因紫禁城里和园子里,供神的地方儿太多。不说旁的,便只祭祖的供处就已是一时忙不过来了。皇帝因要在瀛台赐宴群臣,这便亲自回紫禁城里去行礼;圆明园里的各处供,便交给几位成年的皇子去代为行礼。 几位成年的皇子里,永璇的腿不方便,永瑢已经出继,永珹的地位又没法儿跟永琪相比,故此便都由永琪来做主。 永琪在园子里各处张罗出入,便也从九洲清晏频繁进出。 满人习惯庆典是从天不亮便开始,故此永琪初入九洲清晏的时候儿,太阳刚刚升起来。 他走过廊下堆放苇子帘的地儿,状似无意问了一声儿,“诶?这苇子帘怎么都堆这儿了?” 这会子魏珠、胡世杰等人各自都奉了皇帝的差使,没在跟前伺候。听得永琪问,在廊下当值的銮仪卫章京伯宁忙上前来答话儿。 銮仪卫是掌皇帝车驾仪仗的,设有满人章京六十七员,汉人章京四十八员。这伯宁是满章京,当自己是皇家近卫,也能将皇帝的言行都看在眼里,故此知道永琪是皇帝最为重视的皇子,这便绝不叫永琪的话落了地,侍奉十分殷勤。 “回五阿哥,这不是因为五月节嘛,宫里各处都挂五毒挂屏了,暂且用不上这些遮阳的芦苇帘子了。” 永琪故意皱眉,举袖掩住口鼻,“一股捂巴味儿。看来是之前下雨给浇透了吧?这么堆在阴处,还不长毛儿了?” 伯宁倒是没闻见有什么味儿。可是五阿哥说有,那他自当跟着说有。 伯宁便也跟着皱着鼻子,却是赔着笑,“回头奴才知会太监们,叫他们将这帘子给挪到通风的地方儿就是了。” 永琪抬眸望了望天,“今儿天头倒好,这么大的日头,晒一天就能干透了。又何苦还要等着他们来挪动?我倒要劳动你们几位,这便给挪到太阳地儿下就是了。” 听得五阿哥吩咐,当值的几位侍卫那木图、那沁等都赶紧上前。 永琪左右看看,就指着寝殿前的当院,“就晾这儿吧。这儿太阳最好,又是后殿,不碍观瞻。” 伯宁等人略有些为难,“……这,若是皇上回来,这便摆了满地的芦苇帘子,倒不合规矩。” 永琪倒是哼了声儿,“皇阿玛这会子回宫去了。待得行完礼,在瀛台赐宴群臣完毕,回到园子来,还得到‘万方安和’陪皇太后瞧戏,之后福海上还得赛龙船……等回到这儿来,太阳早落山了。” “就凭今儿这太阳,哪儿还用得着太阳落山去,不过一两个时辰,这帘子就能干透了。到时候儿任凭你们是挪进库房去,还是换到廊下去呢,就都不妨事了。” 皇子都这么说了,伯宁等这一班当奴才的,还能说什么呢?这便都应了一声儿,七手八脚将芦苇帘子都搬了过来。 永琪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这才抬步而去。 . 午时前后,皇帝才从紫禁城回来。先回九洲清晏换衣裳。 皇帝从廊下走过,瞧见了地上堆放的芦苇帘子,不由得问了声儿,“怎么都摊这儿了?” 那木图笑嘻嘻上来回奏,“今儿是端阳,该驱五毒。这苇子帘子受了潮,里头怕是也生了虫,这便摊在这儿晒晒,也是应了节气。” 那边厢魏珠已是来报,说皇太后的车驾已是从畅春园回来了。 皇帝来不及细问,这便赶忙进了殿去换过了衣裳。 皇帝穿酱色袷纱袍,红青袷纱织二色金团金龙褂,乘四人龙轿至闸口门内等着皇太后,一同乘船至“万方安和”。 至此,圆明园内的端阳庆宴,便已开启了高朝。 大殿之上摆满象征祥瑞的葫芦,窗子上、桌屏上,也都贴满了满人剪纸式样的“葫芦花”;还有贴以钟馗为题材“朱砂判儿”的,有贴黄表纸上写有咒语的“天师符”。 大殿正中,就在皇太后的御座后头,挂着雍正爷年间留下来的《午瑞图》。 这幅图是雍正十年,由郎世宁所绘,该图中部画有一青灰色瓷瓶,瓶中插有艾草和盛开的石榴花、蜀葵花,瓶左的托盘内装有李子和樱桃,瓶右则散放着几个粽子。 《午瑞图》左右,还挂了如意馆中其他画师所绘的《射粉团》、《赐枭羹》、《采药草》、《养鸲鹆》、《悬艾人》、《系采丝》、《裹角黍》和《观竞渡》等众多端午的应景画轴,分别描绘了端午节间各项民俗活动。 而众人面前的席面儿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粽子,以及满人家专给端午节用的细点“玫瑰饼”。 因此时年幼的皇子唯有圆子、石榴两个,而石榴还小,尚且吃不得这些饽饽,故此皇太后专将自己面前的玫瑰饼赏了给小十五吃。可是小十五因吃多了椴木饽饽,便吃不下了玫瑰饼,这便悄悄儿给婉兮商量,想将玫瑰饼赏给了太监们吃。 婉兮忙给摁住,轻声教导,“你可知道,这玫瑰饼不是谁家都吃得上的,便连额涅小时候儿都稀罕八叉儿地只能在五月节时,吃上一块儿。” 小十五不解地望住婉兮,“为何?” 婉兮轻叹一声,拢着小十五,细细讲来:“这些精细的饽饽啊,都是各家先供神和祭祖的。初一给神佛和祖先祭祀的供品,到了初五撤下来后就成了全家的好嚼咕。一般人家只供类似桃酥式的‘五毒饼’,初五晚间撤供;中等人家再放上小枣江米棕子和鲜果,一天一撤,以防腐烂。” “唯有富贵人家是供玫瑰饼,以京西妙峰山当年产的玫瑰花制成的饼最为高贵。用玫瑰花和以蜂蜜拌匀做馅,制成饼,上火烙,名曰‘端午饽饽’,分为酥皮、硬皮两种,是高档细点,价格很贵。大约每斤八块,每块的价格相当于二斤白面,一般人家是吃不起的。” “总归啊,大家伙儿都觉着若是在五月节吃上玫瑰饼是非常吉利的事,买不起饽饽铺的玫瑰饼,就自己动手蒸玫瑰馅的馒头或甜卷,以应节日之俗……故此你瞧你皇玛母在满桌子的饽饽里,才会独独给你赐这个;你可不能糟践了,必须得亲口嚼了才是孝心。” 小十五终究是皇子,又尚且年幼,哪里知道民间那些困苦呢?这还是头一回听额涅讲到这样的话题,已是听得愣住了。半晌用小手儿将那玫瑰饼抓住了,仔细地包进自己随身的帕子里头去,挽成了布包,慎重地交给自己的精奇嬷嬷赵氏去,“……我晚上全吃喽,碎渣儿都捡起来。” 婉兮欣慰一笑,“只要你吃,那吃不完的就可以赏给谙达、嬷嬷们去了。也谢谢他们如护着眼珠子似的护着你。” 语琴心下一动,也指了指小十五自己面前儿的饽饽,“你皇玛母都赏给了你这么金贵的玫瑰饼去,你还不也进给皇玛母一样儿好吃的去?” 婉兮扬眸,与语琴碰了个眼神儿,便也笑了。伏在小十五耳边嘱咐,“你三月里刚送完痘疹娘娘,这会子端午除五毒,你倒是最干净的。由你亲手进给皇玛母的,便是最吉利的。想不想皇玛母万寿无疆?这便去吧。” 小十五便小肉腿儿登登地抱着一碟子椴木饽饽朝皇太后去了。 婉兮没盯着那边看,反倒垂下眼帘来,却也还是远远听见皇太后那边朗声的大笑。 她还听见小十五童声稚语地说,“……皇玛母穿这件坎肩儿真好看,就像戏台上的电母娘娘!那些毒蛇,都是皇玛母打跑的!” 皇太后这便又是大笑,婉兮听得皇太后的话语声朝她飘了过来,“……可不是嘛,还是你额娘的手艺好。” 皇帝在畔也是凑趣儿,“令贵妃做饽饽的手艺是不错,可是论得这针线么——呃,皇额娘,您没看看哪儿少缝了线,或者两个大襟给缝到一起没?” 皇太后大笑,轻声啐,“瞧你说的!我看着这用五彩布头儿拼成的,倒是费手工,便不似绣花那么精致,却也用足了心去!” 婉兮这才含着笑,赶紧起身谢恩。抬眸望过去,小十五早被皇太后给抱在了怀里,就像个大阿福似的,躺在皇太后怀里笑呢。 . 瞧婉兮母子已是向皇太后送了心意去,那拉氏等人又怎甘示弱?那拉氏便率先起身,上前也送上一件五毒坎肩儿,却是瞟着婉兮笑了声儿,“本以为皇太后今儿这坎肩儿,得是我亲手缝制。倒没想到,叫令贵妃给抢了先儿去。” 皇太后听出那拉氏的不愿意来,却也不便直接说话,沉吟着看了左右一眼。 安寿和安颐年岁大了,今儿又是唱戏呢,的确是有些分了神。 倒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汪氏聪明伶俐些,忙向那拉氏行礼道,“回主子娘娘,皇太后身上的这件儿,实则是皇上呈进的。皇太后也是因为这是皇上的孝心,这才早早儿就上了身儿的。” 皇太后满意地点头而笑,“正是如此。皇后啊,你也有心了,你这件儿也放在这儿,待会儿我穿够了这件儿,就再换上你那件儿。” 皇太后也难得高兴,便也哄了那拉氏一句,“佳儿佳妇,你们的孝心,我都受了!” 那拉氏终是得意而笑,抬眸瞟向婉兮。 婉兮却没在意这儿,而是好奇地望着汪氏去。 虽是选看的时候儿见过,终是只看了排单和绿头牌,终是没听着这姑娘说话,也不知道这姑娘的脾气秉性;这回倒是见识着了,果然是聪明伶俐,且还是个有胆量的。 若是换了旁的官女子,刚进宫没几天,哪儿敢在皇后面前这么出头说话呢?更何况,方才那情形,还是有些尴尬的,若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主子们给迁怒了去。 不管怎么着,婉兮心下倒是悄然一笑:嗯,果然是世居沈阳的姑娘,的确是直性子、真性情。 . 其余内廷主位、宗室福晋们也按班次上前进礼完毕,皇帝坐下,这便开始大加赏赐。 先赏给军机大臣花机纱三件、塔城葛三件、波罗葛三件、广葛三件。另有银两颁赏。 再因驱毒之意,赏“锭子药”给八旗各营。这一日共赏下紫金锭三十五包、蟾酥锭三十五包、离宫锭三十五包、盐水锭九十二包、喻化锭十四包、有穗锭子二百四十挂,另赏平安丸六千一百丸、人马平安散十斤…… 赏给内廷主位们的也是内廷所制的锭子药,不过用料却更金贵,造型和工艺也更精美。所有的锭子药上都拴了穗子、彩线之外,还有的镶嵌了螺钿,甚或是点翠的图案去,更配称得起宗室福晋们的身份来。 皇帝赏赐完毕,独独看着坐在皇太后怀中的小十五笑,“算你孝心,小小年纪就知道以自己刚送完圣的纯净之身,来祝皇玛母万寿无疆……也该赏!” 皇帝说着叫过高云从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高云从转身就跑,不多时取来一物。 皇帝当众将那物便赐给了小十五。 小物件儿不大,也就手掌大小,是一件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 皇帝道,“既送完了痘疹娘娘,也该开蒙练大字了。这个笔洗便给你吧,素日写完了字洗笔用。” 五月端午宫门自是都叉艾草,佩戴艾草的荷包,皇帝赐下这样儿的艾叶形笔洗,自是应景儿。 婉兮却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她们两个都留意到了那笔洗所用的霁蓝釉。 . 说说笑笑一会子,外头胡世杰来请,说龙船已是预备好了,请皇帝示下,是否亲自登船竞渡,抑或是叫船夫们开始竞渡。 皇帝兴致颇高,伸手抱过小十五来,长眉轻扬着问,“怎么样,怕不怕坐那快船?” 小十五欢喜得直拍巴掌,“圆子才不怕!” 皇帝便大笑着起身,抱着小十五,这便亲自朝殿外走去。 婉兮终是有些不放心,忙上前来。 终究大清皇室是马上得天下,弓马都擅长,却没有江南人那般擅长舟楫。更何况这是竞渡,船速就快;且龙船本就狭窄,又是锣鼓震天的,婉兮倒有点担心年幼的小十五会害怕了。 皇帝走到婉兮身边儿,含笑眨眼,“……怕什么,有爷呢!” 皇帝说着,凑近婉兮耳边儿,轻声含笑,“忘啦?当年小鹿儿还在你肚子里,就跟着咱们坐船下过江南去。小鹿儿在胎里都不怕的,咱们圆子自然也不会怕。” 那怎么能一样儿呢?婉兮还是有些不放心。 皇帝垂眸凝视着婉兮,婉兮神色间的细微变化,都瞒不过皇帝去。 皇帝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腕儿。 “……被明月兮佩宝璐,屈原佩宝璐涉江,今儿是端午,划龙舟是为屈原;那咱们圆子,还不该为了他哥哥,走这一遭去么?” 婉兮一怔,心被拧着一疼,便也懂了皇上的心,眼睛瞬间便模糊了。 是啊,是啊,小鹿儿与圆子之间,是兄弟的传承,也是皇上这份父爱之心的传递……她没忘了当年小鹿儿刚离去时,那个端午她曾经有多么难过。那今日,的确是一个机会,叫圆子来将这一切传承下来,叫她放下那一份心事去了。 婉兮便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朝皇帝郑重点头。 皇帝这便笑了,故意逗她一句,“……爷是不是太偏着圆子,倒忘了石榴去了?” 婉兮这才垂首悄然一笑,却是抬起眸子来望向大殿正中挂着的那幅《午瑞图》道,“……那石榴花儿明晃晃地挂着呢,奴才还有什么不知足?” 午瑞,端午的祥瑞之物……那么多用于端午的画轴,皇上单选了这一幅居中悬挂,她若当真什么都看不懂,那她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去了。 . 见皇帝抱着小十五亲自上了龙舟,一众皇子皇孙们,便也各自上了龙舟,准备停当。 所有皇子皇孙都不甘人后,这便叫福海之上一时竟聚集了二十艘龙船之多! 龙船并肩横列,等待出发。永琪背身立在自己的船头,回眸望过周遭龙船。 永珹、永璇二人是他的主要对手。 不过他也没忽略皇孙的行列里,那在皇子皇孙里第一个封亲王的定亲王绵德,也正抬眸不驯地向他望来。 永琪不由得挑了挑眉。 (端午不止龙舟、粽子。还有这些老规矩,如果能传承下来,就不会遗憾端午祭被韩国抢先申遗了吧~~) 第2471章 131、火 要赛龙舟了,王公大臣和内廷女眷们移步到“蓬岛瑶台”。皇帝率领皇子、皇孙、宗室王公们在福海边西岸的“望瀛台”观看,皇太后率领一众女眷则在蓬岛瑶台的岛上观看。 婉兮与语琴并肩而立,两人都看见了永琪在船头背身而立。 这样的姿势,对于一个熟识水性的人来说,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位大清皇子呢。 “看样子永琪今儿,是志在必得。”语琴冷然眯起眼来。 婉兮点点头,“可是这样危险,他当真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 语琴倒是冷笑,“他倒不怕!终究是皇子,便是落了水,自然有侍卫下水去捞他。” 婉兮却是摇头,“落水自是不怕,怕的是这海子上平铺开二十艘龙船来,船与船之间的间隔这么近,他若落水的时机不对,便是有本事从水里浮起来,却也可能将脑袋撞到后来的船上去不是?”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我倒不信他这个年岁了,想不到这风险所在。可是他还是如此坚持,倒不怕命都没了。可见明知风险,还偏要勉力为之,那便当真是为了赢,都可豁出一切去了。” 婉兮回眸,眸光落在皇上赐给小十五的那个霁蓝釉的艾叶形笔洗上,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 若说那《午瑞图》上画石榴花,还是隐晦之意,叫旁人一时都猜不到皇上的心意;可是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个笔洗,却终究还是叫众人都看在眼里了。 皇上赐给小十五笔洗,这没问题,原本小十五也快到练大字的时候儿了;艾叶形,就更没问题,正好儿是应了五月节的景儿嘛。 “坏”就“坏”在这霁蓝釉儿上。 霁蓝釉的道理,便如天坛铺蓝色琉璃瓦、皇上赐给容嫔做礼拜的“方外观”也是蓝色屋顶的道理一样,这霁蓝釉只为祭天的颜色。 古人出于对世界的未知、敬畏和对生活的期盼,而祭祀天地日月等诸神。 西周以来,天子皆以礼治国,而礼之设就是法天而来。故此祭天大典,为天子治国规制最高的典仪,形成了以“礼莫大于敬天,仪莫大于郊祀”的规矩。 “天”,古人视为至高无上的神。天是世界万物的创造者和维系者,人人行事必须顺应天意。祭祀便自然要用与天相衬的礼器,既然祭天之礼规制最高,那么祭天的礼器在所有的礼器中的地位也同样是最高。犹如蓝天的颜色一般,将祭祀天坛的瓷器颜色选为蓝色。 明、清蓝釉习称“霁蓝”或“祭蓝”,其色泽深沉,釉面不流不裂,色调浓淡均匀,呈色较稳定。因釉色蓝如深海,釉面匀净,呈色稳定,后人称其为“霁青”,工艺继承元代传统,延烧不断。这种祭蓝釉肃穆宁静,极适用于这种天人相接的祭祀场合,故专用于祭天,且烧造数量极为有限。 故此在宫廷中,规制最高的瓷器并非皇帝所用的明黄,而是这唯有祭天才可用的霁蓝釉。 皇上赏给小十五的这艾叶形的笔洗,讶然正是霁蓝釉,这宫中上下谁又看不见呢? 婉兮心下何尝不明白,永琪今儿这番豁出命去的争胜,未必与此无关。 更何况,这会子皇上已是亲自抱着小十五上了龙船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姐姐,今儿皇上赏给小十五的那笔洗,回头还是给他收起来,暂时不用了吧。” 语琴也是会意,却终是有些不甘,“干嘛不用?总归是皇上赏的,谁看不惯,谁自己找皇上去啊!” 婉兮轻轻摇头,“圆子终究这会子还不满三周岁呢,不应树敌太多。今日永琪如此,焉知来日还没有旁人?” 语琴便也轻轻咬住嘴唇,“你是说,永琪今儿是在置气?” 婉兮朝龙船那边瞟了一眼,“皇子皇孙们都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孩子们的天真。” 语琴便也望过去一眼,便也是叹口气,“可不,一个个儿的都跟乌眼儿鸡似的了。皇上便是年过半百,可还是春秋正盛呢,亏他们就敢这个样儿。这是当年九龙夺嫡时候儿的教训,还没吃够么?” 婉兮轻垂眼帘,“大清皇子都擅长弓马,成年之后待得成婚分府,更会分府、入旗,这便拥有了自己的王府职官,以及所领的旗和佐领……按着八旗旧日的传统,甚至可能成为旗主王爷,故此都敢与皇上叫板了。” 这也是八旗制度肇始之时留下的“隐患”,便是大汗也不能独自做主,需与八大贝勒共同商议,便是获得的猎物也都是分成八份儿去。虽从太宗皇帝皇太极开始,皇权已经被不断加强,可是终究老传统的根儿还在,这影响便一直无法尽数除去。 “皇上便是春秋正盛,可终究已是年过半百,在他们眼中已是渐渐老去。皇上便是他们的父亲,可是父子亲情却也终究会让位给他们心下对那个大位的渴望……”婉兮挑眸望着那倒立在船头的永琪,“姐姐,你觉不觉着,此时的永琪看着好陌生?再便是当年那个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语琴便也是叹口气,“总归命是他自己的,风险也是他自己担着。他自己都能豁得出去,不顾风险;且愉妃都不管,那当真犯不着咱们还替他担心。” 婉兮点点头,“但愿今儿一切顺遂才好。便是赛龙船,可是争胜当真不是初衷,若什么都只为了争胜,那这反倒辱没了这赛龙舟的传统,最原本的意义所在了。” 说着话儿,海子上已是准备击鼓开赛。这是最后的机会还能拦着永琪了,语琴也是忍不住回眸去找愉妃。 却只见愉妃凝立岸边,两眼紧盯住儿子,眼底是一片幽幽的光芒。 语琴便叹了口气,“算了,看样子愉妃非但不会拦着永琪,倒是一副恨不得自己也在船上,能帮她儿子一起争胜似的。” 婉兮蹙眉,“……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语琴轻哼一笑,“昨儿五月初四,是她五十岁整寿。按例,内廷主位从四十整寿,宫里就该给过整寿,皇上会格外给下赏赐来。可是愉妃当年四十岁整寿,皇上就没格外给赏;昨儿她五十岁整寿,皇上还是只按着平常妃位的千秋之例,赏银三百两罢了。” “堂堂整寿,又是五十岁的整寿,皇上却给她当成平常的生辰给办了,她不窝火才怪。况日子也巧,昨儿跟今儿就差一天,她自是希望永琪能替她争回这一口气来。” 旁边的玉蕤便也笑了,“五十岁整寿赏赐与否倒在其次,两位姐姐怎忘了,宫里的规矩是内廷主位满了五十岁之后,便要永远撤下绿头牌,再也不能侍寝了呢……她心下的绝望,也是可想而知。” 婉兮便也点了点头,“怨不得。她这一生的荣辱,都只系在永琪这一个孩子的身上。她今儿如此,便也在情理之中了。”婉兮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儿,“只是苦了永琪那孩子。” 语琴还是忍不住道,“……若他这么拼命,咱们是不是该谏阻皇上,就别让圆子上船啦!” 婉兮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有皇上呢。再说,是该叫圆子来送一送他哥哥了。” 婉兮说着抬眸,紧紧攥住语琴的手,“姐姐,便从今日起,咱们也都在咱们心里,将小鹿儿送走了吧……叫他无牵无挂,才能早日重入轮回。” 语琴的心下也是揪着一疼,痛楚却也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 福海之上,终是击鼓声起。 便是号令,二十艘龙船齐齐发轫。 只见皇帝所乘的龙船自是一马当先,没人敢超越而过。 皇帝抱着小十五,亲立船头,迎风破浪,衣袂翩然。 紧跟在皇帝船后的,一左一右是两艘船。 一艘不出意外,是永琪的;另外一艘,则是定亲王绵德的。 原本永琪的船优势更大些,可是绵德的船也不甘示弱,两艘船一左一右都紧紧咬住了皇帝的龙船。 虽说看得叫人揪心,却是精彩异常。 玉蕤都忍不住拍掌,“当真是死死咬住,分寸不让!虽说从辈分上来说,是叔侄,仿佛绵德阿哥应该让五阿哥一程;可是从封爵上来说,绵德阿哥却已经承袭了定亲王,五阿哥还未得封爵呢,那绵德阿哥便自应超到前头去!” 婉兮却侧耳倾听,在一片澎湃的鼓声、众人的呐喊声中,听见一线异样的声音。 “你们听,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怎么听着绵德那边船上喊号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是抚琴之人,耳朵格外灵,这便也侧耳倾听片刻,便是点头,“仿佛……是女子的声音!” 三人面面相觑。 婉兮便皱眉,“我倒听说江南行船,也有行规,颇为忌讳女子上船,说是不吉利。可是这会子龙船上不但有女子,甚至还是在皇长孙、定亲王的船上,那这女子的身份必定只有一个可能——” 语琴便也轻哼一声儿,“还能是谁呢,必定是绵德阿哥的嫡福晋、咱们固伦和敬公主的大格格呀!” 玉蕤也是赞同,“除了这位既是皇上孙媳妇,又是皇上亲外孙女儿的,方不担心皇上不高兴。除了她之外,旁的女子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去?” 婉兮便也是扬了扬眉,“阿日善都亲自上了龙船,为绵德击鼓呐喊,可见她的助夫之心。那么今儿这场竞渡,绵德那边儿怕也是同样志在必得了。” 说话之间,海子上的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姐,你看五阿哥那是怎么了?”玉蕤揽住婉兮的手臂,向永琪的船上指。 婉兮看过去,也是一愣。只见原本直直背身立在船头的永琪,这会子忽然躬下了身去。在那快速划动的狭窄龙船上,站立都有些不稳,叫人看着都跟着揪起心来。 “他这是怎了?”婉兮也是纳闷儿。 永琪的失态,岛上的内廷主位们看见了,距离他更近的绵德和阿日善就更是看见了。两人一头一尾一齐鼓励士气,他们的船趁着这个机会,终于超到了前头去,将永琪之前的优势尽数抹杀了! 船到终点,终是皇帝所乘龙舟独占鳌头,绵德的船第二,永琪的第三。 前三艘船咬得很近,几乎一起到达之后,其后永珹、永璇、永瑢的船才陆续到了。 永琪输给绵德,心下有些压抑不住,下船之后便朝绵德来,低声喝问,“……怎能叫阿日善上船来?她是个妇人!” 阿日善倒是不慌不忙上前来,给永琪浅浅蹲了个礼,“五叔说的倒有趣儿,我是蒙古格格,更是皇上的外孙女儿……咱们满蒙的格格,哪个不是跟男儿一般的勇敢?便是妇人,我便是臂力不及你们爷们儿,可我又不是划船,我就在船尾击鼓助威罢了,怎么不行?” 阿日善说罢轻蔑一笑,“依我看,五叔是不愿意输,更不能接受,是输给了一艘还有个妇人的船吧?” 永琪轻轻咬牙,“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不能输?况且我又不是输给你们,我不过是那时腿上有些不得劲儿,我输给的只是自己的腿罢了。” 阿日善不由得笑起来,“五叔的腿,还没好么?我倒是记着,去年秋狝的时候儿,五叔的腿就有些不济事了。怎么都大半年的过来,五叔还没调养过来?” 永琪不由一惊,紧紧盯住阿日善,“……你怎知道?” 阿日善心下也是一晃,自知失言,忙道,“我虽是妇人,可是骑技也不逊色于五叔。故此五叔去年秋狝的时候儿,骑在马上有什么不对劲儿,我可不至于瞧不出来!” “那会子啊,我就看见五叔的腿有些不敢夹住马腹,这便必定是腿有了毛病;尤其是策马转弯的时候儿,五叔更是因不敢用劲儿,而叫坐骑转弯转得笨拙异常……五叔,我猜,是你左腿胫骨内侧,出了毛病吧?不敢使劲儿,贴碰了就疼,是不是?” 永琪大愕,又惊又恼地瞪住阿日善,“你——胡说什么?!” 阿日善耸耸肩,“不承认就算了。总归,身为晚辈,我已是提醒过五叔你了。有病早治,千万别强撑着,若是耽误了,便不好了。” 阿日善说完,径自握住绵德的手,“走吧,咱们赢了,赶紧跟皇玛父请赏去!就不用等五叔了,他腿疼,可走不快,跟不上咱们去。” 这会子,永珹、永璇等人也都陆续登岸,跟了上来。 永璇碍着腿的毛病,走不快,永珹和永瑢便也都顾着永璇,跟着一起慢慢儿地走。 永璇抬眸见了永琪,倒是一脸的惊讶,上前含笑问,“我的腿有病,走不快,五哥今儿这是怎了?难不成五哥的腿,也要跟我一样儿了?” 永琪不由勃然变色,瞪住永璇,“你想多了!” 永璇倒不在意,耸耸肩,朝前伸手,“那五哥先请,弟弟随后就是。” 永琪一咬牙,忍着腿疼,这便大踏步向前奔去。 努力忘却,那因水上凉风钻入骨头缝儿,而变得又酸又疼的腿。 . 日暮时分,这一整天的热闹终于落下了帷幕。 皇太后兴致颇高,皇帝又奉皇太后至同乐园看戏,并亲侍奉晚膳。 婉兮终究顾着两个年幼的皇子,这便提前告退,先带着孩子回了“天地一家春”去。 今儿因太热闹,石榴也跟着兴奋,迟迟不肯睡觉,婉兮倒是费了往日三倍的工夫去哄着他。待得终于哄睡了石榴,天儿都黑透了。 婉兮方擦了擦额头的汗,将石榴交给嬷嬷们照顾去,自走回寝殿。 空气中莫名弥漫起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婉兮也是蹙眉,还问玉蝉,“这是什么味儿?难不成佛城那边上供的香烟,都飘到这边儿来了?” 玉蝉也吸吸鼻子,“不对啊。若是佛城那边飘过来的,得是香烟;不该这么呛人啊。” 正说着话儿,婉兮冷不丁抬头,就看见西边儿天上火光冲天。 紧接着屈戌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喊,“……不好了,回主子,九洲清晏那边儿走、走水了!” 婉兮一惊,伸手一把便掐住了屈戌的手臂,两眼圆睁,“皇上呢?皇上可在殿中?” . 因“天地一家春”跟“九洲清晏”挨着,就在“九洲清晏”的东边儿,倘若那边起火,便很快就可能烧到这边儿来。 婉兮赶紧吩咐玉蕤亲自带着嬷嬷们,抱了石榴避出去,她自己提了衣摆,便朝西边跑。 屈戌说,皇上刚回“九洲清晏”,这会子怕还在殿中。 玉蝉和屈戌等人吓得赶紧在后头追,“主子……主子,可去不得!” 婉兮也顾不得他们,跑到门口儿,正好见左右两口蓄水的大缸,这便解开身上的褂子,伸进去全都沾湿了,裹在身上,便继续跑。 “天地一家春”原本跟“九州清晏”紧挨着,婉兮今儿却觉着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怎么跑了那么半天还没跑到? 终于跌跌撞撞跑到了“九洲清晏”宫门口,却正见永琪背了皇帝,趔趔趄趄地奔了出来。 婉兮一见,脚下一软,忙伸手抱住了皇帝,“爷……你可安好?” 皇帝脸上有些乌黑,婉兮也一时不敢确定,皇帝是不是给烧着了。 永琪也是跟着一个侧歪,还是将皇帝给斜斜放了下来。 皇帝本就个子高,被永琪背在背上的时候儿,脚都在地上拖拉着。这回终于能下来,反倒松了口气。 皇帝扶住婉兮,忙安慰道,“别急,爷没事儿!只是烟大,火倒没多少。” 皇帝说着回眸望了永琪一眼,“爷没受伤,自己也能走。只是刚巧儿正在换衣裳,衣衫不整不宜见人罢了。” 永琪已是累得蹲在地上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婉兮确定了皇帝脸上的乌黑只是烟熏的,并无伤口,这才松一口气下来,忙看一眼永琪,上前问,“永琪,你可有事?” 永琪摇头,还是说不出话。婉兮便赶紧吩咐屈戌跑去取水,叫永琪润润嗓子。 皇帝轻叹一声儿,也是回首拍了拍永琪的肩,“你有心了。” . 今儿是端午节,原本皇子皇孙、宗室皇亲们都在圆明园内。这会子听得消息,诸王也都赶到。 几个皇子自是都冲在前头,上前纷纷扶住皇帝,然后就跪倒请罪,都说救驾来迟。 永璇因腿,落在最后,来了便先盯了永琪一眼。 “……今儿五哥的腿不是疼了么,怎地反倒是诸王之中最先到来的?这是皇阿玛的九洲清晏,又不是五哥自己居住的所儿里,从五哥的所儿里跑过来也有距离,五哥究竟是怎么能来得这么快?” 永璇说着上下打量永琪,“我们都来得晚,只有五哥来得最早,抢先儿将皇阿玛给背出来。啧啧,倒像五哥早知道九洲清晏会起火,所以五哥早早儿就等在门外了一般。” 永琪终于能说出话来,幽幽盯住永璇,压低了声音警告,“老八,仔细你自己的嘴!你说这话,便是挑拨咱们手足的情分。你觉着皇阿玛愿意听到你这样的说辞么?” 永璇耸了耸肩,垂眸只盯住永琪的腿,“我只是担心五哥的腿。明明之前疼成那样儿,这会子却健步如飞,还能背了皇阿玛出来……啧啧,这腿真了不起。” 永琪冷笑一声,“你自己的腿从小就有毛病,你自然想不到正常人的腿有多强健!我不愿说你‘小人心度君子腹’,那只好敬告你:别用一个有腿疾的心,来揣度正常人的腿了!” 永璇两手摊开,“好,好。恭喜五哥,今儿即便赛龙船输给了绵德,可是这救驾却是硬生生抢得了头筹,没人儿能与你争了。” 永琪懊恼低吼,“你倒不问候皇阿玛,只顾与我说这些!” 永璇倒是耸耸肩,“皇阿玛就在那站着呢,我岂能看不出皇阿玛有没有事?我倒是奇怪,凭皇阿玛的身强体健、擅长弓马,怎至于还要五哥你煞有介事给背出来?况且这九洲清晏里这么多人呢,内监、侍卫、护军上百人,何至于就要五哥远处跑来,背负而出?” “你尽孝没错,可是你当皇阿玛是老态龙钟了不成?你又当整个九洲清晏里百十号人都是死的不成?” 第2472章 132、雷霆(上) 永琪勃然变色。 “骤然火起,人人只为自保。便是这九洲清晏里内监、侍卫、护军不下上百,可是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况且对于他们来说,皇阿玛只是君;可是对于你我来说,皇阿玛却是父,此中轻重,如何能比较?” 永璇眯眼凝住永琪笑,“原来五哥的意思是,九洲清晏走水之际,这殿内所有的内监、侍卫、护军都只顾着自保,而不救驾;都等着五哥迢迢而来,独独背出皇阿玛去……” 永琪听出永璇这话儿越发不对劲,便也是低喝一声,“你来的工夫不短了,还不赶紧向前给汗阿玛问安去?” 此时诸王都来皇帝面前问安,婉兮松一口气也望过来,也出声唤永璇。 永璇这才忍住没说完的话,连忙上前与婉兮说话,继而到皇帝跟前问安去了。 永琪这才舒了口气。 这一松劲儿,腿疼便又来了,便更支撑不住体重,膝弯一软,整个人已是跌坐在地。 皇帝远远瞧见了,便也连忙吩咐,“高云从,还不快传御医来,看看你五阿哥可有碍!” . “九洲清晏”四处扑火,再兼重查余火,自短时间内不能再住了。 婉兮先将皇帝请到“天地一家春”去,亲自伺候着皇帝洗脸更衣。 收拾停当,皇帝坐在炕上,却是越想越是气恼。 婉兮知道皇帝便是一代马上天子,可终究已经年过半百,这冷不丁寝宫走水,也是惊着了。 婉兮便加着小心问,“……我瞧见是永琪背着爷从烟火里冲出来。内监、侍卫、护军们呢?难不成都只顾着扑火去,都忘了救驾了不成?” 皇帝薄唇紧抿,“竟被你问中了!那一个一个儿的,也不知是怎了,竟没有一个上前救驾的!” 皇帝越说越怒,叫了高云从进来传旨:“今日圆明园失火,众皆奋力扑救。而那木图、那沁、兆德、保平、万福、李景皋等,自寻坐处!保平年老,未免站立给艰,然此系何等事,伊等既不能奋勉出力,更图安逸,殊属不堪!那木图等,著交领侍卫内大臣议览。” “銮仪卫章京伯宁,站立廊下,由窗内观看!伊身系满洲,不思奋勉,视同戏剧,其心实不可问!本应即行正法,从宽革职,发往伊犁给厄鲁特为奴!” 婉兮也吓了一跳,皇上的寝殿都起火了,这帮子勋贵之家出身的侍卫们,不但不救驾,不扑火,竟然找个座儿还坐下看着? 皇上的话儿说得也是委婉:“虽失火不赖伊等扑救。亦当随众立看。”(即便扑火之事自有内监、护军负责,不需要他们伸手,至少也应该在旁站着,看看是否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儿啊!) 更叫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身为銮仪卫章京的伯宁,不但一不护驾,二不救火,还要站在窗子里观看,跟看戏似的! 婉兮心里实在画魂儿,这些侍卫,这是脑袋被烟给呛迷糊了么?身为侍卫不知护驾,倘若皇上出了半点闪失,他们自己不但要掉脑袋,便连他们自己的家族也要跟着一并治罪啊! ——此事,实在有些不合情理。 难不成是一班御前的侍卫故意都不动作,就为了给皇子机会,在皇上面前立功不成? 只是这会子皇上连惊带吓,正在气头儿上,婉兮便也将这话儿暂且忍下来了。 . 高云从刚跑出去传旨,那拉氏已经带着一众内廷主位都赶到了,众人都叫着跑上前,簇拥在皇帝身周,七嘴八舌给皇帝问安。 皇太后那边儿也派了总管福海来问安。 皇帝叹了口气,“我没事,你们都安心吧。” 众人这都才松了口气,愉妃却是掉下泪来,“……妾身也才听说,是永琪及时赶到,负皇上逃出烟火。皇上大安就好,永琪的腿受了伤,便也都是值得了。” 皇帝长眉一蹙,“永琪的腿,伤了?伤在哪儿了,太医怎未曾来报?” 愉妃哽咽道,“一时也瞧不出来是伤在哪儿了,只是永琪已是站不起来了。太医们一时也不敢便下论断,总要多看几天才能确定。妾身担心,怕是永琪背负着皇上一路狂奔,这便叫腿骨吃了力,怕是伤在筋骨上了。” “也是永琪怕皇上担心,这便拦着太医,不叫他们来回皇上,只求皇上能安心……” 皇帝也是长叹一声,“永琪孝心,不顾自己安危,不枉为朕的儿子。”皇帝扬眸问胡世杰,“为永琪诊治的太医是谁啊?” 胡世杰忙跪倒回奏:“张如璠,宋国瑞等,俱是太医院得用的,且是治骨的名医。” 皇帝这才点点头,“传朕的口谕,叫太医们务必仔细替皇五子诊治,不得有半点怠慢,否则朕唯他们是问!” 愉妃这才满意了,却反倒是嘤嘤地哭个不停。 皇帝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愉妃的肩头,“永琪年轻,必定没有大碍,你放心就是。” 愉妃如此,婉兮在畔自都看在了眼里,她只回头吩咐玉蝉等人,恪尽“地主之谊”,为前来问安的主位们看座、备茶。 语琴倒是忍不住,走过来与婉兮低低耳语,“瞧瞧愉妃这模样儿,生生怕皇上忘了她才是永琪的生母似的。依着我看,皇上这会子该为了她生下永琪而赏她才是!正好昨儿才是她的五十岁整寿,皇上不是只按着往常的例,只给了三百两银子么?那今儿倒格外给份儿恩赏去好了!” 婉兮静静望了语琴一眼,“走水,最可怕的倒不是烈焰焚身,而是被那烟给呛了去,暂且迷乱了神智。不过这烟雾啊,终究有散去的时候儿。” 语琴便是一眯眼,“你是说,这事儿有蹊跷?” 婉兮点头,“姐姐能想象么,整个儿九洲清晏里的侍卫、护军们,竟像忘了自己的职责,也将自己的脑袋不当回事儿了似的,皇上寝宫失火,他们竟然跟看戏似的只坐在廊下观望,竟不上前救驾……仿佛,都等着五阿哥到来,立了这头功去似的。” 语琴都忍不住冷笑起来,“哎哟,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除非那些侍卫们是被下了巫咒了,不然着实没法儿解释了!” 婉兮捏捏语琴的手,“皇上这会子是还在震惊之中,没冷静下来呢。皇上是谁,又岂是被轻易蒙蔽之人?咱们且等着吧,皇上冷静下来,自有算明白的一天。” . 那边厢那拉氏也已是看不惯了愉妃,起身走过来扯开了愉妃去。 “今儿虽说九洲清晏走水,可是皇上安然无恙,这便是天大的喜事儿。况且,别忘了今儿还是端阳节……愉妃你这么哭天抹泪的,这又是做什么!” 愉妃抬眸盯一眼那拉氏,心下郁闷更甚。 说来也巧,愉妃自己的五十岁生辰在五月初四,可是五月初三日皇帝偏下旨,“以乌噜木齐办事副都统衔讷苏肯,为正红旗蒙古副都统。” 原本“副都统衔”的,实授为八旗副都统了;且远在乌鲁木齐办事的,这也已是召回京中来了。这便无论从实还是从虚,这位讷苏肯都是擢升了。 而这位被实授了副都统的讷苏肯不是旁人,正是那拉氏的亲侄儿。那拉氏继位中宫之后,乾隆十五年她父亲、兄弟皆已故去,他这位侄儿承袭了承恩侯的爵位。 五月初三,皇后的侄儿被擢升;五月初五,令贵妃的儿子得了赏。偏就是夹在当间儿五月初四过五十岁这样重要生辰的愉妃自己,没有半点儿的特殊待遇,叫她心下如何能平? “皇后娘娘说的是,今儿皇上并无闪失,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这还不都是永琪及时赶到,不顾自己安危,亲自背了皇上出来?”愉妃带着一丝悲愤,几乎是从那拉氏吼了出来。 那拉氏不由得扬眉,转了眸子冷笑着盯住愉妃,“皇上是天子,自得上天庇护!今儿这事儿,是皇上洪福齐天!怎么,愉妃却觉着,今儿的事儿都是永琪一个人的功劳,却不是天子得天护佑了不成?” 愉妃紧咬牙关,挑眸盯住那拉氏。 皇帝皱眉,“够了。朕累了,你们都跪安吧。” . 那拉氏有些尴尬地带了一众后宫告退而去,走到殿门外,终是忍不住狠狠瞪了愉妃一眼。 婉兮亲自将那拉氏送到宫门外,回到殿中,便旁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亲自伺候在皇帝身畔,只柔声劝,“爷今儿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置吧。” 皇帝伸手攥住婉兮的手,“今儿的情形,你也都瞧见了……你可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儿?” 婉兮心下明白,却不愿在这会子再给皇上心下添乱,这便故意装傻道,“爷是说今儿谕旨里治罪的侍卫们怠惰?奴才今儿是到九洲清晏的宫门口儿就见了永琪背着皇上出来,倒没能进去看见过火的详情。不过奴才忖着,侍卫们都是出自八旗勋贵之家,都是累世为大清重臣,这样门第出来的子弟,怎么会不忠君护主?” “可是他们今儿既然没急着上前救护,奴才便猜,说不定是今儿这火,原本就不大?若只是小火,自有内监和护军们扑火,皇上安危也不至有险,故此他们才不着急吧?” 皇帝哼了声儿,“便是火不大,可他们也不该坐视不管!” 婉兮抬腿坐上炕边儿,轻轻替皇帝揉着肩胛,“……爷别急,总归今儿刚发生的事儿,爷还没醒过神儿来呢。爷也别急于一时,好好睡一觉,等明早上醒来了,再从长计议就是。”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攥住婉兮的手,“……便连爷的寝宫,也能出这样的事。这叫爷如何能安枕?” 皇上将头靠在皇帝肩上,“不管怎么说,今儿终究都是万幸。皇后娘娘倒是说对了,爷是天子,自得上天护佑,故此便是寝宫失火,却也总叫爷毫发无伤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将婉兮的手拉下来,顺势将婉兮抱进怀里来。 “……爷十三天后,就要秋狝去了。” 婉兮倒是一怔,“今年这么早?” 皇帝蹙眉,“总归九洲清晏过了火,也需时日修缮,便不如今年早些去热河,等从热河回来,便也该修缮好了。” 婉兮点头,“爷说的也是。” 皇帝歪了头凝着婉兮。 婉兮便笑了,将面颊在皇帝颈侧蹭了蹭,“……爷,十六还不到六个月,奴才当真撒不开手。”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爷放心去吧。等爷秋狝回来,十六就该会爬了,到时候儿正可替皇上解闷儿去了。” 婉兮转眸去望窗外暗寂下来的天色,“愉妃那会子说,永琪的腿仿佛伤着了。爷十三天之后就要秋狝去,那永琪今年怕是不能随驾同去了吧?” 皇帝也是点头,“嗯,若是他当真伤了筋骨去,爷便也不叫他跟去了,好好儿在京里调养才是。” 婉兮指尖儿在皇帝肩头无意地转着圈儿,“永琪若留在京里将养,按说,愉妃便也该留下照看。” 皇帝轻哼一声儿,“她啊,都满了五十了。哪儿还能跟着爷出巡了?” 婉兮便抱住皇帝,“那奴才求爷,这回也将奴才留在京里吧。奴才是真的舍不开石榴去。” 皇帝轻叹一声儿,“也是。总得过了周岁,断了奶。这会子别说你撒不开手,爷又如何舍得去?” . 这一晚,皇帝在婉兮的怀里,睡得像个孩子。 五十三岁的人了,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仿佛从前那些风浪每一次,都比这次更大。可是兴许终究是年岁大了,过了半百,距离天寿终尽的那一天越发尽了,不知道大限什么时候儿忽然就到了,故此他这次才会对寝宫失火之事,这样地在乎吧? 却终究还是天子啊,便是心内再在乎,再恐惧,却也不能叫外人看出来。更不能叫外人们看懂,他怕的其实不是火,而是——天寿将尽的那一日。 婉兮将皇帝紧紧抱着,像是抱着小十五,抱着石榴。 她要让他在梦里也知道,她就在他身边儿。无论何时何境,她都在一伸手的距离,陪着他,哪儿都不去。 便也是因为明白了他对未来的担忧,知道他从过了五十岁之后,已是在悄然为将来做着准备,故此今儿他赏了那霁蓝釉的笔洗给小十五,她心下担心归担心,却又如何能不懂他的心呢? 他已五十三岁了,若是按大清历代先帝的寿数来算,来日已经无多;可是小十五却还不满三岁,又是她这样一个辛者库下汉姓女所出的儿子,倘若将来当真有那么一天——她前朝没有母家可以仗恃,后宫也并无宗亲为她撑腰,故此她都不用想,就知道将来小十五的路,必定走得比任何一个皇子都要艰辛。 故此皇上他是要趁着他还春秋正盛,趁着他还能左右这天下的时候儿,便不断这般试探大臣和宗亲们的意向。 若有对小十五不满的,他便要叫那些人早早儿便显现出来,这样皇上他还来得及一个一个破解了开去,还来得及为小十五的将来,铺平了道路去。 也免得,倘若将来皇上有先走的那一天,她们孤儿寡母,孤立无靠。 婉兮想到这儿,泪珠儿已是自己无声掉落了下来。她不愿想这样的事儿,可是却又不能全然不想。只是一想到将来终将有与她的爷天人永隔的那一天,不管谁先走,那也都是一场不欲独活的,痛彻心扉啊。 “怎么哭了?”皇帝尚在梦中,却听见了婉兮的抽泣声,抬手来下意识地摸,便摸到了婉兮颊边的湿。 婉兮忙将脸在肩头上蹭去,抱住他,将面颊贴在他心口。 “没事儿啊,就是心疼爷了。想想今儿那场火,虽明知火势不大,却终究后怕。”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得更紧,“别怕……小十五还没长大成人,爷怎么会离开你们母子去?爷不会的,爷得守着你们娘儿俩,不叫任何人有机会欺负了你们去。” 婉兮含泪而笑,在皇帝怀中使劲点头,“爷说话算话。” 皇帝轻哼一笑,“君无戏言。” 婉兮伸臂紧紧抱住皇帝的颈子,“奴才没事儿,爷却得护着圆子……若没有了爷,奴才自己一个人儿,当真怕护不住他。” 皇帝轻吻婉兮眉心,“爷保证,决不食言。” . 皇帝次日早起,便立即赶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也叫老太太安心。 便也在这一天,皇帝便下旨,定五月十八日起銮赴热河驻跸。 皇帝此旨一下,便也叫前朝后宫都松了一口气下来:可见九洲清晏的火不大,皇上毫发无伤,要么也不会这么快就要赴热河去了。 不过却也因此倒叫大臣们私下有些议论,便连军机处的几位章京都在私下议论:既然火本来不大,皇上也毫发无伤,那么五阿哥却要亲自背着皇上奔出九洲清晏……这倒未免有些过于煞有介事了不是? 傅恒进门儿听见,不由蹙眉,抬眸横了那几位章京一眼。 几位章京心下一个激灵,赶紧闭紧了嘴,躬身躲了出去。 傅恒坐下来,不由得叹了口气。自从赵翼考中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去,这军机章京里头便没有一个人再合他的心意。便连素日想找个人来说话儿,都不知该与谁人说了。 更何况,他这会子想要议论的也是皇子之事。五阿哥如此煞有介事,当真是叫他心下颇有些不安。却不知道九儿在内廷……有没有看懂这一层去? 如今五阿哥已经长大成人,自己也当了阿玛,再不是当年那个聪明俊秀的少年。而九儿的两个皇子,都还年幼。 这后宫的情势,虽有皇上护着,九儿她是否已经看得明白、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 随着皇帝下旨定下起銮之日,后宫随驾的人员便也定了下来。 今年随驾赴热河的有:皇后、庆妃、颖妃、忻嫔、豫嫔、慎嫔、容嫔、新常在,共八位。手下女子十七人。 婉兮自是最留意忻嫔的此次随驾。 语琴得了信儿,自也赶来叫婉兮安心,“……总归此事总有我呢,你安心就是。”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因五月这一场火,倒叫咱们暂且没顾上忻嫔那边儿去。此次能随驾赴木兰,对于她来说自是机会又来了。” “她自然是还没死心呢。这一两个月来,语瑟也没少了与她私下见面,早见了她是趁机将养身子,倒将自己养得容光焕发,就等机会来呢。”语琴冷笑,“虽说这回能躲开了你,随驾赴热河去,对她爱说是机会又来了,只不过这机会是通向生门,还是死门,那端的就看她自己选的道儿了!” 婉兮捏了捏语琴的手,“姐姐,热河比不得京里,姐姐还要诸事小心。” 语琴点头,“总归这一回还有高娃、阿窅她们同去,豫嫔和新常在也自是与咱们同心的。便是你没去,一切也自然稳稳妥妥的。” . 过完了五月节,距离皇帝五月十八起銮的日子已是近在眼前,前朝后宫都为此而忙碌着。 便是这么短短十几天里,皇帝还有几件大事要亲自处理:一就是今年殿试钦定三甲;二是夏至祭地,还要回宫斋戒。 便谁都没有防备,皇帝忽然在几日之后,连下两道谕旨,申饬果亲王弘曕。 先是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叱责果亲王弘曕年幼,素不安分。皇帝虽没有直接治罪弘曕,却将弘曕王府的“总管”长史革职,交给军机大臣问讯定罪。 消息传到圆明园,婉兮坐在炕边儿也是垂首细想缘故。 玉蝉见主子沉吟,这便上前回道,“端午那日,主子一颗心都悬在皇上安危,倒没留神周遭。奴才却瞧见,果亲王是诸王中来得最晚的;便是到了‘九洲清晏’,那果亲王竟然还与诸王说笑,仿佛并不将失火之事放在眼里……” 婉兮便是一皱眉,“如此说来,果亲王的表现,倒是与之前治罪的侍卫们,颇有相似?” 玉蝉点头,“这便也能说明当时火势原本不大。” 婉兮眼帘轻垂,“侍卫们坐看火起,不救驾不扑火,将立功的机会留给永琪;果亲王也是如出一辙……看起来,宗室王公之中,怕是也有人与永琪心有默契了。” (度娘说,皇帝对弘昼大发雷霆。史实其实是弘曕。弘昼只是吃弘曕的挂烙儿,那百科漏洞不少的哈~~明天见。) 第2473章 133、雷霆(下) 玉蝉也吓了一跳,“主子是说,五阿哥私下已经联络宗室王公,意欲图谋储位?” 婉兮幽幽垂眸,“在大清的历史上,无论是当年太宗皇帝以四大贝勒之身份,问鼎宸极;还是顺治爷承继大宝……但凡皇子想要成事,不仅需要大臣们的助力,更要紧的,是得到宗室王爷们的支持。” 大清的国基见建立在八旗制度上,而八旗制度曾经给予了宗室王公们太大的权力。那权力大到可以推选出大汗、可以八旗各自相对独立、可以所有的一切都平分成八份儿。 虽然这样的旧例早已打破,虽然大清定鼎中原已经百年,虽然历代先帝都在不遗余力加强皇权、遏制王公的权力,可是这样的思想终究还深植在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心底。指不定什么时候儿,这老规矩又要跳出来作妖儿,披着“祖宗家法”的外衣,在皇位继承的路上,挖下一道深坑儿了去。 “所以,永琪私下联络宗亲,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婉兮轻垂眼帘。看明白了情势,心下反倒平静了。 这样想来,九洲清晏这场火便也不是坏事,唯有经历了事儿才能看得清人的品性去。若没有这场火,婉兮心下便还始终放不下当年那个聪明俊秀、极知进退的孩子,便总是无法将此时已经二十三岁的永琪与当年的永琪分隔开来。 这场火烧过了,炼出了人的火眼金睛,也验得清永琪的品性,那这场火烧得也算值得。 玉蝉听得也是额角汗下,忍不住道,“可是他找的怎么是果亲王弘曕?” 果亲王弘曕是雍正爷最小的儿子,皇帝登基时不过三岁;且是过继给果毅亲王允礼,从宗法上来说,已是另外一个宗支。故此弘曕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宗亲的地位上,都不是最高的。在他上头,庄亲王允禄、和亲王弘昼,还有此次即将起銮木兰,皇帝命留京总理京中事务的裕亲王、諴亲王等,都比弘曕更得皇帝的信任。 婉兮点头,“你说得对,弘曕比起那几位亲王来,年轻、手里也少有实权。可是也唯因如此,弘曕才会成为最容易攻克的碉楼——其余那几位亲王,哪个不是城府已深?他们更明白皇上是个什么性子,故此才绝不在立储之事上,妄然掺和。” 算起来,虽说弘曕是永琪的叔叔,可是弘曕也不过比永琪只大了九岁。皇子皇孙统在上书房念书,便是成婚分府了也还要进宫念书,故此永琪与这位年纪最轻的叔叔,自是更有朝夕相伴的情分。 婉兮轻叹口气,“况且,就算弘曕年轻,地位算不得高,但是他终究是亲王,是雍正爷的幼子,是皇上的手足幼弟啊。皇上可说长兄为父,这些年算得上是亲自抚养他长大,故此情分总归非其他宗亲可比。” “乾隆十五年,弘曕刚满十八岁,皇上便命他管理武英殿、圆明园八旗护军营、御书处、药事房。两年之后,皇上又叫叫他多管一项造办处事务……这些差事虽看似品阶不高,可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啊。” 玉蝉也是心下咯噔一声儿,“可不是嘛!内府造办处,自是金钱如流水的地方儿;而圆明园的八旗护军则更是要紧的,倘若有人想在圆明园里起事,那整个园子的安危可不都掐在他手上去!” 婉兮静静抬眸,眸光里浮起冷意,“所以能得到弘曕的支持,自然给永琪助益不少。” 这样细细捋下来,就更能明白,为何此次“九洲清晏”失火,本该承担扑火、救驾责任的护军们会如此怠慢——因为圆明园的八旗护军,就是掌握在弘曕的手中啊。 且婉兮早听说弘曕此人,治理手下极其严格。每天早晨起来就披衣巡视,如果遇到不规矩的手下,立即杖责,故此他治下的圆明园护军,没有敢不听他号令的。 况且……弘曕从小便在圆明园中长大,有“圆明园阿哥”之称,这圆明园的上上下下,他只怕比皇上了解得更多。待得手握圆明园护军之兵权,他自有本事让那些护军更对他本人死心塌地。 婉兮想到此处,心下都是轻颤。 “可是主子,便是五阿哥结交果亲王,那果亲王怎的就看中五阿哥了?”玉蝉不解地望住婉兮,“就算暂且不说咱们十五阿哥,至少前头还摆着个皇后娘娘嫡出的十二阿哥呢?” 婉兮轻垂眼帘,“因为永琪目下,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此时永璜、永璋已死,永琪上头只有一个四阿哥永珹。可是永珹在定太妃薨逝那年就已经当了“贤孙”去,便是皇上还未曾正式下旨,可是这几年履亲王允祹已是将永珹当成亲子一般。这事儿在宗亲之中,已经算不得什么稀罕的消息了。故此,永琪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自古立嗣,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婉兮眸光幽然而转,“便是此时尚有嫡皇子永璂在,可是若叫弘曕来选,他还是愿意选永琪的。因为他母妃身份低微,曾与我一样,也都是出自内管领之下;先帝时进宫初封只为答应,便是生子之后也只封到嫔位。” “况且,谦妃也同样是汉姓女啊……皇后一向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出身,皇后对谦妃一向也并不放在眼中,那弘曕怎么会去喜欢皇后所出的永璂去呢?” 玉蝉也是恍然大悟,却也是更忍不住叹息,“其实若以谦妃的出身,果亲王不是更应该与主子您心有戚戚才对?” 婉兮笑笑,轻轻摇头,“终究小十五才多大呢,三岁还不到啊。跟今年已经二十三岁的永琪比起来,皇上又已然年过半百,你觉着弘曕心下更会看重谁去呢?” 玉蝉瞧出婉兮面色不佳,心下便也跟着着急起来,“可是皇上这次只是将他王府中的长史革职,并未治罪于果亲王自身。就怕这位年少气盛的果亲王,还是不知自敛。” 婉兮也是悄然攥紧了指尖,“皇上虽未治罪弘曕本身,可是皇上的用心却是比单单治罪,更为长远。” 大清王爵分府,除了拥有自己分到所领的旗、佐领,以及内务府的包衣、内管领等“家人”之外,王府中还有一套职官。这些人在王府内都只听命于王爷们,这便关起门儿来,王府内俨然是一个独立的小小王国。 倘若上下齐心,便连皇帝都难以知道王府内究竟在发生何事。 王府长史,乃为王府大管家,掌王府一切事物,是王府中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府的主子是王爷、福晋;可是真正当家的,就是王府长史。皇上将果亲王府中长史革职,换成亲自派去的永兴,且言明“永兴即同王之谙达”,这便叫永兴官职为长史,实际地位却又高于长史,令弘曕必须尊而重之。 皇上此举,办事就是要在果亲王府里、在弘曕身边儿安一双眼睛,打破果亲王府那小小的独立王国,将弘曕日常在王府中的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 防患,于未然。 婉兮抬眸望向窗外。皇上已是因失火之事,盯住了果亲王弘曕。这便说明皇上已经在详查失火这整件事了。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真金不怕火炼”,该泄露的真相,迟早都会被皇上看个明白;但凡禁不住这一场考验的,那便也注定不是块真金,扛不起天命! . 在夏至祭地之礼完成之后,五月十三日,皇帝从紫禁城回到圆明园,再度颁下长旨意,怒叱果亲王弘曕。 这次怒叱距离上次将果亲王府长史革职,仅隔四日。 皇帝在谕旨中痛数弘曕几大条罪过: 其一,开设煤窑,占夺民产。 其二,玉牒每十年编制=续一次,每次编续后,都要送一份到盛京存贮。弘曕在奉命护送玉牒赴盛京时,竟十分怠慢,说要先行围打猎,之后才送玉牒赴盛京。 其三,在南巡之时,私自托两淮盐政高恒售卖人参牟利。 其四,以亲王身份,向各处织造、税关等购买蟒袍、朝衣、刺绣、古玩以及优伶,却只给极少的本钱,实际等于是向各织造和税关勒索,要各处官员来承担那些购买置办的费用! 皇帝对此,实在痛心。以高恒身份,为慧贤皇贵妃亲弟,身担两淮盐政的要职,尚且不敢不遵从弘曕,且不敢向皇帝奏明实情;皇帝担心将来若有皇子仿效,那还有谁敢向皇帝奏明了? 其五,弘曕生母为雍正爷谦妃。今年谦妃千秋时,皇太后曾谆谆嘱咐弘曕,预备称祝之仪陈设宫陛为果亲王母妃增辉。可是弘曕却抗旨不尊,将皇太后的嘱咐置若罔闻,后经皇太后多次垂询,却将矛头指向皇帝,说是皇帝不给谦妃加赐称祝,所以他也才没有预备的。 皇帝怒叱:“殊不知谦妃位分,原非和亲王母裕贵妃可比。裕贵妃年长于皇太后,朕孝奉皇太后其次即应致敬裕贵妃,是以自六旬以来隆礼称祝。” 而谦妃身份低微,母家辛者库下女子,在雍正年间进宫初封只是答应。便是后来生下皇子,在雍正爷驾崩时也只到嫔位。还是皇帝自己登基之后,尊为“皇考谦妃”。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与和亲王弘昼的生母裕贵妃相比。 况且裕贵妃比皇太后年岁还大,而谦妃却年轻,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三岁,今年才刚刚五十岁。按着宫内的规矩,先帝留下的嫔妃与嗣皇帝,在五十岁之前是不准相见的,故此皇帝道“朕遵祖宗成训,向不相见”,故此不能如皇帝对待裕贵妃那般,亲自祝寿、侍膳;可是皇帝给谦妃的份例却是何曾少过一点去? 反倒是弘曕,原本允礼曾享亲王双俸,故此家资颇丰,弘曕过继给允礼,府中家资甚厚。且以弘曕这几年开煤矿占民产、又占各织造税关便宜的做法儿,他实在是不缺钱,却反倒每次进宫向谦妃请安时,反倒向谦妃“多所索取”。皇帝怒叱:“岂为人子者所宜出此耶?!” 其六,此次九洲清晏失火,诸王并皆进内。弘瞻所居最近,可是他却是最后才到的,且嬉笑如常,毫不关念。 皇帝在第六条,才终于引到了这次失火之事。 皇帝用心颇深,有意将失火之事隐到第六条才徐徐说出。 其七,皇帝又从眼前最近这场失火,倏然宕开,回溯多年前的旧事:皇帝刚登基不久时,弘曕与和亲王弘昼至皇太后宫请安时,竟然跪坐于皇太后宝座之旁,就在皇帝所跪坐的距离——原本君臣有别,弘曕和弘昼便是手足兄弟,也应该比皇帝所跪之地更远些才是。 且在对雍正爷的称呼上,唯有皇帝一人才可称呼“皇考”,可是弘曕和弘昼却也如此称呼。当年雍正爷的兄弟在称呼康熙爷的时候儿,都只敢称“圣祖仁皇帝”,以庙号、谥号这样的尊号相称;叔父辈已有此先例,可是弘曕和弘昼还是不懂规矩,僭越了礼数去。 这便是自恃手足兄弟,便不分君臣之别了。 七条罪过一条一条数落出来,便如同将弘曕这些年的新账旧账合拢在一块儿,一次算了个清楚。 皇帝最后决定,将果亲王弘曕革去王爵,赏给贝勒,永远停俸,以观后效。 其兼摄的都统、内廷行走、管理造办处、圆明园各执掌等职务,概行解退。 弘曕至此,除了一个贝勒的宗室爵位之外,已是所有的差事都没了,再也不能从朝廷拿到一两俸禄,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黄带子,只能守着目下的财产坐食山空去了。 而和亲王弘昼有些可怜,因皇帝在清算弘曕时,最后一条提及了当年弘昼与弘曕一同在皇太后驾前跪坐无状的旧事,自不能只罚弘曕一个,便将弘昼也一并罚俸三年。 只是和亲王弘昼这处罚,与弘曕的比起来,实在是轻得太多太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皇帝特别指出,“若朕诸皇子不知所鉴,或尤而效之,则朕之立予示惩!”皇帝已是点明今日清算弘曕之根本目的,便是警告他自己的诸位皇子! 皇帝此意乃为敲山震虎。回声隆隆,端的看谁人自己能不能听得清楚了。 皇帝还命将此谕旨“通谕中外,明示炯戒”。以皇帝亲弟,弘曕尚且获罪如此,其余宗室无不如当头棒喝一般。皇帝的敲山震虎,已有回响。 . 处置完了弘曕此事,五月十八日,皇帝终是奉着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婉兮率领后宫、公主福晋等,一同送到圆明园大宫门外。 四公主和嘉也来了。 多日不见,婉兮与和嘉公主只是亲昵。因吉服袍本就宽大,婉兮先时还没留意,只是后来越发瞧着和嘉公主的步态有些特别。 身为女子的直觉叫婉兮心下便是一跳,她便急忙捉住了和嘉公主的手去。 却还没等问出口,皇帝已然含笑走了过来,伸手扶住婉兮的肩头,“……爷答应你留在京里,一是为了圆子、石榴;还有,就是和嘉。” “纯惠走得早,和嘉从小与你情谊最深,爷也唯有将和嘉托付给你,才能安心。” 婉兮登时欢喜得鼻尖儿都酸了,险些掉下泪来。 “这么说,是真的……咱们四公主,当真是快要当额娘了?” 和嘉公主是乾隆二十五年厘降,她坚持为纯惠皇贵妃守孝三年,这便迟迟没传出她有喜的消息来。如今二十七个月孝期已过,和嘉公主这便终于有了喜信儿了。 和嘉公主也是羞红了脸,攥着婉兮的手低低道,“……还早呢,只是我终归是头一回,心下总觉着有些慌。” 婉兮紧紧攥住和嘉的手,“别慌,凡事都有我呢。” 皇帝终是放下心,这才起銮而去。 . 圣驾离开圆明园,不管旁人如何,忻嫔终是满足地长长松了口气。 虽说这回随驾的还有另外七个人呢,可是在她看来,那七个人终究都不是令贵妃,那便没有谁是她的对手。 五月十八日当晚圣驾驻跸汤山行宫,忻嫔便开始为了她的复宠大计而绸缪了。 随驾的另外七个人,她挨个儿将名字卸下来,仔细扒拉扒拉。 “庆妃、颖妃倒还罢了,终究是倚靠着令贵妃,才能宫里熬到妃位的。我倒不信她们两个好意思趁着令贵妃不在,还好意思争宠了去。再说,她们两个也都不年轻了。尤其是庆妃,六月间就满四十了。” “至于豫嫔、容嫔,两个人进宫的年岁都不小了,不过是皇上平西北之后的战利品罢了。这几年平西北的事儿渐渐淡了,她们两个年岁也都大了,我倒不信皇上还能怎么宠她们两个去。” “至于慎嫔、新常在么,一个是皇后宫里的嫔位,一个是豫嫔宫里的常在,怎么瞧着也没那个胆量在旧主的眼皮子底下去自请邀宠才是……” 终究,叫她心下最为忌惮的,始终都是皇后那拉氏。 更何况前边儿有过那桃花癣的事儿,忻嫔总觉那拉氏后来对她总是有些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下也不由得画魂儿,自也是担心那拉氏知道了那桃花癣的真相去。 “无论如何,这回也得再想个法子摁下皇后去,别叫她坏我的好事才行。” 乐容便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儿,“倒是可惜那桃花癣也如那桃花儿一般,只开在早春,过了季节便褪去了。否则若是皇后娘娘此时还带着那瘢症……那就好了。” 忻嫔便眯起眼来盯住乐容,“虽说桃花癣过了春天就好了,可是此时还是五月,依旧还算得上是春天啊。况且热河都在口外了,节气本就比京师晚;再加上承德又是山城,桃花儿开得也自然该比平地晚……” 忻嫔说着,眼睛也是一亮,“果然是个心思通透的,可点醒我了!” 乐容这才笑了,“哪里是奴才心思通透,分明是主子去年种的籽儿,奴才今年顺着藤去摸个瓜,权且能帮得上主子罢了。” 忻嫔欢喜得一拍手,“就这么办!还是依着上回的老法子,你再设法去折腾她一回去!” . 五月二十三日,圣驾驻跸喀喇河屯行宫。 此地已然在承德境内,滦河南北。 内务府大臣来报,说按着行程,再有一日就能到达避暑山庄,还请那拉氏早作预备。 六天的车马劳顿,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本是高兴的事儿。那拉氏对镜理了理鬓发,打算去禀告皇太后,却在揽镜自照之时,便是狠狠一愣。 她脸上,左右两颊,竟然又出现了与上回极为相似的桃花癣去! 那拉氏惊得一把将妆镜挥倒,忙叫塔娜去请太医。 “……不必请旁人来,就叫上回那个医生,叫陈世官的来!” 陈世官不久前来,跪地便是叩头,口中连连说,“微臣不知如何回报皇后娘娘恩德之万一……” 虽说那拉氏并不是十分看重陈世官,尤其陈世官这个名儿总叫她想起婉嫔的那位大学士伯父来。可是上回这陈世官好歹帮她解了心头疑惑去,她这个当正宫皇后的自不愿意欠一个小小太医院生员的人情去,这便委婉地授意太医院,已是将陈世官升为医士了。陈世官此时已有从九品的职衔了。 那拉氏捂着脸颊,恼怒地紧咬嘴唇,“……上回你与我说的那些,可还作数?倘若作数,那么这回给你的考验就来了——我这脸上,又起了瘢了,竟与上回极为相似!” “我要你这回帮我细查,给我确切查出来究竟是谁下的黑手,那能叫我如此的药面子又其实是什么腌臜的东西!” 陈世官也给吓了一跳,“竟,又起了?” 那拉氏咬牙切齿,“对,那人贼心不死,当真胆大包天了!你若能查得出来,我能许给你的,又何止是这小小医士!” 陈世官却不敢轻易高兴,反倒趴地下一个劲儿叩头,“只是微臣身份低微,在这后宫之中如何敢擅自查问?” 那拉氏倒是冷笑道,“你倒不必为难,我也自然不用你挨个儿去查!我只给你指一个人,你先从她查起,也就是了。” 第2474章 134、撵走 陈世官从那拉氏寝宫里出来,客客气气谢过了送出来的太监,转头瞄着左右无人了,这才在夜色的笼罩下,微微露出笑意来。 皇后嘱咐的人,果然是忻嫔。 行宫的规模虽比不上紫禁城和圆明园,可是这座喀喇河屯行宫,因已是在承德境内,是避暑山庄建成前,皇室在热河所居住的行宫,故此这座行宫的规模较大,仅次于避暑山庄了。 这座行宫从顺治年间就开始修建,到康熙年间竣工,总设计师便是“样式雷”家的第二代传人雷金玉。 整座喀喇河屯行宫由位于滦河北岸的“滦阳别墅”、滦河当间儿的“小金山”、滦河南岸的“行宫区”三部分组成。 故此,尽管只是行宫,可是在这夜色里,却也有足够悠长的宫墙夹道,容得陈世官不慌不忙地走,容得他将唇角的那抹微笑细细地展开。 他借着夜色回想,皇后娘娘缓缓吐出“忻嫔”两字时,他那一刻明晃晃摆在脸上的惊慌失措。 他伏地颤抖,紧忙道,“那是嫔位娘娘,微臣却只是微末九品小职……微臣如何有胆量去查忻嫔娘娘,且微臣又如何能到忻嫔娘娘身边儿去?” 那会子皇后娘娘高高在上地坐在他头里,手指拂过腕子上的避暑香珠,他不敢抬头看这位尊贵的娘娘,却听得见她那长指甲刮过香珠儿时候,那沙沙的响。 像是春蚕,狠狠嚼着桑叶。 只不过不知道嘴中吐出来的丝,是都只化作华丽的丝绸,还是先作茧自缚了去。 “我既叫你去查,自是早已给你铺好了路。”他听见皇后娘娘笃定地道,“就叫你去忻嫔身边儿当值吧,每日去请平安脉,自有的是机会查看清楚。” 他那时还是惊魂未定,忙道,“可是忻嫔娘娘位下,早有当值的太医。微臣这……” 皇后娘娘冷声地笑,“可这不是路上么!哪儿容得内廷主位们,个个儿都将自己身边的太医带出来?总归一共随驾伺候的太医,也就你们几个,她一个嫔位,自没资格还要单独配一个太医了。” “再说了,你年轻,面孔也生,从前只是医生,没资格进内廷伺候。她自没见过你,就更想不到你是替我办事的。你自放心去就是,她还来不及对你设防。” 他还是不敢答应,小心道,“……倘若皇后娘娘面上的瘢症果然与忻嫔娘娘有关,以嫔位娘娘却敢算计中宫,可见这位忻嫔娘娘的胆量之大。微臣倘若稍有差池,微臣自己丢了脑袋事儿小,若牵连到皇后娘娘,那微臣便万死不敢赎罪了。” 皇后娘娘便是一声冷笑,“都说这世间熙熙,皆为利来;有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生出胆子来。她有胆子算计我,是她想从我这儿夺去皇上的恩宠;那你呢,陈世官,我若许给了你想要的,我便不信你生不出胆子来!” “陈世官你听好了,你上回替我办事,办得好,这便从医生擢为医士,得了从九品的冠带去;那我今儿便再许给你一宗:只要你替我办明白了这件事儿,那你便是‘吏目’了。太医院吏目又分八品十三人,九品十三人,你若办成了,就是正九品吏目;若办得好,那便是八品吏目!” 皇后娘娘那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便是这会子仿佛还在他耳畔回响。 陈世官一想到终将被皇后娘娘将他堂而皇之地送到忻嫔身边儿去,这便笑得更是悠闲。他在夜色里站直了身儿,笑眯眯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星月。 虽然仍然是众星捧月,可是终究已是二十三了,那月已然到了强弩之末。 . 次日一早,起驾之前,天还不亮,那拉氏便赶到皇太后寝宫伺候。 虽说天光未亮起,灯烛尚且摇曳,那拉氏面上也小心地多匀了些妆粉,可却还是被看出来了。 安颐、富察氏、汪氏等人自不敢说,可是皇太后却不能当没看见。 皇太后便有些往后躲,没叫那拉氏的手碰触着她,皱了眉头问,“你脸上怎么起了这些红疙瘩?” 那拉氏忙道,“……不过是桃花癣。” “又是桃花癣?”皇太后却有些不信,“二三月间起过了,这怎又起了?桃花都开落了,你这癣又从何而来?” 那拉氏尴尬笑笑,“……许是热河的季候要晚些。” 皇太后却摇头,“你暂且别沾手了,叫奴才们伺候吧。你这病怕不是桃花癣那么简单,可得叫太医来仔细看清楚了才好。” 那拉氏如何看不出,皇太后这是嫌弃了,怕叫她碰了,这也跟着染上! 那拉氏束手立在一旁,面上的笑都被心底的寒意给染凉了。 这桃花癣,上次叫她在皇上面前丢尽了脸去;这一回,又叫皇太后如此嫌弃……那害她的人,她便与之不共戴天了去! 正说着话儿,皇帝与其他七位随行的主位,也都到了,来给皇太后请早安。 众人进来便瞧见那拉氏束手立在一旁,并不似往日亲自伺候皇太后梳洗的模样儿。皇帝先纳闷儿问,“皇后这是站什么规矩呢?” 皇太后叹了口气,“皇后一路上伺候我,也是辛苦了。如今脸上既然再起了那瘢症,理应好好儿休养才是。我身边儿虽说习惯了皇后服侍,可是好歹也还有几个人去,便是都比不上皇后贴心,若问临时支应些天,还是有的。” 皇太后抬眸望那拉氏一眼,“从明儿起,皇后就不必再到我眼前儿来伺候了。你的孝心,我自然都知道,只是这会子你养好身子才要紧。不然堂堂大清皇后,叫朝觐的外藩们见着脸上这样儿,又怎生是好?” 那拉氏心下苦楚,忍不住便在人前,也狠狠瞪了一眼忻嫔。 “回皇额娘,媳妇没事儿!不过是桃花癣,擦些蔷薇硝就好了!” 语琴和颖妃在旁边看着,不由得都觉好笑,两人悄然对视一眼,都垂首忍着笑。 忻嫔也感受到了那拉氏的目光,心下不由得一晃。可是这会子却不能心虚,不然反倒落了马脚,她便反倒站得更直,将头头高高扬起。 倒是皇帝微微沉吟,“皇额娘这些年随儿子出巡,都是皇后侍奉在身边儿。若皇后休养,皇额娘身边儿的人手可够用?” 终究是出巡在外,便是皇太后带出来的女子,也是有数儿的。 皇太后倒笑笑,“我知道你是担心安寿、安颐、寿山和福海他们几个啊,也都上了年纪,手脚慢了。不过我这次也带了富察氏和汪氏出来。这两个孩子啊,倒是个顶个儿的聪明伶俐,俱都得用,你们便放心吧。” 富察氏和汪氏都羞红了脸,赶紧上前行礼。 皇帝和煦笑笑,“好。你们用心伺候皇太后,朕心下先记你们一功。” 皇帝说着转头瞥向那拉氏,“说起来还是皇后的眼光好,这富察氏和汪氏,还都是皇后亲自挑选了,送到皇额娘宫里来伺候的。” 皇太后便也笑笑,“谁说不是呢。” 皇帝点点头,“若是旁人,儿子还不能放心;可既然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人,想来行事必定符合皇后的规矩,那由皇后挑出来的人来替皇后伺候皇额娘,儿子倒也能放下心了。” 皇帝点点头,“皇后既然身上有疾,不如这样,皇后就不必随朕和皇额娘赴避暑山庄了。就从这喀喇河屯行宫拐个弯儿,赴汤泉行宫休养着吧。” . 那拉氏闻言,便是一怔。 避暑山庄在承德,温泉行宫却在遵化。承德在京师东北方向,遵化却是在京师东南的方向,相距二三百里。 若是单独去了汤泉行宫,那拉氏这次随驾出来,便也等于是白来了。 忻嫔一听却是大喜过望,便也含笑道,“妾身早就听说过汤泉行宫之名。妾身阿玛当年曾为直隶总督,故此妾身小时候儿也听阿玛提起过遵化的这座汤泉行宫。妾身阿玛说,圣祖爷年间,圣祖爷还曾奉孝庄文皇后到汤泉行宫休养。孝庄文皇后彼时身上有疾,在汤泉行宫坐汤沐浴,前后三十多天,竟得痊愈。” 皇帝便也点头,“你说的没错。彼时孝庄文皇后悬心朝政,不想叫皇祖陪同前去,可是皇祖至孝,坚持同去。皇祖奏曰,‘太皇太后驾幸温泉,臣若不随往奉侍,于心何安?于国家政事,已谕内阁,著间二日驰奏一次,不至有误。’” “皇祖奉孝庄文皇后抵汤泉行宫时,先驱马直到汤泉孝庄文皇后行宫处,亲自看视宫人将行李铺设完毕。待得孝庄文皇后至温泉,皇祖于牌坊外下马,亲自扶掖着老人家辇至行宫,候太皇太后降辇入宫,才回到鲇鱼池城内行宫休息。 “皇祖为孝庄文皇后静心休养,将汤泉行宫留给孝庄文皇后驻跸;自己又在附近的鲇鱼池建一行宫,为皇祖驻跸之地。遵化汤泉,皇祖一生曾驾临数十次之多……” 忻嫔含笑点头,“正是如此。当年孝庄文皇后皮肤腠理的疾病,在汤泉行宫都能养得好,那皇后的这瘢症,就更合该赴汤泉行宫好生休养,必定能养得好的。” 忻嫔说着还朝那拉氏远远半蹲一礼,“皇后娘娘便放心前去吧,妾身等自当代皇后娘娘伺候好皇太后、皇上。” . 那拉氏回到自己寝宫,恼得便摔碎了个茶盅。 “瞧把她给得意的!我便越发觉着,就是她害了我!” 外头皇帝和皇太后的銮驾已是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喀喇河屯行宫,赴避暑山庄去了。那拉氏却孤零零一个人要掉头向南,转赴汤泉行宫去。 那拉氏恨得攥紧了指尖儿,“陈世官呢?你们这便去吩咐他,只要发现了忻嫔的蛛丝马迹,便不必手下留情,便替我教训了她去!” “她乐得送我去汤泉行宫,我便叫她这一路也竹篮打水去!” . 这一日当晚,皇帝和皇太后的銮驾便可抵达避暑山庄,而那拉氏距离遵化还远着。 她倒不着急赶路,反倒尽量放缓了行程,就等着陈世官那边送来消息。 皇帝倒也关心她,这日还令侍卫为她送来一首御制诗。这首诗写于十年前,也就是乾隆十八年,诗名为《御制恭依皇祖温泉行原韵》,是皇帝依当年康熙爷在汤泉所做的诗之韵,写的和诗。 这是皇帝难得的温情之举,可是那拉氏捧读,心下却只觉苦涩。 皇上将她远远地送到汤泉去,都不肯留在身边儿,那还送来这么一首空空落落的诗,又有何用? 她忍不住地笑,笑得泪花儿都快迸出来,“‘小春风日温而清,离宫驻跸逸趣生’……哈,逸趣,我怎么看不出有半点逸趣来?” “‘蠲疴益寿有奇助,何必缥缈求壶瀛。承欢家法同孝养,神仙此耳无侈情’……皇上是学着康熙爷的模样儿尽孝,可是他若尽孝,便该奉皇太后一起到汤泉去不是么?他怎地会奉了皇太后到避暑山庄去,却将我一个人儿给孤零零地撇到汤泉去了?” 塔娜和德格心下也都跟着苦涩。哪儿有中宫皇后原本好端端跟着皇上、皇太后秋狝木兰,却半道儿给挪到温泉行宫去的理儿呢? 便是皇后脸上又起了瘢,泡汤有助于康复,可是承德境内也不是没有汤泉了,又何必将皇后远远地送到遵化的汤泉去? 可是塔娜和德格嘴上却也只能劝,“遵化的汤泉既然曾治愈过孝庄文皇后的病,那必定是灵验。主子去了,若能将这桃花癣的病根儿彻底拔除了,自也是好事。” 那拉氏却是苦笑,“那汤泉就能将这病根儿拔除?可惜这病根儿却是个人啊,只要这个人还在,便是这回的病好了,她还能再给我闹出下一回来!” “所以去不去汤泉都是次要,要紧的是陈世官那头儿!” 塔娜和德格忙道,“还请主子安心,奴才等已是将此事托付给了倭赫大人去……倭赫大人身为随驾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太医院都在内务府辖下,有倭赫大人的扶助,陈世官必定能稳稳地办好主子交待的差事。” . 避暑山庄。 没有了那拉氏在,剩下的七位内廷主位,心下都悄然地松了口气去。 这日内务府大臣带领陈世官,送到忻嫔寝宫来请平安脉。忻嫔瞧着陈世官眼生,便多问了几句。 与那拉氏一样,忻嫔也叫陈世官这名儿给吓了一跳去,反复查问陈世官的祖籍、身世。 陈世官明白,忻嫔这是担心他也是婉嫔母家同族之人。 陈世官不慌不忙,将家世族谱一一道来。 “……因这名字,微臣从地方一路进京,再到礼部应试,都被人以为是海宁陈氏的族人。可其实微臣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汉人,反倒是海宁陈氏,其祖上原为渤海国人,是后迁徙至江南的。故此虽都为陈姓,微臣的名字也巧合与大学士陈世倌相类,然则微臣与海宁陈氏既非同祖,又非同籍。” 忻嫔见陈世官对答如流,想必不至有错。否则当年举荐陈世官进太医院的一干地方官、礼部官员,也不至于查不清楚他家的谱系去了。 忻嫔这便点点头,“那我倒要问你一事:皇后赴汤泉休养,依你看,皇后的瘢症可否从根拔除啊?” 陈世官笑,缓缓垂首。 忻嫔果然敏锐,这试探来得相当棘手。 陈世官半晌没答,忻嫔便眯起了眼来,“你怎么不答呀?” 陈世官这才缓缓道,“微臣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因那汤泉行宫早年曾经有过治愈孝庄文皇后的旧事,那便是说汤泉灵验,理应治愈皇后娘娘的病去。只是……” 忻嫔微微扬眉,“只是什么?我倒更愿意听听你那‘只是’后头的话。” 陈世官叩头于地,“微臣不敢说。微臣倘若说了,便是死罪!” 忻嫔反倒笑了,“你怕什么,既是我叫你说的,那你说了,我自不会告诉别人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好歹我也是嫔位娘娘,我叫你回话,你却隐瞒不答,这若往深里说,你也同样难逃治罪!” 陈世官一颤,又是伏地叩头,“微臣的性命,总归是交到忻嫔娘娘掌心儿了……微臣只求忻嫔娘娘开恩,叫微臣能多活几年去。” 忻嫔终于朗声而笑,“好了,我好端端地要你一个太医的命去,又要做什么!你便说吧,我听过就罢了,自不会传扬出去就是。” 陈世官伏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回忻嫔娘娘,大清皇家喜爱汤泉,又来已久。早在太祖爷时,就曾在辽阳州地界寻得清河汤泉,建温泉寺,时常赴该地沐浴。后太祖皇帝与袁崇焕战于宁远城,太祖皇帝毒疮发于背。治疗疮痈,汤泉可奏奇效,故此太祖皇帝曾赴清河汤泉疗伤。” 忻嫔便眯了眯眼,“这段故事的后来,倒是人人皆知了。太祖皇帝就因为毒疮发了,不久才驾崩。照你说来,那汤泉原来根本就没能奏效?!” 陈世官沉沉叹了口气,“依着微臣来看,太祖皇帝当年的毒疮,汤泉应当是起了奇效的。就因为当时太祖皇帝在汤泉感觉周身舒泰,误以为病体果真的康复了,这才能急着要回盛京去。否则若病情毫无好转,太祖皇帝当年又如何能冒险北归?” 忻嫔便啐了一声儿,“你说来说去,还是说汤泉有奇效,是能治好病的!” 陈世官却摇头,“忻嫔娘娘别急,若微臣是那个意思,那太祖皇帝怎么会崩逝了?微臣是想说,汤泉是可治疗疮痈瘢症,但是却心急不得。至少也得如当年孝庄文皇后一般,耐心治疗数十日去,方敢说奏效。可是一旦心急,便难免如太祖皇帝当年一般,将暂时的缓解当成了病愈,这便贸然急着回程,终究反倒会——断送了性命。” 忻嫔眯眼盯着陈世官,良久,终是缓缓地笑了。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后此次半路中被皇上送到遵化去,她心下必定不痛快;便是去了遵化汤泉,也不可能耐下心来慢慢调养,她反倒会心急如焚,一边儿想着皇上跟我们在热河如何如何了;一边又急着早些治好了病,早日回京……” “如此一来,便是汤泉本身有效,却都被她的心急给阻碍住了。她必定不会耐心等到根除了才回来,而可能是草草地便往回赶……若此,她便步了当年太祖皇帝的后尘,说不定瘢症这样的小病没能治好,反倒落下更大的毛病去;甚或,丢了性命。” 陈世官只管捣蒜一般地叩头,“微臣妄议太祖皇帝、皇后娘娘,微臣已然罪该万死……” 忻嫔终于满意地笑了,“只可惜你说了那么半天,说的都是辽阳州的清河汤泉,却不是遵化的汤泉行宫。” 陈世官满面为难,迟疑良久,方才又道,“遵化的汤泉行宫在圣祖爷年间,自是留下治愈孝庄文皇后的美名去。只是……后来的种种,已经将那处,烙印上了不祥的征兆去。” 忻嫔精神一震,坐直了盯住陈世官,“你说,怎么个不祥法儿?” 陈世官一副已经自知大难临头的绝望模样儿,直挺挺跪着,沉沉闭上双眼。 “回忻嫔娘娘……当年先帝爷登基之后,将圣祖爷的十四阿哥允禵囚禁于此。先帝下诏‘贝子允禵,著留陵寝附近汤泉居住,俾于大祀时行礼尽心’……允禵在汤泉,一住就是三年有余。” “雍正四年五月初二日,蔡怀玺向汤泉允禵府中投书,企图推举允禵登基篡位……先帝这才将允禵从汤泉行宫押解回京师寿皇殿禁锢。从此以后,遵化汤泉也未再见到有清朝王公在此居住的记载。” 忻嫔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怪不得咱们皇上在位二十八年,却从未亲自驾临过这遵化的汤泉行宫,原来是如此的不吉利啊!” 忻嫔说着却笑了,“可是皇上却叫皇后去了。呵,皇上对皇后,可当真是够狠啊!” 陈世官伏地道,“所以微臣才说,皇后赴汤泉行宫,怎还有可能拔除病根儿去?体表的病是可解,可是皇上的心——又安能更改了去?故此微臣担心,汤泉行宫归来,等待皇后娘娘的不是康复,反倒是更深的渊薮。” 第2475章 135、蠢蠢欲动(七千字) 忻嫔终于放下心中疑虑,准陈世官为她请了脉,这才放陈世官告退而去。 忻嫔坐在烛光下,满意地回想陈世官方才对脉象的解读,说她身子一切安康,唯有一点阻滞之处。 “许是春夏之交,阳气上扬,再兼之这一路车马劳顿,忻嫔娘娘略有些心火,待得微臣为忻嫔娘娘开几副纾解的方子,用不了几日,就也好了。” 陈世官留下了方子,这才走的。 忻嫔拨一拨腕子上的避暑香珠,缓缓勾起唇角,“还得多谢五阿哥,叫他这一两个月来这么折腾,倒给我容了空儿,全心全意调理身子去。如今已是调理得差不多了,正是趁此良机复了皇宠,再得龙种去的~~” 自从她姐夫安宁事发,她跟着忧虑、恐惧、不甘……身子便也一直都有些微恙。如今那危机总算全过去了,眼见着皇上并未因为她姐夫的事儿连累到她太多,想来皇上好歹还记着她阿玛的功绩,以及她膝下八公主的。她便赶紧调理身子,徐图未来,才是正经。 忻嫔说罢将陈世倌开好的方子递给乐容,“去找旁的太医瞧瞧,这方子可用得。” 乐容小心地看忻嫔一眼,“若方子合宜,主子当真肯用这个陈世官了不成?他只是个从九品的医士;听说三个月前还只是个太医院的生员……” “这些倒不要紧,不过是太医院里的规矩。总归是要靠年头儿,才能循序渐进,步步擢升。那些职衔能代表的不过是他们在太医院里的资历,倒未必能直接表明他们的本事去。”忻嫔冷笑着道,“况且那些处在顶尖儿的御医们,哪个不是在太医院里炼成了老滑头去?不说旁人,就是我这身边儿当值的施世奇,他这些年哪一日不与我过假招子,任凭我怎么给他使银子使力去,他也始终与我隔着一层?” 乐容想来也是叹气,“可不是。尤其最初那几年,奴才和主子一并被禁足在咸福宫中,都出不去,咱们便是想拜托施御医帮咱们传送些什么,他都左右推脱,显见是不想惹事上身。” 忻嫔轻哼一声儿,“我早想着换了他去!留他在身边儿,始终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只是这事儿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倒是先被皇上派去给简亲王看诊了,倒遂了我的心意。” 皇帝此次出巡,随驾带来的太医就没几位,御医就更只是二三名。偏到了热河前后,简亲王一病不起,病情还一日沉似一日,皇帝这便从随驾的御医里,预备拨一人去诊治。 皇帝和皇太后两宫身边儿的御医,自不能拨出去;那拉氏走,身边儿还带了个御医,也就剩下从前在忻嫔宫里当值的御医施世奇可用。皇帝有意将施世奇拨去简亲王府中诊治,这才叫这陈世官得了机会到忻嫔身边儿来伺候。 ——陈世官之所以能来的缘故,至少在忻嫔看来,是这样的。 “况且是新人也好,来太医院的日子短,一来还没学会圆滑;二来因为品级低,还没资格到高位的主子宫里当值。陈世官能到我这嫔位身边儿来伺候,已经是他的造化,他自然会俯首帖耳,倒让我好摆弄了去。” 忻嫔说着,回想之前与陈世官那番谈话,又是满意一笑,“你瞧他可多青涩,叫我几句话就将心里话都给套出来了。身为太医,私下议论太祖皇帝当年驾崩之事,又论及当今皇后娘娘的凤体安康……单提出哪一条来,都够要他的命了!” “也唯有他年轻,进太医院的资历浅,他才还没学会嘴边儿安个把门儿的,便什么都与我说了。如今我手里捏着他这个把柄,我谅他也不敢再与我生出二心来。不然……我先捏死的就是他!” 忻嫔如此志得意满,乐容便也笑了,“主子英明。奴才方才也瞧出来,主子是刻意引他说出那些话来。他便是自己将他自己的命奉上给了主子,由着主子拿捏住。” 忻嫔点了点头,“所以你瞧啊,便是这回秋狝路上,该着咱们万事顺心。皇后被皇上给撵走了,我身边儿的太医爷换上了这样儿生涩的愣头青……那咱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忻嫔缓缓说着,目光飘远,落在那灯烛光影都照不到的墙角儿。 这陈世官还有另外一宗好处:他是江南汉人。 当初她姐夫安宁将那杜鹃鸟的头骨粉末给了她,只说是这么用的;可终究具体是用多少,用过之后又该怎么解,却还没等她仔细询问,她姐夫就死在江南了。 她给那拉氏用过那么一回,也是为了试验试验那药。那药效发作的程度虽说叫她满意,可是那药效消退得太慢,那拉氏是折腾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的……她便怕,若是自己用,或者是给皇上用,倘若也控制不好剂量,第二天一早就得露馅儿。 她唯有将希望寄托在来自江南的太医身上。兴许,这里头有人听说过这秘方呢。 . 乐容拿了陈世官开的方子就去找人看了,不多时回来,含笑回禀,“都说是配伍恰当,君臣佐使,既能败了主子体内的阳火,又不至阴虚了去。” 忻嫔勾唇而笑,“就知道这个陈世官是个稳稳当当、听话的。便照这个方子抓药吧,吃几天,倘若见效,我倒可以与他多说说话儿了。” . 京师。 圣驾离去多日,算着日程已是到达了避暑山庄。原本后宫已经平静下来,各自在圆明园的山光水色里度过宁谧的夏天,等待皇帝秋日归来罢了。 婉兮照顾着小十五、小十六两个皇子,因有玉蕤在畔帮衬着,倒也不累。三不五日便要派宫中总管太监安歌出宫赴和嘉公主府,给四公主送些她亲手做的饽饽、凉糕去,顺带了解四公主身子的情形。 婉兮都没想到,忽然传来消息,说是那拉氏中途被皇上送走了,要去汤泉行宫。 婉兮都不由得蹙眉摇头而笑,“这位主子娘娘,究竟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这般恼了?” 玉蕤也是笑,“从前她只管乌眼儿鸡似的盯着姐您,每次叫皇上给教训了去,她还都记在姐的账上。这回可好,姐可没随驾北上,看她这回又怎么给自己开脱去!” 说归说,笑归笑,婉兮的心思终还是悬在忻嫔那儿。 “如此一来,忻嫔头上倒没了个弹压的人了。” 若是那拉氏走了,随驾主位里,位分最高的,反倒是语琴和颖妃这两位妃位去。只是语琴终究是江南汉女出身,颖妃是八旗蒙古,母家身份上自是没法儿跟忻嫔这位满洲镶黄旗、七省总督的女儿相比。故此婉兮倒是担心语琴和颖妃两个,倒难节制了忻嫔去。 玉蕤也是有些担心,“这样一来,岂不是倒叫她更容易得了机会去?” 婉兮垂首细思,心下有个影影绰绰的感觉,只是一时倒是还不敢作准,只得摇头作罢。 . 愉妃也得了消息,一时便是欢喜得忍不住狠捶了炕桌儿几下。 便是手都给捶疼了,却也是解恨的。 “五月初三她内侄儿得了升迁去,实授了副都统,她便得意了!这才几天,她自己就被皇上给撵走了!堂堂正宫国母,哎哟,真是丢人啊。” 愉妃欢喜了会子,便也趁着鄂凝来请安,便将这消息由鄂凝带给了永琪去。 从五月初五将养了这些日子,日子一天比一天热,加之几位太医的着意调理,他的腿已是缓解了不少去。只是终归遗憾,这次竟然没能随驾木兰,倒叫几个兄弟、侄儿抢了机会去。 终究这会子永瑆和永璂还小,永瑢已然出继,永珹也是迟早出继,永璇的腿不济事……那么兄弟之间对他的影响还不算大;真正叫他心下有些膈应的,反倒是侄儿绵德。 绵德是皇子皇孙里此时唯一的亲王,又加上还有那么个福晋,如今年岁与永琪也是相仿,倒是对永琪威胁最大。 再联想到那日赛龙船的经历,永琪心下便是越发放不下。 “那天听着阿日善的意思,她竟然是早就知道我的腿有了病的。仿佛是去年秋狝,从我这腿坐下病伊始,她就知道了。” 愉妃听了也是吓了一跳,“她是怎么知道的?” 愉妃和永琪母子刚千方百计在皇上面前说,永琪的腿是在救护皇上的时候儿伤到的,以得皇上的愧疚和怜惜;可若是这个阿日善知道永琪的腿早就病了,那这话儿便不成立了。 况且阿日善还是绵德的福晋,那阿日善必定不会放过捧高绵德、贬低永琪的这个机会去。 永琪目光暗沉,“儿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回想这个缘故。她既然从去年秋狝就知道了,那必定是与去年秋狝的事儿有所牵连。” 永琪挑眸望了一眼愉妃,缓缓道,“……额娘可知,去年秋狝,儿子当真遭遇了些不顺。若不是那些不顺当,儿子便也不至于勉力争胜,才叫这腿越发疼了进骨头去。” 愉妃终究自己也是出自八旗蒙古,母家祖上也是科尔沁蒙古的一员,故此她便猛然一蹙眉,“木兰地界,已是近科尔沁草原。那阿日善就是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的女儿,自是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公主。她便是在京师办不了的事,可是在她科尔沁母家的封地上,却没有办不了的。” 永璂便是一个激灵。 “彼时行围,周遭护卫的都是科尔沁各部……儿子行围之时,原本一马当先,可是却屡屡受挫。彼时尚且没留神是为什么,这会子经额娘提点,倒叫儿子不能不想到这一层去!莫非……即是阿日善为了助力绵德,故意给儿子使绊子?” 愉妃听罢也是忍不住地冷笑,“如何就不可能呢?瞧她在端午那日,不顾一切甚至登上龙船,为绵德击鼓助威的模样儿,那她就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永琪不由得攥紧指尖,“……原本是兄弟相争,我只防着几个兄弟就是了;却不成想,如今却还要多防着一个侄儿。” 愉妃也是叹口气,“谁叫皇上现在迟迟不肯立储,而他偏又是长房长孙,又是皇子皇孙里唯一的一个封了亲王去的;又加上阿日善这么个嫡福晋……难免叫他想多了去,起了贪念。” 永琪目光阴郁地望住自己的腿。 “儿子今年虽不能随驾秋狝,可是去年的事儿总归得查个清楚!儿子这便叫人去查。倘若此事当真与阿日善脱不开干系,那她就也别怪我这个当舅舅的了……”永琪说罢也忍不住苦笑一声儿,“她是嫡公主的女儿,兴许我这庶出的皇子,在她眼里,她也从来就没将我当成过舅舅去吧?” . 忻嫔照着陈世官开的方子连服了三天,果然觉着身子说不出地舒坦。 心尖子上那股子郁积了许久的燥火,当真是不见了。她只觉手脚轻盈,心臆间是说不出的欢喜。 女人的容颜跟身子是相通的,身子调理好了,面容自然呈现出好颜色来。 这日早上给皇太后请安时,遇见皇帝,便连皇上都上下打量她好几眼,说,“……这几日倒见你模样儿新颖。” 忻嫔便忍不住“扑哧儿”笑了,心下道,皇上这也是不好意思当众说她姿容亮丽,这便用了个“新颖”来转代了。如此说来,皇上他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儿啊。 皇帝与忻嫔之间这般眉眼横渡的模样儿,皇太后自是都看见了。 皇太后自是乐见其成,便也笑道,“自打舜华去后,忻嫔当娘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一同去了。这几年瞧着一直都恹恹的,仿佛除了抚养舜英之外,倒是凡事都不挂心了。小小年纪,瞧着倒是有些老气横秋的。难得今年这瞧着,又是鲜亮儿、活泼了起来。” 忻嫔自是顺坡儿就下,也忙道,“皇太后体恤妾身,方没问妾身的罪。身为皇上的嫔御,理应以伺候皇上为重,妾身不该沉浸在失去六公主之痛中,这些年都没缓过神儿来。” 皇太后含笑道,“不管多晚,醒悟过来就好。况且你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七岁吧?一切都还来得及。” 此次随驾同来的内廷主位们,那拉氏已经走了,剩下的庆妃、颖妃、豫嫔、容嫔、慎嫔、新常在,个个儿不是汉女,就是回部,要么就是蒙古,也就唯有忻嫔一个是出自满洲,且是满洲镶黄旗的了。皇太后想抬举谁,也得可着这满洲的正根儿来啊。 皇太后便抬眸瞟了皇帝一眼,“皇后病了,不在皇帝跟前儿伺候,我倒担心皇帝这些日子来太过形单影只了。今儿既忻嫔已经醒悟过来,皇帝也瞧见她颜色好了,不如便叫她搬过去,就在皇帝的寝宫旁的跨院儿住吧。也好陪伴着皇帝。” 皇太后此言一出,其余几位不由得都有些黯然。 皇太后叹了口气,“你们也别急,总归天子自当雨露均沾。可庆妃、颖妃、豫嫔、容嫔你们自己心下也该有数儿,你们伺候皇帝都多少年了,你们自己都什么岁数了,这些年怎么都没能为皇帝诞育个一儿半女的?你们当中啊,也唯有忻嫔争气,好歹给皇帝诞育过两位公主呢!我便是心下指望,也只能指望忻嫔了。” “你们若也都有这个心,便也赶紧着都调理好自己的身子去。趁着自己还没到四十呢,尽早替皇帝开枝散叶。别等过了四十去,便连坐下孩子的机会都给失了去!” 语琴、颖妃、豫嫔、容嫔都赶紧蹲礼,向皇太后谢罪。 皇帝含笑听着,却不急不忙抬眼望了慎嫔一眼,“慎嫔却不在此例。慎嫔还年轻,比忻嫔更年轻。” 皇太后扬了扬眉,今儿难得皇帝主动这么说,她便也笑了,“嗯,说得对。慎嫔还年轻,模样儿也俊,只可惜这些年在皇后的宫里住着,顾及着皇后的感受,侍寝的机会倒是不多。” “皇帝啊,照我说啊,那就也叫慎嫔也一起跟着忻嫔搬过去,陪着你一块儿住着吧?也免得忻嫔自己一个人住着,你素日里公务又忙,再叫忻嫔寂寞了。她们两个做个伴儿啊,平日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儿。” 慎嫔面上登时红了,连忙起身行礼,“妾身……谢皇太后体恤!” 皇帝便也笑眯眯瞧着,点头应道,“皇额娘如此安排甚好,儿子也谢皇额娘的恩典了。” 当场,只气坏了忻嫔一个去。 . 当日各自散去,慎嫔和忻嫔便都回到自己的寝宫里收拾,等着搬入皇帝寝宫“烟波致爽”左右的跨院里去。 那两个跨院各有侧门与烟波致爽相通,俗称“东所”、“西所”。高云从已来传旨,叫忻嫔搬入东所,慎嫔住西所。 虽说按着规制,东边的地位高于西边儿,可是皇帝的寝殿却是在“烟波致爽”的西暖阁,故此反倒是慎嫔所居的西所距离皇帝的寝殿更近了。 忻嫔越想越是有些恼怒,忍不住摔摔打打,“慎嫔?她算是个什么东西!阿玛不过是个得木齐,算在咱们八旗里头也就是个佐领!一个佐领的女儿,竟然能在皇后宫里进封,进宫没多久又晋位为嫔,当真是便宜她了!” 慎嫔家出自厄鲁特,皇帝为表示重视厄鲁特,这才叫慎嫔进宫就是在皇后宫里学规矩,得以初封就是贵人。 甚至便是慎嫔跟容嫔同日诏封为嫔,同日行册封礼的;可事实上,慎嫔早在乾隆二十六年底正式诏封为嫔之前的几个月,已是在份例上享有嫔位的待遇,是比容嫔更早一步得了赐封的。 若此,足可见皇帝对这位慎嫔的重视去。只不过后来谁也没想到皇帝在给封号的时候儿,莫名给了用重了的这个“慎”字去。 乐容小心劝道,“主子不可掉以轻心。慎嫔虽说是蒙古人,可她是出自厄鲁特蒙古。厄鲁特蒙古在西域,与西域各部之间多年通婚,故此慎嫔的相貌倒是与科尔沁、喀尔喀蒙古各部的相貌不同,看上去不像是传统的蒙古人,倒更像是西洋人一些了。” 慎嫔皮肤尤其白,高鼻大眼,也颇有几分异域风姿。 “只不过她是在皇后宫里,这几年被皇后攥得登紧的,才没什么机会侍寝……”乐容道,“这回倒没想到,皇后被送走了,却给了慎嫔机会翻身。” 忻嫔便眯起眼来,“是啊,你说得对。咱们好容易将皇后给送走了,却没想到皇后宫里还有这么个碍眼的呢。我倒是棋差一招,没算计到这一步。” 乐仪也说,“况且慎嫔、容嫔两个都在皇后宫里,如今容嫔已是得了机会搬了出来;奴才倒是觉着,那慎嫔说不定也是想的。这便早就巴望着皇宠呢。这回得了机会去,她怕不得八爪鱼似的死死抓住了皇上不放手去?” 忻嫔心下恼意更盛,“……叫陈世官来!将那杜鹃鸟的头骨粉末,还有令贵妃那张方子一并拿来!我要问他!” . 忻嫔搬到“烟波致爽”的东所去,安顿停当了,陈世官便由太监引来请脉。 忻嫔已是横下一颗心来,这便将那鸟儿的头骨粉末打开了,给陈世官瞧。 “你既是江南人,不妨瞧瞧这个,看你可识得?” 陈世官用指甲挑了一小撮粉末,凑在鼻息前仔细地闻了,却是皱眉,迟迟并不作答。 忻嫔有些失望,“怎么,竟不认得?罢了,总归是当太医的,都是名医世家的出身,走的是阳关大道,没涉足过这羊肠小道儿,也是有的。” 陈世官一个激灵,慌忙又是跪倒在地,“微臣辜负忻嫔娘娘信任,微臣……惶恐。” 忻嫔哼一声儿,“罢了。总归我自己心下有数儿,便是你不认得,我自己认得就够了。” 陈世官面上流过急迫之色,“忻嫔娘娘万勿自行使用!此物——虽男女都可用,只是原本最初是给男子用的,女子若是用了,怕是不好控制,药性会多日不散!” 忻嫔眼睛便是一亮,盯住陈世官便笑了,“你原来识得这个,却是跟我装傻呢!” 陈世官脸色煞白,伏地只管磕头,“微臣……微臣好容易考进太医院来,自不敢口无遮拦。这东西,这东西都不该在京师,更不该出现在宫里才对啊。” 忻嫔哼了一声儿,“你那日连掉脑袋的话,都在我眼前说过了。太祖皇帝驾崩之谜,你议论过了;皇后娘娘的病,你也嘀咕过了,怎么今儿说到这个,你倒支支吾吾起来?不觉着这反倒是分不清楚轻重了么?” 陈世官尴尬地伏地不敢抬头,“回忻嫔娘娘……此物终归是隐晦之物,微臣如何敢当着内廷主位的面儿,说起这个话题?那便不仅是掉脑袋,更是唐突了娘娘去啊。” 忻嫔这才笑了,“原来你死都不怕,却怕唐突了我去。呵……算你会说话儿,我便饶了你了。” 忻嫔眯起眼来,“我便不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的便罢,也省得你又张不开嘴了。你只管告诉我,这个男子用怎么着;女子用,又怎么着?” 陈世官一时间脸红如炭,尴尬得磕磕巴巴了,“若是男用,呃,就是让男子整晚,呃,呃……” 忻嫔便懂了,举袖捂住嘴,笑着别开了头去,“行了,我自听懂了。你便说女子吧,女子用又能怎着?” 陈世官更是脸红过耳,“若女子用,呃,便叫女子柔软如水。男子置身水上,呃,不舍抽身……” 忻嫔轻啐了一声儿,脸也跟着红了,“我只问你,究竟怎么个用法儿才更容易留住胎去?” 陈世官尴尬得闭上眼睛,“便如春耕,便是犁地再用劲儿,若土地墒情欠缺,种子也难存活;反言之,若土地肥沃,哪怕只是浅犁呢,种子却可落地发芽……” 忻嫔便高高挑起了眉毛,“你是说,还是女子使用,更有效用?” 陈世官用力点头,“只是女子使用,不好控制火候。终究男女体质有别,男子身子更强健些,能抗的住这药性,一晚过后也就散了;而女子,呃,若稍有不慎,便是神智迷糊……” 忻嫔转眸瞟了乐容一眼。 陈世官说得果然不错,那拉氏那回“试药”便是如此。 她也能想明白缘故:终究这粉末是用在那花楼上的,花楼里的姑娘只为留住客人,必定都是给客人服下,谁会给自己用呢…… 忻嫔便咬了咬唇,“那你可知道,女子用多少为宜,能早些清醒过来?” 陈世官黯然摇头,“微臣终究并非女子,故此只是知道这个说法,却并无良策。况且微臣忖着,只要用量减少,自可早些清醒;可若是用得少了,那坐胎的机会,便也因之而减少了……” 忻嫔也是一闭眼,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两难的选择。 为了坐胎,她就得多用;那就得忍着药性,宁肯清醒得慢些。 忻嫔心下却终究是不妥帖,皱眉寻思半晌,忽地又想起了从令贵妃那得来的那张方子,“对了,我这儿还有一张方子,据说也是能帮坐胎的。你便帮我看看,这两者可否佐使?” (求月票啦~) 第2476章 136、喜极生悲 陈世官倒是微微吃了一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来,小心地端详了半晌,却迟迟不给个回话儿。 忻嫔便眯了眼,“这方子……可有不妥?你倒说说,当用不当用?” 陈世官赶忙垂首道,“回忻嫔娘娘,这张方子看上去,怕是张老方儿吧?” 忻嫔便哼了一声儿,“你倒眼尖。不错,原本是张老方子,我誊抄来的。” 陈世官这才松了口气道,“微臣不敢隐瞒忻嫔娘娘,微臣瞧着这方子怕是有几处错字、漏字。也或者是微臣眼拙,一时没能看懂。” 忻嫔倒也点头,“你说的倒也不错。那方子的原件儿,纸张都脆了,边角上有些缺损,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的。” 陈世官这便小心翼翼道,“忻嫔娘娘手里既有一张这样的古方,想来这古方必定已是多年灵验了的;只是微臣眼力着实有限,这古方冷不丁一打眼儿,微臣也有些药材是一时没看明白的……” 忻嫔便有些皱眉,“哦?你是太医,地方上能将你举荐上来,你家里也必定是名医世家……便是你年轻,家学渊源却也是该有的,怎会还有认不出来的?” 陈世官面上尴尬地红,“……微臣不敢隐瞒,忻嫔娘娘想,围城都是知道那杜鹃鸟头骨粉末的,这便是说,呃,微臣年少之时也曾荒唐,故此用功不算扎实。” 忻嫔听陈世官这样一说,倒也笑了,举起帕子来按着唇角笑,笑罢了一甩帕子,“罢了!我便饶了你去。只是这方子,我总归还是要你给我看明白去的。” 陈世官忙叩头,“微臣自当为忻嫔娘娘效力……还请忻嫔娘娘容得微臣一晚,叫微臣回去翻翻医书,将心里不敢确认的给弄准确了,明儿就来回过忻嫔娘娘。” 忻嫔想了想,便也点头,“只是你也是当大夫的,你该明白,这样的古方都是秘方,不能被旁人知道的。” 陈世官忙道,“微臣便是多长了个胆子,也不敢啊。还请忻嫔娘娘放心。” 忻嫔倒也笑了。可不是嘛,陈世官有那么大个把柄在她掌心儿里攥着呢,她也不信这陈世官敢嘴上又不安把门儿的去。 “那你便去吧,今晚研究明白了,明儿早些进来回话。我可还等着呢。” 忻嫔这才放了陈世官去了。 . 京师里,永琪急切地等待木兰那边儿调查去年旧事的消息,却在此时,从避暑山庄传来一条好消息。 鄂凝的阿玛、他的正经岳父鄂弼,已被皇上下旨,补授四川总督了! 自从五台山擅自修建行宫,被皇帝申饬、赔补之后,鄂弼在这几年里真是拼了命图表现,每个月都能见着皇帝批复鄂弼的奏折。 再加上永琪救驾有功,皇帝于此时擢升鄂弼,两者之间必定有关联。 永琪自是大喜,鄂凝更是欢喜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虽说鄂弼原来所担着的巡抚之职,比总督也只差了一级,可是终究皇上已经有好些年不再擢升鄂弼,不过是将他从山西巡抚调任陕西巡抚,这样在巡抚的职衔上平调罢了。这回终于是又迈上了班级台阶,也算打破了之前总是平级调动的尴尬去,重新开启了向上的势头去了。 尤其这几年鄂凝眼睁睁看着皇帝越发重用索绰罗家,便是德保犯了错,也并未真正贬了职衔去。就在皇帝这回秋狝之前,又再度叫德保去教习庶吉士了,这已是有重新复起的迹象。 前朝与后宫,包括与皇子们的所儿里,从来都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故此鄂凝这几年只能眼睁睁瞧着英媛生了一个又一个,而她自己,这肚子里却始终都是空的,从来就没有过动静儿去。 便连那胡博容连续两次怀胎,又何尝与她自己不受宠无关呢?英媛怀胎的时候儿,阿哥爷宁愿进胡博容的屋子,也不愿到她这儿来啊…… 这回她阿玛终于得了擢升,叫她鄂家如今尴尬的地位得以缓解,这对她来说便不啻天降纶音,是天大的喜事了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永琪便觉腿疾又好了些;多日因等待阿日善那边消息的焦急,这便也化解了不少去了。 愉妃更是欢喜得派宫里的总管太监来请鄂凝进园子去请安,亲自拉着鄂凝的手,说了半晌欢喜的话。 “……你别急,你阿玛在四川总督任上好好儿地干几年去,还愁后头没有更大的福分去么?至于你这孩子自己啊,必定也有后福。等永琪的腿好些了,你还怕他不进你的屋去?” 鄂凝心下也涌起渴望,却还是含羞垂下了头去。 “如今英媛有阿哥,胡博容有格格,看着她们两个有儿有女万事足的模样儿,媳妇儿也自忍不住心下羡慕呢。” 愉妃笑了,拍着鄂凝的手,“你瞧,永琪这次立了功,皇上便立即擢升你阿玛去了。你别急,随着日后皇上对永琪一日比一日更为重视,那你阿玛的职衔也必定跟着水涨船高。” 鄂凝垂下头去,咬住嘴唇,“儿媳也看明白了,媳妇家的荣辱,都系于阿哥爷一身。亏儿媳当年也曾糊涂过,也为了自己的母家,想过争宠,甚至险些害了阿哥爷去……儿媳这会子已是都醒悟过来,至此必定一心一意只为阿哥爷去。” 愉妃满意点头,“你也不必看英媛和胡博容两个这些年都给永琪怀过两个孩子去,你跟她们的地位,又哪里有可比的?她们再怎么样,也只是‘皇子使女’,连名分都没有;你却是皇上亲赐给永琪的嫡福晋!那兆祥所里啊,你是女主人,她们两个只是奴才……” 鄂凝被愉妃说得泪珠儿都掉落下来,“儿媳这会子真是无地自容,真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叫媳妇儿过去不曾做过那些个傻事去。” 愉妃便也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这会子你便该全心全力助着永琪去。他担心什么,你便与他分担去,他心下如何能不记着你的好儿去?” 鄂凝从愉妃的“杏树院”告退出来,默默无言,心事重重。 她陪嫁进宫的家下女子银环便忍不住嘀咕,“姑娘您说,阿哥爷这会子心下最惦记的事儿,又能是什么呢?” 鄂凝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际,轻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呢,自是那阿日善的事儿。” 银环便也一皱眉,“那位格格可是和敬公主的女儿,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嫁给皇上的长房长孙,这样的亲上加亲的意思——也的确是有些过于隆重的意味了。” 鄂凝便也眯了眯眼,“谁说不是?如今不光绵德与阿日善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前朝也自有不少大臣、宗室王公也同样这样想呢!” 隐患咬着唇挑眸小心望鄂凝一眼,“愉妃娘娘今儿递了这样的话儿过来,那姑娘……咱们还能怎么办呢?” 鄂凝立住,头顶浓荫垂下,落进她眼底,将她的眼仁儿染得更为幽深。 “……如今皇上迟迟不肯立储,前朝后宫对皇子皇孙们的猜测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皇子所娶的福晋家世,也成为一个重要的尺度。便如永璇娶了尹继善的女儿之后,永璇的地位陡然便起来了一样儿,这绵德的福晋,的确是叫其余诸人都相形见绌。” 若将五阿哥与绵德相比,她这个五阿哥的嫡福晋,身份自是比不过绵德的福晋阿日善去了。她不能给五阿哥增光添彩,反倒拉了后腿,也难怪阿哥爷不肯给她一个孩子去…… 鄂凝越想,心下便越是冷寒,“因为绵德阿哥迎娶了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故此便叫前朝大臣们都以为绵德阿哥未来可期……那如果绵德阿哥没有这个福晋了呢?” 银环没听明白,惊愕着道,“没有这个福晋?可是绵德阿哥已经迎娶了这位福晋,且这位福晋也已经有了绵德阿哥的孩子去啊……” 鄂凝没说话,只是笑笑,大步向前而去。 . 次日一早,陈世官果然听话,早早儿就了东所,给忻嫔回话。 忻嫔急切地问,“那方子,可否用得?” 陈世官伏地道,“微臣斗胆,忻嫔娘娘,那方子……用不得!” 忻嫔一个激灵,愣愣看着陈世官半晌,这才倒吸一口凉气,咬着后牙根问,“那方子,莫非有诈?” 忻嫔凭这些年与令贵妃争斗的经验,她如何能不知道那令贵妃是何等绵里藏针的人?故此那方子她虽说早就听说了,可是却从来没想过要得到它;这回也是走入死胡同了,不能不用那方子,故此这才从禄常在手里接了过来。 她知道,那当中必定还是有着风险的。 “你说话呀,那方子是否有诈?”忻嫔攥紧了手,“你也不必瞒我,有什么便与我说什么!我总归不会怪你就是!” 陈世官忙答,“……忻嫔娘娘先别急,请容微臣说完。微臣说这方子不能用,不是这方子本身有诈;而是这方子内里的几味药,倒是与忻嫔娘娘手里那秘方儿有些相悖。” “这张老方儿本身是极好的,若是女子按着这个方子耐心调理身子,用不上三年,身子一定有起色;但是这都是针对那些原本身子虚损,迟迟不能坐胎的女子说的。忻嫔娘娘却是身子根基原本就好,从前还曾为皇上诞育公主,这便是明证。故此忻嫔娘娘倒不是十分适用这张方子。” 忻嫔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这两张方子一个急,一个缓,虽说都能起到坐胎的效用,却终究不能叠加使用。否则倒叫药效给相互抵消了去。”陈世官小心地望着忻嫔两只手,“这会子微臣只怕,忻嫔娘娘只能二者选其一。微臣倒不知,忻嫔娘娘会选哪一个?” 忻嫔垂眸望着自己左右手上的两个法子,便只一个沉吟,便已是做出了决定。 “便选急的吧!虽说药效有些不好控制,可是药急、效果也来的快不是?我已经等了太久,这回必定要成事,我是再也等不及的了!” . 一直慢吞吞走在路上的那拉氏,终于等来了陈世官那边儿密信。 那拉氏展开看罢,恼得将信笺狠狠排在炕案上。 “好个腌臜的东西!便是叫我自己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好好儿的鸟儿,怎么头骨磨成了面子,竟然能害人去?” 塔娜和德格忙问原委。 那拉氏将那信递给她们两个看了,她们两个也都吓了一跳。 “果然是奴才从前都闻所未闻的。” 德格道,“怪不得上回陈世官说过,主子脸上的瘢症与粉末有关。便不是花粉,也可能是旁的药面子。只是咱们都没想到,不是花粉,也不是药面子,竟然是骨头沫儿!” 那拉氏止不住地冷笑,“原来根本不是桃花癣,我在地宫里犯的也不是‘桃花癫’!是跟桃花儿半点干系都没有,都是那骨头沫儿造的孽!咱们哪里有机会见着这种腌臜东西,皮肤一旦碰上了,这便不适应,才起了疙瘩去!” 塔娜也是冷笑,“如今既然已是明白了,那主子便不能放过忻嫔去!这些年她怎么跟令贵妃斗,倒也罢了,她怎会糊涂到来加害主子您了!” 那拉氏眸光阴凉下来,“那她就是找死!我从前好歹记着她是咱们满洲镶黄旗的格格,凡事也都还给她留三分余地去。如今是她自己作到如此地步,便也别等着我再容着她去了!” 那拉氏深吸口气,“去,给陈世官回个话儿。叫他设法将那骨头沫儿也给忻嫔自己用上……而且要加倍,叫她在皇上面前也好好儿地出一回丑去!” . 五月终于过去,六月姗姗而来。 天头更见热了,整个圆明园里,蝉声沙沙,弥漫如海。 胡世杰开始带人将圆明园中各宫自端午挂上的五毒挂屏都摘掉,开始在各宫的当院里搭芦苇凉棚了。 这种凉棚可不只是简单的一个棚子,而是能遮天蔽地,将整个院子天井都给罩起来。那凉棚顶上和四周也有窗,可以随时卷起来通风。 婉兮便是坐在被凉棚整个罩住的院子里,见了九福晋兰佩的。 兰佩又是笑,又是心疼地道,“四公主昨儿第一回阵痛了。” 婉兮的心也跟着揪紧了。虽说她自己也已经有了小七和啾啾两个女儿,可是这两个终究还是小姑娘呢,距离生孩子还早着。故此这会子便是听着是四公主的事儿,婉兮的心也跟自己的女儿要生了是一样的紧张。 “那你瞧着,她可是要临盆了?公主府里的守月姥姥、大夫们可都预备好了?兰佩啊,我不便出宫,四公主府里那边儿还得你亲自看着,我才能放心。” 九福晋也是笑,忙起身扶住婉兮,“令主子放心吧。奴才啊好歹自己也生了好几个了,这点子征兆还是看得懂的。依奴才瞧着,便是已经阵痛了,却也还没到正经临盆的时候儿,这怕是刚开始开骨缝儿吧。”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那这么算来,怕还得有个把月去?哎哟,叫她生在最热的月份里,可叫她遭罪了。” 九福晋无奈地摇头,“令主子自己的几位皇子、公主,多是生在七月间;奴才自己的康儿,也是生在七月间啊。咱们当年都能挺过来的,咱们四公主自然也会万事吉祥。” 婉兮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可不是嘛。可是也不知道怎的,放在咱们自己身上,便什么都不怕;可是放在那孩子身上,我便总觉着什么都不放心。” 九福晋含笑点头,“奴才何尝不更是如此?那可是奴才与九爷的第一个嫡亲孙儿呢,奴才的兴奋和紧张,可跟令主子是一样一样儿的。” 正说着话儿,玉蕤忽然急匆匆走进来,面色有些不对劲儿。 婉兮便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玉蕤咬住嘴唇,小心瞟了九福晋一眼,“……刚听着信儿,说绵德阿哥的福晋,不好了。” 婉兮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终究阿日善是和敬公主的大格格,九爷是和敬公主的亲舅舅,故此阿日善与九爷家也是有亲。九福晋便也急忙问,“还请瑞主子明示,绵德阿哥福晋究竟怎么了?” 玉蕤叹口气,“具体的还不得而知,不过听说是绵德阿哥福晋因怀着身子,这几日嫌热,便想到湖上划船……结果太监划船不小心,撞在湖心岛上了……绵德阿哥福晋,绵恩阿哥福晋,还有几个女子,一同落水。” 婉兮也是急忙站起身来,“绵德福晋可好,她肚里的孩子可好?” 玉蕤使劲摇头,“孩子已是保不住了……至于绵德阿哥福晋,太医正在尽力施救。至于能不能保住,全凭天意。” 婉兮心下咯噔一声儿,急忙伸手攥住了九福晋。 . 傍晚的时候儿,定亲王府传来了信儿,阿日善母子……都没能保住。 婉兮得了信儿也是呆呆坐在殿内,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不管这位大格格是个什么性儿,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么年轻就去了。况且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乾隆二十六年刚刚成婚,不想刚刚两年,这便一尸两命了去。 玉蕤走进来,叹息着,亲手点燃了灯烛。 “听说端午的时候儿,还不知道她已怀了孩子,这便赛龙船那日还那么拼命,竟亲自上船为绵德阿哥击鼓助威。是后来才发现有了喜,却已经来不及追悔了。太医们都说,就是因为那会子劳累给抻着了,再加上拼命擂鼓,叫孩子在胎里就给惊吓着了,孩子和阿日善这才都没能保住。” 婉兮也是闭了闭眼,“她是为了绵德阿哥,真真儿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去。” 玉蕤也是叹气,“可不是么?她倒是全心全意都为了她的丈夫,可是即便绵德阿哥将来有些什么,却也都与她已是无关了。他们的夫妻缘分啊,只有这么短短两年啊。” 婉兮摇摇头,“如今绵德、绵恩还都在热河……走的时候儿一切都好,待得回来,却是福晋和孩子都已天人永隔了,唉。” 玉蕤也道,“谁说不是呢?绵德阿哥从小就没有了父亲,不想年纪轻轻这就丧妻、失子……叫人可怜,却也有些不祥了。” 婉兮不由得缓缓抬眸,“玉蕤,你说这里头可有蹊跷?我怎么觉着,阿日善死在划船落水这事儿上,仿佛是有些巧合了呢?” 玉蕤叹口气,“可是那会子是在定亲王府里,船上岸上的都是定亲王府里自己的人,并无一个外人。便是巧合,却也挑不出什么来了。更何况……”玉蕤咬住嘴唇,没有继续往下说。 婉兮也是皱起眉来,“我明白。更何况那会子绵恩的媳妇儿也在船上……凭绵德和绵恩这两兄弟这些年的明争暗斗,自然会将此事牵连到绵恩头上去。” . 阿日善一尸两命的消息传进兆祥所,整个兆祥所里的气氛却有些奇异。 没人笑,也没人哭。 甚至,各房进出的太监、女子,都个个儿面目呆滞,毫无表情。 永琪面无表情地吩咐,“派人赴热河,向皇上请旨,就说我的腿已经好了,趁着秋狝尚未开始,请旨赴热河随驾。” 鄂凝亲自为永琪收拾行装。 虽说皇上的旨意还没回来,可是鄂凝心下与永琪是相同地笃定的。 阿日善死去的消息传到避暑山庄,绵德和绵恩必定从热河赶回京中处理丧事。那皇上身边儿自然需要个得力的皇子,随驾行围去。 “阿哥爷放心去吧,”鄂凝将行装极快地便收拾好,交给永琪说,“……定亲王府还得好一顿子乱,我猜啊,没个一年半载是闹不清楚。阿哥爷只管趁机办自己的事。” 永琪这才终于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攥住鄂凝的手,“我会的,你放心。” 鄂凝与永琪两口子,这会子心意相通,都在为更美好的未来而憧憬时,鄂凝在京师中却还不知道,她阿玛鄂弼,在六月初三这一日,忽然死在了任上。 等了多年,好容易盼到擢升,却还没等上任,竟然就死了。 第2477章 137、如愿 六月初九日,皇帝正式下旨:简亲王现在患病,著派御医施世奇,前往诊视。 至此陈世官便正式成为了忻嫔位下当值的太医,便是平日开方子用药,也不用事先再给施世奇看过了,只由御药房太监监督着即可。 此时阿日善意外亡故的消息已然传到了热河来,皇帝已经立时派了绵德和绵恩回京去。 忻嫔住得离皇帝这样近,这消息自也是瞒不过她的。 她听了这消息,眯了眯眼就冷冷一笑,“……可真是热闹,今年不是火,就是水。” 乐容小心看忻嫔一眼,“奴才也觉着这事儿有点怪。” 忻嫔轻哼一声儿,“那阿日善好歹是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是皇上嫡亲的外孙女儿,便再是年纪小,也不至于是做糊涂事儿的人。况且她新婚燕尔,又刚有了胎,她怎么会不凡事小心了去?” 乐容压低了声音,“主子忖着,这事儿是谁算计出来的?” 忻嫔轻哼一声儿,“都不用去猜,只需去捋一捋,这事儿发生了之后,是谁会从中得利就够了。” 忻嫔便也是更坚定了心下的怀疑,“如此说来,果然是……” 忻嫔轻啐一声儿,“他们母子是当真急了,火上房,便控制不住了。也是啊,当娘的已是满了五十岁,从此再不能侍寝;儿子成婚了,也有了孩子,可是皇上还是迟迟不肯立储……更是眼见着大势已去,不急才怪。” 乐容便也冷笑一声儿,“且由着她们闹腾去吧。主子乐得坐山观虎斗,趁机先得了皇子去。” 说到这个,忻嫔面颊上终于重现了久违的红晕。 “哎,你们倒是与我再说一遍,那天晚上我回来,可是怎样的情态?有没有——跟皇后似的,跟发了‘桃花癫’似的?” “桃花癫”也是春季里易发的心病,便如俗称的“犯花痴”,症状倒是与那拉氏那日在地宫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忻嫔五月底终于得了侍寝的机会,只是因了那骨头沫儿的缘故,她自己只记得热血沸腾、周身的血都往脑仁儿上蹿……旁的,倒是迷迷瞪瞪记不清楚了。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 忻嫔瞧见了,脸也是跟着更红,她清了清嗓子,“咳……你们便说就是,无妨。” 乐容便含笑给忻嫔蹲了个礼,“回主子,主子那晚回来,可当真是艳若桃李!奴才们已是好几年没见过主子那般好颜色了……奴才们便知道,主子定是圆满了心愿了。” 乐仪也道,“主子回来之后……手脚都软和了,躺下可就起不来了呢。瞧主子累成那样儿,奴才们心里可偷着替主子欢喜呢!” 忻嫔还是羞得两手捂住了脸,“哎呀,瞧你们说的……” 她难得娇羞如少女,已是拧过身儿去,背对着乐容和乐仪两人。 “谁问你们这个了?我是要问你们,我那日回来之后,可有言行癫狂了去?我可不希望我那日在皇上跟前儿,也跟皇后一般的模样儿了去~~” 乐容和乐仪笑着齐声道,“没有没有,主子不必担心。主子回来只是面上艳若桃李,身子柔软如绵……从中,奴才们只是瞧见了主子的心满意足和疲惫去,主子根本没说旁的,回来躺下就睡沉了。” 忻嫔听着乐容和乐仪的描述,便也仿佛能看见自己那晚上那般的模样儿去。这便宛若记忆浮起,叫她含羞笑着,却又放下心地点头。 “叫你们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也是,我便是也服下了那秘方儿,可我却不是冒蒙儿服下的,好歹还有陈世官在畔指导着,叫我只用那秘方的效用,而不用承受那秘方的苦楚去。” 乐容和乐仪便也都笑了,“可不嘛!奴才们也是瞧着陈太医真是得力,是真心实意替主子效力的。” 忻嫔深吸一口气,“只可惜六月初京里就传来那么个消息。好歹是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是绵德阿哥的嫡福晋,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皇上这便也再没翻过我的牌子去……” 乐容忙道,“可是奴才瞧着,就凭主子那晚上那模样儿……皇上必定是雨丰露足。便是其后再没召主子侍寝,可是奴才倒是觉着主子必定是有福气的。” 忻嫔垂首,伸手轻抚在自己的肚子上,便也笑了。 “也是。好歹我也都提前调养了好几个月的身子去,便是只有那一晚,我说不定也能坐下胎呢!陈世官呢,你们快召陈世官来,叫他再给我开两剂坐胎的方子,叫龙气别溜走了去。” 忻嫔转眸望向那皇历去,“昨儿就是我来月信的日子,若今儿还不来红,那便能坐准了……” 少顷陈世官赶来,按着忻嫔的意思,开了两张方子。 一张是坐胎的,一张是养胎的。 忻嫔的意思就是,若是今晚上那月红来了,那她就继续喝坐胎的方子,再期盼下回侍寝;可若晚上终究没来月红,那她就可以坐准了是已经有了胎,这便直接喝养胎的药了。 陈世官自俯首帖耳,半点儿都不违拗,顺顺当当地刷刷点点就将方子开好了。 可是方子开好之后,陈世官还是谨慎地看了忻嫔一眼。忻嫔倒也会意,寻了个由头,将监督在旁的御药房的太监给支了出去。 陈世官忙跪倒道:“按着规矩,微臣等开过方子,必定得在御药房、太医院值房两处记档,以备以后查验。可是微臣开坐胎的方子还好说,若是这会子就传出去已是给忻嫔娘娘开了养胎的方子……微臣倒怕御药房和太医院官长来日会据档细究。” 忻嫔瞄了陈世官一眼,亲自伸手将那养胎的方子攥紧掌心儿,掖入了袖筒里。 “你就只将坐胎的方子给御药房的太监瞧吧,便是落档,也叫他们只落这一张方子的档。另外这张,唯有你知我知,不必落档,更不必叫他们知道。” 陈世官这才松了口气,跪地叩头而去。 这个晚上忻嫔都不敢睡,坐在被窝里小心观察着自己的身子。一直等到夜半三更,待得时辰都交了子时了,她担心的红,如她期望,果然没来! 忻嫔便欢喜得直敲炕沿儿,“陈世官白日间留下的养胎的方子呢?不用给我喝坐胎的药了,就直接给我喝养胎的药吧!” . 六月十五,绵德与绵恩已是都回到了京师。 玉蕤小心令宫里的听差苏拉们在外头打探着消息,随时有信儿随时报进园子来。 如婉兮和玉蕤所担心的,定王府中果然乱了起来。 “……听说绵德阿哥的额娘、定安亲王的福晋伊拉里氏,已是扯了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绵恩阿哥的福晋富察氏进祠堂,叫她们在祖宗板儿前跪着。每日里只给一顿饭,说是不招供,就不准起来。”玉蕤道。 婉兮也是叹了口气。 “二月间皇上去祭陵,到孝贤皇后面前酹酒,曾做御制诗云:‘了识生归灭,宁知媳娶孙’。皇上便是在说两位皇孙都娶了媳妇儿的事儿念叨给地下的孝贤皇后知。可是焉知,皇上言犹在耳,孙媳妇就这样暴毙了。更何况,这位孙媳妇还是孝贤皇后的亲外孙女儿啊。” “皇上为何说是‘媳娶孙’,不该是‘孙娶媳’么?”玉蕤都有些张了张嘴,“这样巧,倒像是一语成谶了似的。我知道是皇上想要告慰孝贤皇后吧,可是如今回首,那会子当真还不如皇上不告慰了……” “皇上那也是为了押韵,才倒装写成了‘媳娶孙’。可是却总没想到,这为了押韵而写反了的话,倒成了一句谶语吧?”婉兮深吸口气,“绵恩的福晋也是出自富察氏,这不能不说当真是有些儿巧了……” 玉蕤蹙眉,“虽说都是大阿哥的妻室、儿子,可是绵恩阿哥母子这些年却始终都被压得死死的。这回就更是百口莫辩了。” 婉兮吩咐安歌,“去定王府,传我的话,就说此事自有皇上做主。在皇上还没回銮之前,谁都不准擅自处置,更不准行私刑!叫他们两房人,各自在自己的院子里,相安无事便罢;倘若有人主动挑起事端,皇上不在之际,我倒第一个不饶了他们去!” 安歌和玉蕤都是一愣。玉蕤忙劝,“姐……” 婉兮摇摇头,“去吧。绵恩那孩子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没的这时候儿我看着他母子受罪,我却还袖手旁观的。” 安歌离去,玉蝉从外头回来,带进来语琴从避暑山庄写来的书信。 因路上还有五六日的耽搁,故此语琴的书信中还只是谈及忻嫔和慎嫔两个分别入住皇帝在避暑山庄寝宫左右两边的跨院儿去。 婉兮看罢,将书信放在一旁,扭头去看宫墙上的日影。 看着它一点点儿地挪动了,仿佛细细的、没有脚的长虫。 那避暑山庄里的建筑,婉兮自是了然于心。便从忻嫔和慎嫔这样住处的挪动,婉兮便明白,这便意味着素日侍寝,都由忻嫔和慎嫔两个轮流。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这样说来,便是忻嫔已然如愿复宠去了。 玉蕤瞧着婉兮的神色不对劲儿,她便走上来,也暂且顾不得规矩,从婉兮手底下将那书信给强抽出来看了。 玉蕤心下也是一沉,不过却努力地笑,“姐,这不就正是咱们想要的么?要不她总想着复宠,咱们便总得叫她复宠了,才能好好儿给她个教训去啊!” 婉兮便也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不正按着咱们计划的来了么?我没不高兴,我只是——心下不妥帖。” 玉蕤使眼色,叫玉蝉她们将那书信给收了,这才在脚踏上坐下来,仰头看着婉兮,“姐是担心忻嫔不上钩?不会……语瑟的戏做得甚足,况且还有庆姐姐那边儿盯着呢。忻嫔已是走投无路,她只能抓着咱们那方子不撒手。” 婉兮努力地笑了笑,“可是这计划能不能奏效,还都得看皇上。我这话自不能跟皇上说透了,得是皇上跟我心有灵犀才行……可是京师和热河隔着这么远,我又忍不住担心皇上未必能知道我心下想什么呢。” “倘若皇上并不知道我的心意,反倒是真的宠幸了她……那就是她的心愿圆满了,咱们的计划,终究只能是计划。” 玉蕤听着便也垂下头去,“姐说的也是。咱们安排的计划,总得是将她摆在咱们眼前儿盯着才行。可是咱们也谁都没想到,这回秋狝,皇上竟然带着她去了。叫她这便离开了咱们的视野去,倒没法儿控制住她了。” 婉兮便又是叹息一声儿,“正是这个话儿。况且这回皇上竟然叫她和慎嫔搬进东所和西所去,我忖着这事儿后头怕也是皇太后的促成。皇上今年在避暑山庄驻跸三个月,总归不能一个人都不召幸。” 玉蕤便努力地笑,“姐,既然隔着这么远,那咱们便是想破了脑袋,不是也没用不是?总归庆姐姐、颖姐姐她们都在避暑山庄呢,倘若有异动,她们必定会设法立时捎信回来的。咱们与其瞎着急,不如静下心来等着她们的书信便罢。” 婉兮便也笑了,握了握玉蕤的手,“你说得对。” . 这个六月间,前朝亦有多件生死变故。 简亲王终是没救过来,薨逝了。皇帝派刚被直降为贝勒的弘曕,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酒。 还有大学士史贻直溘逝,皇帝赐祭葬如例,谥“文靖”。史贻直空出来的大学士缺,由协办大学士梁诗正补。 再就是六月十六日,皇帝终于得知了鄂弼死在任上的消息。皇帝终是刚刚叫他补授四川总督,这就死了,也是惋惜。下旨著加恩赏赠尚书衔,谥“勤肃”,入祀贤良祠。所有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除了这些死去的,也有得了生荣的。 便如当年随着傅恒在金川军前,却获罪的阿桂,终究因这些年在西北战事中的功绩,尤其是在伊犁办事大臣任上的办事得力,叫皇帝加恩,将阿桂一族,由正蓝旗抬入了上三旗。 这些消息一件一件从避暑山庄传回京中,婉兮却迟迟没能等到语琴的书信。 不是语琴不得力,而是忻嫔也自小心,自己月红没来的事儿这便嘱咐自己宫里人给死死瞒住。倒叫语琴不知皇上寝殿东所那边儿已经有了动静。 玉蕤也是开解婉兮,说“既然庆姐姐那边并无书信来,那这本身便已是最好的消息了!那便是说,即便忻嫔住进了皇上寝殿旁去,却也未必就侍寝,更未必就能得了孩子来!” 婉兮想想,怕也是这回事,这便也暂且按下心上的烦扰。 况且这个六月里还有这么多的事,绵德绵恩那边儿的闹腾还没完;史贻直这边治丧,皇上又派皇六子永瑢前去奠酒……况且四公主的临盆日子也已是近了。 不管怎样,不论是从玉蕤和英媛这儿论,还是从永琪那边论,婉兮也还是跟玉蕤各自备了一份丧仪,给鄂凝那边儿送了过去,不缺礼数。 玉蕤亲自去送,回来倒是忍不住冷笑,“五阿哥竟然没回来!他六月初才动身从京师奔赴热河去,便是半道儿才接着岳父溘逝的消息,他好歹也该跟绵德阿哥似的,从热河赶回来才是。却没想到,我过去却只见鄂凝一个人在那独自撑着,不肯掉泪,却瞒不住满脸的孤绝。” 婉兮静静看着玉蕤,“英媛格格那边可是有事儿了?你别瞒我。今年事儿多,我不差这一宗,你便都告诉了我才是。” 玉蕤咬住嘴唇,使劲摇头,“姐说什么呢?” 婉兮叹口气,“你都替鄂凝打抱不平起来了,显见你心里藏着事儿呢。” 玉蕤知道瞒不住,一垂首,险些落泪,“……英媛的孩子,有些不好了。” 婉兮惊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使劲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孩子生下来身子骨可能就有些弱,可是英媛养育得却是精心,她为了这个孩子,连永琪的恩宠都顾不得了,一颗心都只扑在这孩子身上,简直是手捂手摁着的……却竟然还是病了,且一病就不好了。” 婉兮急道,“可给永琪送信儿了?永琪便是岳父死了,不回来;可是自己目下唯一的儿子不好了,他还不回来么?” 玉蕤这便恼得直跺脚,“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忍不住恨他呢!这是他目下唯一的儿子啊,况且英媛前头都夭折过一个儿子去了,这个好容易养过了周岁,原本以为能健康长大的,这就又不好了……五阿哥他便不管是为了那孩子,还是为了英媛,他都该赶回来啊!” 婉兮也是叹息,起身拥住了玉蕤的肩膀。 “不管永琪回不回来,你这些日子便都挪过去陪陪英媛吧。太医院那边儿,我这便找胡世杰去传话,叫务必派几个经验老道的御医过去诊治……” 玉蕤终是落下泪来,伏在婉兮肩头,“也只能如此。姐,你说是不是英媛前生欠了五阿哥的,今生要这么偿还去?” 婉兮却摇头,“怎么可能是这个缘故?便是偿还,也不能用孩子的性命去偿还啊。可既然是孩子接二连三地出事儿,我倒担心,是当阿玛的,今生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儿去吧……” 玉蕤落泪摇头,“谁办了亏心事儿,便报应在谁自己身上去啊。凭什么叫无辜的孩子这么受罪去?” 婉兮忍住叹息,“嘘,咱们且不说这丧气的话了。眼下还是先尽力去诊治小阿哥才是。你便过去亲自盯着些儿,若有什么需要的,立即叫翠鬟她们回来报我。” . 七月十一日,还是传来了不好的消息。英媛所出的小阿哥,终究还是在这一日夭折了。 英媛连着两个儿子夭折,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 整个兆祥所里,先有嫡福晋的阿玛过世,后有格格的小阿哥夭折,一时之间愁云惨雾,怎么都化解不开。 兆祥所里唯一的阳光,兆祥所里所有人都依赖为生的五阿哥永琪,却在这个时候缺席。 七月十五中元节,玉蕤陪着英媛化过了纸钱,终归还记着小七和啾啾的生辰,这才红着眼睛回了园子来。 婉兮只能攥紧了玉蕤的,极力排解,“英媛还年轻……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她将来必定还会有福气的。” 玉蕤又险些落泪,“可是再年轻,却又如何忍得过这接连失去孩子的痛苦去?我都担心,她已经身心都老去了。” 婉兮努力地笑笑,“等过了这几日,我召她进园子来,我倒要亲自与她说说话儿去。叫她看看我啊,我也失去过两个孩子了,我不是也还都好好儿的么?” 婉兮轻轻抚了抚心口,“只要这儿还没冷透了,只要这儿还存着希望的光,那就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也只要还能熬得过去,便终究还会有苦尽甘来、否极泰来的一天。而如果她这么就熬不过去了,那便只能绊倒在这个坎儿上,再也没有将来了。” 玉蕤使劲摇头,“好,等过了这几天,我就带她来给姐请安。” 玉蕤平静了些,这才又说起在兆祥所里听见的话儿。 其实是一件遥远的事儿,原本听起来跟大清皇家不相关的:高丽国王李算,打算自己百年之后,将王位传给孙子,故此向朝廷为孙子请封“世子”名号。 玉蕤叹了口气,“这是藩属国的事儿,咱们前朝后宫本都并不放在心上,可是在兆祥所里,我却影影绰绰听见过好几回。” 婉兮不由得扬眉,抬眸看这头顶上由芦苇搭建成的凉棚。 “……前明有朱元璋立皇太孙,如今高丽也有打算直接传位给孙子的事儿,故此便有人自不能不担心,咱们皇上年过半百还迟迟不肯立储,便兴许也是对皇子都不满意,而是想直接传位给皇孙呢。” “终究皇子里头,唯有出继了的永瑢才封了贝勒;而其余活着的皇子,直到此时还都是平头阿哥。可是皇孙绵德,却破例直接袭封了定亲王,并未降位承袭为郡王……这便越发叫人觉着圣意如此了。” 婉兮抬眸凝着玉蕤,“所以永琪是恨绵德的。” 第2478章 138、皇上知道了么? 朝鲜国王李昑向朝廷请封孙子李算为世子,还是五月初的事儿。彼时皇帝下旨,以礼部的批复,准封李昑之孙李算为世子。皇帝准其请封,遣散秩大臣弘映充正使,头等侍卫广亮充副使往封;且开恩将李昑所进礼物著暂留收贮,准作正贡。 只是那会子圆明园正一片大乱中,便连婉兮都没留意此事。 “此时回想,皇上仿佛是端午失火之后两三日下旨准封的,那么就应该是在五月初八日前后。而皇上下旨,是礼部奏请的,也就是说朝鲜国王李昑的奏本是早就到了礼部的……”婉兮不由得抬眸望住玉蕤,“皇上五月初八就下旨了,那李昑的奏本更早就已经送到礼部了。” “且皇上旨意中还提到了李昑所进的贡物准做正贡,而朝鲜一年三贡,皇上万寿、皇太后圣寿、元旦三大节所进的才算是正贡。那么我猜,李昑的请封奏本,怕是去年,最晚也在今年正月,就已经送到礼部了的。” “最晚正月就送到了礼部!那岂不是都在五月之前?”玉蕤也是隐隐吃了一惊,“也就是说,便是咱们未曾留意的此事,却有可能被有心人早已知道了。那有心人自是最不希望咱们皇上也立自己的孙儿去,故此……五月端午,才起了火啊!” 婉兮蹙眉,垂下头去。 “听说那朝鲜国王的孙子李算,在朝鲜国王李昑写奏本时,年满十二。那算到此时,已有十三岁了吧?按着历来的规矩,男孩子十三岁即可成婚,这便是十三岁可算成年了。故此才有李昑为李算请封,且是请封为‘世子’一事。” 玉蕤点头,“虽说十三岁在宗法上算是成年,可成婚生子,可是终究叫咱们听起来,还属年幼。可是有人啊,自己早就过了十二三岁去,如今也是二十有三,整整超了十年去,可是皇上却还是迟迟没有立储啊……那人超龄十年,等也等了十年,却再也等不来皇上的旨意,这便按捺不住了吧?” 婉兮也沉了口气,眸光幽幽凝注玉蕤。 “……但愿不是咱们想的那样。倘若当真是那孩子受了朝鲜以孙承继大位之事的刺激,才在五月间办出那样的事来,那他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了。” 玉蕤轻啐了一声儿,“可不是么!皇上是谁,便有被他暂时蒙蔽住的,可又如何能一直被他蒙蔽着?” 婉兮拢住袖口,眸光也是变凉。 “我不管那火是怎么起的,好歹他又亲自去背了皇上出来,没叫皇上受了半点伤去,我倒可容他些工夫去……可这次,他若又想一石二鸟,一边害了绵德的福晋,另一边却要将绵恩一并给害了,我却容不得他去!” 玉蕤也是点头,“姐想怎么办?” 婉兮眸光轻转,“我记着五月端午之前,内务府大臣刚带着人将西苑、圆明园各处的龙船都巡检、修整过一遍。” 玉蕤忙点头,“正是。我阿玛也担了一部分这个差事,圆明园中的龙船,就是我阿玛亲自带人巡检的。” 婉兮点了点头,“阿日善落水,船和水面都是定王府的,倒与内务府的此事无关。可是道理却是类似,若宫里的龙船出了事儿,必定治内务府大臣的罪;而王府中,长史掌管王府一切事物,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等,皆由王府长史奏上,如藩王有过失即问长史……那长史就是王府的大管家,王府的船出了事儿,便该唯他是问!” 玉蕤倒是倒吸口气,“姐要拿定王府的长史开刀?可是王府长史们也都是正三品武官,品阶不低。便是咱们是内廷的主位,好像也不宜亲自动问。三品以上官员,总该由皇上亲自处置才是。” 婉兮便笑了,点了点头,“不,不必咱们去问他。只需将皇上之前是怎么处置前果亲王府的长史的故事,讲给他细细听听就是。” 玉蕤自也懂了,含笑点头,“要不说弘曕这事儿发生的就是巧呢,就叫咱们有了现成儿的故事去!咱们才不必亲自问那长史,只需敲敲边鼓,叫他自己心下掂量去吧!” 婉兮这才放心微笑,“不管究竟是那船有问题,还是那划船的太监被人收买了,又或者是那水里的水草长得太长、疏于修剪,抑或是那小岛上自己长出瓜子钩来也罢……总归都是定亲王府内的事儿。那身为长史的,自是县官现管,总交给他自己查去吧。咱们只擎等着结果就是了。” . 七月的蝉声沙沙成海,叫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这日禄常在忽然来求见婉兮。 “因姐姐不在京中,小妹遇到了事儿也不知道该找谁商量,这便唯有叨扰贵妃娘娘。” 忻嫔一时,禄常在立功最大,婉兮心下都记着,这便早起身亲手抓了禄常在的手,叫她不必行礼,且摁在身边一并坐下。 “语瑟,你是陆姐姐的妹妹,便与我自己的妹妹又有何异?只要有事,你尽管来找我,哪里有‘叨扰’二字?” 禄常在却有些为难,咬着嘴唇,仿佛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说。 婉兮点头笑笑,“无妨,你说就是。倘若是不便叫你姐姐知道的,我也酌情替你暂且瞒着就是。” 禄常在这才松了口气,便垂着头道,“是……英廉。” 婉兮便也笑了。婉兮明白,英廉是夹在语琴和语瑟之间的最大的一个矛盾——终究当日语瑟得以进宫,是英廉的推举之故。语琴恨英廉是为了故意讨好她,却事实上根本就猜错了她的心意,语琴可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些年美哟孩子,便抬举个自家的妹子去……更何况语瑟的忽然进宫,叫语琴都毫无防备,险些造成语琴和婉兮之间的误会去。 还有吉庆那件要了命的案子,就是英廉去查的,故此语琴一向不愿在婉兮面前提及英廉这个人。 婉兮便道,“瞧你那犹豫的样子,我便也多少猜到是与英廉有关了。你便说说看,究竟是何事?” 禄常在深吸一口气,“英廉他,丁忧。” 所谓丁忧,朝中大臣也要暂时停职回籍,居丧二十七个月。在这二十七个月期间,要吃、住、睡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丁忧对于朝中大臣来说,有时候是个极难的选择。便如英廉这样的,刚刚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兼户部侍郎,仕途正是一路春风得意之时,却忽然要离开近三年去。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你丁忧走这么久,差事自然有旁人担了,那么等你丁忧期满归来之际,还有没有你的空缺,那可不一定了。 甚至说不定三年过后,皇上都要忘了你这个人了。 “几时的事?”婉兮也是意外。 “七月初五的事儿,他给我的书信是今儿才从避暑山庄送回京师来,辗转送到我手中的。”禄常在还是有些心虚,并不敢看婉兮的眼睛。 婉兮便也叹了口气,“先前儿皇上曾经外放他去当江宁织造,可是他因为父亲年老,请求留在京中。皇上这才授了总管内务府大臣……那会子就知道他父亲身子不好,倒没想到竟这样快。”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外头看向禄常在,“英廉在这个节骨眼儿写信给你,必定是请你帮衬着。他所托何事?难不成又与上回不肯赴外任一样儿,他这次连丁忧都不想停职?” 古往今来,历代皇朝都是以孝治天下。汉代以来,丁忧已成定规。官员丁忧,不准隐瞒不报;大清律例更是规定,匿丧不报者,革职。 朝廷也一般不会“夺情”,不会因为朝廷事务来拦阻大臣去官居丧的。 婉兮便因此而担忧,“……朝廷唯有特殊时刻,才可能夺情。英廉的差事,皇上自有旁人安排,不宜求情。” 禄常在忙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英廉倒没糊涂到这个地步!他不是想求我帮她求情,他只是,只是将一个人拜托给我,求我在宫中,好歹照应。” “哦?”婉兮也是一怔,“什么人?” 禄常在为难地皱了皱眉,“是个小孩儿。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叫——和珅。” . 婉兮听了也是一怔,“小孩儿?咸安宫官学的学生?” 官员丁忧,嘱咐人照应的,要不是自己的亲属,也得是学生、下属等知近的人。怎么会是个小孩儿? 禄常在红了脸,“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何。不过他在书信中倒是将这小孩儿的情形说得还算明白,说这小孩儿今年十三了,十岁被选入咸安宫官学……” 婉兮点头,“既能被选入咸安宫官学,必定是满洲官宦子弟,且是聪明伶俐的孩子。” 禄常在道,“果如贵妃娘娘所言。这个和珅出自钮祜禄氏,为满洲正红旗下,父亲是世袭三等轻车都尉、恩赠一等云骑尉、福建副都统;他的生母,乃为河库道嘉谟的女儿。” 婉兮也扬了扬眉,“这样的出身,也算得是勋贵之家了!福建副都统已是三品大员,外祖是四品道台,更是朝廷治河的金银都在他库中……更何况,他们家还有世袭的三等轻车都尉啊。这样的世职,乃是世袭,待得年岁到了,他便自然得了这份钱粮去了。” 婉兮抬眸望住禄常在,“这样的孩子,为何还要格外照应?” 禄常在叹了口气,“只可惜这孩子父母早就双亡。他父亲在乾隆二十五年便故去了,而和珅还不到承袭世职的年岁,故此还没有那份世袭的钱粮;而他母亲故去得更早,在他三岁时,便因生下他弟弟和琳而死。她家里全都有他继母掌管,故此他兄弟俩衣食都不丰足。” “哦。”婉兮也是叹了口气,“这继母是谁家的女儿,竟如此苛待先夫之子,真是小肚鸡肠。” 禄常在道,“说来也是勋贵世家之女,为正黄旗蒙古、三等伯伍弥泰之女……” 婉兮也是张了张嘴,“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儿,我真没想到,竟会如此。” 玉蕤在畔听着就乐了,“姐忘了,这个伍弥原本为江宁将军,去年皇上觉着他不能胜任,这便给找回了。今年才以散秩大臣的身份,派去乌鲁木齐办事了。” 婉兮便笑了,“果然还是皇上知人善任,一早瞧出来这个伍弥泰不得用……那这样的人养出这样的闺女来,果然是人品必定有欠缺的。” 禄常在叹了口气,“就是因为继母苛待,和珅便是被选入咸安宫官学,平日有一份学生的钱粮,只是终究窘迫。故此英廉丁忧回乡,才不放心,托我照应那个孩子。” 婉兮便也点头,“若此说来,倒是个可怜见儿的。既然他在宫里上学,咱们多问一声儿,自也是极简单之事。” 禄常在道,“正是如此,故此我忖着,便还是答应了。” 婉兮含笑拍拍禄常在的手,“你是心软的姑娘,帮衬个这样可怜见儿的孩子,自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英廉为何要照应这孩子?除了觉着他可怜之外,可还有旁的用意?” 禄常在这便笑了,“英廉倒也没敢隐瞒我,他膝下有一个孙女儿,也跟和珅的情形类似,父母早亡。英廉亲自抚养这个孙女儿长大,如今也已经十岁了,再过三年二年,待得经过内务府女子挑选之后,若能撂牌子,便也该定人家了……英廉是看中了和珅这个小孩儿。” 婉兮终于听出滋味来了,不由得笑,“这个英廉啊,也是个老滑头,我算是明白他究竟是要托付给你什么事儿呢。” 禄常在倒是一愣,“他不就是托付我照应那个小孩儿么?” 婉兮摇头,“他便是回籍,他自己在京中也有宅子,自管吩咐了家人,用银钱来周济那孩子就够了。又何苦非要托进后宫来,求你照应呢?便是那孩子在宫里上学,他又不能进内廷,你也出不去内廷的门儿,也不能亲自照应,只能叫太监、听差苏拉他们去不是?” 禄常在脸就更红了,“还求贵妃娘娘示下。” 婉兮轻哼一声儿,“实则就在他孙女这儿呢。都十岁了,三年后都得应内务府女子的挑选,唯有撂牌子的,才能自行婚嫁。他这便早早儿地设法告诉你,他已经为孙女儿选好了人了,这便叫你心下有个印象去。待得三年之后那小姑娘进宫挑选,倒要求咱们放那小姑娘一马,撂了牌子,叫那小姑娘自在出宫去,才好嫁人呢。” 禄常在这也才恍然大悟,“这个英廉,果然是个老滑头!我还当他心里给我说得明白,什么都不隐瞒呢;却原来他的意思都在那字面儿底下藏着!若不是贵妃娘娘点拨,我竟然还没看明白!” 婉兮咯咯笑,攥住语瑟的手,“他再老滑头,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孙女儿。其情可悯,咱们倒不用与他计较了。说到底,内务府女子挑选的时候儿,咱们抬一抬手,放走一个小姑娘,也不是难事。” 禄常在忙站起身来,“总归小妾只是个常在,便在内廷,却也没资格掺和女子挑选之事。今儿既贵妃娘娘赶上了,小妾便也只能厚着脸皮跟贵妃娘娘讨个情去,还请贵妃娘娘来日在挑选女子的时候儿,放了那小姑娘去。” 婉兮笃定点头,“好,我记下了,你放心就是。” 说来也巧,就在几天前,七月初六日皇帝刚下旨命阿桂为正红旗满洲都统,正是和珅家所在旗份,婉兮便将照应和珅的事儿,直接托付给阿桂,由正红旗满洲都统衙门去办了。 . 七月十八这天,玉蕤急急来报,说永琪终于回来了。 婉兮倒也跟着松了口气,“鄂弼六月间溘逝,他回来晚了一个月;英媛的孩子七月十一夭折的,他回来晚了七天……虽说晚些,终究还是回来了。” 玉蕤看了婉兮一眼,忍不住轻啐一声儿,“亏姐你还替他往好处想!他回来一不是为了他岳父,二也不是为了他的儿子……英媛说,他回来之后根本就没回宫,也没回兆祥所去看她和孩子尸首一眼!” 婉兮惊住,“那他这会子忽然赶回来,又为了什么?” 玉蕤都忍不住冷笑,“他啊,他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跟四阿哥一起,带领太医,回来给履亲王看病的!故此他一回来都没回自己所儿里去,只去了履亲王府而已!” 婉兮也是愣了愣,“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才肯回来啊……” 婉兮怕玉蕤难过,忙岔开话题,“却没想到,履亲王竟是病重了?简亲王刚薨逝,怎么履亲王也……” 婉兮自己说完都摇了摇头,“咳,瞧我,怎么总是忘了咱们皇上都年过半百了呢?履亲王还是皇上的叔父,如今更是年事已高。” 履亲王在皇帝登基之时,已是诸皇叔之中年纪最长之人。如今皇帝已经在位二十八年,履亲王早已过了古稀之年。 婉兮轻轻叹了口气,“今年真是王爵凋零之年。” 玉蕤却是垂眸盯着地面,有些出神。 婉兮叫了一声儿,“想什么呢?” 玉蕤抬眸望来,“既是履亲王病重了,皇上叫四阿哥驰归,这是情理之中。毕竟四阿哥早在定太妃丧礼之时,已经有了出继给履亲王为嗣的征兆去;那五阿哥也跟着一齐回来,却是有些特别了呢……” 婉兮心下也是一动。 只是这会子履亲王虽病重,却还在世,不好去猜测丧仪之事,故此婉兮也没说出口。 直到数日后,七月二十一日,履亲王允祹薨逝。 七月二十五日,皇帝在避暑山庄得了消息,下旨:“……兹闻薨逝,深为震悼。即拟回京临奠,而扈从马匹,一时未能调集。计程往返,须在中秋前后,是以暂停亲诣。俟回銮后,再行亲临奠醊。” 皇帝虽无法从热河立即回銮亲奠,却下旨“著令皇四子,在王府穿孝。并派皇五子、及和亲王穿孝。” 至此,婉兮和玉蕤心中那个“微微一动”,终于落在了实处。 皇上既然早就透露了将永珹出继给履亲王为嗣孙的意思,那永珹赴王府穿孝便是应该的;而和亲王作为履亲王的侄儿,穿孝也属应当。唯有五阿哥永琪的穿孝,便有些特别了。 虽说永琪也是履亲王的晚辈,穿孝也算有理;只是永琪是皇子,身份又与和亲王弘昼不同。 身为皇子,在皇帝尚未立储之前,便还是存在继承大统的可能的——而君不为臣穿孝,即便是叔叔。所以皇子为臣子穿孝的情形里,便可解读出诸多的深意来。 此次皇帝却令永琪也与永珹一并穿孝,这当中隐约又有了意味在。 “想来皇上也是因为履亲王为宗亲近支,身份自非一般大臣可比。故此永琪作为晚辈,倒也说得过去。”终究此时皇上远在热河,皇上已经知道了什么,皇上心下又是如何揣度永琪为人,婉兮并不敢确定,故此她倒不愿早早便因此事便坐实了皇上的心意去。 玉蕤倒是轻哼一声,“履亲王便是宗亲近支,可却是皇上的叔父辈了。若是五阿哥为自己的叔叔,如和亲王弘昼、贝勒弘曕;又或者是自己的兄弟,如大阿哥、三阿哥,那还说得过去。” 婉兮轻握玉蕤的手,“我倒希望这不是皇上已经放弃了永琪的征兆,而只是皇上警告永琪。若永琪因为这次警告,肯收敛心性,至少能将心思都放回自己的所儿里,好好顾着自己的妻儿去,那便也是他的福分,回头未晚。” 玉蕤也是难过得红了眼圈儿,“便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妹子英媛,我自也是希望如此!” 婉兮扶住玉蕤,陪着她一起平静下来。 “不管怎样,从此时起,永珹出继履亲王的事儿,已是坐实了。便不用等皇上正式下旨,前朝后宫便都已明白,永珹已与永瑢一样,退出了皇子储位之争了。”婉兮说着也不由得叹口气。 皇上出继的皇子,一个是纯惠皇贵妃的儿子,一个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便是一个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一个有一半的高丽血统。皇上偏就是叫这两个皇子出继,又岂会毫无血统方面的考虑呢? 第2479章 139、已该死心 不管怎样,此时的皇五子永琪,都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皇长子。 便是成年的皇子还有八阿哥永璇,可是永璇多年因腿病所苦,故此永琪也几乎成为了唯一的成年皇子。 况且,若以血统说而论,永珹都因为一半的高丽血统而出继了,那一奶同胞的永璇,况且还有腿病,这便与永琪相比起来,更加处于劣势了。 “我倒是庆幸,这会子小十五尚且年幼;而且上头好歹还有皇后所出的十二阿哥永璂去。” 玉蕤便啐了一声儿,“他敢!” “他怎么不敢?他连皇上都敢算计,敢将皇上的寝宫都给烧着了,小十五就更不在话下。”婉兮轻轻垂下眼眸,“便是他现在还不至于,终究小十五还年幼呢,尚且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去。可是……若小十五再长大几岁,我便真的要悬心了。” 玉蕤冷笑一声,“就看他这回究竟明不明白皇上的警告!我不信他不明白皇子穿孝这事儿里头隐含的规矩,便是自己的亲叔叔,当年老怡亲王十三爷可是先帝最重视的弟弟,是先帝的一众皇子最该致敬的皇叔。可即便是老怡亲王薨逝,皇子也穿孝,可是自然不能是所有的皇子都穿孝,是要由先帝在皇子中挑选穿孝之人——便从先帝爷的挑选态度上,便可揣度先帝爷的心思。” “彼时弘时已死,咱们皇上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若以先帝爷对老怡亲王的兄弟情深,便怎么都该派咱们皇上去穿孝才是……可是先帝就是故意跳过了咱们皇上,派的是当时的五阿哥弘昼穿的孝啊。便从那一事上,前朝后宫谁还不明白,在咱们皇上和弘昼之间,先帝爷选定的是谁?” 婉兮静静抬眸。 玉蕤凝住婉兮,“况且履亲王对于五阿哥来说,是叔祖父,还不是直系的叔父呢,皇上都叫五阿哥给穿孝——那皇上的意思已是摆明了:五阿哥已经没有希望承袭大统!” . 玉蕤说得对,这一向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皇上叫永琪来给履亲王穿孝,这已是破天荒之事。皇上就是在今年,在小十五成功种痘的年份,皇上便已经明白叫永琪去给臣子穿孝了! 如果说从前小十五终究年幼,前头还有横亘在所有皇子前的痘症阴影,所以皇上对永琪的看重之心还没有彻底熄灭的话……那么今年,小十五种痘成功,再到眼前,皇上已经正式下旨令永琪给臣子穿孝,这便已经足够说明了皇上已经将曾经放在永琪身上的心意,彻底撤出来了。 与永珹一样,永琪在穿孝这一事上,便意味着已经彻底退出了储位的争夺。 况且这次九洲清晏的大火,皇上便是表面维护了永琪,可是皇上的心下又岂能是两个多月了还毫无所察的? 倘若皇上当真认准了永琪立功,那么在大火之事后,自该赏罚分明,既曾下旨治罪一众侍卫、銮仪卫章京,乃至手足亲王;可是皇上却怎么未曾颁下旨意,奖赏永琪去? 甚或就连私下里,皇上都并未夸赞过永琪一句去? 婉兮明白,皇上不是心下什么都不明白,皇上只是不想将这一切挑破啊。 终究皇上是个父亲,他也想保护自己的儿子吧。只要他自己没受什么伤,那场大火也没坏了旁人的性命去,他这个父亲便宁肯哑巴吃黄连,生生吞下那个真相,只为保护自己的儿子啊。 所以倘若永琪还能醒悟,他便还有回头是岸的机会。皇上这次叫他穿孝,便已是叫他停止迷思。 倘若永琪肯就此悔悟,凭他是皇子,将来必定封王爵。这一辈子自然还能万人之上,还能荣华富贵。 凭他母亲愉妃的出身,他能得王爵,已是不低的身份了。那他将来等着分府,等着将愉妃接进自己的王府里去奉养,那又何尝不是一生一世的安稳,一生一世的天伦之乐呢? 永琪饱读诗书,从小到大都是聪明的孩子,他不会不知道皇子若敢觊觎皇位,为了皇位而算计自己的父皇的话,到头来终究会落得什么结果。 别说永琪只是皇上的庶子,且从来还没有被正式立储过呢;便是康熙爷年间的废太子允礽,那又是何样的下场? 那是康熙爷从小如眼珠子一般亲自抚养长大的嫡子,是正式册立的太子,而且是两次册立!——康熙爷是只要万里取一,只要能找见允礽一丁点儿的可恕之处,必定还是不至于彻底熄灭了叫允礽来承继大位的心思的。 最终的最终,压垮了康熙爷的那一根“稻草”,就是发现了允礽竟然敢在康熙爷宿营的大帐处窥伺,隐有盼望父皇早死,以夺其位的心思了! ——那永琪今日所为,又与当年的允礽何异?永琪又如何能将自己与当年的允礽相比了去? 婉兮忍不住叹息,“若他这次能看懂皇上的深意,那将来等在他前头的,还是一生一世的富贵荣华。若他执迷不悟……” 婉兮终究也是不忍说下去了。 当年允礽被圈禁,拘执看守,最后死在圈禁之地——咸安宫。 “但愿永琪不会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不必重蹈允礽的覆辙。” 皇帝事事都以康熙爷为榜样,无论登泰山,还是下江南,以及秋狝大典,都是按着当年康熙爷做过的重新照做。 婉兮却不希望,在本朝,也会出现一个如允礽一般,胆敢觊觎大位而恨不得皇父早死的不孝子来。 . 八月十三日,皇帝的五十三岁万寿节。 婉兮早早张罗了贺寿的饽饽,原本该委一皇子送到避暑山庄去。 此时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都在京中。虽说同样都为履亲王穿孝,可是永珹因是嗣孙,需穿孝百日;永琪可以只穿一个月。 且臣子的丧事,总要让位于皇帝的万寿节,故此永琪从七月二十一日穿到八月十三日之前,若婉兮叫他去给皇上送贺寿的饽饽,永琪自可趁势提前释服。 婉兮想了想,却还是没叫他去,索性叫他从七月二十一,稳稳当当穿到八月十三吧。已是不足一个月,自不该还叫他更提前几日就释服了去。 婉兮权衡了一番,将此事委给了绵恩去。 此时定亲王府中,情形亦是胶着。便是绵恩留在府中,每日里便反倒叫绵德母子有了靶子;反倒是这会子叫绵恩暂且离去,才能叫定王府那头儿稍稍平静下来些。 绵恩临走前,婉兮亲自叫他进宫来嘱咐,“此次王府里的事,我知道你心下委屈,你额娘和福晋心下也同样不踏实。绵德那边自是要闹,不过我已经吩咐过了,在皇上回銮亲理此事之前,不准他们再生事,故此你此番离去,也可放心。我这边自是叫人紧盯着王府里的动静,叫你不致有后顾之忧。” 绵恩听了这几句宽慰,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这会子终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婉兮点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可这事儿你若自己去争、去辩、去查……那你就反倒先输了。终究阿日善不仅是你嫂子,更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更是咱们大清的定亲王福晋。你一个皇孙,且无爵位封号的,哪儿有你回嘴的余地?” “总归你得相信你皇祖父,这些事儿都放心交给你皇祖父,由你皇祖父去查,去给你定论去。在你皇祖父亲理此事之前,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智。” 绵恩认真听着,这便撩袍跪倒,“孙儿此前险些按捺不住……终究孙儿自己怎么都行,那是哥哥和嫂子,我都能忍得。可是他们却连我额娘、我福晋都不放过,我若连额娘和福晋都护不住,这一生岂不枉为男儿了去?” “不过这会子听令娘娘一说,心下才如清风吹散瘴气,心下已是全都明白了。孙儿自是应该听令娘娘的,不管什么都暂且忍下来,总归等皇玛父定夺。” 婉兮这才欣慰而笑,“我这次叫你去送饽饽,也是此意。见你从京里回去,你皇玛父自是要问你王府里的事儿。那这些事儿是从你嘴里听来的,倒比叫你哥哥抢先儿去说了偏话要好。你说呢?” 绵恩这算都明白了,不知该说什么,自管趴地下咚咚地磕头。 婉兮含笑点头,“好孩子,快别介了。你好好儿去你皇玛父跟前祝寿吧。今年王爵凋零,你几位叔父也都没在你皇玛父跟前儿,你赶过去,也叫你皇玛父过寿的庆贺礼上,高兴高兴。” . 八月十三日万寿节这一天,永琪终于提前释服,从履亲王府回到自己所居的兆祥所。 婉兮叫了绵恩去送饽饽的事儿,他自是已经知道了。回自己所儿里的路上,想到此事,叫他心下终是郁满了对婉兮的不满。 他真是不明白,凭他年少之时对令贵妃的恭敬,令贵妃原本也十分喜欢他来着;况且英媛是他的使女……无论为了当年的情分,还是因为英媛这层关系,令贵妃也都应该对他更好才是。 可是令贵妃呢,先是在他跟永璇暗斗的时候儿,选择了帮着永璇;而如今,令贵妃宁愿将去送贺寿饽饽的事儿交给了庶出的皇孙绵恩,也不肯交给他这个现成儿的皇子去!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了皇子,故此也渐渐地将我看成眼中钉了。” 他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三德也只能叹口气,“……谁说不是呢?贵妃主子便是不看什么,也应该好歹看咱们英媛格格才是。” 便也许是因了对婉兮的心结,他回到兆祥所,原本是想先去安慰刚刚失去孩子的英媛,可是他却还是站住了。 一转头,还是先朝着正堂去。 终究鄂凝才是他的福晋,鄂弼是他的岳父,他尊卑有度,也是应该的。 鄂凝没想到阿哥爷回来先到她这儿来,她便是为父亲流泪,可心下还是甜了。她更是捉住了永琪的袍袖,哭倒在永琪的怀里,“阿哥爷……你说我阿玛他,怎地如此福薄啊?” 永琪自也拥住了鄂凝的肩,轻拍抚慰,“岳父已逝,便不必说这样的话了。岳父终究得了皇阿玛亲赐谥号,且入贤良祠,这也已是最好的归宿了不是?” 鄂凝绝不肯放弃阿哥爷这片刻的怜惜,便是更加死死攥住永琪的袍袖,“可是我不孝啊……身为阿玛的女儿,我指给阿哥爷这些年,却没有一天叫阿玛能放得下心的。阿玛在生时,无论身在山西,还是在陕西,不管隔着多远,都放不下我这个女儿……阿玛家书之中也无数次问我,是否是我做错了什么,叫阿哥爷不快了,才会这些年——都没能诞下一儿半女来。” “我阿玛说,他今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当外祖,等着咱们的孩子,叫他一声外祖父啊……” 永琪听了也是皱眉,“我都明白。我只是,也没想到他老人家能这样早就去了……终究他老人家原本还正是得用的年岁,皇阿玛还要重用他之时。” 鄂凝低低垂泪,“阿哥爷对我阿玛的心意,我一定会在阿玛墓前转告。阿哥爷,我在这儿先替我阿玛,谢阿哥爷的恩典了。” 永琪心下也是不好受,叹了口气道,“你瞧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来?你是我的嫡福晋,夫妻一体,又何须如此客套?” 鄂凝却高高仰头,定定凝视永琪,“可是阿哥爷是皇子,在我心里便从未将阿哥爷只当成自己的夫君。在我的心中,阿哥爷首先是我的主子,之后才是我的夫君。” 鄂凝这样的话叫永琪心下受用了许多,这便搂住鄂凝,捧过脸来亲了个嘴儿。 终究从六月到此时,他身边没带着女眷同往,已是两个月没沾过身儿。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儿,这一亲下去,便有些动了情。 鄂凝自是紧紧抱住,更是主动回应…… 正在两人难舍难分之时,外头英媛和胡博容得了信儿,这便一同来请安。八月天热,门上便是有帘子,也都是透亮儿的竹帘。故此两人还没等进门,就已是隔着那竹帘都给看着了。 两人都自尴尬,对视一眼,都在门口便站住了脚,绞住了自己的手去。 胡博容心下还好说,英媛是最为心痛如绞的。 这会子鄂凝位下的银环才瞧见二人,慌忙从门内迎出来,压低了声儿道,“回二位格格,阿哥爷在呢。奴才这会子……倒不宜入内通禀,还请二位格格宽宥一二。” 英媛早已心念成灰,也不说话。胡博容便忙道,“啊,那便不劳动姑娘了。我们两个也是听说阿哥爷刚释服回来,又没提前得了信儿,来不及到大门外去迎接,这才一并来给阿哥爷请安。” “这会子想来阿哥爷与福晋还有话要说,姑娘只管等阿哥爷与福晋说完了话儿,找个空儿转达我们两个的请安之意就是了。那我们两个就也不在这儿等着了,这便先回去了。” 银环忙蹲礼,“奴才恭送二位格格。” . 胡博容与英媛一起步下台阶来,胡博容不由得瞟着英媛。 两人都失去过孩子,又都是皇子使女的尴尬身份,故此倒还有些心有戚戚。 胡博容便轻声劝,“我知道这会子如何劝解你,都不能缓解你的失子之痛去。可是咱们终究不能只沉湎在过去,总得往以后看不是?阿哥爷已经回来了,你若还是这样恹恹的,又如何能重得阿哥爷的怜惜去呢?” “其实我也说句实话,你这一二年来对阿哥爷都有些冷,我在旁不是看不出来的。可是那会子你还有孩子,还有个倚仗;如今孩子既然已经没了,你便得重新收拾起心绪来才是……要不然,在这所儿里没有了孩子,再没有阿哥爷的看重的话,又如何安身立命去了?” 英媛一声哽咽,抬眸望向胡博容,泪珠儿已是掉落下来。 “可是你也瞧见了,他回来都不说来看我一眼。便不是来看我,总归应该去问问孩子吧……那是他的儿子不是么?” 胡博容也是叹气,“你便也别争这个了。终究福晋的阿玛不是也刚溘逝么……她是福晋,咱们只是使女啊,总归尊卑有别。” 英媛笑起来,“那些身份,不过是给外头人看的。若关起门儿来,咱们一样是阿哥爷的妻妾。他若有心,便先来看看孩子又怎样?自己的儿子,与岳父相比,总归亲疏有别不是?” 走过回廊转角,胡博容不由得回眸瞟了正堂一眼。 “只是你这般心下有怨,又何尝不是她希望的?你看看她今儿霸着阿哥爷那模样儿……她自巴不得你也失了阿哥爷的心去,叫阿哥爷只宠她一个儿!” 英媛停住泪,抬眸望向胡博容,“那你呢?你可甘心?” 胡博容叹了口气,“我终归有了闺女,心下已是知足。况且阿哥爷去年做了病,看起来与我有干系,每当阿哥爷的腿犯了病,她陪嫁来的那几个家下女子总站在廊下指桑骂槐……我又哪里敢再反抗她去?我便守着自己的闺女过吧,旁的便都不要紧了。” 英媛咬住嘴唇,“……是啊,最要紧是你还有孩子。我啊,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胡博容见英媛一副心死的模样,便急得攥住英媛的手臂,“所以我才劝你,不能再冷着阿哥爷了啊,不能叫她独个儿抢走了阿哥爷的心去啊!” “至少,也得再要下一个孩子来。便是心真的已经冷了,也得守着个孩子过日子才好,不然将来你又要倚仗什么去?” 英媛便也在廊下立住,回眸望向正堂。 “……若他还有心于我,我便是再冷着,他好歹也会看在我连失二子的份儿上,多来看看我。若他是自己都不愿意踏进我的门儿了,那便任是我做了什么,他也会懒得多看一眼了不是么?” . 温泉行宫。 过了中秋,天儿也是凉快了下来。那拉氏几回派人到热河请旨,终于得了皇帝的旨意,准她回京了。 收拾着行装,那拉氏听塔娜禀报这几日从热河传来的其它消息。 “乌鲁木齐原为土堡,西北平定后,已建新城。八月初十日,皇上钦定乌鲁木齐为‘迪化城’。四座城门,东曰惠孚,西曰丰庆,南曰肇阜,北曰憬惠。”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讷苏肯今年才从乌鲁木齐调回来,这乌鲁木齐筑造新城的事儿,可不是讷苏肯的功劳!” 讷苏肯是那拉氏的亲侄儿,是她封后之后,承继“承恩公”爵位,如今暂封一等侯。得期待新帝登基之后,才能正式承袭公爵。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便都笑了,“可不是嘛!皇上亲自给迪化城赐名,连东西南北四座城门都亲赐名儿,这么大的恩典,自是因为咱们侯爷的功劳。” 那拉氏心下这才顺当了些,便又问,“旁的事儿呢?” 塔娜和德格便小心地对视一眼,之前的笑容收敛起来。 “八月十七日,皇上已经奉皇太后圣驾,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行围了。” 那拉氏点了点头,“嗯,这都是往年的惯例,倒没什么意外的。” 唯一的意外,不过是今年她被挪到汤泉行宫来,竟然没能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 “还有么?”她竭力不去想这事儿。总归就要回京了,她依旧还是大清皇后! 德格便轻声道,“……皇上十八日下旨,说‘蒙古王公扎萨克台吉等,子弟及岁,有报部授职之例。杜尔伯特王公扎萨克等,因不知此例,不经报部。今贝子根敦之子扣肯,既已及岁,著予以应封品级,赏戴花翎。” “豫嫔的父亲和兄弟……一个刚及岁的孩子,竟然就赏给花翎!”那拉氏嗤了一声儿,“乾隆十九年,皇上给了根敦贝子品级,叫他管理杜尔伯特中后旗。不过这些年豫嫔再没动静,以为就这样儿了,可是瞧着皇上的意思,还是肯抬举她母家人啊!” 德格便也劝道,“终究她母家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她父亲原本就是厄鲁特的大宰桑,皇上格外重视,也是有的。” 那拉氏哼了一声儿,“重视便重视,我倒爷不在乎。可是往年不给这个恩典,怎么今年忽然像是又想起来了似的?今年……难不成豫嫔那边是又得宠了?” 第2480章 140、这世间最不可辜负的 不过那拉氏自己说着都忍不住一笑。 “可她今年都多大年岁了?她母家乾隆二十一年六月从厄鲁特来降,她是乾隆二十三年十一月进封的,便是那年都已经三十了。她进宫至今已是五年,到此时都三十五了。皇上身边儿便是再缺人,也还不至于非得是她吧?” 塔娜便也跟着笑,“主子圣明。可不是么,总归便是有人要得宠,自有年轻貌美的呢。不说旁人,至少还有咱们宫里的慎嫔,以及新封的新常在呢。” 那拉氏抬眸静静盯了塔娜一眼。 塔娜吓了一跳,自知失言,忙改了前言,“慎嫔必定不会主动邀宠的!她跟在主子跟前这几年,宫里的规矩是明白的,谅她也没胆子趁着主子不在的当儿就……” 可是塔娜的话却着实是提醒了那拉氏去。 “新常在是豫嫔位下学的规矩……莫非是新常在得了宠去?” 那拉氏带着这样的疑惑,踏上回京的归途。 便是在途中行宫,那拉氏得了信儿去。壬子日,亦即八月二十三日,皇帝在巴颜沟一日路程的鄂尔楚克哈达大营颁下谕旨:“奉皇太后懿旨,忻嫔、豫嫔,俱晋封为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著各该衙门,察例举行。” 那拉氏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怎么就又封了妃了?且一封就是两个?这是哪儿来的规矩,这妃位上已是多少人了!” 此时妃位之上,已经有舒妃、愉妃、庆妃、颖妃。四妃俱全,没人晋位,没人降位,也没人将死……既无空缺,怎么还能再封妃,且一封就是两位? 如此一来,妃位之上,已有六位。 这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儿! 德格小心道,“……其实康熙年间,圣祖爷也曾有七妃并存的事儿。” 那拉氏哼了一声儿,“我知道,那是康熙五十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距离年末最后的两天,大封后宫,同时封了三个妃位、三个嫔位。” “可康熙爷那会子都是什么年岁了,那已是他老人家在位的末年。老人家自知时日无多,这便大封后宫,将陪了她一辈子的那些主位,都大封一遍,叫她们将来在他驾崩之后,还有个份例钱粮的倚仗罢了。” 那拉氏深吸口气,“可是咱们皇上这才什么年岁?比当年康熙爷大封后宫的时候儿,早了整整十年呢。况且豫嫔和忻嫔也没年纪大到来日无多,她们两个还早着呢!” 塔娜和德格不敢再乱说话,这便小心岔开话题道,“豫嫔倒也罢了,终究身份高贵,阿玛和兄弟刚被奖赏,皇上趁势给她晋位倒也还有道理。倒是那忻嫔……又凭什么?” 那拉氏眯起眼来,“一个失宠多年的嫔位,忽然晋位,且是要紧的妃位……那便只有两个缘故,要么就是快死了,晋位冲喜;要么,就是她,得了皇上的孩子了!” 塔娜和德格心下担心的也正是这个,这便都深吸口气,“咱们原本担心的是豫嫔,何成想竟然是忻嫔趁机复宠了!” 那拉氏冷笑起来,笑得已是停不下来。 “好啊,好啊,她的小算盘打得可真是叮当山响!她设计将我害了,调虎离山,叫我不能在皇上跟前儿盯着她;等我走了,她这便得了机会,不但复宠,竟然还得了孩子去!” “这般回想,便更是坐实了,害我的人就是她!” 塔娜和德格心下也都跟着咯噔一声儿,“……怎么都没想到,主子正位中宫以来,叫主子吃了这样大亏的,竟然是忻嫔!” . 那拉氏也是苦笑,不住地摇头。 “可不是。我这些年小心翼翼防着那些汉女,看不惯以令贵妃为首,庆妃、婉嫔她们那一帮子人在我眼皮底下越发得势。我便怎么都没对咱们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们设防啊!” “我总忖着,那帮汉女必定都是心眼儿多,有手腕儿,与咱们心不齐,不防着不行;而咱们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们,都跟我一样儿,都是直心眼、急脾气,便是吵了嚷了,不过过后就结了,并不会往心里去。” “却原来……是我错了。咱们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便是八旗首旗镶黄旗的格格,也有可能心黑手辣!” 塔娜和德格心下也是郁卒。皇后没想到,她们两个其实也没想到啊。 塔娜便忍不住冷意,缓缓挑起唇角来,“主子别急,主子难道忘了已是吩咐过陈世官料理忻嫔去了么?彼时咱们还不知道她打的是这个算盘。不过现在正好儿,她怀了孩子,便也叫陈世官正好给她开两剂方子……” 那拉氏心下倒是有些画魂儿,“可是你们说,忻嫔能坐下胎去,会不会就是因为那骨头沫子的功劳?” 那拉氏仰头吸了口气,“不过就算是,那也无妨。终究她得了那腌臜东西,为的就是这个。可是那东西能叫女人怀胎,可是一旦有了孩子再用上那药去,那样的药效却反倒会叫孩子保不住去……” 塔娜点头一笑,“奴才这就设法知会陈世官去。” . 豫嫔、忻嫔封妃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京师去。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复杂的。 她既为豫嫔欢喜,又因为忻嫔封妃而悬起了一颗心去。 玉蕤和婉兮宫里的女子们都小心翼翼地,谁都不敢出声儿。便是宫里有事儿,也都悄悄儿去回了玉蕤,由玉蕤拿主意便罢。 可是到了晚上,到了该用膳的时候儿,不说话便是怎么都不成了。 玉蕤想了想,还是悄悄儿吩咐了玉蝉和玉萤,将小十五和石榴给带过去。 两个小孩儿自是直肠子,进了便都叫着饿。石榴就算还不会说话呢,也跟着冲着婉兮直拍小肚皮。 婉兮瞧见他们俩,便是什么心事都能暂且给撇一边儿去了,这便叫摆膳。 反正是晚上的小食,也不用正正经经传膳了,就是选了几样儿她自己和孩子都爱吃的,简单摆了一张小炕桌,母子三人挤在炕上吃就是了。 玉蕤亲手给石榴煮了稀烂的菜粥去,里头还加了肉糜,婉兮接过来先可着喂孩子,自己倒顾不上吃。 小十五终究都快三周岁了,这也是懂事了,不只顾着吃,还一双黑豆儿似的眼睛直盯着婉兮瞧,“厄涅,您今儿怎么不跟我说说话儿呀?” 婉兮被逗笑了,知道是自己满脸无意识的紧绷,叫孩子们察觉了。 谁说小孩儿不懂察言观色?他们的眼睛其实最净了,当娘的,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 婉兮定了定心思,便含笑对小十五说,“在距离京师很远的地方湖南,有一座著名的书院,名为‘岳麓书院’。当年曾经有大儒‘朱子’朱熹、‘南轩先生’张栻在此讲学。此地地方灵秀,人文辈出,为海内四大书院之一。书院在前明时,在张献忠之战中被毁。” “这样一座书院竟被毁于战火,该有多可惜呢~~”婉兮娓娓道来,小十五听得聚精会神,连筷子都放下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珠儿,只盯着额娘。 “……那可不可以求皇阿玛,重修呢?”小十五认真地道,旋即又垂下头去,“岳麓书院,小鹿儿,好像哥哥啊。” 婉兮心下十分欣慰,却终究还是险些被小十五给催出眼泪来。婉兮深深吸口气,伸臂过去,将小十五也给搂进怀里来,“当然可以啊!只不过啊,还不用等到你皇阿玛下旨重修,早在康熙年间,这座书院便已重修了。” 婉兮伸手抚了抚小十五的头顶,“当然你皇阿玛也有功:在乾隆八年,你皇阿玛就赐御书‘道南正脉’匾额,以褒扬岳麓传播朱(熹)张(栻)理学之功。其后,你皇阿玛又赏了银子给湖南巡抚等地方官作书院经费。同时,大批有名望的学者被聘任山长,岳麓书院是真正地复苏了。” “因你皇阿玛重视这座书院,故此地方官员也极为关注书院情形。就在几天前啊,湖南巡抚上奏本给你皇阿玛,说那书院里房屋因年深日久,已经有倾颓的;而求学者又日益增多,书院里原有的房屋已经不够居住。你皇阿玛已经下旨,叫地方官员在原址附近,靠近文庙处,增建数十间房屋,将岳麓书院的规模更加扩大了去。” 小十五这便高兴了,拍起手来,“皇阿玛真好!” 婉兮含笑点头,“那你今儿这故事也别白听了,等你将来进了学,可该好好儿念书;便是这会子还没正式进学呢,那素日写大字,背诵诗词的时候儿,也要勤力才是。” 小十五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婉兮打了个千儿,“儿子都记下了!” 婉兮心下的欣慰是无法言语的……果然是陆姐姐教的好,叫这还不满三周岁的孩子,已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虽说也天真淘气,却进退有度,真是叫她欣慰。 婉兮便摇了摇怀里的石榴,“看,哥哥多像个小大人儿呀!石榴也要跟哥哥学呀~” . 有了两个孩子的陪伴,婉兮好好地吃了顿饭。便是到晚间,两个孩子都回去睡了,她回头在想起忻嫔晋位的事儿来,心下便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她深吸口气,努力朝玉蕤笑笑,“她这个时候晋位,不会是将死而冲喜,只会是有了皇上的孩子了。如此说来,她心愿已经圆满,这些年的卧薪尝胆,也没有白费。” 玉蕤上前扶住婉兮的肩,“姐别难受……说不定她这胎,是吃了咱们那个方子来的!” 婉兮轻轻咬了咬唇,“我自然希望是这回事。可终究咱们不在木兰,不知究竟,故此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就当她是真的有了,且就算她是怀了个皇子去。” 玉蕤便也咬住嘴唇,“……总归这会子皇上已经到了巴颜沟了,那距离回銮,最长不过这一两个月之间的事儿。等回到京里,正是她肚子该现形的时候儿。到时候她究竟是真的有了皇嗣,还是咱们那方子的功劳,咱们自看得清楚了!” . 九月初一日,那拉氏终于回到京中。 偏偏这一晚,又赶上了月食。 若以太阳来代表皇帝,那么月便是皇后。月食之警,叫原本就一腔怨气的那拉氏,更是恼得躺在炕上犯了一宿的烙饼,睡不踏实。 这晚上忽来的月食也惊动了四公主和嘉。 婉兮接到公主府送来的消息,这便前来与那拉氏奏请出宫。 那拉氏心烦意乱,便也没拦着。 婉兮赶到公主府,也顾不得繁文缛节,不等九福晋带着内眷前来行礼,便径直冲进后殿去。 和四公主已是疼得满头的汗水,终于见着婉兮来,便松了口气儿。 这一口气松下来,四公主的眼泪儿也跟着掉了下来。 婉兮忙上前攥住四公主的手,“拈花别怕,令阿娘来了。令阿娘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儿的,啊。” 四公主鼻尖儿一酸,已是声泪俱下,“令阿娘……我好想我额娘啊。若我额娘还在,她一定会在这儿陪我,一定会如令阿娘一样儿,紧紧抱着我。” 四公主的身子都疼得在颤抖,“令阿娘我疼,我好疼……” 婉兮此时已是经验丰富的母亲,瞧着四公主这样儿,情知有异。 婉兮向九福晋递了个眼色,她先避到门外去,叫了吉祥姥姥过来问话。 “……四公主已是开了几指了?看样子,要多会子能生得下来?” 那吉祥姥姥小心地看婉兮一眼,却不说话,只是跪下了。 婉兮的心便也一沉,缓缓背过身去,“莫非,那孩子果然是自己还不想生?” 吉祥姥姥一听婉兮正中要害,便为难得伏地下直叩头,“贵妃主子圣明!奴才也有这个担忧,就觉着咱们公主主子是自己还不想生的……” “她怕疼,是不是?终究是头一回临盆,她便总留着劲儿,不愿意当真往下用劲儿,是不是?”婉兮问。 那吉祥姥姥叩头如捣蒜,“是有这么回事。公主主子是千金之躯,从没受过这样的疼去,自是有的;这便总想少使些劲儿,便能少疼些似的……不过,便是内廷主子们,该临盆的时候儿,谁不是也都这么走过来了?” 婉兮点头,“好了,你不必说了。都交给我,你们做好一应的预备就好。” 婉兮进内,叫所有人都暂且出去等着。连九福晋都没叫留下。 小小的暖阁内,门窗关严,只有婉兮和四公主两个人。 婉兮攥着四公主的手,柔声道,“……令阿娘如今是过来人,已是给你诞育下好几个弟弟、妹妹去了,所以你这会子心下所有担忧的,令阿娘都能明白。” “这世上啊,生孩子是最疼的,再也没有旁的比得上。可是这世上每个当娘的,都不会因为这疼就胆怯了,就不想安安稳稳将孩子带到人间来了。拈花,你说令阿娘说的对么?” 四公主微微一颤,尽管一张脸已是如纸一样白,可她还是紧咬嘴唇,坚定地点了点头。 婉兮点点头,温煦地笑,“可是你这会子明明已经开始疼了,可是却还是迟迟开不够宫口,按着常例来说,兴许还是因为害怕——那令阿娘猜猜,你既不是怕疼,你又怕的是什么呢?” 婉兮转眸,望向那暗黑一片的天空,“是因为突然月食了,这天相叫你担心了,是不是?” 四公主咬住嘴唇,额角豆大的汗珠子滴下。 这一回,却没说话。 婉兮轻叹一声儿,“你这样的担心,倒也有理。我明白你是不想叫孩子生在这样一个月食的夜晚,你担心将来孩子会因为这个被说成不祥,对不对?” 四公主终于点了点头。 婉兮却笑了,“可是月是阴相,你若生下的是个男孩儿,那就与这月食无关了!” 四公主瞪大眼睛,“……可是我,又怎知生下的是男是女去?” 婉兮清亮而笃定地笑,“我啊虽不是太医,摸不出你是男脉还是女脉来;可是我都生过这么多孩子了,我便是瞧着你肚子的喜形、你肚脐的凹还是凸,甚至你肚子上这条纵贯的线去,我便都能猜得出!” 四公主按捺不住期盼,紧紧望住婉兮,“令阿娘,您是说,我真的、当真能生下一个儿子来?” 婉兮轻叹一声儿,拍了拍四公主的手,“你就放下心吧。你的孩子必定是有福气的孩子,你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婉兮这般故意有些语焉不详,叫四公主愣了愣神儿,随即眼中又是涌满了泪。 婉兮紧握着四公主那与旁人不同的“佛手”,毫不犹豫地握紧,“……相信我,不会的。” 四公主终是一声深深的哽咽,泪水再度决堤而下。 婉兮猜对了,四公主其实怕的不是疼,也不仅仅是月食——她怕的是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也如她自己一般,生出这样的“佛手”来啊! 她便是大清的和硕公主,可是从下生懂事以来,这手还是带给了她太多不愿回首的记忆。 便连她刚厘降时,她甚至都不敢跟福隆安入洞房……也“幸好”那会子她额娘薨逝,给了她理由守孝二十七个月去,这才叫她又躲了夫君两年多。 可是蒙夫君不弃,公公和婆婆对她也都好,她这才刚释服不久就有了孩子。 可是她终究还是怕,怕她会将自己的不堪,也传给了孩子去啊…… 这会子终究还是令阿娘读懂了她的担心,在最关键的时候儿给了她最想要的安慰去,她知道自己的心终于放下了,而一股力道也推着肚子里的孩子,终于顺顺当当朝下去了…… 天将亮时,四公主终于顺利诞下了一个男婴。 婉兮亲自抱着去给四公主看过,这个男婴哭声洪亮,健康漂亮不说,他的十根手指头、十根脚趾头,都是分得清清楚楚,并没有传下四公主最担心的“佛手”来。 四公主这才欢喜地闭上了眼睛,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 婉兮陪了一个晚上,到天亮时,也已疲惫不堪了。 九福晋、篆香,以及永瑢的福晋一起陪着。 九福晋一个劲儿地说,“九爷和隆儿他们都在热河,要不这会子真应该叫这些爷们儿也进内来,好好儿给贵妃主子磕头谢恩才是。要不是贵妃主子来,宽了公主的心,那奴才这好孙儿还不知道要几时才能生得下来。” 婉兮在她们面前也不必拘礼,自在地半趴在桌上,打着呵欠。 “他们不在才好呢。便是爷们儿,可是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儿,他们什么忙儿都帮不上!我啊,还不稀罕他们磕头呢!” 一句话说得九福晋几个人也都笑了,一晚上的紧张终于都可烟消云散去了。 婉兮却正色,“说笑归说笑,兰佩你却得立时派人,加急驰奔木兰去,将这喜信儿报给皇上,也叫九爷、隆哥儿都放下心来才是。” 九福晋忙笑道,“可不是嘛!不说旁人,九爷必定是第一个乐昏过去的,他可有了嫡孙了!至于隆儿,哎哟,他怕是既要欢喜,又要紧张得手足无措了才是!” 叫九福晋这么一说,婉兮都忍不住眯起眼来想象,九爷听见这个喜信儿的刹那,该是什么模样。 说起来都叫人唏嘘,当年自己还是个孩子,在她面前永远长不大一般的九爷,如今都已经当了祖父了啊。 时光易老,倏忽便是这样多年。 不过最值得欣慰的,就是他们两人在宫墙内、宫墙外,各自都过得安好。这便是对曾经的那段缘分,最好的推演了,不是么? 婉兮便也笑着嘱咐九福晋,“别叫九爷光顾着乐晕了,也得叫他趁早给孩子取个名儿呢。虽说孩子刚下生,距进学取学名还早着,可是凭九爷的心性儿,这个名儿怕还不得琢磨个三年五载去,才能十全十美了哇?” 九福晋却先摇了头,“奴才暂且不管九爷,却想先请令主子个示下……这孩子能安全落地儿,都是仰仗令主子的福气。故此这名儿啊,奴才还是要请令主子赐下才是。” 婉兮却笑了,轻啐一声儿,“怎么也轮不到我呀!皇上、九爷,这当外祖父和祖父的都在那等着呢,叫他们两个费心去吧,我可不管啦!” (跟亲们求月票~~) 第2481章 141、得意一时 九福晋还是坚持。 婉兮便笑,“拗不过你,我也承你的情,不过我终究不便直接给这孩子定名儿,便只说我心下的方向吧——稳稳当当诞育下孩儿来,最辛苦的人自是当娘的。” 九福晋同样是当娘的,如何能不赞同,这便也都是点头。 婉兮望住九福晋,眸光露出温柔,“四公主诞育孩儿,除了身子疼痛之外,她心下更是比旁的孩子多了些苦楚去。一来,女孩儿头一胎临盆,自是都希望有母亲陪在身畔。便是内廷的宫禁之严,内廷主位临盆之时,母亲都可进宫陪伴,更何况这是她自己的公主府呢……却可惜,纯惠皇贵妃走的早,便是咱们都能陪着她,可是咱们却终究都不能取代纯惠皇贵妃不是?” 兰佩听得也是红了眼圈儿,“谁说不是呢?” 婉兮又道,“第二层,我想便是不用我说,你便也是能体会的——那孩子便是自己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她自己熬得过来,却总是怕叫孩子也再来一回。况且她也怕你和九爷,以及隆哥儿失望……” 九福晋举袖拭泪,连声道,“这傻孩子,亏她想那么多去?她那是佛祖保佑,天生的福相,我跟九爷,还有隆儿,谁不将这当成灵验之相呢?退一万步说,便是我那孙儿也如公主一般,我心下便也只有欢喜,没有半点旁的心思的。” 婉兮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便是纯惠皇贵妃走得早,可是拈花得了你和九爷这样儿的公婆,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隆哥儿,这便都是她的福分了去。” 婉兮伸手握住兰佩的手,笑过还是露出凝重,“可是那孩子终究心意重,故此她吃的苦总归要比旁的新当母亲的孩子,更多了几重去。故此我便觉着,咱们这小阿哥的名儿里啊,自该记着拈花这当额娘的情去。” “还有小阿哥下生,也没机会见着纯惠皇贵妃……我想小阿哥的名儿里,也该多一重对纯惠皇贵妃的缅怀去吧?” 九福晋都听懂了,郑重点头,“令主子放心,奴才都记下了。奴才这便亲笔修书,将令主子的嘱咐都转告九爷去。总归先叫九爷拿主意,若是九爷想向皇上给这孩儿再求个赐名,那就再由九爷定夺吧。” 婉兮含笑颔首,“如此甚好。” . 九月初十日,刚过完千秋生辰的婉兮便收到了消息,说皇上已经从木兰回到了避暑山庄。 皇上终于就要回来了,婉兮心下自有期盼,却也终是忍不住也有对忻嫔是否怀胎之事的忧虑去。 六日之后,圣驾终于回到从避暑山庄回銮。 九爷从避暑山庄的家书也已经派人驰马送归,九福晋不敢怠慢,这便忙递牌子进园子来,将九爷的意思与婉兮说了。 “济伦?”婉兮妙眸轻转,“若是满字的发音,应该是‘jilan’?”婉兮说着,已是忍不住垂首莞尔。 九福晋在畔瞧着,压住心底的一丝酸意——咳,如今都当了祖母了,也没什么再吃醋的了,只是啊,每当这样的时候儿,还是忍不住有些,羡慕令主子与九爷之间的那种心思相通的感觉啊。 “回令主子,正是。”九福晋含笑点头,“这若用汉字的意思来解释,便是‘慈恩’之意。” 说到“慈”字,人们更多想到的就是母亲,故此“慈”这一字也有特指“慈母”之说。故此用这“慈恩”来给孩子命名,便更多是叫孩子以此名来铭记母亲之恩。 九爷这便是完全秉承了婉兮的意思了。 婉兮含笑莞尔,“济伦,济伦……这名字取得好!” . 九月二十二日,圣驾终于回到了京师。 皇帝按着旧例先送皇太后回畅春园驻跸,那拉氏这回不甘人后,早早就到畅春园去等着迎候皇太后了,仿佛想弥补上这一行都没能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遗憾去。 婉兮这便率领后宫,在圆明园恭迎皇帝。 斜阳如金之时,皇帝终于与那拉氏一同从畅春园归来。皇帝远远看见婉兮,便是含笑大步走过来,亲自扶起婉兮来。 “瞧你,怎么又偷着瘦了?”皇帝不由得嘀咕。 婉兮含笑迎上皇帝的视线,“刚生下孩子那会儿,难免是有些虚胖。这会子孩子都快一生日了,那些虚胖也该自己掉下去了。奴才可不是瘦了,是那些虚胖变实诚了罢了。” 皇帝轻咬嘴唇,故意露出不满,“……晚上查查看!” 婉兮一笑莞尔,两颊已是轻红。 皇帝这才说正经的话,“拈花稳稳当当诞下孩子,多亏你了。原本爷在木兰,心也是悬着。” 婉兮也明白皇上又何尝不担心那孩子的手呢?婉兮直直望住皇帝,“拈花是被佛祖保佑的孩子,爷自不必悬心。” 皇帝听懂了婉兮语气里小小的不满,这便笑了,轻声道,“爷没那么小心眼儿……爷是心疼拈花,怕她自己心下太当回事了。便如拈花是爷的女儿,那拈花的孩子就是爷的外孙,拈花便是嫁人了也是住在爷给她建的公主府里,便是小九两口子,也不敢有半点儿脸子去!” 婉兮这才露出微笑,“爷还说自己不小心眼儿?人家九爷和九福晋才不会给拈花脸子看去……九爷还给咱们的小阿哥取了个极好的名儿,叫济伦!爷可喜欢?” 皇帝一听,自也笑了,“好个小九,果然取了个好名儿。” 婉兮便忍不住悄悄儿翻了个白眼儿,偷偷地乐了。 皇上啊,再是天子,却也是个小心眼儿的外祖父。虽说皇上与九爷那是千古君臣,情分甚至超过手足亲兄弟,可是在孙子取名的事儿上,终究还要分分胳膊肘的里外的。一般来说,当祖父的,总归希望孙子的名字体现的是父系这一边的期望;而外祖父一听外孙叫“慈恩”,那便自然是乐开了花儿啊! 婉兮这便趁机道,“人家九爷这当祖父的都给取了这么个好名儿,那皇上这当外祖父的呢?奴才可记着,皇上给和敬公主的儿子取了蒙语的名儿——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幸运的钢铁)。皇上为固伦公主的阿哥取了名儿,却不给和硕公主的阿哥取名儿了么?” 婉兮说着便撅起了嘴,“……难道说,在皇上的心里,和硕公主便比不上固伦公主去了么?” 皇帝凝着婉兮,这便缓缓笑了,真是想伸手刮婉兮鼻尖儿一记。只是这会子碍着众人,便也只能忍着。 他便哼了一声儿,故意大声道,“同为朕的外孙,朕自一体相待!只是傅恒给孩子取的‘济伦’二字,已是甚好,朕便没有给改了的道理。” 和敬公主那个儿子的名字,倒是皇帝觉着原来的名儿不好,索性推倒重来,给改了的。 皇帝一笑,“那朕便再给加个字儿吧——便加上‘fengen''一字!” 皇帝说的是满语,是一个字儿,若以汉语来对译,便是两个字儿——“丰绅”。 “丰绅济伦?”婉兮将两个名儿合在了一处,这便念了出来,一双眼便也笑弯了。 “丰绅”二字,意为“福分、造化”。“丰绅济伦”合并起来,汉译的含义即为“有福气,且铭记慈恩的孩子”。且“福”字是皇帝每年过年御笔赐给大臣们的心意,且暗合福隆安这一辈,在名字里都用汉字“福”的习惯,这便在孩子的名儿铭记慈母之恩之外,也大方地将父系的烙印给加进去了。 皇帝满意地轻哼一声儿,“怎么样,爷这名儿给取的,也不亚于小九吧?” “皇上取得真好!”婉兮毫不吝惜赞美。 . 皇帝与婉兮这么旁若无人一般说了这么好一会子的话,忻嫔跟在后头定定看着,心底忍不住怒火直蹿。 她复宠了,她怀着皇上的孩子呢,皇上不是更应该体恤她的辛苦,不是应该早些扶着她回宫歇息去么? 却还站在这大门口就跟令贵妃说了这么好一起子的话,简直就如压根儿就忘了她还怀着孩子呢! 乐容瞧出主子不欢喜了,这便上前小心扶住忻嫔,小声儿劝,“皇上跟令贵妃,说的是给四公主刚诞下的小阿哥取名的事儿……他们两个,倒没说旁的体己话去。” 忻嫔轻哼一声儿,“便是说取名的事儿,等回宫之后怎么说不行呢?干嘛非要站在这宫门口儿就说个没完?这都九月底了,这地方的风多大;况且我还站着呢,我这身子哪儿是能久站的?” 乐容便也不敢说话。 忻嫔悄悄儿给乐容使了个眼神儿,乐容会意,跟乐仪两个忙一左一右扶稳了忻嫔的手肘…… 忻嫔这便借着劲儿,“哎呦”一声尖叫,这便散了腿似的,往地下坐去。 这一声尖叫,便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皇帝没急着回头,却是先紧皱眉头。 那拉氏先觉刺耳,这便冷笑着回头道,“这是什么地方儿,忻嫔你为何大呼小叫?” 忻嫔咬住牙关,目光只在那拉氏面上落了落,这便委屈地望向皇帝的背影,“皇上……妾身请罪了。不是妾身人前失仪,而当真是妾身的身子不中用,站立这么久,已是顶不住了。” 婉兮先前的欢喜和俏皮,终究在皇上面前一点一点都凋落下去。 她也没想瞒着皇上,都叫皇上看着。 婉兮却还是扬起下颌,明丽而倔强地一笑,“忻嫔这是怎么了?……”婉兮说到这儿也还是卡了个磕巴儿,高高挑眸盯住皇帝的眼睛,“呃不不对,不是忻嫔,已是忻妃了——怎么忻妃才站了这么一会子,就站不住了?” 皇帝扬了扬眉,长眸中掠过一丝叫婉兮一时都没能看懂的神情去。 仿佛轻笑,仿佛云淡风轻,却也仿佛——有点儿羞愧之色。 婉兮便硬生生别开了头去,将目光移开。 婉兮说着,目光特地从皇帝肩头掠过,上上下下去打量忻嫔,“我瞧着忻妃穿的是平底鞋,也不是旗鞋啊,怎么就站不住了呢?” 还不等皇帝对答,忻妃自己却笑着,由乐容和乐仪左右扶着,走向前来,向婉兮微微一礼。 “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了。贵妃娘娘此次未能随驾,故此尚且不知——妾身在热河,已是再度得了龙胎,故此这会子身子便有些不敢不小心了。妾身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皇嗣,还请贵妃娘娘体谅。” 忻妃说着故意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贵妃娘娘可还记得,当年教给妾身的那四个字?‘恃宠生娇’啊,妾身可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忻妃得意地上下打量婉兮的神情,咯咯笑道,“妾身也没忘了,当年贵妃娘娘也故意在妾身面前腿软了要摔的那一回……今儿,妾身终于可不负贵妃娘娘当日的教导,将当日种种,尽数回敬给贵妃娘娘了!” 面对忻妃这样儿肆无忌惮的挑衅,婉兮便怎么都按不住了心头怒火。 不过婉兮可没当场发作,婉兮反倒笑了。 “若说怀胎之事,忻妃妹妹到这回才第三个吧?不过才是我的一半儿去,我倒不知道忻妃有什么要到我面前来显摆的!” “况且,便是怀了皇嗣,若嘴上不留德、心下尽是腌臜的话,忻妃妹妹便得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受了你自己的荼毒去!便是怀了孩子,我倒提醒忻妃妹妹你,接下来还是得好好想想,这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便是生下来,又是男是女再说吧。” 婉兮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眸光上下扫过忻妃去,“……若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话,可就不好了。忻妃妹妹你说,是不是?” . 忻妃心下巨震,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一双眼狠狠盯住婉兮,“你想说什么?!” 婉兮耸耸肩,“我想说什么?我想说的不过是忻妃妹妹已经为皇上诞育了两个公主去,那这回妹妹心下自然巴望能诞育个皇子下来吧?可是孩子不落地儿,是男是女便暂且还分不清……我倒想问问忻妃妹妹你,从我的话里听出什么来了,抑或是,想起什么陈年往事去了?” 忻妃面色更是瞬间刷白。 婉兮这便含笑伸手去轻轻扶住忻妃的手肘,“妹妹小心,更千万别动气。怀着胎的时候儿最忌讳动气和胡思乱想去了。妹妹说,不是么?” 忻妃已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过来,伸出手来,再自然不过地从婉兮的手中将忻妃的手肘给接过来,不着痕迹地将婉兮的手给拨开。 “来来来,朕亲自扶着你。忻妃啊,既然累了便别说这么多话了,朕扶你回宫,好好儿歇息去吧。” . 婉兮回到寝宫,虽说刚刚没叫忻妃张狂了去,可是……婉兮一想到忻妃的肚子,还是坐下来,忍不住黯然了去。 便是忻妃的袍服宽大,肚子轮廓看得不是那么清晰,可是单凭忻妃今儿那得意的模样儿,看来忻妃怀胎之事必定还是坐准了。 少顷,语琴和颖妃便都赶过来了。 最难受的还是语琴。 语琴握住婉兮手,已是抬不起头来,“是我没用,竟没能看住她……” 婉兮深吸口气,“姐姐,我只想知道,她怀的这胎,可是咱们当时绸缪下的?” 语琴也是咬住嘴唇,“我刚回来,才见着语瑟。我已是叫语瑟去问忻妃了……忻妃究竟用没用过咱们那张方子,爷唯有语瑟能问得出来。” . 夜色如纱帐轻垂,皇帝送了忻妃回宫,抚慰了两句,便说要到安佑宫行礼,这便离去了。 忻妃心满意足地坐在炕上,回想自己五月间临行前,便期盼着此次秋狝能得偿所愿;她那时在佛堂前发下誓言去,只要能得偿所愿,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而此时归来,一切都已圆满。 几个月前的焦虑、挣扎,此时想来已是恍如隔世。 她坐在夜色里终于能释然地微笑。 乐容进来通禀,说禄常在来了。 忻妃便也点头,“难得她是第一个来请安的,便叫她进来吧。” 语瑟入内,恭恭敬敬地按规矩行礼,口中迭声说,“给忻妃娘娘道喜了。忻妃娘娘晋位为妃,又怀了皇嗣,当真是双喜临门!” “多谢禄妹妹你,别看你年纪不大,可有心了。”忻妃用软垫靠着腰,一脸舒心的笑,“你这会子怎出来的?你姐姐也刚回来,你不用在她身边儿服侍么?” 语瑟垂首道,“姐姐刚一回来便忙三火四到令贵妃那边儿去了,也便顾不上我。我干呆着也没意思,况且瞧着她面色神情都不对,我这便乐得躲出来,先给忻妃娘娘请安才是正经。” 忻妃这便愉快地笑出声儿来,“哎哟,你姐姐这是怎么了?便是回来应该去见见令贵妃,却也不至于忙三火四就去了,更不至于还要耷拉着一张脸去呀……真不知道她们二位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去了?” 忻妃说着,抬手摘下发髻上的“梅花纹耳挖金簪”,悠闲地挖着耳朵,“按说她们二位如今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妃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去?” . 忻妃说着这样仿佛事不关己的话,可是她心下何尝不是早就乐开了花儿去呢? 她不是不知道庆妃和令贵妃心烦意乱什么呢,能叫她们这么失态的,就是因为她呀——因为她忽然封妃,也又怀了皇上的孩子了! 如今在这后宫里,令贵妃已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兴许若是换了这后宫里其他任何一个人有了孩子,令贵妃都已经能不放在心上了;可是这回有孩子的却是她,她知道她有本事叫令贵妃寝食难安去! 如今她刚怀了孩子,皇上就已经为她封妃;那等她生下来的倘若是个皇子……那皇上必定能给她晋位贵妃,那便是与令贵妃持平了去! 那令贵妃进宫苦熬了二十三年,才有今日的地位;而她,少用十年,便能达到了! 旁人以为令贵妃凭着诞育了这么多孩子,如今风头无两;可惜呀,辛者库的奴才就是辛者库的奴才,而她呢,镶黄旗的格格自然不是辛者库的奴才比得起的! 忻妃的神色并不遮掩,自都被语瑟看在眼里。 语瑟便道,“小妾想来,怕也是姐姐和令贵妃为了忻妃娘娘的双喜临门而不安吧?终究这会子忻妃娘娘已在妃位,与我姐姐已是持平;若再生下皇子,这便跟令贵妃平起平坐了……” 忻妃自是听得欢喜,忍不住迭声地咯咯甜笑,“说的是啊!也难怪她们阵脚大乱。” 语瑟咬住嘴唇,悄然看了忻妃好几眼,却半晌没说话。 忻妃凝着语瑟,“这是做什么呢?有话想说便说,在我面前儿,自不必你如在姐姐面前儿那么站规矩去。” 语瑟犹豫道,“小妾实在不知当说不当说……” 忻妃点头,“说就是!” 语瑟胆怯地低垂下头去,“其实小妾是想问,忻妃娘娘这回心愿得偿,必定是用了小妾先前奉上的那张老方子了吧……” 忻妃微微挑眉。 禄常在今儿这么急着来见她,她也不至于想不到禄常在是想打听这方子呢。 语瑟虽语气中都是轻颤,却还是按捺不住,缓缓抬起头来盯住了忻妃。语瑟眼中,漾满了近乎贪婪的渴望,那渴望变成了光,幽湛荧荧。 忻妃瞟见了,这便耸肩笑笑,“傻丫头,还认准了令贵妃那方子必定好用?可惜你年岁小,以为什么就信什么;我啊,可没你那份儿天真了。” 忻妃说着得意浮上眼角眉梢,她向前微微倾身,紧紧盯住语瑟的眼睛,“我啊,想要复宠,还用得着她的那张旧方子么?我是谁啊,只要我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 “我复宠,自然是我自己的本事。我便是得了你给的那张方子,可我不过是不想卷你的面子,可我事实上压根儿就没把那方子放在心上……我这次成功怀上皇嗣,跟那方子,半点儿关联都没有。” 语瑟也愣住,盯着忻妃,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别说她回去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令贵妃交待;她便连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小心翼翼的演绎,也全都白费了不成? (谢谢亲们的月票,周末给亲们加更哈~) 七卷142 见忻妃如此言之凿凿,禄常在心下也是没底,这便赶紧寻了个借口,只说天色晚了,怕庆妃回宫里不见了她,反倒起疑,这便告退,急急地回去了。 终究语瑟也是年轻,且尚未经历过怀胎之事,于这样事情其中的玄机,倒无法体察明晰。 她回到宫里,寻见了语琴位下的女子潋滟,便将此事说了。 潋滟也是明白,这会子自家主子和贵妃主子那边,怕就是等着这个信儿呢,这便急忙从自家宫里出来,直奔“天地一家春”去。 待得潋滟将此消息当着婉兮和语琴的面儿都给回明了,婉兮尚未怎样,语琴却是第一个掉下了泪来。 “……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了。许是语瑟终究年轻,自以为在忻妃面前博得了信任去,可反倒可能是被忻妃给戏耍了去。” 语琴如此,婉兮心下更是难受,忙轻声道,“姐姐何苦如此?忻妃是何样的人,你我心下早就明白。其实叫语瑟去做这事儿,已是难为了语瑟去;便是没能成就,亦不是语瑟的错,更不是姐姐的错。” 婉兮叹息一声,抬眸望向天际,“只能说,是忻妃命数还不到吧?或许上天对她尚存怜惜……” 语琴已是泣不成声。 婉兮忙悄然给玉蝉使了眼色,玉蝉去将小十五带了来。 几个月的分离,小十五早想念极了,这便迈进门槛来,就已经张开两只胖胖的小胳膊,如乳燕投林一般冲向语琴。 “庆额娘,您可回来了——” 语琴一怔,忙收住悲声,站起身来蹲下去,张开怀抱,将小十五给抱个满怀。 “圆子,庆额娘的好孩儿,庆额娘这几个月来天天儿的想你,每个晚上都会想你想得睡不着去。每日每时都在想着‘我的圆子这会子在做什么?吃得香不香,睡得甜不甜?换季的时候儿,有没有着凉感冒了?” 小十五将脸颊紧紧贴在语琴面上,“圆子好着呢,什么事儿都没有!” 语琴这才终于放松下来些儿,眨去泪花儿,上上下下仔细将小十五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个遍。 “庆额娘啊虽然知道你在京里,自有你额涅亲自照管着,必当什么都是妥妥当当的。可是庆额娘就是离不开你去,圆子没事就好,可是庆额娘却是快要想你想得病倒了哟……” 婉兮这才走过来,蹲在小十五身边儿,拢着小十五的肩膀,“你就是庆额娘的灵药,只要抱着你啊,你庆额娘便什么病都好了。听额涅说,你今晚上就跟庆额娘搬回‘天然图画’岛上去,可好?” 孩子与娘最是亲,这亲近是与生俱来,是十月怀胎时便坐下的。故此虽说小十五已经正式托付给语琴抚养,可是一来语琴每日都带他来给婉兮请安,没叫母子情分生疏了去;二来这四个月的朝夕相处,小十五便又与婉兮母子情分更加亲昵,故此虽说也想念语琴,可是一想到立即就要从额涅的宫里搬走,这便还是忍不住回头来,不舍地朝婉兮张望。 语琴也察觉到,忙摆手,“不忙,不忙!终究庆额娘今儿才回到京师,岛上房屋还都没来得及仔细打扫、安顿。况且此时夜色已经晚了,你也已是困倦了,是不是?那今晚便不忙着回岛上去了,圆子啊,你今晚还跟你额涅这儿安置。等庆额娘回去将岛上都拾掇出来,再接你回去,好不好?” 却不等小十五自己答话,婉兮却已是先笑着摇头,“不好!” 婉兮说着,便伸手握住小十五的小手,笃定地放回语琴的掌心。 “圆子听额涅说,那‘五福堂’是你皇阿玛赐给你的居住、读书之地。你如今已是男子汉了,便该按着皇阿玛的期望,好好儿地住在五福堂里,对不对?” 小十五一听皇阿玛、男子汉,这便豪情满怀,扬高了头,郑重地向婉兮用力点头,“嗯!” 瞧婉兮这么着,语琴又险些掉下珠泪来。 婉兮缓一口气,起身微笑,“时辰也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们了。姐姐带圆子上岛去吧,还得归置东西不是?” 语琴心下还是难受,也起身,定定凝注婉兮的眼,“可是,你……” 当着孩子的面儿,语琴不能将话说得明白。 婉兮却何尝不懂啊,她只是含笑握住语琴的手,轻轻摇头,“姐姐去吧。姐姐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姐姐没有任何失误之处。所余之果,或许就是天意。咱们谁都拗不过天意不是?” 婉兮说着,亲自拉了语琴的手,这便往外送,“姐姐回去安心歇息就是。总归来日方长,咱们且行且看就是。” . 终于送走了语琴,婉兮回到自己的寝殿,也终究还是坐在幽暗里叹了口气。 剔了灯,婉兮索性抽出一卷书来看。 皇帝从外走进来时,没叫人通报,鸟悄儿地走到婉兮背后,借着身高的优势,目光越过婉兮的肩,看见了她手里捧着的书卷。 “《医宗金鉴》?怎么看这个呢?”皇帝佯作不知,绕过婉兮,坐到婉兮对面儿,将手肘撑在炕几上,一双长眸映着烛火,灼灼地盯着婉兮看。 婉兮心下一跳,忙有些心虚地将书卷给掩上。 ——她看的正是《医宗金鉴》里“调经门”中“天癸月经之原”、“妇人不孕之故”、“月经之异”这三节。 抬起脸来,婉兮两颊已是滚烫。 这滚烫有四个月没见皇上的思念,却也更有方才那一事的心虚去。 《医宗金鉴》是皇上他老人家亲自吩咐太医编纂的集大成式的医书,里头每一个字皇上都亲自过目,故此她方才看的是什么,皇上可能只瞭一眼,就足够将她的小心思给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去。 皇帝面对着面,支着下巴颏儿,不急着说话,摆足了架势就是等婉兮回话呢。婉兮情知逃不过,这便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缓缓道,“……天儿凉了,小七这孩子又开始咳嗽了。今年连啾啾都给带着一起咳了,我心下便有些不放心,这便捞起来医书仔细瞧瞧呗。” . 皇帝这才扑哧儿笑了。 “嗯,小七和啾啾都是女孩儿家,你看的是‘调经门’,都是妇科之事,倒也仿佛说得过去。” 皇上他果然瞧见她在看什么了…… 且,皇上一张口就叨着了她的短脚去,叫她越发心虚地咳嗽开。 皇帝却不留情,依旧长眸闪闪地道,“只不过咱们小七和啾啾还小着呢,没到该调经、归妇科的时候儿啊!她们两个现在便是看个‘小方脉’,归给幼科也就是了~~” 婉兮便咳嗽得更加停不下来,仿佛将嗓子核儿都要咳嗽出来一般。 皇帝看已是差不多,再逗下去婉兮怕是要真的咳出病来了,这便终是转开目光,不再那么灼灼逼人地盯着婉兮看。 他转了个身儿,坐正回去,修长的指尖儿看似悠闲地敲着炕案的桌面儿,顺口就将婉兮看的那些内容给背了出来: “《天癸月经之原》:先天天癸始父母,后天精血水榖生,女子二七天癸至,任通冲盛月事行。” “先天天癸,谓肾间之动气,乃禀自父母,资其始也;后天精血,谓水谷之所化,得之形成之后,资其生也。经曰:女子一七而肾气盛,谓肾间动气盛也。二七而天癸至,谓先天癸水中之动气,至于女子胞中也。冲为血海,任主胞胎,冲任皆起于胞中,所以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也。” 婉兮深吸一口气,这一节中,她最看重的自然是最后那句话。“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也”。女子若是怀了胎,月事会暂停;渴睡反过来说,若没有月事,便不能有子。 所以自古以来,大夫们多数用女子是否有月事来作为是否怀胎的判定标准。 那么倘若……只是月事暂停,却未必是怀胎了呢,是不是也会被笼统视作有了喜脉? . 婉兮自个儿心下幽微暗转的,皇帝却仿佛都未曾察觉。 他依旧跟个小书童儿似的,摇头晃脑,认认真真地背书呢。 “《妇人不孕之故》:不子之故伤任冲,不调带下经漏崩,或因积血胞寒热,痰饮脂膜病子宫。 “女子不孕之故,由伤其任、冲也。经曰: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若为三因之邪,伤其冲任之脉,则有月经不调、赤白带下、经漏、经崩等病生焉。或因宿血积于胞中,新血不能成孕,或因胞寒胞热,不能摄精成孕。或因体盛痰多,脂膜壅塞胞中而不孕……皆当细审其因,按证调治,自能有子也。” 婉兮悄然抬眸望住皇帝。 这一节中说得明白,若女子月事不调,则不能有孕。 她正是利用这个道理,这便用到了当年纯惠皇贵妃遗下的那个方子去。不说旁人,她自己当初进宫多年、圣眷优渥而迟迟不能生育,外人不知就里,便连当时的纯惠皇贵妃也以为她是天生宫寒,故此才将那调养的方子给了她用。 那张方子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调理身子寒凉的方子。女孩儿家若身子寒凉,首先便是会体现在月事不调这事儿上。 偏婉兮那时候儿年岁小,总觉着不来月事也是好事,省得那些盥洗调理之事;况且年少时,哪个女孩儿没有过偶尔不来的时候儿呢,便没觉着有什么异常。 况且她自幼也是活泼淘气,爱吃那些冻货;况且就连她最爱的那青桂的蜜,本也是解热凉血的,她便也曾以为自己的不能生养是与自己的这些小习惯有关…… 直到得了那个方子,后又有老归的帮助调理,她才明白她是受了凉药所害。 凉药会叫女子月事不调。而月事不调的女子,即便有宠,也没有生养的机会…… 故此后来她已明白,纯惠皇贵妃的那方子,从根本上来说就是温补调理的。故此但凡会用那方子的人,自己必定是月事不调的;若没这个毛病的,又怎么会用那个方子去? 这宫里的每个女人,都是人精儿,谁位下没有当值的太医,谁母家没法子帮着去查一个方子的配方去呢? 尤其是忻嫔,以她的狡猾,以她母家势力的强大,想要查那方子是否适合她用,根本不是难事。 所以其实根本不用额外动什么手脚,只需将那方子当成试金石,只看忻嫔是否用那方子便罢。 ——只要忻嫔是用了那方子的,便可证明,忻嫔的月事是有问题的。 若能证实忻嫔的月事本就不调,那么再额外用一点手段,就足以叫忻嫔“弄假成真”了。 . 皇帝见婉兮终于肯抬头,定定地凝视你着他,他这便得意起来,歪了头,冲婉兮挤眉弄眼。 婉兮一声咳嗽,连忙又将眼睛转了开去。 皇帝反倒笑,不慌不忙继续背书。 “《月经异常》:经期吐血或衄血,上溢妄行曰逆经,受孕行经曰垢胎,受孕下血漏胎名。” “妇女月经一月一下,此其常也。若经行而吐血,衄血,下溢妄行者,是谓‘逆经’。有受孕之后,月月行经而产子者,是谓‘垢胎’。有受孕数月,其血忽下而胎不陨者,是谓‘漏胎’。此皆月经之异乎常者也。” 婉兮终究不是医者,故此对这一节的内容最是惊讶。 她便是已经生过这么多个孩子了,可是在月经与怀胎之间的关系上,依旧是常规地认为,怀了胎便会停经;而若孕期忽然又来了月经,那怕是根本就没坐下胎,又或者是孩子掉了去。 可是这一节里却列出了“逆经”、“垢胎”、“漏胎”三种情况。尤其是后两种,分明是怀胎期间还来了月事,却依旧不算孩子掉了,甚至最终还是能产下孩子来的……这对婉兮来说,实在不知如何判定,只能迷蒙想象罢了。 皇帝背够了书,这才缓缓转过头来,长眸之中黠光流溢,带一丝逗弄,斜睨着婉兮。 “……听傻了吧?明明看不懂,还要捧着那书看去?嗤,真是自找烦恼。” 被皇帝这么一说,婉兮的心下果然是乱了。就凭她这点子对医术的粗浅了解,在这第三节特殊的情形面前,已是尽数败下阵来,完全不敢再说自己如何还敢再根据是否有月事来判断怀胎与否了。 不过婉兮却不服输,红了脸伸手拉住了皇帝的胳膊。 “……奴才不懂的,还求爷赐教就是。” 皇帝却傲然扬眉,轻哼一声儿,“爷才不教!” 婉兮羞愧难当,这便撤了手去,背转了身子坐过去,“不教便不教……奴才便再多翻些书去,从头儿学起就是。” 皇帝长眉陡扬,“你打算潜心修习多少年去?” 婉兮故意道,“从此专心向医,总归活到老、学到老去就是!” 皇帝终于长眉耸动,再没法儿安坐下去了,这便腾地起身,大步绕过炕几来,一把将婉兮给抱住。 “怎么着,这是要从此一心一意念起书来,旁的什么都不顾了呗?” . 瞧皇上终于急了,婉兮这才悄然在他怀中莞尔。 他的气息,那熟悉的香麝之气,终于又化作第二层手臂,将她紧紧地包覆。 皇上回来了,她的爷终于回来了。 只是……他这番回来,带给她的究竟是如往年短别重逢之后一样的安心,还是,这一回终究也还是要叫她失望一回了? 婉兮这便也不再藏着醋意,忍着不舍,伸手一下一下推着他。 “爷别在我这儿。忻妃刚怀了皇嗣,今儿又是刚回到园子里,正是最需要爷陪伴的时候儿。爷快去陪忻妃吧,奴才这儿不用人陪。” 皇帝轻啐一声儿,“你不用爷陪,是打算抱着那卷《医宗金鉴》一同入梦是怎的?” “有何不可?”婉兮的拗劲儿便又来了,“奴才方才都说了,就要从此专心向医,旁的什么都撂下了!” 皇帝心下虽没有真的担心,可是喉头也被她给堵了一下儿,这便有些懊恼地将她给揉进怀里,带着惩戒的力道,狠狠儿去嘬婉兮的嘴儿去。 “她是她,你是你!”皇帝在唇齿磨砺之间,沙哑地呢喃,“之前在她面前说‘你怀胎的次数不过是我的一半儿,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显摆去’的本事,这会子给藏哪儿去了,嗯?” 婉兮嘴儿由着他啃啮着,可是两只小手还是不停地扑腾着,作势要推开他去。 “她是她,我是我?爷是想说,都给了我六个孩子了,便是给她这第三个,我也不该拈酸?” 皇帝这会子任凭再能说,终究顾得上啃啮,就顾不上说话了。这便两句话又叫她给找着理了,皇帝懊恼得捧住了她的后脑勺儿,故意用他自己的脑门儿磕了她的脑门儿一记去。 硬碰硬儿,虽说不很使劲,却也在这方寸之间磕出了动静儿来。 婉兮便登时借势就红了眼圈儿去,“疼!……爷怎么疼惜忻妃都罢了,又何苦来折腾奴才来?” 皇帝叹口气,这才松开了婉兮,却将唇挪上来,在她那被磕着的地方儿,轻柔地吻过。 “你个歪妮儿!爷正正道道与你说的话,到你这儿都成了歪的了!你个老猪腰子劲儿的!” 婉兮都给气乐了,“爷要说‘老主腰子’,那就得说奴才是‘老主腰子贼正’,那爷就不能再说我歪!我若歪了,又哪儿来的老主腰子?” 见她乐了,一张脸儿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总归面若桃花;一双眼映着夜色,更是幽幽莹莹,皇帝便也跟着笑了。 “成成成,你就是老主腰子贼正的小歪妮儿!” 婉兮静静凝视皇帝,却还是轻叹一声,垂下头去,别开了目光去。 “不逗了……再这么逗下去,奴才总归说不过爷;况且忻妃有喜,已成定局,奴才便是再这么跟爷闹,也已经没了意思。” 皇帝反倒紧张了起来,凑过来小心地去寻她的眼睛。 “那你是……就这么饶了爷了,还是,要从此都不搭理爷了?” 婉兮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转回头来,霍地仰首。 紧紧凝住他,努力想笑,却还是红了眼圈儿,却是说出这样一句:“……奴才恭喜爷和忻妃了。” 皇帝的心下便如被谁狠狠拧了一把去,疼得长眉紧蹙。 “别说这个,爷不爱听!” 婉兮依旧努力地笑,“爷不爱听,奴才却也得说。今年庆姐姐已是满了四十岁去,听庆姐姐说,皇上在避暑山庄已是给庆姐姐过了四十整寿去,赏赐了如意一九、古玩一九、藏香一九、元宝一九、锦缎一九……五九物品,慎之重之。” “奴才只比陆姐姐小了三岁去,今日陆姐姐已过四十整寿,那奴才……便也不远了。” 婉兮极力地笑,眼底终是哀伤流转,“奴才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奴儿,再不能在爷面前娇憨痴嗔。便是心下拈酸,可是奴才已是皇上的贵妃,这便怎么都该顾着妇德,不敢再在皇上面前任意说那些话去了……” “岁月易老,爷身边儿迟早都有新人换旧人。奴才得学着高兴才是——奴才心下也是真的高兴的。终究奴才有远行那一天,若有人能陪在爷身边儿,能叫爷心下舒畅,那奴才便也应该是能放心的。” 皇帝这才恼了,结结实实地恼了,霍地一把甩开了婉兮的手,却又立时又给捉回来,紧紧攥住。 “又胡说,又开始胡说!说什么远行,一个刚三十七岁的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在爷面前说要远行?爷今年都什么岁数了,便是有人要先远行,那也是爷,轮不到你去!” “这世上爷听说过倚老卖老,可是还从没听说过,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却也要厚着脸皮跟爷这奔六十去的人面前卖老!” 婉兮被说得委屈,又真真儿勾动了心下的委屈,这便一眨眼,泪珠儿终是滚落了下来。 皇帝长叹一声儿,将她给紧紧搂进怀里来,压抑地怒吼,“……她是个什么人,这些年来,爷又如何不知道?你受了她多少委屈,吃了她多少暗亏,爷自桩桩件件都没忘喽!” (皇上今天背的三段书很重要哈,原理都在这里头。暂时看不懂的也不要紧,后头给大家具体解释。) 七卷143、坐等看戏(八千字) “况且,她姐夫安宁出事前后,你怎忘了爷是怎样对他的?爷又岂能这会子忽然又对她独独好起来了?” 婉兮还是忍不住嘀咕,“……便是安宁如何,终究只是她姐夫。安宁的罪,自然比不过他阿玛的功,皇上便是看在她阿玛的君尘之谊上,也自然还能对她好。” “况且……”婉兮却停顿在这儿,没继续往下说。 她想说的,是皇太后啊。终究人家忻妃才是正正经经满洲镶黄旗的格格,便凭这一点,就将婉兮自己给压得死死的。故此皇太后这些年除了抬举那拉氏之外,第二个想要抬举的就是忻妃了。 婉兮知道自打小十五下生之后,皇太后对她的态度的确是好了太多。可终究那老太太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人越老越守旧,老太太就越还是坚持血统之见。 也许老太太的坚持已经不是针对她个人,却也终究没办法以她一人之力,就能扭转了老太太对于这身份血统的坚持去。 皇帝眯眼凝视着她。 她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他又岂能不明白。 他便更是叹口气,伸手攥着她的手,“这些年你在爷的面前,从来不肯说皇额娘的一个‘不’字……甚或即便你受了委屈,即便皇额娘做了很过分的事儿,你在爷面前却都不肯说。你的心,爷都明白。” 婉兮鼻尖儿一酸,却是扑哧儿笑了。 抬起头,认真凝望住他的长眸,“爷,奴才不是打掉牙齿和血吞的人,奴才受的委屈,自己会分大小;能放下的,是那委屈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奴才根本就不在乎;至于那些奴才忍不下的,奴才自然会记下一笔账去,静待时机,迟早迟晚算明白了去。” “可是奴才这笔账里,便是还记着爷的一横一竖,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记皇太后去。从前年纪小的时候儿,也有委屈了要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儿,可是后来长大了,就再也没有了。” “况且这些年来,奴才也压根儿就没在皇太后面前真正吃过什么亏去呀。因为每一次,爷都及时赶了来,周全地护在了奴才的身前……既然有夫君若此,我还怎么会与自己的婆婆过不去?再说皇太后是老人家,是长辈,便是被老人家说几句,又哪儿受不了了呢?” 皇帝终于笑了,将婉兮的手在掌心里攥了又攥,“还行,还有点儿良心,知道每当有事儿,爷必定都及时赶来!那这回呢?摸摸你心口,良心跑哪儿去了?” 皇帝虽说笑着,可是那眼底却还是滑过一丝的落寞去…… 婉兮听得心下震动,不由得抬起眸子,定定凝望着皇上。 天,她知道她错了。 . 这些年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她都能稳稳当当地过来,以辛者库汉女的身份登上这大清贵妃的宝座,那还不全都是皇上一力在护着么? 她一直相信皇上,凡事放心地依赖皇上,故此这些年两人才能情深如许。可是,这一回她怎会给忘记了? 或许是因为此次秋狝,她顾着石榴年幼,且四公主临盆,故此没能随行,而忻妃是跟皇上一起在热河的……故此京师到热河的距离,也将她对皇上的信任给拘囿住了,叫她一听说忻妃怀了皇嗣,便心下也有些信以为真了。 此时皇上是一棒子敲醒梦中人,叫她的脑袋顿时清凉下来。 是啊,便是皇上在秋狝的四个月期间,总不能一个人的牌子都不翻,却也不至于就非要翻忻妃的牌子去不是? 正如皇上所说,忻妃是什么样的人,皇上其实都知道。皇上便是选豫嫔、慎嫔,抑或是新封的新常在,也不会去选忻妃才是。 不说远的,当年纯惠皇贵妃盛宠,在诞下四公主之后,皇上都再也没有宠幸过纯惠皇贵妃去……那忻妃生下的八公主,那内里的隐情比四公主更要麻烦些。皇上的心下怎会半点阴影,选谁不好,还能偏选她去? 如此想来,便觉茅塞顿开,脑海中的诸多乱绪,这会子已经重新归拢、收束了起来。 . 婉兮便笑了,歪头瞟着皇帝,“那《医宗金鉴》是皇上亲自下旨编纂的,乃为千万年来汉医的集大成者。此书编修成功后,皇上便下旨,将之定为太医院医学教育的教科书,‘使为师者必由是而教,为弟子者必由是而学’。” 皇帝眯眼听着,长眸里终于漾出满意的幽光。 “嗯,没错。” 婉兮莞尔,却是轻垂眼帘,用手指绞着帕子,打着转儿。 “那也就是说,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刚被选进宫来的时候儿,都是按着这本书修习的。而等他们正式在宫中奉差看诊,所有的诊断、开方的依据,便也都是这本书喽?” 皇帝挑眉,长眸里粼粼泛起笑意。 婉兮低低一笑,“这本书在太医院自然奉为圭臬,没有太医敢跳出这本书去做诊断、开方子……所以即便这太医院里人有数十,可是他们张开的嘴、说出的话,却系出一辙。” 皇帝终于满意地深吸口气,“爷自然不忌讳太医们个个儿都有家学渊源,故此朕也准他们适当用些《医宗金鉴》之外的医理和方子去。不过万变不离其宗,这《医宗金鉴》是搜罗全国医书编纂而成的集大成者,故此他们那些各自的家学和秘方,也自然不会与这书里的根本,相去太远。” 婉兮心下跳得激烈起来,不由抬眸,上前扶住皇帝的手臂。 “故此,太医院里不管哪位太医去忻妃位下当值,他们能说出什么话、开出什么样的方子来,便已都在爷的掌握之中。便不用爷的授意,他们说出的话、开出的方子,爷心下也全都有数儿。” 皇帝轻哼一笑,“除非他们有胆子犯下欺君大罪,将自己的脑袋和家人的性命都不顾了,这才敢背着我去讨好旁人去……” 婉兮含笑点头,“那奴才可就什么都撒手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恼了。总归凡事有爷呢,奴才就安安心心在自己宫里抚养着孩子们就是了。” 皇帝这才“嘁”地一声笑开,伸手捏了婉兮鼻尖儿一记,“这才是从前的令狐九!” . 这一晚,相隔四个月的相思凝成的酸,全都一点点儿融化,漫溢成了久别重逢的甜。 带着那酸的时候儿,心都是硬的;待得化成了甜,便别说心了,就连四肢发肤、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柔软的饴。 那饴糖啊,软,黏,可任意搓圆揉扁,也可恣意舒展敞开,更可紧紧勾缠…… 最终,如琥珀形成的道理一般,将那坏坏的虫儿啊、兽啊的,都给稳稳当当捕捉住了,深深藏进自己的甜软里,紧紧裹缠,密密匝匝,直到融为一体,再无法分割开。 便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缠绊着,包裹着,直等岁月直到天荒地老,将他们一起淬炼成璀璨的晶。 这样的婉兮,叫皇帝一再地体验到何谓“婉”,女子的婉转多情、女子的婉约动人,女子的眉目婉兮,女子的婉娈百态……那些女子所有的屈顺柔媚的曼妙,皇帝在婉兮一人身上,便已体会得淋漓尽致。 于是……皇帝自己终究也忍不住,在婉兮这儿,一再地“淋漓尽致”了去。 先时的情生意动,水流湍急,终于点点徐缓下来,变成了静水流深……婉兮便都不好意思地躲在皇帝臂弯中“吃吃”地笑,“爷……惊涛拍岸,已成汪洋泽国了。” 皇帝急劲儿过去,也被这小妮子的贫嘴给逗乐了。 他轻啐一声儿,伸手在婉兮腰后掐了一大把去,“呸,这就汪洋泽国了?爷这四个月在热河和木兰,可是一片荒芜。” 婉兮心下又跳得快了起来…… 她自是不能直白去问皇上,在热河期间可曾宠幸了忻妃去;可是这会子皇上说出的这句话,是不是其实已经是在给她作答呢? 皇帝却有些不好意思了,伸手遮住婉兮的眼帘。 “去……哪有这时候儿还直眉楞眼盯着人看的?再看,就不中用了~~” 婉兮轻笑,身子软软抱住皇帝,主动拧了小腰儿—— 皇帝闷哼一声儿,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通宵无梦,一枕安然。 婉兮次日都日上三竿才醒来,皇帝自然已是早早就去处理国务了,婉兮便独个儿舒展在被窝里,慵懒地微笑。 几个月的思念,几个月的悬心,这便终于都解开了。 便是暂且还不知道皇上做了什么,只是她心下笃定:皇上便是宠幸谁,也不会宠幸忻妃;皇上便是叫谁怀了皇嗣去,却也必定不会给忻妃孩子去!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四个月回来,却只有忻妃一个号称“有喜”了呀。那也就是说,皇上并未宠幸其他人去呢…… 婉兮心下有些微微的胀痛。有满满的甜,也有淡淡的惆怅。 其实,虽说女子天生都是小心眼儿,没人爱跟旁人分享夫君的恩宠去的……可是身在后宫,她也并非不能体谅皇上。况且此次皇上驻跸在外整整四个月去,便是偶尔翻了谁的牌子,她都可体谅。 只要不是忻妃,哪怕是豫嫔、慎嫔呢,这些天性恬淡美好的女子,若是她们有了喜,她便是难过,却也不至于要跟皇上耍这样的脾气去呢。 . 多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子,便到长春仙馆去给那拉氏请安,终是晚了半步。 便连忻妃都已经到了。 见婉兮姗姗来迟,便连那拉氏还没说什么,忻妃却已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儿,“贵妃娘娘来得好迟,竟然比妾身这个怀着孩子的,起得还要晚么?” “今儿算是咱们六宫齐聚,正式给皇后娘娘第一回请安,贵妃娘娘便是最后一个来,倒叫咱们觉着贵妃娘娘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似的。” 婉兮还都没等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便被忻妃这么给截住了。婉兮便也不急着走开,就立在忻妃面前含笑看着她。 等忻妃说完了,婉兮这才不慌不忙地抬手理了理云鬓。 “忻妃妹妹这话儿说得,倒叫我有些陌生。说起来怀胎之事,我自然比忻妃妹妹更熟稔多次。我听着忻妃妹妹这话儿,便有些纳闷儿了——忻妃妹妹既怀着胎,皇上怎么还舍得叫忻妃妹妹早早儿起身,比我这个没怀胎的还早,就来皇后娘娘宫里请安啊?” 婉兮眸光盯着忻妃的眼睛,嘲讽地微笑,“我怀胎的时候儿,皇上可都免了我早晚请安的……皇上怎么忘了也给妹妹这样的恩遇去?” 忻妃面颊上倏然一红,像是凌空里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甩了个嘴巴子。 忻妃忍不住咬牙,“是么?皇上既然能给贵妃娘娘,那也必定会给妾身的。只不过昨晚上刚回到园子,暂且没顾上而已。” 婉兮轻笑着走近忻妃,压低声音,只用两人之间听得见的音调,含着笑意缓缓道,“可不,妹妹说对了,皇上是没顾上……因为昨晚上,他是在我宫里。他只顾着陪着我,这才没顾上给妹妹那个恩典去。” “你!”忻妃好悬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没上来。 婉兮这才轻笑一声,雍容抬步,走向那拉氏去,给那拉氏行礼请安。 婉兮做好了准备,等着那拉氏也挑两句刺儿。却没想到那拉氏却是冲着忻妃冷笑一声,“令贵妃来得便是再迟些,她也是贵妃!忻妃你便是怀了皇嗣,也还只在妃位,哪里有你指摘贵妃的去?况且我还没问,哪儿就轮到你了?” 婉兮也忍不住悄然扬眉。 哟,看样子皇后对忻妃,竟是窝着极大的火气呀。 既然那拉氏已经着起火来了,婉兮便也不慌不忙再添一把柴,“想来忻妃是因为晋位为妃,与妾身这贵妃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便没有了尊敬之心;况且她如今怀了皇嗣,自是母以子贵,想来忻妃心下已是笃定,只要能诞下的是皇子,她必定能晋位为贵妃吧?” 那拉氏眼中便更冷,“你说的是,我瞧着她也是这么想的!没错,如今贵妃位上是还空着一个缺,而妃位上却已是六位,我都嫌挤得慌……便是妃位上迟早都要有人晋位为贵妃,可是谁说就一定是忻妃你了?” 那拉氏抬眸望一眼舒妃和愉妃,“如今妃位之上,位次最高的舒妃和愉妃,谁不比你资历深,谁又没诞育过皇子呢?哪儿就轮到你了!” “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你能生下的就是皇子?这也太过一厢情愿,就怕到头来是痴人说梦。” 婉兮垂着头,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下来。 便连婉兮都没想到,那拉氏竟然对忻妃怀着这样深的怨气去。这会子已是完全不顾中宫的体面,简直是对着忻妃直接就撕破脸去了。 这副怨恨劲儿,甚至都超过那拉氏对婉兮自己去。 忻妃被那拉氏当众嘲讽,又不敢直接顶嘴,一张脸已是涨得通红。 那拉氏还不肯罢休,狠狠叱了一声,“看什么看?大胆忻妃敢如此直盯着中宫,是为失仪!若不是看在你怀着皇嗣的份儿上,我必定叫你檐下罚跪去!” 忻妃懊恼得硬生生垂下了头,还得上前蹲礼,“妾身不敢……” 眼看着皇后竟然与贵妃联起手来,她便是身在妃位,便是怀着皇嗣,终究位分上还是吃亏。她便只得趁着蹲礼的机会,脚踝偏了偏,这便“哎哟”一声儿,满面露出痛楚不堪的神色来。 乐容也忙叫,“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终究皇嗣为重,那拉氏也不得不站起身来,吩咐,“来人啊,赶紧送忻妃回宫!传太医诊治。” 忻妃低垂着头,终于露出得意的笑。 . 忻妃回了宫,太医也已经到了。 既然已是回到了京中,且简亲王已经薨逝,故此当值的还是施世奇。陈世官跟在施世奇后头进来。 施世奇自然地上前跪倒,要为忻妃请脉。忻妃却忽然收回了手腕,挑眸望向施世奇身后。 “……叫陈世官来吧。” 施世奇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望望陈世官,“可陈太医只是、只是……” 忻妃轻哼道,“我知道他只是医士,医术造诣自比不上你这位御医。可是我在热河期间,有喜的前后,都是陈世官伺候的。他对我和皇嗣的情形更了解,我倒放心。” 施世奇只得尴尬起身,待得陈世官上前,施世奇不由得盯了陈世官一眼。 施世奇自然不知道,忻妃不放心叫他诊脉,就是因为唯有陈世官才知道她曾服用那骨头沫儿的事儿,她怕施世奇瞧出她脉象里的征兆来。 陈世官跪着诊脉,然后低声道,“回忻妃娘娘,娘娘凤体与皇嗣,皆一切安好。” 忻妃忙抬眸朝乐容使了个眼色,乐容这便亲自上前,客气地向外一摆手,“施御医请吧。” 施世奇尴尬地只得暂且退到外间去。 忻妃这才对陈世官道,“一切安好可不成……你快亲自去禀告皇上,就说我今儿受了惊讶,胎像不稳。叫皇上来陪着我来~~” . 陈世官微微打了个磕巴儿,随即便也恍然大悟状,“微臣遵旨!微臣这就去——” 陈世官去得快,没想到回来得同样快。 忻妃手忙脚乱在暖阁里预备,刚在炕上躺好,却没想到没等来皇上,只等回来陈世官一个人。 “皇上呢?”忻妃爬起来盯着陈世官。 陈世官尴尬地道,“回忻妃娘娘,皇上不在园子里。听闻御前的人回说,皇上是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去了。” 忻妃吐了口气,“原来如此。那这会子便罢了,不过你也别闲着,这就到‘九洲清晏’去等着去。待得皇上回来,你便立时禀明了,请皇上来!” . “知道么,忻妃今儿一直派人守在九洲清晏,就擎等着皇上去陪她呢!”语琴午时过来,一进门就忍不住连珠一样说。 婉兮到没急,只是拉着语琴在炕边儿坐,将自己的汤婆子塞进语琴手里。 虽说还是九月,可是京师也已经凉了。还不到用炭的时候儿,汤婆子倒是最好的物儿。 语琴抱住汤婆子,暖意融手,叫她终于平缓下来些,这才瞧见婉兮放在炕边儿的两双小靴子。 “这是什么?” 虽说外形是靴子,却不似宫里寻常的模样。简单了些,也粗糙了些,仿佛只是毛毡围起来的一个筒儿。 婉兮知道语琴不知,便笑着介绍,“这叫棉靰鞡。是用毛毡做成的靴筒子,鞋底里楦上乌拉草,防潮防冻,还防虫防脚气,冬天穿最是轻便保暖,倒比内府承办的夹棉靴子更好。” 语琴喃喃复述一遍,“棉——靰鞡?乌拉——草?听着都是一个音儿啊!” 婉兮含笑眨眼,“这双大的,是给圆子的。姐姐替我瞧瞧,尺寸可大小了?那孩子脚面怕是肥些,我倒怕他伸不进去。” 语琴便指着旁边那双小的,“那这双,自然是石榴的喽?你叫他们小哥俩儿,穿上这个是干嘛去?” 婉兮含笑偏首,“等再冷冷,就叫他们上冰啊!圆子可以学着抽冰尜儿了,石榴便是小,也可以坐冰船儿呢。” 语琴心下也是微微一动,情不自禁握住了婉兮的手,“这些都是老满洲的习俗吧?你可有心了。” 从前小七、啾啾她们也上冰玩儿去,却都没见婉兮特地按着老满洲的习俗缝这样的棉靰鞡给她们穿,可是轮到皇子这儿,婉兮用的心思自更多了。 语琴收起棉靰鞡来,却仔细打量着婉兮,“我今儿与你说忻妃的那话儿,你倒不在意。说了这会子棉靰鞡,竟没对那事言声儿去~” 婉兮便笑了,握住语琴的手道,“我可不是故意怠慢姐姐,我啊,只是心里更在意这棉靰鞡,倒没将她那事儿当回事儿呢。” 语琴便愣住了,上下仔细打量婉兮,“你这人,忘了前儿还是谁忧心忡忡了,怎么今儿竟都成了没事儿的人了?” 婉兮含笑垂首,“姐姐想,她好容易有喜了,自然要凭皇嗣去邀宠……也算人之常情,别说她会如此,这后宫里任何人一旦有了孩子,怕都会如此吧?” 语琴咬牙,“我就是看不惯她这个样儿罢了!其余便是当年豫嫔她们有喜,我又何至于如此去?” 婉兮轻轻笑道,“她爱摆架子,就叫她摆去。她好容易得意这一回,还不叫她显摆去么?她这个孩子怀的,孩子本身倒是次要的,她多了个摆谱儿的资本才是正经!” 语琴便啐一声儿,“我便越发想不明白,皇上怎地就叫她得逞了去?皇上他……怎么就能忘了咱们这些年明里暗里吃了她多少的亏去!” 婉兮这才正色抬眸,定定望住语琴的眼,“姐姐说得对,皇上他怎么会忘了?皇上怎么可能叫她得逞!” 语琴这便呆住,愣愣望住婉兮,已是有些磕巴儿,“九儿,你是说,是说……” 婉兮嫣然而笑,“皇上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昨晚儿上却是忽然安下心来了。我总归相信皇上,我不信皇上能狠心做出这样叫咱们伤心的事儿来。” “便是宫里需要总不断有孩子出生,方显出皇家瓜瓞绵延的气数隆盛来,可轮到谁,我也不信能轮到她去!总归,咱们静静等着瞧,看皇上究竟怎么待她,又看她几个月后究竟‘生下’一个什么果子来!” 语琴终是比不得婉兮昨晚已与皇帝的心意相通,这便还是有些担心地盯了婉兮半晌。 直到确定婉兮的眼底,已经全都是绵软的笑意,再无半点紧张和紧绷,她这才呼一口气,“……你都不知皇上究竟做了什么,那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我却好歹知道你去,既然你这会子已是完全放下了,那我自然就也放下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我先前啊,只是有些丢不下自己的好胜心去。总觉着我非得亲手教训忻妃一下子才解恨,原本一切都安排的好好儿的,结果忻妃竟然没用咱们那方子,我这便面上十分挂不住去了。” “可是这会子回头一想,我能想出什么主意,竟能超得过皇上去的?若皇上也在忻妃身上动了心眼儿去,那我的主意在皇上的心眼儿面前,必定败下阵来。那忻妃自然只能自愿跳进皇上的套儿里去,这便暂且顾不上咱们那方子了呗。” 语琴便又叹口气,“唉,也是。” 婉兮歪头一笑,“况且今儿,姐姐不觉着皇后的态度,也有些好玩儿么?” 语琴眼睛也是一亮,“说的是呢。还没等咱们回嘴,皇后先将忻妃给呲儿了好一顿去,倒叫咱们解气!” 婉兮轻轻垂首,“这其中,必定有缘故。” 语琴垂首想了想,“那时候儿都快到避暑山庄了,皇上忽然下旨叫皇后到汤泉行宫去……你说,这是不是会与忻妃有关;结果回头皇后不在皇上身边儿,忻妃就有了喜了,凭皇后的性子,还不得恨毒了忻妃去?” 婉兮烟眉轻扬,“姐姐说的有理。这一切搅合在一块儿,我这会子回头想想,怎么越发觉得有趣儿了呢?” 语琴有些焦急,“唉,倒不知皇上在跟咱们打的什么哑谜!我已是迫不及待想知晓了。” 婉兮却按住语琴的手,“姐姐……便如看戏,总得安坐台下,耐心地等戏码从前往后,叫精彩按次展开,经一时的翘首,也嗑足了瓜子儿、喝够了茶水,消闲够了,再等来最精彩的一幕,那戏才看得有意思啊。” “倘若大幕刚刚拉开,看戏的人也刚刚落座,茶没泡到好滋味儿,这便大幕一展,直接就进最关键的戏码——那还哪里尝得到翘首等待的况味去?看戏啊,何尝看的只是戏台上的戏码儿?看戏也享受的就是那由等待,到如愿等来的心境变幻去。姐姐说,是不是?” 语琴瞟着婉兮,便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是笑开了。 “也是。那咱们就泡壶好茶,预备足了瓜子儿饽饽,好好儿等着看一出好戏吧!” . 婉兮留语琴用过晚上的小食再回去。 左右两人也得一块儿等着皇上那边的动静呢,端的看皇上要怎么对待忻妃去。 结果直等到夜色低垂,只等来了皇帝在勤政殿颁下的几份谕旨,却都没听说皇上起驾奔忻妃的寝宫去。 这几份谕旨当中,有一份倒是与后宫的关联紧密些:内务府诸事,虽具体事务由内务府大臣总管之外,在内务府大臣之上还有亲王来总理。这些年总理内务府事务的亲王,便是庄亲王允禄。 而庄亲王近来生病调理,内务府诸事暂且无法由庄亲王做主,皇帝这便下旨将各项事务分给诸位王、皇子、额驸、大臣去暂管着。 其中宗人府事务,著諴亲王署理。(就是简亲王,也即是著名的郑亲王。刚薨逝了一位老简亲王,这里指即将袭封的那位新简亲王。) 左翼宗学、查奏近派宗室命名指婚、奏派穿孝事务,著和亲王署理。 六阿哥与秦蕙田,管理算学事务。 中正殿事务,著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署理;武英殿事务,著四额驸福隆安署理。 经咒馆事务,著扎拉丰阿署理。四译馆事务,著永贵、五吉、署理。内务府当铺、及滋生银两事务,著英廉署理。宝谛寺事务,著四格署理。僧录司事务,著舒赫德署理。解马花马箭事务,著倭赫署理。 这其中婉兮不由得抬眸瞟了语琴一眼,坏坏一笑,“哟,这内务府的当铺、滋生银两的差事,可是个最要紧的、最实惠的去,皇上派给英廉管理啦?我倒记着,他七月间不是丁忧么,皇上怎么还把这样要紧的差事给了他去管着?” 语琴的脸腾地就红了,“他便是兼着我母家的佐领,算是我母家的父母官儿,可我一向倒不待见他!”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别急,我不过打趣姐姐一句。不过我倒是由此事忖着,这英廉必定在营利赚银子的事上,有极高的本事去,才能叫他自己丁忧期间,皇上还将这样要紧的差事交给他去。” 语琴哼了一声儿,“管他怎么会赚银子!总之他的银子,我是一两都不要!” 婉兮听得不由得挑眉,“英廉给姐姐……送过银子?” (加更来啦~还有月票的亲们求支持,咱还继续加更答谢哈~~) 七卷144、本该是后宫第一得意之人(八千字) “他自然不敢直接给我送银子,他若有这个胆子,我便直接提了银子给皇上送去!” 语琴凤眸一吊,面上是不可亵渎的威严。 婉兮这便心下也是一宽,“这个英廉自是个能人,尤其是有赚钱的本事,否则皇上也不会在他丁忧之时还叫他管着内务府的当铺和滋生银两去。只是此人有些钻营,我便是赞赏他的才干,却也不能不嘱咐姐姐小心他的汲汲营营去。” 婉兮说着不由得轻叹口气,“说起来,英廉还是九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年姐姐母家进京,若不是九爷将姐姐母家安排在英廉所掌管的佐领之下,英廉一个小小的内务府佐领,也不至于就渐渐入了皇上的视野。” “九爷这一生鞠躬尽瘁、戎马倥偬,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若是唯一有些叫我担心的,也就是九爷性喜奢华一事。那英廉既是九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便在这花钱的事儿上,跟九爷是如出一辙。如今他管着内务府的银子,故此我才担心……” 语琴握住婉兮的手,“我都明白。我当年是怎么吃的忻妃的大亏去?还不是我爹爹用盐政的银子要去捐官那回?我也担心我爹贪慕钱财,我这些年又在宫里,手眼都够不着,也怕英廉早已经在我母家使过银子去……” 婉兮点头,“这世上的人啊,哪儿有不爱金银的?别说伯父,便是咱们,也都不能免俗。故此便是英廉周济给姐姐母家一些银两去,只要是从公里的账目出的,倒还无妨。终究从前就是九爷嘱咐了英廉照应姐姐母家的,从内务府账上支用些银两自不打紧。” 语琴眼中便也一寒,“……就是不能收下英廉私自送去的银子!九儿你放心,我这便回去了就叫宫里太监到我母家去传话儿。总归六月间我刚过四十岁整寿,彼时身在木兰,没来得及给母家些赏赐去;这回正好借着由头,好好儿去警告他们一回。” 婉兮便也放下心来,含笑点头,“如此甚好。” 语琴却还是面上挂着忧色,“我自己的母家,我怎么警告,他们也必能是能为了我而听的。倒是我这四个月来没在京师……我倒是怕英廉私下里跟语瑟还有勾连。” 婉兮倏然扬眉,“姐姐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就在七月里,都传英廉丁忧要解任回乡,那会子语瑟曾经来找过我,说英廉拜托她照顾咸安宫官学里的一个小孩儿……” 婉兮此时想来也是有些皱眉,“怪我也没多问,只想着那是个小孩儿,况且怜惜他命苦,这便自然都应了——姐姐说英廉会不会借着这个理由,先将银子给送进语瑟手里来,说是要语瑟照顾那小孩儿,实则银子里的大头儿却是孝敬给语瑟的?” 彼时婉兮就是担心这过手银两的事儿,若是从私下走,早晚有一天解释不清;故此婉兮才将那银子支给了阿桂去,由和珅那孩子所在的满洲正红旗都统衙门去走,叫着一切都有明账,公开透明去了。 语琴沉沉叹气,“唉,我就是担心我不收、我母家不收,可是语瑟却会背着我收啊!终究她才是常在,年例的银子只有五十两,别说周济母家,便是自己用都不敷;而她母家又清贫,一个寡母带着一个寡姐,还有几个失怙的外甥女……家里连个披甲的钱粮都没有,只能凭着那么几亩薄地过活,语瑟心气儿又高,必定不愿明明当了娘娘却帮不上家里,这便最可能收了英廉的银子去。” 婉兮心下也颇有些为难。 此次忻妃的事儿,虽说她的方子最终没能派上用场,可是前头那几个月的绸缪期间,语瑟的功劳最大。 若以本心论,婉兮何尝不是欠了语瑟一份情去? 婉兮垂首缓缓道,“姐姐回去明里暗里查一查吧,若是语瑟没收过英廉的银子,便是最好;倘若语瑟当真收过,姐姐务必查明白语瑟一共收过多少。姐姐也不必当面责问她,只悄悄儿来告诉我便罢,我设法将那银子给补上,借着英廉父亲治丧,这便给回去就是了。” 语琴面上一红,“如何能用你的银子?我自查问清楚,她是我妹子,便不是亲生的,可好歹这窟窿也得是我来补。” 语琴深吸口气,“六月间我过四十整寿,皇上刚赏给了九个银元宝,计四百五十两,这便正好儿是现成的去处!” 婉兮点头,“姐姐千万别责骂了语瑟去。她母家困难,她那么办虽说不智,却也是人之常情。姐姐只委婉与她说下,叫她放心,咱们今后必定设法周济她母家去就是。” 说着话儿,夜色已是渐深。 灯火上的妈妈已经进殿来行礼,恭请看各处灯火。这便是提醒主子们该熄灭灯烛,准备安置了。 等看过灯火,各宫的门上就也该下钥了。宫殿监总管胡世杰会亲自带着各宫的总管,前来将各宫的钥匙都收走,统一在敬事房收存。 语琴见此,便也赶紧起身告辞。 婉兮转眸望了玉蝉一眼。 玉蝉忙含笑蹲礼,“回主子、庆主子,都到这个时辰了,皇上还在九洲清晏,根本就没提要到忻妃那去的事儿!” 钥匙都收完了,便是天子便也不能再随便说上哪就上哪了,否则还得上敬事房要钥匙去,更要担着惊动各宫里“守夜”的殿神的风险,那便是天子失德了。 宫里,这夜晚的门禁最是严谨,要不当年便以永寿宫与养心殿隔着那么近,皇帝也没法儿走门儿,还得爬墙不是? 故此啊,若是这会子了皇上还没动地方儿,那就是明白的知会:皇上今晚儿不会去了! 婉兮这才与语琴相视一笑。 . 皇帝不但这一日压根儿就没去,第二日也同样没去。 陈世官从御前带回来的话儿,就说是皇上刚刚从木兰回京,这园子里这么多神殿、香供前,还都没来得及行礼呢。故此皇上这一天也都忙着要各处拈香,暂且顾不上进后宫。 陈世官小心地悄然抬眸望着忻妃,“……微臣将娘娘凤体违和的情形,细致回明了皇上。皇上也甚为关切,一再吩咐微臣,仔细为娘娘调理。” “皇上还说,微臣终究年轻,还只是小小医士。倘若有不足的,还是应该请御医施世奇施大人前来伺候。” 忻妃沉沉闭上眼睛,“甚为关切?呵,呵呵,便是换个御医来,又有何用?” 陈世官伏地,不敢说话。 忻妃叹口气,“算了。这便是刚回京来两天么,皇上要各处拈香行礼,两天怎么也该够了。咱们等一、等二,总归事不过三,明儿他也该忙完了!我便等着,我两天都等过来了,多等一天又能如何?我不急,总归距离孩子临盆,还有好几个月呢。” 别说这几个月去啊,便是六年前生下八公主之后,皇上便冷了她,将她扔进实际与冷宫无异的咸福宫去……长长的六年啊,她不是也都挺过来了么? 如今苦尽甘来,一切都正向好之时,她又有什么等不起的? 总归她怀着皇上的骨肉呢。皇上便是再不待见她,也总归会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 这一晚,忻妃便是在心下几番番默默重复这样的自我安慰,才能好歹沉入梦乡去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次日一早,刚起来不久,就听说皇上已经离开了圆明园,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接着便回紫禁城去了! “皇上他竟然这么就走了?”忻妃愣愣跌坐在炕上,“他都没说临走前,好歹来看我一眼?或者哪怕是他自己过不来,也该派他身边儿的魏珠啊,或者高云从啊的,过来问候一声儿?有没有,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难过,却也不敢隐瞒,只能都无言摇头。 忻妃紧咬银牙,深深吸气,“不怕……不怕!总归今年,宫里唯有我一个人遇喜,皇上他便总归得将我挂在心尖上。不管她们怎么看,我也是这后宫里风头最盛之人。总归还轮不到她们看我的笑话,她们心下嫉妒我还来不及呢!” . 这日晨起请安,乐容和乐仪都劝忻妃便别去了,借着皇嗣,告个假也就是了。 可是忻妃却心下不甘。 “去,我为何不去?我若不去,难不成叫她们在背后笑话我去?我便是要当面看着她们的嘴脸去。我倒要看看,她们当着我的面儿,嘴里还能吐出些个什么来!” “若是说得委婉些,倒还罢了,我浑懒得与她们计较;若是说得不好听了,我便立时晕倒在她们面前,叫她们担上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去!——总归我这会子肚子里可揣着丹书铁券呢,别说她们一个个儿的,就算是皇后、皇太后,也奈何我不得!” 忻妃气势不减地到了长春仙馆,踩着大步,傲然抬高下颌,含了两眼的矜傲迈进殿门。 她到那拉氏跟前,站住,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妾身告罪了,妾身的肚子不便,不敢伤了皇嗣,故此不能在皇后娘娘面前行礼。想来主子娘娘爱惜皇嗣,自不会与妾身计较。” 那拉氏心下自是怒火一点就燃,盯着忻妃便自是冷笑,“前儿在我这儿摔倒过一回,我瞧着那会子大呼小叫的,又是回禀皇上,又是叫御药房里的好药材流水价往你宫里搬。我还当指不定是这皇嗣保不住了呢……可是怎么今儿瞧着你却还是这么趾高气扬,分明什么事儿都没有啊?” 忻妃一翻眼皮,“主子娘娘,请您慎言!诅咒皇嗣不保……便是中宫,这话便是失德!” 那拉氏耸了耸肩,“你不用拿这话来吓我,这又不是说的,是你自己那天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呼小叫,又翻白眼儿的,不是那么严重的话,又何至于去?” 婉兮坐在皇后座下第一的位置,静静听着,便也是垂首莞尔。 “忻妃妹妹,皇上自己就极擅医术。想来忻妃妹妹能这么快就复原,必定是皇上及时赶到,亲自为忻妃妹妹看诊,连方子都是皇上亲自开的吧?” 忻妃霍地横过头来望住婉兮,却是哑口无言。 那拉氏自咯咯地笑出声儿来,“对啊,忻妃,你倒说说,皇上几时去看望你的?又或者我该更直白地问:皇上这两天来,究竟去没去看过你啊?” 那拉氏瞟着众人笑,“皇上精通医术,更是明眼如炬,这便任凭忻妃闹腾得欢,皇上却早看穿了她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事儿!亏她那日还故意在咱们眼前晕倒,咱们每个人都在座,她便是想嫁祸给咱们所有人去!真可惜,皇上才不会为了她,冤枉了咱们众姐妹去。” 那拉氏眸光阴冷,回望向忻妃,“忻妃,其实咱们都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了。几千年来的后宫轶事,咱们谁还没耳闻过一些子去?如你这种借着怀胎邀宠的戏码,当真是陈芝麻烂谷子,早被人用烂了的招数去。一点儿都不新鲜,你怎么还能以为皇上就会被你唬弄过去了呢?” “忻妃呀,我原本还以为你挺聪明的。是不是独自个儿在咸福宫里关了太久,这便连脑袋瓜儿也变得愚钝了去?” . 婉兮静静听着,语琴偏头过来轻嗤道,“可真新鲜啊。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娘娘,这么对一位镶黄旗满洲出身的格格,这么破口大骂的。” “她终于再顾不上对咱们指桑骂槐了。她从前也许从没想过,有一天给她最狠一刀的,竟同是她们尊贵的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 婉兮缓缓抬眸,“其实咱们自进宫得封的那天起,就同为皇上的后宫。若不存那些门第、血统之见,这后宫的日子本可更容易相处些。是她不肯放弃自己的‘高贵’,便认定了咱们都是‘卑下’,如今她这样气急败坏,何尝不是也觉从前种种,都是扇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去?” 语琴也点头,“她已是正宫皇后、大清国母。已然是人中至贵,女人中除了皇太后之外,更没人能超越她之上去了。是她自己还不肯罢休,还要争,还要斗,反倒成了自己失格,甘愿卑下了!” 婉兮回眸,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姐姐说,她这回可肯从此事上吸取些教训去,从此便安安生生以中宫自贵,再别折腾了?” 语琴挑眸望了一眼那拉氏那张横肉乱颤的脸,“我看啊,难~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始终没能真正成为那个中宫皇后,她依旧还被困在当年那个不得宠的潜邸侧福晋的阴影里……” . 忻妃紧咬牙关,在原地极力地站得笔直。 后宫里何尝有任何一堵墙是不透风的?她们自是都知道了皇上压根儿就没去看过她。 “……皇上这两天国务繁忙!便是皇上暂且没来看我,那也是皇上一时分身乏术。身为皇上的后宫,自应体谅皇上,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的一点小事,便妨碍了皇上去?我啊,自是明白皇上的处境,我才不急,就等着皇上从宫里回来,自然回来看我。” 忻妃的话,叫那拉氏和众人都不由得目光到她肚子上去打了个转儿,倒叫她们各自心下都有些黯然。 也是,忻妃有这样的底气,也不为过。终究怀着皇嗣呢,终究今年她是后宫里唯一遇喜的主位。皇上会顾着皇嗣,便迟早都得回来看她。 婉兮倒是独独神色淡然。 “不过说起来,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倒是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婉兮静静抬眸,望住忻妃,甚至还缓缓地勾起了笑意,“皇上是二十二日回京的,前儿二十三日便早早去给皇太后问安;今儿是二十五,中间只隔了一天,皇上便又早起先去给皇太后问安,然后才回宫去的。” 婉兮说得宛若水上轻烟,可是那拉氏却也是听出滋味儿来了,不由得“嘿”地一声笑。 “可不是嘛!谁说皇上忙于国务,便连去看望谁,都分身乏术了?皇上这不是三天里两次去看望了皇太后么?” 那拉氏奚落地笑,目光牢牢盯住忻妃,享受地看忻妃面上的一红一白。 “况且畅春园还远,你却就在咱们圆明园里,近多了。这便不是皇上分身乏术,只是人跟人终究不一样儿,在皇上心里总分个轻重去。” 忻妃恨恨道,“我便是怎么,也不能跟皇太后比去!” 那拉氏又是咯地一笑,“谁叫你跟皇太后比了?便是你自己想,我还没想要给你这个脸!我啊,不过是拿你肚子里的孩子,跟皇太后稍微做一个对比罢了。” “对于皇上来说,母亲和子嗣,大体可同样放在戥子上做个比较;而你,可没这个资格。” 那拉氏说着,满意地拨了拨自己襟口上的压襟。 她是皇后,便是压襟,用得也比旁人要“啰嗦”些。不似婉兮在安澜园里用的那“安澜”的素银、轻巧,也不是仅仅挂念珠儿,她是“一挂九”,在那压襟上是挂了一串儿九件小物事:举凡耳勺、老鸦针、剔牙针、甚至刮舌苔的小刀儿,全都一并悬着。 此时已将冬季,内廷主位们的首饰已经从玉都换成了赤金,故此她那压襟儿是一九件的金货,一水儿的金碧辉煌,夺人眼目。那九件的数目、以及那一片明晃晃的颜色,都摆足了身为正宫的架子去。 随着她指尖的拨弄,那一串金货更是彼此清脆撞击,更是花火闪耀了去。 听着,便如一种尊贵的嘲弄。 “忻妃你瞧啊,原来不光你,便是你的孩子,在皇上眼里也当真不值什么。”那拉氏得意地耸肩冷笑,“终究这会子皇上也不缺皇子。皇上都能接连将老六、老四都给出继了,你瞧着皇上缺皇子么?故此啊,即便你生下的是皇子,可在皇上眼里,却也不值什么。” “说不定,将来皇上会将你的儿子,也给出继了呢!” 忻妃终究也是当母亲的,被人说到孩子,总是最不能忍受的痛。 她霍地仰头,狠狠望住那拉氏,“皇后口下留德!今日说成这样儿,皇后倒请小心,来日自己的孩子也有这样一天!” 众人不欢而散,那拉氏与忻妃之间,已经是正式的尽数撕破了脸去。诅咒都到了各自的孩子身上,这便再也没有回头转圜的路去了。 . 不管后宫如何闹腾,皇帝回宫都是办正事去了。 皇帝先是乾清门听政,接下来再为祭祀太庙而斋戒三天;更要紧的是,皇帝于此际,正式颁布了《御制准噶尔全部纪略》,将准噶尔古往今来的家谱,一一廓清,正式为朝廷平定准噶尔画上了圆满的结点去。 十月初一日,皇帝正式赴太庙行礼,颁布乾隆二十九年的时宪书(就是官方颁布的皇历,预发新一年的)。 便也在这一日,皇帝为诸位得力的股肱之臣,加了恩衔。 其中东阁大学士梁诗正,加太子太傅; 兆惠、阿里衮、阿桂、高晋等,加太子太保; 吏部尚书陈宏谋,也加太子太保。 当婉兮得到这些消息,却独独为陈宏谋而欢喜。 这日婉兮特地请了永璇的福晋庆藻来说话儿。 庆藻何等聪颖,今儿婉兮请她进园子来说话儿,她便也都懂了。 她便自含笑,轻声道,“令阿娘尽管放心就是。陈大人并未受安宁一案的牵连。” 当年安宁之罪大白于天下,都是尹继善与陈宏谋之功。尹继善因早与安宁有嫌隙,故此幕府上下都劝尹继善不便直接出面搜罗安宁的罪证;况且尹继善彼时不能不顾虑到八阿哥永璇和自己的女儿。 陈宏谋与尹继善多年在江南共事,尹继善为两江总督,陈宏谋则为江苏巡抚。两人公事上是上下级,私交也是莫逆,陈宏谋这便挡住了尹继善,自己出面参奏,将安宁那个管关的家人李忠的大罪尽数揭开。 只是安宁的多年大罪,竟然直到他死后才揭开,皇帝也不由得迁怒江南当地官员,认为如江苏巡抚陈宏谋,原本应该早早参奏。故此皇帝也曾治罪陈宏谋,将陈宏谋交给部议,降级论处;且免去江苏巡抚的官职,调到湖南去为巡抚。 彼时婉兮听说,心下也十分不落忍。虽说皇上只是叱责了陈宏谋,虽免去江苏巡抚,却还是调任了湖南巡抚,还是平级调动;可终究若以钱粮经济而论,湖南其时自比不上江苏的要紧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也不瞒你,那会子我当真担心,怕陈宏谋这个人就此埋没了。我也没想到,从去年九月,到今日,不过一年,陈宏谋不但没在湖南沉寂下去,反倒被皇上召回京中,入朝为官。先是授予吏部尚书的要职,这会子又加了太子太保的恩衔去了……” 庆藻也笑,“所以啊,皇阿玛那是表面儿上看似申饬了陈叔叔去,可心底里还是给陈叔叔记了一大功去!” 婉兮欣慰地点头,“我这边儿呢,倒不便送些贺礼给陈宏谋去。庆藻,我便托你,以你与陈宏谋的私谊,这便送一份贺礼过去,聊表我的心意。” 庆藻含笑点头,“令阿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庆藻说着也是淘气一笑,“我阿玛和陈叔叔已是安宁的死敌,想来陈叔叔这个喜讯,忻妃娘娘必定是最不愿听见的。” 婉兮便笑了,抿着嘴不说话。 玉蕤便含笑冲庆藻竖了大拇指,“你说的真是有理!皇上也太不怜香惜玉了呀,这会子咱们忻妃娘娘好歹还怀着皇嗣呢,皇上也不担心忻妃娘娘听见‘害了’自己姐夫的死敌一年之间又是晋升,又是加恩衔的,还不得气得动了胎气去?” 庆藻大笑拊掌,“瑞姨娘正说中了我的下怀去呢!哎哟,我都替忻妃娘娘,忍不住掬一把辛酸泪了~” . 十月初三日,皇帝还不忙着回圆明园,而是到雍和宫去行礼。 便在这一天,所有人都毫无防备之下,胡世杰亲自到各宫传旨,说皇上下旨,赐封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女子富察氏为常在,号为“福常在”。 忻妃有喜,皇上回京之后没有恩恤优渥不说,趁着不在园子里的当儿,竟然又封了新人! 消息传开,忻妃心上的伤口便又被狠狠地撒了一把盐下去。 若说皇上将她姐夫的死敌陈宏谋加恩衔的事,她还能暂且忍下一口气来;那皇上这么“偷偷摸摸”赐封了新人,就让她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去了! 今年她是宫里唯一遇喜的主位啊,今年皇上在后宫里本应该最宠她才是! 怎么还可以忽然赐封新人,抢了她的风头去? 更何况,竟然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这算什么! 十月初四日,赐封福常在的事儿已经成了定局,皇帝这才不慌不忙从紫禁城回到了圆明园来。 忻妃按捺不住,这便按着肚子,非得到宫门口去亲自迎接皇帝不可。 皇上不是一直“没工夫”来看她么?那她就自己去见皇上,自己出现在皇上面前,叫皇上想看不见她都不行! . 那拉氏率领后宫,也都在宫门外恭迎圣驾。 不必刻意去看,忻妃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都已经清晰落入了每个人的眼底去了。 婉兮与语琴目光轻轻一撞,便也都轻轻勾起唇角来。 真是的,本该是今年后宫第一得意之人啊,怎会落得如此地步去? 语琴轻声道,“皇上赐封的竟然是皇太后位下的学规矩女子……这会子回想起来,我倒是忽然觉着,你那日在长春仙馆说的那句话,格外有些深意了呢?” “你当日说,皇上刚回京来,却三天里两次去给皇太后问安——这会子叫我想来啊,难道皇上就去看皇太后位下的小姑娘了?九儿,你快与我说说,莫非你彼时竟有预感?” 婉兮神色平静如水。 “没有,我哪儿有那般先见之明?要不,我都能当萨满婆婆,可以自己请神啦……”婉兮抬眸,静静望一眼十月里干冽却碧透的晴空,“我啊,只是这些年与皇上相伴,大约摸地能觉察皇上一些异常之处。便如皇上刚回京,便这么三天去了皇太后宫里两次——便是皇上孝顺,从前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却也没有忽然三天去两次这么勤的。” “我便忖着啊,或许皇上是要与皇太后商量什么事儿呢;又或者,即将发生些什么与皇太后宫里有关的事儿了。” 婉兮说着,微微回眸,瞟向忻妃那边厢一眼。 “我却也没想到,皇上其实是赐封了个皇太后宫里的新人来,给她添堵了去。” 语琴恍然大悟,便也笑了,“更妙的是,这个富察氏,我记着你与我说过,是咱们皇后娘娘亲自挑选了,送进皇太后宫里去的呢。” 婉兮便也悄然笑开。 “可不是?就凭忻妃这几天与皇后吵成这般乌眼儿鸡似的模样儿,皇上忽然赐封了这个福常在,忻妃必定觉着皇上是在给皇后加持,是站在皇后一边儿去了。” 语琴都不由得咂嘴,“啧啧,我若是她,这会子怕都要气得晕倒了。哎对呀,她那天那么容易就倒了,今儿怎么反倒站得这么直?” 说着话儿,远处明黄伞盖按序而近。 婉兮与语琴便也收了声,一并立在那拉氏身后,按次行礼。 忻妃有些等不及,又仗着怀着身子不必行大礼,这便鹤立鸡群一般,独独高高站在人群之中,想叫皇上一眼就看见她。 她等着,盼着,压着心底那些翻涌不息的酸楚,两眼直勾勾望向銮驾队伍中那为首之人。 皇帝穿行服,高坐白马之上。 忻妃相信,皇上必定已经看见她了。 她柔婉地微微蹲身,叫自己的姿态既曼妙,又有些委屈。 这般模样儿,皇上便自然会明白了她的心境吧? 銮驾队列终于停了下来,皇帝翻身下马。忻妃的心狂跳了起来——接下来,皇上是不是要冲她走过来了? 皇上他,一定会亲手扶着她,与她闻言软语,或许也说几声歉意。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皇上走到近前,她便柔婉地说,“妾身恭候皇上多时”,或者顺便再梨花带雨一番。 只需皇上的怜爱,那么之前皇后她们给她的羞辱,她便都可漂亮地反击回去了! (加更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谢谢蓝和lingsheuewen的超大红包,破费啦~) 七卷145、酸酸甜甜 忻妃面上的神色、身子的姿态,都那么明晃晃地写明了她的渴望。 皇帝还在马上时,便已遥遥看见了。 他一任白马走到内廷主位的队列近前,不慌不忙地下马,将马缰和马鞭悠闲地交给随驾的銮仪卫侍卫,两手攥住腰上的黄带子,立住浅浅而笑。 他根本就不急着走向谁,而是先接受完后宫的行礼。 “都起克!”一众后宫全都蹲身而下,皇帝这才爽朗地笑着,伸手向半空里,虚扶了众人一把,“朕这一走就是十天,你们在园子里,可都安好?” 一众后宫自都娇羞而笑,忙向皇帝齐声呖呖道,“妾身安好,谢皇上体恤。”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从众人面上依次滑过;也顺道儿,在忻妃的面上停了停。 却只是停了停,没有比其他人多一点儿。甚至因为妃位之上如今人最多,一横排六个人,一字儿排开,按着行走的次序,忻妃只能排到最边儿上去。因为角度的问题,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的光景,反倒最短。 皇帝的目光在忻妃那一瞥即收,却是含笑大步迈到了那拉氏面前,含笑伸手,“皇后,这十天便有劳你了。” 皇帝究竟走向谁的答案,终于明晃晃摆在了忻妃的面前。 一股子十月里已经寒凉的空气,骤然冲进她的鼻孔,在鼻腔里凛冽而过,仿佛化成一柄薄刃,凌厉地切开她鼻腔、咽喉和气管去。 疼倒不怕,最怕的却是那份寒冷彻骨啊。 那拉氏自是欢喜,含一抹羞涩,就着皇帝的手便站起身来。目光先在皇帝面上牵挂地滚过一回,轻柔道,“皇上此番回宫,到太庙行礼,是尊飨列祖列宗;又到永和宫拈香,这便是致敬先帝……妾身是皇上的妻子,此次没能随行,心下却也同样诚挚向先祖们叩首了。” 皇帝含笑点头,“皇后有心了。” 那拉氏目光一转,越过皇帝的肩头,瞭望向皇帝身后。 “妾身已经听见了喜信儿,皇上赐封了皇太后宫里的福常在……既然已是正式赐封,想必福常在便不必继续在畅春园里伺候,合该随着皇上一同回咱们这园子了吧?” 皇帝长眉轻挑,长眸含一缕笑意,垂首望住那拉氏。 那拉氏心下微微一虚,连忙道,“妾身正想着要为福常在安排寝宫,故此才请皇上明白示下,妾身好去安排。” 皇帝却笑笑,伸手拍了拍那拉氏的肩,扬声道,“福常在的进封,一来是因为她在皇太后宫里伺候得周到,叫皇太后欢喜;二来么,朕听说福常在是皇后亲自选的人,又亲自送进皇太后宫里,极力在皇太后跟前举荐的……皇后的眼光,朕自是最信得过的,皇后看好的人,朕也喜欢~~” 皇帝这话说的,倒将福常在的忽然进封,直接与那拉氏给联系起来了。叫外人听起来,仿佛是因为那拉氏的举荐之功,福常在才得以忽然进封的。 那拉氏有些尴尬,可皇上刚刚那话,她又不能否认。她只能讪讪地笑,“……妾身选了富察氏和汪氏两个,送进皇太后的宫里,都是为了方便伺候皇太后的。故此妾身的眼光倒不要紧,更要紧的是皇太后喜欢,那才好。” 皇帝爽朗地笑,“皇太后喜欢!皇太后说,秋狝木兰这四个月啊,皇后赴汤泉行宫,皇太后身边儿多亏有富察氏和汪氏两个伺候。皇太后宫里上下都说,果然是皇后挑选进来、亲自教养的人,果然言行都颇有几分皇后的气度,故此啊皇太后那四个月里便是没有皇后在身边儿,却也被富察氏和汪氏两个伺候得十分舒心!” 那拉氏尴尬地立在远处,一时都不好判定皇上这话对她是褒是贬,便只能僵硬地勾着唇角苦笑罢了。 皇帝却是目光凝着那拉氏,显出难得一见的帝后情深的模样儿来,“便是因为这个,朕也该奖赏她们两个。既然这两个官女子是皇后亲自挑选的,那朕就也自该将此事也归功于皇后才是。” “皇太后还说,这富察氏果然不愧是同出自富察氏之门,便不是沙济富察氏,与孝贤不是一支;可是她的祖上却是与哲悯家有亲。故此啊,福常在的相貌上倒颇有几分当年哲悯的影子……哲悯终究是第一个侍奉朕的使女,当年还是皇太后亲自挑选了的,故此虽说哲悯薨逝已经这些年,皇太后依然念念不忘。如今又见到福常在,倒恍惚如见哲悯一般。” 皇帝说着甚至捏了捏那拉氏的手,“皇后当年与哲悯姐妹相伴,想来十五年来,皇后自也无时无刻不思念哲悯,也更能明白皇太后心下对哲悯的想念去,故此才特地挑选了福常在进宫,送到皇太后宫里去吧?皇后孝心、念旧之心,朕甚慰之。” 皇帝这般款款情深、娓娓道来,可是婉兮立在那拉氏身后,已是都要忍不住了。她只得使劲低垂了头,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儿,这才叫自己没笑出来。 皇上啊,这个狐祟,当真是越老越滑。这一段话说下来,又要叫皇后娘娘多少时日才能消化得下去啊? 皇帝难得在众人面前独独拉着那拉氏的手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其余众人便是陪着站着,倒也罢了;唯有忻妃着实有些辛苦。 肚子里的坠坠感越发沉重,便仿佛有一只手拽着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朝肚子里掉下来似的。 皇后!——原来这个莫名其妙进封的福常在,是皇后选出来的人! 必定就是因为这个福常在年轻,又恰好同出自富察氏,且形貌之间又与哲悯皇贵妃相似,所以说不定便是皇后趁着皇上回宫的当儿,这便将这个福常在推到了皇上面前,叫皇上看上了去,这才得以进封的! 说到底,皇后这么做是图什么?还不是以新人来分她的宠,就是不肯叫她今年在后宫风头最盛去! 可是不管忻妃心来如何想,皇帝却再也没向她看过一眼来。 皇帝只挽着那拉氏的手,罕见地帝后相偕,率先走进大宫门,回到圆明园去了。 . “皇后在报复我,她一定是察觉了那事儿,这便卯足了今儿报复我!” 回到寝宫,忻妃心胆俱颤,不甘又懊恼地捶桌。 “我以为,此番怀着孩子回来,最要防备的是魏婉兮;却怎么都没想到,从回来至今日,明里暗里给我下绊子的,叫我吃了亏最多的,竟然是皇后!” 乐容和乐仪何尝不是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我小看了她,总以为皇后那脾气,就是个天生的虎娘儿,凡事只顾眼前口舌痛快,倒没什么后头的棋路去……可是这回这个福常在的忽然进封,却给我敲了个警钟。” 她自己如今人老珠黄,知道自己再没机会挽回皇上的心,更没机会再生出孩子来,故此她竟然早早儿就选好了新人去。这个新人还偏同是出自富察氏,形貌上还与哲悯皇贵妃相似——终究,哲悯皇贵妃才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哲悯皇贵妃伺候皇上的时候儿,就连孝贤皇后还没嫁进来呢!皇上他年少时第一个女人,如何能不想念?皇后她这便是早早儿就捏了一张必赢的牌在手里。” “可是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新人进宫来,但凡是有点心眼儿的,必定都会防着这个新人;这个新人必定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甚至说不定什么时候儿就出了点意外,死了!所以皇后聪明啊,她竟然将这个新人送进了皇太后的宫里去藏着!” “终究皇太后素日都驻跸在畅春园里,跟咱们不在一处。不管后宫里谁想动那新人的心眼儿,却都没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将手眼都伸进皇太后的畅春园去的……她叫那个新人稳稳当当地留到如今,还能趁着皇上三不五日就去给皇太后问安的机会,叫皇上屡屡瞧见那新人去。如今这便水到渠成,恰恰儿就在刚回京之后,就叫赐封了去了!” 乐仪皱了皱眉,“可是奴才记得,那会子是令贵妃与皇后主子一起去挑选的内务府使令女子啊~~那这事儿里头,会不会也有令贵妃的影子去?” 忻妃冷笑一声儿,“这次的事儿,倒不会!那会子就算是令贵妃与皇后一起去挑选的女子,可是听说皇后只叫令贵妃去挑选汉姓人、回部佐领下人,福常在这样出自满洲的,是皇后自己选的!” 乐容和乐仪也是相顾叹息,若此倒果然是皇后早就在绸缪,就为了防着她们主子了。 乐容蹙眉道,“终究皇后主子年岁也大了,故此这脑筋也能冷静下来些,这才想出这么些主意去吧?” 忻妃眯起了眼来,“这么说也是有理。人老奸,马老滑,她好歹正位中宫十几年了,这点子手段,倒是也该学会了。我只是没想到,她将这手段竟然用到我这儿来了!她不是原本与令贵妃斗得最凶么,她怎么不用这手段去对付令贵妃?” 乐容抬眸,却是欲言又止。 忻妃自己便也沉沉叹口气,甩甩头,“我知道!必定是因为那事儿,她察觉了,这才最恨我入骨了!” 忻妃稍微冷静下来些,垂下头来,“不过,我倒不怕她!我这会子有工夫琢磨她去,还不如多琢磨琢磨皇上去……不管怎么说,皇上今儿倒是还有一件事儿,叫我多少满意了些。” 皇帝今儿回来,虽说昨儿个就赐封福常在了,可是今儿皇上却没有带着福常在一起回圆明园来。 虽说那福常在终究是伺候皇太后的,故此应在畅春园中;而皇上是从紫禁城回来的,这是两个地方儿,这便兴许只是皇上今儿暂且没顾上。迟早还得从畅春园将福常在给接回来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今儿忻妃倒没跟那福常在撞个顶头,叫她心下还稍可自我安慰些去。 忻妃目光沉沉,绕着地毡上繁复的花纹滑动。 “去,叫陈世官来。叫他再去回明皇上,就说我——见红了!” . 陈世官接了忻妃的旨意,也不由得扬眉愣了愣,忙向乐仪作揖,“敢问姑娘,忻妃娘娘可当真要卑职如此说?” 乐仪也皱了皱眉。 她虽说年岁已经不小了,可终究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这些生养之事。 “我知道陈太医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们也觉着这么说,仿佛有些不妥。别叫皇上再以为主子是滑了胎了,那便不好了。” 若是她们的主子忽然滑了胎去,皇上怎么会饶得了她和乐容这两个近身伺候的官女子去? 陈世官想了想,却缓缓一笑,“忻妃娘娘若当真是这样吩咐的,卑职倒也知道到时候儿如何与皇上说。只是卑职却不敢保证能左右得了皇上,故此皇上到时候儿来不来……卑职着实心下并无把握。” 乐仪叹了口气,“唉,我也知道。不过主子的吩咐,咱们这些当奴才的也只能勉力为之罢了。陈太医权且一试,不管皇上来还是不来,总归到时候咱们在主子面前相机行事,尽量彼此周全就是。” 陈世官抬眸凝住乐仪,弯眼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乐仪也不知道怎地,或许是因为陈世官那弯眼的一笑,便站在原地半晌都忘了转身。 . 陈世官应是应下了,可是他却没急着朝九洲清晏去。 他绕了几个圈子,故意越兜越远。 陈世官这么办倒也是有理,因为这会子皇帝也并未在九洲清晏。 皇帝来看婉兮。 皇帝忙了这十天去,今晚想松泛松泛,这便传了酒膳。 酒膳摆好,皇帝却捏着酒盅,不急着饮酒,反倒促狭地凝视着婉兮。 “那福常在,你当日跟皇后一起挑选女子时,也自见过的。” 婉兮却没抬头,只是举着筷子,亲自替皇帝照看着火锅。 到了十月冬日,宫里都加了锅子。紫铜火锅里密密匝匝一层一层码好了酸菜、五花肉、血肠儿去,烧滚了的水翻着白花儿,从那密密匝匝的菜码缝隙里鼓起来,将肉片儿都给顶歪歪了。婉兮得用筷子头儿给压着些,方不叫给冲个七扭八歪去,不好看了。 “奴才是见过,却也算不得正式见过。终归福常在是满洲包衣世家的出身,皇后也只叫奴才去挑汉姓人和回人佐领下的女子,至于满洲包衣世家的,都是皇后她亲自选看的。” “况且今儿皇上都说福常在是与哲悯皇贵妃有亲,形貌之间倒是与哲悯皇贵妃颇有些相像。只是可惜,奴才进宫的时候儿,哲悯皇贵妃已经薨逝,奴才倒是与哲悯皇贵妃缘悭一面。虽说这些年哲悯皇贵妃的喜容也一同挂在长春宫里,奴才倒是知道哲悯皇贵妃的面容。可终究,图影是图影,真人是真人啊,奴才便也辨不出福常在是否果然与哲悯皇贵妃面目相似去呢~” 婉兮说着这才悄悄儿转眸瞟了皇帝一眼。 “可是皇上怎恁小气,只给人家初封为常在?既然是哲悯皇贵妃的族人,皇上无论是看在哲悯皇贵妃的面儿上,还是大阿哥永璜、如今的绵德阿哥面儿上,都该给福常在初封贵人去不是?” “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说,便是哲悯皇贵妃和大阿哥都薨逝多年了,皇上也好歹该看在皇太后的面儿上,初封人家为贵人才是——毕竟皇后宫里学规矩的,如奴才和容嫔,初封都是贵人;皇太后岂不是应该高于皇后去,皇上又怎可叫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初封只是常在呢?” 婉兮这一串连珠儿般地说完,皇帝已经憋着笑,憋到了手抖。 这个令狐九啊,看似说得头头是道,可终究在字里行间还是藏不住那么一股子小小的酸意去。 不过这酸却是酸得刚刚好,就像是这火锅子里的酸菜,有了它才能解了那白肉的腻去;又像是吃饺子的时候儿离不了的醋,若没了,就缺味儿了。 酸用得好了,那叫一个鲜甜可口。 “哦,谁说皇太后宫里的、又或者是哪个嫔妃母族的女子,爷就都能从贵人起封的?这规矩只是例子,却不是惯例,还算不得正经的规矩,终究没有成文的说法儿。都看爷自己的心思,爷喜欢的,那就初封贵人;爷不喜欢的——别说内务府下包衣女子,便是八旗秀女又如何,爷一样儿给初封常在,甚至答应去!” 婉兮妙眸一转,颊边微红。自是听懂了,便也垂首轻笑。 “嗤,爷这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爷不是喜欢福常在,这才进封的不成?” 皇帝啐了一声儿,“你就端着,继续明知故问~~总归爷才不叫你如意去,就不给你明白的话儿!” 婉兮便也越发放松下来,将腿伸直了伸进炕桌底下,松快松快方才片腿儿坐着都给压麻了的腿脚去。 “爷不肯示下,那奴才还不问了呢!总归啊,奴才这会子已是觉着爷赐封得好!” 皇帝单边眉毛高高扬起,“怎么个好法儿,说说?” 婉兮便笑了,“按说初封只在常在,一般是不赐封号,只以名号称呼就罢。福常在既是出自富察氏,自可称呼名号为‘傅常在’,抑或‘富常在’;可是爷偏偏给赐了‘福常在’去……” 婉兮俏皮一笑,翩然歪头,“奴才回头一想,她既是从皇太后宫里赐封的,那奴才就明白了!——前头皇上已经赐了语瑟名号为‘禄常在’,这回再赐一个‘福常在’,这便是福禄双全了!” “就差皇上再封一个‘寿常在’,那可不就是‘福禄寿’三星都聚全了!” 皇帝终于纵声大笑,伸手过来攥住了婉兮的手。 “怎就你看出来了呢,嗯?” 婉兮耸肩,“那奴才可就不知道为何了。明明,皇太后宫里那些人的名字都明摆着呢,两位总管太监分别叫寿山、福海;两位姑姑都叫安寿、安颐的,这些都是祝愿皇太后长寿的吉祥名儿呀。” 皇帝含笑点头,“说得好。她伺候皇太后伺候得好,又是哲悯母家同族,爷也愿意叫她在宫里过活得宽绰些。赐给她的常在的位分,好歹叫她一年可得五十两的银子去,自比官女子的日子好过些。” 婉兮这便温婉一笑,柔柔点头,“爷自宽心,奴才这回,没吃味。” “呸!”皇帝却立时啐了一声儿,便亲自夹了一筷子的酸菜,都给婉兮楦进嘴里去了。 . 皇帝与婉兮这顿酒膳吃得慢,两人一边儿用膳,一边儿唧唧咕咕地说话儿。 陈世官终于绕到了九洲清晏,又跟个蚯蚓似的,“骨涌”到了天地一家春来。 他甚至还在门口坐了一会子,抬头数了数天上的星星,瞧着星辰斗转,算着时辰不早了,这才递牌子进去,说想求见皇上。 这个时辰了,便是傅恒与皇上“晚面”,都不会迟到这个工夫来,故此陈世官一个小小的太医,牌子都递不到皇上眼前去,在门房宫殿监值房这儿,就给截住了。 胡世杰甚至亲自来见陈世官,绷着脸说着套话,“皇上依然安置了,咱们谁有几个脑袋敢在这会子去回话儿?不是咱家不帮陈太医,是咱家这个脑袋还要自保呢。陈太医若这会子非要咱家进去回话,那就是陈太医故意要叫咱家丢了这颗脑袋去了!” 陈世官不怒反笑,赶紧痛痛快快地一揖到地,“下官岂敢,岂敢!是下官来得不巧了,下官这便回去给忻妃娘娘回话便罢。” 陈世官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忻妃寝宫,只说在九州清晏前一直等到这会子,却时辰着实太晚,宫殿监给挡驾了。 陈世官委屈地请罪,“都是微臣人微言轻,不过是从九品的医士,在这宫禁里实在是提拉不起来的小官儿……宫里的公公们,哪个都不将微臣的话当回事儿。微臣有负忻妃娘娘托付,微臣真是该死。” 忻妃皱眉,“你没提我么?没说是我叫你去请皇上,没说是我见了红了么?” 陈世官一脸的为难,“微臣自然说了。可是……他们……呃……”陈世官不敢说下去,只是伏地叩首。 “微臣有负娘娘,微臣罪该万死。还求娘娘免了微臣的差事去,微臣不敢再在娘娘位下伺候了。” 第2486章 七卷146 自作自受(七千字) 立在一边儿的乐仪瞧着,心下也是有些不忍,这便也冲忻妃道,“不瞒主子,陈太医当真是将主子的旨意都挂在了心尖上的。他几番在咱们宫门和九洲清晏之间奔走,奴才都是看在眼里的。陈太医绝无欺瞒、怠慢主子的,还请主子放心。” 忻妃不由得抬眸瞟了乐仪一眼。 陈世官也霍地抬起头来,两眼蓄满了感激,深深凝视住乐容。 乐容没敢看向陈世官,却也还是从眼角感受到了陈世官的注视。她心下便激动地跳了起来,却更要刻意转身儿侧对着陈世官去,一张脸只殷切地只朝向忻妃。 “这会子正是主子用人之际,陈太医这几个月来伺候主子,一向尽心尽力。这一切奴才和乐容都是亲眼看见的……” 乐仪将话茬儿引向了乐容,乐容便也送个顺水人情,也道,“乐仪说的何尝不是?陈太医凡事尽心尽力,只可惜人微言轻。别说他一个从九品的医士,便是最高品阶的御医,也不过只有七品。在宫里,便是三品以上大员都不能说想见皇上就能见的着的,就更何况是他们这些七品以下的芝麻官儿了……” 忻妃听了,自也点了点头,抬眸望向陈世官,“陈太医,你这又是何苦?” 忻妃自己心下已是蓄满了嚼碎了的黄连,可是这一刻却还要紧咬牙关,问陈世官“何苦”。 “你便是没能将皇上请来,叫我几次三番地失望了去。我心下着急,便也有当着你的面儿发几句脾气的时候儿,可是我心下总归有数儿——我啊总归又不至于治你的罪去。” “我知道是皇上总有事要忙,御前的人又最是捧高踩低的,你一个从九品的医士又有什么办法?说不定你递牌子求见皇上,你的牌子根本就不会被御前的人送到皇上面前;甚或可能都没能送进二门,就被挡在一旁了。” 陈世官这才哀然道,“正是……御前侍卫们,哪个不是勋贵世家的子弟,个个儿连看都懒得看微臣一眼;便是御前伺候的太监们——唉,就更是捧高踩低惯了。若是御医、吏目前去,他们好歹还给几分薄面;微臣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士,他们当真是连九洲清晏宫门前的台阶儿都不叫微臣上。还警告微臣,若是胆敢擅自迈上台阶,便要一顿乱棍将微臣给打走。” 忻妃咬了咬牙,“且叫那班奴才暂且得意一时去!等我平安诞下皇子,来日再与他们好好算算这笔账!” 陈世官是品阶卑微,可陈世官好歹是奉了她的旨意去见皇上的。那班奴才这般不给陈世官情面,那说到底就是不给她这个妃位主子的颜面! 她好歹也是身在妃位,好歹也是镶黄旗满洲的名门闺秀,如何轮得到那班没根的东西捧高踩低?更遑论,她如今还怀着皇嗣呢……宫里的太监也都是有眼色的,原本谁不知道最应该捧着有喜的内廷主子们去的? 他们今日敢给她的脸色,来日她必定十倍还给他们去! “你便将你的担心都揣回肚子里去,我早将你当成了自己人,又怎会因为这么一点子小事儿就记你的仇去?”忻妃竭力控制住心下的怒气,“至于你的品阶太低,我心下自然有数。你这几个月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我自然记着呢,迟早会跟皇上提,给你擢升。” “只是你终究不久前才从医生晋为医士,你又年轻,便没的这么快叫你晋升的理由去。况且你也知道,我宫里原本当值伺候的是御医施世奇,他啊这几月来被你抢了差事,他心下自然也有怨怼。若要给你晋升,太医院里必定要听施世奇对你的评语去,你想那施世奇又怎会为你美言去?” “故此啊,你别急,暂且等等。总归等我的孩子平安临盆,一应伺候的太医、姥姥们都有赏赐。到时候儿我便正好趁机当面向皇上替你求个恩典就是……如今已是十月,算算月份,我临盆也不过就是四五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陈世官又惊又喜,这便趴地下又是叩头,“微臣谢忻妃娘娘的抬举,微臣定为忻妃娘娘效犬马之劳。” . 陈世官在忻妃这儿表完了忠心,忻妃宫里上下自然都不会想到,陈世官出了忻妃的寝宫,一个转头就又奔长春仙馆去了,到“皇后下屋”拜见那拉氏。 陈世官将忻妃几次三番求见皇上不果的事儿,绘声绘色描述给那拉氏听,那拉氏也塔娜、德格一起笑得都弯下了腰去,半晌都直不起身儿来。 陈世官不失时机地献上谄媚,“微臣又岂会当真肯为忻妃娘娘效什么犬马?那不过是微臣的拓词罢了。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大清国母,微臣是皇后娘娘的臣子,微臣心中只奉皇后娘娘一个为本主儿。” 皇后含笑点头,“说得好!别听忻妃说什么要替你请恩典,却叫你再等四五个月去……她不过是诳你,因为她才是真正的人微言轻,根本就没本事左右太医院去。你啊,从医生晋为医士,这还是本宫才能帮你实现的事儿。你若想再又晋升,也唯有本宫才能帮得上你去。” 陈世官伏地叩首,“微臣心下没有半点迷茫,还请皇后娘娘放心。” 那拉氏终于笑够了,缓缓坐直,又是端然的母仪天下的架势。 “不过……她自己说她见红了,我倒觉着她这话儿,咱们不该就这么放过去了。陈世官,咱们应该好好儿利用一下!” 塔娜和德格对视一眼,眸子里也都闪过幽幽的光去。 塔娜道,“对啊,是忻妃娘娘自己说她见了红的。喜期见红,那便有可能是滑胎的征兆——咱们正可顺水推舟,索性干脆叫她滑掉了算了!总归,这见红的话儿也是她自己说的,到头来她若得了什么去,总归是她自己的命!” 陈世官一怔,面色却有些发白。 “回皇后娘娘……此事,此事,微臣办事有十万个脑袋,也万万不敢啊!” 那拉氏冷冷哼了一声儿,自己没说话,却是抬眸瞟了德格一眼。 德格会意,勾了一抹寒凉的笑睨住陈世官,“可是陈太医,方才咱们皇后主子的话儿,你却是都听见了呢……陈太医虽说进宫时日还不长,可是陈太医总归明白,在这宫墙之中有时候儿耳朵太灵了,其实不是好事。耳朵若听见了不该听的,便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可是你的耳朵,却也有可能替你招来杀身大祸!” 陈世官重重一惊,如遭雷击,片刻后赶紧向皇后叩头,“回皇后娘娘,微臣方才什么都没听见。微臣发誓,出了娘娘的宫门,便一切都会忘了。” 那拉氏依旧不说话,只是幽幽地盯着陈世官笑。 德格叹了口气,亲手倒了一杯茶,递给陈世官,“陈太医别急,先喝口水,压压惊。” 陈世官却抬头盯住那茶杯,面如死灰,一双眼都惊恐得凸了出来。 德格不由得笑,“哎哟,陈太医你想什么呢!这就是一杯最最普通的茶,是皇后主子平素赏给我们喝的,陈太医别嫌弃,润润喉罢了。” 德格上前一把攥住陈世官的手臂,硬将茶杯向陈世官手里塞。 “陈太医稳稳当当喝了这杯茶,回去便等着皇后主子为你擢升的好事儿去就是了。总归啊,陈太医跟定了皇后主子,以后必定只有好事儿,倒没有什么能叫陈太医你再担心的了。” 陈世官战抖着被迫捉住茶杯,终于还是伏倒在地上,“……回皇后娘娘,微臣、微臣遵旨。” . 次日一早,太医院便将忻妃“漏胎”之事,记档,呈送皇帝。 可是皇帝这一大早竟然又起驾赴静宜园了,便再度“完美”地错过了。 “皇上又走了?”忻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儿是初四,才从宫里回来;今儿初五,就又离了园子,赴静宜园了?皇上他这是——折腾什么呢?” 陈世官跪在地上小心道,“还请忻妃娘娘平和心气……忻妃娘娘如今胎像已将五个月龄,可是这五个月以来,娘娘脉象里始终都有心火。娘娘便是为了皇嗣安康,也请暂且收摄心火,安心养胎才是啊。” 忻妃深吸口气,“你不是一直给我用着祛火的药呢么?” 陈世官小心道,“微臣虽极尽心力为娘娘调理,可是祛火的方子便免不了用些凉血的药。凉血的药本都寒凉……微臣是怕这始终对皇嗣不好。” 忻妃深深吸气,“嗯,我知道了。你当我自己愿意生气?只是这见天儿的,总有人故意惹我生气去!” 忻妃自己说着,眼圈儿也是委屈得红了,“便是民间,妇人若是怀了孩子,那全家上下也都自是哄着、护着。可是咱们皇家倒好,别说皇太后这个婆婆了,便是只是指望皇上来看我一眼,怎么竟然都这么难啊?” 陈世官也不敢接这个话茬儿,只好小心劝说,“忻妃娘娘万万勿要伤心乱神,否则与这哀怨与心火合在一处,便更对皇嗣不利去了。” 忻妃叹了口气,“罢了,你便再给我再开个方子,帮我调理调理才好。” . 陈世官开完了方子,与御药房太监一同往外走。 走到前院,转过回廊,忽然抬头猛然见施世奇拦在檐下。 陈世官心头一警,赶紧上前施礼,“施大人……” 施世奇点了点头,“我今儿翻看忻妃娘娘的医案,见娘娘凤体违和,有见红……倒不知你想怎么调理?” 陈世官小心道,“回施大人,下官用了‘芎归汤’。” 施世奇眯眼凝视陈世官,却也点头,“用川芎、当归,治妇人产后乳悬,两乳忽然伸长,细小如肠,向下垂坠,直过小腹下,痛不可忍,危在须臾;兼治产后恶露不下,腹痛,或下血太多,眩晕不能支持;或妊娠胎动,腹痛下血。” 陈世官忙谦恭道,“下官此处用‘芎归汤’,正是为忻妃娘娘妊娠胎动、腹痛下血之症。” 见施世奇点头,陈世官的心方安定下来,这才悠然道,“川芎生育温和之地,故药性温,无毒且升温、散寒。昔人谓川芎为血中之气药,殆言其寓辛散、解郁、通达、止痛等功能。” “当归更是妇人科的凉药,补血和血,调经止痛。故川芎与当归两者配伍,正可温和调理忻妃娘娘妊娠血下之症。” 陈世官静静抬眸,“依《医宗金鉴》所录,忻妃娘娘此时凤体呈‘漏胎’之状,当用芎归汤。只是下官年轻、进宫伺候的资历浅,还要向施大人请教,下官如此调理,可当行否?” 施世奇问不出什么不对来,更何况陈世官都是按着《医宗金鉴》的路数说的。那《医宗金鉴》是皇上亲自下旨编修的集大成的医书,又是太医院里的教科书,是所有太医素常行事的圭臬,故此他也只能点头,“我听着,倒也妥当。” 陈世官这便浅浅一笑,深揖一礼,借故还要去御药房抓药,这便告辞而去。 陈世官小心地将先前开给忻妃的“犀角地黄汤”的方子,紧紧掖在了袖口里。 犀角、地黄,皆为凉血之药。虽可帮忻妃解除心火之忧,可是凉药若长期使用,或者用得过量,对于女子来说总归不好,有甚者那凉气会郁积在子宫处,造成宫寒,影响生养。 同样的道理,这凉药若是用得久了,便连月事都会推迟。“犀角地黄汤”是医生们常用的清热解毒的方子,故此早已常见女子因服用此汤,月事推迟几个月的旧例。 . 这个十月,皇帝如长空鸿影,飘忽不定。 十月初四从宫里回到圆明园,十月初五便从圆明园去了静宜园;十月初七好容易从静宜园回了圆明园,结果十月初九又回紫禁城去了。 这样的飘忽不定,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要想捉住皇帝的衣袂片角,当真是难上加难。 “皇上这是折腾什么,啊?他不累么?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在一处安生多呆两天,就不行么?”十月初九那日得了皇上又折腾回紫禁城的消息,忻妃坐在炕边儿都忍不住傻了。 “皇上这回又回宫去了,可曾说下,又要几日才能回来?”忻妃挑眸望住乐容和乐仪,有些绝望地问。 乐容和乐仪相视一眼,“瞧着内务府摆开的架势,这回皇上回宫,怕是三五日内回不来……” 忻妃紧咬牙关,“好,好啊。上回皇上回宫,忽然赐封了个福常在;那这回皇上又回宫去,我就不信还能再带回个新人来!” . 都到了十月中了,圆明园里后湖、福海等几个海子上的冰都冻硬了,婉兮便带着小十五、石榴,穿好了棉靰鞡,上冰去! 这冬日里的快乐,便是暂且没有皇上作陪,婉兮和孩子们也是自得其乐的。 小十五十月里已是三生日了,这便要在兄弟面前逞兄长的威风,上了冰之后绝不满足于抡鞭子抽冰尜儿,他也非要套冰鞋。 屈戌、马麟他们几个太监自都哄着,都说小十五的脚丫太小,没有那么小的冰鞋预备下。 小十五便急得跺脚,“皇阿玛怎地还不回来?我要回明皇阿玛,叫造办处给我也做一双冰鞋去!” 看小十五着急,语琴就跟着有些沉不住气,婉兮倒按住语琴的手,“由得他闹去。他要是真有本事自己求来冰鞋,那就叫他穿;若是皇上不肯给他造冰鞋,那就是皇上不给他颜面,就怪不得咱们了。” 婉兮说着,倒悠闲自在地看着石榴坐在小冰船上,冰船前头套了头白羊拉着。就取羊奔跑起来没那么快,还能叫小孩儿体验到冰船的快乐。 语琴自叹口气去,“唉,我终究是生长在江南,一见这些冰啊雪啊的,就全没辙了。便是冰上的这些玩意儿,我也都弄不明白去。” 婉兮眨眨眼,“姐姐怕什么呢?冰上玩儿的花样儿再繁复,最大的风险也不过就是摔两下儿。你瞧小十五那圆的呀,便是摔两下都不知道疼去。” 语琴这才笑了,“可是他不疼,我却心疼!” 婉兮含笑点头,“那姐姐就给他穿件皮袍子去就是。皮子不沾雪,雪沫子一抖搂,随风就散了;毛针下头的皮板又最致密结实,准保儿摔不坏他去。” 语琴这才放下心来,一回眸,却瞧见玉蕤早没影儿了,原来是一路追着石榴的羊拉冰船,跑老远去了。 语琴轻轻咬住唇,“……玉蕤这么在乎石榴。” 婉兮轻叹口气,“皇上这回去秋狝,我又惦念四公主临盆,故此石榴几乎天天儿都是玉蕤亲手在带的。” 语琴静静凝视婉兮半晌。 “唉,说起来玉蕤也是可怜见儿的。皇上也不说给她晋个位分。如今妃位上挤了六个人,倒是嫔位上只有容嫔、慎嫔两位,倒是颇有空缺……若她能晋位为嫔,将来还是有机会能抚养皇嗣的。” 婉兮也是叹息,“姐姐何尝不是也说中了我的心思去?我心下自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叫玉蕤晋位的。只是,皇上的心思……姐姐也不是不明白,故此我倒不知该如何开口去。” 语琴便也叹口气,“唉,可不是嘛!皇上进封了玉蕤,不过是叫她能正大光明地永远在宫里陪着你去……那她便位分不宜太高,若是进封了嫔位,便有资格单分出一宫去了,倒违了皇上进封她的本意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玉蕤自己也没有那个功利之心,她在我身边儿最是恬淡自足。我便想着,便只是贵人又如何?她份例里不够的,我自叫她与我同吃、同用去,便叫她的日用比嫔位还高呢!” “终于抚养孩子……”婉兮妙眸轻转,“我便早已暗中撒手,将石榴都交给她去了。总归这会子石榴还小,是我身边儿唯一的孩子,便也不用再托付给人去。” 语琴点点头,“这样也好,倒叫玉蕤不委屈了去。” 语琴说着,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只是颖妃她,终究还是要再等一等了。” 婉兮也是轻声叹息,“可不,我心下也总觉始终亏欠着高娃去。” 语琴便笑,“那你便别闲着,还不想法子再生一个去?” 婉兮倒给吓了一跳,“姐姐又打趣我!姐姐今年过完四十整寿,怎能忘了我只比姐姐小三岁,如今也是三十七岁的人了,如何还敢奢望再怀下皇嗣来!” 况且婉兮这是连年生育,几乎一年一个儿的,连续生育过这么多孩子之后,她对自己的身子都不敢再抱太大的希望了。 况且——皇上年岁也大了啊,哪儿能像前头那十年去了? 语琴也都明白,便点头微笑,“总归啊,还是得看皇上。他若有心有劲儿,那你就还没跑儿!” 婉兮轻啐一声儿,“姐姐过了四十,反倒更不正经起来……我才不要与姐姐再说这些浑话去了,没的叫孩子们给听了去!” . 皇帝独自在宫中这些天,消息也陆续从宫里传回园子来。 前朝诸事倒还罢了,倒是皇上有一道叱责大臣“卑鄙无耻”的谕旨,叫婉兮格外留意了些儿。 原来朝中的惯例,大臣们相见,便是身为下官者见了上司,也只不过鞠躬致意即可。不必屈膝,更不必下跪叩首。 屈膝礼、叩首礼,唯有大臣对皇家才可使用。 皇帝这道谕旨先从伊犁、喀什噶尔等遥远的回部地方说起,话锋陡然一转,便转回京中,直指宗室亲王。 原来依着八旗制度,亲王从前都是领有旗份的,故此众王在自己旗内都是旗主子,形如国王。旗下人均为家奴一般。 虽大清入关已经一百多年,朝廷早就用都统来取代了过去的八旗旗主,但是古老的传统还难以尽数革除。故此还是有旗下大臣,见了庄亲王、简亲王等位高权重的亲王时,依旧行长跪请安的大礼。甚或将年纪大的庄亲王等,称呼为“太王”。 皇帝申饬,下旨“著严行禁止此后称王等为太王。及见王等长跪请安者,凡王大臣遇见,亦叩行参奏,以儆弊俗。著将此,通行晓谕中外知之。” 玉蕤道,“皇上这又是在限制诸王的权势……自古以来,天子与诸王的权力之争,总会伴随着动荡。如汉代的七国之乱、八王之乱;或者前明的朱棣反建文帝……可是姐姐怎地听了这个,反倒乐了好一会子?” 婉兮含笑点头,按了按玉蕤的手,“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倒不担心。咱们皇上是谁,那些宗室王爷们,哪个不被皇上攥在手心儿里,谅他们也不敢有旁的心思。” “况且你没听见皇上谕旨里说的是谁呢?庄亲王年迈,近来又是卧病不起;简亲王刚刚袭封,连正式的册封礼还没行呢。皇上捉着一位无力治事的老王爷、一位刚袭封还什么都不稳当的新亲王来说事儿,其实不合情理。可是皇上偏偏这么办了,咱们便该听明白皇上的意思,他啊不是真的要节制庄亲王、简亲王这二位去,皇上啊真正想要节制的,是已经年长了的诸皇子去呢。” 玉蕤眸子也是一亮,“对啊!说起诸王来,哪位宗室亲王比得上皇上自己的皇子去呢?如今四阿哥、六阿哥都已出继,这便必定是要封王了;至于五阿哥么……皇上这回从热河回来,再回到修复好的九洲清晏,心下如何能再不警醒去?” 婉兮点头,“所以皇上这到谕旨的根本,是截断了大臣们私自与皇子结交、甚至投身报效的路去。” 玉蕤便也冷笑一声儿,“对,自然要先断其羽翼去!” . 兆祥所内,自从永琪随着皇帝一同回到京中,这便闭门不出。 除非,皇帝下旨召唤。 便是永琪不说,愉妃和兆祥所上下,心中也不是不明白。 他们的五阿哥,竟然已经为亲王穿过孝了。 即便五阿哥所为穿孝的是死去的履亲王,可是即便是至亲骨肉,亲王却也是臣。 五阿哥为亲王穿过孝了,便是说五阿哥已经为大臣穿孝——这隐隐然便已经失去了立储的资格去了。 更叫永琪沮丧的是,皇上十月初三正式临奠履亲王允祹时,作为穿孝皇子的他,便又不得不在皇帝和宗室、大臣面前,再执礼穿孝去! ——便所有人都看见了,众目睽睽,他为大臣穿孝的事儿,落入了所有人的眼睛里去,没处躲,也没法儿瞒了。 永琪的心情烦闷,又加上冬寒已至,他的腿病便又跟着犯了。 多日不敢伸直了腿下地,只能窝在暖炕上,可即便是将那腿烙在热炕头上,却依旧觉着骨头缝儿里冷风飕飕,怎么都烤不暖。 身为皇子福晋,鄂凝遇事却还得劝说着永琪,不能失了礼数去。 十月初四日,皇帝下旨,丰讷亨袭封简亲王时,鄂凝曾来劝说永琪,叫永琪还是到简亲王府致贺才是。 终究那是简亲王,是原来的郑亲王,是大清世袭罔替的****。永琪便是皇子,不去道贺也有些说不过去。 况且,那是****啊,阿哥爷如何能不延揽为己所用? (继续加更答谢亲们~) 第2487章 七卷147 没骂人 永琪眯了眯眼,本意倒是不想再轻举妄动。 虽说简亲王也是亲王,且是世袭罔替的****爷,可是终究宗室皇亲里头也分亲疏远近。简亲王这一支到了乾隆朝,已算不得近支了;这般的亲疏远近从今年两位薨逝的亲王所得到的丧仪高低,便可见分晓。 六月间老简亲王奇通阿薨逝,皇帝只是派了刚被直降为贝勒的弘曕,带领十员侍卫,往祭茶酒;皇帝自己只是在老简亲王病重弥留之际,曾亲自到简亲王府视疾,却在老简亲王薨逝后并未亲自临奠。 而履亲王允祹薨逝在七月间,只比老简亲王晚了一个月。皇帝便令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两位皇子穿孝,这级别自比弘曕奠酒,高出太多;而皇帝在回銮之后,更是在亲自临奠履亲王…… 履亲王允祹终究是皇帝自己个儿的亲叔叔,而简亲王一脉早已是国初时候的封爵,宗支已然远了。 “我还是不去了吧。”永琪淡淡道,“况且我刚给履亲王穿完孝,若再与简亲王府走得太近,倒叫人以为我也给简亲王也守了制去。” 鄂凝心下也是叹息。她如何不明白阿哥爷给亲王穿孝之后,心下的郁结去。 “阿哥爷说的是,那咱们自是该回避回避。况且老简亲王薨逝这才四个月,他们家的子侄还不到释服的时候儿,咱们若这会子去了,免不得至少要跟着拴个孝带子了……况且孝期之内,他们王府也不宜庆贺,咱们便是不去也不失礼,反倒是成全他们呢,也省得他们自己孝期内再闹出什么不该有的动静来。” 永琪点了点头,便也没再说话,径自转头回去写字,与鄂凝也是没话说了。 鄂凝立在原地,望着这样的阿哥爷,心下除了叹息,也就只剩下酸楚。 阿哥爷心下难受的当儿,却都并不与她说说。便是她想帮阿哥爷分担,却也没本事打开他心上那扇大门,走不进他心里去。 她只得讪讪地告退,脚步沉沉走出门外去。 抬头望天上,不知何时零星飘起了雪星子。 她闭了闭眼,也知道阿哥爷不去简亲王府上的另外一个缘故——贝勒弘曕奉旨给老简亲王祭奠茶酒,而弘曕从果亲王被直降为贝勒,祸事就是起在九洲清晏那档子事儿上的。 故此阿哥爷不管为了避嫌,还是避免叔侄相见各自尴尬,便都该与弘曕离得远远儿的。 照此说来,九洲清晏那一场火啊,没有将阿哥爷的前程照得亮亮堂堂,也更没有将他们兆祥所的运气烧得旺旺的,反倒成了炉膛,将他们所有人都放在火上来烤、来煎一般。 . 庆藻立在阶上仰天叹息的一幕,不经意之间,还是落入了东配殿窗内的英媛的眼底。 七月十一至今日,她的孩子已经走了快三个月。虽然那疼痛依旧深深刻在心间,可是却终究能叫她喘得上气儿些来了。 那会子怨恨阿哥爷,怨恨到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可是此刻,也许是因为孩子走了的缘故,她的心实在是太空了,便也忍不住偶尔凭窗向外望望……若是望见了阿哥爷,她虽说还是极快地就转过头去,不肯叫阿哥爷瞧见;可是,心下还是会有片刻的悸动吧。 终究,那个人,是她真真正正爱慕、仰望过的。当年他给她这个内务府旗下的使女,超过嫡福晋去的宠爱……他叫她抢在福晋头里有了孩子;他曾经对她的笑、给她的情也最多。 故此想要对他说一声彻底的恨,又谈何容易? 她便是对他的怨恨依旧未解,可是“怨恨”,终究还是“怨”在“恨”前,因“怨”而起,倒终究并非是彻彻底底的痛恨了。 英媛定定看了鄂凝一会子,从鄂凝的神色间猜想是阿哥爷有事——她知道这阵子阿哥爷闭门不出,必定是不痛快了。这会子阿哥爷若能与福晋说说,怕是还好些;可是福晋却进内没一会子就出来了,又是这样一副神情,她如何不明白,阿哥爷便是对福晋,也关上心门去了。 英媛心内涟漪顿生,她便恼得赶紧转回身来。 她也不知道是在恼阿哥爷,还是在恼福晋,抑或是在恼自己。 总归……她心下真是不该再有这样的涟漪去了。 . 既然永琪说不去,鄂凝便也按下了这一头的事儿,十月初四当日只是派了所儿里的谙达,送了份儿贺礼去简亲王府,聊表心意而已。 只是鄂凝也没想到,十几天后,十月十六日,皇帝下旨,叫新袭爵的简亲王丰讷亨,继授领侍卫内大臣之后,仍管健锐营事务。 健锐营由前锋营与护军营中挑选年壮勇健者,多为云梯兵,那是八旗禁军中的精锐。(也就是相当今天的特种部队) 当年大金川战役期间,皇帝在静宜园行宫,仿建碉楼,亲自训练云梯兵,从而铸就大金川之战的胜果;也由此暗助九爷傅恒成就大金川之战的一世功勋的,就是这健锐营。 健锐营中个个儿架梯蹬楼、火枪射击、马术、骑射、骑马竞速、水师训练的本事样样儿皆精,彪悍勇武绝非一般护军可比。健锐营下还设有船营,是清军中的水师,年年端午的赛龙船,便都是这支水师的前锋们所承当。 在其后的平定大小和卓的战事中,这健锐营再立功勋:呼而諯之战中,健锐营以寡敌众,击退了五千余名敌军的围攻,在这关键之役中立下首功。受到皇帝传令嘉奖,更奠定了这只队伍在军中的地位,此后一俟发生类似事件,朝廷都首先派出健锐营。 正因为健锐营如此精锐,故此京师、大内,最要紧最核心的地方儿,都有健锐营守卫。故此谁掌握着这支队伍,谁便几乎拥有了瞬间控制住大内的能力去。 这日消息刚一传来,永琪几乎从炕上一跃而起,等不得叫太监去传,自己从殿内便顾不得腿疼,直奔出门去,一直跑进鄂凝的寝殿去。 “快备一份厚礼,我要去简亲王府给丰讷亨道贺!” 鄂凝便傻了。 半晌才道,“可……可是我在十月初四当日,早已经派人送过礼去了啊。” 永琪长眉陡然一竖,“谁让你送去的!我不是说了,那会子暂且不用理会么?” 鄂凝怔在原地,委屈得泪珠儿在眼圈儿里打转。 “阿哥爷是说过那样的话,可是我以为是阿哥爷不亲自道贺罢了。终究咱们便是人不到,礼数也不能缺了;便是阿哥爷自己暂且顾不上,我这个当福晋的,也得替阿哥爷周全着,好歹先送过一份儿礼去,也给阿哥爷顾全了脸面去……” 这是一个皇子福晋持家应做之事,再说她又何尝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阿哥爷才是。却没想非但没从阿哥爷那得来一句好儿,反倒这会子叫阿哥爷给这么直眉楞眼地训斥了。 她的委屈,又该向谁说去? 永琪却只顾着着急,蹙眉道,“你是给顾全了脸面,可我这会子要亲自过去,你说我又该怎么去?是明知故犯,将礼给送重了;还是这回就干脆空着手去了?” “再说他们在宫外,我一个住在大内的皇子,若无充足的理由,我凭什么能出宫去他们王府去?出宫门的时候儿,护军又要查问,还得记档,回头若报到皇阿玛那里去,岂不是又落了个‘结交大臣’的罪名去!” 鄂凝既委屈,又跟着一起着急,“阿哥爷说的是……原本给简亲王袭爵庆贺,是最好的理由。可是既然礼已经送过了,便不能再凭这个由头去了。” 鄂凝抬眸望住永琪,“只是,阿哥爷这一回却一定要去么?才过了十几天而已,他们的孝期却要守满二十七个月去呢,还有将两年去……阿哥爷这会子又何必急着亲自登门去?” 永琪懊恼不已,忍不住一甩袖子,“你哪里知道,皇阿玛竟忽然又叫他仍管健锐营了!丰讷亨袭爵之时,皇阿玛并没有明确的话儿,我还以为健锐营要拨给旁人管去了,哪里想到十几天过后,皇阿玛却仍叫他管着!” 鄂凝心下也是微微一颤,“健锐营……着实是要紧,甚或可以说是命根子!阿哥爷说得对,阿哥爷得去,而且得亲自去!” 鄂凝心急之下,便也平生起一股子豁出去的勇气来。 “阿哥爷!咱们兆祥所紧邻福园门;而福园门外,便是南府。南府来往人等形形色色,除了宫里承应的学戏太监之外,更有外头进宫来承差的供奉……总有各色生面孔,衣着打扮也总有特别些儿、古怪些儿的。故此便是守宫门的护军盘查,必定也有一时看不仔细、盘查不紧的。”(紫禁城里有兆祥所,圆明园里也有兆祥所哈。永琪在宫里和园子里,就都在这两处的啦~) 永琪心下也跟着一凛,却是片刻之后,眼中的凛然终究被喜色所代替。 “说得好!皇五子永琪,自是不能无旨而擅自出宫;可是若出宫的人,并不是皇五子永琪呢?只要那简亲王丰讷亨不说,旁人还有谁知道,我曾出去过了?” 鄂凝便也笑了,“只是要委屈阿哥爷,扮一回戏班子里的角儿去。” 永琪轻哼一声儿,“那又怕什么?当年五叔(和亲王弘昼)为了回避与皇阿玛的储位之争,镇日都在学唱戏,将《琵琶》、《荆钗》诸旧曲皆翻为弋调演之,门上宾客皆掩耳厌闻,而五叔却独独乐此不疲……五叔都能做到的事儿,我又何至于做不出来?更何况便只是妆扮一番,又不必当真要当众唱戏,没什么大不了的!” 永琪说着走到穿衣镜前,看向镜中的自己,拉几个架势,倒也自负地一笑。 见阿哥爷在经历了这些天的愁云惨雾之后,今儿终于在镜中笑了出来,鄂凝的心下也是倏然涌起了无限的欢喜。 她轻手轻脚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永琪的腰。 “……阿哥爷若也能扮上那小生去,必定是声名满京华,便这梨园行里所有的小生都得卷铺盖卷儿家去了!” 永琪倒是自负地挑起了眉毛,“小生?那样痴痴嗔嗔、咿咿呀呀的便算了。我若要扮,也自扮武生去!” 鄂凝自知失言,忙将额头抵在永琪脊背上,轻轻磕着,“是妾身嘴拙,原本要说武生大将军,却分清楚他们的行当,张嘴就给错说成小生去了,当真该罚。” “咱们阿哥爷弓马骑射样样精通,上阵便是大将军,自当是武生去!” 永琪从镜子里望住这会子难得满脸娇红的鄂凝,又想着她方才替自己出的这个好主意,这便两臂用力,将她抱了过来,紧紧凑上了嘴儿去…… 东配殿里,英媛说想不在意阿哥爷,可却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儿,每回都是忍不住走到窗前去,用自己的手呵了气,按在玻璃窗上,融化了那上头的厚厚的冰霜去,小心透过那巴掌大的玻璃看向外头。 这回,阿哥爷进了福晋的寝殿,这便再也没有出来。 她也不知道是怎地,忽然就站在窗口边上,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也知道自己傻,这笑更是毫无道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啊,就是想要一直这么笑下去。 笑到,唇角一滴凉凉的咸涩,钻进了嘴唇里,腻着散不开去了。 . 十月二十日,皇帝从宫里回銮。 这一次皇帝先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之后才从畅春园回的圆明园。 皇帝这样一番行程上的小小变动,叫忻妃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皇上新封了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福常在,上回他回园子来却没给带回来;那这回,皇上是不是终究要将福常在给正式带回园子里来了? “无妨,他带便带!”忻妃梳妆时,瞪着妆镜里的自己,卯这劲儿自我安慰,“总归封都封了,又不能永远依旧扔在皇太后宫里,那也不合规矩。便是带回来,终究还只是个小小的常在,便是想折腾出什么来,她也还需要年头儿!” 忻妃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从畅春园里带回来的,倒不是半个月前新封的福常在,而是另外一条消息—— “朕封了皇太后宫里学规矩的福常在,朕觉着皇后的眼光甚好,极合朕的心意。皇后既同时送了富察氏和汪氏两个到皇太后宫里学规矩,那朕又岂有只封一人,倒冷落了另一人的道理去?故此,朕还是禀明了皇太后,前儿十八日已经吩咐内务府去了,也赐封汪氏为常在,号为‘永常在’。” 皇帝长眉轻展,满面喜色地,第一个告诉给了皇后那拉氏。 那拉氏立在原地,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心下是个什么滋味儿。可是瞧见皇上笑,皇上又再度是夸她眼光好、孝顺皇太后,那她也唯有同样以展颜之笑来回报。 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常在的位分低,按说朕不必赐号的,可是这回福常在、永常在两个,朕都亲自赐了名号。这不仅是因为她们都是皇太后宫里学规矩出来的,自然比旁的女子更优;也是因为她们本是皇后你挑出来的人,朕便特恩了。” 那拉氏便也只好含笑半蹲,“妾身谢皇上恩典,皇上谬赞,妾身实不敢当。” 皇帝这才含笑向忻妃走过来,终于立在了忻妃面前。 皇帝垂首,温煦凝视忻妃的眼睛,“忻妃,朕已听太医院报,你有‘漏红’之状。这些日子朕在宫里忙,没顾得上来去看你,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皇帝说着还上下打量忻妃一番,面上露出快慰,“朕瞧着你气色尚好,且能在这冬日里站这么久、这么稳当,那身子必定是并无大碍。” 忻妃原本满腔的欢喜,可是皇上却张嘴就只问她“漏红”的事儿,倒叫她尴尬得有些无地自容。 终究这事儿,她是本不想叫后宫里诸人都听见去的啊!要不,她们该当真以为她胎气不稳,那暗地里便要指不定怎么看她笑话儿去呢! 忻妃便站得更稳当些,高高抬头,“回皇上,妾身确无大碍。幸有皇上体恤,下旨命太医们细心调理,施世奇和陈世官俱都得用,妾身的身子已是好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好了就好。想想你的胎,也有差不多五个月去了。再过两个月,便要正式遇喜,得叫遇喜处提前预备下了。” 时光过得这样快,那拉氏在畔听得忍不住眯起眼来。 她那日吩咐陈世官的事,她不知道陈世官做的如何了;可是方才忻妃却特地在皇上面前夸奖陈世官,这倒叫她心下有些不妥帖。 她便睁圆了眼,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地,将忻妃身量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终是也生养过好几个孩子了,她的眼睛也是不容沙子的。她看罢便忍不住一笑,上前并立在皇帝身边儿,盯着忻妃笑,“都五个月了?当真是好快呀。可是忻妃的喜形,我怎么瞧着有些不显呢?按说五个月了,肚子应该大得甚为明显了。” 忻妃心下一梗,这便站直了,两手扶在腰后,特地向前挺了挺肚子,“主子娘娘多虑了!妾身方才在皇上面前,自是呈谦恭之态;况且这是冬日里,衣袍本就肥大、厚实,这便将喜形都给掩住罢了!” 那拉氏“咯”地一笑,“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无妨,总归两个月后就得给你报遇喜,该添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到时候儿自然有守月姥姥见天儿地亲自查看你的肚子去,按天儿将你那喜形的尺寸都记录在案……便是这会子太医们不方便看、不能动手碰的,等到时候儿姥姥们就都方便了。” “我便等着,到时候儿听守月姥姥们的禀报,我就自然能放得下心来了。” 皇帝也是满脸的温柔,和煦道,“说得对,皇后当真是将忻妃你的身子,记挂在心了。忻妃啊,又到了年底,朕诸事繁忙,若是有暂且顾不上你的时候儿,你宫里缺什么短什么,又或者你有格外什么想吃的,想用的,都尽管来禀明了皇后。” 皇帝说着,转身向那拉氏微笑,“皇后,朕就把忻妃和她的胎,都交给你了。” 那拉氏耸肩一笑,缓缓半蹲,“这是妾身应该做的,便不是皇上嘱托,妾身也自然会好好儿照应忻妃,还有她的孩子……” 皇帝满意点头,仿佛这才不慌不忙抬眸,望见了婉兮。 “既如此,朕也不想让皇后分身乏术。令贵妃啊,接下来皇太后的圣寿、以及年下预备的诸事,你便替皇后都担过来吧。若是还有忙不过来的,就叫颖妃帮衬着你去。” 婉兮自是欣然蹲礼,“妾身遵旨。” . 当晚,皇帝来得略微有些晚。 皇帝撩帘子进来的时候儿,婉兮故意打了个呵欠,就当没看着,背过身儿去了。 她那小模样儿,皇帝自是看得明明白白的,这便啐了一声儿,“干脆索性将门儿锁了算了~~” 婉兮这才“恍然大悟”,赶紧转回身来,起身行礼谢罪,“奴才以为爷今晚上不过来了呢,奴才可不敢锁门儿不叫爷进来……奴才是忖着,刚封了个福常在,半月后又封了永常在,两位新人了,爷总也不能都撇在一边儿不是?” “又说这个!”皇帝撩袍在炕沿坐下,恼得伸直双腿,“罚你给爷扒靴子!” 婉兮撅了嘴儿,却是并不为难地就蹲下了,两手扒着皇帝的厚底云头皂靴,眼神儿却飘得有些远。 “这个十月真是有些不寻常,爷这叫双喜临门,可谓‘左擎苍,右牵黄’……” 皇帝长眸圆睁,啐了一声儿,伸手捏住婉兮的下巴颏儿。 “好嘛你,你这是骂她们俩哪?” 婉兮却抬眸,妙目轻转,“对于汉人来说,说人是鹰犬,是骂人;可是对于满人来说,鹰是海东青,乃是神鸟;犬是救命恩,更是最忠实的伙伴……故此这是奴才的夸奖,才不是骂人呢~” “你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 皇帝又是笑,又是无奈,长指用了点劲儿,一边捏着婉兮的下巴,指尖儿却已是揉在了婉兮的红唇上,故意捻着,“爷饶你一回,算是这鹰犬都不是骂人的话;可是你是不是想说,爷是‘鬓微霜,又何妨’,你说爷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是不是,嗯?” 第2488章 七卷148 就爱惯着 婉兮的目的已然达到,此时听皇帝自己说破,便已然乐得伏倒在桌上,用臂弯藏住面颊去。 皇帝何尝不知道这小妮儿心下是想着什么呢,这便索性将她想说而不能当着天子的面儿直说的话,都给说出来了。见她笑成这样儿,他便也幽然跟着笑了。 “哼,无言以对了吧?”皇帝这才不慌不忙从那温酒器里取了酒壶出来,悠然自得给自己斟满酒盅。 婉兮转头过来,将面颊枕在手肘之上,半躲半笑,“奴才想说的只是‘左擎苍,右牵黄’这两句,可没想说其他的。至于它们那几句怎么都那么寸都凑在一首诗里,爷要想问罪,怕还得回几百年前去,到宋时去问问苏东坡老先生才行!” 皇帝“呸”了一声儿,“你知道我回不去,这便只能容得你得了便宜去~~” 婉兮噗嗤儿又笑出来,赶紧见好就收,自己绕着炕桌儿,没下地,而是从炕桌儿里头,就在炕上蹭过来,挨住皇帝。 “……奴才得完了便宜去,那这回该卖乖了。”婉兮将头倚在皇帝肩上,娇憨而笑,“爷,奴才这模样儿,可算乖了?” 皇帝无奈,只得大笑,伸手在婉兮娇憨红晕的颊上掐了一把。 “再这么着,今儿咱们这饭就也不必吃了。” 婉兮急忙举手告饶,“别介!爷今晚这么晚了才过来,显见是此前国务繁忙。都到这会子才能闲下来垫补几口,爷可千万别再给省了。” 皇帝便笑,仰头饮了杯中酒去。婉兮急忙再给满上。 皇帝长眸里满是笑,凝视着婉兮,“爷今儿来晚了一会子,你倒与爷使起小性儿来,是当爷去看福常在和永常在两个了?实则你还真给整拧了——不是爷去看谁了,是有人去看爷去了。爷就是为了那个人才一直耽误到这会子。” 皇帝狡黠眨眼,“倒叫你猜猜,是谁去看爷去了?” 冬夜漫漫,烛影摇红,这会子皇帝的模样儿,便更像足了狐祟去。 婉兮却垂下眼帘,轻轻摇头,“奴才可不猜。总归爷这番回宫又是好几天,这园子里想念爷的人可多了去了,爷今儿回来,谁都得想着去看看爷去,那便九洲清晏的宫门外头排起一字长蛇阵来都是应当的。奴才可没那个本事你,挨个儿都猜出来去。” 皇帝又是气,又是笑,无奈地摇头,“瞧你这样儿!待会儿管保叫你无地自容去!” 婉兮轻轻耸肩,“奴才在自己寝宫里安安静静地,又没甚心虚的,为何要无地自容?” 皇帝展眉,修长的指头拨弄着拇指上套着的和田玉扳指儿打转,薄薄唇角凝着一抹笑。 “……叫你说嘴!那爷便告诉你,今晚上啊有个小人儿忽然跑去给爷请安了!不但请安,他还是去向爷讨赏去了呢!” 婉兮跟被针扎了一下儿似的,便再坐不住了,直接跪着起了身儿,瞪住皇帝。 “呀?难道是圆子?” 皇帝登时眉开眼笑。 “还果真去跟皇上讨赏去了?”婉兮这当亲娘的,便是没看见,也都能想象出小十五那模样儿来,这便也笑了出来,“哎哟,是奴才愚了,竟浑忘了这档子事儿去。那小子竟然也有心眼儿,竟当真自己去跟爷求去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原本觉着他年岁还小,倒舍不得他到冰上磕了碰了去,故此没早给他预备下冰鞋。可是他今儿就到九洲清晏去‘堵’爷去了,还给堵个正着;况且这还是十月里,正是人家的生辰月,想跟爷要个什么,爷能不给去呢?……” 婉兮便也扑哧儿笑了,“爷也别纵着他!爷已说了,小十五和小十六的生辰,因都在皇太后圣寿左右,这便叫他们两个的生辰都跟皇太后的一起过,给皇太后增福添寿去,没的叫他还单独跟爷讨个什么赏赐来。” 皇帝却哼了声儿,“可是人家就只跟爷这个当阿玛的,讨一双冰鞋而已。就这么点儿小心愿,爷能给回了么?” 婉兮登时红了双颊,“这么说,爷还是纵着他去,还是下旨要给他做冰鞋去不成?” 皇帝却耸肩,“这会子现下旨叫造办处去置办,哪儿来得及啊?那小子啊,急得都火上房了,恨不能立时就能穿上。” 小孩儿心性,想要什么,自是恨不得前脚刚说下,后脚就拿到手里了。 婉兮瞧着皇上的模样,这是话里有话。 婉兮心下忍不住狐疑,这便小心猜,“……爷该不会是,晚过来的这么会子光景,都耗在给圆子淘弄冰鞋上了吧? 婉兮心说,三岁的孩子穿的冰鞋,便是宫里,怕从前也没做过。那皇上还能到哪儿淘弄去? 皇帝有些得意,筷子头夹了块肥鸭放进口中,不急不忙地咀嚼。 满意地咽下,才促狭地冲婉兮眨了眨眼,“总归……爷这个当阿玛的,自是不能叫孩儿失望而归。” 婉兮张了张嘴,不由得惊呼一声儿,“该不会是爷晚来了这么长的光景,竟是亲手为他制作冰鞋呢吧?” 皇帝终于满意而笑,“嗯。” . 婉兮一颗心登时如锡锅子里的饴糖一般,登时柔软得不成个儿了去。 “爷也太惯着他去……再说这么眼巴前儿的,爷又到哪儿去给他预备材料去?” 满人生发于关外的巴山黑水,冬日绵长,故此走冰乃是“国俗”,历史悠久,男女老少多会。 甚或这走冰的传统技艺,还曾经在战场上为大清立过奇功。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麾下那支以滑冰闻名的“费古烈部队”就曾在墨尔根城遭到蒙古的巴尔虎特部落围攻时,完成过“天降神兵”的经典战役。 满人的冰鞋,多是木制,最初是在木鞋下向前马的胫骨;后来渐渐将冰刀换成了铁质;冰鞋下头有镶嵌单根铁冰刀的,也有镶嵌双排铁冰刀的。 冰刀登冰是否能站得稳、滑得好,都看这冰刀的铁是否为好铁,开刃的功夫是否老道。故此制作冰鞋的话,就算木鞋好办,可是用来做冰刀的好铁,却不是随手就有的。 小十五终究还小,那给他做冰鞋所用的冰刀,还得比大人的都短;再加上皇上是必定会去找好铁的,那这么短的好铁,怕是得叫造办处去打去,哪儿能说有就有呢? 皇帝听婉兮说到“褃节儿”上了,这便故作悲痛状,“唉……白瞎了爷最喜欢的四柄好刀啊!” 婉兮一怔,急忙回眸去望衣架子上。 皇帝进来褪掉大衣裳,便也顺手将腰带接下来搭在上头了。 满人男子的腰带不只是系着衣裳的,那腰带上都还要挂着全套的活计,譬如火镰、腰刀、剔骨刀等,都是满人从前狩猎生活的写照。 其中跟筷子一样要紧的剔骨小刀,是满人男子的餐具,若遇分食肉类的时候儿那小刀是绝不能缺少的。 婉兮掂量着,尺寸能跟个三岁孩子的小鞋子匹配的刀,也就是这种剔骨小刀了。 果然,婉兮一眼瞧去,皇上腰带上那原本挂剔骨小刀的钩儿上,空了~~ 婉兮登时红了脸,“那小刀都是爷用惯了的,几乎每日都是离不了的……” 皇帝咧了咧嘴,“再离不了,这回也得离了;且还得离好一阵子呢——爷原本有替换用的,可是这一下子给圆子就用了四把去。” 婉兮张大了嘴。 “原来爷是给小十五做了双刀去?” 双刀就是鞋底下头有两排冰刀,这样儿能叫初学者刚上冰的时候儿,能更容易站稳当去。 这样左右双刀,那就得一共用去了四把小刀去了。 皇帝轻哼一声儿,“那小子他自己倒是不满意呢,他是想叫我给他做单刀的;可是他有那胆子,我还没他胆儿大呢……那个臭小子,就是个傻大胆儿。” 婉兮便也笑了起来,“爷还说胆子不大?要是奴才,都不敢给他预备冰鞋去呢,哪儿像爷似的,还当真这么纵着他去。” 皇帝含笑点头,拍了拍婉兮的手,“还说你不敢?你若不敢,是谁带他上了冰去?又是谁给他亲手做了那棉靰鞡去?” 婉兮莞尔垂首,便也不再自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圆子是皇子,自当从小就学国俗。他终究才三岁,还不到学弓马骑射的时候儿;不过冰嬉也是国俗,他既然喜欢,那便从这个开始学起,也是个好主意。” 话说到此处,婉兮终于释然而笑。眼角眉梢,便也不再那么刻意藏着去,丝丝缕缕露出慧黠之光来。 皇帝看得直“哼”,“……这下儿可放心了?” 婉兮赶忙摇头,“爷说啥?奴才可听不懂了。” 皇帝轻踹她一脚去,“还嘴硬?你们是本生母子,圆子便是这会子由庆妃抚养着,可是这母子连心,又如何是庆妃能代替得了的?” 婉兮便垂下头去,含笑点头。 “终究奴才是汉姓人,陆姐姐也是江南汉女的出身,奴才便也担心小十五于国俗、清语都有生疏,这便想着他满了三生日了,是该学起来了。” “可是正如爷方才说的,叫他这会子若是学弓马骑射,都还嫌甚早;奴才便想着,那便先学玩儿的吧。这玩儿里也有学问,更本身就是国俗,倒更适合孩子们去。” 皇帝也敛了笑,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令狐九,你有心了。” 婉兮展颜而笑,“哪里是奴才有心?奴才的心意啊,都是爷替奴才圆满的。奴才便是想叫小十五学走冰,可是奴才也不会亲手做冰刀不是?” . 两人终是冰释“前嫌”,含笑相对,用完了这顿放松的酒膳去。 玉蕤亲自带着玉蝉她们伺候着二人,撤下膳桌去,皇帝趁势吩咐,“你们两个这几天也都预备预备,过两天咱们就一起回宫去。” 婉兮含笑点头,“可不是该回去了么,这都十月二十了,皇上将筹备皇太后圣寿庆贺的事儿交给奴才,奴才可急着要回宫去呢。” 玉蕤含笑应了,带人下去,婉兮趁着这会子轻松,便歪头道,“……皇上刚回园子来,这就不几日又要回宫去了。那这回,是不是该好歹带着福常在、永常在两位新妹妹一起回去了?” 皇帝五官狰狞起来,“又说!” 婉兮笑倒在皇帝怀中,轻声道,“奴才啊是想说,爷赐封永常在,这个名号用得好。” 皇帝轻哼一声儿,“依着你说,好在哪儿了?” 婉兮噘嘴,“皇子和近支宗室这一辈的取名儿,除了皇上亲自定的玉字偏旁之外,另外那个字也不也是‘永’?所谓江山永继,这个能用在国祚绵延上的字儿,可不尽都是好的?” 婉兮说着故意歪头瞟了皇帝一眼,“皇上将用给子侄的字,都给了永常在为名号,可见皇上对永常在的眷顾之心……” 皇帝又笑又恼,“照你这么说,爷便该如对子侄一般对她慈爱才是?!” 婉兮大笑,连忙摆手,“不不不,奴才可不敢这么说。永常在既赐封,那便是爷的后宫,爷自然不能视之如子侄呀……“ 皇帝又啐一声儿,在婉兮腰上掐了一把去,“那你倒是说,这个永字还剩下什么好儿了去?” 婉兮正色下来,搂住皇帝的胳膊道,“永,水长也。便如‘源远流长’,叫人不由饮水思源,那皇上的源头,便是皇太后她老人家;再如‘山高水长’,便会念及慈恩如山高,如水长……” “故此在奴才看来,这永常在的名号啊,倒是与福常在如出一辙,都是寄托了皇上对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孝心与祝愿去。” 婉兮静静抬眸,望住皇帝,“十一月将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寿辰,皇上在十月里接连赐封两位皇太后位下的学规矩女子,这自是讨皇太后老人家的欢喜去呢。这是皇上的孝心,孝心里头又怎会掺杂旁的去?奴才心下都明白。” 皇帝轻叹一声儿,揽过婉兮的肩来,圈在自己的怀里。 “你看得明白就好,爷却不遗憾旁人看不明白;甚或,爷反倒就想叫她们看不明白去——她们啊,看得越是云里雾里,那才更好。” 婉兮倒是莞尔,“瞧爷说的,不就是赐封这么两个新人么,哪儿至于就云里雾里了?爷的后宫里啊,可个个儿都是人精,比奴才聪明的比比皆是。故此奴才能看明白的,她们自然也都能看明白去。” 皇帝长眉轻扬,“要做赌么?” 婉兮轻俏扬眸,“以何做注?” 皇帝长眸一黯,身子便已欺过来,“……若是你输,便再给爷添一个孩子吧?” . 十月二十四日,皇帝带婉兮回宫。 皇帝临行前也与那拉氏及一众后宫知会,说此次回宫,是为皇太后圣寿庆贺礼做预备。 因这还只是前期的预备,还不到圣寿的正日子,故此还不能正式奉皇太后的圣驾一同回宫。既然皇太后此时还继续驻跸在畅春园里,皇帝便也嘱咐那拉氏率领后宫继续留在圆明园里,也好方便就近伺候皇太后。 此次能随皇帝回宫的,除了婉兮、玉蕤之外,便也只有抚养小十五的语琴。 . 一路从圆明园回宫,皇帝亲自骑马,婉兮与语琴、玉蕤乐得挤在一辆马车里亲亲热热坐在一处。 婉兮回想了一下儿之前的情形,不由得道,“你们可留意,方才皇后神色之间,仿佛有些不高兴似的?” 语琴轻哼一声儿,“也不奇怪。皇上此番将忻妃和她的胎交给皇后去,却将皇太后圣寿庆贺礼的诸事都交给了你,由此这便此次带咱们回宫,却叫她继续留在园子里照应皇太后和忻妃,她心下自然不痛快。” 婉兮却轻轻摇头,“她若是因为这个,我倒也不奇怪。可是我瞧着她的不高兴里,却分明还是有些哑忍的意味在。” 语琴也回想了一会子,便也点头,“对呀。若只是她不高兴皇上将厚此薄彼,那凭她的性子,早该当场发作开来,又何必有那点子哑忍去?” 趁着途中歇息的当儿,玉蕤叫人去问了她阿玛德保。待得重新上路,玉蕤已是有了些心得去。 “我阿玛说,皇上就在今早上忽然下了道旨意,说礼部所进会试录登科录本内,俱有‘恭进皇太后及皇后各一本’等语。皇上说宫闱肃穆,一切政事皆不与闻,叫从此这类奏本内,均不准再进呈皇太后、皇后各一本了。”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去。 满蒙女子的地位一向颇高,便是婚后,主母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视。故此本朝才会有孝庄文皇后那样的圣母皇太后。因了这个缘故,前朝诸多奏本,都要各自进呈给皇太后、皇后一本,以示尊崇。 皇上既然在这会子忽然下旨停止这个旧例,便也是限制了皇太后、皇后两宫对前朝的影响力去。 皇太后她老人家此时都七十多岁了,有没有这个影响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可是这对于皇后来说,却是要紧的。 那拉氏若为永璂谋求储位,她必定需要前朝的助力,那么皇后对于前朝事务的影响力就是她不可或缺的。 “那也怪不得她今日神色那般了。”婉兮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 回到宫中,婉兮这便立即动手,与内务府、宫殿监一同忙碌起皇太后圣寿之事。 诸事繁杂,除却一应仪轨之外,还要格外将慈宁宫、寿康宫,以及祝寿看戏所用的寿安宫都打扫整饬一新。 婉兮忙得脚打后脑勺,忙过了好几日去,方歇下来喘口气儿,这才猛然发现,她已经好几天没看见皇上和圆子了。 他们父子俩这是忙活什么去了? 玉蕤见婉兮问,这便笑道,“姐可想起那一大一小两个大活人了!姐既然想起来了,那便跟着我去个地儿吧~~” . “你个丫头,就差没蒙上我眼睛了!这么鬼鬼祟祟,竟是预备着什么呢?” 婉兮被玉蕤给塞进暖轿里,将轿帘和窗帘都给落得严严实实的,不叫婉兮看见外头的路。玉蕤堂堂的贵人主子,竟宁肯自己不坐轿了,就跟在婉兮的暖轿旁走着,就是为了确保婉兮不能偷看。 一行人走了不短的工夫,玉蕤这才满意地一拍手,“到啦!” 轿子落定,玉蕤亲自打开帘子,婉兮向外一看,心下便是微微一颤。 是北海,是北海的——冰上啊。 当年,皇上就在这里,带她第一回乘坐了那如梦如幻一般的冰船去……那梦里的甜美,她直到此时还没尽醒过来呢。 还没等婉兮从当年的记忆里醒过来,眼睛已是自动锁定了远处冰面上那一抹小小的身影。 婉兮一时有些惊诧,有些没回过神来,这便紧着揉了揉眼。 玉蕤早已经欢叫起来,“十五阿哥,咱们十五阿哥滑起来啦!” 没错,没错,那叫婉兮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画面,就是小十五已经在冰上出溜出溜地滑起来了! 虽说还小,虽说前后左右好几个太监、侍卫的保护着,可是小十五却的的确确是自己一乍巴、一乍巴(蹒跚)地滑起来了! 婉兮两手攥在一处,仿佛再度回到两年前,她狠狠心松开了手,终于等来了小十五第一次独立走路的时候儿……小十五这是第二次学会走路,而这一次是在冰上走路了呀! 呼出的热气儿,蒙在眼上,都成了水雾去。婉兮欢喜得不知怎么好,这便抬眸只寻找皇帝的影子。 他就在不远处,就在小十五身旁。也正在满面含笑地,望一眼小十五,又远远地望一眼她来呢。 原来几天没见,他们一大一小两个爷们儿,这是躲起来学走冰来了! . 也发现了额娘来,小十五既激动,又想表现,反倒因为年纪小,这便脚底下拌蒜,就在婉兮眼前儿摔了个大的腚墩儿。 那般硬碰硬地摔倒在冰面上,小十五磕得险些哭了。 婉兮忍住心疼,淡淡地别开头去,低声嘱咐玉蕤她们,也不准看向小十五去。 小十五发现竟然没人看她,更没人来扶他,他委屈归委屈,可还是不得不自己从冰上圆滚滚地,自己骨碌着爬起来了。 第2489章 七卷149 三岁看老 皇帝来晚了一步,待得皇帝奔过来时,小十五已经自己爬起来了。 场面有些微妙:小十五明明摔得恼了,又有些疼,这便委屈得想哭;可是婉兮那边厢却跟没看着似的,故意扭着身儿不去瞧他。小十五这便想哭还没得着合适的机会,既想喊一声“额涅”,又不好意思喊。 小孩儿的心性,受了委屈之后,总归得娘亲看见了,奔过来抱住,嘘寒问暖的时候儿,那才能“哇”地一声哭出来,才能得着娘亲最大的心疼、最及时的抚慰去,不是? 可惜他额涅压根儿没看见,他摔也白摔了,这会子要是直接咧嘴哭出来,那额娘反倒不高兴了,可怎么好? 皇帝瞧明白了眼前的情势,这便也没着急过去,反倒放缓了脚步,往旁边出溜滑了二三尺去,正好错开了小十五眼角余光的方向去,然后这才蹑手蹑脚往小十五那边靠。 屈戌等几个太监早就着急得不行,皇帝瞧见了,这便也跟婉兮给玉蕤她们使眼色一样儿,皇帝也朝屈戌他们一班人眨眨眼,摇摇头。 既然皇上和贵妃两位主子都这样儿,那一班外人便也只能忍住。 小十五自己站了好一会子,见额娘还是没有动静儿,他身上的疼已是慢慢儿缓过来了,这会子就剩下心上的委屈了。 三岁大的圆子这便有些恼羞成怒了,一时不知如何发泄才好,这便使劲儿跺脚。 他脚上穿着冰鞋呢,这一跺脚,那冰刀在冰面上都跺出冰碴儿来。细碎的冰碴儿如雪沫子一般,随着风一起,便扬起在了半空里。他个儿又矮,这便都顺势就吹进他眼睛里去了。 冰碴儿入眼,又冰又扎,小十五这便终于顺势放声大哭了出来。 . 一听孩子哭,婉兮的心自也揪了起来。只是婉兮暂且不动声色。 婉兮面上便看似依旧还是淡然,且瞧不出半点子要回应的意思去,玉蕤和玉蝉她们却都已经心疼得不行,挨个儿都朝婉兮求情地直递眼神儿。 婉兮心下明镜儿似的,朝她们都眯了眯眼。 孩子的哭声是为了呼唤母亲,她心下自是想立即转身奔过去抱着了他去……可是这会子他却是在发脾气的时候儿,倘若她这时候儿便立即反应,叫他满足了心愿去,那便反倒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去——他幼小的心里难免会以为,从此之后只要遇到困难和挫折,就尽管可以发脾气、大哭,总归额娘会应声而来,给他想要的怀抱和抚慰。 若这样的话,那他这就本来天生是皇子的,将来怕就更骄纵了;且心会变得色厉内荏,善于发脾气,而弱于面对挫折,更会将责任都从自己身上推了开去。 故此婉兮还是决定,她应该回应孩子,却不能立时回应。她得故意延迟一会儿,叫孩子知道这时候的大哭大闹,并不能总能得来她的抚慰。 ——她耐心地等,等他哭声变小,等他自己先冷静下来些儿。 小孩儿啊,“三岁看老”。虽说这会子还年幼呢,可是已经三生日了,是时候、眼前也正好是个好机会,该给他立规矩、叫他明白最基本的是非曲直去。 婉兮这边厢“狠心”着,皇帝那边儿却先沉不住气了。还没等婉兮扭身儿服软呢,皇帝已是先走到了小十五面前儿,蹲下,伸手圈住了小十五。 “……这是怎么了,摔疼了么?告诉汗阿玛。” . 几步之外,婉兮听见了,心下这个连串儿地叹气。 不过……还是甜啊。 小十五得了阿玛的关切,这便终于得了倚仗,回身便一头扎进了皇帝的怀里,小胖胳膊抱住了皇帝的脖颈,这便委委屈屈地哭了。 只是这会子已经不是初始之时的放声大哭,婉兮的冷静叫小十五自己也平静下来不少,故此只是将小脑袋窝在皇帝颈窝里,委委屈屈地哽咽罢了。 皇帝轻轻拍着小十五的背,掌心温厚,沿着他小小的后脖颈,一路拍到后腰眼儿。这跟“拍嗝儿”的道理一样儿,是暗中帮孩子顺气,别叫他戗风地哭,再给哭逆了气儿去。 小十五得了父亲的关切,哭归哭,终于好多了。他搂着皇帝的脖子哽咽着道,“……回汗阿玛,儿子不是摔疼了,儿子是——迷眼睛了!” “哦。”皇帝听懂了小孩儿的心情,同情地点头。 其实他跪下来的刹那,早已经先用指头肚儿瞧瞧拈起了地上的冰碴儿,确定了那冰碴儿的粗细,确定便是进了孩子的眼睛,也不至于给磨坏了,这才放心地跟小十五说话儿。 终究小孩儿力道小,便是使劲儿跺脚,也跺不下来多少冰渣儿。便是有些随风能飞扬起来的,必定也都是细碎的,这便进了眼睛就化开了。 “原来是迷眼睛了呀~~所以圆子的眼睛里才淌眼泪了,这才不是哭,是那雪沫子化成水儿了,是不是?” 小十五听得颇为受用,凭他自己可想不出这么好的解释来,这便狠劲点头,“是!!!” 皇帝垂首,竭力忍住了笑去。 “那雪沫子又是哪儿来的呀?来,给阿玛瞧瞧……” 皇帝说着,故作不知地垂眸向下,盯住小十五的脚下。 小十五这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跺的。” 皇帝非但没揶揄,反倒惊喜地两眼放光,“圆子跺的?哎哟,咱们家圆子,可了不得了!” 凭小十五三岁大的小脑袋瓜儿,哪儿跟得上他爹那脑筋的趟儿啊,这便瞪圆了乌黑乌黑的小眼睛,愣愣地望住皇帝。 “儿子……咋了不得啦?” 皇帝红唇轻勾,“你自己瞧瞧,你这可是站在冰上呐!你脚上穿的可不是平底儿的靴子,你穿的是冰鞋,鞋底子下头可是冰刀啊!你要是跺脚,至少得有一脚离地儿吧?” “这冰上多滑啊,穿着冰鞋多不容易站稳当啊,就更别说脚能离地儿了!可是咱们圆子不但站稳当了,而且一只脚还就离开地儿了,都能跺出雪沫子来了!”皇帝说着扭头瞪着高云从他们,“你们说,十五阿哥这是不是可了不得了?” 皇上都说了,旁边这一起子人,自是迭声都说“了不起,十五阿哥真是太了不起了!” 婉兮在畔听着,都尴尬得想找片云彩躲躲…… 皇帝却说得情真意切,小十五盯着他阿玛看,他阿玛那再实诚不过的神情,终于将小十五逗得不委屈了,反倒是一张小脸儿兴奋得通红通红的。 虽说是小孩儿,可是最基本的逻辑还是有的,于是小十五高兴了一会子之后,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可是我还是摔了……” 皇帝便笑,轻轻拍了拍小十五的小肩膀儿,“摔了又怕什么,只要自己还能爬起来,那就依旧还是巴图鲁!” 皇帝眼珠儿灼亮,在这冬日雪景的映衬下,更是黑得摄人心魄。 “当爷们儿的,这一辈子谁没摔倒过?这世上啊,压根儿就没谁永远一帆风顺。谁都栽倒过,只不过区别是,有人就算也怕疼,也掉过眼泪疙瘩,可是自己还是能爬起来,明白自己为什么摔的,下次尽量再不摔了就是;可是有些人啊,就被那疼给吓坏了,再也没劲儿爬起来,又怕计算爬起来,接下来还是再摔……” 小十五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似懂非懂,却还是笃定地点了头。 皇帝欣慰而笑,“便是怕了,也还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是干脆就放下了,譬如这走冰容易摔跤,那咱们从此不玩儿了不成么?走冰又不是走路,便是不玩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去。甚或便是被旁人笑话几声‘胆儿小’,又能怎么着,能掉二两肉去不成?” “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跟你卯上了。不是摔过一回了么,有多疼心下已是有数儿,更得叫这一个跟头别白摔了,我非得把它给学会了不可!这就是冰上,人人上来都得摔,谁不摔几个跟头,哪儿能学会走冰啊?想要学得好,就得摔几下儿,摔着摔着,你就不再怕这冰,就能学会了。” 婉兮在畔听着,心下涌起脉脉的暖意。 她懂了,皇上这不是只顾着心疼孩子,实则也是跟她的想法儿一样,是借着这个事儿,要给小十五上一堂三周岁的课呢。 婉兮便也放下心来,默默听着。 可是皇帝却没直接教给小十五该选哪一条路,皇帝只伸手牵住小十五的小手儿,说声,“走,阿玛先带去看个景儿。” 小十五乖乖跟着皇帝走,一时间仿佛也忘了自己腚墩儿的疼,自己一步一步在冰上滑着走,倒也越发从容自如了些。 婉兮跟玉蕤对了个眼神儿,这便也都赶紧跟上。 . 玉蕤这才放下了心,亲自扶着婉兮在冰上走,一边儿含笑轻声道,“姐你瞧,皇上竟没有抱起咱们十五阿哥了,还只是手领着手儿地在冰上,叫十五阿哥自己滑着走。”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小十五刚摔倒过,这会儿疼还没散呢。若皇上给抱起来走了,那他便会对这冰生出恐惧之感来,下回再上冰,说不定还得先害怕一阵子。” “可是皇上却在小十五摔倒之后,立即叫他继续滑,只给小十五一只手来倚仗着,端的还是要靠小十五自己一步一步地忘却了对摔倒的恐惧去。” 玉蕤轻叹而笑,“皇上最开始奔过来那会子,我这心下都忍不住以为皇上是溺宠了去……终究皇上年岁大了,咱们十五阿哥是他的老来得子,这便比姐你更心疼些。” 婉兮便也笑了,“就连我自己,何尝不是也这样以为来着?我还想着怎么上前去拦住皇上,别叫他惯坏了小十五去。可现在你瞧,都是咱们想多了。终究皇上就是皇上,他的心思之深、之高,又哪儿是咱们能比得上的呀?” . 一路走到五龙亭去。 五龙亭,顾名思义,便是无座亭子。 五座亭子错落有致,中间的亭子为首,规制最高;其余四座宛若两翼,分左右依次向后。 五座亭子以汉白玉曲桥相连,远远望去,宛若游龙伏在水面之上。 中间那座为首的亭子,名为“龙泽亭”,屋顶为重檐攒尖顶,下方上圆,寓意“天圆地方”,象征着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 左边两亭名为“澄祥”、“滋香”,澄祥亭为重檐,滋香亭为单檐;右边两亭名为“诵瑞”、“浮翠”,形制与左边对称。 五亭皆为绿琉璃瓦顶,黄瓦剪边,檐下梁枋施小点金旋子彩画,绚丽多彩,金碧辉煌。龙泽、滋香、浮翠三亭石岸下有单孔石桥一座,通向北岸,每座亭正面檐下各悬华带匾一方。 皇帝抱着小十五直接走入“龙泽亭”去。 婉兮与玉蕤含笑对视一眼,便走入“澄祥”亭去,不远不近地望住皇帝和小十五。 这会子有了皇上作陪,小十五已是安静下来。婉兮也不想打扰父子相处,她更愿意留这样一步距离,由着他们两父子单独亲近去。 绚丽的亭台,与这冬日里的冰雪,正形成鲜明的反差。立在这锦绣色里望眼前冰清雪白,格外有一种心境旷达之感。而身畔一步之遥,便是她今生今世、在这人间红尘里的幸福。婉兮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虽立身冬日,心下却有暖阳融融。 见皇帝站定,外头冰上忽然一声巴掌,北海之上远远近近如潮水一般,忽然涌进千百人来! 冰上立时如开满绚丽的花儿。 婉兮不由得惊呼,“……这岂不是‘大阅冰鞋’?” . 便从乾隆朝起,走冰被定为“国俗”,故此不是单纯的“嬉戏”、表演,而是八旗官兵必备的作战技能。 故此每年冬天,便如寻常阅兵一般,皇帝也会对八旗官兵的走冰技能,进行一次大检阅。相对于常规检阅弓马骑射的阅兵,“大阅兵鞋”就相当于冬季阅兵,检阅的是官兵的冰雪技能。 从十月前后,西苑三海(南海、中海、北海)的水面结冻了,视何处冰层最坚,便在何处令八旗官兵操练走冰。 为此,朝廷专设“冰鞋营”,有“冰鞋大臣”专司此职。训练与“大阅冰鞋”大典所需的经费、设施、赏银等都由内务府提供,这便是皇家的内帑了,不必动用前朝公中的银两。 每年十月咨八旗及前锋统领、护军统领等处,每旗照定数各挑选善走冰者200名,内务府预备冰鞋、行头、弓箭、球架等项。 “前锋”说的便是健锐营,健锐营听似“一个营”,实则却也是依照八旗旗份,分为左右两翼。左翼为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右翼为正黄、正红、镶红、镶蓝四旗。 十月间,“冰鞋营”便是在健锐营、护军营中,每个旗份各选二百人,合并一处,这便有近两千人参与大阅兵。(是阅兵,便是也有表演的性质,却绝不可能出现个嫔妃啥的在两千多官兵面前‘冰舞’~~) . 见此盛景,玉蕤便也笑了,“是‘大阅兵鞋’,只是还在十月里,这便还不是正式的大阅,还只是操练。”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可不,往年正式的大阅都是在十二月,正好儿与过年的喜庆合并一处。咱们便是每年都能得见,可是这操练的场面,却还是第一回见。” 婉兮侧眸望向龙泽亭,“……那小十五,就更是第一回见了。” 玉蕤秀眉微蹙,“那皇上为何不等到十二月间,再带咱们十五阿哥去看正式的大阅,却忽然今儿来看操练?” 婉兮略微想了想,便也已是垂眸浅笑。 “因为,十二月间的大阅,那都是官兵经过了几个月的操练,所有的身法、队列都演习纯熟了,到时候儿在皇上、皇太后、宗室王公和大臣们面前,不出半点儿错漏的时候儿;那便更像是一场表演,只有完美和精彩了。” “而此时的操练期间,这十月里冰才冻硬不久,官兵们就是上冰操练,日子也才没多少。故此便技艺尚且还都有些生疏,便是健锐营、护军营里挑选出的健武之人,也难免乍然上冰依旧有手忙脚乱的。” 婉兮说着,远处的队列里,果然就已经有摔得人仰马翻的。 婉兮便笑了,“你瞧……皇上他啊,便就是要叫小十五去看这时候儿最真实的情形去呢!” 玉蕤微微侧目,随即便也懂了,与婉兮一同,转眸望向皇帝与小十五去。 . 龙泽亭中,皇帝弯腰指着那人丛中的人仰马翻,柔声道,“圆子你看,他们都是大人,都是咱们八旗官兵里的佼佼者,可是上了冰来,也还都会摔倒。” 小十五在亭子上,手扶着栏杆,踮起脚尖儿使劲看着。 终于,他微微笑起来,释怀地点头。 皇帝也不多说,只叫小十五自己看,那些摔倒的士兵个个儿身手利落地爬起来,不多时之后,已然如冰上的飞燕,身影在冰面上轻盈而过,更是使出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闹海、双飞燕、千觔坠等姿态,其余则更有射箭、爬竿、翻杠子、飞叉、耍刀、使棒、弄幡等,并在竿上、杠上、肩上、臂上表演倒立或扯旗等动作。 但凡在陆地上能使出来的把式,这些官兵们竟然全都在冰上、踩着薄薄的刀刃,竟一样儿不差地全都能给使出来! 小十五看得目瞪口呆,指着那边儿着急地道,“他们都卡了,怎么还能这么厉害!” 皇帝欣慰点头,掌心温厚地抚住小十五的肩头,“你都亲眼瞧见了……圆子啊,告诉阿玛,你觉着他们为何能这么厉害?” 小十五双颊一红,想起了阿玛之前说过的那席话,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伸手揪住皇帝的袖口,轻声道,“……因为,他们都如阿玛所说,摔倒了也不怕,自己爬起来。爬起来继续琢磨,这便终究打赢了这冰去!” 皇帝展眉大笑,将小十五一把紧紧抱进怀里。 “对!就是这样儿!” 小十五伏在皇帝的怀里,却还是回头,一双眼定定望住那冰面儿,忽地大声道,“阿玛,我也还要滑去!” . 一侧的“澄瑞”亭上,因为拢音,婉兮也同样清清楚楚听见了小十五的话去。 婉兮两眼登时迷蒙了。 她忙深吸几口气,垂下头去,不想叫自己红了眼圈儿的模样被玉蕤她们给看了去。 可是心下,同样是仿佛有一轮朝阳就要喷薄而出般地,欢喜难禁啊。 “三岁看老”,这不仅是说旁人去看小十五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说,小十五自己这一生,怕是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三周岁这个月里发生的这样一件事儿去呢? 这得益,将是终生铭记,且受用不尽。 皇帝亲自替小十五将脚上的冰鞋给紧了又紧,撒开手任凭小十五又上冰去了。 远远望着那小孩儿虽说还是有些不稳当,却是如蹒跚学步一般地坚定、近乎于执拗一般地不屈不挠地向前滑去……婉兮抬眸遥遥望住皇帝,真想就这么不顾众人的注目,这就奔到他身边儿,在他脸上亲个响的! . 不知是不是婉兮的凝眸太过有力,还是皇帝心有灵犀也转眸过来,总之,两人的目光还是在两个亭子之间的空间,叮当相撞。 皇帝便笑了,自己踱步而来。 婉兮佩服得五体投地,真心诚意给皇帝行了个深蹲大礼去。 皇帝含笑扶起婉兮,在她起身之间,他的唇几乎擦过她耳际,柔声道,“……咱们的孩儿,果然最合爷的心意。” 婉兮心下明了,也不便大声,这便低低垂首悄然含笑,“他都是爷从小一言一行亲自教出来的,何止相貌最像爷,便是举手投足便都是从爷的这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奴才啊就只贡献了一个肚皮,旁的,他便都只像足了爷一个人儿去。” 皇帝轻啐一声儿,“哎哟,膳房开伙了不成?怎么这么远都能飘来醋味儿?” 玉蕤在畔听着,不由得调皮道,“膳房可远,不过内务府的‘酒醋房’却离这边不远……皇上啊,必定是闻见那边儿的味儿了。” 婉兮又羞又恼,抓过玉蕤来推向皇帝,“爷快收了这坏心眼儿的妮子走吧!奴才若是拈酸了,也只能是拈她的,哪儿能拈自己儿子的去?” (谢谢蓝、彩、khlim、13700512397、水晗昒等亲们的打赏,还有亲们的月票哈~) 第2490章 七卷150 轻颦浅羞 到了十一月初十之前,婉兮已经与晚回宫一步的颖妃,以及内务府一起,将皇太后圣寿的一应筹备,都预备好了。 到此时,小十五也已经能更稳当地走冰了。便是还不敢玩儿什么花样儿,可是在冰上已经不容易摔倒了。 而皇帝在这些天里,也得以安心处理前朝事务。不但亲自在紫光阁前亲试武举人,选定了武举的三甲;还将今年勾决各省人犯的“秋谳大典”去。 皇帝已经叫高云从来给婉兮送来了知会:初十日将从宫里起銮,回圆明园。 这便是皇帝要回去迎接皇太后,一同再回宫来,正式为皇太后贺寿了。 婉兮终于松开下来些,玉蕤这便也忙送来喜信儿:说忠勇亲王成衮扎布奏请于年前至京,带领伊子拉旺多尔济来京庆贺元旦! 婉兮登时欢喜得拍手,“太好了,拉旺这孩子终于要回来了!” . 九月时,皇上回銮,便也从北边儿带回来成衮扎布的请求——叫拉旺多尔济回家去探亲。 拉旺这些年都在内廷养育,这几年来回家探亲都没几回,婉兮只是疼惜。这便二话没说,亲手打点行装,隆隆重重地送了拉旺出宫,放回忠勇亲王府去,自有他家人陪他一同回喀尔喀蒙古去。 走的那天啊,如今已经长大了的小七,倒没似小时候拉旺那一次回家时候儿似的;小七没掉泪,也没再去给拉旺带柿饼子,她面上平静若水,当着拉旺的面儿都是盈盈地笑着,仿佛眼前并没有一场离别。 可是婉兮和婉嫔心下却都明白,这孩子是将离别的感伤给藏进心底下去了……待得夜晚里,拉旺他们这些男孩子都按时出了内廷去,小七这才一抹身儿进了自己的寝殿,便伏在炕上,半晌都不出门儿。 婉嫔小心地亲自进去看,这才总能看见那枕巾上,已是印上了水痕去。 其实那会子婉兮自己心下又何尝舍得拉旺回去?可是她一来明白拉旺也会想家,二来成衮扎布王爷这叫拉旺回家的请求来得有些突然,婉兮便担心是拉旺家里出事儿了。 终究拉旺进宫来也已经好几年,家里的长辈说不定有已经病重将要离世的了。那拉旺便是怎么都得赶回去,便是十月里,那地处漠北的喀尔喀蒙古已是寒冷,婉兮却也还是得放他回去。 婉兮悄悄儿将自己这话儿与小七讲了,小七已是懂事的姑娘,这便忍着难受,红着鼻尖儿道,“额娘说的对,女儿心下便也这样担心的。故此女儿这会子便是躲起来掉眼泪,也不是不想叫拉旺家去;女儿是——想到旺旺回家去,若当真是有长辈老了,那他得有多难受去?可是女儿不能在他身边儿陪着他,这便一想起来,心下就难受,这便已是提前掉了眼泪了。” 婉兮听得心疼,又欣慰,便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只能将小七紧紧抱在怀里。 小七是她跟皇上的第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是这个孩子对于婉兮的意义,是其他任何孩子都无法相比的。即便是小十五,也是不一样儿的。 可是这几年,婉兮一年一个地生,终究无法兼顾,小七便是第一个先被托付出去的孩子。虽说陈姐姐是婉兮一百个放心的养母,可是……婉兮终究觉着心下愧对小七。 而小七又天生乖巧懂事,知道自己是当长姊的,这几年便只顾着帮婉兮照顾、节制弟弟妹妹,却不再与弟弟妹妹争宠——这一晃,已是许久不曾在婉兮跟前撒娇了。 婉兮偶尔抬眸,看见小七那懂事乖巧的长姊模样儿,心下虽欣慰,却更是心酸——小七虽然是她的长女,是弟弟妹妹的长姊,可是小七自己今年终究也才刚刚七周岁啊。 这几年,婉兮自愧没能时时陪伴在小七身边儿,便也多亏有拉旺、麒麟保这两个孩子陪伴着。只是后来,麒麟保满了五生日,到了进学的年岁后,便出宫回了自己家去住着,不能每日都进内廷来,能够伴在小七身边儿的,也就是拉旺一个儿了。 好在三年前,三阿哥永璋薨逝,永璋的大格格绵锦便也送进宫来养育。因绵锦与小七同年,这便放在小七身边儿,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念书,这便才又多了个伴儿去。 可是绵锦终究是后来的,比不上拉旺和麒麟保两个小子与小七相处的年头长、情分深。 故此拉旺这一走,小七身边儿就更没人了。 七周岁的小姑娘,便总是叫婉兮这个当娘亲的觉着,便有一股子刻骨的孤寂堪怜去。这种感觉不该出现在一个七周岁大的小姑娘身上,更不该出现在金枝玉叶的大清公主身上啊…… 瞧着小七的身影,不知怎地,婉兮便莫名想起《红楼梦》里那刚孤苦伶仃的林黛玉去。 那书中第二回便借了贾雨村的口,说“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随后便是:“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可以算得,林黛玉初入贾府的时候儿,不过只有六岁。 这倒是更与小七此时的年岁相仿了。 若有人说七岁的小姑娘不至于懂得这些人间愁苦,那林黛玉便是个打样儿去了。 六七岁的女孩儿家啊,虽说年岁尚幼;可但凡天性通透懂事的,便也自都比旁的孩子更早慧些儿啊。 . “不过这回好了,”婉兮摁住心疼,展颜对玉蕤笑,“拉旺回来了,小七便又可有人相伴了。” 玉蕤也是点头,“我倒没想到成衮扎布王爷能这么夸就放了咱们旺哥儿回来。总以为十月刚去的,路上也得走不少天,这便到家都晚。按说成衮扎布王爷怎么都该留旺哥儿过年的,便是咱们想念,却也都能体谅。自是催不得的。” “却哪儿成想,这才刚儿过了一个月,成衮扎布王爷就要亲自送旺哥儿回京来了!我瞧着啊,咱们成衮扎布王爷必定知道咱们七公主离不开旺哥儿,王爷反倒是更心疼儿媳妇,这便早早儿将旺哥儿给送回来了!” 婉兮含笑点头,“回来得这样快,倒希望是他家里一切都无恙。” 玉蕤也点头,“可不!能这么快去快回,必定是都大安了罢~~” . 十一月初十这一天,婉兮与语琴、颖妃、玉蕤一同带着小十五为皇帝送行。 外头冷,几大一小从宫门回来,便都聚在炭盆前烤火。 皇上走了,婉兮便带头“作妖儿”,要了栗子来,放在炭盆上烤着。 待得一会子身上烤暖了,那栗子的香味儿也在殿内飘散开来。 小十五便急得直叫,“额涅,圆子要吃!” 婉兮便也不客气,就用夹炭用的铁钳子将栗子夹起来,直接就投进炭盆里去。 “给你几位额娘的呀,便放在这盆沿儿上干干净净儿的;至于猴急的呢,那就只能直接扔进火里去啦!” 火烤栗子,那栗子壳不多时便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语琴便有些担心,忙吼,“九儿,那能行么?孩子肠胃稚嫩,仔细他吃了肚子疼!” 婉兮含笑摇头,却向语琴眨眼,“姐姐快来先给他讲讲,何谓‘栗以活民’~~” 语琴便也轻笑一声,“好个当娘的,原来用心若此。若叫我想啊,我还以为你要给他讲‘美食即在眼前,唾手可得,何忍饥待毙’的晋国公去呢!” 颖妃听得有趣,便也拉着玉蕤过来听。 火暖扑脸儿,颖妃面颊有些红,她转眸瞧着婉兮、语琴和玉蕤,“若论这些说文论史的本事,我便是最弱的。令姐姐与庆姐姐祖上都是江南汉人,诗书传家;玉蕤母家则是出了两位旗人翰林……就我,是蒙古人不说,家里还只有武职。” 语琴便也含笑,故意逗颖妃,“婉兮她这是借着栗子要教子呢,高娃你这么急着跟来学,是想也当她的孩子去,还是你也记着学学如何教导孩子去?” 颖妃一下子就被说破了心事,登时脸红过耳。她便不理语琴和婉兮,只捉着玉蕤的手,“我不问她们两个了,总归我怎么都比不过她们的七窍玲珑心去。玉蕤你最好,你告诉我。” “我向你请教,她们便没法儿是排揎我去了!” 玉蕤知道颖妃是真的窘迫了,这便忙道,“好好好,颖姐姐,那咱们坐回炕边儿来,我给你讲。叫她们二位就蹲在炭盆边儿上教子吧。” 颖妃冲婉兮和语琴做了个鬼脸儿,这便坐回炕上去说话。 婉兮便也笑,照着小十五圆圆的小腚拍了一把,冲他努嘴,“你瑞姨娘要讲故事了,你便挤过去,一并听她讲了去~~” 小十五一听要听故事,虽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火盆里越发香味儿四溢的栗子,不过自己“痛苦”地抉择一番,还是自己颠儿哒地跑过去了。 玉蕤稀罕得紧忙给抱紧了,生怕再骨碌掉地上一般。 “……古时候啊,有一个大学问家,叫韩非子。他的著述集合而成的集子,便也叫《韩非子》。就在那本书里啊,记载过一个故事:有一年啊,秦国发生了很严重的饥荒。时任秦国宰相的‘应侯’范睢便向秦国的国王请求道:‘大王您的御园中,树木所产的果实,如橡、枣、栗等,都可以给百姓果腹,请求大王将这些果实发给百姓吧。” “这便是‘栗以活民’的故事,证明栗子可以如粮食一般,与民为食。故此栗子自古就有“铁杆儿庄稼”、“木本粮食”之称。因此,在兵荒马乱、灾荒饥年,栗子就成为解救平民百姓的“幸福之果”。如遇田粮无收,则‘园收茅栗未全贫’。” “到了明朝,李时珍做了《本草》,医书里便也明确认定,‘栗厚肠胃,补肾气,令人耐饥’。” 小十五圆睁双眼,认真听着。待得玉蕤讲完,这才仰起头来定定地望住玉蕤问,“……秦国国君的御园中,那些原本结在树上的枣、栗子,都是没人吃的,是不是?” 玉蕤不由得瞠目,扭头跟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玉蕤是没想到,小十五才三岁,这便听懂了《韩非子》里那故事的关键去。 婉兮含笑点头,接过玉蕤的话茬儿来说,“你说的对。御园之中的这些出产,原本多数都是糟践了。可是你皇阿玛啊,可没这样儿。便如咱们圆明园里,所有的田地、莲塘、竹林,都包出去给人经管去了。这便叫圆明园里产出的粮食、竹笋、莲藕莲子全都能为人所用,或者是卖成银子,或者叫种地的人自己食用了,总归是半点儿都没糟践了去。” 小十五登时乐得拍手,“儿子知道!五福堂旁就是竹林和莲塘,儿子亲眼看见有人侍弄那些竹子和莲花去!他们还将新挖出来的小竹笋,还有长脖子的莲蓬,从窗户递给儿子玩儿呐!” 语琴作证,含笑点头。不慌不忙道,“你亲眼瞧见了,你却可知道,为何咱们‘天然图画’岛上见得最清楚?那是因为啊,整个圆明园里将地包出去,当年就是打咱们那岛上起的。因为那会子还是你额涅住在那岛上,所以那主意啊,本就是你额涅给你皇阿玛出的!” 婉兮不由抬眸向语琴微笑。 虽说此时小十五已经托付在了语琴身边,可是语琴却从未割断过婉兮与小十五的母子之情。每天都亲自带着小十五来给婉兮请安不说,还只要在小十五面前,就不放弃任何一次夸奖婉兮的机会去。 “姐姐。”婉兮含笑轻唤,所有的心意便都在这两个字之中了。 一辈子的姐妹,一辈子的相伴,一恍惚,已是半生走过。 小十五这便一骨碌又从玉蕤怀里爬下炕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炭盆旁,小小的人儿,两腿并拢着,乖巧地蹲在婉兮身边儿,一并看着红彤彤的炭火里的栗子。 婉兮瞧得出,孩子方才是馋嘴,守在火盆边儿是着急想吃栗子;可是这会子再回来蹲着,却已经不是着急吃,他的眼睛里、面上,都多了一层崇敬肃穆之意。 婉兮心下更觉欣慰:这孩子果然是宅心仁厚。 婉兮便含笑用那火钳子翻动着栗子,不经意地道,“栗子是这样的好东西,那明明不愁吃穿的人,却要亲自躬耕,种植栗子。这样的人,圆子说,好不好呢?” 小十五毫不犹豫地点头,“那这样的人,便也一定知道瑞姨娘讲的这个故事。他们种栗子,是为活民……” 婉兮笑着从火里扒拉出一个烤好的栗子,亲手剥开,吹凉了,这便送到小十五嘴边儿去。 ——这是最好的奖励。 小十五吃到烤熟的栗子,满意地也顾不上唇角都黑了,却没急着要下一个,却是认真望住婉兮,“额涅说,那种栗子的人,是谁呀?” 婉兮眸光轻转,“是大学士刘统勋一家。他们家在老家山东诸城,种着一个园子,园子里种的就是栗子。” 婉兮成为贵妃的册封礼,就是九爷傅恒为正使,刘统勋为副使;而“狐说先生”赵翼,当年便是在刘统勋府中为幕客。故此对于刘统勋的种种,婉兮早就在赵翼的笔记中知之甚详。 “只是刘统勋大人如今职在中枢,自是经年未曾归乡亲自耕种。故此那栗子园啊,倒更多的都是刘统勋大人的儿子、如今任山西太原知府的刘墉所种。” 小十五静静听着,若有所思。 . 有了这一节故事,待得所有栗子都烤好了,小十五再吃栗子的时候儿,已经不是个三岁小孩儿嘴馋的模样了,而是坐的端端正正,吃得珍珍惜惜。便是有咬碎了掉下来的渣儿,他也小心翼翼地都用衣裳大襟儿给兜住了,然后聚拢到一块堆儿,用指肚摁着给拈起来,重又送进嘴里去。 语琴瞧得心都要融化了,自己是一个都没吃,都亲手剥开都喂给小十五吃去了。 过了晌午,语琴带着小十五回景仁宫歇晌去了,颖妃也一并回去。 储秀宫里安静下来,玉蕤这才笑,“皇上教得好,姐这一课啊,却也同样不遑多让。” “皇上教给的是道理,给了咱们十五阿哥的是巴图鲁的勇气;姐却是教给了咱们十五阿哥庙堂之高、恤民之苦,姐更是给十五阿哥开始积蓄人才去了~~” 婉兮这才静静一笑,“皇上还能陪他多少年,我又还能陪他走多远呢?终究将来的岁月啊,都得是那些得力的大臣,为师为友、为君为臣地陪着他去。他能成为什么样儿的人,将来都已不在我和皇上,是在于那些陪伴在他身边儿的人啊~” 叫婉兮这样一说,玉蕤鼻尖儿一酸,忙使劲儿地笑,“瞧姐说的,又叫人心下不得劲儿去了。不过姐说的那些君臣相佐的道理,我倒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婉兮倒是出了会子神,“你方才提起皇上给小十五上的那堂课,倒是叫我又想起些事儿来——那日你可见了没,咱们刚到北海的时候儿,皇上没在小十五跟前儿,是在远处与人说话呢。” “若我没认错的话,那该是刚袭封的简亲王——丰讷亨。” 玉蕤便也使劲儿想了下,“……我觉着,也应该是。我怎么觉着那会子皇上脸色仿佛有些不好,而丰讷亨是屈一膝跪在冰上的,仿佛是在请罪一般。” 婉兮垂首细想,点了点头,“按说老简亲王尸骨未寒,丰讷亨还没出孝期,皇上不至于太过严厉去才是。” 玉蕤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皇上便是下旨叫这位新任简亲王继续管着健锐营么?那么那日‘大阅冰鞋’的操练,便主要都是健锐营的前锋们参与,皇上是不是对操练不满,这才跟简亲王撂脸子的?” 婉兮想想有理,便也点头,“是啊……若不是因为这个,我倒也一时想不出,皇上又会因为什么与丰讷亨不高兴。” 玉蕤便是一蹙眉,“……今儿皇上回宫,姐没见简亲王又跟随在皇上身边儿么?” 婉兮点头,“简亲王既是管健锐营事,那皇上起銮回园子,健锐营自然要派人跟随护驾。” 玉蕤皱了皱眉,“便没旁的事么?我倒觉着简亲王的神色之间仿佛还是有些不对劲儿,仿佛还是跟那天在北海的情形,略有些相似……简亲王这是究竟犯了何等过错,竟叫他自己如此忐忑去?” 婉兮先前倒没格外在意,这会子听得玉蕤说,这便也不由得抬眸凝注玉蕤。 玉蕤道:“正巧今儿皇上起銮之前,刚下旨,说要在八旗护军中,每旗再选一百二十五人;八旗这便一共是一千人,拨入健锐营。健锐营里兵丁多了,便也自然要有职官管着。皇上这便叫将健锐营现有额外行走之头二等侍卫、副护军参领、委署前锋参领、云骑尉等,都叫对照品级,放了差事去……” 婉兮便是一扬眉,“这一下子多了一千个士兵不说,又多了二三十的职官去,丰讷亨刚袭封亲王,还在孝期,这一下子岂不是要叫他首尾难顾了去?” 玉蕤这便也是恍然大悟,一拍手,“我怎么觉着,皇上这怕是故意折腾他?难不成之前的确是他犯了错儿,可是他在孝期里,皇上不便苛责;这便换了个法子,叫他自己心下忐忑去?” 婉兮也是皱眉,“怕是如此。可是那丰讷亨,终于做了什么事儿去了?” . 两天后,亦即十月十二日,皇帝奉皇太后从畅春园还宫。 这回便是所有的后宫嫔妃、皇子皇孙都跟从一并还宫,庆贺冬至节、皇太后圣寿节。 婉兮先去接着小七,含笑问她,“可知道拉旺就要回来的消息啦?” 小七登时红了颊,回眸看一眼婉嫔。 婉嫔也笑,“皇上回园子,就将这消息告诉小七了。” 婉嫔压低声儿,“……虽说还小,可是我觉着小七怕是心下已经有数儿了。” 虽说这些年拉旺都在内廷养育,又是与小七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地长大的,大人们开玩笑也难免传几声入小七的耳朵,可是她那些年终究还小,哪里懂得那些去? 而如今,既是已经有了那般清愁薄颦的情态去……便说不定,已是粗通人事了去。 婉兮点头,“这层窗户纸终究还是要等皇上来捅破。待得皇上正式下旨指配,这事儿才定下了。” 第2491章 七卷151 害苦了 谁坑自己家闺女呢?婉兮便是再想逗着小七,可是这会子在宫门前众目睽睽的,婉兮可不想叫自己闺女当众害羞去,婉兮这便只简单说了这两句话就纵了小七去。 婉兮这才走上前去给那拉氏请安,其余从园子里跟回来的嫔妃便也都给婉兮请安。 旁人倒还罢了,婉兮无法不多留神忻妃一眼。 按说忻妃的胎已是到了这个时候儿,那肚子便该是一日大似一日去了。婉兮便是回宫来的日子也算不得长,可是这也好歹半个月去了,忻妃的肚子怎么也该又大了些才是。 可是婉兮也没想到,忻妃体态模样儿,却与半个月之前并无太大的变化。 婉兮就算知道这事儿里有皇上的绸缪在,可是却也终究不知根底,这便也还是有些吃惊。 忻妃见婉兮瞧她,她便是傲然地高高抬起下颌,由乐容和乐仪左右两边儿一起扶着,小心迈步上前。没行蹲礼,只浅浅行了个“抹额礼”。 “抹额礼”行礼时女子头部微微向前低一下,同时右手上举至额头处,在额前手心向内,手背向外,五指并拢,由左向右作平抹状。抹额次数以礼节程度而定,少则一次,多则三次或更多。 这“抹额礼”为女子平辈之间所使用,故此比不上蹲礼那般尊重;且视乎亲疏远近,抹额的次数也从一次到三次……忻妃只是与婉兮行抹额礼,请只是抹额一次,这其中的不驯和无礼,已近逾越。 婉兮自是都看得明白,却只是淡淡一笑,“已是十一月了,距离忻妃妹妹临盆的日子已是不远了。便什么礼不礼的,都比不上皇嗣要紧不是?” 婉兮眸光轻转,绕着忻妃的肚腹打了个转,“半个月没见,忻妃妹妹怎么反倒看着似乎有些清减了?这可不好,若腹围过小,那便会影响羊水多寡;羊水倘若过少,倒是对孩子不利。” 忻妃轻轻咬住嘴唇,下意识侧转了身子,想要挡住肚子,不叫婉兮看见似的。 “贵妃娘娘多虑了,我倒不觉着我肚子哪儿小了!再说太医每日都来请脉,都说我喜脉平稳、喜形甚好……” 婉兮这便也点点头,“那敢情好,我倒要恭喜忻妃妹妹了。这回啊回到宫里,忻妃妹妹自可以安心待产了。” 婉兮说罢,不等忻妃答话,这便含笑伸出手去,迎向就在忻妃后面,随后而来的容嫔。 “我可要恭喜你了。妮莎一应的衣冠住用,我都帮你在永寿宫里预备好了,便叫妮莎直接回去就是,叫她也看看可有什么短了缺了的,这便来告诉我,我叫内务府给补上去。” 忻妃便是一怔,忍不住停步回眸,盯住婉兮。 婉兮自是没工夫搭理忻妃,婉兮身畔的玉蕤瞧见了,含笑向忻妃行了个半蹲儿,“忻妃娘娘可有话要回贵妃娘娘?” 忻妃深深吸口气,盯着婉兮的背影问,“……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容嫔位下学规矩的那个回部女子,也要进封了?” 玉蕤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儿,忍不住笑,“忻妃娘娘还不知道呢?容嫔娘娘位下学规矩女子妮莎呀,不是即将进封,而是皇上在十几天前的十月二十五日,已经下旨赐封了,号为‘宁常在’。” “你说什么?”忻妃不由一喘,眼底一寒。 玉蕤不慌不忙地笑道,“没错,皇上在这个十月里啊,竟是月头、月中、月尾,连着赐封了三位新人常在呢!十月初三赐封福常在,十月十八赐封永常在,十月二十五赐封宁常在……倒是有些年没见过皇上这么一股脑儿进封新人的去了。倒不知道皇上后头还有没有要继续赐封的人了呢?” 同样为后宫,玉蕤却是满脸喜气儿盈盈,“连着赐封了这么三位新人,那这回皇太后过寿、年下元旦,咱们宫里可不怕没有热闹了。忻妃娘娘您说,是不是?” 忻妃立在原地,紧盯着玉蕤那张脸。 她不傻,她自瞧得出来玉蕤那一脸喜气盈盈的模样儿,就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就是要气她呢! 忻妃紧咬银牙,“瑞贵人,我倒不明白了,就像你不是皇上的后宫似的,怎么皇上连着进封了三个新人,你竟欢喜成这个模样儿!也不知道是你自己缺心眼儿,还是,你故意到我眼前儿来演戏!” “缺心眼儿?”玉蕤含笑迎住忻妃的眼睛,“忻妃娘娘是想说,您自己‘心较比干多一孔’么?可是妾身却觉着,人的心眼儿啊,若太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玉蕤收起了笑,“一颗心那般千疮百孔,究竟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可资炫耀去呢?” 忻妃怎么都没想到,她今儿竟然被小小一个贵人给教训了去! 忻妃便是一声冷笑,“好你个瑞贵人!别以为自己背后有棵大树,你就一辈子都能好乘凉!别忘了你自己进封以来,都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你是自己承宠了啊,还是已经有了一儿半女了?” “说到底,依旧还不是个内务府下的包衣女子!便不管你到了什么位分,也不管你倚靠着谁,却还都轮不到你来与我这般说话!” 玉蕤没恼,反倒笑意更浓,甚至还向前走近几步,与忻妃距离更近。 忻妃反倒自乱阵脚,两手撑住乐容和乐仪,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去。 “瑞贵人,你……你想干什么?!” 玉蕤盯着忻妃的手忙脚乱,含笑眨眼,“忻妃娘娘别慌啊,我不过就是个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又敢对您这位尊贵的镶黄旗满洲的格格做什么去?” 忻妃紧咬银牙,这才站稳,高高抬起下颌,傲然睥睨,“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 玉蕤淡淡抬眸,丝毫不将忻妃的傲慢放在眼里。 “我承认自己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那么想来身份尊贵的镶黄旗满洲出身的忻妃娘娘您……便是听了我几句话刺了耳、扎了心去,却也也不好意思故意在我这样的人面前摔倒不是?况且啊,忻妃娘娘自己的心上,原本都已经富余那么多眼儿了,便再多被我扎出一个来,也没什么要紧不是?” 玉蕤说完,这便含笑半蹲儿,也不管忻妃面上是什么神色,这便脚步轻盈回到了婉兮身畔去。 婉兮与容嫔说完了给宁常在安排寝宫的事儿,回眸看一眼玉蕤笑意满面,便不由得顺着玉蕤的方向瞧向忻妃那边去。 玉蕤轻声道,“这会子终究她快临盆了,便没的姐要亲自教训她去。姐这会子尊为贵妃,若要与她置气去,反倒是自降了身份;还会被她趁机抓了把柄去闹。” “姐且放手,还有我呢。我啊不过是个贵人,又是她眼里被她瞧不上的内务府包衣的出身,她倒不好意思在我眼前整别的景儿去!” 婉兮便也轻笑,却还是捏了捏玉蕤的手,“不管怎么着,你也别被她气着去,反倒不值当了。” 玉蕤含笑点头,“姐放心。” . 忻妃惹了一肚子的气回宫,结果进了宫门便觉腹部下坠,急忙进了净房,却发现自己又落了红! 忻妃顾不上整理自己,这便惊声呼喊乐容。 乐容进来一见,便也吓了一跳。 乐容小心地问,“奴才还是为主子预备‘月事带子’去吧……” 忻妃一把攥住乐容的手。 “你干什么去!月事带子?我此时怎么能用月事带子,我这红又如何是月事?!若叫人知道了,又要如何想去?” 乐容便也是一颤,“奴才该死……可是,主子,主子总不能这么着任由落红淅沥了去?若是主子不用月事带子,这落红自是难免染上衣物。这衣物若送去浆洗,迟早还是会有人发现啊。” 忻妃自己也是既恼且惊,“我这只是漏红罢了,终究不是又来了月事,总归,那月事带子是不能用的!” “至于衣物……你且去预备些草纸来。单用这些草纸来垫垫就是,总归不必额外请那月事带子来!” 乐容便也只好点头,抹身便去取了一叠草纸来。 所幸此处就是净房,草纸便就在外间。 乐容伺候着忻妃将那草纸叠了几折,小心衬在衬裤里,这才扶着忻妃起身走回寝殿。 乐容小声问,“……奴才这便去请陈太医来请脉,也好叫主子安心可好?” 忻妃却坐下半晌都不说话。 按理说,这时候儿是应该立即请太医来的。可是她却觉着这一回的落红实在是有些多,多到已经不仅仅是“漏红”那样的形容去,故此她也生起了讳疾忌医之心,倒是不敢立即请太医前来了。 若是太医来了,说她这是——月事,那她又该如何活下去? 她已是怀了六个月的胎去啊,若事当真忽然来了月事,便是后宫里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给淹死了! “不用……不用请太医来!”她心下越是颤抖,嘴上却越是强硬,“不过只是一点子漏红,又有什么打紧?必定是今儿从圆明园回宫来,一路上车马颠簸着了,这才兴许是抻着罢了。” “只需躺一躺,稳定下来就没事了。”忻妃说着伸手,“快,扶我进内躺着去。等我歇歇,就好了。” . 皇帝奉皇太后才回宫两天,十一月十四日,忽然传来消息:东阁大学士梁诗正,溘逝。 皇帝下旨,命皇五子前往奠醊。 并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赏给内库银一千两治丧。 这个消息传进兆祥所,不啻在永琪头顶再度炸响一个惊雷去! 七月里,他刚为履亲王穿了笑;才时隔四个月,他又要在十一月里去给大臣奠酒…… 若说给履亲王穿孝,他还能与人强调,因为履亲王是近支宗亲,是皇阿玛的亲叔叔,也是四哥永珹所出嗣之人,故此皇阿玛叫他穿孝,是为培养他仁孝之心。 可是这梁诗正却已经不是近支宗室亲王,他只是个大臣啊! 心下的愤懑,宛若暂时被纸包住的火。 火焰即将冲天而起,可是他却不得不极力压制住——那层包着火的纸,不仅仅是他此时紧紧攥住不肯撒手的一丝理智;又何尝不是他心底小心翼翼的一点侥幸呢? 他惟愿,这一切都是巧合,绝不是皇阿玛已经知道了什么,而对他做出的敲打和惩戒;就更不是皇阿玛已经放弃了他…… 可是即便那团火还有一层纸来包着,暂且没有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却也还是将他的心都要烤成了灰烬。 不知如何安慰自己,也没有发泄的法子,他便猛然将书案之上所有的文房、墨宝全都拂落在地! . 正房里传出阵阵碎裂的声响,兆祥所中的内眷便都被惊动了。 胡博容所出的大格格本就身子根基弱,经不起惊吓,这便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英媛也忍不住起身走到窗边儿,终究还是心中牵挂,不由得伸手呵气,用那一点暖意,去竭力融开窗玻璃上的冰霜去,小心朝正房那边观望。 黄柳和紫菀两个也忍不住轻声问,“主子,阿哥爷这是怎么了?阿哥爷从前是何等温文尔雅的人,对主子情深款款,对奴才们也都和颜悦色。可是如今的阿哥爷,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英媛也是轻轻闭了闭眼睛。 窗外,鄂凝已是急急而来,奔上台阶去。 这会子英媛是不肯来劝,胡博容是不敢来劝,便也唯有鄂凝自己一人才能来劝。 只是在走进暖阁之前,鄂凝的头皮也是有些发麻。 她的陪嫁女子银环也是紧张得脸上煞白,忍不住轻声劝阻,“姑娘……阿哥爷这会子正在气头儿上,主子若是进去,怕也得受着阿哥爷的脾气去。” 鄂凝点点头,“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我阿玛已经不在了,我又没有一儿半女,那这个人世间,我便只剩下阿哥爷一个人了。他是我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一切。” “便是要承受他的怒气,我这个当福晋的也不能躲闪,唯有与他同舟共济,荣辱与共罢了。” 银环听得眼圈儿都是红了,这便点头,“姑娘对阿哥爷的心,天地可鉴。只可惜阿哥爷肯给那两边儿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去,却就是不肯给福晋一个孩子……” “若叫奴才说,阿哥爷如今的运气转了,便都是从腿上那病起的。而阿哥爷那腿病,还不是都因为西殿那位?凭什么叫那位得了便宜去,却叫主子您受着阿哥爷的气去?” 鄂凝紧紧攥住指尖儿。 “这会子还说这个做什么!再说,我倒不觉着是阿哥爷的腿病改变了运数,终究原本无论是皇上,还是前朝后宫,都没人知道阿哥爷的腿得了病去。” “要我说,阿哥爷的懊恼,终究还是从皇上那起的。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岁大了,近来越发给下的旨意都是叫人莫名其妙了去。五月里,咱们阿哥爷分明刚从九洲清晏的大火里救出皇上,皇上不给奖赏倒也罢了,结果七月竟然就叫咱们阿哥爷给履亲王穿孝去;” “如今,才过四个月,皇上也不知又是怎么想的,竟然又要咱们阿哥爷给大臣奠酒去……那还有现成儿的已是出继了的四阿哥、六阿哥去不用,皇上为何非叫咱们阿哥爷去?至少宫里还有个现成儿的八阿哥呢,皇上就不能叫八阿哥去一回么?” 鄂凝和银环在外间已是小心压低了声音说话,可是悉悉索索的动静还是穿进了暖阁里去。永琪便是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谁在外头?” 伺候在外头的三德吓得一激灵,连忙冲鄂凝直作揖。 鄂凝深吸口气,这才一挑帘子迈进门槛去,“阿哥爷,是我。” . 见是鄂凝,永琪虽说好歹客气些,可是长眉以及紧锁,显见着仿佛是也不愿意见着鄂凝。 鄂凝的心下倏然一凉,却极力控制着,尽力地堆起一脸的笑意,柔声道,“便是为梁诗正去奠一回酒,又有什么打紧?终究梁诗正也是重臣,虽不是宗亲诸王,可也是东阁大学士、中枢之臣。阿哥爷便是去给梁诗正奠酒,也不失了身份。” 永琪便又是一皱眉,抬眸缓缓盯住鄂凝,“可是你知不知道,当年便是皇爷爷最在乎的兄弟、老怡亲王允祥薨逝,皇爷爷也只是派了五叔和亲王弘昼去给穿孝,根本就没叫皇阿玛去啊。梁诗正便再是重臣,却比之老怡亲王如何?” 鄂凝尴尬地张了张嘴,“……可是皇阿玛旨意已下,阿哥爷便是再怎么着,也得奉旨前往不是?” 鄂凝眼珠儿一转,“要不,阿哥爷就说病了,将这差事给推了吧?”鄂凝自己说着也是欢喜得一拍手,“总归皇阿玛也是知道阿哥爷的腿病了的,阿哥爷还是为了救皇阿玛才落下的病根儿不是?皇阿玛还亲自选了太医,来给阿哥爷调理的啊~~” “阿哥爷只需这么一说,皇阿玛自然会深信不疑,且自然对阿哥爷百般怜惜,这便自然不用阿哥爷再去奠酒了。” 听罢鄂凝的话,永琪的眼睛也是一亮。 只是那光芒只亮了片刻,便即黯然熄灭下去。 “可是你怎么忘了,皇阿玛是何样的人?他自是早就知道我的腿坏了,他也不会忘记是我从九洲清晏大火里将他背出来,那腿便因之而支撑不住病了的……皇阿玛心下明知这些,他却还是下旨叫我去给梁诗正奠酒,这便不是皇阿玛忘了,而就是皇阿玛刻意这么安排的。” “此时成年皇子并非只有我一个,便是四哥和老六都出继了,至少还有老八……可是皇阿玛还是叫我去,便可见是皇阿玛早已想好了的。” 永琪越说,心下越是难受。 这会子永珹和永瑢都出继了啊,成年皇子就剩下他和永璇……可是在他和老八那个瘸子中间,皇阿玛却还是偏心眼儿给了永璇! 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自然不能给臣子穿孝、奠酒去。老八那么一个瘸子,皇阿玛竟然都还要继续给留着一丝念想去,却不再给他留余地去了! 同一年里,仅仅时隔四个月,他便接连两次给臣子如此……前朝后宫,便是谁都看得明白去了。 呵呵,呵,皇阿玛就差没正式昭告天下,说他这个皇五子已经彻底失宠,在皇阿玛的心里全然没有了承继大统的资格去了! “我不能……”永琪深深低下头去,“我这会子绝不能再违拗皇阿玛去了。他叫我做什么,我便得去做什么;就算自己不甘心,我也绝不能显露出半点不愿来。” “唯有如此,我才还有可能依旧给自己留下最后的一点机会去。也唯有如此,才还留有一点可能——说不定皇阿玛终究还是会觉着我更好,这便回心转意来。” 听阿哥爷说出这样的话来,鄂凝也是狠狠一颤,一垂眸之间,泪珠儿自己就掉了下来。 “阿哥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没有理由的,皇阿玛没有理由会放弃咱们的。阿哥爷您是皇阿玛最优秀的儿子,文武双全,仁孝勤勉,这是皇阿玛都曾说过的……皇阿玛他,怎么会忽然就改了主意?这怎么都说不通啊!” 永琪疲惫地垂下眼帘,“别哭了,也别委屈了……你这会子倒是也帮我想想,咱们从七月过后,终究可能出什么差池,叫皇阿玛知道了去?” 鄂凝便也不敢再哭,抹干眼泪使劲儿地回想。 不过片刻,一个念头便从心底浮起,鄂凝自己的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鄂凝却不敢说话,只抬头望住永琪。 永琪盯着鄂凝,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你也想到那件事了,是不是?倒与我想的一样。” “从七月给履亲王穿孝之后,我几乎闭门谢客,不可能再出什么差池去。唯一的例外,就是我听了你的主意,扮作南府里的戏子,从福园门出过园子,到简亲王府上去过。” 鄂凝一颤,只觉全身的血都冲上头顶,四肢一时冰凉。 “可、可是阿哥爷,妾身那都是,那都是急阿哥爷之所急,也是为了阿哥爷的大业啊!” 永琪疲惫地闭了闭眼,“嗯,我自然是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世上的人啊,谁都有好心却办了错事的时候儿……皇阿玛这回的旨意来得叫我措手不及,我便担心是皇阿玛已是知晓了什么。福晋啊,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一番,你却是害苦了我啊。” (谢谢亲们三月的陪伴和鼓励,四月开始“切瓜砍菜”,亲们预备好瓜子儿、板凳儿吧~~) 第2492章 七卷152 来看你 鄂凝傻傻呆住,抬眸哀怨地望住永琪。 “阿、阿哥爷,原来竟、竟是怪我了不成?” 鄂凝怎么都没想到,阿哥爷到头来竟然将这事儿都扣在了她的头上。 她是阿哥爷的福晋,她不是不能为阿哥爷分担忧愁,只是——她是能与阿哥爷同甘共苦,愿意为阿哥爷分担一半儿忧愁,却从未想过要囫囵个儿地将责任都给揽下来啊! ——原本这事儿,又不是她自己的事,她也是为阿哥爷谋划不是? 她一个深宫妇人,她又走不出福园门去,她哪儿知道阿哥爷进出福园门、以及简亲王府的时候儿,有没有言行不够谨慎之处,这才泄露了消息出去,叫皇上知道了啊?! 不说旁的,如今哪间亲王府总管事务的长史不是内务府派出去的职官呢?那些长史,哪个不是皇上亲自任命去的?便说不定阿哥爷进出简亲王府,便是能瞒过旁人耳目,却未必逃得过简亲王府长史的手掌心儿去。那长史这便禀明了皇上了吧。 终究老简亲王薨逝不久,便是那长史与老简亲王相处多年,能念及旧情;可是丰讷亨却是刚刚袭封简亲王的,那长史说不定便并不卖这位新简亲王面子呢。 永琪一皱眉,抬眸望一眼鄂凝,“我不该怪你,好,我只该自责。是我的错,错在我当日就不该听从你的主意。我怎么忘了,你终究是个妇人,在这宫墙里深居简出,哪里知道宫墙外的险恶去。” 永琪说罢一甩袖子,抬步就走向外去。 “阿哥爷,阿哥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任凭鄂凝追上前去,永琪却早已大步流星而去,毫无半点留恋。 鄂凝被卡在门槛上,伸手堪堪扶住门框,泪珠儿已是滚落下来。 “我只是……不愿意叫阿哥爷又嫌弃我去了。阿哥爷,我如今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我又怎么会害你,我明明是,一颗心全都为你而想,为你而活啊!” . 永琪大步奔下门阶,可是没能奔出几步,便还是呆立在院中。 这兆祥所,又有多点儿大呢,他又不能直接奔出兆祥所的大门去,他必须得吸取上回的教训,必须要谨慎地留步在兆祥所内才行。 他不能,再叫皇阿玛对他起疑、失望去了。 他便颓然站住,四顾无路。 这么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他前头是院门;背后就是鄂凝的正房。 而左右两手边,就是英媛和胡博容两个诞育了子嗣的格格所居的偏殿。 四四方方,便将他这样团团围住,叫他只能拘囿其中……便是想逃,却也只能从一个人的房里,逃进另一个人的房里罢了。 他犹豫之时,便听见胡博容所居的西配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那是他的女儿,是在木兰坐下的那个大格格。 他不是不疼爱女儿,只是他只要一想起女儿,便会想起那一趟的木兰之行,便会想起自己的腿来…… 他挣扎了一下儿,还是咬了咬牙,甩头冲东偏殿而来。 黄柳和紫菀早瞧见了,这便都欢欢喜喜上前来行礼。 英媛蹙眉,直觉想躲开,可是紫菀先一步回身来就将英媛给扯住,轻声哀求,“主子……难得阿哥爷终于肯服软,亲自来看您来了。那便是阿哥爷心里还记挂着主子,主子便也不能再那么僵下去了。” 英媛哀哀苦笑,“可是今儿他在气头上,我的丧子之痛也还没褪尽,这样的两个人便是彼此相对又有什么意思?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去不成?” 紫菀死死攥住英媛的衣袖,急得几乎落泪,“主子啊,千万莫再说这些置气的话。这是宫里,比不得寻常百姓家;主子绝不能没有阿哥爷的恩宠啊……要不,主子岂不是一辈子都只是‘皇子使女’的身份去?” 英媛黯然抬眸,望住窗外那有些阴沉的天际。 “我明白,如我这样包衣出身的,唯有生子,才有机会由阿哥爷向皇上为我请封侧福晋。可惜我啊,终究福薄,连生两子,却也连失两子……我又哪里还有那个福分去?” 紫菀便忙道,“就是因为主子连失两子,奴才才要更劝主子,千万不可冷透了心去,不能放弃阿哥爷的宠爱啊……唯有依旧保有阿哥爷的宠爱,主子才能还有机会再诞下小阿哥来,主子也才能母以子贵,来日得以请封侧福晋去。” “主子便不是为了自己想,也得为了母家着想不是?如今主子的父亲观保大人,贵为朝中大员,主子却怎能在宫中仅为皇子使女去?况且,还有咱们两位先走了的小阿哥去——宫里便是母以子贵,便是子以母贵,如今两位小阿哥的丧仪和祭祀的规制,都只能按着‘皇子使女所生之子’的身份执行;两位小阿哥在天上,唯有主子您的身份提高,他们的祭祀规制才能跟着水涨船高去不是?” 紫菀的这番话终是刺痛了英媛的心。 是啊,她便是不为自己,却也得为母家,得为两个苦命的孩子着想啊…… 英媛双手捂住脸,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只是嘤嘤出声。 隔着一道隔扇门,英媛的哭声也落入了永琪的耳朵里。 永琪也站起身来,走到隔扇门前,柔声道,“英媛……我知道,都是我不好。那会子我没能陪在你身边儿,叫你独自送了咱们的孩子去……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可是我发誓,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 “我们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英媛啊,我会加倍地对你好……别再哭了,你再哭,我的心便都被你给哭碎了。打开门儿叫我看看你,可好?” . 正房里,鄂凝陪嫁的家下女子银环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眼神闪躲,都不敢望向鄂凝去。 鄂凝轻咬银牙,“说!我没什么受不住。” 银环紧张地两手绞在一处,“阿哥爷进了东边儿的门儿……奴才小心在廊下瞧着,本以为凭东边那边的性儿,便是阿哥爷进去了,坐不多一会子也得给卷出来,那倒不成事儿。” “可是奴才等了又等,却大半晌了,都没见着阿哥爷再出来……” “好,好啊。”鄂凝咯咯地笑了起来,“阿哥爷他不一向都是这个样儿对我么?只有英媛不搭理他了,他才到我身边儿来,说几句柔软的话,或者与我亲热几晚;可只要我有哪儿稍有不顺他的意,他便扭头又回到英媛那边去了!” “我啊,不过只是名分上是他的嫡福晋,可是在他心里,我这个当福晋的,却比不上英媛那个包衣奴才的丫头!” 鄂凝笑着笑着,自己都觉疲惫,这便黯然收敛了笑。 “有时候儿我都觉着,咱们这兆祥所里啊,跟内廷里的情形如出一辙。阿哥爷是皇上的儿子,英媛是包衣出身的使女,阿哥爷也跟皇上偏宠令贵妃一样儿,却叫皇后和我这明媒正娶的嫡福晋被晾在了一边儿,唯有咬牙切齿,唯有恼羞成怒的份儿。” “只是皇后娘娘好歹还诞育过三个皇嗣,如今她身边儿还有已长成人了的十二阿哥永璂;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啊……” 银环也是难过得说不出话。 自家姑娘是鄂尔泰的孙女,曾经鄂家那是大清朝首屈一指的名门啊!可惜,鄂家败了;而如今,她们家老爷鄂弼也死了……自家姑娘白白身为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却不得不眼睁睁吃一个包衣女子的亏! 鄂凝见银环不说话,心下恼怒更甚,便怎么都坐不住,腾地起身直接冲出了房门去。 银环想拦,竟是都慢了一步,拦不住了。 鄂凝立在门阶上,左边儿就是英媛的东偏殿,右手边则是胡博容的西偏殿。 鄂凝忌惮着阿哥爷,便不能怒目瞪着东偏殿去,这便转头瞪住西偏殿。 也巧了,胡博容的大格格还在哭泣。 鄂凝这便借题发作开,当户狠狠跺脚,“哭,就知道哭!哭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哭够么?” “虽说年幼,可是也不至于什么都这么哭个没完没了的!难道说是从娘胎里来就带了委屈不成,倒像是前世有谁亏欠了你们,你们今生是来报丧、讨债的一样!” 西偏殿里,胡博容委屈得一把抱住了女儿绵欣,狠心伸手捂住了女儿的嘴。 伺候绵欣的嬷嬷在畔都只能叹息,“唉,她这是要做什么呢?得罪她的又不是咱们大格格,她倒是直接进那边的门儿,将阿哥爷给拉出来呀。她没那个胆子,这便来拿捏咱们使什么气!” 胡博容默默掉泪,“自从阿哥爷腿上落了毛病,她便将那罪名都安在了我头上。如今担着这个罪名,我还哪里敢招惹她去?” “实则她怎么着,倒也罢了,终究都是女人,她为何这么着,我也明白。我只难受,阿哥爷竟从不肯为我们娘儿俩辩解一句去,一任她将这话一回一回地都咬实,倒叫这所儿里所有人也同样这么看我们娘儿俩去了。” “如今这所儿里的人,哪儿还有将绵欣当什么大格格的,他们恨不能都将我们娘儿俩当成丧门星去呢……” 那嬷嬷便也只能叹气,“今儿偏又赶上阿哥爷心下不痛快……也是,格格便也别计较了。这会子咱们便是委屈些,等阿哥爷头顶那片阴云散了去了,说不定便也一切都能跟着好起来了。” 胡博容抱紧了绵欣,便也点头,“是啊,我也希望着阿哥爷能早些儿否极泰来,叫咱们也都能跟着过两天安生的日子去吧。” . 十一月十五日起,皇帝因冬至节祭天大典,斋戒三天。 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节,皇帝诣寿康宫行庆贺皇太后礼,王大臣于慈宁门,众官于午门行礼。 便也在这一天,皇帝正式下旨:皇四子嗣履亲王后,著即袭封履郡王,以承王祀。于明年出宫就府。 今年的冬至节庆典,皇帝与宗亲大臣等行礼,与往年倒没有什么不同;今年的特别只是在女眷行礼上——今年的冬至节,王妃命妇著停止行礼。 往年的冬至节,除了皇帝为首的男人们在宫门外、午门外行礼之外;在宫门之内,宗室王妃、三品以上大臣的嫡福晋也都要进宫列班行礼。而今年并无预兆,皇帝突然下旨,免了王妃命妇行礼之事,倒叫后宫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日婉嫔与豫妃一同来储秀宫,与婉兮商量如何预备给远行归来的拉旺洗尘。便也说到了这个事儿,婉嫔不由得淡淡一笑道:“王妃命妇此番不进宫来行礼也好,也免得几家仇人相见,明明原本是骨肉相连,却要分外眼红了去。” 婉兮挑眸望一眼婉嫔,便也笑了,“这些年来,这后宫里的人,依旧还是陈姐姐看得最为通透了去。” 倘若王妃命妇们进宫行礼,绵德的母亲自是要进宫,这便又难免要说起阿日善之死来……因了这个事儿,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想要从中渔利,还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枝节来。 豫妃终究是蒙古人,且与阿日善同为博尔济吉特氏,心下倒也是有些不得劲儿,“显见着,皇上是不想再提阿日善的死。便那么不明不白的,倒可惜了也是如花的年纪。况好歹也是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是皇上的亲外孙女啊,唉……” 婉嫔也是点头,“话虽这样说,可是终究阿日善是外孙女,正式的身份是科尔沁蒙古达尔罕亲王家的格格;这身份再尊贵,可是与皇子比起来,却也早已是亲疏远近有别了……” 婉兮又静静看婉嫔一眼。婉兮明白,陈姐姐是与她想的一样:其实这何尝不是皇上又为永琪留下的转圜余地去?便是皇上已经那般敲打永琪,可是皇上依旧还是留存着一颗慈父之心。 若永琪还是当年那个通透灵慧的小孩儿,当能明白皇父之心,从此洗心革面,或许还有一段退路去。 婉兮便也刻意岔开话题,只道:“阿日善葬入定亲王园寝,已是入土为安。想来皇上不久又要为绵德阿哥指婚——这么算着,倒是明年就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倒是正好儿赶上。” 婉嫔抿嘴笑了笑,“说起来啊,明年怕是十一阿哥、十二阿哥两个,也该指婚了。哎哟,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一晃,连这两个小嘎豆儿,都要成亲了。”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倒不知道皇上要为这二位皇子,都挑选谁家的女儿去呢。只可惜我的小十五、小十六还小,还得等十年去。” 倒是婉嫔和豫妃对视一眼。 她们两人一个抚养着小七,另一个则照看着拉旺,两人心下倒是将彼此都当成亲家一般了。 她们两个当养母的心下都已经隐约有数儿,偏就婉兮这么个当亲娘的还仿佛有些游离世外,豫妃便忍不住道,“贵妃囊囊可知道拉旺是因为什么忽然回家去了么?” 婉兮忙抬起头来,“你得了信儿了?” 豫妃自己终究是蒙古人,蒙古那边的消息便更灵通些。她便点头,极力正色着,可是眼角眉梢分明还是泄露了些儿笑意来,“……是拉旺的四哥、成衮扎布王爷的世子——瞻楚布多尔济,溘逝了。” 婉兮便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既是成衮扎布王爷的儿子,那便还该是个年轻人,这怎么就……” 成衮扎布是外藩亲王,可是按着规矩,即便是外藩的袭爵,也是要由朝廷来选定,并不能由外藩亲王自己来定继承人。故此一般的外藩亲王也是不能自己指定世子的,总要在身后,由朝廷官员将所有子嗣都带领引见,叫皇上来看哪个孩子好。 成衮扎布因平定准噶尔的不世军功,得皇帝赏赐杏黄带,便也是在那一年准许成衮扎布立一子为世子。 成衮扎布的第四个儿子瞻楚布多尔济为嫡长子,故立为世子,在成衮扎布带兵平定准噶尔之时,代替成衮扎布掌扎萨克。 那如今瞻楚布多尔济既然已经溘逝,那么忠勇亲王世子的头衔,将落在哪个孩子身上去?又或者,皇上是否还准许成衮扎布再立一子为世子,都未可说了。 虽然这说的是成衮扎布的家事,可是因婉兮是小七的生母,婉嫔是小七的养母,而豫妃自己照看拉旺的缘故,便三个人的心都因之而被揪住。 婉兮倒是宁肯退一步,淡淡笑道,“既然世子溘逝,成衮扎布王爷又在定边左副将军的任上,他们部族的扎萨克自然还由他成年的儿子来代掌着。” 豫妃会意,便也点头,“没错。此时代掌扎萨克的,是成衮扎布王爷的长子。” 婉兮便“哦”了一声,“那想来便该是这位长子被立为世子才是。” 婉嫔便笑道,“蒙古各旗扎萨克的规矩啊,我这个从小在江南长大的,便听不明白了。不过我倒是觉着,倘若成为世子,那将来必定是要回他们的部族去执掌扎萨克的——那我倒窃希望,咱们旺哥儿可别成为世子。要不将来岂不是要离开京里,回他们喀尔喀去了?“ “那到时候儿,咱们小七是跟着一起回蒙古啊,还是要独自一人留在京师,要与旺哥儿两个天各一方了去?我总归是舍不得的,便宁肯旺哥儿没有这个身份去。总归啊,旺哥儿怎么着也有和硕额驸的品级去,那就够了。” 婉兮与豫妃两个人也都是点头微笑,婉兮故意促狭道,“可是这会子皇上还没正式指配呢,可说不定旺旺有没有和硕额驸这个身份呢~~” . 因了冬至节,以及皇太后圣寿节的机会,四公主要进宫来行礼请安,福隆安偶有公务缠身一时不能兼顾的当儿,这便叫福康安一并陪着进宫。 虽说内廷对超过十岁的男孩子设有门禁,可是好在福康安从小就是在内廷长大的,又是傅恒的儿子,两个兄长都是额驸,亲姨妈还是舒妃,故此门上对福康安倒也睁一眼闭一眼。 福康安进了内廷,哪儿还顾得上陪四公主先去给皇太后、皇后请安,他自己先跟个猴儿似的,滋溜钻进婉嫔宫里来寻小七。 白果和赤芍从小就喜欢这个活猴儿,见了他来,便也都高兴,便由着他在整个永和宫里乱窜,浑不顾内外、男女之防了去。 福康安这便直接就跑进小七的房里去了,一进门儿就眼睛直勾勾只奔着小七一个去。 小七这会子刚歇完晌,因是冬日,她那咳嗽的老毛病便有些复发,这便醒来又咳了好一会子,身子有些虚,索性不着急下炕,就穿着中衣儿,与绵锦坐在炕上说话呢。 福康安这一直接冲进来,便将小七只穿中衣的样儿给看了个全,惹得小七惊叫,慌忙想要扯下帐子来掩住身形,却已是晚了。 更可气那活猴儿还拍着手大笑,“还躲什么呀,我全都瞧见了!穿海棠红的袄儿,系着水绿的汗巾子,娇滴滴地,真叫个好看!” 小七窝进帐子里,迭声地呵斥,“都是她们惯着你,就知道纵着你,也不顾咱们都几岁了,再不是从小一处浑玩儿着的时候儿了,也叫你这么着就进来!我这门上,倒像个城门了,见天儿着往里赶大车都成了!” 福康安知道小七恼了,忙隔着帐子赔笑,“你别骂姑姑们,你自管都赖我。是我拦着她们,不叫她们通禀。你便对我怎么着,只要你能消气,我都由着你就是~~” 小七便也无奈地叹一回气,“好容易进宫一回,我也自是欢喜见你。可总归你也该守着礼数,叫她们通禀一声儿,在外间候着就是了。便是我从小与你玩儿大的,可是绵锦又何辜?你凭什么这么冲撞进来,倒叫绵锦也不自在了去?” 福康安倒是一怔,便连忙跺脚摆手,“没没没呀,我压根儿就没瞧见她,我也只盯着你看来着!” 小七便更恼了,一急却说不出话来,在帐子里只是抱着被角,又咳了起来。 小七这是护着自己的侄女儿,绵锦也自是要护着自己的姑姑,故此绵锦先穿戴好了,从帐子里蹦出来就忍不住点着福康安便叱:“保哥儿好歹也比我们早念了两三年的书去,倒不知道师傅、谙达们是怎么教的?我七故便是从小与你一起玩儿大,可是终究是金枝玉叶、大清的公主,哪儿有叫你这么没大没小、没规没矩的去?” (已是人间四月天~~小七的情事,也到了这个时候儿啊~~) 第2493章 七卷153 操碎心 瞧绵锦这也是为了护着小七,急了,福康安反倒笑了。 “咩咩~~原来小绵羊也会生气呀!” 绵锦是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是皇上的亲孙女儿。可是因为她生母瓜尔佳氏身份低微,只是永璋的“使女”,连个“侧”字都没有。 皇家子孙都是子凭母贵,绵锦因为生母身份的低微,即便父亲永璋薨逝之后被追封循郡王,可是她将来长大之后的品级却也不能按照郡王之女的身份封为县主(多罗格格)、郡君(多罗格格),一般只能封到县君(固山格格),相当于贝子之女的品级,已是所有皇家格格里的第六等去,品阶已是低了。 故此自从绵锦被送进内廷抚养,素日里凡事都是怯生生的小心翼翼,言行都不敢出大动静,生怕犯了规矩,或者得罪了谁人去。 因皇孙女也是绵字辈,故此福康安总笑话绵锦,给绵锦取外号儿,叫“小绵羊”。 . 叫福康安说的,绵锦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这便咬了咬嘴唇,放缓了些声调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才叫我七姑姑又咳了?这冬日里,我七姑姑本就容易害了咳嗽,今儿歇晌起来就有些,这才好容易好了,叫你来这一冲,倒叫我七姑姑又咳了。” 福康安哪儿还顾得上跟绵锦斗嘴,一片腿儿便坐在了炕沿上,伸手想勾开帐子去。 小七一急,忙给摁住了,掖在自己褥子下,用自己的体重给压住。 “你怎么又来!这姑娘家的帐子,也是你随便乱动的?我倒要问你一句,平素在你府里,就算是福铃姐姐,那还是你的亲姐姐呢,你便好意思去勾她的帐子么?” 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说实话,福康安倒不怕自己的两个兄长,却最怕这个庶出的姐姐。 他便一吐舌头,这便手跟着有些软了,没敢继续去勾帐子。 帐子透光,小七在里头坐着,便是隔着帐子也瞧见了福康安那神情。 小七这便终于轻轻地笑了,轻啐一声,“呸,就知道你若敢伸爪子去,福铃姐姐必定拎住你耳朵,将你给好好儿收拾一顿不可!” . 终于听见了帐子内那轻轻的笑声,虽说声息有些弱,笑声里还夹着些因忍耐而细碎的咳,可福康安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倏然一定。 他便笑了,也不再造次,就隔着帐子柔声道,“……那你也拎着我耳朵呗,我也叫你收拾就是。” 小七无奈地摇头,“谁稀罕收拾你似的!你个子又高,我又不是福铃姐姐的身量,我如何够得着你耳朵去?难不成我这屋里还要常年备着一架梯子,就为了给你耳朵使的不成?” 小七自己边说边想象那情形,也是忍俊不已。 她笑罢,却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儿,“更何况我身子骨儿也不如福铃姐姐康健,我哪儿拿得住你去?” 福康安也不知怎地,听了小七这话,心下忽然狠狠一疼。 他有些莫名地恼了,急着低吼,“又何必要你拿住我呢?我自都由得你去,我难道还能反抗,或者还能跑是怎的?我就站这儿,你嫌我高,我就蹲下……总归都由着你收拾我去,还不行么,你又何苦说这些?” 福康安这一着急,说话便有些快。小七在里头听着,一时间隔着帐子,也不能将他的神色全都看个纤毫不差,这便也跟着有些着急。 这一急,气息逆着,这便又咳嗽起来。 咳得急了,眼圈儿便被冲得红了。 绵锦听着声儿不对,钻进来一瞧,这便又急了,“保哥儿!你又将我七姑姑气哭了!” . 婉兮跟四公主走进来时,正撞上这一幕。 婉兮抬眸瞟一眼四公主,四公主也是有些尴尬。 这会子四公主已是傅家的媳妇,是福康安的亲嫂子,故此四公主心下还是向着福康安的,这便连忙替福康安向婉兮请罪,“……麒麟保他淘气,可是却没半点坏心眼儿。便是旁人不知道,令姨娘却是最了解的。” 婉兮点头含笑,握了握四公主的手。 婉兮哪儿会担心福康安会欺负小七呢?这些年亲眼看着几个孩子相处的种种,婉兮自是相信福康安护着小七还来不及——也正因此,婉兮真正担心的,反倒是福康安这孩子对小七的珍惜太过。 这会子婉兮的担心,已经不是出于对自己女儿的保护,反倒是为了保护福康安那孩子——婉兮是真的怕,倘若小七指婚给拉旺的消息正式公开,反倒是麒麟保这孩子会被弄疼啊。 听见婉兮和四公主的动静,福康安也不敢造次,赶紧从炕沿儿上站起来,规规矩矩给婉兮请双腿跪安。 婉兮欣慰点头,“好孩子。你原本家教就好,如今在上书房里侍读,显见师傅和谙达们将你教得也好。” 福康安对自己的嫂子就放松多了,举头便涎着脸笑,“嫂娘怎么突然来啦?” 四公主一听他当着令姨娘的面儿也这么叫,便又羞又恼,直跺脚,“呸呸呸,你浑叫什么呢?” 婉兮也是惊讶,忍着笑转头望住四公主道,“嫂娘……民间自是也有这么叫的,所谓长嫂比母。可是那一般都是当嫂子的年岁比较大。” 四公主红了脸道,“也是因为我终归是皇阿玛的和硕公主,便是厘降了,也只有一家人给我行礼的份儿,倒不用我执媳妇的礼数。他年岁小,又不爱给我行礼,这便自己说要从口头称呼上来全了礼数,就不用每次见面都下跪——这才叫他给浑叫出个‘嫂娘’来!” “我自是不愿意让她这么叫的,倒好像我都七老八十了似的!” 婉兮这便明白了,虽说无奈福康安淘气,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活猴儿啊,脑筋是真快。 “你倒也别多想,谁叫‘娘’字在满人来说,本就是尊称呢~便如内廷主位,被尊称‘娘娘’;便是未出阁的姑奶奶们,也都要尊称一声‘姑娘’……”婉兮倒是替福康安往回来兜着话儿,“你瞧,未出阁的‘姑娘’,这称号里还有个‘娘’呢,故此‘嫂’后头加个‘娘’,便也没那么老气了。” 四公主无奈,轻叹一声,“令姨娘倒是帮着他去!” 婉兮噗嗤儿一笑,“瞧,‘姨娘’里,这不也还有个‘娘’呢?” 四公主只能抱住婉兮的手臂,回眸瞪福康安一眼,“既有令贵妃娘娘替你兜着,那我就也饶了你罢了。还不快起来,横是稀罕宫里的地都是暖的,你反倒来烙着膝盖去了哈?” 有了婉兮和四公主来横插了一杠,小七也赶忙收拾停当了,挂起了帐子,出来请安。 四公主忙过去拉住小七的手,如一奶同胞的姐妹一般亲热,“方才听说你又咳了?皇阿玛每年都将最好的柿霜给你留着,你可用了?若不够用,尽早叫人告诉我去,我那边的便都给你留着。便是现成的不够,我也尽叫你姐夫设法替你淘弄去,好歹他现下也担着光禄寺和内务府的差事,弄这些当还不难。” 小七娉婷行礼,“多谢四姐、四姐夫眷顾。我的柿霜自是还有,若我当真不够了,便自是第一个麻烦四姐和姐夫去。” 四公主一把揽住小七,回头冲婉兮道,“令姨娘,我倒想带七妹到我府里住些天去!我真是喜欢她喜欢到撒不开手……” 福康安自是第一个乐得蹦起来,“去得,去得,今天就走!” 婉兮瞟了福康安一眼,无奈地笑,却也还是婉拒了,“傻拈花,又忘了你们姐俩儿都是什么身份,哪儿能如百姓家的姐妹一样儿,能那么随便走动去呢?” 婉兮走近前去,一手握住一个公主,“终究这会子到年下了,拈花你不如也在宫里住着,从皇太后圣寿到过年、元宵,你想跟小七盘桓多久去没有呢?” 倒是四公主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是我造次了。小七这样儿未指婚的公主,自是不能擅自出宫去;而我这样已经厘降了的公主啊,也不能说随便回宫里便住下……终究家中翁姑还会惦念。” 婉兮便也笑了,眨了眨眼,“更要紧的是,隆哥儿还在家等着你;还有咱们丰绅济伦呢,他可一天都不能离开额娘去。” 婉兮和四公主自己将话都转圜过去了,就剩下福康安还在旁边儿傻乐着,等着小七被他嫂子带到家里去玩儿呢。 他听着听着已是不对味儿,这便急了,忙叫道:“令阿娘、嫂子,你们怎么能变卦了呢?倒是叫小七收拾收拾,跟我走啊!” 这会子婉嫔也已经走了进来,看见福康安的殷切,也知道婉兮不忍对那孩子说实话。 婉嫔便笑着将这差事给揽过来,道,“保哥儿怕是还不知道吧?拉旺阿哥就要回来了,眼见着这两天就要到京了。” 福康安便是狠狠一震,回眸看向婉嫔,一双满是笑的眼底,这便只能看见黑眼仁儿去,却看不见白眼仁儿了。 婉嫔狠了狠心,继续道,“我也知道保哥儿从小跟拉旺阿哥啊,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拉旺阿哥走了这几个月去,想来保哥儿跟小七是一样地想念拉旺阿哥。这会子听见这个消息,想来保哥儿必定跟小七一样儿地开怀,是也不是?” 婉兮抬眸望向婉嫔,也是又心疼,又感谢地点了点头。 她终究也几乎是亲手抚养福康安长大的,对福康安的情分不比拉旺少;况且福康安还是九爷的儿子,是相貌最肖似九爷的孩子……故此她是真真儿的不忍心说这样的话去。 也难为了陈姐姐,这会子要替她来唱这个白脸去。 婉兮伸手拉过福康安来,掌心轻抚在他肩上,“拉旺必定也十分想念麒麟保你……就像你们小时候儿一样,两地分隔的时候儿,你们都是那般真挚地互相想念。” 福康安哀然仰脸,寂寂望住婉兮,“所以……小七不能到我家去了,她是要在宫里等着拉旺回来,是么?” 婉兮不忍直言,这便委婉道,“这会子是皇太后的圣寿,又是要过年了啊,便不是为了拉旺回来,她也不便出宫去了。” 福康安却摇头,“拉旺回来,我也高兴,我家里那么大,那么多间房屋,拉旺和小七自可一同到我家去,又不必担心住不下……” 还是四公主听出些滋味来,这便也上前轻轻拍了福康安一下,“哎哟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临进宫之前,公公和婆婆是怎么嘱咐你的?在家里倒也罢了,进宫来哪儿由得你任性,还愣要将公主往家里领?宫里可没那规矩呵,你仔细我回去,将你在宫里这一出儿,都禀告给公公和婆婆去!下回,就再不叫你跟我进宫来了!” 福康安面色发白,回眸哀伤地望小七一眼。 他不敢想象,若是从此再不能进宫来了……那他该怎么办。 他这便狠狠咬住牙关,生生在婉兮面前跪了下去,伏地就磕头,“奴才知错了……求贵妃主子、婉嫔主子恕罪。” 婉兮和婉嫔对视一眼,都是心疼,便都连忙一起去扶这孩子。 在畔的小七也是跟着莫名地着急,却也说不清楚急的是什么,总归鼻翼翕动,是借助气息来使劲儿忍住咳——眼前的情形,叫她又想咳嗽了。 小七怕咳嗽出来,这便赶紧望绵锦一眼。 绵锦与小七同年出生,又是在一处朝夕共处这么几年去,两人已是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这会子小七说不出话来,绵锦便点了头,代替小七上前言声道,“保哥儿你也别着急,总归等拉旺阿哥回来,他必定也想念你呢。我们便跟拉旺阿哥一起求情,到时候求皇爷爷允你时常进内来玩儿,还跟咱们小时候儿一样,四个人一起过家家、藏猫猫就是了!” 小七这才松了口气,赞许又感激地向绵锦使眼色。 小七的模样自都被福康安看得真真儿的,他终归不忍叫小七为难成如此……他便苦笑一声儿,极力又是平素那个混不吝的模样儿去,大声地笑出声儿来,“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 福康安既好容易跟四公主进宫来一趟,婉兮便也没忍心催促,这便将福康安留在永和宫里,叫他跟小七和绵锦盘桓一阵子去,她自与四公主先往回走,她亲自陪着四公主朝舒妃的宫里去。 此时兰佩已是四公主的婆婆,于公于私,四公主进宫来,也该代替兰佩去看看舒妃才是。 经历了方才那一幕,婉兮和四公主一路上都有些沉默。 待得到了舒妃的宫门口,两人下轿,四公主才心底霍地涌出一个主意来,上前与婉兮道,“……这么说起来,绵 锦也是跟小七一样儿,与麒麟保他们一起长大的?” 婉兮条眸望一眼四公主,便也明白了四公主的心思。 虽说绵锦是侄女,矮了一辈,可是绵锦却是与小七同岁,年岁倒也相当。 倘若福康安这孩子放不下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绵锦说不定反倒可能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婉兮深吸口气,“……其实,若说公主,此时宫里自然还有八公主,甚或还有啾啾去。总归麒麟保是九爷的儿子,是你的小叔,更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儿,皇上必定不会委屈了他去,想来自然会为他指一门好亲事去。” 四公主便也点头,“夫家大哥福灵安是多罗额驸,我姑爷又是和硕额驸,想来皇阿玛没理由不叫麒麟保也尚个公主格格的去……不管是谁,倒也都不算委屈了。” 婉兮不由想了想八公主舜英的特殊去,这便也是皱了皱眉。 公主里头,舜英的情况不宜太早指婚;而啾啾心里又早早儿放了个札兰小哥哥,故此倒是不好指配给福康安去了。 婉兮便也轻叹一声儿,“你此前说的也对,若说起从小的情分来,绵锦想来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吧。不过总归啊,这事儿都得看你皇阿玛圣心决断。” 四公主便也点头,“也是。总归皇阿玛不会亏待他就是。” . 十一月三十日,成衮扎布带拉旺多尔济,已然是回到了京师。 这比婉兮预计的日期,竟然还要早了一个月去。 毕竟成衮扎布那会子给皇上请旨的说法儿是“在元旦前到京”,这会子才十一月三十啊。 婉兮得了信儿,忍不住抿嘴笑,却没说话。倒是玉蕤忍不住,这便笑道,“成衮扎布王爷,对拉旺阿哥跟咱们七公主的婚事,倒是比咱们都更上心。” 玉蕤的话儿说得巧妙,明明是里头也含着皇帝呢,却用一个“咱们”将皇帝绕了开去,以示敬意。 婉兮这便更不便直接评论,但笑不语。 玉蝉便也凑趣儿,“谁说不是呢,成衮扎布王爷啊,可是从小儿就喜欢咱们七公主,这个儿媳妇是早就认定了的。” 婉兮也不由得有片刻的怔忡。 若不是成衮扎布王爷自己这般上心,拉旺那孩子又是天生仁厚,否则就凭九爷和九福晋的情分,婉兮自己说不定爷都早已将胳膊肘儿朝麒麟保那拐了。 若说用心之人,这世上能超得过九爷去的,当没有几人。这位成衮扎布王爷,算得上一位了。 这日皇帝便也下旨:“瞻楚布多尔济溘逝,朕深为悯念。著加恩派乾清门侍卫保宁看视成衮扎布,赍茶酒赐奠,并赏银五百两治丧。” 皇帝便连这赐奠酒的人选,选择的也是特别。这位保宁虽听起来只是个“乾清门侍卫”,都不是御前侍卫,更不是皇子王公,可是这位保宁的身份实则比宗室王公更适合去看望成衮扎布。 因为这位保宁同为蒙古人,出自蒙古正白旗,他的父亲是纳穆札勒,是成衮扎布王爷当年带兵追缉青衮杂布时候的参赞大臣。因此军功,被封为一等伯,世袭,号曰勤襄。 纳穆札勒又曾在成衮扎布暂离乌里雅苏台时,代替成衮扎布,署理定边左副将军一职。 在后来的平定大小和卓之战中,纳穆札勒为国捐躯,被追封三等义烈公,谥武毅,祀昭忠祠。在回部平定之后,图形紫光阁。 故此纳穆札勒与成衮扎布是亲密战友,他的儿子保宁来奉旨看望丧子的成衮扎布,这情分自是旁人无法可比。 况且保宁此时虽还是乾清门侍卫,却也已经因为袭封父亲的三等公爵,身份已然不低。 婉兮听得了皇帝的安排,自是放心。却也遗憾,身为姻亲,自己和小七却还不便亲自前去看望。 婉兮这便寻了豫妃去,两人计议了一会子,还是以豫妃出面,以豫妃同出自蒙古,且同是成吉思汗后裔博尔济吉特氏的身份,送了一份儿奠礼过去。 婉兮送上的非金非银,也不是布料茶果,而是叫小七亲自抄写的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祈请南无地藏菩萨慈悲做主让逝者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只是在皇上正式下旨指配之前,便是这卷经,婉兮也不能直说是小七抄写的。可是相信成衮扎布王爷有心,必定能从那字迹笔法中,窥得真心去。 豫妃见了也是赞叹一声儿,“成衮扎布王爷对咱们七公主如此用心,贵妃囊囊对成衮扎布王爷一家也真心相待……这便是两片心结成一片心,那七公主与拉旺的姻缘,便也是心想愿结的良缘了去。” 婉兮淡淡含笑,“也是我这个当娘的小心眼儿吧,总希望自己闺女以后嫁过去,能得夫家爱护。这便唯有我这当娘家妈的多表诚心去,才能以心交换不是?” 豫妃含笑点头,“贵妃囊囊放心,我们蒙古人都是生就最真的心、最热的血。囊囊真心相待,我们蒙古人必定十倍、百倍回报。” . 十二月,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了。 每到年终岁尾,人心总是格外心绪涌动,难以平静。 况且算算月份,这个月又将是忻妃的胎满了七个月,已是到了孕晚期,随时都有可能临盆的时候儿。故此该在这个月起正式报遇喜,由遇喜处来预备下临盆的一应物品去了。 便也从这个月份,该给忻妃宫里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去了。 第2494章 七卷154 不敢问来人 可是直到此时,婉兮却还是不清楚皇上终究对忻妃做过什么去。 虽说相信皇上,可是已是到了这个时候儿,婉兮还是有些着急了去。 不过着急归着急,这大年下的,还是有太多叫人高兴的事儿,便也叫这着急,没那般要紧去了。 ——譬如拉旺终于回宫来了。 因拉旺的四哥、超勇亲王世子瞻楚布多尔济溘逝,皇帝命三等公、乾清门侍卫保宁奠酒,故此成衮扎布便也在京中的超勇亲王府布置奠仪,拉旺便好歹该为府中陪伴,这便不宜带着孝就立即回宫。 等超勇亲王府的丧事办完,解下了热孝去,拉旺这才回到宫里来。 倒是不用婉兮张罗,豫妃那边儿早都预备齐全了;婉嫔更是乐得凑一份儿心意,这便两人合力,已是将为拉旺洗尘的种种都预备周全了去。 拉旺回宫那天,自是先到那拉氏宫里行礼。婉兮和豫妃早已等不及,这便都已是同到翊坤宫去等着。 因是冬日,便是那花格子窗上也有玻璃,却都被冰霜给冻得结结实实,倒没法儿从窗子一眼便瞧见窗外去,婉兮和豫妃这便也都顾不得自己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妃位的身份了,这便都离了座儿,直接奔到了门口儿去等着。 远远地,从外向内,翊坤宫的太监拍起巴掌,来传递消息。这巴掌声便是预告,此时要来的人,已然近了。 ——终于,宫门处有一角衣袂闪过,那是宫殿监的导引太监的身影。 婉兮与豫妃已是紧张得将手握到一处去,两人却也都是相视一笑——这是重逢的喜事儿,却要紧张个什么劲儿呢? 终于,导引太监的身影闪过之后,后头亮出一个年少、却穿这公爵品级冠服、佩戴花翎的身影来。 如此年少而早早有了公爵品级,且赏戴花翎的孩子,便是这整个大清朝,此时也并无第二个去!那便自是拉旺回来了…… 婉兮的眼便一热,鼻尖儿却一酸,喉咙微梗。 虽不是自己所出,可那也是她的孩子啊。 婉兮这一刻好想看清楚那孩子,却因隔着距离和皇后正宫里的规矩,不能一时便办到。便只能等着,带着期待地等着。 不知道是距离,还是这冬日的寒气在阳光照耀下氤氲浮动起来,婉兮只觉着宫门处的光影有些虚,仿佛宣纸呲出毛边儿来,将拉旺的身形都给包裹起来。就在这这一片影影绰绰里,便连那孩子的身影也仿佛是浮动缥缈的,就如同宣旨上以笔渲染出来的一道墨影。 虽说一时看不清那孩子的眉眼神情,却也能一眼便瞧得出来,那孩子的身量长高了。十岁的男孩子远远而来,身姿修长,步伐英武,已是越发有了青葱少年的轮廓去了。 婉兮心下既自豪,又有莫名的心酸。 孩子长大了自是好事儿,可是一个当娘的心啊,却又要忍不住开始替他担心,他即将要面对的那个成年人世界里的风雨、黑白、善恶了去。 . 拉旺走入二门,便远远瞧见了婉兮和豫妃两个。 拉旺便一提袍裾,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上门阶来,便要向婉兮和豫妃行礼。 婉兮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拦住了拉旺,借势在他耳边轻声嘱咐,“……傻孩子,岂有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就先给我们行礼的规矩去?这便赶紧进去给皇后请安吧,咱们之间本就不必这些规矩去。” 豫妃在畔也是点头示意。 拉旺星眸一闪,便也是明白过来,这便借势将头顶在婉兮腰际的高度轻轻蹭了一记去,实则已还是行完了晚辈与长辈之间最亲昵的“抱见礼”去。婉兮会意,便也手掌轻抚过拉旺的脊背,这便是长辈的还礼了。 拉旺欢喜得两眼更是发亮,这才起身朝那拉氏的宫里去了。 拉旺进去请安,婉兮倒是拉着豫妃,暂时等在门外。 婉兮不由得笑着与豫妃轻声耳语,“……原本从小在咱们身边儿,倒叫咱们都没留神。这才几个月不见,便只觉整个人都变成了个小大人儿似的。” 豫妃也是点头,“家里刚办过丧事,且还是他同辈的哥哥溘逝,他亲眼见着,亲自帮着成衮扎布王爷忙里忙外,这便是最叫一个男孩子迅速长大了去的。” 婉兮点头,“超勇亲王世子溘逝,那拉旺的肩上便自然要替他兄长多扛起一份儿孝心去才是。” 豫妃倒是欣慰,“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真挚淳厚的孩子,他不但会给他父亲尽孝,也自然会对贵妃囊囊您尽孝。” 婉兮握住豫妃的手,“都是你教得好,也是你们身上共同流淌着的、成吉思汗的血液绵延下来的忠厚与宽广。” 两人说话说得专注,倒没留神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阶下。 皇帝含笑抬眸,“说什么呢,这么亲热?” 婉兮与豫妃都吓了一跳,连忙蹲身行礼。 平身起来,婉兮这才含笑道,“自是都在说拉旺这孩子。几个月不见,竟然有个大孩子的模样儿了。” 皇帝便也点头,“可不是么,朕也是等不及想看看他,这才跟着过来了。” 婉兮倒是惊讶,“皇上竟没见着那孩子去?” 这于理不合,按说拉旺进宫来,得先到养心殿给皇上请安,然后才能进内廷来,进皇后宫行礼啊。 皇帝便也笑了,凝视着婉兮,“你没猜错,他原本是应该跟着成衮扎布先进养心殿给朕请安的。朕为了世子瞻楚布多尔济溘逝之事,免不得要安慰成衮扎布几句,倒是这孩子有些等不及了,这便由成衮扎布代为行礼,他自己倒是急着先朝后宫来了。” 婉兮心下明白,嘴上却还是轻叱一声儿,“这孩子,可犯了规矩去。超勇亲王也是的,怎么敢擅自就纵容了孩子去?这是宫里,又岂是这孩子想不行礼就找人代替了,然后自己朝内廷就跑来的?” 瞧婉兮这样儿绘声绘色,皇帝便抱着膀子哼了声儿,故意望向豫妃去,“罢了。朕便不是看你,也得看豫妃去不是?” 婉兮这才放心笑出声儿来,“皇上说的对,便是看在豫妃的面子上,自然不会与这十岁的孩子计较去。” 皇帝无奈地又哼了声:“朕若计较,还能跟到这儿来,就为了早点看他一眼去?” . 好歹算是等得拉旺出来,那拉氏便也因为有皇帝在,这便亲自送到门口儿。 婉兮与豫妃向那拉氏行礼告退,皇帝这便也是要一同走,那拉氏的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些儿不愿意来。 皇帝瞧出来了,这便没急着上轿,反倒伸手轻轻拍了拍那拉氏的肩,“忻妃的胎一直都是皇后亲为照料,朕只隐约记着,她到这个月是该报添炭和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去了。可是朕却记不清,究竟该是哪一天了。” “皇后既已照料她几个月去,必定记得。” 皇帝将话题转回忻妃身上来,那拉氏自也顾不得拉旺这小孩儿去,这便忍不住冷笑一声儿,“还请皇上放心,我自然记着。到时候儿该添的炭例,还是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自是短不了她的。” 皇帝含笑点头,拍了拍那拉氏的手,“忻妃好容易又有了孩子,今年后宫里又唯有她一个遇喜的,朕对她这个孩子十分在意。皇后万万照料好她母子去,莫要有半点闪失才好。” 那拉氏笑着扬眸,“母子?难道皇上早摸准了忻妃的喜脉,确定下忻妃这回怀的竟然是皇子?” 皇帝倒吓了一跳似的,忙收回话茬儿,“没有,朕可没说这个。所谓‘母子’只是一个泛称,终究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总要临盆之时才能定下。” . 婉兮坐在暖轿里,虽没亲眼看见皇上与皇后之间的神色往来,却也隔着轿子,隐约将这些话都听了个大概齐。 待得回到储秀宫落轿,婉兮这才得了机会轻声问,“……都快临盆了,爷究竟打的是何哑谜,难道还不能揭开一二去么?” 皇帝却哼了一声儿,将婉兮的手给拍开。 “都告诉你了,知道那事儿去做什么!你就只管顾着小七和拉旺这两个孩子去就好,旁的,爷不要你分心。” 婉兮轻咬嘴唇,“……爷为何就不肯吐露一二?爷分明知道,奴才心下实则放不下这事儿去。” 皇帝无奈地瞪了婉兮一眼,“算计人,从来都是腌臜之事。这些事儿,爷依旧不想你知道一星半点儿去。” 婉兮想了想,也明白皇上的心意,这便只能叹息一声儿,却是转眸之间,嫣然而笑,“好,那奴才就不问了。总归这七个月都等过来了,奴才倒不差这最后三个月去。总归三个月之后,所有的答案,自然都是瓜熟蒂落。” 跟着豫妃一处坐轿子的拉旺,这便下了轿,正式要到皇帝面前行大礼。 皇帝的表情跟婉兮如出一辙,都是睁圆了眼睛,眼中泛起惊喜来。 “好小子,这才几个月没见,竟然偷着窜高了这么多去!不枉是个好身子骨儿,这冬日里在京师和喀尔喀两处来去,大漠极寒,你却都熬住了,这便锻炼出你的男子汉气概来了!” 喀尔喀蒙古,位于遥远的大漠之北。拉旺便是九月间走的,那会子北方的大漠都已经下了雪了。就更别说那北方的大漠和草原上刮起的白毛风……那些都是最为考验和锻炼男孩子心性儿去的。更何况,拉旺这次回去,经历的是他兄长的溘逝。 说笑之间,信儿早送进了宫里去。玉蕤带着宫里一应人等,都出来接驾。 皇帝和婉兮自是都瞧出来拉旺的心早已飞了,这便也都笑着纵了他去。 拉旺一溜烟便往里跑。 婉兮抬眸望皇帝一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会心一笑。 . 小七、绵锦、啾啾这三个女孩儿在一处呢,拉旺奔进来,却不敢造次,只立在门槛外,先央白果进内通传一声儿。 白果本是婉嫔身边最得用的女子,婉嫔却将白果拨给了小七,只要小七外出,都得叫白果亲自跟着,婉嫔才能放心。 白果见了拉旺这个样儿,便忍不住笑,“旺哥儿跟保哥儿就是两个性儿,保哥儿来了,就知道直奔里头扎;旺哥儿虽说也一样着急跑上来,却还是这么守礼。” 拉旺轻轻垂下头去,嗓音竭力显得平静,“……我不在的时候儿,麒麟保安答又进宫来看小七了?” 白果点头,“就不几天前的事儿,皇太后圣寿那会子,保哥儿跟着和嘉公主一起进宫来请安。因四额驸腾挪不开身,这才叫保哥儿进来陪着和嘉公主的。” 拉旺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却终究都化开成了平静的笑。 “那,小七一定欢喜。” 白果想想,便笑,“七公主是欢喜了,不过刚一开始还是惹了一鼻子的气。七公主越是长大,便越是端庄,这便也呵斥保哥儿不守规矩,险些不肯见保哥儿了。” 拉旺立在原地便有些痴了,半晌终是露出了孩子气的欢喜来,“……我就知道她是这样的。” 几个小孩儿的官司啊,白果这些年伺候在畔,也不至于还看不明白,这便跟着悄悄儿叹了口气,只说,“旺哥儿稍等,我这就进内去通禀一声儿。终究这会子九公主和锦格格都在内陪着咱们公主呢,别冲撞了才好。” 拉旺却伸手扯住白果,“姑姑请先帮我将这两样物件儿,转呈给九公主、锦格格。” 白果接过来,只见是两个小荷包,不大点儿,也瞧不出是什么来。 拉旺却是笃定地微笑,“姑姑只管送进去就是,我这厢给姑姑谢过了。” 白果忙向旁边闪了身,避开了拉旺的礼去,轻声笑道,“拉旺阿哥言重了,奴才哪儿敢呢?那奴才这便送进去了,阿哥稍等。” . 白果入内,三个小姑娘还在那“聚精会神”地学着女红绣花呢。 小七绣的是个枕头顶,绵锦绣的是袖头,啾啾照晾的是鞋帮儿。 枕头顶、袖头和鞋帮儿,这都是满人女孩儿家出嫁的嫁妆里头必备的绣品,故此女孩儿从能拿针线起,便要从这些物件儿上开始练手。 小七性子娴静,绵锦也更是沉默细致,两个人的年岁也是相当,这便都比着绣得认真。偏啾啾年纪还小,自己尝试的又是最硬的鞋帮,这便花儿还么绣出来一朵,顶针先扎穿了两个,针更是拧断了好几根。 连玉蕤进来看过都忍不住笑,打趣说,“……九公主果真不愧是你们额涅的亲闺女。” 小七在女红这儿,倒不像婉兮;反倒是啾啾,绝对是一个模子抠出来的。 三个小女孩儿因为手上都有针线活计,这便心下都明知道外头是谁来了,还都故意装作不知道,不肯分心去看一眼。 尤其是小七……就是因为她头不抬眼不睁的,才叫绵锦和啾啾两个都不得不随着她继续埋首苦绣。 白果一见这情势,心下不由得暗暗赞起拉旺阿哥方才的举动来——若没拉旺阿哥塞过来的两个小荷包,她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白果这便也没出声,只将两个小荷包不声不响地分别塞进了啾啾和绵锦的手里去。 啾啾最禁不住好奇,先打开了荷包。她的鼻子灵,最先欢呼出来,“大草原的味儿!是大草原的蜜!” 那边绵锦便也赶紧打开了荷包去,便也是欢喜起来,“……平安扣!” 三个小女孩儿里,两个都“变了节”去,小七便再怎么想绷着,却也没法儿再继续维持之前的平静去了。 小七便有些小小的懊恼,这便先轻叱自己的亲妹妹,“瞧你,又浑说了。都这个月份了,哪儿还能有蜜去?” 啾啾却献宝似的将那荷包全都摊开了,得意洋洋道,“姐姐猜错啦,其实不是蜜。” 小七这便也忍不住好奇,撂下了手里的针线,抬眸去望——那荷包里,竟是一颗鸡子儿。用眼睛来看的话,哪有什么蜜呢? 小七脸颊一红,这便又看向绵锦的荷包去。 小七不由得皱眉,“便是平安扣,这玉料也算不得好去。你好歹也是郡王之女,什么好的没见过呢,这样一枚粗玉的,竟也喜欢成这样儿?” 绵锦却攥紧了那平安扣在掌心里,但笑不语。 小七被左右难住,情知想要答疑解惑,便唯有将拉旺给请进来。 一想到相见已在眼前,小七的脸便整个红透了。一颗心啊,跳得莫名地乱成了一团去。 这会子婉兮和皇帝也早都踱着步走了进来,却瞧见这半天了,拉旺却还没进去屋,依旧在门口站着呢。 婉兮这便笑,“这傻孩子,明明跑得急,却怎么到了门前,反倒不进去了?” 拉旺却认认真真地答,“因为我要等小七的话儿。便是已经到了眼前,我也不能造次,唯有她允我进内,我才可迈进这门槛去。” 小七在里头已是听见了额娘与拉旺的对话,这便更坐不住了,忙吩咐白果,“有劳姑姑,快叫拉旺进来吧。且帮我回明皇阿玛和额娘,待我收拾停当,便过去给皇阿玛请安。” . 拉旺终于得以入内。 啾啾是早就欢欢喜喜奔了过来,恨不得要吊到拉旺的肩上去,亲热无比。 绵锦也站起了身,向拉旺含笑点头。 反倒是小七,却有些六神无主一般,偏开头去了。 啾啾才不管旁人怎了,只管吊着拉旺的胳膊,兴冲冲地问,“旺旺哥哥,你是不是把蜜给塞进鸡蛋的肚子里啦?要不怎么明明就只是一颗鸡蛋,我闻着却分明是大草原的甜味儿呢?” 拉旺偏首向啾啾,与啾啾说话,可是一双眼却还是悄然凝视着小七去,未曾稍离。 “……因为呀,这是‘蜜酿鸡蛋’。你姐姐说得对,都这个月份了,自没有新采的蜜去。不过却有秋日里的蜜存下来,用来酿着的鸡蛋去。这鸡蛋放在蜂蜜里酿的日子久,蜜味儿便都进了鸡蛋里头去。而这鸡蛋内外又有两层壳儿去,这便将蜜味儿给紧锁在里头了。虽说我这一路走了几个月,路途遥远,这蜜酿鸡蛋却还是能帮我将大草原的甜味儿都给你带回来!” 啾啾登时欢呼,“旺旺哥哥是个大好人!” 绵锦便也上前微笑道,“我听说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才又有了一位‘呼必勒罕’。我听说那本是小孩儿,却是转世而来的高僧,我便忍不住好奇……” 拉旺含笑点头,“这枚平安扣,虽是粗玉雕琢而成,却是我央哲布尊丹巴的呼必勒罕亲自加持过的。” 绵锦登时大喜,“多谢你!” 眼见啾啾和绵锦这两个都这么快便被拉旺给收服了,小七心下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欢喜,又是说不清的惆怅……这些种古怪缠绕在一块儿,叫她只能捶炕,“哎,瞧你们两个啊,这还怎么绣花儿去?” 啾啾年纪小,淘气地做了个鬼脸,“不绣就不绣呗!反正我还小,又不急着嫁人,干嘛要急着绣嫁妆去?”啾啾憨态可掬地望住小七,“姐姐你急着绣,是想早点儿嫁人啦,是不是?” 小七登时恼了,便起身要去掐啾啾的嘴巴子。 啾啾大呼小叫着,连忙转身夺门就逃。 绵锦看了看眼前的情势,便也抿嘴笑着告退而去。 殿内就剩下小七和拉旺两个。 小七心下一急,气息便逆着,这便又咳嗽了起来。 拉旺着急,忙上前帮小七拍着后背。小七害羞躲闪,拉旺急得索性伸手一把抓住了小七的手去。 “你这又是何苦?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这回一走两个月去,你便将我忘了,这才不想见我了?”拉旺尽量说得温柔,可是声音里终究也还是露出了破碎去。 小七心下一阵翻涌,咳嗽都冲上了眼睛,倒逼红了眼圈儿去。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认得你了?我只是……只是,觉着你好像换了个人一般。” 拉旺更急了,捉住小七的手,叫小七看着他。 “你看就是我啊,我哪儿换了呢?” 小七含羞抬眸,“……你看你,怎么变成这么高了?原先我都到你眉毛这儿,怎么就这么两个月,我都跑到你下巴颏儿去了?” 拉旺愣了一会子,便忽地笑了。 小七是公主,自是不知道两个月来的舟车劳顿,实则会叫一个男孩子迅速长大。 他想了想,忽地一反手,将小七的手转过来,掌心按在了他身上。 (指婚在即,先给几个孩子写一笔。后头就留给忻妃表演啦~) 第2495章 七卷155 谁解其中味 小七那触手的位置,是在拉旺的心口。 拉旺那已然长成少年的目光,笃定而幽深。 “……你在这儿。不管你将来长大都多少岁,又长成什么模样儿,你都在这儿,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了你去。” 小七心下忽悠一颤,鼻尖儿便跟着酸了。 小七深深垂下头,藏住羞红了的面颊,“我……只是觉得,你好高,再不是从小的模样了。” 拉旺眉眼之间尽展温柔,“我长得高了,才更能在你身边儿护着你。” 小七终于含笑点头,“其实你也就是胳膊长、脚长了,这五官面相上倒没有大的不同去。” 也不是全然没有,比如她这回还是头一次发现他的眉这样长,几乎入鬓。他和他父亲一样儿,相貌上倒是与其他蒙古男子有些区别,眉眼更趋柔美,想来是与他祖母——固伦纯悫公主肖似。尤其是他的眉,并非粗重,反倒是纤长,几可入鬓,如描如画。 小七听嬷嬷们说过,眉长是福相,不仅预示长寿,更喻——长情。 小七想到这儿,面上不觉更是一热,却不想叫拉旺给瞧出来,这便反倒嗔怪,“瞧你……倒是有法子先堵住了啾啾也绵锦的嘴去。亏这宫里,人人都说你忠厚,我瞧着,你却最是——” 小七说到这儿,便觉颊边更热,已是说不下去了。 拉旺也不否认,更不辩白,只是垂首盯着小七的小手笑。 小七便更不好意思,便只能用恼意来武装自己,这便懊恼地跺脚,“你这便是承认了?瞧我,这算不算是看错了人呀?” 拉旺正色抬眸,认真凝注小七,“……为了你,我不想输给任何人。便是旁的事尽数都可不争,可唯有在你这儿,我要争;而且,一定要赢。” 小七已是羞得听不下去,一扭身儿急忙跑回暖阁里去,将隔扇门都给关上。 “见了见了,话也都说完了。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总归,回来了就好,每日自可相见。” . 皇帝和婉兮等在外头,见拉旺出来,虽说在里头呆的光景不算长,但是那孩子黑眸里流光溢彩,面上也是平静的端然……两人便对视一眼,终于能放下心来。 豫妃亲自带了拉旺回宫去,皇帝便也含笑握了握婉兮的手。 “若此咱们便也尽可松一口气下来。是时候儿了,该明明白白给这两个孩子一个身份去。” 婉兮微微迟疑,脑海中还是闪过福康安那孩子的身影……可是婉兮终究也还是点了头。 当真不能再拖了,若趁着这会子他们年岁还不算大,这便早早说明白了一切,便对三个孩子都是好的。 千万不能等到将来小七已是到了正式厘降的年岁再挑开,否则对那被蒙在鼓里的孩子,伤害只会更深。 婉兮便不由得轻声道,“……说起这个来,奴才倒是想到,十一阿哥、十二阿哥的年岁也快到了。那福康安既为两位皇子的侍读,那孩子又是九爷的嫡子,更是孝贤皇后的内侄儿,论理,那孩子的身份也够成为‘备指额驸’的。” 皇帝静静看婉兮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嗯,爷记着。” . 十二月十七日,皇帝御乾清门听政。 这一天,两江总督尹继善上奏,恭请皇帝于后年,亦即乾隆三十年,“再举南巡之典,以慰臣民仰望”。 这一年江南水患又起,皇帝已命兆惠南下,会同江南当地官员一同治水。尹继善的这份奏折,更勾起皇帝对江南河工的重视来。皇帝在乾清门前,对天、对群臣语重心长道:“江浙地广民殷,一切吏治农功均关要计;且襟江带河滨湖近海之区,筹画泽国田庐,无一不重萦宵旰。” 而此时浙中海潮之地,如海宁,新修的柴塘、石塘,都已竣工。这些都是皇帝上一次南巡时,亲自勘探规划、拍板定夺的工程,便也都等着皇帝亲自察看、验收。 且濉河荆山桥等处,亦为数省灌输吃紧关键,此时正是都等待皇帝亲自验收之时。 故此皇帝欣然准奏,定于后年再度奉皇太后南巡。 此事定下,前朝后宫人人都知,尹继善这便是又做了一件令皇帝高兴的事儿去。尹继善此人一生端正,唯有在皇帝数次南巡之事上,略微显出些承奉之意,便连挚友袁枚、还有九爷傅恒都曾笑谑嘲讽过;而尹继善显然并不将早年众人的嘲讽放在心上,今年依旧故我,倒叫人有些意外。 可是表面的意外之下,必定有内里的必然。 永琪便自是第一个想到了永璇去。 尹继善是永璇的岳父,尹继善这般放下自己的颜面,毫不掩饰对皇上的承奉之意,自然叫永琪觉着,这尹继善实则是为了永璇筹划。 如今永珹、永瑢相继出继,成年的皇子唯有永琪和永璇两个;且以永璇生母位分为高。 永璇更有尹继善这样一个岳父,而永琪自己的岳父却已经死了。 永琪心下十分介怀,回到兆祥所里,闷闷不乐良久。 自从永琪的腿坐了病之后,他在自己的所儿里便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那个体恤下人、英俊明朗的主子去。每当永琪这般闷闷不乐,便整个兆祥所上下,谁都不敢上前劝解了。 鄂凝知道,自己便是再不愿意,可是这上上下下自都是瞧着自己呢。若自己不去,难不成要叫下人们瞧着主子们之间这般尴尬去? 鄂凝只得硬着头皮来劝永琪,小心翼翼地问,今儿乾清门听政时,阿哥爷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去。 永琪苦笑一声,懊恼地砸了砸自己的腿,“还能是什么?这般寒冬腊月的,又是站在乾清门前的风里,便是旁的倒没什么,唯有这腿是越发不中用了。” 永琪说着,眼神也是一黯,“从前这样的时候儿,倒是尽可以看老八的笑话儿去。可如今,我这腿怕是也比老八好不到哪儿去了!便是再咬牙撑着,与他相比,亦不过是半斤八两。” “我怎么都没想到,竟有一日,我连那瘸腿的老八都要比不过去了!” 听话听音儿,鄂凝听出了阿哥爷的心结又是出在八阿哥永璇那儿。 鄂凝轻轻垂首,“要说对付老八,也不是没有现成的法子。只是妾身上回出的主意,却惹得阿哥爷不快意了;那这回,妾身倒是不敢再轻易张口了。” . 永琪长眸轻眯,盯住鄂凝。 半晌,终是起身,走过来轻轻抚住鄂凝的肩。 “上回也是我着急,一声说话口无遮拦,倒误伤了你去。我事后回想,如何能想不明白,你那些也都是为我着想。” 永琪说着,缓缓伸手握了握鄂凝的手,“你是我的福晋,自是一颗心全都向着我。你与她们都不一样儿,你是要帮我分担一半儿去的正室,故此你自然想得更多,也承担了更多的委屈去。 能得着阿哥爷这样一句话,鄂凝的眼圈儿终可红了。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却是竭力展颜而笑,“阿哥爷说的好,妾身是阿哥爷的嫡福晋,是要与阿哥爷分担一半儿去的正室。那妾身便没有什么委屈,妾身承担的也都是自己应当帮阿哥爷担起来的。” 永琪阴郁地点点头,“快与我说说,你心下有什么好主意了?” 永琪抬眸,眸子了闪过一丝光芒去。 “你姑姑就是尹继善的继室福晋,若说想捉他们什么把柄,便没人比你能知道的更多。” 鄂凝这般听来,反倒更是满脸的羞愧。 不提她姑姑是尹继善的继室福晋还好,一提起这身份来,便总叫她想起上回的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失手去。 她便尴尬地连忙岔开方向去,“……阿哥爷怎么忘了,老八还有最大的一个软肋,就在令贵妃宫里呢?当日阿哥爷既是因为这事儿好悬吃了挂烙儿去,那此时还有什么可顾忌的,索性都抖落出来算了。” “我就不信,那尹继善知道女婿实则心早已放在了旁人身上,不在他女儿这儿,他心下还能痛快!” 鄂凝如此旧事重提,永琪不由长眉紧皱。 “此事……既已提过,又何必再提?” 永琪不能不想到英媛去。刚与英媛和好了些,英媛肯接受他进她的屋子,偶尔也肯在夜晚伺候他了,若他这会子再提起翠鬟和永璇的事儿去,那英媛她岂不是又要与他翻脸了去? 鄂凝悄然盯着永琪,心下已是冷笑。 她何尝不明白,阿哥爷这会子的迟疑,都是为了英媛啊。 ——她今儿旧事重提,便也是为了英媛呢! 眼见着阿哥爷跟英媛又重新好起来了,眼见着那英媛虽说脸上还是有些儿清冷,可是夜晚也还是重新伺候阿哥爷了! 英媛这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儿,便叫她最是心下生恨! 若当真因为孩子的事儿,对阿哥爷冷了心,那便彻底断了阿哥爷的念想去,哪怕自己断了发当尼姑去也行啊?到头来还不是将这脸上的清冷,都化作了吊着阿哥爷的手腕去! 那她便要好好儿地重新将那翠鬟的故事提起来,既然阿哥爷忌惮那八阿哥永璇,那眼前这个法子就是一石二鸟,对她和阿哥爷都好的。 “虽说这是旧事重提,不过时机已是不一样儿。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那会子阿哥爷还念着兄弟情谊,倒肯放八阿哥和那翠鬟一马去;可是如今呢,八阿哥和那尹继善都欺负到了咱们鼻梁子上来,阿哥爷哪儿还能妇人之仁去?” 鄂凝上前一步,目光紧紧盯住永琪,“又或者说,眼前这会子,咱们还有旁的什么更好的法子,能叫八阿哥尽失人望去?若阿哥爷能想到更好的主意,又或者有谁能帮阿哥爷想到更好的法子去,那阿哥爷尽管使去,就当我今儿什么都没说过。” 永琪便也是深深皱眉,无言以对。 鄂凝捉住了他的七寸,他此时当真是苦无良策去。 鄂凝这便满意地长长舒了口气去,“身为皇子,擅自结交官女子,结下私情……这便是天大的罪过。阿哥爷便别犹豫了,若再迟疑,难不成要等后年皇上再度南巡,因尹继善的功,倒叫永璇得了机会,反超阿哥爷之上去么?” 永琪吞住一口气,幽幽抬眸,“便小心放出话儿去吧。只是千万嘱咐人小心些,别叫外头瞧出是咱们放出的消息。” . 尹继善这边儿前脚刚又奏请皇上南巡,叫皇上嘉许;后脚皇上在十二月十九这一日,又命礼部尚书陈宏谋为经筵讲官。 经筵讲官,那便是皇帝之师傅去了。 尹继善和陈宏谋两人,是安宁身败名裂的最大推手,故此这会子心下不舒坦的不止永琪一个,还有一个,自是忻妃。 当皇历翻到了十二月,忻妃的心便莫名地慌乱起来。 这个月便是她的胎坐满了七个月的月份去,该报遇喜了,该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去了;那她的身边儿,便不只是自己的人,还要多了这几个经验丰富老道的人去。 那她直到这个月还是依旧淅淅沥沥按时来的“漏红”,便难瞒过这几个人去了! 况且宫门内多了守月姥姥、守月大夫,宫门外还增加了宫殿监的值房呢。宫殿监里那一个个儿的总管和首领,都长着什么样的眼睛去呢,便是她宫门内能瞒得过去的,却也未必能瞒得过宫门外的这帮子人去! 趁着报遇喜的日子还有几天,她便再度将陈世官请来,仔仔细细将“漏红”之事问过陈世官去。 陈世官却依旧送上定心丸,说她喜脉稳健,喜形如常。 陈世官还浅笑道,“忻妃娘娘这是到了即将临盆之期,这便心下忧思过甚,未免多虑了。还请娘娘安心保养,一切到时自会水到渠成。” 忻妃却还是难以完全放下心去,“可是我这漏红……?” 陈世官笑笑,“这‘漏胎’也不算罕见,便如《医宗金鉴》中所明录,本有不少妇人虽每月漏红,却胎气依旧好,足月时仍能将胎儿安安稳稳分娩下来的。” “将来忻妃娘娘这漏红,一来与年岁有关;二来,娘娘是早年诞育过两位公主,这中间却是隔了几年未曾见喜,故此身子也还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故此还请娘娘安心就是。” 陈世官如此笃定,忻妃也想不出陈世官有撒谎的理由。况且她自己的肚子还在那鼓着,虽说这回的肚子没有她前两回诞育两位公主那么大,不过这“喜形”却还是分明存在的。 忻妃便也松了口气,盯住陈世官道,“若我母子都得平安顺遂,我到时候儿自是亏待不了你去。我这便向皇上求恩典去,叫你来当我的守月大夫!” 陈世官自知自己在此事中,早已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这便也只能苦笑着点头,“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忻妃当日便叫了宫里的总管太监去养心殿奏明,可是养心殿总管魏珠出来给的话儿却是,皇上已经将忻妃的胎统都交给了皇后去,便叫忻妃但凡有事,尽管去回明皇后即可。 忻妃这便硬着头皮,再叫总管太监去一趟翊坤宫。 却没想到,这回竟然没遇见半点的阻力,那拉氏丝毫没有趁机刁难的意思,反倒是痛痛快快就准了。 倒叫忻妃不由得心下暗暗一喜:总道终究是自己即将临盆了,此事天大地大不如皇嗣的安危要紧,故此那拉氏便是再怎么着,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作梗去了。 这便是皇嗣,尤其是一个皇子,对于后宫女人们的意义所在。 这也便是千百年来,后宫里的女人们便是要打破了脑袋、算计掉多少性命,也非要抢来一个孩子,尤其是想要生下皇子的缘故啊。 忻妃终于放下一半的心来:守月大夫有陈世官,那便守月姥姥再不是自己的人,便也比之前的两眼一抹黑强多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那拉氏的主持之下,忻妃终于正式报了遇喜。 遇喜处的太监们开始刨喜坑、提前预备下忻妃临盆所需要的一应物事去。 守月大夫是陈世官,另外又添守月姥姥一人,唤作孙氏的。 只添了一个守月姥姥,按说对于妃位来说,稍微有些怠慢了。终究今年后宫里就她一个遇喜,不存在守月姥姥分配不过来的缘故,那自可叫宫里常备的三位守月姥姥都来伺候。 可是忻妃因这一回心下藏着不可告人之事,却反倒觉着只添了一位守月姥姥却是好事。只防备着一个经验老道的姥姥,自然比要同时防范着两位、三位姥姥去,更容易多了。 那拉氏亲自带着孙氏到咸福宫里来,名为看望,实则却是明里暗里都盯着忻妃的肚子仔细看去。 忻妃也不示弱,故意在那拉氏面前将肚子高高挺起。 那肚子虽说不大,却是着实存在着的,倒叫那拉氏心下也有些画魂儿。 可是这会子陈世官既然已经定为忻妃宫里的守月大夫,便要从这一日起,一直在宫里伺候着,以备随时可能的临盆。便是皇后,也已经不方便再随便叫陈世官离开咸福宫去。 那拉氏也不想多呆,这便借着离去的当儿,深深盯了陈世官一眼去。 万语千言,便都在这一眼里了。 陈世官在那一眼之下,也只觉在水里油里滚过,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这便忙低垂了头去,不敢对上那拉氏的眼神儿。 那拉氏便轻哼一声儿,缓缓道,“陈世官,以你职分的低微,竟能伺候妃位主子遇喜……这是好事儿,是你的造化;我便提醒你一声儿,凡事小心,否则,倘若有半点差池,便仔细你自己个儿的脑袋去!” 那孙氏不明就里,却也被那拉氏一脸的阴沉给吓了一大跳,这便也与陈世官一同跪倒。 那拉氏这才冷冷而去。 孙氏不由得低声向陈世官请教,“……倒不知主子娘娘这是怎个说法儿?” 陈世官掂量了一下儿,这便避重就轻道,“主子娘娘奉皇上的旨意,全权照应忻妃娘娘母子。故此忻妃娘娘的胎,便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非带你我难活命,便连主子娘娘也无法向皇上交待不是?” 孙氏想想有理,便也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主子娘娘今儿会如此不快。” 因了这一事,孙氏便连忙起身道,“那老婆子我现在就得请忻妃娘娘的旨,立时就要为忻妃娘娘探探胎去。” 因男女有别,便是太医,都不能直接碰触嫔妃的身子,故此从未有太医真正看过忻妃的肚子,就更别提以手探之了。 可是守月姥姥不一样,一来是妇人,二来是经验丰富的姥姥,三来待得临盆时若不碰触身子,又怎么能帮得上忙呢?故此在后宫里,唯有守月姥姥才能实际去碰触怀胎嫔妃的身子去。 . 孙氏是忌惮那拉氏那模样儿,想要早早儿探了忻妃的胎,自己心下也好有个数儿。 在这后宫里当差,自随时随地都得小心翼翼,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儿丢了自己的脑袋去。儿这后宫的生育之事,关系到皇嗣安危,便更是宫里一等一的大事。 孙氏这样能被内务府选进宫来当守月姥姥的,哪个进宫之前不就早已经被耳提面命多少回去了呢? 可是孙氏也没想到,忻妃竟然不准她碰! 忻妃倒是羞愧解释,说自己从小儿就不习惯被生人碰触。还说终究是刚见了姥姥,彼此还不算熟稔;这便好歹请孙氏再等几日,待得彼此都熟悉了,必定要请姥姥探的。 孙氏便也没坚持。 她知道这位忻妃娘娘身份尊贵,出自满洲镶黄旗不说,阿玛还是七省总督,母亲更是老怡亲王的生母敬敏皇贵妃的侄女儿,故此这位从小必定是娇生惯养的。这便从小不准外人碰触,自是必然的。 好在日子尚早,刚报了遇喜,这便大约还有两三个月去呢。孙氏便也没急,总之这两三个月里,她怎么都有机会探着忻妃的胎就是。 . 这一日忻妃正式报遇喜,皇后那拉氏是在跟前儿的,可是皇上却没来。 倒是这一日又传来一个“好消息”——皇上竟然又赐封了个新人。 这位新人不是旁人,正是孝贤皇后母家的那位晚辈,孝贤皇后伯父马齐的曾孙女——孝贤皇后的侄孙女,小富察氏。 更叫人意外的是,皇帝赐封这位小富察氏,初封竟为后宫最低的——答应。 (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清明小长假照常更新,回报亲们的支持~) 第2496章 七卷156 迷心窍 实则这位小富察氏的赐封,从一开始便透着“不合规矩”四个字。 这小富察氏,一来出自外八旗,当按着八旗秀女引见的规矩进宫。便是初封,一般都应该是贵人。除非家世极其低微的,如父亲只是无品级的拜唐阿,或者披甲人,祖上没有过更高官职的,才可能初封不给贵人,而是降低一级,从常在起封。 更何况这位小富察氏系出名门,出自著名的沙济富察氏,祖上便不是一部之长,好歹也是一路之长;况且她还是孝贤皇后的母家晚辈,算得出自皇后丹阐了,这身份便连初封贵人都是委屈了,更何况竟然破天荒地出了个初封只是个答应。 再说今年十月间赐封的三位新人,那还都是内务府包衣,都只是“使令女子引见”而进宫的,初封还都是常在呢。怎么都没的叫这位小富察氏初封就是答应的。 便从这样的赐封,都不难猜出皇帝对这个小富察氏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去;甚至由此可以窥见皇帝心底对孝贤皇后真实的余情,还能存留下几分去。 故此这个小富察氏赐封,婉兮都只是一笑而过;便连那拉氏都是大笑拍桌。 整个后宫上下,唯一真正闹心了的,怕也只有忻妃一人了。 因为这会子对于忻妃来说,最要紧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胎”,最要紧的是她得赶紧设法再将皇上请到她宫里来,她得设法再侍寝才行! ——她自己的胎已经越发有些不对劲,她好歹也是诞育过两个公主的了,她自己心下如何能没数儿去? 这不断的漏红,还有肚子虽说鼓着却没有了动静,这便都给了她太不好的预感去。所以便是宫里正式添了守月姥姥,按规矩原本应该准守月姥姥探她的肚腹,这也是宫里的规矩,可是她却不敢。 连续漏红,加上肚子里头没有了胎动,她便最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也如四年前令贵妃和豫妃两人的孩子一般,是已经胎死腹中了。 不过若是这样儿还算好的,至少皇上不会追究,甚至反倒还会格外怜惜去。 ——她莫名害怕的,是她这个孩子其实已经没了! 说不定这几个月来连续的漏红,便是那孩子已经掉了;而肚子依旧还鼓着,这便如刚生产完的道理一样儿,便是肚子要收回去还都得等到孩子满月前后,甚至要好几个月去才能尽数都缩回去。 她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不敢面对现实,这便越发不敢叫守月姥姥瞧;甚至都不敢叫人再去另外请一位太医来,跟陈世官会诊一番。 她知道,她已然是在讳疾忌医。 这种不好的感觉,实则从刚回京的时候儿已然有了。因为那会子回到京来,本该是肚子显怀,且该正式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儿。可是她除了肚子是真的鼓起来一些之外——胎动,却仿佛是从那会子就没有的。而漏红,从回京以来就没真正止住过。 故此她才从十月以来,想方设法地想去请皇上来。 她那样急切地想见到皇上,已经不仅仅是撒娇邀宠,她已经是——在为自己那不好的预感,在设法亡羊补牢。 如果当真是这个孩子已经掉了,那她若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当务之急便还是得赶紧再要下一个孩子来啊! 可是从十月间皇上赐封了三位新人起,每当她叫陈世官或者自己宫里人去请皇上的时候儿,御前的人给出的都是相同的话儿——都说新赐封的新主子正在皇上宫里伺候,倒不便为她而进内叨扰去…… 皇上便仿佛都只顾着那三个新人,从十月到这个十二月,皇上都再未曾来过! 她原本期待着,等她这个月正式报了遇喜,已是即将临盆,皇上便是为了皇嗣,也好歹该来看看她——却哪里想到,这边厢她刚报了遇喜,那边厢皇上便又赐封了第四位新人去! 偏今年这几位新人,不管是外八旗秀女,还是内务府包衣女子,个个儿都是有来头的。福常在、永常在是在皇太后跟前学规矩的,皇上便是看在皇太后的面儿上,也不能慢待; 宁常在是回部女子,是回人佐领来京之后,第一个正式选入后宫的内务府下女子,且也是出自和卓家族另外一支,故此皇上为了回部的安定,也自然要对宁常在恩遇有加。 至于最后赐封的这位小富察氏,就更是孝贤皇后的侄孙女儿了! 故此从十月到十二月,这两个月的光景,皇上都说忙。呵呵,皇上还能忙什么,除了朝政国事之外,一下子赐封了这么多位新人,那便自然都在忙着宠幸这四位吧? 忻妃哀哀地呆坐着,仿佛听见自己心上那架小算盘,梁倒档塌,那一颗一颗的珠子叮叮当当,仓惶坠地。 皇上若不来,她该怎么还能再怀上皇上的孩子去? 可是这个小富察氏今儿刚刚赐封,若想等到皇上对小富察氏过了热乎劲儿去,怕怎么也得三两个月。 三两个月不算长,可是这话儿对她却不合适。因为她的胎已经满了七个月,三两个月之后就该生了! 她哀哀坐着,心下已是绝望。 倘若皇上再不来,那她唯一剩下的法子,就只能是硬着头皮扛到底、一条胡同跑到黑去了。 ——她也唯有极力地去相信,她的孩子没事儿,到了三个月之后依旧还能平安地落地! 总归陈世官不是说了么,她的喜脉依旧稳健,便是还有漏红,却也不用担心。 陈世官是太医啊,便是年纪轻、资历浅、职衔低,可是即便如此,这太医院选拔太医也是自有严格的规矩。若便是名医世家的出身,若不能经过礼部和太医院的考试去,他是不可能被选入太医院来的。故此他的医术必定还是精良的,这么年轻便能入宫,反倒说明他是优中选优,资质极佳才行! 忻妃这般想着,竭尽全力地自我安慰,心下虽说还是不稳当,可是事到如今却也只能如此了。 这般心绪烦乱,忻妃便更觉身边诸事皆不顺心。 一来是姐夫安宁的两大仇人尹继善和陈宏谋又刚刚各自得了皇上的嘉奖去;二来,自己母亲那边原本还希望能指望的宁郡王弘晈,竟然又出了事。 因忻妃的母亲是老怡亲王允祥母亲的侄女,故此忻妃在自己母亲这边儿能仰仗的就是怡亲王府一脉。 这位宁郡王弘晈本是老怡亲王允祥还在世的嫡长子,可是却只袭封了郡王,却由先帝雍正爷做主,将和硕亲王的爵位给了他弟弟弘晓去。偏这位弘晓还跟尹继善的私交极好,因为尹继善当年曾经在怡亲王府当过幕客去,故此弘晓反倒是跟八阿哥永璇过从甚密。 也因为尹继善与安宁在江南多年的宿怨,弘晓干脆忘了跟忻妃母亲这门内亲似的,倒与忻妃并不如何来往。忻妃和她母亲便也唯有将心思更多寄托在这位宁郡王弘晈的身上。 可惜弘晈却因为在乾隆初年就曾卷入过废太子的儿子弘皙的谋逆案去,这些年来都不受皇帝的待见。几年前又因处事鲁莽被罚了半俸去;结果就在几日前,又再度因为患病,朝期俱不能到,干脆被皇上下旨,将他的俸禄全都给停了! 一个郡王,若没有了俸禄,只能守着那点子家产度日,等着坐食山空去罢了。 不说远的,比爱心是这京师中的几大粥厂里头,听说也有宗室黄带子去食粥的——便是宗室,便是黄带子的爱新觉罗家人,但是若没有世职继承,又在朝中没有俸禄的话,那自己的那点子家产迟早都败干净了。 事已至此,这个宁郡王弘晈,已是再没有了依靠的价值去。 这样一来,虽说她出自名门,可是在父母皆过世之后,人走茶凉,父母两边儿的亲族,便都指望不上了。 忻妃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一颗心如被投入这腊月里结着冰的井水里去,深不见底,寒不可测。 正在忻妃已近绝望之时,八公主舜英散了学,欢欢喜喜地从外头走进来。 八公主舜英今年已经七岁,已然跟小七、绵锦一起开始上学。舜英虽说心思比不上小七的细巧,可是胜在精力旺盛,故此每日里的功课却也背得快,倒不输给小七多少去,叫忻妃颇为欣慰。 舜英每日散学回来,先给忻妃问安。 忻妃猛然抬眸望住女儿,心下便忽地一亮。 不,她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手里还依旧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便是阿玛死了、额娘死了,姐夫也死了,可是她还有女儿,还有皇上的一条血脉去啊! 忻妃不等舜英给她行完礼,这便起身一把将女儿抓了过来。 “……你这几日可见着你皇阿玛了?” 舜英点头,“皇阿玛不仅看重上书房里的兄弟、子侄们的功课,皇阿玛也一样在乎女儿和在内廷养育的皇孙女、宗女们的学业,便是皇阿玛到我们这边儿学堂来不似到上书房去的那样勤,却也至少三五日便来一回。每次来,都要亲自问女儿的功课去。” 舜英说着,兴奋得脸颊都红了起来,“背书、写字、女红,虽都是七姐、九妹和绵锦她们更胜一筹;不过骑马射箭,却总是我成绩最佳!” 忻妃想笑,却心底反倒涌起苦涩。 她定定望住舜英,柔声道,“舜英啊,听额娘的话,咱们将力气多往女红那边儿去使使,别镇日只顾着骑马射箭,可好?” 舜英却是一愣,不解地望住母亲,“额娘缘何如此说?弓马骑射乃是我满人根本,便是女孩儿家也要从小习学。女儿的弓马骑射最佳,皇阿玛每次来都要夸赞女儿一番的,额娘为何反倒不欢喜?” “再说那绣花针……女儿是当真捏不住;至于那蝇头小楷,女儿更是写不好。女儿宁愿去写大字,要不就是加射一百支箭也好啊!” 忻妃听得不由得悲从中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拉住女儿,垂首险些落下泪来。 女儿七岁了,一日一日地大了起来,虽说还不到及笄出阁的年岁,可是……她却也已经开始担心,还有不几年便该到女儿初潮之时,若那时候儿女儿却没有动静,到时候该怎么办? 舜英眼见着母亲伤心,却不知缘故,这便慌了,急忙想将忻妃的头给扳起来,有些慌张地叫,“额娘!额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说错话了,惹了额娘不喜欢了是么?” 舜英这个孩子,虽说身子上从小有那么个不能说的隐秘,可是这孩子却是心性儿淳朴,况且从小陪着忻妃在那相当于冷宫的咸福宫幽居这么久,母女两人相依为命,故此这孩子对忻妃这个母亲甚为在乎和孝顺。 忻妃欣慰又酸楚,自然不能叫孩子知道实情,她便遮掩道,“不是你的缘故……是额娘啊,从回京来,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你皇阿玛去了。额娘甚为想念你皇阿玛,却又不知道你皇阿玛何时才能不必忙于朝政,能来看看额娘啊~” 舜英便一拍心口,“原来是这个!那便都包在我的身上!额娘见皇阿玛难,女儿却是隔三差五就能看见,那便由女儿恳请皇阿玛来看望额娘就是!” 忻妃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欣慰而笑,“舜英,我的孩子,你当真肯为了额娘,这样去做?” 舜英认真地点头,“女儿愿意!” .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皇帝终于正式将七公主莲生指配给拉旺多尔济。 又在正月初四这一日,便正式下旨,封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子、额驸拉旺多尔济,为世子。 至此,拉旺多尔济不但已经有了额驸的公爵品级、额驸的品阶,更有了亲王世子的俸禄——亲王世子岁俸银六千两,禄米六千斛;而多罗郡王岁俸银五千两,禄米五千斛——亲王世子的品阶和俸禄都高于郡王去。 初此之外,既然拉旺已经被封为世子,也就意味着成衮扎布百年之后,拉旺将承袭超勇亲王的爵位。 至此,七公主的这位额驸,已经注定是将来的亲王了。 成衮扎布一共有七个儿子,拉旺多尔济是最小的一个,如今也刚十岁;而他的几个哥哥都比他大许多,早在七八年前都已经能为父亲代掌扎萨克,故此原本谁都没想到这个世子能落在拉旺多尔济的身上。 而皇帝却在正月的头四天里,便连下这两道谕旨,这便将两件事直接联系在了一处,叫前朝后宫都看明白了:年仅十岁的拉旺多尔济能被封为超勇亲王的世子,就是因为他被选为了七公主的额驸。 这位七额驸的福分,都来自与七公主的姻缘。 ——而前朝,并非所有的额驸,都天经地义能被皇帝选为他们各自父亲的继承人。不说远的,便说曾经被序齿为四公主的和硕和婉公主,她的那位额驸德勒克,本也是巴林右旗扎萨克多罗郡王璘沁的长子,可是皇帝却没让德勒克袭封巴林郡王,却是将郡王爵位给了德勒克的弟弟去。 故此说到底,身为额驸的能不能顺利希封父亲的爵位,全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而拉旺多尔济以如此年幼,得以早早被封为世子,便明摆着就是因为七公主的缘故了去。 若此一来,皇帝这一番赐封,叫前朝后宫看见的倒不是拉旺多尔济这孩子的幸运,而是——皇上对这位七公主有些异乎寻常的重视去。 而七公主是令贵妃的长女,又是令贵妃在进宫多年之后才终于得到的第一个孩子,虽说是个公主,却叫皇上如此看重。那么这背后,自然体现出的,是皇上对于七公主生母令贵妃的在乎去。 . 皇帝的旨意竟然是在正月的头四天接连颁下的,这大过年的,便叫前朝后宫的都设法递牌子请到储秀宫给令贵妃和七公主贺喜。 皇帝也高兴,但凡宗亲福晋、三品以上命妇,皆准入内。 婉兮便是自己再是个不愿张扬的人,可是这大过年的,她的储秀宫门却是关都关不住。纷至沓来的客人和贺礼鱼龙价往里进,储秀宫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去。 这样的热闹是婉兮进宫这些年的顶峰,因是为小七贺喜,她这个当娘的自然也是欢喜。这便亲自见过每一位道贺的贵客,将这喜庆的气氛用心做足了去。 这样一来,今年这个正月里,她的储秀宫自然成了整个后宫里最热闹的所在,倒是将那拉氏的翊坤宫都给盖过去了;就更别说那原本想借着怀胎而争一回风头的忻妃的咸福宫去。 这般的鲜花著锦,婉兮欢喜之余,也自是明白皇上的心意去。 可是已然这样热闹了,皇上却仿佛还嫌不够,大年初二那天,在重华宫例行君臣联句,皇上召大学士、内廷翰林同欢。 此次联句,有傅恒、来保、刘统勋、兆惠、刘纶、阿里衮、舒赫德、阿桂、陈德华、彭启丰、董邦达、张太开、观保、于敏中、钱汝诚、王际华、窦光鼐、陈兆纶等二十人。这二十人,全都是皇帝所倚重的朝中重臣。 而当着这二十位重臣,皇上今年所出的联句题目却是——冰嬉。 冰嬉是大清国俗,是每年冬天都要上演的惯例,虽说盛大,倒不新鲜。可是皇上今年却兴冲冲地叫以此为题——便是大臣们没想到内里的缘故,婉兮又如何不明白呢? 这个年过的呀,皇上的全部心意,自是都落在了她所诞育的这一双儿女的身上。 小七自是她的长女,而小十五已是她事实上的长子了。皇上对她这一对长子长女的心意,叫她回想起来,心下便是丛丛的暖意,便不必当面去谢恩,却早已是情意两心知。 婉兮唯一有些难受的,只是放心不下麒麟保那孩子。不知道那孩子得知了这个信儿,又会如何了。 . 皇帝对七公主和七额驸这般用心,便不啻又在忻妃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去。 当年提到要指婚给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两兄弟的儿子去,原本皇帝说是有“小公主二人”,指的便是七公主和她的六公主舜华呀! 结果到头来,舜华没能指婚,竟然也没能活下来……回头想想,皇上当年不肯为舜华指婚,倒仿佛是能预见到舜华不能顺利长大成人一般。 舜华已去,不说也罢;可是那七公主是两个月便指了婚,而她的舜英呢,今年都已经八岁了,却还没见皇上给指婚的意思! 从前四公主有那样的手,却也还是在四岁的时候儿,就已经给挑中了福隆安为额驸;那她的舜英呢,都这样大了,皇上却怎么还没给挑个好的额驸? ——难道是说,在皇上心里,舜英的那点子毛病,竟然比四公主那手,还更加不能见人去不成? 忻妃越想越是难受,不过倒也还是脑筋快,这便捉过舜英来嘱咐,“……乖,便时常在你皇阿玛面前提起,说七姐都有了额驸,你只比七姐小一岁,自也该有额驸了。” 舜英登时脸红过耳,却急了,忙摇摆两手反对,“额娘,我才不要、不要额驸!” 忻妃摁住心下的苦涩,面上竭力微笑,“傻孩子,你还小,才会说这样的话。你自听额娘的,额娘一切都是为了你打算。你只管在你皇阿玛面前多提起此话就是。” 舜英急得更是面红耳赤,极力强调,“额娘,我,我不是害羞,我是真的不想要额驸!” 忻妃心下咯噔一声儿,缓缓收了笑,一双眸子里渐渐升起寒意来。 她盯住女儿的眼睛,忽地厉声道,“不准再在我眼前说这样的话!尤其,绝不准你在你阿玛眼前说起半个字!听见没?!” 舜英哪里明白母亲那彻骨的恐惧来自何处,她只是看见了自己母亲这样阴森的模样,惊恐地呆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忻妃心下也是难受,轻叹一声,伸臂将女儿拥在怀里。 “舜英啊,额娘的好孩子……额娘不想吓你,只是若不如此,总怕你莽撞出错。便听额娘的话,额娘绝不会害你的,好么?” 舜英这才懵懂地回神,黯然点头,“女儿明白了……待得再见到皇阿玛,女儿必定设法向皇阿玛提起。” (清明节,咱们也正式为忻妃开始奏响那一曲最适合清明节的乐曲吧~~这个节不方便说“节日快乐”,就祝亲们假日轻松吧,O(∩_∩)O~) 第2497章 七卷157 不放过 每年的元宵节,按例整个皇家都从紫禁城,挪至圆明园过节。 永琪一家这便也从紫禁城的兆祥所,搬回了圆明园福园门内的兆祥所去。 正月十三这天,按着惯例,皇帝便奉着皇太后在同乐园看戏,并亲自侍膳。 一众女眷陪着皇太后在正楼看戏,宗室王公等在两厢的裙楼,一大家子齐聚,自是其乐融融。 婉兮在座间,只觉一众女眷的目光总是远远近近地投过来。 婉兮起初倒没多想,终究这会子正是皇上刚给小七和拉旺指婚,且十岁的拉旺竟被封为超勇亲王的世子,便是因为这个事儿,众人多看几眼,也是情理之中。 直到玉蕤也有些不得劲儿,凑过来轻声道,“姐……今儿她们的眼神儿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婉兮轻轻捏捏玉蕤的手,以示安慰。 婉兮自己也抬眸环视周遭,再重新确认一遍众人的神色,轻声问,“依着你看,她们有何不对劲之处?” 玉蕤咬了咬嘴唇,“这会子赶上咱们七公主和七额驸指配之时,她们若是多看姐几眼,羡慕姐的好福气去,倒还罢了;可是我怎么觉着,她们的目光也在我身上盯着呢?” 婉兮也眯了眯眼。没错儿,方才她抬眸确认那会子,也忽然有了与玉蕤相同的感觉。 这会子玉蕤又能有什么去? 婉兮轻声嘱咐,“既盯着你看,便不是你自己有事,说不定也是你母家有事。你阿玛和伯父在前朝,没听说出什么事儿;那我猜想,或许是英媛那边厢可能有故事。等今儿的戏散了,你叫个人去打听打听。” 当晚玉蕤来给婉兮回话,面上带着的神色,是又欢喜又惆怅。 婉兮便问,“竟是怎么了?” 玉蕤叹口气道,“姐猜想的没错,是英媛有事——英媛啊今儿看戏的时候吐了好几口,叫太医来看,才发现已经有两个月的胎去了。” 婉兮也是有些惊讶,不过随即便笑了,轻轻拍掌,“那自是好事。英媛也是个苦命的姑娘,连失两子的痛,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况且她年纪还小,我都怕她受不了。” “不过她却着实是个福气好的,便是每次失了孩子去,却也很快又能再得了孩子去。” 婉兮抬眸凝视玉蕤,“便从这一事上,便也还能证明永琪与英媛是真的有情。便因此事,我也愿意相信,永琪这孩子实则天良未泯。倘若愉妃是个明白事理的额娘,只需在褃节儿上善加引导,永琪依旧还是有机会回头是岸。” 玉蕤便是沉沉叹气,“我又何尝不希望如此呢?好歹他是英媛的夫君,便是为了英媛,我也愿意希望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聪慧宽厚的五阿哥啊。” “只是愉妃是个什么人,咱们心下自都清楚;那这五阿哥还能不能回头是岸,便都难说了。故此这会子英媛又有了孩子,我真是不知道该替她高兴,还是反倒要更替她提着一头儿的心去了。” 婉兮点了点头,“不过既然坐实了是英媛的喜事,才叫那些宗亲福晋们那般盯着你看去,那便反倒不必担心了。” . 只是婉兮和玉蕤都不知道,今日的戏散了之后,庆藻其实与她们怀着相同的疑问。 庆藻也是同样发现,那些宗亲福晋们也仿佛是不时盯着她看的。 却也恰巧她阿玛尹继善刚刚上奏折,恭请皇上于乾隆三十年再度南巡,故此庆藻自也以为那些人盯着她看,便是因为此事呢。 毕竟,她阿玛尹继善一辈子名声里最大的污点,都是出在为皇上南巡接驾时候儿,所展现出来的“奉承”之意去。不过阿玛今年为何又这般主动奉承,庆藻倒也不难想到阿玛自也是为了八阿哥,故此庆藻自也横下了一条心,全不怕那些人的注视,心说“你们若想看我的笑话儿,尽管看就是了,又掉不了一块肉去”。 只是回到自己的宫里,她回想起来,心下还是有些忍不住画魂儿罢了。 夜晚就寝,她悄悄儿将这话与永璇说了。永璇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安慰,“……或许不干岳父的事,是她们又在好奇咱们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却还没有孩子吧。” 永璇这样一所,庆藻又是悲从中来,转过身儿去,用被角蒙住了脸,悄然落下泪来。 永璇也是自责,撑起身子扳住庆藻的肩头,柔声劝慰,“我自不准她们议论你去,明儿我就放出话去,是我不想生。因我这腿,我怕生出来的孩子再像我去,与我从前受一样儿的委屈去!” 庆藻心疼,忙翻身回来抱住了永璇。 “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我并不是难过这个。我的身子已是摔坏了,我心下早有了预备,便是她们想看我的笑话儿,我也都由得她们去罢了。总归这又不是我自己的错儿,总归苍天有眼,迟早会惩罚那个作恶的人去!” 庆藻将面颊依偎在永璇怀中,潸然泪下,“我啊,就是难受阿哥爷不肯听我的话,不肯再早早收了所儿里的官女子去。要不,阿哥爷这会子怕也已经有了子嗣了。” 永璇蹙眉,别开头去,“这些话便不必说了。若命中注定无子,那也是我的子孙福薄罢了。” 庆藻轻轻咬住嘴唇。 便是阿哥爷不肯直说,她又如何能不明白,阿哥爷不肯纳妾的缘故,就还是忘不了翠鬟呢? 可是那翠鬟却也是个烈性的女子,任凭她亲自去劝,竟都不肯屈就。 翠鬟越是这样,却也叫庆藻心下越是生出喜欢之意。由此更能证明翠鬟那姑娘,心乃高洁。 . 次日,皇帝又在“奉三无私殿”,赐皇子诸王等宴。 便在这宴上,永璇也察觉到了诸王的目光有些不对。 他回想起昨晚庆藻所言,虽说心下有些准备,却直觉还是有哪儿不对劲。 ——女人们有生就长舌的,愿意婆婆妈妈议论这些事儿的,可是眼前这些都是兄弟、叔伯、子侄,一帮大老爷们儿,也至于要嚼这个舌头去么? 可若不是因为此事,诸王们那般的眼神儿明里暗里向他瞟过来,又会是为了何事去? 涌现心下不安,宴会上也是食不甘味。 恰好见怡亲王弘晓起身离席,永璇便也急忙跟上去。 叔侄两人到了背人的地儿,永璇急忙给弘晓行礼,“……怡王叔快救救侄儿。侄儿都快被今儿这宴会上的哑谜给折腾稀了。” 弘晓左右瞧瞧,轻声叹了口气,“在你与福晋成婚之前,曾与一个官女子有过私情?” 永璇心下咯噔一声儿。 这事儿怎么又宣扬起来了? 永璇虽想保护翠鬟,可是弘晓不是外人,这会子他若想弄明白前情后果便不能再瞒着弘晓。 永璇这便深施一礼,“不瞒王叔,侄儿确曾钟情一个官女子。倒不知王叔是听见什么话儿去了?” 弘晓叹了口气,“都说你即便已经成婚,却对那个官女子不肯忘情,这便都未曾与你福晋真正合卺,故此才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竟然还是没有个一男半女去的。” 永璇两耳嗡嗡轰鸣。 “王叔是从何处听见这话儿的?” 弘晓便也是叹了口气,“还不是我那侧福晋、你母亲的堂妹金氏从那班女人那听来的?” 弘晓与永璇相差二十几岁,为叔侄辈,却是关系极好。两人除了性子相投,都是能文能诗,俱是颇有名仕风采之外;在永璇与尹继善家结亲之前,还有一层关系,就是弘晓的侧福晋金氏,乃是淑嘉皇贵妃的叔叔常明的女儿,故此永璇算是弘晓内亲、外亲的双重侄儿。 永璇深吸一口气,“是姨妈她从宗亲福晋们那儿听来的?” 弘晓拢了拢袖口,“这些老婆舌,自是女人们扯的。可是坏就坏在,哪家没有女人呢,这便家家的爷们儿都从枕头边儿上听见这话儿了。他们自是没脸与你当面问去,这便都盯着你看罢了。” 永璇攥进拳头,“王叔和姨妈可还能追根溯源,知道这话的由来?” 弘晓叹口气,摇摇头,“那班女人你还不知道么?什么话一旦传开,早不知道被多少遍添油加醋去了,这便更没法儿追根溯源去了。” 一句话,哪怕只经过一人转述,那都会变了个样儿;就更何况中间可能已经隔了几十人去了,自然就更没办法找到这话原本的模样去了。 弘晓盯着永璇,“这会子你与其费那个事还要去追根溯源,不如还是专心想想,你接下来该怎么办吧。总归你与官女子有私情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 永璇幽幽抬眸,“姨妈那边可听说那官女子是谁了?” 弘晓又捋了捋衣袖,“这话自然在这个时候儿忽然就决堤而来,自是那宫里如今正是鲜花著锦、烈火烹油之时。” 永璇一闭眼睛。他明白,翠鬟的身份已是露出来了。 弘晓瞧永璇的神色,也是叹息,“都说那宫里的官女子不安于室,已是门风。且不说如今的瑞贵人便是从官女子进封的,便连令贵妃自己当年也是孝贤皇后的官女子……除此之外,还听说有个已经出宫去了的官女子,在皇陵村,竟然还与个太监双宿双栖的。” 永璇都被惊得一个踉跄。 “……她们竟然连这等恶毒的话都说得出来?” 当年二妞与毛团儿出宫的时候儿,永璇的年岁还不大,又是深居简出的,故此他对这事儿倒是不甚明了。这会子听起来,只觉是有人故意在往令贵妃的宫里泼脏水去。 弘晓却眯了眼睛,“无风不起浪。你姨妈与我说起这话儿,就是想让我帮帮你,别叫你这回吃了大亏去。我这便也托人打听了令贵妃宫里从前的往事去——听说,当年的确是有个官女子和太监一起出宫去的。” “说起来那个官女子是令贵妃宫里的掌事儿女子,太监是令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本都是令贵妃身边儿缺不得的人,可是忽然就在正当用之年,就那么莫名其妙出宫去了;而且,两人果然是前后脚一起走的。” 永璇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弘晓拍了拍永璇的肩膀,“这回的事儿,怕是不小。既然早就宣扬得人人皆知,便足见那背后安排之人的处心积虑去了。你要小心,令贵妃那边儿也不可大意了。” . 正月十五本是元宵佳节,月圆人圆。 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皇子皇孙和大臣们,在“山高水长”看火戏。 可是皇帝却中途离席,单独叫高云从去宣了永璇进内殿说话。 婉兮隐约瞧见,还不等回过神来,庆藻已经有些慌乱地赶过来。 在火盒子一个个在夜空中炸开的绚烂背景之下,庆藻一双手如冰一样冷,握住婉兮的手,将永璇听来的那番话,细细禀明。 婉兮深吸口气,在那一片五彩斑斓的夜色里缓缓坐直。 永璇和翠鬟的事再度撕开,她心下若说还不算太意外的话;婉兮最无法接受的,反而是二妞和毛团儿的事儿又被无故重提! 他们两个已经出宫这些年去了,他们两个本来已经可以安安静静地相伴终生,却为何还有人要处心积虑提起他们两个,就非要用他们两个做武器来打击她?! 她不怕自己受伤,只要在后宫一日,便要面对这些明枪暗箭;她怕的却是他们两个再受波及啊! 婉兮心下怒潮翻涌,面上却竭力平静。她轻拍庆藻的手,“别怕。这一回自是咱们一起面对,我绝不会叫你和永璇两个人单独扛着。” . 内殿里,永璇一脸惨白跪倒在地下。 太监们都伺候在门外,没人赶在皇帝父子说话的时候儿,立在一旁。 可是高云从却忍不住还是倾身侧耳,小心地听着内里的动静。 他倒不至于去替八阿哥悬心,可是他却听见了一个名字——“毛团儿”。 高云从自己原本只是皇陵里一个每日负责上香的小太监,是毛团儿发现了他的本事,将他举荐进宫来的。要不他就得一辈子都呆在皇陵里,一辈子都不知道宫里的繁华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就更一辈子都没造化到御前来伺候。 故此毛团儿是他的“源头”,说到毛团儿便牵连到他。 若是毛团儿爷爷有好事儿,那他自然跟着沾光;可若是不利于毛团儿爷爷的事儿,那他必定要跟着吃挂烙儿。 幸好皇上是单独叫八阿哥来说话儿,这话自是背着人的,故此在殿外伺候的太监唯有他一个,倒叫他影影绰绰将八阿哥提到毛团儿的话,给听了个大概齐去。 若是旁人听了,兴许还得在心中画个问号去;可是叫他听了,却不啻头顶上打了个大雷去。 因为在皇陵村,他就曾亲眼见过那位玉叶姑姑的! 皇陵都有守陵之人。这些人中有守陵的太监,也有守陵的内务府职官。这些人都居住在皇陵周围,久而久之,便在皇陵周围形成了这样的“皇陵村”。 那位玉叶姑姑,就是住在皇陵村里的,与毛团儿所守护的皇陵,就是咫尺之遥。 凡是不当值的日子,毛团儿爷爷便会离开皇陵,回到那村里去。据说他在那村子里有宅子有地,还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儿照顾着……高云从当时年纪小,替毛团儿爷爷跑过两回腿儿去送东西,这才知道那个人就是玉叶姑姑。 那八阿哥在皇上面前说起的话,便不是瞎话,而是实打实的。只要皇上查问下去,知道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必定是能查得出来的! 终究那守陵的,还有内务府的职官呢。便是太监们能跟毛团儿爷爷一条心,帮毛团儿爷爷隐瞒去,可是那些职官呢,便未必肯了。 不行,他得想辙,趁着皇上和宗亲们还在圆明园里过元宵节呢,暂时还不处理公事,他这便抓住这个空档,赶紧将消息送出去给毛团儿爷爷,叫他们那边儿也好早些做个防范。 高云从心思定下,这便立时抬步走到大门口儿,叫过手下一个小太监来,低声耳语。 . 高云从离开门口的当儿,皇帝盯着跪在脚下的永璇,幽幽问,“那个官女子叫什么来着??” 事已至此,永璇已是不敢再隐瞒,趴地下叩头,“她叫翠鬟。这名儿还是令姨娘给取的……令姨娘说,翠非玉却似玉,既符合令姨娘宫里女子的名儿,又正好矮了一辈儿下去;且因为翠鬟生就青丝如云,娇丽轻俏,令姨娘十分喜欢,这才赐名为翠鬟。” 皇帝点了点头,轻叹一声儿,“你与庆藻成婚的日子也不短了,如今庆藻尚无所出,按说朕便是再指给你几个官女子去,帮你开枝散叶,倒也都是应该的。永璇,此事既然闹开,朕可以将翠鬟指给你去!只要,你将此事与庆藻说明白了,别叫她将来心下不得劲儿去。” 永璇却反倒面色苍白,慌忙摇头,“回皇阿玛……翠鬟她并不愿意。庆藻贤惠大度,早已经此事与翠鬟摊开了说去,可是翠鬟她——已然拒绝。” 皇帝也是挑眉,“哦?想不到这个丫头倒是个有心性儿的,像是你令姨娘宫里教出来的女孩儿!” 永璇见皇帝笑了,他心下自也安定下来。 此事既然皇阿玛并不在意,那便不管外头人怎么传去,又有何妨? 他心下一松,这便赶紧又向皇帝叩头,“此事因儿子而起,儿子不愿连累翠鬟,更不愿连累令姨娘宫里任何人去……故此关于令姨娘宫里曾一起出宫的玉叶和毛团儿,还求皇阿玛妥为处置。” 皇帝也是缓缓叹了口气,“今年二月,朕按例谒陵去。到时候儿朕会亲自见见毛团儿,这些话,便看他自己如何说罢。” . 终于将这些事儿全都安排好了,终于等到皇上在看火盒子的时候儿都不安心,忽然将永璇叫进内殿去了……鄂凝舒了口气,心下终于舒坦了些儿。 她回眸瞟了瞟身边儿站着的胡博容。 按说今儿本该是英媛来,终究英媛为阿哥爷诞育过阿哥,身份要比胡博容高。可是这会子因英媛查出来怀了两个月的胎,这便不能来立规矩,更不能受了火盒子的惊吓,这才没来,反而叫胡博容得了机会同来。 想到英媛又有孩子了,鄂凝的心下便不是滋味儿。 这个英媛,说起来倒是跟令贵妃颇有几分相似的福气。虽说是内务府包衣的出身,虽说也掉过孩子去,可是就是有本事拴住了爷们儿,掉了孩子不久就能又怀上孩子去。 这样的福气,便是她这个当皇子嫡福晋的,都没有啊。 她不服,不甘,却无计可施。 便也是因了这一口怨气,她宣扬起永璇与翠鬟的那事儿来,才更加不遗余力,甚至变本加厉。 如今火终于要烧起来了,只要那瑞贵人受了波及去,想来英媛这会子刚两个月的胎气,想不惊动,都做不到啊。 . 此时与鄂凝一样儿得意的,还有忻妃。 她今儿因报了遇喜,自是也不能来看火戏,以免受了惊动。她便是独个儿安安静静坐在寝宫里,没有那山高水长里火戏的热闹,可她心下却依旧蕴满了欢喜。 看戏的欢喜。 眼见着有人的心里啊,要冒起火来了,想想都叫她觉着高兴。 谁说什么这个正月里,风头最盛的、最是烈火烹油的就是人家令贵妃了呢?她魏婉兮凭什么女儿得了皇上这样的重视去,又得了这么一个好额驸啊? 那她是没什么厚礼可以献上,也不至于非要兜头给人家泼冷水去——她啊,她得替人家令贵妃,火上浇油。 她可是好心,火上浇油,不是希望那火越烧越旺去么? 呵呵,越想就叫她越是想笑。这几个月来,终是因为这事儿,叫她好好儿地笑了一场。 总归啊,令贵妃宫里的那些秘辛,她不能白知道。否则岂不白费了当年母亲要花重金将出宫的官女子都聘请到家去教习她的心意去?那些旧事啊,她家里可是好吃好喝、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不能就这么烂在肚子里了,她得了机会便得用出来。 也巧,五阿哥那边儿也跟着按捺不住了,她早听说八阿哥的那事儿又传扬起来,她就知道必定是五阿哥那边的事儿。 那她索性顺风搭车,将自己知道的事儿也掺和进去,一并传扬开好了。 便是到时候有人追究起来,自都推到五阿哥那边去,谁会想到她一个即将临盆的人,还有工夫办这事儿去呢~~ (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明儿见。) 第2498章 七卷158 此情无计可消除 小七正式指配给拉旺,对于婉兮来说自是大喜事。身为母亲,这还是婉兮头一回感受到为孩子张罗喜事儿的欢喜去。 只是欢喜归欢喜,婉兮心下终究还是埋下了一段心疼去。 这心疼,就是为了麒麟保那孩子啊。 趁着元宵节进宫看戏赐宴,以及最重要的火戏,九福晋便也以公爵夫人的身份,进内廷来一起领宴。 婉兮终于得以见了九福晋。 果然不出预料,婉兮从九福晋的眼中看见了伤感和疲惫。 这样的疲惫,婉兮能想到,必定是连着掉了许多天的眼泪,才会落下的。 婉兮心下难受,又愧疚,只是握住九福晋的手,深深垂首道,“……那一年青衮杂布反叛朝廷,西北更为吃紧,彼时唯有超勇亲王能节制喀尔喀各部,保证北路的安稳。小七指婚拉旺,彼时也是她身为大清公主的责无旁贷。” 九福晋黯然点头,“奴才都明白……其实奴才早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信儿了,从乾隆二十一年起,成衮扎布王爷每次给皇上进奏本,都要给七公主问安。他的奏本自是先送到军机处的,九爷好歹是军机首揆,哪儿还能看不见呢?九爷知道了,奴才自然就也知道了。” “故此奴才和九爷呀,都是衷心地给令主子道喜,给七公主道喜……”九福晋竭力地笑,却还是藏不住泪珠儿从眼角滑落,“奴才和九爷心下自是都有准备,奴才只是——心疼康儿。其实咱们当长辈的都是在打哑谜而已,只有他这个孩子被蒙在鼓里。故此当皇上的旨意一下,咱们还都没怎么,可是那孩子却、却……” 婉兮忙问,“麒麟保怎么了?” 她就怕麒麟保那孩子得了信儿会上火,这便也早就嘱咐永瑆,叫他平素在上书房里的时候儿多留意麒麟保一眼。结果永瑆回来只说麒麟保倒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婉兮便也以为麒麟保那孩子是将伤感藏住,至少还能上学来,那就还好。可是此时听九福晋的语气,那孩子怕是其实一点儿都不好。 九福晋极力忍着难过,可是嘴唇还是颤抖了起来,“那孩子,那孩子从皇上下旨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白天还能神色如常地进宫,进上书房侍读;可是晚上回到家里,就见不到他的人了……便连我跟九爷亲自到他门前去劝,他也不肯开门,更不肯与我们说一句话。” “我担心,那孩子是记恨了我和九爷,以为我们故意瞒着他,都不告诉他……那孩子今年十一了,正是半大不大、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时候儿最容易跟父母生分了去,或者桀骜不听话了。奴才当真是担心,担心这孩子因为这点子心结,这便就此便与奴才和九爷——生分了去了。” 婉兮听得也是心如刀割,紧紧攥了九福晋的手,恨不得能将九福晋的痛楚给分担过来。 “兰佩你听我说,皇上虽未曾明言,可是皇上的心下并非毫无所察。皇上他一向是这世上恩怨最为分明之人,更何况他也是亲眼看着麒麟保长大的,他一定不会亏待了麒麟保去。便是婚事上,灵哥儿、隆哥儿都是额驸,我相信只要有年纪相当的公主郡主,皇上一定会为麒麟保择一个良配去。” 兰佩的眼睛便一亮,在婉兮面前深深蹲礼下去,“那奴才便请令主子从中撮合,不如将九公主指配给康儿吧!” “若说七公主指婚得早,奴才的康儿来不及得了这个福分去;可是据奴才所知,皇上尚未正式为九公主择定额驸去!那奴才此时为康儿求这个恩典,当还是来得及!” 兰佩这句话终于还是明白地说出口了,婉兮难过得喉头哽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 半晌,婉兮深深吸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兰佩你听我说,如今与麒麟保年岁相当的公主郡主,乃至宗女,尚有诸多,还有几位同在内廷养育。不说旁人,便是三阿哥永璋的大格格绵锦,就在内廷与小七一同长大。那孩子与小七同岁,也是生得秀美聪慧……” 绵锦也在内廷养育,兰佩只是早就听姐姐舒妃和福康安说过了。只是绵锦生母身份低微,便是皇孙女,将来册封的品级也不会高,故此兰佩心下倒是有些不情愿的。 可是这会子不管怎么说,若福康安已经注定与七公主无缘,而令贵妃主子说起九公主来也有些支吾,兰佩心下便不由得宁愿退让一步下来。 ——便是三阿哥庶出的女儿,终究也是皇孙女,又是与七公主和康儿一起长大的,倒也好吧。 兰佩于是又在婉兮面前行礼,“一切还求令主子玉成。” 婉兮却还是摇头,“此事倒着急不得。此时对于咱们来说,兴许一桩指婚不难,真正难的倒是别再叫麒麟保那孩子的心更难受去。若是这一桩指婚能叫麒麟保好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去求皇上;可是倘若这桩指婚并不能叫麒麟保立时便好了,甚至反倒可能叫麒麟保更加难受去,那咱们……便还是应该缓缓。” “总归麒麟保这会子才十一,距离成婚的年岁,还有几年。” 婉兮凝住兰佩,“所以这胡会子啊,一切重担还都在兰佩你的肩上。还望你能多陪陪麒麟保,别叫那孩子灰了心去。若待得他能好起来,我答应你,到时候自会立时去求皇上。” 兰佩想想,便也只能含泪点头,“奴才谨遵令主子的嘱咐,这就回去陪伴康儿。” 九福晋走了好半晌了,婉兮自己却还是坐在炕沿儿上,缓不过劲来。 她能想象出福康安那孩子伤心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因为她知道九爷伤心时候的样子啊。麒麟保是九爷的嫡子,是相貌神情上与九爷最像的孩子,故此她只需想到九爷的模样儿,便自然能想到麒麟保的样子了。 这样一来,她眼前朦胧之间只能看见一张哀伤的脸,那一双黑瞳里的悲伤,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也是一时恍惚,无法分清眼前看见的是麒麟保那孩子,还是当年依旧是少年模样的九爷了。 这世间,除了皇上和自己的孩子之外,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九爷。她当年已经叫九爷伤心过一回,哪里能想到,时过多年,她的女儿又会叫九爷的儿子,也如出一辙地再伤心一回去啊…… 偏她竟没有更好的法子。尽管她还有啾啾,可是缘分一事最是阴差阳错,偏偏叫啾啾心里早早儿就印下了一个札兰小哥哥。在自己女儿自己的心愿,与九爷的儿子之间,她终究还是再偏心向自己的女儿一回。 她便觉得对不起麒麟保这孩子,更对不起九爷、九福晋去。 此情无计可消除,倘若一切还能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该有多好…… “额涅,您怎么了?”偏是小七脚步轻盈走进来,撞见了她落泪的情形去。 只因是自己的孩子,故此小七进来,那在外头伺候的官女子和太监们这便都不用进来回禀,小七是直接走进来的。 婉兮忙背转过身去,举袖拭泪,竭力平静一笑,“没事。” 小七却静静地在婉兮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下来,垂下头去,“女儿知道,九舅母刚刚来过。” 婉兮便不由得紧张得屏息,垂眸望住女儿。 可是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小七的发顶,却看不见小七面上的神情。 “……莲生,你是听说了九舅母过来请安,你这才来的,是么?” 小七却不说话,深深垂着头。 婉兮凝视着孩子的发顶,还能看见她小小的肩,有那般柔软的线条,却也撑着小小的倔强。 婉兮便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那个同样带着小小的骄傲,不想屈从于命运安排的自己。 婉兮的视野点点模糊了。 她伸手,轻轻摩挲女儿的肩头,“你也是——放心不下麒麟保,是么?” 小七肩头微微一梗,随即终于点了头下去。那孩子却还是不肯回身,更不肯抬头,却是声音里带了些颤音,“……额涅,麒麟保今年过年都没进宫来拜年,更没进园子来看火戏。这不像他。他从小到大,这些年,哪一次不都是早早儿就跑进宫来了?更别说这火盒子本是他最爱看的,他还说等他过了十三,能进宫当侍卫了,那他要亲手放给我看。” 小七说到此处,已是哽咽得说不出话。 婉兮难过的无法自已。此时此刻,唯有为孩子们而难过的母亲;哪里还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呢,她从炕上滑落下去,蹲在女儿身畔,将小七抱在了怀中。 她不去强行非要看女儿的脸,她由着女儿将脸埋在她的衣褶里去。 “莲生,其实额涅也是不放心麒麟保。你说得对,凭他的性子,不进宫来拜年,不到园子来看火盒子,那便一定是说他难过了……可是莲生啊,这世上会不会有事是尽善尽美,叫所有人都欢喜,没有人会伤心的呢?兴许有,但是更可能那事情本身是无关紧要,才会叫那坐失的人也能并不真正在乎,故此才能也如没事儿人似的笑出来吧?” “据我这些年的经历,我觉着这世上但凡是要紧的事,便都没有能做到两全其美,能叫所有人都欢喜的。一件事里,总会有得有失,那自是得到的人才会欢喜,而失去的人必定伤感。就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所以啊孩子,不管咱们有多担心麒麟保那孩子,可是我们却真的给不了他想要的,就也真的无法尽数治愈了他的创伤去。咱们伤心难过,咱们为他悬心,自是应当;但是话却又要说回来——傻孩子,我绝不要你因此而以为自己做错,更不准你为了麒麟保而责怪你自己去。” “这件事里,麒麟保无辜,莲生你同样没有做错什么。若说是谁有错,怕只是时机不对,阴差阳错。” 小七静静听着,终于在母亲的怀里用力点头。只是泪也更是汹涌地流淌而下。 婉兮拥紧小七,柔声道,“想哭便哭,额涅不会拦着你,你也更不必觉着有什么丢脸的去。你今年才多大啊,傻孩子,你到今年才九岁去,依旧还是个孩子。眼泪是孩子天经地义的权利,兴许也是小孩儿们最好的语言,你不想说话就不必在额涅这儿说话,你便尽情地将眼泪都流出来就好了。” “等泪流干了,额涅等你自己平静下来。那这件事儿就翻过去,咱们就从此只为了来日做绸缪,等着长大成人,等着与拉旺成婚了,好不好?” 小七将婉兮抱紧,终于放心地嘤嘤哭出了声儿来。 婉兮抚摸着女儿的青丝。她知道凭女儿的年岁,此时的伤心和不舍,倒未必尽是情啊爱啊的;那些情愫,以小七的年纪来说,还不会尽数懂得。 小七此时的眼泪,便都是为了从小与麒麟保和拉旺一起长大的情分而来,为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回忆而来。 便如三个好朋友,却终究要在某一日,只能选一个一起走一辈子,另外一个却要永远地松开了手,来日连再见一面都不容易……这样的难过,便是一个孩子无法忍受的啊。 不过幸好,孩子们还都小,这样的伤心还不会是那种为情而恸。 小孩儿的脸,哭得快,相信好得也快。 婉兮只盼望着小七这一场尽情的痛哭之后,那颗纯净的心,便也可以慢慢平静下来了。 . 过完元宵,皇帝便安排下二月里谒陵的日程:定于二月初九日启跸,恭谒泰陵。所有应行典礼,著各该衙门照例敬谨豫备。 婉兮却因为心下有事,一不小心便受了风寒,连着咳嗽了好几日,身子有些恹恹的。 婉兮这便与皇帝请求,此次谒陵还是留在京里,不随驾了。 皇帝亲自为婉兮号脉,心下也是明白婉兮是同时窝着几股子心火去。 皇帝仔细扶着婉兮躺下,将被角掖严实了,握着婉兮的手道,“……不想叫你知道,就是不想让你跟着上火。可你偏还是上火了,这又是何苦呢?”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便忙给自己寻了个理由,“尹继善大人已经恭请爷明年南巡,明年就又是石榴种痘的时候儿了。奴才想着明年怕是得陪着皇上南下,那今年就留在京里再好好儿陪陪石榴去吧。” 皇帝只得哼了一声儿,“你都这么说了,爷自也只能允准。” 婉兮这才虚弱一笑,垂首轻声道,“爷不怪奴才?” 皇帝却摇摇头,“你不去也好。今年本也事儿多,你留在京里,倒叫爷最放心。” “只是奴才还有一事想跟爷求个恩典。”婉兮便撑起身儿来,凝注皇帝,“宫里规矩严,除爷和皇后娘娘特恩允准外,皆不准已经出宫去了的奴才再进宫给本主儿请安……可是自从玉叶和毛团儿离宫之后,奴才好想念玉叶和毛团儿。” “若爷心疼奴才,这回谒陵去,便好歹替我见见毛团儿可好?便是爷也不便再见玉叶,可是毛团儿终究曾是御前的人,皇上见见倒也方便。” 皇帝轻笑一声,伸手刮了婉兮鼻梁一记。 “你已说晚了,爷实则已经下旨,叫人去安排了。到时候儿等爷在陵前行完礼,会召见毛团儿。” 婉兮心下一喜,“爷在泰陵也可见毛团儿么?” 先帝雍正爷的泰陵与康熙爷的景陵不在一个地方儿,按着方位来说,泰陵在西,景陵在东。毛团儿是在康熙爷的景陵当差,那便距离泰陵还有些路程。 这样想来,皇上如此的安排倒最是稳妥。 皇帝点点头,偏首看向婉兮,“此时,传旨的人已经在路上。爷拿捏了个借口,派了个差事,需要从景陵往泰陵送些东西。这个差事便叫毛团儿亲自去。” “二月初一毛团儿就将从景陵启程,在爷抵达泰陵之前,他必定已是先到了。” 婉兮自是惊喜,却也不无忧虑,伸手扯住皇帝的寝衣袖口儿,“……爷要见毛团儿,皇上的旨意必定要先传到总管东陵的内务府职官那儿去。那东陵的内务府职官,可放心么?” 皇帝瞟了婉兮一眼,倒是缓缓一笑,“爷的旨意,谅他们也不敢胡思乱想去。况且爷这回也同时下旨给马栏镇总兵,叫他们派人一路陪着毛团儿去。” 皇帝冲婉兮眨了眨眼,“你道马栏镇总兵是谁?” 婉兮被问住了,那么远的一个总兵官,她哪儿认得呢? 皇帝轻轻一笑,“那总兵官是满斗,是永常在汪氏的叔叔。爷刚赐封永常在,她母家自满是报效之心,这点子小事儿必定能办得稳稳妥妥。” . 得了皇帝二月又将谒陵去的信儿,忻妃本已经乱成一团的心,这便更加慌乱了。 留给她的光景已经不多了,最后三个月而已。可是眼见正月就这么滑过去了;二月皇上谒陵,她这时候儿必定不能再随驾,那么若二月再这么耽误过去了,那三月就将是她的临盆之期——她到时候儿,要是生不出来呢? 心烦意乱之下,她便几乎每日里都要问八公主舜英一回,问她见没见过皇阿玛,问她有没有将话说给皇阿玛去。 八公主不知道母亲这是为何如此焦急,只能如实说,“女儿见过皇阿玛,也将话与皇阿玛说了……皇阿玛只是嘱咐女儿用心念书。皇阿玛说女儿年岁还小,不着急指婚,等女儿再大几岁再说也不急。” 忻妃心便一沉,紧紧盯住女儿,“那你又怎么回话的?你皇阿玛这么说了,你得设法劝说你皇阿玛啊!” 八公主一脸的不解,小声道,“……可是女儿也不想嫁人。女儿也觉得皇阿玛说的没错,女儿终究年岁还小,又不到出嫁的年岁,为何要这么着急去?” 忻妃呆住,愣愣望着自己的女儿。 良久,忻妃急得大吼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怎么这么不明白为娘的的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见你皇阿玛,你便该想方设法帮我圆了这个心愿去,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得劝说、拉着你皇阿玛来啊!” 八公主宝儿吓坏了,愣愣望住母亲,泪花儿在眼圈儿里打转,不敢掉下来。 女儿的委屈,这会子已经无法叫忻妃冷静下来,她只觉更是置身热锅之上,两手捂住头,“天,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孩子!我如你这般大时,已经在家开始学习宫规,了解宫里新情故事,悉心为自己的未来而谋划……可是你呢,你呢,每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 八公主惊得跪倒在地,一抬眸已是泪如雨下。她伸手想要攥住母亲的手,“额娘,额娘您别哭,女儿知道错了,女儿跟额娘请罪了……” 忻妃扯住自己的头发,却已经听不进女儿的哭泣和话语去,只是抓狂地尖叫,“我该怎么办,天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乐容和乐仪在畔看着,也是不忍,乐容上前劝慰主子,乐仪趁机将八公主劝了出去。 八公主出了忻妃的寝殿,甩开乐仪的手,抬步便奔了出去。 乐仪一时没跟上,只能在后头喊,“公主,八公主!您这是到哪儿去?” 八公主哭着,一路跑向九洲清晏。却在途中,被陈世官看见。 乐仪终究是女子,跑不过八公主这半大的孩子去,幸好陈世官迎面而来,瞧见这情形,将八公主给截住。 八公主大哭,想要挣脱开陈世官,跺脚道,“你们撒开我!我去见皇阿玛,我去请皇阿玛来。我不想叫额娘再难受,我去跪着求皇阿玛,若皇阿玛不来,我就不起来。” 乐仪都心疼地跟着掉了眼泪。 陈世官抬眸望了望乐仪,温柔地点点头,接着便柔声哄劝八公主,“公主不就是想请皇上来么?那便交给微臣,叫微臣去代公主请皇上来看忻妃娘娘,公主说好不好?” 八公主却落泪摇头,“便是我去请,都未知皇阿玛是否肯来;你怎知你去了,就能请的来?” 陈世官只得大包大揽,“微臣也跟公主学,也在皇上宫外跪着。皇上要是不来,微臣也不起来,可好?” 第2499章 七卷159 兴师问罪 陈世官已然竭尽全力劝慰八公主,可是舜英却还是无法安下心来,一径也就是摇头落泪。 “不行……额娘说,要叫我亲自去请皇阿玛来。我若不去,皇阿玛就更不肯来;若我请不来皇阿玛,那我额娘必定会对我失望的。”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闪出一队人来,前后几排前导的宫灯摇曳。 “谁在那边?”有女子声音清叱。 乐仪也来不及带着八公主闪躲,便只看那边的人数、导引的级别,便已经赶紧深蹲在地,伸手也将八公主搂过来,叫八公主也一并行礼。 ——这行走的人数和级别,都是超过忻妃所在的妃位的规制去,那这宫中便只有皇后和贵妃两人。 陈世官也连忙闪身到一旁,就地跪倒,却是比乐仪看得更清楚些,这便朗声道,“微臣太医院医士陈世官,给皇后娘娘请安。” 乐仪见陈世官已经确定是皇后,这便也赶紧带着八公主一起,出声请安。 只见夜色里灯影一分,皇后那拉氏扶着塔娜的手,步伐雍容,款款而来。 皇后就是皇后,便是陈世官早已自报了家门,可是皇后也得当做没听见。待得走到了陈世官的头里,这才轻慢地垂了垂眼梢,眯了眯眼,状似陌生似的问,“你叫什么名儿?” 陈世官也摆足了诚惶诚恐来,不敢抬头,眼睛盯着地面答,“微臣,太医院医士陈世官。” 那拉氏幽然一笑,“陈世官?名儿倒是有些耳熟。” 那拉氏说着故意回头望一眼塔娜,“我倒记着婉嫔的伯父,仿佛就叫陈世倌来着?” 塔娜便笑了,轻声回道,“那是大学士陈世官,已经溘逝多年。溘逝之时已经年过八十,而这位陈太医却还年轻着呢。” 那拉氏点点头,“太医陈世官……不过我当真觉着仿佛是在哪儿听说过来着。” 陈世官自己也跟着尴尬,这便忙回道:“微臣是伺候忻妃娘娘的守月大夫……十二月间,忻妃娘娘报遇喜,是皇后娘娘主持。故此皇后娘娘对微臣的名姓有所记忆。” 那拉氏这才点了点头,“哦,原来你是伺候忻妃的守月大夫。”她说着这才瞟了一眼八公主和乐仪,“怪不得跟八公主和忻妃位下的女子在一处。” 那拉氏说罢便不搭理陈世官了,径自走到八公主面前,放柔了些儿嗓音问,“方才皇额娘听着,仿佛是你在哭喊。皇额娘放心不下你,这才循声而来。舜英啊,告诉皇额娘,你方才是怎么了?” 那拉氏说着狠狠儿瞪了乐仪一眼,“可是奴才们伺候你不够精心?不用怕,皇额娘在这儿呢,便都说与皇额娘来。不管什么事儿,总归有皇额娘替你做主!” 难得那拉氏这般温言劝慰,舜英便上前扑进那拉氏怀里,忍不住地哽咽,“回皇额娘,不干乐仪姑姑和陈太医的事。是我额娘想见皇阿玛,可是却谁都没能请来皇阿玛……” 那拉氏扬了扬眉,与塔娜对了对眼神儿,这才缓缓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那拉氏亲自抽出自己的帕子,替舜英拭泪,“舜英啊,你告诉皇额娘,你额娘是怎么了,为何这么急着要见你皇阿玛?” 八公主却哭着,半晌都没回话。 那拉氏便不由瞟向陈世官,沉声问,“可是忻妃的胎,出了什么事儿么?又或者是忻妃临盆的日子到了,她的胎这便提前发动了?” 陈世官忙跪答,“回皇后娘娘,忻妃娘娘的胎,呃,并未发动。” 那拉氏“噢”了一声儿,“既然还没发动,那她这么急着要见皇上,又是所为何事?陈世官,乐仪,我倒要问你们,是不是你们伺候忻妃伺候得不好,叫忻妃心下不畅快了,这才急着要找皇上?” 陈世官和乐仪双双跪倒在地,向上叩首,“奴才、微臣绝不敢的!” 那拉氏点了点头,“那忻妃这是闹什么呢?眼见着二月皇上就要启程谒陵去了,这些天前朝后宫的都忙,她便是几天没见着皇上,又至于这么折腾么?好好儿的公主,这么黑灯瞎火,哭哭喊喊的,成个什么样子!” 陈世官、乐仪和八公主这两大一小便都不敢说话。 那拉氏叹了口气,“罢了,今儿这事儿既然叫我赶上了,也总归不能不管。好歹皇上还将忻妃和她的胎都交给我,我便也理应奉旨照应着。那这么样儿吧,既然忻妃没什么要紧的,你们便也别去惊动皇上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去瞧瞧忻妃吧。” “你们虽然没请来皇上,却也请来我了,好歹叫你们回去也能跟忻妃交差,也免得叫她为难你们去。” 皇后都发话了,乐仪和陈世官如何敢拦阻,只得赶紧起身在前头引路。 忻妃宫里,翘首期盼了半晌,终于听见外头脚步杂沓的动静,忻妃忍不住一喜,以为是女儿终于将皇上给请来了——这便连忙对镜理妆,亲自奔到殿门口去迎接,却讶然只见踏上门阶而来的是皇后那拉氏,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皇上! 忻妃便是一惊,下意识向后躲闪,却忘了自己的身子,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那拉氏立在门口冷笑着望住忻妃,“这是做什么?若说养胎辛苦,可是瞧着分明是妆容齐整,粉颊羞红,艳若桃李;可若说是一切安好,可是却怎么脚底下没根儿,一见人就要摔倒的架势?” 忻妃还哪里有什么粉颊羞红,她这会子瞬间早已面色如土。 她暗暗盯了乐仪和八公主一眼,嘴上也只得说,“只是这么晚了,没想到主子娘娘竟然会驾临。” 那拉氏冷哼一声儿,傲然入内,在正座儿上坐了,这才缓缓道,“我知道,你等的是皇上,不是我。可是即便皇上没来,你见了我,也不用这样一副要昏倒的模样儿吧?” 那拉氏特地盯着忻妃的肚子,“你好歹还怀着皇嗣呢,你这么一惊一乍、又是要随时摔倒的样儿,若是惊动了胎气,倒是你自己得不偿失吧?” 忻妃紧咬着唇,“主子娘娘说的是,妾身怎么会惊动皇嗣呢?若不是主子娘娘忽然驾临,妾身这会子已然躺下安置了。” 那拉氏笑了声儿,“你倒心大,叫舜英去哭着喊着请皇上,你这个当娘的,竟然还能躺得下、睡得着?” 忻妃不由得悄然回眸,瞪了女儿一眼。 指望着女儿去请皇上来,便是今晚请不来倒也罢了,怎么反倒将这尊真神给请来了? 这才叫得不偿失。 那拉氏悠哉地摆了摆衣袖,“舜英是我们的大清的公主。便你是她的生母,也没的叫你大夜晚的这么使唤,更别说哭着喊着跑出去的。这还成什么体统!” 忻妃一惊,忙躬身请罪。 那拉氏眯眼盯着她,“说说吧,究竟怎么着了,不见皇上就不行?我先前已经问过了你宫里的守月大夫,还有你身边的头等女子乐仪,他们都说不是你的胎已经发动了——那还有什么大事儿,值得叫你折腾成这样儿?” 那拉氏说着故意瞄了一眼忻妃的肚子,“该不是你的胎,出了旁的事儿去吧?” 忻妃一惊,忙道,“没有!” 陈世官也跪倒道,“回皇后娘娘,忻妃娘娘的喜脉稳健,喜形如常,皇嗣自然安好。” 那拉氏却笑,“你一个太医,便是头七个月光凭着诊脉还能看出些端倪来;可是这会子忻妃的胎都八个月了,单凭你一个年轻的太医,号出来的那么点子脉象,已是不够了。” 那拉氏悠然扬声,“守月姥姥呢?传来回话。” 一听那拉氏要传守月姥姥,忻妃的心便是咯噔一声。 塔娜可不管忻妃的脸色如何,冷冷勾了勾唇角,抬步便到门口,寒声传旨,“传守月姥姥孙氏,到皇后主子跟前回话!” 孙氏这才赶紧战战兢兢地进来,进内便趴倒在地。 那拉氏得意地点头,“孙氏,你忻妃主子的胎,近日可好?” 孙氏极为犹豫,伏在地上悄然回头,看了看忻妃,又看了看陈世官。 一见孙氏犹豫,那拉氏便狠狠一拍桌子,“大胆奴才!本宫问你,你怎敢如此支吾?” 忻妃心下已是抖成一团,可是面上却依旧要竭力装作平静的模样。她也抬起眸子来冷冷盯住孙氏。 孙氏不过是个守月姥姥,便宫里选守月姥姥,多是内务府职官的母亲,乃为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故此宫里的嫔妃们对这些姥姥们倒也都敬重,尤其是令贵妃、淑嘉皇贵妃等这些本就出身内务府旗下的,都是对这些姥姥们礼遇有加。 可是忻妃却自视不同。她可是八旗之首旗的镶黄旗满洲的尊贵格格,她才不管这些姥姥们是不是什么内务府世家出身,是不是什么内务府官员的母亲呢,只要她们是内务府旗下的,那在她这位镶黄旗满洲的格格面前,便永远都只是奴才! . 一边儿是皇后主子,一边儿是出身高贵的妃位主子,孙氏被夹在当间儿,这个为难。 总归左边儿得罪不起,右边儿同样不敢得罪啊! 孙氏思前想后,便不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的家人,自己在内务府任职的儿孙着想,她这便忍住委屈躬下了身去,伏地叩头,“奴才该死……回主子娘娘,忻妃主子的胎,奴才竟有些摸不清楚。” 那拉氏细眼中陡然一寒,“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摸不清楚?太医们只能望闻问切,可是你是当守月姥姥的,自是可以凭你们的经验去摸清主子们身上的胎动迹象去的。叫你们进宫来伺候,你们当自己是进宫干什么来的?” 孙氏伏地叩头如捣蒜,“奴才,奴才绝不敢有半点疏怠……奴才斗胆进一言:只是因为忻妃主子的胎,有些特别。奴才便是伺候过这么多位的生产,可是忻妃主子这样的胎,奴才还是头一回见,故此不敢下断言,这才只敢说奴才摸不清楚。还望主子娘娘明鉴,饶过奴才的贱命去。” 那拉氏目光悄然从陈世官面上滑过。 陈世官今晚上是从外头回来,朝忻妃宫里来的,他之前还能去了哪儿?自然是去了她的宫里回话。 就是因为有了陈世官的话,她今晚才有把握来兴师问罪。 又到了谒陵之时,她便没办法不想起去年谒陵之时,她脸上出的那回桃花癣,以及在帝陵地宫里撒的那回桃花癫! 一年轮回,她怎能不在此次谒陵启程之前,先将忻妃给料理了,以报去年之仇去呢? 她本是信心满满而来,可是却没想到这个守月姥姥孙氏这般不中用。 终归陈世官只是太医,又不能碰触忻妃的身子,故此忻妃的胎究竟还有没有胎动,唯有守月姥姥说话才能作数。可是这会子孙氏这么滑头,倒叫她不好料理了去。 总不能她这个当正宫皇后的,要过去亲自摸忻妃的肚子吧? 情势一时僵住,那拉氏眯眼盯住孙氏,“孙氏,你该知道这会子是什么场合,本宫问你的又是什么话去。若有半点欺瞒,那便同样是欺君之罪,本宫一样治你的罪,流放了你家人去!” 孙氏连连叩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那拉氏缓一口气,“那本宫问你,你忻妃主子的胎,究竟有什么古怪之处,嗯?你且细细道来,本宫若觉有理,还能与你网开一面;倘若本宫没听出哪儿有什么古怪来,便别怪本宫不能不执行宫规,治了你的罪去!” 孙氏已是吓得涕泪俱下,匍匐在地道,“皇后主子饶命……” 这会子孙氏心上的天平,已经有了轻重。终究眼前这位是皇后,有权治罪于她和家人;忻妃虽说出身高贵,可是至少还没有权力直接治罪于她。 孙氏这便硬着头皮道,“回皇后主子,忻妃主子所怀皇嗣,它、它……奴才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奉旨到忻妃主子位下伺候,奴才便不知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前的事;可是至少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依着奴才的老眼瞧着,忻妃主子的肚子便、便从来就没再变大过!” 孙氏自己忖着,她是没摸过忻妃的肚子,可是好歹这双眼睛还能看见忻妃腹围的变化去。她好歹也是个当吉祥姥姥的出身,这双老眼若是连这点子变化都观察不出来,那她就趁早儿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去吧。 忻妃一听,登时怒吼,“大胆奴才,你胡说什么?从你到我宫里来,直到此时,都是冬日里,我穿这么厚的棉袍,你如何能看得分明?” 孙氏吓得不敢再说话,只能伏在地上,簌簌颤抖。 那拉氏盯住忻妃,享受地看着忻妃脸上的惊恐之色,缓缓道,“忻妃,你不必这么吓她。她一个奴才,又如何敢在你这个妃位主子的面前张开嘴去?你也别急,不论是我,还是她,总归都是惦记着皇嗣的安危,是为了皇嗣好。” 那拉氏看了塔娜一眼,塔娜这便上前亲自扶起了孙氏来。 那拉氏和颜悦色道,“姥姥年岁大了,在本家儿也是福寿双全的人,便是进宫来伺候,也是帮着皇嗣们顺利降世。这是福德之事,没的要受委屈去。你且站着回话,有本宫在呢,看谁敢给你小鞋儿穿去!” 那拉氏冲忻妃努了努嘴,“不管从前如何,既然咱们是说眼前的话儿,那便暂且将从前的都翻过去。姥姥,你便眼巴前儿就去给你忻妃主子摸摸,看她的肚子可变动过。兴许是她说得有理,总归这几个月都是冬日里,你隔着她的棉袍看不分明,自也是有的。” 忻妃整个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闪躲,一双眼带着绝望的冷寒,死死盯住孙氏。 孙氏战战兢兢站着,虽说被那拉氏的话说得感动,可总归也不敢直接得罪忻妃去。只得再度跪倒在地,“……奴才,奴才着丝是怕再摸不清楚,倒惹得忻妃主子不快,更叫主子娘娘悬心。” 那拉氏正想发作,外头急匆匆奔进一个太监来,在门槛外就跪倒,“回皇后主子、忻妃主子,皇上圣驾正朝着咱们这边儿来。说话间怕就要到宫门口儿了!” 那拉氏和忻妃同时一惊,都赶紧整肃,朝门口去。 虽说终于等来了皇上,可是这会子忻妃的心下早已没有了欢喜,反倒是寒惧丛生,无法自已。 皇帝来得快,等那拉氏和忻妃刚出殿门,皇帝已经大步到了跟前。 皇帝先直接过去扶住忻妃,满眼的爱怜,“哎哟瞧你,这都什么时候儿了,你还要跟出来行礼?便好好儿在殿里歇着,这若磕碰了或者抻着了,又是谁的罪去呢?” 那拉氏听得不是滋味,咬牙道,“皇上但请放心,我在这儿呢,总归会妥加照应。再说忻妃好歹是咱们满洲格格,从小骑马,哪儿就至于那么柔弱了?” 皇帝这才抬眸望住那拉氏,“这么晚了,皇后怎么来了?可是忻妃的胎有事?” 那拉氏耸了耸肩,“皇上明鉴,果然是忻妃的胎不妥。妾身这么大老晚的亲自过来,就是听说忻妃的肚子,从十二月间就再没有过变化!” 那拉氏得意地一指守月姥姥孙氏,“守月姥姥在此,她的话自是可信。” 皇帝便皱了眉,垂首疼惜地打量忻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按说最后三个月,临盆在即,怎么也是该变动最大的时候儿去了吧?” 那拉氏哼了声,耸了耸肩,“这事儿若是放在头一回生育孩子的人身上,倒还罢了。忻妃好歹已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如何连这点子都不明白?” 那拉氏说着冷冷一笑,“又或者说,忻妃其实是早就觉察不对了,可是她却不肯叫人知道吧?” 忻妃依靠在皇帝臂弯里,绝望地悲呼,“皇上,妾身没有!” 皇帝轻声哄着,“别急别急,外头夜风凉,咱们先进内,坐稳当了再说话,啊。” 皇帝说着就亲自扶着忻妃进内,倒不等那拉氏一步。堂堂皇后跟在后头,自无数怨毒都更冲着忻妃去。 . 进内坐稳,皇帝这才拍着忻妃的手道,“朕都听说了,这几个月来你没少了叫太医和宫里太监去请朕。唉,你瞧朕这几个月来也是太忙,而朕宫里的那些太监,也是胆子大,竟然看朕忙着,这便胆敢将你的信儿也给拦了,倒叫朕好几个月都不知道你曾经遣人去过。” 那拉氏跟进来,毫不留情叉了一刀,“也是。皇上十月里连着赐封三位常在,十二月里又赐封了一位答应。四位新妹妹新封,皇上理应多体恤。” 皇帝面上竟然也露出赧然的红,搓着手冲那拉氏讪笑,“嘿,皇后,瞧你说的。” 那拉氏在对面炕缓缓坐下,倒是平静一笑,“妾身可是真心替皇上欢喜。如今后宫里贵人以上的,多是进宫多年的了,个个儿也都不年轻了。皇上跟前是该多挑选些年轻貌美的进来伺候,也好叫咱们宫里更生动活泼些不是?” 那拉氏说着,又故意瞟了一眼忻妃,“妾身倒记着,当年忻妃妹妹初进宫时,是何等的年轻活泼。哎哟,这么算算,忻妃妹妹进宫,已经都过了十年去了。” “忻妃妹妹进宫就封嫔,足见殊恩。我那时觉着,凭初封就是嫔位的高起点,待得十年过后,她怕应该已在贵妃之位了。只是没想到,十年过来,且忻妃妹妹已经为皇上诞育过两位公主去了,却刚刚只封到妃位。” “反倒是瞧瞧人家令贵妃,从封嫔到晋位为妃,不过只用了三年。况且令贵妃还是内管领下的出身,而忻妃却是镶黄旗满洲呢。便是从妃位到贵妃,令贵妃也是用了十年去,可是那中间儿,终究令贵妃早年并无所出,无子而封妃,已是特例;再说曾经贵妃位上还有纯惠、淑嘉二人,并无空缺去啊。” 那拉氏说着含笑瞟住忻妃,“如今贵妃位上只有令贵妃一人,还有一个空缺;而妃位上竟是六人!既然忻妃妹妹此时怀着皇嗣,那倒是正好儿跟皇上求个恩典,晋你为贵妃好了。” 那拉氏说着朝皇帝笑笑,“妾身只是觉着,妃位之上竟挤着六人,这实在不合规矩;况贵妃位上有缺,恰好忻妃即将临盆,那自是理所当然之事。” 那拉氏清楚得很,此时提到婉兮,便是在忻妃心上刺下最重的刀去。 忻妃的心便也急切地跳了起来,抬眸殷殷望住皇帝。 第2500章 七卷160 吓煞人香 皇帝却没看见忻妃的目光,他只悠闲地转过身去喝茶。 浅啜了一口,含笑点头,“二月了,阳气生发,心烦气躁,便是这茶也该从奶茶换成清饮。你们宫里的倒是换得最早,这碧螺春喝着尚好。” 皇帝夸完却将盖碗儿放下了。他虽说夸了,却只抿了一口,再没第二口。 皇帝将盖碗儿悠然自得地将盖碗儿都给摆齐整了,这才缓缓抬眸,笑意吟吟地望向那拉氏和忻妃,“说起这碧螺春,还有个故事。你们可知这碧螺春,原本叫个什么名儿?” 那拉氏和忻妃两个满洲世家的格格,对江南的事儿知道得本就有限;更何况这只供清饮的绿茶呢。两人便都惭愧垂首。 皇帝倒也不意外,淡然笑笑,“当年皇祖父南巡,驾临太湖。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从当地著名制茶人手中购得精制绿茶,进献给皇祖父。皇祖父饮后觉着甚好,便问其名——却没想到,这茶原本名为‘吓煞人香’。” 竟然是这么个名儿,那拉氏和忻妃也不由得对视一眼。 皇帝眼帘轻垂,别有深意地笑笑,自言自语了一句,“啧啧,吓煞人……” 那拉氏接过话茬儿,“那这碧螺春之名,便是圣祖爷当年给亲自改的吧?圣祖爷这名儿取得真好。” 皇帝赞许地点头,当着忻妃的面儿,捏了捏那拉氏的手,“皇祖取其色泽碧绿,卷曲似螺,春时采制,又得自洞庭碧螺峰等特点,钦赐其美名。便从那时候儿起,碧螺春正式成为贡茶,越发名扬天下。” 那拉氏难得在忻妃面前被皇上这么捏着手儿,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便垂首羞涩而笑,“原来如此。既然皇上喜欢,我这便也吩咐茶房备上。等皇上到我那儿去,便也能喝上了。” 皇帝拍拍那拉氏的手背,“卿为正宫皇后,自己宫里便有单独的茶房,你那边要的茶,自都是最好的。” 忻妃哪里肯吃这眼前亏,这便忙道,“皇上既然喜欢这碧螺春,还请皇上再饮一盏。若是这盏茶已冷了,妾身这便亲自再泡一盏来。” 皇帝倒笑了,终于抬眸认真望住忻妃。“实则忻妃宫里的碧螺春,倒也是极品的。便是贡茶,却也可能在苏州洞庭当地反倒留着最为顶级的。故此你这茶啊,朕也自是喜欢。” “只可惜,此时方二月,碧螺春每年的头茶便是可以从这时候儿开始采了,可是还不到送进京的时候儿。那便是说,你这碧螺春不是新茶,是沉茶。”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摇头,“碧螺春是绿茶,贵在新鲜,便是这极品的,若是早几年的沉茶,味道便也有些浊重了。” 那拉氏这会子心思也快,心下一亮,顿时道,“既是几年前的沉茶,那便是几年前有人从苏州送进来给你的喽?” “当年圣祖爷头一回品尝这碧螺春,便是江苏巡抚进献的。也是啊,苏州是江苏巡抚的治下,也是苏州布政使、苏州织造的所在。这样说来,忻妃这宫里还能藏着极品的碧螺春,便也不奇怪了。” “当年安宁曾经署理江苏巡抚,又多年数任为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那拉氏冷冷一笑,目光如刀,“想来忻妃这宫里的私藏,都是安宁送进来的吧!忻妃还藏着这碧螺春,可是对罪臣安宁依旧念念不忘?” “忻妃更故意给皇上用这碧螺春,难不成是向皇上表达不满,觉着皇上冤枉了你那死鬼姐夫去不成?” 忻妃惊得急忙站起,“皇上容禀,妾身绝无此意!” 皇帝长眸半垂,从忻妃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那一抹含笑的弧度,却看不清他眼底真实的神色。 偏皇上这样笑着,才反倒忻妃更加心慌:她宁愿是皇上直接不高兴,也比这样似笑非笑着强啊! 皇帝笑了一会子,这才缓缓抬头,漆黑的眼珠儿盯住忻妃。 “茶是好茶,可惜时机不对,倒糟践了。” 忻妃心下便是一个翻涌。皇上说时机不对,只是在说茶么? 那拉氏不慌不忙补上一句,“那妾身便也不着急了。总归已到二月,想来不久苏州就会进来今年的碧螺春头茶。妾身还是等着今年的新茶到了,才等着皇上去品鉴吧。” 那拉氏说着瞟了忻妃一眼,满眼不掩嘲讽,“俗话说‘老茶如药’,忻妃妹妹你这会子怀着皇嗣,且眼巴前儿就要临盆了,便是百药都不宜入口。难为你还存着这样的沉茶,我倒劝你,千万别自己喝了。否则啊,岂不是如喝药一般去了?” 忻妃脸上一红一白,心下并不服那拉氏,却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反驳。 皇帝悠闲地称赞了句,“皇后说得对,忻妃你应当听从皇后的嘱咐,皇后她都是为了你好。那沉茶,要么给奴才们解渴去,要不放给膳房,瞧瞧是不是能烹煮的时候儿给用了,倒也不靡费去了。如膳房都不要,那你便也将它们埋在土里,好歹沤成肥吧。” 那拉氏便是寒声而笑,“这会子安宁在地下都该化成土了,那他送进来的茶叶,自也该沤了当肥。” 忻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这便霍地抬头盯住那拉氏,“这绿茶便是不能喝了,却也好歹药性还在,至少可清热解毒去!此时已到二月,皇上谒陵之行起銮在即……妾身倒想在这会子将这些茶叶进献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日常洗脸可用,说不定还能帮皇后娘娘治疗桃花癣去!” 那拉氏拍案而起,“忻妃,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之间,去年的桃花癣本是从此势不两立的缘故,这般二月早春,谒陵起銮在即的时候儿,便是最最碰触不得的话题。一旦说起,两人之间这便恨不得都上去扯住对方的头发。 还是皇帝伸手一左一右拦住两人,“哎?你们两人这又是做什么?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即将临盆的妃位,如此争执起来,还有什么体统?” 那拉氏咬牙先退后一步,抚了抚袖口,也是冷笑,“皇上说得对,是妾身莽撞了。这会子她自是愿意主动激怒妾身,叫妾身与她争执起来,若她的孩子没了,她自可借机说是妾身叫她动了胎气去!” 皇帝无邪抬眸,好奇望住那拉氏,“皇后说什么,忻妃的孩子——没了?” 还不等那拉氏答话,忻妃自己先叫起来,“皇后娘娘这是在巫咒皇嗣么?皇后娘娘好歹还是我这孩儿的嫡母,缘何能在这会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说着嘤嘤哭起,上前扑在皇帝肩上,“皇上……您听见了么,堂堂正宫皇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帝却眯眼先瞪一眼陈世官,“守月大夫何在?” 陈世官忙又上前跪倒,向上叩首,“回皇上,依微臣看,忻妃娘娘喜脉稳健,喜形如常……” 皇帝又传脉案,仔仔细细看了一回,便抬脚在陈世官肩上踹了一脚,“小小医士,刚进宫数月,便自不量力,就敢伺候妃位娘娘的胎去!滚!从今日起,你忻妃娘娘的胎,便不必你伺候了!你只在外头,做些寻常的号脉、医药等事罢了!” 陈世官吓得咚咚磕头。 皇帝回眸瞪一眼那拉氏,又瞪一眼忻妃,“瞧瞧,就是你们两个都说,这个陈世官虽年轻、资历浅,但却得用!皇后这样说,忻妃自己也这样说!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两个谁来担这个责?” 那拉氏和忻妃都被惊住。 那拉氏抢先道,“回皇上,虽说守月大夫责任所在,可是到了最后的三个月,终究是守月姥姥更为得用。妾身之前已经问了守月姥姥孙氏的话,她也说从十二月二十五日她进了忻妃的宫以来,就觉得忻妃的胎不对劲儿,这一个多月来忻妃的肚子竟然没有变化!” 皇帝也问了孙氏的话,孙氏事已至此,只好一口死死咬定,说自己虽然经验丰富,可是忻妃的情形实在太过特殊,她都从来没见过,故此实在摸不清楚。 皇帝在炕沿儿上,仰头望了望天,指尖儿转着拇指上的和田白玉的扳指儿,缓缓道,“一个守月姥姥摸不出来,也不要紧。那就再多加一个守月姥姥嘛。” “一个人的经验不够,两个人一起凑;一个人摸不清楚的,两个人一起参详、会诊,当能得出论断来了。” 忻妃便是一惊,紧紧盯着皇帝。 那拉氏却是点头幽幽一笑,“皇上圣明。再多加一个守月姥姥,想来便什么都能查得出来了。” 皇帝看都没看忻妃,只是直接吩咐,“高云从,传旨内务府,再给忻妃宫里加一个守月姥姥!” 那拉氏睨住忻妃,得意地道,“一个守月姥姥不够,那咱们就再加一个;若两个守月姥姥还是查不稳当,那也无妨,到时候再添第三个就是了!总归,纸包不住火,本宫也不信忻妃这胎就能古怪到所有的守月姥姥都查不出来的!” . 二月初三日,忻妃这边儿古怪地又添了一个守月姥姥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来了一个守月姥姥,时隔一个多月后又忽然又添了一个,这个做法儿在宫里倒是挺新鲜的。 便从这事儿上,但凡后宫里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嫔妃,便都忍不住私下里嘀咕,“该不会是忻妃的胎,有什么古怪吧?要不,为什么忽然正式添守月姥姥之后一个多月,忽然又添了一个去?” 语琴得了信儿也是连忙过来婉兮这儿,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婉兮的手。 “忻妃的胎,果然是有些古怪……九儿,你可猜到皇上的法子去没有?怎地我此时便是如何拼命去想,却只有一头雾水的份儿?” 婉兮也是赧然摇头,“皇上他这回,竟是将我也给瞒过了呢。”婉兮说着不甘心,却又淘气地眨眼,“果然是人老奸、马老滑,年过五十的爷,当真是又老又辣!” 语琴心下有些怅然,不过终究还是畅快地笑,“咳,既然咱们猜不着,那便不猜好了!总归,这会子已是能确定忻妃的胎是一定有古怪去了,那咱们就也尽可放心了!” 婉兮垂首,也是眸光流转,脸颊微红,“……总归这些年过来,皇上他但凡许诺给咱们的话,便从来都没有落空的。” 语琴也是点头,“谁说不是。亏咱们之前还自己想法子来着,如今回头瞧着,倒都是咱们自己犯傻了去。” 倒是玉蕤左看一眼婉兮,又看一眼语琴,便抿嘴笑,“你们二位啊,一个是如今后宫里位分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娘娘;一位是咱们十五阿哥的养母……二位姐姐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不仅位分高,身上更是牵系着皇子公主们去呢。” “那皇上自然便不能叫二位姐姐再跟后宫争斗挨上半点边儿去,要不一旦出了什么,牵连的就不止是二位姐姐,更可能连累到咱们十五阿哥,还有七公主、九公主和十六阿哥去呢!” 果然是旁观者清,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都是不由得恍然大悟。 两人便都过来搂住玉蕤,“哎呀好玉蕤,多亏你一言点醒梦中人!” . 二月初九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之后,独自起銮,恭谒泰陵。 与往年不同,今年皇帝谒泰陵竟未奉皇太后圣驾同去。 而既然皇太后没有去,那皇后那拉氏便也自不必跟从伺候,就也继续留在京中了。 那拉氏率领后宫恭送皇帝圣驾,皇帝自殷殷将忻妃的胎都托付给那拉氏去,“她的胎已是到了这会子,便随时都能落地儿。说不定朕在外的时候儿,她便临盆了。皇后便多多照应。” 那拉氏忍不住地冷笑,“……妾身倒觉着皇上是多虑了,忻妃不会临盆的。” 肚子是空的,拿什么临盆啊? 皇帝嗔怪地撅了撅嘴,“刚添了守月姥姥去,还没给出最终的动静儿呢,皇后便别急着这么说……总归朕还是相信忻妃的,希望忻妃能稳稳当当给朕再诞育个皇子下来呢。” 那拉氏强忍住不快,“一切自都交给妾身吧,皇上只管放心去谒陵就是。” 皇帝与那拉氏说完了话儿,才挪步到婉兮面前儿,没拉婉兮的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简短四个字儿:“安心,等着。” 婉兮自也会意,面上冷淡着,甚至还故意向后半步,与皇帝拉开距离。 “妾身恭送圣上,祝愿圣上一路顺遂。” 黄罗伞盖迤逦而去,婉兮也未表露出留恋来,迅即回头。 语琴跟上来,幽幽道,“今年你不随驾了,我原本还担心忻妃会特地针对你,说不定会将孩子没了的罪责,设计赖在你身上去。却倒没想到,这回皇太后和皇后竟然也都被皇上留在了京里。” “那就热闹了,想来忻妃此时对皇后恨意最浓,倒顾不上再算计咱们去。便只有皇后一个,也够忻妃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玉蕤也道,“庆姐姐说的是。况且这回皇上单独走了,留下皇后在宫里主持后宫,便是忻妃不算计皇后,皇后又如何就肯轻易放过忻妃去?总归啊,咱们这回便在宫里好好儿当一回看客去就是了。” 婉兮却是垂首,眼角眉梢浮动着心事。 “……皇上这回谒陵去,也答应了我见见毛团儿。若是皇太后和皇后都在,倒不方便。我便不求旁的,只要这回皇上能顺顺当当见过毛团儿去,别叫毛团儿和玉叶在外再受了牵连去,我便于愿足矣。” 语琴握住婉兮的手,“你别胡思乱想,他们必定都会好好儿的。他们两个都出宫这么久了,远离宫廷,这宫里的事儿必定不会再打扰他们的。” 婉兮点头,“借姐姐吉言。” . 皇帝谒陵走了,却还没忘了留在京中的皇后。次日,皇帝在途中下旨,再度将那拉氏的千秋,停止筵宴。 若说历年那拉氏都是在侍奉皇太后一同谒陵的路上,筵宴不便倒也罢了,可是今年留在京中也照旧停止筵宴,那拉氏的心下自更为添堵。 婉兮却没能闲下来,倒从玉蕤那听说了个事儿。 原来正月初七日,内务府大臣便已接到了圣旨,“世子额拉旺多尔济应领俸银,着支给10年,交内务府大臣办理生息收贮。钦此。钦遵。经臣衙门奏派郎中伊尔阿、主事穆克善开设当铺,善为生息办理。” 从正月初七接到圣旨,到此时二月初九,筹备已经满了整月,大体规模已备,可以正式开始经营。预计三月初六日起,已经可以收回第一期利息。 内务府大臣们因此时皇帝不在京里,这便私下里请玉蕤委婉转述给婉兮,问婉兮的示下。 虽说婉兮是内廷主位,不便直接管理这些事,可是私下里委婉地问问贵妃主子的意思,自是这些内务府大臣们借以取悦主子的惯例。 既然是给拉旺的当铺,那实际上就是将来小七厘降之后,公主府用度的来源之一。婉兮自是紧紧挂在心上,这便也不再推让,亲自接了账目来细看。 婉兮知道,拉旺因已是超勇亲王的世子,来日便必定是超勇亲王。而外藩在京里的王府,自然还有他自家封地的出产的供奉;再加上拉旺还享有亲王俸禄。故此这内务府所协助经营的当铺所得,实际上都是给小七的娘家体己。婉兮就更是半点儿都不能放松。 所幸这些年婉兮在圆明园里,多年来一直亲自料理圆明园里那些闲置田地、莲塘、竹林的出包之事,只是近几年才逐渐转给庆藻去做,故此婉兮对这些账目并不打怵。 婉兮只是偶尔问玉蕤一声儿,“皇上去年十月加赐给永瑢‘庆春当’一座,以补足他每年费用之不敷?” 玉蕤点头,“皇上加赐给六阿哥的庆春当,成本在二万两。” “还有十一月间,四阿哥永珹正式出嗣的前后,皇上也赏给了四阿哥当铺两座。每座的成本也大概在二万余两之内,合计成本四万余两。” 玉蕤说罢笑道,“倒是两位皇子的当铺成本,都比不上咱们七额驸去。在皇上心里啊,倒是将咱们七额驸这个小女婿儿看得比儿子还重了。” 婉兮轻啐一声儿,“还有你这么比的?女婿终归是外子,皇子却是血脉相连。“ 玉蕤便也笑,“是是是,那皇上其实心里真正重视的,还不是咱们七公主去?若说血脉相连,咱们七公主可是皇上的心尖儿宝贝去了!” 婉兮便也轻笑,不搭理玉蕤了,只专心看账本。 “我倒是听说,皇上赐给皇子、额驸们的当铺,由内务府职官经营,对于生息的多少,还有规矩去的?” 玉蕤称是,“考核的标准是月息八厘。能达到这个数儿的,负责经营的职官就得赏记录一次;若不足月息八厘的,则需职官们自行赔补。” “不说远的,便说皇上赐给三额驸的‘怡成当’吧。那是乾隆二十四年的时候儿,皇上借给二万两开设的,可是从开设起,一直到去年,每年只收三、四厘,至六、七厘罢了,总归没一年达到八厘的。到去年底,竟已经赔了两千多两银子去,成了赔本儿的买卖了。” “皇上还下旨叫经办的内务府大臣、官员、拜唐阿等赔补……” 婉兮也是有些瞠目,“叫大臣们自己赔补?那他们心下岂不是要埋怨三公主和三额驸去了?” 玉蕤耸肩,“谁说不是呢。也只能说和敬公主和三额驸没有招财的命,倒叫内务府官员们跟着一起吃挂烙儿。” 婉兮点头,指尖儿轻点账簿,“便是为了不叫内务府大臣们跟着吃挂烙儿,小七和拉旺的当铺,便决不能赔本。咱们得小心帮这两个孩子盯着些儿去。” .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们将来的日子自是重中之重,故此婉兮一颗心都扑在为小七和拉旺的当铺谋划之事上去,倒没工夫再去想着忻妃的胎了。 皇帝在谒陵途中也并无大事。从途中传回来的消息,只有二月十四日叱责山东官员擅自为明年南巡而打算添建行宫,皇帝批复“此举断断不可”。 二月十六日,皇帝又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管理圆明园事务。婉兮自也欢喜,从此在圆明园的日子,倒更可方便些儿了。 婉兮都没想到,皇上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二月十七日,皇帝便已回銮,当日即将回到圆明园来! 婉兮心下怦怦直跳,皇上可已见了毛团儿了? 第2501章 七卷161 归 婉兮兴冲冲随那拉氏一起去圆明园大宫门外迎候圣驾。 皇帝自是照旧与皇后那拉氏说得最多,言语里殷殷的都是问着忻妃的事儿。 此时当着这样多人,婉兮不便细问皇上可曾见了毛团儿去,以及两人见面之中的种种。她依旧还是如常,面上清淡,只与皇上说请安的话便罢。 她等着皇上得了闲儿,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儿的。 婉兮能耐得住性子,可是她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皇上从下马开始,目光便有些闪烁,仿佛刻意在躲避与她视线相接。 婉兮不由得垂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若说这阵子皇上刻意在人前与她冷落些,她自是明白内里的情由;可是皇上这会子这样目光的闪躲,不知怎地,叫她心下颇有些不安了去。 . 那边厢那拉氏见了皇帝,这便耐不住地喋喋不休。 “皇上下旨给忻妃新添的守月姥姥武氏,从二月初三进了忻妃的寝宫,到今日已是足了半个月去了。便是皇上刚起銮之时,那武氏因到忻妃位下伺候的日子短,还不敢说摸准了忻妃的胎动去;那今日,已是满了半月,以两位守月姥姥的经验,自然能探得清楚忻妃的胎去了。” “妾身也自皇上起銮之日起,每日早晚两遍亲自听孙氏和武氏两人的回话。时至今日,依着两位守月姥姥的经验,再加上妾身自己的经历去,妾身已是能与皇上禀报——忻妃的胎……” 皇帝却没叫那拉氏说下去,一把攥住了那拉氏的手腕,沉声喝止,“皇后!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不迟。” 那拉氏被哽住,热不住伸了伸脖颈。 她环顾周遭,目光自是撞上一双双刺探的眼。显见得,方才她的话,已是引起了周遭的注意。 不过这会子皇上的拦阻,她倒是也能体谅。终究这宫门外还有这么些外人呢,便是百姓家都是家丑不可外传,就更何况是皇家呢。 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儿,那拉氏倒也不急于这一时了。她便也从容笑笑,点头道,“皇上说的是,咱们先回去再说。” . 因了忻妃的事儿,皇帝回到园子里,倒没能早早儿来看婉兮,皇帝回九洲清晏换过了衣裳,这便先随那拉氏去了忻妃的宫里。 皇上去了忻妃的宫里,便迟迟未归,婉兮心里放不下毛团儿的事儿,这便有些坐都坐不下。 玉蕤亲自陪着,也明白婉兮的心情,这般故意打趣道,“从前皇上便是去了旁的宫里,姐便是为了自己着想,我都没见姐急成这样过。这会子却是为了毛团儿和玉叶两个,急成了这样儿。” 婉兮却笑不出来,抬眸望玉蕤一眼,蹙眉道,“不知怎地,我只觉皇上有所闪避,我这便心下着实不能安定。” 玉蕤便也安慰,“姐不必担心。皇上都亲自去见毛团儿了,这便是凡事都只有皇上担待。便不管后宫是谁又在嚼舌根子,也总归有皇上呢。” 婉兮迟疑片刻,这才缓缓点头,“你说得对,有皇上呢,按说我不该担心了才是。可是……我也说不上为何,这回的心就是烦乱不安。” 玉蕤点头,回眸盯了屈戌、马麟几个一眼。 几个太监都是心领神会,这便都转身儿就朝外去,各自设法到忻妃寝宫外去听着信儿去。 不多时,两人回来都说,听着动静,忻妃宫里又是乱成一团。 婉兮虽说也一直好奇忻妃那胎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会子更着急的倒已然不是忻妃那边的动静,而还是悬心毛团儿的事儿了。 婉兮便叹口气,“看样子皇上又在那边被绊住了,一时半晌都过不来。” . 忻妃宫里,果然已是乱了。 皇帝高高正座,眯眼盯着跪在地下的两个守月姥姥,“你们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朕没听清,也怕是听岔了。” 孙氏和武氏对视一眼,都是急忙伏地,瑟瑟轻颤道,“回皇上,老奴两个这些天来小心探查,都觉着——忻妃主子的胎,已然不在了。” 皇帝“啪”地一声猛然拍宝座的扶手,“这算什么话?什么叫已然不在了?” 孙氏不敢说话,便只得由武氏来答,“回皇上,老奴到忻妃主子位下伺候这半月来,都再未曾探得忻妃主子的胎动。忻妃主子虽喜形尚在,可是却已经没有了胎动,故此奴才担心,忻妃主子所怀的皇嗣说不定已经,已经……” 皇帝长眸眯紧,“胎死腹中?” 武氏忙叩头,她一个当守月姥姥的,自是不敢将这四个字直接说出口来。听得皇上说出来了,她便以叩头称是。 忻妃在畔听着已是两眼圆睁,几乎要瞪出眶外,“胡说!大胆的奴才,你胡说!我的孩子还在,我的孩子怎么可能已经没了?谁说他没有胎动,是你没摸见,我的孩子每日早晚都要蹬我的肚皮!” 那拉氏嘲讽地盯着忻妃,啧啧有声,“忻妃,算了吧,事已至此,你何苦还要如此自欺欺人?” 忻妃手捧住肚子,“我没有欺人,我更没有自欺!我的孩子好好儿的,我的胎动分明还在,凭什么说我的孩子没了?” 忻妃盯住那拉氏,“我倒不明白主子娘娘这是何意?皇上将我和皇嗣都托付给皇后,守月姥姥孙氏就是主子娘娘亲自挑选了放在我宫里的……我这会子倒要请问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如此言之凿凿,非说我的孩子没了,是不是与这孙氏有关?” 那拉氏一愣,随之哑然失笑,“忻妃,事到如今,你还是能倒打一耙,可真了不得!” “好,孙氏是我选的,你可以质疑;可是你别忘了,孙氏原本可没说你的孩子没了,孙氏甚至还曾经在我面前替你保过这个孩子来着!” 那拉氏说着眸光轻飘,瞟过皇帝一眼去。 “而此时确定了你的孩子已经没了的,是武氏。我想就更不用我提醒你,这武氏是皇上命内务府选进来的吧?你若是连武氏也要质疑,忻妃啊,那你岂不是在质疑皇上?!” 忻妃一个摇晃,慌忙扶着肚子,跪倒在地,“妾身不敢!皇上容禀,妾身绝无此意啊……” . 皇帝高高而坐,目光在那拉氏和忻妃之间反复逡巡,良久方皱眉道,“朕去谒陵,不过才走到了这几天。就这么几天的工夫,你们在宫里,竟都是做了什么去?” 那拉氏和忻妃都听着这话不对劲儿,却又反驳不出什么来,两人便都向上行礼,声言“请罪”。 皇帝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拇指上的玳瑁扳指儿。 “武氏说,忻妃你的孩子已经没了;可是忻妃你却坚称,你每日都能触碰得到胎动……” 武氏和忻妃都小心称“是”。 皇帝点头,“好,朕也不急着下结论。终究武氏到忻妃位下伺候,才刚半个月;而忻妃距离十月胎满,也还有一个月去。那就且再等一等,终究一个月后,一切便都自见分晓了去。” 忻妃终是悄然松了口气,那拉氏却有些不愿意了。 “皇上还要再等?忻妃都是两位公主的生母了,她自己的胎如何,她自己难道心下还没有数儿么?她自己心怀鬼胎,不甘心如此,或者还要故意来欺瞒皇上。皇上竟然还要容得她去?” 忻妃恼得跺脚大哭,“皇上!妾身当真不明白,主子娘娘身为中宫皇后,缘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诅咒妾身的孩子,诅咒皇上的血脉去!” 皇帝长眉紧蹙,“都够了!朕已给了示下,你们还要争么?朕说了可以再等,最后一个月之后,一切的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那拉氏狠狠瞪了忻妃一眼,不得不也半蹲为礼,“皇上圣明,妾身谨遵圣意。” 皇帝这便缓缓站起,走下地坪,立在忻妃面前。 垂首,柔声,却目光如刀。 “忻妃,朕再等你最后这一个月。朕,等着你这个月里稳稳当当给朕诞育下皇嗣来。” 忻妃都不敢看向皇帝的眼睛,只管垂首逃避,自是用眼泪再行遮掩。 皇帝盯着忻妃的发顶,“……忻妃,你也最好说到做到。朕等着,皇后也在等着,整个后宫都在等着。” 皇帝说着回眸望一眼那拉氏,又是眯了眯眼,“等你生下孩儿,便也正好行妃位的册封礼。” 那拉氏扬眉,便也不由得抿嘴而笑,“哎哟,我倒是给忘了,忻妃晋位为妃,却直到这会子还没行册封礼呐!” “亏我此前还替你在皇上面前邀封,竟是我错了,将话给说冒了!怪不得那会子皇上竟未置可否……呵,如今想来啊,还是皇上圣明。你晋位为妃,还没行册封礼,还未拿到妃位的金册金宝去……大礼未成,那忻妃便还都不算正式成为忻妃去呢,那怎么还能再晋位贵妃去?” 那拉氏说着瞟了忻妃一眼,“还记得人家令贵妃么?乾隆二十四年啊,十一月进封贵妃,一个月后就行了册封礼了……便以这日子来算,忻妃,你若想成为贵妃,这条路便还长着。” 忻妃喉咙一梗,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望向那拉氏,浅浅一笑,“皇后便也不必考虑得太远,目下只记着帮忻妃操持妃位的册封礼便罢。就等着忻妃临盆吧,待得孩儿平安落地,四月间满月,妃位的金册金宝就也该造好了。到时候儿双喜临门,倒可给忻妃好好热闹热闹去。” 那拉氏冷笑,“双喜临门……呵呵,好啊。那我就也等着,等着看忻妃喜从天降。” . 皇帝在忻妃这儿耽搁得甚久,待得到婉兮宫里时,夜色已深。 皇帝进门儿便举袖掩口,藏住一串的呵欠。 婉兮心下也是疼惜,知道皇上这一路车马劳顿的,刚回到园子,又在忻妃那判了半天的官司,不累才怪。 况且再是精力旺盛的天子,如今终究也都年过半百去了。 皇帝进内摆手,“今晚上已是简单用过小食了。爷困了,让爷挨着你好好儿歇一觉。” 皇帝说完,自己爬上炕,躺下便闭上了眼睛去。 不多一刻,竟响起轻轻的鼾声。 婉兮心下便是有千言万语想要问,这会子却也只能暂且憋回去。这便也片腿儿上炕,小心帮皇帝掖好了被角,这便也静静地躺下。 与皇上肩并着肩,鼻息之间都是他的气息,倒叫婉兮的心下也缓缓平静下来些儿。 皇上回来半个字都没提起过毛团儿,这兴许反倒是好消息吧?——如果毛团儿那边当真有事儿,皇上知道她心下牵挂着,那一定回来自是立时就该与她说起。 可既然没说过有事儿,那便是一切安好,别来无恙吧? 婉兮这般劝慰着自己,便也呼吸着皇上的气息,缓缓进入了梦乡。 有皇上在身边儿的夜晚,她想失眠都做不到呢。 . 只是婉兮不知道,等听见她呼吸平稳,断定已然是坠入酣梦之后,皇帝却在黑暗了,缓缓睁开了眼。 皇帝躺着没动,一双眼只透过夜色,看那浅浅水绿的帐子顶。 皇帝的掌心,是婉兮在临睡之前自己伸过来的柔荑;皇帝的肩头,是她的青丝婉转,迤逦盘绕。 皇帝便一丝一毫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她就醒来了,她便又要面对她那双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的眼。 二十多年的相伴,他们早已是深谙彼此,他都不知道自己能瞒得住她多久。 可是不管多久,能多瞒一刻,便是一刻吧。 . 次日天还不亮,婉兮按着惯例早早醒来,想要伺候皇上起身,却发现皇上已经不见了。 玉蝉忙进内回禀,“皇上说今日公务繁忙,这便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起身。主子那会子睡得正香甜,皇上便不准吵醒主子……” 婉兮抱住被子,心头那股子担忧重又升起。 不对劲儿,真的是太过不对劲儿。 婉兮便怎么都等不及了,早早起身,亲手做了黏散团子、配炒糊小米泡的茶,命总管太监安歌给亲自送到九洲清晏去。 这便是主动邀宠,暗示请皇上到她宫里来的意思了。 这样的法子,婉兮还是年轻的时候儿给皇上用过;后来随着与皇上两心相知,这法子倒用不着了。尤其是她自己也年岁渐长,孩子们都一个个儿地长起来了,她倒不好意思再用这些小手腕儿了。 可是今儿,她为了毛团儿和玉叶两个,也愿意放下自己的贵妃身份,更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再重新用起这些小心思来。 因为——无论她已经在什么位分,无论她已是什么年岁,可是在毛团儿和玉叶面前,她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她啊。 她与他们两个,一同长大,一起走过后宫岁月里的那些风风雨雨去。没有他们,便也没有今天的她。 安歌去送了饽饽和茶回来复旨。 婉兮紧张地直想咬自己的指甲,急着问,“你可亲见着皇上了?皇上怎么说?几时忙完,何时能过来?” 安歌只能伏地请罪,“回主子,奴才今儿没能见着皇上。主子的心意,是御前的人转呈进去的。” “故此……奴才便也没法儿请皇上明确的示下。而御前的人也都说,不知皇上何时才能忙完。” 婉兮的心便是一沉。 安歌是她在天地一家春的总管太监,谁人不知?故此往常但凡是安歌亲自去的,御前的人总要看她的面子,非但不会挡驾,甚至会主动殷勤进内回禀。 可是今儿……这便越发古怪了。 婉兮无法按捺下心绪,这便霍地起身,“玉蝉,给我更衣,我要亲自去九洲清晏,求见皇上!” . 玉蕤也听见动静不对,急忙从自己的寝殿赶过来,亲自伺候婉兮更衣,再亲自陪着婉兮去了九洲清晏。 二月下旬的园子里,已是春意婆娑,柳色如烟。 御前的人不敢怠慢,虽然还都推说皇上在召见大臣,暂时不便见婉兮,却也将婉兮还是引到了后殿等候。 婉兮脚步虽与心情一样的焦急,可是眼睛里却还是不揉沙子的,她便是从回廊上快速走过,眼角的余光还是将御前的太监们看了个大概。 待得即将转过月洞门,经过一扇回廊上的一扇四瓣儿海棠窗时,婉兮忽然猛地停步,朝窗那边一个影绰绰的背影喝道,“谁在那里?” 那边厢竹影摇曳,一丛人影杂沓纷转,之后竟是缓缓走出胡世杰来。 胡世杰急忙上前给婉兮请安,“贵妃主子,是奴才。” 婉兮却眯了眼,“胡世杰,我没想到,竟有一天你这样的明白人,也会到我眼前儿来说这样儿的糊涂话!” 婉兮在九洲清晏,冲御前伺候的太监发火,这还是婉兮进宫这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 她知道自己这是御前失仪,是若被其他嫔妃见着,就会抓在手里的把柄,可是她当真顾不上了。 那个背影——那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 熟悉到,便是已经分开数年,便是从青葱迈入了中年,她却还是只需影绰绰的一眼,便能认得出来! 怎么可能是胡世杰?虽说这些年与胡世杰也是过从颇密,可是婉兮自问,还不至于就这么远远地影绰绰看个背影,就能确定是胡世杰。故此在婉兮的心中,便是胡世杰都无法与那个人相提并论啊! 胡世杰黯然垂眸,在婉兮面前跪倒,“奴才是真糊涂,故此说的才全都是糊涂话……” 胡世杰是个活得何等明白的人精儿,他却竟然在她面前这般没头没脑地说这番话,这便反倒更叫婉兮心惊! 胡世杰不是糊涂人,自不该说糊涂话,可是他既然自己竟这么说了,那便只是说——便连胡世杰都知道了,皇上有事故意瞒着她! 婉兮便恼了,“还不肯告诉我,你们究竟知道了什么?!” 婉兮怒吼出来,便浑身都在轻颤。 肩头,一双温暖的大手覆盖而来。耳畔,传来那一向都令她安心的嗓音。 “……爷知道瞒不住你。爷只是,侥幸着,想多瞒一刻是一刻。” 婉兮转头,便已潸然泪下。 尽管她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何事,可是单凭皇上和御前这些人异常的举动里,她就知道出事了。 皇帝上前将婉兮拥在怀里,扶稳了婉兮,这才抬眸朝向那海棠窗那边,叹息一声,唤道,“出来吧。” 庭院里忽地起了风,风从地面盘绕而起,旋过人的脚踝,一路袭上竹叶柳梢去。 眼前本都是绿影摇曳,是春的气息,是万物的生机,可是婉兮心下却不知怎地,落叶满地。 那一片绿影里,一个太监穿蓝色袍褂的身影,蹒跚而来。 那张脸沉在光影里,也沉在婉兮的记忆里。 曾经青葱、淘气的哈哈珠子,嘻嘻哈哈十几岁的小孩儿,如今竟带了一脸的沧桑,一点点走近。 离着还远,那人就跪倒叩头请安。 一声“主子”……婉兮已然是双泪长流。 她撒开皇帝,自己跑上前去,一把托住了那人的手肘。 却是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她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 “毛团儿,怎么是你?你怎么竟然回来了?玉叶呢,她也跟着你一起回来了么?她在哪儿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见我?啊?!” 那仅凭一个影影绰绰的背影,被婉兮一瞥之间就笃定认出来的人;那个此时如从梦里走出来的一般的人,就是毛团儿啊! . 毛团儿在满眼春意生机里,抬起头来,却是满面的枯槁。 虽说他的眼底也有重逢的喜悦,可是,那喜色却无法冲淡他面上的枯槁去。 可是他偏要在婉兮面前竭尽全力地露出笑脸,“回主子,玉叶她,玉叶她一切都好啊。她还在皇陵村呢,她在那儿有官房、有地,吃穿不愁,还请主子放心。” “她不能随着奴才一起回来,是因为宫规严禁出宫的官女子再回宫来请安。可是奴才不一样儿,奴才便是曾经出宫了几年,可奴才依旧还是太监,况且奴才出宫去只是转在皇陵伺候,并未卸了差事去,与玉叶的情形并不一样——故此只有奴才回来了,玉叶便没法儿回来。” 毛团儿的笑,叫人的心都揪成一团去。 “玉叶她,临走还嘱咐奴才,叫奴才替她给主子磕三个响头。” 毛团儿说着就磕,不要命不怕疼一般地,将脑门子狠狠磕在地上。 只一下儿,就见了血。 第2502章 七卷162 主子恨我吧 “你这是怎么了,啊?” 毛团儿的头磕出了血,却是疼在婉兮心上。婉兮忙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毛团儿的脖领子,将他向上拎着,不准他再磕下头去。 “我不用你替她磕头,我也用不着她给我磕头!我只要她,好好儿的……” 毛团儿紧紧闭上了眼睛,一张脸在枯槁之外,更是苍白如纸。 婉兮心下的疼痛呼啸着席卷开来,她盯着毛团儿,却不敢大声,极尽小心地压低了音量问,“……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玉叶既然好好儿的,那你怎么不继续留在皇陵,你回来这是做什么?” 当年费了多大的周折,才将他们两个一起平安送出宫去。再说若毛团儿回来了,玉叶自己留在皇陵村,便是有房有地、衣食无忧,可是又该如何度过那些寂寞的年月去? 婉兮甚至自己想了法子替毛团儿解释,这便低低问,“你这次回来,只是借着送皇上回宫的由头吧?又或者是回来到宫殿监办什么公事?又或者,是你们两个放心不下我,这便借机回来看我一眼?” “等办完了事儿,你便又要回去了,是不是?” 毛团儿却始终没有再睁开眼睛,婉兮的心便又高高提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回宫来便留下,再不回去了?” 毛团儿没有回话。 婉兮心下便是一阵绞痛,手指颓然松开,将毛团儿放回地上。 “混蛋,你还敢与我扯谎?玉叶她怎么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此时的婉兮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这大清贵妃的身份,甚至都忘了此时置身在皇上的寝宫九洲清晏呢。此时她眼里只能看见毛团儿,心里只能想着玉叶! 不对劲,从她第一眼看见毛团儿,就觉得不对劲! 毛团儿与玉叶好容易在宫外相守,毛团儿怎么可能会离开玉叶,独自回宫来?可是毛团儿既然回来了,那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玉叶出事了…… 毛团儿唯有心下那唯一的牵挂也断了,他才可能离开皇陵村,回到这他早已经不在留恋的宫廷里啊。 不,不对,不是从她发现了毛团儿的背影才察觉异常;而是从她在大宫门迎接皇上回銮,当看见皇上的眼神躲闪时,就已然发觉了! 此时瞒着她的,不止毛团儿一人,还有——皇上啊。 婉兮越想心便越痛,痛到已是无法呼吸。 她抬手揪住自己的领口,扯松些,才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勉强吸入些空气来。 皇帝上前稳稳扶住她。他的大掌按在她肩头,他掌心的温暖透过衣衫,熨帖着她的身子。 她知道她有皇上可以依靠,可是这会子她却无法冷静下来。 她霍地转头,含泪凝注皇帝,“皇上……您也不肯告诉我么?皇上也忍心,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婉兮说着提袍下跪,“那奴才便斗胆向皇上求个恩典,求皇上恩准奴才前去皇陵。今年绵德阿哥的福晋阿日善便该下葬了,是不是?那皇上准奴才代表皇上、皇后,亲送一程。” 若皇上和毛团儿都还不肯说实话,那婉兮只有自己走这一程,她非要亲眼看见玉叶,才能安心啊。 因为那孩子……不止是宫里的玉叶,那孩子也更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二妞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长眸中满是担忧,可是薄唇却是轻轻勾起一抹弧度。 “瞧你,傻样儿,想哪儿去了?若当真是毛团儿和玉叶两个有事要瞒着你,那爷又何苦带毛团儿回来?爷能安排毛团儿去的地方可多着,这天下又岂止宫里才是太监们的去处?” “若当真诚心瞒着你啊,爷将毛团儿放到避暑山庄,或者香山行宫;要么是南苑行宫,或者送进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地方儿多了,哪儿都行啊,总归爷有的是法子不叫你看见他,也就是了。” 皇帝三言两语,倒叫婉兮也是无言以对。 皇帝拍拍婉兮的手,抚慰地笑,“爷既然将毛团儿带回宫来啊,就是他们两个谁都没事儿。爷也自然不怕他被你瞧见,这才明晃晃地放在九洲清晏了。” “虽说没叫他刚一回来就给你行礼请安去,还不就是怕你会胡思乱想去么?爷可申明,爷不是故意藏着他,不给你见的。” 婉兮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皇上的话来,可只觉心哀依旧在,无法释怀去。 皇帝捉着婉兮的手,转身走向寝殿,“你别急,听爷跟你说,这回可不止是毛团儿自己回来了,玉叶其实也给你带了亲笔信回来……她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你不过,她也知道你怕是要担心她去,她这才亲笔给你写了信。” 说着话,皇帝已经将婉兮成功地带进了寝殿,扶着她在炕边儿坐下。 “按说,这宫里的规矩都是爷亲自定的,爷在刚登基那会子就下了旨意,不准足岁出宫去的女子,再回宫来给本主儿请安;便是宫内宫外私通消息,也同样不准。可是爷知道你着急,这便还是给你破了例去,准玉叶给你写信,且是爷亲自带回来的。” 婉兮喜得急忙抬眸,伸手便扯住了皇帝的衣袖。 “爷说的当真?那信在哪儿呢,爷快给我看看!” 皇帝轻叹口气,“之前在外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爷也不方便与你讲说。玉叶跟毛团儿啊,是出了点事儿,所以毛团儿才回宫来的。只不过那事儿却与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皇帝说着这才转身到了御书案旁,从一个小抽匣儿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婉兮。 玉叶的笔迹,婉兮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婉兮接过信来,心下便也稍稍安定些儿了。 婉兮忙抽出信笺,展开细读—— 信的开头是玉叶给婉兮请安,兼之恭喜婉兮如今得了这么多个孩子去,以及惋惜小鹿儿的薨逝。 婉兮急忙掠过这些去,在字里行间急切寻找她与毛团儿的事去。 终于在信的中部,看见了玉叶这样写:“奴才知道,主子若是见了毛团儿回宫去,必定会担心奴才了。奴才都能想到主子着急起来会是个什么模样儿……主子会不会气急了扇毛团儿一个巴掌,又或者连皇上都得跟着吃挂烙儿?” 玉叶的语气轻快,仿佛又是从前那个嘴快、又调皮的丫头去。 “主子若是要扇毛团儿一个巴掌,那奴才可不拦着,主子尽管扇去就好!不过主子千万别冤枉了皇上……皇上绝不是故意瞒着主子,是奴才跟皇上求,叫皇上暂时别告诉主子的。” “不因为旁的,其实——是奴才没脸见主子,更不敢叫皇上将奴才的事儿告诉给主子。因为奴才,唉,竟是辜负了主子的心意去……” 婉兮看到这里,也是纳罕地抬眸望一眼皇帝。 皇帝却是不急着说破,只是坐在一旁,指尖下意识转着他的砗磲扳指儿。 满人男子皆学骑射,这扳指儿是开弓射箭必不可少的,故此扳指儿是男子手指上最不能离身的装饰。皇帝素常也是极其讲究,专门有个多宝盒里头存着各种材质的扳指儿。每日都是搭配着当日的衣着更换的,都不重样儿。 瞧见婉兮抬眸,皇帝却“呵”地一笑,“瞧着爷干嘛?看信就是。想来玉叶那丫头,必定是什么都会与你说的。” 婉兮便也垂首,继续去读那信。 只见玉叶写道,“奴才与毛团儿打小儿相识,一见面便是吵嘴的;故此后来奴才进宫之后,在咱们永寿宫里,便也是习惯了与毛团儿打打闹闹。现在回想起那时来,还是会忍不住地,由衷笑出来。” “那当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是奴才除了当年与主子在花田里一起长大的岁月之外,奴才这一生里最美好的回忆了。奴才便也迷失在那样的快乐里,便也忘了毛团儿的身份,竟然渐渐对他动了情去……” “那时也是年纪小,只知道凭面相去看一个人,却宁肯自欺欺人去忘了他内里的实际去。待得出宫之后,奴才也以为自己一定会与毛团儿一生相伴,一同白首去。” 婉兮看到此处,不由得皱眉。 玉叶到此处,语气一转,“主子知道么,皇陵村里的日子是怎样的?奴才以为终于躲过了宫里的明枪暗箭,总以为皇陵乃是世外桃源,可是当真来了这儿才知道,这些因为皇陵而出现的村落,其实日子便也寂寞得如同在坟墓里一样。” “这皇陵村里啊,住着的除了守陵太监之外,还有东陵内务府总管大臣,以及下头的掌关防郎中七人、员外郎九人、主事八人、尚茶正八人、尚膳正九人、内管领七人、尚膳副五人、尚茶副五人、副内管领七人、委署副内管领三人,以及领催二十人、执事人役五百五十一人……这些人共同来分工管理园寝的祭祀奠享之礼及洒扫启闭之事。” “凡每月朔望小祭,均开启神龛,掌关防郎中等官行礼,尚茶正进茶桌、供茶乳,尚膳正进膳桌,内管领进果桌,献粉饵,尚茶副、尚膳副随同进献;尚茶、尚膳、司香人等递香盒,燃蜡烛,供爵、垫。至每年清明、中元、冬至、岁暮及忌辰大祭,则遣官赴陵行礼,掌关防郎中等官俱供献如仪。” “毛团儿这当守陵太监的,跟内务府的职官们每日所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主子瞧,这些事儿看似也算热闹,可是实则一年两年还好,若是长此以往,便叫人看都看腻歪了。这些人啊,明明自己都是活人,可是每日里所做的,却都是伺候死人的,若天长日久,他们自己便也跟着麻木了,个个儿如同活死人一般了。” “主子知道,毛团儿从前最是调皮捣蛋的,他跟奴才相处的方式便也都是打打闹闹。可是他到了皇陵,却变了样儿,变得再也不像原来的他,也变成了——活死人去。主子,您能想到奴才在那皇陵村里,守着再不像从前的毛团儿,该有多寂寞么?” 婉兮有些看不下去,别开头,望向别处,深吸了好几口气去。 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待得心下平息了些,这便回头再看。 “奴才与主子自可说掏心窝子的话——皇陵村的寂寞还好,奴才还可学着主子的样儿,多养些花儿草儿、或者猫狗鱼虫去,倒也能勉强熬过那些白日里的寂寞去。可是到了晚上……主子啊,到了晚上奴才便不能不面对毛团儿的真是身份去。他终究,终究,不是个囫囵人儿啊。” “奴才从前年岁小,只稀罕与毛团儿之间的两小无猜、打打闹闹;可是当年岁渐长,奴才也才明白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去。而毛团儿不但变成了个活死人,他更没办法给奴才那些想要的去……奴才过了三十,便更忍不住想要个孩子,可这却偏偏是毛团儿最不能给奴才的啊。” “奴才便有些厌了,更看不见将来,奴才想,兴许奴才与毛团儿的缘分,也已经尽了。” 婉兮蜷起手指,将那信笺几乎团了起来。她心下五味杂陈,那愤懑、失望,却也还有体谅和理解,这些一齐在她心内冲涌激荡,叫她无法平定下来。 皇帝小心凝视婉兮,便走过来伸手,想从婉兮手中接过信去看。 婉兮却还是拧身躲开,深吸口气,还是自己去看。 “不瞒主子,奴才是结识了个人。他是马栏镇的总兵,管着皇陵周遭的治安。巧的是,他家里原本也是沈阳的,他说话的腔调倒是与主子和老爷、福晋十分相像,叫奴才听来十分亲近。” “奴才便……寻了他当个依靠。他是武将,虽说年纪稍微有些大了,可还是孔武有力,足能保护奴才,且必定还能给奴才一个孩子……奴才便跟了他去,已是与毛团儿说明白了。” “这一生相聚一场,毛团儿也是明白人,我们两个也算好聚好散。他也因此总归不能继续在皇陵呆下去了,也免得我们三人每日碰面尴尬。他终究是个太监啊,对他而言这世上最好的出路,依旧还是在宫里,在皇上跟前。故此他才决定了回宫去……主子,求您万万不必在他面前再重提起奴才,以及这一场永诀的旧事,也免得叫他羞愧和烦恼了去。” 还请主子不要怪罪,奴才这一生总归无颜再见主子,便也唯有奉上这一封亲笔书信。不敢求主子恕罪,却只为主子向上天祈求,岁岁平安。” “也伏祈七公主、九公主、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康泰吉祥,早承大业。” “奴才二妞玉叶,再拜叩首。” 婉兮看罢,呆愣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绪,究竟是个什么了。 良久,婉兮抬眸盯住皇帝。 从皇上的身姿和神情来看,婉兮知道,皇上怕是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 婉兮便深吸一口气,竭力表现得平静,只淡淡问,“马栏镇总兵……奴才记着皇上说过,那是永常在的叔叔。” 皇帝点头,“没错,他叫满斗,是永常在的叔叔。” 婉兮轻蹙眉尖,“奴才记着永常在的阿玛是老来得女,永常在的阿玛如今年过花甲了吧?那满斗呢,今年又是什么年岁了?” 皇帝想了想,“满斗与永常在的父亲四格相差不多,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花甲之年了,”婉兮控制不住自己,竟笑起来,“花甲之年了!” 也是啊,即便是花甲之年了,可身为武将,却还是孔武有力,故此还是比一个太监要好,是不是? 玉叶这样想,也算不得错,是不是?便是她又能怪罪玉叶去什么? 婉兮只狠狠捶了自己心口两拳,“千错万错,原来都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叫他们出宫去,我不如还留着他们在身边儿……” 便是明知道危险,可是她却还是有机会能护住他们的;只要不叫他们出宫,玉叶便还不至于生出了这样的心,便也还能跟毛团儿嘻嘻哈哈地一并白头到老不是? ……不,不,她不是怪罪玉叶,她不是不能体谅玉叶的心情。只是,她觉着还是对不住毛团儿,毛团儿此时受的伤,也与她相干啊! 皇帝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垂眸盯着那已经被婉兮搓皱了的信笺,“玉叶她,说什么了?” 婉兮黯然抬眸,却是摇头,“爷,奴才好累。奴才想告退,回去睡一觉。” 皇帝伸臂拥住婉兮,“就在这歪一觉吧。你这么回去,爷不放心。” 婉兮却是摇头,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却依旧还是觉着累,“奴才谢皇上的恩典,奴才却还是……回自己宫里去,才能睡得稳当。” “爷不必担心奴才,奴才没事。奴才只是需要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便好了。” 皇帝便忙吩咐胡世杰亲自送婉兮回去。 . 皇帝亲自目送婉兮离去,这才回头召了毛团儿进来。 毛团儿红着眼圈儿在皇帝脚边叩首,“今日叫贵妃主子如此伤心,都是奴才该死……” 皇帝却摇头,“你若该死,那朕又哪里还能免罪?朕不是也得,眼睁睁看着她难受去?” 毛团儿涕泪道,“若是奴才这条贱命能赎罪去,那奴才情愿跟皇上只求一死。” 皇帝却一拍炕桌,那砗磲的扳指儿磕在桌面儿上,竟磕出个裂来。 “死?你若只是求死,你又何必要回来!你便死在皇陵里罢了,还能在地下继续伺候皇祖去!” 毛团儿落泪道,“……玉叶离去的那一刻,奴才也恨不能立时跟着一起去了。只是奴才不能放下玉叶临去之时的嘱托。玉叶说,如今贵妃主子在宫里虽然有皇上护着,可是后宫里终究这样多人,且如今皇嗣都个个儿都长大了。宫里的情势,只会比当年更错综复杂;围绕着贵妃主子的争斗,也不再只是主位之间的争宠。” “贵妃主子便是心有七窍,可是贵妃主子终究宅心仁厚,便是用计也只是为护着自己和身边儿人去,却不曾主动害人;故此主子在心黑手辣的旁人设计之下,便难免会吃亏去。” “更何况贵妃主子如今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贵妃主子就更是一颗心要分成好多瓣儿去,难免有哪一处稍稍不留神,便会遭人暗算去……玉叶说,奴才得回宫来,得重新回到贵妃主子身边儿来帮着贵妃主子去。 毛团儿说到此处,已是涕泪滂沱。 “玉叶说,她已是不能再回宫来亲自护着贵妃主子和小主子们了,她便要我回来,要我心无牵挂地回来,专心伺候贵妃主子……也将她的那一份儿,一并代了。” 皇帝也是紧紧闭住眼睛,深深点头,“你们两个,都有心了。不枉你们贵妃主子真心待你们一场。” “只是玉叶那丫头,竟舍得那般糟践了自己的声名去……还什么变心跟了满斗去,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 毛团儿却是笑了,凄楚却自豪,“因为玉叶她知道,唯有这样儿,才能解释奴才回宫来的缘故;也才能叫贵妃主子放下了她去……她虽糟践了她自己的声名去,可是奴才心里却全都明白。奴才却反倒,越发珍惜这一辈子与她的这一场相遇相知去。” 皇帝点点头,也赶忙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儿眼角。 “好,那朕就也这般替你们隐瞒着。满斗那边儿,朕会私下里传下话去,叫他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此起,每半年,便会有玉叶的一封书信从满斗的家里,随着满斗的请安折子,一同送进来。” 毛团儿再叩首,“还有永常在……奴才还要斗胆请求皇上,也得事先将话儿嘱咐了永常在去,千万别在贵妃主子面前说漏了才好。” 皇帝点头,“好,朕这就去给皇太后请安,顺便见见永常在去。” . 三月终于来了,圆明园里的景致,已然旖旎。 便如同终于长大了的姑娘,青涩虽然还未曾尽数褪去,可是那成熟的明媚,却已然满溢在眼角眉梢,无处可挡。 婉兮再见着永常在的时候儿,心下生起的便也是同样的观感。 永常在汪凌之发现了婉兮,便也急忙上前来请安。 第2503章 七卷163 十月期满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将你从畅春园接回园子来,听闻这几日里也是接连翻了你的牌子,倒是恭喜了。” 三月里,大学士来保溘逝。来保享年八十四岁,一生老成端谨,诚笃恪勤,皇帝下旨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并赏银三千两,办理丧务。皇帝钦定于初九日将亲临奠醊。 来保出自喜塔腊氏,是喜塔腊氏这一支从龙入关的内务府包衣家族里,在前朝身份最高之人。偏来保自年初病重,已至此时溘逝,喜塔腊氏另外一支里也为得用的子侄辈——和尔精额,在二月十六日,刚刚被革去了总管内务府大臣,保留副都统,依旧管理万寿山和静宜园。 皇帝交给四额驸福隆安管理的圆明园事务,原本就是和尔精额的差事,福隆安是从和尔精额手里接过来的。 这般想来,喜塔腊氏一门,这个春天也是一片惨淡了去。 这便叫婉兮不由得回想起当年一起进宫的凤格……那只身在后宫的“小凤凰”,性子与那拉氏那般相似,若此时还在世,还不知如何懊恼去。 如今时过经年,凤格也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旧日恩怨早已远去,剩下的唯有对生命无常的嗟叹。 不管早一步还是晚一步,终究这世上的人啊,都会走向那一步去。 谁也别急,谁也不用闪躲。 这样看来,凤格当年不明不白地死,便也不必悲哀了。总归再等些日子去,这一班后宫里的人,自然都能在地下相见。所谓生死际会,生也相逢,死也相聚。 婉兮自己想到这儿,都不由得甩了甩头。 阳春三月的,她也不该如此灰心。只是心情总是走不出玉叶的那件事去,这便在听说了皇上接永常在回圆明园的消息后,这连着几日都在永常在的寝宫外盘桓,就是想见永常在一面儿。 只是永常在位分太低,婉兮以贵妃之位总不能无缘无故便召见,这便也只能纡尊降贵,自己设法创造一回途中的偶遇去。 永常在倒是并不欢喜,挑眸瞟了婉兮一眼,用她十八岁年轻直率的眼,毫不躲闪地望了婉兮一眼。 “贵妃娘娘堵在半路上,就是为了跟小妾问这句话,是么?贵妃娘娘是担心小妾抢走了贵妃娘娘的皇宠,这便要亲自审问小妾一回,是么?” . 已经有许多年,婉兮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般直率的话语去了。 实则宫里不乏言语不留余地的人,譬如那位正宫皇后;只是正宫皇后的地位在那摆着,人家自然是有什么都不留余地的资本。倒是新进宫来的人,个个儿还都是战战兢兢的,倒少见这样直来直去的了。 不说旁人,便说出身名门的忻妃,当年刚进宫来的时候儿,至少面上看起来也是谦恭守礼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丫头的位分还只是个常在。就算她父亲官职已在都统,是三品大员了,可是终究还是出身内务府包衣,身份还是跟忻妃没法儿比的。 还有,永常在还不是满人,她是汉姓人呢。 这般想来,婉兮倒不觉着受了冲撞,只是静静地笑。 便是这丫头说话那股子直率劲儿,也正是祖籍在盛京的丫头所特有的口音呢。 乡音最难忘,婉兮自己小前儿,跟着祖母跟前儿,听见祖母也是这样说话的。婉兮小前儿调皮,一句一声跟着学,便也有好几年,一张嘴也是这样的口音啊。 “怎么,听着你的语气,仿佛拦了你的路,问过你这样的话的,倒不是我一个?”婉兮反倒不慌不忙。 十八岁的永常在,此时还没学会婉兮久在深宫淬炼出的气定神闲来,她因一下子被婉兮说中了,这便双颊腾地都红了。 “……谁让我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呢?这后宫里的高位娘娘们,便个个儿都怕我抢了她们的恩宠去吧!” 婉兮便也不细问了,只垂首轻笑,“那便是她们自己又犯糊涂了,倒是将这后宫里的年月,都白过了。” 永常在眼神里透着倔强,歪头看过来,“贵妃娘娘这是何意?” 婉兮平静地凝视永常在,“在这后宫里,都说要‘争宠’,可事实上皇上的恩宠,从来不是能争得来的。后宫里的人心,没人能比皇上更明白,皇上想给谁恩宠,不是旁人能左右的,更不是一个‘争’字就能改变的。” 永常在眯眼回味,良久,便也缓缓点头,“……小妾虽说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小妾会记住贵妃娘娘今天这句话。” 婉兮点头,“那你可以放心,我今儿来,不是来问你伴驾的事儿了么?” 永常在的脸便又是一红,“小妾相信了。” 婉兮微笑着轻轻叹息了一声儿,“不过倒是有一事,你没猜错。我的确是特地等在你宫外的路上,想要见着你一回,想与你说说话。” 永常在眼珠儿微微一闪,便也点头,“贵妃娘娘请说。” 婉兮垂首,将心里的话重又掂对了一回,不想太落痕迹。 “皇上二月里去谒陵,回来倒是与我说起一件喜事。皇上说也巧,那喜事的主人,倒是永常在你的叔叔。” 永常在面色泰然,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贵妃娘娘问的是,我叔叔纳妾的事儿吧?没错,我叔叔新近又纳了个妾,听闻那人也是从宫里足岁了放出去的官女子。” 永常在眼珠儿又是一闪,抬眸盯住婉兮,“该不会那么巧,我叔叔纳的那位新人,倒是从前在宫里,与贵妃娘娘有旧的吧?” 永常在耸耸肩,“宫里跟外头不通消息,我跟叔叔隔着也远,故此也没机会细问去。倒不知道具体情形,只是听了个大概的轮廓。” 婉兮细细打量永常在的神色之后,缓缓收回目光。 “是啊,说来也算有缘,你叔叔纳的这个新人,从前正是我宫里出去的。她不仅仅是我位下的官女子,更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妹妹。” 永常在满面大惊,忙道,“哎哟,没想到我叔叔竟然这么大的福气!便连我自己私下都寻思,叔叔年岁也大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能找见什么好的?怕就是从皇陵村里随便划拉的吧。哪儿想到竟然是跟贵妃娘娘有这么大的渊源!” 永常在那一声“随便划拉来的吧”,叫婉兮听着不觉莞尔。 只是心始终还是为玉叶悬着,虽说也有些想要埋怨她伤了毛团儿去,不过说到归齐,依旧是希望能嫁得好,未来的日子能比在宫里、比跟毛团儿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才是。 便是变心,也总该当真通向一个更美好更光明的前路去,方叫一切都来得值得不是? 婉兮便轻声问,“我今儿来,便是想与永常在你请教——倒是不知你叔叔家里共有几位内眷?你婶婶可还在世,为人可宽容和善?” 永常在微微挑眉,细细盯着婉兮面上的神色。 婉兮也有些赧然,“我今儿来,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贵妃,我不是以这个身份来见你。我这会子,只是你叔叔新纳之人的娘家人。” 永常在想了想,缓缓道,“贵妃娘娘知道我叔叔今年都快七十了吧?所以……我婶儿也老了,就快不行了。就凭我叔叔对这位小婶儿的喜爱,以及小婶儿跟贵妃娘娘的这份渊源,我叔只要等到我婶儿咽气儿,必定能直接将小婶儿给扶正了去,那这桩婚事就是续弦,而不是纳妾了!” 婉兮听得出,永常在这话是向着玉叶说呢。只是永常在这话说得着实是太直率,倒叫婉兮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去。 “……永常在说笑了。想来满斗的福晋与满斗,多年夫妻,几十年相伴走过来,彼此自是情深义重。便玉叶是我宫里出去的,到了你叔叔府上,也唯有尊敬福晋,亲侍巾栉的。” 永常在半垂下头,点了点头,“总归贵妃娘娘放心,虽说那位小婶儿现在只是妾,可是我叔叔一定对她贼拉好!将来,小婶儿的身份便也绝不止是妾。” “不说远的,就等生下儿子吧,我叔叔一定就先为她向朝廷请封,最差也能先封个侧福晋去不是?” . 婉兮一颗悬着的心,因为永常在这一段有趣儿的盛京乡音倒给冲淡了不少去。 婉兮想想也是,虽说玉叶如今也年过三十了,可是终究满斗都快七十了,那玉叶在满斗的眼里,依旧还是小娇妻去。况且满斗也出自内务府世家,不可能不知道玉叶原本是从永寿宫里出去的女子,那谅满斗他也不敢慢待了玉叶去。 其余便是永常在说的那些是不是能扶正,或者是请封侧福晋去,那便都不要紧。只要满斗能真心对玉叶好,那她便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其实原本,她在心下还是对皇上和毛团儿的话画了个魂儿去的。 虽说皇上和毛团儿的话说得够圆,可是她心下就是觉着不对劲儿。 这不对劲儿的最最根基,就是婉兮对玉叶为人的了解。婉兮怎么也不容易相信玉叶她竟然是个变心的人……只是后来想想,也许玉叶自己在书信里所写的也是人之常情吧,终究毛团儿是太监,那隔着人间烟火的情愫,总归只是画饼罢了。 婉兮这便由衷微笑,感激地握了握永常在的手,“我与你一样儿,老家都是盛京的。我这些年倒是难得再听见盛京的乡音去,我便喜欢听你说话儿。若你寻常闲暇了,便不妨到我宫里来坐坐,咱们一起说说话儿。” 永常在点头,却有些尴尬地笑,“不是小妾不识抬举,只是小妾不能在圆明园里常住。皇上说这一二日间就要送小妾回畅春园继续侍奉皇太后去。皇上说,皇太后喜欢我,一时半刻都离不开;皇上是孝子,自不能从皇太后跟前夺了人到这边儿常住来。” 永常在的神色难掩落寞。 婉兮心下也是歉然,“别急,总归你今年才十八岁吧?来日方长,你的好日子啊,在后头呢。” 永常在便也努力而笑,“谢贵妃娘娘吉言!等下回我额娘再做了盛京口味的饽饽送进来,我给贵妃娘娘也进一份儿来!” “那敢情好,”婉兮含笑点头,“我便记下了,你可不准赖账。” 永常在这便行礼告退,原本转身想走,却还是忍不住又转回来,抬眸盯住婉兮,“小妾今儿才算是正经见了贵妃娘娘的真人儿去……小妾还有一事憋在心里有日子了,这会子倒想问个明白。” 婉兮点头,“你说。” 永常在咬咬嘴唇,“小妾去年进宫挑选的时候儿,本是贵妃娘娘挑的咱们汉姓包衣人。可是怎么到后来却是皇后娘娘记了我的名儿,倒不是贵妃娘娘记的?难道说贵妃娘娘瞧着我哪儿不好,这才要叫我撂牌子去?” 女孩儿家,谁小时候儿不是心高气盛,便不管自己是否愿意留在宫里,总归不想在初看的时候儿就第一轮便被刷下来了不是? 婉兮便也明白,含笑点头,“你没猜错,我是把你给刷下去了,没想叫你进宫。” 永常在的脸憋得通红,“我究竟哪儿不好了?是长得磕碜,还是家世门第不够,又或者是哪儿叫贵妃娘娘看得不顺眼了?” 原来是此事。 原本这件事儿也是一件隐患,极有可能让那拉氏钻了空子,倒叫婉兮和永常在生分了去。这话今儿既然是永常在自己先挑开了,婉兮自也乐得顺水推舟。 婉兮淡淡一笑,“子曰,父母在,不远游。你叔叔满斗已经年过花甲,那你阿玛的年岁自是更大些。家亲年事已高,做儿女的便更该留在身旁。” “别说不远游,远游尚且有归期;可是这宫墙之内,却是个一旦走进来,便再也走不出去的所在。便是你父亲也在内务府里任职,但是终究你与他已经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畅享天伦。” 婉兮正色凝注永常在,“我不记你的名儿,不是因为你,更不是你有哪儿不好;我只是,为了你与你阿玛的父女情深去着想。” 永常在倒是有些意外,眼珠儿一转,眼珠儿便已经被泡在了泪水里。 “原来如此……可怎么却有人说,是贵妃娘娘看不得我入宫,就是因为咱们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出身,且都是汉姓人,祖籍还都是盛京的;可是我阿玛的官职却是比贵妃娘娘你的阿玛要高,故此贵妃娘娘才看我不顺眼的?” 这话,婉兮倒也不意外。婉兮更能大致猜着,这话是出自谁的口中。 婉兮便只是点点头,“人生在世,管得住自己的言行,却管不住旁人的舌头。不过好在还有一点可以选择:旁人的舌头,放到你自己这儿,是尽信呢,还是不信。” 永常在吐一口气,“下回若有人还敢在我眼前嚼这个舌头,看我不啐回去!这是摆明了就想挑拨小妾和贵妃娘娘去呢,叫咱们两个内务府出身的汉姓人互相咬,好叫她们那些出身名门的安坐看戏不是?我便要跺脚儿骂她们八辈儿的祖宗!” 永常在是她父亲的老来得女,从小捧在手心儿,也是娇生惯养的。这便说话尽都是大实话,倒更像满人家的姑奶奶一般的直率去,反倒不像寻常内务府旗下汉姓人家的姑娘那般娴静。 婉兮听着却也痛快,便也忍不住笑,“你心下明辨是非就也够了,还不急着与人当面撕破脸去。终究你目下只是常在之位,若那是个位分高的,自会抓你这个以下犯上的把柄去,倒叫你吃亏了。” 永常在深吸一口气,“等我将来也得晋位的,迟早吐她们一脸唾沫星子!” 两人道别,婉兮握住永常在的手,“出宫的女子,不能再与本主儿相见。我心下总归放不下玉叶,又不便与你叔叔通讯息。我这便唯有拜托了你去,若能得了机会传递口信儿,好歹代我传一句话给你叔叔,请万万善待玉叶。” “便是名分什么的暂且不要紧,可是万万叫玉叶在你叔叔府中,不可受不该受的委屈去。” 永常在垂首避开婉兮的目光,一径点头,“我记下了,贵妃娘娘放心吧。” . 婉兮先行,待得走远了,永常在还立在远处,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 终于再看不见了,永常在方叹息一声儿,“原本以为她高高在上,也不稀罕搭理咱们这些位分低的。却没想到,她其实肯为了一个出宫去了的官女子,来这样儿软言说好话儿。” 永常在位下的女子观岚也是含笑点头,“谁说不是呢。原本她若有事儿,只需递一句话过来,传小主到她宫里去回话就是了。奴才也没想到,她还亲自跑来了。” 永常在叹了口气,“我虽与她性子不同,可好歹都是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家里祖籍都是盛京的,便看着这一层,我倒是觉着这整个后宫里,她倒是难得顺眼的。” 观岚便也笑道,“反过来说,贵妃主子瞧着主子,何尝不也是这个想法儿呢?总归两位主子之间颇有相通点,主子倒该多多走动去。” 永常在“嗯”了一声儿,“其实便不是今儿她来,我也得每个月至少去她那边儿走一趟。皇上早就这么吩咐了,我哪儿敢奉旨不遵了去?” . 这个三月里,先有大学士来保溘逝,皇帝亲赴来保府中奠酒;后有皇后的亲蚕礼和皇帝的亲耕礼,帝后二人各自忙碌,各项祭祀都回宫去举行,都少在圆明园里。 那拉氏不在,叫忻妃好歹得了些儿喘息的机会;可是她的气儿还没喘匀乎,回头就又错过了皇上去。 三月了,按着她报遇喜的日子,这个月将是她十月怀胎足月的日子,她便该临盆了啊! 可是她这个月的红,按着日子却还是来了。 该死的,还是来了! 事到如今,她便是再不愿承认,便是再在心下垂死为自己开脱,却也不能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十有八、九,当真是没了…… 白日里两个守月姥姥孙氏和武氏都在跟前伺候,随时观察她的动静,倒叫她连单独跟乐容、乐仪说句话都不容易。唯有到了晚间,两个老媪因上了年纪,这便怎么都得去歇息的当儿,忻妃才能捞着单独跟自己人说话儿。 忻妃焦虑不安地问两个人,“……皇上几时回来?亲耕礼完毕,皇上也该回来了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都跪倒在地,“可是主子,就算皇上回来,咱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忻妃抓住雕花的床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听着,只要皇上回来,你们就都去请皇上来——别说是我吩咐的,就说你们两个伺候八公主的时候儿,发觉了舜英的身子有异状!你们不敢向我禀报,也不敢问太医,唯有私下去请皇上来……” 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惊了,呆呆望住忻妃。 “……主子当真决定了,要用这个法子去?” 忻妃也是绝望地抬眸,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 “那我这会子,除了这个法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这几个月来,我什么说法儿都用上了,可是皇上却都不肯来!” “几个月了,几个月了……皇上便是来了那一回,也是因为皇后在这儿!他竟从来,都没有单独来看我一眼……” 忻妃说到此处,伤心地紧闭两眼,“都到这会子了,我已怀胎十月,他却还不来,那届时我是临盆,还是不临盆啊?” 乐容和乐仪两人也是跟着主子一处绝望。 都怀胎十月了,自家主子自己如今已是走进了死胡同儿去。若皇上还是不来,若主子还是不能借机再重得皇嗣,那……这十个月的事儿,又该如何解释了去? 到头来难道变成一场欺君大罪,叫阖宫上下的人都陪着自家主子一起吃挂烙儿去不成? 人到这一刻,便是曾经主仆情深,可是这会子也都只觉自己的性命才最要紧。 乐容和乐仪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坚定之色。 两人一起蹲礼,暂且应承了忻妃去,“奴才知道该怎么办了。主子安心,只等皇上回来。” (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了,群么么~~) 第2504章 七卷164 不想陪你死 皇帝回宫去了,却留下一班后宫在圆明园里。 按说这本也是惯例,终究皇帝在圆明园里住的日子多,只是逢重大庆典祭祀,才临时回宫去几天。用不了几日便回来了,没的要大费周章带所有人一同回去。 可是惯例归惯例,皇帝却也每次回宫去,都单独带一两个人。 这回,皇帝带的不是永常在、福常在和宁常在,而是去年最后赐封的第四位——答应小富察氏。 . 皇帝此举,倒叫后宫众人颇有些意外。 终究去年一共赐封的四人中,小富察氏获封最晚,位分也最低。 因答应位分太低,皇帝都未赐予封号。没有封号的嫔妃,称呼起来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倒要叫旁人在开口时要多费一番思量。 从皇帝方面说,倒是好办,只需直接称呼“某某宫答应”即可。此时小富察氏是跟着那拉氏居住,皇帝的谕旨里便以“翊坤宫答应”来指代即可。 为难的是其他嫔妃,尤其是太监和官女子等这些当奴才的。 答应虽说位分最低,还不是内廷主位。唯有从贵人开始的内廷主位,才可以称为“主子”,可答应也好歹是位小主儿,终究是太监和官女子们不敢怠慢的。 宫中倒也是有现成儿的规矩,对于没有封号的嫔妃,也可以用名号来称呼。譬如婉兮等汉姓女,就直接以姓氏为名号,称为“魏贵人主子”等; 满人家的格格,皇帝曾严厉下旨,禁绝以汉人姓名连用的方式来称呼,故此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皇子皇孙的福晋,绝不准称为什么“钮祜禄格格”、“富察贵人”的,只能按着满洲旧俗,称名不举姓。故此小富察氏不能被称为“富察答应”。不过好在也有个折中的法子,可以用生父名字的第一个字儿来作为名号。 比如小富察氏的父亲是德克精额,那就可以称作“德答应”。抑或是跟着她们母家承恩公的大宗,从富文那儿称呼“富答应”;或者跟着九爷傅恒,称为“傅答应”,皆可。 而到了蒙古人嫔妃这儿,也可以按着生父名字的第一个字儿来当做名号,又或者以母家所在的部落为名号皆可。 故此太监和官女子们有叫“傅答应”的,也有唤作“富答应”的,不一而足。 其实在小富察氏的称呼上,倒不用这么周折。因为皇帝的后宫中,此时唯有这么一位答应,别无二家。便连去年一同赐封的三位内务府包衣女子,初封都是常在,都在小富察氏之上。故此小富察氏的位分既然独一无二,倒不用以名号来示区分了。 皇帝起驾回宫时,各宫都得到消息,说小富察氏跟着回宫去了。各宫的太监女子们称呼上这个七嘴八舌,倒叫各宫主位都不由得笑。 也是,谁能想到堂堂元皇后的亲侄孙女,以外八旗秀女之身进宫的,却初封了这么个独一无二的答应来呢? 小富察氏明摆着的不得宠,倒叫忻妃也曾经松一口气下来。说到底去年从十月开始,皇上一口气连着赐封四位新人,若挨个儿的都得宠,那皇上自更顾不得她了。 可是这会子忽然传来小富察氏单独随着皇上回宫的消息,倒叫忻妃的心又提了起来。 “怎么着,转过年来,终于轮到这小富察氏得宠了去?” 乐容和乐仪都道,“虽说那位初封只是最低的答应,可是终归是孝贤皇后的亲侄孙女儿,皇上便是再不待见,却也不至于永远冷落下去不是?” 乐容看了忻妃一眼,“况且三月十一是孝贤皇后的忌辰,按例皇上要遣内务府官员祭祀孝贤皇后陵寝,宫里的长春宫也要供容,那傅答应便也好歹该去行礼不是?这便叫她得了机会单独随驾……” 忻妃冷笑一声儿,“那就便宜她了!想这些天,宫里唯有她一人,必定会设法侍寝了!以她的身份,我倒不能防备着她些儿。” 乐仪倒是轻哂,“实则这会子倒轮不到咱们来防备着她。就凭她这个身份,以及她相貌与孝贤皇后的相似,那皇后主子便是第一个防备得登紧的;此外,便是令贵妃。” 忻妃眼珠儿滴溜溜一转,便也笑开,“是啊,自有她们两个烦恼去的,我倒不着急了!” 她这会子该着急的,还是什么时候儿能叫皇上赶紧回园子来。 留给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最后的半个月,已是她最后的机会。 . 皇帝延宕到三月十三日,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圆明园来。 忻妃又喜又急,便又催着乐容和乐仪两个,这便立时去九洲清晏,以八公主身子有异为借口,单独求见皇上去。 乐容和乐仪知道这一回再也躲闪不得,这便都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两人一同离了寝殿,绕过卡子墙,避开众人眼目,立在墙根儿地下相对犯了难。 乐仪更沉不住气些,“若这么去了,若皇上问起主子的胎来,咱们该怎么答?咱们是该说是有啊,还是没了?” “若是皇上心绪宁和的时候儿还好说,可倘若皇上也心烦此事,必定会责问咱们两个,为何早发现有异时不及时去回禀?这样一来,主子自己的算计,倒要叫咱们两个先背上黑锅去了。” 乐容蹙眉,“谁说不是?终究咱们两个是近身伺候的,主子身子有什么事儿,咱们两个都该是知道的。可是咱们一同瞒到现在,皇上可不会管咱们是不是听从主子的吩咐,皇上只会先问咱们的罪!” 乐仪闭了闭眼,“咱们怎么这么倒霉?跟着主子这些年,也就上回南巡,从安宁那儿得了那一笔好银子去。结果还没捂热乎呢,安宁便犯了事儿,倒叫咱们手里那银子变成了咬手的,险些叫咱们都洗脱不得了去。” “这刚稳当了几天,主子便又闹出这么大一个事儿来!我便斗胆说句不该说的——八公主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儿,主子还不肯得个记性去么,这怎么到了这次遇喜,还敢闹出更大的来!” 乐容也是神色黯然,“八公主的事儿,险些叫咱们掉了半条命去;安宁的银子,又差点儿叫咱们跳进黄河洗不清……不过好在咱们也算命大,竟然都逃过来了。可是我怎么觉着这回的这事儿,咱们俩怕是要逃不过去了呢?” 乐仪跺脚,“谁说不是呢?终究这是皇嗣啊,且已经到了足月该临盆的时候儿了,这若闹腾开了,可是欺君大罪!” 一向老成稳重的乐容,这一回也乱了方寸。 “那你说,咱们这次……是死定了么?难道说这辈子伺候主子一场,到头来,还要咱们为她殉葬不成?” 乐仪攥紧指尖,“我不知道你如何想,总之我不甘心!” 乐仪的眸子在夜色里迸出坚硬的火花来。 “身为奴才,咱们既然跟了主子,便该一心一意伺候主子。扪心自问,我是做到了这些本分,没有半点对不起主子去的……可是我,却从未想过要陪她一起死,要为她殉葬啊!” 乐容也是绝望地闭上眼睛,“是啊,若是殉葬,那咱们不光活着的时候要伺候她;便是死了,到了地下,也还是她的奴才,也还要生生世世跟着她去……我可不愿意!” 乐仪眸光一转,哀伤褪转成为底色,盖不住她眼底陡然发亮的那一抹光彩。 乐容便忙问,“你有好主意,是不是?快说与我!时光不等人,咱们也跟着她一起,统共只剩下半个月去了。是生是死,总归咱们这半个月里便得拿了主意去了!” 乐仪垂首,无声地笑了起来。 乐容便急了,上前推着乐仪去,“此时生死关头,你倒还与我拿乔!总归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活不了,你又好意思独自逃生去?你快说呀!” 乐仪忖了忖,方缓缓道,“实则此时本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的,不光你我,还有旁人。” 乐容便一眯眼,“你是说两位守月姥姥?” 乐容却笑不出来。“咳,我看其实未必!她们两个虽说也要担些干系,可是她们两个终究是一个十二月二十五,一个是二月初三才进咱们宫里来的。主子的胎,在她们进来之前,已是早有漏红了……她们连个尽可一推六二五去!” “况且你难道还瞧不出来么,这两个守月姥姥背后都是有靠山的。孙姥姥是皇后主子做主放进咱们宫里来的,那必定是皇后的人;而武姥姥是皇上下旨添的,那怕就是皇上的人了……便凭这两个靠山,谁又敢给她们两个找麻烦去?到头来,还只是咱们两个倒霉罢了。” 乐容说得痛心疾首,乐仪却听得有一搭无一搭,没跟着一起紧张不说,反倒有些走神儿了。 ——她听着听着,竟然唇角还是挂着一抹如梦似幻的笑容的。 乐容便惊了,急忙推了乐仪一把,“难道是我猜错了?那你究竟说的是谁呢?” 乐仪没说话儿,眼神却不由得瞟向守月大夫值房那边儿去。 乐容顺着乐仪的眼光望出去——终究太医都是囫囵个儿的男子,便是在宫里守月,值房却也距离寝殿甚远。守月大夫的值房,是跟宫殿监在遇喜之日添加的总管太监值房在一处,也是方便叫太监们监视着太医们吧。 乐容一见乐仪是瞟向那边儿,心便不由得一动,这便脱口而出,“你话中所指之人,难不成是陈世官?” 乐容自己说完,便也是一拍手,“是啊!他是当值太医,主子的胎从坐下,就是他伺候的。便是陈世官叫皇上给撵出去了,不叫他再近前儿,可是总归前几个月他也是担着责任去的。” “倘若主子的胎像有异,他反倒比咱们责任更大。若是咱们得死,那他怕也是逃不掉的!” 乐仪听了便含笑点头,神态终究泄露了一丝羞涩,“可是你瞧,人家陈太医可曾如咱们一样慌乱了?他以及进退如仪,便是这会子还坐在窗前看书呢。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乐容不由得睁大了眼,上下打量乐仪,“你是说……他怕是有法子自保?” 乐仪便点头,“咱们担的是相同的忧虑,可是若他有法子自保,那说不定咱们便可用相同的法子自保了去。我便想着,不如咱们去跟陈太医探听探听,也跟他学学……” 乐容倒是尴尬,“这事儿必定都是秘密,都到了这会子,他又如何肯与咱们说呢?” 乐仪却搓着衣裳上的绣花滚边儿,垂着头道,“……他能说。” 乐容便又眯眼仔细打量乐仪好几眼,迟疑着问,“他,能跟你说?你有把握?” 乐仪已然脸红,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乐容此时可再顾不得打趣乐仪去,这便立时伸手推了乐仪一把,“那你还不赶紧去问他?” . 趁着夜色,乐仪重新梳头打鬓,换了身儿鲜亮的衣裳,左右小心瞧了没人,这才走进守月大夫的值房去。 宫中的日子也是寂寞,陈世官也没旁的消遣,这会子是自己坐在窗下打棋谱呢。 听见动静,陈世官抬眸望过来,一见乐仪,忙惊得站起。 “乐仪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得有些急,衣裳拂过棋盘,黑白都乱了。 乐仪含羞一笑,也不急着说话,只抬步上前,看了看棋盘,便将黑子白子一个一个拈起,重又摆正。 陈世官一看便惊叹道,“姑娘好棋艺。” 乐仪不好意思,摇头道,“官女子挑选进宫,也要习学课程。除了女红之外,琴棋书画好歹都要粗浅略通些,唯有考试过关的,才能分到主子宫里出上差。” 陈世官却是含笑摇头,“下官在宫里虽日子不长,可是好歹也见过不少宫里的姑姑们去。下官倒没见过能比姑娘棋艺更佳的。” 乐仪已是两颊红透,忙抬手捂住脸,“瞧你说的,倒叫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儿了。” 陈世官儒雅而笑,“无论乐仪你怎么跟我哦说话儿,我自都觉着动听……” 夜色阑珊,窗边烛光摇红。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区隔得分明,却又融为同一局去。 只听得三月春夜里,两人喁喁耳语,如春虫呢喃。 “乐仪你是精通棋艺之人,置身世事又怎么会看不清黑白去?你自是心有丘壑之人,能隐忍至今,不过只因为你至情至性,总不肯叫主子失望,便一再压抑自己罢了。” “可是事到如今,再往前一步,已是生死大关。这些年为主子尽忠,自是够了,如今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 乐仪当晚回到自己与乐容同住的耳房,红着脸将陈世官与她说的话儿都告诉给了乐容。 乐容倒不似乐仪一般羞红满面,听罢乐仪的话,反倒更是满面黯然。 “你说得对,为今之计,咱们也唯有将实情提前禀报给皇上,以求将功折罪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咱们在宫里,终是再没颜面呆下去。待得此时了结,咱们便也只能出宫去了。” 乐仪倒是雀跃,“出宫,好啊!总归咱们早就过了年岁,如今都三十多岁的人去了。再不出宫,便当真要老死在宫中是怎的?” 乐容却黯然摇头,“可是咱们在宫里看惯了这九重宫阙,繁华锦绣,便是出宫去,又要嫁进什么样的人家去,才能得着这样的去处?” “况且以咱们的年岁,年过三十的人,便是公侯将相都不会稀罕的了。便是找个普通的旗人家,这个年岁也来不及当嫡福晋,充其量只能给人家续弦,进门之后就要先给人家的孩子当后娘去。” 乐仪却自顾垂首,含笑盯着自己的指尖儿。 乐容的担心,她却没有。 陈世官还年轻,陈世官也尚未婚配。若陈世官记得今日的盟誓,那她将来出宫,就还是太医的夫人,且进门就是嫡福晋,日子自比在宫里给人家当奴才好太多。 乐容也瞧出乐仪心不在焉。终归她们两个虽这些年都在一处,可是各自的缘法不同吧,她也唯有羡慕的份儿。 乐容清了清嗓子,“依你看,咱们哪天去见皇上为好?总归留给咱们的日子,都已经不多了。” 乐仪点头,“便是日子不多了,咱们才更应该格外加十倍的小心才行。终归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最后的半个月也是她最后的机会,咱们便更得小心她狗急跳墙去!” “若叫她知道咱们两个已是存了这样的心去,她还不得先弄死咱们两个去?故此,此事尚且不宜过早,以免叫她瞧出什么来。总归再等等,到这个月的月末,且看她过了日子去,又将怎么说去。” 乐容也是赞同,却还是有些忧虑,“可是她几次三番催咱们以八公主的事儿去见皇上……咱们总不去,也不给她个回话儿,她还不是同样得起疑?” 乐仪点头,“行,咱们也送佛到西天,这便最后再圆她一个心愿去。咱们明儿就去见皇上,将八公主的事儿禀明就是了。” 乐容颇有些担心,“当真去见皇上啊……” 乐仪沉一口气,“对,当真去见皇上。不过咱们这次去,便得是去‘禀明’,当真是将当年八公主的事儿,都明明白白奏明皇上,才能叫皇上不怪罪咱们,且给皇上留下一个将功折罪的好念想去。” 乐容便也咬了咬牙,“好。总归当年那转胎药的药渣儿,我还偷着留下一包儿呢。晒干了,却也还能瞧出配方来。” 乐仪便也是拍手笑,“还是你仔细,原来早就留了这一手去。我倒不及你了。” 乐容颇有些尴尬,便也急忙转身向外去,“我去瞧瞧,她别又有事儿叫咱们了。若是咱们不殷勤些儿,倒叫她看出破绽来,那便不好了。”乐容说着,急忙迈步出去,朝寝殿去了。 . 随着已近月末,忻妃急得已近癫狂之态,每日里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问皇上来没来。整个宫里都不胜其扰,却也只能忍耐着。 三月二十那天,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 乐容和乐仪算着日子,便也决定这一日去见皇帝说八公主的事儿。 这一日庆藻也递牌子进宫来,心下有些不安。 原来她父亲尹继善给皇帝上折子,议解禁生丝出洋之令。 丝绸一向是中国最重要的物产之一,西洋一向歆羡中国丝绸的华美,故此历朝历代对于生丝出洋都相当谨慎。 到了乾隆朝,乾隆二十四年,大臣因国内生丝价高,便议禁止出洋,以裕民用。 禁令至今已经五年,尹继善认为,便是有生丝禁止出洋的禁令,也未见国内生丝价格下降,可见生丝价高与出洋并无直接关联。尹继善请求朝廷为杭嘉湖三府民情,请开生丝出洋之禁。 因生丝不比其他物产,朝臣一向极为谨慎,而此时尹继善首倡解禁,自也收到不少保守派前朝大臣的批评。身在宫中的庆藻都隐约听见了风声,可见批评之烈。 庆藻心下没底,这便来与婉兮商量。 婉兮已经听说了谕旨,点头道,“若依我看,先不说你阿玛的奏请是对还是错,我倒是先觉着你阿玛是有见地之人。你阿玛心中格局,绝非前朝某些坐井观天之辈可比。” 庆藻先得了颗定心丸儿,眼眶便有些红了,“令额娘这么说,我心下便稳当多了。” 婉兮拍拍庆藻的手,“你瞧啊,皇上在谕旨里说的明白,允许出洋的生丝,实则都是土丝,以及二三蚕粗糙之丝,并非是精细绸缎。便是出洋,也不会发生那些人担心的事。” “再者,我真是觉着皇上谕旨里的一句话说得可真好——‘以天下之物,供天下之用’,这才是中国该有的气量,也才是皇上的天子气度。” 庆藻便也点头,“令额娘明鉴,我也是最喜欢皇阿玛这一句。皇阿玛的胸襟,非常人能及。我回去就告诉八阿哥,得跟皇阿玛好好儿学着。” 婉兮便也笑道,“从前总有人揪着尹继善大人当年接驾,于栖霞山改山造水之事不放……此时回想起来,说那些话的人,心中格局不过只拘泥于那一山一水;可是令尊大人真实的眼界,却已是放在朝堂之高、四海之远。又哪里是那些人能比的?” 婉兮本想说“燕雀何知鸿鹄之志”,可是转念又想到九爷也是其中之一,这便忍住没说,只是道,“令尊之志,皇上已然知晓。依我看,你不必替你父亲担心,反倒该为他自豪才是。” 第2505章 七卷165 疼得直叫唤 尹继善上疏议生丝出洋之事,这本是极为敏-感之事,稍不小心便会逆了龙鳞去。故此永琪听说消息,原本倒是暗暗称庆。 倘若尹继善惹皇帝动怒,永璇必定受到牵连; 且前朝大臣本就颇多保守拘泥之人,原本就反对与洋人通商,更何况是生丝呢,故此尹继善的上疏必定在前朝引来不少的反对去。若皇帝再对尹继善不满,那么那些与尹继善持相反意见的,便也不然再支持永璇去。 永琪便等着,此事过后,他可坐收一班大臣支持去。 成年皇子中,如今只剩下他和永璇的争夺。不支持永璇的大臣,便也没得选,至少目下而言,只能与他靠近。 可是永琪怎么也没想到,如意的算盘一共还没打几天,皇帝竟然准了尹继善所奏,颁下谕旨正式对生死出洋之事弛禁。尹继善非但没触怒皇帝,反倒透过此事,叫大臣们都看到了皇帝对尹继善的器重去。 永琪只能眼睁睁看着,次日起便是在上书房里,师傅和谙达们都对永璇格外客气些儿。 原本他们两个都曾经是无依无靠的皇子,永璇的生母淑嘉皇贵妃早逝,而永琪自己的生母不得宠,故此大臣们原本更看重他们两个自身的优劣对比。 他自是笃定,他自己是样样儿都比永璇强。至少,他的腿没毛病啊! 可如今倒好,他的腿一样儿得了毛病去。 而永璇呢,却得了尹继善这样个能依靠得上的岳父去。反观永琪自己,岳父一家本就江河日下,岳父多年终于升任总督,却还没来得及上任,就“嘎呗儿”——死了。 这样一来,永琪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他与八阿哥永璇之间,地位已经重新洗牌。原本是他样样儿都比永璇强,到如今,因为尹继善这个得力的岳父可以依靠,永璇已是扭转了颓势,不但与他的地位渐渐持平,甚至在父皇心中,已经隐隐有超越他的趋势去了。 永琪忍不住郁卒,急于得到宗室王公和大臣们的支持。可是他此时苦无良策——万般无奈之下,便将目光放在了福园门外的那一班身份隐晦、却每日都蹲墙根守着的人身上去。 ——那一班人,实则都是奉命而来。 长久以来,京城里的各王公贝勒都会派护卫或者笔帖式,去紫禁城、圆明园等处探听朝廷和皇上的动态,如本日哪些衙门上奏了什么,皇帝召见了哪些大臣,皇帝的行程等等,然后书写“启帖”回报。 永琪想到的那些人,正是出自京城中各家王公府中的护卫和笔帖式们。 皇帝驻跸圆明园时,圆明园其他宫门因管理严格,倒叫外人不易探听消息去。唯有福园门内,因主要是皇子们的住处,且挨着如意馆进,平日进出的管理倒相对松快些。 且如永琪一般,皇子长大了,虽说朝廷有严令禁止皇子私自与大臣结交,可是哪个皇子能当真就不结交大臣了呢?故此心照不宣地,也有皇子明知道外头是什么人,却也一不查问,二反倒偶尔故意泄露些消息出去。 永琪在别无他法的情形下,又不甘被永璇超越,这便不得不用了这个近乎孤注一掷的法子去。 他能给王公们他们所需要的内廷消息,而他也需要他们的支持。说到底,这也是各取所需吧? 他坐在书房里独自思量半天,终究叫了从小便在身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三德、四书、六艺他们都进来。将京城里的二十家王公分成几脉,分别交给他们,叫他们多长长眼色,先到福园门外去“认人”。 “你们尽可与他们多盘桓,待得将来相处得熟了,再寻机会,挑要紧的带进来,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 乐容和乐仪按着忻妃的要求去了九洲清晏见皇上,从她们两人出了她这寝宫的门儿起,忻妃就在翘首巴望着皇上到来。 皇家不可出丑闻,尤其不能出在皇嗣身上。 四公主的手是那样儿,皇上便挑了傅恒的嫡长子为额驸,将四公主的秘密藏在最信任的臣子家中;那她的舜英呢,便是从小儿皇上就知道舜英不对劲儿,可是那会子终究孩子还小呢,皇上兴许这几年都给忘了。 忘了不要紧,她会提醒皇上。 皇上若怕这丑闻传开,那便只有赶紧过来。 忻妃想到此处又狠了狠心。 她知道身为母亲的,不该如此利用女儿的痛处。只是,她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况且在这这后宫里啊,一向是母以子贵、子也以母贵,她们母女两个就该是相依为命,一荣俱荣的。如今眼前这一关对于她来说是生死的关头,若她闯不过去,这条命就这么交待了,那舜英将来又要靠谁来护着? 后宫里其他的人?呵呵,养母再用心,终究也是隔着肚皮的,如何比得上生母啊。 除了自己,在这后宫里,她谁都不相信;舜英是她的女儿,舜英便也应该谁都不可以依赖! 故此,她这回用女儿来救她自己一命,这便已经不仅仅是她的自私,她何况不也是为了女儿呢?她得活下来,她得,亲自护着女儿长大才行。 焦急的心,每一刻的等待都是一种煎熬。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都不知道真实的光景是过了多久,她只知道今晚这等待的滋味,不仅仅是度日如年。 夜色深浓里,乐容和乐仪终于回来了。 两人的神色有些局促,到她面前儿来谁都不敢抬头看她。 忻妃深吸一口气,“见了皇上了么?皇上怎么说?” 皇上绝不可能对舜英的异常毫不在意的! 乐容和乐仪还是不敢抬头,两人只能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忻妃信息便慌了,急得一拍炕几,“你们两个,倒是说话啊!” 乐容和乐仪赶紧都伏地请罪,“回主子,奴才两个自是奉命而去,也都见着皇上了。奴才两个将主子交待的话,尽数奏明给了皇上去……” “那皇上究竟怎么说?他便是今晚还是没来,那他是不是明儿就会过来?!”忻妃的嗓音既尖利,又沙哑,她狠狠地又一拍炕几,“倒是说话啊!怎么今儿都成了闷嘴的葫芦去!” 乐容和乐仪都相顾失色,都忙道,“不是奴才不回明主子,实在是,实在是……” 忻妃恼得抓过茶碗来,照着两人的头顶便飞了过去,“谁给你们的胆子,竟这么吞吞吐吐去!” 茶碗贴着乐仪的面颊飞过去的,便是没结结实实砸着,可是那碗沿儿却也擦着了乐仪的颧骨处,生生刮出一道血痕来! 乐仪又惊又惧,又是恨意加倍陡生。 她便豁出去了喊出来,“是皇上他压根儿什么都没说!任凭奴才两个说破了嘴皮,皇上就只是静静听着,一个字儿都没说!” 颧骨处的疼痛越发漫延开,乐仪的恼意终于点点战胜了惧意。 她一垂首,使劲儿藏住笑意。 便是方才,她原本对忻妃还有些怜惜在,终究十年的主仆一场去;可是这一个茶碗飞过来,便将这十年的情分,全都给打没了!此时她瞧着忻妃那绝望的模样儿,便连半点怜惜都没了,剩下的反倒只是痛快! 回想方才她跟乐容将当年忻妃是怎么喝下转胎药去,才将八公主一降生就弄成这么阿哥不阿哥、公主不公主的模样儿去,皇上那一脸的震怒,跺脚大骂,“贱——人!” 听得皇上如此痛骂,乐容和她心照不宣,都赶紧奉上证据,争取邀功。 乐容碰上了当年忻妃所喝的转胎药的药渣作证;而乐仪自己,则不慌不忙捧出了忻妃漏红所染红的褥单去——谁叫忻妃自己非坚持不用月事带子,而只用草纸叠起来垫着呢?没有月事带子的固定,那草纸便难免在夜晚间有所串动,那褥单便每个月都有被染红的。 忻妃自是将这褥单只能交给她和乐容去,叫她们两个决不能送到浣衣局去,而只叫两个拿回她们所住的耳房,背着人,亲自手洗了去。 那玩意儿……谁稀罕用自己的手去碰呢?乐容便每次都找了理由推脱,自都扔给她去。 她先前认命,捏着鼻子强忍给手洗了。后来,她也再受不住,又因存了留下证据的心,这便再没洗过,反倒将那褥单都小心存了起来,藏进了火墙的活动砖里头去。 好在忻妃自己也是矫情,染脏了的褥单,忻妃自己也不愿意再用,因此便几乎再没问过那些褥单的去处。 乐仪垂眸之间,仿佛又看见了皇帝那一张怒容遍布的脸……乐仪便忍着笑,暗暗搓了搓自己的手。 曾经被迫手洗那些血污的肮脏,终究可以抹下去了。 乐仪将两只手放回去,静静地抬起了头,凝视着忻妃,不慌不忙道,“……皇上没跟奴才两个对主子和八公主的事儿置评。皇上却只对奴才两个说了件不相干的事儿——皇上说,赐封愉妃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常在。名号为‘那常在’。” . “你说什么?” 忻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偏了头,将一边耳朵更朝向乐仪的方向,仿佛这样儿能听得更真亮儿,也能更有可能听见自己想听的话儿。 乐仪忍着解恨的笑,平静地抬眸望住忻妃。 “回主子,皇上只是对奴才两个说,赐封愉妃主子位下学规矩女子柏氏,为那常在。” “奴才忖着,皇上便是传旨,也没必要当着奴才两个的面儿才是。可是皇上偏就是那么办了,奴才便不由得暗暗想,或许皇上就是故意说给奴才两个说的,皇上就是有意叫奴才两个回到主子眼前儿来,将这番话传给主子听呢……” 忻妃两臂用力,恼得干脆将整个炕几都划拉到地上去。 宫里的炕几可比不得满人民间所用的老榆木所做的炕几儿那般扛造,俗话说“老榆木疙瘩”,那可都硬着呢,民间的炕几便是摔到地上,两个渣儿都不带掉的;可是宫里的炕几儿却都是精雕细琢的,得精细对待。 便如忻妃所用的这个,是用了檀木,桌围子一圈儿都是镂空雕花儿的。这么一摔到地下,桌面儿桌腿儿暂且不说,那雕花的围子是已经先劈掉了好几瓣儿去。 瞧着这一地的破碎,忻妃没法儿解气,反倒越看越是难受。 “你说是皇上故意叫我知道的?” 乐仪悠然垂眸,“正是。皇上仿佛是想将这又赐封新人的喜信儿,第一个叫主子知道呢。” 忻妃忽地两手抱住头,一声惨叫! “……皇上,皇上!去年从木兰刚回宫来,不见他对我呵护有加,却只眼睁睁看着他一个月里连着赐封了三个常在!好容易等到我正式遇喜,本以为他怎么都该来陪着我些儿,结果他赐封了第四个新人那个小富察氏!” “如今三月了,且是三月底了,我十月胎满,就该临盆,他竟然又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赐封第五个!” “已是有多少年没这么一口气接连赐封新人去了?更何况皇上他今年都什么年岁了,他还反倒这样儿?他这究竟是自己不服老,想用这些新人来证明他自己宝刀未老;还是要故意做给我看,故意选在我怀胎期间一个一个的节骨眼儿上来堵我的嘴,啊?!” 乐仪更加悠闲,反倒转眸冲乐容眨了眨眼。 皇上是不是故意针对忻妃来赐封新人,谁也说不准;可是皇上却偏偏将这几个新人全都选在忻妃孕期的几个节骨眼儿上——那便不能不说,可真真儿是巧啊。 乐仪这般越发意态闲适,乐容倒是有些不忍,与乐仪歉意地对了个眼神儿,这便赶紧起身来去扶住忻妃,顺势弯腰去将碎裂了的炕几捡起来,放到一边儿去。 乐仪见乐容这样儿,便也忍不住冷笑,故意又道,“去年进宫的这一批新人里,到了今儿这位新赐封的常在这儿,已是第五个人了。奴才倒不由得猜想,这后头啊还有没有接下来的去了?皇上今年,可真是破了多少年的惯例去了。” “说来也巧,除了傅答应之外,其余四位常在,还都是内务府的包衣出身呢……啧啧,皇上今年这般抬举内务那群梯子府包衣女子,真是罕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令贵妃主子出身内务府的缘故,倒叫皇上今年如此重视内务府女子们去~~” 乐仪的话,成功地又在忻妃心上扎上一刀。 忻妃跺脚尖叫起来,“皇上抬举内务府包衣女子!他这是给谁看呢?我是镶黄旗满洲的格格,又岂是那群蹄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看着忻妃的失态,乐仪悠闲地轻垂眼帘,“主子说得对,内务府包衣在主子这样儿的镶黄旗满洲、身份高贵的格格们面前儿,便只能是奴才。奴才心下也觉着不公呢,皇上今年赐封谁倒不要紧,可要紧的是,皇上怎么可以为了几个内务府的包衣女子,竟然几个月都不来陪主子,更在主子临盆之期已到的此时,都顾不上来看看主子呢?” 忻妃这晚大惊大悸,兼之大怒大悲,当晚睡下便梦魇着,夜半几次猛然坐起,口中悲呼怒吼,汗透重衣。 忻妃如此情形,自该去请太医来。只是这般夜半三更的,也不便去请太医。 况且忻妃自己的宫中就有现成儿的守月大夫,而这守月大夫还是皇后和皇帝亲自下旨定的,这便太医院里旁的太医即便接了忻妃的请求,却也不便前来伺候。 可是皇上却曾经下旨,不准陈世官再进内,只准在外头值房里候着。 故此乐容和乐仪最后也只能到守月大夫的值房里,将情形转述给陈世官听,由陈世官这般隔山打牛一般的,懵懵然给开了剂安神汤罢了。 . 忻妃从这一晚过后,便是两日之后稍微平静下来些了,可是神情却已是有些恍惚。 时常捉着乐容和乐仪的手问,“我的十七阿哥呢?他还在睡呢,是不是?快点儿抱过来,给我瞧瞧。他必定想娘了,我啊,也想他了。” 要不就是捉着孙氏的胳膊,撒娇地喊,“额娘……我这回诞育十七阿哥,您怎么不进来陪我啊?您不是教过女儿,进宫来最要紧的是得诞下一个皇子去么?您说了,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都只是正黄旗,令贵妃就更不用说了,她们两个旗份都在我之下。若我诞下皇子,那便是正正经经的镶黄旗满洲的阿哥去呢!” 这么一闹,她宫里人人心下都明白,主子这是忧急攻心,被暂且蒙住心去了。 可是这会子谁也不敢说破,终究按着日子来算,这五六天内,就该是主子的临盆之日了。 最后几个人一商议,小心将八公主舜英带过来。 忻妃一见舜英,便哭着抱住,大喊着,“舜华……你没事儿了,你回来陪着额娘了,是不是?太好了,额娘有了舜英,就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舜英啊,你别再离开额娘了,好不好?” 八公主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终究也不小了,今年已是七岁。况且女孩儿家本就懂事更早些,故此这一刻被母亲这般抱着,哭喊着,她也忍不住跟着流泪,极力忍着不说破,可是脖子却向后梗着,没有投入母亲的怀抱,反而是——仿佛想后退,恨不能掉头就跑开去。 八公主的模样儿,看得乐容等人心下也是酸楚。 八公主与六公主是亲姐妹,相像自是有的。可是忻妃却如此这般直接将八公主错认成六公主,便是众人心下也都明白——终究六公主是好好儿的公主,身子上并无隐疾去;而八公主,唉…… 主子心下怕也是有这样的遗憾,若是能叫她自己选,她说不定是宁肯六公主还活着,而情愿八公主去死吧? 忻妃的宫中都已经闹成这样了,可是皇帝却还是没来看一眼。 甚至,三月二十二日,仅隔一天,皇帝便又再度下旨,赐封了第六个人!——这回赐封颖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为武常在。 忻妃本来被那常在赐封之事所受的刺激还未平息,这武常在的赐封便不啻为雪上加霜。毛团儿来传旨,忻妃如见鬼魅,当场便再度发作,尖叫着冲开众人,朝寝殿就奔了回去。 不知她是被毛团儿的冷不丁出现给惊吓着了,还是被武常在的赐封再给刺激一回,抑或是那一场狂奔伤了胎气去……总之这日当晚,忻妃便抱着肚子大喊腹痛。 孙氏和武氏便以为是忻妃已然宫缩,便到了临盆之时。孙氏和武氏便忙一边顾着忻妃,一边按着主位临盆的规矩,将喜信儿通报给了宫门外宫殿监值房里当值的总管太监王成贵去。 王成贵立时派出三路人马,分别奔去报给皇帝、皇后、皇太后三宫知晓。 . 当晚,皇帝据说已经翻了新赐封的武常在的牌子,不宜出门儿。况且临盆都是血光之事,皇帝也不便亲自到场。 这便唯有那拉氏一人,连夜赶到了忻妃的寝宫。 那拉氏到的时候儿,忻妃已是捧着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儿。 孙氏和武氏两个人都摁不住。 房梁上已经垂下一根大绳来,可以给忻妃借力,叫她方便生产的。可是忻妃却连那根大绳都没力气握住,只顾着两手捂住肚子哀叫。 孙氏和武氏都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两人换着劝说,“忻妃主子不能这么连滚带叫的了,不然带回热就该没劲儿了!忻妃主子好歹咬牙忍忍,忍不住的话便攥着这根绳子去……” 那拉氏都没走进暖阁门槛去,只隔着栅子门瞧了瞧,不轻不重地冷笑了声儿,回头与塔娜道:“好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便是再疼,也不至于娇气成这个样儿了吧……这是做给谁看呢,是想叫皇上看见,对她越发怜爱了去吧?” 塔娜轻笑,低声道,“只可惜,皇上没来,便看不见。” 生产的一切都已经预备好,西暖阁也临时辟为供神的所在。祖先板儿上供的是祖先神,以及满人所信仰的主生育和子嗣的女神娘娘。 那拉氏以皇后的身份过去拈香,却在拈香之前,还是迟疑着问了塔娜一声儿,“你瞧她那个样儿,不是肚子里当真还有货吧?” (跟亲们求月票啦~~) 第2506章 七卷166 肚子里是啥 塔娜倒是笑了。“主子怎忘了陈世官的誓言旦旦去?您是正宫国母,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医士就敢欺瞒去的?” “况且事到如今,忻妃这胎注定已经不对劲儿了,这便自然是陈世官的功劳。” 那拉氏一想也是有理,便得意地勾了勾唇角,“那我就放心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忻妃什么都没生出来,除了将自己折腾了个筋疲力尽,也将孙氏和武氏这两个老太太给折腾得差点儿“离了核儿”。 天亮时分,那拉氏也熬不住了,瞧着里头的样子,忻妃自己都快睡着了,看样子便也暂且没什么动静了。 那拉氏便打着呵欠起身,叫了孙氏来单独问话。 孙氏原本就是那拉氏选中的人,可是之前却叫那拉氏有些失望。这便单独来回话,不由得又是小心翼翼。 那拉氏瞟着她,“折腾了大半宿了,还没生下来。依着你的经验看,这又是怎么回事儿了?” 终究忻妃闹着肚子疼,这才过了一宿去,孙氏倒不敢将话给说绝了,这便垂首犹豫着委婉道,“按说,从肚子疼到分娩,这当中的确也还是有隔着些天去的。忻妃主子从昨儿这才刚开始有动静儿,便是昨晚没生下来,怕是得再等几天去吧。” 那拉氏听着便乐了,却扭过头去没搭理孙氏。 塔娜这便笑道,“孙姥姥可真是忠心耿耿。这回伺候忻妃主子临盆,孙姥姥便一颗心全都系在忻妃主子和皇嗣身上,倒忘了自己是怎么进这宫里来的。” 孙氏吓坏了,慌忙跪倒,“奴才自不会忘了是皇后主子下旨叫奴才来的……奴才如何敢不心向着主子娘娘去?只是,只是,此事重大,奴才也没那个胆量……” 那拉氏听得不耐烦,一侧棱眼睛,“够了~~你怎么想的,便留在你自己心里头吧,没必要说出来,我也懒得听。” “总归你安的什么心,我只需去看你是怎么做的就够了。你如今到忻妃宫里伺候,也三个月去了。你这四个月里怎么说怎么做的,我也自然都看在眼里。” 那拉氏说着狠狠盯一眼孙氏,“……也同样儿,都记在了心里。” 皇后主子这话,这是摆明了已经要记她的仇去了不是? 孙氏大惊失色,连忙跪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啊万万不敢啊!” 那拉氏又不搭理她了,只塔娜接过话茬儿来,似笑非笑道,“姥姥不敢?姥姥说是不敢,可是该做的却也都做了。既然做都做得出来,姥姥何必嘴上还要说什么不敢去呢?” 孙氏绝望地闭上眼睛,向上叩首道,“……回皇后主子,依着奴才看,忻妃娘娘的胎,已是生不下来了。” 那拉氏这便如刚知道一般,转回头来盯住孙氏,“孙姥姥怎么这样说?不是刚折腾一个晚上么?兴许多折腾几个晚上,就生得下来了。” 孙氏一再叩头,“回皇后主子,是真的生不下来了……忻妃主子她,肚子里是一动都不动。若丝临盆,皇嗣该在里头转胎,这才能内外一并使劲儿去。可是忻妃娘娘肚子里头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便咱们在外头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也是无济于事的啊!” 那拉氏终于笑了,赞许地望住孙氏,“那武氏呢,她又怎么说?” 孙氏忙道,“武姥姥她早就说忻妃主子的胎已经没了,反倒是奴才想着小心谨慎些,这才劝说着武姥姥再等些日子。” 那拉氏缓缓点头,“哼,既然你们二位姥姥都这么说了,那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叫忻妃自己遭这零碎儿的罪不说,你们两位姥姥不也得跟着黑夜白天地熬去?便如此时,便是一晚上熬过去了,忻妃自己都睡了,你们两位却还是得轮班陪着,以防她忽然又有动静了。” 塔娜不失时机跟着敲边鼓,“不光你们得陪着,便连皇后主子和我们,都得一起陪着去!你们陪着,那是职责所在,那皇后主子呢,堂堂正宫国母,凭什么就陪着这么一宿一宿地干熬着去?” 孙氏自是听明白了,满道,“奴才这便去知会宫殿监的值房,就明白告诉他们,忻妃主子的胎……已是无望了。” 那拉氏这才满意地点头,“嗯,这便去吧。皇上和皇太后两边儿,也都等信儿呢。想来这一晚上,怕是都没睡好。” . 这一晚,实则整个后宫都没大睡好。 婉兮早早便起了身,刚喝了碗热粥,语琴便到了。 “听见了没有,都传说忻妃昨晚儿上折腾了一个晚上,手都在绳子上磨秃噜皮了,可也什么都没生下来。” 婉兮点头,却不敢就此便放松下来,只淡淡道,“……终究这才头一个晚上。姐姐别忘了,我生小七那会子,身子开骨缝儿费劲,倒是刚报遇喜的时候儿,肚子就已经开始疼了。算到临盆之时,是疼过了两个月去才生。” 语琴虽说自己没生过,可是却反倒笃定,“你那是七个月的时候儿开始疼,算到临盆之时疼了两个月去,都在合理的怀胎期间内。可是她呢,她十二月二十五就报了遇喜,到此时已经整整三个月去,也就是说她十月怀胎已满!” “难道说她这会子生不出来,还要再等两三个月去么?怀胎十月,瓜熟蒂落;可是她怀到十二、三个月去的,她是想生出个什么来?” “她怕是想要生出个哪吒三太子来呗!”玉蕤从外头进来,含笑接上了话茬儿。 叫玉蕤这么一插科打诨,婉兮便也忍不住笑了。 可不嘛,李靖的夫人据说怀胎三年,才诞下那位哪吒三太子来的。 “说不定忻妃真的肯用这个故事,来说她自己肚子里孩儿的神异去。”婉兮也忍不住轻哂。 玉蕤哼了一声儿,走过来道,“我刚设法探听了内务府那边的动静,原来一大清早两位守月姥姥都都说忻妃的孩子已经没了。她们两人已经联名禀明了皇后,由皇后首肯,这便已是正式知会了宫殿监总管王常贵去,由宫殿监已是派人分赴九洲清晏和畅春园,回禀皇上和皇太后去了。” 婉兮和语琴都不由得抬眸。 语琴更是按捺不住,着急地问,“忻妃的孩子,果然已经没了?” 玉蕤点头,“两位守月姥姥一起,自不应该还有看错的。况且这事儿干系到她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她们哪儿敢胡说去?” . 婉兮虽竭力平静,可是心下却也同样激越成了鼓声一片。 她已是分不清楚,那铿锵的齐声律`动,究竟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耳畔回响起来的幻听了。 她一手攥紧语琴,一手扯住玉蕤。 知近的姐妹都知道,她等忻妃这一天,已是等了多久! 语琴也激动得眼圈儿都是红的,却还是忍不住嘀咕,“可是忻妃那肚子,怎么直到如今还是鼓着的?虽说不是临产前的大小,可却也这几个月来着实鼓着的……” 婉兮和玉蕤都摇摇头。 婉兮深吸口气,垂下头去,唇角藏住迫不及待的笑。 “这一切自是唯有问皇上才能知晓。姐姐别急,这一切距离揭晓,已近在眼前了。” . 因忻妃家世贵重,便连皇太后得了信儿之后,都难得亲自从畅春园过来。 皇帝虽然比皇太后晚了一步,却也终于还是姗姗迟来了。 皇帝、皇后、皇太后三宫齐集,一同在正殿落座,一起问两位守月姥姥的话。 孙氏和武氏小心翼翼将她们两个这几个月来在忻妃身边儿伺候,却都没摸到胎动的情形,再向皇太后说了一遍。 皇太后便也惊住,盯住她们两人问,“你们两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姥姥,是宫里皇嗣诞生之时倚重的老人儿。孙氏你既然从十二月起、武氏你从二月起,既然都没摸到忻妃的胎动,你们两个为何不早早来报?” 孙氏和武氏都连忙跪奏,“奴才岂敢欺瞒?其实是,是……” 皇帝在畔悠然扬眉,“皇额娘冤枉她们了。实则孙氏早就回过儿子和皇后了,是忻妃自己否认,言之凿凿说她自己每日早晚还都能摸得到胎动,还叱责孙氏不济事。” “儿子虽说相信孙氏的经验,必定不至于出错儿;可是儿子终究却也得给忻妃个机会,这才姑且认为是孙氏说错了,儿子做主,又给忻妃宫里添了一位守月姥姥武氏去。” 皇帝说着抬眸瞟了皇太后一眼,“这个武氏,还是儿子亲自挑的,自不会出错儿去。” 孙氏和武氏便都一起伏地道,“奴才二人自是早就回明了,只是忻妃主子坚称是奴才二人说错了。奴才两个又不敢违拗忻妃主子,这便只能……陪着忻妃主子一起熬着日子,等到临盆之日,便是此时,自然水落石出。” 皇太后懊恼地闭上眼睛,“再宣太医来!守月姥姥兴许还有差池,总归要等太医来定!” 皇帝轻哼一声儿,“皇额娘说得对,得宣个有权威的御医来才行。” 毛团儿机灵,立时从皇帝这话里听出了意思来,这便忙跪倒接旨,“嗻,奴才这就去请御医来!” 毛团儿滴溜出去,倒叫皇太后愣了愣神儿,指着毛团儿的背影问皇帝,“……怎,怎么是他?” 皇帝叹了口气,“这奴才当年犯了错儿,叫儿子给罚去给皇祖看守皇陵去了。只是他终究是从小就在儿子身边儿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与儿子情分深,也一向得用。他更原本是李玉的徒弟,儿子是指望着由他来替李玉……” “李玉年岁大了,出宫养老,如今又已是故去有年。儿子时常夜来梦回,总想起自己小时候儿。那时候儿陪在儿子身边儿的,倒是李玉和这个奴才。” “儿子终究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到了这个年岁,难免念旧。况且这个奴才在皇陵这几年,也是真心悔过。这几年的日子倒也叫他赎了罪去了。儿子这便趁着此次谒陵,就将他给带回来了。” 皇太后自是也记得儿子身边儿这个猴儿似的哈哈珠子太监。 皇太后叹息一声儿,“算算年岁,他今年也都三十多了。” 皇帝点点头,“可不是?他年轻的时候儿仗着儿子信任,这便做事儿毛毛愣愣。如今年过而立,终于能沉稳下来,好好儿替儿子办事儿了。” 皇太后想到李玉,便又是叹息一声儿,“李玉当年也是你皇祖父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待得你到了你皇祖身边儿去,你皇祖便将李玉拨给了你,由李玉来伺候你去。” “李玉伺候得精心,叫我这些年心下都是感念去。李玉实在是忠仆,老了老了出宫去,却还是到了你皇祖父的皇陵边儿上去……他伺候了你这些年,已是完成了你皇祖父交给他的差事去,他这便是去跟你皇祖父交差,最后也是陪在你皇祖父身边儿了。” 说到此处,皇帝的眼也已经红了。 只是身为天子,如何都不能为一个太监落泪。皇帝便深吸口气,抬眸望向天棚,淡淡一笑,“是啊。毛团儿是李玉的徒弟,便是曾经犯错儿,却终究是旁人都比不了的。故此儿子才坚持将他带回宫来,叫他也终老在儿子身旁吧。” 皇太后也是感动,便将心底那点子疑虑,倒也都尽数释怀了去。 唯有那拉氏垂着头,虽未掺和母子两人对此事的对话,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 少顷毛团儿终于请了“御医”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施世奇。 皇帝既然叫去请“御医”,那以陈世官比芝麻还小的九品医士,自是没资格进来到皇太后面前奉差。 宫里这最高职衔的御医一共也没几位,皇太后一见来的是个御医,又听说是一向都是在忻妃宫里当值的,这便也放心。忙殷殷吩咐,叫去仔细给忻妃号脉,看忻妃的胎究竟在还是不在了。 施世奇自不敢怠慢,忙入内请脉。 乐容和乐仪亲自伺候,乐容垂下床帐,乐仪用帕子覆在了忻妃手腕上。 忻妃的胎出了问题的事儿,整个后宫都已经传开,却反倒是忻妃自己宫里的人不敢言语一声儿。此时的忻妃尚且不知道外头已经传成了什么样儿去,这便依旧端着架儿,再加上心虚,怕被施世奇给瞧出什么来,这便怒喝道,“这是哪儿来的规矩?我此时正在临盆之际,如何方便一个男子近身来?还不退到暖阁外去?!” 乐仪忍不住翻了翻眼皮,如今她心下当真是对忻妃越发不耐烦了去。 “叫御医退到暖阁外去?主子,那御医又要如何诊脉?” 忻妃咬牙切齿道,“叫他悬丝诊脉?” 连乐仪都要笑了,“主子您是当真?” 隔着屋里屋外,就靠一根绳儿拴在手腕上,就能凭那根绳上传导而来的微微脉动,来窥知脉象去? 虽说“悬丝诊脉”的传说,在后宫里千百年来都在传扬,可是说到底,那不过只是走个形式。 终究御医讲求的是“望闻问切”,切脉倒是排在最后的。故此太医们当真要用这法子给内廷主位们看诊的时候儿,实则还是要先透过嫔妃们身边儿的官女子们描述病情去的。 可是这会子,乐仪和乐容还有那个耐心烦儿,帮着忻妃描述病情么? 况且忻妃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儿,她与乐仪和乐容还人心隔肚皮呢,乐仪就更懒得再去替她圆这个谎了。 可是忻妃却还是坚持,“……就这么办!” 乐仪这便耸了耸肩,从忻妃手腕上抽走帕子,转而寻了一根长长的丝线来,一头儿拴在了忻妃手腕上。 那边厢乐容已是客客气气请了施世奇到碧纱橱外坐,乐仪便也将丝线的另一头儿给递了出来。 施世奇没急着开始切脉,反倒循着惯例先求助地望乐容,“倒不知忻妃娘娘她……” 乐容也不想再兜着了,这便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实则一直漏红。不过肚子倒是一直鼓着的,只是肚子鼓起来的大小,一直没太大变化。” 施世奇便是一皱眉,终于将指尖搭到了丝线上去。 良久,施世奇不敢轻易下论断。 大约都过了半炷香的时辰去,施世奇方有些尴尬地问乐容,“倒不知忻妃娘娘这几个月来……一日出恭几次?” 乐容也被问得红了脸,咳嗽了声儿,压低声音道,“哪里是一日几次?这几个月来,是几日才有一次。” 施世奇张了张嘴,自己也是尴尬得赶紧垂下头去。 乐容瞧出有事儿,忙低声问,“施御医怎地问到这个?” 施世奇多年在忻妃宫里当值,与乐容也有多年交情,这便也不隐瞒,低低道,“……娘娘肚腹凸起,下官这会子倒是担心,娘娘实则是——肠燥便秘。” 乐容也惊得张大了嘴。 . 施世奇不敢耽搁,收了丝线,在碧纱橱外给忻妃跪安告退,这便急急忙忙回到前殿,在三宫面前回话。 皇太后自是久等了,都不等施世奇跪倒行礼,这便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先说话儿吧!” 施世奇尴尬地道,“依微臣看,忻妃娘娘果然是——喜脉已无。” 御医都这样说,皇太后虽说震惊,却也不能不叹息一声儿。 “可这话是怎么说的?她自己都说还有胎动,更何况她的肚子也一直都鼓溜儿着不是?” 皇帝在畔瞧着,轻叹一声儿,“施世奇,有什么话便当着皇太后的面儿,明白回奏。没的叫皇太后再跟着担心了去。” 施世奇知道皇上自己就精通医术,皇上既然都这么说了,怕是皇上心下也已经有数儿了。 施世奇这便更不敢隐瞒,忙道,“既然已无喜脉,却肚腹依旧鼓胀,微臣瞧着是——脾虚肠燥之状。” 皇帝做大惊状,“也就是说——是涨肚、便秘?” 那拉氏猛地也是一笑,没来得及收住。叫皇太后横过来盯了她一眼,她赶紧垂下头去。 不过却还是忍不住与塔娜低声道,“亏她还非说肚子里是皇嗣,却原来——都是屎啊!” . 施世奇告退而去,忻妃隔着碧纱橱,心下便有些不稳妥起来。 见乐容和乐仪收了丝线进来,她便忙问,“施世奇切出什么来了?他与你们说了没有?他又到皇上和皇太后跟前,去说了什么话来?” 乐仪已是懒得再搭理忻妃,唯有乐容还有些于心不忍,这便继续遮掩道,“主子放心,施御医说主子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忻妃眯眼盯着乐容,“那他的意思是,我的孩子也没事,是不是?” 乐容被难住,挑眸求助地望一眼乐仪去。 乐仪指头绕着那丝线,悠闲地打转,缓缓道,“……都说母子连心,皇嗣的情形原本主子心下最清楚去。主子都坚信皇嗣无碍,那必定一切都是好的。” 乐仪用忻妃自己的话,将忻妃给堵了回去。 “终究那施世奇是悬丝诊脉的,他又能看得懂几分去呢?”乐仪眸光清淡。 “他当真什么都看不出来?”忻妃还是不放心,这便紧盯住乐仪不放。 乐仪耸耸肩,“主子说呢?这世上当真有大夫能凭着那么一根长线,就能隔这么远,都能摸得明白脉象去么?” “主子坚持叫施世奇悬丝诊脉,难道不就是放心这法子去么?” 忻妃浅浅松了口气,却还是道,“乐仪,你到前殿去盯着些儿,探听探听他们都说什么了。此时唯有你们连个才能叫我放心,除了你们,我谁都信不过。” 乐仪将那丝线又在指头上绕了绕,虽有些不情愿,却也还是转身去了。 忻妃这才收回目光来,不由得盯住乐容,“……乐仪这些日子,是发生什么事儿了么?又或者,是我什么时候儿得罪了她去?” 乐容心下也是一凛,也是觉着乐仪这些天的确是有些落了痕迹去。 乐容便连忙道,“没有啊,主子是多虑了。实则乐仪也是为了主子临盆之事心急如焚。关心之切,这便情绪不稳,还请主子体谅。” 忻妃缓缓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否则……我必第一个饶不了她去!” (忙过这两天,给亲们月票加更哈~~) 第2507章 七卷167 皇上舞大刀(八千字,月票加更) 忻妃哪里知道,此时乐容的心也早已经不在她这儿,而是跟乐仪在了一处。 少顷乐仪在正殿对付着装了会儿的相儿,这便回转来,只回说没听见什么要紧的去。 乐容寻了个机会,拉着乐仪到外间去,低声道,“你仔细些,她已经对你起了疑心去了。” 这几天乐仪言行也太大意了些儿,连乐容也都跟着担心。 乐仪自己倒是不大在意,垂着头,尽用鞋尖儿碾着地毡,将它如卷饼似的给蜷曲起来。 “她起了疑心就起,随便她。总归都到这会子了,她自身都难保了,还能拿我怎么着?” 乐仪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有些不小心了,可是她是心急了。忻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这是欺君大罪,不死也得伤半条命去。只要皇上处置了忻妃,那她就可脱出升天,趁机跟皇上请功,到时候儿自可出宫去,与陈世官正式成婚。 说不定,皇上还能看在她立功的份儿上,亲自将她指给陈世官去呢。那等她进了陈世官府里,身份就高贵了,这一生自可安枕无忧。 因着这个心愿,便看着忻妃便不耐烦。就更别说还要伺候她,还要看她依然如故地摆主子的架子去了! 乐容只能小声劝,“终究此事还没最终定论。况且就算能证实她的孩子没了,可是皇上要治什么罪,还不一定。终究她家世如今算是宫里最高的,她阿玛也有功于朝廷,况且她好歹还曾经诞育过两位公主去……故此我担心皇上未必治她欺君大罪。” 乐容说着朝前殿努了努嘴,“更何况,这会子连皇太后都惊动来了。皇太后是什么性儿,咱们还不知道么?老太后是最不希望后宫成了汉女的天下,是最能护着勋贵世家的格格们的……故此啊,我就怕这事儿到后来反倒大事化小,那咱们这么早就叫她瞧出不对来,她等风头一过,怕不得整治咱们去?” 乐仪咬了咬牙,“那咱们就不叫她得着这样的机会,让她这回一死到底去!” . 乐仪扭头就朝了正殿去,进殿便跪倒在了皇太后面前。 “奴才斗胆启奏皇太后主子:忻妃主子不仅皇嗣掉了,瞒而不报,她还曾经设计谋害中宫!” 皇太后一惊,忙望向那拉氏去。 那拉氏心下大喜,却小心掩饰住,只和声悦色道,“你且细说……” 乐仪再不给忻妃留余地去,将忻妃用那杜鹃鸟头骨粉末的法子坑害那拉氏的事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那拉氏如在事外,听完乐仪的话,已是委屈得泪落满面,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媳妇去年开春儿时候生的那一脸的桃花癣,还只以为是桃花山行宫的桃花盛开的缘故。春天的时候儿遭了那一起子的罪去,还是多亏皇额娘赐下蔷薇硝来才好的;结果秋狝的时候儿,竟又起了,媳妇儿都没能伺候在皇额娘驾前,反倒去了温泉行宫疗养……” “媳妇儿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年岁大了,身子内有失调。却哪里想到,竟然是为人所害!媳妇好歹位列中宫,忻妃以嫔御身份,竟敢如此对媳妇……媳妇一人的病痛事小,可是媳妇却容不得她祸乱后宫去!” “媳妇还请皇额娘做主啊……” 皇太后也是气得手指头都在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皇帝长眸里暗光流溢,一拍桌子,手上的扳指儿将酸枝木的桌面儿拍得如金石之声。 “忻妃了不得啊,竟然连江南花楼里的腌臜手段都能带进宫里,使在中宫皇后的身上!她当真是目无皇后,肆无忌惮!” 皇帝眸光一转,看了看皇太后,之后缓缓收回目光。 “这样腌臜的手段,便不该叫皇额娘劳心了。皇后,你是六宫之首,那忻妃又是设计谋害于你,那这事儿便交给你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那拉氏垂首,极力掩住面上的喜色去,委委屈屈道,“妾身领旨。” . 原本皇太后从畅春园折腾过来,是关心忻妃的胎,可是没想到过来却听说了忻妃用那等腌臜至极的法子谋害中宫的事儿去。便是再有怜惜、回护之心,这会子却哪里还能使得出来? 况且这忻妃谋害的人不是旁人,是她一手扶持册立而来的那拉氏啊! 皇太后也是拂袖而去,见都没见忻妃一面儿,这便走了。 皇帝亲自送皇太后回畅春园,临行前拍了拍那拉氏的手,“此事交给皇后你了。你尽管问个清楚,事后给朕回话儿即可。” 那拉氏难掩欢喜,欣然蹲身,“皇上放心,妾身必定秉公而断,定不叫此等邪风,在后宫里肆虐了去!” . 皇太后和皇帝都走了,忻妃的宫里安静了下来。 忻妃自己便还是在迷迷糊糊补觉呢,可是半梦半醒之间却也察觉了气氛不对。 猛然醒来,一把扯开帐子,却见帐外不知何时多了张椅子,皇后那拉氏正稳然端坐,不慌不忙地喝着茶,挑眸瞟着她。 忻妃被吓了一大跳,手抓着帐子,一手按住肚子。 肚子里的疼痛又翻搅了起来,一阵一阵,肠子仿佛都要绞在一处。 她便惊呼,“来人啊,我又有动静了!快些预备,我,我要生了……” 昨晚她这么叫唤的时候儿,整个宫里都忙活了起来。水上的妈妈里赶紧烧上热水抬进来,两个守月姥姥一左一右守着她帮她使劲儿……乐容和乐仪她们都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所有人都围着她,都在为她奔忙。 可是今儿,她叫唤的动静更大,可是却任凭她喊了半晌,整个殿内殿外都是静静的,甚或可以说是雅雀无声。 没人走动,也没人回应她。 忻妃便惊了,一把松开帐子,整个身子都要探到外边儿去,小心躲开那拉氏的目光,声嘶力竭朝外喊,“守月姥姥何在?孙姥姥,武姥姥?” 还是没有动静。 那拉氏终于喝足了茶,满意地将茶碗放下,不掩奚落地抬眸盯着忻妃,冷笑一声儿,“忻妃,别叫唤了。还生什么生啊?别以为这宫里上下都被你给欺瞒住了,实则实话告诉你说,如今整个宫里没人不知道你的孩子早就没了~” . 忻妃怔住,紧紧盯住那拉氏。 “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没了?后宫上下都知道了?” 忻妃嘶吼起来,“胡说!你以为你是皇后,你就可以这般信口雌黄么?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太后……” 那拉氏咯咯地笑出声儿来,“皇上?皇太后?嗯,他们方才是都来看你了,就坐在前殿里。不过可惜啊,他们这会子已经都走了。你眼前儿只有我这个皇后,你有事儿便只需回明我就是了。” “皇太后已经回畅春园去了,鞭长莫及;而皇上国务繁忙,哪儿顾得上你去?” 忻妃又惊又恼,三月末的阳春里,却如置身寒冬一般,簌簌发抖。 “皇上和皇太后不会不管我!我怀着皇嗣,他们不会不顾皇嗣的安危!” “又来了。”那拉氏笑得越发得意,“我都告诉过你了,你的孩子都没了,此事已经是尽人皆知。亏你还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皇嗣……我都替你臊得慌,这话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还继续说得出口啊?” 忻妃心下已是翻江倒海、山崩地裂。 “……凭什么说我的孩子已经没了?是谁说的,谁?!” 忻妃怨毒的目光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想要找到究竟是谁在害她。 那拉氏“呸”了一声儿,“忻妃,你够了!你若一定要知道,那我告诉你,是御医施世奇已经明白回话,说你的喜脉已经没了!” “施世奇是御医,资格和能力自都是后宫里首屈一指的;施世奇更是多年在你宫里当值的,自是最了解你身子情形的。况且施世奇是皇上和皇太后下旨宣来给你切脉的,他又哪里有胆子在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欺君去?” 那拉氏瞟着忻妃,唇角无法控制地愉悦上扬。 “……你是不是又要强调,你的肚子是鼓着的?那我告诉你啊,你那不是有喜,你那是——”那拉氏说到此处忍俊不已,又是不屑出口的,回头笑了一会子方道,“你那个,是屎憋的!” . 忻妃头顶仿佛凭空落下一柄巨锤,狠狠砸在她的天灵盖儿上。 她呆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你……你说什么?我的肚子,我的肚子谁说是那个的?” 那拉氏又啐了一声儿,“你当你自己那手段天衣无缝,自可瞒天过海?可是你别忘了,你这宫里你的‘官房’每日倾倒的情形,内务府都有记档。你便是自己忘了几天倾倒一次,也不要紧,咱们只需调出内务府的记档,查查看就有了。” 忻妃梗住,惊慌地盯住那拉氏。 “便是、便是我近来官房少送些,可那也都是到了临盆之期的缘故啊!主子娘娘也是诞育过三个皇嗣的,如何不知道怀着孩子的时候儿,原本就容易肠燥梗阻;尤其到了最后的几个月,便连出恭都不敢向下使劲儿,这便更容易阻滞了去……” 那拉氏耐心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是有这么个道理。便是平素出恭,坐下去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孩子去。” 听那拉氏这么说,忻妃好歹松了半口气去。 “故此,我便是官房送进的少了些,便是有些便秘阻滞,怎么会闹成了我的孩子没了去?!” 忻妃说着又喊,“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太后……主子娘娘,我的肚子好疼,我怕是这就要生了!” 那拉氏如看戏一般,休闲地笑,“你先别急,先叫施世奇给你开几剂疏肝解郁的药去。喝过几服,咱们再看看你的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你心心念念的‘皇嗣’去了。” 忻妃一双眼珠子都凸了出来,“我怀着孩子,你如何敢叫我服药?况且疏肝解郁的药,皆为泻下之药,会破血伤胎的!” 那拉氏咯咯地笑,“这个道理,我又如何不知?别急,我早已嘱咐了施世奇,给你初开的方子都是疏肝理气、和缓调理为主,并不用泻下的猛药去。即便是你这会子肚子里还有孩子,也伤不着。” 忻妃攥紧被角,不能不看清眼前的情势。 皇上和皇太后来过,却又都走了,这便是说皇上和皇太后怕是都已经听信了那拉氏的话。此时眼前唯有一个那拉氏,她自己这宫里便只能凭那拉氏一手遮天了去。 终究,那拉氏是皇后啊。 忻妃便垂下头去,竭力摁下心中的愤懑和不甘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眼前若还跟那拉氏顶牛儿,便反倒叫那拉氏更有把柄为难她去。 她便点了头,“好,一切都听从主子娘娘做主就是。” 总归先用个拖字诀,先将眼前被那拉氏一手遮天的情势扭转了去才好。总归那拉氏又不会日日夜夜都在她宫里守着,只要她乖乖服了药,那拉氏便总得回自己的宫里歇着。那她便有了机会,再奔去见皇上也好。 . 见忻妃终于驯服,那拉氏得意地哼了声儿,“算你还识抬举。” 那拉氏吩咐塔娜,“叫外头,施世奇开方子。” 施世奇的方子早已在心中,这便拿了纸笔便写好,交给御药房的太监去。 御药房的太监这便带人在忻妃的宫里支起炭炉子来,当场煎药。 药端上来,苦味令忻妃捏起鼻子。目光小心地在药汤里看过,神色之间十分防备。 那拉氏冷笑一声,“你不用怕,这里头没有骨头沫子。” 忻妃一梗,险些喝呛了。 那拉氏亲眼盯着忻妃将药汤子都喝干净了,这才雍容起身,掸了掸身上,仿佛在忻妃宫里的椅子上坐了这么会子,衣裳都染脏了一般。 “一副药喝下去,到下一副药,还有两个时辰。我自还有旁的要紧事去,就不在这儿陪着你了。” 忻妃心下微微一松。 那拉氏转身,却冷笑着吩咐,“塔娜,你在这儿吧。好好儿伺候你忻妃主子,也免得她有什么短的缺的去。” 塔娜便也是不客气,向那拉氏行礼,“奴才便先向主子替忻妃娘娘请一样物件儿去——奴才生怕忻妃娘娘宫里原备着的,不敷用。” 那拉氏兴趣盎然,眼角含笑,“是什么?” 塔娜抿嘴一笑,眼光后掠,瞟向忻妃去,“回主子,奴才为忻妃娘娘奏请的物件儿是——官房。奴才忖着,待会儿施御医的药起了效去,忻妃娘娘必定要不间断地往净房里跑了。终究好几个月积压下来的香物儿,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排得干净的,那便一个官房是怎么都不敷用的。” 那拉氏仰天大笑,“本宫准了!这就叫人知会内务府,送进一二十个进来!” 此等奇耻大辱,忻妃死死攥住被角,指甲都抠破了手皮去,渗出血丝来。 . 那拉氏终于去了,塔娜却留下来。虽说不敢坐着,却也就立在忻妃的帐子边儿上,亲眼盯着忻妃去。 忻妃的肚子里这一刻更是肠叠肚穿一般地疼,她抱着肚子只能哀叫,“快传守月姥姥来,快呀!” 有塔娜在这儿,乐容和乐仪都只能站到门边儿上去,不敢近前儿。 塔娜听了便笑,“忻妃娘娘这是疼得又糊涂了,这会子依着奴才看,忻妃娘娘不该传什么守月姥姥,忻妃娘娘啊,该传官房。” 忻妃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这会子肚子疼得叫她都说不出旁的话来。 塔娜倒也不着急,就那么站着盯着忻妃。 总之人都有三急,不管怎么烈性的,到了那内急来的时候儿,憋是憋不住的。她便悠闲等着,倒不信忻妃还当真好意思屙在炕上去。 . 塔娜的悠闲,反倒给了忻妃绝大的压力去。心下一紧,这肠胃便跟着更承受不起。 她是不想在塔娜面前传官房,不甘心叫她主仆亲眼看见她就范去……可是,当真忍不住啊。 不多时塔娜便柳眉一蹙,举袖掩住口鼻,“忻妃娘娘……怕是已经‘出虚恭’(就是放屁,咳咳)了吧?” 忻妃狼狈得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怒吼一声,“传官房!” 负责官房的太监赶紧将官房送了进来,乐容扶着忻嫔下了地。忻妃这会子不是正“临盆”呢嘛,故此也不能出外见风,这便没法儿去净房,只能用屏风隔开一处角落,权充净房来用。 幸好宫里便是出恭之事,都是有相应的法子。那官房里头早放了香木灰末,遇见秽物落下,立时便包裹了去,并不放出恶气来。 只是饶是如此,终究还是有动静的。塔娜听着忻妃在那边的动静,这便忍不住地冷笑。 “忻妃娘娘,可还畅快?施御医不愧是御医,当真是圣手,一服药下去,这才没多少时辰,便叫娘娘畅快了去。” “想来忻妃娘娘这会子,肚腹已经不胀了。” 忻妃坐在官房之上,自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的变化。她绝望得腿都软了,站不起身来,可是嘴上却如何肯服了输去? “姑娘这便闭上嘴吧!好歹我这是出恭呢,姑娘总张嘴迎着我,这又算什么了?!” 忻妃的嘴也自是锋利,便是如此绝境,依旧能扎人。 塔娜咬咬牙,高高站直。 心下却是冷笑一声儿:暂且再忍你一时,待得你肚腹彻底平了下来,到时候儿看你又将是如何下场! . 屏风那头,忻妃肚子里这一场翻江倒海,终于平静下来了。 忻妃摸着自己的肚子,已是面色惨白。 虽说肚子还没彻底平下去,可是的确这一场排泄之后,她的肚子又小下去了些。 便是她自己再怎么不愿承认,这一刻却不能不明白,施世奇的药还是起了效的。 忻妃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怀了十个月的皇嗣,到了这会子竟然变成了——那些阿物去。 她抬眸,绝望地望住乐容,想让乐容再帮她想法子。 乐容却也胆怯又慌张地摇头,显然是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了。 更何况此处跟塔娜所在之处只隔着一扇屏风而已,毫不遮音去,主仆两个便只能眉眼示意,不敢说话。 忻妃这一刻已经无可依靠,便只能指望自己了。 她垂下头去,望着自己肚子,一个不计一切的主意,倏然涌上脑海。 她的孩子没了……可若是没了,决不能是这会子之前就没的,否则便只能证明是那拉氏和施世奇他们说对了。 这个孩子如果已经没了,她便必须得叫这孩子是这事儿之后才没的。 而且,就看在那拉氏和塔娜主仆两个这么欺侮她的份儿上,她也必须得将这孩子没了的罪责,扣在她们两个头上去! 忻妃一扭头,看见那官房木套子的盖子去。 内廷主位们的官房也都精致,檀木镶银的官房外头还有一层硬木的套子,方便将官方存放其中,叫太监们搬运的,不至于将内里给磕碰坏了。 那套子都是硬木做的。 忻妃一咬牙,伸手一把抓过那硬木的盖子来,照着自己的小肚子,便用力狠狠砸了下去! . 只一下子,她便只觉小肚子一阵下坠之感,随即便一股热流沿着她的身子,向下涌了下去。 乐容也惊了,来不及上前拦阻,便只能惊呼,“主子……” 一股钻心的疼痛如一根粗麻搓成的长绳,紧紧将忻妃给缠绕住,便是微微一动,都是刺骨的痛楚。 可是她还是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攥住了乐容,示意乐容不要情急之下叫出实情来。 她用目光向乐容示意,乐容愣了一下儿,随即便顺着忻妃的意思,看见了官房内外滴滴点点的血去…… 乐容也是吓得落了泪去,“见、见红了……主子,见、见红了。” 忻妃满意地点头,这才抱着肚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哭出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施世奇的药,打掉了我的孩子!” . 忻妃宫里的动静,虽说其他宫里人都在小心探听着。但是终归不得到眼前儿去看,听见的都是辗转传回来的风声。 婉兮抬眸,也是从妆镜里看见了自己一脸的凝重。 玉蝉进来回禀,“庆妃主子说,待会儿想过来说话儿。” 婉兮摇头,“你去亲自回了你庆妃主子,就说这会子咱们都不该见面。此时咱们与这事儿距离越远,将来若这事儿闹到不可收拾去,方越牵连不到咱们去。” 便如皇上,从去年秋狝回来,忻妃号称是怀着孩子回来之时,就与婉兮刻意拉远了距离去。尤其到了忻妃报了遇喜这三个月来,皇上更是与她少见面。 便是也来,却绝没有从前来得那么勤。 皇上特地进封了那六个新人去,有那样六个新人挡在前头,婉兮乐得此时退得远远儿的,叫后宫里这桩事儿想要牵连上她去,都没机会。 婉兮既品出了皇上的心思,这便也同样提醒语琴去。 终究此时语琴还是小十五的养母,她们两个便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孩子们谨慎些去。 . 当夜幕再度降临之时,皇帝终于再度驾临忻妃的寝宫。 那拉氏也没能防备住忻妃竟然能如此狠下心来,塔娜惊慌地回宫去与她禀明时,忻妃终是得了机会,知会了宫殿监的总管太监去,由王常贵前去禀报给了皇帝。 皇帝走进来时,那拉氏也忙亲自到殿门口去迎接。 皇帝面色不佳,那拉氏也只好小心翼翼。 忻妃躺在炕上,面如金纸。见了皇帝来,哀哀落下泪来,“皇上,皇上您终于来了。皇上可知道,妾身今日好苦啊……” 皇帝在炕边儿坐下,侧眸凝视忻妃,“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这儿,你亲口说给朕听。” 忻妃泪水涔涔而下,“回皇上,今儿皇上和皇太后离去之后,皇后娘娘非叫妾身服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施世奇开了方子,并且当场煎药,她亲自盯着妾身服下。” “妾身也曾有异议,担心怀胎之时服药,尤其是败火泻下类的药物,怕会伤及胎气。可是皇后娘娘坚持,非要逼迫妾身服药。她是中宫,妾身无奈,只得被逼服下药物去……” “天知道他们给妾身服下去的是什么……主子娘娘曾与妾身保证,说那只是理中和气的,并不是泻下的猛药,妾身也是听信了主子娘娘的话,这才服药下去的——可结果,刚服下药去不久,妾身肚子就绞着一般的疼。” “可是那会子皇后娘娘却先行离去了,只留下个官女子塔娜在一旁盯着妾身。不过一个官女子,竟敢口出恶言,讥讽妾身!”忻妃悲愤地指着塔娜,“妾身好歹是皇上的妃位,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只凭她是皇后位下的女子,是皇后嫁入宫来带进来的陪嫁女子,这便自以为可以凌驾于皇上的妃位之上去么?” 塔娜惊惧不已,这会子自不能当着皇上的面儿与妃主子顶撞,这便只好跪倒在地请罪。 忻妃紧闭两眼,双泪长流。 “妾身因服药,腹痛如绞;妾身又因那塔娜口出恶言,心痛不已,终是屈从药效之下,这便赴净房……谁知,泻下来的,竟是血肉!” 忻妃说到伤心处,拉住皇帝的手,放声大哭,“皇上啊,皇上……不止是血,是血里带肉啊!妾身的胎,就在今日,就在方才那会子,才是真的掉了啊……” 忻妃悲愤地抬手一指那拉氏和塔娜,“她们非要说,妾身的孩子早就没了。这样恶毒的话,此时终究应验,倒叫她们都如了意去!可怜的是皇上的血脉,竟在她们的恶言之下,竟是化作血水——终是,没了……” 那拉氏再听不下去,寒声冷笑,“忻妃,收起你那副戏子的嘴脸吧!还你的孩子是今日才没的,还什么化作了血肉——忻妃,你也是好歹生过两个孩子去的人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胎到了这会子已是足月,那便已是骨肉皆满,便是掉下来,也该是个囫囵个儿的孩子去,又怎么可能还是什么血中带肉?!” “若是七个月之前,孩子还没成形儿,你若这么说,还是那么回事儿~~” 皇帝蹙眉,却霍地抬眸盯了那拉氏一眼,“那你说,忻妃流下来的那血中带肉,又是什么去?” 那拉氏吓了一跳,惊愕地望住皇帝。几个月来,皇上都是站在她这边儿的啊,怎么今日忽然就对她发起了脾气来? 难道皇上当真被忻妃蒙蔽了去? 那拉氏便笑,“皇上,你该不会是信了她的话去吧?她是何等狡诈之人,皇上难道还不知道么?” 皇帝长眸微寒,“她是什么样的人,朕此时倒顾不上。朕此时只问你,朕几个月前就已经将忻妃和她的胎都交给了你去,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忻妃的孩子又究竟是怎么才会没的?” “便不是今日,也是这几个月的事儿。皇后,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忻妃的孩子在你的照顾之下,是怎么没的?” . 那拉氏张口结舌,对皇上这话毫无准备。 皇帝冷笑一声儿,“你是皇后,便是朕对你也该客气。可是你那位下的女子塔娜,又生了几个胆子,敢对妃位主子口出恶言,甚或诅咒去?” 塔娜吓呆了,如何都想不到话茬儿怎么忽然落到自己头上来了呢? 皇帝不耐地一抖搂手,“胡世杰!宫中女子出言不逊,冲撞主子,该当何罪!” 胡世杰忙近前跪奏,“重者该死,轻者也该撵出宫去,发配乌鲁木齐,配给戍边罪人。” 皇帝便点了点头,冷哼了声儿,“便打发了吧。没的留在宫里,继续搅浑了水去!” 塔娜一听,如坠地狱,哭倒在地哀嚎,“皇上开恩,皇上开恩啊。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皇帝却像没听见,毫无所动。 胡世杰上前,一手便拎起塔娜的脖领子向外拖去。 塔娜绝望回眸,向那拉氏哭喊,“主子——主子就我,主子……奴才所言所行,都是按着主子的吩咐行事,主子不能不管奴才啊……” 那拉氏眼也是红了,咬牙回眸,盯住皇帝,“敢问皇上这是何意?今日该问罪的,不该是欺君罔上的忻妃么,皇上的刀刃怎么砍到妾身宫里来了?!” (加更啦,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 第2508章 七卷168 生也不如死 皇帝幽然抬眸,“就事论事,皇后觉着塔娜对忻妃口出恶言,难道不该罚么?不管忻妃做了什么,在朕做出处分之前,忻妃就还是朕的妃位,轮得到一个家下女子欺侮去么?” “还是说,塔娜因是皇后陪嫁进来的家下女子,这便身份尊贵了去,都可以超越朕的妃位、以及两个公主的生母去了?” 那拉氏也是无言以对,只能懊恼回眸去,瞪了忻妃一眼,剩下的便只能是无奈地望向塔娜去。 塔娜一看那拉氏那神情,便知道大势已去。她跟随了几十年的主子,不会为了救她而损伤她自己的羽毛去…… 塔娜便笑了,浑身宛若被抽走了脊梁骨一般,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是她想得太美好了,什么几十年相伴的情谊?到头来,她也终究只是人家的奴才,跟一个会说话的板凳儿没什么区别。便是她走了,人家已然还有新的板凳儿去。 胡世杰趁机单手使力,拎着塔娜的脖领子已是向外去了。 塔娜再没喊叫,只是默默圆睁着一双漆黑的眼,流着眼泪死死盯住那拉氏去。 那目光不是留恋,不是不舍,而是——沉浸到骨殖深处的悲哀和绝望。 . 塔娜被胡世杰拖出去了,旋即便失去了影踪。 这巍巍宫阙之下,就仿佛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人。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拍那拉氏的手,“朕一向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有罪的家下女子已是惩处了,那接下来朕便还是将眼前这事儿都交给皇后你去。” “塔娜身为奴才,对妃位出言不逊,自然该罚;可是这与皇后你无关。” 皇帝说着斜眼儿瞟了忻妃一眼,“塔娜的那些话,放在塔娜的嘴里,那便是重罪;可是若是皇后说的,那便无错。皇后身为六宫之主,便是说忻妃什么,都只有她受着的份儿。朕都不容她到朕的面前来以下犯上,搬弄是非来!” 那拉氏一颗消沉的心,这一刻又被皇帝的话给点燃,她惊喜地望住皇帝,有些受宠若惊。 皇帝便笑,“皇后放心处置。朕信得过皇后。” 一旁虚弱躺在炕上的忻妃,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身子内里受了重创,她起不来,却犹自不甘地扭头朝皇帝这边望过来。 “皇上,皇上啊……”忻妃哀哀地叫,“皇上这又是何意?” 皇帝这才转过头来,眸光淡淡落在忻妃面上,“何意?是你说皇后陪嫁来的家下女子对你出言不逊,朕已是给了她重罚,怎么,你还不满意么?” 皇帝深吸口气,面色阴沉,“那个家下女子,是皇后的陪嫁女子,几十年来一直陪在皇后的身边。朕与皇后多年夫妻,朕何尝不体谅皇后,何尝愿意将她身边最得力的家下女子给如此惩治了去?” “朕都是为了你,朕也疼惜你刚失了孩子,此时半条命都没了去。皇后贤德,这便忍着心痛,也未曾拦阻朕……朕与皇后都为了你做到如此地步,忻妃,你该知足!” 忻妃大出意料,又大失所望,她本就已然虚弱,这会子急得竟是喘不上起来。 哀哀伏在炕沿上,竭力地吸气。 皇上是重罚了塔娜去,可是她要的却不是这个啊!她原本希望的,是皇上能因此事而迁怒给皇后,最好是能叫皇后这便离开她眼前儿,别再在她眼前挡着她最后的出路去! 可是皇上怎么单惩处了塔娜,却依旧叫皇后来管她的事儿? 皇上既然如此重罚塔娜,那皇后便自然将一腔痛恨都记在她的账上。从此往后,皇后只怕会更加变本加厉去! “皇上……”忻妃好容易喘匀了气儿,一抬眼,便是珠泪垂落,“皇上是处置了塔娜去,可是皇上却怎么好像是忘了,咱们刚刚失去的孩子啊……妾身刚刚受了那样的重创去,那般的血中带肉,皇上难道就不闻不问,就这样算了不成?” 皇帝长眉微扬,仿佛是终于想起这事儿来了。 皇帝点点头,“嗯,朕自然心疼皇嗣……只是么,皇后说得有理,若你是这会子掉的孩子,那该是个囫囵个儿的孩子了,与临盆无异;可是你却说只是血中带肉,朕忖着必定不是孩子,兴许那只是你的孩子掉了之后,残存在肚子里的什么去。或许是胎膜,又或许,是淤血的血块罢了。” 皇帝说完,这便瞟一眼毛团儿,“回宫。” 忻妃哪里肯放皇帝走,这便不顾自己可能从炕上一个跟头栽下来的危险,伸手牢牢地攥住了皇帝的手腕去。 “皇上别走!皇上您再陪陪妾身……咱们的孩子没了,皇上好歹心疼心疼妾身,妾身自己实在是——太苦了啊。” 皇帝却没回头,只是简洁吩咐一声儿,“毛团儿。” 毛团儿立时上前,用自己的身子隔开皇帝与忻妃去。毛团儿便是不敢动手,却也用自己的体重,硬生生地别开了忻妃的手臂去。 忻妃绝望,抬眸恨恨望住毛团儿,大喝一声,“大胆奴才!你一个太监,如何敢触碰内廷主位的身子去?” 毛团儿却只是淡淡挑起眸子来,只看向房顶,“忻妃主子好大的威仪,刚刚重罚了皇后主子身边儿的女子去,这会子便又要惩治奴才这个皇上御前的太监了,是么?” 毛团儿的嗓音不轻不重,那拉氏却听清了,她便冷笑一声,“忻妃,凭你是个妃主子,你可以坑害了我身边儿的女子去,可是毛团儿却是从小就在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哈哈珠子!就凭你,也想挑拨皇上与毛团儿的情分去?你怕是忒将自己当回事儿了!” 皇帝不该听见的,自然全都没听见。他只是笑笑收回了手臂,将袖头子重新摆正,这便叫了声儿,“毛团儿,走啦!” 那拉氏亲自送到殿门口去,得意道,“恭送圣上。” 皇帝点头,“皇后劳累了。忻妃这边儿折腾些,倒叫皇后费神。回头朕叫毛团儿送一棵好参给皇后去,你也好好儿补补气。” 那拉氏喜不自胜,便也将方才皇上严惩塔娜的怨气儿,也都抛之脑后去了。 . 皇帝走后,天色也沉沉暗了下来。 那拉氏转身回来,又在忻妃炕对面儿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拉氏还是那个那拉氏,只是那拉氏的身边儿已经少了塔娜这个人。 那拉氏似笑非笑地凝着忻妃,不转头地吩咐,“本宫要喝茶,乐容你亲自去办。要现在炭炉子上烧的。” 乐容担心地看忻妃一眼,只是胳膊拧不过腿去,这便半蹲行礼,垂首转身而去了。 倒是乐仪机灵,都不用等那拉氏吩咐,自己就行礼道,“乐容去烧水,忻妃主子宫里的茶叶却是奴才管着的。奴才这便去寻上好的茶叶来,顺道帮衬乐容去。” 那拉氏倒是意外,勾着一抹笑回首瞟了乐仪一眼,“你倒是有眼色。这便去吧。” 乐容和乐仪都出去了,便整个暖阁内,就只孤零零剩下忻妃一人。 天色都暗了,可是灯火上的妈妈里却都没敢进来掌灯。故此这暖阁里暗得都看不清那拉氏面上的神情去。 忻妃着实有些慌了,颤声喝问,“你,你支开我位下的女子,你你想做什么?” 那拉氏冷笑着,都懒得说话,只回眸瞟德格一眼。 这些年德格与塔娜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地伺候在那拉氏身边。虽说德格跟塔娜也有过私下里争风头的时候儿,可是那终究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儿,今儿眼睁睁看着塔娜毁在了忻妃的手里,德格心下的怨恨,自半点都不比塔娜自己少。 德格会意,走到窗边儿去,将那些支起来的支窗都给阖上。 德格办完了这事儿,这才不慌不忙走到炕边儿去,立在炕边儿上,居高临下地凝视忻妃。 暮色越发地暗了下来,忻妃也同样看不清德格面上的神情,却直觉知道不妙。 忻妃想逃,可是这会子她的身子受了重创,起不来炕。 忻妃便咬牙切齿,露出凶相来,警告德格,“塔娜刚如何被皇上处置了,你别忘了去!她还只是言语顶撞我,若你敢动旁的,皇上必定要了你的命去!” 隔着夜色,德格幽幽地笑了,“忻妃主子这张利嘴依旧瘆人。奴才真的好害怕哟……” 德格的话音未落,却已是扬起巴掌来,迅雷不及掩耳,猛地左右开弓,一左一右扇了忻妃一对儿耳光! . 忻妃全来不及防备,被打得险些背过气去。 想她出身名门,从小都是娇生惯养,且知道必定进宫为妃,在母家时便是父母长辈、兄姐、姐夫,全都捧着她的!她何曾尝过耳光的滋味,何尝知道耳光扇下来,能有多疼! 她一边拼命吸气,眼前却是一片金星飞舞,仿佛萤火虫钻进了窗棂来;耳边则更是一片轰鸣,像是多少张大鼓在一起擂响! 她伏在炕上,半晌才恢复过来,她第一个反应是立即抓住自己帐子内炕桌上的大红雕漆痰盒,照着德格的面门便直砸过去! 德格倒也机灵,侧身便闪了开去。 可惜坐在德格身后的那拉氏却没那么幸运,一个闪躲不及,倒叫那痰盒直接砸在了身上。 虽说那痰盒倒也是干净的,里头并无痰液,可是这终究是痰盒,便不埋汰,可是也膈应人呀! 那拉氏一声惊呼赶忙站起来,两手使劲儿抖搂身上。 便是确定了身上没染了腌臜东西,那拉氏还是恶心得浑身直颤,指着炕上的忻妃便骂,“大胆忻妃,竟敢用痰盒来砸我!” 忻妃也是吓了一大跳去,愣怔望着那拉氏。 她是妃主子,便是用什么砸德格,她自然都没什么负担去;可是她却也终究没胆子直接砸正宫皇后不是? 那拉氏见忻妃说不出话来,更坐实了忻妃是故意砸她,她这便跳着脚大叫,“德格,给我再掌她的嘴!尽管下手,便是扇红了肿了,自有我担待着!” 德格也是连惊带恨,这便冷笑着又是左右开弓——只听噼啪声连串响起,忻妃惨叫着却也因为身子弱躲不开,这便结结实实都挨着了。 旋即,一溜儿鲜血,从她唇角流下。 德格这才停了手,回头看向那拉氏去。 那连串不停的巴掌声,终于叫那拉氏顺过了那口恶心去。她这便点点头,示意德格可以停手了。 忻妃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大哭着哀嚎,“你打我,你打我!便你是正宫皇后,你也不能给我滥用私刑去!” 那拉氏咯咯一声冷笑,“我打你了?你有证人么?这暖阁里,有谁看见我打你了?无凭无据,我看你就是信口雌黄,就是诚心再陷害中宫!” 忻妃一口气梗住,委屈又疼痛,泪珠儿滚滚滑下。 “皇后娘娘,你是故意的!可是我不信你总能只手遮天去——这后宫里,总还有公道自在人心!” 忻妃抬手指着自己嘴角,“我的脸颊,我这模样儿,即便无人旁证,这本身也是最好的证据!” 那拉氏傲然垂眸,“忻妃,依我瞧着,这分明是你自己扇的!你使苦肉计,只为了能叫皇上来再看你一眼;你也还是想用这法子将我撵走,也省得我在你眼前,不饶过你去!” 忻妃又怒又急,哭喊道,“我岂能将自己打成这样儿?这世上即便是有苦肉计,可是有谁能对自己狠下心来,动这样重的手去?” 那拉氏冷笑抬眸,“你就能啊。你的孩子都没了,你还敢装作继续养胎,一直抻到十月怀胎期满;你的孩子早就没了,你更忍下心来将你自己整治得坠下血肉来,只为遮掩你自己的谎言!” 那拉氏顿了顿,奚落地抬眸。 “我猜,你必定是对你自己动了粗去。说说吧,你究竟是自己撞了桌子角儿,还是自己又吃了一遍打胎的药啊?” 那拉氏说着忍不住地笑,“都是过来人,咱们都生过孩子,也都在这后宫里熬了多年了。谁还不知道谁呀?你那点子招数,自以为聪明,实则从来就没有逃出过我的眼睛。” 此时的那拉氏如此得意、自负,叫忻妃看得都迭声冷笑起来。 “是么?那皇后娘娘去年起了那桃花癣、在皇陵地宫里又发的那回桃花癫,怎地没事先防范一回?” 忻妃的话结结实实扎在了那拉氏的痛处去,她跺脚怒喝,“你还有脸提?便是因为那件事儿,今儿这么打你便都是轻的,我便必定叫你生不如死去!” 倒是德格心下有些虚,慌忙向那拉氏递眼神儿,低声道,“……她面上已是够膀肿几天去了。若再狠了,眼底说不定都要出血。那到时候儿倒有些难办了。” 那拉氏深吸口气,冷笑道,“不急,总归来日方长。今儿不能再打了,那就等她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再承受的住的时候儿,再加倍算账不迟!” 那拉氏说着转身向外,“走吧,咱们打也打累了,先回去歇着吧。等明儿个再过来瞧瞧,若她好了,明儿再痛快手去!” 忻妃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曾想,那拉氏迈出门外便寒声吩咐,“将舜英带回咱们宫去……忻妃此时身子虚弱,无力照顾公主,本宫身为皇后,又是舜英的皇额娘,理应亲自抚育八公主去。” 忻妃这才一惊,朝外哭喊,“不要啊……把我的舜英留下!” 那拉氏却似没听见,一边朝外走,一边吩咐,“锁了二门。从今日起,没有本宫的懿旨,外头人皆不准进二门。这后院里只留着忻妃和乐容、乐仪两个女子去,旁人全都撤到前院去!” . 忻妃宫里这一场风波闹得,叫各宫都听见了动静去。 况且原那拉氏就想磕碜忻妃,这些动静也是半点儿不加掩饰。 婉兮自也听说了。 不知怎地,心下倒没有曾经一直盼望着的痛快去,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说到底,后宫争宠是人之常情,只是若总想着害人,仿佛觉着将所有得宠的人都给整死了、斗倒了,自己就能得宠了……实则这个说法儿,至少在此时皇上的后宫里,便从来都没成立过。 那些在后宫里扑腾得最热闹的人,到头来,下场反倒一个比一个惨。到最后,都落得个不明不白的死法去,徒令后世猜测罢了。 玉蕤走进来,轻声道,“塔娜已经被送回内务府,内务府正在打发。她进宫这些年,母家的父母也都不在了……若是兄嫂不想来见一面儿,便要直接送到乌鲁木齐去了。” 婉兮点点头,亲自爬上炕里,从炕衾的抽匣儿里掏出十两银子,用绸子裹了,递给玉蕤。 “给她吧。” 玉蕤却不肯接,“姐这又是作甚?这颗小珍珠可是在皇后身边儿办了不少的坏事儿去!想当年,姐也不是没着过她的道儿!” 婉兮点头,却又摇摇头,“她是受过皇后的指派,算计过我不少回。可是一来,她是听命行事;二来么,一直都有皇上护着,她倒没真的伤到过我去。” “十两银子不算多,可我还不至于银子多到没地儿花用去。我将这十两银子给她,也不想沽名钓誉,我不过是在她心里的那盏天平上添一个砝码去,叫她自己掂量着哪儿轻哪儿重。” 婉兮抬眸静静看一眼玉蕤,“这十两银子,指不定哪天就听见响动了。” 玉蕤一想,便也点头,接过银子来小心放好,“我明儿就设法交给我阿玛,叫我阿玛亲自给她去。” 婉兮静静垂眸,“皇后身边这颗最大的‘东珠’,已经被摘下了。没有了东珠的皇后,还是皇后么?” . 将要下钥的时辰,毛团儿忽然来了。 清淡的面上竭力堆着一团微笑,哄着婉兮道:“主子,这是皇上亲赐下的人参。皇上说这些日子不便过来,叫主子尽管安心,千万别胡思乱想。只用这光景好好儿将养着身子便好,别理会旁的动静去,且叫她们自己闹去吧,主子千万别掺和,更没的跟着闹心。” 婉兮忙叫玉蝉接过来,打开了盒子来看。 俗话说关外的老山参啊,“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眼前这一棵足足有八两几钱去。且是有头有须、四肢俱全,倒已经隐约有个人形儿,那便更是宝中之宝了。 婉兮便含笑摇头,“这棒槌都是体虚之人吊着气用的,我又没病没灾,更没怀着孩子,皇上好端端给我这么一个宝贝作甚?” 毛团儿抿着嘴笑,也不说。 婉兮太了解这个家伙,便伸脚踹了他一脚,“在我面前儿还装相儿?快说!” 毛团儿这才笑嘻嘻地道,“回主子,是皇上今儿好模样儿地开恩,说是要赐给皇后一根人参去。皇上回到寝宫这便叫奴才翻腾柜子,找出几棵斤两合适的人参来。皇上却说,既然要赐给皇后,那便自然也不能落下主子去。皇上叫奴才去选,选明白了给皇上回话就好。” 婉兮听到这儿,其实就已经明白了,却故意抿着嘴不说破,只是笑罢了。 毛团儿自然挑明:“奴才自是将当中最好的这棵留给主子,倒将排到第三四位的才贴了皇后的黄签儿去。奴才端给皇上看,皇上没抬头,看也没看,直接就准了。” 婉兮这才忍不住笑出来,却是叫玉蝉,将自己柜子里的切了片儿的人参拿出一小包儿来,赏给毛团儿去。 毛团儿倒不敢接,“别介,唉,主子,奴才可不是为了这个!” 婉兮倒啐他一声儿,“我都说了,这人参合该是给体虚的人吃的。你瞧你,自打回来,这脸色便没好过。想来是在皇陵累着了……”婉兮故意没说因为玉叶而伤心了,“你且拿回去噙化了去,也省得叫我见天儿看着你这面如菜色的。” 玉蝉也帮着开解,“你就放心拿回去吧。这些其实都是主子柜子里扫出来的零碎儿,顶多就是个根须的碎渣儿,主子自己必定不能用,只等着扔了的。” 玉蝉这么说,自然不是实情,只是为了叫毛团儿安心便罢。 毛团儿也是承情,不再推辞,这便趴地下谢恩。 婉兮却忽然问,“这些天只见你陪着皇上进进出出,怎么倒不见高云从了?” (有亲问李玉,大家忘了这位老人家的年岁啦。李玉是康熙爷中期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康熙中期到乾隆二十九年,这都大约过去30+13+29=72年了。再加上他自己当初的年岁也得至少十岁去,所以老人家已经老啦~~) 第2509章 七卷169 她说不想死 婉兮也没想到,她这样随口的一问,倒将毛团儿问住了一般。 毛团儿踌躇了好一会子,方咧着嘴笑,上前打诨:“奴才走了这几年,主子便忘了奴才去,这才觉着小高那孩子倒比奴才还更得力了去?那主子尽管示下,奴才是有哪儿做得不够好,比不上小高去的,奴才必定都按着小高的模样儿个改了。” 婉兮无奈地笑,忍不住啐他,“你胡说什么呢?便都是皇上御前的人,李谙达和你便永远是无人能替代的。便如胡士杰、魏珠、桂元等人,也俱都得用,可是我与他们的情分却终究只是主仆之限。” “况且我之所以格外关注高云从一眼,也都是因为他原本是你举荐进宫来的。他刚进宫的时候儿啊,还是个哈哈珠子,又是你刚刚出宫去不久,瞧着他那小模样儿,便也叫我时常能想起你来。” 毛团儿心下自是感念,鼻尖微酸,急忙抽了抽鼻子。 婉兮见毛团儿伤感,知道是毛团儿怕是想起刚出宫时候的事儿了——那时候毛团儿的身边不但有玉叶,还有李玉啊。他自己便再不是个囫囵个儿的男人,可是上有父亲一样的师父,身边又有不计较他身残的玉叶,那便也是一家三口,相守着度日,又何尝不是一场人间天伦呢? 婉兮便赶忙岔开话题,不想叫毛团儿再伤感去,“……不过说来也是,那高云从本是你举荐进来的,既然你回宫来了,那他自然该挪窝儿,腾地方儿去。总归说到在皇上跟前此后,多少个高云从也比不上你当年去。” 毛团儿尴尬笑笑,不置可否,只是回道,“奴才当年之所以举荐高云从进宫来伺候,就是因为他有一项过人的本事去。他有过目不忘的能耐,皇上也说他简直是个活的记事本儿。” 婉兮早就领教过,便也颔首微笑,“可不。就凭他这项能耐,不管在哪儿都能凭这本事吃上一碗好饭去。都亏你的眼光好,能在守陵的太监里发现这样的人物,倒不叫他被埋没在那寂静的皇陵去。” 婉兮也轻叹口气,“这话我便也只是在你面前才肯说——皇上虽说春秋正盛,可是终究是年过半百去了,脑力自不如年轻的时候儿。多亏有高云从这么个活记事本儿在身边伺候,皇上便是随口说个什么,扭头给忘了,可是回头只要跟他问起来,便还都能一个字儿都不落地给想起来。” 婉兮抬眸,“最近几年,皇上越发离不开他去。故此我忽然好些天没看见他了,便才问问。” 毛团儿深知婉兮的性子,知道令主子今儿都开口了,那便必定是早已经观察些日子了。 瞒,是瞒不住的。 毛团儿便只好避重就轻道,“主子说的是。皇上也是最为知人善任之人,故此皇上是因材施用,将高云从给挪到一个更适合他的差事上去了。” 婉兮不由得抬眸。 “……回主子,皇上是将小高啊,给放到奏事处去了。那边儿主管外头朝臣给皇上奏事,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正好派上用场去。” 婉兮含笑点点头,“也好。皇上的安排,总最得当。” 婉兮面上含笑,内心却莫名一跳。 虽说当到内奏事处去当差,因能接触大臣,且管着奏事的这个权力,对于太监来说也算好差事。只是,奏事处便是再好的差事,又如何比得上御前的上差去? 皇上怎地忽然将高云从给调走了? 难道说是因为毛团儿回来了,皇上便果然叫高云从挪动么?可是这样的猜想却有些不大对劲儿:御前此后的太监多了,便是毛团儿回来,也不至于就要将高云从给挪走啊。 一个太监从御前被挪到旁的地方儿去,向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个太监犯了错。 且是大错。 婉兮却都一时猜想不出,高云从究竟是犯了什么样儿的大错儿去,才落到这一步去的。 婉兮有心跟毛团儿问,可是瞧出毛团儿面有难色来,这便也并未勉强毛团儿,放他回去,叫他代她给皇上谢恩便罢。 终究高云从是毛团儿举荐进来的人,既然犯错被撵,怕是毛团儿也要跟着吃挂烙儿,他不愿细说,也是情有可原。 . 四月来临,却是尹继善的好日子到了。 四月初二日,皇帝下旨,以尹继善为大学士,仍兼两江总督。 四月初九日,又明确尹继善可在议政处行走。 四月十一日,为尹继善的大学士议定殿阁和兼衔,特命尹继善为文华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 大学士都有殿阁之名,从乾隆十三年起,基本定为“三殿三阁”的形式。一般从高至低的顺序是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体仁阁、东阁、协办。 此时九爷傅恒为保和殿大学士,尹继善既为文华殿大学士,便是说其地位已经仅次于傅恒,位列第二了。 尹继善一向为名臣,却只是限于江南地域。他在江南为官三十年,前朝后宫都已经习惯了将他的影响力只限于江南地界。可是谁想到,尹继善今年却一跃而为位列第二的文华殿大学士! 尹继善如此大喜事,可是他本人还在江南的两江总督任上,京中权贵想要道贺,便都只能拜到八阿哥永璇的门上来。 永璇所居的撷芳殿,一时间门庭若市。便是永璇和庆藻两个恪守皇子不与大臣私下结交的规矩,可是外头的拜帖和贺礼还是辗转着一架架往里抬。 这便与永琪那边儿苦心孤诣结交朝臣的情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永琪主动结交朝臣,用宫里和园子里的消息换得大臣们的支持,尚且不容易;而永璇这边儿,永璇本无意广交群臣,可是那些人却上赶着来攀附。 在永琪看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势,最大的缘故就是因为永璇得了尹继善这样一个得力的岳父去!这才叫如虎添翼,想不借势都不能了。 永琪再反观自己的岳父……一腔不满便从无一日宁息过。 说到底,皇子们能轮到什么样的岳父,全都得看皇阿玛指给谁家的女儿来给他们当福晋。皇上将尹继善的女儿指给了老八那个瘸子,却将早已失宠的鄂尔泰家的孙女儿指给了他…… 这些,父皇自然心知肚明。父皇既然故意这样安排,那便兴许是说,从一开始,父皇在他和永璇之间,就是偏心永璇的。 也是,永璇的生母是淑嘉皇贵妃,在世时为贵妃;而他自己的生母呢,这么多年在妃位上,再没挪动。如今年过五十,敬事房里的绿头牌早就撤掉了,父皇这便连见都不再见她了。 永琪这一番又是上火不已,可是自己的所儿里英媛怀着孩子,不宜惊动,他又不愿与鄂凝说这事儿。思来想去,他还是来见了愉妃。 尹继善这般忽然之间扶摇直上,愉妃自是心下也是窝着火的。 “想来是尹继善几件事儿办得好,叫皇上忽然对他宠信了起来。第一件就是尹继善奏请皇上三度南巡;其二,就是奏请生丝出洋解禁之事……” 永琪也点头,“额娘说的对,儿子也是这样想。” 愉妃眯了眯眼,“只可惜这会子忻妃闹到如此地步,不然咱们倒是还能跟她计议计议联手一番。终究尹继善是毁了她姐夫的死对头,她对尹继善的怨恨,倒不比咱们少。” 永琪也是蹙眉,“从前看着忻妃也是个颇有心机的模样儿,这次怎地闹出欺君罔上的罪名来?原本孩子掉了就掉了,皇阿玛自然更加怜惜,可是她又何苦非要一径瞒着去?” 愉妃耸耸肩,“她自己不甘心呗。好容易怀了孩子,又是去年到今年宫里唯一的一个有喜的去,她陷在得意的幻觉里头,不舍得清醒过来。” 永琪便忙按住愉妃的手,“既然如此,额娘便是为了儿子,也千万别沾她的边儿去!” 女人一待年过五十,苍老便是双倍而至。愉妃这些日子只觉自己又苍老了许多,倒像是比皇上还要更老十年了去。 身子的苍老,便也叫脑筋跟着变慢了。他这会子听着儿子这样说,便有些呆呆地发愁,“那这会子咱们还能怎么办呢?永琪啊,难道咱们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尹继善青云直上,帮衬着那八阿哥也一日一日地受了重视去?” 愉妃说着,按捺不住哀伤,忍不住道,“……鄂凝与你成婚这么久,一个孩子都没有,父亲又已经死了,偏还占着你嫡福晋的位子。倘若她不在了,你倒是还能续娶,到时候儿咱们尽力去挑选更好的人家儿,至少要不输给尹继善就是!” 永琪也是蹙眉,“额娘,此时说这个又有何益?” 愉妃便更是悲从中来,“这会子想来,咱们还有些不如忻妃了。好歹忻妃还有一个八公主,也是到了指婚的年岁;以她这些年千方百计上赶着傅恒家的那个康哥儿的劲头——而傅恒家的这位三哥儿若也想跟他两个哥哥似的成为额驸,那年岁相当、身份最高的也就是这位八公主了。这样说来,忻妃的心愿倒是有可能成真的。” “哎哟……这会子也唯有傅恒能排在尹继善的前头去了。若是咱们也能跟傅恒家攀上亲,那该有多好啊。” 愉妃说者无意,永琪却是忽然抬眸,眸光一闪。 “额娘说,若是忻妃不在了,八公主又该托付给谁去?谁能抚养八公主,便自然能与傅恒家攀上这门亲事去了吧?” 愉妃也吓得一愣,盯住儿子半晌,方小心翼翼问,“儿啊,你的意思是……为娘我可以争取到时候儿抚养八公主去?” 永琪微微扯了扯唇角,“如今妃位之上,额娘只在舒妃之后。舒妃抚养老十一,庆妃抚养老十五,若忻妃当真不在了,八公主既要托付给人,那便优先是给额娘您的。” 愉妃的心便激越地跳了起来,“倘若真能如此,为娘倒是值得勉力一试的!” . 这日后宫嫔妃到那拉氏宫里请安罢,那拉氏叫德格端出了些茶叶,分赐给在座的嫔妃。 这个时候儿正是春茶初初进宫,都是滋味最好的;况且天儿眼见着就要热了,谁宫里都想多预备些好茶,以备消暑解渴去。 那拉氏此时的此举便正是最让嫔妃们欢喜的。 只是嫔妃们都客气,都推辞说,盛夏将至,皇后宫里也需要茶叶,还是请皇后留着自用吧。 那拉氏倒是难得地大方,“我宫里自然够用,你们尽管放心拿去吧。” 婉兮接了茶叶,倒是与语琴对了个眼神儿。 她们两个都是打妃位上走过来的,一看那些茶叶的品类和成色,就隐约觉着这不像是皇后自己份例里的等级,反倒应该是妃位上能得到的份例茶。 婉兮和语琴没猜错,那拉氏今儿之所以乐得这么大方,她其实是慷旁人的慨——这是内务府刚送进忻妃宫里的份例茶,就被那拉氏给截下来了。 她早上刚刚到忻妃面前奚落了一番,只说忻妃如今身子不好,便只喝清水才是最稳妥的。这些茶叶忻妃既然不能喝,放着也是糟蹋,她这便做主给收回罢了。 众人得了茶,都欢欢喜喜告退散去。反倒是愉妃故意落下,慢走一步。 那拉氏瞟着愉妃,“你有话说?” 愉妃起身左右看看,确定殿中再无旁人,这才上前道,“近日听说忻妃借着肚子里早已经掉了的胎,却欺君罔上去的罪,倒叫妾身想起忻妃当年刚进宫时候的一桩旧事去。” 那拉氏便眯了眼盯着愉妃,“你想说什么?” 愉妃抬起眸子,静静望住那拉氏,“主子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忻妃本在主子娘娘的宫里居住。可是主子娘娘的宫里却莫名起了一场大火,倒叫她借机搬进永寿宫去了?” 那场火虽已是十年前的事儿,可是这会子一提起来,那拉氏心下还冒火苗呢。 “我怎么能不记得!那贱-人险些将那事儿全推在我身上,几乎算计了我去!” 愉妃垂下头来,“忻妃进宫十年了,旁人只道忻妃这一回才鬼迷心窍了一般谋害主子娘娘去;唯有咱们这些老人儿才记得,忻妃实则早在十年前,在她刚刚进宫的时候儿,就已经在算计主子娘娘去了……” “这样的祸害,看似这些年都是在跟令贵妃斗,可是她动的最狠的手腕儿,却偏都是冲着主子娘娘您去的……也是啊,令贵妃再得宠,不过是个辛者库出身的汉姓女;忻妃自恃出自镶黄旗满洲,自不将令贵妃放在眼里。” 愉妃幽幽抬眸,“或许忻妃从一开始真正想要斗的,都是主子娘娘您吧?妾身倒是听说,她不止一次嘲弄地笑话过,说主子娘娘便是正位中宫,皇上却也只将主子娘娘母家抬到正黄旗——竟然还在她母家的镶黄旗之后。” 那拉氏闻言,登时细眼圆睁,“不要她的脸!她便再是镶黄旗又怎样,她也只是嫔御,而本宫才是正宫皇后、大清国母!” 愉妃不慌不忙道,“她这回这么在乎这个孩子,都是因为据说这个孩子是个男胎。她早就说过,若她这个皇子生下来,便是后宫里第一个由出自镶黄旗满洲的内廷主位所诞育的皇子。若说子以母贵,那这个皇子的身份,倒不亚于咱们十二阿哥的嫡皇子去了……” 愉妃最后这句话,终于狠狠扎在了那拉氏的心上。 她可以容忍忻妃自视高于她去,她却怎么都不能容忍,有人会觉着还有其他皇子的地位会超越她的永璂去! 她的永璂,是皇上此时唯一的嫡皇子啊。承继大统,永璂便是皇上不二的选择! 那拉氏便笑了,那笑映得她瞳仁更深更黑。 “她想得是挺美的。只可惜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儿,就已经失去了美梦成真的可能去。” . 当晚,那拉氏再度带着德格,趁着夜色走进了忻妃的门。 这半个月来,忻妃已经被那拉氏手下的人给打怕了。今晚好容易见那拉氏没来,以为能早早睡下,却没想到那拉氏这么晚,却还是来了。 忻妃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 半个月了,有太医给她看病、开方子,可是她的身子却还是没能好起来。她依旧只能躺在炕上,哪儿都去不了,哪儿都逃不出去。 那拉氏又在老地方坐下来,就在炕边儿,直盯着忻妃的眼睛。 “今儿这么早就想睡下了?看样子你这身子,还是虚呀。按说这会子太医们本该给你开些人参,叫你每日噙化了,才好补中益气,吊住你这口气去。” 这般的四月春好时,忻妃却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她苦涩地笑,“人参?呵呵……主子娘娘当我当真不知道,你叫太医们给我开的是什么方子!全都是泻下的药,每一剂都是损我元气的。你派那德格每日里一顿不落地盯着我服下去,这才半个月,我便已经被泻得不成了个人形去!” 那拉氏却是大笑,“瞧你说的,还是不清楚你自己身子的状况啊。你啊,既然肠燥便秘那么久,那自然都是肝气不舒所导致。既然要治你的病去,不用疏肝导引的药去,又能用什么?” 忻妃凄然地笑,“皇后娘娘,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得好听,可是我如何瞧不出,你干脆是想借着给我治病的说辞,将我往死里整!” “我之所以这些天乖乖吃药,也不是我怕了你!我只不过……只不过,是为了我的舜英罢了。你将她从我身边儿带走,我若不服从你,你自会拿她出气去!我这个当额娘的,未能替那孩子做什么,我好歹还有这个勇气喝下那些药汤子去!” 忻妃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 “不过我是绝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你便是下黑手、使阴招,可是想来太医们也不敢直接给我下致命的药去!终究,太医们每一个方子,在内务府都有记档,内务府大臣们会审查,皇上也会亲自看的。” “还有那些药材,都必须是从御药房取来……那些御药房的太监,自也查得紧,不然也逃不过皇上的法眼去!” 那拉氏眯起眼来。 忻妃绝望又得意地大笑,“你可以打我,嘲笑我,可是我从没有那么软弱,我是绝不会就这么死的!” . 那拉氏倒也没想到忻妃竟然如此顽强。 外头门上的太监来提醒下钥的时辰,那拉氏有些狼狈地离去。 走在黑洞洞的天地之间,那拉氏恼怒地对德格道,“这些天这么整治她,她却竟然还不想死!我是必须要让她死的,她不死,无法泄我心头之恨!” “可若是她当真挺着不肯死,咱们该怎么办去?” 从前塔娜在的时候儿,第一个回主子话儿的总是塔娜,德格倒是习惯了等在第二步上。可是这会子她忽然要直面主子的提问,可是她的心思还没挪上来,这便有些反应得迟滞了。 那拉氏恼得一皱眉,“你竟浑没有半点主意!” 那拉氏怒气冲冲地便快速走了,德格也赶紧跟上去,这天地这样黑,便也都浑没瞧见路旁的树丛里,早就埋伏了人去。 等那拉氏那一队人走远了,那树影里的人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是毛团儿。 . 毛团儿回到九洲清晏,一袭蓝衫立在幽暗的灯影里,瘦长得就仿佛一抹轻烟、一道剪影。 令主子是赐给了他人参,可是人参却又如何能吊回他的命去? 他的命,早已在玉叶离世之时,就早已随着,一并去了。 回到宫里来的,是一副躯壳;可是一个来讨债的厉鬼。 终究不再是一个暖血暖肉的人了。 他立在灯影里,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冷笑,“忻妃主子好坚强,便是被皇后主子这样整治,依旧大喊着‘我不会死’。” 皇帝垂眸在奏折上,都没抬头,只淡淡哼了一声儿,“你说什么?朕没听见。” 毛团儿便也会意,不再说了,只是更为清淡地笑,“时辰不早了,皇上明早还要早起,奴才奏请皇上这便安置了吧。” 皇帝点点头,“忙过这几天,寻个机会,安排朕单独见见忻妃。朕有些话,想独独告诉她一个儿去。” (继续求月票哈,过两天咱们还答谢加更~~) 第2510章 七卷170 是朕要你死 四月十八日,兵部转呈盛京将军舍图肯所上的奏本:于盛京锡伯官兵内,挑选一千名,携眷发往塔尔巴哈台(就是今塔城、石河子一带)驻防。 这便是后来历史上著名的锡伯族西迁。 四月十八这一天,西迁的锡伯人和留居东北的锡伯族男女老少,聚集在盛京的锡伯族家庙——太平寺,祭奠祖先,聚餐话别。十九日清晨,锡伯族官兵及其家属就将告别家乡的父老乡亲,踏上西迁的漫漫征程。 后来,经过一年零五个月的艰苦跋涉,这一千名官兵,三千名家属,经历了艰难的跋涉,终于抵达了驻地。为纪念这一场艰辛的西迁,四月十八这一天,也被锡伯人定为了“西迁节”。(著名的佟丽娅呀,就是锡伯族,有可能祖先就是西迁过去的) 朝廷对此事自是慎重,皇帝亲自过问此事。 等忙完了这件事,都已四月二十了。 忻妃的胎,从三月间足月,至此已经是快过了一个整月去了。若是忻妃当真生下孩子来,到这会儿,别说十二天的小满月,都够足三十天的大满月去了。 毛团儿便也觑了个空儿,将此事提醒皇帝。 皇帝垂首沉吟片刻,便也点头,“是时候儿了。” . 几日后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便也带了那拉氏同去。 理由是现成儿的:这都四月末了,马上就到端午。到时候儿帝后二人必定还要奉着皇太后在“万方安和”看戏,还要到福海看赛龙船,故此一应戏码的预备,还都要那拉氏跟皇太后商量。 那拉氏不疑有旁的,这便一并去了。皇帝去问了安,毛团儿随后就赶到,说兵部有奏本呈上,急需皇上圣裁。皇帝这便先走一步,留下那拉氏侍奉着皇太后去。 皇帝带着毛团儿急急先回到圆明园,这便直接奔了忻妃的寝宫。 忻妃今儿都是半点都没有防备,原本只为那拉氏今儿不用来折磨她而松了一口气,正想借着今儿好好歇歇,故此自都没怎么梳妆打扮,待得皇帝直接走进来,她能呈上的只是自己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忻妃躺在炕上起不来,只得伏在炕上行礼请安,内心却在尖叫——如何能这样最憔悴不堪的模样儿见皇上去?便如当年那“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李夫人,在病重之后还不肯再见汉武帝;更何况她自己还不敢与李夫人相比呢。 可是现在后悔都晚了,只能硬生生如此。 她盼望皇上来,皇上不来;而皇上每次来,都是全然出于她的意料,倒叫她无从预备起。 她原本……有多希望能凭再见皇上的机会,再得了皇上的宠幸去啊! 可是今日如此相见,她只怕皇上记得的唯有她憔悴不堪的脸,再也不是当年刚进宫时那十七岁刚盛开的花儿一样的女孩儿了。 她情急之下,也只能一把扯下帐子,权且学一学当年李夫人的法子去吧。 只是当年李夫人那都是预备好的,故此那场景是哀婉凄艳;而她只是临时仓惶起意,故此手劲儿都不受控制,反倒叫那帐子被帐钩给划破,露出一个大口子来。 想叫帐子将自己给挡住,可是那大口子却比她半身都大,倒叫她无处遁形了去。 她狼狈不堪,只能整个人都伏在炕上,将自己的头埋进枕头去。 她自己忙成这样儿,可其实皇帝干脆就没在意,皇帝只自己悠然走到南边儿坐炕上去坐下,隔着整间屋子,遥望着北沿炕上的忻妃。 “朕这些日子忙于国务,没来看你。你可好?” 忻妃悲从中来,不必惺惺作态,便已然是泪流满面,“皇上……皇上不来,唯有皇后娘娘在畔,妾身怎么会好啊?” 皇帝眸光幽幽穿过那帐子上的大洞去,凝着那五官形容早已散了架儿的忻妃。 “朕瞧着,你这些日子也是憔悴得狠了些儿。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当真是掉了孩子之后,叫你伤心成这个样儿去么?” 忻妃更是心肝被刀尖剜着一般地疼,忍不住痛哭失声,“皇上,皇上……妾身本想失去了咱们的孩子。那孩子是妾身的一块肉,可也是皇上的血脉啊……妾身情愿是自己死了,也不希望是那孩子他,没了。” 皇帝点点头,“这便是‘痛不欲生’四字。身为母亲,情愿代替孩子去死;若孩子当真没留住,也甘愿陪着孩子一起去走那条黄泉路——这本是天下母亲,最为伟大无私之处。” 忻妃点头,落泪道,“皇上当真了解妾身的心,妾身就是如此。此时当真是生不如死,这样躺了一个月去,只觉心和魂灵都已经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皇帝不由得挑眉,“你既然有此慈心,为何不付诸于行动。你为何,不肯死啊?” . 忻妃便是怎么都没想到,巴巴儿地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皇上,竟然单独与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忻妃望住皇帝,泪也顾不得,气儿都忘了喘,只不敢置信地盯住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个主宰天下生杀的男子。 他老了,已经不再是她十年前进宫时那个颀长锐利的男子;此时的他,雍容富态,中年发福的体态将他的眼神也都衬托得圆润,仿佛磨去了凌厉的棱角。 便叫人有时候儿恍惚间错觉,他仿佛变得更加宽容,再不是当年那个手腕凌厉的帝王了。 直到此时,忻妃才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甚至离谱儿。 她此时才明白,皇上的那些富态和圆润,不过是一种伪装。这伪装来自岁月的淬炼,这伪装完美地将他的凌厉都给掩饰住了——却从来都不意味着,他的凌厉当真消失不见了。 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帝王,杀伐决断从未曾改;甚至在年过半百之后,那层富态圆润的伪装也依稀变成了他手上的另外一把刀去。 他这伪装会让人被麻痹,倘若一意孤行,自以为成功地欺瞒了他去,就在你得意之时,他手上这把新的岛就会立即利刃向前! 直刺到你的骨肉里,游刃向前,叫人再想闪躲,已是晚了。 要害,早已都在他的刀刃之下,任凭宰割。 . 忻妃缓了半晌,泪水绝望地流下,抬眸凝视着皇帝,“皇上……敢问皇上所言,究竟是何意?” 皇帝却笑了,耸了耸肩,“忻妃,你太不长进。朕这么简单一句话,你竟听不懂了?” 皇帝这一笑,方显得他那薄薄的唇,在一派富态圆融之下,终于泄露出了他的无情。 “朕就是说:你不该再苟延残喘,你——该死!” 忻妃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也顾不得继续掩藏自己憔悴的容颜,这便高高抬起头来,透过帐子那破碎的大洞,悲愤地盯住皇帝,哀然哭道,“皇上缘何这样说?!” “便是妾身说情愿代孩子而去……可是妾身那不过是在形容自己的心情。妾身进宫来是伺候皇上的,对于妾身来说,孩子是要紧,可是比不上皇上要紧!” “妾身不能死,妾身也不会死。妾身便是消沉这一个月去,可是妾身必定会极快地好起来的!妾身还要伺候皇上,妾身还要尽身为嫔御之责,妾身绝不敢为了一个孩子的夭折,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去!” 皇帝挑眉听着,耐心地听完,却是笑容更冷。 “朕何尝与你说的是这个!朕说你该死,不是叫你替孩子下黄泉——朕是说,你该死。” . 忻妃的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脑海中却是快速转动,她不确定皇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只是她却绝不是甘心赴死之人,便是被淹没了一半儿,她也绝对要紧紧抓紧一根救命稻草去。便是那稻草再细,她也要爬上来,活下去! 她便竭力提醒自己冷静,一双眸子定定望住皇帝,“妾身愚钝,还请皇上明示。皇上必定是埋怨妾身没有照顾好这个孩子,叫这个孩子竟然就掉了……皇上满怀希望等了十个月,就等着妾身的孩子平安落地儿呢,可是妾身却没能将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生下来……” “皇上是心疼孩子,心痛至极,这才迁怒给了妾身,这才说妾身该死,是不是?” 忻妃的这颗心当真是强大,叫皇帝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皇帝摇摇头,“亏你自己说得这般有趣儿,朕原本还有些不忍心敲醒你——可是梦,终究只是梦,是假的,如若太当真了,那便不对了——朕也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越陷越深,这便告诉你吧。” 皇帝说着,红唇淘气地一挑。五十四岁的男人,这一刻却像个淘气的孩子。 “……你啊,压根儿就没有孩子。” . 忻妃恨恨怔住,一口气憋得太久,好悬背过气去。 “皇上您说什么?”忻妃一口气缓过来,心跳得太急,一张口险些话语还没出口,心却先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妾身怎么会没有孩子?” “皇上必定是心疼妾身,这便从根儿上断绝了妾身的难受去,说出这么个天大的笑话儿来,只为了叫妾身宽心,是不是?” 连毛团儿都听不下去了,在旁“嘿”地一声儿笑出来。 皇帝不看忻妃,只侧眸瞟着毛团儿,便也跟着笑。 “忻妃,朕没心情帮你宽什么心——对于一个欺君罔上的人来说,朕只等着你死,又怎么会还为你宽心去?” 忻妃眼前一黑,仿佛天儿提前黑了;可是偏这会子,桌上的西洋钟滴答响起来,将现实的时辰清晰地送进她耳际。 这个钟点儿,距离天黑还早着。可是她眼前却为何这么黑呀,那便不是天黑,而是——天塌下来了吧? “皇上说什么?皇上说什么啊……”她浑身发冷,双肩颤抖,便连哭声也都被釜底抽薪一般,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底气去,“妾身怎么可能没有孩子,怎么可能啊?” 皇帝便笑了,轻轻摇头,“因为,朕根本就没碰过你啊。” “没有朕,你自己一个人,是哪儿来的胎呢?怀胎十月,却什么都生不下来,那不是孩子已经掉了,而根本是——你的肚子就是空的,压根儿就没有过孩子!” “至于你那肚子为何鼓起来,你也已然知道缘故了。否则一个怀了胎的妇人,又怎能月月来红,且荣分不少呢?便《医宗金鉴》里,也有妇人怀胎漏红之说,可是那漏红跟你那荣分的多少,却是两回事。” . 四月末了,已是隐约有了夏天的模样儿。 可是忻妃却如堕冰窟,浑身上下,连同每一块骨头全都哆嗦起来。 这哆嗦实在是太狠了,叫她都说不出话来。便是嗓子嗬嗬发声,却也是徒劳,半天都聚不成个语音来。 皇帝却不耐烦再等了,清冷而笑,“朕知道你这般不甘心,又想问什么。嗯,君无戏言,朕当然不会哄骗你去。朕就是没碰过你——朕也不知道你那胎,是从哪儿来的。” “你若非要坚持你果真是怀过胎,那朕也唯有将此事公事公办,好好儿查查一个没被朕碰过的内廷主位,是从哪儿得来的胎!” 忻妃如何能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名去! 她惊恐地向皇帝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抓住皇帝去。 “皇上,不要啊——”她拼尽全力,终于从嗓子眼儿卡出了话音来,“妾身,妾身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悠闲地耸耸肩,“那得问你自己。朕都没碰过你,你哪儿来的胎去!” “可是陈世官也已证实,妾身果有喜脉!”忻妃的眼珠儿都要凸出眼眶去。 皇帝却笑,“陈世官?一个小小的医士,朕记得你刚说你有喜的时候儿,陈世官甚至还只是个医生!医生者,太医院之生员也,只能作为太医们的跟班儿,不能单独诊脉,更不准单独开方的。” “就这么一个资历浅得不能再浅的太医院生员,你如何能相信他去?退一万步说,以他的资历便是他看错了脉,朕都不好怪罪他。终究他年岁轻、资历浅,宫里其他的主位,便压根儿就没有叫他去当值去的。” 皇帝说到此处眯起眼来,盯住忻妃,“倒是你,朕想问问你,你不是不知道陈世官的年纪和资历,你为何就偏叫他来给你当值?你宫里原本有好好儿的御医施世奇,你却弃之不用,非要用陈世官?” “朕此时想来,怕是这也是你的心眼儿吧!因为陈世官年轻、资历浅,便必定受你胁迫去。那自然是你叫他说什么,他也不敢有半个字的违拗啊!有了他这个太医的脉案,你遇喜的话儿,便在这宫里越传越真了去。” 忻妃一口气梗住,说不出话,只能哀切地摇头。 她是有利用那陈世官的用心,可是她却不是叫陈世官帮她撒谎的!她是要用陈世官来帮她瞒住那骨头沫子的事儿去……怎能想到,这话到了这会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去? 她有心想要辩解,可是……又该从何辩起?难道要将自己当初用那骨头沫子的事儿都给抖搂出来?那岂不是成了自掘坟墓去! 她绝望地大哭,“可是皇上!您为何未曾宠幸妾身?妾身明明记着,去年在木兰,皇上曾经与妾身那般柔情蜜意去啊!” 皇帝淡淡一笑,“你也算是个聪明人,朕真不明白,聪明如你,又怎么会觉着朕会与你柔情蜜意去?” “且不说你那姐夫安宁刚犯下多大的罪去,你与安宁那些年勾打连环,朕如何能饶了你去?话又说回来,舜英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儿,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 “别说是你,便是当年从潜邸时便伺候朕的纯惠皇贵妃,自从她诞下和嘉,朕也不再翻她的牌子;那你呢,舜英的毛病又要比和嘉大了多少去,你心下没点儿觉悟去不成?朕如何还能再给你孩子去,朕又如何还能再甘冒那叫你生出见不得人的孩子去的风险!” 忻妃张着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会子方觉得自己是莽撞——是啊,他是天子,天子如何能容许皇家传出丑闻?尤其是在儿女身上! 她生出了舜英那样的孩子,皇上如何还敢再给她孩子去啊? 忻妃闭上眼睛,手指死死攥住衾被。 皇帝轻叹口气,“……原本不管怎样,好歹你还曾诞育下舜华和舜英两个公主。她们也都是朕的骨肉,朕也不忍心看着她们没了额娘去。故此朕这些年才没要你的命去,只叫你单独居住冷宫罢了。” “可是谁知道你这些年竟然还不肯死心,竟然还筹划着想要复宠,甚至想用腌臜的手段来算计朕,逼朕就范!可是你算错了人,朕还没有糊涂到中了你的道儿去!” “如今摆在你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是活着,坚称曾怀有皇嗣,叫朕不得不去严查你的胎出自何处;二是就此改口,承认从未怀胎,由朕来追究你欺君之罪……” 忻妃愣愣地听着,苦涩又绝望地惨笑,“皇上说是两条路,呵呵,可是妾身听着,那分明都是一个相同的结果!” 皇帝哼了一声儿,“嗯,论罪都当诛。” 忻妃不由得大声哭喊出来,“皇上这便是想生生地逼死妾身!” 皇帝却轻笑一声儿,摇摇头,“朕若当真这样治罪于你,一来会伤及舜英。那孩子今年也都七岁了,女孩儿家原本懂事儿就早,若你获罪,那孩子必将无颜面对世人去。” “二来嘛,朕若治罪于你,便也等于毁了你阿玛一辈子的声名。他死后入祀贤良祠,朕亲赐谥号,那便也会因为你,这一切死后的哀荣,尽数都得褫夺了。” 皇帝眯眼抬眸,“故此,此事朕倒要留给你自己去思量。朕给你几日去,由你自己想,朕等着你的动静。” 忻妃眼中迸出怒火和怨气,那光芒依旧那样的烈。 那光芒,分明依旧还是不想死啊。 毛团儿在一旁都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忻妃主子还是留恋尘世,是么?可忻妃主子若继续留在这人世间,那八公主的未来,以及那苏图大人一生的功名、死后的哀荣,便都要毁在忻妃主子的手里了。” 忻妃大口地喘气,心口剧烈起伏。 她还是有话说,可是皇帝却懒得听,起身抬步就朝外去了。 忻妃绝望地冲着皇帝的背影大喊,“皇上为何这样对我?皇上您,究竟是为了谁?十月怀胎,皇上也整整用了十个月等着看我的笑话儿——皇上的心好狠,皇上竟然,不念半点旧情!” 皇帝停住脚步,却并未回身,“忻妃,你命好,能投胎在戴佳氏这个家族,祖上有渤海国皇族之荣;到了本朝,你家又在镶黄旗满洲,旗份为八旗之首!你阿玛乃是朕的股肱之臣,一生功绩煊赫;而你母亲,更是朕最敬重的皇叔怡亲王的母族之人……凭你这一切,若不是你心狠手辣,天所不容,朕倒愿意给你网开一面去!” “不是天要绝你,是你自绝于天。朕甚至还给了你这十个月去,为了舜英,为了你母家,倘若你还能有半点悔改之心去,朕也还可能给你留下一条命去!只叫你圈禁冷宫,这一生青灯古佛也就是了。” “可惜,这最后的十个月,却还是被你愚蠢地给糟践了!这十个月,你非但没有半点悔改,反倒越走越远……到此时,忻妃,你已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是为了令贵妃,是不是?”忻妃尖叫起来,“一定是她在皇上面前说尽了我的坏话去,将她在后宫里那些事儿全都安在我头上了,是不是?皇上我冤枉,我冤枉啊!” 皇帝厌弃地冷笑一声,“忻妃,你住嘴!朕说了,是朕要你死!” “我不死,我还要活下来……我不死……唔,唔……” 忻妃的尖叫声,最后被捂在了毛团儿的掌心里。 毛团儿毫不留情,死死捂住了忻妃的嘴去。 毛团儿甚至在笑,柔声道,“奴才啊,当年曾在永寿宫里,亲手捂死过一个吃里扒外、出卖主子的女子去。她叫玉烟,人如其名,那条命就跟一缕青烟一样儿,一会儿就散尽了。” 第2511章 七卷171 此情成追忆 毛团儿重提起玉烟的名字,他的眼前便也仿佛飘过一缕缥缈的轻烟去。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那道轻烟里,毛团儿一抬眸便又看见了玉叶。 不,不该再叫玉叶,令主子曾经说过,令主子还是喜欢叫她“二妞”;而他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只要张口喊她,就依然还是“妞”。 ——这都是因为,他们的相见原本是在宫外啊! 二妞是属于宫外的,是那个张嘴就能骂他“狗杂种”的小女孩儿,生活得恣意而快活;而玉叶,是属于宫里的,是那个尽管有令主子护着,却依旧要遵循宫内的规矩,更要不得不面对宫内那些吃人的陷阱去…… 妞说过,自从明白对他动情那一日起,她便都在心底里期盼着能出宫的那一天——虽然她舍不得主子,不愿离开主子,可是她也更明白,她跟他之间的事儿反倒会成为伤到主子的一件把柄去。她在宫里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就怕她会因为这事儿而连累到主子。 后来,终于在主子和婉嫔主子的帮衬下,两人终究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宫禁,离开了京师,远远地去守那皇陵去。 她曾经那么快乐,她曾经与他说,“这皇陵对咱们来说,分明就是一块世外桃源啊。” 他也自是同感,以为守着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那些石头人和墓碑作伴,便再不必担心这人世间的白眼和流言。 他在皇陵里司香,管着每月朔望,以及清明、上元等大节的祭祀供奉;而她则与那些“陵户”一起,混住在皇陵村里,有祭祀的官田种着,有朝廷赏赐的官房住着,还可以陪着师父他老人家…… 起初的几年,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当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便是师父年迈故去之后,在他当值的时候儿,她一个人有些寂寞,却也还在院子里学着令主子在宫里的样子,养满了小鸡小鸭、小猫小狗、小鸟小鱼……日子便也活泼生动起来。 他们都以为岁月可以这般安静地终老,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宫里的风波依旧会远远传到皇陵来,将他们好容易拥有了的宁静日子,尽数给打碎了! 消息是高云从送出来的,只是那会子他在皇陵当值,那消息是那传话的人直接送到了妞那边去的。 待得他卸了差事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发觉气氛不对。 那些猫儿狗儿、鸟儿鱼儿原本都是她的命根子,她拿它们当做孩子一样仔细地照顾着,用这个来弥补她跟他之间不能生养的遗憾。可是那日进门,就见猫儿狗儿都拥过来,分明都是饿了肚子,急切想从他这儿得到食物的模样。 他也顾不得它们,只随便在厨房里找了个饼子,掰了暂时丢给它们——那厨房里,竟然也是寒锅冷灶的,叫他不由得担心,她自己是不是至少有一两天没有开过伙了。 他小心翼翼走进房内,见她正背身儿坐在窗下。 他小心地喊她一声儿,不知为何心下只觉空虚,倒仿佛他自己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她听见他的声音,这才霍地一下子转过身来。 她几乎随着转身,就立时堆起满脸的笑。 可是他却知道,她这笑容却并不是从心底里生发出来的——他开院门,又进了厨房,接着喂猫喂狗……那么些动静,她却直到这一刻才知道,他回来了。 “你回来了?饿了吧,快坐下,我给你整饭去。”她站起身来,他这才瞧见她手里原来正忙着针线活。 他却走上前去按住她,心里没办法因为她的笑、她的忙碌而欢喜,他反倒是说不出的忧心忡忡。 ——她是令主子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她便也跟令主子一样儿,并不擅长女红。 可是她却竟然在做针线活儿,而且是抱在怀里一大堆……那些活计,分明都是他的衬衣衬裤,还有袜子和鞋底。 他早知道这些不是她擅长的,所以他一向都不用她做;况且这些活计累眼睛又熬神,他也一向都舍不得她做。可是她今儿,却自作主张忙活起这些来。 他大步走上前,迎住她,按住她的肩膀,“你别忙活。我吃过饭回来的,这会子肚子里还不空。若待会儿我饿了,我去做就是。” 他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担忧,反倒笑嘻嘻垂首看着她手里的活计,“哎哟,怎么着,变贤惠啦,都替我做起这些针线活儿来啦?” 她尴尬不已,急忙丢开了那些活计,连同针线笸箩,一起往炕衾底下塞。 嘴里却说着,“咳,说什么呢?倒像我从前不贤惠似的!我要是不贤惠,你又与我在一起干嘛?你不如赶紧去找个贤惠的!” 他便努力地笑,伸臂抱住她,“这天下会做针线的贤惠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可惜啊,我就不稀罕那些遍地都是的,我偏喜欢不会做针线的、不贤惠的!那才是百里挑一,远近村里独一份儿呢!” 她也是笑开,点开他脑门子,啐了一声儿,“呸,你又暗暗骂我是十里八村儿最懒惰的婆娘!” 两个人又是如往常一般斗嘴,说说笑笑着天就黑下来了。两人一起下厨做饭,她炸饽饽,他炒菜。忙活完了上炕盘腿吃饭,背后窗上被天色点点染上了青黑的夜色。 这样的一刻,是他在这世间最最留恋的画面。 民间有话儿说“老婆孩子热炕头”,他是没办法给她一个孩子,可是两个人能这样相伴,也已是他心中最美的图景。 他甚至这会子非常想提议——要不,就抱个孩子回来养吧? 这话还没等开口,她却说吃饱了,又从炕衾底下抽出针线笸箩来,说叫他多吃点儿,她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他吃。 他便顾不上说那句话,只急忙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去。 “妞,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你别瞒着我。”他哪儿还有心情吃饭,急得都要火上房了。 她垂下头,显见着犹豫了好一会子,这才缓缓道,“小高那孩子,从宫里叫人来给你问安。” 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哦”了一声儿:“难为他这几年一直都没忘了这个事儿去,只要宫里有人过来,他必定提前嘱咐了,给咱们又是带礼,又是捎话儿的。” 她点点头,却又不吱声了。 他便也忖出这里头必定有事儿,她的怏怏不快,她忽然做起针线活儿来,怕都是与高云从问安的事儿有关。 见她不想说,他便也只能狠狠地忍住了。待得夜晚,等她睡熟了,他方悄然披衣起身,推门出院,去寻那个捎来话儿的人。 他这才知道,高云从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宫里又有人想翻他当年跟她的这一笔旧账去。 饶是他,那一刻都呆呆愣了半晌。 他和她,曾经再一个是首领太监,一个是掌事儿女子,却也不过是命若蝼蚁罢了,不至于叫人这么多年还在惦记着。 可是既然还有人重翻旧账,那就不是为了他们两个,而是针对——令主子的。 这些年虽说远在皇陵,看似与京师与宫禁远隔,可是事实上皇陵也在内务府管辖之下,凭毛团儿的耳目,他对宫里的一切依旧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明白,此时皇上已经五十四岁了,那后宫里的争斗便已经不再是嫔妃争宠,而是发展到了——皇子争储。 以当年九龙夺嫡的旧事,可见皇子争储这原本是比后宫争宠来得更惨烈的争斗,牵扯到的不仅仅是后宫,更有前朝,还要席卷宗室。稍微不小心,便不是一个嫔妃得宠失宠的小事,是会动摇大清的根基,是会毁了皇上二十九年来苦心孤诣营造而成的乾隆盛世啊! 而令主子因位列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又尤其是因为诞育了极为酷似皇上的十五阿哥——这便难免成了人家心头的刺去。 他听完,只抬头静静问那传话的人,“小高可曾告诉你了,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 那传话人也只是摇头,“高公公也没细说,只说是宫里这话儿已经甚嚣尘上,还请毛爷您早加提防。” . 他回去,披着两肩夜色,踏破月色零落。 他便隐约明白,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儿,必定是早就得了信儿去。 他心下也似烦乱,立在田垄头儿上,高高仰起头,看那漫天零落的星光。 若只是他自己和她,那倒好办,大不了不顾一切逃走就是。这天下这样大,怎么着都能有一口活命的饭去。 可是他明白,他们两个牵扯到的,是令主子。若他们两个在这个节骨眼儿跑了,那令主子必定受到牵连。 说到底——还是他拖累了她去。 宫中女子满了年岁可以出宫回家,听凭婚配;可他是太监,没有年纪轻轻就随便儿卸了差事的道理。于是即便出宫,也只能是换个差事,从宫里挪到皇陵里来。 一个太监,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能散落民间去的。终究因为他们熟知大内秘辛,故此这一辈子便都没有“自由”二字。便是皇上,也不能随便就改了祖宗规矩,将他的身份给改了去,否则反倒会令内务府上下更加侧目了去。 所以她跟着他啊,说是世外桃源,便也依旧还是在这皇陵里,依旧还在内务府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儿,只要有人再提起他们两个来,他们当年曾经担心的噩梦,便还是会再度重来。 直到,将他们吞没了去。 他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条命不要了。可是他不能丢下她,他更不能——连累了令主子和十五阿哥去啊! 为今之计,在这无形的天罗地网里,能破掉那背后之人诡计的法子便也只剩下了一个。 夜色幽暗,月色零落,他在黑暗天地里闭上了眼。 他决定了,倘若宫里的消息传来的那日,他会自己先豁出性命去。 虽说舍不下他,可是他想,或许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一种解脱吧。 若没有了他,她便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尽管还能趁着三十岁的年纪,嫁人、生子,从此一辈子,人间烟火,天伦之乐去。 他定下了主意,这便脚步沉沉往回走。 这是皇陵,跟京师相聚是有几天的路程;可是这点子路程,又哪里有多远呢?宫里的消息,几天之后便会传到皇陵这边来。到时候必定有内务府官员查问,整个皇陵村内外的陵户们怕也会对他们侧目相视。 这便还留给他的日子,就剩下这几天了。 他得在这几天里,将一切都安排好。 他这些年手里还攒下一笔银子,她得挪出来,都给她留下。就算——给她添一笔嫁妆吧。 . 之后的几日,他杜绝了一切外务,只关起门来,镇日与她厮守着。 多少年都不曾出口的调皮话儿,他这回成筐地往外甩,倒叫她又是笑又是无奈,直点着他脑门儿道,“这是怎么了,怎仿佛越活越回去了,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贫嘴的模样儿!” 他笑,点头承认。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啊,叫她记住与他最后的时光里——只是笑,只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没有眼泪,没有悲伤。 直到那天,皇陵忽然来人送信儿,说皇陵里有紧急的事儿,要他提前回去。 他的心便一沉,他知道,怕是那消息已经来了。 他再平静不过,只将家里的一切都交待给她,临走,将她抱进怀里,亲了又亲。 她也整理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上,“老规矩,放假回家来,待得回去,总得给那些爷们儿带点好嚼咕。我这手艺可是跟主子学的,俱是宫里的精细饽饽,他们不是都说爱吃来着?” 他便忍住苦涩,只是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一晃儿咱们都年过三十了。可是我怎么只瞧见自己老了,可是却还是当年那个小模样儿?” 她红了脸,笑着啐他,“又胡说八道了!我们女人家,哪儿比得上你们男人禁老?” 说到这儿,两人便都有些尴尬。终究还是因为他是太监啊,便是年过三十,下巴上也并无胡须生成,这便看着的确是不老;可是这不老,却何尝不是一种难过了去? 她便叹口气,轻轻向外推他一把,“瞧我这嘴,你便生我的气吧。这便去吧,我看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别在半道儿上被雨给拍了。” 他自也有些讪讪的,却竭力笑着道,“是我又给你添烦恼了。你本说的没错,我啊,终究是个太监。这些年……委屈了你太多。” 他向她一揖到地,“妞,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个儿。” . 就这样道别,带着万千惆怅。 回到皇陵,果然是总管皇陵的内务府大臣叫他去问话。 同样在座的,又多了个马栏镇总兵满斗。 因毛团儿是内务府大臣治下,那内务府大臣只担心他自己的乌纱帽受了毛团儿的影响,这便揪着毛团儿不依不饶地问,他究竟有没有跟官女子对食的事儿去。 毛团儿自知死期到了,这便慨然而笑,只等将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就是。 却没想到,倒是马兰镇总兵满斗忽地喝止了他去。年过六旬的武将,说起话来依旧虎虎生威,却没想到竟是出言呵斥那内务府大臣。 “原来大人管理皇陵,竟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去么?依我瞧着,毛小爷来这皇陵的年头也不短了,可是大人怎么今儿才忽然问起这个话儿来?这岂不是证明,大人这些年都失察了去?” 那内务府大臣吃了一惊,呆呆望住满斗去。 满斗这才高高举起皇绫圣旨,“皇上旨意到,陪同毛小爷,同赴泰陵面圣!” 满斗冷笑着盯着那内务府大臣,“听见了么,皇上还要特地召见毛小爷。毛小爷原本就是皇上御前的人,便是出宫了这些年,皇上却从未忘记过他。这回面圣之后,说不定毛小爷又会重回御前——大人啊,到时候儿就有你好好儿喝一壶的了!” 毛团儿大喜过望,这便明白,是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了。 有了皇上的护持,他跟妞,这一劫就又可以逃过了。 他与满斗道谢过,又请了一天的假,只说要回去收拾行装,才能跟随满斗一同上路赴泰陵去。 他一路几乎狂奔着回到了皇陵村。 可是推门而入,却依旧是一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再向房内走,远远地看见暖阁里帐帘低垂。 他以为是她睡着了,这便轻声呼唤。 可是却没唤醒她来,不见她起身相迎。 他这才慌了,将手上的包袱都落在地上,奔进去一把扯开帐子—— 那一刻,他见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最令他恐惧的画面! 他的妞,那个从十岁开始就与他斗嘴,相依相扶一起走过这么多年来的人儿,竟静静地躺在大红的衾被上,宛若新嫁娘一般,却已是面上再无血色,而身子也早已冰冷透了! 那衾被他认得,他认得啊!——是她自己亲手绣的,他还曾笑过,说她的女红可以跟主子一比——可是她却说,便是旁的活计能交出去,花钱找人做,可是这一件她却非要自己亲手绣得。 他都明白,他都懂,她是想说,她这辈子不能披红挂彩,当真嫁给他一回;可是她好歹,也得给自己亲手绣一件大红的鸳鸯喜被去。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她用她那略显笨拙的手针,亲自绣完了的喜被,承托的却是她已经远去了的尸首! 他嚎哭着抱起她来,拼了命地向外大喊,“请大夫来!我求求你们,快帮我请个大夫来啊……” 而门槛外,她离别时亲手递给他的包袱也散了一地,在一包一包的饽饽下头,也露出了一封夹在最底下的书信来。 只怪他彼时忧心忡忡,竟没能发现这夹在缝隙里的书信去! 他展开看,是她纤细的笔迹。 她说:“……我来这人世一场,最亲的人却不是爹娘兄嫂。我从小儿就被爹娘送去给主子当丫头,也多亏主子待我如小妹,叫我随着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是因为主子,我也不会在花田里遇见了你啊……所以你瞧得最明白,是不是?我的一切一切,都是主子赐的。可惜我蠢又笨,没能在宫里帮上主子什么去,反倒叫主子替咱们担了那么都的心。” “我这辈子已经没能耐回报主子去,我便总不能再牵累到主子。更何况此时将牵累到的已经不只是主子一个人,还有十五阿哥他们……毛团儿啊,还记得咱们当年的心情么?咱们当年眼睁睁看着主子进宫多年却没有自己的孩子,急得恨不能替主子天天儿拈香拜佛。如今主子终于有了这么多的孩子,咱们没来得及陪着主子一起护着,这便总不能再给小主子们添半点儿的罗乱,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我这一走,自会惹你伤心。可是你却是最懂我的人,你一定能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咱们的事,在宫里是大逆不道,唯有一死,才能叫此事死无对证……” “我先走一步了,你答应我,万万别想不开。你得回宫去,你得替我再回去伺候和帮衬主子和小主子去。我笨,你却灵活,若没有了我的牵绊,你必定能替主子立更多的大功去……” “别告诉主子,我走了。就说我跟了满斗去,他那人好`色,主子必定不会起疑。就叫主子相信是我叫你伤透了心,你这才回宫去……我已给主子写好了一叠子问安的信,你存着,半年给主子递上一封,够用许多年去了……” 大夫终于来了,却只在炕边儿上了站了不多会子,便已是冲着他摇了头。 他定定地看着那大夫,却已经抹尽了脸上的泪。 大夫是外人,他不能叫大夫瞧见他的一滴眼泪去。否则这一滴眼泪,等大夫出了这个院门,便可能又成了把柄去。 那他的妞,就白走了。 大夫被他盯得有些害怕,他便笑了,“哦,从前在宫里当差,她也正好是在宫里当官女子来着。好歹相识一场,出宫之后便也拜了兄妹,我不当值的时候儿便来瞧瞧她。” “我啊,原本都帮她预备好了一份儿嫁妆了,她自己也都绣好了喜被,可是谁知道,她竟这么走了……” 那大夫愣愣不知如何作答。 毛团儿笑着垂首,从她还没做完的那些针线活里,扯开针线,取出一叠金叶子来,全都放在了大夫手里。 第2512章 七卷172 绝不放过你 那些金叶子,是他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这回原本是想给妞当了嫁妆,可是谁想到…… 既然妞已经不在了,他还留着这些做什么用去? 没有了妞的这个人世,便已经再也没有了他想要的去处……那这些钱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他索性倾囊而授,全都给了那大夫去。 这一场看诊原本那大夫只是来确定二妞已然亡故,并没能妙手回春去,这一趟出诊的费用他原本都不好意思收;况且便是要收取看诊费,这一次的费用又能有多少呢,如何能值得这些金叶子去?那大夫自不敢受,忙伸臂拦住。 毛团儿却笑,摇摇头,“大夫别推辞,我知道大夫性本高洁,不喜无功受禄。我其实是还有事要拜托大夫帮衬……” 那大夫急忙道,“还请毛爷吩咐就是。” 毛团儿黯然而笑,“大夫也知道,我呢,是个寺人。这一体一身都是皇上的,自不能再惹宫外俗事。况且皇上已经下旨,命我赴泰陵供奉祭器去,我明儿一早就得启程。” 毛团儿回眸,不舍又哀伤地望住躺在那一片大红中的人儿。 “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我便不能亲自操持了。皇上的旨意绝不能耽搁,我便想着今儿既然是请了大夫您来,那也算您跟我这义妹还有最后这一份缘分吧。我便想将我这义妹的身后事托福给大夫您去,请您帮我这个大忙,将我义妹好好儿地——送入土,为安吧。” 毛团儿说着深吸一口气,竭力掩住心底那股子几乎能将五脏六腑都穿透了大窟窿的哀伤去。 他将那些金叶子又坚持地推进了大夫的手中。 “所有的费用就都从这儿出。若还能有剩余的,便都算是我感激大夫您的谢资。大夫若能这么接着了,那便是给我的大恩大德,我毛团儿来日必定结草衔环报答;若大夫不答应,那可怜我这义妹就只能曝尸家中,不知何日才能入土为安了……” 那大夫听得心下也是难受,又知道毛团儿的身份,也不想得罪,这便犹豫了下儿,将那金叶子收了,“暂且交给小人吧,毛爷尽管先忙皇上吩咐的差事就是。这些金叶子,小人绝不敢受,必定一毫一厘全都用在这位姑娘的丧仪之上去。” 毛团儿终于含笑阖上双眼,却是在大夫面前忽然长身而跪。 那大夫惊了,急忙伸臂相扶,口中连连道,“哎哟毛爷,小人如何敢当!” 毛团儿却避开了大夫的手,坚持着冲那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我毛团儿这一生,早早儿就被爹娘给卖进宫去净了身,我那命根子没了,我便也忍不住要怨恨爹娘,故此啊我没给爹娘跪过,也没给他们磕过头。” “我真正跪下给磕头的人,都是皇上、皇太后和宫里的主子们……”毛团儿哀然而笑,“说实话,大夫您便是我在宫外第一个跪倒行此大礼的人。” “您也甭不自在,我之所以这样儿,是因为我自己愿意;是我觉着,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去……” 那大夫不明白妞对他有多重要,那大夫不会懂他此时最重最重的事其实就是好好儿送妞入土为安啊……可惜他都来不及亲自来做了,那这大夫既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那这个大夫就是他今生最大最大的恩人。 别说只是跪倒磕头,别说只是这些金叶子,便是要他用命去换——待得完成了妞的心愿之后,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 往事如烟,那杳然的伊人影踪也如轻烟。 有形却又无形,便是眼前看得见,可是一伸手想去捉住,却都烟消云散,化作云水飘摇而去了。 毛团儿闭了闭眼,暂时眨去眼前的飘渺。 “忻妃主子您知道么,其实人命也是一缕轻烟,若是奴才这么继续多捂一会儿,忻妃主子的命便也会化成一缕轻烟,风一吹,就那么噗地一声散了。” “忻妃主子感觉到了么?忻妃主子的命啊,已经开始一点点地消散而去了。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消散而去的的滋味,忻妃主子觉着如何?这滋味是痛楚,还是解脱?” 毛团儿这一席话说得阴冷如寒冬里冰河上起的雾,叫忻妃紧张得更是在毛团儿掌中拼命地挣扎。 就在她挣扎得最欢的时候儿,毛团儿却忽然就松开了手去。 空气陡然又冲涌进忻妃的鼻腔,她感受到的不是生命重回的喜悦,反倒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声嘶力竭地咳嗽了起来。 毛团儿高高站直,轻蔑又嘲弄地盯着忻妃。 忻妃好容易顺了气儿,便愤而抬头,攥起拳头愤怒地向毛团儿挥舞,“大胆奴才!皇上并未下旨治我死罪,你又如何敢这样对我?就凭你方才所为,你才该是死罪!” 毛团儿也不恼,袖手淡淡而笑,“忻妃主子放心,奴才方才是手下留情,绝不会让忻妃主子就这么西去的……奴才方才不过是让忻妃主子提前尝一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性命如丝如缕,点点飘散的滋味罢了。” “奴才会等着忻妃主子自行了断去……” 妞在吞下那致命的药物之时,虽说心意坚决,可是终究在那一刻来临的刹那,也还是会怕的吧? 这世上,谁能不畏惧死亡,又有几人当真有亲自送自己上路的勇气去呢? 他好难过,在那一刻,在妞最为孤单和恐惧的时刻,他竟然没能陪在妞的身边! 那他就让忻妃也好好儿尝尝相同的滋味去吧! 忻妃施加在妞身上的痛楚,他便要忻妃一样体尝个明白! 皇帝背身立在暖阁门槛外,仿佛浑然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此时皇帝才悠悠回眸,“毛团儿,回宫。” 毛团儿这才单腿打千儿,“嗻”了一声,忙跟上前去。 . 夜深了,忻妃伏在炕上苦苦挣扎。 她还是不甘去死,不甘啊! 便是皇上已经将话说得明白,她若不死,等着她的也将是欺君大罪;以及,皇上已经以她父亲那苏图和女儿相胁,可是她却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便是亲生父亲又如何,便是亲生女儿又怎样!她这一生,不是为了旁人而活,她是为了她自己而活的! 她这般又熬了好几日去,一直拖到了二十八这日去。 又到月底,且端午佳节在即,园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为了不让婉兮看出二妞的死亡真相来,皇帝还是命永常在给婉兮又送来了一封端午请安的书信来。 婉兮也亲手包了大黄米和红枣儿的粽子,特地叫了毛团儿来吃。 毛团儿便是千万小心,却还是叫婉兮瞧出了不快来。 婉兮放下粽子,轻垂眼帘,端起山杜鹃花儿的晒干做成的茶来喝,缓缓道,“……你还记得这粽子么?” 毛团儿一口粽子没咽下去,险些噎在嗓子眼儿里,连忙抓过婉兮赐的茶去,仰头都灌进嘴里去。 好半晌终于平静下来,低低垂首,回避着婉兮的眼睛去。 “……玉叶她,最爱吃这大荒米包的粽子。尤其是得蘸着青桂的蜜吃去。”毛团儿小心地吸了吸鼻子,“这些吃法儿,都是她从小儿跟主子一起学来的。” 终究是在宫里,毛团儿说到二妞去,也得小心地以玉叶来称呼。 婉兮含笑点头,“你说的对,这才是二妞她最爱吃的粽子。” 婉兮说罢,这才幽幽抬起头来,望住毛团儿,“可是毛团儿你说啊,为何我问永常在,她叔叔满斗家里可预备了大黄米的粽子去……永常在却说‘没有’呢?她还说她叔叔一家都不爱吃黄米的,说吃完了容易吐酸水儿去?” . 毛团儿狠狠一惊,望住婉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以为在皇上、永常在的全力帮衬下,更重要的是有二妞临去之前用心留下的那叠亲笔信去,令主子已经被瞒过了呢。哪里成想,在他稍微松懈的当儿,令主子竟然已经出手试探了永常在去! 毛团儿却也知道不能不答,且不可犹豫过久,这便连忙尴尬地道,“兴许……是玉叶的口味改变了去吧。终究她长大了,人长大之后,兴许口味都跟着变了。” 婉兮淡淡地笑,未置可否。 她眼前都是永常在方才毫无防备的模样,愣愣地道,“为何要吃这大黄米的粽子?比糯米的更好吃么?这便是关外的老传统,可是咱们都入关一百多年了,自都是觉着糯米的好吃,那大黄米的吃完了都吐酸水儿啊!” 与皇上、毛团儿比起来,永常在自是最薄弱的一环。别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二妞的口味,她压根儿连二妞都没见过呢,婉兮捏着她来问,自是最聪明的。 婉兮垂首淡淡道,“既然满斗家原本不爱吃大黄米的粽子,更不一定能有青桂的蜜,那我就特地送一份儿去给她吧。毛团儿你来安排个人,趁着端午在皇陵也要上供,从宫里也要派内务府官员过去,你就帮我将这些粽子和青桂蜜叫那官员给二妞捎去。” 毛团儿有些呆住。 婉兮仿佛早就能想到毛团儿会是如何表情,故此都没抬头,更没惊讶。 “……二妞既然给我写信请安,便叫她吃完了粽子,也写封信送进宫来,跟我说说她口味变了么,我给她的粽子,她可还爱吃?” 婉兮说罢就直接叫,“玉萤,粽子备好了没?快送进来。” 毛团儿已是紧张得都打起摆子来——令主子这是临时起意,二妞她何曾能预料得到?那令主子等着二妞的回信,这信又能从哪儿来?! 虽说宫里有的是翰林和笔帖式,这当中一定有临摹笔迹的高手。只是令主子从小与二妞一起长大,甚至二妞写字都是令主子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若叫人去模仿二妞的笔迹,那便无疑是绝大的一种冒险! 倘若被令主子找见了笔迹的不同,那么一切就已经等于昭然若揭。 毛团儿怎么都没想到,令主子机变若此,叫他都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最要紧的是这一刻没有皇上在身边儿替他兜着啊!凭他的脑袋瓜儿,又如何能跟令主子斗去? “主、主子……”毛团儿干脆直挺挺跪在地上,“奴才没出息,回宫这么些日子了,却还是听不得有关玉叶的半点消息。就更别说叫奴才去办这件事……奴才求主子,便收回方才的心意去吧,更别再奴才面前提起她,就叫她自己过她自己的快活日子去便罢!” 婉兮缓缓挑起眸子来,面上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半晌,婉兮忽地冷不丁一拍桌子,“毛团儿,二妞她终究出了什么事?你竟还敢在我面前,红口白牙地瞒着我?” 毛团儿惊得只能一个劲儿地叩头,“主子喜怒,奴才岂敢啊!主子便是不信奴才,难道还不信永常在?尤其是,难道主子还能不信皇上去么?” 婉兮凄然而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自然是你最大的倚仗去。可是我今儿是单独叫你来的,真可惜皇上没办法儿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儿护着你去——我便是不能追问皇上,我难道还整治不了你去?” 婉兮缓缓站起身来,即便已是放缓了速度,可是站起来的身子依旧还是轻轻摇晃的。 “我只想知道,二妞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都瞒不住我的,便是能瞒一时,你们却瞒不了我一辈子!信不信我终究寻个机会,亲自去满斗家里见她去!若到时候儿见不着她……毛团儿,到那时,我与你的情分便也都完了!” 毛团儿这一刻真希望自己已经随着二妞而去了……叫他生生面对令主子这样的痛心和质问,他恨不能将自己的心都剜出来,赶紧喂了狗吃了去了! 婉兮靠着桌子方能稳得住自己的身形,“说,二妞她,是不是出事了?你既回宫来,是不是,又有人为了针对我,又曾拿你们的事做文章去,这才让二妞她……她怕连累我,所以她……” “死亡”那个词儿,婉兮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安在二妞的身上去啊! 那个丫头,那个从小儿与她一起长大,那个伶牙俐齿、嘴上从不服输的小辣椒儿,怎么可能会——那般委屈自己,竟然会将自己的性命,都这么交出去了! . 毛团儿死死闭住嘴,不肯说话。只是心下本就一直都在的剧痛,再度被令主子的质问给重又勾了出来,叫他便是能闭住嘴,却是怎么都闭不上眼睛——这便还是血灌瞳仁去。 婉兮定定望着毛团儿的眼睛。 不需要他嘴上的回答了,他的神色已经给了她最清晰的答案! 婉兮反倒不颤抖了,她坚定地站稳,轻咬银牙。 “说……是谁?!” . 当晚,陈世官忽然也收到了贵妃娘娘的懿旨,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他冒蒙儿去的,结果半个时辰后离开,却是一副失魂落魄。 他从贵妃娘娘的寝宫出来,没敢直接去见皇上,先仓惶地去找了归云舢。 好歹归家叔侄一直伺候贵妃娘娘,他或许能从归云舢那儿寻来一点儿解说。 归云舢听完他的话,也吓了一跳,“你说什么?贵妃娘娘冤枉你?” 归云舢当场都要掉眼泪了,“正是!贵妃娘娘只说这些日子有些肝火旺,我请了脉,脉象倒的确是如此。贵妃娘娘非叫我给开一剂泻火的方子,还叫我亲手煎好了伺候……我本来小心翼翼,因第一回请贵妃娘娘的脉,本不熟悉,这便用了最轻的药去。” “可是谁成想,贵妃娘娘吃过了药,不多一会子这便上吐下泻——贵妃娘娘指着我的鼻子怒叱,说我害她……” 归云舢听得不由挑眉,随即心下便也有了些体悟。归云舢小心翼翼问,“小陈啊,我只问你,你可曾做过开罪贵妃娘娘的事儿去?” 陈世官喉头哽咽,“怎么会啊!下官才进宫多久,况且以下官的职衔,哪儿够资格进贵妃娘娘的宫门,就更别说得罪贵妃娘娘去了!” 归云舢便眯了眯眼,也绷起脸来,“不可能!我伺候贵妃娘娘这也十年去了,贵妃娘娘的性子我自是了解的。贵妃娘娘绝不是随便拿捏一个臣下的人!” 陈世官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归云舢没猜错,贵妃娘娘问的是她伺候忻妃的事儿。 他自然装傻充愣,什么都不答,贵妃娘娘便将这么大一个黑锅掼他脊背上了。 陈世官哭丧着脸恳求,“归御医……求您快教给下官一个法子吧。不然,下官担心自己这条小命儿得被贵妃娘娘给整死。” 归云舢翻了个白眼儿,“若叫我教你,法子最简单,也都明摆着:那就是对贵妃娘娘说实话。“ “只要你说了实话,便哪怕是你犯了什么错儿去呢,贵妃娘娘最是宽容的,反倒不会与你计较;可是若你继续在贵妃娘娘面前耍小聪明,以为能骗得过贵妃娘娘去——那她以后整你的法子可多着呢。贵妃娘娘可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若真想整人,我跟你保证,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陈世官吓傻了,呆呆望住归云舢。 归云舢用力点头,“没错儿,就这一条活路,再没旁的了。” 陈世官终于吓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可是我这话是不能叫别人知道的啊,要不,皇上也得摘了我的脑袋去。” 归云舢倒是淡淡一笑,“你啊,就是进宫晚,不懂事儿。你还怕皇上摘了你脑袋?我告诉你,贵妃娘娘若是耍起小性儿来,连皇上都惹不起!” 两人话还没说完,马麟就进来了,一脸坏笑对陈世官说,“贵妃主子就知道陈太医是跑到咱们小归爷爷这儿来了。贵妃娘娘说,叫我来盯着陈太医,说等陈太医哭完了,这就再请陈太医回去说话儿。” “贵妃主子说啊,叫陈太医这一碗药喝下去,今晚上能不能挺得过去都难说……贵妃主子说,陈太医再不过去,那贵妃主子就要派人跟皇上说去,叫皇上给预备装老衣裳了……” 贵妃娘娘竟然扔下这样狠的话去,陈世官吓得都喘不上气儿来了。 归云舢到不惊讶,只同情地望着陈世官,叹了口气道,“赶紧去吧。别再想跟贵妃娘娘斗心眼儿了,要不,我就得给你预备装老衣裳了。” . 四月二十九日,天还没亮。 只是大清皇帝们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处理国事,那便整个后宫也都按着这个时辰作息。 这个时辰各宫门都已经打开了。 不过忻妃倒是放心,这个时辰皇后是不会这么早过来的。她总得等到天大亮了去才来。 可是却没想到暖阁的隔扇门“哒”地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 忻妃挑眸望去,竟是比看见那拉氏还要惊恐,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 来人正是婉兮。 玉蕤亲自陪婉兮来,也没给忻妃请安,只亲手搬过椅子来,让婉兮自在地坐下。 婉兮淡淡垂眸,“忻妃,没想到我今儿会来,是么?” 忻妃便也冷笑,“我是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你!你来与不来,我都不在乎!” 婉兮耸耸肩,“嗯,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一副表情,让我更生动地看见,什么叫做强弩之末,什么叫做垂死挣扎,又是什么是——负隅顽抗。” 婉兮含笑抬眸,眸光轻转,“若当真是不在乎啊,才不会这样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来急着反驳。真正的不在乎,不是嘴上高叫着‘我不在乎’,而是——笑而置之罢了。” “所你你这幅样子,不是你真的不在乎,反倒是你其实很在乎,甚至于——你怕我来,你怕让我看见你此时的狼狈不堪。你怕你这副样子落进了我的眼睛,会让我开怀大笑,会叫你真真正正一败涂地了去!” “我没有,我才没有输给你!”忻妃急得大吼了起来,“魏婉兮,你我全都心知肚明,你这些年在后宫里便是有皇上护着,便是有你那些好姐妹的帮衬,可是你还是吃过不少次亏去!而那些,几乎都是我给你下的套儿,你都是输给了我!” 第2513章 七卷173 送你赴黄泉 “却原来,你还这样认为的。”婉兮听罢淡淡垂首,轻蔑而笑,“真是可怜啊~~” 忻妃一怔,仰头冷笑,“可怜的是你才对!” 婉兮静静抬眸,唇角扬起讥诮,“忻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婉兮眸光上扬,不再将眼前的忻妃放在眼里,仿佛思绪沉浸入了她自己的思绪之中去;又仿佛是,她已经全然不再将忻妃的话放在心上了。 “七年前皇上第二次南巡。那次南巡对于我来说,有喜也又痛。喜的是,我在那次南巡途中,再度有喜;痛的是……” 婉兮说到此处刻意停住,转回目光来,冷冷瞟了忻妃一眼。 忻妃便得意地笑了,“你痛的是,你竟在途中着了我的道儿!你便是怀了孩子,那胎气却也没坐稳当,皇上下旨叫皇太后和整个随驾的后宫在途中一起陪着你,可惜你的胎气却还是没养过来。” “你那十四阿哥,还是个皇子,更是你的长子,竟然没活过种痘,这便夭折了。” 忻妃说着得意地捶炕大笑,“瞧瞧,你自己不是也都心知肚明?你说这个,除了承认这些年一直都输给我之外,还能再说明什么去?亏你方才还莫名其妙说我可怜……魏婉兮,要我说啊,这后宫里最最可怜的人,却是你啊!” 忻妃身边的炕桌上摆着茶。婉兮直接抓过茶碗来,将满满的一碗茶抬手全都直接扬在了忻妃脸上去! . 虽说那茶水已经不那么滚烫了,可是茶渣却也沾了忻妃满脸。 忻妃又惊又恼,忍不住大喊,“你这泼妇!” 忻妃忙自己胡乱地抹脸,边向外喊,“来人啊,预备洗脸水,给我洗脸!” 可是她白白叫得欢,外头却一个人都没进来。就好像压根儿没人听见她的喊叫似的。 忻妃不由得一呆,一边只能狼狈不堪地自己抬手摘着脸上的茶叶渣儿,一边惊惶失措转头望向门外去。 可惜,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原本殿内该当值的官女子与窗外廊下坐更的太监,竟都不知道社么时候儿都没影儿了! 忻妃紧张得都有些喘不上气儿来,抬眸盯住婉兮,“你遣走了我所有的人?!魏婉兮,你想对我怎样!” 原来忻妃这才留意到现实,原来忻妃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也会害怕啊~~婉兮这才顺了心头那口气去,面上重又挂起淡淡的微笑,“你不必如此慌张,我便是遣走了你的人,我为的也不是这会子便亲手掐断你的脖子去。” “那你又为何要遣走我的人?令贵妃,我看你根本就是口不应心!”忻妃轻蔑道。 婉兮的回应却依旧水上云烟一般,清清淡淡。 “我说了,我要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只想讲给你一个人听。好歹我也是大清的贵妃,是这后宫里位分仅次于皇后的尊贵身份,我可没想让我的故事叫你位下的人都听了去。” 忻妃咬牙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兮眼帘半垂,“我的故事刚刚开始,你就不耐烦地打断。这世上最失格儿的听众,就是故事还没听明白,就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只急着打断,反倒不明白最精彩的其实都已经到了眼前儿;或者干脆按着自己的揣度来给胡乱编排一通去,还自以为有理。这样的人啊,缺少的是耐性,可也更是长远一点儿的眼光去。” 忻妃冷笑道,“瞧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就像当年你没动了胎气去似的!我又哪里胡乱编排了,我说的根本都是实情!” 婉兮不置可否,只幽幽继续自己的故事。 对这样的人,当真连争辩的口舌都不值当浪费了去。若还要跟她辩,倒成了抬举她了。 “后来回到京中,尤其是我的小十四薨逝之后,我痛定思痛,便也不难将当年的那件事前后贯通了去。戴佳氏,我并非猜不到是你去。” “你算计陆姐姐的阿玛,险些叫陆伯父惹来杀身大祸,可是你的目的不过是拐弯抹角地动了我的胎气去。你太知道,我与陆姐姐这些年同气连枝,相依为命。” 忻妃得意地冷笑一声儿去。 婉兮耸耸肩,“我既想明白了,便也将你我这些年的新仇旧恨统一归拢成了一本账:我魏婉兮进宫这些年,虽不屑与人争,更不愿主动算计人去;可是若有人敢伤害到我最珍视的人去。我便唯有四个字回敬:以牙还牙!” 婉兮淡淡偏开头去,眼角噙着轻蔑。 “我知道你彼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复宠。而后宫里的女人啊,复宠的最终目的,自然是能诞育下皇子来。有了皇子才有倚仗,有了皇子才有未来——以你的性子,你必定是希望你诞下皇子之后,你的儿子便能力压一众兄弟去,得以承继大位去!” “退一步说,皇子便是不能承继大统,将来必定封爵、开府。将来你就有可能离开这高高的宫墙,到你儿子的王府里去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 忻妃眸光阴冷,却未否认。 婉兮一笑,点点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与我这些年为敌,我怕也是这后宫里最了解你的人了。” “人啊,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儿,便反倒在这件事儿上却会疏于防备了去。你在我面前漏出如此大的一个空当去,戴佳氏,你以为我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去?” 婉兮深吸口气,悠哉抬眸,“我知道我的机会到了。是时候将你这些年算计我的新仇旧恨,一并来算个清楚了!” . 忻妃眯起眼来盯住婉兮,“你究竟做了什么?” 婉兮耸耸肩,意态反倒放轻松了下来。 “戴佳氏,你那么聪明,难道这会子还想不到么?” 忻妃便一个寒颤,抬眸紧紧盯住婉兮,“……那张方子?!那张方子是你和陆语琴一起设计,利用了陆语瑟来骗取我的信任,才将那张方子送到我手上的!“ “聪明!”婉兮也是拍手而笑。 忻妃却反倒笑得更响,“可惜啊,可惜!那方子虽然到了我的手上,可是我压根儿就没用!” “魏婉兮,你以为我当真就对那方子没有半点的防备去么?在这后宫里,只要是与你有半点关联的人和物件儿,我都要加着十倍的小心去!” 婉兮唇角悠然勾起,“你这么小心防备着我,是因为你自己心下也有觉悟:我绝不会放过你,迟早有一天,会与你算了总账去!” 忻妃咬着银牙得意地笑,“可惜你白算计了一场,就算陆语瑟的戏演的是好,将我都给暂且骗过去了。可是又怎么样呢?我压根儿就没用你的方子!” 婉兮咯咯笑了起来,“戴佳氏,你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我魏婉兮为了给孩子报仇,为了跟你算这笔总账,你当我就当真只傻傻地使了这么一个法子去?” 忻妃这才狠狠一惊,抬眼盯住婉兮的眼睛,“……照你所说,你用陆语瑟给我送方子,只是‘明修栈道’?那你的‘暗度陈仓’又是什么?!” . 婉兮缓缓舒了口气,唇角笑意更浓。 “继续听我的故事吧:这后宫里的争斗,几千年来都缺少不了太医的身影。故此想要好好儿与你算这笔账,我便早就开始物色一个合适的太医。” 忻妃心头陡然一颤,“太医?我身边哪个太医是你的人?” 忻妃想起诊断出她的胎已经坐实了没有了的施世奇,她便尖叫起来,“是施世奇,是不是?他是御医,又多年在我宫里当值,故此你这个当贵妃的,早就买通了他,是不是?” 婉兮依旧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而笑,“忻妃你母家出自戴佳氏,祖上乃是渤海国的皇室,故此你家身份尊贵,旗份上入的便是镶黄旗满洲。” “说起渤海国来,历史已然遥远,可是这后宫里与渤海国相关的,又不是你忻妃一个人。” 忻妃眯起眼来,“你想说婉嫔?没错,她家是海宁陈氏,虽说听起来是用了汉姓儿,可是她家祖上原本是渤海国人士,后来才辗转迁到江南,这便改了当地的汉姓罢了。” 婉兮轻声而笑,“婉嫔姐姐母家姓陈,她伯父是汉臣大学士陈世倌……我在上回随驾南巡时,还特地建议皇上给海宁陈氏的园子御赐圆名为‘安澜园’——忻妃,你可又想到什么去了?” 忻妃心下便又是咯噔一声儿。 当年婉兮用了手腕儿辗转地请皇上御赐园名“安澜园”,忻妃也同在彼处,故此整个过程也都曾亲历。她却只以为是婉兮故意讨好皇上,因皇上悬心海宁的堤坝治水之事,故此取名“安澜”乃是一个吉祥的心愿。 故此忻妃压根儿也没多想,此时被婉兮问起来,倒是隐隐觉得似有不妥。 忻妃垂首,努力绞尽脑汁,“你特地提婉嫔,替她母家姓陈,还有汉臣大学士陈世倌——你莫非是想说,我身边儿那个被你收买了的太医,其实是陈世官?!” “安澜园是海宁陈氏的私园,皇上南巡时作为海宁行宫,你撺掇皇上赐名‘安澜园’,自是给海宁陈氏长脸……”忻妃霍地抬眸,“魏婉兮,难道陈世官果然也是出自海宁陈氏?所以陈世官根本就是婉嫔帮你找来的,悄悄儿送进太医院里,终于有一天埋在了我的身边儿去?!” . 婉兮依旧不置可否,怎么都不肯给忻妃一个稳定的回答,倒叫忻妃也拿不准她究竟哪些猜对了,哪里猜错了。 婉兮只笑得更加闲适,微微垂首,只悠闲地摆弄着自己腕子上的玉镯。 快到端午了,手上的玉镯也即将被避暑香珠取代。便如这后宫里啊,该去的人,不管她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终究留不得了一样儿。 “古人有话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唯有双管齐下,一明一暗去,才能叫你的精神头儿都只放在明里,却来不及防备住那暗的。” “可是陈世官不是海宁陈氏的!”忻妃不甘地吼起来,“他姓陈,又取了这么个名儿,你当我会不担心他同样是来自海宁陈氏的么?我自是小心叫人查过他的亲族去,确定了他不是海宁陈氏,我才敢用他的!” 婉兮点头,抬眸冲忻妃眨眼一笑。 “可是你难道没想过么,渤海国已是一千年前的去了。当年的渤海国人士南下迁移到江南居住,那家族便也已经传家千年了。一个千年的老家族,在这一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又怎么会没有几例被逐出族谱的子孙去?” 忻妃终是惊得呆住,“……陈世官的族谱跟婉嫔母家毫无关联,可是他们家原来是曾经被逐出宗族的不成?” 婉兮依旧不正面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海宁陈家最近的得意子孙,便是大学士陈世倌;这天下姓陈的人是不少,可是却不至于这天下的陈姓人都只能想到这一个好名字去。” 婉兮说着甚至忍不住一笑,瞟着忻妃,“你难道不好奇么,若当真是一个毫无关联的人去,却为何旁的名儿不取,妃也要取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名儿去呢?” “这样取名儿的法子,除非是同宗同源之人,晚辈为了纪念先人才会如此的吧?戴佳氏你说,不是么?” . 忻妃本是聪明人,聪明人却也都多思多虑,便也难免多疑。 忻妃终于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绝望地怒吼一声,“我怎么都没想到,害了我的人,竟然是陈世官!怪不得他那几个月笃定地口口声声说我喜脉稳健,喜形甚佳!” 婉兮轻轻叹了口气,“你最大的心愿便是复宠,得了孩子去。我便‘对症下药’,就掐着你这个心愿去预备了这一明一暗两个法子。其实它们虽说一明一暗,可其实殊途同归,一个是药方子,一个是太医。药方子是死的,更容易叫你看出破绽来,我便将它摆在了明面儿上;” “而太医是活的,更能随机应变,我才将他摆在了暗处——你不是想复宠么?那就让你服下你自己预备的骨头沫子,迷迷糊糊当做已经得了手了;你不是想怀了皇子么,那就遂了你的心愿去就是,叫你自以为万事如意,想什么就来了什么去……” 婉兮扬眉吐气,“我没白安排一场,我这法子果然叫你中了套儿去!” “忻妃呀,此时你可明白什么叫做竹篮打水一场空?‘怀胎十月’,肚子里却其实空了十个月,充其量涨了些没用的废物十个月的滋味儿,可还好受?”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那你呢,你这次可长记性了?以后还想不想再算计着复宠,再做那怀了皇子的美梦去?我看啊,便是你依旧还有这个心,可是你日后再敢随便说自己有喜了,怕是这宫内宫外的,都没人儿敢相信了。” “欺君大罪,不是玩儿的。你叫你宫里上下这么些人陪你一起担了这样的罪名去,亏你还以为他们依旧还能归心于你,还能继续忠心耿耿地伺候你去不成?当人家的主子,不是只作威作福的,那你不能护着自己位下的人,却反倒叫他们陪你去送死——那到头来,你活该众叛亲离,最终,该死的人唯有你一个而已!” “就是不知道,等你死了的那天,你说你位下的这些人,还会不会有人,真心实意为你掉下一滴眼泪来,嗯?” 忻妃气得双肩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婉兮不掩得意,嫣然而笑,“还记得你刚刚‘有喜’的时候儿,在我眼前曾经有多得意洋洋去么?忻妃,其实你在我面前卖弄的时候儿,你都不知道我在心里都笑话你笑成了什么样儿……” 婉兮说着故意笑出声儿来,而玉蕤也是同样忍俊不已。 婉兮笑罢了才嘲讽道,“你啊,堂堂高贵的镶黄旗满洲的格格,却其实就像个丑儿,在戏台上卖力地窜蹦跳跃,却到头来不过是博得台下看客的一场哄堂大笑而已。戴佳氏,多谢你叫我得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儿,倒叫我乐了好几个月去,哎哟,你的演出当真是精彩极了。” . 忻妃宛若面皮都被婉兮给当场剥光,一时急得无法自控,却也别无他法,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大喊,“……你,你魏婉兮才是辛者库的奴才,你才合该去当戏子!” 婉兮眸光一冷,忽地抬手,一个耳光又急又响地甩在了忻妃的脸颊上! “可惜本宫此时是大清贵妃,如何容得你一个连册封礼都还没行过的妃位——其实只有嫔妃册宝、事实上依旧还是嫔位的,如此出言侮蔑!” 忻妃被打得一愣,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一个擅长骑射的满洲格格,竟然被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汉女给这么打了! 她捂住面颊,又惊又恼,“魏婉兮,你敢打我!” 婉兮冷笑,“真是蠢到家了。我已经打完了你,你自己都听完了响儿了,亏你这会子还要再问我‘敢打你’?对于你这样儿的,还问什么敢与不敢啊,直接打完了再说就是!” 忻妃被噎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先前被那拉氏位下的德格给连日狠揍过一番去,今日怎么都没想到,一向动口不动手的婉兮,竟然也会亲自出手扇了她去! 她好恨,好恨! 却无计可施。 谁让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全都在她之上!更要紧的是,皇上摆明了更偏袒她们两个去,明里暗里反倒怂恿着她们这般对她! “我……我要见皇太后!”忻妃绝望地怒吼。 至此,她也就只剩下这样一根救命稻草了。 婉兮却笑,“别喊了。一来,皇太后在畅春园呢,没有皇上和皇后的旨意,你便出不了这个园子,见不到皇太后她老人家去;二来,你见皇太后又想说什么呢,想说说八公主的那个秘密去么?” “你说,皇太后她老人家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却听说这个公主竟然分不清应该是孙女儿还是孙子……老太后会不会活活被你气出病来?那皇上又怎么会担这个风险,叫你去见她老人家?” 婉兮说着同情地摇了摇头,“忻妃,别做梦了。你是见不到皇太后她老人家了。若你还想为你的女儿保留最后一丝尊严,那你这个当娘的,便别再异想天开!” . 忻妃咬牙切齿,“……便是输给你这一局又怎样!我还年轻,我比你小十岁,只要我身子康复了,我还有的是机会报复你去!” 婉兮却笑,“继续咱们的故事——你难道都不好奇,你明明没有怀上皇嗣,可是肚子怎么会鼓了那好几个月去?” 忻妃懊恼道,“不过是肠燥便秘罢了!” 婉兮噗嗤儿笑了,“就那么简单?忻妃呀,我都双管齐下整治你去了,我岂会就只给你这么简单个结果去,就那么轻易放过你了?” “肠燥便秘只是结果,可是你该问问原因。这世上能造成肠燥便秘的缘故千差万别,有的不须多虑,可是有的——却可以致命啊。” 忻妃又是狠狠一惊,紧盯住婉兮去,“……我肠燥便秘,也是你叫陈世官害我?!” 婉兮耸耸肩,“你瞧你,倘若只是简单的肠燥便秘,服用过施世奇给你开的疏肝解郁的药都一个月了,到这会子便怎么都该好了。可是你怎么非但没见好转,反倒虚弱得都起不来炕了?” 忻妃双眼圆睁,“告诉我!你究竟如何害我?!” 婉兮淡淡垂眸,“故事里说,前明崇祯年间,陕西大饥,饿殍枕藉,屡见吃人的惨景。陕西巡抚马懋才在《备陈大饥疏》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树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 “殆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甘石名青叶,味腥而腻,少食辄饱,却终皆腹胀下坠而死……” 忻妃又是一震,怒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婉兮莞尔一笑,“那种土,白而细腻,宛若糯米粉,食而甚至有些香甜。只是那土却不能被消化,久而久之,肠燥便秘,脏器皆毁,难逃丧命。” 第2514章 七卷174 终究留不住 忻妃惊住。 “你,你莫非是想说,我的肠燥便秘,竟是那土的缘故?” 婉兮却还是坏坏一笑,挑眸怜悯地看一眼忻妃,就是不肯给正面的明确答复。 “可是你瞧啊,我方才的话里分明有一处是相互矛盾了的去:马懋才的奏疏里说,那石头味腥而腻;可是那土却也被人称作‘糯米土’,说是看起来和吃起来,都跟糯米粉一样儿的细滑香甜呢。” “就因为这种土香甜,故此也有人在大饥荒的时候儿凭着它熬了过去,幸而活了下来。便有人说,世上能有这种能吃的土,是观音菩萨的慈悲,是观音菩萨带领饥民找到的这种土去。故此这种土也被民间叫做‘观音土’。” “忻妹妹你听见了吧,这两种说法儿岂不是彼此正好抵触?忻妹妹你这么聪明,快帮我断断,究竟哪个说法是对的,哪个却是讹传?” 虽然明明是婉兮在夸奖她聪明,可是忻妃哪里有心情去接受去? 她只是怒吼,“你别跟我扯别的!快说,我吃下的,是不是就是这种土?” 面对忻妃的不耐烦,婉兮只是耸了耸肩,依旧还是不回答。 她只尽兴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抬手托腮,歪头仔细想了想,“忻妹妹你说,会不会马懋才奏疏里所说的土,跟民间传说的观音土,其实并非是一回事儿啊?又或许是这世上,这样的土其实不止一种。” “只是不知道,你吃下的又是其中的哪一种呢?又或者说,也许你吃的还不在这两种当中,而是旁的什么第三种、第四种去?” 忻妃听得都要疯了,急吼吼否认,“哪种都不是!” “不是么?”婉兮却更悠闲下来,宁静地笑,“哦,对了,你服下的明明是你那姐夫安宁给你的骨头沫子啊……骨头沫子是白的,那土面子也是白的,啧啧,若是混在一处去,倒不知道谁才能分得清呢。” . 忻妃这一刻只觉神魂俱颤,这才明白自己的鼓胀究竟是怎么来的,以及从什么时候儿开始的去了! 原来是从她以为美梦成真的第一刻起,那致命的土面子便已经混在骨头沫子里一起进了她的肚子去! 亏她,曾经服下那些白色的面子时候儿,还是那么美滋滋的! 这样想起来,便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那害她到此时的“毒物”,究竟是那观音土,还是她自己的姐夫亲手给她、且被她自己当成了至宝的骨头沫子去! 婉兮含笑凝着忻妃的神色,却是缓缓挑起了大拇指,“你姐夫安宁可真厉害,便是死了,还有本事亲手害了你去……啧啧,也不知道是他手段太高明,还是你们两人咎由自取,恶有恶报!” “若依着你说的,我该早就被那土面子给活活儿憋死了!可是我没有,十一个月过来,我这不还是好好儿的?”忻妃不甘地喊叫。 婉兮轻哂而笑,“忻妹妹这是怎么了?明明那么聪明绝顶的人儿,这会子怎么尽说糊涂话?难道说是时辰到了,那肚子里憋着的东西逆行入脑去了?” “我都说了,那土面子跟骨头沫子都是白的,唯有混在一起才能叫你心甘情愿地服下,不起半点儿疑心。那么每次掺入的量便自然有限。” “可是饥荒里的那些饥民呢,他们已经是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唯有依靠那些土面子来果腹,故此吃下的时候儿都是狼吞虎咽,且肚子里只有土面子这一种东西去——只吃土面子的饥民很快就腹胀而丧命,可是忻妹妹你啊,那土面子对你脏器的伤害却是一点一滴叠加起来的。” “我没吃那土面子,我也不会死——”忻妃绝望地大喊,“我才不会着了你的道儿去!” 那长长的十一个月,她才不会半点都没查知魏婉兮的设计去! 她可以输给皇后,可以输给皇上,却决不能——输给魏婉兮这个低微辛者库的汉姓女去! 否则,便是死了,她也不会瞑目! . 婉兮却也赞同地点头,含笑抬眸,“说的太对了忻妹妹,我也不想叫你死呢!” “总之我也不急,我可不想叫你一下子就那么痛快地死了。我情愿将这个过程拉得越长越好,叫我能仔细看见你一步步走向黄泉的狼狈模样儿去,叫我这心里的快意被加倍延长——你说,这难道不是人间大乐事一件么?” “想想你说十月足月了开始预备着临盆,到此时已经正好儿又过了一个整月去了。你的月子,不管大月子还是小月子,也都该坐满了。你便是这一个月里还能躲着不见人,可是从明儿起,你便也没有理由再不见人了。” 婉兮说着笑而拍掌。 “我却连一天都要等不及,这会子就要忍不住先乐乐去——想想从明儿起,只要各宫主位都到皇后跟前去请安去,我便可以将你这些事儿都抖落出来,可不得叫整个后宫上下都笑掀了棚顶去!” “没侍寝,却非说有了喜,张扬得全天下都知道;还凭着一张空肚皮,愣在旁人面前得意洋洋……忻妹妹,你当日在大家伙儿面前是怎么抬起的下巴颏儿,从明天起,我便叫你怎么被吐沫星子给压回去!” “况且今儿都四月二十九了,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到时候儿所有宗亲都要进院子里来陪皇太后过节,到了那个时候儿,自然就更热闹了!” “你敢!”忻妃一张脸已是惨白,比那观音土面子还要白。 婉兮嫣然而笑,“我为什么不敢?就凭你方才还以为这些年我都是吃了你的亏,你自以为大获全胜去;那我既然已经事实上大获全胜,事实上毁了你的美梦去,已经将你的性命都攥在了掌心儿里——那我凭什么就不能将这传扬得众人皆知去?” 忻妃黯然闭上眼睛,嘴唇灰白,那寒冷的颤抖将唇纹都犁得更加深了去。 婉兮却叹了口气,“忻妃,以牙还牙时,我没兴趣还要替你顾着你的亲人去;可是你自己可得想好了——到时候儿一切都抖搂开,你的八公主该如何面对你这样的额娘,而你的父亲总督那苏图,又如何继续在贤良祠受香火祭祀去!” 婉兮说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忻妹妹,我的故事讲完了。不过你千万别寻了短见,一定一定要好好儿地活下来。不然,我今后的乐子还要指望谁去呢?”婉兮说着伸手极快地抚了忻妃的面颊一下儿,“拜托了忻妹妹,一定要坚韧不拔地活下来。不管明天会面对什么情形,你都一定能熬过去的。总归,过了明天还有后天不是?” 玉蕤在畔也扑哧儿笑了,“没错,姐只需将这个笑话儿捏碎了来说,明儿说一点儿,后儿再说一点儿。总归忻妃娘娘在宫里跟姐已经争了十年去,那这十年里的故事,当真够好好儿讲好多年去了。” 婉兮满意地点头,“可不是嘛。我最爱看着忻妃明明还活着,可是她的身子却已经被拖垮了,脏器都被憋坏了……反正是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怀下皇嗣来的了。” “我真期待就那么慢慢悠悠看着忻妃妹妹那么绝望地、受嘲笑地活下去,我与她之间的这笔账,便也能慢慢儿地都算完了。” 玉蕤含笑点头,“贵妃娘娘这才叫真正的大获全胜。唯有某个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人,才会好意思做了十年又十个月的浑天大美梦,这会子却还想不明白呢。” 婉兮握住玉蕤的手,“咱们走吧,这会子永琰该跟着陆姐姐来咱们宫里给我请安了。我啊,真真儿是有子万事足,却要与那再没希望的人,费什么口舌去呢?” 玉蕤冷笑一声儿,“总归受了那观音土坑害的人,命都不长。听说到最后,都是肠子被坠断了,死相别提有多难看了……”玉如说着回眸盯了忻妃一眼,忍不住地笑,“忻妃娘娘等天亮了,好歹多上些妆粉去吧。不然这脸色着实太难看,就好像已经——快不行了似的。” 婉兮已经走到了暖阁的门口,听了也跟着回眸望来,又是轻声一笑。 “你又吓唬忻妃了。那妆粉可也是白面子,说不定那里头也藏了什么对她不妙的东西去呢,她哪儿还敢用啊?” 玉蕤含笑跟上前来,“可不是嘛。想来皇后主子也必定不会放过她去,便未必给她吃观音土,却也说不定那妆粉里早掺了旁的什么去……哎哟,我想起来了,砒霜仿佛也是白面子?而且砒霜混在妆粉里,抹在人脸上,还会叫人格外地好颜色呢。” 玉蕤说着又转头来盯住忻妃,“我倒记着,忻妃自以为怀胎的时候儿也曾经人比花娇来着。殊不知,用过砒霜匀脸的,那容颜啊,便也更快地就会溃烂了去。” 婉兮含笑迈出门槛去,“到时候儿,死得不仅肠穿肚烂,而且容颜尽毁……嗯,这果然是一个最好的司法去。死后必定叫皇上半点都不愿想起去了。” 玉蕤也道,“没有了皇上的顾念,死人自己倒也罢了。可怜的是还活在人间的……比如八公主啊,到时候儿皇上会不会连八公主都不想再见了?那八公主岂不太可怜?” 婉兮携了玉蕤的手,一同出了门去。 “算了,她不会在乎这些的。因为她,不光没胎,连心都没有。” . 出了忻妃的寝宫,婉兮与玉蕤挽着手一同行走在天亮之前的黑暗里。 玉蕤有些紧张地问,“姐……她能就范么?” 婉兮倒是轻轻耸肩,“随她。总之若她还是不肯就范,我日后也果然每日里都多了一桩乐趣去了。只要她的心够强韧,我又有何吝惜每日笑上一笑去呢?” “没想到她事到如今还要这样儿,她脸皮可真厚!”玉蕤忍不住啐。 婉兮在幽暗里抬起头,望了望天上的启明星。 “因为她出身高贵,身后便永远都有退路。只是她忘了,若已死了,那死后纵然还有退路,却还有什么用去?” 婉兮回到宫中,好好儿地洗脸洗手,又用精盐水好好儿地漱了漱口去。 天色渐亮,婉兮备好了早上的饽饽,等着语琴带着小十五来给她请安。 就在此时,马麟从外头有些慌乱,却一双眼睛贼亮地奔了进来,跪地奏道,“回主子,忻妃——薨了!” 婉兮心下也是忽悠一跳,伸手扶住了炕桌的腿儿。 . 婉兮换衣裳的时候儿,故意延迟了一会子去。 婉兮是贵妃,位在忻妃之上,故此即便是忻妃死了,婉兮依旧不用摘掉钗环,甚至用不着穿素色的衣裳去。 可是婉兮想了想,还是只用了一套素玉的头面罢了。 待得婉兮和玉蕤一起重又赶到忻妃的寝宫时,忻妃的宫里已是哭成一片。 婉兮的目光先去寻乐容和乐仪去。 果然,乐容和乐仪两个哭得最为凄惨。尤其是乐仪,将头不断磕向忻妃的炕沿儿去,额头上涔涔血痕,仿佛都不要命了似的。 婉兮回眸看一眼玉蕤。 玉蕤忍住笑,轻声道,“……姐故意在忻妃面前挑开陈世官去。可是却有人想要护着陈世官,这便绝不容已经知道了真相的忻妃继续活下去了。连一个时辰都忍不了,连天亮都等不到了。” 婉兮眯了眯眼,“原本留给她一个体面死去的机会,是她自己不肯!那她就别怪她自己挡了旁人的路去,终究叫自己位下的女子给了结了性命去!” . 皇帝和那拉氏都已经先到了。 皇帝真是深情,不顾那拉氏的拦阻,亲自进去看了忻妃最后一眼,亲手将红布盖住了忻妃的脸去。 皇帝盖上了的尸首,众人便都不能再掀开。这便是来送送,也都只是走进暖阁去,看一片大红布罢了。 婉兮看罢,小心试探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忻妃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 皇帝倒是淡淡扬眉,“哪里是今儿,是昨晚儿上就没能熬过去。只是那会子宫门都下钥了,她位下的女子也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还以为她昨晚儿难得睡得香甜。” 婉兮都不由得赶紧抬眸望皇帝一眼。 皇帝却故意别开头去,侧眸只凝着那拉氏,“这几天皇后正好儿忙着端午的宫宴,刚对她这边儿顾及不暇,却没想到她就没能熬过昨晚去。真是可惜。” “朕想,若是皇后能一直都在,那忻妃也必定不至于连昨晚都没能熬过去……唉,好歹也过完端午,再吃几个粽子去。” 那拉氏显然想乐,却极力忍住了,抬手捂住唇。 “瞧皇上说的,她本就涨肚憋得慌,皇上若还叫她再吃那些黏米的粽子去,还不得叫她更难受了去?故此妾身倒是觉着,她提前几天走了,倒也算一桩福气去了。” 皇帝点头,挑眸望胡世杰,“传朕的口谕,忻妃于四月二十八乙酉日薨逝。叫宗人府去查该是何人穿孝,立即报给朕知。” 婉兮回眸,与玉蕤对了个眼神儿。 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说了是四月二十八,那就是四月二十八了。 那么四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任何事,来过这宫里的任何人,便也都等于全都没有发生过了。 若谁非要说四月二十九日曾有人天不亮就来见过了忻妃,那便是这人想说皇上的圣旨都错了。 玉蕤忍住暗喜,悄悄儿地捏了捏婉兮的手去。 . 死人的地儿不宜久留,皇帝最先离开,去处理公事去了。 婉兮和语琴等人的位分和行走次序都在忻妃之前,这便没的要给忻妃守着的道理去。 婉兮与语琴这便一同先走,只留下玉蕤守着。 语琴一张脸涨得通红,直到走到外头才紧紧握住婉兮的手,“她终于肯上黄泉路了!” 婉兮挑了挑眉,“早死早托生,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这一生,上天对她不薄,能生在那么好的家世,也能有那么聪明的一个脑袋瓜儿,却都叫她给白白糟践了。那倒不如早些推倒重来,等来生,幡然改过重新为人吧。” 语琴盯住婉兮,“她是怎么终于想明白的?” 婉兮耸耸肩,“当一个人所有的美梦都破灭了,所有的期盼都再没有了可能,姐姐说,她还能多活几日去?况且她若还不肯死,不单她自己一个人受罪,她整个宫里的奴才便都得陪着她一起受罪。” “说到归齐,这宫里的主子和奴才,说是有主仆之分,却实则都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去的。” 语琴听得也是叹息,捏了捏婉兮的手。 “我明白,你何尝不也是为了玉叶……” 婉兮紧紧闭上了眼睛,“不,姐姐,别再叫她玉叶,叫回她原来的小名儿二妞去。此时回想当年,我最最后悔的就是答应了将她留在你宫里,还亲自给她改了玉叶这个名儿……若时光还能重来,我只希望我在见她的第一眼,便立时将她撵回家去!” 语琴也是红了眼圈儿,想了想,却还是摇头。 “不,我倒不觉着那就更好。你想啊,若她没进宫来,又怎么会与毛团儿重逢去?虽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是犯了宫里的规矩,是被认作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女孩儿活这一生,长短不是最要紧的,反倒是能遇见一个真心相好的人,那才叫这一辈子来得都值得。” 婉兮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姐姐说得真好……是啊,便是此时如此心痛,可是回眸去设想一下儿他们两人当年在皇陵村里相守的岁月——虽说短暂,却也足够让二妞在最后临走的那一刻,依旧能含笑而去吧? . 午时,便从勤政殿那边儿传来消息。皇上从宗人府报上来的名单里,圈了如下这些人,在静安庄为忻妃守灵穿孝。 皇子有:有四阿哥永珹及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八阿哥永璇同福晋庆藻; 公主有:七公主、八公主; 皇孙有:绵恩阿哥及福晋。 此外穿孝的还有六阿哥永瑢。只是永瑢不需守灵,不用在静安庄左近居住,穿孝的等级要比如上这些人低一等去。 此外,皇帝旨意中还说:忻妃的丧仪,“加恩照贵妃例办理”。其应行典礼,交该部察例具奏。 . 因穿孝守灵的人中有七公主,婉兮便也连忙亲自去见婉嫔,帮小七预备。 婉嫔忍不住低声埋怨,“皇上为何叫咱们小七去?咱们小七,又凭什么要为她穿孝?” 婉兮倒是释然而笑,“她终究是内廷主位,且是妃位之中,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正经姨娘,小七既是皇女,也理应穿孝。况且每一年皇子皇女穿孝的记录,都是宗人府记下和排定的。他们若上奏得合理,皇上也不好更改了去。” “再说如今三公主、四公主已经出嫁、生子,没的再为姨娘穿孝的道理了;而宫里就剩下小七和八公主这两个大一点儿女孩儿,终究啾啾还小。且八公主还是忻妃所出,必定是要守灵穿孝的,皇上又如何能叫叫八公主一个皇女去守灵呢?小七是姐姐,是此时尚在宫中的所有公主里最年长的,她应该去执这个礼。” 倒是玉蕤轻声道,“……咱们跟她的过结,宫里人都知道。皇上叫咱们七公主也能去守灵穿孝,方能叫后宫上下都觉着是咱们先能放下芥蒂去。便是有人还想利用忻妃的死而说三道四去,这回便也得闭嘴了。” 婉嫔也是扬眉,接着便也笑了,“瞧瞧,我可真是年岁大了,脑筋都锈住了。还是玉蕤这脑筋灵活,一句话就叫我心里敞亮了去。” 婉兮含笑点头,“皇上这穿孝的人安排得,倒也是有趣儿。终究死后丧仪规制的高低,看的是哪位皇子穿孝。她自己没有皇子,皇上这回派了三名皇子,一名皇孙去,看似隆重,可其实三个皇子里有两个已经出继;皇孙里头,唯有绵恩一人。虽说绵恩优秀,可惜是个庶出的皇孙,如今依旧没有封爵。” 婉嫔点头,“皇上也算大方,好歹给她的丧仪加恩照贵妃例办理了。” 婉兮淡淡一笑,“这后宫的主位,嫔位以上的,几乎去世之后,皇上个个儿都给了加恩。她不过是这众多人中的一个罢了,亦不过是循着旧例罢了,哪儿有半点特别呢。” 第2515章 七卷175 都由你自选 作为后宫中,如今资历最老的主位之一,婉嫔自是对后宫这些事儿知道的最详细。 婉嫔便也含笑点头,“可不是么。这后宫里啊,这些年但凡妃位以上的薨逝,皇上都给追赠或者加恩治表,或者丧仪加恩去。” 这些年后宫薨逝的妃位以上的主位,死后全都得了加恩。无论是早年的哲悯皇贵妃,还是皇帝登基之后的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个个儿都得了加恩,忻妃不过是沿着旧例而已; 甚或嫔位上刚进宫两年的郭贵人,都有死后正式以册宝册封为“恂嫔”。 这体现的不过是皇帝对于后宫的一份情谊罢了,但凡嫔位以上,系出名门的,在忻妃之前,已然全都得了此等待遇去,一个都没落下。 甚或,忻妃得的身后的这份“哀荣”,还是所有前头这些妃位以上主位里头,得到的死后待遇最低的一个。 便如婉嫔的话里所呈现出来的几个关键的字眼儿:追赠、治表、治丧。 这三个字眼儿看起来都是说人身后事的,实则内里乾坤亦不小,体现出的也是决然不同的等级。 追赠是这三个字眼儿里级别最高的: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是“晋封皇贵妃”,淑嘉皇贵妃薨逝之后是“追封皇贵妃”,纯惠皇贵妃薨逝之后是“晋册为皇贵妃”。 与此类似,三阿哥永璋薨逝之后也是“追赠循郡王”;便连刚进宫两年就薨逝的郭贵人,薨逝之后都是“以册命追封为恂嫔”。 这些正式的死后追赠都有一个显著的特征:便是人死后,也给正式的册宝,如正式的册封礼一般。 而“治表”这个词儿,不过是说在墓碑、灵牌等上头做名号上的改变。便如忻妃这样儿的,只是以“贵妃礼治表”,虽说可以在墓碑和神位上称作“忻贵妃”了,可是她没有册封,也没有正式的追封册文去。 在忻妃连妃位的册封礼都没能得到,徒劳地被称呼了近一年的“忻妃”去之后;她死后再度经受了一回这样的“有名无实”去。 至于皇帝在谕旨中所说,给她“加恩照贵妃例办理”,也只说丧仪的规格按照贵妃的位分来举行。 而治丧照温僖贵妃的例子来办理,也不是说忻妃的丧仪有多高,不过是因为从康熙年间温僖贵妃薨逝之后,在长达六十多年的岁月里,大清再没举办过贵妃规格的丧礼。皇帝既然要“其应行典礼,交该部察例具奏”,那礼部所能查到的贵妃例的典礼范例,也唯有援引距离最近的温僖贵妃了。 ——自然说这六十多年里,康雍乾三朝再没有贵妃了,而是因为人家那些贵妃,死后都追封皇贵妃了,如雍正的年氏、乾隆本朝的慧贤、淑嘉、纯惠,人家可都是按着皇贵妃的丧仪办理的,自不是贵妃例可比的。 而皇帝之所以也号称“辍朝五日”,亦不过是因为温僖贵妃治丧之时,康熙爷也曾辍朝五日。这是援引旧例,循例而为罢了。 更为有趣儿的是,皇帝号称“辍朝五日”,那么内阁应该在这五日间不进本章,也就是说皇帝连批阅奏本都不能够——可其实皇帝从无一天不办理国事了。 如四月三十日,皇帝便下旨派兆惠驰驿前往直属堤河工程;亲自过问总督杨廷璋垫买物件银四千余两之事;安排南巡所用马匹之事。 五月初一日,过问粤海关官办年贡之事;再细究杨廷璋所在福建厦门的收受银两的陋规。 五月初二日赴畅春园,陪伴皇太后。 五月初三日,过问伊犁有官员被当地布噜特人所杀害之事;乌里雅苏台旧城修筑之事;陕西驻防官员岁支粳米之事……甚至这日还下旨旌表了两位民间妇人。 说好的“辍朝五日”,可事实上皇帝是一天都没闲下来,每一日都如常处理国务。 这些事婉兮心下也自是都明白,故此也只是淡淡一笑。 “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心里也更是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忻妃便是成了‘忻贵妃’,却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上的文字游戏罢了。终究皇上根本就没打算给正式的追封去,就更别提还要准备册宝了。” 婉嫔便也点头,“可不是嘛。这后宫里的人啊,人人都指望着进封呢。可是如忻妃一般,连着妃位、贵妃的两层册封都没得着的,也真是独一份儿了。说到底,她活着的时候儿,除了称呼之外,实际拥有的位分,只停留在嫔位之上罢了。” 就连白果都忍不住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是死刑犯最后一顿都给吃点儿好的呢,那咱们这位忻妃主子薨逝之后,皇上好歹也得给点儿意思去不是?终究人家可是镶黄旗满洲的高贵格格,阿玛更是于国有功,皇上怎么都该给个最后的面儿去不是?” 婉兮与婉嫔也是相视一笑。 替小七预备完了一应物事,婉嫔非要亲自给送到静安庄居处去不可。 好歹婉嫔是在嫔位,位分低于忻妃,这会子去便去了。婉兮位分高,这便没有高位给低位去祭拜的道理,这便也只能都托付给了婉嫔,她自个儿告辞先行。 婉嫔亲自将婉兮送到宫门外。 四月底,春色已深。满目柳绿桃红,侧耳间便是鸟儿啁啾。 叫人心下不由得随之一爽。 位下的女子和太监都跟在后头,婉嫔这才挽住婉兮的手臂,含笑轻声道,“……难为你了。当年陈世官被举荐进京,若没有你,便因为这个名字,怕都要被刷下去的。” 婉兮却含笑摇头,“姐姐又给我戴高帽子了。实则陈世官改成如今的名儿,我又哪里能脱得开干系去?当年在安澜园,是我第一次看见姐姐家这个子弟。只不过彼时的他,还叫‘陈是观’。” 婉兮回想当年,含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愧是诗书传家的海宁陈氏,‘是观’这个名儿取得原本已是最好。” 《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是观”二字为名,足见其境界。 婉兮含笑道,“却是我多嘴,说海宁陈家已经出过大学士陈世倌,而陈是观的名儿听起来倒是一个音儿。何不如改换了用字,也算对长辈的敬重与纪念了去。” 婉嫔点头,“可不是。就因为他这改名,难得孝心,倒叫家中长老动了想收他回宗族的心思。” . 五月初二日,四阿哥永珹等一应穿孝的皇子、公主、皇孙,正式到静安庄穿孝。 此时忻妃的金棺也早已挪到了静安庄来,等候数月之后,园寝落成,正式下葬。 到了这一日,婉兮才随着皇帝和后宫,一同到了静安庄。 皇帝奠酒,婉兮则望着那静静的金棺,心下也是一声叹息。 到今日,忻妃进宫十一年,婉兮与她之间的恩怨,便也绵延了十一年之久。 到了最后,若以生死定胜负,这一笔账便也终究都是算完了。 可是便是此时,婉兮心下又如何能有多少的欢喜去?人与人斗,终究各自身上都有伤,心上都落了疤。便是此时回想起来,那些曾经的疮疤,依旧隐隐作痛。 “戴佳氏,只是你终究没猜到——我与你说的那番话,实则有一半都是骗你的。你已经没机会想明白,你其实是输给了我的‘谎言’。” 没错,婉兮是早就与陈世官相识,早在上一次南巡,于海宁陈家的私园安澜园中便曾相遇。 彼时陈世官家早被逐出族谱,却生计艰难,比不得本家儿连续几代出高官;故此陈世官有意回归本家儿,借着本家儿的举荐,能够进太医院为官。 陈世官这便趁着圣驾在安澜园中驻跸的机会,到安澜园中小心打量,被婉兮不经意间撞见。 因婉嫔的缘故,婉兮自免其冲撞之罪,更与他多问了几句话。知道他家祖上被逐出宗族之后,多年来以行医为生,也好歹积累了下数代的声名去。 陈世官也知道了婉兮的身份,这便婉转表达想要进太医院谋个一官半职的心愿。 婉兮便是看在婉嫔的面儿上,也自有心帮衬,这才与他说了“是观”不如“世官”去——便因这个名儿,陈世官只要进京赴礼部应选拔太医的考试,便已足够引起关注和重视,倒比“是观”这个过于清心寡欲的名儿,更容易出人头地。 ——可是婉兮与陈世官私下里的交情,其实却只到此时为止。 陈世官后来如何得到当地官员举荐,得以进京应试;又是如何如愿以偿被选拔入太医院,成为一个小小的生员的,婉兮便也不容易知道了。 终究以婉兮的位分,一个年轻的太医院生员,是绝对没机会能到眼前儿的。 “那些借着陈世官的名儿,我说的那些狠心的算计,不过都是我编了来唬你的罢了……” 婉兮深吸口气,叫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那些招数,她既然能编的出来,那当年也自然能做得出来。只是她终究做不到如忻妃同样的心狠手辣——便是知道必定有一天会算总账,却也没当真用过那样的法子去。 真正的最后一击,只是这一场循着皇上的心思,再加上陈世官所述,编织在一起,做就的一桩合情合理的“故事”罢了。 “我早与你说得清楚,那不过只是一个‘故事’,是你自己没听懂罢了;甚或,当你一句一声向我质问,我也都不肯正面的回答你,那便也是给你留下了破绽去——谁让你只知对我恨之入骨,我一说你便信实了,倒半点都没听出来?” 皇帝奠酒已过,起驾回宫。 婉兮随着一并回转。 待得踏出静安庄的大门,婉兮回眸最后望一眼忻妃的金棺。 “戴佳氏,这十一年来我是吃过你不少的亏。可我从不是算计不过你,我只是——不屑与你一样儿罢了。” “若我当真想要算计你,只需这样儿,随便编一个故事,就够要你的命了……” . 皇帝特地隔了一日,次日五月初三,这才来到婉兮宫里。 话题终是绕不开忻妃的事儿去。 酒过三巡,皇帝故意佯怒,伸手捏着婉兮的鼻尖儿翻小常儿:“爷不是早说过,叫你离这事儿远点儿?怎么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了?” 婉兮自知理亏,心虚又讨好地笑笑,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垂眸红了眼圈儿去。 “……我便不是为了自己和陆姐姐,我也得为了给二妞那丫头讨还一个公道去!若不是二妞出事,我便一切都由皇上做主就是。可是二妞的命,得我替那丫头来讨还。” 皇帝心下便也咯噔一声儿,有点傻,“你,你竟知道了?” 皇帝心下道,怪不得这两天看着毛团儿有些神色有异。可是他却以为毛团儿是想念二妞所致,倒没想到已经露馅儿去了。 皇帝这便懊恼,“呔,毛团儿还有永常在,这般不得用!” 他用了好几人,一起绕着九儿去,就是不想叫她知道。 婉兮垂首,高高撅了嘴,“爷当真觉着,奴才就那么好唬么?且不说毛团儿从小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的什么屎;便连永常在,人家终究才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皇帝也同样的心虚和理亏,这便抬手摸着后脑勺,讪讪地笑,“嘿嘿,爷要当真觉着你永远都猜不着……那岂不是爷自己变傻了。” “爷只是,以为好歹能等戴佳氏的事儿全都料理完了,你再知道也不迟。却没想到这才几天的工夫啊,就已经叫你给摸了个门儿清!” 婉兮也是哑然失笑,主动凑过去,将头依靠在皇帝怀中。 “多谢爷将她薨逝的日子,给定死在二十八日去了。总归在二十八之前的几个月,奴才是当真没单独与她见过面的。” 皇帝轻叹一声,将婉兮揽紧。 “不管怎样,那人当真如赖皮糖似的,怎么都不肯就范。就连爷的话,她都敢不放在心上。倒是你去了就见了效。终于,这后宫里清静下来了。” 婉兮伏在皇帝怀中,贴耳在他心口,静静听着他的心跳。 “其实也是直到那会子,奴才也才刚刚知道皇上的筹划去……陈世官其实早就是皇上选定的人。” 皇帝便哼一声儿,“也不瞧瞧他叫什么。若不是人品和医术都能叫爷认可,爷又怎么会准太医院里也出来个陈世官呢?大学士陈世倌刚溘逝几年去,就又出来个这么年轻的在眼前儿晃,冷不丁还以为是什么神鬼灵异了去。” 婉兮也不由扑哧儿笑出来,“可不是嘛。这个陈世官虽说年轻,却没想到如此得用。” 皇帝哼了一声儿,“爷日后自会慢慢儿奖赏他去。不急于眼前儿。” 婉兮也明白,若是这会儿皇上就早早奖赏陈世官去,这反倒会将陈世官露了底儿去。 婉兮点头,“世官世官,那必定是后福绵长去。” 皇帝将婉兮拥紧,终于可以放心地落下嘴唇来,绵绵密密地与婉兮唇舌狎昵着。 这几个月来的刻意拉开距离,到此时终于可以尽数解开禁忌去,婉兮便也主动奉上自己的回应去。 唇齿相依,身段儿便也都一寸一寸紧贴在皇帝身上。 皇帝的呼吸陡然变热变急。 婉兮却不想叫皇帝这样快就得了手,这便趁着皇帝唇已经挪到了下头时,指尖绕紧皇帝的发辫,娇笑气喘着冷不丁喊了一声儿,“……其实爷,原本也没想叫她死。也是她自己全都给想错了!” 皇帝果然中招,身子一震,唇这便停在了不足盈寸之地。 带着一点儿懊恼,却也有些赧然,他抬起头来,悬在半空,居高临下凝着她。 “怎么说?” 婉兮叹了口气,“她是该死,可是八公主却不该这么年幼便失去了母亲。” “那孩子也是可怜……生下来就被她本生的额娘给祸害成了这样儿,爷都不忍心叫她再多受失去额娘的苦楚去。” “只是反过来说,却也是因为舜英那孩子,便反倒叫爷更痛恨戴佳氏去。若没有她那般不顾一切,舜英又怎会生成那般模样!” 婉兮抱紧皇帝,“皇上是慈父,尤其是对公主们一向最为慈爱。便是痛恨戴佳氏,却也还是给她留了一线生机的。” “奴才虽说吓唬戴佳氏,说她吃下的是观音土,脏器已毁,迟早坠断了肠子而死……可其实,那不过是奴才编的。崇祯年间的那记载,是奴才早年看过的,这便临时借过来用罢了。” “终究那观音土,事实上就是烧造瓷器所用的高岭土。皇上珍爱瓷器,宫里造办处就能造瓷,故此这高岭土在宫里可不是新鲜的玩意儿。倘若戴佳氏心下多画一个问号,设法叫人去弄点高岭土来瞧瞧,自然知道那高岭土柔滑,与骨头沫子的粗糙是两样儿,没办法完全融在一起去的。” 婉兮都替忻妃摇了摇头,“终究她那肠燥便秘,还是她自己的脾气造成的。这些年机关算尽,哪个不动肝火,怎么能不肝郁气滞了去?皇上便是叫陈世官用了法子,也不是加了害她的东西去,只不过是由着她继续肝郁气滞,少给她用排解的药去,以求叫她肚子几个月一直都鼓着。” “到后来,这才施世奇一用排解的药,她当时就能排泄下去了,必定是药到病除的。” “终究,还是戴佳氏她相信了这宫里人人都是与她为敌,人人都在算计她……她这才宁肯相信她当真是已被算计得病入膏肓。所以说到归齐,将她自己送上绝路的,终究还是她自己罢了。” 这十一个月来,一步一步,无论是皇帝还是婉兮,便是动了计谋,却其实每一个褃节儿上还都说是留下一个活口。只看那人自己找不找得到,能不能自救了。 可是终究,忻妃自己错过了那些生门,活活儿一步错、步步错,将她自己活生生送进了鬼门关。 皇帝倏然抬眸,长眉尽展。 “爷的好九儿!难为你,竟然将爷的心思都想明白了!原本,爷不想解释。爷本就希望她死,爷也等着她以死谢罪!” 婉兮柔婉抬起身子,主动重新贴回皇帝的身子去。 “……都过去了。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便也不必解说。” “只是,爷给她留了余地去,可奴才这会子——却不要余地了。” 婉兮说着霍地扬起身子,藕臂用力勾住了皇帝的颈子,柔曼贴住皇帝的耳。 “爷便将奴才——占满吧。” 皇帝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五十四岁的男子,这一刻鲜活勇猛,如初尝滋味的少年。 . 五月初五,端阳节终于又来了。 因这日正好赶在皇帝为忻妃“辍朝五日”刚届满的日子,皇帝便还特地为忻妃写了一首御制诗。诗文道: “午日承欢宁可缺, 西宫新戚祗宜忘。(皇帝自注:时有忻贵妃仙逝事,甫过辍朝五日之期) 无悰未免犹些子, 懒看椒涂进艾囊。” 皇帝这首诗既然是做在端午当日,自是后宫都传遍了。婉兮与语琴只是对了个眼神儿,都是不动声色。那拉氏却有些勃然变色,十分的不快。 因婉兮的位分仅次于那拉氏,故此座位与那拉氏挨着最近,那拉氏不由得问婉兮,“皇上的汉诗,我却看不懂。你倒替我解解。” 婉兮淡淡一笑,也不推辞,这便解成了白话:“端午节皇上应该承欢在皇太后膝下,故此这万方安和的节宴与福海上的赛龙船,不能不亲自驾临。而刚刚逝去的那位忻贵妃,自然是只应该忘记。” “只是皇上今天还是有些怏怏不乐,有些儿懒得去看咱们其余内廷主位所呈进的艾草香囊呢~~” 那拉氏便是一咬牙,“皇上这算什么!不是说应该忘了她么。为何还怏怏不乐?” 婉兮自明白那拉氏的懊恼是什么。至少这首诗从字面上看起来,皇上说有些不快乐,仿佛还是有些想念忻妃了似的。 婉兮不慌不忙,取过皇上写的另外一首诗来。 “主子娘娘不妨再看看这一首。皇上心情的真实由来,主子娘娘便全都能明白了。” 第2516章 七卷176 下一个是谁 婉兮指的是皇帝御笔写于今日的《漫题三首》。 既是三首的组诗,那么会在诗篇中间有因果、递进的层意。皇帝在第一首诗里提到的怏怏不快,既然点明并非因为戴佳氏的仙逝,那么皇帝究竟是因何而不快,那答案自然盖在第二首中有寓意的递进,再在第三首中总结揭开。 却还没等婉兮将话儿说明白,皇帝忽然从皇太后席边走过来,朗声道,“令贵妃,你过来,朕有话儿要与你说。” 婉兮便没机会将这事儿与那拉氏详细解释了,只得向那拉氏含笑半蹲,这便随着皇帝去了偏殿。 因是过节,宗亲和大臣们都进宫来一起热闹。这“万方安和”也都聚满了公主、宗亲福晋和三品以上大臣的福晋,故此便是偏殿也都有人影笑声,随水波琳琅而过,倒找不见个背人的地方儿。 皇帝便在水边站定,隔着竹帘,望一眼帘外的波光水影。伸手过来,捏住了婉兮的手。 “……你自己个儿心下明白就好,不必与她讲说去。” 婉兮有些意外,不过却也柔顺而笑,“嗻……皇上说不准,那奴才这便封实了嘴去,半个字儿都不说了。” 皇帝点头,“小七在静安庄,爷已经叫毛团儿送了她爱吃的粽子,还有香饼和香锭子过去了。你无须担心。” 婉兮便也含笑颔首,“奴才且不担心呢。别说陈姐姐将身边儿最得力的白果都放到小七那去,更何况,拉旺那孩子每日早晚都过去看望。这会子啊我倒是多余的,便是我亲自去了,小七都没空见我。” 皇帝便也笑,“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儿。留不得喽~~” 婉兮却也嘱咐,“今年这个端午,恰好是戴佳氏亡故。宫里过节越是热闹,怕是舜英那孩子心下反倒越是难受。爷千万别忘了舜英去,且便是赐下节项,也只简单即可,也省得那孩子心下便是滋味儿了。” 皇帝点头,“爷心里有数儿,你放心就是。” 一班宗亲大臣的男人们,都在湖水另一边儿候着呢,皇帝不便久留,这便抬手抚了抚婉兮的脸,“爷得赶紧过那边儿去了。等爷走了,万方安和的这帮子女眷,必定绕老绕去还得绕到戴佳氏之事上来。你且小心着,别跟着掺和。” 婉兮一笑莞尔,用脑门儿轻轻在皇帝肩上磕了磕,“奴才省得。爷放心地过去吧,奴才今儿只当个闷嘴的葫芦。” . 既然得了皇上的授意,婉兮便也不急着回去,且在这水边儿绿堤上散散,也免得回去还得面对那拉氏的询问。 那边厢,玉蕤见婉兮久而未归,未免有些着急,这便小心地寻来。 因见是皇上将婉兮叫走的,玉蕤摸不准皇上的用意,也担心是皇上忽然情动,相与婉兮亲昵一番,故此玉蕤也不敢急冲快走,这便也是在堤岸之上故意兜着圈子走。 这便恰与婉兮碰了头。 玉蕤自己先红了脸,婉兮也垂眸咳嗽了几声儿。 还是婉兮先说话,“那边的戏已经开锣了?” 玉蕤点头,“是。皇太后看得正高兴,倒忘了忻妃新丧。” 婉兮点点头,“那我便放心了额。皇太后看戏,皇后必定捧着戏本子在旁边儿陪着,倒没空再问我的话了。” 玉蕤一时不解,小心问,“姐方才便是要与皇后解皇上的诗来着?怎地这会子却又不想说了。” 因是玉蕤,不同外人,婉兮便将皇上之前的话相告。 玉蕤也没想明白,“皇上他,为何不叫姐给皇后讲说?” 婉兮握了握玉蕤的手,“其实我这会子也一时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过总归皇上办任何事都有道理,咱们便顺着皇上的心意行事便是。” 既然不能与那拉氏讲说了,玉蕤倒是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吟起皇帝那《漫题三首》来。 (之二) 作队龙舟银浦边, 欣来揽景转忶然。 八人妒莭临期罢,(去岁五月初四日园中有回禄事,未得奉皇太后赏莭) 回忆堂堂阅一年。 (之三) 成败忧欣底是真, 藉无缘者有谁因。 了当诸虑都捐弃, 一意祈年福万民。 . 婉兮赞道,“果然是旗人翰林之家出来的闺秀,瞧,简直是过目成诵。” 玉蕤脸红,“虽说三首,可皇上只是直抒胸臆,倒未曾用典,故此倒不深奥,我这才能顺着就背下来了。” 婉兮点头而笑,“真可惜皇后不肯在汉人文化上多用些心,这便才连这般平白的诗都没读明白。实则皇上的心意都是明摆在字面儿上呢,亏她还只当皇上是为戴佳氏而伤心。” 玉蕤点头,“最要紧的是,她不明白《漫题三首》的体例所在。三首连做,层意递进。第一首提出‘恹恹不乐’,第二首则是将这不乐深化,第三首才正式解开不乐的真实缘由。” “若不明白这内里的体例,只是割裂开了单独去看每一首,那自然只是断章取义罢了。” 婉兮点头轻笑,“玉蕤你瞧啊,皇上第一首里已经明白说了,这怏怏不乐不是因为戴佳氏之死,皇上对戴佳氏之死已是‘只宜忘’;第二首里则是回笔一转,又提到了去年的那一场大火去呢。” 玉蕤便也哼了一声儿,“是啊,去年的那场大火,便是有人想忘了,可是皇上却不肯忘呢。在皇上的心里啊,戴佳氏之死,还比不得去年那一场火的要紧。故此皇上才将去年的火作为第二首的递进来安排,倒是将戴佳氏的死,只当一个起兴的引子罢了。” 婉兮驻足堤上,回望九洲清晏的方向。 “去岁那一场大火……便是已然过去了一年,可是此时临风嗅来,即便是这水波涟漪,都依旧能闻见那烟火味儿去。” 玉蕤冷笑,“那一场大火,废了一位亲王,又叫那么多御前的章京、侍卫受了惩处去;可是这还不是全部,去年端午的一场龙舟竞渡,还曾导致一尸两命去!也难怪皇上诗里说,去年的那场不快,一直留到今年,倒比戴佳氏的死,更加叫皇上心绪烦乱去。” 就是去年端午,和敬公主的大格格、绵德阿哥的福晋阿日善,怀着身子,拼命帮衬自己夫君,结果……却母子双亡。 婉兮深吸一口气,“所以皇上第二首诗的头一句便已是说‘作队龙舟银浦边’。看样子今年,皇上的意思是,龙舟依旧泛舟水上,却不准再竞渡了。” 玉蕤自己倒是漏掉了这一层意思,在婉兮的提醒之下,便也是一拍手,“我说今年我阿玛他们预备的锣鼓都少了呢。原来龙舟还是要泛舟,却用不着竞渡,那自然就用不上那些加油助威的锣鼓去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赛龙舟是节俗,人都爱看。可惜争胜之心若过于盛,那好好儿的节俗便反倒可能坏了性命去……其实皇上在十几年前,便曾作过《竞渡》诗,表达‘非竞’的心思。” “皇上那诗歌中云:‘其间人更甚,率被名利羁’,因为被追名逐利之心所驱驰,那么好好儿的赛龙船便也叫人不欢喜了去。故此皇上说‘故无竞唯人,四方其训之’。” “倘若当年那个人就曾好好儿去读了他皇阿玛的这首诗,说不定后来便也不会将局面闹到如此地步。那阿日善,好歹是皇上的长房长孙媳妇,也是皇上的亲外孙女儿啊。” 自从阿日善死后,皇上便一直并未给绵德再指婚继室福晋。这何尝不是皇上心下也要给阿日善一个交待去? 玉蕤听了也是心寒,“哼,所以皇上才不肯忘了去年的旧事去!皇上圣明,就该写这首诗出来,叫那人看了自己心下哆嗦去,叫他也明白明白,皇上便是年过半百,可却没糊涂呢!” 婉兮偏开头去,“皇上在第三首诗中才剖白了心迹:他今年的怏怏不乐,为的是‘一意祈年福万民’。皇上是在忧国忧民,不敢有片刻松懈疏怠,故此便是过节,也不敢沉湎于享乐之中啊。” 玉蕤听得眼圈儿有些红了,“……皇上年岁大了,他此时的忧国忧民,何尝不是在期望这大清江山能够稳稳妥妥地传给子孙后代去?可惜有些皇子,真是叫皇上太失望了,也难怪叫皇上如此怏怏不乐、心绪烦乱了去。” . 婉兮携着玉蕤,绕着绿堤回到万方安和,皇太后正好儿就要起驾赴福海看龙船了。 那拉氏亲自搀扶着皇太后移驾,倒顾不上与婉兮再说话儿。 婉兮自也泰然自得,随着皇太后和那拉氏一并赴福海之上的“蓬岛瑶台”去。 “蓬岛瑶台”在水中央,从岛上仙楼环望海子上,视野最是好。 婉兮果然见龙舟齐整排列在码头边儿上,早已并无往年那般生龙活虎,都亟待飞驰向前,争夺锦标的劲头去了。 玉蕤也轻声道,“姐真是说对了。看来今年已是不再竞渡了。皇上终于下了这个决心,改了这个节俗,便说明皇上对去年的那件事儿,怕已然是心知肚明了,就看皇上什么时候儿狠下心来料理了。” “这会子戴佳氏的事儿已经尘埃落定,皇上便也已经能腾出手来了。我看啊,这件事儿了结的日子也不远了。” 婉兮没说话,只静静抬眸,望向妃位之中的愉妃去。 年过五十的愉妃,此时已然现出了老态来。 福海之上的波光倒映到婉兮颊边来,粼粼闪闪,倒将婉兮的眸光都给掩过去了。 婉兮收回目光,缓缓道,“颖妃说过,每年的端午,对于蒙古人来说,是‘打大围’,是一年当中最大的一场围猎,期待的是一年之中最大的猎物。” 玉蕤会意,轻哼一声儿,“愉妃也是蒙古人。” 婉兮幽幽垂首,“只是,天下逐鹿之时,谁人能知自己究竟是狩猎者,还是别人眼中的猎物呢?只怕一直只当自己是猎手,以为一切都该手到擒来;却殊不知,自己被射落马下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 “额娘,额娘……” 婉兮的心思被孩童的嗓音给唤回。 婉兮忙垂首,却见是小十五拉着小十六的手一块儿走过来。 小十六还小,在人群中闪转腾挪的,还有些不稳当,小十五小心翼翼地拉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儿里满是身为兄长的包容和怜惜。 婉兮便笑了,忙伸手一左一右抱住两个儿子去。 “你们两个小捣蛋跑到哪儿玩儿去啦?粽子吃了几口?记着,不许多吃,仔细回头肚子里不消化了。” 小十五自己嘿嘿地笑。婉兮就知道,他一定没少吃。 小十五却不说自己,只说小十六,“我没给石榴吃粽子,就带着他磕鸡蛋玩儿来着。” 婉兮笑,“那谁磕赢了?” 小十五宽厚地一拍弟弟的肩膀,“石榴赢了!” 婉兮心下大为欣慰,不由得搂住小十五,在他白白胖胖的脸蛋儿上亲了一个响的。掌心却自然贴到他小肚皮上,不动声色地帮他揉着肠胃。 小十五将小十六的小手放回婉兮的手里,“额娘,皇阿玛说要带儿子坐龙船去,儿子不能再陪弟弟玩儿了。” 婉兮倒是有些意外,“哦?你皇阿玛还要带你去坐船么?” 今年的龙舟明摆着是不竞渡了,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只慢悠悠在水上泛舟,便也没太多的乐趣儿去。婉兮还以为今年皇上不必带小十五上龙船了呢。 小十五点头,“皇阿玛等儿子呢。儿子暂且告退,额娘,等坐完了船,儿子再来陪弟弟玩儿。” 是毛团儿来亲自接走的小十五,能有毛团儿在皇上身边儿,婉兮真的是能放心太多。 便是当初的高云从,甚或胡世杰,终究是都比不上毛团儿来得叫婉兮更为放心。 小十五被接走了,语琴便也过来与婉兮一处凭栏而观。 果然,龙船虽划开,却没有了半点竞渡的意味,倒像平素在后湖、福海上只用于摆渡的小如意舟似的了。 这般慢吞吞列队缓缓划动的龙船,倒是头一回见。有些女眷便也看得有些意兴阑珊,纷纷回座去了。 倒是语琴却反倒更加兴味盎然,歪头望住婉兮,“依着你瞧,今年这样的蜗牛船,皇上为何还带圆子上了?皇上竟不怕圆子闷得慌。” 婉兮垂首莞尔一笑,故意道,“我也看不懂了。还要跟姐姐讨教,可是姐姐想到什么去了?” 语琴啐了一声儿,“呸,我可不敢受你这顶高帽子。” 婉兮含笑垂眸,“按说,这样儿列队徐徐划动的龙船,我当真是从未见过。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眼前的情形其实反倒有些熟悉飞,仿佛咱们都是见过,且都已是见过好几回的了。” 语琴便笑了,知道婉兮已是心有灵犀。 倒是玉蕤听得着急,忙道,“二位姐姐这是打什么哑谜呢?我都迷糊了!” 婉兮轻轻捏了捏玉蕤的手,“这般的龙头船,排成队列,在水面上徐徐划行……你且别急,慢慢儿想想,可在什么场合下见过?” 玉蕤便是一时懵住,可终究是心思剔透的姑娘,尤其是听出婉兮将“龙船”换成了“龙头船”,这便心下豁然开朗。 玉蕤一拍手,“……南巡!” 历次南巡,都是龙头御舟在运河水面上按着位次排开,徐徐而行。虽说眼前这龙船跟那御舟没法儿比,可却都是龙头船啊。 婉兮与语琴相视一笑,“就是不知道小十五那个小淘气晕不晕船。今儿且叫他在船上都坐一会儿去。” . 因龙舟不竞渡了,故此龙船在福海上的速度慢了太多,绕了好一会子才结束今儿的行程。 小十五回到岛上,欢喜回到婉兮和语琴跟前儿,听两位额娘问,只是开心地点头,“好玩儿!儿子没坐厌烦。” 婉兮叫过屈戌来,问了问时辰。屈戌戴着怀表呢,便回说龙船前后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去。 婉兮便委婉道,“圆子过来,额涅问你,便是这半个时辰你不厌烦;可若是十倍的时辰去,总共要五个时辰,要从早坐到晚上去呢?你可会不耐烦了?” 小十五想了想,抬眸向语琴笑,“庆额娘帮儿子多带几本书可好?那儿子便不会憋闷了。” 婉兮和语琴都是欣慰,相视而笑。 语琴自然欣然允诺,“好好好,庆额娘带一个大大的书箱子去。不光带你素日的功课,庆额娘还要从你额涅的宫里啊,替你偷几本好玩儿的话本子去!” 婉兮便也笑了,甚为同意。 ——圆子明年就要正式进学了。赵翼的那些话本子,有些也是时候叫圆子粗浅地看一看了。 那是宫墙之外的天地,那是带着传奇的世界,是圆子在这宫墙之内,跟着翰林师傅们,所不易学到的。 婉兮想到这儿,却是一转念,已然莞尔。 她有这样的心思,皇上如何没有?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所学都只局限在宫墙之内,那皇上呢,必定比她想得更多,看得更远。 . 婉兮回到寝宫,已然日暮。 回想今日这一场不竞渡的龙船之事,婉兮不由得摇摇头,“今儿愉妃的神色不佳,倒也不奇怪。不过皇后今儿从始至终一直面沉似水,又是什么缘故?” 玉蕤想了想,“难不成,是她还是卡在皇上的诗文那,依旧觉着皇上是怀念戴佳氏呢?” 婉兮想了想,却又摇头,“虽说可能,不过似乎却又有些不对劲儿。终究那戴佳氏已经不在人世了,那皇后的不快也不至于维持这么久去。一个中宫皇后,跟一个死人较个什么劲儿去呢?“ 玉蕤摇头,“那指不定她今儿又遇见了旁的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去吧?总归她爱生气,随便瞧见什么不顺眼的,也能气囊囊好几天去。” 倒是次日玉蕤在园子里遇见林贵人,方解开了这个疑惑去。 玉蕤回来与婉兮禀明:“原来昨儿本是内廷主位们都给皇上进献香包去。这么多香包,皇上选谁的挂在腰上,这个都是大家伙儿心下计较的。” 婉兮释然而笑,“反正我针线不好,每年便是也给皇上进献,可从来就没敢指望过这个……要不皇上在王公大臣们眼前儿丢人了去,那可怎么好。” 玉蕤也笑,“姐不在意这个,可是却有人在意。皇上今年在第一首诗里可是写了‘懒看椒涂进艾囊’。” 婉兮便也道,“嗯,‘椒涂’用的是当年陈阿娇‘椒房独宠’的典故去。故此啊,虽说‘椒涂’可以泛指后宫,可是若从根源上来说,倒是原本应该特指皇后呢。” “所以皇上这‘懒看椒涂进艾囊’一句,倒也可以解为,皇上懒得看皇后娘娘亲手绣的香包去。” 玉蕤便也耸了耸肩,“皇后极为在意此事,自然是因为当年孝贤皇后的旧例。不是说孝贤皇后给皇上用鹿毛绣过火镰荷包么,皇上因此还曾夸赞孝贤皇后不忘满洲旧俗来着;故此咱们此时这位皇后娘娘啊,便想方设法都得叫皇上每年的端阳宫宴上,都得戴她绣的香包去。” 婉兮点头,“皇上也给足了中宫颜面,的确是连着数年都戴她绣的荷包去……可是今年皇上腰上那个,我瞧着倒不是皇后绣的老满洲式样,倒像是蒙古人的纹样儿。” 玉蕤挑起大拇指,“姐虽总说自己不善女红,可是这眼力却当真是准的。姐说对了,今年皇上挂出来的荷包啊,是出自蒙古主位之手。” “是谁的?”婉兮歪头想想,“宫里出自蒙古的主位,位分最高的是愉妃、高娃和豫妃。是出自她们三人谁的手中?” 玉蕤却摇头,“我也有些意外——皇上今儿用的这个火镰荷包啊,是慎嫔绣的。” 婉兮虽说奇怪,却也随即便也理解了。 “那倒不奇怪,慎嫔出自厄鲁特,她绣出来的火镰荷包的纹样是融和了蒙古和西域两种味道,十分特别,皇上颇为赞赏。我记着乾隆二十六年那会子,她就曾因为进献了一件火镰袄子(也就是火镰荷包的外头这层刺绣的套子),叫皇上十分喜欢,便自那起皇上已经口头赐封为嫔了。” (统一谢谢亲们这几天的打赏、月票。过两天还给亲们加更答谢哈~) 第2517章 七卷177 翻脸不认人 玉蕤仔细回想,便也一拍手,“我想起来了,内务府《穿戴档》里有底儿。说是‘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奉上谕:五彩线金丝火镰袄到家里交与慎嫔,按此火镰袄做样,比这火镰袄线的,当再做些。’” 婉兮点头,“慎嫔是与阿窅一并封嫔,正式的日子是在乾隆二十七年正月,与阿窅一并得了诏封,五月又一起行册封礼,可是她提前一年已经享受了嫔位的待遇去,倒比阿窅还早了一年去。” 玉蕤道,“可不。那会子整个后宫上下都担心容妃独宠,可事实上那会子慎嫔倒是排在容妃之前的。” 婉兮轻叹道,“慎嫔跟阿窅也是一同在皇后宫里学的规矩。只是慎嫔出自厄鲁特蒙古,皇后便对慎嫔高看一眼。皇后没少了故意在两人之间抬一个、踩一个,故意挑起过两人之间不少的事端去。” 玉蕤啐了一声儿,“可不是嘛!她这么着挑唆,就是要叫外人以为,容妃受的是慎嫔的气,倒与她不相干了。总归回部跟厄鲁特也是世仇,曾经厄鲁特在西域为王,回部都是厄鲁特的阶下囚不是?” 婉兮轻轻垂眸,“可是如今,阿窅已是容妃,慎嫔却依旧还在嫔位。这么看来,倒是她委屈了些。我便想着,皇上今年特地选了慎嫔进献的香包佩挂,怕就是安抚之意。” 玉蕤轻笑,“皇后却受不得了。也是,从前皇后宫里还有容妃,皇后尽可以什么邪火都冲容妃去;可是如今容妃晋位为妃,又已经搬出她的寝宫了,她的眼中钉自然就变成了慎嫔去。” 婉兮点头,“慎嫔虽出自蒙古,却因厄鲁特多年来生活在西域,故此慎嫔的相貌倒是与其他的蒙古主位多有不同,反倒是与容妃更有些相似去。那般的肤若凝脂,兼且年轻,摆在皇后眼前儿,怎会不叫她扎眼去呢。” 玉蕤回想旧事,忽地一笑,“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怕也就能解释皇后如此不快的缘故去——姐可还记着,乾隆二十三年的时候儿,皇上曾经叫胡世杰传旨,旨意中说叫‘袍子领子小些,到家里著皇后放样儿。巡幸褂抬肩转身最小,亦著放样儿。’” 婉兮挑眸,倒也笑了,“嗯,那几年正是咱们皇后娘娘跟皇上‘伉俪情深’的时候儿。皇后接连诞下公主和皇子,她还亲手给皇上做衣裳呢。” 玉蕤轻哼一声儿,“那会子就因为皇上旨意里一句‘到家里著皇后放样儿’,结果将皇后宫里的人给美的哟,都说皇上已经亲昵地称呼皇后为‘家里的’呢。这便如同民间夫妻一般亲昵,倒不拘着帝后相处的规矩去了,足见皇上对皇后鹣鲽情深。” 婉兮一笑莞尔,“是有这么回事来着。那会子的皇后娘娘,也是容光焕发。” 玉蕤挑眸凝住婉兮,“可是姐你瞧,皇上在乾隆二十六年给慎嫔的这道旨意里,也用了‘五彩线金丝火镰袄到家里交与慎嫔’……同样也是‘到家里’啊!” “若皇上乾隆二十三年的旨意,就是将皇后成为‘家里的’了;那乾隆二十六年的‘到家里’,怎么就不能说皇上也是同样将慎嫔当成‘家里的’了?” “再说……皇后那几年一直以能为皇上亲手做针线而夸耀。可是有慎嫔这事儿,那就分明是皇上同样也叫慎嫔给他做针线啊,那皇后那出儿,还有什么稀奇了去?” 婉兮听着也是有趣儿,眸子波光轻转,“所以今儿皇后看见皇上用慎嫔所做的活计,取代了她的去;再回想从前旨意里相同的称呼字眼儿,皇后这才气成这样儿吧?” 玉蕤轻哂,“估计就是这回事!终究慎嫔还在随她一同居住,这么年轻貌美的人儿天天在眼前晃荡,今儿这端午的宫宴上还抢了她的风头去,皇后不生气才怪呢。” 玉蕤却又一转念,“说来也是怪了,三年前皇上将慎嫔也用了‘家里’的称呼,皇后既然那么在乎‘家里的’这个昵称,她怎么当时没发作开?” 婉兮倒是淡淡一笑,“你也傻了,皇上那旨意是直接下给内务府的,又不一定经过皇后的手,她当时未必知道。再说便是她当时已经知道了,可是她也说不定将‘到家里’还是理解为是她自个儿呢。终究慎嫔跟随她居住啊,皇上叫‘到家里’找慎嫔,还不是去她宫里么?” 玉蕤“扑哧儿”笑出声来,“也是!她该说,她是皇后,那整个后宫就都是她的。皇上只要说‘到家里’,那就只指她一个人儿,再没有旁人去。” 婉兮歪头,淘气眨眼,“那‘懒看椒涂进艾囊’,便岂不是只指她一个人了?那她还不又要气着了?” . 婉兮和玉蕤没猜错,那拉氏黑着脸回到宫中,便叫慎嫔跪下。 “本宫早就交待给你去,叫你亲手多做几十对香包出来,留着给永璂赏人用去。可是你推三阻四说赶不出来,今儿一见皇上那腰间佩的啊,本宫这才明白你是为何缘故才忙不过来!” “也是,瞧瞧皇上腰里佩挂的那个,当真是绣样繁复,得费了不少的心思,再加上不少的日子去吧?” 慎嫔跪在地上,两肩轻颤。 “回主子娘娘……妾身,妾身绝不敢不遵主子娘娘的凤旨去。只是因为端午节令特别些,咱们都得亲手缝制香包、香袋送人去。宫里除了皇上和皇太后之外,这样多的皇子、皇孙、公主;宗亲府里也有年幼的晚辈的,咱们便都得有所表示去。” “可是光景有限,妾身若接了主子娘娘的凤旨,便只能是赶工。赶工出来的活计,难免有些儿急,妾身便也怕叫十二阿哥赏人用都拿不出手,倒妨碍了十二阿哥用项去……妾身这才不敢接。” “况且妾身觉着,主子娘娘位下有九十九名做活计的针线妇人呢。她们个个儿都是手艺精湛,既然能到主子娘娘位下来承应,必定是内务府从所有针线妇人里挑了最好的派过来,妾身的手艺其实比不得她们。妾身便忖着,既然有她们的好手艺,叫她们来承办给十二阿哥赏人用的荷包,倒是比妾身做的更好十倍去不是?” 那拉氏冷笑,“你在我宫里跟着我住了这好几年去,我怎么早就没发现你也是个伶牙俐齿的?瞧瞧,今儿刚得了皇上的青眼,这便张狂了不是?” “我位下自然是有针线妇人,手艺自然是比你好十倍去不止!可是我叫她们做的,是她们的承应;我叫你做的,要的却是你的心意!” “永璂是皇上唯一的嫡皇子,身份何等贵重去!他赏给人的荷包,又岂能是随便哪个针线妇人做的就行?总归得是内廷主位的手艺,才能叫永璂拿得出手。” 那拉氏上下打量着慎嫔冷笑,“我瞧着你啊,一是只顾着绣皇上的香包,一心只想争宠,自然不将我们娘儿俩放在眼里;二来,你不就是心疼替永璂做荷包,总得叫你自己出那置办绒线、布料的银子去么?那统共能用你多少银子啊,一百两够了。” 慎嫔悲伤地闭上了眼睛去。 一百两银子,亏皇后说没有多少……可是皇后难道是忘了,她嫔位一年的份例银子一共才二百两啊!若只是一个端午节,替永璂预备这些赏人用的荷包就要用去一百两,那后头还有那么多节,她还要再给永璂准备这个、预备那个的,她到时候儿又从哪儿找银子去? 就因为是跟随皇后居住的,皇后便将她当真是给当成“自己人”了,她的什么都是皇后的,皇后需要用什么、十二阿哥那边儿得预备什么,便都要她们去备办去! 这样的日子,一年两年还行,她忍了;可是如今已经过了五年去,她还要忍到什么时候,还能忍多久? 就因为忍够了,不想再忍了,她才想着要主动向皇上邀宠去。 唯有得了皇宠,她才能挪出皇后宫不是? 再者,与她一同封嫔的和卓氏,人家这会子都已经是妃位了,她的心下能不上火么?可是她指望不上皇后,皇后不会在皇上面前为她美言一个字去……故此她除了自己之外,还能指望谁去? 今儿皇上选了她进献的香包,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为了皇上的恩宠,她便明知道会开罪皇后,那她也不想再忍下去了! 慎嫔心意甫定,淡淡垂眸,面上的惧意便也淡去,只剩下一片平静了。 甚或,眼角眉梢细微处,仿佛还有淡淡的嘲讽。 . 那拉氏骂得累了,撵了慎嫔回去。 可是那拉氏回想慎嫔最后的那缕平静的神色,便是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猛地一拍桌案,“她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当年皇上给她脸面,是因为她母家是厄鲁特的,那几年正是皇上安抚厄鲁特各部的要紧时候儿,皇上对她好些儿,也是为了大清江山罢了。” “如今皇上已经将厄鲁特和回部都收拾得服帖了,她便还有什么资本这么张狂去!想她阿玛,不过是个小小的得木齐罢了,只相当于咱们八旗的佐领!明明与和卓氏一同封嫔,可是人家和卓氏如今已是容妃了,她呢,皇上压根儿就忘了她了!” “可是她今儿在我面前,怎么还能这般有底气?”那拉氏瞟了德格一眼去,“难不成,是有人给她撑腰?” 没有了塔娜,德格如今也有些难负其重。 可是再怎么着,她也得硬着头皮扛着。总归不希望主子再培养新人出来超过她去。 德格几乎不假思索,这便冲口而出,“那必定是令贵妃!” 那拉氏眯了眯眼,“是啊,我想也就只有她了。” 如今令贵妃在后宫是在她一人之下,况且这些年争斗过来,能有胆子在她眼巴前儿这一亩三分地挑事儿的,除了已经死了的戴佳氏之外,也就是一个令贵妃了。 “戴佳氏死了,这后宫里,就又是我与她当面锣、对面鼓了。”那拉氏傲然挑眉,“这些年我何尝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她就是想推翻了咱们大清后宫的规矩去,就想凭一个辛者库汉姓蹄子的卑贱,翻到所有高贵的满蒙格格头上去!” 那拉氏忍不住冷笑,“就连我这个中宫之位,她说不定也想要呢!这话听起来像个笑话儿,一个辛者库的汉姓贱人如何有资格成为大清国母去?可是你瞧啊,她眼巴前儿却已经爬到了贵妃之位上来,且是唯一的贵妃!她距离这一步,已然不远了!” 德格也似咬牙,“可不是么……容妃当年敢跟主子梗梗脖儿,那不是后头也是令贵妃在撑腰!如今容妃翅膀儿已经硬了,飞出去了;那令贵妃的眼珠子,自然接下来就盯在慎嫔身上去了!” 那拉氏冷笑,“没错!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断了要在我身边儿安上一根钉去!我绝不会叫她如意了去!” 德格望着主子,面上神情虽说坚定,可是心下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眼见着自家的小主子十二阿哥永璂这便满了十三岁去。明年正好儿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怕是明年就要指婚了。 皇子一旦成婚,便意味着成人,那储位之争便正经地摆到了台面上来。 到时候儿她要帮主子办的,便不仅仅是争宠,更是要帮着主子为了十二阿哥的储君大位而绸缪。到时候儿能做出什么事儿来,连她自己心底都没底。 终究,争储永远都比争宠更为惨烈。 如今塔娜不在了,主子又轻易不愿相信新人去,倒叫她颇感孤掌难鸣。 只愿即将来的日子,主子和十二阿哥的地位,能永远稳固去。 . 这日端午的节宴散了,永琪与鄂凝一同送愉妃回宫。 一路上母子三人也是都有些闷闷不乐。 今年好好儿的端午节宴,龙舟虽说还有,竟然不准竞渡了。这别说在宫里破天荒的头一次,便是在民间也是千百年来想都想不到的事儿去。 这般生硬地改变了传承千年的节俗去,皇上不会想不到,他这个做法儿会在宫内宫外惹起猜疑来。 可是皇上却还是这么坚决地做了,便只说明皇上心下的信念已经坚定了去。 永琪又是何等聪明之人,如何能不联想到自己去年的那宗事儿去。 他这一路上便一言不发,虽说伴在额娘身边儿,却仿佛留下来的只是个躯壳,魂儿却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愉妃瞧着,心下也是不妥帖,到了寝宫这便捉住永琪的手,“永琪啊,去年的事儿……可还可能会有人说走了嘴去不?” 永琪蹙眉,“六叔虽说被降为贝勒去,想来心下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他自己也是从皇子过来的,他该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退一万步说,他如说了,便等于也坐实了他与我一党去之实,对他自己半点好处都没有。” “终究他是叔叔,我是侄儿,若他敢张嘴,到时候大不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去,只说那一切都是他教唆我的!我一个晚辈,年纪轻、见识短,只以为是尊重叔叔,却没想到他竟然给我出了那么个主意去……” “至于那些被革职发配的章京、侍卫,儿子自都派了人到他们家里左近去盯着去。倘若他们嘴上敢有不安个把门儿的,儿子也必定叫他们明白那后果去!” 见永琪已经有了主意,且如此坚决,愉妃好歹松了口气。 “好,好。永琪啊,如今你真是长大了,这般杀伐决断,倒不逊于皇上当年在你这个年岁时候的气度去。额娘啊,终于可以放心了。” 永琪这才勾了勾唇,“额娘这些年替儿子殚精竭虑,如今儿子长大了,也是时候儿叫额娘松一口气。从今往后,儿子自己心里会捏着数儿的。” 愉妃却瞧了鄂凝一眼。 鄂凝一颤,忙半蹲道,“外头有人回话,怕是媳妇儿自己所儿里有事了。媳妇出去问问,母妃先与阿哥爷叙话吧。” 鄂凝黯然而出,永琪倒是有些不忍,低声道,“额娘不必如此。” 愉妃哼了一声儿,“这几年我免不得总是回忆从前的旧事。想想啊,这些年咱们的计划里头,鄂凝倒是那个给咱们坏了不少事儿的人!故此如今便是咱们娘儿俩说话,也不能不多安个心眼儿,好歹隔绝她些去。” 永琪蹙眉,“她好歹是皇阿玛亲赐给儿子的福晋。儿子若不善待他,回头又是一条把柄,倒像是儿子不满皇阿玛的安排似的。” 儿子说得有理,如今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儿,越应该凡事都加倍地小心。愉妃便点头,“善待归善待,只是你以后那些要紧的事儿,好歹都隔着她去些!” 永琪垂眸,岔开话题,“……如今舜英正为忻贵妃穿孝。额娘此时也懈怠不得,总得上赶着些儿,也好叫舜英愿意跟着额娘去。” 愉妃便也是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明儿就亲自到静安庄一趟,去设法见见这孩子。” 永琪这才笑了,“这会子她刚没了额娘,正是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儿。只需额娘稍加用力,便不怕她的心不朝着额娘这边儿来。” . 这一日在戴佳氏灵前执完了礼数,小七回到下处,却迟迟不见舜英回来。 在静安庄穿孝守灵的日子不好过,大人尚且寂寞不已,更何况是两个小女孩儿呢?故此两姐妹也是彼此的陪伴,若一个没了影儿,另外一个总是无法心安的。 一直到天色黑了下来,舜英才回来。小七忙迎上去,拉住舜英的手,关切地问,“舜英,你往哪边去了?” 小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领会错了,只觉今晚的舜英,面色有些不善。 舜英这样的神情……叫小七只觉陌生。 面对小七的关切,舜英只是淡淡道,“没往哪边去,不过是在殡宫周遭转了转。” 小七不放心,忙道,“这都黑天了,你一个女孩儿家,到殡宫周围转什么呢?也不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去!” 终究还是两个小女孩儿,都是头一回守灵穿孝。静安庄又不在宫里,离着也远,地处也偏僻。这地方守着一架棺材,天黑之后便是四野无声的,怎么能不害怕呢? 小七本是关切,却不成想舜英反倒冷笑一声,“我怕撞见什么不该看的?那金棺里长眠着的,是我额娘啊!七姐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说我额娘还会害我去不成?七姐将我额娘看成什么人去了!” 小七满怀关切,毫无设防,这一瞬竟也急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小七才叹一口气道,“傻舜英,你给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说忻娘娘会害你去?” 小七是婉兮的长女,懂事要更早,故此这几年她不是看不出来自己额娘与戴佳氏那边的暗潮涌动去。尤其每次她与舜英在一处,婉嫔额娘也都会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加着小心去。 可是戴佳氏归戴佳氏,舜英倒是从小都是与她要好。舜英从小在那寂寞的冷宫里长大,后来终于能自由走动,这便特别的认亲,尤其爱跟着小七这个当姐姐的。 故此小七的心里,从未想过要对舜英格外设防去。 小七缓了一口气,拉住舜英的手说,“终究这儿是静安庄殡宫。宫里所有仙逝的姨娘们,金棺都要送到这儿来暂安,等待园寝造成,再正式奉安去……故此这殡宫内外,难免留着些不宜叫咱们的眼睛看见去的东西。” 舜英却又是冷冷一笑,“七姐这话说得就更古怪了。便是静安庄里头经年累月地停着金棺,可是那在此暂安的人,不都是咱们的姨娘,乃至皇额娘去么?哪个不是至亲,哪个会加害咱们的?” “还是说,七姐心里只认令额娘一个亲娘,便都不将旁的姨娘放在心里,总给当成外人、当成会加害七姐的人去了?” 小七怎么都没想到舜英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小七呆呆愣住,眼圈儿委屈得都红了。 可是小七还是强自压住,努力地笑,“七姐知道,你额娘刚仙逝,你心里必定不好受。你冲七姐说什么都不打紧,七姐以后再慢慢儿与你解说,啊。” 舜英却又是一声冷笑,“七姐可真善解人意,看起来更像令额娘了呢!” 第2518章 七卷178 闲心出暗鬼 舜英态度的突然转变,叫小七毫无防备之下,是愣愣了半晌。 不过话说到这会子,小七自也平静了下来。 小七静静垂眸,眸光淡淡,耐心地等舜英吼完了,这才幽幽道,“瞧你说的,这话还用说么?你我都是自己额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咱们又是女孩儿家,不像自己的额娘,那难道还‘像画儿’不成?” 舜英一怔,随即便也听懂了小七话里的意思——小七这是在委婉地说她“不像话”呢。 听舜英说不出话来了,小七这才浅浅抬眸,“我是像我额娘,舜英你呢,就何尝不像你额娘忻娘娘去?” 小七也有反击,可是这反击都是蕴藏在平静之下的。舜英便是也听出来了,却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只咬唇回眸瞪了小七一眼,这便扭身跑了开去,回到她自己的西暖阁去了。 小姐妹俩原本合住在一处,小七是姐姐,住东暖阁;舜英是妹妹,住西暖阁。静安庄里自不至于缺少房屋,原本是小姐妹两个亲近,这便一起住着,也方便早晚相聚。 可是今晚,那隔开东西暖阁的明间儿,便仿佛日夜之分、阴阳之隔,将一向亲近的小姐妹两个,彻底给分开了。 这样的情形倒叫小七心下也不自在,这个夜晚自是怎么都睡不着。 待得熄灭了灯火,小七听见隔扇门外的炕上,白果已是睡熟了。小七这便蹑手蹑脚起身,也没提灯,这便摸着黑出了自己的暖阁,走进舜英的暖阁去。 给舜英坐更的嬷嬷齐佳氏吓了一跳,刚想出声,却被小七“嘘”了一声给拦住。 小七含笑伏在齐佳氏耳边轻声道,“是我惊着嬷嬷了,嬷嬷莫要怪罪。姐妹没有隔夜的仇,我放心不下舜英,这便得过来瞧瞧。” 堂堂公主竟然这么与她说话,齐佳氏的眼圈儿都红了,忙跪道,“公主当真是折煞奴才了。” 小七点点头,“嬷嬷安心,我进去瞧瞧舜英。若是她也睡不着,我便与她说会子话;若是她睡熟了,那我就转身儿出来。” 齐佳氏忙道,“哎,哎,公主去吧,奴才就在门外守着。” 小七这才轻盈而入,到了榻边儿,也没撩起帐子,只是自己轻手利脚地直接钻了进去。 姐妹俩便该是合枕并肩地才是,小七便也没避嫌,直接躺在了舜英的身边儿。 夜色宁静,舜英看样子睡得很沉,可是这样宁静的夜色却藏不住人的呼吸声。小七便娇俏而笑,伸手过去寻着了舜英的手,轻轻捏了捏。 “别装了,我听得出,你根本就没睡着。这么躲着也不是事儿,你我总归是姐妹,便是今晚不将话说明白,难道明日一早便不碰头了么?” “舜英啊,我知道你这会子心下还难受。便是你心里有什么委屈的,或者是想不通的,你有话想冲我来,那就尽管来。哪怕咱们当面吵一场呢,也比这样儿强,你说是不?” 小七是当姐姐的,说实在的,啾啾的性子都更刁钻,小七连啾啾都能治的服服帖帖,对舜英就更不担心。 小七只是没想到,隔扇门外的齐佳氏却慌慌张张跟了进来,一见小七没在帐子外头,这便急忙叫,“哎哟我的七公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奴才斗胆请七公主赶忙儿移步下榻来吧!” 小七不解,向外道,“嬷嬷勿虑。我跟舜英是姐妹,这么说话儿本是应当。嬷嬷且在外头炕上倒一会子,叫嬷嬷守夜也当真是辛苦了。” 齐佳氏的语气却反倒愈发急迫起来,“七公主……奴才斗胆,奴才还是得请七公主离开……终究,不是这个规矩。” 小七倒也没往旁的地儿想,只笑道,“我知道嬷嬷说的是宫里熄灭灯火之后,就不准再走动的规矩,这是怕惊动了殿神。可是这是静安庄,倒不是宫里——公主在外,宫规有所不受——嬷嬷尽管放心就是,我跟舜英本就在一个屋里,我不往外走,惊动不得殿神的。” 齐佳氏真是都快哭了,她怕的不是小七惊动殿神,她担心的是小七发现八公主的那个秘密去啊。 齐佳氏便忙道,“可是公主们年岁都大了,便是姐妹,也不该这么同枕共寝了去……皇上已为七公主指配额驸,七公主便是待嫁闺中,这会子便更不合适如此了。” 小七便只轻笑,与舜英低声道,“我倒好奇,有这样一位唠叨的嬷嬷,你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寻常到我眼前儿来说‘嗡嗡’的,就是她吧?” 舜英一个闪神,不由得也轻笑出声儿来。 笑罢了才想起来,是跟小七结着怨呢,这便尴尬地扭开头去。可是帐子里能有多大的地方儿,她也闪挪不开,这便索性翻身向里,背朝着小七罢了。 小七便叹了口气,望着舜英的脊背道,“你若不说明白,那我就由得她在帐外这么嗡嗡去。总归我是头一回听见,倒觉着新鲜;你若不嫌烦,那你就陪着我一起听着。” 小七娇俏起来,分明是婉兮当年的模样儿,舜英哪里是对手。 舜英在被窝里绷着半晌,这便咬牙转过来,“还有什么好说?总归你过你的节,我穿我的孝!” 小七有些恍然,听出滋味来了。 这些天终究是端阳节,这是大节,便连一向功课日程严谨的上书房都会放假,这便叫拉旺和麒麟保他们都有机会出来散散。 往年她必定是跟他们一处吃粽子、看龙舟的,可是今年她要在静安庄穿孝,便也顾不得他们两个了。他们两个却也都有心,每人都预备了不少的粽子、香囊香包的,还有应景的灵巧玩意儿,叫人送进来给她。 小七知道是守孝呢,也不想将这些东西收下。可是拉旺和麒麟保这两个都是倔脾气,她不收,他们就都不肯收手。闹到最后,怕是两个人自己都要闯进静安庄殡宫来,那就坏了规矩了。 小七无奈,暂且收下。自己那暖阁里都放不下,这便有些也只好摆在明面儿上了。 小七甚至还从中挑几个精巧素雅的,不妨碍守孝的物件儿也送给舜英去。 这本是一片心意,却原来还是无意中触痛了舜英的心啊。 也是,自己的额娘刚刚仙逝,那便觉着这天下谁人热热闹闹过节都是不应该了。 这心情虽说有些偏执,却也是人之常情吧。 小七便点头,伸手试探着放在舜英的肩上。 “我知道是我这事儿做得不周到,惹你伤心了。我明儿就把那些东西都送出去,退还给他们去。” 舜英却是冷笑,“不必了!七姐,叫你陪着我给我额娘穿孝守灵,已是委屈了你!好好儿的端阳节,你本该留在园子里好好乐呵呢,又何苦过来陪着我受这个苦!” 小七皱眉,拿出姐姐的威仪来,在舜英肩头拍了一记,“你这说什么呢?我还真不是为了陪你才来的!我也是皇阿玛的女儿,也是忻娘娘的晚辈,按着规矩咱们皇子皇女都得轮着给内廷主位们穿孝的!” “这都是自家的事儿,尽的也都是人子人女的孝心,谁都不能改了去。你若说我是来陪你,那你还当真是高看了我去——若没有宗人府的上报,以及皇阿玛的定夺,我倒宁愿还在园子里过节去!” 舜英恼得索性坐起了身来,一双黑瞳在夜色里幽幽盯着小七。 “七姐便是来了静安庄,也没闷得慌啊!超勇亲王世子倒也罢了,他终究是皇阿玛指给你的额驸,他来给你送东西是应该的;七姐最厉害的是,还接着舅舅家三哥儿的节礼去!” 小七这才听到重点来。 ——原来舜英是看不惯她收着麒麟保的礼物了。 对于麒麟保的这份儿近乎固执的坚持,小七也觉感动又无奈。她又不好与舜英言说他们从小的情分去,这便委婉道,“你忘了,四姐是舅舅家的儿媳,如今是麒麟保的嫂子呢。这些物件儿其实不是麒麟保亲自叫人送来的,反倒是托四姐进宫来,给转交过来的罢了。” 舜英笑起来,“四姐……呵呵,她仿佛只是你的姐姐,倒不是我的!你我既然都是她的妹子,她为何只转交给你礼物,却压根儿就忘了我也在这儿?” 小七不由得蹙眉,轻斥道,“你与我生气便生气,你又岂能对四姐出言不敬去!四姐是何样规矩严谨的人,她又如何方便在你热销在身的时候儿,给你送过节的礼来?相信四姐必定替你都存着呢,等咱们释服之后,四姐自然都给了你去。” “咱们都是皇阿玛的女儿,便都是亲姐妹,哪儿来的那么些亲疏远近的胡说去?” 舜英恼得又背身向里,“总之你们都不喜欢我!如今我额娘不在了,我在这宫里孤苦伶仃,你们便都更不喜欢我了!” 小七听得也是心下酸楚,便伸手过来扳住舜英的肩,“你这丫头,真是傻了。若我不是喜欢你,我为何要放着觉不睡,还要过来哄你?” 小七努嘴向外,“若不是在乎你,我又为何宁肯听着耳边的嗡嗡,也要与你说这些话去?” 舜英忽地转头回来,盯住小七。 “真的?” 小七笃定点头,“自然是真的!” 舜英眼波终于闪过些涟漪去。她垂首盯着褥套,“那……福康安呢?” “哦?”小七倒没问愣了,思索了一会子才问,“舜英你是希望——麒麟保也能喜欢你,是不是?” “他不应该么?”舜英仰起头来,直盯着小七的眼睛,“他是舅舅的儿子,孝贤皇后的内侄儿,故此也算咱们的表哥!” 小七迟疑了下儿,“……他么,我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倒也不知道他心下怎么想的。” “那你就替我问问他!若你还当我是你的妹妹,若你还当真在乎我,你就帮我问问他!” 小七懂事早,且终究是已经正式指配,如今都是一颗待嫁之心,这便也更早解了人事儿去。小七便不由得垂首轻笑,“傻妹子,你这是惦记什么事儿呢?” 舜英也红了脸,却也还是固执地抿紧嘴唇,“虽说咱们还都小,可是……你那么早就指婚了,我便是为自己想想,又怎么了?” “我额娘在的时候儿,自然有她替我想着,凡事都不用我自己操心。可是如今我额娘不在了,皇阿玛又忙于国务,我若再不替自己想着,那我还能指望谁去?” 小七有些犹豫,这会子都能预见到,若她当真当面与麒麟保提起这话儿来,麒麟保一准儿恼得跳脚去。 舜英便瞧出来了小七的迟疑,“你不肯帮我么?你自己已经有了额驸,你怎么还不肯帮我去?亏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亲姐妹、在乎我!” 小七为难地垂首,指尖儿绞紧。 “我不是不肯帮你,只是……这事儿终究是皇阿玛做主不是?哪儿有公主为自己张罗这样的事儿的?” 舜英恼道,“那是因为你们都有额娘!而我已经没有了,我只能靠自己!” 小七一双妙眸圆睁,定定望住舜英的眼睛去。 “好,我答应帮你。不过你也得先与我交个底——你今儿见了谁,谁与你说起这番话来的?” . 小七绷着一张小脸儿走回自己的东暖阁去。 白果见了,急忙上前一把抱住,“哎哟我的公主主子,您可急死奴才了……也是奴才该死,怎么方才就歪着睡着了呢?” 小七安慰白果,“姑姑别急,我没远走,就到对门儿去看了看舜英。” 白果素知小七的性子,听了就觉心疼,“公主这又是何苦?她今晚那副模样,当真是像极了忻妃。可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从前还不怎么觉着,如今忻妃没了,这便瞧着越发的相像了去!” 小七摇头,按住白果的手,“暂且不说这个。她便是再像忻娘娘,她也终究还小,不过是个还不懂事儿的小丫头。更何况,她今晚这个样儿,是听了旁人的话去。” 白果一惊,“是谁?公主心下已有眉目了?” 小七点头,“我已经问出她的话儿来了。我穿孝在身,不便动弹,姑姑便设法带话儿给我额娘吧——是愉妃娘娘。” 白果闻言也是一眯眼,“愉妃?!她又想搅合什么浑水来?” 小七轻垂眼帘,“这话儿总归回给我额娘去,由我额娘定夺才好。” . 五月十九日,皇帝从圆明园返回宫中,为夏至祭地于方泽而斋戒。 白果从静安庄也设法借着天儿热了,需要为七公主预备夏日衣裳的机会,将消息送回来,报给婉嫔,借着婉嫔转给婉兮。 婉嫔转述完,也是叹口气,“这个愉妃,如今已是后宫里年岁最大的,到了这个年岁还不想着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这又是要做什么呢?” 便同为潜邸的老人儿,愉妃比婉嫔还大着三岁,更比那拉氏大着四岁去。是目下乾清宫主位里,年纪最大的人去。 婉兮也是摇头,“或许……她也不是不想含饴弄孙,只是永琪总不能叫她满足这个心愿去。” 婉嫔便也是苦笑一声儿,“可不是么,永琪的儿子一个一个地夭折,如今便是英媛格格又有了喜,可还尚且不知是皇孙,还是皇孙女。说起来啊,兆祥所里如今也就唯有一个皇孙女儿,还是皇子使女所出,这便入不得愉妃的眼去了。” 婉兮也是点头,“谁说不是?那胡氏还是个汉姓女,母家又不显赫,在愉妃眼里自帮衬不上永琪去任何。” 婉嫔皱了皱眉,“如此说来,她便是在打抚养八公主的算盘去?” 婉兮抬眸,“舜英终究还小,愉妃便是想挑唆舜英,此时也嫌太早了。故此她安的心思,便唯有想要抚养舜英去。” “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婉嫔有些儿恼怒,“叫舜英跟莲生姐妹两个失和,她难道想看着莲生难受不成?” 婉兮垂首细想,倒也摇了摇头,“她若是想报复咱们去,倒不至于非从小七那下手。终究我这儿还有两个皇子呢,便是啾啾也更年幼,岂不更适合她去?” 婉兮不由得想起戴佳氏在世时候儿,曾对福康安动的那些心眼儿去。 “我忖着,她怕还是指望着舜英将来的婚事。” 婉嫔听罢都忍不住笑起来,“她这人啊,自己母家倚仗不上;皇上又给永琪指了那么个福晋……他们母子这是外头没有个指望儿,这便竟然还能异想天开,想到舜英的婚事去?哎哟哟,他们母子这当真是想找个靠山,都想疯了。” 婉兮却是蹙眉,“倒不管她是做如何想,我实则担心的倒是九福晋那边儿……” 婉嫔挑眉,“怎么说?难不成九福晋那边,也有此意?” 婉兮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九福晋不知就里,只一心为麒麟保盘算,虽说九福晋从前也不待见戴佳氏,可是此时戴佳氏已死,就怕九福晋没了这层忧虑,反倒愿意促成此事。” 此时以九爷在朝中地位,倘若九福晋一定要九爷向皇上请求这桩指婚,皇上倒不好拒绝了去。 只是……舜英那情形,如何能许配给麒麟保去呢? 婉嫔看出婉兮的忧色,伸手握住婉兮的手,“你别担心。皇上也未必就答应。” 婉兮垂首,目光幽静,“……愉妃或许就是日子过得太过清闲了,才会还有工夫打舜英的主意。便应该给她寻个事儿忙,叫她无暇旁骛才行。” 婉嫔听了也是蹙眉,“只是不知,能给她寻个什么事儿去才能叫她心无旁骛去?” . 皇帝祭地归来,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回到园子后,这便来看婉兮。 皇帝过来,玉蕤按着规矩,每次都该过来给皇帝请安。今儿皇帝却没见玉蕤的影踪,这便顺口问了一嘴。 婉兮笑道,“亏皇上又是要当祖父的人了,怎么忘了日子?” 皇帝挑眉,“哦?” 婉兮含笑提醒,“是永琪位下的使女,英媛啊,已是报了遇喜了。” 婉兮说着叹了口气,“说来英媛也是可怜见儿的,这几年连着失了好几个孩子去。这回终于又有了喜,我心下想着玉蕤必定也是放不下心去,这便叫玉蕤提早到兆祥所去照应着些儿。” 皇帝终于想起来了,便点头,“也是应该。” 婉兮轻轻垂眸,“这会子正是兆祥所里忙活的时候儿,听玉蕤说,永琪的大格格也是年幼,这便时常被动静给惊动着……” 皇帝点点头,“说的也是。那兆祥所里地方儿不大,这会子英媛报了遇喜,那所儿里添了守月姥姥和大夫去,人这一多,自是难免叫那孩子受惊动。” 婉兮道,“听着那孩子哭,玉蕤都说心疼得紧。爷,倒不如这几个月暂且将那孩子给挪出来。” 皇帝便也欣然点头,“宫里也一向有将皇孙女、宗室女接进宫来养育的旧例。便如从前的和婉,以及永璋的大格格绵锦。这便将永琪的大格格也一并从他所儿里挪出来,送进宫内抚养吧。” 婉兮点头而笑,“又恰好愉妃这个当祖母的便是现成儿的,想来将永琪的大格格放在愉妃宫里抚养,怕是对那孩子最好去。” 皇帝启唇淡淡一笑,“就这么办吧。” 毛团儿耳朵灵着呢,上前立即跪倒,“奴才请皇上示下,奴才是否这会子就去传旨?” 皇帝挑眸瞟了一眼婉兮,又看一眼毛团儿,轻啐了声儿,“嗯,这便去传旨去吧!” 毛团儿一走,婉兮已是大红了脸,连忙滚进了皇帝的怀里。 “奴才知道,自己那点子小心眼儿,早就被爷给瞧出来了……爷可要治奴才的罪?只要爷别笑话奴才就好。” 皇帝哼了声儿,“爷端午那日那般安排,就知道有人必定会沉不住气。你这么安排也好,叫她也有个羁绊去。况且事实也是明摆着,胡氏所出的那个孩子,也的确是唯有放在愉妃身边儿最好去。” 婉兮轻轻勾着皇帝的指头,指尖儿在皇帝的扳指儿缝儿那轻轻挠着痒。 “……那舜英呢,爷也得替那孩子安排妥当去,总得有个人来抚养着才好。” 第2519章 七卷179 又一缕芳魂(八千字,月票加更) 皇帝长眉轻扬,眸光落在婉兮面上。 竹影红晕,淡淡金黄,映得婉兮更是面如润玉,眉若远烟。 虽母家已是身在旗籍,可是婉兮祖辈还都是汉姓人彼此通婚,故此婉兮的五官相貌反倒是比纯正的汉女纯惠、语琴等人,更加清丽温婉。 这样的人儿,在宫廷的富丽堂皇的背景之下,反倒更显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便也因为这样的眉眼,便让婉兮的每一个神色都更明明白白地摆在皇帝眼前。 直如玉壶冰心。 皇帝便也垂首轻笑,便是不用她说,他却也都看个大概齐了。 皇帝故意还思量了一番,这才幽幽道,“自然该以位分来安排。如今皇后与你之下,位分之上,还有谁膝下尤空来着?” 婉兮也故意打哑谜,反倒扭头去问毛团儿,“毛团儿你说,都是谁来着?” 毛团儿一瞧这场合,他才不当出头鸟儿呢,这便嘿嘿地笑,跪下磕头,“皇上、贵妃主子可饶了奴才吧。奴才这才回宫几天啊,后宫里位分的变动,奴才早都弄不清了。这宫里新进来的这些位主子,奴才尚且还没记全乎儿呢。” 婉兮脸红,这便啐了一声儿,“呸,瞧你在皇上跟前是怎么当差的?从前高云从可是宫殿监上下第一份儿脑筋好的,不管皇上问什么,都能张口就来。你倒不如那晚辈去了~~” 婉兮无心,只是毛团儿听见高云从的名儿,心下还是有些难受。这便赶紧垂下头去,尽管请罪罢了。 婉兮瞧出有些不对劲儿,只是这会子不是细问的时候儿,这便赎了毛团儿去,也不叫他继续站规矩,都交给屈戌和马麟他们陪着出去歇着了。 婉兮只好自己扳着指头算,“妃位之上,此时没有自己所出的皇嗣,且并未抚养皇嗣的,便是颖妃和豫妃两个。” “若是再加上已经享受妃位待遇的容嫔……那便是有三人了。” 皇帝点头,“豫妃虽说没有抚养皇嗣,可是这会子拉旺由她照顾,她自然也是分不过神来。至于容嫔,她还得照看啾啾呢。” 皇帝一锤定音,“那便暂且交给颖妃去吧!” 皇帝边说边瞟着婉兮。 婉兮垂首,欣喜莞尔。 “那奴才就替高娃谢皇上的恩典了!” 皇帝一笑扬眉,“这回可放心了?” 婉兮含笑点头。 这些年高娃与陆姐姐和陈姐姐一样儿,都是与她最亲近的姐妹。只是她诞育了这么多的孩子,却始终都还是欠了高娃一个去。尤其是这回,原本啾啾是该妥妥地托付给高娃去的,可是却没想到啾啾天生了那么个爱香的鼻子去,倒是与阿窅更为投缘。 从婉兮心底来说,总觉这笔债当真是欠得太久了,久到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面对高娃去了。 皇帝瞟着婉兮的神色,倒是哼了一声儿,“你倒是再给爷多添一个孩子去啊……想来颖妃更在乎的是你所出的孩子。舜英虽也是爷的亲骨肉,可却是戴佳氏所出,终究不是你的孩子。你若再多添一个孩子,那才真叫两全其美呢!” 婉兮登时双颊滚烫,哪儿想到皇上忽然将话题拐到这条道上来了? 婉兮不由得举拳轻砸皇帝,不依地噘嘴,“爷!瞧您说的……”婉兮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能不能有孩子,也不是奴才自己说了算的啊。再说,奴才今年也三十八岁了,说不定就当真已经过了生养的好年岁……” 婉兮还没说完,皇帝就伸手捂住了婉兮嘴去。 “浑说什么呢?爷都五十四了,尚且还寄望与你再有孩子去;你不过还不到四十,就敢说这个话去。” 婉兮无奈地笑,压住心底小小的酸楚,“是是是,是奴才托大了。” 可是其实反念一想,婉兮倒也可以欣慰。总之已经有了这好几个可爱的孩子去,便是身子已经不允许,再没有孩子了,她也已经再无遗憾了去。 . 这晚,婉兮依偎在皇帝怀中,两人还是不由得说到了小七去。 静安庄穿孝,是要穿到百日祭日之后方可除服。这期间,除非遇上皇帝万寿节、皇太后圣寿节等重大庆典,方可提前除服。可是小七他们是从五月初二开始于静安庄穿孝,百日的孝期便是到八月去了。 儿皇帝的万寿节在八月十三,皇太后的圣寿节更是在十一月去了,这便都没赶在孝期之内,故此小七他们倒没有永琪“幸运”,不可提前除服,这便至少要穿到八月中旬去了。 婉兮这便伸手指头捅着皇帝的胳肢窝儿,“爷今年七月又要去秋狝,可是小七还在静安庄穿孝呢。这是那孩子头一回穿孝,又是在静安庄里,奴才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奴才今年还是跟爷求个恩典,今年还继续留在京里吧?” 皇帝便是一挑眉,伸手将婉兮的手给抓住,不叫她再捅他的刺痒肉儿了。 “……去年就没去,今年还不去?” 婉兮轻轻嘟嘴,“在奴才的心里啊,最要紧的人自然是皇上。可是奴才好容易当了母亲,故此每一个孩子都是奴才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前,奴才还求爷体谅,允准奴才将心思往孩子们身上多用些儿去。” 皇帝轻轻叹口气,伸手握住婉兮的手,放到唇上轻轻亲着:“那你便与爷直说,你究竟担心什么呢,嗯?” . 终究还是瞒不过皇上去。 婉兮便向前,伏进皇帝怀里去,“爷……是舜英那孩子啊。” 皇帝便一眯眼,“可是那孩子做了什么事儿去?” 婉兮忙摇头,“不是舜英的错儿。舜英终究还是个孩子,便是这会子对人情世故还都只是一知半解之时,便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去,奴才这当长辈的也都能体谅。” “奴才担心的不是舜英这孩子本身,奴才真正担心的是,会有人趁着这会子忻妃新逝,舜英那孩子心下迷乱之时,挑唆着舜英去。倘若那孩子因此心下存了记恨,那便是对舜英那孩子自己,也都是不好。” 婉兮伸臂拥紧皇帝的颈子,仿佛想要从皇帝那里吸取能量。 “……小七要在静安庄陪舜英穿孝一直到百日之期,连个小姐妹朝夕相处着,倘若心下若存了芥蒂,反倒不好了。” 婉兮说得尽量委婉,皇帝却也都听懂了。 皇帝抬身亲住婉兮的嘴,“好了,爷心下都有数儿。你且只管预备着秋狝之事,爷到时候儿自有主张去。” . 已至六月,京师左近等地今年又是少雨。 饶是园子里水汽丰盈,可是这会子却也已经扛不住暑气。 蝉声层层如海上涟漪,绵绵不绝。 那拉氏这日回到“皇后下屋”,却是喜气盈盈。 她刚亲自办完将永琪的大格格绵钥从兆祥所接出来,送进愉妃宫里的事儿。 虽说兆祥所也是在圆明园中,可是皇子居所终究跟内廷是两回事;况且将皇孙女挪进内廷来,相应的那孩子位下伺候的人,以及那孩子一应的吃穿用炭等都需要从内务府另外安排。 虽说这个孩子只是皇子使女所出,身份不高,但是好歹是皇孙女,她这个当皇祖母的也乐得亲自出面,以示慈恩。 皇上的这场安排,无论是愉妃还是永琪,包括整个兆祥所里倒都是高兴的。终究能接进内廷养育的格格,身份因而就要有所抬升了去。 尤其是永琪,简直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连给她道谢。 唯一有些难受的,就是绵钥的生母胡博容去。 那拉氏在带走绵钥之前,还施恩亲自见了胡博容。那拉氏体谅地劝胡博容,“按说,能将绵钥那孩子接进内廷养育,又是交给愉妃亲自抚养,那对那孩子来说,自是最好的。” “只是啊,终究那孩子还年幼,虽说愉妃是本生祖母,可是终究不是本生额娘啊。我自是心疼那孩子,又何尝不是心疼你去?” 胡博容跪倒请求,“奴才求皇后主子开恩,准奴才时常进内廷看望大格格……” 那拉氏点头,“可怜见儿的。按说你是皇子使女,平素能进内廷的机会总归有数儿,需得特恩。不过便连我都怜惜你去,那便这样儿,你以后若想进内廷,也不必向宫殿监递牌子记档了,就直接递牌子给我,我给你特恩就是了。” 胡博容千恩万谢,这才与绵钥洒泪而别。 . 德格也能猜到主子开心的缘故,这便含笑道,“虽说只是个皇子使女,又只出个皇孙女,地位和家世别说比不上五阿哥的福晋,也都比不上瑞贵人那妹子去。不过管怎么说,她终究是五阿哥的枕边人,能有这么个人在五阿哥身边儿,主子想要知道五阿哥的举动,便也不难了。” 那拉氏一声哂笑,“按说那胡博容是个汉姓女,我本不待见去。可是这会子啊,她身份微贱反倒是个好事儿——她便没有人能够倚仗,我既主动与她示了个好儿,她便必定主动攀附过来去。” 德格笑,“可不!她自是有求于主子,这便不敢不卖命呐!” 那拉氏垂首喝茶,心中的得意都跟着一起泛着茶香。 她的永璂明年就到了指婚的年岁,眼看着已是长大成人了,她眼巴前儿最防范的自然就是永琪。如今她一只手掐住了永琪的身边人去,另外一只手也已经将愉妃给手到擒来——她便怎么想怎么高兴。 德格见主子那喜色满溢的模样儿,便忍不住凑趣儿,“……愉妃怕是怎么都想不到,她去见了八公主之后,咱们也去了。” “以后不管八公主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七公主去,就都变成了是愉妃挑唆的。以令贵妃的手腕儿,到时候自然够愉妃好好喝一壶的。而主子,只管坐山观虎斗去就是了。” 那拉氏得意地憧憬着那个场景。 她先料理了永琪,接下来就再借愉妃母子的手去料理了令贵妃的皇子去……那她的永璂,将来的路,便一马平川了。 那拉氏想得得意,却是德格耳朵灵些,她猛地向窗外喝问,“谁?!” 那拉氏也是一个激灵,都来不及细想,主仆两人便都起身冲到了窗边。 支窗打开,虽说来不及看清那人影的全身儿去,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背影去。 那拉氏眯眼,“那是谁?” 德格缓缓道,“看那背影,仿佛是慎嫔位下的孟和……” 那拉氏倏然挑眉,“孟和?慎嫔……呵呵,果然不出我所料,那贱人在帮令贵妃刺探我这边儿的动静!不能叫她们将消息传出去,坏了我的大事!” . 夜色阑珊,慎嫔正要歇下,忽地听见外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孟和赶忙出去查看,还没等孟和看清来人,已经被一把推进门来,一阵踉跄,跌倒在地。 殿门随即被两个官女子给关严,接着一个人直接迈过孟和去,走进暖阁来,站在了慎嫔的炕边儿。 正是德格。 慎嫔虽说是嫔位主子,可是德格此时却已经成为皇后身边儿的掌事儿女子,慎嫔也不敢得罪。 慎嫔连忙想要起身下地,德格却一声冷笑,“慎嫔主子躺着吧,不必挪动了。奴才来也没有旁的,不过是转告慎嫔主子一个事儿。” 慎嫔心下直觉不妙,忙道,“姑姑请说。” 德格冷笑道,“慎嫔主子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母家久居西域,必定知道霍罕。” 霍罕地处葱岭以西,便是古时的“大宛国”的故地。在乾隆二十五年,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归附朝廷。 只是因为霍罕与喀什等诸回城位置接近,故此大小和卓带领家人西逃的时候儿,有不少族人就是逃入了霍罕去藏匿了起来。 故此朝廷对霍罕也一直怀有戒心,一直严令霍罕将所藏匿的大小和卓族人尽数交出。 慎嫔自然知道这一关系厉害,明白此时只要一提到霍罕,便是与大小和卓余部相关。 慎嫔便是微微一颤,“我自然知道。只是不知姑姑此时忽然提起,又是何故?” 德格一声冷笑,“也不瞒慎嫔主子了。终究慎嫔主子是皇后主子宫中的嫔位,皇后主子自是全力护持着——喀什噶尔的伯克阿木都拉伊木,通书霍罕,意图谋反!” 慎嫔便是狠狠一惊! 德格却笑起来,“要不容嫔主子与慎嫔主子本是同日进封为嫔,可是容嫔主子今年却已是得了特恩,比照妃位的待遇去了;而慎嫔主子,却依旧还是嫔位的待遇去啊……” “既然回部生变,为使回部安稳,容嫔一家便是朝廷最重的棋子去;可是慎嫔主子的母家呢,恰好相反,慎嫔主子的父亲本为厄鲁特蒙古的得木齐,皇上倚重,期冀由慎嫔主子母家来左右掣肘回部与霍罕去……结果,却还是发生了喀什噶尔伯克通书霍罕之事去!” “那便别说皇上也要给慎嫔主子加恩,如容嫔一样享受妃位的待遇去;反言之,慎嫔主子母家的大罪也已经到了!” . 慎嫔惊得已是不能动弹,伏在炕上,在这大六月里,只能打着寒颤落泪。 “怎么会这样?敢问姑姑,这消息可能坐实?” 德格冷笑,“你说什么呢?这消息是皇后主子从皇上那儿亲耳听来的。皇后主子本不该将这样要紧的话漏给你听来,只不过皇后主子念着与你的情分,不忍看你到时候儿才知道信儿,来不及救你家人,追悔莫及去。这才拼力回护,宁肯坏了宫里的规矩,也要奴才过来提醒慎嫔主子一声儿。” 慎嫔从炕上直接滚落地上,四肢冰冷僵硬地想要爬起来,口中悲呼道,“姑姑带我去见皇后娘娘……我得求皇后娘娘救我阿玛……” 德格却横过一步来,拦住慎嫔的去路,“慎嫔主子这是伤心得糊涂了。这会子去求皇后主子,慎嫔主子是想将皇后主子都给连累了,叫皇上知道皇后主子私下将这等要紧的大事漏给慎嫔主子听去?” 慎嫔一颤,忙用力摇头,泪珠儿也已是随着摇头而扑簌簌洒落。 “不敢不敢!我不会连累皇后娘娘的……只是,只是这会子能帮我的,也唯有皇后娘娘了…… “慎嫔主子此言差矣。”德格缓缓蹲下,伸手扶住慎嫔的肩,盯住慎嫔的眼,“通书谋叛的大罪,便是皇后主子又如何还能帮您?这会子能救您自己阿玛的,不是皇后主子,也不是这前朝后宫里的任何一个人——能救您阿玛的,唯有您自己个儿啊。” 慎嫔一口气梗住,挑眸呆呆望住德格,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我能救我阿玛?姑姑何出此言?” 德格不慌不忙道,“慎嫔主子回头想想刚仙逝的忻贵妃……忻贵妃假孕,犯了欺君大罪;更胆敢谋害中宫……这两条那一个本都该被治罪掉脑袋的大罪。便是皇上怜惜八公主,顾念她阿玛当年的功绩,那她至少也是降位,老死冷宫的。” “可是您瞧怎么着,忻贵妃却不早不晚,恰恰好儿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她这一死啊,叫皇上措手不及,来不及治罪呢,反倒给按着贵妃礼治表、治丧了去。” 慎嫔便是一颤,“姑姑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死?” 德格悠然吸了口气,“假设慎嫔主子是得了家书,知道了喀什噶尔那边儿有异动。虽说皇上仁厚,暂且尚未追究慎嫔主子阿玛的罪责去;可是慎嫔主子自己身为皇上的嫔位,进宫这几年来也得了皇上的隆恩,自觉有负朝廷,这便自愿以自己一死,替父亲向朝廷谢罪……” “慎嫔主子说,皇上会不会心生怜惜,抱着慎嫔主子已经香消玉殒的尸首,含泪追悼。也同样给了慎嫔主子死后的哀荣去,这便也跟着网开一面,就宽恕了慎嫔主子的阿玛去呢?” 慎嫔一声尖利地吸气,一双泪唰地滑落下来。 德格挑眉睨着慎嫔,“还是说,慎嫔主子宁肯自己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朝廷斩首?” 慎嫔用力摇头,已是泣不成声。 德格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银瓶儿放在了慎嫔面前。 “奴才的话,已是说到这儿了。至于该怎么办,都凭慎嫔主子自己决断。奴才先行告退,就在门外廊下候着。” 德格起身规规矩矩行蹲礼告退,退身到门边儿才扭身,目光却还是在那银瓶儿上又划过去。 那银瓶儿,是回部的纹样儿;那银瓶儿里装的,也是回部才独有的毒药。 是皇后主子早就悄悄儿派了听差苏拉,去回人佐领所聚居的地界儿,以普通人的身份买来的。 皇后主子悄悄存着这药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没想到,却是先用在慎嫔的身上了。 . 六月初四日,园子里本因夏日暑气,叫人都有些懒洋洋的。而婉兮等人都在为下个月的秋狝之事做着预备。就这样毫无防备,忽然传来慎嫔病故的消息。 婉兮听罢都有些半天回不过神来,问玉蕤,“慎嫔身子骨儿不好么?” 玉蕤也是摇头,“怎么会?她是厄鲁特蒙古的出身,骑马射箭的本事甚至超过不少男子去,按说身子的根基原本极佳。” 婉兮垂首,“那怎么会忽然就病故了呢?” 玉蕤叹了一声儿,“我倒想起容姐姐从前在皇后宫里的遭遇去了……我猜想,那病也必定是心病,是这几年遭受磋磨给折腾出来的。” . 因是皇后宫里的嫔位忽然病故,故此后宫一应主位们便反倒都没急着上门儿,个个儿都是晚了一步才赶到。 要不然,到好像是她们想替皇后宫里的嫔位查个清楚似的。 婉兮跟玉蕤还算是早到的,进了门儿便瞧见德格立在皇后寝宫门口儿,目光若远若近地向她瞟过来。 婉兮这便反倒直接走向那拉氏的寝殿去。 到了阶上,德格不得不上前行礼回话。 婉兮扭头望向慎嫔所居的偏殿方向,“怎么我瞧着,慎嫔位下的孟和倒没在跟前儿?” 德格小心地垂着头,藏住神色。 “回贵妃主子,孟和是因为慎嫔主子进宫数年尚无所出,孟和伺候了慎嫔主子这几年,这便舍不得慎嫔主子孤单而去……奴才等人只顾着慎嫔主子,一时不察,孟和竟然也在自己的下处,悬了梁去。” 婉兮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德格忙趁机道,“皇后主子还有差遣,奴才这便告退。” 德格躲了,婉兮这会子也不想见那拉氏,这便立在廊下,闭上眼,稳当了好一会子去。 其实若说曾经,婉兮对这个慎嫔倒没有太多的喜欢。终究曾经阿窅与慎嫔同在皇后宫里的时候儿,也曾明里暗里地受过慎嫔的气去——尽管那些气里,有不少是那拉氏特地挑唆出来的。 更何况皇上在给慎嫔封号的时候儿,在礼部呈上的备选的字中,偏偏圈上了一个曾经被用过的“慎”字去,叫这位拜尔嘎斯氏也成为了皇上的“心上人”。 可是婉兮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却忽然就此在这世上消失,再也不见了。 层层哀凉从婉兮的心底翻起,融入血脉,流淌至四肢百骸。 ——这样的后宫,以婉兮自己的家世和出身,能这些年走到今天,连她自己都不敢回想。 . 不多时,皇帝带着毛团儿也疾步而来。 在月台上望住婉兮,皇帝忍不住担心,上前低声抚慰,“别胡思乱想,切忌伤神。” 婉兮记着皇上彼时的提醒,叫她好好儿养着身子,还想再诞育皇嗣去呢。 三十八岁的女人,已经伤不起神了。身子亏了还能将养,若是神损了,便是多少都难补回来的了。 婉兮竭力一笑,低声回,“爷放心,奴才今晚回去就用些人参补养就是。” 皇帝这才迈入殿中,与那拉氏问话。 从婉兮所立的地儿,听不太清楚皇帝与那拉氏在殿内说什么,只能隐约听见什么“以身相替”,什么“以死尽孝”。 殿内,那拉氏隔着帕子,拿出那个小银瓶儿给皇帝看,“皇上瞧,便是慎嫔最后所用的这东西,也都是来自西域的。能得到这西域的玩意儿的,宫里一共也没有几个,统共也就是容嫔、豫妃、祥贵人等几个母家与西域有关的罢了。” “终究慎嫔自己母家就是厄鲁特的,她能用这个来送她自己上路,便已是作准了,咱们宫里的太医都没见过这样的药物,便是施救,都来不及的了……” 那拉氏说着也是吸了吸鼻子,“她终究是妾身宫里的嫔位,妾身知道她自戕乃是犯了规矩去。可是妾身还是要替她恳求皇上,好歹念在她孝心一片,又是因愧对皇上恩宠,这才选择了这条路去……还求皇上开恩,保全她身后的名声去吧。” . 容嫔来时,皇帝已然亲口宣布,说慎嫔是死于急病,乃为病故。 容嫔缓缓道,“我原本以为我会高兴,可是这会子,我却怎么根本就乐不出来啊?” 婉兮伸手握住容嫔,“西域与京师远隔千山……不管怎样,她此时终究可以一缕芳魂,回归故土去了。” 容嫔吸了吸鼻子,含泪而笑。 “若这样说来,那我就还是羡慕她的。” 婉兮心下也是酸楚,忙摇头,“我收回我方才那句话。你也别胡思乱想。你的家人都在京师,那这儿就也是你的家了。” . 六月初六日,宗人府向皇帝奏报穿孝的名单。 因此时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七公主、八公主;连同皇次孙绵恩还都在静安庄给戴佳氏穿孝,故此这会子宫里能穿孝的公主就也唯有啾啾,能穿孝的皇孙就剩下定亲王绵德。 而绵德已经没有了福晋,又缺福晋一名,这便以绵德的母亲、定安亲王永璜的福晋伊拉里氏,与啾啾和绵德一起,赴静安庄给慎嫔穿孝。 这样一来,七公主和九公主两个女儿都要在静安庄穿孝,婉兮这颗心啊,真是越发的割舍不下去。 容嫔也更是舍不得,非要亲自陪着啾啾赴静安庄不可。 婉兮回头来只能按下自己的不舍,出言安慰容嫔,“好歹慎嫔是出自厄鲁特的格格,与你一同来自西域,也算是有缘。啾啾从小跟着你长大,由她来给慎嫔穿孝,未尝不是一种告慰了去。” “况且小七也在静安庄,便是啾啾过去了,也自有小七照顾着,你便也不必担心就是。” 容嫔终是含泪点头,“算了,终究我曾经也怨恨过她。不光是她曾帮衬着皇后,也因为她母家曾欺压过我母家去,我这心里便也曾好多回诅咒她的。这回便叫啾啾代我,好歹赎了这份儿罪孽去吧……” . 慎嫔病故带来的哀戚,很快便被一场细雨尽数洗去。 六月三十日,钦差协办大学士公兆惠、直隶总督方观承奏报直隶终于得了降雨。而京师亦沾霈,且雨后即晴。皇帝说“实堪欣慰”、“益可喜也”。 与旱情相比起来,慎嫔的离去,这便在宫中烟消云散了去。 借着这场喜雨,七月初四日,豫妃终于正式行了妃位的册封礼去。 婉兮这便也收拾心境,全心全力帮豫妃打理此事。宛若冲喜一般,这便也将婉兮心上的哀戚同样冲淡了去。 册封礼当日,婉兮与语琴等人都一齐到豫妃宫中庆贺。 语琴望着那中和韶乐齐鸣的典礼,便忍不住轻轻一笑,“一想到与豫妃一同进封的戴佳氏,只能在地下看着豫妃如此行礼、亲接金册金宝去,而她不过只得一个迟来的绢册而已,我这心下便终于能舒尽那口气去了。” 婉兮也是点头,握了握语琴的手,“那个人、那些事,到此,终于可以尽翻过去了。” 婉兮看向颖妃,“八公主等八月释服之后,便要道高娃身边儿去。姐姐,咱们便好歹为了高娃,再不提那人和那些事儿罢了。” 语琴也是叹了口气,“我明白。否则岂不是叫高娃为难去?不提了,不提了。舜英那孩子也是无辜,摊上那么个额娘,落下了这么个身子,咱们好歹都能担待。” 婉兮抬眸,望向那水洗过的蓝天。 “接下来,就是咱们跟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娘娘,将这些年的账,一遭儿也算个清楚了。” (加更答谢亲们的月票~~为五一给大家预热个!五一照常更新,比心~~) 第2520章 八卷1 敢说我额娘 (第八卷:立妻) 乾隆二十九年七月初五日,亦即豫妃行册封礼的次日,皇帝颁下谕旨:“朕此次巡幸木兰,著諴亲王、和亲王、大学士刘统勋、尚书舒赫德,留京办事。” 自这一日开始,这一年的秋狝之事,正式提上日程。 皇帝定于七月十七日起銮。 在七月十七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节令,便是七月十五的中元节。 中元节与清明一样乃是祭祖大节,更是佛家重要的节日,故此每年皇帝都会遣官祭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以及孝贤皇后与一众嫔妃园寝,以及以端慧太子永琏为首的一众皇子的园寝去。 在这样的重大节日面前,在静安庄里单独为两位嫔妃穿孝之事,便显得“小”了。 皇帝这便也顺势下旨,令小七和啾啾释服。 唯留为戴佳氏所出的八公主继续循着为生母穿孝三年的大孝去。 得知两个女儿终于能在秋狝之前从静安庄回来,婉兮终于能松了一口气儿去,只说幸亏有中元节这么个大节去。 进内廷来请安的庆藻听了便笑,“令额娘还不如说两位妹妹的生辰赶得巧了才是。” 小七恰恰巧儿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啾啾则是前一天七月十四的生辰。 “……皇阿玛总归是舍不得叫两位妹妹穿着孝服过生辰不是?” 因永璇的生辰也是七月十五,从前一向都是跟小七一起过,故此庆藻自是最明白其中玄奥的。便是庆藻今儿进宫来请安,也是来替永璇谢婉兮这些年的关护之情的。 婉兮也是欣慰,回想那晚皇上的话里有话,原来皇上的心意是在这儿藏着呢。 婉兮当着媳妇辈的庆藻,自是不能将这话给说了,这便只是含笑道,“八公主的生辰却是在十二月,这便可惜没能跟着小七和啾啾一起释服去。说来可惜,倒是她姐姐六公主的生辰也是在七月里,倒跟小七和啾啾是前后脚,乃是七月十七的生辰呢。” 庆藻笑笑,“谁说便是呢?这便是所谓的‘一步赶不上,便步步都赶不上了’。” 婉兮静静凝望庆藻。这些年越是相处下来,倒是越发喜欢这个孩子了。 婉兮便嘱咐道,“这回皇上秋狝,一走又要几个月去。你跟永璇留在京里,凡事自己小心。” 上回又有人故意将永璇跟翠鬟的事儿给闹腾起来,也“幸亏”是中间儿夹了毛团儿与玉叶的事,这便叫皇上亲自过问,倒叫永璇跟翠鬟的传闻没能造成太大的影响去。 ——终究,皇子喜欢个官女子本不算大事,中间差的不过是皇上的指婚;比不得太监和官女子对食乃是宫规严禁的大逆不道去。 这事儿便是闹起来,伤害得最深的也只能是庆藻;那有心人再度传开这事儿,也只是为了叫尹继善心疼女儿,从而离间了尹继善与永璇的翁婿之情去。 这为的,也是为了斩断永璇最大的倚仗去。 所以在这事儿里,最要紧的人还是庆藻。只要庆藻的心是稳的,那这事儿就整个儿都不会乱。 婉兮自是相信庆藻的为人,可是婉兮心下又何尝不也是最心疼庆藻去? 庆藻眼帘轻垂,努力笑了笑,“令额娘的嘱咐,媳妇都明白。令额娘尽管放心,媳妇的心不糊被猪油蒙了,这事儿啊它便也乱不起来。” 婉兮自也欣慰,握住庆藻的手,“尹继善大人虽说还远在江南,可是皇上已经授予文华殿大学士的之职,想来不日便能从江南回到京中来。到时候儿有尹继善大人在京中与你和永璇为伴,那便是定海神针,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啊,就更扑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了。” 庆藻抬眼,眼中便也难掩欢喜,“令额娘的意思是,我阿玛当真有希望从江南回到京里来?” 尹继善虽是三十年的封疆大吏,却可惜三十年没能回到京中来。若当真能回到京中来相伴,自是庆藻梦寐以求的。 今儿令额娘这么说,凭令额娘与皇上的情分,那这话便就是皇上的口风儿了去! 婉兮只是含笑莞尔,却不肯吐口儿,只道,“我也是猜。终究文华殿大学士乃是文华殿大学士,在大学士中已是仅次于保和殿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傅九爷去了。我啊,终究是还没听说过,文华殿大学士这样要紧的官职的,还能远在江南,不在京里议政供职的去。” 庆藻便也笑了,“经令额娘点拨,媳妇这也是茅塞顿开了!” 婉兮含笑点头,“瞧瞧,你家里有你祖母和你母亲,两代汉姓侍妾、婆媳同封一品夫人的佳话去;那么此时又有你祖父曾为东阁大学士,你父亲为文华殿大学士,这便又缔造了父子皆为大学士的佳话去。” “庆藻你能出于这样的母家,当真是叫人歆羡了去。” 庆藻被夸奖得两颊通红。 “我自是为父亲与祖父自豪去,可是我心下却又何尝不清楚,我母亲能得今日的诰命,还都是因为我能成为八阿哥的福晋去。若不是能婚配给八阿哥,便凭我由汉姓侍妾所出的庶女,又如何有本事替生母挣来一品夫人的诰命去?” 婉兮欣慰点头,“庆藻,这些已经成婚的皇子里头,所有的皇子福晋加在一块儿,你在我心里是第一之人去。” “若是将来我的小十五成婚去,我真希望他将来也能遇见一个如你一般贤淑知礼的福晋去。那我啊,这辈子才是含笑瞑目了呢。” 庆藻便笑了,“瞧令额娘您说的,您如今说是我们的额娘,可是面相上瞧上去,谁不说您就如同我的姐姐一般?况且十五弟今年还不到四生日,这便还早着呢。” “况且十五弟是何等有福之人,凭皇阿玛对十五弟的爱护,将来指婚的时候儿啊,也必定给十五弟选最好的福晋去。将来啊,十五弟妹的福气,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 婉兮含笑垂眸。 庆藻是何等通透的女子,庆藻这话里暗示出的这些含义去,婉兮此时不便接着,这便只垂首别过去罢了。 终究时日还早,在小十五此时的年岁,其实兄弟的情谊才是最要紧的,甚或比那个储君之位更为重要。唯有在小十五年幼的时候儿,叫他学会兄弟相亲去,将来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他才不会孤身一人,才会有兄弟手足相帮。 决不能早早儿就将那个争储的念头植入小十五幼小的心,否则孩子的心里便会只剩下那一个念头,心眼儿便狭窄了去,只看得见那一件事儿,却看不见天下之远了。 . 七月十四日,小七和啾啾一并释服,准备从静安庄挪回圆明园去。 小七带着啾啾一并来跟几位嫂嫂、侄儿媳妇道别。 因八公主是在一处住着的,故此倒是最后才与八公主道别。 八公主一脸冰冷,“既然不愿为我额娘穿满百日的孝去,当初又何苦要来?虽说是因为中元节的缘故,叫你们提前释服,可是我还不至于瞧不出来,是皇阿玛顾着你们两个过生辰呢!” 啾啾可不似小七是当姐姐的,啾啾自己是小妹,又有容嫔凡事惯着,这便骨子里是个小辣椒儿。一听八公主这话茬儿,啾啾就一瞪眼,“八姐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阿玛的旨意,八姐若心下有怨气儿,倒是去直接问皇阿玛啊!” 小七皱眉,急忙拉住啾啾,将啾啾向背后拖。 小七尽量息事宁人,柔声道,“舜英你也别想多了。虽说我跟啾啾提前释服,可是我从五月初二穿孝,至今已经七十天去;啾啾为慎嫔娘娘从六月初六穿孝,到今日也满了整月去。这便虽说是提前释服,可是日子也足可告慰二位娘娘在天之灵去。” “至于你不能随我们一起提前释服,是因为你是忻娘娘本生的公主,与我们自是不同。你便总得至少穿满二十七个月的孝去。” 舜英有些无话可说,这便扭过头去,只气恼地道,“这回可好了,你们亲姐妹自可一同手拉着手离开了!” 自从六月初六啾啾来,便自是与小七一处居住。这便叫舜英眼睁睁看着人家亲姐妹一家亲,倒叫她自己又是觉着被冷落在一旁去了。 如今人家姐妹又都要一起释服离去,那这静安庄里,就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她的心里便有说不清的怨怒去。可是却无处发泄,自是都赖在小七和啾啾两姐妹身上。 啾啾越发听不下去,从小七背后走出来,毫不客气地回嘴,“八姐这是羡慕我跟姐姐了去!八姐自己也不是没有一奶同胞的姐姐,那八姐倒是在静安庄里多念叨念叨六姐去啊。总归当初六姐怕是也在这儿暂安过吧,说不定她听见你的叨咕,夜晚里就回来陪你来了!” 小七赶紧一把捂住啾啾的嘴。这个小妹啊,实在是嘴茬子太不让人。 啾啾一提六公主舜华,这便更激起了舜英心底的怒意。 “我姐姐也是你该提起的!你不提还好,既然是你提起,我便得叫你们知道,我姐姐当初是怎么出的意外!” “便都是你们的额娘!她明明看见我姐姐含着东西在石头上蹦着玩儿,她明明知道两个跟随的嬷嬷伺候得不尽心,可是她却都没说拉过我姐姐来,将我姐姐嘴里的东西给抢下来……我姐姐的离去,你们的额娘同样有罪!” 啾啾一听就急了,冲上去就去抓八公主的头发,“你胡说八道!你敢说我额娘,我跟你拼了!” 小七已是震惊,却只能上前一把先死死抱住自己的妹妹。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都是大清的公主,你们这样儿还成何体统!况且此处是静安庄殡宫,还有两位娘娘暂安在这儿呢。叫你们这么闹,惊动她们两位去,又该怎么好?”小七只得将两个妹妹一起呵斥。 啾啾在姐姐怀里,却也不甘地冲八公主呲牙,“反正你给我听好喽,你要是再敢说我额娘去,别说在这静安庄,便是在皇阿玛的眼前儿,我也敢挠你去!” 小七也是静静抬起下颌,端起姐姐的架子来,“舜英,我不管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总归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了。你是我妹妹,可是我额娘却也是生身之母,你我的姐妹之情,我不觉着会超越我们的母女之情去。故此在这事儿上,我绝不会就这么容忍你说了这话的。” “我回去会问个清楚,我也必定会将你这话禀明皇阿玛去……你若是聪明的,这便将方才那话的来源告诉给我,我到时候儿也好替你回护,只说你是受了人蛊惑,并不是自己有心之举。” 舜英却是一声冷笑,“我就知道你们从来就没真的将我当成姐妹去!行啊,你们尽管护着你们的额娘,便不必再认我这个妹子了!” 三位公主吵起来了,在这又“静”又“安”的静安庄里,动静可不算小。 外头当值的太监们都听见了,自是不敢进来劝,这便都报到了几位皇子福晋那去。 其中定安亲王永璜的福晋,因是三位公主的长嫂,且年岁比得上她们的额娘去,这便责无旁贷,亲自过来看看是怎么了。 伊拉里氏走进门儿来,人进来声音便也跟着一并进来,也好是个知会去。 “三位妹妹这是怎么了?” 小七一见是嫂子来,忙想一手扯住一个妹妹,一起来给嫂子请安。可是八公主那边儿已是使了蛮劲,一把甩开了小七的手去。 小七蹙眉,却也唯有拉住啾啾,一并上前问好,“大嫂子来了。惊动了大嫂子,真是过意不去。” 伊拉里氏忙笑,“瞧七妹妹这懂事儿劲儿的。不过咱们是一家人,便哪里有这些虚礼去呢?三位妹妹既然都在此,我这当嫂子的自然该照顾三位妹妹去。妹妹们有什么话儿,尽管与我说就是。” 却是八公主先转身摔门而去,“我没有什么与她们说的!我困了,先回去睡了!” 舜英既不愿说,小七倒也不便单独说了,这便避重就轻道,“……是我与啾啾明儿就要释服回御园了,舜英怕是舍不得我们去。” 三位公主终究还都是小孩儿啊,叫伊拉里氏这么一瞧,心下已是有了个大概去。伊拉里氏便点头,“二位妹妹既是明早就回去了,今晚怕是还要拾掇。这便将八公主交给我吧,我过去陪她说说话儿。” 小七也只好依了伊拉里氏,自拉着啾啾回去先收拾去了。 伊拉里氏看了看自己身边儿的陪房瓜尔佳氏,淡淡勾了勾唇角,这便抬步走进了舜英的卧房去。 . 婉兮在园子里迎回了小七和啾啾,这便放心地于七月十七日,随皇帝从圆明园起銮。 此次随行的嫔妃有:皇后、令贵妃、庆妃、颖妃、容嫔,福贵人、新常在、永常在、宁常在、那常在、武常在,共十一位。 此次竟然随行了十一位之多,倒是历年少见。 那拉氏、婉兮等老人儿便也罢了,叫人瞩目的是,皇帝这次竟是一水儿地将从去年到今年进封的这些个新人,除了位分太低的孝贤皇后的那位侄孙女傅答应之外,这是全都带上了,谁都没落下。 便连那拉氏都觉着心头有些酸意,忍不住冷笑道,“皇上这可当真是雨露均沾啊!是谁说过来着,这男人啊越是年岁大了,就越喜欢年轻的……从去年到今年这些新进封的,个个儿年轻得一汪水儿似的,皇上可不是个个儿都喜欢嘛!” 德格便道,“若当真如此,主子反倒该高兴啊。令贵妃当年得宠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她比皇上年轻了十六岁去,在皇上眼里多年来都是个小女孩儿一般。可是如今她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儿,也是该这些新人好好儿地分分她的宠了。” 那拉氏这便扬扬眉,“嗯,说的也是。” 那拉氏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问,“以你瞧着,这起子新人里,倒是谁最入皇上的眼去?” 德格道,“那怕自然就是福贵人了……” 那拉氏便眯了眯眼。 “是啊。福贵人是去年跟永常在她们一起进宫的,还是我给送进皇太后宫里去伺候的。本以为皇太后宫里的人,皇上暂且够不着,谁料想她去年十月初三刚刚赐封常在,结果今年三月二十二,就跟着哪行在、武常在这一拨人,又得以晋位为贵人了!” 福贵人是去年到今年这一拨新人里,唯一晋位为贵人的。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进封间隔不过只有五个月去,自是叫人不能小觑了去。 那拉氏这便冷笑,“可不是么!去年到今年,我都被戴佳氏那贱人给蒙住了眼,暂且顾不了旁人去,这便连这么一位出风头的新人都给漏过了去。” 德格也是咬住嘴唇,“……只是都不知道这福贵人是什么时候儿得了皇宠去。她竟然也敢不来主子跟前伺候。” 那拉氏冷笑,“终究是在皇太后宫里的人,这便自然有理由说畅春园跟咱们这边儿隔着远,倒不便每日早晚请安。况且有皇太后照应着,她也有胆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去。” 德格咬了咬嘴唇,“原本咱们都担心孝贤皇后的那个侄孙女儿进宫来,叫皇上格外恩宠了去;结果那位进来只封了个答应,却反倒是这位富察氏得了恩宠去……” 那拉氏眯了眯眼,“富察氏……在咱们皇上的后宫里,不是已经出了个皇后和一个皇贵妃去?福贵人虽说不是孝贤皇后家沙济富察氏的一支,不过倒是与哲悯皇贵妃的母家亲缘不远。看来皇上更怀念的,倒更是哲悯皇贵妃这个富察氏……” 那拉氏心下也是苦涩。终究哲悯皇贵妃才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为皇上诞育下第一个孩子。 男人啊,这一辈子不是都说最难忘的是第一个女人么?所以皇上这才高看福贵人一眼,反倒没将孝贤皇后的侄孙女放在心上啊。 那拉氏抚了抚袖口上的花边,“既然与哲悯家亲缘不远,倒也不难推算她后头有谁。明面儿上自然是皇太后,可是暗地里,必定还有定亲王府那一脉去!” 若说起储位之争来,她除了要防备皇子之外,又何尝能不防备着两个更是早已成年的皇孙去呢? 绵德是皇帝的长房长孙,又是皇帝此时子孙里第一个得封的亲王,还曾经配给的是和敬公主的女儿,皇上的这种优待法儿,不可能不叫前朝后宫浮想联翩。 还有绵恩,虽说是庶出的次孙,此时还是平头阿哥,被绵德给压得死死的。可是从小儿却得皇上的青眼,也叫人不能不防。 更何况定亲王府里那位永璜的福晋伊拉里氏,原本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终究人家伊拉里氏,其实就是辽代的“耶律氏”,是辽代皇室之后。有这样儿的血缘,怎么可能没有替自己儿子谋划的野心去呢? 那拉氏越想越是忍不住冷笑,“这宫里的人和事儿啊,个个儿都经不起推敲。一旦推敲起来,挨着个儿的都是居心叵测!我不过是去年被戴佳氏害得病了那么一回去,其后这一年便顾着戴佳氏多一些,这便叫这些小鬼儿都钻了空子去,叫她们个个儿都以为,她们有机会钻出泥潭洞府,跃过龙门,泥鳅拐子化成龙去!” . 车轮辘辘,婉兮与语琴和颖妃同座。 三人说起的则是前朝之事。 就在昨天,亦即七月十六日,皇帝正式颁下谕旨,将那位通书霍罕,有心谋叛的喀什噶尔的伯克阿布都拉伊木凌迟处死,枭首示众! 阿布都拉伊木的儿子们,也全都处斩。其妻、女、兄弟之妻,也都押入京师,赏给功臣家为奴去。 这是朝廷平定回部以来,朝廷对回部伯克们最严厉的惩罚,可说朝廷、西北皆大大震动。 “只是不知,此事阿窅心里可是如何滋味。以及,回部各城伯克得了消息之后,又做如何想?” 颖妃有些担心,小心地问,“恕我说句不该说的,回部各城本就不易安抚。此事发生之后,那边儿会不会又有人趁机诬蔑朝廷,再生谋反之心去?” 第2521章 八卷2 福气付东流 婉兮点头,“我担心的也是如此。朝廷当年为早日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对回部一班伯克以安抚为主。但凡是大小和卓的手下,肯归顺朝廷的,皆免其罪,依旧委以重任。这本是朝廷宽仁之心,可却也着实留下隐患去,倘若那些曾经追随大小和卓的人,只是权宜之计,暂且佯作归附朝廷,可其实逆心未改,那便迟早有一天会再度爆发出来,成为西北新的危机去。” 这个阿布都拉伊木就是曾被大小和卓任命为喀什噶尔伯克,当朝廷大军兵临喀什噶尔城下之时,自动开城投降,因此被朝廷下旨继续任用为伯克的。 朝廷原本是既往不咎,可是他却嫌朝廷只任命他为伯克,却不是品衔更高的“阿奇木伯克”,由此对朝廷怀恨在心,终究动了谋叛之举去的。 大小和卓虽然都已经伏法数年了,可是其实大小和卓的影子,依旧在西北上空飘荡。 其实这个阿木都拉伊木还只不过是大小和卓的手下,只作为大小和卓曾经控制下的一个回城的伯克,尚且都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这次谋叛之人换做是大小和卓的族人,尤其是子嗣,那后果就将更加的不可设想。 ——即便大小和卓已死,可是西疆回部之人依旧崇信和卓家族。 小和卓霍集占没有子嗣,而大和卓的数名妻、子被巴达克山等送交给朝廷,都押入京中,赏给功臣。不说远的,就连九爷傅恒的府里就赏给了大和卓之妻巴特玛、大和卓之子阿卜杜哈里克。 虽说这个孩子只是大和卓幼子,在大和卓死的时候儿还只是个幼童,因他有着圣裔(牌罕巴尔)的光环,回部王公和百姓仍然对他尊崇不已。每逢年班伯克进京,都要到傅恒府上请求看望,并资助银两。 由此可见,大小和卓留给西北的隐忧,依旧存在。 “既然和卓家族在西北仍有这样高的威望,那与大小和卓同宗,同为圣裔和卓的阿窅母家,对于朝廷的意义便更为深远。” 颖妃也是点头,“可不是么,忻妃刚死,皇上就将从忻妃那止退下来的妃位的份例就直接给了容嫔,让她在嫔位就已经享有妃位的待遇去;而这次秋狝,容嫔又是随驾。” 婉兮轻叹口气,“想当年慎嫔和阿窅两位同来自西域的新人进宫,一并被封为嫔……恍惚还是昨天的事,可是如今慎嫔却都已经不在了。” 颖妃也是出自八旗蒙古,这便对慎嫔的死,心下也是有些不自在去。 “莫名就说病故了,却前头都未曾听说她身子骨儿有过什么毛病。也幸亏容嫔早早儿就搬出了皇后宫,要不,依我看啊,今日先身故的怕是容嫔!” 婉兮怕拍颖妃的手,“总之咱们都得小心。明年永璂就够了年岁指婚了,这便已是成人去了。皇后必定更加变本加厉,谁敢挡着永璂的道儿去,她都会不择手段去。” 颖妃冷笑,“只可惜我又没抚养皇子去,她便是想针对我去,都不容易捉住我的把柄呢。” 婉兮却摇头,“其实我建议皇上将舜英放到你身边儿去,反倒是给你添了桩罗乱去。舜英那孩子终究是戴佳氏所出,咱们倒摸不准她能有几分像戴佳氏去。” “孩子小前儿还好说,就怕越是长大,性子便与生母越为相似去。若她当真照着戴佳氏的模子下来,那倒是叫你为难去。” 颖妃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不管怎样,我身边儿能有个孩子,我总是高兴的。我自竭力尽心对她去,她又一向很是有些宾服我,想来我跟她以后的日子倒未必太难熬去。” 颖妃终究是蒙古格格,弓马骑射在后宫里都是首屈一指的。舜英从小就爱骑马射箭,便在一众内廷主位里最为宾服颖妃去。便是从小儿,颖妃说什么,舜英还是肯听的。 故此婉兮也是觉着,将舜英放在颖妃身边儿,怕才是最为合适的去。 婉兮松了半口气,点点头,“只是你也得从此便是为了舜英,也得防备皇后些儿去。我倒怕皇后会利用咱们这些年跟戴佳氏的恩怨,这便利用舜英做文章。” 颖妃便也点头,“我明白。总归这会子舜英还在穿孝,一切等咱们从木兰回京,再小心计议也不迟。” . 七月二十三日,皇帝一行抵达避暑山庄。 这一路上的六天里,那拉氏已是看着那福贵人一日比一日更不顺眼。 在路上这六天里,皇帝倒没翻福贵人的牌子;真正惹翻了那拉氏的,是这一路上她在皇太后眼前的境遇去。 从前历次出巡,那拉氏这当正经儿媳妇的才能亲自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可是这回皇太后宫里因多出了个福贵人和永常在,皇太后倒凡事都找她们两个,便连素日闷了,叫坐在一起说话儿、看戏的,也都是这两个新人来陪着了。 那拉氏堂堂中宫,倒是往往叫老太太给排斥在一边儿了去。 其实皇太后的缘故,也是因为年纪大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已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这便更喜欢跟年轻的女孩一处说话,喜欢那热闹,更能借此回顾那青春去。 对着两个年轻的嫔妃,自比对着那拉氏这张也快五十了的脸强。况且那拉氏是皇后,时时刻刻端着架儿,便是说笑话都有些笑不起来;倒是福贵人和永常在这两个年轻的更能叫皇太后笑得出来不是? 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那两个新人联手的排斥,可是那拉氏这中宫的脸面却有些挂不住,只觉是这两个年轻的故意联起手来,不敬于她。 终于到了避暑山庄,那拉氏从车马劳顿里稳当下来,这便打定了主意要给两个新人立立规矩了。 终究这两个新人是在皇太后宫里的,没在她的调校之下,这便不懂她的规矩。那这回一同住在避暑山庄里,她自得趁机好好儿叫两个新人明白,何谓妻妾嫡庶的区别去。 . 到了避暑山庄的第二日,那拉氏早起给皇太后请安,趁着皇太后高兴,这便抬头望着这檐画雍容的太后寝宫,提起旧事。 “当年圣祖康熙爷在避暑山庄驻跸之时,太后寝宫为‘松鹤清越’。待得咱们皇上登基,也想奉宁您老人家驻跸‘松鹤清越”,可您老人家却为回避先辈,不肯住进去。“ 皇太后笑了笑,“那时候儿‘松鹤清越’里驻跸的,是圣祖爷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最敬重圣祖爷,时时都要避圣祖爷,我又如何能住进孝康章皇后当年的寝宫去呢?” 那拉氏自是拣皇太后喜欢的说,“孝康章皇后诞育了圣祖爷,开创康熙盛世;可是皇额娘您也是诞育了咱们皇上,同样也开启了乾隆盛世。皇额娘您啊,倒不遑多让。” 皇太后笑出声儿来,赞许地望那拉氏一眼,“瞧你,今儿一大早这便是来甜哄我来了?说吧,这是有什么事儿啊?” 那拉氏忙趁机含笑道,“这不是眼看着就八月了,皇上的万寿节不日就到。媳妇想着给皇上进一份儿心意,这便想跟皇额娘借点子福气去呢!” 那拉氏既然是这个理由,皇太后又如何能有不允的? “便直说吧,我这儿有什么能帮衬得上你的去?赶紧告诉我,我这便都给了你去就是。” 那拉氏目光一转,这便望住了福贵人去,“媳妇是想跟皇额娘借个人去。谁叫福贵人的封号好呢,偏偏就是带着福气的;况且她是去年到今年进封的这些新人里头,唯一晋位为贵人的。媳妇想着她去帮媳妇,给皇上尽这份心意,是最合适不过的。” 皇太后便也好奇,打量着那拉氏问,“你到底预备了什么心意去?” 那拉氏便笑,“哎哟,其实媳妇最是个笨嘴拙腮的人,也学不会人家令贵妃、庆妃那般汉女的灵巧去,这便索性只是顺着自己的一颗粗朴的心,费些笨力气,只为皇上出一把子力就是了。” “妾身啊,是想给皇上亲自绣两卷经。这便叫福贵人过去,也不用受累忙别的,就帮媳妇儿将那经文念出来;事后帮媳妇将绣好的经文与经书对照对照,不叫出错儿就够了。” 皇太后几乎没犹豫,这便立即点头,“既是这样轻巧的事儿,她又年轻,眼睛灵、脑子也快,自是累不着她。那这便叫她去吧!” 福贵人这便也只好上前蹲礼,“妾身遵旨。” . 福贵人临走还特地跟永常在拉了拉手道,“我这一走,怕是要几天才能回来。侍奉皇太后的事,便都有劳你了。” 永常在倒一向是个嘴直的人,这便反倒淡淡轻哂,“你去就是!难不成这宫里没了你,我还伺候不好皇太后了是怎的?” 福贵人虽说此时位分比永常在高,可是永常在的父亲贵为三品都统,自是福贵人比不了的。 可是永常在跟福贵人一起进宫,却只有福贵人晋位为贵人,永常在倒不得晋位。故此永常在心下是很有些芥蒂去的。 福贵人心下也都明白,便也只笑笑,哄着永常在,“对对对,是我失言了。” 福贵人这才放心而去,可是无论皇太后、永常在,还是福贵人自己,都没想到她这一走,便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 十天之后,八月初五日,原本那拉氏早早儿给了皇太后这边知会,说绣经之事已毕,今日便会送福贵人回松鹤斋这边儿来。 松鹤斋这边儿便也预备着,将福贵人的下处给打扫出来,可是早等也没来,晚等还没来。 皇太后都有些觉着不对劲,这便叫人到那拉氏这边儿来问。结果连那拉氏都是一愣,说“为感谢福贵人,我便特地留她一起用早膳。大约头午,这西洋钟打了九个点儿的时候儿,我就亲自送了福贵人到门口儿,瞧着她回去了呀!怎么说,难道福贵人还没回去么?” 两边儿通过了气儿,这便皇太后派人在松鹤斋前后八进院子里四处寻找,那拉氏也派人在避暑山庄里寻找。 那拉氏自己也亲自赶到松鹤斋来,陪在皇太后身边儿,一起等着消息。她还劝皇太后,说不必着急,终究是福贵人年轻,这说不定忙完了差事,圈了十天去,这好容易解了禁,这便趁机现在避暑山庄里好好逛逛,不着急回来罢了。 皇太后便也唯有叹了口气,“也是。这会子正是避暑山庄里的初秋,景致又与京中不同,她喜欢看也是有的。” 掌灯时分,福海方带人回来,有些慌张地进来跪奏,说是在“观莲所”外的水中,打捞出了福贵人的尸首来。 那拉氏都狠狠吓了一大跳,“这个傻丫头,她怎么还是落水了去!” 皇太后也有些摇晃,“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再说又是怎么偏偏赶在‘观莲所’了?” 皇太后如此惊愕,也是因为“观莲所”对于她和皇帝母子而言,有着太重要的意义去:康熙六十年,皇帝十一岁,随着当时还是皇子的父亲一起到避暑山庄来。这日父子俩陪着康熙爷一起走到观莲所廊下,雍正爷考校起皇帝来,叫他背诵所学过的经书。 雍正爷看似临时起意,皇帝却毫不慌乱,张口就来,且不遗一字。 当时康熙爷的近侍都在旁边,都惊讶于十一岁弘历的聪颖异常。 便也是因此事,当年康熙爷才叫十一岁的弘历从此随侍身边学习。就此,开辟了皇帝的帝王命数去。 那拉氏也是惊得嘴唇直颤,“谁说不是呢……唉,媳妇儿挑在‘观莲所’抄经,正是为了铭记皇上当年得圣祖爷厚恩之故事。” 那拉氏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情,“当年也是因为这观莲所廊下之缘,圣祖爷也特地见了皇额娘您去,连声说您是有福之人……便是冲着这个,媳妇才特地借了福贵人去,媳妇期冀以此来借皇额娘您的福气,祝颂皇上万寿去——媳妇这一片心意,怎成想……” 皇太后闭了闭眼,“她怎么会在‘观莲所’落水的,啊?” 福海连忙跪奏,“奴才问了福贵人主子位下的女子,以及园子里当值的太监们去,都说今儿瞧见福贵人主子在观莲所进进出出好几趟,出事儿时辰前后的那会子,他们都见福贵人主子坐在莲塘旁的石头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莲所”亭前湖中植从关内和北方敖汉等地移植的荷花万柄,乃是整个避暑山庄里观看莲花最佳之处。故此福贵人在莲塘旁流连,无论是她位下女子,还是当值的太监等人,都未多想一层去。 皇太后也是急得直拍桌子,“那到底查清楚她是失足落水,还是,还是有什么事儿想不开了去?” 福海垂首道,“奴才会同避暑山庄里的总管太监们一并查看了福贵人主子落水位置左右的石块。那些石块上的苔痕都是新的,的确是有失足滑落下去的痕迹。” “奴才斗胆说一句:倘若是福贵人自己想不开,那她直接跳下去就是,便不会在那苔藓上留下滑落的痕迹去了……” 皇太后也是难过地掉了眼泪,“唉,那孩子还多年轻!这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 次日婉兮也得了信儿去。 婉兮想了想,便忍不住皱眉,“有些不对劲儿。” 语琴忙问,“哪儿不对了?” 婉兮垂首道,“如今已是八月,这承德又是山城,本就比京里天儿凉的更早,故此那‘观莲所’前的莲花,早就已经开始凋零了。” “莲花自是美景,可是残荷总叫人心酸,故此福贵人又何至于在一片残荷前流连忘返,以至于落水了去?” 语琴便也蹙眉,“是啊。便是残荷原本也可作诗、入画,可是终究寂寥了些,纵然有人看,却也不至于流连忘返,甚而失足落水去啊。” 婉兮轻垂臻首,只缓缓吟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是李商隐的诗,她一向都喜欢;可是在那本《红楼梦》里,林黛玉却偏说她一向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唯独喜欢一句,便是这一首里的“留得残荷听雨声”——可其实就连这一句,林黛玉也背错了,原诗里是“枯荷”,并非“残荷”。 “枯荷”与“残荷”,究竟哪一个更合适原诗的意境?这也曾在婉兮的心底较量过一番。 此时此境,终究还是“残荷”更合适些了吧——残之一字,道尽凄凉。 语琴眯了眯眼,“这些日子福贵人不是镇日与皇后在一处么?会不会是——皇后?” 婉兮蹙眉,“若当真是皇后,慎嫔六月初四刚刚病故,今日八月初六,这刚刚过去两个月而已——若当真是皇后,那她真的是疯了!” . 因皇帝的万寿节,便是这天下最该喜庆的日子之一。故此为慎嫔穿孝的绵德母子,也都在万寿节之前释服了去。 绵德奉着母亲伊拉里氏回到定亲王府,这才得了福贵人已死的信儿去,伊拉里氏便是狠狠一惊! “怎么会忽然就死了?我还指望着她呢!”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是哲悯皇贵妃,出自富察氏;而福贵人也是富察氏,正是与哲悯皇贵妃母家亲缘不远去。便是因为这一层,从福贵人进宫伊始,绵德母子便是有意孝敬去。 一个内务府包衣女子,刚刚进宫,即便是到了皇太后的宫里伺候,可是身边儿还有门第更高的汪氏比着,故此福贵人最初的日子也不好过。此时遇见绵德母子的主动殷勤,对于福贵人来说,自是一份难得的情谊去,她便舍不得推辞。 “我不求别的,好歹她在皇太后宫里,只要能听见皇太后与皇上说过什么,只要她能偶尔在皇太后跟前夸赞过绵德你啊几句去,那咱们的心意便也值得了。” 伊拉里氏心下也自是明镜儿似的,明年就到了嫡皇子十二阿哥永璂指婚的年岁,怕是皇上立储的心思已经都定了。她若还想为她的儿子绵德争取一回去,那就得在明年指婚之前啊! 况且皇太后对于皇上的影响力巨大,能从皇太后身边儿听见只言片语,都比前朝后宫里这些人传出一百句话来更管用! 故此这会子啊,福贵人的出现正是绵德母子所最为需要的。绵德母子本指望着福贵人照着当前这个势头,继续得宠下去,至少也能透过福贵人来探听皇太后那边的动静去——可是谁料想,福贵人竟就这么死了? 伊拉里氏痛定思痛,良久才缓缓道,“这会子有谁希望她死去?是后宫里嫔妃争宠的戏码儿么?如果是的话,那八成与永常在脱不开干系去。” “可若不是嫔妃争宠的缘故,而是着眼在了将来那个储君大位上——绵德啊,依你瞧着,你看更像是哪个皇子的额娘去?” 绵德也自是恼得咬牙切齿,“自然是自己有皇子,此时又在避暑山庄里的人呗!那便不是皇后,就是令贵妃……” 伊拉里氏点点头,“也幸亏愉妃没随驾过来,否则,我自然也要算上她一笔去的。她虽说老了,也不受宠,可是她的心机倒也不输给皇后和令贵妃去——八公主终究还是孩子,叫我几句软话哄着,这便也露出愉妃来了。” “愉妃为了替老五争,为了先斗赢令贵妃去,竟然连八公主都能利用去,真是叫我都刮目相看。” 绵德皱眉,“既然不是愉妃,额娘又何苦还说她去?” 伊拉里氏却幽幽抬眸凝注儿子,“愉妃便是跟福贵人这事儿没有干系去,可是咱们就能饶了她了?绵德啊,你别忘了你自己个儿的福晋,是怎么没的!” 如果绵德还有阿日善这个媳妇儿在,就凭着阿日善是和敬公主的女儿,是皇上的嫡亲外孙女儿,那也能帮得上绵德多少去! 绵德盯住伊拉里氏,“那……额娘的意思是?” 伊拉里氏满意地笑笑,“总归这事儿,咱们得盯住喽。不管宫里打算怎么查,咱们也都得派人设法查得更仔细去。我忖着,这事的真相,咱们必定能用得上。” (谢谢亲们放假还顾着投月票~~群么么,这两天还给亲们答谢加更哈!) 第2522章 八卷3 要想人不知 福贵人的死,有些太“是时候儿”了。 她出事在八月初五,皇帝的万寿节就在八月十三,中间相差仅有八天。原本从八月初二开始,避暑山庄中的庆典赐宴、各种礼仪祭祀都已经陆续开始,这便叫宫内宫外谁都暂且顾不上她的死因去。 终究,一个出自内务府包衣的小小贵人的死,又如何与天子的万寿相比呢? 便是婉兮心下有些疑惑,可也终究不好在皇上万寿大庆的日子提出来——终究皇上如今已是年过半百去了,这个年岁的人,谁又喜欢在生辰之际,去听旁人的死因去呢? 皇帝的大寿连着八月十五中秋一起过,热闹过后,八月十九日,皇帝便按着既定的日程,从避暑山庄起驾,奉皇太后圣驾一起,赴木兰围场。 福贵人的死,便因此而彻底被撂下了。 待得圣驾一行回到京中,已然是十月初八日。距离福贵人出事,已经整整过了两个月去了。 十月的京师已然冷了,十月的承德更是比京师更早就落下了雪来。 回到京中的红墙金瓦之中,婉兮忍不住回眸,仿佛一回眸就还能看见承德的雪。那一片天地皆白,是否已经将某人的罪孽洗白? 又或者,那承德的雪,也是在诉说着福贵人死去的冤屈? . 婉兮回到天地一家春,与玉蕤和孩子们重聚,自是欢喜。这骨肉、姐妹重逢的欢喜,好歹也冲散了婉兮心上的哀悯些儿去。 夜晚间,婉兮亲自哄了石榴睡着,这才又回来与玉蕤说话。这才提起福贵人之死来。 玉蕤“哎呀”一声儿,“这次姐随驾秋狝去,我留在京里,消息知道得倒是没那么快。故此倒是有件事儿,我没法儿跟姐通消息,自己也没多想去。” “什么事?”婉兮抬眸望住玉蕤。 玉蕤叫翠鬟去,片刻捧回一个小锦盒儿来,“是这个。” 婉兮接过来看,却见是一盒儿银针。 婉兮便有些纳罕,只等玉蕤解说。 玉蕤道,“这个就是瑞贵人送给我的。” 婉兮也是一怔,“哦?何时的事儿?” 玉蕤道,“是七月底了。那会子我算着日程,皇上已经是驻跸在避暑山庄,预备秋狝大典和万寿节了。那会子宫里宫外自是都为皇上的万寿而忙碌,都是京中往避暑山庄去送贺礼,我哪儿想到福贵人却从避暑山庄里特地叫人带回来这个给我。” “她只说是——她进宫晚,年纪小,是直到给我送来这盒东西的时候儿,才知道她自己跟我是同一天的生辰。” “哦?”婉兮也是意外,“都是正月十九的生辰?” 玉蕤点头,“看样子应该是。她说她进宫晚,是去年十月才初封为常在,初封之后却都是在皇太后宫里伺候,倒没什么机会往咱们这边走动,这才一直都不知道我的生辰与她是同一天。” “再加上她今年三月才晋位为贵人,这才与我位分相同去,可以方便一起走动了,却已经错过了正月的生辰去。她那会子在避暑山庄,看见皇上万寿节的庆贺预备去,这才想起来,也应该给我补送一份儿贺礼才对。” 婉兮垂首望住那盒银针,“如此说来,她倒是有心了。只是她想给你补送贺礼,却为何偏偏送了一盒银针来?” 银子自是贵重,便是做成了细碎的针,这一小盒加在一起的分量也不轻了,故此这心意该是实诚的。可是若想送一份诚心的礼,什么不好呢,为何偏偏是送针? ——若是依着民间的说法儿,其实过生辰送针倒不是好的,容易叫人多心是叫人扎手、缝嘴的不成? “可是福贵人既然偏偏给你送了针来,且是从避暑山庄特地送回来的……那便必定是有她特别的用意在里头。”婉兮妙眸轻眯。 玉蕤也是点头,“毕竟咱们都不是擅长女红的人,其实咱们最用不上的就是这针线。便是普通的绣花针给了咱们都可惜了去,更何况是银针呢,那更是糟践了。” “我彼时也只觉着这福贵人怕是有些年轻不懂事,甚至或许还有些讥讽咱们的意思在里头,故此我才没当回事儿去,接过来就给撇在一旁去,只等着她一并回来,到时候儿当面丢还给她去就是了。却哪儿成想……她竟没能活着回来。” 婉兮心下不由得一动,“可是说起针线来,我倒是想起了慎嫔来。端阳节的宫宴上,皇上腰间佩挂的是慎嫔绣的香包……若论这针线的手艺,今年原本风头最盛的,是慎嫔。” 玉蕤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眸光一亮。 “姐!说不定福贵人便也是用这银针,来暗示咱们慎嫔之事!” 婉兮深吸口气,挑眸望住玉蕤,轻轻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 皇帝回京当晚要到安佑宫行礼,这便留在九洲清晏了。次日皇帝忙完了,这才过来看望婉兮。 满人的女人们都习惯在炕上摆着针线笸箩,或者就摆在炕桌上,或者放在炕梢,要不就是掖在炕衾下头。总归不背人的,显示出女人们的勤劳来。 只是婉兮一向针线的手艺有些拿不出手,故此婉兮倒是一向都将她自己的针线笸箩给藏起来的,不叫皇上看。 可是今儿,那针线笸箩却没来得及收,皇帝看了也觉新鲜,这便格外往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完,皇帝便拧了拧眉,“哟,哪儿来的银针?” 银子贵重,便是宫里也没的随便将绣花针都用银子来打造,实在是过于靡费了。 婉兮盯着皇帝的眼睛,“……在宫里,除非是爷赏给的,可没人敢擅自用银子磨成针来。” 皇帝咬了咬唇,抬眸望住婉兮,“你知道啦?” 婉兮故意拧过身儿去,“奴才知道什么了呀?奴才可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甚为心虚,连忙肩膀头儿挨着肩膀头儿地凑过来一起坐着,用膀子轻轻撞了撞婉兮,“……还不是,今年端阳节的时候儿,慎嫔绣的那香包甚好,爷选中了佩挂着,这便总得赏给她些儿什么。” “思来想去的,既然是针线的手艺好,那便索性赏给她一盒子银针去好了。” 婉兮可没小心眼儿,听了反倒欢喜地拍掌,“爷果然赏给了慎嫔一盒银针去!爷赏的好!” 福贵人和慎嫔都已死,那盒银针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婉兮和玉蕤只能靠猜。 终究若想获得答案,婉兮便也唯有从皇上这儿入手,试探皇上一回才行了。 皇上也是可爱,她这一试就给试出来了,倒没费什么周折去。 . 皇帝瞧婉兮这神情,便也是长眉扬起。 “怎么说?难不成你这盒银针,竟就是爷赏给慎嫔的那盒儿?” 婉兮却不回答,只是反过来问皇帝,“慎嫔病故,按说她的遗物该由内务府收回。爷,那慎嫔的那盒银针呢?内务府可曾找见了?” 皇帝摇头,“这几月来咱们都顾着秋狝的事,故此无论是福贵人的,还是慎嫔的遗物,都还尚未呈进。” 婉兮便又悄然舒了口气,心下的怀疑,又可落实一分去了——既然慎嫔的遗物尚未收,那么就还留在那拉氏的宫里。而福贵人在出事前的那几天里,避暑山庄里都知道福贵人是帮着皇后一起忙活给皇上的寿礼去了……那说不定,福贵人就是在那拉氏那儿见到的这盒银针。 若当真如此,那婉兮就当真可捉住那拉氏的几分把柄去了。 ——慎嫔是死在京里的,在慎嫔的遗物尚未收之前,即便那拉氏是皇后,也没理由随便去动人家慎嫔的遗物去。更何况这一盒银针乃是御赐之物,便唯有皇上亲自下旨处置才行。 可是若是那拉氏不但动了慎嫔的遗物,而且还专程将这盒银针给带到避暑山庄去了……那就颇能说明那拉氏是对慎嫔的什么事儿耿耿于怀去了。 杀人,最要紧的就是找见动机。这盒银针若能坐实是慎嫔的遗物,那么这盒银针便也可以找出那拉氏对慎嫔不利的动机来了。 婉兮心下一宽,这便扭身儿将银针给收起来,暂且不叫皇帝再问了。 皇帝蹙眉,“瞧你那小心眼儿样儿的!爷都说了,这本是投桃报李,人家慎嫔给爷绣了香包,爷便赏给一盒银针去呗……况且慎嫔此时已经不在了,亏你还跟爷耍小脾气。” 婉兮便也乐得这么认了,总归就是暂且将银针的真实来源给抹了过去。 这回,婉兮要亲自将那拉氏的罪证查全了、证实了,才会正式捧到皇上的眼前来——既然是到了要跟那拉氏好好算账的时候儿了,那这笔账,婉兮还是希望自己来拨拉清楚每一颗算盘珠子去。 . 因着这盒银针的突然出现所带来的曙光,婉兮今晚儿上着实高兴。 可是这高兴却是要暂时瞒着皇上的,故此婉兮都是在偷着乐。 带着这股子偷着乐的劲儿,婉兮今晚上十分情动,全都是主动的。 当终于翻身而上的时候儿,婉兮也情不自禁地被此时的场景所惑引了去——小小辛者库汉姓女,如今却是“君临”于天子之上呢。 他的欢喜,他的急迫,全都在她的驾驭之下,都由不得他去,这回全都得听她来调遣…… 堂堂天子这会子都不得不臣服于她之下,那么——皇后又如何? 那拉氏自恃中宫之尊,在这后宫里作威作福的日子……终有告结的一天! 婉兮在巅峰之时,欢悦地大喊声中,迷蒙地预感到——那一天,已是不远了。 . 这一晚的身心满足,叫婉兮次日与玉蕤重说起银针之时,都是忍不住微笑的。 “想来这福贵人也是个聪明的,或许是她早已发现了皇后对她的态度有异,故此她也留了个心眼儿,在皇后身边儿找见了这慎嫔遗留下的银针,这便设法送了出来。” “她是想给我,可是我彼时也在避暑山庄中,她不敢托底,这事儿会不会被皇后知道了。故此她反倒绕了个弯子,叫人送回京师来交给你去——她是明白,这物证交给你去,迟早必定到我的手中来。” 玉蕤也是叹口气,“她自己兴许也没想到,她竟然没能活着回来吧?” 婉兮的笑意便也随之凋零了下来,“她虽说聪明,可终究位分低,又年轻,即便上有皇太后的护持,却也终究不是皇后的对手。” 玉蕤也是冷笑,“她是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她自然能一手遮天去!况且如今皇太后都年过七十了,又哪里还有当年能节制她去的精神头儿?皇上又不能时时都在后宫里看着,这便叫皇后越来越任性妄为去!” 婉兮点头,“人在得意之时,最易忘形。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从六月到八月,接连两条人命去……她丝毫不知收敛,那她的报应,也就到了!” . 秋狝这三个月间,前朝又有两个重臣溘逝。 一位便是那位被皇帝先革半俸,再革全俸的宁郡王弘晈。 这位好歹也是老十三爷胤祥的嫡子,便凭老十三爷与雍正爷的兄弟之情,皇帝但凡能找见弘晈半点儿可恕之处,也不至于接连革除他的俸禄去。 这位弘晈就连溘逝也会挑时候儿,不早不晚,就在皇帝万寿节后一天去了。 另一个溘逝的是正黄旗蒙古都统广成。这位不是旁人,正是九爷傅恒的长兄。 因长兄溘逝,九爷跟从圣驾回到京中,便立即赶去广成府中参与治丧。 婉兮便是与这位广成并未谋面,可也为了九爷,亲自送上自己的一份奠仪去交给了九福晋兰佩。 兰佩随即便也递牌子进宫,亲自向婉兮谢恩来了。 又是许久未见,婉兮捉着兰佩慰问了好多,问完了兰佩,又问兰佩的几个孩子,最后才委婉地问到了九爷这儿——长兄溘逝,九爷必定难受。 兰佩也是叹息,“不瞒令主子,咱们傅家也是看起来的荣光煊赫,毕竟是孝贤皇后的丹阐之家,有九爷如今这般身为军机首揆,子侄辈则再有大宗的承恩公明瑞此时为伊犁将军;其余还有隆儿为和硕额驸,灵儿为多罗额驸……看起来怎么都是叫人高看一眼去的。” “可其实啊,世人的眼睛里都藏着势利去,便是奴才家这样的,其实前朝大臣也并不当真都放在眼里的——在九爷回京之前,到大爷家里去祭吊的朝臣寥寥无几;可是等九爷回来,那前去祭吊的大臣车马,竟然塞满了街巷去……” “同为孝贤皇后的兄弟,大爷广成也好歹是官至都统了,死后却落得如此凄凉。说来说去,即便是此时终于门庭热闹起来,那些人却也不是去祭拜大爷去的,不过是去做给九爷看的罢了。” “九爷自己回府之后也与我唏嘘,说他自己是幸亏如今得皇上信重,否则即便是孝贤皇后的兄弟,也会如大爷一般,其实并不被人放在心上的。大臣们看的不是什么皇后丹阐,大臣们看的永远都是皇上的态度罢了。” 婉兮听罢,心下也替九爷酸楚。 外人看起来那么高高在上、一人之下的九爷,是多么风光无限,可是只有婉兮明白,九爷今日的地位不是来自孝贤皇后,不是来自他沙济富察氏所谓的门第高卓,其实都是来自于九爷对皇上心意的了解,总在几个最艰难的时候儿选择了与皇上站在一起,拼尽一切去为皇上排忧解难去。 故此九爷从来不敢将今天的地位看得理所当然,更不敢相信这地位会永远不败——九爷知道,想要巩固这地位,依靠的不能是提起孝贤皇后,也不能只依靠几桩儿女亲事去,他唯有日日为朝政殚精竭虑,时时为皇上排忧解难去,又或者战事一起,便又立下战功去…… 说到底,九爷为人臣之极点,便也要付出超过所有的大臣去。用“卖命”二字,当不为过。 只是婉兮却不能将这话当着兰佩的面儿都点破了去,她便只能含笑道,“这事儿总归分怎么看。九爷是伤心广成无人吊唁;可反过来说,群臣都是因为九爷而去,这便也足证九爷在朝中的威望么……这世上的事儿啊,哪里有两全其美呢?不过是看如何权衡取舍,是更愿意接受那难受的一面儿去;还是索性翻转过来,只看那叫人心下舒坦的一面儿去。” 兰佩便也点头,“奴才今晚儿便这么劝说九爷去!” 婉兮心下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便赶忙道,“我说的未见得有效。你们夫妻伉俪情深,你只管用你自己的法子去劝就是,可千万别用我这个馊主意去。” 兰佩却是摇头,“就是因为多年夫妻,奴才方能了解九爷的心境。便是九爷再怎么想不过来的事儿,只要一说是令主子的意思,九爷便能立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去的。” “他这些日子为了大爷的丧事已是心力交瘁,奴才便也唯有用令主子的话来,方能叫九爷赶紧振奋起来啊。” 不管怎样,总是为九爷好吧——婉兮便也笑笑,不再坚持了。 九福晋抬眸望住婉兮,半晌才委婉地问,“倒是不知道忻贵妃薨逝之后,八公主又要如何安排?” 婉兮攥紧了指尖,才克制住想要皱眉的念头去。 婉兮尽力淡淡一笑,“舜英她,皇上的意思是,暂时交给颖妃去抚养。” 兰佩何尝没瞧出来婉兮神色之间的一点子不豫之色来,这便忙也小心藏住神色,含笑道,“也好,也好。颖妃主子已经居于妃位多年,自是比忻贵妃在世的时候儿位次还高。八公主跟着颖妃主子去,这便是又高抬一步了去,总归对八公主怎么都是好的。” “这么算起来……八公主的额驸,这一二年怎么都该定下了吧?” “你可得了吧~~”正说着话儿,舒妃从外头进来。亲姐妹倒不用见外,这便直接对九福晋说。 实则婉兮就是担心九福晋还放不下这个心思,这便私下里已是与舒妃过了话儿去。终究还是不便直接说了舜英那孩子身子上的难言之隐,婉兮便索性将原因都揽在自己头上来,只说自己跟戴佳氏这些年的不对付,便总不希望戴佳氏的女儿成为九爷和九福晋的媳妇去。 虽是亲姐妹,尊卑的规矩还得守着,兰佩便忙给舒妃行礼请安。 舒妃哼了声儿,“好歹隆儿已经是和硕额驸了,总没的叫亲兄弟两个都成和硕额驸的吧?” 九福晋却有些噘嘴儿了,“可是家里已经有了两个额驸……按说,这样儿都可以,又何妨再多出来一个和硕额驸去呢?况且康儿与八公主也的确是年岁相当不是?” 舒妃忙看了婉兮一眼,无奈地道,“你啊!亏你今儿还进宫来给令贵妃请安,你若将来真也成了戴佳氏的亲家去,我看你以后又要怎么到令贵妃眼前来呢?” 九福晋忙殷殷与婉兮道,“令主子万万莫要多心!终究忻贵妃已经不在了……奴才看重的,只是八公主,倒与忻贵妃无半点干系。” 婉兮这便索性故意生了气,扭身不看向九福晋了,只说,“……这世上哪儿有闺女不像额娘的?虽说八公主这会子还小,可是谁知道她越长越大,会不会跟她额娘越发一个性子去了?” 婉兮故意再添上一把料去,“你也别当我多心,我实则说的都是有理有据!我便也不瞒着你了,五月间莲生与舜英一起在静安庄给戴佳氏穿孝,你可知道舜英是如何对莲生去的么?” 九福晋也吃了一惊,“怎么,八公主对七公主不敬去?” 婉兮叹了口气,“也就是莲生记着自己是当姐姐的,八公主的额娘又是新逝,莲生这便不愿一样儿见识罢了。要不,这会子姐妹几个心下早结了芥蒂去了。” 舒妃这便赶忙跟着敲边鼓,“听见了吧?若是收个这样的当儿媳妇,你是想给康儿找气受,还是想给你自己找气受去?” 九福晋也有些作难,回到府中,自己心里揣不住,这便私下与篆香嘀咕了出来。 却没成想,正好福康安散学回来,正走到廊下。 那小子淘气,原本想听个墙根儿,找点乐子。却不成想,听来的话倒叫他自己僵在了当场。 第2523章 八卷4 心下不痛快 随着皇帝圣驾从木兰归来,舜英在静安庄穿孝也已经穿过白日祭去,这便虽说还没释服,可是已经不必继续住在静安庄里,已是挪回了园子里来。 既然回了园子,公主们的功课便也不能落下了。 在内廷,自是七公主、八公主、九公主三位公主,外加一位皇孙女绵锦一处念书。舜英这便是心下还有些磕磕绊绊,却也不得不跟小七与啾啾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绵锦又是跟小七同岁,且一同种痘,姑侄两个的情分自是深厚。 若此一来,四个小女孩儿中间,倒是小七姐妹姑侄三个成了一帮儿,舜英落了单去。 不过也幸亏宫中除了皇女、皇孙女之外,还一向都有在宫中抚养宗室格格的旧例。这些格格多数也是因为将来要许配给蒙古各部王公,故此在宫中抚养,以便她们早早儿学习规矩。这便虽然不是在内廷居住,而是在端则门居住,可是白日里却也能进内给几位公主来侍读。 在宗室格格们面前,皇女公主们自是高贵无上,且她们一向少知后宫秘辛,这便只当舜英也是贵妃之女,地位一点儿不比小七和啾啾姐妹两个低呢。 有这样的宗室格格们的趋奉,舜英自是也不怕孤单了,这便索性继续与小七和啾啾冷着脸子,一副谁怕谁的模样去。 啾啾可不管那个,反正被惹着了就尽管吵回去; 反倒是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妹之间这样儿了去,这便免不得在素日里反倒小心安抚舜英些儿去。 终究这会子舜英已是被送到了颖娘娘的宫里去,若是再与舜英这样面上僵着,又何尝不是叫颖娘娘也跟着操心去了呢? 已到十月,京师里的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了,外头渐渐滴水成冰,这些金枝玉叶们便也都渐渐少出门,尽聚在一个屋里聚着了。素日的小矛盾这便越发躲闪不开了去。 可是这个时候儿的窗外,却是一日比一日热闹起来了。因为十一月间的皇太后圣寿节就将到了,外头各处都在张灯结彩,跟提前要开始过年了似的。 小七抬头看了看窗外,倒也松了口气儿。 不管怎么着,这外头的热闹也能吸引去这些女孩儿的主意力些儿,倒叫这窗内不至于那么剑拔弩张着。 小七为了合拢事儿,这便特地从膳房要了些儿蜜果子、饽饽、苞米棒子,要带着一班女孩儿在大熏笼罩子上烤着吃。 因这屋里的女孩儿多,个个名下都有份例用炭,炭火可不缺少,故此这屋里的熏笼总是烧得旺旺的。大熏笼也大,足一个七八岁女孩儿的身量高,外头的熏笼罩子也相应地大,平素都够两三个女孩儿环圈儿整个人趴在上头取暖了。故此烤些吃食来,地方儿便只有富余的,没有不足的去。 炭烧吃食的香气,终于也与外头的喜气儿一起,叫女孩儿们的那根弦儿都跟着松下来些。 啾啾念完了今天的书,便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宗室格格,爬到炕上歘嘎拉哈去了。啾啾手眼灵巧,赢得最多,高兴之下可顾不上吃食。倒是舜英更愿意骑马射箭,倒不愿意碰这些女孩儿家玩儿的精细玩意儿,她这便讪讪地还是回到熏笼旁边儿吃烤熟的苞米棒子,这便还是与小七坐在了一处来。 小七自是高兴,倒是拣着些话儿与舜英说。 舜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子,忽地用手背抹了把嘴巴子,将嘴角蘸着的焦黑就当是给擦了。 “……我能瞧得出来,你是用心合拢我呢。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也不愿意总与你们僵着去。只是我倒有一事问你,我上回与你说的事儿,你可在麒麟保跟前提了?” . 小七便是一皱眉,垂首只那炉钩子捅着那炭火去。 “想要与人说话儿,总得见着人才行。可是我自从八月回来,也没见过麒麟保去。” 舜英扬了扬头,“可是他每日也都进宫念书,倘若你有心帮我,总归能找见法子去。不说旁人,你那额驸拉旺世子,不就能见天儿都跟麒麟保在一处么?” “况且除了拉旺世子,还有十一哥他们呢。十一哥也三天两头儿就去给你额娘请安啊,你只要替我说一嘴,叫十一阿哥带封信过去,不就结了?” 小七皱眉,“即便拉旺是我的额驸,十一哥是咱们的哥哥,可是我却也不好意思叫他们去传这个话儿的。我总归得亲见着麒麟保的人,才好张着个嘴。” “倘若舜英你觉着我这么办不行,那你就托付给旁人,别叫我去问了。” 舜英咬了咬嘴唇,虽不愿意,却也心下更清楚,这话便是托付给一百个人去问,都比不上小七一个人去问。 舜英便吸了口气,“算了,我既然托付给你了,那我就等着你就是了。况且皇玛母的圣寿就要到了,接下来又是过年,麒麟保是怎么都能跟他阿玛进宫来行礼的,到时候儿你们好歹都能见上面去!” 小七忍不住蹙眉,“那也说不准。我终究已经是指配了的公主,便是还不到年岁呢,却也不合适再跟外头的小子们见面去了。” 舜英有些不快,“总归我这话儿撂给你就是了。只要你能见着,就替我问明白了。大不了我再不催你了就是!” 小七也是暗暗叹口气,虚应一声儿罢了,“时候到了再说吧。” . 散了学,舜英怏怏不乐地回到颖妃的寝宫。 舜英虽说还未成年,却终究也都八虚岁了,这便早已便是在母亲身边儿养育的小公主可比。况且她带了自己的嬷嬷、谙达一起过来的,她在颖妃的宫里也自然有自己单独的寝殿,故此即便是到了颖妃身边儿,其实却还是有些疏离的。 便是她的嬷嬷齐佳氏劝她与颖妃亲近些儿,她却也颇为抵触,只说,“依你瞧着,我又该如何与她亲近去?难道扭股糖似的滚到她怀里去?呵,别说我都觉着肉麻,她一个从未生养过的,怕也是要起起皮疙瘩去!” 可是这么守着疏离,终究叫舜英也觉着有些寂寞。 这便偶尔随着颖妃居住的祥贵人、武常在的主动与她打招呼,赏给她吃食和玩意儿的时候,她心下倒是开心的。 这晚她回来,瞧了一眼颖妃的寝宫,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安的时候儿,祥贵人所居的配殿的门儿一开,祥贵人立在门口儿招手笑,“八公主,来,我这边儿有新熏好的羊蹄儿,快过来尝尝。” 终究是皇女公主,这宫里怎么吃的羊肉没吃过呢?若是羊肉做的菜,舜英倒未见得好奇。反倒是祥贵人说到的羊蹄儿这些,平素上不得膳单的零碎儿,舜英倒觉着是新鲜的。 舜英这便彻底撂下要到颖妃那去请安的念头,径直跟着祥贵人进了殿。 也巧,都是在熏笼上熏出来的。舜英扬了扬眉,坐下倒有些没胃口了。 祥贵人不知就里,还含笑道,“宫里管着炭火的规矩严,寻常不准用熏炉来弄这些。可是你知道么,我啊终究母家在西域,从小儿就习惯了这么吃,可是膳房里不这么弄啊。我想家,想我额娘,这便偷偷儿弄些,八公主你可千万别给说漏了去啊。” 舜英兴趣缺缺地笑了笑,“祥娘娘安心就是。” 祥贵人忙递给舜英一个羊蹄儿,却见舜英并不往嘴里送,这便忙问,“你不爱吃?嫌膻么?” 舜英摇摇头,“不是。是我七姐今儿也用熏笼给弄了吃食,我现在一鼻腔子还都是这味儿呢,这便有些吃不下。” 祥贵人便是眸光微微一转,便是笑了,“那叫你吃不下的,究竟是七公主弄的那些吃食,还是七公主这个人啊?” 舜英的脸便腾地红了。 祥贵人别开目光,面上笑着,却是叹了口气,“不瞒你说,你如今的心情啊,祥娘娘我当年也是一样一样儿的。我刚进宫的时候儿啊,因是蒙古格格,这便跟着颖妃娘娘时常一起去令贵妃那边走动。我自是将令贵妃当姐姐,当前辈,凡事都愿意为她尽心尽力,只希望她也能如待庆妃、颖妃她们一般,将我也当成姐妹去。” “可惜是我太天真了,我终究位分低,没她们那么聪明,故此她其实从来就没把我当成自己人过。后来豫妃、容嫔陆续进宫,她们的母家自是比我煊赫,她们的位分也从一开始就在我之上了,如今令贵妃怕是早就忘了我这么个人去。” 祥贵人幽幽转回眼来,“八公主,我从前也瞧见你与七公主她们也曾情谊深厚来着。我记着那时候儿你还小呢,刚比桌子沿儿高那么一点儿,你跟七公主她们一起在端阳宫宴上,用小金箭射粽子……三位小公主里,偏就你的箭法最准。你射中了粽子,没说先给忻贵妃吃去,却是先给了七公主……” “我那会子远远瞧着,却也看懂了八公主你的懂事,你的小心翼翼,你的委曲求全去……你何尝不是在小心翼翼讨好着令贵妃的长女七公主,便如我当年讨好令贵妃一般?” “可是啊,如今你也被七公主、九公主姐俩儿给扔下了,是不是?就像我当年,也被令贵妃给一脚踢开一样儿啊。” 舜英登时抬眸,眸子里燃起火苗来,“祥娘娘是说,她们母女原本就都是那样的人?故此七姐那么对我不是偶然,而是她本来就是跟她额娘学的,本来就不可能真的对我好,是不是?” 祥贵人叹了口气,“对于她们那起子汉女来说,出身低微,在这后宫里便是不顾一切往上爬。她们肯结交的,要不就是跟她们自己一样低贱的,要不就是她们能用得上的。” “可惜,咱们父母两边儿都不是汉人,咱们也学不会她们那狐媚惑主的手段来……咱们啊,就也只能被她们踩着,受她们欺负去罢了~~” 舜英腾地站了起来,“原来从小到大,我竟是瞎了眼,还当她们是姐姐和妹妹,还一心一意地想跟她们好!” “我真是……连她们的额娘那么欺负我额娘,我都没看出来;直到此时被她们这么对待,我才明白过来。我从此再不受她们蒙骗了,她们也别想再欺负了我去!” 祥贵人拍掌道,“八公主不愧是咱们纯正的大清公主,就是有志气!” 有祥贵人这般哄着,捧着,舜英才欢欢喜喜地吃完了羊蹄儿,回去歇着了。 在颖妃的宫里,她自己觉着,她终于是找见一个可以贴心的姨娘去了。 . 直到舜英回去都安置了,祥贵人也是殷勤,亲自叫位下的女子乌兰去给舜英送了些酸奶疙瘩过去,教齐佳氏给舜英用炭火化开了,叫舜英睡前好歹抿几口。 直说羊蹄儿里又是皮又是筋头儿的,怕舜英晚上克化不动。用些酸奶,能帮着克化。 舜英自是承情,就连齐佳氏也欢喜地一个劲儿道谢。 乌兰这才回来,将舜英跟齐佳氏的反应都报给祥贵人知。 祥贵人这才满意地叹了口气,“如今她孤苦伶仃的,便是进了咱们这个宫,也不肯与颖妃亲近……这个时候儿啊,她就是最为心底下不设防的时候儿,只要有人对她好点儿,她必定立马儿亲近过来。” 乌兰小心地觑祥贵人一眼,“可是咱们……却又何必这么哄着她去?回头别叫颖妃娘娘那边儿瞧着不顺眼了。好歹主子也是跟随颖妃居住,人在屋檐下啊。” 祥贵人冷笑一声儿,“我就是不甘心永远这么人在屋檐下去!你瞧瞧,西域进宫的这些人,无论是厄鲁特蒙古的,还是回部的,一个一个儿不是已经封妃,就是在嫔位上享受妃位的待遇去。反倒是我啊,是最早一个进宫的厄鲁特蒙古的格格……进宫就是贵人,可直到如今,十一年过去了,却依旧还只是个贵人。” 祥贵人是乾隆十八年进的宫,倒比豫妃、慎嫔她们都早。就因为她是第一个进宫的厄鲁特蒙古的格格,故此皇帝早期赏给她的物品,实则都是远远超过贵人应该有的待遇去。 她当年进宫当日,皇帝就赏赐了金十五两,银二百两,另有物;而她一个小小贵人的衣物里,就有了明黄缎的灰鼠氅衣去。 可惜她即便实际享受的待遇甚高,可当年因为自己瞎折腾,不但曾被降位,便这些年过来,位分上依旧还只是个贵人罢了。 “进宫十一年,我要是还看不懂皇上对我的态度,那我就也白活了这十一年去。我啊,才不像忻妃那么傻,还苦苦巴望着复宠去……我啊,对皇上已是再不报半点儿幻想了去。” 祥贵人说着冷冷地笑,“总归皇上也都这个年纪了,我还能指望他活多少年去?如今便是在皇上身上打主意,倒不如目光放远些去,看看将来谁更有可能承继大位去。” 如今明争暗斗最激烈的是三个人:嫡子永璂、实际的皇长子永琪,再有一个就是皇上的长房长孙定亲王绵德。 倒是排在乌兰前头的乌云更明白主子的心意些儿,这便含笑点头,“奴才自是觉着,还是绵德阿哥最有嫡传之相。” 祥贵人含笑点了点头,“总归皇后那边儿更是瞧不上咱们,便是咱们主动贴上去,人家也不稀罕;至于五阿哥么……成年皇子,羽翼已丰,便是愉妃都控制不住什么去了,那咱们就更是鞭长莫及。” “反倒是绵德阿哥,因是皇孙,在外居住,反倒是甚为恭敬;更难得是定安亲王福晋、绵德阿哥的母亲,反倒还时常记着我这个贵人。每当年节进宫来请安,都不忘也给我送上一份儿节礼来。” 伊拉里氏在静安庄与舜英一同穿孝,在小七和啾啾先行释服离去后,这便又格外得了一个多月与舜英单独相处的机会去。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伊拉里已是将舜英纳入了她的通盘考虑去。待得舜英离开静安庄回宫,伊拉里氏在宫外自是够不着舜英来,这便需要在宫里有个人。 舜英回宫来便被正式托付给颖妃,伊拉里氏自是趁着颖妃秋狝未归之际,早早儿在祥贵人身上使足了心意去。 乌兰这便也隐约明白了,却也还是有些心下不托底,“……八公主终究还小,况且毕竟是个公主。她又能帮主子承起什么事儿来呢?” 祥贵人轻哼一声儿,“她的用途可大了。她啊,一边儿可以因姐妹之间闹意气,牵扯到令贵妃去;而另外一边儿啊,听说愉妃也曾到静安庄去看过她,故此用她还能牵扯到愉妃和永琪那边去……” 如今皇子争储的情势里,只要有两方被同时扯动,那么其余之人便可趁机见缝插针做下安排去,尽管渔翁得利就是。 . 从十月到十一月间,福康安莫名地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在上书房,别说拉旺跟他说话他不搭理,就连永瑆、永璂等皇子与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的。 拉旺和永瑆两个倒也罢了,终究从小一起玩儿大的,谁也不端亲王世子和皇子的架子就是;也唯有身为嫡皇子、自恃身份贵重的永璂有些记了仇去。 这日恰好又是比试射箭,箭亭前因刚下了场雪,地上有些滑溜,福康安一贯好胜,这便一个不谨慎,催动马匹奔跑太快,结果马蹄铁在冰上一个打滑,竟然是连人带马都摔在了地下! 一众谙达和侍卫,连同皇子、侍读们都惊呼着冲上前去。 拉旺经验最丰富,上前先顾着检查福康安那条被马匹肋侧给压住的那条腿去。 ——以马匹的体重,这么打滑之后实打实地摔倒,便凭福康安这少年的一条腿,轻松就能给压折了去! 幸亏福康安机灵,在马匹摔倒的刹那,脚已从马镫里拔了出来,这便即便摔倒也没将腿给别在马镫里。虽说给压住了,却是活着压的,这便除了有些酸疼,倒不至于断了骨头去。 不过福康安也还是疼得大叫出声,一垂眸,硬是掉了眼泪下来。 一众阿哥们看见了都被吓了一跳——这些年一起念书朝夕相处下来,谁不知道麒麟保最是个活猴儿,谁哭过鼻子也没见过他哭的。可是今儿竟然泪疙瘩都掉下来了,可见是给压狠了。 拉旺惊得忙上前再捏一边福康安的腿骨,以确定福康安的骨头可否是断了;也唯有永璂立在一旁,满眼都是冷笑。 永瑆在旁瞧见,不由得皱眉,“老十二你这是为何?” 永璂耸了耸肩,“干嘛,干嘛?他摔了,你跟他好,这便冲我急头白脸来?十一哥,我可告诉你,你这么着跟我,可当真犯不着!” 永瑆眯起眼来,“那你又笑什么?” 永璂幽幽瞟一眼永瑆,“我啊既是想着,嘿,这上书房里是怎么了呢?原本就八哥一个瘸子,后来添了个五哥;怎么着,今儿又要多个他不成?” 永璂说着傲慢地高高抬头,“皇阿玛多次强调,骑射乃是满人根本。便是王公之家,不能弓马骑射的子弟都不能承袭爵位去……就更何况是我皇家!” “可是骑射之法,腿是根本。若腿坏了,就甭指望还能骑射有多好去……五哥、八哥,都已是如此了。十一哥,你说不是么?” 两兄弟在畔的低语,虽说音调不高,却还是被比猴儿还尖的麒麟保给听见了。 福康安抱着腿坐在地上,眼圈儿犹红,却是薄唇轻挑,讥诮地冷笑道,“十二阿哥不用操心旁人,还不如是替自己个儿操心去吧!所谓‘璂琪’连用,字义相同;且汉字里发音也是一模一样儿。故此汉师傅喊五阿哥的名儿的时候儿,听起来跟十二阿哥是一模一样的!” “十二阿哥这会子还笑话五阿哥的腿得了病,十二阿哥就不怕,同名同命,便也迟早有一天也得了那样的毛病去?” 身为如今在世的唯一的嫡皇子,永璂哪儿受过人这个去,这便恼得上前指住福康安的鼻子,“奴才大胆!” (上班的上学的亲们,表打呵欠,加油嘿!) 第2524章 八卷5 许一段良缘(加更) 福康安却半点都不怕,高高仰头,眼含讥诮。 “你打我呀!” 永璂恼羞成怒,抬脚就要踢。 上书房念书的皇子们,身边儿除了跟着哈哈珠子太监端茶递水的之外,还有侍卫和谙达跟着。这一见十二阿哥要踢傅恒傅九爷的嫡子,几个太监、侍卫这便都冲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永璂去。 从小就在永璂身边伺候的谙达刘福这便赶紧趴在耳朵上低声哀求,“哎哟我的阿哥爷哎,您怎么忘了这会子那傅九爷是个什么身份?阿哥爷若想顺顺当当当上储君去,前朝必定得有这位傅九爷的帮衬,又何苦为了这点子小事儿跟他的阿哥闹腾起来?” 永璂咬牙切齿,手刨脚蹬,非要将困住自己的这班人给撵开。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总归我是天子的嫡子!便是谁身份贵重,也都比不上我!我才不惯他这个毛病,我要揍他,今儿谁都甭想拦着我!” 那刘福只得给永璂跪下,死死抱住永璂的腿去,“奴才的阿哥爷哎……等您顺顺当当地得了那个大位去,您将来想收拾谁去不能呢?您这会子暂且忍一忍,老话儿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福康安反正心里憋闷着这些日子去了,正想找个人打一架去。总归他心下难受,他管是不是嫡皇子去! 福康安自己的腿这会子也顾不上疼了,他跳将起来就蹦着高高儿指着永璂的鼻子。 “你想揍我?好啊,你来啊来啊!你要是不来,你就不配当皇上的阿哥去!” 一旁永瑆、拉旺等人当真是被福康安给愁出了一脑门的抬头纹来,两人一左一右上来也都把住了福康安的胳膊,不准他造次。 反倒是札兰泰一直在旁边儿静静瞧着,没上来拉架,也自没跟着煽风点火。 只是眼前的局面已经僵了,再闹下去就连师傅和谙达们都未必敢管了,最后非得请皇上来定夺不可了。 札兰泰这才静静抬步上前,立在两帮人中间儿,静静道,“依我瞧着,今儿是必定该有一场比试了去。” 札兰泰一向最是人静如兰,这会子却出来说这个,连永瑆都急了,赶忙儿喊他,“札兰,你退回去!” 札兰泰静静回眸,淡淡一笑,“皇上说得好,各家的子弟都不该忘了弓马骑射的根本,不该丢掉爷们儿的血性去。既然一言不合,相持不下,比试一场自是阿哥们应当做的。” 永璂难得听见一句对脾气的话,这便大喊,“札兰泰说得好!不愧是平定西北的主帅兆惠的儿子!你们都给我撒开,看我怎么教训那个不驯的奴才去!” 札兰泰不急不忙偏头望过来,却是眨眼一笑,“十二阿哥也觉着奴才说得有理?那奴才斗胆请十二阿哥这回就听奴才的安排,可好?” 永璂想也不想就点头,“就听你的!” 札兰泰含笑躬身,继而高高仰头,“虽说比试,可是这终究是宫禁,若是堂堂皇阿哥与勋贵子弟这般当众厮打起来也不好看。不如这样,寻常咱们都是比试射箭,都是单枪匹马的本事,倒没什么新鲜;倒不如今儿就请十二阿哥和麒麟保各自为主帅,以这园子里的小树林儿为战场,各自划定一场攻守的图略,看谁能最终战胜了谁,可好?” 还没等永璂回答,一把半大的阿哥们都欢呼起来。 札兰泰这主意便明摆着:是在场所有的孩子们都能参与的一场“作战”呢! 这帮男孩子的性子,谁不爱暂时放下书本,这般热血热汗地折腾一回去! 永璂难掩失望,咬牙道,“这又算什么!” 札兰泰不慌不忙挑眸望过来,“十二阿哥是嫡皇子,将来前途无量。我大清建国以来,诸王都曾为将帅,谁没有运筹帷幄的能耐?十二阿哥既为皇上嫡子,想来必定继承了皇上君临天下的天纵之才去。” 永璂被噎得一咬牙,“我自然继承了皇阿玛的圣明英武去!” 札兰泰敛眉一笑,“那就是说,十二阿哥已经准了奴才所请了。”札兰泰立即回眸冲福康安眨眨眼,“那麒麟保也要不负忠勇公平定大金川的帅才哟!” 福康安自不怕这个,拍手哈哈地笑,“没说的!” 这便一跳上了高处,举手高呼,“谁愿跟我一帮?” 倒是在上书房里侍读的一班大臣之子都愿意跟从福康安,反倒是一班宗室,尤其是旁支宗室的子弟愿意跟着永璂去。 永瑆有点不放心,这便一拉札兰泰的衣袖,轻声问,“麒麟保行吗?” 札兰泰静静而笑,蓝衫映着冬日的阳光,如宁静深邃的湖泊。 “……我听说曾经又一年中元之夜,麒麟保也曾跟着十一阿哥你们,一起去‘万花阵’里玩儿‘冲出重围’来着?那会子便连皇上都曾赞过,说麒麟保颇有用兵布阵的本事。” “我不知道他到底行不行,我只是觉着既然皇上都这么说过,那咱们只管相信皇上就是了。” 永瑆都被说得一愣,挑眉盯着札兰泰半晌,“哎哟喂,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札兰泰但笑不语,眸光里却隐隐露出温柔来。 永瑆自己想了想,便也只能以为是麒麟保告诉札兰泰的。 永瑆一想札兰泰说得也有理,终究那话果然是皇阿玛曾经说过的。皇阿玛看准的人,当没有错儿。况且忠勇公曾经亲自平定大金川去,麒麟保大哥福灵安在西北也跟着他堂兄明瑞立过战功去,这便说明他们家里果然有尚武的谋略去,这便也放松了下来。 反倒是永璂,虽说是嫡皇子,可是从来也没见他醉心过兵书战策去不是? 说话之间,永璂和福康安两人已经各自选定好了攻守的两方:福康安自是选攻击方,永璂也自己乐意当守方——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天下、这个御园都是我的,那这片小树林儿自然也是我的!” 两边架势拉开,永璂专注于正面防守,可是福康安早就趁着两人各自安排人马的时候儿,叫了几个人包抄到了后头去。“战事”刚一开始,福康安一方就已经前后夹击,将永璂一方给包圆儿了。 永璂恨得大骂,“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儿到我后头去的?必定是咱们俩分攻守的时候儿,你就已经先派人藏过去了!麒麟保,你跟本阿哥使诈!” 福康安倒是嘿嘿一笑,“十二阿哥难道没听说过‘兵不厌诈’么?战场上,谁还老老实实、沽名钓誉去?那就是送死去了!” 永璂不服,这便又要冲上来找福康安肉搏。 倒是札兰泰静静走上前去,“回十二阿哥,这事儿十二阿哥既然已经交给奴才来安排,那胜负已定,十二阿哥便该息怒了。要不奴才也只好跪请师傅和谙达们回明皇上去——十二阿哥不想让皇上知道,这一战输给了臣子吧?” . 永璂虽还不依不饶,可终究还是知道利害,被侍卫和太监们生拉活拽着,就也顺坡下驴,这便暂时退开去了。 “札兰,你今儿竟然没站在我这边儿,我可生你的气!”福康安兴奋地走上前来拍拍札兰泰,“不过,看在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叫我好歹算是出了口气了!”福康安兴奋地搂住札兰泰的肩膀,“真是好哥们儿!” 札兰泰是兆惠的儿子,兆惠是平定西北的主帅,故此谁都指望札兰泰也有他阿玛的那用兵之才呢。 札兰泰倒是淡淡而笑,“你赢了就好。” 倒是永瑆年岁大些,看得更清楚,这便走过来也赞许地拍了拍札兰泰的肩,“用兵之道,未必都亲自披挂上阵,便如札兰这般运筹帷幄的,也可为儒帅!” 虽有永瑆如此的赞许,札兰泰却依旧静静一笑,摇头婉拒,“不,是我其实本就不喜欢争斗。这世上再大的胜利,却也不如‘不战而胜’。” 永瑆惊讶地扬了扬眉,他也没想到兆惠的儿子却不是武将的性子。永瑆想了想却也竖起大拇指,“非战,讲究的是不战而胜。非战,不是不战,是为攻心。” 札兰泰这才扬眸一笑,黑瞳熠熠。 . 这晚永瑆去给舒妃问安,这便委婉将白日里的事儿简略述说了一遍。 永瑆护着福康安,一方面是从小的情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养母舒妃。终究舒妃是福康安的亲姨母呢,两人便也如两姨兄弟一般。 舒妃听了也是皱眉,“这个永璂,当真越大越是无法无天了。却也不怪他自己,要怪都只能怪皇后教导无方!” 说到永璂,舒妃最心疼的自然还是永瑆。舒妃便拉过永瑆来,一并坐着,“你跟永璂同岁,从小到大,便是你吃他的亏最多。我的儿,难为你都是怎么忍过来的,叫我想起来都是心疼。” 永瑆淡淡垂眸,“儿子好歹虚长老十二两个月去,既为兄长,理应见识更多。儿子不过是摒弃了他与生俱来的狂妄,儿子知道自己什么该得,什么能争;至于不该得的、不能争的,儿子一向避之则吉。” 舒妃心下都是一个晃动。 这么说起来,她当年的糊涂……倒都不如眼前一个孩子活得通透。 舒妃便拉住了永瑆的手去,“今儿你护着麒麟保,甚好。我心下宽慰不少,等你姨妈进宫来,我也必定在她面前儿好好提提去。” 永瑆便也脸上一红,“额娘不必,儿子倒没什么可夸的。” 舒妃轻哼一声儿,“好歹明年你跟永璂会一起指婚去。我啊不为别的,也得给你争这一口气去——非得叫你的福晋,比给他的福晋更好去!” . 十一月初一,军机大臣奏请,正式将“西域新.疆”纳入《大清一统志》。至此,朝廷在西域拓地两万余里,正式记入甘肃省之后,记入了大清一统的万里河山。 这一大事的首功自是兆惠,却不知是否冥冥之中的一个注定,当西北诸事终于在十一月初一日全部尘埃落定,兆惠竟然在这个十一月十八日,溘然长逝。 一位为大清开疆拓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将新.疆收归版图的统兵之帅,在这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彻底完成了之后,这便心满意足而去…… 这算是一种圆满,却又何尝不是一桩遗憾去? 皇帝得知也是大恸,绝没想到兆惠盛年而逝。终究,此时距离他平定西北,才刚刚几年去啊。 而这几年里,兆惠回到京中却并未以功臣之身颐养天年去,皇帝还将南方治水的大事都交给兆惠去。便在兆惠溘逝之前,还在南方的治水重任之上。 消息传来,婉兮也是愣住。无论如何没想到,兆惠竟然这样早就去了…… 啾啾自小与札兰泰的情分,尚且还没到年岁,皇上还未来得及挑开,谁能想到,兆惠就身故了去。 婉兮难过得掉泪,为兆惠,为朝廷;也是为札兰泰,还有自己的小女儿。 消息传来之时,皇帝正在南苑行围。得知消息,立即回到园子。 当日便亲临兆惠府中赐奠。 皇帝亲临赐奠的大臣不少,但是能叫皇上在听说消息之后,当即放下一切,当日便立即亲临赐奠的,别说大臣之中都是极为罕见,便是宗室王公,今年薨逝的这几个都没得着过这样的待遇去。 皇上对兆惠的重视,可见一斑。 皇上如此,婉兮自是欣慰。只是可惜身为后宫,她不能随着皇上一起去。 皇帝也知道婉兮会难受,这便回到园子里来,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后,还是又回到圆明园来,特地到婉兮这儿来换衣裳。 婉兮便是极力克制着,可是还是红了鼻尖儿去。 皇帝都瞧见了,这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趁着婉兮给他更衣的当儿,他伸手捉住了婉兮的手,紧紧握着。 婉兮原本极力忍着,不想在皇上面前掉泪,可是这会子终是忍不住了。 她垂首哽咽,“爷……奴才真怀念小时候儿。那时候儿奴才还是官女子,还敢穿毛团儿的衣裳,希图偷偷跟着爷走一场去。” 皇帝也是垂下眼帘,点点头,“爷去就是,你放心吧。” 婉兮咬了咬嘴唇,扭头盯一眼毛团儿。 毛团儿哆嗦了下儿,知道贵妃主子这又是有事儿派给他。他琢磨了琢磨,轻声道,“回主子……奴才,内个,长大了。” 婉兮恼得一瞪眼。心说,你长大了,你身边儿难道就没有旁的哈哈珠子太监去了? 皇帝哪儿至于听不懂,也无奈地望住婉兮,轻声道,“……爷都这么大岁数了,身边儿都不跟着十岁以下的哈哈珠子太监去了。” 皇帝年轻的时候儿还行,有从小伺候着的哈哈珠子,如毛团儿这样的。 婉兮咬住嘴唇,也不管,只回头盯住玉蝉,“去你庆主子那边儿……你十五阿哥倒是贪长。” 玉蝉赶紧蹲身,回头就一溜烟儿小跑出去了。 皇帝回头盯住婉兮,想张嘴,婉兮却抬眸瞟住,小嘴儿一撇,眼圈儿已是红透了,“爷不准么?” 皇帝便将话都只好给咽回去了,一拨拉脑袋,“没有,爷什么都没说。” 婉兮这便又吩咐玉萤,赶紧去容嫔那儿将啾啾给抱过来了。 少顷小十五那边儿的衣裳也送到了。没有合适的太监服饰,可是好歹不管是皇子还是太监,常服都是一样的石青色,冷不丁一眼看过去,能给混成一片去的。 婉兮亲自给啾啾换上,轻声嘱咐,“……阿玛别叫阿玛,叫主子;谙达不叫谙达,喊师傅。” 啾啾有些懵,直问,“额涅,这是……?” 婉兮轻轻捏了捏啾啾的小脸蛋儿,“想见札兰小哥哥不?想见的话,就听额涅的话。” 一听札兰小哥哥,啾啾就什么都答应了。 婉兮领着啾啾的小手儿走出来,瞪了毛团儿一眼,将啾啾塞到毛团儿身边儿去。 “啾啾,叫什么呀?” 啾啾也是灵动,这便仰头便脆生生的一声儿,“毛毛师傅!” 毛团儿吓得噗通就跪地上了,“哎哟我的八公主,奴才真是不要脸了……”这一身啊,真跟无数毛毛扎着似的。 皇帝原本一心的哀恸,这会子叫婉兮和啾啾母女俩这么一折腾,反倒险些儿笑了。 婉兮抬眸轻轻瞟着皇帝,上前轻轻握住皇帝的手,恳求地轻摇,“本是白事儿,叫人只有伤心去;可是爷是天子,本有扭转乾坤之力,爷能将这白事儿给变成红事儿去!功臣良将走得能含笑瞑目,还是死不瞑目,总归这都在爷的一念之间。” 皇帝也唯有叹息,轻轻拍拍婉兮的手,“爷都有数儿。你答应爷,别哭了。” . 皇帝带着啾啾,将啾啾扮成小太监,跟着毛团儿一起,到了兆惠府邸去。 皇帝因是在兆惠刚溘逝的当日就亲临赐奠,内务府几乎是飞奔着去知会兆惠府中。兆惠府中都来不及预备,况且札兰泰尚且年幼……这便在皇帝驾临之时,兆惠府中都来不及所有人换上青袍;札兰泰自己都穿着孝服就慌忙到大门外跪迎。 札兰泰因君前失仪,先是落泪请罪。 皇帝忙亲自躬身,将札兰泰拉了起来,难过道,“傻孩子。是朕来得匆忙,得了你父亲的信儿这便赶来了,没给你们家预备的时辰。况且你今年才多大,不过十岁的孩子,朕又岂能责怪于你去?” 啾啾先前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知道是来见札兰小哥哥来了。直到这会子,被留在轿子里,从轿窗看见这外头的白,又远远看见她心心念念的札兰小哥哥这一身的装束,她才倏然明白了过来。 躲在轿子里,啾啾的泪已然是一对儿一双落了下来。要不是毛团儿拦着,她真想就这么飞奔出去,擦掉札兰小哥哥的眼泪去。 她哽咽着推毛团儿,“谙达狠心,竟不准我去。阿玛和额涅都准我来了,偏谙达拦着,不叫我出去。” 毛团儿也是叹息,轻声道,“公主原本年纪还小,还不该来掺和这些事儿。况且公主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出现在这些人面前去呢?” “可是贵妃主子设法叫公主跟来,也是一来敬重兆惠公爷的功绩,二来这事儿一辈子也只有一回,也是怕公主这回错过了,将来长大了怕也会遗憾去。” “只是就算来了,却总不便到人眼前去。便是这么远远看一眼,可是毕竟公主的人都在这儿了,想来无论是公主自己个儿,还是札兰小阿哥,来日知道了原委,心下也都会欣慰些儿了。” 啾啾终究也都七岁了,这道理自是懂的。只是就是因为懂事儿,反倒心下便更是难过——这一步,真真儿是咫尺天涯啊。 啾啾垂泪道,“我今年给慎嫔娘娘穿过孝去了,也在静安庄里住过,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明白这白事儿上的规矩……所拘束着我的,不过是我这女儿身罢了。谙达我求你,就让我去看一眼吧,我这会子总归身上穿着小十五的衣裳呢,旁人认不出我来。” 毛团儿也是心疼八公主,见有些拦不住,这便赶忙跑上去低声回给了皇帝。 皇帝略作沉吟,转身回来,躬身进了轿子。 啾啾便已是哭倒在了皇帝怀中,“阿玛……就叫女儿去看看吧。女儿若不来倒也罢了,女儿既然来了,又怎能这么袖手旁观去?” 皇帝揽住啾啾的肩,“傻丫头。你所说唯一的障碍就是你的女儿身——那你等着,阿玛就替你将这障碍给解了。” 皇帝说罢,垂首看了看,这便从啾啾腰带子上扯下一个香包来。 啾啾爱香,便是今儿临时换上了小十五的衣裳,她也嫌弃小十五男孩子的味儿,这便在腰带上还是拴了自己素日用惯了的香包去。 皇帝大步而去,至兆惠府邸正殿,站立着赐奠。 君祭臣,立奠已是最高的规格。 皇帝奠酒罢,轻轻将啾啾随身的那个香包放在了香案之上。 抬眸望兆惠的木主灵位,君臣二人隔着阴阳两界,无声地交谈—— “兆惠啊,你可放心而去。朕已是将最心爱的,留在你家了。” 在兆惠一家亲族叩首谢恩声中,皇帝走出门外,轻轻拍了拍啾啾的小手,“去吧。若说你的女儿身是隔着你的障碍,如今你已是他家人,这门槛便已撤掉了。” 毛团儿亲自陪着啾啾,赶紧小心地到了札兰泰面前去。札兰泰本来是跪送,冷不丁看见太监的服色,这便以为皇上还有嘱咐,这便连忙抬头——却不成想,目光却是撞进了那一双轻妙的水瞳里去。 札兰泰一惊,几乎脱口而出。还是毛团儿抢先一步沉声提醒,“札兰阿哥……” 札兰泰忙收住,只是含泪凝眸望住啾啾,那眼角却终于浮起欣慰来。 有些日子没见面儿了,啾啾再不是那时候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她现在好歹也都七岁了,半通人事了去。她这便红了脸,一反平日爱憎分明的常态去,反倒有些扭着手指头,有些无措起来。 半晌才道,“……我的香包,被我阿玛给拿走了,带进你家里去了。” 札兰泰心下一片轰然,抬眸紧紧凝住啾啾。 那目光里,一片炙热。 啾啾羞得不知如何才好,忙一跺脚,“我得走了!你,你别哭;要不,我走了,也不安心。” 外头,皇帝已下谕旨:“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一等武毅谋勇公兆惠,质性精勤,材猷明练。西陲之役,禀承庙略,式畀元戎,盘错屡经,肤功懋集。是用酬庸晋爵,协赞禁廷,入直宣劳,正资倚任。” “昨偶婴微疾,遣医诊视。方意稍加调摄,即冀就痊,遽闻溘逝。深为轸悼,即日亲临奠醊。” “著加恩晋赠太保,入贤良祠。并赏给内帑银五千两治丧。” “念伊子尚在年幼。著派同族工部侍郎官保,并内务府司官一员,代为经理。所有应得恤典,该部仍察例具奏。” 兆惠的爵位为一等公,可是皇帝亲赐的治丧银两却有五千两,为公爵所得丧银的七八倍去,已是按着宗室镇国公的标准,此为殊恩;(九爷身后,赏银也是五千两) 皇帝更是特别体恤札兰泰,亲派内务府大臣代为治理丧事……此就更不止是天子对大臣的恩典,更几乎是带着私人的情感去了。 兆惠一家上下都是痛哭涕零,深谢皇恩。 可是他们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皇帝更是赐下了一样儿比谕旨里这些赏银、丧仪更重的奠仪去——恐怕也唯有兆惠和札兰泰这父子,心下才是明白的吧。 . 兆惠薨逝的悲伤郁积在啾啾心底,可是几天后就是皇太后的圣寿了,宫里的喜庆自是半点儿都不会减少。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亲自从畅春园迎皇太后回宫,一众后宫便也跟随而归。啾啾也跟着一道儿回到了永寿宫去。 这个圣寿节,她知道,札兰小哥哥要守孝,她这个圣寿节,包括过年,甚或还有明年的年节,她都见不到札兰小哥哥了。 她心有惆怅,便也没心思跟着皇太后她们一起去看戏。 瞧着啾啾惆怅,小七便也受了影响,也有些儿乐呵不起来了。 第2525章 八卷6 谁也没想到 从十一月二十四开始,寿安宫的大戏台就已经大戏开锣。若是往年,小七和啾啾两个必定早就跟着去看戏了,左右服侍在皇玛母身边儿,尽叫皇玛母享天伦之乐去。 可是今年,啾啾虽说没给兆惠穿孝,可是她心上却已经如蒙上了一层孝巾子一般,倒是不肯出门了。 小七自己便也恹恹地,就借口需陪着啾啾,这便也没到戏台去。 除了她们小姐俩之外,还有一个没去的——那就是八公主舜英。 终究八公主是生母才薨逝,她得守二十七个月的孝去呢。 三位未出嫁的小公主,这便都不去了。 旁人倒也罢了,小十五这个当弟弟的却是顾着姐姐,看戏的间歇,也没忘了将得了皇祖母的恩赏的吃食、玩意儿都亲自送回来给两个姐姐,还要亲眼看看两个姐姐好不好。 小十五明白,皇祖母的圣寿的场合,额涅和婉嫔额娘、容嫔额娘也都不便起身离席,还是他个小孩儿蹦蹦哒哒的来去方便。 谁也没想到,十一月二十五,皇太后圣寿的正日子,小十五却出了事儿。 . 这日原本什么都是好好的,小十五还乖巧地坐在皇太后身边儿,陪着皇太后一起看戏。结果小十五忽然就脸色不对了起来。 福贵人不在了,此时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就只有永常在一人。永常在本来正在给皇太后剥石榴,刚起身递过来,就低低叫了声儿,“十五阿哥,你这是怎么了?” 皇太后这才赶忙垂首过来瞧,只见小十五已然脸色发白,抱着肚子,额角淌下虚汗来。 皇太后一惊,急忙大喝一声儿,“都停下!” 皇太后圣寿,戏台上承应的大戏,都是神仙下凡来给老寿星贺寿的戏码。那些个腾云驾雾而来的神仙,大人们自然知道是神仙,可是有些骨骼清奇的,难免叫小孩子看了害怕。 终究小十五这会子才刚满了四生日呢。 戏台上叮叮咣咣停了下来,皇太后抱住小十五,摸着脑瓜顶,“摸摸毛,吓不着……不吓,不吓,啊。” 小十五却使劲儿忍着,说实在忍不住了,这便起身撒腿就跑,说是要奔净房去。 皇帝和婉兮,连同语琴都赶忙赶过来。 语琴见小十五跑,这便也顾不上旁的,转身就跟着一起跑过去了。可怜语琴一双三寸金莲,这便都不顾了。 婉兮则紧张地扯住了皇帝的袖口。 皇帝长眸微微一眯,扭头唤,“毛团儿!” 毛团儿“嗻”了一声,立时就跟了下去。 皇帝倒是淡淡笑笑,哄着皇太后,“皇太后不必担心,许是那小子吃多了不消化。跑一趟净房,就也什么都好了。” 皇太后吁了口气,也道,“那孩子一向口壮,吃什么都香。我就爱看他那小样儿,我这眼巴前儿的好吃的,我自己老了,克化不动,我都给了那孩子嚼咕去。” 婉兮也竭力地笑,只是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小十五跑去的方向,放不下心来。 玉蕤明白婉兮的焦急,这便也鸟悄儿跟了过去。 良久,那孩子还没回来。 婉兮已是有些乱了分寸,抬眸急忙望住皇帝。 皇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只是吩咐戏台上大戏照唱,他含笑哄老太太,“您先看着,儿子去瞧瞧。一准儿没事儿,儿子去去就来。” 皇帝回身,这便一把握住了婉兮的手,两人一同匆匆朝后头而去。 . 偏殿里,小十五躺在榻上,脸色煞白,紧咬牙关。 语琴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毛团儿还冷静些,已经去知会了桂元,桂元已是带着太医蔡世俊前来给小十五诊脉。 婉兮极力克制着,但是眼前还是模糊了。她上前先握住语琴的手去。 语琴可等着主心骨来,伸臂抱住婉兮,“……圆子他,说是跑肚,可是你瞧这情形,又怎会是普通的跑肚?” 皇帝也上前叫过蔡世俊来,避到外间去,细问。 婉兮心下早已急得火上房,可是当着已经哭成这般的陆姐姐,便也必须要冷静。 她坐下来握住小十五的手,伸手替小十五掖了掖被角,用自己的掌心将孩子额头的冷汗擦去。 “姐姐别急,慢慢儿说。” 语琴哽咽道,“蔡世俊只说的确怕是吃坏了东西。加上此时天寒地冻,小孩儿肠胃又薄弱,这几天跟着热闹,跑跑跳跳的,加上饮食不节,这便坏了肚子。” “可是九儿啊,他这话你叫我怎么放心!我瞧着这次第,哪里是简单吃坏了肚子那么简单?” 语琴都哭成这样儿,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心下哪里能有半点好受去?可是婉兮还是竭力克制,缓缓道,“蔡世俊是太医院里的小方脉名医,医术自可放心;况且啾啾和小十五两个孩子种痘,都是他为首伺候的,我跟他处过这两回事儿去,对他的为人也可放心。” 婉兮将时候凑在嘴边儿呵气给呵暖了,又贴在自己脖颈上试了试,确定不凉了,这才伸进被窝里去,覆在小十五的肚腹上,轻轻摩挲。 语琴哽咽一声儿,“便是蔡世俊可以放心,可是这太医院里的太医们便没有看错的么?我就怕他是只当着咱们的面儿,不敢说实话,这便避重就轻,只挑简单的说。” 婉兮点头,“也有可能。终究他得等到皇上来了,才敢将话说全、说实。” 婉兮扭头望隔扇门外,“姐姐别急,皇上这不是就在外头问他的话呢么?” 语琴紧咬银牙,“我绝不信只是简单吃坏了东西!圆子是在我身边儿养着的,我便是自己没生养过,却又如何不明白孩子肠胃的娇弱去?寻常他从外头进来,我都不准他立时吃喝,总得等肠胃暖和过来了,才能动筷子。” 婉兮竭力劝语琴,这便笑笑,“可不是么,圆子的肠胃可好着呢。要不怎么吃什么都能吸收了,长得这么白白圆圆的去?这都是姐姐的功劳,姐姐待他自比我还尽心。” 语琴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伸臂抱住婉兮,“九儿,你千万别这样说,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觉着对不起你,对不起圆子去……是我还不够尽心,是我还没能做到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去,否则怎么会叫他这会子这样儿了……” 婉兮轻轻拍拍语琴,“姐姐千万别自责。别说圆子现下尚无大碍,即便是圆子可能怎么着了,我和皇上也都绝不会责怪姐姐去的。姐姐素日里怎么对圆子,皇上和我,乃至整个后宫,谁都明白的。” “至于是不是有人故意算计咱们圆子,那也终究是防不胜防之事,绝不会是姐姐疏忽所致。” 不知道是不是婉兮的声音在孩子耳边环绕,还是亲生额娘的掌心贴着肚腹摩挲的缘故,炕上的小十五忽地微微咕哝了一声儿,喊了声,“额涅。” 婉兮忙转过头去,已是顾不得脚上高高的旗鞋,整个人已是跪倒在炕边儿的地上,只为能更近地看见小十五的面容去。 “圆子啊……额涅在呢,你庆额娘也在这儿呢;皇阿玛也在,桂元谙达、毛团儿谙达都在,啊~~告诉额涅,你睁不睁得开眼,肚子还有哪儿疼?” 小十五依旧呈现昏睡的模样儿,小眉心蹙紧,虚弱地摇了摇头,“额涅别哭,儿子,不疼。” 外头的皇帝也得了信儿,忙进来,与婉兮一起伏在炕沿儿上。 皇帝将自己的手臂伸到孩子脖颈下头去,代替枕头,叫孩子枕着。 婉兮看得见,皇帝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实则暗涛汹涌。 皇帝知道婉兮在看他,却也只淡淡道,“脉案爷看了。蔡世俊的话可信,当是肠胃虚弱,吃错了东西。” 语琴又想说话,婉兮轻轻捏了捏语琴的手。 “有爷的准话儿,那奴才和陆姐姐就也都放心了。” 皇帝眼底的暗潮却不肯平息,他伸手轻轻摩挲小十五的额头,柔声道,“圆子啊,纳玛在这儿你自管静静躺着,前头不管是皇玛母那边儿,还是纳玛眼前儿的规矩,一律都给你免了。你尽管好好儿养着,旁的什么都不要紧,这会子唯有你赶快好起来才最要紧,啊~~” 圆子还是虚弱得睁不开眼,也抬不起手,却也努力用自己的面颊就近蹭了蹭皇帝的手。 “纳玛……儿子没事儿。纳玛别担心,儿子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小十五的懂事,更叫皇帝心疼得紧咬牙关。只是皇帝竭力忍着,不想叫四岁的儿子知晓了。他这便柔声道,“便是你没事,可是纳玛也绝不会叫你白遭了这个罪……圆子乖乖的等着啊,纳玛会给你一个交待。” . 婉兮和皇帝一起,用了暖轿送语琴和圆子回景仁宫去。 婉兮在语琴和孩子面前儿竭力克制,不肯掉泪。可是待得唯有她与皇帝两人在时,婉兮的泪终是滑了下来。 她忍不住举起拳头轻轻砸着皇帝,“奴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家世,奴才从来没敢给自己的儿子肖想过什么去。奴才是多不容易才得了这些孩子去,便是每个孩子都是奴才的命啊——奴才只希望他们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将来只要能当个逍遥王爷就够了,奴才不争,奴才也不想为自己的孩子争!” “奴才求爷收起‘思永斋’里奴才和小十五的那幅大贴落;也求皇上再别总提小十五与皇上最为肖似的话儿了……小十五才满四生日,他扛不起皇上的厚望来,他也更扛不动后宫这些算计来!” “总归皇上儿孙满堂,成年的皇子皇孙那么多,个个儿聪明英武,谁都比小十五强!奴才求爷……放开对小十五的期待去,求爷叫小十五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好么?” 皇帝长眸圆睁,内里也涌满了血丝。 “傻丫头,你这是说什么呢!爷说过,爷必定会给咱们圆子一个交待去!” 都是悬心圆子这边儿,婉嫔迟了一会子,这便也寻了个由头,带着小七一起过来了。 一进门就听见皇帝与婉兮说这个,婉嫔静静走上前来,伸手扶住了婉兮,“依我看啊,今儿这事不全是坏事儿,倒有大半其实是好事儿。” 婉兮含泪回眸望住婉嫔,“陈姐姐缘何如是说?” 婉嫔含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是皇太后的圣寿。皇太后在一众孙儿里最喜欢谁啊?当然是咱们十五阿哥。” “明儿又是什么日子啊?明儿皇上就要因冬至节,进斋宫斋戒,三日之后便要行祭天大典呢。” 婉兮轻轻咬牙,“就是赶巧儿在这时候儿出事儿,那布局的人就是算准了这前后的日子,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太后,抑或咱们,都暂且顾不上这孩子去,这才叫他们一算一个准儿去!” 婉嫔含笑摇头,“我不这样看。” “我啊不是说这些人算计孩子是对的,我是说不管怎么着,咱们十五阿哥并无大碍。那这事儿发生在这两天去,那就自然是皇太后的福气给保着,也是皇上祭天的诚心得了上天的庇佑去啊——那反倒叫前朝后宫都看看,咱们十五阿哥得天庇佑,这才是正正经经的有福气的孩子!” 终是婉嫔,凡事都能看得通透,婉兮虽说泪珠儿未干,可是心下却开朗了不少。 皇帝也是点头,赞许地望向婉嫔去,“终究是你才能说出叫她安心的话来。” 婉嫔垂首摇头,“皇上,妾身自是应当安慰令贵妃去。可是这不过是口头上的话语罢了,终究最能叫令贵妃安稳下来的人,是皇上您啊。他们母子今儿这苦楚,能不能迅即都散了,都在皇上……” 皇帝咬牙,“朕明白。” 皇帝拍了拍婉嫔的肩,“事不宜迟,你留下来陪着她。朕先去皇太后那边看看,今儿立即就查此事!” . 婉嫔一直陪着婉兮,到了傍晚时分,屈戌进来回话。 “……毛团儿爷爷不方便直接过来,特地给奴才透了点儿风声。” 婉嫔忙问,“怎么说?皇上那头儿可有消息了?” 屈戌却抬头望着婉嫔,有些迟疑。 语琴那边持续地送来消息,小十五已经好多了。到了晚上喝了半碗粥之后,已是微微能睁开眼了。 孩子既然没有大事,婉兮这会子便能定心下来,一力只去揪出背后那个人就是了。 婉兮这便吩咐,“蛐蛐儿,你说就是。” 屈戌跪倒答,“回二位主子,皇上因名儿就要进斋宫斋戒,故此今天这便挨着个儿地将十五阿哥所有碰过的吃喝的相关之人全都带到养心殿去问话……皇上将十五阿哥所有的吃食都查个仔细,其余的仿佛都没查出疑点来,唯有,唯有……” 小七也守在婉兮身边儿呢,瞧着屈戌这般神情闪烁的模样,这便缓缓站起身来。 “唯有我也曾给小十五喝过一碗栗子粥去,皇阿玛尚未查问,是不是?” . 婉嫔和婉兮都是一惊。 小七面色也是气得发白,眸光晶亮,“我和啾啾今年都没去看戏,圆子知道二位额娘不便离席,他这便顾着我们,不时跑过来看看我们,还将皇玛母赏给的好吃的和好玩意儿拿来分给我们玩儿。” “我瞧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恐他跑得肚子饿了,这便将我自己用的栗子粥也盛了一碗给他去。” “好毒的手段!”婉兮抬手按住心口,“这是想策划一出小七伤了圆子去戏码!这是一箭双雕,想同时伤了我的两个孩子!” 婉嫔也是眯了眼,“不止两个孩子,你怎忘了,啾啾也跟小七在一处。若不是小七,自又牵连到啾啾去了。” “而且还不只是孩子的事儿,还有咱们。若是小七做的,自然要问我的责;若是啾啾的错儿,那容嫔又要脱不开干系……那人啊,这是卯着一网打尽的劲头,用这一件小事儿将咱们都给一勺烩了去!” 婉兮咬牙,“谁说不是?更毒的是,她还当真没有用毒,叫太医和皇上亲自看了,都只能说是吃错了东西,普通的跑肚。便是捉住了手去,都难明确治她的罪去!” “可是姐姐知道,对于小十五这才四岁的小孩儿来说,便是普通的跑肚,若是止不住的话,那也是致命的……” 婉嫔深深吸口气,“原本以为,戴佳氏死了,这后宫里好歹能平静下来些儿了。倒是咱们都想错了,这宫里的风波不是戴佳氏一个人搅起来的;而是这后宫里啊,不止一个戴佳氏。那些野心勃勃的,个个儿都是戴佳氏。” 婉兮攥紧指尖,指甲掐住掌心,痛感叫她冷静。 “既然连小七和啾啾都没放过,那反倒也是个提醒,叫我不由得不好好儿想想,今年皇太后的寿宴,都有谁没去。” 婉嫔也是蹙眉,“跟莲生与啾啾一样儿没去的,便也唯有一个依旧热孝在身的八公主了……” 小七心跳加快,“额娘!女儿跟舜英拌过几回嘴……看她的情形,怕是当真对我和啾啾生了恨意去……” 婉嫔也是眯起眼来,“终究是戴佳氏的女儿。” 婉兮咬牙,“从前我好歹顾念着她是皇上的血脉,便是戴佳氏所出,我也对她心怀怜惜。若只是与莲生她们拌几句嘴,我倒都由着她去……可若她当真是动了坑害圆子的念头去,那我便也不能再纵着她去!” 婉兮回眸,吩咐玉蝉,“这就去知会你颖妃主子一声儿,叫她找个由头脱身回来,悄悄儿去查她自己宫里。叫她心下也有个预备,免得待会儿皇上查到她宫里去,她再措手不及去。” 婉嫔也是叹口气,“想来舜英那孩子背后,必定是有大人怂恿。只是这事儿即便是查到舜英头上,也难免连累到颖妃。这便将咱们一众姐妹,一个儿都没放过去。” 婉兮高高仰头,深吸口气,“那咱们便要更加小心。” . 婉兮叫玉蝉和屈戌刚走,外头就传来巴掌声。马麟急忙跑进来,打千儿回禀,“皇后来了!” 婉兮与婉嫔对视一眼,都小心起身。 婉兮冲小七使了个眼色,“从后头走,回去就歇下。就说今儿累了,早就睡下了。” 小七会意,急忙跟着白果去了。 婉兮跟婉嫔朝外去迎驾,还没走出二门,那拉氏的暖轿就已经直接进来了。 到了婉兮眼前儿,那拉氏的暖轿才缓缓落下。那拉氏一身吉服,光彩照人。 “今儿是皇太后的圣寿,我刚亲自送皇太后回长春仙馆歇下,才刚散了。令贵妃,小十五今儿是个怎么情形啊?” 婉兮忙小心道,“一切自有皇上查问。妾身只知道,小十五是吃坏了肚子罢了,倒没大碍。” 那拉氏有些失望,这便冷笑道,“令贵妃,我倒当真佩服你的冷静去!都什么时候儿了,你还天真到相信皇子如此,只是吃坏了肚子!你还不将所有碰过小十五吃食的,全都捉拿起来审问?” 婉兮这会子反倒平静下来,不慌不忙道,“总归有皇上呢。妾身只管等皇上定夺就是。”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是么?那咱们索性就到养心殿去走一趟!” . 婉兮与婉嫔跟着那拉氏到了养心殿,皇帝已经问完了一圈儿的人,正坐在后殿里,面色有些不善。 那拉氏进门就问,“皇上可查到什么了?敢在皇太后圣寿之日算计皇子,这便当真是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了!皇上决不能姑息,若证明是后宫之事,妾身也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瞟了那拉氏一眼,“朕说了,只是吃坏了肚子罢了。至于那吃食,本身倒没什么,许是天气凉,小十五肠胃受了风寒罢了。” 那拉氏冷笑一声儿,“若当真如此,那小十五便是随令贵妃了!咱们满人的阿哥,个个儿身强体壮,哪儿就至于肠胃这么柔弱去了?” 皇帝一蹙眉,“照你这么说,皇子皇孙岂不是都不该生病?那这太医院,尤其是小方脉的太医,还留着何用?” 那拉氏咬了咬唇,“妾身倒也不是那个意思。还不是因为小十五今儿这一出,妾身也是心疼得不行么?虽说小十五不是妾身所出,可妾身是他的嫡母啊。” 那拉氏回头瞧见宫殿监几位总管,张玉、王常贵、桂元等人都在。那拉氏冷笑一声儿,“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你们谁管着膳房,便得第一个治罪!” 第2526章 八卷7 死不带去 那拉氏这番唱念做打,折腾得有够热闹,充分显摆了她正宫皇后的威风去。 只是再是正宫皇后,却也在皇帝面前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去,这便一片怒火都朝着宫殿监的几位总管太监去了。 婉兮之前冷眼旁观着,但是眼见眼前的情形,婉兮还是上前一步,轻轻拦住那拉氏。 “实则不怪几位总管,总归是小十五自己贪嘴了,再加上这十一月底的天寒地冻……主子娘娘若责怪几位总管,倒是冤枉了他们。若主子娘娘要怪,便怪妾身吧。是妾身没有尽到看顾之责。” 那拉氏眯眼盯住婉兮,“听听你这话说的。这会子连我都要忍不住怀疑,小十五不是你亲生的了!” 婉兮垂首,眸光淡淡,“小十五今儿这样子,妾身自比谁都心疼去。可是心疼归心疼,却一码归一码,这几位总管并无过错,不该受罚。” 以张玉、王常贵为首的几位总管太监都忙向婉兮叩头。 那拉氏冷眼瞟过,便是冷笑,“令贵妃,你竟然拿皇子的安危来刁买人心!你果然叫我刮目相看啊!” 那拉氏这话叫婉兮霍地抬眸,眸光直迎上去,“主子娘娘说妾身刁买人心?那妾身倒不敢当了。妾身倒要请教主子娘娘一句:此时皇上在这儿呢,这班总管太监们的心难道不是忠于皇上的么?他们叩首,也都只是因为咱们这位分,本都是皇上赏给的罢了!” 张玉几个也忙再叩首,“奴才都是皇上的奴才……” 皇帝忽地将手放在了炕桌上。原本没用力,可是他手上的扳指儿还是磕碰在了桌角的包金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这声音其实也不大,只是因为铿锵,便叫那拉氏心下也是一颤,连忙回头望向皇帝去。 皇帝淡淡抬眸,“皇后从昨儿到今儿,陪着皇太后看了两天的戏,怕也是累了,这便有些分不清戏台上跟戏台下了吧?” 那拉氏一梗,忍不住笑道,“皇上这是说什么呢?戏台上是八仙贺寿,戏台下是除妖捉鬼,根本是两回事儿,妾身何至于就分不清楚了?” 皇帝点点头,“皇后既然要为朕分担,朕也欣慰。总归明儿朕就要进斋宫斋戒,又是好几天顾不上查这事儿去了。若有皇后顾着,那明日朕倒也可放心入斋。” 那拉氏自是正中下怀,登时脸上一亮,“妾身也正是想为皇上分担,这才这么晚了还要亲自过来。皇上今儿已是查到什么眉目了,尽管交给妾身。从明日起,妾身继续追查根底就是。” 婉兮的心忍不住提起,回眸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去。 皇帝却是半垂眼帘。烛光幽幽,照不清皇帝的眼底。 婉兮一时也猜不透皇上的用意,这便也有些悬心。 皇帝点点头,“不瞒皇后,朕今儿实则已经将所有碰过小十五吃食的人,都查问遍了。下头他们几个,当真并无疏失。” 那拉氏扬了扬眉,“便只这样儿么?妾身倒不敢放心。总归今儿皇上查的也匆忙,毕竟皇上明日就要入斋了;不如交给妾身,妾身从明日起再重新细细查问就是。” 皇帝幽幽抬眸,“朕说他们几个并无疏失,却不是说朕什么都没查到过。” 那拉氏眉毛陡然一扬,“哦?皇上如此说来,那便是说——宫里的传闻都是真的咯?妾身因悬心小十五,虽然身在皇太后身边儿啊,也不断叫人听着宫里的动静儿。” “不光妾身,实则皇太后又如何能放得下心呢。皇上不在跟前的时候儿,皇太后也已是叫福海他们问了跟着小十五的几个太监去。听他们说啊,小十五今儿在旁的地儿当真没动什么吃喝,除了在皇太后跟前的,再有就只是在——三个姐姐宫里吃过、喝过些儿。” 婉兮的心跳得好快,噗通噗通,快得叫她都有些要喘不上气儿来。 皇帝倏然扬眉,“哦?原来皇后也已经知道了。好快的消息。” 那拉氏尴尬笑笑,“皇上谬赞了,哪儿是妾身的消息快啊,还不是皇太后叫人问话,妾身就在皇太后身边儿呢。妾身都是从皇太后跟前得知的罢了。” “皇后既然知道了,那也好。朕原本还在犹豫,三个女孩儿已是到了懂事的年纪,朕这个当阿玛的倒不方便当面说心事去了。”皇帝意态悠然,并无半点儿的忧色去。“终是女孩儿家,朕没舍得问,旁人也不合适问。整个后宫上下,依朕觉着,也就唯有皇后你来问才合适。” 婉兮的心跳得更快了。皇上难道当真放心将小七和啾啾放给那拉氏去查不成? 皇帝的目光飘过来,在婉兮面上轻轻一落,随即弹飞了开去,宛若烛影下暗色的蝶。 那拉氏抑制不住喜色,忙殷勤道,“皇上圣明!按说三位公主也都长大了,虽说还是孩子,可终究已是到了女孩儿家会藏心眼儿的时候儿了。俗话说,女孩儿的心,海底的针。这时候儿啊,倒是只有我这当皇额娘的才更容易掏出她们的心里话儿来。” 皇帝却摇头,“皇后不必问三位公主,问一位就够了。” . 殿中幽幽一静。恰好烛花儿也因不知何处来的风,微微闪烁了那么一下子。 婉兮高悬着的心轻轻放了下来,而那拉氏的眉则缓缓地高高挑起。 “皇上的意思,是不必妾身再问七公主和九公主,只需问八公主?” 皇帝这才勾了勾唇,静静抬眸,“正是。莲生与啾啾,跟小十五是一奶同胞,自不必担了嫌疑。倒是舜华……终究生母新丧,这孩子心下最是微妙之时,你委婉问问才是。”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转动身子,目光状似不经意在婉兮面上滑过。 “也好。想来都是令贵妃自己生的孩子,还不至于歹毒到连一奶同胞的弟弟也害!” 婉兮倏然抬眸凝注那拉氏,虽未说话,目光却是不肯屈就。 皇帝安排罢了,这便道,“朕也累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说罢眸光轻轻一闪,却又吩咐,“毛团儿跟着你贵妃主子一起回去,看看你十五阿哥那边儿的情形,回来报给朕。” . 婉兮和婉嫔在养心殿前先恭送那拉氏上轿而去,婉嫔便先拍了拍心口,“方才当真叫我吓了一跳去。” 婉兮点头,“我又何尝不是?只恨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手,皇上明日便要入斋,三日后就是冬至节的祭天大典,自是比什么事儿都要紧的,这便分身乏术了去。” 婉嫔轻轻拍拍婉兮的手,“你别担心,终究皇上便是入斋和祭天,前后也不过几日的光景,这后宫里啊,乱不起来。” “倒是颖妃宫里,倒不知道她们预备的如何了。别叫咱们皇后娘娘气势汹汹地去查,趁机再给高娃穿了小鞋去。” 婉兮也是轻轻叹气,“其实当年高娃就烦祥贵人在她宫里,几次三番想设法将祥贵人撵出去。可是谁料想后来渐渐的就没有旁的空宫了,这便兜兜转转的,又因为祥贵人是蒙古格格,这便还是继续归到高娃宫里去了。” “没想到,这祥贵人终究给高娃惹出这么大一个罗乱来。” 婉嫔听了便是挑眉,“我只是不明白,一个祥贵人如何会有这样大的胆子来?” 婉兮点头,“姐姐说的是。祥贵人身后,必定还有旁人。” 婉嫔点点头,“我今儿还有一宗好奇……你说,皇后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该不会当真是从皇太后那知晓的吧?” 婉兮也是冷笑,“皇上今儿亲自查问,便是不叫消息外泄去,便是皇太后跟前都未曾禀报。可是皇后还是知道的……那便也是说,就连皇上身边儿,也有她的耳目。” 婉嫔也是蹙眉,“能是谁呢?按说如今毛团儿回来,皇上身边不该有此等人才是。” 婉兮点头,“她终究是皇后,在这后宫当了十几年的女主人,便是能做到无孔不入,也不意外。” . 婉兮坚持将婉嫔送回东六宫去,亲自看了小七一眼,确定孩子没事儿,婉兮这才带着毛团儿回了自己的储秀宫。 到了宫门口婉兮叹口气,“你这也别跟着我这么折腾了,小十五这会子又不在我宫里,你何苦还要跟着一路过来?你不如直接照你庆主子那边儿去,回去也好复旨。这天寒地冻的,你也早些歇着。” 毛团儿却笑,“主子这是担心十五阿哥,便脑袋不转个儿了。” 婉兮不由得扬眉,“你个小子,敢这么说我?” 毛团儿嘿嘿一笑,“皇上哪儿会忘了十五阿哥不在储秀宫啊?皇上叫奴才跟着主子回来,实则是知道主子怕是要先去送送婉嫔,皇上这便不好直接将主子留下来;皇上叫奴才跟着主子,就是要奴才原样儿将主子给再请回去呢。” 婉兮脸上一红,“呸,皇上可什么都没说,说不定是你个奴才给猜错了呢!” 毛团儿忙打个千儿,“若是奴才猜错了,该打该罚,奴才都认了。奴才还是跪请主子移步,别叫皇上等急了……终究明儿起,皇上可要入斋宫去啦。” 婉兮面颊便也是一热,这便瞪了毛团儿一眼,随了毛团儿回去。 . 这晚无论是皇帝还是婉兮,都没什么心情亲热。两人只是并肩躺着,在这样的夜晚里互相陪伴。 多年相守,到了此时的年岁,那些年少多情都已经淡去,反倒是这样儿地执手相伴,才自是不必言说的情深。 皇帝翻身过来,伸手轻拍婉兮的脊背,“睡吧,爷拍你。” 婉兮噗地一声儿笑出来,含羞闪躲,“瞧爷,还当奴才是小孩儿呢?” 皇帝点头,“人心虚弱的时候儿,谁都是小孩儿。今儿叫你担惊受怕了,你便更该是个小孩儿,得有人陪着,哄着,护着。” 婉兮眼圈儿红了,向前将整个身子都伏进皇帝的怀里。 “今儿……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该跟爷发那么大的脾气,更不该说出那些话来。今儿小十五的情形,哪里是爷的错儿,奴才怎么能将那股子脾气都朝爷身上来使?” 婉兮说着已是哽咽,“奴才怎能忘了,发生这样的事儿,爷心下何尝不是跟奴才一样着急上火,一样心痛如绞的?可爷却还要顾着大局,要冷静查问,还得顾着皇太后的圣寿,又得安抚奴才去……” “爷承当的本比奴才多了太多太多,奴才不能帮爷分担,却还给爷肩上再压担子去……奴才这会子回想起来,真是想挖个坑儿将自己给埋了算了。” 皇帝听着,混着鼻音,轻哼一笑,“这话还算中听。不过却本不必说,爷又没怪你。” 皇帝将婉兮抱紧,“那会子你那满腔的伤心失望和担忧,不跟爷撒,还能跟谁撒呢?况且你也没说错,是爷太稀罕咱们圆子,太早就显露了爷的心思去……这是忌讳,且是大忌。”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终究咱们圆子,现在才四生日啊。他这么小,的确是还扛不起这后宫的算计来。爷得设法打打马虎眼,得等咱们圆子再大一大去才行。” 婉兮紧闭双眼,用眼帘藏住泪花儿去。 这泪花儿有对儿子的心疼,却也有更多对皇上的感激和感动去。 皇帝轻轻啜去婉兮眼角的泪花儿,将额头与她顶了顶,“安心睡吧。万事,都有爷呢。” . 次日,亦即十一月二十六日,皇帝正式入斋。 便在这一日,皇帝也并没闲着。敬事房呈览戴佳氏遗物。 戴佳氏遗物记有:金累丝葵花面簪三块、金茶花簪一块、银镀金寿字一块、金莲蓬荷叶簪一对、银镀金荷叶流苏一对、银镀金灯笼簪一对、银方天戟簪一对等,共计一百零八件。 宫中对薨逝主位留下的遗物,有多种处置的方法,比如可以赏给人去,存留念想;可以死者穿戴去,也可以随棺陪葬。这些方法好歹还都给死者存留一点儿遗迹,叫在世的人还有机会睹物思人去。 况且戴佳氏还有亲生女儿在世,这便好歹都应该将戴佳氏的遗物挑精品留给八公主舜英去。 可是皇帝却下旨,“熔化新贵妃遗物”。 熔化,这便是将戴佳氏所有留下的贵重遗物,全都彻底毁灭了形迹,连一点儿模样儿都不给这个后宫,不给这个世上,尤其是不给八公主留下了。 这便如戴佳氏看似曾经获得过的妃位、贵妃位去一样儿。她的妃位没正式行册封礼,即便是金册、金宝已经造成,却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便金册金宝也全都熔化,最终留在她神位之前的,不过是以绢制成的册文、宝印去罢了。 赤金之重,丝绢之薄,又何止是只隔着生死而不同? 皇帝旨意传出,敬事房的太监们都忍不住一咧嘴——皇上竟然都不给八公主留下几件儿当念想去…… 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同一日呈进的福贵人的遗物之中,皇帝下旨将福贵人遗下的金凤五枝、金福寿挑牌、金二龙面簪等共二十六件嵌宝石、珍珠制品进行重新加工,将旧宝石珍珠拆下,换上或加添上新的各色宝石及珍珠等,以备再用。 虽说福贵人的遗物也不再完整,却好歹还留下些形迹去。那拆下的珍珠、宝石,以及改制过的金簪无论给了谁去,也都能成为一份念想去。 接下来次日,亦即十一月二十七日,敬事房跟着呈进慎嫔所留下的遗物。 皇帝下旨,将慎嫔遗物银镀金蜻蜓簪一对、银镀金小正珠花一对、银镀金庆簪一对、银镀金寿字面簪一块等共一百零三件及一包银针,也全都同样熔化,不留念想去了。 消息传来,后宫众人心下都是幽幽叹了口气。 便从皇上对三人遗物的处置上来看,也能窥见皇上心中对这三位薨逝的主位的不同态度去。 ——福贵人虽说进宫晚,位分低,可是皇上却对她的死颇为怜悯去; ——慎嫔虽说遗物也跟戴佳氏一样是熔化,可是慎嫔终究并无所出,这遗物没人继承也是说得过去。 ——最惨的,就是戴佳氏母女了。 皇上不待见戴佳氏,再加上戴佳氏那个假孕的传闻,皇上不留她的念想儿倒也可以理解;只是除了婉兮等知情者之外,其他人却没想明白,皇上又何以对八公主如此狠心了。 终究八公主刚刚失去自己的生母啊,皇上如何忍心,连一件儿遗物都不给八公主留下呢?同样是皇上的女儿,八公主究竟做了什么,竟让一向疼爱女儿的皇帝,做出如此绝情的决定来? . 皇帝斋戒三天,那拉氏在后宫里本想大展手脚查问一番去,却哪儿想到皇帝便是在斋戒期间,还如此痛快利索地办完了戴佳氏、慎嫔、福贵人三人遗物的处理去。 更要紧的,是从对这些遗物的处理方式的不同,显露出了皇上对三人的不同态度去。 倒叫那拉氏也不能不受制于此,心下不由得再度因福贵人的死,忐忑不安起来。 慎嫔好说,慎嫔的确是自行了断,慎嫔的父亲也的确是在西域谋叛事件中犯下罪过……那拉氏不敢提的,唯有福贵人之死罢了。 她心下揣着这样的忧心,在问舜英话儿的时候儿,便也没办法儿平静宽和。心底里的不欢喜,趁机全都发泄在舜英身上了。 谁让舜英本是戴佳氏之女,眉眼之间已经颇有了几分戴佳氏的模样儿去,叫那拉氏一看见就想起一场桃花癣、外加桃花癫来! 再说了,皇上的意思也摆明了对戴佳氏母女的绝情去。原本那拉氏即便是正宫皇后,对公主却也要好歹客气几分——皇上一向是疼爱女儿的父亲,从皇上对和敬、和嘉、小七、啾啾等几个公主的态度上来看,都将皇帝的慈父之爱一表无疑去,那拉氏也不想因这事儿触怒了皇帝去。可既然皇上自己都狠下心来了,那拉氏就也更不必虚套子去了。 舜英终究是小孩儿,被那拉氏这般疾声厉色地当面问话,也已是吓得掉了泪去。 叫那拉氏再吓唬几句,舜英便已是招了,供出了祥贵人来。 原来小七给小十五吃栗子粥的时候儿,还配了几个小菜,其中有炝芹菜。 小七秋冬季爱咳嗽,芹菜可以润肺止咳,故此在冬季小七的饮食里时常配着些儿芹菜去。小七的这个饮食习惯,舜英自是知晓。曾经祥贵人与她问起的时候儿,她便告诉给祥贵人了。 那日祥贵人给了舜英一小碟芹菜,叫舜英都倒进小七素日所吃的芹菜里去。舜英看着跟普通的芹菜没什么两样,这便按着祥贵人的法子办了。 舜英哪里知道,祥贵人给舜英的,其实不是正常的芹菜,而是一种野芹菜。 这种野芹菜生长于山野,长得跟芹菜十分相似。一旦烹调过,就更难分彼此。 这种野芹菜一旦误食会出现恶心、呕吐、手脚发冷、四肢麻痹,严重的可致人死亡…… 也唯有庆幸小十五爱吃肉,倒不爱吃芹菜这样的素菜,当日只是浅尝了两口,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拉氏叫了祥贵人来问话,关起门来,将所有人都撵了出去。 祥贵人一见这架势,已知大祸将临,这便噗通跪倒在地,不顾自己满头的钗环,向那拉氏叩头下去。 “……妾身自知该死,妾身只是,只是,恨令贵妃当年的轻慢。妾身这便斗胆想叫她的孩子吃些苦头去罢了。妾身并不想害死十五阿哥的,只是叫他拉肚子罢了!” 那拉氏坐在炕沿儿上,傲慢地扬了扬眸。 “按说本宫这会子便没的再与你耽误工夫去,只需将舜英方才所言都奏明皇上就是了。到时候儿皇上直接赐你一杯鸩酒,亦或一条白绫去,只说你是突发疾病死了,身后全你个声名去,就也完了。” 祥贵人痛哭流涕,重重叩头,“可是主子娘娘还是肯给妾身机会来回话儿,那主子娘娘必定慈悲,不忍妾身就这么死了……妾身求主子娘娘饶命。” 第2527章 八卷8 活着却已等于死了 那拉氏满意一笑,“你还知道来找本宫救命,那你便是还没糊涂到底。” 祥贵人霍地仰头,一双眼放着灼灼的光,“那令贵妃这些年来狐媚专宠,在后宫里自已早是公敌!因为有她,她一个人生的孩子,都快赶上整个后宫所有人加在一起生出的孩子多了!这后宫里只要有她,便没有旁人的活路去了!” “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贱婢,就更是恃宠生骄,如今竟然生生爬到了贵妃的高位,直接威胁到主子娘娘您的中宫威仪,更是将其他人全都踩在了脚下去……更可怕的是,她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可是皇上却依旧还没对她过了那新鲜劲儿去。” 祥贵人说着也是绝望地闭了闭眼,“……都说后宫里,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可是皇上对她的新鲜劲儿,竟然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去。主子娘娘您说,这岂不是太过可怕了?” “有这样一个人在后宫里,别说妾身无望得宠,便连主子娘娘您也……” 那拉氏蹙眉轻斥,“放肆!” 祥贵人不敢再说,兀自伏地痛哭,“妾身今儿是办了糊涂事儿去,可是妾身却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妾身终究是无宠也无子,便是恨她也不至于非要跟她不共戴天去;妾身这样做,也是为了整个后宫,也是为了主子娘娘您啊!” 祥贵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眸哭喊,“这后宫里谁人不知,主子娘娘也是最恨令贵妃的!后宫里都说,想要得到皇后娘娘的眷顾,只需做一件事,就是替皇后娘娘除掉令贵妃去……若不容易除掉令贵妃本人,便除掉十五阿哥去也是一样儿!” “皇后娘娘……妾身自知无宠也无子,如今皇上年岁又大了,妾身自忖若要将来在这宫里还能活得顺当,若还想护着自己母家的话,唯有效命于主子娘娘,唯有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咱们唯一的嫡皇子十二阿哥的身上啊~~” 那拉氏知道祥贵人这话,只能听二分、扔八分,可是不管怎样,至少听起来还是顺耳的。 那拉氏笑道,“听你这意思,你教唆八公主办这算计十五阿哥的事儿出来,敢情还是为了我们母子了?” 祥贵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大言不惭”四个字儿去,只顾为了活命,这便什么话都肯说的。 “妾身正是如此……还求主子娘娘明鉴,求主子娘娘眷顾啊……” . 那拉氏咯咯冷笑了起来。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本宫倒也不必与你打马虎眼去。” 那拉氏端然坐直,下颌上扬,高高端起中宫的威仪来。 “本宫是这二十多年来始终都看那令贵妃不顺眼!这是大清后宫,是咱们满蒙世家的天下,她一个辛者库的汉姓贱婢,只该为奴为婢去!便是也能被挑选进宫,便是生子,能封到嫔位就已经是极限!可是她倒好,诞育第一个孩子的八年之前,就已经封妃了!如今,更是成了这后宫里,仅在本宫之下的唯一的贵妃!” “这算什么?这究竟算是什么啊?大清后宫的规矩,如何能被她一人给乱成这样儿?!便是当年顺治爷号称独宠的孝献皇后,那也是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何曾有过任何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能登上如此高位去!” 祥贵人听着那拉氏的怒吼,心终于放下一半儿去了。 皇后果然是将令贵妃恨到了骨子里,今儿这事她求皇后,便是拜对了山门了。 不过那拉氏喊够了,却叹了口气,转而抬眸盯住祥贵人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宫厌憎她是不假,却还不至于就被蒙蔽了眼珠子,瞧不出来你这眼巴前儿啊,是在本宫眼前演戏呢!” “你是无宠亦无子,表面看起来你是不至于为了自己而跟令贵妃过不去……所以本宫相信,你背后是有人的。只不过本宫可不至于将自己当成是那个人去。” 那拉氏幽幽抬眸,“祥贵人,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你的命便掐在你自己的手掌心儿里!你是想死还是想活,都看你是否肯对本宫说实话去!” “若再说方才那一番听似叫本宫顺耳,却实则不过是敷衍本宫的话,那就别怪本宫秉公办理,这便直接拿了你交给宫殿监,等着皇上发落去!” 祥贵人一惊,心里刚放下的那一半儿,倏然重又高高儿地提搂了起来。 “主子娘娘饶命……” 那拉氏得意地冷笑,“想要活命,你便得将你身后那个人,给本宫照实了咬出来!” . 祥贵人此刻只求自保,自知只利用皇后与令贵妃之间的矛盾已经不足以瞒过皇后去,若不说实话,今天这个坎儿便已经趟不过去了。她犹豫再三,还是将绵德母亲伊拉里氏给供了出来。 “伊拉里氏?”那拉氏听得拍着炕沿儿冷笑了好几声,“就凭她,也敢指望着绵德,掺和进这宫里的事儿来!当年永璜是怎么被皇上斥责,褫夺了承继大宝的资格儿去,她这个当福晋的都给忘了!” “我倒不明白她那个脑袋是怎么想的,怎会以为自己的丈夫已经没资格承继大宝,皇上还可能叫她的儿子再得了这个资格去?!” 那拉氏怒极而笑,拍着桌子笑得俯下了身子去,“哎哟哟,这是可笑又可怜。也是,终究是寡妇失业的,这便只坐井观天,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罢了。当真以为绵德是皇上的长房长孙,又是早早儿就承继了亲王的爵位去,这便什么都有可能了……哎哟,真是笑死人了。” 那拉氏笑够了,指着祥贵人道,“你也真傻,她那浑天大梦,你竟然也肯信去,还肯帮衬着她一并去做这傻事儿!” 祥贵人咬咬嘴唇,“……终究,前明时候儿,明太祖不是也在皇长子薨逝之后,直接立了皇长孙,将自己的大位传给了皇太孙去么。再说,此时李朝也是这个做法儿,都是立了世孙去。” “一个是前明,一个是咱们大清的藩属国,他们的事儿亏你们还提起来,也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有脸没脸的!李朝那个称臣纳贡的藩属国就不说了,单说前明,那个皇太孙建文帝后来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们给忘了么?” 祥贵人也说不出话来了,咬着嘴唇,一副人为刀俎的模样儿。 那拉氏白了祥贵人一眼,缓缓又问,“既然是伊拉里氏,怎么着,她也兴起了要除了十五阿哥的念头了?怎么着,难道在她和你的心里,如今才四生日的十五阿哥,竟然成为你们心目中最有可能的储君去了是怎的?” 那拉氏这会子的心态也是有些矛盾。 虽说当母亲的自然不希望是自己的儿子被算计,可是一想到那永璜的福晋第一个算计的竟然都不是自己所出的唯一的嫡皇子,她心下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去。 祥贵人品品那拉氏这话,这便连忙否认,“主子娘娘切勿误会,无论是定安亲王福晋还是妾身,都从未觉得那十五阿哥会比十二阿哥更贵重去!实则,这次的事儿,虽是妾身报复令贵妃当年的轻慢去,可是定安亲王福晋图的倒不是令贵妃……” “那她图的,是谁?”那拉氏眯起眼来。 祥贵人黯然垂眸,“是,是愉妃和五阿哥母子。” “哦?”那拉氏神情便是一振,“你倒细说说!” 祥贵人已没有机会再有半点的隐瞒,这便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绵德阿哥福晋薨逝的事儿,定安亲王福晋和绵德阿哥母子也都不甘心,暗中已是查了这一年去了。妾身听着定安亲王福晋的意思,他们是怀疑到了五阿哥的头上去。故此这回正可趁机将此事赖在愉妃和五阿哥的头上,也正好儿为绵德阿哥的福晋报了仇去!” 那拉氏听罢,不由得唇角上扬,“原来是这样!好,本宫这回便保下你去!你与本宫详细说说,你们打算怎么赖在愉妃和永琪的头上?若你们绸缪里有疏漏的,本宫倒帮你们再补足上。” 祥贵人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这便不顾身份,朝那拉氏咚咚磕下头去。 本以为头顶一片乌云都散了,这回已是能稳当逃过去,却没想到还没等她与那拉氏详说,外头便冷不丁传来颂告声,“皇上旨意到——” 那拉氏和祥贵人都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敢怠慢,赶紧整理衣冠,出外跪迎圣旨。 毛团儿高高奉着圣旨诵读,“……收祥贵人物品,钦此。” . 十一月二十六、二十七这两日,皇帝明明在斋戒之中,可是后宫里的消息却传得又多又快。 冬至节祭天,本是一年当中皇帝要亲临的最重要的大典,若是往年,皇帝一般都要放下一切俗事,专心诚挚地在斋宫守斋,以表达对上天的敬意去。 那么今年,皇帝偏赶在这几天里还处置后宫里的事儿,那便不该是皇帝不敬上天了;只能是说,在皇帝心中,这几件后宫的事并不比祭天大典更轻去。 玉蕤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将毛团儿到祥贵人宫里传旨的消息告知给婉兮。 婉兮也是一怔,微微蹙眉,“收祥贵人物品?收了什么去了?” 玉蕤递上一份从内务府抄回来的清单,婉兮一看,面色也是一变。 只见那一份清单上所列的物品项,竟是出乎意料的长。 金银首饰便计有:金累丝双面凤簪一块、金累丝梅喜面簪二块、银镀金福寿面簪一块、银镀金莲花面簪一块、银镀金吉庆簪一对、银镀金菱花结子一对等,共计数十件。 这些大的、整齐的还不算,那清单里还列着一些零碎儿:金镶米珠六颗、红宝石一块、戒指一个、金镶松石五块、米珠一颗、戒指一个;甚或还有碎金什一包…… 婉兮不由抬眸,“这便是将祥贵人手里所有的金银器都给收了,连点儿零碎儿都不给留了?” 玉蕤点头,“不仅是零碎儿都不给留了,皇上更是下旨直接将这些金银器全都——熔化!” 婉兮都是一怔。 瞧皇上这收东西的架势,简直是给死人的方式是一样儿的。全都收干净了,还都给熔化了,这是叫祥贵人手里什么都不给留了。 同样是金银物品熔化,戴佳氏那好歹还是死后收回熔化,可是祥贵人这还活着呢……便连点儿渣儿都不给剩了。 可便是这些东西,还不是那清单里的全部。婉兮再往下看,都不由得烟眉轻笼。 “……接下来收回的还有祥贵人的穿戴。” 这些衣裳里,计有:绣五彩绿缎金龙有水金银肷衫一件、明黄缎灰鼠氅衣一件、石青缎绣六团夔龙有水灰鼠褂一件、绿纱绣金龙有水单衫一件等……从这些衣衫的规制,便已是将标明祥贵人位分的所有礼服、吉服都已收回了。 这还不足,那清单里甚至连“布头儿”都给列在其中了。 这些“布头儿”里包括有:绣小荷包的绣片三十一个、绣氅衣所用的眉子十一副,以及长二丈一尺的一块白生纱、长三丈二尺的一块杭细、长一丈一尺的一块杏黄缎等都已经不足一匹的,也全都一并收回。 这便是除了金银器之外,连穿的,甚或布料,也都不给留下了。 婉兮挑了挑眉,“你瞧,祥贵人的物品里,原本有她的位分都不该用的杏黄缎,就更遑论还有一件明黄缎的氅衣去了……终究是头一个从厄鲁特进宫来的,皇上对她已是特恩优待。偏她自己不知足,曾经降位过一次还不长记性,终究沦落到今日的境地去。” “她自己想折福折寿去,谁能拦得住她呢?”玉蕤轻哼,“这大冬天儿的,皇上连衣裳、布料都不给留下。要是我啊,当真死的过儿了。” 婉兮轻叹一声儿,“照这个收东西的收法儿,皇上这都不仅仅是要给她降位,而是在皇上心中,已经将她当成个死人来看了。” 玉蕤点头,“便是皇上还没赐死,可是她在皇上心中,已经不是个活人了。” 婉兮将那清单放在炕几上,心下一时也有些五味杂陈。 这些年来,便是亲眼看着皇上对后宫里的种种,却说实在的,还没见过皇上下如此狠心的。 ——这世上最重的刑罚不是死刑,而是生不如死啊。 偏嫔妃自戕还是重罪,剥夺了这个人的所有之后,就不叫她死;而她为了避免连累母家,便也只能在无边的苦海里,生生熬着,连死都不敢。 皇上这是,连一死解脱苦海的权利,都不给这人去了。 玉蕤上前握住婉兮的手,“皇上这回当真是恨极了这祥贵人去,这恨有多浓烈,便是对咱们十五阿哥的心疼有多强烈……姐可松一口气,放下心吧。” 婉兮点头,“所幸圆子这回并无大碍。那未来的时光,便看着这个人是如何生不如死,一日一日苦熬下去的吧。” . 祥贵人宫里,既是来传圣旨,便连颖妃、武常在等一众嫔妃都跟着出来一并跪迎。 当着颖妃和武常在的面儿,祥贵人听罢旨意,早已是瘫倒在地。 毛团儿冷笑一声,传旨完后就带着敬事房的人直奔祥贵人的寝殿,带着底档来收东西。那架势,就跟给罪臣抄家,其实是一模一样儿的。 祥贵人一把抓住那拉氏的手臂,哀声痛哭,“皇后娘娘,您快替妾身拦住他们啊!求皇后娘娘眷顾,皇后娘娘不是都答应妾身了么……皇上怎么会如此对妾身,怎么会如此啊!” 那拉氏也被这突来的旨意,闹了个灰头土脸。这便扬声对毛团儿喝止,“都停下!本宫还在此处,不准你们擅自行动!本宫还有话没有问完,待得问清楚了,本宫自会去回了皇上,与皇上商量过,再行定夺!” 毛团儿笑笑望住皇后,守着规矩上前跪倒请安,却是高高擎起圣旨,“回皇后主子,皇上的谕旨在此。皇上已然下了决断,奴才们唯有遵旨行事。” “再说皇上这会子正在斋宫斋戒,便是皇后主子这几日也不便面见皇上。故此皇上今儿下的旨意,皇后主子怕是要几天之后才能见着皇上,那奴才此时便也只好先按着圣旨行事。” 那拉氏面上一红一白,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毛团儿这便伏地叩首,“奴才请罪了。”继而起身,这便也不管那拉氏什么神色,自顾亲自带着人进去收物品去了。 颖妃在一旁瞧着,终是可以松一口气,悄悄儿笑了笑。 原本今儿皇后过来单独与祥贵人说话,颖妃是干着急,可是不得那拉氏的宣召,她终究不便在眼前儿听着那两个人都说什么呢。颖妃总归担心那拉氏会借此事掺和坏水儿进去,对婉兮不利。 这会子皇上这旨意来得突然,不过却彻底将那拉氏跟祥贵人给冲散了去。瞧那拉氏和祥贵人那样儿,颖妃便也猜到她们两个这也是全无防备。那她就可放心了。 . 夜色幽冥,红灯如血。 毛团儿亲自带来的人,都是手脚麻利,不多时已经搜箱倒柜的,将祥贵人宫里一应贵重的金银首饰、衣物都收拾妥了,封箱摆在了当院里。 祥贵人如被割去了身上的肉一样地疼,哭喊着奔上来,伸手想要再抚摸一遍那些贵重的东西,仿佛想在这寒冬里,最后留一丝儿温暖下来。 毛团儿静静站在夜色里,冷冷吩咐,“拦住祥贵人……啊不,奴才错了,已经不是祥贵人了,该叫一声‘祥小主儿’~~箱子抬走,不必拖延了!” 祥贵人一惊,抬头盯住毛团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我不是祥贵人了,那我现在是什么,啊?” 在这后宫里呀,连贵人都是“乾清宫主位”,也就唯有常在、答应,以及被选中了尚未正式赐封的学规矩女子,才能被称为“小主儿”。祥贵人原本在贵人位分上,那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该叫“祥主子”。 可是这会子既然毛团儿叫“祥小主”了,便意味着她已经被降位。 “……是常在么?我又被皇上降为常在了是么?” 祥贵人虽说难受,可是心底里还有一层倚仗:终究她当年也不是没被降位到常在过,后来还不是又复位回来了?那她倒不那么害怕了。 毛团儿却笑,走近祥贵人些儿,低声道,“若祥小主儿只是降位为常在,那您的物品被敬事房暂且收回,存放在库房里就也是了,何至于皇上要下旨将小主儿的金银首饰都按着死人的规矩,全都给熔化了去?” 祥贵人狠狠一惊,倒退三步,“那你说,我,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 毛团儿叹了口气,“实则,皇上都没说小主儿这会子究竟还是个什么。奴才权且一猜,既然金银物品都被熔化了,那便连常在都不是了……奴才暂且称呼小主儿为答应吧。” “奴才想,好歹这个月皇上刚下旨将西域新.疆加入《大清一统志》去,便是顾着答应娘娘母家当年归附朝廷有功,皇上也总不至于连个最低的答应位分都不留给小主儿去不是?” 祥贵人眼底一片灰白,愣愣后退,“答应,答应?我进宫十一年了,到头来只得了个答应?” 毛团儿笑笑,“对了,皇上还有口谕,说既然小主儿与八公主素来亲厚,而八公主生母又刚刚薨逝,也缺人照顾。颖妃娘娘还要顾着整个延禧宫的事务,分不过神来也是有的,皇上这便叫祥小主儿挪出延禧宫,搬进忻贵妃当年带着八公主单独居住的咸福宫去吧。” 毛团儿说着还依着宫规,单腿打了个千儿,“祥答应娘娘,奴才告退。” 祥答应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 戴佳氏住过的咸福宫……那是戴佳氏生下八公主之后,被皇上单独下旨给挪进去的地方儿。看着似乎是戴佳氏母女独住一宫,实则何尝不是为了掩藏八公主身上的秘密的? 那咸福宫,便是冷宫啊! 她不甘,可是回头再看看自己的寝殿……都被搬空了,搬空了。连一点儿值钱的都不给她留,连贵重一点儿的衣裳都给她收走了。那她便是不搬到咸福宫去,眼前这四壁空屋子,又跟冷宫,还有什么区别了去? 第2528章 八卷9 就是不见 祥答应绝望之下,唯有向那拉氏痛哭,“主子娘娘……小妾还想为主子娘娘效力,可是若从此就被关进咸福宫去了,那小妾便是有心也无力去了……” “主子娘娘啊,后宫之事本该由主子娘娘做主,更何况皇上这三日里正在斋戒,本不该处理外务……更何况这还不是前朝政事,只是后宫杂事!皇上自该都放手交给主子娘娘去的,可是皇上却在斋戒里还越过主子娘娘处置了小妾去,那皇上又将主子娘娘放在何处去了?” 原本是一场如意算盘,即将就要打响了,放着这样一步好棋,却活活儿地被皇上给搅和了,那拉氏的心下如何不恼? 再说祥答应说的也没错,这本是后宫之事,由她这个皇后来先问明白再交给皇上处置也不迟;更何况皇上在斋戒之中,还是为了所有大祀之中最为重要的冬至祭天之礼啊!皇上怎么就不能交给她处置去,怎么就不能专心斋戒去? 那拉氏立在暗夜里,看着眼前的委顿于地的祥答应,冷笑一声道,“你且委屈这两日去,等皇上祭天大典完了,我便立即去养心殿见皇上!届时,我非得从皇上那要一个说法儿来不可!” . 皇帝在斋宫里,于十一月二十六、二十七日两天,将戴佳氏、慎嫔、福贵人、祥答应四个人的事儿迅速了结,十一月二十九日不慌不忙地在南郊寰丘,行完冬至祭天大礼后,这才回到宫里。 那拉氏当晚这便急不可耐,当晚就直奔养心殿,却被挡驾在门外。 门上的人说,这会子皇上正跟九爷傅恒“晚面”,讨论国务朝政,谁都不能在这会子入内打扰。 那拉氏按着性子等了良久,终于等到傅恒出来。 傅恒先执臣子之礼,到门房给那拉氏请跪安。 那拉氏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傅恒隔着门帘跪在门外,这便冷笑道,“本宫是大清国母、正宫皇后!本宫是皇上的妻子,却比不得你与皇上的亲近去!你来见皇上,本宫却要在外头等着,这天下竟有这样的滑稽之事!” 傅恒跪在夜风里,眉眼间只是平和的笑意。 那拉氏这样的疾声厉色,对于傅恒来说,早已经半点都没有威慑力去了。 傅恒静静等那拉氏吼完了,这才不急不忙地回话,“回皇后主子,规矩都是皇上定的,奴才也是皇上宣召进宫的,奴才进殿之时着实不知道皇后主子随后会到,要不奴才就先在门房里等着了。” “还请皇后主子息怒,奴才这就回去跟皇上奏请,从明儿起晚面时候儿,奴才进宫先请皇后主子的示下,等确认皇后主子不来养心殿见驾,那奴才再进殿求见。” “你!”那拉氏恼得咬牙切齿,“大胆傅恒,你少端皇上来吓唬我!” 在那拉氏的狂怒面前,傅恒一身静气,“奴才岂敢。奴才是请皇后主子的示下。若皇后主子不允,那奴才便不回去奏请皇上了。那奴才这便先行告退。” 傅恒走了,那拉氏立在门口儿,回眸恼怒地盯着傅恒的背影半晌,这才回头要往里走。 却不巧,又被拦住了。 养心殿总管太监魏珠亲自出来跪下谢罪,“回皇后主子,皇上今儿才从南郊回来,又跟忠勇公说了这么一大起子的话,已是累了;况且明儿皇上还得赴瀛台,又是一天的好忙,故此皇上今儿这便早早儿歇下了。” “皇后驾临,奴才们自然该进内通禀,可是皇上这会子已经歇下了,皇后主子便是给奴才们两个脑袋,奴才们也不敢这会子再去叨扰不是?” 那拉氏立在养心门外,这十一月末的寒风沿着长街东西横向冲涌而来,啪啪拍动那拉氏的袍摆。她深深吸气,竭力叫自己忍住。 她何尝不明白,这不过是皇上的托辞罢了! 那拉氏轻哼一声儿,“行,皇上今儿既然累了,那本宫就也不进去打扰了。你们今儿不敢进去通禀,本宫也暂且不与你们计较!” “今儿就这样儿了,可是明儿本宫却要见皇上!你们都给本宫记下,今儿就这么算了,可是明儿一早等皇上一睁眼,你们便必须得将本宫求见的事儿,早早儿便禀明了皇上去!倘若明儿本宫还听不见皇上的信儿,就别怪本宫明儿要找你们算账!” 那拉氏冷冷转身,阴冷的背影,宛若这寒夜里的夜风一般,森然席卷而来,又森然席卷而去。 等那拉氏的暖轿转过了长街角儿去,走得没了踪影,魏珠这才叹了口气站直身子。 “皇上不愿意见,这跟咱们是撒什么火去呢?好歹也是皇后,这些年难道还摸不透皇上的脾气去么。怎么就不知道今儿不是咱们不通禀,实则是皇上不想见呢?要耍威风,便冲皇上耍去啊,难为咱们这帮当奴才的,又有什么意思去?” 瞧出魏珠今晚上也有些不高兴,那跟在魏珠身后的小徒弟低声嘀咕。 魏珠轻哼了一声儿,“这哪是头一回了?就在几日之前,就因为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皇上都没责怪咱们,偏她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劈头盖脸地将咱们都给骂了一顿,还说要治罪呢!真是,好大的威风!” “当日要不是贵妃主子护着,咱们指不定还得被她怎么排揎去,说不定她早趁机将十五阿哥吃错东西的罪过都安在咱们头上,这便革职的革职,受刑的受刑去了!” 那小徒弟道,“师父总归是御前的总管,是皇上跟前的人,又不归她约束。便她是皇后,也总管不着咱们御前的人才是……她的手伸得倒长,连皇上的奴才都想代为整治了。” 魏珠冷笑,“还不是她是正儿八经将自己当成女主人了!从前在关外,皇上们亲自带兵在外,家里头的确是都受大福晋节制的。可是她忘了,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了,她便是再耍女主人的威风,也耍不到皇上跟前来!” 那小徒弟见师父这口气还出不来,这便轻声道,“听说……就因为师父跟令贵妃主子都姓魏,皇后主子早就想挑师父的刺儿去。故此,十五阿哥那事儿,指不定就是她想用来整治师父的机会去。” 魏珠立在廊檐下,面孔被廊檐阴影拢住。 “是么?这么回头想起来,果然是有些儿滋味儿了。其实这理儿咱家也未必不懂,可是姓什么是爹妈给的,又不是自己能选的不是么?况且她身在后位这十多年了,便更早就应该知道,在这后宫里啊,便是正宫皇后,也别轻易得罪小人。” “咱们这些当太监的,就是这宫里最小的小人……小人一旦得了机会,便是最叫她后悔的人去!” . 次日一早,毛团儿亲自为皇帝更衣。 魏珠进来,赔着笑脸,还是好歹得将那拉氏昨晚的话给回明了。 皇帝听了,只是缓缓勾了勾唇角,“朕知道了。” 皇帝这日在瀛台与众大臣商议南巡之事,查问运河水况。又是忙了整整一天,也叫那拉氏从早上等到了天黑。 当晚回到养心殿,那拉氏得了信儿,这便又杀气腾腾地赶过来了。 可惜那拉氏到养心门外的时候儿,人家魏珠早早儿就在门口候着了。大老远就下跪,诚心实意地叩头,只说,“奴才传皇上口谕,明儿要乾清门听政,今晚便也没工夫见了。皇上说,皇后有什么事儿,明儿晚上再说。” 乾清门听政,也是敬天之礼,那拉氏便是皇后,分量也是没法儿跟这事儿相比的。那拉氏咬牙切齿,“明晚儿当真就见本宫了?皇上说话可否作数?” 魏珠尴尬地笑,“这个么……主子娘娘饶了奴才,这话儿奴才哪儿敢说啊?” 那拉氏一跺脚,“行,那就明天!再一再二不再三,本宫就不信,皇上能昨天拖今天,今天拖明天,还能明天再拖到后天去!” 她好歹,是堂堂的正宫皇后啊!便是皇上,也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 十二月初一日,皇帝乾清门听政。 乾清门听政罢,皇帝又不徐不疾地到寿康宫给皇太后问安。 又是抻到了晚上,这才回到养心殿。 若不是那拉氏顾着自己正宫皇后的身份,便是对皇上也不能太过卑躬屈膝了,不然她早提前到养心门外堵着去了! 终究,她放不下自己正宫皇后的面子,这便总得先得了皇上回养心殿的信儿,这才雍容地赶来。 结果……又被拦在门外了。 魏珠尴尬地道,“不瞒皇后主子,皇上说明儿要到雍和宫去行礼……” 那拉氏气得半天都喘不上气来。 她是正宫皇后,在这个天下,能比她地位更高的人没几个。上天算一个,那先帝自然也算一个了。皇上这是祭完天,给上天听完了政,这接下来又要到先帝爷从前的潜邸雍和宫行礼去了! 那拉氏咬住牙,“真没想到,本宫想见皇上,竟有这么难。也罢,皇上敬天、敬礼先帝爷,本宫没资格拦着,那本宫就再多等一天就是!” “本宫不信,皇上明儿到雍和宫行完了礼,还能有旁的事儿再拦得住本宫去!” . 不用又明日,皇帝这日出宫到雍和宫行礼之后,接下来再办的一件事儿,已经叫那拉氏又闹心开了。 ——皇帝离了雍和宫,没直接回紫禁城来,而是驾临四阿哥永珹府邸,且在永珹府里用膳! 一个已经出继了的皇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失去了承继大宝的资格,可是皇上怎么忽然就又亲自驾临那皇子的府邸,而且还留下用膳了? 那拉氏心下原本早就不将永珹当回事了,听见这消息也是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那拉氏问德格。 德格也是蹙眉,“……终究这会子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不在世了,那四阿哥便也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了。” 古来立嗣,不是立嫡,就是立长。 那拉氏便陡然一惊,“你是说,皇上还没彻底断了对老四的期望去?可是老四已经出继了,大清律例规矩明白,出继之子若想回来承继家业的,唯有两种可行:一是他本就是独苗儿;二是本家儿原本能承继家业的儿子全都死干净了……可是眼前这情况,全都不符合啊!” 德格咬咬嘴唇,“奴才也是说不准。只是……皇上的心,谁也说不定呢。终究直到这会子,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不是还空着呢么。” 一日储君未定,这便所有的皇子依然还都有盼望儿。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千算万算,千防万防,我算了永琪,防着永琰,却放松这个老四去!” 那拉氏勾勾手指头,“去探听探听,老四那府上,可有什么响动去。” 德格轻声道,“奴才听说,四阿哥也是偏宠府里一个汉姓的侍妾,姓王……” 那拉氏一声冷笑,“果然跟皇上是父子两个!亏他嫡福晋还是和硕额驸富僧额的女儿,放着这么好的福晋不珍惜,还偏宠个汉姓的蹄子去!” 这和硕额驸富僧额,嫡福晋乃是老十三爷胤祥的女儿。因十三爷的女儿封和硕格格(郡主),故此富僧额获得相应品衔为和硕额驸。 永珹的这个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虽说不是那位和硕格格的亲生,可毕竟父亲的地位在那摆着呢,自是比一个汉姓的侍妾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 在那拉氏的眼里,永珹竟放下这样的嫡福晋不在乎,反倒偏宠一个汉姓侍妾去,那真算大逆不道! “也是啊,倒也难怪。”那拉氏捻着腕子上的赤金攒珠的镯子冷笑,“终究是个高丽佐领的包衣所出的儿子!这便骨子里都配不上咱们满蒙的格格,只能在个汉姓蹄子眼前儿找些儿尊严去罢了。” 德格垂首想想,“倒是听说,四阿哥这位嫡福晋跟大阿哥家那位侧福晋,因都出自伊尔根觉罗氏,倒仿佛是有些亲的。” “哦?”那拉氏便一眯眼,“若是如此,那倒也更值得听听永珹府里的热闹去了!总归不能叫永珹跟永璜府里那一脉联起手来!不管是绵德还是绵恩,就算再加上一个永珹,他们也都休想!” . 这个晚上,魏珠可学聪明了。还不等那拉氏冲到养心殿去,魏珠自己就先到翊坤宫来求见那拉氏。 “回皇后主子,这会子皇上还没回宫呢。只是打前站的回来,先给了奴才个话儿,奴才这便赶忙先给皇后主子回话来,也免得皇后主子干等着。” 那拉氏瞟着魏珠,“嗯,你难得还有几分眼力见儿。说吧,什么话儿啊?” 魏珠忙道,“回皇后主子,皇上因在四阿哥府上用膳,吃了些酒,说是皇上今儿颇为高兴,这便有了几分酒意……故此奴才还得斗胆劝皇后主子,怕是今晚上,皇上又未必能见皇后主子了。” 那拉氏来不及生气,却是先被魏珠话里的字眼儿给惊住,眯起了眼来想了半晌。 “皇上今儿,不但在老四府上用膳,还颇为高兴?” 魏珠答,“正是。今儿总归是皇上先去雍和宫行礼,后到四阿哥府上……这便是先拜先帝爷,后见皇子爷,这岂不正是父父子子,天伦之乐去?故此皇上高兴,也自是有的。” 那拉氏回头瞥一眼德格。 德格忙上前道,“奴才想起来了,今年九月二十五,四阿哥刚得了一个皇孙去……” 那拉氏有些心烦意乱,打发了魏珠走。 夜色盈窗,倒显得窗内的灯孤苦伶仃。 “果然是父父子子,天伦之乐。”那拉氏盯着那灯捻儿,“你说是不是因为永珹得了这个孩子去,叫皇上心软了去?皇上能在他府里留下来用膳,是不是也是因为喜欢那孩子的缘故?” 德格轻咬嘴唇,“不说旁人,便是五阿哥也刚刚在今年八月中秋那日得了皇孙去啊。那还是一对双棒儿,便是当日便卒了一个,可还有一个活下来的……且还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跟皇上的万寿离得这样近,也没听说皇上从木兰回来之后,亲去看望的;就更别说留下来用膳了。” 那拉氏面色虽说不好看,可是听见这个,却缓缓笑了出来。 “我倒明白皇上是因为什么。终究永琪的儿子,生下来的都没能保住;今年这一胎啊,便是生了双棒儿,可是生下来不就又没了?谁知道剩下的这个又能活多久去呢,皇上兴许都怕惹了晦气去,这便索性不去了。” 德格点头,“故此奴才不由得猜想,原本五阿哥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可是就因为五阿哥子嗣上的福气太薄,倒叫皇上慢慢儿地越发看不上了他去;皇上这便回头又想起了四阿哥来……这便同样都是皇孙,皇上倒是在雍和宫行礼之后,直接就奔四阿哥府里去了,还留下来用膳,还喝多了……这才是真正的高兴吧?” 那拉氏原本憋着好几天的气,这会子却终于笑了出来。 “哎哟,咱们在这儿郁卒什么呢?今晚上这消息啊,够愉妃和永琪闹心去了!我可不闹心了,我乐得听着他们那边的信儿去。算了,今晚早早歇下就是。总归明儿我再去养心殿见皇上。” “我就不信,他明儿还能找见什么理由不见我去!” . 那拉氏没猜错,今儿皇帝出去雍和宫行礼,永琪作为宫里的皇阿哥之长,也随皇帝一同去了。 皇帝接下来驾临永珹府中,永琪虽未曾亲自跟随过去,可是心下却是知道的真真儿的。 永琪回到兆祥所,从八月来,第一次没直接进英媛的房门儿,而是进了正房去。 鄂凝自是喜出望外,亲自伺候永琪换下大衣裳来,又命银环赶紧去吩咐张罗酒膳。 永琪坐下用膳,端起酒盅来便连饮数杯,手却下意识搓着腿去。 鄂凝这便小心地问,“阿哥爷的腿……可是又疼了?那再多喝两杯,酒能疏通,好歹能舒坦些。” 永琪不说话,只是闷闷喝酒。 鄂凝这便望一眼三德去,银环会意,这便走过去悄悄儿派了三德一把,将三德给叫到门外,问清缘由。少顷进来,借着鄂凝去更衣的当儿,将前后缘由说了。 鄂凝虽说有些担心,不过旋即却也笑了。 “也好!叫东头儿八月得了儿子就欢喜成那样儿,这回可好,皇上摆明了更稀罕人家四阿哥的孩子去。” 从八月十五英媛诞下双棒儿,虽说夭折了一个,可是终究还是留下来一个。永琪自是欢喜,这便连着几个月只要从外头回来,都先进英媛的门去,鄂凝心下早就不是滋味儿了。 银环也道,“谁让这回那头儿生下来的孩子,当即就又夭折了一个去呢?终究福薄,便是亲孙儿,皇上也不待见了。” 鄂凝瞟一眼银环,“今儿难得阿哥爷想喝几盅松泛松泛,你们便备得足些。今晚上啊,是必定要叫阿哥爷大醉一场才行!” 银环会意,便也笑了,轻声道,“倒还有些更烈的酒,想来阿哥爷饮后,才更容易松泛。” 鄂凝脸颊有些红,“也是,越是烈的酒,才能越帮得上阿哥爷疏通那腿的经脉去。去换吧,今晚儿……谁都不准拦着阿哥爷,叫他好好儿大醉一场才是。” 这晚上,永琪喝得酩酊大醉。拉着鄂凝躺倒在帐子里,还捉着鄂凝的手唠叨,“……特地算着八月十五的日子,本以为皇阿玛必定会欢喜。皇阿玛属兔儿啊,八月十五兔儿爷才最高兴不是?可是怎么错了呢?怎么明明生在八月十五的孩子,却比不上九月的孩子去了?” 鄂凝压住心底的苦涩,变着嗓音地道,“那咱们就也再生个九月的孩子呗……阿哥爷,今晚儿只要阿哥爷肯多卖力在妾身的身上,那阿哥爷的心愿,必定得偿了去。” 这晚,永琪带着不甘,甚或是悲愤,果然是在鄂凝的身上用足了力去…… 月初的夜空,星月无踪。英媛抱着才满百天儿的儿子,呆呆坐在窗下。 她怀里这个孩子,若论序齿,也是阿哥爷的第五个儿子。在兆祥所里,也可叫做“五阿哥”呢。 只是,刚过百天儿,怎么阿哥爷便不喜欢这个孩子去了? 难道是因为,皇上是四阿哥,而永珹也是四阿哥……所以阿哥爷今儿,便连这个孩子也要冷落去了? 第2529章 八卷10 太生气了 说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皇上故意躲着不见,那拉氏次日再去养心殿,便听说皇帝去给皇太后问安了。 那拉氏立在养心门外,都止不住地想要冷笑。 好,排在她这个正宫皇后前头的,上天是一个儿、先帝爷是一个儿,此外这不是还有个现成儿的皇太后么! 以那拉氏的脾气,忍耐到此时,已近极限。 不过好在这天下能排在她前头去的人是有数儿的,到了皇太后这儿了,想来后头皇上便也该再没旁的理由了。 她跺脚转身,“行,本宫再等这一天就是!总归皇上晚上也该回来了!” 孰料,待得傍晚那拉氏再来,却听闻皇帝从皇太后宫就直接去了瀛台,今晚上都宿在瀛台了。 那拉氏的怒火终于有些儿按捺不住了,“又去瀛台?十一月三十那天不是刚去过?这才隔着三天,怎么又去了?” 魏珠便也只能尴尬赔笑,“想来是,皇上喜欢瀛台呗。皇后主子如何忘了,皇上当年为皇子的时候儿,还亲自写过《瀛台记》呢。” 这《瀛台记》既是皇帝还是皇子弘历之时所写,那瀛台自是留着皇帝少年时候儿的记忆。 可是那时候儿的记忆对那拉氏来说,却不是珍贵的,甚至是她并不愿意时时记取的。 终究那会子,前有皇帝的第一个女人、第一个孩子的生母哲悯皇贵妃;后有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二人……皇帝对于那时候儿的记忆,更多是与这几个人相关的,倒是与她并无太多甜美的回忆去。 况且一说到皇帝对瀛台的喜爱,就叫那拉氏止不住地想起补桐书屋来。这补桐书屋就在瀛台岛上,皇帝十五岁时就在这书屋里读书。书屋前原种一双梧桐,结果枯死一棵。皇帝为梧桐“续弦”,又补种一棵,故此书屋都改名为“补桐书屋”。 乾隆十年,皇帝下旨,命造办处及苏州织造以瀛台补桐书屋枯死桐木为材料,斫琴四张,分别名之为“瀛蓬仙籁”、“湘江秋碧”、“皋禽霜唳”、“云海移情”。 因梧桐有引凤的含义,且书屋是皇帝少年时读书之处,且皇帝有过为梧桐“续弦”的说法儿,再加上斫琴的事又发生在乾隆十年这个特殊的节骨眼儿上,故此后宫里也早有猜测,说皇上这些举动,自是与两个人有关:其一便是乾隆十年薨逝的慧贤皇贵妃,其二便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的当月,便以刚刚进封贵人,就忽然直接晋位为嫔去的婉兮。 况且二人同为内务府包衣出身,又同为汉姓女。这便叫人颇有“琴弦相续”的意味在。 那拉氏本以为在自己前头,除了上天、先帝、皇太后之外,本也该再没旁的人了……可是这会子以皇上这么三天两头奔着瀛台去的劲头儿,又如何能不叫那拉氏冷不丁再想起慧贤皇贵妃,乃至自己此时的眼中钉令贵妃去? 她是皇后,皇后啊!便慧贤是比她更早伺候皇上的,便慧贤在世之时位分在她之上,可是终究慧贤最后也只是皇贵妃,而她是皇后啊! 况且还有这个令贵妃……慧贤好歹曾经位分在她之上过,那这个令贵妃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那拉氏气得已是浑身抖颤。 这寒冬腊月里,皇上宁愿去瀛台守着两棵枯萎的梧桐,也不肯见她,是不是? “好,皇上既然驾临瀛台,那本宫就赴西苑求见皇上!”那拉氏咬牙切齿,她经不起这样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轻忽。她要去见皇上,她今晚儿就必须得见着皇上! 一见那拉氏如此,德格和周德禄对视一眼,连忙都上前跪倒,苦苦哀求。 “终究西苑也不近,主子这般折腾过去,夜风寒凉,又是何苦?况且时辰也已经不早了,这会子怕是西苑的门上都已经下钥了……” 那拉氏哀伤闭上双眼,“是啊,是啊。就算本宫是正宫皇后,可是那西苑门上的人,却也不会听本宫节制,是不是?” 德格心下何尝不替主子难受,这便哀哀道,“主子这些天都等过来了,就不差这一晚了。总归已是腊月,年下的节项,皇上还有许多必须要跟主子商量着一起办的。故此就算这几天皇上没能见主子,可是总归迟几日是必定要相见的。” “主子想啊,接下来过年怎么过,坤宁宫家宴如何安排,还有正月里就将启程的南巡呢……哪一桩哪一件,不得是皇上跟主子商量着来一起安排的?” 还是周德禄,虽然不是囫囵男人,可是也还是要比女人家冷静些的。他翻了翻眼皮,上前赔笑道,“奴才斗胆猜主子这么急着见皇上,自是为了祥小主儿的事儿去。” 那拉氏也未否认,眯着眼道,“我倒要问问皇上,他为何不准我来处置去?” 周德禄便笑,“哎哟,主子啊……您为了一个小小的祥答应,自己动了这好几天的肝火已是不值当;若再为了她的事儿,与皇上当面失和,那又是何必了去?” 夜风寒凉,带走那拉氏脑门儿上的燥热去。那拉氏也冷静了不少,眯眼打量周德禄,“……是啊,到了这会子,仿佛倒是我这个正宫皇后给一个答应当枪使去了?” 周德禄忙点头,“奴才说的也正是这个理儿,主子明鉴!” 那拉氏微微退开半步,侧过身儿去想了想。 她这会子不是不明白,她真正的怒火不是为了祥答应,为的是皇上不尊重她这个正宫皇后的权柄。可是既然情形已经僵在了这个点儿上,倒是周德禄这个说法儿能叫她面子上更下得来。 她便点点头,“也是。想来皇上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答应的事儿,当面与我争执起来。我们夫妻情深,皇上这便宁肯先躲几日,叫我从气头儿上先平静下来,到时候儿自会与我再讲说。” 周德禄眉开眼笑,“主子圣明,皇上必定就是此意。” 那拉氏这才终于见了些笑模样儿,点点头,“好,那咱们就先回克。等皇上明儿忙完了,咱们再来就是。终归就是祥答应这么点子小事儿,又没什么要紧的。” . 那拉氏能今晚给自己找着这样的台阶下,按着她的性子来说,已是难得。 终究是岁月教会了人沉稳去。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拉氏虽说在养心殿门口儿当着外人能如此从容地下了台阶来,可是回到自己的翊坤宫里,这便又是越想越窝火,渐渐又钻进牛角尖儿里去了。 “总归你们给我盯着去,就看皇上何时在养心殿里!这几日之内,我非得见皇上不可!要不,就连养心殿那帮奴才,都要看我的笑话儿了去!” 养心殿一班人,最初见她发脾气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可是她却也看见,随着这一天一天的抻下来,养心殿的人再见着她发脾气,已经没有那么惧怕了。甚至,在灯影闪烁的某一角抬眼望去,仿佛还能看见他们眼底闪烁的笑意…… 周德禄抹着脑门子上的汗,遵旨出来,调动手下的小太监轮班去养心殿守着。 次日,皇帝从瀛台又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请安,还是不见。 又次日,皇帝赴大高殿行祈雨之礼……这便又是大典,再次不见。 再次日,结果皇帝又去给皇太后请安,之后又从寿康宫直接赴瀛台去了…… 第四天,皇帝又奔皇太后宫去请安…… 连着几日守着下来,别说那拉氏已经快要抓狂,连周德禄自己都要崩溃了。 皇上这简直是故意折腾着,说是藏猫猫儿都不为过! 周德禄硬着头皮也得将这话儿再回给那拉氏去。那拉氏终是按捺不住了,一伸手,将炕桌上的掐丝珐琅茶壶、茶碗,连同雕漆唾盒、水银妆镜,经书手卷、念珠……全都给划拉到地上去,稀里哗啦碎了个满地。 “我不是不想忍,可是这还叫我怎么忍?!我知道他是天子,我不能以普通夫君来对他;可是他难道忘了我也不是普通的妻室,我还是大清的皇后啊!我肯忍他这些天,他何曾还对我有半点的敬重之意去?” “是,他是孝子,他是三天两头去给皇太后请安!可是按着规矩,也不过是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罢了,何至于他这会子恨不得天天过去了?” 那拉氏怒极,脑子转得倒是也快。 “……难道说,是皇太后跟前,有人勾着他呢?” 皇太后跟前,福贵人已经死了,不过此时还有个永常在啊! 永常在跟那令贵妃一样儿,可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的汉姓女,况且老家还都是沈阳的呐!凭永常在这会子十几岁的年纪,操着一口沈阳的口音,难免不叫皇帝想起当年刚入宫时候儿的魏婉兮去! 德格也同样是想到了永常在那儿去,不由得挑眸望住那拉氏,“这个永常在,出身跟令贵妃相同,可是她的家世却在令贵妃之上,她阿玛现在是都统,三品大员啊,同时还兼任内务府大臣,管的就是皇太后驻跸的畅春园、万寿山等事务……” 那拉氏也是闭了闭眼。她明白,德格说的是永常在后头有皇太后这个最大的靠山。 那拉氏狠狠吸一口气,“如此想来,倒是我自己引狼入室!当初不过是看着令贵妃不记汪氏的名儿,我便想与她来个反的;况且这汪氏虽说是汉姓女,可是性子倒是跟咱们满洲格格一样儿的直率,倒叫我有几分眼缘去……” “谁料想,她倒是个不识抬举的!如今靠着皇太后这棵大树,对我也不知尊敬了;更叫我失望的是,她竟然跟那令贵妃并没闹起来!真是,叫我失望!” 德格垂下头去,“主子……您说是不是令贵妃当初不记永常在的名儿,其实不过是个激将法,是做好了套儿,就等着您往下跳呢?” 那拉氏面色一变。 “你这么说,叫我回想起来,倒果然是有些儿这般的眉目去。要不,她们两个怎么没闹腾起来?终究都是内务府出身的汉姓蹄子!” 德格也是微微眯起眼来,“令贵妃厉害,自是宫里的棋子儿,一个都不放过。主子倒要多留心些儿,虽说永常在自己位分尚低,可是皇太后却是喜欢她。主子千万别叫她的存在,倒叫皇太后对主子生出什么误会去。” 那拉氏越发坐不住,腾地便站起来,“你怎么今儿才想起要与我说这个话儿?都这么久了,她要是当真跟令贵妃一伙儿去,指不定早在皇太后跟前说了我多少坏话去了!” . 因了对皇太后的担心,那拉氏次日一早,暂且顾不上去堵着皇帝,倒是天不亮就到寿康宫来,亲自伺候皇太后起身儿。 十二月的大清早,尤其是天还没亮呢,便是紫禁城里也同样的天寒地冻。那拉氏便是裹着大毛的衣裳,手里揣着手炉,轿子里脚下又踩着脚炉,却也都像冻僵了的似的,且暖和不过来呢。 这自是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虽说辛苦些,可是也唯有那拉氏这正经的儿媳妇才有资格,换成其他嫔妃,还没有这个福分呢。 可是皇太后今儿却叫人安寿去拦着那拉氏,没叫进暖阁去。 那拉氏面色便有些不对,安寿瞧见了,低声地解释,“以皇后主子之尊,皇太后老主子哪儿舍得叫您亲自动手儿呢?别说皇后主子,便是奴才吧,因年岁大了,老主子就也不叫动手了。” “皇后主子安心候着吧,您的孝心啊,老主子心下自都记着呢。” 虽说有安寿这么开导,可是那拉氏心下因存着昨晚德格那话的阴影,这便还是放不下心来。 “那里头是谁动手伺候皇太后呢?” 其实那拉氏心下早有答案。安寿、安颐两个最贴身儿的,都年岁大了。其余年轻些儿的官女子,却根本就没机会进内伺候。 果然安寿笑笑道,“那自是托永常在小主儿的福。小主儿年轻,手脚又麻利,更难得是跟老主子对脾气,这便早晚伺候老主子起身和安置的事儿啊,老主子都只信得着永常在小主儿一个。” 那拉氏心底咯噔了一声儿。 那汪氏虽说是汉姓女,可是性子倒是直率泼辣,跟满洲格格似的;况且她阿玛四格多年来都是管着畅春园的,早在皇太后跟前伺候一二十年去了,只是对老太后的脾性儿都摸得透透儿的,故此这个汪氏上来就能全对着老太后的脾气来,那老太后能不稀罕这个小丫头片子去么? 那拉氏强摁住心下的不快,垂首道,“既然皇太后喜欢,怕是皇上也同样儿喜欢吧?” 安寿一怔,尴尬笑道,“这话儿便不是奴才们能说的了。” 那拉氏哼了一声儿,“瞧皇上这几天简直是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比起前头多少年三天一小安、五天一大安的请安都勤,那便也不难猜到,皇上不仅是来给皇太后问安来了,怕是还是来看皇太后身边儿的人……” 安寿有些为难,搓搓手道,“皇后主子与皇上多年夫妻,自是最了解皇上的性子。皇后主子说是如此,那奴才便也觉着是这么回事儿了。” 那拉氏霍地仰头,面上拢起寒霜,“皇上怎么对她的呀?” 安寿真恨不得找个道儿土遁了去。 那拉氏颇有些不愿意了,“姑姑在本宫面前,这般支支吾吾么?姑姑虽说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本宫好歹也是正宫皇后,便是问姑姑几句话,姑姑也没的这么推三阻四的。” 安寿垂首,闭了闭眼,这便也只能道,“……皇上说,皇太后跟前当真是一天儿都离不开永常在。那这回南巡,一走数月,皇太后跟前若没有永常在伺候着,可短了手去。皇上便说,这回南巡啊,便叫永常在也跟着同去。” 那拉氏立在地下,已是忍不住笑起来,“好,好。果然是深得君心。” . 少顷里头终于有了动静,隔扇门一开,永常在亲自端着皇太后的鎏金脸盆走出来。 倒是不拿当小主儿的架子,连这倒洗脸水的活儿,她都亲自去干。 那拉氏的目光扫过永常在的脸去,永常在因两手一起端着脸盆呢,不便行礼,这便只浅浅蹲了一下儿,道了声,“小妾请主子娘娘的安。” 永常在的礼行得有些浅,在那拉氏眼里,这永常在便是有些不敬她的;不仅如此,那拉氏只觉永常在一礼一起的当儿,眼中仿佛是滑过一丝……隐隐的不屑去。 那拉氏的心便是一沉。 永常在也不想多说话,浅浅一礼之后便告退,“皇太后等着洗脸水净面呢,主子娘娘恕小妾先去忙了。” 那拉氏立在原地回眸盯着永常在背影良久,安寿急忙趁机进内禀告。 少顷暖阁里头便传来皇太后的声音,“皇后进来吧。大冷天儿的,外屋地下冷,进内来暖和暖和来。” 那拉氏这便入内,走到妆奁镜子前,想如从前一般亲自帮皇太后选首饰。没想到,皇太后却抬手给拦住了,“搁着吧,叫凌之进来弄。你是皇后,不必亲自动手,这儿这么多人呢。” 那拉氏不由得挑眉,“灵芝?” 皇太后便笑了,“瞧,你也觉着是那灵芝仙草的灵芝,是不是?我就说那孩子的名儿讨喜,听起来就是跟那长寿草是一模一样儿的音儿。” 那拉氏想说的哪里是这个! 她是十分不满,皇太后竟然亲热到直呼永常在小名儿的地步! 皇太后兀自欢喜道,“那孩子阿玛四格在我跟前伺候十几二十年了,他自己也是个长寿的老儿,如今也都七十了,身子骨儿依旧健朗,还能在我眼前儿当差呢!而他的女儿,便小名儿叫个‘灵芝’,哎哟,这父女两个,当真都是陪着我这老婆子一起长命百岁去呢。” 那拉氏心下嫉妒得都要发狂。当年有个舒妃,凭祖母耿格格与皇太后的姐妹儿情谊,得了皇太后那些年的照拂去;后来又进宫来一个皇太后本家儿的兰贵人……如今这又来了个皇太后跟前老奴才的女儿去。 她们一个个儿的,都有母家人的帮衬,叫皇太后如此喜欢;可是她呢,只有自己。 当年若没有皇太后的坚持,便没有她的中宫之位,故此她实在是太明白皇太后对于她的重要来……可惜,她终究没有如此得力的母家,便是想讨皇太后的欢心,也只能凭着自己硬着头皮来赌。 她嫉恨舒妃、兰贵人,还有眼前的这个永常在! 那拉氏紧咬后槽牙地笑,“谁说不是呢?媳妇就知道四格的这个女儿必定能得皇太后的喜欢,故此当时内务府使令女子引见的时候儿啊,虽说令贵妃都没记永常在的名儿,可是妾身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将永常在给记名儿了,留下来。” 那拉氏自以为这延祸不着痕迹,皇太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哦,那件旧事啊。凌之都与我说了,人家令贵妃不记凌之的名儿,不是觉着凌之不好;其实是因为知道四格年岁大了,得了凌之这个老丫头的时候儿都年过五十了。令贵妃是忖着凌之放不下家人,想在阿玛膝下尽孝,这才想宽纵了凌之一回的。” 那拉氏有些喘不上气儿来。 果然她的担心没错,永常在果然是早就被令贵妃给收买了,早已经鸟悄儿地在皇太后跟前说令贵妃的好话去了! “媳妇倒不那么想!虽说四格年岁大了,永常在是他的老疙瘩,但是为父尽孝,如何比得上进宫尽忠?四格再要紧,又如何比得上皇太后您去?” 皇太后听着却皱眉,“话是这个话,朝廷的规矩也是这个理儿,可是终究人情还是人情。便是凌之进我宫里来,我还要时不常安排四格跟她见上一面去,叙叙父女之情。” 那拉氏忍不住笑起来,“总归是媳妇儿替皇太后留下的永常在去!怎地仿佛反倒变成了媳妇不对,那令贵妃倒成有理的去了?这话可是永常在在皇太后跟前说的?她们汉姓包衣,果然是同气连枝!” 皇太后都有些吃惊,隔着镜子望着那拉氏。 “皇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皇后,连这点子也要争,连这点子都在心里容不下去?” 第2530章 八卷11 看谁掉沟儿里(加更) 那拉氏怔怔盯住皇太后半晌,仿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皇太后竟然为了两个汉姓的包衣呵斥了她! 她稳当了好一会子,甩甩头,“皇额娘……永常在跟令贵妃一样儿,都是汉姓女!便是她阿玛已经在都统高位,便是她一家子都改了满名儿,可她还是姓汪,她还是汉姓女啊!” 皇太后不由得皱眉,何尝不明白那拉氏是在提醒她,她这些年过来,是极力在平衡后宫里的满汉两边儿,是不准汉女超过满蒙世家的名门闺秀去的。 皇太后也缓了缓口气,尽量平和道,“凌之只是个常在,如今还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又有什么打紧?” 那拉氏笑了,“没错,永常在是不打紧,可是令贵妃却已经在贵妃之位上,只在媳妇一人之下了!况且如今妃位上已经挤了这么多人去,可是皇上就是没想过再进封一个贵妃去!” 皇太后也是无奈,“又翻这老皇历~~” 皇太后当初何尝就愿意了?可是终究拗不过儿子去,况且如今小十五这个孙儿的确是叫她喜欢。故此这几年啊,她也不由得有些松了口儿去。 贵妃就贵妃吧,总归还是妾室,又不是皇后。再说从前都有个慧贤为贵妃的旧例了,皇帝也不算太过分去。 况且那拉氏在她眼前儿这翻起旧账,简直就跟直接指责她这个当母亲的控制不了自己儿子似的,皇太后心下便颇有些不乐意。 年过七十的老人家,身为太后,自是吃穿不愁;这时候儿活的还能图个什么呀,还不是图个“耳顺”么。叫那拉氏说了这一起子话,老太太只觉今儿一大早起来就不顺当,这便不愿意对着那拉氏去了。 “皇后来伺候我老太婆起身,有孝心了。这会子我衣裳也穿完了,你的规矩也站完了,我便不留你了。你是皇后,后宫里的年下的事儿还需要你操持。你这便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在这儿了。” 那拉氏尴尬地告退而出,回到自己的翊坤宫里,便摔了手炉,拧身儿坐在炕沿儿上,已是气得掉了眼泪疙瘩。 “他们娘俩儿,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这个当儿媳妇的,有哪一点对不住他们娘俩儿去?到头来她向着她儿子也倒罢了,凭什么将一个一个儿的汉姓蹄子也都摆上台面儿上来,这不是诚心怄我呢么?当初是谁说的,这大清后宫唯有满蒙世家的闺秀才能当家的?她这是老糊涂了,还是不认账了?” . 十二月初七是八公主舜英的生辰,今年尤其是舜英失去生母之后的第一个生辰,这个日子便有了些特别。 虽说皇上已经罚祥答应带着舜英搬进了咸福宫去,可是好歹颖妃还担着照看舜英的职责,颖妃这便提前来婉兮商量,看这个分寸该如何拿捏。 婉兮听罢也是点了点头,“她便是再犯错,终究还是皇上的女儿,咱们这些当姨娘的,赶上她的生辰,还是要给些赏赐的。” 小十五在畔静静听着,倒爬过来抱住婉兮的手臂,“额涅,儿子不生八姐的气。” 这一句话叫婉兮鼻尖儿都酸了。 千言万语,抑或是多少人的劝说,其实都抵不上儿子这一句。 颖妃也红了眼圈儿,伸臂将小十五给抱起来,“哎哟,我们圆子怎么这宽宏大量呢?真是稀罕死个人儿了。” 小十五拍拍心脯儿,“儿子早就好了,额涅、颖额娘不必担心。” 小十五便是再年幼,却也瞧得出来额涅心疼他,只要他一过来请安,立马叫脱鞋上炕,都不准在地下站着,更别说跑跑跳跳地玩儿了。他明白,额涅是担心他身子还虚弱。 叫儿子这样一说,婉兮便也彻底松开了这口气去。 只要当儿子的不在乎,那她这个当娘的便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再说,皇上已经做了处置。她心下已是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去。 婉兮这便握住颖妃的手,“不看旁的,也看她是皇上的骨血去。按着宫里的规矩来,皇女生辰,咱们往年该给什么,今年依旧还按着例给足了就是。” 颖妃这才松了口气,轻声道,“若是不管,她,我颜面上过不去;可若是管实了她,我又觉着对不起咱们小圆子去……” 婉兮含笑点头,“那这会子,你便自可放下心去吧。” . 就在舜英生辰的前一天,亦即十二月初六日,京师下了雪。 当舜英的生辰到来之际,整个京师天地皆白。紫禁城的红墙金瓦,配上这样的玉树琼花,就更是美若天上瑶台一般。 不管怎样,对于一个刚失去生母的孩子来说,这样的生辰图景,也算是上天的一番眷顾之心了。 从一大早开始,以那拉氏为首,后宫主位们挨排儿将赏赐的礼都送进咸福宫去了。 虽说咸福宫是禁足的,可是好歹今儿这日子特殊,便也禁内不禁外,倒准人进咸福宫里去看望舜英。 只是,祥答应是没沾光的好事儿的,皇帝格外吩咐,命咸福宫的太监看守祥答应门外,不准祥答应出门,更不准与外人交接。 小七跟着婉嫔,也是一早就先到婉兮宫里请安,小七也问婉兮,“圆子人小心大,都能不生她的气了,那女儿这个当姐姐的,是不是也该去瞧瞧她?” 婉兮便也点头,“去吧。不管她是怎么对你,也别因此动摇了你自己对人对事的习惯去。” 小七便带了啾啾和侄女儿绵锦,也各自预备了些贺礼,这便预备着一起过去。 婉兮和婉嫔、容嫔终究还是要各自将她们拉回来,再四嘱咐一番,“……去了凡事当心。” . 咸福宫里,终于久违地热闹了起来。 一众内廷主位礼先到,人后到,舜英的态度上也区分了远近薄厚去。 舜英最欢喜见的,也最诚信谢恩的,不是皇后那拉氏,也不是贵妃婉兮,甚或不是担了她养母之名的颖妃,反倒是——舒妃。 婉兮在畔瞧着,便也转开身去,只当没看见。 稍后舒妃过来,面上没有欢喜,反倒有些尴尬,低低与婉兮嘀咕,“你也不用躲,我早看见你的神情去了。真是的,这孩子这又是想什么呢?” 婉兮垂首轻笑,“难得她这么喜欢你,不如干脆还是你把她拢到身边儿抚养算了。叫她跟着祥答应,也学不出好儿来。” 舒妃轻啐一声儿,“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若有这个心思,早几年那戴佳氏主动与我攀挂的时候儿,我就早答应了。如今这孩子已经是越大越有主意,越大越难归拢了,我才不惹这个麻烦去。” “再说,这孩子对小十五做了什么去,我也并非没有耳闻……若我要了她去,岂不是又要跟你掰了?” 婉兮含笑摇头,“没那么严重。总归她还是孩子,我更厌憎的是那个祥答应罢了。” 舒妃却还是坚定摇头,“总归我这边儿顾着永瑆还顾不过来呢,当真没那个能耐!” 婉兮垂眸望着地砖上的光影,“只是……九福晋那边儿,却也拿她和硕公主的身份当回事儿呢。终究这会子,皇上的公主里头,没指婚的,也就剩下她一个儿了。” 舒妃也是明白,跟着叹了口气,“我那妹子,我是知晓的。她也是有些不甘心。终究隆哥儿是和硕额驸,芸香所出的灵哥儿也是多罗额驸;便连她大伯子广成的儿子明亮,尚的都是履亲王允祹的女儿,都得了个多罗额驸的身份去。她这便总想着也给麒麟保博个额驸的品衔……要不,麒麟保虽说是嫡子,可是不是嫡长子,也没有灵哥儿的军功去,如今年岁越发大了,却什么身份还都没有呢,将来便也只有上战场搏命去赚军功才行了。” 婉兮点头,“我何尝不懂。只是依你瞧着,这舜英难道是麒麟保的良缘去不成?” 舒妃皱眉,“可不是么!” 婉兮轻轻垂眸,“我啊,其实在这事儿上是有些对不住九福晋的。小七早早儿指婚,如今啾啾也叫皇上许给了兆惠家,这便两次辜负了九福晋的心意去。故此我倒有些儿不好意思将舜英这话儿与她直说了去……” 舒妃会意,便也点头,“那自是由我去说。我总归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外甥,走上那一步儿去。” 婉兮含笑颔首,“你肯去张这个嘴,那自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说着话儿,外头有人报,说四公主和四额驸的礼也到了。 终究和嘉也是舜英的姐姐,便是姐妹两个没什么感情,这礼数还是不可缺少的。 婉兮回眸望出去,却见捧着礼盒进来的,讶然正是福康安。 婉兮不意外,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 . 若是旁的大臣家的子侄,小七和啾啾自是要避开不见的了。可福康安一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二来也是国舅家的儿子,这便倒是与旁人不同,故此门禁便也没那么严。 小七和啾啾也在呢,没躲开,这便还是撞见了。 小七也说不清怎地,略有些饿惊慌,忙抓着绵锦想转过回廊去。 福康安已是越发出息了,少年英姿,身高腿长。这便一个晃身,纵然手上还捧着不轻的礼盒呢,也还是三步两步反倒拦到了小七的头里,截住了小七的前路去。 廊檐下头,狭路相逢,小七脸便都红了,闪躲着瞪他一眼,“你何时得了这个差事,到四姐的公主府当承应去了?四姐厘降的时候儿,内务府该陪嫁了包衣佐领和内管领去,里外里至少也有几十口子人呢,怎就选不出个听差的苏拉来,倒只能指望着你进宫来跑腿儿了不成?” 福康安也不恼,就立在廊下凝望着小七,有些傻傻地乐。 啾啾与小七姐妹连心,这便更能觉察到姐姐的不自在来,这便替姐姐出头,伶牙俐齿地呵斥,“保哥哥你这是要干啥?你挡住我的路啦,你赶紧起开!好狗不挡道,你不知道吗?” 福康安恼得一翻白眼儿,这才从小七那松开了目光去,却还是涎着脸冲啾啾乐,“瞧九公主这话儿说的!我这不是上前儿给公主、格格行礼问安来了吗?” 福康安说着,还当真规规矩矩执臣子之礼,给三个小女孩儿行了单腿跪安礼来。 啾啾这便也没啥好说的了,只能尴尬地道,“怎好受保哥哥你的礼去?快起克。不知舅舅、舅母一向可好,还要请保哥哥代我们几个问候二位。” 啾啾难得在福康安面前儿说这样娴静的话去,倒叫福康安也有些发愣。半天才乐,“你果然更像札兰那书呆子了!” 福康安看似跟啾啾说话说得热闹,可其实一双眼珠子就没稳当地只停在啾啾那儿过,几乎是说一个字便咕噜噜滚到小七那边厢去。偏他语速一向都快,便叫那双眼珠子简直是若水波流泻,一股脑儿又浩浩荡荡,尽都朝小七这边儿汹涌淹没了来。 小七更是皱眉,忙转个身儿,将自己一半儿身子藏到绵惠的后头去,只露出半张脸来迎着福康安去,“你是糊涂了是怎的?你今儿既是替四姐和四姐夫给舜英送贺礼,你这便该赶紧进去给八公主请安啊!八公主才是今儿的主道,我们都是客,不过是助兴凑份子而来,你怎反倒在外头给我们行起礼来,却不急着进去给正主儿行礼去?” 唯有面对小七的诘问,福康安才是偶尔答不上词儿来,张口结舌的。 他便唯有更是傻笑,抬手挠住后脑勺儿去。 都怪小七今儿的衣裳好看。这本就是雪后初晴,偏小七今儿穿的大毛衣裳,领口出了那一圈儿的风毛也是白狐的,同样的雪白盈盈,立在风里叫那风一吹,更显得小七整个人亭亭玉立,倒似乎是个雪里的精魄变成了似的。 只是……小七跟令娘娘一样儿,不爱穿太鲜艳的颜色,这便更被白雪一衬着,显得小脸儿有些苍白。他这心下就更是担心,她是不是又咳了?她这每逢秋冬就爱咳的毛病,从小儿便每年都折磨着她。小时候儿好歹还有他在她眼前儿,每当她咳了,他便耍狗坨子一般逗她发笑。可如今,他年岁大了,再也不能自由行走内廷,那她咳嗽起来的时候儿,又有谁再逗她欢笑? 可是他转念一想,心便又迷惘了下来。便如檐上的雪沫子,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无所依归。 ——自然还有拉旺啊。她的额驸,皇上指给她的夫君。 她的咳,已经再轮不着他悬心。从此他跟她之间,便已经再回不去小时候儿的时光,再也不能那般朝夕相伴,再也不能那么没大没小——从此往后,她是大清公主,而他,只是他的奴才。 福康安这一刻少年的心,似明非明、半懵半懂,都在这纯白的天地之间,忽忽悠悠,沉沉浮浮。 小七看他呆了,这便连忙转眸望一眼周遭。 今儿这么多人都在呢,她不能叫自己造次,也同样不能叫他造次了去。 皇阿玛已然正式为她指配。他若有半点糊涂去,叫外人传扬开来,往大了说,那便是不将皇阿玛的圣旨放在心上了。 她便狠一狠心,扯扯绵锦的衣袖,“咱们走吧!” 也是恰好,殿内的舜英得了信儿,在里头等了一会子,终究耐不住性子,欢喜地奔了出来,也走到了廊檐下来。 舜英一脸兴奋的红晕,一双眼定定凝着福康安,欢喜却又小心翼翼地唤,“保哥儿?真的是你来啦?今儿我的生辰,我当真没想到能见着你。” 小七心下微微一坠,这便使了劲,扯了绵锦和啾啾,转身就走。 福康安却急了,扭头冷冷盯一眼舜英,“八公主误会了。奴才今儿进内来,只是替四公主和兄长来跑个腿儿罢了。按着规矩,奴才还是个白丁,没身份没品衔,还轮不到奴才进内给八公主道贺的。” 福康安说罢,将手里的礼盒往舜英怀里一塞,这便转头就要追小七她们去。 舜英如何看不出来,这便急了,抱着礼盒跺脚喊,“麒麟保,你给本公主站住!” 福康安咬牙,想要不顾,舜英厉喝,“我是大清公主,你只是大臣之子,更只是个白丁!我的话,你敢不从?” 福康安硬生生站住,扭头恨恨盯住舜英。 “八公主,对奴才还有何吩咐?” 他的语气是驯顺了,可是他眼底已是漾起了怒火来……舜英心下也是咯噔一声儿。可是,除了这个法儿,她还能怎么叫住他? 舜英也不想服软,扬了扬脖儿,“你……你还没给我请安呢!” 福康安愣愣掀起唇角,几乎半空里一个旋身儿,咚地一声便一个单腿安跪在了地下。死冷寒天,那地面冷硬得如同冰面、石头一般。可是他的膝盖就那么硬生生地磕下去,仿佛都不知道疼。 “奴才请八公主的安!八公主可以纵了奴才去么?” 舜英尴尬得直跺脚,“你就那么急么?……你便是请过安了,可今天是我生辰,你难道不该再与我道一声贺么?” 有舜英这么左扒右挡的,小七三个人已是顺利转过回廊,出了二门去了。 福康安说完了吉祥话儿,转头一看,小七的影踪已杳。 福康安这便一颗心都被堵得死死的,再抬眸望向舜英,面上是止不住的冷笑。 舜英瞟着他的模样儿,心底有些打颤,“你,你这是笑什么?你,你光嘴上给我说吉祥话儿,你就没给我预备件儿贺礼么?” 福康安一声冷笑,忽地冲舜英招手,“八公主你来。我预备的玩意儿,咱们得找个没人的地儿,单独给你看才好玩儿。” “行,咱们看去!” 舜英高高兴兴将礼盒托付给了齐佳氏去,这便赶紧跟在福康安的身后,两个人奔后院去了。 穿过卡子墙上的随墙小门儿,两人这便到了后院。 后院有井亭,后殿则不住人,后殿东暖阁是皇帝存放古琴的“琴德簃”,西边是皇帝存画的“画禅室”,故此这后院倒是安静,并无人来。 福康安大步一直走到井亭旁边儿,这才立住,倏地转过身来。 舜英好容易跟上来,被福康安这气势给冷不丁吓了个趔趄。 舜英抬眸望住福康安,“保三哥,你的玩意儿呢?这会子可以给我看了吧?” 福康安咯咯一笑,伸手指着那井口,“我给藏到那儿了。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舜英倒也不怀疑,抬步上前,这便隔着箍井石就往里头瞧。 福康安立在舜英身后,一双眼底清光毕露,这便冷不丁上前便推了舜英的后背一把…… 正好刚下完雪,这京师的腊月又是天寒地冻的,那井沿儿上如镜面儿似的跐溜滑,舜英毫无防备,这便整个身子丝毫控制不住,一直朝井沿儿滑了过去! 幸好,宫里一向对井水的管理十分严格。就怕有人跌进井里去,或者自己投井自尽的,这便在所有的井口都额外放了一圈儿箍井石去。箍井石的内径,恰好可容水桶下去,却比一个人的身量要窄。 故此舜英一路滑到井边儿上,却被箍井石给拦住了。她扒着箍井石,惊慌回眸,不解地望住福康安。 “保三哥,你为何这样对我?” 福康安立在亭柱旁便是抱着膀子冷笑,“八公主,我听说前些日子十五阿哥吃错了东西,便是有人想要诬赖七公主和九公主去!我却觉着,这样的人啊,便是该死!” 舜英一个寒颤,“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替她们出头,这便想把我推井里去么?” 生死权衡之下,舜英也是将心都冷了下来,这便寒声警告:“这儿虽然是后院,可是跟前院不过隔着一排房屋去!我这儿若是放声大喊,前院一样能听得见!” “保三哥,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便再怎么着,我也是我皇阿玛的女儿,是大清的和硕公主!你敢这样对我,这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不光你自己要掉脑袋,连你家所有人都得陪着你一起死去!” 福康安却笑了,面上毫无半点惧色。 “你说的真对。你是公主,我是奴才,我便是为了我一家子的性命,我也不敢把你给推井里去……你我之间,若有人得死,那也得是我,不敢是你。” 舜英这便有些迷糊了,怔怔望住福康安,“保三哥,你这说的是……是什么意思?” 福康安不慌不忙,一步一步靠近来。 舜英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可是她一来是之前吓到腿软,二来是这地面属实太滑,她便怎么都起不来,只能徒劳地抱住箍井石,死死稳住身形。 福康安嘴角含笑,在舜英身边儿蹲下来,靠近舜英的耳朵,轻声道,“八公主,你别怕……奴才不敢加害公主,可是——公主却是敢加害奴才啊。” 舜英一惊,忍不住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福康安摇摇头,“八公主是主子,奴才只是个奴才。主子要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 福康安说着,便抬步自己跨到了箍井石上! 虽说宫里在井沿上设了这箍井石,就是预防出危险的。可是箍井石虽说能拦住大人去,却未必拦得住一个孩子的身量。况且福康安这么个活猴儿转世似的小子,最会缩骨拧腰的。 只见他身子一个扭转,便整个肩膀都已成功钻进了井口之下去! 人的肩膀都能钻过去了,那整个身子便没有掉不下去的了。 舜英惊慌失措,想要上前捉住福康安去。她已是急得哭了出来,“保三哥,你干嘛呀你这是?” 福康安不慌不忙,重又从井口里反身回来,凑在舜英耳边说,“……你说,如果是你亲手推我落下井里去,那还会不会有人想要撮合咱俩去?” 舜英这才明白过来,大惊失色,浑身更是冷颤连连。 福康安却是眨眼而笑,“想要我当你的额驸?八公主,你这辈子是甭想了……” 福康安猴儿似的狡黠一笑,接着整个儿身子便出溜从舜英指尖儿滑开,整个人朝着井口便自动跳了下去! 入井之前,他还自己扬声尖叫一声儿,“八公主,你这是要作甚?救——命——啊……” 舜英伸手要抓,他整个人却已经掉落而下! . 前院,婉兮跟舒妃说着话儿,见小七她们已经回去了,这便想寻着福康安,带着一起离开。 今儿的礼数到了,也就够了,没的再惹出旁的罗乱来。 可是这一回神,就不见了福康安的影子。正要叫人去找呢,便听见后院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 一班太监分辨着方位,这便都朝后院跑了过去。婉兮跟舒妃对视一眼,这便也都急忙从前殿的穿堂,直接奔向后院去。 待得到了后院,就见舜英正趴在箍井石上,两手向前伸,正在井口上。 太监们已经发现了井里的福康安,这便纷乱着拿水桶的拿水桶,递长绳的递长绳;还有人急忙找来宫里会功夫的“技勇太监”,几个人合力要将箍井石给挪开。 一见众人围拢过来,舜英吓得已是落泪,拼命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推的……” 第2531章 八卷12 孩儿小鬼大 这会子舜英这模样儿反倒有些“贼喊捉贼”的意思去了。 婉兮等人尚且还不好贸然下论断,舒妃却是当真急了的。 不管她自己跟兰佩这些年姐妹之间闹过什么意气去,可是福康安这个外甥却是亲的。 舒妃上前一把推开舜英,“若当真不是你推的,你这跟着急着解释个什么劲儿?” 地上也是滑,舜英被舒妃一把就给扒拉老远去。舒妃也顾不上她,在井边急着看太监们小心翼翼将福康安给捞了出来。 这是寒冬腊月的北地京师,在地面儿上,水一泼出来就冻上了;井水因接着地气儿,里头倒比地面上暖和些,故此井水虽说没冻瓷实,可是一旦从水里给捞起来,那衣裳便也瞬间冻成冰甲了。 福康安虽说精神头儿还好,可是一上来就已经是懂得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和舒妃一瞧这孩子的惨样儿,登时眼圈儿都红了。两个人也都说不出话来,总归是一左一右上来将那孩子给抱住,恨不能用自己的体温给那孩子焐热了去。 早有太监和咸福宫里伺候的妇差们,抱了大棉被过来将福康安给裹了。 福康安牙齿磕碰着,虽然冷到了骨髓里,可是心里却是偷着乐的。 他赶紧转眼四处看,观察周遭众人的反应,兼之看看八公主的惨样儿,最要紧也是想看看小七有没有闻讯赶来……可是他却没想到,冷不丁一抬眼,却瞧见了躲在廊柱背后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儿。 他也说不出怎地,忽然一个激灵。 那个身影太小了,小到藏身在粗壮的廊柱后头,冷不丁看过去还以为是柱础呢,都瞧不清楚这个身影儿。 也唯因为那身影有些圆,故此才稍微能在柱础旁边儿多晕出来那么一圈儿弧线来,这才能叫他给瞟见。 ——年方四生日的小十五永琰。 福康安头皮有些炸,隐约回想起,仿佛他之前在井边儿折腾八公主的时候儿,隐约一瞭眼儿,便仿佛看见那边就立着这么个小身影似的! 他这一急,原本自以为什么事儿都没有的他,却这么直接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他醒来,已经是在舒妃的承乾宫里。 见他睁眼儿,舒妃都哽咽了,上前捉着他的腕子道,“哎哟,你这个小祖宗哎……快跟姨母说,你可好了,还有哪儿不舒坦?” 福康安有些皱眉,嗓子里还像是塞了团木棉似的,叫他清了两下儿嗓子,才喑哑说出话来。可是一张口却不是回答姨母的问题,反倒是问:“我怎么在姨母的宫里?” 舒妃挑眉,也不客气,扬手就给他肩膀一记,“你不在姨母宫里,你还想在哪个宫里啊?” 说着话儿,后头婉兮已经走上前来,立在舒妃身边儿,慈祥望住福康安。 福康安这便脸红,连忙道,“我从小儿……都是在令额娘的宫里。” 婉兮笑道,“瞧他这个精神头儿,太医说的没错儿,他是没事儿了。” 舒妃松了口气,可是随即还是替自己外甥脸红起来,赶紧又拍福康安一记,“瞧你,还叫‘令额娘’!贵妃娘娘也是你能随便喊‘额娘’的?小时候儿跟着孩子们一堆儿地浑叫就叫了,这会子都这么大了,还敢这么叫!” 福康安不服儿,红着脸争辩,“我二哥也是从小就叫‘令额娘’,便直到这个年岁了,也还是这么叫的!” 舒妃叹口气,伸指头点在福康安脑门子上,“你二哥跟你能一样么?你们哥俩儿虽说小前儿是一样,都是在令贵妃的宫里照应的,故此那会子都可以叫一声‘令额娘’去。可是你二哥人家长大之后,尚了四公主,现在是四额驸。四公主从小也跟令贵妃有抚育之恩,故此你二哥是应当应分如今继续喊着‘令额娘’的。” “可是你这小子,如今可没有额驸的身份,便不该继续这么浑叫下去了。” 福康安虽说面上还在硬撑着,可是眼底终是闪烁起细碎的光来。 婉兮不忍,忙扯了扯舒妃的袍袖,“别这么说,其实是我倒愿意叫他这么叫。便不是额驸又如何,我从我跟你、或者九福晋这些年的情分上论,叫他继续叫我一声‘额娘’,难道不行么?” 舒妃轻叹一声,拍拍婉兮的手,“行。你都这么替他担待,我这当正经姨母的,怎么能说不行?” 说着话,外头传来动静。舒妃忙瞪一眼福康安,低声提醒,“皇上来了。” 一听这话,方才还能红头白脸嘴上不让份儿的福康安,登时蔫儿了似的,软趴趴躺回被窝里,就又有些翻白眼儿了。 舒妃和婉兮觉着不对劲,可是已来不及追问,这便赶紧迎出门儿去行礼。 皇帝扶起二人,大步走进来,轻声问,“这孩子可好些了?” 舒妃刚想说“已无大碍”,可是心下却莫名一动,回头与婉兮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心下也是小小挣扎一番,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舒妃这便叹息一声儿,与皇帝道,“虽太医说并无大碍,可是这天寒地冻的,那孩子还是被拔着了。至少得好好儿躺几天才行。” 皇帝点头,“好好儿养着。炭火等一应份例,都照永瑆的标准,跟内务府支取。” 舒妃忙摇头,“妾身自是替这孩子和他父母谢皇上的恩典。可是他在妾身宫里,一应自应跟着妾身就是了,当真不必额外再支取什么的。” 皇帝点头微笑,“你的是你的,朕的是朕的。朕对这孩子也自小儿当成儿子一般,朕也想给这孩子尽一份儿心力去。” 婉兮便也是心下一动,也是明白皇上其实何尝不是跟她有着相同的愧疚去呢?本来小七、啾啾,这都是现成的两个公主去,却一个许给了平定准噶尔的功臣之子,一个许给了平定回部的功臣之子……从倒没法儿再成就这私人的姻缘去了。 婉兮自笑着打圆场,“舒妃要是还推辞,那连我也跟着不好意思,非得也再加上我的一份儿心意去不可了。” 舒妃这才红了脸,又给皇帝蹲儿了个礼,“那妾身就谢皇上隆恩了。” 皇帝安排完了这些儿,这便大步走到炕边儿去,坐下,亲手去探福康安的额头。 皇帝探罢也是皱眉,“哎哟,怎么还这么烫?太医不是说烧已经退了么?” 婉兮和舒妃先前跟皇上说话儿呢,谁也没留神。不过婉兮一打眼儿就看明白了——这招儿她自己二十年前就玩儿过了。 只是婉兮倒没说破,只是平静道,“终究一冷一热的,他还是个孩子,总需要几天才能稳定下来吧。” 皇帝这才点点头,垂眸去望福康安。 那孩子不但脑门儿滚烫,两眼还依旧紧闭着,牙关都咬着,一副受尽苦难的模样儿。 皇帝便也叹息一声儿,“好孩子,好好养着。朕过两天再来瞧你。” 婉兮跟舒妃一同送皇帝出门儿,暖阁里安静了下来。 福康安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偷偷儿打量周遭。 暖阁里没人,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这便赶紧掀开了被子去,扯着领口凉快凉快。 却不想隔扇门儿极轻极轻地开了,一道圆咕噜滚儿的小小身影从外闪身而入。 福康安好悬没吓蹦起来,这便赶紧扯回大棉被来想再蒙住头——却晚了,那小影子已经走到了炕边儿。 又是小十五永琰。 福康安有些尴尬,只管躺下,再闭上眼,不看就是。 小十五个儿矮,这便踩到紫檀脚踏上来,这才能有了那么一点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小十五也没拍醒福康安,也没大声,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小声小气道,“我都看见了。” . 福康安还想继续装死来着,可是听见这几个字儿,还是眼睫毛一顿乱颤,虽说不情不愿,却也还是睁开了眼。 一个四岁的小孩儿,便是皇子,在福康安的眼里也没啥威胁力。 福康安这便故意一瞪眼,“十五阿哥看见什么啦?” 小十五只是静静地盯着福康安的眼睛,不回答福康安的话,却只反问他,“你既没事儿,怎么不回家?你自己掉井里去,原来不光是为了整治我八姐,你也想趁机留在宫里。” 福康安的心事被一个四生日的小孩儿给说破,且人家这小孩儿用的还是肯定语气,这叫福康安心下颇有些不受用。 福康安便轻哼一声儿,“你说什么呢。我掉井里去了,这是寒冬腊月啊,我病了,我走不了,自然得留下来养病。” 小十五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淡淡垂首道,“你是给我七姐和我出气。就因为这个,我得谢谢你。你放心,我不卖了你去就是。” 被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么居高临下地评价,叫福康安这个尴尬!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便是皇子皇孙的从小儿见的也多了。便再是皇子皇孙的小前儿也都不是他的个儿,只有叫他给折腾着的;更别说眼前这个才多大点儿啊,就是个小嘎豆儿! 福康安便有些横眉立目起来,“那你呢?你个小嘎豆儿,你偷偷盯着我干什么?” 小十五依旧安之若素,平静地对着福康安的眼睛,“我没盯着你,我是盯着八姐。” “哦?”福康安不由扬眉,“你盯着她?做什么?” 小十五垂下眼帘,“因为我上次吃错了东西,七姐和九姐险些受了连累。今儿来八姐这儿玩儿,临出门几位额娘都叮嘱姐姐们凡事小心。那我今儿就得护着姐姐们,不能叫姐姐们再被八姐给欺负了去。” “哟呵……”福康安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你,别看你小,你还真挺有心眼儿的哈!” 小十五并未因为福康安的夸赞而有半点得意之色,依旧小脸儿平静如水,“你护着我姐姐,我谢谢你。可是你留下来,却别为难我姐姐。” 福康安的脸腾地就烧着了一般,“谁,谁说我要为难她?我、我才不会为难她!” 小十五点头,“那你就乖乖留在舒娘娘宫里,别琢磨想见我姐姐。” 被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这么说,福康安便真是忍不住恼了。 “你是谁呀?你就算是十五阿哥,你现在也还管不着我呢!皇上和令额娘都准我留在宫里养着,凭什么你就不准我这个,不准我那个的?十五阿哥,这宫里且轮不着你做主呢!” 小十五抬眼静静盯住福康安,“宫里我不做主,可是姐姐却是我的本生姐姐!谁叫我姐姐为难,我就不答应!” “切……”福康安不屑地啐了一声儿,“看你个小崩豆儿似的,你不答应又怎样?你又能拿我如何?” 小十五也有些不高兴了,一双眼漆黑漆黑地盯住福康安。 福康安也觉自己跟个四岁的小孩儿费了这么半天口舌,有些不值当。便是赢了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落得个胜之不武的评论去?他便也不耐烦地躺下,扭过身儿去,不搭理小十五了。 外头传来动静,婉兮和舒妃已是走近了。 小十五又盯了福康安背影一眼,悄声重申:“记住了,别招惹我姐姐!” 小十五说罢,这便又鸟悄儿地从门缝儿钻了出去。 小十五没说错,就因为姐姐是他的亲姐姐,所以他虽然年幼,却还是有机会看见姐姐从八姐这边回去之后的难受模样儿…… 不仅这一回,其实从小十五约略记事儿起,仿佛每次麒麟保进宫来一趟,总能不知道什么缘故跟姐姐就闹一场,转头麒麟保出宫回家去了,姐姐却要难受好几天去。 虽说姐姐在人前从不表露,可是姐姐是他的亲姐姐,素常也都亲自照顾他的;且他年幼,姐姐在他面前儿便不用太过遮掩,这便叫他给看见了好多次去。 小十五年幼,他随手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缘故,可是他却明白地知道一点:谁都不准欺负他的长姐。即便这个人是麒麟保,是舅舅家的孩子,是皇阿玛当成儿子一般的孩子……那也不行。 . 刚送走婉兮和小十五他们,不多时,九福晋就已经递牌子进宫来了。 这事儿宫门上的护军早得了信儿,一见是九福晋来,自不拦着,一路畅通无阻。 九福晋进来都顾不上给舒妃见礼,这边直奔暖阁这边儿来,攥住福康安的手,这便掉了眼泪。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个活猴儿啊,这大冬天的,你到井沿儿上干什么去,啊?” 九福晋虽说得了信儿,那传信儿的人自然也不敢说是八公主给推下去的,只是避重就轻说福康安落水罢了。 福康安小心凝着九福晋,故意哑声哑气、甚至都要捯不上气儿来的虚弱语调说,“额涅……是,是八公主唬我去的。我掉下去,也都是,都是八公主给推的。” 九福晋便吓呆了,定定望着儿子,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舒妃也走进了来。 九福晋忙回头望住舒妃,“姐姐,当真是八公主推的麒麟保下去?姐姐是亲眼所见?” 舒妃虽然没亲眼看见,可是当时的情势是那般,已是没人不信的了。舒妃这便也点头,“是八公主推的。” 九福晋急了,“那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啊?八公主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推麒麟保掉井里去?” 福康安眼珠儿滴溜一转,“她说,皇上对四公主和二哥太好,却对她不好……她看见我就来气,推我下去,就是给四姐,还有阿玛和额娘您看!” 九福晋也怔住,“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啊?” 舒妃将九福晋给拉到外间,小声说话,“八公主瞄着四公主,也是有的。四公主的手是那个样儿,八公主自己也是有些儿……那个的。” 舒妃这才徐徐将有关八公主的那些儿话转给了九福晋听,“虽说八公主兴许还是公主,那多出来的把儿已经被切下来了。可是谁知道呢,这会子还小,还看不出什么来;若当真以后成亲了,到了夜晚间……尤其是若生不出子嗣来的话,那才当真成了没处诉苦的罗乱去了。” 九福晋这一刻才如晴天霹雳,愣在当场好半晌。 “……竟然是这样儿,怨不得总盯着四公主来说话儿。四公主的手虽说是那般了,可是四公主如今给咱们家诞下丰绅济伦那么好的孙儿来,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去?” 舒妃点头,“话虽如此,可是你家已经有了四公主一个那样的儿媳妇,总不能再娶一个这样儿的进门吧……” 九福晋紧紧闭上眼睛,黯然点头,“皇上已经放了一个四公主在我们家,总归也不忍心再放一个这样的进我们家才是。” 舒妃这才松口气,“你既明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总归你便是想替麒麟保要一个额驸的品衔,也不一定非得都尚皇女不是?总归还有那么和硕格格(郡主)、多罗格格(县主、郡君)呢,随便求皇上指配一个,麒麟保那不也有了额驸的品阶去?” 九福晋一番指望终究再度落空,还是难过得掉下泪来,“别说八公主有这残疾,便是没有,单凭她今儿对麒麟保这样儿,我也断断不能再求这样的儿媳妇进门……” 九福晋也是腿一软,跌坐在炕沿儿上,“姐姐你瞧,麒麟保这都十一岁了,这还什么身份都没有呢。反倒是咱们隆儿,从小就被选为四额驸,从四五岁开始就可以享受公品级了……若这样下去,再过二年,麒麟保就只能从侍卫出身,将来想要晋升,也唯有送上战场去以命博取军功才行。” “既然自家两个哥哥都是额驸,便连大爷家的堂哥明亮都是额驸,我便想着好歹叫这孩子也能有个额驸的身份去,至少将来便有额驸的品级和俸禄去,且不必上沙场搏命去……可是你瞧,这一转眼,皇上的公主便已经都没有合适的了。” 倒是舒妃沉吟道,“实则,令贵妃倒也婉转与我说过一个话儿去:三阿哥的大格格绵锦跟七公主是同岁,又是一起种痘的,这便早早儿送进宫里来跟七公主一起养着……其实这个绵锦倒是不错。” 九福晋叹了口气,“这话儿令贵妃也并非没跟我委婉提过。可是姐姐也知道,三阿哥本就是不受皇上待见,去得又早;且这个绵锦格格又是三阿哥府里一个汉姓使女所出,身份不高。便是将来指婚,能获封的品级也有限……” 九福晋和舒妃姐俩在外间说着话儿,福康安早就偷偷下地,蹲在隔扇门内偷偷听着。 当听到绵锦这儿,福康安就急了,只觉脑门子上两道青筋直蹦! .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到了上书房散学的时辰,永瑆便带着拉旺和札兰泰都来看望福康安。 在外头行完了礼数,关起门儿来,小哥几个说话倒自在了不少去。 福康安只小心瞟着拉旺,哀怨道,“都是一起长大的,还是咱们哥儿几个情分深。哪儿比得上那帮丫头片子啊,都没个人来瞧瞧我。” 永瑆终究已是长大,都到了该指婚的年岁了,这便笑着打圆场,“瞧你说的,妹妹们终究都已经许给了人家了,哪儿还方便随便过来看你?再说了,即便是她们自己不过来,你没瞧瞧外头,她们早都叫人送了东西过来给你使。” 福康安这才一高兴,险些直接坐起来,“在哪儿呢?” 永瑆笑道,“都是今儿你这边人多,皇阿玛也来了,你母亲也来了,故此那些玩意儿还没空儿送到你眼前来呢。不过都摆在外头了,我们几个都看见了。” 拉旺先沉吟着没说话,札兰泰在畔瞧着,缓缓道,“九公主送的是香包,还有她亲手做的冻梨。只是不确定你这被冻坏的人,是否还适合碰那些冷的东西去。” 札兰泰说完,目光也悄然朝拉旺打量。 小小的暖阁里,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了起来。 拉旺垂首了一会子,忽地抬起头来,眸光如星,灿然一笑,“不管七公主送了什么,我总归跟保保是送过信物的安答。那我这个人就是七公主送的礼,我自留下来陪着保保去。只要保保在宫里养病,我便一天都不离开。” 第2532章 八卷13 为你,机关算尽 拉旺这话说完,札兰泰跟永瑆都赶紧对了个眼神儿。 永瑆都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 福康安哪里是吃素的,眼皮一瞭,幽幽道,“你哪儿有那么多工夫陪着我来?你还得上学呢。上书房里的师父和谙达们,那可个个儿都是不开面儿的门神。” 拉旺却不急不慌,“无妨,我请假就是。你是我过命的安答,你在宫里养着,你家里人不方便进来陪伴着,那我这个当安答的,自应当将什么都暂且放下,只陪着你才是最要紧之事。” 福康安连忙一摆手,“不用了!谁说我没人陪着了?就算我家人不便进宫来,可是舒妃娘娘是我亲姨母;再说了,四公主是我亲嫂子,自随时都能进宫来的。还有我哥哥,他是四额驸,又是皇上御前行走的侍卫,他进出宫禁也方便不是?” 福康安的理由也算充分,拉旺静静听着,却也依旧只是淡淡一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来他们的,我来我的。” 福康安盯住拉旺,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来也下不去。 半晌他才故意不在乎地笑,“拉旺你这家伙,我知道你天性敦厚,可是你也不用这么轴啊!我身边儿当真不缺人陪伴,便是咱俩是换过信物的安答,也不用你非得这会子寸步不离去。” 拉旺静静地凝视着福康安,“不,这时候儿我若离了你身边儿,便不放心。我唯有留在你身边儿,时时陪着你,这颗心才安稳。” 拉旺说着伸手拍了拍福康安腰间,“当年将那把腰刀送给麒麟保安答你,我与你便是可以交换性命的兄弟。在我心里,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可以将命都给了你去,那你这时候儿养病,我就必须得陪在你身边。” 这些年从小一起长大,福康安和拉旺一动一静。寻常小事儿,多是福康安占尽优势;可是拉旺却也有一样儿,是福康安这些年都无法打败的。 那就是,拉旺的执著。 只要是拉旺认定了的事儿,便无论福康安怎么设法儿,拉旺也都会将自己的信念坚持到底。这便是福康安所说的“轴”。 这些年来,福康安唯一整治不动拉旺的,便是拉旺的这份“轴”。 福康安知道这么再说下去,他还是得缴械投降。他赶紧垂首转了转眼珠儿,得另外想个辙了。 莫名地,前头几次模模糊糊听见母亲说起绵锦的事儿,不期然钻进了他的脑海去。 福康安略作思忖,抬眸便是慧黠一笑,“……那要是绵锦来看我,拉旺你也在边儿上,该多不方便呢。便是你已是七额驸,将来说不准可能是绵锦的姑父;可终究这会子你跟七公主还没成婚呢,这便也不方便单独跟绵锦见面儿了吧?” . 在场的小孩儿,谁都没想到福康安能忽然搬出绵锦来。 实则大清朝廷的选秀,不止是选嫔妃、官女子;还有一种是专门儿的额驸挑选。故此上书房里来念书的侍读,除了是勋贵大臣家族的子弟,有皇家奖赏功臣之意;更有一大部分孩子,其实都是“备指额驸”。 便是他们小时候儿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如今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了,便也都对这事儿开窍了。便如拉旺、札兰泰、福康安这样从小就在上书房里为皇子皇孙侍读的,更是早早儿就被默认是将来的各级额驸人选了。 果然,如今拉旺、札兰泰都已经是正经的额驸。福康安又因为前头两个亲哥哥、一个堂兄都已经是额驸了,故此没人不认为他也必定能被指为额驸的。 如今宫里尚未指婚的公主,就剩下一个八公主;而宫里同样也还有接进来养育的皇孙女、宗室格格等。故此几个小兄弟儿早在私下里猜测过,能指给福康安的,该是哪一位呢? 八公主自是第一人选,接下来便是皇孙女绵锦了。 绵锦是皇孙女,身份够;且年岁也跟福康安相当。 今儿福康安更是自己主动提到了绵锦,这便几个少年都笑了——都以为,必定是福康安家里早已经得了皇上那边什么信儿去。 拉旺便是再执著之人,待得说到在福康安和绵锦两人面前碍眼,他还是有这个眼力见儿的。 拉旺终是点头而笑,松了口去,“若你是指望着多见绵锦,那我自然不该耽误你去。” 福康安终于放下心来,伸臂攥拳,欢喜地在拉旺肩头捶了一记去。 永瑆等人便都跟着取笑起来,“绵锦长得挺好看的哈……” . 终于将几个小兄弟儿都给熬走了,时辰也不早了。 福康安却睡不着,趁着外头人都去睡了,唯有一个小太监在窗外坐更,他鸟悄儿从炕上下了地,自己偷偷摸摸出了暖阁,到外间炕上去瞧众人送来的东西。 他心下关注的,自是小七给他送了什么来。 外头分南北炕,各位嫔妃送的在一个炕上,公主、格格们送的则在另外一个炕上。福康安踮着脚尖儿直奔公主格格们的那个炕。 因此时宫里的公主和格格里头,小七是排行最长的,故此那些东西的排列次序里,自然是以小七的为首。 福康安左右看看没人,也不敢点灯,直接就照着第一个摸了过去。 黑暗里一时也浑不知是什么,总归是抓起来,扭头就往暖阁里跑。 待得钻进被窝,这才敢小心翼翼在被窝里划开了火镰,欢欢喜喜去瞧。 是一对大荷包,打开了荷包,里头一个装的是一包糖腌姜片儿。这种姜片是将姜切得薄薄的,正好一口可以抿在嘴里,故此也称为“抿姜”,正是冬天里畏寒的人抿在嘴里,令脏腑温暖散寒所用。 这自是小七给他温胃散寒的……便只是看见这个,还不用抿在嘴里,他的心下便已是暖了。 他便美滋滋拈了一片儿含在嘴里。 其实这个自己家里也有,额娘不是没给他含过。可是他一向不喜欢姜的味道,故此每次都躲得远远儿的。 可是今儿啊,他却是甘之如饴,只含出了这抿姜上头的糖味儿,倒是仿佛忘了那是生姜做的呢。 这抿姜上头的糖味儿也特殊,绝不是他自己家里的那个味儿。含起来有一股子桂花糖的味儿,福康安倒是隐约想起来,仿佛是令额娘最爱用的那种青桂的蜜似的。 虽说抿姜不稀罕,可是这上头的蜜糖却是唯有令娘娘的女儿才能使得出的呀。这便越发是独一无二了。福康安嘬得那抿姜都没有糖味儿了,只剩下姜片了,他都没觉着辣,更没舍得吐了,而是仔细地咀嚼了,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肚子里啊,真是又甜又暖。 福康安这么细细密密地感受着小七的心意,这才去拆第二个荷包。 一共就俩荷包,他都舍不得一下子都拆开了。非得这么先体会足了一个,才能慢慢悠悠去打开第二个呢。 第二个里头是一个卷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卷成一团儿的鞋垫儿。是毛毡做的,上头还仔仔细细绣了花儿的,既软又暖,还好看。 他一瞧便也乐了。 都说是寒从脚底生,他以后在靴子里有了这双鞋垫儿,那他管保就不再冷了。那他吃完了抿姜而暖和过来的肠胃,就也不用再担心再被脚底下传来的寒意再给拔凉了去。 两个荷包里的悬念都被解开了,其实当真都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其实都有些儿不够符合大清公主的身份去,可是福康安就是乐呀。 ——就这样儿才好呢,说明她不在他眼前儿端着公主的架子,只是用一颗最朴素、最真挚的心意来惦记着他受的寒。 有她这样儿,他便什么都暖和过来了。 将火镰收起来,被窝里跟外头一样漆黑一片了。他闭上眼是小七那立在雪里,盈盈玉立的模样儿;他睁开眼,却是拉旺那一双漆黑真挚的眼…… 他心里甜了一回,又跟着咯噔了一声儿。 他莫名地恼,猛地翻过身去。 ——其实他想过,虽说皇上已经正式给小七和拉旺指了婚去,可是那也不等于莲生就当真只能嫁给拉旺去! 终究,他们俩年岁还不到呢,只要还没正式成婚,那就一切还都有转圜余地去。 譬如说……拉旺在成婚之前的这几年,出了意外死了呢? 没错,他是当真正正经经想过这个可能的! 他为了心里的那个人,他什么都能办的出来!什么罪名都敢扛得起来! 可是……可是谁叫拉旺非是拉旺这样一个人! 倘若换成了旁人,哪怕是如永瑆那般亲近的人去呢,他也狠得下心来,下得去黑手的! 唯有……那从小儿就主动将性命交给他去的拉旺,叫他一再地狠不下心去啊! 那一年,他们还小呢,拉旺就已经将命换给了他,说从那时候儿起,他们两人就已经是过命的安答去了;所以他如今还想再拿拉旺的性命的话,却已经没有第二条命可拿了,是不是? 福康安懊恼地扯过被子来蒙住了头。 为什么偏是拉旺,为什么偏是那个敦厚得叫他都下不去手的傻小子?! . 因了今日的这个话儿,次日永瑆等几人见了绵锦,都忍不住偷偷地乐。 绵锦被笑毛了,私下里赶紧问永瑆,“十一叔……侄女儿可是有哪里不妥?” 虽说只大了几岁去,可终究是隔着辈分呢,永瑆也得像个当叔叔的样儿。这便敛了笑,低低说,“你怎还没去看麒麟保去?那小子必定抻脖儿盼着呐!” 绵锦都有些懵了,下意识回头看看小七,又看看永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永瑆不好详说,只是忍着笑嘱咐,“总之,你今儿傍晚散学之后,若得了闲儿的话,好歹去瞧瞧他。他一个人儿躺一天了,那么个活猴儿的性子,当真是憋得难受了。” 绵锦为难,扭头叫,“七姑姑……” 小七淡淡侧开眸子去,“你不必问我。我又何尝会左右你去?” 说这话儿的时候儿,拉旺为免小七尴尬,故意退开到一旁去,与同来自蒙古的阿哥丹巴多尔济说话儿。 丹巴多尔济来自乌梁海(兀良哈部),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功臣,也是成吉思汗家族的女婿“塔布囊”,世代自认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世仆。他们家如今是喀喇沁左旗的扎萨克,他父亲和叔叔也都同样是大清的额驸,他自己便是大清格格所出,故此他也早早儿就被带进宫里来养育。 而拉旺出自博尔济吉特氏,正是成吉思汗的嫡裔,故此丹巴多尔济在拉旺面前也都执臣仆之礼,两人在上书房里是最为要好。 丹巴多尔济远远望着说话的这边儿,不由得低声与拉旺说,“……十一阿哥这又是何意?” 拉旺淡淡笑笑,“没事。只是麒麟保从小也与绵锦相识,这便叫绵锦去探望罢了。” 丹巴多尔济瞄着小七,缓缓道,“怎么觉着七公主仿佛有些不愿意似的?” 拉旺也望过去,目光里闪过一丝隐约的惆怅,却极快一笑,用笑意都给掩饰了过去,“怎会?是七公主一向端庄静雅,不便在咱们这群阿哥面前随意谈笑罢了。” . 叫这帮阿哥们这一浑搅,绵锦心里倒是揣着这件事儿,有些放不下了。当晚散了学,她便也寻了个借口,独个儿朝承乾宫来。 好在舒妃的承乾宫跟婉嫔的寝宫,同在东六宫里,距离也不远,不用费什么周章,她自己走着就过去了。 福康安见了绵锦来,先是一喜;可是抬眸往绵锦后头一瞧,却别无二人了,他眼底跟着却又是一黯。 绵锦也正是心细如发的时候儿,瞧这他的反应,便有些蹙眉,“你说叫我来看你,我来了,你却反倒有些儿不愿意似的?” 福康安赶紧“嘿”地笑了声儿,“哪儿能啊?我不是害着病呢嘛,这便脑子还有些木,脸上这肉都是僵的,管眼睛鼻子嘴,都不听我自己使唤。” 绵锦听他说得有趣儿,这便也笑了,“想你个活猴儿似的人,也有被冻成冰溜子的一天啊!倒真是‘蔚为奇观’嘿!” 福康安咧了咧嘴。这绵锦跟小七朝夕相处下来,说的话儿和神情,果然有几分小七的灵动了去。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便所有人都想将他跟绵锦送作一堆儿吧? 可惜,便是再相像的两个人,在他眼里,终究还都是截然分明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影子再相似,也终究只是影子,代替不了他放不下的那个人去。 他垂下眼帘,没话找话道,“怎么你自己出来了?好歹你也是皇孙女,也不兴叫你一个格格自己在宫里这么走动的吧?” 绵锦点点头,“令娘娘给七姑姑和九姑姑都派了活计,叫她们预备过年的节礼呢。令娘娘的活计派的急,活儿又多,七姑姑和九姑姑两个都忙活不过来了。” 福康安呆了呆,心下也是一沉。 他却又努力地甩头一笑,“那她就连一句话儿都没说过么?” 绵锦想了想,却是红了脸,缓缓道,“七姑姑只说,‘麒麟保太淘了,是该有个人儿好好儿看着他,管管他去’。” 福康安便是一呆,傻傻地明知故问,“她这话又是何意?” 绵锦的脸便更是红了,“七姑姑说,叫我来看你的话,便好好儿劝劝你,叫你从此安分些吧。都不小了,这又是宫里,已是不可再造次。要不,也是叫你家里跟着一起为难去。” 福康安何等聪明,将这前后两句话给捏在一起,便也更加明白了。 他登时双眼紧闭,蓦地就躺了回去。 ——小七是将这话儿递给了绵锦去,小七是叫绵锦来管着他! 他不要,天杀的,他才不稀罕! “你走吧。”福康安忽地开口,一改之前的热络,已是冷若冰霜。 绵锦有些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后背愣住,“……你说啥?” 福康安便恼了,忽地坐起来,拍着炕沿儿叫,“我说,叫你走啊!” 绵锦呆呆望着福康安,“……不是都说,是你盼着我来么?我既来了,你干嘛这么对我?” 福康安笑起来,“你这不是已经来过了么?我谢谢你!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再谢你一倍,行不行啊?” 绵锦恼了,站起身来,“要不是看你尚在病里,我也不饶你!” 绵锦好歹也是皇孙女,正正经经的皇家格格,哪儿受过这个去。 “亏我还特地一阵一阵替你绣了那么厚的鞋垫儿去!” 福康安两耳边便是一片炸雷。 “你说什么?鞋垫儿是你绣的?那不是你七姑姑送的么?” 绵锦轻啐一声,“我七姑姑是送了东西来,不过只是那一包抿姜!我七姑姑已经被皇玛父指婚了的,如何还能送你如鞋垫儿一般的体己之物去?只是七姑姑说,你受了寒凉,寒凉又容易从脚底下入了脏腑,故此是需要那么一副鞋垫儿的。” “说叫位下的做活计妇人们去绣,一则来不及,二则七姑姑又不放心她们的手艺,这才叫我绣得了,一并放入她的荷包里送来的!” 福康安心内一把大火轰然燃起,抓过鞋垫儿来便掷过去,“还你,还你!我没那个福分,我受不起绵锦格格的恩!” 绵锦又是恼,又是尴尬,这便也抓过鞋垫儿来,转身就走。 心下发誓,从此再不理这个不讲理的家伙去了! 真是的,掉井里一回,这是连脑袋都被冻坏了! . 绵锦回去,奔进小七的寝殿,抱住小七就掉了眼泪。 也顾不上左右瞧瞧,便没瞧见拉旺就在旁边儿坐着呢。 拉旺每日早晚间也都进内来给婉嫔和小七问安的。 小七有些尴尬,忙抱住绵锦,轻声哄着,“这是怎么了?又被他给气着了是不是?你别跟他置气,他一向是个有口没心的,你若当真了,那才真是上了他的当去。他自己啊,明儿一早早就忘了,你要是还生气,那就吃亏了。” 绵锦抽噎道,“我就不该去看他,更不该给他绣那鞋垫儿!结果他撵我,还把我的鞋垫儿摔回来给我了。我这就铰了它去!” 绵锦说着就冲过去,要抽针线笸箩,找剪子。 拉旺手疾眼快,赶紧先将针线笸箩给抢了过来,藏在后头。 绵锦这才看见拉旺也在,尴尬得更是一个劲儿掉泪,“七姑父你要是也拦着我,那我不铰了,我直接烧了它去就是!” 绵锦说着,干脆抓过鞋垫儿来就想往熏笼里头撇。 小七和拉旺这便又都拦着。 绵锦恼得直跺脚,“七姑姑,七姑父!总归这破玩意儿我是横竖都不能要了,你们不叫我铰,又不准我烧,那便是故意还要留在我眼前怄着我去不成?” 小七无奈,赶紧抬眸望拉旺。 拉旺便笑,“这么大的宫禁,这么大的天下呢,怎么就没个地方儿放这一双鞋垫儿的去了?绵锦你听七姑父的话,将这鞋垫儿交给我,我去给你放个地方儿去,总归既不糟践了你的手艺,又不叫它再在你眼前儿惹你生气了,可好?” 绵锦含泪便也点头,“七姑父替我把它扔了去!只一样儿,不能扔到井里去。咱们宫里的水井,本就都是苦水井,若把这鞋垫儿扔进去,那井水就该更苦了……” 拉旺殷殷保证,抬眸静静望住小七。 哄完了绵锦,安排她歇着,小七亲自出门儿去送拉旺。 走到宫门外头,前面是幽幽的长街,左右没人,拉旺这才凝视着小七,暖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不自在。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是情同手足,更是我过命的安答,咱们与他怎么亲近,都是应当的。” 小七心下一颤,抬起眸子来,凝住拉旺的眼。 那双眼漆黑却又灼亮,便如同嵌在夜空里的星。 额娘说过,她当年头一回去草原,便惊讶于草原的大,还有草原上夜空的近人。额娘曾经说过,那片草原上的男孩子,心胸便也是最宽广的。 小七不知怎地,垂首扑哧儿一乐。 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左右为难,所有的尴尬,这一乐,便也都散了。 小七点点头,“我真该谢你。” 拉旺便也笑了,这次却没推辞,直接道,“那便谢呗!” 小七反倒惊讶,“你当真需要?” 这不是他的性子呀。 拉旺眨眼而笑,抬抬手里的鞋垫儿,“我也要这个——不过,得是你绣的。” 第2533章 八卷14 中宫之德 因福康安这事儿一冲,那拉氏便又被耽误了好几日,这才终于“逮着”皇帝了。 实则也是到年根儿底下了,为了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营造天地一家亲的形象,便在每年这个时候儿,皇帝的养心殿里也在各处给嫔妃们都预备了坐卧之处,方便内廷主位们白天都到养心殿来,簇拥在皇帝身边儿。 天下再大,终究在过年的时候儿,都还是挤在一个小院儿里的大家庭。 这形制倒是叫人又回想起盛京故宫里,太宗皇帝将五宫大福晋都放在一个院子里的传统一样儿。 那拉氏是皇后,是六宫之首。按着耳房于围房、东耳房又高于西耳房的位次,那拉氏白日里在养心殿坐卧之处,理所当然便是养心殿后殿东耳房。 这般都挤进一个院子里去了,这便也自然见着了。 婉兮等其余后宫还没急着都过来,那拉氏自是头一个早早儿就过来。终于堵着皇帝了,那拉氏心头那一口憋了太多天的恶气,终于可以张口舒出去。 见那拉氏早早儿就来了,皇帝扬了扬眉,面上倒是也依旧平静。按着规矩,将内务府报上来的年节用项挑能给那拉氏看的,两人一起看罢,吩咐了下去。 这便到了早膳的时候儿。 皇帝难得主动留那拉氏一块用膳。这样儿久违的温情,终究叫那拉氏心底也舒坦了一些儿去。 心情舒畅了,胃口便跟着开了。今儿眼前的菜,看着也更可口了去。 燕窝火熏汆鸭子热锅、蒸肥鸡五香猪肉攒盘、羊肉丝、火腿……那拉氏按样儿都尝了好几筷子,用罢心情甚好。 皇帝倒没吃这些肥鸡肥鸭,只就着内管领炉食,喝了些儿老米水膳,外加热乎乎吃了一碗烂鸭面,这便吩咐撤了。 毛团儿亲自上前来伺候,皇帝将一盘没动过的鸡冠肉指给毛团儿,叫给储秀宫送去;其余攒盘、羊肉丝等,也分赐给舒妃、容嫔去了。 那拉氏既然是亲自陪着皇上用的膳,这便也不在乎那些赏下的克食去了。 重新漱口净手罢,帝后两个分坐南北两炕,正式说话儿。 那拉氏难得先软和着,用哀怨的眼神望住皇帝,“好歹初七那天是舜英的生辰,这还是戴佳氏薨逝之后,舜英过的第一个生辰呢。皇上倒狠心,将她跟祥答应关在一块儿,一并放在咸福宫里去了。” “想那孩子从小儿就在咸福宫里长大,寂寞了这些年去。好容易后来解了禁足,能热热闹闹地跟宫里的孩子一起去玩耍了,可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又叫皇上给关起来了。” 那拉氏的态度虽说难得软和,可是这话里的用词有不少倒是叫皇帝颇有些不快的。 不过皇帝如今早已是到了滴水不漏的年纪,这便脸上半点儿都没显露出来。 甚至于这会子天光还没亮透,隔着烛火望过去,只觉得他面色平静安详,甚或薄唇还噙着愉快的笑意的。 “皇后,瞧你,大年下的,这是说什么呢?”皇帝淡淡抬眸,瞟了那拉氏一眼去,“朕哪里会将舜英‘关’起来去?你是忘了咸福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朕存放朕最钟爱的古琴之处。舜英一个女孩儿家,住在朕的存琴之处,耳濡目染地,不正是最适合培养她琴心之所去?” 那拉氏都一扬眉,倒被噎住。 那拉氏压住不快,垂首笑笑,“可是如今宫里的小公主,尚且还有莲生和啾啾,怎地皇上偏只叫舜英一人培养琴心?” 皇帝淡淡耸肩,“婉嫔虽说琴艺比不上庆妃,可是婉嫔好歹也是海宁陈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所不晓,有她教导,莲生自不必住咸福宫。” “至于啾啾,她自小便爱跟着容嫔,故此便是学弹琴,学的也都是容嫔在西域的弦琴。举凡西域著名的弦子,弹拨尔、热瓦甫、都塔尔、卡龙琴、艾捷克、胡西塔尔……她虽说小,不过都跟着容嫔和宁常在她们,学得倒也有模有样。那她便自不必再去特地学古琴了。” 那拉氏心中不禁窜起火苗来。 果然是天子,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能给堵回来,而且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儿,那么合情合理去。倒显得她方才的话说得小家子气去了! 那拉氏这便哼了一声,“莲生倒也罢了,终究婉嫔是潜邸老人儿,她那琴棋书画的本事,我好歹是知道几分的。倒是这个九公主,镇日跟着容嫔学那些西域的玩意儿,胡琴、胡舞、胡香的,这又成了什么去!难不成她不想当咱们大清的公主,她想去当西胡的公主不成?!” 皇帝陡然扬眉,“皇后!你别忘了,朕已经将啾啾许给了兆惠的儿子札兰泰!兆惠为朝廷平定大小和卓之乱的主帅,西疆回部上下,对兆惠有敬也有恨;咱们啾啾从小跟着容嫔,且多学学回部的文化,这对大清有百利而无一害!” “叫啾啾潜移默化里学这些,是朕希望的,也是朕悄然促成的。也就是因为啾啾跟容嫔、跟回部的问话有这样的渊源,朕才决定啾啾是指给兆惠之子札兰泰的最佳人选!” “怎么,皇后身为朕的正宫,又为大清国母,却不能与朕站在相同的高度,看不清这天下的现实去么?” 那拉氏又一口气被顶住,紧紧咬住嘴唇。 “好!算是我心急了,只顾着心疼舜英那孩子,倒暂且没顾及到这些。” 皇帝长眸幽幽一转,抬眸盯住那拉氏,却笑了,“哦?皇后是心疼舜英那孩子?” 那拉氏心下一颤,忙道,“皇上这是何意?我是舜英的嫡母,我心疼她,有错儿么?” 皇帝摇摇头,“戴佳氏曾经谋害中宫,害你脸上起了桃花癣,又在地宫里发了桃花癫,甚或秋狝途中朕不得不狠心将你单独送去温泉行宫……你却肯心疼戴佳氏留下的舜英,皇后真是宽仁大量,叫朕惊喜至极。” . 那拉氏有些坐不住,这便缓缓站起。 “戴佳氏是戴佳氏,可是舜英是舜英。终究舜英也是我的女儿!我这当皇额娘的,怎么也都能看着这一线血脉上,心疼她些儿去。”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来,在戴佳氏病故前后的这段日子,皇后依旧对舜英关切有加?” 那拉氏盯住皇帝,“那是我这个中宫应当应分之事。” 皇帝笑了,却是冷不丁一拍炕几。 “那舜英叫小十五吃错了东西在先,回头又将福康安推入寒冬井水中,又是怎么回事?!便是有祥答应这个该死的,可是皇后不是也亲自教育舜英呢么?怎么皇后教出来的,反倒不如戴佳氏从前教出来的了?!” “难道说,舜英这些,都是皇后手把手教出来的不成?就因为舜英不是皇后亲生,皇后便尽可以将那孩子当了枪去使,总归若是朕治罪舜英,也相当于皇后跟戴佳氏报了谋害中宫之仇去,是也不是?!” . 那拉氏心下一个激灵。哪里想到皇帝竟将舜英这阵子办的糊涂事儿的责任,全都扣在她脑袋上来了! 那拉氏慌忙摆手,“皇上您岂能这么说!我是中宫,按着名分,所有皇子和公主便都是我的孩子,我从名义上是要亲为鞠育,可是却终归后宫诸事繁杂,我总不能将精神头儿只放在舜英这一个孩子的身上吧?!” 皇帝面上一片纳罕,抬眸盯住那拉氏,竟是忍俊不住,缓缓笑了。 “是么?那皇后这些天来卯着劲儿地,见天儿到养心殿来见朕……难道说不是为了舜英之事了?那倒是朕误会皇后了,原来皇后为的,其实是一个小小的答应不成?” 那拉氏哽住,一双眼盯住了皇帝,这口倒不知道怎么张了。 堂堂中宫皇后啊,为了公主这么着还说得过去;可若只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小答应,那的确是跌份儿跌到家了。 那拉氏深吸一口气,“皇上误会了,我不仅仅是为了舜英,也犯不着为了祥答应,我是——为了我自己个儿。” “我好歹也是皇上的中宫,皇上斋戒期间,后宫这样一点子不要紧的小事儿,尽可以交给我去办。皇上何苦身在斋宫里,还亲自过问、料理此事去?皇上执掌天下,凡事亲力亲为是天子勤谨,可是皇上怎么忘了,斋戒之时,便什么都比不上对天帝的虔诚去!” “皇上却还是分了心,且那三天里不仅忙了这一件小事儿,连几个死去的主位的遗物之事也亲自料理的……我总觉着皇上这么办,不合适!天子在祭天斋戒之时,却心有旁骛,这不是天子该行之事!妾身既为中宫,自然有规劝天子之责!” 那拉氏高高扬起下颌来。瞧,她可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她是为了规劝天子虔诚敬天,她是在恪尽一个中宫的责任呢。她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子神圣、高尚之感来。于是底气便也更足了。 . 烛光跳跃,同时,窗外曦光点点浮生。 皇帝的面色却缓缓阴沉下来。 只是皇帝却依旧还是在笑,“哦?却原来这事儿千错万错,都是朕错了。原来是朕斋戒不够虔诚,这才叫舜英后头办错了这么多的事儿去!” “皇后不如直说,舜英的身子有别于其他的公主,也是朕的过失,惹怒上天,这才给朕降下惩戒来!终究,朕才是她的阿玛!” 皇帝愠怒,那拉氏却没怕。 反正她是中宫,天子失德之处,她有权力去提醒、规劝的。 那拉氏便高高抬着头,“天意如何,我自不敢擅猜去。只是皇上总归不能将舜英后来的糊涂账都记在我的头上才是。” “我这些天来频频来见皇上,为的就是规劝皇上。怎想到,皇上竟连续这么些天避而不见……” 也毫不留情地指摘了皇帝去,那拉氏终于长出一口恶气,心下舒坦多了。 皇帝也笑,笑得却是阴晴不定。 “真是朕的好皇后,不愧中宫之德!” 那拉氏站得更直了些,“谢皇上夸赞,这都是妾身应当做的。” 皇帝冷漠地别开头去,“朕要去乾清宫恭读圣训,便不留皇后了。” 那拉氏便也微微蹲了蹲身,“妾身恭送皇上。” 皇帝坐肩舆离开养心殿,长街风冷,吹打在皇帝面上。 皇帝幽幽盯着毛团儿,“……朕从未有如此厌恶一个女人。” 毛团儿静静听着,低低垂首,“奴才只知道一个理儿:这天下,是皇上一人的天下。” . 因着过年,皇帝前朝事务又多,于是这一次大吵之后,皇帝竟也将怒火都完美地按捺住了,再没表露过一点出来。 那拉氏自也认为皇帝知道他理亏,这便也接受了她的说辞去。 她自己心下都为自己恪尽中宫之责的美德而十分自得。 终究这会子皇太后年岁大了,这个天下,有资格规劝天子的,唯有她一人。 年底祭太庙,皇帝再度进斋宫斋戒。这三天当中,皇帝当真没有再处理旁的“杂事儿”,除了格外问了问西域那边的几件事之外,便再没旁的什么琐碎事儿去了。 那拉氏听了便也高兴,更以为是皇上终究还是听了她的话去,不敢再不谨慎敬天了。 . 福康安在宫里这一养病,就养到了过年去。这二十多天里他千方百计想要见到小七,却终究都不如意。 不过他也不急。反正就要过年了,他倒是不信到时候还见不到她去。 福康安这般在宫里延宕了二十多天,傅恒虽说天天进宫当值,却终究只能走到军机处和养心殿,后宫对他来说,是咫尺天涯。 他放不下心去,这便也只能回府里与九福晋商议。 九福晋听了也只淡淡垂首,“这样寒冬腊月的,麒麟保掉进井里去,虽说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来,可谁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大碍呢?老爷又何苦着急,就叫他在宫里养着就是。总归在宫里,也有最好的御医不是?” “况且有我姐姐在宫里,再加上令主子的照拂,这便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傅恒静静望着兰佩,“福晋,儿子再是个猴儿精,却又焉能瞒过你我这当阿玛、额娘的去?我就怕他这是想着招儿地留在宫里……这会子宫里忙着过年,原本就看顾不过来,倘若他有半点行差踏错,咱们又如何担待得起?” 兰佩倒笑,“老爷,瞧您说的!他便是在宫里延宕些日子,又能做出什么去?他虽说淘气,可一向却也分得清缓急轻重,他才不至于行差踏错了去。” 傅恒垂下头来,半晌,缓缓问,“……福晋,你是不是跟康儿一样,也还不甘心去?” 傅恒这一问,倒叫兰佩也是梗住。 兰佩回首望向窗外,心下也是无声地问自己:兰佩啊,原本儿子受伤,你作为母亲,最想做的就是将儿子接回到自己身边儿来,由自己亲手照料才能安心。可是你这回,怎么竟然当真能狠下心来,就将儿子留在宫里了? 兰佩轻轻闭了闭眼睛,却笑着掩饰,“老爷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呀?如今七公主和九公主都已经许了人家,八公主又将麒麟保给推井里去了……我便已是再没旁的指望去了。” 傅恒微微皱了皱眉,“福晋,大哥的儿子明亮从銮仪卫冠军使的职位上,署理正红旗满洲副都统,那也有大哥刚刚溘逝的缘故……并非只因为他尚了多罗格格,为多罗额驸去。” 兰佩扬了扬眉,“我知道。大哥过世,自然是明亮袭职;便如四哥身后,是明瑞承袭了承恩公去——总归咱们傅家的子侄,要么是凭着额驸的身份得了职衔去,要么就是在西北凭搏命得来的军功。” “可是咱们麒麟保呢,他承袭不了老爷您的世爵,他若也不是额驸的话……那他眼看着这便满了十三岁,可不是要上军营效力去了?” 傅恒皱眉,“又来了……福晋,便是上军营效力,对于康儿来说,岂非不是一条好出路?他的性子你知道,他颇有些领兵的才能你也该知道,待得满了年岁,若能上军营效力,对他又有什么不好?” “不说旁人,便说灵儿,十三岁便跟着明瑞到西北军营效力,他的资质尚且不如康儿,可是灵儿还不是给自己赢来了头等侍卫之职,以及云骑尉的世职去?” “老爷这是越发看中那头儿了,是么?”兰佩登时眼含泪水,“可是老爷别忘了,灵儿却也是先被选为多罗额驸的!就因为有多罗额驸的职衔,他的晋升才会比旁人更快一步去!” 傅恒叹息,知道这些年过来,福晋的心结便梗在这儿了。 傅恒走过来,轻轻拍拍兰佩的手,“不,我没有更重视灵儿,终究康儿才是咱们的嫡子。我是说,灵儿都能办到的事,康儿同样会办到,必定会办得更好。” “咱们满洲男儿,最煊赫的就是沙场建功,而非凭着祖荫。便是如今这些勋贵世家,能留给子孙祖荫,也都是因为他们的先祖曾经在沙场之上,浴血而战,才能为家族挣来如今的世袭之职去。倘若咱们康儿也能沙场建功,那他便是不能承袭咱们这份公爵,又何愁不能给他自己的子孙重新打下一份儿爵禄来?” 便如傅恒自己啊,他四哥富文才是嫡长子大宗,故此承恩公的爵位是属于富文那一支的,富文死后由富文之子明瑞承袭;傅恒自己都是小宗,如今获得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大金川一战所奠定的? “福晋,我相信我当年能做到的,康儿必定也能办到!” 不管怎样,老爷这样夸赞自己的儿子,兰佩心下还是欢喜的。 她垂首,吸了吸鼻子,“……老爷说的在理。如今差的,不过是我舍不得康儿。” 傅恒黯然垂眸,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其实,他心下何尝不心疼儿子,何尝会没有遗憾去? 九儿诞下两个公主,每一个年岁都与康儿正好相当,这原本是多好的圆梦之机?却终究,造化弄人,缘浅一步。 儿子的遗憾,叠着他自己当年错失九儿的遗憾。看见儿子如今的模样,他便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追悔到想要杀了自己的少年模样儿…… 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当年尚且还能放手,选择在宫外默默为她守护;但是儿子,终究如今年岁还小,还学不会他当年的后退一步。 儿子不肯后退,便是因为儿子还不明白——这样的执著,对于那女孩儿家来说,未必是欢喜,反倒更可能叫她左右为难啊…… 傅恒狠了狠心,“无论如何,你这几日趁着进宫行礼的机会,便将他早些儿领回来吧!” 就算康儿和七公主还小,未必这会子能懂得这为难的滋味,可是九儿却是必定能看得懂,九儿必定会替七公主为难的啊…… 他自己当年都能为了不叫九儿为难而生生斩断情丝,那他今日,就也不会准儿子再因同样的事儿,叫九儿为难去。 这一生一世,他可以委屈儿子,委屈福晋,却独独——舍不得叫九儿为难啊。 . 过年了,不管是皇家还是民间,小孩儿都得穿新衣、戴新帽。 在腊月二十三这日,拉旺终于等来了小七亲手绣的鞋垫儿。这便纸儿包纸儿裹地藏着,就等着大年三十晚上垫在靴子里呢。 上书房却还没放假,可是一众阿哥们的心都已经长草了去。 丹巴多尔济顾不上背书,只瞄着拉旺多尔济——拉旺这几天上课都有些魂不守舍,见天儿脸上挂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笑意去。 都是少年,正是好奇加捣蛋的年纪,这天终于散了学去,丹巴多尔济便跟到拉旺的住处去。 “快叫我瞧瞧,你私藏着什么呢?”丹巴多尔济手脚也是快,这便四处寻找开了。 拉旺顾此失彼,护住了自己藏在炕衾抽屉儿里小七给绣的那一副鞋垫儿,却叫丹巴多尔济一把将绵锦那一双给夺了去。 丹巴多尔济举起来便坏笑开,“哎哟,还有两副鞋垫儿,还都是绣着花儿的!拉旺,快点儿老实招了,是不是又有哪位格格偷偷钟意于你,不介意给你当侧福晋去啦?” 第2534章 八卷15 坎儿年 拉旺一把没抢回来,也是十分不好意思。 “丹巴,你别闹!” 拉旺将小七那双鞋垫儿小心藏在怀里,这便上前去讨绵锦的那一双去。 “这是女孩儿家的心意,不是咱们该闹着玩儿的。” 拉旺的认真,反倒叫丹巴多尔济觉着,这里头必定藏着不可告人之事,这便笑道,“……或者,不是宫里的格格做的,而是你家王府里哪个使女,甚或是你家游牧地的哪个女孩儿给你的?” 大清公主厘降给蒙古额驸的,额驸们的家里几乎个个儿都另外有出自蒙古本部的侍妾。拉旺的祖父有,便是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一样儿有,这些蒙古额驸们几乎都有庶出的孩子。故此丹巴多尔济这话说的,原本不算过分。 可是拉旺脸却腾地红了起来,恼怒低吼道,“你别浑说!我从两岁起,心中便只知有七公主一人。这世上旁的女孩儿,跟我又有何干系?” 丹巴多尔济瞧出拉旺不高兴了,这便不敢再造次,只是心下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告诉我这鞋垫儿是谁绣的,我就还给你去。” 拉旺轻叹口气,“也罢。但是你要跟长生天起誓,绝不将我告诉你的话给说出去。” 丹巴多尔济便也应承,“好,我起誓!” 拉旺这才道,“这是……绵锦格格绣的。” 丹巴多尔济便是扬眉,“绵锦格格也给你绣鞋垫儿?你是她亲姑父,难不成她却也想嫁给你不成?” “不过说来也是,虽说差了一辈,可是绵锦格格终究跟七公主同岁,跟你年岁也同样相当。她跟七公主从小情分又深厚,若是将来也舍不得分离,倒是可以效仿先秦时候儿的媵妾婚,叫她跟着七公主一起嫁你们家去!” 拉旺长眉紧皱,“你又胡说~~便是绵锦格格自己不嫌委屈,我却也不会要的!我这一生,只有七公主一人就够了。” 丹巴多尔济挨上来,小心问,“拉旺,那你倒是与我说说,若不是因为这个,绵锦格格干嘛给你绣鞋垫儿?” “这可是鞋垫儿哎,可不是旁的活计可比,便是在咱们蒙古,那也是表达钟情之意。” 拉旺摇了摇头,不想将绵锦对麒麟保的心事给泄露了,这便避重就轻道,“其实……绵锦格格不是给我绣的,只是她绣完了也没人送,这便暂且放在我这儿,遇见合适的人再说。” 丹巴多尔济没听明白,便愣了愣神儿,“绵锦格格绣的鞋垫儿,难道还没人要?” 拉旺这会子平静下来,瞟着丹巴多尔济那神情,这才瞧出些滋味来。 拉旺便笑了,“丹巴安答,看你的样子,仿佛想收着?” 丹巴多尔济脸上有些红,挠了挠脑袋,“咳!我吧,我就是觉着,绵锦格格的手艺真好,这花儿绣的都像活的似的。这大冬天的,我见了这花儿,就像能闻见花香了似的……我就有些,呃,爱不释手了。” 拉旺想了想,便也道,“不如这样儿,你若肯答应我珍惜这鞋垫儿,那你就拿去。只是回头你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甚至……也别在绵锦格格面前儿提。” “你若是答应我了,我便给了你;若你不肯答应,那你现在就还给我吧。” 丹巴想了想,虽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麻利儿地将鞋垫给掖在怀里,伸手摁住,“好,我答应你,不说不说就是!” 拉旺便也欣慰释怀。 丹巴多尔济终是同样来自蒙古的阿哥,且他们乌梁海人自认是成吉思汗家族的世仆,故此对拉旺一向是言听计从。若将鞋垫给了这样的安答,拉旺倒也是能最放心去。 . 这一年的腊月二十八日,西域年班伯克二十一人入觐。 这其中有阿克苏的三品阿奇木伯克——色提巴勒氐。这位色提巴勒氐是乌什人,且从前曾为乌什的伯克。 皇帝对这位色提巴勒氐宠遇有加,皇帝亲自召其至重华宫行礼——重华宫为皇帝潜邸,这便是将这二十一位伯克带入家宴一般,比太和殿前的行礼更为亲近了去。 皇帝在重华宫赐茶,并恩赏一众伯克之外,特地加恩授予色提巴勒氐为公爵。 此时便连婉兮,甚至容嫔还都不知道皇上这一优渥宠遇的意义所在——毕竟每年的西域回部年班伯克入觐,皇上都一向恩赏有加。 直到乾隆三十年,西域爆发了那场大乱之后,回首今日之事,婉兮和容嫔才明白皇上的高瞻远瞩之所在。 . 乾隆三十年,迈着带了一丝凝重的步伐来到人间。 正月初一,皇帝在一系列祭祀行礼之后,夜色降临,皇帝在乾清宫赐宴宗室王公。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属于女眷们的家宴,也如期而至。 那拉氏今年格外讲究礼仪,在家宴正式开始之前,带着一众嫔妃、宗室福晋们,将坤宁宫里供奉的所有神祗,都拜了一个遍。 往年这事儿都是皇太后为首,可是今年皇太后却乐得都交给那拉氏去。 容嫔有些纳闷儿,这便悄声问婉兮,“……瞧皇后娘娘那副得意的模样儿,我倒不明白皇太后今年这是为何了。” 婉兮垂首笑笑,“阿窅你是西域人,有些习俗与内地有所不同。你可知道皇太后今年是什么岁数了?” 容嫔垂首想了想,“七十四岁?” 容嫔偏头望婉兮,“您的意思是,皇太后是年岁太大了,这便不便再亲自行礼?” 婉兮却笑,淘气眨眼,“皇太后的圣寿晚,都是十一月底了,皇太后这才过完圣寿一个月,故此这会子还不能说是七十四,得按七十三啦论。” “而在中原内地啊,而在中原内地啊,有‘坎儿年’的说法。七十三、八十四,被认为是老人家的‘坎儿年’。” 容嫔不知道,在中原,尤其是北方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便是老人家的寿数关口了,七十三、八十四都说犯太岁,从八字上来说也是容易被克。 “……故此坎儿年的老人家啊,倒不宜去拜神祭祖了。否则倒仿佛是心不虔诚,甚或是将煞气带给神祗和先祖去了一般。” 容嫔也是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儿。” 婉兮含笑眨眨眼,“总归今年啊,不管老太太怎么着,咱们这些当晚辈的,也千万别做叫皇太后不高兴的事儿。要不,这责任可就大了。” 容嫔点点头,“总归我又没有所出,她老人家便也拿不住我什么去,我倒不担心。” . 终于行完了礼,宴桌排开,女眷们这便也都放下谨肃,热闹了起来。 女人们的热闹,自都是从孩子们那儿来的。今年除了宫里原有的这些皇子、公主、格格们之外,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也都各自添了小皇孙去,这便是暖意融融,天伦一堂来。 丰绅济伦虽说跟石榴差着一辈儿,石榴是舅舅,丰绅济伦是外甥,可是因为两个小阿哥年岁相仿,这便反倒手拉手在一处,便是都会走路了,终究也才都一岁多两岁大,这便都还有些晃晃悠悠的。 两个晃晃悠悠的小孩儿这么手拉手一起走,就更是加倍地娇憨可爱去。 婉兮与四公主两个当母亲的,一起含笑看着自己的儿子,瞧他们舅甥俩这么好,两人也是欣慰的相视而笑。 看罢孩子,四公主方幽幽道,“麒麟保这些日子留在宫里,可叫令额娘为难了?” 今晚上福康安也来了,由舒妃看顾着呢。 原本是外臣之子,没资格进这坤宁宫家宴,可是因为终究是被八公主给推井里去的,皇家有些理亏,这便叫来一起热闹着。 婉兮朝福康安那边看了一眼,含笑摇头,“怎会呢?麒麟保自己聪明懂事,又有舒妃看顾着,倒没轮上我操心去。” 四公主轻叹一声儿,“令额娘便是如此说,我又如何不知道他的性子去?我都不敢放心,公公就更是放心不下。” 婉兮心下不由微微一颤,“傅公爷放心不下?” 四公主点头,“今儿我进宫来之前,公公特地来我公主府求见,便是与我私下里说了此事。叫我今儿务必将麒麟保带了家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明白九爷的心意去? 她垂首,静静一笑,“替我说声谢,九爷有心了。” 四公主凝注婉兮,“令额娘乃是贵妃,若要说声谢,公公必定要惶恐不安去了。” 婉兮含笑点头,这便指了指桌上的一盘‘勒特条’:“这个我见丰绅济伦那孩子喜欢,便是不吃也能给他咬着玩儿,权充个磨牙的玩意儿去。这是我亲手做的,多预备了些儿,回头你便带回去吧。” 四公主会意,便也点头,“说起来呀,这‘勒特条’可是咱们满人最古老的饽饽,甭管男女老少都是爱吃,可不独丰绅济伦那小子一个儿。我正想着令额娘的手艺呢,这回可带回去给家里人都尝尝去,不知令额娘可肯开这个恩?” 婉兮含笑,轻轻捏了捏四公主的手,“尽管都由你安排就是。篆香和福铃那边儿,你也单辟出一份儿来。” . 那边炕上,福康安终于瞧见了小七来。 舒妃排在妃位之首,故此座位与婉兮本是挨着。不过幸好内廷主位们分两边儿坐,这便倒叫婉兮跟舒妃分列左右去了,当间儿隔着整个屋子地下。 福康安便只能这么若远若近地望着小七看。 虽说终于能见着小七了,他心下欢喜,可是他却也早就感觉到了四公主嫂子在盯着他看。他心下也明白四公主是什么意思了,故此今晚上便也更急着想单独见小七一回。 好容易觑了个空儿,他挪腾着想要下炕,却被舒妃早一把按住,“这是做什么去?炕上暖和,你是养病呢,这便还是呆在炕上吧。” 福康安只得吭吭哧哧地低声道,“姨母,我想去解个手……” 舒妃这便也只能叹口气,不能亲自跟着了,只派宫里一个小太监跟着去。 福康安状似虚弱地走出殿门,待得转过墙角,福康安便黑瞳一闪,已又是往日那个猴儿精一般的伶俐小子去。 福康安伸手从自己腰带上便解下来块玉去,伸手就给塞那小太监手里去,“别不当好玩意儿,我告儿你说,这可是西域和阗进贡来的。” 那小太监自是欢喜得眼睛都乐成一条缝儿了,“奴才不过伺候了阿哥这么几天儿,阿哥就赏给这么贵重的物件儿来,奴才当真不知道怎么谢阿哥才好。” 福康安一扭身,藏在墙角,伸手朝宫里一指,“现成儿的机会来了!你想个辙,帮我去把七公主给请出来就行。” 那小太监却眼珠子一逛荡,却伸手又将玉给塞回福康安手里来了。 “阿哥饶了奴才……奴才是太监,还是上不得台面儿的小太监,奴才哪儿有资格单独去请公主呢?便是要见公主,也得从公主身边儿的官女子、嬷嬷们那边走,奴才可不敢。” 福康安咬了咬牙,又将自己怀里一块金八件儿怀表一狠心就给扯出来了,连同那块和阗玉一起,都给塞回小太监袖筒子里头去,“再加上这个!我可告诉你,这可是‘大八件儿’,外头都是金壳儿,金贵着呢!本是我阿玛的,我稀罕了好几年,磨了好几年,才从我阿玛那给磨来的……进宫来的时候儿才上身儿,都没舍得拿出来看几回,这回也一遭儿都给你了!” 小太监可知道,傅公爷一辈子勤谨,唯独有一个短处,就是性喜奢华。故此傅公爷家里头的东西,都只比外头好,绝不比外头差的。 小太监掂量着手里这两件儿好东西,这边也是再舍不得撒手去了。狠了狠心,咬牙道,“为了保哥儿,奴才哪怕送了半条命去呢,也值了!” 小太监转身儿猫腰就望里去了。 福康安反倒紧张起来,都不敢朝坤宁宫里头瞧。他在夜色里原地蹦了三蹦,背转过身儿去,深深吸气儿,以平息心下的紧张。 ——待会儿见了莲生,他又该怎么说? 难道要直接说,“莲生,你别跟拉旺在一块儿”?不成不成,那太不仗义。 或者说:“莲生,你看咱俩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我叫你笑得最多,是不是?那你还是跟我在一块儿吧,我准保这一辈子都叫你快快乐乐的;拉旺那小子……虽说敦厚,可是他没我更懂得逗你开心啊!” 他自己刚想到这儿,都觉得这么说也不好,尴尬得直用脑门子撞墙。 “或者——就说,‘你送我的抿姜我喜欢,可是绵锦那鞋垫儿我却不待见’……委婉地叫莲生明白我的心意去?” “唉,好像也不好……”大冬天的,福康安竟然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出来,暖帽里一股子热气。 “要不就说,‘莲生,你看四公主是我嫂子,你要不也到我家来,到时候儿就能跟四公主姐妹两个彼此照应了……’” 福康安正在举棋不定之时,却已是听见廊檐下衣袂簌簌之声。 福康安倏地站直,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却不成想,来的却是他嫂子四公主和嘉。 福康安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嫂子,怎么是你啊?” 四公主立在廊檐下,一半脸被窗内的灯光照亮,一半脸却浸在夜色里。 “怎么着,你是等着旁人呢,不希望我来?” 福康安眼睛尖,趁着四公主说话的当儿,已是瞧见了他之前拜托办事儿的那小太监,也灰头土脸跟在四公主后头呢。 他情知大势已去,却也只能强撑着苦笑,“嫂子说什么呢?我是要上净房……虽说长嫂比母,可是嫂子这会子跟过来,也不是事儿不是?” 四公主哼了一声儿,“我今晚虽说进内领宴,可我终究是已经嫁人的了,便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要回去了,你跟我走吧。舒妃娘娘那边儿我已经知会过了,不用你再回去告退了。” 福康安一惊,“嫂子……这就要走?不是刚开席么,怎么这么快就?” 四公主垂首望了望跟在身边儿的丰绅济伦,“你侄儿年纪小,这会子已是要闹觉了。若继续留下来,难免哭闹,倒坏了规矩去。” 四公主这理由,叫福康安都不知如何推脱才好。 “可是……终是刚开席不是?嫂子,我还什么都没吃呢。你好歹叫我进去吃几口好东西再回家也不迟。” 四公主静静抬眸,眸底明灭不定,“瞧你说的!你麒麟保在咱们家里,什么没见过,又什么没吃过?便这是宫宴,你在家见识过的那些,哪儿就差成天上地下去了?你何时都放不下这一口吃食去了?” “我……”福康安指甲盖儿抠着掌心的肉,小心想主意,“嫂子怎忘了,我这不是害病了么?这刚缓过秧儿来,胃口才开,看见宫宴上这些好吃的,这便放不开了。” 四公主轻哼一声儿,“也不妨事。你喜欢哪道菜,我私下里请了令额娘的恩典,这便赏了克食给你就是。再不济,我回头到我公主府的膳房去,叫他们回宫来拿菜谱儿,回头给你做就是!” 福康安是怎么都说不过四公主了,急得已是要跺脚。 “嫂子!大过年的,嫂子你这何苦横档竖扒的去?” 四公主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了福康安的手臂,“别叫公公为你悬心!” . 福康安出去良久,便再没回来。 小七倒觉纳闷儿,从婉嫔那边过来婉兮席边,本想问问,却见额涅手里攥了个怀表,正垂首出神。 “额涅,这个怀表可真好看!”小七说着凑过来,“竟然连钟点儿都是镶的米珠,真是再精巧不过。” 小七瞟着婉兮乐,“是不是皇阿玛才赏给额涅的?” 婉兮轻叹口气,却摇了摇头,搂过小七来,“你皇阿玛啊,如今最不爱赏给人的,便是这些钟表了。” 这些钟表虽说极尽华丽、精巧,却是个算计时光的物件儿。这又过一年,皇上便已经五十五岁去了,这便最是不待见这些物件儿去。 小七便也会意,吐了吐舌,“女儿冒失了。” 婉兮点点头,缓缓道,“实则,这是麒麟保的。” 小七倒是意外,“啊?他的?可是他怎么用这钟点儿都是镶珍珠的去?这也……不像他的性儿了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着女儿,心下有些欣慰,又有些无言的惆怅。 这怀表,是四公主方才瞧见那小太监鬼眉鬼眼的,这才上去从那太监手里给扣下的。四公主将怀表拿给婉兮看,婉兮心下也是直觉,这怀表便是麒麟保那孩子带着,却也不该是麒麟保的。 婉兮这便在攥在掌心里摩挲了半晌,小心不说那个答案罢了。 果然是母女连心,小七也瞧出来眉目了。 婉兮深吸口气,“不管怎么着,这怀表都是贵重又好看。麒麟保已是跟着你四姐回家去了,这怀表一时半会儿没法儿交给他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将那怀表放在了女儿的手里,“那额娘就暂且放在你这儿吧。若你觉着机缘合适,或者是下次再见面儿的时候,由你亲自还给他;又或者,你交给拉旺去也好,叫拉旺带到上书房去给他……” 小七掌心握住怀表,轻轻垂下头去。 从婉兮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女儿后颈上隐约的椎骨凸起。那般玲珑细巧,标示着女儿已经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儿去。 婉兮心中又是酸,又是甜,却还是坚持了这个决定。 总归,还是交给女儿自己去吧。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相信自己的女儿去。 . 已是正月了,南巡的起銮之日,从原本定下的初九日,因正月初五日是礼部奏请的祭辛典礼,故此皇帝临时下旨,将起銮的日子延后至了十六日。 十六……倒叫婉兮心下有些酸楚了起来。 因为她想到了她的石榴啊,这回她要随驾南巡而去,而石榴却到了年岁,按着钦天监报上的吉时,要在今年的春天种痘了。 到时候儿她没办法陪在小十六身边儿。 唯一稍稍安慰的是,皇上也下旨叫小十五跟着一起南巡去了。一路有小十五陪伴在畔,也能稍解她的念子之情吧? 第2535章 八卷16 别难受 乾隆三十年正月十六日,皇帝在行毕祈谷礼之后,奉皇太后车驾,从京师起銮。 此次随行的内廷主位有:皇后、令贵妃、庆妃、容嫔、永常在、宁常在六位。 起銮之时,旁人自都是兴高采烈着,却也唯有婉兮,颇有些放心不下。 正月十六日起驾,她的小十六却要单独留在宫里种痘。 虽说万般不舍,可是皇上第四次南巡的日程早已定下,沿途各地接驾之事早已提前一年便安排好,不能有更改,否则又是一番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而小十六种痘的吉日、吉时,更是钦天监问天而得,天意更是不可违背。 故此两边儿日子又撞在一起,她便再舍不得,也只能顺其而为。 语琴和容嫔都知道婉兮心下不安稳,这便从起銮之时,便陪在婉兮身边儿,小心劝慰婉兮。 小十五就更是懂事,吵着说要跟额涅在一处。语琴自是心有灵犀,这便索性放手将小十五都还到婉兮身边儿去,叫小十五日夜都跟着婉兮去。 “你别担心,便是两个日子又撞在一块儿了,可是京里还有玉蕤呢。再说皇上起銮之前,也特地给小十六安排了妥当的地方儿……你想想,哪个皇子能在皇上日常坐卧之处种痘的?足见皇上对咱们石榴的爱护去。” 婉兮点头,也不想叫语琴她们跟着担心,这便努力一笑。 陆姐姐也没说错,皇上便是这阵子这么忙,却还是亲自安排了,叫小十六去圆明园里的“碧桐书院”种痘。 . 碧桐书院就在“天然图画”北边儿。从五福堂往北,挨着就是。 五福堂曾经是婉兮的寝宫,也曾经是小十五成功种痘的地方儿,更是当年皇帝年少之时读书的地方儿;而碧桐书院则同样是皇帝的读书之所——不但当年先帝雍正爷曾常年在此读书,而且它现在依旧是皇帝现正用着的读书之地。 皇帝将自己的读书所在让出来,给小儿子种痘用,当真是不嫌弃染上一点儿病气去的。这份心意,便是其余一众皇子,都没有过的。 碧桐书院得名,就在于书院周遭广植梧桐树。因“梧桐引凤”的吉祥寓意,且古人将桐树喻为高洁、正直的象征,故此碧桐书院便凝聚着吉祥、静谧之意。 碧桐书院四面环山,林木茂密,清静安详,是一处极佳的静室所在。 不但安静,且四面环山,亦方便挡住外人去。这边能叫小十六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地去种痘去。 既然种痘的地方选在了碧桐书院,更不知是皇上特地选的,还是一切如此因缘巧合——皇帝选来负责小十六种痘之事的总管太监,名为“潘凤”。 有了皇上这样一番安排,婉兮便也提醒自己,理应安心了。 况且正如陆姐姐所说啊,玉蕤和颖妃、婉嫔她们都在京里呢,还有小七和啾啾……她们都必定会倾尽心力看顾着小十六去,当真不必她悬心了。 婉兮这便点头微笑,抱紧小十五,伸手拉住语琴和容嫔的手,“有你们陪着我,我便再没有什么纾解不开的去了。” . 当晚圣驾驻跸黄新庄行宫,皇帝过来看望婉兮。 因出外巡幸之时,皇太后的行宫一向与皇帝不在一处,故此那拉氏和永常在自是都跟随皇太后居住去。倒叫婉兮她们这边儿自在些。 摆开酒膳,皇帝也小心凝视着婉兮,“……瞧你,当着爷又何苦强颜欢笑?眼圈儿都是黑的,昨晚上必定没睡踏实。石榴是咱们的孩子,爷的心下又何尝放得下去?” 婉兮便笑,“瞧爷说的~~奴才眼圈儿是黑,昨晚上也的确是没睡踏实,那都是想着今日起銮之事,担心有什么落下的。才不是只担心石榴呢。” 皇帝伸手过来,长眉也是微微一皱,“爷当真不是故意非选在十六启程的……” 婉兮便笑,“奴才明白。爷原本是定在初九就要起銮,还不是因为祭辛典礼的日期,这才将起銮之日改在十六日了。” 每年正月,皇帝都要亲耕,并且要祭天,行祈谷之礼。古代以甲子计日,每十日必有一个辛日。其中每年正月上辛日,便是帝王祈求丰年之日。这是天子代表万民,向天祈求这一年五谷丰登。这自是最重要的祭祀之一,什么日期都要为这个让行的。 而正月十五又是元宵佳节,乃是团圆之日,皇帝亦不便启程。这便在过完元宵,正好儿赶在十六启程了。 皇帝轻叹口气,“石榴种痘的事,爷都安排得妥妥的,你别悬心。” 婉兮抬眸静静而笑,“石榴种痘,吉日是在闰二月里呢,距离这会子还有两个月去。奴才虽说有些悬心,不过想想,那会子已是行程过半,也快要回銮了。这样想来,奴才便也不那么悬心去了。” “再说,爷在园子里已经预备得那么周到了,奴才若还是悬心,那便也是瞎悬心去。奴才敢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邪,可是奴才却不能不信爷去……” 皇帝这才释然而笑,捉过婉兮的小手来,将婉兮拽到炕桌这边儿来,两人依偎在一处,稍用酒膳。 微微的酒意,令婉兮放松下来。 婉兮便捏着酒盅儿轻笑,“爷命人堆在养心殿里的那一对白雪大象,石榴最是喜欢了。爷还带着他去骑那雪大象……也亏得他还小,便是坐在上头也不妨事,旁人都只能看着眼馋了,便连小十五都上不去了。把石榴给乐的哟……” 每年冬日下雪,宫内也做各式各样的冰灯,堆各种模样的雪人儿。 可既是在宫里,堆雪人儿都得堆寻常看不见的样式,更得符合皇家威仪去。 故此啊,每年冬天在养心殿里堆起来的雪人儿,不是雪狮子,就是雪大象。 婉兮也自是爱雪去,小时候儿刚进宫的时候儿,最爱的就是跟长春宫里一班女子打雪仗了。她也没少了亲手去堆雪人儿去。 如今年纪大了,尤其是位分高了,自不便再亲自动手堆雪人。可是每到冬日,她还是要亲自帮衬着内务府想主意设计什么花样儿去,还鼓励小十五他们几个孩子亲手去抓雪去。 每年这雪人儿堆起来之后,皇帝自己也乐得跟小孩儿似的,好几年都在重华宫君臣联句的时候儿,以这些雪人儿为题。 便如乾隆十七年那会子,是以“雪狮”为题联句;而今年皇帝就更是直接以“雪象”为题了。 皇帝抬眸瞟着婉兮,“今年怎么想到给内务府出主意,要堆雪大象的?说真格的,便是雪狮子还好堆,毕竟宫门口儿都有现成的范本呢;可是这大象却不是好堆的,终究体量太大。” 婉兮便笑,“……要是依着奴才,明年说不定还堆个白猿去呢。” 婉兮娇俏的笑意,叫皇帝也是想起当年在她永寿宫里塞进去白猿、黑熊的故事来。 外藩进贡,除了金银珠玉、奇花异草之外,还有珍禽灵兽。除了那年进贡的白猿、黑熊之外,暹罗等藩属国还总在进贡之时,送入纯白的大象来。 可是终究白猿、黑熊这些,不适合堆成雪人儿放在养心殿的院子里。婉兮便想着那同年同批进贡的白象去,这便与内务府商议着堆成了白象来。 白象除了具有皇家仪仗的威仪之外,更是佛家的圣物: 《杂宝藏经》里说:释迦牟尼的前身,曾是一头大白象;普贤菩萨的坐骑是六牙白象。 白象在佛家代表愿行殷深,辛勤不倦;六牙,表示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慧智,象征“愿行广大,功德圆满”。 婉兮抬眸凝视皇帝,“皇上是佛家弟子之外,更是中国的天子。在咱们中国啊,大象也自有古老的吉祥寓意去。比如说啊,‘太平有象’、‘喜象升平’这些吉祥话儿啊。” 饮过酒之后的婉兮,身子更是如蔓草一般柔软,这便腻进皇帝怀里,仰头崇拜地望住皇帝,“还有,奴才知道,皇上最是崇敬舜帝。爷的乾隆帝,名为重华宫,‘重华’便是舜帝之名呢。而舜帝更是有着‘虞舜服象’这样的故事啊。” 皇帝心下一暖,将婉兮紧紧按在怀里。 “你说得对,太平有象,咱们石榴啊,便是今年种痘,咱们都不在身边儿,也必定能‘吉祥太平’、‘遇难成祥’。” 婉兮轻轻阖上眼帘,深深点头。 白象,吉祥;大象代表着长寿、健康、强壮……她向天祷告,希望有这样一对白雪大象守护着的小十六,必定能够平安顺遂。 . 有了姐妹们、小十五和皇上如此的宽慰,再加上今晚吃的这点子酒,以及与皇上缱绻半宿……婉兮这一晚倒是睡了个好觉。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因为悬心小十六而睡不着呢。 次日继续行程,车驾刚离开黄新庄行宫不远,高云从忽然笑呵呵地来,在婉兮的马车外头跪倒请安。 因车驾不方便停下,马麟便赶忙上前应对。高云从捧上一个小锦盒儿来,笑眯眯道,“皇上吩咐,叫奴才给贵妃主子送来的。” 马麟将那小锦盒儿转给婉兮,婉兮打开一看,便笑了。 那盒儿里,是一尊小小的、玉白的观音。 却不是白玉雕的,而是象牙。 婉兮又是深深松了一口气,将那小观音郑重地戴在了脖子上,藏进了衣裳里去。 婉兮从手边抓了一个鼻烟壶去,叫赏给高云从。 高云从跪在外头谢赏,婉兮撩开车窗帘,趁着马车行走徐缓问,“……怎地是你过来?毛团儿呢?” 高云从简洁答,“毛团儿爷爷被皇上留在京里啦~~” . 这般车驾缓行着,婉兮也不便细问,这便放了高云从回去复旨了。 待得落下窗帘,婉兮才问玉蝉,“你们帮我议议,皇上怎么忽然没带着毛团儿来?” 毛团儿本是皇上身边儿最得用的,皇上这一离开就是好几个月,没有毛团儿在身边伺候着,皇上当真舍得开手去? 倒是玉蝉偷着乐,“……奴才也没想到。不过这会子既然已成事实了,那奴才就只能猜猜,皇上还将什么要紧的人留在京里放心不下去?” 玉萤便也跟着笑,“还能有谁呢,必定是咱们十六阿哥啊!” 婉兮一想,心下便更是熨帖了,这便又是松了口气去。 是啊,宫里除了有玉蕤、颖妃、婉嫔她们之外,还有毛团儿啊!这便更能叫小十六安稳无恙去了。 . 叫婉兮欣慰的事儿还不止这些,四天后,在驻跸赵北口行宫时,忽然又听皇上传下旨意来:“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奉宸苑卿四格,所管之处甚多。其奉宸苑卿之缺,施恩著吉庆补授。并同德保、和尔精额,管理万寿山事务。” 谕旨中所提到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兼奉宸苑卿四格”,正是永常在的父亲。他除了在内务府兼任此两项职务之外,在前朝亦担着都统之职,无论在前朝还是在内务府,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员。 有这样的父亲,永常在能得皇太后的喜欢,这次南巡都跟着来,实在是情理之中。 独独叫婉兮毫无预备的,却是皇上在时隔数年之后,终于——又提及了吉庆,且重给了吉庆内务府的官职去。 当年那一场重判的“斩监侯”啊,之后数年婉兮不敢问吉庆的生死。只是从那会子皇上的语气里,隐约能猜到皇上不至于就当真斩了吉庆去,可是终究吉庆重罪已到斩监侯的程度,婉兮便更不敢想吉庆还有机会复起,重新为官去了。 皇上在这会子忽然正式下旨提及吉庆,又授予官职,这个时机怎么听起来都是微妙的。语琴当即便到婉兮的马车上来,含笑促狭道,“瞧,皇上这个沉不住气劲儿的。这才出门儿几天啊,这便就变着法儿地哄你欢喜去。” 婉兮面上大红,连忙给自己找托辞,“姐姐又糗我了……皇上才不是为了我呢,皇上啊终究是在南巡途中呢,这便怎么能不想起前几次南巡的时候儿,吉庆在江南为了接驾而立下的那些功劳去?故此皇上这才开恩,就叫他复起,再度为皇上效力罢了。” 语琴笑着却轻啐一声儿,“呸,亏你还好意思这么说!若当真是皇上念及你这位族兄当年在江南的接驾之功,那就等到了江南再颁旨授职也不迟啊;怎么偏在刚起驾五日,就这么急着想到他去,又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玉蝉在旁边儿听着也笑,“主子恕罪,奴才这把可得胳膊肘儿往外拐——奴才觉着庆妃主子说得有理!主子可别忘了,皇上这回是叫吉庆大人跟瑞贵人主子的阿玛德保大人一起共事呢——这啊,不仅仅是叫吉庆大人复起,皇上这还是要保吉庆大人稳稳当当地将这职位坐稳当呢!” 德保自是自家人,吉庆已经有几年不在内务府任上,这冷不丁复职,兴许有些水土不服,或者有人故意设绊儿去呢。可是这回有了经验老道、且可全心信赖的德保一处共事去,那当真可以放下心来了。 婉兮也只能告饶,“我一张嘴,自是说不过你们两个人去了。况且你们个个儿冰雪聪明,我这个笨嘴拙腮的,哪里是对手去?我的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快饶了我这一回去吧。” 语琴先笑,抬眸望着玉蝉,“瞧她还说什么笨嘴拙腮,她这分明是将你我又都给刺儿了!咱们在她面前,谁敢说什么冰雪聪明去?” 玉蝉也是笑着道,“奴才更当不起什么‘好妹妹’来……奴才只是主子的奴才,主子那么说,奴才当真要撞墙去了。” . 有了皇上这一番绵密细致的心意,婉兮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心下倒也松弛下来。 路上光阴短,转眼二月。 又到那拉氏的千秋令节,皇帝依然如故,还是下旨停止行礼筵宴。 这一路行来,皇帝对语琴也是颇为用心。 譬如正月初八日,皇帝与群臣联句之后回到养心殿,诗兴未减,这便在看过唐寅的《会琴图》后,即兴赋诗一首:“露坐横陈膝上琴,爱披秀木有佳荫。不知袖手对听者,可识高山流水心。” 皇帝便将这首诗的诗片,赏给了语琴。 此赴江南,乃是回语琴故乡;且语琴一路上还带着自己所抚养的小十五同行,这本已是惹人艳羡。再加上皇上这一首御制诗相送,就更叫语琴一时风光无限。 婉兮便也打趣,“只可惜这一路随驾的,除了皇后之外,倒都是跟姐姐有交情的姐妹。要是换了旁人来啊,还不知道要红了多少双眼睛来。” 语琴便也红了颊,举拳轻砸婉兮肩头,“瞧你,这又来糗我了!皇上还不是因为《会琴图》,这才想到我去的?再说了,皇上诗里也说得明白,‘不知袖手对听者,可识高山流水心’……高山流水,不过知音而已,又哪里是夫妻;况且又要‘袖手’啊,皇上可不准我染指呢~~” “再说了,还要什么旁人都红了眼睛去?单就咱们皇后娘娘这一对阴森森的三角眼,已经就够叫我克化不动的了。还要来旁人?我可敬谢不敏了。” 婉兮静静抬眸,“只怕这会子她一时还顾不上眼红姐姐去。那月食之事,就够她闹心了。” 说也赶巧儿,二月里她的千秋令节刚被皇帝下旨停止筵宴,二月十六日,又逢月食。 日食可以被解读为上天对天子的警告,那么月食,就相应是中宫失德、上天示警了。 尤其这事儿还恰好发生在那拉氏以中宫的身份“规劝”皇帝的事儿之后,这便叫人琢磨,都觉着有些别有意味去了。 语琴也是轻哼一声儿,“就看她自己知不知道警醒!若肯收敛些儿,这一路上稳稳当当的,那便是咱们之福,也是皇上之福、大清之福了!” . 皇太后的圣驾队列里,那拉氏也正为月食之事懊恼不已。 “凭什么月食就都往我身上想啊,为什么不想皇太后去!她都什么年岁了,皇上这回南巡竟还跟着……她心不老,我却还懒得伺候她了呢!” 这一路南下而来,因有永常在跟着,皇太后跟前儿越发显不出那拉氏来了,这便叫那拉氏心下对皇太后的不满越发盛了。 可是她再不满,却还是得守着儿媳妇的规矩,也不能回皇上的圣驾那边儿去,而行止依旧得陪在皇太后身边儿,这便叫她有说不清的烦躁来。 再加上,婉兮谨慎,每日都叫桂元陪着小十五到皇太后行宫来问安。 皇太后本就稀罕小十五,况且这是在路上枯燥,尤其显得天伦之乐的可贵。 皇太后这便不管当着谁的面儿,都丝毫不掩饰与小十五的亲昵,一径将小十五抱在膝上,自己什么好吃的全都一股脑儿赏给那孩子嚼咕去。 那拉氏这便又是一头的伤感去——她自己倒也罢了,就算伺候不着皇太后,可是她终究已经是中宫皇后;她是替自己的儿子永璂委屈去。 永璂是嫡皇子啊,皇上却带了小十五一起南巡,却不肯带她的永璂! 皇上这算什么?这岂不是太过明显的厚此薄彼了去? 更叫她心烦的,还有今年这随驾的后宫排单——瞧瞧,庆妃、容嫔本就是跟令贵妃交好的,宁常在又是跟容嫔一起的回部出身,还是容嫔的亲族;至于永常在么,那也还是个汉姓的包衣去啊! 还不如往年出巡呢,好歹随驾的人里,还能偶尔有个一两个儿不跟令贵妃一帮的去,还能与她说说话儿去……可是这回,南巡一走就是几个月,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说说话儿的人去了。 这一行啊,儿子不在身边儿,皇上不待见,皇太后疏远,其余嫔妃没有一个投脾气的……叫她只觉孤掌难鸣,便如被锁进单独一个笼子的老虎似的,便是有一身的气力、满满的威风,却都使不出来了! 尤其——在听说了吉庆非但没死,在时隔四年多之后重又复起的消息来,她的肺叶便更有一种鼓胀得快要炸开了的感觉! 令贵妃,一个小小的辛者库汉姓女,连同她的儿子,这回这是要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去啊?! 第2536章 八卷17 天意重来 从正月十六起銮至二月十六月食,能叫那拉氏稍微高兴些儿的事儿,也唯有一件:二月初十日,她千秋令节那天,虽说皇上又是按着这些年一贯不改的老例儿,依旧停止行礼筵宴,可是好歹那天,皇上也赐随扈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等食了。 不管皇上是怎么想的,总之她自己是将这赐食的事儿跟她千秋令节给联系到一块儿了。 皇上便是再不待见她,可也不能不待见她这个中宫之位不是? 虽说二月初十这赐食的欢喜,随后就叫二月十六的月食给冲了去,不过她确信这是一码归一码,月食完全不是应在了她自己个儿的身上。 . 月食之事,叫皇太后心下也颇有些不妥帖。 那拉氏想的也有道理:终究月食此时在后宫里对应的是两个人,不止她那拉氏自己个儿。 皇太后今年本就是坎儿年,这么大岁数跟着皇帝儿子南下,一路上舟车劳顿,且一走就是几个月,她老人家自己个儿心下也是有些不稳当。 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也如“老小孩儿”一般,将一腔心事都明白写在脸上。皇太后身边儿伺候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便连小十五都瞧出来了。 小十五终究年幼,猜不透皇玛母的心思,只是知道皇玛母不高兴了,这便私下里偷偷儿去问永常在去。 永常在母家也是沈阳的,跟婉兮家里一样儿,故此永常在平素说话时不常露出来的沈阳腔儿,倒叫小十五觉着亲近。 永常在终究进宫也晚,便是有父亲曾经提点过,可是他父亲终究是个男人,对后宫里的事儿知道得也不是那么确切。永常在这便没法儿给小十五解惑,只跟着一并叹气道,“十五阿哥也瞧出皇太后不高兴了?唉,瞧你年岁不大,倒是个有孝心的。” 永常在反过来倒是央告小十五,“这一路上,就你一个小皇子跟着,皇太后又稀罕你,十五阿哥你可得每天都来。有你来,皇太后才能多露些儿笑模样儿;要是你不来呀,我都得跟着一天天提心吊胆去。” 永常在伺候在皇太后身畔,皇太后的情绪自是第一个就波及到永常在来。虽说皇太后记着这二十年来四格老臣伺候的情分,对永常在已是够体恤,可是老太太见天儿那么拉拉着脸,永常在不也是有些儿伴君如伴虎的担心去? 小十五也没想到,他的疑问非但没能从永常在这儿得着答案,反过来永常在还跟他求辙,小十五这便鼓着腮帮回到婉兮和语琴身边儿,将自己的疑问都托付给二位额娘了。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目光里都交换了不少的内涵去。 只是这些终究不便都直接给小十五讲,婉兮这便哄着小十五,“你永常在姨娘是伺候在你皇玛母身边儿的,她都猜不到的,额涅和你庆额涅也得需要想一想才行啊。圆子你先去温书,额涅跟你庆额涅计议一回,明儿再与你讲说去。” 虽说小十五才四岁半,还不到正式进学的年岁;再加上这又是南巡盛典,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便是不念书也没什么打紧的。可是婉兮和语琴却都达成了默契,这一路上依旧叫小十五带着功课出来,每一日都勤习不辍去。 小十五也顾着今日份的功课,这便赶紧告退去了。 婉兮与语琴又静静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意味深长地一笑。 “不知姐姐想到哪儿了?”婉兮先请语琴说。 语琴这便叹口气,“依我觉着,皇太后啊这是想多了。今年这月食,我可不觉着是跟皇太后有瓜葛,倒是叫我想起十七年前的旧事来了。” “可不是么?”婉兮静静抬眸,“虽说是皇太后,可是却不合适对应天上明月去了。因圣母皇太后为天子之母,怀日而生,故此圣母皇太后皆可自称为‘朕’,且册宝皆为龙纹。这便可叫皇太后也对应天上日轮去了。” “而这番月食……只该是上天给咱们皇后娘娘的示警。” 语琴点头,“九儿你可还记得,十七年前,孝贤皇后跟随皇上南巡那会子,也曾经月食?” 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这些年岁月宁静,婉兮倒是已经将当年的事大多抛之脑后去了。可是这会子听语琴提起来,婉兮记忆的闸门重又打开,心下也是一跳。 “可不!乾隆十三年,也曾月食!且月食的日子——说来真是巧——竟是正月十六!” 正月十六,是今次南巡起銮的日子;也是今年这一场月食的整整前一个月去。 若以中宫的身份而论,孝贤皇后是元妻嫡后,她崩逝那年的正月十六月食;而那拉氏是继室皇后,今年出巡,正好赶在了二月十六月食……这冥冥之中,仿佛隐约和着天意去。 语琴轻哼一声儿,“不仅这个巧合,还有皇后的千秋令节之事去呢。孝贤皇后的千秋令节也在二月里,为二月二十二日……” 婉兮霍地仰头,“两位中宫的千秋令节不但同在二月,且皇上对二人千秋令节的旨意也是如出一辙:孝贤皇后在世时,每到千秋令节,皇上一律都是‘奉皇太后懿旨,停止行礼筵宴’。乾隆十三年那一回,皇上却在孝贤皇后千秋令节那一日,赐随扈王公大臣等宴。” “而今年又是,皇上也是下旨停止皇后的千秋令节行礼筵宴,却在二月初十那日,下旨赐随扈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等食!” 时隔十七年,同样出巡途中,两位都是二月生人的皇后,先后都在月食的阴影之下,同在千秋令节时终于得了皇上赐宴群臣去…… 这样惊人的相似,叫婉兮和语琴两人,心下都是激烈跳动起来。 只是这话儿却也暂时只能压在心底,不敢说破。 语琴转开眸子去,轻哂一笑,“我倒记着,二月初十那天,咱们的皇后娘娘没能得着行礼筵宴,虽说有些不痛快;可是那眼梢啊,却还是高高吊着的。” 婉兮也是轻笑,“姐姐说的是呢。想来皇后娘娘怕是也觉着皇上在她千秋令节这一年,赐宴王公大臣的江南官员去,叫她这心下也能平衡了些儿。” 语琴啐了一声儿道,“只可惜,皇上从正月十六起銮,到二月初十日,赐宴群臣又不是第一回了;更不是单单为了她而赐食去呢。” 婉兮便也垂首一笑,“正月十六起銮,正月十八日,皇上就在涿州行宫,赐扈从王公大臣、及回部郡王等、并直隶大小官员等食;” “二月初二日,皇上又在中水大营,赐扈从王公大臣、并山东大小官员等食……皇上在出巡途中赐宴大臣,这原本都是惯例,可不是单单只为给皇后娘娘庆贺千秋令节,这才特地赐宴的。皇后娘娘若当真这样以为了,那便也只能说,她是跟从在皇太后身边儿,兴许是不知道皇上前头早就有过两回赐宴去了。” 一个月间的三次赐宴,领宴的是随驾的王公大臣之外,所不同的只在地方官员的不同。那是皇上銮驾随着行程的变换,依着次序恩赐给当地官员的。故此第一次赐宴是给直隶官员,第二次赐宴是给山东官员,到了那拉氏千秋生辰那天,领宴的地方官员就变成了江南大小官员去了。 由此更可见皇上在二月初十这一天的赐宴,不过是惯例的寻常赐宴,当真是跟皇后的千秋令节没什么太大的关联去。 语琴听罢也是忍俊不已,“谁不说呢?如今这中宫的威仪啊,不过是层窗户纸,从外头看着还能唬唬人罢了;实则咱们这些门槛内的人啊,都知道那层窗户纸,实则一捅,就要破了。” . 次日,小十五又要趁着皇太后登舟之前,早早儿到皇太后行宫去请安。 小十五这便早早儿又来先给婉兮请安,兼问昨晚儿那个问题的答案去。 婉兮与语琴含笑对了个眼神儿,这便握着小十五的手嘱咐,“额涅与你说下的这番话啊,你只可转述给你永常在姨娘,却不必在你皇玛母面前说起了。” 语琴也提醒,“这些话说的都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了,你永常在姨娘不知道,你也远远还没出生呢。所以这番话啊,你就当背书给永常在姨娘听就是了,你自己个儿倒不必记在心里。” “那终究都是大人的事儿,且是岁月长远的旧事,与你们小孩儿并无干系的。你与你永常在姨娘转述一遍之后,你自己个儿尽管给忘了就好。” 婉兮含笑与语琴颔首致意。 小十五默默将二位额娘的话听进去,娇憨而笑,“……儿子不敢隐瞒,其实额涅们方才说的话,儿子虽说能默出来,却其实,什么都听不懂。” 婉兮和语琴便都被逗笑了,两人对视一眼,也都放下了心来。 终究小十五才四生日半,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哪里懂得那么些出巡途中的规矩,更何况还有那命运里冥冥之中的重叠去呢? . 小十五给皇太后请完了安,皇太后因着心情有些不好,这便索性抱着小十五不撒手,只吩咐桂元,叫他回去给皇帝和婉兮、语琴知会一声儿,说今日就留小十五在她的御舟上,与她在一处。 在御舟之上,小十五便也寻得了与永常在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便将那番话给背诵出来了。 永常在听得也是有些惊讶。 虽说是大人,可是永常在今年毕竟也才十九岁,再加上从小在家里就是阿玛的老丫头,这便其实对人情世故还是稍微有些儿生疏的。当后宫这十七年前的旧事,在永常在眼前仿若水上云烟一般,缥缈展开时,永常在都也惊得有些儿说不出话来。 不过,至少从这事儿上可见皇后千秋令节那日实际上的不得意,倒是叫永常在忍不住抿嘴笑了。 她就看不惯皇后在皇太后跟前,那副看她不顺眼,仿佛想将她给撵走的嘴脸去。 是,她是只是个小小的常在,又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又不是她自己想要抢了皇后在皇太后跟前的风光去啊!是皇太后喜欢她,愿意听她说话儿,喜欢叫她伺候,那皇后每次来那么一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儿,又是摆给谁看呢? 况且啊……永常在可还没忘了福贵人的死去呢! 虽说福贵人跟永常在之间,也曾有一番明争暗斗。她们两个争的自不是皇上的恩宠,而是皇太后的态度。福贵人最早晋位为贵人,倒是能压过永常在一头去……可是这两人终究是一同进宫,一同到皇太后宫里伺候的,虽说有争斗,却也有彼此陪伴的情分去。 故此待得福贵人这一死,永常在便也放下了曾经的心结去,这便只恨起那个害死福贵人的人来! 便是她阿玛都提醒过她,说那福贵人死得有些不寻常。怕就是有人看不惯了她们在皇太后跟前儿的得宠……她阿玛说,福贵人已经死了,那皇太后身边儿可就剩下她一个了,她必须得多加小心去才行。 皇上在那会子处置福贵人遗物的时候儿,福贵人的遗物自是内务府从福贵人的住处寻出来的。而福贵人与她一直一处偏殿里住着,只不过福贵人住东暖阁,她住西暖阁,故此内务府来收东西的时候儿,实则箱子柜的,都是她亲手去给打开的。 就在内务府来收东西的前几天,令贵妃那头儿忽然叫人来给她送一盒银针,说是福贵人的遗物。 她倒是觉着有些纳罕,因这银子做的针,自不是普通的针可比。用银子磨成针,多少有些奢靡的意味在,故此绝不是福贵人一个小小的贵人敢自行吩咐去打造的,唯有一个可能,就是皇上赏下的。 她可是见天儿跟福贵人在一起的,况且她阿玛四格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她可从来都没听说过,皇上曾经赏下过银针给福贵人啊。 她这便借着给令贵妃去送二妞过年请安的信的机会,私下里悄悄儿向令贵妃求问了这盒银针的来历。 令贵妃彼时倒是惊讶,望住她说,“凌之,你当真确认,这盒银针不是福贵人的遗物?” 她自如实相告,“她若有这个,我不可能不知道。贵妃娘娘是从哪疙瘩得了这么一盒儿宝贝去,非要当成是福贵人留下的遗物了去?” 彼时令贵妃蹙眉道,“……实则,是福贵人自己派人送到我宫里来的。我便想着这必定是福贵人自己的遗物才是。” “就因为着银针所费不菲,且皇上必定要重新处置福贵人遗物里这些金银的物件儿了,我总不便继续存在我手里,这便叫人给送回去。” 永常在自己也是一愣,“是福贵人叫人给贵妃娘娘送过来的?” 令贵妃也是静静望着她,“……这自然是错不了的。不过听你这样一说,我倒也缓过神来——虽说这银针确定是福贵人叫人送过来的,可是却也未必一定就是福贵人自己的物件儿不是?” “凌之,今儿既然得了你的信儿,确定这不是福贵人自己的物件儿……那便说不定,这是福贵人别有深意,将这旁人的物件儿送来给我。” 永常在心下也是微微一晃,皱眉道,“若说针线活计,去年谁在这事儿上的风头,都赶不上故去的慎嫔娘娘吧?那这银针,能不能是慎嫔娘娘的?” ……若此,便连永常在自己个儿,都因了这盒银针,越发对那拉氏生起狐疑来。 这几层心意叠加在了一块儿,这会子听着那拉氏吃瘪,永常在反倒是大笑解气。 . 小十五是孩子,这话说完就完了。永常在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将这话在心底反复掂对、重新排了排次序。 待得夜晚间,永常在再伺候皇太后弃舟登岸,在行宫安置下来,永常在方将这事儿委婉地讲说给皇太后去。 “……宫里的老人儿可都说,这回的月食啊跟十七年前孝贤皇后崩逝前的月食,简直是太相似了。故此奴才觉着这月食只是应在中宫的命格上,可跟皇太后老主子半点关联都没有。” “况且人家都说,皇太后跟皇上一样,谕旨里都是自称‘朕’,这便哪儿还是什么月啊,皇太后根本是跟皇上一样儿的太阳!” 这话叫皇太后松一口气,却又紧接着提了一口气,抬眸盯着永常在去。 永常在忙道,“……奴才进宫晚,这宫里的旧事,奴才可不知道。况且那都是十七年前的事儿了,奴才今年才不过十九,那会子才刚会走呢。所以这些事儿啊,跟奴才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奴才探听这风声,都只是因为皇太后这几天有些不妥帖,奴才心里放心不下……待得听着这个,奴才的心下都宽了,这便也顾不得什么轻重了,非得赶紧回来都在皇太后面前都给说出来,叫皇太后也跟着舒舒心,这才好呢!” 皇太后倒是笑了,无奈地摇摇头,“我当然知道你年岁小,这些事儿跟你八竿子都打不着。我啊当然不会责怪你去,我就是担心——宫里这些风言风语怎么都传到你眼前儿来了?” 皇太后凝眸望着永常在,“与我说说,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呀?” 永常在有些惊慌失措,连忙左右瞧瞧,半晌才道,“……奴才也没看见脸,就是隔着墙听见人说。” 皇太后便不由得幽幽叹口气,抬眸看了看她身边儿伺候了她几十年的这帮老家伙去:安寿、安颐,寿山、福海……这些老家伙,个个儿都对当年的事儿了若指掌。 这些人自己当然是不敢在她面前说,可他们若有心故意在永常在面前说起这些旧事,就图的让永常在有口无心地到她眼前说起来,叫她宽宽心,这便也自是说得过去。 皇太后便也摆摆手,“罢了,管是谁提起来呢,总归是跟你没干系去。我也该听见的都听见了,我啊,也乏了,这便睡了。” 永常在原本心下还有些忐忑,可是这一晚听说皇太后睡得十分安稳,永常在终是放心而笑。 不管怎么着,经由这件事儿,她又博得皇太后老太太的一番欢心去了。这对她,只有利,又无害。 . 经由这一番开解,皇太后真是松开了心去。 二月十八日,月食过后的两天,皇太后便高高兴兴宣召命妇十九人至皇太后的行宫,皇太后赐宴,叫她们陪着一起热闹了起来。 皇太后宫里的晚膳,还是皇太后自己的寿康宫膳房来伺候。当晚除了赐宴命妇十九人,共用膳桌十张之外,还额外预备了赏克食用的两桌餐食去。 赐宴的膳桌上,每桌六碗,每桌猪肉三斤、羊肉二斤、菜牲口一只、蒸食一品、炉食一盘、攒盘肉一盘、外膳房肉丝汤饭一盆……如此丰盛,极是显出皇太后长出一口气后的,心情愉悦去。 因得报皇太后这边儿高兴了,皇帝那边儿便也跟着高兴。 皇帝这日的膳单里,还有尹继善和高恒两位江南重臣所进的酒炖羊肉、炖燕窝等菜。 皇帝高兴,这便也赏给那拉氏攒盘鸭子一品、婉兮肉片盐煎一品、语琴春卷一品、容嫔攒盘肉一品。 除了赏给后宫之外,皇帝还赏给了二十桌的饭菜给江南盐商。 这一日当真是一扫月食的阴霾,皆大欢喜了去。 婉兮得了皇上赏的菜,又听说了皇太后那边儿的乐呵,这便也含笑放下心来——这话儿便必定是永常在给带到了。 皇太后宽了心,便自是叫那拉氏又揪心了。 . 果然,那拉氏那边厢盯着皇上赏给的肥鸭子,这便提不起胃口来。还没等尝,就觉着肥腻满口。 可是,这是皇上赏给的克食,她再没胃口,也得亲口尝了。还得叫人去给皇上谢恩,话儿里还得将这菜如何好吃,形容一番。 那拉氏皱了皱眉,掂起筷子来勉强夹了一口入嘴,便叫德格她们赶紧给端走,赏给她们去了。 见主子如此,德格自己也没了胃口,这便小心翼翼陪着那拉氏。 那拉氏半晌才勉强将那肥鸭子咽下去,却是满面的阴云,“皇太后那边儿是什么意思啊?不年不节的,她倒是请了十九个命妇来陪她用膳,这么乐呵……她这是,想将月食都给撇清了,全都扔我一人头上是不?” 第2537章 八卷18 红娘 这一年有闰月,过完二月之后,接下来的又是个闰二月。 闰二月初一日,銮驾一行已经抵达苏州。 已到人间天堂界,便是俗人亦自仙。 婉兮跟语琴倒也罢了,一来是跟着皇上已经南巡过了,二来她们二人母家祖上都是江苏人,这便已经过了新鲜和惊喜的时候儿去了。 可是容嫔和小十五却都是喜不自禁,这一大一小恨不得镇日都在船楼甲板上坐着,都舍不得进船舱歇息。 语琴这便尽地主之谊,亲自给荣平介绍这江浙的风土人情;婉兮则拉着小十五的手,亲自在船舷边儿陪着他,到不念太多的大道理,只是告诉他,“中国的人文物产,都以江南为粹。圆子啊,好好儿瞧瞧这江山风姿,都好好儿地记在心里。” 小十五也欢喜得使劲儿点头,比着自己的心口说,“从前儿子心里的大清江山,就是京师到承德那么大;如今儿子才知道,原来那只是那么大一丁点儿!” 婉兮含笑点头,指着小十五的心口说,“京师到承德,也就是你的心口这么大。圆子你说,一个人的心口虽然重要,可是跟整个身子比,实则才多大点儿呢,是不是?” 准噶尔和回部平定之后,中国古往今来第一次正式将西域并入中国版图,将西域天山南北都增补进了《皇舆全图》。皇帝兴之所至时,婉兮也跟着看见过这最鼎盛之时的大清舆图,故此对全国的幅员之广、地域之分,颇有印象。 小十五便也兴奋地张大了眼睛,“京师到承德,骑马还要走六七天去;可是才相当于儿子心口这么大么?”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小十五的手,“别着急,等你进了学,好好儿跟师傅和谙达们学本事。等你将来长大了,兴许你皇阿玛会给你看由圣祖爷肇始、你皇阿玛给补全了的《皇舆全图》去!” 古往今来,历代王朝的舆图都是最高级别的机密,绝不会轻易示人。从秦代起,无论中央朝廷,还是各地诸侯,其舆图都只能由皇帝或者国君,传给自己的继承人。便是其他的子嗣、兄弟,都不能得窥全貌。 可是婉兮却已经笃定,待得小十五长大些,必定可以得见了去。 小十五便也点头,“嗯!儿子极为想看《皇舆全图》,儿子这就想将万万里江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去!” . 闰二月初七日,皇帝銮驾抵达海宁,再度驻跸海宁陈氏的私园去——此地已经被皇帝亲赐名为“安澜园”,故此从这一回起便要正式称为“安澜园行宫”了。 到了此地,总要回忆旧事。 婉兮这便嘱咐玉蝉去传太医陈世官来。 陈世官来时,那面上的激动是怎么都压抑不住的。 曾经安澜园中巧遇,彼时的陈世官还只是个求靠无门的年轻大夫;而如今的陈世官,不但已经正式成为了太医,且年纪轻轻便已经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和重用。待得年资再丰厚些,擢升为御医,自是早晚的事。 不需多言,陈世官进内,只管纳头便拜,只道:“若没有贵妃娘娘,绝无微臣的今日。” 婉兮含笑点头,“陈太医你知道么,每次来到江南,我总是会想起我当年认识的一位老太医……我那时候儿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我唤那位老人家为爷爷。” “我啊,今生最大的幸运之一,就是得以遇见那位老爷爷;可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之一,便也是没能亲自为那位老人家送终……” 婉兮深深吸口气,眼圈儿已是红了。 “故此我当年就曾暗暗发誓,我必定要将这份情,还在江南的太医身上……那一年,安澜园中与你偶遇,其实也算不得上我帮你;倒是你的出现,恰好帮我圆了那个心愿去。” 婉兮缓了缓,咽下酸楚,抬眸而笑,“故此啊,倒是我该谢你,又何须你来谢我?” 陈世官虽说进太医院的年份晚,可是他够聪明机灵,又善结交,故此他也知道了如今令贵妃主子宫里伺候的御医归云舢,曾经也有一位伯父辈在宫里为御医,早年间也曾经给令贵妃请过脉的。 陈世官这便会意而笑,“微臣能恰好在那个时候儿出现,得遇贵妃娘娘,这想来便是那位老人家在天之灵的祈愿。想来那位老人家与贵妃娘娘情谊深厚,这便也不放心贵妃娘娘身边儿没有妥帖的人伺候着,这才叫微臣也到贵妃娘娘身边儿,帮衬着归御医,一起伺候贵妃娘娘呢。” 婉兮也是颔首展颜,“你说得好。果然不愧是海宁陈氏的子弟,也怨不得皇上肯信你、用你。” 陈世官这便赶忙叩头,“微臣愿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 婉兮欢喜而笑,“……能够衣锦还乡,想来也正是你告慰父祖的最好时机。你是太医,除了随驾南巡之外,怕是以后能回乡的机会也不多;恰好皇上开恩,准随驾南下的汉臣,在回到自己故乡之时,可以请假回家祭祖、探亲。” 陈世官点头而笑,“皇上今儿刚准了微臣的假。皇上说明天还要在亲阅海塘,后天才到杭州,故此准了微臣两天的假,叫微臣今儿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婉兮点头,向玉蝉眨了眨眼,“我呢,随驾在外,也没预备什么金银细软。我便赏给你些旁的吧,只希望你倒别嫌弃。” 陈世官便是一怔。 玉蝉抿嘴笑着朝内去,不多时推着玉萤走了出来。 陈世官还没抬头,只凭看着视野里的裙裾和鞋头,陈世官便认出了来人。一时之间,陈世官竟也是尴尬得只好连连叩头。 婉兮也笑,清了清嗓子,“玉萤是我宫里的人,跟着我也有年头了。我早当她是自家小妹了,这便早就想着早早儿叫她出宫嫁人去,别耽误了她的青春年华去。” “可是玉萤也是个傻丫头,死心眼儿的,知道我在宫里培养出两个左膀右臂来不容易,这便怎么都舍不得出宫去。这倒是叫我又耽误了她二年去。” “既是已经耽误了她,我便欠她一门好亲事。我始终记着,要替她好好儿挑个人去,叫她便是还在宫里呢,也能稳稳当当托付给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去。” 婉兮说罢,瞧着陈世官和玉萤两人的神情,也是忍俊不已。 “陈太医,我见你一表人才,又尚未婚娶。我今儿就叫玉萤跟了你去吧……若你嫌弃,只管叫她继续当个奴婢去也罢,伺候你就是;若你不嫌弃,便是叫她正式开脸,当了你的侧室,或者正室去呢,我们玉萤也都当得起!” 陈世官赶忙咚咚叩头,“既是贵妃娘娘宫里教养的姑娘,微臣自是如观音菩萨一般搭板儿供起来,哪里敢给半点委屈去?微臣这就回家禀明高堂,择日明媒正娶,姐玉萤姑娘进门,为微臣正室!” 玉萤也红透了脸,赶忙也过来一起跪倒。 婉兮含笑点头,“还没到敬茶的时候儿呢,亏你们这么急着就先并肩儿给我跪下了。快都起来吧,等到了正日子,我可得好好儿吃你们一杯茶去!” . 陈世官抬眸惊喜地盯了玉萤一眼,这便欢欢喜喜告退而去,回家禀明高堂去了。 剩下玉萤整个人都跟火烧成炭了似的,怎么都不自在。 玉蝉和玉簟听了都笑,故意非追问玉萤是怎么回事儿,都说“陈太医便是跟咱们婉嫔主子是本家儿,因了这层情分虽说也偶尔来给咱们主子请安,可是终究也不是常来常往的呀,你怎么跟陈太医结识的?我们怎么都被你给蒙在了鼓里,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没听见呀?” 玉萤又羞又恼,忙轻啐一声儿,“亏你们还说什么风吹草动,难道你们两个都是长虫么,还要打草惊蛇不成?” 玉蝉冲玉萤做鬼脸,玉簟却是拍手而笑,“要说起来呀,玉萤姑姑你和玉蝉姑姑的名儿里才是都带‘虫’的。若是要打草惊蛇的,那也跟我无关!” 玉簟进宫晚,虽这两年已经渐渐得用,不过性子里还是颇为天真烂漫的,倒叫婉兮喜欢。 玉萤想了想,便又道,“好好好,你名儿里没有‘虫’,你倒是甘愿当个破席子去!可是啊,你的名儿里却也有‘竹子’,那就又担了个‘草木’之名儿去。所以‘打草惊蛇’什么的,自还是与你脱不开干系去!” 瞧三个女子这么笑闹成一团,婉兮心下也是欢喜。 隐隐约约瞧着,倒是仿佛有些回到了当年的时光去——看着二妞、毛团儿他们两个领头儿,在永寿宫里洒了一天一地的面粉去,朦朦胧胧地,罩着那一帮人的笑脸去。 二妞……她没能保住,便是用尽心力给送出宫去了,却到了还是么能护住二妞安稳一世去。 她这便也是从二妞的事儿上得了教训,便是要护着身边人,便是要为女子们的而将来打算去,她也得早早绸缪,提早安排,再不叫她们再走上二妞当年那一条老路去。 故此此次一到安澜园来,她便抢先儿将玉萤跟陈世官的事给定下来。待得回京之后,一切都成定论,正好可以光明正大送玉萤出宫。 玉蝉和玉簟闹了一会子,也都有深沉,这便都不闹了。各自告退出去,忙着自己的活计去了。 屋内就剩下婉兮和玉萤两个。 玉萤红了脸,羞涩道,“奴才怎么都没想到,主子今儿竟然……” 婉兮轻哼一声儿,“你再没想到,我也总得替你想着去。” 玉萤的脸便更红了,眼圈儿也濡了,“主子是怎么知道我跟陈世官他?……奴才,奴才在宫里的时候儿,可一向都是谨言慎行,绝不敢私下与他会面去。” 婉兮摇头,“哪里用回到宫里才察觉此事?便是当年我在这安澜园里遇见陈世官,便是有陈姐姐的情分在,若没有你的一力引见,我倒也未必肯当面见他去。” 说到底,当年落拓的陈世官,若不是遇见玉萤怜惜他,这便主动到婉兮面前来美言、引见,婉兮那会子倒当真未必肯面见一个外头的成年男子去…… “也是陈世官命好,遇见了你去。而你又肯怜惜他果有才学,又是家道中落,曾被逐出陈氏族谱……若不是你,他更没有今日。” 婉兮轻轻拍手,“我便想着,这倒是一桩天赐的良缘去。我自是要替你紧着撮合去,这会子他回到海宁来,就正是最好的时机。” 婉兮伸手捉住玉萤的手去,“我倒要问问你去,我可撮合错了没?你心里,可曾有旁人了去?” 玉萤已是面如火炭儿,又羞又压不住的欢喜,“主子!奴才身在宫禁,哪儿还能遇见除了太医之外的其他囫囵男人去呢?奴才……奴才当年既肯怜惜他,自是觉着他是个好的!” 婉兮拊掌而笑,“那就好了!这宗事儿落定了,待得回京,我便风风光光送你出宫去!” . 闰二月初六日,皇帝阅海塘,婉兮等后宫便在安澜园中歇息了一日。 这一日,正是钦天监请旨时所定下的小十六的种痘吉日。 便是百般自我安慰,便是语琴和容嫔等人,还有小十五都陪伴在身边儿,婉兮也强颜欢笑,可是心下终究还是有些悬起的。 语琴便故意笑着对容嫔道,“你这回是头一次来江南,怕是不知道上回的事儿。”语琴说着指指这安澜园,“乾隆二十七年皇上的第三次南巡,便是在三月前后到的这安澜园。算算咱们十六阿哥坐胎的月份啊,倒是正好就在那时候儿左右。” “这般说起来,圆子便是这回跟着一起南巡而来,可是人家小十六啊,早就在额娘的肚子里,来过这安澜园啦!” 容嫔便也凑趣儿,“都说皇上就是上回南巡,才给安澜园亲赐的名儿。我原本也觉着安澜园的名字,寓意皇上祈祷海宁海棠波平浪静;可是这会子看起来啊,皇上高兴得给安澜园赐名儿,怕是因为旁的缘故去呢!” 语琴和容嫔都是什么性子的人啊,平素哪里会碎嘴到插科打诨去的?可是这会子都故意在婉兮面前充这哼哈二将去了,还不是倾尽全力只求婉兮安心去呢? 婉兮便也笑了,一左一右拉住语琴和容嫔,“不管皇上是因为什么,总之,今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我能在这安澜园里,得着这个好名儿的彩头去,那我心下的波澜,当真是能得安了去。” 语琴晃晃婉兮的手,“有皇上的安排,还有宫里那么多得力的人呢,你别担心,必定一切都平安顺遂去。” 皇帝晚上回来,特地告诉婉兮,“小十六供圣,用香饼四两;供痘神娘娘,每日用香饼十二两……你别担心,这些供圣的香火,爷早已叫内务府预备得足足的,必定能叫神明开恩护佑。” 婉兮虽说极力而笑,却是有些恍惚,“今日的事儿,怎么能从京师这么快就递过来了?” 皇帝伸手轻轻点点婉兮的眉心,“还说没担忧?瞧瞧,脑子都不转个儿了。这些供圣用的香饼,自是爷起銮之前,内务府就奏请过的;哪里是今日供圣,今日才传过来?” 婉兮便也一个警醒,垂首也是扑哧儿笑出声来,“瞧奴才,当真是有些神情恍惚了似的。爷别见怪。” 皇帝点头,“明儿就到杭州了。这便是今次南巡的最后一地,若无要紧的事,便也停留不多日,咱们便可回銮。等你回到京里,怕是小十六也正好儿平安大吉了。” 一想到明日已是此行的终点,婉兮的心便终是落回平地去,外兼喜了一喜。 皇帝轻轻摇摇婉兮的手,“这两日可还吃得香,睡得安?” 婉兮含笑点头,“这些日子来,皇上早膳、晚晌都赏菜给奴才。奴才便是不必格外吃旁的,只用爷赏的菜,都足够养膘儿的了。” 皇上这几日赏给的都是锅烧鸡、肥鸭、咸淡肉、苏烩等好吃的,婉兮便记挂着小十六,便想胃口差少吃几口,都做不到呢。 皇帝含笑垂眸,“嗯,便是逼着你吃,爷也得动这个粗!总归爷赏给你的,相信你也不敢不吃。” 婉兮只能无奈地笑,伸手捏了捏面颊上的肉,“爷瞧瞧,原本以为南巡这一路上可以清减些,结果这脸上却反倒圆了。” 自从诞下小十六之后,皇上一直还嘀咕着还让她再给添一个孩子去,这便在宫里镇日给她噙化人参,又在饮食上十分地注意,这便叫婉兮当真有些要发福的迹象。 原本还指望着这南巡一路上折腾着些儿,结果皇上按天早晚两顿,这天天肥鸡肥鸭地吃着,她是半点儿都没瘦下来。便是近日格外想着小十六种痘之事,她也依旧还是没见清减。 皇帝倒是开心,捏着婉兮的手,抬起来抚上他自己的面颊。 “还是圆和些好!你摸摸,爷如今这脸是什么样儿的;你回头再看看咱们圆子,那脸蛋儿又是什么样的?也唯有叫你也圆润些,那咱们才像一家人呢~~” 摸着皇上这软软的面颊,又想到小十五的肉包子脸去,婉兮也是都笑出声儿来了。 “好吧,那奴才便也敞开肚量些。不过……若从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那爷可得负责给奴才重做新的!” . 闰二月初七日,銮驾终于抵达了杭州。 婉兮到了此地,虽早已开始暗暗预备回銮的行装,但是因杭州此地名寺众多,故此婉兮也愿在这地灵人杰之地,为小十六祈福。 这一路走来都是顺遂,除了途中听说皇帝的幼弟弘曕病重,皇帝心软,重封弘曕为郡王之外,倒没有旁的什么去了。 可是谁想到,偏就在抵达此行终点杭州之时,西北忽然传来急报——乌什发生变乱。 变乱发生在二月十四日的夜晚。 西域距离京师遥远,战报从西域送到京师,再从京师送到杭州来,已是二十天后的闰二月初七日了。 皇帝是在婉兮寝殿临时接到战报,一跃而起,寒面而去的。婉兮便也安不下心来,忙嘱咐玉蝉去外头探听着些儿。 可是消息迟迟打听不清楚眉目,而次日一早,皇帝便在杭州当地阅兵。婉兮见不着皇上,想着请容嫔来问问,却也一时不敢贸然行事。 终究还不知道容嫔那边儿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 而此次南巡,皇上也特命了回部郡王霍集斯、以及容嫔的兄长图尔都等随行。随驾人员中不少的回部王公,若听说西北变乱之事……还说不定又会如何反应。 婉兮心下着急,玉蝉等人便更是千方百计去打听消息去。 这日午后,却叫婉兮惊讶,玉蝉她们还当真问出了些眉目来。 原来在平定回部之后,朝廷对所有归顺朝廷、且起兵帮朝廷追缉大小和卓的回部王公、和卓们,都大加封赏。其中哈密郡王玉素甫的弟弟阿布都拉被朝廷任命为乌什城的阿奇木伯克。 朝廷同时也派驻了办事大臣,与阿奇木伯克阿布都拉一起管理乌什。 结果没想到,阿布都拉从哈密带来的一班亲信,因并无朝廷的俸禄,他们的钱财都要来自乌什百姓的赋税。这班人本对乌什就并无感情,故此横征暴敛起来,毫不留情。 而朝廷派驻的办事大臣素诚又是个糊涂虫,纵容他儿子在乌什欺男霸女…… 乌什城叫这两个人给搅和得乌烟瘴气,民怨载道。二月十四日晚,借着乌什发动民夫向京师送沙枣树的科派之机,妻子曾经受辱的小伯克赖和木图拉召集民夫向乌什守城官军发动了袭击…… 婉兮听罢,也是眉头紧锁,说不出话来。 可是更叫她吃惊的是,这样最高级别的密奏,按说只有御前的人才可能知道。玉蝉她们既然打听出了。那究竟是御前哪个人说的? 御前的人都应该只开一张口,便是毛团儿,若是遇到这样要紧的朝廷大事,也不会在皇上不允的情形下,私自对她全盘托出的。 婉兮便问,“……你们跟谁打听出来的?” 玉蝉有些尴尬,忙笑着说,“便是御前的人,也个个儿都想孝敬主子呢。” 婉兮倏然抬眸,“……究竟是谁?” 第2538章 八卷19 报应到了 玉蝉瞧出婉兮的神色有些不对,这便也不敢隐瞒,忙深蹲道,“回主子,是……高云从。” 婉兮皱眉,“我想,怕也就是他。” 这回南巡,皇上身边儿跟着的都是老人儿,那自然都是多少个人都只张同一张嘴的铁板一块。唯一的变数,就是这回高云从来,替了毛团儿去,叫毛团儿留在京里了。 玉蝉忙问,“主子……这可有什么不对?” 玉蝉自然明白,在这后宫里啊,便是帮主子探听消息,却也不能是乱打听的。若是找的人不对,一来不敢保证消息一定是作准的,甚或还有可能叫人给钻了空子,故意传过假消息来; 二来,若是这个传话的人不妥帖,将来指不定不能帮主子保守这个秘密,倘若嚷嚷得宫禁皆知了,那她这就不是为主子效力,倒是给主子招灾了去。 玉蝉这便赶忙解释,“高云从虽说在毛爷回宫之后,调职到奏事处去了,可是一来他从前那些年都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也一向对主子恭敬;二来,高云从原本当年也是毛爷举荐进来的不是?奴才想着,他给的话儿,当可做准儿了去。” 婉兮摇头,“没事,是我走神儿了些,叫你们悬心了。” 玉蝉她们都是给她探听消息,婉兮自不该生疑去。况且高云从一向有孝敬她的心,她也知道。 她只是,忍不住担心,眼前乌什这事儿太机密,高云从身为皇上御前的人,其实是不该嘴边儿没把门儿的。 便是她,她自己也还是觉着,高云从也不该这么顺当就将这话直接给说明白了。 倘若高云从有心孝敬她,实则只需要云遮雾罩地点拨几句,叫她隐约知道是回部又出事儿,这也就够了。 这件事皇上还没正式下旨呢,这便是还没给此事定调子,那高云从就敢抢先儿了往外说——这当真不是好事儿。 婉兮又由此,忍不住回想高云从忽然从皇上身边儿调离的旧事去。 其实直到现在,婉兮也还不清楚高云从为何忽然从御前被调到奏事处去了。她和身边人便只猜测,许是因为毛团儿回宫来了,皇上便将近侍的这个缺留给了毛团儿。 可是……即便是毛团儿回来了,也不是非要将高云从给挪到奏事处去啊。终究养心殿里伺候的人还那么多呢,何至于就挤不下一个高云从了去? 婉兮心下不由得悬起——难道说,是高云从犯了什么错儿,才叫皇上将高云从给贬到奏事处去的? 那高云从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儿?——是不是,也如这次一般,是嘴上没把门儿的罪过? 那高云赶在毛团儿回宫前后那些日子,究竟说了什么不当说的话去? 婉兮越想,心下越是莫名地惶急。仿佛什么答案已经就在眼前儿了,可是她却一时还是对不上茬口儿去。 “不管怎么着,这次你们替我赏他;可是下回若是还有事,便别去找他问了。”婉兮抬手按了按眉心,“终究御前这么多人呢,不必非得跟他问的这样明白。” . 瞧着婉兮的神情,玉蝉察觉不对劲。这便使眼色叫旁人都退出去。 殿内只剩下婉兮和玉蝉两个,玉蝉这才赶忙撩袍跪倒,“主子,奴才今儿是办错事儿了。奴才愚钝,方才使劲想了一会子,只觉——怕是这事儿原本太过机密,终究容嫔和她兄长,以及回部的几位王爷都跟来江南了,故此西域有变,皇上暂且还没给出话儿来。” “那这个时候儿,便是高云从,也是不该抢先将这话儿说出来的。虽说他是帮了咱们,可是这帮衬反倒有些阿谀攀附的意思,反倒叫主子觉着高云从这人,不值得托付了。” 婉兮点头。 不愧是玉蝉,不愧是接任玉壶、二妞、玉蕤,成为她宫里掌事儿女子的,果然能够体察到她的心境去。 婉兮叹口气,“他如此嘴上没把门儿的,今日他能将这话说与咱们,明日说不定也能将这话说给旁人;又甚或是,将咱们与他打听的事儿,也统统告诉别人去。” 玉蝉面色也是一白,“主子治奴才的罪吧。奴才今儿这是脑袋变成死榆木疙瘩了!” 婉兮幽幽垂眸,“这回的事儿便也罢了,我暂时瞒着皇上就是。” 终究高云从是毛团儿引荐进来的人,况且若皇上要查问起来,难免连累到玉蝉去了。 “只是……”婉兮垂首沉吟,“我终归想知道他当初是因为什么挪到奏事处去了。你们日后倒也不必刻意回避他,该怎么说话还怎么说话,只是嘴上多安个把门儿的就是。” 婉兮挑眸,静静望住玉蝉,“你便也将我今儿的态度,拈些出来说与他……叫他生些儿惶恐,为了保命,他自己会来见我。” . 闰二月初八日,皇帝那边儿依旧压着乌什的消息,并未有旨意传出。 婉兮明白,皇上怕是也一时不易决断,更是顾及随驾南巡的容嫔,以及一众回部王公去。 婉兮虽说暂时没能等来皇上对乌什之事的旨意,却不出所料,等来了高云从。 高云从进内见了婉兮,便趴地下重重叩首,口中连连哀求,“还求贵妃主子施恩,周全了奴才这条狗命……” 婉兮静静抬眸,“别乱说‘狗命’二字。狗曾是大清先祖皇帝的救命恩人。” 婉兮的态度,叫高云从更是一凛。 他便更是叩头,“贵妃主子开恩……奴才,奴才是从小儿跟着毛团儿爷爷,都多亏毛团儿爷爷引荐入宫。奴才自己领罪事小,若是牵连了毛团儿爷爷去,那奴才可是担待不起的。” 高云从说着,已是声泪俱下,“这会子毛团儿爷爷还在京里呢,跟杭州隔着远,奴才若在这千里之外牵连了毛团儿爷爷去,都没法儿知会毛团儿爷爷去……” 婉兮垂下眼帘,“我只问你——你究竟是因了何事才被挪到奏事处去的?” . 听贵妃主子是问这事儿,高云从心下便是如同山崖踩空,忽悠的一下子直跌下去。 婉兮直盯着高云从的脸,见高云从果然神色一变,这便猛地拍了下炕桌。 “本宫问你!你若据实答了,本宫这边凡事还好担待;倘若你这会子该说的不说,却将皇上那边不该说的随便乱说了去……不用本宫治你,自有皇上治你!” 婉兮在高云从面前已是郑重用了“本宫”的自称,这还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 婉兮的态度,便已是明明白白儿地摆在了高云从面前。 高云从一哆嗦,趴地下又是磕头,已然又是哭了出来,“回贵妃主子,奴才本是满腔好意,奴才是想回报毛团儿爷爷跟二妞姑姑……可是哪成想,哪成想……” 婉兮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 “果然是与毛团儿和二妞的事有关!”婉兮厉声喝问,已是无法冷静。 高云从伏地大哭,“……奴才是从小在皇陵跟着毛团儿爷爷长大的,毛团儿爷爷也抬举奴才,故此奴才倒是跟毛团儿爷爷的亲儿子似的。毛团儿爷爷但凡有什么私事,若是从皇陵里走不开,这便都叫奴才去跑腿儿,当面儿跟二妞姑姑说。” “故此,故此奴才是将二妞姑姑当成亲娘一样的……” 婉兮也是一皱眉。 虽说太监不是囫囵人儿,这高云从怕更是从小就净了身的,可是那净身却不能从根儿上净了人脑袋里的念头去,故此高云从果然还是看破了毛团儿跟二妞之间的事儿去。 “奴才,奴才那日听了八阿哥与皇上哭诉的话儿,知道是有人又要拿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的事儿来折腾,奴才是生怕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遭了人的陷害去,这才不惜身犯宫中规矩,连自己的脑袋都不顾了,提前将消息送到皇陵去。” “可是奴才哪里想到,二妞姑姑竟然因为这消息,竟然就,就——寻了短见。”高云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奴才可是将二妞姑姑当亲娘的。奴才怎么会诚心害死二妞姑姑去……” 婉兮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便是一个摇晃。幸亏身边儿有迎手枕,婉兮一把掐住了,这才勉强稳定住身形。 “贵妃主子!”高云从也是一声惊呼,连忙膝行上前,想要扶住婉兮。 婉兮却自己稳定住,缓缓抬眸,却是死死盯住高云从。 “是谁?是谁不肯放过他们,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叫他们生死永隔?!” 高云从还从未见过贵妃主子这般模样,便更是惊得两肩直颤,“奴才那会子只是见八阿哥到皇上面前哭诉……想来那设计之人,必定原本是冲着八阿哥去的。奴才除了听说毛团儿爷爷和二妞姑姑之外,还听见了瑞贵人主子位下的官女子之名……” 婉兮笑了,笑声那般苦涩,“冲着你八阿哥去的?可是二妞是我宫里人,翠鬟也同样是我宫里人!所以那人不过是打着冲着八阿哥去的旗号,可内里还都是瞄着我罢了!” 高云从这时候儿已是不敢不小心回话,这便仔细想了想,道,“奴才脑袋笨,一时想不到如贵妃主子这般多去。奴才只是想,那时候儿盯着八阿哥不肯放的人,究竟能有谁。” “奴才忖着,兴许都是皇子之生母的缘故。那奴才便豁出命去猜猜,怕是一个是咱们皇后主子,另外一个就是五阿哥的生母愉妃主子了吧?” 婉兮眯了眯眼,“你说的没错。若从皇子而论,愉妃自是将永璇当成眼中钉;可是,想来他们母子也不该忘了索绰罗家的英媛,也是永琪的格格呢!若当真捉着翠鬟的事不放,必定牵连你瑞贵人主子去,那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去?” 高云从便大气儿都不敢出了,“……那,就,就只剩下一个人,就、就是皇后主子了。” 心里的疑问终于有了轮廓。冤有头,债有主,已是大约明白该朝谁去讨债,婉兮这便已是平静了下来。 婉兮挽了挽袖口。 这杭州的闰二月,已是暑气微生了。 “还有一个人……虽说愉妃和永琪未必想要牵连玉蕤去,可是永琪的嫡福晋鄂凝,却未必不肯。” 高云从趴在地上,不敢出声了。 婉兮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脑筋已是迅速运转。 “高云从,我再要你一句实话——这后宫里,你除了将话说给我宫里人听之外;还有哪个宫里,是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高云从张大了嘴,宛若搁浅的鱼。 婉兮不客气地一声冷笑,“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想瞒着?或许你自己是想着了自保的法子,倒不用我替你担待了吧!” “又或者说,你心里自以为还能找个比我更有本事的靠山去!” 婉兮在后宫中,已经居贵妃之位,仅在皇后那拉氏一人之下。故此婉兮这话茬儿,已经直接指向了那拉氏去。高云从何尝不明白婉兮此时这句的警告之意去! 高云从为难得有些龇牙咧嘴,却不得不承认,“贵妃主子明鉴……奴才,奴才也是人在屋檐下,皇后主子终究是正宫国母啊……” 婉兮深吸一口气,“你们有你们的为难,我倒不怪你。可是,此时便是因为二妞的事,我与她也已是注定势不两立去。那这会子,你便不能首鼠两端,你必须要在我跟她之间做一个抉择去!” 婉兮倏然扬眸,眸光如钉,“高云从,是你自己方才红口白牙地说,你视二妞为亲母……若有人害死你的母亲,你却能袖手旁观,甚至反而助纣为虐么?” 高云从又是浑身一个激灵,伏在地上,半晌都起不来。 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如今被贵妃娘娘给叨住了……他若不答应,这便摆明了注定作茧自缚。 他哽咽着豁了出去,“贵妃主子说得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更何况我心里是将二妞姑姑当成亲娘的!奴才,奴才选贵妃主子,奴才这条命都是贵妃主子的!” 婉兮微微垂首,缓缓抬头,朝高云从招了招手。 高云从膝行上前,婉兮低声问,“乌什的事,你与皇后也说了么?” . 次日是闰二月初九,皇帝已然守口如瓶,并未针对乌什之事颁下半个字的旨意来。 就仿佛,皇上压根儿还不知道此事发生。 这日未正(下午2~3点)皇帝在西湖行宫进晚膳。 仿佛难得高兴,皇帝还特地召那拉氏、婉兮、语琴三人作陪。 此次随驾主位六人,两位常在没资格陪皇帝用膳;其余嫔位以上却是四人。可是皇上今儿单招了她们三人来,唯独缺了一个容嫔。 那拉氏和婉兮、语琴三人进来,一看这情形,其实三人心下多少都有了数儿。 语琴先打破沉默,含笑向皇帝蹲身行礼,“圣驾再抵江浙,便是到了妾身的娘家。妾身听闻江南大臣、商人等纷纷向皇上进献当地菜肴。妾身这便也凑热闹,特地亲手为皇上预备了一品‘全猪肉丝’,还望皇上不嫌弃妾身厨艺粗陋。” 皇帝含笑点头,命人摆上来。 那拉氏却不愿意听语琴这般主动献殷勤,这便哼了一声儿,“皇上今儿怎么没叫着容嫔啊?” 那拉氏得意地瞟了皇帝一眼,“难不成皇上也是因为她们回部又反叛了,故此皇上便也要迁怒于她去了?” . 那拉氏话音落地,殿内微微一静。 婉兮与语琴对视一眼,婉兮垂首轻轻一笑,“妾身倒斗胆抢了皇上的话把儿,先回主子娘娘一声儿……”婉兮说罢妩媚望住皇帝,“皇上,可准妾身如此放肆?” 皇帝轻哼一声儿,“朕倒也好奇,你想说什么。” 虽说婉兮今年也三十九岁了,可是在座四人当中,婉兮还是年纪最小的。故此婉兮倒是不掩娇俏,“回主子娘娘,都是陆姐姐淘气!她今儿啊给皇上进什么菜不好呢,偏偏预备了‘全猪肉丝’……” “主子娘娘听听,便是要用猪肉做菜,也不用非要做‘全猪肉丝’啊,那当真是半点儿旁的都不放了去了……”婉兮说着举袖掩唇,轻轻拍了语琴手臂一记,“就因为陆姐姐这番淘气,容嫔这便怎么都不便来了!” 容嫔出自回部,信仰之中,猪是这世上最为肮脏之物,故此不仅不食猪肉,便是触碰到猪,甚或就是闻着猪肉的味道,都是不洁。 若有容妃入席,那这桌上却摆了“全猪肉丝”去,那便是最最蔑视容嫔的做法儿。故此,既然有这样的菜在,容嫔便是豁出去违抗皇命,也是绝不肯来的。 皇帝便也笑了,冲婉兮点头,“嗯,不愧这后宫里是令贵妃最了解、最体谅容嫔去。也就是因为今儿的晚膳,便是没有庆妃进的这道‘全猪肉丝’,也还是有旁的大肉、大油做出来的菜。朕这便自不能叫容嫔来了。” 婉兮含笑道,“便是容嫔不能来,还请皇上别忘了容嫔去。” 皇帝一笑,这便吩咐叫随驾的回人御厨单独做一味晾狍子肉,赏给容嫔去。(狍子偶蹄,食草,与羊相似,故此狍子肉容嫔可以吃) 瞧婉兮这般了解容嫔,又在皇帝面前顾着容嫔去,那拉氏听得刺耳,这便冷笑道,“庆妃不是令贵妃多年的好姐妹么?怎么今日为了容嫔,令贵妃竟然连庆妃进的菜也给非议了去?” “究竟是多年姐妹情都只如纸薄,还是令贵妃也是个喜新厌旧之人?” 婉兮眸光微微一寒,转头望过去,却是报以清亮一笑。 “今日主子娘娘却应该是高兴的啊,因为皇后是最爱吃猪肉的!皇上方才都说了,这席面儿上本不少猪肉、大油烹制的菜肴,皇上这么预备,自然不是为了容嫔,那便自是为了皇后娘娘的!” “便是陆姐姐,今日特地准备这‘全猪肉丝’,何尝不是为了主子娘娘的喜好?” 那拉氏陡然扬眉。 虽说令贵妃的态度有些不驯,可是至少令贵妃这话说的,倒是叫她颇有些受用。 她便暂且不搭理婉兮,只抬眸望住皇帝,亲近一笑,“令贵妃说的可对?皇上今日预备的席面,当真是为了妾身么?” 皇帝扬了扬眉,虽说不置可否,却还是点了点语琴进的那道菜。 “皇后既然喜欢,那庆妃所进的这道‘全猪肉丝’,便赏给皇后。皇后留着一人享用好了。” 语琴在畔听着,仿佛事不关己。这会子才起身微微半蹲,“这是妾身的荣幸,还望主子娘娘不嫌弃。” 那拉氏也没想到皇帝竟然将语琴进的菜,就这么直接赏给了她去,倒叫她坐在座儿上咂摸了半晌,却也一时没法儿捋请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 那拉氏这便只是讪讪清了清嗓子,“那妾身就多谢皇上厚爱。” 既是皇上赏下的菜,那拉氏当场就伸筷子品尝。 皇帝盯着那拉氏,不慌不忙幽幽道,“……皇后是如何知道西域又乱了的?” . 那拉氏一口猪肉丝入口,还没等咽下,这便吓了一跳,猪肉丝便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着急说话,肉丝偏又难缠,上不来下不去的,都缠绕在嗓子那了。 她被呛得咳嗽,咳得惊天动地。 婉兮和语琴都用“杯挡”向前,帮皇帝遮住,以免那拉氏喷出什么来,再溅了皇帝一身。 皇帝唇角还挂着微笑,可是长眸眼梢儿却已是凝了一点微寒。 “皇后慢慢儿说。朕有的是时辰,朕舍得工夫,必定等皇后一个字一个字都说清楚喽。” . 那拉氏心下又是一颤,倒也一使劲将嗓子眼儿里堵着的猪肉丝都给吞下去了。 她大口吸气,不服输却又小心地凝住皇帝的眼。 “……皇上竟不高兴了?难道说皇上是觉着,我这个大清国母、正宫皇后,不应该不可以知道西域回部又乱了去的?” 见那拉氏又端出了她那张中宫的大盾牌来,连皇帝都忍不住笑了。 “朕只是好奇,这信儿朕还从未在外头说起一个字呢,皇后这样一个深宫妇人,又是从何得知的?难道说西域刮来一阵大风,恰好吹进皇后的耳朵里去,叫皇后远隔数千里之外,便生出了顺风耳不成?!” 第2539章 八卷20 你们合伙儿欺负我! 婉兮听着皇帝的话,觉着有趣儿,不由垂首一笑,“既然主子娘娘有这样一双顺风耳,那也正好,倒是不用回部各城的办事大臣,还要六百里加急往杭州来给皇上送战报了。” “杭州距乌什,地遥九千多里,便是用六百里加急,也要走十多天去。乌什出事,皇上此时必定忧心,正愁没办法立时得到西北战报呢。” 婉兮抬眸静静盯住那拉氏,敛起笑容,眉眼之间挂满凝重,“妾身倒也要请主子娘娘赶紧登高一听,帮皇上将西北军情听个清楚,也便皇上早定大计!” 那拉氏窘得满面紫红,怒而起身,指住婉兮,“大胆令贵妃,你诋毁中宫,该当治罪!” 皇帝长眸幽然,唇角轻挑,“皇后这是做什么?朕还在这儿呢!” “况且方才令贵妃的话,朕也都听着呢,倒没听出来她哪儿说错了?” . 皇上又这么当着她的面,罔顾她的中宫威仪,明明白白地偏袒这个辛者库汉姓女! 那拉氏紧咬牙关,“皇上难道没听见么,她叫我登高一听,代替西北六百里加急递送战报呢!” 皇帝倒是扑哧儿笑了,“哦,她这不过是就着朕方才说皇后有‘顺风耳’的话茬儿说呢。” “这‘顺风耳’是朕说起来的,皇后要是觉得刺耳,冒犯到了你,那你也只管来跟朕说,又何苦找令贵妃的不是去?” 那拉氏怒火中烧,“那我便请皇上收回前言去!没的叫一个辛者库的贱人这般侮蔑我堂堂中宫!” “贱人?”婉兮桀然而笑,“主子娘娘是将妾身这大清贵妃、皇子公主生母,称为贱人?那主子娘娘看不起的究竟是妾身,还是这大清后宫,抑或是皇上的血脉去?” 皇帝长眸之中也涌起雾霭,那雾霭是愠怒。 以皇帝的涵养和克制,此时却都已经无可掩饰了。 皇帝伸手,将手搁在膳桌上。有些不耐地敲了敲,“皇后,你还没回朕的话!你这般羞侮令贵妃,不过是为了顾左右而言他,想要避开朕的问了!” . 那拉氏紧咬牙关,“我倒不明白,皇上为何非要追问此事?西北出事,回部辜负圣恩,再度反叛,这样的大事,我这个当中宫的,难道不应该关心,难道不应该知道么?” 皇帝长眉陡扬,“皇后,朕暂且没说你是否应该知道;朕这会子是在问你,究竟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的!这个信儿,朕还在留中不发,皇后既然抢先知道了,那必定是皇后在朕的身边儿安了眼线!” 语琴垂首轻哼一声儿,“都说夫妻同心,皇后却又为何要在皇上身边儿安排自己的眼线去?怎么着,皇后娘娘敢情是想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将皇上当成皇后娘娘的禁脔,还是囚犯啊?” “你给我闭嘴!”那拉氏恼羞成怒,叉腰指住语琴,“令贵妃尚且没资格在本宫面前说话,你还只是身在妃位,又从无所出,你就更没这个资格!” 皇帝幽幽扬眉,“皇后错了,庆妃此时抚养小十五,情分上已是母子。” 那拉氏冷笑,“情分上已是母子?可是生下皇子,晋位、得赏的是谁呀,难道不是生母令贵妃,却反倒是庆妃不成?再说了,说什么养母堪比生母,皇上也不看看,如今每日早晚,那十五阿哥却是第一个给谁来请安!” 婉兮静静听着,倒是与语琴相视一笑。 她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不是身在中宫之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挑拨得了的。这会子听起来,徒增笑耳。 婉兮笑着抬眸凝注那拉氏,“妾身斗胆提醒主子娘娘,这会子主子娘娘还没回完皇上的问话呢,还是请主子娘娘专心回完话,再来整治我们二人不迟。” “身为嫔御,我跟陆姐姐都明白这尊卑的规矩,故此无论多晚,我跟陆姐姐都等得;倒是皇上却不该这么一而再地为主子娘娘久等。” 皇帝唇角悠然一勾,小心藏住笑意。 那拉氏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方又咬牙切齿,“令贵妃!你少说得这般无辜又无害,我倒不相信你在皇上身边儿就没有人,这个消息你就半点儿都不知道去!” 婉兮扬眉,眼眸也跟着清亮上扬。 “主子娘娘说的是,这个消息妾身当然想知道啊!便如皇上所说,妾身好歹与容嫔还有那么几分投缘,况且啾啾的额驸就是兆惠公爷的阿哥呢,故此但凡是西北的事儿,妾身全都想知道!”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妾身当真事先已经知道了……那妾身怎么会不去立时与阿窅谈论?不如主子娘娘这会子居下懿旨,请阿窅过来问问,看她是否也已经从我这儿知道了乌什哗变之事!” “问就问!”那拉氏寒着脸转头,正要下旨。 “皇后!”皇帝眼含薄愠,“你眼前摆着全猪肉丝,你刚刚吃了满嘴的全猪肉丝,你就这么着宣容嫔过来不成?乌什已发生变乱,你这会子难道希望此时随驾南巡的回部王公们,也跟着人心不安去?” 那拉氏委屈得直想跺脚,伸手指着婉兮,“那是令贵妃说的!皇上要怪,为何不怪她去?是她说叫妾身下旨去宣容嫔来问话!” 皇帝无奈地摇头,“皇后,你的意思是,令贵妃叫你做什么,你堂堂中宫,终于肯纡尊降贵,言听计从了?” “我没有!”那拉氏终是忍不住,狠狠跺起叫来。 她脚上那七八寸高的木底旗鞋,躲在地上,发出声声空想,便仿佛一声声的呐喊着“心有不甘”一般。 “没有就好。”皇帝幽然垂眸,“在朕还没有正式下旨之前,朕也不想叫容嫔和随驾的回部王公都知道了。故此朕早派了人在容嫔行宫外守着,就是不准这消息透露一星半点儿进去——故此朕可以打包票,容嫔绝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也就是说,令贵妃不可能在容嫔面前已经提起——也由此可见,令贵妃在皇后与朕说起此事之前,压根儿就不知道此事。” 婉兮心下漾起暖心的甜,这便含笑又对那拉氏道,“主子娘娘说,妾身在皇上身边儿也安着眼线。妾身猜,主子娘娘是想说毛团儿吧?” “也是,毛团儿终究曾经是妾身永寿宫的首领太监,跟妾身有多年的主仆情分。如今毛团儿从皇陵回宫,又蒙皇上恩典,再度回皇上身边儿为近侍,也难怪主子娘娘会做如是想……” 语琴含笑接过话茬儿来,“却可惜,此时毛团儿留在京里,也没在杭州啊!西北的战报,是六百里加急刚送到杭州行宫里来的吧,毛团儿在京里自然也还不知道呢。” 皇帝凝着那拉氏,都忍不住淡笑耸肩,“毛团儿就算跟着令贵妃有些年,可是皇后怎么忘了,毛团儿却是朕的哈哈珠子太监!他从十岁就在朕的身边儿,他便是与令贵妃有主仆之谊,可是难道朕与他的情分不是更要深厚些么?” . 这膳桌边儿坐着的,一共就这么四个人,可是却是那三个人一伙儿的,一齐冲着她来! 那拉氏迭声冷笑,“我算瞧出来了,今儿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分明是给我摆的一出鸿门宴!” 皇帝神情之间难掩不耐,“皇后,这是朕的御膳,是朕宣你来的!你这句话已是不敬,可是朕暂时不与你计较,朕只想要你回话!” “好,好!”那拉氏恼得伸手一划拉眼前杯盘碗盏,“皇上非要问,那我就告诉皇上——就是皇上身边儿的高云从,就是那个由毛团儿举荐进宫来的死奴才!” 皇帝静静扬眉,“哦?” 高云从本就在门外伺候着呢,一听见动静便连滚带爬地奔进来,趴地下就磕响头,“奴才冤枉,奴才冤枉!便是皇后主子之尊,奴才也不敢未经皇上的允准,便随便传话给皇后主子去啊!” 婉兮在畔听着,缓缓道,“主子娘娘,妾身倒是好奇,高云从是何时与主子娘娘说的这个话儿去?” . 那拉氏霍地转头,死死盯住婉兮,“令贵妃,你这又是想要作甚?”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懒得看那拉氏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去,“高云从在皇上身边伺候也有年头了,怕是后宫里也都知道他是皇陵选过来的,这便自然都知道是毛团儿举荐进来的。故此妾身倒是担心,高云从实则是吃了毛团儿的挂烙儿去。” “魏婉兮,你敢含沙射影,诬赖本宫堂堂正宫皇后冤枉一个没根的奴才去?!”那拉氏火冒三丈,已是恨不得要跳起来了。 婉兮唇角隐约噙一抹淡淡的笑,“终究在皇后娘娘眼里,内监们的性命不过是蝼蚁。故此主子娘娘如此情急之时,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我还不至于!”那拉氏咬牙指住高云从,“本宫说了是他,就是他!” “皇上,你问我是谁,我都告诉你了。你只管治这死奴才的罪去,砍头绞刑,抑或是凌迟处死呢,我都由得皇上!” 高云从一听,也是脸无血色,几乎瘫软在地。 婉兮偏首望高云从,避开那拉氏的方向去,朝高云从轻轻眨了眨眼。 “主子娘娘,妾身斗胆求主子娘娘为妾身解惑——主子娘娘究竟是什么时候儿,在何处,得了高云从这些话儿去?奴才再卑微,奴才的命却也是性命,没的含冤而去。主子娘娘既然是心有成竹,这便直接示下可好?” 那拉氏冷笑,“本宫一向行的端、做得正!你是想诋毁本宫,这才质疑本宫,本宫听得出来!” “好,既然你问,那本宫就告诉你——就在闰二月初七的晚上,刚用过晚晌,高云从自己到了我的行宫,进内阿谀讨好儿,主动将这事儿告诉给本宫的!” 婉兮也不由得幽幽回眸,瞪了高云从一眼。 高云从既尴尬又胆怯,身子只是如秋风中的树叶一般瑟瑟发抖,已然全不知所措。 婉兮深吸口气,进京转回眸子来,迎住那拉氏的目光,“闰二月初七那天,皇上晚晌用的是肥鸡火熏炖白菜一品。皇上用完,也赏了主子娘娘、陆姐姐、容嫔和妾身去。因为皇上赏菜的缘故,故此妾身倒是记着那会子的时辰的。” “想来,怕是高云从也就是借着那会子送赏的机会,这才到了皇后的行宫去,将那话儿说给了皇后娘娘去吧?” 那拉氏眯了眯眼,这便缓缓道,“嗯,就是这么回事。” 婉兮垂首忍不住笑起来,“皇后娘娘当真?那便有趣儿了……那会子,高云从分明是在妾身的行宫里啊。” 俯伏在地的高云从霍地抬起脸来,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住婉兮,几乎都要喜极而泣,“……皇上,贵妃主子说的是,奴才那会子分明是在贵妃主子的行宫里伺候着!” . 闰二月的杭州,早已是吹面不寒杨柳风。 可是那拉氏面上却仿佛被凛冽的寒风吹过,那眉眼之间凝起的都是冰霜与冷酷。 “令贵妃,你今日这是故意要与我唱反调了?!” 婉兮只望向窗外湖光山色,她的眼波也淡淡轻袅。 “主子娘娘不想知道高云从那会子在妾身的宫里,跟妾身说什么呢?” 那拉氏缓了口气,“对,他是不是也在与你传话儿?” 婉兮含笑摇头,“主子娘娘多虑了。高云从在奴才宫里啊,是在与奴才讲说起他当年在皇陵的时候儿,与毛团儿和二妞在一起时的旧事……二妞不在了,妾身一日都不敢忘,故此想得锥心刺骨之时,只想寻着二妞的故人,哪怕说起她的旧事来也好,也能稍稍解一解妾身心下的思念之痛去。” 婉兮说罢抬眸紧紧盯住那拉氏的脸。 果然,那拉氏在听见她说起二妞时,脸色控制不住地倏然一变。 婉兮的心“咚”地一声便落下了。曾经心内那最后的一个疑点,也终于找着下落了。 婉兮便忍不住地笑,“皇后娘娘,我魏婉兮,今日愿为高云从作保——他那个时候儿根本就没去过皇后娘娘的行宫,根本不可能是高云从将西北那件事传给皇后娘娘的!” . 那拉氏恨得牙根痒痒,无从发泄,这便不顾后果,从桌子上抓起一个酒盅来,照着婉兮的面门便撇了过去! 皇上身边儿便是有銮仪卫,可是这会子有后宫在,故此侍卫都在宫门外伺候着呢。 也多亏高云从手疾眼快,这便从地上一个鱼跃冲身而起,硬生生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了前头。 那酒盅狠狠地刮在了高云从面颊边,一道血凛子倏然便现了出来。 皇帝狠狠一拍膳桌,“皇后,朕还在此,你放肆!” 那拉氏又羞又恨,咬牙指着婉兮和语琴,“她们两个狐媚子,挑唆着皇上不分黑白,怂恿着皇上身边的人全都与她们一心了去!他们都是汉人,果然蛇鼠一窝,没有一个好东西去!“ 皇帝长眉陡扬,随即却是幽幽而笑。 “皇后这是累了,又或者是猪油蒙了心,这便口不择言了。高云从,你好歹再出一回差事,送你皇后主子回宫去。” 高云从便是一哆嗦。 皇帝倒是冷笑,“你是朕身边的人,没有朕的旨意,朕倒不相信还有人敢对你怎样。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凡事自有朕替你担待着呢。” 婉兮眼帘轻垂,“今儿皇后娘娘大发雌威,可是闹腾到这样儿却还是没将皇上的话给回明白了——既然不是高云从,那皇后究竟是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信儿?皇后娘娘摆在皇上跟前的眼线,又究竟是谁?!” “你!”那拉氏恼得恨不得自己化作酒盅,扑上去撕婉兮的嘴! 皇帝倏然伸手,一把掐住那拉氏的手臂,“皇后,够了!别忘了你的身份!” 语琴也幽然道,“皇后娘娘便是在京里想怎么发脾气都好,妾身们也都忍着了。可是这会子却是在皇上南巡途中,咱们可都还在杭州呢。皇后娘娘发这么大的脾气,又将皇上摆在哪儿?难道就不怕江南百姓知道了,私下议论,那大清皇家还有何颜面去了?” 皇帝也是长叹一声,“皇后!好好儿去拜拜这杭州名刹的神佛,为你今日以及多年来的业障赎罪吧!” . 那拉氏铁青着一张脸离开皇帝的行宫,回皇太后的行宫去。 她知道皇上今日大怒,她便是再气恼,在皇上的行宫里也还得忍着;可是待得回到了自己寝宫的近前儿,这便怎么都按捺不住了。 她吩咐停轿,自己下了轿子,伸手便拧过高云从的耳朵来,将高云从抡倒在地,拳脚相加! 高云从不敢反抗,连自己的脸也都不护着了,这便被打得嗷嗷直叫。 德格和另外两个女子果新和更根都忙上前,想要拦住那拉氏。可是那拉氏已是气疯了,这便所有的怒火都朝高云从一人来,三个女子竟然都没能全拦住,那拉氏还从三人的缝隙里伸出脚去狠狠踹高云从的脸。 “我叫你个死奴才吃里扒外!不知道谁才是正经的主子了是不是?我今儿便要亲手打死你!” 就在这时,行宫门外忽然传来泠泠一声儿,“主子娘娘这是怎么了?皇太后在此,主子娘娘还不停手么?” 那拉氏这便狠狠一惊,不敢立即转身儿,头皮却已经发麻了。 . 等那拉氏终于转过身儿去时,只见永常在扶着皇太后,就站在那处。 “皇、皇额娘,您、您怎么过来了?”那拉氏急忙上前深深蹲礼,然后就想起来也扶住皇太后另外一边手肘去。 皇太后却轻轻地给摔开了。 “皇后这话儿说的有趣儿。可惜这不是京里,要不我老婆子也自然可以驻跸到我的畅春园去,躲个清静。就也看不见皇后这个样儿。” “可惜这是在杭州,我这行宫又有多大点儿的地方呢?我便是想溜溜弯儿,便没想过来打扰你,却也还是走到你寝宫门口来了。” “难不成皇后你是怪我这老婆子惊扰了你教训奴才去?” 那拉氏尴尬不已,连连蹲礼,“瞧您说的,这当真是折煞媳妇去了……媳妇哪儿能呢?” “不过是个奴才乱了规矩,媳妇顾着咱们皇家的颜面,非得叫他长个记性去,这才亲自动手罢了。终究……这不是京里,慎刑司也没跟着过来不是?” 皇太后一声冷笑,“我老太婆是老眼昏花了,可是却还没至于就到了睁眼瞎的地步去!那个内监啊,我老太婆认得出来,那不是你宫里的太监,那是皇帝身边儿的奴才!” “皇后啊,你是正宫,你便是想教训宫里哪个奴才,也都应当养分。便是你看我宫里的寿山、福海那几个老眉咔嗤眼的不耐烦,我也都容得你去,该打打、该骂骂!可是唯有一拨人啊,我老太婆也不容得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就是皇帝身边儿的人!” “皇后啊,你便再是中宫,可是你的头顶也还有天!皇帝他是你的夫君,他就也是你的天!你怎么都不能不将他放在眼里去,你怎么都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将皇帝身边儿的人想打就打的道理去!” 儿子跟儿媳妇吵架,当婆婆的谁能做得到当真一碗水端平啊?说到归齐,还都是护着自己的儿子,心里自有一大箩筐对儿媳妇的不满去罢了。 更何况,这个儿子是天子啊! 那拉氏一时面如死灰,不敢再顶撞,却还是忍不住恨恨地盯一眼高云从去,再转眸剜愣永常在一眼去。 她才不信皇太后能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到她行宫门口来,这必定是永常在撺掇的! 至于永常在又是怎么算准这个时辰的——那便唯有一个解释,永常在这个沈阳的汉姓女,跟令贵妃那个同样来自沈阳的汉姓女,这便私下里已经沆瀣一气了去! 小人,一班小人!她今日,当真是虎落平阳,被一班下贱的汉姓奴才给合伙儿欺负了去! 好啊,这会子连皇太后也都被她们蒙蔽了去,都跟她们一个鼻孔出气,也一样都来拿伏她了! 这个大清后宫,果然再没有一个好人了! 第2540章 八卷21 肚子大小 回到寝宫,那拉氏愤怒坐下,恨得咬牙切齿,攥拳狠狠拍着炕桌。 仿佛那手掌已经不是她自己的,又或者那只手已经变作金石所铸,已然不知道疼了。 “气死我了!我绝饶不了他们!他们一个个儿的,都必定要为今日之事得了报应去!” 德格与果新三人都小心地面面相觑。 果然,那拉氏霍地扬眸,盯住她们三个,“……今儿我这般受辱,你们三个也能这般眼睁睁看着?主子受辱,就是你们当奴才的罪过!” 德格与果新、更根都赶紧上前深蹲在地,“辜负主子,奴才该死。” 那拉氏微微眯起了眼,“如今咱们在杭州呢,这儿本是汉人的地界儿!你们去打听打听,这杭州乃至江南,汉人们有什么法子出心中恶气的去……打听清楚了,回来报给我。” 德格几人都是浑身一连串的寒颤! 主子想要打听的主意,是要对付谁?究竟是令贵妃、庆妃,还是——皇太后和皇上! 不论是当中的哪一个,她们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那拉氏瞟着她们三个的神色,不由得冷笑,“你们怕什么!凡事自有我担待着,到时候儿自用不着你们来充大个儿、顶着天去!” “况且,我说了,叫你们去学这江南汉人们咒人的法子去!到时候儿就算犯事儿,也自然叫人以为是后宫里那些汉人蹄子设的局,自然与咱们撇的干干净净!” . 这一天的风波过去,次日,亦即闰二月初十日,皇帝才正式对乌什之事颁下旨意。 “阿克苏办事副都统卞塔海等奏:办送沙枣树科之乌什回人二百四十名,于二月十四夜,聚噪城中,枪伤绿旗兵。” 皇帝不能容忍变乱之事,故此决断:“……所有起衅回人,务严行根究正法,以示惩创。”但是与此同时,皇帝却也没忘记乌什城中与此无关的百姓:“仍即晓谕各城回众,令其各安生理,毋得惊恐。” 婉兮得了信儿,这才终于来寻容嫔,小心觑着容嫔的神色,轻声求问,“阿窅,此事可叫你为难了?” 内地人对回部所知本就不多,后宫里也是同样。终究是只要一提到回部,就会与容嫔联系在一块儿。故此这乌什的变乱,便也直接当成是容嫔的母族又在生事。 容嫔反倒豁达地笑,“若是旁人这么担心我,倒也罢了。可是贵妃娘娘,你是曾经看过《西域图志》,了解过我回部风土人情的人,你怎么也问出这样的话来?” “倒叫我心寒,白白这几年与你这般要好去了!”容嫔说罢,故意一拧身子,这便背转过去,仿佛要不搭理婉兮了似的,“贵妃娘娘可也要问我:那乌什办送的‘沙枣树科’,可是皇上为了我而做的?!” 谁让古时候儿有那么著名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叫人们想当然以为,皇帝必定肯为了自己的宠妃,不管关山遥远,也必定将宠妃喜欢的果儿啊、树啊的都给送到宫里来。 婉兮这便笑,急忙说好话,“好好好,算是我乱打一耙了。我自明白,便是皇上宠爱你,要为你办沙枣树送入京中,却为何要从乌什置办去?那又不是你母家所在,也多年来并不在你家族治下。” 容嫔母家和卓氏,世代居住在叶尔羌和喀什。大小和卓之乱时,大小和卓两兄弟各自控制的中心回程,也正是叶尔羌和喀什。 而乌什,根本不是和卓氏一族控制的地界儿。 婉兮轻叹一声儿,“我知道,乌什实际上是霍集斯家族的地盘儿。” 霍集斯家族,祖上是吐鲁番的,从吐鲁番迁徙至乌什、阿克苏,这两个大回城便成为他们家族的地盘儿。 而霍集斯家族与和卓氏家族,势力相当,并不存在臣属的关系。甚至霍集斯当年还与准噶尔交好,曾想借助准噶尔之礼,“总统回部”。故此霍集斯的野心和权势,丝毫不在大小和卓两兄弟之下。 “而乌什此时的阿奇木伯克是哈密郡王玉素甫的弟弟……故此,若是从乌什办送的沙枣树科,那便不是霍集斯家族要进贡的,就是玉素甫家族要进贡的。却不管是他们两家当中的谁家,都与你母家并无关联。” 回部八大王公家族(四王、四公),哈密回王玉素甫家族、霍集斯家族都在当中。这一件“沙枣树科”就牵连到两家王公去,足见其牵连至深。故此皇上才生生忍了三天,百般斟酌之后,才正式颁下旨意来。(另外还有咱们前面讲过的额敏和卓家、鄂对家……) 容嫔冷笑,“正是这么回事!霍集斯和玉素甫两家要办沙枣树进贡,取悦皇上,又跟我什么干系?凭什么前朝后宫的,都将这个罪名扣在我头上来!” . 婉兮也是微微一震。 容嫔的语气里,流露出太多的委屈和愤慨。 一件原本与容嫔母家毫无关联的事,若是因为偏见而误伤了容嫔去,反倒会将并无瓜葛的和卓氏家族都给牵连进来——到时候儿,原本无关的,便也变成有关了。 婉兮闭了闭眼,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了容嫔的手。 “阿窅,你受委屈了……谁让你是和卓家族的女儿,身份堪比回部的公主,这便叫前朝后宫不了解回部情形之人,便将整个儿回部全都当成了你的母家去。不管哪个回城叛乱,都说是你母家再叛。” 容嫔冷笑,可是一抬眼,还是红了眼圈儿。 “我又不是杨贵妃,我当真扛不起那祸国红颜的罪名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好好好,杨贵妃是贵妃,如今我也是贵妃,那只当她们是骂我呢,自与你无关去。” 听见婉兮都这么替她分担了,容嫔终是“扑哧儿”一乐,气性倒也散了一半儿去了。 “你不用这么替我分担,终归回部又与你无关~” 婉兮故意道,“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咱们啾啾的公爹,可是兆惠将军。凭兆惠将军平回部的铁血手腕儿,说不定乌什进贡的沙枣树,就是来讨好兆惠将军的儿媳妇——咱们的啾啾啊!” 叫婉兮这么一说,容嫔终是忍俊不住,“好好好,若是为了咱们啾啾,这罪名我倒扛得起了!行,就叫他们嚼舌根子去吧,我不在乎了!” 婉兮静静垂眸,拍了拍容嫔的手,“因为咱们啾啾,你自可不在乎她们嚼舌根子去。可是……你叔叔、哥哥他们终究又跟咱们啾啾没交情,他们心下怎么能不在乎呢?” 容嫔浓黑的长眉悠然一挑,“你们放心就是,我必定不会将自己心里的委屈叫叔叔和哥哥知道。我反倒会告诉他们,此事出了以后,皇上反倒对我更好;还有你,早帮我宽了心去。” 婉兮悄然松一口气,“中国这样大,天子却起居都在京师,故此这山南海北啊,哪儿不给皇上进贡物品呢?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皆在进贡之列。咱们永寿宫里啊,就曾经收过外藩进贡的白猿和黑熊去呢!” “不说旁的,便在关东还特地设‘打牲乌拉处’,将关东特产按年送进宫来。专门进贡松塔的,那叫‘松塔科’;专门捕获鳇鱼的,那叫‘鳇鱼科’;这都是统一进贡给朝廷的,统归内务府收入、调遣,何曾是单独给某一个后宫享用的去了?故此啊,那些人说什么沙枣树科,只是为了你——那就当真是蒙眼说瞎话罢了。” “或者又有人说,西域远,比不得关东距离近。故此这么千里迢迢的送进京的沙枣树,必定是皇上只为讨你欢喜——那是他们忘了,每年福建也进贡荔枝树啊!西域在西边儿,福建则在南边儿,距离京师都是数千里之遥……那荔枝树,可曾是为了一个如同杨贵妃一样的人进贡来的?“ 容嫔便也笑了,“可不!内务府都有底档呢,哪回进了荔枝树结了荔枝,皇上不是按着数儿,将后宫里所有人都给赏到了,轻易都不落下谁去,从来都不只是为了某一个人!” 婉兮含笑点头,“可不嘛。所以皇上的旨意里也说得明白,‘办送沙枣树科,其事甚属微细。何必派出如许回人,以致激成事端?’皇上都说进贡沙枣树啊,真是太小的事儿,没什么要紧,根本就必须要兴师动众去。皇上这么轻慢的小事儿,又怎么会是‘讨好’阿窅你呢?” “所以啊,便是‘无人知是荔枝来’,在咱们大清,后宫里却也从不是某一个妃子在笑。那这回乌什办沙枣树科,就当真不该是阿窅你一个人生气掉泪。” 容嫔鼻尖儿又是一酸,却终究还是宽下心来,微微含笑点头。 “好歹这后宫里,还有一个贵妃娘娘你明白我。” 婉兮摇头,“谁说只有我一个?还有陆姐姐,还有陈姐姐,颖妃、豫妃她们都明白你的。” “更要紧的是,还有皇上啊!皇上可是会你们回部的话,那些《西域图志》啊,西域见闻啊,皇上看得可比我全多了。皇上这些年如何对你,如何对你母家人,你心下更该有底。” 容嫔垂首,艳丽的脸庞上,终于爬起了红晕。 “我们西域啊,从汉代‘西域三十六国’时候儿起,就没有郡县,只有城邦。故此整个回部都是几个大回城为中心,几大家族分而据之,彼此并不从属。” “便是说我家是和卓,可其实回疆的和卓家族,并不止我一家。我家是白山派和卓,死对头黑山派也有和卓;还有原本有的家族不是圣裔出身,却因为在教中担任长老,故此也可被称作和卓——比如霍集斯的父亲就也号称自己是和卓……其实这些家族完全都不是一回事。” 婉兮点头,“是因为不了解,才会都混为一谈。所以皇上也才派大学士,耗时多年,修成《西域图志》,皇上又钦定《回部王公功绩表传》,就为了让回部掀开神秘的面纱,为内地所知……这些又何尝不是皇上的一片苦心?” 容嫔无可否认,红着脸用力点头,“我知道,咱们这位皇上,跟古往今来的皇上,都不一样儿。只有他将西域真正当成是这大清江山的一部分,而不是只来朝贡的外藩。” 婉兮笑了,“你说得对,既然西域是自咱们皇上这儿才正式归入《皇舆全图》,那皇上就是将你们都当成了自家人。更何况后宫里还有你这位宠妃呢~~” 容嫔便扛不住,红了脸啐了一声儿,“谁都说得,就你说不得!我若是宠妃了,那我现在是位分在你之上,还是孩子比你多去了?” 容嫔如此模样儿,终令婉兮放下心来。 婉兮婉转道,“不管你怎么说,你们家终究是回疆百姓顶礼膜拜的圣裔。如今每年有年班伯克进京朝觐,都会到你叔叔、兄长、侄儿面前去行礼。足见你家对整个回疆,仍然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婉兮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一个乌什乱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其他回城也会有人闻风而动……一旦整个回疆再度全都乱了起来,到时候儿朝廷必定重兵压境,刚平定下来五年的西域,就又要生灵涂炭了去。” 容嫔腾地站起身来,“我明白!我立时写信给我哥哥,叫他设法转圜,不叫其他回城也跟着一齐乱了!——尤其是我母家世居的叶尔羌和喀什两城!” . 两天之后,容嫔便兴冲冲来见婉兮。 一见面,容嫔便上前握住婉兮的手,“我给你带来好信儿了!我知道你最起先的时候肯与我好,是因为另一个人……” 婉兮不由得扬眉,心下也是咯噔一跳,“热依木夫人?” 两日前说到容嫔母家世居的叶尔羌不能乱,而在容嫔母家迁到京中安置之后,皇上便将叶尔羌的阿奇木伯克一职,交给了鄂对去。 有鄂对和热依木夫妻二人镇守叶尔羌,婉兮心下是既放心,又忧心。 她自相信热依木夫人深明大义,必定不会反叛朝廷;却也因此,她忧心热依木夫人的安危。 容嫔含笑点头,“我哥哥也与我说,从一个月前乌什出了事儿,鄂对伯克实则早给我哥哥来了信儿:热衣木本在库车,协助长子治理库车,在听说乌什生变,她一面嘱长子鄂斯满听从朝廷调遣,一面带领亲随,五日驰驱三千里,进了叶尔羌。” “此时叶尔羌城内群情汹汹,不少伯克打制兵器,聚马匹于城郊,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鄂对束手无策,日夜愁哭,两目尽肿。热衣木立即命杀牛宰羊,准备酒宴,邀请各伯克,阿訇长老们赴宴,一面暗中查清各伯克准备的军械数目。” “酒席上,热依木说:‘汝等皆无藉,蒙大皇帝恩为太平民,今乌什叛,即日夷灭,乃欲效尤,为不忠不义鬼耶?虽说我是个妇道人家,可是我还是有本事今儿就杀了你们,你们今天若不答应我,便不要想再走出这个门了!’” 婉兮心下巨震,已是被热依木夫人的有勇有谋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位旷世奇女子,不愧令她倾慕多年。 容嫔望见婉兮神情,心下也是生起自豪,“当时众人都惊愕,四处查看,只见果然门守甚严……这才知道一个妇人说的却字字都是铁钉。他们这便服了,皆跪倒说不反叛朝廷。热依木这才重设酒宴,晓以利害,众人听罢都落下泪来。” “可是那帮男人啊,也时常嘴上说的一套,实则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故此热依木叫出歌姬劝饮尽醉,暗地里吩咐手下将那些伯克、长老们的武器都给收了起来,将他们的坐骑给放跑了。” “不仅如此,鄂对白天率诸伯克,在办事大臣的官邸集合;到了夜晚才各自散去,叫他们都没机会再私下里动什么心眼儿去。这样一来,叶尔羌的伯克、长老们便也都安定了下来。热衣木助其夫日日巡视,直至全疆平静。” 婉兮欢喜得攥紧了容嫔的手,“真是奇女子,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阿窅,在我心里,你必定是与热依木夫人一样智勇双全、深明大义的回部奇女子去!” 容嫔不好意思,垂首莞尔,“……总归,我会尽我之力就是。” . 这几天来,婉兮都小心陪着容嫔,与容嫔一起绸缪西北之事。终于在闰二月十二日这天,大抵将容嫔和她兄长之心安定下来,且得到了热依木夫人稳定叶尔羌的壮举,叫婉兮终是能松下一口气来。 皇帝则在闰二月十二这一天,驾临灵隐寺。 灵隐寺对于杭州的地位,不言而喻。皇帝四次南巡,均驾临此地。 婉兮与语琴陪皇帝一同来进香。 因寺院中皆为出家僧人,六根清净,故此便是后宫嫔妃,倒也方便相见。 语琴娴熟地与僧人们用江南的话语交谈,婉兮则小心望着皇上。 皇上虽说意态轻松,不将心中的忧虑显露出来,可是婉兮却如何能不明白,西北的不安与后宫的不定,都叫皇上心绪难安。 皇帝与灵隐寺住持和尚德琳说了一会子话,不过是询问当年接驾的住持和尚与德琳是何因缘,此时又何处去了,以及德琳是谁举荐而为住持和尚的……这些不过是最普通的问话,便是高僧,亦不能为皇上解忧。 皇帝淡淡说完这一会子话,便进行宫喝茶。 德琳和尚送上龙井新茶,殷殷介绍着这龙井新茶的种种好处。 这闰二月的龙井,本是最鲜的新茶,可是婉兮却白白牛饮了好几口,竟没品出半点清甜来。 她只垂眸观心,拢着自己的心事。 少顷她见皇帝也有些懒懒地放下了茶盅,并没夸奖新茶,这便也明白皇上同样是心不在此。 婉兮便故意笑着对皇帝道,“按说奴才也随驾来这灵隐寺两三回了,可是奴才竟怎么都记不住飞来峰上究竟雕刻了多少尊佛像去呢?摩崖石刻是功德,既然来过,便不敢说按个儿顶礼,可好歹也得大约都记得住才好。” 皇帝无奈地瞟着婉兮,“飞来峰上自五代、宋、元以来,不断有摩崖石刻。前后八百年了,至少累积了几百尊佛像去,你哪儿能挨个儿都记得清楚去?” 婉兮撅嘴执拗,“那便是奴才不够心诚。皇上,求皇上今儿再陪奴才去一回!” 皇帝扬眉。 婉兮悄然伸手故去,从桌子底下扯了扯皇帝的袖口。 皇帝无奈,展眉对住持和尚德琳道,“知道啦,供佛吧!” . 婉兮如愿以偿,随着皇帝一同来到飞来峰前。 婉兮虽说要认清几百尊佛像,可是她一来就直奔那宋代的布袋和尚去了。 婉兮指着那佛像便忍不住莞尔,歪头轻声问皇帝,“……佛家造像本该皆为宝相庄严,他却为何每次来见,都是在捧腹而笑?” 听闻贵妃娘娘有问,德琳还是第一次接驾,这便诚惶诚恐上前解说。将那大肚能容、笑尽可笑的典故,一一与婉兮讲起。 婉兮便也笑了,拊掌道,“奴才愚钝,既然此处是杭州灵隐,想来这故事里头蕴含着禅理。奴才只觉乐呵,皇上是佛家弟子,想来必定能参透其中深奥禅理,得更多的自在去。” 皇帝长眉倏然一展,抬眸望向布袋和尚,再侧眸凝视婉兮…… 终于,红唇轻勾,由衷笑起。 山林之间有风来,幽幽徐徐,清冽过耳。 婉兮忽地侧耳倾听,又是悄悄拉了拉皇帝袖口,“皇上听,有人吹笛?” 皇帝扬眉,“怎会?” 婉兮甩甩头,“那便是奴才听岔了——好像不是笛子,而是哨子。” 婉兮又听了一会儿,便是拍手又笑,“像是那鹰骨的鹿哨子!” 提起那鹿哨子,两人心中便都不约而同泛起多年前的甜蜜。 皇帝的笑意,便更牢牢挂在唇角,轻易下不去了。 婉兮更是欢喜,这便回眸问住持和尚德琳,“可是寺中法器之声?” 德琳也听了听,便笑了,“是法器,又非法器。乃是冥冥注定、天籁奏明。必定是因为皇上驾临我云林,佛祖有感,故应天地。” 德琳一伸手,指向山壁之上一小小石洞。 第2541章 八卷22 巫咒 婉兮顿悟,不由得含笑轻声问德琳和尚,“原来飞来峰便是法器,或笛或哨,终究都为天子奏明。” 婉兮抬眸,望住飞来峰崖壁上那八百多年来积累而来的数百尊佛像,不由福至心灵,垂首而笑。 “吹奏者何人?天地也,这飞来峰上众佛也。” 婉兮含笑侧望住皇帝,“圣上,飞来峰上众佛齐奏,只为恭迎圣驾。妾身,恭喜圣上。” 皇帝龙颜大悦,当着这多人,尤其是这些杭州众丛林的大和尚们,他不好意思伸手抱过婉兮来,这便只是笑,伸出指尖儿来,轻轻在婉兮腕上勾了勾。 婉兮左边腕上双戴翠玉镯,彼此相撞,叮咚如泉。 风停了,那似笛似哨的天籁之音便也停了。 婉兮微微垂眸,回眸望向皇帝身后。 福隆安身为和硕额驸,此时又为銮仪卫大使,此次南巡,便亲为皇帝近卫,就跟随在皇帝身边儿。 婉兮低声轻唤,“隆哥儿过来。” 福隆安忙紧步上前,“贵妃额娘有何旨意?” 婉兮含笑眨眼,“可还记着你小前儿在我宫里,吹过的那枚鹰骨哨子?” 婉兮宫里的鹿哨,最金贵的有两枚,一枚是海东青腿骨所制,是当年皇帝第一次秋狝之时,婉兮扮作鹿人时候儿所得的;还有一枚是鹿角做的,是那年她没能跟着皇上去木兰,逢她千秋生辰,皇上特地给她送回来的。 两枚骨头哨子是婉兮宫里最珍惜的物件儿之一,寻常自己都舍不得时常拿出来看。 可是婉兮却肯将自己所有好东西都给孩子们摆弄。福隆安小前儿也是好奇哨鹿之事,这便十分稀罕那鹿哨子。婉兮不但舍得给他把玩去,更容许他去吹。 鹿哨幽幽,回响起的是福隆安年幼之时的美好记忆。 福隆安便笑了,笃定点头,“阿娘,奴才记得!” 婉兮冲福隆安示意,鼓励地笑。 福隆安略有些紧张,婉兮轻声道,“去吧。” 福隆安这便打千儿,请求上前。 皇帝长眸微闪,朝婉兮望过来。婉兮含笑点头。 皇帝便也松弛下来,含笑道,“朕准了。” 福隆安这便大步向前去,攀上山岩,对准那山壁上的小孔,嘬唇而就。 哟——哟—— 宛若鹿声,倾天而降。虽比不上之前风声带来的那般清亮,可是却也贵在哟哟之声,倒比之前更像是鹿鸣。 婉兮含笑转个了声儿,走到那布袋和尚的刻像前,仿佛借着布袋和尚的身份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皇帝不由拊掌大笑,伸手拉过婉兮来,转头向德琳,“你可见过这样的布袋和尚?” 婉兮忙道,“住持大师,我唐突了。” 德琳便也笑,双手合十,吟诵道:“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这本是布袋和尚圆寂之时,留下的谢世之偈,内里禅机无限。 皇帝也含笑点头,偏首含笑轻睨婉兮,“佛本无相。焉知佛陀临世,不能化作你这般的模样?” 婉兮心下偷偷一喜,已是红了脸颊,忙依归皇帝身畔。 这一走一回,抬眸之前,视线恰也撞进了皇帝身后、御前护卫后面,那位居于所有随驾大臣之首的——九爷傅恒眼中。 婉兮心下略微一颤,随即坦然一笑,悠然点头。 傅恒半空里虚虚行了个礼,眼底却终究掩不住,流淌而过的一抹黯然去。 听着福隆安吹响的石洞呦呦之声,皇帝一笑即起驾。德琳率领一众寺僧送驾出山。 皇帝如此不发一语,而又面带笑容而去,语琴心下也颇有些纳闷儿,上马车之后轻声跟婉兮问缘由。 婉兮含笑垂首,“我懂的也不多。只是猜想,杭州多为禅寺,僧众皆是信奉禅宗。而禅宗讲究的是‘顿悟’,在于灵台的豁然澄明,而不需更多语言。便如那著名的‘拈花一笑’吧。” 语琴便也含笑点头,“这么说,皇上‘一笑而起’,虽说什么都没说,可其实什么都说尽了。” 婉兮欣慰侧眸,掀开车帘望前头骑马而行的皇帝。 “一笑”为顿悟也,为豁然开朗,全然放下。由此来说,皇上心上的疙瘩已是解开了。 . 因着今日的心结纾解,皇帝当晚回西湖行宫用晚膳,将吃着好的一道莲子鸭子,还是分赐给了那拉氏、婉兮、语琴和容嫔四人。 并没落下那拉氏去。 晚膳之后,皇帝忙完午后的公事,傍晚时分又赴皇太后行宫问安。 那拉氏跟随皇太后居住,这便也见了皇帝去。 皇帝依旧和颜悦色,眼角含笑,见了她还和声细语道,“朕今日去了灵隐寺,甚好。你明日也陪皇额娘去灵隐进香吧。” 那拉氏心下一时翻腾,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按说皇上仿佛忘了那日的争执,今天又能那般如旧地对她;可是……皇上却还是记着叫她去拜佛进香的这个茬儿呢,倒叫她心下有些不乐意。 皇太后到了这个年岁,对于神佛的崇敬更为虔诚,见皇帝今日这一行归来,神色安稳,想来是得了什么禅机去了。皇太后这便含笑打听,“皇帝在灵隐寺,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 皇帝立在皇太后座旁,握着母亲的手道,“额涅明儿去吧,那灵隐寺的住持和尚德琳,也是个妙人儿。” “哦?”皇太后不由扬眉,“是谁举荐的?” 因灵隐寺地位的尊崇,且是皇帝每次南巡都必到之地,故此灵隐寺的住持和尚也要由当地官员举荐,方可承继衣钵。 皇帝便笑,“儿子今日也特地问了,方知是浙江巡抚熊学鹏举荐的。” 皇太后想了想,“熊学鹏?哦,我想起来了,是当过京师里头顺天府尹,又在礼部任过职的。原来是外放到浙江来了。” 皇帝听着,垂首抿唇而笑。 他想起当年与九儿说起这熊学鹏时,两人还才能笑谈,“一头熊难道也要学着大鹏展翅,想要飞上天不成?” 这熊学鹏啊,当年悄悄儿承办过给九儿制造晋位所需的衣冠之事,才能叫他忽然下旨晋位之后,极快便可举行册封礼,将九儿的位分给坐实了去。 今日又是因缘重会,显见此人倒是与九儿有些善缘去的。 . 皇太后更在乎的是那灵隐寺里的禅机佛法,倒没甚留意皇帝的神色去。 可是那拉氏可不一样。 她可从来就没将汉人的那些佛法、禅寺的放在心上。她这样的老满洲格格啊,信奉的是萨满大神,又或者是从蒙古流传到满洲的喇嘛教,她可不信汉人们的那些玄而又玄的参禅去。 故此她的精神头儿便只在皇帝那儿呢。皇帝那点子小小的神色变化,便被她给叨着了。 她的心里便又是一番翻腾。 她不由歪头轻声问德格,“皇上去灵隐寺,谁跟着去的?” 德格回道:“容嫔和宁常在信的是她们自己的真神,必定不肯去佛寺的。永常在又在皇太后跟前呢,自然也不能去。若此,能陪着皇上去的,便也只剩下令贵妃和庆妃两个了。” 那拉氏不由得咬牙切齿。 如此说来,皇上今儿去一趟禅寺能这么笑呵呵回来,怕是带着那两个汉女蹄子游山玩水,玩儿的高兴了吧! . 送走皇帝,那拉氏回到自己的寝宫,这便追问,“叫你们打听的事儿,可定下了?” 德格等人都有些不放心,小心道,“明儿主子不是要陪皇太后,驾幸灵隐寺么?” 在拜佛之前做那些腌臜事,终究有故意冒犯神佛的晦气在。便是德格三个,她们自己也是不愿意的。 那拉氏却是一声冷笑,“是皇太后要去,我又拜的什么佛?!我要拜的神,是坤宁宫里的祖先神;我要参的佛,是喇嘛教的佛!他们汉人的佛法,又与我何干?” 佛法终究也分不同派别。杭州此地的自是汉传佛法,而满人在入关之前,受蒙古影响,信奉的是藏传一脉。 “叫你们赶紧说,你们便立时回话就是!终究这事儿再不动手,怕就晚了!” 德格小心深吸一口气,“法子是已经得了,石匠也都找好了。只是……主子您可定好了,将这法施在谁身上才好?” 那拉氏听德格将那施咒的法子详细说完,这便勾着嘴唇冷笑,“你们是说,那法子可以达到两个效用——或者是能驱策人的精气神儿,叫那桀骜的变得俯首帖耳了去;另外一重,就是直接要了人命去。” 德格小心点头,“正是……据说江南当地,十分灵验。曾有人用此法咒死了对头一家十六口去。” 那拉氏满意而笑,“那便好了。要人性命,我倒还不至于……” 那拉氏眼前又浮现起皇帝方才那长眸含笑、轻言细语的情形。她的齿颊之间,还留着今日午后皇上赏给的莲子鸭子的清香味儿去。 还有,当年她凭妃位,就能稳稳当当正位中宫,都是皇太后在身后一力扶持。为了立她为皇后,皇太后都不惜数次与皇帝翻了脸去。 她便垂下头去,心下也有那般酸酸甜甜的软和了去。 “便要前一重吧。我只要他们从此忘了对我的那些成见去,自此都能好好儿对我,我们便还都是亲热的一家人。” 德格与果新几个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是跳得慌乱。 “只是……要做那法子,终究还得用几样魇胜之物去——或者是发辫,或者是衣角。” 那拉氏便是早已坚定了心意去,可是事到临头,未必没有心慌。 她指尖用力捻着念珠,长指甲与念珠相撞,发出凛冽之声来。 这动静叫她听不下去,她怕这声响叫她心慌,从而无法坚定下来了。 她便猛地将念珠向桌上一摔,再不数了。 “那都不难!我这几年也有偶尔伺候皇太后梳头的时候儿,但凡梳下来头发,我都给藏起来。皇上也说,预备等皇太后八十圣寿的时候儿,要造金发塔,将皇太后这些头发都给供奉起来去。故此我手里本就还有!” 那拉氏说着,细细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串寒芒。 “再说,便是将来有人发现,我也自可将皇太后这头发的由来,全都推到永常在身上去!终究从她进宫以来,伺候皇太后梳头洗脸这些事儿,皇太后都只叫她一个人去办,倒用不上我了!” 德格与果新几个又是对了个眼神儿,便也都点头。 ——只要能找到替死鬼,以主子中宫之尊,那这回的事儿便也自然会跟从前那些事儿一样,终究有替死鬼去挡着呢,倒伤不到主子和她们自己这儿来。 “至于皇上的衣裳么……”那拉氏闭了闭眼,“也不难。去翻柜子,咱们宫里还该存着几神儿皇上的寝衣。只是这会子是在杭州呢,我倒是一时想不起来,带没带出来。” 她跟皇上之间,虽说这些年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前头有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纯惠皇贵妃她们挡着;后头又出了令贵妃……但是她好歹还是跟皇上诞育过那几个孩子去的。 皇上那几年好歹也偶尔过来,这便也存了寝衣在她宫里。 德格忙亲自拿了钥匙,去柜子里翻。 实则德格也有些不放心,或者说又有些侥幸——这不是在南巡途中么,她们必定是没将皇上的寝衣一起带来的。终究皇上已经多少年不翻主子的牌子了,带着寝衣出来也用不上不是? 主子当真要用那法子咒皇太后,终究有永常在那替死鬼,倒也罢了;可是主子若将皇上也一并给咒了,德格她们自己倒也是不放心的。倘若今儿找不见皇上的寝衣,主子便不能也给皇上施法,那便也是好事儿,倒叫她能送松下一头心来。 ——终究,皇上不是皇太后。谁都不敢保证,给皇上施法能奏效了去。 德格揣着这个心思,到柜子里便简单搜了一遍,自转身去回了那拉氏,只说“果然没带出来。” 那拉氏却垂下头,抬手指了指炕衾上,“去最底下的抽匣里,跟我的两件旧寝衣裹在一处的,有一件儿皇上当年穿过的。” 德格心下轰然一声儿。 . 闰二月十三日,皇帝和皇太后兵分两路,各奔一处。 皇帝是带着婉兮、语琴和容嫔,赴三潭印月和漪园;皇太后则带着那拉氏赴六一泉、灵隐寺这一路来。 到了灵隐寺,德琳和尚又是亲自接皇太后、皇后两宫的驾。说了一会子佛法,皇太后也觉德琳说话中听,这便兼之皇帝昨儿提起这个德琳是个妙人儿,皇太后高兴之下,这便亲赐德琳饭食。 用罢饭食,皇太后按着前三次南巡的老例儿,依旧赏下香金五十四两。 那拉氏从进灵隐寺之时起,便是心不在焉。她一面是因不肯信汉传佛法,另一面则是记挂昨晚安排好的施法之事——这会子皇太后的头发、皇上的衣角都已经交出去了,说不定石匠已经要开始将这些魇胜之物封入桥桩去了。 皇太后赏完香金,便连永常在都跟着添了五两银子的香油去。那拉氏却依旧站在那边走神,便连皇太后都忍不住盯了她一眼。 德格赶紧轻声提醒,那拉氏这才回过神来。 瞧着德琳亲自捧着的漆盘,里头盛放了两封银子,那拉氏这才忍住不愿意,也叫人取了一封银子填上。 银子封儿有大有小,有皇太后和永常在的两封银子在那对照着,便也能从封儿的大小上猜测那拉氏给了多少。 皇太后便很有些皱眉。 倒是永常在低低一笑,“看那银子封儿的大小,皇后主子倒是跟小妾赏给的一样多。那小妾当真惶恐,早知道就少添些香油了。” 那拉氏心下这个膈应,冷笑道,“你母家自是给你不少体己,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便是跟我的一样儿,我又不怨你。各自表表心意也就够了。” 还置身在佛寺之中呢,周遭一圈儿灵隐寺的僧侣陪着,那拉氏就给这么点儿,皇太后都有些咬牙,走过来低声道,“你好歹是咱们大清的皇后!” 心里想着那法术的灵验,那拉氏这会子便是对着皇太后,都不惶恐了。 就过这几日去吧,待得法术灵验了,皇太后就会转了性子,对她和颜悦色去了。说不定她到时候儿还可以操控皇太后的精气神儿去,叫皇太后怎样,老太太她就得怎样。 这般想来,那拉氏便欢喜不禁。便是对着皇太后的怒气,却也笑了起来,“哎哟,瞧您说的。这灵隐寺啊,咱们又不是头一回来了,每回我都只赏给五两罢了。” “这自是旧例,也可说我对这灵隐寺,就这么点儿缘分。五两已是不少了,究竟想要多少是多啊?” 皇太后登时气得脸都发白。 她今年七十三岁,正是“坎儿年”,本想着在杭州各处佛寺好好儿地拈香一回,以求得神佛护佑,多养天年去。可是那拉氏却非但不肯为她添福添寿,反倒就在这神佛驾下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老太太气得手指头都直哆嗦,指着那拉氏,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 因皇太后与皇帝本是两处行宫住着,这一日又不是皇帝来问安的日子,故此皇帝并不知当日灵隐寺之事。 皇太后虽是气得够呛,可是回到寝宫,还是生生忍着,暂且不提。 倒是这晚小十五来给皇太后请安,呈上一首诗来。 皇太后原本满肚子的气,却没想到刚四岁半的小孙子竟然会写诗了!她一时欢喜,倒也将之前的不快给冲散了。 小十五静静打量皇太后的神情,将心得压在心底,只乖乖道,“昨日皇阿玛到灵隐寺拈香,听额涅说那灵隐寺的大和尚呈给皇阿玛新下的龙井茶。皇阿玛在灵隐寺喝完龙井茶,回来便满脸笑意。” “孙子便十分好奇那龙井是个什么地方,想来既然叫‘龙井’,便注定与皇阿玛这真龙天子有缘,才叫皇阿玛那般开心的吧。于是今日,孙子便央着谙达,带了孙子去龙井瞧瞧。” “孙儿到龙井,只觉心臆开阔,便学着皇阿玛素日最爱作诗的模样,也学写了这么几句去。还望皇玛母斧正……” 就凭这四岁半的娃儿说出的这些话,什么诗啊歌啊的都不重要了,皇太后只将孙儿拢到怀里来,亲亲热热地亲了又亲。 这才垂眸去看那诗,皇太后也是讶住。 原本没指望这还没正式进学的孩子写出什么合辙押韵的诗来,能写两句顺口溜就不错了,结果只见那纸笺上工工整整写着《咏龙井》:“……泉雷忽疑雨,竹春不知秋”。 皇太后虽是满洲格格,却也会写汉诗,看见小孙子竟然写出这样不但工整,而且意蕴甚佳的诗句来,都难以相信是个四岁半、还未进学的小孩儿写出来的! 皇太后这便欢喜的呀,抱住小十五便一个劲儿地“心肝肉啊”的叫,当真是把老太太给乐坏了。 “人家骆宾王七岁写《咏鹅》,你哪便是算虚岁,今年也才六岁,比骆宾王还小一岁,就已经能写出这样工整的《咏龙井》来!同样是小孩儿,同样是吟咏,我的圆子乖孙儿啊,你这是要超过骆宾王去啊!” 小十五爷乐得脸蛋儿粉红,“……骆宾王没有孙儿这样的好玛母,皇阿玛那样的好阿玛!孙儿不过是承继了皇玛母、皇阿玛的教诲而已。” 皇太后的寝殿里,阵阵爽朗的笑声,透窗而出,毫不掩饰。 那拉氏在自己寝宫这边儿听着,也不由得眯眼,“今儿白天气成那样,回来却又乐成这样儿。难不成咱们的那做法已是开始了,这么快便灵验去了?” . 皇帝听说这一日皇太后从灵隐寺归来,颇为高兴,这便也在闰二月十四日,再赏德琳和灵隐寺。 住持德琳和尚奉旨到西湖行宫门外领赏,计:香金五百五十两、衣縀八疋、藏香八束、唵叭香四封、石刻佛像一轴。 许是因为皇太后高兴,皇帝便将这功劳也都记在那拉氏头上。闰二月十四这一日,皇帝还特地宣苏州厨役做燕窝烩五香鸡一品,赏给那拉氏。 这是单独的赏赐,只给那拉氏一个人的,那拉氏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待遇,这便更是喜不自胜。 “他们娘儿俩今儿都转性了!灵验了,咱们那法子当真灵验了!” 第2542章 八卷23 失窃 因这一品单独的赏菜,再加上皇太后与皇上仿佛都忘了与她之间的不快,显见着果然是有些性情大改似的,这闰二月十四日倒是成了那拉氏在此次南巡的整个儿途中,最为欢喜的一天。 尽管晚晌的时候儿,皇上又赏下克食来,依旧还是嫔位以上的四个人都有,再不是只给那拉氏一个人。 皇上赏给那拉氏的是苏州丸子,赏给婉兮的是炖白菜,赏给语琴的是粘团,赏给容嫔的是小饽饽。都是晚晌用的小食,自都以简单、清淡为主。 那拉氏虽说有些遗憾自己独得恩赏的欢喜,这才三个时辰就散去了,可是好歹今日前头那两件喜事儿带来的乐呵劲儿还没过去呢。 况且——既然做法已经灵验,那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自不必计较眼前这一点子得失了去。 . 那拉氏用罢晚晌,安然歇下,等着迎接更为美好的明天。 她却不知,这一日皇帝跟前却是爆出了一件大案——圆明园舍卫城有念珠失窃! 圆明园中,在“佛城”舍卫城与同乐园之间,有一条南北长街。因在佛城左近,正可和民间庙会的模样儿,这便开设了“买卖街”。 这条买卖街主体为南北向,中间有河流过,河上架设双木板踏跺桥,名双桥,长街由此被分为双桥南街和北街,向北延至舍卫城南则形成基本对称的东西二街,共同组成此组街市格局。 《圆明园内拟定铺面房装修拍子以及招牌幌子则例》明确开列了圆明园中这些店铺的种类,计有当铺、首饰楼、银号、香蜡铺、纸马铺、油盐铺、菜床子、粮食铺、颜料铺、茶馆、南酒铺、干果铺等。 其余还有兵器铺、鞍鞯铺、文具店、古玩店、酒馆、饭庄、估衣铺、瓷器店、漆器店、丝绸店、布店、书店、木器家具店、鸟雀店……这些规整的门面店铺之外,另还有卖饮料、水果、零食、针线百货的临时小商贩。 除此之外,在买卖街里还有出售来自欧洲、东瀛等的洋玩意儿。 这热闹的所在,又正挨着佛城与同乐园大戏台,正是每年过年到元宵的节庆日里,皇家与被赐同乐园看戏的王公大臣们,进园子来的必到之地。 新岁节庆之日,皇室贵胄们可以先去拜佛,然后在去同乐园戏台看戏,途中正好经过此地,热热闹闹买卖一番。 这样好的所在,今年却出了岔头——在元宵节过后,皇帝也带着前朝后宫南巡而去,内务府大臣这才腾出手来撤掉买卖街的店铺。在收拾各店铺里的物件儿的时候,发现失窃了念珠去。 因买卖街就在佛城之外,丢的还偏偏是念珠,这便总有些叫人心里犯嘀咕去;况且今年皇上是正月十六南巡起銮的,刚在圆明园里过完元宵,这岂不是摆明了故意赶在皇上南巡之时动手? 况且这会子,十六阿哥还在碧桐书院种痘呢,距离这买卖街也不远。发生失窃之事,难免叫人担心圆明园里不安定。 留在京中的内务府大臣们不敢怠慢,迅即查问,此时将查问的结果报送到杭州来。圆明园以及舍卫城、买卖街等好几处的总管太监李裕、张国详、吴进忠等,都要交宫殿监治罪。 皇帝也是大怒,传旨京城,准了内务府大臣此奏,一干总管太监一个都没宽恕,全都要要治罪了去。 . 皇帝下旨处置,次日一早,亦即闰二月十五日,随驾的后宫便也都得了信儿去。 虽说南巡在外,后宫嫔妃不必按着宫里的规矩,每日早晚都给皇后请安。可因为今儿是十五,婉兮和语琴、容嫔、宁常在便也还是来了那拉氏的行宫。 那拉氏便不由得说起念珠失窃的事儿来。 那拉氏倒是扬扬眉,“失窃之事自是不容姑息。只是,不过是买卖街上失窃的念珠,又不是皇上御用的,皇上这回却怎地牵连这么些人?三位总管李裕、张国详、吴进忠,素日都是勤谨卖力之人,便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儿而治罪,当真是有些委屈了。” 婉兮与语琴幽幽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眼帘轻垂,“依妾身看,失窃一条念珠事小,不敬神佛才是事大。” 语琴也是轻轻耸了耸肩,“可不是么!那买卖街上的物件儿何止成百上千,怎么旁的金银珠玉都没丢,却偏偏丢了条念珠去呢?” 昨儿刚有那拉氏在灵隐寺再度只赏五两银子的事儿,语琴这话便叫那拉氏听着有些刺耳。 那拉氏这便冷笑一声,“照我看,说不定就是舍卫城里哪位神佛,喜欢上了这条念珠,这便施展法力,趁人不备,这便给取走享用去了呗!” 便连不信佛的容嫔,这会子都忍不住高高挑眉,“皇后娘娘是说,神佛为盗,还嫁祸给人?” 那拉氏有些尴尬,却又不肯服软,冷笑道,“容嫔,你一个不敬神佛的,乱议什么佛门之事!你还是只尊着你们回人的真神就够了!” . 许也是因为十五的缘故,皇帝在时隔三天之后,再度驾临灵隐。这一日去的是“上天竺”法喜寺。 依旧是灵隐寺的住持和尚德琳亲自接驾。 这一日皇帝与德琳的问答中,皇帝特地问了:“你可参禅么?” 德琳回奏:“参禅。” 皇帝又问:“参的什么禅?” 德琳回奏:“参‘万法归一’。” 皇帝遂问:“如今法之一归,为何处?” 德琳回奏:“大清国里圣天子。” 皇帝微笑,又赐法喜寺香金一百两、藏香八束、唵叭香四封、石刻佛像一轴。 这一日去的虽不是灵隐本寺,可是法喜寺一来就在灵隐寺左近,二来也是灵隐寺住持和尚德琳兼管,故此这一日的行程实则又与三日前的灵隐寺之行,有一脉相连之意。 待得皇帝从法喜寺归来,婉兮和语琴等人也从那拉氏的行宫回来了。 婉兮和语琴陪皇帝在西湖行宫用晚膳,两人都瞧出皇上心情甚好。 “每次去灵隐寺归来,皇上总能解开心中一个结。今儿虽然咱们没陪着去,可是倒也叫咱们心下都跟着安稳了。”晚膳过后,皇上午后又要忙公事(晚膳是在下午一两点钟哈),婉兮与语琴含笑相伴而归,婉兮松了一口气去。 语琴便也打趣儿,“今日早膳,皇上赏给皇后的是攒盘肉,赏给你的是炖豆腐,赏给我的是鸡丝,赏给容嫔的是羊肉丝;今日晚膳,皇上赏给皇后的是荔枝肉,赏给你的是炸油堆,赏给我的是酒炖鸭子,赏给容嫔的是羊查古……” 语琴说完,故意瞪了婉兮一眼,“凭什么早晚两膳,咱们四个人里,都唯独只赏给你素的呀,我们三个都吃肉去?” 婉兮还一时没回过神来,挑眉笑道,“我本来吃肉就少,这些天连着吃了不少荤腥,这便有些克化不动罢了。” 语琴含笑啐了一声,“呸!你克化不动那些荤腥,我就克化得动了?还不是因为今日皇上又要去拈香,且正逢十五!——再说了,那法喜寺里供奉的,可是观音菩萨,你脖子里头戴着的难道不是?” “皇上这是……连你那份儿,一道替你给拜了!” 婉兮也是张嘴愣住,抬手按住自己领口里那枚小小的牙雕观音,随即脸颊滚烫,急忙含笑垂首。 当真,若不是叫陆姐姐给说破,她自己倒还真的粗心了,没留意到。 婉兮忖着心里的甜蜜,边走边出神,倒是语琴忽地扬眸,“……说到这法喜寺的观音菩萨,你可曾想到什么事儿去了?” “嗯?”婉兮一时愣住,“观音菩萨怎么了?” 语琴回眸瞟玉萤一眼,这便一把捏住婉兮的手,“你可忘了那观音土去?!不瞒你说,这糯米土因何被叫做‘观音土’,典故便是从这‘上天竺’法喜寺出的!” “明崇祯十四年杭城大旱,饿殍遍道,时有讹传观音大士在上天竺救济饿民,于是蜂拥而至,在上天竺掘土三尺,取粉状泥土充饿,从此江南一带遇有灾荒,饥民便都以此充饥,这就将它称为‘观音土’了!” 婉兮也是惊住。 终究还是语琴母家在江南,这便对江南诸事知之甚详。 婉兮旋即垂首,“……戴佳氏已经不在了,皇上赶在今儿又到出这‘观音土’典故的法喜寺去做甚?” 语琴却是展眉轻笑,“我猜,皇上怕是心下又已经定了与处置戴佳氏相似的念头了!只是不知,这回叫皇上下了这番心思的,又是谁呢?” 婉兮抬眸,眸光与语琴轻轻一撞,相视而笑。 这一日午后,从皇帝那边儿传出一道圣旨:“镶白旗护军统领弘晌奏:紫禁城内,宫殿门钥关系甚重。请嗣后自景运门、至隆宗门,照例夜间令该门堆拨进班章京、护军校、护军等,在六库墙后,陆续送筹绕巡。起更后,各处人等,不得妄自出入,违者参究。” 皇帝准奏,照所请行事。 此事说的是紫禁城内的防卫之事,看似与杭州距离遥远,暂且与身在杭州的众人无关去。 可其实若是联系到前一日舍卫城买卖街念珠失窃之事,这当中实则已有了因果关联。 只是朝中事、皇帝心,亦深奥如禅理。不参禅的人,灵台不净,终是参不透的。 . 此番南巡到此时,已是尾声。 皇帝回銮的日程早已定下,便在闰二月十九日回銮。 京师里,内务府和太医院的消息也不断送来,小十六种痘的过程,亦是一切顺利。 若此,婉兮更早已是归心似箭,只等着回京去,也顺顺当当见着成功送圣去的小十六。 其后两日,西湖行宫之中一切平稳。所有人都在为十九日的回銮而筹备。 闰二月十七日,晚晌用完,奏事太监秦禄传旨:“明日早膳礁石鸣琴伺候,钦此。” . 闰二月十八日,辰时初刻(早上七点),婉兮和语琴、容嫔三人奉诏,到礁石鸣琴侍膳。 三人到了不久,那拉氏也陪着皇太后到了。 “礁石鸣琴”原本不大,只是在半山间,依着山势,在山间不大的平地上建起的的画舫形的小室。小室前面就是悬崖,以石栏护着。从此处可见西湖黛色波光,宛若仙人乘槎飞临而来。 这样的建筑,自以造型玲珑为佳。故此并非宽敞的所在,着实不宜挤入这么多人来一起用膳。 人一多,排场就大,规矩就更严谨,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手也要加着好几倍——按说,这会破坏此处清幽之感,是不符合皇上的情趣的。 可是既然皇上今天这么安排了,便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婉兮一讶之下,便也安然若素了。 想来或许是因为明日就将回銮,这一日便已是此次南巡在杭州停留的最后一天,故此这便一家人都在一起用个早膳。等明日回銮,皇太后与皇上又要分到两边,眼前这些人也都不容易再聚在一处用膳了吧? 这一日的早膳自然丰盛,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鸭子燕窝丸子烩鸡冠肉、肥鸡鹿筋拆肉、羊肉片、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匙子饽饽红糕、蜂蜜糕、竹节卷小馒首、银葵花盒小菜、银碟小菜;随送大菜烫膳一品、金银豆腐片汤一品。 此外还有备用赏赐的克食两桌、奶二品、饽饽十品…… 眼前所见,皇上这是不仅要与后宫欢聚一堂,还预备了赏给随行王公大臣们的克食,这便是欢宴一场,只等回銮了。 众人都瞧出皇上这个意思,这便都是安心用膳,席间倒是轻松,颇有笑声。 皇太后也难得欢喜,这便就着“礁石鸣琴”的意味,含笑对语琴说,“倒是叫我想起你的名字和琴艺来。只是这会子不宜叫你当众抚琴,便留着回京吧,你单独为我抚琴一首。” 语琴是汉女,叫皇太后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倒是罕见。 那拉氏便有些食不知味,放下筷子,挑眉望住皇太后。 她心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那做法不是已经应验了么?那这老太太怎么还忽然夸赞起那个汉女来了?莫非,就是因为庆妃抚养了小十五,皇太后这是爱屋及乌,便也对庆妃扭转了态度不成? 小十五作诗献给皇太后的事儿,她后来也知道了。皇太后还偏偏说了那番骆宾王七岁写《咏鹅》被称为神童,而小十五虚岁才六岁,实岁才四岁半,就能写下《咏龙井》,倒是比骆宾王还出息了去! 可是这事儿她就觉着内里必定有诈! 一个四岁半的小孩儿,还没正式进学呢,凭什么就会写诗了? 她虽说不那么了解汉诗,可是她也听说了,小十五写的诗十分工整,合辙押韵,还对仗呢! 呸,她才不信! 必定是魏婉兮和陆语琴这两个汉人蹄子教的,便是她们两个亲自代笔写的,都极有可能! 说到底不过是斗心眼儿,就是要想法设法叫那小十五得尽皇太后的欢心去! 况且啊,那小十五若要写诗,什么诗不好写呢,偏要写个《咏龙井》……呵呵,他吟咏的可是江南汉人的玩意儿,他骨子里果然还是汉人的种! 那拉氏这便微微勾唇,指着膳桌上的“清蒸鸭子猪肉卷攒盘”道:“今儿倒是有趣,皇上怎么忘了容嫔也在呢,今儿怎么就用了猪肉去了?” 她自不能直接逆着皇太后的话茬儿去说,这便先挑容嫔那来起刺儿。 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跳:可不是么,今日膳桌上一切都妥帖,唯独就这一道是带猪肉的菜。八成皇上当真是忘了吧? 皇帝倒是微微一笑,“容嫔敬神之事,朕不但叫后宫都尊重,便是朕自己也都是凡事仔细。可是这世上却唯有一个人例外。” 皇帝亲自站起,向皇太后躬身一礼,“这道菜是皇额娘上回吃了说好,儿子这便记着,今日就叫摆上来了。” 容嫔便也含笑起身道,“蒙皇上体恤,实则昨晚儿已经叫膳房问过妾身的意见。妾身也是以为,既然皇太后喜欢这口儿,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受不得的了。” 那拉氏勃然变色。 这算什么,这个口实倒变成他们母慈子孝、嫔御贤惠的戏码儿来了?! 那拉氏不由得一声冷笑,“容嫔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倒不知道,容嫔这话儿,今日又是谁教出来的?” 容嫔黛眉便是倏然一挑,“妾身敢问皇后娘娘,此话何意?” 此时正是乌什叛乱之时,容嫔神经最是绷紧,最是听不得有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时候儿。 可惜那拉氏偏想往那事儿上去说,“容嫔若要如此贤惠,我倒奇怪了,你们回部的人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当年你那两个族兄负恩反叛,皇上却饶过了你们回部其他那些伯克去,还给他们加官进爵,仍令为伯克……” “可是,这才不过五年,他们竟然又辜负朝廷圣恩,这便又反了!容嫔,便从这一回事儿,已是足够瞧出你们根底里是个什么东西!” 容嫔恼得登时红了脸,咬牙道,“皇后娘娘如此,妾身情愿以命回报皇上!妾身今日,这便死在皇后面前,以换我和母族之誉去!” 婉兮和语琴连忙起身,一左一右拦住了容嫔。 容嫔已是大哭,“皇上,皇太后,还求你们为我做主啊!” 皇太后摇头,也是冷冷瞪了那拉氏一眼,“皇后今早上这是怎么了?来这儿之前,吃错了东西不成?” 那拉氏不由得扬眉,愣怔望住皇太后。 哎?那做法怎么不灵验了,老太太怎么忽然跟她这么说话? 她这般直接冲着容嫔去,心下其实是有底的,她相信那法术隔了这几天必定越发灵验,皇上和皇太后该都护着她了才是啊! 皇帝也是寒声道,“皇后,这岂是你身为中宫应该说的?” 那拉氏却顾不上回嘴,只霍地回头,盯住了德格去。 怎么回事?那法术呢?怎么仿佛效用尽失了? 德格尴尬地摇头……她终究是个当官女子的,哪儿能时常出去见那石匠? 好容易暂且劝下容嫔来,婉兮连忙叫玉蝉亲自送容嫔先回去歇着。 礁石鸣琴里短暂安静下来。 不过这膳食,是谁都没心情再继续用的了。 皇帝吩咐撤去膳桌,端上茶来,皇帝幽幽道,“皇额娘可知,京里却是出了件稀罕事。舍卫城买卖街一间店铺里失窃了念珠,本算不得答案,却牵连出一件叫儿子都瞠目结舌之事来!” 这事儿皇太后也听说了,老太太本就膈应这不敬神佛之事,这便也是忙问,“竟是怎了?” 皇帝轻垂下眼帘去,“儿子没及时禀报皇额娘,实则是不想让皇额娘悬心。只因那事儿颇有些邪性去。” 皇太后下意识一伸手,婉兮急忙递上自己的手去,叫皇太后扶住了。 皇太后向婉兮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这样不敬神佛的事儿都已经出了,还能有什么更邪性的去呢?你快告诉我罢。” 皇帝淡淡垂下眼帘,却说出了叫在场众人都是心魂俱颤的话来。 “……听说有鬼魂附身之事。” . 那拉氏本扭头盯着德格,等德格的下文呢,冷不丁听见皇帝这一句话,惊得一扬手,竟是打翻了眼前的茶盏去。 她赌气不肯喝杭州的龙井,甚至不按着汉人的法子清饮,反倒还坚持只喝奶茶。装奶茶的茶碗不用瓷器,用的是鎏金的银碗。这便当啷一声,传出极大的动静来。 皇帝悠然抬眸,轻轻睨了那拉氏一眼,“瞧,皇后这不是第一个被吓着了么?” 那拉氏不由得咬牙,“我没那么胆小!不过是凑巧了,皇上说皇上的,我喝我的奶茶罢了!” 皇太后倒是好奇,顾不得那拉氏的反应,只催着皇帝,“你倒是说。什么鬼魂附体,跟那失窃了念珠又有什么关联啊?” 皇帝幽幽转眸,“买卖街上数十间店铺,那间铺子里的物件儿不是成百去呢?怎地偏偏失窃了一条念珠……皇额娘可觉着古怪去?” 那拉氏正在气头上,这便一声冷笑,便忍不住又是冲口而出,“说不定就是哪个神佛自己偷了去用了!” 皇太后登时气得瞪圆了眼。 皇帝却没恼,反倒长眸里隐约含笑问,“皇后怎么猜到的?” 第2543章 八卷24 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皇上这么一说,那拉氏反倒有些呆住。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垂眸,“朕还能是什么意思?朕是说,皇后猜对了。” 连那拉氏自己都觉脊梁沟忽地一凉,掌心摁着膳桌面儿就站起来了。 “难道说……当真是舍卫城里的神佛做法,将那念珠给化走的?” 皇太后一皱眉,忙伸手扥了皇帝衣袖一记,“皇帝!不可唐突神佛!” 皇帝起身向皇太后施礼,“额娘放心,儿子绝不敢。儿子只是想问清这案子,就是不想让那贼人假借了神佛之名,那才更是唐突了神佛去。” 皇太后的好奇心都给挑起来了,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没搭理那拉氏,只是含笑面向皇太后,娓娓而谈:“先前内务府大臣盘点舍卫城买卖街各店铺的物件儿,虽发现短少了,却一时尚且不知何人窃取。他们整整查了一个月,将所有到过那些铺子的人,从各处总管太监,倒店铺柜上的太监,统统都查问了个遍。” “却也是那人打定了要窃取的主意,知道是大罪,这便准备的倒也周全,故此内务府大臣竟然没能从中揪出这个人来。眼见已经查了整月,内务府大臣们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说舍卫城里一个扮作小贩的太监——疯了。” 皇太后忙问,“怎个疯法儿?” 皇帝幽幽道,“那人叫赵连璧。素日也是谨慎之人,却在那几天忽然叫嚷着,说他自己是舍卫城的神佛下世,看中了买卖街里的念珠,这便拿过去用了。赵连璧还大言不惭地当众教训内务府大臣,说他们查都不该查,这本是对神佛的供养……” 皇太后也是一惊,“当真是下神了?” 满人在关外接受佛法之前,本是笃信萨满。萨满教里有“大仙儿”可下神,经过“跳神”,可令天神附身在她身上,令她的口可传达天神之意。 皇帝却是一笑,“皇额娘倒肯信他!” 皇太后便是扬眉,“假的?” 皇帝点头,“德保和吉庆他们几个素来都是谨慎洞察之人,这便不动声色,趁着赵连璧疏忽之时,派人去查了他所住的塌房去——果然在炕洞子里,将念珠给找见了!” 皇太后也是一拍桌子,“赵连璧自己行窃便罢,竟然还胆敢假托神佛的名义?!当真该死!” 皇帝唇角轻勾,“这还没完,他一见自己行迹败露,非但不肯清醒回来认罪伏法,反倒又弄起花样来,在内务府大臣面前用童音说话,说他是个十二岁上被淹死的男童,都是这男童制住了赵连璧的手脚和言语,也是这男童叫他说出那番假冒神佛的话,做出那等行窃之事来的。” 皇太后也是恼了,“当真一派胡言!” 皇帝这才不慌不忙抬眸望了那拉氏一眼,“内务府大臣,会同宫殿监、慎刑司一起,再审赵连璧。终于从赵连璧嘴里掏出了实话来……” “赵连璧是江西人,他这一番瞎话,实则在江南地界倒是颇有个典故的。” 那拉氏在听见皇上讲述什么十二岁淹死的男童,男童阴魂又可操控赵连璧言行时,心下已然打鼓成了一片。这会子忽然又听皇上这样说,她脚下一个虚弱,忙向后按住了椅子背儿去。 小心撑住,不敢、可是却又无法不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皇帝眸光幽幽,“如愿”向那拉氏瞟了过来,“在江南各地,这种法子名为‘叫魂’。” . 那拉氏已是说不出话来,却要强撑着笑起来,“叫魂?哎哟,那便也不是江南才有,这山南海北的哪儿还没有呢?” 皇帝淡淡扬眉,“两回事。” 北方的叫魂,一般为儿童受到惊吓而终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惶惶不可终日。这便会认为是”掉了魂儿“。家长带着孩子找到当地会叫魂的人来叫魂。会叫魂的人一般年龄都比较大,以女性为主。叫魂时由叫魂的人在地上画一个十字,掉魂的人站在十字上面,掉魂的人的家长站在一旁,叫魂的人在口中先念一段词,然后一只手伸向天空作抓东西状,口中喊到“某某(孩子名儿)回来了”,然后把手伸向掉魂者,由掉魂的人的家长在一旁应道“上身了”。如此反复七遍,次日,掉魂者即可痊愈。 那拉氏便故意做了姿态,抬手向天,指尖抓挠,“孩儿啊,回来了,回来了……若不是这个,又是哪个?” 皇帝笑了起来,“皇后对此事果然上心。不如这样,朕索性宣一个杭州本地替人做法害人的石匠来,当面儿给皇后好好儿地讲讲!” 那拉氏一怔的工夫,皇帝已经起身叫:“福隆安!” 外头,身为銮仪卫大使的福隆安,亲自拎了个人走进来。 婉兮都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曾经在她记忆里还是个小孩儿的隆哥儿,如今原来已经如此英武了。 果然是九爷的嫡长子,与九爷性子一样儿,平素看起来静气迎人,永远都是贵公子的模样儿;可当需要他们的时候儿,他们永远是最最勇武之人! 福隆安奉诏进内,将那人往地下一掼,自己先上前请安。 皇帝长眉轻扬,“地上所跪何人?今日当着朕和圣母皇太后的面儿,将话说明白了才好;否则,朕必定叫你死个零碎儿的!” 福隆安上前一把拎住那人的发辫,将那人的头猛然向上一扬—— 那拉氏脚底下便一下子被自己的高底鞋给绊住了,整个人连同椅子,全都摔倒在地! 那人正是她跟位下几个奴才一起安排好的那个石匠! . 一见那拉氏这样,皇太后也是皱眉,“皇后这是怎么了?方才说什么叫魂,竟将你给吓着了?” 那拉氏小心捉着帕子擦额头的冷汗,这便紧紧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更著痕迹了去。 她这便顺着皇太后的话茬说:“媳妇,媳妇是有些被唬了一跳。许是窗外来了凉风,正好吹在媳妇的后脖颈上,这便有些盗着了。” 皇帝却并不看向这边,依旧寒声审问那石匠。 那石匠知道今日逃不过了,这便抖若筛糠一般,“求,求皇上宽恕草民的家人……草民罪不容诛,可是草民的家人却是无辜。草民知道死期到了,可是草民也不过是,不过是慑于权势,不敢抗命。” 皇帝幽幽扬眸,“你若是说的明白,朕自可保你家人不受你牵连!” 那人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便是委顿在地。 “回皇上,草民本是个普通的石匠,什么法术都不会。可是说来也莫名其妙,两年前忽然有个姓沈的人找到我,给我两个荷包。我打开一看,里头分别附着一张写了名讳的纸条儿,还有一小绺头发、一两块衣裳上铰下来的布片。” “草民不知何意,急忙推脱。那姓沈的却托以重金,说他相信俺们这些当石匠的,有种特殊的本事。只要草民在架桥的时候儿,将这两个荷包分别放入桥桩里去,然后以锤敲打那桥桩,直到将桥桩沉入水下,就会让这两个人生病或者死去!” “草民一听这恶毒的话,自是极力推辞。可是那姓沈的却含泪解释,说这两个人是他的两个侄儿,这两个侄儿十分不孝,时常虐打他和他老母亲。他说他自己倒还罢了,抵抗不起还能跑出去;可怜八十岁的老母亲瘫在炕上,却是走不得的,只能生生被这两个孙儿虐打……” 听到此处,皇太后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石匠这便顺势道,“草民彼时也是一时义愤填膺,不是想害人,只是想保护那位可怜的老人家,教训教训这两个孽障。草民甚至也并不相信这个法子当真管用,好歹便是走个过场,叫这沈姓母子宽宽心也好不是?” “草民这便接受了他的委托,却是一星儿银子都没要。草民按着那姓沈的说法,将装着他两个侄儿名字、头发和衣角的荷包给封进桥桩里,砸入水下……谁想到,石桥落成那日,那姓沈家的两个孽障侄儿,当真都——死了!” 石匠说着也是痛哭流涕,“自此,草民有这本事的话儿,也不知道怎的,竟然就传开了。越来越多人来找草民,都要行这样的法术。草民可不敢造这个孽,故此才背井离乡,从江西来到杭州来。本想着只做老本行石匠的营生,再不干那莫名其妙的事儿去就是了,却不成想,杭州这边儿不知道怎么也都听说江西的事儿,这便又有人找上门儿来……” “草民自知实在躲不过,这便只好寻些作恶之人的案子,也算替天行道去了——直到,直到……” 石匠不敢说下去了,小心翼翼转动眸子,开始在亭阁之内四处打量。 皇帝高坐,淡淡而笑,“你找什么呢?难不成,就在朕这行宫里,就在这‘礁石鸣琴’里,竟然也有人去找你办这事儿不成?” 福隆安更是一声厉喝,“还不说?!” 那石匠伏在地下,咚咚地叩头。 “……草民早先也没想到是皇宫里的人。草民前几日又接了一个案子去,草民本不想接,可是那边儿的来人说,倘若草民胆敢不接,那草民一家的性命就不必要了!草民一听那官腔,又是京话,听来不是杭州本地人,草民便担心是随驾南来之人。” “既是随着圣驾而来的大人,草民哪儿敢得罪,这便硬着头皮,便接了那一对荷包……直到,直到闰二月十四那天,都已经正式打桩了,草民心下有些不安定,在桩子打了一半,都浸了水去,草民还是良心发现,将那荷包给扯出来,打开给看看!” 石匠说到这里,已是满面死灰。可以想见,他彼时刚打开荷包时候儿,也会是如此的模样。 “草民万万也没想到,那荷包里的名字,竟然是,竟然是皇上和皇太后啊!” . 除了皇帝嘴角噙着冷笑纹丝未动,其余众人全都拍案而起。 “什么?!” 皇太后更是直接气得哆嗦,说不出话来了。 福隆安从袖口里取出一对荷包,上前呈给皇帝。 皇帝不慌不忙打开,露出那两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虽说已经浸了水,墨迹微微有些模糊,却也能瞧得出那两个名字是谁。 皇帝再探入荷包内,将几根白发,一块明黄的衣料取出。 皇太后登时恼得咬牙切齿,“这便是我的头发吧?!” 皇帝也是轻轻闭了闭眼,“这是儿子的衣料。” 那拉氏在旁,纵然是有德格几人扶着,却也已经是如堕冰窟,浑身寒颤个不停。 她急吼吼地喊,“打死!还不拖出去,将这大逆不道之人,立时乱棍打死!” . “皇后急什么?”皇帝幽幽抬眸,“背后指使之人尚未问出,这么急着打死他去,又有何益?” 那拉氏只觉嗓子眼儿和心口都被扎紧,已是吸不进气儿来了。 “必定是他血口喷人,诬赖随驾之人!他是江南汉人,他自己也说了,早几年在江西已经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去。这些汉人的门道儿啊,自是只有汉人才知道,便是咱们听都没听说过。” 那拉氏细眼陡然一寒,“这事儿有两面儿:一面儿便是他受汉人挑唆,血口喷人,嫁祸给咱们去!另外一面儿,就当真是有可能随驾的人里头啊,必定有汉人想要加害皇上和皇太后去……” 皇帝却笑了,甚至轻轻拍掌,“皇后说的好有道理。” 皇帝笑罢,眸光倏然一冷,“可是朕的寝衣,尤其是这穿得半旧了的,又岂是人人都有机会得?” 福隆安忙又跪倒在地,“回皇上,奴才已经奉旨到杭州织造大库里去查过这布料去。杭州织造历年所贡的上用衣料,都有存底备份,奴才按图索骥,这便查清了这衣料的来龙去脉……” 皇帝冷笑一声,“说!” 福隆安黑瞳里也是流光暗转,“这份衣料赶制出来的寝衣,在京里也只放进过皇后主子的中宫去……因中宫地位超卓,这衣料既然已经放入中宫,便不再放入其他宫里了。” 那拉氏已经彻底没法儿呼吸,只能沙哑又绝望地喊,“不对,是汉人们的诡计,是他们设计陷害我这大清皇后!” 皇太后听到此处,抬手指着那拉氏,已是气得满面雪白。 “皇后……今年是哀家的坎儿年,坎儿年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不用作法送我,我自己迟早会去!” 皇帝忙向皇太后跪倒请罪,“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是儿子的罪过!” 皇太后嘴唇打着哆嗦,已是说不出话来。 她的儿子有这样一个中宫,又哪里只是她儿子的错?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亲自扶上皇后宝座的这个人,竟然忘恩负义到扭头就来算计她来! 婉兮在畔,心下已是渐渐有了眉目。婉兮忙上前,跪倒在皇帝身后,“妾身斗胆奏请皇上,还是先请皇太后起驾回行宫歇息。接下来的事,皇上独断即可,万万不可再叫皇太后动气了。” 皇帝也是点头,回眸凝视婉兮,“令贵妃,你与庆妃,带着永常在一起去陪伴皇太后。这里只留朕与皇后就是了。” 皇太后哪里还有兴趣留下来,这便起身,看都不再看向那拉氏,转身就向外去。 那拉氏眼见自己宛如那被石匠砸入水中的桥桩,一点点沉入水面之下,渐至没顶。 皇太后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能叫皇太后走啊! 她这会子唯有大吼出来,“皇额娘!我,我不是想咒皇额娘短寿,我也没想咒您和皇上死啊!这其实当真没什么,不似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 皇太后霍地转身,陡然冷笑,“如此说来,皇后你是承认了?!” 那拉氏张口结舌……她不想承认,可是这会子也唯有如此,才能挽住最后一点余地不是? 她真的不是要咒他们娘儿俩死啊!她只是想控制了他们的精气神去,叫他们从此对她好,听她的话罢了…… “皇额娘,您听我说啊——” 皇太后已是冷冷转身,“够了,我老婆子哪儿还敢再当你的皇额娘去!” 皇太后说罢,决然抬步就迈出了门槛去,再也没有回眸。 . 礁石鸣琴的早膳,就这般不欢而散。 皇帝跟上去要去送皇太后,那拉氏扑上来想要扯住皇帝的衣袖,却被福康安等一众銮仪卫给拦住。 那拉氏嘶哑地大喊,“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说,你今儿演这么一出,究竟是想要将我怎么样?!” 皇帝长眸轻挑,唇角勾起一抹微哂。 “皇后说什么呢,分明是皇后自导自演了一场好戏,如何变成朕粉墨登场?想要作法害皇太后、害朕,难道不是皇后你自己的主意么?” 那拉氏嘶吼道,“不对,不对!若只是我自己的安排,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这是江南汉人的把戏,你堂堂日理万机的天子,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且早就叫福隆安给查得这么清楚了?” 皇帝难得赞赏地挑了挑眉,“不错,皇后果然还是皇后,都这般了,脑筋还能没尽数都乱了。” “果然是挖坑等我跳!”那拉氏大叫起来,想要冲上来与皇帝撕搏一般,自是被福隆安等一班人给死死拦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天下、这个宫里,最坏的人不是那班汉女蹄子,不是戴佳氏那个贱人,而是你!” “你手握天下,你想办什么就办什么,若是你想挖坑等我跳,那自是易如反掌!” 皇帝悠然挑眉,“朕挖坑等你跳?嗯,朕是挖了坑,可是跳与不跳,却是在你自己啊!” “你若当真活的这么明白,就不会犯了古往今来所有后宫最大的忌讳——用巫咒之术谋害皇太后和朕去!” “我没有!”那拉氏跳脚大哭,“我没有要谋害你们的性命去!” “够了!”皇帝也是冷冷扬眉,“你这话多说无益。朕不会相信,皇太后也不会相信了。” 皇帝说完,唇角悠然一挑,这便大步轻快而去。 . 福隆安带人“护送”那拉氏回到寝宫。 经历今日这一场大悲大恸,那拉氏回来半天,还无法抽离,依旧呜咽哭泣。 “我没有要你们死!我没有加害皇上,我也没有加害皇太后!我没想叫你们死啊,那叫魂之法,本有两重效用,第二重才是咒人死;可我只要用第一重,我只想叫你们听话去啊……” 她没有那般狠心至极,可是皇上和皇太后他们娘儿俩为什么却这么对她决绝了去?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听她将话说完,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她并不想叫他们死啊…… 她若是想要他们娘儿俩死,他们今日这么对她,她还能接受。可是她原本没有啊! 那他们还凭什么这么对她?凭什么一副她已经害死了他们,他们要来报仇似的模样? 她霍地转头,猛然从水银妆镜里看见一个苍老的、头戴凤钿的尊贵女人去。 她忽然冷笑起来,“皇额娘,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忽然又跑过来,站在窗外头这么冷笑着盯着我看?你想看什么,看我没有了你的支持,会变得有多狼狈?” “皇额娘,你知不知道,你啊,你已经老糊涂了!你再不复当年的圣明,你现在也被一班汉人蹄子给蒙蔽了,你现在也中了她们的毒,你开始也与她们狼狈为奸了!你忘了,你当年有多厌恶她们,你曾经如何拦着她们,不叫她们成为这后宫里的主宰的!”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知道今年是你的坎儿年,可是我也没想咒你死!我啊,我还指望着你扶持着我呢,我为什么要你死?你若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去啊,你说话啊!” 她都已经如此声嘶力竭,剖白心迹,可是那镜子里的老女人,为什么还依旧只是盯着她冷笑? 就仿佛,她是说了多大的一个笑话,可笑到叫那人都不屑搭理她。 她便越发地恼了,跳起脚来扯破了嗓子喊,“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我没咒你死,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她猛地回头,正好见着妆奁之上摆着的一把银剪子。 她恼怒地一把抄起,“你还冷笑,还冷笑?好,好,那我就真的咒你死,给你看!” 第2544章 八卷25 薅头发 在宫里,因剪刀是利器,一向都不准随便摆放,更别说擅动了。 各宫里都有一个官女子是专门儿来管着剪刀的,平素谁要用了,都得正式的请过主子的示下,还有个正经的名头,叫“请剪刀”。 那拉氏是主子,更是中宫皇后,自然是不用“请剪刀”,可是一见她这么样儿地抄起剪刀来了,负责看管剪刀的果新便是一声尖叫,也顾不得那剪刀会不会刺着、割着她,她是奋不顾身地就冲上去,死死抱住那拉氏的右手手臂去。 “主子这是要做什么?主子要用剪刀,尽管吩咐奴才们。主子撒开手啊,主子要铰什么,叫奴才们去动手就是了……” 那拉氏手臂被抱住,她反倒更加激动起来。她使了全身的蛮劲想要挣脱开,却一时无法如意,这便只能挥舞起自己的左手来——生生扯掉自己后脑勺上的金凤满钿,顿足大哭,继而一把薅(hao)住了自己的头发去! . 满人习俗,并不重男轻女,甚至家中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是“姑奶奶”;且因为姑娘家也同样要骑马射箭,早年间男人们在外披甲征战的时候儿,倘若家宅受到攻击,女主人们要登高而呼,带领家人抵抗的。 故此满洲世家的格格啊,那是个顶个儿的烈性子。平素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女人家最有效的招数就是——薅头发。 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都只是男人家的偏见,没哪个女人当真放在心上。可是女人们却也最知道,头发长有个最大的坏处——那就是在掐架的时候儿,一旦被对方给薅住了,那就跟蛇被掐住了七寸一般,不容易挣脱,且疼得要命。 若是见着哪个女人自己薅自己的头发——那就当真是发了狠了,什么都豁出去了,死都不在话下了。 那拉氏跳着高高儿狠劲薅自己的头发,“我没咒他们死,我没有!凭什么他们就不相信我!那我还容他们活着干什么?我为什么还要生生受他们的气去?” “啊——啊,要死就都死了得了,我也不活了,我跟他们娘儿俩拼了!” 那拉氏这回真的是气疯了,心也冷透了,这便当真是发了狠,对自己都半点儿不留情去。左手用劲又稳又准,一把就将头发给扯下一片来,好好儿的脑袋上,竟给扯秃噜皮了一块! 看上去,像是得了斑秃的一般。 果新这边儿刚抱住那拉氏举剪子的右手,哪儿想到她们主子的左手又去薅头发了呀! 果新这便只能急忙松开了那拉氏的右手,再扑过去又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 因事发突然,方才德格和更根都被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子回过神来,德格和更根也赶紧冲过来。 更根与果新一同抱住那拉氏的左手去,德格就将她们主子手心里的头发给抢过来,哭着想往回摁…… 德格也是心急得傻了,那已经薅下来的头发,便如同是泼出门的水一样,既然已经掉了,又哪里还能安得回去? 不管德格怎么使劲儿,那拉氏脑袋上的斑秃还是清清楚楚地晾在那儿,是怎么都堵不上的了! “主子!主子何苦如此啊……”德格两腿一软,哭着滑跪在地,“主子难道不疼吗?主子何苦这般对自己?皇上和皇太后又不在这里,他们看不见,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怜惜主子的了啊……” 那拉氏一震,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 她不想掉泪,不愿服输。可是都快这口气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反倒将眼泪都给堵了出来,漾满了眼圈儿去。 她想要不在乎地笑,可是发出来,却也成了带着呜咽的苦笑:“是啊,他们都不会再怜惜我了……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都只宁愿相信他们自己以为的,都不肯信我对他们没那么狠心!” 越说越恼,心下都被那一对母子的无情给伤尽了,凉透了。 左臂被两个女子抱着,一个在地下跪着哭,她的右手终于松了下来。 掌心里握着的剪刀,握了这么半晌,又经历过之前跟果新的撕搏,都竟然还没焐热,硌在掌心里依旧冰凉凉的。 ——就像是,皇上和皇太后那娘儿俩永远焐不热的心! 越想越恨,越想越是绝望,她索性猛地举起右手的剪刀,照着自己已经散下来的发辫——咔嚓就铰了下去! “你们不让我好,那你们就也别想得好儿了!你们不是冤枉我要咒死你们么?好,好,我便从现在起就给你们服丧守孝——你们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 满人极其重视头发,老话儿有满人“修头不修脚”之说。 虽说满人男子前额和两鬓的头发剃去,这也不是说满人男子不重视头发,而是满人按着自古以来关外民族的“髡发”传统沿袭而来;除了前额与两鬓的剃发之外,满人男子对发辫极为重视。 满人女子就更是如此,不缠足,却将更多的讲究和心力都放在了头发上。 故此满人的丧仪,除了体现在服制之上之外,还要在头上有明显的体现。 除了正常的脱掉发簪、耳钳等首饰之外,还有最具有代表性的“拆发撂辫”的习俗。 丧家,按制服丧守孝的晚辈,除了同样都是百日内起居不释白之外,男女都要截掉发辫,表示此为最高级别的守孝。 满人之家对已经出嫁的女儿,守孝的制度要轻一些。因为已经嫁做人妇的,便已经是婆家的儿媳妇,最重的孝都是穿给婆家,那给娘家的孝倒可轻一层了。 故此对于那拉氏这样早已嫁做人妇的媳妇来说,她截掉发辫这样最高级别的孝,在这世上只能是给三个人——夫君、公爹、婆母。 先帝雍正爷是早已作古,如今活着的就只有皇帝和皇太后这娘儿俩了。 那拉氏身为中宫皇后,又是嫡妻正室,她这样截去发辫,便已是为皇帝和皇太后守孝了! ——那便已经不需怀疑,她就是在咒皇帝和皇太后两个死! (出家是“剃度”,对法器和仪式都有严格的规定,自己剃都不行,得由寺院住持等高僧来执行,才能被认可,得到合法的度牒和身份。不可能是用剪子乱铰一气,更不可能是薅头发哈…“出家说”站不住脚,更是不了解满人习俗啦。) . 三个女子合力竟然还是顾此失彼,当三人看见那拉氏已经截掉的发辫,三人都如遭雷劈! 好一会儿,三人才都绝望地尖叫出来,“主子……主子怎能这般,怎能这般啊!” 薅头发还好说,大不了叫人说这媳妇撒泼耍疯;可是这般堂而皇之截掉发辫,这便是明明白白的为夫、为公婆守孝去了! 倘若叫皇上知道了……主子就完了,她们三个也都跟着完了啊! 三人尖叫着在那拉氏身畔哭成一团,又手忙脚乱成一团。 那拉氏反倒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德格和果新上前来,摁住她的肩膀,都颤抖着嗓子尖叫,“主子快坐下!趁着还没外人知道,奴才替主子将这发辫重新用头绳好歹给绑回去!要不,要不就用剪子将发梢给打碎,看不出齐齐铰过去,这便也还能瞒过人眼去!” “我为什么要那样?”那拉氏伸手推、伸脚踹,将三个女子都给挡到一边儿,冷冷看着她们,“我既然做了,我就不怕叫他们知道!我就是要他们明白,他们不想叫我好,我也一样不叫他们好!” 她好痛快啊,哈哈,当她一剪子咔嚓截断发辫,立志要为那两个人守孝的时候儿,她的心下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去! 这些年,那些个明里暗里的窝囊气,她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她是皇后,是正宫!她凭什么要受那些气去,她忍过十几年去,却换不来他们娘儿俩的半点怜惜,那她为什么还要继续忍气吞声?! 三个女子还想苦劝,那拉氏已经半个字都再听不进去,尖声利嗓地大喊,“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你们去给他们娘儿俩当奴才,我用不着你们再去帮他们两个,在我面前说自以为对我好的话!” 那拉氏抬脚便踹,全不管女子们是跪着,她抬起脚来便等于是照着面门去,“滚,滚蛋啊!” 厚底鞋,鞋底是七八寸高的硬木,边沿儿都是尖锐的棱角,三个女子脸上哪里禁得住这个……也想再拦住主子,可是主子这会子当真是拦不住,力大如牛,三人无奈,只得哭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殿内空了,原本被在门槛外伺候的太监们,无旨更不敢擅入,这便没人再敢进来。 那拉氏在只有她一人的殿内,仿佛欢喜,又仿佛凄凉地大笑。 “哈哈,哈哈……终于再没人敢拦着我了!都死吧,你们全都去死吧!” . 那拉氏在寝殿里折腾成了这样儿,她原本就是跟皇太后在一处驻跸,这便早就有皇太后跟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这便赶紧来见皇太后,却等在殿外犹豫着该不该回,又该怎么回。 终究他们都是当奴才的,而那位是正宫皇后。 永常在正巧儿从殿内出来,瞧见福海带着两个小太监在外头正犹豫呢,这便含笑问,“福谙达,这是怎么了?” 福海明白,这会子在皇太后跟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这位永常在小主儿了。既然是此等不太好回的话儿,那便自然是先交给永常在小主儿,由这位去转回给皇太后老主子,才最安稳。 更何况皇太后老主子今早上刚在“礁石鸣琴”惹了那一肚子的气,这会子若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岂不是要给自己找病儿去么?故此啊,这会子永常在小主儿刚好出来,可当真是天上伸下来的一根救命稻草,他们可得赶紧给抓住喽。 福海这便冲那两个小太监一努嘴,两个小太监便也会意,赶紧跪地下对永常在将皇后寝宫里的动静都说了。 永常在也吓了一大跳。愣了半晌,方点点头,“行了,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觑个空儿,寻着皇太后心下痛快的当儿,再将这话给回了。“ 福海自是如释重负,赶紧又冲那两个小太监是个眼色,三人一起跪谢永常在去。 . 福海带着两个奏事的小太监下去了,永常在立在廊檐下愣怔了一会子。 她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烟儿抽”,可是她却也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小丫头,这话里的轻重缓急,她自己心下也揣测不定。 终究那是皇后,且听说还是皇太后一力推上中宫之位的,自是在皇太后心里还有地位,她这话便拿不准该怎么回才好。 若是在京里,她还能立时设法去问问她那个当都统和总管内务府大臣的阿玛四格去,可是这会子还在杭州呢,阿玛也帮不上忙。 她思来想去,还是叫了位下女子观岚去,“你过来,我有件事儿要交待给你。我自己离不开,皇太后不定什么时候儿就叫我,你去代我将这事儿给办了去。” . 观岚请了时辰,从皇太后行宫出来,直奔婉兮的贵妃行宫而去。 观岚见了婉兮,便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告了。 婉兮明白,这是永常在请她帮忙拿主意。 婉兮垂首淡淡一笑,“凌之是何等聪慧之人,这会子心下怕是已有成竹,只不过倒也敬重我,这才叫观岚你特地来跑一趟,再问问我的意思罢了。” “实则咱们在宫里啊,哪个聪明到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去呢?左不过凡事都是为皇上马首是瞻,揣度着圣意行事就是了。” 观岚怔了怔。 婉兮叫玉蝉上前扶起观岚来,“观岚姑娘你尽管放心回去,将我这话儿说与永常在就是。” 观岚又急忙赶回皇太后行宫,将婉兮的话给转述给永常在。 永常在立在廊檐之下,轻轻勾了勾唇。 观岚小心地问,“主子可明白贵妃主子的意思?” 永常在轻哼一声儿,“果然是贵妃娘娘,在后宫里这些年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当真是滴水不漏。” 观岚皱了皱眉,“主子的意思是……?” 永常在耸耸肩,“皇上的意思明摆着——既然皇上已是授意叫我叔叔已经担了娶贵妃娘娘宫里女子进门的名声,我也每月都去给贵妃娘娘送信,那我又如何还不明白皇上的倾向去呢?我如今已是与贵妃娘娘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蹦跶不掉了。” 永常在说罢转身就快步进了门。 毫不留情地将那拉氏的那番闹腾,全都转述给皇太后了。 皇太后气得变了脸,“去告诉皇帝,去将皇后的所言所行,全都告诉皇帝!” . 这日未正(下午一点),皇帝在西湖行宫进晚膳。 在正式摆膳之前,皇帝先颇有兴致地先进奶茶。 奶茶虽好,可是这会子却是闰二月十八日的江南杭州,饮奶茶已是颇有些燥了。若不是心情甚好,是绝难克化的。 皇帝用完奶茶,便叫赏奶茶了。 从这会子侍膳的太监和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们,便已经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皇上赏给奶茶的,后宫随驾主位里,只赏给了令贵妃、庆妃、容嫔,却是忽然不见了皇后的名字去。 不过这终究还只是奶茶,不过是开胃的,还不是正膳。故此太监们倒还并未太当回事去。 赏毕奶茶,正式传膳。侍膳太监们用折叠膳桌摆大炒肉炖白菜、燕窝莲子鸭子、肥鸡豆腐片汤、火熏加线猪肚、东坡肉、苏烩、攒丝烀猪肘子、春笋炒肉、蒸肥鸡烧火向皮攒盒、白面丝糕、糜子米面糕、猪肉青韭馅儿炸合子、银碟小菜、野鸡汤…… 那叫一个丰盛,且以肉菜居多。 这里头平素倒有好几道都是皇后特别爱吃的。 太监们小心预备着皇后的黄签儿呢,就等皇上的旨意下,这就将皇后的黄签儿给摆到赏克食的食盒上去。 结果,等来的却是皇帝赏菜依旧只给令贵妃、庆妃和容嫔三个人去! 不光赏菜给后宫,皇帝今儿还心情大好,赏一等饭菜二十桌、二等饭菜二十桌,一共四十张桌的饭菜给随驾的王公大臣,乃至侍卫人等去! 皇上几乎将身边儿人都给赏到了,却独独落下了正宫皇后。皇后,仿佛忽然没影儿了! 太监们的感觉没错儿,可是他们不如军机大臣们知道的清楚:就在皇帝来用膳的同一时间——未时,皇帝已经下旨:“派额驸福隆安扈从皇后,由水路先行进京。” 皇帝在谕旨里还保留那拉氏应有的排场:“所有沿途需用马匹纤兵务须足额预备,如一时河兵应用不及,即慎选民夫协同河兵牵挽。再直隶、山东一路停船营盘,恐尚有未能修理齐全之处,可急速赶紧备办。” “但期料理简便,不必过求整饰,以致迟延,速速……” 因皇帝这番措辞,便是军机大臣们也未能觉察后宫发生了何事;况且皇帝原定的回銮之日就在明日,皇后便是早一天走,也仿佛没有什么可异常的。 也唯有九爷这样多年善察君心的首席军机大臣,才从皇上旨意里最后一句话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便是皇后提前一天回京,皇上的语气里为何如此催促? 福隆安终是傅恒的儿子,傅恒得了旨意,这便亲自私下里去见了福隆安去。 福隆安虽不敢多说,却也将早上皇后的失态与九爷扼要说了一遍。 九爷立在西湖之畔,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福隆安小心看一眼父亲,“阿玛……儿子这一路扈从皇后主子回京,阿玛可有吩咐?” 福隆安到今日也不过二十岁,还不到老练的年岁。这般独自扈从皇后回京,一路上的态度该如何拿捏,心下尚且有些举棋不定。 傅恒淡淡勾了勾唇角,“何须为父嘱咐?这些年你在内廷养育,后宫的事你见的怕是比为父还多。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谁对四公主好,谁对四公主不好……你心里自有一面明镜儿似的。” 福隆安登时清眸一寒。 “多谢阿玛提点,儿子明白了!” 几乎是没容那拉氏多做一刻的停留,福隆安即时便带了那拉氏上了船去。 船走远了,傅恒立在水畔,遥望北方,也是微微眯了眯眼。 眼前,又是当年九儿刚刚进宫时,彼时还为娴妃的那拉氏盛气凌人,指着九儿叱骂的情形。 他忘不了,当年若不是他豁出去疾奔而出,九儿和庆妃也许都没机会走到今日来。 傅恒攥了攥指尖儿,幽幽道:“九儿,这世上但凡伤你的、害你的,必定都不得好下场!” 只是……半晌凝立,水风过耳,叫他细细回想这一番前情后果,再融进皇上的性子去……他便又不由得黯然下来。 终究,设计这个玲珑棋局的人,还是皇上啊。 终究,替九儿出尽了这一口恶气的人,还是皇上啊! 二十五年走过来,皇上果然做到了曾经与他说过的话:皇上对九儿,果然始终守护不变。 虽说心下高兴,可是这一刻的醍醐灌顶,却还是叫九爷顿觉万念俱灰。 终究是比不上皇上…… 注定这一生,同时相遇,却被皇上远远甩在身后。 这样的怅惘,这一生一世,怕是再无机会弥补了啊。 . 到了这一日的晚晌,皇帝再用四品小菜,分别为:燕窝烩五香鸡、脊髓溜鸭腰、春笋炒肉、茄干。 皇帝用罢,分别将溜鸭腰赏给婉兮,春笋炒肉赏给语琴,茄干赏给了容嫔。 再度确认,没有了给那拉氏的赏菜。 这便连膳房太监们都已经隐约察觉出——皇后果然不见了。 这从晚膳到晚晌,皇帝一直心情大好的模样儿,仿佛天高云淡,什么都没发生过。 闰二月十九日,皇帝在西湖行宫进罢早膳,奉皇太后回京。 皇太后的御舟之上也少了皇后,只剩下永常在一人来支撑。 御舟启行,皇帝亲自登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皇帝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儿来的,而是带来了三个人——婉兮、语琴和小十五。 皇帝凝着婉兮的眼交待,“朕回京路上还要转成陆路,不能在皇额娘身边儿亲自伺候。贵妃你替朕好好儿尽孝。” 第2545章 八卷26 恩断情绝 送走婉兮、语琴和小十五,皇帝回到自己的行宫,面上的温煦便尽数敛去。 身为天子,自该杀伐决断。他能作这世上最圣明的仁君,孝心最盛的孝子,却也肯做最不留情的刑官去。 那拉氏已经启程北归,接下来便要安排那拉氏回到宫中的诸项事宜了。 这些自不必九儿知晓。 连他这般的眉目神情,就也都不用他们母子看见了。 皇帝于闰二月二十一日,寄谕福隆安:“派尔扈从皇后,护送启程时,曾令日行二站。今据安泰返回所奏看得,途次行进尚好,全然无事。既然如此,前往彼处何需过急。倘若过快,地方官员不及筹备,且当差纤夫等人必怨辛苦。应估计路途远近,酌情行进,无需过急。随后,朕降阿哥之旨发尔处。” 从杭州回京,途次有每日固定行进的频率,以岸边所定站点来规划。皇帝命福隆安是每日行两站。 发下这样的谕旨,自然不是皇帝回心转意。皇帝想到的是尚在种痘之中的小十六。 终究那拉氏是正宫皇后,倘若途次行程太快,怕是能赶得上小十六种痘之事。此时他与九儿都不在京中,那拉氏又完全可以凭皇后身份,亲自主持送圣仪式……想来,总是叫人担心。 他这才决定追谕一旨,宁肯叫福隆安在途次之中放慢些速度去。 一切,都等京中潘凤的请安折子。 只要等到小十六成功送圣的消息去,就自可令福隆安尽速带那拉氏回宫。 . 一路行舟北归,婉兮代替了那拉氏,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 经历过那拉氏那一番大闹,皇太后一番扶持满人后宫的心气儿也受了挫去,这便对婉兮也和颜悦色多了。 况且还有小十五在呢。 不过皇太后终究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心里那一盘小九九儿,皇太后又岂能是半点都看不透的? 婉兮终究还是出自辛者库的汉姓女,皇帝这般叫婉兮代替那拉氏来伺候她,她心下还是有几分防备的。 这大清的后宫啊,还没出过汉姓的中宫去! 故此皇太后对婉兮的态度,终究还是有几分保留。多亏有语琴也同来陪伴,倒叫婉兮还能有个人说说话儿,不必独自一个儿在皇太后宫里人的包围之下去。 . 皇太后与婉兮之间关系的微妙,永常在自是早就看出来了。她这便也小心,在皇太后面前,并不主动与婉兮走得过近。 唯有夜晚间,伺候皇太后都歇下了,她再寻个由头,过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着她便笑,“凌之,你心里有事。” 永常在轻轻咬了咬唇,“贵妃娘娘和庆妃娘娘都过来这边儿了,那岂不是皇上跟前,就只剩下容嫔娘娘一人了?” 婉兮静静扬眉。 半晌,只是淡淡一笑,“那又有何不好?容嫔倾国倾城,皇上便是独宠些儿,也是应当。” 永常在便瘪了嘴,沉沉垂下头去,“贵妃娘娘倒是好性儿!” 婉兮没急着说话,又打量永常在一会子,这才浅浅而笑,“凌之,你进宫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别急,更别将这股子火气撒到旁人身上去。” 永常在造了个大红脸,抬眸望住婉兮,尴尬得手足无措,有些无地自容。 婉兮却笑,伸手想要去拉永常在的手,“凌之啊,你可知道,此时西北,正有乌什之乱?” 永常在蹙了蹙眉,“小妾知道,那几日隐约听人在皇太后跟前提起过。可是,还没扑灭么?” 婉兮摇头,“尚未可知,这次平乱又要多久。” 永常在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婉兮便柔声劝解,“在西域,容嫔母家身为白山派和卓,地位超卓。即便并非所有回城都是在她母家控制之下,可是那些回城的伯克们却也都尊崇白山派和卓的。故此,若要乌什平叛,首先必须要保证其他回城不跟着一起作乱,这便最最需要容嫔母家的影响力去。” 永常在缓缓点了点头,“那……贵妃娘娘就不怕,容嫔娘娘抢了您的恩宠去?” 婉兮含笑点头,“怕呀。容嫔那么美貌,若是她当真想要与我争,又或者是皇上当真是以貌取人,那我必输无疑。” 永常在一怔,倏然抬眸,望住婉兮。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凌之,在这后宫之中,也并非是所有嫔妃都只互相争宠,依旧还是会有真挚的情谊在的;便是皇上,他也从来都不是仅仅以貌取人的天子啊。” 永常在深深吸一口气,霍地冲口道,“那……贵妃娘娘说,如何才能如贵妃娘娘一般得到皇上的恩宠?” 婉兮静静垂眸,“说难也不难,其实就是两个字——懂他。” 永常在讶然愣怔半晌,终是黯然别开头去。 那两个字说来简单,可是对她而言,当真是难如登天了——进宫这两年来,她从不曾有一日一事,敢说自己看懂了皇上的心去。 这般想来,便连之前那会子的雄心万丈,甚至想要借着自己帮衬令贵妃的功劳而求令贵妃帮她得宠去……可是这会子,那点心思倒也都熄灭下来了。 或许还是她自己太年轻,这后宫里的日子,她还得继续修炼。 . 闰二月二十六日,圣驾一行回到苏州,连同次日的闰二月二十七日,两晚皆在苏州府行宫驻跸。 京师与苏州相距遥远,婉兮此时还不知道,便在闰二月二十七这一日,京里已经得了好消息:小十六就在这一日送圣。 这个消息是在三月初一日才从京师送到途中来的。 三月初一这一日,皇帝正奉皇太后渡江,驻跸金山行宫。 渡江北归是盛事,两岸官员百姓齐声欢呼。皇帝却瞧着傅恒的面色有些不对。 待得回到行宫,安顿好皇太后,皇帝急忙召见傅恒。 傅恒噗通跪倒在地,“奴才,奴才……刚刚收到京里的奏折。事关十六阿哥。” 皇帝也深吸一口气,极力地笑,“算算日子,是不是小十六已经送圣了?必定是内务府又要呈进送圣的用香、仪仗等安排。朕不在京中,那些事叫他们与留京大臣商议就是。” 傅恒垂下眼帘,指尖已是在袖口里攥紧,“回主子,主子圣明……果然是内府报喜的折子。十六阿哥在闰二月二十七日,已然送圣。” 皇帝大喜,站起身来轻轻拍掌,“赶紧着,赶紧去回你贵妃主子去,叫她也好放下心来!” 傅恒一声吸气,眼圈儿却已是红了。傅恒向地下叩首,“皇上,万万不可!” 皇帝笑意未敛,这便陡然一惊。 五十五岁的皇帝,这一生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可是这会子他就那么盯着傅恒,却一时不敢说话了。 傅恒听得出皇上忽然的沉静,这便终是忍不住滴下泪来,“回皇上……仅隔一天,闰二月二十八日,十六阿哥、十六阿哥他……又反复了。” . 皇帝忽地大笑起来,“反复了?不怕!种痘之事,反复几回也是常见的!不说旁人,便连朕的九公主她不是也在刚以为送圣,结果几天后颊腮之处便又肿了……可是却无大碍,叫小方脉的太医调养了些日子,不是也还是如期都好了么?” “况且,小十六还是皇子,身子骨的根基自然该比啾啾更好。没事的,朕都知道,必定没事的!” 傅恒也是含泪道,“奴才也是如是想。十六阿哥他,必定吉人天相,一定会送圣大吉去。” 如今的傅恒,早已是有泪不轻弹的大丈夫。可是他今日在皇上面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是忍不住,替九儿在疼啊! 倘若九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九儿她又该如何心痛如绞,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京师去吧? 只可惜,无论是天子,还是他这个军机首揆,可以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却无法左右此事。 皇帝看着傅恒的神情,也是摇头,“幸好她不在跟前,这便还能瞒着她些日子去。记着,若是她自己算计着日子,设法打听消息,你必得叫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去,谁也不许告诉她小十六的情形反复了去……” 傅恒吸吸鼻子,“皇上放心,奴才会亲自盯着此事。谁敢多嘴,奴才必定不饶!” 傅恒去了,皇帝窝在椅子里,闭目坐了好半晌。 高云从在外瞧着动静有些不对,这便赶紧进来问皇上是否又何处不舒坦,是否需要传太医来。 皇帝疲惫摇头,“不必,朕自己个儿没事。高云从,你去给福隆安传旨,叫他在途中再慢些……至于究竟何日才能进宫,叫他在外等着朕的旨意。朕的旨意追上他之前,不准那拉氏进京!” . 在皇帝与傅恒君臣二人的合力隐瞒之下,婉兮直到三月,还一直并不知道小十六那边的消息。 虽说牵挂,语琴却也劝说:“没有消息,这便是好消息去不是?” 种痘的日子长些,都看孩子们各自的身子根基而定,倒不要紧。如果要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故,那太医院和内务府才会设法六百里加急将消息传递过来呢。 既然没有,便是没事。 婉兮自己也是含笑点头,“也是,终究咱们都在途中了,快能见着了。” 婉兮实则也担心那拉氏提前回京,会给小十六的种痘带去影响,故此她也是小心在听着那拉氏行程的动静。 三月初三日,山东地方官员奏,那拉氏船队已经到了山东地界。 三月初五日,皇帝在栖霞行宫,在直隶总督方观承的请安折上御笔朱批,命方观承在直隶地界,“查勘河路营盘,恭候皇后御舟”。 由此可见,直到三月初五日,那拉氏还尚未抵达直隶,就更不可能已经回京去了。倒叫婉兮能松下一口气来。 掐指算着日子,便是小十六种痘的日子要格外长些,到了三月里,也该有个结果了。 无论是婉兮、皇帝还是九爷傅恒都不会想到,就在三月十七日,小十六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小十六薨逝的消息,三月二十三日才从京中送抵皇帝行宫。 皇帝听罢立在殿内良久,浑浑然忽地看不清了这天地去。 “皇上,皇上!”高云从赶紧奔进来,扶住皇帝。 皇帝却忽地眸光一寒,扭头盯住高云从,“今日之事,你若敢漏半个字给你贵妃主子,朕绝饶不了你!” 高云从吓得一个寒颤,趴地下磕头,“奴才岂敢!贵妃主子于奴才有恩,若不是贵妃主子,奴才早就被皇后主子给整死了……” 皇帝不由得咬牙,“为何该死之人不死?!” 皇帝大恸之下,命高云从传下两道旨意: 第一道给福隆安:“顷据福隆安奏称,本月三十日将抵京城等语。著寄谕福隆安,兹令英廉于二十三日,由顺河集启程追赶,有谕旨。福隆安奉此旨后,不过行一二站,英廉即可追上;或酌情择一处暂宿,务于入京城前,等候英廉前去传旨再往。” 第二道旨意,是关于那拉氏的侄儿,也就是那拉氏母家承袭承恩公爵位的讷苏肯:令讷苏肯随西北办事得力的官员,一起回京,等待议叙。 两道旨意传下,皇帝令高云从退下。 他亲自取出两封请安折:分别是潘凤在闰二月十一日、闰二月十七日两次从京中送来的请安折。 两份请安折中都详细地列明了所有皇子公主、皇孙福晋等人的请安。就在闰二月十七日的请安折里,潘凤还清清楚楚写着“碧桐书院阿哥”也一并请安。 皇帝含泪,伸手从那名号上滑过。 那一日,这孩子还是好好的;可到了此时,他与那孩子,却已是,阴阳永隔…… 巨大的恨意,排山倒海而来 皇帝伸臂拈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彩墨,略一思索,这便在两份奏折的尾部,写下御笔朱批。 笔笔朱砂,宛若字字是血。 “原有旨意阿哥公主福晋们都不许接见,如今著:于她到宫之日都在别处伺候着。俟她进翊坤宫后殿,然后你们同福隆安一同进去,开读旨意。不可预先见面,事毕同出也不用关防。除此段不用告诉妃们,别的只管告诉他们。” “谕王成:皇后此事甚属乖张。如此看来,她平日恨我必深。宫外圆明园他住处、净房,你同毛团细细密看,不可令别人知道,若有邪道踪迹,等朕回宫再奏,密之又密。” 第二份请安折上则朱批道: “再她到宫之日你接至斋化门,同福隆安随进,由苍震门、基化、端则门走至翊坤宫后殿,再令阿哥公主福晋们进去。福隆安有持去的旨意,你看著,阿哥们念,他怎么听、做何光景,一一记下,不必写折子,涿州接驾你再奏。” “到宫之日你带开齐礼去,俟传旨诸事毕,把后殿锁了。每日进茶饭,开齐礼经管。她宫里老实女子择两名进去也不许换,其余女子并活计都搬到端则门暂住。翊坤宫留老实太监十名,别人不许一个在内,开齐礼就且是那宫的首领。跟了去的女子三名,当下你同福隆安审问他们,十八日如何剪发之事,他们为何不留心,叫他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吗?要寻自尽难道他们也装不知道吗?问明白每人重责六十板发打牲乌拉。著阿哥公主福晋并他本人都看着。小太监一个不许留都拨各处当差。外头的它坦也散了,每日只吃茶膳房茶饭,他的分例也用不完,你同总管们再议。” “谕王成:将皇后所有一切东西在宫在圆明园者俱查明封贮。俟进宫请旨,再传旨与潘凤等:‘皇后疯了,送到宫时在翊坤宫后殿养病,不许见一人。阿哥公主请安只许向潘凤等打听’。此旨俟她到宫前一日再传,不可预先传出。屋里只许跟去的两个女子服侍,也不许出门。”(乾隆爷的御笔朱批,在南京博物院展出过。) 皇帝一气呵成,写完将御笔掷下。一眨眼,终是老泪横流。 他大喝,“传英廉来!朕有密旨,叫他赶回京时一并带回,转角福隆安!” . 英廉也提前回京,是因为果郡王弘曕也薨逝了。 因果郡王的两个儿子还都年幼,皇帝要派内务府总管大臣来协助办理治丧一切事宜。皇帝便将此事交给了英廉与赫尔经额,这才叫英廉提前返京。 英廉也不知道自己带着的是皇上什么内容的密旨,他三月二十三日启程,终于在三月三十日之前赶上了福隆安,将皇上密旨传下。 福隆安展开密旨,也是神情凝重。 . 福隆安心中有底,这便正式来见那拉氏。 那拉氏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厉声吼叫:“福隆安,好大的胆子,你究竟想要将本宫怎样?!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今日快明日慢的,你是不是在故意折腾本宫!” “况且咱们几日前就已经到了京师,你又胆大包天,竟敢拦着本宫,不准本宫进京!本宫倒要问你,你有几个脑袋,你全家有几个脑袋?本宫是中宫,是皇后,你们竟然敢对本宫如此!” 那拉氏直到此时还在撑着皇后的架子,倒叫福隆安颇觉齿冷。 福隆安高高扬起下颌,“主子何时进京,何时回宫,自然都是皇上来定夺。奴才不敢拦着,奴才却也不敢不等皇上的旨意!” “主子今儿发脾气,也算发着了,皇上的旨意终于来了,主子可以进京,可以回宫去了。” 那拉氏这便松了口气,“太好了!在这城外的憋屈地方儿,本宫可呆够了!本宫这就要进城,这就要回宫!” 只有回宫,她才能再找回正位中宫的尊严和信心来。 皇上那些话,不过都是在南巡途中说的,说不定等皇上回宫之后,那宫廷的规矩森然就又会叫皇上警醒,能回心转意了也说不定。 那拉氏兴冲冲地进城,回宫,可是她绝没想到,那等在紫禁城里的,已经不是她身为中宫的尊贵,而是——金顶红墙的牢狱。 . 回到翊坤宫,皇子公主们都来恭迎。 那拉氏瞧着高兴,却无法不留意,立在皇子公主们后头的几位总管太监却都是脸色冰寒。 十二阿哥永璂还不等上前来跟母亲亲近,这便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那拉氏不由得冷笑,“你们这又是什么规矩!” 魏珠、毛团儿为首,带领王成等几人上前,跪倒请安。 礼数全了,魏珠起身,嘴角噙一抹冷笑躬身道:“奴才们请皇后主子正殿接旨!” 那拉氏刚刚回宫,圣旨竟跟着就到。这都是一向少有的事儿,几位成年的皇子都觉察到了。 魏珠回身,抱着圣旨走到五阿哥永琪面前,跪倒行礼,“还请五阿哥开读圣旨。” 永琪也是一愣,眼见眼前的情势有些不对劲,可是却已经来不及闪躲。 永琪唯有小心问,“魏谙达,你确定这圣旨有我开读,合适?” 魏珠跪答,“如今诸位皇子阿哥之中,四阿哥已经出继履亲王,自然该以五阿哥为首。” 曾经永琪一直以这样为实际上的皇长子身份而欢喜过,那么此时魏珠既然说出此言来,永琪已经不可推辞。 永琪也是深吸口气,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 可是待得永琪展开圣旨,开读之前,扫视而过时,永琪也被吓得一脸苍白! 他想象不到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能惹皇阿玛盛怒如此;他也不能不顾忌,即便那拉氏犯错,在皇阿玛正式给出说法之前,那拉氏就也依旧还是皇后,是他的嫡母! 他这个当庶子的,却要在嫡母面前来亲自宣读这份圣旨——她只担心早晚会有人以此为把柄,说他是不孝。 永琪狠狠闭眼,心下的挣扎叫他的腿就更疼了,疼得钻心,无法再承托体重。 他索性顺势一倒,这便跪在地上,朝向南方高高捧起圣旨,含泪高呼,“皇阿玛,请恕儿子不孝。这份圣旨,儿子当真不能宣读啊!” “儿子求皇阿玛,绕过皇额娘吧……” 旁人并不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只是一见永琪如此,都是心下更为惊异。 福隆安等人也没想到永琪会这般行事,正为难时,一向都是退居人后的八阿哥永璇,忽然一步高一步低,不再在意旁人眼光地走上前来。 “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五哥不读,那我读就是。” 第2546章 八卷27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永琪便是一眯眼。 如今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相继出继的情形之下,成年皇子里永琪最防备的本就是永璇。故此这若是往日,放在别的事儿上,倘若永璇想要出头来取代他去,他必定不会答应。 可是今天的事儿,却有些特别。 那拉氏终究是皇后,是他们所有庶出皇子的嫡母,故此今日这圣旨不管是哪个皇子宣读了,将来难免叫人指摘,背上个不孝的恶名去。 终究,那拉氏究竟做了什么,外头人并不知道。而皇阿玛也未必就会废后。 中宫国母,同样是维系大清国祚之所在,从来都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喜好。倘若废后,可以想象,朝野天下必定沸腾。 大清不是没出过废后,可是倘若废后,那个天子便必定会背上多年的骂名——比如世祖皇帝顺治爷,废后之后多年,依旧身背指摘“宠妾灭妻”。 不仅天子为此背负骂名,便是那个被天子宠爱的妃妾,也同样难得善终。譬如董鄂氏,虽被顺治爷追封为皇后,但是一辈子不能系帝谥,不能祔太庙享祭。 顺治爷谥号为“章皇帝”,帝谥为章。若系帝谥,皇后的谥号都该有个“章皇后”的名号,譬如顺治爷废后之后所立的第二任皇后,谥号便为“孝惠章皇后”、康熙爷的生母谥号为“孝康章皇后”。此二人才是真正系帝谥,死后祔太庙,享子孙祭祀。 董鄂氏却不能。虽有皇后名号,却缺少了最重要的系帝谥,且不能祔太庙;便是死后爷能与顺治爷合葬孝陵,但是神牌却不能与孝惠章皇后、孝康章皇后两位摆在一起,而是被单独摆放在隆恩殿内(帝陵享殿都叫隆恩殿)的东暖阁。 以此,便已是区分出了不同的等级去。董鄂氏虽说有皇后的名,却并未获得皇后的实。 有这样一个先例摆在前头,不论是皇子永琪,还是前朝百官,乃至天下,谁都知道大清绝不会轻易再出废后。况且永琪深知,皇阿玛是这样一个好面儿的人,他又怎会因此而为自己一世英明添上一个污点去呢? 况且此时后宫情形,令贵妃的位分仅次于中宫皇后。倘若皇阿玛废后,自然叫这天下鼎沸的非议,都会集中到令贵妃身上去。便是为了令贵妃,想来皇阿玛也不会贸然废后。 更重要的是,还有皇太后坐镇呢!后宫位份变动,若没有皇太后的懿旨,若皇太后不肯用宝印,那便办不成。 故此,永琪相信,不管皇阿玛这圣旨里是如何措辞严厉,都不至于闹出废后的事儿来。那么眼前的皇后就还是皇后,就还是他们这些皇子公主的嫡母。 以子逼母的黑锅,他可不背。 不但不背,他还要回去就写奏本,向皇阿玛替皇额娘求情,叫自己全一个至孝的美名去。 那这会子永璇既然主动肯上前来接他手里这个烫山芋,那他自乐不得地撒手丢给永璇去。 那个庶子不孝的骂名,就一块堆儿都甩给永璇去好了! 若此想来,永琪心下极为愉快,只是面上却还是摆出哀戚,哽咽着对永璇道,“八弟,听为兄一句,皇阿玛此旨未必出自真心,也许只是一时懊恼,故此是万万读不得的啊!” “不但不能开读,咱们兄弟还应该立时联名上奏,求皇阿玛收回成命,方为人子之孝。” . 叫永琪这么一说,其余皇子、公主、皇孙们虽说还不知旨意里究竟写的是什么,可是也已经越发预感到不妙。 绵德等几个年纪大的,更是立即盯住了那拉氏,察看她面上的神色。 那拉氏哀哀地盯着永琪和永璇两个。 没错,永琪竟然不肯开读圣旨,甚至还扬言要为她上奏求情,倒叫她意外……可是,她又如何看不明白,永琪此举又哪里是为了她,何尝不是惺惺作态,只是为了树立他自己仁孝的形象去罢了! 至于那个瘸腿的永璇,就更是叫她咬牙切齿! 两个庶子,一个生母是卑微的蒙古披甲人,一个生母更是高丽包衣,原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会子竟然有胆子为了她的事儿,在这儿一个假惺惺,一个恶狠狠地嘀咕起来! 她,堂堂辉发部落贝勒之后,大清正宫皇后,她的命运,如何容得这两个庶子这般! “你们不用争了!”那拉氏咬牙切齿,“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们两个这么嚼舌头!少在我面前给我看这些,皇上叫你们念,你们就念!我倒要看看,皇上还能将我怎样!” 是啊,皇上又能将她怎样呢? 孝贤皇后能东巡归来的路上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可是她可是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啊! 虽说一路上走走停停,那福隆安的态度也是诡异,她也曾担心过自己怕是也要步上孝贤皇后的后尘去……可是不管怎样,最后终究还是顺利进京,平安回宫来了! 那就证明,皇上还没有除掉她的那个胆子! 又或者,皇上兴许也有所回心转意。 毕竟,孝贤死的时候儿,孝贤的儿子也都死了;可是她还有个好好儿的嫡子永璂在眼前呢!皇上若敢除了她,相信大清的列祖列宗也不会答应吧! 况且啊,今年永璂就到了挑选福晋的年岁了,皇上再恨她,也不至于忘了身为父亲的体面——总不能叫儿子大婚之时,连个高堂都没有了吧! 故此,虽说眼前的情势有些严峻,可是她当真没什么好怕的! 倒是永璂有些担心,上前来扯住那拉氏的衣袖,小声说,“额娘……他们都不想念,就别念了。” 那拉氏一声冷笑,揽住永璂的肩头,“你怕什么!额娘是大清皇后,是你皇阿玛的正宫皇后!叫他们念!列祖列宗都在头顶三尺看着呢,我倒要看看你皇阿玛能做出什么决定来!” 永璇听着,转身一笑,“皇额娘既然有旨,儿子若不领旨,反倒也是不孝了。” 永璇收回目光,不掩嘲讽,挑眸盯住永琪,“五哥,天地人伦,身为人子是该尽孝。可是皇阿玛下旨在先,皇额娘口谕在后,哪儿容得咱们两个一再抗旨不尊去?五哥有这个胆子,弟弟却没有。” “弟弟啊只知道凡事都遵照皇阿玛的旨意行事就是。五哥的意思,弟弟无法改变;那五哥就也别拦着弟弟了,还请五哥到一旁歇息,开读谕旨的事儿,就都交给弟弟吧。” 话已至此,永琪掩住暗喜,便也撒开了手去,叫永璇接了旨意去。 永琪举袖擦了擦眼角,“唉,八弟……为兄怎么都拦不住你。唉,只希望你念完旨意之后,终究肯答应与为兄一起,联名上奏,为皇额娘求情才好。” 永璇淡淡转过身来,面向那拉氏,勉强回了永琪一声儿,“开读旨意要紧。旁的,再说。” . 众目睽睽,永璇高高而立。 素来因为那条染疾的腿,总叫他仿佛不能站直站稳一般的八皇子,这一刻,竟是如此挺拔。 永璂心下莫名一惊,连忙扯住那拉氏袍袖,“额娘!别让八哥念!” 那拉氏要说心下不突突,自是假的。可是她就是不肯服输,更不肯服软啊! 她还是皇后,她便还要摆足了中宫的威仪! “怕什么,叫他念!” 永璇微微冷笑,一字一顿,将皇帝宛若染血控诉一般的谕旨,当众朗盛宣读而出! 那拉氏那一张开始还努力毫不在意的脸,在皇帝那字字如钉之下,一点一点垮了下来,一点一点——被拔去血色。 待到永璇念完,永璂已是一声惊呼,眼泪便刷地掉了下来,在那拉氏面前噗通跪倒,“额娘!您为何不能听儿子的话,为何就不能不叫他念!” 英廉、福隆安、王成等人在畔沉静听完,一起上前向那拉氏一礼,都说一声,“皇上圣旨在此,奴才们得罪了。”这便各自带人动手,按着皇上的吩咐行事。 一众皇子公主这便该立即退出,福隆安亲自引领。 旁人不过欷歔一阵,便也遵旨退去。唯有永璂最是可怜,已是顾不得皇子脸面,跪倒在地大声嚎哭。 “你们不准锁了我额娘!我额娘是中宫,是你们的皇后主子!你们有几个胆子敢锁我额娘,我必定一个一个都不饶了你们去!” 总管太监王成神情淡淡,跪倒行礼,“……奴才奉旨行事。十二阿哥有话,还是等皇上回銮再当面禀明吧。” 王成说得客气,待得起身之后却立即寒声吩咐手下太监,“还不送十二阿哥回阿哥所?!” 七八个小太监立即跑上来,抱胳膊的抱胳膊,搂腿的搂腿,便如人肉的枷锁一般,将永璂给软软地锁住了,任凭永璂怎么踢蹬都挣脱不开。 这七八个小太监也都是横下一条心来,不管十二阿哥怎么叱骂,甚至怎么打,他们都只管忍着,只管将十二阿哥带走就是。 永璇将圣旨收好,交还给魏珠,回眸看着这情形,低低一笑对弟弟永瑆说,“瞧这场景是不是眼熟?” 永瑆也耸了耸肩,“倒像是当年圣祖爷擒拿鳌拜一般。终是小鬼最难缠。” 永璂再不甘心,却也终究是被那七八个小太监给裹挟着,越走越远。就在转出卡子门的时候儿,永璂一声哀嚎几乎响彻整个翊坤宫去。 “额娘!——” 那拉氏之前便是再扮作不在乎,可是听着儿子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却也知道,怕是这一别,从此再难见面了……她的眼,终是也落下泪来。 皇上心狠,已经明白说了,叫她在翊坤宫后殿锁起来“养病”!不准见一人! 便是皇子公主要请安,都只许向潘凤打听,这便是包括了她的永璂,都从此不准再见她了啊! “永璂,你听额娘说,额娘自会好好的!你不必担心,你且看顾好你自己就是……额娘,额娘还是皇后,你皇阿玛不敢对额娘怎样的!” 她的嘶吼声在翊坤宫半空回荡,可是听起来却那样空洞,那样凄凉。 她也拿不准,她的话能不能带给儿子些许安慰;她甚至都不知道,她这一番话能不能叫她自己安下心来。 . 那边厢,被临时委任为翊坤宫首领,负责看管那拉氏的开齐礼,已经带人将翊坤宫原来当差的官女子、妇差、太监们都撵到了门外,等着带往端则门外看守居住。 按着旨意,翊坤宫后殿,只能留两个跟回来的女子伺候。只是皇上旨意里还说,这三个女子还要打板子……开齐礼琢磨了一下,还是另外选了两个原本在殿外伺候的粗使女子,叫近身伺候那拉氏,德格、果新、更根三个也被慎刑司押走。 安排完这些,王成和开齐礼一起上前跪倒,“奴才请罪了。” 说罢终是两人一同退出门外,将后殿大门关严,“哗愣愣”下了锁! 那拉氏一个踉跄,跌坐在炕上。 翊坤宫后殿,她的寝宫。可是为何此时看起来,竟然如此陌生啊? 是因为这从前永远光灿灿敞开的殿门,忽然关严锁紧了吧? 或者是因为,她身边儿再不是从前看管了的塔娜、德格、果新、更根……而换做了她平素一个月都看不到一面的两个粗使的女子去! 这两个丫头这会子还瑟缩地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她,更谈不上还能帮她什么去! 这翊坤宫,哈哈,竟然成了锁住她的牢笼去,竟然成了她的冷宫,是不是?! . 可是那拉氏不知道,眼前的凄惨并不是她最终的下场去。 她的凄惨,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虽然她还是皇后,虽然她还是能住在自己的寝宫里,可是殿门锁了,不准见儿子了,伺候的人也削减了;到了晚膳的时候儿,她才发现,就连来给她送的膳食,同样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她是皇后,按例可比照皇帝的标准,至少也可用半份儿御膳。可是晚膳给她送来的膳桌,竟只是途中“拨用份例”的模样! 那拉氏咬牙问开齐礼,“皇上的谕旨我是听见了!皇上说我宫里的他坦撤了,只准我用茶膳房里的膳食,我的份例叫你们再议……你们议来议去,原来竟是这个结果?大胆奴才,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如此欺侮中宫皇后?!” 开齐礼该守的规矩自是守着,故此问答都是跪着。只不过开齐礼面上的神色却再不是素日里那恭谨的模样。 甚或,开齐礼的嘴角还挂着隐约的一丝奚落。 虎落平阳被犬欺,掉毛的凤凰不如鸡。几千年来,这都是固定的规律,谁都跑不了。 “回皇后主子,奴才们自不敢擅自削减皇后主子的日常份例。想来皇上必定是早想到了,皇上体恤奴才等,不想叫奴才们为难,这便在皇后主子从杭州回来的第十天,亦即闰二月二十八日,皇上也早已下旨,叫递送了回来。” “皇上旨意里吩咐:皇后进宫,每日所用吃食份例俱照拨用份例用。侍候膳太监五名,厨师二名,西暖阁膳房当差太监三名。” 开齐礼说罢淡淡一笑,“皇后主子听真了吧?皇上是说,皇后主子进宫之后,依旧照途次中的拨用份例……那奴才们,自然只有遵旨依从。” “奴才回的这旨意是皇上在闰二月二十八日发回的,只是皇后主子也听见了,皇上今儿叫阿哥开读的旨意里又有新的更改:皇上说,叫皇后主子宫里的他坦也撤了,只用茶膳房里的膳食。那‘西暖阁膳房’就也没了,那里头原本当差的三名太监,奴才也只好遵旨给撤啦。” 那拉氏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哪还有胃口吃饭? “开齐礼,你算个什么东西!”那拉氏指着开齐礼大骂,“哪里轮到你至我宫里来当首领?又如何轮到你来如此编排我去!” 开齐礼无声一笑,“皇后主子说的是,奴才不过是个首领太监,而皇后主子的宫里,原本总管级别的就应该有两三名去,如何能轮到一个首领太监这般安排皇后主子的起居呢?所以啊,奴才是说,便从奴才来伺候皇后主子这个事儿上,也能瞧出皇上又是再削减了皇后主子的待遇去呢。” 开齐礼垂首暗暗笑了笑,想起曾经那个夜晚,这位趾高气扬的皇后主子在养心殿摆威风,因等不着皇上,便将气都撒在他们这般御前的太监身上。 便连他师父魏珠,身为养心殿总管的,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这个当小徒弟的,就也更只有跟在师父身后挨骂的份儿,连抬起脸来的资格都没有。 他知道皇后主子怕是直到如今都没想起来他是谁,不过他自己啊,却是将皇后那些天的嘴脸都记得真真儿的。 他更不会忘了师父魏珠那晚立在夜色暗影里幽幽说出的话:他们这些太监是奴才,最低等的奴才。尤其几乎所有的太监都是汉人,那在这位满洲部长世家出身的皇后眼里,就更是不得她待见。所以啊,在皇后的眼里,他们个个儿都是小人。 师父又说:“可是这个世上,最不该得罪的人偏就是小人,不是么?” 今时今日,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后主子,终于犯到了他们手里来。 “小人得志”不是个好词儿,不过若是当真抛开那些虚头巴脑的面子,做一回得志的小人,可是真解气啊! . 虽说连膳食的份例都给削减了,可是不过是一顿饭的事儿,倒也还好说。 况且这会子那拉氏气都气饱了,哪儿还有那么大胃口。 真正叫那拉氏难熬的,是在次日才来的。 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被慎刑司的精奇们给拖到她眼前来,要当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们的面儿,接受刑审! 婉兮不在宫中,后宫里此时地位以舒妃为最高。舒妃这便下旨,叫尚且年幼的七公主、八公主和九公主都回避。 皇上谕旨里说了,每个女子要打六十大板! 这是什么意思?便是个男子,只需打二十大板,就能活生生给打死! 更何况是身娇肉贵的官女子,更何况是要打三倍的数目! 便是慎刑司在动刑之时,手头上可以分些轻重去,不至于打死……可是皇上那血淋淋的圣旨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哪个还敢当真手下留太多的情面去? 皇上那意思——便是不打死,也至少不能囫囵个儿地当个没事儿人去啊! 英廉和福隆安为首的几位内务府大臣一起审问德格、果新、更根三人,闰二月十八日那拉氏剪发那天为何不拦阻……三个女子哭倒在地,个个儿辩解自是拦了,只是拦不住。 可是不管她们怎么解释,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再无转圜的余地。皇上的圣旨已经下过,她们三个还是要先挨板子,然后再发打牲乌拉处去…… 且不说六十板子挨下来,便是不死也得没了半条命。况且是打在下头,极有可能这一轮受刑下来,她们的身子就也被打残废了;再说即便能活下来,可是那打牲乌拉处却又哪里是个好去处? 打牲乌拉都是在关外替内务府置办山珍海味的内务府奴才,举凡上山采蜂蜜、松塔;下水捕捉鲟鳇鱼、采珠……个个儿都是凶险的行当,一不小心就没命不说,便是活着,那一日一日的艰苦都不是她们这些在宫里呆惯了的女子能干得来的,都是叫她们生不如死啊…… 事已至此,她们三个绝望之下,最为痛恨的便只是她们这位暴戾又固执的主子了! 她想寻死就死去,她何苦要连累她们三个?! 当主子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能饶得了她身边伺候的奴才去?这道理是个人就该明白! 她若但凡肯为她们三个考量一点儿去,她就不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自己死了就死了,凭什么要她们三个从此这般生不如死地,为她陪葬了去? 三个女子还没等受刑,已是哭天抢地,恨不得立时就给个痛快的。 福隆安高高端坐,二十岁的男子,白面如玉。 “……皇上的旨意你们也听见了,你们该受刑,该打发出宫,终究已是定论。只是本官心下爷颇有不忍。本官倒要问问你们,受刑之前,你们可还有什么可说的?” 第2547章 八卷28 朕绝不留着她去! 内务府给德格、果新、更根三个女子用刑,不仅那拉氏要亲眼看着,所有成年皇子、公主、皇孙们也都在现场看着。 那样的重刑,却是家诸身娇肉软的官女子身上,叫人只觉更加惨烈十倍去。 回想三个月前南巡起銮之前,这三个女子还是皇后宫里的官女子,因伺候中宫,在整个后宫里都是地位超卓。虽说是官女子的身份,可是事实上又哪里比内廷主位低去? 谁能想到,三个月之后,这三人就凄惨到如此地步。想来若要她们自己能选,她们必定宁愿当场就死了,也不愿意当众受这样的屈辱去。 这些皇子皇孙之中,永琪的心情是最复杂的。 从储位争夺来说,那拉氏今日落到如此地步,他自是心下暗喜的。那拉氏如此不得皇阿玛待见,那永璂便也自然失了重要的倚仗去,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好的消息。 只是,他终究不敢相信皇阿玛会废后。只要不废后,便再是帝后失和,那拉氏也依旧还是皇子们的嫡母,那他该做的表面功夫还必须得做足。 况且此时情势,十一阿哥永瑆和十二阿哥永璂今年也都到了指婚的年岁,这便也都是成年了。从前只有他跟永璇两人斗在明面儿的情势,已经要被打破。 这当中永璇跟永瑆偏还是亲生兄弟,他们两个自然会联起手来。而永璇与永瑆都跟令贵妃过从甚密,且永瑆的养母是舒妃——无论令贵妃还是舒妃,位次都在他母亲愉妃之上。 叫他以一敌二,实在并不明智。 故此四人对峙的格局里,他反倒还是希望永璂依旧在局中的。他便是不至于跟永璂联手,但是好歹有这么个嫡子在里头搅局,他倒是也可以利用永璂来牵制永璇和永瑆两兄弟去。 眼前的情形固然惨烈,他倒是心思并不在这儿。待得用完刑后,他这便回到兆祥所里,急忙摊开纸笔,略一思忖,还是坚定地写下奏本,替那拉氏求情。 鄂凝走进来。 刚迈步进门,便先呕了两口酸水儿去。 永琪忙亲自站起身来,上前扶住她,“你害喜得厉害,怎么好生养着?” 两人成婚多年,鄂凝这终于得了喜信儿去。这一个月来可是万般的小心翼翼。 “我虽说要顾着咱们的孩子,可是我也得了皇额娘的消息去了……此时我自然为阿哥爷悬心。” 鄂凝捉住永琪的袖子,“阿哥爷……若当真要为皇额娘求情,岂不热闹了皇阿玛去?” 永琪点头,却幽幽道,“你可知道,三月初七日,皇阿玛在江宁赴明太祖陵奠酒之后,又亲自去了尹继善的官署。” 鄂凝深知自己母家不能给阿哥爷带来任何的助力,反倒尽给阿哥爷扯后腿了,故此但凡提到人家八阿哥的岳丈尹继善,她的心总是一哆嗦。 “难怪阿哥爷心下如此决断。” 永琪便也是叹了口气,“永瑆也长大了,尚且不知道皇阿玛又要给老十一指个谁家的女儿。若是普通人家倒还罢了,倘若给老十一也找了个门第高的。那他们两兄弟齐心合力,便是我的心腹大患了去!” 鄂凝蹙眉,“可是十二阿哥也是今年指婚啊。便是有门第高的,皇阿玛不是该先可着永璂去?没有舍了嫡子,先将好的给了庶子去的道理吧!” 永琪眯了眯眼,“原本我也这样想。可是你瞧,眼前皇后额娘已经轮到如此地步……老十二的婚配,便也难说了。” 鄂凝咬住嘴唇,“……可是汉代有‘立子杀母”之例。会不会就算皇后额娘遭此际遇,却也不会影响到老十二的前程去?” 永琪一顿,高高扬眉,“福晋说的什么话!” 鄂凝怔住,回头品味自己的话,也是慌忙站起,“阿哥爷别恼,是我口不择言了。我本不是那个意思。” 杀母立子,永琪关心的自不是那拉氏的死活,他不愿意听的是“立子”二字! 不,皇阿玛这么折腾皇后去,绝不可能为了立永璂为储君去! 永琪虽有些不悦,却终究目光滑过鄂凝的肚腹去,这便还是上前扶住鄂凝,柔声道,“我明白。你快坐下,别惊动了。” 鄂凝抬手覆在肚腹之上,提醒自己再说话时更要加倍小心去,“我心下倒是有个想法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永琪点头,“你说就是。” 鄂凝垂首道,“阿哥爷这会子的心思自都在老八、老十一和老十二去。阿哥爷却怎么忘了令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去?” “虽说他尚且年幼,可是如今皇后失势,难说令贵妃不会再进一步去。那到时候儿,老十五的地位怕就更是难比了。” 永琪便是一眯眼。 鄂凝缓缓道,“小十六刚夭折了去,按说令贵妃回宫来,且要有些日子缓不过神来,自是也未必顾得上咱们这些……这自然是个好机会,阿哥爷何不趁机叫他们那边儿难成气候去?” 永琪心下也是一个惊跳,“你是说……利用小十六的死?” 鄂凝轻轻抚了抚鬓边的发,“总归令贵妃随驾南巡走的时候儿,必定将十六阿哥托付给与她交好之人去了。舒妃、颖妃、豫妃,都是跟她一脉。十六阿哥既然夭折了,想来必定与她们也都脱不了干系去。” 永琪眼睛突地一亮,“舒妃!” 鄂凝含笑,轻垂眼帘,“我这会子怀着咱们的孩子,便是再想帮衬阿哥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能说的便也是这些,至于该怎么办,交给谁去办,终究还是阿哥爷独力来周全。” 永琪亲自送鄂凝出来,颇为情深意浓地捉着鄂凝的手,在月台上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叮嘱鄂凝好生养着,千万别动了胎气。 鄂凝心下满足:她的主意,阿哥爷听进去了。 . 银环扶着鄂凝朝寝殿去,银环小心地道,“……只是舒妃的妹妹终究是傅恒的福晋,又是四额驸的母亲,若咱们阿哥爷不小心,岂不是要与傅恒一家为敌去了?” 鄂凝低低一笑,“你都能想到的,难道阿哥爷就想不到去?果郡王弘曕刚死,阿哥爷一时又失了个倚仗去,他目下才不会轻易与傅恒为敌去。” “那,主子方才那番话……”银环有些不解。 鄂凝轻哼而笑,“我那番话,自是绕着弯子呢。我不过那么一说,自然知道阿哥爷不会得罪傅恒去。我就在赌,阿哥爷倘若要用我这个主意,他就得将劲儿偏一偏,使到别人身上去。” 银环也是一眯眼,“留在宫里,受令贵妃所托照顾十六阿哥的人,除了舒妃、颖妃和豫妃之外,自然还该有她宫里的瑞贵人啊!” 鄂凝忙竖起手指,“嘘……小点儿声!别叫东屋的给听了去!” 银环眼珠儿一转便笑了,“奴才明白了。主子的心意在这儿,只是当着阿哥爷的面儿,自然不能直接了说。” 鄂凝转过回廊,微微回眸朝东配殿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儿。 她这也有孩子了,便更觉着英媛所出的五阿哥碍眼去。 阿哥爷若要防备十五阿哥,自然要与贵妃宫里恩断情绝去……那英媛的这位堂姐瑞贵人,自然就是那条最该斩断的纽带。 倘若瑞贵人出了三长两短,到时候儿再放些风声出去给英媛,叫英媛知道是阿哥爷所为——那英媛跟阿哥爷之间,便彻底完了! . 因侍奉在皇太后御舟之上,且出了那拉氏这样大的事,故此婉兮虽说悬心小十六,可是这一路上却也只能按捺。 便是每隔三五天,皇上都要来皇太后御舟之上请安,与她相见。可是婉兮却也不便当着皇太后的面儿再说到小十六去。 整个三月便这样溜过去了。 到了四月,虽说已经到了山东境内,距离京师又近了。可是婉兮这颗等待的心,却也绷得实在太紧。 快要绷不住了。 四月十三日,在德州地界,皇帝又来皇太后御舟之上向皇太后请安。 便要在此地,皇帝与皇太后又要水陆两边分开。皇太后继续走水陆,皇帝却要登岸走陆路了。 婉兮终是再忍不住,向皇帝问起小十六来。 其实都不用婉兮问出口,只要看一眼婉兮的眼睛;甚或都不用看婉兮的眼睛,皇帝心下又如何不知道她在悬心何事啊? 皇帝自己的心已然先被巨大的哀伤湮没,可是他却又不想叫婉兮这会子就知道了——这还在途次之中,距离京师还有些路程。若是这会子听见了,难保她不就此病倒在路上。 他已经失去了小十六这个孩子去,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了。 皇帝这便强压下心内的悲痛,拿出身为天子的强韧来,只含笑装傻,“……宫里送来的请安折,都说一切都好。你也知道,他们的请安折七天才一送,爷不及时告诉你,也只是因为便是告诉你了,也都是七天前的事儿了。” “你别急,再过七天,咱们都用不着再等他们的请安折,咱们自己也都回到京里了。” 婉兮一想也是;又想着陆姐姐也说过,没有信儿就是好事儿。 婉兮这便笑了,含笑点头,“那爷……就没有旁的话儿,想跟我说说了?”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伸手将婉兮抱过来,摁在怀里。 虽说分开了这些日子,思念萦怀,可是这会子——他又如何还能与婉兮亲热去? 他不是不想,只是做不到…… 皇帝在婉兮看不见的头顶之处,深深闭眼,极力平静地含笑,说,“还是老话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儿再给爷一个孩儿去?” 婉兮羞涩,伸拳轻轻砸了皇帝一记。 “爷!这事儿,亏爷倒来问我?” 皇帝努力地笑,“爷可是虽是都预备着呢,什么时候儿只要你想要,爷尽都给你!” “别闹!”婉兮红了脸去。 这位爷的秘密,她自是都清楚。终究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这会子最天大的事儿自是健康长寿去,再加上皇上又是密宗弟子,这会子便是养着身子,更加不肯轻易外泄元阳了。 便是与婉兮在一处,他也总逗着婉兮,问她可预备好了,他才给她……要不,是轻易不走那最后一步儿的。 婉兮轻轻捅了捅皇帝的肋骨,“……等咱们回京去再说,好不好?终归这还是在途次中,都劳累,心里也都不安定。便是得了孩子,也对孩子不好不是?” 皇帝自是深深点头,“好……等回京去,等一切都平静下来,咱们旁的都不想了,咱们就想着怎么再好好儿要个孩子去。” . 这日一别,皇帝弃舟登岸,婉兮便陪着皇太后继续在水路行进。 分别的时候儿总难免有些小小的伤感。尽管心下都明白,不过分开几日,就都回到京里了。 可,还是忍不住。一日不见,便是满怀的想念。 不知是不是这样小别的离愁给闹的,婉兮回想起昨日与皇上说的话,便总觉着皇上的话里,仿佛有些难以释怀的悲伤去呢? 只是婉兮便也努力以为,皇上这也是因为小小分别闹的吧? 两日后,四月十五日,皇上忽然派了福隆安上皇太后御舟来请安。 婉兮这才收起心绪,忙也来见福隆安。 福隆安原本从闰二月十八日起,已经扈从那拉氏回宫去了,而此时福隆安又出现在皇太后的御舟之上,这便是说他已经将那拉氏送回了京去,他本人又从京里出来,向皇上复旨来了! 福隆安给皇太后请完了安,自然又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凝望着福隆安,缓缓道,“隆哥儿,一路回京,自都平安吧?” 福隆安点头,小心上前,将那拉氏回宫之后的事情全都说了。 婉兮也是微微一愣。 实则婉兮虽说恨那拉氏已深,却也并没敢想皇上这一次终究肯与那拉氏彻底斩断了恩情去。 婉兮轻叹一声儿,“倒是那三个女子有些可怜。德格倒还罢了,她从前没少了替皇后出谋划策去;倒是果新、更根两个,都是塔娜出宫之后刚挪进门槛里出上差的,这便遭了这么大的罪去。” 福隆安点头,隐秘一笑,“奴才自也不忍心。故此奴才在行刑之前,已是问过了她们话儿去,叫她们能有个机会,少些痛楚去。” 婉兮心下也是腾地一热,“她们可张嘴了?” 福隆安微微迟疑一下儿,缓缓道,“令阿娘……总之啊,您就放下心来。阿娘的痛,皇上全都记着,纵然她是中宫,皇上这回也再不留情去。” 婉兮心下颤了颤。 福隆安的欲言又止,叫婉兮明白,这孩子不是故意瞒着她去,怕是德格她们说到了与她有关的事儿去。 怕是,就是当年小鹿儿,乃至二十四年掉的那个孩子的事儿吧。 隆哥儿这孩子怕她伤心,这才故意不肯说起了。 婉兮竭力地笑,心说,这些事儿她自己其实早已经想明白了。便是隆哥儿明说出来,她也不至于还有什么承当不了的。 可是转念又一想,隆哥儿自己也还这样年轻,故此说不得这些话去。 婉兮便也不为难福隆安,含笑道,“这些话,你可事先都禀明皇上了?若还没有,你倒是该先存着,便是在我面前也不可抢先说出来的。” 福隆安便笑了,“这个规矩,奴才自是明白。令阿娘放心,奴才这番话就是皇上吩咐奴才回明阿娘,叫阿娘能宽宽心的。” 婉兮这才扑哧儿一笑,“好。皇上和你的这个法儿啊,是当真叫我宽心了不少。你也快回去代我谢皇上的恩吧。” 福隆安临告退时,眼含伤感凝视婉兮,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说,“阿娘,请务必记着,皇上和奴才,都会竭尽所能,替阿娘讨还公道。” 瞧这孩子年纪不大,却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婉兮便笑,“好,皇上和你都这么说,那阿娘就深信不疑。” 福隆安告退出船舱,立在甲板上,水风吹来,不由得打湿了他的眼。 还有几天就要到京了,他都不知道到时候儿令阿娘面对十六阿哥的事儿……便凭今日这一番话,是否能叫她宽心去,少落一些泪的? 他知道,终究是——无法弥补上的啊。 .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从陆路先行回京,没回紫禁城,直入圆明园。 此时走水路的皇太后还在郑家庄,尚未到京。 皇帝回到圆明园,在安佑宫行礼之后,这便直奔碧桐书院。 正月起銮时,京中冬寒尚未去;此时四月,又是中间夹着闰二月的四月,京中早已春深。 碧桐书院里,梧桐青翠,碧色连天。正式“碧桐”二字最美写照之时…… 原本天儿渐渐热起来,这碧桐书院里便是最好的避暑纳凉的所在…… 可是这样的幽美,他这一腔深浓的父爱,都没能留住那幼小儿子的生命去。 立在梧桐树下,听桐叶沙沙,皇帝忍不住劳泪长流。 曾经瀛台上有“补桐书屋”,他为枯死的梧桐能再续新弦去;可是在这梧桐成林的碧桐书院,他却——没办法再寻回一个小儿子啊! 人生最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今年五十五岁了!天命还有多少年,将来还能不能再有孩子,他自己都并不能确准——这个年岁送走的小儿子,才更叫他摧断了肝肠去! 这种痛,跟当年失去永琏、永璐那几个寄予厚望的儿子去还不同。那几个孩子没了的时候儿,他还春秋正盛,还有的是希望再得孩子去。那几个孩子承托的是江山大业承继的厚望,他难过是难过的是失去继承人,更是“公”的层面的意味。 可是如今——他五十五岁了。因为有了小十五,他并未将更多的压力放在小十六身上,他只将小十六当成小儿子,一个老来得子,一个老疙瘩来疼爱罢了。 他对这个小儿子,疼得甚至都是小心翼翼。就为了小十六能不担负压力、自自在在地长大,他连大名都还没给他取——因为按着关外的旧俗,小孩儿不该太早取名,否则容易不好养活。先以小名儿叫着,等到进学再取大名就是。 他就等着这次南巡归来,也恰好就是小十六平安送圣之时,到时候正好可以给小十六取名…… 却不成想,一切竟都来不及,只能成为永远的遗憾去。 五十五岁的皇帝,终究不能不服年岁,身子微微一个晃荡,急忙向后倚靠住梧桐树干。 梧桐不言,翠盖飒飒;山林静立,风声如咽。 . 便在碧桐书院,皇帝招来毛团儿和王成。 皇帝三月里的密旨,是交待叫毛团儿亲自去那拉氏在圆明园里的住处,连同净房,都要细细查看,是否有“邪道踪迹”。 皇帝特别指出要到净房去密密查看。净房就是“便溺之所”,紫禁城里帝后的厕所被称为净房,一般宫殿寝室的净房都设在卧室的一侧,明面装一扇或两扇小门,里面宽度约为六尺,亦称“套殿”。 而净房这样的所在,又正是人们藏污纳垢,或者处置见不得人的东西的地方儿。 毛团儿上前跪倒,神情谨肃,“皇上圣明,奴才果然在皇后主子的下处,寻得了脏东西!” 皇帝便是狠狠一眯眼,“哪儿呢,拿来给朕看!” 毛团儿约略迟疑,“奴才是在净房寻获,故此那东西都已经沾了脏污……不宜进呈皇上预览。” 皇帝咬牙,“无妨!拿给朕看!” 毛团儿寒着脸将寻来之物呈上—— 包袱皮儿展开,一个浑身绑满麻绳、扎着针的小小傀儡便现在眼前! 皇帝也是一个寒颤,“这是什么?” 毛团儿叩头在地,已是泪下,“……上头已经找不见具体的人名,可是奴才却不能不联想到,十六阿哥的刚刚离去。” 皇帝“啊”的一声,向后险些仰倒。 “皇上!”毛团儿等人赶紧奔上前来扶持住。 皇帝手指紧攥,“朕说呢,缘何那孩子明明已然送圣,却又为何忽然反复了!原来早有人在圆明园里动了手脚去!” “那个贱人!果然心如蛇蝎,果然罪不容诛!朕……绝不留着她去!” 【还有月票的亲,继续支持哟~~】 第2548章 八卷29 该如何能让你不心痛 皇帝从陆路提前回到京师,驻跸圆明园的四天之后,亦即四月二十五日,婉兮终于陪着皇太后从水路回銮。 皇太后御驾回到畅春园之前,皇帝先赶到了三间房(地名,朝阳区东,有过去的朝阳门)前去问安。 见了皇上,婉兮却不由得朝皇帝后头看。 已在京师,说不定皇上此来,会将小十六也给带来啊! 从种痘之始,到此时都四月底了,已经是三个月去了。再怎么着,小十六也该已经平安送圣去了。皇上自是知道她心下有多着急,那以皇上的性子,怕是必定又要给她藏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去…… 那是不是说,最可能的惊喜,就是皇上干脆直接将小十六给带到三间房来了呀? 为了这个,婉兮在今天一大早就嘱咐小十五,将从山东地界上带回来的石榴给预备好了,等小十六来了,就正好叫他捧着,看看到底是哪个“石榴”更好看。 可是婉兮望尽了皇帝身后所有随驾之人,却终究没有看见小十六的身影。 小十五因早早儿得了额涅的这个嘱咐,他心下跟额涅是一样的着急,这便只简单跟皇阿玛行了个礼,这便赶紧跑出去亲自寻找去了。 他知道,额涅想弟弟想得,这几个月来时常掉泪。尤其是后头这几天,越是要到京了,越是就要看见弟弟了,额涅反倒越是情急不已,这便更是只要一提到小十六,额涅的眼圈儿就会泛红去。 可是这会子在皇阿玛和皇玛母面前儿,额涅自然是不能亲自跑出去找去,那就该由他去。 他仗着自己小,皇阿玛和皇玛母自都不会给他立什么规矩去。 瞧小十五偷溜了出去,皇帝便是给皇太后问安呢,也坐不稳当了。 毛团儿瞧见,忙单腿跪安,说有件差事急着办。皇帝点头,“快去吧。” 毛团儿抹头就跟出来,在回廊下撵上了小十五。 毛团儿不由分说,将小十五直接就给抱了起来。 “十五阿哥这是干什么去啊?见了奴才都不容奴才给小主子请安,难道忘了奴才不成?” 小十五一见是毛团儿,这便满面含笑,赶紧抱着脖儿说好话,“圆子怎么会忘了谙达?圆子也十分想念谙达呀!” 毛团儿心下安慰,不动声色抱着小十五就要往回带,嘴上故意嬉笑着说,“我的好阿哥,快随奴才来,奴才还给十五阿哥存着好玩意儿呢!” 小十五却不上当,腿上踢蹬着,“我这一路上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额涅都说我又胖了。谙达快放我下来,别将谙达的手臂给压坏了。” 毛团儿心下暗道:真是人精儿似的小主子! 毛团儿忍住叹息,柔声哄,“不管小主子又胖了多少,奴才都抱得动。奴才啊,就想趁着小主子年岁还小,还想多抱抱小主子呢。等回宫了,小主子这就要进学了,那奴才便是想抱着小主子,怕是都抱不着了。” 小十五心下也是感动,这便只能直说了,趴在毛团儿耳边嘀咕,“谙达,我是出来找小十六的。我额涅啊,可想小十六了。额涅今早上还嘱咐我将从山东带回来的石榴给小十六留着呢……” “谙达放我下来,我找见小十六,先带给额涅瞧瞧去。等额涅放下心来,我再来跟谙达讨那好玩意儿来!” 这世上,最叫人猝不及防的,其实就是这样满怀真挚的童言童语。 若是面对大人,还能虚与委蛇;偏是这样纯真的童心,叫毛团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遮掩和隐瞒去。 毛团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鼻尖儿一阵发酸,心头更是苦涩。 他也愧对令主子,愧对皇上,尤其是愧对——十六阿哥啊。 皇上将他给留在京里,没叫他跟着去南巡,又何尝不是将十六阿哥也托付给他了! 可是他…… 他又哪里还有脸去见令主子? 只是再不敢见,令主子也已经到了眼前。 毛团儿已经想好了自己未来的路。 毛团儿缓缓吐了口气,哄着怀里的小十五,“哎哟,倒是贵妃主子误会了,咱们十六阿哥压根儿就没来啊。还是等回到圆明园去,到时候就自然什么都见着了。” 小十五听了也鼓了鼓腮帮,“原来真的没来呀?哎,怎么不来呢?都到眼前儿了,早点到这儿来见额涅不好么?” 毛团儿不敢再多说,他不敢在面对这样纯真的小主子。毛团儿只是赶紧与小十五说,“十五阿哥先去回了贵妃主子,叫贵妃主子就别等了。也免得贵妃主子这会子心下还不安定不是?” 小十五乖巧点头,“好,谙达放我下来,我这就赶紧告诉额涅去。” . 小十五回到婉兮身边儿,咬耳朵将小十六没来的事儿说了。 婉兮又忍不住愣了一愣,只好强笑,“……没事儿,反正咱们待会儿就能回到园子里,就能见着了。已经近在眼前,在哪儿见都是一样。” 小十五为难地指了指自己揣在怀里的大石榴,“那这个石榴……” 婉兮深吸一口气,却是将那石榴从小十五的怀里取了出来。 “额涅不叫儿子拿着了么?”小十五有些不解,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额涅放心,儿子必定不会偷吃的。儿子会留给弟弟,儿子也可想念、可想念弟弟了!” 婉兮竭力地笑,然而面色却点点苍白了下来。 “额涅知道圆子是给弟弟留着的。额涅从不担心圆子会偷吃……额涅是觉着,这大石榴好沉啊,放在圆子的衣服里,肚子便更是鼓鼓的了。回头你瑞姨娘和你姐姐她们见了你,又该说你胖了。” 婉兮拥着小十五的肩膀,满是慈爱,可是她的手却是忍不住地颤抖。 “额涅先替你拿着……啊。” 小十五额涅描述的情形,姐姐们又要笑他吃多了好东西,他这便抱着肚子大笑,“那好吧!额涅拿着,等回了园子去,儿子再抠开给石榴吃!” 婉兮示意玉蝉,玉蝉连忙将小十五给哄走。 语琴不由得小心打量婉兮,伸手过来握住婉兮的手,“哎哟,怎么这么凉?” 容嫔也闻声过来,看见婉兮的面色,也是忙问,“贵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婉兮笑,极力地笑,不知为何地忍不住一直摇头。 “没事,我没事。” 心中那个越来越浓的预感,她不想说,更不想信! 她觉着,还是都守在嘴里,守口如瓶,那便都不会是真的。 不会的。 . 便不管再如何,这日午后,婉兮随着皇太后銮驾,终是回到了京里。 皇帝带婉兮,两人一起送皇太后回畅春园。 从畅春园回圆明园,距离其实很近。 皇帝特地下了马,叫仪仗都先撤去,只留福隆安带着銮仪卫在周遭护卫;身后伺候的太监,也只留下毛团儿一人。 皇帝挽着婉兮的手,忽然说想这么走走。 婉兮极力地想撑一抹笑,却终究还是办不到。 她便垂下头,不敢让皇上看她的眼。 她便想起那一年皇上回盛京,也曾在那个月夜,就这样挽着她的手,在盛京故宫里两人并肩而行。 那一次,她也是不敢抬头,只能垂首悄然分拣着自己的心事。 不同的是年岁,还有——彼时是羞涩,是对未来的不敢想象;而此时,是不敢碰触的……哀伤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摇了摇两人握紧的手。 “九儿啊,既是南巡归来,小十五就也该预备进学的事儿了。虽说还不到十月,可是爷觉着,是该叫小十五先正式从庆妃那边挪出来,单独住了。” 这都是大清皇子养育的规矩,五岁就该从内廷里挪出来,住进阿哥所去了。 婉兮倒也不意外,静静点头,“爷安排就是。早在南巡途中,庆姐姐早已跟圆子说下了。再说到时候儿圆子身边儿还有从小就伺候他的谙达、嬷嬷们呢,他不害怕。” 总管桂元是早就经过历练,能放心的人;乳母孙氏、张氏,妈妈里崔氏和朱氏,更是从小就伺候在小十五身边儿的,婉兮倒不担心。 皇帝却笑,垂眸深深凝注婉兮,“爷的意思……叫小十五住毓庆宫吧。” 婉兮都是一怔。 皇子五岁挪至阿哥所是定例,宫内又有多处阿哥所,将小十五放进南三所,或者北五所去皆可。婉兮都没想到皇上是特地将小十五放进毓庆宫去。 毓庆宫虽也是皇子住所,但是地位特殊——因为毓庆宫,原本就是当年康熙爷为六岁的废太子胤礽而特地修建的! 从康熙年间开始,这毓庆宫就是太子东宫了。 到了雍正朝,虽说不明立太子了,可是乾隆爷小时候儿从十二岁到大婚之前,也都是住在毓庆宫里的。 如今,皇上更是要小十五直接住进毓庆宫去了。 虽说,从雍正朝时候起,为了对应不明立皇储的规矩,故此毓庆宫并非只给一个皇子居住,以免被前朝后宫从中窥出端倪来……但是此时的皇子里,成婚的都已经另外分了所儿;而永瑆和永璂两个,今年也要指婚了,故此若小十五搬进去,那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都将是小十五一个人独居毓庆宫。 那这特殊的意味,便又重新浮上水面来了。 皇上为何这样决定,婉兮心下未尝不明白去。婉兮垂着头,努力地想笑。 ……她的爷啊,这是已经费尽了心思在讨她的欢喜。 这一路上,先叫福隆安来将继后回宫之事告知,要她宽心;紧接着又要叫小十五挪进毓庆宫去……她的爷,这个天纵帝王,此时其实都已经显露出些许的笨拙来。 惟其笨拙,才越发看出真心实意所在。 婉兮努力点头,“奴才知道了。奴才替小十五,谢皇阿玛。” “还有!”皇帝仿佛怕话就这么落到地下,叫婉兮又想起小十六的事儿来,“爷还准备,呃,给婉嫔和咱们小七也挪个住处。” 婉兮不由抬眸,“爷要怎么挪?” 皇帝搓了搓手,“你的储秀宫啊,挨着最近的就是翊坤宫了;翊坤宫再南面儿就是你的永寿宫,如今啾啾也在里头住着……那就叫婉嫔和小七挪进翊坤宫来住,好不好?” “这样儿你的储秀宫,小七的翊坤宫,啾啾的永寿宫,这便南北连成一条线了,叫你想见她们两个的时候儿,随时都能看见!” 婉兮眼中越发沉甸甸了,她都不敢再低头。就怕再一低头,泪珠儿就掉下来了。 皇上他……真的真的是,笨拙到不知该做什么了…… 婉兮用力摇头,别开眼去看旁边儿。 那长长的宫墙,那静静伫立的一草一木。 它们都不会说话,可是有谁能说,它们无情? “皇上不必如此……翊坤宫,终究是皇后娘娘的中宫。” “翊坤,如何能为中宫?!”皇帝仿佛变成了执拗的少年,用力攥着婉兮的手,“爷要把她挪走,省得还摆在翊坤宫里,倒叫我碍眼!” 婉兮想笑,却终究笑不出来。 只是婉兮终于高高抬起头来,静静看皇帝的眼睛。 “爷……奴才也不想待会儿回到自己寝宫掉泪。那奴才便在这儿问爷一句:石榴他,是不是已经……?” 皇帝讶然一怔,一垂眸,眼中已是通红。 “爷是太自以为是了,才会想着瞒住你……爷其实就是个大笨蛋!竟怎么都找不到一个最好的法子,能叫你不用面对回京来的这一刻。” 他深深吸气,怆然欲泪,“爷是天子啊,爷一言九鼎可决断人命生死,可是爷却如此没用——竟然都护不住咱们的老儿子……” 婉兮虽说心里早有预感,可是当这一切终于被证实,婉兮的腿还是一软。 纵然她竭力想要站稳,可是也不知怎的,这腿脚啊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只剩下软软的一团,怎么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她整个儿向下瘫去,偏还穿着旗鞋,这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脚踝上去,身子一歪,眼看着脚踝就要支撑不住,唯有崴了脚去。 皇帝忙一把将婉兮的身子给捞住,紧紧抱在怀里。 “九儿啊,你千万别倒下……爷说过,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 婉兮眼前的天地,旋转,倒置,渐渐分不清黑白明暗,变成混沌一团。 这是回到混沌初开之时了么? 她伏在皇帝怀里,头靠着皇帝心口。 皇上的心跳就那么近在耳边,一声一声,噗通噗通,那声音也鼓舞着她的心,叫她的心没办法就这么沉寂下去,反而要随着耳边这心跳声,而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点一点恢复跳动。 她不想哭,不想哭。 她至少不能回到自己宫里去哭。要不,不说颖妃、豫妃她们一定会难过,玉蕤便自是第一个自责的。她若当着她们的面去哭,难道是要叫她们难受去么? 那她就也只能在这里暂且抛下贵妃的身份去,就在这里,哭一回吧…… 可是却又不能放声大哭,她便张口咬住了皇帝的衣襟……只叫泪水奔流而下,却不准口中发出悲声。 不是她放不下这贵妃的身段,是因为她自己心下明白,哭又有何用! 便是能叫悲伤宣泄,却不能挽回小十六的性命啊! 她得将放声大哭的劲儿都留下来,她得去弄清楚小十六究竟是怎么走的……若当真只是小十六福薄,没能熬得过种痘,那倒也罢了;倘若不是那样简单,而是又有人动了手脚去,那她得将那股劲都留下来,留着,给小十六报仇去! “爷……你告诉我,小十六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哽咽着,将脸埋在皇帝臂弯里,颤声问。 皇帝犹豫,继而缓缓道,“呃,小十六是,呃,三月十七去的。” “三月十七?”婉兮眯了眯眼,心中暗自算了算日子。 福隆安说,那拉氏是三月三十前后才进宫的。 难道,竟不是那拉氏? 难道,小十六当真只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婉兮在想什么,皇帝心中都明白。他只紧紧抱住婉兮去,柔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只管养好身子,等着再给爷诞育一个孩子去。其余的事,都交给爷,啊!” . 婉兮这一晚,都没敢回天地一家春去。 她留在九洲清晏,有皇上陪着,虽说她肝肠寸断,可是好歹一切还有人可以寄托,不用自己苦苦强撑。 可是次日,有哈萨克使臣入觐,皇帝不能不去尽天子之责。 婉兮终究还是回到天地一家春来。 婉兮真是,有些不忍心面对玉蕤。 果然,玉蕤来时,已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原本那般年轻灵动、嬉笑怒骂的玉蕤,这一刻除了还有一口气在,其余的都已经看不出来她还活着。 玉蕤跪倒在婉兮面前,不管婉兮怎么使劲拉,都拉不起来。 婉兮竟然也做不到,就是因为玉蕤的整个身子都是沉的。便是婉兮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是没有玉蕤的半点配合,也是拉不起来的——这一刻玉蕤仿佛竟是,半点求生的心气儿都已经没了。 婉兮原本强撑着,这一刻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紧玉蕤,婉兮哽咽道,“你千万别这样!小十六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没什么扛不过来的。反倒是看见你这样儿,我就当真扛不住了。” “傻玉蕤,你千万别将这事儿都赖在你自己身上!我又何尝是糊涂人去,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与你半点干系都没有啊!” 玉蕤却依旧还是愣愣跪着,只是眼底终究闪过了一丝涟漪。 她的唇都是干涩的,一呼吸都起了皮。 “姐……我已经死了,我不过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等你回来,向你磕头拜别。姐……我去陪十六阿哥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就那么走了。” 婉兮又惊又痛,忍不住劈手打在玉蕤肩膀上,“玉蕤你赶紧给我醒过来!石榴已经没了,我不能再没了你去!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也没有半点对不起我,我更不可能对你有半点的埋怨去!” “玉蕤啊,我要你好起来,赶紧好起来。你得继续陪着我,你得还跟往日一般,每日里在我面前嬉笑怒骂去才好……唯有这样,我才能熬过眼前的日子去。你不能这么着,你要是还不醒过来,我就也只能陷在眼泪里,也一样会好不起来了。” 玉蕤一颤,眼波隐隐流动起来,极缓极缓地抬头。 虽还是有些呆滞,却比之前多了一点生气儿,再不全像是行尸走肉了。 婉兮含泪点头,伸手去搓玉蕤的面颊,去拍她的肩膀。希望这样的动作能让玉蕤的血重新流动起来,让她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 “我与你说……我啊,我会拼了命地再要孩子去。玉蕤你听见了吗,你得陪着我,你还得继续帮我照顾那个未来的孩子呢!你忘了,我今年已经多大了,我三十九了,若是有孩子,最快也得明年才能下生——我明年啊,都四十岁了!” “这个年岁,已是当祖母的了。若没有你陪着我、照顾我,我做不到的……玉蕤啊,你不能跟着石榴去,你本与我的情分更深,你得留下来陪着我才行啊!” 玉蕤麻木的身子,终于在肩头那儿,微微一颤。 婉兮忍住悲伤,继续急促地说,“……佛家讲轮回,无辜的孩子不会就那么远去。就像小鹿儿离去之后,圆子就来了;我想尽快再有一个孩子,说不定那就会是石榴的重续母子缘分。” “玉蕤你若是真的舍不得石榴,那你就更得帮着我,让我早些怀下胎来。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那石榴他,才能回得来啊……玉蕤你说是不是?你赶紧醒过来,你赶紧回答我啊!”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转世重来?婉兮也不敢确定。 可是这样话,却是唯一能将玉蕤留下来的吧? 良久良久,玉蕤终是一声长长的哽咽,呆滞的面上终于涌起悲痛的波澜,她僵直的身子终于向前投进了婉兮的怀中。 “姐,姐——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宁愿替十六阿哥去,可是却为什么偏偏走的,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婉兮紧紧抱住玉蕤,泪落无声。 “我们一起,等着他回来,好不好?” (谢谢亲们的月票,谢谢“虫的世界里只爱梦梦”、咪.咪、非常6加16、还有尾号为2493的红袖书友等亲们的打赏哈~) 第2549章 八卷30 兰宫领袖 婉兮与玉蕤相拥而泣,上天仿佛也有感,窗外淅淅沥沥飘落下雨丝来。 玉蝉红着眼圈儿,悄然进来回禀:“主子、瑞主子,毛小爷来了。” 婉兮忙抹掉眼泪,“叫吧。” 毛团儿这会子来,必定是皇上有示下。 况且婉兮也不想再当着毛团儿的面掉泪。 虽说跟毛团儿在三间房已经见了,但是那会子是当着皇上和皇太后的面儿去,倒没能跟毛团儿单独说话。这会子毛团儿单独来见,除了可能是传皇上的旨意,另外也必定是毛团儿想要单独与她告罪。 可是,毛团儿其实何罪之有啊? 小十六已经去了,婉兮不想再将更多的悲恸反倒拖累这些活着的人们去。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他们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疼爱那孩子。那孩子虽然走了,却也不该叫他们却要背着永远的怆痛去。 婉兮叫翠鬟和翠袖两个进来,将玉蕤先给扶下去了。 毛团儿进来便是噗通双膝跪地,正待重重叩头,不想那边厢玉蝉打斜里已是冲出来,将一张厚厚的拜垫,妥妥地给塞进毛团儿的脑门儿跟地面之前的缝隙里去了。 毛团儿吓了一跳,慌乱抬眸。 婉兮虽说眼睛还是红的,这会子已经不准自己再掉泪。 想要让大家伙儿都不跟着自责,那她就得自己先好起来。 婉兮吸了吸鼻子,“别磕了,也不准掉泪,更不准再说什么请罪的话。” 毛团儿狠狠一颤,一颗心仿佛都被攥紧了、捏碎了。 他不是为自己,甚至不是为了十六阿哥——而是,心疼令主子啊。 令主子本就生得柔弱,甚或是整个后宫所有内廷主位当中,身量最为纤细娉婷的。可是她的心,却偏偏是超乎所有人的强大和坚韧。 她不但扛起了她自己的后宫生涯,扛着自己的孩子们,更是如老母鸡一般,伸开翅膀,将她身边所有人都尽己所能地护在羽翼之下。 她从不肯,叫他们为难。 毛团儿深深吸气,心下翻腾着,想要将自己亲手从那拉氏寝宫净房里掏出来的那些东西,都告诉给令主子……可是他不能忘了皇上的吩咐,这样残忍的话,不能在令主子面前说。 死亡是可怕的事,可是那些魇胜污秽之物,却是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怖百倍的。倘若令主子听了、见了,也许以后就再也走不出这件事的阴影去了。 他只好忍下来,深深吸气吞下泪意,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撑开的笑意。 “奴才来回主子,皇上说今儿要见哈萨克使臣,之后还要到同乐园赐宴、看戏。怕是一整天都过不来。” 婉兮点头,“我都知道了,皇上又何苦又叫你跑一趟来?你回去替我回了皇上,我一切都好,没什么想不开的,叫皇上只专心朝政去即可。” 西北回部又乱,朝廷大军已经开始平叛。那乌什城里的反叛之人,若想脱逃,必定朝西边儿去。按着从前准噶尔、大小和卓的旧例,他们不是投奔布噜特,就会奔哈萨克去。 皇上这会子亲自接见哈萨克使臣,又要同乐园赐看戏,为的就是此事。 远交才能近攻,且可以稳定哈萨克,不至于叫他们趁着乌什之乱再跟着一起闹起来,否则西北又将成为难控之势。 毛团儿却笑了,这一次却是真心诚意的笑,不再是强撑出来的。 “是奴才嘴笨,还没说到点儿上。主子容奴才重说——皇上说,今儿要忙活一整天,不光不能来看主子了,就连皇太后那边儿也没法儿去请安。” “故此皇上口谕:请贵妃主子率领内廷主位,共同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 “啊?”婉兮都愣住。 婉兮是贵妃,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倒是不稀奇,可是这回皇上的口谕却是——由她率领内廷主位,前去给皇太后请安啊! 原本,领袖兰宫乃是中宫独享的权利。 唯有当中宫不在京中之时,才可能由贵妃代行。 可是此时,那拉氏在京中呢,而且依旧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啊! 毛团儿会意,含笑叩首,“奴才恭喜主子……在皇上心中,此时主子已然是六宫之首。皇后虽说还在,可是在皇上心中,已然排除了那位的存在。” 玉蝉等人听见了,也都欢喜得急忙上前一并跪倒。 “奴才等一并恭贺主子,从今日起,领袖兰宫!” 婉兮缓缓抬起头来,端然坐正。 “既然责无旁贷,那,咱们便走吧。” . 当贵人以上主位齐集,天上的雨也已经停了。 天际之上云开雨收,晴光点点浮现。 而随着清脆的巴掌声,众人都远远看去,只见伞罗两分,仪仗引导而出的是贵妃婉兮。 既然摆开的是贵妃的仪仗,那么今日不会有皇后驾临了。这么说来,是贵妃代替皇后带领她们前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行礼? 贵妃代行皇后之责,这仿佛有些过于僭越了。终究只是贵妃,还是妾室;在贵妃和皇后之间,还隔着一个皇贵妃呢! 语琴等与婉兮情同姐妹之人,迅即明白过来,这便都是欢喜得泪花闪闪了去。 愉妃等人自是愣怔,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按着行走位次,各自归班。 别说内廷主位们也都是意外,便连负责引导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官员都准备不足。 因都知道皇后那拉氏在紫禁城,此时不在圆明园中,故此都没想到今日内廷主位便要排开仪仗,一众主位共同去给皇太后行礼。这便当中有一个有随扈之职的内务府都虞司的员外郎,叫石格的,竟然没来。 . 畅春园里,皇太后得了宫殿监的通禀,知道要升座,接受内廷主位行礼。 皇太后却也没想到带领一众后宫而来的人,是婉兮。 皇太后在御座之上也是叹了口气。 是没想到,可是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那拉氏做了那样疯狂悖理之事,皇帝自是不可能轻易原谅去了。况且那拉氏那是在诅咒皇太后自己,皇太后心下也做不到这么快就解开疙瘩去。 故此皇太后倒也顺顺当当接受了以婉兮为首的一众内廷主位的请安。 皇太后再将往常那些本该说给皇后的话,譬如一路侍奉她,辛苦了;譬如一路从圆明园行走过来,也是孝心……这样的话,都换成了是对婉兮说。 婉兮虽位分依旧是贵妃,可是从这些上来说,已与中宫身份无异。 请安罢,内廷主位们告退时,皇太后虽说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说,“……皇后患病,以后这后宫诸事,贵妃你要多担待。” 婉兮端庄而礼,“这本是妾身分内之事,还请皇太后放心。” 待得步出皇太后宫,愉妃不由得向前几步,走到舒妃旁边,急促道,“这便怪了。难道不该是你晋位贵妃,在皇后患病期间带领后宫去?她又凭什么!” 舒妃回眸盯牢愉妃,倒是哂然一笑,“我晋位不晋位,又关你愉妃什么事?愉妃要是看不过眼,不如自己去皇上面前求恩典晋位。” “话说愉妃位居妃位也二十年了,又诞育皇子,皇子又有了皇孙……怎么说也该晋位贵妃了。我都想不通,皇上为何就不给愉妃你再挪动挪动。” 愉妃面色一变。 舒妃淡淡扬眉,“愉妃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再来替我操心吧。” . 这一日所有内廷主位都随婉兮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皇帝的行程安排也都是明摆着的:召见哈萨克使者,之后又要同乐园赐看戏。 可是皇帝却在百忙之中还“记挂”着那拉氏。 被锁在翊坤宫里快一个月了的那拉氏,宛如陷在井底的青蛙,抬头只能看见翊坤宫后殿院子里这块四四方方的天。 堂堂中宫,她别说走不出翊坤宫了,实则连翊坤宫后殿的门都是锁的。 就连窗外那块四四方方的天,她都只能扒着窗子看见。那片天下,都已经不属于她了。 这般尽一个月的挣扎和绝望之下,她渐渐有些麻木。 她已经不指望身边那两个笨拙、胆怯的小女孩儿能替自己带进来什么消息了。 她便在这翊坤宫后殿里,干枯等死就也是了。 这日一早,两个小女孩儿进内伺候。那拉氏睁开疲惫的眼,盯着她们两个,嗓音干哑地问,“你们两个……都叫什么来着?” 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道: “奴才叫二妞。” “奴才是五妞。” “你们说什么?!”那拉氏不由得一个激灵,忍不住狠狠拍桌子一记,“你们再说一遍,这是你们原本的名字么?” 那拉氏宫里的官女子,一向都只选满人家的女孩儿。而按着满人家的习惯,其实所有的女孩儿都可以按着家里的序齿,叫做大妞、二妞,乃至五妞、六妞的。 故此这二妞和五妞,当真有可能是两个官女子的本名儿。 只是那拉氏听着还是忍不住后脊梁沟发凉——这两个名儿,总叫她想起令贵妃宫里那先后两个与她有关的女子去! 两个女子倒也没隐瞒,这便都深蹲在地,将实话给交了。“回皇后主子,奴才两个的名儿……是,是那日被挑进来伺候主子的时候儿,几位谙达叫给现改的。” “果然如此!”那拉氏恼得咬牙,“他们倒肯叫你们说实话,这便也是摆明了不怕叫我知道。这当真是、当真是已经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那“二妞”深深垂首,“毛团儿谙达还说……请皇后主子永远永远不要忘记了‘二妞’这个名儿。” 那拉氏深深吸气,紧咬牙关。 堂堂中宫,如今命运反倒被捏在几个太监的掌心儿,竟然沦落到要受一班阉人磋磨的地步! “好,好……”她咬牙道,“本宫会好好儿记着!等本宫熬过这个浅滩去,回头第一个先要他们几个的命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深深垂首。 那拉氏闭上眼,盘算着如今的处境。 虽说已经身在绝境,可是她的心却还没死。 因为她还活着啊,因为皇上还没废后,那就是说,皇上她不敢! 她是先帝赐给皇上的侧福晋,她是皇太后亲自下旨册立的中宫,她是告祭太庙中殿由列祖列宗接受的媳妇! 皇上便是想废后,他怕也没这个胆子! 那么为今之计……她最后最后的一重倚仗,还是在皇太后那儿了。 她现在还剩下一步棋:那就是一定要设法再见着皇太后,一定要叫皇太后相信,她在杭州时所行的那“叫魂”之法,不是要害皇太后的性命去。 “我叫你们去打听,皇太后何时回銮。吩咐了你们这些日子,你们一直都是闷嘴的葫芦去!”那拉氏不由抱怨。 两个女子又对视一眼,由那五妞小心翼翼道,“回皇后主子,皇太后老主子昨日已经回到畅春园了。” 那拉氏激动地站起,“终于回来了!” 那拉氏说着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我得去给皇太后请安!便是皇上不准,皇太后难道就不问么?” 五妞咬着嘴唇,小心道,“回皇后主子……今日,今日贵妃主子已经率领内廷主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了。” . 那拉氏狠狠一怔,不敢置信地盯住两个女子。 “你们说错了吧!是令贵妃去给皇太后请安,又或者是她带着她们一帮那几个人去请安的吧!她怎么会率领内廷主位们,去给皇太后请安?” 两个女子都吓得簌簌发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回,“……是,是贵妃主子率领所有内廷主位前去请安。内务府的仪仗都排开了,前引的内管领、后头随扈的都虞司职官,都去了。” 那拉氏愣怔好半晌,回头盯住两个女子就笑了,“这消息又是那几个奴才故意叫你们告诉我的,是不是?他们就想看着我遭罪,就想看着我被困在这翊坤宫后殿里,插翅也飞不出这紫禁城去,更不能飞到御园里去!” 两个女子都不敢说话,只能都伏在地上请罪。 她们两个又招谁惹谁了呢,本就是翊坤宫里人微言轻的粗使女子,这会子陪着那拉氏一并被锁在翊坤宫后殿里,也不准出门,那拉氏还叫她们两个打探消息,她们,她们又怎么办得到呢? 既然几位谙达给了消息,叫她们回给皇后主子,她们还能不回是怎的?再说不也是皇后主子叫她们去打听外头的消息么? 怎地有了消息,皇后主子反倒又要跟她们两个发脾气么? 两个女子心下委屈,同时又是害怕。 前头德格、果新和更根三个,被打了六十板子那么重的刑,她们两个也是眼睁睁地看着的呀! 那三个,原本是皇后主子跟前伺候的头等女子和二等女子,尚且得了这样的下场。那她们两个呢,原本就是粗使的,岂不是更要悲惨了去? 进宫来原本以为能进皇后主子的宫里是幸运之事,可是事到如今却觉着,进皇后宫里来伺候,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去…… 她们两个心下有怨,这便从心底里更加倾向外头那几个太监去了。 总归如今自己的命运都被掐在那几个人掌心儿里呢,看不明白的话,只会叫自己更遭罪罢了。 两个这便将那拉氏今日的反应和咒骂都讲说了。 如今任翊坤宫首领太监的开齐礼听着就笑,安抚两人道,“别急,我这儿正好儿有事儿要回咱们皇后主子去。” . 见开齐礼进来,那拉氏不由得满脸的防备。 “你进来做什么?即便你是奉旨看守着我,可是你也别忘了宫里的规矩!太监不准单独进内回话!” 开齐礼便笑了,从容不迫地从地上自己站了起来。 没等那拉氏叫他平身。 那拉氏便又是一眯眼,“你好大的胆子!” 开齐礼轻轻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皇后主子急什么。奴才起身,也只是想伺候着皇后主子早些儿起驾,别耽误了时辰,倒没法儿给皇上复旨了。皇上可等着奴才们的信儿呢。” 那拉氏一愣,“起驾?到哪儿去?” 那拉氏心底不由得涌起希望来,“是皇上准我出去了,是不是?” “要不就是皇太后想见我。是皇太后叫我去请安,是不是?” 开齐礼无声地笑了,笑得那般眉升眼翘。 “皇后主子不必想那个了。传皇上口谕,请皇后主子将翊坤宫腾出来,挪到永和宫去。” . “你说什么?永和宫?”那拉氏怔住,“……永和宫里原住着的婉嫔呢?” 开齐礼含笑道,“皇上虽没给奴才示下。可是奴才忖着,八成婉嫔娘娘与七公主便会挪进咱们翊坤宫里来了吧。” 永和宫在东六宫。永和宫北边的景阳宫里不住人,是皇帝藏书所用;故此永和宫就成为整个后宫里最东北角上的一座寝宫。 皇帝的养心殿在西南角,永和宫在东北角,这便是与养心殿距离最远的一处寝宫了。 原本永和宫给婉嫔住,是因为婉嫔这个人心下无争,对皇帝的恩宠本无牵挂,这便乐得落个清静去。可如今,皇上却要将这样一座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给她了。 那便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了,是么?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那拉氏恼怒,“我要见皇上,你们去传我的话,说我要面见皇上,问个明白!” 开齐礼不慌不忙地笑,“皇后主子有什么想问的呢?先给奴才示下,回头奴才也好向皇上回得明白。” 那拉氏咬牙切齿,“本宫还是皇后,还是中宫!岂有将后宫之中距离养心殿最远的寝宫,当成皇后寝宫的?” “是这样啊……”开齐礼不慌不忙,“不瞒皇后主子,这事儿奴才倒也事先请教了几位总管大人去。总管大人们都说,那永和宫虽说偏僻了点儿,却也当得起中宫之份的。” 开齐礼笑眯眯道,“皇后主子该不会忘了,乾隆六年那会子,因为永和宫里曾经住过孝恭仁皇后,故此皇上曾下旨将坤宁宫里的匾额‘位正坤元’给挂进永和宫里去。” “虽说‘位正坤元’匾是为纪念孝恭仁皇后,可是就凭这块匾,想来也不委屈了皇后主子去。那永和宫,自可作为皇后中宫的。” 开启礼终究只是个首领太监,还没机会亲自在御前听皇上的原话。其实皇帝当着他师父魏珠和毛团儿的面,说的是,“她不是最在乎这个皇后的身份么?好,那朕就叫她守着‘位正坤元’这四个字,守到死!” “就让她每日对着‘位正坤元’四个字过吧。而朕从此不论死生,都再不复与她相见了!” . 是四月二十七日,内务府将都虞司员外郎石格缺席随扈之事奏闻。 内务府查明,石格缺席的理由是下雨了,他在路上被耽搁住,这才没能来。 “都虞司员外郎?”皇帝接到奏本,长眸也是轻眯,“第一波不怕死的已是跳出来了!也好,朕就随了他的心愿!” 都虞司是内务府所属,掌内务府武职官铨选及畋鱼之事。 德格等三人被发去的设在关外的“打牲乌拉处”,就在都虞司治下。 故此那拉氏宫里现今的情形,纵然其他大臣极难知晓,可是都虞司的官员因要办理相关事宜,倒是知道的。 毛团儿在畔听着,眸光也是微微一冷。 毛团儿也明白,这是内务府的官员都在为那拉氏打抱不平了。 也是,在他们眼中,那拉氏才是皇后,是他们正经的主母;反倒是令主子出身内管领,倒连他们都比不上去……如今那拉氏宫里的女子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便有人觉着是时候跳出来,表现忠仆之心,向正经的主母效忠了。 皇帝冷冷批复:“将员外郎石格、都虞司在圆明园内住班之官员,一并叫该处察议!” 皇帝将批复完的奏本放在一旁,目光便又落回早先的一份奏本上。 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不过只是个开始。实则比这个石格更早跳出来的,更已经有皇子了! 五阿哥永琪的请安折子早就送到了皇帝手中。永琪为“皇母”的求情,早已殷殷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此时已是四月二十七,叫皇帝不由得挑眸望向窗外。 又到端午了。 天意。 (谢谢亲们的月票,khlim、zhangmeijiao、果苗糖、尾号2697的红袖书友、summerblue、沐希真等亲们的打赏~) 第2550章 八卷31 诏封皇贵妃 五月初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今日儿子也将回宫。回宫之前,特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是要夏至祭地,要回宫斋戒去了。”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不仅如此。额娘是忘了,今年又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 皇太后也叹了一声儿,“哎哟,可不是么!” 皇帝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儿。 天子之手,天下在握。 唯一不能擅自左右的,是生身之母。 对待母亲,不可用天子之威,只能用人子之情。 皇帝撩袍,忽地双膝跪倒:“额娘,儿子要晋令贵妃为皇贵妃,还求额娘允准。” . 皇太后一震。 却又并没有太过惊讶。 老太太闭上眼,“来了,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终归又要与我提此事去。” “只是皇帝啊,从前你给她封妃、贵妃,我都由着你了;可是这皇贵妃,可不是你说晋就能晋的!皇贵妃是你的二妻,已然不是妾室了!她一个内管领下出身的汉姓女,如何能成为你的皇贵妃去!”(满语里有“二妻”这个词,皇贵妃是妻不是妾,所以大清历代皇贵妃们才也可以跟皇帝合葬;妾是不可能的。) “便是慧贤、纯惠、淑嘉她们几个,虽说也都不是满蒙世家的闺秀,可是你给她们封皇贵妃的时候儿,都已经是她们病剧,这才冲喜的!——我大清的后宫里,还没出过除了冲喜之外而加封的汉姓皇贵妃去!” 皇太后的反应,皇帝自不意外。 过去给九儿封妃、贵妃的时候儿,他母亲这般反对的时候儿,他还当真是动气的。 可是今儿,他自己都是五十五岁的老人家了,虽说心下还是不高兴,却已经不至于动气了。 反正,这些年来皇额娘说的,都是相同的一番话。 皇帝垂首孝顺地听着,面色平静,也不急着争辩。 等皇太后说完了,皇帝这才淡淡点头,“皇额娘说的是,只是儿子却也有一定要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不可的理由。” 皇太后深吸口气,“有什么一定要进封的理由?你倒是说给我老婆子听听!” 皇帝不慌不忙道,“眼前便是八旗女子挑选之年。儿子已是五十五岁,今年儿子后宫不选人也不要紧。可是今年永瑆、永璂都到了指婚的年岁;且绵德也是时候给续弦了。” “两个皇子、一个皇孙的婚姻,这可是大事,耽误不得。不然下次再选,就是三年之后了。为了咱们皇家的子嗣绵延,这次挑选就不能耽误。”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 没错,这个理由就算她是皇太后,也不能拦着。 皇帝又道,“此时皇后癫疯,如何能主持此次八旗女子挑选?若非要让她去,皇额娘难道不担心,她给皇子皇孙挑选出来的,都是她那一双疯子的眼睛里才看着好的?” 皇太后也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抬眸,恭顺地望了皇太后一眼,“况且皇额娘如今年事已高,儿子着实不忍心再请皇额娘主持此事。而儿子自己呢,终究是挑选儿媳妇、孙媳妇,又岂有儿子亲自去看的道理?总归还是该交给皇子之母、皇孙的皇玛母去,才方便。” 皇太后闭上了眼,一口气梗在嗓子眼儿里,半晌才缓缓道,“……即便是我和皇后都不方便去,那叫令贵妃代行也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晋位为皇贵妃才行?” 皇帝依旧平静,“便是贵妃,依旧是嫔御,只是皇子们的姨娘,不可称皇子之母去。此次八旗女子挑选乃是大事,尤其是为皇子皇孙配婚,如何能只令妾室主持?那咱们皇家的尊严,又将何存?又叫被挑选来的女子们,心下如何妥帖去?” “放到前朝大臣眼里,岂不是叫这些女子的母家也担心,是咱们不看重她们各自家族去了?” 皇帝静静抬头,“此时情势,唯有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以皇子之母的身份主持挑选,方为得宜。” 皇帝这般将这样大一个难题摆在了皇太后的眼前,七十三岁的老人家也是一筹莫展。 终究这一回不只是为了给皇帝挑选后宫,而是给两个皇子、一个皇孙挑选福晋去啊! 皇帝心中早有成竹,幽幽抬眸,“此事除了进封令贵妃为皇贵妃之外,别无旁的法子。儿子还请皇额娘允准。儿子此番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令贵妃,而是为了我皇家子孙万年!” “儿子心意已决,叩请皇额娘允准!” 皇太后一声长叹,却也别无他法了。 只能说,是皇后她太不争气!赶什么时候儿闹不好,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倒叫这南巡回来就赶上八旗女子挑选,这便没的腾挪了! . 皇帝从畅春园回宫,进斋宫斋戒之前,先到了毓庆宫去。 毓庆宫的位置,就在斋宫和奉先殿之间。 斋宫为皇帝祭祀天地之所,奉先殿则为皇家供奉先祖的家庙,毓庆宫被特地选址在这两者之间,其传承之意再明白不过。 皇帝亲临毓庆宫,查看小十五即将挪入的一应安排。 皇帝查看罢,回眸望毛团儿,“依你瞧着,如何?” 毛团儿忙跪奏,“奴才斗胆……皇上,十五阿哥此时还不满五生日,若这么早就住进毓庆宫来,终究距离内廷有些远。十五阿哥要是想念贵妃主子、庆妃主子了,那该多叫人心疼去?” 毛团儿的话说的委婉,皇帝何尝不明白。 皇帝轻哼一声,“说的倒是,你当朕就不心疼?” 毓庆宫的地位着实特殊,小十五的年岁偏还幼小着,倘若一旦挪进来……难免叫旁人心下不安分去。 毓庆宫跟内廷和养心殿的距离又远,皇上和婉兮、语琴,便是再关心,怕也有顾不上的时候儿。 “只是,毛团儿啊,有句话朕不便跟别人说,可你是朕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朕身边伺候,朕与你的情分自是非旁人可比。” 皇帝轻叹口气,“朕熟读《资治通鉴》,这中国古往今来帝王的得失,朕都深记于心。那些帝王的寿数啊,朕就更是再清楚不过。从秦始皇至今,称帝的有约四百位。这当中一半寿数不足四十岁,另外一半不足六十岁。” 皇帝仰头向天,轻轻闭了闭眼,“朕已经五十五岁了。便是按着皇祖的寿数,朕也时候儿提前安排了。倘若再晚,朕怕都来不及早早儿替小十五稳定下来。若当真只是等朕宾天那日再宣读秘旨,届时小十五尚且年幼……他的兄长、侄儿都比他年长,那他身边儿,才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毛团儿也是一个激灵,心下更是跟着拧着一般地疼。 是啊,皇上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总该为来日打算了。 便是再不愿意想这样伤心之事,可是这事却已经到了不能逃避的年纪去了。 “若想叫你十五阿哥在毓庆宫里住得稳稳当当,除了朕自己的安排之外,”皇帝眯眼,“这便最需要你十五阿哥身边儿有能叫人放心的人。” 毛团儿忙道,“总管桂元是令主子亲自看好的人,几个嬷嬷也是从小就伺候着十五阿哥的人……” 皇帝却摇头,“那些人虽说也妥当,却不足以叫人安心。终究他们与你十五阿哥的情分,不过都是普通的主仆之情。” 皇帝长眸轻扬,“毛团儿,你请求替你十六阿哥去守墓的事儿,朕不准!朕叫你跟着你十五阿哥吧……你心下对十六阿哥的愧疚,就都给你十五阿哥身上补回来!” 毛团儿一怔,随即身子一颤,已然伏身在地,双肩轻颤。 “奴才只怕,怕奴才会再对不住皇上和令主子去……” 皇帝亲自俯身,将掌心按在毛团儿肩上,“你十六阿哥的离去,不是你们谁的疏忽,是你们也都想不到,咱们这大清的后宫里会出了那么一个阴毒的女人去!若说有错,朕立了这么一个皇后,错自然在你们之上!” “这会子便是你去给你十六阿哥守墓,又能抵偿你令主子几分去?以她对你之心,若知道你又去守墓,她的心下又怎么能舒坦去?” “与其求去,不如留下。打起你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帮朕和你令主子,将你十五阿哥给护得铁桶一般去!” 毛团儿落泪,重重叩头,“奴才,奴才誓不辱命!若十五阿哥再有半点闪失,奴才便自己将自己给剁零碎去,再不入轮回……” 皇帝怅然而叹,点点头,“好。” . 经过三天斋戒,五月初四日,皇帝行祭地大典。 当晚回到圆明园。 次日端午,皇帝奉皇太后赴“万方安和”,与往年一样,在此处陪皇太后用膳、在水上戏台看戏。 陪皇帝一同,立在皇太后御座旁伺候的,自是婉兮。 皇帝尚且没将晋位的事儿说破,只是心下早与皇太后有了默契,这便不时抬眸瞟向婉兮,唇角挂着笑意去。 婉兮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当着皇太后和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以及宗室王公福晋的面儿,心下倒觉着有些不安去。 终究,她心下还没能放下小十六离去的悲伤呢。 想让她笑,她暂且还真是笑不出来啊。 婉兮这便深深垂下头去,尽量避开皇上的目光。 看不见,就不用勉强笑脸相迎了吧? 可是皇帝偏偏问,“贵妃,你今年倒是给朕绣了什么呀?” 内廷主位们在端午给皇帝进献香囊、燧囊,这都是惯例。 婉兮便红了脸,急忙低声道,“……妾身可瞧见皇上都收了两大盘子的香包去了。皇上快别难为妾身了,妾身那一手针线,皇上又不是不知道。” 皇帝点头,“宫里从来都不缺精巧的手艺,反倒是那返璞归真的才最稀罕。贵妃的女红总有‘大象无形’之妙。” 亏皇上竟然还有本事找出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婉兮都好悬被呛着。 婉兮明白,这是皇上怕她今年伤心,这便故意想逗着她开心吧。 婉兮不想让皇上失望,这便极力地勾了勾唇角,“瞧皇上说的,更叫妾身无地自容去了。” 皇帝索性绕着膳桌走过来,立在婉兮面前,向她伸手,“拿来。” 婉兮无奈,只得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包来。 她自知绣工是拿不出手了,故此只在荷包的形状上下了点工夫:因着当年的白玉葫芦坠儿,故此婉兮将今日的香包做成了葫芦形。上头也没格外绣什么图案,只是应着节气,用五彩线分别绣了一个花瓣,凑成五瓣的花朵,应——五月初五的意头罢了。 皇帝看了却是一把夺过来,含笑点头,“就这个了!” 皇帝说罢就垂首,自己将那香包挂在腰间。 这便也是宣告,今年皇帝腰间的香包已是选定了,其余嫔妃也不用再猜测今年这个位置属于谁去了。 皇帝回眸望皇太后,笑意吟吟,“皇额娘瞧,贵妃的心意多好。今日不仅是五月初五,也正是儿子五十五岁之年,她用这最简洁的五瓣花儿,却最切中儿子的心意。” 皇太后只能无奈地摇头了,忍住心下的叹息。 儿子五十五岁了么?怎么瞧这态度和作为,根本像个十五岁的去了! . 今日眼见婉兮不但代皇后为后宫之首,且与皇帝如此,愉妃心下总是有些不得劲儿。 既是端午,她自不会忘了重提永琪火中救父之事。 一众皇子前来给皇太后、皇帝行礼之时,愉妃忙抓住机会道:“永琪你这孩子真是的,腿病又犯了,这便连行礼都有些摇晃……” 皇子列班行礼,因为那拉氏的情形,今日十二阿哥永璂是怎么都不敢以嫡皇子的身份为首的了。 没有了母亲护持的孩子,畏畏缩缩躲到后头去,只按着序齿的次序排列罢了。 四阿哥永珹又是出继的皇子,自不便为首,这便又叫永琪明晃晃地为首来了。 愉妃这么一说,倒叫永琪更加醒目起来。 愉妃自己说完,倒起身向皇太后行礼,“妾身替永琪给皇太后请罪……不是这孩子不好好儿行礼,而是这孩子当年从火里背出皇上来,腿硬是给伤了。便是养了这两年去,竟也还没好。” 皇太后便也唏嘘,“哎哟,可怜见儿的。这伤都是孝心,哪儿能责怪,反倒该赏!” 皇太后说罢,便将自己眼前的一盘样式新颖的五彩粽子,叫赏给永琪去。 愉妃瞟了婉兮一眼,得意道,“说来也是好意头,今儿是五月初五,又是皇上五十五岁之年,永琪他赶巧儿了就是序齿为五阿哥……当真是吉祥之数。” “还有巧的。永琪他媳妇儿进门数年都没有动静,今年这也有了喜了!嫡子一脉有继,皇太后今年圣寿之时,自又有重孙可抱,那便自也是永琪的一片孝心了。” 有这样的喜事,皇太后自也高兴,这便含笑道,“好,好啊。再赏一笼粽子给永琪的媳妇儿去,叫她好好养着!” 婉兮在畔听着,淡淡含笑。 玉蕤立在婉兮椅子后不由得摇头,“……我这会子对他们母子已经无话可说。我心下唯有替英媛心疼。” 婉兮轻轻握了握玉蕤的手,“别难过。英媛自有英媛的福气,她如今有了儿子,将来等儿子分府,她自然能跟着出宫奉养去。那自然是比在宫里更自在多了。” . 瞧愉妃说得热闹,皇帝原本坐在一旁,只含笑听着,倒没说话。 待得愉妃这便热闹够了,皇帝才幽幽抬眸,“当年出了那事儿之后,朕就已经亲自指了太医去给永琪医治。这转眼也两年了,治也治了,养也养了,怎么看样子还没见起色?” 皇帝吩咐高云从,“回头叫内务府大臣去问问,那几名太医是怎么给五阿哥看的,开的什么方子,用的什么药。怎地两年还不见动静?” 高云从忙趴地下道,“嗻!” 听皇帝此言,之前还满心欢喜的永琪,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 . 待得好容易从皇太后和皇帝眼前下来,永琪急忙转到僻静之处,吩咐自己位下的太监三德:“你这便去见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等,叫他们稍后给内务府大臣回话,嘴上仔细些!万万不能叫皇上知道我这病根儿是从哪儿起的!” 他决不能叫皇阿玛知道,他的腿病是因贪了欢而受凉起的;他必须叫皇阿玛始终以为,他的腿是为了救皇阿玛才得的病。 三德行礼,“阿哥爷放心!该说的话,奴才必定会跟几位太医说明白的。相信几位太医也都是有眼色的,谅他们都知道眼前情形如何,必定知道该如何说话!” 永琪点点头,“你不妨再将皇后此时的情形与他们透些口风,叫他们知道,老十二这嫡子也已经没戏唱了……” 三德含笑点头,“自古储君,不是立嫡,就是立长。如今嫡皇子不中用了,自是以阿哥爷为长!” 永琪勾了勾唇,“便是皇上问话,叫他们心下明白该怎么说,那倒也是他们自己将来的造化了。” 皇上叫人问话,太医不敢隐瞒,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唯有叫他们明白来日的格局,才能叫这几个太医听他的话,才能叫他们生出胆子来,宁肯犯这一回欺君之罪去。 . 刚过完端午,五月初九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令贵妃敬慎柔嘉,温恭端淑,自膺册礼。内治克勷,应晋册为皇贵妃,以昭壸范。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一时间,前朝后宫,无不惊愕! 皇后尚在,皇上竟然就晋封了皇贵妃去?! 这已经都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儿了! 自打顺治爷公然在中宫之畔,册立董鄂氏为皇贵妃,其后所有的皇贵妃都是在病重之时为冲喜而封,或者是中宫之位空悬,为册立继室皇后,才有册封皇贵妃之举。 皇贵妃的册立,岂不是暗示着皇后失德,中宫极有可能被废了去! 不管大臣们会如何猜想,只担心中宫废立之事,在宫中嫔妃们和皇子皇孙们担心的,却更是储君之位之事。 大清立储,一向是子以母贵。若以此时后宫嫔位的位次,婉兮已经为皇贵妃,不但位次更高,更已是居于二妻之位! 那皇贵妃所出皇子,亦可称嫡皇子。(乾隆爷也自称小十五为“吾嫡子”) 这规矩便如顺治爷曾经将董鄂氏所出的皇四子,在早已有皇三子康熙爷的情形下,依旧将这位皇四子称为“朕之第一子”一样,因为彼时董鄂氏为皇贵妃,那董鄂氏所出的皇子便也可称作皇帝的嫡长子去了。 便以此,对永琪来说就是当头一棒去!何曾想到,刚因那拉氏之事,庆幸一个嫡皇子倒下了;结果又因为皇贵妃之封,又一个嫡皇子出现了! 再加上宫里已经有人给他递出消息来,说毓庆宫正在整饬,说是十五阿哥要挪进去了…… 嫡皇子、毓庆宫,哈,这不正好儿又是康熙朝太子东宫的重演! 虽说尚未行皇贵妃册封礼,然则皇帝谕旨已下,一众皇子都要进内行礼。永琪是咬牙强撑着才行完的礼,待得离开“天地一家春”,两腿便又如铅坠,又如两把尖刀刺着,疼得几乎支撑不住。 永璇从后头走上来,扶了扶永琪,笑意吟吟道,“我从小腿就不好,这事儿上的经验自比五哥丰富些。五哥听弟弟一句经验之谈:腿疼啊,就别走得太快,更别急着站到所有人前头去。” “就忍忍,落在人后头又怎么啦,便是不露脸又能怎么样呢?五哥得从此学会甘居人后,学会慢慢悠悠,这腿才有得好。” 永琪眸光倏然一寒,“老八,亏你说的这话!我前头看你给皇贵妃磕头,也磕得比谁都积极,倒没甘落人后去啊!” 永璇呲牙一笑,“磕头又不用腿不是?五哥若瞧不惯,也可以比小弟我更积极去啊,小弟绝不与五哥抢。” 永琪切齿而立,恼得说不出话来。 永璇含笑点点头,“如今,咱们哥们儿里头,四哥、六哥、我、老十一、老十五,我们四个人的生母都已是皇贵妃;老十二的生母是皇后……啧啧,所有的兄弟里头,只委屈五哥一人,依旧只为妃位额娘所出了。” 第2551章 八卷32 什么都没有了 被永璇这样一番讥讽,永琪在人前竭力克制,不肯发作。 待到少时后回到愉妃的寝宫杏树院去,永琪终是按捺不住,当着愉妃的面儿发作开。 从前他是子嗣凋零,可是如今他已经有儿有女,且嫡福晋也已经有喜了! 他如今最大的软肋,直如永璇所说,偏成了他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生母之中,位分最低的。 他便是不想埋怨母亲,可是当着母亲的面儿,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愉妃知道儿子委屈。这样好的儿子,偏叫她给拖累了。 更要命的是,她如今已经年过五十,早已撤掉绿头牌。本就不得宠,这一下子更是已经再不可能侍寝了……想要再晋位,几乎已经没有了可能去。 愉妃心下所有的恨,便都集中在那永璇的身上去。 “他的腿不好,他的嘴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又能美个什么劲儿去,就凭他有了尹继善这么个好岳父?可惜啊,那尹继善的闺女嫁给他去,如今是一个蛋都下不来!” 愉妃情急之下口无遮拦,可是永琪反倒平静下来了。眸光一扬,凝住母亲,反倒笑了。 “额娘说的对,他既然没有子嗣,那皇阿玛便不可能传位给他去!” 愉妃便也松了口气去,“如今想着,当初叫老八媳妇摔了那一下子去,当真是摔对了!要不然事到如今,咱们倒不知道怎么约束他们去了。” 永琪含笑垂首,“总归是老八两口子成婚有年,却无所出。外头也不知道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还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愉妃便也是一拍手,“那便自然该叫外头以为是老八自己不能生!” 永琪笑意便更浓了。 “额娘说得对,若只是老八的福晋不能生,那再给他那撷芳殿里多指进几个侍妾去也就是了。这自然不是咱们想要的……咱们啊,得叫皇阿玛和外人都以为是老八自己的毛病!” 永琪越想越是笑意浓了起来,“幸亏老八他是个情种,除了他福晋之外,竟然在他撷芳殿里,他一个旁人都不碰。要不,咱们今儿这话还没法儿说了呢。” 愉妃欢喜,忙道,“那事不宜迟,永琪啊,你赶快安排听话的太医去传这个话儿!” 永琪点头,“这倒是简单。正好儿子也要找张如璠、宋国瑞他们几个去,安排他们应对皇阿玛的查问。这便一遭儿叫他们在太医院里也跟老八那撷芳殿里当值的太医联络清楚,到时候儿将这话一并传出去就是了。” . 永琪因找到了报复永璇的法子,心情终于轻松下来些。 愉妃便连忙叫三丹端上茶和饽饽来,给永琪垫垫。 永琪垂首喝茶,却出了神,半晌没动静。 愉妃忙问,“这又是怎了?” 永琪一蹙眉,“皇阿玛五月初一回紫禁城斋戒,五月初四回园子来,紧跟着这就是过端午……倒是有件事儿,儿子都没留意。此时回想起来,心下颇有些不安定。” “到底怎么了啊?”愉妃都跟着心慌了起来。 永琪将茶盅放下,眉心拧紧,“五月初二日,皇阿玛下旨:四达、著实授刑部左侍郎;其刑部右侍郎,著绰克托补授。绰克托现在军,。所有刑部侍郎事务,著吏部侍郎旌额理署理。” 愉妃皱眉,“这怎么了啊?” 永琪摇摇头,“皇阿玛下此旨意的时候儿,正在斋宫斋戒。一般而言,皇阿玛在斋宫时候儿所处理的政事,都没什么要紧的,故此这道旨意传出来的时候儿,儿子也没留神。” “况且这道旨意里头,儿子更在乎的是后头那段儿:‘高晋现授两江总督,高恒应行回避。即著署理户部侍郎。’” 愉妃点头,“对啊,明明是这高家堂兄弟两人的事儿,才更要紧!” 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晋是慧贤皇贵妃的堂兄弟,跟吉庆又是亲家。 且高晋接任的是两江总督,也就是尹继善原本的职位——既然高晋接任,那尹继善便不日就要回京来了。 永琪咬牙,“就因为关注高家兄弟与尹继善的动静,才叫儿子没留神前头刑部左右两位侍郎的变动去——额娘可还记得,刑部右侍郎的位置上,曾是觉罗阿永阿。” 爱新觉罗家直系宗亲为“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宗亲则为“觉罗”,系红带子。 觉罗虽比宗室远些,可依旧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地位非普通大臣可比。 愉妃便也点头,“对啊!” 永琪便是紧紧一闭眼,猛地一拍额头:“糟了!这么说来,觉罗阿永阿是被皇阿玛给革职了!” 愉妃吓得慌了神儿,“儿啊,你仔细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永琪紧闭双眼,咬着牙关,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儿子要为皇后求情,自知不能自己一个人独力求情。儿子也曾撺掇过其他兄弟,结果没想到他们倒是齐心,没人肯与儿子一同联名去。” “儿子无奈,自然要联络宗室和觉罗。” 宗室里头,谁不知道果郡王曾经跟永琪关系最好,结果九洲清晏一场大火过后,成就了永琪的孝心之名,反倒弘曕受了牵连,被革去亲王,只剩个贝勒;这才两年之间,明明那么年轻的弘曕,竟得了重病而死——这明明是连惊带吓,窝囊死的啊! 其余宗室这便都小心自保,面儿上虽说不得罪永琪,却都没有答应跟永琪一起联名的。 宗室们给出的理由也是明白:终究皇上并未明示皇后究竟是怎么了,皇子们是得了旨意,可是宗室们却没有啊。皇上没叫他们知道的事儿,他们怎么敢上奏本求情去?那岂不是等于向皇上承认,自己探听宫里的消息去了? 永琪也是无奈,只好放弃宗室,又去觉罗之中寻找。 结果,永琪就找到了这位身为刑部右侍郎、又兼任镶蓝旗满洲副都统的觉罗阿永阿去。 永琪能挑到这个人,实则当真是一步好棋:阿永阿既是觉罗,说话自比普通大臣更有分量;二来他还是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那拉氏母家在她正位中宫抬旗之前,就是镶蓝旗满洲的旗份。 阿永阿这样的双重身份,若上奏本为那拉氏求情,便都是在职责所在,合情合理。 永琪自己递上奏本去之后,阿永阿果然也跟着上了奏本。 对于永琪的奏本,皇帝始终没给批复,连口头的说法都没有。永琪原本以为等过了端午,皇阿玛忙完了眼前这些事儿才会与他说到此事——却原来,五月初二日那天,皇阿玛尚且在斋宫斋戒呢,却悄无声息地就将阿永阿给革职了! 愉妃听了也是呆坐原地,面色有些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永琪越发坐不住,起身向愉妃告退,“儿子得回去见见阿永阿。额娘先别着急,等有了消息,儿子再进内向额娘禀报。” 这是大事,愉妃也不敢拦着了,这便只急慌慌道,“永琪啊,你千万小心,啊!你千万与这个阿永阿说明白,别叫他将你给供出来,别让你皇阿玛知道了是你将他的密旨给偷偷儿传出去了,啊……” 永琪深深吸口气,“额娘别慌。他好歹还有些把柄在我手里!” . 永琪慌忙出了内廷,回到福园门内他的住处兆祥所去。 幸亏挨着福园门住,一扇大门通内外,叫他这个当皇子的也能方便与外臣沟通。 永琪叫三德、四书几个赶忙到福园门去打听。福园门外是在京各家宗室、觉罗们府里那些探听消息的人,个个儿都是消息灵通。 不多时三德和四书就打听回来了,果然如永琪所猜想,觉罗阿永阿是被革去了刑部右侍郎的职去了! 三德道,“说起来,觉罗阿永阿上奏为皇后主子求情……皇上大怒,召九卿议罪。结果同为刑部侍郎的钱汝诚为阿永阿说了句软话,说阿永阿家有老母需要奉养。结果皇上将钱汝诚也给革职,撵回家叫尽孝养亲去了……” 永琪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糟了,当真是糟了。 皇阿玛虽尚且还未与他发火,可是凭皇阿玛如此对待两位大臣的坚决态度上,可见他这番怕是当真走错了一步棋了。 ——他原本笃定,皇阿玛不会废后的啊! 难道是他错了?难道皇阿玛这是当真动了废后的念头去? 可是明明这阿永阿在三月间,刚被皇阿玛下旨议叙;四月间就加了一级去啊!而阿永阿和他为皇后写出的求情奏本,是在四月间才发出的……他原本还以为,皇阿玛给阿永阿加了一级,这是对阿永阿求情一事是欣赏的! 却原来,他是被麻痹了。 皇阿玛……他当了皇阿玛二十多年的儿子,却直到此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看透皇阿玛的心啊。 永琪紧闭双眼,心下又是颤抖,又是一片荒凉。 忽地,他猛然睁开眼,“阿永阿是三月间议叙……讷苏肯,皇后的侄子、承恩侯讷苏肯,不是也在三月间,被皇上下旨议叙么?” 永琪一拍桌子,“去,设法到承恩侯讷苏肯府中找个人问问,他可曾得了信儿了,他又有否给皇上进言?” 因讷苏肯本人此时尚且远在西北,故此永琪还不知道,其实早在三月初三日,皇帝就已经在南巡回銮的途中,给讷苏肯发出过密信上谕。信中直言:“前近,朕恭侍皇太后驾临杭州,正欲返回,于启程前之日,皇后肆行剪发。身为皇后,所行如此,着实不像话”。 只是因此事涉及到巫咒,以及对皇太后的不孝去,故此皇帝书信中尚且有所回避。而讷苏肯也没想到事态演变到如此地步,还以为他姑妈是上来了脾气,跟皇上闹得不可开交,这便是要落发当姑子去。 讷苏肯终究是身在西北,不知江南情形。他这个当侄儿的都忘了,他这个姑姑有多看不上汉人去——倘若在杭州落发出家,那要到哪个寺庙去?难不成要到只被她赏赐下区区五两银子的灵隐寺去?她怎有这个颜面! 况且杭州本地寺庙为禅寺,信奉汉传佛法;跟那拉氏自己信奉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那拉氏一个满洲勋贵家族的旧格格,怎么可能会在江南汉地,出家在汉传一脉的禅寺中去? . 晋位为皇贵妃,便是置身内廷,有高高的宫墙将内外隔绝开。可是婉兮依旧还是隐隐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压力,是从前封妃、贵妃的时候儿都从未感受到的。 这晚皇上忙完了过来看她,瞧她的模样儿,这便坐过来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又想说不在乎位分,不想当爷的皇贵妃了?” 皇帝说着将她的小手捉起来,凑在唇边,轻轻亲着,“……还记得么,那年盛京故宫,爷就是握着你这只手,带你跨过大清门。爷说过,你是爷的妻。今日,爷诺言兑现。”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如何不油然而生快活和感动去? 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知道她能拥有今天的一切该有多难。 这是大清后宫里,从未有过的;皇上为了她,得扛住多大的压力去。 可是她的爷,从不在她面前提一个字儿。 婉兮将头依偎进皇帝怀中。 “爷,奴才自己个儿想起的也是那个夜晚。那个晚上,站在盛京故宫的大清门前,心下想着那座大清门跟咱们京中此时的这一座大清门,是有什么不同呢?” “诚然,那会子在盛京,是祖宗草创基业,整个盛京故宫规模都不大,比不上如今京中任何一座王府;那大清门就更没有如今京中的这座这般宏伟。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那是大清的第一座大清门,因为彼时是基业草创——奴才反倒觉着,那座大清门才更是巍峨耸峙,高不可攀。” 婉兮抬头,凝视皇帝。 “爷,便是彼时有爷握着奴才的手,奴才却也认定,奴才是不可能攀得上那样高的。爷的话,奴才心下感恩,可是奴才却不敢期冀会有一天变成真的。” “可是今天,当奴才当真听见了爷这样的旨意,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变成了爷的皇贵妃……爷知道么,奴才虽说也高兴,可是,却仿佛又站在了那个晚上,站在了那座高不可攀的大清门前。” 身边,暗夜弥漫;眼前,巍峨耸峙。 总归,高处不胜寒。 皇帝动容,更是心疼,伸手将婉兮抱紧。 “傻丫头,想什么呢?别光顾着看眼前的大清门,也别只记着暗夜无边,你得赶紧回头看看身边儿啊——不是你一个人在那傻站着!是爷陪着你,是爷带你走到那股道儿上去的!” “什么大清门,什么暗夜,在爷面前又算什么!爷是天子,这三十年执掌江山,爷没有什么不能替你扛着、帮你挡住的!” 他的掌心,依旧赤子少年一般的滚烫;他的指尖,牢牢攥住她的手腕,熨帖着她的脉搏。 他的热度,他的坚定,穿透她的血脉,印入了她的心底。 婉兮终于松一口气,抬眸释然而笑。 “是,奴才又愚了,怎地又将自己托大了去?奴才没有独个儿去面对那一切,奴才身边儿,永远都有皇上陪着、引领着呢。” 皇帝含笑点头,吻在她的额头上,“这才是原本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瓜儿!可算醒过来了!” 婉兮伏在皇帝怀里,侧耳倾听他的心跳。 “奴才只是……还有点迷糊。当了皇贵妃之后,奴才明早上起来,该干什么?” 皇贵妃,虽只差了一阶儿,可是嫡庶有别,绝非贵妃可比的了。 皇帝轻哂,“这就迷糊了?那爷先给你提一宗:皇贵妃,位同副后。明早上起来,便只管稳稳当当等着内廷主位们来给你请安就是!” “还有一宗:爷要顾着西北乌什的军情,暂且顾不上旁的。今年的八旗女子挑选,也要你扛起来。你带着舒妃和庆妃去吧,好好儿替孩子们挑几个人。” 婉兮却是垂眸而笑,“姐妹们来请安的事儿,奴才倒还能处置得明白;反倒是后头这件……奴才可不敢去乱挑。终究永瑆、永璂,连同绵德阿哥,个个儿都是身份贵重的孩子,奴才可怕给挑错了。” 婉兮挑眸凝住皇帝,“奴才觉着,皇上心下怕是早有主张了。” 皇帝轻哼,“谁说的?爷心里再有什么主张,也得等你来主持选看,初看筛选出人来,留宫二看、三看,都合适了才能定夺啊。这初看啊,还得你给爷筛选出人选来才行!” 婉兮眯眼打量皇帝的神色,带着几许淘气,“……奴才得仔细瞧瞧,皇上哪根儿胡子里,藏着笑话儿呢?” 皇帝大笑,捧住婉兮的头,对着嘴儿狠狠亲了一会子。 “总之,放心大胆去挑。你如今是皇贵妃,亦是皇子之母,鞠育众子。这是你本分之事,不必左思右想。” . 婉兮被皇上撂给了这么大一个活儿,自是绝不敢怠慢,这便专心都扑到此事上去。 婉兮都没想到,皇帝于五月十四日,从圆明园回了紫禁城去。 自然有摆在明面上的缘故:皇帝要在太和殿,召见文武升转官员。 内廷东路,永和宫里,那拉氏立在窗边,哀哀望着太和殿的方向。 令贵妃被诏封皇贵妃了,这个消息开齐礼他们还是故意都传给了她知道! 她惊得眼前一黑,好悬没当场就昏倒在地! 她这个皇后还活着呢,皇上就封了这么个活的皇贵妃出来!皇上是要干什么,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中宫失德,还是说皇上已经动了废了她的心思去! 今日听说皇上从圆明园回来了,就在太和殿召见大臣呢。此时所有后宫还都留在圆明园里,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唯有她和皇上了啊! 她想见皇上,她有话想要跟皇上说! “去,你们去回禀皇上,就说他立皇贵妃,总要经过我这个当皇后的同意!你们叫他来,只要他肯来与我当面说清楚,我并非不能容忍!——只要他来,只要他肯与我相见!” 那拉氏这般大吵大嚷,叫开齐礼等人也颇无奈,却又不能进内捂住她的嘴去。 开齐礼只得冷冷看她一眼,“皇后主子的话,奴才可以去回。可是奴才倒想提醒皇后主子一声儿,皇上的谕旨五月初九就下了,今日可都已经十四了。不管皇后主子答不答应,皇上的谕旨也是没人能给收回的了。” 不管怎么样,开齐礼终究还是去给皇上回话了,那拉氏这便一直都等在窗边,翘首等着。 不管皇上来了会对她怎样,是两人又要大吵一场,不欢而散;还是又要如何羞侮她……都无所谓,只要皇上肯见她! 为了自己的永璂,她也不能死了这份儿心去,她还是要千方百计想见皇上才行啊! 开齐礼终于回来了,手捧圣旨。 那拉氏的心忽地重又燃烧了起来。 是关于什么的圣旨?会不会是皇上要放了她回去的旨意? 那拉氏却怎么都没想到,开齐礼宣读的圣旨却是——皇帝命收回她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去! 那拉氏如今的处境是身在冷宫,她以为这就到头儿了。可是哪里想到,皇上却还有更狠心的! 被剥夺了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四份册宝夹纸,那她就等于已经不再是皇后、皇贵妃、娴贵妃、娴妃……她便等于只是嫔位了! “皇上,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啊!”她抓住窗棂,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三十年前,皇上登基。她的初封虽说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委屈,可是好歹初封还是娴妃呢! 如今,她竟然连娴妃的册宝都保不住了,那她在这后宫里,就什么位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啊——她没当过嫔,她自然也并没有嫔位的册印啊! 没有册印、册宝,她在这后宫里,便等于被抹去了所有的一切位分去! 如果她那拉氏在这后宫里什么位分都没有了,那她这三十年,再加上曾经在潜邸里的日子……她这一生,究竟都去哪里了,还有什么意义去? 还有她的永璂,身份又将要从嫡皇子,跌落到何样的深渊去?! (谢谢亲们的月票哟~~~) 第2552章 八卷33 一个都不放过 那拉氏若以为只是被收回四份册宝夹纸就算完了,那她真是错了。 皇帝对她的厌恶,已经不仅仅是对她个人,乃至她宫里的奴才。 与“爱屋及乌”截然相反,皇帝将对她的厌憎,也开始蔓延到了那拉氏的母家亲族身上去。 她被收回四份册宝的两日之后,亦即五月十六日,皇帝下旨:“更换副都统讷苏肯,往阿克苏,同参赞大臣绰克托办事。” 简单的一道旨意里,便有两件事去:其一,革去了讷苏肯的副都统之职。 讷苏肯以皇后那拉氏侄子的身份,承继一等承恩侯,同时兼任正红旗蒙古副都统。因承恩侯是从皇后丹阐这儿来,虽有俸禄,却无实职;故此讷苏肯在乾隆二十八年前后得了正红旗蒙古副都统这个官职去,一向十分看重。 可是当那拉氏的四份册宝被收回,他的副都统之职,便也跟着飞走了。 其二,皇帝又命讷苏肯赴阿克苏,在参赞大臣绰克托手下办事。 此时乌什正乱,阿克苏与乌什毗邻。且阿克苏与乌什,曾经都是霍集斯家族的地盘儿,两城内的伯克们同气连枝,故此阿克苏本身已经如坐在火山之上——阿克苏几乎已经等于是平叛的前线。 皇帝将个外戚、承恩侯,给活活摆在了这样的地方儿,可见皇帝对那拉氏母家一族的厌恶之情。 讷苏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可是他倒是也不糊涂——终究三月里,他已经接着了皇上对于他姑姑擅自剃发之事的密信上谕,从中窥知了皇上的大怒去。 故此五月里得了这样的旨意,他心下自知因果。 他家一门的荣耀,都是从他姑姑这儿来的;他父亲、她自己的爵位也拜托姑姑封后所赐——如今,便也合该他们一家跟着姑姑吃挂烙儿了。 得失一场,也算两清。 . 皇帝处置那拉氏和讷苏肯之时,婉兮已在宫中主持八旗女子挑选之事。 这一年中引见的八旗女子里,婉兮最为欣喜地是看见了九爷和篆香的女儿——福铃。 已是又有几年不见,福铃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她的眉眼像极了篆香,立在一群秀美的女子中间,依旧是明艳动人,无法遮掩。 而她的气质上,更有九爷的几分气度。从容不迫,进退自如。 婉兮十分喜欢,更是早早儿就指给了舒妃和语琴两人看去。 舒妃看了先笑,“哎哟,既是我妹子家的闺女,那我得回避。” 婉兮瞟着舒妃笑,“你自是该回避。只是……我倒怕永瑆那孩子听说了,反倒失望。” 语琴爷不由得扬眸,凝注婉兮来。 婉兮含笑道,“小前儿麒麟保在宫里长大,曾经在我的永寿宫,跟永瑆他们一起睡过一铺炕。虽说身份有别,可是他们倒像是兄弟手足一般,并不见外。” “后来为了麒麟保,福铃小前儿倒是进宫来过一回。也在永寿宫里,撞见了永瑆去。” 婉兮抬眸凝注语琴,“永瑆那孩子姐姐还不知道么?也是一张好嘴,当真是比麒麟保更早就猴儿精去了的。可该着人家福铃是麒麟保的姐姐,从小最是懂如何收拾猴儿精的,这便竟然将永瑆也给拿伏住了,叫永瑆那天都当场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作揖,连连说‘大妹妹,饶了表哥我这一回。’” 语琴听得柳眉轻扬,也举袖掩口而笑,“表哥表妹?哎哟,可不是嘛!” “若从国亲那算,忠勇公是国舅爷,那忠勇公的大格格自然就是皇子们的舅家表妹;若从内亲算,舒妃是九福晋的亲姐姐,永瑆又是舒妃你抚养的,那便更是两姨的内表亲了!” 舒妃自是笑,眼波盈盈,却是抿嘴不说话。 婉兮冲语琴眨了眨眼。 语琴便一笑吩咐晴光,“我可不管你皇贵妃主子和舒妃主子,总之这个傅家的格格,我看着好。我要抢先给记下名儿来了!你去告诉内务府大臣,叫这位福铃姑娘留牌子!” . 其后婉兮和舒妃也都各自记了几位勋贵世家格格的名儿。 今年因挑选女子,主要是为皇子、皇孙配婚,故此母家门第是顶要紧的。 三位主位挑中的女子里头,家世出挑的除了福铃之外,还有和硕额驸富僧额的女儿伊尔根觉罗氏。这位小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四阿哥永珹福晋的亲妹子; 此外出自前朝勋贵之家的,还有总督爱必达的女儿钮祜禄氏。这位小钮祜禄氏与兰贵人出自同门,也是皇太后同族的晚辈。 虽说总督爱必达此时获罪在身,可是这钮祜禄家族终究是前朝最为显赫的门第之一,更何况还有如今皇太后在呢。 除了前朝重臣、满洲勋贵家族的女儿之外,还有几位出自蒙古台吉、扎萨克之家的女儿。多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 初看之事办完,终归这些留牌子的女子还要留在宫中居住,复看、再复看。最后哪位女子配给哪位皇子皇孙,或者能充后宫的,还要皇上来亲自定夺。 婉兮作为皇贵妃,头一次主持完了这样的大事,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去。 回到寝宫,语琴便也笑,“福铃虽说不是九福晋本生的格格,却也终究是九爷的女儿。你瞧舒妃高兴的哟,连我看着都跟着欢喜。”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我跟舒妃终究都曾抚养过永瑆,我们两个自然都是看好福铃这孩子配给永瑆去。只是我们两个都不便张口,多亏姐姐帮衬去。” 语琴便也笑了,“幸亏是咱们那位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烟儿抽了。要不,就凭是九爷的格格,皇后必定得先给十二阿哥抢下来。” 婉兮却是微微挑了挑眉,“……倒也未必。终究福铃是庶出,且篆香一辈子不肯要名分,如今的身份依旧只是个通房的丫头。凭皇后的性子,倒怕福铃配不上她的永璂去。” 语琴便是冷笑,“那倒正好儿,咱们索性求皇上,就将福铃指给永瑆去就是了!皇后嫌弃人家福铃身份不够,依我看啊,人家忠勇公府如今还看不上她这个实际上已经被废了的中宫所出的儿子去呢!” 婉兮禁不住面上喜色,“姐姐啊,我这些年心里总觉亏欠篆香一个大人情去。当年我出那疙瘩,多亏她跟九福晋一起帮衬我,才能叫我好转了过来。这个情分,我忘不了。” “便是不说那个,我自己心底下倒也是喜欢篆香这个性子去的。她跟在九爷身边儿这么多年,始终不肯要名分——我原本还心疼她,早想着能找个什么法子将她的身份给抬一抬才好。” “只是终究隔着九福晋,我不好说这个话。如今若能叫福铃成为皇子福晋,那按着庆藻的例子,即便篆香原本只是侍妾,却也终究得封一品诰命夫人去!那我啊,就当真是圆了这个心愿去了。” . 那拉氏虽说被锁在永和宫中,与外界不通消息。可是开齐礼等人,却也不时将外头的消息带进来,叫她知道。 ——这自然是,皇上允准的。不然他们哪儿有那个胆子。 讷苏肯被革去副都统的事儿,他们告诉那拉氏了;没过几天,这便又将皇上亲自为十一皇子、十二皇子、皇长孙指婚的信儿,也带给了那拉氏。 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啊,更可从中窥测皇上对永璂的心意去,那拉氏早就将心都悬在嗓子眼儿了等着呢! ——她侄子被革职与否,她可以不在乎;可是她的儿子,她却是豁出性命去都要在乎的啊! 她自己被收回四份册宝,她可以忍;可是她最担心的就是永璂的地位被她拖累了去。 可是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却无从窥知;这回到了指婚的事儿上,该能看出皇上的心意来了! “皇、皇上给我的永璂,指了谁家的女儿?” 那拉氏紧张地抠紧窗棂,直接都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开齐礼歪头想了想,“按说今年被留牌子的八旗女子们里头,门第最为显赫的当属忠勇公傅九爷的大格格、总督爱必达的第八女……” 那拉氏便是一眯眼,“那皇上是把她们当中的谁,给了我的永璂?” 依着那拉氏的心思,虽说爱必达此时获罪,发配在西北,可是她却也还是希望是能将这个小钮祜禄氏配给永璂啊!若能有这样一个钮祜禄氏家的福晋,好歹皇太后会依旧看顾永璂,不叫永璂受了她的连累不是? 开齐礼却一拨拉脑袋,“都没给。” “忠勇公家的大格格,皇上已经指给十一阿哥了。” 那拉氏心下便是咯噔一声儿,却强撑着冷笑,“好,好啊!这必定是舒妃从中设的法子,叫她妹子家的格格许给她养的皇子,便不是亲生的,这却也是亲上加亲,倒跟她越发亲密去了!” 开齐礼凝着那拉氏,心下也是佩服这位女主子这样生生不息的斗志去。 都这个处境了,还能猜测旁人用没用心眼儿去呢。 开齐礼不慌不忙道,“……至于十二阿哥的福晋,呃,皇上指给的是蒙古格格。总归也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不过父亲就是个宰桑,抑或管旗章京吧。” 开齐礼故意仰头望了望天,“反正父亲连台吉都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就是台吉,蒙古这么多旗盟呢,台吉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倒叫我想记都记不清了。” “你说什么!”那拉氏狠狠一惊,两手死死抓住窗棂,使劲振着,“你是说,皇上竟然随便指了个蒙古的格格给我的永璂?我的永璂,可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啊!” 开齐礼都忍不住笑了,含笑道,“主子……恕奴才直言,主子的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四件册宝都已经收回了。若主子算不得是皇后了,位分不清,那咱们十二阿哥在皇上的眼里,便也已经算不得是嫡皇子了吧?” 那拉氏一个摇晃,眼前便是发黑,险些跌坐在地上。 没错,皇上是还没正式下旨废了她的中宫之位,可是皇上却已经收走了她所有的册宝去啊! 锁在冷宫里的皇后,呵呵,还是皇后么? 心底的悲哀和绝望,到这一刻终是翻江倒海而来,将她拍入水面之下,湮没了头顶去。 “皇上……皇上,”她勉强攥着窗棂,哀哀地呼喊,“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的永璂啊。你恨我,你尽管朝我来,你不能这么对我的孩子去!” “他终究,也是你的血脉,是你的儿子啊!你对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是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永璂啊……” 开齐礼定定望着那拉氏,“别说您意外,便是奴才也怎么都不敢想,十一阿哥与十二阿哥一起指婚的时候儿,皇上却是将门第最高的格格,指给了十一阿哥为福晋;却是胡乱给十二阿哥指了个连母家名头都叫不上来的蒙古格格。” 那拉氏咬牙切齿地盯住开齐礼。 这个瘟神,天天见了她就没有一句好听的话!这是皇上故意放在她眼前儿,就只为膈应她的是不是? 皇上他想干什么?想气她早死不成?! . 除了将福铃指给永瑆,给永璂指了个蒙古的格格之外,皇帝还将额驸富僧额之女、永珹福晋的妹子小伊尔根觉罗氏指给了皇长孙绵德为继室福晋。 在和敬公主的大格格阿日善死去两年之际,皇帝还是早早为绵德续了弦。 阿日善被葬入大阿哥永璜的墓园中,与公公永璜、三阿哥永璋为邻。 相比较那拉氏在意两位皇子指婚的情形而言,五阿哥永琪更在意的倒是绵德的这桩指婚。 许是因为曾经与阿日善的宿怨,永琪也很想知道皇阿玛会何时给绵德续弦,又要续个什么样儿的。 永琪却怎么都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竟永珹福晋的亲妹子给了绵德去! 永珹、永璇和永瑆本就是一奶同胞,三兄弟联手,总叫永琪吃亏去;而如今绵德的继室福晋又是永珹福晋的亲妹子——那绵德自然有理由与他们三兄弟走得更近去! 若此,再加上一个挪入毓庆宫去的皇贵妃嫡子小十五去,整个情势对他来说,已然是十面埋伏、风声鹤唳了去! 永琪心烦意乱地回到兆祥所坐下,谁也不想见。 越发觉着,这事儿与皇贵妃分不开干系!终究此次八旗女子引见是皇贵妃主持的,跟着同去的庆妃又是皇贵妃自己人——说到底,哪个女子留牌子,哪个女子配给绵德,还不是皇贵妃在皇阿玛面前一句话的事儿! 终究,当年那个曾经对他和颜悦色,并且亲自送给他蚕丝小马的那个令姨娘,已经不存在了——如今,是高高在上、只一力扶持她自己儿子,兼之利用永璇、永瑆三兄弟与他对抗的皇贵妃了! 他越想越懊恼,索性起身翻出当年那蚕丝小马来,掀开香炉的盖子,就扔了进去。 蚕丝被燃,即便是混合着香料,却已然还是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鄂凝的身影印在窗棂上,肚子大了,永琪隔着窗子看着,却也提不起怜惜之心,只叫三德他们说,他回来要急着写奏本,不想分心。 鄂凝有些留恋不舍地离去,永琪的眼却不由得停在窗上,没有离开。 按着惯例,鄂凝来过之后走了,那接下来就该是英媛抱着他们的儿子来了。 鄂凝这般殷切地来,不舍地去……那,英媛呢? 永琪知道英媛心里还在与他结着芥蒂,可是永琪却相信,自古女子都是嫁夫随夫,英媛便是赌一阵子的气,却也终归会好的。 想到英媛,就会自然想到瑞贵人去。 瑞贵人明明是英媛的堂姐,可惜本人却是皇贵妃宫里的人;且瑞贵人位下的女子,又是跟老八好…… 偏这几日英媛的阿玛观保又出了事。 观保管国子监事,本月间国子监带领蒙古教习引见,蒙古教习竟不能说蒙古语。皇帝大怒,下旨叱问:“蒙古教习若不能说蒙古语,将何以教人?观保虽不通蒙古语,然教习等平时能否说蒙古语之处亦应详查。观保无用!著不必管理国子监事务。派德保、伍勒穆集管理。” 皇帝罕见地用了“无用”二字来数落观保,叫永琪都是跟着心惊。 永琪的正经岳父倚仗不上,更已经死了;永琪原本一腔的心思都在英媛的阿玛观保身上。却不成想,观保落得个被皇帝叱骂“无用”的境地。 永琪心惊之余,却也没想到,他皇阿玛将观保原本管国子监的事儿,又给了观保的堂兄弟、亦即玉蕤的阿玛德保去——永琪一腔说不清楚的怨气,就又集中在了玉蕤这儿。 这些年来,他心下无数次暗暗抱怨过,倘若瑞贵人肯与他站在一处,早早将皇贵妃那边儿的话都叫他知道,他便也不至于一天一天,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来! 永琪垂首,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儿。 皇贵妃虽说已然诏封,不过不是还没行册封里,更还没有告祭太庙后殿、奉先殿呢么? 那就是还名不正言不准,那小十五就也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嫡皇子去! 若在皇贵妃正式拿到拿到册宝之前就出了点事儿的话……那小十五这一对母子,兴许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八旗女子挑选之事落定,宫里宫外便都忙活起来。 两位皇子的大婚,着实是一场繁文缛节的大事。 相对而言,倒是绵德因是续娶,一应的规矩倒是俭省不少。 内务府大臣们这便先忙着给绵德续娶福晋之事。五月二十五日,内务府向皇帝上奏,为绵德娶福晋造办之事,向崇文门领取银两。此事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德保亲自担纲,已是忙得不容分神了去。 这日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终于给永琪送来的稳当的信儿:皇上将永琪的腿病问过他们二人了,他们二人没说实话,都只说是前年端午为了救皇上,烟熏火燎外加用劲脱力,这才造成的。 “皇阿玛就没多问旁的?”永琪还是有些不放心。终究,皇帝也是深谙医理。 张如璠、宋国瑞两人都连忙大包大揽地回,“皇上一来是没多问旁的;二来,就算皇上旁敲虽打地多问了几句,微臣两个也都尽数给圆了回来,还请五阿哥放心。” 张如璠尤其嘿嘿一笑,“依着微臣说,要不五阿哥福泽深厚呢?五阿哥去年八月十五刚得了小五阿哥去;今年五福晋又遇了喜……便从这子嗣的事儿上来说,怎么也不是虚损之相不是?” “想来皇上也是想到了这个,这便没深问。微臣相信,皇上是不会再有旁的疑心了。” 宋国瑞也赶紧邀功,“五阿哥前儿交待的差事,微臣也办了。微臣在皇上面前已是禀报了,说倒是八阿哥的腿,因坐病多年,怕是已经影响到身子骨儿去了。这才叫八阿哥成亲数年来,依旧没有动静……” 永琪这才展眉一笑,赏了两个太医,叫他们先下去了。 永琪又吩咐三德,“找个脸生的听差苏拉,叫他到觉罗阿永阿府上走一趟。不用说别的,就说说京里所有宗室、觉罗们都派人在福园门外打听消息的惯例吧……点一点他就够了。” “终究这几年来,他想得到的这圆明园里皇上的动静,还不是我告诉他的!若他敢将得知皇后被锁的事儿,安在我头上……我有的是排揎他的去!” 三德忙答应一声儿,这便一溜烟地去了。 永琪静静坐着,半晌缓缓问,“对了,皇后被锁,她位下除了被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三个女子,还有现如今陪着她一起被锁着的两个女子之外,从前得用的还有谁能见得着面儿的?” 四书便笑着道,“阿哥爷怎么只说女子,却忘了原本那宫里还有太监哪?” 永琪也是一眯眼,“不是说翊坤宫原本的小太监都叫给撵出去了么?” 四书嘿嘿一笑,“那是小太监啊……从前翊坤宫里便连总管级别的,就有两人呢。旁人奴才是不认得,不过赵德禄赵总管,奴才倒是面熟的。” 永琪笑了,点点头,“去找找他。问问他,皇后宫里树倒猢狲散,他是想跟着吃挂烙儿,还是想立个功呢?” 【五月最后一天,谢谢亲们的月票、打赏和各种支持啦!鞠躬致谢~~】 第2553章 八卷34 诬告 几番辗转,永琪所儿里的听差苏拉,终于在端则门内长街上的他坦值房里找到了赵德禄。 借着回宫的当儿,四书终于亲自见了赵德禄去。 低矮的他坦里,两人一照面儿,四书心底下都跟着一哆嗦:堂堂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曾经如何不可一世,今日里却也只能蜷缩在低矮的他坦里,见人都矮三分,打躬作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原来翊坤宫里的小太监们都被撵出了端则门去,赵德禄好歹是总管级别,这便虽说没被撵出端则门去,却也成了宫里人人都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存在。 四书忙端上酒菜,“哎哟,赵爷,可找着您了!您还记得小子我么?” 赵德禄眯缝着眼睛瞧了半晌,便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您不是跟在五阿哥身边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监么?” 四书嘿嘿一笑,“赵爷别只记着这个呀,赵爷忘了当年小子刚净身进宫的时候儿,还是赵爷点拨提拔的小子呢!要不然小子便只能在外头粗使,哪儿有机会到五阿哥身边伺候啊!” 赵德禄挑了挑眉毛。 凭他在宫里的资历,每年见过的小太监可多了去了,他当真是不记得还曾经提拔过这么一个。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时候儿他自己简直都成了一坨臭狗屎,能有人搭理,况且还是阿哥身边儿得用的哈哈珠子太监,那他就得赶紧顺杆儿往上爬。 “哎哟,我当然记着,记着!不过我可没想在你面前显摆去,我知道这就是你自己争气,又有造化,我就是那么顺势推一把,终究都是你自己个儿的福气呢!” 四书笑了,躬了躬身,“赵爷真是大方、爽利。” 两人坐下,四书叫跟来的小太监到外头瞧着动静去,自己亲手将食盒里的饭菜和酒都摆开。 “自打听说皇后宫里出了事儿,我这心底下就替赵爷揪着呢。我原本觉着赵爷终究是皇后宫里的总管,皇后就算跟皇上闹了点儿意气去,又能有什么大不了啊?必定能跟从前似的,吵闹几天就也过去了,人家该是皇后还是皇后,赵爷就也继续当中宫的总管太监就是了。” “可是没成想啊,我在兆祥所里听见五阿哥说,翊坤宫里这回所有人都跟着吃了挂烙儿了。除了皇后跟前伺候的三个女子都挨了六十板子,送到关外打牲乌拉去;其余太监们,也都给撵出来了……我啊从那会儿就赶紧打听赵爷您的下落。” “终究赵爷对我有恩,我可不能眼睁睁瞧着赵爷受罪。便是我没什么本事,却也至少能给赵爷置办这么一桌酒菜,叫赵爷不必在嘴上受委屈去。” 叫四书这么一说,赵德禄登时悲从中来。 凭他在宫里都是熬到了总管级别,且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这便几十年来都是吃喝不愁惯了的。这冷不丁从山顶上跌落谷底,宫里连个看门儿的小太监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这便从前那些上赶着巴结他的膳房太监们,都再不给他孝敬吃喝了。 住得差点儿还好说,终究是躺下一闭眼就过去了;可是一天三顿的都吃不好,这才正经是他受不了的。 今日看见这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虽说还比不上他从前吃用的,不过却也已经是跟他眼前的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赵德禄深吸一口气,便“唉”地一声,险些掉下老泪来。 “哪儿敢想我有如今的处境,更不敢相信你能来看我,不嫌弃我……” 四书亲自站起身来,给赵德禄满上酒盅。 赵德禄敢吃,却有些不敢饮酒。 “这酒……我是万万不敢动的。要不可不知道待会儿谁来给撞见了我一身酒气,那我可就更难熬了去。” 四书点头而笑,“赵爷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瞒赵爷说,这宫里啊虽然最大的主子是皇上,可是咱们五阿哥却也有本事在某些地方上掐的住,连皇上那边儿都不用担心。” “我今儿既然敢来,既然敢给赵爷带来这酒,那赵爷就不用担心旁人会将赵爷给卖了……这端则门内的几条长街上的人,都是咱们五阿哥的人。” “哎哟,那敢情好。”赵德禄忙向兆祥所的方向一拜,“奴才谢五阿哥的恩!” 五阿哥永琪虽说生母如今位分最低,可是五阿哥终究如今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再加上五阿哥这些年在宫里的经营,以赵德禄的耳目,也自然是知道五阿哥在宫里是有一帮子追随的人的。 赵德禄放下心来,这便赶紧“呲溜”一声喝下一盅酒去。肚子里的酒虫可算喂上了,这便美得闭上眼,都不愿再睁眼面对眼前不堪的现实处境去了。 四书更是会来事儿,不断捻儿地给赵德禄劝酒,一盅刚下肚,下一盅已经都满上了。 赵德禄本就心情压抑,这般被劝酒,不多时便有些过量了。 四书这才放下酒壶,不慌不忙坐下道,“……皇后宫里的事儿,自是什么都瞒不过赵爷的。我们阿哥爷回兆祥所也不肯详说,倒将我的好奇心都给勾出来了。倒不知道赵爷能不能给我讲讲?” 赵德禄憋屈了这些天去,心里的话原本也需要个宣泄的去处。再说这会子脑袋已经被酒给灌得不好使了,这便大着舌头,添油加醋地将那点子事儿都给倒了出来。 . 四书亲自扶赵德禄上炕睡下,四书这才提着收拾好的食盒回了兆祥所。 永琪坐在书房里,一边搓着腿,一边等着他呢。 四书进内便请了个单腿安,面上晃着得意的笑,“回阿哥爷,奴才幸不辱命。” 永琪松了手,都已顾不上搓自己的腿,一双眼放出光来,“他都说了什么了?” 四书垂首一笑,“阿哥爷英明,怨不得皇上对皇后这回如此绝情,原来果然不止是恨皇后在江南下那‘叫魂儿’的咒去,也更是因为皇后在临南巡起驾之前,就偷偷摸摸诅咒了十六阿哥去!” “十六阿哥原本都已经送痘神娘娘了,结果才一天就又反复了。皇上怀疑这事儿里头别有内情,这便叫人将皇后在宫里和圆明园两处的寝殿都给掀开了查,到底叫毛团儿在净房里将那污秽的东西给找见了!” “皇上心疼十六阿哥,这便怎么都不肯放过皇后去了。” 永琪双眸微眯。 “原来如此!我说呢,就凭皇太后对皇后的扶持,虽说皇后干了巫咒皇太后的蠢事去,但是皇太后回京来冷静下来之后,仿佛也没有那么恨皇后了。那皇阿玛这是为什么不肯善罢甘休,已经将皇后折腾得这样惨了,却还是不肯放过皇后的母家侄子,甚至老十二去……” 永琪说完,自己心下也是有些难受。 “……同样是皇阿玛的儿子,皇阿玛肯对老十二那么狠心,却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小十六啊。” 四书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原本奴才们也以为,十六阿哥年纪小,甚至还没取名呢;便是薨逝了,也只能按着宗法的规制,葬入端慧皇太子园寝去。” 端慧皇太子园寝里,有地宫三座。其中端慧皇太子永琏因为是曾经明立的皇太子,故此宗法地位最高,独享居中的石券;旁边七阿哥永琮、九阿哥、十阿哥同葬的地宫,因七阿哥有“悼敏阿哥”的谥号,宗法地位也仅次于端慧皇太子,故此也可用石头券顶。 而第三座地宫,葬入的是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因二人都没有被明立为皇太子,也都并无谥号,故此仅能用砖券。 “因前头已经有九阿哥、十阿哥随葬入七阿哥悼敏皇子石券中的旧例去,那十六阿哥就也得按规矩只能葬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同葬的砖券里去……按着这个葬制,宫里都以为皇上对这个十六阿哥没那么在意。却哪里知道,皇上为了这位十六阿哥,竟是要将皇后一脉都要赶尽杀绝了一般……” 永琪听不下去了,摆摆手,“我交待你的事,可曾跟赵德禄说明白了?” 四书垂首而笑,“阿哥爷放心。奴才已经是叫他明白了阿哥爷在宫里的影响力去,他知道如果想逃离如今这窘境,唯有阿哥爷您才能帮他……他就这一条烂命,自然肯做这一搏去。” . 五月二十九日这天,皇帝如常到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入内,忽然觉畅春园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待得在母亲面前双膝跪倒,郑重请双腿安,也发觉皇太后的神色有异。 “儿子请皇额娘的大安。” 皇太后报以冷冷一笑,“大安?皇帝当真觉得我能得大安么?” 皇帝长眉一皱,“儿子惶恐……不知皇额娘所指何事,儿子还求皇额娘明示。” 皇太后一声冷笑,“皇帝今儿怎么自己来了?那新晋位的皇贵妃呢,怎么没陪着皇帝一起来?当年皇后初初册立之时,我曾欣慰说过‘佳儿佳妇’。既然皇贵妃新立,皇帝该带到我眼前儿来,叫我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肠!” 皇帝霍地抬头,缓缓站起身来,“皇额娘何出此言?” 皇太后冷笑,“何出此言?你当我在这畅春园里,与你的圆明园和紫禁城隔着都远,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帝霍地眯眼,目光冷冷扫过皇太后身边所有人。 永常在吓得都是一个哆嗦。 皇帝收回目光,凝视皇太后,“皇贵妃位分不同旁的,便是皇额娘,也不便如此轻率评价吧?皇贵妃一向侍皇额娘至孝,儿子倒想知道皇额娘今儿何故忽然出此冷言?” 皇太后道,“皇帝!我知道了,你在宫里那么折腾皇后,其实根本就不是为了我!——我气虽气了,可是也不至于准你那般折腾一个身为中宫的去!你是为了小十六,你是认定了皇后不光用巫咒害我,她还害了小十六的性命去!” 皇帝眯起眼来。 “此事皇额娘怎么知道的?儿子曾经下过旨意,不准他们将这话传给皇额娘!” “皇帝,那好歹是咱们大清的皇后,是我亲自下懿旨册立的皇后!”皇太后面上越发不快,“你怎么对她,难道不用告祭太庙,不用好歹事后与我言语一声儿么?” 皇帝缓缓抬头,“不是儿子不想禀明皇额娘,只因她干下的都是肮脏至极的腌臜事儿去。儿子可不想叫那些污垢染了皇额娘的耳朵去。” “再说皇额娘已是年过古稀,那拉氏那些恶毒的手段听来叫人心寒,儿子更不敢禀明皇额娘,以免皇额娘动气。” 皇太后叹口气,“若这事儿当真是皇后做的,她以皇子嫡母的身份还加害皇子,那我也不容她!可是皇帝啊,你就没想想,这事儿是不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就是为了将她从皇后的宝座上拉下来,然后旁人好可以堂而皇之地站上去?!” 皇帝高高挑眉,“有谁到皇额娘跟前来嚼舌根子了么?” 皇太后盯住皇帝,半晌道,“告诉你也无妨。是皇后宫里的总管赵德禄,写了血书递进我的畅春园里来!那赵德禄啊,豁出自己的性命去,也要为他的本主儿鸣冤呐!” “他好大的胆子!”皇帝一声怒喝,“他个奴才本被儿子羁在紫禁城里,他如何能递血书到皇额娘的畅春园来?!” “皇帝!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觉罗阿永阿?觉罗阿永阿不怕死,禀明母亲,宁肯不为母亲终老,也要冒死为皇后进谏……那无论宫里,还是我这畅春园里,难道就没有几个同样忠心侍主、不怕死的去?” 皇帝幽然望住皇太后,“哦?原来觉罗阿永阿为那拉氏进谏的事儿,皇额娘也已经知道了?”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皇帝!皇后是哀家下懿旨成册立的,你便是要废了她,也得是先禀明哀家,也得哀家再下懿旨才作数!你又如何能私下里便收回了她的四份册宝去?” “皇帝你拿祖宗家法当做什么,你又将我这个圣母皇太后摆在何处!” 皇帝微微犹豫,还是撩袍跪倒,“儿子没有不孝额涅的意思。儿子只是——儿子知道额涅必定不准儿子废后,可是儿子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是不明白下旨废后,儿子也要在宫里褫夺她一切的称号去!” “那拉氏那样的人,阴险狠毒,不配为皇子之母,甚至不配拥有任何的位分去!” 皇太后疲惫地摇头,“皇帝啊,难道你就没想想,她就不会被人给设计了去?她那样的人,脾气是有些直、有些冲,可是她那样性子的人却何至于做出那等阴险狠毒的事儿来?!” 皇帝面色冷漠,“那就当是她疯了吧。不管怎样,疯了的人,当不起我大清的皇后!” 皇太后大喊,“皇帝,我告诉你,她也是被人陷害,她也是受人巫蛊了去!她这才会疯癫了一般,做出那等悖理之事来!” “而那对皇后下巫蛊之人,就是你那皇贵妃!” . “皇额娘!”皇帝都是一震,上前直走到皇太后面前,“皇额娘慎言!” 皇太后也不退让,抬头望住儿子,“我告诉你,皇后寝宫里是有腌臜的东西。如你后来叫人找见的,那些东西都是施咒的魇胜之物!可是,那些东西原本却不是咒小十六的,而是咒皇后她本人的!” “赵德禄说得明白,最先找出的傀儡,根本穿着用皇后衣裳上碎片缝制的衣裳,那分明是在咒皇后的!故此皇后才在杭州忽然发疯,做出那等不合情理之事来!” “是那赵德禄信口雌黄!”皇帝也恼了,两眼圆睁,“儿子派到那拉氏寝宫搜查的人,都是儿子身边最信得过的奴才;从那拉氏宫里查出来的脏东西,儿子也都亲眼看过!根本不是什么照着那拉氏做的傀儡,那只是小十六的啊!” 皇太后摇头,眼中难掩失望,“皇帝,哀家知道你派去的人,就是毛团儿!没错,他是你的哈哈珠子太监,从小就跟在你身边伺候,你难免觉着他得力,相信他。可是你别忘了,就是这个毛团儿,也曾经有多年在那永寿宫里伺候,还当过永寿宫的首领太监!” “他可能早就变了心去。他的心里啊,可能早就忘了皇帝你,而将旁人当成他的主子去了!故此他去皇后宫里搜查,自然是要按着他那本主儿的心意去找——他自然找不见不利于他本主儿的东西去!” 皇太后眸光阴沉下来,“原本搜出来的傀儡,是被巫咒了的皇后;结果回头等你回京来,那东西摇身一变,却成了诅咒小十六的去了……皇帝啊,你受了那毛团儿和他背后正主儿的蒙骗去了!” 皇帝大怒,回头怒喝,“提赵德禄来见朕!” . 赵德禄来时,已是吓得双股战栗,走都走不了,是硬被两个御前伺候的太监给拖进来的。 那日凭着一股子酒劲,当着四书的面儿就写了血书了,然后交给四书去,这便睡死了。 待得醒来,冷静之后,便是想反悔,去跟四书追讨血书,却也已经晚了。 四书一脸怪异的笑,“赵爷的血书,这会子已经送去畅春园,摆在皇太后眼前了。赵爷若这会子想反悔,那是什么,那是欺君大罪!等着赵爷的,就是死路一条。” “皇后如今是个什么处境,赵爷最清楚不过,这会子若是赵爷出了什么事儿,可没人能护着赵爷去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倘若赵爷这口气顶住喽,那就不但能全一个忠仆的美名,更能得着皇太后的眷顾……退一万步说,还有咱们五阿哥呢。凡事,自有五阿哥设法为赵爷周全,总归不会叫赵爷吃了大亏去。” “此间轻重,还得赵爷自己衡量。不过小子相信,凭赵爷这些年在宫里的阅历,该怎么选,赵爷心里必定一面明镜儿似的。” 赵德禄骑虎难下,最终只得依从了永琪和四书主仆的安排。 只是那会子的硬气,如今到了皇上眼前来,见得皇上如此动怒,赵德禄还是吓得瘫了。 皇太后一见赵德禄这情形,便也温言道,“你且明白回话,不用怕!此间还有哀家呢,你只管大胆地说,哀家自会为你做主!” 皇太后这话,倒是与四书之前承诺的一样。 赵德禄自知已经无法回头,这便横下一条心来,用力叩头在地。 “回皇太后老主子,皇后主子她——冤枉啊!” 皇太后点头,“你说说那魇胜之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说明白了这个,哀家自有公断!” 赵德禄磕头见血,一副豁出性命也要为主子鸣冤的忠仆模样去,“那魇胜之物原本是按着皇后主子的形貌做的,又是就偷偷放在皇后主子的寝宫里,这必定是诅咒皇后主子的!奴才一眼便瞧见了,这便上前与那毛团儿理论,说皇后主子在杭州做出那些事来,必定是受人陷害所致。” “可是毛团儿却不肯听奴才的说法儿,他甚至——私下里动了手脚,待得呈进给皇上的时候儿,就只剩下了一个模拟十六阿哥的小小傀儡去!奴才敢用自己项上人头作保,那诅咒十六阿哥的傀儡根本就不在皇后主子宫里,根本就是毛团儿预备好了,用来欺瞒皇上、陷害皇后主子的!” “甚或,奴才更想大胆一猜:那原本诅咒皇后主子的傀儡,自然是痛恨皇后主子之人所为。就趁着皇后主子随皇上南巡去了,宫里和园子里都出了空当,这才趁隙放进皇后主子宫里的!——奴才虽说不敢直说是谁干的,可是皇太后老主子圣明,必定可以顺着皇后主子被锁后,是谁从中得益了来寻出那幕后之人!” 皇太后两眼眯起,眼中一片雾霭去。 “皇后被锁,后宫里今年得了好处的,唯有一个人。皇帝进封后宫,往年都是多人一同进封,以示皇恩浩荡、雨露均沾;可是偏偏今年这样一个对于后宫来说最要紧的年份里,皇帝却独独只进封了一个人!” 皇太后寒声而笑,“皇帝,那就是你的皇贵妃啊!除了她,再不作第二人想!” (大宝贝、小宝贝们,儿童节都快乐呀~) 第2554章 八卷35 能不能再喊我一声 皇帝静静抬眸,凝住皇太后。 “皇额娘既然如此说,那究竟是非曲直,儿子便得仔细查问一番了。待得查问清楚,儿子再给皇额娘回话也不迟。” “只是在儿子将此事查问清楚之前,皇贵妃依旧是儿子亲自下旨进封的皇贵妃,且皇额娘也是下了懿旨的!故此,儿子不希望听见旁的什么动静。否则——那便是将皇额娘的懿旨、儿子的圣旨全不放在眼里!” 皇太后深深吸一口气,“皇帝,此事你尽管放心!宫里和你的圆明园里有没有人嚼舌头,我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的畅春园里,没一个敢随便张嘴的!”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儿子谢皇额娘恩典。” 皇帝说着回头盯了赵德禄一眼,“至于这个奴才,皇额娘也交给儿子吧!总归,儿子要从他的嘴里掏出实话来!” 赵德禄吓得已是瘫软在地,不住地向上哀叫,“皇太后老主子饶命,皇太后老主子饶命啊……” 皇太后高高昂起头来,“那倒不必了!皇帝你有什么话,尽管叫人来我眼前问!至于这个奴才,既然在皇后宫里已经没用了,可是我看着他倒还得用,不如就留在我这畅春园里,安排个差事就是!” 皇帝生生忍住,“好,儿子一切都依皇额娘的旨意。” . 五十五岁的皇帝,竭力克制住,没在今年为七十三周岁“坎儿年”的老母亲面前发作,可是待得出了畅春园,便狠狠一脚踢在上马石上,“咚”地一声闷响。 高云从和一众御前侍卫都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高云从更是哽咽道,“皇上要是想踢,就踢奴才几脚吧。皇上龙体金贵,如何能用脚去踢那大石头……” 可是皇帝却反倒冷静下来。 “无妨。这点子疼,又能算得什么!” 脚上的疼痛,或许能与心中的窒痛彼此均衡一番吧。 皇帝高高仰起头,望向高天,“高云从,毛团儿在毓庆宫过得可好?” 高云从忙道,“毛团儿爷爷自从奉旨挪去毓庆宫伺候十五阿哥,每日里自是恬淡自足,更是小心伺候小主子,每时每事全都不错眼珠儿地望紧了十五阿哥呢。” 皇帝欣慰点头,“办得好。” 皇帝这才上马,从畅春园回圆明园去。一路的脚步沉重,待得回到圆明园,这便全都将心下的窒闷摁下,重又挂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笑脸进了门去。 . 六月初一日,正逢舒妃的千秋。 因婉兮之下,此时已经没有贵妃;而舒妃在妃位之中居于首位。 且舒妃所抚养的十一阿哥永瑆,刚刚被皇上指给了舒妃亲妹子家的庶出女儿去,这便更是一时风头无两。 内廷主位、皇子皇孙福晋们,这便都来给舒妃庆贺。 婉兮以后宫之首、皇贵妃的身份,原本不必亲自道贺,可是婉兮还是来了。倒叫舒妃率领一众嫔妃,亲自迎出宫门去,行礼相迎。 婉兮便笑,连忙吩咐小七和啾啾去,“我不便给你姨娘们行礼,你们两个快去帮我将这个礼还回去。” 小七和啾啾自是都懂事,上前规规矩矩地请双腿安。 舒妃忙笑着一边一个都给抱住,“快起来,快起来。哎呦,你们额娘的礼我不敢收;你们两个的礼,我又哪儿是敢收的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公爹,哪个不是咱们大清的大功臣,功在社稷,岂是我们这些后宫妇人敢受礼的去?” 众人这便都说说笑笑一起簇拥着婉兮和舒妃两个一起往内走。 婉兮不由得冲舒妃眨眼,“九福晋的礼怕是早该到了。” 舒妃会意,回头也看了一眼永瑆,忍不住笑。 大家心底都有共识:这回九福晋送贺礼进来,怕是必定要带着福铃来的。正好儿趁着这个机会给一众娘娘们行礼,待得正式嫁进宫来,就也不必生疏了去。 舒妃便笑,“兰佩的礼自是该到了。只是她当然明白规矩,没的叫她的礼赶在宫里姐妹前头的。这会子姐妹们都来看我,我忖着,她的礼不多时也该到了。” 婉兮拊掌轻笑,回头道,“永瑆,还不替你额娘到宫门口去迎迎去?” 永瑆红了脸,却也坦荡,向一众主位们行礼在,这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婉兮望着永瑆那坦荡的背影,欣慰点头,“真好。既然皇上已经下旨指婚,是个男孩子就当真不该忸怩了。” 小七却犹豫着上前来,轻轻扯住婉兮的衣袖,低声求,“额娘……我想,先回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捉住小七的手,“今儿是你舒妃额娘的好日子,你舒妃额娘可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咱们。没的还没开席,你当小辈的就先离去的。” 小七咬了咬唇,终究还是点头,“额娘说的对,是女儿唐突了。” 少时,永瑆从外头兴冲冲地回来,却是呼啦领进来九爷家里一大家子的人来。 九福晋本人、四公主和嘉之外,还有九福晋与九爷的幼子福长安;其余,便又多了个本不该进内听来的福康安。 倒是大家伙儿本都期盼着的福铃,并未跟进来。 小七便一皱眉,忙将啾啾给拉过来,挡在前头去。 九福晋也有些不好意思,上前给一众内廷主位们请安,尤其在婉兮面前解释,“麒麟保是太想念他姨母了,说有些日子没能进宫来给他姨母磕头请安,心下不安……今日这便非要跟着进来。” “九爷只好特地向皇上求了恩典,是皇上特别恩准的……” 和嘉公主也在一旁帮衬着:“我和婆婆带进来的东西也多,幸亏有老三跟进来,要不然我跟婆婆还当真搬不动……” 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婉兮便先爽朗而笑,“自然是进来的好!舒妃和咱们都有日子没见麒麟保了,也都想念。今日正好进来一道乐呵乐呵,当然是好事。” 福康安也大方,登时趴地下就磕头。脑门儿毫不吝惜地结结实实往地上磕,便是隔着羊毛地毡,也能听见那咚咚的回声儿。 舒妃便笑,“哎哟你个猴儿精啊,可赶紧起来吧!照你这个磕法儿,我得赏多少银子去?你再磕下去,我都要赏不起你了!” 福康安见好就收,爬起来朝众人嘿嘿地笑。可是眼珠子却自顾自地冲小七那边滑溜下去了…… 小七故意转开脸去跟啾啾说话,只当没看着。 福康安也不恼,仿佛只要能稍微能穿过宫墙进来近一点看得见小七,他就已经十分开怀了。 婉兮静静抬眸,与婉嫔对了个眼神儿。 婉嫔点头,起身走到小七身边儿来,亲自陪伴在小七身边儿。好歹也能当个挡箭牌去。 . 今日因是舒妃的好日子,婉兮说了会儿话,便借故闪了出来,到后院里去坐坐。 终究婉兮刚晋为皇贵妃,若有婉兮在此,难免抢了舒妃的风头,还叫旁人都不自在。 舒妃因家学渊源,她宫里的藏书一向都最丰富。婉兮在舒妃的书房里,从架子上抽了本舒妃伯祖父纳兰容若的词集子来看,门口人影幽幽一晃。 玉蝉眼尖,已是认出来是永常在。 婉兮将词集子放下,“怕是来寻我说话儿。快请进来。” 永常在进内,难掩面上惊慌,这便将这几日畅春园里的动静都跟婉兮说了。 “皇贵妃娘娘,还请你早作打算!” 婉兮也都惊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玉蝉也是吓得都站立不稳,两手紧搓着上前已是哭腔儿,“主子,主子可得赶紧拿个主意啊!” 婉兮闭上眼,“好个釜底抽薪——这赵德禄的话,叫皇太后相信了那拉氏那‘叫魂儿’之事,其实是反被蛊惑,那拉氏就成了并不是自愿诅咒皇太后。那皇太后对那拉氏的恨,也就没有根儿,立不住了。” 可是真正叫婉兮心痛如绞的,倒不是那拉氏这回有可能又逃脱过去,或者是皇太后依旧对她存着偏见,而是——她终于知道了,皇上曾经叫毛团儿从那拉氏的寝宫里,搜出了诅咒小十六的魇胜之物来! 她原本宁愿相信,小十六是没能熬过种痘去…… 毕竟,小十六是在上一次南巡途中坐下胎来,那一路舟车劳顿,兴许小十六的身子,根基是有些不稳的。 就像当年的小鹿儿,因为也是在胎里随着她和皇上一同去了江南——两个孩子便都可能有些折腾着了,颇有些如出一辙的意味去。 婉兮怎么都不愿意相信,果然小十六的夭折,是又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去! ——她曾经在起銮之前,那般的防范啊。园子里留下那么多能叫她放心的人,而那拉氏又一同随驾南巡,她便以为怎么也不至于再出事了。可是谁想到,人心比不得鬼心,那拉氏即便人不在京里,还能这般地诅咒小十六去! 婉兮又惊又痛,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无法平静思考。她想尖叫,她想现在就冲回宫去,冲到永和宫去,当面生生地撕碎了那拉氏去! 可是婉兮还是死死揪住自己的袍袖,警告自己冷静下来。 账,是一定要算! 可是眼前的困境却要先熬过去——否则,反倒是中了那拉氏的道儿去! . “你们暂且都别慌,先容我想想。”婉兮紧紧地闭住眼,不敢睁开。因为只要睁开,就会有泪珠儿跌落下来。 不能,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儿掉泪,否则反倒像是示弱! 她更不能在这些关心自己的人面前哭泣……否则,只会叫他们跟着更加内疚啊。 “先解了毛团儿的嫌疑去!这会子,皇太后最容易能直接拿捏的,就是毛团儿。我不能叫毛团儿再有事。”婉兮紧咬牙关,冷静吩咐。 “况且毛团儿曾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太监,与皇上主仆情谊深厚;此时毛团儿又在毓庆宫里陪着小十五,他如有事,小十五身边儿便没了最能放心的屏障去。所以眼前,你们暂且不用顾着我,你们先帮我想法子,摘开毛团儿与这件事的关联去!” 玉蝉和玉萤对视一眼,已是都红了眼圈儿去。 玉蝉道,“主子啊,便是有主子这般护着毛小爷去,可是这件事却也不容易。终究是毛小爷亲自到皇后寝宫去搜查出那魇胜之物的……” “不,不是毛团儿一个人。”婉兮竭力不叫自己落泪,“还有王成。” “咱们不必连累王成,可是却要设法从王成那边使些力气。终究彼时他们都在那,兴许有些什么细节,是咱们不知道,只有他们才知道的。” 玉萤咬牙,“奴才这就去问!” “还有原本翊坤宫里的人……”婉兮深吸一口气,“赵德禄是翊坤宫里的人,还是总管太监,故此他说出的话,皇太后肯信。可是翊坤宫里又不止赵德禄一个。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然也能再找一个翊坤宫里的人,反口也可以咬死赵德禄去!” 玉蝉等人都是点头。 “只是这个人必须比赵德禄更有分量才行。” 玉蝉眼睛一亮,“赵德禄终究是太监,便是总管太监,却也不能无事进内陪在皇后身边儿……故此翊坤宫里的官女子们自是都比赵德禄更有分量的,尤其是在皇后身边儿伺候的!” 婉兮道,“对,目下有五个人可用。其中三人是那受过刑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的,还有两个,就是现如今在那拉氏身边儿伺候的……你们替我设法,从她们五个当中找出肯为咱们所用之人。” 玉蝉立即蹲礼,“奴才去办!” 稍微理出了些头绪,婉兮终于将泪意都生生咽了回去,缓缓睁开眼来。 玉萤和玉蝉都出去安排事项了,眼前便只有永常在一个。 婉兮伸手握住永常在的手,“凌之,我知道你此时将这样大一件事告知给我,该是扛着多大的风险。大恩不言谢,我今生欠你一笔极大的情去。” 永常在尴尬地连忙摆手,“……皇贵妃娘娘跟我都是内务府汉姓女的出身,咱们俩老家还都是沈阳地,咱来说话都是一个味儿地,我哪里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婉兮拉住永常在的手,“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不说别人,兰贵人是皇太后母家晚辈,原本是在皇太后跟前最得宠的,自你进宫以来,她倒越发少了机会到皇太后跟前伺候……从前些年的事儿里看,兰贵人也从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永常在“嘿”地一声笑,“原来是她!我就说嘛,究竟是谁嚼舌根子,将我叔叔好.色的事儿传出来的。倒叫皇太后宫里人都揣度,我阿玛跟我叔叔既然是兄弟,虽说年纪不小了,却也可能……借故欺负皇太后宫里的小女孩儿!” 婉兮也是惊讶,“原来已有这样的事儿?” 永常在冷笑,“还不是想用这样的埋汰话,将我阿玛从皇太后宫里给撵走了,那我就没了倚仗去么!” 婉兮眸光轻转,“……你放心,皇上心里自然明镜儿似的。不管传出什么话来,只要皇上不信,那你阿玛依旧还是妥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镶白旗汉军都统去。” 永常在听懂了,登时欢喜地向婉兮半蹲,“多谢皇贵妃娘娘!” . 永常在不宜多留,不能叫其他人看见她与婉兮独处、说过话。 婉兮叫马麟亲自护送永常在走侧门,绕回前院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去。 用作书房的偏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婉兮一个人坐着。 她也需要这样的安静。 所有人都去了,婉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双泪来。 进宫这么多年,有皇上护着,已经走到皇贵妃之位……她以为,这后宫里的所有肮脏她都已经看过了。却没想到,直到今日,现实里真正的肮脏,还总是叫她猝不及防。 在这宫墙之内的争夺之中,人心之恶,超乎想象。 婉兮不知道的是,因半晌没见婉兮的身影,且惊异地发现玉萤、玉蝉等人一个个鸟悄儿离去……旁人便是没留神,玉蕤却是放不下心来。 玉蕤寻了个借口,从前殿离开,寻到后院来。 隐身在回廊下,隔着墙角,却将窗内的话听了个大概齐去。 终于,窗内安静了下来,听着婉兮那小心控制、却按捺不住的啜泣之声,玉蕤的心都要碎了。 原本姐这回随驾南巡临行之前,就是将十六阿哥最主要托付给她的,结果她却辜负了姐的托付……那这回,倘若还要眼睁睁看着姐因为这件事被人反咬一口,那她便当真下辈子都不配托生成个人了。 . 次日六月初二,玉蕤忽然向婉兮告假,说想回宫去,瞧瞧英媛。 “伯父于三日前被皇上呵斥‘无用’,想来英媛听说了,心下必定难受。她在宫里本就孤苦伶仃,此时那鄂凝仗着有喜,对她又是百般欺负……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得去瞧瞧。” 婉兮自也同情英媛,只是嘱咐,“此时鄂凝有喜在身,你过去时能避则避,也省得再有旁的什么事儿去。” 玉蕤点头,“我先传话过去,就说因她有喜,免她行礼。不叫她到兆祥所门前相迎,也不必到眼前来请安就是了。我只直接去看看英媛和孩子,不一刻就走了。” 婉兮交待安歌去跟敬事房和内务府传了话,预备好了对牌,便也目送玉蕤回宫去了。 玉蕤回宫,哪里是先奔兆祥所去?她直奔毓庆宫去,去看望刚挪进去不久的小十五。 小十五见了玉蕤来,自是高兴,亲自陪着玉蕤去看毓庆宫的里里外外。 玉蕤亲眼都看了,欣慰之余,鼻尖儿却是酸了。她蹲下,拥住小十五,含笑嘱咐,“十五阿哥,咱们以后就在这儿好好念书了。十五阿哥可千万要争气,一定要不辜负你皇阿玛和皇额娘、庆妃额娘的期望啊!” 小十五郑重点头,“瑞姨娘的话,圆子都记住了!等正式进了学,圆子回额娘宫去,叫瑞姨娘考我!我若答不上来,瑞姨娘罚我不准吃饭去!” 玉蕤的泪无声地滑下来。她连忙举袖去擦,面上却是笑着的,“我的十五阿哥哟,背书背不出又有什么要紧的?终归今天不会,明儿再背就是。瑞姨娘我怎么能舍得不给十五阿哥吃饭?” 毛团儿在畔瞧着玉蕤,不由得有些悄然蹙眉。 玉蕤不敢多留,唯恐失态,这便嘱咐小十五回去继续写字,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毓庆宫。 毛团儿跟出来,故意与前后导引的内务府官员拉开距离,这才轻声问,“瑞主子可有事?” 玉蕤忙含笑摇头,“哪儿有啊。就是咱们十五阿哥这些年一直在眼前,这冷不丁单独挪进毓庆宫来了,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我这就心下有些难受罢了。” 毛团儿蹙眉,“那难道是……皇贵妃主子那边有事?” 玉蕤忙笑,“哎哟,瞧你这个操心的命!你如今既然在毓庆宫里伺候十五阿哥,你就专心顾着十五阿哥就好。皇贵妃和我那边儿,可不不用你再分心了。” 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终究主仆身份有别,毛团儿也不方便深问,这便只能忍住一声叹息,跪倒道,“……奴才一辈子都是皇贵妃主子、瑞主子的奴才。不管奴才置身何处,只要二位主子有差使,奴才万死不辞!” 玉蕤鼻尖又是一酸,连忙跺脚道,“瞧你啊,怎么又想多了!都告诉你了,没事儿、没事儿,啊!” 毛团儿只得恭送玉蕤。 玉蕤上了小轿,抬轿的太监已经前行。玉蕤忽地回头,含笑冲毛团儿道,“毛团儿,你甭叫我瑞主子,你再喊我一声我在永寿宫的名儿!” 毛团儿吓了一跳,“奴才岂敢!” 玉蕤含笑摇头,“哎哟,你还胆子大了!是我叫你喊的,再不喊,我才恼了呢!” 毛团儿有些尴尬,却见抬轿的太监们都有眼色地低低垂首,眼观鼻、鼻观口的。 毛团儿这才小心地轻喊了一声,“玉蕤!” 玉蕤笑了,欢喜地拍手,“……你知道么,在这宫里啊,我最想回去的时光,就是那时候儿由你和二妞姐姐一起带着永寿宫里的咱们,一起包煮饽饽那回。” 那时候儿她还不是什么瑞贵人,她只是永寿宫里的小宫女,不谙世事的玉蕤啊。 第2555章 八卷36 得道多助 到了六月,西北乌什的反叛依旧没能平定,天下震动。皇帝震怒,下旨将贻误军机的驻阿克苏副都统卞塔海、喀什参赞大臣纳世通正法。 九爷傅恒身为军机首揆,自是不敢有半点疏怠,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夜晚都不回府,连夜在军机处当值,以便迅速处理战报。 因为舒妃千秋生辰的事儿,傅恒好歹是当亲妹夫的,这才在六月初一当晚回了府去,与九福晋聊了聊宫中为舒妃热闹的事。 待得傅恒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公务,夜色已是深了。 六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燥热,傅恒便没放下支窗来。只听得窗外簌簌地有些动静。 傅恒侧耳听了听,便是无奈地轻哼,“麒麟保,进来!” 外头“嘿”地一声,有些尴尬,也有些苦涩。 门儿“吱呀”一声,麒麟保有些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 傅恒放下公文,谨慎地锁回公文箱,不叫孩子看见。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觉着,进宫去倒不如不进了?” 傅恒能从眼前这儿子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虽说明知道儿子这般,注定没有结果;可是……他终是最能明白儿子心境,这便如果能帮上儿子一点,他还是肯拉下自己这张脸来,去跟皇上求个恩典的。 那种心情……终究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越是不叫孩子进宫去见见,孩子却反倒越是放不下。他只能寄希望于儿子年岁还小,这会子还是小孩儿心性,待得再长大些,这孩子的心就能淡下来了吧。 福康安蹙着眉头,却没说自己的事儿,只是扬起脸来望住傅恒,“阿玛,儿子觉着,令阿娘好像有事。” . 傅恒的心隐秘地一跳。 原本还想帮儿子开解,孰料儿子轻巧的一句话,就将父子俩的处境掉了个个儿。 傅恒竭力平静,不想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这便半垂眼帘,望着灯影将自己的指尖投影在了桌面上。 “什么事?” 福康安也是摇头,“具体的,儿子也不知道。儿子只是瞧着令阿娘宫里的玉蝉、玉萤两位姑姑进进出出的……脸上都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儿子觉着不对劲。” 福康安终究事在婉兮宫里长大的,对婉兮宫里的人全都熟。尽管玉蝉她们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没能逃得过福康安的眼睛。 傅恒深深垂首,“你额娘和嫂子她们也都察觉了么?” “没有。”福康安自负地挑了挑眉,“额娘和嫂子的眼力都不及我!再说女人家一聚了团儿,都只顾着叽叽喳喳地说话。额娘说长安,嫂子说侄儿,倒都没分得开神。” 九福晋和四公主哪儿比得上福康安呢,为了眼神儿能始终挂住小七,福康安的眼睛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四处飘的。 傅恒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此事为父会设法去探听。你还小,此事便不用你再跟着悬心,都交给为父吧。” 福康安却还是上前,“儿子不是想捣乱,可是儿子却还是想知道令阿娘究竟遇见什么事儿了……这消息是儿子禀明阿玛的,那阿玛等查问清楚了,好歹也告诉儿子一声儿,可好?” 傅恒凝视住儿子。 “你想干什么呀?”傅恒刻意叫自己面上神色越发漠然,“为父不准你将来拿此事到你令阿娘面前去显摆、邀功!麒麟保……不是你拿此事去,七公主就能悔婚的。” 福康安痛苦地深深闭上眼,“阿玛……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只是,一来儿子自己也关心令阿娘;二来,儿子是不想叫莲生伤心……” 若是令阿娘出了事,莲生是当长女的,如何能不难过? 傅恒垂下头来。 心下又是那样熟悉的痛楚啊。 只是没想到,他自己的痛尚未痊愈,却竟然又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去。偏偏还是这个天性最是乐天的儿子,却反倒背上了这样一笔最疼的债去。 傅恒伸手轻轻拍拍儿子的肩,“难得你有这样的心。麒麟保,你长大了,阿玛也可以与你说说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是不是?” 福康安自是猴儿精,都不用傅恒明说,这便用力点头,“既然额娘和嫂子她们都没看见,那儿子觉着就也没有必要告诉她们了。要不,反倒叫她们跟着担心。” . 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又去畅春园给皇太后问安。 傅恒趁机连忙叫人打探宫里的动静。 此时亦是内外皆不安静之时,外有乌什之乱,内有中宫之囚,若有谁偏要赶在这个时候生事,那这个人的居心,已是当诛! 以傅恒在前朝的地位,再加上他本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整个内务府、宫殿监自都不敢不给傅恒这个情面。不久,撒出去探听消息的人,陆续从各处带回了消息来。 畅春园那边的消息,叫傅恒也是惊得如雷轰顶。即便是他,也没能预料到情势竟然陡转之下,变成了这副情形。 此事正好卡在九儿诏晋皇贵妃之后,却还尚未行册封礼之前。若是这个节骨眼儿将此事坐实,九儿的皇贵妃就难坐实了。 不过,来的却也不都是坏消息。叫傅恒高兴的是,宫殿监大总管之一的王成,凭这些年在宫中培养出来的嗅觉,闻见了味道,这便主动来跟傅恒请安。 先说的自然都是宫殿监的公事,谈论的是内务府与宫殿监之间,针对七月即将秋狝木兰之事的预备和交接。 公事说完,王成倒是叹了口气:“奴才天生胆小,尤其是这两年来,一说到皇上出巡,奴才这就提心吊胆,惶惶不知终日起来。” 傅恒不由得挑眉。王成这是话里有话。 “王总管担心什么?不如说出来,兴许本官能帮衬得上。” 王成连忙作揖,“哎哟,有傅公爷这句话,奴才这颗心可算落了地了。” 两人重又落座,王成抬眸瞄着傅恒,“公爷难道不觉着,近几年来,每逢皇上出巡,宫里总出大事?” 傅恒也缓缓点头,“是啊,最近的就是十六阿哥的薨逝,以及后宫的那巫蛊之案。” 王成幽幽点头,“其实早年还有。比如当年皇贵妃主子曾经没生下来的那个皇嗣、愉妃主子同样没能平安临盆的那个小皇子……其余还有当年忻贵妃主子所出的六公主……那不都是正好赶在皇上不在京里的时候儿,说没就没的?” 傅恒目光陡然一寒。 王成却避开傅恒的目光,叹口气道,“那会子奴才还没当总管,只是小小的首领,只分管自己的那一摊侍弄花草的小事,倒也不知道内里情形。虽觉得有些古怪,终究不敢乱说去。” 傅恒循着王成的话茬儿,也是眯起了眼,幽幽道,“既然都是发生在皇上出巡之时,那么那会子皇上不在京里,皇后必定也跟着一起不在京里……所以不管是谁有嫌疑,也必定与皇后无涉。” “反过来说,若有人敢把这事儿咬到皇后身上去,那就反倒成了诬陷中宫。不管话能不能坐实,就凭诬陷中宫的罪名,那人首先就已经是死罪。稍不小心,不仅自己该死,便连自己的母家都会被牵连了。” 王成一拍手,“可不!奴才想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宫里我们这些当太监的,哪个敢随便嚼这个舌根子去?奴才们的命,贱如蝼蚁,宫里随便哪位主位只需要两根手指头这么一捏,奴才们就粉身碎骨了……不会有谁为奴才们这样的烂命求情的。” 傅恒静静抬起头来。 “王总管知道什么,便都交给本官吧!本官绝不会连累到王总管,不论在谁面前说起,都绝不会将王总管给露出来。” . 傅恒送走王成,这便立即赴銮仪卫处,寻福隆安来。 “皇后身边那个女子……你安排得已是得当?” 福隆安知道这步棋子要派上用场了,小心道,“阿玛放心,虽说也都是打发到打牲乌拉处去了,可是打牲乌拉处在内务府辖下,故此那边的总管也都有眼色,这便都按着阿玛的吩咐,安排好了。” “那两个不知道什么的,尽管发去采珠,做打牲乌拉里最苦的差事,随时生死;那个有眼色的,只交去收松塔,不用她本人爬树,只负责将采下来的松塔点数、过筛即可。” “她怎么得的这法外之恩,她自己心里自然有数。儿子这便派人,立即出关到乌拉城去,要她的口供,签字画押。” 傅恒欣慰点头,“好,立即派快马去办。务必这几日之内便要送回京来,否则迟则有变。” 父子俩说完这话儿,福隆安有些不放心地望住傅恒,“阿玛想交给谁去挑开此事?” 终究是后宫秘辛,且是直接指向正宫皇后,挑开这事儿的人先已经背了死罪,即便能成功,本人必定是要以死谢罪的。 “阿玛……自从中宫被囚,令阿娘被诏封皇贵妃之后,朝野震动。勋贵满洲世家尤其不满,宗室和觉罗们更是怒火中烧。觉罗阿永阿已是先跳了出来,接下来怕是有更多爱新觉罗氏的子孙要闹事。” “从觉罗阿永阿来看,他们当中的确是有不怕死的。而皇上又不能当真要了宗室和觉罗的性命去……在这个节骨眼儿,咱们这当外戚的,就更不好说话。要不,儿子早就替令阿娘请命了!” 傅恒点头,含笑摇头,“傻孩子,有为父呢,自轮不到你。” 傅恒目光宁静而坚毅,“没错,咱们家是外戚,若与宗室和觉罗们顶撞起来,自会被他们叱骂‘外戚干政’。可是为父我的身份还不一样,我不仅是外戚,更是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这前朝后宫之事,你论不得,为父却能论得!” 福隆安也是一惊,“阿玛,您要为令阿娘……” 傅恒一笑,抬手竖在唇边,“嘘。隆儿,此事只有你我父子知晓,不必叫家中你额娘和公主担心了。” “阿玛!”福隆安担心得双膝跪地,“阿玛打算如何?” 傅恒淡淡垂首,“待得你将那官女子的供词送归,为父这便写奏本上奏,将皇后这些年失德之事全都挑开!” 福隆安脸色登时刷白。 可以想象,到时候整个前朝后宫将是一片何等情形! 况且阿玛是孝贤皇后亲弟,却要写奏本上奏当今继皇后的失德之事……到时候阿玛的名誉,也必定受到怀疑和诋毁。 福隆安急得已是要落泪,“阿玛!万万三思!若阿玛如此,阿玛一生的英名,怕会就此断送了!” 傅恒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福隆安肩头,“你是四额驸,你额娘又是舒妃主子亲妹,你妹子此时已是十一阿哥福晋……即便是为父要因此获罪,却也不会连累到你们。” “为父一人做事一人担,这是为父决意必行之事。” “阿玛!”福隆安双泪长流,叩首在地,“叫儿子去!” “傻孩子!”傅恒躬身扶起儿子,“你才二十岁,前途无量。况且公主和济伦都需要你照拂。” “隆儿啊,为父去办此事之后,整个家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在,为父便已无后顾之忧。” . 就在六月初二这一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却是多带了一个人去。 皇太后原本想绷起脸来,可是没想到多了这个人来,倒一时有些意外。 皇帝依旧是素日那个孝顺的儿子,仿佛半点没记前日的母子争执。 “今年八旗女子挑选,儿子原本忖着自己都五十五岁了,便只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配婚就是了。后宫倒不必再进新人了。” “可是说来也是缘分使然,儿子亲自复看留宫住宿的诸位女子,却是一眼看中了这个女孩儿去……” 皇帝说着含笑回眸,向那跟在后头的女孩儿点头,“快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和旁边的安寿、安颐看了那个女孩儿,也都有些愣住。 安寿忍不住道,“哎哟……奴才真是眼花了不成,这活脱脱是瞧见了老主子当年刚进宫时候的模样儿!” 皇太后也是点头,“谁说不是呢?方才这孩子一进来,我自己的心啊也是扑腾扑腾的。” 皇太后盯住那女孩儿,“孩子,你是谁家的呀?” 那女孩儿优雅地行大礼请安,不慌不忙行完了礼,才柔声回话,“回皇太后老主子,奴才出自钮祜禄氏,父亲是爱必达。” 皇太后便是一拍腿,“哎哟,怨不得!” 安寿和安颐也都笑了,赶紧都给皇太后行礼,“原来又是皇太后母家的格格!若论辈分,还比兰贵人高着一辈……怨不得相貌上,比兰贵人更像老主子年轻时候的模样儿去了!” 皇太后立在一旁,微微垂首,唇角轻轻勾起。 皇太后忙将小钮祜禄氏叫过来,拉住了手,上上下下地仔细瞧着。当真是越看越喜欢。 “像,真是像。哎哟,可惜我啊只出了皇帝这么一个儿子,没生个公主出来。要不,八成跟你这相貌就差不多。” 皇帝幽幽挑眸,“儿子今儿带着她过来给皇额娘请安,就是想请皇额娘允准,在今年挑选的女子里头,儿子只想要了这么一个新人去……总归后宫之事,儿子凡事都要先禀明皇额娘,一应进封,都需要皇额娘的懿旨才能作准。” 皇太后原本今儿还想绷着脸来着,这会子倒是绷不住了。也是无奈地瞪了皇帝一眼去,“你看好的,我这当额娘的又如何能拦着去?况且这姑娘啊,看着就是好,一看就是有福的命。” “只要皇帝你喜欢,我又有什么不喜欢的?虽说你今年也五十五了,可是依我看,这姑娘还是有福气替你开枝散叶去!” 皇帝又微微勾了勾唇,“……儿子忖着,既然翊坤宫已经空出来了,儿子便打算将她放进翊坤宫去。如今翊坤宫以婉嫔为首,婉嫔是儿子潜邸老人儿,又一向是最温和体贴的性子,必定能照顾好她去。” 皇太后想了想,倒也点头,“如此倒也甚好。皇帝尽管安排吧,我这当娘的自然没的拦着你去!” 皇帝这日来畅春园,字字句句只提这位小钮祜禄氏,却是半个字都没提到那赵德禄去。 就像,皇帝一心只顾着新人,都忘了那日争执之事去了一般。 也是啊,这小钮祜禄氏虚岁刚刚十八岁,比皇帝年轻了三十七岁去。这般的老夫少妾,谁能不爱呢? . 皇帝带着小钮祜禄氏离开之后,皇太后自是欢喜不已。 钮祜禄氏一门,原本有兰贵人在乾隆二十二年先进宫。皇太后也曾对兰贵人抱着绝大的希望去,只可惜那兰贵人自己不争气。这一眨眼兰贵人进宫都八年了,皇上非但没宠幸起来,反倒都是渐渐忘了这个人去似的。南巡、秋狝,时常连她的影子都没有。 皇太后原本还为此烦恼,没成想终于又有个年纪合适的钮祜禄氏家的格格这便进宫来了! 倒叫皇太后那颗紧盯着皇后之位的心,又可以松一松了。 即便是那拉氏留不住了,如今看来也不打紧。只需要扶着这个小钮祜禄氏,稳稳当当往上走,那将来凡事自然还都可预期。 皇太后高兴,却酸了永常在去。 皇贵妃刚提醒了她,叫她小心兰贵人,她却没想到她还没腾出手来整治那兰贵人去,钮祜禄氏家就又进宫来一位格格! 算起辈分来,这个小钮祜禄氏算是兰贵人的堂姑。这两个人同气连枝,在后宫必定互相扶持,再加上后头还有皇太后……永常在的心下也十分的不得劲儿去。 终究说到底,不管她阿玛怎么高居都统之位,她家终究是内务府包衣的出身啊。在人家“开国五大功臣”额亦都的后代面前,她们家当真上不得台面。 人家额亦都的后代里,不说那些身居辅政大臣、当朝首揆、各地总督高位的子弟,便是女孩儿里,就已经出过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以及如今的皇太后,说是“凤巢之家”都不为过。 永常在回到自己的寝殿里,还是失落得掉了眼泪去。 说到底,能瞧得起她这样汉姓包衣的,也就唯有同样出于汉姓包衣的人去了。这些勋贵满洲世家的格格们啊,她便是想高攀,人家却还看不起她呢。 永常在叫官女子拧了个手巾擦去泪痕,重新又匀了妆粉,满面含笑又回到了皇太后跟前伺候。 趁着皇太后高兴,永常在便道,“小妾听说,这回八旗女子挑选,初看倒是皇贵妃主持的。想来皇贵妃也必定是一眼就看见了今儿皇上带来的这位格格,谁让这位格格的相貌跟皇太后如此相像呢……” 皇太后挑了挑眉,从妆镜里看了一眼永常在。 永常在含笑道,“这位格格今年才进宫,当真是年岁晚了。按理三年前便该引见了……难不成是那会子没被留牌子?小妾进宫也晚,倒不知道三年前那次八旗女子挑选,又是谁主持的了。” 皇太后没说话,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 六月初三日,玉蕤从宫里回来,派了自己位下的首领太监王永奎赴慎刑司办事。 玉蕤的父亲是德保,德保此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慎刑司在内务府辖下。故此虽说玉蕤自己只是个贵人,可是她派来的人,却也通行无阻。 王永奎来看被关在慎刑司的太监王永贵。 王永奎、王永贵,这两个名儿十分相像,且都是首领太监的级别,在宫里各管一摊儿,故此俩好合一好儿,两人这便连了宗,以兄弟相称。 王永奎便以这个身份来看望王永贵。 王永贵是舍卫城的首领太监,因闰二月里事发的舍卫城念珠失窃一案,跟着吃了挂烙儿,这便也被问罪,关押在慎刑司里。 王永奎来看望,一片兄弟情深,王永贵感动得直掉眼泪,“都怪那赵连璧,哥哥我冤枉啊!” 王永奎不动声色问,“哥哥在舍卫城为首领太监,这一晃也有十年了吧?” 王永贵叹口气,“可不是么。十年了,原本还指望着是不是能升个总管当当,结果这反倒获罪了。” 王永奎垂下眼帘,“乾隆二十四年那会子,舍卫城九月初一祭城隍。那会子也是哥哥当值吧?” 第2556章 八卷37 狐媚魇道 王永贵有些丈二的和尚,“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是供城隍来着,哪年九月初一不是都供城隍么?” 终究是六年前的事儿了,王永贵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可是在宫里当太监,都当到了各管一摊儿的首领的级别,自是都油滑的。王永贵知道王永奎今儿忽然问起来,这其中便必定有缘故。 “只是,老弟啊,你想知道什么,你好歹提醒老哥我一声儿。” 王永奎垂下眼睑去,“九月初一供城隍,舍卫城还有抬着城隍游街的仪式。那必定有人扮小鬼儿,戴着小鬼儿的面具、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在城隍队伍前头引导着,取城隍镇鬼的意头去。” 王永贵点头,“那自然是有啊!” 王永奎眯起眼来,“哥哥若能记起当年扮小鬼儿的都是谁,那兄弟我就有法子救哥哥你出去了!到时候儿哥哥不但免了罪去,说不定还能立功呢!” 王永贵眼睛一亮,“能扮小鬼儿的自然不是宫里谁都行,那必定得是学过戏的去啊!” 王永奎眼睛便一亮,“在南府学戏的内学学生?” 南府又分内外学,外学是宫外延揽进来的艺人,因不住在内廷,故此相对称为“外学”;而宫内年轻太监跟着学戏的,就称为“内学”,这一群学戏的太监也都统称为“内学学生”。 . 进了六月,婉兮的宫里就越发忙碌了开。 暗地里是婉兮与玉蕤等人都在悄然设法,回击这一番赵德禄诬告之事;而明里,则是皇上那边早给过了信儿来: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将从六月初十日开始举行。 钦天监给了吉时,礼部向皇帝请旨之后,已是定下在六月初十日,先在太庙后殿与奉先殿,举行告祭礼; 六月十一日,则正式举行婉兮的皇贵妃册封礼。 谁都没想到,五月初九日刚诏晋皇贵妃,这才时隔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 这是皇贵妃啊,绝非其他位分可比。冠服的规制更高,织造所需的时日原本要更多……可是仅仅一个月,就要举行册封礼了。这一个月的光景,实际连从江南织造将礼服运回来的途中所费都不够。 ——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皇上早就为婉兮预备好了皇贵妃的册宝、冠服去了。 由此可见,皇帝绝不是临时起意进封婉兮为皇贵妃。这一番准备,至少从半年前便已经开始做去了。而这册立为妻的心意,更早已是多年前至今,依旧未改的。 正副两位册封使,皇帝也已经亲自圈定:册封正使为当朝领班大学士、军机首揆、忠勇公九爷傅恒;册封副使为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宏谋。 这已是傅恒第二次作为婉兮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作为领班大学士,乃是朝臣之中地位最高之人。当年那拉氏册封皇后的时候,才是傅恒担任册封正使;而那拉氏册封为皇贵妃的时候儿,册封正使仅仅是来保而已,皇帝根本就没派出傅恒来。 而婉兮,从贵妃的册封礼,册封正使就已经是傅恒了。 也就是说,皇帝是派出了皇后的册封正使,为婉兮的贵妃、皇贵妃两次册封礼来册封。这规制,已经可说逾越了。 当得了皇上这个任命,九爷傅恒既欢喜,又惆怅。 能再度作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亲自送九儿坐稳皇贵妃之位,这自然是他最大的心愿;可是……他心下已是动了要为九儿豁出自己去的心,那他所有的行事便都要于六月初十日之前就全都完成,否则将有可能影响九儿的册封礼。 可若在六月初十之前完成这一切……他怕自己已经要负罪,便没有资格再为九儿的册封正使了。 傅恒尽管一向是谨慎之人,可是因日子已然紧迫,他在眉宇之间还是泄露了一点端倪。 这一点子端倪,便是旁人未必能察觉,便是察觉也只以为是忠勇公在担心乌什平叛之事;可是赵翼却不这么想。 此时的赵翼,身为纂修官,正在国史馆里,参与《通鉴辑览》的修纂。 《通鉴辑览》是皇帝亲自下旨,敕修的一步自上古至明末的编年体通史。 为修纂此书,朝廷专设馆局,以大学士傅恒、来保、尹继善、刘统勋四人为总裁,设副总裁七人、提调官十五人、收掌官五人、纂修官十二人、校对官十人、总校官十二人。 其中因来保已经溘逝,尹继善还尚在江南,而刘统勋已届七十,故此傅恒在忙碌军机处大事的同时,还要在国史馆里兼起更多的责任来。 赵翼身为纂修官,又一向是傅恒最为欣赏和倚重的“笔杆子”,故此赵翼所担的责任亦是重大。傅恒每次到国史馆来,都与赵翼面谈。 就因如此亲近,赵翼才能从傅恒眉宇之间,清晰地看到了那抹忧色。 赵翼心下也实在难以放心,这日终究还是小心问了出来,“下官斗胆问公爷一句——后宫,可还太平?” 凭赵翼与九儿多年凭借那些笔记、话本子的神交,傅恒便也叹了口气,将婉兮在宫中所遭遇的困境简单讲述。 傅恒只是将自己要豁出去为了九儿的事,隐去不提。 赵翼也是陡然挑眉,“竟有此等事!” 傅恒淡然敛眉,“这就是后宫。” 赵翼小心望住傅恒,“公爷您……该不会是想……” 傅恒皱眉,此时不想被赵翼看穿。 赵翼也明白,迅即垂下头去,只是一双眉已是拧紧。 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贵人就是皇贵妃和傅公爷。此时情势如此,可惜他只是个文人,手里除了一支笔之外,无有所长。 赵翼狠狠攥住拳头,指甲刺到肉里,那么疼。 忽地,他猛然抬头,“公爷,下官有主意了!若是公爷相信下官,便将此事交给下官吧!” . 畅春园里,天儿越发热了。 皇太后坐画舫游湖,借一缕水风清凉。 当画舫即将靠岸之时,皇太后忽然听见岸边隐约传来叱骂之声。 皇太后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伺候在身边儿的永常在、安寿等人。 安寿终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慢,腿脚更是跟不上。便由永常在抢先一步走向船舷,清叱一声,“谁在那边?惊动了皇太后圣驾,你们该当何罪!” 画舫徐徐靠岸,皇太后由永常在扶着走上岸来。 岸边早跪了几个内务府的官员,并畅春园里的小太监。 永常在不依不饶,“说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内务府一个主事忙道,“奴才等惊动了皇太后老主子、永常在小主,当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奴才们是因公事,查问到这几个内监的头上,因发现了腌臜的东西,这才呵责他们去。” 皇太后一听得“腌臜的东西”,这便一皱眉,立时想到了那拉氏那寝宫里那搜出来的东西去。 宫里一向最忌讳巫蛊之事,当年的卫子夫又怎样,便是以皇后之尊,终究还是败在巫蛊之事上。 “什么腌臜的东西,你倒是说明白。” 那官员一见是皇太后亲自过问,更谨慎回话,“回皇太后主子,今年闰二月间,圆明园舍卫城曾经发生念珠失窃案。经内务府与宫殿监查证,已查实窃贼为赵连璧。赵连璧在犯事之前曾经胡言乱语,声称他本人已经不是赵连璧,乃是舍卫城中神佛附体,是神佛看中那念珠,故此借赵连璧的手去取了念珠来。” 皇太后自是不信,忙啐了声,“连这样亵渎神佛的话也能说出来,只为给自己偷窃免罪,真是罪过!” 那官员道,“皇太后圣明……赵连璧已经被查办,只是从那事之后,总有些不懂事的太监听信了赵连璧这鬼话,私下里往外传扬去;甚或,传递出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 皇太后便是一惊,“向外传递?难道说,我这畅春园里也被传进了什么鬼话来,或者是不干净的东西?” 那官员连忙叩头,“正是……故此奴才们正在小心追查。只是唯恐皇太后悬心,这才没敢惊动皇太后主子。” “究竟发现了什么?!”皇太后面色也有些变了。 内务府的官员有些为难,还是不想明白回话。 皇太后恼了,厉声道,“今日你们若还敢瞒着我,不与我说清楚,我便是要头一个翻脸不认人的!” 内务府官员们不敢再隐瞒,只得将今日搜到的东西,都呈进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亲手抓过来一看,竟是一些说鬼论狐的话本子。 “狐媚魇道!”皇太后冷冷叱一声,“带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又要闹什么妖去!” . 回到寝宫,皇太后旁的都顾不得,只坐到炕上,立即翻开那些话本子来看。 永常在和安寿都悬心,赶紧上前劝,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皇太后看的,只敢劝说这么看书会熬眼睛。 皇太后却头不抬眼不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话本子里,“我的眼睛还瞎不了,你们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永常在和安寿不明白,皇太后一来是悬心此事,二来也都是这话本子写得着实功力深厚。 皇太后原本是满腔怒火地翻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丢到一边去的。 却不成想,看了不几眼,竟然给陷进去了。 那话本子里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年舍卫城念珠失窃,那赵连璧自称被神佛附体的故事;故事绘声绘色之余,在末尾却也点了几笔扎心的:说圆明园乃是天子御园,真龙天子的罡气压伏着,还有舍卫城这供奉满了佛家、道家诸天神佛的佛城镇着,却竟然还能发生如赵连璧这样装神弄鬼的事,着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那话本子里又说,想来赵连璧满嘴鬼话,只是借助神佛附体的事来为他的偷窃罪行做掩盖——只是这事儿仔细想想总归有些古怪:若是赵连璧此等贪婪之人,自是该冲着那更容易卖钱的金银珠玉的去,怎地费了这么大周章,当真只偷了一条念珠去? 话本子这便有些惊心动魄,不得不承认说——兴许那赵连璧并非说的都是疯话,说不定真的是有舍卫城里的神佛,不知因何事而心怀不满,这便借由此事闹腾起来了! 那话本子还言之凿凿地说——皇家御园,有天子的罡气压着,哪个魑魅魍魉敢来闹腾?可是这事儿既然闹腾开了,便说明那闹事儿的是个比天子的罡气更为厉害的。 ——那,天子之上,便也为有这天上的神佛,才能不惧天子之气了吧?! 皇太后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又恰好赶上“坎儿年”,原本就是最信天,最诚心求神佛保佑的时候儿,这便虽说皱眉,可是心下也不由得跟着画起魂儿来。 那话本子最后末尾道:“倒不知那天子的御园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倒惹怒了舍卫城里的神佛们去?” . 话本子到此戛然而止,便也将一个巨大的疑问画在了皇太后的心头。 是啊,究竟是什么事儿曾经触怒过舍卫城中的神佛去? 此时作为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皇太后来说,这个问题便比这世上任何问题都更急需寻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不消说,这话本子自是出自“狐说先生”的手笔。 “狐说先生”是故意留了个伏笔。 “狐说先生”凭这些年写笔记、话本子的经验,自是最了解看客们的心绪。他倘若在一本集子里头就将答案都给交待了,那便失去了悬念,如皇太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思考,不会好奇,甚或反倒会疑心这集子里头太落痕迹,就该猜到是有人故意写来给她看的了。 再者,“狐说先生”的笔再快,这一个晚上之间也写不出那么多来。况且还要写出来,及时将墨迹做旧,再托人送进畅春园里来,寻到合适的小太监,放到他们手里去…… 赵翼的意思,是要先抻个几日,让皇太后自己在肚子里画够了魂儿,再在下一本里将答案揭晓。 只是赵翼再心思如狐,却也没能料到,玉蕤实则也早已从这个方向入手,叫王永奎去问王永贵了。 . 六月初五这天,玉蕤忽然来找婉兮,提女子出宫的事儿。 “我知道姐回宫来便在安排叫玉萤出宫的事儿,以便叫她跟陈世官成了好姻缘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我已经早与她提了。可是一会宫来我就进封,她想留在宫里看我行完册封礼再走。” 玉萤实则也是放心不下婉兮此时的处境。便是再为了姻缘之事,玉萤也坚持要帮婉兮熬过眼前这道坎儿去再说。 玉蕤道,“既如此,那我也与姐商量:翠靥、翠鬟两个,其实也都到了年岁。我也不想耽误她们两个,不如就叫她们两个这一拨儿,跟着玉萤一起出宫去吧!”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婉兮也十分意外,“她们两个虽然进宫年头也不短了,可你终究是六年前才进封的,她们进宫这才六年。满打满算两个也都才二十岁,皆不足二十五岁,你怎地就如此舍手,叫她们两个都走了?” 玉蕤垂下头,小心地藏住自己心下的难受。 她是——不想叫她们两个受她的连累啊。 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路,可是若她们两个还在她身边伺候,那当她走上她自己的归路之时,她们两个必定会因为不小心伺候而得了罪去。 可是玉蕤这话自不能与婉兮明说,她便顺势拿捏了个理由,含笑道,“我这也是以退为进。姐忘了翠鬟与八阿哥之间的故事去?如今庆藻迟迟没有孩子,倒叫八阿哥处境有些为难,我便想着皇上迟早给八阿哥再指进女子去。” “我也有些私心,便想着既然必定有旁人,那还不如是翠鬟呢。她与八阿哥原本有情,若能终成眷属,也是一段佳话不是?” “只是翠鬟拧,八阿哥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去,这桩公案就这么悬着好几年了……我都看不下去。索性用遣她们出宫的借口,再捅翠鬟一下,也再试探试探八阿哥的心意去。若他们两个心下还都没放下,那情分依旧在,想来他们该能迈出一步来了。” 听玉蕤这么一说,婉兮便也笑了。 “果然是个好法子。以退为进,好好儿刺他们两个一下。究竟是能放得下,还是放不下,这样一试,也该奏效了。” 婉兮笑着握住玉蕤的手,“还是你的主意好!再说她们两个虽说还不足二十五岁,不过也都二十,是不小了。既然能为了这事儿用上这个法子,那倒也值得了。” “玉蕤,我就是担心你身边儿若走了这两个大的,另外再挑人使,又要舍手不少。” 玉蕤笑着摇头,“姐别担心。总归我在姐的宫里住着,姐位下的她们,谁还不能给我搭把手呢?” 婉兮也觉有理,这便含笑答应,“也罢。这终究是成全人的好事儿,你既想好了,我自都依你就是。那便也一并与内务府提了吧。” . 连翠靥和翠鬟两个人的出路也都安排好了,玉蕤这才安安稳稳坐下来,给自己的阿玛德保写一封长信。 信中将她自己这些年在宫中的日子,与婉兮的姐妹情谊,重又细细道来。 信的后半段,玉蕤写了自己今日这般决定的缘由,也十分言及——她最大的不放心,其实就是怕最终可能还是会连累到家人。 终究这个后宫里啊,每个女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她自己的悲欢荣辱,都是跟母家连在一起的。 只是玉蕤却也相信,阿玛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她相信她今日之决定,即便是可能影响到母家,甚或是阿玛的仕途去……阿玛也必定能够体谅,能明白她心中所想、所愿去。 . 六月初九那一天,次日起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婉兮在宫里已是忙到不可开交。 玉蕤早晨过来,正式给婉兮行大礼。 婉兮连忙亲自给扶起来,嗔怪道,“瞧你,这算怎么话儿说的?” 玉蕤笑道,“明天就是姐的好日子了,瞧咱们宫里接的贺礼都快没地儿摆了。我就担心啊,等正日子那天,我都没的单独到姐面前来给姐行个大礼的份儿。若只是混在人群里,跟她们一起行礼,我倒不甘心呢。” “正好今儿姐还算得空,那我就赶紧过来先给姐行过这个礼去!” 婉兮也只能无奈地笑,“好好好,那我就只能先受了你这个心意去。不过咱们可说下,你我之间不同外人,这一次大礼就够了,以后你可千万别这么着了,倒叫我不自在了去。” 玉蕤含笑而立,静静凝视婉兮。 “姐……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了,虽说这几天劳累,可是姐你的气色却还真好。” 婉兮不好意思,抬手抚住面颊,“瞧你说的,我这马上就四十岁的人了。” 玉蕤笑着摇头,“一点儿都不像。姐,你还得继续为皇上开枝散叶呢。” 婉兮拍拍玉蕤的手,“好……我拿今儿啊,就当过年了!瞧你这吉祥话说的,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嘴上是抹了多少蜜出来的。” 玉蕤笑,轻轻垂下眼帘,藏住内里的哀戚。 “姐知道我最爱吃姐亲手做的蜂蜜饽饽。尤其是姐母家那棵青桂的蜜……” 婉兮没想旁的,只是含笑允诺,“等八月那蜜就能陆续下来了。还有两个月而已。你还怕到时候儿没你的吃去么?” 玉蕤使劲儿点头,“……姐到时候儿,多给做两盘儿。我总想着那个呢。” 这会子玉萤进来回话。 玉萤的神色颇有些隐秘,瞟了玉蕤一眼,显见的玉萤的话连玉蕤也不方便听着。 玉蕤这便一笑,向婉兮行礼告别。 瞧着玉蕤那有些落寞的背影,婉兮说不上来怎地,心里总是有些揪着的疼。 婉兮对着玉萤自责,“是不是咱们有话要背着你瑞主子说,她心下不痛快了?” 玉萤道,“主子还不是不想叫这事儿被瑞主子给知道了,叫她也跟着着急上火去?终究她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若是咱们办这事儿,难免叫人以为是她阿玛给办的,倒连累瑞主子母家去了。” 婉兮点头,“等办完了,我再与她说开吧。她必定不会真生我的气。” (谢谢亲们的月票和打赏啦~~) 第2557章 八卷38 争抱寒柯看玉蕤 婉兮挽着玉萤的手走入暖阁,“进内详说。” 六月初一那天,婉兮在刚从永常在口中得知消息,这便吩咐玉萤和玉蝉两人,分别从总管王成、翊坤宫老人儿两方面入手,寻找能逆转的人证。 玉蝉方面进行得倒是顺利,玉萤这边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总管王成竟不肯对搜检那天的细节,具体详说,倒叫玉萤扑了个空。 玉萤回来禀告婉兮,婉兮失望地呆坐了半晌。 彼时毛团儿从那拉氏寝宫里搜出那些魇胜之物时,毛团儿身边唯有王成一人,终究唯有王成才是能将毛团儿从这事儿上摘开的最有效的人证啊。 可是最初的失望过后,婉兮倒也能体谅王成的难处。 终究太监的身份尴尬,便是如王成这样的已经到了总管太监的级别,可是奴才依旧是奴才。那拉氏虽说被皇上给下旨锁了起来,但是皇上终究没有正式下旨废后。况且前朝已经有觉罗跳出来为那拉氏鸣冤之事,这便难说皇上会不会有某一天,迫于宗室和觉罗们的压力,不得不再解了那拉氏的禁足去。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王成等一干太监,自是头一个没命的。 婉兮平静下来,反倒安慰玉萤,“无妨,咱们也不必难为王成去。” 终究宫里这样大,人心这样杂,并不是所有人都肯归心,更不敢指望所有人都如自己宫里的人一样肯为自己效力去。 婉兮自己倒没放在心上,继续与玉蝉商量从翊坤宫内部寻找证人去罢了;可是玉萤自己心下却难受得放不下。 这样的时候,心事无人可托付,她自然地去寻了陈世官。落着泪便将这件事说了。 陈世官略一沉吟,便道,“我倒是还有一个法子。” 玉萤忙问,“你有什么法子,快说啊。只要能帮上主子,那咱们便什么都能豁出去。要不……我又如何能安心出宫去?” 陈世官垂首道,“忻贵妃的死,内情唯有皇上与我才最知根底。对于皇太后来说,可说是个谜团。皇后在忻贵妃之事上本也难辞其咎,不如……” 陈世官略作迟疑,垂眸凝注玉萤,伸手相握。 “只是这样做的话,咱们难免要担些风险。还有,我还是要与忻贵妃从前的老人儿,再虚与委蛇一番……你可,能允我?” 从婉兮将玉萤许给陈世官那一日起,陈世官已经如数将从前与乐仪之间虚与委蛇的事都交待了清楚,并不隐瞒去。 玉萤在后宫这些年,知道后宫里这些人啊,谁不是行走在刀尖儿之上?有时候为了办成自己的差事,总难免要使些非常手段。 玉萤便深吸口气,抬眸凝注陈世官。先是故意噘嘴,随即已然笑了,“我是不愿意,恨不得你赶紧离那边远远的。可是这会子我却何至于分不清轻重去?为了主子,我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 “倒是你,”玉萤心疼地抬手,轻抚陈世官面颊,“又要你去与那样的人交结,自是难为了你。你便当是为了我……” 陈世官欣慰而笑,握住玉萤的手,眸光专注而热烈,“我能豁出一切去,一方面是为了报答皇贵妃的知遇之恩;可是更要紧的是,为了能叫你早些安心出宫去,好与我拜天地。” 玉萤红了面颊,垂下头去,“你去吧。凡事小心。” …… 经过陈世官几天的努力,已是终于说服了乐仪,玉萤便将这个消息带来给婉兮。 今日已是六月初九,明日告祭太庙后殿和奉先殿,后天就是正式的册封礼了。皇太后若想发难,必定选在今明两天。 倘若皇太后不发难,倒也罢了;倘若皇太后当真用此事来拦阻,那就索性将这些事儿都当面与皇太后禀明好了! 中宫失德,早已不是此番南巡巫咒之事,而是早在多年前,早在许多条人命上已经显露无疑!因赵德禄的首告,皇太后即便在这一件事上能为那拉氏“伸冤”,那么从前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命,倒要看皇太后知道之后,还要如何庇护那拉氏去! . 畅春园前,玉蕤的小轿在大宫门外就落了轿。 玉蕤只是贵人位分,是没资格坐轿入内的。 甚至,以贵人的位分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得跟随皇后、皇贵妃等更高的主位,方可至此为皇太后请安。 甚或,即便是皇太后圣寿、冬至节等后宫集体来给皇太后行礼的时候儿,嫔位以上的主位才能在慈宁宫或者寿康宫的正殿前的月台上行礼;而贵人等,只能在后殿行礼,连当面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故此今天这一行,对于玉蕤来说,倒是新鲜,是头一回。 心下却也因此而苦涩。 不过好在她今日却是有理由:因为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告祭礼了,她作为皇贵妃宫里的贵人,今日代表皇贵妃,来给皇太后请安。 玉蕤特地在畅春园大宫门外头站了站,多停留了一会子。 抬头高高望向湛蓝的晴空。 一抹释然而无悔的笑,如这个夏日里最艳丽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嘴角。 玉蕤,她叫玉蕤。这是进宫之后,姐帮她取的名字。 蕤,葳蕤,花鲜好貌。 诗词中说,“葳蕤自生光”。 而她的名,玉蕤二字,苏轼也曾有诗云:“争抱寒柯看玉蕤”。 生于索绰罗氏这样的八旗进士之家,有阿玛与伯父这样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她自是明白那诗句里的所喻。 玉蕤,玉雕的梅花。 若说从前主子最为倚重的玉壶姑姑,取了“一片冰心在玉壶”,人有诗魄;那她这梅花,自也与玉壶相类,同样应心怀高洁。 况且……梅花本有报春之意。 玉蕤落下,春就来了。 . 通禀的人进内去,半晌过后,是永常在亲自迎出来的。 永常在先给玉蕤行礼,之后左右看看,赶忙上前压低了声音,“皇贵妃娘娘那边,一切可好?” 玉蕤含笑点头,“有劳永常在挂牵。皇贵妃那边自是预备着册封礼之事。必定万事顺遂。” 永常在小心道,“请恕小妾直言,瑞姐姐来得其实有些不巧,皇太后这会子……有些不大乐呵儿。我劝瑞姐姐待会儿进去请安,别做耽搁,快行快走,以免叫皇太后迁怒去。” 玉蕤便微微眯眼,“皇太后会迁怒给我?那便是说,皇太后今天的不乐呵,果然还是与皇贵妃有关吧?” 永常在小声嘀咕,“……皇太后刚看完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正生闷气呢。” 玉蕤此时已经什么都不怕了,这便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握了握永常在,“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好自为之。” . 永常在提到皇太后今天又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恰好就是“狐说先生”写的下一本话本子在今早上被发现了。 皇太后捧过来一口气看完,已是恼得将话本子都摔到地下了。 ——这本话本子里头已是正式写到了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的事。说初一十五本是舍卫城里各处神佛前设供、拈香的日子,尤其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还是大祭城隍的日子,结果却有人居心险恶,反倒利用了这个日子,在皇家的御园里害了人去! 害的还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位没能来到人间的小皇子! “狐说先生”笔法娴熟,绘声绘色将那日圆明园里的惊魂一幕描述得叫人宛若身临其境。那九月的竹林里如何阴气森森,又如何有绿袍鬼面人冷笑着从林间如魅影一般穿行而过……皇太后不是当年的豫妃,可是皇太后却也看得一身的冷汗去,忍不住抬头赶紧看了一眼自己暖阁那竹子做的隔扇门去。 虽然皇太后眼前这隔扇门是用湘妃竹做的,湘妃竹已经不是碧绿森森,而是金色的了,可是还是叫皇太后心跳了半晌去,才敢又垂首去继续看那话本子。 话本子里又说:那日舍卫城、瑞应宫等处都举行法事,尤其是大祭城隍,这便叫宫里学戏的南府学生太监,以及原本在舍卫城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穿了鬼魅的衣裳,以配合城隍捉鬼等仪式去。 故此那竹林里的绿袍鬼影,自然不会是皇家御园里当真有鬼祟敢来,而是人心藏鬼,故意加害怀了皇嗣、已近临盆的豫妃去! 而据说,这一班太监和尚和道士,曾经在八月里从京里去过避暑山庄,为皇上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八月十五的祭月大典承应……八月十五过后这一班人正好从避暑山庄回到京中,九月初一就发生了豫妃落胎的事,前后隐有因果。 更有趣的是,因主持皇上万寿节大典,以及八月十五拜月之礼,只要皇后在,就一定是皇后才有资格来进行——故此这班人在避暑山庄里,是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狐说先生”在话本子里以笔唏嘘:“六年前舍卫城中诸神眼睁睁看着恶人冒他们之名,行凶人间,且为谋害皇嗣!六年来,却无人伸张正义,无人将那亵渎神明、谋害皇嗣之人绳之以法!” “六年后,闰二月里,恰好又有皇嗣再次遭遇类似危机!众神终究无法再默然旁观。终究借舍卫城念珠失窃案,借赵连璧之口,要将此事重新掀开!” “神佛在天,正道轮回。善有善报,恶也该有恶报!” 话本子里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透,可是凭皇太后的脑筋,也是该看懂的都看懂了! 皇太后这才恼得将话本子给摔在地下。 只是无论永常在,还是安寿等人,都一时不敢作准,皇太后发这脾气是因为那话本子里说了什么,还是生气这样的东西竟然一而再地混入她的畅春园来,又或者是——皇太后不愿意相信这话本子中的所言。 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蕤到了。 永常在权衡一番,还是决定亲自迎出来,偷着将此事告诉给了玉蕤去。 . 玉蕤进内向皇太后行大礼。 皇太后这儿正满腔的怒气不知道朝哪儿撒,见了玉蕤便皱眉,“她宫里没有旁人了么?倒叫你一个贵人来代她请安!” 玉蕤也不慌,含笑道,“妾身知道自己位分低微,不配到皇太后眼前来行礼。只是皇贵妃的宫里,的确是没有旁人了。妾身这才斗胆向皇贵妃请命,前来皇太后跟前代替皇贵妃请安。” 玉蕤说着缓缓抬起头,眸光清亮,“妾身虽是出身内务府包衣佐领,可是好歹家中也是满洲翰林之家。皇太后一向重视满洲世家的格格,妾身虽低微,想来皇太后见了妾身,却也不至于气恼。” 满洲世家,一代里出了两个进士,双双点翰林,又先后执掌翰林院,这在所有满洲世家里,玉蕤的母家也是独一份儿的。况且玉蕤的高祖父因管理国库,一丝不苟,曾经被康熙爷夸奖,亲赐汉姓为“石”,便连皇太后也不能不对这一家高看一眼去。 皇太后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便轻叹了口气,“瑞贵人,你倒是个好孩子。” 玉蕤含笑垂首,“多谢皇太后夸奖。妾身母家蒙圣祖康熙爷赐姓‘石’,妾身母家子弟自都以此为荣,却也以此为诫。三代以来,妾身母家子弟皆受家训‘诚如磐石’,绝无谎言。” 皇太后挑了挑眉,“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有谁说过你撒谎了么?” 玉蕤向上而拜,“妾身即将说的这番话,还请皇太后相信……” 玉蕤从怀中取出舍卫城首领太监王永贵亲笔所写的一封口供,双手高高擎起,请皇太后过目。 皇太后不知是什么事,可是玉蕤提及康熙爷在先,她也不能不接。 待得展开那口供一看,皇太后面色便是大变! 王永贵的供词,恰好与那“狐说先生”的话本子里所言,如出一辙,且前后互证! 如果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还总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那王永贵的身份却是实在的,王永贵这亲笔所供也是实实在在的! “……奴才身为舍卫城首领太监,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当日各处均做法事,奴才受命负责管理前来承应的南府内学的学生,以及佛城与瑞应宫等处的太监和尚、太监道士们。那日法事多,前来承应的这些人也多,且个个儿脸上画着油彩,抑或戴着面具,身上穿着各色彩袍,极难辨认和区分。” “奴才虽极尽小心,中间儿却也发现有几个不见了,奴才小心派人去寻找,最后竟都是在‘九洲清晏’和‘天地一家春’当间儿的竹林左近寻得。彼时因差事要紧,奴才也没来得及细细盘问,这便由得他们都继续扮相去了……” “后来九月间,园子里出了大事。当年还是多贵人的豫妃主子与彼时为令妃的皇贵妃,相继失了皇嗣去……奴才是后来回想当日种种,才觉那日情形有异。” “奴才这才小心调查当日那些人的身份,因那些人面上身上皆有伪装,底档里难以录全,故此奴才便是细心去查,却也没能很快查清楚。已是到了今年,十六阿哥又薨逝之后,奴才方终于将那些人的身份都给查着了。” “说来也巧,这几个人与乾隆二十四年八月,从南府和舍卫城抽调,赴避暑山庄为皇上万寿庆典承应九九大戏、以及拜月礼的人,竟正是同一批。” 王永贵的供词后头还附上了一份排单,里头详细写明了那几个南府内学学生,以及太监和尚、太监道士的名字。 皇太后看罢,面色有些发青,抬眸盯住玉蕤,“瑞贵人,你当真有心了!” . 皇太后的语气,玉蕤并不意外。 玉蕤早已将一切都看开、想好了,故此这会子只是淡淡听着。 待得皇太后说完,玉蕤伏地道,“这些南府内学的学生、还有舍卫城与瑞应宫的太监和尚和道士们,不止一人。便是一人不认,终究还有其他人会招认。皇太后若还有疑虑,尽管将他们都锁拿到慎刑司去,一定能掏出实话来!” 那想要害皇贵妃的人,不就是只找出一个赵德禄来么?那她就给皇太后眼前摆这么一排的人去! 赵德禄是孤证,信与不信都在皇太后一人心间;可是王永贵供出来的这一排人,却可以彼此指证,终究谁都跑不了! 皇太后笑起来,“好,好啊。瑞贵人,我没想到,你倒是如此缜密的人!你果然是德保的女儿,观保的侄女,是你们索绰罗家的好女儿!” 玉蕤轻叹口气,“圣祖康熙爷都曾赞许妾身高祖,这才赐汉姓为‘石’。妾身一家都不敢辜负圣祖爷的恩典,故此妾身自也凡事都追寻实情。” “妾身不是为了自己,也并非只是为了皇贵妃——妾身是,为了我大清的皇嗣啊!不管今日皇贵妃如何,妾身在意的是在六年之前,豫妃姐姐便曾失去过一个皇子!皇太后便是不心疼皇贵妃和豫妃,好歹总该心疼皇嗣,那终究是皇上的血脉,是皇太后您的皇孙啊!” . 圆明园里,婉兮的寝宫里摆着内务府送来的皇贵妃朝冠和朝服。 婉兮等着玉蕤来帮她更衣。 自然不是宫里没有旁人,可是这样近乎神圣的一刻,婉兮只想与玉蕤共度。 便如同这些年来,每当她更换更高贵的冠服时,都是玉蕤亲手帮她更衣的啊。 如今皇贵妃的衣冠已经摆在眼前,终于是正大光明的明黄,那就更应该由玉蕤来亲自替她换上。 可是左等玉蕤也不来,叫人去找,却也不见。 婉兮便连试衣的心思都没了,将玉蝉和玉萤、屈戌和马麟等人都撒出去,叫他们满圆明园地去找玉蕤去,务必将玉蕤给找回来。 ——不知怎地,婉兮心下有不祥的预感。 派出去的人四处都去问过了,整个圆明园都快犁了一遍、梳了一遍、篦了一遍似的,却连玉蕤的踪影都没见到。 翠靥、翠鬟等人也都闻声而来,急得在婉兮面前都要哭出来。 瑞主子去哪儿了?竟然都没告诉她们两个,更没带着她们两个一同去! 难道说,就因为报了叫她们两个出宫,这便凡事都不叫她们知道了么? 婉兮只觉自己的心都停了,吩咐屈戌,“你去内务府,找德保大人。问玉蕤这两天可曾与他通过什么气儿去?!” “玉蝉,派人去兆祥所,问英媛格格那边儿,可曾见玉蕤去了?” “还有……安歌,烦劳你跑一趟勤政殿那边。皇上今天在勤政殿听政,你等皇上那边散了,这便赶紧将你瑞主子之事委婉回给皇上去……” 整个圆明园都找遍了,此时就等着兆祥所、内务府两边的动静。倘若那两边也没有,皇上也没另外派玉蕤的差事的话——那,玉蕤兴许就唯有一个去处了。 婉兮深深吸口气,站起身来,吩咐立在门槛外的二等女子,“玉潭,替我更衣。” 玉潭是二等女子,素常都在门槛外伺候,没机会进内来出上差。这冷不丁听婉兮吩咐,倒给吓着了,指着那摆在桌上的皇贵妃冠服,有些结巴了,“……奴、奴才伺候主子穿、穿那个?” 那是至贵的明黄,是几乎可以与皇后冠服混同的规制,玉潭一个二等女子当真有些手怯。 婉兮却淡淡摇头,“不,不换这个。我要常服,去拜见皇太后。” 玉潭听着也惊住,“主子要去畅春园?” 婉兮点头,“畅春园,便是最后一个去处。” 直到此时,婉兮才越发明白自己错了,错到离谱。 她以为自己千方百计瞒着玉蕤,那玉蕤就不会知道了……可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且玉蕤一向是她身边儿消息最灵通的一个。 婉兮的眼前这一忽儿全都是之前玉蕤落寞而去的背影。 婉兮的鼻尖酸了…… 是她糊涂!她怎能,就连那一幕都给忽视了,竟然没追上去,没将玉蕤给留住,给拽回来?! 若玉蕤出了三长两短,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兆祥所、内务府也陆续传回了消息,都说未见玉蕤去过。 婉兮静静抬眸,将身上的纽襻按平。 “走,去畅春园。” 第2558章 八卷39 皇上你傻了么? 婉兮带着玉潭等人刚走到“天地一家春”宫门前,还未及上轿,就见高云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到了婉兮面前噗通跪倒。 “回皇贵妃主子,皇上有口谕:今日是皇上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皇上已然起驾赴畅春园了!还请后宫各位主子都不必过去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还说,各位主子的孝心,皇上自会带到,还请各位主子安心。” 婉兮一口气梗住,鼻尖儿被吸进鼻腔里的空气逼得酸涩难捱。 皇上的心意,婉兮自然都明白,可是……她如何能不去? 若不是亲眼去看着,她怎么能安下心来? 婉兮轻轻垂下眼帘,“高云从,这几天我宫里太热闹,叫我这耳朵啊都有些不灵了。你方才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不如这样儿,你先到园子里逛半个时辰再回来,叫我这耳朵清静清静,待会儿必定就能听得见了。” 高云从张口结舌。 皇贵妃的意思他自然明白,可是…… 玉潭倒也机灵,连忙上前轻轻捅了捅高云从的胳膊肘儿,“高爷还想怎的?非要给皇贵妃主子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去,高爷才满意了不成?” 高云从也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呀,我怎么能呢?” 玉潭低声道,“那高爷便去转转呗?回头就算皇上问起你的罪来,咱们主子还能不替你周全是怎的?!” 高云从忙一拍脑门子,跪地下就磕头,“奴才这就去逛去。皇贵妃主子这宫里啊,奴才得半个时辰后才能来,这会子都是在旁的地方被绊住了!” 如今毛团儿爷爷跟着十五阿哥挪进毓庆宫里了,他就也等于从内奏事处又回到皇上身边儿来伺候了。可是就因为当初二妞姑姑的那档子事儿,皇上对他便怎么都不比从前了,如今好些话都不肯在他面前说;甚或还要时常警告他嘴上安个把门儿的去。 他自是更为小心翼翼,生怕再落了过失去。 而想要重新得到皇上的信任,他怎么会傻到再去得罪皇贵妃娘娘啊? 高云从这便一溜烟儿地跑了,专挑人少的道儿去,以便不叫旁人撞见,知道他已经来过婉兮这边儿了。 婉兮这才终于上轿,直奔畅春园去了。 . 畅春园当年是圣祖康熙爷的“夏宫”御园,圆明园则原本为雍正爷的御园。两座御园不在一处,却距离不远。 往日里这一段路程总仿佛转瞬即到,可是今天,婉兮却觉得这段路长得仿佛要走到地老天荒去。 终于到了畅春园的大宫门,婉兮却被畅春园门上的太监给挡在了外头! 玉潭知道主子急了,这便也拿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来,朝着众人就是尖声喊:“你们也不瞧瞧这是谁来了?皇贵妃主子,又岂是你们敢拦阻的!” 一班门上的太监、护军等,都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给婉兮叩头。门上的首领太监一边叩头一边说,“……不是奴才胆敢拦着皇贵妃,实在是,实在是园子里刚出了事儿。没有皇太后和皇上的旨意,奴才们只能紧把着门,谁都不能叫进去。” 婉兮心下忽悠一下儿,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直冲脑门儿而来! “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以不进去,不叫你们为难;可是你们也得叫我别白来这一趟,总得叫我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拦住的!” 若当真是玉蕤在里头有事,那今日便是她要硬闯畅春园,豁出去冲撞皇太后,她也得往里进! 首领太监为难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幸好总管畅春园事务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都统四格闻声赶了过来,也给婉兮行礼。 四格是永常在的阿玛,婉兮便沉了口气,绕过那首领太监去,只走到四格面前。 “四格你已然古稀之年,我又如何能叫你再与我行此等大礼去?况且你是永常在的父亲,这便快快请起。” 四格告罪起身,目光瞟过那班太监去,低声道,“皇贵妃主子请随奴才往这边走。” . 四格是大臣,原本婉兮身为后宫,不宜单独与大臣见面。但是四格的身份特殊些,一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二来是永常在的父亲,三来更已是年过七十岁了——这个年岁,便没什么不方便的去了。 婉兮尽管放心地随四格走到背人之处。 玉潭和屈戌等人退开几步,远远地陪着,也算为主子避嫌。 四格左右看看,这才悄声道,“不瞒皇贵妃主子,奴才是特地奉了永常在小主的命,在大宫门外迎候皇贵妃主子的。” “永常在说,她自己没借口离开畅春园,到圆明园去给皇贵妃主子报信儿……可是她相信,皇贵妃主子必定是要过来这边儿寻人的。故此永常在小主儿这便叫人暗中嘱咐了奴才,叫奴才守在宫门外,也好叫皇贵妃主子心下有数儿。” 婉兮轻轻闭了闭眼,“凌之她也知道我若来了,必定被挡在门外,是不是?那畅春园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四格你快告诉我!” 四格眼中,也是隐约水光一闪。 四格后退一步,向婉兮单腿跪倒,“……回皇贵妃主子,就在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瑞贵人主子在长春园中,落水了。” . 四格在说什么? 婉兮只觉头顶忽悠一下儿,仿佛凭空里也卷起波涛来,将她头顶淹没了去! 玉蕤落水了? 玉蕤,落水了?! 玉蕤好端端的,怎么会在畅春园里落水了? “我要进去!” 婉兮一声痛呼,伸手猛地推开四格,“谁都不准拦我!” . 原本四格是压低声音说话,玉潭他们全都没听见。可是冷不丁听见婉兮这一声痛呼,他们也都跟着一齐愣住! 这是畅春园,虽然园林都是绕着水修建,故此畅春园里也有海子——可是畅春园又不是小岛,它终究不是只有水路可行,那瑞贵人主子又怎么会落水的? 别说婉兮,就连玉潭等人都忍不住直觉——是皇太后叫人将瑞贵人主子扔进水里去的! 必定是瑞贵人主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了皇太后。皇太后又不想明面儿上处置了瑞贵人主子去,这便用了阴招! 在这后宫里啊,什么坠马、落水,看似意外的事,都绝不会是简单的偶然! 玉潭几个也都红了眼睛,上前想拦阻主子,可是他们自己心下何尝不是也想这么冲进去看个清楚! 瑞贵人主子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啊……那该有多残忍,多冤枉! . “皇贵妃主子!老奴求您,万万不能,万万不能啊!” 四格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跪在婉兮身后,已是砰砰向地面上叩头。 此处不比殿内,各处殿内虽是地砖,砖上却也铺着地毡;况且就算大臣行大礼,跪拜和叩首都有拜垫承托着……可是此处却是大宫门外,四格就是跪在地上,叩头也根本是就着这满地的沙石。 婉兮看得也是不忍,转身含泪叫屈戌赶紧上前扶起四格来。 “四格,我知道我叫你们都跟着为难了。可是我今儿是怎么都不能不进去……我今日,便算是欠了你们所有门上的人一个人情去。待得来日,我必定设法回报你们今日去。” 四格也是落下老泪来,“奴才不敢贪图皇贵妃的恩赏去,奴才便是拼了老命,也得拦住皇贵妃您啊……且不说这是永常在殷殷嘱托给老奴的,况且皇贵妃也要顾及此时皇太后老主子的脾气去——皇太后老主子,便是这会子也还在气头上,不肯原谅瑞贵人主子去啊!” “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是故意自己跳水给她上眼药的。皇太后老主子说,瑞贵人这是在威胁她老人家,这是个‘屎盔子’扣到她老人家头上。她老人家方才还在吼着,说内廷主位胆敢自戕,那便该叫她母家替她担罪去!” 婉兮这才一个哽咽,狠狠收回了脚步。 倘若玉蕤已经……那玉蕤最大的心愿,自是不愿连累她的母家啊! 而婉兮自己呢,既然已经连累了玉蕤去,又如何还能再叫玉蕤走得都不安心? 婉兮死死攥着指尖儿,想要控制住悲声,却着实是做不到。 她高高立着,泪滴长长地坠落下来。 “四格你告诉我,玉蕤她可曾打捞上来了,啊?她是否已经,已经……” 四格哽咽道,“畅春园里的海子,通着外头的活水。瑞贵人主子落水事出突然,今日又正好在清海子里的淤泥……这便,这便仓促之间,奴才们带人四处下网去捞,可是却迟迟没能打捞到。” 婉兮一声哽咽,身子遽然往后直直急倒—— 玉蕤,玉蕤啊! 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啦? . 虽说四格和门上的太监们合力拦着,可是皇贵妃昏倒终是大事,那门上的首领太监不敢再隐瞒,这便匆忙跑进内去,将此时禀报给了皇太后。 皇帝还在呢,听见也是急忙站起。 皇太后冷冷瞟着皇帝,“瞧你,真是牵心连肺啊!依我瞧着,便是你这会子跟我说的都是雅尔檀,可是你心里记挂的还是这个汉姓女!” 雅尔檀便是小钮祜禄氏的小名儿,满语的意思为“娥眉花儿”。 因皇帝在六月初二日,才将那小钮祜禄氏给带进畅春园来,故此这几日皇帝来畅春园请安,自是说话都不离小钮祜禄氏。 便连今日,尽管皇帝也听说了瑞贵人落水的事儿,皇帝也只是淡淡扬了扬眉,吩咐叫仔细打捞罢了,并未多问一句,也没亲自去看。 皇帝依旧在皇太后跟前,只说小钮祜禄氏的事儿,讨皇太后欢喜。 若不是皇帝如此,皇太后早亲自下旨,直接发落了玉蕤的父亲德保去——终究德保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便是皇室的家奴,不同于普通的前朝大臣,皇太后想治罪,是谁都拦不住的。 可是这会子,一听见婉兮在外头昏倒了,皇帝这便牵肠挂肚去,也没心思再提雅尔檀了,皇太后这才真是又怒火中烧起来! 从前以为,那汉姓女凭的就是比皇帝小十六岁,皇帝贪图年轻新鲜罢了;可是如今这汉姓女也三十九岁了,绝对不再年轻,更别说什么新鲜去了;可是皇帝放着比他年轻三十七岁,更为年轻新鲜的雅尔檀去,竟还一颗心都只悬着那汉姓女! . 听见母亲的话,皇帝堆了大半天的笑脸,这便终于堆不住了。 他静静敛起眉眼,神色之中涌起疏离和清冷来。 “皇额娘既如此说,那儿子若不如此办,倒是不孝了。儿子原本忖着,明日就是皇贵妃的册封礼,儿子也正好正式进封了雅尔檀去。” “可是眼下,儿子倒是改了主意了——先叫雅尔檀回她母家学规矩去吧!等什么时候,儿子想起来了,再叫进宫不迟!” 皇太后陡然一惊,“皇帝,你!又岂有如你这般的?” 皇帝淡淡道,“既然尚未进封,更未有侍寝,那之前的一切便只是留宫居住,不过是‘复看’的过程罢了。留宫居住之后,复看再被撂牌子的,也不少见。故此儿子这般做,并未违反了祖宗规矩去。” “再说,她阿玛爱必达,虽说曾为总督,可是已然革职,送去伊犁效力。这样的罪臣之女,儿子觉着也不宜就留在后宫了。皇额娘说呢?” 皇太后咬牙道,“皇帝,你倒好意思说!你这般叫留宫,已是预备要正式进封的,忽然又叫送回母家去——你若想不起来再将她迎回宫里来,那她这辈子就也同样不能再嫁人!皇帝,你这是要毁了这丫头一辈子去不成?” “至于她阿玛爱必达,就是再革职,可是这也抹杀不了她母家祖上的功勋!别忘了,她先祖可救过太祖皇帝的命!那是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没有她们家,又哪里有咱们爱新觉罗子孙如今的江山?!” 皇帝淡淡扬眉,“皇额娘教训的是。儿子没说不叫她进宫,儿子也自然不会忘了此事……儿子只是叫她先回母家,再与家人团聚些日子。等儿子想起来了,自然还会迎回她来!” 皇帝说罢向皇太后又行大礼,“皇额娘体谅儿子,儿子必定不忘皇额娘今日的教诲!儿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给皇额娘问安!” 皇帝说罢就朝外去,三步并作两步,身影随即不见。 皇太后望着那已经不见了的背影,也是哀哀地叹口气,“凌之啊,你瞧瞧,这就是你们的皇上!都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跟我这个当娘的这么置气!原本说得好好儿的,这才几天就翻脸不认账了?说将人给撵回家去,就立时不犹豫了……” “他这是啊,用那无辜的丫头,来要挟我啊!” 永常在也没想到皇上忽然就恼了,一听皇贵妃在外昏倒,皇上硬是将这些天刻意讨好的前功都给抛弃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皇太后母家的晚辈忽然就又不能留在宫里了,永常在心下总归是欢喜的。 永常在这便上前道,“皇太后又急什么呢?皇上至孝,天下共知。总归便是眼下那雅尔檀姑娘不能留在宫里,却只要有皇上与皇太后这句承诺,皇上也总不能赖账不是?” “再说了,小妾倒是觉着皇上的话说的自有道理——谁叫爱必达这会子被送去伊犁效力呢?这会子乌什的叛乱还没平定,爱必达也就还没立功呢,皇上这会子将一个罪臣之女给迎进宫里来,总归好说不好听不是?” “小妾还是觉着啊,皇上其实不是故意惹皇太后您不高兴,皇上其实是深谋远虑——皇太后您想啊,就凭乌什那群乌合之众,他们便是能从二月间折腾到现在,难道还能从今年折腾到明年去不成?” “总归乌什之乱不日就能平定,到时候爱必达也能算作将功折罪,这便顺顺当当回到京师来,赎尽了前罪去,再叫雅尔檀姑娘风风光光进宫来,那该有多好呢?!” 永常在这一番话,叫皇太后也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半晌,皇太后缓缓点头,“凌之你这孩子也长大了,这番话说得可真有见地!嗯,说得好,我听着喜欢!” 可不是么,爱必达此时以戴罪之身在伊犁效力,若是雅尔檀这会子进宫来,带着罪臣之女的身份,那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还不如以退为进,等着爱必达将功折罪回到京中来,那雅尔檀再顺顺当当地进宫,自然就更前途无量了! 皇太后想着这才欢喜起来,“就这么办吧。安寿,你找个妥当的人去见见雅尔檀,将这番话转述给她去,叫她安心回家等着去。总归啊,只要有我在,她自然能顺顺当当地回宫来!” 安寿蹲礼,这便要去办。 皇太后忽地招手,“叫你派出去的人,别急着走,在宫门外头也听听动静……” 安寿一愣,“主子这是……?” 皇太后摇摇头,“瑞贵人那婢子竟敢在我的园子里落水,将个屎盔子扣到我头上来!她必定是早就计议好的,就是想叫我无法治罪她的家人去……我也总得听听动静,瞧瞧她有没有旁的花样儿去!” “她终究是……那皇贵妃宫里的人啊!谁知道她来之前,跟皇贵妃那头儿有没有安排好什么,说不定就是做好了扣儿,等着我钻呢!” 落水一个时辰,都没捞起尸身来,皇太后没亲自在水边盯着,心里总觉反倒有些不妥帖。 这里头究竟有没有扣儿,只需听听那皇贵妃是真的昏倒了,还只是装装样子,就清楚了! 还有——她的儿子,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 若她儿子也跟她藏心眼儿,那必定不会真的悲恸去。 安寿忍住一声叹息,领命而去。 . 畅春园大宫门外,皇帝大步流星而来。 婉兮软软躺在宫门旁值房内,皇帝直接入内,抱住婉兮。 “九儿!” 婉兮终于幽幽醒转,睁开眼见皇上来了,抬眸忙看一眼皇上的身后——没有,没有她要来找的人啊! “皇上,玉蕤呢?”婉兮捉住皇帝衣袖,“玉蕤也来给皇太后请安了,皇上难道没在里头遇见她么?皇上您怎么不把她一起带出来,怎么不叫她一起回来啊?” “我还等着玉蕤,等着玉蕤给我更衣,试过那皇贵妃的冠服去呢!她还不回来,我就没法儿试那衣裳了——别人都不行,谁都比不上玉蕤的手快心细,我必须得等玉蕤回来啊!” 皇帝阖上双眼,紧紧抱住婉兮,给了婉兮支撑。 可是皇帝的神色却不是婉兮想象中的模样。 皇帝的神色有些清冷,甚或,有些不满。 “……不说她便罢了,既说到她,朕还得说你两句!她一个小小贵人,如何就轮到她来替你给皇太后请安?你便是想找人来替你问安,你原本还有旁的好人选。或者拜托舒妃、庆妃,或者哪怕叫小七领着圆子过来,那都行啊!” “再说朕早说过,今日是朕来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你们其余人就都不用来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婉兮怔住,退开一点,抬头定定望住皇帝。 “皇上……您在说什么啊?” 那是玉蕤,玉蕤啊!皇上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来? 皇帝却挑眉,“嗯?难道她来,你事先都不知道?噢,倒也难怪,明日就是你的册封礼,你在宫里必定忙得不可开交,这便也没留神她的去处。” “唉,朕不瞒你,这个瑞贵人啊可惹了大祸去……一个贵人单独来给皇太后请安,已是僭越了不说;她还非好奇这畅春园里的景致,好好儿的非要走到水边去,结果,这就落了水了!” 婉兮悲恸太深,心已如死,这便怎么都无法接受皇上的言辞和态度去。 “皇上……”婉兮泪落双颊,“皇上既知玉蕤在畅春园中落水,皇上难道就当真相信她是自己落水的?” 婉兮说着强撑起来,就要给皇帝跪下。 “皇上!妾身求皇上,给玉蕤主持公道啊!玉蕤她,不该就这么——走了啊……” 皇帝却勃然大怒,“皇贵妃!你这是心疼得傻了!主持什么公道,压根儿就没这回事!” (咳咳……咳咳……我就不多说一个字……) 第2559章 八卷40 死得其所 安寿从宫门回来,给皇太后复旨。 皇太后眯眼凝视安寿,“他们两个,什么样儿啊?” 安寿叹口气,“皇上和皇贵妃在外头大吵了一顿。皇贵妃竟甩下皇上,先回圆明园去了。” 说起来这皇贵妃进宫都二十五年了,安寿还是头一回看见皇贵妃这么忘了规矩,敢这么对皇上的。 甚或,从前皇贵妃失去了孩子的时候儿,都没这样不分轻重地跟皇上闹过。而今日,为了一个瑞贵人,皇贵妃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 皇太后听罢,点了点头。 “古来尊卑有序,嫡庶有别,这天地之间才有规矩。别说民间如此,咱们宫里啊就更应该是规矩最为严谨的地方儿。瑞贵人,凭一个小小的贵人位分,就敢越制,直接到我面前来指摘皇后的不是,这就是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安寿听着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别说宫里,就是民间,若平头百姓敢擅自状告朝廷命官,先不管所诉之事有没有影儿,这个原告的百姓得先当堂吃几十板子; 而若是家奴敢状告主子,即便主子有事,那也要先将这家奴先打几十杀威棒去的。 要不这百姓随随便便就敢上公堂状告命官,家奴任意就敢反抗家主,那这天地之间就乱了规矩去了,哪儿还有尊卑之分去了? 放在瑞贵人首告皇后这事儿上,瑞贵人只是地位太过卑微的小妾,敢指摘正室,这原本就该痛打一顿去的; 更何况皇后还是一国之母,瑞贵人不过是包衣家奴超拔出来的小妾,瑞贵人此举乃是动摇国本……皇后有没有过失,自有皇帝、皇太后、皇亲宗室们来议呢,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包衣奴才来指摘。若从这一项上来论,瑞贵人的罪责就更大了。 “若不是她今日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我倒饶不了她!她是皇贵妃宫里的贵人,这些年来都跟着皇贵妃勤修内职,既然她犯了宫规,我自头一个要问那皇贵妃去!” “就算皇贵妃有皇帝保着,那这瑞贵人的阿玛德保,也是难辞其咎的!好好儿的满洲包衣世家,竟是教养出了什么样不懂规矩的女儿来!” . 安寿自己何尝不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女儿,在这宫里几十年,便是在皇太后跟前再得用,却这些年哪有一日敢忘了自己这当奴才的身份去呢? 那瑞贵人已经进封,贵人也是正正经经的内廷主位了,可是却原来在皇太后老主子眼里依旧还是如此的地位……安寿心下也有些跟着不是滋味。 不过只能默默听着,并不敢言语罢了。 皇太后将一口恶气都吼出来,便也跟着沉默下去。指头捻着腕子上的念珠半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虽说那瑞贵人坏了规矩,可不管怎么着,终究是在我这畅春园里落的水……人死帐烂,我自不能再为了她的事去问那皇贵妃和她阿玛德保去了。” 兴许是那“狐说先生”话本子里的话叫她心下有些不得劲儿。 舍卫城丢念珠是今年闰二月的事儿,距离这会子刚满百日。那话本子里说舍卫城里的神佛都亲眼看着呢……况且今年是她的“坎儿年”,不到十一月她圣寿,便还没解过去。 这样的年份,唉,虽说懊恼那瑞贵人,可是终究已经没了一条人命去,若她还追究,倒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去。 皇太后叹口气,“安寿啊,去,拿五十两银子给德保送去。就说素日我也喜欢他那女儿,她啊瑞贵人也一向都是乖巧懂事……也得我喜欢。” 安寿便笑,“是,奴才这就去。主子放心吧。” . 安寿拿了银子,却不便亲自送到内务府去了。 终究安寿年岁也大了,这又不比宫里,畅春园跟内务府离着可不近乎。 安颐年轻些,这便将银子接了,要替安寿去送。 手里沉甸甸这两封银子,叫安颐也有些纳闷儿,“那瑞贵人到老主子跟前编排了皇后的一顿不是,主子不是甚为不快么?再加上这瑞贵人出去就落了水,倒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主子怎还赏给她阿玛银子去?” 安寿也是叹了口气,“还不就是因为瑞贵人这一落水,叫主子有嘴都说不清了么?那瑞贵人也是个有主意的,在咱们园子里这就落了水去,倒叫外头人必定都以为是皇太后叫人将她给扔水里去的……” “老主子自是不愿在今年这个坎儿年背了这么个黑锅去,便是心里不乐意,可是这面儿上却要做足了去。只要这两封银子一赏,皇贵妃那边再一安慰,那就自然堵住了外头的悠悠众口去了。” 安颐扬眉,“这么说,老主子不拦着皇贵妃的册封了?” 安寿倒是摇头无奈一笑,“要是老主子还拦着皇贵妃进封,那外头人还不更认定了是老主子不待见皇贵妃,这才故意拿皇贵妃宫里的贵人出气,这才给扔水里去的?” “要是往年倒还罢了,老主子也是个硬脾气,什么都能扛得住;可是今年偏偏是坎儿年啊,这便凡事都得往好处去捭阖。再说,皇贵妃刚失了十六阿哥……皇后自己又的确不干净,那咱们老主子还怎么拦呢?” “如果强拦,一来跟皇上失了和睦;二来,岂不是当真要逆天意,且跟自己的坎儿年过不去了?” 安颐便也点点头,“行,那我这就去送银子。” 安寿笑笑,“稍后我也免不得要再走一趟圆明园。等老主子这股子气再落一落,老主子终究还是得叫咱们去圆明园劝慰皇贵妃一番的。” . 安寿和安颐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那边厢海子边儿也都停了打捞。 都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去了,整个海子也快被翻一个遍了,可是还没什么动静,那便也没什么继续捞的意义了。 几个负责打捞的太监都嘀咕,“必定是顺着出水口通到外头去了……” 太监们人和船都散尽,整个畅春园里又恢复了安静。 最最安静的,是那刚吞噬了人命去的海子。 皇太后折腾了这一顿,累得睡着了。 永常在得了空,这便缓缓走到海子边儿上来。 六月的京师已是燥热了,海子上吹来的水风却是清凉宜人。 永常在立在水边柳岸上,唇边微微一笑。 瑞贵人落水了,皇贵妃的身边儿又有如釜底抽薪一般,空了;况且听说皇贵妃身边儿还有得力的女子也将出宫去,那皇贵妃且需要恢复好一阵子的元气去。 这会子,试问整个后宫里,皇贵妃若有内务府的事儿,还能倚仗谁去? 从前是有瑞贵人,瑞贵人有德保这么个当内务府总管大臣的阿玛;如今瑞贵人没了,皇贵妃也不便直接去找德保去……那,相信皇贵妃自然会想到她来。 她是汉姓包衣的出身,且母家祖籍跟皇贵妃一样都是沈阳,更重要的是她阿玛四格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呢。 与瑞贵人这个满人包衣比起来,她其实更有资格与皇贵妃亲如一家去。 永常在满意地笑笑,回头吩咐观岚,“去,回给我阿玛,叫我阿玛写封亲笔信叮嘱我叔叔满斗去。皇陵村那个二妞的墓上,得由我叔叔亲自经管着。务必叫四时素果、香供不断。” 观岚便也抿嘴一笑,“奴才这就去。” . 婉兮撇了皇帝,独个儿先回圆明园去了。不想在自己位下人面前失态,进了“天地一家春”,这便直奔寝殿去,将暖阁门关了,独自呆着。 玉潭自是将玉蕤罹难的事儿说与众人去,大家听罢都呆住。片刻之后,整个“天地一家春”已然个个儿都成了泪人。 可是大家却都只能默默落泪,并不能抱头痛哭去。终究明儿就是皇贵妃主子册封礼的好日子,又如何能叫“天地一家春”悲声一片呢? 玉蝉等人尚且能自持,掉了泪之后赶紧收住;可是原本伺候玉蕤的翠袖、翠鬟等人,却是怎么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了。 翠鬟将翠袖拽进耳房,这便伏在翠袖肩上泪如雨下。 “怨不得主子忽然都说要安排咱们两个出宫,原来主子是早已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去。还有今儿,主子去畅春园,咱们两个谁都不准跟去……主子这是不想连累咱们两个。” 翠袖也哭,“谁说不是呢!可是主子这又是何苦?咱们伺候了主子六年去,这便一颗心都跟着主子,哪里还怕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去?” 翠鬟紧咬嘴唇,眼中却已是坚定。 “翠袖你尽管出宫去吧,总之我是不肯出去的。主子这些年也无所出,将来又叫谁人替主子守墓去?我等皇贵妃主子册封礼忙完了,就去跟皇贵妃主子求恩典,叫我去陪着咱们主子去……我情愿一辈子都替主子扫墓、供香。” 翠袖一听,方缓了的泪,便又落得急了。 “你个傻丫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主子原本就最放心不下你,总说你这人原本一颗七窍玲珑心,却偏生了痴念去,凡事爱认死理,就是不知道给自己留一分余地,对自己好一点儿去。” “若论与主子之间的情谊,我又哪里就比你少去?便说守墓之事,我也自然去得!——可是你以为,便是你去给主子守墓了,主子就不知道你其实是在躲什么呢?” “若你当真去守墓去,别说主子,就连我都得觉着,你才不是真心诚意为了主子,你还是为了逃避八阿哥!” “翠袖你胡说什么!”翠鬟又羞又恼,又是心下愧疚,这便泪珠子又一串串跌落下来,“八阿哥怎么跟咱们主子相比?我可以不将八阿哥放在心上,我却宁愿将余生都陪着咱们主子啊!” 翠袖含泪摇头,“主子若还在,一定不肯答应。主子不在了,皇贵妃主子也必定会守着主子的心意,不会给你这个恩典去。” “还有我,我也曾答应过主子,一定要看住了你,不能看着你办傻事去……所以,如果我出宫,我非得拉着你一起出去不可。要不,我宁肯也不走了,还留在宫里陪着你、盯着你去!” 两个女子再度抱在一处,哭成一团。 . 皇帝晚一会子过来时,见到的正是“天地一家春”里这样一副场景。 皇帝心下也有些不得劲儿,这便没多停留,大步直接入内。 婉兮却没出来接驾,皇帝被挡在暖阁的碧纱橱外头。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故意道,“……果然是‘天地一家春’,瞧瞧你们这宫里,人人脸上都挂着两颗桃儿。” 皇帝说完,暖阁内却没动静,显然婉兮并不受用,不肯搭理他。 皇帝自己回味了回味,也觉有些臊得慌——方才那番话,当真并不能开解她的心去。 皇帝便叹了口气,扒着隔扇门的花格子,往里头柔声道,“……明儿就是你册封的告祭礼,后天就是你册封礼的正日子了。若你也挂着两颗桃儿出去,那该不好看了。” 婉兮还是不说话。 皇帝挠了挠脑瓜顶,尴尬地赶紧回身叫自己的奴才,“高云从!去,跑趟腿儿,叫你皇贵妃主子茶房里的总管记下,从今晚上开始,给皇贵妃和这宫里人,没人都预备几个凉茶包,不叫他们饮用,是为了敷眼睛!” 高云从都扑腾扑腾地跑出去了,可是暖阁里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皇帝也想过要请语琴、婉嫔她们过来。甚或,可以叫几个孩子过来陪着她去…… 可是终究,这法子治标却不治本。更何况语琴和孩子们若知道了玉蕤的事,怕也会跟着一起难过了去。 皇帝这便回头看看左右。 一瞧皇帝这眼神儿,玉蝉便连忙带着玉萤等人都退到殿外去,将殿门带上。 玉蝉等人只以为皇上怕是又要给主子说些脸热心跳的话去……那她们这些当奴才的,自是不便继续留在原地。 . 整个殿内清静下来,皇帝这便也不在隔扇门外徒劳地等着了,他伸开两臂,直接推开了隔扇门,走入暖阁。 婉兮伏在炕上,将头埋进被垛里去……便整个人看上去更显得瘦瘦小小。 皇帝心内愀然一痛,忙上前,坐在炕边儿,伸手将婉兮给揽在了怀中。 婉兮的泪再度滑下,她挣扎几次挣扎不开,便举起拳头砸在皇帝肩上。 “爷!您好狠的心……爷对玉蕤不公啊……” 皇帝轻叹一声,只管将婉兮的身子抱紧,轻声道,“爷是狠心,是对玉蕤不公——爷狠心和不公都在于,将她硬是给留在宫里,叫她这些年心下也苦。” “那爷还那么说玉蕤?便是玉蕤顶撞了皇太后,又或者说了什么僭越的话去,可是玉蕤的命都没了,皇上如何能再说出那番话来?”婉兮越说越急,泪珠儿扑簌簌落下,都打湿了皇帝的脖领去。 皇帝忖了忖,委婉道,“……玉蕤的遗物,你也替她归置归置。海子里没能打捞出她的遗骸来,可是该入葬却还是得入葬。那便得以衣冠入葬不是?” “至于选什么衣冠入葬,总得你来亲自定夺才好。” . 婉兮听得心尖儿又是一颤,忍不住猛地从皇帝怀中坐直起来。 “玉蕤今日刚刚出事儿,爷便要这么早计算着给她入葬的事儿了?” 这算什么?人走茶凉么? 可是从人走,到茶凉,中间儿还隔着有一会子呢。皇上他至于这么急着就要给玉蕤计算下葬的日子? 皇帝有些心虚地咬了咬嘴唇,“……今年不是正好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都入葬了么,爷觉着那不如就叫玉蕤也跟着今年一起就入土为安了。” “爷便问了问钦天监,他们正好占得九月吉期。爷觉着那就叫玉蕤九月便也入葬去吧。 戴佳氏、慎嫔和福贵人三人都是在闰二月间葬入妃园寝的,说起来那会子皇上带着皇后、婉兮等人都在南巡途中呢,压根儿就没赶上。 “跟她们一批入葬?”婉兮含泪摇头,“戴佳氏是去年四月死的,到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已经预备了十一个月去;慎嫔是去年六月薨逝,距离今年闰二月下葬,中间也有九个月去;福贵人是去年八月薨逝,到入葬之前也还有七个月去!” “可是玉蕤呢,爷,今日才是六月初九,爷就急着叫她九月就入葬去?!” 仅仅三个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贵人的墓券,又如何够去准备一个像样儿的丧仪去? 皇上他怎么可以这么急?就不嫌,这样做,太过薄情了去么? 皇帝也是皱眉,“反正也是衣冠入葬,那又何必计较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去?” 婉兮急了,伸手便猛推了皇帝一把,“便是衣冠入葬,可是那也是玉蕤的墓券!我也将那衣冠当成是玉蕤的精魄去,同样舍不得她那么早就要入土,就要与我阴阳永隔了去!” 婉兮悲愤之下,用的力气那么大,竟然将皇帝都给推了给趔趄。 皇帝这才明白,她的心下实则有多痛。 皇帝不敢再造次,忙伸手拉住婉兮,将婉兮又拉回了怀里来。 他叫她的头贴着他的心口,用掌心轻抚婉兮的发鬓,压低了声音说,“……你笨!仔细想想爷方才的话!——入葬的,只是玉蕤的衣冠!” . 婉兮被皇帝给吓了一跳,仰起头,深深望住皇帝。 皇帝再度轻叹,“玉蕤去皇额娘面前,首告那拉氏去了。她是为了护着你,却是犯了宫里的大忌——她终究只是小小贵人,以下犯上,别说皇额娘会对她不满,便是消息传出去,宗室王公也自会弹劾她阿玛德保、伯父观保去……” “她唯有一死谢罪,才能堵上这些人的悠悠众口,才能保全她母家,才能不连累到你去……” 婉兮紧紧闭上眼睛,含恨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才事先设法瞒着她,不想叫她知道,不想让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我却还是害了她去。” 皇帝道,“她可以以死谢罪,可是该如何死,该死在哪儿,却是有讲究的。她若是回到你宫里,以自裁的方式谢罪,那就糟了。按着祖制,宫中人自戕乃是大罪,不但你宫里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去,连她母家人都要一并治罪去。” 婉兮点头,心下开始有一扇小小的门,隐秘地、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儿去。 她的神色自都瞒不过皇帝去,皇帝这才鼓励地点头,继续道,“整个宫里,包括圆明园,她在哪儿自戕都是有罪;却唯有一个地方,她若选择死在那儿,反倒叫一切都还有个转圜的余地去……” 婉兮心下也是一跳,沙哑道,“畅春园?唯有在畅春园,才会叫人相信,玉蕤她不是自戕,而是被皇太后……”婉兮说到这儿,不得不生生咽下后半句去。 皇帝领情,轻叹着揉了揉婉兮的手。 “对,唯有在畅春园,才能叫玉蕤不担了自戕的罪名去,且叫皇额娘有口难辩。” “皇额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老人家也必定不肯自辩去,唯有硬生生将这事儿给扛下来了。皇额娘又是何等好脸面之人,那她便必定不能为了玉蕤的死,再去责罚德保,以及——责怪你去。” 皇帝自己说到此处也是无奈地摇摇头,“虽然她心底可能还会为了玉蕤之事责怪你去,但是她心里所想,与表面所行,终究要有所差别。只要这会子皇额娘暂且投鼠忌器,为了她自己的颜面,不拦着你册封礼,那旁的就也都无所谓了。” 皇帝轻轻吻掉婉兮颊边的泪珠儿,“从前我也是年轻,总以为凭我的小心,还能叫皇额娘扭转心意,对你能从心眼儿里认可。可是如今我倒已经不做那个奢望了。” “皇额娘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如果你只是宠妃,她会接受你;可是当你成为贵妃、皇贵妃,位分已经直逼皇后去,那皇额娘心下便自然要设防了。” “那我如今便也不求皇额娘扶持你去,总归你往后,自有爷亲自护着!只要她老人家别在你册封礼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拦阻,那就够了。” “所以啊我觉着玉蕤这回死的好,死在畅春园里就更能叫皇额娘有苦难言去……只要明后两天你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便也是玉蕤死得其所、心愿得偿了。” 第2560章 八卷41 后宫之巅 玉蕤出事,尽管皇帝和婉兮自己都并未声张,婉兮宫里的官女子和太监也都各自守口如瓶,可是这后宫里哪里当真有不透风的墙,便到六月初九这日晚间,后宫里也还是都知道了。 语琴等人闻讯都赶过来安慰和陪伴婉兮;其余的,也自然有人幸灾乐祸。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倒看她明日还有什么心情行皇贵妃的册封礼去!”愉妃自是头一个心下痛快的。 就算她没法子拦住皇贵妃的册封去,可是自不想看见婉兮十全十美去。今日出的这回事,自是将册封礼的乐呵给打了一个大折扣去,想来婉兮这头不可能十分乐呵,那愉妃心下就也顺当多了。 鄂常在垂首也是冷冷而笑,“可不是么!这后宫之首,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一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竟然能爬上这个高位,便合该她从册封伊始就不痛快去!” 愉妃冷了鄂常在有几年了,这回因为鄂凝终于有喜,倒叫愉妃与鄂常在的关系缓和了下来。 都是这后宫里无依无靠的人,她们两个的利益终究还是一致的,若她们两个不彼此依靠,还能依靠谁去呢? “只可惜,就算出了这回事,皇太后竟还是没拦着,竟叫她的册封礼能顺顺当当地举行去!”愉妃说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鄂常在轻垂眼帘,“愉姐姐别急,便是皇太后这会子不拦着,她凭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登上皇贵妃之位,威胁中宫,使中宫落得如今的困境……她终究会惹来众怒!” “况且,皇太后便是没明面上拦着,可是皇太后心里能愿意才怪。愉姐姐别忘了,宫里早有一个兰贵人,如今又要进宫一个小钮祜禄氏……皇太后必定要扶持着这两个,一步一步超过皇贵妃去的。再说这两个还都年轻,反倒是皇贵妃她自己也要四十了,无论是皇宠,还是子嗣,她都已到强弩之末,再没什么盼头去了。” “对啊,她都要四十了!”愉妃心下呼啦敞开一道门似的,“总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却原来她自己也四十了!” 这句话叫如今年过五十,早已经在敬事房被撤了绿头牌的愉妃,心下莫名地有解气之感。 “咱们静等着,看她再不能生了之后,这后宫里的新人一个一个多起来,然后她也要看着年轻的新人们一个一个地生出皇嗣来……叫她也尝尝那眼红别人的滋味去!” . 这个夜晚,婉兮一个个送走了语琴和婉嫔等人,自己早早地睡下。 熄了灯烛,她习惯地又如往日一般地说,“玉蕤啊,你也去歇着吧。” 待得说完才愣住,抬眸望向一室的夜色,不由得又是怔怔落下泪来。 玉蕤已经不在了。 从此往后,不管多少年,这句话已经再没有人回应。 “皇贵妃主子,瑞主子恭请皇贵妃主子早些安歇……”窗外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嗓音。 婉兮心头一震,分辨出是翠鬟的声音。 婉兮咬住被角,不叫自己的哽咽传了出去。她极力地在夜色中笑了一下,然后才平静地道,“我知道了。翠鬟,你和翠袖她们也早些歇下吧。明日一早,你们都睡个懒觉,不必你们起来立规矩了。” 翠鬟她们本都是玉蕤位下的奴才,每日早晨都要伺候玉蕤起身的。玉蕤既然已经不在了,又何苦再折腾她们去? 翠鬟却在窗外道,“多谢皇贵妃主子体恤。可是奴才们都习惯了每日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陪主子过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这习惯主子多年不改,那奴才们就也不改。明日一早,按着瑞主子的时辰,奴才们还要来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翠鬟这一席话,终究还是引出了婉兮的泪来。 婉兮点头,“好。你们依旧是我宫里的人,便是玉蕤不在了,你们也还都是我的奴才。” 翠鬟不敢多打扰,这便行礼告退去了。 婉兮躺回枕上,抬眸望向帐顶。眼角有泪,唇角却缓缓勾起一丝微笑。 “玉蕤,你听见了么?你虽不在了,可是我们却会依旧过着有你在的日子。玉蕤,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不会离去。” . 次日,六月初十日,皇帝下旨:以册封令皇贵妃,遣官祭告太庙后殿、奉先殿。 皇贵妃的册封礼,正式拉开序幕。 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此事不必婉兮亲自出面,故此婉兮只在自己宫里按着吉时遥望太庙、奉先殿的方向行礼就是,倒不必离开自己的寝宫。 婉兮却在这一日还惦记着叫翠袖、翠鬟出宫的事。 翠鬟将自己的心意向婉兮禀明,怎么都不肯就这么出宫去了。翠袖见翠鬟如此,便也如昨日两人抱头痛哭之时所说,也坚持要留下来,陪着翠鬟去。 望着两个再度哭成泪人儿的官女子,今日的婉兮,却再未落泪。 婉兮叫玉蝉陪着翠鬟先出去擦泪了,婉兮单叫翠袖留下。 “翠袖,我知道你瑞主子平素最信任的就是你和翠鬟两个。从六年前你瑞主子进封,就是你们两个陪在她身边儿。她没有什么话是背着你们去的。” 翠袖又是掉泪,“奴才恨不得……随瑞主子去的!” “翠袖,这是你说的!那你就别后悔!”婉兮忽然极快地接口,眼睛却是亮了起来。 在大清入关前,满人也有殉葬的旧俗。主子长逝,身边最亲信之人陪葬而去,也是有的。 翠袖倒也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却坚定了下来,“奴才自不后悔……” 婉兮倒被这丫头的痴心劲儿给说乐了,她亲自起身,下地拉过翠袖的手,坐回炕边儿去,叫翠袖在她脚下的紫檀脚踏上坐着。 这本是最知近的官女子方能有的待遇,叫翠袖惶恐得都不敢坐。 婉兮笑着摇头,“殉葬的旧俗早就随着大清入关给改了,我哪儿能去翻那百年前的沉渣去?可是我还是要你这句话——翠袖,你可当真愿意追随你瑞主子而去?” 翠袖听傻了,仔细又回味一遍。 既然不是殉葬,那皇贵妃主子的意思,便是叫她去守墓吧? 翠袖再坚定地点头,“奴才愿意!奴才必定将瑞主子的宝坻看护得好好儿的!” 婉兮垂首,忍不住微笑。 也是,她这话说的是会叫人难明白,也不怪翠袖这丫头已经沉在迷魂阵里了。 婉兮委婉道,“玉蕤呢,母家是索绰罗氏。这是满洲老姓儿,从前在关外,都是以祖居之地为氏,故此你瑞主子母家原本所居之地,就是索绰罗。” “这地方在吉林,老乌拉城左近。虽说是关外,可那地方曾经出过海西四部,乌拉、叶赫、辉发、哈达四部的王城都在那边。故此那边的风水好,土地丰饶,且朝廷给的恩典也多。” 婉兮抬眸,“翠袖,你可愿意到索绰罗去?我想在那处给你指个人家儿,你可嫌远?” 翠袖心头隐约有些忽明忽暗的雾霭在流动,只是抓不住形状,又看不清眉目。 这样的时候儿,翠袖便只是循着瑞主子从前的法子去办,她尽管毫不犹豫道,“奴才愿往!” 婉兮悄然松了一口气去,拍着翠袖的手道,“玉蕤母家隶内务府下正白旗,这一旗里还当真有咱们大清不少的包衣世家。不说远的,便说当年身为江宁织造的曹家,就是这一旗下。” “曹家虽然获罪,已然倒了,可是曹家的余荫未散,数十年的诗书传家的根基还在。我便忖着……说来也巧,索绰罗氏留在关外的支脉里,也有选曹姓为自家汉姓的。既然都在内务府正白旗下,又都是汉姓曹……” 婉兮顿了顿,静静凝视翠袖,“我为你选的人家,就是这样一家。你可愿意过去,侍奉洒扫?” “至于翠鬟……玉蕤不会瞒着你,我便也与你说明白去——我会设法将翠鬟留下来,她不是应该再出宫的人了。她在这宫里还有牵绊,倘若这就出宫去了,便再回不来了。所以这份苦差,我也只能委屈你去。” “翠袖,若你不愿意,我自不会强迫你。可你若愿意,我想,你来日必定会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去。” 翠袖心下那一段雾气飘来荡去,淡了些,隐隐看见山岚翠色。 翠袖起身,行双蹲礼,“回皇贵妃主子,奴才愿意!” 婉兮终于欣慰而笑,“你能去,那我就最放心不过了。” 这些年来习惯了玉蕤的陪伴,冷不丁再见不到玉蕤,婉兮自己都睡不着。这样的怅惘,婉兮知道得最清楚。 故此,若是翠袖去了,有故人在畔,那么不管多远的地方,心却也不会流浪了吧? 办完了这件事,婉兮终于可以安心地回宫,迎接明日的正式册封,正式迈上她的皇贵妃之位去。 . 六月十一日,皇贵妃册封礼的正日子。 晨光初绽之时,礼部鸿胪寺官设节案、册宝案于太和殿内。銮仪卫官设采亭于内阁门外。内阁、礼部官奉节、册、宝出陈亭内,銮仪校舁行,导以伞仗。礼部官前引至太和殿阶下,奉册、宝随节以升,设于殿内各案。 皇贵妃金册宝早已在册封之日前,已经打造而成,并送内阁镌字。 皇贵妃册为金册十页,每页高七寸一分,阔三寸二分,用八成金,十有五两;皇贵妃宝印为金宝,蹲龙钮,六成金;平台,方四寸,厚一寸二分,玉箸文。 接下来由大学士一人,朝服,立节案之东。册封正使傅恒、副使陈宏谋皆穿朝服,立丹墀之东,均西面。钦天监官报时。正使由东阶升,副使从,至丹陛左北面跪。大学士诣案奉节,由殿中门出授正使。正使受节,偕副使兴。所司举册、宝案从降中阶,仍设亭内,导引如初。 此时,内銮仪卫也早已在储秀宫门外,预先准备好了皇贵妃仪仗。内监设节案、香案于宫内,正殿的正中设册、宝案东西各一。 两位册封使傅恒和陈宏谋既受命,由协和门至景运门外,正使西面,将册封的节杖授予内监。内监奉节杖,内銮仪校舁册、宝亭至宫门,奉册、宝随节,进储秀宫行礼。 婉兮早穿戴好了礼服出迎于宫门内道右。 随行内监奉节、册、宝陈于各案,退。婉兮就拜位北面跪。 女官宣读册文、宝文。 册文曰:“朕惟彤闱赞化,本敬顺以扬庥。紫掖升名,表恪恭而锡庆。爰稽彝典,式播温纶。咨尔令贵妃魏氏,早侍深宫,夙娴懿范。襄廿年之内治,麟趾凝祥,超九御之崇班,凤章优秩,自膺册命。” “益茂芳徽,祇事小心,克承欢于璇殿,含章明顺,更流誉于椒庭。兹仰奉皇太后懿旨,以册宝晋封尔为皇贵妃。尚其勉副慈恩,光昭壸德,永怀淑慎,辉翟服以垂型。弥凛谦冲,绵鸿禧而迓福。钦哉。” 皇贵妃恭受册、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毕,送节于宫门内道右。 这一应册封的仪轨,均如皇后受册之仪。 内监持节至景运门,将节杖交还给册封正使傅恒。傅恒持节,陈宏谋跟从,诣后左门,向皇帝复命。 待得交还节杖,傅恒身为册封正使的使命已然完成。他立在太和殿前,远远望向储秀宫的方向—— 九儿,已经成为了大清的皇贵妃! 这是从顺治爷盛宠董鄂氏,封董鄂氏为皇贵妃之后,整个大清后宫里一百年来,在皇后健在之时,唯一名正言顺的“活的”皇贵妃! 兴许是今日的天太蓝,阳光太明媚炽烈,傅恒只觉鼻尖儿发酸,眼里已是模糊了。 真的,便连他从前都不敢想,九儿有一天竟然能登上这高高在上、无人能及的皇贵妃之位去! 终究,那董鄂氏是出自满洲勋贵世家,而九儿——是出自内管领下的汉姓女。这身份门第,与董鄂氏之间不啻天差地别去。 可是皇上他,却竟然做到了,竟然将这样令人不敢想象的实实在在的殊恩,独独给了九儿去啊! 他知道他自己是该高兴的,为了九儿今日的荣耀,也为了皇上这些年对九儿不渝的情…… 可是,他此时此刻,为何却只想丢掉这当朝首揆的身份,只想丢开这太和殿上谨肃而立的朝臣们,只想立即转身就跑出宫去,跑回家中,将自己关起来,大哭一场去呢? 九儿,从此他只能高高仰头,向那高高的云端之上,仰望着她了吧? . 翌日,按例,受封的皇贵妃应当诣皇太后宫,行六肃三跪三拜礼;然后赴皇帝前行礼,皇后前行礼。 婉兮知道,前后持续三天的册封礼,到了今日,才是最大的考验。 此时婉兮身在紫禁城,可是皇太后还在畅春园驻跸,故此婉兮要去给皇太后行礼,便又要赴畅春园。这一路又是车马劳顿,皇帝也曾悄然说过,可以因皇太后不在宫中,而暂时免了给皇太后的行礼;等皇太后回宫之后,再补过就是。 婉兮倒是含笑拒绝。 “爷是奉皇太后懿旨册封我为皇贵妃的,那我自当先赴皇太后宫谢恩,得了皇太后的点头,我才是正式成为大清的皇贵妃了。” 皇帝终是有些不放心,捉住婉兮的手,“皇额娘那边……” 婉兮含笑点头,“我都明白,爷别担心。昨日之事,昨日已毕。” 皇帝这便起身,“也罢,爷陪着你去就是!” 婉兮含笑,赶忙抽开手来,“爷可别介!若见爷陪着我去,皇太后反倒会不高兴;再说我马上都四十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片子……爷放心叫我去吧,我担得起皇贵妃之位,那我便自然得扛得起皇太后的打量去。” 皇帝缓缓点头,“也罢。若皇额娘她故意刁难你,你回来就跟爷说。” 婉兮莞尔一笑,“我要是有扛不住的,那回来跟爷说;可若是我自己能扛得住的,那我就不告诉爷了,爷也不必担心就是~~” . 婉兮独自向畅春园去。 没有皇上的陪伴,倒不要紧。终究册封礼的规制在那儿摆着呢,得先到皇太后宫去行礼,回来再单独到皇上面前行礼。这是固定的仪轨,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那便没有叫皇上陪着去见皇太后的道理。 婉兮只是……还是忍不住侧眸,望了望自己的身边儿。 马车外,玉蝉、玉萤她们自然都跟随着呢,婉兮并不孤单。只是……婉兮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每逢大事都有玉蕤坐在身边儿。 而今日,她身边空了。 当她终于走上这后宫之巅,却终究,唯有自己一个人一级一级迈上那玉阶去了是么? . 畅春园里,内监们早预备好了香案、拜垫等,婉兮进内给皇太后行礼,接下来永常在又带着畅春园中众人给婉兮行礼。 皇太后高座受礼,看今日婉兮这般凤冠、明黄礼服而来,心下也是五味杂陈。 皇贵妃的服制,虽说与皇后还是有细微差别,但是整体看起来,已经几可乱真去。 这便是其他位分的冠服所不能相比的。 尤其是这一身从此可以正正式式穿着的明黄! 皇太后觉着婉兮这一身衣裳,有些晃眼睛,这便闭了闭眼,这才缓缓道,“按说前日你宫里的瑞贵人才在我这畅春园里落了水,今日叫你过来给我行礼,是难为了你……我便也与皇帝说了,若你因为这事儿不自在,倒也不必非要今日来给我行礼。” 婉兮面色沉静,不带荣耀喜色,却也并无卑微胆怯,她只是那么不卑不亢地沉静听着,继而悠然答,“瑞贵人落水,自是在媳妇心上戳疼了去。可是落水是意外,册封礼却是早就定了吉期的,此乃天意,人力不可扭转。” “况且便是玉蕤也必定睁眼看着,她也希望我顺顺当当行完册封礼去。那我就更要如期来给皇额娘请安,这是天意,是皇上的圣旨,又何尝不是玉蕤的心愿以偿去呢?” 婉兮这样的沉静,叫皇太后反倒心下一晃。 “皇贵妃,你自称什么?‘媳妇’?!你又叫我什么,‘皇额娘’?!” 婉兮静静抬眸,“回皇额娘,媳妇正是如此称呼您,以及自称的。”婉兮抬起下颌,面上浮起端然玉光,“因为媳妇已经是大清的皇贵妃,便也已经是皇额娘名正言顺的儿媳妇!” 皇太后也有些咬牙。 终究从董鄂氏之后,百年来大清后宫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皇贵妃,没有几个当太后的会听见皇贵妃这么称呼自己的。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你不必在我眼前如此称呼。我不习惯,怕你自己也不习惯。” 婉兮却摇头,“皇额娘多虑了,媳妇没有半点不习惯。虽说媳妇进宫已经二十多年,在皇太后跟前的自称,从‘奴才’变成‘妾身’,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才可自称一声‘媳妇’……可是媳妇早已做好了这个心里的准备,故此张嘴说起来,再自然流畅不过。” “而皇额娘说不习惯,也自然是刚刚听见媳妇如是称呼。媳妇相信,只要皇额娘多听听,听惯了,就好了。” 皇太后有些恼火,“皇贵妃,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婉兮垂首,微微含笑,“回皇额娘,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跟年岁和位分都无太大关系,您说是么?” 皇太后不由得挑眉,“你想说什么?”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说自己啊。当年十四岁,如今快四十岁;当年进宫初为官女子,如今身在皇贵妃之位……媳妇还都是自己原本的性子,不会改了自己最初的心意去。” 婉兮说着缓缓抬头,凝注皇太后,“媳妇当年见到的皇额娘,与今日拜见的皇额娘,也还是一般无二啊。媳妇托庇皇额娘的教诲,皇额娘不变,媳妇自然也不敢变。” 皇太后喉咙有些堵。 “皇贵妃,你仿佛话终于话!” 婉兮却回眸一笑,意态闲适,“看皇额娘这畅春园中,山清水秀,倒当真是‘画里有画’。皇额娘在这畅春园中,上承圣祖康熙爷之明;下接皇上之孝心,身在这画中,当真福分堪比西王母,自该福寿双全,无人能及。” 第2561章 八卷42 仇人相见 皇太后盯着婉兮,“皇贵妃,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婉兮轻轻摇头,“媳妇今日起,既然已经正式身为皇贵妃,而皇后此时又不便出宫,那从此往后,媳妇便要每日早晚都来给皇额娘请安,伺候皇额娘梳洗、用膳。” “若此,便要日日相见,这是祖宗给媳妇等晚辈定下的规矩,同样也是给皇额娘您这般的长辈定下的规矩,皇额娘和媳妇咱们谁都不能更改,唯有谨慎恭行才是。” “既如此,皇额娘若每日早晚见了媳妇,都不高兴的话,那对皇额娘的天寿,自然不好。故此媳妇倒劝皇额娘,请万万放宽心来。媳妇自会倾尽孝心,奉皇额娘颐养天年;皇额娘便也别再因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与媳妇计较了。” “媳妇终究是媳妇,便是年岁再大,在皇额娘面前也永远都是小孩儿。小孩儿自难免童言无忌、言行无状,可是小孩儿这些规矩不足的地方儿,当长辈的却从来就没有当真放在心上、时时计较的。” 婉兮说着甜甜一笑,行半蹲礼,“媳妇知道,皇额娘必定不会跟小孩儿一般见识,这便自是对媳妇的凡事都不并不真的放在心上,皇额娘说是不是?” “有皇额娘如此宽容大度,媳妇也自然竭尽心意,与皇上一起,恭奉皇太后万寿无疆。” 婉兮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皇太后虽说心里还是不痛快,可是嘴上却终究反驳不出来了。 皇太后只得摆摆手,“你来行礼,也行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还得去皇帝、皇后面前行礼。我也累了,你这便回去吧。” 婉兮含笑而礼,“媳妇谨遵皇额娘懿旨。媳妇告退,明日一早便来侍奉皇额娘起身。” . 出了畅春园,婉兮只觉这六月的薰风吹得人陶陶若醉。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迎着那薰风,终是释然而笑。 曾经的殚精竭虑,终于已然平安走过。 终究,是她的年纪,也是她如今的位分,给了她自信与力量。 她当得起大清皇贵妃这个身份! 玉蝉和玉萤都含笑上前,轻声恭贺,“恭喜主子,终是趟过这一关了。” 婉兮缓缓舒了口气,歪头,带了点儿调皮道,“我方才,已然适当表现出了我的‘悲愤’吧?” 玉蝉和玉萤都笑,“奴才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在皇太后面前如此模样。想来皇太后也得吓了一跳,这便自然是主子的‘悲愤’了。” 婉兮点点头,“若不悲愤,老太太必定起疑。我便是拼将与她争执几句,也得叫——英宁安稳了去。” “英宁”实在是个陌生的名儿,在这宫里没人叫起过,便是在婉兮的宫里也没人叫这个名儿。 可是玉蝉和玉萤却都听懂了,两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做声。 英宁,这个“宁”字取的可真好。 . 婉兮从畅春园回到宫里,赴养心殿给皇帝行礼。 这是册封礼的正式行礼,不同于日常的请安。养心殿里也早已预备下了香案和拜垫,总管魏珠亲自到养心门候着,皇帝自己也忍不住到殿门抱厦,向外望了好几回。 终于等到婉兮来,在养心殿正殿前,正式以皇贵妃的身份,向皇帝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皇帝早等不及,待得撤去香案,皇帝便亲下月台,捉住婉兮的手,扶起婉兮来。 “皇额娘可给了你排头吃?” 婉兮莞尔而笑,仰头,眸光如璃,“妾身今日——无可奉告。” 早都说好了,她若有忍受不了的,那就回来跟皇上诉诉苦;可若是她自己扛的起的,那回来就不告诉给皇上了。 虽说心下明镜儿似的,知道皇上的心更偏向自己,可是她也才不会傻到非要到皇上面前去指摘他母亲的不是呢……更何况这位爷啊,心下是何等圣明,便是皇太后有什么出格的,哪儿还用她非自己说嘴,其实他早都比她知道得更清楚了。 皇帝自是松了一口气,挽住婉兮的手,已是满面含笑。 高云从最是会看眼色的,这便故意上前跪倒,口称请旨,“奴才请皇上示下,将承恩侯讷苏肯革去侯爵的旨意,这便立即发往军机处和内阁么?” 婉兮都是一怔,抬眸望住皇帝。 虽说皇上已经正式收回了那拉氏的四份册宝,可是终究还没正式下旨废掉中宫,所以那拉氏还是继续保留着中宫的名号的。 而按着祖制,只要是皇后的丹阐(娘家),都有承恩公的世职;那拉氏被册立为中宫之后,那拉氏的父亲被追封一等承恩公,那拉氏的兄长承继承恩公;如今这世职由她侄儿降位承袭,讷苏肯此时为一等承恩侯。只等下一任皇帝推恩,再叫讷苏肯正式承袭承恩公爵位去。 那么既然那拉氏还是皇后,那么讷苏肯就应该还保有承恩侯的爵位才是……怎么皇上竟然连这个都不给那拉氏家留了,今日已然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世职去? 皇帝迎着婉兮不解的目光,长眸里光彩熠熠。 “你已正式册为皇贵妃,爷便再没心思给她母家存着不该有的念想去!那承恩公的世职,她家已然不配!” 婉兮静静垂首,心下燠暖。 她明白,这才是皇上给她的、册封礼的恩赏。 自此她为皇贵妃,而这个后宫、这个天下,已经没有真正的皇后了。那拉氏只持着一个皇后的名号,有名已无实;活着却也已经等于死了。 “所以你给爷行完礼后,就不必去给她行礼了!这便只回你的储秀宫,等着公主、福晋、命妇、皇子、皇孙们去给你行礼,你安心受贺就是!”清冽的笑,在皇帝长眸中潋滟成波。 婉兮心底的暖,又生出了甜。 原来皇上忙着下旨革去讷苏肯的承恩侯,也是免了她去给那拉氏行礼。 从此,整个后宫,除了皇上和皇太后之外,她已经用不着再向任何人行礼。 婉兮垂首想了想,却还是抬头望住皇帝,“爷……我倒想去见见她。” 皇帝挑眉,“这又何必?她一个废人,爷早已不当她是什么皇后,你自不必再去行礼!爷已经收回了她四份册宝,她如今已经没有正经的位分,你去见她,倒是你纡尊降贵去了!” 婉兮含笑,轻轻勾了勾皇帝的手。 “爷别动气……我当然不是上赶着去给她行礼,我不过是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规矩。她虽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至少还有个虚名在。那我倒也应该走这一趟。”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敬重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制去。况且,我也想见一见她。” 婉兮软软贴住皇帝手臂,轻巧而笑,“爷别担心,她又没本事吃了我~” 婉兮都这么说了,皇帝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展颜而笑,“行,那就去呗。不过爷已经将她锁了三个月去,想来她也快被锁疯了,若一见到你,免不得癫狂燥怒。你倒要离远些,别叫她扑着你。” 婉兮含笑点头,“爷忘了么,我那永寿宫里曾经养过白猿与黑熊的。简单防身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皇帝便也哼了一声儿,“嗯,你还会放蜂子呢,爷可没忘。” . 带着这些笑话儿,婉兮走出养心殿来,还是带着微笑的。 婉兮登上翟舆,从储秀宫向东,一路朝永和宫去。 因永和宫从前为婉嫔带着小七、绵锦居住,故此这一向都是婉兮最常去的东六宫之一。这条路,从前每次行来,婉兮心下都是平静舒畅的。 而今日,不同了。 婉兮端然坐直,下颌傲然轻扬。 皇贵妃的仪仗开路导引,婉兮坐在翟舆之上,头顶是“明黄缎七凤曲柄伞”,伞后跟华盖鸾凤扇六柄、瑞草盖鸾凤扇四柄;扇后,又有内监执拂尘、提炉、香盒、水瓶、马杌…… 前呼后拥,仪态万方。 婉兮的翟舆并未在永和门前停下,婉兮也并未下轿,皇贵妃的翟舆直进永和门,直到锁着那拉氏的后殿门前。 翟舆方停,婉兮扶着玉蝉的手,缓缓走下。 这样阵仗而来,那拉氏扒着窗棂,全都看在了眼里。 她心底涌起无限的恨和冷意来。 开齐礼早率永和宫里人跪倒请安。 婉兮垂眸扫过来,但见那拉氏原来宫里的人,只剩下十个小太监,个个儿还都是孩子,除了基本的跑腿儿应差之外,旁的担不起来什么。 至于官女子……婉兮抬眸瞟向窗棂,迎住那拉氏愤恨的目光。 婉兮却轻巧挪开视线,只去看那拉氏身边——唯有两双眼睛啊。 原来能留在那拉氏身边儿的官女子,比太监更少。 且瞧着身量,同样是小女孩儿,跟那十个小太监一样儿,都只能做最基本的跑腿儿应差,若那拉氏还希望借由身边的奴才帮着她算计什么,那倒是徒劳了。 婉兮都不由得轻叹一声儿。 堂堂中宫,沦落到如此地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皇上要有多少恨,才能对正宫皇后,到如此地步去? 婉兮叫开齐礼等人都起身,点点头,“打开门锁吧。我要当面见一见皇后娘娘。” 玉蝉和玉萤一起端着婉兮打赏的荷包,分赐给开齐礼和永和宫中众人。 玉蝉在开齐礼面前不由得多站了站,轻声问,“皇上下旨革去讷苏肯承恩侯的事儿,咱们这位皇后主子,可知道了?” 开齐礼眨眼一笑,“皇上旨意刚下,养心殿高爷那边儿早就送信儿过来了,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早叫我这位本主儿得了信儿了。” “不瞒姑姑,那位一听,当场就气哭了,还将殿内新换的一套茶具都给砸了……这三个月来,她殿里的茶具啊,可换了十套二十套了。” 玉蝉轻哼道,“皇后娘娘的脾气还这么大。被锁了三个月,却原来还是不知收敛,怨不得皇上连她侄儿的承恩侯都给革除了。” . 开齐礼收好了荷包,上前给婉兮谢恩,这便去打开了永和宫后殿大门上的锁。 那拉氏从被挪进永和宫后殿,这门上的锁便没再打开过,她也没机会见到外人。 婉兮今日来,是那拉氏在永和宫见到的第一个外人。 可这哪里是那拉氏想要的呢?如果能由得她选,她又如何愿意能在这样的境地之下,见婉兮去? 这般地,她为笼中鸟,人家婉兮为枝头凤。 她被锁在后殿里,身边唯有两个女子,不得见外人;人家婉兮是皇贵妃仪仗而来,仪态万千。 最讽刺的是,她自己偏还留着皇后的名号,本应是这后宫里唯一高于婉兮的;可是她却连这后宫里的答应都不如,连答应拥有的自由都没有。 婉兮由玉蝉扶着入内,开齐礼早给预备好了椅子,且亲自掸去尘埃。 那拉氏看得都忍不住冷笑,“平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如今却是旁人眼前的一条狗!” 婉兮轻哂,“我看开齐礼在皇后娘娘你面前,还是不够作威作福。否则,又如何容得你张口便骂?” 开齐礼也眯了眯眼,冷冷盯那拉氏一眼。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倒想单独与皇后娘娘说说。”婉兮淡然吩咐。 “主子……”玉蝉有些不放心。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她便是不爱惜自己,她也不能不爱惜十二阿哥。如今十二阿哥受她连累,刚刚指了婚,她若再不知检点,皇上怕是会叫她连十二阿哥拜天地都不得看去。” 玉蝉也道,“况且还有皇后丹阐……讷苏肯大人刚被革去承恩侯,可是本人还在阿克苏效命呢。奴才听闻阿克苏的办事大臣刚被皇上给下旨正法了,若是讷苏肯大人在阿克苏办差不小心,是不是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去。”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拍玉蝉的手,“你下去吧~” 玉蝉这才舒一口气,步出门槛去,却还是小心地守在门外听着动静。 倘若有人又要发疯,她立时冲进来先护着主子去。 . 开齐礼和玉蝉都出去了,永和宫这后殿里只剩下婉兮和那拉氏两人。 四目相投,无限仇恨。 可是时至今日,婉兮已是赢家,所谓穷寇莫追,婉兮反倒先笑了。 婉兮抬眸望望这已经显露出破败模样的永和宫后殿,轻轻叹了口气。 “说到永和宫,我总想到雍和宫。两个宫名儿一字之差,读音又甚相近,故此这个宫虽说距离养心殿远些,却从来都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寝宫。故此从前孝恭仁皇后便住在这儿。” “皇后娘娘你瞧啊,你这宫里还挂着为纪念孝恭仁皇后,而从坤宁宫拆下来的‘位正坤元’匾额呢。便因为这块匾,皇上叫你住在此处,也都不委屈你。甚至,皇上还给你保留了些许中宫的尊严去。” “你原本是多让人羡慕的呢?投胎为辉发部贝勒的后裔,家中承继数个世管佐领,故此有资格指配给皇子。你因此成为先帝亲赐给皇上的侧福晋,顺理成章成为继皇后。” “你是尊贵的满洲贵胄的格格,故此皇太后喜欢你,扶持你,你在正位中宫之后也得了嫡皇子,而且比孝贤皇后更顺利地将嫡皇子抚养成人……” 婉兮收回目光,望住那拉氏,“其实上天赐给你的命,是一条至尊至贵的。你却竟然将上天如此的独厚,便成了眼前这副局面。皇后娘娘,你当真辜负了上天一番美意,怨不得到如今,连上天都不帮你了。” 那拉氏听不下去,冷笑道,“你又到我面前来显摆什么?!显摆你的册封礼,显摆你终于成了皇贵妃?” “你说我得上天独厚,却沦落至此;你是想说你自己正好相反呗?你本是卑微的辛者库奴才,却如今爬上了皇贵妃之位,当真是恬不知耻,滑天下之大稽!” 婉兮静静听着这些,早已没什么恼的了。 “瞧你啊,皇后娘娘,被锁了三个月去,这脾气还是半点儿都没收敛。你知道你这样儿会叫皇上做如何想去?皇上会对你更失望,知道你毫无半点改悔之心,皇上便只会更为厌憎你去,直到将你所有的一切,一点一点全都毁了去。”婉兮娓娓说着,目光却悠闲地只从自己明黄礼服的绣花上滑过,都不屑直盯着那拉氏去。 “魏婉兮,你不用太得意!我反正已经如此了,皇上还能将我怎么着去?没错,我侄儿讷苏肯的承恩侯已经被革,可是那也轮不到你们家去!魏婉兮,承恩公的世职是唯有皇后丹阐才能获得,你即便已为皇贵妃,可是你还不是皇后,你母家也没这个资格!”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 “皇后娘娘,你以为我当真说的只是你的侄儿?咱们都是进宫多少年的人了,便是对母家感情再深,又如何比得上自己的孩子去?所以说到实处,我不得不禀报皇后娘娘: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什么承恩公、承恩侯的去,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孩子能得皇上父爱,能一辈子平安贵重去!” “所以啊,皇后娘娘,千万别在我眼前再显摆什么皇后丹阐去。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稀罕。” 那拉氏听得咬牙切齿,“你与我说这个,你以为我会在意么?永璂他不仅是我的孩子,他也是皇上的孩子。永璂是皇上唯一名正言顺的嫡皇子!” “即便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是只要我名号不废,那我的永璂,地位便永远在你的儿子之上!皇上有多在乎嫡子承继大位,你心里也该清楚!所以,皇上才不会因为我而委屈我的永璂!” 婉兮并不否认,反倒点头,“你说得没错,皇上是天子,却也更是一位父亲,他对皇子公主们的情,是真挚动人的。” 那拉氏笑起来,干哑而得意,“你明白就好!你千万别以为,我的永璂会因为我就倒了去,然后就轮到你的儿子去了!我告诉你,不管皇上对你的儿子如何,不管皇上将你和你儿子的贴落放在寝宫里多少年——皇上头顶还有皇太后,前朝还有那么多宗室王公!” “储君之事,不仅仅是皇上个人的私事,还是家国之本!他们都会拦着皇上,都不会叫你们母子如意去的!” 婉兮依旧淡淡含笑,全然并不将那拉氏这番话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我倒是好奇,十二阿哥在你被锁的这三个月里,可曾来见过你了?你是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按说便是所有的皇子和公主们都应该来看望你的才对……可是你如今被锁着,便是旁的皇子公主们不来就不来了,十二阿哥总归不该不来看望你吧?” 那拉氏一梗,紧咬牙关,“是皇上不准他来,并不是他自己不肯来!” 婉兮却是轻叹,“为人子女,孝心为重。便是皇上不准他来,他难道不该为你而向皇上求情么?前朝有觉罗阿永阿为你求情,我听说就连永琪也替你求情了——怎么反倒是皇后娘娘你亲生的十二阿哥,都没说上一道奏本,或者去养心殿跪门,求皇上恩准他隔几天来看看你?” “怎么,说到归齐,十二阿哥竟然比不上五阿哥永琪对你的孝心去了么?永璂、永琪,两人名字读起来一模一样,难不成皇后娘娘便将永琪的孝心,给当成十二阿哥永璂的去了?” 那拉氏恼得又抓住了茶碗,“魏婉兮,你给我住口!你敢挑拨我母子的情分,我今日便与你同归于尽去!” 外头玉蝉闻声早冲了进来。 婉兮却将玉蝉止住,叫玉蝉不必上前。 婉兮自己沉着抬眸,盯住那拉氏,仿佛等着那拉氏举着茶碗砸过来。 婉兮甚至还在微笑,“皇后娘娘,你倒是砸啊~” 那拉氏高高举着茶碗,那茶碗里还有茶水。那茶水顺着她手腕、胳膊流淌下来,一直滑入她衣袖里——她却忍着,竟一直都没有出手。 婉兮淡淡摇头,垂首而哂,“若皇后娘娘不砸了,那我就得回储秀宫去,接受公主、福晋、命妇,以及皇子皇孙们的行礼了。” “对了,十二阿哥也要来给我跪拜叩首。看在皇后娘娘这会子不砸的情面上,我多赏十二阿哥一对小荷包,好不好?” 第2562章 八卷43 我们不一样 “魏婉兮,你敢羞侮我的永璂?!” 那拉氏痛心疾首,惊怒大叫,“他是皇上的嫡皇子,而你是包衣奴才,更是最低下的辛者库的汉姓奴才!你不配叫我的永璂给你行礼,我永璂也不稀罕你什么荷包!” “那就是皇后娘娘你的不是了!”婉兮不慌不忙,眸光含笑,“皇贵妃册封,所有公主、福晋、皇子皇孙都要行礼,这规矩不是我魏婉兮定的,是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定的,是我朝《大清会典》定的!” “不管永璂是不是嫡皇子,只要他是皇子,他就得来给我行礼。如果他不来,不是我对他网开一面,反而是他不遵祖制,不守规矩!” 婉兮静静凝住那拉氏,“皇后娘娘当真希望你的十二阿哥,落下个如此的话柄儿,叫所有皇子和皇孙们都眼睁睁看着去么?” “你!”那拉氏指住婉兮,喉头险些一口老血,却不甘地生生忍住。 婉兮轻叹口气,“我倒要问皇后娘娘的示下:你到底是想叫十二阿哥按着祖制去给我行礼,还是甘愿叫十二阿哥冒了违反祖制的罪名,就为了替你这个本生的额娘出气,就当真不去给我这大清皇贵妃行礼,嗯?” “如果皇后娘娘当真不愿意,就直说。我今儿好歹来一趟,我不介意将你这句话带回去,回禀给皇上、皇太后。总归那么多皇子皇孙、公主福晋都要来给我请安呢,缺了谁都不要紧,我魏婉兮,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 那拉氏的手还举在半空里,指头还指着婉兮去,可是喉咙却像是被谁给掐住了,方才那些话是怎么都不敢再出口了。 婉兮倒是平淡而笑,“看样子,皇后娘娘已然是默许了。这就对了,这个时候儿皇后娘娘千万别再撺掇着十二阿哥做不合时宜之事。皇后娘娘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就别再连累自己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儿去了!” . 那拉氏的性子,何时肯甘心受这般的委屈去。 她紧咬牙关,嘶声低吼,“就算我今日如此,就算我的永璂不得不遵祖制去给你行礼,我也要警告你,不准你羞侮我的永璂!” “我的永璂不缺你那几两银子,你那对什么小荷包,你留着赏给自己的儿子吧!” 婉兮静静抬眸,“哦?这样啊。好,那我就如皇后娘娘的意。只是到时候儿,我给诸位皇子公主都赏了小荷包,却独独叫十二阿哥手里空着……皇后娘娘当真觉着,这样好看么?” “我倒是不介意,我反倒是忍不住替十二阿哥着想。皇后娘娘若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到时候儿就与十二阿哥说明白,是他额娘不让他收的,皇后娘娘看,我这样办,是否就遂了皇后娘娘的心愿去了?” 那拉氏举在半空里的手,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是手举了半天,累了;还是终于被婉兮的话打动,肯设身处地替自己儿子的处境着想了。 婉兮轻叹口气,“皇后娘娘总想强调十二阿哥是嫡皇子,与所有皇子的身份都不同。所以这多年来,皇后娘娘总想叫十二阿哥与众不同,甚或有些特立独行去,便叫十二阿哥这些年来渐渐在兄弟中被孤立了起来。” “可是我却不赞同这样。我希望自己的儿子,与兄弟之间都能结下真情厚意去。不管将来皇上选了谁来继承大位,这兄弟手足之间的情意却不能改了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待得皇上百年之后,这大清的江山才能有人支撑,才能撑得稳当去。” 那拉氏紧咬牙关,“永璂才跟你们生出的那一班皇子不一样!瞧瞧你们那些皇子,无论是纯惠生的、淑嘉生的,还是你生的,你们那些儿子身子里都有一半儿的奴才的血去!不是汉人的,就是高丽人的,没有一个是我纯正满洲人的!” “这大清江山,便还轮不到你们那些儿子来继承!你们那些儿子都该是我永璂的奴才,我的永璂才不稀罕跟你们的儿子成为手足兄弟!” 婉兮蹙眉摇头,“皇后娘娘,我早知道你固执、凶戾,但是我这会子才知道,原来你对你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自私!” “你为了你自己的颜面,为了你自己标榜的地位,你不惜叫十二阿哥自绝于众兄弟,从小到大总刻意端着与众不同的架子去!” “皇后娘娘啊,咱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皇上也都五十五岁了。上天留给咱们的日子,还有多久?你难道不明白,等咱们都先走一步之后,孩子们要依靠谁去?唯有兄弟之间互相扶持,他们将来的日子,才不是孤身一人啊。” “魏婉兮,你说得好听!”那拉氏“呸”了一声,不屑地冷笑,“自古天家无父子,又哪里来的什么兄弟手足?当年圣祖康熙爷年间又如何,便是圣祖爷英明绝顶,到头来还不是发生了九龙夺嫡、手足相残之事?” 婉兮静静垂眸,“就因为有那样的前车之鉴,咱们这些后来的内廷主位,咱们这些当皇子额娘的,就更应该懂审时度势,就更应该要小心教着自己的儿子们去——身为皇子,在那最惨烈的储君之位的竞争里,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身为母亲,当真舍得为了怂恿自己的儿子去争去夺,却要背上眼睁睁看着儿子失去一切的风险么?皇后娘娘兴许肯如此,我却不愿意,我宁肯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当个逍遥王爷,岂不更快活自在?” “啧啧……”那拉氏满脸的讥讽,“你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也不看看你的小十五,早早儿地就有了什么身份和地位去!” 婉兮摇头,“那些是皇上给的,不是我教孩子去争抢来的。” 婉兮眸光宁和,绕住那拉氏堆满戾气的脸,“就如后宫的恩宠一样,谁能得宠,谁不得宠,从来都是皇上自己的心意,看皇上喜欢谁,愿意给谁;不是谁想动手腕去争去抢,就能得来的。” “我呸!”那拉氏老羞成怒,早已将什么中宫的仪态都给丢到一边去了。况且,她现在反正本来也都已经被剥夺了中宫之实去,那她还端着中宫的端庄给谁看?! “你少在我眼前显摆你得宠!你别忘了你自己也都四十了,同样人老珠黄了!你还得宠?你当皇上还能如从前那般对你去?” 婉兮依旧淡淡微笑,“都说花无百日红,咱们这些后宫里的女人啊,谁能战胜得了岁月去呢?容颜易改,可是我却相信,人心却有常在。就像那句老话儿说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咱们老了,皇上其实也到了这个年岁,年轻的容颜也许吸引眼睛,然则心却还是眷恋旧人的。” “总之,面对未来的无常岁月,我倒并未有皇后娘娘你这般的担心和害怕。再说我要的从来都是皇上的心,而不是所谓的‘得宠’。我连‘得宠’都不稀罕,‘失宠’二字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去呢?” 那拉氏忽然笑起来,笑声孤傲而又苍凉,“我懂了,懂了。你今日来,不是来给我行礼,你甚至都不是来与我算账的。你是来——与我显摆你今日的风光的!” . “恭喜皇后娘娘,你说对了。”婉兮满面含笑,目光迎住那拉氏满含怨毒的眼。 “说到算账,我原本是有几本账,是要好好儿跟皇后娘娘您算算的!过去的那些年,那几本账压在我心上,让我疼……就算我刚进宫的时候儿,皇后娘娘与我之间的那些旧账,我可以选择淡忘了去;可是自打我的小十四薨逝,我与皇后娘娘之间,便注定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去的!” “所以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终究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你好好儿将那些账细细算算去。我也曾无数次憧憬过,若这样一天终于到来,我该用如何的神情面对你,又该与你都说些什么去……” “可是,当这样一天终于到来之时,我却忽然发现,我已经没有必要再与皇后娘娘你,如当年设想一般地去算账了。因为啊,皇上如今已是替我将咱们之间那些旧账全都算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娘娘你已经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如死……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便是我与你算账,我都做不到皇上如今替我做到的去。” 婉兮说着心满意足地笑,甚至还冲那拉氏淘气地眨了眨眼,“所以说,我还跟皇后娘娘你,算的什么账啊?我今日来,只是想好好儿看看皇后娘娘的处境去,光是这么看着,就已经叫我心下的气,尽数都解了去。” . 婉兮的话,当真比当面甩她几个嘴巴子,还更让那拉氏心里疼! “魏婉兮,你别得意得太早!是,我是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叫你看着解气去了——可是你焉知,你自己就没有这样一天!” 婉兮静静挑眉,“哦?原来皇后娘娘心底下,还有勇气藏着这样的指望去呢?” 那拉氏冷笑,“如何就没有?!从前,孝贤位居这后宫之巅,后来是我。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先来的,还是后到的,总归没有一个是安分的!这些女人自然都仰起头来,盯着后宫那个最高的位分看!” “她们心下都在设想着,有一天她们自己也能攀上这后宫之巅去,成为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女人!” “孝贤和我,一人在上,被你们如虎狼似的环视周遭,卯着劲儿地嫉妒、算计、陷害去!终究,我们在明,你们在暗!” “终于,孝贤和我先后都着了你们的道儿,叫你们一班汉人蹄子得了手去!你们可以得意,你们可以笑,但是我提醒你,这一切对于你来说都只是暂时的得意!” 那拉氏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得意。 “因为,从今天开始,是你站在了后宫的最高处!从前是你仰望孝贤和我,可是如今,换成别人仰望你、嫉妒你、算计你了!这些人中,甚至还包括这二十年来与你狼狈为奸的所谓姐妹……她们也会为了这个最高的位分,同样再联手将你给拉下来的!” “魏婉兮,你现在感受到了么,那身在后宫之巅的高处不胜寒?这就是你二十年来算计我的代价,你会发现,从这一日起,你的周围再没有了陪伴,你将独自一人站在这高处!什么风雨袭来,都不会再有人替你挡,唯有你自己扛!” 那拉氏脸上这残忍的得意,来自于她自己在失去之后的领悟,来自于她循着自己失败的规律也推定婉兮也会步上她的后尘,走上与她相同的一条悲惨的路。” . 婉兮耐心地听完,中间都没打断过。 婉兮只欣赏着那拉氏面上那残忍的得意,静静莞尔。 “皇后娘娘说完了么?” 那拉氏眯起眼,“你不用强自镇定,我不信你无动于衷!我瞧着,你怕是这一会子已经体会到了那种冷飕飕的感觉!” 婉兮故意打了个冷颤,“哎哟,真是好可怕啊。皇后娘娘体尝了这些年,真是体会尤深啊。” “那么皇后娘娘今日被剥夺一切皇后之实,皇后娘娘是不是反倒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了去?那,我就给皇后娘娘道喜了。恭喜皇后娘娘,终于苦尽甘来。” 那拉氏气得眼珠都向外凸出。 “魏婉兮,你离这一天也不远了!我在这儿,等着看你一步一步地同样走过来!” 婉兮却静静摇头,“不,皇后娘娘,你错了。我跟你不一样,便是同站在后宫最高处,我也绝不会步你的后尘。” “我相信事在人为,凡事都会因你的心意,有善恶两面。只要凡事分得清善恶轻重,知道凡事给自己留一线;最要紧的是永远与皇上站在一处……那我就永远都不会走上你的路。” 婉兮说着一笑,“说起来,我这些心得还都多亏是皇后娘娘你给我的。从今往后,这后宫里的万事,我都按着与皇后娘娘你相反的法子去处置,那就一定是最简单、最正确的法子。”、 “皇后娘娘你为我竖起的这最生动的反例,我一定会深记于心,事事背向而行。” 那拉氏原本也刺痛婉兮一记,至少叫婉兮在刚册封为皇贵妃的好日子里,心下生寒去。可是她也没想到婉兮竟然这样快就反击回来,且又准又狠,到头来真正被扎疼了的,还是那拉氏自己的心! 婉兮说罢缓缓一笑,“话说到此,想来皇后娘娘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了。我也一样。” “从此后宫无皇后,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料理,我当真再没闲工夫来看望皇后娘娘你了。这永和宫后殿的大锁,将继续陪伴着皇后娘娘朝夕,不知下一次打开,又将是多少光景之后。” “是又三个月呢?还是……一年,三年去?” 婉兮说完,最后向那拉氏勉强半蹲为礼,“最后一面,最后一礼。皇后娘娘,你我就此别过。从今往后,我主我的后宫,而你,也空守着你的冷宫吧!” 婉兮说完,含笑转身。 卸下心上多年的铅坠,婉兮的脚步雍容而轻盈。 “魏婉兮!……我,我不准你欺侮我的永璂去!你与我的账,你尽管来跟我算,你不准借我的永璂撒气!” 婉兮背后,传来那拉氏绝望而不甘的呐喊。 婉兮缓缓勾起唇角,停下脚步,端然回身,指尖儿绕住袖口,“欺侮十二阿哥?怎么会呢?” 婉兮抬眸望住那拉氏,“十二阿哥也是皇上的亲生骨肉;而我已是皇贵妃,那从今往后,十二阿哥就也已经是我的儿子了。故此,我不但不会欺侮十二阿哥,我反倒会——将十二阿哥视若己出。” 那拉氏只觉全身的血液倏地都涌上了头顶去。 “魏婉兮,你究竟想要怎么对我的永璂?” 婉兮说着淡淡一笑,“皇上不准你们母子相见,那即便你还活着,却也已经与永璂永远别过了。那永璂就也算是没了娘的孩子……啧啧,我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用他撒气去?” “皇后娘娘放心吧,我会如同爱护我自己的孩子,如同爱护永璇、永瑆他们一样地爱护十二阿哥去。人心都是肉长,我有信心与十二阿哥终有一天,也能情同母子去。” 那拉氏惊得怒目圆睁,“魏婉兮,你是想把我的永璂从我身边夺走,变成你的儿子?!” 婉兮扬了扬眉,柔声道,“皇后娘娘,我是大清皇贵妃,本来所有的皇子就都是我的儿子,十二阿哥也不例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子血缘是这世上最亲的情,绝不是谁想抢就能抢走的。只要十二阿哥不恨皇后娘娘你,依旧与你母子情深的话,那我怎么可能抢得走他?” 婉兮轻轻抬眸,望那澄澈高天。 “皇后娘娘,还记得我的小鹿儿、还有乾隆二十四年那个原本即将临盆的孩子么?如果你忘了,也无妨,你总归还记得我的小十六吧!” “你夺走了我的三个孩子,我便是夺走你一个儿子,你还有什么资格想要抱怨?!” 那拉氏惊得倒退数步,颤抖着手指住婉兮,“你果然安的这个心,你果然!” 婉兮冷冷看着那拉氏,“如今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四份册宝都被收回,母家侄儿的承恩侯世职也被革除……除了一个皇后的空名号,试问你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去?” “思来想去,你仿佛也不剩下什么了,除了一个——十二阿哥。” “也是啊,女人在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呢?其实是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归我是愿意用我自己的一切去换我孩子的平安和健康……皇后娘娘,那我就让你在这世上,什么也不剩了,好不好?” 婉兮说罢冷冷回头,伸手搭住玉蝉的手,抬步下阶,再不回头! 后头,传来那拉氏沙哑又不甘的嚎哭声。 婉兮只静静抬眸望向她自己前方的路。 从此,生死、尊卑、荣辱……所有的路,她都已经与那拉氏这个女人,永远岔开,再不相逢! . 回到储秀宫,一众皇子皇孙、公主福晋早已列班等候。 婉兮含笑升座,接受贵人及皇子、皇孙,公主、福晋、命妇们行四肃二跪二拜的大礼。 婉兮垂眸,在这一众人群中,有她自己的孩子:小七、啾啾、小十五。 也有她的女婿:拉旺、札兰泰; 还有她曾从小视若己出的四公主和嘉、永瑆和永璇。 以及她曾用心呵护过的永瑢,甚至——五阿哥永琪。 当然,这其中还有从小就并不喜欢她,将她只当做奴才看待的三公主和敬。 还有,一众皇子皇孙们的福晋,这里有她欣赏的八阿哥永璇的福晋庆藻,也有她同情的大阿哥永璜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今日永琪的福晋鄂凝因怀着身子,没有到她眼前来行礼。 这一日,不管是谁,他们总归都在她这皇贵妃的位前跪倒,行叩首大礼。 礼成,众皇子公主等起身,婉兮含笑看着这一群子孙辈,虽说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心下却也忽然生起一股子孙满堂的满足感来。 都说天家亲情薄,父子兄弟妯娌之间总有算计。然则这一刻,她却真心希望这一大家子人能真心和和美美,再无勾心斗角去。 婉兮这便含笑吩咐“赏——” 玉蝉、玉萤等一众储秀宫内的官女子,个个手捧朱漆盘,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一对一对赏赐下去。 婉兮约略犹豫了一下,还是格外又叫了三对荷包来,一并赏给了永瑆、永璂和绵德去。 “因为你们三人,都是今年刚由皇上指婚。我便额外预备了一对荷包,叫啊你们带给你们未来的福晋去。”婉兮含笑道。 终究还是没忍心单独多赐给永璂一对去,没让永璂惹人侧目去。 婉兮抬眸静静望向永璂。 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迎向永璂的目光。说不定是含着仇恨的,因为她这一刻抢尽了他额娘的风头去。 婉兮也没想到,她撞见的,竟是永璂一双闪烁着瑟缩的眼。 第2563章 九卷1 他变了 第九卷【封后】。 特地赶在“九”,作为正文最后一卷。 . 乾隆三十年七月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狝木兰。 这一次是婉兮第一次正式作为后宫之主,率领内廷主位、皇子皇孙随驾。 此次秋狝,随行的内廷主位,除了婉兮和皇太后身边儿离不了的永常在之外,还有:庆妃、颖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皇帝这次是开恩,将这几年新封的几位常在一遭儿全都带上了。 此外,随驾的还有诸位皇子皇孙:五阿哥永琪、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皇孙绵德阿哥、绵恩阿哥。 这当中,其余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均已成年,独独特别的就是今年还不满五周岁的小十五了。 连婉兮得了信儿都无奈地笑,颖妃更是抚着小十五的脑门儿笑谑道,“旁的皇子皇孙们随驾秋狝,自是能上马狩猎。可是你个小人儿哟,还没马腿高呢,你跟着去能做什么呢?” 众人都笑,反倒是小十五自己绷起脸来认真道,“儿臣可以给皇阿玛和哥哥、侄儿们查数儿!” 语琴自是凡事都维护小十五,这便也跟着认真地道,“可不是呗!我们圆子啊,现在查数儿都能查到九十多个了!想来皇阿哥和皇孙阿哥们,谁也不至于打到这个数儿上吧?” 众人这便又都笑成了一团去。 婉嫔走过来陪在婉兮身边。 婉嫔瞧得出来,自打玉蕤离去之后,婉兮直到这会子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只要有人说话,婉兮还是有些习惯地偏首向身边,想要与玉蕤说话;可是偏首过去才发现,身边已是空了,倒叫她又闪了一下儿,脸上的笑意都有些黯然了下来。 叫婉嫔瞧着啊,这回婉兮身边没了玉蕤,倒比当年婉兮身边儿没了玉壶,叫婉兮更难过些。 终究当年玉壶走后,婉兮身边还有二妞,还有玉蕤,倒叫婉兮身边那个空当很快就被填补上了……而如今婉兮身边的玉蝉等人虽说也都得用,但是心头的分量终究是有所不同的啊。 婉嫔也忍不住心疼婉兮,只是不能说破,这便只拣高兴的说,“瞧皇上对咱们圆子这态度……倒是越发都不想掩饰了。” 婉兮倒是淡然一笑,“皇子们大都随行,叫他也跟着去玩儿罢了。” 婉嫔便道,“可是怎么没见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十一阿哥永瑆去?便是该带上同去的,也该是成年的皇子,反倒是这个小不点儿是最不该带去的。” 婉兮也只得告饶,“我从来都不是陈姐姐的对手……” 婉嫔轻啐一声儿,“当我信你!” 两人单独说笑了一会子,婉嫔也是捏了捏婉兮的手,“从小十六薨逝之后,皇上自是再不叫你忍受母子分离的痛楚去了。南巡带了小十五去,这回秋狝距离更近,那就自然更要带着一同去了。” 婉兮心下自是都明白,这会子也忍不住怅然又欣慰地点头,“陈姐姐提点的是。” 婉嫔又轻轻一叹,“虽说避暑山庄和木兰都近,比不得江南的千里迢迢。可是皇子随行,也是有说法的。未成年的皇子早年也是有跟着去的,可是年岁也都不小了。譬如咱们皇上跟着去热河的时候儿,都十二岁了;当年绵恩阿哥跟着去的时候儿算是最小,可也都八岁了。” “反观咱们小十五呢,这还不到五生日呢。皇上的心啊,真真儿是昭然若揭了。” 婉兮轻轻咬了咬嘴唇。 婉嫔含笑点头,“我知道你谨慎,终究孩子还小,这会子是最怕听到这样的话茬儿去。不过咱们那位皇后娘娘如今已然倒了,你自可松口气去。” “在这后宫里啊,除了皇后娘娘之外,便是还有那么一个两个心怀不轨的,她们一来没有皇后的位分,二来更没有皇后那个胆子,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去。” 婉嫔的话的确叫婉兮松快下来不少。 从生下小十五之后,这几年来皇上虽说对小十五的用心越发明白去,可是皇上却也使出雷霆手段,大力荡涤后宫去。 戴佳氏死,皇后被锁入冷宫,兰贵人早已失宠,祥答应被直接降为答应……其余孝贤皇后的侄孙女,进宫只为最低的答应,毫无出头之日。 这个后宫里,经过皇上这几年的打扫,已经颇为干净,叫婉兮的担心减少了泰半去。 再盘点一番如今的情势,还能在婉兮心头压着的,也就只剩下愉妃母子了。 其中愉妃自己年岁大了,脑筋和手腕也早已比不上当年;婉兮心下隐隐最为防备的,反倒变成了永琪去。 . 因都知道玉蕤不在了,婉兮这一路上难免伤心,语琴和颖妃、豫妃、容嫔四人,轮着两人一天地来陪婉兮。 婉兮自己身边儿的女子,玉萤已是出宫待嫁,婉兮便将翠鬟放在了身边儿。 因婉兮自己身边的女子,名字都取为玉字辈,翠鬟既然到了婉兮身边儿,婉兮便叫翠鬟用回了她原本的名儿去。 翠鬟本名玉英,母家姓王。 翠鬟进宫之后,因本名与玉萤有些撞,且要伺候在玉蕤身边儿,要改成“翠字辈”,这才给改的。 翠鬟心思剔透,皇贵妃主子的这个心意,虽说叫她心怀感激,不过她心下却也有些打鼓。 “……只是储秀宫阖宫上下,都用进宫后主子给改的名儿,没有用自己本名儿的。皇贵妃主子叫奴才用回小前儿的本名,倒叫奴才惶恐了去。” “奴才还叫翠鬟就挺好的,奴才忘不了瑞主子,这便也不愿意改。奴才还求皇贵妃主子就叫奴才继续叫翠鬟吧。” 婉兮心下也是忍住一声叹息,为这丫头的聪慧,也为了这丫头的命运。 婉兮决定装傻,暂时略过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含笑解释,“你瑞主子不在了,翠袖也出宫去了,叫你再担着‘翠鬟’这名儿,到我身边儿来伺候,倒仿佛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故此我说,你这名儿啊,须得改了去。” “不过说来也巧,你本名儿里原本就有‘玉’字,倒是现成儿的,便也不必额外再换旁的名儿去了。至于咱们宫里其他人没有用本名的,那是睡觉他们自己本来的名儿里并没有‘玉’这个字儿呢?” 翠鬟虽说心下不自在,却也说不出旁的来。 这次婉兮随驾木兰,也特地将改回原名的玉英给带上了。 这便叫她一个人担了两个人的回忆去。叫着“玉英”仿佛是叫着玉萤;而她的神态举止,又带着玉蕤的影子。 . 七月十四日,圣驾抵达避暑山庄。 婉兮以皇贵妃之位,到了避暑山庄后,这便也挪进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随同皇太后一同居住。 皇太后居“松鹤斋”后殿“乐寿堂”,皇帝便安排婉兮住在“乐寿堂”南边儿的“绥成殿”。 说来也巧,当年雍正爷的潜龙邸雍和宫里,也有一座“绥成殿”,内供奉佛母、度母。因着这个缘故,叫皇太后每当向南望见绥成殿,心下倒也生起不少的回忆和慈悲之心来。 小十五每日跟着语琴来给婉兮请安,便也时常都腻在绥成殿内念书。 许多年后,当小十五长大成人,皇帝便将小十五赐居在此处。 . 因与皇太后一处居住,倒叫婉兮与永常在盘桓的机会多了起来。 永常在借着她阿玛四格为总管内务府大臣的便利,这便补上了玉蕤离去留下的空当。倒叫婉兮依旧对内廷之外的事,知之甚详。 这日在山庄中闲坐,永常在含笑道,“六月二十四,皇后娘娘的内侄讷苏肯给皇上写了谢恩折,这会子已经送到避暑山庄来了。他被皇上革去了侯爵,不但不敢抱怨,还要上折子谢恩来呢。” 讷苏肯这道折子,主题为“奏因皇后擅自剃发、意欲出家,颁谕削侯爵留任而谢恩”。 婉兮未委托挑了挑眉,垂眸一笑,“西北隔着远,也难怪讷苏肯直到此时,还以为皇后是剃发,是想要出家。” 永常在耸肩轻哂,“他自还当他姑妈是什么烈女子,薅头发就是剃发,撒泼耍混却成了想要出家——他自以为这谢恩折上的还算聪明,殊不知反倒拍到了皇上的马脚上。” “怎么说?”婉兮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嘿”地一声,“这样明白谄媚的谢恩折,皇上看过好歹也得给三个字‘知道了’。可是这道折子,皇上却压根儿一个字的朱批都没给。显然,这道折子是白上了,皇上就当没看见,根本就不接受讷苏肯的媚上去。” 婉兮轻垂眼帘,拍了拍永常在的手,“难为你这些都替我打听来了。替我多谢你阿玛。” 永常在心下自是小小得意。 “还有件事儿,小妾忖着皇贵妃娘娘听了,心下必定也是痛快的。” 婉兮抬眸,“凌之,你说就是。” 十九岁的永常在,年轻的脸上闪着耀眼的光芒。 “也是六月间的事儿。有觉罗被打了!结果皇上没向着挨打的觉罗,还说谁叫那觉罗腰上不扎红带子就出门的,那被打了,就也不能按着觉罗被打的例,治那打人者的罪;反倒要用打普通人的罪来议就是了~~” 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以腰带来显示身份:近支的宗室系黄带子,远支的觉罗们系红带子。 因宗室和觉罗都为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故此若有人敢打宗室和觉罗,治罪是要加重的。 婉兮也是扬眉,“哦?” 永常在眉眼闪动,“对,皇上显见得是对觉罗们生厌了!——那小妾便不自觉想到前朝那个多事的觉罗阿永阿去!皇上晋位皇贵妃娘娘,他非要跳出来劝谏,还为皇后鸣不平,皇上这便迁怒给所有的觉罗们了。” “从这件事出了之后,小妾倒想看看觉罗们还敢不敢继续出言不逊了。要不然谁知道自己哪天不小心忘了系红带子出门,不知因为什么就被人给打了呢!——就算打了也白当觉罗,对方也只按殴打平民的例来论罪罢了~~” 婉兮却没说话,眸光微微撇开,仿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永常在原本得意满满,却没想到婉兮是这副反应,这便有些闪了腰。 “皇贵妃娘娘……怎么,您仿佛听见这个,却不高兴?” 婉兮淡淡抬眸,“凌之,我倒不觉着皇上此举与觉罗阿永阿有何必然的因果。阿永阿是觉罗,可是这天下的觉罗多了,不止一个阿永阿。” 永常在一怔,忙争辩道,“皇上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护着宗室和觉罗们,这次还是头一回听说皇上竟对觉罗们这样,打了也跟打平民的待遇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去了……这事儿就发生在觉罗阿永阿多嘴之后,显见得皇上就是为了皇贵妃娘娘您啊!” 婉兮忖了忖,约略而笑,“凌之,你说如果皇上为了你,而与所有宗亲为敌……你会为此事而开怀么?” 永常在便是挑眉,“那自然高兴啊!皇上肯为了我那样,那才是宠冠六宫!” 婉兮含笑摇头,“你终究才十九岁,还小。” 叫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儿,去懂婉兮自己如今三十九岁的心,仿佛是有些难为永常在了;况且永常在家世好,从小又是她阿玛的老来得女,娇生惯养出来的格格,忧患之心就更要少些。 婉兮便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多说。 婉兮寻了个由头,这便先回自己的寝宫去了。永常在遥遥望着婉兮的背影,撅了嘴与观岚嘀咕,“你说皇贵妃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卯着劲地讨好她,叫我阿玛将所有与她有利的消息都给打听来了……结果她反倒不乐意听了,是么?” 观岚也道,“可不是么?小主儿您往日里除了这么用心地对皇太后之外,何至于还要这么对旁人去了?如今小主儿这么给皇贵妃用心,皇贵妃怎么反倒不领情呢。” “她这是为什么呢?”十九岁的永常在怎么都不能接受婉兮的冷淡,这便有些想歪了,“……是不是她自己年岁大了,这就开始防备我们这些年轻的,不想叫我借着她去得宠?” 这回皇帝出行,将这一二年间进封的几位常在都给带上了,永常在想当然以为,以皇贵妃三十九岁的年纪,被这一群年轻的新人环绕着,心下自然觉着受到威胁了去。 观岚也皱眉道,“其实……按说凭小主儿对皇贵妃这么卖力,皇贵妃但凡心里有点感恩之心的,都应该帮衬小主儿一把去了。” “总归皇贵妃的年岁也大了,小主儿又为她效力,她顺势推小主儿得宠,对她难道不也是好事一桩么?难不成她还想看着旁的那些不与她归心的新人得了宠去?” 永常在噘着嘴坐下来,两只手撕扯着绣花手绢儿,“她怕是也自有她的道理——你没瞧见么,这回随驾而来的这几位常在,倒是个个儿都与她有些关联的。禄常在是庆妃的妹子,新常在原来是豫妃位下的官女子,宁常在是容嫔家里人,武常在是颖妃宫里人……” 观岚也点头,“说起来好像也就那常在远了点儿。那常在是愉妃宫里的,奴才听说皇贵妃跟愉妃倒有些不对付。” 永常在蹙眉想了半晌,“可是这个那常在也是个柏氏,跟白常在和当年的怡嫔倒是本家儿。白常年在的哥哥也在内务府造办处供职,我阿玛倒是都认得,听说柏家的人仿佛跟皇贵妃过从也颇密……” 观岚张大了嘴巴,“那这么说起来……哎哟,果然倒好像小主儿您,跟皇贵妃仿佛有些远了。” 永常在懊恼地一丢手绢儿,“你说是不是?!所以她才对我那么不冷不热的……她是只想叫我效力,却并不想抬举我,怕我分她的宠去!” 观岚撇了嘴,“那皇贵妃她也有点儿太小心眼儿了。” . 小十五虽说尚且年幼,可既然在京里已经单独挪进毓庆宫里居住了,那随驾到了避暑山庄来,就也没有再回到内廷随着母妃们一起居住的道理了。 故此小十五在避暑山庄里,也跟着其他几位皇子一起住阿哥所。 避暑山庄的阿哥所就在正殿楠木殿西侧,抬头向东就能看见楠木殿的殿顶,叫皇子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也唯有小十五年幼,心下反倒是最安静的。 便是在避暑山庄,皇子们的功课也并未疏怠。在起驾赴木兰行围之前,皇子们还是按着规矩,每日进学。 永琪自是不愿与永璇交接,此时唯有四位皇子,他便也只能反倒与永璂时常在一处。 “我跟老八成婚后,都从阿哥所挪出来,有了单独的住处。今年你与老十一也都蒙皇阿玛指婚,按理也都该提前搬出来,预备新婚之事了。你怎地还跟小十五一起住毓庆宫呢?” 永璂有些尴尬,嘿嘿地笑了几声儿,“哦,不是还没到吉期呢么。等到了吉期,怕就能搬出来了。” 永琪耸了耸肩,“小十五还没满五生日,皇阿玛就这么早早下旨叫他住进毓庆宫。今年的事儿都是明摆着,你跟老十一今年都必定是要指婚的,成礼之后是必定都要挪出来的,那整个毓庆宫可就只是给小十五一个人居住了。” 永琪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就像毓庆宫在康熙年间,只给皇太子胤礽一人住的时候儿似的。” 这要是从前,只要一听见这样的话,永璂能立时就火冒三丈了。 谁叫他才是曾经的唯一的嫡皇子,若说有人能单独住毓庆宫,效仿当年康熙爷对皇太子胤礽的旧例,那也唯有他才有资格不是? 永琪噙着笑意,等着永璂发火儿呢。可是永琪也没想到,他这番话说完,竟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团上似的,永璂不但没暴跳如雷,甚至——连嘴上的不愿意都没有,反倒还有些瑟缩地笑。 “哦,可不是嘛,咱们都成婚了,阿哥所自然空了。那小十五自然是独住毓庆宫了。” 永琪不由得失望地挑眉,缓缓坐直。 他的感觉原来没出错,永璂当真变了。 从三月间,皇后被押送回宫,当着一众皇子和公主的面儿被锁进翊坤宫后殿起,永璂就变了。 没有了生母的倚仗,原本独一无二的嫡皇子的地位也变得尴尬和微妙起来,现实的残酷之下,永璂竟然当真如个自保的朱宫(变色龙)一般,性子随着周遭的变化而改变了。 而这会变色的“朱宫”啊,这名字本身岂不又可代指他们这些红墙之内生长的皇子们去? 永琪真是有些掩不住地失望,却不肯这样轻易放弃。 永琪便又缓缓道,“今年秋狝,我当真是有些不习惯。往年都是皇额娘随驾而来,咱们每日里都是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可是今年,忽然就变成了皇贵妃去。” “皇贵妃俨然已经僭越,擅专中宫之位去……我们倒也罢了,终归不过是庶出的皇子。可是你呢,老十二,你都不替皇额娘争辩去?” . 终是为人子,却不能替自己的母亲争辩,永璂自己的心下也是难受的。 此时又被永琪戳到痛处,永璂不由得动了动嘴唇。 他何尝不想替额娘去争辩?可是——他不敢。 皇阿玛对皇额娘绝情的样子,从皇阿玛叫四额驸押送额娘回来那一日,他就已经亲眼都看见了。 倘若皇阿玛还对他有半点怜惜之心,皇阿玛就应该免了叫他到额娘宫里去亲眼看着那一切!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啊,那被挨个打了六十板子、血肉模糊的官女子,都是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姑姑啊! 皇阿玛既然能狠心叫他也跟着去看去,那他心下就也明白皇阿玛对他的态度了。 额娘已经落到那般地步,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若有半点行差踏错,必定有人对他趁机落井下石。皇阿玛又在气头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所以他这时候儿,只能缩起头来,不能为母亲争辩半句,先求自保才行。 “争辩什么呢?”永璂尴尬地笑笑,“皇阿玛是天子,天子自有天子的道理,咱们遵旨就是,没什么好争辩的。” 第2564章 九卷2 邀明月 永琪幽幽盯住永璂,缓缓道,“真不知道皇后额娘听了老十二你这番话去,心下又将做如何想?” 永璂自己也是黯然,摇了摇头,忽地起身,向永琪深深一礼,“五哥曾上奏本为我额娘求情……此恩此情,小弟永生不忘。” 永璂一礼罢,却反倒借故离去,却是随后就进了小十五的行殿去。 这七月的暑日,小十五那寝殿的支窗都是开着的。窗内传出小十五奶声奶气的呼唤,“十二哥哥来的正好……快帮弟弟看看,这首诗该用什么韵?” 永璂轻声地笑,嗓音竟是柔软,“哦?十五弟又要作诗了??” 小十五脆生生地笑,“十二哥的诗写得特别好,我可喜欢了!十二哥好歹教教我吧~~” 永璂又是下意识地抬手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小十五便鬼道地笑,“十二哥放心,小弟不会叫皇阿玛、皇后额娘知道十二哥也喜欢做汉诗的……” 永璂却仿佛呛着,咳嗽了半晌。 小十五又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除了是中元节之外,还是八哥和七姐的生辰。七姐说,不要我旁的贺礼,只叫我好好儿作一首诗给她。十二哥快帮帮我吧~” 窗外,永琪隐在树影背后听着,不由得眯起眼来。 “……他这算什么?原来还学会兄友弟恭了!” . 永琪在永璂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又惹了一肚子气,这便懊恼回转,进了自己的寝殿,半晌都回不过劲来。 “我白高看他了。本想着,他好歹也曾是唯一的嫡皇子,从小的性子又是那么不容人,这回必定看着皇贵妃和小十五母子就心头有恨……却原来,他真的是被吓破了胆,非但不敢替他额娘争辩,反倒还主动去上赶着小十五去了。” 三德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按说十五阿哥搬进毓庆宫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十二阿哥但凡想替皇后主子出一口气去的,那毓庆宫里早就出动静儿了!可这几个月过来,那毓庆宫里安静的呀,简直连个家雀儿叫都没有!” 永琪皱眉,“说到底,还是皇阿玛的狠招奏效了。” 那拉氏被押送回宫来,皇阿玛竟然叫当着所有皇子和公主的面儿开读圣旨,又叫所有皇子和公主亲眼看着那拉氏身边儿的三个官女子挨板子去……他们这些金枝玉叶,何曾见过这个?当场吓晕、吓吐、吓白了脸的就好几个去! “也难怪从小飞扬跋扈的老十二,今日变成了个缩头的乌龟去。他自知救不了他额娘,他便先顾着保全他自己去了。”永琪忍不住扼腕叹息。 “是我看错他了。原本以为,他自知情势窘迫,这便终于肯主动向我靠近。”永琪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翠扳指儿,“他还写了那么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叫我白白当成是他向我委婉示好之意。” “补亭先生”是英媛的阿玛观保的名号,因英媛所出的小五阿哥今年八月十五就该周岁了,观保这位当外祖父的,这便提前写了好几首适合给小孩儿看的咏物诗,送进兆祥所来,给小五阿哥庆贺。 观保和德保两兄弟是八旗世家里难得的大才子、兄弟翰林,观保的文采自是没的说,永琪便也乐得宣扬出去,在上书房里与一众兄弟、宗亲们显摆。 毕竟,鄂凝的阿玛已经故去,且鄂家实在没有什么还可宣扬的;反倒是索绰罗家后来居上。他借不上鄂家的光,搬出观保来也算面上有光。 观保的那几首咏物诗,便叫永璂也看见了。 没过两天,永琪就收到了永璂写来的那首《咏物诗四首和补亭先生韵》。永璂写的是天鹅: “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霜毛辉曲槛,金趾猳清流。倚水午常睡,开笼晚不收。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 永琪眯眼道,“你听听,‘天际舒迟鸟,欣从鹤御游’;‘黄庭容易得,换取亦良谋’这两句,何尝不是向我归心之意?” “那他今天这模样儿,终究是我会错了他的意,还是他后来改了主意去?” 三德也是皱眉,“不过不管怎么说,明日的事儿,阿哥爷得换个人、换个安排了……唉,这十二阿哥真是耽误事儿,今天都七月十四了,他今日这么临时改了主意,简直如釜底抽薪一般!” . 七月十五,中元之夜。 便是今年是在避暑山庄,皇帝也还是带着一众内廷主位、皇子皇孙们,在避暑山庄的“月色江声”上,看湖上放河灯。 中元之夜,原本最美的景色是天上月、水中灯,水天相映之美。可是今年的这个七月十五,竟逢月食。 月食之事本是钦天监早几日就已经占得,永琪先得了消息去,这便是给了他绝佳的机会去。 这七月十五的夜晚,天上月不在,人间的一场祈祷便也难说完美。况且月食直接对应后宫里的中宫之位去……只要永璂在这个晚上向皇阿玛替皇后求情,那永琪就可趁势将这月食的事都安在皇贵妃头上! 月食,分明是上天示警,有星犯月,寓嫔御威逼中宫去! 想来皇阿玛也不敢违抗天意,在这七月十五却月食的夜晚,不能不约束皇贵妃去! ——只可惜,永璂是个孬种,为了自保却甘愿做缩头乌龟! 永璂突然的躲闪,叫永琪所有的如意算盘都白打了。因事发突然,叫永琪也来不及去准备旁的因应法子。要眼睁睁看着上天给的这么绝好的机会就要溜走,永琪立在亭上,狠狠咬牙。 虽说天上无月,皇帝却也仿佛并不遗憾。这岛上亭里,更是角落里摆了水银镜,镜子前放置模仿月亮而制的皎洁灯笼。这便也仿佛这亭中已然有明月作伴一样。 况且今日又是永璇和小七两人一同的生辰,皇帝兴致颇高,频频赐酒给永璇、七额驸拉旺多尔济。 永琪的心下就更不是滋味。 轮到永琪敬酒,永琪起身走到皇帝御座前,向皇帝举杯道,“这‘月色江声’取意于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中的名句:‘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永琪憾然笑笑,挑头望月,“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平静的湖水,山庄内万籁俱寂,只有湖水在轻拍堤岸,发出悦耳的声音……‘月色江声’,天上月色、人间水声,缺一不可。” 婉兮听到这儿,已是伸手将小十五给揽了过来,借着喂小十五吃丸子的当儿,伏在小十五耳边言语了几声。 那边厢,永琪背够了诗,终于直入主题,“今晚又逢中元之夜,只可惜天上却无月。倒叫这‘月色江声’黯淡无光。” 永琪说着瞟了皇太后一眼,“虽说月食并不少见,可是月食赶在这中元之夜却极罕见。中元之夜本是佛家盂兰盆会,乃是慈悲之意……今晚,倒是可惜了。” 皇帝从永琪说的第一个字起,就迟迟没有端起酒杯来,只是长眸含笑,眯眼盯住永琪去。待得永琪说到此处,皇帝幽幽而笑,“永琪,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还想为那永和宫里的人,再向朕来求情,是也不是?!” 永琪一颤,忙跪倒在地,“儿臣只是……天意不可违,天上月唯有中宫皇后堪可比拟,月食便是月相隐去,是为上天示警啊!” 因了永琪的话,众人的目光都朝婉兮泼了过来。 偏婉兮拈了个葡萄,垂首静静尝着,面上始终淡淡含笑,并无旁的神色去。 小十五忽然拍着手笑起来,从婉兮腿上滑下去,走到永琪面前来,“五哥说错啦,月亮还在!” 小十五说着圆溜溜地跑到角落里那巨大的水银镜子前,指着那按着月亮做的灯笼去,“五哥你看,月亮没不在,月亮是被咱们给请下人间来,到此处与咱们一家为伴呢!” “今晚中元之夜,月亮也知道皇阿玛慈悲为怀,故此月亮甘愿下界,来伴皇阿玛过节!” . 小十五这么小,童言稚语,再加上本身就长得圆滚可爱,这样逗趣的话说完,在场众人便都笑了。 皇太后都笑着道,“瞧,你自己个儿不就是个活脱脱的小月亮!” 永琪尴尬得呆住,却哪里能容忍自己竟然当众输给一个不满五周岁的小孩儿去?! 永琪便是一声朗笑,“十五弟,你果然是个小孩儿!童言无忌,这话你说说无妨,可若是大人们也都这样想,那就是罔顾天意了!” 小十五天真地抬眸,甜甜地望着永琪笑,“五哥为何说我童言无忌?还请五哥赐教,我究竟哪里说得不对劲儿了?” 永琪扬了扬眉,抬手向天,“《尚书》有云:日、月、星辰为天宗,岱、河、海为地宗。天上月,主神为太阴元君,乃是天上之神,又岂是人间随便能邀下来做客的?!” 小十五歪头认真地想了想,“天上月自是神圣,可是皇阿玛却是真龙天子啊。真龙天子难道还不能邀请天上的神祗下界么?” 小十五说着回眸望住皇帝,娇憨地一笑,“况且,皇阿玛就是大白兔,那就是月宫里的玉兔,就是太阴君的化身呢!若果说这世上当真无人能请得动太阴君,可是咱们皇阿玛却是唯一必定行的!” . 小十五这一席话,叫众人都想起来皇帝就是属兔的,且这都七月十五了,下个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了,小十五这番话自是最叫皇上喜欢的。 故此众人也都笑起来,个个儿都随声附和小十五的话去。 小十五更是趁机向皇太后磕头,“皇玛母诞育皇阿玛,竟是将天上的太阴君请下人间来呢!” 皇太后欢喜得练练喊,“哎哟我的儿,快过来快过来,叫皇玛母抱抱。难为你个小崽儿,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是叫人小看了你的心性儿去,你五哥啊都白活了这么大喽~~” 小十五欢呼一声就奔皇太后去,一头扎皇太后怀里,尽情撒娇去了。 留下永琪独自一人立在原地,众人皆笑,他独独尴尬得不知该做何神情去。 尤其是皇太后那句话,最是扎疼了他的心。 皇太后的话或许没有旁的深意,只是单纯比较他与小十五的年岁差别去,可是……总归听起来,叫他心下疼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 原来在皇太后眼里,二十五岁的他,竟然真的比不上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小孩儿了去? . “瞧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都想问问他,方才闹这一出,又是何必?”语琴歪头过来,低低与婉兮耳语。 婉兮仿佛事不关己,依旧垂首尝着葡萄,回头与容嫔眨眨眼,“你母家那边的葡萄,果然是最好的,叫我连饭菜都不想动了,就只想一口气儿吃这个吃个痛快去。” 容嫔也笑,“虽说我跟叔叔、哥哥们都挪到京师里来居住,可是西域每年还都有供养送来。这些葡萄自没什么特别的,皇贵妃娘娘若喜欢,那自是又给了我哥哥效力的机会去,且叫他将府里存的都送进来!” 婉兮含笑点头,亲手剥了一粒葡萄放到语琴手里,“姐姐瞧,这剥开的葡萄,圆圆白白的,是不是也像月亮去?可是葡萄就是葡萄,终究是凡品,成不了天上明月——” 婉兮将葡萄里那颗葡萄籽儿给拈出来,“终究还是因为内里总有这么一颗硬核,太小气,又太硬。” 语琴自是听懂了,“嘿”地一笑,“谁说不是呢?原本外表那么甜美多汁,叫人往往忘了防备去,结果一口咬下去,最后却被硌了牙……那前头所有小心翼翼经营起来的甜美多汁啊,反倒白费心思了。” 今晚因小十五说得太好,皇帝自己倒没表态。 皇帝反倒仿佛岔开话题,下旨:“以兵部左侍郎观保,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永琪也是有些意外,还没等回神,周遭已经是一片对他的恭喜之声了。 他也便得了台阶下,欢喜地与众人回礼。 皇帝抬眸盯着永琪,这才道,“说到天上月,朕是每年都在八月十五祭月。说来也巧,英媛为你诞下的小阿哥正巧是八月十五的生辰,今天又是观保的好日子,值得你将这喜信儿跟英媛和朕的小皇孙一起欢喜欢喜去。” “再者,朕记着,鄂凝也已经报了遇喜,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你不在京里,想来你心下也十分惦念。这毕竟是你跟鄂凝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那朕就不留你了,你歇息两日,之后便回京去吧!” 永琪猛然一惊! “回皇阿玛,儿臣随驾而来,是为跟随皇阿玛秋狝木兰!此时刚到避暑山庄,尚未至木兰,儿子如何能这般便回京去?”永琪连忙跪倒,“便是儿子的阿哥周岁生辰,也不要紧,儿子已然为他提前庆贺过了。还有鄂凝,虽说遇喜,终究还不到临盆之日……儿子算着日子,便是待得回銮之时,她也还未必到日子。故此儿臣其实不必回去。” 皇帝摇了摇头,“永琪,你几次三番为永和宫之人向朕求情,足见你是个孝子,你极其看重母子亲情……永和宫那人在京师,你本生额娘愉妃也在京中;你的福晋、格格都还翘首等着你回去。那朕便也不好再留你了。” “秋狝之事,自比不上母子亲情,两者相比,朕知道你心里孰轻孰重。那这本不要紧的秋狝之事,尽管交给你弟弟们、侄儿们来陪着朕就是了。你就放心回去伺候你两位额娘,照顾你两个幼子罢了!” “况且观保如今是你的岳父,朕对他的任命总也需要有人传回京师去。那自然谁都没有你合适,就由你驰马而归吧。” 皇帝说着终于捏起了酒盅,“永琪,你的这杯酒,朕饮了。你可心满意足?这便先退下吧!“ . 皇帝话说到此,永琪明白,已经再无转圜余地。 他黯然跪安。 皇帝却又叫住他,“还有一事,也命你回京去办。” 永琪眼睛便又一亮。如果是皇阿玛有事安排给他,这才叫他回京,那他担心的就不存在了。 皇帝眼帘轻垂,“库伦办事大臣、喀尔喀土谢图汗部郡王桑寨多尔济,罔顾朝廷禁绝与鄂罗斯往来的旨意,私自在张家口与鄂罗斯以皮张贸易。” “桑寨多尔济,自幼养育内廷,受恩深重。于停止俄罗斯贸易后,理宜严加查禁,今乃首先给票射利,深负朕恩。朕已下旨,将他在京王府中所有什物,俱查抄入官。” 皇帝抬眸又盯永琪一眼。 “桑寨多尔济生母为公主,他自己又尚多罗格格,身为多罗额驸,故此查抄他的家产入官,总比旁人要仔细一些。只查抄他个人的财物,却不要惊动公主和多罗格格的份例。故此朕仅仅遣官去查抄,着实不放心,还应再派一名皇子前去。” “朕忖着,如今内阿哥里,以你为长。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吧。” 永琪手指在袖口中使劲攥紧,不叫自己的神色中流露出来,便忙垂首行礼,“儿臣遵旨,回京这就去办。” 皇帝又召唤永琪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朕派人到库伦查桑寨多尔济之事,从他库伦的居所里查出他与京中来往的信函。其中牵扯到不少的王、大臣……原来这桑寨多尔济这般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在京中有人与他合伙,且及时为他通风报信。” 皇帝长眸微微一寒,“永琪啊,这事儿也交给你。你务必将京中与桑寨多尔济有勾结的王、大臣们,一个一个都给朕查清楚了。等朕回京,等着你明白回奏。” 永琪努力撑起一把微笑来,挑眸迎上皇帝的眼睛,“嗻!儿子定不负皇阿玛期待。” . 待得永琪离开“月色江声”岛,回头看那晦暗夜空下的灯影,再也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声,“桑寨多尔济之事,必定是成衮扎布告发!” 桑寨多尔济是喀尔喀土谢图汗部的郡王,后加恩进封亲王;又是公主之子、多罗额驸,他在库伦、张家口等传统蒙古口岸之地与鄂罗斯进行贸易的,此事除了蒙古人之外,不会有人知晓。 以桑寨多尔济的身份和品阶,旁人也不敢告发,唯有身份和品阶都在桑寨多尔济之上的成衮扎布才敢上奏! 永琪冷笑,“果然是皇贵妃的好亲家,这便紧盯着,连这一点子事儿也能被他给揪出来!” 桑寨多尔济因是公主之子,故此从小也是在内廷养育长大,与一班皇子都是一起念书。永琪利用自己的母亲愉妃也是蒙古人的条件,与桑寨多尔济也一向私交不错。 ——那桑寨多尔济的贸易里,便也有他一股去。 他一个皇子,又住在宫内,自己的一切都只能等着皇阿玛赏给,手头并无旁的宽裕钱。所以他也自然需要这笔银子。 原本永琪借着愉妃为蒙古人的条件,极力与蒙古各部王公交好去,以培植为自己可以倚重的势力。可是这一回,皇阿玛竟然要他去亲自主持查抄桑寨多尔济家产,并亲自去查那些与桑寨多尔济合伙的王公大臣去,那便等于是自己查自己不说,还有可能就此将蒙古王公和京中的王大臣都给得罪了去! 这个七月十五,对于旁人来说,可能是佛家慈悲的盂兰盆会;可是对于他永琪来说,却只剩下鬼门大开了…… . 皇帝在酒席之间就将永琪料理清楚,婉兮自乐得清闲,不动怒,更不掺和。 她反倒还扯着语琴,悄悄儿偷瞄着永璇去。 因这日也是永璇的生辰,对于永璇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婉兮便也故意将翠鬟给放在身边儿伺候。 若以婉兮自己的心意,自是恨不能就在这样的日子,正好儿将翠鬟指给永璇去。 可是婉兮心下却又何尝不心疼庆藻那孩子去呢?故此这些话,总归还不是她方便当面全都给挑开、做了决定去的。 这当中最要紧的,还得是永璇自己的心意。 为了翠鬟着想,婉兮也得耐心陪着翠鬟一起等着,等永璇的心意坚定下来,那玉成他们好事儿的时机才真正到了。 第2565章 九卷3 心渐安 永琪走后,避暑山庄里安静了下来。 尤其是阿哥所里三位皇子,八阿哥永璇本就感念婉兮照拂之情,故此对小十五一向看护有加;十二阿哥永璂也放下身段来教小十五写诗。避暑山庄的阿哥所里,难得当真呈现出了一片兄友弟恭的和融局面。 倒叫皇帝和婉兮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去。 今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婉兮失去小十六,此时又是刚进封皇贵妃之后的第一次随驾出巡,她最大的牵挂就是小十五的安危。今年,小十五是决不能再出半点的闪失了。 ——此时,小十五已经是婉兮唯一的皇子了。 不过好在婉兮还有两个小女婿儿。女婿也为半个儿子,此次秋狝木兰,拉旺和札兰泰两个少年也跟来了,也是每日都来给婉兮请安,倒叫婉兮心下欣慰不少。 七月二十七这一天,皇帝忽然下旨,将兆惠身后所留下的公爵,著札兰泰承袭! 至此,婉兮的两个女婿,在正式成婚之前,都已然有了公爵的世职去。 且都年少而封爵。 拉旺是四岁大就被封为公爵,赏戴花翎;十一岁被封为亲王世子。 札兰泰虽说没有拉旺那般破天荒,此时封公爵,却也才十一岁大。 有了这样两个身份贵重的小女婿儿,却都是从小就在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婉兮的心下又是欣慰许多。 . 下旨封札兰泰公爵之后第二日,皇帝便耐不住了性子,像个等待夸奖的少年一般,早早就来皇太后行宫这边儿请安,还特地到卷阿胜境给皇太后侍早、晚膳——是早晚两膳,这便是要在皇太后行宫这边盘桓一整天了。 原本婉兮以六宫之主的身份,随皇太后在“松鹤斋”这边住着,倒是跟皇帝分隔开了。今日皇上这样早早过来,又带着昨天那喜信儿,倒叫婉兮心下有一种少年夫妻,小别胜新婚之感。 实则……他们两人都不小了,哪里还好意思说“少年夫妻”呢?可是当皇帝兴冲冲走进来,两人的目光这么一撞——婉兮自己的心下分明还是揣了个小兔子似的,而皇帝的长眸已然如少年一般灼灼闪亮。 不管这皮囊,只问这内心,那便依旧还是少年,相伴二十五年,依旧宛若年少初见之时,不需言语,只一眼,已怦然心动。 当着皇太后、永常在的面,婉兮自己尚自掩饰,可是皇帝坐在皇太后身边儿,一双眼却遮掩不住,只顾望住婉兮。 那年方十九岁,正是女孩儿家最美年华的永常在就站在皇太后膳桌另外一边儿呢,可是皇帝却连一眼都顾不上看。 这次第别说皇太后瞧出来了,永常在自己更如何看不明白呢? 永常在不由得也抬眸去望住婉兮。 皇贵妃因是汉姓女,天生便体态轻盈,甚或比同为汉女的庆妃、婉嫔还要更纤弱些去。 如今年已三十九,更何况已然诞育过那么多孩子去,从一个女人的外貌来说,她比庆妃看上去更要憔悴些。 客观来评价,此时的皇贵妃已然算不上什么美艳,更无法与一班新人来比年轻,可是皇上偏就是——两只眼珠子都仿佛都嵌入她那去,任凭什么年轻貌美的,再使什么法子的,都拔不出来。 况且这会子还是当着皇太后的面儿呢……皇上已然这么掩饰不住。倘若没有皇太后这么盯着,私下里,那皇上对皇贵妃还指不定是如何的神态去。 永常在心下因不甘、不解,甚为苦涩。可是她跟从前的戴佳氏等人比起来,她有一个与她们都不同的特质——她知道她自己是汉姓女,也同为内务府旗下的包衣出身,母家祖上更也是沈阳人,所以她跟皇贵妃是有着太多的天然相似之处去的。 从前那些跟皇贵妃争宠的人里,几乎个个儿都是满洲世家的格格,自恃高贵,看不得皇贵妃以一个辛者库的汉姓女凌驾于她们去,故此个个儿都将皇贵妃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不计手段,只想除之而后快。 故此永常在倒是与那些人都不同的。 此时皇贵妃已然是后宫之主,她不过是小小常在。故此无论从位分、年纪、阅历、人脉上来说,她都没有本事伤到皇贵妃一丝一毫去,故此她这会子想的倒不是如何能与皇贵妃争宠,而不过是想着如何能借助皇贵妃来分得皇上一眼注目去而已了。 永常在的阿玛四格也是老道,也时常在女儿耳边提醒,叫她凡事多看着些皇贵妃,能学则学,才是裨益。 因此永常在虽说也是年少气盛,偶尔也瞧着皇贵妃有些不服气,可是却还摆得正自己的姿态,拎得清自己的分量去。 . 这一日皇帝不仅是为皇太后侍膳,同时也赐宴给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 这便在卷阿胜境的外头,高高打起两个黄顶大他坦来,王公大臣、蒙古台吉等分班列座,君臣同欢,甚是热闹。 婉兮亲自伺候罢皇太后,抽了个空儿,起身去更衣。 其实是去寝殿里歇歇,却一扭头就见皇上跟了上来。 玉蝉和翠鬟两个早会意,忍着笑退出门外,将殿门给关上了。两人就在门槛外守着。 虽说老夫老妻,一眼就明白皇上想干嘛,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皇帝等不得,上前一把将婉兮给抱在怀里,凑上嘴就去亲。 他刚喝过酒,虽不至于醉,唇上却沾了酒香,意态之上更是陶陶然。 这般亲昵着,婉兮的心便也跟着轻飘飘飞了起来。可是此时皇贵妃的身份压着,婉兮便总想顾着端庄些,这便伸臂轻轻推着皇帝。 “爷……前头还有大宴。皇额娘和王公大臣们,都在等着。” 皇帝耳鬓厮磨,面酣耳热,“……那你呢,你就没等着爷,嗯?” 皇上故意放缓了语速,手却迅速滑进了衣襟来,婉兮身子骤然就热了,宛若火炭儿一般。 怎么能不想呢?从七月初八起驾,到今日也过去半个月了,她都得顾着皇贵妃的身份,得陪着皇太后一起居住,倒不便时常与皇上见面,更别提一处亲昵…… “可我已是爷的皇贵妃……那个,不应该端庄些,只作爷的贤妻,而不争宠么?” 不论在外人面前,要如何小心负起皇贵妃的仪态来,可是在皇上跟前,她还是忍不住淘气。 皇帝便笑,“谁说贤妻就不能得宠?若妻要贤到连夫君的宠爱都不要了,那她当真不该再当人妻子,是该出家当姑子去了!” 皇帝说到这儿,不知怎地啐了一声儿。 婉兮知道这里头必定有故事,这便腻在皇帝怀里,仰头望住他,“爷又有什么好故事了?”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本不想与你说,可是今儿这话赶上了,便忍不住告诉你罢:永和宫那人如今的际遇,前朝大臣都是知道的,爷也没想瞒着他们,就是想告诉他们爷已经不将她当做妻子,她更已经事实上不是大清的皇后了!” “可是人心总归不一,便还有人猜度爷如此对她的缘故,内里必有隐情去。朝臣尚且如此,民间便更有揣度……”皇帝又啐了一声儿,“江南当地传说更多,就有人揣度是什么永和宫那人为了爷的身子骨着想,故此不想得宠了,这才自己剪发,做出家之意。” 婉兮听罢已是笑得倒在皇帝怀里,有些直不起腰来了。 瞧这话说的,倒好像皇上把劲儿都使在那人自己一个人身上了似的,还要她为了维护皇上的身子骨,这才剃发去的——更何况,哪里是剃发,那是薅头发啊。 婉兮故意用指甲尖儿抠着皇帝的心口,“是啊,爷为啥将那位给吓成那样了?爷是日夜折腾她了不成?” 皇帝又是笑,又是懊恼,伸手将婉兮按过来,这便以唇就之,以手动之…… 片刻之间,婉兮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这才得意地松了口气,“叫你淘气!爷当真日夜折腾的谁,你自己心里不知道么?不然咱们这些孩子,都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婉兮伏在皇帝怀中笑,却还是要淘气地抬头望天,“嗯?孩子们难道不是大风刮来的么?我一直都以为是的呀!” 皇帝闷哼着将婉兮挤在帐内,便用实际行动再“教育”她一回,叫她再度“深切体会”,他们的孩子,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 一场酣畅淋漓过后,两人都满足又疲倦,相拥在一处,都舍不得睁开眼。 前头的大宴,皇太后和王公大臣们,便都撇在前头好了。 婉兮用指尖儿画在皇帝的心口,替札兰泰谢恩,“札兰终究还是个小孩儿,皇上便叫他承袭公爵,兆惠将军不在了,我这个当丈母娘的,要替札兰向皇上谢恩。” 皇帝轻哂,“说的就好像只有你是当丈母娘的,我就不是当丈人的了?” 婉兮依在皇帝怀中,“爷也想念兆惠将军了吧?” 当年平定回部,兆惠是统帅,乃是首功。兆惠去年十一月溘逝的,就在兆惠溘逝两个月后,回部乌什就发生了叛乱。 如今兆惠溘逝半年,乌什之乱便也是半年依旧未平,婉兮知道皇上这几个月来悬心此事,何尝不会想念兆惠当年之勇去。 皇帝终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明瑞无用!明瑞奏,‘本月初二初四等日,攻败贼人,直抵城下’等语……看来伊等从前并未近城!长长数月,竟攻不下小小乌什一城,明瑞甚属可恶!” 明瑞此时身为伊犁将军,终是孝贤皇后亲侄,且是傅家大宗,承袭承恩公。便是看在九爷的面上,婉兮也还是小心回护。 “虽说乌什只是一个城,无法与当年兆惠将军平定整个回部相比。可是我倒是听阿窅说过,乌什虽不大,但是乌什南边依山,北临大河,从大河至城池又是半里地的林木森布,挡住视线,隔着河根本就看不见城池。故此便是有大炮,都无法找到目标施射。” “乌什就仗着这般地势险要,城池坚固异常,故此明瑞他们才无法动用炮火,极难靠近城池……虽说他们进军的速度是慢了些,可是好歹这终于到了城下。乌什仗着的就是这地势,明瑞他们既然已经兵临城下,那乌什的地势便已经不足以为屏障。” 婉兮伸臂拦住皇帝颈子,“我猜,明瑞必定不日就能攻入城中。那我这会子可要提前恭贺爷——乌什之叛,就要平定了。” 皇帝听得也是挑眉,半晌终于徐徐展颜。 “嗯,听你这样一说,倒叫爷心下松快了些。”皇帝抱紧婉兮,“国有大事,必思良将啊……爷是当真想念兆惠了。” 婉兮心思徐徐而动,“……札兰是兆惠之子,承袭兆惠的公爵。虽说札兰此时还小,可是终究有长大的一天。那爷将来是否会将思慕良将之心都放在札兰那孩子身上去?” 札兰泰虽是兆惠的儿子,可也是啾啾的夫君,是婉兮的小女婿呢。婉兮这会子便不由得担心,将来等札兰泰长大了,是否要背负起朝廷对他父亲的期许,就也要披挂上阵去了? 婉兮这点小心眼儿,皇帝又如何不明白?皇帝便轻轻啐了一声,伸手点指婉兮的脑门儿。 “你当爷舍得咱们的闺女,独守空闺不成?他既是额驸,身份自然高于‘兆惠之子’去。” 婉兮还是不放心,轻声道,“可是三额驸不是也披挂上阵,而且还在西北负过伤,险些丢了性命去?爷难道就不心疼三公主去?” 皇帝无奈,抱住婉兮便咬了一口去,“总之,爷是不会叫啾啾的额驸再上战场拼命去,你就放下心吧……只是,你得怎么谢爷,嗯?” . 婉兮和皇帝先后离席而去,耽搁良久,这才又一先一后回来。 便是两人都各自寻了理由,可是上自皇太后,下至朝臣们,谁还猜不着这两位干嘛去了呢? 皇太后固然有些不愿意,他坦里的傅恒更是有些黯然神伤。 不过……却也又是替九儿欢喜的。以九儿今日年纪,依旧能得皇上如此真情,他更该放心才是。 这般想来,又付之一笑,垂首将杯中酒仰尽就是。 皇上如此体恤札兰泰,早早封了公爵。这便叫札兰泰的九额驸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去。 终究……如今就连九公主也错过了。他或许不是为了自己而伤神,而是为了,麒麟保那孩子啊啊。 . 皇帝是在避暑山庄里,过完了八月十三的万寿节,以及八月十五的中秋,八月十六日才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的。 这一年,因皇太后年事已高,且为“坎儿年”,万事皆须谨慎,故此皇帝还是恭请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不奉皇太后圣驾也赴木兰了。 这还是自从乾隆六年举行第一次秋狝大典以来,二十多年来的头一回。 皇太后虽然明白皇帝的孝心,自己也有心凡事谨慎,可终究心下颇有些落寞。 偏皇帝在临起銮之前,还特地到她行宫里来,向她禀报,说要带婉兮一同去……老太太的心下就更是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皇太后绷着脸瞪着儿子,“是你非要晋她为皇贵妃,是你叫她以六宫之主的身份来我身边儿侍奉的!可倒好,你如今却要单独带了她去?” 当娘的,老了老了除了是老小孩儿之外,还有些不由自主要跟儿媳妇争夺儿子的心思去。皇太后便是一辈子要强,到了这个年岁也不能免俗去。 “从前孝贤、那拉氏,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只陪着我去?不管南巡,还是东巡泰山,她们都只跟着我一路行走,并不与你在一处去。你到哪儿都由得你,她们只伺候我就是了!怎么换了你这皇贵妃,你倒要改了那许多年的规矩去了?” 皇帝却也不恼,陪着笑,“她不还不是皇后么?自然不必非得扛着对皇后的要求去。若额涅非要将皇后的担子压给她去,倒不如叫儿子直接给……” 皇太后一惊,才意识到儿子又给她画道儿了,这便忙道,“呸呸呸!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 皇帝依旧恭敬含笑,“那就是说,额涅不反对儿子带皇贵妃同去木兰啦?” 皇太后恼得扭过半边身子去,真想看都不看儿子一眼。 “……皇帝啊,我知道你去木兰,身边儿也不能没个人伺候。你瞧你这回带了那么多个年轻的常在来,你就带着她们去也就是了。皇贵妃、庆妃、豫妃这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说也都来木兰多少回了,这次便不必叫她们去了,一并都留在避暑山庄陪着我不行?” 皇太后说着借机一指立在一边的永常在,“便是别人不行,凌之这就是个现成儿的!她在我身边伺候两年了,宫里的一切规矩全都学得明明白白,她必定能将你伺候的妥妥帖帖的。你就带她去!” 永常在登时一张脸通红,一颗心跳得乱了套去。 她想去,自然想的;可是皇太后却在这个节骨眼儿将她推出来,她才不至于不明白皇上会不高兴呢。 她快速地想了想,掂量了一番,这便赶紧蹲礼,“皇太后不去,妾身也不去!小妾自打进了宫,就在皇太后跟前伺候,小妾自不敢说皇太后是一天都离不开小妾,不过小妾自己可当真是一天都离不开皇太后。” “若是小妾跟着皇上去了,便必定得时刻悬心皇太后去,想着皇太后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倒叫小妾没法儿专心伺候皇上了。” “小妾这便求皇太后、皇上,还是叫小妾留下来,继续伺候皇太后吧!至于皇上身边儿,自有那么多姐妹们去,绝不缺少小妾一个。” 皇帝都不由扬眉,很是看了永常在一眼。 皇太后更是有些意外,盯着永常在,竟是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永常在便又笑,“必定是皇太后觉着小妾伺候得不好,这才舍不得皇贵妃娘娘走。皇太后尽管放心,小妾必定伺候得更加谨慎,万万不叫皇太后觉着舍手去,可好?” 皇帝薄唇轻勾,“永常在今年十九了吧?嗯,长大了,果然懂事。” 皇太后如何听不懂儿子的弦外之音,不由得一拍迎手枕,“皇帝这是说我这当娘的不懂事了呗?” “儿子岂敢。”皇帝面上依旧笑眯眯,“儿子是说,永常在终究是皇额娘亲自教出来的人,若论起伺候皇额娘来,那自是永常在最是娴熟。便是皇贵妃不在,皇额娘也必能叫永常在伺候的好好的。” 不管皇太后乐不乐意,皇帝还是带了婉兮一起走。 皇帝却也小心哄着额娘,八月十六日刚起銮赴木兰,两日后的八月十八日,就派福灵安到避暑山庄皇太后的行宫去给皇太后问安;又过两日,八月二十日,皇帝再派侍卫灵保,赴避暑山庄、皇太后行宫问安。 皇帝礼数这样周全,倒叫皇太后原本对婉兮一肚子的怨气,反倒发不出来了。 . 皇帝圣驾进了木兰之后,皇帝一路连日行围,永璇和永璂两位皇子,还有绵德、绵恩两位皇孙,自都追随皇帝左右,各自施展本事。 每日行围,两位皇子、两位皇孙必定都有斩获,各自都送到皇帝面前去讨赏。 小十五看着就也着急了。 可惜小十五太小,谁能叫一个五周岁还没到的小孩儿去射猎去呢? 婉兮悄悄儿地早就与语琴一起,按着她当年穿戴的那“鹿人”的衣冠,预备了一套小的去,也给小十五披挂上。婉兮再取出当年的那枚海东青的腿骨做成的鹿哨子,佩挂在小十五脖颈上,叫他每日在皇帝跃马行围之前,先使劲儿吹一阵。 婉兮教给小十五,这叫帮皇阿玛、皇兄、皇侄儿们,一壮声威去。 皇帝自是高兴,每次出发之前,都叫所有人在马上看着小十五一个人表演。倒叫这么多人都成了小十五一个人的陪衬去。 原本是与此次行围毫无关联的孩子,这会子反倒成了唯一的主角。 绵德忍不住与身边侍卫嘀咕,“皇贵妃高明啊~~这一来,非但叫十五叔参与进来,还叫咱们行围的斩获也与他关联了去——倒仿佛咱们的好运气,都是从他这儿得来的。” 第2566章 九卷4 天独厚 “瞧皇玛父对十五叔的态度,是让人有些心下不安。不过么……”绵德倒是耸肩一笑,“十五叔还是个小孩儿,这会子还不满不生日,这么早就防着,还不得累死!” “王爷这是说什么呢?”绵德新续弦的继室福晋小伊尔根觉罗氏,小名伊韫,这次也跟来了,同样身为满洲格格的她,这会子也上马,跟随在绵德身后不远。 伊尔根觉罗氏为满洲大姓,只是这一姓氏里的各个家族在入关之后,在汉字名的选用上,用的家族称号有所不同。 伊尔根觉罗氏因被传为宋徽宗被掳北上之后,所生下的后代。故此才有绵恩的母亲伊尔根觉罗氏与赵翼之间连宗一说。故此伊尔根觉罗氏所冠汉字姓多为赵。 不过也有佟,顾,伊,萨,公,兆,曹,包,哲,席等。 伊尔根觉罗氏中著名人物,满文创始人噶盖之裔汉字姓“赵“。尚书顾八代之裔汉字姓“顾“,副都统萨哈岱之裔汉字姓“萨“,大学士伊桑阿之裔汉字姓“伊”。 伊韫就是大学士伊桑阿的后代,故此小名以“伊”字来论字辈。 永珹嫡福晋是伊韫的亲姐,故此永珹福晋小名儿“伊帏”。 伊韫知道自己跟绵德从前的元妻福晋身份不同,阿日善总归是皇上的亲外甥女,是固伦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故此她对绵德凡事还是小心翼翼的。 “哦,没什么。” 绵德又有了新福晋,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只是,终究是刚到他身边来的,他的心事还不能这么早就都叫伊韫给知道了去,“我是说十五叔娇憨可爱。” . 伊韫面上没什么,可是却又何尝看不出丈夫是在敷衍她呢。 她好歹也是和硕额驸的女儿,这些宫闱中的事,她心下也不是没数儿的。 行围开始,绵德带着侍卫们一马当先冲出去了,伊韫拨转马头,去寻她姐姐伊帏拨给她使的家下女子音格。 音格当年就是伊帏进宫嫁给永珹的时候儿,陪嫁进来的。伊韫这刚进宫,伊帏也担心妹子在宫里人生地不熟,这便将音格拨给伊韫来使,用意就是要叫音格将宫中诸事都提点着伊韫些。 主仆二人寻得一背人的山脚停下来,伊韫咬着嘴唇说,“王爷还与我藏着心眼儿。”伊韫将之前听来的话说给音格听。 音格一听,也是叹口气,“奴才忖着,王爷指的,怕是五阿哥。” 音格在四阿哥永珹的所儿里伺候了这些年,永珹与永璇、永瑆三兄弟跟五阿哥永琪之间的明争暗斗,音格全都跟着一起经历过。 “如今皇后主子被锁入冷宫,十二阿哥眼看着怕也不中用了,反倒是十五阿哥一下子跃居嫡皇子的身份,那自是又成了一心想要问鼎大宝的那些皇子的眼中钉去了。” 音格凑到伊韫耳边,“四阿哥出继之后,五阿哥眼见着就是实际上的皇长子;又加上前年九洲清晏大火,他亲自背出皇上的事儿,如今前朝后宫颇有些传言,都说他的希望大些。”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这些年来便也没少了防备着绵德阿哥去。他对绵德阿哥尚且毫不留情,那对这么个还不满五岁的嫡皇子……就更不会手下留情了。” 伊韫也是一眯眼,“如此说来,咱们王爷反倒是宅心仁厚的。” 音格小心看了看伊韫,缓缓道,“其实四福晋将奴才拨给主子使,也是要叫奴才凡事多帮主子谨慎些儿的……” 伊韫点头,“嗯,你说?” 音格道,“主子,若说皇子争宠,早年四阿哥未必没争过。四阿哥彼时还曾想借重李朝,再加上四阿哥的外祖父、舅舅都在内务府和前朝得用;况且四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三位皇子乃是一奶同胞,自可互相扶持;且淑嘉皇贵妃已经葬入皇陵,显见有可能是储君之母的……故此四阿哥本比五阿哥更有可能!” 伊韫也是缓缓点头,“可不。” 音格说着叹了口气,“可是就在四阿哥争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儿,乾隆二十二年,皇上忽然就叫四阿哥去定太妃的丧礼上穿孝了……皇上这便是透露要将四阿哥出继的心意了。” 伊韫也是张了张嘴,“那一年,四阿哥才十八岁。” “正是。”音格叹口气,“四阿哥顿时消沉,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才明白,原来皇子们的争斗,自以为手段高明,可其实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那个储君之位,只在皇上一人的决断里,皇上不容许任何人擅生争夺之心。” “但凡自不量力非要争的,皇上便会早早出手将这些心思都给掐灭了。” 伊韫听得一皱眉,“所以我公爹当年……那王爷他现在,是否也不该存着这个心去?” 当年皇上最早出手整治的,恰恰就是大阿哥永璜。 音格小心道,“奴才自不敢擅自揣测去。不过奴才从四阿哥和四福晋那儿却是隐约明白一个道理:五阿哥如果再不知收敛,怕是皇上的雷霆手段也不远了。” 伊韫心头一警,“那我日后也要小心提醒王爷去……” 伊韫说罢,心头却也是拢上忧愁。她想到绵德方才的神情,也更想到她婆母定安亲王福晋伊拉里氏一向对绵德的期望……以她身为绵德继室福晋的身份,实则颇有些人微言轻的尴尬去。 心下也唯有悄然企望,自己能与定亲王绵德,培养出伉俪情深来,那王爷才能慢慢儿听进她的话去吧。 . 九月,皇帝圣驾一行又到了伊绵峪左右,秋狝木兰到了哨鹿的高朝之时,西北终于也陆续传来了好消息。 九月初四,皇帝遣官祭城隍,便在这一日,西北传来战报,就在皇帝万寿节同一日的八月十三日的晚上,乌什内回众发生内讧,一派主和的回人,抓住乌什之乱的四十二名主事者,开城交给了朝廷。 乌什之乱,至此,历时半年,终于平定。 尤其最后乌什内讧之事就是发生在皇帝万寿节当晚,仿佛上天庇佑天子,就是想要叫皇帝在万寿节之日了却这一桩心结似的。 故此皇帝欢喜,朝臣也纷纷上折子奏贺,婉兮就更是松了一口气下来。 这晚皇帝忍不住欢喜,带着婉兮驰马草原,看这月色星光之下的广袤天地。 婉兮伏在皇帝大氅内,待得马蹄慢下来,两人相拥坐在马上,信马由缰之时,婉兮柔声道,“此次乌什之乱平定,除了明瑞、阿桂两人有功之外,爷别忘了,更有回部诸多伯克们的效力。” “不说别人,便有鄂对伯克、热依木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子鄂斯满伯克,稳定住库车、叶尔羌两大回城;此外还有阿克苏的阿奇木伯克色提卜阿勒,本在入觐途中,听闻乌什之乱,七昼夜驰归,稳定住阿克苏城内,叫阿克苏并未附乱。” “还有喀什噶尔的阿奇木伯克,及时修书告布噜特,‘暴动者,惟乌什一城’。故此才令故布鲁特将乌什所派通浩罕者,擒送朝廷……” 婉兮仰头,“爷您瞧,这些回部大城的伯克们,依旧心向朝廷,并无反叛之心。故此这一回西北的变乱,只是乌什一城,绝非当年大小和卓之乱可比。爷万万不可迁怒所有回人……” 皇帝轻哼一声,却终是展颜而笑,“嗯,鄂对夫妻、父子皆有功,阿克苏等回城的伯克们亦有功!爷心里都有数,绝不会迁怒给其他回人。” 皇帝深吸口气,仰望苍穹,“反倒是明瑞、阿桂两个是‘该杀的’(皇帝满文寄信档的原话),他们哪里有功?!区区一个乌什小城,苦围半年尚不可得,若不是城内回人内讧,他们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此事!。” “尤其是明瑞,爷命他为伊犁将军,总领天山南北,结果他并不驻扎前线,反倒停留在乌什和阿克苏之间,徘徊不前,想将责任推诿给纳世通去!” “明瑞办事如此糊涂,必定是他顾念家室,想要早些返京,故此才草率了事!这个该杀的,居心何在!(乾隆爷原话)” 婉兮伸臂抱住皇帝,“爷……别气了,总归乌什终于平定。”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垂首亲了亲婉兮的额头,“多少人都趁机上奏本,要爷制裁整个回部……他们的见识都比不上你一个深宫妇人!” 婉兮忙摆手,“爷可谬赞了。我这点子见识,都不是我自己的功劳,前有皇上派刘统勋大人等编纂的《西域图志》,后有阿窅进宫,能与我详说起回部诸事。故此啊,爷要是想记功,倒该记到他们身上去。” 九月初五日,皇帝下旨:“大学士兼管部务。著刘统勋管理刑部事务。” 婉兮会心而笑,这几日便也格外叫着容嫔来与她一同用膳。 自打皇帝赴木兰,连日行围,故此膳单上便多见鹿肉、鹿筋、袍子肉、黄羊肉等偶蹄类。这些肉类都符合容嫔的信仰,故此容嫔都可放心动用。婉兮便将皇帝格外赏给自己的上好鹿肉都留下来,叫上容嫔来一起享用。 每日用膳罢,还不忘了格外赏赐一份跟同出自回部和卓氏的宁常在去。 倒是容嫔发现了些不对劲,这日忍不住问,“皇贵妃娘娘将这些上好的鹿肉都顾着妾身和宁常在,怎倒不见皇贵妃娘娘自己动筷子?莫非……皇上今次行围,所猎获的鹿倒是不多?” 叫容嫔这么一说,婉兮自己也有点愣住。 没有啊。 皇上猎获的鹿与往年一样多,她也没有刻意将鹿肉只留给容嫔吃用去——她只是,胃口不甚壮罢了。此时九月正是秋燥,吃多了肉食,她总觉胃口堵着,仿佛有些食火。 婉兮便笑,“你可将心放在肚子里。我与你从小饮食习惯不同,我本来吃肉就少,进了围场以来,每日肉食有些多,这便克化不动了。你若能克化,便多用几口,我便是看着你用,我也跟着欢畅不是?” 容嫔颇觉有理,这便也没再问。婉兮自己更是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九月初九日,正逢婉兮千秋,皇帝特地在这一日,于张三营行宫,赐宴随行的蒙古王公台吉。 赐宴之时,自有奏乐、扑斗助兴。除了满人和蒙古的传统马技、撂跤等之外,皇帝特地在这一日召进回人绳伎、斗羊等,叫容嫔一并跟着欢喜了一场。 到此,婉兮心下有数,她那日与皇上所说的真正大功臣:刘统勋和阿窅二人,皇上已经不着痕迹地全都给了赏了。 婉兮自是比自己得了赏赐还欢喜。尤其在今年西北乌什刚平定,朝野上下对回部尚且有些疑虑之时,皇上这般特地叫回人表演,已是表明了皇上对回部的态度——这就更不是对她小我的恩赏,而是用心在社稷了。 这一日婉兮原本高兴,可是不知怎地,偏偏胃口越发不好。 没用多少膳食,这便腹内莫名翻涌起来,不得不忍着奔回自己的帐中,扶着铜鎏金的唾盂,已是吐了个地覆天翻。 皇帝顾不上外头的赐宴,自己亲自过来握住婉兮的手腕。归云舢也急忙奉诏而至。 皇帝与归云舢两人都为婉兮诊过脉,两人四眸一对,竟都笑了。 今日本是婉兮自己的生辰,又是赐宴蒙古王公之时,婉兮这般没有胃口,她自己实则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便虚弱地跟皇帝请求,“……要一碗酸奶来吧,通通胃口,兴许这阵子肉食有些多了。” 归云舢却没忍住,已是轻笑出声来。 皇帝瞪了归云舢一眼,叫归云舢先行退下。接下来已是伸臂一把抱住了婉兮。 “……瞧你那傻样儿!你就不敢再去想些好事儿?” 婉兮这才惊住。 皇帝垂眸欣慰而笑,可是也还是一转眸子,便红了眼圈儿去。 “没错,没错!九儿啊,咱们又有孩子了!” 在刚刚失去小十六这悲伤的一年,时隔仅仅不满半年,婉兮就又有了孩子了! 这便如同乾隆二十五年,在连续失去那个没来得及下生的孩子,以及小鹿儿之后,同样是当年便有了小十五;而今年如出一辙,同样是在同一年里,便有新生的欢喜将失去孩子的悲恸,极快地弥补了过去。 这是上天眷顾九儿,九儿的这般运数,是后宫里其他的女人都不敢企及的。 婉兮自己也是欢喜得落下泪来,却不敢大做悲声,只伏在皇帝的怀里,放自己尽情地抽噎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 虽说新来的孩子,不能够代替失去的孩子;可是在一个母亲的心里,也稍稍可以将这个新来的孩子,看做是曾经那孩子的转世重来不是? “你快躺下,好好养着。”皇帝忙亲自伺候婉兮躺下,用自己的身子当枕头,仔细地替婉兮盖上被子。 玉蝉和翠鬟等听了,哪里还顾得上皇上在呢,这便都奔过来跪倒,个个儿都是掉了泪去。 皇帝也是吩咐高云从等,“去,快去将这好消息传给群臣,传给你庆妃主子她们去!” . 语琴她们赶过来,帐外那边厢随驾的王公大臣们已是跪倒,山呼海啸。皇帝欢喜地将婉兮交给语琴她们,这便出外与大臣们同欢。 容嫔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怨不得那些日子,皇贵妃娘娘将鹿肉都赐给我了呢!原来皇贵妃娘娘已经有了更好的宝贝去了!” 语琴更是欢喜不已,忍不住轻啐一声儿,“哎哟,瞅把皇上给能的,都五十五了,还这么壮!” 婉兮也是脸红,忙讨饶地推着语琴,“男子终归身强,皇上又是多年弓马,自是比旁人更强健去。反倒是我……女子四十岁都是当人家祖母的年岁,我这却还要诞育孩儿,心下倒是有些没底。” 这个年纪又有了孩子,虽说是大喜之事,可是婉兮却也从知道这个消息时起,心下便再忍不住忐忑起来。 ——总怕,以这个年岁的身子,带不住这个孩子去了。 “瞧你,别胡思乱想!”语琴等人都赶紧劝,“四十岁虽说不小了,可是你可得跟皇上比!皇上这个年岁依旧身强体壮,你比皇上年轻十六岁去,又怕什么!” 婉兮握住几人的手去,“我既如此,孩子们就又要交给你们去,叫你们多受累了。” 语琴和容嫔都忙道,“孩子们自都省心,哪里费我们什么心力去?你尽管专心养着这个难得的孩子就是!” 众人说得正热闹,小十五脚步蹒跚地奔了进来,一脸的忧色,到了榻前便扑到婉兮怀里。 “额涅这是怎么了?儿子方才见着归御医进内伺候,儿子去问,归御医竟不肯告诉儿子……”小十五上下看着婉兮,“额涅哪儿疼?额涅是受凉了不成?儿子给额涅盖被,额涅暖暖的。” 众人又是心软又是笑。 语琴忙将小十五给抱过来,拢在怀里,轻抚小十五的额头,“圆子别担心,你额涅啊不是生病了,她是——又要给你生一个小弟或者小妹去了。” 小十五一怔,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里,瞬时却涌满了泪。 石榴不在了,他虽说小,却也是明白的。那会子在朝阳门,就是他抱着大石榴,满院子地去找小十六啊……小十六没来,毛团儿谙达却给额娘跪下了,他心下就已经隐隐明白了去。 后来回到京里,毛团儿谙达和嬷嬷们都告诉他了,说石榴是被痘疹娘娘给带走了。还说痘疹娘娘住在天上,石榴跟了痘疹娘娘去,是给痘疹娘娘当童儿去了。 他也曾看见过额娘回到京师之后,曾经背着他,偷偷儿地哭过,将石榴的小衣裳、小玩意儿都给装了起来,藏起来,再也不叫人碰了。 他自难受,可是毛团儿谙达、玉蝉姑姑他们都私下里嘱咐过他,千万不能在额娘面前掉泪,更不能——提起石榴来。 他就听话,忍着不在额娘面前提起石榴。可是……他也好想石榴啊。 他想念那些兄弟相处的日子,他想念他这个当哥哥的,拉着弟弟软软的小手,两人一起奔去捉蝴蝶、抓蜻蜓的日子……石榴跟着痘疹娘娘走了,石榴去天上当痘疹娘娘的童儿了,可是石榴为什么就不能等等他? 等他跟着皇阿玛和额娘,从江南回来了,石榴当面与他告别一声儿再走,就不行么? 石榴他难道就不明白,他这个当哥哥的,会想念他么? 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孩儿,心里其实那么小,这些思念、诧异和悲伤,已经装得太沉,都要存不住了——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在额娘面前问起的时候儿,却原来额娘又要给他带来一个小弟或者小妹了? “那是不是石榴回来了?”他终于再忍不住,仰头望住语琴,两只小手紧紧攥住语琴的衣袖,“庆额娘,您告诉我,是不是石榴舍不得走,他就又回来找我玩儿?” 小十五童稚一声,在场的大人都掉下泪来。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小十六的离去而强忍的悲伤,在婉兮面前绝口不提而忍住的难过,这一刻终于可以都放心地宣泄出来。 “是,圆子说对了,就是石榴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你额涅,更舍不得咱们所有人,这便到天上去兜了一圈儿,这就跟痘疹娘娘请求,说不当痘疹娘娘的童儿了。痘疹娘娘也是慈悲,这就放了石榴回来了……”(小十七啊就是跟痘疹娘娘特别有缘,后头给大家讲) 婉兮自己更是说不出话来,伸手向小十五,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终能将曾经的心力交瘁都化作泪水,尽情奔流。 . 九月十一日,皇帝便护着婉兮回到了避暑山庄。 皇帝带着婉兮去给皇太后问安,这便忍不住喜气儿,将婉兮再度有喜的消息禀明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不由得一愣。旋即却也笑了,无奈地望住婉兮,都不得不由衷说,“皇贵妃,你果然好大的福气!” 永常在立在一旁,心下也真是酸楚又羡慕。 即便是今年失去了一个皇子,可是皇贵妃得以破天荒以辛者库汉姓女进封皇贵妃。册封礼后这还不满百日,就又有孩子了…… 以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真是得上天独独眷顾啊。 第2567章 九卷5 总忍不住想给你小惊喜 回到避暑山庄来,又要休整几天,才会正式回銮。 婉兮因有了身子,这便更为小心翼翼。皇帝干脆就将婉兮接回身边儿,不必婉兮在皇太后行宫里立规矩了。 皇帝对婉兮如此小心,皇太后虽说有些怏怏不快。不过终究皇嗣为重,况且婉兮毕竟年岁大了,皇太后终究也不好拦着。 婉兮回到皇帝那边儿,进了寝殿倒没料到眼前冒出个大惊喜来。 竟是永瑆来了,远远地就跪地下给婉兮请安。 显见着这是皇上将永琪给撵回京去,又换了永瑆来接驾。 婉兮忙伸手叫起来,“你怎么赶过来了?这会子你不是该与你舒妃额娘,一起为明年的婚事预备?” 永瑆淡淡一笑,“五哥原本随驾,却忽然回京;皇阿玛特命儿子驰马而来,就是为了能侍奉皇阿玛、皇贵妃额娘。” 随驾四名皇子,永琪忽然回京,小十五太小,永璇自己又有腿疾,中间就剩下个十二阿哥永璂……皇上唤了永瑆来,倒是妥当。 这样四个皇子里,永璇与永瑆乃是本生兄弟,那小十五与他们两个在一处,便是永璂心下可能有什么动静,也折腾不起什么水花儿来了。 婉兮心下欣慰,便也没说破,只捉着永瑆的手臂,“老十一啊,额娘便将小十五交到你和你八哥手里了。” 永瑆又是单腿一跪,“皇贵妃额娘尽管放心,儿子必定一路都陪着十五弟同起同卧。” 永瑆说着终于展颜一笑,“儿子已是听说了额娘您的喜信儿。儿子这便给额娘道喜了!” 永瑆又压低声音道,“毓庆宫那边儿,额娘尽管放给儿子。便是老十二还没搬出毓庆宫,儿子就算要预备婚事,却也会紧盯着那边儿。绝不会在额娘养身子的期间出半点动静去。” 如今皇子里还没成婚的,就剩下永瑆、永璂和小十五了。毓庆宫跟内廷离着远,婉兮也是有些鞭长莫及。虽说有毛团儿在那边跟着,可终究毛团儿是太监,不容易知道皇子们中间的事儿去。 若有永瑆尽心,她自可放心不少。 总归永瑆和永璂都是今年指婚,明年便也该成婚了,这便都会从毓庆宫里挪出去单住。那倒不用担心永璂会对小十五不利去了。 婉兮放下了小十五这边儿,却又因为永瑆的懂事,反倒又有些伤感。 婉兮捉住永瑆的手道,“傻孩子,虽说你们手足情深,可是这保护小十五的事儿,终究是额娘们这些大人的事儿,不该是你帮额娘扛的。” “况且你大婚在即,还有诸多繁杂之事需要你自己去顾着……” 终究永瑆也是皇子啊,在皇上正式下旨立储之前,其实永瑆这孩子何尝就没有被立储的希望了呢?所以即便小十五是自己的本生儿子,婉兮也舍不得叫永瑆来护着小十五,倒像是这么早就要在两兄弟之间分个主次了似的。 她从小对永瑆好,也不是为了换取今日永瑆对小十五的支持。淑嘉皇贵妃薨逝那年,她自己别说还没有小十五呢,连小七都还没生下来,绝不知道自己日后还有这么多子嗣的福气去。终究那是她答应淑嘉皇贵妃的,是淑嘉皇贵妃临去之前的托孤啊。 故此便是为了当年对淑嘉皇贵妃的那句承诺,她也不想这会子就委屈了永瑆这孩子去。 . 从小没娘、又与嫡皇子永璂同岁,从小就受了不少窝囊气的的永瑆,本就比旁的皇子更懂事些。况且这会子也长大了,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便也将婉兮的话都给听明白了。 永瑆自笑笑,抬眸认真望住婉兮,“额娘的心意,儿子都明白。儿子便是大婚在即,总归还有舒妃额娘和内务府帮衬着呢;儿子是自己真心喜欢小十五,能天天带着这么个弟弟玩儿,倒是小十五给儿子带来不少欢笑。” 婉兮这便含笑点头,“在我心里,你和小十五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永瑆又是行礼,“皇贵妃额娘鞠育众子,儿子们自然都是皇贵妃额娘的儿子。” . 在避暑山庄歇息了几天之后,九月十六日,皇帝正式奉皇太后,自避暑山庄回銮。 九月二十二日,回到了京中,皇帝带着后宫又回驻圆明园去。 婉兮与舒妃、婉嫔以及小七、啾啾见面,又是说不尽的欢喜去。 小七和啾啾本都比小十五大,且是女孩儿,故此对于石榴之事更是小心翼翼,不肯在额娘面前提起,以免又勾动额娘的伤心。 这一回额娘终于又带着喜信儿回来,两个小姐妹偷偷出了暖阁,抱头在一起,都是掉下泪来。 她们两个跟小十五还不一样,终究小十五是皇子,可以一辈子陪着额娘;可是她们呢,都是已经被皇阿玛指了婚的了,如今年岁也一年一年见大,总有一天要嫁出宫去,不能再朝夕承`欢在额娘膝下。一想到如果将来额娘再遇到什么伤心事儿,她们却都不能在身边儿,那又该有多难受去。 还是当姐姐的小七先止了泪,反倒打趣啾啾去,“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叫札兰承袭了兆惠将军的公爵去,你这便该高兴,可别跟着我一起掉眼泪去了。” 啾啾红了脸,破涕为笑,“姐姐又欺负我去!就像姐夫不是三四岁上就当了公爵,比札兰早了好几年似的!” 啾啾说着诡秘地扒着小七的耳朵,“我在上书房里,听他们一班小子说话。都说皇阿玛给削了亲王、家产充公的那个桑寨多尔济,就是姐姐的公爹给首告的。五哥从避暑山庄回来,火急火燎的,就是处置这个事儿去了。” 啾啾冲小七眨眼,“我的公爹反正已经溘逝了,可比不上姐姐的公爹能帮得上咱们这些去……” 小七忙竖起手指来,“嘘~” 啾啾含笑眨眼,“姐姐可欢喜起来吧,别掉眼泪了。不然额涅瞧见,又得跟着伤心了。” . 皇贵妃带着喜信儿回来,一众公主、皇子皇孙福晋们都急忙递牌子求见,纷纷进内给婉兮道喜。 四公主和嘉这回进宫来,终于没再带着福康安。却也没见众人都想早早儿一见的福铃去。 两次没见福铃,婉兮心下是有些不放心的,悄悄儿跟和嘉公主细问缘由。“可是福铃觉着篆香在你们府里尚没有名分,故此进宫来有些不自在?” 四公主摇摇头,“我看着倒不像。福铃跟篆香姨娘的性子是相像的,都是硬骨气的人,没什么拖泥带水的顾虑。我瞧着她不来,就当真是不想来,不是顾忌什么。” 婉兮皱眉,“又或者……她本不喜欢这桩婚事?” 婉兮是想起了篆香来。篆香这些年之所以不要名分,就是不想掺和进九爷后宅的争斗里去。篆香仰慕九爷,就是简简单单的仰慕,福铃这孩子就是这仰慕的结晶,不是篆香要为自己争得什么的资本。 福铃是篆香的女儿,会不会福铃自己也是不喜欢后宫的争斗?如今储君之位未定,明摆着福铃嫁进宫来之后,躲不开皇子之间的争斗去,她这才要在还能躲的时候儿,就躲得远远的? 婉兮垂首忖了忖,耳边又回响起永瑆在避暑山庄里说的那番话,这便轻声嘱咐四公主,“你倒与福铃说,永瑆那孩子是个明白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永瑆心下都是清楚的。” “便是来日进宫,舒妃是她婆婆,又是姨母,必定会凡事都照顾着她去。” 婉兮自己更不必说了,只是这会子婉兮更应该将舒妃摆在前头。 四公主点头,“阿娘放心,我回府之后便与她说去。如今她是我小姑,又是我弟妹,我更是什么都愿意嘱咐她去。” 婉兮放下福铃这一头心来,又问,“麒麟保那孩子……这回是长大了,没再想法设法跟着进来。” “哼~”四公主说到这个小叔子,也是无奈,“他自己哪儿能消停?早就想方设法到我公主府里缠磨去了。他哥哥又不在京里,随驾避暑山庄呢,我都要整治不住他了。“ “还是后来公公回京来,亲自拎着他后脖领子,给锁他房里去了,不准出来。公公说,阿娘这回有喜,甚为难得,便该小心静养着,半点操心事儿都不该有。若麒麟保那小子又缠磨着进宫来,叫阿娘悬了心去,那便是麒麟保那小子罪该万死了。” 四公主说得轻松,当做笑话儿来学那情景。可是婉兮面上虽然笑着,可是心下却忍不住淡淡地酸楚。 九爷啊,这些年不见,九爷还是依旧将她摆在心的最高处。为了她的安稳,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委屈了去。 “麒麟保那孩子心气儿最高,你回去千万跟九爷说,别磋磨了那孩子去。还有,九爷锁了麒麟保,你婆母必定心疼……千万别因为我的事儿,倒叫你公婆失和,你切切帮我从中劝和着。” 四公主也是叹了口气,却是忍住了没说。 实则九福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都是因为听说了皇上叫札兰泰这么早就承袭了公爵之事。 婉兮知道四公主必定有事,忙问,“九爷府中可还有旁的事?” 四公主不便直说,这便拐了个弯儿,“也没别的,就是皇阿玛回銮途中下旨,将明瑞给交部严议了……明瑞是傅家大宗,承袭承恩公的,故此他受罚,整个傅家各支都小心自警些罢了,不准再叫自家子弟惹事儿了。” . 婉兮回到圆明园,这便小心调养身子。皇帝却没闲着,刚回京三天,九月二十六日就从圆明园回宫去了。 皇帝临行前已经告诉婉兮,这是为了孟冬祭祀太庙的大典,先回宫里去斋戒。 婉兮却不知道,皇帝回到紫禁城,斋戒三日,于十月初一忙完祭祀太庙的大典之后,回到养心殿便忙碌开了。 十月初一日,太监吕进忠来说,首领董五经交宣纸邹一桂画条一张(养心殿东耳房)。传旨:“着镶一寸蓝绫边托贴。钦此”。 这道旨意外人未必知道意味着什么,可是宫殿监和内务府官员们却都心领神会。皇上这是重新布置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要迎入新的贵主儿——皇贵妃了!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一向为皇后寝殿,如今皇后依旧在位,可是这寝殿却已经要让给皇贵妃了。 至此,所有人心下就都更加明白,永和宫那位,除了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旨昭告中外,她的一切都已经转为皇贵妃所拥有了。 宫殿监和内务府这便紧张地忙碌了起来。说来也巧,慧贤皇贵妃的兄弟高恒,刚刚从江南调回京中,被皇帝下旨命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这一应为皇贵妃布置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事,便成了高恒成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之后,第一件要紧的差事。 他自己的姐姐,同样出身于内务府包衣世家的汉姓女,曾以皇帝初封贵妃的身份,在后宫里屈居次席,没能够住进这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来;而如今,终于又有一位出身于内三旗下的汉姓女,在皇后依旧在世之时,也正大光明地入主这间东耳房来了。 . 十月初六日,皇帝从紫禁城返回圆明园。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布置,依旧紧锣密鼓地进行,并未因皇帝的暂时离去而有半点的疏怠。 因为皇帝即便回驻圆明园,依旧有旨意不断传回宫来。这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摆设,事无巨细,皇帝都是要亲自过问的。 皇帝不仅过问,还亲自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处奔走。 十月初六日刚从紫禁城回到圆明园,十月初十日便又回到紫禁城来,再亲自安排东耳房布置之事。 十月十一日,太监吕进忠来说,首领董五经交宣纸杨大章画条一张(东耳房),将画条镶一寸蓝绫边托贴。 十月十二日,太监胡世杰传旨,养心殿东耳房西墙着杨大章画花卉一张,东墙着金廷标画《岁朝图》一张。 十月十五日,催长四德、笔帖式五德来说,太监胡世杰交金廷标画一张(东耳房)、方琮宣纸画门一张(玉玲珑馆)。传旨,将金廷标画镶一寸蓝绫边,并画门俱各托贴。 …… 养心殿后殿东耳房悄悄儿地变化着,布置着,在圆明园里静养的婉兮尚半点都不知晓。 旧貌换新颜的养心殿后殿东耳房,都在翘首等待着,新主人从圆明园回宫,乍然而见的那一天。 十月二十一日,皇帝返回了圆明园去;结果两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又从圆明园回宫…… 皇帝仿佛忘了自己已是五十五岁的人,更忘了北地京师的十月里,已然是冬季了。他骑着马欢欢喜喜穿过冬日的寒风,在圆明园和紫禁城两处不辞辛苦地反复奔波,心中揣着的却是红彤彤的热望。 因为九儿又有了他们的孩子,因为九儿终于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入主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实际上已经拥有了大清皇后所有应得的一切去。 . 就在皇帝不辞辛苦两处奔波之时,永琪的腿病已然加重了。 这一来是因为京师入冬之后,天寒地冻,对他的腿本就不利;再者皇阿玛在避暑山庄半路遣他回来办理桑寨多尔济家产入官之事,他心上又压了一重重负去。 偏偏祸不单行,九月二十六日,他的嫡福晋鄂凝为他产下的嫡子六阿哥,却没能活过大满月去,在十月十七日这一天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夭折得有些过多了,尤其夭折的多是儿子。 只是从前夭折的都是英媛所诞下的儿子,尚且还能说兴许是英媛的身子弱,带不住孩子的缘故;可是这回却是换成了鄂凝。他的嫡福晋啊,本应该是比皇子使女更有福分的吧?可是好容易诞下的嫡子,却还是连满月都没能活过去,又是夭折了。 永琪的子嗣福气之薄,叫永琪自己都有些在皇子宗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了。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刚过二十岁的人,本来正应该是身子骨最健壮的时候儿;再说他一向在秋狝之时一马当先,总想给皇阿玛和宗亲们留下擅长弓马的好印象去,以压服住那几个有高丽人、汉人血统的兄弟们去。 可是他子嗣的不断夭折,却像是一个一个的大嘴巴抽下来。再不用他自己怎么解释去,也已经无法改变旁人的眼光去了。 终于……某日三德他们从福园门带回来的消息里,他听见了几个王府的人都在说他“福薄”去了。 身为皇子,若是个福薄的人,又如何扛得起天命?那无论是上天,还是列祖列宗,又如何肯允许他来承继大位? 他身心经受着这双重的打击,还没完,皇阿玛又在十月里,将尹继善和庆桂父子召回京来! 尹继善以排位第二的文华殿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之外,回京之后皇阿玛又任命尹继善为上书房总师傅,教习庶吉士! 就连尹继善的儿子、永璇福晋庆藻的兄长庆桂,也得了皇阿玛的重用,从原来的户部员外郎的小小职位上,骤然擢升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这便是从五品的官职,直接跃居从二品大员了! 永琪这些年来都是在岳家这件事上无法与永璇相比,如今又遭如此大的打击,叫他一时之间心都被堵住了一般,怎么都舒缓不过来了。 他又忧又急,腿上的隐疾便又加重了去。到了十一月,他竟然都已经下不了炕了。 可是已经到了十一月,马上就是冬至节,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还有过年……这些场合他都是绝不可错过的。否则若叫宗亲们知道他竟然连炕都下不来了,那岂不是就更要说他“无福”去了? 情急之下已是顾不了许多,他便命伺候他的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等,为他下猛药提振。 此时此境,太医们最依赖的猛药,便也唯有人参了。 只是两名太医心下都明镜儿似的,五阿哥这腿疾,本应内以清热化湿解毒为主,外以提脓去腐生肌为要。 可是五阿哥爱面子,不肯叫外人知道他腿病的实情,这便怎么都不肯从外表去腐;而内里若要用人参来催,那又如何还能清热化湿去! 两名太医也都是苦劝,“人参性热,倘若用得猛了,非但不能清热化湿,反倒会将那湿热都给郁在里头……将来若想拔除,反倒难了。” 此时的永琪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管催二人开方子,“我自己的身子,我好歹该比你们更了解些去。没你们说的那样儿,用些人参噙化了来调养着,不日就可好了!” 两个太医又能如何?只好按着五阿哥的要求,猛开了人参下去。 在后头的一个月间,永琪连汤药带噙化,竟然生生地用了十五两八钱的人参下去! 这已不是调养身子,这已然是架上了烈火,而永琪自己选择坐在了烈焰之上去。 . 十一月初六日,皇帝终于奉皇太后,带领婉兮等后宫,从御园返回紫禁城。 等在前面的将是从皇太后圣寿开始的连番庆贺。 回到宫里,皇帝先亲自护送皇太后回寿康宫,婉兮则如常乘轿子要回储秀宫去。 结果还没等起轿,魏珠便远远奔来,跪倒传皇帝口谕,“请皇贵妃主子暂且留步,皇上稍后回来,还有话说。” 婉兮也是狐疑,心下知道皇上必定又安排了什么去,只是一时还猜不透,这便唯有等着罢了。 终于,皇帝从寿康宫回来,身上带了一股子冬寒,不敢直接上前来握婉兮的手,先走到一旁找熏炉去烤暖了,这才走过来。攥了婉兮的手,一起走进养心殿去。 婉兮含笑抬眸,“爷又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轻啐一声儿,“谁叫你猜了?你快闭上眼!” 婉兮便也一笑,将眼闭上了。 倒是玉蝉等人都不放心,赶紧上前悄声提醒,“皇上!皇贵妃主子怀着身子,这脚底下疏忽不得!” 养心殿里门槛多、台阶多,穿堂也多,这倘若皇贵妃脚底下稍微踩错了,这可是担待不得的啊! 皇帝倒是轻轻一笑,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多事!朕这些年来如何对你皇贵妃主子,你们都糊涂了去?” 第2568章 九卷6 岁岁朝朝 玉蝉等人也都暗地里吐了吐舌头。 皇上骂得有理。 皇帝瞧他们几个那鬼道样儿,便也笑了,双臂一伸,竟是将婉兮给平地抱了起来! “你们是为你们主子着想,再说她从园子里回来,顾着身份,这便还穿着大衣裳和旗鞋呢,的确是应该格外小心才是。那朕就不让你们主子自己迈步,你们可都安心了吧?” 玉蝉等人自都笑了,一起深蹲谢皇上的恩。 皇帝如少年般扬头一笑,撇下奴才们,径自迈开大步,抱着婉兮就直接进了养心殿正殿明间儿去。径自越过那象征皇帝权力的御案、御座和屏风,直奔“中正仁和”匾额下的小门儿。 匾额之下是书隔,在御座屏风之后有“恬澈”、“安敦”两个小门儿,走进去后即为穿堂,直通后殿。 便是这小小穿堂,内里也有乾坤——就在穿堂左右,各自开一个小门儿,分别通向后殿东西两侧去。 嫔妃们平素别说没有资格走这条穿堂,即便是高位分的嫔妃可能会走过这穿堂,那到了左右两个小门处,也总该要分东西而行了。 在宫禁这个天下最讲究尊卑等级的地方,便是两个小门通向的方向,也已经代表了不同的等级:向东则高,向西则低。 从前婉兮便是走到此,也唯有向左,朝西边去了。 这个通向养心殿后殿东耳房的小门儿,从前唯有皇后才能走得。 今日,皇帝在两个小门儿前略一站身,毫不犹豫,抱着婉兮随即转身就朝东边的小门儿去了!婉兮都有些吃惊,小心提醒皇帝,“爷!那边是东耳房。” 皇帝唇角轻勾,“哦?是么?” 嘴上虽这么说,像是才想起来后宫依旧还有个皇后呢,可是却脚步不停,仗着腿长,已是三步并作两步急行而出,然后直接走进了东耳房去! 这一路自然不是奴才们敢走的道儿,高云从早在一旁使眼色,带着玉蝉等人从正殿外头往东去,从殿外的通路绕道朝后院去。 . 这养心殿后殿的东耳房,面阔五间,前檐出廊,东与东围房相接,黄琉璃瓦硬山顶。中间明间儿,东西各有一间次间、一间梢间。中间隔槛墙,安设步步锦的支窗。 这五间开间的规制,是与皇帝寝宫——养心殿后殿是相同的。 这耳房为一明、两次、两梢的五间格局,这便与寻常嫔妃在养心殿中所居的东西围房,有了等级上的明确区隔——东西围房都是一明两次的“三间”的格局。 东耳房廊前,正是那块著名的、巨大的水晶石。寓意光明磊落、纯洁无瑕。这块水晶石单单安放在东耳房外,更凸显了东耳房地位的尊崇。 就因为如此,从前婉兮在永寿宫里住的时候,便是时常走养心殿北墙上的小门儿进出养心殿,也并不敢随便走东耳房旁的吉祥门,而是特地绕远儿,走西耳房与西围房之间的如意门。 而今日,婉兮被皇帝直接抱着走进了东耳房来,她的心已然是跳成了一团去。 养心殿的东耳房和西耳房,听起来似乎只是方位之分,走过来仿佛也不过数步之遥……可是在这天下最讲究等级的后宫里,这数步的距离,却是多少嫔妃们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彼岸。 何曾敢想,竟然有一天,她这个辛者库下的汉姓女,竟然能在大清的后宫里,走到了这里来! ——况且皇后尚在! 眼中已然朦胧,婉兮伸手抱住皇帝的脖子,已是哽咽,“爷……这又如何使得?” 皇帝轻笑,“嘘,欢喜归欢喜,可不许掉眼泪。别伤着咱们的孩子去。” 婉兮抽着鼻子,“可是,这终究坏了规矩,我已是逾越了。若是皇太后和宗亲们知晓,怕不又是一场风波?” 皇帝轻哼一声,却避重就轻,抬眸只叫婉兮看那门上的堂额,“你瞧这‘祥开麟趾’四个字,岂不是正为你预备的?或者放眼整个后宫,还有谁比你更配拥有这幅堂额去?” 堂额就是厅堂之上题额,而“祥开麟趾”四字,寓意贺人生子。 所谓“凤凰鸣矣,琴瑟友之;祥呈麟趾,庆衍螽斯”,这也正是皇家对子孙绵延的期许。而皇后为所有皇子皇女之母,故此“祥开麟趾”这个堂额,只悬在皇后的寝殿之中方为宜。 而此时,整个后宫之中唯有婉兮怀着孩子;况且放眼整个后宫,也唯有婉兮为皇上诞育的子嗣最多。 甚至——此时除了那拉氏之外,所有曾经诞育皇嗣的内廷主位,皆已不在人世;而那拉氏即便是活着,却在皇上心中已经等于死了。 叫皇上这样一说,婉兮红了脸儿,却也无话反驳了去。 皇帝走到炕边坐下,小心将婉兮放下,“是爷叫你诺进来,你就安心住着。凡事自有爷呢,谁看不顺眼,叫他们来找爷说!” 身为养心殿总管,魏珠便也跟进来伺候,跪倒向婉兮特地说明,“回皇贵妃主子,整个东耳房是皇上下旨全都重新安设布置了的。皇贵妃主子瞧瞧,这墙上的画儿,炕上的坐褥,架子上的陈设,可全都是新的!” “皇贵妃主子看看,若还有哪处不妥,奴才这便带人重新布置去。皇上说了,务必叫皇贵妃主子在此,凡事都顺心才可。” 旁的摆设倒是细碎的,婉兮一时看不过来,抬眼只最先看见墙上新挂的画儿去。 婉兮一眼先看见了墙上那一幅出自金廷标之手的《岁朝图》去! ——这幅画非是旁的,正是婉兮当年曾经在崇敬殿中所见的几幅泄露皇上心意的《岁朝图》之一。这一幅正是画于乾隆二十五年的《庚辰岁朝图》! 就是在这幅岁朝图的志语中,皇帝曾用诗句“以迓新韶嘉庆”,对应皇上在新年试笔诗中曾写的“榑木初晖少海红”寓太子降生之意。 今时今日,皇上特地将这幅《岁朝图》从重华宫请出来,正式挂进了婉兮在养心殿的寝殿——且就在“祥开麟趾”的堂额之下,此中心意,不言自明。 婉兮心中欢喜,可是鼻尖儿还是忍不住酸了。 因为那年她看见的岁朝图不止这一幅,还有《癸未岁朝图》,那是画在乾隆二十八年的大年初一,而小十六是生于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三十日,故此那幅岁朝图就是画于小十六刚大满月之时。 那幅岁朝图上,在几种吉祥的贡果之中,皇上偏叫画师将一个又大又红、活灵活现的石榴画在最醒目之处……那幅岁朝图之下,皇上还特别命大学士于敏中将那一年君臣联句的诗篇都抄录在其上。 那幅岁朝图,皇上亲自御笔题了额,名为“春藻”…… 如今她终于正式入主养心殿东耳房,小十五出生之年的岁朝图正式挂了进来;可是小十六的那一幅……也许今生今世,皇上都不会再让她看见了吧? 她心下酸楚,可是却强忍着只是微笑。皇帝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别只抬头看墙上的画儿,别忘了低头,看看肚子里的孩子啊。” 皇上说得对,婉兮终是破涕而笑,收回目光只垂首去看自己的肚子,皇帝的手也伸了过来,合着她的手,一起轻轻盖在了她的肚子上。 这人间总有悲欢离合,便是天子之家,亦不能成全。不过却有贵重的心意,虽无法事事挽回,却有治愈的力量。 婉兮忍住心酸,含着微笑,投入皇帝的怀抱。 身为后宫女人,能走到今天,能得皇上这些年的用心,她已别无所求。 所谓圆满,她在这后宫里所该得到的、不该得到的,她都已经得到了。这若不是圆满,又该以何名之? . 皇贵妃正式入住养心殿东耳房的消息,当天晚上,已是在后宫传遍了。 不用谁去特地传扬,只因为嫔妃们每日早晚都该到皇贵妃宫去请安,结果这晚到了储秀宫却是没见着人,储秀宫的总管太监刘柱儿忍着笑意,极尽恭谨地挨个与内廷主位们禀报清楚。 这样的情形,从内里来说,是合情合理,终究皇后已经等于被废;可是若是从明面儿来说,终究是逾制的。故此一众嫔妃听了,也各自有喜有忧。 语琴和颖妃等人,自是听到了那层好的意思,都是替婉兮欢喜不已。 皇上这会子就让婉兮搬进养心殿东耳房去,除了名分上实际已定的含义之外,就更是要让婉兮在这最靠近皇上寝殿的地方儿来养着这个新来的孩子了。 皇上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 而愉妃等人听到的便是那反面的意思,心下越发不忿婉兮的逾制去——毕竟只是个皇贵妃,人家皇后还没死呢!便是住进养心殿耳房去,那也该住西耳房,怎么都不该是东耳房! 愉妃惹了一肚子气回自己的寝宫,心下的郁结怎么都散不开。 她今年颇觉自己有些流年不利的意思:永琪好容易有了嫡子,却没活过满月就夭折了;而永琪自己……腿疾又加重,下不来炕,连给她请安都来不了。 唯有用人参吊着,他自己份例里的人参都不够用,这便悄悄儿来与她说,她将自己份例里的人参也都给他送过去了。还有鄂常在的,还有她跟自己宫里那常在借用的……这两个位分都低,份例里的人参本就少,不过聊胜于无,这便一遭儿都给永琪裹了过去。 人参多少还好说,真正叫她放心不下的,还是永琪的身子。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早过了五十去,如果永琪出了三长两短,她就什么都没了。 “鄂凝呢,今儿怎么没见她进来问安哪?” 刚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来,按说鄂凝该进来问安的。 三丹面上也是黯然,低声道,“五福晋的身子也不好……从小阿哥没了之后,这也病着呢。” “啊,是啊。”愉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三丹啊,我脑袋疼。你去给我拿个勒子来,我得勒上去。” 因是在屋里用的,三丹没去拿那貂鼠的,只拿了个黑色平绒的,伺候愉妃勒上。 愉妃照着镜子一看,不知怎地又恼了,伸手将勒子就又给扯了下来。 她想起她自己的祖母,那七八十岁的人也总是爱在冬天里脑袋疼,故此头上也是离不开勒子。用的式样,便也是这么个黑色平绒的。 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仿佛冷不丁看见了当年的祖母——可是她才五十多岁,她可不想如祖母那般老态去! 想想人家皇贵妃,四十了还能怀下孩子来。而她自己呢?自打二十七岁生下永琪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皇上的恩宠了……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将勒子摔在桌上,“如果说从前贵妃位上尚且有令贵妃一人,皇上暂时不愿进封第二位贵妃倒也罢了。如今她都已经是皇贵妃了,贵妃位分整个空了出来,皇上怎么就不能从妃位里再进封人去?” 如今妃位之上,资历最老、诞育过皇子的,就剩下她自己了! 皇上为什么就看不见她?为什么啊? 便是为了永琪,皇上本来那么重视永琪的,那皇上也该给她一个机会了不是? “不行,不能这么着!” 愉妃抓起勒子,重又给自己戴上。 “皇上今年从热河回来,就只顾着皇贵妃一人了。是,她是失了孩子去,可是我的永琪也失了嫡子去!皇上不能只顾着后宫,就罔顾子孙了!” . 次日一早,愉妃随一众后宫进养心殿东耳房给婉兮请安,之后扭身出来,便到后殿去求见皇帝。 魏珠为难地拦住愉妃,“愉妃主子如何不知道皇上的起居时辰?皇上天不亮就起身处理国务,这会子已是在召见大臣了。愉妃主子这会子求见,奴才便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去打扰皇上去不是?” 愉妃冷冷地盯着魏珠,“你有几个脑袋我不管,可是我眼前的事是干系到皇子、皇孙,皇上他不能不见我!” 魏珠跟高云从对了个眼神儿,无奈地进内通禀去了。 良久皇帝才从前殿回来,到后殿见愉妃。 愉妃进内行礼,便已是落泪,“皇上啊,皇上,永琪又病了……皇上回京来第四天,永琪盼了多年的嫡子终于来了,可是还没等再长长,还没等抱来给皇上看,那孩子竟然就,就已经……永琪难受,妾身也难受啊!” 皇帝是九月二十二回到京中,永琪那嫡子是九月二十六降生的,按说皇上这位当祖父的,若当真怜惜那孩子,是怎么都该亲去瞧瞧的。 可是皇帝那会子正忙着,这便没能去看。 皇帝都没想到那孩子连大满月都没能熬到,这就夭折去了。 从天伦亲情来说,皇上心下也是有些难受的。 皇帝这便温言劝慰,“朕知道你和永琪都难受。毕竟是盼了好几年的嫡子,终于得了,却没能养到满月去……朕不是不关心永琪,朕只是那会子刚刚回京,诸事繁杂,一时抽不出身来。” 愉妃便笑了,转头看向窗外,“妾身今儿进来给皇贵妃请安,看见那东耳房当真是整饬一新。墙上的画儿、架子上的陈设,大大小小全都换了一遍。” 皇帝蹙眉,“朕是亲自过问东耳房重新摆设之事,可是你要是想说朕只是顾着这一件事就不顾皇孙了,那你当真是冤枉了朕去!你该清楚,朕回宫来这一个月,斋戒祭祀太庙之外,又亲自行勾决大典!这些事哪一件不是繁杂,哪一件不是朕亲力亲为才行?” 愉妃垂泪,“皇上说的是!皇上亲御宸极,自是要凡事都亲力亲为……只是,那孩子却已经没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已经换不回来了。皇上难道都不心疼永琪,难道就不能在忙完之后问问永琪一声儿去么?他的腿疾发作,他都已经下不来炕了!” 皇帝也是深深闭了闭眼,叹一口气,“你去告诉永琪,朕等得了空会去瞧他。除此……叫他安心养病,从前的万事,就都不用他悬心。只一心调理身子就是。” 皇帝这话已是暗示可以暂且将桑寨多尔济那事儿都放下,不追究永琪去了。 皇帝还传来永琪的医案,仔细看了太医张如璠、宋国瑞给永琪用的方子。 待得见人参用量极大,皇帝虽说皱眉,却也还是吩咐,“永琪既是开始用人参,分量远超他份例内的。只要这方子对他有益,那便多少人什么没有呢?传旨内务府,叫内务府尽管可着五阿哥取用去,不必比照皇子份例了!若有不足的,便是从朕的份例里取用,亦没什么不可的!” 可是愉妃还是哭着伏地不起,“皇上……用人参实则已是到了不好的时候儿,况且永琪用的量这样大!妾身担心,永琪是因为嫡子的夭折而伤透了心,这便缓不过来了。妾身还求皇上多降福泽,才能护佑永琪康复过来。” “皇上啊……皇上难道忘了,永琪的腿是为了救皇上才落下的啊……” 皇帝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轻轻闭上了眼。 到了他这个年纪,最怕的实则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况且永琪还曾经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况且永琪还是他事实上的皇长子…… 皇帝缓缓点头,“好,朕知道了。你先带着人参送过去,将朕的话儿传给永琪。叫他明白,他也是朕的儿子,他的嫡子也是朕的孙儿,朕也是心疼他们父子的。” . 愉妃走后,皇帝亲自叫了张如璠、宋国瑞两位太医来,将今年的脉案都摊开,细细看永琪的情形。 张如璠、宋国瑞两位太医自小心自保,可是皇帝却也自己看得出,永琪的境况——已经着实不好了。 “每个月汤药和噙化,要用这么多的人参!” 人参为人命数将尽之时,吊住那最后一口气的。永琪不但已经开始用了,而且已经用了这么多,更要命的是尽管用了这么多人参下去,永琪的景况却并无起色,反倒——每况愈下。 皇帝丢开脉案,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终究是他的儿子,终究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啊……他又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每况愈下,却无动于衷去? 十一月十二日,冬至节祭天、行皇太后庆贺礼后,皇帝下旨:“皇五子永琪,年已长成,应予封爵。著封为亲王。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永琪此次封亲王,乃是“因病剧,始加封为亲王”。这便是有冲喜之意。 反过来说,若非此时永琪已经病剧,皇帝还不一定能封他为亲王呢。 . 不管怎样,在这样一个对愉妃和永琪母子都流年不利的年头,永琪能被封为亲王,这总归是巨大的喜事。 愉妃虽说没能因此而得到皇帝的垂怜,在位分上再进一步去;不过好歹是叫儿子正式得了亲王爵位去了。 愉妃欢喜,自是私下里逢人便说,“虽说大阿哥永璜也被封为亲王,可那都是追封了;诸皇子里,倒是唯有我的永琪是第一个在生之时正式封为亲王的!” 愉妃洋洋得意,鄂常在自也同样跟着高兴。 她鄂家自大厦倾倒之后,她自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永琪身上。偏鄂凝好容易诞下一个皇孙来,还夭折了……不过上天有眼,也因为这一项亏心,皇上终于肯封永琪为亲王了。 鄂常在身在后宫里这些年,这一天是最为扬眉吐气的日子,她自见了人就说这事儿,面上跟着沾光。 “如今皇上都这个年岁了,立储自是大事。皇上这意思还不明摆着么?” 愉妃与鄂常在这般得意的情形,白常在每天看在眼里,虽说强忍着,却也还是有些不吐不快。 可是白常在顾着婉兮的身子,这便忍着没跟婉兮说,只私下里说与了语琴去。 终究这会子十五阿哥是语琴抚养的,语琴对此事同样在意。 “瞧着愉妃的样子,这回终于扬眉吐气,将五阿哥捧上天,反倒将其他皇子们都踩下地了。依着她的说法,就因为五阿哥是如今在世的皇子里唯一封为亲王的,便是皇上属意五阿哥,明示暗示五阿哥已然是储君了!” 第2569章 九卷7 荣亲王:此荣非彼荣 语琴也只是淡淡地笑,“她们这些话想传扬给谁听,我自不关心。不过她们要是将心思指在咱们十五阿哥身上,那倒是白费了。” “总归我们十五阿哥还这么小呢,哪儿到封爵的年岁去?她们要是有心思,还不如将这话传给永和宫那位去……十二阿哥年岁不小了,永和宫那位才更在乎皇子封爵之事。” 白常在听罢也释然而笑。 语琴挑眸望了望窗外,“再说宫里的规矩啊,是年届十五岁,就请宗人府题请爵级;而封亲王的,是年满二十岁才能始封的。按着规矩算算,如今还没出继的皇子里,年满二十岁的也就永琪一个,连永瑆、永璂还不到年岁呢,咱们十五阿哥又着什么急去?” “再说皇上封永琪的谕旨里也说得明白,‘皇五子永琪,年已长成,应予封爵’。皇上可不是只封他一个,是恰好只有他一个满了二十岁罢了。” “况且你算算,永琪今年都多大了?他是乾隆六年的生人,今年都二十五了,要是按着规矩是该十五就题请封爵,他晚了十年;便是按着二十岁封亲王的规矩,他也还是晚了五年去。” “故此啊他这封爵的时机不是早了,而是怎么算都晚了!也不知道愉妃和鄂常在她们,这是欢喜个什么劲儿。” 语琴看得明白的这些事儿,就更别说婉兮和婉嫔这些眼睛更为通透的人去,个个儿都看得明白。 可是愉妃却宁愿一叶障目,只看好的,不顾坏的,依旧满面喜色。 尤其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礼部为永琪拟好名号,皇帝正式下旨:“封皇五子永琪,为和硕荣亲王”之后,愉妃和鄂常在就更是欢喜得快要忘了永琪尚在病中去! 因为“荣亲王”这个名号,实在是一个在传说里太过贵重的名号。因为顺治爷与孝献皇后董鄂氏所诞育的那位皇四子,被顺治爷成为“朕之第一子”的皇子,名号就是“荣亲王”。 当年顺治爷几乎忽略了前三位皇子的存在,直接称那位皇四子为“朕之第一子”,可见偏爱的程度。且祭告天地,接受群臣朝贺,俨然是当做皇太子来对待的。 故此永琪得了这样的名号,愉妃怎么可能不欢喜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呢? 语琴虽说心下明白,可终究是汉女,对满话至今仍不算谙熟,故此也不解皇上为何给了永琪这样一个贵重的名号去。她私下去问过婉嫔,可婉嫔也是江南的出身,对满话的了解也是有限,故此两人商议之后,也没能得出个什么结论来。 只是这会子婉兮养胎为重,语琴不便在婉兮面前给说出来。可是婉兮自己就在养心殿里住着呢,养心殿前殿传出的所有旨意,与她不过是咫尺之遥。况且魏珠和高云从等,哪个不想效力呢,故此婉兮其实早就知道了。 这日瞧着语琴出神的样子,婉兮便笑了。 “姐姐只看汉字的‘荣亲王’,可知道从满文来说,其实是两回事么?” 语琴一怔,随即拍着心口便笑,“果然不一样,是不是?我也是不信皇上能将当年顺治爷给那四阿哥的名号给了永琪去!” 婉兮淡淡垂眸,“顺治爷那位皇四子啊,封号的‘荣’字,用满文来发音,是‘wesihun’,意为‘高贵的’、‘崇高的’;” “而永琪的封号,满文字样则是‘dengge’,寓意为‘光荣的’、‘荣光’。” “姐姐瞧,其实这根本是两回事。不是同一个字,也更不是相同的涵义。不过是在满文与汉文的对译之中,并无其他''rong’字来方便区分,这便只得同用一个‘荣’字罢了。可是汉字本是这世上最深邃的文字,同一个字,内里的涵义也是差别千万,故此就算汉字字面上都是‘荣亲王’,实则全然云泥之别了。” 语琴茅塞顿开,也是拍手笑,“终究是我懒,进宫这些年也还不想学满文。要是我当年听你的话,那今日也不至于迷糊了去。” 旁边玉蝉淘气地一眨眼,“其实即便是与当年顺治爷的四阿哥是同一个封号,奴才也不觉着是好事儿啊!那个四阿哥是早夭的命,皇上在五阿哥病重之时给这个名号,难不成是——催命了?” 婉兮忙轻啐,“去,忙你的去,这话也是你说的?” 语琴早笑弯了腰,“便是玉蝉不说,我也想说呢!亏愉妃还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这哪里是什么该高兴的事儿?” 婉兮扬扬眉,“兴许也是因为她自己是蒙古人,便是进宫多年,或许对满文的知解也不够仔细罢。” 语琴轻哂,“愉妃不懂就不懂了,可是永琪自己却是精通满话、蒙古话的。愉妃看不出来的分别,想来他自己该看得明白吧?” . 语琴没说错,愉妃那边欢喜得就差没四处去说永琪已经被秘密立储了,可是兆祥所里已经下不来炕的永琪,自己心下却是跟明镜儿似的。 此荣非彼荣,他在皇阿玛的心目中也永远不可能有董鄂氏所出的那个四阿哥的分量去。 若说这大清的后宫啊,活的皇贵妃只有当年的董鄂氏,一百年来,只又出过目下这位皇贵妃一个。若说比照皇帝的爱屋及乌去,那也只能去论及人家皇贵妃所出的小十五去,轮不到他啊。 他自己的额娘,是早被皇阿玛给忘记了几十年去的人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南巡还是北狩,皇阿玛都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她去…… 原本被封荣亲王,皇帝的本意是冲喜,可是永琪非但没有因此而欢喜,病情反倒更加重了去。 偏在荣亲王的名号颁下之后,他接着得到的消息是,皇阿玛已经命内务府,在为他修葺荣亲王府!——皇帝将克勤郡王岳托第三子喀尔楚珲府邸赐予永琪! 喀尔楚珲的爵位为贝勒,故此他的府邸规制亦不低,以这样的根基去修葺和改建,辟为亲王府,内务府的工程和耗费都会小很多。 内务府官员特地将这个消息送进兆祥所来,本是想讨好永琪,极言这座府邸位置好、风水佳、景致美:此府邸坐落在太平湖之东,府前为中街,再南是槐抱椿树庵,府后为宗帽头条。邸中多花木山石,复引太平湖入园,林亭尤美…… 可是永琪却是反倒一股急火,当晚竟是咳出了血丝来。 虽说皇子成婚、封爵之后,按例应该分府。分府之后,皇子就可以出宫就府,还能分到属于自己的粮庄、田地、银庄;内务府的包衣人等…… 可是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而私底下也有不成文的规矩,皇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却是即便封王,亦不搬出宫的! 便如如今的皇帝,曾经的宝亲王,便是封王,依旧住在紫禁城里。这规矩是他皇祖父雍正爷立的,那他皇阿玛必定也会执行。 他皇阿玛虽说给他封了亲王,可是他皇阿玛却也要给他预备分府了去! ——这意味着什么,他自是心知肚明! 从为大臣奠酒,为亲王穿孝之后,终于轮到了封王分府——皇子被排除储位的所有暗示,至此时,永琪全都已经凑全了。 .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圣寿节起,宫里正式开始了年尾的数月大庆。 婉兮身为六宫之首,却因为怀着孩子,此时已经显怀,皇帝格外小心翼翼去,这便叫婉兮除了在皇太后圣寿节当日,率领后宫赴寿康宫行礼之外,其余一应事务都不准婉兮亲自管了。 婉兮不能管,贵妃之位还空着,便自是由妃位之上的几位来分担各项内职。 妃位之上,此时本以舒妃为首。可是舒妃自己没有本生的皇子了,这一项上要输给愉妃;且愉妃终究是潜邸老人儿,便在行走次序上,舒妃也不能不有所礼让。 再加上永琪这刚刚被封为和硕荣亲王,倒叫前朝后宫不能不侧目。愉妃自是得意难自掩,凡事不但不再谦让,反倒主动上前,借着自己的年岁和资历,俨然要排到舒妃前头去了。 这副局面,舒妃心下也自不愿意。私下里不由得与语琴说,“瞧瞧,我都想要叫她一声‘愉贵妃娘娘’去了!” 语琴轻笑一声,“你且容得她得意一时去吧。从乾隆六年诞下永琪至今,二十多年去了,她在这后宫里如影子一样,她也够憋屈了。好容易得了永琪的好消息,还不风光几天么?” “所生皇子封为亲王,母以子贵,人家这会子自以为比咱们身份更贵重去,也是合情合理。” 舒妃轻啐一声,“且叫她得意去!我倒是看着,她究竟能得意几天去!” 颖妃幽幽一笑,“旁的倒也罢了,咱们自为皇贵妃分担就是,我关心的倒是正月初一那天的坤宁宫家祭……坤宁宫家祭原本应该是皇贵妃亲为主祭,可是皇贵妃的身子要紧,自是不能亲下庖厨、煮福肉。终究得从咱们当中择一人来代为行礼。” 语琴便笑了,“那自是舒妃呀!我是汉人,高娃你和豫妃,包括愉妃都是蒙古人,对这些满洲的礼数,自是比不上舒妃娴熟。” 颖妃咯咯一笑,“我就怕,那位蒙古人啊,连这个都必定要抢呢。” . 皇太后今年圣寿过完,老太太倒是格外高兴。因为她过完了这个圣寿,那“七十三”这个坎儿年便也算过去了。她从过完了圣寿之日起,就可说自己是七十四岁了。 老太太高兴,寿康宫里的庆贺便也从十一月二十五到十二月都没止退过。一众嫔妃也排班道寿康宫陪伴皇太后,或者说话儿,或者在寿康宫内的小戏台看戏,其乐融融。 偏这些日子寿山和福海两个总管太监,却有些神色诡异。 这两位老总管的年岁都不小了,寻常倒不用二人亲力亲为,自有下头的小太监们办差。故此他们也出现在视野里,而且神色有异,自叫几个妃位的都留意到了。 这日舒妃与豫妃一同陪着皇太后,舒妃便不由得道,“妾身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山谙达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寿山谙达神色之间怎么有些慌慌张张的?可是戏台何处不妥,又或者是进内承应的学生谁的嗓子倒了?” 皇太后因心下如释重负,倒是没留意,这便也问安寿,“是么?你去问问,可有事?” 安寿走出去叫住福海问话,稍后回转来,面色也是有些微变。 “到底怎么了?”皇太后是个急性子,这便追问。 安寿犹豫了会子,缓缓道,“……主子无须挂心,就是个内学生昨儿受了些风寒,今儿的嗓子开不了,这便怕是不能唱了。” “是哪个呀?”皇太后问。 安寿答,“是那个叫金山的。” “哎哟!”皇太后一拍手,“他唱的小旦,唱得最好!我今儿点的几折,都要他的呢!他怎么受了风寒啊,可是取暖的炭火不够?” 舒妃便起身走到安寿身边儿来,轻声道,“姑姑不方便直接回给皇太后的,这便告诉我吧。我想个辙,委婉地回给皇太后就是。” 安寿叹口气,“今年邪性了,总是有些莫名的诡异之事。这个金山也不是普通的受风寒,是被魇着了,一个劲儿用小嗓儿哭,像个婴儿似的。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尽管呱呱地婴啼。” 舒妃也吓了一跳,扭头看皇太后一眼,举袖拭了拭额角。 皇太后就知道必定是出事了,指着舒妃道,“兰襟你个丫头,你必须给我说明白喽!究竟是怎么了?” 舒妃不敢隐瞒,勉为其难地上前,低声报给皇太后了。 皇太后便猛然一个寒战,“这是怎么说的?!” 老太太刚以为自己的坎儿年可算过去了,可是终究圣寿是圣寿、年份是年份,这不是到了十二月,还没过完这一年呢么? 老太太心下便更觉不安,“快去找萨满婆婆去看看事儿!瞧瞧这婴孩儿啼哭,是应在什么事儿上了?” 舒妃亲自去办,她出自满洲世家,对这些规矩最是清楚。 陪着萨满婆婆下了半天的神,将话儿都听了,回来禀告给皇太后。 “大神儿的话,妾身听得也是一知半解的,只敢给皇太后转述罢了——萨满婆婆下神,请了那婴孩儿上她的身,妾身只能听见那婴孩儿借着萨满婆婆的口啼哭,叫着什么‘阿玛你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儿。’” 皇太后听罢,忽地闭紧双眼,“今年宫里夭折的孩子,就是十六阿哥吧?他嘴里喊的‘阿玛’,岂不是在喊皇帝?” 舒妃想了想,却是摇头,“若是十六阿哥,他也应该喊‘皇阿玛’,或者‘汗阿玛’,他怎么能直接喊‘阿玛’呢?” 豫妃坐在一旁,缓缓道,“妾身倒是想起来,五阿哥的嫡子才夭折不久吧?那孩子没活过大满月去。而五阿哥这会子也是病了,据说已是病得起不来炕了。” 皇太后便也是皱眉,“对啊。我圣寿那日,皇子皇孙皆来行礼,可是永琪没来。皇帝也说,他是病重了。” 豫妃与舒妃对视一眼,都闭上嘴,不便继续说下去了。 皇太后心下也自是明白,这便也闭了闭眼。 “……这又是怎么说的?那孩子便是要闹,也尽管到兆祥所去闹,这便到我的寿康宫里来闹个什么劲儿?” 舒妃又想了想,“在园子里的时候儿,永琪所住的兆祥所靠近福园门。而福园门又是内学生们承应所进出的门。妾身琢磨着,说不定就是因为内学生们进出福园门,经过兆祥所,这才惹了什么上身吧?” 皇太后也是一个寒颤,“有可能!那兆祥所里永琪病了,又才没了一个阿哥,连永琪的媳妇也跟着病了,这便阳气不盛……而金山虽说是个男孩儿,可是太监,又是唱小旦的,更是阴气盛,这便招惹了那不该招惹的去!” 次日轮到愉妃和颖妃来一起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却不肯见,甚至当着永常在的面儿说,“叫她离我远点儿!我不想见着她,别叫她也给我招了一身阴气来!” 颖妃回头将这话转述给舒妃时,几人都是轻哂。 “原本就是。大过年的,她带了一身的晦气,就别出来跟着扫兴了!” 颖妃冲舒妃眨了眨眼,“唱小旦的本就是没变声儿的小嗓儿,唱出婴孩儿啼哭来,果然不费吹灰之力。” . 十二月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到了年下,宫里的气氛开始热烈。可是十二月却也是为一年做结的月份,这一年中所发生的要紧的事,都要在这个月里给出一个结论来。 皇帝在给永琪封亲王、预备王府之时,并未放下永琪的医案去。 皇帝将永琪从得病以来这三四年的医案全部传来细看。在皇帝自己亲自审阅之后,又再另外派太医赴兆祥所给永琪看诊…… 真相终是再隐藏不住,汩汩浮上了水面而来。 十二月十二日,拿到了真相的皇帝愤而下旨:“五阿哥病症,医治数月,尚未痊可。据现在医生诊视,称系虚损所致。” “若从前起病时,据实奏闻,即可早为防范调治。而五月间,张如璠、宋国瑞等,并不将虚损缘由详诊具奏,实属因循朦混!张如璠,宋国瑞,著交内务府大臣治罪。” 消息传来,愉妃、永琪母子两个都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皇上的谕旨,那是金口玉言,已经为永琪的病因定调——是为虚损所致,而不再是为救皇上所致了。 . 半个月后,十二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奉旨派出乾隆三十一年正月初一日乾清宫宗亲家宴入宴的排单:显亲王、怡亲王、简亲王、裕亲王、諴亲王、和亲王;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恒亲王、绵德阿哥、绵恩阿哥、色布腾巴尔珠尔、车布登扎布。共十六人。 在皇子这一档里,清楚地排除了五阿哥永琪去。 皇帝给出的理由,也自然是永琪已经卧病不起,皇帝也不忍他入宴而辛苦。 可是御前的人,与内务府的人,心下却不能不将此事与半个月前皇上治罪两个太医去的事情联系在一处去……永琪自己病重倒还罢了,两个太医却哪里来的胆子敢欺君?!若没有皇子的指使,或者在后撑腰,试问两个小小太医怎么敢犯下欺君大罪去? 与此同时,后宫这边,奉皇太后懿旨,正月初一坤宁宫家祭,愉妃不必行礼。 皇太后给出的理由,自是体恤永琪。叫愉妃去照顾永琪。 刚刚获封亲王的欢喜还没消散,愉妃和永琪母子便彻底被排除在了皇家新年的庆贺典礼去。 . 十二月里,婉兮的肚子大了起来。 皇上小心地不将前朝的事说与婉兮,语琴等人也都将后宫的事拦在她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倒叫婉兮安心养胎。 只是婉兮终是年纪大了,身子本就纤弱,到了冬日里带着孩子便更显得辛苦。 偏这个孩子还特别“闹腾”。从四个月前后有了胎动,那孩子就每日都折腾个不停,婉兮只觉每日肚皮上都是好几个小鼓包,显见是这个小东西手脚并用。 “倒像是在里头折跟头似的,可别是个活猴儿。”婉兮也无奈地与皇帝说。 前边儿几个皇子,小鹿儿也好,圆子也罢,都是懂事的孩子。便是天性活泼,可都遵守规矩,知道进退,便在娘胎里也没折腾成这样的。 皇帝倒笑,“他爱折腾,就由得他去。总归他性子活泼,才更是健康不是?” 婉兮自是也希望孩子热闹些,这样叫她时时都能真切感受到孩子的存在,才能叫她心下安定去。 只是,她的身子却跟着实在有些辛苦。 皇帝这便给婉兮送了大量的人参来补着。 从十二月到正月,婉兮饮人参汤,用人参三两一钱;噙化用三两一钱;汤药内用八钱。 在一个月里用人参竟达七两,每日二钱有余,算得上是“峻补”了。这些婉兮的身子未必都能克化了用,倒是有不少是直接给补到婉兮肚子里那个最爱调皮捣蛋的孩子身上了。 同样的服用人参底档里记载,婉兮这样一个月内服用七两,已经算“峻补”;而永琪却在同样的一个月里,服用了十五两八钱! ——那就更是已经是不计后果了。 第2570章 九卷8 幼子登科 十二月二十七派出正月初一入宴的旨意一下,一众皇子们就都赶紧忙碌了起来。 毓庆宫里,小十五看着十一哥和十二哥小心整饬衣裳,看着也觉新鲜。 他从前小,还不明白乾清宫入宴的意义,他能跟着额娘和庆妃额娘到坤宁宫跟着女眷们一起欢宴也就够了。 可是他今年已经正式进学了,连住处都从庆妃宫里挪到毓庆宫了,他从自己心眼儿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个大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是他转悠了一圈儿,发现一众兄弟和侄儿们里头,除了五哥卧病在床的缘故之外,就他一个被排除在这事儿之外了。 他忍不住,这便出去扯着永瑆的袖子道,“十一哥,你们的衣裳可真好看!” 自然好看啊,皇子们入乾清宫家宴,那可是要穿礼服的。最华贵郑重的礼服,全套的朝冠、朝珠,别提多华贵熠熠了。 且他皇阿玛刚在十月里,重新定了亲王、郡王们的坐褥规制,定亲王的坐褥,用猞猁狲心、周围出貂毛的风毛。世子和郡王的坐褥,用貂毛为心、坐褥周围出猞猁狲的风毛……连这坐褥都这么好看,小十五早就看得眼馋了。 宫里未封爵的皇子,虽说衣着和待遇是相同的,可是到了这个年份,小十五的兄长里头,四哥永珹、六哥永瑢都已经封了爵位了;大侄子绵德也承袭了亲王爵……这便都有份穿各自身份的朝服,坐那些好看的坐褥去了。 其余,他七姐夫拉旺虽说没比他大几岁,可都是亲王世子了,比郡王还高呢!即便七姐夫因还没能成婚,还不能入乾清宫家宴,可是他皇阿玛却特准了他七姐夫的叔叔车布登扎布入宗亲家宴——车布登扎布当然不是皇家自家人,之所以能入家宴,自然是代表七额驸去的呀! 人家车布登扎布,也是亲王哎…… . 小十五说得挺委婉的,说的就是小孩儿喜欢好看衣裳的话,可是永瑆却也没被骗过,一低头看着小十五的神色,便是扑哧儿乐了。 “怎么说,也想去,是不是?” 小十五嘟着嘴,“没有,我就是觉着十一哥的衣裳真好看~~” 小十五小啊,虽说进学了,内务府给备下了皇子的常服去,上学用;可是小十五还不到参与任何朝务活动之时,故此还没给做礼服,也没有朝冠、朝珠儿呢。 永瑆想了想,“小十五别急,再过几年,你就也能入宴了。” 一众皇子里,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是乾隆十七年才开始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三阿哥十九岁,四阿哥十四岁,五阿哥十二岁; 六阿哥永瑢和八阿哥永璇是乾隆二十三年入宗亲家宴。那一年,永瑢十六岁;永璇十三岁。 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皇长孙绵德、皇次孙绵恩四人,是乾隆二十七年入乾清宫家宴。那一年,两位皇子十一岁;两位皇孙十六岁。 由此可见,所有皇子皇孙正式入乾清宫家宴,都得是满了十周岁以后的事儿。那时候也快长成了,行容有度,也懂了规矩,至少坐在乾清宫的宴桌上能坐稳当了。 而小十五呢,乾隆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的生辰,这会子不过五生日另两个月。这么一个稚童,别说对乾清宫家宴的规矩都不懂呢,甚至叫他在乾清宫里坐稳当都难。谁也不敢保证这么一个小孩儿半道儿坐不住了,觉着没意思了,再撒腿跑了呀~ 永瑆蹲下来哄着小十五,“要不这样儿,十一哥知道你爱吃好吃的,是不是好奇宗亲宴上有什么好吃的?告诉十一哥,想吃啥,十一哥偷偷儿给你存袖子里,给你顺回来!” 永瑆说着故意苦着脸,“十一哥跟你说实话哈,乾清宫家宴其实可苦了,咱们到皇阿玛和宗亲们面前,规矩是半点儿都怠慢不得。就是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可是也不敢动啊,要是贪嘴,哪个礼节不对了,皇阿玛可不容。” “等过完了年回来上学,师傅和谙达一准儿得了消息去,这便得罚咱们站,要不就得加倍写大字呢!” 小十五终究这么小,永瑆自以为这么一说,小孩儿必定给吓着了。 永瑆可不知道,小十五当晚去给婉兮请安,这便扯着婉兮的手问,“额涅,乾清宫家宴都有什么规矩?额涅教导儿子好不好?” 小十五忽然说这个,倒叫婉兮和语琴都吓了一跳。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便都笑,“你问这个干嘛?你还小,还不到入宴的年岁,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呢,由得你好好儿再玩儿几年去,不用过去跟着立这个规矩。” 语琴也说,“可不是?你看你拉旺哥哥,今年也都十二岁了,可是你皇阿玛还不叫入宗亲宴,还得他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代替他入宴呢。你拉旺哥哥都没急,你还差一倍岁数去呢,着什么急啊我的儿?” 啾啾淘气,从隔扇门伸头过来冲小十五做鬼脸,“再说你也没有朝服朝冠呢,你怎么去呀?难道光P股去么?” 小七在外间炕上跟着白果学刺绣呢,听了啾啾淘气,便也笑,“他可真不用穿朝服去,光不出溜也不要紧,只要肚子上围个大红珠孩帘儿去就行了。” 小七的话叫婉兮和语琴也是大笑。 白果一拍手,“七公主说的怎么那么对?咱们十五阿哥,只要挂个大红的兜兜去,那就活脱脱是年画儿里的大福啊!” 大家都在笑,可是小十五却当真揣了心事,垂下头有些不乐呵了。 婉兮心疼儿子,将小十五拽过来搂在怀里,“过年又不止乾清宫一处乐呵,咱们也可以在坤宁宫里热闹着啊。便是哥哥们的朝服好看,你暂且没有,也无妨。额涅和你庆妃额娘早就给你预备好新衣裳了,咱们也好看,等三十儿晚上就给你里外都换上!” 语琴哄了小十五走,小十五还是噘着嘴的。 皇帝忙完了,从前殿过来,便问,“圆子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儿,从窗户里都能看见他嘴撅二尺高了!谁惹乎他了?” 婉兮无奈地笑,“小孩儿心性儿,爷别在乎。” 皇帝坐下来轻轻摸摸婉兮的肚子,“……是小孩儿心性,可是咱们圆子却不是顽童,他一向早慧懂事。今日不高兴,必定有缘故。” 知子莫若父,皇帝如此说,婉兮也知道瞒不住,这便轻叹一声,将事情原委说明。 皇帝没说什么,却只是笑。 “爷还笑?”婉兮伸脚,用脚尖儿轻轻捅了皇帝一记,“我都愁死了,说了那么多开解他的话,可是看样子那孩子是自己有老主腰子了。” 皇帝大笑,顺势握住婉兮的脚脖,轻轻按摩着,“他有老主腰子了还不好?他是皇子,越早有老主腰子,爷才越高兴!” 婉兮抬手按了按额角,“大过年的,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哄着他去。就剩这三天的工夫,他要到正月初一还撅个嘴,那可怎么好?” 皇帝轻轻拍了拍婉兮的脚心儿,“不用你操心,还有爷呢。你自管好好儿养着身子去,什么都别想。回头爷跟他说去!” . 皇帝说他来负责跟小十五说去,婉兮起初还不以为意,只以为是皇上去哄着小十五罢了。 乾隆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这一天,婉兮小心翼翼下炕,更换朝服,准备赴坤宁宫行家祭之时,高云从忽然从前殿跑过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婉兮倒是轻笑,“今儿你是第一个来拜年的。压岁的锞子,赏双份儿。” 高云从趴地下磕头,“奴才可不是为了讨赏来的。奴才是来给皇贵妃主子贺喜了!” 婉兮也是挑眉。 她如今就住在养心殿东耳房呢,皇上如今只陪着她一个,皇上早上才离去,也没听皇上透露什么口风儿啊,这是何喜之有? 高云从乐得已是闭不上嘴了,“皇上刚刚下旨:十五阿哥亦着入宴。钦此。” 婉兮虽说惊喜,可是惊其实大于喜。 “这,这可怎么办?” 虽说是家宴,可这是大年初一的乾清宫家宴,故此皇子和宗亲们都得穿朝服,这是规矩最大的衣冠……小十五还不到预备朝服的时候儿,这冷不丁下了圣旨来,倒要到哪儿给小十五找朝服、朝冠去? “难不成……真叫那小子光P股,挂个大红兜兜去?”婉兮自己都给急乐了。 门外脚步响,皇帝一挑帘子进来。 高云从趴地下不敢吱声儿了。 皇帝瞪了他一眼,“还是个管不住嘴的!不过你今儿这事儿,朕倒可以饶了你去!还不敢到敬事房、内务府传旨去?” 高云从自是撒腿就跑,婉兮给皇帝行礼拜年,却还是难掩忧色去。 皇帝轻哼一声儿,从身后取过一个小包袱来,摆在婉兮面前。 “过年穿新衣,爷也早给小十五预备了一套。” 婉兮的心便是激灵一跳。 忙伸手展开,果然是一套皇子的朝服金龙褂! 既是朝服,与吉服相比,额外要多披领去。眼前这一套小衣裳,就连披领都正正经经地预备好了——这还是婉兮进宫这些年来,第一回看见这么小号儿的披领呢。 这道理跟后宫的进封是一样的,便是大年初一能临时下旨,可是相应的衣冠等必须都得是提前就预备的。且朝服的规制最高,绝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预备好的,至少得几个月去。 婉兮真是又惊又喜,已是忍不住要哽咽,“爷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 皇帝耸耸肩,“反正今年不是得给你预备皇贵妃的冠服么?剩下些边角余料,糟践了也是糟践了,爷就忖着,就也先给小十五预备下一套呗。” 皇帝促狭而笑,“你进封为皇贵妃,小十五已是爷的嫡子……这朝服虽说预备的早了些,可是说不定用得上呢?” 婉兮真是要喜极而泣,“皇上既然早就预备好了朝服,那皇上还大年初一才冷不丁下旨叫他入宴,真是吓着我了!” 皇帝眨眼一笑,“要不怎么是惊喜呢?就是不让那小子事先知道,他今天才能乐得颠馅儿了去!” 皇帝说着轻哼了一声儿,“得告诉那小子去,这大过年的,旁的皇子还有赏银可领;他的,就没了!” 婉兮抱着小朝服笑得捂住脸去。可不是,这一套贵重的朝服做下来,又哪里是旁的皇子们过年领的那点子赏银可比的去? 欢喜过后,婉兮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规矩……我还来不及教他。到时候儿乾清宫里,皇子皇孙、宗亲王公们在座,他要是闹了笑话去,可怎么好?” 皇帝伸手轻轻点了点婉兮的额头,“好了,还担心?都说童言无忌,他这么小,谁能拿那些劳什子的规矩要求他去?” “到时候,爷自将他身边就是,爷赐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你还不放心?” . 这个正月初一,皇帝率领皇子皇孙和宗亲们,在乾清宫赐宴;婉兮奉皇太后,率领内廷主位、公主,以及皇子皇孙福晋、宗亲福晋们在坤宁宫家祭之后,再赐宴。 婉兮已是到了五个月,肚子隆起。虽说身子有些沉,不过还是亲率六宫,行家祭之礼。 至于本该亲手来做的煮福肉、上供等事,自然有舒妃、庆妃,并内务府的官员福晋们一起来分担。 在这第一个没有皇后亲自主持的坤宁宫家祭,没有人能因皇贵妃身子沉了而能越俎代庖、取而代之。 反倒是坤宁宫里没有了愉妃,竟然颇有人没能留意到去。 而乾清宫里,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且刚刚封了荣亲王的五阿哥永琪,非但没能荣耀而来,接受一众宗亲的道贺,反而——缺席了这一场最重要的家宴去。 永琪没来,宗亲宴上却多了个比豆儿大不了多少,白白胖胖的十五阿哥去。 十五阿哥自己还没桌子腿儿高呢,却郑重其事地穿着小号儿的朝服,头顶最为奢华隆重的朝冠。 皇子朝冠,以熏貂为之,十一月朔至上元用青狐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 皇子冬朝服,色用金黄,披领及裳俱表以紫貂,袖端熏貂绣文,两肩前后正龙各一,襞积行龙六,间以五色云。 皇子朝带,色用金黄,金衔玉方版四,每具饰东珠四,中饰猫睛石一,左右佩绦如带色。 整套朝服穿戴下来,金碧辉煌、珠光宝气,将一个小孩儿白玉似的小脸儿都映得光芒熠熠。 偏小十五自己也懂得这乾清宫家宴的隆重,故此从走进宫门来的一刻起,面上就没有五岁小孩儿的嬉闹,反倒是隆重庄严,满是超乎年纪的庄重神色。 小十五能入宴,已是让一众皇子和宗亲都吓了一跳;再看这小孩儿毫无紧张拘谨之色,反倒满面庄重的神情时,更叫众人心下不由得生起异样的感觉来——这个五岁另两个月大的皇子,在皇上的心中,绝不是这么豆儿一般丁点儿大。 甚或从这十五阿哥完全不合其他皇子入宴年纪的做法来看,所有的皇子里,皇上对这十五阿哥,这是独此一份,其他的皇子全都无法相比了去。 因小十五年纪小,与他挨着最近的就是永瑆和永璂。 永瑆自是陪在小十五身边儿,亲自伸手领着小十五去。 而永璂以曾经唯一的嫡皇子之身,这是头一次如此尴尬的身份来参加宗亲宴,尤其是在众人对小十五惊愕的视线里,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小十五忽地偏首望过来,“十二哥,也领着我吧!我走不稳,这条路可真长呀。” 永璂长出一口气,忙上前也领住了小十五的另一只手去。 小十五坚定地紧紧攥着永璂的手指头,“十二哥,待会儿要是有人给我敬酒,十二哥万万替我挡。” 永璂一怔,随即被小十五这童真的老气横秋给逗乐了,“他们谁敢给你敬酒?皇阿玛必定第一个不饶了。” 小十五认真想想,“终究还有那么多侄儿,甚或孙儿辈分的呢……我虽年纪小,总归是他们叔父、叔祖父。他们若来敬酒,我也不能跑。” 永璂没忍住,仰头大笑出声,“好好好,若有人来敬酒,十二哥替你挡了!” 小十五与十二阿哥之间的模样,倒叫在场一众宗亲们都看直了眼儿去。 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大清奠定江山这些年来,真是看过了太多为了储位的争斗去。在他们看来,如今皇后被锁在冷宫,皇后所出的十二阿哥与皇贵妃所出的十五阿哥之间,必定有一场龙争虎斗。 而十五阿哥才这么小,十二阿哥又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且是纯正满人血统的嫡皇子,而且带着些“哀兵必胜”的意味,自然更得宗亲们的支持。 可是谁能想到,这兄弟俩之间非但没有横眉冷目,反而是言笑晏晏。 看看他们两个的手啊,竟然是那么亲热地紧握在一起的。 两兄弟当真能忘却两位生母之间的势不两立去么?可是他们两个既然能做到这个地步,那究竟是皇后一向贤惠,对十二阿哥教导有方;还是……皇贵妃贤惠,得势而不跋扈呢? 皇帝看着小十五一手拉着一个哥哥走进来,也不由得微微扬眉。 若是永瑆和永璂主动如此,他不惊讶。终究皇子也有皇子的生存之道,在人前总要维系这般手足情深的画面来——可是小十五才五岁多两个月,他还不会这些客套。 那小十五若此,只能是凭着天生的仁厚,全然出自本心的亲情了。 皇帝欣慰地笑,远远招手,“小十五,到皇阿玛身边儿坐着。皇阿玛给你预备了一把小椅子。” 小十五却趴地下跪倒,“回皇阿玛,儿子想跟十一哥和十二哥一起坐!” 皇帝自是扬眉,“哦?你真的不想到皇阿玛身边儿来?” 能在皇帝身边领宴,这是多少皇子的梦想。这个小圆子,这是还太小,还不明白这意义的所在啊。 小十五白白胖胖的小脸儿上却笑得将眼睛都给挤没了,“回皇阿玛,十一哥说替儿子夹菜,儿子就不用担心胳膊短够不着了;十二哥说会替儿子挡酒,那儿子就也不必担心侄儿们来敬酒啦!” 皇帝大笑,“瞧你这个小东西说的!皇阿玛就不能替你夹菜、挡酒了么,嗯?” 小十五绷严了小脸儿,认认真真道,“今日是乾清宫宗亲家宴,皇阿玛不仅是儿子的阿玛,更是所有宗亲们的大家长。皇阿玛不必只顾着儿子,儿子自有哥哥们照顾着;皇阿玛自将君恩广赐给所有宗亲们吧!” 皇帝今儿破天荒令幼子入宗亲宴,且小小的十五阿哥能在君前如此对答,一众眼光老辣的宗亲已是纷纷起身向皇帝行礼,“十五阿哥虽年幼,却天生仁孝,颇有皇上当年之风。奴才等虽多活了几十岁,都比不上十五阿哥去……” 皇帝欢喜得合不拢嘴,便点头,“好,小十五,皇阿玛就准你跟你十一哥、十二哥一起坐着!” 永瑆也忙道,“儿子必定照顾好十五弟,还请皇阿玛放心。” . 过年了,便是作为冷宫的永和宫,这一日也好歹多了丝喜气,膳单中多添了两个菜去。 从天不亮开始,外头就不断传来炮仗声。那拉氏知道,那炮仗声是跟着皇上的,皇上只要从哪儿起驾,炮仗就跟着响的。 她贴着窗子听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都觉着自己可笑啊。皇上已经这样对她,她又何苦还要那么在乎炮仗声从哪个方向响起来?就好像,皇上还能过来看她似的? 只是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过年了,往年的大年初一,她自己也跟皇上一样地忙碌啊。皇上从天不亮起来明窗开笔,然后到各处供神处去拈香行礼;她也一样,她得到各处娘娘、女神供前去行礼啊。 用罢早膳,皇上去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她也得在后宫接受内廷主位的朝贺啊! 可是今天,她怎么能这么清闲?她还是皇后,她还没有被正式废后,那她怎么能什么都不做了呢? 第2571章 九卷9 母子不同心 “二妞、五妞,你们两个过来!” 那拉氏缓缓站直,虽说脚上这会子没穿旗鞋,只穿着平底鞋,可她还是宛若高高踩着旗鞋的模样,端然摇曳地走到明间坐下。 她头顶上,便是那块匾额“位正坤元”! 二妞和五妞狐疑地对视一眼,便也都小心地跟随到明间儿去。 “你们两个,跪下!” 那拉氏直直坐在“位正坤元”的匾额之下,端然命令。 如今那拉氏被锁在永和宫的后殿里,连外头的太监们都指挥不了,也唯有在门内折腾两个小女孩儿罢了。 二妞和五妞不敢违抗,这便并肩跪倒。 那拉氏厉声道,“你们两个给我念,我头顶上这块匾额上,所写何字?!” 二妞吓了一跳,只得小心道,“是‘位正坤元’四字。” “本宫再问问你们,知不知道这匾额是从何处移来?” 二妞垂首,小心翼翼答,“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晚,没赶上当年这块匾额被移进永和宫来的旧事……只是奴才听说,这块匾额原本是挂在坤宁宫的。” 那拉氏满意地勾了勾唇,“那你们又可知道,为何那块匾额被从慈宁宫移到这雍和宫里来啊?” 二妞道,“奴才是听说,好像是因为当年雍正爷登基之后,孝恭仁皇后却不肯挪入皇太后宫,而坚持依旧居住在永和宫内……故此,皇上在乾隆六年定东西十二宫的匾额时,便叫将坤宁宫里这块匾额挪过来,以纪念祖母孝恭仁皇后。” “说得好!”那拉氏眉眼生动起来,“所以你们瞧啊,不管孝恭仁皇后肯不肯挪进慈宁宫去,或者坚持住在哪个普通的宫里,孝恭仁皇后却依旧是孝恭仁皇后!” “又或者说,当年孝庄文皇后在盛京时,住的那永福宫还没这永和宫的后殿大呢!所居寝殿为何,不要紧;要紧的是宗法、礼制所认可的身份!” 那拉氏扬眉吐气,“本宫虽然今日处境如此,可是本宫却是皇上告祭太庙、奉先殿,正式册立的皇后!无论他收回我多少份册宝,无论他今日怎么磋磨我,可是在大清列祖列宗的心中,我依旧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 二妞和五妞都不敢说话。 她们两人伺候的这位主子,心气儿那是当真了得。换了旁人被锁了这大半年去,都得疯了;可是这位主子却在心中始终都高高竖着自己是皇后的大旗,还时不常就将这事儿搬出来就与她们两个念叨一遍。 她们两个虽说年岁小,却也知道主子是什么意思:主子是希望,即便是在这被锁住的后殿里头,在唯有她们两个还能受她节制的情形下,还叫她们慑于她的的身份、她的威仪去。 两个女孩儿无力抗拒,只得行礼,“主子是奴才的皇后主子……” 两个小女孩儿如此,终是叫那拉氏心下舒坦了些。 便是门外那些个太监,在首领开齐礼的带领之下,对她爱答不理,简直是将她当牢犯看!——但是好在,这身边儿的两个小女孩儿,既与她锁在一块儿,倒不敢违抗她。 那拉氏哼了一声,“今日是元旦,你们还不行皇后庆贺礼?” 两个苦命的小女孩儿只得又行大礼。 别的宫里过年,给主子行礼,还有恩赏可得。她们两个倒好,自从到这位主子跟前伺候,赏赐没有,还跟着一起被锁着,连名儿都改了,也不知道倒的是几辈子的霉。 那拉氏高兴了,高高坐直,朗声道,“赏——你们女子二人,各赏银二百两,金锞子一对!” 二妞和五妞都吓了一跳,不过心下自是欢喜的。 两人连忙跪倒谢恩,“奴才谢皇后主子的恩……” 那么接下来,原本是该皇后身边儿管着金银账目的官女子捧了金银来。可是这会子皇后身边儿哪还有旁人去了? 两人又面面相觑,俱都抬头望向那拉氏去。 好歹是当了这些年的皇后,手里或许还存着私房钱不是?没有官女子来赏,皇后自己拿出来赏给,那也行啊。 结果,那拉氏倒是眼神躲闪开,尴尬地咳嗽了声儿,“先挂着账吧。总归我不会欠你们的。便是我暂时手里没钱,回头等你们十二阿哥来了,银子自也一钱都短不了你们两个的。” 两个女孩儿还能说什么,只得失望地收回目光,耷拉下了脑袋,嘴上继续谢恩罢了。 那拉氏点了点头,“你们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不管皇上眼下怎么对我,我都还是正宫皇后;即便我现下被锁在这永和宫里,外头却还有你们十二阿哥!” “甚或,即便是将来哪个皇子登上大宝——我也都还是他的嫡母,我依旧是大清的母后皇太后!两宫皇太后,母后皇太后永远在圣母皇太后之上!” 那拉氏慷慨激昂的说完,缓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喉,又继续说,“我眼下倒是有差事派给你们去。若能办得好,回头自还有赏赐。” 二妞和五妞又是对视一眼,谁都没主动搭茬儿。 那拉氏却已是点将,“二妞你设法传话给你十二阿哥,问问钦天监究竟给他选没选好大婚的吉期呢?若是已经选好了,叫他算计着日子……他在毓庆宫里住的日子不多了,永瑆也一样。叫他设法利用这个机会,将凡事都推到永瑆身上去!” “永瑆与永珹、永璇三人为本生兄弟,回头便可说是永珹、永璇两个当哥哥的教唆永瑆……若此,魏婉兮的儿子,再加上淑嘉的三个儿子,自可一网打尽!” . 二妞和五妞两个终究还小,这般当面听见那拉氏这样的吩咐,两个都吓得面无人色。 那拉氏歇下后,两个女孩儿从殿门召唤开齐礼。 开齐礼开了锁,两个小女孩儿到了偏殿,将那拉氏的话都给转述了。 开齐礼听了也是冷笑,“还以为这位皇后主子心性儿又多坚韧呢,这快一年了,还不肯认清现实;可是原来倒是咱们高估这位皇后主子……你们瞧瞧,她现在已经是快要发疯了。” 开齐礼手下的太监张三平也道,“可不是嘛!连这样想要谋害皇子的话,也敢当着二妞和五妞这两个小女孩儿的面,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说两个小女孩儿有没有本事帮她完成这个心愿,再说了,她怎么就不想想,这两个小女孩儿跟她一起锁在后殿里,怎么有本事出的去啊?” 张三平瞄了瞄开齐礼,嘿嘿一笑,“大年初一的,就有好消息,开爷建功的机会又到啦!开爷只需将这话回给皇上去,皇上自又要给开爷记上一功去!” 开齐礼自是高兴,可是回头一想,却又缓缓摇了摇头,“要立功,就立个大的。若只是这么回个话儿,倒没什么去……” 张三平忙问,“开爷的意思是……?” 开齐礼一笑,“原本这话儿,咱们直接回给皇贵妃主子去,才最聪明。终究皇贵妃主子如今才是六宫之主,咱们以后凡事都是在皇贵妃主子手心儿捏着呢。” “不过,睡觉这会子皇贵妃主子在小心养胎,皇上早下过旨,不许去烦皇贵妃主子去……” 张三平一拍手,“那,回给庆妃主子去?” 开齐礼想了想,“庆妃主子虽说抚养十五阿哥,可自己终究是个江南汉女,无论在宫里,还是在内务府里,都缺少根基。” “那……”张三平有些挠头。 开齐礼“嘿”地一笑,“咱们回给十一阿哥去。” . 张三平闻言也一怔,“回给十一阿哥?能行么?他终究也还是个小孩儿啊!” 开齐礼轻哼一笑,“他内有舒妃为养母,几个娘舅都在内务府任职;更要紧的是,他现在外有忠勇公傅公爷为岳父啊!” 张三平登时挑大拇指,“那咱们正好儿用此事,好好儿地卖十一阿哥一个大人情去!” . 皇家过年,一向前后各在两处。 元旦前后的朝贺、祭祀等大典,是在紫禁城中进行;待得元宵节,则是挪至圆明园中庆贺。 正月十二日,皇帝奉皇太后,带领后宫、皇子皇孙等就从紫禁城,挪至圆明园了。 圆明园就像是紫禁城的一个倒影,但凡紫禁城里有的宫苑、所进行的仪式,在圆明园中也会有相应的对称去。 皇子们在正月初一于紫禁城行乾清宫家宴,同样地,在圆明园中也会在元宵节前后,于“奉三无私殿”,皇子和宗亲们要再度领宴。 在正月初九日,皇帝便又下旨确定了正月十四日入宴的皇子和宗亲的排单:简亲王、裕亲王、諴亲王、和亲王; 四阿哥、六阿哥、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 绵德阿哥、绵恩阿哥;三额驸色布腾巴尔珠尔,七额驸的叔叔车布登扎布。共十四人。 ——依旧没有五阿哥永琪入宴,而小十五再度堂而皇之地入宴。 这便是说,小十五从今年这个年岁开始入宴,绝不是皇上偶然的心血来潮,而是从此以后,十五阿哥以稚龄入宴,已成定例。 . 正月十二日之前,开齐礼已经将那拉氏的话,转给了永瑆去。 永瑆虽说也还是个大孩子,到乾隆三十一年,虚岁才为十五岁。 可十五岁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已经可以封爵;他更是已然指婚,十五岁已经可以大婚了。 故此永瑆得了这个信儿,没像小时候似的,先禀告给舒妃拿主意。他倒是淡淡一笑,决定自己担下来。 从这一年起,他将不再是小孩儿,他得自己来决定未来的路了。 永瑆的哈哈珠子太监三羊看永瑆还在笑,这便有些着急,“阿哥爷,您得赶紧想辙啊!这皇后主子,都被锁了快一年了,还这么不消停!” 永瑆垂首想想,吩咐三羊,“你去给开齐礼回个话儿,就说让他照旧将这话儿传给老十二去……我倒要看看,老十二他自己会怎么选。” 三羊给吓了一跳,“我的阿哥爷!那十二阿哥必定冲您下手啊!” 永瑆微微眯眼,“与其将来要防范他几十年,不如就趁着眼下这个机会,先试探他一回!” “老十二要是当真还听皇后的话,那他有本事就来,总归咱们已有防备;可要是老十二没这个胆子……倒叫咱们将来省了不少的心去。” 说实在的,自从那拉氏被锁以来,永璂所表现出来的平静,甚至是逆来顺受,倒叫永瑆有些不放心。他自己反正也跟永璂斗了这些年去了,倒不至于吃亏;可是小十五终究是个稚童,还分不清这表面之下的善恶。 倘若小十五信实了永璂去,那反倒给了永璂可乘之机去。 三羊还是担心,“阿哥爷,真妥当么?” 永瑆点头,“你们将话给毛团儿谙达透过去,叫他小心护着小十五。跟老十二斗心眼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 正月十四日,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永瑆依旧带着小十五,与永璂兄弟共座,一起欢欢喜喜领宴。 席间小十五自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永瑆已是悄然打量着永璂。 这几日,永璂应该已经得了那拉氏的信儿了。 宗亲宴上,永璂倒是神色如常,并没看出什么来。可是接下来就是在“山高水长”放火盒子,同乐园看戏等一系列的元宵节庆祝之事。且圆明园又比不得宫里那么严谨,地方儿大、花草和海子都多,且关防不是那么严格,倒叫永瑆更加谨慎起来。 正月十五当晚看火戏,永瑆手把手地领着小十五,却没想到被一个活猴儿给挤过来冲散了。 永瑆吓了一跳,借天上爆开的火花,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麒麟保,原来是你!” 福康安嘻嘻地笑,上前把住永瑆的手臂,“大姐夫,我想你啦!” 永瑆无奈地照着福康安脚踝骨就踢了一脚,“少拿我当挡箭牌!我是你大姐夫不假,不过还不至于叫你魂牵梦萦的!” 福康安呲了呲牙,“那……我姐对你魂牵梦萦的,行不行?我替我姐进来看看你,行不行?” 永瑆这才有些软和下来,借着夜色藏住羞赧,“你姐姐她,凡事都好么?” 福康安拍着心口,“好着呢,都好着呢!我姐姐就等着今年嫁给你啦!” 一旁,暂时被忽略掉的小十五忽地淡淡道,“我姐姐也快嫁人了。” . 福康安呛着了。 他总是不能理解,一个豆儿大的小孩儿,怎么每次一出口,就总能把他给噎着。 想来打嘴架,他都是一把好手。可是不知道怎么风水轮流转的,一到这个十五阿哥眼前儿,他就总是莫名吃瘪。 他心下安慰自己,兴许就因为十五阿哥是皇子,再说是莲生最疼爱的弟弟,他才不跟一个小孩儿计较罢了。 福康安垂眸盯着小十五,“我说我姐呢,你说你姐干啥?再说了,我姐是今年就要成婚了;可是你连个姐姐都还小呢,距离成婚吉期,中间儿还隔着好几年去呢!” 福康安说着,心下也不由得涌起一点子狠狠的恶念:还有好几年呢,谁知道这中间还能出现什么事儿去?他可不是咒拉旺出个三长两短,他就是说这个可能! 小十五坐在夜色里,一张白圆子似的小脸,一会儿被天上的焰火照亮,一会儿又沉入幽暗。这光影的变化,倒叫一个五周岁大的小孩儿,多了一丝超乎年纪的深沉难测去。 “保保哥你的大姐姐,即使名分已定,可是在成婚礼之前也不肯进宫来任意见人;那我姐姐既然已经被皇阿玛指婚,就也不能在厘降成婚之前,再随便见人了。” “嘿你个十五阿哥……”福康安懊恼他竟然听懂了。一个小孩儿的话,可以推说童言无忌的,可他就是该死的听懂了! 福康安懊恼不已,这便一扯永瑆的手臂。“走大姐夫,咱们大人玩儿去,不带小孩儿!” 永瑆心下一警,忙按住福康安的手,“麒麟保,你别闹!得叫小十五跟着我,片刻不离。” 福康安虽说爱玩爱闹,可是也听出了不对劲,这便连忙收起笑谑,“怎么了?” 如今麒麟保已是内弟小舅子,永瑆略微犹豫,还是低声道,“小十五太小,如今后宫里风波不平。我怕有人对小十五不利。” 福康安登时扬眉,“大姐夫你是说……十二阿哥?” 永瑆迅速点头。 福康安轻蔑而笑,“说起来,去年还是我二哥押送皇后回来的呢!皇后必定会怀恨在心。那咱们这位十二阿哥,会不会也跟我们家记了仇啊?” 福康安说着傲然扬头,“我便不是为了旁人,只为了我二哥,这事儿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福康安说罢,冲永瑆眨眼一笑,“大姐夫,你想到折腾十二阿哥的法子没?你要是还没什么法子,那我帮你想一个呗?” 永瑆小心提醒,“麒麟保,不可造次!” 福康安眨眼一笑,“大姐夫放心~~” . 便是元宵佳节,皇家、重臣们都在看火戏,可是小十五却也并不从头看到尾。大致看罢,便起身回了偏殿,铺开纸张,练习写诗。 正月初二日,皇帝带大学士、蒙古王公、回部年班伯克等赴重华宫联句。今年的主题是“玉盂”。小十五今日的功课便从抄写联句开始。 小十五写诗,例要请永璂前来指导。永璂来的晚了一步,在回廊上撞见了福康安。 福康安给永璂行完了礼,凑在窗边儿看小十五在殿内抄写诗篇,便猴儿似的笑,“瞧他那么豆儿大,笔还握不稳呢吧,还写字……啧,写几个就错一个,还得用雌黄来擦。” 永璂点点头,“小十五年纪小,又要抄皇阿玛与大学士的联句,那么一大篇字,错也是难免。” “只是因为是皇阿玛亲自与大臣们所做的联句,便是抄错了,也不宜裁去,更不宜刮擦,唯有用雌黄漫去,重新写过。” 福康安挑了挑眉毛,“我倒是听我额娘说过,写字还得靠自己的定性和悟性,不能依靠雌黄。要不然,那东西用多了,兴许能毒着人~” 永璂不由得扬眉。“谁说的?这雌黄也可用药,《本草》中也有明确记载。“ 福康安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只是偶尔偷听着我额娘说过,皇贵妃阿娘早年前,身上生过什么疙瘩。原本按着《本草》的方子,用硫黄去熏,结果疙瘩没好,皇贵妃阿娘当年昏昏沉沉,几乎是中毒的症候了。” 永璂不由得扬眉,定定望住福康安。 福康安却像毫无所查,只是盯着小十五那认真写字的模样笑,“总之谁知道呢,兴许是我额娘当年也给误会了。雌黄被用来漫字,已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谁被毒死过哈?” 福康安说完,扭身就走,“哎哟,我可看不下去了。大过年的,一个小孩儿还这么认真写字儿。我走了,一看这个就脑仁儿疼。” 永璂立在廊下,回神目送福康安身影消失而去。 窗内灯影昏黄,那雌黄涂过的地方也是昏黄的……小十五还这么小,若雌黄有毒,小十五更是早就已经中了毒去呢。 永璂眸光一黯,抬步朝殿内走去。 . 福康安一口气跑回永瑆身边儿去,扯着永瑆道,“大姐夫,你现在叫人去盯着!十二阿哥要是不拦着十五阿哥用雌黄漫字,就让人赶紧拦住喽!” 听完福康安的解释,永瑆哪儿还坐得住,自己一下子站起来,亲自朝配殿去。 小心翼翼走到窗边,却听见里头小十五正在认认真真地问,“十二哥为何不准我用雌黄漫字?那写错了可怎么办?若是裁掉和刮擦为不敬皇阿玛,若是整条纸张都废弃,那又多糟践东西啊!” “也不是没有办法,十二哥教你。” 隔着窗子,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永璂抱着小十五,亲手将小十五写错的字,以裁纸刀截成小方块裁下。另外重写一字,也裁成大小相同的方块儿,小心地将之前的那个空洞给补上。 “若嫌突兀,只需小心将两块纸贴合的边沿儿磨薄,就会两者融为一体,用眼都不容易分辨出来了。”永璂竟然恁般耐心。 永瑆都是一怔,回眸望福康安。 福康安自顾撇开目光,“那也算是,我救了那小孩儿~” 第2572章 九卷10 心凉了 永瑆瞟了福康安一眼,“嗯,试探的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记你的功。回头等皇贵妃阿娘身子大安了,我会将今日的事儿都回给皇贵妃阿娘去…… “你可别急,现在皇贵妃阿娘养着身子要紧,我这会子是不便去回话的。” 福康安却是眯眼一笑,“我没非要让皇贵妃阿娘知道去……大姐夫,你说得对,皇贵妃阿娘这会子养着身子要紧,咱们什么都不该去烦着皇贵妃阿娘的。可是咱们可以不用叫皇贵妃阿娘知道啊,叫皇贵妃阿娘身边的人知道,就行了呗!” 永瑆长眉微扬。却偏开头去,只望别处,“行,那我回头回给庆妃额娘,又或者暂时告诉给玉蝉姑姑,叫玉蝉姑姑记着就行了。” 福康安悲愤了,抬眸盯着永瑆。 “大、姐、夫!我是你内弟,是跟你一铺炕上滚大的小舅子!” 永瑆无奈地摇头,“呸,别说得像咱们俩有龙阳之好似的。我再浑,也不能跟自己小舅子一起滚……那咱们还对得起你姐姐么?” 福康安有些头大,看出来永瑆宁肯自嘲,都不肯应他那个声儿了。 “大姐夫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说的是——莲生!” 永瑆幽幽一叹,抬手拍了拍福康安的肩膀,“我是你大姐夫不假,我却也还是莲生的亲哥哥呢。故此啊,这事儿上你甭指望我帮你;我也劝你,趁早将这心给掐灭了吧。莲生她……不是你高攀得起的。” 永瑆说罢,转身而去,身影隐入夜色,再也不见。 福康安立在廊下,怔怔望着永瑆离去的方向。早都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他却还是翘首而望。 ——就好像,他对莲生的那颗不肯死的心啊。 明知道,莲生是公主,如今更是皇贵妃的长女,身份贵重,今非昔比;明知道皇上将莲生许配给的拉旺,如今是亲王世子,而他自己到这会子还是小白丁一枚……将来阿玛的爵位也轮不到他来承继,他顶多能从侍卫出身,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亲王世子的高度上来。 可是他,却还是不能死了这份儿心,他还是要盯着那似乎已经无望了的方向,玩儿命地盯着啊。 说不定——暗夜里还可能有一线曙光;或者,说不定莲生渐渐长大了,对他的情意就能超过对拉旺的去呢! 反正,莲生还没到正式厘降的年岁不是?那他就不会死心,他还会想尽了法子等着,盯着…… 哪怕这夜色里,他自己这样孤单,孤单到冷,可只要还有一丁丁的希望在,他就决不放弃! . 这个夜晚本是上元之夜,无论是御园还是民间,都是传灯之夜。 皇帝又御笔赐福,赐灯,赏克食。热闹气儿从御园一直传遍整个京师,君民同乐。 散了的时候儿,已是夜深。永璂回到自己的寝殿,颇有些郁卒。 哈哈珠子太监三曜赶紧打了盆热水进来,伺候主子泡脚。 “主子……今儿可累着了?奴才瞧着,主子面色有些发白。” 永璂摇摇头。热水带给脚底温暖,他借由这份温暖,叫自己一颗绷紧的心,终于松弛下来些。 三曜便垂下头去,一边预备擦脚的巾子,一边轻声道,“可是皇后主子吩咐下来的那件事,叫主子烦心了?若主子下不了手,吩咐给奴才就是,奴才去办。” “总归奴才也是个没根的人了,便是犯了事,也不怕连累家人。奴才到时候一口咬定,半点与阿哥爷无关就是了。” 永璂叹口气,摇摇头,“怎么可能?你是我身边儿的哈哈珠子,若是你动手,谁都自然认定是我吩咐的。” 三曜盯着面前的朱漆脚盆,灯光落进水里,变成了明灭的光波,颤抖不停。 “奴才会想个法子。十五阿哥终究是小孩儿,奴才设法惹他发脾气去。只要他发起皇子的威风来,下令要惩治奴才;他身边儿毛团儿爷爷他们,也跟着一起整治奴才的话……那奴才就可以趁机怀恨在心,那以后的事儿就都只变成了个人恩怨,不会牵连主子了。” 永璂都是一怔,定定盯住三曜。 “你竟然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去?”永璂眼眶也是有点发热。 三曜淡淡地笑,“怎么不肯呢?主子您是皇上跟皇后两位主子的嫡皇子,这大清的江山理应是主子您的。奴才从小儿有幸跟在主子身边儿伺候,那都是皇后主子从所有哈哈珠子太监里头一个一个选拔了出来的。” “皇后主子看得起奴才,主子更是这些年都对奴才好……如今奴才眼看着皇后主子遭困,阿哥爷受委屈,奴才无以为报,自当用这条命去为皇后主子和主子拼试一场去!” 永璂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凭他的性子,他又如何是甘心情愿如此的人?况且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额娘被皇阿玛下旨呵斥,当着一众皇子公主的面儿给锁了起来……他觉着自己没用! 他闭上眼,也攥紧了指头,狠狠想象着各种各样报复的法子。 或者是按着额娘吩咐的,先冲小十五下手,然后都赖在永瑆头上;或者,皇贵妃这会子怀着身子,凭皇贵妃这个年岁了,倘若这一胎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皇贵妃自己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一想到这些,永璂的心都激动得跳了起来。想想若能得手,额娘知道了,该有多欢喜? 额娘已经被锁了快一年了,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能为额娘做什么,甚至都不敢到皇阿玛跟前去求情,都不如五哥永琪……那要是能做到这些,额娘是不是一定会欣慰? 永璂自己想得热闹,可是泡脚的水从起初的滚烫,一点点凉了下来;他的心就也跟着,一点子一点子的萎靡下来,继而冷透了去。 他将脚从水盆里抽出来,由着三曜用巾子裹住,小心地擦着。他向后一仰,倒在被褥摞儿上,颓然闭上了眼。 “三曜啊,你的心我自是记着。可是你说说,就算你肯豁出自己去,咱们就一定能得手么?如今小十五身边儿有多少人呐,且不说那毛团儿本来就是我皇阿玛从小儿手把手培养起来的哈哈珠子,极为不容易对付;” “再说了,小十五身边儿的嬷嬷,又哪个不是当年我皇阿玛亲自从内务府挑选上来的?哪个不是汉姓人,哪个不是跟皇贵妃一条心去的?” “或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咱们得手了,咱们除了小十五去,都赖在老十一头上了……那皇阿玛当真就肯相信,就肯将储君之位给我了么?” “别忘了,就算老四、老八和老十一能叫咱们一勺烩了,可旁边还有五哥呢!五哥虽说这会子卧病不起,可谁知道他是真的假的?说不定就是以退为进,等着我犯错呢!除了五哥之外,还有绵德、绵恩两个呢……人家绵德,也已经袭封亲王了。” 三曜也是一愣。 是啊,他们想要报复,除了是要给皇后主子和阿哥爷出气之外,难道就不为旁的了?若这口气出了,可是反倒叫皇上越发的不相信阿哥爷,倒叫阿哥爷被立为储君的希望更加渺茫了去……那他们这么豁出性命去,又值得么? 永璂心灰意懒,垂眸瞟向三曜,果然也看见三曜的脸上罩上一片空茫去。 永璂便又是叹了口气,“是不是?你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儿?” “甚或,倘若咱们没能得手,不但不能给我额娘出气,反倒会连累了我额娘去……” 如今皇阿玛是怎么对他额娘的,他自己也已经是亲眼看见的。除了没有那道正式废后的圣旨,他额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这大冷天的,皇阿玛也只给永和宫里日用黑炭二斤! 原本炭火例里,皇后份例内的,红罗炭为夏十斤,冬二十斤;黑炭夏三十斤,冬六十斤。 可是他的额娘,身为皇后,却在大正月里,没有红罗炭不说,连日用的黑炭也只有二斤! 就连最低位分的答应,日用的黑炭,都是夏五斤,冬十斤啊!他的皇后额娘,日用炭火连答应的一半都不到; 甚至,就连养心殿里的石猴,都有冬夏一例的日用黑炭二斤…… 他额娘如今沦落到什么境地,没有人比他心下更清楚。那几乎是除了还留着他额娘一个空的皇后位分,外加一口气之外,什么都没了。 这会子皇阿玛兴许就在等着一个时机、一个理由,就可以正式下旨废了他额娘,甚或——要了她额娘的命去。 故此,眼前这个考验已经就摆在眼前了。说不定皇阿玛就在等着他踩下这个套儿去,到时候皇阿玛自可彻底毁了他额娘去! ……倘若他眼前糊涂去,那他究竟是在给他额娘出气,还是,要亲手送他额娘赴黄泉啊?! 永璂越想,心下越是颓丧。他累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是连支撑着眼皮的那点子心气儿都失去了。 他将脚收回来,摆了摆手,“得了吧,得了。我累了,这会子什么精神头儿都提不起来了。我只想躺倒了,旁的什么都不管了;不管了……” 三曜黯然垂首,端着脸盆,弓腰向后退了出去。 盆子里的水虽说有些凉了,可是其实没有那么的凉。终究阿哥爷寝殿的暖阁里,连地面都是通火气的。这盆子放在暖和的地砖上,便是散热,又能散多少出去呢? 可是阿哥爷还是说凉,将脚都抽回去了。那就不是真的因为水冷了,而是阿哥爷的心冷了。 失去了斗志,掐灭了热望,那颗心怎么会不冷呢? 小心迈出门槛,三曜将水盆交给小太监们去,他自己立在廊下,伸了伸腰。 今晚是上元之夜,天上星月齐明。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三曜。 所谓“三曜”,是日、月、星三者的统称。当年皇后主子说过,三曜这样的名儿,只有十二阿哥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才配使。而至于阿哥所里其他皇子的哈哈珠子,便都只能用普通些的。比如五阿哥身边儿的是三德,十一阿哥身边儿的干脆是三羊了。 可是估计皇后主子都想不到,有一天即便有他这样名字的太监伺候在身边儿,却也都照不亮十二阿哥的前程了。 三曜伸了个懒腰,走下月台去,到了阿哥所大门外的太监值房。 毛团儿正在这儿坐着说话儿呢。 三曜走过去行了个礼,轻声道,“您老尽管放心吧,十二阿哥是当真没了心气儿了。” 毛团儿摆了摆袍子,含笑点头,“好小子~咱们啊,净身进宫,是谁的奴才啊?是正在伺候的本主儿的奴才么?——如果那么想,才是错了。” “咱们啊,或者说不光咱们,就连满朝大臣,甚或着天下所有的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咱们的本主儿只有一人,那就是皇上。” “咱们自己的将来,不是哪位阿哥能决定的,是皇上来定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跟准了主子,这前程才是无可限量的。” 毛团儿说罢起身,拍了拍三曜的肩膀,“继续好好儿伺候十二阿哥,这是你的分内差事。办好分内的差事,才是咱们的前程,你说呢?” 三曜忙躬身行礼,“多谢您老提点,小子必当谨守本分。” . 这个年过得,举国欢庆,可是兆祥所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明明刚刚获封了荣亲王,可是正月初一、正月十四的两场宗亲宴里,皇子皇孙齐集,却终究没有永琪的一席之地,这令永琪心下愈发沉重。 更叫他心下有些发虚的,是皇阿玛将两位太医张如璠、宋国瑞交内务府大臣治罪之事。 ——看来皇阿玛已是知道,他的腿为虚损所致,而并非当年端午背皇阿玛掏出养心殿大火所致了。可是此事往小了说,是一场误会;往大了说,却可能是欺君之罪啊! 想来身为天子,皇阿玛最不欢喜的,就是皇子长大成人之后,开始与他藏心眼儿了吧? 可是他此时无从揣度皇阿玛对他究竟是何态度,他只能看着两位太医的处置情形。两位究竟要治何罪,这不光关系到两个太医自己,更是关系到他——若太医治罪极重,那皇阿玛就必定是也对他生了恨了。 可是此时过年,皇帝和朝臣们都暂时封印,更为了喜气而不轻易治罪于人去。故此两位太医的处置旨意迟迟未下。他有些等不及,这便只想着要先向内务府打听消息。 终究两位太医该治何罪,他皇阿玛是先交给内务府大臣们来议的。 他的首选,自然是英媛的叔父——此时正在担任总管内务府大臣的、瑞贵人的阿玛德保。 为此,他从过年以来,极力将自己所儿里最好的都赏给英媛母子去。 也是,即便不是为了探听消息,便是为了英媛诞育他此时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儿子,他也应该将自己所有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母子去。 回想从前种种,此时方始觉得有些亏欠了她们母子去。 可是英媛却并未有受宠若惊去,甚至她总是将得到的赏赐,分出一半来给胡博容和大格格。 说到底,这两个各自为他诞育了一子一女的皇子使女,出身和处境相似,反倒越发生出同病相怜来,凡事互相扶持。 好容易过完正月十五,圆明园里过节的气氛稍微淡下来些了,永琪便急不可耐地叫三德将英媛给请过来。 又怕英媛冷着脸,这便只推说是想小阿哥了。 英媛抱着儿子过来,由着儿子爬上炕去,跟永琪亲近。英媛自己兀自立在地下,便是永琪叫三德给搬来了椅子,英媛也不肯坐。 英媛只是说,“奴才是皇子使女,便是有幸为阿哥爷诞育小阿哥,可是奴才的身份依旧是皇子使女。主子跟前,没有奴才落座的份儿。” 永琪无奈地闭了闭眼,尝试伸手过去抓英媛的手。 “你别这样。即便你现在依旧是皇子使女,可我何曾有一日将你当成使女来看?我说过,等我好些,我必定向皇阿玛求恩典,册封你为侧福晋去。” “我现在已是荣亲王,你为亲王福晋,从此地位自是不同了。还有谁敢再提你是‘阿哥使女’去?” 英媛倒是淡淡的,“奴才可不敢。如今阿哥爷……啊不,奴才喊错了,是该改口喊王爷才对。王爷的身份贵重,奴才更不敢企及亲王侧福晋的身份。” “亲王侧福晋,一向都是皇上亲自指给的,都是要从八旗勋贵家族里头挑选,是要正经拜堂成亲的。奴才只是包衣,不敢受此超拔。” 明摆着,英媛已是与他越发疏远了。 永琪疲惫地摇头,“英媛啊,你不必如此!便是当年的慧贤皇贵妃,身为当年还是宝亲王的皇阿玛的使女,也可由皇祖父将慧贤皇贵妃超拔为侧福晋啊!高家是得用,那你家又何尝低于高家去?甚或,他高家还是汉姓包衣,你家确实满洲包衣世家!” 英媛反倒笑了,只是那笑是那般的清淡。 “王爷当真?王爷若是认真的,那奴才便安心等着了。王爷倒要何时才会跟皇上求恩典,将奴才超拔为侧福晋去?” 英媛语气里的暗嘲,叫永琪有些心惊。 原来这些年的误会累积下来,英媛对他不仅仅是疏远,甚至已经生了怨恨了么? “英媛你听我说!咱们的儿子这不是满了两周岁,到了今年二月该种痘了么?按着宫里的规矩,咱们也别急,总得等孩子平平安安送走了痘神娘娘,我也好向皇阿玛为你请封,啊~~” 英媛笑了,笑得苦涩,“王爷原来还没忘了,咱们的孩子都两生日多了?” 若以产子而请封侧福晋,那两年前已经可以了。可是两年前,永琪不知道是不肯,还是顾不上;不过也对,后来嫡福晋也遇了喜嘛,阿哥爷自是全副心思都放在嫡子这儿,哪儿还顾得上她们母子。 “……原来王爷还没忘了,咱们孩子二月间就要种痘了!” 孩子种痘,那是提前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啊。阿哥爷他是不是应该在此之前,多给孩子用用心,多陪陪孩子去?可是阿哥爷那么忙,忙着防备这个、算计那个,就是独独腾不出工夫来陪陪他们的孩子! 如今嫡子夭折,嫡福晋也仿佛没了再生的希望了,王爷才又想起她和儿子来,是不是? 英媛深吸一口气,虽是立在地下,却是居高临下盯着永琪的眼睛,“王爷今儿召奴才过来,怕是有差事吩咐。王爷不妨直说~~” 被英媛这般说破心事,永琪只觉狼狈,都有些不敢面对英媛。 可是事已至此,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永琪只能暂时放下自己的儿女情长,豁出去。 他霍地抬眸,直盯住英媛,“趁着还在正月里,你借着祭奠瑞贵人,去见见你叔父德保。” “祭奠我姐姐?”英媛不由得笑起来,“是王爷想要祭奠我姐姐么?” 永琪尴尬得又错开眼神,“……祭奠完了,问问德保,内务府大臣们给两位太医议的什么罪?可已经议得了?是否已经奏呈皇阿玛去了?皇阿玛又是怎样批复的?” 英媛笑了,忍不住地笑,“王爷,你又何苦还要牵连上我姐姐去?你想让奴才办这个差事,尽管直说就是。我姐姐她,在天之灵尚未走远,王爷好歹留我姐姐一份清静吧!” 永琪的腿又疼起来,这一回竟是钻心地疼。 往常疼起来的时候,好歹还能借着炕上的热乎气儿给缓过来;可是这会子炕上烧得热热儿的,他的腿却寒凉刺骨,怎么都暖不过来了。 “英媛……你别这样。算我说错了,不该扯上瑞贵人去。不过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叫你去祭奠,那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不是?” 英媛也不搭茬儿,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指。 她的小儿子伏在永琪的身上,也觉察到阿玛和额涅之间的不对劲,这便小声小气地喊,“额涅……” 英媛的心一软。 不管怎样,也得为了孩子。王爷他,终究是孩子的阿玛。 英媛深吸一口气,“好,奴才预备预备,这一二日就过去。若王爷能得安心,奴才只求王爷能从这事儿过了之后,就安心养着身子,再别操心劳神了。” 第2573章 九卷11 被堵个正着 英媛处事也是谨慎,她是皇子使女,本就不能擅自出门,更没有机会能随意巧遇内务府官员去。 直到正月二十八日,皇帝亲赴长春仙馆,给皇太后问安,然后奉皇太后驾,从圆明园起銮,回畅春园去。这便皇子皇孙福晋们都来送行,而永琪所儿里正可借鄂凝恹恹称病的机会,由英媛以皇孙之母的身份,代为送行。 皇太后圣驾离去,众人散去,英媛这才趁机请德保来见。 明面儿上,也是说为了问二月里给她孩儿种痘的安排去。 德保进内来见,行跪拜礼。 英媛忙叫“请起”,亲自站起反过来给德保行礼。 德保自不敢受,忙道,“格格已为荣亲王诞育阿哥,虽说目下尚无册封,想必荣亲王必定会为格格请侧。” 一说此事,英媛也是黯然。 努力一笑,只道,“叔父何尝不是瑞贵人主子的阿玛呢?如今叔父在前朝、内务府俱都得用,其实倒是比侄女儿这阿哥使女更有身份了去。” 德保听见玉蕤,心下自是微微一拧,又见侄女面上的落寞,心下不由得暗恼。 这些年永琪如何对玉蕤,又是如何对英媛,他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如何看不明白去? “格格今日宣奴才来,可是吩咐?”德保面上有些冷淡下来。 英媛也是暗自叹息。凭叔父中进士、点翰林,且曾经为上书房总师傅、教导所有皇子的经验,自家阿哥爷那点子心思自是瞒不过叔父去的。 英媛便也将来意直说,“终究二位太医伺候王爷有些日子了,是王爷的病情方累得二位太医被治罪,王爷心下也不舒坦。故此……还请叔父帮忙,倒不知内务府大臣们为二位太医所议何罪去了?” 德保却是一声冷笑,“王爷还顾念两位太医!王爷倘若当真有心,又何必指使二位太医隐瞒病情,最终酿下这欺君大罪去!” 叔父诘问得对,英媛心下何尝不是如是想。这一刻面对叔父的诘问,英媛也是无言以对。 “况且还说什么祭奠你姐姐……”德保怆然地笑,“荣亲王若有心,不至于这会子才为你姐姐尽这一份儿心。荣亲王有心了,奴才烦劳格格回去代奴才谢恩。只是,荣亲王这份心意,奴才却不敢受!” “瑞贵人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却当真用不着荣亲王来祭奠!”德保一向是沉静如水的性子,可是这一刻,却仿佛水被怒火烧开,也已蒸腾起来。 英媛黯然垂眸,鼻尖泛酸。 在阿哥爷和姐姐中间儿,她也左右为难。 “叔父……我知道王爷这些年有些事当真不妥。可是王爷他,终究是我孩儿的阿玛。” 德保却是摇头而笑,“格格,奴才自会为你和小阿哥倾心尽力;可是奴才却不敢受荣亲王这份心意!我大清历来严禁皇子与外臣结交,奴才便是格格的叔父,却也不妥!” “还请格格回去劝说王爷,千万不要再与奴才私下交接了。若被皇上知道荣亲王缠棉病榻,却还有心力与大臣结交,那到时候奴才被问罪事小,若是连累荣亲王再受皇上疑虑,那才是得不偿失了!” 德保说着跪倒,“请恕奴才无可奉告!奴才先行告退……” . 英媛黯然回到兆祥所。 永琪一见,心下已觉不祥,他极力克制着,柔声问,“回来了?可累了?快坐下,先喝两口热茶暖暖。” “话慢慢儿说,你先歇歇才更要紧。” 英媛也是难过,竟是双膝跪倒,“王爷恕罪……是奴才没机会见着叔父,这才没能问起。” 永琪躺在炕上,虚弱却又阴冷地笑了,“是么?你没见着德保?不会吧!” 英媛自知说不圆,惶然阖上双眼,“王爷……奴才叔父终究是大臣,祖宗家法严禁皇子与大臣结交来往……奴才也想劝王爷,此时不如安心将养。皇上终究父子情深,王爷已然卧病如此,皇上自会开恩,也许两位太医不会被治重罪。” 永琪听着英媛说话,躺在炕上无声地笑。 他面上的神情,分明已是哈哈大笑,可是嘴里却又分明不出一声。 待得英媛说完,他忽地猛然一把抓过炕几上的茶碗,朝着英媛的方向便砸了过去! “他德保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教训于我!”他的嘴里终于发出声音来,却不是那迟到了的笑声,而是咒骂! 茶碗就贴着英媛的肩头飞向后去,英媛吓得一口气都梗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半晌,她好容易缓过起来,一眨眼,一双珠泪已是落下。 阿哥爷他,原来还是能如此对她,好不手软…… 虽说已经为阿哥爷诞下好几个孩子,可是阿哥爷却也从来只将她当做使女吧?所以她的孩子曾经死得冤枉,阿哥爷便是再说难受,却并不追究! 虽说这所里所外的人都说,鄂家再不是当年鄂尔泰如日中天的那个鄂家,故此鄂凝即便是嫡福晋,却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她自己的母家,阿玛和叔父均都得用,还有姐姐在宫里为贵人……所有人都说,阿哥爷自然会将心挪到她这儿来。 况且她还为阿哥爷诞下了那么多的孩子啊! 可却原来,曾经的柔情蜜意不过是雾里看花,阿哥爷其实从来就没将她放在心上过吧! 阿哥爷或许也不是偏帮嫡福晋,阿哥爷分明也没有多将嫡福晋放在心上;阿哥爷真正放在心上的,从来都只是他自己啊! 为了他自己的大业,他可以将她们这些后宅的女人当成棋子来用;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可以完全不顾孩子们的死活! 英媛忽然笑了,抬手自己一滴一滴抹掉眼泪,“阿哥爷责怪奴才,奴才什么都受了。奴才就求阿哥爷一事:已近二月了,咱们的孩子即将种痘,阿哥爷千万别将对奴才和奴才叔父的恨恼加诸在孩子身上。” “奴才求阿哥爷,就剩这几天了,阿哥爷多陪陪孩子,行吗?” 永琪恨恼未休,也不说话,只直勾勾挑眸望着帐顶。 他其实方才不是用茶碗砸英媛,他只是愤怒,只是——砸向英媛身后所代表的那个索绰罗家。亏他曾经将索绰罗家当成自己的岳家,亏他曾经那么宠爱英媛,可是到头来,索绰罗家却不肯帮他! 只是,此时当着这样的英媛,他也有气,他也不想解释了! 总以为英媛比鄂凝懂事,应该能更懂他,毕竟英媛是包衣出身,比不得鄂凝是勋贵世家的格格!——可是,却在这样最要紧的时候儿,英媛非但不设法帮他,反倒还调转枪口来埋怨他! 他何尝不失望? . 门帘一挑,鄂凝忽然走了进来。 她的儿子夭折,她也整整茶不思饭不想了一百天去。一百天后,她知道,她得活过来,不能陪着儿子一起死去了。 要不,这荣亲王府里啊,就都是英媛和她儿子的了。 鄂凝走进来望了望,打量了一下英媛的神色,还有那个已经碎在了地上的茶碗。 鄂凝便是一声冷笑,“大胆英媛!王爷卧病在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还进来惹王爷生气?你居心何在?!” 英媛一怔,委屈得更是掉泪。 “奴才岂敢……奴才不是有心触怒王爷,奴才是……” “你是什么?”鄂凝却根本就不容英媛说话,只管冷笑,“你是看我与王爷的嫡子夭折,且王爷病重,你这便心下暗喜,一心只为你的儿子谋前程了!” “你不如将王爷和我一遭儿都给气死了,那这荣王府就成了你们娘们儿的了!” 英媛惊讶得无以复加,抬眸望住鄂凝那张扭曲的脸,只有落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鄂凝自变本加厉,上前伸出指头来,狠狠点在英媛的额头上,“别看你给王爷诞育了小阿哥,你就当自己是什么了!我告诉你,你现在依旧没有名分,你不过是阿哥使女,是咱们这兆祥所里的奴才!” “我知道你一向自恃母家得用,仗着王爷宠你,你便自以为已经与我平起平坐了……我告诉你,别做梦!我是亲王福晋,你不过依旧是个官女子!即便不用王爷,我也可以直接整治死你!” 失去儿子的鄂凝,此时已是不假辞色,眉眼之间阴森狠毒,宛若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她的儿子竟然也夭折了……就跟英媛从前夭折过的那几个儿子一样。她自然想过,这说不定是天道轮回,就是英媛的孩子回来索命一样! 而如今,她的儿子没了,英媛却还活下来了一个!凭什么呀,既然阿哥爷的子嗣福气薄,那就大家伙儿的都一并夭折好了,反正英媛也不止死了一个孩子!凭什么夺去嫡子,偏叫一个庶子活下来?! 就算救不回儿子,可是她也饶不了英媛! 死了的孩子,也算享福去了,就留下活着的人来,每一日里都彼此折磨、一起在阳间受罪吧! 见鄂凝闹成这样,永琪也是不忍,虚弱地出声,“福晋……别这样。” 鄂凝冷冷一笑,可是转回头去,却变作可怜楚楚,“王爷……请恕妾身在王爷面前言语无状。不是妾身想要让王爷生气,实在是妾身控制不住自己哇……妾身总是想到咱们那个可怜的孩儿,那是王爷唯一的嫡子啊……” 有了这张挡箭牌,别说阿哥爷这会子卧病沉沉,自顾不暇;便是阿哥爷身康体健的时候儿,也不会忍心与她计较。 她就只管凭着这张挡箭牌,好好儿地在英媛和胡博容两个奴才面前摆起威风来!必须要让她们两个明白,就算她们各自还有一儿一女在,可是这个兆祥所里,也唯有她是主子,她们两个全都是奴才! . 英媛忍着永琪和鄂凝两人的委屈,回到自己的偏殿,进内便关起暖阁门来,哭倒在榻上。 紫菀和黄柳两人见着,自是都心疼不已。 德保这日回绝了英媛,也担心英媛回到兆祥所来受委屈,这便也请了小太监来探听风声。小太监问了紫菀和黄柳,两人自是什么都说了。 当英媛受如此委屈的消息传回德保那边去,德保也是恨得拍案而起。 “从前他如何对玉蕤,终究还有皇贵妃护着,我倒都忍了;可是今日,他却还这样对待英媛!——两个太医被他利用成那个样儿,如今他是连自己后宅的女人也要如此了!” 德保亦是耿直之人,一向只重真情谊,从不畏权贵。德保一横心,索性将永琪向他探听两位太医议罪之事,上奏给了皇帝。 这会子刚过完年,皇帝刚将皇太后给送回畅春园去,接下来要为二月初十出京谒陵的事做准备,原本暂时没空闲搭理那两个太医的事,却也没想到永琪倒是自己又撞上来了。 皇帝垂首想了想,“也好。永琪病了这么些日子,朕也该去看看他了。” . 二月初三日,皇帝亲赴兆祥所。 一向皇帝御驾亲临各处,自然都有内务府和宫殿监提前传旨、安排好一应接驾的规矩,以免各处有行差踏错的,更不能有没资格面圣的人冲撞了皇帝去。 可是说来也是古怪,皇帝此行竟然事先没有给兆祥所半点知会,皇帝完全是突然驾临的。 魏珠和高云从两个,这回都不用领差事提前去传旨。两人私下也是嘀咕。 魏珠叹口气,“瞧见了没,皇上这就是要打个五阿哥措手不及……” 高云从也是咧咧嘴,“以五阿哥的为人,从前何事不是办得滴水不漏?皇上自是最知道五阿哥的性子,这回这便不宣而至,就是要看看五阿哥在兆祥所里头,实实在在的是个什么模样儿呢。” 皇上这样做可是发了狠心,魏珠和高云从等一般御前伺候的太监,心下都是明白。故此谁都不敢泄露半点口风去,就连高云从这样时常嘴边没有把门儿的,这回也将嘴给闭得严严的。 果然,兆祥所里全无半点防备,皇帝就那么直接进来了,之前太监们连知会的巴掌声都没有。 整个兆祥所都有些慌乱,鄂凝亲自带着英媛等迎出来,皇帝却直接挥手叫她们起身,各自回自己的寝殿便罢。 皇帝是大步入内,毫不停留,直接走进永琪的寝殿! 这自是叫永琪里头半点的准备都来不及了。 皇帝直接冲进来,永琪惊得如木雕泥塑,而永琪榻边一个陌生的面孔,更是仆倒在地,抖如筛糠! 永琪忙伸手向三德,“快,扶我下地,给皇阿玛请安。” 皇帝抬手止住,“不必了。” 皇帝的眼睛更是盯着那伏在地下的人,仿佛对这个人,比对永琪更感兴趣。 皇帝不慌不忙在南檐炕上坐下来,甚至放柔了声音问那人,“你,朕怎么瞧着这么陌生啊?能出现在这兆祥所里,又是在阿哥寝殿里的,想来应该是个太监!” 魏珠上前伸手探了一把,立即回奏,“回皇上,这个不是太监!” . 皇帝缓缓笑起来,那笑声不掩寒凉,“不是太监?那难道说是外头的侍卫或者护军,胆敢不守宫规,擅入阿哥内宅来了?高云从,你记性好,你给朕辨认辨认,他是个什么职分的?” 高云从只瞟了一眼,便道,“奴才也是眼拙了,当真瞧不出这位是谁来。不过这位的衣裳穿得可真奇怪,明明不是太监,却穿了太监的衣裳;那既然穿太监的衣裳,便必定不可能是侍卫或者护军啊……” 那人早已都说筛糠,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永琪也是浑身一个劲儿的打摆子,怎么都想不到皇阿玛竟然不宣而至,而且将这一幕给堵个正着! 永琪紧咬牙关,竭力自辩,“回皇阿玛……这个人,这个人自不是太监,也并非侍卫和护军。” “哦?”皇帝翘起二郎腿来,摆了摆袍子,“既然不是太监,也不是侍卫和护军……那他难道不是宫里人?哎哟,朕的御园,竟然混进宫外的人来了?” 永琪虚弱地坚持从被窝里爬起来,无力下炕,只能倚靠着枕头,跪在炕上。 “……他是,他是福园门外的一个民人。儿臣听说他剃头的手艺甚好,故此儿子才将他唤进来,给儿子剃头的。” . 听了永琪这话,皇帝都不由得佩服地高高挑起了长眉! “五阿哥!朕该说你急智,还是说得什么狗P不通?!你若想要剃头,自有宫里按摩处的太监们伺候,何须到外头唤进来一个民人!这皇宫禁苑,是一个民人能随便进来的么?还是五阿哥你,自以为是荣亲王了,这便将朕的旨意都不放在眼里,罔顾祖宗家法,自己就可以随便做主了?!” 这还是皇阿玛第一次这般骂他,病中的永琪宛若头顶一个炸雷,摇摇晃晃,却还是强撑着勉力在炕沿上叩头。 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皇帝却也难消怒火,指着他道,“况且你都病成了什么模样儿,都这样了怎么还能坐起来剃头,啊?你自己说,你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剃头,有必要么?!” “就你说的这话,你不必问朕信不信,你先扪心自问,问问你自己信不信?!” 永琪连惊带惧,此时整个身子如坠冰窟,冷颤不休。更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脑子都转不起来了。 皇帝缓一口气,冷笑道,“这御园终究是朕的御园,那福园门内外都有些什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在京各家王府,全都私下派人守在福园门外,希图记录园子里的动静,借此窥伺朕的心意!” “他们进不来福园门,自会千方百计送人进来。阿哥所又在福园门内不远,他们自然要设法与你们兄弟攀挂,互为利用!” 皇帝咬牙指着趴在地上的人,“朕都懒得去问,这是哪家王府的探子!朕只伤心,永琪啊,你已经病到如此地步,还不顾朕的旨意和祖宗家法,擅自引外人进御园禁苑来!” “皇子禁止结交大臣,永琪你不知道么?如今你长成人,翅膀硬了,已是有胆子将朕的旨意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永琪跪都跪不住了,整个人如一滩泥,胎歪在炕上。 原本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哪里想到正好被皇阿玛给堵个正着?而且听皇阿玛的意思,并非对他这些年与外头私下通消息的事儿毫无所察…… 皇帝终究也是五十六岁的人,这会子指着永琪,也是气得浑身哆嗦。 “一再地在朕面前撒谎,你叫朕还如何容得你去!朕刚叫将两个太医治罪,本是要警醒于你,可是你深负朕恩,这便继续谎话连篇?” “朕……又如何是你能欺瞒得了的?这些年来,朕有些事放过你,不过是念在父子亲情!——甚至,朕还曾经对你寄托过那么多的期望!” “皇上……”魏珠担心地上前扶住皇帝,让皇帝坐回去。 皇帝缓了一口气,“当年,朕派皇子回关外祭祀祖陵,你和老三、老四一起去,他们都是你的兄长,可是朕却还是要你为首,将最要紧的祖陵都交给你去行礼……永琪,朕对你的属意,难道你不明白?你这些年怎么敢谎言不断,怎么敢辜负了朕的希望去?” . 皇帝若不说这些,倒还罢了,永琪自知犯错,不敢再发一言。 可是皇帝却提到了曾经对他的期望……永琪心下的那一团怒火,腾地就爆燃起来了! 永琪一声冷笑,缓缓抬起了头,盯住皇帝。 “皇阿玛曾经属意过儿子?哈哈……好像曾有过的。儿子想想,那是在皇贵妃诞下皇子之前吧?那些年,皇贵妃一向都无所出,没人以为她还能生得出孩子来。” “后来,皇贵妃有了孩子,可是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公主,倒也罢了;可自从皇贵妃生下皇子来,皇阿玛您对儿子的态度,便有些改变了!” “那个时候,小十四刚刚坐胎,阿玛您就一反常态,竟然带着胎里的他就下江南去!后来他刚刚下生,还是个那么点儿的小孩儿,还没种痘呢,都不知道将来能活到几岁,皇阿玛您就给了他可配舜帝重华的名字去!……重华,哈哈,那是舜帝的名字;而您的潜邸,也名重华宫啊。皇阿玛您的心意还能更明显了么,儿子怎么能看不懂?!” “不过好在小十四没能熬过种痘去,儿子刚想松一口气下来,可是皇贵妃又有了小十五!” 第2574章 九卷12 朕能给你的,也只到此处 他一向是个谨慎到近乎自卑的孩子,毕竟他的额娘门第低、且不得宠,比不得其他皇子的额娘都已经是皇后、皇贵妃这样的位分了……故此他从懂事那一天起,每一日的言行举止就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哪一句话、哪一件事触怒皇阿玛,或者是落了把柄在兄弟、侄儿手里。他凡事都只想做到最好,以自己的孝顺和进取之心,来争取在皇阿玛心目中的分量,弥补额娘地位的不足。 他的努力,在乾隆十三年,嫡次子永琮和孝贤皇后相继离世之后,终于开出希望的花朵来。 那时候虽然还有纯惠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所出的几个兄弟在,但是他明显能觉察到,皇阿玛的属意是在他身上。 那几年,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潜心修习,静静期待未来那一天的到来……日子对他来说既宁静又充实。 直到,多年从无所出的皇贵妃,忽然像是肚皮上解开了封条似的,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诞育皇嗣了! 若从未曾担着皇阿玛的期望,若从不曾知晓皇阿玛对他的属意,那也许他的心还能平静些;可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曾经是皇阿玛属意的人,可是却要眼睁睁看着皇阿玛对自己的属意,不知不觉地、一点一滴地消失殆尽……他才会不甘啊! 况且那个从皇阿玛心里抢走他地位的人,根本就不是能与他相比的,因为那毕竟都是刚刚下生的小孩儿!——只因为是皇贵妃所出的,便要从娘胎里就要超过他去了么? 这是什么道理?又是凭什么! 这些话憋到今天,也有好几年了。他原本一忍再忍,一再地想用自己的努力,将皇阿玛的心给重新争夺回来! 可是,上天却不肯助他。 自打成婚以来,孩子一个一个地有,却有一个一个地夭折,叫他不能不背上“福薄”的恶名去;更要命的是,他的腿忽然就变成了这样,拖累得他现在已是连炕都下不了了! 从前笑话老八永璇,说皇阿玛绝不会叫一个瘸子继承大位;如今倒好,他还比不上人家老八呢。人家老八依旧还能上马,陪着皇阿玛去行围;而他,已是瘫在了炕上,成了一滩烂泥! 他心里的这些话,这些年的委屈和不甘便都再压不住。 今天既然皇阿玛杀他个措手不及,既然皇阿玛将他最不堪的时候给堵了个正着,那么也好,是时候当面向皇阿玛问个明白! . 永琪心下委屈至极、憋闷至极,可是这一刻却怒极反笑。 “小十四没了,小十五同一年就又来了。从小十五一下生,皇阿玛您就变本加厉,更是大失常态……说什么他最像您,说什么他下生为‘天衍之数’;那年的大年初一,您抱着他入《万国来朝图》,后来您又绘他的巨大贴落贴在寝宫里!” “皇阿玛啊,那会子您的眼里是不是只能看见这个刚下生的小孩儿,将我们其余的儿子都忘在脑后了?便是当年的二哥端慧皇太子、老七悼敏阿哥,您也没说过是最与您相像的啊……我们兄弟都是您的儿子,谁不像您?您凭什么说唯有他最像您?” 皇帝静静听着,面上却反倒越来越是平静下去。 唯有他不断敲着扳指儿的指尖儿,才能约略泄露他内心的波澜。 “说完了?”皇帝眸光清淡,“原来你早就对朕起了怨气,怪不得到这几年,你对朕更是积怨已深。” 皇帝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朕从前的确属意于你,可是后来渐渐对你的期望越来越淡。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心下何尝没有对你的怜惜?故此朕才给你初封的爵位就是亲王!“ “永琪啊,朕虽然对你的属意已改,可是在诸子之中,依旧是器重于你的。” 永琪的喉头一阵一阵的发甜,他压不下自己心绪,就也平抑不下喉咙里的波涌。 他死死咬住牙关,拼命抵抗喉咙里的不适感。这便从牙缝儿里向外挤着话说,“皇阿玛……被您属意过的皇子,却终究只得一个亲王的爵位……您说,这究竟是宠,还是辱?” 皇帝闭了闭眼,轻轻摇头。 “你果然已经病入膏肓!便是朕封了你为亲王,也不能为你冲喜,当真是救不了你了!” 皇帝垂眸盯住那已经瘫软在地的探子,冷冷道,“拾掇了吧!” 魏珠上前,与高云从合力,拽着那探子的脖领子就往外拽了去。整个殿内都回荡着那探子哀绝的惨叫,“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却头都没回,只盯着永琪,“病入膏肓的人,还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做出这些勾当来!是你太拿自己的病和性命不当回事,还是你根本就不将朕放在眼里?!” 皇帝越说心下越冷,负手而立,指尖已是在袖口里攥紧。 “从你身上,朕果然看见了当年允禩的影子去……当年以朕皇祖之圣明,允禩都敢私下结交大臣,图谋储君之位——永琪,今日的你,如此病重之时,还不忘了与外头人交接,窥伺朕意,你与当年的允禩又有何分别?你甚至比允禩更为丧心病狂!” 皇帝冷然勾起唇角,“永琪,好好养病,病好了就出宫就府去吧。” 皇帝说到此处,转身就朝外去。 可又在暖阁的门前停了停,并未回头,只幽幽道,“朕赐给你的王府,是贝勒喀尔楚珲从前的府邸。喀尔楚珲卒于顺治八年。” “喀尔楚珲卒后,承继这座王府的,是他的儿子克齐、孙子鲁宾。这座王府里,最后的一个贝勒就是鲁宾……鲁宾的生平和下场,你也该耳闻过。” 贝勒鲁宾,初封贝子,雍正元年袭封贝勒。在康熙年间,曾为“八爷党”成员。 雍正四年,雍正爷下旨:“贝子鲁宾,在西宁时,谄媚允禵。允禵曾遣鲁宾屡次寄书与允禩往来,同谋奸宄。” 雍正爷指责鲁宾在当年的八爷和十四爷之间充当联络的信使,促成八爷与十四爷的共谋。 “今在众人前询问时,鲁宾仍感允禩之恩,朦混具奏,理应即行正法!但鲁宾之父克齐只有鲁宾这一个儿子,鲁宾自己又无子。若将鲁宾正法,必致断绝其嗣矣。朕不忍绝人之嗣,鲁宾、著从宽免死。并伊妻妾,俱著监禁高墙。” 雍正爷在旨意中强调,鲁宾该死,只不过念在身为宗室,且无子嗣,若处死则令这一脉绝嗣,故此才饶鲁宾一命。 就在那一年,皇帝下旨将鲁宾削去贝勒,并与妻妾等一并圈禁。并且“伊之佐领,谅伊亦不能约朿,俱撤回置之公处”,将鲁宾这一脉所世袭的世管佐领也剥夺,变成了公中佐领去。 皇帝淡淡垂眸,将拳头展开,纾了口气。 “永琪,你说,朕是不是给你找了个最合适你的王府去?” 皇帝说完,抬步而去,再不回头! . 两日之后,亦即二月初五日,太医院后来派去的太医便惊慌来奏,说五阿哥越发不好了。从皇上那日看望之后,接连两天,竟是呕出血来。 皇帝坐在勤政殿里,静静抬眸。 “是谁将永琪给气成这样的?” 魏珠和高云从伺候在畔,眼珠儿都不敢动,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敢。 皇帝自己哼了一声儿,“朕想到了!高云从,传旨给宫殿监总管王常贵:朕于初三日至兆祥所,看视五阿哥病症。于无意中问及,现在患病,何能坐起剃头?据五阿哥奏称,福园门外,有一民人剃头甚好,著人唤进来剃的。” “朕想阿哥剃头,自有按摩处太监,何用外边民人?今五阿哥既用民人剃头,阿哥中用民人剃头者,谅不止一人,著总管查明具奏。” “再福园门系园庭禁地,不应令外人出入。今既将剃头民人领至阿哥住所,若优伶等辈亦可唤入乎?!该总管及五阿哥谙达等,交宫内总管治罪!” 高云从都暗暗一咧嘴,赶紧跪倒:“嗻!” 好嘛,如今五阿哥这么病重之时,皇上先将五阿哥身边两个太监给治罪了;回头又将五阿哥所里的总管太监,连同从小伺候在五阿哥身边儿的谙达都给治罪了。 所谓“打狗看主人”,皇上这么将五阿哥身边儿的人都给处置了,这几乎已经是向众人昭示:是五阿哥本人有不可告人之事…… . 皇帝在二月初五日将永琪之事处理完毕,二月初十日,婉兮满了七个月,正式报遇喜。 遇喜处开始为婉兮临盆而预备各项,婉兮的身边也正式添了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 一切都只等瓜熟蒂落。 皇帝将这些事都亲自过问完,这才当日起銮谒陵而去。 临行前,皇帝来看婉兮,攥着婉兮的手,眼中云淡风轻。 “安心养着身子,等着咱们的孩子临盆。便是朕这些日子不在京,这宫里也都会安安静静,再没什么叫你烦心的了。” 为了叫婉兮安心养胎,实则皇帝处置永琪的这些事,婉兮都还是并不知晓的。她纳闷儿地望着皇帝,心下情知皇上是话里有话,只是一时也猜不透。 皇帝就喜欢这样打哑谜,难得有点儿什么是她一时猜不透的,叫他心里颇有些得意。 他伸手过来拍拍婉兮面颊,“别劳神!爷都告诉你没什么烦心的了,你还自找烦恼去?” 婉兮便笑,垂首点头,“好,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归奴才什么也不想去了。” “倒是爷,这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皇帝将婉兮的头揽过来,在她嘴上小心地亲了亲,“人参你也乖乖噙化着,别断了。到时候临盆,好有力气!” 婉兮点头莞尔,“这几个月来噙化的这么些人参,在我肚子里攒起来,都够一个人参娃娃了!” 皇帝愉快大笑,“好,那这回就给爷生下一个人参娃娃来!” 婉兮却撅了嘴,“……可是人参在民间啊俗称‘棒槌’。若要当真生下个人参娃娃来,却愣得像根棒槌可怎么好?” 皇帝一想,也是忍俊不已,“棒槌就棒槌,朕倒想看看,朕的儿子还能怎么棒槌去!” . 皇帝当日起銮,恭谒东陵而去。 整个圆明园都安静下来,婉兮倒觉着有些寂寞。 这个京城、这座偌大的御园啊,若没有皇上在,就真是一座座空房子了。 因为已经正式报了遇喜,从此后婉兮的寝宫外便要由宫殿监加值房,又有太医等的值房,已经不方便内廷主位们再每日早晚来请安了。 婉兮便在二月十一日叫了最后一次请安,要在这一日将后宫诸事分派给其他主位去,叫大家各司内职。 婉兮便是不想主动打听什么,却也还是瞧着愉妃和鄂常在是一日甚或一日的不对劲了。 六宫散去,唯有语琴留下来陪婉兮说话儿。婉兮轻声问,“这几日瞧着愉妃和鄂常在都有些神色不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语琴垂首笑笑,“皇上不准任何事扰你养胎去,故此连我都不能随便进你寝宫去看你……” 婉兮握住语琴的手,“姐姐不必顾虑,便告诉我吧。要不我自己心里也得犯嘀咕,反倒劳神。” 语琴便眨眨眼,“皇上二月初五那日,忽然又下旨,将永琪兆祥所的总管,还有他身边的谙达,一并治罪了。” 婉兮都是扬眉,“永琪已是病重,连正月里两场宗亲宴都无法入宴,皇上这么忽然再度治罪他身边人,岂不是雪上加霜?” 语琴摊摊手,“要不怎么说,皇上对永琪的父子情分,怕也是就到进封亲王这儿就止了呢~皇上能给永琪的,也就是这么一个亲王的爵位了。” 婉兮蹙眉,“我倒不担心旁的,我就是担心英媛去……姐姐,玉蕤不在了,我便得替玉蕤照拂英媛母子去。如今兆祥所里这样的情形,那鄂凝又失了孩子,我怕英媛母子的处境要困难。” 语琴按住婉兮的手,“你现在身子沉了,这些事便不该你担心去!还有我呢,我自会替你盯着去。你这会子唯一要悬心的,只是你自己个儿的身子,是这个将要临盆的孩儿。旁的,你自都放给我去!” . 语琴回到自己的景仁宫,也是约略踌躇。 她虽已是高居妃位,可终究是江南汉女出身,在这宫里如果没有皇上和婉兮,她并无旁的倚仗去。 她这会子要替婉兮担下照拂英媛母子的事儿,她需要能帮她办事的人手。 语琴左右想罢,唯一能想到的人,便是英廉了。 当年她母家奉旨入旗,傅恒特地挑选了英廉来管理她母家所在佐领,且英廉颇有孝敬之心,这才有后来语瑟进宫之事。 语琴这些年都刻意远着英廉,可是这会子为了英媛母子,也只能破例。 语琴吩咐,“晴光,叫语瑟来。” 禄常在过来,听了语琴的话便笑,“原是为了这个。可是姐姐缘何放着一个现成儿的德保不用?德保可是英媛格格的叔父,倒比英廉更方便。” 语琴点头,“是这个话。只是就因为德保是英媛的叔父,故此凡事才该避嫌一些的好。况且德保是瑞贵人的阿玛,瑞贵人才走多久,何苦又牵连德保去?” 语瑟想想,便也点头,“姐姐如今身份贵重,自不便亲自去见英廉。此事便交给妹妹我吧。” 英廉这些年始终都有孝敬语琴之心,尤其是在语琴正式抚养小十五之后,英廉更是殷勤。这回好容易接了语琴一个差事,自是用心绸缪。 也是恰好,这个二月里,正是英媛的小阿哥种痘之时。 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太医院都在内务府治下,只需英廉一句话,太医们便上奏,说这位皇孙小阿哥先天羸弱,种痘之时最好有生母陪伴在左近,否则当真不敢说能不能顺利送圣去。 皇子皇孙种痘,太医们一向要将每日里的情形报给皇帝、皇太后、皇后三宫知晓。此时皇帝不在京中,皇太后年岁大了,而宫中皇后又早已形同虚设,故此所有的奏报都自是送到婉兮的宫里来。 太医院的这般奏报,自是婉兮想要的。婉兮自是欣然应允。 英媛顺利陪着儿子从兆祥所挪出来,暂时避开了重病的永琪和满心怨恨的鄂凝去。 . 皇帝二月初十从京中起銮,赴东陵;二十日便从东陵回来,没有直接去谒泰陵,而是特地进京,回到圆明园来。 哪怕中间只有一天的时间,他也得回来看看即将临盆的九儿啊。 皇帝虽说牵挂婉兮,可是也谨守孝心,还得先到畅春园去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看着儿子这风尘仆仆的样,也是叹气,“你在京里能歇几天?” 皇帝含笑道,“谒陵是大事,儿子哪里敢多歇呢?儿子只在京中停留一日,后天就赴泰陵。” 皇太后摇摇头,“你从前将谒东陵和谒泰陵给分成两半儿,中间非得折腾回京一趟不可,我倒也没少见过你那样。可是那时候你还年轻,折腾就折腾了;可是你如今都是五十六岁的人了……皇帝啊,你这会子可不能再随便折腾了。” 皇帝倒是淘气一笑,“可是在皇额娘跟前,儿子才二十六呢!这胳膊腿都年轻着,没什么折腾不起的。” 皇太后便扬眉,“这是你说的!既然还这么年轻,你怎么这次出巡,身边一个人都不带着?” “我是年纪大了,不能跟着你一起折腾了。可是你后宫里那些人,谁跟着你去伺候着,又有何不妥?” 皇太后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话题上,倒叫皇帝颇有些皱眉。 “皇额娘不能去,按例儿子是应该由皇贵妃陪伴。可是皇贵妃刚报了遇喜……” 皇太后沉沉叹气,“皇帝,你不是只有皇贵妃一个!那么些年轻的孩子,谁不能陪着你去?” 皇帝只是笑,却不答话。 皇太后抬手指了指永常在,“瞧瞧,这么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难道就不好?你就不能多看一眼去?” 皇帝倒是淡淡垂下眼帘,“永常在从进宫以来,一直都在皇额娘跟前伺候,皇额娘自然是一天都离不了的。儿子便是缺人伺候,也不缺永常在一个。” 皇太后懊恼地盯了皇帝半晌,继而缓缓道,“那圆明园里,你不在,该由谁做主啊?该是你那皇贵妃吧?” 皇帝嘴角抿起,抬眸望过来,“皇额娘有话请讲。” “哼!”皇太后瞟了永常在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那皇贵妃如今遇喜,自是顾不得外头的事。可是她顾不得,便自然会交给妃位上的来帮她分担。那庆妃自然是头一份儿的!” 皇帝点点头,“庆妃若能为皇贵妃分担,倒也是内职的分内之事。” 皇太后冷笑一声,“可是我怎么听说,庆妃那个妹子禄常在,颇有些不安分呢?一个小小的常在,无宠又无子,她能凭什么?还不是靠着庆妃,又或者说靠着你那皇贵妃啊!” 皇帝一眯眼,“禄常在?她怎么了?” 皇太后摇摇头,“具体的,你自己回去问!总归,内务府里头有些大臣,借着与她们陆家的关系,十分殷勤周到呢!” 皇帝淡淡一笑,起身行礼,“回皇额娘,儿子后天启程赴泰陵,就带兰贵人一同去吧。” . 十天没见,看着五十六岁的皇帝如此风尘仆仆而归,婉兮自是心疼。 婉兮却也没有忽略皇帝眉眼之间的一缕不快。 “爷……累了吧?” 皇帝捏了捏婉兮的手,“谁说的?没有!只是这十天来悬心着你和孩子,也许眉头皱得太多,这便留下褶儿了。” 婉兮莞尔,伸手替皇帝去抚平那眉间的印痕去。 “爷不必担心,我和孩子都好着呢。就凭吃下去的那么些人参,这个小家伙也注定是个活蹦乱跳的。瞧他天天在我肚子里恨不得折跟头这个劲儿,临盆的时候必定都不用我费什么劲,他自己都能忙三火四地跳出来!” 皇帝这才宽心一笑,“嗯,爷瞧着他也不是个稳当客。” . 畅春园里,皇帝离去,永常在一腔的希望再度落空,不由得跺着脚回到自己的偏殿去,恼得直撕手绢儿。 “皇上又赢了,皇太后果然还是更向着她钮祜禄家的人,这便瞪眼又被皇上给唬了!” 第2575章 九卷13 这个三月有人冷 观岚小心地看一眼永常在,“奴才倒没想到,皇太后主子能那么直接就把禄常在的事儿给说出来了……禄常在是庆妃的本家儿,庆妃又与皇贵妃那般情同姐妹的,皇上护着皇贵妃和十五阿哥母子,心下岂不是要画魂儿去?” “一旦皇上怀疑起皇太后这话是从哪儿来的,还不得想到小主儿您去?终究,小主儿的阿玛四格大人,现在就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职分呢。” 以观岚看来,那兰贵人进宫都九年了,若能得宠,早就该得宠了。皇上九年不搭理她,摆明了皇上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位出自皇太后母家同门的格格去。 可是皇上今儿还就忽然说要带兰贵人去谒泰陵,这固然有哄着皇太后的意思,可是同时,会不会也是皇上对永常在有些怀疑了,这才压根儿就不肯给永常在机会去? 永常在也不由得眯了眯眼,“你是说,皇上怀疑是我了?” 观岚咬着嘴唇点点头。 永常在眼珠儿转了转,却反倒将手绢儿给扬到天上去了,“皇上怀疑就怀疑!总归现如今总管内务府大臣那么多呢,又不止我阿玛一个!” 此时的总管内务府大臣,除了四格和德保之外,还有九爷傅恒、阿里衮、三和、英廉、塔克图、赫尔经额;以及因德保暂时兼任学政,故此要分担德保差事,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赫尔经额。 除此,上头还有一位管内务府事务的庄亲王呢。 这些人除了宗室,就是重臣,皇上便是疑虑,总也不能挨个儿都问去不是? 永常在抱着膀子勾了勾唇角,“况且这里头,阿里衮可就是皇太后本家儿的钮祜禄氏啊!阿里衮说起来,还是兰贵人的叔祖父,他遇见事儿了,私下禀告给皇太后,顺便替兰贵人铺路,这岂不是比咱们更有可能?” 观岚这才松口气,“原来小主儿已经筹划好了转圜,倒叫奴才白担了回心。” 永常在想笑,却末了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进宫快三年了,我也该长点儿心了。要不然难道也跟那些一辈子无宠的人似的,就这么白白老死在宫中么?” 观岚叹了口气。 只可惜小主儿是汉姓人,虽说皇太后喜欢,却终究隔着一层。一旦跟钮祜禄家的格格比起来,皇太后的心就立马偏到兰贵人那边去了。 永常在瞟了观岚一眼,“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呢。不过不怕,瞧皇贵妃以汉姓女之身,将皇后都扳倒马下;而我阿玛是镶白旗汉军都统兼总管内务府大臣,连一般满人世家的格格都比不上……我就更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观岚也是恬淡垂首,“可不是?便说当日被皇后送进皇太后宫里伺候的,是小主儿和福贵人两个。虽说福贵人抢先一步进封了贵人,可是她现在,又在哪儿呢?皇太后跟前啊,如今唯有小主儿一人去。” 永常在得意一笑,“皇太后跟前,不过是是咱们小试牛刀。将来,我要的是在皇上跟前,也只剩下我一个儿去!” . 皇帝在京中只停留一日,二月二十二日起銮,赴泰陵。 皇帝这次走,带了几个常在之外,让人瞩目的是兰贵人。 这日永常在从畅春园过圆明园来,是奉皇太后的旨意,前来看望永琪之子种痘的情形。永常在办完了差事,这便来给婉兮请安。 宫殿监当值的奏事太监给回奏进来,到语琴这儿就给截住了。 语琴是顾着婉兮的身子,这便说,“去问问永常在可有要紧的事?若有的话,直接与我说就是;若没有旁的事,只是来寻常请安,便请回吧。这会子皇贵妃身子沉了,不宜分心,等皇嗣顺利临盆,自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奏事太监将语琴的话儿传出来,永常在听进耳朵里,心下便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想了想,转身去了语琴的寝宫。 语琴不在寝宫,禄常在便迎出来。 两位常在一起坐着说了会儿话,永常在这才幽幽道,“禄姐姐与户部左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英廉大人,颇有私交?” 禄常在心下一紧,情知永常在是话里有话。 禄常在忙解释,“因我姐姐进宫,皇上恩旨我陆家奉旨入旗。我母家正在英廉大人所掌的佐领之下……永妹妹,怎么了?” 永常在耸耸肩,“原来是这一层干系,那倒是再自然不过了!不过禄姐姐与英廉大人这一层私谊,外人并不知晓。若有人撞见禄姐姐与英廉大人私下往来,倒不知生出多少猜想,惹出多少事端来。” “禄姐姐是庆妃娘娘的妹子,庆妃娘娘又与皇贵妃情同姐妹……禄姐姐便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好连累庆妃娘娘和皇贵妃娘娘不是?” 禄常在就是一惊,“妹妹的意思是,内务府里有人捡到我与英廉往来?” 永常在叹了口气,“还都捅到皇太后耳朵里去了……皇太后本就不待见咱们汉姓人,禄姐姐从此千万小心些吧。” 禄常在如遭雷劈,惊得猛然站起,朝永常在便是一礼,“妹妹救我!妹妹万万叫我知道,竟是谁想害我?” 永常在缓缓垂首,“以禄姐姐的聪明,哪里还需要小妹我提醒呢?皇上刚又离了京,终究是谁得了计,禄姐姐自看得真真儿的。” 永常在点到即止,这便告辞,“皇太后跟前不能没人伺候,我也不便久留。我今日来,是为皇贵妃、庆妃和姐姐你们三人悬心。只是没能见着皇贵妃和庆妃二位娘娘,倒要请禄姐姐代小妹向二位娘娘请安。” 禄常在心下惴惴不安,勉强送永常在到门口。 目送永常在乘小轿离去,禄常在回到寝殿,便小心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兰贵人?” 离了圆明园的永常在,坐在小轿里满意一笑。 如今后宫里,皇太后与皇贵妃便是两派之首。皇太后本家儿钮祜禄氏的格格,她自忖暂且不好对付,那她索性就托付给皇贵妃这一派人了。 钮祜禄家的格格,眼前有个兰贵人,另外还有一个小钮祜禄氏呢。趁着那小钮祜禄氏还没进宫,她能先摁下去一个是一个。 . 皇帝此次赴泰陵,回来得比谒东陵更快些。 二月二十八日,已然回到京中。 舒妃代婉兮,带领六宫前去接驾。禄常在跟随在队中,只是独独格外留意兰贵人去。 在禄常在看来,兰贵人颇为容光焕发。 皇帝去看婉兮,语琴带着禄常在回自己宫中。语琴不由多盯了禄常在几眼,“语瑟,你这几日看着有些神情恍惚,这是怎么了?” 禄常在努力笑了笑,“姐姐,我是替皇贵妃委屈……皇贵妃此时已将临盆,可是皇上却带了兰贵人同去谒陵。姐姐没见兰贵人的模样儿?我瞧着,那必定是兰贵人又复宠了。” 语琴早已年过不惑,此时听见语瑟这些话,也只是淡淡一笑。 “是么?我倒没腾出工夫来去瞧那兰贵人。不过不管兰贵人怎么着,这又与皇贵妃何关?皇上若肯委屈皇贵妃,那此时就不该是四十岁的皇贵妃还能临盆,反倒该是兰贵人这样的人正当宠了。” 见语琴如此笃定,禄常在倒不好再坚持,只是心下终究还是有些不妥帖。 毕竟,她担心兰贵人是将她告到了皇太后跟前去。而她私下与英廉的来往,还有一些是瞒着语琴的…… 她母家着实艰辛,如今唯母亲,以及姐姐并三个外甥女。姐姐家又不在旗,没有旗人的钱粮,母女四人都指望着母亲的一份钱粮过活……她位分又低,手里没有几两银子,这便不得不时常私下拜托英廉照应母家。 这若叫姐姐知道,姐姐是必定不准的,她便只能瞒着。 . 皇帝回到圆明园来,见婉兮和胎儿一切都好,这才松了口气下来。 可是这平静里却也隐藏着危机,毛团儿便将那拉氏与十二阿哥永璂那边的事儿带了过来。 虽说永璂放弃了,没敢动手,可是这事儿自又勾起了皇帝对那拉氏的厌恶。 “有些人,只要活着便不肯消停!朕倒佩服她,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她竟然还能活着!还放不下她那满心的算计去!是朕对她,还太仁慈了!” 皇帝眸光一寒,瞟了魏珠去一眼。 魏珠垂首静静听着,待得皇帝拂袖而去,魏珠走到殿外,立在月台想了想。 久在御前伺候的人,必须得长一双极灵的耳朵。皇上但凡说的一个字,他们心下都得领会出千百种意思来。 更何况皇上今日这话,倒不难理解。 难的是,如何处置。 若没有皇太后、祖宗家法和前朝那些宗室觉罗们的掣肘,皇上早就干净痛快地处置了永和宫那位了。既然还做不到,就是皇上自己没办法直接下这个旨意。 那就是奴才们效忠的机会了。 魏珠去了敬事房值房,去寻几位宫殿监的总管:马国用、王常贵、张玉都在,见魏珠这个神情,便知道是皇上有事。 魏珠便含蓄委婉地将此事说了。 身为宫殿监的总管太监,马国用和张玉等人在外人的眼里自是都威风八面,可是皇上却一向对太监的管理极其严格。 便是这马国用和张玉两位总管太监,在乾隆十六年的时候儿就曾在皇上眼前领过罪:那一年夏天,皇帝的一件葛布夏袍子中发现一根缝衣针,险些刺伤皇帝手臂。两位总管太监马国用和张玉都交内务府治罪。 张玉被鞭一百,革去总管人,仍令当差;马国用则从六品降为七品,罚一半年俸。 领略过帝王之怒的二人,其后虽京复起,职位擢升,可是却也从此更为畏惧天威。 今日听了魏珠的话,几人自不敢怠慢。从这一日起开始凑在一处想法子,到三月三日那天终于议出了法子。 之所以定在三月三这天议出结论来,几位总管也是有用意的:三月三在满人的习俗里,有“开马绊”一说。简而言之便是在这一天做法下神,希冀去除羁绊,办事顺利之意。 永和宫那位,对于皇上来说已经成了一道绊子,皇上已经急不可耐想要除去。 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初三日,总管马国用、王常贵、张玉议得:永和宫茶水炭十斤,初四日全止。熟火首领梁忠孝、李忠应来,将此帖送进宫;总管潘凤、王忠又将熟火首领何玉奉、于保林、姜坤传在月华门应来,记此。 这便是将皇后茶房撤了。 后宫之中,除了皇帝、皇太后之外,唯有皇后、皇贵妃有自己的单独的茶房。茶法负责清茶、奶茶之外,还可伺候一些粥汤,以及煎药所用。 茶房的炭例,以婉兮的皇贵妃茶房炭例做对比:皇贵妃茶房红萝炭五斤、黑炭二十五斤;而那拉氏被锁入永和宫之后,茶水炭只剩下黑炭十斤,别说没法超过皇贵妃的份例去,更是低得连一般都没有。 黑炭十斤,甚至是唱戏的南府学生们的茶水炭例…… 便是这么一点黑炭,便从这一日起,也被止退了。也就是说从此往后,那拉氏别说连一口热茶都不容易喝上,便连生病煎药,也难了。 . 三月初一日,皇帝将钦天监做了个调整,下旨以兵部左侍郎期成额来管理钦天监。 三月初一当日,皇帝更是回到紫禁城,在乾清门,行御门听政之典。 皇帝在紫禁城里直延宕到三月初三,得了宫殿监几位总管议得的结论,这才在三月初三晚些时候,欣然返回圆明园去。 消息传到永寿宫,那拉氏正呆呆坐在窗边,抬头望着那四边红墙围起来的一块方方的天。 二妞和五妞一听,从明日开始,这永和宫里的茶水炭都给止了,两人也都差点要哭了。 她们倒不是心疼那拉氏,她们是心疼自己……她们自己也要没茶喝了。 那拉氏却有些无动于衷,她的心思都在那块四四方方的天上。 三月三,她今儿刚翻过皇历的。 她指着天际对两个女子说,“你们看,那纸鸢多好看啊!那是个皇后吧?还带着响鼻儿的。对了,带响的,那叫风筝了!” 五代李邺于宫中作纸鸢,引线乘风为戏,后于鸢首以竹为笛,使风入竹,声如筝鸣,故名风筝。所以不能发出声音的叫“纸鸢”,能发出声音的叫“风筝”。 二妞和五妞看了一眼,都低声道,“回主子,天上没有纸鸢,更没有风筝啊。” 那些纸鸢啊、风筝啊的,从最初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了军事上窥伺城中所用的,而这里是皇宫大内,每一座高墙内都是秘密,故此哪里有人敢随便放风筝呢? 就更别说此时用作冷宫,锁着皇后的这座永和宫了。这里对于整个后宫来说,是防备最为森严之地。 那拉氏又眨了眨眼,那天上的幻影终是一点点散尽了。 原来真的没有风筝;在这宫墙之内,没有人能逃出生天。 那拉氏收回目光,“你们两个方才说什么?茶水炭全停了?” 二妞和五妞都深深垂首,“……正是。” 那拉氏却陡然一声冷笑,“那又怕什么!便是没了茶水炭,这天儿也热起来了,我喝凉水照样儿!” “皇上又来新招……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不过是这个!你们这就去告诉他们,这茶水炭止得好,我本来就嫌天热了,热汤热水的都喝不下去呢!” 皇后依旧如此嘴硬,二妞和五妞两个却是欲哭无泪。 “主子……主子明鉴,天儿是热了,便是喝口凉水也不要紧。可是主子啊,倘若煎药也没有了炭火去,那可又该怎么好?” 那拉氏怔了怔,“煎药?哈,咱们为什么要煎药?我病了么,没有!” 那拉氏站起来,立在窗边,高高举起拳头,“我没有病,我没有!没有病的人,不用吃药!” . 三月阳春,万物生发,可是乾隆三十一年的这个三月,却在春暖之中,悄然融入了两股寒意去。 一是断了茶水炭的永和宫,另外一股,就是兆祥所里的永琪。 三月初八日,在几个月的勉力坚持,在每个月用十五两八钱的人参重补之下,永琪依旧是无力回天,在皇帝接连惩治太医、治罪他身边太监这两记重拳之后,终于所有希望全都化为泡影,再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能量——就在三月初八这一天,永琪终是带着太多的不甘,撒手西去。 而此时英媛还陪着儿子种痘,不在兆祥所中。兆祥所里,唯有鄂凝带着胡博容两个,眼睁睁看着永琪挣扎不过,终是阴阳两隔。 鄂凝挽不回丈夫的性命,满腔的怒火和怨气又鞭长莫及无法发泄到英媛母子身上去,她嚎哭着,一扭头就看见了抱着大格格哭倒在地的胡博容。 鄂凝一声尖叫,猛然一把就揪住了胡博容的头发去。 “你我心知肚明,王爷的腿病是怎么起的!那年我和英媛都不在王爷身边儿,唯有你跟着王爷同去热河……就是你这卑贱的蹄子,惑引王爷,叫王爷贪欢过甚,这才伤了根基去!” 头发瞬间被撕得散落下来,大格格吓得抱住额娘“哇”地就哭了出来。 鄂凝反倒更恨,指着大格格便骂,“还敢抵赖么?你这孩子就是那么来的!你害了王爷,你怎么配生下王爷的骨血?!” 胡博容狼狈不堪,一面悲恸夫君的薨逝,一边又心疼女儿要亲眼看着她这般被福晋磋磨…… 她伏地叩首,苦苦哀求,“福晋!求您准奴才叫嬷嬷来,将大格格抱走。福晋有什么恨,什么怨,等大格格出去,奴才全都受,不敢有半个不字。” 鄂凝冷冷盯着胡博容,半晌,还是缓缓蹲下来,伸开手臂,柔声呼唤,“大格,来,到额娘这儿来。” 大格格被吓着了,伏在母亲的怀里,不敢看鄂凝。 鄂凝反倒更温柔地笑,“大格,额娘的乖孩子,来。在这个家里,唯有我才是你的额娘,其余的,他们都是奴才;而你,是亲王之女,是主子!” 胡博容泪如雨下,不忍看自己的女儿夹在当间儿,又惊又怕,两面为难。 胡博容狠下心来,这便轻轻推了女儿一下,“福晋叫你,快去。” 大格格终于小心翼翼走向鄂凝,叫了声“额娘”。鄂凝一把将大格格给抱住,登时站了起来,叫大格格与胡博容距离远远的。 “大格乖,从今往后,大格就跟额娘一起住了。额娘有什么好的,都给咱们大格。” 胡博容如何听不懂鄂凝的意思!除了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已经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 唯有,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少受些苦。 胡博容便向孩子用力点头,“好格格,一切都听福晋的,啊~~” 大格格只好软软伏进鄂凝的怀里,怯生生地说,“女儿谢额娘。” 额娘满意地将大格格交给嬷嬷抱了出去。 胡博容高高抬头,不舍地紧紧望住女儿的背影。那么小小的女儿,从坐下胎根基就弱,下生以后这几年身子也没养壮实了。看着女儿背影那般柔柔软软,她这个当娘的心啊,像是被尖刀给剜出来,又被乱刃给剁碎了一般。 她多想再多陪女儿几年,至少能亲手将女儿给养得白白胖胖一些。不然这个人世这么多霜刀冰剑,女儿又该如何来扛过? 可是……她怕自己当真已经没机会等到这一天了。 阿哥爷薨逝了,从此他们这个家里,自然要由福晋来做主。唯一的盼望是等英媛的儿子长大了,承袭了爵位,才能成为荣王府的主人。 可是那孩子今年才两岁大,终究太小。距离承袭爵位,怕是还有二十年去。 二十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难道要自己的女儿天天都夹在她和福晋的夹缝里,左右为难,受尽磋磨? . 看着胡博容对大格格那不舍的眼神,鄂凝高高站着,目光越发冷了下来。 她跟胡博容两人是在次间说话,而阿哥爷的尸首就在暖阁里呢。这次间啊,仿佛就是搁在阴阳之间的奈何桥。一步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此时她已经顾不得再为阿哥爷哀恸,她的赶紧想想,她以后那几十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第2576章 九卷14 天子岂是好惹的? 如今情势明白地摆在她面前:虽说她是阿哥爷的嫡福晋,可是她却没孩子! 反倒是英媛和胡博容这两个没有名分的“阿哥使女”,一个有儿子,一个有闺女! 如今阿哥爷不在了,荣亲王这一脉、还有那宫外已经预备好的荣王府,注定要由孩子们来承继。她便是如今还占着荣亲王福晋的位子,可是……等孩子们陆续长大,自然都各尊自己的生母,谁还将她放在眼里啊? 所以,她得抢下一个孩子,绑在自己身边儿! 若依她的本意,她自然原本是想抢下英媛的儿子来的。终究儿子才能承袭爵位,才能在王府当家。 可是说来也是不巧,偏这会子那孩子还在园子里种痘,英媛也在那陪着! 种痘的规矩那样严格,她连边儿都挨不上去;况且她也不能不忌惮着英媛母家如今的地位去——终究英媛的阿玛观保,这会子是左副都御史;英媛的叔父德保此时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啊! 这会子能留给她的、唯一的机会,就剩下大格格了。 虽说大格格只是个女孩儿,比不上英媛的儿子去,但是好歹那也是阿哥爷的血脉,将来自有份例,且皇上还会念在年幼丧父的份儿上有所怜惜。 总归比她自己光杆儿一个寡妇,要好太多。 更妙的是,胡博容母家低微,便是她夺了胡博容的孩子去,胡博容出了什么事,那胡家也不敢折腾出什么水花儿来。 心意已定,下手自然要趁早,以免夜长梦多。 她更要防备的是一旦英媛母子归来,英媛跟胡博容两人联起手来与她抗衡,到时候那两个奴才手里还有两个孩子,那她才是绝望了。 . 嬷嬷抱着大格格走远了,背影都瞧不见了。 鄂凝满意地转过身来,蹲下来亲手扶起胡博容来。 胡博容哪里敢起身,鄂凝却手上加了劲,由不得胡博容不起来。 鄂凝几乎是将胡博容给拎起来的,摁坐在炕上。 “阿哥爷就这么走了,将咱们孤儿寡妇的扔下,博容啊,你难受么?”鄂凝倒像是换了副嘴脸,柔声细语地与胡博容说话儿。 胡博容却何尝敢相信福晋是转了心性儿了?她知道,福晋这会子其实是笑面虎,是笑里藏刀,心里只会打着更阴狠的算盘去! 可是话问到眼前来,胡博容无可闪避。她只能垂首落泪,“奴才痛不欲生……怎么都想不到阿哥爷就这么去了……阿哥爷还这么年轻,这会子刚刚过完二十五生日啊!” 鄂凝眼睛一亮,幽幽抬眸,“是么?阿哥爷薨逝,博容你痛不欲生?” 胡博容心尖激灵一跳。 鄂凝冷笑着道,“阿哥爷地下无人伺候,既然博容你重情重义如此,那你就跟着阿哥爷下去,伺候阿哥爷吧!” “福晋!”胡博容一声哀叫,从炕沿儿直接滑到在地,双膝跪倒,“奴才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奴才是说,奴才是说……” 鄂凝唇角冷意更深,眼中带了丝怜悯,盯着胡博容;可是她眼里,冷酷却比怜悯多了几十几百倍去! 胡博容知道糟了,这便大哭着哀求,“奴才求福晋开恩!奴才还得陪着大格格……” 鄂凝缓缓理了理袍袖,“就是为了大格儿啊。博容啊,你是大格儿的生母,我是大格儿的额娘。如今阿哥爷已经不在了,那你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皇子使女,这名分是再没机会改了……若你活着,她就永远是皇子使女所出的庶女。” “可我说假如,你不在了,英媛自是只能顾着她自己的儿子,无暇分心来照顾大格儿。那大格儿就只能归到我身边儿,由我来亲自抚养着……博容啊,你瞧,那大格儿的身份就变了,跟我嫡出的没区别了去。” 鄂凝唇角一缕笑意漾开,“博容,你自己说说,究竟哪样儿才是真的对大格儿好?你是大格儿的生母,你自该什么都为了孩子着想……你该能看得明白。” 鄂凝说着缓缓起身,眼神变凉。 “况且王爷的病是怎么坐下的,这笔账你别以为我就肯与你善罢甘休了!我才二十几岁,你就让我从现在开始守寡……胡博容,我这一生落得如此,自都是你害的!我不会饶了你,无论是为了给王爷讨一个公道,还是为了我自己,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就让你那每一天都为了你的罪而赎罪去!” 胡博容哀哀地哭倒在地。 . 这晚胡博容回到自己的寝殿,身边的人都被鄂凝下令给换走了。此时殿内殿外守着的,都是福晋的人。 当真是固若金汤,叫她插翅难逃。 她一点一点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先小心将大格格的物件儿都收拾起来,按着门类分别码齐整了,将各种放不下心的都写下来,留给福晋去。 然后,再将自己小心翼翼珍藏着的阿哥爷赐给的物件儿,全都捧了出来,一件一件投进火里去,全都给烧了。 这些就当是化给阿哥爷,也是化给自己,黄泉路上用的吧。 又或者说……也是一种怨,一种不甘。 无论当时单独陪阿哥爷赴热河,还是阿哥爷的贪欢,以致于叫阿哥爷落下腿病去,这些哪有一样是她想要的,是她能决定的? 她只是一个出身于汉姓包衣的皇子使女,阿哥爷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她的主子。阿哥爷想要做什么,她都只能柔顺地服从,哪里有资格说半个不字去?可是凭什么都将阿哥爷坐下病的罪过都安在她的头上去? 她这一生,不过只是想守着自己的孩子,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去罢了。可是却为何上天不准,更有福晋这样的人不容她? 她这一生啊,走到今日,回头去看,竟仿佛全都是错了。 或许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不该被选入宫来,不该被指进五阿哥的所儿里,更不该……伺候了五阿哥,为五阿哥生儿育女。 若这辈子还能有机会重新选择,她宁愿这个人间、这个宫廷,她从来就没有来过。 安排完了一切,她麻木地起身,问那些由福晋派来看着她的人,“我能不能,再去看一眼大格格?姑娘们瞧,我刚将大格格的东西都给归置好,姑娘们好歹开恩,叫我将这些都给大格格送过去。” 那几个女子都是笑得冰冷,“这些东西,我们自然会给大格格送过去,胡姑娘就放心吧。再说大格格从此由福晋亲为抚养,那什么更好的没有?胡姑娘的这些,日后大格格是必定都用不上的了。” . 三月初九日辰时,亦即永琪薨逝的次日,胡博容亦吞金而亡。 不过,自然这死因是讳莫如深,并不向外人道去。 消息报进园子来,语琴得了信儿,也是坐着怔忡了好半晌。 “你们都听好了,此事暂且万万瞒住皇贵妃去。” 说起来她与九儿等一众姐妹们,与这个胡博容的接触倒是有限。不过因为玉蕤和英媛的缘故,对这胡博容的事倒是也听说过不少。 胡博容在大格格之前,也曾经失去过孩子;如今就在永琪薨逝的次日,且还是一大早就这么故去了。若说是巧合,也实在是太过于巧了。 语琴着心下也不由得十分同情了去,忍不住替那胡博容掉了几串眼泪下来。 晴光看主子掉泪,也忍不住道,“依奴才瞧着,这必定是五阿哥那福晋搞的鬼!” 语琴叹口气,点点头,“幸亏咱们动手早,将英媛母子从兆祥所里给挪出来,要不然这会子遭难的怕不止那胡氏一人。” “也是英媛的小阿哥是个有福气的,正好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种痘,倒将兆祥所里这些腌臜事都给躲开了。” “咱们禄常在小主儿便是有功的,”晴光便也跟着凑趣儿,不过旋即还是有些皱眉头,“只是虽说这会子英媛格格跟小阿哥幸运避开了,可是小阿哥还小啊,以后荣王府里就剩下五阿哥那狠心的福晋和英媛格格两人了,还指不定五福晋要怎么磋磨英媛格格去呢!” 语琴也是皱眉,“此事终究还都得等皇贵妃来处置。便是我,都只有替英媛母子着急的份儿。” 不管怎么着,鄂凝终究是亲王嫡福晋,而英媛不过是皇子使女,没有正是名分的。在小阿哥长大之前,这漫长的十多年,英媛又能怎么过去?——而有本事能在这祖宗规矩之上动些心思的,也唯有九儿了。 因为九儿有这天下最大的倚仗,故此别人做不到的事,九儿才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啊。 . 胡博容是辰时(早7~9)身故,当日戌时(晚7~9)便已入棺。 三月初十日,内务府大臣为胡博容之事奏请皇上旨意。 内务府大臣奏请为:所用棺内围缎并棺套座罩、床桌套等项,俱照侧福金例,议用红色缎,动用官房库银一千两办理。 只是因胡博容身份原本为皇子使女,且并未产子,故不能按侧福晋例。皇帝下旨:“著照阿哥使女分例办,随在阿哥一处安放”。 内务府大臣们查得定例: “凡使女病故,俱系行工部办理。今五阿哥使女之事未经行部,径由本府内管领处公用银两项下通融办理。” “其棺内围缎床褥俱用红色缎,其余棺套座罩床桌套等项俱用石青色缎。格格名下太监、女子穿孝,每日供饭一次。” “雇觅大杠行罩杠夫六十四人俱穿青衣,於十四日随在阿哥金棺后送至静安庄,安放在阿哥金棺西边稍后。每逢上坟日期,议在阿哥分例内分给克食饭菜饽饽桌一张。” 胡博容的一生,宠辱也好,悲欢也罢,至此,都已随着盖棺而论定。 再也没有机会更改、重来。 这就是宫廷、王府之中,太多汉姓包衣使女命运的缩影。若没有夫君的疼爱,又或者说夫君的疼爱不能持久而专注,那么这个汉姓包衣女即便是诞育过子嗣,可是自己的命运却依旧是被主子们掐在掌心儿里的玩意儿一般,说断就断了。 没人追究,没人生怜。 原本婉兮的身份与这胡博容何其相似?可是皇帝不是永琪,婉兮也从未曾沦入这样的境地之中去。胡博容凄惨自尽,而婉兮则以皇贵妃之位,为后宫之主,安安静静等着自己的孩子临盆。 此种对比,何止云泥? 这荣王府里,数代之后,仿佛因果循环,又有一位鄂家的女儿嫁入却做了妾。尽管那位鄂家的格格乃为有清一代女词人之首,儿女双全,却还是被逐出王府门去……多年之后的那位鄂家的格格才情之高,委屈之深,自然惹人同情;只是,这也或许是为先人担了因果去吧? . 同样在三月初九这一日,也就是胡博容身故这一天,皇帝亲自下旨:十二阿哥、绵德绵恩阿哥给五阿哥穿孝。 这道旨意传开,前朝后宫无不哗然。 绵德、绵恩两位皇孙,身为永琪的侄儿辈,为永琪穿孝,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十二阿哥为永琪穿孝,这却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了。 不是说永璂不能为永琪穿孝,这是自家兄弟,永璂又是当弟弟的,穿孝也属应当——可是特别的却在于永璂是去年被指婚,今年原本应该大婚的! 同岁、且一同被指婚的永瑆和永璂两个,皇上就没叫永瑆来给穿孝;却偏偏叫了永璂。 可是宫中又不是没有现成的皇子来穿孝了,比方说还有一个现成的八阿哥永璇呢,那也既是永琪的弟弟,且今年没什么不宜穿孝的事儿啊! 况且钦天监早已按着永璂和福晋两人的生辰,选定了今年大婚的吉期去。 吉期之一为:按照福晋的大利日为四月十日,故此择得本年三月二十一日行初定礼,四月初十日行成婚礼; 吉期之二为:八月初三行初定礼,十月十三行成婚礼。 这两个吉期,无论哪一个,都已经近在眼前。且永璂的福晋已经进宫,等待成婚……若是永璂这会子给永琪穿孝,那这大婚还怎么成? 皇上这道旨意一下,内务府大臣们都迷糊成一锅粥了,赶紧上奏本请旨。 皇帝倒是淡然:“朕的旨意已下,断无更改之理。若永璂穿孝,与婚期相撞,那便将婚期推后罢了。穿孝的日子不能更改,婚礼的吉期今年错过了,也还有明年嘛! 皇帝都如此说了,内务府大臣们谁还敢说旁的呢? 只是众人下朝之后,德保都忍不住与傅恒低声嘀咕了几句:“皇上三月初一日忽然命兵部左侍郎管理钦天监……下官原本还有些不解,这兵部怎么能管钦天监事务去?” “可是今日得了皇上这道旨意,下官倒有些茅塞顿开之感。” 傅恒也是轻轻叹了口气,“今日皇上宁肯推迟十二阿哥的大婚吉期,也要坚持叫十二阿哥给五阿哥穿孝……此事如是钦天监大臣以天意而据理力争,皇上倒也不能不敬重天意去……” 德保点头,“而皇上刚刚叫兵部左侍郎来管理钦天监……想来钦天监今日是没人向皇上谏阻了。” 傅恒没做声,默默向前走去。 眼前这件事看着原本有些匪夷所思,可是若联系上几日前永和宫才将茶水炭都给停了的事儿……这便叫他心底都不能不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来。 ——如今永和宫那位,除了皇后的空名衔之外,就只剩下永璂这个嫡子去了。 皇上暂且动不了那人的皇后名号,这便要将永璂的待遇也削减了去——又或者说,皇上怕是根本就不想让永和宫那位亲眼看见儿子成婚了去。 . 这样的消息,开齐礼总是会“慷慨”地都传给那拉氏听的。 开齐礼传完了消息,叹了口气,“看样子皇后主子今年便不必等了……十二阿哥今年给五阿哥穿过孝去,三月二十一的初定礼已是注定不能行礼了;至于八月间的那个吉期么,怕也还是跟五阿哥奉安下葬的日子撞在一起,那便自然也不得用了。” “奴才忖着,皇后主子今年这一整年,就都不用等了。” 那拉氏听罢也是一个摇晃,她手指狠狠抓住门棂,“那……永瑆呢?” 永瑆与永璂同岁,又是一同指婚,这大婚吉期自都是一同占得的。就如当年的绵德和绵恩兄弟俩一样。 开齐礼却波浪波浪脑袋,“十一阿哥?皇上没让十一阿哥穿孝,那十一阿哥今年的大婚吉期自然也不受妨碍,内务府自照常准备,正热闹着呢!” 那拉氏抓住门棂,眼前不由得有些发黑。 “那傅恒家,也陪送了不少东西吧?”那拉氏哀哀地问。 永瑆的福晋是傅恒的女儿,以傅恒的地位与财力,自不会委屈自己的女儿去。 开齐礼笑,“可不是么~~忠勇公嫁女,与皇上两为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忠勇公自是将所有的谢恩之心,都化作了陪嫁妆奁去。忠勇公必定是怕大婚当日都送不过来,这便提前了流水样地往宫里送呐!” 那拉氏眼前的黑迟迟无法散去,就像黑夜早来,漫漫不散。 她极力地冷笑,“那又怎样!我永璂的福晋,不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不也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就算她阿玛的官职低些,可是她祖父也依旧还是台吉!她母家前头几代,也有公主之子!” 开齐礼故作惊讶,“既然如此,那十二阿哥的福晋按说也该陪送不少吧?外藩王公,跟咱们朝中的公侯还不一样,人家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还有自己封地的出产啊!那十二阿哥福晋家给陪送的,只会比忠勇公家陪送的多,绝不会少!” 那拉氏桀骜点头,“那是自然!” 开齐礼却笑了,在这堂堂的正宫皇后面前,竟是“言笑无状”,笑不可抑。 那拉氏眼睛虽说有些黑,看不清,可是开齐礼的笑声却像是顽固的绳套子,将她耳朵给缠住,躲闪不开。 那拉氏听开齐礼笑成这样,不由得有些心悸。 “你笑什么,啊?大胆的奴才,你究竟在笑什么?你说!” 开齐礼笑够了,这才不慌不忙道,“按例皇子福晋进宫,应该由母家陪送使女八人。可是咱们十二阿哥的福晋啊,唉……统共就带了一名蒙古女子进宫来。” “皇后主子您听见了吧?十二阿哥福晋带没带其他的陪送进来,奴才倒没去探听,不过就连最贴身的陪送女子,竟然只带进来一名——那奴才就也不难猜着,她母家得穷成什么样,又或者说她阿玛的官职得低到什么样儿……” “使女尚且如此,那其余的陪送啊,唉,皇后主子您也就不必指望了!” 那拉氏一双眼死死圆睁,想要看清楚开齐礼的神色,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她的指甲都抠进门棂的木头里去,听见开齐礼告退要走,她急得大喊了起来,“你胡说!胡说!!不会的,皇上不会心狠到给我的永璂这样穷困又卑微的福晋的!” “永璂是他的嫡皇子啊,是他唯一的嫡皇子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让嫡皇子承继大位的啊!他怎么能这么对我的永璂,他怎么可以?!” 连开齐礼看着那拉氏这副心痛欲死、近乎癫狂的模样,心下都不由得幽幽一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好好儿的辉发部贝勒的直系后代,好好儿的出身尊贵的满洲格格,进宫以来除了不得皇上的宠爱,但是好歹还有祖宗家法和皇太后的护持,这一路走来也算水到渠成。 可是怎么就不肯安安分分的,怎么就不能好好儿当一个皇后,非要将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叫皇上恩断情绝之余,恨不得她死?! 她是坚韧,怎么都不肯死。可是皇上眼下根本就是在用钝刀子割脖子,一点一点催她的命了。 她这样活着,看着自己曾经拥有的,一点一点全都碎了、散了、化为泡影了,这样地苟且,又还有什么意思? 皇上在这个三月忽然下旨如此狠心对十二阿哥,又何尝不是这位皇后主子给连累的? 她再不知检点,皇上只会将对她的恨,也一点一点全都转移到十二阿哥身上啊。 所谓爱屋及乌,那么反过来,爱变成了恨,又怎么可能不殃及池鱼? 第2577章 九卷15 人参娃娃 四月,皇帝前半月为常雩礼祭天、享太庙等大典而忙碌,后半月则是殿试为国抡才。 五月十一日子时,婉兮足月临盆,诞下皇十七子。 因十七阿哥是子时下生的,还是大半夜的,因为他的下生,便将整个圆明园都给唤醒了。皇帝和语琴等人,这个晚上自早都守在配殿里,就等着信儿呢。 正在都最困倦之时,小十七的一声洪亮的啼哭,打破了御园子夜的宁静。 以婉兮此时年岁,原本太医院都担心皇贵妃会带不住这个孩子满十月,这便从报遇喜之时开始便格外小心,随时准备皇贵妃早产。可是谁想到,婉兮是二月十日满七月报的遇喜,五月十一日诞下十七阿哥,恰恰是遇喜之后整整地满了三个月去! 这倒叫众人都是意外,都只能说是这位十七阿哥有福气;内里知道皇贵妃养胎内情的,也更只能赞叹一声:皇上为了皇贵妃这一胎,当真是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这便自然周全了去。 还有皇贵妃这几个月来嗑化下的那么些人参,这便也都起了效用。生下的十七阿哥不但足月,而且白白胖胖,从一下生那一双黑眼珠儿就格外灵活,虽明知道刚下生的小孩儿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瞧他那模样,倒仿佛是什么都能看个遍了似的。 守月姥姥、嬷嬷,连同语琴等,但凡见过这个十七阿哥的都说,“哎哟,这小子的眼睛真活、真亮啊!” 婉兮就算诞育过这么多个孩子了,可是刚下生就眼睛这么活泛的,这也还是头一个。婉兮也只能笑答,“……那点子人参,怕是都补给他去了。” 婉嫔也笑,“正是个人参阿哥!元气盛,自都从眼睛上露出来了。” 语琴爷道,“可不是嘛,子时下生的孩子,经过了这一番拼争,结果下了地儿还不睡,还等着小眼珠儿东看西看的。就凭这股子精气神儿,又有几个孩子比的上去的?” 听着一众内廷主位七嘴八舌,皇帝更是忍不住高兴,一径抱着小十七坐在对面炕上盯着笑。 “臭小子,你瞅啥?就像你能看得见似的!要是真看得见,你倒是摸摸,哪个是阿玛的眼睛,哪个是阿玛的胡子?” 一众女眷在对面听着,也只能无奈地笑。 这个小十七啊,是皇上的老来子。皇上都五十六了,这个小十七那就是正经的“老疙瘩”了。 疼老儿子,从来都是满人的传统。 大清入关之后,虽从继承上越发接受中原的嫡长继承的制度,但是大清皇室在吸收中原礼制的同时也十分重视维持满人的老传统——在满人的老例儿里,满人也跟许多的游牧民族一样,家族的承继不是嫡长制,而是幼子继承制。 在满人先祖女真人的年代,因年长的儿子们大多要出外打猎、征战,时常有旦夕祸福;唯有老儿子才能在家中守着父母,养老尽孝,所以幼子往往与父母感情最深,最后能为父母养老送终的也都是幼子,故此家业便自然传给了幼子。 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在,皇帝本就对十七阿哥格外疼爱一些;且老儿子的诞生能证明皇帝虽已五十六岁,可是仍宝刀未老,这于国于家于皇帝自己,自然都是极大的振奋。 婉兮倚靠枕头坐着,虚弱却又欢喜地笑道,“皇上,瞧您。他那眼珠儿还是混沌的,亏皇上还正经问他。” 因婉兮说话,皇帝抬头只望着婉兮,倒是放松了对十七阿哥的“防范”去。 结果就这么一个空隙,十七阿哥竟然——宛若龙头高扬,一泡尿直接就泚到了皇帝胡子上去! 众皆大惊,婉兮更是差点自己没从炕上跳下来。 幸亏有嬷嬷伺候在畔,笑着赶紧将小十七给接过去。 高云从等赶忙捧着巾子进来给擦拭,皇帝自己倒是笑,“好小子,这泡尿还挺有劲儿的!” 幸亏他抬眼看着九儿去,要不按着之前那角度,这一泡尿怕不是泚眼睛上,就是要直接泚进他嘴里去了! 婉兮忙道,“妾身替小十七给皇上请罪。等他满月,妾身打他!” 皇帝也顾不得每根胡子上都漓漓拉拉的,一径只笑,“怕什么,这是童子尿!” 一旁的守月姥姥也跟着凑趣儿,“回皇上,这还是十七阿哥下生的第一泡尿……” 皇帝自又是大笑,“好小子,这第一泡可不能给别人,就给你阿玛了是不是?这算你孝心!” 婉兮又是笑,又是无奈,忙道,“陈姐姐,你快将小十七的耳朵给捂上去,别叫他听见了皇上的话去。要不然,长大之后还不得要无法无天了去~~” 婉嫔叫婉嫔去办这事儿,自是尊敬婉嫔为皇上潜邸老人儿,又是一众姐妹里最为年长的。 婉嫔却故意打了个磕绊,以团扇掩了嘴笑,“皇贵妃你这话怕是晚了,我的步子哪儿比得上皇上话快去?我便是这会子扑过去,皇上的话也都说完了,小十七该听见的自都听进去了!” 婉兮也只能无奈地笑,“不过不管如何,今日姐妹们都万万帮我记着,来日可千万不能叫小十七知道今日竟然泚在了皇上身上去!” 婉嫔第一个道,“这个我倒是来得及答应你的。总归小十七刚下生,未来还长,咱们有的是光景瞒着他去。” . 听说额涅又生下了小弟,小七等几个孩子自是都想立时奔过来看。 小七和啾啾还好,是大姐姐了,自是知道轻重。皇帝却唯独拦着小十五,叫毛团儿给看住喽,别当天就过来添乱来。 结果小十五是五月十二才获准来看望的。 小十五在来之前,还特地郑重其事地预备了一番。他先是叫毛团儿给他换衣裳,换他最为尊贵的那一套皇子朝袍去。 毛团儿听了都吓一大跳,上下仔细打量小十五,“哎哟我的小主子,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小主子那套朝服可是冬装,这都大五月的了,还穿那个?” “旁的倒罢了,奴才就怕那貂帽、大毛衣裳的裹着,小主子给焐起一身痱子来啊!” 小十五一听就乐了,抱着肚子都直不起身,“谙达说的对,我都忘了那是毛衣裳了!” 小十五笑罢了却有些不欢喜地扁了嘴,托着腮帮儿琢磨,“谙达您说,我皇阿玛什么时候儿再给我做一身儿夏天的朝袍穿啊?” 毛团儿一扬眉,“哎哟我的小主子,冬天那一套已经是所有皇子里头的独一份儿了,过去可没有皇子十岁以下就给做朝袍朝冠的例。一套冬天的不够,还想要一套夏天的?可是夏天也没有宗亲宴不是?那都是在正月里。” 小十五一双小眉头皱得登紧,“那还有皇阿玛的万寿节庆贺礼呢~~” 毛团儿爷点头,“小主子说的有理,既然宗亲宴都入了,那今年万寿节庆贺礼,小主子怕是也得穿朝袍行礼的。不过……那是八月呢,现在才五月,还未必预备了。” “哎哟,那怎么办啊……”小十五竟然苦恼地抱着小脑袋伏在了桌子上,十分苦恼的样子。 毛团儿瞧着今天的小主子就有点古怪。 十五阿哥早慧,虽是稚龄,却一向言行有度,倒不像是个才五岁半的小孩儿。 可是终究也才五岁半啊,大事上是早慧的,可是小事小情上,却依旧不泯天真可爱去。 毛团儿这便赶紧凑过来,在小十五身边儿蹲下了,好能去看小十五的眼睛,“小主子今儿是有什么心事啦?跟奴才说说呗。奴才说不定能替小主子解了忧愁去。” 小十五歪过脑袋来,面颊还枕在胳膊上,显然是心事儿可沉重了。 “谙达……我当哥哥了。我,又当哥哥了。” 叫小十五这两句话给说的,毛团儿心下也是又酸又甜。 小十五终究还是个小孩儿啊,对于死亡的认知怎么跟大人比呢?十六阿哥的忽然离去,实则在十五阿哥的心上留下了非常大的一条疮疤去。只是小十五还小,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来表达,更不知道该如何排遣。 可是他懂事地尽量不在额涅面前表现出来,这便都只一个人压在心里。 毛团儿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大太监才知道,十五阿哥在十六阿哥夭折之后,有许多个晚上忽然就做了噩梦,醒不来却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梦呓着,“……吃石榴,啊~” 故此这么快又有了弟弟,想来十五阿哥心下必定是欢喜无比的;可是,小孩儿也同样会有患得患失之心,小阿哥他心底里何尝不会还是害怕有一天,这个小弟也会不见了? 毛团儿哪里舍得再去说那酸楚的,这便只问甜的,“是啊,小主子当哥哥啦。那小主子想穿朝袍去,是想庄庄重重的,给十七阿哥看么?” 小十五郑重点头,“对,我当哥哥了,我得像个大人似的去,给十七弟弟看!” 毛团儿故意坏笑,“摆兄长的威风哦?” 小十五这才扑哧儿一笑,直起身来,伸臂向前勾住毛团儿的手臂,“谙达别笑。我是大哥哥了。” 毛团儿垂首,也是点点头,“可不嘛,小主子如今都正式进学了,可是大哥哥了。正式进学的孩子,可以穿长衫儿了。” 小孩的打扮多是短衣小衫,进学之后方能穿长衫,这是尊重斯文,却也是将小孩儿进学当做长大的开始。 “那,奴才给小主子预备个其他的好看的长衫去?” 小十五却眼睛一亮,叫毛团儿方才那句话给提醒了,他自己扭身就下地,噔噔噔跑到卷缸那边去,圆滚滚地往缸口里躬着身子去挖什么去了。 卷缸虽然不深,可是架不住小十五个头小,又是圆滚滚的,毛团儿都怕他一头栽进去,这便赶紧上来把着,迭声问,“小主子这是挖什么哪?交代给奴才,奴才替小主子挖就是。” “我找见了!”小十五的嗓音在卷缸里都传出回声儿来,有种特别的瓮声瓮气。 毛团儿赶紧将小十五跟拔大萝卜似的,从卷缸口儿里给拔出来,“小主子找见什么了?” 小十五得意一笑,在毛团儿眼前“刷拉”一声儿,竟是甩开了一把折扇! “谙达瞧,我可以用这个啦!” . 自古以来,儒生们穿长衫出门,必定是还要配一把折扇的。多年过来,这两种物件儿几乎组成了一套行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尤其清朝男子,腰带上系的那一整套“活计”里头,就特地安排了一个“扇袋儿”,冬夏都挂着,就更证明折扇对于阿哥们来说不只是扇风的,更有一种类似礼器的意味在。 ——这也是曾经婉兮与傅恒分别之时,婉兮送傅恒折扇的心意所在——随身、不离左右。 毛团儿便也是拍手一笑,“哎哟,可不是嘛!小主子要穿长衫去见咱们十七阿哥,自然得再带一把折扇去呀!” 毛团儿却也纳闷儿,直盯着那折扇瞧,“可是小主子是打哪儿弄来这样一把折扇的?” 折扇因为与书生和长衫的身份相配,渐渐地多了庄重的意味,可不是小孩儿平素扇风使的。故此小十五年岁还小,也没人给做折扇来使,都给个蒲扇、芭蕉扇、团扇的形状的就是了。 那小主子今儿这把折扇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没错,毛团儿尽管是亲眼瞧见小主子是从卷缸里挖出来的,可是那卷缸里自己也不长折扇不是?这折扇必定是有来路的。 况且折扇一向都有各种细节和规矩,扇子骨儿是什么做的,扇子面儿上谁的字谁的画,扇子面用的什么纸张材料,全都有讲究的。毛团儿一眼就能瞧出来,十五阿哥手里这一把,绝非凡品。 这扇子是象牙股、葫芦头、洒金笺……更别说那扇头上细致的雕刻、扇面儿上骨骼清丽的题字了。 见毛团儿谙达瞧出这扇子是好东西来了,小十五乐得眉弯眼笑,“好看吧?是十一哥哒!我瞧着好看,给要来的!” 大清所有皇子皆工书法,其中又以永瑆为佳。永瑆的文房之物自是都极尽风雅,这出门儿带着、人前摇晃的折扇,就更是煞费心思。 “原来是十一阿哥的,怨不得这般冰肌玉骨的~~”毛团儿也是赞。 原来是小主子跟十一阿哥要来的,看样子原本必定是十一阿哥不离手的爱物。怨不得小主子给“埋”进卷缸紧里头去了,用的时候儿还得撅头瓦腚地去挖去。 这是怕十一阿哥给要回去吧? 小十五乐得抱住折扇,“我先前就是看着好看,才跟十一哥要。如今更觉着那会子是办对了,要不然我去见小十七,怎么能光穿长衫,手里却连把扇子都没有哪?” . 穿了长衫,摇了折扇,小十五果然看上去已经有小大人儿的风采了。 小十五这才满意了,拍着手道,“谙达,咱们走吧。别叫小十七等急啦!” 小十五见了小十七,自然是喜欢得不行。可是伸手想要抱,额涅却不给他抱。 额涅解释了,说小十七还太小,脖子还都不硬实。而他这个当哥哥的还不知怎么抱,若抱不好了,容易把小十七的脖子给窝着。 小十五虽说懂事,可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儿。瞧着额涅小心翼翼对小弟的模样,他心里也是涌起了一些莫名的小酸楚呢。 他便想扒靴子,往炕上爬。他也想腻歪到额涅身边儿去,最好也能钻进额涅怀里去。 这种感觉,从前石榴在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如今长大了,再看见额涅的心思都转到小弟身上去,他终是懂得不乐意了。 婉兮却是含笑拦着,“圆子你别上炕来。瞧你今儿穿着长衫呢,上炕来就都揉皱了。哪儿有穿长衫的学生,还穿着大衣裳往炕上爬的呀?” 小十五既知道额涅说的在理,可是心里又有些忍不住那点子小酸楚,这就站在地下,只能使劲地摇着那柄折扇去。 皇帝今日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将小十七平安临盆的喜讯报给皇太后。待得回来,就又来陪着婉兮和小十七。 正巧儿看见小十五这般模样。 皇帝一看就乐了,“哟,还是穿长衫、摇折扇来的哪?这是谁家的‘大个儿阿哥’呀,穿得可真齐整,气度可真沉静!” 小十五心里终于好受些了,扬起双手就扑进皇帝的怀里去。 额涅不抱着,有阿玛抱着,那他心里就也舒坦了。 皇帝自然也是好奇小十五这么大点儿,从哪儿来的折扇。这便顺手接过来看。 扇面字画尚好,是名仕手笔。待得看罢了扇面,转眼去看扇头,皇帝便一扬眉。 扇子骨的轴心,总着扇骨聚拢撒开的那个部分,俗称“扇头”。 扇子处处都是讲究,除了扇面之外,扇头也是各种形状不一而足。制扇的工匠,或者扇子的主人,都喜欢在扇头上推陈出新,设计出独属于自己的花样儿。 故此,珍惜扇子的人们,便将扇头上也不空着,或者雕花,或者刻字。 皇帝是瞧见了那葫芦形的扇头上,文画的落款京师“兄镜泉”三字。 皇帝故作不知,沉声问,“阿玛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哥哥叫镜泉啊?圆子难不成在上书房里,跟什么人义结金兰去了不成?” 这个规矩小十五是懂的,皇子哪儿能随便跟人拜把子啊。小十五得意地一笑,捂着小嘴,招呼皇帝附耳过来。 趴在耳边,小十五像个小耗子似的揭开谜底,“皇阿玛,镜泉兄不是旁人,是十一哥!” 皇帝挑眉点了点头,“哦,这是你十一哥送给你的呀……哎哟,还特地给你题了字儿、雕了画儿,当真是用心了。” 小十五还不知此事的轻重,自是笑着使劲点头,“十一哥但凡送东西给儿子,都十分的郑重。不厌其烦,非得叫儿子满意了才行!” 婉兮瞧到这儿,方觉有些不妥。 婉兮忙道,“圆子你过来,你这扇子额涅看着甚好。如今热了,额涅想借来扇几天,你可舍得?” 小十五想了想,还是大方地递了过去,“给额涅使!每日早晚,儿子再来亲手给额涅扇凉!” . 这一日因婉兮的身子还虚弱,且小十五尚且年幼,一颗心里不知芥蒂为何物,故此皇帝便也没说什么。 五月十二当日午后,皇帝从圆明园返回紫禁城,为祭地大礼而斋戒。 五月十三日,皇帝在斋宫里忽然下旨:“朕昨见十五阿哥所执扇头,有题画诗句,文理字画尚觉可观。询之知出十一阿哥之手。幼龄所学如此,自属可教,但落款作兄镜泉三字,则非皇子所宜。” “著将此谕实贴尚书房,俾诸皇子触目警心。” 皇帝这般在圣旨里特地提到小十五,语琴听了便是一惊,急忙来寻婉兮拿主意。 . 这个消息倒叫愉妃沉寂的心里,终于翻腾起了一点儿快乐的小水花儿。 婉兮又诞下皇子来,而愉妃却刚刚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此间冷暖,唯有自知。 可是愉妃又是谁呢,她的心其实比那拉氏还更坚韧去的。即便唯一的儿子已经没了,可是她还有孙子,她还得在这后宫里活下去。 于是她还得千方百计给自己寻活下去的借口,还得再找能叫自己依旧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倚仗。 儿子已死,便只能在儿子的哀荣上做文章。 于是后宫齐聚之时,她还是会不经意地说起永琪身后的哀荣。 譬如永琪薨逝次日,皇上就亲去兆祥所赐奠了;譬如皇后所出的嫡皇子永璂,都为永琪穿孝了,且为此皇上推迟了永璂的大婚吉期。 譬如皇帝给了永琪谥号为“纯”。 虽说此时的愉妃自然还不知道数十年后,待得皇帝宾天之后,帝谥也为“纯”字。倘若她此时能预见未来,便必定要为永琪这个谥号更为欢喜得癫狂了去。 此时的愉妃却也敢咬定,这个“纯”字,满字为“gulu”,意为“纯正”、“正的”,故此不是一般能赐给宗室亲王的谥号。由此愉妃便也更是极其夸耀皇帝对永琪的重视去。 在刚薨逝的皇子与刚诞生的皇子之间,愉妃这般极力抬高自己儿子的地位,不管有意无意,自都将永琪与刚下生的十七阿哥形成了对比去。 这会在再饶上十五阿哥,她便自又有高低可以攀比了。 第2578章 九卷16 阿弥陀佛 原本婉兮还在月子里,语琴等人也不想搅扰了婉兮休养去,可是愉妃这在外头明里暗里的话茬儿,不管有意无意,这是将小十五和小十七这小哥俩儿都给绕上了。 倒仿佛皇贵妃所出的两位皇子,都比不上一个刚死的去了。 可是无论是语琴、婉嫔,还是颖妃、豫妃和容嫔,她们虽说都是位分高的主位,但是说实在的都没法儿做到婉兮与皇上那般的亲近……有些话她们自是从不敢在皇上面前问起的,就也更不敢去擅自揣度皇上的心去。 故此这些疑问,还都只能托给婉兮来解惑。 这日到了婉兮寝宫,语琴尽量委婉着,先从自己不擅长满文的短脚处生发,只道:“这几个月来,你报了遇喜,宫里宫外的消息自都给拦在外头,不准进来扰着你。” 婉兮点点头,“我知道永琪薨了,胡博容也跟着一块儿去了。” 语琴小心翼翼道,“皇上给永琪赐了谥号为‘纯’。我只是知道这个汉字,从前明宪宗的谥号也是‘纯皇帝’;纯惠皇贵妃的名号里也有一个‘纯’字。那这个字仿佛挺尊贵的,既都是天子、皇贵妃的用去,那宗室王公原本不能轻易用去了吧?” “只是咱们大清,终究跟前明不同,封号、谥号啊的,除了看汉字,却也得看满字。我是对满字一窍不通了,这事儿还得求问你。” . 婉兮只是淡淡一笑,“纯字,的确是个好字。只是正如姐姐所说,汉字便是同一个‘纯’字,其实满字却也未必相同;甚或,就算满字也是相同,可是用在帝王、后妃、宗室的身上,因为身份不同,所表达的涵义也不是一回事。” “这个字若是用在皇后谥号,则是‘中正和粹,敦诚克一’之意;用在王贝勒谥号,则是‘中正和粹,安危一心’之意。” “纯字也可以用为大臣谥号,意为‘志虑忠实,安危一心’……姐姐回看这三种身份的区别,虽说看似三种意思相近,实则并非同一回事。” 语琴也是垂首细想了一回,“原来如此!” 婉兮含笑点头,“实则便是说亲王用‘纯’字,永琪也并不是头一个。这个字曾经在康熙爷年间,已经册封过顺治爷的第七子隆禧为‘和硕纯亲王’,这说的是亲王封号;而这个字用作亲王的谥号,也早就有过了:顺治年间的简亲王济度,谥号就是‘纯’。” 语琴听到此处终于松下一口气,“这般说起来,便是这个‘纯’字尊贵,可也不是永琪一个才有的。亏愉妃还那么自夸去。” 婉兮淡淡垂眸,“说来也是有趣儿,永琪生前的亲王封号也好,死后的谥号也罢,竟然都是这样看似尊贵,叫人容易犯了迷糊去的。” 语琴叹口气,“就怕有其名,而无其实。生前的‘荣亲王’其实跟顺治爷与董鄂氏所出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一个满字;死后的‘纯’字,其实跟帝王谥号根本不是一回事,且亲王用这个字,前头也早有旧例,没什么新鲜和特别的去了。” 婉兮静静抬眸,“不管怎样,皇上实则还是顾着父子亲情的。永琪这些年重声名,皇上便在名号上给了他足够的遮掩去。外人不知大内的实情,不知道皇上曾经下过的那么多道旨意,而只从名号上去揣测的话,倒能全了永琪身后的名声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上已是尽力在为永琪遮掩去了。” 语琴也是点头,“终究当年在你未诞育皇子之前,皇上是当真最为器重永琪去的。皇上能为永琪遮掩若此,那愉妃当真是不该再这么信口胡言了,否则又不知道要将永琪身后的福分给抹杀去多少了。” 婉兮也有些出神,抓起身边折扇看。 语琴一瞧,正是永瑆赠送给小十五的那一把。 语琴的心有些跳,极力小心地问,“九儿,你怎么把圆子这把扇子给要下来了?你这还坐月子呢,哪儿能见风啊?” 婉兮含笑摇头,“我不是说为了扇风。” 语琴故作不知,“那你要这扇子作甚?”语琴故意又细看了一眼,“永瑆的字和画是真好。当是所有皇子里头,首屈一指的了。” 婉兮也是点头,“永瑆的字清丽飘逸,诸皇子之中,我最是喜欢。也不枉他的福晋是福铃,不负纳兰容若姻亲之缘。” 语琴咬了咬唇,“那这折扇……却又何不妥么?” 婉兮扬眉,轻轻叹口气,“姐姐从小生长在江南,这些风雅之事最是司空见惯,不以为怪。可是姐姐别忘了,此时是在宫廷,且是大清的宫廷。” 语琴心下便也是微微一颤,“你快明白告诉我。” 婉兮伸手指着那“兄镜泉”三字,“姐姐看,镜泉二字为永瑆的表字。” 语琴扬眉,“这怎么了?表字为表德之子,古往今来,但凡念过书的男子,几个不取表字呢?” 婉兮静静抬眸,“姐姐说,皇上有表字么?” 语琴被问住,片刻结舌,随即摇头。 婉兮又问,“姐姐说,皇上的名讳可以用汉人姓名连用的方式,称呼做‘爱新觉罗弘历’么?” “自然不可!”语琴也是忙道,“皇上为此还曾叱责过宗室和满大臣。” “正是如此。”婉兮轻轻握了握语琴的手,“便如我母家,虽是汉姓人,毕竟已经入了旗,故此我阿玛的名儿‘清泰’,是旗人的名儿,不带姓;而若依着汉人的传统,我阿玛另外有汉名去。满名汉名,不能混用去。” 语琴点头,“所以皇上不欢喜的是,永瑆给自己擅自以汉人的方式,取了表字去?” 婉兮抬眸,“姐姐啊,上书房里的师傅,有太多汉大臣。皇上是担心汉大臣用汉人的方式替皇子们取表字、雅号……他们是皇子,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必须是最为秉承满洲传统的,不可尽数将根基给丢了。” “无论是皇上,还是皇子们,都是仰慕汉学,个个都能写一笔好字,画得好画,可是这不等于天家贵胄们就可以将满人的传统全都丢掉了。若是皇上和皇子们都不能继承传统,又如何要求旗人们不忘祖宗去呢?” 语琴蹙眉,“可是我倒是风闻,皇子里头也颇有几个人有了表字、雅号的去。除了永瑆这个‘镜泉’去,便仿佛永琪也有个表字‘筠亭’的。还有永瑢,雅号为‘九思主人’……” 婉兮含笑眨眼,“九爷也有表字‘春和’;九爷诸子,福灵安、四额驸都也同样有表字去……有虽有,都是在宫外私下里与汉大臣互相称呼罢了,决不能在皇上面前用的。” “况且皇子自与大臣不同,皇上未必会追究大臣,却一定不能容许皇子如此。” 婉兮轻吸口气,“况且姐姐想想,永瑢为纯惠皇贵妃之子,有一半汉人血统;永瑆为淑嘉皇贵妃之子,有一半的高丽血统……除了永琪之外,自行使用表字、雅号的,偏偏是他们两个!” . 语琴的心,到底终究是咯噔了一声。 她听出要紧的来了。 “而咱们的圆子,身份与永瑢、永瑆也有所相似,此时刚刚进学,倘若也学着兄长们,或者由师傅们引导着,也取了这表字和雅号去……”语琴额角发冷,“得亏发现得早!也难怪皇上这次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写了那么长一道谕旨去!” 婉兮静静垂下眼帘,“咱们本就担着汉人的血统去,你我能有今日的位分已是殊为不易。可是皇子之间的说道,自比咱们后宫还多。永瑆自是无心之举,他自己也是有字号的,只是咱们圆子终究太小,并不知此间利害去。” “倘若小十五不懂事,也学着永瑢和永瑆去,取了表字、雅号的,那便必定有人又要揪着这个理由不放……本来宗室和觉罗有不少人便不欢喜我晋位皇贵妃,这便自然会将圆子当成了靶子去。咱们大人倒还罢了,如何能叫这么小的圆子这么早就去承受那些去?” 婉兮说起来都觉有些后怕。这事儿偏偏出在她怀着小十七,那几个月间专心养胎,暂且顾不上旁的去,这便对小十五有所松懈的时候儿去。 “能叫咱们及时发现此事,那是上天护佑小十五,不叫这孩子因年幼而落人口实去;皇上及时下旨严叱此事,更是从此叫圆子再没机会犯下这个错儿去。”婉兮说到此处,都是拍着心口,悄然感激上苍的。 语琴都忍不住起身到东暖阁的小佛堂去拜拜,连声说“阿弥陀佛”。 这些烦心的说罢了去,语琴便笑着道,“对了,还有宗喜事儿。九福晋也是有福气,与你真是有缘,这便在你之前,先诞下了一位小格格去!” 婉兮也是惊喜不已,“天,她这回竟然瞒得这样严实!” 语琴也笑,“她与你年岁也是相仿,到了这会子也是年岁不小了,都不敢指望还能诞下孩儿去了。这便有了孩子也没忒声张……结果瓜熟蒂落,倒是儿女双全了。” 婉兮含笑点头,“真是要恭喜九爷和九福晋贤伉俪去。” . 婉兮还没出月子,对于愉妃和永琪母子的这些话也便只是与语琴等姐妹私下里说说,倒并未当真与愉妃计较去。 一个内廷主位,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皇宠,如今连唯一的儿子都失去了……她便是说什么做什么,总归也是堪怜。若当真计较了去,倒犯不着。 愉妃便也自以为得计,将这些话说得越发顺溜了起来,就好像当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似的。 皇帝从小十七诞生之后,因祭地于方泽,其后又赴黑龙潭祈雨,也暂且没腾出工夫来,可是并不等于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愉妃传扬这些话的期间,皇帝也正在与内务府大臣商议永琪园寝选址之事。 原本永琪是生封亲王,且有子嗣,故此单独建造亲王园寝都是应当的。可是皇帝却还是下旨令内务府大臣查勘大阿哥永璜与三阿哥永璋合葬的园寝,叫将永琪也与那两位兄长葬在一处去。 接了皇上的旨意,内务府大臣自是忙碌起来。 五月二十二日,就在十七阿哥小满月前一天,总管内务府大臣上奏皇帝:安葬着大阿哥永璜和三阿哥永璋的园寝里,还另外安葬着一人——那就是绵德的元配福晋、和敬公主的大格格阿日善。 内务府大臣们实地勘查了一圈儿,发现三座墓葬之外,已经没地方来安葬永琪了。 按说既然无处安葬这位荣纯亲王,那便该另外选址,或者单独给永琪建造一座园寝就是。 可是能当到总管内务府大臣这个级别的,自是都极其深谙皇上心思的。他们心下都明白,皇上压根儿就不想多花银两给永琪另外建造一座园寝,就想将永琪直接葬进永璜和永琪现成的园寝里算了。 故此一向侍君经验极为老道的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庄亲王、傅恒、阿里衮、德保、三和、四格等人,竟然联袂给皇上出了一个看似有些匪夷所思的主意——“必得先将绵德阿哥福晋之砖圈挪出,在董各庄就近地方择地,另建砖圈、修砌围墙、盖造大门三间,安放福晋金棺。其砖圈之旧地基内,修理洁净,建立石圈一座,奉安荣纯亲王金棺。” 通俗来说,就是将阿日善从墓地里抠出来,挪出定亲王园寝去,将空出来的坑儿,重新整备了,葬入永琪。 以阿日善的身份,从皇家来说,那是永琪的侄媳妇;从和敬公主那算,阿日善又是永琪的外甥女,叔叔兼舅舅却要用侄媳妇兼外甥女的坟基地……总归有些诡异了。 况且永琪与阿日善两人生前,还曾为了绵德和永琪暗斗而早就有龃龉。将永琪葬入阿日善原本的坟坑儿,不知又是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了。 这样有些匪夷所思的奏请,皇帝竟也毫不犹豫地就批复了:“准其迁移”。 由这样一桩决定,亦能窥知皇帝心中对这两个人的态度去:无论是对这亲外孙女、和敬公主所出的大格格;还是对永琪,在皇帝的心中,竟也都是死后都可以挪动,并不在乎这两人在死后的安宁的。 根据皇帝的旨意,内务府大臣核算这一番迁移阿日善坟墓、再为永琪修建墓券的费用。 为亲王造墓券,一切花用自是都有定例。内务府大臣按着定例核算出大约一万四千九百十五两五分六厘的银子来。 这数目看似是不少,可是内里却独独少了一项极为重要的花费——赐谥的亲王,好歹是该给立墓碑的。这一项的费用,应该还单独有三千两,可是内务府大臣的核算里却仿佛忘了填写这一项的费用。 这个谜底,待得一年后,也就是乾隆三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永琪的碑文正式完工,才被揭开——堂堂第一位生封的亲王,死后非但没有单独的园寝,要与被皇帝公开褫夺继承权的两个兄长合葬;甚至连单独的墓碑都没有,他的碑文是刻在大阿哥永璜的墓碑背面儿的。 若将永琪生前最后几个月的事,与死后墓葬的这些事综合在一起,皇帝对于这个儿子,所有明说的、暗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 为皇子修建园寝的事儿,对于外人来说是秘密,可是后宫终究是知道的。 愉妃怎么都没想到,皇上竟然将永琪的墓券给安排在了永璜和永璋的园寝里,且用的就是阿日善原来的坟坑儿……这消息传来,她满心都是说不出的苦。 她之前说得欢乐的那些哀荣之事,这会子与实实在在的墓券比起来,便说不出口了。 她也是无颜再见后宫一般人,再加上心下是真的苦闷,这便病倒了,正好躲起来暂且不必见人了。 就连十七阿哥小满月,所有的嫔妃都该来给小十七来庆贺的,她也没来。 愉妃自顾着病倒,婉兮却还记挂着她家的孩子——英媛的小阿哥在三月里已是成功送圣。 那孩子没能赶上见他阿玛最后一面,因为还没种完痘的缘故便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取呢。愉妃只顾着自己病倒,这些事儿也不记着在皇上面前提,还是婉兮替那孩子在皇上跟前求了恩典。 不管为谁,就算是为了英媛和玉蕤,为了感谢德保这些年的忠心。 皇帝听得婉兮提起那可怜的孩子,也是唏嘘。只是这会子整个后宫还都沉浸在十七阿哥小满月的欢喜里呢,皇帝也暂且没拟出什么好名字来。 皇帝抬眸望住婉兮,“依着你说,你倒对那孩子有什么祝愿的?” 婉兮垂首想了想,静静一笑,“这孩子从下生,便动荡不断。我倒第一希望这孩子未来的日子安安稳稳;第二希望这孩子福寿绵长。” 皇孙辈本来已经用了钦定的“绵”字,皇帝就着婉兮的心思想了想,便点头道,“倒是有一个字,既表安定,又能代表福寿绵长。” 皇帝说着亲自抓过墨笔来,在纸上写下一个“亿”字。 皇帝凝视婉兮,缓缓道:“《说文》说,‘亿,安也”。《左传》云:‘心亿则乐’。” 婉兮也是拍掌,“亿者,又是万万之多,喻极多、无尽。那第二层意思就正好应‘福寿绵长’之期许了。” 皇帝扔下墨笔,“好,那就为那孩子赐名绵亿!” 婉兮替英媛母子欢喜之余,实则心下还是另外有一层担心,这便还是扯了扯皇帝的袖口,轻声道,“爷,我还有一宗不情之请。” 皇帝笑,“今儿是小十七的小满月,你既有所请,爷还有什么不能准的?” 婉兮抬眸,眸光清澈,“爷,永瑆和永璂陆续都将大婚,毓庆宫里只有小十五一个住着去,倒有些冷清。如今永琪走了,那兆祥所里也不宜小孩子居住;只是爷虽已经预备下了荣王府去,可是绵亿还小,总归还应该在宫里抚养些儿去。” “不如就将绵亿也挪进毓庆宫,陪着小十五一处居住,可好?叫他们两个小孩儿还彼此有个照应,将来叔侄也更相亲不是?” 胡博容尸骨未寒,婉兮不放心英媛和绵亿跟鄂凝一起住。便是为了玉蕤,她也自然要护着英媛母子去。 皇帝倒是扬眉,“将绵亿挪进毓庆宫去?虽说是个好安排,可是绵亿终究年岁还小;况且毓庆宫里也不宜英媛居住。” 皇上最后说的这句话,倒真是叫婉兮有些做了难。 皇帝挑眉瞟着婉兮,“……总归,就是不想叫英媛与永琪的福晋一起住着?” 婉兮红了脸,却也并不隐瞒,坦率地点了头。 皇帝便是一笑,“那也不是没有旁的转圜。” 皇帝垂首想了想,“宫中一向有将皇孙女、宗室格格接进宫来抚养的旧例。只是接进宫来的皇孙女、宗室格格们不可入内廷居住,统住在端则门外。” “如今永琪走了,那胡氏也跟着去了,胡氏所出的那个格格也唯有交给永琪的福晋来抚养。那便按着皇孙女抚养的例,送到端则门外养育吧,永琪福晋也跟着一起挪出内廷居住。” 婉兮自是惊喜,“爷,这当真可行?这样说来,英媛和绵亿母子便可独居兆祥所中了?” 这倒是有一种包衣出身的侍妾,撵走皇子那出身高贵的嫡福晋的意味。 皇帝轻轻勾了勾唇角,“是永琪的福晋自己将那大格格延来抚养的,这是她自己选的,自然要按着宫中定例,挪到端则门外,统一居住。” 婉兮欢喜得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爷,妾身替英媛母子谢皇上的恩典!” 要不是还在月子里呢,婉兮真是要下地给皇帝行礼的。 皇帝无奈地摇头,伸手点在她脑门儿上,“你呀!好端端小十七的小满月,你不为自己和小十七计议,倒是一门心思顾着永琪留下的这个格格和阿哥去了……若他知道,黄泉之下,可会向你谢恩?” 婉兮含笑摇头,“皇子皇孙,他们终究都是皇上的血脉。便是为了这个,我这个当皇贵妃的,也理当一个个都看顾着。说到底,我在乎的还是爷~” 第2579章 九卷17 想要给你最好的 皇帝的心与眼,一同潮~湿起来。 他伸臂将婉兮拥入怀中,“爷都知道!” “今儿是小十七的小满月,就算你不为自己和小十七计议,爷又怎么能忘了?” 皇帝虽如是说,却没当即就拿出什么来,跟从前有些不一样。 皇帝只是轻吻婉兮的发顶,“爷要给你个好的……最好的!” . 皇上说这个“最好的”究竟是什么,婉兮倒并未放在心上,反正对于她自己的心意来说,总归皇上给什么都是好的。 在这后宫里,金银珠玉全度不稀奇,稀罕的反倒是皇上给的那些并非金银珠玉的东西。哪怕只是皇上只给素色水墨画一朵花儿,那也是最为贵重的。 况且小十七是老儿子,不用担着她与皇上长子的责任去。 这心情便如小鹿儿与石榴这两个孩子的对比:连个孩子其实都是种痘的时候儿薨逝的,但是小鹿儿是皇上早早就给定了名字了,在没种痘之前就定了;而石榴就不着急,本来是想等着成功送圣之后,这才正式取名。 这不是皇上对于两个皇子的厚此薄彼,是因为两个孩子所肩负的责任不一样:小鹿儿是婉兮与皇上的长子,身份和意义都特别,故此才会在种痘之前就早早给定了名字去;而石榴呢,前头已经有了小十五来“扛大旗”,他那会子也是老疙瘩,故此皇上才没那么着急,尽可按着老规矩,或者是种痘之后取名,甚或都可以延迟到进学再正式取学名儿。 那么此时也是如此,因为小十五的缘故,这小十七不必担负起什么责任来。他只需安安心心当他的老疙瘩就是了。 小十五从下生,皇上对小十五的待遇就有些与众不同,尤其是赐给小十五那个玉碗……今年是小十五第一次入宗亲宴,说巧不巧,皇上偏又在今年的重华宫与大学士联句之时,用“玉盂”做题——而玉盂,一向是三大节大朝筵宴时所必设的礼器。这便从今年过年开始,皇上的心意越发委婉地指向小十五去了。 小十五已经如此,小十七自不必再得皇上什么特别的恩赏去了。不是厚此薄彼,而反倒是心疼这个老疙瘩,不想再叫小十七也如小十五一般,那么早就扛起皇上这份期许来。 婉兮只害羞躲闪着,想要避开自己的头发。 她因还在月子里,这十二天便都没洗过头;临盆的时候又是油又是汗的,这头发怕是都有味儿了,她自己都不敢细闻,早就要了个包头给包起来了。皇上却亲在上头,那实在是——太叫她快要尴尬羞愧到无地自容去了。 可是婉兮越是躲,皇帝便越想亲。更何况婉兮坐月子呢,整个人都不准下地,还能躲到哪儿去啊?这会子连炕头挪到炕梢都不容易,终究还是被皇帝给手到擒来,摁在怀里细细密密地亲了一回。 亲近归亲近,可是皇帝却还是在婉兮的发间——发现了一茎银白。 皇帝都一愣。 在皇帝心中,九儿永远是那个娇羞可爱的小女儿,明明比他小了十六岁的人啊,怎么忽然也有这个了? 他这些年连皇额娘的白发都要小心藏起来,不叫皇额娘看见;可是怎么的,他竟然都要对九儿如此了么? 可是转念一想,皇帝倒也心下都明白了,一吸气之间,眼圈儿便是红了。 因为九儿的身子本就纤柔,比不得满洲格格们擅长弓马骑射,身子的根基好;况且九儿这十年来几乎都在不停地为他诞育皇嗣……孩子们一个一个降生,除了给她带来身为人母的欢喜之外,哪一个孩子不是要分走她的一瓣心、一分命去? 能顺利长大的孩子,她每一日要为他们的成长、教养而劳神;而那夭折的孩子……更是几乎每一次都叫她跟着一同死去啊…… 便是因为这个,她明明比庆妃还要小三岁,可是此时四十岁的她看上去,倒并不比庆妃年轻去了。自然是因为庆妃从未生育过的缘故啊。 除了生育之外,九儿这些年还带着佐理六宫的职责。偏那拉氏是这样一个中宫,那九儿就不仅仅是佐理,而几乎要将整个后宫的大事全都扛过来了——终究这些后宫之事,他唯有相信她,唯有交给她来办,才能最放心啊。 所以九儿……四十岁的年纪,才会头生华发。 虽说四十岁生白发也算正常,可是他的心啊——却怎么就跟被揉碎了似的? 他情愿自己再多老去十年,想换回她的青春丰腴,问上天可否? 不管上天是否允准,他都得更定下那份心意来了。要不,他怕会……迟了。 . 皇帝原本亲得绵密,忽地停顿住,从婉兮的角度暂且看不到皇帝的神情去,婉兮便也以为是她担心的味儿呢…… 婉兮红了脸,赶紧向一旁躲,“爷,我都说了……您还偏来。” 皇帝连忙收摄心神,极力一笑,“哦,没那么严重。况且你梳头还用桂花油呢,什么味儿都盖下去了。” 婉兮这才得了机会仰头望过来,“那爷方才是……” 皇帝“嘿”地笑了声,“没事儿。是爷方才想到个旁的事儿,分了神。” 婉兮有些不放心,轻声问,“爷可方便与我说说?或者我只听着,不插嘴就是。” 皇帝又是笑笑,“没事儿,真没事儿。就是七月要求秋狝,爷得想着留下哪些大臣在京办事;还有咱们小十七,那会子还小,该交给谁帮你带着才好。” 婉兮张了张嘴,“爷……我这回也得随驾同往?” 婉兮说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咳,瞧我说的,当真不懂事了。皇太后必定同赴木兰,我自然要伺候皇太后才是。” “再说四月里,爷体恤我,便连亲蚕礼都给我免了,遣妃代行的。那这会子既然已经平安临盆,理当随驾木兰的。” 其实皇帝原本是想将婉兮留在京里的,毕竟小十七到七月里才两个月;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茎忽然发现的银发,倒叫皇帝心下惊动,越发舍不得与九儿分离。 他忽然想要珍惜,能与九儿共度的每一天。木兰秋狝一去的日子不短,他不能看不见她。 . 六月初四日,皇帝从圆明园返回宫中。 这一日回宫是为太和殿视朝,文武升转各官谢恩。 这本是前朝大事,可是就在这一天,后宫里也忽然传旨永和宫:“养心殿内总管王成传,永和宫日用黑炭二斤,自今日起止退。首领何玉奉、李太平应来,回过总管潘凤、马国用、王常贵、王忠等知,随将此帖代到圆明园,首领李忠、姜坤又回过总管张玉知,记此。” 至乾隆三十一年六月四日这一天,永和宫继茶水炭之后,连日用的黑炭都没了。这便意味着“皇后”那拉氏,所有的份例炭都已经没有了。 这便意味着,即便是那拉氏的一应饮食只能从御膳房这“大灶”走,如果是有什么吃的不顺口,想要在自己宫里小厨房开个“小灶”,是不可能了。而即便是能从御膳房要膳,可是她的饮食早已经不是皇后的份例和级别,按着皇帝让宫殿监给她的“拨用份例”来算,饮食早已是在常在、答应等最低的级别了。 甚或若需要煎药,甚或需要热水来洗沐,这些从前最简单、最不起眼的小事儿,都已经要难比登天了。 如今的那拉氏,住的是被锁起来的永和宫;饮食是给你什么吃什么,没有半点自己调节的余地。还要每日里承受开齐礼等太监们的讥诮…… 身心俱疲,那拉氏终于一病不起。 可是永和宫中的人,无论是首领太监开齐礼,还是随着那拉氏已经被锁了一年多的二妞和五妞等人,个个都已是心怀怨气。若不是因为这样一个主子,他们自己何至于跟着受了这么久的罪去? 故此竟无人将那拉氏病倒之事上奏,永和宫也更没有当值的太医。那拉氏的病,只能那拉氏自己,以命来扛。 .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拉氏自己的景况已然如此,可是她没想到她那儿媳妇竟然也比她幸福不到哪儿去。 就在六月二十五日,偏传来消息:永璂这位还未过门儿的福晋,好容易娘家陪送了一个蒙古女子,竟然也死了…… 皇子福晋成婚,原本母家该陪送八个家下女子,可是永璂福晋一共只陪送来一个,竟还是的命不长久的——这便怎么都不吉利,显得永璂福晋更加的可怜去。 她今年已经进宫,却迟迟等不来大婚的吉期,只能住在端则门外苦苦守着。身边这陪嫁的蒙古女子死了,就剩下一个宫里给指去伺候的官女子了。内务府官员看着都有些不落忍,这便请旨,额外再给她派过去七名官女子,凑足皇子福晋名下应该有的八名女子之数。 开齐礼将这消息带给那拉氏,说罢也是叹口气,“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皇后主子如此,怎么连十二福晋也如此了呢……奴才听着都觉心下不落忍。” 那拉氏此时伏在炕上,已是烧得浑身滚烫。 这六月里自不至于着凉,叫她发病的是她的心火。 从前她心下有火,自然都能借着身为皇后的优势,尽管宣泄给旁人去;可是如今,她被锁在这永和宫里,白白盯着“位正坤元”的匾额,再见不着旁人——她的心火,便终究只能烧着她自己。 只是这一把火烧过之后,是能百炼成钢,还是化骨成灰,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窗内,那拉氏哆嗦着手,攥紧了被角,明明身子滚热,可是心却如堕冰窟,“虎毒不食子!皇上你好狠啊,你竟然给永璂选了这么个福晋!” “你当年给永璂选了个鄂尔泰家的女儿,已经叫永琪一辈子郁卒不甘去;如今你给永璂选的,还比不上那鄂尔泰家的!你怎么磋磨我都罢了,你为何还要这么磋磨我的孩子去?!” 她只是忘了,她自己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同样也是当娘的身上割下来的肉啊! 开齐礼听罢都是摇头,“回皇后主子,实则皇上对咱们这位十二福晋,当真是仁至义尽……不瞒皇后主子,就在前儿,也就是六月二十三日,皇上才下旨赏给十二福晋妆奁一分。” 那拉氏又是一惊,“这叫什么话?那姑娘的妆奁,自有她母家陪送,为何要由皇上恩赏?!” 开齐礼耸了耸肩,“皇后主子怎么忘啦,她母家连陪送的八个女子都凑不齐整,又上哪儿去淘弄能衬得起皇子福晋身份的妆奁去?皇上终是不忍看十二阿哥和十二福晋太寒酸,这便开恩,赐给了十二福晋一分妆奁去了呗!” 那拉氏一口气梗住,好悬要上不来。 半晌她才勉强导过这一口气来,随即便是抓了茶碗照着窗子上那开齐礼的影子就砸了过去。 “滚,死奴才,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我再不想看见你,再不想听见你说话!” “死奴才,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明白你安的什么心!我也更知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他希望我死?以为我死了,就能空出这个皇后的位子来了?我偏不死,我偏要活给他看,我就不叫他称心如意!” “他这辈子不就是最会折腾我了么?那我也必定与他对着干去!他让我当最悲惨的皇后,我就也要让他当一个并不能事事都遂心愿的皇帝去!” 她这一番痛喊出去,气是出了些,可是——她却忘了,她的气儿一共也就剩下那么几口了。这会子痛快了,随后还能剩下的,已然不多了。 . 六月二十六日,皇帝终于下旨,封爱必达之女、小钮祜禄氏为常贵人,迎入宫中来。 六月二十七日,皇帝亲自带新封的常贵人,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这位常贵人进宫的过程堪称波折,皇太后也没想到儿子忽然就开了窍似的,自是欢喜。 皇太后又亲自赏赐给了常贵人不少玩意儿,叫常贵人挨着她坐,拍着常贵人的手嘱咐,“你诞育名族,又是年轻,进宫来便要好好儿顺从皇帝,早些为皇帝诞育下子嗣来。” 皇帝在旁听着,只噙着一抹笑,面上却没什么旁的表情。 反倒是永常在立在一边,脚底如生出密密的针尖来。 说到底,她在宫里的倚仗,目下最要紧的就是皇太后。可是皇太后偏心眼儿,更在乎她们钮祜禄家的格格。故此在皇太后跟前,她最大的对手反倒就是钮祜禄家的女儿。 她刚想借助禄常在和庆妃那边儿摁下兰贵人的风头去,结果那边因为皇贵妃生子的事,暂时并无动静;她还没等着消息,这边常贵人竟就进宫了! 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自然同气连枝,再加上皇太后的扶持,在这后宫里那就又成一派! 而且人家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孩儿,进宫的初封就是贵人;而她自己,终究是包衣啊,进宫都三年了,还是个常在。没有皇宠,渐渐连皇太后都要笼络不住了,那她的未来……岂非一片灰暗了去? 永常在这般正在心底百般挣扎呢,那边皇太后忽然吩咐,“凌之啊,带希旨去咱们园子里去逛逛,别叫她在咱们这儿给闷着了。” 永常在这才知道,原来常贵人的小名叫“希旨”。 一听这名儿,永常在心下就是冷笑:“希旨?她希望的是天子的什么旨意?她取这样的名儿,又是要迎合皇上到什么地步去?!” 不管心里如何想,永常在面上自都是含笑而乖巧的,上前给常贵人行礼,“小妾常在汪氏,小字凌之,请常贵人娘娘的安。小妾恭贺常贵人娘娘进封之喜;恭贺皇太后母家又得新禧。” 常贵人连忙上前亲自扶起永常在来,红着脸道,“姐姐太过客气了!姐姐还年长我几岁,我刚进宫,凡事都不懂,还请姐姐多多指教。” 皇太后就更是欢喜,拍手笑道,“若说这宫里的解语花儿啊,便再没有能超过凌之去的了!凌之虽说是汉姓人,可是脾性却最是率直,说的话也叫我最爱听!希旨啊,你平素倒应当来与凌之多说说话儿~” . 永常在乖巧地引了常贵人出了殿去,到畅春园景致优美处去散散。 常贵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皇太后心疼我,怕我在殿内站规矩久了,未免拘束。可是却连累了姐姐陪我出来,倒辛苦姐姐了。” 经过去年到今年的这一番等待,常贵人也是收敛了不少的心性儿,至少从燕余谈吐上也已经是柔软多了。 永常在笑了笑,“常贵人娘娘言重了。能陪常贵人出来走走,自是小妾的荣幸。” 两人凭水临风,衣袂轻轻摆动。便如永常在有些涟漪不绝的心。 常贵人歪头看了看永常在,“倒是有件事,还要请教永常在你。我昨日进宫,得了进封,按着宫规自然该去给皇后行礼……可是皇上却给免了。只叫我去给皇贵妃行礼。” “你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既然皇后在堂,哪里有先去给皇贵妃行礼,却忽略了皇后的理?” 永常在扬了扬眉,心下自然也是一动。 也难怪啊,这位毕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人家出过康熙年间一位皇后、一位贵妃,再加上此时一位圣母皇太后的呢,那心中认的自然是出身满洲贝勒世家的皇后。叫她去给内管领下汉姓人出身的皇贵妃去行礼,人家心里怕是觉着委屈呢。 永常在反倒松了口气下来,这便只是淡淡一笑,“如今后宫里,本来各宫就都去给皇贵妃请安。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皇后了,就更别提请安了。” 常贵人一愣,“这是为何?” 永常在耸耸肩,“听说皇后是病了,留在紫禁城将养呢,不在圆明园中。后宫都随皇上住圆明园,总归没的每天还要折腾回紫禁城去给皇后请安的道理吧?既然皇后不在,那圆明园中自然以皇贵妃为首,那就应该去给皇贵妃请安。” 永常在留意到,常贵人嘴角果然滑过一丝不屑去。 永常在心下忍不住一阵咒骂,不过面上还是微笑着的,“原来常贵人的闺名是希旨二字。所谓‘承风希旨’,常贵人仿佛是天生注定就是要进宫来,为天子嫔御的。” 这句话却叫十八岁的常贵人有些刺耳,不由得回眸盯了永常在一眼。 常贵人虽没有明言,可是她介意的是“嫔御”二字。她们钮祜禄家可是“凤巢之家”,进宫来可不是甘心当嫔御的。 常贵人看永常在那一眼,心下也是暗道:嫔御?也只有你们这些出身内务府旗下的家奴包衣们,才是进宫来当嫔御的! . 永常在陪着常贵人出去,殿内就剩下皇太后与皇帝母子两个。 皇帝亲自伺候皇太后用鲜果,殷勤道,“儿子给希旨‘常’字为名号,额涅可喜欢?” 安寿也会凑趣儿,含笑道,“皇太后跟前已经有个永常在了,这又进宫来一位常贵人……这‘永’啊‘常’啊的,都是皇上不动声色地为皇太后老主子祝愿长寿呢。” 皇太后这才笑了,张口接了皇帝送过来的果瓤,点点头,“嗯,你有心了。” 皇太后将鲜果咽下,挑眉看了看皇帝,“你今儿这般,又想在我这儿希图些什么去?” 皇帝恭敬道,“儿子就希图额涅能够康泰、长寿去。额涅只需赐给儿子这个,叫儿子能常常侍奉在额涅膝下,那儿子就心满意足了。” 皇太后这才笑了,“好~~我这当娘的,每一天睁开眼就告诉自己,我得多活过这一天去,就是得陪着我的儿子,替他看守好祖宗留下来的大清基业啊!” 皇帝小心侧身,掩住自己的不快去。 皇太后也没留神,只吩咐安寿,取了一包东西过来,交给皇帝。 “带回去吧,这是给小十七的。” 皇帝儿子这样用心讨好,皇太后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小十七满月的时候儿,皇太后自然也都赐过东西了,不过那都是按着定例赐的,没给额外的。今儿皇太后这是给补一份儿心意。 皇帝打开看,是一包玉件儿,有小玉弓,小玉马,全都玲珑精巧,活灵活现。 皇帝这才乐了。 第2580章 九卷18 这一生,至此已不惑 七月初一日,婉兮率领后宫,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新进封的常贵人自是跟着一起去。 终是新进宫的贵人,婉兮自是多照应些,亲自叫到身边儿来嘱咐规矩。 ——其实婉兮何尝不知道人家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呢,可是身为皇贵妃,该教导新人的责任她得尽到。 那常贵人却也“不负所望”神色之间颇有些不耐。 婉兮自是点到即止,淡淡笑道,“常贵人聪颖伶俐,倒不用我多说了。” 兰贵人早在一旁等着,这便凉凉而笑,“我钮祜禄家,号称乃是大清的‘凤巢之家’,家中长辈为皇后、贵妃,还有如今的皇太后……后宫的这些规矩,原本就是我们钮祜禄家日常给家中女儿习学的,早已滚瓜烂熟于心,哪里还劳皇贵妃再教导一番?” 这兰贵人好歹也是随着语琴居住过的,这会子说这样的话,语琴自是第一个听不惯了。语琴这便清冷一笑,“倒是有些日子没听见兰贵人这么爱说话儿了。常贵人进宫了就是不一样,兰贵人如虎添翼,这便连说话的声息都壮了。” 兰贵人不愿意听,奈何这会子只是身为贵人,不敢直接出言顶撞语琴,这便暗暗翻了个白眼儿,闭嘴忍了。 常贵人虽说刚进宫,年纪也比兰贵人小,可是从辈分上来论,却比兰贵人长一辈,瞧着兰贵人吃瘪,无法袖手旁观,这便上前向语琴一礼,“回庆妃娘娘,妾身进宫,不是来陪伴兰贵人而来;妾身更不是被兰贵人召进宫来的。” 常贵人说着一笑,抬眸瞟向婉兮来,“说起来妾身是奉皇上、皇太后的旨意进宫,却也是皇贵妃将妾身先选进来的呢。” 语琴有些不高兴,婉兮忙伸手给按住,含笑点头,“我记得你的小名儿叫雅尔檀,满语里是‘娥眉花儿’之意。‘嫮目宜笑,娥眉曼只’,常贵人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怨不得叫皇上和皇太后都念念不忘呢。” 常贵人终究也才十八岁,这便红了脸,柔顺地行礼,“妾身岂敢。若说‘巧笑倩兮,顾盼婉兮’(美目秋波转巧笑最动人,娥眉娟秀又细又长),是唯有皇贵妃娘娘才有的风姿。” 婉兮倒是淡然摇头,“我老了,四十岁的人在十八岁的小姑娘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巧笑倩兮’?” 婉兮的坦率,倒叫众人都惊讶望来,常贵人更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婉兮含笑点头,“如今看着你们如花美貌,我真是又喜欢又羡慕。只希望你们在这后宫里能如花儿一般娇艳盛放,而不要将青春貌美都付予冗杂之事。” 婉兮已是用词委婉,叫常贵人更是有些惭愧了去。她明白,皇贵妃是提醒她,不要刚进宫来就将心思都用在争斗之上,白白辜负了青春貌美去。 她忙向婉兮又行礼,“妾身谢皇贵妃娘娘教诲。” . 到了畅春园,婉兮率领六宫行礼罢,便都坐下来陪皇太后说话儿。 婉兮说的自都是孩子们的事儿,尤其是小十五和小十七两个皇子。 皇太后倒是有一点叫婉兮欣慰:不管皇太后如何介意她的出身,可是对两个孙子却是真心喜欢的。 尤其是听到婉兮说小十七这才一个多月大,可是精神头儿却极好,每日里从早醒着玩儿到晚,几乎都不怎么合眼的,皇太后终究还是被逗笑了,“才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精神,那自是身子骨儿硬实!” “可是啊,这样的孩子却也最是累人,倒叫大人也跟着没机会合眼去。” 婉兮便笑道,“妇差们也都得力,几个嬷嬷都是不错眼珠儿地守着他去。” 皇太后这才叹了口气,“这么个淘气的小子,将来还不得上房揭瓦呀?” 婉兮这才笑道,“多亏皇太后赐下的那些小玩意儿,他见天儿攥在手里,看是喜欢的不行。” 皇太后这才哼了声,缓缓道,“这些啊,实则都是皇帝小时候玩儿的。实则当年你生下小十四的时候,当得知是个皇子了,皇帝就到我眼前儿来要过这一包小玩意儿。” “可是都这些年过来了,我也忘了给搁在哪儿了。毕竟这些年从雍和宫搬进宫来,又从景仁宫挪进寿康宫,再从寿康宫住进这畅春园来的……东西几经折腾,有的底档都散失不见了。” “当年小十五小的时候儿,我并非没去翻找过,想要给小十五玩儿去的。结果竟也是翻箱倒柜的都没找见,不想竟在今年给找见了。 婉兮含笑道,“既如此,那就合该是小十七与这些东西有这个缘分去。也多蒙皇额娘这些年来一直都记着,终是叫小十七得了这个福分去。” 婉兮心说,这世上凡事也自有因缘:以小十五的性子,便是当年就找见了这些玩意儿,小十五还未必喜欢;偏是小十七这个天生淘气的,才会这么大点儿就先投了缘去。 皇太后便也点点头,“他既天生就是个淘气的,那这些小弓箭、小玉马的,倒合适他把玩去。兴许将来啊,这弓马倒比书本子更惹他兴趣去。” 婉兮也道,“小十七是皇上的阿哥,那自会用心去学皇上弓马骑射的本事去。” 皇太后抬眸望住婉兮,“你倒舍得叫他摔打去?” 婉兮含笑道,“不瞒皇额娘,其实媳妇自己也是喜欢淘小子。小十五从小早慧些,开蒙早,有小十五一个悟了文就好;那小十七,媳妇倒是希望他在武上多用些心。” “媳妇所出的两个皇子,一文一武才是最好。” 自古以来都是汉人重文,满人重武,故此婉兮的一席话中实则透露出的是对皇子心性依归的选择。 皇太后这才点了点头,“好啊,那我倒盼着小十五能自己个儿爬上马背那天!” . 说完了孩子的话儿,婉兮倒也趁机告退。没的后头再与皇太后没旁的话说,反倒不愉快起来。同时也是给人家兰贵人、常贵人的机会,单独跟皇太后说话去。 永常在觑着婉兮出去,便也悄然跟了出去。在水榭见了面,永常在忍不住道:“皇贵妃娘娘可知道常贵人小名叫什么?” 婉兮想了想,“巧了,我还当真记得。不是叫‘雅尔檀’么?” 常贵人进宫参选初看,就是婉兮主持的呀,秀女排单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永常在便冷冷勾了勾嘴唇,“写在排单上的,或许是她正经的闺名;可是小妾却听见皇太后叫她‘希旨’,这怕是她小字。” “正经的闺名是给人看的,小字却是从小在家里呼唤用的。闺名要的是雅致,可是小字却反倒更是真心流露了……”永常在说到这儿,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倒是果然不知道‘希旨’这个小字,此时听来也是微微扬眉。 不过婉兮自然已经见惯不怪了。这些个满洲世家的格格啊,生来就是注定要进宫参选,且必定会因为家世门第而在所有秀女排单里被写在最前头的。 这样人家的格格,除非是当真丑陋无比,又或者是有什么残疾,否则自然是优先入选的。便不是进后宫为主位,也是要配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为嫡福晋去的。 故此,这样的人家给自家女儿取个“希旨”这样的小字,倒也都是情理之中。就如同当年的忻贵妃戴佳氏,不也都是同出一辙么。 婉兮便只是淡淡笑笑,“这也没什么。她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凭她家的门第,嫁为天家妇,实在是情理之中。” 永常在咬住嘴唇,难掩失望。 这皇贵妃真的是老了,看着如今的样子,竟然是一点斗志都没了。 永常在深吸一口气,总归不甘心,这便再试探一回,“她进封次日,皇上就陪她来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还叫我陪着她到畅春园里四处散散。我与她不经意说起,就凭她那小字都是注定入宫为天子嫔御的,她一听竟是不愿意了……” “我倒不知道她想什么呢!她不想当嫔御,她还想当天子之妻,那就是皇贵妃,甚至皇后了呗?” 婉兮听罢依旧只是莞尔。 还是不意外啊,这些年后宫里这样自视甚高的满洲世家的格格,她还见得少了么?无论是当年的舒妃,还是后来的戴佳氏,乃至同为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哪一个刚进宫的时候不是眼高过顶,从没将她们这样或者是出身包衣,或者是江南汉女的放在眼里? 可是这些年过来啊,眼看着这些满洲世家的格格们一个一个儿地从云端跌落,在现实中苏醒过来,婉兮自己早已放下了那颗计较的心了。 那些满洲世家的格格里头,唯一登顶后宫的,也就是那拉氏一个。可是那拉氏即便是正位中宫,即便是在这后宫里当了十几年的皇后,即便是诞育过嫡皇子而且养大成人了……可是到头来,又落得个什么了去? 故此都到了这个年纪、这个位分的婉兮,还跟这些较什么劲去? “她若有这份儿雄心壮志,倒也可以理解,终究她们钮祜禄家从前出的不是皇后,就是贵妃,要么就是皇太后。只是她这个时候才进宫,她自己年纪又小,想要实现那个期望,怕倒不容易了去。” 婉兮这早将凡事都看透的豁达,却叫永常在急得直跺脚,“皇贵妃娘娘!她若安了这个心,难道不是摆明了要将皇贵妃娘娘您当成对手的么?” “她凭着钮祜禄家的门第,凭着她与皇太后年轻时酷似的容貌,这便明火执仗地来了,皇贵妃娘娘不可不防啊!~” 婉兮却觉得有趣儿,反倒笑了,“凌之,多谢你的提醒。如果她当真如此,倒也由得她放马过来。凌之你索性作壁上观,就看她如何表演就是。” . 婉兮率领后宫回圆明园之后,永常在好半晌都过不来那个郁闷的劲儿。 亏她使了那么大力气,可是在皇贵妃面前却仿佛一拳一拳都只打在棉花团上! 皇贵妃当众连她老了这样的话都能坦然说出来,看样子还真的服老,真的要与人无争了去? 要是这么着,那兰贵人和常贵人这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联起手来,那着后宫里哪里还有她的出头之日去了? “不行,咱们得想点法子!就算皇贵妃已是与人无争,可是兰贵人和常贵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她们凭着她们的家世和年轻,必定是要争的!” 永常在瞪一眼观岚,“你快帮我想想法子啊!要不,你设法去问问我阿玛也行!” 观岚想了想,“奴才倒是听说,其实皇贵妃这些年斗得最狠的,倒不是皇后主子,反倒是忻贵妃。仿佛忻贵妃生前是曾经叫皇贵妃吃过不少的苦头去的。” “戴佳氏?”永常在伸颈向天,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子,幽幽道:“戴佳氏已经死了,不过戴佳氏的八公主还在……” . 永常在自己的小算盘正打得叮当山响的时候,却没想到皇上的冷落忽然就来了。 ——还没得过宠,就要先学着承受皇上的冷落。 皇帝下旨七月初八日起銮赴木兰秋狝,原本这几年因她跟在皇太后身边伺候,每次出巡她都是铁打的必定要随驾的。可是今年,皇上却不带她去了! 这一年秋狝木兰,随驾的嫔妃有:皇贵妃,舒妃、庆妃、豫妃,容嫔,禄常在、新常在、宁常在、武常在、那常在。 这几年与永常在前后脚进封的几个常在都一起跟着去,就落下了永常在自己; 这一群常在里偏还多了个禄常在,禄常在从乾隆二十五年就进封了,到此时都已六年了。早明摆着是个不得宠的常在,却今年忽然就又能随驾了。 永常在心下有些不祥的预感,总担心皇上这样的安排,怕是有意的——莫不是她挑动禄常在跟兰贵人斗的事儿,被皇上给看破了? 皇上不想明白将这事儿挑开,却用这样委婉的方式在她和禄常在之间做出了选择去? 永常在心下虽说忐忑,不过转念一想,又想到了今年这份随驾木兰的排单里,整个贵人位分上,一个都没有! 那就无论是兰贵人,还是常贵人,都无缘随驾。 兰贵人倒也罢了,终究是九年无宠的老人儿了;偏是这位常贵人,是刚刚进宫的啊,是正热乎的新人呢!更何况是皇太后母家人,且相貌与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儿肖似啊,可是皇上说不带去,还是不带去! 这么一想来,永常在心下便舒坦了。 她心下自是明白,在这后宫里啊,她的对手可不是皇贵妃、庆妃这一班人。她们都是汉女不说,且年岁都大了,不是再争宠的年纪了;而这个后宫里,如今有手腕的年轻主位,也没谁。 扒拉来,扒拉去,也就剩下这两个钮祜禄家的了。 未来这个后宫里,能挡在她前头的,便是她们两个! . 七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婉兮早早起身,顾不上整理自己的行装,而是请颖妃过来说话。 此次秋狝木兰,颖妃并不在随驾之列。 皇上这样的安排,婉兮心领神会之余,亦是终可偿还一桩长久的心愿了去。 颖妃到来,婉兮亲自迎到门口去,不等颖妃行礼,便早已一把握住了颖妃的手。 “高娃,我请你来,并无旁的什么事。唯有一桩——我将小十七托付给你。” 颖妃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明明盛夏七月啊,便是清晨凉爽,却也不至于要颤抖起来;颖妃知道,自己是因为太过的欢喜,也是太过的惶恐才会如此。 她等了这些年,也不知是自己福分薄,还是与皇贵妃的孩子们缘分还不到,竟是这些年错过了好几个孩子去。或者擦肩而过,或者长留不住…… 这一回,皇贵妃刚刚诞下的小十七,明明皇贵妃身边儿已经没有旁的孩子去,皇贵妃可以亲自抚养小十七的……可是皇贵妃却还是当着她的面,终于郑重说出这句话来。 她如何能不这般? 婉兮都明白,这便攥紧了颖妃的手含笑点头,“你我姐妹,这些年相伴,早已能心意相通。你便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全都明白。” 婉兮如此,颖妃便更是哽咽出来,“皇贵妃又何必如此?小十七还小,他还不到两个月……皇贵妃可以亲自抚养,不用这样早就……况且他还这么小,我都不知该如何才好。” 婉兮笑了,伸臂拥住颖妃肩头,“高娃,你能行。他虽说还小,可是我信你,全然放心交给你去;再说还有嬷嬷和妇差们帮衬,必定无虞。” “至于我自己……高娃,我四十岁了,真的心力已经不比当年;况且我现在已经在皇贵妃之位,这后宫里的事需要我专心专意。能将小十七托付给你,我很放心。” 颖妃膝盖一软,几乎要在婉兮面前跪下来,“容我叫你一声魏姐姐……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一句话,小十七你尽管放心,我必定用尽我自己的一切去护着他,守着他。” . 车驾离京,婉兮虽说面带微笑,可是心底里却又何尝就放得下小十七去了? 待得避开众人,唯有在语琴面前,婉兮才放自己红了眼圈儿,抽了抽鼻子去。 语琴不由得叹气,“瞧你,既舍不得,又何必这么早就说那话?总归等小十七种痘,甚或进学之后再正式托付也就是了。” 婉兮轻轻摇头,“姐姐,我四十岁了,算得上是大清后宫年岁诞育皇嗣的年岁最大之人了。况且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明白,这回能顺利诞下小十七来,实则都是那么些人参给吊出来的。小十七之后,无论我自己的身子,还是年岁,怕都不容我再有孩子了。” “这些年我始终亏欠高娃一个交待。这些年姐妹互相扶持,我若这次再不将小十七托付给她,我怕这辈子便完不成这个承诺去了。” 婉兮这话叫语琴听着心酸,语琴便轻轻掐了婉兮手腕一记,“瞧瞧你当着我说什么呢?我比你还大三岁呢!你说这些话,岂不是先催着我去?” 婉兮含笑摇头,“姐姐是比我大三岁去,可是生育原本是这世上最容易催女人老的缘故。一个孩子,可能就会叫一个女人早老五岁去;更何况我已经诞育下这些孩子,那便比姐姐更老几十岁去了!” 语琴真的恼了,憋红了脸瞪住婉兮,“你再说!我可不管你现在是什么皇贵妃,我真要打你了!” 都说四十而不惑,可是再不惑,却也不愿意提那个话题去啊。 婉兮含笑莞尔,“姐姐听我说,不是我说丧气的话,也是这几个月来有太多的事,叫我心头有了些体悟去。” 便在这个六月里,郎世宁也身故了。 “郎世宁侍奉过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姐姐,我曾以为他是永远不老的人呢。如今他也溘然长辞,叫我更不能不思索此事去了。” “姐姐啊,从前每年秋狝木兰,郎世宁总是在随驾的队伍之中。咱们有多少木兰期间的画儿,都是郎世宁为首,带领如意馆一班画匠们完成的。可是今年,从此以后无论多少年,却再也没有他来帮我们记录下那些画面了。” 语琴明白,婉兮自是又想起了当年的《宴塞四事图》。那一年的婉兮,怀着小十五,身穿明黄花袍,在一众后宫的搀扶之下,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郎世宁的笔下……那样的记忆,如何能够抹灭。 “还有九福晋,这些年她与九爷之间也曾有过磕磕绊绊,两人之间也隔着芸香和篆香二人,可是今年九福晋又为九爷诞下一位小格格来,九福晋这便有了两子两女,凑成了儿女两双全了。” “这般想来,便是芸香所出的灵哥儿也是额驸,也得军功;即便篆香所出的福铃得配皇子为福晋,那九福晋自己的两双孩子,却也足够抚慰九福晋的心去了——回想这些年,九福晋想来也可释然一笑。九爷与九福晋,终是伉俪相伴。” “姐姐啊,咱们这些年在后宫里,看多了生死、得失,便更能看得清自己这些年的足迹,心下便更清明宁静,是不是?” 第2581章 九卷19 那拉氏一败涂地 七月十四日到达避暑山庄。次日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皇上必定还要在避暑山庄里放河灯,办法会;况且又是永璇和小七的生辰,婉兮自是专心投入忙碌去了。 此时的婉兮尚且不知,就在七月十四日的未时,那拉氏终于死在了永和宫里。 带着一年多的不甘,怀着仍能位正中宫的期望,甚至笃定皇上不敢对她怎么样的桀骜……苦苦地挣扎了又挣扎,坚持了再坚持,终究连上天也不再体恤,将命数都算尽了。 . 京城与避暑山庄相距数百里,且承德地方属于山城,驰马不易,留京办事大臣立即以六百里加急的方式,驿马接力传递。这已是传递战报的最高级别,方能将这消息以最快的方式送到避暑山庄来。 消息是七月十五日的午后才送进避暑山庄的。此时整个避暑山庄都在为今晚的中元之夜而筹备,山庄内外全都喜气洋洋,各种水陆法事也都做好了准备。 皇帝看罢大臣的奏报,面上并无特别的表情。 随后皇帝传下谕旨:“据留京办事王大臣奏,皇后于本月十四日未时薨逝。皇后自册立以来,尚无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洽庆之时,皇后性忽改常,于皇太后前,不能恪尽孝道。比至杭州,则举动尤乖正理,迹类疯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宫调摄。经今一载余,病势日剧,遂尔奄逝。” “此实皇后福分浅薄,不能仰承圣母慈眷,长受朕恩礼所致。若论其行事乖违,即予以废黜,亦理所当然。朕仍存其名号,已为格外优容。但饰终典礼,不便复循孝贤皇后大事办理。所有丧仪,止可照皇贵妃例行,交内务府大臣承办。著将此宣谕中外知之。” 皇帝的谕旨里,不见丈夫对于妻子的半点缅怀与留恋,字里行间依旧有余怒未消。 那拉氏这一生,便是曾经贵为皇后,可从皇帝的谕旨中来看,竟是这一生都没能留下皇帝夫君的半点情意去。 无论身为皇后,还是只是女人,她这一生至此,都不能不说是一败涂地。 . 皇上下了谕旨,这消息才在前朝后宫正式传开。 后宫众人听罢都是呆住。 不管曾经为敌还是为友,说不上是痛快还是怜惜,总归是都没想到那拉氏竟然这么忽然就死了。 且恰恰死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说鬼门大开,佛家说施舍六道苦难,倒仿佛是个最合适令人死去的日子似的。 婉兮静静沉默了片刻,这一刻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若是从前年轻时得了这个消息,她必定是痛快地大笑一场,或者大哭一场去;可是此时她早已经在与那拉氏的这二十多年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了去。至此那拉氏的生与死,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过去的那一年里,那拉氏活着,却也跟死了没有分别了。 婉兮只是起身到东暖阁小佛堂去,向佛像拜拜罢了。 语琴走进来,看见婉兮面上的恬淡无波,便也笑了,“路上听你那一席不惑的话,我也受了不少的启发,这会子得了这个信儿去,我自己都到镜子前头去照。我以为我会哭会笑、会喊会叫,却结果什么也没有。” “我又不甘心,这便赶紧往你这儿赶。看得你也这般模样,我倒是终于能放下心中这块石头,释然舒一口气罢了。” 婉兮走过来握住语琴的手,“只是在什么年纪办什么样的事儿去罢了。从前咱们年轻,二十多岁的时候与她当面斗嘴,三十多岁学着暗中筹划,待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自然也该学着放下和忘记。” “咱们的日子啊,总归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在乎的人活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去年她就已经没本事再伤着咱们,那咱们就也自然该将她从咱们自己的心里给剔除了去。” 语琴又松一口气,“可不是么!便是咱们从前吃了她那么多亏,可是到如今皇上已经替咱们做到了这个地步去,那咱们便什么委屈都可以放下去了。” 玉蝉走进来,眉眼之间有些神秘,“回主子,京里永常在给送了信儿来。”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语琴走上前去接过信封打开,原是一份内务府掌仪司所开列的一份“所有用过什物、钱粮的数目清单”。 营造司成造金棺一分,领取杉木见方尺五十九尺七寸二分五厘;楠木匠六十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十两一钱六分四厘。 成造八字墙二扇,领取杉木见方九尺七寸九分三厘;楠木匠二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三钱八厘。 成造板凳二条,领取杉木见方尺十一尺三寸七分七厘;楠木匠六工,每工银一钱五分四厘,共银九钱二分四厘。 办买铺地面席五十领,每领银八分,共银四两。 办买连二绳五斤三两,每斤银二分二厘五毫,共银一钱一分六厘。 送运金棺雇夫六十四名,每名银四分,共银二两五钱六分。 运送罩架等项什物共用夫一百八名,每名银六分,共银六两四钱八分。 拆安墙顶办买瓦片灰斤,共用银四两四钱七分三厘。 办买木柴三千斤,每千斤银二两八钱,共银八两四钱。 办买炭二百六十斤,每百斤银七钱二分,共银一两八钱七分二厘。 办买煤五百斤,每百斤银二钱八分,共银一两四钱。 雇觅杠夫三拨三百六十六名,给二日夫价银,共银九十七两三钱五分六厘。 饽饽桌十四张,每张价银二两,共银二十八两。 羊七只,每只价银八钱,共银五两六钱。 以上,通共用银二百零七两九分七厘。 看过这个数目字儿,便是婉兮和语琴都觉惊讶。终究永琪丧事预算还有一万多两银子,胡博容的治丧都有一千两银子;那拉氏好歹也是正宫皇后,却只用了二百零七两! 便是民间百姓,稍微殷实些的人家儿,办丧事儿也不会是这个数目。 . 看罢了总银两,回头再逐个儿细看类目,便更叫人心惊。 语琴指着那清单里,“皇上旨意里说,她的丧仪可照皇贵妃例,可是婉兮你瞧,内务府给她造棺所用的木材,竟然是杉木。而皇贵妃的金棺,该用楠木。” “再者,皇贵妃金棺,抬棺民夫该有九十六人;可是内务府奏呈给她的,只是六十四人。这便连贵妃、妃的丧仪都不够,而只是嫔位与贵人的规制。” 婉兮也是扬眉,却也只是淡淡点头,“内务府这样奏呈倒也没错。终究她是被皇上收回皇后、皇贵妃、贵妃、妃的四份册宝。那她从去年起,已经是妃位以下,那便只能以嫔位规制来行事了。” ”还有这饽饽桌……”语琴都摇了摇头,“竟然作价只每桌二两银子。” 婉兮的父亲清泰当年就是承办饽饽的内管领,故此婉兮对这饽饽桌的规制最是清楚不过。 “姐姐说得对,这饽饽桌的作价,皇上皇后为每桌八两,皇贵妃与皇太子为每桌七两三分四厘,贵妃、妃、嫔、皇子、皇子福晋为五两四钱四分,贵人每桌四两四钱四分。” “就连常在、答应、官女子的饽饽桌,都要三两三钱三分一张。就连最低等的满席都有每桌二两二钱六分的作价。而她,只有二两……若不是看在中元之夜的份儿上,不能令任何亡魂空腹而归的份儿上,才勉强给了这样的数目吧。” 语琴又道,“还有这飨祭的羊,也不对呀~” 婉兮点点头,“若按皇贵妃例,便是初祭,都要用羊二十一只,而非她的仅有七只。” “还有这每只羊的作价仅有八钱,而本该祭祀羊每只作价应有一两三钱,她这只有半数而已。” 细算到此,就连语琴都只能摇头了,“真是的,这会子我都要有些忍不住可怜她了。” 玉蝉在旁边听着,忽然道,“二位主子,奴才还有一事有些不明白——便是皇后薨逝的消息,留京办事的王大臣能用六百里加急,次日便驰马递送到避暑山庄来。可是,内务府大臣们这份清单却又是什么时候算好的呢?” “想来王大臣们是确定了皇后的死讯,这便一点都不敢耽搁地,立即派人上马送信……那内务府大臣们这清单仿佛也不是能立时就算得出来的吧?可是皇后是昨天才死的,避暑山庄跟京里又隔着好几百里呢……” 语琴上前掐了掐玉蝉的嘴巴儿,“我倒觉着你生疑得对!这仿佛都不是她死后才算的,而是内务府大臣早就计算好了的!也许从去年她被锁起来开始,皇上就在等着她死了,于是乎这些给她治丧的标准,都是早就拟好了的。” “要不是皇上早有私下的授意,内务府大臣们如何敢将这丧仪的标准给减少杀了这么多去?好歹皇上的谕旨里,还叫按着皇贵妃的例办呢;可是这内务府大臣们呈上的,是嫔位都不到,甚或还低于答应、官女子们的去了……” 婉兮静静抬眸,“其实这些倒都罢了,终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倒觉着她最堪怜的一处是:她终是没能亲眼看见永璂成婚……身为人母,最后的一刻最放心不下的总是自己的孩子吧?可是永璂此时非但还没成婚,甚至人在热河。” 永璂与一众皇子皇孙一起随驾热河来,此时就在避暑山庄中。也就是说那拉氏咽下最后一口气之时,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语琴想想也是叹气,“永璂的福晋也可怜,进宫来等着大婚,结果婚期遥遥无期,却等来的是陪嫁的女子夭亡,接下来还没穿嫁衣,却要先要服丧了去。” 说着话,屈戌从外头进来回,说皇上下旨叫十二阿哥永璂,即日回京,为那拉氏穿孝。 婉兮点头,“那咱们也预备下吧。她名号未废,就还是皇后,这便说不准所有皇子和皇孙都要穿孝了。” 屈戌却道,“主子不必预备……奴才刚听传旨,皇上说今晚照样放河灯,一切中元节的规矩都如旧。” . 当晚明月高悬,水天辉映。水上莲灯炫彩,船上岸上笑声阵阵。 婉兮与皇帝分左右,陪在皇太后宴桌旁,别说旁人,连婉兮都有一种错觉:仿佛白日里的那消息都是想象出来的,并不是真事儿。 若以太阳来喻天子,天上的月就是皇后。那拉氏昨儿刚走,怎么今晚上的月亮却还这么亮啊? 皇帝亲自为皇太后侍膳,瞄着婉兮有些走神,便特地绕过膳桌这边来,伸手进婉兮的袖口,借着那遮挡,捏了捏婉兮的手。 “走什么神哪?” 婉兮连忙回神,轻轻摇头,“是天上的月亮那么好看,我只顾着看月亮啦。” 皇帝轻哼一声儿,“那就照照镜子去。” 婉兮便是一怔,随即猛然领会了皇上的意思,不由得双颊又滚烫了起来。 皇帝将一盘西瓜往婉兮挪了挪,又冲皇太后那边努努嘴,“快去~” 婉兮愣了下儿,便也连忙捧着西瓜上前去呈给皇太后了。 . 今晚的皇太后,自然也是已经知道了那拉氏的消息了。 婉兮小心打量着皇太后的神色。 若说皇太后无动于衷,倒也不对,婉兮站得近,能从眉梢眼角看见老太太神色之间的一抹疲惫去;可是若说皇太后十分动容,那就更是谈不上了。皇太后今晚看灯的兴致颇高,还不断亲自赏下克食,叫放入莲灯,随波逐流而去。 婉兮心里有了底,这便亲自用银钎子将西瓜籽儿都给剔出来,然后才将西瓜呈给皇太后去。 皇太后接过西瓜,也盯了婉兮一眼。 婉兮自是小心,面上不喜也不悲。 皇太后还是叹了口气,“皇贵妃,终究是你的福气大。” 婉兮淡淡回道:“在皇额娘跟前,哪儿轮得着说媳妇儿的福气去?照媳妇儿看,如今咱们大清天下,谁的福气都比不上皇额娘去。” 皇太后咬了一口西瓜,“嗯?你这西瓜竟是温的?” 婉兮点头,“方才媳妇儿将西瓜隔着盘子,焐在热水上‘腾’了一会子。虽说天儿还不凉,可终究已是七月十五了,这承德是山城,皇额娘吃口温的才好。” 皇太后只能又是低低叹一口气,“皇贵妃,你有心了。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意也没断过,我并非不知。只是……” 婉兮抬眸淡淡而笑,“那皇额娘便记皇上的好儿吧。若不是因为皇上,媳妇儿哪儿能有机会进宫,又哪儿能有福气到皇额娘跟前来伺候呢?” “皇额娘若有恩典,便都给了小十五和小十七去就好。他们是皇子,是皇额娘的孙儿,皇额娘疼着他们,便是疼着媳妇儿了。” 此时越发明白,老太太是越老越顽固。婉兮从前还存着能用自己的心去改变皇太后的想法儿,可是到如今,她反倒将这个心思一点一点地撇淡了。 只要老太太能对孩子们好,只要老太太不将对满汉之分的偏见也放在孩子们身上就行。那至于老太太怎么防着她,故意与她保持着疏离,那她倒没那么在乎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江山可是皇上的江山,她还得帮皇上守着呢,不想改;那就由着老太太的脾性去吧,转移不动就算了。 若执念太深,非将自己往死胡同里赶,那不都成那死不悔改的那拉氏去了?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儿,她可不想活成那拉氏那样儿。有些牛角尖儿,便是镶金嵌玉的,她也不钻。 次日语琴来都打趣儿,道:“我都瞧见了,昨晚上皇上一个劲儿冲你努嘴、递眼色的。干嘛呀,这么急着推你去讨好老太太,皇上他这是想干什么呢?” 婉兮可不上当,只避重就轻道,“怕皇太后昨晚儿上心疼那拉氏,这便迁怒于我呗?小心驶得万年船,就是个老小孩儿,顺毛摩挲就是了。” 语琴咯咯地笑,上来挽住婉兮的手臂,“我的皇贵妃哟,皇后可死啦,中宫之位可空出来喽!咱们大清朝啊,正式册封的皇贵妃,可不是只当二妻玩儿的。” 婉兮抬眸望住语琴,“姐姐,那我也要说:如今贵妃位分上可也空着呐!” 语琴自红了脸,赶紧摇头,“可别跟我说,我可不敢存那个心。便是当年还计较位分,这些年过来早看淡了。再说便是贵妃位上空缺着,我前头也自有舒妃,按循序渐进的规矩,也自是舒妃晋位。” 婉兮揽住语琴的肩,“那咱们就都不说这些了。姐姐你看,如今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还有什么遗憾去?” 语琴摇头,“到今日,那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咱们的心下便已是敞亮一片去了。如今啊,我一颗心里只想着怎么将咱们圆子稳稳当当带大成人,然后看他娶妻生子,那咱们这一生就圆满了,再无他求。” 婉兮静静抬眸,望避暑山庄上空,那已经秋爽先至的晴空。 “行皇贵妃册封礼那天,我去永和宫见她。她说,从前都是我仰头看着她们,是我想跟她们斗,想攀上她们的位分去;而从那天起,我自己却成了六宫之主,成了这个后宫的目光所及、众矢之的。” “她说我将从此体会到她的感受,也要如她一般去防备着后宫诸人……她是想说,我终究也会步她的后尘,跟她一样变得风声鹤唳,跟她一样气急败坏,然后就连这一生的下场也与她一样悲惨。” 婉兮微顿,静静凝视语琴,片刻豁达又淘气地摇头一笑。 “姐姐,我才不会。” 婉兮抬眸向天,淡然昂首,“你不用等,你必定失望的。” . 那拉氏的丧仪之低,渐渐从宫廷中传到了朝臣之中,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七月二十二日,皇帝忽然下旨叱责御史李玉鸣。 “御史李玉鸣奏:‘内务府办理皇后丧仪,其上坟满月,各衙门应有照例齐集之处,今并未闻有传知是否遗漏’等语,实属丧心病狂!” “去岁皇后一事,天下人所共知共闻。今病久奄逝,仍存其名号,照皇贵妃丧仪,交内务府办理,已属朕格外优恩。前降谕旨甚明,李玉鸣非不深知,乃巧为援引会典,谓内务府办理未周。其意不过以仿照皇贵妃之例,犹以为未足,而又不敢明言。故为隐跃其辞,妄行渎扰,其居心诈悖,实不可问!” “李玉鸣著革职锁拏。发往伊犁。并将此晓谕中外知之!” 李玉鸣身为御史,负有监察朝廷、监督官吏的职责。而那拉氏死后,皇帝谕旨里说是丧仪按照皇贵妃例,而皇贵妃的丧仪中,每日应有大臣、公主、命妇齐集举哀、行礼一项。可是在那拉氏的丧仪一项中并未有这一项。 李玉鸣便自以御史之责,必须得参内务府大臣一本。他还引经据典,拿《大清会典》的条文来作为参劾的依据。 皇帝哪里容得这样沽名钓誉,为那拉氏喊冤的官员存在?结果李玉鸣落得个革职、发配伊犁的下场去。 这便是皇帝继责罚觉罗阿永阿之后,再次明白下旨惩治为那拉氏喊冤的官员去了。 以皇帝睿智,极少为后宫而与朝臣这样,而这次皇帝的态度却是这样的坚决,倒叫前朝后宫不由得暗暗都有一番猜测了去。 便如圆明园福园门外,京中的王公大臣们都要派人守在那里,以期探听皇上的动静一样;实则如李朝等藩属国,同样都有官员留在京中,尽一切可能结交朝臣,刺探皇上心思。 而因为淑嘉皇贵妃是高丽人的缘故,李朝的大臣们一向与淑嘉皇贵妃母家和淑嘉皇贵妃所出的皇子私交更多,故此他们得到的消息倒更加贴近真实去了。 此时别说大清的前朝后宫,便是李朝的使臣们都已经有了个体悟:皇上这般将那拉氏踩得死死的,其用意已是想要另立皇后了。 皇帝对朝臣如此凛然,就是在警告大臣们,若有人敢反对,例子在前。 第2582章 九卷20 小姑娘,四十岁啦! 处置了李玉鸣,一时之间前朝后宫终于没人敢再在皇帝面前提什么给那拉氏穿孝、行礼的事儿了。 况且那拉氏死的也的确有些不是时候儿,因为皇帝的万寿节就在八月。 从七月二十七日起,为皇帝万寿节而举行的庆贺便已经开始了。 七月二十七日,皇帝奉皇太后辛卷阿胜境,侍早晚膳。并且赐宴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公台吉等。 第二天依旧如此。 而这一天距离那拉氏之死,还不到半个月。避暑山庄的歌舞盛宴,喜庆连天,谁还记得京师宫中,那个空担着皇后名号的人,孤单的死去? 从这一日起,七月二十七、二十八、八月初二至初八、初十、十二日至中秋节,皇帝奉皇太后侍宴,且赐宴给王公大臣等。从七月二十七至八月十五这十九天里,皇帝竟然前后赐宴十四天!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庆祝,就差没天天都设宴欢庆了,显见皇帝心中的欢喜。 在这一年的万寿节庆贺礼,小十五终于如愿以偿,也得了夏季的朝服去,穿着随王公大臣、蒙古王公台吉等,一起赴澹泊敬诚殿,给皇帝行万寿节庆贺礼。 因小十五在元旦那日已经正式入了宗亲宴,故此这回再参加庆贺礼去,已经不像头一回那么惹人侧目了。婉兮便还是终于拿出了当年小十五抓周的时候儿,抓的那盘青金石的朝珠来。 穿朝服,得佩挂朝珠,也是时候该为小十五正式预备一挂朝珠去了。 可是那朝珠太小,是给小孩儿抓周用的,婉兮虽说十分不舍,却也还是狠狠心交出去,叫内府造办处给拆了珠子,重新配珠、佛头,给改成适合小十五这时候的身量合适的朝珠去。 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变动,也没逃过皇帝的眼睛去。皇帝瞧着一堆高高大大的人丛里,就小十五那么一个矮了半截儿的跟着一起一板一眼地行参拜大礼,这眼珠儿便忍不住只放在小家伙身上罢了。 小十五个儿矮,连朝珠都比旁人小一号。 这说的倒不是长短,而是连珠子都是小的,皇帝一看之下就明白了,笑得更是愉快。 . 当晚皇帝奉皇太后,与一众后宫、大臣们筵宴,看戏,皇帝是端坐在皇太后座旁,却还是悄然向后伸手,握住了坐在身后的婉兮的手去。 “那朝珠儿,改得挺好看。” 婉兮心下一甜,忙低声道,“我擅自将爷的那好玩意儿给改了,事先也没请旨,爷可怪我?” 皇帝倒是笑,“瞧你!爷把那朝珠给了圆子了,那怎么用自然是随着他的身量来改。要不然就凭抓周的小孩儿用的那长度,难不成这会子只能套手脖儿上去当手串了不成?” 婉兮歪头看皇帝,虽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皇上大半个后脑勺儿,没法看皇上的正脸儿,可是这种角度反倒有些奇异的甜蜜呢。 婉兮便笑出俏皮来,“爷是怎么认出来的?” 皇帝轻哼一声儿,“珠儿那么小。本是配着周岁小孩儿用的,那珠子比米珠大不了多一点儿。爷忖着,无论是工部还是内造办处,谁敢给咱们圆子用这么大点儿的珠子去?谅他们不敢,爷回头一想,也就是你这个当亲娘的才敢这么委屈他去。这还岂有猜不着的?” 婉兮垂首而笑,“爷冤枉我了。哪儿是委屈他去?能用爷小前儿用过的朝珠,那是他再高不过的造化去才是。” 此时一切的语言都已是多余的,皇帝只在袖口里将婉兮的手给勾紧。 如此前朝后宫齐聚,为天子的万寿节而庆贺,这般的热闹,他们两个便是脸都没法对着脸,可是这般勾着小手,心下却反倒是那般地满足呢。 . 这个七月到八月,避暑山庄里欢天喜地,而京中却是无处诉凄凉。 七月十五十二阿哥永璂奉旨回京。 京师与避暑山庄相聚数百里,圣驾一路走来,七月初八起銮,七月十四方到,途中走了六七日去;永璂便是单骑驰马,能比大队人马走得快些,可他终究也只是个虚岁十五岁的少年;再加上乍然听说额娘薨逝,一颗心都是乱的,这便途中便是想发疯一样地飞奔,随从的侍卫和护军却也不敢都由得他去。 这便尽力最快,也只是每日按照大队人马一倍的行程去递增,永璂回到京师也都是三天多以后去了。 皇帝命那拉氏的丧仪按照皇贵妃例,那拉氏的名分更原本是皇后,因此她的尸首本应该在内廷中停放些日子。 若是按照皇后的身份,那尸首该停在景山观德殿;若是按着皇贵妃的例,也应该停在宫内的吉安所。停灵数日之后,再由宫内移往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等待园寝的完成,再行奉安大出殡之礼。 可是那拉氏的尸首却在她身故当日,便被直接挪到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了,根本就没在宫里的吉安所停灵。 故此永璂回到京中,不是到宫里去穿孝,而是直接到了静安庄殡宫。 可是因为那拉氏死得实在不是时候,因为皇帝万寿节时,这孝服便得脱下——便是皇后又如何啊,总归皇后的丧事要让位于皇帝的喜事去。 故此从前永琪等人为亲王穿孝,都是在八月十三之前就提前除服了;可是永璂的这个却更早了——不是在八月十三之前除服,而是在八月初一日就已经除服。 永璂八月初一日已经从静安庄回到了圆明园。 按制,皇后丧,皇子公主穿孝百日。百日内,起居不释白,男截发,冠不缀缨;女剪发,头不戴簪花。 若皇子和公主的生母不是皇后,而只是嫔妃,那皇子和公主也应该为生母穿孝二十七天去。 可是永璂是七月十五才从避暑山庄启程回京,中间便是拼命驰马,到八月初一除服,这中间穿孝的时间却也连半个月都不够去。 更何况皇帝压根儿就没有按着满人传统丧仪令永璂截去发辫和不准剃头等项去。 这个世上,一个女人死去,便是其他人都可以不必记得,却总归自己的孩子应该尽一份孝心去——可是那拉氏却终究,连自己亲生儿子的足额孝心都没有能够拥有。 无论是作为一个皇后,还是一个母亲,她这一生走到最后,都只剩下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八月十六日,在避暑山庄过完万寿节,皇帝从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 这一次,又是将皇太后老人家给留在了避暑山庄。婉兮今年跟去年一样,依旧没有留在避暑山庄里伺候皇太后,不必担从前孝贤和那拉氏的责,被皇帝带着一起走了。 进了木兰围场,皇帝兴致颇高,虽说五十六岁了,仍旧连日行围,收获颇丰。半点看不出为皇后之死,心情有半点受到影响之处。 今年永琪薨逝了,一众皇子之中,除了出继的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之外,还有十二阿哥永璂回京了,随驾在木兰的皇子,也只剩下永璇、永瑆和小十五三个。 永璇已是事实上的皇长子,这便是有腿疾也得一马当先。 小十五虽然小,还没马腿高呢,却也自告奋勇,强烈跟皇帝请求,想要跟着一起上马。 虽说年岁小,可是既然已经正式进学了,那每日的功课里除了念书,便也已经有武谙达教授骑射之技了。故此这会子小十五上马已经是没问题的。 当地蒙古王公都极有眼色,立即给小十五找来一匹小马,辔头马鞍都是小号儿的。 婉兮和语琴亲自看着小十五上马,语琴忍不住满足地叹气,“圆子,你比庆额娘强,这么大点儿就敢骑马打猎了。你庆额娘我,连马跟前儿都不敢挨。” 婉兮也笑,“我也就会骑驴,还得前后都得有人看着才行,就这还小时候掉下来摔过好几回……圆子,你也超过额涅去了。” 小十五乖巧,歪过身子来伸出两只胳膊,一只胳膊搂住一个额娘,甜甜地说,“额涅,庆额娘,儿子替额娘们骑!看见儿子骑马,额娘们就也跟自己骑了没两样儿!” 婉兮和语琴两人叹息着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满足地红了眼圈儿去。两人这便相视一笑,将手又握在了一处去。 . 虽说小十五这么大点儿就跟着行围去,叫婉兮有些不放心,可是后来亲见皇上派了皇上身边儿的侍卫们去护着小十五。尤其是此时身为銮仪卫大使的福隆安亲自跟着在小十五左右,婉兮便也放下了心来。 行围的人们纵马狂奔,撒欢儿着去了。便是后宫豫妃等出自满蒙的格格们都一并跟着去了,大营里倒是安静了下来。 婉兮与语琴并肩站在高台上送别,直到大队人马的人影都不见了,四野渐渐悄然。语琴忽然回头一笑,“这么多年来,每一次来木兰行围,我只要是随驾来的,便没有一次不提心吊胆的。总担心这撒开了跑出去,必定又要有人从中设计,有人在此受害。” “可是这一回……九儿啊,我竟是头一回心下这么安宁的。我这耳朵听着这四野的寂静,怎么会觉着这么好听啊?” 婉兮凝眸望住语琴,握住语琴的手,也是点头,“我何尝不是与姐姐相同的心境去?这些年的秋狝木兰,实在是出过太多的事,死伤过太多的人去了。” “不说旁人,便说咱们,从乾隆六年第一回秋狝大典就随驾而来,那年咱们两个刚进宫,什么都不懂,我好悬被算计了从马上掉下来;还有咱们姐妹两个,也好悬失了和气去。” “之后那些年,庆藻、恂嫔、阿日善,一个一个出事;便是京中,利用皇上不在宫里,也前后有舜华、豫妃的孩子,还有我当年那个孩子……的离去。曾经那些年,一想到木兰秋狝,我这心下也是打颤的。” “可是今年,便是小十五以这样的年岁就上马去了,若是放在往年,我是怎么都不肯的;然则此时,我竟心静如水。” 语琴含笑点头,目光中有盈盈的闪烁,“得谢谢皇上!终于替咱们,还有咱们的孩子,将这个后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去!即便是还有一二小跳蚤,却年纪太轻、位分也太低,蹦跶不起多高来,没本事伤到咱们和咱们的孩子去了。” 婉兮欣慰点头,“正是如此。我上回说人生四十已不惑,可是这种超达之感,其实都是皇上给的。若没有皇上,这后宫里古往今来何尝有一天是安宁的?咱们怎么会有这样并肩享受这后宫宁静的一天?” 婉兮深吸口气,仰望这高天碧野,“……这已是皇上赏赐的,最好的四十千秋之礼了。” 语琴也笑起来,一拍手,“今年是你四十整寿了呢!过年的时候儿我还想来着,皇上今年会赐给你什么好的去?” 婉兮脸一红,“瞧姐姐你坏的~~内廷主位过千秋,宫中都有定例,自然都是按照定例恩赏罢了,没人能特殊了去。终究一切都要记在内务府的底档里,皇上又岂会自己违背了祖宗规矩和皇上钦定的宫中则例去?” 语琴便笑了,忽然伸手点了点婉兮的鼻尖儿,“瞧你!还好意思说嘴去!你还想叫皇上今年给你什么去才能满意,嗯?” “我可分明瞧见了,皇上今年已是几乎将所有能给、不能给的,全都给了你去了!在这大清后宫里,还有哪个内廷主位能在第一次过整寿的四十岁千秋,得了一朝天子这么沉甸甸的心意去,嗯?” . 就在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前的一天,亦即九月初八日,皇帝特地赶在这一天,派侍卫扎拉丰阿赴避暑山庄,至皇太后行宫,替皇帝给皇太后问安。 皇帝至孝,无论南巡还是北狩,便是自己与皇太后不在一处,也会遣侍卫代为问安,这已是惯例。婉兮倒没在意。 九月初九日,婉兮的四十岁千秋整寿。 这日一大早,皇帝的恩赐便赏了下来,计有物品九九,亦即有如意、古玩、锦缎、藏香等九个品类,每个品类九件,共计九九八十一件物品。 说来也巧,虽说皇后和皇贵妃生辰都是恩赏物品九九,可是婉兮的生辰却也恰好是在九月九日,这九九之数放在婉兮这儿便仿佛格外有了些特殊的意味去。 在这九九物品之外,皇帝额外又恩赏银五百两。 这些东西内务府六月里就已经请旨预备好了,更是早早送到木兰围场来,就等着婉兮九月初九这四十岁整寿去。婉兮便是亲眼将这八十一件的物品都看一遍,也费了不少工夫去。 而前面的黄幔大帐里,皇帝更在这一天赐宴蒙古王公台吉兵丁…… 皇帝在行围的途中赐宴蒙古王公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皇帝这一回连兵丁都给了赐宴,这便整个皇城大帐中,人人一片欢腾。 皇帝早不赐宴,晚不赐宴,就赶在婉兮四十整寿这天赐宴,而且连兵丁都有,这便叫前朝后宫所有人心下都明白,此次赐宴是为了给皇贵妃庆贺。 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每逢千秋生辰,皇帝一向都是下旨停止筵宴。这两位皇后每个人都在出事的那一年,生辰因是在出巡途中过的,才各自有过那么一回皇帝赐宴随扈王公大臣。 而婉兮,虽只是身为皇贵妃,却在这个四十整寿,得皇帝大赐筵宴,且连兵丁都包括了,规模之大,超过从前。 婉兮查看好了恩赏物品,将银元宝也收好。永璇已是率领一众皇子皇孙、以及皇子皇孙福晋们到了,给婉兮行礼。 这一日的张三营行宫家国同情,君臣融融。 . 大宴散罢,已是月朗星稀。 皇帝走过来,挑帘子倚在帐门前凝视着婉兮笑,“困了么?” 婉兮含笑摇头,“今儿这般高兴,哪里睡得着啊。” 皇帝眨眼,走过来握住婉兮的手,“既然睡不着,便出去陪爷跑跑马!” 九月的围场已是凉了,皇帝将婉兮拥入大氅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婉兮。 婉兮靠在皇帝怀中,仰头看这草原的天。 同样高的天,同样的星月,可是在草原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天变得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星子也变得格外多,有好些是在京中从未看见过的。 而皇上就是这人间的天,是她的夫君便也是她的天。便也同样是在草原时,皇上与她才能如此地放松,如此地亲密相伴。 不用管那些祖宗规矩,不用在乎皇太后,甚至都没有朱墙限制脚步,他们可以就这么同乘一马,彼此相拥着,信马由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 所以这围场啊,尽管她已经随着皇上来了太多次,即便从前也有许多年总是悬心会出事……可是她却也依旧还是没有来够这里啊。 “想什么呢?”皇帝将下颌轻轻摩挲在婉兮额上,“小姑娘,四十岁了!今儿那些东西,你可还喜欢?” 皇帝说着有些懊恼,“只可惜从前定下的那些规矩,每个位分千秋、整寿该恩赐什么,都已经有定例。内务府和宫殿监一班奴才们去办,爷倒不好再换些旁的。” 婉兮高高仰起头来,头顶着皇帝的心口,从反过来的角度来凝视着皇帝。 看了半晌,婉兮忽地淘气地“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那日陆姐姐都笑话我了,说我贪心,还想跟爷要什么去呀?那日我是装作不懂来着,可是爷怎么爷忽然跟我犯了相同的一时糊涂去了?” 婉兮说着坐正,转身过来,揽住皇帝的颈子,便主动凑上唇去,亲了个嘴儿。 此时她已经四十岁,而她的爷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可是这一刻在星光下的草原独独相对,她却仿佛又是当年那十四岁的小姑娘,而他依旧长身玉立,眉眼轻扬。 “这一年,爷在大年初一就赐小十五入宗亲宴,为所有皇子之中入宗亲宴最早的孩子。” “二月,我报遇喜,爷叫我安心养胎,不理外务。就在这期间,爷亲赴兆祥所,将永琪身边一干人治罪……三月永琪薨逝,爷将永琪的身后事委婉却又坚决地处置完。” “五月,我安心诞下小十七。这个孩子从坐下胎的那一天起,若不是爷用人参替我吊着,我都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来到人世。” “而到了七月——永和宫那位终于撒手人寰,将我与他这些年心下的恩怨,终于全都结算了去。” 草原九月的夜风,真是有些凉了呢。钻进人的鼻子,就叫鼻尖儿一下子跟着变酸了。 可今天是她的四十千秋整寿,哪儿能掉眼泪呢?她得笑,将自己对皇上的情意与感谢,全都用笑容表达出来给皇上看。 她便用力吸了吸鼻子,高高扬起头来凝视着皇帝笑,“爷,这一年是我的四十整寿之年,从大年初一到此时,我和陆姐姐都忽然发现,曾经那些叫我委屈、叫小十五有风险的人和事,竟然都已经悄然不见了。” “……爷还说不知给我换点儿什么恩赐的物品才好?爷已经给了我这些,这已是一个后宫女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了。爷还想要再给我什么呢?而我,又哪里还敢要别的去?” “这些已经够了,爷,够了。”婉兮伸臂去紧紧拥住皇帝,将全部的自己,都紧紧贴在皇帝身上。 从乾隆五年相遇到今日,二十六个年头过去了。可是这一刻投入他的怀里去,这般与她的爷紧贴在一起,她的心依旧如当年一般地怦然而跳;而她自己,这一刻也仿佛还是当年的心境,羞涩着悄悄地欢喜。 四十岁了,后宫女人们之所以从四十岁开始过整寿,何尝不是因为四十岁对于一个后宫女人来说,已经是一道门槛。当年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还有太多太多人,连这一道门槛都没能迈过,被永远地拦在了四十岁之前。 有幸迈过这道门槛的,下一个整寿是十年之后,是五十岁时。 而那时,十年后,究竟那道门槛前,还有多少人能够彼此等待? 婉兮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可是她却知道,这一次整寿,四十岁千秋这一年,她得尽了皇上所有最好的心意。 她已无憾。 第2583章 九卷21 皇上别撅嘴儿 九月十二日,皇帝一行回到避暑山庄,皇帝都没回自己的寝宫歇歇,这便先奔皇太后的行宫“松鹤斋”去请安。 语琴还笑,“自是全天下早都知道皇上是个大孝子了,便是回来先去洗把脸、换换衣裳再过去请安也不迟啊,怎么急成这样儿。” 这一趟木兰归来,尤其是过完了自己的四十岁千秋,婉兮的体会到是更多些。 “姐姐想,皇太后今年都快七十五了,皇上也都五十六了,越是到了这个年岁,母子之间的感情才改越深。皇上对皇太后的孝心,便也理应更重才是啊。” 婉兮的豁达倒叫语琴也都叹了口气,“也是。再不明理的妈,那也是亲妈不是?人这一辈子,总归只能有一个亲妈,就再有什么不顺心的,也没法儿换一个……” 语琴的话都将婉兮给逗乐了,抱住语琴的手臂,额头抵在语琴肩上,“姐姐说的可真对!” 语琴无奈地摇头,“更何况那老太太都这么大岁数了,皇上跟皇太后这一对母子之间,相处的日子啊,唉,怕也不多了呢。” “也难怪皇上虽说也跟老太太顶撞,可是该尽的孝心却也一点儿都没少了。说起来啊,皇上真正与之又爱又恨的人啊,都不是那拉氏,反倒是咱们这位老太后啊……” 婉兮含笑莞尔。 皇上看不惯那拉氏,自然有的是法子将那拉氏一步一步整治到死;可是对皇太后却不能。 所以这些年来,眼见着皇上好些回也被皇太后给气得都要跳脚了,可是皇上自己事后也都忍下来,作为婉兮来说,也自然从不在皇上面前来挑事儿。 不管皇太后对她有多不公平,她也不可以在皇上面前指责他亲妈去。否则最为难的只能是皇上啊。 皇上身为天子,每日里忙于朝政,一颗心已是分了百瓣儿千瓣儿去了。若还要在他面前,说他亲妈的这不是那不是去,而这母子间天成的血缘偏还是皇上自己都改变不了的……那只会让皇上顿感无奈与无力去。 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只为皇上增添忧愁;不能帮皇上去,只想着伸手想皇上要这个要那个……这样的女子,便是貌若天仙,在这后宫里也是不可能走得长远的。 . 皇太后的寝宫松鹤斋。 从八月十六分开,到九月十二回来,母子两个这也是一个月没见了。母子俩先叙了离情,皇太后细看皇帝这些天晒黑没有,可有瘦了;皇帝也是将自己在围场行围的收获,拣好的都进献给皇太后来。 这是母子情深之处,可是终究这天下再亲的母子,也还是有舌头碰着牙的地方儿。 皇太后话锋一转,这便收起笑脸来,目光望向别处去了,都不再看向皇帝。 “九月初八那天,你特地叫侍卫赶在那天来给我问安,皇帝啊,你什么心思,我是你本生额娘,我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皇后她刚刚崩逝,到今日还不满两个月呐!你这会子就急着再立中宫,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若是皇后崩逝,至少该有二十七个月的国丧。 皇帝自早有准备,这便淡淡一笑,“额涅提点得对,可是儿子七月里就下过旨意,那拉氏的丧仪只可照皇贵妃例。故此没有二十七个月的国丧之说,故此继立中宫不必再等那么久去。” 皇太后黯然闭上眼睛,“话虽如此,可是她终究未废名号。你便是不想等二十七个月,总也不能还不满百日就要继立!” 皇帝笑容敛去,缓缓扬眉,“所以额涅的意思是,不准儿子继立中宫?” 皇太后倏地睁开眼,“我哪里说过不准你再立中宫的话?皇帝啊,我是你本生额娘,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妻妾齐全,子孙满堂的了!我只是……总归觉着,你若这么早就急着继立中宫,这叫前朝后宫、内臣外藩的,都怎么看你!” 皇帝静静凝视皇太后,“那皇额娘您说,什么时候继立中宫才合适?难道也非要等过二十七个月去?那儿子此前的那旨意,又要做如何说去?那李玉鸣为那拉氏丧仪叫屈,儿子也已经处置完了——若儿子自己反要等过二十七个月去,岂不是说儿子自己自毁前旨,更处置那李玉鸣是处置错了不成?” 两母子之间的话,这是越说越僵了。皇太后也不想这样儿,母子两个一个月没见了,见面就又要吵嘴去。 皇太后便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脾气勉强压了压,“皇帝,我是你亲妈,你说我会叫你减杀你的天子颜面去么?我没说不叫你立后,我也没说非要让你等过二十七个月去!” “那咱们都退一步,折个中,你怎么也得等过一年去吧?” “今年是乾隆三十一年,那再过三个月,就是乾隆三十二年了。这也算过了一年去了,皇额娘说呢?” 皇太后终究有些忍耐不了了,不由得拍案,“皇帝!你这是急的什么?!我已是与你这般好说歹说,你还非要得寸进尺,是不是?” 皇帝幽幽抬眸,“儿子斗胆问额涅:额涅又想要等什么?后宫格局已定,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分别?”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甩甩手,“皇帝你今日刚从围场回来,这一路骑马也该累了。罢了,我这当娘的也不想跟你吵。你且先回去歇着吧,此事等咱们回京之后再议。 皇帝依旧行孝子之礼,规规矩矩双腿跪安。可是从那背影看过去,也不能瞧出皇帝的情绪上还是拂袖而去了。 皇太后伸手捏住眉心,哀哀地道,“安寿啊,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急着立后,他说后宫格局已定——可不是嘛,如今就一个皇贵妃,皇贵妃下头连贵妃位分上竟然是空着的!若要继立皇后,总归要循序渐进,他这是分明摆的空城计,叫这后宫里唯有一个人选啊!” 安寿也叹道,“所以老主子才拦着,拖着,就是想将这后宫的格局再给改改。说不定再等几年,后头位分低的,能一点一点升上来。等贵妃位分上也有了人,那将来便也好说些儿了。” 皇太后一点头,眼角竟是滴下老泪来,“你瞧瞧,就连妃位之上,还有谁能指望?舒妃那自然都是老皇历了,本生的十阿哥夭折,自己也早就失了皇帝的心;后头那愉妃呢,就更不用说了。” “再接下来的颖妃、豫妃啊的,虽说是蒙古格格,家世也都够,可惜并无所出啊!” “不光妃位啊,就连嫔位……唉,如今也就剩下婉嫔和容嫔了,同样是没诞育过皇嗣的!婉嫔都五十多了,容嫔又是回部的,这便都不能指望……” 瞧她的皇帝儿子方才说那话的笃定模样,“后宫格局已定”,可不是已经都铁板一块了么! 她的皇帝儿子这是处心积虑地将后宫格局给钉得死死的,叫连同她这个当娘的在内,任何人都得没法儿再找出除了皇贵妃之外的第二个人选啊! 安寿自然是懂老主子的心思,这便轻轻道,“好在贵人位分上,不是还有咱们钮祜禄家的两位格格嘛。” 皇太后一听这个,更是哀从中来,“话是那么说,可是她们两个才是贵人啊!要将她们从贵人位分上,给扶到妃位、贵妃位来,那还得用多少的心思、耗费多少的光景才行?!可是安寿啊,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你说我还能扶着她们几年啊?” 安寿听得鼻尖儿也是有些酸了。 这两位贵人啊,那个兰贵人是叫人最失望的。进宫九年了,整整九年没得宠、没生育、没进封,活活地浪费了九年去啊! 安寿委婉道,“常贵人这不是才进宫么,奴才瞧着,皇上也是喜欢的。更何况常贵人年岁正好,而后宫如今妃位以上的,年岁都大了,常贵人自是有大把的机会去。” 安寿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此外,主子也别忘了咱们宫里的永常在去。永常在虽说是汉姓包衣,不过老主子不是也说,她的性情倒更是满洲格格的模样儿,倒跟汉女们不同去。” 皇太后听着安寿的话,缓缓平静下来了。 “人选自是有的,我如今担心的,不过是天不假年。如今咱们的年岁都不小了,皇帝急着立后,我何尝就不急着叫这帮年轻的孩子们赶紧进封上位去?说到底,后头的日子啊,不是我跟皇帝争,倒是咱们一起跟这天寿争吧!” . 十月初三日,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皇子皇孙等回到京中,依旧回圆明园。 自是婉兮一回到园子,颖妃就亲自抱了小十七来了。 五月出生的小阿哥,这时候已经快五个月了,眼睛早不是曾经看不清东西的模样儿,脖儿也更挺实了……总归第一眼看过去,婉兮就知道这孩子越发神气活现了去。 小十七还有点儿认生,被婉兮抱过来,是寻着了熟悉的味道,这才松弛下来的。不过他胆儿大,便是开始有些认生,不过也没哭,只是瞪圆了黑眼珠儿,有些蹬蹬腿儿,往后打挺儿。 待得孩子在怀里软和了下来,婉兮知道孩子是认出她来了,她这才放松下来,一个劲儿谢颖妃。 颖妃也笑道,“哪里是我照看得好,分明还是曾经那些个人参给补的。这三个月来,十七阿哥除了憋尿了,肚子饿了之外,旁的哭声儿是压根儿没有,见天儿就是嘎嘎地乐了,可稀罕人儿了!” 婉兮握住颖妃的手,“有你看着他,我自是放心。” 皇帝忙完了也过来,跟着婉兮一起盯着小十七看。 小十七这会子旁的还不会,不过却一双大眼盯着皇帝使劲儿看,身子还有些打挺儿,不知道在使什么劲儿呢。 倒是皇帝笑叱,“你个混小子,这是憋什么坏呢?又想泚你阿玛一脸,是不是?” 婉兮也是忍俊不已,赶紧亲自查看小十七的尿介子。小心给裹结实了,这才冲皇帝眨眨眼,“爷这回大可放心。” 小十七仿佛也发现自己这招儿不管用了,却不甘心,还是继续打挺儿使劲儿。 不过最终没憋出什么坏水儿来,也没干脆拉出来,只是嘴里憋出一嘟噜泡泡儿来。 皇帝乐得大笑,“哎哟,都会吐泡泡儿了!你这是想变成金鱼啊?!” 颖妃在畔自也是笑,“小金鱼儿跳过龙门,那就是条活龙~~” 见皇上终于这么放声大笑,婉兮终于放下心来。 颖妃带着小十七走了,殿内就剩下皇帝和婉兮两个,婉兮这才小心打量皇帝。 这些天来,婉兮早就发现皇帝有些闷闷不乐。 这闷闷不乐,甚至是从刚回到避暑山庄那天就开始了。皇帝原本是兴冲冲先去给皇太后请安的,结果回来就是面沉似水,不用猜也知道皇上必定是跟皇太后又闹不和了。 只是这内里的缘故,婉兮倒不便细问。私下忖着,倒没往自己这儿想,只以为是皇太后又就那拉氏的丧仪之事与皇上计较起来了——那拉氏在九月二十八日,也就是死后的两个月,就以堪称“飞速”,给奉安下葬了。 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飞速,是因为那拉氏既没有凭着皇后的身份被葬入皇陵地宫,也没有按照皇贵妃的丧仪,如纯惠皇贵妃一般给单独建造园寝,甚至连个单独的石券都没有,而是直接就被葬入纯惠皇贵妃的地宫里去了。 且地宫里,自然以原本的主人纯惠皇贵妃为尊,只是将那拉氏那嫔、贵人位分等级的杉木棺给放在角落里,完全无法与纯惠皇贵妃的楠木金棺去相比。 而此时,皇帝和一众后宫、皇子皇孙,以及所有重要的宗室大臣们,全都不在京,而还在避暑山庄回京的途中呢。 这便可以想见,那拉氏下葬之时,除了管理皇陵的这些低品级的官员行礼之外,别无他人行礼。 这般寒酸到堪称草率的奉安之礼,皇太后心下必定难受。更何况那拉氏都已经奉安了,却连个谥号都没能得到。日后叫子孙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来称呼这位曾经的皇后,就更别说升祔太庙等这些身后的典礼去了。 婉兮自是不能直接提这些,更不能说到皇太后与皇上母子之间的龃龉去,故此婉兮只是问,“爷这几日脸上都绷着,想来是在避暑山庄勾决罪犯,这便叫心下不痛快了吧?” “又或者,是想到回京之后要亲试武举,这便心下郑重着?” 皇帝没吱声,只伸手握住婉兮的手,用自己的指甲去扣着婉兮的指甲尖儿去。 皇上是这样的神色,婉兮就明白了,上头那两样儿都不是。 婉兮便转开话题,“不管怎样,咱们都回到京来了,什么不高兴的都留在热河,叫那朔风给吹散了,带走了。” “都是我乱操心,爷其实自己早就好了。方才爷对着小十七乐得那么响亮,哪儿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去啦!再说爷回京之后,这几日还要回宫,行乾清门听政之典呐~~” “御门听政,自是天子将一颗心向上天袒呈之时,皇上这般撅着小嘴儿,岂不是叫上天都知道啦?” 皇帝原本还有些小郁卒,叫婉兮这么一形容,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了点劲儿拍婉兮手背一记,“说什么哪?爷哪能什么撅着小嘴儿去乾清门听政?!” 婉兮忙含笑钻进皇帝怀里,却是身手一左一右按住了皇帝的嘴角,借着他的笑意,将他嘴角向两边摩挲开去。 “爷就这样儿,这样儿好看。” 皇帝按住婉兮的手,叹息一声,将她深拥入怀。 只可惜,九儿这样的一面无法叫额涅看见;额涅也不是男人,无法体会九儿此时的这种好……他多想能叫额娘明白九儿的好,他多想能说服额娘,让额娘能答应他,终能将他的九儿扶上那中宫之位去啊! 她是他的妻。即便皇贵妃也是妻,却终究要低皇后一等,他想给她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他不想叫她退而求其次,他舍不得叫她忍受这样的委屈啊…… 婉兮伏在皇帝心口,静静听皇帝的心跳。 皇上面上看似沉静,可是心却跳得激越。从中可以窥见,皇上的心潮澎湃。 婉兮伸手轻轻摩挲皇帝的心口,仿佛想将他激烈的心跳都给抚平。 “爷……都十月了,下个月就是皇太后的圣寿节。爷一向是这天下头一份儿的大孝子,到了这个时候儿便是不管什么都顺着皇太后去吧。” “我倒是想起小时候儿,其实我祖母脾气也不好,时常挑我额娘的错处去。我额娘自是忍着,倒是我都看不过眼,时常跟额娘说,要替额娘去打抱不平,至少也可以跟祖母辩白几句才好,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 “可是我额娘说啊,民间都有句话,叫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每个婆母都是从给人家当儿媳妇儿熬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儿不正经受好些年的罪去呢?所以一旦当上了婆母,这便也潜移默化之中,端起了婆母的架子来,想要将自己当年受的苦,也在儿媳妇身上给找回来吧?” “我小时候是觉着不合情理,谁欺负人就该找谁去算账,凭什么反倒串到下一辈儿身上去啊?可是后来长大了,便也渐渐明白我额娘的话了。这就是‘孝’吧?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对的错的都随着岁月,成为了一个家族的记忆。慢慢儿的,就也都只记着要顺承老人去,而不是要跟老人计较那些对的错的;总归,等小辈儿们长起来了,自己也有长出一口气的一天去不是?” 皇帝听着摇摇头,却也笑了,“可是爷瞧着,你才不能!便是你来日当了婆母,也不会冲儿媳妇去撒气的。” 婉兮笑了,“那可说不准呢!爷这话说得忒早了去。总归小十五才六生日,小十七就更别提了。等到他们两个娶媳妇儿啊,那都十年以后去了。说不定十年以后,我也会变成凶恶的婆婆去啊!” 皇帝想想未来的情景,便也忍不住乐了,“爷倒是有些等不及想看看,将来你变成凶恶的婆婆,该是个什么模样儿!” “那有什么难?” 婉兮立时从皇帝怀里钻出来,抽了两条帕子将自己裤管儿给扎起来,然后捉了根长柄如意权冲烟袋锅子,然后两条腿往炕头上一盘,将那烟袋锅子往嘴角一叼,翻着眼皮,大声吧嗒着那烟袋锅子…… “就这样儿!” 婉兮从小到大,真是看多了这样的老太太们了。个个儿的形容神态,都差不多是这样的。 皇帝瞧着也是捶炕大笑,“我怎么都瞧出皇额娘的模样儿来了!只是皇额娘都没这么自在,不好随便盘腿坐炕头儿,不过这抽烟、翻眼皮的神态,倒是十分相似了!” 婉兮笑着重新撒开裤腿儿,回来依偎皇帝坐着,“爷……我今年四十整寿,真的觉得挺好的。四十不惑,我心里豁然开朗了不说;今年到此时,我便什么心愿都已经圆满了。” 皇帝垂眸望住婉兮,心下也是微微颤动。 他明白,她这是在与他委婉地表达,她不希望他为了她再与皇额娘发生冲突了去。 “可是……爷却还不满足。”他的嗓音有些沙哑,“爷觉着,这些都还不够。” 婉兮将头顶在皇帝怀里轻轻蹭了蹭,像个吃饱了的小猫儿似的,“够啦,够啦……爷说过,这宫里啊是这个天下规矩最多、也最严格的地方儿。若是凭着我自己的家世,我在宫里的位分,这时候儿应该只到妃位就为止了。” “可是爷却给了我这么多,样样儿逾制,我不但早已知足,甚至反过来会有些惶恐了……爷给我的位分抬得这样高,给我肩上扛的担子放了这么多,我真怕大清皇家的列祖列宗们怪罪,也更担心自己扛不起这些担子来呢。” 位分越高,前朝后宫越是盯着她看着。她倒不是怕这些眼光和怀疑,她只是,不想再让皇上为了她而跟前朝后宫的发生冲突了。 尤其是皇太后,都到了这个年岁,哪天如果真给气坏了……那终究伤心的,还是她的爷啊。 第2584章 九卷22 天下皆知,我对你的心 十月初七,皇帝从圆明园回宫,行乾清门听政,以及亲试武举之典去了。 这日永常在从畅春园过来给婉兮请安。 内务府掌仪司那份给那拉氏治丧的清单,就是永常在及时给婉兮送到避暑山庄去,因了这个,婉兮自也是记着永常在的情去的。 婉兮将自己从围场带回来的皮子、草药等,拣了些好的,赏给永常在去。 永常在千恩万谢,用面颊摩挲着那些皮毛,珍惜得不得了。 “正好儿天冷了,小妾还缺几件大毛的衣裳。只可惜小妾只是常在之位,份例少得可怜,这便还担心没有可用的去。多亏皇贵妃娘娘记着小妾,这便当真是解了小妾的燃眉之急去!” 永常在说得凄楚可怜,倒叫婉兮也有些意外。 “这是怎么说的?便是你只是常在之位,可无论是皇太后还是你母家,必定都不会叫你用度短缺了才是。” 不说这个则已,一说这个,永常在登时就红了眼圈儿去。 “常贵人刚进宫,人家又是出自钮祜禄家的格格,跟皇太后系出同祖,皇太后今年可是将所有好的皮子都给了她去,哪儿还记得我啊?” “我虽说在皇太后跟前伺候几年了,可我终究是汉姓包衣,对于皇太后来说我就是个家奴……怎么能跟人家母家同门的晚辈比呢?” “至于我阿玛……虽说我家里吃穿用度都不愁,不瞒皇贵妃娘娘,我家里的用度都比这会子我在宫里常在位分的份例还多——可是终究宫规森严,我阿玛也不敢擅自送东西进来给我。” “我啊,在这后宫里总归是孤苦伶仃罢了,除了还能来与皇贵妃娘娘诉诉心里的苦,我在这宫里便再没人能说说话了。” 这样的心境,婉兮自己当年何尝就没有过。只是婉兮知道自己幸运,刚进宫就遇见了语琴。可是永常在却是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宫里伺候,那边都是年岁大的女子和太监,倒的确是没人能与永常在说话的。 婉兮便也柔声抚慰,“好歹你阿玛四格他也是管着畅春园的内务府官员,你平素也还能有机会相见。再有,你若是不嫌弃我年岁大了,未必能听得懂你的心事去,那你倒不妨时常来与我说说话儿。” 永常在这才欢喜地行礼,“皇贵妃娘娘不嫌小妾低微、唠叨,那就是小妾的福分了!原本皇贵妃娘娘此时已是六宫之主,小妾只是常在,是怎么都不敢来叨扰的……” 婉兮笑了,轻轻摇头,“关起门来,你我都是内三旗下的汉姓女,况且老家都是盛京的。都说乡音最好听,我也爱听你说话儿。” 永常在欢喜地又是一礼,殷勤道,“那小妾要先给皇贵妃娘娘贺喜!” 婉兮也是愣住,“凌之你倒将我给说迷糊了……我喜从何来呀?” 永常在甜甜一笑,“从前永和宫那位继位中宫之后,她母家因是皇后丹阐,故此旗份从下五旗的镶蓝旗,抬入上三旗的正黄旗。可是六月时,皇上已经下旨,将那位母家的旗籍啊,从正黄旗给打回镶蓝旗去了!” “而且,那位的母家,因为原本是辉发部贝勒的直系后裔,故此家里是有几个世管佐领世袭相承的。可是六月皇上的旨意里,也干脆将那位母家的世管佐领,全都改为了公中佐领——也就是说,佐领职官不再由她母家世袭管理,转而由朝廷派官来管理了。” “不仅她母家直系的如此,就连旁支当年没一同抬为正黄旗的一支,竟然也被从世管佐领给改为公中佐领了……这便是她母家不管直系还是旁系,都受了她的牵连去了!” “皇贵妃娘娘自当明察,那位之所以当年能被选为皇子侧福晋,就是因为她母家本是辉发部贝勒的直系后裔,且母家手中有那么几个世管佐领;而从今年六月起,她们家再没有世管佐领了,那她们家的女孩儿,从今往后便再也没有被选为皇子福晋的资格了!” “也就是说啊,别说她已经不是皇后了;就连她家这支辉发那拉氏,从今往后再也不可能出皇后了。” 婉兮听罢,心下也是唏嘘不已。 这消息六月时皇上半点都没有与她透露过,也许就是因为彼时那拉氏还活着,皇上做这些不过是一步一步在那拉氏疮疤上撒盐,故此才没与她说。 皇上此事做得也是隐蔽,并未公开下明旨去。这消息怕也唯有军机处那边才知晓。 不过永常在自是有机会知晓的。因为她阿玛四格在转任镶白旗汉军都统之前,就曾经是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那拉氏母家原本的旗籍,就在镶蓝旗满洲的旗份之下,故此四格对此自是知道得清楚。 永常在小心打量婉兮的神色,期待婉兮的大喜。 可是婉兮的反应却叫她有些失望。 婉兮并未如永常在期盼一样大喜过望,只是淡淡点头,叹了口气,“她一家人竟都受了她的连累。想当年全家荣光,到如今一切都打回原形,倒像一场梦一样。” 永常在心下一沉,忙又道,“皇贵妃娘娘还有喜事!” 婉兮抬眸,“哦?还有什么?” 永常在忙殷勤道,“她母家的佐领,原本是她侄子讷苏肯管理着。可是皇上不但革除了讷苏肯的承恩侯爵位,还将讷苏肯的佐领给革退了!” “她母家的世管佐领改为了公中佐领,皇贵妃娘娘猜,皇上是派谁管理了?” 婉兮一时也是想不到,便问,“是谁?” 永常在拊掌轻笑,“回皇贵妃娘娘,说来小妾都是精奇——皇上啊,竟然派了札兰泰来管理那位的母家所在佐领去!” 婉兮这才惊着了,“札兰泰?这怎么会……?” 管理那拉氏母家,这自然是个极为要紧的差事。终究谁也不知道那拉氏一家在经历这一场美梦变成噩梦的过程之后,会不会心存忌恨,再办出什么事儿来。 那管理那拉氏母家的人,自然应该是个极放心的人才行。 可是婉兮却怎么都没想到,皇上竟然是叫札兰泰来管理啊!终究,札兰这会子才十三岁,还只是个少年呢!(还记得某苏说过,九额驸不用上战场,九额驸是“攻心战”呢。虽无军功,可是干系却更为重大,就在这儿啦。) 婉兮这回的神色变化,终于叫永常在有些满意了。 永常在眨眼道,“札兰泰是皇贵妃娘娘本生公主的额驸,从小又是在宫里长大的,与皇贵妃情分已深……有这位小额驸来亲自兼管那位母家,自是她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贵妃掌握之中,皇贵妃娘娘从此自无后顾之忧了去。” 永常在心说:这回皇贵妃总该开颜了吧? 可是婉兮却依旧神色清淡,甚或垂下头去,眉头微微有些轻蹙。 婉兮终究想的是札兰泰的年岁。这么小的孩子,便要去替她看着那拉氏母家去,这着实是有些难为札兰了去。 虽说札兰这孩子是兆惠将军的儿子,这骨子里的纵横捭阖的智慧自是不用说;况且她是亲眼看着札兰长大的,知道那孩子从小就是个极为沉着冷静的孩子,便是年岁小,却也有超越年纪的本事去。 可是终究……还是舍不得不是? 女婿也是半个儿,更何况是从小亲眼看着长大的呢,情分上就更深了。 婉兮的神色如此,倒叫永常在有些没趣儿。这便也只好告退。 回畅春园的路上,永常在愁得掐红了眉头去,“这个皇贵妃,越来越难琢磨了。我费了这么多心思,就为了讨她欢心,可是你瞧她今日的神色,倒像不那么入心似的。” “观岚啊,你说我还得做什么去,才能叫她满意呢?” 观岚也心疼自己主子,这便也怨怼道,“皇贵妃终是年纪大了吧?奴才瞧着也越发有些阴阳怪气的去!小主儿年岁终究还是小,她这便还是将小主儿当成个小孩看也说不定。” 永常在攥紧了手绢儿,“不能这么着……绝不能就这么着了!” 若连这消息都不能触动皇贵妃去,那她在皇贵妃的心上便难有分量去。 如今皇太后心上另外有常贵人和兰贵人,可若皇贵妃心上也没她的分量去,那她——未来几十年的后宫岁月,她又该怎么熬过去啊? . 婉兮因更悬心小女婿儿,故此倒并未因那拉氏母家倒霉之事而如何欢喜,不过却也多亏永常在将此事告知,当十月十七日,皇上下旨忽然命辅国公图尔都,也就是容嫔的亲哥哥来署理镶蓝旗满洲副都统时,婉兮才更能体会到皇上的深意去。 容嫔得了信儿之后,也有些惶恐,连忙来问婉兮。 终究她哥哥是回部王公,这忽然被皇上指去管理镶蓝旗满洲了,倒叫容嫔和她母家都不知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 “满洲旗份原本就是八旗的根基,我哥哥忽然去管理镶蓝旗满洲……自然阻力重重。我倒担心是不是我哥哥做错了什么事,叫皇上心下不快意了,这才给我哥哥派了这么个艰难的差事去?” 婉兮忖了下儿,这才将永常在那番话,也告知了容嫔去。 “若说起来,我倒怕阿窅你哥哥是受了我和啾啾的‘连累’去。” 容嫔听完了永常在的那番话,这才睁大了眼睛,“啊?皇上竟然派札兰泰被派去管理那位的母家?” 婉兮点头,“啾啾早就托付给阿窅你抚养着,札兰是我的女婿,又何尝不是你的女婿去?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却要去管着那拉氏的母家去,其艰难可想而知……皇上这便叫阿窅你的兄长去守护着札兰啊。” “便是札兰年岁小,有些事儿未必办的明白。那佐领里的事儿自然会向上报,一直报到旗里都统衙门去,那就到了你兄长的面前。辅国公图尔都自会护着札兰,也会校正札兰办事失当之处去,这便怎么都是对那孩子好了。” 听到这儿,容嫔终是明白了,这便不再悬心,反倒是拊掌而笑,“这般想来,皇上叫我哥哥去署理镶蓝旗满洲的副都统,倒当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叫我哥哥来护着咱们的小女婿儿,再叫咱们的小女婿儿去看着那拉氏的母家……皇上的安排,自是最妙的!” 婉兮也是展颜而笑,“只是啊,你兄长是辅国公。以辅国公的爵位,去署理镶蓝旗的副都统,这当真是牛刀小用,倒是委屈了你兄长去。” 容嫔倒是轻嗔,“他再是辅国公,那也是皇上赏给的。札兰泰可是皇上的额驸,我兄长他身为辅国公的去辅助,难道还委屈了不成?” “再说了,咱们札兰难道就不是公爵了?咱们札兰早就承继了兆惠将军的公爵去,以公爵之世职去管理一个佐领,这也同样是牛刀小试呢。” 婉兮含笑点头,“那我就将札兰都托付给你兄长了,有图尔都公爷在,我自是能放下这一头的心去了。” 容嫔自然拍着心口,“皇贵妃娘娘尽管放心去!我哥哥自是明白九公主对于我的意义去,他会如同护着他自己的眼珠子一样,护着咱们札兰的!” . 放下这一头的心去,婉兮跟着皇上从圆明园回宫,自是要投入为皇太后十一月的圣寿节的忙碌去了。 寿康宫各处整饬一新,撷芳斋、寿安宫等几处大小戏台的整饬,婉兮自都亲为监督。 除了皇太后的圣寿之外,宫中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大婚了。 虽说从永瑆这儿来论,自有舒妃忙碌着;可是福铃却是九爷与篆香的女儿,便从这一处论,婉兮也要格外尽一份儿心去。 十一月初八日,八阿哥永璇和庆藻从撷芳殿挪出,搬入东三所去。 这便是要给永瑆大婚腾地方儿,将撷芳殿留给永瑆和福晋大婚行礼用了。 皇帝为此带着婉兮亲临东三所,到永璇的新住处去用膳,也算是庆贺八皇子的乔迁之喜,以及表达父亲对儿子们不想重此轻彼的心意去了。 皇阿玛如此细心,倒叫永璇和庆藻这两口子都觉着有些不好意思。 庆藻私下与婉兮道,“十一阿哥是八阿哥本生手足,便是我们挪出来自是应该的。皇上和皇阿娘还要特地过来一趟,倒叫媳妇儿心下都不安宁。” 婉兮留意到,秀外慧中的庆藻已经称呼她为“皇阿娘”。 婉兮含笑垂首,“傻孩子,便是永瑆是你们本生兄弟,但是皇上却也还是不想委屈你们两口子去。还有,庆藻啊,还是叫‘皇贵妃阿娘’,或者‘令阿娘’即可。” 庆藻便笑了,蹲礼道,“从前阿娘为妃位、贵妃位的封号为‘令’,媳妇们自是可称‘令阿娘’。但是如今,皇阿娘已是在皇贵妃之位,皇贵妃独一无二,不需封号区分,故此皇阿娘此时已经不需名号去,那媳妇便自不可再称‘令阿娘’了。” “至于‘皇阿娘’一称……”庆藻凑近些,含笑眨眼,“皇阿娘就是皇阿娘了,皇阿玛的心意,中外已经皆知。” 婉兮扬眉,“庆藻你这孩子,这是说什么呢?” 庆藻将婉兮拉入后宅,捧出小小一册,“媳妇斗胆呈进给皇阿娘。” 婉兮打开一看,也是惊奇。原来竟然是李朝使臣的一卷手本,写成的日子正是昨日十一月初七日。 只见那手本中写:“……幽废皇后,绝其往来,损其饮食,日加诮责,令其速殁。” 这写的是那拉氏被锁在永和宫中之事,以一个李朝使臣的身份,这消息已是惊人的准确。 婉兮不由得看了庆藻一眼。 继续往下看,但见那李朝使臣写:“彼人皆言新皇后册封是应行之典。而太后欲令选名族,皇帝意在后宫,相持未决,故其举行早晚有难预期云。” 庆藻冲婉兮点头,“皇阿娘可见,永和宫那位的境遇,李朝使者都能探听到九分去;那后头这一段,皇阿娘自也可以相信,他们的消息所言非虚。” 婉兮的脸颊有些热了起来。 她知道皇上从木兰回来,从到避暑山庄那日起,仿佛就是与皇太后起了争执的。她隐约能想到是为了自己——却终究不敢想,皇上当真已是将想要立自己为皇后的事公然与皇太后摊开,甚至不惜与皇太后当面争执了。 皇上的心叫她心下一片燠暖。只是,皇上他当真不必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啊。 内务府包衣是什么?那就是皇上的家奴。 而内管领辛者库是什么,那就更是家奴中的家奴,地位还在包衣之下,往往是获罪拨入;或者是只伺候主人后宅事务,不能插手前宅之事。 别说皇家,就是普通百姓家,稍微殷实一点的,都不可能将家奴聘为正室。家生子的出身,只可为侍妾,甚或只是通房丫头啊。 更何况,她母家之所以从汉军旗掉入辛者库,的确是因获罪。 这样的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成为天子正室、中宫皇后的。 这些规矩,国的、家的,皇上自然都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是她的爷啊,却还要为了她去与皇太后争执…… 皇上他,真是傻得可爱,却又固执得令她心疼啊~ 婉兮抽了抽鼻子,望住庆藻努力一笑,“唉,你这傻孩子,不是瞧见李朝使臣都说皇上跟皇太后相持不下么?那就更不该叫‘皇阿娘’。皇太后不会允许的,而皇上以孝治国,又怎能公然违拗了皇太后去?” 庆藻却是眸光热切,“可是皇阿玛都肯为皇阿娘与皇太后相持去啊!便是皇太后不肯,可只要是皇阿玛想做的事,即便迟些,也必定能做得成的!” “皇阿娘请恕媳妇说句不孝的话——皇太后都这个年岁了,她还能挡着几年?只要皇太后升天的日子到了,皇阿玛必定给皇阿娘一个交待去!” 婉兮连忙一把捂住了庆藻的嘴,“傻孩子,噤声!” “还有,这李朝使臣昨日写的手本,今日竟然就能出现在你和永璇的手里去……你们两个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不是要授人以柄,叫人家抓你们私下与藩属国使臣交往的罪证去?!” 庆藻含笑点头,“皇阿娘的提点,八阿哥和媳妇都铭记于心。八阿哥和媳妇自是都不敢随便与李朝使者交往去,更不敢透露宫中秘辛。只是此次的事,因涉及皇阿娘,故此八阿哥和媳妇这才斗胆沟通一二。” 永璇是淑嘉皇贵妃的儿子,淑嘉皇贵妃祖上是高丽人,故此李朝常年派使臣在京中探听各种消息,这便首选都是从永珹、永璇和永瑆这哥三个处想办法,或者也是从在内务府当差的淑嘉皇贵妃母家的兄弟那边透口风去。 永璇一向小心,不怎么搭理。可是这次却是因为又到年根儿了,李朝王室迫切想要知道,今年既然皇后已经死了,那他们过年时候朝贡,是否还要带着那份儿给皇后的贡物去。 李朝入贡,一向是皇帝一份、皇太后一份、皇后一份儿。今年虽说皇后死了,可是宫里却破天荒地有了一位“活的”皇贵妃……这便叫李朝作难,不知该贡,还是不贡。 高丽作为藩属国,当年也曾侍奉过元朝的。更何况高丽的数位王妃本来就是元朝的公主,故此李朝是懂得元朝有多位皇后并立的规矩的。这般延伸到大清来,也懂得皇贵妃同样是天子之妻。 故此他们作难之下,才问到永璇这边来。 永璇自是向着婉兮去,这便大手一挥,“贡啊,为什么不贡?永和宫那位七月就奄逝了,到如今已经四个月过去,礼部什么时候儿知会过你们,不用入贡皇后那一份儿了?” 李朝使臣这才赶紧将消息传回李朝去。为表对永璇的感谢,以及一种微妙的亲近,这才将手本抄录一份送进来给永璇看。 永璇与李朝使者这番私下的言谈,庆藻自不会告诉婉兮去。只是这会子就连庆藻都相信,皇上只要再立皇后,那就必定是皇贵妃的,故此她提前称呼一声“皇阿娘”,自是情理之中。 只可惜,皇太后拦着,坚持要再选名族。 而皇贵妃,拥有正位中宫的所有美好去,除了,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出身。 这真是一个,无解的结。 第2585章 九卷23 爷就像个小孩子 婉兮留在宫里预备皇太后圣寿庆贺的一干大事小情,皇帝则于十一月十四日,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迎皇太后圣驾回宫。 十一月十六日,皇帝去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顺便启奏明日回宫之事,请皇太后做好预备。 皇太后却知道这会子婉兮不在圆明园,故此反倒与皇帝提起了六宫进封之事。 “这后宫啊说起来也有几年没有好好儿地大封过一次了。如今许多位分竟几乎是空的,尤其是那些高位。而贵人、常在等位分上,人又太多,这当中且还有不少是进宫十几二十年了都没挪动过的。叫她们在那些低位上苦守这么些年,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皇帝啊,趁着朕圣寿在即,不如将后宫的位分再挪一挪吧?这也是你天子恩德,同时也是为朕祝寿不是?” 皇帝自然留意到,皇太后今天竟然罕见地在他面前用了自称“朕”。 皇太后们皆可自称为朕,可用明黄和龙纹,可是皇太后们却都避免在日常使用“朕”,只是在懿旨等正式的文书中才使用。 这位老太太更因为是皇帝的亲妈,素来更是要维护天子独一无二的地位,故此这些年几乎就没怎么在口头上用过“朕”字。 可是今儿,老太太用了。这一个字便清清楚楚地透露出了老太太心下的坚决。 ——这世间不是只有天子一个人称孤道寡! 况且大清历来女人的地位都高,更是早就有太后理政的先例在,尤其是在后宫的管理和进封上,就连皇帝都要听从皇太后的意见。所有的册封谕旨,都必须要有皇太后用宝,以“奉皇太后懿旨”的名义方可名正言顺。 故此皇太后当年才能那么坚决扶正了那拉氏为皇后,而今日,同样的故事仿佛又有了重演的意思。 只是当年的那拉氏本来已经是潜邸侧福晋,乾隆十三年时,孝贤皇后和慧贤皇贵妃相继故去,那拉氏便有了顺理成章再进一步的理由;可是今日,便是皇太后母家同族的那两个,却也只是在贵人位分,差得太远了。 “皇帝啊,朕可没忘了,当年孝贤刚崩逝,你就大封六宫;如今那拉氏死了,你也好歹该将后宫的位分统一都调一调了。”皇太后神情严肃,一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没完”的模样。“况且从前那些年,你在朕圣寿之前,以为朕贺寿为名,可是进封过不少人去……” . 皇帝心下有底,这便只是淡淡一笑,“有劳额涅动问,额涅倒是赶在儿子头里去了。儿子实则正想向额涅回禀此事呢。” 皇太后扬眉,“这么说,你已经预备好后宫大封了?” 皇帝起身行礼,“赶在这会子的进封,自是给额涅贺寿的。既然是贺寿,有进封的喜气儿也就是了,至于是不是大封倒不要紧。” 皇太后心下便是一警,眯眼凝视皇帝,“那你是只想进封一部分了?你倒是说说,你这回倒是想进封谁?!别告诉朕,你又是想进封皇贵妃!朕已是说了,朕不准!” 皇帝摁住心下的不快,淡淡扬眉,“额涅上回才训诫儿子,说好歹那拉氏刚死,不该这么早就又进封后宫;可是今儿额涅却又忽然催着儿子进封后宫……这倒叫儿子为难呢。” 皇太后自己也是一梗。 是啊,这不自相矛盾了么? 可是皇太后也聪明,只是微微一梗,随即就抬手敲了敲脑门儿,“哎哟,朕老啦……别说好几天前说过的话,就是今天早上说过什么,到了这会子也记不全了。” 亲妈都这么说话了,皇帝又能奈何? 皇帝却也心中早有对策,故此依旧是满面含笑,“儿子自是最心疼额涅,故此儿子早想好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去。额涅说要顾及那拉氏的名号,那儿子想,这回的进封呢就不宜进封高位分的去;而又要为额涅贺寿,不能不进封——那儿子想,索性就挑个新人,给个初封罢了。” 皇帝说着回头向高云从,“去吧,将新封的明常在请进来。” 高云从“嗻”了一声儿,不多时便引着一位清丽袅娜的女子,莲步盈盈地走了进来。 皇太后年岁大了,虽说隔着远,一时还没看清那新人的相貌,可单从这外观轮廓上来看,便是一惊! 这样的清丽袅娜,尤其是这样莲步盈盈的步态,便又是个汉女! ——唯有缠过小脚的汉女,才能是这般步态! 皇帝含笑回首,“明常在,快来给皇太后行礼。” “额涅,这是儿子今儿刚刚下旨进封的明常在。也是江南陈家的女儿,与婉嫔是同门姐妹。” 明常在袅袅婷婷给皇太后行礼,极为小心翼翼,神态颇为楚楚可怜。 皇帝望着明常在温柔微笑,“常贵人进宫,与兰贵人为钮祜禄家花开并蒂;此时明常在入宫,又可与婉嫔双璧生辉了。” . 皇太后望着自己的儿子,这一瞬只觉心底升起浓浓的无力感。 就因为她介意皇贵妃的出身,不肯答应册立为后,儿子这就明知道她想抬举常贵人和兰贵人,他就偏偏又选了个汉女进宫来! “可是皇帝,婉嫔是你当年潜邸老人儿,是先帝爷指给你的。婉嫔当年之所以能进宫,也是因为她海宁陈氏乃为江南名族,伯父更是大学士陈世倌!” “而你这个明常在,父亲陈延纶却是个白丁,并无官职!你选这么个江南平民之女入宫,又是个什么理由?” 即便连纯惠皇贵妃都是汉女的出身,可是也是因为纯惠的长辈曾是康熙爷年间的江南督抚,故此纯惠才以汉臣名族之女的身份,有资格被选入宫廷来。 皇帝倒是淡淡一笑,“是因为婉嫔啊。婉嫔母家本是名族,不需要入旗养赡,故此儿子才没叫陈家入旗。可是婉嫔既然已经是儿子的嫔位,且是当年皇父指给儿子的,那儿子自然该以礼相待——故此婉嫔来日在谱牒上是要改称‘陈佳氏’的。” “那么也就是说,陈家虽未入旗,却也有旗人的资格;明常在既是陈家的女儿,且是婉嫔的姐妹,这便自是可以选入宫来。” .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奉着皇太后圣驾,带着新封的明常在一起从御园回宫。 这一路上皇太后都气得不肯搭理皇帝。 可是皇帝回宫之后就进斋宫斋戒,为冬至节祭天忙碌去了,皇太后便是再不高兴,却也逮不着皇帝了。 皇帝临进斋宫之前,将明常在交给婉兮去,“叫跟着婉嫔一处居住吧,也是个照应。” 皇帝进斋宫去了,婉兮也是意外明常在的进宫,这便悄然去问了婉嫔。 别说婉兮,婉嫔实则也吓了一跳。 待得与明常在问明了辈分,婉嫔心下细细推演了一番家族谱系,这才有些眉目了。 婉嫔与婉兮相见,含笑道,“我进宫四十年了,明常在却才十几岁,我都不知道我原来还有这么个同族的小妹。” 婉兮自也委婉道,“每次南巡,皇上到江宁总是住在姐姐私家的园子,这些年也是对姐姐一家叨扰许多。皇上再选一个陈家的妹妹进宫来,想必是对姐姐母家的感谢。” 婉嫔便笑了,“你也记得我母家是海宁的,那我就得提醒你,明常在是扬州人。” “与姐姐母家不在一地?”婉兮心下隐约有了些眉目,“是旁支?” 婉嫔含笑点头,“正是。她家与我家支系不近,倒是与太医陈世官那一支不远。” 婉兮恍然大悟,“怨不得。” 太医陈世官一支是曾经被逐出宗谱的,故此早已搬离海宁。明常在一家怕便是因为同样的缘故,而挪到几百里之外的扬州去了。 婉兮拍了拍婉兮的手,“明常在既是与太医陈世官的支系更近些,我想啊,皇上在这个节骨眼儿选明常在进宫来,便应该是‘治病’,而不是‘致病’的~” 婉嫔一向是这后宫里第一超脱之人,此时听了婉嫔这般的解说,婉兮自是垂首会心而笑。 “多谢陈姐姐。明常在能随姐姐一同居住,自是极好。若明常在那边有什么短了缺了的,姐姐尽管叫赤芍她们过来告诉我,千万别叫明常在受了委屈去。” . 忙过皇太后的圣寿,十二月十四日,永瑆与福铃成婚。 皇帝与婉兮赴重华宫,接受永瑆偕福铃前来行礼。 因福铃终于正式成为皇子嫡福晋,篆香便是不在意九爷侧福晋的身份,却也因为福铃而得封了一品夫人去。至此,篆香再也不是没有名分的傅家侍妾,与永璇福晋庆藻的母亲一样,以汉姓侍妾的身份,终得一品夫人的封诰。 已有封诰在身,便是在府里有没有侧福晋的名号,实则都也不要紧了。 只是婉兮还是替篆香在意着。这种心情,又何尝不是婉兮当年对玉壶的一份亏欠去? 终究当年婉兮的位分尚且不高,而此时她已是后宫之主,她的一句话已然是懿旨。 待得正式行礼这天,九爷已然如婉兮所愿,上了奏本为篆香请封侧福晋了。 在傅恒府中,虽说九福晋心下是有些不得劲儿,可是对于她来说,篆香总比芸香好。芸香都有了侧福晋的名分,篆香便是并未生子,可是生女已是皇子福晋,这便怎么都够得侧福晋的名分去了。 九福晋那边也托四公主送了口信儿进来,向婉兮谢恩。婉兮便也明白,九福晋这一关已是过了。 若此在这十二月辞旧迎新之时,篆香和福铃母女,终得双喜临门了去。 福铃给皇帝和皇贵妃行完大礼之后,也单独给婉兮又行了礼,自是为母亲谢恩。 婉兮含笑拍拍福铃的手,“别谢我,你得谢你自己。说到底,是因为你被选为皇子嫡福晋,才能叫你额娘得了诰命,这才顺理成章叫你阿玛为你额娘请封了去。你额娘的福分呀,全都在你。” 福铃含泪偷偷道,“可是额娘早就与媳妇说过,若不是皇阿娘,额娘都未必能有福分诞育媳妇来。” 婉兮道,“你额娘也是个痴人。实则她当年何尝没帮过我去?再说,她能终究得来你,也是她对你阿玛一腔深情终得的回报才是。” 福铃欣慰而笑,“进宫之前,额娘嘱咐过媳妇,说媳妇从前在母家是阿玛和额娘的闺女,可进宫之后就是皇阿娘的女儿了。” 婉兮伸臂揽住福铃,“那便太好了!我当年本就受淑嘉皇贵妃托孤之情,与永瑆有母子情分;如今你既是我的儿媳,又是我的女儿,那我就更欢喜了!” . 永瑆这边热热闹闹地成婚,筵宴不断,皇帝给的赏赐也源源不绝。 最失意的,自是十二阿哥永璂了。 明明是与永瑆同龄,又是同一年被指的婚,就连福晋都已经进宫等着成婚了,却因为生母之事被延宕了下来。 如今生母已死,嫡皇子的身份已经有名无实;而明明福晋就在宫里,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婚……永璂无比消沉,除了不能不出席的庆典和筵宴,他其余时光都躲回毓庆宫,将自己关进寝殿里去蒙头大睡。 永璂此时的状态,外人并非想不到,只是没人还想管罢了;可是小十五却看在眼里,每每都亲自上门来敲门,想要陪十二哥说说话儿。 因为生母的缘故,永璂不想理小十五;可是却因为此时处境的尴尬,又不敢始终冷落小十五去。这便也只能打开了门,叫小十五进来。 永璂自己的说法自是因为小十五年幼,尚且不懂他的心情,他这才不想与小十五说罢了。 小十五便也毫不质疑,不论永璂找什么借口,都是认真点头。只道,“我便是听不懂十二哥的心事,便这么坐着陪陪十二哥也好。总归我不能叫十二哥自己这么一个人闷着。” 小十五说到做到,别看年纪小,却当真每一次都来相陪。 永璂此时正是最为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时。此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偏偏是这个小十五、皇贵妃所出的小十五、如此年幼的小十五,独独一个儿来陪伴他。 这个刚刚六周岁的小弟,在永璂人生中最寒冷的凛冬,带给了永璂最珍贵的一份儿亲情温暖。 . 这个年底,原本是喜事连连,按说皇上应该是能高兴些的。可是婉兮瞧着,皇上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永瑆成婚礼刚过,十二月十九日,皇帝忽然又发了一道谕旨。“谕军机大臣等:副都统德云、总兵德与、索柱,各具摺恭请皇太后圣安。外任副都统、总兵等,如恭遇皇太后万寿圣节、并元旦令节,自应具摺请安。平素无故,不应屡次请安。” “今既非皇太后万寿圣节,又非元旦令节,德云等无故请皇太后安,殊属非是。著通行传谕各督、抚、将军、副都统、提督、总兵,并应行请安之大臣官员等知之。” 就因为两位督抚大臣在并非皇太后生辰,以及过年的日子,给皇太后上请安折子了,皇上便气成这样,还特地下了一道谕旨来申饬……婉兮瞧得出,皇上这还是跟皇太后斗着气儿呢。 婉兮明白,这事自是因自己而起,那这天下唯一能劝和皇上的人,也唯有她了。 这话她若不说,皇上这个芥蒂就算是解不开了。 婉兮这日特地亲手预备了萨其马,又带着人亲自在养心殿里竖起灯杆,预备过年时候儿高挑红灯,谓之为“天灯”的,请皇上一起来看。 皇帝虽有些怏怏不乐,但是看婉兮带人正预备得热闹,这便也提起了些兴致,亲自上前与太监们将灯杆给竖起来。 忙碌一番,额头见了点汗珠儿,心情便也跟着明媚了些。婉兮看了才上前轻笑,“爷,都快过年了,快别总绷着脸去了。”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的手,两人回到东耳房去坐下。 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瞟着婉兮问,“你……都知道啦?” 婉兮垂首莞尔,“要不是永瑆刚刚成婚,我都要差点儿以为皇上才六岁。” 皇帝轻啐一声儿,打了婉兮手背一记,“你说爷耍小孩儿脾气呗?” 婉兮这次却没否认,含笑垂眸,“五十六岁的天子,尚且有赤子一般的天真可爱,爷自是有福之人!” 皇帝笑了,心下的块垒一点点儿土崩瓦解了去。 婉兮抬眸望过来,柔声道,“五十六岁的天子还想耍小孩子脾气,还有额娘可撒,这才是爷最大的福气所在呀~~” 皇帝愣怔住,静静凝望婉兮,说不出话来,却是伸手过来,将婉兮的手紧紧攥住。 婉兮含笑垂首,“我记着小前儿民间都有句俗话,说的是‘不管人多大,都得有个妈’;这话尤其是在当儿女的年岁也渐长了之后,才更为珍贵的。” “爷是天子,自是这天下福气最大之人。此时十一阿哥又刚刚成婚,正是要享儿孙福之时。可是此时皇上还有皇太后这位额娘在呢,这福气才更是旁人都比不了的去。” “皇太后高寿啊,就是皇上、是咱们大清最大的福气不是?皇太后能多陪皇上一天,皇上就还有这耍小孩子脾气的机会去啊,故此爷可不该跟皇太后斗气儿去,爷这岂不是也成了跟自己的福气过不去了,爷说是不是?” 皇帝哑口无言,在婉兮面前羞愧地垂下头去,只能攥着婉兮的小手,摆弄来摆弄去,无言以对。 半晌皇帝才找个理由替自己辩解,“那爷的谕旨也没说错啊,这会子既非皇额娘的圣寿,又非元旦,他们这些外省的督抚大臣上什么请安的折子去?” 婉兮含笑道,“爷……这会子正是十二月中旬呀!距离皇太后圣寿半个月,距离元旦也是半个月呀……这个时候儿人家督抚大臣给皇太后上请安的折子,正可以前头就着皇太后圣寿,后头就着元旦去啊。” “这个时机啊,不是与皇太后圣寿和元旦无关,反倒是正好前后都连着呐~~” 皇帝又被问得哑口无言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忙背过身去,只揪着萨其马吃。 还不是整块地咬着吃,反倒是跟小孩儿似的,用指甲尖儿揪着那萨其马一条一条的吃。 婉兮看着,也是又想笑,又心软的。 都说七十五岁的皇太后是个老小孩儿,那五十六岁的皇上呢,这会子的模样儿又何尝不是老小孩儿去啊。 婉兮伸手捅了捅皇帝,“大过年的,爷别跟皇太后斗气儿了呗?” “或者退一万步说,母子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爷想要跟皇太后撒娇也无妨;可是爷咱们关起宫门来,私下里撒呗?就别迁怒给大臣们,倒叫他们无所适从了,好不?” 皇帝叫婉兮柔声劝说着,实则心下的疙瘩已经开了,只是当天子的又不能认错,这便有些扭捏着,低声嘀咕,“其实他们给额涅上折子请安,倒也是孝心……爷也没想跟他们计较,谁叫他们早不请安,晚不请安,偏偏选在爷这些日子心下不痛快的时候上折子?” 婉兮含笑伏进皇帝怀中,柔柔抱住皇帝。 “爷说的对,这事儿不怪人。其实谁都没错儿,只是时机选的不好。” 婉兮顿了顿,缓缓道,“其实这世上许多事儿也是这样的道理吧。其实谁都没错儿,错的是人自己不能选择、不能改变的东西。” 皇帝微微挑眉,如何能听不出来婉兮是在说什么。 婉兮挑起头来,含笑望住皇帝,“人力能改变的,那自该尽力而为;可是如果是人力改变不了的……爷,那咱们就也别责怪谁去,只需顺其自然罢了,好么?” 皇帝喉头一梗,伸手将婉兮抱紧,“可是爷是天子!别人改变不了的,爷却应该可以改变!” 婉兮倒释然而笑,歪头望着他,“就算爷能改变得了皇太后的性子,可是爷难道就不在乎我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啦?爷……您倒是先别顾着斗气儿,好歹也问问我心里怎么想的,好不好?” 皇帝长眉高扬,“九儿,你……” 婉兮含笑摇头,“爷,我本就不想当皇后。” 第2586章 九卷24 皇上密送压岁钱 婉兮软软伏在皇帝怀里,用小手顺着在皇帝喉咙下摩挲,“爷,身为皇后责任太重,我便是有心愿意替皇上分担,可是我也怕被那重担给压垮了。便如我如今这皇贵妃的位分已是很好,既能帮爷尽心,又不用担着皇后的名头去,倒是自在许多。” “况且,奴才的出身的确是明摆着的,别说皇家,便是普通官宦人家,谁又能叫家奴聘为正室去?不说远的,就说尹继善大人家,尹继善大人已经官居总督,他的生母却依旧只能为老爷站着打扇子……便是听说先帝给那位老夫人诰命,他家老爷却非但没高兴,反倒要打儿子去。” “尹继善大人的老父尚且如此,那就更何况皇太后哪……” 婉兮忍住一声叹息。 “说到皇太后老人家,那爷恕我说说祖宗的事儿。便是当年顺治朝,孝庄文皇后她老人家,不是也不准顺治爷对董鄂氏偏爱了去?董鄂氏被封为皇贵妃,顺治爷是有立后之念,可是终究还是叫孝庄文皇后给挡下来了。” “顺治爷那会子为了董鄂氏,不惜与孝庄文皇后和前朝后宫为敌,天子的深情厚谊固然应当珍惜,可是顺治爷那番坚持却没能给董鄂氏带来真正的哀荣啊……” 董鄂氏立皇贵妃四年而逝,死后被追封皇后,可是这样的荣宠因为没有得到孝庄太后和前朝后宫的接受,终将董鄂氏这位孝献皇后变成了大清历史上唯一的一位虽拥有皇后名号却不系帝谥、不能升祔太庙的皇后。 说到底,便是圣明如孝庄文皇后,那般拦着顺治爷立董鄂氏为后,又何尝不是因为顺治爷的废皇后,以及后立的皇后,都是来自孝庄文皇后自己母家的晚辈啊~~这情形,又与今日皇太后有心想抬举钮祜禄家的两位贵人,实则是如出一辙。 更何况董鄂氏还是出自满洲勋贵世家,系出名门,孝庄文皇后尚且不准;而婉兮自己,既是内管领下人,又是汉姓人啊。 人心都难免有偏私之处,尤其是老太太们年岁大了之后,这样的心情也都是难以免俗吧? . 听婉兮提到了董鄂氏,皇帝终是一震。 因为大清后宫的历史上,唯有董鄂氏和婉兮两例在有皇后在世的情形下,“活封皇贵妃”之事。且说来也巧,也唯有在这两人所在的时候儿,皇帝有过废后之举。 董鄂氏的经历,的确可以作为九儿对于未来的参照。 见皇上的面色终是变了,婉兮便也轻轻叹息一声,“承继顺治爷大统的,是皇祖康熙爷。皇祖康熙爷是皇上最为敬重之人,所以我可不敢在爷面前说康熙爷的一个不字儿去……” 始终不肯给孝献皇后系帝谥、升祔太庙的,就是康熙爷。 “不过想来当年顺治爷殡天之时,康熙爷终究也还是稚龄孩童,故此所有的主张原本还是孝庄文皇后的懿旨吧。” 婉兮俏皮歪头,“爷瞧,得罪皇太后可真不是明智之举,是不是?人这一辈子,总不仅仅是活着的这几十年,还有身后之事。两相权衡,我倒宁肯放下眼前这一步去,换得身后的安定太平去。” 婉兮伸手又将皇帝眉心抚平,“爷对我的心,我都明白。可是爷只管将这份儿心意给了咱们的孩子去吧,至于我自己,到此已经心满意足了。” 皇帝垂下眼帘,紧紧攥着婉兮的手。 “可是当年……盛京大清门下,爷说过,你是爷的妻。” 婉兮轻盈莞尔,“我已经是爷的妻了啊,便是二妻也是妻。爷从未背弃过给我的承诺,我再无奢求。” 皇帝心下大震,伸臂紧紧抱住婉兮,“爷便是暂时说服不了皇额娘,那爷却也与你说下——若你是二妻,便没人是正室!你若只能屈居皇贵妃之位,爷这后宫里,便再也不会有皇后!” . 十二月二十三小年儿,婉兮身为皇贵妃,率领六宫祭灶。 两位新人常贵人和明常在也跟随一同行礼。 婉兮自是对明常在更为关照些,亲自将明常在叫到跟前,嘱咐一切事体。 终究明常在是从扬州来,从小的一应生活习惯都已经与江南汉人无异,从她已经裹了小脚就能瞧出来,故此婉兮要格外将满人祭灶与祭祖的规矩与明常在吩咐清楚。 尤其是满人祭灶祭祖必定要用黑猪肉,行礼之后分食胙肉的规矩,婉兮小声嘱咐明常在待会儿千万别推辞。 也许在江南生长的女儿,叫吃那白花花的肥肉,总归有些为难。可这干系到对神的尊敬,明常在倘若推辞了,那她可就犯了大忌讳了去。 明常在有婉嫔在畔陪着,自是乖巧,安安静静听完婉兮的吩咐,礼数周到。 这一幕落在常贵人和永常在的眼中,就各自又是一番滋味了。 常贵人六月入宫,婉兮也曾经这般在礼仪上谆谆嘱咐,可是常贵人却自恃自己出身钮祜禄氏,本是大清开国功臣的后代,对于满人的礼数原本比婉兮这等后入旗的汉人更明白;再加上身边还有个兰贵人,故此常贵人曾经对婉兮的嘱咐颇有些不屑来着。 既曾那般,那今日婉兮便索性压根儿就没再搭理常贵人,只将明常在一人看作新人一般地耐心去了。 至于永常在,则是因为入宫三年多了,千般小心翼翼想要讨好婉兮,却总是难以如愿以偿。而今日又进来个明常在,也算是江南汉女,且还是婉嫔的本家儿,倒仿佛是一进宫就与皇贵妃更为亲近,叫永常在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了去。 不过不管她们几个怎么想,终究位分太低,小小的贵人和常在与皇贵妃之间隔着山海一般遥远,故此婉兮实在是不会留意到她们去。 . 十二月二十四日,皇帝赴瀛台。 起早穿衣之前,先贴着婉兮的耳边嘱咐,“今儿可带着小十五和小十七,到西苑玩儿去。有冰嬉。” 自打当年那一回旧事,小十五对冰嬉几乎是有执念的,每年冰一上冻就开始盼着冰嬉大演。故此皇帝也总是记着给小十五机会去看去。 婉兮倒是小小意外,“今年这么早便冰嬉大演了?” 这才腊月二十四,还没正式过年呢。 皇帝眨眨眼,“昨天忙了一天,你今儿也过去乐呵乐呵。” 皇上这神色,叫婉兮猜到这里头应该是有些缘故,只是皇上走得早,婉兮自己也一时没能猜透是什么事儿。 待得天亮,太阳都升高了,婉兮这才分别叫人去传了小十五来,且带着小十五亲自赴颖妃宫里,将小十七给接了过来。 母子三人到了西苑,只见海子上参加冰嬉大演的护军们已经衣色鲜明地列好队伍了。 王成早在一边恭候,将婉兮母子迎入偏殿。 虽是偏殿,但是因为更挨近海子,反倒视野更好。 小十五自是兴奋不已,努力抱着小十七凑到窗边去,嘀嘀咕咕给弟弟讲解起来。因为他自己还滑过冰,这就更急着跟才七个月大的小弟去显摆了。 小十七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反正是嘀嘟儿地吐泡泡,看样子仿佛也是在回应十五哥呢。 婉兮看着有趣,便也凑过来,凭窗望出去—— 对于婉兮来说,冰嬉自然已经不稀罕了,真正叫婉兮惊喜的是窗外按班次站立的一群人! 纵然衣冠都是朝廷命官的装束,甚至连辫子都跟满汉官员无异,可是他们的面相,那高鼻窅目,叫婉兮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前来觐见的回部年班伯克们啊! 其中有一人更是格外眼熟,婉兮忙从记忆之中调动一番,猛然想起,已是激动得低声叫出来,“鄂对伯克!” 婉兮话音刚落,总管太监王成已是引着一个人走进来,跪倒含笑道,“回皇贵妃主子,皇上吩咐,有一位女眷,还请皇贵妃主子见见。” 婉兮霍地回首,只见一位身着回部衣装的女子走了进来。 回部女子婉兮不陌生了,因为宫里已经有容嫔阿窅、宁常在萨莎,还有容嫔和宁常在两人位下的回人佐领选进宫来的官女子…… 可是眼前的女人,与她们都不一样。 首先是年纪,都在阿窅她们之上;更重要的是神情气度,尤其是那双眼,清冽坚定,便是男子都比不上。 婉兮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不用王成引荐,婉兮已是起身向那人伸出手去—— “请问夫人,可是鄂对伯克的夫人——热依木夫人?” 来人已是含笑上前行回部的礼节:“参见皇贵妃娘娘,妾身正是鄂对之妻热依木。” . 婉兮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便只能亲自上前扶起热依木夫人,挽住了热依木的手去。 同为女子,热依木的掌心更粗糙些,却也更加有力。婉兮明白,这是热依木夫人纵为女子,也能巾帼不让须眉,披挂上阵的缘故。 婉兮知道,今年的回部年班伯克入觐又不同于往年,因为朝廷刚刚平定乌什之乱的缘故,故此今年入觐规模堪比当年兆惠将军刚平定回部那一年去。故此今年入觐的伯克,不仅是年班,更是皇上要亲自召见功臣。 那么鄂对和热依木夫妻两个自是首屈一指的功臣去了。 此时窗外海子上的冰嬉大演已然开始,婉兮欢喜地挽住热依木夫人的手走到窗边。 热依木夫人看见如此多人,分穿不同服色,能在冰上穿行如飞,且能做出如叠罗汉等各种花样去,也是惊奇得睁了眼去。 婉兮小心翼翼用回部的话与热依木夫人介绍冰嬉对于满人的传统意义。 热依木夫人惊讶地望诸位婉兮,“皇贵妃娘娘您竟然会说我们的话?”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在宫中与容嫔相处多年,多少自是也学得了些。此外我的女儿因跟随在容嫔身边长大,故此也会说你们的话;我的儿子虽说才刚进学不久,可是也跟随师傅开始学你们的话了……儿女们尚且如此,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也是跟着学了些去。” 婉兮转眸望住热依木夫人,“其实皇上说的才好呢!每年你们回部年班伯克进京入觐,皇上几乎都能亲自与伯克们言谈去,不用通译了!” 热依木夫人自是欢喜不已,说不出什么来,只能深深向婉兮行礼。 婉兮含笑扶起热依木夫人,“我许多年前就听说过夫人的英名去,十分神往一见。只是上回鄂对伯克进京入觐,夫人竟没能来,真是让我遗憾极了。” 热依木有些不好意思,“是皇上恩典,叫我丈夫和儿子分别为两城的伯克。当年我丈夫进京来入觐,儿子还小,我担心我如果也跟着进京来,家里边倒不安定了。” “可是这次蒙皇上在旨意中特别写明希望我随丈夫一同入京,且我们的儿子也长大了,就算我暂时不在,他也有本事稳定家里。我这才跟着一起来的。” 婉兮赞赏,“这才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 热依木笑了,抬眸定定望住婉兮,“我知道,皇贵妃娘娘您也同样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和母亲。您为了皇上的江山,做了许多别的后宫女人做不到的事,尤其是您理解我们回部,善待我们的买丽克……我们所有人都想给您磕头呢。” 婉兮红了脸颊,轻轻摇头,“其实咱们做的,都是一个妻子、母亲应该做的,对不对?咱们女人啊,不是为了青史留名,只是为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热依木夫人深深点头,手也反握紧了婉兮去,“今天能随丈夫进京来参见皇贵妃娘娘,我这一辈子都会感激这一天的。” 正殿那边厢,皇帝已经带领回部伯克们立在廊下观看冰嬉。 从婉兮的角度恰好能看见皇帝的侧脸。 婉兮在心中悄然道,“爷……谢谢您。” 她的傻爷啊,就总是觉着亏欠了她似的,这便千里迢迢将热依木夫人都给召进京来了,叫她多年的心愿得偿~只是这样千里迢迢地奔波,可辛苦了热依木夫人了。 . 经历了永琪和那拉氏的死亡,小十七的诞生,以及年尾的燠暖温馨,乾隆三十一年终于归入记忆封存起来。 新的一年——乾隆三十二年来了。 去年是正月初一日,皇上忽然命尚且年幼的小十五入宗亲宴,着实给了婉兮一个惊喜去。 今年就连婉兮都不知道皇上还能再怎么样去了。 总归小十七还小呢,等轮到小十七入宗亲宴呀,那至少还得好几年去呢。 正月初一这天,皇上从天不亮就要到宫内各处供神之处去行礼,奉先殿、堂子、太庙、大高殿、寿皇殿……还要亲率王公大臣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礼。 午后及晚上则是乾清宫的宗亲宴…… 婉兮可不敢指望皇上这一天还有工夫来陪她。 况且就算皇上有工夫,她自己还没工夫呢。因为与乾清宫宗亲宴的同时,她也要在坤宁宫来主持女眷们的祭神和家宴了。 今年因永瑆刚刚大婚,福铃是头一次入宴,凡事还都要婉兮来打点仔细呢。 故此皇帝早上起身之后,婉兮只给拜了个年,便放了他去了,可不敢耽误他半点的时辰去。 皇帝穿戴好了,却在炕边坐了一会儿,没急着走。 不但没急着走,反倒回头瞅着她乐了一会子。 婉兮用被子蒙住脸,向外推了推他,“爷快去吧。各处拈香行礼都有吉时,别给耽误了。” 皇帝却还是扭身回来,双手托住婉兮的两颊,将她小嘴儿给挤出来,他凑过来使劲儿亲了一下。 “过年了,爷也给你留了压岁钱。不过是藏起来啦,回头你自己找。找不着的话,那就不给啦!” 婉兮噗嗤儿笑了,“我都多大啦,爷还给我压岁钱?” 再说了往年也没特地给压岁钱,都是正常的年节恩赏,可是今年为何偏偏强调了压岁钱呢? 皇帝却不说破,摸了摸婉兮迤逦的长发,这便起身离去了。 皇帝的身影消失而去,婉兮躺回枕头上,也轻轻叹了口气。 ——皇上是帮她压着岁数,不想叫她再长大了呀~ 婉兮翻个身,到处伸手去摸。 不过却都失败了,竟然她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没有。 好奇心被成功地吊起来了,睡意便也都跑光了。婉兮索性翻身坐起来,也不睡了,换了个思路就重新找去。 反正皇上昨晚就在这帐子里,那他藏压岁钱的地方儿必定也在这小小方寸世界之间才是。 压岁钱,压岁钱……婉兮在心中将这个词儿又默念了好几遍,忽然脑海之中灵光一闪! 她伸手进了枕头下,被垛缝儿里,最后还伸进了炕褥子底下—— 指尖碰着个物件儿,她心下一声欢呼,忙给抽了出来。 待得一瞧,她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儿来——压岁钱,果然是压岁钱,竟然就只是一文铜钱儿! 怪不得她之前没找见。 因为她原本以为皇上的压岁钱或者是个金银锞子,或者是如意什么的,总归该是个有棱有形的,哪儿想到就是这样一文钱,平平扁扁的。 “小气的爷。”捧着铜钱,婉兮也不由得微笑。 这个拥有江山的皇上啊,煞有介事赏给她的压岁钱,竟然就是这世间最小的钱去。 婉兮将那铜钱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当目光滑过“乾隆通宝”四个字时,心下猛然一动。 一股甜意,倏然从心底漾起。 她懂了。 一枚小小的铜钱,被婉兮倏地贴在心上,心底是万千说不尽的欢喜。 够了,这小小铜钱倒比多少的金元宝、银锞子更金贵了去。她只拥有这样一枚,便可成为这天下最为富有之人啊。 . 怀着这样的甜意,婉兮也早早起身整理衣装。 大年初一,六宫也要先来给她行礼,然后她再率领六宫去寿康宫,跟皇上和王大臣一起,给皇太后行庆贺礼。 元旦之大贺,要穿朝服。 皇贵妃朝冠,冬用薰貂,上缀朱纬。顶三层,贯东珠各一,皆承以金凤,饰东珠各三,珍珠各十七,上衔大珍珠一。 朱纬上周缀金凤七,饰东珠各九,珍珠各二十一…… 珠光宝气,花光瑞彩。 皇贵妃的朝冠与皇后的形制与皇后相同,位分的区别只在细节里:翟鸟所衔珠结为“三行二就”,不是“五行二就”;且某些珍珠处,皇后为东珠,皇贵妃为大珍珠;还有就是猫睛石的使用上。 除此之外,朝服之上最为显眼的当属朝珠的佩挂。 内廷主位穿戴朝服之时,朝珠不似男子一般只佩挂一盘即可,嫔妃们是要佩挂三盘的。其中一盘正挂,另外两盘打斜十字交叉,斜挂于肩肋处。 就因为朝服所配的朝珠数量多,故此十分惹眼。 朝珠的规矩一向说道最多。 因朝珠佩挂也需要品级,一般都是文五品、武四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挂,故此佩挂朝珠也曾经成为皇帝的一种特恩。比如当年赵翼身为军机章京的时候儿,品阶原本不够佩挂朝珠的,却因为有功而被特恩准许佩挂朝珠。 所以朝珠一定程度上成为了朝服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区分标准。 皇贵妃的朝珠跟皇后的也有区别。 皇后与皇帝、皇太后一样,可用东珠,明黄绦;而皇贵妃则只能用琥珀和珊瑚的。 ——也就是说,内廷主位们不是不能使用东珠,关键在于是用在什么上。若只是朝冠、耳饰上用东珠,这不稀奇;可是在朝珠上,却唯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才可使用东珠。 东珠的朝珠,几乎成了区分皇后与皇贵妃的最清晰的差别。 . 婉兮亲手将一盘琥珀朝珠、两盘珊瑚朝珠披挂好。正准备至前殿接受六宫请安,魏珠忽然含笑走进来,双膝跪倒,高高呈上一方锦盒。 “回皇贵妃主子,皇上今早上临出门前,吩咐奴才待得皇贵妃主子起身了,将这个给皇贵妃主子送来。” 婉兮一笑,轻声嘀咕,“又是压岁钱不成?” 婉兮也只以为是因为皇上怕她早上找不见那小小铜钱儿,失望了,这便额外预备下一盒压岁钱来。 玉蝉亲手接了,呈给婉兮来。 婉兮打开锦盒,也是愣住。 只见锦盒中石青色丝绒衬底上,承托着一盘崭新的朝珠。 那朝珠是明黄绦,更关键的是用东珠制成! 魏珠含笑道,“回皇贵妃主子,皇上口谕,叫皇贵妃主子今儿换上这条东珠朝珠儿,戴着接受六宫行礼!” 第2587章 九卷25 就是中宫 从前皇贵妃们的朝珠,是一挂琥珀,两挂珊瑚的。从颜色上来说,一黄二红,可是今日婉兮却披挂了一条白珠的朝珠出来,内廷主位们这便全都一眼就看出不同来了。 有此东珠朝珠,内廷主位们心下自也更能领会到了皇上对皇贵妃的态度去了。 婉兮不仅如此见了一众嫔妃,也这般率领六宫赴皇太后宫行礼。皇太后看了也是震惊。 可是皇帝终究并没有忤逆她的意旨,并未改变皇贵妃的名号去,皇太后也只能哑忍罢了。 . 正月十九日,李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并进岁贡方物。 同日,安南国王也入贡。 李朝此次的进贡,是将三大令节的贡品合并一处,一并在这个时候送来。李朝的贡品除了给皇帝之外,也有给皇后的一份。 首先是万寿圣节的贡品。 恭进皇帝前:黄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黄棉绸三十匹,紫棉绸二十匹,白棉绸二十匹,龙文帘席二张,黄花席二十张,满花方席二十张,杂彩花席二十张,獭皮二十张,白棉纸一千四百卷,厚油纸十部。 恭进皇后前:红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紫棉绸二十匹,白棉绸十匹,黄花席十张,满花席十张,杂彩花席十张。 其次是元旦令节的贡品。 恭进皇帝前:黄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黄棉绸二十匹,白棉绸二十匹,龙文帘席二张,黄花席十五张,满花席十五张,满花方席十五张,杂彩花席十五张,白棉纸一千三百卷。 恭进皇后前:红苎布十匹,白苎布二十匹,紫棉绸二十匹,杂彩花席十张,螺钿梳函一事。 第三个令节冬至节的贡品,与元旦贡同。 李朝使者因在过年之前已经向永璇等打探过消息,故此都知道纵然大清皇后已死,可是皇帝册封新皇后的心意坚决,故此即便大清此时没有皇后,却也并未敢将给皇后的贡品停掉。 这一份给皇后的贡品,自是恭进到皇贵妃婉兮驾前。 这些布匹、花席等,与大清本国的物产相比起来,虽没什么格外贵重的。可是这件事的意义却不在于贡品的价值本身,而是在于明确体现了藩属国对于皇贵妃将主中宫的这一身份的心知肚明。 也就在这一天。皇帝得到奏报,东省州县以及京师全都普降瑞雪。 京师之地,历来干燥少雨,每一年开春之后的祈雨雩祭都是皇帝的头等大事之一。今年刚刚正月,便得瑞雪兆丰年,皇帝喜不自胜,在谕旨中连道“普被天恩”。 若果天人感应是真的存在,那么这乾隆三十二年的开年,无论是对于大清的后宫,还是大清江山来说,都是开了一个好头。 . 二月里,庄亲王允禄薨逝。皇帝亲临奠酒,又派出皇子为允禄穿孝。 很不幸,这个穿孝的差事,又落到了十二阿哥永璂的头上。 这一穿孝,婚期自是又要向后推迟了。 这个二月,九爷傅恒家倒是又得了个喜讯:九爷与芸香的长子、多罗额驸福灵安,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 正白旗为上三旗。满洲旗份的副都统可为正三品官职。福灵安以如此年轻,能得皇帝这样的重视,自是九爷家上下额手相庆之事。 至此,九爷的孩子里,长子福灵安为多罗额驸、正三品副都统,还有云骑尉的世职;次子福隆安为和硕额驸,掌銮仪卫,为天子近侍;长女福铃为皇子嫡福晋……皇帝将对九爷的器重和信任,也延伸到了九爷子女的身上去。 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反倒叫九福晋的焦虑更甚了起来。 还是为了福康安。 麒麟保今年已经满了十三周岁,已是一个男孩子该立业的时候儿了。可是麒麟保一没有被选中为额驸,二并无世职可以承袭。 便是以九爷嫡子的身份,将来皇上能赏给个侍卫的出身。可是侍卫不过是一份俸禄,并非可以世袭的世职,若想要更好的前程,只能上战场去立功。 随着麒麟保的年岁越大,九福晋越是为了这个儿子头疼。 如今是功业无屏,就连个人的婚事也卡着。按说十三周岁的阿哥,已是时候儿该说亲了,可是九福晋自己不甘心就寻了普通人家的格格去,再说麒麟保自己也没这个心思。只要一说这事儿,母子俩就是一番大吵,吵得九福晋都有些心灰意懒了去。 . 二月二十五日,婉兮随皇帝起驾,巡幸天津。 三月初一日,亲自视察子牙河堤。皇帝上了堤坝,连侍卫和太监都没带,只与九爷两人并行于河堤之上。 皇帝立在堤上,不由轻叹一声,“天津,天子津渡。今日朕立在这堤坝之上,可有人为朕指点迷津?” 傅恒垂首轻声道,“皇上可是为缅甸之匪患悬心了?” 皇帝点点头,“福灵安就在彼处,想必你也多有了解。” 傅恒谨慎道,“小小一股缅匪,不日即可剿灭,皇上不必忧虑。” 皇帝却摇头,“事情是不大,可若是用人有误,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皇帝一甩袖子,“叫明瑞去接云贵总督的担子吧!叫明瑞与福灵安兄弟两个在一处,想来更能齐心协力,将缅匪迅即剿灭!” 明瑞是九爷的侄儿,富察家的大宗;福灵安是九爷的长子。这便是说,皇上此次将剿灭缅匪的担子,全都放在了他家子侄的肩上。 傅恒跪倒,“明瑞和福灵安定不负皇上多年豢养!” 皇帝这一桩大事终于暂且放下心来,这便含笑抬步又向前去。 傅恒跟上来。 皇帝望着堤坝外的水涛,缓缓问,“朕此番又令老十二为庄亲王穿孝,大臣里头可有议论?” 傅恒有些犹豫。 皇帝长眸轻眯,“讲~” 傅恒垂首低声道,“从去年,永和宫那位奄逝,到十二阿哥推迟婚期……因那位名号未废,却丧仪简陋;而十二阿哥名分上就也依旧还是嫡皇子,却又要为亲王穿孝——达成中间,尤其是宗室王公们,还是颇有些不解的。” 皇帝点点头,“朕能想到。” 傅恒也是小心道,“实则……为庄亲王穿孝,皇上还可派其他的皇子,不一定非要十二阿哥。毕竟他刚刚为永和宫那位穿过孝。” 皇帝立在堤坝上,倒是一声冷笑,“朕自然是可以叫永珹、永瑢他们去!可是,朕这次还就非让永璂去了!” 傅恒深深垂首,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皇帝缓缓回眸,“小九啊,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皇帝此时以久违了的“小九”称呼,且自称“我”,这便是暂时抛开君臣的身份,只想与傅恒说说心里话了。 傅恒微微一震,眼圈儿有些湿。 “奴才不敢擅揣圣意。” 皇帝哼了一声,走过来拍了拍傅恒的肩,“咱们都老了,可是你的胆子却变小了!从前但凡为了九儿,你便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如今,怎么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你便更顾着你自己的小家去了?” 傅恒狠狠一震,心头如刀扎一般地疼。 “奴才以为……皇上如此安排,自有深意。便如永和宫那位因名号未废,故此多活一天,就是对皇贵妃主子多阻碍一天去;反过来,十二阿哥也是如此。” “因为永和宫那位实际名号未废,故此至少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十二阿哥依旧是中宫所出,依旧是嫡皇子。故此那些所谓维护‘正统’的大臣,尤其是宗室王公们,依旧会对十二阿哥抱有强烈的幻想,依旧是会将十二阿哥当做将来储君的第一顺位之人去。” 皇帝点头,“继续说。” 傅恒忍住一声叹息,“故此,皇上才要推迟十二阿哥婚礼,又命十二阿哥为亲王穿孝……这是皇上在降低十二阿哥的地位。” “永和宫那位的奄逝,是为皇贵妃主子让开通路去;那么十二阿哥地位的降低,奴才猜想,皇上也必定是要让十二阿哥同样闪开通路去吧?” 皇帝终是释怀而笑,又伸手拍了拍傅恒的肩头。 “不愧还是小九!那拉氏是为九儿让路,老十二也同样是要为了——九儿的孩子让路!” 傅恒吓得又跪倒在地,“此事,奴才怎敢擅议?” 皇帝蹲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我皇父创立秘密建储之制,我自然要遵循。故此我也早就下旨,不准朝臣擅议立储之事……只是小九啊,你不是别人,我不怕叫你知道!” “小九啊,我今年五十七了。虽然不愿意说那些话,可是我也不能不去面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会不会哪一天早上,忽然就没能醒过来——我怕我许多事都来不及预备好。” “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九儿虽说是皇贵妃,可是她毕竟尚无皇后的名号;且她出身是那般,宗室王公们必定阻挠。那时候就非要有人站出来,有权威,也有本事稳定大局,护住九儿母子。” 皇帝定睛望住傅恒,“小九,你就是那个能叫我放心托付的人。所以我要让你知道,我要让你早早地心下就有了这个答案去。” 皇上忽然在这子牙河堤上说起这样的话题来,傅恒都有些承担不起,只能俯身在地,连连道,“皇上万寿无疆……” 皇帝自己倒是释然而笑,“好了,朕将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再惶恐,也都听了去了,朕可放心了!” “这天津啊,是天子津渡,也是京师门户。小九啊,朕在此地自指迷津;而你,若将来有一天真的会发生‘雾锁楼台,月迷津渡’的局势,你便要替朕,也替朕和九儿的孩子,守好这天子门户啊!” 傅恒喉头哽咽,几乎掉泪,伏地叩首,“请皇上放心,奴才必定肝脑涂地……” 皇帝含笑躬身,亲自扶起傅恒来,“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 三月初五日,亲蚕礼。因婉兮不在,皇帝著遣妃行礼。 皇帝的这道谕旨,叫在京的嫔妃中间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去。 新进宫的自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故事,便如明常在便是丈二的和尚了去。她不敢直接去问婉嫔,只敢私下里请了赤芍来请教。 赤芍听了便也笑,“难为常在小主儿不知情儿,终究那都是十九年前的故事了。那会子啊,常在小主儿怕还没出生呢。” 赤芍娓娓道来:“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虽说当年的永和宫那位已是必定的继立中宫,可是皇上就是迟迟不肯册立。等到乾隆十四年三月该到亲蚕礼的时候儿了,礼部等便请旨,看由谁来主持亲蚕礼呢?” “因在那之前,皇上已经下旨,说叫永和宫那位册立中宫之后再行亲蚕之礼,这就摆明了那位在乾隆十四年的时候不能亲蚕;礼部便照惯例,请‘遣妃代行’。” “结果啊,皇上反而更恼了,下旨呵斥说‘夫妃所恭代者,代皇后也。有皇后,则妃可承命行事;皇贵妃未经正位中宫,则亲蚕之礼尚不当举行,何得遣妃恭代?’结果后来没有遣妃代行,而是在于内务府总管、礼部太常寺堂官、奉宸院卿内,酌派一人致祭。” “皇上那年还叫将这个规矩,给正式载入《会典》,成为惯例呢。” 明常在将赤芍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便也听出味道来了。她垂首一笑,“既然当年后宫只有皇贵妃,而没有皇后,这便不应该‘遣妃代行”亲蚕之礼。那如今呢?如今后宫里也是只有皇贵妃,没有皇后啊,那怎么今年皇上就准了‘遣妃代行’?” “既然是已经载入《会典》的,那皇上自然不会自己给违反了;况且就算皇上给忘了,那大臣们也该查询会典的旧例,上奏提醒皇上才是。可是今年可见是皇上和大臣们都不反对‘遣妃代行’啊。” 赤芍含笑点头,“常在小主儿真是冰雪聪明。” 明常在掩唇而笑,“皇上这岂不是又说漏嘴了……今年既然公然下旨遣妃代行亲蚕之礼了,那就是说皇上认为今年后宫里并非没有皇后,是有皇后的!” “可是啊,永和宫那位去年是确确实实已经奄逝了的;也就是说,在皇上,甚至礼部等大臣的心中,如今后宫里的皇后啊,就是咱们皇贵妃娘娘!” 赤芍赞许道,“如今是不论朝野,还是外藩、属国,都是明白皇上的心意的。这中宫之位,虽还未经正式册封,可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必定就是咱们皇贵妃娘娘的!” . 东珠朝珠之后,李朝还给皇后进贡;而如今皇帝又这么明明白白地在原本没有皇后的情形下,就准了“遣妃代行”亲蚕礼之事,叫皇太后这心下终是有些摁不住了。 儿子是她自己生的,儿子那点子心思,她不至于猜不透! 她明白,他儿子这是虽说没给那皇贵妃以皇后的名号去,可是却是已经晓谕各部、乃至中外,他宫里这位皇贵妃就是事实上的皇后! 皇太后连着好几天因为这几件事生闷气。可是儿子在天津呢,迟迟不回来,只叫侍卫来代为请安,她想拦着亲蚕礼那事儿,也见不着儿子本人去! 皇太后心情不好,永常在难免跟着吃些挂烙儿。这些天攒下的委屈,终于汇集成了眼泪,她回到自己的寝殿就哭了。 “这些事左右与我有半点干系么?皇太后跟皇上和皇贵妃置气,她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作甚?” 观岚瞟自家主子一眼,话都到嘴边儿上,又给咽回去了。 永常在瞧见了,这便抽噎得更伤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自己何尝就不明白了?皇太后冲我撒气,还不就是因为我也是汉姓包衣人的缘故?皇太后是拿人家皇贵妃没辙,这就把我给当成她了去……呜呜。” 观岚眼珠儿一转,“等皇贵妃回京,小主儿索性将这几日的委屈都说给皇贵妃去……总归都是替她遭的罪,皇贵妃怎么好意思都不疼惜小主儿去?” 永常在停了泪,便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自己这么猫起来哭,有什么用啊?我得让她都知道!” 可是转念一想,永常在却又蔫儿了,泪珠儿又掉了下来,“可是我就算找她说去,又有什么用啊?我那么替她卖力去,她都没说多看我一眼;我这么找她哭去,她不得更烦我啊?” “再说了,现在婉嫔的那个妹子明常在进宫,那也是江南更地道的汉女,更合皇贵妃的心思才是——你没瞧见明常在进宫以来,皇贵妃对明常在多亲切,多细致去?” 永常在委屈得又扑到枕头上去,泣不成声了。 观岚也着急,“小主儿,小主儿!您光这么哭,那也不是事儿啊!如今小主儿的处境是夹在两派中间的夹缝儿里,如果光知道哭,那就两边儿哪头都靠不上了!” 永常在一震,忙抹了把眼泪,霍地坐起来。 “对,我不能光这么没出息地哭。要是光知道哭,我在这宫里就没指望了。” . 三月十六日,皇帝带着婉兮终于从天津回来。 永常在因伺候在皇太后身边,虽说不用跟其他内廷主位一样,每天都要给皇贵妃请安,但是逢着皇贵妃这样出巡归来什么的,还是要过来行礼的。 行完了礼,她没急着回畅春园去,却先到后宫北边的御花园里去坐了坐。 便是有人看见,她也都含笑解释,说自从进宫以来就都是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平素要不是住在畅春园,便是回宫来也都跟随住在寿康宫,倒少有机会进御花园来坐坐。 可她其实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借御花园与咸福宫的距离近,这便朝咸福宫去呢。 因之前说起过当年的忻贵妃戴佳氏,故此她这些日子来也将八公主身边的事儿打听得差不多了。 八公主还住在咸福宫里呢,身边伺候的人依旧还是戴佳氏留下的老人儿。永常在此来,就是蓄谋想要邂逅一下乐仪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观岚终于在御花园外的宫墙夹道上堵着了乐仪。 因八公主此时名义上还是由颖妃抚养着的,故此乐仪每日里还得替八公主赴颖妃寝宫去请安,这便要从西往东去,守在御花园外的宫墙夹道,正是必经之路。 被观岚拦住,乐仪上下打量一番,却是摇头,“姑娘找我么?我怎么倒不记得见过姑娘?” 乐仪这一晃又陪八公主在咸福宫圈了三年了,后头新进来的主位、官女子的,她都有些认不得了。 观岚忙一半蹲儿,“姑姑不认得我也是有的,我是永常在位下的观岚。我随着常在小主儿一直跟随皇太后居住,倒少往内廷这边儿来。” 乐仪没什么兴趣,强按住不耐道,“姑娘找我何事?” 凭乐仪在后宫这些年的经验,这后宫里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邂逅去?说到底,是有人特地找她罢了。 观岚点点头,“不瞒姑姑,我们老爷也兼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那天整理近几年官女子放出去的底档,意外瞧见姑娘去。可是都时隔好几年了,姑娘竟然还留在宫里没出去……我们小主儿就想着,既然知道了,就该帮姑姑一把,叫我来问问姑姑,是否还想着出宫去?若姑姑还想的话,尽管告诉我们小主儿,我们常在小主儿啊就设法通知我们老爷设法就是。” 乐仪眼睛都亮了,“我自然是还想出宫去的!只是,只是……皇上迟迟没有旨意,我倒不敢去求皇上啊。” “倘若永常在小主儿能帮我,那我,那我——必定投桃报李,绝不辜负永常在小主儿去!” 观岚便笑了,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乐仪的手臂,“可是姑姑是在伺候八公主的呀。按说八公主长成人、成婚之前,姑姑本该是舍不得出宫去的才是。终究姑姑是当年忻贵妃主子留下来给八公主使的不是?” 观岚说着淘气地笑,“姑姑倒是与我说说,姑姑这么急着出宫,是所为何来呀?” 乐仪好容易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虽说不好意思,却也不隐瞒了,“……我是为了一个人、一份婚约。不能再叫人家继续等我了。” 第2588章 九卷26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哦?姑姑已有婚约了?” 观岚故作不知,立时挂上满脸的惊喜,“咱们官女子在宫里自是都不准婚配的,可是姑姑却已经有了婚约,想来必定是宫里的主子们给指的婚吧?” “就像当年皇上亲自将官女子巴朗,指给容嫔的兄长辅国公图尔都为妻,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去了!” 观岚说着,故意上前用胳膊肘儿捅了捅乐仪,“姑姑是哪位主子给指的婚?姑姑从前是伺候忻贵妃主子的,难不成是忻贵妃主子指的,忻贵妃主子便是在临离世之前,都替姑姑安排好了去?” “哎哟,忻贵妃主子真是一位好主子,姑姑能在宫里伺候忻贵妃主子那么一场,可真是幸运。” 观岚这么一说,乐仪不由得脸色一沉,想起当年戴佳氏是怎么耽误她的。 “不是忻贵妃主子。”她冷冷否认。 观岚自更故作惊讶,“若不是忻贵妃主子,又不可能是八公主……哎哟,难不成是颖妃主子?” “想来如今姑姑还伺候在八公主身边儿,而八公主是曾由颖妃主子抚养的,那么能给姑姑安排亲事的,自然也就是颖妃主子了吧?” 乐仪的面色有些发黑,“颖妃?她哪儿顾得上我啊?她如今又有了十七阿哥,自是连八公主都顾不上了,她哪儿还能记着我?” 乐仪说到这个就有气,颖妃管不管八公主,她倒不在乎,反正她跟戴佳氏和八公主的情分已经到头儿了;可是她自己个儿的前程也终究是攥在颖妃手掌心儿里呢,若颖妃不跟内务府提放她出宫的事儿,那她就得还得留在宫里,跟八公主在这儿死耗着! 这一转眼就又是三年了,一个官女子的青春统共有几年?颖妃的不理不睬,岂非是要叫她青春都虚掷了去? “不是主子指婚?”观岚的眼神儿便有些涟漪荡漾了起来,“那……难不成是姑姑在宫里自己结了姻缘去?” 观岚说罢,反倒吓了一跳,“哎哟,姑姑别是跟哪位公公对食了吧?那可是宫里的大忌讳,命都会没了不说,母家都得受牵连了去!” 乐仪都被说得脸一红,“瞧你,这是说什么呢!我至于给自己寻那么个活死人坑儿去?我既然要嫁,自然要嫁给个囫囵个儿的男人!” 观岚托着腮帮想了想,终于一拍手,“内廷里囫囵个儿的男人……除了皇上和皇阿哥们之外,也就剩下太医了!姑姑该不会当真是能寻得一个太医去了吧?” 观岚满脸堆笑,甚至给乐仪欢欢喜喜地行了个礼,“那我就太佩服姑姑了!总归太医院里那都是一帮糟老头子,都没几个年轻且家里没娶妻的。姑姑若能遇见一个,且能情投意合,那倒真是咱们当官女子的极好的归宿去!姑姑真是叫我羡慕极了!” 乐仪兴奋地红了脸颊,因此时有求于永常在,这便轻哼一声道,“我便也不瞒着永常在小主儿和姑娘你……我那个人,是太医陈世官。” 观岚故意还想了想,“我与常在小主儿跟随皇太后居住,倒是少往宫里来,故此这位陈世官太医,我和小主儿倒是仿佛没有见过。” 观岚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不过,这个名儿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乐仪便也笑了,“也难怪姑娘你觉着耳熟,是因为从前啊汉人大学士里头,有一位名叫陈世倌的。那位大学士还是婉嫔主子的本家伯父呢。” “大学士陈世倌?婉嫔主子的伯父?”观岚却还是一拨浪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还是小主儿和我都太年轻,进宫有些晚,这便也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大学士陈世倌呀。” 乐仪自也纳罕了,“倘若不是这个缘故……常在小主儿和姑娘,究竟又是怎么觉着陈世官的名字耳熟的?” 观岚使劲儿想了半天,忽地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我是跟着我们常在小主儿,在皇贵妃的宫里听见过这个名儿呀!” 乐仪扬了扬眉,“哦,倒也难怪。陈太医他是也给皇贵妃承应过的。” 观岚却还是摇头,“姑姑容我想想……哦,我想起来了!姑姑知道,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出自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且母家跟皇贵妃一样,都是盛京那边的。故此啊,我们常在小主儿倒是一向都敬重着皇贵妃主子。” “只要有机会从皇太后御园那边回来,我们常在小主儿就一定会给皇贵妃来请安。皇贵妃主子也是蛊这份情谊吧,对我们常在小主儿也是亲近些的。故此我们两边倒是走得跟一家人似的。” “我记着我们小主儿刚进宫那会儿,就听说皇贵妃宫里有位姑姑有一件喜事儿,我们常在小主儿还特为的来给那位姑姑送礼呢……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我们主子也好歹是常在小主儿啊,还要上赶着给一个官女子道贺送礼,也只是因为人家是皇贵妃跟前伺候的不是,那身份自然跟咱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 乐仪不由得柳眉高挑,隐约有不祥的预感。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如直说吧。” 观岚抬眸瞟着乐仪,却还是又犹豫了一会子,然后才卯足了劲头一般,叹了口气道,“姑姑以为我们常在小主儿去送的礼,又是贺的什么喜事儿?就是皇贵妃宫里那位玉萤姑姑,由皇贵妃主子做主,指给太医去了做正室呢!” “若我没记错的话,皇贵妃主子将那位玉萤姑姑所指给的太医啊,好像就是叫陈世官呢!” 观岚小心翼翼地瞟着乐仪的反应,“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原来陈太医与姑姑您早有盟约。那……陈太医已经早娶了皇贵妃宫里的玉萤姑姑,若姑姑您还指望着出宫嫁过去,难不成屈居玉萤姑姑之下,只给陈太医当侧室去不成?” . “你说什么?!” 乐仪如遭雷劈,恨恨呆住,一双眼死死盯住观岚,“你听错了吧?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舍了我而娶了旁人去?” 观岚吓了一跳,瑟缩着躲闪,“姑姑饶了我,我也怕是我听错了……终究我进宫晚,那些人名和事儿,说不定是给听串了。” “再说了,陈太医既然早与姑姑有盟约在先,他是怎么都不会背弃了去的不是?便是皇贵妃主子是六宫之主,几乎跟事实上的中宫一样,可是陈太医就是再畏惧皇贵妃的威仪,可是也还是有机会当面辩解了去,以早有婚约为由,推拒了皇贵妃的指婚去不是?” 乐仪死死盯住观岚,“……不,不,我这会子倒觉着你说对了!” 她被关进咸福宫里去陪着八公主,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可是陈世官却再没来看过她! 她起初还以为,她跟八公主的情形尴尬,堪比被圈禁一样,所以陈世官也进不来,这才见不到面;可是后来皇上许是也心疼八公主,渐渐的门禁没有那么严了,尤其是在颖妃名义上抚养八公主之后,她和八公主还能时不常走出咸福宫来,去给颖妃请安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设法托人去联系陈世官,想要见面,可是陈世官却托辞许多,总归是始终没能见上一面。 这般想来,观岚的话便不是没根儿的事了。 想到此处,乐仪深深吸一口气,却不想那口气将鼻尖儿都给冲酸了。 “是了,是了,他八成已是有了旁人了……” 乐仪一个摇晃,观岚连忙给伸手扶住。 “姑姑先别急,我倒觉着是我说错了。陈太医他必定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姑姑也不会将一生都托付给他去。就算皇贵妃指婚,陈太医也一定会当面向皇贵妃说明情形去!” “况且皇贵妃主子又是何等英明之人呢,她如若听说陈太医自陈情形,皇贵妃主子必定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活活拆散姑姑与陈太医的良缘,只为成全她自己位下的女子去啊!” 乐仪却反倒红了眼圈儿,冷笑着低吼起来,“她能!姑娘你说不能,只不过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进宫又晚,你不知道她与我主子之间的恩怨!” “她就是不至于拆散别人的姻缘,可是她若知道是我与陈世官有情,那她非但不会成全,她反倒会故意从中作梗,然后再彻底毁了我的念想去!” 乐仪恼恨地将这些年婉兮与戴佳氏的恩怨逐一说来。 观岚也听傻了,“哎哟……原来还有这些事儿啊。那,那我也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只能说,既然有这些恩怨在先,那人非圣贤,就算皇贵妃主子一向是最英明之人,这次却也难说……” .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直到宫墙夹道里又走来旁的宫里的人,两人才急忙道别了。 观岚临走也没忘了许诺,“姑姑放心,我这就回去禀明我们常在小主儿。我们常在小主儿既说了要帮姑姑出宫,那必定会将话过给我们老爷去的。姑姑暂且等一等,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乐仪痛哭流涕,又咬牙切齿地回去了,观岚这才不慌不忙地回御花园,跟永常在会合。 两人一起回畅春园去,路上观岚将这一番话娓娓转述给永常在听。 “主子说,奴才这话说得还算明白?” 永常在十分满意,伸手捏了捏观岚的手,“不愧是我名下的女子,就是这么冰雪聪明。” 乐仪得了夸奖,自是欢喜,“奴才的一切自都是小主儿给的,那奴才在这后宫里,自只认小主儿一个。旁人,都不是奴才的正主儿。” 永常在满意地舒了口气,“回头我自会叫我阿玛替你好好儿照看你母家。你就放心吧。” . 观岚跟永常在心满意足地挑完事儿就走了,乐仪回到咸福宫,越想越是不对劲,越想越是委屈,也越想越是——愤恨。 应名儿抚养八公主的是颖妃,可是颖妃却原本就是皇贵妃的人;如今颖妃又是为了抚养皇贵妃的十七阿哥这才顾不上八公主和她们的! 还有那个薄情寡义的陈世官……他本也是海宁陈氏,便是祖上被除籍,可是那血管里的血却还是错不了的!想那陈世官当年是怎么能被拔入太医院来的,还不是与婉嫔她们有关?而婉嫔说到底,还不同样也是皇贵妃的人? 更有那个抢了她好姻缘的玉萤,就更是皇贵妃位下的女子! 这一场婚事,更分明就是皇贵妃故意给搅合黄的。就因为皇贵妃还在痛恨戴佳氏,可是戴佳氏已经死了,皇贵妃便不肯放过她和八公主去,这便故意将八公主给没人管了,而再将她的姻缘给毁了! 乐仪越想越是难受,只觉她自己头上的天已经彻底都塌了。 她躲在自己的耳房里哭,消息便被其他的女子给禀报给了八公主舜英去。 自从戴佳氏死后,颖妃也渐渐来得少了,八公主自是将一颗想念母亲的心都转移到了乐仪这儿来。听说乐仪在哭,这就放下了弓箭,赶紧跑过来看乐仪。 “姑姑,姑姑,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姑姑了,姑姑告诉我,我去找她,替姑姑出气!” 几年的沉寂,八公主舜英出落得越发英气夺人。 虽说穿着公主的衣裳,发上也有通草宫花,可是这些柔媚之物却都难以遮掩八公主眉眼之间的英气去。 这样的八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她年岁还小,不过这话却也听起来掷地有声。 可是这样的掷地有声却也还是没能安抚乐仪去,她反倒更难受,使劲摇头。 “公主你别管我了,我自己哭一会儿就好了。公主先玩儿去吧。” 八公主却不肯走,坐在炕沿儿盯着她看。 “姑姑到底怎么了?好歹叫我也知道。姑姑要是不说,我是怎么都不肯走的。” 乐仪自是不肯叫八公主知道她与陈世官之间的那些事儿,这便眼珠一转,就又是流泪,“公主还记得自己今年几岁了不?” 八公主有些丈二和尚,“我十一岁了啊!” 乐仪抽着鼻子转过来,“公主都这么大了!可是皇上却还没给公主指婚!” “想想七公主和九公主,皇上从她们那么大点儿就都给指了人家,一个是唯一能配享太庙的蒙古亲王的后裔世子,一个是平定回部的大功臣兆惠的儿子!皇上为她们两位想的这么周全,怎么就独独忘了公主你呢?” 八公主扬了扬眉,便叹口气,“我额娘倒也惦记过舒妃额娘的外甥、舅舅忠勇公的阿哥麒麟保哥哥啊……可是,可是,麒麟保仿佛总想躲着我,我也没办法。” 八公主说着,自己倒是释然地吐了口气,“他躲着我拉倒,我现在还不想嫁给他了呢!姑姑,我越是长大,反倒越是不想嫁人了。我觉着我就这么在宫里挺好的,想骑马就骑马,想射箭就射箭,哪里用以后给人家当儿媳妇,还要顾着那么多麻烦事儿去啊!” 乐仪都一愣,没想到八公主的心倒是这么大去。 乐仪便咬咬牙,“可是这回不光是七公主和九公主,就连三阿哥那位大格格绵锦,皇上都已经给选了额驸了!公主知道,那大格格生母只是三阿哥的使女,故此那大格格原本身份不高,可是皇上还是给她选了个好额驸——竟是喀喇沁左翼的扎萨克,他们家的领地算是最靠近中原的蒙古王爷领地呢,故此历代皇上们都十分重视他们家去!” “依奴才瞧着,皇上自不是在乎三阿哥,也不是在乎绵锦这么个庶出的格格去,说到根底,皇上在乎的还是绵锦格格从小跟着七公主一处念书长大的情谊去!而那丹巴多尔济,又是兀良哈人,本就自认为成吉思汗的世代忠仆,所以那丹巴多尔济从小就跟七额驸最是要好,以七额驸的侍卫和奴才自居呢。” 八公主听懂了,也叹了口气,“你是说,绵锦跟丹巴多尔济结亲,那是七姐和七姐夫在后头给使的劲儿。不过那也没什么,反正他们四个人从小就要好,结亲就结亲去呗,反正我又没想嫁给丹巴多尔济去~” 乐仪无奈地望住八公主。 “我的公主主子啊,奴才在乎的是,与公主年岁相当的那一批被选入宫来的‘备选额驸’们,到了这个年岁已是该被指婚都已指婚了。如今身份贵重的,几乎都已经有主儿了……公主的将来,又该托付给谁去呢?” 八公主有些皱眉,“姑姑……我皇阿玛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我也不想厘降。我就留在宫里,我不厘降就不行么?” 乐仪深深叹气,捉住八公主的手,“我的公主啊,自古以来哪儿有不厘降的公主去?!就连四公主那样的,皇上也都在她四岁上就给选好了额驸去;若公主不厘降,外头必定会猜疑公主有什么毛病,甚或——难言之隐去啊!” 八公主也有些急了,“这么说,我还非得厘降了呗?” 乐仪用力点头,“那是一定的。只是这会子那批少年都已经差不多被选完了。奴才就担心等二三年后公主你厘降的时候儿,皇上会随便找个人就塞给公主了……” 八公主这才急了,“那我不干!我再不想厘降,可是我也不能什么不顺眼的都往眼前领啊!” 乐仪又是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公主你得自己长点心眼儿,替自己打算着了。不能再指望颖妃主子去,她现在只顾着十七阿哥,是顾不到公主你来了。” 八公主急得直搓手,“那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找谁去?” 乐仪眸光幽暗下来,“说到底,忻贵妃主子当年最想给八公主指的,还是麒麟保阿哥。如今说来也巧,麒麟保阿哥也还没被指婚呢;而凭他的身份,且两个哥哥都已经是额驸,故此其他大臣也不敢轻易与他家说亲,总得先等着皇上的意思去,看他是不是还是能被选为额驸。” “既然如此,奴才倒是觉着,冥冥之中啊就是公主您与麒麟保阿哥最为般配。那公主不管愿不愿意,既然再没更合适的,那公主不如就暂且委屈些儿,还是要设法与麒麟保阿哥在一处为好。” 乐仪说着叹了口气,抬头向天,“公主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该为了叫忻贵妃主子心愿得偿,而努力这一回不是?” 乐仪这样说,八公主的眼圈儿就也跟着红了。 她深深垂下头去,“我并非没试过啊。从小到大,我也追着麒麟保跑过好多回去了。可是他倒好,宁肯冤枉我推他掉井里去,他也不肯给我半点和颜悦色去。” “姑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自己实在是想不到法子了。” 乐仪深深吸口气,“公主去找七公主。若说这宫里还有谁能说得动麒麟保阿哥的,仿佛也就是七公主一人了。公主叫七公主协助,这事儿便最少有一大半的把握去。” “可是,我也并非没找过七姐啊!”八公主烦躁起来,“可是她说话不算话,便是答应帮我,可是到后来还是不管我了!我怎么能还去找她去?” 乐仪的眼泪早已干透了,她握住八公主的手,“公主是心气儿高,一向若有受挫,便不肯再尝试了。可是公主啊,如今忻贵妃主子已经不在了,皇上也忘了你去,没人再会替咱们打算了。” “若不想这么坐以待毙,只能自己想办法。宁肯纡尊降贵些,宁肯委曲求全些,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咱们也得再尝试看看不是?” 八公主五官都垮了下来,“姑姑的意思是……还叫我去求七姐?” 乐仪神色越发坚定起来,“不是公主去求七公主,而是这是七公主亏欠给公主的不是?是她自己答应了要帮公主,却没办到的,那公主就不能饶了她,得追着她缠着她,跟她讨还这一笔债来。” 八公主愣了愣,“那要是,七姐不答应呢?” 乐仪冷冷勾起唇角,“公主,咱们如今都这个处境了,还有什么脸是放不下的么?如果她不答应,咱们只管放下脸面,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是。” 第2589章 九卷27 柳絮雪 乐仪这么一哭二闹的,便是没往外具体说是为什么,不过却还是惊动祥答应去。 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被皇上忽然下旨给收了物品,降为答应之后,就也悲催地跟着八公主一起被关进咸福宫里头来了。 这一晃都过去快三年了,可是她都不敢回想当年那一幕。 若回想起来,就要吐血啊~ 皇上将她的衣裳、布料,连同布头儿都给收走了,倒也罢了;可是皇上却怎么都不该将她的金银首饰给收回去熔化喽! ——那是对死人物品的处置法儿,皇上摆明了是将她当成个死人了去! 这两年多过来,这后宫里有两个活死人,一个是已经死了的皇后那拉氏,另外一个就是她。 那拉氏终究是当皇后的,心气儿高,熬不住早早地去了;她呢,皇上仿佛压根儿就把她给忘了。 不过也倒不是坏事儿,虽说她没吃没喝,扛着答应的名分,过着官女子一样的日子去,不过好歹皇上没也派太监天天来恶心她……早听乐仪她们嘀咕了,说那拉氏有一半儿是被那帮太监给恶心死的。 那拉氏是保住了那个空名头,结果被窝囊死了;而她呢,被降为答应,却活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倒是比那拉氏幸运了。 她召唤水上的妈妈韩氏,低声问,“怎么回事儿啊?” 她现在是答应的名头,可事实上位下没有官女子伺候她了。乐仪她们那班官女子都懒得搭理她。她平素也就是与宫里几个管烧水、灯火的妇差还能聊上几句。 好歹她还是答应小主儿,妇差的身份比不得官女子,这便也还敬着她些儿。 韩氏左右瞧瞧,低声道,“奴才也说不准。不过隐约听着仿佛是乐仪姑娘又与八公主说什么指婚啊的……” “哦。”祥答应心下就有数儿了。 祥答应抹头回自己的寝殿里,在妆奁前坐下。 妆奁镜子里,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从当年的锦衣玉食,被皇上赐给明黄缎氅衣的尊贵格格,如今沦为只剩下个名头的答应,她这些年过得憋屈。 祥答应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终于嫣然一笑,“你没白等,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 八公主虽说有些不情愿,可是乐仪的话还是叫她心下不能不多想想。 这日散学,她原本又是要一个人先离开。 一起上学的七公主、啾啾和绵锦也都习惯了她一个人独往独来,只是循着礼数,还都与她道个别。 往日她不怎么理睬就先走了,今日却犹豫着,竟然停下脚步来。 啾啾和绵锦对视一眼,小七终究是当姐姐的,这便先为笑着上前挽住八公主的手,“舜英,我们今儿要去踢毽子,你也来不?” 若小七她们今儿去绣花儿,或者跟着啾啾去做那花露,八公主倒是未必肯去的。可是踢毽子倒是她喜欢的,她的眼睛便不自觉一亮。 小七含笑点头,“舜英随我们一起去吧!” 几位公主格格收拾停当就往外去,啾啾偷偷摸上来扯住小七的手,低声说,“姐何必又搭理她?” 小七轻叹口气,“傻妹子,她再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姐妹,总没的咱们永远不搭理她的道理。再说如今咱们额涅是六宫之主,那这后宫里大事小情都会记到额涅身上去,若是咱们总不搭理舜英,必定有人嚼舌头,说咱们额涅连咱们都教不好去,还怎么教导六宫、鞠育众子呀?” 同样是婉兮的女儿,小七和啾啾的性子却不尽相同。小七终究是长女,凡事都要比啾啾多考虑些去。 啾啾便也吐了吐舌,“那好吧。” . 几个女孩儿寻了个树荫儿,这便欢快地踢起毽子来。 八公主可找见了用武之地,只见她上窜下跳、左挡右推,一个人倒是比小七她们三个都接得更多! 小七压伏着啾啾,啾啾便也都忍了,倒叫八公主玩儿了个痛快。 小孩儿的心性,终归都需要人哄着。八公主今儿高兴了,难得主动与小七她们都露了笑模样儿。 “公主、格格,可累了,快来喝口茶吧。”白果早预备好了,笑着呼唤。 几个女孩儿就在树荫儿底下坐了,小七主动夹了块豌豆黄,搁进八公主面前的小碟儿里去,“这是我跟额娘们学着做的,你尝尝。” 八公主夹起来默默地吃了,半晌,闷声闷气地说,“好吃。” 小七终于放下心来,“你既爱吃,平素散了学,便也别急着回去,到我这边来坐一会子,也尝尝我的手艺,可好?” 八公主叹了口气,“我瞧出来了,七姐这是厘降的日子近了,所以急着学这厨艺去了。” 小七的脸也一红。 可不,她如今都十二岁了,距离成婚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八公主抬眸瞟九公主和绵锦,“你们都是有婆家的了,这些都得早点儿动手学起来。不像我,怕是嫁不出去了。” 小七连忙安慰,“瞧你说的,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赶巧儿了,正好是皇阿玛的皇女呢。” 八公主倏地抬眸,“七姐,你既这么说,那你还得帮我!我就想嫁给麒麟保哥哥,他反正现在也还没说亲事呢,七姐你就原谅了我从前不懂事,你就叫麒麟保哥哥娶了我吧!” “只要七姐肯帮我这一回,那我这辈子都感谢七姐!咱们从前的事儿全都一笔勾销,以后七姐就是我最亲的人!” . 小七盈盈望着八公主,却没说话。 啾啾倒是先笑了,“八姐可真有趣儿,非得可着麒麟保这一棵树上吊死是怎么的?再说了,他自己有他自己的主意,岂是七姐说让他娶,他就肯娶的?” “再说了,我与八姐你说句真心话:我真不觉着麒麟保是个好额驸,你要是嫁给他呀,你俩以后几十年可有的打去!两口子过日子,却见天儿地吵嘴动手的,有意思么?” 绵锦因之前也曾经对福康安有过那么点心思,此时说起来也有些脸红,却也是真诚地道:“八姑姑,侄女也是觉着麒麟保阿哥是一个最有主见的阿哥,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旁人都左右不了他去。就是他阿玛和额娘,我瞧着都改变不了他的心眼儿去。” “我知道。”八公主唇角抿紧,有些不高兴了。 绵锦终究小一辈儿,只能更小心翼翼道,“依着侄女看,八姑姑倒是不如去从舒妃娘娘那边使些力气。” “七姐怎么沉默不语呢?”八公主倏地扬眉,只盯着七公主去,“这会子我倒只想听七姐怎么说。” 小七轻垂眼帘,“舜英啊,我终究不是麒麟保的父母,左右不了麒麟保的婚事去。可是你是妹妹,你既然与我说到此事,那我不能不帮。” “只是我也不能保准儿麒麟保会不会答应。我只能应承你,我回去跟他说;可是我不能应承你,会给你满意的答复去。” 若是按着八公主从前的性子,这会子拂袖而去都是有的。 可是这一回却叫小七和啾啾她们都意外,八公主竟是站起身来,走到小七身边儿,抱住了小七的手臂,撒娇地摇晃,“七姐……你别这么说啊。七姐是我亲姐姐,我知道七姐是所有姐妹里最疼我的,七姐一定要帮帮我。” 啾啾和绵锦都惊了,两人面面相觑。 这还是八公主么? 七公主也愣了愣,伸手轻轻拍拍八公主的手背,“不是七姐不帮你,可是七姐的确不能预知结局。” 八公主摇晃着小七的手臂,已是泫然若泣,“我额娘薨逝了,颖妃娘娘现如今也都顾着十七弟而顾不上我了……皇阿玛更是已经忘了我了。七姐,你看你们都有了婆家,等着出嫁就好,可是我,我只有自己给自己找婆家了。” “都说长姐比母,如今宫里我就有七姐这一个姐姐了,七姐若也不帮我,那我真的就孤苦伶仃去了……” 八公主这般一来,倒叫小七也是下不来台。小七只能哄着八公主去,“我都答应你了,若得了机会,必定会与他说的。虽说你也到了年岁,可终究还不用这么急,咱们还有光景去,是不是?” 如此这般,八公主跟变了个人一样,每天只要来上学,逮着了小七就会抽抽噎噎地这样哀求,倒叫小七推不能推,躲无处躲的。 这三四月的时节,京师里又是柳绿花红了起来。圆明园里明媚如画,可是却也来了烦恼——开始刮柳絮了。 小七本就有些咳症的底子,每年刮柳絮的时候儿都辛苦,偏今年再摊上八公主这么一缠磨,心下有些上火,这便比往年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 因年岁都大了,拉旺和丹巴多尔济等一班少年,虽然都是额驸的身份了,却也不能再像小时候似的能满内廷的各处随便跑了。 拉旺也唯有每天能有一次机会进内给婉兮和抚养七公主的婉嫔,以及抚养过他的豫妃行礼请安,故此能见着小七的机会也是有限。 拉旺发现了小七今年咳嗽的两腮桃红,这便也是悬心不下。只是又不能亲自守在身边儿照顾着,每天还要严格地进上书房念书,故此念书的时候倒是走了好几回神,写字写错,背书也背得驴唇不对马嘴,射箭干脆不沾靶子的边儿……这就叫师傅和谙达们都不高兴了,叫他上门外屋檐下罚站去。 不多一会儿,门帘吧嗒一响,福康安也出来了,两人并肩挨檐下站着。 拉旺轻叹一声,“你这又是怎么了?” 福康安嘿嘿一笑,“师父昨儿交待的功课没做呗。” 拉旺信才怪,摇摇头,“你阿玛和额娘必定要查看你功课的,你才不可能没做。你是故意藏起来了,出来陪我呢。” 福康安又是“嘿”了声儿,歪着脑袋问,“……你家出事儿了?瞧你之前那失魂落魄的样儿。” 拉旺叹了口气,还是将小七咳嗽厉害的情形给说了。 拉旺虽说越是长大就越不爱在福康安面前提小七,可是,今天福康安都舍命出来陪他来了,他终究仁厚,不好意思不说。 福康安一听就乐不出来了,少年颀长的身子戳在廊檐下,凝成一根铁棍儿了似的。 . 福康安回家去了就去缠磨四公主。 如今他是不敢缠磨他额娘了,他的心思实在是瞒不过他额娘,他额娘总给他泼冷水;可是他好在还有这个嫂子可以缠磨。 他都想好了,要是四公主这个嫂子也不帮他,那他就设法去折磨他姐姐福铃去。 四公主果然不是好唬的,福康安张嘴一说想进宫,四公主就给止了,“别介,这事儿你别找我来。” 福康安碰了一鼻子灰,正想着回头再设法去缠磨他姐姐福铃去,结果一头出来,就在院子里瞧见他小侄儿丰绅济伦了。 福康安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 . 从这晚上开始,丰绅济伦就不好好睡觉了,无论嬷嬷怎么哄着也不睡,就连四公主亲自来陪着,也不肯闭眼睛,就是哇哇大哭,说想念石榴舅舅了。 四公主心下都咯噔一声儿,忍不住抬头看四周。 丰绅济伦跟小十六年岁相仿,当年丰绅济伦进宫的时候,这一对小舅甥没少了手拉手跟一堆扳不倒儿似的一起走的。四公主是怕孩子眼睛净,说不定是看见小十六的魂魄去了呢。 四公主便赶紧安慰,“石榴舅舅出门儿了,走的远道儿,现在没在京里。” 丰绅济伦就还是哭,非要进宫找石榴舅舅去。 四公主又是担心,又是心疼,等福隆安回府来,就也在丈夫面前掉了眼泪。 福隆安安慰公主,“……不如,叫儿子进宫见见十七阿哥吧。” . 四公主带丰绅济伦递牌子进宫,四公主身边儿总得需要人陪着。四额驸福隆安已是成年人,不方便;福长安又还小,协助不了四公主什么去,这便唯有福康安可选。 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如愿以偿跟着进了内廷去,心下自是乐开了花儿去。 路上四公主却没断了给泼凉水,“你也别急,虽说这会子老爷和福晋还没给你说亲去,那也是等着各家的闺秀们都得先进宫引见不是?唯有等引见过了,才能自行婚配,故此老爷和福晋也只能等着人家姑娘十七岁了以后再去提亲去。” “因此啊,你便是再晚,等十七、八岁的时候儿,也必定能定下亲事了。你还有这二三年的好日子罢了,你且珍惜着,别有事没事儿就光知道闹腾!” 四公主从开春以来身子也有点不大好,故此对福康安说话便也免了那些虚套,只挑实诚的说。 福康安做了个鬼脸儿,“公主嫂子放心,弟弟我知道啦!” 说归说,可是一进内廷,福康安呲溜就没影儿了。 四公主这边厢还带着丰绅济伦在婉兮宫里呢,这真是要急得火上房去了。 婉兮和颖妃都劝,“由得他去吧。总归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处他都熟,倒丢不了。” 四公主小心道,“我不怕他丢了,就怕他坏了规矩去。” 婉兮想了想,“这孩子淘气虽是淘气,可是自小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这一回且给他些机会去,也算考验他。若他这回坏了规矩,那以后自有口实不准他再胡来了。” 屈戌是个耳朵灵的,虽说婉兮当着四公主的面儿不好直接叫他跟着去,他也还是自己跟玉蝉知会了一声,这便往外撵去了。 . 福康安终于在水畔,假山上的凉亭中找见了小七。 此时的水岸,正是杨柳依依,宛若美人清秀的眉端。 小七虽说怕柳絮,可是好在水畔的水气充足,那些柳絮倒不怎么飞得起来。 是官女子们先发现了福康安来,悄悄知会了啾啾去。 啾啾便一瞪眼,“他可真是个傻大胆儿!” 小七无奈一笑,“他是大胆儿,只可惜不够傻。倘若他当真傻,那倒不用咱们操心了去。” 啾啾咬了咬嘴唇,“他还不傻么?他要是不傻,至于这么多年,始终就没改了这样儿去?” 小七秀眉微微一蹙,便如柳梢头上轻烟拢一般。 “罢了,总归我也有事要与他说去,他既然来了,便见一面就是。” 绵锦倒是不想见福康安,这便伸手去扯九公主,“九姑姑,咱们一起去看看四姑姑和丰绅济伦吧。” 啾啾有些犹豫。 白果在旁看着,便含笑道,“九公主和绵锦格格去吧,有奴才在这儿陪着七公主就是。” 有白果在,自是一切都能放心,啾啾这才挽着绵锦走了。 不多时,福康安已是到了。 他是沿着柳岸一路飞奔而来。 他今日穿银色的袍子,跑起来时脑后的大辫子与衣袂一齐飞扬。那银白的丝绸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像是那水上的波光。 小七瞧着,也说不清怎地,只想叹息。 此时又正是他咳症发作之时,叹息化作喉间的一阵痒痒,便还是又咳了出来。 白果忙从茶壶套子里取出温热的茶来,叫小七润喉。 小七咽下茶去,福康安已经到了眼前。 福康安跑得有些急,到了石桌边儿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扶着石桌;小七则是刚咳嗽完,一口茶咽下去,颊边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 两人四目一对,福康安眼瞳倏然被点亮,小七则是皱了皱眉,又垂首去咳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福康安满心的欢喜,登时被忧急给取代了去,“拉旺说你近日咳得倒比往年还厉害……你倒是与我说说,你今年是有哪儿格外的不舒坦了去?” 小七嗓子眼儿更痒,咳得已是说不出话来。 白果在畔看着也是不忍,这便代替小七回答,“开春儿起了柳絮,七公主每年这时候儿都要遭些罪。等这阵子过了,倒也就轻了。” 福康安却只盯着小七。他瞧出她眉眼之间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忧虑来。 他便急了,“不对!她既是年年都咳,怎地今年更严重?往年她见了我,也不至于咳得说不出话来。姑姑你看,她今天自从见了我,还没法说出一个字儿来!” 小七知道,如果她再不说话,那旁人就也没办法跟他将话给说明白了。他那个猴儿脾气,一会儿又该急得满亭子地乱蹦了。 小七抬手示意白果不必再解释了,她再小心地喝了两杯茶,将嗓子眼儿里那股痒劲儿给压下去,又稳定了一会子,才抬头盯住福康安去。 “我要说,是你惹的呢?你肯叫我的病好了去不?” 福康安一呆,不由得想岔了,“莲生,你说你是为我而病的?”他呆呆坐下来,目光已是痴缠,“那我也病了,病得比你还重。” 白果张着嘴都给吓着了,小七更是皱眉,急忙垂首避开福康安的目光去。 “……那我就挑明了说吧,保保,你家里到底几时为你说亲呢?” 福康安还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便急着剖白道,“我不成亲!如果不是我想要的人,我还说的什么亲?我就一辈子都这样罢了。” 小七头垂得更低,叹息更浓,“你说的倒是轻巧,可是你是谁家的孩子,就算你自己能忘了,旁人却也忘不了的。自然有人排着队的想给你说亲——若你还不定亲,那就自然还绝不了别人的心思。” “不说远的,便说宫里就还有人惦念着你去……故此我得与你说下,你一天不定亲,舜英那傻丫头就一天不能忘了你去。” “是她?”福康安倏然一冷,从方才的情绪里一下就清醒了过来,“又是她缠磨着你,非要让你与我说这些话的,是不是?” “反正你们两个年岁相当,”小七叹口气,“她现在还没指婚,你也还没说亲,就凭你是舅舅的儿子,咱们皇家又与你们家已经结了好几桩儿女亲事去了,那就不止舜英自己,兴许前朝后宫里许多人都等着你们两个能成了姻缘呢。” “我再说一遍,我才不要她!”福康安急得站起身来,举手向天,几乎要赌咒发誓了,“我想要的人是……” “保保!”小七一震,急忙喝止,“我只与你说舜英的事,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写乾隆朝,福康安是绕不开的人物;而七公主呢,又是与九儿生死相连的孩子……所以这两个孩子需要多用一点笔墨,大家别急哈。) 第2590章 九卷28 谁让你还不肯死心 四月里,永常在得了个好消息:皇上恩准她阿玛四格,紫禁城骑马。 这是天子对年纪大的臣子的体恤,能获得这个恩典的,必定都是皇帝看重的大臣。 一年之中,能叫皇帝下旨给这个恩典的,一共也没三两个儿。 永常在得了信儿,自是欢喜得心花怒放。 她虽说是汉姓包衣的出身,可是能有这样被皇上重用的阿玛,谁还敢小看她去呢?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此前的一番安排,越发觉着那安排是对了,心上自是又花开两朵去了。 观岚瞧着主子欢喜,这便也自知有功,上前低声问,“那接下来乐仪那边的事儿……咱们是不是该继续推动了去?想那乐仪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能嫁给那陈太医去,怕没什么不敢的。” 永常在眯眼瞧着观岚,却笑了,“你指望她什么呀?是叫她害了皇贵妃去,还是叫她去动了颖妃宫里的十七阿哥去?我啊,还真不信她有那个能耐。” “她要是当真那么心狠手辣的,当年自然早就趁着忻贵妃死后,赶紧出宫跟陈太医成了好事了。结果倒好,她还得继续留在宫里,伺候八公主去……” 永常在扬眸望望天,“我倒担心,她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倒是有人早就看穿了她的为人。” 观岚吓了一跳,赶紧问,“小主儿说,那人是谁?” 永常在垂下头去,眸光幽然。 “不出两个人去:不是皇贵妃,就是皇上!” 观岚倒吸一口冷气。 永常在倒是笑得从容,“这后宫的腥风血雨,你当皇贵妃是凭什么走到今天的位分去的?那忻贵妃凭那样的名门家世,便是曾与皇贵妃斗得那样狠,却最终落得那么个凄惨的下场……足见皇贵妃的手腕儿。” “况且,但凡能在这后宫里呼风唤雨的,必定都得有皇上的默许。皇贵妃能走到今天,如果不是凡事都有皇上护着,她早被皇太后、皇后那拉氏以及那么些满洲勋贵家族的格格给整死多少回了!——故此啊,咱们不光要忌惮皇贵妃个,更不能不忌惮着皇上去。” 观岚后怕,只觉后脊梁沟有些寒气直窜。 “小主儿,那咱们之前的那番安排,岂不是要……?” 永常在听了反倒咯咯地笑,“你当我是要跟皇贵妃斗,怂恿乐仪去替我动皇贵妃和她的孩子呢?哎哟,我的傻观岚呀,我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常在,况且我进宫才几年,我还没得宠呢,我现在就动这个心眼儿,岂不是太自不量力去了?” 观岚有些傻了,“你小主儿的用意是……?” 永常在笑着伸手抽走观岚的帕子去,替观岚擦掉额角的冷汗。 “这后宫里啊,不应该过于太平去。如今皇贵妃是六宫之主,这后宫里若过于太平了去,皇贵妃就会淡忘了曾经的那些波诡云谲去。那她就不需要人手,那咱们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唯有叫这后宫里波澜暗生,才能叫皇贵妃不敢完全放松了警惕去,那她就还是需要有人替她卖力——如今她宫里已经没有瑞贵人了,能给她带来内务府最新消息的人,唯有我。” 永常在妙眸轻转,点点含笑,“我才不会自不量力到以一个常在的位分去撼动皇贵妃去。我啊,还得依靠着她这棵大树,才有机会走到皇上身边儿去呢。” 观岚明白过来,只是更加不敢掉以轻心,“那咱们接下来是应该……?” 永常在垂首轻笑,“咱们自然是要替皇贵妃卖力啊!你只管设法瞄着那乐仪去,一旦抓实了她不安分的把柄,到时候我再暗暗报给皇贵妃去就是。” . 福康安确定了小七今年咳症加重的病根儿,这便忍耐着,等着机会去。 五月端阳,连上书房都放假,所有王公大臣都得了皇上的恩典,进园子领宴、看龙舟来,福康安终于得了机会。 也是因为四公主的身子还是有些不好,调理了些日子并不见起色,若是单独带丰绅济伦进圆明园来,丰绅济伦又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儿,四公主都有些节制不住,必定需要个人帮衬着;而四额驸福隆安又是担着銮仪卫的差事,不能始终都陪在妻儿身边。 福康安这便得了用武之地去。 福康安陪着四公主到了“万方安和”,坐在水畔看戏。 “万方安和”的名字就是来自建筑形制就是“卐”字形,水上一共有四边儿的平台,几位公主和公主府里的人都是单独在一边儿,并不能跟宫里人混坐。 福康安的眼睛自是一直朝公主、格格们那边瞧。盯住小七看九眼,再瞟八公主一眼。 小七只当没看见,自与啾啾、绵锦等一边看戏一边说话儿,八公主则自是早就关注福康安这边,福康安朝她这边看,她更是早就朝福康安那边看去了。 两个小孩儿的视线,终是不免在水上凌空相撞了好几回。 不管福康安心里怎么想,八公主的心下却已是小鹿乱撞。 如今已经十三周岁的福康安再不是小孩儿,八公主的神态,他心下自是再明白不过。 他抬手打手势。 那是满人在战场或者行围时,不便说话,而选用的手语。 八公主虽是女孩儿,却是大清公主,故此从进学那一日起,便除了念书写字之外,还要学弓马骑射的。这些基本的手势,八公主便也同样看得懂。 八公主心下忍不住狂喜,面上却是极尽小心翼翼,起身朝外去。 乐仪忙跟上来。 八公主却推了乐仪一把,“姑姑待着吧,我自己去走走。” 乐仪扬眉,意外瞧见八公主颊边涌起的一抹红。 八公主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大步便朝外去了。 . 八公主坠着福康安的背影,一直奔进小树林儿里去。一抬头,福康安正坐在树杈上,一条腿垂下来,在半空里晃荡。 八公主站住,脸儿一红,矜持地抿着唇问,“你叫我出来,还不叫我带旁人来……究竟所为何事?” 福康安一纵身,从树杈上矫捷而下,像是一只展翅能飞的鹞子。 八公主看得脸儿就更红了。 福康安立在八公主面前,却是止不住地冷笑,“八公主,听说你还没死了要嫁给我的心呢?” 八公主很是尴尬,却还是勇敢地抬起了头,“我嫁给你不好么?我是公主,且是我皇阿玛唯一还没有指婚的皇女了,我自是你能娶到的身份最高之人。” “如今我还没指婚,你也还没有定亲,实则无论是我皇阿玛,还是你们家,怕都是在等咱们两个。既然如此,我还存着这个念头,便也不是为了我自己,那咱们何不顺了大家的意去?” 福康安笑起来,笑到抱着肚子。 “八公主,究竟是谁给你的这份儿自信?就算你是尊贵的公主,就算我还没定亲,可是谁说我就想娶你?谁说我家就也想高攀着你去?” 八公主咬住嘴唇,凝立在树荫下盯着福康安。 她总是被他这么挫伤,她真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 可是她这会子却又不能不守着女孩儿家的矜持。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他就更不想娶她了。 八公主深吸一口气,摁住心下的不快,竭力细声细语道,“麒麟保哥哥,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这些年都不待见我?你告诉我,我能改的都改,尽量按着你的心意去,可好?” 福康安反倒笑得更响,“哎哟八公主,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儿敢说你有错?你可千万别改,更别按着我的性子改,我承当不起……再说,我也用不着,不稀罕!” 八公主紧咬牙关,“麒麟保!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待见我!” 她有些委屈,眼珠儿转了转,眼眶里已是有些水意朦胧起来,“难不成你还忘不了我七姐去?可是我告诉你,我七姐跟拉旺阿哥好着呢!他们了两个,再过几年就要完婚了!” “你们傅家门第再高,却也搞不过拉旺阿哥家去。舅舅傅公爷也不过是个公爵;可是人家拉旺阿哥的阿玛是亲王……” 八公主的话,终是碰到了福康安最痛之处。少年冷笑着,如春寒的料峭,“你且等着,我麒麟保终有一日,自己为自己挣个王爵来!” 八公主不由轻哂,“保保哥,舅舅忠勇公的爵位,且还轮不到你来承继。保保哥你如今年满十三,按说应该有个出身了,可是你却还是个白丁啊。如今连个侍卫还没有吧,就更不用说是世职了……” “保保哥你又凭什么敢说王爵去?还不如娶了我,好歹能先得个额驸的世职和俸禄去。和硕额驸的品级,是公爵品级,然后你才有机会从公爵更进一步去;若不是如此,就凭保保哥你从白丁想寄望王爵去么?天呢,那怕是一百年攒不够呢。” 两个小孩儿越谈越崩,已是要剑拔弩张了。 若是两个男孩儿,直接就要厮打到一处去了。 福康安想到这儿,反倒冷笑了——谁说他们俩不都是男孩儿? 他勾勾手,忽地冲八公主妖魅一笑,“八公主,你来,我与你说句悄悄话儿……” 情势忽地改了,八公主有些晃神儿。 只是终究心底下还是存着那个念想的,她的叫便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似是受了他的蛊惑。 两人与越挨越近,福康安眉眼含笑,凑到八公主耳边,柔声呢喃。 “八公主,你错啦。你现在应该找的不是额驸,而是——福晋。” . 端阳之日,本是柳绿花红,正是人间好景色。 可是这一刻,八公主眼前的天地却忽地变了颜色。 她霍地抬眸,死死盯住福康安,“麒麟保,你胡说什么呢?是你要找福晋,而我要寻额驸才对。” 福康安摇头而笑,“错了,错了。八公主……啊不,其实你都不该是八公主,你该是皇子。我算算,你是跟十四阿哥同一年出生,晚了几个月,那你才应该是十五阿哥。” 八公主没办法再冷静,她猛地伸手,一把拎住了福康安的脖领子去,“混账奴才,你说什么?!” 福康安不闪不避,任由八公主揪着他脖领子。他甚至反倒对着八公主,笑得更加邪佞,“……公主阿哥,你也不小了,我不信你还什么都不懂。” “你平素盥洗沐浴的时候儿,就没看过自己的身子?你没发现你自己下头,跟旁人有些不一样儿?” “还有……你该回头好好儿看看跟你年岁相仿的姑娘们去。七公主和绵锦也好,或者是宫里的小女孩儿也罢,她们到了十二岁上,谁的身子还跟你似的这么一片大平板啊?” 八公主一惊。 福康安越发眉开眼笑,“……你的嬷嬷可已经为你预备好‘骑马巾’去了?” 八公主两耳嗡嗡直响。 她知道福康安说什么呢,她听见过七公主和绵锦偷偷说的那些话,什么月事,什么几天啊,什么不能动凉水啊……可是她,还什么都没有! 若说她年岁还小?可是啾啾比她还小,啾啾却也都懂了这些,每每都能跟七公主和绵锦低声含笑说着这些去。 ——她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见八公主已是傻了,福康安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 他上前一步,凑在八公主耳边,“公主阿哥,奴才啊提醒你一句,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要厘降给奴才了,更别用这事儿去烦七公主。” “七公主自是柔软的心肠,不便拒绝你去,可是你若再屡次三番难为她,倒是你太过不自量力……” 八公主陡然一惊,“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七姐她们也都知道你所说的那番古怪的话了?” 福康安得意而笑,“宫里谁不知道呢?” “还有谁知道了?!” 大五月里,八公主却像一脚踩进了冰窟窿里,从头到脚一片刷凉! 福康安扬眉而笑,“……我猜,皇上也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为何这么多公主、格格都已经早早指了婚,皇上却非将你这位皇女给落下了呢?” “不说别的,就说我嫂嫂那手,皇上都早早就给指婚了;公主阿哥你……自是必定有那不能嫁人的隐疾去了~” 第2591章 九卷29 该死的人 实则在“万方安和”,八公主跟福康安刚一抬脚离开,小七就是知道的。 她只不过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仿佛是跟啾啾、绵锦几个专心说话罢了。 终究,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又坐了一会子,跟啾啾和绵锦她们看了会儿戏,小七才起身,冲白果使了个眼色。 啾啾那性子,不是藏得住话的人,小七便没敢叫上她们两个,只叫白果陪着她去。 小七虽说放心不下,可路上还是故意走得慢些。 结果老远,就看见八公主捂着脸狂奔了过来。 小七心下自是咯噔一声。 不过她也没想到旁的,只以为八公主必定又是跟麒麟保吵起来了,闹到归齐,也就是麒麟保还是不肯娶八公主罢了。 小七便伸手将八公主给迎住,紧着安慰,“舜英你别这么着。快站站,我给你擦擦脸再回去。” 八公主霍地停步,松开手去紧紧盯住小七,“七姐,你也知道了么?” 小七被问得一愣,“我知道什么了?” 八公主摇着头,倒退两步,“你还骗我!麒麟保说,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皇阿玛也知道了……所以皇阿玛才不肯给我指婚。” “你们全都知道了,却谁都不肯告诉我,反倒还假门假事儿地来帮我跟麒麟保说亲——你们心下,必定都要乐死了,你们都是耍着我玩儿呢!” 小七惊住,“舜英你告诉我,麒麟保他与你说了什么?” 舜英却不想再说话,用力推开小七,捂着脸撒腿就跑了去。 舜英的力气那么大,小七全无防备,被推倒在地。待得想起身去追,八公主早已跑得远了。 小七一着急,这便越是咳了起来。 白果忙上前扶起小七,“七公主,你可好?” 小七按着嗓子咳嗽,摇头道,“我没事。” 那边厢福康安已是跟着跑了过来。她是瞧见小七来了才过来,结果又见小七被八公主给推倒在地,这便恼得原地直蹦,“她这是干什么?有种冲着我来,她怎么又敢欺负你?” 小七顾不上自己的咳嗽,抬头定定盯着福康安,“保保,你告诉我,你究竟与舜英说了什么,啊?” 福康安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便是你再怎么不肯娶她,可是这些年你们俩也打了闹了不止一回,甚至上次你连掉井里去的戏码都演过了……我也没见她如今日这般的。你倒是快告诉我,你究竟说什么了,啊?” 福康安紧咬嘴唇,“我就是想叫她彻底死了这份儿心!要是再给她留余地,她还是得屡次三番去为难你,你看你今年都咳成什么样儿了!——我反正饶不了她!” 小七又急又恼,嗓子眼儿便又干成一片,像是堵了一团参差的棉花团,一吸气都是痒的,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咳。 白果吓坏了,忙扶住了小七,“公主主子,咱们别说话了,更别喊了,啊~~咱们赶紧回去吧,用些滋润的,好好歇歇。” 小七按着嗓子眼,红着眼圈儿又恨又无奈地望住福康安。 看小七难受成这样,福康安也是呆住,“……我,我只是看不惯她屡次三番为难你去,更叫你害病。可是我没想让你这样。莲生,我求你了,你别生气,你先稳当下来,行么?” “等你稳当下来,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只要你能好起来,什么我都认,啊!” 小七妙眸一转,已是落下泪来,可是想要说话,却反倒更加困难。 白果急得赶紧拦开福康安去,“保哥儿,够了!今儿你就别再惹七公主不高兴,我这就带七公主回去,保哥儿也赶紧回去吧!” . 闹腾了这一场,好好儿的端阳节过得都不乐呵。 小七回到寝宫之后,这便咳嗽得更加厉害。便是用汤汤水水都压不住,不得不赶紧请太医来了。 白果不敢隐瞒,赶紧将事儿回给婉嫔和婉兮。 此时婉兮和婉嫔都在福海上陪着皇太后看龙舟,婉兮一时不便离开,还是婉嫔先随着白果回来。 婉嫔小心问了白果,白果将今日的事儿说了。 婉嫔心下都是咯噔一声,“哎哟,该不会是麒麟保那孩子口无遮拦地,将八公主那隐疾给告诉她了吧?我的天啊,那可捅了大篓子了!” 白果有些皱眉,“主子,不能吧?难道八公主对她自己身子的情形,心里没数儿么?可是奴才今儿看她的情形,仿佛大受打击。” 婉嫔叹了口气,“那把儿终是她从小就割了的,况且刀子匠的功夫都好,这便没给她留下什么痕迹去。她从小就没留意过这个,若说没发现自是有的。” “再说她今年才十一岁,正是将发育还没发育的时候儿。她便是暂时不来月信,或者身子还是平板儿,以这个年纪来说也还不算什么。” “至于她格外喜欢那些舞枪弄棒的,她也终究是大清公主,本就该从小学骑马射箭,这便也不矛盾……” 白果额角也有些汗下,“这么说来,八公主说不定真的不知道。” 婉嫔叹口气,“所以倘若是麒麟保说破的这事儿,那孩子当真是晴天霹雳了去了。” . 小七从这晚就开始发烧了。 婉兮当晚亲自赶过来,就连皇帝都给惊动了。 “皇上原本要随着我一起过来,叫我给拦住了。”婉兮与婉嫔道,“我就担心是麒麟保那孩子说错了话,这事儿便得先瞒一瞒着皇上。” 婉兮虽说白日里分不开身,可是婉嫔却也将话儿都递了过去,好叫婉兮放心。 婉嫔也是皱眉,“麒麟保那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按说,这消息在宫里瞒得铁桶样的,咱们必定都不会与孩子说的。便是九福晋,也不至于是将这话明白告诉麒麟保那孩子的人啊~” 婉兮点头,“这种就是戴佳氏造的孽,与舜英那孩子自己无涉。说到底,那孩子也是可怜。” 婉嫔望一眼婉兮,“我最担心的是,这事儿一旦闹起来,必定有人会往你身上联系去。” 婉兮轻轻垂下头去,“我明白。戴佳氏当年最恨的人是我,我若是小肚鸡肠之人,便是戴佳氏已经死了,我势必还不会放过她的孩子去……麒麟保从小又是在我身边长大,自有人有理由相信,是我将这消息随便说给人去,叫麒麟保也知道了。” 婉嫔点头,“不管怎样,她是皇上的女儿。若此事传扬出去,倒会引得外人议论皇上有隐疾去……” 婉兮转眸望向小七的暖阁里,“这会子孩子们比我更要紧。” 婉嫔忙道,“莲生这边,你倒放心,我自亲自守着她去。” 婉兮握住婉嫔的手,“有陈姐姐在,我自从来都是最放心的。” 婉嫔叹口气,“这会子最要紧的,是得先弄清楚麒麟保是从哪知道这个的!一旦这事儿盖不住了闹起来,皇太后一定会借机又要刁难你去。你得预备好了自保的法子去才行。” 婉兮轻轻转开目光,“我自相信忠勇公的为人去;同时,我也相信不会是九福晋说给麒麟保听的。那孩子虽说长大了,可是还没到定性的时候儿,九福晋也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去才是。” 婉嫔皱了皱眉,“那就指不定是那小子在宫里哪儿听见的!八公主这事儿,虽说对宫外来说是天大的秘密,可是宫里一向没有不透风的墙……” 婉兮没说话,亲自端过汤药来,坐在炕边儿,一勺一勺喂小七咽下去。 陪着小七睡下,婉兮才告辞。 婉嫔亲自送出来,姐妹两个手臂挽着手臂。 夜色深深,初五的月色还淡,照不穿黑暗去。 婉兮眸光坚定,“陈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护着孩子们去。” . 婉兮没上肩舆,叫肩舆在后头远远跟着,她只由玉蝉扶着朝前缓缓地走。 玉蝉轻声问,“主子若定了主意,这便吩咐给奴才们吧。” 婉兮偏首看玉蝉一眼。 玉蝉垂首道,“当年乐仪被皇上给留在了宫里……奴才想,这步棋便别白留了,该动动了。” 婉兮在夜色里轻轻笑了,“你个鬼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去。” 玉蝉眼睛一亮,“那奴才这就设法去安排!” 婉兮攥住玉蝉的手,“却不容易。那乐仪也不是好相与的,当年如不是陈太医相助,她也不会轻易就范。” “主子的意思是……”玉蝉望住婉兮。 婉兮轻轻皱眉,“总归需要一个人来出首,不能是咱们将这个罪名安在她头上去。” 玉蝉豁然,“奴才懂了。奴才明天一早就设法到咸福宫去打探打探,看里头有没有能为咱们所用的人。” “终究那是冷宫,奴才倒不信了,里头人都甘心情愿一辈子在里头终老去。总归有识时务的,想要离开那冷宫的。” . 只是婉兮和玉蝉都没想到,还没等她们两个开始着手呢,这件事儿倒是先迎刃而解了去。 ——祥答应热切地恳求,想要见婉兮。 见面之时,祥答应竟然放下自己答应的身份,直接跪倒在了婉兮面前,“回皇贵妃娘娘,小妾急着想要求见皇贵妃娘娘,是咸福宫中有些异动。小妾既眼见耳闻,便不能不来禀明皇贵妃娘娘。” “如今皇贵妃娘娘乃是后宫之主,掌理六宫,故此小妾虽说位分低微,且曾犯了大错,被皇上禁足在咸福宫里……可是小妾却还是心向皇贵妃,遇到有事还是想立即先禀明皇贵妃娘娘知晓。” 婉兮扬眉,“哦?” 看着眼前匍匐在地的祥答应,婉兮心下也是百转千回。 想当年朝廷征战回部,祥答应家因是厄鲁特旧部,率部投诚朝廷,叫皇上大喜。她阿玛得了重用去;而祥答应自己,进宫来便得了皇上的重赏。 除了罕见的赏金一百五十两之外,皇上更是破天荒地赏给了她明黄的氅袍去! 祥答应刚进宫时候的风光,甚或就连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都比不上。 祥答应当年也曾凭着颖妃,来与婉兮主动攀附。婉兮不是不知道祥答应的心思,只是……人与人之间总归还要讲一个缘法,婉兮对这祥答应始终做不到如对其他姐妹一般。 这便叫祥答应怀恨在心,终究距离婉兮越来越远了,终究落得今日的下场。 到如今祥答应她忽然又到婉兮面前来如此这般,倒叫婉兮有些恍惚,只觉直如隔世一般。 婉兮淡淡笑笑,“倒不知祥答应想说的是何事?” 祥答应谦卑伏地行大礼,心底升起狂喜。 她的冷宫生涯,终于可以结束了。 . 端午节过后的半个月间,圆明园里刮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场风波。 八公主因那日被福康安刺到,回到自己宫里之后,便发疯地褪掉了衣裳,从自己的身子上寻找缘由。 她便是具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也渐渐发现自己的身子与其他的姐妹有所不同。 最可怕的是,她来越发现自己的脖子开始变粗,嗓子核儿开始变大了! 若不是福康安那般挑破,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便有这些小小的迹象,她自己也没多想过。只以为是嗓子肿了,抑或是身子的发育比别的姐妹晚一点罢了。 可是窗户纸既然已经被捅破,她便越发地知道这些都不对劲了! 她大哭着叫乐仪进来追问根由;她又几乎魔障了一般,非要在宫里挨个去问,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是不是都已经早就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啾啾和绵锦最是不厌其扰,绵锦倒还罢了,因是晚辈,左右温言哄劝;啾啾却是不耐烦了,便也撂了狠话去,“左右你自己是什么样儿,你自己最该清楚!你天天自己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亏你还来问我们!” 而这个五月,因缅甸反叛,婉兮不想给皇上添乱,小心瞒着此事,这便终究叫这乱子传到了畅春园去。 永常在早就等着后宫里的乱呢。 只是眼前的情形跟她的设想略有一些偏差——她本是指望乐仪揪着玉萤抢先嫁给陈世官的事儿发难,却没成想乐仪反倒利用了八公主,到头来变成了八公主在闹腾了。 永常在将这事儿回给皇太后的时候,便也委婉了一句,“……我是听说八公主一直都在咸福宫里圈着,终究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这怕是给圈坏了,才会这么闹的吧?” 皇太后听罢自是皱眉,“去,叫那皇贵妃,带着八公主到我眼前来说话儿!” . 接到皇太后的懿旨,婉兮静静起身。 老太太终于又寻到把柄了。 婉兮缓缓更衣,穿戴好了才吩咐,“传我的话,叫祥答应解了禁足,随我一同赴畅春园走一回。” 这一场风波闹下来,皇太后震惊于八公主身子的情形,却没能捉到婉兮的错处去。 那祥答应信誓旦旦,说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实是那乐仪将八公主身子的实情告诉给八公主的。 至于八公主忽然闹开,并非是受了福康安的刺激,而是八公主受了乐仪的挑唆,想要将一切都怪在皇贵妃的头上。 也唯因祥答应是祥答应,根本不是平素与婉兮交好的内廷主位。甚或,皇太后也是知道,这个祥答应还曾经依附过那拉氏等人,与皇贵妃为敌的。 故此这祥答应的话,倒叫皇太后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去。 婉兮就着祥答应的话茬儿淡淡道,“媳妇也是听说,自从戴佳氏薨逝之后,乐仪自恃曾经是戴佳氏身边伺候的上差官女子,这便在舜英面前,也以姑姑自居,言行之间诸多不敬公主之举。” 祥答应便也道,“……小妾也是亲眼看见,那乐仪自己发脾气掉眼泪,不是她自己到八公主面前去认错,反倒她要八公主到她的耳房里来哄着她、求着她。” “乐仪如今在咸福宫里的架子,倒叫小妾时时觉着恍惚,究竟咸福宫里是以八公主和小妾为主子,还是以她这个资历深厚的官女子为主子去了?” 此时此景,永常在对着祥答应,是满心的惊愕。 这是她给自己设计好的,去向皇贵妃卖好的机会,可是从哪儿钻出来个祥答应,竟将一切功劳都给抢去了? 甚或,这个祥答应还做出一副豁出自己去,也要帮皇贵妃辩白的架势,倒是比永常在自己设计好的法子更进了一步去。 不甘心什么都被祥答应给抢去了,永常在咬咬牙,终是上前向皇太后行礼说,“不瞒皇太后,那乐仪还曾经趁着小妾进圆明园,替皇太后给皇上赏赐东西的机会,拦住过小妾,净说一些有的没的去……” 皇太后挑眉,“哦?她拦住你说什么?” 永常在咬咬唇,“自是因为小妾进宫以来,都在皇太后跟前伺候,那乐仪便以为只要攀附了小妾去,就能在皇太后跟前说上话!她说她想出宫去,为了能出宫去,她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她这什么话?我又有哪里需要她去效力去?” 永常在小心翼翼地想了想,终究还是道,“乐仪说,从前忻贵妃在生的时候儿,与皇贵妃娘娘曾有些龃龉。而她作为忻贵妃的身边人,自是什么都知道。” “她说她愿意将忻贵妃所知道的那些有关皇贵妃之事,全都禀告给皇太后来……” 皇太后双目圆睁,“我要她那些话做什么?她又为何以为我会听她那些胡话去?” 婉兮也静静抬眸,望一眼皇太后,又看一眼永常在去。 永常在满脸惊慌和无辜,忙跪倒在地,“……小妾可不敢说,这些话自都是乐仪说的,绝不是小妾自己心里的想法儿。” 皇太后点头,“你说就是!” 永常在很想抬头看一眼婉兮的神情,却忍住了,只幽幽道,“乐仪说,忻贵妃生前说的,说皇太后一向希望后宫里主事的是满洲名族,绝不可是汉女,更不该是辛者库那样的奴才……所以乐仪说,皇太后必定想知道皇贵妃娘娘旧日那些事,正好叫皇太后得了机会,将皇贵妃娘娘给……” 皇太后一愣,尴尬地望一眼婉兮,立即说,“她竟敢说这样的话,那她就是该死了!” . 乐仪死了,被皇太后下旨给赐死的。 宫里给出的说法儿是:咸福宫原本不住人,是皇帝的藏琴之处。后来因住进人去了,皇帝倒去的少了;而内务府里管着名琴的官员们,因也不便随意进出咸福宫,这便对咸福宫中所藏的名琴查验得没有那么勤了。 今年端午姐后,内务府官员常规前来检查名琴,却发现一把御藏名琴竟被摔坏,且连琴弦都断了。 咸福宫里好几个妇差和太监都出首告发,说是见过乐仪走进琴室去,摆弄过那把御用的名琴。 ——乐仪最后就是被那断了的琴弦,给勒死的。 咸福宫里人都传说,乐仪死的时候甚为痛苦。那琴弦是活生生勒断了她的喉咙,她原本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还有许多委屈要吼出来似的,结果全都被勒在了喉咙里,再也没机会发出声来。 琴弦,原本该弹奏出这个世上最动听的乐音,可是最后送乐仪上路的这一根琴弦,最后却是“弹奏”出乐仪垂死挣扎的哀绝之声。 乐仪被行刑的那一天,八公主发疯地想要冲上去拦住。 结果被祥答应给拉开了。 解了禁足的祥答应,终于也成了咸福宫里唯一的主位。八公主便自然在她照顾之下了。 祥答应用力拥着八公主,坚定地拦阻,“公主别去,也别看别听。她是该死之人,公主犯不上为她这样一个该死之人而难受。” 八公主却冲祥答应怒吼一声,“你懂什么?滚开!” 祥答应不会明白,八公主自小孤单,身边能见的人一共也就这么几个。 乐仪是她额娘身边伺候的人,言行举止,甚至眼角眉梢上都隐约留着她额娘的痕迹去。 故此这会子对于八公主来说,乐仪不仅仅是一个官女子,乐仪是她与额娘之间连通的一座桥,甚至——曾有某些个瞬间里,八公主是将乐仪当做自己额娘的替身去的啊。 她的额娘已经薨逝了,她如何还能眼睁睁再去看着额娘的替身也从眼前消失不见去! 那这人间,她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还剩下什么去了? 第2592章 九卷30 走了,干干净净 叫八公主这么一吼,祥答应就也灰了心了。 她原本还想着,如今咸福宫里就她一个嫔妃了,那她说不定也可以算作是抚养八公主的。 原本她只是答应之位,论位分自是没有资格抚养皇嗣的,可是这咸福宫如今不是冷宫么,旁人也不愿意进来,那这八公主也就落到她一人手里了。 她方才原本是想向八公主示好的,结果八公主不但不领情,结果还吼她。 那就算了。 也是,八公主今年也不小了,十一岁了。十一岁的阿哥们个个儿还可能是个生瓜蛋子,可是十一岁的女孩儿们却要更成熟、更有心眼儿去了。 况且这位八公主脾气还倔,缺少些女孩儿家的婉约柔顺,方才那一嗓子将她正经给吓了一跳,三魂七魄险些都飞了一半儿去。 从这一吼就能确认了,这十一岁的公主啊,是收不服心,也养不熟的。 那就算了,她自顾尚且不暇,就也没心思再顾着一个不得皇上爱宠、性子又倔的公主去了。 都由得她自己去吧~ . 五月二十一日,天刚蒙蒙亮。 小七的身子调理了半个月去,随着柳絮的沉落,小七的咳症终于好了不少去。 小七起身,想趁着早,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咳症啊,除了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体质之外,她担心也是自己动弹得不足的缘故。 终究她没办法跟八公主她们似的,从小也擅长骑马。 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了海子边儿来。 倒不是小七自己非要往水边走,而是整个圆明园本就是环绕着几个海子建成的,所有的宫殿都是建在水边儿,就着水景的。 小七立在海子边儿上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问白果,“姑姑,咱们大清历史上,可曾有一辈子都不指婚的公主?” 白果想了想,却也摇头,“入关之前的事儿,奴才是不知道了;不过入关以后,除非是年幼夭折的公主,否则都应该是指婚了的。” 况且大清公主们的指婚年岁,一向都早,虽说多数是十五岁前后正式厘降,可是却不是在成婚之前才指婚的,大多是在公主们种痘完后,几岁大就已经指婚了。 就连四公主有一只“佛手”,皇帝也照样四岁大就给指婚了呢。如八公主舜英这样的情形,的确有些罕见。 小七眉心轻蹙,“莫非舜英她……真的是不能被指婚的?” 白果叹口气,“四公主都照样指婚、厘降、生子。若以此而论,那就说明八公主身上的隐疾,怕是比四公主还严重;甚或要严重许多倍去。” 小七愣怔片刻,“我也想过。可是我终究以为,一切都会没事的……” 白果将随手带来的坐褥垫在石凳上,然后才扶着小七坐下。 “这几年还好说,终究八公主虚龄才十一岁,还不到厘降的年纪。可是等再过二三年,到了皇上应该下旨正式指配,且正式厘降的年岁去了,若八公主这边还是没有动静,那才当真是要闹起轩然大波来呢。” 小七也是蹙眉,“……舜英没了娘,若到时候再起了那些风波去,她自己一个人可该怎么扛呢?” 白果也是摇头,“奴才都不敢想象~” 小七支颐轻颦,“我终究帮不得她……我总想劝她将心气儿放低些,不必将一颗心非要拴在保保那儿去。终究保保那脾气,只要他不愿意的事儿,便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况且保保的家世也摆在那,他自己也从小是心高气傲的人,他的心气儿之高都不在舜英之下。” 白果点头,“再说皇上都已经将四公主指配给忠勇公家的阿哥了,总没的再指给一个八公主这样的去吧……” 小七也是点头,“其实若舜英肯将心气儿降低些,她又何愁找不到个婆家去?她终究是皇阿玛的女儿,皇阿玛自能为她寻一个人家儿去。且不管舜英自己身上有什么隐疾,相信那家也不敢给透露出来……” “只是,不能再是舅舅忠勇公家,也不能是保保这个人啊。” 小七想,皇阿玛自然可以另外寻一个人家去,终归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只要舜英能放过麒麟保去,那舜英何尝不也是放过了舜英自己,也能给她自己寻一个更安稳的未来去。 那样才是对谁都好。 “就不用七姐替我费心了!”小七的话音刚落,冷不防树丛里便扬起一脉清冷的嗓音。 那声音像是一支冷箭,射破圆明园里水岸边的晨雾。 . 小七猛地站起来,纵然大五月的,她也浑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这水边清凉的晨雾便趁机都钻进了她的衣裳,冷冰冰地缠住了她的身子。 像一条蛇。 “舜英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方才为什么不吱声?” 八公主拎着一把宝剑,从树丛里缓缓走了出来。 眼神那样冰冷,正如小七身上的那条“蛇”。 “我吱声?我若吱声了,岂不是听不见七姐方才那一番姐妹情深的宏论!” 小七心下又是一片寒冰轧轧而碎。 “舜英你……怕是误会了我的话。我没旁的意思,我其实是为你着想。不管怎样,咱们的年岁都一年比一年大了,总归不能叫你一个人永远留在宫里不是?” 八公主笑起来,眼眶却跟着红了,“七姐方才的话,我听懂了。我知道,再过不了二三年,我就会成为一个大笑柄去!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或者还会议论我额娘去……” “七姐,我是个怪物,是不是?你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你心里必定已经这样想了。” “舜英……” 小七想要解释,八公主却抬手给拦住,“七姐,你不用解释了!我也不傻,你的话我听得明白!” “你不就是想说,像我这样的怪物,不配嫁进舅舅忠勇公家那样的门第,配不上麒麟保那样的阿哥么?!我这样的怪物就该嫁进低门小户,就该随便配给一个什么人都好。也唯有那样的人家,才不敢有半点违抗咱们皇家,才不敢将我的秘密外传出去,是不是?” 小七手指紧紧把住石桌,身子有些摇晃。 白果急得赶紧上前扶住,回头冲八公主道,“八公主……我们七公主不是那个意思……” 小七却伸手按住白果的手,“姑姑,叫她说。” 小七虽说身子发虚,眼前有些发黑,可还是坚定抬头,对上舜英那一双吐火的眼,“你说得对,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说这样的话,不是为了贬损你,我是为你着想。” “不用了!”八公主怆然地笑,用劲摇头,“我用不着你假惺惺地为我好,实际上却是巴巴地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舜英你说什么呢?你我都是皇阿玛的女儿,都是大清的公主,我们是姐妹!你我是相同的身份,我怎么会等着看你的笑话去?” “姐妹?”八公主笑得更加用力,“你跟啾啾才是姐妹!” “我跟你是同为皇阿玛的女儿,可是你我的额娘却是死对头!你我身子里各自流着一半自己额娘的血,你我怎么可能真的是姐妹?” 八公主举起手来抹一把眼泪,“你额娘巴不得我额娘早死,你呢,你和啾啾自然也巴不得我样样都比不上你们,你们好等着看我的笑话儿去!” 小七眼前的黑雾更浓,几乎要叫她看不清了就站在对面的八公主去。 “舜英……你怎么会这样想?你我额娘之间的恩怨不假,可是那一片儿却已经都翻过去了,咱们的身子里除了额娘的血之外,还流着相同的、皇阿玛的血呢!所以咱们就抛下那些已经翻篇儿了的去,只珍惜咱们相同的,不行么?” 八公主却依旧笑着摇头,仿佛小七的话里什么都没有,对她而言只剩下了可笑。 “七姐你难道不知道,麒麟保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我么?你难道不知道,就是你隔在我跟他之间,从中作梗么?” 小七喉头一痛,已是说不出话来。 八公主看着小七如此,她甚至也说不清自己心下是得意,还是失望。总归她心下压着的那么些话,她只想一股脑都说出来。 “麒麟保家的门第再高,他们却也是臣!他们有什么资格、什么胆量敢违拗咱们去?可是他就是敢跟我横,跟我叫硬儿,就是因为他心里头另外有人!——那个人,身份自然不会低于我去!” 八公主又向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小七的眼前来。 “七姐……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身边儿的女孩儿也就你、啾啾、绵锦和我。啾啾从小就跟他不对付,见了就打;他是怎么对绵锦的,你也知道;而我,也是最不受他待见的。” “咱们四个里头,唯有你例外。他对你说话,永远都是小心翼翼的;我从未听见过他对你说话声音大一点儿去。甚或只要你说过的话,他全记着,他也全都想方设法照着你说的去办到去。所以我才会拜托你,叫你去替我跟他说和。” “可是……七姐你瞧见了,他唯独就在这件事上跟你顶牛,怎么都不肯照你说的办。七姐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为什么这样?” 小七不想再听,举起手来捂住双耳。 “舜英,我的额驸是旺旺!” 八公主冷笑着摇头,“是么?七姐你拍着你自己的心口窝,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只想嫁给拉旺阿哥一个人么?如果是的话,你又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叫麒麟保答应娶了我,好断了他对你的念想去?” “别说你做不到,你能。就凭他对你的在乎,如果你肯稍微用点力,比如假装寻死觅活一下,他必定会怕了,一定能答应!是你不肯,既不肯为了我,也不肯放弃你自己心里的那点念想……” “我没有!”小七眼前的黑,吞没了天地。 白果一把抱住小七,也顾不得身份,冲八公主怒吼,“八公主你够了!” 白果赶紧扶着小七往回走。 八公主冷笑得都停不下来,远远冲小七的背影喊,“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人不是麒麟保,而是你!都是你自私,是你不肯帮我,是你毁了我为未来的念想去!——” 白果用手捂住小七的耳朵,“由得她发疯去!公主,咱们不听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小七不想叫白果担心,这便勉力而笑,“姑姑放心,她的话伤不到我去。” . 白果扶着小七越走越远。 水畔晨雾不散,却只剩下了八公主一个人。 她眯起眼来,眼前一片迷障,看不见未来,甚至都看不清眼前几步的路。 之前小七说的那番话又在她脑海中翻涌起来。 ——是啊,小时候还无所谓,终归锁在深宫无人得见,她的隐疾便也不会为外人所知。 可是如今渐渐地大了,今年虚龄已是到了十一岁。 按着皇家的公主、格格们多是十三岁正式指配、十五岁行婚礼厘降的惯例,明年后年,她就将无法避免地成为天下议论的笑柄了去。 而麒麟保却那么嫌弃她。一个大臣的儿子,都敢忘了身份,对她一个公主那么说话……那甚至已经不止是嫌弃,而是深深的憎恶了去吧? 她抬眸再望一望小七离去的方向。 “七姐,你说我伤不到你去?你怎么那么自信,你是不是以为这一辈子我都永远不是你的对手?” 她缓缓转身,走向晨雾的另一边去了。 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 . 消息是晨雾散尽的时候儿报进来的。 之前雾气太浓,海子上尤其严重。况且这时节莲花已经一蓬一蓬地耸立在水中,宛若小小的森林。便是有船行在其中,再被晨雾拢着,都根本看不见去。 就更别说只是水上浮着一个人了。 唯有等晨雾散尽,莲花丛中如碎棉絮一般丝丝缕缕的雾气也都涤尽了,才将那小小的尸身露了出来。 负责看管海子的太监们发现了,一边找人打捞,一边急急将消息分别送往婉兮处和皇帝那里。 婉兮与皇帝本在一处过夜,这便同时得知了。 婉兮接了信儿便也是呆住,头皮一阵发麻。 虽说八公主不是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可是在刚刚那件事儿过去的时候就出了此事,总归叫人心下哀伤。 皇帝倒更快镇定下来,伸臂扶住婉兮,“醒醒……发什么呆呢,这事儿与你无关!” 皇上这么说,才反叫婉兮心下更是难受。 “爷……我还是担心,怕就是乐仪的事儿,还是叫舜英那孩子想不开了。” 皇帝长眉轻蹙,“她原本有阳关大道可走,可是她自己非选了这么一条最窄的路去。她虽说是我的闺女,可是就连我这个当阿玛的,都左右不得她不是?” 皇帝与婉兮两人匆匆更衣洗漱,赶到八公主的寝宫去。 婉兮亲自走过去看,那孩子浑身已经泡得一层虚白。就仿佛早上那场晨雾依旧裹在她身上,迟迟没有散去——也永远都不会散去了。 婉兮看不下去,转头出来,还是掉了眼泪。 这孩子是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如果能够选择,如果后宫里的争斗是古往今来都不可避免的;那么,若能躲闪开所有的孩子去,只是大人们之间斗,该有多好? . 消息传到婉嫔宫里,婉嫔和白果两人也迟疑了许久。 这消息该不该告诉小七去? 终究婉嫔还是叹了口气,“瞒不住的。这般近在咫尺,园子里又这样人多嘴杂。若是咱们刻意瞒着,她事后只会更伤心。” 白果便还是回去委婉地将这消息告诉给了小七。 小七本咳症就没有好利索,冷不定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平地里一串冷颤打过去。 白果吓得赶紧掀了张棉被过来,将小七从头到脚给裹上了。 “公主……别吓奴才。公主说过的,八公主的话伤不到公主去的。” 小七却是垂下泪来,“是啊,她的话原本是伤不到我的。因为彼时她还活着,她年岁也还小着呢,还有那么长远的未来可以期许,凡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竟然会……姑姑啊,她的话是伤不到我去,可是她的死,却是真真儿地伤到我了啊……” . 八公主的薨逝虽说叫人心痛去,可是她的薨逝所带来的影响却也只持续了一天去,便被次日雍正爷谦妃的薨逝给覆盖了过去。 谦妃是雍正爷晚年宠妃,才能诞育雍正爷最小的儿子弘曕去。 况且弘曕已经死了,皇帝心下也颇有遗憾之意,这便为了谦妃之死而辍朝三日。 谦妃的金棺五月二十四日就从宫中奉移到了京师北郊的曹八里屯殡宫去,这几日里整个宫廷和内务府都在为此忙碌,倒将人们对八公主之死的注意力给转移走了大半去。 八公主舜英,一个小小的生命,便这般静悄悄地离去了,并未在人间留下太多的痕迹与响动去。 尽管还有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遗憾,却终究,阴阳永隔了。 . 谦妃薨逝,按例派出皇子穿孝。 这一次十二阿哥永璂再度被皇帝选中,到静安庄给谦妃穿孝。 这已是乾隆三十二年这一年里头,继之前为庄亲王穿孝之外,仅在上半年里就已经是第二次穿孝了。 永璂的苦楚自不必说,他也更不敢跟外人去说,也唯有自己躲在寝宫里借酒浇愁罢了。 八公主死了,又一个不受皇阿玛待见的皇嗣死了。他不觉着难过,反倒觉着有些羡慕。 至少还有这等勇气,一个女孩儿家都能放手撒开一切去,痛痛快快地走了。 可是他呢,一个皇子,却并没有此等决绝的胆量去。 他得活着,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也说不清楚他还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额娘吧——因为额娘的孩子里,在世的就剩下他一个了。以皇阿玛对额娘的绝情,如他也不在了,皇阿玛真的能做出半点不给额娘享祭的事儿来。 堂堂大清皇后啊,若身后半点享祭都没有,那便是在阴间都要饿着肚子去——难道活着的时候,在阳间遭的罪还不够多么?他怎么能忍心叫额娘在死后,还是饿着肚子的啊? 又或者,他也是为了自己那苦命的福晋吧。 终究皇阿玛是将那位格格指婚给了他。虽说他对那格格浑没什么印象去,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可是人家从草原来,进宫住进端则门去,是为了等着嫁给他。结果人家进来,还没披上嫁衣,却先穿上了给他额娘的孝服去。 原本,人家嫁进来是要成为皇后的儿媳妇、嫡皇子的福晋啊,身份本该是何等的尊贵,可是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他心下也觉着有些愧对人家去了。 那就好歹活下来,跟人家完婚去。别在叫人家白等了这些日子,等来的却是个未婚而守寡的结果去啊。 还有——他活着或许也是还存着个念想,对皇阿玛的念想。 他在念想着,或许皇阿玛对他还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去。终究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是皇阿玛从登基那天起就心心念念着的嫡皇子啊……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念想还有没有可能成真,又还要他苦熬多久才能成真去。 永璂喝得酩酊大醉,吓得他身边伺候的几个太监三曜等都手足无措。 谦妃和八公主新丧,连皇上都要辍朝三日,十二阿哥还得给穿孝呢,这哪儿能随便喝醉去? 三曜等也自知这不是个事儿,一旦被谁捅到皇上那去,十二阿哥就更不知道要沦落到什么下场去了——十二阿哥若再惨一点,那他们这些伺候十二阿哥的太监,就更是完了。 三曜趁着回宫给十二阿哥取欢喜衣裳的当儿,赶紧跑回宫去,想求人帮忙。 可是三曜自己一想,也是灰心丧气。 如今皇后死了,皇上对十二阿哥又是那么个态度,其余宗室大臣全都吓得躲得远远的……便连皇太后都仿佛不愿意为了十二阿哥与皇上斗气儿,这便也有很久没召见过十二阿哥了。 三曜实在不知道,这会子还能求到谁去。 三曜垂头丧气走回毓庆宫,迎面正碰上小十五。 第2593章 九卷31 孩子长大了 三曜那神情,小十五一看就知道有事儿。 小十五却没声张,在门阶上立住,淡淡吩咐身边人各自去办差事。 就连毛团儿,小十五都恳切道,“我还忘了一本字帖,带回园子里要每日都临的,还求谙达帮我跑一趟腿儿,回去拿一趟。” 毛团儿瞧出来小十五是有事儿,虽说也悬心,不过还是转身去了。 十五阿哥虽说还是个孩子,可是今年这一晃也都虚龄八岁去了;况且十五阿哥一向有超越年岁的沉稳,倒叫毛团儿也放心。 待得身边人都走开了,小十五才疾步走到三曜面前去,“可是十二哥出什么事儿了?” 三曜这回来一趟,什么人都没找见,正犯愁该怎么办呢。见了十五阿哥,虽说这位年岁小,但是好歹是个主子;且难得虽是皇贵妃的儿子,却并不嫌弃十二阿哥的。 三曜这便请单腿安,堆了满面的为难,“哎哟我的十五阿哥哎,奴才是想回来找个人去劝劝十二阿哥……再那么喝酒,会伤身的。” . 京师北郊,曹八里屯殡宫。 永璂跟着在吉安所里穿完了孝,随着金棺奉移,这就又跟着到了曹八里屯殡宫来继续穿孝。 三曜折腾到黄昏才回来,却多带回来了一个人。 那么小的个头,永璂一眼看过去,酒一下子都给吓醒了。 “哎哟三曜你个狗奴才,你这是找死了!你怎么将你十五阿哥给带来了?!” 别说这曹八里屯是殡宫,本就不是小孩儿该来的地方;况且这都黄昏日暮了,你让个小孩儿来,一旦看着什么影绰绰的,给当成不干净的,给吓着了可怎么办?! 况且小十五是皇贵妃的孩子,这时候最是金贵;而永璂自己,这时候正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的时候,他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把小十五给伤着了、病着了,那皇阿玛还能饶得了他么? 三曜吓得不敢说话,倒是小十五上前行礼,然后满脸的童稚笑容,伸手一把抱住了永璂。 “十二哥别怪三曜,是我想十二哥了,非要跟着三曜一起来看看十二哥的。” 三曜感动得赶忙在后头虚空里给小十五磕头。 永璂叹了口气,赶紧松开小十五,“我何尝不想念十五弟你?只是,我现在孝服在身,不好挨着你去。” “况且此处是殡宫,你一个小孩儿,不该到这儿来。” 小十五倒是气定神闲,没有因为这殡宫里四处挂着灵幡而害怕,只安然道,“谦妃娘娘是咱们的长辈,我也来给行个礼。” 小十五说着懂事地先到谦妃金棺前去磕头,毛团儿小心跟着伺候着。 弘曕死的早,谦妃金棺前是弘曕的儿子永瑹以贤孙还礼。 小十五行完了礼,又握着永瑹的手安慰了良久。 永璂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得满心的感慨。 永瑹是乾隆十七年的生人,比小十五还大八岁呢。可是这会子小十五握着永瑹说话的模样,倒叫人觉得小十五才是年长的那个人似的。 这固然有小十五身为皇子,且是皇贵妃所出的身份有关,永瑹终究只是宗室之子了,可是永璂也明白,这当中更重要的缘故,是小十五的性子天生沉稳、仁厚。 . 小十五安慰完了永瑹,这才随永璂回到永璂的寝殿去。 小十五托着腮帮,仰望着永璂,“弟弟今日急着过来,一来是想念十二哥了,二来也是弟弟有事求十二哥呢。” 叫小十五这么一说,永璂心下自是又自在了些。 “是什么事?”永璂忙问。 “是这么回事儿,”小十五先垂头,使劲想了想,“五月十三那天,皇阿玛颁下一道谕旨。我看了之后没看明白,还要跟十二哥请教。” 永璂先是心下一跳,有些防备,向后退了退,“皇阿玛的谕旨,岂是咱们兄弟能随便妄议的?” 小十五殷切地握住永璂的手,将他给拉回来,“十二哥别担心,我当然谈论的不是朝政军务。我要谈论的呀,自是皇阿玛准咱们皇子议论的事儿。而且因为这件事与上书房里悬的圣训相关,故此咱们说说只会叫心下更廓清,倒不妨碍。” 永璂这才点头,“你说。” 小十五凝神背诵那谕旨道:“谕:昨吏部带领引见之满吉善,系满保之子。乃又名满吉善,似竟以满为姓矣!伊本系觉罗,何必学汉人更立姓氏?著即名吉善,并交宗人府王公等,查宗室内有似此者,一律更改。” 谕旨的意思是说,有个叫满吉善的人,父亲名叫满保。他们家是觉罗,故此家族姓氏是觉罗氏。可是从满吉善的名字里第一个字——满字,跟他父亲名字的第一个字相同,看起来倒像是他们父子俩都姓满似的。 这样姓氏的姓名,已经完全不符合满人“称名不举姓”的旧俗,反倒看起来像是汉名的形式了。 倘若是普通的满人倒也罢了,偏他们家还是觉罗,也是皇亲国戚,故此皇帝更觉严重,这才特地下旨申饬,令满吉善将名字改为“吉善”,将那个“满”字给删了去。 小十五眼巴巴望着永璂,“我就想起上回小十七刚下生那两天,我拎着个十一哥送我的扇头去看小十七,结果被皇阿玛瞧见了,闹出的那次小风波来……皇阿玛说不准咱们起表字、雅号,这圣训还特地悬挂在上书房里呢。” “那皇阿玛这回的这道旨意,我觉着跟上回的也有殊途同归的意义在。可是十二哥,弟弟我愚钝,好像还是有点不明白皇阿玛的用意呢……” . 永璂望着小十五,便也轻轻叹了口气。 小十五有这样的疑问,倒也难怪。终究小十五的生母皇贵妃是汉姓人,小十五的养母庆妃也是汉人,小十五虽说是大清皇子,可是身边人多是汉人,这对满人古老的传统便没那么明白的。 这一点上,小十五自然就比不上他了。 永璂伸手拿过笔来,蘸饱了墨汁,在纸上将“满吉善”的名字,用满文给写下来。 “你瞧,吉善二字是连写的,才是他的名。这个‘满’字是分开写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字,所以是他自己硬安上的,不是清话的老字儿。” 小十五认读满文,约略还有一点费劲。永璂便手把手地指着那连写的字符,一个音一个音地教小十五读。 “大清列祖列宗在关外的时候,都是称名不举姓的。比如叫你的名字,只叫‘永琰’就够了,绝不可以说什么‘爱新觉罗·永琰’;与此类似,这个满吉善的名字就只能是‘吉善’,没那个‘满’字什么事儿。” “咱们满人的名啊,不仅不可以姓名相连,更不能再取什么表字、雅号的,不然就会与汉人混同了去。” 小十五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崇拜地点头,“十二哥真博学!” 永璂倒是有些汗颜,“咳,这也算不得什么博学去。终归都是祖宗规矩,自小儿跟着我额娘,还有满文师傅们去,就也都学着罢了。” 小十五却摇头,“我却不这么觉着。咱们大清入关都一百多年了,满汉文化越发交融,渐渐地便是许多满人世家的子弟,都渐渐地不会满语,生疏骑射了去。” “我也听说过,皇阿玛早年间就是因为这个,竟连宗室王公的爵位的承继都给换了人去,总归不会满话、不熟骑射的子嗣不能承继爵位去。” 小十五的眼中涌起崇拜的光芒,“便是放眼咱们皇家和宗室、觉罗里所有的子弟,仿佛也唯有十二哥说到满文,能这般娴熟地信手拈来的!” 永璂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脸上却是按捺不住的放了光去。 小十五实则也没说错,皇子里头,永珹、永璇和永瑆,是淑嘉皇贵妃所出,一半的高丽人;永瑢是纯惠皇贵妃所出,十五、十七是婉兮的孩子,这都是一半的汉人血统。也唯有永璂一个,才是正经的满洲纯血的阿哥去。 小十五绷着小脸儿认真道,“我也要跟十二哥学,将这些满文都学得明明白白的!” 这是小十五的心愿,也更是婉兮和皇帝的希望。 皇上对小十五的心那般厚重,倘若小十五将来不懂满文,必定要被宗室大臣们揪着他一半的汉人血统去说事儿,将来难免困难重重了去。故此小十五从小就勤加习学满文,将满人的老规矩全都学得滚瓜烂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满洲阿哥去,那才行。 小十五说着竟起身冲永璂行礼,“从前弟弟是想跟十二哥学写诗,那今天弟弟还要跟十二哥多学一样去——十二哥,就答应从今往后教弟弟学满文吧!” 永璂有些激动,却也有些尴尬,赶紧摆手,“上书房里,咱们自有满文的师傅,他们都是博学之人……” 小十五却撒娇一笑,“可是咱们跟师傅们盘桓一处的光景终究有限。我跟十二哥却是一同住着,哪位师傅也比不上咱们兄弟的朝夕相处呀。” 永璂的一颗心,控制不住地暖了起来。 原本以为,兄弟之间他能跟谁亲近,也不该是跟这个小十五亲近。可是他也没想到,自从自己额娘出事,自己失势了之后,所有人都恨不得躲着他走,却唯有这个小十五,这么小的孩子,却一向不避嫌地来陪伴他。 若说皇子兄弟之间,可能会有人是卖人情,可是小十五终究还年幼,不到学会那些去的时候儿。 那么小十五这样对他,自是出于这孩子自己一片朴素的真情罢了。 永璂闭上眼,叹息一声道,“小十五,十二哥想问你一句:你为何偏偏与十二哥这么好?” 小十五想了想,一垂首还是红了眼圈儿。 “因为石榴。我那时候小,也不懂得什么叫得到和失去。我跟石榴天天在一起,我以为能一百年都能那样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石榴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小十五的泪,硕大滚圆,亮光闪闪地跌落下来,垂挂两颊。 “我从那一天起才知道,兄弟之间原来并不一定能够永永远远相伴在一起。石榴会忽然就不见了,其他的哥哥们也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永诀……我才明白,在兄弟们还能在一起的时候,就一定要好好地相处。” “况且其他的哥哥们早就成婚,住得远,我也就跟十一哥、十二哥在一起盘桓的日子最长。如今十一哥也成婚了,挪出去住了,那毓庆宫里就剩下十二哥跟我两个人。我就觉着跟十二哥更有相依为命之感,兄弟里头,如今我唯有与十二哥才最为亲近了。” 永璂喉头有些哽咽,深深垂下头去,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孩子,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去。 这小孩儿,竟然对他没有怨恨,没有防备,反倒还对他如此依赖去。 永璂狠狠抽了抽鼻子,忍不住想起自己的额娘……想起,小十六,甚或皇贵妃其他的皇子,小十四,以及乾隆二十四年没了的那个孩子去。 永璂在心底喑哑地呐喊,“额娘,额娘,你听见了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额娘一辈子都在防备皇贵妃,这些年一直都在算计着皇贵妃所出的皇子去;可是到头来,额娘却护不住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在他孤寂绝望之时,却偏是人家小十五来陪伴他。 这种错位的爱恨交加,真是要撕碎了他去。 “十二哥你怎么了?”小十五定定凝住永璂,“十二哥你怎么落泪了?是我说错话了么?还是,十二哥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哪儿疼了?” 小十五说着上前,伸出手来去探永璂的额头。 永璂忙一把抓住小十五的手,含着泪竭力地笑,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小十五啊,我是高兴你今儿来看我。” . 五月的天,黑得虽说晚,不过两兄弟说了这好一起子的话,天也还是黑了。 永璂连忙道,“毛团儿谙达,你快护送小十五离去吧。此处是殡宫,比不得宫里,别叫小十五不得劲儿了。” 毛团儿也劝说小十五,“皇上和皇贵妃主子还等着十五阿哥晚上请安呢。十五阿哥再不回去,皇上和皇贵妃主子都该着急了。” 小十五这才起身,向永璂行礼告辞。 永璂亲自送到殡宫门外,远远目送小十五离去。 这个天地之间啊,他曾经是觉着自己孑然一身的。可是这会子他怎么忽然觉着,仿佛终究又多了一丝盼望和牵挂去了? . “天地一家春”,小十五去跟小十七玩儿去了,毛团儿还是小心地跟婉兮和语琴,将今日的事给说了。 “不止这一宗,而是十五阿哥自从挪进毓庆宫以来,与十二阿哥的走动是越发频繁。奴才回想当年的种种,不能不担心……主子您看,奴才是不是该隔离着十五阿哥些儿?” 那拉氏刚死,今年十二阿哥就接连穿两回孝了,那头儿放着福晋进宫一年多了还迟迟没有成婚的动静,这些事儿搁在十二阿哥的性子上,他心下不生怨恨才怪呢。 倘若十二阿哥将这怨恨都报复在十五阿哥身上……终究十五阿哥还小,自然吃亏去。 语琴立时担心,“不如咱们去求求皇上,将十二阿哥暂且挪出去吧。终究他也要成婚了,成婚之后自然是要挪出毓庆宫的。” 婉兮垂首也是犹豫。 若论及那拉氏的影响,以及永璂从小的性子去,婉兮不可能不担心。 可是…… 婉兮缓缓抬眸,“毛团儿我要问你,每次去见永璂的之前,小十五他都是什么模样儿?” 毛团儿垂首回想片刻,“奴才回想着,十五阿哥是冷静的。不是说去就哗啦哗啦地跑过去了,而是每次去之前都先冷静片刻,这才抬步过去的。” 婉兮秀眉轻展,却是笑了。 “那就由得他去吧。” 语琴有些担心,忙捉住婉兮的手,“九儿!” 婉兮回眸笑着凝视语琴的眼睛,“姐姐,圆子长大了。虽说还是个小孩儿,可是他今年毕竟都八岁了。基本的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已经有了;咱们便也不宜再如他稚龄的时候儿一样,凡事都替他决定不是?” “叫他审视自己的处境,做他自己个儿的选择吧。他是皇子,肩上的担子更重些,以后要他自己去认的轻重、做出的抉择还多着。与其择机,不如撞运,他自己既然已经开始了,咱们就由得他去。” 婉兮看了毛团儿一眼,“左右他身边有毛团儿在呢,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还有皇上呢,皇上如今已经将永璂看管得这样严,我倒不信永璂还能做出什么傻事来。” 语琴微微一怔,便也愀然叹了口气,“是啊,咱们圆子怎么忽然就长大啦?我一想到他,还是从前那么丁点儿大,白白圆圆的模样。可是一算年岁,这才如梦方醒,他可不是虚龄都八岁去了么,是个大阿哥了!” 婉兮也是觉着笑得有些酸楚了呢,“咱们总不能陪他一辈子,他既然到了年岁,咱们总得撒开手,由得他自己去长大去不是?” “便咱们是当额娘的,总觉着凡事是替他考量,是为了他好。可是说到归齐,等孩子长大之后啊,孩子是孩子,咱们是咱们,其实已是两回事了。孩子们自己的心境,倒与咱们的心思未必一模一样。” “那便都由得他自己去吧。他是咱们的孩子,咱们总归相信他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来,那就是了。倒别让咱们因对那拉氏的恨,以及对永璂小时候的记忆,而影响了圆子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去。” 语琴柳眉轻蹙,却也终究是缓缓点了头。 “是啊,人总归是多面的。兴许永璂对咱们的态度,跟对圆子的态度,也是两回事呢?也许咱们的担心也是过重了,若强加给圆子去,反倒会也扭曲了圆子的心去……那咱们,又跟那戴佳氏她们有什么分别了?那咱们圆子,岂不是也要跟舜英似的了?” 婉兮欣慰地握紧语琴的手。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长大了,便他是他,咱们是咱们。咱们小心远远看着他就是,却只管松开手,由着他自己摸着石头往前走就是了!” . 六月间,朝廷大军集结于云南,剿缅甸之叛。 虽说朝廷大军与缅甸的兵力对比悬殊,但是缅甸占据了地利——此时六月,正是西南山林瘴气四出之时。朝廷大军领兵的将官多是满人,根底上都是东北关外之人,这样乍然到了西南去,在湿又燠热的瘴气里与缅甸人作战,吃亏不少。 许多将官都受了瘴气而病倒,其中就包括九爷的长子、多罗额驸福灵安。 皇帝也是放心不下,六月间明瑞的几次上奏里却未提到福灵安的病情,皇帝下旨去问,叫明瑞明白回话。 这个夏天,云南与缅甸山间的瘴气,仿佛随着暑热,一并从西南飘进西北,染进了宫廷来。 每个人心下都有一股子莫名的烦躁之感。 说不出口,却又压不下去。 皇帝心里的暗火就更盛,那苦楚更比旁人为甚。婉兮只能小心地陪伴着皇帝,私下里悄然安慰,“灵哥儿必定会平安的。想当年他刚十三岁,那么大点的小孩儿就被九爷给送到西北军营去,结果不也是跟着明瑞,在伊犁立了功去么?” “灵哥儿如今更长大了,战阵的经验更丰富,况且缅甸小国跟当年的厄鲁特又没法儿比,那灵哥儿他们自能轻取了。相信不久就能凯旋班师。” 皇帝握着婉兮的手,轻叹口气,“爷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缅甸撮尔小国,又能费多少事去?却没想到办事大臣们竟将都崴进了泥潭一般,到现在还没办利索。” “该杀的罪臣,爷自不留情;可是如福灵安这样的有功之臣,爷也时刻挂心,生怕他们伤了去。” 婉兮轻叹点头,“我知道。要不然八公主这事儿,皇上竟然都摁下了,一时都不问麒麟保那孩子的过错去……就是因为灵哥儿这会子在西南军中病倒了。爷不想在这时候儿叫九爷家里分心、为难了去。” (亲们这两天的评论都好精彩哟,点赞~历史好玩儿吧,它永远是超越创作之上的、最精彩的故事。) 第2594章 九卷32 叫他将功折罪去 “哼,麒麟保这个浑小子!”皇帝也是摇了摇头,抬眸望了婉兮一眼,“爷原本是欠他个媳妇儿。可是这回是他自己作的,爷已与小九说下了,自舜英离世之日起,已是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 “从此后任凭小九为他自行预备婚娶,他娶谁家的女儿都行,只是,却是从此再与咱们皇家的女儿无缘。额驸的品级和俸禄,便没他的份儿了!若还想将来出息,就乖乖上战场立功去!他小子旁的不行,爷瞧着领兵打仗却是行的,将来叫他将功抵罪去!” 说到欠了麒麟保一个媳妇儿,婉兮心下也是微微一酸。 “虽说小七和啾啾终是与麒麟保无缘,可是好在原本还有舜华和舜英啊。” 皇帝伸手握住婉兮的手,“若不是因为她们都是戴佳氏所出,爷兴许早就将舜华或者舜英指给麒麟保去了……” 婉兮垂下头,也是轻轻叹息。 皇上也自然不会想到,竟有一天,舜英的死是与麒麟保有些干系的。 皇帝缓缓凝眸,看青玉仙鹤烛台上的蜡烛缓缓滴下烛泪。 青玉的烛台,配红色的烛泪,便越发显得那烛泪滴落如血,叫人心痛。 “只可惜舜英没有这个福分。她的身子……她便是天子的女儿,爷也总不能叫她嫁了人去。” 婉兮靠过来,伸臂抱住皇帝。 “爷将舜英放在咸福宫里,原本何尝不是保护那孩子?唯有拉开距离,才会最大限度守住她身子的秘密,不叫人知道了去。况且舜英小时候就挪进咸福宫去,也是因为戴佳氏。既然戴佳氏禁足,舜英这便是受了她额娘的拖累,才跟着一起挪进去的。” “而就算禁足期间,每年无论端午看龙舟,还是元旦的坤宁宫家宴,舜英也一样跟小七、啾啾她们一起领宴。她虽说是戴佳氏所出,可是皇上并未忘记过这个公主啊。” “甚或就在戴佳氏死后,皇上还特地叫六宫去咸福宫给她过生辰……” 虽然那天最后因为麒麟保的落井而不欢而散,但是那天是上至婉兮,下至出嫁了的四公主,全都齐集而来给舜英过生辰。这样的待遇,其实不是一个“冷宫公主”该有的,足见皇上心底对舜英的疼惜去。 皇帝攥紧婉兮的手,目光深沉。 “……小七从小就照护她,每年端午射粽子,小七总将射中的粽子第一个给了她去。连啾啾和绵锦她们都得不着。是你教的好,也是咱们小七天性纯良。可是舜英那孩子对小七反倒……唉!” 婉兮垂首淡淡笑了笑,“小七是姐姐,自是应该的。舜英是妹妹,耍点小脾气,当姐姐的自不必计较。” 皇帝摇头,“爷只是失望,后来舜英还是在小十五的饭食里下了那毒物去!……爷的孩子,可以有缺陷;可是爷却容不得这样的去!” 想起往事,婉兮的心也是疼。 她的小十五,她和皇上如盯着眼珠子一般地护着去,这些年来都没出过什么事;唯一的一次,就是吃了舜英下过毒的那饭食去,连着拉了那么多回肚子,险些就……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自问能将孩子们跟后宫的争斗尽力区分开来。可是舜英那回的所为,当真是伤到了她的心去。 她甚至可以容忍这些孩子们报复在她身上,却不能容忍他们去伤她的孩子……况且那会子是她刚刚连着失去皇子,只剩下了小十五一个儿子的时候儿。 没错,舜英那时候是受了祥答应的挑唆,也幸好小十五有惊无险熬过来了。故此皇上才只处置了祥答应,婉兮也并未再提舜英在此事上的所为。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算有祥答应的挑唆,那舜英就什么都肯做了么?她难道不知道,她放下了毒物要去毒害的,是她的弟弟么? 这些话婉兮只是憋在自己心里,未在皇上面前说起过,甚至都没在陆姐姐、陈姐姐她们面前再说过。也因为她的沉默,语琴她们便也都摁下了计较去……可是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其中的轻重都自有自己明白。 她可以怜悯舜英,但是,却也一定要尽力帮麒麟保去。 婉兮轻轻点头,“爷说得对。将来就叫麒麟保上战场建功立业去,将功折罪就是。九爷家前有九爷平大金川,后有傅二爷在雪域戡乱,接下来明瑞与福灵安在西北建功……他家一门都是好将才,麒麟保还是尤其聪明的去,将来必定能为朝廷建功。” . 七月里,皇帝等待的消息终是来了。 可是等来的,却是噩耗。 福灵安已经于六月中旬身故。 皇帝下旨:“朕深为轸惜。著加恩交部议恤,所有应得恤典,仍著该部察例具奏。其灵榇还京,著官为办理。” 福灵安所遗下的还有一个云骑尉的世职,因福灵安并无子嗣,故此这世职可以由兄弟来承袭。 福灵安的兄弟之中,福隆安身为和硕额驸,本就有公爵品级,自不用这云骑尉了;而福长安还小,故此皇帝命福康安承袭。 带领引见那天,皇帝望着跪在面前的福康安,语重心长道:“这云骑尉,你道只是一份钱粮?它更是一份责任,是你兄长在战场上没能完成的功业!” “朕今日将这云骑尉的世职给了你,叫你不用上战场,就先有了这五品的官职去。你这品级,是你兄长用性命挣来的,你不能无功而受禄,你来日得用你自己的功勋来对得起你兄长留给你的世职去!” 纵然平素是猴儿一般的性子,可是这回经历了八公主的死,叫福康安自己心下也受震动,性子已然收敛不少;再者因为此时的情境,更叫福康安难过之余,颇觉惭愧。 男孩儿成长的路上,也许都需要一道坎儿。这道坎儿是一件大事,才能触动男孩儿的心,叫他真正长大,从男孩儿变成汉子去。 福康安退下去了,傅恒却没走。君臣两人单独相对,傅恒惭愧得连连叩首。 “皇上……奴才先前不知宫中事,是后来才由臣妾(臣的妻子)处隐约得知,福康安这孩子竟是犯下了死罪去!奴才本想绑了他进宫请罪,可是皇上非但不治他的罪,反倒将灵儿遗下的云骑尉给了他去。” “皇上,奴才着实惶恐,还求皇上收回成命。福康安他,不该有此等福分!” 皇帝点点头,“此事已经过去了,朕心下已有取舍,你也不必难过。朕是阿玛,更是天子,在朕的心中自有一盘更大的棋。朕早就看出麒麟保这孩子有带兵之才,故此与其追究他一桩口舌之过,倒不如叫他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为国尽忠去!” 皇帝顿了顿,眸光有些加深,“小九啊,此时你在朕的面前,是不是还有旁的事应该说?” 傅恒微微一颤,终是伏地叩首,”……奴才不敢隐瞒,回皇上,四公主她,越发有些不好了。“ 皇帝深深吸口气,勉力想笑笑,却终是笑不出来。 福灵安是小九的长子,刚刚死在云南;四公主除了是他的女儿,也更是小九的儿媳,是丰绅济伦的额娘。在这样一个年份里,他又如何忍心再责罚麒麟保去啊~ 皇帝含泪点头,“朕知道了。九儿她也早已觉景儿,今日来见你之前,九儿已是与朕商量,今年的秋狝她不去了,留在京里。” “你回去也嘱咐你福晋,但凡有什么事,只管回进宫里来,告诉给九儿。有她在京,咱们才可放下心来。” 傅恒一听,也是强忍泪意。 “皇上圣明。皇贵妃主子与四公主情同母女,若有皇贵妃主子在京陪伴,想来四公主必定转危为安。” . 七月二十日,皇帝奉皇太后,起驾赴木兰秋狝。 随驾嫔妃有:舒妃、庆妃、豫妃,容嫔,林贵人、兰贵人、常贵人,宁常在、禄常在。 今年秋狝婉兮留京照顾四公主,皇太后跟前按说需要人伺候,可惜这次竟然又没有永常在的份儿。 永常在去不了,钮祜禄家的兰贵人、常贵人倒是齐刷刷地去了。 这叫永常在心下十分的不是滋味儿。 皇上这不是摆明了用不着她在皇太后跟前伺候,有人家钮祜禄家的两个格格就够了,自可取代她去了么?! 永常在心下闹腾,反正皇太后也走了,她就索性求婉兮,想在皇太后不在的时候儿,从畅春园挪回圆明园来居住。她说是想跟婉兮多亲多近着些儿。 可是婉兮却叫人来传话,叫她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不必挪回圆明园去。 甚至,因为皇上和一众主位都不在京中,婉兮就连永常在请安的例也给免了。 婉兮是淡淡地将她与永常在之间的关系给放下了。 永常在心下颇有些画魂儿,捉着观岚问,“皇贵妃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决定了?你说,会不会是她知道什么去了?” 观岚只能劝,“小主儿怕是想多了。总归皇上他们都不在京里,皇贵妃自己也乐得清闲罢了。况且她还得顾着四公主呢,自也是没得守那么严的规矩去了不是?” 永常在想想便也点头,“但愿如此。” 她想着想着自然又想回钮祜禄家那两位贵人去,“……若是趁着皇贵妃不在,皇太后趁机叫她们两个得宠去了,那才糟了!” . 从圣驾走后,婉兮除了与颖妃一起看顾小十七之外,便几乎三两日就要亲赴一趟春和园。 春和园就是从前的交辉园,也就是婉兮当年得了那一身疙瘩之后,挪去的原本属于怡亲王的赐园交辉园。 为了方便婉兮养病,皇帝将交辉园赐给了九爷傅恒。 乾隆二十八年,交辉园又改名为春和园,给四公主和福隆安居住。 因这样一段旧缘,也因为离着近,倒是极为方便婉兮常来常往,亲自看顾四公主去。 九爷傅恒自脱不开身,还是随驾热河去了,九福晋便也留下来,搬进春和园来,亲自照料四公主的日常起居。 今年九爷府中的伤心事一件挨着一件,九福晋也有些憔悴。见了婉兮便红了眼圈儿,“我从前最不待见那芸香,可是啊瞧着灵儿的消息传回京后,她那失魂落魄的样儿,我心下也是难受的。” 从前九福晋有些忌惮着福灵安以庶长子的身份,当了额驸,又立了军功,这便更介意麒麟保什么都没有去。可是这会子福灵安已经身故,且偏就是福灵安所遗下的云骑尉世职给了麒麟保,才叫麒麟保有了个五品的出身。这才叫九福晋心下反倒对福灵安和芸香那边儿,有些愧疚了去。 婉兮点头,“不过芸香倒也是有福气的人,虽说灵哥儿去了,她好歹还有个幼子福长安。” 九福晋叹口气,“将来麒麟保必定能建功立业,免不得将这云骑尉的世职转给福长安去就是!” 婉兮拍着九福晋的手,“今年不管怎样,还有福铃的喜信儿去不是?” 福铃去年与永瑆成婚,今年已是有了喜。 九福晋听到这个,终是含笑点头,“唉,可不是么。多亏有福铃的这个喜讯儿来,要不啊,奴才府中今年的日子……真是要没法儿过了。” 这春和园里啊,还留着当年九福晋和篆香用心救护着婉兮的情谊去。婉兮伸手轻轻揽住九福晋的肩,“……灵哥儿我帮不上,可是四公主这边,还有麒麟保,我自与你的心都是相同的。他们是你的孩子,其实又何尝不是我的孩子去?” 九福晋这才放心地掉泪下来,“八公主出事了,奴才立时便想到了跟麒麟保脱不开干系去……那些日子奴才真是吃不下,睡不着;九爷也跟着着急上火。多亏有令主子看顾着,才能叫麒麟保和奴才一家逃过这一劫去。” 婉兮点头,“从前是皇上和我欠麒麟保一个媳妇儿,那从此后反倒是麒麟保欠朝廷一件大功了。兰佩,你从此要看紧了麒麟保些,得叫他明白,他已长大了,再不能调皮,该做正经有意义的事儿去了才好。” 九福晋落泪,“奴才铭记于心,再也不敢叫那孩子造次了。” . 八月是皇帝的万寿之月,今年又逢哈萨克使臣赴热河觐见。京中虽有些愁云惨雾,可是热河那边倒是不断送回令人高兴的消息来。 其中一件好消息叫婉兮都有些准备不及——皇帝将官女子王氏玉英,也就是翠鬟,指给了八阿哥永璇! 庆藻不但没不欢喜,反倒亲自带着人来接翠鬟过去,倒叫婉兮都有些措手不及。 婉兮屏退了众人,单独捉着庆藻的手来说话儿,“瞧我这些日子两边园子跑着,倒有些日子没很留意这事儿去。没想到皇上忽然就给指过去了……我事先也不知情,庆藻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可伤心了?” 庆藻垂首倒是微笑,“皇阿娘勿虑。实则几年前媳妇就早已真心诚意想将玉英妹妹给要过去,只是玉英妹妹自己要强,怎么都不肯,倒叫媳妇这几年始终都放不下这个心去。” “况且媳妇与阿哥爷成婚这好几年了,一直叫阿哥爷膝下没能添个一儿半女去,媳妇自觉对不起阿哥爷……如今就连十一弟妹都有喜了,叫我心下更是着急。幸好皇阿玛这会子给了这个恩典,媳妇终可放下心去了!” 庆藻真诚望住婉兮,“皇阿娘放心。媳妇虽说也有小心眼儿,可是媳妇毕竟无所出,这点子轻重媳妇自是明白。媳妇非但不会与玉英妹妹为难去,媳妇反倒会对玉英妹妹真心实意地好去。若玉英妹妹过来能诞下阿哥来,那媳妇必定是第一个求皇阿玛给玉英妹妹封侧福晋的!总归,必定不会委屈了玉英姑娘去。” 送翠鬟走的那天,婉兮亲自看着翠鬟上头、梳妆。 待得翠鬟妆成,婉兮关起门儿来,亲自递上一盒首饰。 “你是玉蕤位下的女子,与我便是双重的情分。我看你就如同看我的女儿一般。这一盒首饰,算是我为你添一份妆奁了。” “这些啊,都是用历年皇上赏给的金银锞子熔了,重新制的。除了金银本身之外,更是带着圣恩的意义去,故此它们非一般的金银首饰可比。你且带上,不仅是妆奁,更是一份福气去。” 翠鬟惊得跪倒在地,坚辞不受,“这些都是皇上给主子的心意,奴才如何敢受?” 婉兮笑道,“皇上赏给我的,我自是都留给孩子们去。不然我留在身边儿堆着不成,又作何用呢?翠鬟,你也是我的孩子一般,给你这一份儿,亦是替你瑞主子替你准备一份嫁妆,这便是你该受的,决不能辞。” 翠鬟感激得泪落双颊。 婉兮亲手替翠鬟拭泪,柔声道,“我还有一宗不放心的:你从前不肯点头,可是这回皇上忽然就下了旨意了,这旨意可叫你为难了去?” 便是为了玉蕤的缘故,婉兮也不想强迫翠鬟去。虽说早就替翠鬟和永璇着急,可是总归要顺着他们自己的心意才行。婉兮都不想动用皇家的权威,就更不能接受皇上忽然这么直接下旨了。 若是翠鬟还是没想明白,她倒也可设法委婉地再跟皇上商量去。 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那要一生一世去呢?而且永璇身边已经有了庆藻这样通情达理的福晋去…… 翠鬟却已是又羞又愧,红了双颊去,“奴才,奴才该死。” 婉兮吓了一跳,“这是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说这个做什么?” 翠鬟到底也没好意思与婉兮明说,还是庆藻来相迎,才私下里与婉兮说了明白。 原来还是端午宫宴那日,永璇又与翠鬟相遇在了一处。 永璇思念已久,那日又在宫宴上饮了菖蒲酒去,这便借着酒意豁出一切去,竟是将翠鬟拥入偏殿,强诉了相思意去…… 五月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到了七月圣驾即将起銮时,翠鬟已是发现反酸。 也“幸好”那两个月间,有八公主和谦妃的薨逝,宫里人人都不留意她去;就连婉兮也亲自顾着这些事,未曾发现她的异常去。 她设法叫永璇知晓,永璇随皇帝起銮前,已是与庆藻全都说明。 永璇说,这回赴热河,必定要趁着皇上万寿节的机会,向皇上跪呈此事,还求庆藻成全。 婉兮也是愣了半晌,抬手拍了自己脑门儿一记,“瞧我,竟都没发现!” 庆藻倒是豁达而笑,“皇阿娘再等几个月,便可抱我们那头儿的皇孙去啦!” 这回福铃有喜、翠鬟也有喜,永璇和永瑆哥俩都要诞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儿来,这双喜临门,相信也终能为皇家带来欢喜来吧? 婉兮只是怜惜庆藻,“可委屈你了。” 庆藻便笑,“皇阿娘,媳妇想当额娘,想得都要坐病去了。如今玉英妹妹能给阿哥爷诞下孩儿来,那媳妇儿就也能当额娘了。便是为了这个孩子,媳妇儿也是欢天喜地,并不委屈。” . 只是这世上的事啊,永远都是悲喜交织。 婉兮八月里安顿好了翠鬟的事去,可是那头儿四公主的病却是越发加重,已经到了金石无医之时。 婉兮难过,却也只得强忍着,派人将消息快马飞递给热河的皇上去。 皇帝于九月一日传旨回京来:“皇贵妃、妃、嫔等即去探望公主,再预备一陀罗经被以备。章嘉呼图克图既住附近,即请为公主看病,该如何医治,即令医治。钦此。” 得到旨意,婉兮当即已是掉泪。 送陀罗经被,就跟汉人给老人送装老衣裳的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已经在为公主预备后事了。 章嘉大师是皇上修佛的指引上师,地位便是国师。皇上请章嘉大师来为四公主看病,足见父爱之深……只是,章嘉大师是僧人,皇上叫章嘉大师在这个时候儿来,已然隐隐有超度之意了。 . 婉兮能看懂此意,四公主自己又何尝看不懂呢? 故此虽说婉兮与颖妃等人竭力安慰,四公主却也反倒超脱地微笑,“额娘忘了,我好歹担了个‘天生佛手’的名号去,今日得见章嘉大师,我自然明白,是佛祖,招我回去了……” . (这最后的几年,咱们的重点已经转移到孩子这边来了,因为后宫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九儿的宫斗去了。 要不是时间跨度十年太长,不然我就直接跳到九儿薨逝,就完结啦~ 这几年里是一众人物的落幕,再就是护着小十五一步一步走上储君之位。所以这一段的风格会没那么激烈了,亲们表急哈~~ 要是对孩子没兴趣,或者实在着急的亲,可以等到结局来统一扫尾即可哈~) 第2595章 九卷33 娶不到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尽管有章嘉大师的医治和诵经,和嘉公主还是在九月初七日,撒手人寰而去。 抛下了两个年岁尚幼的儿子: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去。 和嘉公主本与婉兮情同母女,在婉兮那些年没有孩子的时候儿,叫婉兮体尝到了身为人母的快乐去……如今去了,婉兮同样痛断肝肠。 怎么也是想不到,这孩子竟然会比她更早走一步去……明明,本该是那孩子来送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去送那孩子呢? 和嘉公主薨逝在九月初七日,两日后就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虽然不在京中,可是赏赐早已经预备好了。可是因为这件事,婉兮又哪里还有心情过什么生辰去?这便早早下旨,免了六宫行礼去。 只拢着小七、啾啾和小十七一起吃了个饭。 ——小十五、拉旺、札兰他们都随驾木兰去了。自也都有请安和贺寿,只是人是没法儿都拢在跟前的。 也是因为和嘉公主的离去,叫婉兮更加疼惜两个女儿去。 婉嫔那日也与她叹息着说,“咱们大清的公主啊,寿数都不算长……” 顺治朝的公主,平均寿数仅十一岁;康熙朝公主平均寿数还不满十七岁;雍正朝的公主甚至平均寿数还不满七岁去…… 婉兮都不敢细想这事儿,一想,心就要揪着疼。 和嘉公主薨逝,她都能疼成这样儿;倘若有一天是小七或者啾啾——那她又如何还能独活在这个世上去? 虽说古往今来都说皇子更金贵,可是在婉兮看来,皇子好歹是男孩儿,还该有自己的刚强去;反倒是女儿们柔弱,需要更多的呵护和陪伴去。 她索性伸手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都搂在怀里,也不顾什么平素用膳时候的规矩了,母女三个就这么依偎在一起吃饭。 小七和啾啾虽没额涅想得那么远,不过也都知道额涅是因为四姐的薨逝而难受了。 更何况,舜英也才去了,几个月之间,皇家竟然失去两位公主……怎么能叫人不感伤呢。 小七是长女,心思要更细腻和沉重些,倒是啾啾抱着婉兮在面颊上亲了一口,“额涅别伤心,我明儿也教我姐骑马去!会骑马了,身子就能更硬实!” 啾啾跟着容嫔长大,便也学着骑马了;不像小七是跟着婉嫔长大,婉嫔自己也不会骑马。 婉兮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欣慰,拢着啾啾道,“你姐姐有咳症,骑马怕是受不得。不过你平素多拉着你姐姐出来晒晒太阳,倒是好的。” 小七倒是埋怨地给啾啾使了个眼神儿。 她自己都小心翼翼避免将四姐的事儿往自己身上引,就是怕额涅会伤心;可是啾啾这嘴快的,还是给引过来了。 小七小心将话题重又拉开,“额涅别替四姐伤心了,我倒觉着四姐虽说去的早,却也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四姐有丰绅济伦和丰绅果尔敏两个儿子啊。就算四姐走了,这两位小外甥也可以代替四姐陪着四姐夫,还有舅舅他们一家。” 小七仰头望住婉兮,“都说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四姐虽说走了,可是四姐却并没有全然离开这个人间不是?” 婉兮心下一暖,伸手搂住小七。 “莲生你说得对,咱们女人来这人间一回,若能留下孩子去,便是早走一步,想来也是心安的啊……”婉兮抚着小七和啾啾的秀发,“额涅有了你们,已是心满意足,就算将来也会早走一步,却也是含笑而去的。” “额涅!”两位公主都佯作恼了,一起怒视婉兮。 婉兮终是小了,伸手重又将两个女儿给搂回来,“好好好,是额涅失言了,以后再也不说。” 回眸再看那小儿子,小小的十七自是不懂得什么生啊死啊的,他就自己堆在那儿冲嬷嬷吐泡泡呢。嬷嬷逗他,他就乐得手舞足蹈的。 婉兮欣慰而笑。这才是生命里最该有的样子。 或许死亡是每个人都避免不了的,人人都要有离去的那一天。可是只要还在这人间逗留一天,便该学着这般的模样才好,方不辜负了这一场来过不是? . 九月二十二日,圣驾回銮。 皇帝与婉兮执手相对,两人都红了眼圈儿去。 “叫你一个人留在京里,对着和嘉最后的时光去……真是叫你难为了去。”皇帝是强忍着,方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婉兮仰头,温婉微笑,“爷千万别这么说。爷秋狝大典,此为每年必定之典,不能不去;那自然该是我留下来陪着和嘉去。” “况且,我反倒要感谢爷准我留下来陪着和嘉这最后的时光去……这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之事。”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进怀里,“你瞧你,怎么明明这么纤弱的丫头,却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都反倒比爷还坚韧去?” 婉兮眨眼,“妾当如蒲柳,蒲柳韧如丝~” 皇帝无奈地叹口气,伸手刮了婉兮鼻尖一记,“断章取义。” 婉兮垂首,“如果我说实话,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更坚韧,爷可不爱听了?” 皇帝挑眉,“那看你怎么说~~” 婉兮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因为女人都是要做额娘的,而每次将一个孩子带来人间,都是到那生死关前走一回啊。经历过了生死,且又是多次经历过的话,这心态便也自会淡然下来。” “当了母亲的女人啊,会更懂得珍惜生命,却也不再畏惧死亡了去。” 皇帝一震。 婉兮歪头瞟住皇帝,“虽说男人战场之上也可见惯生死,但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男人在战场上,至少还有铠甲和武器来保卫自己;可是女人在诞育孩儿的时刻,却没有任何外在防护,唯有依靠自己一颗坚韧的心,方能带着自己和孩子,一起安全逃生而归。” 皇帝自点头,伸手将婉兮重又收入怀中。 心疼泛开。 若说女人每次诞育孩儿,就是到生死关前去走了一回的话,那九儿无疑是他的后宫里去的最多的人,她经历的考验最多,故此她对生死看得才最豁达吧? 可是这豁达,却终究叫他更为心疼啊。 “都是爷不好……”他埋首在婉兮颈窝间,“从前总想叫你多诞育几个孩儿,爷就是希望你能多给爷生下几个孩儿来;可是这会子回想从前,爷反倒有些难受了去。” 婉兮轻笑,伸手反抱住皇帝,“爷千万别因为我之前那番话就担心了去……我啊,愿意着呢!能将自己的性命,一瓣一瓣都分给孩子们去,即便是因此而叫自己寿数短了些,可是却自有孩子们替我活在人间啊。” “这话还是咱们莲生开解我的,真是叫我惭愧又欣慰。只要有孩子们在,那便是身故,也不过只是部分的离去罢了。不是长辞,更不算阴阳永隔,只是换做另外一种面貌的相伴,依旧能够长长久久去啊。” 皇帝却还是一颤,紧紧箍住婉兮去,“不行,爷只要你,不许换!” 得君此言,夫复何求~ 婉兮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去,“我这不是就在爷怀里呢么?” . 回京之后,一片哀戚的不仅仅是皇家,还有九爷傅恒的府里。 九爷长子福灵安病死西南,接着儿媳和嘉公主这又薨逝……九福晋在春和园全心照料和嘉公主之时,她的小女儿竟又夭折。 这一年之中,皇家失去两位公主;九爷家则是失去一子、一妇、一女。 皇帝与九爷这些年来君臣相伴,始终一心;在今年便连这样的伤痛,竟也仿佛同命了去。 皇帝有婉兮的安慰,虽说悲恸,却也先平静下来,反倒来顾着九爷家里。 因福灵安年少就上战场立功,虽说尚了多罗格格,可是因为福灵安多年在军营中,故此小夫妻二人并无所出。 皇帝怜惜福灵安和他的福晋多罗格格,这便亲下旨意,将和嘉公主的次子,丰绅果尔敏给福灵安为嗣子,交给福灵安的福晋多罗格格来抚养。 以嫡子和公主所生的孩子,为庶子的嗣子,这总归能叫芸香他们这一房欣慰了不少去。 芸香那一房之外,篆香自可期待福铃的孩子去; 而九福晋虽说失了幼女去,可是身边还有她所出的二格格在;况且叫她悬心了多年的麒麟保的前程,终于有了承袭福灵安的云骑尉世职来,这便也有了五品的出身和钱粮了去。 因有云骑尉的世职在身,福康安的起点就要比旁人高,对应着五品的职衔,被皇帝下旨授予三等侍卫,命在乾清门行走。 九福晋终是长出一口气去。 唯有一点可惜,皇上是已经正式将麒麟保从备指额驸的排单里开除其名了……九福晋这一头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 不过好在麒麟保有了世职和差事,九福晋便也与九爷商量着,是该给麒麟保正式说亲的时候儿了。 此事九爷傅恒从前尚未上心,可是今年一来是因为皇上已经给了准话,福康安不会再成为额驸;二来也是因为家宅之丧,叫傅恒终是认真起来。 九爷纵然身为当朝首揆,可是他私人的心事却也没有几个人能够托付。 赵翼曾是九爷最可倾谈之人,此时赵翼却已不在京中,外放到广西去了。傅恒与赵翼书信中说到此事,不无遗憾,说如果赵翼还能在京中,尚能帮他参详参详。 赵翼倒不辜负九爷这一番信任之情,回信中提到了一个人——曾与他同在军机处为章京的明山。 明山出自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正蓝旗人,此时已经官至江西巡抚,暂代两江总督。这样的家世倒可与九爷家里匹配。 赵翼尤其提到,明山家中有一小女,在秀女引见中被撂了牌子,可以听其婚嫁。这便年岁和景况都适合福康安去。 . 九爷收到赵翼的回信,虽说心下不由得替麒麟保难受些,不过倒也被赵翼那委婉的心意给逗得一笑。 伊尔根觉罗氏,传为大宋皇室被掳到关外之后的后代,故此这伊尔根觉罗氏倒是能跟赵翼这位大宋皇室的后裔连连宗。 如今皇子福晋里头,也有绵恩的母亲、永珹的嫡福晋、绵德的继福晋,都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 便也因为这个,当年傅恒才亲自将赵翼引荐给绵恩的母亲去,叫赵翼当了绵恩阿哥的西席先生。 赵翼今儿向他推荐伊尔根觉罗氏家的格格,配给麒麟保,赵翼这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呢。 不过确实因为有了赵翼这一层关系,倒叫傅恒对这位伊尔根觉罗氏家的小格格,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去。 待得仔细命家人搜罗了明山一家的情形后,傅恒回府与九福晋商议此事。 明山除了这个小格格之外,还另外有长女,已经被指为简亲王丰讷亨长子积拉敏的嫡福晋去,身份已然贵重。 九爷与九福晋商量之下,便都定了这位格格去。 . 明山那边厢,自是一拍即合,在福康安自己尚且不知的情形之下,两家已是定了这门亲事去。 待得一切定好,傅恒才将福康安唤来,将此事说开。 福康安宛若五雷轰顶,登时双膝跪倒在地,冲上狠命叩头。 “阿玛,额娘!儿子还小……儿子还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傅恒与九福晋对视一眼,倒是九福晋先说了话,“不小了。你今年已是十四了,皇子们都十三、四岁就成婚了,你自也是到了年岁;再说皇上已经赏给了你云骑尉的世职,还有三等侍卫的差事。” “都说成家立业,得叫你先成了家,才好安心去经营你的前程去。” “可是,额娘……”福康安哪里肯认可,膝行上前抱住九福晋去,拿出从前撒娇的本事来,“额娘……儿子自可以先当差去啊。至于成亲之事,以后慢慢再说也不迟。” 九福晋凝视儿子,鼻尖儿也是一酸,“你啊,你个小冤家!你心里想什么呢,为娘如何不知?可都是你自己作的啊,你如今已是没了这个福分——你自该彻底放下这个心去了!” 从旁看着儿子这般,傅恒心底的难过是加倍的。 可是他此时此刻也只能绷起脸来,“如今你大哥不在了,你也长大了,便该跟着你二哥一起,扛起这个家来!你足了年岁还不成家,你倒要为父和你额娘又要为你操心多少年去?” “况且今年咱们家的事,你也都知道……咱们家今年,是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冲一冲。麒麟保,是时候叫你扛起这个担子,帮衬着你二哥,替为父扛起这个家来了……” “阿玛,额娘!”福康安重重叩首在地,已是哭出声来,“儿子会扛起这个家来,只是求二老开恩,别逼着儿子娶亲!” 九爷蹲下来,伸手揽住儿子,也是长痛而叹。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为父已经替你定下了,你若恨,就恨为父吧……” “阿玛!”福康安一声惨呼,抱住傅恒,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傅恒拼尽全力,按下不忍。 麒麟保此时的痛,他当年全都一模一样地经历过。 可是就如同他明知自己的心依旧还在九儿那,却也更清楚九儿已经成了他这一生遥不可及的人一样;他的儿子麒麟保啊,这一生一世,终究是与七公主,再无半点可能了。 虽然痛,却也不能不斩断儿子心里最后的那点念想去。不然以麒麟保的性子,他前头已经在八公主之事上闯下那样大的祸事来;若等到七公主正式厘降之日,不知道他还能犯下什么滔天的大罪来! 若当真要等事态发展到那样一天去,那才是悔之晚矣。 故此,此时虽说心痛,虽说不舍,却也要下了这个狠心来,才能保全这个惹天惹地的儿子去啊。 ……也唯有如此,来日等七公主正式厘降时,才不会叫九儿跟着为难去~ . 十一月,以冬至节和皇太后圣寿节的喜庆,傅恒府中也可以不必再为和嘉公主穿孝。 趁着这个机会,傅恒索性尽快将福康安与伊尔根觉罗氏,小名敏怡的,行完了婚礼。 因九爷府中那几桩丧事,故此这婚事并未大操大办,一改九爷素喜靡丽的性子,这一场婚礼办得简朴而迅捷。 九爷如此决断,就连宫里得了信儿都是在婚礼前。 九爷自是说,因此前都在为四公主治丧,不好谈及婚事。故此直到十一月皇太后圣寿的月份,府中尽数除了孝,这才上奏。 婉兮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愣着坐了半晌。 不过这不管怎样都是喜事,婉兮便忙叫玉蝉去库房里瞧瞧,可有什么好的,适合赏给新人的去,这便开列了单子报上来。 拉旺更是自己去找了傅恒,要为福康安当傧相去。 傅恒如何敢受,忙道,“拉旺阿哥为亲王世子,且是额驸,犬子品阶低微,怎可……” 拉旺却是明澈地笑,“只凭晚辈跟麒麟保是结拜的安答,他腰上挂着我的腰刀呢,晚辈就必须陪他走这一程去。还求忠勇公成全~” 傅恒犹豫良久,终是狠心答应了下来。 既然是要让儿子彻底断了念想,这便也好,就由七额驸来陪他走完这一程吧。 . 这个十一月婉兮也是百般忙碌。 因前有八公主、四公主的奉安,后有皇太后的圣寿,事事都需要她亲自过问。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忙完了,都陪小七一处坐坐,说说话儿。 几个孩子从小的情谊深厚,虽放心小七一向都是懂事的孩子,可是婉兮却也还是担心小七会有些伤感了去。 便如她自己吧,虽说心下再明白不过对皇上的真情,可是当年九爷成婚的时候儿,她心下也是跟着酸楚过的。 这也许无关男女情爱,是一种对于从小情分的不舍。就像孩子总有一个断奶的时期一样,此时此刻孩子们的心情怕也是与此相似。 小七知道额涅的心意,这些日子来在婉兮面前反倒是更为活泼了些。 便连冬日里本该再起的咳嗽,竟然都给压住了,她还主动与婉兮商量,“额涅,您看女儿该为保保预备个什么贺礼去才好?” 婉兮想了想,这便问小七,“那额涅问你,你这些年都送给拉旺什么去过?” 小七一样一样细数:“女儿给过拉旺柿饼,给拉旺绣过鞋垫、马鞍套,还有他腰上挂的大小荷包、火镰套子、扇袋儿……” 婉兮点头,“真是个贤惠的小媳妇儿。” 小七红了脸,“反正女儿也是学绣,也不知道绣得好还是不好,就一股脑都送给他去就是。便是绣的再不好,旁人会笑话,他总归不笑,还都宝贝着。” 婉兮欣慰而笑,“那就这样:但凡是你给拉旺送过的,就都别选了;你选从未给拉旺过的,单选一样儿给了麒麟保去就是。” . 福康安婚礼当日,是拉旺将小七的贺礼带来。 福康安捧在手里,一时什么都顾不得,撇开众人,自己关起门来打开看。 却不是绣,只是用绣线编成的一个络子。 小七还附有小笺一方,素雅的簪花小楷写:“贺乾清门三等侍卫新婚志喜,权且为你缀着马鞭子吧。” 一口气冲进鼻腔,直冲脑门儿,福康安还来不及分清这是欢喜还是惆怅,一眨眼,已是双泪滚落。 他的婚礼,福康安却早早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连与敏怡的合卺都办不成,都是福长安扶着他的手,才勉强挑开而来敏怡的盖头去。 挑完盖头,福康安看都没看敏怡一眼,便搂着拉旺转身而出,故意大笑大叫,“来,再陪我喝三百杯!” 傧相自是要陪新郎官陪到最后。 酒终人散,夜色深浓,福康安不肯回洞房,却拉着拉旺在这冬日惨淡的月色底下仰天大笑。 “拉旺,你知道么,为什么你们都管她叫‘小七’,而我独独不肯?!我啊,我才不叫她小七,我只喊她莲生……” 拉旺也喝了不少,帮福康安挡了不少的酒,可是在这冬日的夜晚,却依旧冷静,一双眼更是灼灼地亮,就像大草原上,缀在夜空上的星。 “因为她是七公主,而我也是排行第七。皇上都说我与她缘分天定……所有人都信天,唯独你不肯信。” (么哒,谢谢亲们的鼓励~~咱们一起把这个收口给收好~~) 第2596章 九卷34 无风也起浪 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二。 这一日,婉兮正式以六宫之主的身份,主持坤宁宫朝祭。 正月初二的坤宁宫家祭,因是一年开头儿的第一次朝祭,且是坤宁宫供奉的诸神从去年腊月二十六给请到堂子去,皇上正月初一在堂子行礼之后,这才又请回来安放在坤宁宫的,故此意义非凡。 这一天的朝祭,必定要由六宫之主亲自来行礼。 原本去年就是婉兮册封为皇贵妃后的第一个正月初二的朝祭,只是去年婉兮大着肚子,皇帝都用人参天天给补着呢,生怕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去,这才没有叫婉兮亲自来主持。 今年便是婉兮第一个正式的大日子。 坤宁宫家祭,是满人的传统;如果说汉家都用亲蚕礼来确定后宫之主的地位,那么对于大清后宫来说,这主持坤宁宫家祭才是最要紧的典仪去。 如果说正月初一是属于皇帝的大日子,那正月初二就是婉兮的大日子。 . 正月初二一大早,方交寅时(早上4点前后)之前,婉兮身穿皇贵妃礼服,已经带领一众后宫,以及萨满等人,齐集坤宁宫中。 朝祭所祭之神为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关圣帝君。简称佛、菩萨、关帝。 其中佛是小塑像,供奉在小亭中,菩萨和关帝为画像。 吉时到之前,婉兮亲自率领内管领下福晋,将朝祭各神陈列在坤宁宫明间西炕上,然后再将供器,以及果、糕、酒等供品摆放在炕上和炕下去。 寅正,司祝(大萨满)擎神刀,诵神歌,由三弦、琵琶、拍板及拍掌人来伴奏。 共诵神歌三次,祷祝九次。 在这一片神圣的歌声和祷祝声中,婉兮率领六宫,上前向佛、菩萨、关帝行礼。 然后再撤走佛、菩萨,单独留下关帝一个,婉兮亲自向关帝再进牲。(佛、菩萨吃素,牲是肉) 此时司俎太监上前,进全黑生猪两只,猪首朝向关帝像,用水灌猪耳。这过程中也同样伴随着萨满们的祷祝和奏乐之声。 然后就在关帝前杀猪、剥皮、肢解,婉兮系上围裙,亲自到东北角的大锅上去煮肉,将煮熟的福肉供奉在神前。 这一番仪轨,婉兮在这些年来一直都曾参与,只是,从前那率领六宫行礼的,都是另有其人。 今日,她终于立在后宫之巅,身为六宫之主,名正言顺率领六宫行此大礼。 “最妙的是,皇太后没来。”语琴与颖妃低声道,“从前无论是孝贤皇后,还是那拉氏,在正月初二行这大礼的时候儿,都是要奉着皇太后圣驾的。行礼,都是皇太后居首,所有的风光自然都是皇太后的。” 颖妃也是点头,“皇太后在,皇后也得位居次席,便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反倒是如今皇贵妃姐姐才是独自率众行礼,这才是真真正正主掌后宫了。” 语琴含笑道,“皇上真是有心了。从皇贵妃册封以来,皇上于秋狝木兰之时虽说是奉着皇太后圣驾同去,却是将皇太后给留在避暑山庄,不带着一起去行围了。皇上那会儿的理由,就是说皇太后年岁大了,不能劳累。” “没想到便连如今这坤宁宫的朝祭,皇上也用了同样的理由,援引了秋狝的例子,就将皇太后给留在寿康宫里,不叫过来了。” 颖妃也是忍俊不已,“皇上说的原本没错啊。这天还没亮呢,加之天冷路滑的,皇太后从寿康宫折腾过来干嘛呢?老人家了,就应该多歇歇,早晨多睡个懒觉也好啊。” . 正月里,西南终传来好消息,明瑞已经率军攻克蛮结,“官兵奋勇攻击,连破贼垒十六座,杀贼二千有余”。 皇帝终于松下一口气来,下旨嘉奖明瑞。 明瑞原本为承恩公,这是因为他家为孝贤皇后丹阐(娘家)嫡子大宗,承袭而来,与他个人无关。皇帝此次为奖赏明瑞,特单独赏给明瑞公爵,授为“一等诚嘉毅勇公”;原本承袭而来的承恩公,给他弟弟奎林来承袭。 皇帝还特赏给明瑞黄带子、红宝石顶、四团龙补服。 得了这个喜信儿,婉兮自也跟着欢喜。 婉兮知道,皇上心下是窝着一把暗火呢。缅甸终究跟西北平厄鲁特、回部不一样,厄鲁特是蒙古铁骑,噶尔丹为患多年;回部也是善战……可是缅甸不同,缅甸只是撮尔小国,又一向是中国的藩属国,皇帝本以为朝廷大军压境,缅甸自该闻风而降,至少也是不日便可击败。 却怎么都没想到,这战事竟然拖了几个月过来。 皇上怒杀几名大臣,都无济于事;偏偏福灵安等数员战将都因瘴气而病倒,甚或死在那遥远的西南边境上了。 缅甸之战,渐成泥沼,朝廷的铁蹄踏进去,竟拔不出来了。 如今终于得了好消息去,且是九爷的侄儿明瑞立下这战功去。这便既能解了朝廷之忧,也可多少弥补了九爷家的哀戚去。 正月里,李朝国王再度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进岁贡方物。进贡给皇后的,自然还是送到婉兮宫中来。 正月里这般的欢喜,叫人心下都生了错觉去,仿佛明瑞在西南不止是攻克了一个地方,而是已经大获全胜;此时的明瑞不是还在继续征战,而是已经即将班师回朝了一般。 带着这般的欢喜,正月十五圆明园里的庆贺便格外喜庆。 因着这股喜庆,婉兮奉着皇太后在同乐园看戏,老太太也是难得的和颜悦色,与婉兮之间更显亲融了些。 只是婉兮却也发现,皇太后跟前也隐约发生了些变化去:伺候在皇太后跟前的,已经不是永常在,而是明明白白地换成了常贵人和兰贵人两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去。 婉兮不由得远远看向永常在一眼,看得见永常在满脸满眼的失意落寞去。 玉蝉看出婉兮的神色,这便低声回道,“从去年皇上秋狝去,永常在就一直没断了来给主子请安。不过主子那会子顾着四公主,吩咐过不见,便从那以后,奴才们一直将她给挡驾……” 婉兮点点头,“不见也好。” 不知是不是留意了婉兮这边的反应,婉兮还没等收回目光来呢,永常在竟直接抬头就给撞上了。 永常在立即起身,向婉兮这边走过来。 此时六宫俱在,且都围绕在皇太后跟前,倒叫婉兮没法儿回避。 永常在终于又走到了婉兮面前来。 不过婉兮依旧没亲自见永常在,推说要伺候皇太后看戏,分不得神,只吩咐叫玉蝉过去问永常在有何事,由玉蝉转告就好。 永常在虽说失望,却也小心藏了起来,反倒客客气气与玉蝉将话说完,又从手上撸下一串手珠塞进玉蝉掌心里去。 玉蝉忙行礼坚辞不受,含笑道,“这都是奴才应当做的,万万不敢受永常在小主儿的赏。” 玉蝉回到婉兮身边儿,没敢隐瞒,先将永常在送礼的一节说了。 婉兮点点头,“你做得好。咱们宫里又何尝缺了那些东西去?整个小库房都在你手里呢,你尽管瞧瞧去,看哪个顺眼了,便是你的。” 玉蝉便笑,“主子……奴才哪儿敢!主子小库房里的东西,哪个不是皇上私下里赏的好东西去,连内务府都不准记档的,奴才哪儿敢要。” “要不哪天戴出来显摆,叫皇上给看见了呢,皇上还不将奴才的手给砍了去?” 婉兮啐了一声儿,“又胡说,血淋淋的。” 说笑过去,玉蝉这才将永常在的话给转奏了。 “永常在给的话儿,自然还都是从内务府来的。其一是八公主的园寝……主子猜皇上将八公主给葬在哪儿去了?” 婉兮挑眉,“还能葬哪儿去?八公主是未厘降的公主,自然要葬在公主园寝里去,跟同样年幼夭折的大公主、二公主,乃至五公主、还有她亲姐姐六公主舜华葬到一处去才是。” “可惜却不是。”玉蝉眸子里都是黠光一闪,“若是按着常规葬的,想来永常在就也不来说了:不瞒主子,皇上竟然将八公主给葬进端慧皇太子园寝去了!” 端慧皇太子园寝,其实就是以永琏为首的一众未成年皇子共有的园寝。可是皇子是皇子,公主是公主,再说前头也不是没有夭折过的公主,皇上却下旨将八公主给葬进未成年皇子们的园寝里去。 婉兮都是意外,“当真?” 玉蝉点头,“永常在说,是在皇子园寝里。不过是单独给葬入宝顶东南角的‘天落池’里去了。” “永常在的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她叔叔又曾是东陵那边马栏镇的总兵,这些奉安的保密之处,却是瞒不过他们的。想来,永常在所言不虚。” 皇家墓葬,一向都是最高级别的秘密,便连后宫都不是谁人都能知道的。因为八公主之死的特别,婉兮也曾有所回避,故此没有特地去向皇上问八公主的葬处。 婉兮甚至以为,八公主因为已经十一岁了,所以说不定跟她额娘戴佳氏葬到一处,也是可以的。 婉兮想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如此,或者也算是最合适那孩子的归处去。” 是公主,却葬在皇子园寝里;却又不入皇子园寝的宝顶,而是单独葬入天落池中……皇上也算用心良苦。 . 玉蝉见主子神色之间有些伤感,这便忙话头儿一转。 “还有第二宗:永常在说,就在去年皇上赏给主子东珠朝珠的时候儿,因主子所用的东珠,都是叫打牲乌拉处的采珠人们现制备的。因他们承应的好,那朝珠做好了给主子用,皇上看得欢喜,这便给采珠人们的份例银子都加了去!” 婉兮的心也是一振,挑眸望住玉蝉去。 主仆两个都是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却不说话。 从宫里撵出去到关外打牲乌拉处当差的,有当年那拉氏身边的德格她们;想来打牲乌拉那边,都是收容宫里获罪官女子的去处。 可是官女子就是官女子,便是发配过去的,也不至于去当采珠人。不过让她们管理些儿就是了。 皇上因为婉兮朝珠的事儿,赏给采珠人们份例银子去,那自是所有相关之人,都一体能得到恩赏去。 不管怎样,永常在这回真是给婉兮带来了一个高兴的消息,尤其是这大正月里的,更是叫人加倍欢喜了去。 婉兮想了想,还是端过手边一碟“五色梅花酥”,递给玉蝉,“赏给永常在去吧。” . 永常在得了皇贵妃赏的克食,兰贵人看得有些不顺眼。 如今她虽然能和常贵人一起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取代了永常在去。可是兰贵人自己心下明白,她怕还是沾了人家常贵人的光。要不她十一年前进宫的时候儿,皇太后怎么没给过她这样的恩典去呢? 故此兰贵人对永常在的防备倒是更甚,她时刻小心叫永常在将她的位置再给抢回去了。 兰贵人便悄声与常贵人说,“姑妈瞧,那永常在捧着那碟子饽饽可劲儿的显摆呢。真是奴才照应奴才,汉姓女顾着汉姓女啊~~有皇贵妃这么护着,那永常在倒不将咱们两个放在眼里了。” 常贵人皱了皱眉,“兰猗,别叫我‘姑妈’了。这是在宫里,大家不是都姐妹相称么。” 她们两个同宗,按着辈分常贵人比兰贵人大一辈。可是兰贵人的年岁却比常贵人大,而且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差点快十岁了。 让一个比自己大了快十岁的人管自己叫“姑妈”,那实在有些别扭,且太过显老。 兰贵人却是不以为意,“姑妈本来就是我姑妈嘛~~难不成要我叫‘妹妹’去?我可真叫不出口啊。“ 常贵人皱眉,“你或者叫我的名儿。” 兰贵人却笑,“皇太后也是咱们钮祜禄家的格格,你叫我在皇太后跟前直呼你的名儿,那皇太后还不恼了,骂我不顾辈分了去?” 常贵人见怎么都说不过兰贵人去,有些暗恼,却又不便显露出来,只道,“你又管那永常在作甚呢?她爱怎么样,就随她去好了。” . 少顷茶歇,兰贵人见永常在还在那儿稀罕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梅花酥,像是怎么都吃不完了似的,她这便心底暗暗火起,走过去冷笑道,“永常在这一晃进宫也快五年了吧?有福分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着,如是得了皇太后的欢心,想必早已经侍寝了不是?” 永常在面色一变。 永常在的门第是比不上兰贵人,可是永常在的阿玛的官职却是比兰贵人阿玛高!故此她可以受着常贵人的,也不肯受着兰贵人去。 永常在便垂首一笑,“我不急~比我早六年进宫的兰贵人都还没侍寝呢,我又急什么?” 兰贵人冷笑着点头,“我记着当年你是给福贵人一起进宫,一起到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家福贵人进宫半年就晋位为贵人去,可是你却直到如今还是常在……福贵人死了,皇太后跟前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可惜你还是没得宠,没晋位啊。” 兰贵人在这后宫里也十多年了,永常在的这点子手腕,她虽说没有证据,却也不至于从不怀疑去。 “闹到后来,连秋狝木兰,皇上都不带你去了。前年没去,去年还没去。如今是乾隆三十三年了,我真好奇今年秋狝时,皇上会不会想起你来了?” 永常在抬眸冷冷望住兰贵人,“我不随驾又怎样?皇贵妃今年不是也留京了?” 兰贵人耸肩哂笑,“皇贵妃留下,是为了照料四公主。跟你留在京里闲呆着,能一样么?” 永常在被戳到了痛处,霍地起身,迎住兰贵人的视线,“随驾去了又怎样,便得宠了么?我怎么没听说皇上在木兰期间,翻过兰贵人你的牌子啊?!” 兰贵人摁住心中的凄楚,上前一步凑到永常在耳边,“我知道,你阿玛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有本事能替你查到敬事房的底档去。你可以知道我没被翻过牌子,可是你阿玛怎么没告诉你,皇上却翻了我姑妈的牌子去啊?” “你说什么?”永常在倒吸一口冷气。 兰贵人得意地笑,“没错,我虽没得宠,我姑妈却得宠了!皇太后自只会抬举我们钮祜禄家的格格,哪儿会抬举你啊?永常在,便死了那个心吧。” . 此时的后宫,皇贵妃等人都已经年纪大了,永常在自忖在这些年纪还轻的里头,她最大的敌手也就是兰贵人和常贵人了。 她虽然有这个心理预判,却没想到常贵人竟然当真这样快就得宠了! 她有些失了冷静,赶忙借故离去,叫观岚立即设法去问她阿玛。 四格知道女儿这是真急了,这便连火戏都没看好,忙设法打听去年秋狝时候避暑山庄里敬事房的记档。 当晚设法传话回来给永常在,说的确是查到皇上留常贵人单独用“晚晌”的记录。 只是这记录是能证明当晚常贵人的确是留宿在皇上的寝宫里了,可是皇上的寝宫不是只一间,而是那么大院套呢,另外还有偏殿和围房,这便不能确定常贵人到底宿在哪里,更不敢确定常贵人已然侍寝了。 永常在心下有了底,这便冷笑一声,“我明白了,她这是想挑唆我呢!要不是我阿玛在内务府里管事这么多年,什么奥妙门道都清楚,我还真被她给唬住了呢!” “她就想让我急,心急之下就记恨皇太后了,然后指不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到时候皇太后就彻底烦了我了……在这后宫里啊,就凭我,如果没有皇太后或者皇贵妃,我拿什么跟她们斗去?那自然是她们稳操胜券了。” 观岚望着永常在,“主子是有好主意了?” 永常在轻哼一声,“她仗着皇太后,我位分又比她低,我自然治不了她去。不过这后宫里啊,自然有人能治得了她。” . 次日依旧是同乐园看戏,一众常在坐在一处,永常在与禄常在、明常在等几个汉姓常在自是更加热络。 也因为永常在阿玛官职高,且永常在一向是在皇太后跟前得宠的,故此禄常在、明常在自也十分客气。 永常在不慌不忙说出了常贵人得宠之事。 “如今嫔位之上也是空缺,只有容嫔和婉嫔二位娘娘了。瞧着吧,常贵人必定不日就将进封去了。”永常在说着叹了口气,“总归都是她们满洲名门世家的格格们拔尖儿,自没咱们汉姓人什么事儿。” . 这后宫里,已经有些年再没出过什么新鲜的宠妃了。况且皇上已经这个岁数了,对后宫新人的兴致本来已经淡了;况且皇帝注重养生,到了这个年岁就更不肯轻易再耗费精气了去,故此这常贵人忽然得宠的说法,倒叫人有些侧目。 禄常在没忍住,还是在婉兮面前露了口风去。 语琴听罢就急了,厉声呵斥禄常在,“你胡说什么呢?去年秋狝,我也在热河,我怎么都没听说?” “姐姐自是一颗心都扑在十五阿哥身上啊,便是对这些都顾不上了。”禄常在有些委屈。 婉兮倒是淡淡垂眸,“语瑟既然已经说了,那便索性一口气说完吧。” 禄常在咬着嘴唇道:“……皇上宠个新人倒没什么,我就是觉着皇上不该趁着皇贵妃留在京中的时候儿,偷着在热河宠幸了常贵人去。“ 禄常在瞟了婉兮一眼,“从去年回銮到如今,也好几个月去了,皇上是不是还将皇贵妃娘娘蒙在鼓里呢?” 婉兮眸光流转,抬眸盯住禄常在,“语瑟,我只问你:这消息你从何处得来的?是你亲眼所见,还是旁人告诉你的?” 去年秋狝,禄常在也随驾去了。倒也有亲眼所见的可能去。 禄常在红了脸,“……是兰贵人说的。凭兰贵人与常贵人的关系,想来不会有错。” 语琴将禄常在先撵了去,担心地握住婉兮的手,“语瑟一向有些心气儿高,这便存着醋意罢了。你别拿她的话当回事去。” 婉兮淡淡垂首,“我问皇上去~” 第2597章 九卷35 预示着又一次的远离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趁着正月里还没散的喜气,婉兮这晚与皇帝独处时,含笑问,“从前内廷主位遇喜,都要报与中宫。爷,您说如今这事儿内务府要不要报给我?” 皇帝一挑眉,左右小心打量婉兮神色,“这是怎么了?怎么能不报给你去?” “况且……又什么遇喜啊?”皇帝甚或伸手过来抚婉兮的肚腹,“难道说你又……?” 婉兮连忙伸手将皇帝的嘴给捂上,“没有,不是我!小十七都是用人参堆出来的,我这身子哪儿还折腾得动了?” 皇帝有些憾然,收回手去,“那还什么遇喜啊!不是他们不报给你,是上哪儿找遇喜的信儿去啊?” 婉兮扑哧儿笑出声来。 她自没当真,只是逗着皇上说话儿罢了。 两夫妻之间,若连拈酸吃醋的这点子小情趣都没了,那相对着多没意思啊。 便是多年夫妻,偶尔也得没事儿却故意找点小事儿,小吵小闹、小怨小嗔一阵子,那才有滋有味儿。 皇帝心下有些觉景儿,便眯了眼问,“怎地,又有人号称自己有喜了?” 反正前头都有过戴佳氏虚报遇喜的旧事去了,况且太医们都只凭着嫔妃们月事来判断是否有喜脉。故此太医们也自有时常看走眼的时候儿去。 婉兮点头,“可不是嘛~~都说爷去年秋狝的时候儿,常贵人已经侍寝了。爷是十月前后回来的吧,那算着月份,到这正月里啊,常贵人也该有动静了。早些预备着,也是应当的。” 皇帝表情已是木了。 婉兮轻叹一声道,“常贵人终究是皇太后母家的晚辈,身份贵重。况且年纪小,才进宫来,这还是第一胎,自应格外体恤着,才是我这个当皇贵妃的应尽之责不是~爷说呢?” 皇帝盯着婉兮,仔细分辨婉兮眼中神色。 片刻过后,便也放松下来了,抱起膀儿来,哼了一声,“行,你预备去吧。就看她十月期满之后,能生得下来不~” “要是生不下来,那爷可跟你要孩子……” 婉兮已是绷不住了,笑着滚到皇帝怀里来。 “爷还要治我的罪不成?” 皇帝伸手给了婉兮一记脑瓜崩儿,“那是爷的万寿,爷白日里在皇额娘那边陪着皇额娘设宴庆贺,喝多了两口,皇额娘就叫常贵人送爷回寝宫。” “皇额娘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再说那天终究是爷的万寿,也是额娘的受苦之日,爷再怎么着,也不好意思在那天卷了皇额娘的颜面去。那就把常贵人留下呗,反正翻完了牌子,皇额娘就也放心了。” 婉兮用指头卷着皇帝的辫子玩儿,“我忖着,也是这么回事。” 皇帝有些着恼,“可是皇额娘在你面前又故意气你了?又或者,是那常贵人自己口无遮拦,在你面前显摆了?” 婉兮忙抱住皇帝,“爷别担心,没有~~都知道爷悬心西南,皇额娘她老人家也绝不想在正月里扫爷的兴,她老人家这些日子对我可好呢;常贵人呢,终究还是个小姑娘,今年才刚二十岁不是?”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那这话是谁嚼舌头的?说这话,又对她自己有什么好的?” 婉兮含笑摇头,“爷别放在心上,我啊就是听见了动静,这便想着这个孩子怕是我晋位皇贵妃以后的第一个孩子,我好歹也得尽好这份责任去,这才跟爷问起的。” “如若没有这事儿,那爷就也当我没问吧。” 皇帝轻哼一声,伸手刮婉兮鼻尖一记,“还不肯说,还替那嚼舌头的瞒着?爷心下却也有数儿!” 宫里的年,一般是过到正月二十五的填仓日。过完了填仓日,这个年才算是过完了。 正月二十六日,皇帝赴长春仙馆,亲自奉着皇太后从长春仙馆起驾,从圆明园给送回畅春园去了。 就在这么个过程中,兰贵人和常贵人也都帮着皇太后宫里的一起收拾东西,皇帝格外关照一件今年过年他才进给皇太后的汝瓷“出香”。 “出香”就是香炉,只是因为做得更为精致,形制更为复杂。皇帝进给皇太后的这一件汝瓷出香,是卷叶莲花的,一改汝瓷一向清雅秀丽的风格,整个莲花丰厚肥丽,珍贵又富态。 人年岁大了,反倒更喜欢这样看着热闹喜庆的物件儿,皇太后十分珍爱,就摆在寝宫的炕桌上,每日起卧都能看着。 原本御前的小太监如意要上前去捧着,结果刚捧起来就有点趔趄,叫皇帝给喝止了。 皇帝挑眼盯兰贵人一眼,“这莲花出香是雅器,叫奴才们捧着倒不对。” 兰贵人赶忙上前,“回皇上,那不如妾身捧着吧?这些日子伺候在皇太后驾前,妾身倒是捧过好几回,拂尘擦拭都是妾身亲手办的,手底下自是有准儿。” 皇帝便也点了头,“准了,你上手吧。” ……结果,兰贵人手一滑,竟将这出香给掉地下摔碎了。 兰贵人吓得跪地下,颤抖得如风中柳叶。 皇太后一时没顾上,皇帝已然冷然下旨,“打碎皇太后心爱之物,兰贵人,朕也留不得你了。来啊,传朕的旨意,兰贵人降位为常在。” 等皇太后听了信儿从外头赶回来,那传旨的小太监如意早已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皇太后这个叹气,“皇帝!不就是一个出香么,何至于就……再说她又不是诚心的,都是因为那出香的造型这么肥厚,故此对应着这里头这些日子用的香料也都是肥腻的,留下来的烟灰渍子会有些打滑。这本是香料的事儿,当真算不得她的错处去。” 皇帝听了也是叹口气,“唉,不管怎么说,终究是她打碎了。儿子的旨意已经传下去了,就暂且先委屈她些儿吧。” 皇太后也是无奈,回头盯着匍匐在地的兰常在,只能摇头。 好好儿的钮祜禄家的女儿,进宫这都十一年了,进宫之初就是贵人,结果兜兜转转十一年来还在原地打转,就是因为这位分就是降了升,升了再降啊! 她何尝不想抬举这丫头来着?可这丫头就是抬举不起来! 所幸这会子还有个常贵人。那孩子刚进宫,年纪又小,一切都是崭新的,更有未来可期。 皇太后便也叹了口气,“罢了。叫她得个教训去吧。回自己寝宫好好儿关起门来琢磨琢磨,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等想明白了,去找皇帝说说。” 因为此事,皇太后回畅春园去了,自然再不能带着兰常在去。 永常在终究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的日子久,更有经验,这便重又回到皇太后身边儿去了。 . 此事尘埃落定,皇帝启程谒泰陵去了。 语琴教训了禄常在几日,待得知道了常贵人那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这日两姐妹闲坐,语琴便道,“语瑟那话我都不信,亏你还信了,还跟皇上问起来……真是叫我揪着心去。” 婉兮笑,“姐姐别担心。其实是这些日子来皇上被西南那事儿困扰着,再加上舜英与和嘉的离世、温惠皇贵太妃的病重……我便也用这事儿当个小法子,故意在皇上面前撒个娇去罢了,好歹帮皇上松快松快。” 语琴这才松了口气,却反过来糗婉兮去,“反正啊,我从小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四十岁的女人还会撒娇去的呢~~这回,我可见着活的了。” 婉兮红了脸去,举拳轻捶语琴肩膀,“那我也跟姐姐撒娇去,叫姐姐笑我~~” 两人笑闹一阵,语琴揽住婉兮,幽幽叹一口气。 “姐姐这又是怎了?”婉兮问。 语琴摇头,“就是忽然想起咱们小时候儿来了。当年咱们俩刚进宫的时候儿,你十四岁,我十七岁;可是这一晃啊,咱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姐姐……”婉兮抱住语琴,“这中间偷偷溜走了多少年,却也就是咱们姐妹共度了多少年去啊。姐姐可还遗憾?” 语琴含笑摇头,“那就值得了。” 两人相依相偎良久,语琴道,“这次兰常在降位,倒是叫永常在得了益去。” “嗯,我知道。”婉兮缓缓道,“永常在进宫这几年,一直主动为我效力。我自顾着她与我的渊源去,虽说并非看不懂她的用意,不过倒不想欠着她去;虽说不能给她想要的,却也好歹能护着她些儿的时候,就回报她几分去。” 语琴也是认同,“自从玉蕤走后,咱们跟内务府倒是断了桥梁去。的确有好些消息都是永常在送过来的,且又快又准。不管她居心何在,却至少的确是帮衬到了咱们不少去。” “正是如此,看她在皇太后跟前失势,我自不能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去似的。况且这个后宫啊,便是咱们早已过了争斗的年纪,也没有了那个心思,可是后宫就是后宫,没有争斗怕就也不是后宫了。” “所以这些年轻的里头,自然还是要争的。她们还都年轻,位分也都还低,更还没有皇嗣……想要在这后宫里博得一席之地,就只能争啊。” 语琴也是点头,“可不是么,更何况现在皇上都已经这个年岁了。我说句不逊的,皇上这个年岁了是否还能有孩子,都难说;况且皇上是最重养生之人,这会子也不肯那么折腾去了——所以能留给她们的机会,已是越来越少了。这些年轻的小孩儿们,就更得争得不惜头破血流去的。” “姐姐说得对,就算不是永常在,也还是有别人去。”婉兮轻垂眼帘,“能在这后宫里生存下来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如果在两个钮祜禄氏和永常在之间选,那我宁愿是永常在。” 语琴深深吸一口气,“你说的对。永常在终究跟咱们一样,是汉姓人,她阿玛官职再高,她们家的旗份却也是内务府包衣。若此,她将来的位分终究有限;可若是换成是钮祜禄家的那两个……有皇太后在后头扶着,那两个的位分自然水涨船高。咱们便不是为了咱们自己,也得为了咱们的孩子,防备着她们去。” . 正月的喜气刚过,二月里西南就传来了坏消息。 刚刚因为率军攻克蛮结的明瑞,因孤军深入,后顾无援,拼死冲杀,结果身受重伤,自缢而亡。 明瑞和福灵安这对堂兄弟,以年轻军官之姿,双双在西北立功,为自己赢得功勋之后,却又双双殒命在了西南这平缅甸的战场上去。 消息传回京中,无论是皇帝,还是九爷傅恒,无不痛心。 明瑞一人身死事小,更要紧的是整个朝廷大军还在云南,小小缅甸依旧不能平定。 皇帝环顾前朝。 这几十年来,朝廷几次大的用兵,平定回部的兆惠已溘逝,平定噶尔丹的班第已薨逝,平定阿睦尔撒纳的成衮扎布要为朝廷看守喀尔喀蒙古诸部,稳定北部边疆……皇帝的眼前,只剩下了平定大金川的主帅,九爷傅恒。 此时缅甸战事的胶着,情形又与当年的大金川相似。原本是朝廷占尽优势,可就是因为当地的地利之势,令朝廷大军频频铩羽。 皇帝心下已有人选,却迟迟不忍明言。 九爷家里,刚刚失去一子、一女、一妇、一侄啊…… 皇帝思量再三,下旨命傅恆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除傅恒之外,其余将军、参赞大臣等即时开赴云南。 九爷傅恒虽说尚未离京,可是接到皇上的旨意之时起,他的心中也已经有了准备。 皇帝同时下旨,命四额驸福隆安为兵部尚书,在军机处学习行走。 . 散朝回到府中,傅恒难得将九福晋、芸香和篆香都召集在一处,说从此一家人都在一处用饭。 三个妻妾,从前芸香与九福晋、篆香都是刻意避开,九爷也不愿意叫她们合在一处。 而今日,九爷已是发下这样的命来,倒叫三个女人互相看一眼,心下各自沉重。 都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争宠之事都已退成过往;如今三人都经历着失去孩子的痛苦。 篆香还好些,终究是福铃临盆在即,这是好事;九福晋和芸香都刚刚失去自己的孩子。 这时候的三个人,最怕的其实还是失去九爷。三人一听便都站起身来,心下止不住的紧张。 “皇上不是没叫老爷也开赴云南?老爷虽说担了经略军务之职,可是老爷如是当朝首揆,战场上需要老爷,可是难道朝中就不需要了么?”九福晋先急着问。 九爷倒也只是淡淡笑笑,“先坐下吃饭吧。去与不去,终归都听天意、看皇命。” “总之现在还没去,那一家人就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用饭,不好么?” 三个女人都心下惴惴地坐下,谁还有心情吃饭呢。 九爷便也起身,走到另外子孙那桌去,亲自给两个孙儿丰绅济伦、丰绅果尔敏夹菜。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忙行礼道,“老爷,还是媳妇儿来吧。” 九爷含笑点头,却凝注福康安,“可吃好了?若吃好了,随为父来,为父有话要对你说。” 福康安忙起身道“吃好了”,给九福晋等三位行完礼告退,乖乖跟着九爷到了前宅的外书房去。 九爷坐下,福康安乖乖侍立在旁。九爷却笑,指着椅子,“坐,咱们爷俩说说心里话,别拘着。” 福康安坐下,却欠着半个身儿,不敢坐实。 九爷欣慰地望着这样的儿子,点点头,“成亲之后,你的性子果然收敛了许多。这么看着,像个男子汉了。” 福康安竭力地笑,心下却全都是苦涩。 在阿玛眼里看起来是他长大了,沉稳了,殊不知对于他自己来说,是放下了所有的希望,这一颗心都已经是麻木的了,又哪里还来从前那些欢蹦跳跃的心情去~ 九爷凝眸看着眼前的儿子,轻叹一声,“都说你是与为父相貌最为肖似的阿哥,可是从前无论家里外头都说你可惜性子与为父是南辕北辙。其实他们都说错了,为父我当年也不是现在的模样;在你的这个年岁,为父的淘气不逊于你。” 后来……也同样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而被迫地忽然长大,学会了隐忍,扛起了肩头的责任。 “麒麟保,为父要感谢你。”九爷目光温暖,满面含笑,“谢谢你听从了为父几乎不近人情的命令,这般顺顺当当地成了亲,叫为父放下了这一桩忧虑去。” 倘若不是麒麟保这次这般配合,那如果他赴云南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又将如何放心得下家里,尤其是这个天性不驯的儿子去啊?尤其,儿子心中的人又是那再不可攀的金枝玉叶……若他不在京中时,这孩子再惹出什么祸事来,又叫兰佩她们怎么办? 难道又要再去为难九儿么?不,自己儿子这一片痴心,已经叫九儿为难不少了。 “若此,便是皇上下旨命为父立即启程赴云南去,那为父也能安心前往。因为为父知道,家中除了有你哥哥撑起门户之外,更有你可以助你哥哥一臂之力去。” 九爷笑,犹豫了片刻道,“……只可惜你刚成婚不久。如若能看见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为父再赴云南去,便更能放心了。” . 这一刻父子相谈,可是福康安却如何听不出来,阿玛已经是意有托付了。 这种感觉叫人总觉有些不妙——终究,就在西南那片战场,他家里刚失去了一个哥哥,一个堂兄去! 福康安腾地站起身来,“阿玛,叫儿子去吧!古时尚有木兰替父从军,木兰尚且是女流,儿子自可替父奔赴军营!” 九爷都忍不住笑起来,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将福康安摁坐下来。 “傻儿子,你有这份儿孝心,为父自是欣慰。可木兰替父从军,她所替的不过是一个士兵的责任,或者是一个将官罢了;可是为父我,却是经略之职。” “这经略之职,又岂是你一个年方十五、刚刚授予侍卫之职、还从未上过战场的阿哥能代替得了的?就算你有这份孝心,为父也不敢将朝廷军务如此儿戏了去啊!” 福康安颓然跌坐,“那……儿子可以陪阿玛赴云南军营!儿子可以一边伺候阿玛,一边为国效力!” 九爷含笑摇头,“你有这个心,为父自是欣慰。只是……这一次就不必你去了。你好好留在家里,陪着你母亲、姨娘们。” “你哥哥刚被皇上命为兵部尚书衔,那对于此次云南之战自要在后方安排诸多事宜,家中他暂且顾不上,一切都交给你去。” 福康安越听心下越是有些慌,他垂下头,两拳攥紧,深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阿玛……您当真就不能不去么?以您今日品阶,朝中之事又有哪一天是能离开您的?” 九爷又笑了,“傻儿子,为父如何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品阶,皇上又如何不明白为父的职衔去?可皇上还是授为父为经略,那几乎也就是说,皇上已经别无人选。” “到了此时,这就是为父必须要扛起的责任;既然别无旁人,那就只有为父亲自披挂上阵了。” “这才是一个当朝首揆之人,这才是一个深受君恩数十年的臣子,应该为国为君所尽之忠、之责。” . 听到九爷在继大金川之战后,再度被皇上任命为经略之职,婉兮也坐在寝宫里,愣神儿了半晌。 当年大金川那一战,还是她鼓励九爷去的;可是这一回,她却没办法再找到当年的心境去。 终究大金川之战,已是二十年了,那年的九爷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意气风发之时;可此时九爷已经年近五十了。 况且家中也才逢那些变故,便是铁人,心也碎裂了。带着这样的心情奔赴云南那般遥远的军营去……婉兮的心高高地悬起,有些扯着五脏六腑一般地疼。 “额涅……”小十五从外头走进来,给婉兮请安。 见婉兮失神的模样,小十五上来抱着婉兮的手臂轻轻地摇,“额涅怎了,身子何处不自在么?” 儿子的呼唤,叫婉兮回神。婉兮忙用力一笑,“没有,额涅是走神了。” 婉兮垂首瞧见小十五手里的一卷册子,不由得挑眉,“哟,你这是打哪得来的?” 第2598章 九卷36 暗下伏笔 那小册子乃是一本手抄的卷本,里头全是满文,且是地道的满洲老话儿,便是京旗人,因入关年头久了,许多人都不会说了的那种。 当中有些话,婉兮都看不懂。 婉兮大致翻了翻这一本手卷,见前后已经有了大约百十来句。 一笔一划的抄写已是用心,更何况这些话搜罗起来都不容易。 况且小十五是她和陆姐姐养大的孩子,她自己的满文已是半吊子,陆姐姐那边就更是基本不会,故此小十五在这方面是有些短腿儿的。而这些地道的老满洲话,就更绝非是小十五自己能学会的了。 “是教你清话的谙达,抄了送给你的?” 小十五入上书房念书,皇上给小十五安排的师傅是觉罗奉宽。 红带子觉罗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身份非普通大臣可比,婉兮想这位奉宽先生或许有记录下这些老话儿的本事去。 小十五却含笑摇头,孩子气地显摆,“是十二哥的!” . 婉兮有些惊讶。 惊讶的不是这手卷是永璂的。 因为永璂是那拉氏所出,是目下所有皇子里唯一出自老满洲部长世家的,有那拉氏的熏陶,永璂的清话本应是所有皇子里最好的。 婉兮惊讶的是,永璂会将这个给小十五看。 这本手卷里因记录的都满洲老话,故此其意义远非其他的手卷可比。 须知小十五在这一事上本是短腿儿,而皇上还一向重视满人传统,故此若以从前的永璂性子来论,永璂本来该巴不得小十五留着这个短腿儿去呢。 甚或,只要小十五这个短腿儿补不上,那将来宗室、觉罗们,乃至前朝的满大臣们,便都难以忘记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就都很难归心于小十五去。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这本手卷便可以说是永璂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对于小十五来说最要紧的东西。 ——永璂竟然肯倾囊而授了。 婉兮心底一热,抬起眸子来,眼圈儿已是红了。 她伸臂抱住小十五,“圆子告诉额涅,你与你十二哥之间,竟都发生了什么去?” 小十五却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呀。儿子是弟弟,十二哥是兄长,儿子不过以弟弟尊敬兄长之心,每日与十二哥共度罢了。” 小十五说来容易,可是自古皇家,反倒是手足之情才最难得啊。 婉兮拥住小十五,额头相抵,“好孩子,你知道么,你有一颗天性良善之心。” 这世上有太多自以为聪明的人,善用手腕,或者搬弄心计,总觉得这样才是制胜法宝。而良善之人总是看起来软弱,所以自古才会流传下“人善有人欺”之语…… 殊不知,上天有眼,总归会眷顾值得眷顾之人。反倒是那些机关算尽的,就算能赢得一时风光,可到最后却都是晚景堪怜了去。 终究在永璂和小十五兄弟之间,能真正护住小十五的,不是她和陆姐姐这样当额娘的,甚至都不一定是皇上……反倒只能是小十五自己啊。 . 皇帝谒陵归来,按着规矩,今年又是三年一期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 虽说宫里有这些叫人伤心的事,可是这规矩还得执行。 挑选出来的人,主要是为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指婚所用;皇帝只是应付着,给后宫里只挑选了一个,就直接叫放到语琴的宫里去学规矩去了。 语琴都是无奈,私下里与婉兮嘀咕,“皇上这算什么事儿啊,就选一个,还放我宫里去了~~我倒成了教引嬷嬷去不成?” 婉兮含笑不语。 颖妃一边哄着小十七冒话儿,一边也是笑,“咱们皇贵妃前儿才用那常贵人的事儿问过皇上一回,皇上心里还能没数儿是怎的?这便选了个新人也放到庆姐姐你宫里去,还不就是叫咱们主子娘娘放心去呢?” 婉兮轻啐一声,“呸,高娃,你又这么浑叫了。” 颖妃也是淘气,一个劲儿地叫,“主子娘娘、主子娘娘……如今皇贵妃为六宫之主,自然就是主子娘娘!” 小十七本来跟颖妃在那对话呢,瞧颖妃迭声说着这句话,便也跟着鹦鹉学舌,“主子娘娘”地叫开了。 婉兮伸手将小十七给抱起来,刮着鼻子,“你啊,就当一棵安静的小人参,不成么?” . 三月里,宁寿宫传来噩耗,温惠皇贵太妃还是没能熬过去,于三月十四日薨逝了,年八十六。 温惠皇贵太妃对皇帝有抚养之恩,皇帝一向侍奉甚孝。老皇贵太妃居宁寿宫中,如皇太后一般地尊养。 此时老皇贵妃去了,虽说八十六岁已是喜寿,可是皇帝也是伤心难诉。 三月十五日,皇帝亲赴吉安所奠酒;三月十八日,老皇贵妃的金棺要从宫内的吉安所送至宫外殡宫暂停,皇帝又亲临亲送。 近六十岁的人了,如此送别抚养过自己的老人家,在那金棺起落的浮光掠影里,看见的何尝不也是那已经等待在不远处的、属于自己的归路去。 这便伤心又多一层。 皇帝下旨为温惠皇贵太妃穿孝的是皇十二子永璂、皇次孙绵恩阿哥。 这已是乾隆三十一年、三十二年、三十三年,连续三年,永璂都是首当其冲的穿孝之人了。 在那拉氏死后,前朝不是没有王公大臣依旧对永璂抱着希望去,可是在皇帝这般连年的打压之下,宗室王公们也已明白皇上的心,便是再有不满的,也只能哑忍于心,不敢发声了。 . 四月里,又有一位前朝的嫔妃薨逝——雍正爷的马常在。 这位马常在家世不高,故此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只为答应;雍正八年一月晋为马常在。 这常在位,便也成了她最后的位分。雍正爷崩逝之后,再到如今的乾隆三十三年,将近四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依旧还是常在。 这位常在就连身后,也是一场悲凉。她的彩棺从宫里挪至田村殡宫之后,竟然长长地停了七年还没有入土为安。 七年以后,乾隆爷发现此事大发雷霆,惩处了大批官员,马常在的彩棺才终于得以入葬泰陵妃园寝。 这样的生前和身后,是一个身在常在位分的低微嫔妃的最为生动的写照了。 无家世、无宠、无子的后宫女子,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人在意。 . 因着这连续的哀戚,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一度的八旗秀女挑选之年,且以今年玉牒告成,故此皇帝在这一年里大封后宫。 五月二十一日,皇帝奉庆妃位下学规矩女子为平常在。 一个“平”字,可窥视到皇帝对于平定西南的心愿;又或者是这个新人在皇帝心中的观感和位置去。 六月五日,皇帝下旨,语琴晋为贵妃;容嫔封妃;常贵人晋为为嫔。 传旨后宫,婉兮自是欢喜,亲自赴语琴、容妃宫里道贺。 这一场进封,容嫔封妃倒不奇怪,因为她的身份,早几年已经享受了妃位的待遇去,宫里人私下里都已经开始称呼为“容妃主子”去了。 语琴能封贵妃,这是有些叫人意外的。终究语琴这些年从无所出,按说能封到妃位已是特恩。如今却能封到贵妃,前朝后宫心下便也都明白,这自是因为抚养了十五阿哥的缘故。 虽不是亲生,却是自幼抚养皇子。且这位十五阿哥身份贵重,养母封贵妃便也是情理之中了。 叫众人不能不小心的,自是常贵人的封嫔。 终究她才进宫两年,且又是皇太后一门所出,在位分上这便已经开始攀升了,自是语琴与婉兮之前所担心过的。 倒是婉兮垂眸笑笑,“好歹去年皇上秋狝之时翻了她的牌子,也别让人家虚担得宠的声名去不是?皇上给晋位,这便自能坐实了得宠去,那也是好事。” 倒是婉嫔超然而笑,“皇贵妃说的是,这后宫啊总得有新旧更替,总不能永远静水无澜去。如今咱们年岁都大了,是得荣着后宫里再有些新人得宠才好,若此才能符合天子雨露均沾之责不是?” 婉兮回眸,含笑向婉嫔点头。 稍后礼部那边又送来常贵人封嫔的封号,乃为一个“顺”字,常贵人从此便是顺嫔了。 以顺嫔的家世出身,皇上给了这么个封号,倒是叫后宫都有些意外。 顺者,从也。 颖妃也是觉着有趣儿,直道:“以皇太后的心思,未必不是期望顺嫔能够领袖后宫呢,又如何变成了个顺从的去?” 语琴轻哼一声,“照此来说,我忖着,汪氏跟两个钮祜禄氏之间的这一场争斗,就还没完。” 语琴果然猜对了,在顺嫔封嫔三天之后,皇帝就下旨,将永常在也晋位为贵人。 可是却又不给永贵人一人专美,就连兰常在也跟着一同重又封为兰贵人了。 语琴都笑,“哎哟,瞧这热闹的。从此这后宫里啊,倒是她们三人的戏台了。且看你方唱罢我登场,终究谁人能霸住戏台去?” 婉兮淡淡转眸,“咱们功成身退,也自唱不动了,且拢着咱们的孩儿,悠哉看戏罢了。” . 这一年皇家终于又有添丁之喜。 三月,翠鬟终于为八阿哥永璇诞下长子绵志来。 紧接着,福铃也为十一阿哥永瑆,诞下长子绵懃。 永璇和永瑆为一母同胞,这一下淑嘉皇贵妃在天上同年便得了两个孙儿去,想来必定欣慰十分了。 永瑆那边倒好说,一切自有舒妃和九福晋进宫照应着。永璇这边得来孩子不易,又是翠鬟所出,偏翠鬟母家低微,不能在宫中陪伴,婉兮便亲自叫小七和啾啾一起过去,隔三差五探望一番。 七月又要秋狝了,要提前预备些皮子,赶制些冬天的衣帽去。 婉兮叫玉蝉多拿了几块猞猁狲出来,又拿了银子给听差苏拉们,出外置办了几块普通些的雪兔、野兔的皮子回来,统交给小七去。 小七先前不解,“这几块皮子哪里是能给我小侄儿穿用的?” 尤其雪兔和野兔,这皮子太普通了。 婉兮垂眸含笑,“不是给小皇孙的,你将这个交给你八哥,或者八嫂去,就说翠鬟得了这个大喜,也该往北边送一份心意去。” 小七虽说有些愣,不过随即双眼便是一亮,“额涅!——额涅你难道是说……?” 婉兮含笑摇头,“我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用与你八哥和八嫂说去。他们若明白,自然能办得明白;若他们不明白,你只管将这皮子拿回来就是。” 永璇和永瑆都得了这样的喜事,淑嘉皇贵妃的母家自是要进宫贺喜。 此时淑嘉皇贵妃的几个兄弟都在内务府为官,尤其是金简,虽此时官职仍只为主事,可已显示出渐渐得用的势头来。 这东西交给金简去,相信金简自有法子传递到打牲乌拉处那边去。 . 也就在这一年,官学生和珅与英廉的孙女冯氏完婚。 因了英廉与语琴母家的一场渊源,这些年来英廉照应陆氏一门颇为用心,且今年偏巧是语琴进封贵妃的大喜日子,语琴便也备了一份恩赏,以禄常在的名义赏给英廉去了。 英廉接了恩赏,从那礼单上就能瞧得出来,这绝非是禄常在能拿得出的,心下自然明白是庆贵妃所赏。 英廉自是高兴,这便将那些恩赏一件没留,一股脑都赏给了和珅与孙女冯氏两口子去。 庆贵妃是今年新封,和珅也自知道,看岳祖父能高兴成这样,便也含笑道,“玛父与庆贵妃母家情谊深厚,孙婿来日若得晋身宫中伺候,孙婿也一定恭敬伺候庆贵妃主子去。” 英廉以数十年官场经验,低声道,“庆贵妃和禄常在两人倒是罢了,你尤其是要好好儿伺候庆贵妃抚养的十五阿哥……” . 十月,皇帝从热河秋狝而回,行庆贵妃、容妃、顺嫔的册封礼。 命大学士公傅恒为正使,内阁学士塔永阿为副使。持节册封庆妃陆氏为贵妃。 册文曰:“朕惟襄化理于宫闱,专资淑德,耀恩光于袆翟,递进崇阶。既珩度之丕昭,宜纶音之载锡。尔庆妃陆氏,秉姿淑慎,表范温恭,兰掖承欢,奉慈徽而有恪,椒庭佐治体朕志以无违;柔嘉式九御之班,已夙勤于表率。令则协四星之位,应晋被夫褒荣。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贵妃,尚其赞宣内职,弥扬象服之华,懋敕芳仪,永荷龙章之重。钦哉。” 命大学士尹继善为正使,内阁学士迈拉逊为副使。持节册封容嫔霍卓氏为容妃。 册文曰:“朕惟袆褕著媺克襄雅化于二南,纶綍宣恩,宜备崇班于九御。爰申茂典,式晋荣封。尔容嫔霍卓氏,端谨持躬,柔嘉表则,秉小心而有恪。久勤服事于慈闱,供内职以无违,夙协箴规于女史。兹奉皇太后慈谕,册封尔为容妃。尚其仰承锡命,勖令德以长绥,祗荷褒嘉,劭芳徽于益懋。钦哉。” 册封顺嫔的正使则为大学士陈宏谋。 册封礼成,三人一齐到婉兮面前行礼。若此,后宫里便又奠定了一中宫、一贵妃的格局。婉兮之下仅有语琴一人,至此便是循序渐进,能“威胁”到婉兮的,也唯有庆贵妃语琴一人才有资格。 而语琴之所以能登上贵妃之位,自是因为抚养小十五的缘故。这后宫里,倒是头一回出现中宫与贵妃姐妹情深、再无争斗的局面去。 . 庆贵妃行册封礼,英廉为陆家所在佐领的职官,也要进宫行礼庆贺。英廉便以自己与和珅两人的名义,格外为语琴备了一份厚礼。 和珅本就是官学生,在宫里咸安宫官学念书,故此也方便宫中行走,英廉这便安排和珅进宫送礼。 和珅虽进不了内廷,却在宫门外值房见了语琴宫中的总管太监桂元。 桂元是给英廉面子,这才是亲自来见一个小小的官学生。但是一见面,桂元也不由得上下好好儿打量了和珅两眼。 待得回宫,到语琴面前呈上礼单,便也笑道,“……进来送礼的那位,是英廉大人的孙女婿。哎哟,长得当真是一表人才!英廉大人果然没挑错,真给自己孙女儿挑了个好女婿去。” 桂元是什么眼力,能叫桂元都要正正经经夸赞一番的人,必定不是凡品。 “以‘珅’字为名,也为玉。能用这样名字的人,若也能相貌如玉,倒是与皇家有缘。”语琴垂首道,“我听说,这个和珅也是出自钮祜禄氏的。” 桂元伺候语琴这些年了,如何不知道主子这是忌讳什么呢,这便含笑回话,“和珅虽说也出自钮祜禄氏,可是与皇太后家却不是一家儿。” 语琴点头,“我知道了。将礼单也给你禄常在小主儿呈过去,瞧她喜欢什么,凭着她先选了吧。” 小十五去给容妃和顺贵人行礼回来,见了这隆重的礼单也不由得好奇地问,“谁给额娘送来这么重的礼?” 语琴摇头,“不问也罢,总归你未必认得。” 小十五却认真看着语琴的神色,“可是儿子瞧着,额娘却不欢喜。” 语琴轻叹一声,“俗话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送这么重的礼进来,我倒不觉着是好事儿。” 小十五跟着桂元又遛跶到禄常在配殿去,却见禄常在见了礼单,却是笑逐颜开的。 小十五偷偷缠着桂元问,“谙达告诉我,送礼的人是谁?” 桂元悄悄跟小主子眨眨眼,“内务府英廉大人。那也是在户部任职的,是把赚银子的好手!” 小十五皱了皱眉,“身为户部和内务府官员,赚银子也是为朝廷赚,他自己又是如何积蓄下这样多的私产的?” 桂元吓得可不敢再说了,只是小心哄着小十五,“那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小十五却垂下眼帘,“今年温惠皇贵太妃薨逝,四月间皇阿玛查问宁寿宫银两不清之事,我听说就一个宁寿宫的总管太监龚三德,就积下四万三千余两银子的私产去!” “这些当奴才的,家产过丰,必定是贪占来的~~” 这案子是一众总管内务府大臣办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上还有皇六子永瑢,小十五虽说年纪小,可是这话儿也是从六哥那边听来了。 如此数额巨大,叫此时虚龄九岁的小十五,便对这样的奴才充满了痛恨去。 永瑢他们也都说,这帮奴才敢这般胆大妄为,不过是欺负老皇贵妃年岁大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家是当真有些健忘、糊涂了去,对自己宫里的金银、人参、布料、首饰各账目,心下都没准数儿。 “这样公然欺瞒老人家的奴才,就更可恶!”小十五握紧了拳头去。 自小以来,凡事宽和的十五阿哥,这还是第一次在奴才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倒叫桂元心下都是一紧,忙跪倒道,“小主子放心,奴才万万不敢!” 小十五缓缓点头,“皇阿玛自也容不得这样的奴才!” 不仅宁寿宫这一班太监们全都给予严惩,就连已经死了的都从坟里给刨出来,将碎骨头渣都给扬了去;就连前朝胆敢贪墨的大臣,即便是慧贤皇贵妃的亲兄弟高恒,也被皇帝论斩。 彼时,九爷傅恒也曾想为高恒求情。或许九爷以为,因为高恒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皇上便是看在慧贤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会对高恒手下留情些,至少死罪换成活罪去。 可是那一日皇帝却冷冷望住傅恒,问他:“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犯法,朕要因慧贤推恩宽贷了高恒去;那若有朝一日,是皇后的兄弟犯法,朕是不是也要同样宽贷了你的罪去?!” 皇帝此言是恨极了高恒的贪赃枉法,只是九爷听后,一时之间却也忽觉心下一片灰烬了去。 皇上杀伐决断,恩怨分明,从不会因为是后宫里哪位皇后、皇贵妃就罔顾了法纪去。 慧贤皇贵妃的兄弟、父亲如此;那身为孝贤皇后的兄弟的他……也是如此啊。 也是在这一年,也是因为两淮盐政贪赃枉法之事,纪昀纪晓岚身为皇帝身边的侍读学士,却向两淮盐政卢建增通风报信,被皇帝查知。纪晓岚被革职,发配乌鲁木齐。 第2599章 九卷37 待嫁 君臣相伴这些年来,这几乎是皇上头一次对傅恒如此冷硬。 傅恒虽说明白,皇上这不是冲他来,是皇上痛恨那些贪官污吏。 他自己也有错,错在还为该死的高恒向皇上说情。皇上最恨官官相护、结成朋党,当年的张廷玉、鄂尔泰两大集团便是最大的前车之鉴。 只是,终究是意难平啊~ 傅恒心下沉郁,朝中府中无人能诉,也唯有与赵翼的书信往来里,略纾胸臆。 赵翼在回信中也感慨道:“一向以为,皇上会因对宫中哪位主子的宠爱,而提拔重用她们的父兄家人。忠勇公爷您府上如此,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如此,淑嘉皇贵妃母家金家也如此;在这些身为高位的主子母家里,反倒是皇贵妃主子母家有些例外。” “以皇上对皇贵妃主子的情分,皇上却并未给皇贵妃主子的阿玛清泰、兄弟德馨多高的官职去。清泰大人这些年来一直掌管饽饽房,而德馨也只是管着内务府的缎库而已……原本卑职当真有些不能理解去。” “可是如今看来,卑职反倒觉得皇上这才是一种保全——虽无高位,却都在身旁,清泰大人亲自顾着皇贵妃的吃食,德馨则自管着皇贵妃的衣冠……虽无高位,却也无风险。” 傅恒展信读罢,也是眼角潸然。 都说他家是外戚里恩泽最重的,可是从二哥傅清,到侄儿明瑞,以至于自己的儿子福灵安……全都在这份“恩重”的名头之下,惨死沙场; 慧贤皇贵妃母家高家,更是老父曾经陪绑法场,险些吓死;接下来这又是亲兄弟被问斩…… 这些所谓的煊赫,所谓的高位,带来的论到最后,又剩下了什么去? 便是他兄弟、父子、叔侄得到的功勋和爵位一大堆,那又如何死能带去的? 傅恒要酒,当晚酩酊一场。 借着醉意,哭过笑过,唯有一事欣慰——皇上他,真的是将九儿护得好好的。 除了九儿之外,皇上他却是能将前朝任何一位大臣、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全都能豁得出去的。 只要皇上能护住九儿就好了,那他就可再无后顾之忧。 来日自可披坚执锐冲上战阵,一往无前,再不用回眸而顾。 . 乾隆三十四年正月十六日,刚过完正月十五,还依旧在上元节的喜气儿里,皇帝下旨:“大学士忠勇公傅恒,前往云南经略军务。今择于二月二十一日起程。所有应行事宜,各衙门察例办理。” 继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战后,傅恒又将远赴战场,为朝廷再打一场泥沼之战。 父子命运相连,在继去年皇帝下旨以傅恒为云南军务经略之后,四额驸福隆安便被加兵部尚书衔;而此时皇帝下旨命傅恒远赴云南,便也立即下旨,叫福隆安署理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帝已是暗示,所有傅恒离去留下的职位,都会交给福隆安来承继,也可令傅恒安心出京而去。 缅甸之战,又如曾经的大金川之战一样,朝廷已经被迫入绝境,只能胜不能败;偏朝中其他大臣俱不中用,皇帝唯有再度派出傅恒这张最后的王牌。 傅恒此行意义重大,故此皇帝更是恩泽独施:赐经略大学士公傅恒,御用盔甲各一。 从前都说武将最高的荣誉是御赐黄马褂,可是在这御用盔甲之前,已是变成了普通。 皇帝接着又决定,将在太和殿,为傅恒出征颁赐敕印。 几日后再命福隆安加一项署理藩院尚书之职。 皇帝给傅恒、福隆安父子的恩遇,已近极致。 傅恒来不及欢喜,心下反倒更为沉重。他明白皇上的心,他此次平缅甸,便已经没有回头路。 若能德胜,自可班师生还;若不剩……他也只能如二哥傅清、侄儿明瑞一样,将自己这条命留在沙场上,以报君恩。 .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不难;他甚至从去年被任命为经略之后,心下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将家中已经安顿好了,长子福隆安已堪大任;就连那猴儿似的麒麟保也成家立业,越发稳重了,女儿福铃已经诞下了小皇孙去……他已心满意足。 唯一的一个不敢言说的期盼,或者说遗憾,还是……生了贪念,总想在临去之前,再插翅飞进宫墙去一回,去再看一眼,那三十年来无法忘记的人儿啊。 九爷的心事,终是瞒不过九福晋去。 多年夫妻相伴,九福晋不舍丈夫之余,却也还是想让丈夫安心地走。 次日一早,她便递牌子求进宫。 九福晋自是有合适的理由:给姐姐舒妃请安,再去看望刚出生的小外孙。 皇贵妃为六宫之主,兰佩所递的牌子自是被呈到婉兮面前来。 婉兮毫不犹豫便翻了九福晋的牌子,心下也是涟漪不断。 到了日子,九福晋进宫给婉兮行礼。 一张口,九福晋便要落泪。勉力忍住了,竭力含笑道,“奴才这些日子身子也有些不好,脸上又是副苦相,这才不敢进宫给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按着坐下,“我何尝不明白?所幸麒麟保长大懂事,你身边也自有福音相伴……你依旧是儿女两双全。” 九福晋原本诞下两儿两女,长子福隆安,次子福康安;长女福音,次女就是刚刚夭折的那个小女儿……原本是子女凑足了两双的,如今却还是四角失了一去。 九福晋含泪点头,“皇贵妃主子说的是。虽说幼女去了,却还有福铃,那奴才依旧还是有两儿两女,奴才应当知足。” 说过了这些寒暄的话去,九福晋还是深吸口气,扬眸望向婉兮,“不瞒皇贵妃主子,九爷他……近日心事惴惴。奴才当着主子便也不说那些绕弯子的话了,奴才觉着是九爷临行之前,想当面向主子拜别。” 婉兮心下何尝不是为了此事,也酸涩了良久去? 只是…… 婉兮抬眸望住九福晋,却终究还是含笑摇头,“不,兰佩,他不必见我,有你为他送行,已是足够。” 婉兮说着叫玉蝉拿出一串香珠来,“听说云南那边瘴气深重,这香珠是香药搓成,请九爷带着,权且防瘴气一用吧。” 九福晋下意识微微那么一顿。 婉兮瞧见了,淡淡而笑,“这香珠所用的香药,是啾啾亲自选的。里头有不少是容妃的母家从西域带来的,咱们内地没有,且俱都是干燥除湿的效用;搓珠子的,是小十五和小十七;而这香珠上的络子,是莲生她亲手打的。” “无论于国于家,九爷既是功臣,又是孩子们的舅舅。他们也都想尽一份心意,还请你和九爷不要嫌弃他们手艺的粗拙。” 九福晋心下一颤,不由得跪倒在地。 是她终究做不到全然大气啊…… 其实她何尝不心疼九爷,她为了九爷已经递牌子进宫来了!只是,只是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心眼儿了。 九爷出征在即,那缅甸的战场上那么可怕,已经吞噬了她傅家一个儿子、一个侄儿去,她怎么能不担心九爷的安危呢? 所以她就更加要在意,九爷这一走,心里最放不下的人,究竟是谁啊。 她与九爷这些年的夫妻,她只想要这一次,希望在九爷心上分量最重的人,是她啊…… 可是皇贵妃如此的大度,竟是早已都完美地预备好了,倒显得她自己那样的小气和不堪了。 同样是女人,她这几十年来与皇贵妃相比,终究还是有些地方,怎么都比不上去。 婉兮亲自起身,将九福晋给扶起来,“兰佩你一定要转告九爷,九爷此次为国出征,咱们所有人的心,都陪着他一路同行。” 二月,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赐傅恒和出征将士宴,为傅恒送行。 带着为国征战的坚决,却也带着不舍和遗憾,傅恒率军而去。 . 九爷走时,婉兮神色平静,可是到了三月里,婉兮还是病倒了。 归云舢对婉兮说,只是开春了,皇贵妃偶然春寒罢了,不打紧。 唯有到了皇帝面前来,归云舢才不敢隐瞒,坦言皇贵妃是多年生育已损元气,诞育小十七时已是用人参吊着;又执掌后宫,心力交瘁所致。 皇帝听罢也是大痛,放下京中诸事,三月初七从圆明园起銮,带着婉兮巡幸汤山行宫、盘山行宫。 汤山行宫是距离京中最近的有汤泉的行宫,如当年那拉氏所去的热河附近的汤泉行宫一样,可以作为疗养之所。 而盘山行宫则在天津附近,为避暑山庄之外的第二大行宫。山水宜人,可远离京师宫中的焦虑之忧。 这样的安排,自是可先泡汤泉疗养,待得病愈再赴山水之间陶冶放松。正是身心皆疗的法子。 最难得的是,皇帝这一次出巡,并未奉皇太后圣驾同行。 这是罕见的。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几乎每一次出巡,都必定要奉着皇太后一起;便是近几年的木兰行围,皇帝不带着皇太后了,可也还是照样先奉着皇太后出京,让皇太后驻跸在避暑山庄里。 . 皇太后对此也有小小的失落。 “想当年,康熙爷是奉着孝庄文皇后赴汤泉行宫,是为孝庄文皇后疗病;咱们这位皇帝啊,倒是极少去这些汤泉,这一回终于去了,却是不带着我的~~” 皇帝和婉兮不在宫里,小十五却是在的。 小十五每天都来给皇太后请安,还说是替皇阿玛、皇额娘如此。 也是因为小十五在眼前,皇太后才忍了,没直接说到婉兮头上去。 小十五听完老太太的抱怨,倒是垂首一笑,“孝庄文皇后老祖去汤泉行宫,那是因为老祖她生了病呀;皇玛母身子骨康健着呢,连孙儿都比不上,那自然就不用去泡汤泉了。” 皇太后无奈地笑,伸手拢住小十五,“哎哟,瞧瞧我们圆子这张巧嘴儿哟~” 陪在皇太后身旁的顺嫔、永贵人和兰贵人,自都是抬眸瞟一眼十五阿哥,却无计可施。 谁让她们自己并无所出呢,对于这个年岁的老太后来说,自是孙子比嫔妃更金贵。 这回皇上进封庆妃为贵妃,皇太后自也是不愿意。庆贵妃根本是江南汉女,便是母家后来也入旗了,那都是进宫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儿,在之前的年月里,庆贵妃就是纯纯的汉女。 这样的出身,再加上从无所出,凭什么就能进封贵妃去了? 可是皇上却为庆贵妃据理力争,一来前头已经有了皇贵妃的例子去,二来庆贵妃如今抚养着十五阿哥呢。便是皇上的话没叫皇太后立即就点头,但是十五阿哥来替庆贵妃求情,连着好些天到皇太后跟前来,又是磕头又是亲自伺候皇太后洗脸梳头的,倒叫老太太的心就硬不下去了。、 老太太年岁大了,便是还能跟皇帝儿子绷起脸来,却是在小孙儿面前严肃不起来了。 如今后宫里的小皇子,就十五阿哥、十七阿哥这么两个。总归都是皇贵妃的孩子。 老太太不论喜欢哪一个,都只对人家皇贵妃有利,旁人又能有什么法子去呢? 婉兮与皇帝赴汤山行宫、盘山行宫休养期间,正逢亲蚕之礼。 语琴以贵妃位分,终于得以代替行礼。 . 三月十六日,皇帝带着婉兮归来。 婉兮原本也不是大病,经过数日的排遣疗养,回到京中已是痊愈。 因汤泉水之功,语琴等人都说婉兮回来后,面色润泽,连从前小小皱纹都平复开了。 婉兮自是承情,也不否认,自都说那汤泉水是真的好。 只是婉兮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伤感已经深植于心底,无论是多么温暖的唐泉水也无法尽数涤尽的。 只是她相信九爷在西南,一定能够奏凯;再者,她没有时间过多沉湎于伤感之中,因为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亲力亲为。 除了后宫诸事,自然还有自己孩子们的事儿。 皇上已经给了口信儿,说小七明年就将正式厘降。 今年已经到了三月,留给婉兮来帮女儿筹备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 三月二十四日,傅恒已经抵达云南。 从四月开始,傅恒开始亲自向皇帝奏报西南军。皇帝自是最信任傅恒的奏报,有这样一个放心的人在西南亲自督军,皇帝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终于可以暂且将心思从武备上挪出来,放回文治上去。 接下来就是科举殿试。 今年这一科皇帝命大学士刘统勋、陈宏谋,吏部侍郎德保、户部侍郎英廉,兵部尚书陆宗楷,刑部尚书蔡新、侍郎钱维城、张若溎,工部侍郎曹秀先几人,为殿试读卷官。 英廉从一个内务府职官,到户部善于赚银子的能臣,今年也一举成为了殿试的阅卷官。 不过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他的孙女婿和珅也正于今年这一科参考,却可惜没能等到借助英廉之力,就先期已是名落孙山。 . 和珅出师不利,回到家中也是难掩郁闷。 福晋冯氏来劝慰,和珅握着福晋的手,万般惭愧道,“若是其他年份倒也罢了,今年偏赶上祖父为殿试阅卷官,我却竟然没有考中。” “想来祖父必定希望能在殿试的卷子里看见我的名字,可是我却叫祖父失望了……” 冯氏是英廉的孙女,从小因为父母早亡,故此由祖父亲手抚养长大。祖父怜惜她从小没有双亲,对她几可说是娇生惯养。 可是冯氏并不娇气;也因为从小失去父母,性子反倒更温柔、体贴。 冯氏这便反过来宽慰和珅,“爷又何必遗憾去?若是爷进了殿试,那我祖父非但不能读你的卷子,反倒要回避。” 和珅拍拍福晋的手,聊表感谢,可是眼色却依旧阴郁。 “福晋说得对,我自想到了回避之事。可是我自己的学识我自己清楚,我的卷子答的我自己心下更是有数……我不至于名落孙山才是。” 冯氏也是蹙眉,“那依爷看,这是什么缘故?” 和珅叹口气,“怕就是这回避的缘故。不是祖父要回避,而是其他早有官员发现了我与祖父的关系,或许有人不想叫祖父得益,这便直接将我在殿试之前就先排除在外了。” “会是谁呢?”冯氏也跟着有些担心。 和珅垂首细想,“我是咸安宫的官学生,报名参考自走的顺天府。而此时因忠勇公赴云南经略军务,京中多有物资发往云南。皇上为免有人从中耽搁,这便命忠勇公之子、四额驸福隆安暂管顺天府事务。” “爷是怀疑四额驸,故意为难?”冯氏吓了一跳,“可是我祖父当年却也算是忠勇公提拔起来的人。” 当年语琴母家入旗,是傅恒亲自去办的。九爷亲自选了英廉所领的佐领下,嘱咐英廉照应陆家。 和珅想想倒也点头,“我只是一猜,并不能作准。” 此时的和珅还不知道,若敢年后,他与傅恒一家也结下了恩怨。 这些恩怨直至生死。 . 这一年和珅在科举上虽出师不利,可是他却幸运地生在一个世代簪缨之家。 他的家族因祖上立军功,曾经为家族争得了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正三品)。 和珅在这一年因年满虚龄二十岁,二十岁可为承袭世职的年岁。故此和珅通过考试,得以承继了这个世职。这个世职在他家族,到他这儿,已经是世袭了五代。 虽说科举不中,可是和珅还是终于凭借家族的祖荫,正式谋得了一个出身。 二十岁的和珅,正式登上了大清的历史舞台。 他以年轻之姿,走上历史舞台之时,正是九爷傅恒远离京师,都师云南之时。 历史,仿佛都给和珅留下了一条夹缝。 而这一年,也是因傅恒远赴云南,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被皇帝派给诸多差事之外;作为九爷的嫡次子,福康安也一点一点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去。 继两年前授三等侍卫,乾清门行走之后,这一年福康安又被擢二等侍卫,在御前行走。 俗称也就是“二等御前侍卫”了。 福康安领先一步,已经先到了皇帝身边去,等着两大宠臣会面的那一天。 只是这会子福康安还不知道其后将走来一个和珅。他此时在御前,先要经历一番撕扯的心痛去。 这心瞳,一边是牵挂五旬的阿玛在西南的情形;另外一边,则是总要眼睁睁看着宫里在为小七置办妆奁。 若他不是侍卫,或者不是御前的侍卫,他倒是能远离内廷,想听见有关公主的事情也不能;可惜他偏在御前。 又或者说如果他的家族能远离内务府,不知道内务府为小七都制备了什么,也能好些——偏他父亲傅恒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而阿玛离京后,这个职务又由兄长来署理。 他就这样一日一日小心翼翼地行走御前,却又躲不开、藏不住地,一日一日被小七即将出嫁之事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 因满人家重视女儿,故此满人有“厚嫁”的传统。也就是说女儿出嫁,陪送的东西特别的多。 公主厘降就更是如此。而该陪送什么,准备的妆奁也因公主的名号不同,而有差异。 婉兮和内务府为小七置办妆奁,自然也是该按着和硕公主的品级来准备。 和硕公主下嫁妆奁定例:陪给嵌东珠九颗朝帽顶一个,嵌松石、珊瑚垂珠软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两颗金佛一件,嵌东珠一颗、松石一块凉帽后金花一枝,嵌东珠七颗金项圈一围,嵌东珠九颗金箍一件,每须嵌小珠一粒金花二块…… 此外还有包头、布料、皮袄、牙刷、胭脂、抿子、木梳、箅子、包袱皮、箱子、毡子、浴盆、衣架、桌子、镜套镜架等等、等等物品。 另还有陪嫁的活人,嬷嬷、嬷嬷妈、二等女子三名,三等女子四名、陪嫁户口男女人等…… 几乎是一个女子到了婆家,生活里所用的一切都有陪送。足以叫公主到了额驸家,衣食无缺。 光准备足这些,婉兮就够从早忙到晚。更何况小七是她长女,凡事更要用心,这便一直要忙到很晚去了。 可是就这样,皇上还不满意。 第2600章 九卷38 只想寻最好的 内务府呈进的几次关于陪送物品、修建公主府的折子,竟然都被皇帝给打回来了。 几位总管内务府大臣六阿哥永瑢、福隆安和金简等人,都猜不准圣意,几次被皇上将奏折打回,已是快要疯了。 几人商量一下,还是决定来问问皇贵妃的意思。 一来七公主就是皇贵妃所出,二来皇贵妃更能体察皇上的心意。 这事便由福铃来宛转禀与婉兮。 婉兮这是头一回为女儿操持婚事,当娘的已经够焦虑,此时就更觉得头大。 福铃瞧着婉兮沉默不语,小心道,“原本我哥哥尚四公主,我家里也是筹办过一回公主厘降的喜事的。这回又是我哥哥亲自筹办七公主此事,原本是应该轻车熟路才对。” “却怎么都没成想,皇阿玛却将预算的折子给打回来好几次……别说六皇兄、哥哥、舅舅她们迷糊了,就连媳妇我也迷糊了呢。” 对着福铃,叫婉兮就如对着篆香一般。婉兮倒也松口气笑道,“这会子我可真想念你额涅。她年轻的时候儿,最是一把利索泼辣的好手儿。若她能在跟前,我就可以求她助力了。” 福铃笑起来,“单凭皇额娘传召,我额涅自是巴不得能天天进宫来伺候在皇额娘身边。” 婉兮轻叹一声,“你家里自都等着你阿玛的信儿呢,她与你额娘在一处,两人才能互相有个陪伴,也好凡事都拿主意。” 福铃心下也是一颤,垂首不语。 九爷到云南之后,写家书回来,说到了与副将阿桂等人的意见不合。 傅恒与副将军阿桂、阿里衮及伊犁将军伊勒图等人商议出兵时间及行军路线。诸将以缅地多瘴,建议霜降后出师。 傅恒却觉得:以往拘泥于避瘴,秋后才行,致敌有准备,且须坐守四五月,既糜粮饷,又使军心松懈,应乘军初至,及其锐而用之。 傅恒太明白皇上的心。缅甸之事,朝廷已经陷入泥沼太久,皇上希望速战速决,早得捷报。故此他不能再在云南当地干等数月之久。便是要冒瘴气的险,他也要一试。 婉兮知道福铃这是担心阿玛,便忙笑道,“好啦,此时你尽管交给额娘就是,额娘这就去问你皇阿玛的圣意。” 婉兮一来是不想叫福铃忧心,二来又何尝不是她自己也不敢提西南之事? 天儿渐渐热了,听说越是到天热的时候,西南那片林子里的瘴气就越是严重。福灵安就是死于瘴气之病,九爷年岁又大了,是否能抵御得住,婉兮一想便是忧心。 福铃这才放心,起身行礼告退。 婉兮捉着福铃的手问,“永瑆他待你可好?” 福铃含笑点头,“皇额娘放心,阿哥爷他待我甚好。” . 婉兮晚上等到皇上来,见皇上神色之间隐有笑意,倒叫婉兮也放下了心。 “爷这是乐什么呢?”婉兮亲自为皇帝满上酒盅,含笑递过来。 皇帝点头,“猜,小九这会子在西南干嘛呢?” 婉兮垂首,清浅的笑,“爷又难为我。两军阵上的事儿,我哪明白呢?” 皇帝夹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嘎巴脆地嚼完,又啜一口小酒,盯着婉兮笑。 “他没干两军阵上的事儿啊~~爷这才叫你猜的。” 婉兮自是摇头,“那我也猜不着。” 皇帝拊掌轻笑,“他当樵夫,伐木呐!” 婉兮也是怔住,“忠勇公这是要做什么?坚壁清野,将林子都砍了,好能看清匪徒阵势不成?” 婉兮这话是从朝廷剿乌什之乱那学的,当年乌什城外就是一片密林,从远处根本看不清哪是城池,叫朝廷的大炮都不知该往哪儿打。彼时朝廷大军的因应法子,就是先伐木,再开炮。 皇帝却笑着摇头,“现学现卖……可惜错了!” 原来傅恒三月抵达云南,四月到永昌、腾越察看情况,着手进行战前准备。他得知缅军防守“专恃木栅”,而“清军向来用寻常枪炮攻取,无济于事”,就“访闻茂隆厂一带有善造大炮之人,将来进兵时兵弁各带铜、铁一斤,遇攻栅时随时暗铸大炮,出其不意”。 他还聚集众将,商讨进兵方略。鉴于过去明瑞将军专由陆路进兵,缅方得以集中兵力防御,而遭败绩的教训,傅恒决策水陆三道并进。 因缅甸都城阿瓦在大金沙江以西,若由东路锡箔江进,则阿瓦仍隔江外,于是定议一路由戛鸠江(亦名兰鸠江,或槟榔江)出河西,取道孟拱(今缅甸密支那之西)、孟养(今缅甸密支那),直捣阿瓦,此为正师;一路由伊洛瓦底江东岸,经孟密(今缅甸杰氻)夹江南下,这是偏师:另一路则由伊洛瓦底江水路,顺流而下,先造船于蛮莫(今缅甸八莫),以沟通前两路军的联系,壮大声势,并兼及供应两军所需。 但是要实现水陆并进的方针,首先要解决船的问题。 其实早在傅恒未到云南之前,皇帝就曾有造船的打算,并派副将军阿里衮去经办此事。皇帝与九爷在此事上,又是君臣一心、不谋而合。 但可惜阿里衮以“边外峡行湍险,舟楫不通,沿江亦无办公所奏止”。随后,傅显与佐三泰又奉命前往察勘实情,“所言与阿里衮等同”。这样,造船之事只好暂且搁下了。 傅恒抵云南后,详细地察询当地居民,获知蛮莫附近的翁古山树木较多,而位于此山旁边的野牛坝,气候凉爽无瘴气之害,是建造船只的好处所,于是傅恒就派遣傅显督工运料,并令湖广未的工匠造船。 婉兮于军事所知不多,只是觉着放不下心。 “依着爷看,忠勇公此计能奏效么?” 皇帝点头,“小九如此安排,并非是他贸然行事。小九的这个方略,有其来源。” “曾经元朝攻缅,由阿禾、阿昔二江前往,大致为今之大金沙江。以前鄂宁(云南巡抚)说腾越的银江,下通新街,南甸的槟榔江,流注蛮暮,两江皆从万山中行,石块层布,舟楫不通。如于近江地方造船,运至江边,顺流而下,直抵阿瓦,既快又可省粮运,师期亦较早一二月,缅人必无暇设备。再以一队流江而西,取木梳,如此,缅不足平也。” 婉兮仔细听罢,虽说不敢说对错,不过也觉若是从水路进攻,或可躲过山林中的瘴气,倒也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婉兮这便悄然松一口气,只希望九爷在云南能够万事顺遂,早日奏凯,班师还朝。 陪着皇上说完了九爷的事,婉兮趁着皇上高兴,眸光轻转,抬手托住自己的下颌。 “爷瞧瞧我,看我这些日子可瘦了?” . 见婉兮这又是主动撒娇,皇帝也轻笑出身,伸手过来轻抚婉兮的面庞。 “是瘦了。是打哪件事上瘦的?” 皇帝说着挪过来,与婉兮从隔桌对坐,变成了并肩依偎。 “……是为相思瘦?” 婉兮轻啐一声,垂首笑开,“瞧爷,这么悬心西南的战事,却还有兴致来欺负人~” 皇帝轻笑,搂住婉兮,“西南战事再要紧,也不耽误爷想欺负你~” 皇帝将婉兮的下巴颏儿抬起来,就这么叫婉兮打着横儿,亲上了她的唇。 直到婉兮的脖子都快扭着了,实在坚持不住,这才喘着大气儿躲闪开。 皇帝索性将婉兮拖过来,置于膝上,“既然瘦了,那爷抱着就更不累了。” 两人都没顾得酒膳,叠坐着在炕上腻歪了好一会子。皇帝那一壶酒,倒有小半壶都嘴对嘴地喂给婉兮去了。 婉兮有些上头,说话便不那么谨慎了,这便酡红着脸颊,举拳轻捶皇帝肩膊。 “爷也忒能折腾人!莲生的婚事,爷也不给个准话儿,总只是这么不行,那么不行的,爷这是要做什么呢?难不成,是要故意难为人么?” 皇帝自知理亏,心虚地一笑,“咳,爷哪儿是故意难为你们去啊?明年可是爷的六十大寿,爷赶在明年叫小七厘降,怎么能不更慎重些去?” “爷六十大寿嫁的女儿,必须跟平常年份嫁的女儿不一样。故此你跟着内务府他们一起翻过去和硕公主厘降的陪送定例来预备,爷哪儿能觉着够用呢?” 皇帝说到六十大寿,婉兮这才清醒了点儿。 天,是啊,明年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了! 按着常人的寿数来说,这六十大寿往往是最重要的一次寿宴。从前康熙爷就是从六十岁开始办;而皇太后的圣寿大庆,也是从六十岁开始办的。 皇上特地赶在这一年叫小七厘降,婉兮这才明白皇上的用心之深。 婉兮便也点头,“爷说得对,便不是为了莲生,也要为了爷的花甲大寿而特别预备些儿去。” 皇帝手肘拄在桌上,手托腮帮,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婉兮看,“你有主意了?” 婉兮忍不住瞪皇帝一眼。 后悔刚刚说什么“花甲大寿”了。 从前一说什么花甲大寿,总觉着那寿星老儿都是老态龙钟的了。可是眼前这位爷,还用这样的姿态和神色与她说话呢,哪里有半点花甲之年的意思啊? 婉兮便猛地一拍手,“爷明年可别办千叟宴!” 皇帝长眉倏然高挑,已是忍不住大笑,“为何呀?爷我凡事都跟随皇祖父的例,皇祖就是六十岁办的千叟宴啊~” 婉兮拍拍皇帝的肚子,“什么‘叟’啊,完全跟爷沾不上边儿啊!到时候若当真有那么多老叟进宫来赴宴,结果爷往那一站,根本跟人家都不一样,别说什么花甲了,压根儿看着就像刚过四十岁的人……” “那不得将那些老爷子们都给吓着了,或者干脆认错了皇上,反倒叫皇上来给他们执壶斟酒去了?” 皇帝捏着婉兮的鼻尖儿大笑,“瞧瞧,这叫什么媳妇儿呀?竟不让爷办千叟宴!” 婉兮伏进皇帝怀里,轻轻摇晃,“爷不老。我也不想叫爷变老……” 也不知怎的,只要提到千叟宴,就仿佛觉着皇上已经老得不行了,未来没有几年了似的。 皇上真没那样儿,她也更不想那样儿。 婉兮说着从皇帝怀里钻出来,拧身去拉开炕衾的抽屉,取出皇上当初给她的那枚压岁钱,就给放皇上头顶上了。 “我也给爷压着,叫爷永远就这个岁数,再也不准长了。” 皇帝如何能不动容,头颈维持不动,只伸手将婉兮给拉回怀里来。 “好,爷答应你,不办千叟宴了。不管这六十大寿对别人有多要紧,可是只要你不喜欢,爷就不办。” “爷也同样答应你,岁数就停在这儿了,不长了。爷就在原地等着你撵上来。等你也六十了,爷再跟你一起办花甲大寿,啊~” 婉兮眼睛有些酸,却还是扑哧儿一声笑了,“叫爷这么一说,我怎么反倒不好意思了呢?爷的花甲大寿,自是普天同贺的大喜事,哪儿能因为我就不办了?“ 皇帝梗着脖子,却还能自在地耸肩,“就算不办千叟宴,也还有别的法子庆贺啊。比如我们莲生厘降,这就是多大的喜事儿,自能从年头一直乐呵到年尾去呢!” 婉兮含笑点头,心下却也默念一句:“九爷,但愿上天助你一臂之力,也于明年皇上六十大寿之前,将皇上最悬心的缅甸之事全都平定了吧~” . 皇帝次日也单独召见了永瑢和福隆安。 这一子一婿都是自己家孩子,皇帝说话自能放心些。 “……莲生的婚事,自然照最好的办。” 永瑢和福隆安两个告退出来,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还是有些迷糊。 照最好的办?可怎么个最好法儿呢? 福康安这日正当值,见兄长与六阿哥这么相对发呆,看不过去,这便上前问。 两人都知道麒麟保鬼道,这便都想冲口而出。 可是福隆安却使劲给忍住了。 自己兄弟是怎么回事儿,他哪能不知道?这会子在兄弟面前最最不能提的,就是七公主厘降之事啊。 倒是永瑢一时没留神,还是张口给说出来了。 “麒麟保你说,莲生的婚事照最好的办,可什么才是‘最好’?” . 麒麟保闻言果然狠狠一怔。 福隆安想拦着,却没能拦住。 永瑢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由得不安地回头瞟一眼福隆安,“麒麟保他……这是怎么了?” 福隆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正在为难间,倒是麒麟保自己淡淡回神,转过身去。 “公主厘降,婚事分不同规制,总归视乎公主的名号而定。规制最高者,自是固伦公主下嫁仪。” 麒麟保这话一说,永瑢和福隆安都有些发傻。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比照固伦公主?可这哪里是他们两个敢做主的! 偏皇上这会子还没正式下旨确定七公主的名号呢,那按着常例来推断,也只敢推断七公主名号为和硕公主啊……他们两个就算一个是皇子,一个是额驸,可是谁敢做这样违制的事? “麒麟保,你尽乱说!”福隆安面上有些挂不住,忙轻斥一声,向永瑢致歉。 麒麟保却依旧淡淡的,已经并不将六皇子和兄长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转身走开,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 “……我知道违制,可我更知道,在皇上口中‘最好的’,那就必定是要捅破那层棚顶去。” “所有的制,都是天子定的。天子说最好,那就什么都阻隔不了。” . 七月,皇帝秋狝木兰。 启程之前,皇帝还牵挂傅恒在西南的情形,特地传旨:“傅恒等奏称,定于七月二十日进兵等语。及早进兵,迅速奏功,办理甚善;但天气尚热,瘴气宜防。野牛坝地势微高,现有造船事务,傅恒到彼,暂驻数日,官兵既可到齐,瘴气亦可少退。” “至带兵前进时,沿途遇瘴气地方,须觅高地,设法躲避。人数众多。气候不佳,勉强进发,亦属不可。著传谕经略傅恒等,遵照办理。并将现在有无贼匪消息,迅速奏闻,朕即欲听捷音也。” 七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从圆明园起驾赴热河。 临行之时,婉兮也在心中又算了算日子。从这一日到七月二十,九爷预定的进兵之日,就剩下不几日了。 她来到东暖阁的小佛堂,拈香跪倒,诚挚为九爷祷祝。 惟愿,天时地利人和,九爷进兵顺遂,早日归来。 . 八月间,皇帝按照往年惯例,在避暑山庄庆贺万寿节。 但是皇帝却并未因自己的万寿,就放下对西南军情的关注。 皇帝特为此事,提前传谕傅恒:“此次办理缅匪,所以征讨有罪肃清边境。经略傅恒等,统兵进剿,当审度办理,不可稍失机宜。” “向例遇朕万寿节,军营大臣率领官员兵丁行礼外,不理刑名之事。但征战之兵,与戌守之兵不同。著传谕傅恒等,若遇朕万寿日,或与贼相遇,或适当攻取城寨,即乘机带兵进击,不可拘泥旧例。” 为了能早日赢下这一场大战,皇帝将自己万寿节大庆的规矩也都放下了。 可是西南,傅恒刚刚开始带兵进攻,便连损要员。 先是副将军阿里衮染病,疮口未收,只能留在野牛坝;而从前在野牛坝负责伐木造船事宜的总理粮运事务大臣傅显,身染疟疾而死。 皇帝便在万寿节,也无法放下西南。谕旨频传,在京师之遥,日夜操持军务,调兵遣将,拨银运粮,筹办马匹枪炮,审批作战计划,十分劳累……但这一切并未能使朝廷大军达到克敌制胜的目标,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 便是在此等劳累之中,皇帝也没有忘了对婉兮的承诺。 在万寿节期间,皇帝下旨:“明年八月,届朕六十正诞……又何必因朕躬庆辰,频年祝嘏,多此繁文缛节为哉?其布告天下,不必举行。各省督抚,亦不必以来京叩祝为请,并不必进奉珍玩及绸缎表里等物。” 结果皇上的万寿节刚过,九月就传来傅恒也身患瘴痢之症的坏消息。 九月初二日,皇帝派麒麟保立即从京中驰往云南,看视傅恒。 就这样巧,偏偏就是在九月得知九爷罹患瘴痢之症,婉兮哪里还有心情过自己的千秋令节去? 九月初九那日重阳,婉兮没叫六宫行礼,只静静在佛前跪了一炷香的时辰。 那一刻香烟缥缈,风竟仿佛是从西南方向吹来。 旧日的记忆宛若展开的画轴,点点浮现。 “瞧你是九儿,我是小九,你说咱们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曾经那少年蓝衣如碧空春~水,含笑如是说。 婉兮轻垂眼帘,眨去眼角泪花。 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 九月十六日圣驾回銮,皇上也没心情在木兰久留。 数日后回到京中,皇帝也是思虑西南之事,便将无法给予傅恒的,再度赏给了福隆安——年纪轻轻的福隆安,被赐紫禁城骑马。 可是皇帝这样的心意,却并没有换来西南的捷报。 傅恒率领军队进击猛拱、猛养两地。虽说兵不血刃,但途中忽雨忽晴,山高泥滑,一马跌倒,则所负粮帐尽失。 兵士出发时只带一月口粮,军士或空腹露宿于上淋下湿之中,以致多疾病;又道路不习,难深入,故傅恒只好放弃攻取木梳直捣阿瓦的计划,收兵而回。十月初一日至蛮暮,与阿桂会合。 此行,奔走数千里,疲乏军力,而初无遇一贼,经略之声名遂损。 九爷的病,便是来自这一场既艰辛,又一无所获的进军。乃为羞愤所致。 缅军见此情形,知清军不可畏,轻视清军,十月遂从水陆两方面向清军大举进攻,血战于新街。 傅恒起初未敢将军情完全如实上报,只是讲官兵遇贼,俱各奋勇,但染病者多,还报告一些夺取寨栅等小捷之事,可是,乾隆帝凭其执政三十多年的经验,已经感到形势不妙,需要收兵了。 十一月,傅恒报副将军阿里衮病故,皇帝更是一颗心跌入尘灰里。 皇帝当晚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旨:“……前途瘴疠更甚,我兵恐不能支,自应寻一屯驻处所,或遣人往谕缅匪投诚,或以已获大捷奉旨撤兵之言,宣示于众,即可筹划旋师。著传谕傅恒等酌量办理,不可拘执。” 第2601章 九卷39 固伦公主 皇帝已降此旨,只是九爷如何是甘心无功而返的人? 况且他为当朝首揆,皇上派他亲自来云南,这便是朝中已经别无可另派之人。若他就这样收兵回去,如何面对皇上,又如何能面对二十年前凭大金川一战的功绩所奠定的今日的一切去? 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虽说皇上已经为他找到了退路,言辞之中已经是在帮他开脱,就为了能让他放下包袱,肯退兵回京去……可是皇上越是为他着想,他却越不能这样做啊! 可是此时副将阿里衮病亡,许多官兵不是负伤就是患病,已无力再向阿瓦进攻。傅恒于是集全力图谋夺取阿瓦城北五百里的老官屯,以迫使缅甸乞降。 老官屯前临大江,缅军在江东西岸周围二三里的地带树立了许多高大的木栅,栅外掘三重壕沟,沟外又横放大木头,使尖利的树枝朝外成鹿砦,使人无法通过。这是缅军的惯用之法。 傅恒先命部下修筑土台,将大炮置放台上,向敌军阵地轰击。 炮弹虽然将木栅击穿,但它却不塌落,而破损处又随即被缅军修补好。傅恒见此法不能奏效,就又“属生革为长絙钩之”,但力急绳断不能倒其栅。随后他又派士兵“代箐中数百丈老藤,夜往钩其栅”,使数千人曳之,但藤却被缅军用斧砍断,此法又失败了。 虽然屡次失败,傅恒仍不甘心,就又施用火攻,“先为杆牌御枪炮,众挟膏薪随之,百牌齐迸,逾濠抵栅,而江自四更雾起,迄平旦始息,栅木沾润不能爇,兼值反风,遂却”。 最后,傅恒又派士兵挖地道,埋火药轰之,然而火药引爆后,虽然“栅突高起丈余,贼号骇震天”,但随之落平,“又起又落者三,不复动,盖栅坡迤下,而地道平进,故土厚不能迸裂也”。 此时,九爷已经因急,而犯了兵家大忌,一味只知刚猛向前,非要夺下老官屯来,却忘了用兵之策也应时刻留有转圜的余地。 此时若以小部兵力继续围困老官屯,而以大部兵力从江西岸直攻阿瓦,还有扭转不利战局的可能,但他却坚执统军非取老官屯不可,于是清军陷于进退两难的因境之中。特别是日趋加重的瘴气,使清军大量减员,傅恒在给乾隆帝上的奏报中说:“奈因本年瘴疠过甚,交冬未减。原派各营兵三万名,满兵一千名,见计仅存一万三千余名。” 皇帝接到奏报,当日都没用膳,将自己关进佛堂去。 婉兮心下如何能不急?可是她更明白,皇上这一生极少如此,而今日既然如此,是真的遇到困境了。 她是女人,终究没有本事为皇上和九爷的战事筹划。她这会子若坚持非要去见皇上,说不动反倒更加会触动皇上那根属于男人的、不愿被人看见败绩的心弦去。 她便摁下了自己想要去陪伴皇上的心思,只唤了小十五来,亲自准备了些酒膳、饽饽,装好了食盒,食盒外头又套好了保温的套子,叫十五拎去。 “你去了也只准跪在外头等着,不许入内,更不许打扰。你皇阿玛心下有准儿,他到了该出来的时候,自然会出来。” “食盒外头都有套子,你只管放心,凉不了。你便绝不可以因膳食凉了,而去主动叩门……圆子告诉额涅,你记住了么?” 小十五认真点头,“儿子记住了,额涅放心。” . 这大十一月的,叫小十五去跪在佛堂门外,婉兮如何能不心疼啊? 可是小十五也长大了,十岁的皇子该为国、为皇父、为肱股之臣九爷,尽这一份心去。 皇上和九爷都在战事中煎熬着,身为皇子就不能只想着自己的安乐,叫他跪在寒风冰雪里,才能叫他这一生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夜晚的寒冷、孤单和决绝。 当皇子的,或者说有朝一日有望登上大位的储君,该有这样的经历。 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之位,永远都是孤单一人,得学会自己温暖自己,自己鼓励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 总要在各种各样的绝望里,自己坚持过来,活下来。 . 小十五这般跪在佛堂外面,御前的太监和侍卫们都受不了了。 哈哈珠子太监如意,跑去给小十五端炭盆来,被小十五喝退;魏珠和王成等人要斗胆进去回禀皇帝,也都叫小十五给拦住了。 等皇帝从佛前起身,猛然看见跪在门口的小十五时,小十五的头顶已然一片雪白。 那是夜晚寂寥的月色,与云南的同一个月亮投下的光辉;那也是北地京师落下的清雪——却是云南今时今夜,看不见的啊。 皇帝重重一震,急忙奔出门去,解开自己的端罩,将小十五给搂了进来,用他当父亲的体温给小十五暖着。 父子二人都不用说话,各自都明白彼此的心情。 父子两个就在这个寒冬十一月的夜里,站在一天一地的白月清霜里,相拥而立。 这个家国,从来不易。 . 次日,皇帝终于传旨给云南:“我兵与其旷日持久,多伤勇士,不如相机徐图。即令已得老官屯,亦当计出万全。阿瓦为缅匪巢穴,固守必甚;现在军营人少,奎林(明瑞的兄弟)、鄂呢济尔噶勒等,亦皆受伤,尚需调养。即令由京派人前往,已属无及。” “若不悉心筹画,恐有疏失。况此次大兵,已将戛鸠、猛拱、猛养、等处收服,军威大振,彻兵不为无名。” “傅恒等于拏获贼人内,择其明白者,谕以缅匪罪重,理宜全行歼戮;但大皇帝好生,不忍尽杀,尔等告知懵驳:悔罪投诚。将军等即遵旨彻兵。” “如此晓谕后,将兵马船只筹备,由新街一路分队而回……总之办事之道。固不可轻徇众论,亦当审时度势,勿徒执已见也。著密谕傅恒等知之。” 皇帝这一道谕旨是密旨,只给傅恒一人看的,并不明发。 这道谕旨里,皇帝用心着实良苦,已经是为九爷筹划好了一切。皇帝甚至已经暗示九爷,就算撤兵,也并不会治罪,皇帝自会帮他全了这一世的英名去。 皇帝甚至苦口婆心劝九爷,不可固执己见,这一次一定要听他的话,该撤兵就赶紧撤兵回来。 这样的殊恩,与皇帝从前在历次大战中都斩退缩的大臣截然相反,足见皇帝不顾一切想要保全九爷的心。 . 皇帝因缅甸之事已经如此,但是回到后宫来,到了婉兮面前,依旧是笑着的。 依旧是往年开开心心与婉兮商量如何给皇太后贺寿,又如何筹备过年的那个皇帝。 今年更有小七厘降之事,故此关于小七的事情商量得就更多。 十一月二十八日,内务府上奏,为七公主建公主府一事。 内务府官员选中了慧贤皇贵妃那位兄弟高恒曾经的府邸。高恒为盐政贪官,又是慧贤皇贵妃的兄弟,有钱又有地位,其府邸的奢华靡丽,又岂为一般大臣的府邸可比? 内务府官员请奏,按照公主府的规制,将高恒府邸进行改造:“共房200间;再添安影壁屏门一座,影壁一道,院墙凑长八十二丈;并拆墁甬路,海墁散水,以及油饰糊裱等项,共估需物料工价银八千七百八十九两零,请向广储司支领,委派官员及时备料,明春兴修。” “你可满意?”皇帝凝视着婉兮,“房子间数算不得多,可是这宅子要紧的是其精美富丽之处,倒不在间数多少。” 婉兮含笑垂首。她知道皇上是在隐约问她,小七这公主府与和敬公主之间的对比去。 和敬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是目下唯一的固伦公主,其公主府的规制自然应该最高。 和敬公主府房为二百三十九间(这个“间”不是一座房子,是古建筑四个柱子围成的那么个空间哈),看起来数目的确是比小七的多一些。 但是和敬公主府,是以原来的恭悫长公主府邸改建而成的。 乾隆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当时的首揆讷亲,与傅恒、三和等联名上奏,说:“查得铁狮子胡同旧有恭悫公主府一座,计房一百五十间,其房无多,且有倾圯坍塌之处。” 一座废弃多年的、和硕公主的府邸,只是要这么个地方儿而已,其原本宅子已经没什么可以借鉴、使用之处。哪里比得上高恒的宅子,高恒刚获罪,这宅子是刚收回来的,其堆银子造出来的精美绝伦之处,自数不胜数。 便是数目字儿上少那么几间,质与量的差别,谁还会为了这数目字儿而去舍本逐末呢? 况且这会子正是国有大事,皇上还能为小七筹划如此,婉兮又还有什么可争的去? 婉兮便笑,“高恒的宅子,刚收回官中,正是最热乎的时候儿。就算爷不说,我也能猜到,必定有多少人盯着这宅子呢。” “爷却将这宅子大半都给了莲生去,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去?再说公主府的营建,早就有定制,只需内务府大臣们遵着定制来办,自没有差的。” 皇帝含笑点头,握过婉兮的手来,欣慰地拍了又拍。 “咱们莲生的性子跟你一样,从来不争不抢。可也就是因为如此,爷反倒要给最好的!高恒的宅子,是他将在两淮盐政时候的贪墨的银子都给花用在修葺着宅子上头了。其精美处,某些地方儿甚至不输给宫里……这便给咱们莲生住着去!” 婉兮忙含笑道,“可是莲生却一向都是素淡的性子,爷将这样奢华的宅子给了她去,倒未必对莲生的性子不是?不若留着赏给喜欢奢华的孩子们去,爷尽管从官房里挑一处素淡的给她也就是了。” 皇帝哼了一声,“爷偏不的!那些想要这宅子的,爷才不给!而莲生再喜欢素淡,这新嫁之后的公主府啊,也还是郑重些儿才好。” 皇帝深深凝眸,“终究,莲生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你进宫之后十多年,咱们才好容易得来的孩子。她对爷的意义也是非比寻常……爷说过,要给莲生最好的,这宅子也必定要是最好的去。” 婉兮含笑点头,“我自然都知道……爷给莲生的安排,从来都是最好的安排。总归有了爷顾着,我自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去了。” . 十二月,皇帝旨意下达,终于听到了回响。 缅军在朝廷大军的攻势下,也日感震惧;加之阿桂的战船又截断了东西岸缅军之间的联系,他们也不愿再打下去了。 缅甸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双方选择一适中地点,商谈休战罢兵之事。 傅恒集众将商量对策,阿桂和其他将领皆“以兵多染瘴,日有死亡,争劝受降撤兵”。傅恒虽不愿以议和结局,但也苦无其余良策,只好听从诸将的意见。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休战撤兵协议。 同年十二月,傅恒上奏,说缅甸方面答应清方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请求皇帝批准协议。皇帝本来就已下令暂行撤兵,现在缅方又答应向朝廷进贡,下旨允准。 持续数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皇帝依旧牵挂九爷的病情,传旨:“此际傅恒病势如何?深为廑念。大功已竣,惟宜善自调养,缓程来京。著派御医陈世官、同伊子福康安,驰驿前往调治。” 此时的陈世官,从前些年多伺候内廷,为嫔妃诊治生育之事的妇人科太医,渐渐也开始托付给为大臣医治之职。这一个月里,皇帝先派陈世官为患病的吏部侍郎诊治,此时皇帝连傅恒这样重臣的瘴痢之症都交给他来看诊。可见皇帝对陈世官的越加信任和重用。 . 乾隆三十五年,皇帝六十大寿之年。 正月初五日,皇帝正式下旨:“七公主本年下嫁成礼,著封为固伦公主。所有应行典礼,著该衙门照例办理。” 皇帝此旨意一下,前朝后宫又是一片大哗。 自大清入关以来,因大清皇室也越来越接受中原汉家的嫡庶之分,故此入关之后,固伦公主只作为皇后所生公主的封号和品级;皇后之外,其余位分的主位所出的公主,一向皆初封为和硕公主。 婉兮虽为皇贵妃,可是以婉兮的家世,这七公主本该初封只为和硕公主。 便是皇上会顾念皇贵妃为大清生封的皇贵妃,且无皇后在的皇贵妃,实际上执掌后宫的皇贵妃……也可以再进封七公主为固伦公主也就是了,却怎么都没有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的规矩去。 更令人觉得可怕的是,皇上对皇贵妃这几十年来不断越制进封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将这份宠爱也过渡给了皇贵妃所出的孩子们去……这便叫人不能不去想,七公主之后,皇上还想给皇贵妃母子什么殊恩去? 公主倒也罢了,终究关系不到正大光明匾背后的储君身份去;叫前朝后宫真正担心的,是皇贵妃的长子——十五阿哥永琰啊! 所幸,十五阿哥年岁还小。按着皇子指婚多在十三岁,得册封则在十五岁、二十岁的惯例来看,十五阿哥还都不到年岁呢。 . 得知七公主被封固伦公主之时,麒麟保正与陈世官一起,陪着傅恒从西南一路回京来。 皇上谕旨,叫九爷仔细身子,不必急于赶路。那麒麟保和陈世官就自然不敢抗旨不遵,这一路走得当真不快。 却也因此,倒叫麒麟保被延宕在了路上。皇上颁旨封小七的时候,他都没能身在京师,没能——设法见她一面。 麒麟保的郁卒渐渐难以压抑,浮上面容来。 九爷撑着病体,亲自去敲麒麟保的门。 阿玛早已知道他的心事,麒麟保也不隐瞒,哭倒在阿玛怀中。 “阿玛……您说皇上他是不是故意的?前脚刚派了儿子陪陈太医来接阿玛,后脚皇上就封莲生为固伦公主了。” 公主都是在成婚之前正式给名号,皇上这道旨意一下,就说明七公主的下嫁已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了。 傅恒拖着病弱的身躯,伸手轻抚儿子的头顶,“阿玛问你,七公主被皇上破天荒地封为固伦公主,你替七公主高兴也不?” 麒麟保忍住眼泪,使劲点头,“若单从此事而论,儿子自是最高兴的。实则从二哥和六阿哥他们带着内务府大臣开始为莲生筹备陪送物品,我就猜到皇上所说‘最好的’,就是要如此了。” “可是那会子儿子想着皇上的意思不过是‘比照固伦公主例’而置办陪嫁物品罢了,儿子却没想到……皇上竟然是正式下旨初封莲生就为固伦公主。” “这便足见皇上有多疼爱莲生去!”麒麟保的眼中,有泪,却也有星光一样璀璨不灭的欢喜去。 只是那光芒却也缓缓熄灭了下去。 皇上这样的不惜逾制也要给莲生的特恩,却只是要将莲生嫁给拉旺去,而不是给他啊…… 麒麟保笑起来,泪光未散,用力去笑,“阿玛,从这件事上还能瞧得出,皇上又多重视拉旺去,是不是?” 终究在拉旺和他之间,皇上还是喜欢拉旺更多些去啊~ 第2602章 九卷40 眉目之美 在给七公主定品级为固伦公主之后,未过几日,皇帝便也下旨,正式封喀尔喀和硕亲王成衮扎布世子、额驸拉旺多尔济为固伦额驸。 额驸与公主、格格成婚,却并不一定额驸的品级就是一定与公主、格格的品级相同;也不是额驸迎娶公主,就自然拥有相应多罗额驸、和硕额驸、固伦额驸这样的品级的。 额驸的品级,也都是由朝廷来封的。各级额驸也与官员一样,拥有相应的俸禄。 固伦额驸的品级相当于固山贝子,岁俸银一千三百两,禄米一千三百斛;和硕额驸的品级相当于镇国公,岁俸银七百两,禄米七百斛;两者之间相差了一倍去呢。 还有从前下嫁蒙古的和硕公主,有在其后被进封,或者死后追封为固伦公主的,她们的丈夫却未被朝廷封为固伦额驸,那他们的品级就依旧还是和硕额驸,一应的钱粮和规制都还是和硕额驸。 而这次皇帝给七公主初封就是固伦公主,给七额驸同样初封就是固伦额驸。皇帝对这一对女儿女婿,当真是越制到底。 便是皇帝晚年传说十分受宠的十公主和孝,初封也只是和硕公主,后来的固伦公主是进封而来;十公主的额驸丰绅殷德,同样最初的品级是和硕额驸,后才被授予和硕额驸的品级。 而也由此,七公主和七额驸成为了大清入关、礼制完备之后的第一对非皇后所出、而初封固伦公主和固伦额驸的小夫妻。 也是托了七公主和七额驸的福,此后皇贵妃的长女被封为固伦公主,才成为定例去。 麒麟保埋怨皇帝偏爱拉旺,倒也从未说错。 这一年里,与小七同岁的侄女绵锦,也被皇上在这年正月,正式下旨许配给额驸丹巴多尔济。 丹巴多尔济本身就是额驸拉扎丰阿之子,拉扎丰阿又立军功,皇帝指婚之后更下恩旨,叫丹巴多尔济与和敬公主之子、和嘉公主之子丰绅济伦两位皇外孙一同待遇,可在内廷行走。 能在内廷行走的男孩子,尤其是丹巴多尔济这样已经指婚年纪了的男孩子,便唯有皇家自家的孩子才可以;若此,虽说因为绵锦为庶出,所封的品级较低,只封为县君(永璋是郡王,女儿应封到县主、郡君;绵锦是庶出,所以只封到比郡君还低的县君,为“固山格格”),但是皇帝还是将丹巴多尔济同样重视了。 得知跟自己同岁、一起种痘的侄女也能嫁个好人家,且额驸同样得皇帝重视,这自是好事成双。又叫小七更加欣慰了去。 . 二月间,在云南病逝的副将军、太子太保、果毅继勇公阿里衮灵柩,从云南运送回京。皇帝派皇四子永珹、皇十二子永璂,带领散秩大臣、侍卫等,赍茶酒往奠。 永珹倒也罢了,终究已是出继的皇子,已经注定与储君之位无关;倒是这十二阿哥永璂,这几年几乎是年年要为人办丧事去。 更令他灰心的是,熬到今年,与他同岁的永瑆都已经有了儿子,他才被皇阿玛恩准完婚。 钦天监给的吉期为四月。可是就在这个二月,皇阿玛还是叫他去给大臣办丧事去…… 永璂到阿里衮府邸之时,脸色已是难看。不过这神色倒是与丧事合宜,故此倒也没人瞧出什么来,倒以为永璂是在为阿里衮为国捐躯而伤感。 倒是永珹发现了端倪,奠酒完后用胳膊肘捅了捅永璂,道:“十二弟婚礼在即,自当高兴,何苦铁青着一张脸去?” 永珹这是落井下石,永璂如何能不明白?他这些年,就是与永珹、永璇和永瑆这一奶同胞的三兄弟斗得最凶。 永璂别开脸去,“倒是四哥今日的表现,叫我侧目。好歹阿里衮公爷也是为国捐躯,他又是皇太后母家钮祜禄氏的同宗,四哥怎好在人家的丧礼上还高兴得眉飞色舞去?” 永珹扬了扬眉,“眉飞色舞么?不至于吧。我兴许是有点儿喜事,不过也没至于如十二弟所说的模样。” 永珹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妹子嫁给了绵德阿哥为续弦,自乾隆三十二年给绵德生下了儿子奕纯之后,今年正月里又给绵德诞下长女。绵德终于有了后,这自是叫绵德与永珹这边的关系更加亲密了许多去。 永璂从前的敌人,除了永珹三兄弟,就是皇长孙绵德。如今人家两家越走越近,倒叫永璂只能更加暗暗感慨自己的孤家寡人去了。 想想这些兄弟、叔侄的,唯有一个小十五对他最有心意。这一时间叫他四顾茫茫,只觉小十五更加可贵了去。 . 三月里,傅恒拖着病体,终于在陈世官和儿子福康安的陪同下,从云南回到京师。 这一路的痛苦,竟比阿里衮的灵柩行走得还要慢。 傅恒回到京师时,恰逢皇帝奉皇太后出京谒陵、巡幸天津去。皇帝留下话,叫傅恒回到府中先好好将养身子,然后再到天津想见。 傅恒回到府中。去的时候还是健康华贵的男子,回来已是病体虚弱……可是不管怎样,终究还是回来了,倒叫九福晋、篆香和芸香等人洒泪一场,却还是都庆幸,感谢上苍眷顾。 福康安的福晋敏怡,因也是出自伊尔根觉罗氏,倒与永珹和绵德两人的福晋走得十分近。 绵德长女的出世,敏怡也亲自道贺,且福康安本也不在京中,这便一直都跟着在绵德府中忙碌着,这便也沾了些喜气儿回来。 敏怡年轻,又是新婚,望着福康安的时候一双眼里都是欢喜的光芒,这正是新婚小夫妻小别的情趣……可是福康安望了一眼,却淡淡别开了头去,既没有给予福晋感情上的回应,更没有上前倾诉多日不见的离情别绪。 敏怡不由得愣住,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篆香在畔瞧着,忍住一声叹息,从中说和,“老爷病着从云南刚回来,此时府中一切自都是以老爷病情为重……敏怡啊,我瞧着麒麟保那孩子也是忧心如焚呢,你说呢?” 敏怡点点头,“篆姨娘说的是,我又岂是不懂这规矩的人呢?我只是……” 敏怡远远望福康安一眼,眼神中无法不流露出感伤,“我就是觉着三爷他并不想念我。他这几个月间从京师赴云南两回,这回好容易尘埃落定了回来,可是他见我的眼神里,半点光亮都没有。” “就好像我跟这府里的仆人,甚至一花一木都没什么区别。若是多年夫妻倒也罢了,我们明明还是新婚燕尔……” 敏怡原本也是刚烈的性子,嫁进傅家来一向都是明朗爽利,极少扯那些女人间的闲闲碎碎,倒颇对篆香的脾气。再加上福铃嫁入宫中,篆香轻易难见女儿,这便与敏怡相处得尤其好,几乎亲如母女了一般。 敏怡这会子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柔弱,叫篆香瞧着也是心疼。可是篆香却不能以实情相告,只能轻轻揽一揽敏怡的肩,权充安慰。 此事上看过去,年轻的敏怡何尝不像当年的九福晋兰佩啊? 原本都是出身名门、自己也是心高气盛的姑娘,若是换了一个人嫁了,在哪家都能被爱若珍宝……独独嫁进傅家来,这父子二人虽可为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儿,却已经都是空心人了。 . 傅恒回京安顿下来几天,便急着想要奔天津去面圣,都叫九福晋给拦下来了。 可是傅恒又哪里是能闲下来的人?这便叫福隆安赴军机处取了公事回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傅恒是冷汗涔涔而下。 今年正月,高丽、琉球都按期朝贡,偏已经与傅恒定下也要朝贡的缅甸,竟然没来! 皇帝等到二月里,下旨问过一回,已见不满。 朝廷从云南撤兵,本前提是缅甸自行请降,且就是傅恒亲自与缅甸谈判,得来缅甸主动朝贺之语,傅恒这才奏报给皇帝。 缅甸食言,便等于傅恒此前的一切都已前功尽弃! 而此时他回到京中,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他又要如何面对天子,如何面对满朝大臣去? 傅恒再顾不得九福晋的阻拦,递牌子送向天津,求见皇帝。 . 三月十九日,皇帝在天津府行宫,召见自云南还京、经略大学士傅恒。 傅恒见驾,已是由福隆安和福康安两个儿子搀扶。一见傅恒病弱如此,皇帝也是沉沉叹一口气,心中所有的愤懑都暂时压下,只嘱咐傅恒,“回京来只管好好将养,其余事都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不迟。” 傅恒伏地叩首,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君臣相伴二十年,情如父子兄弟,曾经两心不疑……何曾想,到今日,他终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信任。 这一路从云南回京,傅恒多少个夜晚辗转寤寐,也细细回想了自己在云南这一年里,有何得失。 他也是清醒的人,如今冷静下来,也都明白自己最大的错处在于有些过于固执己见了。 从前是副将军阿里衮、阿桂以及帐下军官都拦阻他急于进军之心,等过夏季,避过瘴气再说;就连皇上也在谕旨里几次明里暗里提醒他,不可固执己见……可是他着急,他太想快些替朝廷和皇上平了缅甸这一患;他急于再续二十年前的大金川之功啊。 可是事到如今,看似缅甸乞降,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是回到京来,却仿佛是缅甸将他给耍戏了去。 他辜负君王,辜负朝廷,他情愿皇上治他的罪! 就如同皇上处置那些兵败的大臣一样,该杀就杀,该革职流放就革职流放……而不是如此体恤于他,甚至明知他有罪,还忍着天子之怒,只安慰他。 这一二年来,为了叫他安心经略云南军务,皇上不断给他的嫡长子福隆安加官、擢升。便是如此尴尬而回的今日,皇上还要安慰他,还说从前他去云南之时,曾经将他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给福隆安来署理;如今他回来了,也不必革退福隆安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反开天恩,令他父子二人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皇上如此对他,怎不叫他越发无地自容了去?哪里还有颜面再面对君王,也只敢拼命叩头谢罪才是。 皇帝本是想宽慰九爷,叫他能更顺利将养身子;可惜,九爷本是心事沉重之人,这便反倒叫九爷的病越发沉疴不起了去。 . 这一次皇帝奉皇太后巡幸天津,是乘御舟,沿着水路行进。 御舟便要比宫墙的阻隔更为容易打破些,立在御舟之上,倒叫婉兮也能远远看见随行在后的船上的九爷去。 如何能不牵心挂肚? 婉兮有心想跟皇上求个恩典,前去看望九爷;只是……她太了解九爷,若他此时去了,九爷不会因此欣慰,反倒更会积郁于心。 九爷是天生贵胄,从小一切都是比别人好的,故此九爷比一般人更加看重功名,九爷是习惯了在荣光里谦逊微笑的人。 九爷他不习惯如此的虎落平阳,九爷也更是一个宁愿自己躲起来舔舐伤口,也不希望叫人看见自己最落寞一面的人啊…… 尤其是她,若她此时去了,见了他的情形,九爷反倒会更加难受。 这时候便是叫小十五代替她去问安,都已经不合适。 因为小十五长大了,十一岁的孩子已经露出了过人的冷静和睿智去;尤其一张面相更与皇上相似。 这样的小十五,九爷面对着,也必定只感压力。 婉兮轻声吩咐玉蝉,“去请你颖妃主子和小十七来。” . 今年是皇上的六十大寿之年,小十七也在今年顺利地种完了痘去。 平常皇子皇孙种痘的年岁多是在两周岁之后,按着小十七的生辰,该是去年就种痘了。可是因为这个老儿子,是婉兮好容易才生下来的老来得子,皇帝也是心疼,硬是往后给拖了一年,在今年才给小十七种痘。 婉兮明白,皇上这是在用今年他六十大寿的喜气,来托着小十七去。 皇子种痘一向都是后宫梦魇之事,尤其在婉兮接连因种痘而失去了小十四和小十六两个儿子之后,对于小十七种痘,原本婉兮心下颇为悬念。可是谁成想,小十七的种痘却是十分顺利;不但顺利,送圣所耗费的日子也短,十几日就完全好了,已是又活蹦乱跳的去。 太医们查看了也都说,十七阿哥这身子的根基真是强壮异常。 婉兮和皇帝也只能乐:可不强壮么,这个是活活儿用人参给堆出来的小孩儿。那身子骨儿,哪儿是旁人比得了的呀? 种完了痘,皇帝欢喜地亲自赐名为:永璘。 “璘”乃玉之华光,光彩缤纷、明亮闪烁之貌。连月之精魄,都被命名为“结璘”。 因这个本意,故此“璘璘”也被形容波光之明丽潋滟之状。而婉兮之名,正是源于“清扬婉兮”之句,本义也正是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婉然美也……璘璘之字,正是形容婉兮本名最合适的词汇。 若说小十五的名字永琰,琰为圭,正和婉兮封号“令”的品德之美;那么永璘的名,则可见婉兮形貌灵动之美。 这天下的女子,品德与形貌俱美,竟可得天子夫君,以两个所出皇子的名字来称赞……这一生,还有何憾去了? . 种完了痘,小十七见着皇帝,就抱着皇帝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皇阿玛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么?” 六十岁的皇帝,当了这么多年的阿玛了,哪儿还能不懂小孩儿的心呢? 皇帝便绷起脸来,故作严肃问,“你又想要什么了?” 这世间当父亲的呀,不管是上至天子,还是下至黎民百姓,对老儿子都是故作严肃,实际上却没任何抗拒力……哪家的老儿子不是调皮捣蛋,看似怕父亲,却其实鼓鼓捣捣地早就将想要的东西给“偷”走啦~ 小十七便嘿嘿一乐,“……我也想跟皇玛母、皇阿玛和皇额娘去坐大船~” 皇帝无奈,照着小P股给了一下,“种痘是敬痘神娘娘之礼,你却不专心,反倒就想着这个!” 小十七搂脖抱腰地缠磨,“皇阿玛,您就带我也去吧……哥哥都跟着阿玛坐大船下过江南了,我都没去过!阿玛不带我去,那就是偏心眼儿!” 叫小儿子这一说,皇帝的心啊也是又酸涩又无奈。 酸涩的是,九儿的几个皇子都与南巡有缘。小十四是怀在九儿的肚子了,跟着下江南;小十五是还在江南作诗呢;石榴则是在南巡途中坐下的胎…… 说起来可不就是人家小十七委屈点儿,无论是在胎里还是长到如今,都没赶上过南巡么? 也怨不得人家孩子想坐大船,连种痘都顾不上了~ 皇帝只能抚着小十七的光脑瓜顶儿,又酸又甜地笑,“好好好,那就容得你去。赶紧叫你额涅和你颖妃额娘替你预备去!” 故此这回巡幸天津,小十七也在队中。 婉兮悄声嘱咐颖妃,叫小十七跟福隆安去给九爷行礼去。 小十七年岁小,一切都懵懂无知,却反倒是性子最乐天淘气的一个,到了九爷面前,也只会逗着九爷开怀一笑,却不会给九爷任何的压力去了吧? (这两天某苏出门在外,有时候是实在累得晚上睁不开眼了,更新时间可能会稍微做变动。不过我还是争取零点更,不打乱亲们的习惯哈;要是哪天实在没更出来,亲们就中午之前来看,某苏也会在红袖这边的评论区留言告知大家的哈~~群么么~) 第2603章 九卷41 小孩儿贼听话 颖妃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去,这便回去给小十七好好儿的提前做了一番教训。 便是皇贵妃都没刻意嘱咐什么,只叫小十七循着天性去就好;颖妃倒是放不下心来,担心这位小阿哥到了忠勇公面前去上房揭瓦。 忠勇公病着呢,叫他这么一闹,若是不利于养病,那可怎么好啊~ 从来这当养母的,实际是要比本生的额娘更得操好几倍的心去。凭皇贵妃之贵,能将这好容易得来的老儿子交给她抚养,当真是不敢叫这位小人参娃娃行差踏错半点去啊~ 小十七也是天真烂漫,听是认真听着,不过从那一脸的笑容就能猜出来,人家是左耳朵听完,右耳朵跟着就冒了。 颖妃无奈地叹口气,“我方才都嘱咐你什么了?你能给我记住一句不?来,说给我听听,能说满五个字儿,我就赏给你一块好饽饽。” 小十七一乐就满脸的喜气儿,小眼睛翻了翻了的,说出的绝不止五个字,说出来二三十来呢。 “不许哭、不许闹、不许进屋就上炕,不许爬炕上就去翻人家炕衾的抽匣,不许……见着什么好玩的就跟人家要。” 颖妃又是气又是笑,伸手点住小十七的脑门子,“你啊,你啊,你可真是额娘的小克星!你这些话意思都对,可是字儿啊却是一个都对不上!” 小十七认真道,“总归颖妃额娘的嘱咐,儿子心里都明白!” 颖妃也只能叹口气,“也罢,你至少还是明白这是非曲直的。这便跟着你四姐夫去吧,切记,凡事恭谨。” . 福隆安带小十七下了御舟,坐如意小舟摆渡到傅恒的船上去。 如意小舟穿梭于高大楼船之间,有如小蚂蚁穿行丛林,颇有意趣。 却也考验船夫的本事,倘若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大船撞了,船碎人落水。 就因为既有趣又有风险,小十七反倒更加喜欢,乐得坐在小舟上,伸出手去划拉水。 三岁半的小孩儿,且是这样的性子,真是将福隆安给吓得头发都要立时白了。 “哎哟我的十七阿哥,不能这么玩儿,啊~” 小十七笑呵呵地,从他腰上一把抽出小腰刀来。 福隆安惊得一个摇晃,险些栽水里去,“十七阿哥,这就更不行了!” 结果人家小十七可不是玩儿利刃,人家是郑重其事地在船舷上划道道儿呢。 一边划,人家还一边哼哼着天外来的调儿,“小宝剑儿,你快来呀;大鼻子你乖乖滴呀~~” . 待得上了傅恒的船,九爷也意外竟然是小十七来。 不过当阿玛的还是先瞧出自己的嫡长子,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傅恒先伸手叫福隆安扶着,起身给小十七行礼。 小十七却上前抱住傅恒的腿,嘿嘿地乐,“我额涅说,我要是叫舅舅给我行礼了,等我回去,额涅就叫我背五十首唐诗!舅舅救我……” 傅恒哑然失笑,可心底——却又是流淌过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去。 “好,奴才不叫十七阿哥为难,那奴才就不行礼了;可是叫你四姐夫替奴才行个礼吧~” 虽说眼前是个稚童,可是君臣之礼不可废,九爷亲自扶着小十七,正正经经接受了福隆安的跪安去。 小十七唧唧咕咕地乐,也有点小得意,“我额涅没说我不准叫四姐夫跪……” 礼数行完了,人家小十七欢欢喜喜指着傅恒所躺的床榻,“这不是炕!我能上去!” 傅恒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人家已经自己一把扒掉了鞋袜,爬上去翻抽匣去了。 傅恒这才回身问福隆安,福隆安将这位小皇子在如意小舟上的情形,以及唱的歌儿都与父亲说了。 傅恒倏然扬眉,却是笑了,“刻舟求剑、曹冲称象。” 福隆安之前光顾着紧张了,这会子回头一想便也笑了,“可不是么!” 福隆安瞟一眼那掏抽匣正掏得热火朝天的小十七,摇头苦笑,“这位十七阿哥啊,当真是活人精儿。” 傅恒转眸凝视那小小的身影。 九爷这一辈子性好奢华,手里但凡是个物件儿就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不逊于皇家的,这小十七自是挨个抽匣都如获至宝……傅恒的眼中不自觉露出宠溺。 “可不是个人精儿么,在皇贵妃主子的肚子里,就是拿人参给堆出来的。皇贵妃这些年最希望所诞育的皇子,能逃开这皇家的皇子之争去,只当个逍遥王爷……我瞧着,这位十七阿哥终是能令皇贵妃如愿以偿了去。 若此,九爷一颗被挫败和失意快要折磨零碎了的心,倒也在此时,为了婉兮的如愿以偿而欢喜了起来。 十七阿哥来,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都不用做,是凭他自己天真烂漫的本性在这鼓鼓捣捣的,九爷已觉宽心了去。 傅恒父子俩也不打扰小十七,两个人坐在椅子上陪着。 等小十七鼓捣差不多了,在木榻上四处寻找。傅恒这才柔声问,“需要个包袱皮儿,是不是?” 小十七也大方地点头。 傅恒大笑,从自己袖口里抽出随身的帕子来,不顾身子虚弱,颤颤巍巍走过去,亲自帮小十七在木榻上给铺平了。 “十七阿哥就用这块吧。” 小十七乐得满脸开花,这便也不见外,将从傅恒的抽匣里抠出来的好玩意儿都给摆到帕子上。一双小手去揪四个角,想给系起来。 可是手小,东西多,怎么也够不上,急得哇呀呀直叫。 傅恒笑,耐心地帮着小十七将那些东西重新归置了,安排了合适的位置,叫包袱皮儿四角能勾上。这才又亲手,有些颤巍巍地亲手帮小十七将四个角捉对,给系结实了。 这一忙活,倒叫傅恒将小十七抠出来的这些玩意儿都看了个全。这些能叫傅恒出门还带在身边的,自都是平素心爱之物,连自己儿子孙子都没舍得给的,这会子却都叫小十七给抠出来了。 九爷却没有半点的舍不得,反倒由衷地笑,“十七阿哥眼光可真好~~这些足不足,若不足,奴才再给十七阿哥预备个包袱皮儿去,十七阿哥尽管挑喜欢的。” 小十七倒也不贪,拍着肚皮开怀地笑,“这些够了!这些最好看,最好玩儿,旁的都没这些好看好玩儿!” 傅恒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是啊,在一个三岁半的小孩儿眼里,哪里有什么“贵重”的概念去?十七阿哥掏出来这些,不是因为这些贵重、值钱,只是因为这些好看好玩儿罢了。 便也就是因此,傅恒才越愿意惯着十七阿哥,由着他去淘弄。 这才是这人世间,最澄澈美好的啊。 傅恒系完,还笑眯眯瞟着小十七问,“这些东西可沉,十七阿哥抱得动不?若抱不动,奴才叫犬子替十七阿哥抱着可好?” 小十七便急了,赶紧摆手,冲着傅恒挤眉弄眼的,“嘘……舅舅嘘……不能叫别人知道,要不额涅就得罚我把一整本唐诗都给背下来不可!” 傅恒终是忍不住大笑,拼着大笑过后半天喘不过气来,“好好好,奴才便不叫人知道。十七阿哥把它们装在怀里吧,能最稳妥,再把腰带子扎紧点儿,就不会顺着下头给掉出来了。” 小十七登时拍掌,“舅舅的主意好!” 小十七动手,将那一包东西塞进怀里去,自己使劲将黄带子给勒紧。 傅恒望着这样的天真烂漫的小皇子,笑意是忍不住的,可是却又不知怎地,眼眶有些发酸。 真是招人稀罕啊,叫他稀罕得都想给抱进怀里来,大声亲一口,或者用胡子扎扎这孩子的小脸蛋儿去…… 这样顽皮的一面,依稀能看见九儿当年的影子。 只可惜这孩子是皇子,是九儿与皇上的孩子,他碍着君臣之份,只能狠狠摁下那一份非分之心去。 “十七阿哥,奴才斗胆提醒十七阿哥一句,这东西揣在怀里啊,唯有一个麻烦去——就是十七阿哥的肚子变大啦!待会儿出去难免有人会问,十七阿哥可想好因应的法子了?” 小十七愣住,垂首拍拍袍子,“挡着呐,这袍子厚,他们看不见!” 傅恒含笑摇头,指着那尽管隔着厚袍子也能支棱出来的轮廓。 小十七翻着眼睛想了半晌,“我就说,在舅舅这儿吃好吃的,吃多了!” 傅恒又是忍不住地大笑,“奴才觉着,也好~” 以一个三岁半小孩儿来说,这也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吧。 小孩儿的耐心有限,挑选完了自己喜欢的玩意儿,这便一心都只想着赶紧回去,好玩儿去~ 傅恒撑着病体,亲自送到舷梯旁。 “十七阿哥,奴才唯有一件不情之请……” 小十七也知道拿人家的手软,这便一双眼流光闪动着认真点头,“舅舅请讲。” 傅恒轻轻垂下眼帘去,“若这些玩意儿,哪天十七阿哥玩儿够了,不想要了,奴才求十七阿哥别给顺手就撇了……十七阿哥交给皇贵妃主子,可好?” 小十七大方地笑起来,“那又有何难?原本我额涅也不准我乱扔东西,好些东西都是我给扔了,我额涅捡起来存着了。那这些玩意儿,自然也都交给我额涅去!” 福隆安亲自护着小十七去了,傅恒立在船上,隔着浩荡船队、重重烟波,远远望一眼皇贵妃所乘的御舟,视野里也跟着涌满了烟水,一时只剩下了相隔茫茫。 . 四月十九日,十二阿哥永璂晚了四年的大婚,终于举行。 因那拉氏已死,没人再敢提十二阿哥永璂是嫡皇子,故此永璂的婚事自也寻常不少;尤其是十二阿哥的福晋母家颇有些平常,连妆奁和位下的女子全都是皇帝下旨从宫里给补足的,甚至大婚之时,她的父母已然都不在了。 能来与宴的,唯有她母家亲族:台吉蟒噶拉玛之妻,与管旗章京济尔噶尔之妻…… 况且因为十二阿哥这几年的境遇,便连皇室宗亲们也不敢格外进献。 十二阿哥永璂的婚事办得简单,永璂心下何尝不委屈,可是再多的委屈也只能自己生生吞下。 唯有从毓庆宫搬出之时,倒是小十五万般不舍,抱着他掉了好一起子的眼泪去。 这已是永璂在这重重宫墙之内唯一能感受到的亲情温暖了……永璂自己也是红了眼眶去,蹲下抚着小十五的肩,“我就算成婚了搬出去,可是咱们又不是难以相见了。你尽管到撷芳殿去看我,我也还可以回来看你不是?” 小十五哽咽道,“却终究比不得这几年与十二哥在这毓庆宫里一同晨昏,能时时有十二哥的陪伴,更能时时都能聆听十二哥的教诲去。” 这话就因为是小十五说出来的,此时听起来才尤觉得珍贵。永璂也是洒泪,“没事儿!十二哥所抄录的这卷清语手卷,就留给你去。这一卷里累积的有百余句,虽说不多,却也够叫你习学一阵子。” “等我再积累更多,以后再叫你看,啊~” 多年以后,永璂的这一份手卷,已经累积了清语八千余句,为永璂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在他奉旨参与《御制满蒙文鉴》总纲的编录中,派上了巨大的用场去。 这手卷是永璂在世之时,每日清早都要亲自把玩之物;永璂死后,这一手卷独独留给了永琰去。 若以平常人心度之,永琰夺走的恰恰是原本该属于永璂的一切……可是兄弟两人之间却并无怨怼,反倒是情谊格外深厚。 这是小十五天生仁厚的缘故,可是回头细想想,又何尝不是皇帝老谋深算、从旁暗暗推动之功? 那些年里,永璂所有的助力都被斩断,他在宫中孤立无援;唯有年幼的小十五以真心对待……这份情,终于平安地消弭了永璂有可能会对小十五的储君之位所产生的威胁。 . 到四月了,小七的陪嫁物品预备得大体就位。这一日内务府又呈上一份陪送的衣物详单来: 下嫁用石青缎面五等貂皮褂二件、天马皮褂一件、古铜缎面天马皮袍一件、酱色缎面羊皮袍一件、油绿缎面羊皮袍一件; 镶片金金线石青妆缎边红妆缎心头枕二个、镶片金金线石青妆缎边绿妆缎心头枕二个、镶倭缎金线石青闪缎边红闪缎心头枕二个、镶倭缎金线石青闪缎边绿闪缎心头枕二个、石青缎边桃红缎心头枕二个石青缎边金黄缎心头枕二个; 红妆缎面桃红纺丝裏衣架单一个、盆架单二个; 红妆缎面石青妆缎腰刷花纺丝裏夹幔一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幔二架、金黄蟒缎面石青妆缎腰刷纺丝裏夹帐一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帐二架、绣缎面纺丝裏夹帐一架、纱帐一架石青倭缎毘卢帽三色片金菜子三道妆缎刷子二层花纺丝裏盖帐一架、单纱帐一架; 春纱面纺丝裏夹帘四架春紬面纺丝裏夹帘三架、绣缎面纺丝裏夹帘二架、有腰刷样带单纱帘四架; 红缎面金黄缎顶腰刷纺丝裏长顶车帏二分、金黄布面杭细裏旱套二分、红花纺丝油单顶帏二分、随油单总套二分、狼皮面官用缎裏车褥一个、金黄妆缎面红缎裏车褥一个…… 林林总总,已是叫人眼花缭乱。可这还没完,不光赏给七公主,还赏给了七额驸去: 额驸用蓝潞紬去欠五等貂皮端罩一件、石青素缎面天马皮褂二件、五等貂皮褂一件、银鼠皮褂一件、灰鼠皮褂一件——这是外褂,穿在袍子之外的; 镶海龙边酱色蟒缎面五等貂皮里朝衣一件、驼色缎面五等貂皮袍一件、酱色缎面银鼠皮袍一件——这是袍子,穿在外褂之内; 石青妆缎边素缎心坐褥二个; 这些赏给七额驸的,自都是按着固伦额驸的品级所用,其余品级的额驸皆不可僭越。 除了赏给七公主、七额驸之外,还连给七公主陪送的位下奴才人等的衣物,也一并赏给内帑,令外头准备: 女子户口人等用缎面羊皮褂四件、布面碎狐皮褂十二件、缎面羊皮袍二十三件。需用外雇裁缝做长工三百六十六工,每工钱一百五十四文,领去大制钱五十六串三百六十四文…… 便是有整个内务府帮衬着,婉兮看着这些也觉眼睛都快不够用了。须知这女儿虽说下嫁给蒙古喀尔喀部,却并不离开京师,已是赐第在京师居住;可是瞧着皇上这架势,简直如同小七要远嫁蒙古去,多少年都回不来了似的。 婉兮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啊,光是办小七这婚事,已是额角白发多了几根,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去了。 给儿女办婚事原本就是最费心劳神,什么都担心不够好、不够完美;更何况这是皇帝嫁女儿,又是大清入关以来头一个非皇后所出的固伦公主呢,且又是在皇上六十大寿之年出嫁的,这便一切的预备便只求更要精益求精了去。 虽说华发偷生,皱纹暗滋,但是婉兮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如此的欢喜啊。 疲惫之外,却也笑得心满意足。 小七是她与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啊,意义非凡,婉兮对小七的情分也最深。唯有安顿好小七,她这当额娘的,这一生才仿佛能长舒一口气去。 第2604章 九卷42 必须要去拼命 这个五月里,皇帝却罕见地公开下旨,呵斥皇子。叫人不由得又回想起乾隆十三年,皇帝对永璜、永璋两位皇子所下的那番雷霆之怒去。 皇帝这一次下旨怒叱的,是八阿哥永璇。 在四阿哥永珹、六阿哥永瑢都已出继之后,如今事实上已经是皇长子的八阿哥。 且是拥有尹继善这样的岳父,多年来曾经身受皇帝疼惜,叫朝臣有些暗自揣度皇帝立储之心的八阿哥。 此事起因在近日皇帝派诸位皇子一同赴黑龙潭祈雨。几人一班,分班祈告。永璇与十一阿哥永瑆一班。待得两人班次结束之时,皇帝派人去问祈雨的情形,结果却只见到了永瑆一人,永璇不知所踪。 皇帝大怒,传旨叫人去问永瑆。永瑆没敢因为永璇是一奶同胞的兄长,就有所隐瞒,而是直陈实情——八阿哥永璇祈雨行礼,见天公迟迟不见动静,这便不耐了,不顾阻拦,起身就走,从黑龙潭擅自回了京中去。 且皇子出行一向需要有散秩大臣、侍卫等护行的规矩,可是永璇仅带了亲随和几名园子门上的护军,并未通知领侍卫内大臣,就这么大大剌剌地回京去了,实在是太犯了规矩去。 皇帝盛怒之下,命连永璇的师傅、谙达,连同永璇全都惩戒,再将训诫悬挂尚书房去,以儆效尤。 今年是皇帝的六十大寿,按说皇帝如何不想叫这一年更显出父慈子孝的局面去?应该不至于为这样一件算不得太严重的事发这样大的脾气,且还明发谕旨申饬。 可是皇帝在乾隆十三年之时曾有旧例,故此此时发生这样的事,倒叫前朝后宫虽说惊讶,却并不震惊去……皇上的心,比照从前那回的事,前朝后宫众人已是并非完全摸不着头脑去了。 . 这日语琴、颖妃、容妃等又陪着婉兮在水榭闲坐。 颖妃叹了口气,“皇上这么着,便已是等于昭告天下,将八阿哥的希望也给剥夺了去。” 容妃本睁圆了眼睛看婉兮给小七预备的那些嫁妆去,使劲地学着,为啾啾也即将到来的下嫁之事学习大清后宫的规矩。这会子听见颖妃的话,她倒是有点好奇,“为何如此说?” 容妃终是西域远来,不知乾隆十三年的旧事。 豫妃轻声提醒她:“如今事实上的皇长子,已是谁了?” 容妃恍然大悟,“如此说来,皇上这就是绝了那些‘立长’之心的去了。” 语琴望着婉兮,“此事尤其微妙在皇上在谕旨里,详细地说了永璇此事,乃为永瑆所揭发……他们是本生的手足,本是同气连枝,皇上本可以隐去永瑆不提的;这又是何苦~” 婉兮轻叹一声,并未说话。 颖妃凝视着语琴,“贵妃姐姐想,八阿哥若又被排除,那接下来事实上的皇长子,就是谁了去?” 容妃便也吃了一惊,“可不正是十一阿哥了?!” 而十一阿哥之下的永璂,早已经摆明了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指望。 婉兮垂首,“我自明白皇上的心……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婉兮懂,这已是皇上在为小十五清路了。 就如同当年的雍正爷,为了给当年的皇子弘历扫清障碍,给当时的皇长子弘时扣下那么一顶略微有些言过其实了的大帽子去,甚至直接将弘时给扫地出门,彻底断了弘时对弘历的威胁去,叫弘历能够稳稳当当继承大位,再不复从前的九龙夺嫡的风险去。 皇上自己体尝过这样做的好处,那么如今,当皇上也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他必定也要为自己的孩子如法炮制了去。 皇上今年已经六十大寿,这已是到了花甲之年,确定储君之事,已是近在眉睫。 “我也更不想因此而伤了小十五跟兄长们的手足之情去……”婉兮虽说明白,可是又何尝就只知道欢喜去呢? 语琴也点头,“我也这样想。” 婉兮回头吩咐玉蝉,“悄悄儿传个话去给八阿哥福晋,就说我要见她。” . 庆藻一向是明白的孩子,再加上永璇所里还有翠鬟,只要庆藻这边解开了芥蒂,倒是还有机会帮小十五维系住与永璇的兄弟之情去。 婉兮等着见庆藻,实则心下并非没有一丝担忧的。终究孩子们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与自己无话不谈的时候儿;况且前头还曾有永琪那样的例子,也不知道永璇这几年有没有受了师傅、谙达们的怂恿,也开始起了争储之心去。 且这一次皇上明白下旨,将永璇的师傅和谙达也给惩戒了,这就更叫婉兮担心这事其实已经发生了。 终于等来庆藻,可是婉兮一看过去,就觉庆藻神色并非她担心的模样。 庆藻行礼请安,面上反倒是挂着微笑的。 “皇额娘传召媳妇,实则媳妇本也要今晚过来给皇额娘请安呢。” 婉兮伸手拉住庆藻的手,仔细解读庆藻的眼神,“永璇可好?你阿玛的旨意传下之后,他可难受了?” 庆藻含笑点图,“皇额娘别担心,八阿哥他好着呢。媳妇过来的当儿,他正在所儿里教孩子念《红楼梦》里的诗呢。” 婉兮也是挑眉,“他竟是用《红楼梦》里的诗来给孩子启蒙?这个老八……” 《红楼梦》里的诗,总有千万男女情愫在,若给孩子启蒙,倒是有些叫人揪心的。 庆藻含笑点头,“阿哥爷他真就从来不是‘一本正经’……他想事做事的方式,从小便与众不同。” 婉兮也是点头,心下跟着愀然一疼。 那是因为永璇的腿病啊,叫他从小就离群索居,甚至有些躲着人去。这样长大的孩子,自总有些异于常人去的。 庆藻凝视着婉兮,“所以这次的事,皇额娘又怎样看?” 庆藻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倒叫婉兮没急着出声,格外深思了一层去。 “难道说……这是永璇他自己有意为之?”婉兮心下一跳。 永璇身为成年皇子,这也不是头一回赴黑龙潭祈雨了。这祈雨的礼数,他如何能不懂?再说这皇子出外的规矩,他更已然是从小遵守到大,何至于今年这便闹了这样的动静去? 须知,从小的永璇因远离人群,做事原本是有点胆小的;怎么可能今年忽然就变成这样胆大妄为了去? 庆藻听罢,欣慰含笑,“阿哥爷不愧从小是在皇额娘看顾之下长大的。便是这天下谁不懂阿哥爷的心,皇额娘却也是最能看得透彻的。” 婉兮的心呼啦热了起来,伸手攥住庆藻的手去,“这孩子!他又何苦如此?” 庆藻笑了,慧黠地眨眨眼,“皇额娘,阿哥爷从小便落下腿脚这个毛病,阿哥爷的心思便从小到大早就明白,那储君之位不管由哪位兄弟来承继,也不该是我们阿哥爷的。” “况且我们阿哥爷也没那个心,又何苦要搅合在这潭浑水里,跟着载沉载浮,一天到晚都不得个安生去?” 婉兮轻垂眼帘,“因为永璇此时已经是事实上的皇长子,所以他的师傅、谙达,乃至前朝一班人,这便开始滋扰了他去?” 庆藻叹口气,“正是如此。从前阿哥爷和我没有孩子,那些人还不怎么闹;这回都托皇额娘和瑞娘娘的福,叫玉英给阿哥爷已是诞下了男孩儿去,那些人这便看到了希望,没少了在阿哥爷耳边嘀咕。” “阿哥爷不好当面都给回拒了,可是阿哥爷却甚烦之,这便索性做了这件事去。皇阿玛已是如此明白下旨申饬,相信前朝后宫都该明白,我们阿哥爷已经如当年的大阿哥、三阿哥一样,没了希望了。这便叫阿哥爷能安静下来,也好专心抚育孩子长大也就是了。” 婉兮唯有叹息,“腿脚的毛病,是叫永璇这孩子从小吃了苦,不过却也帮他格外修来了一番超脱练达之心去。他能如此,自是智慧,只是我终究忍不住为他悬心去……你皇阿玛那般的雷霆之怒,又岂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庆藻含笑点头,“皇额娘放心,还有我和玉英,以及孩子,一起陪着阿哥爷去呢。大不了这几个月我们关起门来,不理外人,只自家人乐乐呵呵读读《红楼梦》,也就是了。” . 五月下旬,已是九爷傅恒回京两个月了。可是缅甸依旧未曾入京朝贡。 至此,已可认定缅甸已然反悔。此次征缅之举,又告落空。 不仅如此,缅酋还变本加厉,寄上一封缅文之书,言辞颇为挑衅。弦外之意,颇有再激朝廷发兵之意。 皇帝盛怒,只是此时九爷已然病重若此,不忍心降罪惩治。而副将之一的阿里衮已然病故,皇帝便将满腔的怒火都发在了另外一名副将阿桂的身上。 皇帝传旨叱喝阿桂,彼时在与缅甸谈判之时,傅恒已然病重,亦有神志不清之时,那么阿桂为何不扛过这个责任来,将傅恒没办法说明白的旨意,都明白说给缅甸去? 阿桂这已是在乾隆十三年在大金川之战时受皇帝斥责之后,第二次在九爷身边,遭遇这样的事儿去了。 皇帝大怒之下,命将阿桂两个儿子阿迪斯、阿弥达两人的三等侍卫之职,全都革退。 其后,皇帝又干脆将阿桂、彰宝二人革职。 至此算是给征缅之战一个交待。傅恒身为经略,本为统帅,此次并未受罚,父子二人反倒被皇帝加恩抚慰;而阿桂父子,却承担了此次的所有罪责…… 朝野上下都不免议论,都说九爷这次不过是因为“幸运”地得了瘴痢之症,否则阿桂父子的境遇,何尝不应该是傅恒父子去承当的? 这话整个忠勇公府自无人敢当着傅恒的面说起,可是九爷又是何样的人呢,这样的话他如何能半点不知? 原本病体羸弱的九爷傅恒,这便病势不见好转,这便又再加重了去。 . 六月十四日,礼部请旨为和静固伦公主下嫁成婚礼仪。 至此七公主的品级为固伦公主,名号为和静。从此七公主的正式称呼就是固伦和静公主,或者和静固伦公主了。 “臣等遵旨交查礼部,据称查定例固伦公主初定礼筵席一次,成婚礼筵席一次。和硕公主初定礼筵席一次,成婚礼筵席一次。嗣于乾隆二十五年三月初四日礼部具奏,和嘉和硕公主行成婚礼事宜一折。奉旨,嗣后固伦公主著筵席二次,和硕公主著筵席一次,并载入会典著为例。钦此……今和静固伦公主初定礼成婚礼,谨遵旨照和敬公主之例筵席二次等语谨奏。” 皇帝下旨,七月二十一日,于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筵宴;二十七日,于保和殿筵宴。 这般,便是七公主虽为皇贵妃之女,但是成婚礼一应筵宴等规制,与元妻嫡后所出的和敬公主,已毫无二致。 旨意传回后宫,婉兮等人都是欣慰而笑。 “皇上一定不是故意的,给七公主选的额驸在家是排行第七的,连选的下嫁吉期也在七月;而两次筵宴的日子,一个是二十一,为七的倍数;一个是二十七,里头就自然带着七去呢……”颖妃快人快语,已是忍不住先给挑了开去。 婉兮欢喜地轻叹口气,却一转眸,还是红了眼眶。 距离女儿下嫁的吉期,已经就剩下一个月去了。 那边厢婉嫔已是先落下泪来。 这些年大家都看着婉嫔本是这后宫里最为超脱之人,凡事都是笑意淡淡,而今日终究因为小七的即将下嫁而落下泪来。 婉兮起身走过去,抱住婉嫔,“你们都先回去吧,叫我跟陈姐姐先背着你们,能自在地哭一会儿……” 不是悲伤,只是不舍啊。虽然明明知道是喜事,额驸更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切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居住就在京师,随时想见随时都能传召进宫来。 可就是……仿佛女儿长大出嫁了之后,就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了。是一个独立的大人,是人家的福晋,已经不仅仅是自己可以抱在怀里呵护着的小女儿了呀~ . 七月到,皇帝查征缅之战,耗费白银一千三百万,心痛之余,颇为遗憾此战并未大获全胜去。 皇帝将一腔怒火都发在阿桂身上,叫阿桂继续以副将军之职,再征缅甸,效力赎罪。 这日一早敏怡起身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只见福康安早就起身了,收束整齐,坐在椅子上只等天亮。 敏怡吓坏了,忙问,“三爷这是怎么了?” 天色尚未大亮,福康安抬眸幽幽望住敏怡,“此处征缅失利,朝野上下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阿玛病重,长兄已逝,二哥还有幼子在膝下而不能远离……所以我去,我要向皇上自请跟随阿桂将军出战缅甸。” 福康安顿了顿,眸光望向窗外,隐隐露出一丝苦笑,“许多年前,便有长辈说起过,我这辈子唯有出征沙场,方能建功立业。” 彼时听着令阿娘的这句话,从未真正放在心里过。何知今日因缅甸之战的失利,他父子已经被迫入绝境。 缅甸这一战,他阿玛傅恒病重,毁了一世英名去;他大哥福灵安病死;他堂兄明瑞自尽;他另一位堂兄、明瑞的弟弟奎林也病倒……他傅家的男儿,几乎已经全部被绊倒在这一战。除了其余年幼的、文弱的,能上战场的怕也唯有他了。 不论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自己的父亲,抑或是为了傅家的脸面,他都必须披挂上阵,替阿玛、兄长、家族弥补这一遗憾去。 敏怡吓了一大跳,“可是三爷还从未有过战阵的经验!” 福康安点头,“没有战阵经验不要紧,多征战几次自然就有经验了。万事开头难,再说我也已经前后两次赴云南,当地的情形我并非全无所知。” 福康安静静抬眸望敏怡,“我意已决,今日便向皇上请旨。家里大哥、二嫂都刚身故,阿玛和额娘便都托付给你了。” 敏怡颤抖起来,上前把住福康安的手臂,“三爷便是想立功,来日自有机会!此时府中本就是多事之秋……三爷不如别走。” 福康安淡淡拂开敏怡的手,“我说了,我意已决。” 敏怡心中积攒了多日的疑虑,终究在这一刻再隐忍不住,“三爷这么急着离去,究竟是想要逃避什么?难道是京中对老爷的议论?还是……三爷不耐烦与妾身共处,这便千方百计都想离我远去?” 傅恒蹙眉,“你说什么呢?天还没亮,这么高声大嗓的又是何必?” 敏怡泪落成行,“三爷,你是个爷们儿,想上战场立功,我不拦着;可是三爷不该忘了,咱们刚刚新婚。三爷就算要去军营效力,好歹也先给我留下个孩子来,也算给咱们留条后啊!” “自古战阵,也并非不讲人情,哪里有新婚的男儿尚未有子嗣的,就派到军营去?” 敏怡流着泪,死死扯住福康安的衣袖,“总之,这一次我怎么都不放三爷走!” 福康安双眼圆睁,仿佛有血灌瞳仁。 “给你一个孩子……你就撒开手,放我走,是不是?!敏怡,你说话可算话?” 第2605章 九卷43 他走了…… 这个七月,小七已经做好了准备,披上嫁衣;福康安也心意已决,启程奔赴云南,为自己阿玛和家族重振声威之际,七月十三日噩耗竟来——九爷傅恒溘逝。 压垮九爷的最后一根稻草,恰是遽然发现福康安的离去。 福康安是偷着走的,事先未敢禀明九爷和九福晋。他知道,一旦叫双亲知道信儿,自己怕是就走不了了。尤其是额娘,这些年来一直希望自己能尚公主,为的就是让他与兄长福隆安一样,获额驸品级和世职,就不用奔赴军营搏命。如今他执意奔赴云南去,母亲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在七月初一将自己的心意告知兄长福隆安、福晋敏怡之后,福康安向皇帝请旨获准之后,就直接奔赴云南了。 福康安也“贼”,跟皇上请的口谕,谕旨并未明发军机处和领侍卫内大臣处——九爷傅恒是领班军机大臣,便是在养病期间,也是坚持每日处理公事,若是谕旨明发军机处,是逃不过九爷的眼睛的。 故此当九爷得知福康安偷着奔赴云南战场去了,已是数日之后的事。先前几天没见福康安来晨昏定省,敏怡也只帮着瞒着,说是福康安在宫里当值。 福康安身为御前侍卫,在宫内当值,遇到差事几天几晚不归都是正常事,九爷自不生疑;只是福康安连续多日不归,且宫中并无什么要连日连晚当值的大事,这便叫九爷起了疑。 其实九爷更担心的倒不是别的,就是担心七公主婚礼在即,麒麟保这孩子再犯了傻,利用身为御前侍卫可以在宫中走动的便利,再办出旁的傻事来。那才是他们家在这个多事之秋,更承担不起的。 故此九爷这才发了狠要追问福康安的下落,本就虚弱的身子,气血涌动,竟是已经呕了红…… 福隆安和敏怡都不敢再隐瞒,说出实情来。九爷惊得迭声咳嗽,九福晋直接便昏倒了过去…… 九爷倒是更冷静些,点头道,“麒麟保小的时候,皇上就说这孩子有带兵的天分。如今他也成年了,也成了家去,已经被皇上授予二等侍卫,御前行走,便也是到了为朝廷尽忠的时候了。” “叫他去云南军营历练历练,自也是好的。”九爷握着九福晋的手,劝慰道,“云南他也已经去过两回了,一切都熟;阿桂在彼处,也必定会着意照拂,你放心就是。” 九福晋垂泪道,“话虽如此,可是麒麟保却从来没上过战场啊。” 九爷忍住自己的难过,只勉力笑道,“当年灵儿十三岁就去了西北军营,今日麒麟保比灵儿还大了三岁去呢;灵儿都能立下军功,麒麟保必定也是可以的。” 九福晋含泪道,“话虽如此,可是老爷怎么忘了,云南又是什么样的所在?那里如何是年少英勇就可的?那瘴气,叫老爷、明瑞和阿里衮……多少人都病了去啊!” 九爷沧桑地笑,一直都在笑,握紧九福晋的手,始终柔声以对:“兰佩,你放心,一定没事的啊~” 当晚九爷就不好了。 他白日里说麒麟保去军营锻炼也是好的,可是九爷心下何尝不明白,麒麟保此时自请奔赴云南军营去,是为了他啊…… 就是亲眼看见他在云南铩羽而归,一生功名几乎毁于一旦,儿子这是代父从军。 儿子如此孝心,九爷自是欣慰。可是那云南是什么样,他自更清楚。他自己尚且落得如此这般,那从未上过战场的儿子呢? 他这一去,可否安泰? 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带着壮志未酬的惆怅,也带着……这一生无法与心中之人厮守共度的遗憾,九爷傅恒病情加剧,终究没能熬过来…… 在尚未满五十岁的壮年,抱憾而去。 . 九爷傅恒的溘逝,对于朝廷和皇上来说,已是宛若房梁倾塌一般;孰料这一日又传来第二件噩耗:和亲王弘昼也于这一日薨逝…… 两件噩耗同日而来,叫朝野上下震惊之余,更令皇帝肝肠寸断。 一是手足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一是肱股之臣,二十年来君臣一心。 两人的离去,叫皇帝身在朝堂之上,环顾四周,竟越发觉着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这一日皇帝连下两道谕旨,分别为逝去的二人。 “朕弟和硕和亲王,秉性纯诚,持躬端恪。髫年共学,友爱实深……著派皇八子、皇十二子,穿孝。赏内库银一万两治丧。并派諴亲王、皇六子、侍郎德成、副都御史志信、经理丧事。所有一切丧仪及饰终典礼,各该衙门即行察例具奏。” “又谕曰:太保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傅恒,才识超伦,公忠体国……自五月以后,病势日益加剧,渐成不起。朕每朝夕遣使存问,赐以内膳美糜,俾佐颐养,复间数日亲临视疾……似此鞠躬尽瘁,允宜入祀贤良祠。并赏给内帑银五千两治丧,并著户部侍郎英廉经理其事。朕仍亲临奠醊,其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又谕曰:福隆安现在穿孝。工部尚书事务,著温福署理。銮仪卫事务,著扎拉丰阿署理。步军统领事务,著英廉署理。造办处事务,著索诺木策凌署理。” . 消息传到后宫时,小七听见都是立时问,“保保呢?为何只有四姐夫一人给舅舅穿孝?” 此时的七公主还不知道,福康安无法在京等待七月的来临,于七月初一那日已经请旨向云南去了。 这消息丹巴多尔济是知道的,当小七从绵锦的嘴里知道这消息,也不由得一怔,转回身去面向墙,难过得还是滴下泪来。 绵锦不放心,小声呼唤,“七姑姑……还有几天你就是新娘子了,此时万万不可落泪。” 小七抹一把眼泪,忙道,“可终究这会子溘逝的,一个是我亲叔叔,一个是我舅舅啊。两位都是至亲的长辈,你叫我如何能不难受去?” 绵锦上前揪住七公主的衣袖,“七姑姑就算再难受,也万万不能在摆在明面儿上啊……听说皇玛母她,今儿一得着消息,就、就晕过去了。” 小七一声惊呼,“额涅!” . 等小七由绵锦陪着,奔进婉兮寝宫的时候儿,婉兮已然恢复了平静。 陆续啾啾、小十五和小十七也都由各自养母亲自送过来。 不过语琴、容妃、颖妃本人却没立时跟进来,只叫几个孩子先进来围着婉兮去。 婉兮与九爷的情分,是一份建立在入宫之前的私人情感。那情感深厚如兄妹,却比兄妹还要更浓;知心如伴侣,却终究未到伴侣这地步去。 这是一份属于婉兮私人的、唯有她自己才能看得清的情感,便是她们与她亲如姐妹,却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擅自置喙一词去。 故此这会子啊,也要留一段私己的光景给婉兮自己。 只叫孩子们来陪伴吧,她们都在外头等着就是。 语琴她们这不明言的情谊,婉兮自是都懂。所以她要更快地平静下来。 这是后宫,她是皇上的皇贵妃,为九爷可以肝肠寸断,却不能叫旁人知道。 小十五、小十七还小,尚且未必懂这些儿女之情;啾啾的性子相对大咧些,没有小七那般细致。 便也唯有小七,身为长女,抱住额涅,心疼地直掉眼泪,“你们都先出去吧,我陪额涅说说话。” 啾啾带着两个弟弟出去,小七将额头抵在婉兮肩上,“额涅,女儿知道您此时是强忍悲恸。这会子弟弟和妹妹都出去了,这里唯有女儿一人陪着额涅……额涅不妨哭出来,别这么憋着。” 婉兮欣慰地点头,面色苍白地微笑,拍了拍小七的手,“额涅没事。方才忽然接到消息,是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额涅这会子已是缓过来了。” “忠勇公今年还不过五十岁去,我痛惜的便是这个;可是转念一想,今年他的病大半都是出在西征缅甸失利之事上去。与其叫他这样生生熬着,能这般撒手而去,倒也是叫他解脱了去。” 小七抱住母亲,“额涅……在此事上,皇阿玛、忠勇公、阿桂,其实都没有错。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这江山的一统,只可惜这一战如此的艰难。” 婉兮点头,“你皇阿玛的旨意你也听见了,你皇阿玛直到最后,也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责怪过忠勇公去。可是忠勇公自觉愧对皇上和朝廷,便是回京来将养,身上的病还有治愈的可能,心病却没能治愈,却反倒更加沉重,进而拖累了身子去……” 婉兮也听庆藻上回提了一嘴,说高丽使臣的手卷里,大笔一挥,已是在写九爷被皇上给惩治了。什么“尽拘其家属”都写出来了。 高丽使臣打听到的消息自有水分,不过却的确是代表了民间的观点去。虽说有皇上护着,可其实朝野上下都还是将缅甸之战的失利归咎到了九爷的身上去。尽管皇上后来是叫阿桂来担了这个责任,可是朝野上下,却没人真正从心底里谅解了九爷去。 九爷在这样的热锅里被油煎着,又如何还能养好了身子去? 这般离去……虽说令人痛心,却也终究,能叫九爷好好地歇息了去,再不必一肩扛起整个朝廷那么沉重的负担去了。 小七却是摇头,“我倒担心,还有保保惹下的祸……丹巴刚刚带来消息,原来保保竟然在十几天前就偷着离开京师,奔赴云南军营去了。他是瞒着家里走的,一旦知道信儿,舅舅和舅妈哪里受得了?” 婉兮也是怔住,一眨眼,又是落下泪来。 “麒麟保那孩子……是好孩子。他不是为了自己去的,他是为了九爷去的,是为了他们家的声望去的。只是他一片孝心,却可能办了坏事。” 小七更是难受,陪着额娘一并垂泪,“他走之前,我要是能得着些消息该多好?若我能见他一面,我便可尽力说服他。说不定,凭着我们打小儿的情分,他还肯听我一句话的……” 只可惜缘分弄人,她又与他错过了。 如今九爷已经溘逝,大错已成,谁都已经来不及挽回。 这会子便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已然于事无补。 . 偏殿里,小十五也跟着心情沉重,难过自己没办法如姐姐一般与额涅贴心去,只能在外头这么干等着,却帮不上忙。 小十七却还不懂事,看哥哥坐在那不说话,也不陪他玩儿,他也不恼,就自己半截身子趴在炕沿上,两条小腿儿在地下耷拉着,开始玩儿自己身上带出来的玩意儿。 等小十五发现的时候,小十七都玩儿了好半晌了。 “小十七,你怎么玩儿鼻烟啊?”小十五一把给夺过来,真是吓了一跳,“这哪是你该玩儿的?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把这个给你玩儿去?” 小十五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鼻子灵,都闻见那鼻烟里的冰片的清凉味儿了。 幸亏小十五给发现了,要不小十七已经学着大人的样儿,将一小撮鼻烟给捻进鼻孔里去了。 “没事儿!”小十七见好东西被哥哥夺了去,且哥哥还疾言厉色的,他就着急了,跺着脚使劲解释,“……反正,没事儿!”说着这就蹦着高高儿要来抢。 小十五如何肯信,将那鼻烟壶给举得高高的,叫小十七怎么都够不着。 “你自然说没事儿,那是因为你还小,你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小十七见蹦了半天,也实在没本事手可摘星辰去,便恼了一阵子就不恼了,舍了这鼻烟壶,转身又趴回炕沿上去了…… 小十五觉着不对劲,高高举着鼻烟壶,蹑手蹑脚跟过去,偷摸儿一瞧—— 嘿,人家小十七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个碧玉的扳指儿来,自得其乐地玩儿上了! “你哪来的这么些好玩意儿?”小十五自是识货的,一眼就瞧出这些绝不可能是小十七一个小孩儿能玩儿的物件儿。这个品级和成色的东西,即便在宫里,怕也唯有皇阿玛、皇祖母和几位亲王才能用得。 小十五眯眼盯着小十七,“你该不会……是从皇阿玛那,或者那位亲王那给顺来的吧?” 眼见着十五哥连夺两样好玩意儿,小十七这才真急了,跺脚指着那又被举高的扳指儿叫唤,“哥哥要是也喜欢,跟舅舅要去!这是我自己个儿跟舅舅要来的,舅舅说除了额涅之外,谁都不能给!” 听得这话,今年已经虚龄十一的小十五心下不由一跳。 十一岁,再加上小十五本就早慧,这心下已是隐约听出滋味来了。 “那就给额涅去!” 小十五说完,也不等小十七同意,伸手进小时去怀里、袖筒里、鞋窠儿里一顿摸索,又找出一个拇指大,能在掌心摸索的天然形成的碧玺佛头来;以及一架可以折叠的水晶磨成薄片的眼镜儿来。 小十五都吓了一跳,将小十七手里的东西给收走,惊问道,“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东西,以小十五的年岁自可看得出,不但质料上好,且做工精良,不亚于内造办处的去? 只是这些东西的形制与宫中用品有所不同,小心地避开了僭越的可能去,那小十七便必定不是从宫里拿来的。 小十七起初还不肯说,小十五便急了,拉着小十七站直,伸手进小十七怀里、袖子里去掏去了,结果又掏出两个扇坠儿来…… 小十五急得满脸通红,“你……到底从哪儿顺来的?这是什么节骨眼儿,你还弄这些出来,你这不是给皇阿玛和额涅添乱么?” 小十五一向性子温和,对小十七更是宠着,小十七就是将小十五自己的什么东西给弄坏了,小十五都不生气。 小十五是亲身经历过了石榴的突然消失,小十七的到来,对于小十五来说也是失而复得,故此小十五几乎是用超过兄弟之情的心去宠着小十七——说是个小阿玛都不为过了。 故此看见十五哥今天是真的急了,小十七这才害怕了,半扭开身,用小眼睛斜瞟着小十五,小声地说,“是……忠勇公舅舅给的。不是我顺的,真是舅舅自己愿意给我的。就连包着那些东西的包袱皮儿,都是舅舅给我找的,还亲手替我给系了扣儿呢。” “哥……你别生气,我都被你给吓着了。” 小十五眯眼盯住小十七,“真的?” 小十七捉着腰带,低低垂头,使劲点头,“我跟你拉勾儿,保证是真的!” 小十五捧着那些东西静静坐下来,再细细翻看,也是落了泪。 舅舅一向是大方的人,小十五自然知道。尤其是对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舅舅真可说是什么都肯给,比对他自己的孩子还要好。故此这些东西是从舅舅那来的,他也就放心了。 这些东西,一看就都是好东西。且上头还有晶莹的包浆,一看就知道是舅舅生前时时把玩,几乎还留着舅舅的体温的…… 东西仍在,那给予体温的人却已经永远地走了,这些东西,终将慢慢变凉。 第2606章 九卷44 下嫁 七月十四日,皇帝亲自赴和亲王府、忠勇公府,赐奠。 归来后下旨,“谕曰:大学士公傅恒溘逝。昨已降旨,从优赐恤。复念伊锡封公爵,向俱循用民公分例。今办理一切丧葬仪节,著加恩照宗室镇国公之例行,以示优异。” 皇帝给予九爷的已是身后丧仪的特恩。只是,人已去矣,何样的特恩都已经换不回一条鲜活的性命来。 直到此时,福康安还没有回来。 都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地,又是否已经接到了九爷溘逝的消息去。 七公主山间凉亭,遥遥向西南而望。 明日七月十五,就是她十五岁的生辰。这将是她在厘降之前,身子娘家所读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况且民间以十五岁为及笄之龄,虽说她今年的十五岁是为虚龄,可是也已经许嫁,故此亦可上头,这便也是及笄的本意了去。 故此这个生辰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只是可惜,偏偏舅舅忠勇公就是溘逝在了她这个生辰前两日;而从小一起长大的麒麟保,竟然不知身在何方。 还有额涅,因为舅舅忠勇公的溘逝,虽面上没什么,可是却瞒不过她——她瞧得出,额涅这几日来都食不下咽。便是皇阿玛来了,额涅也只是勉强陪着喝两口汤而已。 是玉蝉姑姑偷偷禀告说,额涅的嘴里都起了大泡来,偷偷叫她们用火燎了银针给挑破了,这才勉强还敢喝两口汤去,要不就难进水米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安心地厘降而去? 她也曾私下与皇阿玛问过,是否要因为五叔和舅舅两人的丧事,而将婚期推迟些? 古来人伦,便舅舅是外家,不必她穿孝行礼;可是五叔却是至亲,是皇阿玛的亲弟弟啊。五叔刚薨逝几天,她就行成婚之礼,是否会对长辈不敬了去? 皇阿玛却轻轻拍着她的肩,抚慰道,“你的婚期是钦天监勘得的吉期,什么都不能阻碍着;再说你是固伦公主,位比亲王,不必为你五叔穿孝。” “且你是皇阿玛的女儿,你与你五叔之间还隔着君臣之别。自更不必你去行礼了。一切都有你八哥、十二哥他们两个呢。” 那她就也唯有收拾起心绪,等着七日后的成婚礼。 . 因为弘昼与傅恒两人的薨逝,今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除了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璇的生辰之外,也格外坐实了思念和哀悼的情绪去。 婉兮这几日亲手折了不少的莲灯、纸船。 她这些年最精巧的手艺,不是做饽饽,而是当年学做的通草花。这折纸的手艺,她是将当年做通草花的、压箱底的手艺都给拿出来了,将那莲灯做得栩栩如生。 也因此,总叫她不知不觉想起来,当年头一回要为孝贤皇后做通草花的时候儿,就是九爷不辞辛苦,偷偷儿出京,从南地给她运回的合用的通草来…… 草木皆有灵气,与指尖如此摩挲,便有如灵犀相通。仿佛随时一抬头,她就会看见九爷一身蓝袍,挂一脸的少年灿笑,大步奔进门来,兴冲冲地唤,“九儿,我回来了!” 一刹的恍惚之后,眼便模糊了。 这一次九爷真的是走远了,太远了……远得,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方才那样的一幕,将永远永远都只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眼睛是再也不会看见、耳朵也再不会听见了…… . 良久,平定下了情绪,婉兮刚想收回目光。却冷不丁看见当真有个年少矫捷的身影奔入了门槛来! 婉兮一时恍惚,却听见外头传来哭咧咧:“……哥,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不能给你!” 婉兮倏地回神,这才看清那飞奔而进的身影,是小十五;而后头哭哭咧咧一路跟着跑进来的,除了小十七,不做第二人想。 ——宫里的皇子个个儿都守规矩,恨不能在人前扮作完美的形象去,也就只有皇上这位老儿子,一个是年幼,不知道装假;二来是皇上的老来得子,惯着,便是有些不守规矩,皇上都不说,那还谁说了?这便养成了自由自在的性子,这么哭咧咧横穿半个圆明园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上回是去抓圆明园里散养的梅花鹿尾巴,结果被人家梅花鹿毫不客气地用尾巴给抽在脸上了,这便恼得非要叫人把梅花鹿的尾巴给割了——可鹿是祥瑞,奴才们自然不敢,结果人家十七阿哥就这么哭咧咧跑过半个圆明园,非要找他皇阿玛给做主去。 结果他皇阿玛听了笑了好半晌,一点儿都没陪着他生气。还抱着他直竖大拇指,说“梅花鹿的尾巴那么短,你还敢上前去揪;人家梅花鹿没直接给你一腿,或者是拉粑粑蛋儿喷你一脸,那就已经是十分喜欢你了……你就得意去吧!” 两个儿子来了,婉兮心下便再难过,也都收了起来,伸开双臂,“哎哟,你们两个这是合着演哪出戏呢?快过来,过来。” 婉兮先伸手揽住了小十五,小十七哭咧咧跟进来的时候,哎哟,鼻子下头都成水帘洞了。 玉蝉赶紧上前来给擦了,小十七这才爬上炕去,直接钻进婉兮怀里去。 “怎么了这是,啊?”婉兮垂眸看着两个儿子。 小十七虽说从小天真烂漫惯了,偶尔还犯浑,可是小十五这个当哥哥的却是格外懂事儿啊,故此这几年来就连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都没见过兄弟两个红过脸,更别说小十五这么叫弟弟哭咧咧一路跟着跑过来的。 小十五小脸儿绷得威严,罕见地显露出决绝之气来。 “额涅,您看这些。” 小十五将搜出来的那些物件儿全都摆出来。 小十七就急了,伸手去抓挠,“那是我的,我的~~额涅,哥抢我的东西,他不还给我~~额涅你打他,罚他站!” 婉兮将小十七给摁回去,细细看那些东西,便有些愣住。 其中有几样儿,她是十分眼熟的。 比如那个浓翠欲滴的翡翠扳指儿,比如那个浑身赤金、连内里轴承八件儿都是金的怀表…… 婉兮小心屏住呼吸问,“这是哪来的?” 小十七还从未见过额涅与他这样严肃地说话,这便更有些不妥帖,垂下头去小心翼翼解释,“是忠勇公舅舅给我的~~” 婉兮眼睛一酸,急忙阖上了眼帘。 其实内里还有一样东西,跟这些玩意儿原本都不相配,也不知道小十七怎么会给跟一堆金玉的一起给拿来了——那是一串茱萸果的串子。 因茱萸果红艳艳的,像玛瑙似的,重阳时节宫里也呈进不少的山茱萸来,她的生辰又在九月初九,故此当年便是她还是官女子,她的房里也少不了这样好看的山茱萸盆景。 她就将那红果拈了下来,串起来做成手串,或者耳坠儿,跟念春两个闲下来的时候儿坐在炕上互相戴着玩儿。一共做了多少个,自己心里也没数儿;戴完了,有没有掉到哪儿去的,也没刻意去寻过。 她真想不到时隔多年,这东西竟然还能出现在九爷这一堆东西里…… 她却绝不记得当年是送给九爷过,只记得是曾经跟念春两个人关起门来戴着玩儿的呀。都不敢戴出门去,怕献春笑话,怕素春她们借机挑刺儿来着…… 不过,却也随即想明白了过来。那一年九爷还能随意出入她在长春宫的卧房,故此看见了、顺手拿走了,原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是又不对啊,那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儿了,茱萸果别说干了、烂了,都可能化成灰儿了,怎么还能留存到如今来? 婉兮霍地睁开眼,赶紧伸手去拿——这才发现,是错了。 不是模样错了,而是材质错了。再不是当年那普通的山茱萸果,而是当真用了红玛瑙做成! 如此便也难怪小十七这个“小财迷”,会将它也给拣了回来。 玛瑙本身还好,算不得特别贵重;可是这串子金贵的在于手工上——方才那一瞬间,都能叫她这个本主儿看差了,以为还是当年那一串;以玛瑙之石质,竟能仿出草木天然的质感来,着实令人钦佩。 心下想明白,却没有因为不是当年的那一串而有半点的遗憾,反倒——更是润了眼眶去。 那串子一共是九颗珠子,仔细看过去,还刻着极细的字迹。 小心辨认出来,正是那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七个字外,另外还有两个字,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九、九。 婉兮的泪没办法控制地急速流下来。 九九,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是因为那句诗是写在重阳;她却何尝不明白,九、九其实是两个人啊。 就因为“遍插茱萸少一人”,所以,他才有些固执,又有些孩子气地,非要将两颗刻着“九”的珠子挨在一起串着,就这般相依为命、耳鬓厮磨,这一生一世,谁也不会再离开谁去。 婉兮将串子按在心口,用力忍住悲声。 九爷是走了,永远地走了。在岁月面前,血肉之躯软弱得不堪一击,比不上这些金玉之物,能够长久地留存在世间。 什么能叫时光不老?什么能让岁月永留? 人力当真不可为么? 不,其实可以。 只要有心,终究有办法能让那短暂而易逝的记忆留存下来,穿过三十年的光阴,又于此时欣然重逢。 九爷走了,九爷却也其实……还在。 放眼看去,她身边还留存着与这串子一般的太多的印迹和回忆啊。 这都是三十年里留存下来的,若她要重新盘点一遍,这些印迹和回忆就足够再陪伴她三十年去。 以她如今的年岁,再加上三十年,那么她今生的其余时光,便当真没闲暇去伤心和追悼去了。 这样想来,原来很好。 婉兮便笑了,破涕而笑。 小十五和小十七两个都愣愣望住额涅,小十五担心的问,“额涅……您,没事吧?” 小十七也说,“额涅你乖……这些东西儿子都不要了,都给额涅!反正忠勇公舅舅也说,如果儿子不要这些了,只能给一个人,那就是额涅!” 婉兮含笑点头,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说,“没事,额涅没事。” 婉兮帮小十七又将鼻子给擦了擦,“这些东西啊,小十七你告诉额涅,你喜欢么?有没有喜欢到心眼儿里去?” 小十七想了想,“儿子自然是喜欢的。要不喜欢的话,儿子怎么会拣了带回来?” “可是说有没有喜欢到心眼儿里……”小十七仰头望住婉兮,“可是额涅,什么叫喜欢到心眼儿里啊?我听不懂啊~” 婉兮也是笑。可不嘛,是难为孩子了。 婉兮想了想,柔声道,“喜欢进心眼儿里啊,就是说这些东西你能如忠勇公舅舅那般爱惜着,时刻都带在身边,只要得了空闲就会时时勤拂拭……就是这一生,你对这些东西都不会厌倦,都不会将它们给丢弃了。” 小十七托着腮帮儿,认真地想了想,终是摇头,“额涅,儿子做不到。” 婉兮也不意外,终究孩子还这么小呢。 婉兮便将那一包东西都敛起来,“那这样,额涅暂时替你收着。东西还是你的,额涅不要,你随时都可以找额涅来拿。” “只不过额涅要给你定个规矩:你每次只准来拿一样去玩儿,等玩儿够了,将那样送回来,再拿另外一样儿去~~” 小十七懵懂地点头,这会子只想叫额涅高兴,至于这些东西能怎样,倒并不那么要紧了。 “好,儿子答应额涅!”小十七将那小包又在婉兮怀里压了压,“都搁额涅这儿,额涅就不哭了,啊!” . 七月二十日,七公主和静下嫁前一日。 这一日按例,遣官赉送妆奁。这数个月来婉兮和婉嫔两人亲自盯着的、那繁复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项妆奁,由大车如流水一般送入了京中的超勇亲王府去。 与送妆奁的队伍一起抵达超勇亲王府的,还有内务府精心挑选的、与七公主和七额驸八字相合的内管领命妇,率执事妇女到额驸的府邸中去,将妆奁陈设起来。 七月二十一日,七公主终于披上嫁衣,行下嫁的成婚礼。 这一日早早地,超勇亲王成衮扎布,便陪着七额驸,率领族人向皇帝恭进鞍马二九,共十八;甲胃二九,马二十有一,驼六,宴九十席,羊九九八十一只,乳酒黄酒四十五瓶。 这便是“九九之礼”,体现出额驸家对公主的崇敬与珍重。 因固伦公主下嫁礼要举行两次筵宴。今日便是第一次,皇帝亲临正大光明殿,赐喀尔喀亲王成衮扎布、额驸拉旺多尔济,及其近族。 不仅额驸家的亲族,同时入宴的还有宗室王公、大学士与尚书等当朝重臣。 宴后,七公主与七额驸向皇帝、婉兮行礼辞行。 看着身着固伦公主朝服的女儿,婉兮的眼再度模糊。 固伦公主朝冠,冬日用薰貂,夏日用青绒为之,上缀朱纬。 冠顶镂金三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朱纬上周缀金孔雀五,饰东珠各七,小珍珠三十九。 冠后,后金孔雀一,垂珠三行二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饰东珠各三,末缀珊瑚。 后护领垂金黄绦二,末缀珊瑚,青缎为带。 脖上戴金约。镂金云九,饰东珠各一,间以青金石红片金里,后系金衔青金石结,贯珠下垂,三行三就,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二,每具饰东珠、珍珠各四,末缀珊瑚。 耳饰,左右各三,每具金云衔珠各二 …… 都还来不及细看小七身上,便只是她颈部以上,已是珠玉琳琅、华光璀璨。 小七这样端庄高贵的模样,便连婉兮也都是第一次看见。隐约觉得向自己走来,在座下拜垫之上盈盈下拜的,不再是自己从小护着长大的小女儿,而是十八、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一般。 这般的纤秾合度,这般的美好恬静,这般的高贵典雅,这般的……叫人不舍。 受此一礼,做此一别,小七就要离开宫禁,嫁入超勇亲王府,成了拉旺的福晋去。 虽说她是驻京的公主,不必随旗,年节伏腊随时都能相见……可终究,女儿出嫁之后就意味着开始了一个新的篇章,总归与从前不同了。 婉兮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伸过手来,温暖而有力地握住了婉兮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 婉兮竭力忍住,含笑凝视一双新人。 今天的拉旺,不是穿蒙古人的服饰。他是亲王世子,这样重大的场合,只能穿固伦额驸的礼服。 这大清的冠服将他蒙古人的豪迈暂且收敛住,那一身的石青色,更彰显出了少年如玉的气质。便如那蒙古人最为崇敬的长生天,他这一身的蓝,更显出拉旺性子的宽厚博大,如海阔天高。 婉兮放心地点头,受过孩子的礼,婉兮亲自起身走下地坪来,握住拉旺的手,“好孩子,你早已是我的儿子了;自你两岁起,我便早已将你当做我的孩子。” “今日我虽说难受些,不过心底里却是高兴的。我不是嫁女儿,我是……欢欢喜喜看着你终于可以将莲生领回家去,从此再不用被我们这些长辈阻隔了你们去了。” 第2607章 九卷45 你才是最珍贵的礼物 “哎呀,额涅!~~” 小七先不好意思起来,顾不得这一身高贵的衣冠,爱娇地伸手扯了扯婉兮的袍袖。 婉兮笑起来,满心的欣慰。 这样一来,眼前的依旧是小七,是她的小女儿,而不是被这身尊贵的固伦公主的冠服给生生塑造成的大姑娘。 拉旺也笑,郑重向婉兮再跪倒行大礼,“您也永远是儿子的阿娘……儿子会一生一世珍惜小七,您放心。” 婉兮将拉旺给拉起来,拍拍他肩膀,“好孩子!” 拉旺在婉兮耳边轻声道,“儿子心里只有小七一人……从儿子两岁入宫来,阿娘便早知道了。” 婉兮心下呼啦敞亮了开。 皇帝也有话嘱咐拉旺,婉兮便单攥了小七的手,低声嘱咐,“公主下嫁之后,虽形式上你是儿媳,家中有公婆;可你是固伦公主,事实上拉旺一家还都要守着君臣之礼。” “你只是暂时住在超勇亲王府,等开了春你皇阿玛便会叫内务府正式为你建公主府。那公主府的名头可是‘和静固伦公主府’,算作给你的陪嫁,便是婚后也是你自己个儿的;不是额驸府,唯有你才是本主儿。” “且额驸及其父母见公主俱屈膝叩安,有赍赐必叩首……也就是说,你今日回到超勇亲王府上,你公婆都要正式给你行屈膝叩安的大礼去。” 小七含笑点头,“额涅……女儿不会受委屈的。拉旺和公公这些年如何对女儿,您还不是亲眼见着的么?” 婉兮含笑点头,轻声道,“额涅就是想告诉你,你是咱们大清的固伦公主,你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娘家。出嫁之后凡事都不用担心,若是有了什么委屈的,尽管回娘家来诉苦!你阿玛和我,都随时敞着宫门,等着为你做主……” 小七笑,不说话,只是点头。 婉兮轻叹一声,“瞧,连我这从小看着拉旺长大的岳母,到这一刻都不能免俗,总是担心闺女嫁进别人家门,会受委屈……” 小七红了眼圈儿,抱住婉兮道,“额涅,我是您的女儿,我知道什么该争,什么该让;我更不会叫自己受委屈去,您别担心我~” 婉兮用力点头,“好……时辰不早了,你快去看看你婉嫔额娘。她也等着你呢,多听听她给你的话儿。若说这后宫里,你婉嫔额娘才是第一明白之人,她给你的必定都是金玉良言。” 婉兮说完,将一个小物件儿塞进小七的掌心去。 小七一看登时有些急了,“这是额涅最为心爱之物,额涅怎可给了女儿?” 婉兮给小七的,正是当年她与皇上的那定情之物——白玉葫芦坠儿。 婉兮含笑点头,“没错,这是额涅最为心爱之物。除了这件,还有一件就是那只软镯……这些都是你皇阿玛早年间给我的,其意义绝非后来他再赏给我的那些可比。” “也就是因为这两件物件儿的意义非凡,我才更要给你和啾啾去。这件白玉葫芦坠儿给你,那软镯我给你妹子留着……是额涅偏心,这两件东西都不给小十五和小十七的媳妇儿去,而要先给你们姐妹俩带走——那就是因为啊,在额涅心里,你们两个才更是额涅的小棉袄啊。” 小七眼睫凝起了泪珠儿,“额涅,女儿不敢要。这是皇阿玛与额涅太珍贵的记忆。 婉兮摇头,“这物件儿是珍贵,是你皇阿玛最早留给我的物件儿;可你是我跟你皇阿玛的第一个孩子,是我们判了十五年才好容易得来的孩子……你的意义便比它更重百倍。” “有了你之后,我与你皇阿玛最珍贵的记忆已经不是这白玉葫芦坠儿,而是变成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莲生你啊~” 小七刚好容易控制住的泪,登时又再失控。 婉兮急忙抱紧女儿,不叫女儿大喜的日子流泪的一幕,叫别人看见。 婉兮紧紧揽着女儿,叫女儿将面颊贴在她衣裳上。她愿意用自己的衣裳,将女儿颊上的泪,全都擦干。 . 小七随着白果去了,婉兮抽了抽鼻子,依偎进皇帝怀中,将脸埋在皇帝的礼服里,无声地哽咽了一会子,这便打起精神来,与皇帝再一同过问接下来小七跟随拉旺回超勇亲王府的仪仗等。 内务府早在皇子福晋暨近支王福晋、贝勒、贝子夫人内,八字相合无忌者,钦命送亲。 送亲之后便是合卺。又以大员命妇,陪送以内管领妻及随从妇女来抽,同样都是选用年命相合无忌者。 而这一路导从及各执事,用内务府官四人、内管领二人、护军参领二人、护军校二人、护军二十人,均由内务府拣委。其合卺设宴,用羊九、酒九瓶,宴席以夫妇偕老之内管领办理。 婉兮亲自料理好这些,终是亲自目送女儿登上喜轿而去。 就在小七送行的仪仗煊赫隆重朝超勇亲王府邸而去时,京师城门,正有一骑飞驰而来。 马上正是已经几个昼夜没有合过眼,一路上只换马而未曾换过人的福康安。 他是为父亲之死,从西南折返,疾驰而归;却还是赶在小七出宫之时,奔入京城来…… 这一生,也只剩下还能这样远远目送她远行。 这一生……幸而还能来得及最后目送她远行。 是阿玛溘逝而去,却也正是因为阿玛的溘逝,才叫他能从西南疾驰而归,才能还来得及远远望一眼她大红喜轿的背影去啊。 . 七月二十七日,皇帝回到紫禁城,又在保和殿再度因小七下嫁,赐宴拉旺父亲、亲族,以及大学士、尚书等重臣。 这次因是在紫禁城筵宴,且是在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故此一切仪轨更为严谨。 乐部和声署设中和韶乐于保和殿檐下,设丹陛乐于中和殿后檐下,俱北向。入宴之宗室王公、内大臣、侍卫及执事官员,俱穿带补服的蟒袍;其执事之拜唐阿人等,俱穿蟒袍。 张黄幕、设反坫于中和殿后阶下正中,台盏壶卮皆具。尚膳总领内管领,设御筵于宝座前正中稍远,内大臣、内务府大臣、礼部、光禄寺堂官共视豫设各席,陈肉于盘。 是日,鸿肪寺官引额驸拉旺,并拉旺族中人员俱朝服,先诣皇太后宫慈宁门前,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引至保和殿丹陛上立,入宴之王大、臣侍卫各就班次立。 届时,礼部堂官奏设宴齐备,皇帝具龙袍衮服,御保和殿。中和韶乐作,奏“隆平之章”。皇帝升宝座,乐止,鸿胪寺鸣赞官赞排班,鸿胪寺官引额驸并族中人员排班,鸣赞官赞行三跪九叩礼,丹陛乐作,奏“治平之章”。 礼毕,乐止,鸿胪寺官引拉旺并拉旺族中人员入班次,与众俱行一叩头礼,坐。 护军参领膳房总领移御筵就近,丹陛清乐作,奏“海宇升平日之章”,尚茶官进茶。皇帝用茶时,众俱于坐次跪,行一叩头礼。茶毕,侍卫进前散茶。众俱于坐次行一叩头礼。饮毕,复行一叩头礼,坐。 乐止,展席幕,掌仪司官就反坫取捧台盏壶卮,由中路进,丹陛清乐作,奏“玉殿云开之章”。众皆起立,进爵大臣出,释补服,于殿门槛外西旁东向立,掌仪司官上殿阶,在槛外东旁西向立,鸿胪寺堂官引额驸并伊族中人员出,至阶下两旁排立,掌仪司官酌酒,进爵大臣进前跪,额驸并伊族中人员在殿阶下两旁跪,众俱于各坐次跪,掌仪司官跪举爵,授进爵大臣毕,起退,进爵大臣接爵起,由中阶升,由西边进御座侧,跪进爵。 皇帝受爵,进爵大臣起,由西阶下,复至原跪处跪。皇帝用酒时,进爵大臣行一叩头礼,众皆行一叩头礼,进爵大臣起,仍由西阶升,跪接爵,由中阶下至原跪处跪。掌仪司官进,跪接爵,退。众先起立,掌仪司官以金卮酌酒进,立赐进爵大臣酒,进爵大臣跪接,行一叩头礼。饮毕,掌仪司官立接卮退,进爵大臣行一叩头礼。起加补服归班次。鸿胪寺官于赐进爵大臣酒时,即引额驸并伊族中人员行一叩头礼。乐止,众皆行一叩头礼,坐。 皇帝用馔,中和清乐响起,奏“万象清宁之章”。恩赐食品于两边毕,尚膳官进肉馔,分赐众毕,进反坫,乐止,御前侍卫奉酒置御前桌上,领侍卫内大臣监看侍卫授酒,众接酒叩头。饮毕,复行一叩头礼。 接下来则因拉旺是蒙古人,殿中再奏起蒙古乐歌。奏蒙古乐歌毕,反坫,御筵俱撤掉。 众皆起立,鸿胪寺官引额驸并族中人员至原行礼处,听赞谢恩,行一跪三叩头礼。 这一次隆重的保和殿赐宴才告礼成。 保和殿赐宴是男人们的筵宴,在后宫里也有另外一场给女眷们的赐宴。 这场赐宴就在婉兮的寝宫储秀宫举行,另外还有给拉旺祖母辈老人家们在慈宁宫,与皇太后共同的一场欢宴。 皇太后、皇帝、皇贵妃这三宫,这便是每个宫里都设一场筵宴去了。 因为小七下嫁的喜气儿,终于将七月十三日和亲王弘昼与九爷傅恒两人同日薨逝的悲伤冲淡了些去。 带着这样的喜气儿,八月来临,皇帝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拂开那些悲伤,好好准备自己的六十岁万寿庆典了。 . 八月,鄂对等回部年班伯克十七人进京入觐,还有霍罕的使者一并进京,恭祝皇帝六十岁万寿。 皇帝高兴,在同乐园赐宴。 由此,皇帝的六十岁万寿庆典终于正式拉开了大幕。 鄂对伯克又能进京来,虽说这一次没有热依木夫人同行,婉兮也自是高兴的,亲赐下许多物品,请鄂对伯克离京回乡时,带回给热依木夫人去。 在这一片喜庆的气氛里,婉兮却还是看得出,皇上今年并不能如往年那般的由衷欢喜。 除了平定缅甸的失利,以及和亲王与九爷的薨逝之外,婉兮担心还另有缘故。 这日皇帝奉皇太后也到同乐园看戏,婉兮侍奉在畔,趁着这股子欢喜劲儿,婉兮便在歇晌的时候儿,委婉向皇帝询问。 皇帝还是想隐瞒,可是瞧着婉兮那双澄澈的眼,便还是叹了口气,从实道来:“……今年小金川亦有动静。” 婉兮的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这前朝的事儿啊,一向是如锁链一般相连,一环套一环。朝廷在缅甸一事上用兵失利,这便果然还是引发了连环的反响,叫小金川也以为朝廷可欺,这便再度动了反逆之心了。 若此,便也怪不得皇上在这万寿之月,在之前都已经将阿桂父子重罚之后,皇上忽然又下旨,再惩阿桂去:“将阿桂所有领侍卫内大臣、礼部尚书、镶红旗汉军都统等职,均著革去。著以内大臣革职留任,办副将军事,令其自效。” 皇上这么对阿桂,真是有些狠了去。 婉兮知道阿桂心有委屈,可是此时九爷已经溘逝,另外那位副将阿里衮也为国捐躯了……皇上不拿阿桂是问,又待如何呢? 可是婉兮也更明白,皇上如此对阿桂,也还是因为九爷的溘逝,与金川之乱的叠加袭来。 当年的大金川之战,与今时的平定缅甸之战,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去?都是久而不决,皇上连斩数人,最后不得不用到九爷…… 当年的九爷赢下了大金川之战,为朝廷、为皇上立下了这份功业,也维护了朝廷和皇上的颜面去。 可是如今,九爷溘逝而去,金川又乱,朝廷又将指望何人去? 况且此时平定缅甸之战依旧未能奏凯,那么金川之战若同时打响,那一战的前景要将如何去? 婉兮沉思半晌,终是缓缓道,“金川乱了也不怕。终究当年九爷在金川之战大捷的余威尚在,爷在静宜园亲为训练的健锐云梯营依旧是攻克金川碉楼的利刃……故此金川便没有不畏惧朝廷的!” “他们今年敢闹,一来是听说朝廷在平定缅甸之战上受了些挫折,他们便以为是朝廷如今的军力减退,叫他们有可乘之机了!二来,自是因为九爷的溘逝,叫他们觉着朝中再没叫他们畏惧的人去了。” 婉兮侧眸瞟一眼皇帝,“可是他们错了!九爷虽然不在了,可是九爷的儿子还在,九爷的余威依旧还在!” 皇帝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婉兮点头,“对,还有麒麟保。” 福隆安是九爷的嫡长子,此时又是身兼前朝和内务府的诸多差事,自是不可能叫他上战场去;福长安还小,不到年岁。 “爷早说过,麒麟保有带兵的本事;况且我也听说,那孩子自己也有志气,自己还自请奔赴云南军营替父立功去的……那爷就叫他去吧,叫他圆了这一场心愿;也叫九爷在金川的威名,永远高高飘扬在碧空之上,永不凋零!”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你觉得,麒麟保那孩子,真的行么?他虽有带兵的天分,可是他却从小就是娇生惯养,从未上过战阵。” 婉兮轻轻垂首,“爷……您忘了当年九爷是个什么样儿么?九爷鲜衣怒马,健奴美婢……若说‘纨绔’二字,京师内外又有几家的阿哥比得上他去?” “可是待得他二十岁后,尤其是为皇上所赏识和重用之后,爷看九爷何曾还是从前那个纨绔子弟去了?大金川又何尝不是九爷的第一次正式上战阵,可是九爷处乱不惊,还是为朝廷和爷完成了那大金川之功去。” 婉兮伸手握住皇帝的手,“爷别为金川之事担忧,爷只需审时度势,在需要派兵赴金川之时,给麒麟保一个机会……我相信,麒麟保必定是又一个九爷去。” “更因为他从小就得了爷的认可去,便说不定他更有可能青出于蓝,来日的功业还要超过九爷去呢!” 皇帝眯眼凝视婉兮,终是缓缓点头。 “等为小九办完身后事,爷便叫麒麟保再赴云南吧。叫他先跟着阿桂他们在西南历练历练。” “如今金川的情势尚需观望,若判定需要出兵,爷会给麒麟保一个机会去的……” 八月十六日,皇帝在京过完六十大寿,以及八月十五中秋,八月十六日启程,秋狝木兰。 在皇帝启程之前,为福康安又进一级:擢升为头等侍卫。 . 这回小十七又成功地跟着去了。 这其实有点不符皇子皇孙随驾秋狝的惯例——终究他太小了。 可是小十七不让去就哭,连着好几天,甚至见天儿到皇帝的正大光明殿去,坐在宫门的门槛上就委委屈屈掉眼泪,谁哄也不走。 颖妃也没辙,婉兮便也跟着颖妃一起,没少了跟皇上请罪。 皇帝也是无奈地笑,“他非要去,就叫他去!不过跟他说下,每天可不能只坐车,养尊处优着;叫他每天必须骑一个时辰的马去!” 颖妃还哄着小十七,说,“你太小了,这么小就每天都骑半个时辰的马,P股都该颠儿开花啦!” 小十七却不怕,只攥着颖妃的手说,“颖额娘,您叫造办处给我做个铁P股垫就行!” 颖妃学给婉兮和皇帝听,长辈们都不由得无奈地笑。 婉兮瞟一眼颖妃,“我怎么想起和亲王来了呢?” 第2608章 九卷46 期待下一场喜事 婉兮这般说,自是因为和亲王弘昼是本朝最有名的“荒唐王爷”。 荒唐到什么程度?最著名的荒唐之举,便是爱给自己办丧事。 弘昼常说,人寿百年,谁能没一死啊?故此他不怕死,也不怕自己给自己办丧事犯忌讳。 他仿佛是遗憾自己将来一死之后,看不见自己丧礼的情形,这便趁着还在世的时候儿,自己给自己办丧事。 所有的丧仪,他都是自己亲自定好了,然后将棺材给摆在正堂之上,他自己就坐在棺材前,叫一众侍卫哭着跟真事儿似的,给他上供、行礼……他自己则坐在那将供品给大吃大嚼了。 人在活着的时候,先“试吃”过死后供品的滋味了,给自己死后的供品定下一个最合适的味道,和亲王弘昼堪称第一人。 除了吃丧礼上的供品,他没事儿的时候也用纸糊的冥器,鼎、彝、盘、盂什么都有,当做真正的古玩一般,放在榻啊、案几上啊的。大活人平素过日子,随处可见冥器,这感觉甚至比办丧事还要更瘆人些。 . 除了爱办丧事之外,弘昼还喜爱钱财。 皇帝刚继位之时,便将雍正爷潜邸雍和宫里的财物都赏赐给了弘昼去,弘昼因此自是家赀万贯,绝不至于缺钱;可是弘昼尤嫌不足,竟曾经趁着一次,造币局的运钞车装着满满一车新钱,准备送到户部去,途经弘昼的府邸。弘昼发现了,将车马劫到自己府中,还关上门,坚决不让出去…… 皇帝知道后大怒,想到他昔日荒唐的行为,决定要狠狠惩罚他一次,让他长点记性。 根据大清律法,拦截运钞车,要处以流放的惩罚。皇帝便要罚弘昼去盛京守陵。 结果还是皇太后给拦住了。 皇太后因就皇帝一个儿子,故此从小也是亲眼看着弘昼长大的,与弘昼的感情也深。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皇帝最后也只好不了了之。 . 除了办丧事、爱财之外,弘昼还曾藐视臣工。 在大金川之战前,前朝的首揆是出自钮祜禄家的讷亲。结果弘昼半点不将讷亲放在眼里,就因为一点小事,竟然在朝堂之上,就将讷亲给揍了。 皇帝还是因为皇太后的缘故,并未深究此事。从此叫满朝文武都十分忌惮这位王爷。 …… 故此说到“荒唐王爷”、“逍遥王爷”,怕是没人能出和亲王之右去。 颖妃听了便也会意地笑,“瞧皇贵妃您……咱们小十七,才不会是那样的呢!” 婉兮瞟着小十七叹了口气,“可我瞧着,这小不点儿怕是有和亲王那遗风。人家和亲王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没这么磨人的!” 婉嫔在畔点头而笑,“若天性如此,那倒也自是小十七的福分了。” . 终是婉嫔更通透,婉兮抬眸向婉嫔微笑。 颖妃倒有些不明白了,忙挽住婉嫔手臂,细问究竟。 婉嫔含笑道,“和亲王年少之时,并非如此荒唐;他的荒唐之举,都是在雍正爷晚年,尤其是在咱们皇上登基之后。” 颖妃心下也是一动,“陈姐姐的意思是……?” 婉嫔点头,“和亲王与咱们皇上同岁,雍正爷晚年又同获封亲王;而彼时弘时已经被革除黄带子,失去了继承大位的资格,故此前朝后宫的焦点,自然都是在咱们皇上与和亲王两人身上。” 婉兮也轻声道,“和亲王实则也是才学横溢之人,且不说当年他与皇上、群臣联句,句句都是禅机偈语,非凡俗之辈所能为之;况若当真是天性荒唐之人,又如何能写得出《金樽吟》那样的诗篇来呢?” 婉兮轻声吟道:“世事无常耽金樽,杯台郎醉红尘。人生难得一知己,推杯换盏话古今。” 这首诗婉兮曾经在那些话本子里见过,外间市井对这首诗解读为弘昼的“自救诗”。说这首诗表达了弘昼无意与兄长争夺皇位,只想及时行乐的心情。 弘昼自己平时看似荒唐,可是一到这件“争储”的嫌疑事上,立时变得无比的明白去。 譬如雍正八年,当年还是皇子的弘历,将自己历年所写诗文汇为一缉,曰《乐善堂文钞》。在这部集子的前面,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及张廷玉等十几位重头人物为之作序,而其间也包括了弘昼。 序言中,弘昼称“弟之视兄,虽所在则同,而会心有浅深,力量有厚薄,属辞有工拙,未敢同年而语也”; 又说,“兄之乐善无量而文思因以无尽,凡古圣贤之微言大义,修身体道之要,经世宰物之方,靡不表现衍绎,婉转畅焉!” 由这些言语可见,在乾隆八年之时,弘昼其实已经明白何处是自己的位置,而未来自己又该选择何样的一条路去。 . 那话本子里还写到过,说雍正爷晚年未尝没有在皇上和弘昼两人之间做过取舍。只是因为康熙爷早早就看中了当今皇上,雍正爷不可更改。 话本子里传说,雍正爷还曾做过最后的一个尝试:在两个盒子里,一个盒子里放满金珠,另外一个盒子放了宝印。 两个盒子外观一模一样,赏给两个儿子,叫他们自己选。 结果当今皇上选了宝印,而弘昼选了金珠。 雍正爷事后只能道,“天意也~” 故此才更坚定了立当今皇上为储君的心,当今皇上封为亲王的时候,也在封号之上明确为“宝”,何尝没有承继大宝之意;而弘昼则为和亲王,一个“和”字,便也体现了雍正爷希望弘昼日后能尊敬、追随兄长,兄弟两人之间能和睦相处的心意去~ 到最后,是天意选了当今皇上,也是弘昼自己明白情势,凡事退避三舍,避开了一切的嫌疑去,才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自己的全家去。 弘昼有心如此,皇上又是何样的人呢,如何看不懂?故此才有明知弘昼拳打当朝重臣、劫掠运钞车等不可饶恕之罪,一向是非分明的皇帝却都睁一眼闭一眼,借了皇太后的缘故就给遮掩过去了。 弘昼这一生,堪称身为亲王、韬光养晦的典范。 婉兮垂首,又想起八阿哥永璇来。 永璇奉旨祈雨,中间却跑了。从小到大凡事谨慎的永璇,到了这个年岁,也开始要学着“荒唐”了。 可是婉兮何尝不知,无论是弘昼的荒唐,还是永璇的荒唐,不过都是假扮出来的。 反倒是眼前看着自己的老儿子,这般荒唐天成的模样,不需伪饰,便能逍遥至此,倒也是能叫她甚为欣慰了。 也是,自胎里便是用人参给补出来的小孩儿,天生的性子怕是有理由与旁人不同些儿呢。 要谁说有错儿,那自是人参的错。 要问那人参是谁给的?那自是皇上赏给的呀~ 人参为药中圣品,皇上是真龙天子,若谁有胆量质疑这两样的去,那便由得人家吧,谁叫人家勇敢呢~ . 八月十六日,皇帝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起銮至避暑山庄之后,皇帝依旧将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自带了婉兮和两个小儿子,以及一众儿孙、大臣,赴木兰围场行围。 小十七真还说话算话,每日里还当真要在途中骑马跟着。 皇帝原本也不因为他小,就叫他受优待。选的马都是跟旁人骑的马一样高大,四周岁大的小十七坐在上头,小小的身子都快被高头大马给湮没了。 皇帝偏疼他些,因为他种痘比旁的兄弟子侄晚一年,故此皇上也准他进学念书也比旁人晚一年。 故此这会子还没正式留头呢,还在脑瓜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小抓髻;光着中间一块小脑瓜皮。 这便从婉兮的马车上看过去,时常在高头大马上没看见他的小影子,之看见左右两根小辫儿一颠儿一颠儿的,外加头顶那块脑瓜皮在坝上草原炽烈的阳光下的反光。 颖妃每回都不敢看了,扭过身去闭上眼。 婉兮便也笑,“瞧你,亏你还是蒙古八旗的格格,从小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的……小十七这骑术也是你启蒙的,你怎么反倒还不敢看去了?” 颖妃睁开眼,心疼得还是眼圈儿有点红了,“我小时候骑的是小马呀!皇上可真狠心,叫小十七骑那么高的大马去!” . 当晚在行营里,婉兮含笑将此事讲给皇帝。 皇帝也是笑,刮了婉兮鼻尖一记,“谁让你们都只看见了大马、小抓髻和脑瓜顶了?你们就没看见他那马缰绳,在爷的马P股上系着呢么?” “爷身边多少侍卫?那么多人还护不住一个他得了,都不用当差了,全都革了职去!” 婉兮也是哑然失笑。 可不嘛,怪不得之前看那么些侍卫们个个儿在皇上御马周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慢跑,婉兮之前还以为是众侍卫们小心护卫圣驾呢…… 见婉兮笑了,皇帝便轻哼一声,“爷已经叫当地的蒙古王公去寻一匹合适的小马了。不过爷可不是惯着小十七,爷是为了侍卫们着想。爷怕侍卫们被累坏了。” 婉兮含笑点头,“那我得替侍卫们谢皇上体恤。” 皇帝轻啐一声,将婉兮扯进怀里来。 草原的夜晚,总觉时光是无比漫长的。银河低垂,“河水”如水银一般流淌得悠长缓慢。 可是这一回想,婉兮进宫都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啊。 三十年,已是多少人的整整一生。 婉兮抱住皇帝的腰,“莲生的婚事,我终于亲历了一回,日后便是再嫁女儿,也不会再这么紧张去了。我倒是啊,开始憧憬将来小十五的婚事去了~~” 小十五这也虚龄十一岁了,这一二年便也该到了指婚的年岁了。怕是皇上就要为小十五定下未来的福晋人选去了。 一想到这个,婉兮心下既是兴奋、憧憬,却也有不少的紧张去呢。 终究这回是皇子大婚,且是从小就备受皇上眷顾的小十五……那一场大婚操持起来,必定是比小七这一场大婚更为操心劳力去的。 皇帝笑了,轻轻亲了婉兮额顶一记,“亏你还紧张,爷欢喜还来不及呢!看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长大了,成婚了,才觉着能放下这颗心去啊。” “爷说得对,”婉兮在皇帝怀里欣慰地闭上眼睛,“他们说长大,忽然就长大了。我还没亲够,没抱够呢。便是小十七小吧,这一晃也虚龄五岁了,转过年去也快进学了……就都是大孩子了。” “那我现在起就也得盼望着咱们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快快出世,我好替他们再带孩子去!” 皇帝大笑,“你啊!莲生才成婚,你就想着要替孩子们带孩子了……你还不想着怎么好好养养你自己的身子骨儿,嗯?” 婉兮摇头,“不要紧。替孩子们带孩子,才最是叫我高兴的,不觉着累~” . 说到婚嫁之事,这年九月便又有一桩喜讯。 便在这个九月里,皇帝将永琪的女儿、胡博容所出的大格格绵钥,指婚给了阿拉善的和硕亲王——罗卜藏多尔济(简称罗王)的长子,旺沁班巴尔。 消息传来,婉兮也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绵钥这孩子,今年也才不过七岁,这便已是定了人家儿了。 萝卜藏多尔济是和硕亲王,旺沁班巴尔是罗王的长子,将来怕是要承继和硕亲王之位的。如此说来,绵钥以庶出格格的身份,这门亲事倒也不委屈了。 况且罗王自己本身就是额驸,他儿子旺沁班巴尔再尚格格,足见皇上对他们家的重视。 绵钥那孩子这几年一直交由愉妃和鄂凝两个抚养着,婚事既定,也终可知道归处了。 . 在围场陪着婉兮过完了千秋令节,皇帝九月十五日回到避暑山庄。 永贵人等陪着皇太后留在避暑山庄的嫔妃,便都来给婉兮请安。 婉兮已是颇有些日子远着永贵人去了,永贵人自己也品出滋味来,自从两年前晋位为贵人之后,便也只靠着自己的手腕与顺嫔、兰贵人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明争暗斗罢了,倒不敢再有事没事便来烦着婉兮去了。 可是今日永贵人请安之后,却迟迟不肯离开。待得顺嫔跟兰贵人走了,永贵人竟是在婉兮面前噗通跪倒。 婉兮忙道,“永贵人,你这是做什么?” 永贵人登时泪下,“妾身求皇贵妃娘娘救命……” 婉兮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圣驾才从木兰返回避暑山庄,这永贵人留在皇太后跟前,又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永贵人落泪道,“回皇贵妃娘娘,此事其实妾身也是无辜;不是妾身自己做错了事,是妾身宫里的太监……名叫张德的,他、他杀了人去!” “妾身知道,皇上每年从木兰回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勾决今年的人犯。那张德自是死不足惜,可是妾身实在害怕,那张德会牵连了妾身去,再叫皇上以为是妾身指使的,那妾身就百口莫辩了!” 婉兮也是娥眉轻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细细道来。” . 原是永贵人宫里太监张德,品级是个首领,在永贵人宫里管事儿。因为他有首领太监这个品级,故此寻常也能奉永贵人的命,出宫去看看永贵人的父母家人,又或者替永贵人在宫外置办些什么。 这几年永贵人的父亲四格都已是七旬的老人家,就算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寻常也不是再那么轻易就能帮衬上女儿去。永贵人也开始渐渐培植和依赖自己位下的官女子和太监。 这个张德是得用的,替永贵人办事也一向细心,永贵人非常信任他,这便也叫他渐渐生起了些骄傲之气来。 不当值的时候儿,这张德也有机会打着永贵人的名头出宫去,私下里也是结交些权贵的。 因永贵人的品级还低,这张德倒是攀不上什么太高的枝儿去,这便与一个宗室辅国公宁昇额有所结交了去。 宁昇额看的倒未必是永贵人,宁昇额在意的是永贵人的阿玛四格,以及皇太后的面子。 张德经常在宁昇额府里进出,便与宁昇额府里豢养的道士,名叫康福生的结识上了。 张德自恃是宫里的太监,一向在宁昇额府里进出,也都被人家“张公公”长,“张公公”短地奉承着,故此张德越发自视甚高。 康复正不过是宁昇额的公爷府内蓄养的一名道士,张德自是以为这康复正见了他也该打躬作揖才是。却没想到康福正却不将张德放在眼里,好几次甚至破口开骂。 张德由此怀恨在心,竟设下计谋,将康福正给谋害了。 永贵人落泪自辩,“张德是前年妾身晋位贵人之后,才到妾身宫里当差的;在那之前,他都不是妾身的奴才,他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啊!” 婉兮敛眉,“别这样说了。叫人听起来像是你在埋怨皇太后似的。” “明年就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皇太后任何的话,都会成为将来人家拿捏你的把柄去。” 永贵人咬住嘴唇,不敢继续说了。只是一双眼通红着,如何肯驯服了去。 她脖子晃了晃,眼神中闪过一丝怨怒,抬眼极快地瞟了婉兮一眼。 第2609章 九卷47 年轻的挑战 她哽咽道,“这个道理妾身自是明白的。那钮祜禄家的两个,正是千方百计寻我的错处呢……可是这是在皇贵妃娘娘您的驾前,我才敢这么说。因为这后宫里,我也唯有在皇贵妃娘娘您的面前,才能什么话都说出来。” 婉兮静静抬眸,“永贵人,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呢?张德伤人偿命,这自是应当的。” 永贵人哭倒在地,“……皇贵妃娘娘,妾身只怕皇上会因此而恼了妾身去!妾身是无辜的啊,那张德性子如何,也并不是妾身教化出来的!他统共来妾身的宫里伺候还不满两年!” 永贵人说着满眼的恨意,“再说妾身总觉着这事儿不简单!顺嫔和兰贵人早就想联手整治妾身,那张德又本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妾身便怀疑此事是她们两个做好的扣儿,却要都冤赖到妾身的头上来!” 婉兮轻叹一声,“此事终究出在张德骄纵上。永贵人,我倒要问你,那张德能时时出宫,随便结交宗室,你可节制过?若没有你给的对牌,他又如何能时常出宫去?” “说到此事,终究你也有疏失之过。皇上不追击便罢,若是皇上当真要追究,你该有错便认错,皇上自会分清你过失轻重,不会冤枉你去。” 永贵人伏地大哭,“话虽如此,可是妾身就怕有人要从中使坏!若是顺嫔和兰贵人联起手来,将张德杀人说成是我教唆奴才,那我就完了……皇上不会饶过我的。” 婉兮垂首静静想了想,却是抬手唤永贵人,“凌之,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永贵人一怔。 皇贵妃已是许久没有叫过她的小名儿了。 永贵人忙膝行上前,“妾身愿闻其详!” 婉兮含笑道,“我问你,今年是什么日子,明年又是什么日子?” 永贵人被问得一愣,不过倒也还是年轻聪明,这便立时答,“今年是皇上六十万寿,明年则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 婉兮赞许颔首,“所以,你回去吧。” 永贵人怔住,向上呆呆望住婉兮,“皇贵妃娘娘?” 婉兮自己起身,转身向内,“玉蝉,替我送送你永主子。” . 永贵人离开婉兮寝宫,一路还是没法儿停了泪珠儿。 观岚都忍不住嘀咕,“皇贵妃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不想帮主子是怎的?” 永贵人也是咬牙,“竟是我错了,我今日就不该来找她!或许依着她,巴不得我们几个年轻的斗得你死我活呢,她乐得作壁上观!” 果然不出几日,皇帝在避暑山庄的“依清旷”,勾决本年人犯。 尤其在勾决到太监张德谋杀道士康福正之事,除了勾决张德之外,更是申饬了蓄养道士的辅国公、宗室宁昇额,下旨将宁昇额交宗人府察议,绝不轻饶。 勾决张德的当晚,皇帝便传旨内务府,降永贵人为永常在。 进宫七年,好容易晋位为贵人,结果这一遭儿又降回常在来了。 永常在憋屈地在自己寝宫大哭,“她果然一个字都不肯帮我说,她就是想眼睁睁看着我被降位,又被打回原形!” 观岚也是委屈地陪主子掉眼泪,“谁说不是呢……这件事其实从头到尾,都与主子无关啊。只需要有个人能在皇上耳朵边说一句,皇上就能立时明白过来。” “说到底这对皇贵妃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主子可不算给皇贵妃添麻烦去啊,她怎么就连这举手之劳都不想帮忙呢?” 永贵人恨恨地细细鼻子,用袖子抹一把眼泪。 “算了,她不帮我拉倒!” 永贵人的泪渐渐干了,她转头望向窗外,“我啊,从进宫第一天起,就没真的想过要跟她争宠。我知道一来争不过,凭她在宫里的年头,凭她生育之频,她在这宫里就早已盘根错节,我要是瞄准她,变成了蚍蜉撼大树去了。” “可是七年过来了,七年啊!七年来我为她出了多少力,卖力讨好她多少回?结果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 “她看不上我,从当年女子挑选的时候儿她撂我的牌子,我早就该明白她压根儿从心眼里就没看上我过!是我痴心妄想了!” 永贵人缓缓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改主意了!我要争宠,跟她争宠去!” . 十二月,前朝后宫都在预备着过年。 皇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下旨呵斥四阿哥永珹去。 原是十二月里,皇上至上书房查问皇子皇孙的功课,却发现永珹竟然不在书房中。 大清皇子皇孙,并不是成年了、成婚了就可以不进上书房了,除非是被皇上安排了差事,如永瑢管内务府,需要在衙署办公之外,其余并无差事,或者不用在固定衙署办公的皇子皇孙们,依旧还要每日都进上书房念书。 ——其实这也是皇家用来约束皇子皇孙们的一个手段。以此将皇子皇孙们圈在宫里,叫他们与外官隔绝去,方不会再犯“九龙夺嫡”之时,各个皇子都私下与外臣结交,个个都有自己一派势力的局面去。 尤其是此时,皇子皇孙们除了小十五和小十七之外,个个儿都已经成年、成婚了,而皇上已经年过六旬,正是皇子皇孙们翅膀儿硬了,而皇帝还没正式立储的敏.感的时候儿。 皇帝见永珹不见,便是大怒,追问永珹下落。 结果查问回来的答案是:永珹说自己在府里祭祀呢,这便没进书房来念书来。 永珹这个理由听似冠冕堂皇——也是啊,神灵自是更要紧的,是超过这人间所有规矩的。 可是永珹不找遮掩的理由还好,他找的偏是这样的理由,皇帝反倒大怒。 皇帝下旨:“祀神行礼,原在清晨。祀毕,仍可照常进内。乃四阿哥藉此为名,一日不进书房,殊属非是……向后如不知省改,一经查出,不能再为曲恕。其师傅、谙达,所司何事?!著即查参议处!” 终是永珹的师傅和谙达替永珹受了过去。 但是皇帝在这年根儿下的恼怒,还是给一众皇子皇孙敲响了警钟去:越是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越是皇子皇孙们大多已经成年之时,皇上对皇子皇孙们的约束和防备,反倒要更严了。 以皇帝的性子,是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九龙夺嫡之事的。储君之事,只容皇帝一人定夺,绝不准旁人私下汲汲营营去! . 永珹自己虽没受责罚,可是却在年根儿底下被皇上公然下旨点名呵斥,这总归叫永珹府邸内外都紧张不已。 再联系之前八阿哥永璇几乎是因为相同的原因被皇上也呵斥过——这就叫人不能不多联想些儿了。 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个皇子,这便都因为这样的缘故被牵连进去,明着暗着都受了皇上的呵责去。 如今还在世、且未出继的皇子,统共就剩下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璘了。 这当中十二阿哥显然已是没了希望;皇上这一年当中将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个皇子都给呵斥了一遍,这便只剩下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两个还没成年的去了。 永珹的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永璇福晋庆藻和永瑆福晋福铃,难免同气连枝,这便趁着过年进内排班预备坤宁宫祭祀的机会,凑在一起悄悄议论此事。 三个皇子福晋预备祭祀之外,自还得有内廷主位一并主事。这一回跟着一起忙碌的便是舒妃、顺嫔和永贵人三人。 舒妃自不用说,心里总归是向着永瑆去的;顺嫔则借口年轻,自是置身事外。 倒是永贵人避开人,私下里见了永珹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去。 永贵人笑道,“我瞧着,四福晋有些清减去了呢?想来还是为了四阿哥日前之事悬心了吧?” 终是都记着永贵人是皇太后跟前的人,伊尔根觉罗氏自也客气,“妾身便也不敢瞒永主子……正是如此呢。妾身当真是想不明白,皇上他怎么会忽然在这年根儿底下,发了这么大的无名之火去。” 永贵人垂首一笑,“谁叫四阿哥是当大哥的呢?皇上之前呵斥过八阿哥,这再将四阿哥也呵斥了,这便终究叫人忍不住联想到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一奶同胞去……” 永贵人偏首望向香几上一盆上供用的炉食饽饽,“我倒好奇,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继被皇上呵斥之后,终究是谁人会得利呢?想来怎么也不该是还未成年的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去。” 永贵人说着嫣然一笑,“毕竟皇贵妃曾经与八阿哥、十一阿哥都情同母子去啊。不光皇贵妃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动谁的心眼儿,也必定不会动淑嘉皇贵妃所出的三位皇子才是。” 伊尔根觉罗氏便眯起了眼睛。 “……永主子说的是,皇贵妃是跟八阿哥、十一阿哥情同母子过,却跟我们阿哥爷没这么深的情分。” 永贵人含笑摆摆手,“哎哟那就是我胡说了。我终究进宫晚,后宫里那么多年的事儿啊,我也只是耳闻,没什么敢做的准的。” 永贵人朝伊尔根觉罗氏眨眨眼,“四福晋便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吧。我自己说完了都忘了,四福晋若再记着,那就没意思了。” . 这个腊月里,永珹因了此事的影响,便关起门来深居简出,谁都不敢见。 可是高丽的使臣们还是备了厚礼,千方百计利用高丽与淑嘉皇贵妃的天然维系,得以进府来给永珹提前拜年。 这都是高丽使臣多少年来的惯例了,他们是想通过这层关系,给高丽国王探得一些消息去,以便来年正月高丽国王进贡的时候儿,能投皇帝所好,避开皇帝不高兴的事儿。 高丽使臣在永珹面前一向谦卑有礼,况且他们还能用高丽话彼此交流,倒叫王府长史等人也听不懂。 永珹设宴款待,酒过三巡,那高丽使者往外抛砖引玉。 “……自从大清皇后娘娘奄逝后,我国还一直每年向皇太后、皇上、皇后娘娘三宫一同进贡。我国都以为皇后娘娘既然已经奄逝,那么皇上是必定会继立中宫的。按着大清的规矩,是二十七个月之后就要册立新的皇后。” “故此我国给皇后娘娘的进贡始终未断。可是至今已是远远不止二十七个月了,怎么还迟迟听不见皇上要册立皇后的旨意去?况且今年本就是皇上的六十万寿,明年又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合该在这两年里将册立新皇后的事情就办了呀!” 永珹想着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些话,便忍不住摇头冷笑。 “新皇后?你说册立谁为新皇后?如今的皇贵妃,她是内管领下的包衣女,她家是因罪被没入辛者库的,她怎么可能成为正宫皇后?” “至于庆贵妃,更是个江南汉女,她父亲连个官职都没有——要不是顶着‘江南二陆’大儒世家的名头,她怎么可能进宫来,又走到今天去?” 高丽后宫的等级同样森严,对于王妃中殿的挑选也是极为看重家世。况高丽后宫出过张禧嫔,那便也是以家世低微的女子,废掉王妃,进而自己生下继承人,从而被封为王妃去的——这也是高丽后宫历史上独一个以“中人”身份成为王妃的女人。 故此高丽人也极不喜欢此等乱了尊卑之事。 高丽使臣便道,“既然如此,那皇贵妃自应永无被册立为皇后的资格的!那我国又为何还要向一个家世如此低微的女子,进献那原本该呈进给皇后的贡品去?” 高丽使臣年底回国,便将此事奏明了高丽国王。 高丽国王便正式向大清礼部提出问询:是否还要在中空虚悬之时,继续进献给皇后的贡物。 礼部官员委婉向皇帝请旨,并且说明高丽国王强调说已经为不存在皇后,进贡了四年了……高丽国小物寡,这连续四年的额外贡物,的确令高丽难以支撑。 皇帝看罢也是冷笑,“就凭他们进贡的那点子东西,朕还不稀罕!若不是以朝贡作为臣服藩属之意,朕连自己那份儿也不要他们的!” 高丽历年的进贡,大宗的不过是些高丽纸、各种席子之类。高丽纸确是好东西,可是那些席子什么的,何至于就稀罕成那样了? 况当年原本太宗皇帝征服高丽的时候,贡品里还有老虎、熊等置办起来难度更高的贡品,后来在康熙年间被取消了,就是为了叫他们不必为难。 可今日,竟还变本加厉! 皇帝冷笑,将高丽国王的奏疏掷还:“告诉他们,不必贡了!这点子贡物,朕还不放在眼里!” . 乾隆三十六年正月,皇帝派下新年恩赏,婉兮发现自己竟比往年多得了不少去。 尤其是坐褥、大红猩猩毡等,都比往年要多。 婉兮先时倒没多想,只以为或许是因为小七去年出嫁,今年皇上这是将往年给小七的那一份儿也给了自己? 待得正月二十八日,李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及进岁贡方物,婉兮并未收到如前几年一般的贡物,婉兮心下便也有底儿了。 只是皇上碍着面子,这话迟迟不肯与婉兮说破。 这日婉兮便寻了个机会,利用正月里皇上一直在忙,两人稍有闲下来整夜厮守的机会,这晚遣退了所有奴才,只有婉兮一个人伺候着皇上用酒膳。 今晚的酒膳没摆在炕上,婉兮叫用小膳桌都给摆在暖阁的地上了。 虽说是地上,可是暖阁的地下也是通着火气的,整个地面就跟个大火炕似的。地面上再铺了地毡和席子,便可自在地席地而坐,哪怕躺着睡觉呢,都不用去担心这北地京师正月里的寒凉去。 婉兮将今年皇上格外赏给的那些大红猩猩毡和坐褥都给铺地下了,这便更能方便地或躺或卧去。 皇帝进来一见这架势便笑,“这是怎么说的?” 婉兮笑着拉着皇帝坐在地下,“我听淑嘉皇贵妃讲过,他们高丽人呀,在家里都是这么坐在地上、也睡在地上的。他们许多人家不格外预备坐具、床具,就这么直接席地而眠了。” 皇帝挑了挑眉,便也点头,“嗯,他们自称那叫‘地炕’,远离跟咱们的暖阁相似,也都是地面下通火气的,地面不凉。” “所不同的是,咱们的地龙,火是从外头烧的;他们的地炕,依旧还是灶台连着地炕的。” 婉兮含笑点头,“所以从前啊,李朝进贡来的那些席子,我倒不知道该怎么用。总归咱们的炕上,都是先铺大红猩猩毡,然后毡子上再铺坐褥、条褥……总归用不上席子。” “倒是这会子,忽然想起来咱们暖阁也可以席地而坐啊,这便才想起那些席子的妙处来了。” 婉兮抱着膝盖,歪头望住皇帝,“可是爷今年怎么竟赏给我些大红猩猩毡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赏给高丽进贡的那些席子了?这坐地上啊,还是人家高丽的席子好呢。” 婉兮搂着皇帝手臂,撒娇轻摇,“爷……我再用这些大红猩猩毡,去换往年那些席子呗?” 第2610章 九卷48 敌人换了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婉兮抱着膝盖,歪头望住皇帝,“可是爷今年怎么竟赏给我些大红猩猩毡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赏给高丽进贡的那些席子了?这坐地上啊,还是人家高丽的席子好呢。” 婉兮搂着皇帝手臂,撒娇轻摇,“爷……我再用这些大红猩猩毡,去换往年那些席子呗?” 皇帝都呛得咳嗽一声儿,举拳摁在嘴上,抬眸瞟住婉兮。 婉兮便也嫣然一笑,臻首轻摇,“爷不必瞒我,我心里已经有数儿了。高丽是正月二十八入贡的,按着往年的惯例,那贡物早该送进来了。今年直到这会子还没有,那就是人家不想再贡了。” 皇帝越觉脸热,“他们还能贡什么,不就是些破席子!不要也罢!” 婉兮含笑垂首,手指头勾住皇帝的手指头。 皇帝因生气,那拳头攥得登登的,摁在地下。叫婉兮这么给勾起一根来,其余手指头便也跟着没法儿攥紧了。 婉兮玩儿着皇帝那根无辜的手指头,“爷说得对,不就是些破席子么?咱们又不跟他们国似的,哪儿能吃饭、睡觉都在地下呀?咱们坐有坐炕,睡有卧床,炕上都有的是大红猩猩毡,以及各式各样的坐褥、床褥去,谁稀罕用他们那席子啊?” 婉兮对了对手指头,“都是乡下最普通的民家,炕上没旁的铺的,才铺炕席呢。” 皇帝便也叹口气,“便是这席地坐卧的习惯,他们也是跟咱们中国学的。不过咱们中国席地坐卧的历史,都得上溯到汉代去了,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儿了!” 婉兮响亮亮地一拍手,“就是啊!所以爷您说,就那些破席子不贡了呗,咱们谁稀罕那它们当回事儿啊?!” “就是!什么叫敝帚自珍?什么叫夜郎自大?简直就是说他们呢!”皇帝也将巴掌拍得啪啪地响。 婉兮这般,简直像是在哄个不高兴的孩子,哪里还是与六十一岁的天子说话呢~ 可是皇帝反倒更为受用,私下里可以尽数放下身为天子的架子去,甚或嬉笑怒骂,任意说尽心中的喜怒去。 云扶便将两只脚在地上欢快地踢踏,“爷说的对,人家就是小国寡民嘛,那些咱们根本不当回事的席子,人家是真的还当成好东西的……能剩下一份贡物来,怕算是给他们节省下不少去呢。” “爷您看,既然咱们本来就不稀罕,他们还拼命想节省,那咱们双方就也一拍即合、心照不宣罢了……咱们不要了,显示的是天朝上国的大度;反正他们每次进贡方物,皇上还得赏赐回去十倍的好东西呢——正好儿,他们少供一份,皇上就也跟咱们自己节省下一大笔去呢!” 皇帝终是笑了,盘腿揽住婉兮的肩膀,“真是个当家主妇,这小算盘拨拉得响!” 婉兮歪在皇帝肩上,用帕子捂住脸笑,“会精打细算,才有资格当主妇嘛!” 什么贡品,什么位分……这些放在别人那里可能会锱铢必较的,婉兮实则从未放在心上。 在这后宫里啊,永远都只有皇上的心才是最重要。有皇上的心在,这世上什么好的没有?若没有了皇上的心,便是贵为皇后的,到头来又能沦落到什么下场去? 身在后宫这些年,她若到了这个时候,还至于要在意高丽的几张席子的话,那她在后宫这几十年,才真的是白过了;也白费了皇上这三十年的心意。 . 向婉兮进贡了数年的高丽,忽然在这一年不再贡物,此事在后宫里也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来。 好事者私下里难免都说:瞧,皇上终究没有册立皇贵妃为皇后的心。 语琴和婉嫔等明白人,心下却也都有数儿:便是因为九儿的家世,不能再进一步;可是这后宫里,却也再不会有另外一个人成为皇后。皇上宁愿虚悬中宫,也绝不会再令另外一人站到比婉兮更高的位置上去。 这后宫之巅,皇上是只留给婉兮一人的。 这些后宫里的议论,永常在便在日常陪皇太后说话儿的时候,一点没落,都转述给皇太后听了。 皇太后不由得眯起眼来,“哦?皇贵妃竟如此自信?” 永常在垂首淡淡一笑,“想来皇贵妃娘娘的自信,是皇上给的吧~~说不定皇上早在私下里,给了皇贵妃这样的承诺去。心里有了这样的底,皇贵妃才敢将这样的话给放出风声来。” 皇太后不由得冷笑一声,“她放出这样的风声来,又是给谁听呢?!” 永常在偏了偏首,“如今后宫高位之上的各位娘娘,不是年岁已大,要不就已经都是与皇贵妃感情深厚的去……若说特例,也就唯有嫔位之上才刚刚晋位的顺嫔吧。” “若是皇贵妃要防,自然轮不到我们这些低位的,皇贵妃也只能是防着顺嫔了。” 皇太后没说话,半晌过后,忽地转眸望向永常在,“凌之……我记着你从前总向着皇贵妃说话来着?” 永常在慌忙站起,“妾身不敢!妾身身在宫中,自然一切都是以皇太后、皇上的马首是瞻。皇太后和皇上都喜欢皇贵妃,要不她也不能身居皇贵妃之位……那妾身自然要追随皇太后和皇上,对皇贵妃心怀恭敬。” 皇太后哼了一声,“别说这些没用的!我要听你的实话!” 永常在慌忙跪倒,“妾身不敢再隐瞒——是因为妾身刚进宫来时,凡事都有皇太后您老人家的庇护,妾身就像躲在您翅膀下的小家鸟儿似的,什么风雨都不怕。” “可是渐渐地,妾身发现皇太后没有从前那么喜欢妾身了,皇太后仿佛与妾身越来越生分了……妾身难受得真是快要死掉了……” 永常在说着抽泣起来,“妾身用力回想进宫这七年多来的种种……妾身自问从来都是侍奉皇太后倾尽心力,绝不敢有半点粗心。” 永常在抬眸望住皇太后,“妾身最后想到,或许……症结就是出在妾身时常在皇太后跟前替皇贵妃说好话;甚至也曾有意无意将皇太后曾说过的话,大略转述给皇贵妃听去过……” 永常在泪落如雨,膝行上前,将头几乎磕到皇太后的脚尖上,“妾身知道错了……是妾身年少不懂事,自以为是,也太拿皇贵妃当回事,这才触怒了皇太后您去……” “妾身再不敢了,还望皇太后能再给妾身一个机会,妾身永远是皇太后宫里的奴才,妾身再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永常在的头顶。 “凌之啊,你还知道我喜欢你!从你进宫以来,我何时何事不护着你来着?便是在皇帝面前,我又有多少回替你说尽了好话去……” “凌之啊,这一方面是我看在你阿玛的面子上。他这些年管着我这畅春园,凡事都伺候得周到,倒叫我与他结下几十年的情谊去;可是事在人为,光凭着你阿玛那么点子情面,不足以支撑你这么些年去——说到底,还是我喜欢凌之你的性子啊!” “你虽说也是汉姓女,可是你的性子不像那些汉人蹄子,你更像是咱们满人的格格。你泼辣爽朗,敢说敢当,还记得我当年最喜欢叫你‘小辣椒’去不?” 永常在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妾身如何敢忘……” 皇太后叹口气,坐直,“可是后来啊,谁想到你的性子竟然变了……你也变得跟宫里那些汉女一样,越来越叫我不好琢磨了。” “凌之啊,我年纪大了,没心思再动后宫里那些小心眼儿去了。我越来越不喜欢那些言行举止总跟我藏着掖着,叫我看不清、猜不透,总是跟我隔着心眼儿去的人。我是喜欢原来的那个凌之,可若是连你的性子也变成那样,叫我每天在自己的宫里对着你,还得猜,那我就真不耐烦了。”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偏向顺嫔和兰贵人,因为她们两个也是出自我母家的钮祜禄氏。可我告诉你,我若只是因为她们的家世,那我早就将你挪出我的宫里,只叫她们两个陪着我就是了! “我是因为她们两个依旧还是满人格格的老性子,生气都生在脸上,绝不在肚子里绕花花肠子,叫我不用每天猜来猜去的累得慌!” 永常在抽泣着点头,“妾身明白了……妾身其实天性何尝不是如顺嫔和兰贵人一般直率去?妾身只是进宫来之后,太想自保,故此与同为汉姓人的皇贵妃、庆贵妃她们走得太近了,这便不知不觉学了她们的性子,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与她们一样的人去。” 皇太后一拍迎手枕,“就是说啊,你明白过来就好!” 永常在伏地叩首,“妾身再也不会了……妾身会收心,全心全意地回到皇太后驾前,一颗心只向着皇太后来!” 皇太后咂了两口烟,就在那腾起的烟雾里,眯眼打量永常在。 “如今这后宫里啊,皇后之位虚悬太久了。连人家藩属国都以此为借口,连岁贡都给请免了去……继立皇后是皇帝必行之事,凌之啊,依你看,这后宫里谁最有资格继位中宫去?” . 永常在的心便狠狠一沉。 皇上让谁当皇后去?呵,这与她什么关系! 永常在心里冷笑:反正继立谁,也轮不到她去;谁让她跟皇贵妃一样,都是包衣呢! 为人家奴者,只能为妾侍,永远当不了正室。 可是永常在面上却是完美地遮掩住,丝毫没有泄露出来。 她略一思索,立即清凌凌地答道,“回皇太后,妾身以为,如今嫔位以上的主位之中,最为年轻的顺嫔,才是最有资格和希望的!” 皇太后眉毛一挑,“哦?凌之你当真这样以为?” 永常在叩首道,“只是此时顺嫔进宫年头还短,在这后宫里的资历自是吃亏,故此一时间还不是皇贵妃和庆贵妃她们的对手……顺嫔需要有人帮衬。” 皇太后静静凝视永常在,“照你说,在这后宫里头,顺嫔可以挑选谁来当她的帮手?” 永常在立即答,“原本最合适的,自是兰贵人……只是兰贵人进宫这么多年,都没能得到皇上的恩宠,妾身担心兰贵人也还是没摸到门径,故此能帮衬得上顺嫔娘娘的,怕非兰贵人。” 皇太后眼帘半垂,“如果连兰贵人也不行,那依着你看,还有谁呢?” 永常在立时抬头,坚定道,“妾身自是愿意为顺嫔娘娘出力去的!只是妾身进宫七年,如今又从贵人掉回到常在位分来,便是有心,也没帮得上顺嫔娘娘的本事去。 “以此计,顺嫔娘娘还需要更有力的帮手——妾身以为,倒是妃位上还有合适的人选。” 皇太后眯起眼来,“谁?” 永常在道,“自然首选便是舒妃娘娘!舒妃娘娘原本就得皇太后您的欢心,她又是满洲叶赫部贝勒之后,身份贵重……且进宫多年,与皇贵妃相处的日子也久,必定最能帮得上顺嫔娘娘去。” 皇太后听后也是叹气,“她啊,跟前两年的你一样,终究与我背心离德,跑到汉人那边去了!” 永常在偏首微笑,“妾身听说,舒妃与皇贵妃化干戈为玉帛,最要紧的媒介便是十一阿哥……当年皇贵妃将十一阿哥转给舒妃抚养。” 皇太后点头,“倒也是这么回事。” 永常在眼帘轻垂,“可是如今,十一阿哥遇见危机去了啊。这回皇贵妃可没出手相助……皇贵妃为了自己的孩子,终究对十一阿哥也袖手旁观去了。” 永常在说完便将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继被皇帝下旨申饬,中间也将十一阿哥永瑆牵连进去的事儿,详细地转述给皇太后。 皇太后也是吓了一跳。这些事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明白,皇帝儿子的理由自然是不想叫她知道,以免跟着着急上火。 皇太后很是有些不高兴,联想起这几年来儿子对她畅春园这边的消息封锁越发严密之事来…… 从那拉氏死后,她在畅春园里画地为牢,时常都不知道那圆明园和紫禁城里都发生什么事儿了。儿子会说是她年纪大了,不宜再跟着操心劳神;可是她觉着这依旧还是儿子与她隔心眼儿了。 她也逃不掉所有当婆婆的心病去:最怕儿子与自己的隔膜,就是来自儿媳妇的枕边风。 “照此说来,这怕又是那皇贵妃怂恿出来的!非得叫皇们一个一个地都被皇帝给下旨呵斥了,只叫她自己的儿子稳稳当当的!” 皇太后是喜欢小十五和小十七这两个小孙子。可是当婆婆的,喜欢孙子,却不一定喜欢儿媳妇啊~ 永常在垂首道,“这会子只需皇太后稍稍搭把手,救十一阿哥一下儿,那么想来以舒妃娘娘的聪明,必定会感知到皇太后您的心意去的。” 皇太后终归是缓缓微笑,“凌之,你果然长大了。进宫七年,最开始的那段弯路,你终于都走完了。” . 出了皇太后的寝宫,永常在由观岚陪着,往自己的寝宫走。 观岚小心问,“主子今儿怎么要捧着那顺嫔去了?主子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再说了,这回张德出事儿,依奴才瞧着,怕都是顺嫔和兰贵人联起手来安排好的,就等着张德自己往里钻,到时候好抓主子一个把柄去!” “嗯,”永常在点头,“她们两个成功了啊。我这不是被皇上又降位回常在之位了么?我如今这境遇,跟兰贵人当年升了降、降了升,升了再降的经历,快要扯平了。从此我再没资格笑话她去,她要的就是这个。” “那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得赶紧将失去了贵人位分再复位回来。在这后宫里,唯有贵人以上才是主位;我若连贵人都不是,还有什么将来去?” 永常在抬眸望向天空,“皇贵妃她不肯帮我,我又没有皇宠,那我能依靠的人便唯有皇太后了。这会子只要皇太后能重新对我好起来,那我什么豁不出去!便是要替顺嫔出力去,我也能咬牙忍下来!” 永常在说完沉默半晌,又是深深叹口气。 “再说,便是我再不服顺嫔,可我却也改变不了我自己的家世。我阿玛官职再高,我母家终究也是包衣出身。你见过咱们大清有包衣出身的皇后么?” 观岚摇头,“当然没有。” “就是啊,”永常在落寞地迈步往前走,“说到底,那皇后之位也注定永远与我无缘。我将来可能达到的最高的境地,也就是皇贵妃如今的模样了。 “我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这会子又何必拦着顺嫔继续向上晋位?那终究是我拦不住的,我若非要拦着,倒会将我跟皇太后所有的情分都断干净了……那我才真是傻了。” “我改主意了。从我决定了要跟皇贵妃争宠那日起,我便不再将顺嫔当成最大的敌人——我甚至可以帮着顺嫔,叫她升起来,成为皇贵妃的对手去!” 永常在望向一旁的花木,“这个后宫啊,就不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天下。得姹紫嫣红,百花齐放才好,咱们才能找到夹缝,捕捉到属于咱们自己的机会。” 第2611章 九卷49 一步登天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二月初三日,皇帝奉皇太后自圆明园起銮,东巡泰山以及曲阜。 这一次同行嫔妃有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顺嫔。 在这些随驾的嫔妃里,唯有顺嫔一人是新人。便从这样的际遇上来看,不知内里的人,也已经足够私下里议论,说顺嫔果然是皇上的新宠了。 这样的局面,皇太后自是高兴;可是永常在却再一次失去了陪同皇太后出巡的机会,又要眼睁睁看着顺嫔得意,她心下苦楚,却要狠狠摁住,绝不能表露出来。 她知道,至少目下,她的立场是与顺嫔在同一边的。顺嫔得宠,她在皇太后和皇太后宫里人面前,都只能表现出高兴来。 顺嫔临走之前,永常在还特地用自己的衣料赶着裁制了件披风,送去给顺嫔。 “……这回皇上奉皇太后东巡,依旧要走水路。这件披风是用石榴红闪金的缎子做成,在这早春的水路之上,水天都是蓝的,两岸新柳轻绿,都说‘榴花照水’,顺嫔娘娘穿这石榴红闪金缎子做成的披风,必定是最为鲜亮好看的。” “顺嫔娘娘在一众随驾的主位中间儿,本就是最年轻貌美的;若再披上这件这件披风,自是如虎添翼了去。相信皇上立在御舟之上,自会在众人当中第一眼就看见顺嫔娘娘去。” 顺嫔近来也有些没适应永常在忽然的示好去。这简直是南辕北辙,忽然就直接掉头了,倒叫人很是有些措手不及。 可是年轻的女子,能与众位嫔妃一起陪皇上出巡,哪个不想独得皇上的青眼去呢? 那一件好看的衣裳,便是必备。 可是顺嫔也有难言之隐——她家世出身是高,可是阿玛爱必达却因犯错,好容易从伊犁回京养病,这时候便不敢再出任何的纰漏,叫皇上再抓住什么把柄去。 顺嫔的母家便也不敢再将家里的东西往宫里送,这几年倒叫顺嫔只指着宫里的份例,以及皇太后的恩赏来过活。可是即便是到了嫔位,年例银子也只有二百两,宫里的节项又多,都不够使的。 而嫔位的份例衣料,如蟒缎、织金缎、闪缎等贵重的衣料,也每年只有一匹去;她又年轻,爱新鲜,过年刚做了新衣裳,这会子便没的用了。 永常在这会子送上的这件闪金的缎子披风,当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去。 “这叫我如何过意得去?”顺嫔虽捉住了披风,嘴上却还是推辞,“永常在你的份例本就不多,这一件披风所用的,又是废料极多……永常在送给我了,岂非是你自己倒没的穿了?” 永常在垂首淡淡憾然地笑,“瞧顺嫔娘娘说的,倒叫小妾无地自容了去。小妾留在宫里,这回也未能随驾,这样新鲜的好料子留着也是可惜了,总归没有用得着的地方儿。” 永常在说着黯然神伤,“况且顺嫔娘娘爷知道,小妾刚被皇上降了位份去,这会子只是微末的常在。若是还敢穿这样鲜亮夺目的料子去,皇上岂不是要叱责小妾没心没肺了去?” “小妾已被皇上厌弃,哪里比得上顺嫔娘娘正是新宠……这样鲜亮好看的缎子,合该就给顺嫔娘娘这样的天子新宠穿用的。这颜色最合适顺嫔娘娘脸上的好气色,皇上看了心里也喜欢不是?” 顺嫔红了双颊,果然是榴花好颜色。 不管皇上实际上是如何待她的,可是至少如今从表面上叫外人看起来,她是皇上的新宠——甚至是唯一的新宠。 即便这身份其实暂且尚未坐实,可是现今的高位嫔妃,个个都是四十岁上下了,已经没什么希望再为皇家开枝散叶。也就是说,她们的位分也都是到头了,再没什么晋位的余地去了。 而年轻人里呢,也就她跟兰贵人、永常在三个人。 兰常在是侄女,自家人;而永常在这回也懂了认低服软。 顺嫔觉着,她的封号可真好,从此真的要一帆风顺了去呢。 照这个情势下去,她得宠,或者说进一步为皇上诞育皇嗣,是早晚的事。 . 皇帝奉皇太后先从水路到曲阜,赴阙里拜先贤孔子。 今年是东巡山东,比不得南巡的规模去,况且皇帝也要节省财力,故此只备大小共十二艘船。 顺嫔有了永常在襄助的这件披风,立在“安福舻”上,在水天碧蓝之中,当真独为鲜亮。 那“榴花照水”一词,顺嫔亦是当得起的。 每逢皇帝登上皇太后的御舟来请安,皇太后也总悄然打量儿子的神情。 儿子的目光,果然也曾多次落在顺嫔身上过。 顺嫔年轻啊,是所有随行嫔妃里最为年轻的一个。在一群四十岁的嫔妃中间,刚过二十岁的顺嫔自是新鲜得仿佛都能放出光来;更何况她身上这个石榴红色,又配上闪缎的纹理,也是所有随行嫔妃之中,顺嫔唯一敢穿的。 见皇帝如此,皇太后终于放下心来,暗暗含笑。 . 离开曲阜,再从德州登陆,皇帝奉皇太后登泰山,赴碧霞宫拈香。 皇太后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登泰山,自是要到山顶的岱顶行宫“云巢”,而皇太后因年事已高,要立在十八盘下的行宫驻跸。皇太后道:“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她们个个儿年岁都不小了,我瞧着她们上一趟泰山,也都累了。尤其是皇贵妃,再不复乾隆十三年那时候的年轻气盛~” 皇太后将话说到这儿,婉兮心下就已经有数了。她淡淡含笑,静静等着皇太后的下文。 皇太后小心瞟一眼婉兮,这才又对皇帝道:“上泰山一趟,她们顾着自己还来不及,又如何伺候你去?便叫顺嫔陪着你吧。她年轻,又是头一回来泰山,伺候你得力,你又可沿途与她讲说讲说这泰山的种种妙宗。” 皇太后说罢,又看婉兮一眼,“皇贵妃这些年在我身边儿,深得我心。还是叫皇贵妃留下来,陪我住在十八盘下头吧。” 皇帝转眸望过来,目光与婉兮悄然一撞。 婉兮眸光一转,又朝皇帝腰带子上绕了一圈儿。 皇帝竟已会意,垂首低低一笑。 夫妻三十年,许多心意的交流早已不用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已是足够。 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皇帝自是凡事都不违拗,这便含笑应了。 . 皇帝登岱顶“云巢”行宫,这一次婉兮自己是中宫,而年轻人变成了今日的顺嫔;倒仿佛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时光倒转过来。 婉兮自也有一百个理由,如同当年的孝贤皇后一般,时时、事事都防着新人去。 可是婉兮却没有,她反倒专注于这山水神圣之中,每天都陪皇太后玩儿得很开心。 就连皇太后好几回细细打量她的笑容,竟也没挑出半点不真实来。 就连皇太后都不得不与安颐嘀咕,“那皇贵妃在后宫里,真是要活成精了。” 都说后宫多怨女,但凡进了后宫的女人,又有几人还记着什么是真正的笑的?不过都是虚饰出来的,有时候甚至要打掉牙齿和血吞。 可是这皇贵妃此时却并没有因为顺嫔而不高兴,反倒是真正寄情山水,得山水之乐了。 安颐便道,“倒也是的~想想皇贵妃都到了这个岁数,皇子和公主爷都生了这么些,位分也到了皇贵妃去,她还有什么好争的,又有什么不知足去?” “如果拥有了这么些的皇贵妃,这会子若还千防万防的,那倒是她自己在败自己的福气了。” 皇太后都是叹了口气,“道理说的是简单,可是从前孝贤和那拉氏两个,却都没能做到啊。” 不管怎么说,皇贵妃只要不跟她对着干就行。她将顺嫔放在皇帝身边儿,若皇贵妃横档竖扒,又或者在她面前耷拉脸子,那她必定不放过去。 可是皇贵妃如今这样,倒叫她非但找不到毛病,心下反倒有些不得劲儿。这便每日里早膳、晚膳的,都不叫皇贵妃站着伺候,反倒亲自拉皇贵妃一起坐下吃了。 “要不还得格外赏给你克食去,倒麻烦,还要叫他们格外预备去。不如坐下一起用,一切都是现成的,还热乎。” 婉兮自是欢喜,便也大方坐下一起用膳。 退一步天地宽,她容着顺嫔去,便也换来了与皇太后关系的改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况且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她若要与皇太后再僵着去,那是她当儿媳妇的不孝了不说,又何尝不是又叫皇上为难呢? 八十耄耋之年,这样的寿数民间都是少见,更何况是皇太后呢。便在哪一年跟皇太后摩擦都好,就是不能赶着在这一年啊。 . “你倒放心~”语琴都有些沉不住气,来与婉兮嘀咕。 婉兮眼眸轻转,“姐姐担心什么呢?” “我还能担心什么哟?”语琴叹口气,“如今的情势,倒如乾隆十三年那会子的情形倒转过来一般。” 那拉氏死前不是也警告过婉兮,如今后宫之巅上的人换成了婉兮,便再不是婉兮夺走别人的恩宠,而是有前仆后继的新人,瞄准婉兮,来抢婉兮的一切了。 婉兮含笑垂眸,“当年的情形倒转过来了么?姐姐怎么忘了,今日的皇上已经六十一岁;而二十三年前,皇上才是三十几岁的青壮……” 语琴一怔,随即便也“扑哧儿”笑了。 “可不!还是你聪颖,我竟忘了这一节!” 婉兮眨眼轻笑,“所以什么新人旧人啊,这后宫里人与人从来就都不是相同的,命运和际遇又怎会相同?况且若说‘命’这个字,关窍不过是‘时机’罢了。时机对了,缘分便在,一切都顺风顺水;可若时机不对,有缘无分,那便即使强求却也求之不得。” 语琴心结尽解,拍手笑道,“可不是!咱们不说顺嫔不好,可是却不能不说,顺嫔赶上的这个时机,真的不算好——她进宫来,皇上都六十了,便是她美若天仙,那皇上也得有那个身子骨才行啊!” 婉兮含笑垂首,“还有一事,我没好意思跟姐姐说——皇上离京前,刚闪了腰。” 语琴一讶,抬眸盯紧了婉兮。两个嘴角已是上扬,马上就要爆笑出声。 婉兮赶紧两手摇摆,“姐姐别瞎想!不是那么回事……” 其实是二月初一那天,她为了跟皇上说那席子的事儿,结果在地上坐卧久了,皇上起身的时候没使好那个劲儿,一下子将腰给闪了。 终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呢,再是平素不断弓马,可也毕竟是这个年岁了。 语琴拊掌轻笑,“我说那天仿佛看见你盯着皇上的腰,溜过一眼去。哎哟,那这回顺嫔虽说陪着皇上到了岱顶行宫去,可是怕又是白高兴一回了。” . 正是因为皇帝这回闪了腰,往年一向坚持出巡时都要自己骑马的皇帝,这回登陆之后,适当坐车。登山之时,又要坐轿。 这样一来,御前侍卫的任务又有所加重。 偏在此时,皇帝发现在登泰山的时候儿,有一个抬轿子的蓝翎侍卫,名叫清海的,竟然不会满语。皇帝用满语与他说话,他根本就无法对答。 皇帝失望之下,将清海的蓝翎侍卫革退。 皇帝并下旨,命“该管大臣务将所属人等用心教习,倘仍有不谙清语者,将该管大臣一并治罪。著通行晓谕知之。” 此旨一下,内大臣们俱都慌乱了起来,赶紧挑选满语娴熟者,到御前伺候。 此时是出巡在外,出行途中带来的侍卫本就人数有限;此时还要从中筛选,一时间能用的人便更少。这便叫内大臣们绞尽脑汁,甚至不惜破格提拔一些原本没资格在御前行走的侍卫,火线调到御前伺候。 没人能想到,便是这样一件小事,竟给了一个人,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叫这个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这个人,便是和珅。 . 和珅十岁被挑入咸安宫官学,在咸安宫接受过最严格的官学教育,精通满、汉、蒙、藏四种语言,更通读四书五经。 他刚因家族的世职三等轻车都尉,而被授为三等侍卫。 这样的人,自是内大臣们恨不得挖地三尺给用到御前伺候的。 况且今年和珅二十二岁,最是年轻力壮之时。被内大臣们给火线提到御前,协助抬轿子伺候皇帝登山,自是得力。 再加上和珅相貌俊美,这般在肩舆之前抬轿子,皇帝自是留意。 皇帝因革退蓝翎侍卫清海之事,本就有心查验御前侍卫们的满语。皇帝这便特地与这个年轻的生面孔用满语说话,和珅对答如流,没有半点迟滞。 皇帝由此知晓和珅的家世,知道他祖上乃是功臣,以军功为家族赢得轻车都尉的世职;且他是英廉的孙女婿,这便不由得叫皇帝对这个年轻人格外注意。 皇帝有心考校,这便又问以学问事,但凡四书五经,和珅几乎倒背如流,任何一句皇帝故意的用典,他全都能听懂,并能接出下句来。 皇帝都是惊喜,哪里想到身边还隐藏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连续多日的君臣相处,皇帝更知道了和珅原来曾经参加过科举考试,只可惜名落孙山。皇帝问和珅是否还记得当日所答的卷子,和珅竟背诵而出,一字不落。 皇帝不由赞叹道,“凭你这文章,当日本该中选。想来竟是阅卷的大臣耽误了你去。” 这一次东巡回京,皇帝便下旨将和珅挑补入“粘竿处”,从此正式成为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卫。 . 三月十六日,亲蚕礼。 因皇贵妃、庆贵妃都在出巡的途中,京中遣妃代行,自是妃位之上的拣择人选。 皇太后离京前,已是与皇帝说下了,这个差事交给舒妃去。 舒妃原本就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者,既然皇贵妃和庆贵妃都不在,叫舒妃代为行礼是情理之中。 这一回舒妃代行亲蚕礼的意义却是重大:舒妃是永瑆养母,在皇上接连下旨呵斥过永珹、永璇之后,永瑆的处境便也跟着有些尴尬。而此时舒妃能够代行亲蚕礼,不由得叫永瑆的困境缓解了不少去。 舒妃行完亲蚕礼回到圆明园,一众留京的嫔妃都来行礼道贺。 永常在特地在舒妃面前含笑道,“这一番是皇太后力主由舒妃娘娘代行亲蚕礼……皇太后这会子虽然身在东巡途中,可是皇太后却时时都挂念着舒妃娘娘。” 舒妃忙站起身来,朝向东方:“妾身谢皇太后恩典。” 永常在在畔瞟着舒妃的神色,含笑道,“原本舒妃娘娘既是妃位之上排位最高的,按说皇贵妃和庆贵妃都不在京中,舒妃娘娘代行亲蚕礼是情理之中。” “舒妃娘娘怕也奇怪,小妾为何说是皇太后‘力主’由舒妃娘娘行礼呢……” 舒妃笑笑,“哪有什么必定的清理啊?不过都是皇太后和皇上的恩典才是。” 永常在含笑垂首,“……小妾倒是听说,皇上原本没想命舒妃娘娘您来行礼呢。小妾也不知道缘故,不过是听皇上在皇太后面前,隐约提到过四阿哥和八阿哥去。” 第2612章 九卷50 投桃报李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舒妃一眯眼。 如何不知,永常在暗示之意,便是因为四阿哥、八阿哥的相继受皇上呵斥,如今永瑆也颇受了牵连去。 永常在见舒妃神色变幻,心下甚为满意。 她不慌不忙地又道:“反倒是皇上仿佛有意在皇太后面前,提及给五阿哥的大格格绵钥指婚的事儿来~~不用说,皇上赶在这个时候儿给绵钥格格指婚,自也是给皇太后的八十大寿添喜气儿去。” “而绵钥格格自五阿哥和格格生母身故之后,便由由愉妃和五阿哥福晋抚养。故此皇上的意思,仿佛是想叫愉妃行礼。” 舒妃面上倒是淡淡的。 她跟谁争,也犯不着跟愉妃争了。便是这次亲蚕礼叫愉妃去行礼又怎样呢? 愉妃唯一的儿子都死了,愉妃又到了这个岁数,一切都已经到了残灯末庙罢了。 永常在见舒妃神色反倒缓和下来,心下也是微微一凛。 “其实原本亲蚕礼是皇贵妃的大典,代为行礼的人选,便也本该由皇贵妃来举荐才是。小妾以为,皇贵妃必定是该举荐舒妃娘娘您的……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何反倒成了皇太后她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帮您据理力争。” 舒妃静静抬眸,望住永常在。 永常在今年二十五岁了,可在不惑之年的舒妃眼里看来,还是太年轻啊。 年轻得就像看见自己的当年。 也曾这样的自以为是,也曾这样地将蠢都当成了聪明去。 舒妃垂首轻笑一声,“皇太后跟前,我自然会去谢恩。多谢你啊永常在。” . 圣驾刚离开京师,福铃那边就又传来了好消息——福铃又有喜了。 这对失去了九爷的忠勇公府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九福晋自是给舒妃千万的请托,叫舒妃一定照顾好福铃去。 舒妃这日抽空去看福铃。舒妃虽说极力在神色之间不露出什么来,可是细心的永瑆却也发现了些端倪。 也许是幼年便丧母,永瑆从小虽说有婉兮和舒妃的尽心照顾,可终究还是从小就有些善于察言观色。 舒妃走时,永瑆亲自送。 出了福铃的卧房,永瑆轻轻扯舒妃袍袖,“额娘请至偏殿,儿子有事禀报。” . 到了偏殿,永瑆跪倒在地,“儿子见额娘神色之间颇有忧色。还求额娘直言相告,要不,儿子当真寝食难安。” 舒妃叹了口气坐下来说,“福铃再度有喜,这自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原本不想叫你担忧,故此也不想告诉你来着……可你这孩子心细,竟还是给察觉了。” 永瑆黯然笑笑,“儿子猜想,额娘必定是因为八哥、三哥先后被皇阿玛下旨叱责之事而烦恼。” 舒妃叹口气,“谁说不是?他们两个毕竟与你一母同胞。” 永瑆自己倒是没那么紧张,“额娘怎忘了,其实我们三兄弟之中,最先被皇阿玛下旨呵斥的,反倒是我。” 五年前,就因为他送给小十五的那把扇头,被皇阿玛瞧见了,便正式下旨呵斥过他了。虽说最后皇阿玛处罚的是他的师傅和谙达……可其实,皇阿玛对他三兄弟时隔五年所下的旨意,何尝不是如出一辙去? 舒妃一想,也是心酸,很深叹息一声,眼已是酸了。 “若说当年之事,咱们当真是可以对那十五阿哥生怨去的。他看着你的扇子好,跟你要了,你用足了心意,刻了字去送给他,可他非要举着到皇上跟前去……” “若不是他不懂事,你皇阿玛就不会看见那把扇子,那自然就也不会下旨申饬你去了。” 永瑆便笑,忙道,“额娘……您忘了小十五那年才多大呢。那年小十五还不满六岁~” 舒妃也是叹息,“是啊,就是因为记着那孩子的年岁,我才从未真的埋怨过他。” 舒妃看了永瑆一眼,“不过就算咱们没记着这笔账,却有人替咱们记着呢。这不,现在就有人用了你来当饵,想让我跟皇贵妃再反目成仇去呢。” 永瑆忙问,“还请额娘详说!” 舒妃叹了口气,还是将永常在的话转述给了永瑆。 此时已经身为人父的永瑆,早已不再是个孩子。他垂首无声苦笑,“额娘说得对,这笔账都有人比咱们记得都清楚。” “不过儿子倒也不奇怪。这就是后宫,永远有人并不肯停下算计的心思。只要是对她们有利的,她们自然都会不遗余力挑唆起来,叫咱们你死我活起来,她们才能作壁上观,渔翁得利。” 舒妃点头,“谁说不是!” 舒妃却也还是忍不住难过地摇摇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说不至于记当年还不到六岁的小十五的账;可是我心下却也有些埋怨皇上的。” “想当年那件事,皇上那么在乎,就是怕你影响到了小十五;而如今他又将你四哥、八哥都下旨给训斥了——我总担心,皇上他是有用意的,不是当真只为了小事而发脾气。” 皇家父子,不管自己私下里如何,又有谁愿意将家丑外扬呢?皇帝却竟然因为不算大的事,将淑嘉皇贵妃的三位皇子都正式下旨给呵斥过——这难免叫人想到当年雍正爷对弘时的怒火,联想到皇帝这是在为小十五铺路了。 “所以人家想要挑动咱们斗,是当真有理由的。若是为了护着你,我是真的能豁出来,不惜跟任何人斗的。” 永瑆撩袍噗通跪倒在地,“额娘对儿子的心意,儿子铭记五内。只是儿子求额娘,额娘既然已经看破了那人的用意,额娘就千万不要中了计去。” 舒妃叹了口气,“可是这总是个隐患。一个小小的永常在,我是可以不当回事;可是你别忘了永常在是皇太后身边伺候的人……我就担心,她的话其实是替皇太后说的。” “皇太后此时是不在京中,可是不久就要回来了。待得皇太后回来,我又如何有本事能不将皇太后放在眼里去?” 舒妃说着无奈地摇摇头,“你不知道,这些年就因为我与皇贵妃化干戈为玉帛,皇太后对我有多失望……今年是她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了,若她今年非想利用我又做什么去,我真都担心怕躲不开了去。” 永瑆双膝跪倒,“为了儿子之事,叫额娘忧心至此,都是儿子不孝。” 舒妃叹口气,伸手拉起永瑆来,“哪里是你不孝?都是你们兄弟都长大了,那个储君之位依旧虚悬给闹得~” 永瑆轻轻垂首道:“儿子请额娘放心,此事,儿子会设法解决。” 舒妃忙问,“你有什么法子?” . 四月,圣驾回銮。 永常在随一众未随驾的嫔妃给皇太后行完了礼,又一同到圆明园来给婉兮请安。 后宫人凑全了,永常在自是先用眼去寻顺嫔。 隔着贵人的位分,永常在不动声色去观察顺嫔的神情——若是顺嫔已经得宠了,神色之间必定又不一样儿了。 永常在看过一遍以后,心下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继续担忧。 说担忧,是因为她瞧出顺嫔神色之间并未有那种彻底的扬眉吐气去,反倒依旧在皇贵妃面前行礼的时候儿,依旧有一丝拘谨去。 便凭这个,永常在也能瞧出来,顺嫔怕是还没能顺心如意去。 这便也是说,顺嫔依旧没能凭着年轻貌美、再加上皇太后的扶持,而就战胜了皇贵妃去。 ——她的欢喜,却也同样来自于此。 顺嫔还没能得宠,就证明皇上并不喜欢顺嫔,那她自己就依旧还有机会在。 . 请安过后,众人散去,永常在自是早早在花影之后候着顺嫔。 见了面,永常在先给顺嫔道喜,“小妾给顺嫔娘娘道喜了。” 顺嫔脸便一红,“瞧你,这说的是什么?” 永常在故意掩唇一笑,“顺嫔娘娘就别瞒着小妾了!我啊都听说了顺嫔娘娘是陪着皇上登上岱顶行宫去的,倒是皇贵妃陪皇太后宿在十八盘下头的行宫里了。” 顺嫔颊边的红晕又增一层,“……那倒是的。不过,倒也不用道喜啊!” 顺嫔说着拉住永常在的手去,“我也要谢谢你送我的那件披风……走水路的时候儿,那披风它的确是帮衬了我不少。” 永常在含笑道,“顺嫔娘娘喜欢就好。那以后,但凡我能想到的,必定都提前替顺嫔娘娘预备出来。” 顺嫔知道永常在的阿玛四格这会子依旧还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县官不如现管,永常在从内务府得着的都是好东西。便如今时这件石榴红闪缎的披风似的,便连她这嫔位的,得着的份例里的闪缎,品质都不如永常在的好。 日后若能得永常在的东西,她自是高兴的。 “那我怎么敢当?”顺嫔摇动永常在的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永常在你。” 永常在黯然一笑,“我进宫八年,反正也不受宠;我出身又低,连好容易晋位的贵人都又降位了……故此我在这宫里啊,当真也没什么指望的去了。若能看着顺嫔娘娘你春风得意,就也算圆了我一个梦去,我自己也高兴。” 永常在告退回了畅春园去,顺嫔目送永常在的背影。 顺嫔身边的官女子采薇轻声道,“奴才瞧着,永小主儿倒是肯替主子卖力的,倒是比……”采薇顿住,没有说下去。 顺嫔勾了勾唇,“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能叫采薇拿来与永常在,于顺嫔眼前来做对比的,那便自是兰贵人。 说起来兰贵人跟顺嫔是本家儿,论辈分还是顺嫔的侄女,两人在后宫里齐心协力,自是应当的。 只是兰贵人做不到永常在这般卑躬屈膝来,不会将她自己的好东西都贡献出来给顺嫔。 “……也许这就是永常在出身包衣的缘故。她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啊,从不敢将自己当成咱们旗人家的格格,她们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奴才,所以她们且懂如何当奴才,尽心尽力伺候主子呢~” 采薇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 顺嫔垂首拢了拢自己的袖口,“说到底,皇贵妃能得今时今日的定位,凭的怕也就是这样的本事。她懂得如何奉承上意,从小就知道怎么伺候主子……与从前的孝贤皇后、继皇后相比,她独特专有的本事,也就这一项了。” 顺嫔说着哼了一声,“我是怎么都学不会皇贵妃这个本事去,要不,我也该早得宠了。” 从泰山上下来,皇太后早就急吼吼扯了她的手去问她,是否已经在岱顶行宫得了皇上的恩宠去…… 面对皇太后那般殷切的神情,她有些无颜以对。 上回早在避暑山庄,皇上做寿那一回,已经翻了她的牌子去了,皇太后已然以为她得了宠;皇上后来也顺势晋了她的位分,让她成为了后头那些新人里唯一的嫔位去,就更是坐实了皇太后那猜测去。 如今她便也只剩下一条路——只能说自己得宠了,决不能再叫人知道内里的实情去。 要不,皇太后对她的耐心又有多少? 若她也迟迟得不着皇上的恩宠,那便会如兰贵人一般,虽然也都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却怎么捧都捧不起来,终究叫皇太后失去了耐心去,转而另寻其他新人…… 这一晃,她进宫也已经五年了。五年实在已经是一个不短的年头,这也是皇太后试炼她的节点吧……如果她再不得宠,皇太后怕是不会再给她一个五年去试炼了。 女孩儿家的青春有限,皇太后已是八十岁了,皇太后的寿数更是有限。 这后宫啊,是一个叫任何人都没福分耐下心来的地方儿。 故此她归途之上已是含羞带怯与皇太后承认,她在岱顶行宫也得宠了,叫皇太后放心。 皇太后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虽说矜持着,可是目光却也频频向她的肚腹挪移下来……她只能扮作看懂,含羞垂首。 皇太后却欢喜地大笑,对她说,“赶紧给皇上再诞下一个小皇子,或者小公主也好,那你自可顺理成章地晋位为妃去!接下来,便是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她面上娇羞而笑,用力压住心底的苦涩去。 不是她想要哄骗皇太后,事实上是她想连自己都给瞒住——她麻醉自己,叫自己都以为自己当真是皇上的新宠。皇太后所说的那一切,都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可是她又何尝不明白,皇太后不是能简单就能瞒得住的人,这后宫里又一向人多眼杂、个个居心难测。所以她要想维护住这个假相,眼下最该做的,就是弄假成真。 而想要得宠,她自知必得有人帮衬。不止皇太后,在六宫嫔妃里她也必须得有自己的人。 就像皇贵妃也有庆贵妃、颖妃等那一班人一样,她也得有自己的人脉去。 兰贵人自然算一个,可她不能只指望兰贵人一个去。 况且兰贵人这些年的位分一直走在“降了升,升了再降”的歧途上兜圈子,兰贵人自己还远没有得宠,那兰贵人又能帮得上她什么呢? 照此说来,她若想真的得宠,就还需要另外的人手。 永常在是自己靠过来的,主动化敌为友,这自是她求之不得的。 永常在这回这般的使力,她既然已经得了收益去,自然应当投桃报李去。 “……你说我能回报给永常在一点什么去呢?”顺嫔盯着采薇,脑筋也是急速转动。 采薇垂首想了想,“永常在小主儿虽说出身包衣,可是她阿玛官职却高,故此她家里的日子必定不差。她需要的必定不是财物。” 顺嫔点头,脑海里将永常在之前说过的话又过了一遍。 “若说目下她最缺的,便是从前的贵人之位。她进宫这么多年,好容易晋位一次,却没想到这么快就降位回去了……她心下,便也为此最为失落。” 顺嫔说着,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要让她为我所用,日后更加得力,那她此时最需要的、也是我还算有能力替她做到的,便是复了这贵人的位分去。” 采薇自也是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可是,主子,您又该如何才能做到?” 顺嫔含笑莞尔,“我自己可做不到,我这会子还没能说服皇上的本事去。不过,我们这会子却有皇太后啊!” “她老人家相信我得宠,她自己又是到了八十岁这样的年纪去,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再培植新人去,她唯有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采薇便也笑着道,“主子说的对!” 顺嫔眸光轻闪,“那我难不成还从皇太后那求不来这么一个恩典去么?凭皇太后今年这八十大寿的日子,为一个常在复位贵人,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采薇望住顺嫔,“主子的意思是,要为永常在小主儿去求皇太后的恩典?” 顺嫔轻哼一声,“那有何不可?” 采薇顺势拍掌,“主子从未在皇太后跟前,为自己求过什么;这回怕还是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张嘴,却不是为自己求,而是为永常在小主儿……” “主子这是何样的气度和胸怀?想来皇太后自是更为中意小主儿您去!” 顺嫔被说得越发高兴,这便起身走到门口去,“你咱们就趁热打铁吧,我这就去!” 第2613章 九卷51 朕会对她们好(1更)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四月二十一日,皇帝策试天下举子于太和殿前。 这是为国抡才的大典,再加上今年是皇太后八十大寿之年,这一年又有恩科之意。在考试的严肃里,又多了一分祝寿的喜气儿去。 这一科后来点出了二甲第一名,也就是总第四名进士,乃是著名的“关东才子”王尔烈。 可是谁能想到,四月二十二日,尹继善遽然溘逝。 连皇帝都大为惋惜,下旨感叹:“今春东巡启跸前,见其精力就衰,时婴微疾。因令留京安摄,冀得速痊。每于阁章邮便,询悉病势渐增。特派御医诊视,谕其服药调理,以起沉疴,并令在家静养。不必力疾趋觐。” “回銮后,时遣侍卫存问。知其日渐委顿,廑念有加。今闻溘逝,深为轸悼。著加赠太保,入祀贤良祠。赏给内帑银五千两,办理丧务。并派皇八子前往奠醊。所有应得恤典,仍著该部察例具奏。” 在刚刚失去九爷之后一年,皇帝就再度失去了尹继善,两位排位最高的大学士相继的离世,叫皇帝也颇为黯然神伤。 回头想想,他自己也都年过六十。不是小九和尹继善走得早,而是他们这一辈人,都已大限将至。各人走得早一步晚一步罢了,终究谁都逃不过这寿数的安排去。 皇帝自己都到了这样的年岁,就更何况是今年已经要庆贺八十寿诞的皇太后去了呢~ . 自从东巡回来,皇太后已经不止一次在皇帝面前提及要大封后宫之事。 这原本都是皇太后大寿的惯例。 皇太后大寿之年,天下都要大赦;还要设恩科,于科考之中,年岁大的举子,即使没有考中的,也都要授予恩职……与天下一致,后宫自也应当如此。 皇太后尤其在皇帝面前几番提起顺嫔来,还跟皇帝暗示,她十分满意皇帝在岱顶行宫与顺嫔的相处去。 皇帝只是淡淡含笑点头。 这日皇帝来给皇太后请安,正逢皇太后叫了顺嫔就在身边伺候。皇帝见了顺嫔,含笑道,“朕一直忘了说,觉着你在东巡的船上身上披着的那件石榴红的披风,十分鲜艳好看。” 顺嫔兴奋得登时双颊一红,“倒叫皇上见笑了,妾身惶恐。” 皇帝笑着点点头,“你那件石榴红的披风啊,倒叫朕想起御花园里的海棠去……这类鲜艳的颜色,是最适合年轻的主位们来穿着。只可惜宫里在好几个地方儿都种着海棠,倒是石榴花少了些。” 顺嫔不大清楚皇帝这是说什么呢,皇太后却如何不懂? 皇太后便轻哼一声,“皇帝说的是,不光御花园,永寿宫里也植着海棠。” 皇帝也不急,挑眸含笑望住母亲,“皇额娘的慈宁宫里也有海棠……不光后宫,前朝文华殿同样有海棠。” “总归这宫里啊,当真是多处海棠。” 母子俩之间的气氛有点儿僵,顺嫔虽具体还不敢确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话题终究是从她的披风上而起的,倒叫她心下惶恐。 皇帝忽地转眸望来,“从前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个颜色啊?怎么今年忽然就跟内务府要了这个颜色的闪缎去穿着?” “朕倒是记着,你今年过年的时候儿,仿佛做过一身儿藕荷色的披风。那用的也是闪缎吧?可是嫔位年例里头,闪缎唯有一匹。你如何有了藕荷色的,又有一匹石榴红的去?” 顺嫔心下莫名咯噔一跳,便不敢再隐瞒,赶紧道,“回皇上,蒙皇上记着妾身过年时候的藕荷色披风……正如皇上所说,那藕荷色的闪缎才是妾身年例里的;而东巡时候这身石榴红的,实则是永常在送给妾身的。” “永常在说她自己今年无缘随驾东巡,这样好看的石榴红本来就是春天穿最好看,既然她自己用不上了,这便送给妾身了……” 皇帝也是高高挑眉,“哦?永常在竟然如此善解人意?真是难得!” 皇帝悄然挑眸望一眼母亲。 八十岁的老母亲,今年是大寿之年呢;况且八十岁的老人家,当真是越活越像是小孩儿了,这会子竟然是噘着嘴、扭过身儿去坐着,像是个赌气的小孩儿。 皇帝便也心下一软。 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儿,伸手轻轻扶住母亲的肩。 “说起来,无论是顺嫔也好,永常在也罢,都是额涅身边调~教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的年轻却又懂事,这当真是儿子的福气。” 皇太后终于松了口气,缓缓回头来盯住儿子,“你也知道她们的好了?” “儿子当然知道。”皇帝孝顺地笑,“额涅放心吧,儿子会对她们都好。” “当真?”皇太后有些惊喜,却终究还是不敢确定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去。 皇帝双手握住母亲的手,“当真~儿子哪儿能在额涅面前打诳语呢?” “那就好。”皇太后这才露出了微笑。 . 皇帝说到做到,六月初九这一天,皇帝又来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已是下了旨意,叫内务府拿出红花氆氇褥子六条,分别赏给了皇贵妃、庆贵妃、颖妃、豫妃、容妃,以及——永常在,每人一床。 都六月里了,按说天儿都热了,便是赏给,仿佛也该赏给席子了;可是皇帝不,还偏赏给羊毛织成的氆氇褥子。 且这回赏赐给的人,也有些有趣儿。从婉兮往下,一直到容妃,这几位都是此前随驾东巡的主位……唯有一位例外,那就是永常在。 永常在不在随驾东巡之列,这次却给赏了; 而原本随驾东巡的是顺嫔,恩赏的人里却没有。 一共就赏给六个人,前五个完全不变,变也只变了这位分最低的一位。难免叫人觉着,仿佛是皇上特地将原本要赏给顺嫔的,转手赏给了永常在。 而嫔位与常在位分之间相差不小,将本该给高位的东西,赏给了低位;对于低位者来说或许是荣耀,可是对高位者来说,心里能好受才怪。 皇上这个赏赐的旨意传下来,顺嫔如吃了个苍蝇一般,有苦难言。 第2614章 九卷52 一碗水端平(2更)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皇太后也是有些意外。 皇帝却孝顺地笑,“这回顺嫔那件披风的确是好看,因为那榴花照水的模样儿,儿子也叫顺嫔陪了儿子上岱顶行宫去了。儿子想,顺嫔心下的欢喜,倒是不差这一条氆氇褥子去了。” “反倒是永常在,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还是有些娇蛮小性儿的,儿子觉着她当时年岁小,性子还需要磨一磨。如今数年过来,她的确在皇额娘的教导之下,长进了不少。” “这次她自己并未随驾东巡去,按说若以她自己从前的小性儿,必定又是要掉脸子的。可是叫儿子颇为意外的是,她非但没有耍小性儿,这回还甘愿将自己的份例里也唯有一匹的闪缎都拿出来,给顺嫔做了那一件石榴红的披风,令顺嫔此次随驾,增色不少。” 皇帝含笑望住母亲,“儿子便想着,那这回儿子该赏永常在才是。” “总归不管顺嫔,还是永常在,总归都是皇额娘您教出来的人儿,儿子赏给谁都是对她们好~” . 皇太后眯眼打量着儿子,“皇帝……你忽然又觉着永常在比顺嫔好了?” 皇帝抬眸想了想,“回额涅,儿子其实是觉着她们两人都好。因都是额涅教出来的人,儿子从她们两个身上实则都能看到额涅您的影子。” “顺嫔是有您的外貌。毕竟是钮祜禄家的格格,天然血脉相连,就连安寿姑姑她们不是也说,顺嫔像极了额涅您年轻的时候儿?” “而永常在则是与您的性子相像。难为她虽说是汉姓的丫头,可是性子却是直爽泼辣,连您也喜欢不是?” 皇帝伸出两只手,同样摆在眼前。 “她们两人便如儿子的左手和右手,虽说左右有别,可其实儿子心里都同样重视,一样地喜欢~” 皇太后徐徐点头,“那也好。她们两个啊,各有各的好处。你若喜欢,就也别叫她们总在我这儿浪费青春了……不如这样,从今儿起,就叫永常在挪出我的畅春园,搬回圆明园去居住吧。” “正好你也赏下了红花氆氇褥子给她,正好叫她铺上,也沾沾喜气儿!” . 皇帝将永常在从畅春园给带了回来,这是一重喜信儿; 这还不足,皇帝又叫永常在复位贵人了。 永贵人正式回到皇上这边儿来住,婉兮自是要先给永贵人安排住处。 倒是皇帝淡淡一笑,“也不必格外安排。就叫永贵人和兰贵人都挪出来,一并随顺嫔居住吧。” 终究圆明园大,宫苑也多,倒不似紫禁城里必定有东西六宫的限制。 可是婉兮还得问一声,“那宫里呢?又要如何安排?” 皇帝想了想,“愉妃和永琪的福晋,此时在端则门外抚养绵钥。绵钥业经指婚,距离成婚厘降还有几年。这几年正是叫绵钥习学为人婚后种种的时候儿……那便叫愉妃专心教授,平素就也不必内廷里外来回奔波了。” 皇帝亲自拿了主意,“就叫顺嫔带兰贵人、永贵人,同住愉妃原来的宫就是。” . 皇帝安排完这些事,便回九洲清晏理政去了。 此时大清又将迎来一件大事——曾经远走的蒙古土尔扈特部,正在首领渥巴锡的带领之下,有意东归而来。皇帝正与大臣们,紧急商议各项安排。 对于永贵人忽然就回来住了,而且复位贵人,又得了原本看似该赏给顺嫔的红花氆氇褥子去,语琴等人也都看着有趣儿。 婉嫔含笑道,“皇上在这后宫里啊,也一向都是满汉并重。如今出身满洲功臣世家的顺嫔势头最好,不过永贵人以汉姓包衣的出身,也已是不遑多让了。” 婉兮转眸望住婉嫔,两人三十年的默契,此时又是相视一笑。 “永贵人有永贵人的好,她是咱们后宫这些年来,唯一不被皇太后防备,甚至反倒深得皇太后喜欢的。若此,便是其余汉姓新人难以出头,永贵人却是必定不会被皇太后拦阻的;再者永贵人的阿玛官职高,深受重用,也可与那些满洲勋贵世家的格格们比肩。” “若说这后宫未来的日子里,还有汉姓人能遏制得住满人格格的,那永贵人就是最佳的人选,甚至是唯一的人选。” 语琴等人也都点头,“何尝不是?” “后宫便如天下,唯有满汉并重,这一碗水才能是端平的,姐妹们说呢?”婉兮含笑莞尔。 虽说年过四十的女子,容颜已经无法再有十几二十岁的光泽去,可是这沉静深邃的笑,却也是岁月格外的馈赠了。 汪凌之是什么样的人,这八年的后宫相处,婉兮心下已经足够有数。 可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与人争宠的小贵人,她是六宫之主,她是皇贵妃。她的眼界,自早已超脱了那些争宠的小伎俩,她看的是整个后宫之高。 她甚至要学着皇上治理前朝的法子,来同样心平气和,两手端平地来治理这个后宫。 汪凌之是能折腾,可是此时后宫这盘棋,缺不得汪凌之这枚棋子。 况且汪凌之什么年岁,婉兮自己又是什么年岁了?四十岁的人,还要用二十岁的法子去防备二十岁的人,那这中间差出来的二十年,岂非白过了? . 顺嫔率领永贵人、兰贵人一起搬入愉妃原本所住的杏树院去,顺嫔居正殿。 此时已是六月,杏花早已开尽,满眼芳菲不见。就仿佛女子最曼妙的十几岁的年华都已经凋零飞尽,再难寻觅芳踪。 因了一床红花氆氇褥子,叫顺嫔这一刻生出伤春悲秋之感。 虽说这也算身为一宫之主,不用再随旁人居住了,该高兴;可是她还是觉着心境有些萧索。 终究还是失意啊。 就在前朝后宫都以为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上新宠之时,皇上却将氆氇褥子赏给了永贵人去,终归叫她脸上难看。 “主子,永贵人求见。”官女子进来通禀。 顺嫔叹了口气,“叫吧。” 永贵人进内,给顺嫔行礼。 顺嫔眼帘轻垂,淡淡道,“都归置好了?可还有什么短的、缺的,这便报给我,我随后一并回了皇贵妃,再跟内务府要就是。” 第2615章 九卷53 迫不及待(3更) 顺嫔这摆明了还窝着气呢。 永贵人小心道:“顺嫔娘娘您多心了~~我阿玛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可是他管着都是皇家的东西,没有皇上的旨意,他敢擅动什么呀?” “再者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妾身从进宫那天起,就已是凡事都得遵守宫里的规矩;再不只是我阿玛的闺女了~” 顺嫔轻哼一声,“话虽如此,可是咱们都进宫这些年了。内务府的那帮奴才,怎么见人下菜碟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说别的,你从前的吃穿用度,虽然都是按着位份来的,并无僭越。可是那质料,却是比同位份上其他人好了多少倍的~~” 永贵人何尝不知道,要是这么继续说下去,这话就是越说越死,没法儿往回拉了。 她便赶忙岔开了话题去,回眸看一眼观岚。 观岚忙将捧着的托盘递上前去,永贵人含笑解释,“这便是皇上恩赏下的那条红花氆氇的褥子……妾身带来,献给顺嫔娘娘。” . 其实这事儿就连观岚都替主子委屈,“这是皇上赏给主子的,又不是主子偷的抢的,主子凭什么给顺嫔去啊?” 永贵人自己又何尝舍得。 氆氇褥子本身不稀罕,可是这回得的这条,意义却非同平常。 这红花氆氇的褥子是土尔扈特使者带来,呈进给皇上的。 土尔扈特回归,对于大清来说,将是载入史册的大事。故此能得着这样一条氆氇褥子,才更显得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更何况,人家前五位,都是妃位以上;而她彼时只是个常在呢。 就凭这位分的巨大差异,也足够叫人觉着,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该有多么的不同凡响。 可怎奈,这一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便笑,尽力若无其事。 “不就是一条氆氇褥子么,又值什么?便是土尔扈特部进献的,那也是她们蒙古主位在意罢了,我又不是蒙古人,没的那么在乎。” “再说,”永贵人高高仰头,仰望上天,“我又何尝不明白,此次能复位贵人,也是顺嫔的功劳。若没有此前的那条闪缎的披风,她也不会在皇太后跟前说我的好话;若不是放心我终于肯给顺嫔出力了,皇太后跟前,我更早没有用处去了。” “可是这贵人之位,又哪里是我的心愿所在?我若想走到更高,便离不开皇太后的支持。而若想要皇太后不设阻,我就必须得跟这两个钮祜禄家的和睦相处。” 永贵人环顾周遭,“更何况,这都住进一个院子里来了。她们是两个人,四只手;我呢,就一个人儿。我若不低头,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又是何苦?” . 顺嫔终究还是年轻,一听永贵人要将那氆氇褥子献给她,她一欢喜,已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亲自走到观岚面前来掀开了托盘上的遮盖去。 顺嫔眼中崩出渴望。 可是她随之忍住,别开脸去。 “这是皇上赏给你的,你送给我这又算什么呢?”顺嫔虽说不舍,却也还是烫手似的将手给挪开了。 这氆氇褥子跟之前的披风是两回事。披风是永贵人自己的衣料做的,氆氇褥子却是皇上赏给的,她若要了,还有点自尊没了? 永贵人连忙殷勤道,“瞧顺嫔娘娘说的~~妾身早就说过了,从那件披风开始,但凡是妾身有的,便也是顺嫔娘娘您的。” “况且妾身这回得以复位贵人,妾身心下何尝不明白,这都是顺嫔娘娘您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替妾身美言了去。如此恩德,妾身便是将自己的什么都进献给顺嫔娘娘,都是心甘情愿的呀。” 永贵人说着,还洒下几滴眼泪来,“想妾身进宫这八年来,位分始终这样尴尬着。妾身也曾用心去结交过高位,可是人家却没人真心搭理妾身;也唯有顺嫔娘娘您,才是真心实意替妾身去着想的……顺嫔娘娘如此对妾身,妾身自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顺嫔瞧着永贵人是洒下泪来,心下这才痛快了些。 “我单问你,从皇上回銮以来,你可做了什么,竟叫皇上又重视起你来了?”顺嫔却还不肯轻易就放松了。 永贵人垂首拭泪,想了想才道,“妾身不敢瞒顺嫔娘娘,妾身是当真没有做什么啊。若说有什么,那也只是顺嫔娘娘您替妾身的美言。” 顺嫔上上下下打量永贵人,“就当真没别的了?” 永贵人恨不能赌咒发誓一般,“顺嫔娘娘可信了妾身吧,妾身是当真没别的了!” 顺嫔这才松下口气来,“罢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你帮了我,我也该回报你。” “至于这氆氇褥子……既是皇上御赐之物,我当真不方便收着。我看你还是带回去吧。” 永贵人见顺嫔语气缓和下来,不由得灵机一动,“这条氆氇褥子,贵重的只是它的意义,倒不是说咱们宫里内务府就没有更好的了。既然娘娘不便留着这一条御赐之物,那妾身必定设法给娘娘再找一条更好的来!” 顺嫔这才顺耳顺心,垂眸淡淡而笑,“那好吧~” . 七月十日,皇帝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秋狝木兰。 这一次的秋狝,婉兮又多了一重格外的期盼。 去年十二月,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的母亲病故,七公主随七额驸回喀尔喀去穿孝。皇上六月间颁旨,叫公主从北边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秋狝木兰,就不必直接回京,而一同到避暑山庄相见。 这一晃,七公主走了已是半年去,婉兮早已想念得不行。 虽说从前也曾在跟随皇上南巡等事,母女分别有过这样数月之久的;可是这一回,终究是女儿刚刚成婚之后,就一走便是这样远。 且喀尔喀远在漠北,女儿走的时候正是严冬,那漠北的寒冷不是京师所能想象;且小七一到秋冬之日素有咳症,真是叫婉兮怎么都放心不下。 可是为婆母穿孝,乃是人伦,婉兮怎么舍不得,都得叫女儿去。 这一晃终于要回来了,就在避暑山庄即可相见,婉兮真是迫不及待想将女儿拥进怀中。 第2616章 九卷54 女儿奴 关于小七的这一场为了给婆母穿孝而归漠北的事,皇帝在百忙之中,也是大费周章。 首先是小七身为公主,即便是固伦公主,却也要尽人伦本分,是必定要随额驸回去穿孝的。 这个例子从和敬公主那,已经是旧例了。 乾隆十四年七月时,和敬公主的公爹——科尔沁左中旗的达尔汗亲王罗卜藏衮布患病,皇帝就已经下旨令和敬公主前去科尔沁探望;乾隆十七年三月,和敬公主的公爹病逝,皇帝又命和敬公主速速回旗,为公爹穿孝。 而小七这一番穿孝,原本婆母是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身故的,皇帝是当即就下旨叫小七去漠北穿孝的,原本定于正月初十日启程。 可是皇上说是说,实则正月初十日也只是叫小七离京赴热河行宫等候旨意。 果然十一天后,亦即正月二十一日,皇帝便又下旨说:“喀尔喀亲王诺尔布扎布奏称,喀尔喀地方甚冷,且今正值春季,公主去时遇风雪无处可避,我等喀尔喀实难承当,甚为惊惧。” 中间隔着的十一天,皇帝竟是在等喀尔喀部自己上奏本请求不叫七公主此时远行。 皇帝这才顺势下旨,叫小七在避暑山庄里等着,到三月二十四日,也开春了,冰雪也不险阻了,再从避暑山庄出塞,往漠北塔米尔处去。 所以小七这一行,虽则日久,却其实并未遭受漠北的极寒与风沙的折腾去。 婉嫔说起这事儿也是又叹息又笑,“亏皇上在谕旨里还一再强调‘成衮扎布福晋之事,公主应尽礼’,可是皇上却左一道旨意,又一道旨意地,愣是将咱们莲生从去年十二月,拦到今年三月去才启程。” “这么一耽搁,三个月都过去了,便是到了喀尔喀去给婆母穿孝,孝期都过完了。我忖着,莲生三月里从热河行宫启程,到喀尔喀都要四月了,去了也只是灵前行个礼,连孝服都不必穿了。” 儿媳妇为婆婆穿孝,乃是天经地义。可是当娘家妈的这颗心啊,谁不更心疼自家女儿一些去呢?总归在那样的场合,能少受些委屈,就少受些委屈吧。 语琴听了这话也都笑,说:“可不是没赶上嘛!皇上的谕旨里也说明白了,‘成衮扎布又已办完,亲来迎接公主’……不是就已经说了,就在咱们七公主在避暑山庄稳稳当当养着的时候儿,人家成衮扎布王爷已经办完了福晋的丧礼,甚至当公爹的老王爷,还要亲自来迎接咱们公主哪~” 婉兮听了都觉惭愧,举袖掩面,“皇上这事儿做的……当真是叫我都有些无颜见人家成衮扎布夫妻去。” 颖妃拊掌笑道,“皇上也是的,瞧这大弯子给绕的。还不如直接就下旨,说心疼七闺女,不想叫闺女远赴蒙古……就得了!” 等四月里公主终于到了塔米尔,皇帝又殷勤寄信过去,叫办事大臣迈拉逊嘱咐小七:“彼处牧所亦乃公主家矣。到彼处后,多住几日,(若前去看视服侍)成衮扎布,方合礼仪,不必急忙返回。” 待得随公主去的大臣之一回京复旨,皇帝又殷殷询问小七途中情形。待得听说“公主沿途行走甚善,属下人等皆安静,毫无事情”,皇帝欣慰地道,“这才是~~” 一个老父亲絮絮叨叨嘱咐回婆家的女儿的神态,简直跃然纸上,丝毫不做掩饰。 这哪里还是杀伐决断的那个天子帝王,分明是一位远远为闺女悬心的女儿奴啊~ “对呀,此次随莲生同去的办事大臣,是内阁学士迈拉逊!”语琴又道,“我想起来了,咱们临行出京前一日,皇上下旨叫迈拉逊又兼任吏部右侍郎呢。” 颖妃便噗地笑出声儿来,“好嘛,迈拉逊就陪同咱们七公主回婆家走一趟,三月二十四启程去的,六月初九就往回来,一共三个月还不到,皇上就给加两个差事啦~~这不明摆着,皇上是想说,以后跟着咱们七公主,便是一宗美差啦!” 婉兮含笑道,“好啦~~这些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笑笑就是,等见了小七,你们可千万别在她面前说去。要不,还不叫孩子生了骄矜之气去?” 倒是语琴道,“莲生可是咱们大清入关以来,第一个非皇后所出、初封便是固伦公主的皇女。这身份本来就是金贵的,咱们这些当姨娘的,怎么宠着都没错呢!” 婉兮倒是伸手握了握豫妃的手,“拉旺那孩子这就没了娘……他从小进宫,两岁就离开了母亲;这十几年来与母亲相聚的日子本就有限,却哪里想到,终于成婚,他母亲却溘逝了。” “那孩子回来之后,心下难免孤苦。还要你这位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养母,多为那孩子尽一份儿心去。” 豫妃也是哽咽一声,“那自是应当的。要不是宫规森严,我何尝不想能出宫,回喀尔喀去陪陪那孩子,唉……” 婉兮握住豫妃的手,心下也是欣慰。 这几年皇上的心意越发明白,几次盛大的出巡,随驾的都是她、语琴、颖妃、豫妃和容妃。 除了她自己之外,其余的四位姐妹,全都是她的儿子、女儿,乃至女婿的养母。 皇上的心甚至已经不仅仅是“爱屋及乌”四个字来代表。 . 只是谁都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銮驾才在行程中按照原计划行走了五天,就因为七月以来雨水太大,沿途道路桥梁冲毁严重,无法继续前行,导致皇帝在七月十三日不得不回转京中。 与小七的相见,又要推迟些天去。 皇帝百忙之中还特地来安慰婉兮,低低懊恼道,“原本爷算好了日子,七月十五都来得及赶上给咱们莲生庆贺生辰……可这一掉头回京,这便必定是赶不及了!” 婉兮倒是笑道,“都说好事多磨。莲生是咱们自己的女儿,早一日相见,晚一日相见又有什么打紧的呢?我啊倒是替大清江山,替爷着急——爷不是定好了,今年秋狝期间,叫东归的土尔扈特部部各台吉、头目们在避暑山庄觐见?” “想想土尔扈特部当年因不满准噶尔,首领率部向西出走……这个孩子离家,已经一百多年了。是时候叫迷路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爷这一项功业,才是青史永记。” 婉兮拢住皇帝的双手,“与咱们跟小七的见面小相比,爷这一场与土尔扈特部台吉们时隔百年的相见,才是最要紧的。爷放心,我不急,爷也别急。总归好事多磨,便是前头波折多些,反倒预示其后的大事,必定否极泰来、水到渠成。” 叫婉兮这样一说,皇帝也松了口气。小孩子似的伸臂过来搂住了婉兮,将头侧枕在婉兮肩头。 “……叫你这么一说,爷也松了口气儿。你不知道,这回秋狝半道儿不得不回来,是爷登基三十六年来,还是头一回吧?爷心下懊丧极了。” “爷也担心,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土尔扈特东归,这么大的事,爷要顾着鄂罗斯那边,还要计议着如何安置土尔扈特数万户的游牧之地和生计……爷真担心,早已密密预备下的这些事,会中间险阻,这么夭折了去。” 婉兮也是点头,“听豫妃和容妃讲过土尔扈特的故事。我也担心,土尔扈特若要东归,鄂罗斯必定要极力阻拦。这中间必定有连场血战……还请爷早作预备,一定要让伊犁驻兵早作救援。”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那是一定。” 两人都不再说话,相拥在一起。周遭静静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他们都知道,这将是大清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时刻,甚至是整个中国的历史上一个永远善良的时间点。 他们何其幸运,能够共同迎接这一时刻;可是他们两个也都同样紧张,因为越是这样闪光的时刻,越要付出极大的心力,极为小心地安排,才能将一切都顺利撂定。 . 在京中又推迟了九天,七月二十二日,皇帝再度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 同日皇帝颁下旨意,说办事大臣舒赫德亲眼看见土尔扈特人渡河之时,“其穷困情状,实堪悯恻”。皇帝道:“土尔扈特等,自俄罗斯率领妻、子颠连前来,窘迫已极。若不加意抚恤,令伊等或至饿毙,朕心实有不忍。” 皇帝下旨派能臣文绶,动用运送至安西等地的官银二十万两,赴哈密、吐鲁番等产羊之地,购买孳生的羊,均匀分给。 其后又从甘肃道库,拨银二十万两,拨赴乌鲁木齐等处,以备再赈济之用。 其后又因土尔扈特人投诚人众、御寒无具,再拨皮衣二三万件。 婉兮听说,也自是欣慰不已。与颖妃、豫妃等几个出自蒙古的嫔妃,都从自己的年例银子里省下一份来,命位下的针线妇人们赶制了些给孩子穿用的小衣小袍去,交给西边去。 ——婉兮就是担心,这回因赈济的人多,大臣们忙得焦头烂额,怕是顾不及小孩子们的衣着。 . 七月二十六日,圣驾终于抵达了避暑山庄。 小七早在大宫门外恭候,见了皇帝和婉兮,难免还是动了思念,扑入怀里去掉下泪来。 婉兮抚着女儿的头发,先问,“你婆婆的事,已然都办得妥帖了?” 小七含泪点头,“是公爹亲自办的,我去的时候儿已然都办完了。有公爹亲自经办,一切自是都妥妥当当。女儿唯独一事担忧:公爹本就病了,因为婆母的身故,公爹心情沉重之下,身子上的病便又沉重了些。” 婉兮也是叹口气,“你公爹成衮扎布王爷他久经沙场,身子骨自不是普通人能比。你婆母身故,多年夫妻,成衮扎布王爷心下难受是难免的。不过相信成衮扎布王爷伤心过后,身子便也能康复。” 小七哽咽道,“……公爹说,婆母临终前,最放不下的,还是我从京师送去的柿饼。” “额涅,都是女儿不孝,没来得及早一些赴漠北游牧地去拜见婆母,若能侍奉在旁,亲奉汤水,女儿这会子心下也能好受些。” 婉兮揽着女儿,也是眼圈泛红,“可是她也终是有福之人。虽说此时去了,可是她七月间还是亲自来京,看你和拉旺行成婚礼;后宫赐宴时,她也在座,我还与她饮过一杯。” “拉旺本是她最小的儿子,她的寿数已高;却还能有福气亲眼看见拉旺迎娶了你去,这才撒手而去,也算福寿双全、心满意足了。” 人这一辈子,谁没有大限来临,撒手而去的一天呢? 所以关键不是固有一死,而是在你离开这个人间的时候儿,是什么样的心态。 是如拉旺母亲这般心满意足而去,还是如曾经的戴佳氏、那拉氏等人一样,带着怨恨,带着永远填不满的心愿和遗憾而去~~ 小七也是懂事地点头,“额涅说得对。总归婆母此去,已是喜寿。” 婉兮抬眸望向小七身后,“拉旺没随你一同回来?” 小七含泪道,“公爹身子不好,我不能亲自随去乌里雅苏台侍奉,自然要叫旺旺去啊。” 婉兮抱紧女儿,“好孩子。你公爹从小就喜欢你,他绝不会怪你不能侍奉在畔。他此番拖着病体,还要亲自到界边去迎你,给你行礼……足见你公爹对你的心啊,都不比你皇阿玛和我轻。” “所以你公爹自绝不会挑你的理去。只要你安好,他就是欢喜的。故此你虽然这番没能跟去,你公爹心下也都是明白的。” 母女二人相拥着,互相安慰了良久,婉兮才又问:“去漠北这三个月,可曾咳嗽了?” 小七忙道,“额涅放心,女儿没事。皇阿玛安排得周全,迈拉逊大人也是事事谨慎,故此女儿一应吃穿用度都妥妥当当。况且女儿北上之时,早已是春暖之时,沿途冰融雪化,水汽充盈,并不干燥。” “况且公婆家所在的塔米尔城,更是水草丰美之地,才会被他家选座游牧之所……” 婉兮听到最后这句,便也是欣慰地笑了,“我早听说,旺旺家不但水草丰美,而且十分富庶呢~~” 小七红了脸颊,“女儿也是私下里听说过,他们父子、兄弟、叔侄,哪里指望朝廷那点子俸禄呢?他家在京的超勇亲王府,每年便是旗里给进贡的银子和物品,便是朝廷俸禄的数十倍去……” 婉兮含笑握了握女儿的手,“拉旺是超勇亲王世子,将来扁丝旗里的扎萨克和硕亲王。旗里的一切自都是你们小两口的~~你有自己的公主府,每年你皇阿玛都从内务府里给你拨银两、吃用;你皇阿玛还在京赐给拉旺那么多间当铺,个个儿都赚钱。再加上旗里的贡物,你们小两口将来的日子啊,美着呢。” 小七红了脸颊,“额涅,瞧您说的……旺旺是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便是当中也有身故的,可是自还都留下侄儿了。” “便是拉旺将来能承袭超勇亲王,可是也总要将旗里的家产都分给兄弟、子侄们去的,又岂能什么都是旺旺的呀~” . 言犹在耳,八月二十日,刚在避暑山庄庆贺完皇帝的万寿和中秋节,北边就传来了成衮扎布病重的消息。 皇帝急忙下旨,命额驸拉旺多尔济、德勒克多尔济,带同卸医沙成玺,驰驿前往诊视。 可是尽管皇帝如此悬心,可是成衮扎布王爷还是于次日接到了成衮扎布早已于八月十一日病逝了的消息去。 皇帝于八月二十一日这天下旨,赏银一千两,为成衮扎布王爷治丧。 以成衮扎布的身份地位,以及当年平定准噶尔的功勋,皇帝若按着从前九爷傅恒、兆惠公爷的例子,谕旨里都是极力表达自己的悲恸之心。 可是这一回,对于成衮扎布王爷的薨逝,皇帝的谕旨却没有那么多内容。 国失大将军,皇帝心下又如何能不悲恸?况且此时正是土尔扈特东归之时,鄂罗斯必定有动作,而成衮扎布王爷作为定边左副将军,亲驻乌里雅苏台,就是看着北边鄂罗斯的动静的。 成衮扎布王爷薨逝,不啻国失北门。 故此皇帝是绝不可能不心痛。而皇帝之所以谕旨简单明了的缘故,是因为皇帝的心思更多地在后头,在拉旺的身上。 因为皇帝随即再下谕旨:“额驸拉旺多尔济,既系世子,所有扎萨克和硕亲王,即令拉旺多尔济承袭。” 这几乎是火速令拉旺承袭亲王爵,连一天都不肯耽搁。这无论是在宗室还是外藩王爵的承袭里,速度都是罕见的。 便是九爷溘逝之后,皇帝令嫡长子福隆安来承袭一等忠勇公,都是在九爷病逝有些日子之后才下旨准予承袭的,哪儿像拉旺这个这么快啊。 这还没完,还是在这同一天,皇帝更是按捺不住,直接再明下旨意,问成衮扎布王爷家产的分配之事。 “成衮扎布在日,不知曾否与诸子析产?如尚未分析,须速为派给,以便伊等度日。” 外藩亲王刚刚薨逝,皇帝就亲自下谕旨直接过问人家的家产分割去……这怕还是皇帝在位三十六年来的头一回,看得军机大臣们也是有些忍俊。 第2617章 九卷55 就是舍不得嘛~ 罕见地发下这样的谕旨去,凭皇帝的睿智,如何不知道军机大臣们会吃惊呢。 可是这位六十岁的老父亲却顾不得大臣们怎么想,这事儿还没完,继续连日里迭降谕旨,不但要跟闺女唠叨,还要亲自跟女婿耳提面命。 况且这耳提面命还不是私下里的,而是公开明发的谕旨。 ——而此时,朝廷正面临着土尔扈特回归的大事,以及小金川方面不断的挑衅。 并非国外大事,也并非六十岁的皇帝每日闲着没事儿做了。 可是尽管有这样多的事,皇帝还是暂时放下天子的身份,开始专心地当他的慈父、老岳丈来。 就在同日,皇帝就专门给拉旺传了一道旨意:“又谕曰:成衮所布业经病故,著传谕额驸拉旺多尔济,到彼后无庸速回,俟伊父丧事完毕,百日服满,再行来京。” “至伊等应得产业,朕已交车布登扎布,并参赞大臣,秉公办理。汝为固伦额驸,又袭封汝父王爵,惟当谨奉伊等办理遵行,勿许争竞,贻笑卑鄙。将此并寄令车布登扎布知之。” 皇帝这个老岳父呀,在谕旨里就这么毫不掩饰地嘱咐自己这个亲女婿:家产的事儿有你岳父我呢,你可千万别自己跟他们争去,以免失了身份…… 说是给女婿的耳提面命,还要将这谕旨同时给女婿的叔叔看去,偏分家产的事儿还要叔叔来主持——试问皇帝的心思都这么明摆着了,那当叔叔的车布登扎布王爷还至于看不懂不? . 操心完了女婿的分家产问题,皇帝自然又扭头继续回到自己女儿身上来。 还是在八月二十一日这天,又颁下旨意:“成衮扎布病故,应差公主前往。但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复赶去,亦已不及。令公主在此穿孝,来年再遣公主前往。” 就是说自己闺女刚去给婆婆穿过孝,今年就别折腾过去给公爹穿孝了。就叫小七留在京里穿孝吧。若按着人伦礼数,儿媳妇应该过去漠北的,那也明年再说吧~ 这已是一连串的旨意了,可是在避暑山庄起銮赴木兰围场之前一日,皇帝还是放心不下女婿,又为拉旺颁下一道旨意去:“额驸拉旺多尔济住京时日较多,伊所管扎萨克事务,著伊兄伊什扎木苏署理。” 拉旺从小在京长大,成衮扎布王爷又刚刚薨逝,十七岁的拉旺刚承袭亲王的爵位,对于旗里的事务难免生疏,必定需要有亲人代为执掌。故此这道旨意看起来不奇怪,可是有趣儿的是皇帝旨意里的一处细节:皇帝强调,拉旺住京时日较多…… 这便等于是要宣告,虽说女婿承袭了亲王的爵位,可是皇帝这位老岳丈却没想将女婿给派回旗里去,而是叫继续留在京里。那就不用跟小七分离,更不用小七跟他回漠北去啦~ . 次日皇帝就从避暑山庄起驾,赴木兰围场。 小七就留在避暑山庄,陪伴皇太后。 小七留在避暑山庄里,心里也记挂着成衮扎布王爷的丧礼,还有刚刚失去母亲,紧接着又失去父亲的拉旺…… 虽说就连皇帝都没有真的要求小七在避暑山庄里为成衮扎布王爷穿孝,可是小七还是自己换上素服,每日吃斋念经,为成衮扎布王爷超度祈福。 心情终归有些压抑,白果放心不下,这便在每日黄昏里都央求着小七到园子里去散散。 这日在水畔,看斜阳铺开,水面上金鳞游动,仿佛有金龙将要腾空而起一般。 小七出神,白果却陡然厉声喝问,“七公主在此,谁人窥伺?!” 小七闻声一震,见白果神色,忙也顺着白果的视线望了过去——八月尾的避暑山庄,草木已呈金色。这些金叶摇晃的草木,与水上的金鳞,相映成了一处,倒叫这天地之间,仿佛以黄金铺就,辉煌灿烂得叫人有些睁不开眼,更下意识以为眼前的人,都成了虚幻。 那一片金色的水天草木之间,走出的竟是一身银袍的福康安! 小七不知,此时一身孝服的她在福康安的眼中,也是这一片金色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纯净空灵的身影。 白果却忍不住微微皱眉,先请了个安,“保哥儿不是去云南军营了么?怎么这会子在避暑山庄里?皇上知晓保哥儿回来了么?保哥儿不是小孩子了,切不可从云南军营私归而来。” 虽说白果也是从小看着福康安这一帮孩子长大的,可是终究说到底白果是首先要护着小七和七额驸的。 再说上回保哥儿单独给七公主说了那么一回话后,就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去……白果至今心有余悸。 “白果姑姑厌烦我了。”福康安满脸怆然,却还在极力地笑,“白果姑姑跟着莲生嫁进超勇亲王府,这便也当自己是拉旺家的人了。” 白果皱了皱眉,“保哥儿误会了。我是跟着七公主厘降,可却不是成了额驸府里的人;我还是公主府里的奴才,依旧归属内务府旗下。所有随公主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便连额驸都是支配不了的,将来都是要回内务府的。” 福康安怆然一笑,“姑姑才不是呢!姑姑不管旗份如何,姑姑的心却都向着拉旺去了!” 白果还想说什么,倒是小七不忍,伸手拉住了白果,用央求的目光凝视白果,轻轻摇了摇头。 白果忍住叹息,只得闭上了嘴。 小七倒是点点头,“我在为公爹穿孝,保保请恕我不便近前说话。好在这地方大,咱们便是这么说话也方便,你看行么?” 麒麟保一双眼牢牢凝视着小七,痴然地笑,“只要眼睛能看见你,便是这点子距离,我也心满意足了……总好过我在云南,与你隔着万水千山。” 小七也是微微皱眉。 不过从小到大,保保这么与她说话都是说惯了的,小七便也作罢,只垂首淡淡道,“舅妈可好?篆香姨娘,还有两个小外甥,他们可都好?” 福康安点头,却又摇头,“他们都好……你就在我眼前,可是你怎么看不见我不好?” 小七轻咬嘴唇,垂下眼帘,“还有……敏怡嫂子呢?也好吧?” 福康安笑起来,“那我是不是也该问问,我的安答拉旺他好不好?” 小七忍不住噘嘴道,“瞧你,又多心!你要问旺旺,我告诉你就是——旺旺不好~~旺旺的父母双亲刚刚相继身故,他身心皆受着苦。” 福康安又细细凝视小七身上的孝服,“所以你即便身在避暑山庄,在皇太后八十大寿之年,还要坚持穿孝服……你就是为了陪他吧?” “即便他在乌里雅苏台呢,与热河隔着这么远,看不见你,你却也陪着他一起穿孝,不是么?所以……他哪里苦,哪里不好了?” 从小都是这样,麒麟保一旦来了这个执拗劲儿,便是谁都说不服的。 小七咬咬嘴唇,也忍不住道,“你非要这么说才欢喜是么?那我还要说,我今年三月启程赴塔米尔前,倒听十一嫂子说起,仿佛敏怡嫂子有喜了呢!” 彼时小七身在避暑山庄,消息是从京里传过来的,小七也未能作准,只是隐约听见那么个音儿。 “那算算月份,敏怡嫂子是不是这会子便将临盆了?所以你才从云南军营赶回来吧?” 福康安果然急了。 可是他终究再不是从前那个猴儿性的小子,不是火了就要原地跳起来。此时的他深沉成熟了太多,他依旧静静立在原地,只是哀伤地望着小七笑。 “瞧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有你在,她怎么会有喜去?” . 小七被这句话惊住,白果也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拉住小七往远处去。 “保哥儿!七公主已然厘降额驸,保哥儿也已成婚,这些话不该再乱讲了!没的乱了规矩去!” 麒麟保却凝视着小七,怆然却又笃定地笑,“我说真的。这是我的心……” 白果已在低声催促,“公主,咱们回去吧。” 小七也是轻叹一声,回眸再望福康安一眼,却又是如年幼时,心无芥蒂地一笑,“保保,算我问错了。我重问一遍:那你是怎么回来的?我阿玛是否知道你已归来了?” 福康安的心便又是一连串的悸动。 如今的莲生,已是固伦公主,可她却还是愿意在他面前说她自己有错去,在他面前依旧肯如小时候一般,容忍他、让着他去…… 这份情谊,便不能成为他曾经期望的夫妻之情,却也值得他此生不渝。 他便也笑了,“莲生,是我错了。我是故意与你抬杠……我爱听你与我拌嘴的那些话。” 见莲生又有些尴尬,他便赶忙说,“你放心,我不是偷着跑回来的。是皇上叫我回来的。” “因我已在云南军营历练过,皇上也是招我回来问话。今日更是因我刚回来,皇上便也遣我到避暑山庄来给皇太后请安,便也是叫皇太后见见我呢。” 小七这才放下心来,含笑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此时的小七还不知道,皇帝于此时将福康安叫回京中,正是为了小金川之事。 此时土尔扈特东归之事已然基本撂定,只等渥巴锡于木兰围场正式入觐。这一大事便可正式成功记入史册。接下来令朝野上下担心的,便是金川战事又起了。 曾经征讨大金川的九爷已然不在,作为九爷的儿子,福康安终将在小金川之战中崭露头角,正式成为大清的一颗将星,冉冉升起于东方天际。 . 两人单独说话的光景已经不短了,白果实在忍不住催促。 小七点头道,“你快去请安吧,我也该回去了。保保,不知我阿玛何时遣你回军营去……你总归记着,万事都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福康安的鼻尖狠狠一酸,却努力笑道,“莲生你好么?成婚之后,拉旺他对你好不好?你去过喀尔喀了,那边风沙、苦寒,你可受得了?” 小七一笑莞尔,“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那里再远再苦寒,却是旺旺的家呀。” “再说旺旺一族人对我都好,千方百计令我凡事都舒适去,故此我没有任何受不了的。” 福康安此时心境如何能笑得出来呢,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一再地笑。 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就是停不下来。 “好,太好了。你很好,我也很好,拉旺也好……咱们都长大了,咱们都很好,呵呵,真是,太好了。” 他又这样痴然了……小七抬眸关切地望一眼福康安,只能叹息一声道,“到了晚上诵经的时刻了,我得走了。保保,万万记住我的话。沙场建功虽好,可是家人都在盼你平安归来。” 小七说完,终是转身而去。 身穿孝服,原本素淡至极的模样儿,却偏偏呈现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美之姿来。 纵然走得远了,又远了,可是留在福康安心版上的镂痕却反倒越来越深,越来越不可磨灭。 . 九月初八日,在伊绵峪大营,土尔扈特台吉渥巴锡,正式入觐。 次日,婉兮千秋令节,皇帝又在这一日,赐渥巴锡等、鞍马櫜鞬,并令随围从观。 并且特在九月初九这一日,赐宴渥巴锡。 这一日是婉兮的千秋令节,皇帝在这一日为土尔扈特东归而欢宴,正是举国同庆,草原沸腾! 欢宴之上,皇帝轻握住婉兮的手,与她共同接受渥巴锡的进酒。 这一份心意虽无声,却两心皆知。 婉兮用指尖在皇帝掌心轻轻挠过,低声道,“恭喜我大清,恭喜爷~” . 九月十六日圣驾从木兰围场回到避暑山庄。 刚回到避暑山庄的皇帝,又接续上了关心七公主和女婿的茬儿。 回来当天就又继续为女儿而唠叨,下旨道:“据车布登扎布奏,接奉公主明年前往塔米尔之谕旨,伊等阖家不胜感激。公主昨自塔米尔返还,今复去塔米尔,伊等之心甚为不安,请停止公主前往。” “昨成衮扎布病故事奏到后,因公主甫经看视成衮扎布还,今再赶去,亦已不及,故降旨公主明年再去。今车布登扎布奏请停住公主去,亦合乎情理。公主今岁去塔米尔时,成衮扎布仍在,若明年去,彼处并无长者,车布登扎布又在乌里苏雅台,去见谁耶?而且俟伊等又为公主备办诸物,反于伊等无益。著即照车布登扎布所请,停止明年遣公主去塔米尔,惟在京城穿孝尽礼也。将此著寄谕车布登扎布知之。钦此。” 距离皇帝下旨叫七公主明年去给公爹穿孝的旨意还不满一个月,皇帝这就改了主意,不叫七公主去了…… 自然,皇帝才不会明白说是他不想叫女儿去的,他是等来了拉旺的叔叔的亲自请旨,求公主别折腾去了~~ 想想车布登扎布王爷也难为了,几次三番接着皇上已是说得如此清楚的谕旨,便都要如此小心翼翼且不着痕迹地顺合上意,当真不容易。 决定了闺女不用去漠北穿孝了,皇帝同日又继续再唠叨女婿分家产的事儿。 “……车布登扎布为分家产事,将尔兄之诸子孙数目奏到,奉旨:德楞多尔济乃公佐领,伊父成衮扎布在日,即拨给伊以家产,并使住于京城;那木开多尔济为喇嘛,敦多布多尔济为呼必勒罕(转世灵童),伊等已为出家之人,取家产何用?伊兄成衮扎布在日,亦早以为此二人已当喇嘛,不可分给家产矣。” “因此,拉旺多尔济既承袭王位,将王之份上应得之产,拨给拉旺多尔济。至于伊希扎木素,拨给之物够其资生即可。伊之诸孙,成衮扎布在日,亦皆各分得家产,今亦可不与。钦此钦遵。” 亏了皇上一番折腾,到最后基本是说成衮扎布王爷身后留下的财产,其余的儿孙就都不用分了,全都给七额驸拉旺就对了~~ 这旨意传到后宫,语琴和豫妃等人都忍不住笑,感激凑到婉兮的宫里来。 语琴捂着嘴道,“瞧啊,亏咱们皇上在八月里刚说分家产的时候儿,还挺大公无私的。说‘王产虽应给承袭之人,而余产亦应分给诸子。再成衮扎布长子额尔克沙喇,虽无子嗣,必有妻室,自应酌量分给’。” “怎地分来分去,这一个月刚过来,就成了成衮扎布王爷其余诸子孙都不必再分给家产,只需都给咱们拉旺一人去啦?” 婉兮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颖妃拍手道,“庆姐姐怎忘啦,皇上彼时不也传旨给拉旺,叫拉旺别争家产么?那不就是说,不用那孩子自己争,凡事都有皇上这位岳父呐!言犹在耳啊,皇上都许诺了,难道还不赶紧兑现么?” 豫妃抚养过拉旺,又是同出于博尔济吉特氏,自不好评说成衮扎布王爷分家产的事儿。她只含笑道,“我倒是觉着皇上这份儿护着七公主的心思哟,当真叫人感动。” “同样是女儿,同样是固伦公主,听说当年和敬公主乾隆十四年六月去科尔沁给她公爹穿孝的时候,两个月前和敬公主还大病一场,皇上都亲去探望了;结果病还没好利索,就叫皇上催着去科尔沁穿孝。” “反倒是咱们七公主,瞧皇上这左一道旨意,右一道旨意的,活活儿给拦下,压根儿就不用去了。” 第2618章 九卷56 偏心 自九月十六日回避暑山庄,一众留在避暑山庄而未能随驾行围木兰的嫔妃们自是个个儿都轮着班地去给皇帝请安。 进献衣裳,送奶茶,呈进亲手做的荷包…… 都还没有放弃任何可能得到皇上偶一青眼的机会。 在所有这些嫔妃里,皇帝见顺嫔和永贵人两个的次数最多。或者一起陪皇太后用膳,又或者一起为皇太后今年的八十万寿抄经…… 后宫人都知道,这样的差事是她们可望不可即的。谁让人家顺嫔和永贵人原本就是皇太后最为喜欢的人呢? 顺嫔虽说有些不愿与永贵人分享皇上的关注,可是又是拿了人家的手软——除了东巡时的闪缎披风之外,永贵人又帮她寻了一条极好的白狐皮褥子来,只比永贵人得的那条红花氆氇的褥子更好。这便叫顺嫔心里再不愿意,面上却也只能忍着。 这日皇帝又带着顺嫔、永贵人两个陪皇太后在松鹤斋行宫闲坐、说话儿,皇帝将顺嫔和永贵人两人手抄的两份经卷取出来,摊开来给皇太后看。 皇太后自是笑得合不拢嘴。 皇帝细细品评,含笑道,“若说笔锋气势,自是以顺嫔的为佳;可是若论字迹的娟秀清丽,顺嫔却又是无法与永贵人相比的。” 皇帝说着,还向永贵人温煦一笑。 皇帝的神情自都落在皇太后和顺嫔的眼里。 皇太后也是忍住一声叹息,瞟了顺嫔去一眼。 皇帝从永贵人那边收回目光,这才又望向顺嫔去,“……顺嫔近来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怎地越发清减消瘦了去?” 皇帝冷不丁说这样一句话,将顺嫔给吓了一跳去,她小心看了皇太后一眼,赶紧起身道,“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举国同庆,妾身欢喜还欢喜不过来,自不会有任何不顺心之事去。” “若不是皇上说起,妾身还当真不知道自己清减了……”顺嫔抬手抚抚脸颊,“若说清减的缘故,那也只是为了给皇太后贺寿而抄经,妾身竭尽心力,有时抄写得正在专注之时,便连膳食都给忘了……” 顺嫔也是聪明的,虽说皇上的话来得突然,但是她化解得堪称巧妙,且在皇太后面前表了个情去。 只可惜,她面对的人是皇帝。 皇帝抛出这样的话题,压根儿就不是那个用意。故此顺嫔的化解,压根儿就不在点子上。 皇帝长眸微垂,摇了摇头,“当年你刚进宫的时候儿,朕和安寿她们都说你长得像皇额娘年轻的时候儿。毕竟你也是出自钮祜禄氏,跟皇额娘母家同宗,相像自是应当的。” “可惜你这么一清减啊,朕瞧着,你已经完全不像皇额娘了。” 皇帝说着,抬眸朝皇太后一笑,“今年皇额娘八十万寿,儿子仍要按着皇额娘六十万寿、七十万寿一样,吩咐如意馆画师再画一幅大画儿来纪念。这几天如意馆画师开始呈进小稿给儿子看,叫儿子先定后宫诸人的面貌,故此儿子近来才格外留意揣摩她们的容貌去。” 皇帝说着起身一礼,“皇额娘都被皇祖说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必定有广额丰颐的面相去。皇额娘的面相便是如此丰泽圆和;” “可是顺嫔你啊,如今这清减的模样儿,已是与皇额娘相去甚远,再也不复刚入宫之时的面相了……” 叫皇帝这么一说,皇太后也不由得细细又看顺嫔一眼。 平素时常相见,这面容之间一日一日点点滴滴的变化,倒不留意;这么经皇帝特地挑出来说,皇太后便也发觉了异样去。 ——果然,顺嫔不仅仅是清减了,而是看起来双颊瘦削,显得整张脸都是细长的,这便叫眉眼的线条都跟着发生了改变,再不是从前那般雍容圆和的模样,甚或可以说是有些尖嘴猴腮了去。 皇太后到了八十岁这个年纪,这时候最想要的就是福相、富态。顺嫔是人人都曾说过像她的,可是瞧着顺嫔这会子这副薄相,倒叫皇太后都有些想避开。 皇太后皱了皱眉道,“可不,我也觉着我跟她是越来越不像了。终究这孩子也是长大了吧,自己的相貌定型了;不像刚进宫的时候年岁还小,一张脸还嘟嘟着。” 顺嫔的心,狠狠沉坠了下去。 皇上和皇太后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永贵人在畔听着,心下不由得骤然欢喜。 顺嫔在宫里最大的靠山,自然就是皇太后。顺嫔得以在一班年轻的嫔妃里进封最快,还不都是仗着皇太后的扶持? 永贵人想着,不由得抬眸深情脉脉地瞟了皇帝一眼。 她今儿觉着皇上,简直是太让她欢喜了。 皇上这就陡然出招,字字如刀,直接斩断了顺嫔与皇太后那外貌的联系去了!而皇太后,在八十万寿这一年,当然更在乎的是她自己的福分,便再是钮祜禄家的格格,皇太后也顾不得去护着了。 . 此时四人,皇太后与皇帝是一个立场,顺嫔自己一个,永贵人则摆明了在旁看戏。 顺嫔不敢对皇太后和皇上怒目而视,却还是清清楚楚看见了永贵人那凝视皇上的眼神儿去,她心下的怒火便都集中到永贵人那边去了。 顺嫔不甘眼前如此尴尬,这便赶紧道,“皇上和皇太后兴许还是误会了,不是妾身清减许多,其实是因为妾身今日的妆容所致!” 顺嫔盯住永贵人,“因妾身与永贵人姐妹情深,又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这便互相之间耳濡目染着,叫妾身也用了永贵人上妆的法子去。” 顺嫔说着忽地一把拉住永贵人,将她扯过来面对皇太后去,“皇太后您瞧,永贵人才是双颊清瘦,想来这就是她们汉女所崇尚的婉约模样吧!” “不止永贵人相貌天生如此,便连皇贵妃、庆贵妃等这些汉女出身的嫔妃,也是同样的轻眉细眼、瘦颊樱唇呢!” 永贵人恼得险些在皇太后和皇帝面前失态,一把将顺嫔给推一边儿去。 可是她不能不忍。不仅因为位分的高低有别,也更因为两人的满汉之分。 倒是皇帝一声冷笑,“皇贵妃和庆贵妃?顺嫔,你说永贵人也就罢了,皇贵妃和庆贵妃位分远在你之上,又如何是你有资格这般讲说的!” “宫中凡事,尊卑分明。你以小小嫔位,就敢指摘皇贵妃和贵妃……顺嫔啊,你是不是进宫数年来,仗着有皇太后和朕宠着你,你便将宫里的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 . 见皇帝动怒,皇太后也是盯着顺嫔那一张越看越有些尖嘴猴腮的面相叹了口气。 皇帝的话说得是有些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顺嫔的相貌终究是自己决定的。所谓“相由心生”,皇帝即便是天子,也无法决定一个人的长相不是? 皇太后忍了忍,终究没有提顺嫔说话。 皇帝满意的望母亲一眼,冷笑着点头,“不瞒你说,原本今年是皇太后的八十万寿,朕按惯例是要进封后宫的。原本在皇太后和朕的心目中,那个首要的人选,是你。” 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可是你这般不知宫规,朕看你修习内职还不够勤奋……那这回的进封,朕觉着倒不宜选你了。” 皇帝说着向皇太后一礼,“皇额娘说呢?” 顺嫔惊得跪倒在地,“皇上!妾身,妾身是无心的啊!” 皇帝说着淡淡挽了挽袖口,“你倒不用太惶恐,朕此次不给你晋位,也不光是因为你犯错了。” 皇帝的目光悄然滑过皇太后的脸。 “是因为你如今已经身在嫔位,再进一步就是妃位了。可是如今妃位之上,颖妃、舒妃、愉妃、豫妃、容妃,已有五人。此时已经超缺一人,没的再给你破例去了。” “你便耐心等着吧。若将来妃位有了空缺,朕依旧还会念着你去的。” . 十月初一日,皇帝下旨:“奉皇太后懿旨,永贵人汪氏,著晋封为嫔。钦此。所有应行典礼,各该衙门照例举行。” 消息传来,汪凌之自是欢喜得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命去。 毕竟进宫五年才封贵人,今年六月才又复位贵人,就连贵人这个位分对于她来说,在这么多年里都像是一个保不稳当的位分,哪儿能想到忽然就这般否极泰来,猜过三个月,就晋位为嫔了! 若此,她的位分倒是与顺嫔齐平了去! 从前因位分高低有别,她不得不在顺嫔面前矮一头去。今日,若以位分而论,她倒不用再曲意奉承着顺嫔去了。 况且…… 汪凌之不由得捧着双腮,憧憬地闭上了眼——从皇上此举来看,分明在她和顺嫔之间,皇上更喜欢她嘛~ 从皇太后身边搬回后宫来,原来并不是失去了皇太后这个靠山,反倒是她正式得宠的开始啊。 早知道皇上如此喜欢她,那她倒不在皇太后身边虚掷这些年华去了。她该早些设法挪回来呢~~ 十月初十日,皇帝从礼部呈进的三个备选的封号之中,选中了“惇”字。 汪凌之从此从永常在、永贵人,名号改为了“惇嫔”。 这个惇字,义为敦厚、诚信、淳朴。能用这样的字为封号的人,必定是天性淳朴敦厚之人才可。 惇嫔心下自是高兴的,与观岚道,“可见在皇上心目中,我天性自然,从无矫饰。皇上原来喜欢的就是我这直率的性子啊!” 倒是这谕旨在后宫传遍之后,语琴叹息了一声说,“看来从今往后,皇上又多了一个‘心上人’了……” 婉兮也是淡淡一笑,“如今的新人里,顺嫔、惇嫔双璧生辉,自也是好的。” . 十一月十二日,惇嫔行册封礼。 皇帝命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官保为正使,礼部侍郎德福为副使。持节册封汪氏为惇嫔。 册文曰:“朕惟备六宫而修内职,分理紫廷;资九御以佐壸仪,扬芬彤管。恩纶式焕,宠锡斯彰,尔贵人汪氏,毓质柔嘉,禔躬端淑。迓百祥于椒殿,芳范无违;庆多福于萱庭,慈颜有喜。兹奉皇太后慈谕,封尔为惇嫔。尚其玉齍克赞,照令德之攸崇,褕翟增华,受隆恩之永被。钦哉。” 从惇嫔十月诏封,十一月已然行册封礼。这样的间隔之短,亦可见皇帝早已有心在皇太后八十万寿之年,既然按照惯例必定要有进封,皇帝心中早有了定数:进封是宁肯是惇嫔,也不是顺嫔。 . 十一月十五一过,整个宫中所有的重心,就已经都挪到了皇太后八十大寿的庆贺大典之上来。 十一月十九日,皇帝为皇太后上尊号,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大社、大稷。皇太后累年加尊号之后,到此时尊号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裕寿纯禧恭懿皇太后”。 二十一日,皇帝亲奉皇太后御辇,从畅春园返回紫禁城。 皇帝亲自骑马,为皇太后御辇的前方导引。 王以下文武各官,暨大臣命妇,并在籍绅士人等,各于恭祝万寿亭前跪迎。 十一月二十三日,赐三班九老,宴游香山。命于次日赴乾清门内,令画工艾启蒙绘图。 文职九老:显亲王衍潢、恒亲王弘晊、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官保、吏部尚书托庸、刑部尚书杨廷璋、理藩院尚书素尔讷、刑部侍郎吴绍诗、工部侍郎三和; 武职九老:都统四格、都统曹瑞、散秩大臣国多欢、散秩大臣衔甘都、副都统伊松阿、副都统萨哈岱、副都统李生辉、副都统福僧阿、副都统色端察; 致仕九老:刑部尚书衔钱陈群、内大臣福禄、礼部尚书陈德华、兵部侍郎彭启丰、礼部侍郎衔邹一桂、左副都御史吕炽、内阁学士陆宗楷、詹事府詹事陈浩、国子监司业衔王世芳。 这些老人家中,惹人注意的是惇嫔的父亲四格,排位在武职九老的第一位。足见四格数十年尽忠,甚得皇帝重用。惇嫔的进宫,以及今年的进封,实在与她父亲的得用有不可分割的干系。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八旬圣寿节。 皇帝在慈宁宫举行盛大庆典,为母后贺寿。 这日巳刻(10点),慈宁宫筵宴之上,皇帝亲捧进御赞玉蟠桃一件。皇帝彩衣躬舞,捧觞上寿。 皇帝彩衣而舞罢,皇子、皇孙、皇曾孙、额驸等以次进舞。 这一日皇家五代同堂,其乐融融。 皇太后正座,皇帝在皇太后宴桌旁设一小方凳,不御宝座,亲自为皇太后侍膳。 而以皇贵妃和庆贵妃为首的内廷主位们,分东西陪坐在东西次间。皆礼服,婉兮以皇贵妃位分,穿明黄袍,外配朝褂;颈垂六宫中独一无二的东珠朝珠。 皇子们皆穿金黄花袍,立在阶上为皇太后祝酒;而阶下,难得也都穿上礼服的小皇孙们,庄重又娇憨地追逐嬉闹着…… 这一幕被记录进了《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图贴落》中,为巨大一幅,贴在皇太后寝宫寿康宫中。叫皇太后每日都能一抬眼就看见这样一幕,就仿佛这样欢庆的一刻永远都不会落幕。 只是这幅贴落中,东西次间头排而坐的一种内廷主位里,并无新进封的惇嫔去。 按说在皇太后八十大寿这一年,皇帝早就想进封的惇嫔,本应该是这后宫里独一无二的新宠,那么在这幅为了皇太后八十万寿而创作的巨大贴落里,惇嫔不但应该在,而且画工绝对应该揣测圣意,还要好好儿将惇嫔细致描绘一番才是。 可是,奇怪的是,惇嫔非但没有被细致描画,甚至压根儿都没有出现在嫔位该出现的位置。 ——连顺嫔都出现在贴落里,为东次间头排嫔妃最后一位;那么与顺嫔相对应,惇嫔本应该出现在西次间最后一位才是。 可惜,却根本没有她。 . 刚忙完皇太后的八十大寿,十二月初一日,皇帝便下旨:“九公主著指配公扎兰泰于明年成婚。” “九公主封为和硕公主。一切应行典礼,交各该衙门照例办理。公扎兰泰授为散秩大臣,仍在御前行走。” 七公主厘降的喜气儿还没散尽,九公主也要出嫁了。 婉兮一时欢喜,一时又是惆怅。 啾啾又与小七不同。小七因是长女,从小就娴静淑雅,看着就像个大姑娘的样儿;可是啾啾呢,从小就是小小的、软软的,仿佛不该这么快忽然就长大了,更忽然就要下嫁了。 与婉兮一样,容妃一下子便如闪着了似的,大年根儿底下的、又是皇太后八十圣寿,便不敢露出难受来,只有偷偷跑到婉兮宫里来,抱着婉兮掉了眼泪去。 容妃一边落泪,一边却也是笑着解释,“我啊,其实自也是高兴的。我只是,只是,有些还没醒过神来……那么个小娃娃,怎么忽然就要嫁人了呢?” 婉兮也是红着眼圈儿,含笑道,“可不长大了么。她就比莲生小了两岁,今年虚龄十四,明年就是十五岁了,正是与莲生下嫁的年岁相同。” 婉兮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况且兆惠公爷去的早,兆惠公爷家人丁也单薄。是该叫啾啾下嫁去,也给兆惠公爷家增些香火气儿了~~” 第2619章 九卷57 额涅你看我得了啥(1更) 乾隆三十七年,正月。 皇帝按例个后宫、皇子、公主都派下新年恩赏去。 十七阿哥最是心里藏不住事儿,得了恩赏之后,就蹦跶儿地来跟婉兮显摆来了。 “额涅额涅,您猜皇阿玛赏给了我什么去?” 婉兮凝视着小儿子,瞧见他满眼的光芒几乎聚成了“新奇”、“有趣”两个词儿,一只眼睛里头嵌着一个。 婉兮心下自有数了,这孩子今年得的恩赏必定跟往年的惯例都不同。 宫里一向赏给孩子们的,一般就是压岁的金锞子、银锞子,要不就是文房四宝。 金银锞子不稀奇,倒是皇上如果赏给小十七文房四宝,那孩子还能乐成这样,那才稀奇了呢。 虽说心下有数,可是这世上的东西有千千万,婉兮也一时不敢猜皇上给小十七赏给了什么去。 婉兮便讨饶道,“额涅老了,脑筋都锈了……小十七你快告诉额涅吧,你皇阿玛究竟赏给你什么了?” 小十七得意极了,捂着肚子俯仰大笑,“额涅猜不到了,儿子来教给额涅吧!” 这孩子从小就淘气,一向最爱的事儿就是挑战界限,全不将什么宫规啊、条条框框啊的正经放在眼里。 不过他也贼,便是做事出格,却也不超出太远去。 这种时常拎出些小事儿来挑战大人的智力,便也是他素常十分爱干的事儿。 正经事上,婉兮叫他赢的机会不多,这回看额涅真猜不到了,这小十七差点没美出鼻涕泡儿来。 他笑够了,两手交叉捂住嘴,就这么呜噜呜噜地朝外喊,“诶,你快进来给我额涅看看呀!” 婉兮也挑高了眉毛。 这恩赏还能对话呐? 婉兮朝外头一看,只见有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极其灵活迅捷地一路如小跑,却明明是走的进了来。 刚进门槛就趴地下磕头,“奴才金桂邦给皇贵妃主子请大安!” 却是个小太监。 婉兮也忍不住挑眉,“……这是?” 小十七这回换成两个胳膊来交叉着抱住膀子了,“额涅,这就是我皇阿玛赏给我的节礼!” 婉兮心下便也有数儿了,含笑点头,“哎哟,你皇阿玛怎么这么早就给你安排了一个哈哈珠子太监去呀? 这是皇上正式赏给小十七一个哈哈珠子太监了。 哈哈珠子太监不同于旁的太监,都是小孩儿。 若主子也是小孩儿,这哈哈珠子太监跟主子年岁相仿的话,那他们俩就是能从小一起长大。名分为主仆,实际上倒是自小的小伙伴儿。 若主子是成年人了,那这哈哈珠子太监就跟被皇上一手抚养大的似的,从小就归心,长大是最佳的忠仆。便如李玉是康熙爷身边的哈哈珠子太监,毛团儿是乾隆爷身边儿的哈哈珠子太监一样儿。 按说,皇子从进学的年岁起,就该赏给哈哈珠子太监了,好在上书房陪伴和伺候主子去。 可是呢,大清皇室对于皇子的教育一向极其严格,故此也担心皇子刚到进学的年纪,虚龄六岁就给安排个哈哈珠子太监的话,那八成两人就彻底玩儿到一块儿去了,反倒耽误了皇子的学业去。 所以并不会每个小皇子都早早儿给配了哈哈珠子太监的,皇帝更倾向于先给小皇子们派谙达——也就是老成持重的成年太监来伺候。 就比如小十五身边儿的桂元、毛团儿,个个儿都是总管级别的,言行举止都是宫里首屈一指的。 按说以小十七这活泼烂漫的天性,婉兮原本以为皇上得先给指几个老成持重的谙达,先给上两个“夹板儿”,给小十七板板性子,才好过完了年,正式往上书房里送。 哪儿成想啊,皇上却反倒先给赏下个哈哈珠子太监来。 婉兮抬手摁着额角,瞅着随后跟进来的颖妃一个劲儿的摇头苦笑。 可以想见,就凭小十七这性子,身后再跟这个哈哈珠子太监……那将来他入了书房的日子,就有的瞧了。 ——他不玩儿出花儿来才怪呢。 “也好,”婉兮无奈地含笑摇头,“反正上书房里还有师傅和谙达们呢(此处的谙达不是老太监,是说教骑射的老师),他玩儿得出格,师傅和谙达们正好儿有理由治他。” 颖妃也是无奈地苦笑,“我也被皇上给闹懵了……皇上这么早给他赏下了哈哈珠子太监去,这是怕他还不玩儿出花儿来呗?” 婉兮含笑捏捏颖妃的手,“反正我还有你,凡事自有你看着他去,我倒不担心。” 颖妃挑眸望着婉兮,欲言又止。 婉兮含笑点头,“你有话便说。跟我,你还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颖妃轻轻垂首,“皇上这是彻底由着小十七的性子,叫他想玩儿就玩儿,还配了个伴儿来陪着他玩儿……皇上这是早早儿就允准小十七当个逍遥王爷了呗?” 颖妃的意思,婉兮明白。 可是无论是小十五,还是小十七,都是婉兮亲生的骨肉。她自己哪儿会有厚此薄彼之分呢? 婉兮含笑垂首,想了想,这才缓缓道,“我觉着,人这一辈子究竟该怎么过,大多数是由天分来定的。” 虽说这世上也有后天勤奋的缘故,可是天分终究还是占第一位的。 有天分的,后天再努力些,自然可以事半功倍;可若毫无天分的,便是勤奋到呕心沥血,却未必能获得任何成绩去。 婉兮侧首道,“小十五性子稳,天生聪慧,念过的书几可过目不忘。皇上和师傅们都因此夸奖他许多。那这孩子便是一辈子稳稳当当的命。” “反观小十七,高娃你看他何曾有一日那小P股稳稳当当在凳子上坐着过了?别说整日,便连半个时辰都是难为透了他去。” 婉兮自己说着也笑,都难以想象自己这两个儿子,怎么性子是这样两股道儿去。 “小十七是先有当逍遥王爷的性子,才有当逍遥王爷的机会去。皇上这也算是‘因材施教’吧,给他们哥俩儿各自最适合他们的才是。倒不拘谁得的好,谁得的不好去。” 颖妃叹了口气,“可是咱们小十七却是人参娃娃转世的宝儿,若说天生聪明,谁能比得过他?若对他严格起来,他未必就不能稳稳当当下来~” (中午之前继续更~) 第2620章 九卷58 吝啬鬼的传说(2更) 颖妃对小十七的感情,婉兮心下自然都明白。 虽说是养母,可是因为颖妃进宫以来并无所出,故此颖妃是将自己全部的心力都奉献给了小十七去。颖妃在小十七身上所付出的,甚至比婉兮这个当本生额娘的,还要多。 这个道理就与陆姐姐抚养小十五,都是一样的。 颖妃最是知道小十七这孩子有多聪明,故此颖妃心下何尝没有替小十七也想争一争的念头去呢? 便是亲兄弟,可是在天下那独一无二的大位面前,也都没有甘心承让之理。 ——这样的不甘,古往今来,皇家手足之内太多次上演。早已是惯例,不出现才反倒是奇怪的。 好在小十五和小十七都是婉兮自己亲生的皇子,将来无论谁能承继大位,那终究都是她的孩子。她的心态,自比颖妃能超脱一些。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样源于血缘的超脱,其实也不容易,同样需要这个当母亲的人拥有极高的眼界,否则反倒会被缠身其中,顾此失彼,最后连自己都无法自救。 这例子便不远,就如雍正爷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德妃)。明明雍正爷和十四爷都是自己亲生的皇子,却输在了偏心,只因为皇位最后花落雍正爷,而不是她自己更偏爱的幼子,竟让她连好好儿的圣母皇太后的尊位成了锁链,最后——让她自己怅然而逝。 ……原本可以成为后宫范例的孝恭仁皇后,经历了后宫里那么多年的挣扎,终于到了她凭着两个儿子可以笑傲整个后宫的时候儿,她偏偏被自己给窝囊死了。这样的作茧自缚,也是对婉兮的警告。 故此在自己的孩子中间儿,她同样学着一碗水端平。这“一碗水”说的是她自己的心,是她所给予的母爱。 只要是自己的孩子,不管将来谁能问鼎大位都好,她都一样是欢喜——甚或哪怕都不问鼎呢,只要能够母子相守,那又胜过人间多少去。 便是女儿,小七是被封固伦公主,啾啾封的是和硕公主。她也不会因此而心下有失落,她反倒要教啾啾更明白,姐妹的亲情才是最珍贵的拥有去。 所以在颖妃说这般话的时候,她只是淡淡一笑,心下更是平静如水。 “高娃,这一切都交给上天,交给皇上。咱们只管陪着他们长大,可好?” 婉兮的冷静,也给了颖妃一个榜样。颖妃深吸口气,也提醒自己平静下来。 婉兮握着颖妃的手,“听我给你说个故事,怎样?” 颖妃狐疑地望婉兮。可是这些年的姐妹相伴,倒叫颖妃明白,婉兮必定是要借着故事,来说一番心意。 颖妃便点头,“您讲。” 婉兮轻叹一声,“是永瑆啊。你近来可曾听说了永瑆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颖妃便也点头,“如何能不听说呢?闹得动静也不小。舒妃都急得病了,我也去探望,陪伴着说了好一会子的宽解的话。” 原本刚过去的乾隆三十六年,对于永瑆来说也是一个高兴的年头。去年九月,福铃刚刚为他诞下了第二子。 成婚六年,连着得了两个皇孙,且都是健健康康的。足见小夫妻伉俪情深,也都是有福的人。 可是偏就在福铃九月诞下第二子不久,结果永瑆那边就传来了叫人揪心的消息——永瑆跟福铃打起来了。 无论是皇家,还是民间,这小两口打架,当父母的没有不跟着一起揪心的。 况且九爷傅恒已经不在人间了,舒妃除了是婆母的角色之外,还是福铃的姨母,身兼两个人长辈的身份,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便格外地为难。 再说永瑆跟福铃这打架,打得还真是有些严重的,不是普通的鸡毛蒜皮,甚至都不是争风吃醋——而是永瑆要将福铃的嫁妆给抢走了。 . 满人不重男轻女,甚至还很重视女儿。女儿出嫁之前,在娘家当家管账;女儿出嫁,满人也一向都是重陪送。 便是普通人家,妆奁都十分丰厚;就更何况是九爷这样的勋贵世家呢。当年福铃嫁进宫来的时候儿,一来是为了表达对皇恩的感激,二来也是真的重视这位大格格,故此九爷家简直是要倾尽所有一般,妆奁是连着往宫里送了许多天才送完。 这样一笔巨大的妆奁,堪比公主们出阁了。 而女子出嫁的妆奁,都是女子自己的私产,便是出嫁了也不归于丈夫的,女子仍然可以自己支配。丈夫若是强夺,同样是可报官的。 便是在皇家,福铃是嫁给皇子为福晋,这笔妆奁也跟永瑆没有关系;除非福铃自己拿出来给永瑆,否则永瑆绝不可要。 永瑆便是皇子,看见那一笔妆奁,也忍不住动了心思啊。 ——谁叫永瑆那边这两年隐隐约约传出些动静来,都说永瑆克扣下人,有些性子吝啬的征兆了。 颖妃也是叹口气,“永瑆好歹是咱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带着拉旺和麒麟保他们一起玩儿,从来都是大哥哥的模样,什么不舍得给弟弟们去呢?怎么就忽然转了性,变成吝啬的孩子去了?” 永瑆的东西自是不止给拉旺和麒麟保这些妹夫、表弟们,便连对小十五,永瑆也是再慷慨不过。 譬如当年那一场闹出动静来的“扇头”的旧事。那也是小十五看见人家永瑆的扇子好看,想要;殊不知皇子之中书画双绝的永瑆,能随身带在身边的扇子,必定是风雅绝品,自然是出于名家之手的。 结果人家永瑆非但毫不犹豫就给了小十五,而且还特地在扇头、扇骨上给刻了诗,题了“兄镜泉”的雅号去。 这一切的用心,永瑆又怎么可能是个吝啬之人呢? 可是这会子偏莫名其妙传出这么个动静来,还偏是在九爷新亡不久,而福铃又是刚刚为他诞育下孩儿……只要是个还有心的人,谁忍心啊? ——故此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宫里所有人都对永瑆心寒。 . 听罢颖妃的话,婉兮也是静静垂眸。 “高娃你说在了点子上。永瑆是从先咱们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旁人便是不知道,咱们会不知么?你说他怎么会忽然就转了性去呢?” (今天先更到这,明早继续凌晨哈~) 第2621章 九卷59 一杯酒泼下去 颖妃也是豁然开朗,“皇贵妃姐姐的意思是……永瑆也是学了八阿哥法子去?” 婉兮含笑垂首,“永璇跟永瑆是一母同胞,从小更是一同长大。他们三兄弟之间,永珹年纪大,成婚早,倒是永璇跟永瑆两个感情最深。永璇在宫里受尽冷眼的那些年,都是永瑆这个弟弟陪着才度过来的。” “便连永璇犯错当时,也是他们兄弟两个一起在黑龙潭祈雨……永璇要做什么,不可能不事先给弟弟一个知会,他便是豁出去自己犯错,却也会小心不牵连到到弟弟。” 颖妃也是点头,“怪不得后来皇上问起之时,永瑆肯和盘将永璇托出,并无后顾之忧的模样,仿佛丝毫不必顾虑一母同胞的情谊去。” 婉兮眸光轻转,“你别忘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榜样呢。” 颖妃也是一拍掌,“可不嘛,还有一位和亲王弘昼呢!有叔叔如此,侄儿们见样学样,倒也不奇怪了。” 婉兮垂首,“大清皇家一向对皇子教育极严,可是偏上一代出了一位荒唐王爷,这一代又要出永璇和永瑆这两位……”婉兮眸光轻扬,笑意浮动,“怎么会这么巧呢?想来这些皇子、王爷们的数十位师傅和谙达们,真真儿都要自裁谢罪了。” 颖妃笑过便也叹了口气,“终究都是为了‘避让’二字……宁肯毁了自己的声名,也不想令真正的储君对自己心生防备。” 婉兮握住颖妃的手,“这是一番智慧,可是若叫皇子们自己来做,未免残忍。可如果从小就天生天养一般,一切顺其自然,岂不反倒是一番造化了?” 颖妃听罢已是全都明白了,叹息一声,“这样说来,皇上对小十七何尝不是一番特别的疼爱去?那我还替小十七委屈什么呢?终究不是自家兄弟,我自放心小十七将来不会受委屈去。” 婉兮轻轻摇动颖妃的手,“等他长大了,还要孝顺你呢~~” 颖妃这才笑了,点头道,“是等我老了以后,还指望着咱们小十七儿孙满堂,叫我也享一番天伦之乐才是。” 婉兮吩咐屈戌,“拿两对小荷包,装一对小银锞子,并几样蜜果子、奶饽饽,赏给金桂邦去……” 婉兮话刚说完,她忽一把按住颖妃的手,已是笑得要倒了。 颖妃吓了一跳,忙扶住婉兮问,“皇贵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婉兮都有些笑岔气儿了,“先前听见金桂邦的名字,我也只是留意了他名字是哪几个字。高娃你看,金、桂、邦,三个字从字面上个个都是好含义,我便也放下心来。“ “可是直到方才,我又将他的名字快速叫了一遍,这才发现了不对劲——高娃你也再用汉话念一遍,速度快些,瞧瞧听出什么来了?” 颖妃自己是蒙古人,在宫里寻常又都听满语,便也没留意金桂邦的名字去。直到这会子用汉话快速念了一遍,这才“噗”地笑了开来。 “金桂邦——金箍棒啊!”颖妃自己也要笑倒了,一手撑着婉兮,一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将之前那些小小的怨怼,都借由这一场大笑给翻过去了。 “好嘛,这果然是皇上给小十七找的一根金箍棒啊。这回一朝有棒儿在手,就由得他天真烂漫去吧!” . 正月初八日,皇帝召大学士与内廷翰林联句。 君臣联句,一向都是历年新年的惯例。每一年都有主题,如曾经的以“冰嬉”、“岁朝图”、“玉盂”等为题联句等,都寄托了皇帝对于皇子、国祚的期许。 而今年,君臣联句的主题是——《耕织图》。 提到耕织二字,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其中暗含的主角是二人。 男耕女织,自古以来都是中国人所推崇的家庭模式。 此时说男耕,那主角自是皇帝;而说到女织,此时后宫之主,唯有婉兮。 在乾隆三十七年的新年,皇帝破天荒地在君臣联句之时,挑出了这双主角的意向来;若说此时的大臣们兴许还有难解其意的,那么在二十多年后,当十五阿哥正式被公开为储君之时,回溯当年——众人才会回想起这一年,因为皇帝是在其后一年,也就是乾隆三十八年已经正式秘立十五阿哥为皇太子。 立子先赞母,故此这乾隆三十七年新年的君臣联句里,“莫名”出现的《耕织图》为主题,便也情理之中了。 . 这一年的新年,皇帝不仅仅赏给了小十七一根“金箍棒”,这一年元宵节在圆明园“奉三无私殿”举行的宗亲宴中,小十七也正式被赐入宴。 乾隆三十一年出生的小十七,在这乾隆三十七年的正月,虚龄也是七岁,实岁才五岁另八个月。这便又合了小十五当年的例子去。 婉兮所出的两个皇子,一先一后,一起成为了入宗亲宴年岁最小的皇子去。 这一年的朝政外藩宴,得皇帝赐宴的外藩王公中,东班以科尔沁科硕亲王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为首;而西班,则以喀尔喀和硕亲王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为首。 承继了成衮扎布王爷的王位,且正式迎娶了七公主的拉旺,正式成为了外藩王公中地位最高者。 二月里,皇帝又命拉旺为正黄旗蒙古都统。 本身为外藩亲王,此时又身兼八旗都统之职,拉旺在京中既有了差事,便更是要长久留在京中办差了。 . 过完了年,喜气散去,小金川之事又凸显了出来。 皇帝原派往小金川的大臣不得力,皇帝便又再度起用阿桂,任命阿桂为参赞大臣。并将阿桂两个曾免去了侍卫之职的儿子阿迪斯、阿迷达两人宽免回京。 阿桂在平定缅甸一战上所失去的君心,便又需要在小金川之战上,重新博回。 . 三月,继弘昼与九爷同日薨逝之后,他的儿子永璧承袭和亲王。却没想到,永璧当和亲王还不满两年,竟又薨逝了。 皇帝派皇四子永珹前往奠醊,仍加恩赏给内库银三千两办理丧事。 对于此事,倒叫后宫众人私下议论纷纷,都说怕是弘昼从前最爱给自己办丧事、吃祭品的荒唐事给闹的,终究将自己儿子的福气都给闹没了,这才使得永璧承继和亲王两年还不到,就也撒手西去。 大家都说,希望弘昼的孙子可别再重蹈这个覆辙了。 只是这时候说这话的时候,众人都没想到,弘昼的孙子绵伦在降袭为和郡王之后,竟然也是两年就薨逝了…… 弘昼的荒唐,累及儿孙两代。 婉兮心下触动,这日便也因亲蚕礼之事,将庆藻和福铃两个都给召进宫来。 可是孩子大了,自难免有自己的心眼儿,婉兮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这便也叫小十七过来。 小十七自是什么新鲜事儿都不带稳当的,看婉兮与庆藻和福铃两个演养蚕喂桑之事,他便也好奇,好悬没将蚕宝宝给活活儿捏死一大把。 小十七这淘气,婉兮自是意料之中;今日也没恼,心下反倒是有些暗暗感谢小十七的。 婉兮将小十七两只手给攥住,蹲下来看着小十七的眼睛。 “你啊,天性淘气,你皇阿玛和额涅倒也容得你去,不想夺了你的天性去。可是额涅却要提醒你:可以天真烂漫,也尽可着你小打小闹去,但是千万别出格。否则啊就算你皇阿玛和额涅不整治你去,老天爷也看着呢……可别把自己和儿孙的福气给折腾没了去。” 此时永璇、永瑆可都是有儿子的人了,当真折腾不起啊~ 倒是小十七依旧天真烂漫,歪着脑袋问婉兮,“儿孙?额涅,我怎么才能有儿孙啊?额涅我也想要儿孙,额涅赶紧找人给儿子生几个吧!” 庆藻和福铃两个又都是何等聪明之人,婉兮的提点已是都听懂了,这会子更为了小十七的天真给逗得笑出声儿来。 婉兮也是无奈,给了小十七手背一记,“你惦记这个,还早着呐!” 小十七不愿意了,噘着嘴道,“皇兄们都有儿子了,他们一回家就有人跑上来喊阿玛,那多威风啊!……额涅,还没人管我叫阿玛呢,我也想给人当阿玛去!” “呸!”婉兮都人不足轻啐一声,“你想得美,不过你先等自己长大了再说!就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自己还没长明白呢,哪儿有资格给人家当阿玛去啊?要不,孩子还不都被你给教坏喽~~” 倒是福铃灵巧,忙接话道,“十七弟你着什么急呢,别说管你叫阿玛啊,现在管你叫‘玛父’的也好几个呐!玛父可比阿玛还大一辈儿呢,你现在已经老威风啦!” 婉兮听着便也笑了,朝福铃赞许望去。 此时绵德、绵恩都有孩子了,这都是皇曾孙,可不是得管小十七叫祖父辈了么。 小十七这一听便美了,拍着巴掌道,“也是啊,我都当玛父了,还着什么急当阿玛去啊!” 小十七说高兴了,这便蹦跶儿地带着金桂邦出去玩儿了。瞧着金桂邦鬼鬼祟祟捧着蛐蛐儿罐子的模样,这俩小东西一定是奔哪儿斗蛐蛐儿去了。 这都死金桂邦教小十七的,上回婉兮还亲眼看见金桂邦带小十七往厨房里钻,两人一人一个角蹲在锅台上,头碰头地嘀咕,手指头往大锅跟锅台的缝儿里伸…… 婉兮打小也是在乡间地头长大的,儿子闺女不懂的那些乡间的事儿啊,可瞒不了她。 她知道那是金桂邦给小十七讲,蛐蛐儿最爱钻锅台,现在虽说才二月,可是蛐蛐儿指不定会找有暖和气儿的锅台里去下卵,幼虫指不定有钻锅台里找暖和气儿猫冬的。这时候正是蛐蛐儿将发不发的时候儿,这时候抠出来养着的话,倒是比将来去逮大的要容易。所以两个小东西这是抠锅台,找蛐蛐儿的幼卵呢。 两个小孩儿忙活累了,顺手抹头上的汗,结果就把手上的锅底黑直接都给抹脸上了…… 瞧着小十七那一脸的魂儿画儿的,婉兮去找扫地的笤帚,作势就要打。 这锅台啊,对于家家户户都是神圣的,都有灶王爷守着呢,哪儿容得小孩儿这么折腾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婉兮从小也是在乡间地头长大的,她也知道,各家各户的小孩儿,哪儿有不折腾灶台的?——也或许就因为所有的吃喝都是从灶台里“变”出来的吧,所以小孩儿也都不肯放过灶台去。 所以婉兮也就是作势要打,没真要动手。 结果就惊动了皇帝了。 皇帝亲自跑进厨房里,没敢直接护着小十七,只是仗着身高,将婉兮举着的笤帚给举高了,然后扭头冲小十七眨眼,示意小十七快跑…… 等婉兮顺了气儿,结果后来又听见皇上在那小声嘱咐小十七,说“你抠你额涅宫里膳房、茶房的锅台都不要紧,你且记着一宗啊,你可别去抠坤宁宫的那个灶台!要不,阿玛也饶不了你。” 坤宁宫的灶台,那是祭神用的。这几年都是婉兮主持祭祀,小十七觉着这是自己额涅的一亩三分地儿,就也不那么恭敬谨慎了,皇上可没少瞧见过那小子瞅着坤宁宫的锅台,颇有些心里痒痒的。 小十七听了便是眉开眼笑,“那是不是除了坤宁宫的灶台,宫里其它地方的灶台,儿子就可以去抠啦?” 婉兮听到这儿,还能说什么呢,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 有了皇上的这个纵容法儿,真不敢想象小十七这小子将来还能折腾出什么来啊。 不过只一宗,她还是得从小就看着他,让他只在安全的范围内折腾,别出要紧的大错才好。 . 三月下旬,福康安从西北归来,向皇帝奏报伊犁等事。 皇帝还特别向福康安问起伊犁将军舒赫德的病情,甚为挂念。 福康安听着皇上的问候,却走了神。皇上挂念的是远在伊犁的舒赫德,可是他挂念的却是身在京师的某个人儿啊…… 自去年秋狝时福康安从云南归来,赴避暑山庄给皇太后请安之后,随即皇帝便将福康安派赴西北军营效力而去。 当年福康安堂兄明瑞,长兄福灵安都是在西北立下功勋。皇帝命福康安同赴西北伊犁效力,何尝不是给福康安熟悉各地军营的机会。 只是福康安这一远行,每次一走就是数月,倒叫家里母亲、福晋牵肠挂肚不已。 福康安回京之后听说拉旺已被皇上任命为正黄旗蒙古都统,常年留在京中办事;反倒是他的喀尔喀扎萨克亲王的事,都由他兄长在喀尔喀代掌,不用拉旺离京……福康安就又是大醉一场。 敏怡不放心,亲自陪着。 虽说两人迟迟培养不出夫妻的情分来,但是因为敏怡的父亲也为武职的缘故,故此敏怡的性子倒是更像男孩儿似的飒爽。两人倒可以坐下来一同饮酒,说话。 相处起来,倒像是兄弟一般了。 福康安也是喝多了,抱着酒坛子忘了眼前人是自己的妻子,一忽儿委屈,一忽儿狂笑地道,“他是蒙古人,却可以常年在京居住……我呢,我却要远赴海角天涯,一走就是数月,唯有被皇上召见,才能回京数日,然后就又要走了……” “呵呵,呵……不公平,这真是不公平啊。我已经输给了他,我已经失去她了,难道还不够么?为什么,就连我留在京里都不行,就连我想法设法见她一面都做不到?” “皇上啊,奴才不是不想建功立业,奴才不是怕死,奴才就是……就是想留在京里,多呆几天,难道都不行么?” 敏怡原本也陪着夫君喝酒,想起自己这几年得不到夫君欢心,就连想方设法想要得个孩子,都最终只是被夫君给灌醉了,结果醒来夫君已经走了……就连这个心愿都不能实现,她心下也是委屈、郁闷,不知所措。 于是她喝着喝着,原本也已经喝醉了,却愣是被夫君这几句酒后真言给惊醒了! 她呆呆望着夫君,将夫君这番话在嘴里重又咂摸了一番。 蒙古人却留在京师……且看样子是与夫君关系极近的蒙古人…… 敏怡心下咯噔一跳,猛然抬头盯住夫君,吓得酒都醒了。 若说与夫君最为亲近的蒙古人,那自是结拜为安答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啊! 夫君又说什么“输给了他”、“失去了她”的,若那个“他”是七额驸,那么那个“她”又还能是谁?! 敏怡酒意褪去,立即站起,看夫君还在胡说八道,便一咬牙,毅然抓起眼前的酒杯,将杯中酒找准了福康安的脸,便猛地泼了上去! 福康安毫无防备,烈酒冲入鼻腔甚至眼睛。他又惊又恼,将酒坛子搁在一边,一边用袖子擦脸,便猛地站起身,向敏怡便挥出一巴掌去! 他的指尖都要触到敏怡的脸,他才硬生生收住,酒都浇不灭眼中的怒火,他含着醉意恨恨盯住敏怡,“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么?!” 敏怡也毫不示弱,紧咬牙关盯住福康安,“……我说你为什么不肯给我孩子,我说为什么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讨得你的欢心,原来你的心里是有人!” 第2622章 九卷60 心病 叫敏怡当面质问出这样一番话来,福康安也是浑身一个激灵,酒都醒了。 他倒不是怕敏怡跟他闹,他怕的是——这样的酒后吐真言,当真被敏怡听出了端倪去,再连累到莲生去。 莲生可以不要他……可是他却不可以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连累了莲生啊。 他没怨过莲生,他知道莲生是甫降生两个月便被指了婚,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注定; 他也更明白,莲生是大清公主,她的婚嫁除了个人的情爱之外,还肩负着安定江山的重担。 虽然他不甘心眼睁睁看着莲生嫁给拉旺,可是,他却也只抱怨老天不公;他也归结为前生,他跟莲生修来的缘分不够,所以只能在今生相遇,却无缘相守啊…… 他怎么能够因为自己,叫莲生被敏怡窥破。他怎么能够受得了,女人因为嫉妒,会将这样的话传扬出去? 他便先冷静下来,撑着醉意,斜睨着敏怡笑。 “我心里有人……是,你说对了。” 福康安借着酒意便耍赖地笑了起来,“怎么,你拈酸了,是么?敏怡,你是我的福晋,你可不能善妒哦……为妻而善妒,那可是犯了七出之条。” 敏怡听见自己的心咯噔跳了一下,随即便狠狠地沉了下去。 “三爷,我没想到,你竟然还如此坦率,当着我承认了!” 敏怡说着抓起一杯酒来,仰头就干了下去,“我以为你会小心翼翼地隐藏着,我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倒要问你一句:你疯了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敏怡的语气,越发叫富康安心下不安——看样子,敏怡是真的猜到了。 富康安心底一横,反倒大笑起来,“我疯了?是,我是疯了,为了那个人疯了。” “可是,若说我不想活了……啧,这个倒还不至于吧。” 富康安眸子倏然一转,“不就是个县令的小妾么,我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夺了,又怎样!我倒不相信,一个小小县令还敢上告!” 敏怡惊了一跳,“县令?小妾?爷,你究竟说的,都是什么啊?” . 敏怡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可是被福康安三两句就又给彻底说糊涂了。 不是公主和额驸么,怎么跑到县令跟小妾去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何啻于天上跟地下去? 看敏怡乱了,福康安心下终于悄然松了一口气,缓缓一笑,醉眼重又朦胧起来。 “原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既然你说你知道了,那我就也不瞒着你了。” 福康安这回不再抱着酒坛子,而是换了小酒盅,将酒小心翼翼地分了,才捏着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自从成婚以来,我先在云南,后又到伊犁。我在军营效命,你却留在京中侍奉额娘。咱们两个分隔这么远,我的官职还没资格带家眷;而家里,阿玛和四公主嫂子、小妹妹都刚身故了,需要有你伺候着,帮着额娘管着家。” “敏怡啊,可是你不知道我独自一个人在西南和西北两处军营的寂寞和辛苦——我身边需要有人伺候,知冷知热,替我侍奉巾栉……” 敏怡喉头一梗,“所以三爷的意思是,想要纳妾了么?” 福康安笑起来,“知我者,贤妻也。我不是想要纳妾了,而是,我已经碰见这么个人啦!” 福康安说着,厚着脸皮伸手过来捉住敏怡的手,含笑拍着。 “……她叫香儿,伊犁人。原本是个县令的小妾。那县令是个蒙古人,前阵子回京来走动,想要谋个更高的官职。结果他就将香儿给扔在原籍好几个月,不闻不问。香儿一气之下就回了伊犁……正巧遇见了我;她跟了我,不跟那县令了。” 敏怡头有些晕,急得跺脚道,“三爷若是想纳妾,什么样的人没有?!便是使些银子,买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的女儿,就也是了;若外头的人不中意的,府里还有这么多现成的丫头,三爷随便想抬举谁,不是更知根知底,更懂规矩的?” “三爷何苦看中旁人的小妾,还要强夺过来?那县令的官职再小,也终究是朝廷命官不是?!此事若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还不得参奏三爷一本去?” . 福康安大笑起来,笑得都捂住肚子,可是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笑罢了才拍着敏怡的手道,“你啊,是没听明白关键,自不明白她的妙处……你听着,我再细细给你重说一遍啊。” “我说她啊,叫香儿;我是在伊犁啊,遇见她的……你难道,就没想到什么去?” 敏怡虽说从小远离宫廷,没有福康安家儿子、女儿们从小都有机会在宫中行走的机会去;可是好歹敏怡的阿玛也曾当过内阁中书、军机章京,深谙宫中秘辛;且后来曾为督抚之职,为封疆大吏,与王公们也多有交结,故此对于宫中之事也并非毫无所知。 敏怡便微微一眯眼,“香,伊犁……你是想说,这个香儿的相貌也又如容妃主子一般美丽,而她身上爷有如容妃主子一般有特别的香气?” 容妃封妃,封号为“容”,这是汉字的封号。可是大清是一个各族融和的朝代,宫廷中多种语言并用,故此容妃除了有汉字“容”这个封号之外,也另外还有维语封号、满语封号。 皇帝本人也深谙维语,故此给容妃的维语封号为“伊帕尔汗”,意思便为“香姑娘”之意。以此来赞美容妃带来西域香料,并且善于制备花露、香露的美好。 所以一提到“香”与“伊犁”的连用,便最直接想到了容妃去。 福康安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依旧是无声的,仿佛都积郁在了心口里,那么深那么深。 见丈夫如此神色,敏怡的一颗心便沉得更低。 “原来是国色天香的姑娘,怪不得三爷肯不顾官声,更不惜夺人所爱!” 福康安依旧在笑,却是别开了目光,“这就是缘分吧,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不惜一切都要得到她……敏怡,她将是我的侍妾,陪我在军营,侍奉衣食。” “我不会带她回府来,更不会叫她来给额娘行礼……你依旧是我的福晋,她不会登堂入室,你尽可放心。” 敏怡浑身轻颤。 她该高兴么?她能松一口气去么? 就算那香儿只在军营陪伴丈夫,就算那香儿没资格登堂入室……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即便没有名分,可是却能独占丈夫所有的注目去,那还有什么不知足去? 而她呢,却只能空守着一个名分,留在京中侍奉婆母,然后远远地遥望丈夫远在天涯,不知归期! 这样的日子,难道就是她的福分了么? 看敏怡那份挣扎和痛楚的神色,福康安心下何尝就没有愧疚啊。 可是他愧对的不止是自己的福晋,还有那个无辜的香儿…… 可是这一刻,为了保护心中那个人儿,他也只能出此下策。就叫敏怡将他心中的人当成是香儿吧,他可以毁了自己今生的名声,却容不得自己伤了那个人一分一毫去。 . 因为代替九爷,自请赴云南军营效力,皇帝于去年已经按照福康安头等侍卫的出身,赏给福康安户部右侍郎衔,兼镶蓝旗蒙古副都统衔,赴伊犁办事;此次回京,皇上为奖赏福康安,又将他的镶蓝旗蒙古副都统,擢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 从下五旗的镶蓝旗,到上三旗的镶黄旗;从蒙古旗份的副都统,到满洲旗份的副都统,福康安都已经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走上了青云路来。 可是皇上这样的恩宠,反倒更加叫福康安内心不安。 他这几年所做的,只是代替父亲赴军营效力罢了,尚且还谈不上立功;反倒是皇上刚刚奖赏了赴军营效力立功的乾清门侍卫彰霭,自到军营,甚为奋勇,著赏给“托克莫忒巴图鲁”名号,仍照例赏银一百两。 正所谓豢养千日,用在一时。这些曾经在御前行走的侍卫们,纷纷赴军营立功……皇上对他又是如此恩遇,他知道,该是他为朝廷立大功,以回报皇上、为阿玛正名之时了。 . 此时小金川之事又几成泥沼,皇上手上可用之人越发少。 就连和敬公主的丈夫、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被皇帝派去四川审讯涉罪官员,结果没给审明白,反倒意有偏袒,被同去办事的大臣,一本给参到皇帝面前。 皇帝失望之后,自是大怒,下旨叱道:“色布腾巴勒珠尔,人本糊涂。因其屡次恳赴军营,向以练习军务,遂令代为参赞。然犹谆切教诫。冀其自知改勉。” “不意到军营后,不思协力剿贼,偏袒伍岱,据其一面之词,苛求温福,欲加之罪。以致进剿事宜,月余延缓,其乖张贻误之罪,实无可逭!” “色布腾巴勒珠尔,所有爵位、职任,著俱革退!” 这位三额驸,在当初平定回部之时被皇帝将一切爵位全都革退一次之后,拼了命去战场上立功赎罪,险些死在军营……以此来挽回皇帝的心,将爵位给赢回来之后,这回又将所有爵位都给丢了。 消息传到后宫,连颖妃、豫妃等出自蒙古的嫔妃都只能跟着叹气,“上回是险些丢了性命,才将爵位给赢回来的;那这次又所有爵位、职任都给革退了,是不是又要拼一次命,才能换得回来了。” 语琴凝着婉兮,“同样是固伦额驸,瞧瞧皇上对咱们拉旺的态度,再反观这位三额驸……啧,真不是我偏心,而是皇上的心眼儿可偏大发了。” 婉兮心下虽知道皇上一向都护着他们的孩子,可是这一刻却也反倒更为朝廷大局而忧心,“皇上派去四川的一干人,没能将小金川的事办明白,进剿无力不说,反倒内讧成这样一团去了。” “我倒不知道皇上接下来能派谁人去了……” 若是九爷还在……抑或是当年协助九爷平定大金川的老将岳钟琪还在,那小金川必定不敢如此作乱! 只可惜…… 次日传来消息,皇帝下旨令四额驸福隆安接替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驰往四川,查办此事。 福隆安办事一向稳妥,虽不用担心他如三额驸那般偏袒;但是终究福隆安只能去做查办的事情,他带不了兵,还不能彻底解决小金川的事啊。 连皇帝在谕旨里,都带着叹息说,“……此时官兵进讨小金川,正需大员统率。” 婉兮都不由得每日里多在小佛堂里多留一时,只为替朝廷,为皇上祈祝这个能统帅大军平定小金川的大员,早些出现。 . 福隆安是刚过完端午,于五月初七日离京,驰往四川的;一日之后,即五月初八日,皇帝便又命福康安在军机处学习行走。 这情形便与当年九爷被派往云南,前脚刚走,皇上便给福隆安各种擢升、兼职的情形颇为相似。 便连婉兮都有些紧张到掌心冒汗了。 大金川当年是九爷平定的,此时能够震慑金川的必定还是九爷的威名。可是九爷的儿子里头,能带兵的长子福灵安,已经为国捐躯;其余隆哥儿不善带兵,福长安年岁不到。 ——所余,唯有一个麒麟保了。 大年大金川之战在胶着之时,皇上等待着一个英雄的出现,能够带领朝廷大军平定金川之时,婉兮可以出言鼓励九爷自告奋勇……可那是婉兮与九爷的情分在那呢; 而此时是换成了麒麟保。虽说婉兮与麒麟保这孩子也有情分在,麒麟保也一半是跟着婉兮长大的。可是终究麒麟保是麒麟保,不是九爷啊。 况且这几年间九爷府中失去的人太多,麒麟保更是九福晋的心头肉,婉兮纵然再明白皇上的心,这会子却也不能再如当年提点九爷一般,去提点麒麟保了。 这样不如不知、知了却什么都不能做的焦虑和挣扎,叫婉兮病倒了。 倒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 归云舢也说是心焦所致。 此时小七已经出嫁,宫内也只有啾啾陪伴母亲。啾啾一个劲儿追问婉兮为何心焦,婉兮也不好说,见啾啾问得急了,婉兮也只能推说,是因为啾啾即将出嫁,心下舍不得所致。 啾啾没了主意,依着从小的习惯,只管去找小哥哥札兰泰去。 两人即将成婚,况且札兰泰就是在御前行走的,这便见一面倒也不难。 啾啾见了札兰泰,这便急得掉了眼泪去,“……我能不能晚些再嫁给你?我姐姐刚成婚两年,我也要成婚了,我额涅心下自然难受——我不想叫我额涅难受,我也舍不得我额涅啊。” 札兰泰看着这样哭成泪人儿的啾啾,既是心疼,又是好笑。 他伸手替啾啾擦泪,柔声道,“便是出嫁了,难不成还不能回宫来看望皇贵妃阿娘了不成?再说皇贵妃阿娘一向是最为坚韧之人,她若当真是舍不得你,才不会当着你的面就告诉你了……她宁肯自己躲起来难受,也要当着你的面笑着,也好叫你放心。” 啾啾如醍醐灌顶,崇拜地望住札兰泰,“对呀!我额涅才不是随便在我们面前掉眼泪的额娘……那她既然当着我面难受了,那便未必都是舍不得我。” 札兰泰这才赞许而笑,忍不住伸手刮了啾啾鼻尖一记,“这回终于聪明了!” 啾啾红了脸颊,仰脸娇憨道,“有我的札兰小哥哥这般聪明就够了,哪儿还用的着我聪明去?我只擎着现成的,就够啦!” 札兰泰被自己媳妇儿给捧得这么高,心下也只能认命:那也只能去帮媳妇儿解决了这个难题去。 札兰泰与啾啾细细问了皇贵妃阿娘这些天来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去。 札兰泰一向心细如发,许多就连啾啾都未曾留意的细节之处,都被札兰泰仔细地捋出了因果去。 最后札兰泰也是垂首沉默半晌,然后缓缓问,“你说,如果我向皇上自请带兵出征小金川,可好?” . 啾啾吓了一跳,“你怎么说这个?” 札兰泰眼帘轻垂,“我是兆惠的儿子,父业子承。此时朝中缺大将,我便自然该披挂上阵,继承父志,为国尽忠。” “话虽如此,可是时机不对呀!”啾啾伸手拍了拍札兰泰的面颊,“我的小哥哥,你是傻了不成?皇阿玛下旨,今年是咱们的成婚之期,这眼看着就到了呀!“ “便是为了这个,今年我皇阿玛能派谁去,也决不能派你去的!你啊,快点儿死了这颗心去吧!” 说到要披挂上阵,哪个女子不想拦着自己的夫君呢? 再说,札兰小哥哥这些年,的确是不擅长亲自统兵打仗,只擅长当军师的呀! 札兰泰看着啾啾是真的急得眼眶都红了,心下一软,抬手轻抚啾啾那红苹果似的脸颊,“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不去了就是,啊~~” 札兰泰安抚完了小媳妇儿,亲自送了啾啾回去。可是他自己的一颗心却如何能平静下来呢? 如果想叫啾啾完全放下心来,他就得设法替皇贵妃阿娘解决了那件心病去。 第2623章 九卷61 救护月食 五月端午之后,朝中除了皇帝革除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的所有爵位、职差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皇帝钦定殿试三甲位次。 这便是朝中文、武两方面的大事。 看着皇上又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和珅神色之间不由得有些遗憾。 想当年他也本来想从科举出身,文章写得原本也是漂亮,就连皇上都说,凭他那篇文章原本应该入选的……只可惜那次是他的岳祖父英廉也为阅卷官的缘故,他还是避嫌落选了。 同为御前行走之人,和珅的神色便也落在札兰泰眼中。 札兰泰已是公爵,且为九额驸,偏从小就性子和善,与任何人都能和睦相处,从不摆架子。故此札兰泰与和珅私交也是不错。 札兰泰便笑道,“你科举不中,此时却为皇上身边的粘竿处侍卫,这便注定你从武出身,便忘了笔杆子那一途去吧。” 和珅却是叹息,“札兰公爷笑话卑职……卑职的弓马骑射,公爷自看得见,卑职哪里是能从弓马、带兵上建功的人?便是从侍卫武职出身,也都是因为祖上传下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凭那世职,卑职才能从侍卫出身。” “卑职真正擅长的,还在文职。况且太平盛世,自该以文治天下。” 札兰泰点头,“你说得对。可是此时你已经从武职出身,现实已经不能改。从武职出身,想要前程,唯有自请赴军营效力,如皇上刚赐予巴图鲁名号的乾清门侍卫彰霭一样……” 和珅一凛。 本是心高之人,如何只甘心在粘竿处当侍卫呢?便是出身的机会,也是替皇上抬轿子上泰山……和珅苦于没有晋身之道。此时听了札兰泰的话,已是横下一条心来。 谁让他承袭的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就是祖上军功赢来的;而且他阿玛常保,也是福建副都统,依旧是武职……那他就已经没得选。 和珅垂下眼帘,横下一条心,“我明日就向皇上自请,赴四川军营效力!” . 札兰泰与和珅说罢了话,正巧见福康安进宫来。 札兰泰含笑招呼,“都统大人别来无恙。” 福康安无奈地上前踹了札兰泰一脚,“那我是不是也要先喊一声札兰公爷、九额驸啊?” 札兰泰笑起来,伸臂与福康安相拥。 “去年你去云南,今年又去伊犁,这一晃便连我想见你一面都难。保保,一向可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此时虽说身份地位有所差别,但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却没变。 福康安便一瞪眼,“保保也是你叫的?” 札兰泰心下也是轻轻叹息……麒麟保啊,还是一不小心就吐真言了。 福康安有些不好意思,忙将话往回拉,“我的意思是……我都多大了,你这么一叫,外人还以为我还是个宝宝呢~~” 札兰泰便笑了,也不再说这话,只回头朝立在廊檐下当值的和珅瞟了一眼,“他叫和珅,是英廉大人的孙女婿。原本是有进士之才,可惜却要从武职出身……可即便是这样一位秀才,他也要自请赴四川军营立功了。” 福康安便是一怔。 札兰泰垂首道,“可惜今年是我与九公主成婚之年,要不,我也想自请赴军营效力。” “不仅我,还有拉旺。三额驸赴四川,结果办事不利,惹皇上大怒;此时你兄长、四额驸他去了……那么接下来,自然该轮到拉旺这位七额驸,还有我。” “尤其是拉旺,早已悄然收束停当。只等皇上一声召唤,他立即驰往军营。他父亲超勇亲王当年可是平定准噶尔的统帅,拉旺说,绝不令成衮扎布王爷的英名陨落。” “我也一样。虽说我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我阿玛当年的勇武。可是我是兆惠的儿子,我是乌雅氏的子弟,那我就责无旁贷。” 福康安轻轻垂下眼帘,“你们都如此,我又如何能当缩头的去?此时我哥哥已经赶赴四川而去,家中不能没个人支撑;等我哥哥回来,我也必定向皇上请旨,赴四川军营去!” 福康安抬眸,仰望苍天,“当年的大金川,是我阿玛平定的。如今小金川又再闹起来,依旧还是当年大金川那班人、那些事的延续。我阿玛已经不在了,可是我总归要叫小金川叛贼都知道,我阿玛的儿子还在!” 札兰泰却又拦住福康安,“……或许,还当真轮不上咱们。谁让咱们年轻,个个儿都不胜武力,怎么都比不上咱们的阿玛去的。” 福康安微微一眯眼,“札兰,你这是什么意思?” 札兰泰淡淡一笑,“因为还有阿桂大人啊。皇上已经任命阿桂大人为参赞大臣。” 札兰泰抬眸凝住福康安,“麒麟保你忘了么,当年你阿玛忠勇公挂帅大金川之时,阿桂也为辅佐之人。虽说你阿玛不在了,可是阿桂大人他也同样有平定大金川的经验。” “况且阿桂也同样跟着你阿玛在云南平定缅甸……想来阿桂大人耳濡目染,必定能学得你阿玛的用兵之道去。 札兰泰说着拍了拍福康安的肩膀,“放心啦,一切还有阿桂大人呢,轮不到咱们。” 札兰泰越是这样说,福康安的心下越是不妥当。 当年阿桂的确是在大金川之战中,曾跟随在四川军营办事,但是因为张广泗等大臣之罪,同样被株连,获罪交刑部审讯。 而之后的平定缅甸之战,阿桂更是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皇上不但将九爷的罪责都降在了阿桂头上,连阿桂两个当侍卫的儿子都受了牵连去…… 这样的阿桂,别说皇上,便连福康安都不敢寄托太高的期望去。 福康安垂首咬了咬牙,“皇上往四川已经连派大员过去,希望诸位大人能和衷共济,旗开得胜。” 札兰泰含笑点点头,“……诸位身在四川的大臣,自然以你兄长、四额驸他为首。想来四额驸也必定有子承父业的壮志。你家啊,这次必定能再立新功的。” 福康安不见展眉,反倒眉心越发攒紧。 福隆安是他的亲哥哥,自己的兄长是否善于领兵,他心下最清楚。 福康安寻了个理由,先告辞而去。 札兰泰立在初夏的花影扶疏里,目送福康安的背影,轻轻道了声,“……麒麟保兄弟,对不住如此以激将法激你。”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札兰泰他们都知道,九福晋有多不希望福康安要从武职出身,要用自己的军功才能迎来前程。 家中有九福晋的拦阻,况且福康安新婚尚无子嗣,唯有用激将法,才能激出麒麟保的雄心壮志来。 大清已经没有了忠勇公傅恒,朝廷需要傅家再出一位名将。这话,皇上和皇贵妃阿娘不忍心说,那就由他来激将吧。 五月最后一日,四川军营再报闻,皇上又派副都统四员、头等侍卫和三等侍卫等,共七人,驰奔四川军营效力。 小金川一战,皇上已经陆续派出都统、御前侍卫等前去效力。 福康安既身为副都统,又是头等侍卫,他的心下已经越发沉静下来,只等兄长从四川归来,家中有人照料,他将义无反顾。 . 七月里,皇帝在避暑山庄下旨,将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革去黄带,圈禁。 圈禁一向为大清皇家处置宗亲等的最严苛的刑罚。当年无论是废太子允礽,还是曾经的十三爷允祥,都曾被圈禁。 圈禁不是死刑,可是圈禁却是叫人生不如死。 皇帝给予了三额驸这样的酷刑,还在圣旨里说是“施恩”,足可见皇帝这一刻对这位三额驸的厌弃之情。 同样身为额驸,福隆安请求留在四川办事。皇帝却下旨言明,需要福隆安回京办事,不可长留在四川。 婉兮在后宫里静静为啾啾预备婚事,可是一颗心还是忍不住为九爷的这两个儿子而悬着。 啾啾的婚事就在八月了,已然近在眼前。婉兮竭力将心思收回来。 其实便连皇上给啾啾建公主府的事儿,三月里还是福隆安牵头,会同三和、四格、英廉、迈拉逊、刘浩等几位内务府大臣一起办的。 总管内务府大臣们查得地安门外,官房口地方有旧房一所,共计一百九十五间。在此基础上建盖九公主府第。以油饰、裱糊、铺墁甬路、海墁散水等项,共约需物料工价银八千九百六十四两五钱,共添建得:挪盖房三十三间、拆盖房三十四间、揭瓦粘修房一百七间、游廊四十六间。 共计房一百七十四间,外加游廊四十六间。 此外皇帝又为九公主修建花园。为了修建花园,需动用札兰泰家里原有住房。皇帝又格外将尹继善之子、庆藻的兄弟庆桂的住房赏给札兰泰居住。 以尹继善家数十年在江南经营的根基,尹继善在江南府邸的园子都极尽江南园林之妙;庆桂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在京中所居之处,园林之精妙不难想象。 若此,啾啾和札兰泰将来住的地方儿,已是不用担心了。 至于啾啾成婚的陪送,虽碍着和硕公主的品级,不如小七的多;可是算起来也依旧是林林总总,一应俱全。 也是因为陪送的金银器皿实在太多,有些根本就不是日常生活能用得到的,若用金银打造成锅碗瓢盆,反倒是没有必要了。内务府直接奏请皇上,将这些金银器皿直接这算成银两陪送给九公主就是。 结果算了下来,啾啾陪送里本来就有银一万两,皇帝又额外赏银一万两,这就叫啾啾妆奁里仅银两一项,便有二万两之多。 “我倒是记着,当年和敬公主以固伦公主品级下嫁,妆奁里一共的银两也仅为一万二前两……”婉嫔私下里告诉给容妃,叫她放心,“咱们啾啾啊,虽说品级是和硕公主,可是你瞧,她妆奁里的银两倒是比和敬固伦公主还多呢。” 因为啾啾的下嫁吉期,钦天监算在了八月份。可是八月份皇帝和皇太后都在避暑山庄,皇帝要在此接见刚刚回归的古尔扈特部的郡王巴木巴尔等,故此无法留在京中;而钦天监给的吉期,代表的是天意,就更无更改之理,这便只能留下遗憾:啾啾的初定礼,皇帝和皇太后都无法在京中。 也因此,原本在保和殿筵宴奏准停止。其慈宁宫筵宴,内务府奏设于永寿宫。备席十六,羊十,酒十瓶。 为了这个,容妃心下有些伤感,多亏有婉嫔等在旁劝慰。 “况且啾啾婚礼的筵宴,改在永寿宫。永寿宫既是皇贵妃旧日寝宫,额上有那‘令仪淑德’的匾额;如今又是你居住之地……这也都是皇上破例而来,自是记着皇贵妃和容妃你两人对九公主的生、养之功啊。” 容妃心下这才舒坦些,转眸去瞧着婉兮,“终究是我愚钝,怎么都学不会皇贵妃您的淡然去。” 婉兮含笑,伸手按了按容妃的手,“你忘了,皇上今年是何时起銮去热河的?” 容妃抹去眼泪,“五月间!” “这就是了。”婉兮掏出帕子,亲自为容妃擦掉泪花儿,“往年皇上秋狝日期,多在七八月间。今年皇上已经是提前了两三个月起銮去……你还不明白皇上的心意么?” “皇上何尝不想提前回来,能在八月间亲御啾啾的婚礼?可是土尔扈特等部的首领们从远处驰来,路程却不是说提前就提前的。皇上只能在热河等待朝觐的外藩王公们,无法更改去啊。” 容妃自己就是回部出身,每年入觐的年班伯克们,一路从西域驰马而来的辛苦,她最是清楚。这么听婉兮解释,心下终是豁然开朗了。 此时的婉兮和容妃还都不知道,就为了这一次的遗憾,数年之后,当啾啾也身故之后,皇帝破天荒将啾啾所出的大格格带入内廷抚养…… 皇孙女们都要在端则门外抚养,而啾啾的大格格根本是外孙女,是外姓人,可是这位大格格却跟那位号称受宠的十公主一起抚养,一同跟随容妃长大。 十公主有的,啾啾的女儿同样也有;便连容妃故去之后留下的遗物,大格格与十公主也同样地承继了去…… 皇帝对啾啾这一点小小的遗憾,全都在外孙女儿的身上,倾尽慈父之心,补偿了回来。 . 这一年的九月十五,忽现月食。 九月是婉兮的生辰之月,且此时皇帝还身在途中,尚未在京。 对此月食,皇帝极为重视,命在京大臣行“救护月食”之礼。 九月十五这一天,在京大臣们身穿素服,齐集在太常寺衙门行礼;省、府、州县等地方官员也要在本衙门行救护之礼。 太常寺衙门内外设香案,露台上炉檠具,后摆放着百官拜席。典礼开始之后,銮仪卫将金、鼓陈列在仪门两边。 “钦天监官报日初亏,礼官喊‘齐班’,百官全身素服,分五列而站,每班以礼部长官一人领班”。 这几年的月食倒不罕见,可是今年皇上如此重视月食,命大臣们行“月食救护之礼”,却是这几年间仅有的一次。 这是因为今年的月食程度重,食亏超过三分;再者也是因为月对应着后宫里的人去,叫皇帝心下更为忐忑。 一来是皇太后,皇太后已经年过八十,每一天都可能出了长短; 二来则可能是对应到了婉兮的身上…… 婉兮才四十多岁,可是婉兮今年因忙碌啾啾的婚事,再加上为九爷的两个儿子悬心,又替皇上分担小金川之战的压力去,故此从五月以来,身子都有些不妥当,叫皇帝放心不下。 九月十五,月食刚过,皇帝于九月十六日就匆忙回銮。 回到京中,皇帝便亲自过问救护月食之事。结果察知,兵部、都察院的堂官,均未到班。 皇帝甚为恼怒,下旨:“……其满汉司官,届期齐集。如有托故不到者,严查参处。” 为此,皇帝下旨将慧贤皇贵妃的侄子高朴,著交部严加议处;张廷玉之子张若溎,伊满、罗源汉等,著交部议处。 . 今年这番因救护月食所闹起的风波,且皇上处置的都是慧贤皇贵妃侄子、张廷玉儿子这样身份的子弟,倒叫后宫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 这日去给皇太后请安回来,顺嫔忍不住与兰贵人嘀咕,“咱们亲眼瞧着的,皇太后一切大好。虽说年过八十了,可这牙口和身子倒比咱们还健朗的。想必这月食可不是应在皇太后身上。” 兰贵人低低一笑,“我也如此觉着呢。” 顺嫔轻哼道,“怎么,难道说是储秀宫的那位,大限将至了?我说这阵子怎么不叫咱们去请安呢,只说受了风寒,我瞧着是熬不住了吧。” 兰贵人挑眸凝住顺嫔,“若她没了,那您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顺嫔抿嘴一笑,眸光轻转,却没出声。 拉开一段距离,跟在顺嫔和兰贵人身后的惇嫔,早已将两人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去。 她也没说话,目光转过观岚。 观岚的眼底,也跟着浮起喜色来。 第2624章 九卷62 各自为战 婉兮原本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心焦所致,再加上啾啾厘降,万事繁琐劳累了罢了。 待得皇上回銮,心又有了定处,啾啾与札兰泰小两口也好,婉兮自是放下泰半的心去了。 再加上九月这回月食,皇上罕见地命大臣行救护之礼;再加上月食就是发生在九月,婉兮自己个儿的生辰之月,婉兮不至于猜不到外头会因为这个,生起什么风言风语去。 便是为了不叫这风言风语得了逞,婉兮也叫自己赶紧好起来。故此但凡归云舢给开的方子,她全都乖乖将药按时服下。 到十月的时候儿,婉兮的病已然是大好了。倒叫那些心下存着些念想的人,白念想了一回。 就连皇太后原本也没说什么,但是到了十一月,皇太后的圣寿月,皇太后反倒忽然发难了。 皇太后发难,是选时机的。一来是十一月,她的圣寿月;二来是这会子刚从皇陵那边传来消息——孝贤皇后陵、纯惠皇贵妃的园寝都出现了梁木损裂、油饰脱落的情形。 这日皇帝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从一进门就发现皇太后有些不乐呵。果然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着烟,缓缓道,“九月十五月食,便是示警这后宫不安啊……如今这后宫里啊,有资格对应月相的,也就是我和皇贵妃了。” “我自不敢轻易说,那月食是上天示警你的皇贵妃失德的……虽然我跟她之间,九月是她的生辰,不是我的。” “我啊,自然先从自己这儿自省,看我是不是去年过那八十大寿,皇帝你出于孝心,给过于奢靡去了?我宁愿相信,这场月食啊,是上天警告我呢,我便也早早与你说下,今年我的圣寿啊,凡事简单便罢。” 皇帝身为人子,这会子虽不喜欢额娘说这样的话,却也还得赶紧道,“皇额娘去岁八十万寿,本为古今难得之福气。是儿子一意为皇额娘贺寿,况且儿子也一再下旨,免除各地督抚大臣进献贺寿之物。” “其余儿子进献给皇额娘的,那都是儿子的心意。便是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上天示警,也尽管示警给儿子好了。” 皇太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孝心。可是啊,我到了这会子才越发明白,那场月食仿佛当真是没应在我的头上啊。” 年过八十的皇太后,便是再身子骨硬朗,这会子说话也有了些老态。言语之间总有些呼呼气喘之声,字与字之间的间隔也拉了长音。 便也因此,更加叫皇帝不能不承认,额娘真的是老了…… “就是因为孝贤和纯惠的园寝啊,出了这样的事儿啊。孝贤的陵里,还葬着慧贤、淑嘉、哲悯;孝贤的陵与纯惠的园寝合在一处,葬在里头的人啊,就都曾经是比你的皇贵妃,位分更高的人啊。“ “今年她们怎么好端端地,都在地下不安了去?皇帝,这便应不在我的身上,只能是与你的皇贵妃有干系了。” 皇太后将烟袋磕在桌上,“皇帝,你该想想,皇贵妃她究竟做了什么,能叫上天示警,叫孝贤、纯惠她们一班人在地下全都不安!” . 皇帝长眸微眯。 “孝贤已经下世多年,算到今日,那陵墓已经使用了二十多年去。便是自然风雨,也自难免有损坏之处,儿子自当派人修葺就是。” “至于纯惠的园寝,修建不久,本不该出现这些破败之事。可既然出现了,儿子倒不觉着是什么她在地下不安——不过是负责修缮园寝的奴才们不尽心!儿子已然命胜水峪工程处查明、赔修就是。” 皇帝静静抬眸,目光与皇太后凌空相撞。 “月食与陵寝破败之事,只是凑巧赶在了一处,其实原本根本是两回事,还请皇额娘不必悬心。” “况且自从皇贵妃正位中宫以来,后宫有哪件事不尽心?儿子这后宫里啊,偏就是这几年才最安静!” “而皇贵妃也是侍奉皇额娘至孝,皇额娘说,不是么?” . 皇帝儿子生气了,皇太后自是不意外。 皇太后自己垂首掂对了掂对,也是叹了口气。 “你也别急,我没说你天子有错。我也承认你那皇贵妃治理后宫有方,侍奉我也至孝……只是啊,皇贵妃终究有一事无法叫人称心如意去——她是汉姓奴才啊!” “咱们这是大清朝,你那皇贵妃主掌的是大清的后宫啊!一个汉姓辛者库的出身,竟然执掌后宫这些年,你为了她,再不肯立皇后……你叫祖宗如何能安心?” 皇太后说得有点急,一股气堵在嗓子眼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皇帝心中有千言万语翻涌着,但是看着年过八旬的母亲如此,他也只能默默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 他是要为九儿争,这些年来他一直为了九儿在与母亲博弈。 可是此时已经到了乾隆三十七年的十一月……距离他那桩更为重要的决定,日子已是越发近了。 便是为了那一刻,为了那一件九儿更在乎的事,为了到时候他的母亲不再设法阻挠——那他这会子也唯有暂时忍下来。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婉兮那轻灵、平静的模样。 他看见她菱唇微翘,俏皮地说,“爷,我不争!我想要的,爷都已经给了我;我已经足够了……爷再有什么,只管给咱们的孩子吧,我到此时,这一生,已是心满意足。” 他轻叹一声,上前扶住母亲,伸手替母亲捶背,“是,皇额娘教训的是。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儿子的不是。” 皇太后心下一喜,抬眸凝注皇帝,“那你的意思是……肯再册立皇后啦?” 皇帝随便点了个头,含混道,“……先挑着吧。总归也得三年一选,若能挑中了合意的,那儿子就立。” 皇太后凝着皇帝,摇头苦笑,“皇帝,你又来了!你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去,啊?什么叫先挑着吧,而且还要三年挑一回……如今你多大岁数了,我又多大岁数了,啊?” “咱们娘儿俩啊,一共还有多少个三年去?你三年挑不中便再三年,若还是没有满意的难道要又三年?” 皇帝无声一笑,“三年一选,本是祖宗规矩;一年一选的都是内务府旗下的包衣使女,皇额娘总归不准选包衣女为皇后不是?” 皇太后冷哼一声,“若是选不出来,难道就不能从现成的这些人里,择一而立为皇后么?” 皇帝长眉悠然挑起,“后宫晋位,多以子嗣为重。如今儿子这后宫里,除了皇贵妃之外,已经再没有主位再有所出……儿子亦不想违背祖宗规矩,这便也不好任意进封去。” 皇太后急得一拍桌子,“贵妃、妃位之上,她们都多大年岁了?生不出来,又有什么奇怪?” “可是你的后宫里,不是没有年轻的了。便在嫔位上现成儿的摆着顺嫔、惇嫔两个又年轻、又好的孩子去呢。你倒是多临幸她们啊,怎就知道她们生不出来?” 皇帝也为难地摊摊手,“皇额娘明鉴,顺嫔、惇嫔二人,虽说比皇贵妃她们年轻些,可是事实上她们自己进宫的年头也都不短了。惇嫔是进宫九年,顺嫔进宫六年……儿子奉皇额娘的懿旨,并非没有翻过她们的牌子啊。” “谁知道她们虽说年轻,可是福气却薄,进宫这么多年也没个动静……”皇帝愁眉苦脸地叹口气,“儿子觉着,或许她们着实是福薄之人,又或者她们两个年级也算不得小了。还是另外选更年轻、更有福气的进来吧。” “皇帝!”皇太后又急又恼,“下次八旗女子挑选,是乾隆三十九年,距今还有两年!那这两年,你就又让我空等,啊?” 皇帝灿烂一笑,“此时已是十一月,明年儿子还要再奉着皇额娘出巡去呢……这么一晃,后年的选秀之期就也不远了,啊~” . 自九月的月食,顺嫔和惇嫔两人都在苦等十一月皇太后圣寿月的到来。 故此今日皇帝进畅春园请安,两人都早早派人去守着消息去。 待得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两人都兴冲冲地问,“得了信儿了么?皇太后和皇上都是怎么说的?” 结果两人得到的消息都是:皇上说了,顺嫔和惇嫔两人福薄,要从八旗名门闺秀里另外再选。 顺嫔恼得当时就摔了茶碗,一张脸耷拉得更长了。 反倒是惇嫔硬生生地忍住了。 她本与顺嫔在一个宫里住着,顺嫔那边摔茶碗,她这边能听见。 惇嫔按下懊恼,转而微微一笑,“总归不是她,那就好。” 就算皇上再选新人进宫,到时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她又有什么拿捏不了的? “只是可惜了满斗大人特地在孝贤皇后陵和纯惠皇贵妃园寝那边做的预备……”观岚遗憾地道。 惇嫔赶忙狠狠拍了观岚手臂一下,“住嘴!” 观岚吓得赶紧闭嘴,向惇嫔摇晃两手,在嘴唇里呜呜噜噜地道,“奴才再也不敢了,主子饶命。” . 从十一月二十日起,皇帝、后宫、百官等已开始穿蟒袍,为皇太后贺寿。 皇帝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提前二日,在寿康宫大戏台,替皇太后庆贺,亲自侍膳。 这一日后宫、宗亲齐集,一起陪皇太后看贺寿的九九大戏。 皇太后自还惦记着将顺嫔、惇嫔二人往皇帝身边推,这便当皇帝起身更衣,皇太后忙道,“凌之啊,你跟着你万岁爷去,好好儿伺候。” 至偏殿,自有为魏珠和如意他们上前来伺候,皇帝叫惇嫔在外间等候。 隔着落地花罩,惇嫔倚帘而立,吞吞吐吐道,“妾身心中倒窝着一件事,想要启奏皇上,却还有顾虑……这便一直隐忍至今。” 皇帝轻哼一声,“此时此地,倒没外人,你说就是。” 惇嫔又犹豫了下道,“皇太后都说妾身就是个有嘴无心的……” 皇帝笑了,在内道,“皇额娘说的自然没错。凌之,朕也知道你是个爽朗的性子。朕就喜欢你快人快语,倒不拘泥。” 皇上竟然夸她…… 惇嫔激动之下,这便冲口而出,“九月的月食过后,妾身曾经听见顺嫔与兰贵人说起,月食对应中宫,是皇贵妃娘娘失德!” “她们还说,这回是上天示警,月食之亏那么大,说不定便预兆着皇贵妃娘娘九月里那场病是熬不过来了……她们还说,若皇贵妃不在了,那她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 落地花罩内,皇帝听完惇嫔的话,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他没说错,他是真的挺喜欢惇嫔的“有口无心”的。 这样的话,顺嫔和兰贵人不会到他面前来说;那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便是想说这样的话,她们也会选择到皇太后面前去说。 这便在顺嫔和惇嫔之间,他宁愿选惇嫔来当他的“心上人”。 “是么?顺嫔若敢如此说,那她当真是大逆不道!”皇帝散着领口走出来,一双眼紧紧盯着惇嫔,“朕要治她!” 惇嫔一见皇帝散着领口就出来了,可见之前是听了她的话就急了。 惇嫔下意识上前,想要向皇帝的领口伸出手去……却终究没敢,两只手悬在半空里,十分的尴尬。 皇帝唇角轻勾,“过来,替朕将领口系上。” 惇嫔激动得手都颤了,小心翼翼上前,帮皇帝扣好了领子。 皇帝一双黑眸紧紧凝视着惇嫔,“……朕需要人证。若朕要你当面将这话再说一遍,叫顺嫔无法抵赖,凌之啊,你可愿意?” . 惇嫔是当真吓了一大跳。 虽说皇上就在眼前,皇上主动叫她帮着扣领子的亲昵,叫她心内腾起一把热火,险些就要答应了。 可是她回头再一想自己的处境,心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深蹲在地,“回皇上,不是妾身不愿奉旨,而是,而是——妾身怕皇太后她……动怒。” 皇帝长眉陡然跳起。 惇嫔一个冷战,膝头一软,已是跪在地上。 “还望皇上体恤!顺嫔出自钮祜禄氏,与皇太后同宗同祖……又皇太后宫内人都说,顺嫔的相貌像极了皇太后年轻时候的模样……故此皇太后对顺嫔一向爱怜有加!” “妾身也是在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妾身深知皇太后对顺嫔的爱护之情……” 皇帝轻哼一声,点点头,“你这些话,朕也不意外。况且,顺嫔晋位为嫔在先,你则也是在顺嫔的心意之下,才能复位贵人,以至于才有后来的进封嫔位。” “凌之啊,你这算知恩图报,朕能体谅。” 皇帝难得如此慈祥温煦,倒叫惇嫔心下庆幸,眼圈儿便也跟着红了。 “妾身谢皇上。” 皇帝却冷不丁话锋一转,“其实朕也不是想要难为你,非要你在顺嫔面前去对证……朕也有朕的不得已。朕也没想到,你和顺嫔两人,竟然在朕面前说了几乎相同的话去——只不过针对的,正好相反。” 惇嫔一个激灵,高高仰头,“妾身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皇帝不慌不忙坐下来,将惇嫔系好的领口又解开了。 “朕是说,你方才在朕面前说顺嫔的那番话,实则顺嫔也在朕的面前说过,不过她说是你对皇贵妃有不敬之意。” 惇嫔一个寒颤,已是泪珠儿滚下,“皇上,妾身冤枉啊!妾身与皇贵妃娘娘同为汉姓包衣的出身,皇贵妃娘娘的母家,与妾身的母家,老家也都是盛京,然后追随主子从龙入关的呀!” “在这后宫里,汉姓包衣女的生存原本不易,妾身心里将皇贵妃娘娘当做倚仗和榜样尚且不及,怎么会诅咒皇贵妃娘娘去?” 皇帝认真地点头,“你说得有理!朕也这样想。” “不过呢,顺嫔也说了,你叔叔满斗是马栏镇总管,管的就是东陵的地界儿。故此今年孝贤皇后陵、纯惠皇贵妃园寝破败之事,也有可能是你授意了你叔叔做的手脚……就为了应和月食之说,坐实了皇贵妃失德的传言去。” 皇帝拢了拢袖口,“你们两个都是年轻的嫔位,都是朕的新宠,也都是皇太后亲自教出来的……朕自不能厚此薄彼,偏听偏信。” “朕便想着,不如将你们两个都叫到一起来,在朕的面前来当面对质一番。到时候谁真谁假,又或者是这当中你们二人彼此有什么误会去,倒可都说个明白。” 皇帝说罢朝惇嫔眨了眨眼,带着一点孩子气,“朕也不瞒你,顺嫔一听就答应了哟,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等你了。” 惇嫔便又是一个激灵去。 她不是怕顺嫔,她也对自己的辩才颇有信心——她真正怕的,是顺嫔背后的皇太后。 她若当真与顺嫔当面对质,那皇太后就会知道她并非真心实意支持顺嫔,就也等于她没将皇太后当初的警告放在心里去过……这对质一起,她怕她自己就彻底失去皇太后的心了。 皇帝眯眼俯视着惇嫔,关切地问,“凌之啊,你这是怎么了,很冷么?” 皇帝说着蹲下来,用自己温热的大掌覆在惇嫔肩头,“别怕,一切都有朕呢。” “就算顺嫔有皇太后护着,你也还有朕呢。朕会护着你去……” 第2625章 九卷63 越发紧锣密鼓起来 皇太后圣寿前几日,皇帝罕见地下了一道谕旨。 谕旨中明言,从前皇帝祭天行礼之时,都是在祭坛之外就下御辇,然后步行到寰丘祭坛前的拜位上的。 可是从这一年起,皇帝打算自己给自己改了规矩去,不再步行那么远。 皇帝解释这原因是“今自念春秋已越六旬,其于动容周旋,差不能及前”。 一向身子强健,从不显苍老之态的皇帝,却在这一年忽然公开承认自己老了……这道旨意下得,别说前朝后宫都是惊讶,便连婉兮也觉意外。 此时的婉兮都还不知道,便如这一年年初君臣联句用了《耕织图》为主题一样,皇帝此时自己服老,已是在悄然为明年立储之事做铺垫了…… 唯有皇帝服老,立储之事才迫在眉睫。 尤其是皇帝在祭天之礼上,承认自己老了,这便是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上天所知。叫上天也允准他的立储之意。 . 婉兮倒是怕皇上心下萧索,待得皇帝下了朝过来时,婉兮还特地捉着皇帝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含笑道,“爷哪儿就如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去了?” 婉兮说着,含笑将皇帝给推到穿衣镜前去,她躲在皇帝背后,露出一颗头来,“我瞧着皇上比我还年轻呢……” 皇帝心下又是愀然而痛,手上用劲,竟是捏疼了婉兮去。 “你又乱说!”皇帝伸手将婉兮的头给摁回去,用他昂藏之身将她给彻底遮住,不想叫她当真去照着镜子数她自己面上的皱纹去,“又忘了你自己比爷小多少岁去?还要跟爷比,那爷才要‘老羞成怒’了去!” 婉兮伏在皇帝背上,轻声地笑,“爷还‘老羞成怒’?那我倒更想看看啦~~爷害羞的样子,可不是谁都能看得见的。” “呸!”皇帝背手去拍了婉兮脑门儿一记,“就不给你看!” 婉兮自也不检查,只贴在皇帝背上,两只手绕过来环住了皇帝的腰去,“爷就算当真年过六十又怎样?看着也不像~~再说天子可都是万岁、万岁、万万岁,六十岁算什么去,不过恒河之中一粒沙。” 皇帝不由得微笑,牛回头去居高临下凝视婉兮,“连《金刚经》都给爷搬出来了,嗯?” “恒河沙数”就出自《金刚经》。 “若爷的寿数真能有那么多,爷就随意兜起一袖沙子来,都倒进你的怀中。” 他不怕他自己年老。作为皇帝,他已然年过六旬,已经快要追平皇祖父去,他心下已然知足;他反倒更放心不下婉兮去。 她本就生得纤弱,这几年尤其更见憔悴。每每命如意馆的画师为她画像,画师们呈上来的样稿,都惹得他发脾气,几次都给掷了出去,更险些治罪去。 ——不为别的,只因为在画师们的笔下,九儿的憔悴更是凸显,叫他都无法继续逃避下去。 原本,每日里相处着,她容颜之间的憔悴倒不那么明显,他也想糊弄自己,只说她是天生就纤弱,到了这个年岁,脸上更容易显老些罢了; 再说她为他诞育了最多的孩子,那几乎是一年一个的频率,难免叫女人更容易看着憔悴些。 他自都能无视这些,他自不在乎她的憔悴——总归在他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儿去。 可是画师们一旦画出来,那现实就总是擂得他心痛万分去。 越是到近来,给她画像还是不画像,越发成了他最深的挣扎。 “我告诉你爷为何不显老,”他小心藏起心事,绕着圈儿地说,“是因为爷中年发福,这张脸圆了,这便将面上的皱纹都给撑开了去。” 婉兮不由得笑弯了腰,想起小十五那张圆团子脸。皇上说了他们父子俩最相像,婉兮哪儿否认得了呢。 皇帝忍住叹息,轻声道,“以后你每顿饭都多用半碗,将自己也养得白白胖胖的,那就跟爷一样不显老了。” 婉兮含笑点头,却又摇头,“可惜我是干吃不胖的类型,总归比不上爷的福气去。” 皇帝一瞪眼,“谁说你干吃不胖?若你当真干吃不胖,是怎么生下小十五那白圆团子去的?他像爷,他何尝就没你的痕迹去?” 婉兮可不想惹皇上不开心,这便含笑点头,“好好好,那我从明儿起便多吃半碗。总归若我份例里的米不够吃的话,我尽管朝爷要去!” 皇帝这才悄然松一口气,握紧了婉兮,“尽可着你来要!你要是能再多要一倍出来,爷还反倒欢喜了去!” 这一晚皇帝格外逞能,抵着婉兮,沙哑的呢喃,“……爷就叫你瞧瞧,什么叫老当益壮。” 倒是婉兮只能一个劲儿地求饶,“爷这是初入洞房才是。” 皇帝心旌摇曳,坏坏道,“……还‘初入洞房’?傻丫头,爷这就这一会子都进了好几十回了。怎地,这就叫爷折腾迷糊了?” . 带着这一晚的余韵,皇帝次日再去给皇太后请安,心情便轻松多了。 皇帝今儿是特地带着惇嫔一起去的畅春园,到皇太后眼前时,皇帝的目光时不时地含笑绕过惇嫔去。 分明是一副含情的模样。 虽说皇太后有些遗憾,这个叫皇帝儿子喜欢的人不是顺嫔。不过好在惇嫔也是她身边走出去的,倒叫皇太后欣慰了些。 皇太后一高兴,便也特地选了一对衔珠的金钗,赏给惇嫔去。 皇帝看着也是喜欢,便道,“等过年的时候儿,你就戴着。皇额娘赏的,可不能束之高阁,总得时常戴着,才是孝心。” 皇帝说着,拿过金钗来,亲自帮惇嫔戴上。 惇嫔脸颊绯红,眼波粼粼流转。 皇太后看着更是高兴,轻轻拍手道,“总归年轻,看着真是好看。” 皇帝淡淡垂眸,话题一转,“月食的缘故,儿子找见了。还请皇额娘不必悬心——此事与皇额娘无关,皇额娘尽管安心贺寿,以及稳稳当当过年吧。” 皇太后一惊,眉毛高高挑起,“哦?” 知子莫若母,皇太后情知这必定是儿子又使了什么心眼儿出来。 只是可惜,她年纪太大了,如今脑筋越发不够使。便是亲娘,也猜不透儿子又使了什么招数了。 皇帝敛起笑容,脸沉似水,回眸盯一眼惇嫔,“凌之,你来说吧。” . 惇嫔一个哆嗦,硬着头皮给皇太后行双蹲礼,“……回皇太后,妾身、妾身亲耳听见,顺嫔她诅咒皇贵妃娘娘。” 皇太后大惊,猛地一拍桌子,“惇嫔,你小心说话!” 惇嫔吓得跪倒在地,泪已跌落,“妾身不敢欺瞒皇太后、皇上……妾身是当真亲耳听见的!” 皇太后眯起眼来,“几时的事?” 皇帝眸光幽然流转,也不说话,只盯着惇嫔。 事已至此,惇嫔夹在皇帝和皇太后之间,已经没有了进退的自由。 她曾经想过要依赖皇太后,进宫九年来她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九年过来了,皇太后没能帮她得着皇上的恩宠;更何况在皇太后心目中,她永远都比不上那两个钮祜禄家的格格去…… 她便是再想依赖皇太后,心下却也该明白,如果再只想着依赖皇太后去,那也许她还要再等九年…… 皇太后便是皇上的亲娘,可是皇上却也跟皇太后隔着一层肚皮去的,皇太后虽说可以一定程度影响到皇帝,尤其是在后宫册封之事上;可是皇太后却不能尽数支配皇上去。 事到如今,她越发明白,想要得到皇上的恩宠,她指望不了皇太后去。 唯有皇上自己,唯有皇上想要对她好,才有她的指望儿。 况且皇太后已经年过八旬,这样的寿数还能再持续多久呢? 故此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她终究还是明白,该做何样的选择去。 惇嫔登时声泪俱下,抬眸悄然望了一眼皇帝,这便哽咽道,“……就是九月初的事。皇贵妃的千秋令节就在九月初九日,那会子皇贵妃娘娘刚亲自为九公主操持完婚事,本就疲惫;而彼时皇上正奉着皇太后还在热河,故此宫里的规矩便松了。” “皇贵妃千秋令节那日,妾身等去给皇贵妃娘娘行礼,亲眼看见皇贵妃形容憔悴,这便叫好事之人心下自以为皇贵妃她,她……身子不好了。” “那晚皇贵妃宫里的酒宴散了,回到宫中,妾身就听见顺嫔借着几分酒意,奔进小佛堂就说了那不该说的话。” 惇嫔也够聪明,虽说按着皇上的意思说了,却也给顺嫔多加了一个“借着酒意”的理由去。 惇嫔说着伏地,“皇贵妃娘娘此时为六宫之首,妾身等本该尊敬、仰戴,可是顺嫔却因了醉意说出觉着皇贵妃命不久矣的话去……又是在佛前说的,想来上天闻之而怒,这才有几日后的月食。” . 皇太后都惊住,挑眸愣愣望住儿子。 皇帝垂眸而立,“今年月食之亏严重,儿子叫群臣行救护之礼,就是生怕此事叫皇额娘您悬心去……可是儿子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是与皇额娘出自同门的顺嫔引起来的。” 皇帝深吸口气,“儿子知道,便是看在皇额娘的面上,儿子也不能公开惩治顺嫔去,更不能叫顺嫔这事儿传扬出去……可是儿子想,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身为天子,儿子一向赏罚分明。此事既然出了,儿子便不能无视。” 皇帝说着在皇太后面前撩袍跪倒,“儿子启奏皇额娘,儿子打算叫顺嫔单独供奉太阴君一年,每日茹素吃斋,为此赎罪。” 皇太后心下也是狠狠一颤。 “皇帝啊,惇嫔也说了,那日顺嫔她是借着酒意才说错了话!” 若是当真叫顺嫔单独去供奉太阴君了,那跟将她打入冷宫幽禁,又有什么区别去了? 皇太后闭了闭眼,“要过年了,别在这会子在办这样的事,叫咱们都能顺顺当当过个年,不行么?” 皇帝垂首想想,便也恭敬道,“皇额娘的懿旨,儿子岂敢不遵?只是……为了顺嫔,儿子从今往后也不想再听见宫中再有人嚼舌根子,再度说起月食之事来。” 皇太后深吸口气,“那是自然,我也何尝不会这样想!我不管你那边,不过我的寿康宫和畅春园里,倘若有人敢再说起此时,我便第一个不容!” 皇帝满意点头,又道,“儿子可以不降顺嫔的位分,可是……儿子自然便也不能再晋顺嫔的位分了。儿子还请皇额娘体谅。” 皇太后也轻轻闭上了眼,无奈地点头,“……也都依你就是。” 皇帝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软言劝慰,“皇额娘放心,便是顺嫔无德,儿子也依旧记着皇额娘的训导,儿子会在以后的八旗名门闺秀中,着意挑选合适的新人就是。” . 皇帝得了满意的结果,笑拥惇嫔而去。 皇太后目送两人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心更老去十年。 “安寿啊,你说说,皇帝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安寿也老得眼睛有些花了,眯眼看了半晌,才缓缓道,“老奴忖着,皇上的意思啊,是说顺嫔娘娘没有当皇后的德行……” 皇太后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后宫里这年轻的一辈里啊,原本满洲名门闺秀里,也就顺嫔原本还最有希望。” 安寿只能安慰,“不过皇上也说了,他还会着意挑选新人,不会叫老主子您失望去的。” 皇太后疲惫地垂下眼帘来,“可是那要三年一选啊,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那一天去。” 安寿忙道,“怎么不能?老主子如今寿数之高,已是古来后宫之冠了!” 皇太后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末了只能是叹了口气。 “……按说凌之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能得了皇帝的宠,也是好的。只是可惜,凌之也是汉姓人,同样是包衣女,这便怎么怎么都不能入主中宫去。” 安寿犹豫了下,便还是说,“如果老主子您肯为惇嫔主子改改这规矩……?” 皇太后一拍桌子,“那怎么行呢?倘若我能为凌之改了这个规矩去,那皇帝他自然乐不得地正好顺水推舟,干脆直接再进封了他的皇贵妃去!” 惇嫔终究与皇贵妃是一样的出身啊,若惇嫔都符合了规矩去,那皇贵妃自然也就更符合了! 安寿只能叹气,“不管怎么样……惇嫔主子好歹还能得着皇上的恩宠,这就是难得的了。” 已经有多少年了,这后宫里只见皇贵妃一个人生,再没有旁人有机会了。 那么多年轻的主位们啊,哪儿能都是不能生的,说到底根本是皇上根本就不给恩宠啊~~这样的情形,在古往今来的后宫里,也都实在有些太古怪了去。 皇太后点点头,“是啊,好歹还能有惇嫔这么一个儿。” 皇太后却说着还是叹了口气,“可是你瞧,怎么局面还是变成了,皇帝宁肯选汉姓包衣女去,也不肯要满洲名门闺秀啊?” “还有这个凌之……她原本是我身边的、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原本跟我一条心吧,可是却终究还是帮皇帝说话去了。” “这就像啊,我好容易栽培出来的一个人,结果反倒被皇帝给抢过去了呢,啊?” 安寿知道老主子难受了,这便赶忙劝道,“瞧老主子您说的~~皇上又是谁啊,皇上是您的亲生儿子,皇上他原本跟您就是一条心的。便是惇嫔主子与皇上好,那不也是孝顺老主子您哪?” 皇太后将安寿的话又咂摸了咂摸。 道理是那个道理,母子原本是二位一体来着;只是啊……也许从孩子降生开始,到他渐渐长大,终究与她割裂开来,隔心隔肺了去啊。 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媳妇儿,就更是一颗心都朝外去了啊~~ 皇太后也是越想越懊恼,便也忙收住了心神,不愿再往深想了。 外头有人来通禀,说十五阿哥来给皇玛母请安了。 皇太后心头这才振奋了一下儿,忙道,“天儿冷,别叫他在外头站着,快叫进来!” 披着一身清雪,十五阿哥永琰快步走进,在门槛外掸了掸身上的雪花。 虚龄十三岁的少年,已有俊逸之相。 尤其是他身上这会子穿着紫貂的端罩。紫貂的皮板儿油黑湛亮,雪花则轻盈雪白,在他利落的掸落之间,纯白雪花从油黑貂毛上轻盈飞起,黑白乍分,煞是好看。 这紫貂的皮毛除了保暖之外,还有个特点——不沾雨雪。不管落了多少,只需一掸,全都顺滑而下。故此紫貂皮成为大清皇室最尊贵的皮毛,皇帝与皇子的端罩才可用紫貂。 永琰的这件端罩是皇帝在皇太后圣寿庆贺礼前一日,亲自赏给的。皇帝为此还特地下旨说:“皇十五子年已长成,业经赏与端罩。致祭奉先殿,亦著开列。” 从这一道旨意开始,永琰便已经不是小十五,而是长大成人、正式登上大清历史舞台的十五阿哥永琰了。 皇帝亲自赏给端罩,并且从此在奉先殿行家祭之礼时,永琰都可在列。 皇子穿端罩不稀奇,皇子参与奉先殿家祭也是老规矩——特别的是,皇帝还要特地下一道谕旨来说这件事。 这倒是皇子之中,从前未曾见过的。 况且这旨意,偏是发生在皇帝在祭天礼时,强调自己老了…… 前后呼应,越见皇帝深意。 第2626章 九卷64 不动声色地安排 “我的儿,你这是从哪儿来,怎么落了这么一身的雪去?” 皇太后忙召唤永琰到跟前来,亲手替他将紫貂的端罩又拍了拍,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脸也都冻硬了。” 永琰含笑道,“孙儿跟他们采冰去了!其实身子里头都是热的,唯有这一层皮儿吹凉了而已,皇玛母别担心。” 宫里有冰窖,备着冰,等夏天的时候宫里的冰箱、冰桶里从来解暑的。 这些冰便要每年冬日里,将筒子河取来。 采冰的时候需要将筒子河里的冰先给分割成大冰块,然后运回冰窖,一块一块地堆叠起来。 这活计除了要爬冰卧雪,更是一份力气活,是最辛苦的差事之一。皇太后一听永琰跟着去采冰去了,便也还是急了。 “哎哟,你跟着去做那个干什么哟?这都腊月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啊,更别说是在那筒子河上了!” 永琰笑,却扶着皇太后起来,走到窗边去。 腊月的严寒将窗玻璃都给冻住了,玻璃上结着厚厚一层冰。 永琰用自己的手放在那冰上,将那冰给生生焐化了——却还做不到厚厚一层冰都化了,就只能化开手指头那么一个小窝窝,至少能将霜面给变成透明的冰面了,叫皇太后从里头能看见外头。 这种感觉看起来,就像在窗户纸上捅个窟窿似的,这般就能偷偷看的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身为皇太后,已经是有多少年不能干这样捅窗户纸偷看的事儿啦?可是皇太后也曾年轻过、家贫过、淘气过,故此小时候也没少了干过这样的事儿啊。 永琰弄好了,便扶着皇太后过来看。 皇太后好奇地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冲着那小洞冲外看了出去…… 永琰来的时候时辰已是晚了,腊月里的天又黑得格外早,况且今天下雪,那天上都是黑云,故此啊外头原本应该是黑下来的。 只是还不到掌灯的时辰,故此外头应该还是黑洞洞的。 可是皇太后往外看去,却见她的院子里,竟亮起了一盏一盏晶莹的冰灯来! 这冰灯就是将大冰块中间凿空了,里头点上灯烛。 冰块能将外头的风给阻断,护着灯火不会熄灭;且冰块是透明的,便又成为最好的灯罩,不损灯火的光亮去。 “哎哟,这是你弄的啊?”皇太后也是欢喜地望向永琰来,“你这傻孩子,这大腊月的,冒着白毛雪上筒子河上跟着他们采冰去,竟是为了给我弄这冰灯?” 永琰不好意思地笑笑,“孙儿见过他们还往冰块上刻花儿的,或者是将冰块雕成各种的形状……只可惜孙儿手笨,还没学会这个。所以孙儿想,便是这最简单的,也得是孙儿亲手从筒子河里凿出的冰来,才够孝心去。” 皇太后笑了,伸手拥着永琰,“你这傻孩子哟……什么叫简单,你有这样的心意,我就已经是喜欢得不得了了。又何苦去冒那个风寒,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哟!” 这一转眼永琰已经十三岁,已经成年了。可是他与皇太后的祖孙情竟是并未变薄。 前朝后宫都知道,皇太后对皇贵妃的限制;永琰是皇贵妃所出,如今更是已经成年,他自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永琰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与皇太后产生任何的隔膜去。他小时候是如何与皇太后亲昵的,长大了依旧如此。 但凡他学会了新的手艺,又或者发现了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头一个给皇太后进献过来。 这便叫皇太后也同样没办法硬下心来。她能拦得住婉兮,叫婉兮的位分不能再进一步;可是她却也抗拒不了永琰这个懂事的孙儿所带来的天伦之情。 尤其如今皇帝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便是她还能力主再为皇帝挑个满洲名门闺秀进来当皇后,却已经不能保准儿那个小皇后还能不能为皇帝诞育下皇子来…… 故此皇太后心下对永琰、小十七的祖孙之情依旧真挚,皇太后对这两个孙儿的喜欢并不受她与婉兮之间的隔膜所影响。 皇太后拍着孙儿的脊背,满意地叹息,“你皇阿玛说了,你已经成年了。那明年便该给你挑福晋了!好孩子哟,皇玛母已是好多年没亲自管着秀女挑选了;可是明年,皇玛母非要亲自出马,替好孩子你,也好好儿地挑一个福晋来!” 永琰便笑了,“孙儿可不急……孙儿还想在皇玛母膝下多淘气几年去呢。” “况且皇玛母怎忘了,明年也不是八旗秀女引见之年。还是等后年吧,孙儿也好再自在一年。” 皇太后却已是横了心,“……总之,皇玛母一定替你挑一个出身尊贵的格格去,将你额娘那点子遗憾给补上去!” . 就在这个十二月,小金川战事捷报渐来。 在平定缅甸一战中获罪的阿桂,此番身先士卒,屡次攻城拔寨,获得皇帝嘉奖,赏赐黑狐冠。 皇帝并赐前线主帅温福为定边将军,阿桂为定边右副将军。 因两人都在四川前线,这两颗将军印,皇帝需派人送到小金川去。 皇帝终于下了决心,选福康安为送印之人。 福康安此次既奉命赶往小金川,皇帝索性留福康安在小金川办事,授予福康安领队大臣之衔。 马上就要过年了,就在这年味儿渐浓之时,福康安还是披风戴雪地持印离京而去了。 婉兮意料之中,可是当这一天终究到来,心下还是生出太多的不舍。 ——本以为是天气好的时候儿去,怎想到是这寒冬腊月里,又是要过年的时候儿,却要驰奔四川,那样远啊。 婉兮打开自己的库房,特地选了一块最好的豹皮,又配了猞猁狲,给福康安也做了一件端罩去。 叫他穿着这大毛的衣裳,这一路出京,抵御风寒去吧。 小七听说了也进宫来,陪着额娘,亲手替这件端罩配了月白缎的衬里。 婉兮自己的针线手艺欠佳,小七却是从小跟着婉嫔学的针线,倒是比婉兮更好些。 这猞猁狲配豹皮、内衬月白缎的端罩,原本是头等侍卫的规制,婉兮的准备自然不逾制。可是小七还是瞧得出,这件端罩里是豹皮多,猞猁狲皮少,这比例的微调,便将端罩的等级提高了去。 由此,小七也更明白了额涅的心意去。 便也因此,她亲手缝制那月白缎的衬里时,针脚才更细密,格外地多加了一倍的心去。 最后还在那衬里上绣上了佛家的真言,以此祈祷保保一路平安。 . 乾隆三十八年正月,福康安持两颗将军印抵达小金川。正值阿桂攻打当噶尔拉山,福康安遂应阿桂之邀,留下辅佐阿桂领兵作战。 二月,皇帝命编《四库全书》。 前朝文武两件大事,皆有序而行。 在皇家,正月里除了过年之外,倒是永璇的所儿里出了事儿,格外引人注目去了。 正月初六日,永璇的长子绵志阿哥出喜花;正月二十三日,永璇的长女又出喜花…… 正月里大过年的,原本不是种痘的时机。故此永璇的一子一女这正月里的出痘,都不是种痘。 其中尤其是绵志阿哥这回出喜花,是更为不对劲儿的——绵志阿哥生于乾隆三十三年的三月,到乾隆三十八年这会子,已是六岁了。 大清皇子皇孙,多在二岁至四岁之间种痘,送完痘神娘娘才正式取名;绵志已经种过痘了,这回再出喜花,是出现了人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一种情形——种痘失败,所以又出痘了。 过年了孩子们都在一处玩儿着,绵志的痘症便过给了永璇的长女去,这便兄妹两个一起都又到生死线上挣扎去了。 绵志是翠鬟所出,婉兮自是更为牵挂着。 原本痘症对于大清皇家子嗣来说,就是最严重的威胁。种痘是康熙爷好容易找到的法子,可以人为干预一下,以此来确保子孙的安康……可人力终究有限,不能做到总能万无一失地胜了上天去。故此种痘也有失效的。 没想到这次就落在永璇跟翠鬟的儿子身上来了。 永璇与庆藻成婚之后无子,好容易有翠鬟嫁进来,给永璇诞下了阿哥去。这绵志阿哥原本金贵着,却遇见这样件事。 别说永璇与翠鬟都肝肠寸断,便连庆藻也哭得多少天都没法进内廷来陪着皇太后贺岁。 虽说婉兮自己的孩子也都大了,可是婉兮还是忍不住与语琴轻声嘀咕,“从前是听说过种痘也有失效的……即便是当时已经平安送走痘神娘娘了,可是随后几年还是会再出痘的。” “可是从前都只是听说,咱们自己身边儿的孩子身上倒没见过。这回瞧见绵志那孩子如此,倒叫我这心底下有些不踏实。” 语琴倒是笑,轻轻拍拍婉兮,“你又担心什么呢?咱们小十五这都成年了,马上就要娶媳妇儿去了;便连小十七,这都八岁了,身子骨儿好着呢。都过了那个叫人担心的年岁去了。” 婉兮自己也是不好意思地笑,“是啊,也是我想多了。” 婉兮的忧心提起便放下了,一来是因为自己的孩子都长大了,应该不必再担心;二来二月随着就有一件大事呢。 皇上已经下旨,二月初五日挑选女子。 其实这一年并不是八旗秀女挑选之年,便是今年挑选女子,也都是内三旗下女子的挑选,进宫充为使女的。 可是皇帝下完旨意那天,却捏了捏婉兮的手,含蓄道,“这回挑选女子,你可要格外看仔细了去。” 婉兮心下便也不由得惊跳。 皇上在十一月里特地下旨宣告小十五成年,那么今年的女子挑选,难道是要为小十五挑选身边人去? ——便直到此刻,婉兮也都只敢去想这是帮小十五挑“阿哥使女”呢,也就是将来能成为小十五侍妾之人。 婉兮自己也绝没想到,皇帝的用意,竟是要为小十五挑福晋! . 二月初四日,皇帝带婉兮从圆明园回宫。 二月初五这一日皇帝是举行仲春经筵,故此皇帝回宫并不奇怪。 只是外人不知,皇帝这一日在仲春经筵之后,竟是与婉兮一同看了今年的女子。 ——原本若只是内务府旗下的使女挑选,皇帝已经可以不必亲自来看了。 当待选女子的排单送到婉兮面前,婉兮展开一看,便也一惊,转眸望住皇帝。 那排单里,不仅仅是内务府旗下女子,更有早已抬了旗、家族早已从包衣里拨出的正身旗人家的格格。其中有些,以父祖的官职来看,已是名门闺秀的。 皇帝这才含笑点头,握了握婉兮的手。 “这么看女子,爷不用来,皇额娘寿数高了,也自不用来……” 婉兮心下涌起暖流来,已是懂了皇上的心意。 若是正式八旗秀女挑选的年份,皇太后如何能不对小十五福晋的人选施加影响去?也唯有这样在不是八旗秀女挑选的年份,皇太后并不关心之际,婉兮才能尽数按着自己的心意去挑。 经过反复选看,婉兮的目光落在了总管内务府大臣、都统和尔经额的女儿喜塔腊氏,小名布尔和的身上。 为了这一次的“秘密挑选”,皇上也是煞费苦心,打了个马虎眼——喜塔腊氏家原本是内务府旗下包衣,是在皇帝登基初年拨出包衣的。 故此喜塔腊氏的身份,若是老人家们记忆里,的确是包衣身份,符合这一年女子挑选的范畴;可她们家却又事实上已经抬旗三十年了,早已不是包衣,这便又符合选为皇子嫡福晋的身份去。 婉兮之所以看中了这个姑娘,除了她的相貌清丽端庄之外,也更因为这个姑娘家门喜塔腊氏——大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母亲,就是喜塔腊氏。 婉兮太明白因为自己的身份,皇太后乃至宗亲们不无轻蔑的。那么给小十五挑福晋,必定要挑个身份合适的。 ——便是喜塔腊氏曾经为包衣,可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就是喜塔腊氏啊,还会有人因此而轻视喜塔腊氏的姑娘,觉着这家的姑娘不配许配给爱新觉罗家的皇子去么? 皇帝看罢,也是赞许微笑,轻轻捏了捏婉兮的手,“挑的好。” 皇帝含笑望着婉兮,小心藏住自己的心事——其实他要在今年替小十五挑福晋,是为了躲开皇太后的影响;同时,又何尝不是为了九儿着想呢? 在皇帝的心中,他自己比九儿年长十六岁,是必定要先于九儿而去的。 那么将来九儿以圣母皇太后的身份,在后宫里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小十五这个嫡福晋。 这个嫡福晋若是家世门第太高,如舒妃、顺嫔这样的,难免要在九儿面前托大。便是当儿媳妇的,说不定爷敢在背后私下里不敬九儿去。 故此皇帝也是故意要为小十五选一个家世曾经为包衣的去。虽说如今已经不是包衣,可是毕竟祖上曾为包衣,这便在九儿面前不敢托大去。 况且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生母就是喜塔腊氏,这身份所有大清子孙,谁敢情势人家喜塔腊氏去呢? 这位喜塔腊氏的格格呀,身份就既是尊贵至极,却又不能在婉兮面前妄自尊大的,自是最符合皇帝的期望去。 皇帝悄然吩咐,叫布尔和入宫居住,在宫中学规矩去。 . 挑完了儿媳妇,三月皇帝奉皇太后,率领后宫巡幸天津去。 此次随驾出巡的嫔妃有:皇贵妃、豫妃、容妃、顺嫔、林贵人、兰贵人、新常在、明常在、宁常在。 往年这个时候,皇帝还要在过完年之后亲自去谒陵——而今年,皇帝在亲自拜谒雍正爷的泰陵之后,又在数日后的清明节,正式派十五阿哥永琰拜谒泰陵。 还有一事更为耐人寻味,便从这件事开始,所有记录十五阿哥名讳,都正式从“永琰”,改为了“颙琰”。 ——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皇帝赏给端罩,宣布十五阿哥成年之时,官方记录还是“永琰”。仅仅时隔四个月,十五阿哥的名讳已是改用了“颙琰”字样。 虽说“秘密立储制”乃是雍正爷创立,皇帝自然要遵循,不能不从。可是皇帝从这几个月的明发谕旨、暗中授意的名讳的改变等事上,都已经将“秘密”二字,变得不那么秘密了。 . 皇帝圣驾离了京,圆明园和宫里都安静了下来,叫人觉着有些惆怅。 其中惆怅更甚的,自是惇嫔。 如今后宫格局是明摆着的,嫔位上的年轻人里唯有她和顺嫔两个。 可是这回皇上奉皇太后巡幸天津,带了顺嫔去,却没带她去。 她对镜自照,心下懊恼,忍不住回想起那日顺嫔来找她“秋后算账”时候的嚣张来。 ——从畅春园回来,她自知顺嫔不可能不知道消息,也绝不会饶了她去。她做好了准备,预备下了不少好东西,只等顺嫔兴师问罪的时候,也好为自己当当挡箭牌。 却不成想,顺嫔冲进她寝殿而来,竟嚣张到劈手就是一个嘴巴,狠狠甩在了她脸上! “你将你自己当成个什么东西!汉姓蹄子、包衣奴才,竟敢到皇上和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嚼我的舌根子!” 第2627章 九卷65 小喜 这毕竟是大清的后宫啊,这是满人征服的天下,故此在这后宫里,若将满汉主位摆在一处,总归轻重有别。 便如曾经的孝贤皇后与慧贤皇贵妃、那拉氏与纯惠皇贵妃,即便皇帝本心也许更体恤那个汉女,却终究这个汉女要在那位满人格格面前,许多事上不得不忍气吞声。 即便慧贤皇贵妃当年父兄皆得用,还是先帝亲赐给皇帝的侧福晋,家世原本不轻;纯惠皇贵妃的祖上已是江南封疆大吏的官职……却也不能更改。 就更何况如皇贵妃这样的出身了,随时可以被那些高高在上的满洲格格们一口一个“奴才”地叱骂。 若不是有皇上这些年一直用尽心思地护着,皇贵妃已是死多少个来回了。 惇嫔知道自己也一样。 终究是汉姓包衣人,不管阿玛是什么官职,在那帮子满人格格的眼里,她也依旧还是家奴! 惇嫔也知道这现实,所以她也忍过。 尤其是在皇太后跟前,她更是小心翼翼,将所有的光芒都留给人家钮祜禄家的那两个……甚至,当皇太后要求她帮着顺嫔的时候儿,她也都咬牙接受了。 那一件闪缎的披风,她送出去之前,恨得、嫉妒得好几次都想抓起剪子给铰了,不送给顺嫔去,不给顺嫔做那嫁衣裳! 可是最终,她还是忍下来了,将那闪缎的披风送了出去。 送出去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向顺嫔讨好的。她便是讨好,也是在讨好皇太后;她也不是为了帮顺嫔的,她是为了自己复位,她帮的是她自己。 在这后宫里,她没皇贵妃那么好命,她没有皇上护着,所以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自己扶持自己。 从前为了复位,为了在这后宫里能站稳脚跟,她可以摁住自己的性子,咽下委屈去。 可是此时,她已经成功复位贵人;甚至,已然晋位为嫔了。 如今她已经不是再被顺嫔踩在脚下,她已经与顺嫔平起平坐了! 那这会子,谁还有资格欺负谁;谁还要要摁着自己的性子容忍谁?! 她是阿玛的老来得女,父母家人全都宠着让着。她汪凌之活到二十八岁,她还没挨过谁的嘴巴子呢,她今儿凭什么挨一个位分跟她平齐,年岁甚至比她还要小的嘴巴子去?! 进宫十年,她忍过,也忍够了! 惇嫔没有一个嘴巴甩回去,可是她直接抄起桌上的茶盘,将满茶盘的茶壶、茶盅,全都一股脑照着顺嫔摔了过去! ——虽说顺嫔躲得快,顺嫔身边的奴才也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茶壶和茶盅没能打着顺嫔,可是茶壶里的残茶还是泼了顺嫔一头一脸去。 看着顺嫔满脸挂着茶叶梗的狼狈样,她痛快地大笑起来。 “干什么瞪那么大的眼睛?这是水罢了,又不疼……别告诉我,脸上泼了点儿水你都受不了。要不,你每天难道都不洗脸么?” 终于骂出来了,终于将这几年在顺嫔这儿受的窝囊气都发泄出来了。这感觉可真舒坦! 这一刻她是感谢皇上的。 就算不是恩宠,皇上也至少给了她这么报复回顺嫔去的胆量! . 顺嫔惊得抬手指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就算她知道惇嫔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可是她还真没想到惇嫔敢这么报复回来。 “好你个大胆的汉姓蹄子!”顺嫔终于一口气顺了回来,指着惇嫔咬牙切齿,“你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嚼我的舌头,你难道还不该挨我一巴掌?你竟然还敢用茶盘砸我,用茶水泼我?!你这就是摆明了死不悔改,这便要与我撕破脸了哈?” 惇嫔整了整衣裳,甚至歪头向镜子里去瞧了瞧自己的脸。 红了,隐隐留着顺嫔的指印。 她这会子已经不觉得委屈,反倒得意起来,“我这就到皇上面前去哭诉……瞧,你的手印还留在我脸上,你说皇上会怜惜谁,厌憎谁去?” “况且你这样的性子,我说你诅咒皇贵妃,难道会有人不信么?再说我原本就没说错,你本来就说了那样的话去……” 惇嫔给扭曲了的,也只是顺嫔说这话的时间罢了。顺嫔是在月食之后说的,惇嫔到皇太后跟前,是给改成了说在月食之前,而且是故意就是在皇贵妃九月初九的千秋令节那晚说的。 顺嫔也被吓住,圆睁两眼,“你,你敢!” 惇嫔含笑眨眼,“我怎么不敢?而且,我这就去。” 惇嫔对镜将头发又扯掉了些,亲手将领口也撕开,叫自己看起来更狼狈,脸上的神情却更是凄楚动人,“……顺嫔,这个巴掌你觉着很得意是吧?可是我却要感谢你呢~~” 顺嫔恼得咬牙切齿,“汪凌之,你不要脸!你们汉人蹄子,都是这样么?” 惇嫔咯咯一乐,走过来盯住顺嫔的眼睛,“不要脸?顺嫔,你有种就只要脸,别要皇上的恩宠啊!” . 她那天真的就闹到皇上面前去了,在皇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她明明看见,皇上一脸的怜惜来着。 她知道顺嫔也去皇太后跟前去告状了,顺嫔自然要仰仗着皇太后的护持,逃避皇上可能的问罪。 皇上那天亲自将她扶起来,叫小太监如意去库房里选了一叠帕子来,足有二九十八条,各种颜色都有。 皇上用其中一条亲自替她擦泪,又将剩下的那些帕子都赏给了她,温柔地与她说,“每次想掉眼泪的时候,就用朕赏给你的这些帕子吧。相信这些帕子一定足够了,来承接你的委屈。” 皇上这样的温柔,叫她心下窃喜。可是她得小心藏住这些窃喜,脸上还要用力地继续掉下眼泪来。 唯有如此,才能叫皇上多一点的怜惜,也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资本。 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接下来皇上却是叫顺嫔随驾出巡去了天津,而将她留在了京里! 她凝视着镜子,看自己那一边已经消退了红肿的面颊。 她相信皇上是怜惜她的,那么这次是顺嫔到皇太后跟前去说了她的坏话……皇太后这才影响了皇上,叫了顺嫔去而不带她。 惇嫔深深吸口气,缓缓攥紧手指,将一条御赐的紫色帕子揉在掌心里。 ——顺嫔,咱们两个终究要势不两立,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 皇帝是先在泰陵行完礼,然后中途接上皇太后,一并巡幸天津去的。 十五阿哥却是在这之后再去泰陵行礼。 婉兮与儿子擦肩而过,便是已经到了天津,心下也还是牵挂的。 终究今年是小十五第一次单独祭泰陵,婉兮担心仪轨繁多,小十五会有疏漏去, 瞧出婉兮放心不下,豫妃和容妃都含笑劝,“十五阿哥虽说年岁还小,可已然成年。况且十五阿哥从小就沉稳,必定一切都会顺遂的。” 豫妃更是含笑额外说了一句,“今年十五阿哥虽说是同一次单独拜祭泰陵,可是我瞧着呀,十五阿哥以后这样的机会怕是还多着。皇贵妃囊囊若这么担心下去,那又要悬多少年的心去呢?” 经历过朝廷平定厄鲁特之战、夫离子散、入宫为妃、被害落胎等事的豫妃,在拉旺迎娶小七,并且顺利承袭超勇亲王的爵位之后,终于可以用超脱的眼光,含笑望这个人世。 活到这个岁数她已是再无欲无求。这般的洒脱,倒是与婉嫔越发相像去了。 婉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垂首笑道,“瞧你说的。他终究还小,还有那么多位哥哥,以及宗亲王公呢,哪儿就纵叫他单独去了?” 豫妃却是含笑摇头,“若是旁人去都一样,那皇上为何今年只叫十五阿哥一个,单独去啊?” 皇子祭陵倒是不稀奇,当年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兄弟三人,就曾一同赴关外祖陵祭拜。 豫妃说得对,稀奇的,是今年小十五的单独拜谒泰陵。 皇帝此时并非只有一名皇子,若是皇帝因赴天津,需要派皇子再到泰陵行礼的话,完全可以叫小十五跟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等人同行。 可是事实是,皇帝偏偏只叫小十五一人祭陵。 而且,是雍正爷的泰陵。 秘密建储的制度是雍正爷创立的,皇帝这何尝不是叫小十五单独去给皇玛父看看去~ 只是婉兮心下倒还轻易不敢这样想。终究,小十五才十三岁啊。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后也依旧矍铄……皇上理应不必这么早去想这事才是。 婉兮这便垂首淡淡笑笑说,“瞧你们,自是误会了。皇上这样的安排,怕是与小十五今年已然成年有关。还有,小十五既然已经成年,那婚事就摆在眼前了,皇上怕是就因为这个,才叫小十五去禀告皇爷爷知呢~” . 因皇帝下旨命编纂《四库全书》之事,皇帝任命大臣来领衔。 三月里,皇帝下旨命英廉为《四库全书》副总裁。 英廉在前朝的官职是户部侍郎,在内务府是总管银钱之事的总管内务府大臣。皇帝叫英廉再担《四库全书》副总裁一职,英廉委婉向皇帝禀明,说年岁大了,怕有些差事忙不过来。 皇帝明知故问,淡淡问,“那朕就给你派个帮手去。依着你看,和珅如何?” 英廉惊得连忙跪倒在地,叩首不断,“奴才岂敢!” 皇帝倒是淡然一笑,“所谓举贤不避亲……和珅是个人才,朕才会选到朕的身边儿行走。况且他也早有报效之心,去年就数次向朕请旨,想要赴四川军营效力。” “朕跟前儿不缺能到军营效力的侍卫,可是曾经参与科举,且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文章原本该中的……却只是他一人而已。朕若是叫他去了四川军营效力,倒是浪费了一个好人才。他的本事该用在文治之上,武功的差事便留给旁人吧。” “况且他是你的孙女婿,自成婚以来就与你住在一起,耳濡目染之间,你那些赚银子的本事,他也都已经偷师了不少了。朕曾经旁敲侧击考校于他,发现他竟都对答如流。朕想,和珅这是已经做好准备了,那朕就给他一个机会。” “况且你如今年岁已大,兼差过多,的确叫你疲惫。不如你就用心教给和珅吧,叫他一来为国,二来为了你这个长辈,多尽一份力去。” 英廉自是大喜,叩首不停。 从这一年起,和珅开始监管布库。从这差事里,和珅开始正式实践从英廉那耳濡目染学来的掌理钱财的本事去。 . 闰三月,刚从天津随驾回到宫中,婉兮便听见陈世官委婉来奏,说是啾啾身感微恙。 婉兮便急了,连忙追问。可是陈世官却故弄玄虚,不肯将话说清楚。 婉兮盯着陈世官咬牙切齿,“好你个陈世官,今日在我面前,你也敢云山雾罩了~~” 陈世官忍住笑意,垂首道,“微臣绝不敢欺瞒皇贵妃娘娘……只是,只是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之身,微臣自不敢妄加论断。” 婉兮吩咐玉蝉,“去,将你们陈太医今儿在我面前这番模样,仔仔细细学说给玉萤去~~” 陈世官吓得忙叩头,婉兮却不管了,吩咐屈戌和马麟两个,“一人一边儿,将陈太医给我叉了出去~~” 婉兮将陈世官给撵走了,这便急招札兰泰入内。 札兰泰也是急忙入内请安,见了婉兮,便已是眉梢染笑。 “回阿娘,九公主她,她应是已经有了喜脉了……” “哎哟!”婉兮一声惊呼,忙吩咐,“你赶紧回去将你家里那些冻梨啊、冻柿子的都给藏起来,可千万别叫她再找着凉的了!” 札兰泰含笑道,“若只是藏起来,公主必定心上牵挂。况且她会子又最是爱吃的时候,且口味难定,她若想要那一口,反倒是怎么都按捺不住。” “不过请阿娘放心,小婿已经将那些都给偷换过了。纵看着还是冻梨的模样,实则已是上屉蒸熟过。去其寒性,确定不会伤了公主和孩子去。” 婉兮轻叹一声,“若说起能治她那些心眼儿的人,札兰你自是第一人。” 婉兮惦记着啾啾,这便没多留札兰泰,没说几句话就给撵回去陪着啾啾去了。 带着这个好消息等着皇上回来,婉兮心下也是一时欢喜一时忧愁。 ——小七本是比啾啾早完婚的,可是直到这会子还没动静。反倒是晚成婚的啾啾,这样快就有了好消息。 她是替啾啾欢喜去啊,却又忍不住要为小七悬一会子的心去。 . 皇帝回来,听说了,也是含笑不已。 婉兮这才看出端倪来,猛地一拍手,“哦,我瞧出来了,爷是早就知道了!敢情这是君臣一心,就只为瞒着我呢!” 婉兮这会子细想就也想通了——要不陈世官怎么会去给啾啾“诊治”呢。 陈世官如今越发受重用,已是御医了。 因了当年诊治戴佳氏、那拉氏的经验,他现在俨然已是妇人科的“大拿”去了。 御医乃为天逸园中身份最高者,即便啾啾是和硕公主,也不是能随便就叫御医前去诊治的。 总归得叫皇上下旨派去才好。 皇帝也是拊掌而笑,“怎会是故意欺瞒你,自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去啊。况且陈世官那厮,你也知道,办这样的事儿最能办出意思来,爷便叫他特地啦逗你开心罢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起憧憬了一下啾啾与札兰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儿去。 末了婉兮也是欣慰地叹息一声,“兆惠公爷家原本人丁单薄,兆惠公爷身故之后,他家里更是冷清了。如今终于要有个孩子降生,真是叫人高兴。” 婉兮捉着皇帝的手指头问,“爷说,将来那孩子长得像谁?是咱们啾啾啊,还是像札兰那孩子更多?” 皇帝却是歪头凝视着婉兮,“……像你吧。” 婉兮一愣,随即已是大笑,轻轻推了皇帝一下,“爷又笑话我。小孩生下来像阿玛、额娘,或者像玛父、玛母,哪儿有长得像姥姥儿的呀?” 婉兮说罢自己也是出了会子神,“也或者,将来莲生若有孩子,能像我些儿吧?” 小七和啾啾虽说是亲姐妹,可是性子自小就不同。小七更娴静、内敛,因是长女的缘故与婉兮的相貌和脾气秉性更加相似些;反倒啾啾是活泼和淘气一些的,倒是与皇上更有相似。 皇帝将婉兮的手包了起来,“不管那孩子像谁,总归都好看,也都聪明。你啊,就别担心了~~” 皇帝如何看不出来,婉兮是在遗憾小七直到这会子还没传来好消息呢。 实则,何止婉兮啊,皇帝自己心下又何尝不着急,不遗憾去? 小七是他与九儿的长女,更是第一个孩子啊……他给小七取名“莲生”,其后九儿果然连着生下这么多个孩子来,小七这名字里的吉祥,他多想也能传给下一代,叫孩子们也都能再连着生啊~~ 可是这会子,他只能转而安慰九儿。 皇帝垂首,拍了拍婉兮的手,“……莲生与啾啾的情形又是不同。莲生刚成婚,拉旺的母亲和成衮扎布就相继身故,咱们莲生也跟着去了漠北;后来莲生归来,拉旺又留在漠北替成衮扎布治丧。“ “两个孩子新婚之际就遇见这些事儿去,自无法将心思放在子嗣之上啊。” 第2628章 九卷66 渐悄 叫皇帝这样一劝解,婉兮心下便也宽慰了许多。 也是,小七跟啾啾的情形终究还不一样,兆惠将军是八旗世家,族人都在京师左近;而拉旺虽然自己常驻京中,且他家在京中早有超勇亲王府,可是终究他家是喀尔喀的,拉旺又承袭了扎萨克和硕亲王的爵位,便是扎萨克由兄长代掌,但是他的责任毕竟在那,每年总要回去看看。 拉旺这便与小七一年之中总有分别的时候,不若啾啾跟札兰是长相厮守。 如此,那小七得喜信儿比啾啾晚些,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婉兮放下了这一头的心去,便忍不住含笑憧憬,“爷快叫陈世官他们给算算日子,啾啾的孩子要几月出生去?” 皇帝含笑不答,却道,“……反正爷是已经决定,今年啊咱们还是五月初八就赴避暑山庄去。” 婉兮不由得挑眉,“今年还是提前去?” 婉兮暗地下已经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月份了。 ——往年秋狝多在七八月成行,去年皇上就是提前到五月去的。结合去年啾啾八月厘降的吉期,婉兮明白,皇上原本是希望能在八月赶回京里来的。 只是啾啾的婚礼,赶上了土尔扈特部回归的大事,皇上不能不舍小家而全大家,这才没能赶回来。 那今年皇上又要五月去秋狝,且同样选在了五月初八日起銮,那这便自然又是皇上的心意所在了。 这么说的话,婉兮将指头一根一根地摁下——那今年皇上原定的归期,怕就是啾啾的临盆之时了。 皇上错过了啾啾的婚礼筵宴,那皇上今年必定不愿再错过啾啾的临盆之期了。 婉兮嫣然而笑,心下已是有了数儿去。 总归,那小小的外孙,或者外孙女,是要在天气凉快下来的时候儿降生呢。 所谓“瓜熟蒂落”,原本就该在那样的时节里去啊。 “爷不说拉倒,”婉兮转眸而笑,“我不求爷告诉我日子,只求爷多赏给几块厚缎子、好皮子去,我啊得开始为孩子预备些小衣裳了。” 一听婉兮要预备的衣裳的季节,皇帝便也笑了。 自不是皇帝不肯将啾啾的临盆的日子告诉婉兮,只是这个胎此时还小,尚不到坐稳当的时候儿,自不能轻易就说出口来。要不,可要冲撞胎神去了。 皇帝便含笑道,“那自然都是现成儿的,可着你预备就是。只是……”皇帝淘气地眨眼,全然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去,“……你确定你亲手缝制出来的,将来咱们的那小外孙或者外孙女儿的,能穿得进去?不会袖子缝在了一起,裤子都忘了给分裆吧?” 婉兮恼得举拳砸皇帝,皇帝大笑攥住婉兮的手,顺势将婉兮带进怀里。 谁说老夫老妻?关起门来,依旧是,年少缱绻的模样啊。 . 五月初八日,过完了端午节,皇帝恭奉皇太后安舆,幸避暑山庄。 皇帝著派諴亲王、裕亲王、大学士刘统勋、协办大学士尚书官保,留京办事。所有吏、兵二部应行引见官员,文职知县以上,武职守备以上,著于未启銮往木兰之前,每月汇齐,派该堂官一员,轮流带至热河引见。 婉兮临行之前,叫来札兰泰和当值太医嘱咐了又嘱咐,直到将心中的担忧都解开了,这才启行。 只是三月里出巡天津还随驾的豫妃,这一次却不能随驾而去,豫妃是身子有些不自在了。 因豫妃本是出自蒙古的格格,又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原本弓马娴熟,身子的底子比婉兮和语琴等一众汉女要好,可是今年几个年过四十的姐妹里头,偏偏就是豫妃先病倒了。 婉兮也是放心不下,倒是豫妃自己看得淡然,含笑说,“怕是三月里在天津的船上受了水风罢了,留在京里养养,就也过来了。” 同样出自蒙古的颖妃便也同意,“我们是蒙古格格,若说草原上的朔风、大漠里的黄沙,本是从小就习惯了的,当真奈何不得我们。偏是那船上的水风,又是三月乍暖寒凉时候的,看似吹面不寒,却反倒能透进我们骨头缝儿里去,叫我们抵抗不住呢。” “不若庆贵妃姐姐、婉嫔姐姐你们。你们生长在江南,这乘船而行就如同我们在草原上骑马一样自如,那船上的风就更之时姐姐们鬓边的一抹点缀罢了~~” 叫颖妃这么一说,婉兮和语琴便也都放下心来。 婉嫔嘱咐,“若此,豫妃你便在京中仔细将养着。想来等我们从热河回来,你也必定都大好了。” 也是因为四月里亲眼看见皇孙绵志阿哥上学去了,全然看不出正月里刚出过痘,倒叫婉兮彼时的担心都是白惊慌一场。 这也叫婉兮再度正视人体的顽强,这便相信一点子小小的水风,必定伤不到根基原本她和语琴还都要好的豫妃去。 . 这一年的小孩儿们强健地熬过了种痘不成功而出的痘症去,三个月就又活泼泼地上学去了,叫人欢喜;可是老一辈的后宫女人们,却已经日渐凋零了去。 便是那曾经活着都没皇帝当成死了,而将所有的金银首饰都熔化了,衣物布料都收回,并且关进戴佳氏曾经居住的冷宫……都没死,依旧坚强活下来的祥答应,到了这一年却也终于熬不住了,于三月二十八日撒手人寰。 原本对此人留下颇多不美好记忆的后宫主位们,却也在她死去的这一刻,心下生起一股子悲悯来。 又或者悲悯的便是祥答应,而是她们自己与她相若的年岁,以及隐隐预感到的、那同样不远了的将来。 . 皇帝虽离京,赴避暑山庄,可是途中依旧亲自过问金川战事。 砸皇帝亲自的筹划之下,此时金川已经三路大军齐头并进。 朝廷要平定金川的心意之坚决,由此可见。 皇帝在北狩途中还下旨,之前已经拨往四川军营的军需银子为两千四百万两;为鼓舞士气,皇帝命户部再拨五百万两送到四川去,留贮备用。就是要让所有攻打金川的将士们都奋勇杀敌。 此次皇帝赴热河,特地传旨令七额驸拉旺的叔父车布登扎布王爷,也从乌里雅苏台来避暑山庄陛见。 皇帝此举亦是体恤车布登扎布王爷今年也已经六十八岁了,趁着身子骨尚可长途驰马,这便招来一见。 可是乌里雅苏台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自需要有人代理,皇帝这便下旨叫拉旺立即驰往乌里雅苏台,暂时代替车布登扎布王爷疏离将军印务。 婉兮得了消息,心下不由得又是忍不住地遗憾——拉旺这么一走,日子又短不了。这样与小七的暂别,那小七就更不容易传来喜讯儿去了。 可是当娘的私心里的遗憾归遗憾,婉兮却也明白拉旺奔赴这差事的要紧,以及拉旺本人的不可替代去。 乌里雅苏台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实则是朝廷统御喀尔喀四部的官职,甚至凌驾于四部可汗之上。拉旺家原本是喀尔喀四部之一的赛音诺颜部,与另外三汗部并列。可是因为拉旺家父子、叔侄代代有功,故此这一凌驾于四部可汗之上的定边左副将军一职,几乎给了拉旺家父子兄弟来世袭,故此拉旺家其实凌驾在喀尔喀四部之上,为喀尔喀四部的盟首。 这样重要的差事,自是唯有拉旺去,朝廷和皇上才能放心。否则若是旁人去拿了那将军印,若是干出反抗朝廷的事情来,那朝廷可就又要重复当年腹背受敌的困境去了。 因金川战事紧,皇帝身在途中,便再度起用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 原本已经革去色布腾巴勒珠尔亲王爵等一切爵位和差事,皇帝唯一无法革去的是他身为固伦额驸的身份。固伦额驸相当于宗室贝子的爵位,皇帝便以此,再赏给他宝石顶、三眼孔雀翎去。 这对于几个月前刚被皇帝发了狠革职、圈禁的三额驸来说,无异于死里逃生。他庆幸之余,更不敢再怠慢,自是小心翼翼承办皇帝命他挑选健锐营的精兵,送往金川的差事。 只是他自己何曾想到,皇帝岳父这一次的手下留情,却是将他送上了金川的黄泉路。 . 此时金川战报频传,皇帝命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协同大臣挑选京兵二千、吉林黑龙江兵各一千送往金川前线效力。可是因西行道路险阻,军装和军饷等项到了宝鸡之后,就难以行车,运输成了难题。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事实则干系重大。 就在人们一筹莫展之时,一位大臣想到了好主意,雇佣骡车来代替人夫,按站往还接替,解决了难题。 婉兮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在这样朝廷用兵的紧要时刻,她竟然听见了一个故人之名。 说是故人,实则婉兮并未见过,一切种种都是从当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里得来的。 此人便是曾经的状元郎,此时在陕西任职的毕沅毕秋帆。 毕秋帆与赵翼同乡,赵翼曾经绘声绘色讲述了毕秋帆与男旦李桂官的韵事去,赵翼甚至更亲自为这段轶事写过一首《李郎曲》,袁枚等名士也曾笑称李桂官为“状元夫人”……此事多年前曾经博婉兮一笑。 身为状元,又好龙阳,婉兮本以为这毕秋帆就是个文弱之人,却没想到此人倒是在朝廷用兵之际,为朝廷出了大力。 所谓“时穷节乃现,时势造英雄”,婉兮心下也是暗暗赞叹。转念想,若也知道此事,倒不知赵翼那“狐说先生”又该如何笔墨一转了去……总归是不好意思再笑谈人家去了才是。 只是可惜,可为九爷知音的赵翼,在九爷兵败征缅一战而溘然长逝后,赵翼也在广州知府任上厌倦了官场,去年冬天已经解任归乡而去。 从此京师再也没有军机处头名笔杆子赵翼,而婉兮案头“狐说先生”的话本子也已成了绝唱。 婉兮心下的遗憾,不止为私,也有为公。 此时皇上正是需要人才编纂《四库全书》之时,皇上将犯错发配的纪昀纪晓岚都调回京师,任命为总纂官之一……以赵翼大才,本至少可在“史”部为统摄之人。可惜,赵翼已经不肯再反身归来——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京师、这个官场,再也没有了九爷的身影。 . 八月里,皇帝在避暑山庄度过他的万寿节和中秋节。 谁曾料想,八月十六日,竟又逢月食。 月食终究是不利后宫,或者有人失德,或者有人凋零。 去年九月的那一场月食,被皇上用力化解过去了;谁知不到一年,月食竟再来。 月食过后,婉兮知道皇太后和顺嫔等人看她的眼神儿已是又不对了。 只是这会子皇上正为小金川之战而忧心,就在不久之前,小金川主帅——定边将军温福在小金川被杀,小金川之地尽失。 虽说这场月食是避不开了,不过婉兮这会子心下倒是淡然的。 她已经有了今日的位分,已经有了这么几个好孩子去;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要得到那皇后之位去……那这会子就算皇太后因月食之事对她不满,还能对她怎样呢? 皇太后也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如今能拦得住婉兮的,也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之遥;至于其余的,皇太后总归也不能夺走她的皇贵妃之位,更夺不走她孩子们的命数去了。 果然,便连皇帝在月食这日也是淡然的。 皇帝这日赴皇太后行宫给皇太后请安时,竟都没多提到月食之事去。 皇帝只是在皇太后面前重提皇祖康熙爷。 皇帝是在这一日,亲笔御制了《避暑山庄纪恩堂记》。 所谓“纪恩堂”,纪的就是受恩之迹。皇帝提起的都是从小自遇见皇祖康熙爷起,康熙爷对他的种种慈爱、教导、暗授大位等事。 这其中,皇帝尤其情深款款写到当年随康熙爷行围之时,遇熊之事。“皇祖对温惠皇贵太妃说,‘这孩子他命贵重啊’……” 此间种种,都是皇帝重提康熙爷当年对他暗暗寄托国祚之意。 此时看似是皇帝再纪念康熙爷,可是皇帝选在今年“纪恩”的用意,却是微妙。 第2629章 九卷67 待生 因为这已经不是皇帝写给康熙爷的第一篇《纪恩堂记》。 皇帝自己也说:“皇祖养育予于宫中之旨,原降于圆明园之纪恩堂”,故此原本皇帝早为圆明园中的纪恩堂,亲笔写过了一篇《纪恩堂记》去。 以皇帝对康熙爷深厚的感情,又怎么会登基三十八年,才想着要为康熙爷写这样一篇文章去呢? 可是皇帝偏偏在这一年,为避暑山庄的纪恩堂又写一篇《纪恩堂记》,这其中已是蕴含了皇帝有心效仿皇祖,以同样的栽培之心,为国挑选储君,以延国祚之意。 只是这样的心思,在雍正爷首创的秘密建储制度的规束之下,不能明言,唯有曲尽心意。 皇帝在这篇《纪恩堂记》中,深情地写道:“及从皇祖来避暑山庄,乃赐居斯堂之侧堂,即三十六景中所谓‘万壑松风’者。” “夙兴夜寐,日觐天颜。绨几繙书,或示章句。玉筵传膳,每赐芳饴。批阅章奏,屏息侍傍。引见官吏,承颜立侧。或命步射以示众臣,持满连中,皇祖必为之色动。” 皇帝记录下在康熙爷身边养育,每日祖孙都会相见,康熙爷亲自教导皇帝学问,用膳时则赐给皇帝可口的饭食。 便连康熙爷批阅奏章之时,都叫彼时年少的皇帝立在身畔;引见官员,也叫他参与在旁……康熙爷能对皇帝做到这两样,便已经不只是祖父对于孙儿的喜爱,而是早已上升到了康熙爷将皇帝当做了大清江山的继承人的高度上来。 这样的期许,这样的亲为教导,皇帝实则早已将康熙爷的身体力行贯彻为自己的行动。此后那么长的岁月里,皇帝也是一直将小十五带在身边,以同样的耐心和期许,一点一点扶着小十五坐稳了那大清皇帝之位去。 便是不说将来,只说眼前,也正因为皇帝的这篇《纪恩堂记》正是写于月食这一日。 月食是上天示警,可是便连皇太后也终究不敢不敬康熙爷,皇帝这样纪恩之日,皇太后也只能缄默以对,不便做出任何言行来。 可也就在皇帝写完这一篇《纪恩堂记》,竟是当日便起銮,带着婉兮离开了避暑山庄,赴木兰行围去了。皇太后年岁大了,只能留在避暑山庄里,这便是想在次日再发作,也是没机会了。 . 九月初三日,遣额驸札兰泰赴避暑山庄给皇太后请安。 这是皇帝在今年这个时机,特地遣札兰泰去请安。 皇太后一见便也急了,“哎哟,我好着呢,你们都不必担心……这便去回了皇帝,就说我的懿旨,你这便可以赶紧回京守着和恪去了!” 札兰泰一笑叩首,衣袂飘然而去。 他知道这是皇上岳父的用意所在——皇上秋狝,他这个当额驸和侍卫的,自然应该随驾,跟在皇上身边护卫。皇帝不愿说公开说是为了小女儿而叫他免了职司去,故此叫他来给皇太后请安。 若是皇太后说叫他不必顾着自己的职责了,那皇上也正好“勉为其难”、顺水推舟去不是? 札兰泰从避暑山庄奔赴木兰围场,将此事回禀给皇帝。皇帝含笑答应,索性九月十二日提前送皇太后回銮。札兰泰奉命随皇太后圣驾,一同回京。 札兰泰驰归京师,直归府中。啾啾早已等候多时,捧着肚子含笑上前迎着。 札兰泰含笑将啾啾拥入怀中,柔声唤:“雀儿。” 啾啾不由佯怒,抬首不依地噘嘴,“又叫这个?自我与你成婚,小哥哥你就变坏了!” 两人在府中独处之时,札兰泰自不唤公主,也不称呼啾啾的名号“和恪”,更不便依着皇上和皇贵妃的称呼叫“啾啾”去。 故此,自成婚那日,他就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小号。 札兰泰含笑道,“怎就不是雀儿?皇上赐给你的名号‘和恪’,恪字便有一个读音为‘雀’,我若依着你的名号来唤,音便是‘雀儿’;” “又说你在宫里时候的小名儿,啾啾,岂不正是鸟儿啼鸣,啁啾婉转之声?用‘啾啾’为小名的女孩儿家,自是个雀儿~~” 嬷嬷倒了茶送上来,含笑道:“额驸爷喝口茶。这么一路从热河骑马回来,必是干渴了。” 札兰泰却含笑道,“我先更衣,烦劳您老回避。” 嬷嬷出门,札兰泰便一把将啾啾拥入怀里,嘬唇取香。 啾啾含羞至极,肚腹中都一片踹动,啾啾连忙小声道,“你也不先喝口茶,歇歇。” 札兰泰不敢叫啾啾肚子里的孩子听见,只伏在啾啾耳畔呢喃道,“世间名茶,何者敢媲美雀舌?” . 九月二十二日,皇帝回到京中。 婉兮旁的都暂且顾不上了,只立即去问太医院,啾啾的情形。 陈世官这才笑眯眯来禀,说九公主已是正式报遇喜处,可正式预备遇喜临盆之事了。 婉兮也是欢喜地松下一口气来。 这么想来,又是巧合的欢喜。婉兮自己就是就是九月初九的生辰,啾啾又是九公主,而又是在九月正式报了遇喜…… 就如同,莲生是七公主,拉旺在兄弟里排行第七,皇上又非特地赐在七月行下嫁之礼一样,若说都只是巧合,那才有些过于“寸了”呢。 婉兮这便赶忙开始亲自盯着内务府替啾啾预备了起来。 大清公主即便出嫁之后,也依旧是公主主子,不是“额驸家的儿媳妇”。故此就算公主已经下嫁,不但公主府是皇帝赐给的,公主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皇帝给的,便连公主产子,一应的预备还都是娘家给的。 按例,公主生子洗三,用金锞银锞;九日上摇车,用珐琅银麒麟、袖袄、闪缎被褥、缎被褥、潞袖被褥、缎枕、潞袖档头、缎布污单、布口袋;弥月,应用染貂皮帽、嵌珊瑚金串带、缎棉袍、袖袄、糚缎袜、缎鞾、杭袖污单及银缎油绫纺线,俱按例供备,其架鞌由武备院交进。 这些东西虽说没有婚礼陪送那么大费周章,却也因为是要给新生儿预备的,一应的材质、手工才更要加倍仔细去才好。 这将是婉兮第一个本生的孙儿辈的孩子,婉兮按样儿都要亲自过手才能安心了去。 . 此次皇帝回京,还有一个人也跟着回来了。 那就是被远派至小金川,身为领队大臣之职的福康安。 八月里,皇帝万寿节之际,特召福康安赴热河,面奏小金川军情。 皇帝对小金川之战的主帅、定边将军温福之死,心下还有颇多疑问。只以书信往来难以细问究竟,这便叫福康安回来,当面问个清楚。 此次福康安回京,也听说了九公主和札兰泰将为人父母的喜讯。凭着从小的情分,福康安早早儿备了一份大礼,提前就与札兰泰知会下,说要来给九公主请安。 可是这位少爷回京的日子也不短了,却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连啾啾都急了,嘟着嘴对札兰泰说,“再不来,我就生了。怎么着,他还想等我生了那天来给我请安是怎的?” 札兰泰倒是含笑劝慰,“他虽说是男子,又是外臣,可终究与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上早已是自家兄弟。便当真是要你临盆那天才来,咱们倒也不必避讳。” 啾啾此时肚子大了,坐着的时候两只手都得在腰后头撑着。这样的辛苦,叫她更忍不住脾气,“……我还不知道这位保哥儿么!他啊,先打招呼是给他自己铺路呢。至于什么时候儿才肯现身,他左右这会子还先在外头探听消息呢!” “他就是想等着哪天我姐姐来了,他才肯出现,到时候儿装作是‘巧遇’、‘撞见’罢了~~” 札兰泰也是无奈地摇头。都是一起长大的,麒麟保这点心思,如今他们几个已是都能一看就透。 啾啾却恼道,“可是这会子我旺旺姐夫本就不在京中,远在乌里雅苏台替他叔叔掌着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呢!我要是这会子叫保保在我府里撞见我姐姐去,等我旺旺姐夫回来了,我又怎么跟我旺旺姐夫交待呢?” 啾啾说着连忙伸手召唤陪嫁来的嬷嬷、官女子、太监们,嘱咐下去,“若有人跟你们打听七公主的动静,你们谁敢给我乱嚼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啾啾说着捧着肚子道,“我现在什么情形你们也都知道,要是非赶在这会子还不叫我顺心,那咱们的情分就也早该一刀两断了!” 一众陪嫁的奴才都赶紧跪倒,连连说,“奴才岂敢。” 啾啾这么担心自也有道理。就因为莲生自己还没有动静,莲生就将妹妹的身子当成自己的身子一般的在乎;这会子拉旺又不在京中,故此莲生就更是几乎每天都要到啾啾这边来陪着啾啾。 若是这消息叫福康安给知道了,他只要上门来,就保不齐能撞见。 . 啾啾和札兰泰已是足够小心了,可是此时终究是啾啾即将临盆之时,两个年轻人都是紧张,自便分神。结果还是叫那鬼道的福康安给钻了空子,辗转着打听到了莲生几乎每天都来九公主府的实情来! 这一日啾啾的肚子开始出现了阵痛,小七听说了急得赶忙亲自陪着啾啾,结果外头就报,说福康安来了。 啾啾一听就受不了了,那阵痛愈发剧烈起来。 一向都是冷静敏捷的札兰泰,这一刻也是着急啾啾,额角的汗都下来了。说着“我去前院迎着他就是”,可是其实根本就放心不下啾啾,并不想就这么离开。 莲生如何能不明白妹妹和妹夫的心思去,她知道他们都是为了她着想。 她是当姐姐的,没理由都在妹妹这会子了,还叫妹妹和妹夫为她为难。 她含笑起身,“你们都别忙,札兰你陪着啾啾,我对付他去。” “姐!”啾啾担心得死死攥住小七的袖子,“你去干什么呀?我姐夫也没在京里……” 莲生扶着啾啾,“你们干嘛这么紧张?我就是去见见他罢了。你们怎么忘了,从小到大,也就我能治得了他!” 不管怎样,麒麟保也不该在这时候再啾啾跟着着急了。她得见麒麟保,讲这话跟他掰扯明白了去。 . 莲生叫白果陪着,在花园里见了福康安。 莲生虽说面带微笑,可是福康安还是瞧出了莲生眼角眉梢那一抹淡淡的忧伤。 福康安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急忙问,“你这是怎么了?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么?” “拉旺呢?拉旺怎么没陪你来?” 连珠炮似的问,倒叫莲生都跟不上趟儿。 莲生叹口气,“你慢点儿!这是干嘛呀,在小金川放大炮放习惯了不是?” 知道莲生是在故意打趣,可是福康安如何能笑得出来?他只盯着她那一抹藏在眼角眉梢的忧伤,闷声问,“说啊,拉旺呢?他难道对你不好,是不是?” 莲生无奈地叹口气,“旺旺没来,是因为他此时不在京中。他奉我皇阿玛的旨意,驰归乌里雅苏台去了,代替叔父车布登扎布王爷执掌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 “至于你问我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我也请你别担心,我没遇见什么不高兴的事儿。正好相反,现在啾啾当了额娘,我跟自己有了孩子是的高兴,我怎么会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去?” 福康安急了,“可是你分明眼角眉梢挂着忧色!” 莲生自己都是没留意,抬手轻抚脸颊,“有么?” 莲生垂首思忖片刻,便也淡淡一笑,“哦,我知道了。”莲生坦然抬眸,回望福康安,“旺旺不在京中,我自悬心他这一路奔波辛苦。夫妻二人短别之际,我怎么都难免会有忧色。” “再者啾啾即将临盆,她是头一回,我也是头一回见啊。我比她都紧张,生怕她疼,她出什么意外去……我天天这么着急,眼角眉梢挂些忧色,也是应该,不是么?” 可是福康安却显然不满意,一双眼依旧直直盯着。 莲生只好又叹息一声,“好吧,还有另外一事:你瞧,啾啾都有了孩子,我比啾啾年长,又早下嫁,可是却还没有动静……连皇阿玛和额涅都含蓄问过,我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早给旺旺家生个承嗣的孩儿去呢?” 第2630章 九卷68 小格格 福康安如何是猜不到莲生心绪的呢? 他就是因为猜得到,才更着急,更心痛。 他想到这几年他自己的私心下,其实是有多希望莲生跟拉旺没有孩子的去啊——自然不至于狠心到希望他们两个永远没有孩子,可是却总是私心里希望能够晚些、再晚些。 可是他在得知九公主已经有了喜信儿之后,心下反倒是咯噔一声。 他知道凭莲生的性子,心下必定会因此而着急、难受了去。 终究莲生是姐姐,成婚也早,她又是皇上和皇贵妃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整个他们必定都盼着莲生的孩子呢…… 可是莲生还没有动静,九公主却有了。莲生从来都是知道自己身为皇贵妃阿娘长女的责任,她自己心下必定着急,可是她却又是不肯将自己心底的情绪轻易倾诉给人听的人,她必定自己一个人扛着、藏着、窝着。 她的身子原本就弱,最怕心火去。若是因此而病了,那又该怎生是好? 想到此,福康安简直痛悔到恨他自己去了……眼前的情形,莲生跟拉旺没有孩子,倒是仿佛如了他的期望,叫他顺心如意去了;可若是因此而叫莲生窝囊病了,那他的这点子什么顺心如意还有什么用? 他宁肯这会子叫自己失望而疼痛,却也不想有这点子顺心如意却要眼睁睁看着莲生她眼角眉梢挂着忧伤去! ——偏偏,他还已经不能走近,无法替她抚平这眼角眉梢去! 心痛与懊悔交织在一起,无力改变现实的福康安,这一会子自将全部的愤怒都只冲着那不在京中的拉旺去,“那便都是拉旺的错!就凭他这么时常离开京师,与你相聚的日子短,你怎么可能为他生出孩子来!” . 原本与福康安谈论这生孩子的事儿,就挺叫莲生害羞的。只是终究从小一起长大,那么深的情分,便如自家兄弟介么一样——更何况,从名分上来说,保保的确是她的表哥。 莲生这便忍住一声叹息,轻笑一声,“瞧你,又说傻话了。旺旺离京,一来是我皇阿玛的旨意;二来也是他自己的职责。又哪里是他自己没事儿愿意离去的?” “其实按说旁的公主,既然下嫁蒙古,也该跟着丈夫一同赴任,随旗居住的。我啊,自然也是想跟着旺旺一起去的;可就是因为当年去穿孝那一回,多少有些路途遥远,叫皇阿玛心疼了,这便怎么都不肯准我去了。” 莲生心下最是明白,哪里是旺旺自己愿意与她分离的呢?可是大丈夫总归除了家宅,还有天下。她身为大清的固伦公主,自然从来都是家国之重,她反倒不希望旺旺是一个不分轻重、罔顾职责之人。故此旺旺这些次的离开,她全都理解,更都将旺旺的心全都明白。 可是莲生对拉旺这样的理解的重情,却反倒正是福康安所不能接受的啊。 福康安忧恼加倍,不由得戾气顿生。 他凝着莲生,不由得露出蔑然一笑,“就是你最贤惠,才会这样百般为他着想……你怎么就没多想一层:他离京回旗,居住在他自己家游牧地又或者乌里雅苏台之时,他是否就是独身一人?他是蒙古汉子,身边岂能没有人伺候?” 莲生心下便是一坠,却是厉声道,“保保,你说的这是什么?” 福康安话已出口,反正已经没有回头路,这便更咬牙道,“想想我家,我阿玛当年跟我额娘成婚之前,家中老人已经指了两个通房的大丫头在我阿玛的房里。后来这便是我两位姨娘芸香和篆香。” “这本是所有大家族里的惯例,不独我家。那蒙古人就更是如此了!你难道相信拉旺在漠北,他们家就没给他也指几个丫头、侍妾?” “没错,在京中你的公主府里只有你一人做主,可是他家旗里却是远在漠北……他在那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 莲生真是恼了,一跺脚,“保保,你跟我说这些作甚?!你再这样当着我说旺旺的这些话,那我真是要恼了!” 福康安无法掩饰内心的失望,一瞬不瞬地凝着莲生,轻轻摇头,“你恼了,却不是对我,其实也是对拉旺的不放心。漠北你去过,蒙古人的生活你也亲眼见过,你该知道那些蒙古王公的毡房里,哪个里面都不止一个女人。” “拉旺是我的安答,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男人就是男人,再好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孤单和寂寞。他如果只是回去十天八天,我相信他会为你守住;可是事实上,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漠北和乌里雅苏台如何能与京师的繁华相比,他独自一人又该是何等的寂寞……那种苦寒之中,能化解他的寂寞的,唯有温暖柔软的女人。” “我也相信他未必会变心,可是他的身子一样还是喜欢软玉温香的陪伴……莲生,这都是男人的人之常情,你也别怪他。” “够了!”莲生挽住袖口,心痛低喊,“……我想回去了。” 莲生勉力抬头,眸子里有疲惫,也有淡淡的哀求,“保保,啾啾就快临盆了,她现在每天都会阵痛;札兰已是紧张得不知所措……我过来便是想帮衬他们一下。你今日离去,便不必再来了,也省得再叫他们分神。” 福康安如何听不懂莲生语气里的疏离和推拒? 他摇着头,苦笑着望住莲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生淡淡垂下眼帘,“保保,你说的,男人自有男人的人之常情——我听说香儿很好,女扮男装陪你在军营,亲自照料你饮食,帮你化解身在军营的寂寞……那也请你珍惜眼前人,更要不负京中的敏怡嫂子才好。” 福康安重重一震,凝注莲生,“……你知道了?谁告诉你的!——敏怡么?” 莲生疲惫地摇头,转身抬步而去。走到门口才淡淡回眸,“保保,听说你不寂寞,我由衷替你高兴。军营哭喊,生死寂寞,有香儿和那几位姑娘在,我们也为你放心了。” 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尤其是男人之间对这种韵事的传播,更是比长了翅膀还要快。 那几个与福康安一起长大的阿哥那边,无论是拉旺、札兰、丹巴多尔济等,全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只不过拉旺和札兰都默契地选择在她面前只字未提,可是丹巴多尔济和其余的几个阿哥,却都已经将此事当做谈资,私下里传扬了出来。 都说福康安福分不浅,虽说人在军营效力,身边却跟着侍妾香儿,还有几位姑娘,都是女扮男装,扮成弁兵,日夜贴身相随…… 消息的轻重其实已经不重要,便是传话的人有些添油加醋,却也不会是无中生有。 不管保保是否对那几位姑娘有情,却至少,不寂寞就好。 . 及至十月下旬,从皇帝的旨意之中,众人才知道为何皇帝此次派拉旺赴乌里雅苏台,一走就是这两个月之久,原来是另有喀尔喀的王公——贝子职衔扎萨克台吉齐旺多尔济,向皇帝上奏本,控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 因拉旺父亲、祖父的功劳,此事若交交给旁人去查,皇帝自不放心。皇帝这才派拉旺亲自回去查实。 此举何尝没有保护拉旺家族功绩之意,同时又是给了拉旺一个机会去,树立起他秉公办事、不徇私情的形象去。 十月底此事办完,皇帝便将定边左副将军的印务交给与拉旺同去的大臣,并不将拉旺长久留在那遥远的乌里雅苏台去。 这个十月,朝廷又陨老臣。 首先是諴亲王允秘。允秘是皇帝的叔叔,年纪却比皇帝还小五岁。从小是由雍正爷抚养,与皇帝和弘昼一同念书习学,故此虽为叔侄,可是其实情分宛若手足。是皇帝的诸位叔叔之中,与皇帝情分最为深厚的。 除此之外,允秘也对雍、乾这一系帝位的传承之中,居功至伟。传说当年康熙爷驾崩之前,口谕说“传坐落四阿哥”之时,当年的八爷党一班人故意问:“皇阿玛,您说传位给谁?咱们都没听清。”九阿哥、十阿哥也趁机起哄说皇上并没有说传坐落四阿哥。 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洪亮的童音大声说:“我听清了,是传坐落四阿哥!”那个勇于说实话的小皇子即是康熙最小的儿子,皇二十四子允秘,其时他只有六岁。 就因为此,雍正爷继位之后,对允秘频频施恩。 雍正九年,允秘十五岁,雍正就命允秘往太庙行礼。 雍正十一年,允秘刚满十七岁首次封爵便被封为諴亲王。是康熙皇帝一切的儿子当中,年纪最小封亲王的,并且是一次直接封亲王的。 故此允秘在此时故去,总叫皇帝心上格外多了一段伤感去。他下旨命皇四子永珹、皇十二子永璂穿孝。并著加恩赏内库银五千两,经理丧事。 永璂自从成婚之后,原本已是在诸事中销声匿迹了一般似的。可是一轮到皇子穿孝,这便立即又重新出现在皇帝的视野里了。 就仿佛,皇帝已经打算将所有皇子穿孝的差事,全都交给永璂去了。 在这个月里病重到溘逝的,还有当年在江南之事中,与尹继善、陈宏谋联手,揭发了安宁去的讬庸。此时的讬庸已经年过八旬,病重之时皇帝曾为了给他冲喜之意,而加封太子太保,却可惜还是没能挽留住这位耄耋之年的老臣,在这人世多住几年。 一班老臣,至此已经凋零过半,剩下的几位,叫皇帝格外珍惜。 数日后皇帝便下旨,亲赐一向唯有皇帝御用的黑狐端罩,给老臣大学士刘统勋、于敏中、舒赫德。 恨不能以天子之福气,护住老臣,帮老臣挡住寿数寒凉的心思,明摆人前。 婉兮知道,这何尝不是皇上又想到了他自己的寿数去……想到皇上已经六十三岁的年纪,婉兮的心下也是跟着有些沉甸甸的。 不止前朝,其实后宫的景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本以为秋狝归来,身子就应该大好的豫妃,竟然非但没好,反而病倒了,病情日沉一日。 豫妃来京这些年,因没有所出,最大的牵挂自然还是拉旺和莲生。偏拉旺跟着去秋狝,便直接从热河驰奔乌里雅苏台去了,至今尚未回到京中。豫妃望眼欲穿,婉兮心下也是着急得不行。 可是又知道乌里雅苏台那边,拉旺正咋亲自查实他叔父被人参告之事,何时办完何时才能回来,着急不得。 婉兮这一刻也只觉有心无力,唯有在佛前替豫妃多向佛祖祷告,祝愿拉旺一切顺利,早日归来。 婉兮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敢说出来——她担心豫妃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千万别叫豫妃来不及看一眼拉旺归来,这便长辞而去了。 不过幸好,天道轮回,有衰老的故去,也有崭新的降生。 因这一年有闰月,故此到了十月时,啾啾终是临盆,诞育下了一位小格格来! 虽说是一位小格格,而不是个小阿哥,可是皇帝和婉兮都不失望,因为——他们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格格啊。 婉兮自是想立即奔过去,只是她如今已是六宫之主的身份,出行的仪仗和规矩都多,故此不能马上就出宫去看那孩子;却是小十五暂时放下了所有,当即就赶到九公主府去了。 天大黑了才回来,绘声绘色向婉兮和容妃描述那小格格的模样儿。说那孩子眉眼之间自是像极了啾啾去,可是那一双眼却是有些窅目的,倒是也颇有容妃的影子去。 容妃当即就欢喜地掉了泪来。 虽说没有血缘,可是这些年来的亲自抚养,终究叫九公主在神情之间也有了她的倒影去,进而在孩子身上得了回响来。这样的缘分,本是容妃从前从不敢奢望的。 婉兮含笑握住了容妃的手,“该高兴啊,别掉眼泪。” 容妃边擦眼泪边笑,“我啊,这是喜极而泣。我就是有一点点遗憾,啾啾怎么长这么快,一转眼就嫁人了不说,还也当了额娘去。我都没宠够她呢~” 第2631章 九卷69 皇太子 容妃的遗憾,可不是跟婉兮自己一模一样的。 婉兮便笑,“可不是怎的?不过啾啾却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她必定是知道咱们都还没稀罕够她,这才又生出个小小的啾啾来。” 想当年给啾啾取这个小名儿,就是因为这孩子是九公主,婉兮自己是九儿。如今啾啾又生下个小小的格格来,这便如婉兮生命的第二轮延续了一般啊。 “便是咱们没稀罕够啾啾,等咱们的外孙女儿长大些,咱们一样儿可以抱在怀里,怎么宠,怎么爱不行呢?” 容妃不由眸子一亮,“当真可以么?我瞧接进宫里来养育的,都是皇孙女、宗室女,总归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倒还没有外孙女……总归是外姓人啊。” 婉兮含笑点头,“便是不够资格接进宫来养育,咱们时常召唤进来请安,便也是了。” 容妃这才破涕为笑,又为这样的将来而充满了希冀了。 此时的容妃哪里知道,数年之后,在皇贵妃和九公主都已经长辞而去,小格格是当真被皇帝破例接进宫中,而且是内廷之内养育。而且就是托付给了她去…… . 婉兮劝慰好了容妃,也是看着小十五笑。 “第一回当了亲舅舅,瞧把你给高兴的。” 每年的惯例,一到十月,宫里就格外忙碌起来。今年是小十五正式成年的第一个年头,皇上已经将拜谒皇陵等诸多差事都交给了小十五去。从秋狝回来之后,小十五就忙得脚打后脑勺。 婉兮只是隐隐觉得小十五的忙碌必定有缘故,却也并未多想。总归觉着是刚成年,又快要成婚了,皇上这便有意栽培他,叫他多积累些经验去罢了。 婉兮哪里知道,皇上立储之心,已在眼睫。 小十五如此忙碌,却今天将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专为去看小外甥女,且归来之后描述起来如此眉飞色舞,可见是喜爱至极。 小十五也是含笑道,“还是小外甥女天生可爱,叫儿子爱不释手。” 婉兮含笑垂眸,跟语琴眨了眨眼,“真是到了该喜欢小孩儿的年纪了。” 终究是要成婚了,这个年岁对小孩儿的喜欢,已经不止是小时候的那种喜欢了呀。天性使然,也是年纪使然。 语琴也是会意,含笑点头。 婉兮不当着儿子的面说破,也怕他脸上抹不开,这便另寻了个缘故,“可能这孩子是生在十月里,跟你倒是一个月,这便有缘吧。” 小十五听了也觉兴奋,“额涅诞于九月,九姐序齿为九公主,额涅和九姐便多是与九数有缘;儿子是十月生人,小外甥女也是生于十月,这便是九、十延续,说来也是一桩妙缘。” 婉兮含笑点头,“说得好。生命延续,正如数字绵延,都是连绵不断的意头。” 到了这个年岁,亲眼看前朝多少名臣、后宫多少女子,寿数到来,纷纷离去。叫婉兮不能不审视皇上和自己的年岁,深深感慨那一日怕是已经不远。 故此这会子这样的连绵不断的意头,总归是叫人心下宽慰不少。 ——便是这一辈、这一生,行将不远。可是却已经将这生命、这故事都已传递下去,借由孩子们,连绵不到头,那便也是一种意义上的长生了。 小十五今日因为初当亲舅舅,欢喜之下说出这番九、十绵延的话来,倒不知不久之后,当真有一段缘分不期而至,将这缘分更为调亮了去。 . 十一月初五日,皇帝因冬至节祭天,赴斋宫斋戒。 临进斋宫之前,婉兮只觉今年的皇上格外地留恋。 皇帝甚至重提三十多年前的旧事,说起婉兮刚进宫那年,他入斋宫之际,婉兮的不舍和心疼。 曾经年少的痴嗔,如今回想起来甜蜜,却又叫人羞涩。 婉兮不好意思道,“那时候刚进宫,还不知道冬至节对于皇家来说,乃是祭天之期。只顾着爷没吃一碗娇耳去,却不知爷身为天子,祭天那是第一要务。” 大清的三大节为冬至、元旦、万寿节。其中元旦和万寿,是属于人间和帝王本身的,唯有冬至是专为敬天的。故此冬至在皇室的祭祀典礼之中,总有最为特别的含义去。 也因此,但凡选在冬至这日于祭天之时所决定的事,一定都是皇家最为重要之事。 可是就算婉兮聪明,却也还猜不到此时皇上心里已经藏着的心意去。 皇帝满意地看着九儿这副依旧蒙在鼓里的懵懂模样儿,心下漾起小小的得意。 她知道冬至的要紧就好,如果她要是知道他即将在这冬至祭天之时为她做一件什么事……那她必定没有此刻的恬然和从容去了。 皇帝含笑伸臂,将婉兮圈在怀中,“冬至节年年过,祭天大典每年都举行,爷最难忘的却偏是那一年的冬至。不过今年过后,爷敢打赌,你最难忘的一定是今年这个冬至了。” 婉兮果然有点懵,抬眸望住皇帝,“爷……今年冬至,有什么特别的么?” 皇帝但笑不语。 倒是婉兮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哦,我想起来了,爷是说咱们有了外孙女儿啊!” 都说女人啊是有子万事足,可是这会子有了外孙女儿,那就更为心满意足去了,故此什么事儿都只第一个先想到这个小外孙女儿去。 皇帝也只能笑,“这几天便去看看啾啾和小外孙女儿吧,爷知道,你都快想疯了。” . 十一月初八日,冬至节,皇帝在寰丘,行祭天大典。 也在这一日,皇帝派十五阿哥颙琰去祭孝贤皇后陵,给已经入葬于帝陵地宫的孝贤航后、哲悯皇贵妃、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几位额娘行礼。 皇上的这安排便有些特别了。 冬至节祭天的同时,要同时祭祀大清的各祖陵: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再加上乾隆爷本朝的孝贤皇后陵,以及以端慧皇太子永琏为首的皇子园寝。 可是祖陵、皇子园寝都是遣官拜祭,唯有孝贤皇后为首的皇后-皇贵妃陵,是由颙琰来祭的。 这已经是继年初叫颙琰单独拜祭雍正爷的泰陵之后,第二次单独祭陵了,而且年初是拜雍正爷,年尾是拜嫡母孝贤皇后,以及一众皇贵妃额娘,从家族礼法来说,也正是传承的次序。 知道内情的大臣们,心下不由得都是一动。 却也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冬至祭天同时,皇帝向天行大礼,正式将颙琰的名字封入宝匣,命藏入正大光明匾后——冬至祭天之日,将皇十五子颙琰,正式秘立为大清皇太子! 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位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储君! 身为大清皇帝,同时又是极为强调保持满人传统的天子,皇帝能做到在尚且有那么多成年皇子、皇孙的前提下,却选定了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来承继大统,不能不说这位皇帝从来都是将自己当做整个中国的天子,而不仅仅是满人所立清朝的皇帝。 更可见,皇帝对皇十五子的生母——皇贵妃婉兮的爱重之情。不惜打破祖制,不惜被前朝后宫指摘,也不改的情衷。 . 皇帝选在冬至祭天大礼之时,正式密立皇太子,也是聪明之处。 因为古来册立储君,都不只是简单一个册封就完了。因为储君乃是下一任天子,天子的权威是上天所赐,故此册立太子都要行隆重的祭天之礼,禀告上天。 其时,祭文中都要将储君人选写入,请上天裁决之意。倘若这个储君是上天所允准的,便请上天护佑他顺利继位;倘若上天认为储君不可立,则可借天意令其早死,将储位空出来,另寻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立储之事,到了大清朝,在雍正爷这儿发生了个拐弯儿——雍正爷创立了秘密立储的制度。 这便不能再公开为立储而行大典,不便公开祭天。 皇帝身为雍正爷的继承人,这个规矩自然不能违背;可是他又何尝愿意委屈了小十五去——这便该祭天还是祭天,选在冬至这个最重要的祭天之节,将册立颙琰的心意,禀告上天。 同时,也用这样的法子,完美瞒住了皇太后去。 虽说皇太后与小十五的祖孙之情甚笃,只是皇太后终究是守旧的满洲老太太,对婉兮母子的情分始终都卡在满汉之分上。皇太后甚至不是不喜欢婉兮,只是不能接受婉兮走上皇后之位去;那么便也没人敢轻易确定,老太太会不会因为颙琰是大清第一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储君,而千方百计拦着。 从皇太后在皇帝年过六旬之时,还那么卖力地抬举顺嫔,非要给皇帝再立一个满洲的名门闺秀不可的坚决上来看,皇太后未免没有再造一个纯正满蒙血统的继承人的心思。 故此皇帝不能冒这个险,索性先将老太太瞒住。总归是先帝雍正爷创立的秘密立储制度,那么“秘密”二字便是对天下任何人都可适用的。老太太便是要责怪,怕也不便去责怪先帝了。 . 待得小十五从皇陵归来,皇帝单独将小十五叫到了眼前来。 小十五以为皇帝是要问他谒陵的经过,这便跪倒在地,恭谨回奏。 却不料,皇帝只是含笑摆了摆手,“别急。” 皇帝咳嗽一声,只见小太监如意端了个托盘上前,跪在颙琰面前。 颙琰有些迷惑,挑眸望向皇帝。 皇帝含笑点头,“打开看看。” 托盘上有一个小玉碗,形制叫颙琰看着有些眼熟——他自己也有一个,由额涅收着呢,只在每年他生辰才拿出来给他看看。 再掀开玉碗上的盖儿,只见里头竟是一粒荔枝! 荔枝本是稀罕物,更何况是在这大冬天里见着新鲜的呢? 皇帝便笑,“吃吧。” 颙琰哪里敢自己吃,忙问,“儿臣请皇阿玛恩典,儿臣想将这荔枝先奉与皇玛母。若是皇玛母处,皇阿玛已经呈进,那儿臣想进与额涅……若是额涅处也有了,那儿臣便要奉与庆贵妃额娘……” 皇帝却摇头,“她们都没有。这大冬天的,还能新鲜存下来的荔枝,就这么一粒。” 皇帝笑容微微收敛,眸光却是加深,“……你有孝心,皇阿玛很是欣慰。可是这粒荔枝只有一颗,是阿玛赏给你的。你谁也不要给,只自己吃吧。” 颙琰又是一愣。 既然冬日里唯有一颗的荔枝,皇阿玛为何独独赐给他,却不准他呈进给额涅她们去? 一愣之后,颙琰又是何等聪明,心下已是猛然惊跳。 皇帝瞧出儿子眼睛中的神色,便笑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吃吧。吃完了,安安心心地去给你额涅她们请安。” 颙琰垂首再看向那颗荔枝,眼睛已然模糊。 父子之间这并不明言的心意,却已是心有灵犀。 看着儿子那般郑重地吃下那颗荔枝,皇帝笑了,眯起眼来,仿佛又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雍正元年,彼时的他还是皇子弘历。那一年的祈谷大典之后,先帝雍正爷将他单独召到养心殿,也是叫苏培盛端上一个这样的朱漆托盘,盘子里也放了个小碟子。 他掀开来看,只见碟子里头是放了一小块肉。 这肉从纹理上能辨认出来,乃是小牛肉。小牛肉是祭天所用的,是先帝爷从祈谷大典中带回来的。 先帝爷也是什么都没说,只交待他:“吃吧。” 如今祖孙、父子传承,当年那个跪倒含泪吃肉的皇子弘历,今日已经是稳坐皇位三十八年的老皇帝。一同经历过被单独赐食,又单独给自己的儿子赐食的心情,此时的他,心下是说不出的满足和恬然。 他总算不负皇父所托,他也终于为大清江山寻得了一个可以托付之人。 这个孩子,年初已经去单独拜谒过先帝爷了,相信他的皇考已经看过,一年过来并未在梦中托给他任何不满之语;那就是说,皇考已经接受了这孩子。 那此时他已禀明上天,正式将这孩子册立为皇太子,大清江山有继。相信若是他此时便赴九泉,也可含笑见皇祖、皇考了。 第2632章 九卷70 心有珍惜 冬至节的喜庆气氛还没散去,十一月十六日,朝中再陨名臣。 大学士刘统勋清早坐轿进宫入值,走到东华门,痰疾发作。 北方冬日干燥寒冷,比不得江南冬日的湿润;再加上北方冬日里为取暖,房中多有炭盆等,且门窗皆密不透风……故此这咳痰之疾实在是北方人中最常见的病症之一。 尤其是老人家,到了北方的冬日,几乎都受咳痰气喘所苦。时常一口气上不来了,就会溘然长逝而去。 皇帝听说后,立即派御前大臣、尚书福隆安带着药物前去看望。等福隆安到的时候儿,已是晚了。 皇帝当日便亲赴刘统勋宅邸中赐奠。 这一刻皇帝的心中更是悲伤,刚刚为了体恤老臣,亲赐原本唯有皇帝御用的黑狐端罩。却没想到,即便给了这样的恩宠去,却也没能留住老臣的性命。朝中又失去一名可令皇帝倚重之人了。 皇帝悲从中来,下旨将刘统勋生前革职降级之处,全都开复。加恩晋赠太傅,入祀贤良祠。 同时,命刘统勋之子刘墉,从陕西按察使任上驰马回京。 至此,传说颇多的刘墉,从此时才正式登上京师这权力中心的舞台。 . 皇帝回来,便郁郁不乐。 婉兮没有自己过去,叫了小十五带着小十七去给皇阿玛请安。 小十七不知道愁,得了额涅的差事也还是乐哈哈的,赶紧从他自己那万宝箱里掏好玩儿的,说要去给皇阿玛解忧。 婉兮担心小十七不知轻重,先将小十五带到里间轻声问了下儿。 小十五便笑,“额涅别担心,十七弟是学会新本事了。他是看鼻烟壶都好看,里头的内画也都是鬼斧神工,他这便跟造办处的工匠学了几手,要去给皇阿玛展示。” 婉兮这才放了心,却也不由得叹口气,“他呀,叫他画画儿他都不肯,倒是学了这么个偏门。” 虽说知道这个儿子天生淘气,可是皇上对小十七进书房念书的事儿是半点都没含糊。 今年刚过完年的时候儿,皇上就命拣选出身满洲的翰林给小十七当师傅,教小十七学满文。 这事儿竟是当朝两位重臣亲自办的——是舒赫德、于敏中联名向皇上举荐的,“查得候补侍讲阿肃,人勤慎妥当,学问亦好,似可令其在阿哥书房行走,理合奏闻请旨。” 这舒赫德和于敏中两人的分量有多重呢?便是不说官职,单说皇帝在一个月前一共就赏赐黑狐端罩给三位老臣:刘统勋、于敏中、舒赫德。 为了给小十七挑师傅,就是这三位最受倚重的老臣之中的两位,亲自来办,由此可见皇上对这个淘气的小儿子的教育,上心的程度去。 小十五听了也是笑,自是回护弟弟,这便道,“实则倒着画就是内画,正过来就是普通的绘画。十七弟若将内画学好了,那也是同样习学画技了。况且内画比普通绘画更难,更磨性子,十七弟有此决心,儿子觉着倒是好事。” 婉兮也只能含笑摇头,轻抚小十五肩头,“你说的自有道理。我就担心他是一时的兴起,觉着好玩儿;却没学到三五日就撇开了。” 小十五眨眨眼,“那就更应今日叫他去给皇阿玛演示……只要皇阿玛从此每个月都要他画完一个呈进,那他就被‘绑住’了。” 婉兮也是扬眉。 小十五含笑道,“额涅放心,今日儿子就在皇阿玛跟前,设法将这话过给皇阿玛去。” 婉兮笑起来,隐隐觉着将来小十五必定是小十七的克星了。虽说小十五天生仁厚,看似宽和,实则小十五总有更合适的法子,反倒制得住小十七那个猴儿去。 婉兮放下心来,正想带着小十五走出去,却见小十五眉目之间隐约有些迟疑。 “怎么了?”婉兮细问。 小十五道,“那日到皇阿玛跟前请安,皇阿玛赐给儿子荔枝。若是往日,应该是高云从端盘而来;可是那日却是如意。” 御前太监的规矩是最严格的,等级也最为森严。若是寻常的赏赐便也罢了,哪个太监端盘都使得。 可是那日的独赐荔枝,小十五隐约感觉到是特别之恩,故此按说这样的时候儿有资格端那盘子的,总该是皇阿玛跟前最为常用之人才是。 如意虽说是近年来皇阿玛比较看重的小太监,可终究还是个小太监,竟是如何能超越过高云从去的? 小十五敏锐如此,婉兮便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轻握了儿子手腕一记。 “……七月前后,咱们都在热河时候,高朴上奏本,说听到大臣私下谈论‘道府记载’。” 听到“道府记载”,小十五也吃了一惊。 只因为这“道府记载”非同小可,乃是皇上自己的小秘密,上面记载着各道府官员政绩的优劣,直接关系到这些官员的升迁和奖励——大清官员有部察、京察之外,更是要带领引见,由皇帝亲自过目、问话。 皇帝见过的人多,时常也怕自己遗忘了,这便将带领引见之时的观感等记录下来,以备查询。尤其皇帝如今年纪越发大了,就更需要这样的小本子。 这些记载自不能是皇帝自己亲自书写,都是身边的太监来记录的。属于皇帝的最高机密之一,唯有皇帝本人和那执笔太监才知晓。 故此竟然有大臣在私下里谈论,可见已然泄密。小十五听罢都觉一头的冷汗。 小十五便轻声道,“难道,是高云从?” 婉兮也只能叹息,“不是他,还能是谁?” 高玉从当年能选拔到皇帝身边行走,就是因为他的脑子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婉兮也说他是个活的记事本儿来着。 只是这高云从脑子虽好,嘴却总是缺个把门儿的,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他知道的事儿向外泄露。当年已经有过那么一回,被皇帝宽赦了,从奏事处能又回到御前来……结果谁想到才安稳了这些年,这便又故态复萌。 “所以皇阿玛已是治了高云从的罪?”小十五问。 婉兮叹口气点头,“你皇阿玛大发雷霆,高云从这回怕是死罪难逃。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当朝几位重臣,故此你皇阿玛并未声张。” 高云从一个频频泄密的太监,死不足惜,可最麻烦的是,高朴并不知道是哪个太监泄密,他只是将谈论‘道府记载’的大臣上奏给皇上。 这其中就有于敏中、英媛的父亲观保等人。 而高朴本人,更是慧贤皇贵妃的亲侄儿。之所以敢将这样多的大臣都给报出去,也是因为他自己在去年的月食救护之礼中,因不尽职,曾被皇帝责罚。故此今年他为了能重得皇帝信任,才将此事尽数上奏。 虽说泄密之事严重,可是皇帝在朝中的老臣已经凋零若此,尤其于敏中,已经不可或缺。 尤其此时刘统勋又溘逝而去,金川尚且未平,于敏中成为首席军机大臣,已是朝堂中流砥柱之姿。 故此皇帝只处置了高云从,将于敏中革职再留任;而观保等人交给舒赫德审问,最后也因为八月的万寿大赦了。 小十五细细听完,也是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儿子明白了。” 婉兮静静凝视儿子,“你看你阿玛,登基三十八年来,御下极严。可是这一次你阿玛却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对于此事,你是怎样看?” 小十五静静想了会子,缓缓道,“按律,高云从该治以死罪;几位大臣原本也该与高云从同罪。只是,治罪容易,重觅大臣却难。这几位老臣都是在朝中为皇阿玛、为朝廷辛劳数十年之人,若杀了,朝堂必定一空。” “与他们刺探之罪相比,他们死后令朝堂停摆的风险才更大……对于这样的罪臣,不是不惩治,只是惩治也需时机。” 婉兮含笑点头,轻轻拍了拍小十五的肩,“当年你皇阿玛曾忍鄂尔泰、张廷玉,长达十年之久。不是此人不该除,而是一旦轻举妄动,首先受害的反倒是朝堂稳定。” “朝堂为重,一人为轻。不是姑息,是先分轻重缓急。” 小十五含笑点头,“儿子明白了。” 待得次日皇帝下旨命于敏中为尚书房总师傅,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乃至一个月后,皇帝又亲赐于敏中人参一斤……小十五都能含笑以对。 待得五年后,皇帝追查于敏中生前之罪,将于敏中撤出贤良祠,革去其子孙世袭的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小十五回想起今日额涅之言,潸然泪下。 以于敏中之例,再看和珅之事,其时已然成熟稳重的颙琰,更能韬光养晦,云淡风轻。只静待时机。 . 皇太后圣寿节之前,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终于从乌里雅苏台,赶回京中。 回到京中拉旺才惊闻豫妃病重了。 拉旺登时落下泪来,“怎么会如此?小七你家书中分明告诉我说,豫妃阿娘的病已是大好了,不是还赴热河给皇上贺寿来着?” 五月圣驾起銮赴热河,彼时豫妃的病刚起,未能随行。结果在京中调养了三个月去,太医们都说已是大好了。故此八月里皇帝万寿节时,便将豫妃又接了过去,一同在避暑山庄贺寿。 小七知道拉旺五月驰归乌里雅苏台,身在远方必定也牵挂豫妃的病去,这便八月里就写信将喜信儿告诉了拉旺。 小七听了也是泪下,“可不,豫妃额娘那会子当真是跟大好了一样,太医们也都说无妨了。可是谁想到豫妃额娘在避暑山庄不久便又病情复发……” “待得九月十五,接到内务府迈拉逊大人的信儿,说叫我跟小十七去接豫妃额娘,才知道豫妃额娘又病了,已是挨站送京……” 拉旺便一颤,攥住了小七的手去,“如此说来,豫妃阿娘八月间所谓的大好,可是否就是——回光返照了去?” 小七也是说不出话来。 那会子其实大家都劝豫妃别去热河,便是大好了也留在京中将养才好,何苦车马劳顿地折腾过去呢?可是豫妃非要过去,说什么也要去给皇上贺寿——可是小七知道,那怕是豫妃额娘想奔过去看拉旺。 只是没想到拉旺五月就从热河直接驰归乌里雅苏台了,而且直到八月还没回来…… 拉旺不敢耽搁,次日一早跟七公主连忙递牌子进内请安。 母子相见,拉旺极力压抑住难过,只含笑将从漠北带回来的蒙古风物呈进给豫妃。 他们都是蒙古人,且都是喀尔喀部,更都是成吉思汗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故此拉旺带回来的东西,仿佛将豫妃带回了故乡家园一般。 豫妃满意地叹息,含笑道,“拉旺你知道么,当年我家从漠北被噶尔丹强迫西迁,归入厄鲁特……远离故土家园,我有多思念漠北啊。” “后来朝廷平定厄鲁特,我家可以东归了,可是我又入了宫,再度无缘回到漠北去……可是老天待我不薄,竟然叫我遇见了你这个孩子。” “你啊,是漠北的王子,如今更是漠北之王!是你,让我对故乡的思念,在这遥远的京师、宫廷里,得了圆满。” 还有她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也是因为拉旺的到来,将她的丧子之痛全都补上了。 那年刚刚到京师来的拉旺啊,刚刚两岁,还那么小,那么地依赖她。叫她根本就忘了他不是她生的,叫她如一个完整的母亲一样,体会到了这样一份太过难得的母子情缘。 遇见拉旺,是她这一辈子,最大、最珍贵的纪念啊。 拉旺努力忍着,却已红了眼圈儿去。他刚失去母亲、父亲,此时又跪在垂危的养母榻前,那悲伤如松涛呼啸,将他吞没。 正绝望之际,手里一软又一暖。是小七将小手伸进了他的掌心来。 他没办法再用指甲去刺自己掌心的肉,他得放松了手劲,他不能握疼了小七去啊…… 拉旺含泪转头望向小七。 幸好,这人世间,他还有她。 这叫他想起这几次回漠北之时,兄长和旗里的长辈,都因为他成婚三载还无所出,而向他献上数位健壮、美丽的年轻女子,叫她们为他诞育子嗣。他都坚定地拒绝,毫无所动。 第2633章 九卷71 生死无尤 除了母亲临故世,留下遗言,将她自己嫁妆中的物品留给拉旺之外,还留下了两个女孩儿给拉旺。 这两个女孩儿其实原本就是母亲给拉旺挑的,同是出自蒙古世家的格格。拉旺虽说从两岁就在京师长大,可是每一两年也要回家看望双亲,母亲怕他寂寞,这便选了那两个女孩儿。 可是他心里只有小七一人,宁肯独自忍受漠北的孤寂,守着心中的思念便可过活,不需有人陪伴。这便将两个女孩儿留在母亲身边,从未带进过他自己的帐篷去。 母亲选中的人,也不好退回去,这便只能以使女的名义留在母亲自己身边。这一放,也是数年。 可是母亲故世了,身边所有人都要遣散,重新安排去处。这两个已经担了伺候他名分的女孩儿,自不能随便退回母家,更不便嫁给旁的男人。这便名义上正式归入了他的帐篷去。 反正他是扎萨克亲王,虽人不在旗,可是旗里还有他的王府。那么大的王府,安排两个女孩儿是简单的。 只是那两个女孩儿虽有名分,却与他事实上仍是路人。 只是按着朝廷的规矩,身为藩王,这两个女人要上报给理藩院,算作他的侧室。 这不是他母亲一人的做法,而是古往今来所有的蒙古额驸们都有的惯例。 终究正室福晋是大清公主,可是额驸自己却是蒙古人,家族中自然也希望额驸还能额外再纳几个蒙古女人,而不是只与大清的公主诞育子嗣。 可是他却与所有的蒙古额驸们都不一样,他们是在少年之时被选为额驸,与公主、格格们实则在婚前并未见过面,或者并无太多见面的机会;可是他却是两岁就被送入京师,在内廷抚养,是真真正正与自己的七公主一起长大的。 这情分是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的,他们两个的感情与朝廷推恩的联姻无关。 在他心中,小七是唯一的,无人可以代替。 甚至身为蒙古额驸,这蒙古人的血统都不能取代他对小七的感情。 他不在乎要不要蒙古血统的子嗣,他更在乎的是他的孩子是不是他与小七的结晶。 出了小七,他没想过要亲近任何女子。 . 十二月二十日,豫妃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场病去,终是撒手人寰。 皇帝下旨:“著辍朝三日。派皇八子、皇十二子及福晋,七公主、及七额驸拉旺多尔济穿孝。” 此外,还有原本是豫妃位下进封的新常在,也同在吉安所,为豫妃穿孝,送豫妃最后一程。 “并著皇六子质郡王、内务府大臣金简总理丧仪。所有应行事宜,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豫妃的薨逝在婉兮和语琴等人的心中,漾起巨大的波澜。 一来是因为豫妃与她们的年纪最为相近,二来是这些年朝夕相处的姐妹。 况且豫妃是蒙古格格,擅长弓马,身子骨原本要比婉兮和语琴这一班汉姓女更健壮些。就如豫妃的满文封号,就与豫亲王多铎的那个“豫”字一样,有“健壮、刚毅”之意,极为符合豫妃身为蒙古格格的特征。 可是就连如此健壮、刚毅的豫妃,也终究拼争不过岁月,抵挡不过疾病,还是这样去了;这如何能不让婉兮和语琴等人也都跟着黯然神伤了去。 “唉,今年八月十六那场月食,咱们想过各种缘故,却怎么都忘了,豫妃那会子是拼了性命非要到避暑山庄来给皇上贺寿……那月食啊,可不正应在她身上了去。”语琴是比婉兮还要年长三岁的,这会子伤感便更强烈一些了去。 婉兮静静听着,伸手握住语琴的手,柔声开解,“姐姐说,人这一辈子,要活多少岁去方不遗憾?如皇太后的高寿么,耄耋之年,乃是古今后宫之中所罕见了,可是姐姐您看,皇太后便是活得高兴么?” 前儿才去给皇太后请安,大家又都看了一遍那张贴挂在寿康宫的皇太后八旬大寿的贴落去。那贴落那般喜庆,可是身为正主儿的皇太后老人家,却是脸沉似水,丝毫看不出喜气儿去。 这自是实景的展现,否则如意馆的画工们怎么敢将皇太后这样大事里的面色私自改成这样去?那是掉脑袋,甚至要株连家人的。 语琴便也无声苦笑,摇了摇头,“老太太她也不快乐。她直到这会子不是还惦记着再为皇上寻一个名门闺秀的皇后去,小心翼翼防着皇上将你册为中宫?” “虽是亲生母子,可是母子之间的斗法却也斗了几十年去。仗着皇上的孝心,老太后总想模仿孝庄皇太后去,也想凡事都能控制和左右皇上。只可惜啊,皇上从登基的那天起,就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可不是几岁大的小孩儿。” 婉兮点头,“阶级诶说的是。皇太后本来可以为古今第一皇太后,可是她放不下自己的心结去。她的一切都来自皇上这个儿子,可是她如今所有的不甘心,还是来自皇上啊。” 婉兮眸光静静流转,“说到生死的话题,没人能够轻松面对。可是,我想衡量这生命的标准,倒不是简单的长与短吧?” 婉兮环视语琴、颖妃、容妃,“若走的毫无遗憾,那即便是寿数短暂,也可含笑瞑目;可若是这一生太多的心愿都没实现,便是活到百岁之年,临走的那一刻依旧是闭不上眼的。” “若以我自己而论,我若这时候走了,最放心不下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们。尤其是小十五、小十七还没成婚,莲生还没有孩子。” 婉兮说到此处不好意思了下,“瞧我,竟忘了说皇上……我不是忘了皇上,我是太相信皇上是强大之人,且就算我走了,也自有姐妹们陪伴在皇上左右。可是孩子们就不同了,我总想亲眼看见他们现世安稳才好。” 叫婉兮这么一说,语琴和颖妃也各自都红了眼圈儿去,都打趣容妃,“也就阿窅幸运,如今啾啾成婚,又有了咱们大格格;可咱们小十五还没成婚,小十七年岁还小啊。” 婉兮伸手拉住两人,用力摇摇手,“所以咱们啊,都得使劲儿活着!便是身子的根基原本就不如豫妃去,可是咱们也得为了孩子而加把劲儿!” 婉兮虽说此时在鼓励姐妹们,可是唯有她自己知道,今年十月、十一月来,为了忙着皇太后圣寿和过年之事,她今年是比往年越觉疲惫。这种疲惫竟似歇息都缓不过来了……尤其到了这寒冬腊月,竟似有些伤咳的症状了。 她悄声问过归云舢了,归云舢也说这倒不至于是得了肺病,而是劳累使然。她嘱咐归云舢,不叫告诉给皇上。 人不能不服年岁,她想,自是因为年岁大了啊。 都当外祖母的人了,如何还能不服老呢? 而皇上此时年岁更大了,更何况此时还有横亘在心头的金川战事呢?这既然只是劳累所致的伤咳,当真不打紧。 她在皇上跟前说话,也自小心翼翼,绝不肯在皇上面前咳嗽出来。只是为豫妃这事儿,还是不小心咳嗽了一小声来。 结果三天后,亦即二十三日,皇上就叫魏珠给送了福贝膏十瓶、柿霜十匣、荔枝干十六斤、藕粉四十斤、白枣干十二斤、文水葡萄干十二斤、南枣十二斤、酸枣糕十二斤、莲子二斗。 这些药食同源的,皆有止咳化痰、清热散结之功。 此时皇上原本正应该为豫妃身后事而忙碌,却还这样仔细,叫她的这一点子小咳嗽都没能逃过去……倒叫婉兮心下不好意思,却也偷偷甜了。 . 豫妃的薨逝令婉兮等人伤感,却令顺嫔、惇嫔等人再度兴奋了起来。 妃位之上原本已有舒妃、愉妃、颖妃、豫妃、容妃这五位,显然已经超出了规制去,这便将她们两个的晋位希望给堵得死死的。 可是如今豫妃已经薨逝了呀。按照后宫一向有薨逝的空缺,才有补位进封的规矩,那她们两个的上升之路,便又重新开启了! 可是只有豫妃一人薨逝,明摆着想要进封的也只能有一人。 这便叫顺嫔和惇嫔,再度陷入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境地之中。 而从嫔位进封妃位,无疑最要紧的筹码,便是皇嗣。 “顺嫔自有皇太后扶持着,再者人家的家世高,便是无子都可封妃;而我呢,包衣汉姓女,除了如皇贵妃当年的特例之外,必须得凭诞育皇嗣才能进封……” 惇嫔望住观岚,“总之现今留给我的路,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得抢在顺嫔前头诞下皇嗣来!” 观岚也紧张地攥紧了指头,“可是,咱们能怎么办呢?” 都知道如今这个机会是迫在眉睫,可是一时之间这能去想什么法子啊?主子进宫来这都十年了,要是皇上肯给皇嗣,那早给了,何至于要干等十年去? “难不成……主子再回头去求着皇贵妃一回?就说从前种种,都是咱们错了,叫皇贵妃原谅。” 惇嫔听着都笑了,“便是我肯,你道她却肯么?她啊,在这后宫里都活得成精了,我再怎么用心,她也不会相信了去。” 观岚也是做了难,“那,主子咱们该怎么办?” 惇嫔垂首想了想,伸手唤观岚,“你过来,我跟你说……” . 乾隆三十九年正月初一,皇帝一大早先赴奉先殿给祖先行礼,再到堂子祭神,紧接着就率领文武大臣赴寿康宫给皇太后行礼。 按说这样大喜的日子,皇太后却垂挂着一张脸,满脸的不高兴。 一如她八旬大寿贴落上的模样。 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儿,皇帝也是含笑哄着,“母后可是替儿子记挂金川战事了?是儿子不孝,过年了,还没能平定金川。” 皇太后抬眼望住皇帝,“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心下记挂着我自己的年岁。这一想啊,今年过完,明年我就八十四了。我能不能稳稳当当到八十四,一切端看今年顺当不顺当去了。” “七十三、八十四,总归是坎儿年啊。上回七十三侥幸平稳过来,这明年还指不定要怎么过呢。” 皇帝这当儿子的,心下何尝不心疼母亲,这便含笑道,“母后尽管放心,儿子定尽力为母后冲喜,叫这一年稳稳当当度过了去。” 皇帝自心有成竹,因为今年已是定下为十五阿哥颙琰迎娶福晋。这还不是大喜事一桩么?足够为母亲冲喜去了。 可是皇太后还是不乐呵,手指捻了捻念珠,还是旧事重提,“……豫妃已经去了,我虽说也心疼她,可是她去了就是去了。既然妃位又有了空缺,依我的意思,不如再进封新人补上,也好叫年轻人再为这后宫里啊增添几缕喜庆去。” 皇太后说着,这便颤颤巍巍招手,“安寿啊,去,取我的宝印来。传我的懿旨,进封顺嫔钮祜禄氏为……” “母后!”皇帝急忙喝止,伸手按住母亲的手,“额涅怎么忘了,即便豫妃薨逝,可是妃位之上还是已经有四位了。按着祖制,四妃俱全,不宜再贸然进封。” 皇太后扬了扬眉,“是么?四妃俱全,就不能再进封了?可是你当初这妃位上生生挤了六七个人去,又是怎么说啊?旧例是你破的,我也都由着你了,那现在怎么就不能按着你新改的规矩来了?” “怎么就轮到顺嫔这儿,就不能再进封了?”皇太后更是脸沉如水,“皇帝是不是就想拦着顺嫔进封,不想叫我老婆子称心如意啊?” 皇太后说着不满地眯起眼来,“我啊,就想着我明年八十四了,是最大的一个坎儿年。若能叫顺嫔顺顺当当地进封,再顺顺当当得了皇帝你的恩宠去,那明年自可顺顺当当再为我生下个孙儿来……那我啊,这八十四的坎儿,才叫顺顺当当地度过去了呢!” “我就这么点儿心愿了,怎么皇帝你却都不能叫我畅快一回么?” 皇帝目光不由点点阴沉下来。 “原来明年的坎儿年,皇额娘已经想好了化解的法子,倒是儿子白费心了。” 第2634章 九卷72 发威 终是过年,皇帝便是心下再不高兴,也都忍下。依旧在午后在乾清宫赐宴皇子、宗亲之后,晚上又奉着皇太后赴重华宫行家宴。 皇帝与婉兮依旧行子、妇之礼,一左一右为皇太后侍膳。 表面上依旧是皇家的辉煌,其乐融融,可是在座众人都能隐约察觉,皇上是不高兴的。 婉兮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含笑道,“金川战事一日不平,你们的皇阿玛、皇玛父便也一日安不下心来。咱们这位皇上啊,永远以大清江山为重。” 叫婉兮这样解释过去,在座皇子皇孙们也都纷纷起身向皇帝祝酒,更有自请到军营效力的,倒叫皇帝大感欣慰,当晚倒也开怀多饮了几杯去。 一众皇子皇孙里,婉兮格外关照了英媛和绵亿母子。 永琪已经不在了,英媛和绵亿本就孤儿寡母的,英媛的阿玛观保偏还牵连进高云从一案中去。 说来也是叫人唏嘘,自从玉蕤离去,索绰罗家的气数仿佛也被玉蕤给带走了似的,德保和观保两兄弟,前后脚都出了事。 德保因曾经作为册封使,赴缅甸册封过,当时便遭遇缅甸过往的不驯;紧接着便发生了朝廷平定缅甸之战……德保在与缅甸相关的一系列差事里,都没能叫皇帝满意,连着受了数次申饬去。 不过好在皇上重用,德保相继出任广东巡抚、署理两江总督等,如今已是封疆大吏。 而观保如今更是身居左副都御史的高位去。左副都御史原本职责所在就是监察百官,结果你自己反倒牵连进了与太监私传消息的案子里去,皇上若要责罚,那必定第一个就是要你,而且要罚得最重。 虽说此时皇上因高云从还正在审问,在审明之前还未曾明确降罪给观保等人;又因金川之战正酣,于敏中已是股肱之臣,故此皇上颇有按着这个案子暂时不问的意思,故此选在头顶的刀尚未落下来。 可也偏因为如此,才叫观保更加寝食难安。 想索绰罗家原本兄弟同中进士、同入翰林,姐妹两个同嫁入皇室,曾经是多荣耀的门第。如今这般小心翼翼,倒叫人也跟着揪心。 婉兮安慰英媛,“观保的事我也听说了。既然有罪,端看你阿玛有没有坦承的勇气。你也不必悬心,此时还是应该以孩子为重才是。” 英媛含泪点头,低声道,“此时奴才在宫里孤苦无依,若没有皇贵妃娘娘,奴才当真惶惶不可终日去了。” 可是婉兮这般对英媛母子的照拂,倒叫愉妃和鄂凝有些不顺眼了。 如今她们两人奉旨抚养绵钥,也随着搬到端则门外去了。那处比不得内廷的舒适,亏她们一个是妃位,一个是皇子嫡福晋,倒叫住处被英媛这么一个皇子使女给占去了,心里原本就不痛快。 鄂凝低低与愉妃道,“她阿玛观保与太监私传消息,倒不知那观保究竟传了什么话儿啊?” 愉妃哼了一声,“还不是‘道府记载’么。” 鄂凝却摇头,“媳妇倒觉着没那么简单。想阿哥爷当年与福园门外那些人打过交道,我看大臣们是但凡皇上的消息,不论大小,什么都想打听的。就连皇上早上吃了几口饭,一天喝了几口水,全都想知道。” “那高云从既然是御前的人,又是在奏事处办过差的,那自然是对皇上的日常起居了如指掌。他既然敢将‘道府记载’这样要紧的都敢传出去,那皇上其他的小事儿,就更没他不敢往外传的了。” 愉妃眯起眼来,“你是说……?” 鄂凝眨眼一笑,“母妃,您就不好奇么?” 重华宫家宴散去,鄂凝与鄂常在相携而行。初一的夜晚,无星无月,照得人间一片昏暗。 “观保听过什么话、传过什么话,我才不在乎所谓真相。我想要的就是,只要借此事抓住观保的把柄,就能牵连到英媛去。到时候只需找人趁机向皇上奏明,说英媛也受其父牵连,德行有亏,没资格抚养皇孙——那我就可以回到内廷,亲自抚养绵亿了。” 想想堂堂皇子嫡福晋,却被一个皇子使女这些年鸠占鹊巢去,鄂凝早已压抑不住了! . 在圆明园欢欢喜喜过完了元宵节去,婉兮又得忙碌起来了。 皇帝已是定了在今年给小十五完婚。此时已经叫钦天监去占吉期了,不管占得的是几月,婉兮都得从这会子开始忙碌。 皇子的婚事又非公主的下嫁可比,规矩更多,要预备的东西也更多。 更何况是小十五呢~ 不过这次再预备婚事,因为前头已经有了小七、啾啾的两次经验,婉兮倒不似从前那么紧张。 况且,这次还凡事都有陆姐姐呢。陆姐姐自比她还要上心去。 皇帝也不得闲儿,过完了元宵,二月里的事儿便又纷至沓来。除了既定的经验、祭陵之外,还有身为天子必须要亲自斋戒、行礼的祭祀社稷坛,以及春分的朝日之礼。 这两个祭祀之礼,一个是土地神与五谷之神,一个是祭日,都是天子重要的祭礼,哪个都不能有半点的怠慢去。 二月初二日,皇帝便进斋宫斋戒去了。 忙完这两个祭礼和仲春经筵,皇帝再回到圆明园时,已是二月初九日了。 皇帝都没想到,刚回到圆明园,便听到了一个叫他都意外的消息。 ——皇太后竟派人去问高云从的话了! . 皇帝听罢都是一激灵,忙问王成、胡世杰两位总管,“几时的事?你们怎么都不速报给朕知?” 王成和胡世杰都是伏地叩头,“奴才也是刚刚才知道。是皇太后老主子下懿旨,不准慎刑司众人传出话来。他们如何敢不遵皇太后懿旨,故此才……” 皇帝紧咬牙关,“他究竟跟皇太后说了什么?” 半个时辰后,皇帝急急从圆明园赶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将祭祀之事,以及经筵之典向皇太后回奏之后,不由得深吸口气,“儿臣听闻,皇额娘派人赴慎刑司问高云从的话了。” 皇太后也没隐瞒,吧嗒吧嗒地抽着青条水烟,“没错。我前儿就是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人、这么回事儿,却迟迟没见你处置那班大臣。我心说,怕是我人老了,记性差了,是你已经处置完了,我给忘了?” “我这才叫人去慎刑司问问。结果,那人还锁在慎刑司,说是没问完呢……我便更糊涂了,一个太监私自结交大臣,将皇帝你的秘密传扬出去的事儿,罪证俱在,何至于就几个月了都没审明白?” 皇帝长眉紧蹙,忙道,“不瞒皇额娘,此事高云从一个奴才死不足惜,可是牵涉的大臣都是儿子的股肱之臣。首告之人是高朴,乃是慧贤的侄儿;被检举之人更是连于敏中都牵连在内……儿子不能不从长计议。” 皇太后点头,“怨不得,我也猜到你必定是遇见为难之处了!” 皇太后缓缓抬头,“所以我才决定我要过问此事……既然是连你都为难的,那我就揽过来。反正我老婆子都这个岁数了,便是有什么骂名,都尽管朝我来!” “总归,皇帝啊,为娘是要替你分忧,保住你去……” 皇帝蹙眉,只得再伏地行礼,“儿子岂敢令皇额娘忧心?” 皇太后摇摇头,“我原本忧心本案牵连到的那么些重要的大臣,可是等我问完了话,却发现——我忧心的已经不是他们了。” “他们是都是你的股肱之臣,是要紧,朝堂不可缺,金川战事也不可缺;可是啊,他们的性命却跟咱们大清的国祚怎么相比啊?!皇帝,太监高云从的事、前朝大臣们的事,你可以不用告诉我,可是你已经为我大清立了皇太子,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也要瞒着我去?” 皇太后将抬眼猛地往桌上一摔,“皇帝,我就问你,你秘封在宝匣里,放在‘正大光明’匾后头的,究竟是哪个皇子之名?!” . 皇帝心下也是咯噔一声。 皇帝缓缓抬眸,“皇额娘是如何知道的?此事就连高云从也并不知晓!” 此等大事,皇帝如何肯对高云从说?况且高云从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自从当年出事,已经是小心防备了去。 与“道府记载”相比,自然是那皇太子之位更是十倍、百倍的要紧啊! 皇太后清冷一笑,“他是结交外官,所谓结交,就是双方面的事儿。不仅是大臣们从他这儿来探听你的消息,实则他也同样跟大臣们去探听消息去——你私下立储,将宝匣封入‘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去,这么大的事儿,你不告诉我,可是你也还是要祭天、告祖,叫军机大臣们知道的!” “尽管军机大臣不知道你具体封入的是哪个皇子的名字,可是他们却是知晓你行了这个仪轨的!他们心下自然也是好奇得要死,这便将这事儿告诉给了高云从,想要从高云从那面探听你的口风……所以高云从他就知道了!” 皇太后愤怒地凝视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我母子连心,我却怎么都没想到,如今这样的大事,我却不是从我的亲生儿子这儿知晓,而是从一个卑微的太监奴才嘴里知道的!” 皇帝两耳也是轰鸣,不由得挨个将军机大臣捋了一遍,揣度究竟是哪个将这样要紧的消息透露给了高云从去的。 是于敏中么? 可是眼前比于敏中更要紧的,自然是他的母亲。 此事非比一般。此时他的母亲盛怒,眼睛都红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回皇额娘,并非儿子不孝,只因秘密建储乃是皇考留下的规矩。儿子不敢不遵皇考遗制,故此这一事暂时不敢禀告皇额娘。” 皇太后笑了,笑得又冷又失望,“你不告诉我?你的意思是,难道要让我等到将来你驾崩的一天,才能跟着大臣们一起将那个宝匣从‘正大光明’匾后头取出来,我才能知晓,是不是?” “皇帝,我是你额娘!我今年已经八十三岁了!你觉着我还能活到你驾崩的那一天,啊?” 皇帝只能俯伏于地,连声请罪,“儿子不孝,还请皇额娘息怒……” 皇太后冷笑起来,笑声渐大,“息怒?你觉着我还能息怒么?你紧赶慢赶着,还是背着我立了皇太子去!你明明答应我的,还要在名门闺秀中另寻满洲格格……人你还没给我寻来,你就抢在头里立皇太子了!” 皇太后说着站起身来,悲哀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天呼喊,“列祖列宗,是媳妇不孝!媳妇亲生的儿子,如今在位三十九年的皇帝,却被汉姓女迷了心窍去……他这是要,毁了列祖列宗创下的基业,是要断送我大清江山去啊!” 八十三岁的老太太,这般呼天抢地,不过三声,已是心力交瘁,晕厥在地。 皇帝也是惊呼,忙冲上前抱住母亲,“皇额娘……” . 皇太后病倒了,在八十三岁的高龄。 御医们进内会诊,个个都感棘手。 不管皇太后与皇帝冲突之事严重与否,皇太后终究都是年纪太大了。便是一点小病,放在这样年纪的身上,都可能断送了性命去。 婉兮率领后宫也都急忙来给皇太后请安,婉兮和语琴更要留下,亲自为皇太后侍疾。 可是皇太后却不肯见她们,即便她们两个跪在榻边伺候,皇太后也连眼睛都不肯睁。 婉兮和语琴两人小心相劝,皇太后只怒吼道,“我何时能想到,我大清后宫里,竟有一日要你们两个汉姓人来为首!我满人的格格难道都死绝了不成?” 皇太后这样的话,叫婉兮和语琴两人都感心灰。 两人不得不告退出来,婉兮见语琴已是红了眼圈儿,这便轻声劝慰,“姐姐别难过,老太太这火是冲我来的。我已习惯了,倒已经学会不往心里去了。” 语琴摇头,“我不是也忝列贵妃之位么……我更是没有所出的,母家又是后入的旗,她对我的不待见只会比你更甚。” 语琴抹一把眼泪,“她怎么对我,我倒不在乎。只求别影响到咱们的小十五去才好。” 第2635章 九卷73 只想将最好的留给他们母子 皇太后这一病就是十天去,到了二月十九,看样子还是不见起色。 此时钦天监已经占得了小十五和福晋的婚礼吉期。就在四月,已经到眼前了。 皇子婚礼,按例在皇太后的慈宁宫里也要设宴,皇子和福晋更要到皇太后驾前行礼……可是当内务府将这话报给皇太后,预备在慈宁宫开始先期装饰粉刷之时,皇太后却病恹恹地表示,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到时候儿不知道能不能受礼了去。 消息传回给婉兮和语琴来,语琴当场就掉了眼泪。 “我说什么来着,老太太赶在这个节骨眼儿闹,她就是有准备的!我什么都能接受,也什么都能忍受,我只是,只是就怕连累了咱们小十五啊……” 婉兮也紧紧攥住指尖,心底翻江倒海。 她真想冲到皇上跟前去,自请褫夺了这皇贵妃的身份去——只求皇太后别为难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这样,皇太后就能好起来,就能不再计较了? 可是她自己冷静下来也明白,即便她不是皇贵妃,皇太后也还是不放心——因为皇太后要的,是有满洲名门的格格正位中宫,然后再为皇上生下满人的储君来! 故此便只有她放弃这皇贵妃之位都是不够的,终究要赔上的还有小十五的前程! “皇太后这是憋了快一年的气,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报复了。”婉兮揪住袖口,叫自己竭力平静。 语琴也是一怔,“怎么说?” 婉兮轻叹口气,“去年五月,皇上下旨惩处了内阁中书庆常。庆常就是钮祜禄家人,是顺嫔的堂兄弟、兰贵人的堂叔。” “庆常勒索太监百福,说百福曾经欠他父亲九千两银子。皇上亲自过问此事,将庆常革职,重责四十板,发往伊犁。枷号二三年后,交与伊犁将军处严行约束,折磨差使。” 旁的倒还罢了,尤其是“折磨差使”一语,叫语琴也是意外。这样的用词,竟出在皇帝谕旨之中,可见皇帝厌憎之深。 “彼时庆常家人自请托到宫里来。他们家终究宫里有人,这便求顺嫔和兰贵人代为求情。可是顺嫔和兰贵人哪里能影响到皇上,这便又求到皇太后那里去……可是皇上原本就是要借此事打压顺嫔和兰贵人,如何肯给这个情面去?终究一切无改,叫顺嫔和兰贵人也胆怯噤声。” 语琴疲惫地点头,“怪不得~~老太太这是记仇了,难怪这次闹成这样。” 语琴抬眸望住婉兮,“看来,这次若想叫老太太不为难咱们小十五,便也唯有顺了她的心,叫顺嫔和兰贵人得了恩宠去……” 婉兮眸光放远,“如果叫我选,我宁愿选汪凌之!” 语琴眼睛也是一亮,“可不!咱们便是为了孩子,不得不妥协,可是也绝不叫老太太就这么顺心如意去!她不是讨厌咱们汉女么,那就叫原本得她喜欢的汉女,好好儿牙碜牙碜她去!” 婉兮伸手我住语琴的手,“原本她是长辈,又是高寿,咱们不该口吐恶言。可谁让咱们是当母亲的呢?在孩子和婆婆之间,对不住了,我永远先选孩子,后才顾得上婆婆!” . 此时为难的又何止是婉兮和语琴,更有皇帝。 皇帝预定于二月二十四日去谒东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母亲如此赌气生病,皇帝也是心急如焚。 更要紧的是,二月二十五日就是清明,小十五以皇太子身份,必须要单独到孝贤皇后和众位皇贵妃陵前行礼,以正身份。 皇帝踌躇了两碗,二十一日再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终是跪倒在母亲榻边。 “皇额娘,儿子谒陵在即,只希望皇额娘大好起来。不然,儿子都无颜见列祖列宗。” 皇太后躺在榻上苍老地哼哼着,“……我啊,原本没有什么大病,不过心头一股急火。你也不用替我着急,也甭催着我好,我都这个年岁了,什么病能说好就好啊?”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可我瞧着这世上最难采的药啊,就是这心药……既然无处着落去,那我就这么病着吧。我也别为难你这圣天子,我这圣母皇太后也活得够长远了,得知足了。” 皇太后如此一说,皇帝也是泪下,“皇额娘,您当真折杀了儿子!” 皇太后又哼哼道,“别介,你是天子,我可不敢叫你掉眼泪……再说,这眼泪啊,终究也不是心药,医不得我这病。” 皇帝紧咬牙关,霍地抬眸,“皇额娘究竟想要哪一副心药,不妨明示给儿子!儿子启程在即,前朝还有那么多事,儿子当真没本事再去猜皇额娘的心思了……” 皇太后幽幽盯住皇帝,“皇帝啊,你既然着急起銮去谒陵。那这一路上终究要人伺候。就带顺嫔和兰贵人两个去吧……我算算日子,若是这会子有喜,正来得及叫我今年圣寿之时,抱上大胖孙儿。” . 皇帝愤而奔出畅春园,大步生生走回圆明园,仿佛都忘了自己是天子,应该骑马或者乘坐肩舆。 直到走回九洲清晏,他才懊恼地低喊出声,“越老越固执,真是越老越固执!” “皇上是在说我么?”屏风后头,人影一闪,已是转出含笑的人儿来,“哎呀,皇上说的可真对。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这样大的短处都叫皇上给看透了,那皇上还不腻了我么?” 正是婉兮。 皇帝一震,看着她面上依然如故的笑,皇帝眼睛里忽然有些火辣辣的。 “你怎么来了?”皇帝忙上前握住两手,小心查看,“可还咳嗽?” 婉兮含笑摇头,“有爷赏赐下的那么多瓶瓶罐罐的,我便是每天当饭吃了,这病自然早就好了。合当是开春儿了,开窗户开门,地气也开始润泽,花草也将要复苏,这病自是不敢流连不去。” “况且这还是天子下旨,叫这瘟神退散的。小小瘟神,如何敢不从真龙天子的法旨去呢?” 叫婉兮这样地说,皇帝便还郁着一肚子的懊恼,却也不得不展颜轻笑。 伸手刮她鼻梁,“瞧你,淘气!” 婉兮含笑而受,挑眸静静凝望她的夫君。 其实也是她“不好”啊——自从乾隆三十一年诞下小十七后,到如今已是快十年了,后宫里再没有主位传过喜讯儿,再没添过孩子去。 这在后宫里当真是罕见,难免叫人觉着是她执掌后宫,不叫任何人挨皇上的身——事实上也是如此,顺嫔、兰贵人、惇嫔,进宫最晚的顺嫔都已经快十年;而另外两人更是早就超过十年了,愣是从来没有过动静去——也难怪皇太后恼了她,觉着是她用手腕钳制住了这个后宫去。 她的夫君啊,为了她,这十年来承受的为难和猜疑有多少,她心里都有数。 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皇帝,最怕被人猜疑的,就是他老了——而近十年再无任何子嗣,这便是最明白的佐证去了。她的夫君为了她,连这样的猜疑都肯背负;就更别说,还要扛着为她这个汉姓女而冷落整个后宫的声名,被他的亲生母亲指摘的压力去。 她的夫君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真的已经够了。身为后宫女子,得此一人,还有何怨? 儿子和丈夫,是她在这人世间最爱的两个男人,她如何舍得叫他们都为了她而受了连累去…… 婉兮深吸一口气,含笑凝眸,“爷,皇太后病了,今年谒陵,我想跟爷说:我不去了。我跟陆姐姐、高娃、阿窅她们,都想留下轮着班儿地为皇太后侍疾。” “还是请爷带着年轻的顺嫔、兰贵人和惇嫔她们去吧。” 皇帝一震,手已是紧紧攥住婉兮的手肘,掐得她都有些疼,“九儿!” 婉兮含笑摇头,“爷这些年为我做的,已是足够。我诞育小十七的时候儿,已经是力不从心,那孩子都是用人参吊着才顺利下生……我的年纪和身子都已经不允许我再为爷诞育子嗣。爷,不能因为我,叫爷这么多年再没有孩子去……” 婉兮深吸口气,娉婷下拜,“皇上,请您雨露均沾。” 皇帝长眸倏然紧眯,俯下了身子,紧紧凝注婉兮的眼睛。 婉兮却是静静抬眸,眸光宁静,“……顺嫔和兰贵人,可惜我了解有限;反倒是惇嫔终究与我相似的出身,又是同乡。便是我不去,相信有她在畔,她的乡音里也有我对爷的一片心意去吧。” 皇帝的手太用力,几乎捏碎了婉兮的手肘骨头一般。 婉兮忍住那疼痛和心下的疼痛,眸光越发笃定和平静,“爷,为了咱们的孩子,我没什么不能忍受。反倒是我难为爷了……” 皇帝的手终究一松,“是啊,为了咱们的孩子,咱们当阿玛和额涅的,已经都到了这个年岁,还有什么不能忍耐的?” . 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如期起銮拜谒东陵去。 皇帝临起銮前,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兼辞行。 皇太后果然不负皇帝所望,已是坐了起来,虽说还有些疲惫的模样,可大抵已经没了前些日子那病重的模样去了。 皇帝拜别之时,唇角轻勾,“儿子已经按着皇额娘的心愿而行,还望皇额娘尽速大好起来。待得儿子带着她们回来,皇额娘便等好消息吧。” 婉兮平静地立在皇太后身侧,“皇上安心谒陵,妾身在京中必定全心全意侍奉皇太后。待得皇上回銮之日,皇太后必定大好了。” 皇太后深吸口气,侧眸望婉兮一眼,便也缓缓点头,“皇贵妃最是贤惠、孝心,我心甚慰。” 婉兮趁机含笑道,“若皇额娘身子痛快些了,不如就叫内务府大臣们,早早赴慈宁宫预备起来?” 皇太后便也只好点头,“去吧。算算日子,这也没几天儿了。” 婉兮与皇帝目光交换而过,皇帝又深深凝望婉兮一眼,婉兮含笑蹲礼,“时候不早了,皇上放心起銮吧。妾身伺候着皇太后,率领后宫,等候皇上归来。” . 皇帝起銮次日,清明节,小十五再单独祭孝贤皇后和众皇贵妃们的陵墓。 其余永陵、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以及端慧皇太子的园寝,都另遣官拜祭。 皇帝这一次谒陵途中,于二月二十七日,途径九爷傅恒的茔园之时,特地入内酹酒。 自从九爷溘逝以来,皇帝每年谒陵原本都可途经之时入内酹酒,却偏偏选在了今年。 ——是因为,今年皇帝着实有这样一桩心事,要与九爷说啊。 这样的一番心意,他对九儿的情,普天之下他也唯有与九爷倾诉。 只可惜,小九走了,今年遇见这样的事,他纵然贵为天子,也只能对着一丘黄土,酹酒当泪。 皇帝没叫人跟着,都叫他们远远地等着,他独自走到九爷坟茔前,抛开君臣之礼,洒脱坐下。 就坐在坟茔边儿上,背靠着封土。倒一杯酒,泼洒于地,轻轻拍拍坟茔,便如拍着傅恒的肩。 “小九……还睡着呢?能听见朕与你说话么?” “……小九啊,朕已经快十年,没再跟哪个后宫在一起,没再给过谁孩子了。朕今年都这个年纪了,朕都觉着别扭!” “朕啊,在小十七下生之后,看着九儿那么辛苦,朕心下已是说过:够了,朕已经跟她有了这么多孩子,已经够了。朕不想叫她再那般辛苦,朕也不需要旁的孩子了。可是朕……终究拗不过皇太后——不,其实不是皇太后,而是咱们大清的列祖列宗定下的祖宗家法!” “就因为她是汉姓女,就因为小十五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朕便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哪怕半点大意,就叫他们母子俩受了灭顶之灾去!朕也想过,或者为了保护他们母子,就不给九儿这皇贵妃的高位,不将大清江山托付给小十五了?” “可是,小九啊,朕就是做不到啊!朕明明知道这必定一条铺满荆棘的路,可是朕就是想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们母子去!” “凭九儿之令仪,她不为中宫,谁还配为中宫?以小十五之仁孝聪慧,江山不托付给他,又要托付给谁人去?唯有他们母子,才值得朕的这一份心意去。旁人,谁都不配!” 第2636章 九卷74 大婚(上) 定是否九爷泉下有知,冥冥之中仍念为皇帝分忧,便是身为臣子的无法左右皇家的家事,帮不上九儿和小十五太多去;可是他的儿子福康安,却在两天后,从金川传来好消息,为朝廷和皇上立了功。 ——朝廷攻喇穆喇穆,福康安则督兵攻克其西各碉楼;又与领队海兰察合军,乘胜攻下罗博瓦山,并北攻得斯东寨。一天夜晚,土司之兵乘雪雾迷蒙,夜色笼罩,偷偷登山,袭击副将军常禄保驻扎营地,福康安听到告急枪声,立即督兵赴援,击退了土司的进攻。 “官兵奋勇杀贼,其中射毙者尤多”。皇帝大喜,命嘉奖金川将官。 著赏阿桂荷包四枚、火链(火镰)一件;色布腾巴勒珠尔,荷包三枚、火链一件。 福康安与海兰察、普尔普、额森特等四人,各荷包二枚,火链一件。其余还有乌什哈达、保宁、特成额、海禄、成德、六十六等六人,各荷包一枚、火链一件。 . 而在京中,皇帝出巡谒陵的这十几天里,皇太后与婉兮和语琴也相处得十分平静。 皇太后非但没再刁难婉兮和语琴去,反而还亲自过问小十五婚礼的各项筹备。 四月婚期已经近在眼前,皇帝出巡这一走又是半月之久,有了皇太后的亲自过问,倒叫小十五的婚事筹办顺利了不少去。 三月初四那日的亲蚕礼,婉兮因要侍奉皇太后,故此这便小心与皇太后回明,想要叫语琴去代为行礼。 ——今年是小十五的婚礼啊,陆姐姐是小十五的养母,今年叫陆姐姐代为亲蚕,这无论对陆姐姐还是对小十五,都是好的。 这若是往年,皇太后难免计较一番,可是今年,老太太竟也是并未阻碍,立时便允准了。 亲蚕礼时,除了行礼的内廷主位之外,还有随同行礼的王公福晋。她们也进内先给皇太后行礼,婉兮便是不必刻意,也还是听见了福晋们私下的闲话去。 还能是什么呢,自是笑话小十五的生母是包衣,养母的母家也是入了包衣,这回连福晋母家也原本是包衣…… 玉蝉听了就急了,婉兮倒是按住玉蝉的手,竖起手指来,“嘘……别惊动她们,叫她们说。” 婉兮回神走回皇太后寝殿,含笑道,“院子里的花儿结骨朵了,当是皇额娘这寝殿院子里今春的第一朵吧?媳妇扶着皇额娘去看看?” 年岁大的人,最是爱看这万物复苏的景象,这便欢喜道,“走着!” 婉兮亲自扶着老太太朝外走,含笑轻声道,“今春第一个花骨朵,可别惊吓着。” 皇太后也笑了,扭头吩咐,“你们都远远跟着,别出声!” 婉兮扶着皇太后,不着痕迹地绕过回廊,从偏殿窗下走过。 那里头说的正热闹,实则已是压低声音的,怎奈这廊庑之下有些拢音,便还是传出了动静来。 “……原本忖着,子以母贵,那十五阿哥便已是嫡皇子了;从小又得了皇上那么多破格的待遇去,如今又是接连单独拜祭孝贤皇后和皇贵妃们的陵,叫人以为十五阿哥为储君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是谁能想到,皇上竟又给他指了个包衣世家出身的福晋去。啧啧,我才不信一个包衣家的姑娘能当上咱们大清的皇后!如今皇贵妃便是执掌后宫,又怎样,还是不能正位中宫啊;那十五阿哥的福晋就更没指望了——这么说来,倒是从前都是咱们误会了,皇上压根儿就没有叫十五阿哥嗣位的意思。” “也是啊,咱们大清的皇上,怎么会叫一个汉女所出的皇子嗣位呢?又不是没有其他皇子了,再说皇上一点都不像花甲之年的老人,说不定皇上将来还能再添皇子。” 婉兮静静听着,悄然抬眸望向皇太后。 皇太后终究年岁大了,动作比婉兮要缓慢些,等老太太扭身归来望住婉兮,婉兮只恭顺垂首,满脸满身的逆来顺受模样。 ——很好,她想让皇太后听见的,已然如愿。 倒是皇太后一皱眉,在窗外咳嗽一声,“这才三月,怎么听着就有知了叫了?在这院子里嗡嗡的,真是扰人!” 偏殿里登时一片鸦雀无声。 婉兮这才不慌不忙摆出皇贵妃的身份来,扬声问,“谁在门内?” 偏殿内一片簌簌的乱声,继而几位王公福晋面如灰色地走了出来,齐齐深蹲于地,“奴才给皇太后主子、皇贵妃主子请安——” 婉兮静静抬眸望向几位王福晋。 庄亲王福晋、简亲王福晋、裕亲王福晋……全都是一向为皇上所倚重的亲王。如今都是老亲王已经薨逝了,换成了新亲王的福晋。更年轻,对她的认识也更不足,说起话来才这么不留余地。 至于其余还有荣亲王福晋——鄂凝啊。这些是皇子福晋,更是在宫内行走的,这会子掺和这样的话题,倒叫婉兮也不觉着意外了。 婉兮将人给都叫了出来,偏不说话了,只由着一群人在地上蹲礼,转而只歪头朝着皇太后。 就看皇太后如何发落了。 总归,若老太太只想如刚刚那样以“知了”之说,就将这事儿这么盖下去了,她总归不能叫老太太如意的。她将所有人都叫出来,将“脓包”挑破,端看老太太是怎么个反应。 ——也别光老太太之前看她的反应啊,她也得瞧瞧老太太在经历了如今这事儿之后,又是个什么态度去。 . 婉兮将福晋们召唤出来就不管了,皇太后也愣了愣,不由得低声道,“皇贵妃,你这是……?” 婉兮这便恭顺地半蹲为礼,“皇额娘在此,哪里有媳妇置喙的余地去?媳妇一切都凭皇额娘做主。” 皇太后吞一口气,只得转眸回去道,“我老太婆年岁大了,眼花耳背,可是你们别以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不见!更何况,这是在我的园子里,你们这么嘀咕我的孙儿,你们这还将我放在眼里么?” 叫皇太后这么一吼,一众福晋全都跪倒在地,迭声请罪,“奴才不敢。” 皇太后眯眼盯住众人,“十五阿哥是皇贵妃所出,可更是皇帝的儿子,是我老太婆的孙儿!皇贵妃虽说是汉姓人,可是小十五的相貌却是与皇帝极为肖似,甚或是所有皇子里最为肖似的一个!” 婉兮这会儿不急不慌搭了句茬儿,“媳妇也记着,小十五刚下生的时候儿,皇额娘都说,简直活脱脱跟见着皇上当年小时候的模样一样。” 皇太后也是轻轻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这一生就皇帝一个孩子,故此我对皇帝从下生第一天的模样儿,便全都记忆犹新啊。” 婉兮又是一礼,“小十五能与皇上肖似,能得皇太后庇护,当真是那孩子的福气。” 皇太后心下也被勾动起这些年与小十五的祖孙情深去。虽说也是隔着满汉之别,可是这个孙儿却是她从小真真儿稀罕过的啊…… 皇太后这便冷冷回眸,对众人冷哼一声,“以后别再叫我听见这些嚼十五阿哥舌头的话!要不,我第一个不依!” 婉兮垂首,放下心来。 有了皇太后这句话,对这帮子宗室王爷和福晋们自有绝大的约束去。这比婉兮自己说一句话要好使十倍百倍去。 忍下今日这一口气,为小十五换来一个更平稳的将来,便什么都值得了。 . 亲蚕礼两日后,皇帝回銮,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 皇帝带着顺嫔等人一齐入内的刹那,皇太后老太太翘首期待的模样,简直像个小孩子。 皇帝心下也是酸了酸,上前跪倒行礼,先将谒陵之事禀告母亲。 谒陵自是每年都有的事儿,皇太后听得倒有些心不在焉,只在皇帝说完这些事儿后,眼睛闪闪地望住顺嫔和兰贵人去,“她们这一路上,可有好好侍奉皇帝你?唉,说起来她们年纪都小,比不得皇贵妃、庆贵妃她们在你身边伺候的日子久,我啊就担心她们有什么不周之处。” 顺嫔和兰贵人赶紧行礼。 皇帝爽朗而笑,“皇额娘宽心就是,她们可不是刚进宫的小女孩儿了。算起来她们个个儿在儿子身边都有十年了,十年的光景怎么都够她们习学宫规,懂得儿子的性子去了。” 皇帝虽没明说,可是皇太后瞧着皇帝的情态,便也可以放下心来。 皇太后含笑点头,“好,好~~” . 三月十一日,孝贤皇后忌辰(死者的生日),长春宫供容。 皇帝却在这一日心情甚好,赴南苑行宫行围打猎。 皇太后得知便也放下心来,“看样子,皇帝这是当真焕发青春了去。” 安寿也道,“旧人再好,终究都是旧了。便是记忆里也有美好,那也终究都是多少年前的记忆去了,哪里比得上眼前的鲜活和美丽去?” 皇太后含笑点头,“如此,我就更放心了。” 六十岁是大清从前历代先帝的一个坎儿,别说先帝雍正爷没活到六十岁,顺治爷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太宗皇帝皇太极也同样没能活到花甲之年。 而康熙爷,乃至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寿数也只活到六十几岁而已。 按着这些例子,此时这个年岁了的皇帝,原本应该已经是垂暮之年。可是皇帝这还能兴致勃勃地打猎去呢,当真是青春再度焕发的模样,这便就更令皇太后高兴了——瞧着儿子这个年轻劲儿,说不定当真还能再诞下更多的孩子来呢。 安寿轻声道,“福海已经去打听过了,都说咱们皇上啊,谒陵期间,是顺嫔主子、兰贵人主子、惇嫔主子三人,轮着翻的牌子!老主子这回可放下心吧。” . 三月里,小十五的老师觉罗奉宽溘逝,皇帝命小十五前去奠酒。 这是小十五作为皇子,唯一的一次给臣子的奠酒。就因为这位觉罗不仅仅是红带子觉罗,更是小十五的启蒙师傅。 皇帝对奉宽的溘逝也颇为惋惜,特地下旨道:“侍郎奉宽为人谨慎,在阿哥书房行走,甚属勤勉。昨因腮颊痈肿请假,特派御医诊视,以冀速痊。今闻溘浙,殊堪悯恻。所有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奉宽既身为红带子觉罗,又是侍郎,可是皇帝在谕旨里不提他在其他职司上的功绩,只单独挑出他在“阿哥书房行走”的功绩……而他是小十五的师傅,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 四月一到,婉兮和语琴所有的心思便都在小十五的婚事上了。 婚礼之前,小十五穿彩服蟒袍赴喜塔腊氏家,见福晋父母。至和尔经额府邸门口,福晋父母及族众均跪迎于门内外迎接。 小十五入赫尔经额府邸,至正堂。皇子拜,福晋父母俱拜。 小十五奉上礼物:金约领一,衔东珠七;大金簪五,衔珍珠各五;小金簪三,衔珍珠各一;金珥六,衔东珠各一;金钏四,金衣钮百,银衣钮二百。 制衣貂皮一百四十,制帽貂皮三,制衾褥狐皮二百五十,缘朝衣水濑皮七。表里一百端,棉三百斤。 赐福晋父金十两,银七百两,狐皮朝衣一,熏貂帽一,金带佩饰靴袜具,马一,鞌辔具。 赐福晋母衔珍珠金珥六,狐肷袍一,缘朝衣貂皮六,马一,鞌辔具。 福晋父跪受讫,率子弟等序立于中阶下之东。望闻行三跪九叩礼。 福晋母率诸妇出,序立于中阶下之西,望闻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这一番礼数,都显示着皇家的煊赫和等级森严。经管这系列礼仪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而赫尔经额自己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对于这一系列仪轨都是再熟悉不过,整个行礼的过程滴水不漏。 倒是小十五恭谨之余,却也忍不住有些皱眉——太严肃了,倒更像礼仪大典,而不是自己的婚事了。 那总管内务府大臣自也明白事,监督完了一应礼数,这便先行告退。和尔经额与福晋亲自送到门外。 小十五见左右已没有长辈,这便冲福晋的兄长盛住一眨眼。 盛住也是内务府职官,自是心领神会,赶忙上前。 小十五从袖口里递了个物件儿给盛住,没说话,只是含笑一努嘴。 第2637章 九卷75 大婚(下) 盛住也不知道十五阿哥给他的是什么,攥在手里也不敢看,甚至不敢猜。 不过就从十五阿哥的表情里,他也猜到了这是十五阿哥要给自己妹子的东西。 盛住的心登时先跟着甜了起来。 今儿是他们家收皇家的礼,那些礼当真是满坑满谷,堆得堂上、阶上都是。可是这些礼终归都是礼部和内务府按着《会典》预备的,是代表朝廷与皇家赐给他们家的,却少了些私人的味道。 这会子十五阿哥用这样的表情,这么隐秘塞了物件儿给他……盛住忍不住心花怒发,终是可以放下那颗心去了。 盛住赶紧向十五阿哥行跪安礼,趁着阿玛和额娘还没回来,没人会问他,他这便扭身就往后宅跑。 “点额,点额,快来。瞧十五阿哥这是给了你什么?” 点额是喜塔腊氏小名儿,用的是“朱衣点额”的典故,倒是没想到命数正应了这名字的用意,被选为皇子福晋。 前头十五阿哥来送礼,点额虽不便到前头去,可也都在后宅里翘首;她屋里的丫头们能上房的上房,上不了房的都趴门缝去了。 远远听见兄长的动静,点额急忙亲自迎上前来,人未到,手都先伸出去了,“阿哥爷给了我什么?哥哥快给我看!” 盛住将手里的东西,借着袖口的遮掩,搁进妹子掌心。 “我可没看,妹子你自己偷偷儿看。” 点额登时红透了脸,拧身往回就走,便不搭理兄长了。 盛住自然不恼,袖手立在月台之上,目送妹子背影,已是笑容满面。 其实点额被选为皇子的嫡福晋,他家里也是惊讶的。虽说早已抬出了包衣,已是正身旗人,可是终究出包衣的年头还不算太长,总归没想到自家能这么快就出一个皇子福晋的。 更何况,还是十五阿哥的福晋。 原本他们家上下除了高兴之外,就是惶恐,接着就是担心了——终究妹子嫁进宫去,皇子虽是丈夫,却更是主子,究竟两口子能不能真心感情好,都是未可知之数。 可是今日一见十五阿哥如此,便终可松一口气下来——不管怎么说,十五阿哥对妹子、对这门婚事,还是用心了的。 . 点额回到自己卧房,顺手将暖阁的隔扇门都关了,将丫头们都给关在外头。 这才自己偷偷儿着摊开了掌心—— 一只雕刻精美、活灵活现的白玉鸳鸯就躺在掌心上! 点额欢喜得都险些叫出声来,便赶紧用手捣住了嘴,只容心扑通扑通地雀跃着。 鸳鸯何意,自不必言;而白玉又是玉中贵者,乃是当今天子最爱之玉种。 这白玉鸳鸯便将缱绻之情、尊贵之位,全都标识得清清楚楚了去。 点额羞涩又欢喜,便仿佛觉着那窗外都有人在瞧着,瞧见了她欢喜的模样去——她便赶紧捧着白玉鸳鸯钻回床榻去,将帐子伸手扯了下来,将自己跟那白玉鸳鸯一起藏了起来。 有阿哥爷用心若此,即便两人还是陌生,那将来相伴朝夕的岁月,便也不再那般叫她担心和不安去了。 ——终究,那后宫里波诡云谲。她自己的阿玛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她早就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又是她这样尴尬出身的,若想在那处稳稳当当地安身立命,唯有皇子夫君的倾心维护。不然将来的日子当真不敢想象…… 此刻她得了这白玉鸳鸯,这玉件儿本身的价值倒还是其次,她更在意的是皇子夫君的心意。 有了皇子夫君的这份心,她才敢走入那堂皇却森严的宫廷啊。 . 四月二十六日,小十五大婚前一日。和尔经额家福晋家以奁具送皇子宫陈设。 点额被选为皇子嫡福晋,这是和尔经额家族的荣耀,也同为整个喜塔腊氏的荣耀。和尔经额家族几乎倾尽所有,点额的妆奁十分丰厚。 四月二十七日,皇帝赐皇十五子颙琰成大婚礼。 一早皇帝便下旨,亲赐喜塔腊氏为皇十五子嫡福晋。 小十五穿蟒服,赴皇帝、皇太后和皇贵妃婉兮的储秀宫前行礼。 婉兮含笑亲自执手扶起小十五来,轻声嘱咐,“从此你便是大人了,成家立业,顶天立地之外,你也记着,得对媳妇儿好。” 小十五含笑点头,“儿子谨遵,额涅放心。” 婉兮又道,“临出宫迎娶之前,先去你庆额娘宫里去行礼。” 皇子贵重,大婚礼只给皇帝、皇太后、中宫三宫行礼;此外若为妃嫔所出,也到生母跟前行礼。语琴是养母,原本皇子不必行礼,可是婉兮还是自作了这个主张去。 小十五自是明白,赶忙道,“儿子也正有此意,儿子这便去了!” 之后,小十五随赞礼大臣出宫,赴和尔经额家,行迎娶礼。 此时礼部早在和尔经额府中,设内外宴五十席、饽饽桌五十张,酒五十瓶、羊三十六。 且由升平署学艺处备伶乐,在院子里唱起大戏来。 自宫门至到和尔经额家,步军统领所饬部洒扫清道。銮仪卫备仪仗,红缎帐舆。内务府总管一人,官属二十人,蟒袍补服;护军四十人,跟随小十五,赴和尔经额家奉迎。 在正式迎亲之前,内务府已经预派随从女宫八人,提前到和尔经额家阁前伺候。另有赞事命妇事先到小十五大婚之处等候。 吉时到,内銮仪校奉舆陈于中堂,点额礼服出阁。先拜别母家,由女官伺候着,升座彩舆;由女官放下轿帘,彩舆离开和尔经额家,回宫而去。 出大门,镫八十炬十前导,前列仪仗。总管大臣率属及护军前后导护行。 至紫禁城门外,众下马步入,仪仗止于宫外。女官随彩舆入至皇子殿前,降舆。女官恭导点额下轿,引导走入乾东二所大婚洞房所在。 . 小十五从进学之年,便住在毓庆宫。此时小十七也已经入学了,这便也搬进了毓庆宫住着。小十五既成婚,倒不方便与幼弟同住。皇帝便将东二所赐给小十五为大婚之所。 这乾东二所,其实早在乾隆三十年前后,早已经各自都安排了用途: 乾东头所是如意馆,为宫廷画画所用;二所是寿药房,存御用药物;三所是敬事房,为宫殿监办事之所;四所是四执库,管理皇帝衣冠鞋履;五所是古董房,存放皇帝喜爱、时常把玩的古董。 却也为了小十五的大婚,皇帝将这已经固定用处十年之久的房子重新安排。将其余几所里的装修挑好都,全都拆挪到头所和二所去,并且将头所和二所修缮见新,供皇十五子成婚后居住。 这与从前皇子成婚的情形都不同。 从前无论是永琪成婚在兆祥所,还是永瑆等成婚在撷芳殿,那两个地方原本就是供皇子所居,规制等级上并无改变;可是乾东五所从乾隆三十年起,已经早已不是给皇子们使用,而是专为皇帝自己所需来使用了。 可是皇帝为了小十五成婚,还特地将这五处宫苑全都挪移、修缮了一遍去。 更何况,小十五只是在此处成婚来使用,前后居住不过一年……皇帝却也为此特为修缮见新了去。 . 小十五与喜塔腊氏在东二所大婚洞房,行合卺之礼。 小十五面西向,喜塔腊氏面东向,行两拜礼。 女官酌酒,进给二位新人,新婚夫妇皆饮。酒馔三行,仍行两拜礼。 与此同时,前朝后宫皆张幕、结彩、设宴,皇子婚宴正热烈举行。 ——按着满人的婚俗,新郎和新娘在婚礼当天是不见公婆的,故此两位新人可以专心行合卺之礼,不必出临婚宴,更不必再担着那些劳什子的礼数去。 至于婚宴的一应繁文缛节,就交给他们的皇阿玛和额涅去了。 皇子婚礼亦是两次筵宴。 初定礼之时,喜塔腊氏亲族职官,及不入直之公侯伯内大臣侍卫一二品大臣朝服。午刻,鸿胪寺官引入升堂。 福晋亲族及本旗大臣侍卫东位西面,各旗公侯伯等官西位东面,就席一叩坐。 司茶奉茶,众饮茶毕,皆一叩。司筵奉果食,酌酒,伶工入奏。众献酬。乐关。舆,出。 司筵撤果食,众易蟒袍补服,仍就位。司筵馔,酌酒,奏乐,献酬交错如初。乐关。舆出。 鸿胪寺官引众官俱诣堂下,望阙北面序立,行三跪九叩礼。舆,退。 内宴于中堂。福晋亲属诸命妇及一二品命妇参加。内管领妻引礼进酒,如外堂宴仪。 而在成婚日,于紫禁城内,设宴六十席,饽饽桌六十张,酒六十瓶,羊四十五。其宴福晋父,及亲族群臣,与初定礼同。 至福晋及亲属诸妇,则在皇太后宫中设宴,由皇太后与婉兮招待喜塔腊氏的女眷。 . 洞房之夜之后,次日一早,小十五偕点额凤舆朝服,由内管领妻二人,引导至皇帝、婉兮前行朝见礼。皇子三跪九叩,福晋六肃三跪三拜。 待得九日之后,再行皇子福晋的归宁之礼。届时小十五与喜塔腊氏在和尔经额家中还要再设宴。宴毕,一同回宫。 至此,十五阿哥颙琰的大婚礼成。 . 终于忙完了小十五的婚事,婉兮和语琴都松下一口气来。 可是这一放松,两人都有点像散了架似的,身子都有些不舒服起来。 语琴终究更年长三岁,便比婉兮更不自在些,还是婉兮先去看望语琴。 两人瞧着彼此的样子,却反倒都是相视一笑。 当娘的,为了孩子的婚事累病的,谁会计较,会觉着不值得?反倒是这婚事办得完美,便叫人累病了,这心下也是异常满足的。 婉兮坐在榻边握着语琴的手道,“这会子他们小两口正是甜甜蜜蜜的时候儿,咱们正好趁机先歇口气下来。不过姐姐也别歇息太久啦,可得赶紧好起来。因为呀——说不定再过不了多少日子,姐姐还得替他们带孩子呢!” 一想到小十五也成婚将有孩子了,语琴便欢喜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对,对呀。咱们得赶紧好起来,咱们还得抱孙子呢!” 颖妃倒是着急,赶紧催,“二位姐姐倒是将这次婚事的筹备,都再与我讲讲,给我也‘复盘’一回呀!” 小十七虽说还小,今年虚龄才九岁。可是时光如飞翼,转瞬即过,颖妃也开始为小十七的婚事小小紧张起来了。 婉兮与语琴含笑一起回忆婚事的种种,欣慰之余,语琴也轻叹口气,“好歹,皇太后这回当真没再难为咱们和小十五去,反倒乐呵呵地将这婚宴都过下来了。” 婉兮含笑垂首。 这几个月一直都忙着小十五的婚事,旁的什么都当真顾不上。可是此时忙完了,算算日子,距离皇上去谒陵,也已经足了两个月去了。 . 这晚皇帝忙完了过来,神色之间果然有些怔忡。 婉兮心下已是有了预备,便含笑问,“又是谁得罪爷了?告诉我,我掐他去~~” 皇帝哼了一声,将她的手合在掌心,上下掂着。 “……没别的事儿,就是福隆安啊,他有个家奴叫蓝大的,在外头惹事儿,叫御史给参奏了。” 婉兮也不由得挑眉。 皇帝沉声道,“蓝大敢在外率众游荡,逞凶打架,扰害平民,甚为不法!可是巡城御史却有心包庇,显然是瞻徇福隆安的情面!原本应该交给刑部重重治罪!” 虽说婉兮明白,皇上不过是临时抓过一件旁的事儿来解释他心情的沉郁,可是这件事儿却还是叫婉兮想起了旧事来——隆哥儿啊可真是九爷的嫡长子,便在家奴仗势欺人这事儿上,竟然也跟九爷如出一辙。 当年九爷的家奴就曾“招徕市井无赖之徒,肆行于街衢之间,竟无人敢过而问之”。甚或那来自西洋的、十分金贵的怀表,九爷的家奴就曾人手一块,满大街的显摆去。 只是后来倒是听四公主和篆香她们隐约提起过,偏就是那个家奴还立了功,跑去雪域将玉壶母子给找回来的就是他。原本那雪域困顿、陌生之地,旁人都不敢去,也只有这样骄纵的家奴才有这个本事。 婉兮不由得低喃,“蓝大?该不会是御史们报错了名儿,而就是当年的那个栾大吧?” 第2638章 九卷76 渡人亦是渡己 皇帝也扬眉想了想,“蓝大,栾大……嗯,真有可能。” 九爷家是满人,他府中家奴的名字上报的时候也都是用满文,然后由大臣再给转译成汉文的。这转译之间就有可能同一个音,而选了不同的字去。 更何况九爷从小格外修习的是满文和蒙古话,相对而言汉语差一点。故此就连他自己可能都没那么较真儿那家奴的名儿究竟是蓝大,还是栾大。 婉兮便含笑垂首,“若当真就是当年的那个栾大,那这回就不是隆哥儿的错儿,而是九爷的错儿了。爷别罚隆哥儿,只需罚九爷去就是。” “叫我想想,爷该怎么罚九爷呢?将他的画像从紫光阁撤下来呢,还是将他革出贤良祠,抑或是——将他的祭祀都给革除了?” 皇帝都无奈地摇头而笑,“瞧你这不讲理劲儿的,这算什么,为何要罚小九去?” 婉兮眉目轻摇,“因为如果这蓝大就是栾大,那可原本就是九爷留下的老人儿。栾大当年就横行街市的,这脾气也是在九爷当年给惯出来的,可是当年九爷都没节制这个家奴去,才叫他继续到这会子还惹乱子。” “反倒是隆哥儿可怜,阿玛留下的老家奴,虽说是家奴可也是个有资历的,便如长辈似的;九爷当年都不节制,倒叫隆哥儿也不好节制了不是?” 皇帝听了也只能笑,“嗯哼,父父子子,好像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婉兮伸手攥住皇帝的袍袖,“这蓝大若是犯了律例,自然该罚。不管爷是想将他发回巡城御史重审也好,或者直接押送刑部也罢,总归按律治罪就是;只是隆哥儿若因此受牵连,倒有些委屈了。” 皇帝忍住一声轻叹,伸手揽住婉兮肩头,“你说得有理,他是委屈了些儿。可谁让他如今是忠勇公,承继了小九的家业去,那他就该担责。” 皇帝何尝不明白,自从四公主拈花和小九身故之后,九儿对福隆安的回护之心便更切。尽管这只是一件小事,且这件事后头本藏着另外一件大事呢,可九儿却还是为福隆安这样据理力争。 说到底,还是九儿珍惜那些已经故去的人,更珍存着与他们当日的情分去啊。 婉兮撅嘴,“那爷祭陵之时,顺道去给忠勇公酹酒,难道就不是趁机将这事儿数落数落九爷去么?” 皇帝轻啐一声,“爷至于那么小心眼儿么?” 婉兮轻轻垂下头,“那爷是为了什么事,非要在今年特地去九爷墓园酹酒的呀?” . 皇帝一时语塞。 婉兮却含笑抬眸,眸光清净如璃,“爷今日之语塞,便也是为了当日谒陵之途中吧。” 皇帝长眉紧蹙,伸手只紧紧攥住婉兮的手。六十多岁的天子,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将婉兮的手指头一根根掰起来,又一根一根摁回去,总没有个着落处。 婉兮眉眼清浅,“爷想找九爷说话的时候儿,九爷已然没办法侧耳聆听;爷啊,便是这天下最难的事,却都比不上那一刻说可说、听可听的缘分去啊。” 皇帝心中一痛,倏地抬眸,小心凝视婉兮的眼睛。 婉兮鼓励地点头,“爷说,我听。与这相比,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更难的事了。” 皇帝深深吸口气,缓缓道,“汪氏她,坐下胎去了。” 婉兮听罢顺畅地点头,毫无旁的什么去,“我算着也满了两个月去了,这信儿便也该做的准了。” 皇帝仔细打量婉兮的神色,“九儿你……当真没事?” 婉兮握住皇帝的手,笃定点头,“佛说‘渡人就是渡己’,此事虽说是汪氏有喜,却何尝不是我的喜事?” 只要有喜的便是顺嫔、兰贵人,那对她和小十五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以惇嫔的家世,诞育皇嗣可以晋位,却也只是能晋位到妃位;而妃位距离皇贵妃之位看似只差两级,可其实却是隔着数十年之远——甚或,是一个汉人包衣一辈子都跨越不过去的门槛。 这条路她和陆姐姐两个有幸得以跨越,到如今皇太后和一众出自满人的宗室王公们耿耿于怀,故此那汪氏想要也跨越这个障碍,那难度已是太大。 况且还不知道汪氏这一胎生男生女。 退一万步说,惇嫔生下的是皇子,可那孩子也跟小十五一样,同样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况且大清后宫里一向子以母贵,如今她的小十五、小十七为她所出;前头未出继的,还有淑嘉皇贵妃所出的永璇和永瑆;甚或还有一个纯血满洲的十二阿哥永璂。 哪个都排在汪氏所出的皇子前头,怎么都轮不到那孩子的。 可是若是顺嫔、兰贵人诞育皇嗣,情况却不一样。以她们两个的家世,只要有孩子必定晋位,甚或有可能刚传出遇喜就晋位一次,待得生下的是皇子就再晋位一次,那顺嫔就因为这一个孩子而连跳两级,直接成为贵妃了! 况且明年又是皇太后八十四岁的坎儿年,若皇太后非要用这个借口,鼓动宗室王公们上折子拥戴顺嫔的孩子……虽说她相信皇上的坚持,可这必定会威胁到小十五,更会叫皇上为难了去。 即便顺嫔的孩子不会影响到小十五的地位去,皇太后怕也会豁出一切去抬举顺嫔本人。届时已经为贵妃的顺嫔,再进一步,说不定就是皇后了。 那将来即便是小十五能顺利继承大位,后宫里也会有一位母后皇太后了。 后宫一向嫡庶有别,便是两宫皇太后并尊,母后皇太后也自然处处都高于圣母皇太后去,那她母子就将一生都受顺嫔的掣肘。 两害相权取其轻,此时有喜的是汪氏而不是顺嫔,那就已是最好的消息了。 皇帝伸臂将婉兮抱在怀里,伏在她耳边,“……喜脉已定,便也男女已定。总归你放心,咱们的圆子万事无恙。” 婉兮含笑闭上眼,回抱住皇帝,“我不担心。爷,不是因为汪氏怀上的是男是女,而是因为爷——圆子身边有爷护着,我便再放心不过了。” 便是她做不到的,她的爷都能做到;甚或说,若要将来在她和皇上之间选一人留下来,陪着小十五,她都宁愿奉上自己所有的阳寿,去换由皇上来陪着他们的孩子。 . 五月十六日,皇帝与婉兮奉皇太后从圆明园起銮,赴木兰秋狝。 同行有:皇太后、皇贵妃、舒妃、容妃、顺嫔、敦嫔、林贵人、兰贵人、新常在、明常在。 这其中刚刚有了胎、还正在不稳当之时的惇嫔竟然也随驾,倒叫一众嫔妃私下里都不由得咧咧嘴。 可是令婉兮遗憾的是,语琴这回竟然也一病不起,不能随驾了。 原本以为都是为了筹备小十五的婚礼给累得,将养十天半月总能痊愈了,没想到语琴竟是没能养好。 语琴自己倒是大度,含笑道,“我啊,原本就是江南汉女,从小就缠了足去,故此那秋狝木兰的种种对你们来说都是欢喜,对我来说反倒是受罪。这回能不用随驾前去,我倒觉着自在了许多。” “况且点额那孩子刚嫁进宫来,圆子这次也得随驾去,倒叫那孩子自己一个人留在宫里不自在……我啊正好儿可以留下来陪陪她去。” 听语琴这样说,倒叫婉兮也放下心来。点额那是自家的儿媳妇啊,便是她和颖妃等人都随驾而去,也还有点额留下来照顾陆姐姐。 倒是也正好趁此机会,能叫陆姐姐和点额的婆媳之情能更深浓些,那便无论是对谁,都是好的。 婉兮叫了小十五和点额来,尤其是对着点额细细嘱咐了,这才随着皇上起驾而去。 婉兮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走,竟然与陆姐姐成了永诀…… . 这个五月,福康安在金川战场,又立新功。 驻扎在山麓的金川土司乘雨筑起两碉楼,福康安夜率兵八百,冒雨攻入碉楼,袭杀碉楼中的土兵,毁掉碉楼。 皇帝得了消息大喜,颁手诏嘉奖福康安:“壮军威、破贼胆”。 皇帝的手谕从热河传回京师来,小七也得知,心下也是欣慰。 虽说她跟他上回闹得不愉快,她甚至说了从此再不相见的话去,可是得知他在军营为朝廷立功,她在心里便也什么都原谅他了去。 “保保啊,便是小事糊涂,可终究大事上却明白,我便也不生他的气了。”小七朝白果莞尔一笑。 白果都是叹息,“公主就是最重小时候儿的情分,但凡保哥儿还有半点可原谅之处,公主也不肯当真生他的气的。奴才忖着,这普天之下啊,能如此对保哥儿的,除了他额娘九福晋、他自家姐妹之外,也就是公主才肯如此了。” 小七含笑垂眸,“姑姑你说得对,终究我最珍惜的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去。从小一起经过那些年去,我也终究知道他的本性。他啊终究只是淘气,只是不想服输,急了便有口无心,只顾着去争她想要的东西……可是终究他根底里却不是坏的。” 小七说到此处,气息翻涌,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白果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只能轻声劝说,“公主心下总是最明白的。那公主可也千万别将保哥儿的话放在心里,更千万别当真了去。” 七公主虽说不记恨保哥儿了,可是七公主却还是想知道保哥儿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便也小心叫人问过理藩院去,问七额驸旗里是否曾报过七额驸的其他妾室去。 理藩院的人也不知是七公主问的,这便也没隐瞒,直说七额驸家里是曾报过两名侍妾的。 七公主得知消息之后,虽说并未因此怀疑过七额驸的真情去,可终究想问又不好直接跟七额驸问出口——还是有些儿郁在心里了。 按着公主的身子,往年都是秋冬日里咳嗽的甚,一般到了开春,开窗户开门、且底气温软了之后,就会好了。可是今年,这都到了五月根儿,七公主却还咳着。 她不放心,催着公主请御医来,已是催了好几次去。可是公主都只说是因为这时节外头飘些柳絮、杨花的,才会咳嗽不止,说没什么大碍,等落几场雨将那些柳絮杨花都打落了,就没事了。 . 不知是因为母子连心,还是姐妹连心,婉兮原本在京还好好的,之前因为筹备小十五婚事的那咳嗽已经大好了;可是等到了热河之后,却又咳嗽起来了。 婉兮却没太当回事,只说是热河这边是山城,地气照京师凉些,也硬些,冷不丁刚过来,这身子便还没有适应。 皇帝亲自把过脉,归云舢也请过脉了,倒是大抵都与婉兮自己的所说相应。 ——就是婉兮身子虚,倒没旁的病症去。 皇帝便嘱咐叫婉兮好生养着身子,并吩咐容妃和林贵人几个小心伺候着。 . 七月,金川再度传来好消息。朝廷攻取色淜普山。 “色淜普山甚峻,满汉土司官兵,俱各奋勉打仗,顷刻取其大卡数座,将贼匪痛加剿击”。 其中福康安率军破坚碉数十,歼贼数百。又与额森特、海兰察合军,攻下色淜普山南贼碉,遂尽破喇穆喇穆诸碉卡,并取日则丫口。 再进克嘉德古碉,攻逊克尔宗西北寨。贼潜袭我军后,福康安击之退。贼以距勒乌围近,屡夜出击我师,福康安与战屡胜…… 福康安的军事天分,在金川战场上终于发挥出来,且随着战事深入,而越发展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金川的好消息,一众官兵俱皆得力,皇帝大喜,频频给前线官兵颁下巴图鲁称号,以及赏银、花翎等。 带着这股喜气儿,七月十五中元节,皇帝奉皇太后到卷阿胜境侍膳都是满面喜气儿的。更因为就赶在七月十五,皇帝便吩咐了避暑山庄里预备放灯。 一来是应节气,喜庆一番;二来也是为金川前线为国捐躯的官兵们招魂和祭奠。 这一日更是小七的生辰,皇帝便格外赏小七克食去,又预备了个又大又精美的莲灯,应和“莲生”之名,叫一并送回京去。 第2639章 九卷77 先走一步 七月十五这一日,七公主还带着小十五的福晋点额,并八阿哥永璇的福晋庆藻一起给语琴请安。 语琴顾着这日是七公主和八阿哥永璇共同的生辰,还特地将自己的两套赤金的首饰赏给了小七和庆藻去。 语琴与小七的情分自不用说,语琴与庆藻也是有着除了永璇之外的旁的私人情分去——语琴母家是江南人,尹继善多年在江南为总督,庆藻就是在江南长大,两人自是脾气相投; 语琴甚至与小十五的福晋点额,也还有抛开小十五的另外的情分去——当年语琴册封庆妃,册封正使正是大学士来保,便是点额的伯祖父。 语琴明明这日已经起不来身,可是因为这三个晚辈来给请安,竟也觉着身子竟如大好了一般。 心底下一高兴,竟能坐起来了,这便想到要到海子里去看莲灯。 “便看皇上赏给莲生的这盏莲灯,可好?” 眼见庆贵妃额娘已经病了这些日子,今日竟能坐起来了,且看神色大好了似的,小七等人也是开心,这便小心扶着语琴走到后湖边。 反正也近,还是在“天然图画”,只需出门就到海子边儿了。 ——天然图画原本是婉兮在圆明园的住处,后皇帝赏给小十五,语琴便也跟着一起住在此处。小十五成婚之后,这一番点额来圆明园,便也一来是为语琴侍疾,二来也想看看阿哥爷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便陪着语琴一起在天然图画住着呢。 语琴立在后湖边儿上,握住小七的手,含笑指着九洲清晏后头的小码头,还有天然图画的码头,“你瞧啊,你下生那天啊,你皇阿玛就是在这两个码头间频繁上船、下船。从这后湖,他乘船将这圆明园里所有的佛城、神供前都给拜遍了,就为了能祈祷你和你额涅能母女平安。” 小七的眼圈儿便红了。 语琴说话有些急,又呛了两口水风,这便又咳嗽起来。小七和点额、庆藻连忙扶着语琴回去躺下。 语琴回去咳嗽得越发厉害,三个晚辈自责得都跪倒在榻边。 语琴却是含笑摇头,“我这病啊,看似是才几个月,可是我自己知道,其实这三年来我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 “我啊,自知比你们额涅年长三岁,比豫妃年长得就更多一些……自从豫妃走后,我这心里便也隐约有了预感去,我知道我也许是时候到了。” “故此可不怪你们今日陪伴着我。去看河灯,是我非叫你们陪我去的……便是又咳嗽了,我也宁愿是看完了河灯才咳的,而不是一直躺在这榻上形同朽木一般。” 天晚了,点额和庆藻还可陪着语琴,小七倒是要出园子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了。也省得婆母们惦念。 却没想到刚回到府中,还没坐下,宫里就送来了信儿,说庆贵妃薨了。 小七一惊,一个踉跄,嗓子眼儿倏地一甜,张口竟然是一口血咳了出来! 白果惊叫,“公主!” . 庆贵妃薨逝的消息,被在京办事大臣快马加急送往避暑山庄。 消息送到的时候,已是两日后。 皇帝听罢便急声吼道,“暂且瞒着你皇贵妃主子去!” 皇帝太知道,凭九儿与语琴的姐妹情深,若这消息叫九儿知晓了,九儿必定半条命都没了去! 倒是总管王成跪倒启奏,“……皇上,皇上总该下旨为庆贵妃主子治丧,总得有皇子公主立即驰马回京穿孝。此事终究是瞒不住皇贵妃主子的。” “莫不如,皇上想法子尽量委婉地叫皇贵妃主子知晓。” 皇帝也是闭上了眼睛,“是啊,总归是瞒不住的。” 皇帝先拟好了旨意:“本月十五日庆贵妃薨逝,著辍朝五日。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暨顺承郡王恒昌、和郡王绵伦、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穿孝。” “并著皇六子质郡王永瑢、礼部侍郎德明、内务府大臣金简,总理丧仪。所有应行事宜,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皇帝拟好了旨意,交给军机大臣,却叫晚一个时辰再发。 他静静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向婉兮的寝宫去。 . 婉兮也歪在炕上。 也是七月十五那晚看完了河灯,回来便有些吹着了,本就身子有些发虚,这便更是起不来了。 皇帝虽说之前下了决心要说,可是这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儿,还是一步“说”,一步“不说”地犹豫着。 九儿也病了啊,他真的是不想说。 可是……小十五要回去穿孝,小十五本来是每天早晚都要来给九儿请安的,若小十五不见了,九儿怎么都不可能不知道。 ——小十五还没给人穿过孝呢。以小十五的身份贵重,若说穿孝,便除了皇帝、皇太后和婉兮自己之外,只可能是给语琴了。 终究……是怎么都瞒不住的。 皇帝一步迈进门槛,也恰恰踩在“说”上。 天意、人心皆如此,皇帝眼帘轻垂,随即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了婉兮的手,坐在炕边儿。 “忙什么呢?叫你养着,你还动手干活儿。”炕桌下头摆着针线笸箩,皇帝来得急,婉兮没来得及藏。 婉兮便笑了,将急忙塞在枕头下的一个小物件儿拿出来,举在皇帝面前,“爷别恼,只是扭了几根草,做个小玩意儿罢了。” 皇帝看过去,是个草扭成的小马儿。却为了突出性别,还给头上多加了一朵小红花儿。 皇帝原本满腔的忧愁,叫这小红花儿给弄的,倒也笑了,“给女孩儿的~” 婉兮含笑点头,“永璇刚得了第三女去,咱们在避暑山庄,没法子给送心意过去,就暂且用这小马代替吧。” 这一年是马年。 “只是几根草扭转而成,不费什么心神,爷尽管放心。” 永璇和翠鬟的第三女是生于七月十四,就在语琴薨逝的前一天。消息自比语琴薨逝的消息早一天从京师送过来。 这女孩儿不仅是翠鬟所出,且生在七月十四了,倒是跟啾啾是同一天的生辰,这便是双重的缘分去,婉兮自是要送上一份心意去。 皇帝将那小马儿在指尖上旋转着,努力地笑,“是啊,从前爷还担心永璇成婚数年却无子女。没想到从翠鬟指过去之后,这便是连生一子三女,倒叫人欣慰不少。” 语琴用肩膀轻轻撞了撞皇帝,“那自是该高兴的事儿啊,爷怎么还这么满面惆怅去?” 皇帝怔忡了下儿,伸手握住婉兮的手,“是谁说,天上的星,每新生一颗,便有一颗陨落……” 婉兮一颤,“爷这是借星象喻人间,是不是?永璇第三女刚降生,难道说却有人离去了?爷快说,是谁啊?” 婉兮的指尖儿都是凉的,心也跟着跳得激烈。 她不能不信想到语琴去……可是她宁愿不是,因为此次没能随驾来的嫔妃里,原本还有比语琴年岁更大的! 她不是想咒愉妃去,只是觉着若以寿数来算,怎么都应该是愉妃先走才是。 皇帝没说话,却先伸手抱住了婉兮。 若她心痛晕倒,至少在他怀里。 便因皇上这个举动,反倒叫婉兮心下更是紧张起来——如若是愉妃,皇上不至于这样小心翼翼扶住她才是! 一个吸气,婉兮的鼻尖儿酸得无法承受,眨眼去挡,却还是垂泪而下。 她两手紧紧抓住皇帝的衣袍,“……爷千万别说是陆姐姐。不能够,千万不能够啊。” 从乾隆五年两人一同入宫挑选,从她淘气地用那蜜枣子去打相邻的车窗……她与陆姐姐便相依为命这三十多年去。 三十多年啊,在此时平均寿命只有三十五岁的时代,那便已经是一个人的整整一生了。 她跟陆姐姐的情分,仅次于她跟皇上的情分,甚至于都要超过她与九爷的缘分去啊…… 可是皇上他,却还是抱住她,将额头与她抵在一处,无声地点了头。 婉兮登时狠狠攥紧拳头,用那劲道叫自己保持清醒,别挡着皇上的面儿就晕厥过去。 可是她的泪却怎么都再控制不住,无声滑下,如细雨无声。 . 这一晚皇帝没有离开婉兮的寝宫。 原本按着宫里的规矩,主位有病是不能承寝的,皇帝也不能随意宿在生病嫔妃的宫中。 终究皇帝的龙体康健才最要紧。 “终究皇上为了皇贵妃而破的例可多了去了,与从前那些相比,今晚留宿倒不算什么了。” 惇嫔汪氏隔着窗子望向外头那越来越黑的天色,伸手轻抚住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到此时已是显怀了,她挺着大肚子还要随驾来避暑山庄,这山庄里的种种自比不上京师里方便。也因为这大肚子,她就更没机会侍寝了。 “总归我现在有这个肚子,已是心满意足,今晚上皇上陪着谁,我也不生气。倒是有人今晚上怕又是要睡不着了。” 自从她有了喜以来,顺嫔已是要疯了一样,叫太医给她开了一种又一种的坐胎药,见天儿一碗一碗地灌下去。 惇嫔有了孩子,鼻子本就比一般人要灵,故此每日早晚去给皇太后和婉兮请安,都能从顺嫔身上闻见一股子浓烈的药汤子苦味儿去。惇嫔的心情便大好,每次回来都要坐着乐上好半晌。 原本顺嫔曾经时时处处都超过她去,皇太后对顺嫔的期望也最殷切。结果二月皇上带着她和顺嫔、兰贵人一起谒陵去,她回来就有了喜信儿,顺嫔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皇太后自是要问,甚或听说皇上翻顺嫔牌子的日子比翻她牌子的日子还多,可惜顺嫔就是没怀上。 就连皇太后都盯着顺嫔问,“……是不是你近几年来越来越瘦的缘故啊?瞧你这张脸啊,都成刀条儿的脸了。你这么瘦下去可不成啊,身子都跟着变虚了不是?” 那顺嫔便狠劲吃补,可是却不见胖回来;坐胎药吃得也狠,可惜皇上自从来了避暑山庄便仿佛又忘了顺嫔的存在似的,又不翻牌子了。 “想来顺嫔还不得见天儿都守在窗边儿张望,就期待着皇上来呢!”观岚也是笑着道,“终究坐胎药吃得再多,却得不着皇上的恩宠,那又有什么用啊?” . 惇嫔满意地转身走回炕边儿坐着,眸光幽幽流转,便又笑了,“庆贵妃死了,还不得抽走皇贵妃半条命去?你瞧今晚上皇上都没离开,必定是皇贵妃的病情又加重了。” 这两个人主宰后宫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叫下头这些年轻的嫔妃都快看不见进封的希望去了。如今终于庆贵妃薨逝了,这铁板一块的后宫,终于又出现些缝隙了。 此时惇嫔怀着孩子呢,可是后宫里的独一份儿。进封便是必定的,只是皇上直到此时还没有动静……那这回庆贵妃薨逝了,皇上总该想起来,这后宫也需要新陈代谢啊。 “总归我不急,”惇嫔垂眸,抚着自己的肚子,“反正我有这个孩子了。我不信皇上不给我晋位……便留给旁人着急去吧。” . 小十五等人从避暑山庄奔马两日回到京中穿孝。 从七月十九日开始正式穿孝。 也是这一日,语琴的金棺从宫内的吉安所,奉移到宫外的静安庄殡宫去。 皇帝所有谕旨穿孝的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暨顺承郡王恒昌、和郡王绵伦、果郡王永瑹、九公主等,都跟随金棺赴静安庄穿孝。 就连小十五的福晋点额也跟随到了静安庄去穿孝。 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小十五。 皇帝的谕旨里明发的虽说也是叫小十五给语琴穿孝,可是在私底下具体执行的时候儿,却由宗人府将小十五拦住,没叫小十五也一样赴宫外的静安庄穿孝,而是留在宫内,只在北小花园穿孝了。 皇帝此举亦是苦心所在: 一是生母与养母的分别,即便语琴抚养过小十五,小十五也不能如侍奉生母一般亲自到静安庄穿孝。来日,小十五可以为婉兮赴静安庄穿孝,可皇帝却不准备叫语琴这个养母超过婉兮去。 二是嫡庶之别:其余的雍容、永璇、永璂都可以去静安庄穿孝,可是小十五已然是暗立的皇太子,他与其余皇子的身份已然不同。 第2640章 九卷78 归路 自从小十五他们从避暑山庄驰马回京,婉兮便在扳着手指头算着日子。 陆姐姐薨逝五日之后,金棺从宫内吉安所挪到宫外静安庄殡宫……那就是小十五他们开始穿孝的日子。 她多难过,此时她还羁留在避暑山庄,竟不能去送陆姐姐最后一程。 这般的难过,过去这三十多年的往事便又重来眼前。 其实陆姐姐今日离去,早已经有预兆。从三年前陆姐姐已是病了,不过是撑着这一口气,非要亲眼看见小十五成婚不可。 因陆姐姐是江南汉女的身份,她身子的根基本就比在旗的嫔妃们要弱——甚或还不如婉兮呢。婉兮终究不用缠足,而陆姐姐进宫的时候却已经是三寸金莲。 皇上也为了陆姐姐遍寻医药,当太医院各御医、太医都用过,不见起色之后,皇上甚至想过兴许是陆姐姐为江南人的缘故,皇上还特地吩咐江南织造在江南为陆姐姐寻找当地名医…… 可是终究药石无用,陆姐姐的病还是一直拖延至今——便不是皇上隐约暗示,婉兮自己也明白,这样药石无医的病,便也唯有一个缘故,那就是陆姐姐的寿数到了。 此次秋狝木兰,陆姐姐未能随驾,可是皇上也还是惦记陆姐姐。从五月以来,京中每送来宫报,皇上总是特地嘱咐胡世杰等,一定要在宫报中禀明陆姐姐的情形。 七月初,陆姐姐传出病危的消息时,皇上还特地吩咐人回去看望…… 此时陆姐姐薨逝,皇上虽说没能在身旁,可是皇上一片心意却已经尽到了去,相信陆姐姐走的时候儿对皇上必定并无怨怼…… 倒是婉兮自己,终归是忍不住自责。 若是知道这一次分别竟成永诀,那她五月间宁愿求皇上,就不随驾秋狝了。 她多希望,陆姐姐最后弥留之际,她能陪在陆姐姐身边,能紧紧攥着陆姐姐的手…… 她们曾经都许下过心照不宣的誓言:这一生相依为命、相互扶持,不求同年同月生,却求同年同月死……陆姐姐这一生,将所有的心力都奉献给了她;陆姐姐十几年来将小十五当成了比亲生还要亲的儿子去…… 可是到了最后,她竟没能再见陆姐姐一面,没能陪在陆姐姐身边,甚至都已经来不及送陆姐姐最后一程。 若说之前的那咳嗽都算不得什么大病去,此时语琴的薨逝,是真真儿的抽走了婉兮的半条命去。 尤其这是长别离,是已经来不及挽回的遗憾。只会永久永久地烙印在心上,再没有机会除去了。 因此一事,婉兮的病情便又沉了。 . 皇帝便眼睁睁知道九儿心里的心病,可是她的病如此,他又如何能叫她再车马劳顿地赶回京中去? 更何况,若当真要九儿亲自为语琴办理丧事,那九儿的病怕就更会一沉不起了^ 故此,皇帝即便狠心,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这便怎么都不准婉兮回京去。 可是却还是要亲眼看见婉兮的病情加重,皇帝的心情也无法诉说地沉郁。 他无处宣泄,正逢今年七月高云从案已是爆发了整年,皇帝怒而下旨: “太监高云从,现在因事锁拏。交御前大臣等审讯。著传谕英廉将高云从在京家产,俱行查抄。其家口,交慎刑司,严行禁锢。” 高云从被拘禁一年之后,罪行还是连累到了家人。 皇帝对于敏中也是大失所望,叱责曰:“于敏中以大学士在军机处行走,日蒙召对,朕何所不言?何至转向内监探问消息耶?!” “自川省用兵以来,于敏中书旨查办,始终是其经手。大功告竣在即,朕正欲加恩优叙,如大学士张廷玉之例,给以世职。乃事属垂成,而于敏中适有此事,实伊福泽有限,不能承受朕恩。” 其余受此案牵连之人,“观保、蒋赐棨、吴坛,身为九卿,岂宜如此多事?俱著革职,交刑部查审。” 在办理此案时,皇帝在谕旨之中,第一次在年岁大了之后明确表达,''至八十五岁时,即当归政”。 皇帝痛心疾首道:“朕开诚布公,以待诸臣。而诸臣转不能竭诚尽力,以图报效,诸臣清夜自思,良心安在?!” “舒赫德、英廉,推诿不知,著传旨严行申饬。九卿等,亦著一并申饬。” 原本一件太监泄密的小事,比之乾隆十三年时孝贤皇后崩逝实在是小了太多。可是彼时皇帝为孝贤皇后的崩逝,不过处置几位督抚外臣,而此时为了婉兮的病重,皇帝竟痛心疾首道,将朝中所有九卿,尽皆申饬了去…… 一朝天子,若不是心痛心急到了极处,又如何会将在京九卿一并申饬了去? 身为天子,本已经是孤家寡人;在九爷溘逝之后,皇上在这朝堂之上本又只剩下一个人去。若不是心痛心急,又如何会再贸然将自己摆在所有朝臣的对立面去了? 数日后,经御前大臣会同行在刑部奏:太监高云从,结交外廷官员,洩漏记载,招摇滋事,不法已极。依律拟斩,请即正法。得旨:高云从,著即处斩。 随着高云从的死罪,他的兄长高云彰、三弟高云龙、四弟高云惠,皆受惩处。 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几乎所有朝廷官员皆人人自危。 就连毛团儿也因为高云从在之罪,自知举荐错了人,竟也私下里来给婉兮叩别……纵然毛团儿不明白说什么,可是凭婉兮对毛团儿的了解,也还是吓了一大跳。 婉兮闹得将茶碗直接砸到他膝前的地上去,“若知有错,你便将功赎罪去啊!二妞已然不在了,你又要这么戴罪,窝窝囊囊地干什么去?!” 婉兮喊罢,又是咳嗽起来。毛团儿被喊醒,含泪叩头在地,“奴才会将自己所有的性命都去伺候十五阿哥去,奴才再不糊涂了……皇贵妃主子,奴才该死,求主子万万好了吧。” 京中如此人人自危,宫里太监们更都是成了惊弓之鸟,婉兮心下着急,却也明白……她知道皇上一来是为了陆姐姐的薨逝,二来何尝不是担心她。 她若再不好起来,那皇上还指不定又办出什么事儿来。 这日婉兮叫了归云舢来,屏退身边所有人,只垂首道,“我昨晚啊,梦见老龟爷爷了。老龟爷爷坐在一辆鹿车上,笑呵呵地等在路边。我想,他老人家是来接我了。” 归云舢便是一个寒颤,却极力克制住,反倒淡淡一笑,“皇贵妃娘娘您瞧,微臣的这位长辈能得皇上和皇贵妃娘娘赐雅号为‘老龟’,而他老人家又驾着鹿车……这龟和鹿啊,原本都是寓意长寿的灵兽,这般何在一起,在路边等候皇贵妃娘娘,自便是说皇贵妃娘娘的病眼见了就要大好了。皇贵妃娘娘必定能千岁千岁千千岁。” 婉兮便也笑了,“你说的对,我愿意信。” 婉兮心下对自己道:归御医是被她逼急了。可是归云舢这样以为,倒也好。 她便眸光轻转,“我也觉着我就要好了呢!归御医,从明日开始,你便可放心向皇上禀告,说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 归云舢大惊,忙叩首在地,“皇贵妃娘娘,万万不可,那微臣可是欺君大罪!” “况且皇上本就精通医理,便是微臣豁出去脑袋不要了,却也终究瞒不过皇上去啊!” 婉兮苍白地微笑,“我又怎会叫你犯下欺君重罪去?我是说,总归我的病已是见好,且已经有了老龟爷爷那吉祥之兆不是?” 婉兮的话说的有些急了,这便又咳嗽了几声,“今年是多事之秋,庆贵妃刚刚薨逝,前朝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四川军情也尚未全胜……这样的时候儿,你说,我这点子小病又如何能叫皇上再悬心去不是?” 归云舢进宫伺候婉兮这些年,如何不懂皇贵妃娘娘的为人?此时皇贵妃娘娘是一颗心全都为皇上着想,他这个当御医的,也应当成全才是。 归云舢便深吸口气,“微臣遵旨。” . 八月初一日,竟又日食。 刚巧前朝发生了那样大的事,这便私下里沸沸扬扬,都说皇上惩戒高云从和几个打听过道府记载的大臣是没错,可是皇上却将原本与此事无涉的舒赫德、英廉,乃至朝中九卿都给申饬了,这便有些失德之患。 上天以日食,示警天子;更何况只是八月初一的日食,这个月本是皇帝的万寿之月啊。 婉兮心下更是忧心如焚,这便催着归云舢,赶紧叫皇上知道,说她的病已是见好,并无大碍了去。 皇帝听罢,自是大喜。 虽说他自己就擅长医理,可是当大夫的一向都治不了自己的家人,因为心会乱;所以婉兮这一病,尤其是在语琴薨逝之后,皇帝竟然不敢再轻易亲自去探婉兮的脉象了。 ——他就是怕,探得的未必是自己希望的脉象。这便更依靠归云舢等御医去了。 此时听见归云舢如是说,他自然更宁肯相信,也绝不想再有半点怀疑去的。 仿佛害怕,一旦怀疑,那天意就破了去。 皇帝便欢喜起来,八月初一当日竟然就下旨吩咐,开始筹备万寿庆典。他要这避暑山庄里从现在就开始热闹起来,将语琴薨逝的阴霾从九儿的头顶给清扫开去! 为此,皇帝甚至八月初一当日就传旨京师,叫皇子们都赶紧回来。尤其是小十五,必须要在这会子先放下对语琴的悲戚,先为了叫九儿欢喜才要紧! 八月初四日,皇帝出外,随行有:八阿哥、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五阿哥、绵德阿哥、绵恩阿哥、绵亿阿哥。 之前在京穿孝的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颙琰,到这一日,便已经全都从京中回到避暑山庄。为了皇帝的万寿大节,脱下孝服,开始预备欢乐的庆典。 八月十三日为皇帝万寿节,八月十五过完中秋,皇帝于八月十六日起銮,赴木兰行围。 皇帝原本犹豫,今年是否应该留婉兮在避暑山庄将养身子。倒是婉兮自己想去,皇帝便也含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何尝不明白,木兰围场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也算得是情定之地。当年那天低星灿,当年那相拥动情,都是即便过了三十多年来,依旧历历在目;又或者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的。 . 这回赴木兰,陆姐姐已然不在了;颖妃留在京师照顾小十七。 舒妃代替婉兮去伺候皇太后,能陪在婉兮身边儿的只有容妃和林贵人。 虽说新常在、明常在也都是可以放心的人,可是终究她们两个位分太低,到不了婉兮跟前来。 一路婉兮与容妃相伴,便是不想提起伤心事,却终究还是忍不住时常说起陆姐姐来。说“阿窅你看,窗外此处,当年陆姐姐与我一同随驾而来时……” 说完,又是难免落泪。 容妃也是跟着难受。她虽然进宫晚,可是这些年的相处,却也叫她明白皇贵妃与庆贵妃的情分。 甚或,若没有皇贵妃,就没有庆贵妃以汉女之身、无子亦可进封贵妃的再一次破例来。 可是容妃却也是明眼人,她总归看得出皇上对皇贵妃和庆贵妃,其实还是不同的。 便以二人的贵妃册宝而论,婉兮当年的令贵妃所得册宝为:七成色金册十页,重一百四十七两;七成色金钱一个,重一两四钱;六成色金宝一颗,连蝉钫条总重三百十七两。 而语琴的庆贵妃册宝则为:六成色金册十页,重一百五十两;六成色金钱一个,重一两三钱二分;六成色金宝一颗,连蝉钫条总重二百八十七两六钱。 同为贵妃位的册宝,所用金质,高下立见。 除了贵妃位分的册宝之外,还有朝珠之分。 婉兮为令贵妃之时,朝珠里已有珍珠朝珠,形制几乎与皇后相同;而语琴的庆贵妃时期,朝珠的形制却有下跌,没有婉兮当年朝珠的级别,反倒与妃位、嫔位的朝珠形制相近。 说到底,虽说她都不愿在皇贵妃面前说破,但是事实上却是是:即便同为汉姓女晋位为贵妃,在皇上的心中,令贵妃也始终是高于庆贵妃去的。 第2641章 九卷79 可以还愿了 况且庆贵妃能够进封贵妃,最大的屏障除了皇贵妃之外,就是庆贵妃抚养了十五阿哥。 对于庆贵妃能够抚养十五阿哥的缘故,连容妃也都觉着就因为庆贵妃与皇贵妃情同姐妹,这些年来在后宫的扶持之情吧? 直到那日,她去看望啾啾和大格格。抱着大格格说起属相来,她才猛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因是来自西域,一应生活习俗倒与内地不同,可是却有一件事倒并无地域隔阂——便是十二生肖纪年的传统。 在西域的历史上,早就用十二种动物,对应中原的天干地支来纪年:匈奴有带十二生肖标志的文物,回部之地先民——先黠戛斯和回鹘明确地用生肖纪年。 至于十二生肖中,为何以鼠为首?西域的古国于阗,就是崇拜鼠神的。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曾明确记载,于阗供奉鼠神,国王头戴金鼠冠…… 故此那日说起大格格的属相,她还笑着逗小格格说,“哎哟,原来是个小龙儿啊!可不是嘛,你是皇上的外孙女,这可不就是个小龙儿么~” 说着又想起白娘子的传说,她又欢喜道,“那你是个小白蛇,还是个小青蛇呢?” 那晚回宫,跟皇上回禀起大格格的可爱模样来,又谈到属相的事儿,她便也忍不住生出些淘气来,挨个儿跟皇上问起一众嫔妃们的属相来。 她知道皇上是个“兔儿爷”,十五阿哥属相是龙…… 那一刻,皇上忽然收起笑意,眸望远方,缓缓道,“庆贵妃也是生于龙年。” 她彼时才是一震。 皇上身为天子,凡事最信天意。十五阿哥生在龙年,交给同为龙年出生的庆贵妃抚养,这岂止一个“巧合”可解? 甚或,她还听说庆贵妃的父亲,本名就叫“陆士龙”;只是庆贵妃入宫应选之时,为了避讳,内务府才将“陆士龙”改成了“陆士隆”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当年庆贵妃的父亲原本因为要盐政替他买官,犯了龙颜去,可是皇上却也并未真的追究、治罪给庆贵妃的父亲去。 说到底,仿佛就连皇上将十五阿哥交给庆贵妃抚养,且将庆贵妃晋位为贵妃,都依旧还是为了十五阿哥,为了皇贵妃啊~~ 只是这话,终究皇贵妃是不能喜欢听的,因为皇贵妃这些年来都十分珍惜与庆贵妃的姐妹情谊。故此这话她便也没在皇贵妃面前提及,皇上也同样从未这般明白说起过吧。 总归皇上对皇贵妃的情意——或许当真是不需语言了。 容妃心下微微悲凉了下儿,苦笑转眸。 她空担了宠妃之名,却从未得过皇上如此的心意去。此时此刻她看着外头的青天碧野,只觉想家,好想家。 庆贵妃薨逝,却注定埋骨京师,不能再回江南;若她自己那一天也到来,她希望能回到故乡去…… 终究,这辈子没能得到皇上的情意,这京师对于她来说,也没那么留恋了。 . 婉兮的一片苦心没有白费,八月的最后一天,金川终于送来好消息:“金川头人绰窝斯甲,将僧格桑尸匣刨起呈献。并将僧格桑之妾侧累、及小金川头人蒙固阿什咱阿拉,一同献出。” 僧格桑乃为小金川土司,乃为金川之叛的两个首领之一。如今得了僧格桑的首级,几已可称金川之战已然获胜。 只是皇帝在意另一首领索诺木尚未擒获,故此命阿桂继续进兵。 不过大势已定,已经无可更改。叫这个以日食开头的八月,终以这样一个再度的军事大胜来作结——叫那些私下非议皇帝的人,都可闭上嘴了。 婉兮一口气松下来,只觉隐瞒自己病情之事,越发做得值得。 也不枉她曾在佛前许愿,愿用自己所有,换来皇上这八月里的凶兆否极泰来。此时,已可到佛前还愿了。 . 带着这般的欢喜,九月皇帝连日行围,所获颇丰。 九月初九婉兮千秋令节这一日,皇帝更是大庆,赐宴随行王公大臣、蒙古台吉塔布囊。更命从避暑山庄调来南府学生们,为婉兮唱庆生的大戏。 还是婉兮给免了,含笑道,“他们柔柔弱弱的,又岂是到这草原上来唱戏的体格?既然是在草原上,我倒是更想看草原上的技艺——便如那年宴塞四事的模样,便已好极了。” 皇帝立即下旨,当日的盛宴之上,重现什榜(蒙古宴乐)、布库(摔角)、教跳(套马)、诈马(赛马)这“四事”。 不仅如此,皇帝更召回部歌舞,以及回部绳伎的表演。 只可惜婉兮今年的身子虚。此时九月的草原,有的地方已经落过第一场雪了,风也比城池里更为凛冽些。故此皇帝也不敢冒险叫婉兮到前帐来,只叫容妃等人在后宫的营盘里陪伴着婉兮去。 虽说看不见那些爷们儿的骑马摔角,可是却也有当地蒙古选来的妇人,给婉兮唱蒙古的长调;还有容妃母家送来的舞伎,为婉兮献上胡旋之舞。 蒙古长调悠扬深情,内容多为歌颂母亲。在这些女人们的歌曲里,长生天、山川、田野、河流,甚至马儿、羊群全都化作了母亲的化身,哺育着世世代代的草原人。歌声悠扬浑厚,充满深情。 而回部舞姬们的胡旋舞则是节奏明快,舞姬们身影与裙袂翻飞翩然。尤其她们动起脖子来,更是一双窅目顾盼神飞,眉毛得宛若天上神女。 婉兮含笑问容妃,“脖子怎么动得起来?” 容妃也笑,“皇贵妃您来,靠墙站着,只需一个墙角,我就能教您学会!” 婉兮大笑,指着毡帐,“只可惜咱们今日所住的是毡房,没有墙角呢。” 容妃点头,“那也无妨,就等回京的,我再教给您就是!” 前边传来的歌舞之声、欢呼之声更为热烈。扎营的小山坳,四面环山,这便是最好的屏障,将所有热烈的声响都能穿透毡房,送到她的耳边。 便是不能亲眼看见,可是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依旧可以身临其境,感染到男人们的欢乐,更为她自己的千秋令节增添了欢乐去。 容妃也是神往,轻声道,“那必定是达瓦孜登场了!” “达瓦孜?”婉兮问,“是什么?” 容妃笑道,“就是绳技!我们将擅长绳技之人,称为‘达瓦孜’。都是世家相传,外人可学不到那诀窍的。” 婉兮含笑点头,“早在汉代,史书中已经有所记载。那时候张衡说的‘走索’想来便是此技了。这么算来,这绳技传入内地来,也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历史了。” 容妃伸手握住婉兮的手,“皇贵妃娘娘,从我来到这大清后宫,得遇皇贵妃娘娘的第一天起,娘娘便不断予我信心,叫我知道西域自古以来便与中原紧密相连,叫我不生出人在异乡的孤寂。” 婉兮含笑点头,“阿窅,京师亦早已是你的家……”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奔进一头“狮子”来! 帐篷里的人都惊喜地叫出声来。 中间那“狮子”摇头摆尾,当真是活灵活现! 婉兮也道,“舞得好!赏——” 狮子头卸下,两个年轻男子上前跪倒行礼。这一瞧竟是小十五和拉旺两个! “哎哟,怎么是你们两个!”婉兮也笑出来。 小十五道,“札兰被皇阿玛吩咐回避暑山庄给皇玛母请安去了,不然他今日也会来。” 札兰泰与拉旺和小十五比起来,是要文弱一点,这么举着狮子而舞怕是要劳累些。不过也正好因此可以扮作一个童儿,手举绣球啊! 婉兮想着已然开怀,亲自将玉蝉端过来的荷包,一人一对赏赐给了小十五和拉旺去。 小十五得了赏却不起来,含笑道,“儿子斗胆,还得跟额涅讨一份儿赏赐去。” 婉兮挑眉,“给谁?札兰,还是你媳妇儿点额?” 小十五的脸都红了,连忙摆手,“……儿臣是替皇阿玛讨赏呢!” 婉兮一听就笑了,并不出声。倒是容妃好奇,“这是怎么说?” 小十五便道,“今年知道额涅不能受那外头的风寒,儿子便想着该怎样为额涅贺寿。还是皇阿玛给了这好主意,叫儿子和七姐夫给额涅这般彩衣而舞一番。” “儿子自从小还没舞过狮子,七姐夫是蒙古人,就更陌生些;还是皇阿玛亲自教授给儿子和七姐夫……”小十五左右瞄瞄,压低声音道,“皇阿玛还遣散了侍卫,偷偷儿在园子里示范给儿子看!” 容妃便也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哦,原来是这样!” 婉兮垂首含笑,“皇上他有心了。小十五你和拉旺也有心了。额涅我今日,十分欢喜。” . 热闹了一天,到傍晚,容妃知道皇上必定是要过来,这便早早告辞。 小十五和拉旺也要告退,婉兮却叫住拉旺,“拉旺你先等等,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小十五便先行离去。 可是小十五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从额涅和七姐夫的神色之中都看出些什么来,这便藏了个心眼儿,到帐外却没离去,冲玉蝉、屈戌他们都“嘘”了一声,小心留下来听着。 帐篷中只剩下婉兮和拉旺两人,婉兮慈祥地望着拉旺,轻声道,“拉旺啊,好孩子,告诉阿娘,你眉眼之间的愁容,究竟是何来啊?” 拉旺两岁就在婉兮身边抚养,虽说这是女婿,可事实上跟儿子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故此只是拉旺神色之间流露的那么一丁点儿,也没能逃过婉兮的眼睛去。 拉旺还尽力隐瞒,只避重就轻道,“回阿娘,儿子当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前儿又听说山东有王伦以邪门歪道为幌子谋逆之事……因此时朝廷精兵良将多在金川,朝中倒缺少领兵之人,故此儿子跟皇上自荐领兵诛剿,却未得皇上应允。” 婉兮一听,便明白了,含笑点头,“皇上不叫你去,并非不相信你。孩子,朝廷统兵的将官虽然多在金川,却也没严重到非要你一个和硕亲王、固伦额驸亲自统兵上战场去。” “阿娘说的是,”拉旺轻轻蹙眉,“可是三额驸此时就在金川,还立了战功,皇上亲自赏给过火镰荷包去……况且不止这一回,从十多年前平定厄鲁特时,三额驸就已经披挂上阵了。” 婉兮也只能点头。 没错,皇上这些年是没断了叫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上战场去,而且几乎是哪儿危险往哪派,叫那三额驸都错传过一回死讯,后又证明是极其危险的重伤;然后又因战场上的罪过,几次被削爵、圈禁,最后连他世袭的达尔汗亲王的爵位都被褫夺了,转给了他弟弟那一支去…… 其中艰辛,婉兮可不想叫拉旺重来一回。 故此皇上不准拉旺自请带兵,这用心便已是深厚了。哪里是不相信这孩子呢,是舍不得这个女婿上战场啊。 婉兮只能婉转地劝,“……嗯,想来是皇上体恤你父亲、祖父。你父亲终究溘逝不久,皇上自然要为你父亲保全你啊。” 其实婉兮自己这话说得也怪不好意思的——人家成衮扎布王爷不缺儿子啊,拉旺是第七个儿子,前头还有六个呢;便是也有儿子年纪大了,身故了的,也还都留下孙子了啊。 拉旺垂下头去,“阿娘,是不是皇上觉着我没有统兵之才?” 婉兮心下一动,忽地凝眸望住拉旺,“好孩子,你跟阿娘说实话,你这心里终究是卡在哪儿了?” 拉旺脸上一红,伏地叩首道,“儿子知道麒麟保安答天生统兵之才,年少时就被皇上称赞;此时麒麟保安答身在金川,已经立下战功,也被皇上赏赐了荷包……” “儿子好歹是超勇亲王之后,祖父、父亲、叔父都曾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儿子也希望能不负父祖,披挂上阵,在朝廷需要之时,为国尽忠!” 婉兮轻叹口气。 原来症结在这儿呢~~拉旺这孩子啊,是眼看着麒麟保不断立功,心下计较了。 婉兮想了想,垂首静静一笑,“你这孩子,也是个小傻瓜。” 第2642章 九卷80 最牵挂的永远是孩子们 婉兮伸手,轻轻拍拉旺的肩头,“傻孩子,小七早已是你的妻子。这是皇上从你们年幼便已许下的婚姻,几乎是你们生来就已经注定的。这婚事皇上与我都十分满意,我们都将你当成是本生的儿子一般的疼爱和信任。” “你呀,已经不需要用这些去向小七、皇上和我再去证明什么。咱们已经是一家人,这一点无论咱们谁都从未曾质疑、更永远都不会后悔的呀。” 有皇贵妃阿娘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拉旺也是红了眼圈儿。 他向上叩首,“阿娘教训得对,儿子明白。儿子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儿子早已经皇上和阿娘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甚或,即便当年父母同在之时,儿子因两岁已送入内廷抚养,故此儿子对阿娘的情分,甚或已然超过了生身父母去……” 拉旺说到最后,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婉兮凝望着这样的拉旺,深吸口气,“好孩子,你既然不是担心小七对你的感情,也不是忧虑皇上与我对你的心意……那孩子啊,你究竟是在难过什么?” “便是祖父、父亲和叔父都是为国建立丰功之将帅,却也不必你为此而惭愧——你的父祖已然为国做得足够,不必非要你上战场去搏命啊。这也是皇上对你父祖的一份心意。” 拉旺垂首落泪,却还是摇头。 婉兮深深垂首,仔细将拉旺这孩子的心事给猜了一回。 “……拉旺啊,你真正计较的,是麒麟保那孩子,对不对?此事看起来,像是你计较麒麟保立功之事。可是你与他身份相差这样多,他便是立功也还是侍卫,你已经是亲王,是固伦额驸了啊。他怎么都超不过你去的。” “拉旺啊,再说你这孩子天生仁厚,你也从不是重视名利之人,更从不是能与人争这些短长的……麒麟保他为国建功,这是他有功于社稷,拉旺你更不会为了这个与他计较。” 婉兮叹了口气,“说实在的,阿娘与你结缘这十多年来,还从未见你如此伤心、气恼过。必定是出事了,而且是与麒麟保有关的事……阿娘瞧出来你不想告诉阿娘,是怕阿娘担心,也是因为今天是阿娘的千秋令节。” 婉兮向拉旺伸出手去,“可是拉旺啊,对于阿娘来说,最要紧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这天下没有什么事儿比你们这些孩子们更珍贵……阿娘要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你如果真怕阿娘担心,就别叫阿娘再耗心血去猜,你就直接都告诉给阿娘,好不好啊?” 帐篷外,一直都在屏息凝神静听的小十五,神色也不由得更加凝重起来。她抬眸与玉蝉、屈戌等对了个眼神儿,玉蝉等人都摇头。小十五的眉头不由得攒紧。 帐篷内,拉旺惭愧得无法抬头。 “是儿子无能,今日原本是来为阿娘彩衣而舞,庆贺阿娘千秋。可是儿子竟然没能瞒过阿娘的眼睛,没能给阿娘贺喜,反倒叫阿娘添了忧虑。” 婉兮却笑,“傻孩子,当娘亲的啊,就没有将孩子的事儿当成什么忧虑和麻烦的。当娘的都随时愿意知晓孩子们的心事,随时准备好了替你们分忧呢。” “不管你们多大了,成亲几年,在我眼里啊,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对你们永远都有放不下的心疼去~~” 拉旺一震,终究还是坠下泪来。 “儿子不敢再瞒阿娘……上回儿子从乌里雅苏台,奉旨办理儿子叔父的事情回来之后,儿子不知怎地,小七在儿子面前仿佛有些恹恹不快的模样。儿子自是先检点自己,小心反省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儿子彼时以为,定是因为儿子这几年来,因父母亡故、又赴乌里雅苏台代掌副将军印,便每年都离开数月,终究是与小七聚少离多,这才叫小七心下起了些闺怨去。” “闺怨算不得怨气,只是小七寂寞了,儿子便想着只需从此用心多陪伴她,她又本是这天下最山体人意的好姑娘,那这个结便也很快就能解了。” “可熟料,小七反倒因为心里的郁结,咳症越发缠棉难去。儿子实在心疼,这便担心怕是自己领会错了小七的心意,这才委婉请托白果姑姑指点。” 婉兮的心也提了起来。 原来小七果然是病了。虽说那咳症是从小就有的,可今年怕是更严重了。 其实她早已发现不对劲——陆姐姐薨逝,凭他们的情分,皇上都叫啾啾去穿孝了,没有理由不让小七也去穿孝啊…… 可是皇上偏偏就跳过了小七去,她便早已担心,是小七怕是身子更不舒坦了。 婉兮深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地问:“白果怎么说?” 拉旺垂泪道,“白果姑姑说,麒麟保安答他,他……他竟然在小七面前说……” 帐篷外,小十五当偷听到福康安对小七说的那番话,一双眉陡然高挑! 从小仁厚温和的小十五,这一刻因为福康安而眉眼倏冷。 帐篷内,婉兮和拉旺都并不知小十五并未离去,因为担心就守在帐门外,结果听到了这一席话去…… 反倒是婉兮更平静些,“其实此事皇上与我早都知道。因为这是你们蒙古旧俗,更何况是你母亲早早儿瞒着你选好的,便是皇上和我都不能不准你母亲有这个心思……等你承继亲王爵后,按例要向理藩院呈报,你也从未隐瞒。” “倒是皇上与我瞒着小七,没叫你说,也没叫理藩院将这话透露给小七去……终究是因为小七年纪也小,又是新婚,就怕她心里存了误会去。” 婉兮撑起身子,伸手扶起拉旺“况且你这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又如何不相信?便是你母亲选了那两个女孩儿给你,你却从小一颗心都在小七身上……” 拉旺垂泪点头,“儿子也是涵养不够,当听得白果姑姑如是说,儿子便按捺不住脾气,真想这么冲到金川去,当面问问麒麟保安答,问问他究竟想干什么,他是怎么想的!” “可是儿子也明白,麒麟保安答此时正在为国建功,儿子便是再不懂事,也决不能在此时冲到他面前去……只是儿子心中始终憋着这一股气,故此儿子便想着既然麒麟保安答能在战场建功,那儿子也能!” “儿子也要用自己的功劳,与他匹敌去,等来日他以平定金川的功臣身份回京时,儿子也依旧能与他面对面,质问于他!” 婉兮一颗心啊,除了心疼,就是叹息。 其实有今天此事,对于婉兮来说,已然不算意外——因为他们小时候的情形啊,如今这事儿已经能见苗头。 只可惜便是身为母亲,却也有些事无法左右。也更因为九爷、九福晋乃至篆香和整个傅家的情分,以及她跟福康安这孩子的情分,也叫她这些年都没办法狠下心来。 此时只觉,终是委屈了自己的女儿、女婿去啊。 婉兮叹一口气,“好孩子,阿娘也被麒麟保这孩子的糊涂给气着了。此事你交给阿娘,阿娘会为此事问他……只是你暂且忍忍,终究麒麟保他还在金川军营,此时即将大捷,他不能分心。” “等金川大军凯旋归来,阿娘我必定叫他本人到你和小七面前来,将那些浑话都给收回了,再不准他胡说了。” 拉旺深深点头,泪却无法干。 只因为他已经将那两个侍妾的事与小七解释了,小七也明白了,并且理解了他母亲的做法。可是小七的心结所造成的病,却仿佛有些种得深了,迟迟都不见好啊。 他便想着或许他能上战场为朝廷建一功去,借着喜事为小七冲一冲喜,能叫小七一下子就好起来去。 故此拉旺还是伏地叩首,“儿子也是年轻气盛,终究等不及了。还求阿娘成全,就叫儿子此番赴山东平叛,也给儿子一个为朝廷建功的机会去!” 婉兮笑了,“好~~等皇上今天的筵宴散了,我替你与皇上求情。” . 当晚,皇帝散宴归来,婉兮将拉旺的心情委婉相告。 皇帝拍着婉兮的手,无奈地笑,“原本爷已经否了他了,昨日就已经叫大学士舒赫德去进剿……可是谁让今天是寿星老儿求情呢?今天啊,天大地大,都比不过寿星老儿大。” 婉兮欢喜偏首,“这么说,爷是恩准了?” 皇帝叹口气,“虽说这一场剿匪没有金川军情紧急,可是这王伦用的是邪门歪道,号称邪道白莲教的支派——清水教的教主,用了些诡异的手段,号称神通广大、刀枪不入的……爷倒担心拉旺这孩子心眼儿直,没见过这些,到时候儿倒被惊着。” 婉兮一听“白莲教”之名,也被惊了一下儿。那白莲教实在有些诡异的手段,婉兮也曾听闻过。 婉兮垂首道,“也怪我事先没弄明白情形,这便贸然应承给拉旺去了。既然是白莲教的邪门歪道,那我倒想收回方才那些话,可别叫拉旺去了。” 皇帝无奈地笑,“瞧你,话都说出来了,又怎么收回去呢?跟爷的还好说,可是拉旺那实诚心眼儿的孩子必定指望上了。” 婉兮垂下头去,“怎么办,爷可有完全的法子?” 皇帝轻哼一声,“那自然是叫舒赫德好好儿护着拉旺罢了。拉旺有心立功,便叫他立功;其余的事,交给舒赫德他们去承着就是了。” . 九月初十日,依即婉兮千秋令节次日,皇帝便下旨:命额驸拉旺多尔济、左都御史阿思哈带侍卫章京及健锐、火器二营兵,往山东会剿王伦。 在二日前,即九月初八日已经派了舒赫德“先赴山东剿捕王伦”。皇帝谕旨里这个“先”字用得倒是有趣,就仿佛堂堂大学士只是为了七额驸去打前站的。 舒赫德是个什么身份呢?他是武英殿大学士,在大学士中排名第三;兼管刑部事务,充国史馆四库全书清字经馆总裁、正白旗满洲都统。 在皇帝赐予黑狐端罩的三名肱股之臣中,就是刘统勋、于敏中、舒赫德。其中刘统勋已经溘逝,于敏中也因高云从案吃了挂烙儿。故此黑狐端罩三老中,就剩舒赫德一个了。 这样身份重要的舒赫德,皇帝刚刚派到江南治水去,结果刚回来就被皇上派去给七额驸拉旺打前站了…… 皇帝派了舒赫德这样重量级的前站、阿思哈这样能征惯战的陪同,简直就是被左右一起扶着,总归确保稳妥。 再说健锐营、火器营又是什么样的军队啊?健锐营一向是八旗侍卫和护军中优中选优而来的,当年九爷平定金川,以及此时阿桂率军再平金川,都是依靠健锐营; 而火器营就更不用说了,火器营是配备鸟枪和大炮的。其战斗力更非普通的八旗兵卒可比。 带着这样的左膀右臂、加上两营精锐,拉旺想不立功都难啊~ . 拉旺终于得以心满意足、且稳稳妥妥地带兵赴山东了,婉兮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来。 她还是忍不住修书给京师的婉嫔,问小七的情形。 此时惇嫔的肚子越发大了,每日早晚来请安,已是一副恨不能将肚子再挺高点儿的神情。 这副模样儿,婉兮早都看得多了。想当年忻妃戴佳氏又如何呢?如今的惇嫔,无论家世还是手腕,比之戴佳氏还差远了。 每当看到戴佳氏那模样,婉兮总是忍着笑,想歪头与陆姐姐说说。 ——可每次都是这样的时候儿,才叫婉兮惊觉,陆姐姐不在了;永永远远的不在了。 从此这样的话,都不知该与谁说了。 容妃是好姐妹,只是容妃进宫晚,当年的事情了解不多;舒妃也可托付心事,可是舒妃终究没办法取代陆姐姐去啊…… 婉兮勉力压抑对陆姐姐的思念,可是神色之间在这么多双眼睛之下,还是多少泄露一丝哀戚。 此事自难免被一众好事之人,解读为是因惇嫔有了孩子的哀伤。 这样的话儿还是传进了皇帝的耳朵里去,皇帝在九月十二日就提前送皇太后回銮,惇嫔随行。 皇帝亲自陪着婉兮,是九月十六才从避暑山庄回銮。 第2643章 九卷81 怎么比得上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就在皇帝命先送皇太后和汪氏回京的前一天,亦即九月十一日,皇帝下旨,诏封惇嫔汪氏为妃。 只是刚诏封为妃,第二天就跟着皇太后一起,被先送回京了。 皇帝向皇太后回禀得也是明白:这也是为了给汪氏保胎嘛。 连皇太后都不由得叹口气,“既然为了她的胎着想,此次又何苦要折腾着她随驾北来?车马不比舟船,一路颠簸不断,皇帝你倒是舍得!” 皇帝却是一笑,“汪氏年轻,又是爽朗的性子,从小也没少了跟她阿玛四格一齐骑马。便是车马劳顿,想来也是喜欢的。” 皇太后也无话可说。只得吩咐,叫格外从自己位下的女子和妇差里,拨出几个去帮衬汪氏那边——嫔位出外,随行只能有二名女子。一旦这大肚子的,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身边的奴才全不敷用。 . 提前上路,汪氏的心下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她被诏封为妃,却没想到正式从惇嫔成为惇妃的第一天,却不是留在避暑山庄里等待各宫前来贺喜,反倒是提前随皇太后回京了。 封妃的第一天,她得在马车上颠簸而过。 其实对她来说,这封妃的事儿来得其实不算惊喜,而是顺理成章——有了皇嗣,且是在后宫十年没有新生的情形下才好容易有的孩子,那她自然该得进封。这进封是必定要来的,只是迟早而已,她从确定坐下了胎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知道了。 当一个情理之中的欢喜,被抻了几个月,终于到了眼前时,那欢喜便也没有最初期望的那么强烈了。 更何况此时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尚且不能确定,而这个后宫的位分里最挤的就是妃位;而一个小小的妃位对于那后宫之巅来说,当真是渺小如众生。 不过好在顺嫔和兰贵人也是跟着一起走,倒叫她心下舒坦了些。 上马车坐好,皇太后身边拨过来的人也都跟了上来。 汪氏不由得警惕地盯了他们一眼,低声吩咐观岚,“虽说都是皇太后身边拨过来的,你也亲自盯着点儿。既是皇太后宫里的,平素自然也跟那两个钮祜禄家的亲近,小心这里头有那两个买下的人,在路上再动旁的心眼儿去。” 观岚急忙点头,“主子安心,奴才必定亲自盯着。” . 汪氏身边随行的人本就少,还要分出一个最得力的观岚去亲自盯着皇太后宫里的人,这情景叫顺嫔和兰贵人看起来,心下如何有不明白的? 两人都是冷笑。尤其是顺嫔,明明比汪氏更早封嫔,结果如今叫汪氏抢先进封为妃。 这样一来,妃位之上因为豫妃的薨逝而空出来的这个缺,就被汪氏抢先给占了。那顺嫔她自己,若想从位分上跟汪氏追平,就只能等妃位上再有人死去。 顺嫔咬牙切齿道:“她自然小心。进宫十一年才得了恩宠,如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这个孩子身上,自然要防备所有人去!防备咱们倒也罢了,如今竟然连皇太后她都防备……就别怪咱们逮着这个机会了去。” 以顺嫔和兰贵人的性子,早就想设法除了汪氏肚子里的孩子了! 说来也是巧,皇上偏偏今年明知汪氏怀了孩子,还带着汪氏出门——起驾离京的时候,是汪氏不满三个月的时候;而此时回京去,又是在她快要七个月的时候儿了。 这两个月份,一个是坐胎未稳,最怕劳累和惊吓;另一个则是到了晚期,随时可能临盆…… 况且这是秋狝,一路都是车马劳顿,可不是南巡和东巡可以稳稳当当坐船。 这些简直仿佛是皇上给送到她们两个眼前的机会,几乎不用费什么太大的事,就能叫那个孩子没了! 可真正的阻力,是出在皇太后这儿。皇太后太了解这个后宫,也太明白她们两个心下会动什么主意去,这便特地将她们两个叫到眼前警告过。 皇太后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又赶在她老人家自己八十四这个坎儿年,她全指望着这个孩子冲喜呢,说要是谁想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那就是跟她老太太过不去! 顺嫔和兰贵人说到底,在这后宫的岁月还都指望皇太后的扶持呢,皇太后撂下这样的狠话去,倒叫她们两个不能不投鼠忌器。 可是收敛归收敛,却要被汪氏这么摆明了的去防范,简直还没偷东西呢就被直接贴上贼的名号了,自是叫她们两个心下不快。 当晚顺嫔和兰贵人就到皇太后的行宫去,委委屈屈将白日里看见的情形报给皇太后了。 兰贵人恨恨道,“她这算什么呢?便是放着顺嫔和妾身倒也罢了,却怎么连皇太后施恩拨给她用的人,也防备着?那岂不是直接就防备着……?”兰贵人故意停顿,抬眸只瞟着皇太后去。 顺嫔也跟着叹口气,“亏皇太后还这么护着她和她的孩子,却原来她终究跟咱们不是一条心——汉人的蹄子,心里的弯弯绕终归比咱们满人格格多啊。不管咱们怎么用心,也是养不熟的呢。” 皇太后的脸色一片阴郁,却垂着头,不肯说话。 安寿看着情势不大好,这便向顺嫔和兰贵人欠身,说皇太后这一天车马劳顿的,已是累了。请两位年轻的主子先回去歇着。 顺嫔和兰贵人走了后,皇太后疲惫地叹了口气,“明儿就叫他们都回来吧。反正凌之那孩子也用不着;又何苦叫她怀着皇嗣,还要额外多担一份儿心去?” 安寿也是叹了口气,“终究惇嫔主子……哦不,这会子可称为惇妃主子了,长大了,自己有主意了。不像当年刚进宫的时候儿,凡事都得仰仗皇太后去;如今得了皇上的宠爱,又有了皇嗣,自然是不同了。” 皇太后一声冷笑,“不必仰仗我了?那皇贵妃我都能给拦住,终究不能入主中宫;凌之难道还敢将她自己与皇贵妃相比去么?不仰仗我也好,我自能将她永远都只留在妃位上,再也不必有旁的指望!” . 九月二十二日回到圆明园,婉兮便一颗心都放在小七身上,隔一两日不是亲自出宫去小七的公主府看望,就是叫小七进宫来。 此时拉旺在山东剿匪,叫小七一个人在公主府中,婉兮也放不下心。 小七是更弱了些,可是精神头儿看着尚好。婉兮一颗心都只巴望着,能通过好好儿地帮小七补养,将身子的亏损给补回来。 因为一颗心里装的都是女儿,婉兮倒忘了自己身子的不适,倒像是病已然大好了似的。 多亏还有啾啾和大格格这母女俩,也时常进宫来陪着,倒叫婉兮和小七都多了不少的快乐。 . 九月二十九日,惇妃正式报遇喜,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 这便意味着,惇妃随时可能临盆了。 偏在这个时候儿,惇妃开始闹着做噩梦,说夜晚里刚好容易睡着,就梦见月夜之下,有狼跟在她身后。 颖妃听说了都忍不住冷笑,“遇见狼怕什么,倒是打它呀!狼是吓人,可是人要是自己不勇敢,那就活该被狼掏!” 婉嫔也笑了,点头道,“瞧瞧,高娃不愧是草原的女儿,从小便也习惯与狼为伍,为了保护放牧的羊群、牛马,早就敢与狼搏斗了。” 婉兮含笑,“……惇妃怕的狼,倒不是草原上真实的狼。她暗指的是钮祜禄家呢。” 钮祜禄,本义为“狼”。 “惇妃这是啊,想要借皇嗣,将顺嫔和兰贵人给撵得远远的,说她们二位是不利皇嗣呢。” 颖妃便笑了,“哎哟,她这话说的好啊!那她干脆也离皇太后远远儿的算了!” 婉兮眨眨眼,“原本她正式报遇喜,我该赏赐她些东西。我还当真没预备好,不过啊,这会子我倒知道送什么才好了。” 次日婉兮叫玉蝉送了一个狼夹子、一根皮鞭子,还有一根长绳子去给惇妃。 自都是用料金贵,比如那狼夹子便是纯银,皮鞭子里扭了金丝,长绳子打了五彩佛幡同色的络子。既沉甸甸的,又寓意吉祥。 虽说惇妃并非看不懂婉兮无言的暗讽,却也只能硬生生咬牙忍了,还得行礼谢恩,好言请玉蝉回去转达。 玉蝉含笑道,“皇嗣为重,惇嫔主子此时怀着皇嗣,自是满后宫里的人,都比不上惇嫔的身子金贵。皇贵妃主子说,有了这三样捕狼的利器,惇嫔主子尽管放心安眠吧,什么狼都不敢近惇嫔主子的寝殿了。” 惇妃心下便是一沉。 她明白,皇贵妃的意思就是不将顺嫔了兰贵人给挪走!只给她这么几样东西,圆过她的说法去来敷衍她! 还有,眼前这个玉蝉,一口一个继续“惇嫔主子”地叫着。 没错儿,她还没行册封礼呢,所以玉蝉现在管她叫“惇嫔主子”是没什么挑剔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即便还没行册封礼,可是皇上已然诏封了,那后宫里所有懂事儿的,自然早就改口管她叫“惇妃”了。 这个玉蝉敢这么不给她颜面,自是自恃是皇贵妃身边儿的掌事女子,这便将她都不放在眼里。 ——说到底,还是人家皇贵妃不将她放在眼里啊。 惇妃本就是个莽撞的性子,这会子又怀着皇嗣,自是所有表情都不隐藏,不快全都浮在脸上。 玉蝉自然看见了,这便含笑道,“惇嫔主子如今诞育皇嗣的年岁,倒是与皇贵妃主子当年的经历颇为相似。皇贵妃主子也是进宫多年,迟迟未有所出,直到三十岁才诞育了第一胎——七公主。” “惇嫔娘娘也是,这一晃进宫也十多年了,也终于得了这诞育皇嗣的好消息去,奴才都要给惇嫔主子贺喜。” 惇妃皱了皱眉,“姑娘有心了。” 玉蝉却不急,含笑道,“只是皇贵妃主子早在诞育七公主的八年之前,就已经无子而封妃;惇嫔主子虽说刚进宫那几年,始终都委屈在常在的位分上,不过终于在怀了皇嗣之时,也被诏封为妃……那便都是可喜可贺。” 惇妃狠狠一怔,盯住玉蝉,“玉蝉姑娘,你——好大的胆子!” 玉蝉却笑了,静静凝注惇妃。 如今主子病了,没怎么顾上修理汪氏,可是不等于主子身边儿所有人都不想替主子出这一口恶气去! 汪氏也算聪明,没如当年的戴佳氏那么跋扈;只是玉蝉他们却都还是看不惯,她每次去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儿,故意挺着肚子的那副张狂样儿! 主子暂且顾不上的事儿,她这个当奴才的,也得替主子出头! ——这是皇贵妃主子宫里,每一代掌事儿的官女子都义不容辞的责任。如今轮到她了,她也不能辱没了从前的玉壶姑姑、玉叶姑姑、瑞贵人主子去! 玉蝉心更宁静,凝着惇妃,淡淡一笑,“奴才是储秀宫女子,是皇贵妃主子位下的奴才。奴才有错儿,自有皇贵妃教训。惇嫔主子如今怀着皇嗣,不宜动气——惇嫔主子所有的前程都在皇嗣身上,千万别因为跟奴才这一点忍不住的气,再毁了自己的前程去。” 惇妃那脾气,已是恼得直跺脚,“玉蝉,你少当自己是二主子!” 玉蝉深吸口气,静静扬起下颌,轻蔑地盯住惇妃。 ——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女人,永远没有成为后宫之主的风范。就凭她这模样儿,她就永远都没有皇贵妃的命。 玉蝉便笑了,柔声道,“奴才知道,惇嫔主子总是觉着自己跟皇贵妃主子相似,便凡事都跟皇贵妃主子相比。那奴才便忍不住要祝福惇嫔主子——皇贵妃当年从三十岁上诞育了七公主之后,便从此连年生育,一直生了十年去……” “惇嫔娘娘此时怀的是第一胎,奴才祝愿惇嫔娘娘也从此连年诞育皇嗣,恩泽不断去。” 惇妃咬牙切齿,“我自然会的,不用你说!” 玉蝉含笑点头,“那奴才就翘首等着。届时,少不得到惇嫔主子面前来道贺、讨赏……” 惇妃紧紧攥紧两拳,“好,我给你预备着!到时候儿就算你没脸来了,我也叫人给你送去!” 第2644章 九卷82 小主母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玉蝉从惇妃宫里出来,面上愠怒未释。 惇妃主仆自也是都气歪了鼻子去,观岚坠着玉蝉后头出来,虽说没敢当面骂回去,却在玉蝉后头狠狠啐一口,还特地在那吐沫上狠狠跺一脚——在民间,这是愤恨诅咒的意思去了。 玉蝉身后没眼,自是没看见。可算是这一幕却落进了远远走来的一领肩舆上。 肩舆上所乘之人,正是小十五的福晋点额。 点额远远呼唤,“玉蝉姑姑,我正要去给皇额涅请安,你且等我一等,咱们一起走。” 点额所来的方向,又恰好在观岚的背后。观岚便一个哆嗦,急忙深蹲在地,“奴才请十五阿哥福晋的安。” 点额的肩舆走到观岚面前,点额高高坐在肩舆之上,垂眸睨着观岚。 “……这是谁啊,当着本位的面儿,朝地上吐吐沫不说,还狠狠跺脚。这是诅咒本位不成?本位倒是纳闷儿,本位究竟有哪儿得罪过你个奴才?!” 观岚一听腿都软了,哪里还蹲得稳当,直接跪倒在地上。 “回十五福晋,奴才岂敢!真真儿是十五福晋误会了!” . “哦?”点额上下打量观岚。 点额母家几十年前也是包衣世家的出身,况且此时父亲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对于这帮从内务府出身的官女子,自是最了解不过。进宫之前,她阿玛也没少了教导她进宫之后,如何御下。 故此对于观岚这样的年纪大、资历深、且在得宠的妃位跟前伺候的掌事儿女子,也许旁的皇子福晋不敢得罪,反倒要尊称一声“姑姑”;可是点额可不是。 她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悍奴,她更不畏惧这帮蹬鼻子上脸的东西。 点额不慌不忙转着手指上的金戒指,“你说得有理,说不定就是本位误会了。一切都只是赶巧儿,正巧你正在啐旁人,却是本位走过来赶上了。” 观岚松了口气,连忙叠叠点头,“十五福晋英明!” 点额便笑了,“这话终究不是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给说定了的,总归也得叫本位相信才行。你得给本位明白回话,你既不是咒骂本位,那你——又是在这儿咒骂谁呢?” . 观岚尴尬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去。 因为玉蝉被十五福晋给召唤停了,就在那站着盯着她看呢。 玉蝉的目光也冷,跟一双小刀子似的。 玉蝉倒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其实是为了护着十五福晋。 终究十五福晋年岁还小,才十五岁;又是刚嫁进宫来,怕是要吃观岚这样资历深的官女子的亏。 可是点额的表现,倒叫玉蝉刮目相看。 玉蝉渐渐看明白了,十五福晋非但没用她来护着,反倒这会子是十五福晋要为她抱不平去呢。 观岚左边望一眼,是肩舆上高座的十五福晋;又看一眼,是皇贵妃位下的掌事儿女子。两位的身份,都不是她能当面得罪得起的,她这便尴尬得赶紧俯身求情。 “回十五福晋,奴才,奴才方才实则是谁也没咒骂呀……” 点额小小年纪,忽地冷笑一声,狠狠拍扶手一记,“笑话!你是想当本位瞎了眼,还是将你自己当成这天下决定聪明之人?!就你那动作,本位难道看不懂是在做什么?” 点额说着,冷冷道,“……来啊,去回了内务府,就说有官女子一不守官女子规矩,行为不端;二实则是在咒骂本位!问问内务府大臣们,官女子咒骂皇子福晋的,该当何罪~” . 观岚想说自己不在乎的。反正十五福晋只是皇子福晋,还不是内廷主位,只不过是“在内行走福晋”;她自己则是惇妃位下的官女子,这十五福晋没权利越过惇妃主子去,直接惩罚于她。 况且惇妃主子现在已经报了遇喜,谁敢得罪啊! 可是……话又要说回来,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这位十五福晋的父亲就正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啊! 她一个官女子,总归是捏在内务府手里的。便是她自己可以倚仗惇妃主子,暂且不怕;可是她的家人呢,家人依旧还都是内务府管理之下的内三旗包衣啊! 观岚只得忍了,放下自尊,向点额叩下头去,“奴才求十五福晋宽宥!是奴才该死,方才,方才……是看不惯玉蝉姑姑,这才,这才……” 点额满意地点头,“你看不惯谁,本位不管;可是你这么咒骂一位官女子,且是皇贵妃额涅位下的掌事儿女子,那便是你乱了尊卑,以下犯上,居心狠毒!” 点额轻叹一口气,“你是内廷里的女子,我一个皇子福晋自是责罚不着。不过这事儿我既然赶上了,便也不能当什么事儿都没有。” 点额指尖撑着额角,仿佛有些为难,“况且你也不瞧瞧,你遇见的本位是谁啊,本位可是皇贵妃额涅的本生儿媳妇。若这事儿我都不管,我还算什么皇子福晋了,你说呢?” 点额高高扬起头来,眼望天际。 “你便自己掌嘴吧!我不方便打你,不代表你就不该挨打!”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必定仗恃主子,以及在宫里当差的资历,不将我这么个年轻的福晋放在眼里。故此你也可以不打,我甚至不能强迫你打……我只能就这么算了,暂且离去。” 点额说着忽地眸光一转,盯住观岚去。 “不过本位不妨告诉你,本位年纪小,便心眼儿也跟着一样小,故此本位记仇!你可以逃过今天之事,不过啊,这后宫里的年月还长,今天这笔账,本位总归会逮着机会,连本加利全都给你算回来!” . 那肩舆上坐着的,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儿!观岚当真不服! 可是此时此刻,观岚却是真没办法。 她咬紧牙关,深吸口气,还是缓缓抬起了手来—— 外头这么一闹腾,宫里人还是听见了。 原本因为惇妃已经正式报了遇喜,宫里添了守月姥姥和大夫之后,宫门外也加了宫殿监的值房,故此人们出出进进就没那么容易,总要多了几道盘查。 观岚是掌事儿女子,自是太监们都认得,这便出入还自在些;其余人要出来,甚至还要跟观岚去要对牌。观岚既然不在,那她们只能去跟惇妃去请对牌。 这便是听见外头有动静,也没能立时赶出来。 就在观岚举起了巴掌时,惇妃位下的听风终于拿了对牌冲了出来,扬声喊,“观岚,主子唤你呢!” 点额笑了,自是明白这听风是拿她们家主子压人呢。 点额淡淡耸肩,“这位姑娘,不必多礼了。本位早说过了,今儿姑娘既然没这个心,就不必勉强了!” 点额看都没看听风,桀骜抬眸,目光漫掠长天,“咱们走。” 眼看仿佛窘境已解,可是观岚却哪里敢叫点额这么就走了? 观岚不敢再犹豫,忙在点额的肩舆缓缓起步之时,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奴才自知失言,还请十五福晋恕罪!” 点额坐在肩舆上,高高回眸,淡淡一笑,“姑娘爽朗,必有后福。” 点额说完,冲玉蝉含笑点头,“姑姑,咱们回吧。” . 转过拐角去,玉蝉忙上前给点额行礼,“奴才谢十五福晋的恩典。” 点额笑了,再不是之前那个疾言厉色的主子,依旧又是十五岁女孩儿的模样。 “姑姑快请起,这本是我应当做的。此时婆母身子不自在,我这当儿媳妇的便自当为婆婆分忧。我便是年纪小,进宫的日子还短,没本事帮婆婆旁的事儿去,却难道还不能帮婆婆护住身边儿的人去么?” 玉蝉欣慰地点头,鼻尖儿都有些酸。 时光过得可真快呀,当年的十五阿哥都有了福晋;便连十五福晋都已经有本事护住她去了。 不能不说,皇贵妃主子替十五阿哥选的这个福晋,真是好。 玉蝉吸了吸鼻子,小心问,“不知十五福晋今日怎么会转到这边来的?” 便是十五福晋这样依旧跟随皇子住在宫中,没有分府的,却也不是住在内廷里,另外住在皇子的住处。在宫里是住在乾东二所,在圆明园则在福园门内,总归不与内廷主位们混居一处的。故此点额今儿走到惇妃寝宫门外来了,绝非偶然,必定是特意。 点额含笑点头,“姑姑猜中了,我啊,就是特为姑姑来的。姑姑替婆婆来给惇嫔送赏,却有一会子没见回去了。正好儿我跟阿哥爷进内廷给婆婆请安,这便赶上了。” “惇嫔是个什么性子,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婆婆、阿哥爷都担心姑姑仁厚,怕是要吃亏。可是婆婆位分崇高,阿哥爷也不便到妃位寝宫来,那我便自告奋勇,这就绕了个弯儿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不叫她们知道我是从婆婆那边直接过来的……总归是来迎姑姑。” 玉蝉又要行礼,点额红了脸,“姑姑万勿如此了。就当我这样做,一来是叫阿哥爷安心,二来也是讨婆婆个欢喜,我这便也是存了私心呢,姑姑莫要笑话才是。” 玉蝉欢喜的哟……别看这位十五福晋年岁小,可是真有气魄,将来必定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儿。 . 玉蝉回去,等十五阿哥伉俪相偕而去,玉蝉才将今儿的事仔细回给婉兮。 婉兮听了也是含笑点头。 实则当年为小十五选福晋的时候儿,她早就侧面打听过点额的性子。 总归和尔经额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永瑢、福隆安他们同为总管内务府大臣,彼此之间最是了解不过。这便都说,和尔经额的这位格格呀,是个爽利的性子。 便连和尔经额的儿子盛住,本来是当哥哥的,可是在家都被这位妹子给管着。 陆姐姐彼时还曾担心,说小十五是仁厚宽和的性子,怕这位性子爽利的格格嫁过来,两人性子不合。 倒是婉兮含笑道,“此事我倒要与姐姐闹意气去了呢……我啊,反倒觉着小十五性子宽和,便更要配个爽利的福晋才好。这样儿啊,若是将来小十五有些话不宜直说的时候儿,若是夫妻心气儿相投的,自可由福晋代替小十五来说。” 便如今日的事儿,小十五自不方便出面;甚或即便亲眼看见玉蝉受欺负,小十五也不便直接跟那观岚闹腾去。反倒是点额就太方便了,也唯有点额是这样的脾气,才反倒能治得住那些自以为资历深、又有主子倚仗的悍奴们去的。 说到底,婉兮都不知道她这个当娘亲的,还能在这人间陪小十五多少年;尤其在陆姐姐薨逝之后,这样的感受就越发加深了。 一旦她不在了,能在这后宫里陪伴着小十五的、能在时时处处都方便冲出来挡在小十五前头的,只能是他的福晋。 一旦婉兮不在了,这后宫里还有汪氏、还有那两个钮祜禄氏,个个儿都不是好相与的。这后宫里需要有个人替小十五看着,能随时替小十五说得上话、压的住茬儿的才行。 故此,这时候就需要点额这样性子的,而绝不能是温文尔雅的淑女去。 今儿听得点额为帮玉蝉所做的种种,婉兮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 惇妃九月二十九日正式报遇喜,添炭、添守月姥姥和大夫等,这对于惇妃来说重要的日子,皇帝却并未在圆明园中。 皇帝正巧就在这一日之前一天,亦即九月二十八日,从圆明园回宫,进斋宫斋戒去了。 尽管进了斋宫,皇帝却还是叫人将山东的奏报送回圆明园来给婉兮,叫婉兮安心。 拉旺去山东平叛,这才半个月,已是传来捷报——此次判民之首、自称白莲教分派教主的王伦,已经在穷途末路之下,自行焚灭。 树倒猢狲散,其余教众死的死、逃的逃。 舒赫德上奏,直到这个时候儿,他才放手叫七额驸拉旺带人去城中搜捕藏匿起来的教众——危险已经大部分平定,此时捉拿漏网之鱼,就是在白捡功劳一样了。 婉兮将这消息与婉嫔看了,婉嫔也忙两手合十,“哎哟,阿弥陀佛。咱们拉旺也是个有福的孩子,没想到这样快就已经成功了。” 白莲教之名早已传说甚久,婉嫔原本也甚为担心拉旺会有危险。哪儿想到这么快就成就了。 第2645章 九卷83 费尽了心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颖妃也道,“虽说皇上是将七额驸给派到山东去了,可是皇上可不还跟看着眼珠子似的,小心翼翼关注着七额驸的安危去啊?” “二十三日,是大学士舒赫德亲自带兵攻入临清城;待得城中事大体平定了,才叫七额驸去追缉逃跑之教民的。原本来说,这样的差事跟之前攻城相比,已然是没什么大的风险,舒赫德大人才敢叫七额驸去的;” “可是便是这样,我听说前儿皇上还是下旨将陪着七额驸一同去的阿思哈给申饬了一顿去。” 颖妃说的谕旨是二十七日的事,婉兮自也听说了。 原来是因为皇上叫阿思哈与拉旺一起去剿匪,可不止是要当左膀右臂那么简单,皇上的心思其实是要让阿思哈与拉旺寸步不离,以确保拉旺安然无事的。 可是阿思哈许是觉着临清城内大局已定,拉旺带兵去追捕几个逃犯,当没有什么危险的,这便由着拉旺自带着兵去了,他没陪着一起去。 结果消息传回来,皇上就恼了。 皇上下旨道:“拉旺多尔济前往捕贼,何以阿思哈不与同行?拉旺多尔济骑射娴习,杀贼勇往,固属所长;但其年纪尚轻,事未阅历,遇有筹度贼情之处,自不及阿思哈之练达。朕派阿思哈与拉旺多尔济同往,原因其久任封疆,见事较有主见,可以助拉旺多尔济所不及。” “况现在山东剿捕贼匪之事,固专责之舒赫德,其次即阿思哈。岂可于追拏贼众要务,不同拉旺多尔济前往?……令阿思哈明白回奏。” 皇上的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就是说七额驸年轻,所以才派你这个久任封疆大吏、经验丰富的阿思哈陪着一起去。结果七额驸追缉逃犯,你不跟着,若出了事儿该怎么办? 在皇上眼里,人家堂堂左副都御史都只能当拉旺的小跟班,外加贴身保镖了似的。 这样的谕旨,婉兮自己听完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便摁下没说。 结果今日皇上又下谕旨申饬阿思哈,说:“……再此等逸出之贼,自系拉旺多尔济搜擒未得者。何以听其外逸?此皆阿思哈不同往追剿之故!已另降谕旨将阿思哈饬谕,并令明白回奏矣。” 皇上这个“护犊子”劲儿的,就连拉旺没能抓住的漏网之鱼,都得说是阿思哈的罪过。反正抓着就是拉旺的功,漏网了的就都是阿思哈的罪…… “不管怎样,此时山东之事已经将了结,想来拉旺不日即将班师还朝。”婉兮欣慰地笑着对婉嫔道,“等他立功归来,跟小七两个放下心结,这便也正可欢欢喜喜过年了。” 婉嫔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也多亏丹巴多尔济那孩子,将拉旺母亲给安排的那两个女孩儿的身份底细打听得透透儿的,这便叫莲生终于也吃了颗定心玩儿去。” “只希望这几个孩子啊,可从此都好好儿的吧。” 婉兮含笑点头,“男孩儿家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长大呢?兴许成婚、当了阿玛都未必足够。总得啊,各自在战场上立了功,经历过那些考验去,才都能长成顶天立地的汉子去。” “山东之事平定了,金川也将大功告成,等着两个孩子都回京来,咱们寻个机会将这话给说开了,叫他们可都用大人的模样儿去办事儿吧。” . 十月初四日,山东的大局已定。 皇帝传旨给舒赫德,叫拉旺带领京兵,“陆续缓程回京”。 拉旺终于就要回来了,婉兮连忙叫马麟去告诉小七去…… 一想到那小夫妻小别胜新婚,婉兮这一颗心,可放下泰半去了。 十月初十日,京兵已然归来,皇帝又欢喜下旨:“舒赫德调度有方;拉旺多尔济、阿思哈,均能实力董率,甚属可嘉。” “舒赫德、拉旺多尔济、阿思哈,俱著交部从优议叙(加级等奖励)。” 自家女婿头一回带兵出外,就立了功去,婉嫔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不过通透若婉嫔,还是含笑来找婉兮,故意问,“哎哟,皇上这谕旨啊,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呢?明明之前皇上连下谕旨,申饬阿思哈来着。这怎么忽然间就交部议叙,当成功臣了啊?” 婉兮心下愉悦,难得地垂首扑哧儿一笑,“莫非陈姐姐以为是我?那可是陈姐姐自谦去了。” 婉嫔也是意外,眼睛便是一亮,“……你的意思是,难道是咱们莲生?” 婉兮含笑点头,“我猜也是那孩子呢。” 婉兮原本也是担心皇上屡屡为了拉旺而公开在谕旨里申饬阿思哈去,虽说这是皇上对女婿的爱护;可是……这却也可能给那孩子树敌啊。 终究拉旺还年轻,而那阿思哈则多年为封疆大吏,与这样一个人结下芥蒂去,其实当真不如能帮衬着就帮衬一回去。 婉兮也有心设法将这话传给拉旺去。只是她是内廷主位,总归不方便与山东剿匪前线通信。 如今皇上下了这么道谕旨,既然不是婉兮自己的主意,那便唯有是小七借着给拉旺写家书的机会,悄然提点拉旺去了…… 怕是拉旺必定在舒赫德,乃至给皇上写折子替阿思哈求情、美言过了。 能叫婉兮高兴的,不止是这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也更有皇上的顺水推舟——皇上是天子,自是一言九鼎,之前在谕旨里一遍一遍申饬那阿思哈去,若皇上只在乎自己的颜面,便必定不管拉旺怎么求情,都还是坚持己见的。 可是眼前的事实却是,皇上也尽数转了态度,竟下旨将阿思哈与拉旺和舒赫德一并议叙了。 这又何尝不是说,皇上也早就明白女儿的这一份儿心啊。 有这样的夫君,这样的女儿,这样的佳婿,婉兮只觉心都被幸福涨满了去。 . 终于按下了这一头的悬心,亲眼见女婿拉旺建功,女儿和女婿小两口也尽释了心结去,婉兮好好儿地松了一口气。 十月十九日,八阿哥永璇的次女种痘。 婉兮虽说身子尚有些虚弱,却也坚持要尽尽后宫之主的责任,亲赴永璇的所儿里,与庆藻一起给痘神娘娘上香。 翠鬟在七月十四刚给永璇添了第三女,此时刚三个月,婉兮也嘱咐她别忘了顾着自己的身子。 翠鬟却红了眼圈儿,一个劲儿摇头,已是说不出话来。 看着翠鬟的模样,婉兮如何能不想起自己来呢?在孩子有事的时候儿,当娘的都恨不得自己以身相替,哪儿还能顾得上自己啊。 况且这痘症一事,仿佛当真是与永璇的孩子们有些“孽缘”去。 去年正月里,就是永璇的长子绵志、长女大格格,两人前后脚一起出的痘——可这还不是种痘,绵志和大格格的年岁都早种完痘了,分明是种痘失败,竟然是再度出痘的。 不过所幸两个孩子都好了,没耽误了绵志阿哥四月里正式进上书房上学去。 可是终究痘症是大清皇室子孙们最恐惧的病症,这会子翠鬟心有余悸,自是情理之中。 婉兮握着庆藻和翠鬟的手劝慰,“……相信,必定一切顺遂的。” 孩子们种痘,大人们自都是最为悬心,可是谁都不敢说破,只都挑祝愿的吉祥话儿来说。 孰料不过七天,亦即十月二十六日,永璇的二格格竟然没能熬过种痘去,就这么夭折了…… 永璇的所儿里自是天昏地暗,翠鬟哭得昏过去好几回;消息送到婉兮这儿来,婉兮都当场呆了好半晌去。 玉蝉吓得急忙上前拍后背、掐人中地喊,“主子,主子快醒醒!” 婉兮良久才缓缓出一口气,坐下来,只觉身上都是冷冷地被汗水给拿透了。 . 进宫这些年,婉兮已经看过了痘症夺走了太多爱新觉罗家子孙的生命了。 她自己的小鹿儿、石榴,也都是如此。 她自不至于被这残酷的病症吓到,她只是——此时想来,总觉后怕。 原来这痘症啊,比想象中还要顽固。并不是说,种痘了,成功送圣了,这痘症的阴云就可以逃脱过去了。 从去年的绵志阿哥和永璇的长女的事儿,就足以说明,即便种痘成功,依旧有可能再出痘去。 既如此,那种痘不种痘,是否就已然空无意义去了? 又或者说,叫永璇的二格格这么直接死在了种痘的过程里,是不是就更不值得了啊? 如今虽说她所有的孩子们,包括小十七都已经种过痘了;可是接下来还有孙儿辈呢,还有啾啾的大格格呢……在今年这个仿佛痘症格外肆虐的年份里,孩子们是否都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去啊? . 十一月,又到了皇太后的圣寿之月。 婉兮摁下那一缕惆怅,打起精神来,陪皇上奉皇太后圣驾,从圆明园返回宫中。 十一月十六日,恰赶在皇太后圣寿前,惇妃行册封礼。 只是此时惇妃的身子特殊,册封礼的日子是在报了遇喜之后,这便不能再惊动,更不能行跪拜等礼。 甚或,她都不方便从圆明园折腾回宫来了,只能在圆明园里行礼。 故此她妃位册封礼一应都简化了,只叫内务府下官员福晋充当女官,进她寝宫,当面宣旨、授了册宝,同时免了她的跪拜之礼罢了。 其余一应仪仗、奏乐、跪拜等,全都免了。 便是冠服,冠尚可戴,那袍子却暂且也穿不下。 不过惇妃自己心下倒也坚韧——虽说礼仪从简,却也终究从此起成了名正言顺的惇妃;况且什么礼仪啊、冠服啊,能比得上她肚子里这个大宝贝去呢? 虽说后宫都随着皇上和皇贵妃回宫去了,她们要在宫里给皇太后贺寿,接下来又是过年,大多数人都要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后才能从宫里回圆明园来,且有一阵子得叫她独自在圆明园里寂寞着……不过她倒也松了一口气下来。 转眸望向窗外——至少顺嫔和兰贵人她们也跟着回宫去了,她这寝宫里终于安静些儿;也叫她不用那么担心着孩子最后一个月的安危去。 . 惇妃册封礼六天后,亦即十一月二十二日,八阿哥永璇的所儿里又出事儿了。 依旧还是永璇的孩子们跟痘症的“孽缘”去。 继二格格刚没熬过种痘去,结果这一日刚刚四个月大的三格格竟然也出痘了! 四月龄的小婴孩儿自然不是种痘,而是出痘;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出了痘去,叫众人不能不想到刚刚死去的二格格;甚或是去年的绵志阿哥和大格格的二度出痘去。 这便后宫上下都私下议论,说八阿哥那所儿里是病气弥漫,结果过给了刚出生的三格格去。 又有人说,怕是二格格走得不甘心,不想叫父母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刚下生的三格格,这便伸手将小妹妹也给带走了…… 更有人联系到八阿哥永璇自己的身上去——就说八阿哥是七月十五出生的孩子,下生那腿就被鬼给掐了。所以他的所儿里才会阴气重,才叫痘症的病气只缠着他们家,连续几年都散不去。 一时间后宫里流言蜚语,人心不安。 在这个皇太后的圣寿月里,又是无辜的孩子们遭的罪……更有一层,小七也是七月十五的生辰,既有人去编排了永璇,若不及时干预,那这话迟早会说到小七头上去。 故此婉兮严命暗查。 只是虽说要查,却不宜在这时候牵连太广。婉兮发落了几个嚼老婆舌的妈妈里,其中就有顺嫔宫里的。婉兮何尝不知道,顺嫔和兰贵人原本就不无辜,故此并未宽贷那几个妈妈里,罚了例银,给撵出宫去了。 婉兮传下话去,若再查着谁传这些闲话、瞎话的,定罚不饶! 经过婉兮这样严厉处罚,后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至少没人再敢传这些瞎话了。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上冬至祭天归来,与婉兮一起奉黄太湖赴寿安宫,庆贺皇太后圣寿节。 今年这个冬天,真是个多事之“冬”。这一件一件的事忙下来,虽不至于太耗心血,可实在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 尤其,陆姐姐走了,这后宫里贵妃位出缺,便也没个人能帮婉兮分担。婉兮今年的疲惫感,便比往年更重。 第2646章 九卷84 恨不能掏心掏肺 婉兮陪着皇太后看戏,只觉嗓子眼儿发甜,一阵一阵儿的总想咳。 幸好此时冬日,手边虽是都有热的茶、凉的果子伺候着,她想咳的时候就赶紧压一口,倒也都能暂且缓解了去。 还有一样儿能叫婉兮顾不上自己咳嗽的缘故,是小七。 小七本就自小就有咳疾,如今到了干冷的十一月底,咳疾便更难克制。便是在寿宁宫陪着皇太后看戏,还是忍不住垂首用帕子堵了嘴去——婉兮知道,女儿在咳。 婉兮急忙吩咐玉蝉,将自己桌上的一盘芦柑给小七送过去。 芦柑可理气健胃、燥湿化痰、下气止喘、散结止痛;这时节给小七吃,对她身子会好。 皇帝虽说在一楼与宗室王公们坐在一处,并未与一众女眷同在楼上。可是时而上楼来给皇太后进吃食,便也还是看见了小七拼力忍着咳嗽的模样。 皇帝面上虽然看似没有顾上,可是十一月二十八日,皇帝便派宫殿监大总管王成,亲自去七公主府,给七公主送去:温逵奶饼一银盘(计五十个),广橙一银盘(计十五个),福贝干一银盘(计二斤)。 其中的温逵奶饼性质温和,适合在冬日里适用,能温补脾胃;这奶饼婉兮当年也常亲手做,是小七小时候在冬日里十分喜欢吃的; 至于广橙、福贝就都是清热化痰、理气止咳的良品了。 原本十一月二十五日是皇太后的圣寿,那么这连续数日内,宫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皇太后的;可是皇帝却还是给了七公主赏赐下这些贴心的吃食来。 且这赏赐是单独的,并非因皇太后圣寿,或者年例给的集体恩赏。 拉旺进宫来替七公主谢恩,婉兮得知之后,自也是一百个高兴、一百个放下心来了。 问过拉旺,拉旺也说小七精神头儿尚好,只是怕还是因为寒冬的缘故,门窗不开、屋子里又有炭火气,这才依旧有些咳嗽罢了。 拉旺还红着脸道,“阿娘放心,儿子与小七的心结已然尽释。等过了冬,天气暖和了,儿子会向皇上请旨,叫母亲指给儿子的那两个人,从漠北进京来给小七请安。叫她们再亲自与小七说说,这些年我可曾理会过她们……小七自然就会大好了。” 连婉兮都笑,“傻孩子,当真不必了。那两位格格终究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心意,便是你不喜欢,却也别委屈了;交待给你兄长们,既在漠北代你执掌扎萨克,那便只管用你旗里的收入,好好儿奉养着就是了。” “她们本不必来京在小七面前执妾室之礼,这是对她们的尊重,更是对你母亲的尊重……小七之前是不知内情,才冷不丁心下给堵着了;此时既然你们将话都给说开了,便不必再为难那两位格格了。” 能被拉旺的母亲选中,在大清固伦公主之下当妾室的,本身也都是身份高贵的蒙古格格。拉旺是成吉思汗嫡系后裔的博尔济吉特氏,蒙古各部的台吉们也多是出自成吉思汗后裔各支系的博尔济吉特氏;也有例外,还有各部首领不称台吉(太子),而称塔布囊的,这些便不是出自博尔济吉特氏,而是出自成吉思汗的驸马们的家族。 故此能与拉旺通婚的、身份同样高贵的蒙古格格,首选的便是出自塔布囊家族。 例如绵锦的额驸丹巴多尔济,祖上便是塔布囊。拉旺这两个妾室里,便有一个是跟丹巴多尔济沾亲的。 这样的塔布囊家族,同样关系到朝廷与蒙古的关系,故此当真没有必要为了根本就不存在的移情而伤了和气去。 有婉兮这样的开解,拉旺却也还是坚持,“阿娘的心意,儿子都明白。可是儿子已经修书给旗里了,儿子不在意别的,儿子心中最重的永远都是小七。” 婉兮欣慰点头,“好,那便由得你们小两口儿吧。你们都长大了,更是从小就情意两心知,那你们两个自己的私事,阿娘我也不管了,都放给你们自己去吧。” . 忙完了皇太后的圣寿,便是十二月了。 宫里开始预备过年,各处陆续张灯结彩起来,将这北地京师的冬,装点得五彩斑斓,仿佛倒将寒意击退了去。 啾啾的大格格已是到了学走冰、抽冰尜儿的时候儿。 十二月初二,皇上御瀛台,婉兮便也带着孩子们赴西苑玩儿冰雪。 啾啾和札兰带着那孩子上了冰去,大格格今儿穿一件儿大红的斗篷,远远看上去,像是雪里一朵小梅花儿似的。 婉兮身子弱,今年有些不敢上冰去,便在亭子里拥着手炉和脚炉坐着,隔窗远远看着外孙女儿在冰上脚步蹒跚。 可真招人稀罕,像个小扳不倒儿似的,无论俯仰,都那么娇憨可爱。 婉兮有些恍惚,指着窗外对婉嫔和容妃说,“你们瞧瞧,我这一恍惚啊,仿佛看见的是莲生和啾啾……竟都忘了,这中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去;莲生和啾啾啊,也都是嫁为人妻去了。” 婉嫔含笑道,“有时候想想,我也想忘了着中间的十多年去呢。那咱们就依旧还是当年的年纪,皇贵妃你呀刚刚三十岁呢。” 容妃也问,“如果能重来,皇贵妃会不会想要回到当年的青春好年华去?” 婉兮抬眸,没有迟疑便笑着摇头,“女人谁不爱青春好年华呢?可是如果重来一次的代价,是将孩子们都抹去了;那我情愿不换。” “有了孩子们,就算不得不让青春远去,可是孩子们带来的欢喜,又哪里是年华能取代得了的?青春虽好,可若没有孩子们,那这些岁月啊,却也是空洞的。” 婉嫔和容妃也是相视一笑。 何尝不是呢?如果没有小七和啾啾这两个孩子,她们两人在这后宫里的年月啊,就都是苍白到几乎毫无意义的。 “对了,皇贵妃娘娘,大格格的名儿还没定呢,您既这会子看着她欢喜,何不先帮她取个小名儿去?”容妃见此时婉兮兴致颇高,这便凑趣儿。 总归宫里的规矩是,一般来说为了孩子“好养活”,能平安种痘去,都在种痘之后才定名儿。大格格还没种痘呢,故此无论是皇上,还是婉兮自己,都没忙着这个。 况且今年永璇的三个女儿都出了痘,次女还死在种痘之事上,就更叫人觉着心下不安,故此就更暂时不取名——没有名字的小孩儿,痘疹娘娘便是要带走,也没办法点名儿不是?就是阎罗王,也没法往那生死簿上记不是? 故此婉兮含笑点头,“倒不急。札兰念书多,我忖着札兰心下怕是会有更好的主意。” 容妃却也笑,“札兰是念书多,可是轮到自己女儿取名的事儿上,竟是窘了,翻过了多少书,拎出来多少个好字儿,却凑在一起都没满意。” 容妃轻轻垂下头来,“皇贵妃娘娘,您就为大格格先取一个吧。反正暂且不是学名,也不是品级名号,只是一个咱们在家里关起门来方便叫的小名儿就好。” 婉嫔轻轻转头,无声看一眼容妃。 容妃垂下眼帘,从袖口里轻轻与婉嫔手指一握。两人心下皆有明了,只是都不说出来罢了。 婉兮只当没看懂,转头过去看向窗外,那白雪映衬下的小小外孙女儿。 婉兮笑了,“札兰出自乌雅氏,是皇上的祖母孝恭仁皇后的母家后辈,我想咱们那孩儿的小名儿里便该嵌一个‘德’字、一个‘雅’字。” 孝恭仁皇后曾为康熙爷德妃,况“德”字是无论女子还是男子,立世的第一根本。 而“雅”,更是女子的情致,若娴雅,若雅致,更是美好高尚的最好代名词。 婉兮垂首,“暂叫德雅,可好?若将来或者皇上,或者札兰,或者阿窅你和啾啾,或者是陈姐姐你们都能帮我想到更好的,咱们再换。总归是小名儿,换起来也好说。” 容妃却是先一拍掌,“这样想来自是最好的!我啊便先替啾啾和札兰谢皇额涅的恩了!” 婉嫔有一点点出神。 婉嫔是皇帝潜邸老人儿,年岁比婉兮还要大十多岁去呢,婉嫔这一发呆,婉兮反倒不放心了。 婉兮轻轻拍拍婉嫔的手,“陈姐姐?” 婉嫔不好意思地一笑,“叫你说起孝恭仁皇后啊,我倒有些想念我的永和宫了。” 永和宫曾为孝恭仁皇后寝宫,可是这位老太后当年偏心幼子十四爷,非不肯接受皇太后之号,不肯挪到慈宁宫去。以致于永和宫成为了这位老太太身为皇太后的寝宫去——这便总归得将永和宫升格一些才好。 故此皇帝为了纪念祖母,将曾经悬挂在坤宁宫的匾额“位正坤元”,挪到永和宫来悬挂。 婉兮忙问,“陈姐姐这是怎么说?难不成翊坤宫不好么?” 婉嫔轻叹一声,“……翊坤宫虽好,可却更多只有那拉氏的影子,反倒没有我自己的记忆。而永和宫啊,才留着我这辈子最珍重的回忆去。” 婉嫔眼圈儿有些红,看了容妃一眼,“莲生那孩子从小到大的影子,都印在那边呢。” . 婉嫔有些难过,不敢再将这难过影响了婉兮去。 恰好啾啾和札兰带着大格格回来了,婉嫔这便先告辞回宫去。 暖轿缓缓从西苑回内廷,婉嫔的眼圈儿却始终红着。 以主子这数十年的通透,赤芍都极少见到主子如此失态的模样,赤芍便赶紧轻声问,“主子可是又悬心七公主的身子了?” 婉嫔叹口气,终是点点头。 她想念永和宫,她想回去继续住在跟小七共同的记忆里——因为她比皇贵妃更知道小七的情形。 终究皇贵妃自己身子也不好,故此无论是内务府还是皇上,以致于拉旺那孩子,在向皇贵妃说起小七的身子时,都是极力隐瞒的,将万事都往好了说。 可是小七身边儿有白果,白果本就是婉嫔自己位下的女子,故此白果便是能隐瞒皇贵妃,却是不能隐瞒她的。 小七今年这咳血的毛病,竟就没断过。 “今日难得皇贵妃她高兴,我也本不想难受来着;可是啊,你没看容妃非要叫皇贵妃替九公主的大格格取个小名儿去么?——连容妃都担心皇贵妃的身子,怕再迟了,大格格这外孙女儿都没办法叫皇贵妃给取小名儿了——这才勾动了我的伤心。” 婉嫔举袖拭泪,“唉,今年这是怎么了啊,怎么能叫皇贵妃和莲生这母女竟都病了,病情也是相似,都是咳痰之症去。” “虽说这咳痰之症在冬日里常见,可是也不能叫母女两个一起得啊。若只是她们当中的一个人这样儿,倒也还罢了……可是这眼睁睁看着她们这娘担心女儿、女儿又挂心娘的情形,真是叫人揪心呐。” 婉嫔怕是最明白小七这个孩子对于皇贵妃的意义去。小七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孩子,是皇贵妃入宫十几年才等来的宝贝啊。 或许说句不该说的,就算是皇贵妃其他的孩子生病,皇贵妃也不会如此时悬心莲生那般的难受。 赤芍也是叹气,“主子悬心皇贵妃、心疼七公主,自是有的。可是主子千万别因此就伤了自己的身子去啊……” 终究主子的年岁更大啊。 婉嫔叹了口气,“帮我去递牌子,马上就腊八了,我要再请旨出宫,看莲生去。” . 腊八看完小七回来,皇上悄悄派人来问过。 两天之后,皇帝又再度叫大总管王成赴七公主府,给七公主单独赏赐:广橙十五个,枣糕二十块,煳眼糖五十五块。 广橙自不用说,又是生津止咳的;而这枣糕,在宫中制作又加入山药。 皇帝自己年过花甲,又是最重养生,故此皇帝自己对山药的效用十分有心得。这便叫枣糕里格外加入了山药去。 枣泥山药糕易于消化,味道清甜。而红枣可以补气血,山药可治诸虚百损,疗五劳七伤;除烦热,多记事,益肾气,健脾胃,止泻痢,化痰涎,润皮毛……对七公主这样病中之人,是极好的补养小食。 第2647章 九卷85 有惊无险 皇帝与婉兮两人的心思都放在小七身上,却没想到十二月初十这一日刚给小七恩赏下广橙和枣糕去,没想到那边厢小十七又出了事。 ——小十七出痘了! 小十七自是早就种过痘了,这次出痘便是与八阿哥永璇的长子绵志阿哥、长女大格格去年出痘的情形是一样的,乃是种痘之后再出痘。 这便等于是宣告,从前种痘的法子来避痘,是失败了。 这样完全失去了屏障的出痘法儿,最是来势汹汹,叫人不敢预测病情去。 颖妃也吓得乱了分寸,派人来回婉兮。婉兮一听,便晕了过去…… 从去年到今年,她本就悬心着永璇的几个孩子相继出痘的事儿,却何曾想,这事竟又出在了小十七身上。 . 皇帝闻讯之时,正在养心殿处理政事。原本此时一班御前太监没有敢去打扰的,否则便是有罪。 可是当送来的是这个信儿,门上的小太监们便有些迟疑,不敢往里传。总管魏珠在月台上远远瞧见门上似乎有动静,便上前来问。 这一问,魏珠的汗都下来了,手指头点着那几个小太监的脑门子,“你们呐,你们!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这消息还能摁着不报?那你们才真是要掉了脑袋去!” 魏珠亲自一溜儿小跑,奔进养心殿,在“勤政亲贤”门槛外头跪倒,“老奴斗胆回皇上,储秀宫……有事。” 皇帝一震,放下朱笔。 他此时正在批阅的是阿桂来自金川的奏折,上奏进攻甲尔纳之事。因甲尔纳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乃是通向得式梯、噶尔丹寺两处的咽喉要道,“贼匪自必悉力拒守,攻之颇为不易”,故此皇帝要亲自给阿桂运筹帷幄。 战事紧急,这批复要八百里加急送到四川去。军机处等着,那驿路传递的兵役也已整装待发,只等皇上朱批成就。 可是皇帝哪里还顾得上,已是掀袍而起,一个箭步越出门槛,就向储秀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魏珠惊了,在后头冒死大喊,“皇上!皇上您还没穿大衣裳,至少也得戴上暖帽啊……” 皇上就这么穿着单薄的袍子,光着脑袋跑进腊月的冷风里。就更别说什么辇轿了,压根儿就全都顾不上了。 魏珠一边在后头撒腿跟着跑,一边抬手召唤銮仪卫,预备暖轿,在后头跟上去。 可是等銮仪卫预备好,皇帝已然从养心殿直接跑到储秀宫去了。 虽说养心殿距离储秀宫算不得远,可是六十多岁的天子,这般在宫墙夹道里、顶着腊月的寒风奔跑,也是太难为了去。 待得皇帝披了一身的寒气奔进储秀宫时,婉兮已然醒了。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再虚弱地晕倒,她只是躺在炕上,满脸满身的疲惫。 那疲惫,就像是枝头上的秋叶,拼尽了全力瑟瑟坚持,叫人心疼。 “你别担心,没事的。” 在储秀宫门外,归云舢早守在值房里等着皇帝。皇帝进门之前,已是得知了小十七出痘的消息。 皇帝此时心下也是心急如焚,可是此时他却不能在婉兮面前显露出来。 “虽说小十七也出痘了,不过你想想绵志,想想永璇的大格格,他们两个不也都是有惊无险地兜过来了?小十七是他们的叔叔,又是从小用人参补出来的娃娃,身子的根基又哪里是那两个孩子能比的?” “那两个孩子都能稳稳当当过来,小十七必定也会平安无事。” 婉兮轻轻点头,“爷说得对,我啊也是就卡在他本是人参补出来的孩子这儿,总觉着他身子骨儿该比谁都好,结果怎么反倒还又出痘了呢?” “傻丫头~”皇帝坐过来,将婉兮揽在肩上,“只能说从去年到今年,是痘症的大爆发之时……这痘症啊,跟所有的疫症一样,总有年景的不同:有些年严重些,有些年就平稳些。” “总归这些归乎季节、气候,天意乃至地气,咱们难以准确预测,却也总归还来得及补救。”皇帝轻抚婉兮眉头,帮她舒展开郁结,“你且放心吧,爷已经吩咐了太医院,将去年伺候过绵志和永璇大格格,有过成功调理再度出痘经验的太医,都叫去伺候小十七去。” 婉兮苍白地笑笑,“好~” 皇帝深深凝注婉兮,“爷知道,病在孩子们身上,却疼在你的心上。你恨不能代替他们去……可是你也得好好儿地,才能去看望他们不是?” 婉兮极力含笑,认真点头道,“爷说得对,我啊,必定会使劲儿叫自己先都好起来,然后才有力气陪着他们,都好起来啊。” 皇帝在储秀宫里耽搁的光景不短了,婉兮看见窗外隐约是魏珠的身影,来望过好几回的风儿了。 婉兮便明白,养心殿必定还有事。 婉兮便含笑道,“我有些困倦了……爷起驾回养心殿吧,我想睡会儿。” 皇帝有些挣扎,舍不得离去,放不下这颗心;可是养心殿那边的确还有八百里加急的、最要紧的朱批要发给金川的阿桂去。 皇帝便一拍桌,“走,跟爷一起回养心殿去!” 婉兮惊得急忙摆手,“爷,使不得!” 虽说养心殿里始终备着婉兮的住处,那后殿东暖阁就是婉兮的寝殿。可是这会子她病着呢,哪里可以将病气带进养心殿去啊?她宁愿留在储秀宫里,便是离皇上远了点儿,却也还是护住皇上的安危才是最为要紧。 不然,倘若天子病倒,那这天下可该怎么办呢? 皇帝却不管婉兮的介意,上前伸手扯过一条暖被来,便将婉兮给裹住。两手一抬,已经将婉兮横抱入怀中,“爷说使得,那就使得!” . 皇帝还是带婉兮回了养心殿,不惜将婉兮的病气,留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全然不在乎自己也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又在这寒冬腊月里,稍不小心就可能将这病过到自己身上。 婉兮自己虚弱到起不来炕,却也要一日数次遣人去问颖妃,虽是关注小十七的情形。 说来也是叫人欣慰,小十七虽然出痘,痘症虽然可怖,可是终究小十七已经九岁了,在养病之时倒是硬朗许多。甚或,该吃吃,该睡睡,该嘴馋还嘴馋…… 他一个劲儿张罗着想见啾啾,结果颖妃不准,怕他将这痘症的病气过给啾啾去;尤其是可不敢过给大格格德雅去。 他见一计不成,就再施一计,这便又缠磨着颖妃,说想见容妃。 颖妃这才回过味儿来,盯着他问,“原来你想见你九姐,也是为了要见你容妃额娘,是不是?你倒是说说,你这是为何呀?” 小十七是颖妃抚养长大的,如何能骗得过颖妃去呢? 颖妃也故意绷住脸去告诫他:“别以为你这会子出痘,我就凡事都可着你去。我可告诉你,我压根儿就没当你病了,我一切还都当你是个好人去对待。故此你最好有什么就与我直说,可甭想着我这会子会顾忌着你生病,就什么都不问了。” 颖妃是蒙古格格,性子里有草原赋予的坚韧。在她看来,孩子病了,大人若一味地去哄着、顺从着,那反倒会叫孩子恃宠生娇,想要什么都能唾手而得,那便心里什么念想都没有了,这就适得其反,叫那本就生病的孩子更柔弱去了。 她觉着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在小十七面前设置一些小别扭去,就不叫他轻易如意了去。那样反倒能激起他的斗志、他不服输的桀骜来。这便能有助于他自己与病魔的争斗去。 小十七带着一脸的痘,个个儿水泡儿鼓鼓溜溜、表皮光华闪烁地,眉眼间却还是闪动着淘气的笑。 “额娘……儿子相见容妃额娘,是因为想吃容妃额娘的好吃的了。” 容妃是西域人,饮食种种都与内地不同。便是皇宫里,也没几样人家那些东西去。故此,回部的那些吃食,对于贪嘴的小孩儿来说,就成了这世上最勾馋虫的。 小十七这会子正出着痘呢,旁的不想吃,却忽然反倒只想吃容妃宫里的嚼咕。 颖妃无奈地叹口气,“说吧,想吃什么?我好歹为你拉下这张脸来,替你讨些去。” . 颖妃到养心殿,将这话学给婉兮听。 一来是叫婉兮放心——民间俗话都说,小孩儿只要能吃,那就没多大的病; 二来也是借小十七的顽皮,逗婉兮一笑。 姐妹相伴这些年来,颖妃也是不忍心看婉兮如今自己病着,却还要担心完一个孩子,又担心另个孩子。这会子但凡还能找到些苦中作乐的法子,便总归要都使出来,说不定能叫皇贵妃这病啊,慢慢儿就好了呢。 小十七那副长了一脸的痘,还能嘴馋要东西吃的样儿,果然一下子就将婉兮给逗乐了。 “他这个馋嘴的猴儿!这会子还没忘了吃……” 颖妃也笑,“要么是有福的孩子呢?旁人病痛,生不如死;可是他啊,病归病,馋归馋,两者压根儿互不干扰!” 婉兮悄然松了一小口气来。 她怕孩子痛,怕孩子受苦,怕孩子挣扎在病里……可小十七这样,便叫那痛、那苦、那挣扎,都变得不那么叫人揪心去了。 这么说起来,那孩子便果然是最有福气的孩子啊。 颖妃见婉兮笑了,也舒一口气,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见容妃去,好歹给他要点儿那好物儿。” 颖妃还没等走,倒是皇帝一挑门帘进来,也是含笑轻啐,“朕也都听见了!这个皮小子啊,可真是皮,却也真皮实!” 颖妃也笑,“皇上说的是。妾身先行告退,得先替他去淘换那嚼咕去。” 皇帝却给拦住,“不必去找容妃了,朕这儿有现成的。今年九月回部进贡的还有,倒比容妃那儿的更好。” 十二月十二日,小十七出痘第三日,皇帝下旨赏给十七阿哥:绿葡萄干一紫龙碟。 出着痘的小十七,养病期间的日子便跟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他是一边脸上、身上不断出痘、化脓,也不耽误他将那回部特产的绿葡萄干儿一颗一颗投进嘴里去。 倒仿佛那痘出一颗,他就嚼一颗葡萄干儿,将那葡萄干儿都当成是痘一样,一粒一粒都报仇似的给咬碎了,吞下肚子里去。 . 兴许就是因为小十七这天生淘气的性子吧,倒真的叫这次出痘有惊无险,十一日后,亦即十二月二十一日,太医们便已经禀明皇帝、皇太后、皇贵妃三宫,说十七阿哥已可送圣。 送圣之礼,本就该后宫之主亲自执礼,更何况小十七是婉兮的亲生儿子呢。 婉兮尽管自己的身子还是虚,却也坚持要亲自行礼送圣。 ——只希望以这样的诚心,向痘疹娘娘祈求,叫她老人家再别找上她的小十七,叫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长大吧。 这一日婉兮由颖妃和容妃扶着,还是亲自到痘疹娘娘等神供前行礼,一直远远看见送圣的队伍,将那些纸扎供物都点燃了,火光冲到天际,婉兮才放心回养心殿去。 这一来二去的,婉兮顾不上自己,便还是在腊月的寒冬里,呛进了凉风去。 这晚回到养心殿,便又咳得厉害了。 次日刚起身,皇帝便赶忙又吩咐赏给婉兮芦柑一银盘,计十四个…… . 寒冬腊月里,在这北地京师,还能吃一口新鲜的果子,总是叫人欢喜。 况且芦柑又本就是燥湿化痰、下气止喘、散结止痛的佳品。婉兮用了芦柑之后,又安慰众人说,自己觉着舒坦些了。 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子,天色刚大亮,婉兮便朦朦胧胧间看见有人在隔扇门外闪动。 从轮廓来看,仿佛是颖妃身边的女子,正在与玉蝉低声说着什么。 玉蝉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却仿佛想将那女子往外推去。 婉兮自己缓缓坐直,向外叫,“玉蝉,有事不准瞒我。” 越是病了,才越是担心上自皇上,下至她宫里这些人,都将事情瞒着她去。 玉蝉犹豫,却也只能开了隔扇门走进来。一进来,便低低垂下头去。 可是婉兮还是瞧出来,玉蝉面上隐有泪痕。 (还差一点没写完,再给我几天哈,就这几天就完结~) 第2648章 九卷86 依旧心动 婉兮叫自己先平稳下来,柔声道,“不管是什么事,你都放心说吧。我没事的。” 玉蝉这才哽咽道,“回主子,十七阿哥那边已经送圣,原本已经传,伺候的太医们的用炭止;可是今儿又传,说太医的用炭不止了。” 冬日里,便是皇家,也不是所有的宫室都用炭火。唯有有人使用的房屋才有炭火。故此太医在给小十七诊治的时候儿,要在小十七的住处外给太医值房添炭火;小十七送圣之后,诊治痘症的太医便不必继续在小十七处当值,那炭火自然该撤去。 可是既然炭火原本传止,却又不止了,那就唯有一个可能——小十七的痘症病情,又反复了。 婉兮已经答应了玉蝉,不会有事。这会子她心口钝然一痛,却极力忍住,只是点点头。 “这会子你颖妃主子那里,必定也已经乱了分寸。你别去扰她,只管去设法探探太医那边的动静。” 玉蝉含泪点头,“主子您万万别多想,这会子连皇上还没下定论呢,未必就是十七阿哥的病情反复,说不定只是这寒冬腊月,十七阿哥正好有个头疼脑热的,皇上便叫太医们继续留下伺候几天,这才炭火不止的也说不定。” 婉兮极力笑笑,“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什么都不想。你放心去就是。” 玉蝉去了,婉兮静静坐着,虽也悬着心,却已经没有乍听小十七出痘时候那般紧张了。 她想起啾啾。 当年啾啾种痘的时候,也曾出现过反复。原本也是都正式送圣了,结果啾啾的面颊又肿起来了。结果还是几位伺候种痘的小方脉太医继续伺候了数日,才将那肿胀给消了下去。 此时想来,怕就是那痘种有凶有平,人的体质也有强有弱,故此才会那般的吧? 她的孩子里,有小鹿儿、石榴这样因为种痘而夭折的;却也有啾啾这样,虽说中间有过反复,却终究还是稳稳妥妥康复过来的。 她此前因为永璇那几个孩子的缘故,一心都只想着那些消极悲伤的一面,却忘了其实也还有这样叫人充满信心的一面去。 ——终究婉兮自己这样多的孩子,这些年走过来,在养育孩子之事上,她什么事没经过,又什么事没见过呢? 在这个后宫里,若说她在这一事上还没有经验的话,还有谁敢说有经验去? 窗外光影流转,门帘轻挑,皇帝无声走进来。 抬眼看婉兮就这么自己坐在暖阁里,皇帝说不出的恼怒,闷声叱责道,“奴才们呢?他们是不要脑袋了么?” 婉兮倒摇头轻笑,向皇帝伸过手去,“爷,别挑他们的理。今儿咱们的心情,不干他们的事。” 皇帝走过来接住婉兮的手,在炕边坐下来,与婉兮挨着肩。 “……爷已然问过他们话了。是有些反复,不过倒没有此前那么严重。想来还是今年痘症疫情凶猛之故。不过是叫他们再继续伺候几天,倒不是说小十七就怎么着了。”皇帝解释得小心翼翼。 婉兮含笑点头,“爷,方才就是我要自己静静,才没让她们进来伺候的。都感谢方才那会子的安静,倒叫我自己想明白了许多。” 婉兮将方才的心绪讲给皇上听,“痘症曾经夺走过咱们两个孩子,算上啾啾,便又让咱们得了两个孩子病情反复……可是我想,上天总归会公平,他一定会让咱们这个第二个反复的孩子,也跟啾啾一样,虽经些波折,却必定能否极泰来。” 皇帝鼻子有些堵,却也攥着婉兮的手,用力点头,“你说得对,上天不会那么狠心,否则他又如何向我交待?” 婉兮有些累,将头倚靠在皇帝的肩上,“爷,我今年身子不争气,小十七那边儿,还得倚靠爷和高娃,你们多费费心。” 皇帝揽紧婉兮的肩——这会子才越发惊觉,她的身子更枯瘦了不少。 皇帝不敢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再点头。 婉兮轻轻一笑,“有爷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上天便是恩威难测,可只要有爷的这个点头,那我就敢相信,上天也拗不过爷去。” 皇帝牙关紧咬,却温暖地圈住婉兮,柔声道,“好,爷与你担保,咱们老儿子一定会平平安安的。爷再不会叫小十七再有半点闪失去了。” 原本他们的老儿子,是石榴。在石榴离去之后,九儿为了小十七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是豁出命数去的,用了那么多的人参才叫这个孩子能平安降世。 小十七不仅仅是他们的老儿子,更是九儿的半条命啊。他便怎么都不容这个孩子再有失! 否则,这孩子会将九儿的命,都给带走的。 皇帝眸光坚毅如电,“爷答应你,会亲自盯着小十七的治疗去。” 不管年底有多忙,也不管要有多少紧急战报要批阅,他都要亲自确保小十七安然无恙去。 ——其实就在这一日,他刚刚接到奏报,说创下带领土尔扈特部东归壮举的大汗渥巴锡也与世长辞了。 这个人世啊,不管你曾经创立下何等的基业,赢得过多少的威名,可是在天寿面前,却什么都是一视同仁。到了年岁,总得有离去的那一天。 或早或晚,每一个人,都要走上那条路去。 可他终究还是希望先走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终究他的年岁是先到的啊。 . 年尾的这几天,皇帝尤其忙碌,可是他还是每日都亲自过问小十七的医案。 魏珠也得了知会,只要是小十七那边送来的消息,不管他是在召见大臣,还是在批阅奏折,都准进内通禀,不得耽搁。 在这样的心焦与期待之中,随着旧一年的最后一丁一点地离去,那痘症的戾气也终于从小十七的身子里,一丁一点地抽离了。 太医的奏报,一日比一日更叫人看见了曙光去。 就带着这样否极泰来的期冀,乾隆三十九年走入历史,乾隆四十年来到人间。 这一年是羊年,是婉兮的本历年。今年婉兮周岁四十八岁,虚龄四十九岁了。 按着中国的传统,本历年也同样是个“坎儿年”,需要挂红来避灾。 故此大年初一刚交子时,婉兮的宫里就已经红彤彤一片了。 不过也好在是过年啊,过年原本宫里就是如此喜庆盈盈的。 更何况这个大年初一,的确是传来了喜讯——小十七的病,终于全都大好了!便在大年初一这一日,所有太医都可止退了! 这才是对婉兮来说最大、最珍贵的欢喜,她竟一时充满了劲儿,索性起身下了地,按着自己宫里多年一向的传统,要亲自带着宫里人一起包饺子、做饽饽。 玉蝉他们自是也乐呀,早早就将面案都摆好了。一群大大小小的女子、太监们又都凑在一起,人人都伸手忙活。不知道是谁先扬起了面粉来,在那漫天的朦胧里,婉兮便瞧见了二妞,仿佛她又在跟毛团儿互相掐着嘴架…… 还有陆姐姐,陆姐姐也一挑门帘,走进门来,抬眸含笑望着她道,“瞧你,都是当皇贵妃的人了,还这么带着他们这么闹。待会子六宫都来请安,看你可怎么顾全威仪去。” 婉兮笑,许是面粉进了一眼睛,不好直接举袖去擦,她便赶紧垂下头去。 玉蝉虽说带着大家一起闹呢,可是她却终究都是为了哄着主子开心。她的眼便没离开过婉兮去,这一瞧见婉兮的神色,心下便是哆嗦。 玉蝉急忙给屈戌、马麟几个也都使了眼色。 还是屈戌嘴甜,这便轻声一笑道,“依我说啊,咱们十七阿哥这回出喜花,那才真真儿叫‘喜花’!唯有这么曲折婉转,看似病情反复,却实则否极泰来的,那才真真儿是叫‘喜上加喜’。” 屈戌也偷偷瞟一眼婉兮,“咱们十七阿哥啊,那是知道今年是主子的本命年,这便故意在年尾那几天弄这么个小波澜,就为了赶在大年初一,给咱们主子喜上加喜呢!” 众人都齐声说“可不是嘛”,婉兮都没办法不笑。 婉兮轻叹口气,抬头望住大家伙儿,“要说喜上加喜,原本是你们的看家本事才是。” 大家便都笑了,趁势齐齐跪下给婉兮拜年,再齐声恭贺十七阿哥身子大好。 “要说给你们主子喜上加喜啊,倒不是旁的,”门外话语声一响,接着门帘挑开,是婉嫔和颖妃、容妃等都到了。 还不到六宫正式来给皇贵妃请安的时辰,婉嫔她们来,只是姐妹的情意。 几个小女孩儿便赶紧搬凳子、打扫坐炕上的面粉,请婉嫔几个坐下的。 颖妃和容妃索性伸手,帮着一起包饺子。 婉兮没忘了笑着解释,“阿窅你放心动手,都是素油,且馅儿里只是羊肉。” 婉嫔举袖而笑,“我年岁大,今儿也倚老卖老一回,就不跟你们动手忙活了,且叫我这么偷懒坐着吧。” 婉兮笑着按住婉嫔的手,“说什么倚老卖老,又是偷懒儿的?分明是陈姐姐怜惜我,要坐着陪我说话儿,怕我闷着才是。” 婉嫔凝视着婉兮,不由得轻叹一声,“你们主子真正的喜上加喜啊,其实反倒是她这个属相——虽说今年是她本命年,可是你们可不知道,她那属相啊,跟咱们皇上有多般配。” 颖妃和容妃因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回部人,对这些也同样好奇,便与一班女孩儿、太监们齐声问,“您快说说!” 婉嫔含笑垂首道,“从小有算命先生,专门算这个的。小时候登门到我家里给我家里人说亲,便说过属相相合,抑或相克。我听着有趣,倒是在心里给记着一些。” “那先生说过:午兔与未羊六合,此乃上上等婚配。”婉嫔说着含笑瞟大家一眼,“皇上是属兔的,你们都知道吧?” 婉兮的脸登时就红了。 婉嫔看婉兮难得如此,便拍手笑道,“都说属兔和属羊的相配啊,乃是形神合一的绝配。因为属兔和属羊的两个人啊,性子里都是随和、富有情致之人,两人可互相包容、抵消彼此的愠怒、郁结,故此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浓情蜜意、和风细雨。” “夫君属兔,妻室属羊的话,夫君会欣赏属羊的妻室的善良与温柔;羊妻则钦佩兔夫君的智慧与果敢。兔夫君因羊妻的依恋而更加自信,创立显赫功业;而羊妻心思细腻,总有心事需要倾诉,兔先生则是她最忠实的倾听之人……” 婉兮已是脸红过耳,轻轻揽住婉嫔的手臂,“我进宫三十五年,认识陈姐姐便也这么久了,却是今日才知道陈姐姐根本是个女算命先生!哎呀呀,我这三十五年啊,算是白过了去!” 婉嫔便也大笑起来,歪头凝视着婉兮,“好歹我的封号,与你的闺名,也有一字相同。故此你的命啊,我怎能不好奇?” “再说你哪里知道我这样人素日时光的漫长……不鼓捣些这样稀奇古怪的,那我曾经在抚养莲生之前的岁月,可都怎么过啊?” 婉兮只知道陈姐姐棋艺精湛,没事便打棋谱来消磨时光;也知道婉嫔爱倒腾花草入药,故此身边女子的名字都是白果、赤芍这样的……倒不知道婉嫔“淘气”到连这些属相、算命的也都鼓捣。 婉嫔凝视着婉嫔笑,“其实原本我自己也并不信,只是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说说罢了。直到遇见了皇上和你……我才知道,原来这兔与养乃是天造地设的话,是真的。” “……是因为兔子和羊,都爱吃草么?”门帘外一笑清朗,皇帝穿最正式的朝服,闪身而入。 今日大年初一,皇上还有一系列的拜神、朝贺之事,故此今日的衣冠最为隆重。 窗外洒进阳光来,照得皇帝一身金光闪耀。那如天神一般的男子,就立在那金光里,含笑向婉兮望来。 婉兮的心又习惯地跳了起来——从相遇、到相守,三十五年过去了,却直到此时,每次见他那执著深情的凝视,依旧令她心如小兔,砰砰不停。 可是这会子才明白——原来她是真的在心里装了一个小兔子,才会如此的啊。 第2649章 九卷87 情归 见皇上来了,婉嫔等人都忙起身行礼,紧接着就告退。 皇帝含笑向婉嫔点头,“多亏有你们陪伴着。” 婉嫔虽说位分不如颖妃高,可她是潜邸老人儿,年岁和资历更受尊重。 婉嫔便含笑就势向皇帝道,“那今日这大年初一的,皇上可会赏给妾身些什么?” 皇帝都笑了,回眸望婉兮一眼,“嗯,你说。” 婉嫔这些年与世无争,连恩宠都不争,更何况讨什么年节的赏赐了。故此她这会子忽然提起这个,倒叫皇帝有些意外。 婉嫔郑重行蹲礼,“妾身厚颜向皇上讨个恩典:妾身想搬回永和宫去,还望皇上恩准。” 皇帝也是微微挑眉。 “永和宫里树木阴郁,距离养心殿又远,你又何必搬回去?” 婉嫔明白,皇上虽没有明说,却是暗示那里终究还留着那拉氏的阴影。 婉嫔倒是豁达一笑,“这东西六宫啊,哪一宫里没人住过,又哪一宫里没薨逝过人呢?既然如此,妾身便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况且若论永和宫的旧影,倒是妾身自己曾经留下的才更多吧?” 婉嫔说着又将手里一个香囊举到皇帝面前,“况且妾身平素就爱捣鼓这些草啊药啊的,故此妾身早就预备好这些,回去好好熏熏屋子,便管是什么,都不敢滞留不去了。” 皇帝也是深深凝眸,从婉嫔眼里看见笃定和冷静,皇帝这才点了头。 这些年婉嫔都极少与他求过什么恩典,今日又是大年初一,况且她自己都已经做了那样万全的准备……更何况皇帝心下实则最为明白,婉嫔是为何要如此。 ——没有告诉九儿,皇帝实则在这年根儿底下的百忙之中,在之前小十七出痘的煎熬里,还要坚持每五日就亲自出宫一趟,赴小七的公主府去看望小七。(七公主初次祭文里有“临视沉疴,五日为期”之句) 为了小七和小十七两个孩子,惇妃那边已是足月,可是这个十二月,他却腾不出工夫来去看望。 小七病沉了,他却不敢叫九儿知道啊。 婉嫔当着婉兮和众人的面,含笑行礼,“谢皇上恩典。” 垂首之间,才强忍住鼻尖的酸楚。 她也想去陪在小七身边啊,可是小七却求她回宫来,回来陪伴婉兮。小七说,“这大过年的,若额娘不在宫中,额涅必定知道是女儿的身子不好了。额涅本也在病中,若再为女儿的身子悬心,那就是女儿的不孝了……” 婉嫔这才忍痛回宫来陪伴婉兮,还讲这些笑话儿逗婉兮开颜。 只是其实婉嫔自己的心中,早已如煎煮了一锅浓浓的黄连一般啊。 . 婉嫔等人离去,皇帝走过来坐在炕边儿,握牢婉兮的手。 婉兮忙举袖遮住脸,“大年初一的,我这张脸,愧对君王。” 皇帝却轻哼一声,“瞧你这乌云半垂,烟眉轻蹙的模样,虽说虚弱,却也反倒更有弱柳之美……爷同样喜欢。” 婉兮垂首轻笑,“瞧爷说的。” 皇帝静静望着婉兮,“……今日原本事多,爷也只能抽这点子空过来看你。却将她们都给惊动走了,那爷待会儿走了,又不好再折腾她们过来。” 婉兮含笑摇头,“无妨。我也正好有些累了,待会儿歪一觉就是。” 皇帝握住婉兮的手,轻声道,“爷过来与你说一声,爷啊可能就是因为小十七这一回出痘的缘故,格外体察到亲情的可贵。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小十七出痘正式大好的日子,爷想颁一道恩旨,施恩给爷的外孙儿们去。” 从前的大清公主、格格们,多与蒙古结亲,故此公主、格格们所生的嫡子自然就会继承他们父亲的蒙古王公的爵位去。故此皇帝和朝廷倒没想过要格外给这些外孙们品级去。 只是到了这会子,皇上的几位公主里,除了和敬和小七是厘降蒙古王公之外,四公主和九公主却都是厘降给满洲勋贵大臣之家,与那些有一半蒙古血脉的皇外孙们倒不一样了。 婉兮便也含笑点头,“爷这恩旨下的好,皇外孙又何尝不是皇上的儿孙呢。” 皇帝满意地拍拍婉兮的手,“那明日,爷就颁旨!” 婉兮含笑点头,“只可惜我这身子不济事,今晚的坤宁宫家宴和明日的重华宫家宴,我都没能亲自出力。倒多亏舒妃、颖妃和陈姐姐她们帮衬着。” 皇帝用力摇头,“那些都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养好身子。那些家宴,便无今年,自有明年;可是你得先养好了身子才能寄望明年去不是?” 婉兮含笑点头,“爷说的是。” 外头魏珠又来提醒,说是下一波拈香的吉时到了。 拜神的吉时都耽误不得,皇帝轻叹口气,捏捏婉兮的手,站起身来,“你歇着,爷晚上再来看你。” 皇帝去了,外头随着皇帝的起止,各处炮仗声声。 就在这样一片喜庆声里,婉兮躺下浸入梦乡,唇角还挂着浅浅的笑。 . 正月初二日,皇帝在重华宫家宴时颁旨:“……公主所生之子,未经定例赏给品级。此内如下嫁蒙古王公之公主等,所生之子,本各有应得品级,无庸另为办理。至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若不授以品级,于体制殊未允协。” “嗣后在京公主所生之子,至十三岁时,如系固伦公主所生,即给予伊父固伦额驸品级;和硕公主所生,即给予伊父和硕额驸品级。” “现在丰绅济伦,年已十三,即著赏给伊父和硕额驸福隆安品级。著为例。” 和硕额驸约为公爵品级,而福隆安本就承继了九爷傅恒的一等忠勇公的爵位;而丰绅济伦是福隆安的嫡长子,便是皇帝不赏给这个品级,那等福隆安百年之后,丰绅济伦一样可以承继公爵。故此这道恩旨虽说字面上的确是丰绅济伦为第一个受益者,可事实上丰绅济伦并不需要这个。 实则皇帝心中想的,何尝不是小七和啾啾去啊。 小七尚未有所出,啾啾只有一个大格格,倘若她们两个也都能再添子嗣,那必定是喜上加喜,能为九儿冲喜不说,也更能叫小七带着这个期冀,用力康复起来不是? 皇帝是这样的念想,养心殿内养病的婉兮,心下何尝不是相同的期盼。 婉兮轻声与玉蝉说,“我啊,这会子最盼望的还是你们七公主先诞下个阿哥来……我想,那个孩子必定有拉旺小时候儿的模样,却也有你们七公主的眉眼神情去。” 玉蝉便也凑趣道,“七公主的相貌与主子最为肖似,那将来的小阿哥,实则也是有主子您的绵延去啊~~” 婉兮却笑,“也都未必。没瞧你们十五阿哥么,虽说是我生的,可是竟活脱脱地长成了皇上当年的模样儿。仿佛啊,只是借我这个肚腹而已,倒是不要我的影响去呢!” 玉蝉便也笑起来,“那可不是十五阿哥的福分么?亏主子还小心眼儿起来了。” 主仆说说笑笑的,婉兮自觉仿佛借着过年的喜气,以及小十七痘症康复的吉祥,她的身子又舒坦多了。 安静了一会子,婉兮转头望墙上的皇历。 “……惇妃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惇妃是九月二十九日报的遇喜,叠加三个月,那足月的日子是在十二月二十九日。 按说已经过了三天去了。 玉蝉本不想说,既然主子问起,这便回道,“……可不是么,听说已是疼了好几天了,只是迟迟不见动静。守月姥姥们都要用上擀面杖去擀肚子了。都说怕再不生,皇嗣便憋住了。” 婉兮也是挑眉,“怎么会这样?” 终究是头一胎,原本生就不容易些,却还要多疼这些天去。 玉蝉叹口气,“听说是惇妃肝火旺的缘故,这些日子来还是改不掉心焦的毛病去,这才迟迟不能顺利。” 婉兮垂下头去,“最怕这样。女人第一胎若不顺利,折腾太久,便是能最终顺里产下孩儿,却也有可能伤了根基,以后再也不能坐胎了。” 玉蝉忍不住嘀咕道,“主子管她?!” 婉兮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是不待见她,可是推己及人,我刚刚为了我的孩子那样的痛苦过;她的孩子,也一样是皇上的孩子。” 婉兮轻轻咳嗽两声,吩咐玉蝉,“看看咱们宫里,青桂蜜还余下多少。叫人送过去赏给她去。” 那分娩临盆的苦,她已经尝过这么多回。只记得每一回,守月姥姥们都说,蜂蜜能减缓疼痛,加速产程。那青桂蜜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她便亲自体验过,倒仿佛是当真有效的。 玉蝉也是惊住,忙叫:“主子!这又是何必?” 青桂蜜对主子有特殊的含义,故此这会子主子每日服药都离不开。更何况这青桂蜜不是每棵树上产的都行,终究只是主子当年所守护的那一棵而已啊!若是赏给惇妃去,那主子自己以后用什么? 婉兮却笑,摇头道,“其实原本平素服药,也不该依赖那蜜去。明明是用过了蜜,才越发觉得药汤子苦;每次都以为是能在服药之后甜一甜嘴,却殊不知反倒叫下次服药的时候更受不了药汤子的味儿。” “索性割舍了去吧,我没有那蜜,一样可以服药。” . 玉蝉自己不能离开婉兮身边,便将那蜂蜜交待给了马麟,叫他送过去,赏给惇妃。 马麟也道,“我敢打赌,主子这份儿心啊,那位惇妃主子可未必敢受。她说不定还得担心这蜜里有什么东西。” 玉蝉也叹气,“谁说不是呢?可是既然主子坚持叫赏,那你就跑这趟腿儿去吧。” 到了惇妃寝宫,马麟身为太监也不便在主位临盆的时候往里头去,只在外头的敬事房的值房将青桂蜜交割了,由敬事房太监转交给守月姥姥她们去就是。 隔着这么远呢,马麟却也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凄惨叫声。 ——谁叫各宫苑的形制,其实原本都有些拢音呢。 马麟难以想象生产的疼痛,听得也是一咧嘴,冲敬事房太监摇了摇头。 敬事房太监对马麟这样的皇贵妃宫里的首领太监也都客气,含笑道,“马爷您这是刚听见就受不了了,我等在这儿都三个月了,尤其是这半个月来几乎天天听见这动静……唉。” 马麟耸了耸肩,“不管怎么着,倒有件事儿拜托给您二位:这蜜若是惇妃主子用不着,可千万别给糟践了。还烦劳二位设法用了旁的给替换出来,再交给我去。我啊,必定要好好儿谢谢您二位去。” . 马麟和玉蝉都没猜错,这青桂蜜经了守月姥姥的手,送到惇妃嘴边去,惇妃却也还是大叫,“这味儿不对,不是我素日用的!你们给我拿走,泼了去!旁人送进来的东西,不管是谁,也不拘什么,都不准给我服下!” 她生得这么艰难,比足月的日子晚了好几天去,这便叫她心下画魂儿,担心是有人害她,她已是吃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因此上,所有外来的东西,她一律都不肯用的。 守月姥姥无奈,这便要拿走。 说来也是奇怪,那蜜都拿到门口了,就差一道门槛就带出去了,惇妃反倒忽然喊住,“回来!” 那股子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息之间,叫她仿佛闻见了——家的味道。 这味道,她想起来了,当年她家里仿佛曾经房前屋后也曾有过。 “是谁送来的?你说啊,这蜜是谁送来的?” 守月姥姥急忙回,“是皇贵妃主子……” 惇妃疼得神智已近模糊,却偏偏鼻息之间这清甜的味道越发挥之不去。 她在这香气里,仿佛又站在家里的庭院中,抬头看头顶花落如雨…… 就在那花雨之中,她看见了额娘,看见了阿玛。 她喉咙里一声哽咽。 天,她想起来了,是那棵桂树。 阿玛说过,当年从沈阳从龙入关之时,他们每一家几乎都从沈阳带走祖宗板儿之外,还要再带一抔土,或者一些种子。都知道这一去关里,不知何年才能回去,故此带着泥土和种子一起走,种在京师,便也仿佛身在故宅。 第2650章 九卷88 “翊坤”是个好名字 眼见守月姥姥带着那物事就要走出门去了,惇妃一边在疼痛里翻滚挣扎,一边还是咬牙嘶吼道,“站下!” 守月姥姥回转来,轻声道,“实则……惇妃主子,奴才斗胆劝主子服下些蜂蜜去。主子已是折腾了这好几天,什么样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用了点蜂蜜,一来补身子,二来也滋润,能叫皇嗣早些降生下来。” 惇妃死死咬牙,“去,交给太医,叫他们查看!” 守月姥姥道,“已是查看过了。此时惇妃主子临盆,外头送进来的一应东西都必须得先经过当值太医的手。若不经太医们查看,这东西也送不进来,奴才们更不敢直接端到惇妃主子面前来啊~” 观岚见状,上前轻声与惇妃道,“奴才忖着,那皇贵妃也不至于在这会子还能动什么手脚去。凭她的地位,她若是有此心,自然该动手就早动手了。” 惇妃紧咬牙关哼哼着,良久却又撇开话题去,“皇上呢?皇上来了么?” 观岚赶紧道,“主子,这毕竟是大过年的。正月初一皇上要四处拈香拜神,还要太和殿朝贺、乾清宫家宴;正月初二,皇上奉皇太后到漱芳斋大戏台看戏,在后殿‘金昭玉粹’侍膳,晚上又是重华宫家宴……” 惇妃死死咬牙,用疼痛来抵抗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那明天呢,正月初三呢?” 观岚为难地道,“明天皇上要赴紫光阁,赐蒙古王公台吉、及回部郡王等宴;之后还要到乾清宫昭仁殿,赐内廷翰林茶宴,并以‘天禄琳琅’藏书阁为题联句……” 惇妃紧闭双眼,恨恨点头,“我明白了,总归他还是不能来!他忙,忙到时隔十年再有的孩子,他也没空来看!” 观岚跟守月姥姥对视一眼,只好小心翼翼再劝,“主子临盆,终究是血光之事。又恰是在正月里,皇上总归不便过来呢……” 惇妃用力呼吸,半晌才咬牙道,“我自己熬着这寂寞倒还罢了,总归我已习惯了那寂寞去——我乾隆二十八年入宫,到去年才得了皇恩,中间我整整寂寞了十一年去啊。我都熬过来了!” “可是,我的孩子不能再这样……我可以自己寂寞,却看不得我的孩子再被皇上冷落……” 惇妃猛然回头,盯着守月姥姥手里的那瓶蜂蜜。 “皇贵妃,她进宫之前,她阿玛清泰是做饽饽的内管领……清泰手里便是管着那些蜜户的,是不是?!” 观岚想了想,“做饽饽必定要用蜂蜜……那他手下必定有蜜户,向内廷供奉蜂蜜。”终究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观岚也知之不清。 惇妃却是知道的,因为她阿玛的年岁大,又是多年在内务府为官,这些事都在记忆里。 阿玛说过,皇贵妃所用的这青桂蜜尤其特殊,不是哪家蜜户进贡的青桂蜜都能进皇贵妃宫里;仿佛是皇贵妃所用的这青桂蜜只出在她自己母家的一棵树上。甚或内务府老人儿有私下传说的,都说皇上跟皇贵妃的结缘,便是在当年的花田里。 惇妃便点点头,“好,将那蜜给我拿来!” . 正月初三日,在比足月的产期晚了四天之后,惇妃疼痛了多日,终于诞下一位小公主。 按序齿,为十公主。 时机亦是巧合,连守月姥姥都说,怕当真就是那青桂蜜起了效用,叫惇妃恢复体力,加速了产程去。要不再那么折腾下去,后果都难以设想了。 惇妃虽说不爱听,却也静静听着,忍住了不快。 她甚至还吩咐观岚,叫观岚亲自去给皇贵妃磕头,替她和小公主谢皇贵妃的恩典。 观岚奉命而去,到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跪在婉兮面前恭敬道,“……十公主都是托了皇贵妃主子的福,这才终于顺利降世。原本十公主晚了数日,迟迟不肯下临,就连守月姥姥和大夫们都说,十公主就是等着皇贵妃主子的恩典,向皇额娘撒娇呢~” 玉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婉兮倒是含笑听着,点了点头,“好。叫惇妃好生养着,你们也仔细伺候着十公主。待得小满月那日,我去看那孩子。” 观岚告退后,玉蝉叹口气,轻声道,“不管怎样,所幸惇妃诞下的是个公主。” 婉兮含笑点头,“……自坐胎那日,男脉女脉早已定论。高明医者,心下都可有数。” 玉蝉这才笑了,“主子早就知道她能生下来个什么,是不是?故此主子才没将惇妃此事放在心上——后宫多少人等着主子跟惇妃闹起来呢,结果主子这般云淡风轻,原来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婉兮垂首轻轻叹息一声,“不为旁的,就因为她也是汉姓女,我便不可能与她闹。不然,岂不是中了另一些人的下怀去?到时候儿终究损害的是咱们自己,更会连累到小十五、小十七他们去。” 更何况婉兮的位分和年岁在这儿放着呢,若当真要与惇妃斗,那就从一开始就是婉兮跌份儿了去。 玉蝉也是点头,“是啊,到时候有损的是汉姓女的名声,那正好又有人借此生事,又要说主子您如何如何了去……” 婉兮静静点头,“在这后宫里啊,想要斗其实容易;反倒是不斗,才是多年走过来之后,才能有的心得。” 玉蝉这才放下心来,上前帮婉兮将被子又掖了掖,“既如此,奴才可放心了。要不,奴才心下都替主子鸣不平去了。” . 当晚,虽说皇帝过年诸事繁忙,可是婉兮就住在养心殿里,皇帝随时只需几步就能走过来,故此两人自可每日相见。 婉兮含笑道,“给皇上道喜了。” 皇帝坐下来,柔声道,“听说是你赏下的青桂蜜帮了大忙。” 婉兮含笑垂首,“当了额娘,惇妃仿佛也长大了。” 婉兮赏赐下青桂蜜的事,自没想要特地在皇上面前提起。婉兮一向不是自己居功的人,更何况这点子蜂蜜而已,本属小事,也不必提起。 可是皇上这会子还是知道了,显是惇妃派人禀告的。 皇帝轻叹一声,“长大?爷倒瞧着,进宫十二年,她的性子倒没什么改变。” 婉兮柔婉笑道,“或者,这也算是好事。” 后宫里不缺瞬息万变之人,反倒是这样性子始终如一的,倒更容易看懂些。 ——这样看来,惇妃的性子倒是跟当年的那拉氏,或有一比。 婉兮轻轻捋着手上念珠的穗子,“惇妃既已生女,且已然行过妃位的册封礼,皇上倒是该为惇妃单独指一宫居住了。” 惇妃是九月在避暑山庄时诏封为妃,故此皇帝和婉兮还尚未为她单独指一宫居住。 即便已经诏封为妃,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师后,婉兮和惇妃在十月里,都曾一度随皇上在养心殿居住。 只不过位分高低有别,婉兮住后殿东暖阁,惇妃白日里在围房里养胎。 故此新封妃位的惇妃,究竟要定在哪一宫居住,一直并未正式去议。 且皇帝原本一年当中主要都是居住在圆明园,在宫中停留的日子没几天,故此接下来皇帝又是带领后宫驻跸圆明园……亦直到皇太后圣寿前,这才又回宫来。 此时既然瓜熟蒂落,这件事便该正式议一议了。 皇帝垂首道,“既然婉嫔已经挪回永和宫去了,那汪氏就还留在翊坤宫吧。” 婉兮含笑垂首,故意打趣道,“翊坤宫也好。一来是离养心殿不远,二来地位想来尊崇。” 婉兮此说,是因为翊坤宫的位置就在永寿宫北边,跟养心殿之间就隔着个永寿宫;再者那拉氏正位中宫的时候,就住在翊坤宫,这翊坤宫曾为皇后中宫,自有地位。 皇帝倒是幽幽抬眸,“是,爷也觉着翊坤宫倒是最适合她。一来,她性子的确与那拉氏相似;二来,‘翊坤’是个好名字!” 婉兮轻轻咳了声,“爷的安排,永远都是最好的决定。” . 按着皇家的传统,在紫禁城里过完了元旦,正月十五便要在圆明园度过。 正月初八日,皇帝奉皇太后赴圆明园驻跸。 婉兮身子虚弱,皇帝便拦着婉兮,不叫她在这寒冬里再车马劳顿,留在宫中将养。 虽说皇上不在,可是却也不准婉兮回自己的储秀宫,而是将婉兮继续留在养心殿里。皇帝并且将婉嫔和颖妃都留下,陪伴婉兮。 皇帝临走时捉着婉兮的手,“爷今日先将皇太后送过去,明天只耽搁一日,后天便回宫来。你且好好儿的。”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去吧。有陈姐姐和高娃呢,我自一切都会好好的。” 皇帝圣驾一走,婉兮便要下地。 玉蝉惊得连忙上前,“主子,这又是要作甚?” 婉兮坚定起身,含笑道,“嘘……咱们悄悄儿的,去瞧你七公主去。” 玉蝉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主子,使不得啊!” 婉兮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使劲站直了,高高抬眸望向远方。 “玉蝉,别拦着我。趁着我这两日身子还好,好歹叫我去瞧瞧那孩子。” 大过年的,小十五、拉旺却好几天没来给她请安了。这不对劲。 还有陈姐姐,虽说这几日经常都来看她,可是她分明看得出陈姐姐满面的疲惫,眼底都是红血丝。 陈姐姐与拉旺、小十五共同的交集,自是小七。 必定是小七那边出事了。 ——今年过年,小七竟没能进宫来给她请安。母女必定心灵相系,便是女儿不来,她的心却也隐约有了察觉。 “玉蝉啊,你今日要是还拦着我,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会为今天而后悔?” 玉蝉一颤,泪珠儿险些跌落下来。终是毅然点头,“奴才陪主子去!” . 正月初九日,婉兮终于赴和静公主府,见到了小七。 果然,小七躺倒在榻上,已是虚弱得坐不起来。 可是看见额涅来,小七还是用力抓一把拉旺,由拉旺用身子撑住,小七勉强撑起身来。 婉兮一见,心已然碎了,上前忙按住女儿,“快躺下,别起来!” 小七竭力地笑,“额涅,您怎么来了?女儿没事,女儿还不是从小就有的那点子小毛病,每到秋冬就咳嗽……今年有些气喘,这才没进宫给额涅拜年,额涅千万别担心。” 婉兮摁住心痛,也是竭力地露出笑容来,“我知道啊,我也不是担心你,我只是因为你皇阿玛他们都去圆明园了,我正好在宫里也难得闲来无事,这便来看看你。” 婉兮捉着女儿的手轻轻拍着,“你皇阿玛啊,大年初二那天下旨,说以后在京公主所生的儿子,也可以承袭额驸的品级……大年初二都是嫁出门的女儿,回门过年的日子啊,你皇阿玛选在那天下这道旨意,可见你皇阿玛的用心。” “莲生啊,你皇阿玛和我,都盼着你身子赶快好起来,也好好儿给拉旺生个儿子,正好响应你皇阿玛这道旨意去呢。” 小七苍白地笑,“是,女儿一定尽快好起来。” 拉旺在畔,早已心痛如绞,可是却最知小七的心,这便用尽全力,陪着小七一起对着婉兮,咧嘴笑着。 “回阿娘,皇上的心意,儿子和小七都铭记五内——皇上日理万机,可是每五天就亲自出宫驾临,来看小七。” 婉兮这也是才知道,不由微微一愣,心下已是既甜又苦。 甜的是,皇上能如此频繁地出宫来看小七,且是在这样年底年初最为忙碌的时候儿;苦的却是——能叫皇上如此频繁来探望,便更坐实了她对小七病情的担心去。 可是越是这样的话,此时便越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透了。 婉兮这一急,只觉气血上涌,气息冲击着嗓子眼儿。嗓子眼跟着发甜发干,便又想咳。 可是此时……却不可以啊。 婉兮勉力忍住,又陪着小七说了许多话,回忆着小时候的往事,又说着对未来的憧憬。 直到小七依偎在拉旺怀中,紧攥着婉兮的手说,“额涅,女儿有些倦了……额涅也回宫歇息吧,女儿不能亲自护送,就叫拉旺一路送额涅回宫去,好不好?” 婉兮忍着不舍,只得起身。 最后用尽全力抱紧女儿,才惊觉女儿此时已是清瘦,小骨头棒小得竟如小时候一般了。 第2651章 九卷89 至今莲下有香尘 正月初十日,仅隔一天,皇帝安顿好了皇太后,便从圆明园返回宫中。 皇帝回养心殿先处理了些政务,下旨交代大臣将修缮郊劳台等事——郊劳台俗称“接将台”,为皇帝迎接出征将士归来之地。 第二次平定金川之战已然告捷,金川官兵即将归来,这郊劳台自需整饬一新。 第二次平金川之战,历时五年,耗费白银七千万两,终于即将迎回班师凯旋的将士。颁旨修缮郊劳台,这一刻,皇帝心下是夙愿得偿的欢喜。 带着这欢喜,皇帝跨过穿堂,到后殿东耳房来看婉兮。顺便将这个喜信儿也说给婉兮听。 婉兮听了也自是高兴,“麒麟保那孩子也该回来了。” 还答应了拉旺,等麒麟保回来,要当面说他一说呢。 皇帝也是点头,拍着婉兮的手道,“小九的这几个孩子里,原本是长子福灵安最先立功,爷也原本以为能继承小九在战场上功绩的人是那孩子;却没想到那孩子竟比小九还要先走一步。” “终究,真正能承继小九为国军功的,反倒是麒麟保这个孩子。也不枉他相貌与小九最为肖似,更从小在宫里跟着拉旺、札兰他们一同长大。等他归来,二月里爷去谒陵的时候儿,也可路过小九的茔园时,告慰小九了。” 婉兮想象到那个情景,眼前也不由得再度闪过九爷的音容笑貌去。 想来,九爷必定会欣慰含笑的吧。 . 皇帝陪婉兮说了会子的话,婉兮却催着皇帝离开。 因为礼部早启奏,为正月祈谷之礼,皇上该于今日正式入斋宫斋戒。 斋戒是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时辰耽搁不得。 皇帝便也叹了口气,抬手轻抚婉兮面颊,“虽说有颖妃和婉嫔陪着你,可是你啊,终究还是得自己开解自己,将心怀放开些儿。” 婉兮含笑点头,“爷放心。” 婉兮自己哪里有什么心结呢。这些年在后宫,她该得到的已经全都得到了;而那些没得到的,要么她根本就不放在心里,要么原本按着大清祖制本就不是她该得的…… 她真正郁在心里的结,唯有孩子们而已。 当母亲的,总归希望亲眼看见孩子们都好。可若孩子们这个病,那个灾的,她一颗心便会背上重重的枷锁去,怎么可能自己还放得开心怀啊。 . 皇帝走后,婉兮跟婉嫔和颖妃说了一会子话,午间又歪着小睡了一会子。 昏昏沉沉地醒来,婉兮抬眸看窗子。 因是冬日,窗玻璃上本就结着厚厚的冰,便是外头艳阳高照,都不能尽数透进来;更何况此时外头起了阴云,仿佛又预示着一场风雪的到来。 这一时间,婉兮竟然没能分清楚乍然醒来的此时,外头是白天还是夜晚了。 只觉幽冥暗寂,神魂昏昏。 窗外起风了吧,吹动瓦檐,沙沙地响,竟像是谁在寒风里哭。 婉兮觉得头痛,扬声呼唤,“玉蝉,端一杯滚烫的茶来。” 这样阴沉寒冷的天气里,唯有饮下一杯滚烫的茶,才能叫自己醒过神儿来。 玉蝉答应一声,却是迟疑了一会子才进来。婉兮看她一眼,却见玉蝉眼睛是红的。 婉兮这才有些怔住。 原来果然是有人在哭么? “你怎了?”婉兮问。 玉蝉忙揉眼睛掩饰,“没事儿。之前廊下的小炭炉子因不用火,暂时用灰盖了;主子冷不丁说要喝滚烫的茶,奴才一时着急,用炉钩子挑开火去,竟挑得有些急了,这便叫那炭灰沫子飞起来,溅到奴才眼睛里去了。” “不妨事的,奴才已经用清水冲过了,就是有些酸了而已,一会子的工夫就能好了。” 玉蝉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尽躲着婉兮的眼睛去。婉兮便知道不对劲。 婉兮放下茶杯,已是没有心思喝茶,只盯着玉蝉的眼睛问,“陈姐姐呢?” 往日这个时候,知道她午睡醒来,婉嫔必定要过来看她一眼,总要陪她说说话,看她吃过了药去才行。 可此时,陈姐姐为何没过来? 玉蝉知道瞒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已是泣不成声,“回主子……奴才要回一件事,只是奴才求主子,万万别伤极了心去。” 婉兮心下便是狠狠一个晃荡,“什么事,是不是莲生?她怎么了,是又咳得极了,还是呕了血了?” 能叫一个母亲想象自己女儿的,最严重的病情,便也只是咳急了,或者伤了肺,呕出血来了。 婉兮便是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就在未时,午时刚过的时辰里,小七她已经——溘然而去。 婉兮听完玉蝉的话,怔怔坐在炕上,没有哭出眼泪来,只是抬眸望着那暗寂的窗棂。 “玉蝉啊,你看,这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啊……” . 七公主薨逝于乾隆四十年正月初十的未时,此时刚过正午;而皇帝因在头午已经入斋宫斋戒,而斋戒是表达对上天的敬意,故此皇帝纵然心痛如绞,却也不能中途离开斋宫。 是直到正月十二日,斋戒的最后一晚,按例要从紫禁城赴南郊斋宫斋宿,皇帝这才可离开斋宫。 这一日皇帝忽然下旨:“向遇上元节,例穿蟒袍三日。今年正月十六日,适届月食。虽月食非日食可比,为春秋所不书,但究关垂象之义,亦应昭敬。” “是日著止穿常服,其蟒袍改于十七日补穿。所有应行筵宴,亦著改于十七日。” 皇帝的旨意是说,向来在上元佳节元宵节,王公朝臣都要穿蟒袍,以示节庆。可是今年恰好在正月十六日赶上月食,故此所有官员都不准穿蟒袍花衣;而原定在正月十六举行的元宵节筵宴,也延后到十七日。 这旨意来得叫人着实有些意外,堪称前所未有——至少在乾隆朝,还从未有过元宵佳节为了月食而这样免了一切节庆的旧例。 虽说日食和月食都可以被当做是上天的示警,不过因月食更多对应女性,故此月食一向都被视作后宫失德或者有主位陨落的征兆,故此一向皇帝本人和前朝大臣这些男人们,对月食倒并没有那般紧张。 所以历来皇帝还没有对月食如此公然改变旧例,甚至停止节庆筵宴的。 皇帝登基早年间,也从未如此做过,也唯有近几年,这才对月食越发地在乎起来。 第一次便是那一回的“救护月食”之举;接下来便是此事。 说到归齐,上回“救护月食”是为了婉兮;而此次,此时皇家唯一陨落的主位,唯有七公主啊…… 而更是早在正月十一日,内务府早已奉旨,将原本要在正月十四参加于圆明园奉三无私殿所举行的皇子、诸王家宴的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以及拉旺的叔叔车布登扎布王爷二人撤下,皇帝正是要他叔侄二人为公主操持丧仪去。 . 被皇帝下旨推迟了节庆筵宴的正月十六日,皇帝是空出来,亲赴七公主府酹酒。 这一日一大早,还在新年节庆气氛里的群臣,早早脱下蟒袍花衣,只穿素服,齐集于七公主府邸,等候皇帝圣驾的到来。 皇帝驾临之时,竟在女儿的棺前,泪如雨下…… 小七序齿为七公主,前面便有六个姐姐。除了此时三公主和敬还在世之外,其余五位都已不在人世。 可是却从未见皇帝在任何一位公主棺前,如此痛哭。 甚或便是皇帝所有临奠的长辈、手足、功臣,皇帝也从未如此失态过。 而此时在七公主棺前痛哭失声的,已经不是一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只是一个失去了钟爱的女儿的父亲…… 六十多岁的父亲,却要亲送二十岁的女儿。手握生杀的天子,这一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皇帝一向是个兢兢业业的天子,登记四十年,无一日不勤谨。可是正月十六这一日,皇帝实在是伤到了心底,故此整日初下旨安排二月经筵之外,这一日甚至将所有的朝政都暂且放在了一边。 只为女儿的长别而痛楚; 只将剩下来的时间,回宫去陪在婉兮身边。 身为夫君和父亲,这一日的他,宁肯选择放下身为天子的责任,只沉湎在对女儿的怀念里。 皇帝如此,婉兮纵然早已疼得心魂俱碎,可是却反倒要在皇上面前强撑着。 因为她可以病,她有的是时间将养,还有婉嫔、颖妃她们这一班好姐妹陪着她;可是皇上却并不得。 皇上为了小七,将元宵节的筵宴都推迟了。那明日一早,皇上总要回圆明园去,将他身为天子的这些“礼”,继续完成了去。故此皇上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心碎病倒? 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上病了,大清的天就塌了。 故此婉兮反过来倒要安慰皇帝。她只竭力平静地,将小七从小到大的往事,挑那些欢喜的,静静地、絮絮地讲给皇上听。 皇帝又何尝不明白婉兮的心意,他更是不能不顾着婉兮的身子。 他自也是想竭力控制自己,只是——小七终究是他与九儿的第一个孩子啊,是九儿进宫十五年才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啊! 虽只是公主,不是皇子,可是这个孩子在皇帝的心中,地位实在殊为重要,便是皇帝再是自制之人,此时此刻却也无法平复下来。 最疼痛的时候,既不能用口喊疼,也不可令目落泪,以他的性子,便只可寄托于笔墨。 婉兮懂他,这便备好了笔墨,亲自陪着他,看他以笔墨来宣泄悲恸。 皇帝亲笔为小七写下两篇祭文。声声泪,字字殇。 第一篇中道:“昨从叶轸,临视沉疴,五日为期;才回春驭,一暝不视,遽掩夜台。怅椒庭褵帨之悬,祗周廿岁;溯绮户丝缗之降,甫越五秋。抚繐怅以月凄,睠雕筵而雨涕。用颁奠醊,深怆衷怀……追示疾之音容,依依在目;忆弼龄之婉娩,忽忽经心。” 文中写及皇帝在小七薨逝的五天之前,亦即正月初五日,正赶上立春,皇帝还曾亲自出宫,到七公主府去看过七公主……哪里想到,刚过五天,竟然已经父女永别,天人相隔。 皇帝最难过的是,小七刚刚二十岁,且下嫁不过五年,一切还都是最好的年华,却竟然就这么早地去了…… 皇帝用了“雨涕”这样的字眼,放下天子颜面,毫不掩饰地写明了自己曾扶棺大哭的那一幕。皇帝不介意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一刻他的天子之尊,都比不上身为父亲之恸。 皇帝一回想起小七病中的音容笑貌,仿佛依旧在眼前;再回想起她小时候,仪容柔顺的模样,就更是心中怎么都难以忘却的啊。 第二篇祭文中,皇帝写道:“爱钟设帨,缅婉淑之遗型;哀溯结缡,叹韶华之短景……值发春而往视,尤冀温回;指生魄以亲临,竟伤奄逝……蕙畹切茹酸之痛,荃肴涓荐洁之辰。” 皇帝在这第二篇祭文里,更是直言不讳对于小七的“爱钟”之情。再度讲到正月初五立春那日,明明刚去看望过女儿,还指望着万物复苏的好兆头,能叫女儿的身子渐渐好起来,却哪里想到,竟没能等到这一天,仅仅五天之后,就父女永诀了。 皇帝自己写罢祭文,扔了墨笔,自己都不忍再看一遍。 因为那一字字一声声,就是一寸断肠啊。 婉兮更是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野,连第一遍都不敢完整地看完。 这么多年啊,她陪着皇上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何曾见过皇上如此失态,一再地大哭出声,泪如雨下…… 女儿虽年轻而逝,叫人疼惜,可是生在帝王家,却得如此一位疼爱她入骨的父亲,那么女儿来这人间一趟,也算什么都值得了。 为了还没举行完的元宵节各项节礼,皇帝不得不当晚再从宫里返回圆明园去。皇帝临走问婉兮对小七的丧事还有何心愿,婉兮只平静道,“莲生已去,不能复生,那爷便将给莲生的怜惜,多分给拉旺一些去吧。那孩子也是命苦,与莲生这才刚作了五年的夫妻去……” 拉旺是乾隆十九年生人,到如今也刚满了二十岁。 一个出身高贵,身为外藩亲王的男子,却在二十岁就失去了今生挚爱。又如何舍得看着那孩子在未来那么漫长的人生中都孤单一人去啊? 第2652章 九卷90 只怕来不及 皇帝于正月十六当晚,还是从宫里回到了圆明园来。 回到圆明园,皇帝按例要先赴长春仙馆,给皇太后请安。 顺嫔和兰贵人陪着皇太后一同在长春仙馆居住,见了皇上回来,两人心下也都窃喜。 皇帝简单将在小七棺前酹酒之事与皇太后禀明。 皇太后也深深叹口气,落下老泪来,“怎么都没想到,那孩子竟这样早就去了。原本该早走的,不是我这样儿的么?” 皇帝自连忙劝慰。 皇太后举袖擦了擦泪,叹息道,“今年是我八十四的坎儿年,又是你那皇贵妃的本命年,同样是个坎儿年。唉,便是要出事,不是也应该出在我们身上么,怎么叫那孩子先去了?” 顺嫔在畔也举袖,假意陪着装作落泪的模样儿。听了皇太后的话,这便赶紧蹲礼,“许是七公主孝心,舍不得瞧着皇玛母、皇额娘同在今年这个坎儿年受苦,故此七公主才替皇太后、皇贵妃先走一步了……” “顺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却是拍案而起,狠狠瞪住顺嫔。 皇太后也是叹气,摇了摇头。 . 皇帝拂袖而去,顺嫔和兰贵人灰溜溜回自己寝殿,顺嫔还有些心下不服气。 “我说什么了啊,皇上和皇太后犯的着就这么恼了我么?我说七公主孝心,我难道是在说七公主的坏话么?”顺嫔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我原本今日看见皇上还能回园子来,没留在宫里陪着皇贵妃,我是高兴的,这才想夸七公主几句的~” 兰贵人也道,“谁说不是呢?那七公主原本是自己病了多时了,分明是病死的。可是您还替她美言,说她是替皇太后和皇贵妃化解坎儿年凶兆而去的……这分明是替她说好话呢!” 顺嫔轻叹了声,“说到底,皇上这还是爱屋及乌。就因为七公主是皇贵妃的第一个孩子,逾制封了固伦公主不说,就连死了,都不准咱们这些当妃母的说!” 兰贵人倒是撇了撇嘴,“爱屋及乌?我看啊,怕反倒是色衰而爱驰——虽说皇贵妃盛宠了三十年去,可终究敌不过年岁,也还是老了。你瞧那七公主刚死,皇贵妃又在病中,可以想见皇贵妃这几日的心境。可是皇上今晚却还是返回圆明园来了,并未留在宫里陪着她去啊。” 顺嫔眼睛便也一亮,“你是说,皇上终于将对她的心瘾,给断了去?” 兰贵人耸耸肩,“我觉得是。” . 惇妃宫里,她的十公主刚满了十二天,办了小满月。 可惜就赶上七公主薨逝,皇上下旨将元宵节的筵宴都给推迟了,正月十六这一天所有大臣都素服去七公主府行礼了,倒叫十公主的小满月也跟着没法儿庆贺,而大臣们也没法儿送礼进来。 就连皇上自己,都亲赴七公主府去酹酒,据说还一改天子威仪,竟哭成了个泪人儿。 为了刚薨逝的女儿如此大哭,却没工夫来为新生的小女儿庆贺小满月,惇妃的心底下是有些不是滋味儿的。 不过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也没想到,皇贵妃竟然还叫人从宫里送了赏赐过来。 ——尽管,皇贵妃也曾赏赐过那些那“防狼三宝”,叫她恼得牙根痒痒去;可是这一回,皇贵妃赏下的,却都是精心制作的小首饰。 是给十公主的,有赤金的,有纯银的,还有镶宝的,从项圈儿、长命锁,到耳钳、手镯脚镯全都有。 这些倒还罢了,另外更有一盒以通草、蚕丝,以通草花、绒花的技艺做成的小鸡小鸭小鹅、小驴小马小猪……个个儿栩栩如生,憨态可掬。 惇妃自己母家虽说是包衣出身,可是她阿玛早就是三品大员,故此她这个当老来女的从小儿都是贵小姐的生活,倒也没怎么见过这些小玩意儿。可是当了额娘,就反倒知道这些对于孩子来说该有多珍贵。 观岚便也道,“听储秀宫的人说,这样的玩意儿是皇贵妃亲手做的。她是曾经给九公主的大格格做过一盒,这会子便是在病中,也还是坚持着给咱们十公主做了一模一样的一盒。” “他们还说,因为十公主是长辈,身份更尊贵,故此皇贵妃选用的材料,甚至比给九公主的大格格的,还要更上等去。” 观岚说完也哼了一声儿,“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奴才看,说不定是买好儿呢。” 惇妃却是垂下头去,盯着那一盒小玩意儿,不由得有些出神。 她瞧出来了,实则这一盒小玩意儿没那么完美,有些左右两只耳朵不一样,还有两边翅膀少半边的……却也惟因如此,反倒叫她心底里不能不相信,这是皇贵妃病中亲手所做。 这些年的相处,她太知道皇贵妃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那是个凡事都力求完美,绝不肯轻易糊弄了事的人……若不是病中所做,皇贵妃定不会容许有这些错处去。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总之这些小玩意儿我瞧着倒是生动有趣,收起来吧,等公主会认物了,再拿给她瞧。” 说着话,听雨从外头走进来,轻声道,“奴才方才奉主子的命,去给皇太后问安。途中巧遇顺嫔和兰贵人,听见她们说……” 听雨将顺嫔和兰贵人那番自以为是的话,全都转述给了惇妃。 观岚听罢倒是先嗤了一声,“皇上这会子当然心已经不在皇贵妃那了!因为啊,咱们主子有了十公主,这可是皇上时隔近十年再得的宝贝疙瘩,皇上自是只惦记着咱们主子和公主小主子呢!” 惇妃勾了勾唇,“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嘴里,我是愿意听的。终究如今后宫的情势,咱们是拔得头筹的。” “可是咱们自己宫里,关起门儿来,你们倒不必用这话来哄我欢喜了。” 观岚和听雨对视一眼,都赶紧跪下请罪,“奴才胡言乱语,主子恕罪。” 惇妃沉下脸去,半晌也幽幽地叹一口气,“顺嫔和兰贵人终究与我不同,她们自恃是钮祜禄家的格格,是尊贵的满洲名门闺秀,故此永远自视高过皇贵妃家世出身一头去。从来都宁肯相信自己那点子自以为是的猜测,全不将我们这些汉姓人放在眼里罢了。” “可是我不同,我好歹跟皇贵妃是相同的出身。这便注定了,有些事我比顺嫔和兰贵人这两个蠢婆娘看得更准、更深!故此,此时才有我得皇宠、生公主,而她们两个啊,注定在这后宫里孤单终老,无依无靠!” 现在不过是还有皇太后扶持着那两个,若皇太后将来两腿一蹬,她们两个有的是苦果子吃的!就凭她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今日里说过的那些话,皇上将来肯饶了她们两个才怪! 观岚听着却还是有些眉心难展,“可是主子……皇上今晚的确是回园子来了,没留在宫里陪着皇贵妃啊。这要是从前,皇贵妃还年轻盛宠的时候儿,皇上怎么会将病重的她给独自撇在宫里,只叫舒妃和婉嫔两个陪着去?” 惇妃摇了摇头,“你们哪里知道!一来,明日里就是皇上下旨推迟了的赐宴大学士的筵宴,那皇上今晚必定要先回园子里来,没的明日再现折腾回来。” “二来……”惇妃终究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四格的女儿,对于内务府诸多办事的规矩也知之甚详,“算算日子,七公主这几日金棺就要奉移了……你想皇贵妃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哭得死去活来?唯有将七公主的金棺从公主府直接奉移,不经过宫里,才能叫这事儿暂时避过皇贵妃去。” 观岚和听雨对视一眼,也都垂下头去,不敢再乱说嘴。 两人告退出去,惇妃静静望着两人背影离去的方向,不由得也是叹了口气。 她没想改自己的性子,她也学不会委曲求全,故此她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好谁。 她只是,此时已经当了额娘,便也得学着从此凡事都替自己的女儿思量思量。 宫里不缺公主,可是公主们有得宠的,亦有不得宠的;便如嫡出的和敬公主又如何,那三额驸被皇上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儿去?而其余四公主、七公主,本来还都是庶出的公主呢,结果连自己带额驸,都被皇上捧得如宝儿一般。 并不是但凡皇上自己的骨血,皇上就一定都会喜欢的,终究还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以及这孩子的生母懂不懂得替孩子种种捭阖。 便从这一点上来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得跟皇贵妃学。 故此啊,从这会子起,便是为了自己的十公主,她也得学着顺着皇上的心思说话——进宫十二年,这么漫长地走过来,她如何还能不明白,皇上是容不得旁人对皇贵妃有半点不敬的? 顺嫔和兰贵人估计是一辈子都放不下对汉姓人的成见了,故此总是有意无意冒犯到皇贵妃去;可是她自己就是汉姓人,她犯不着再跟她们两个犯一样的傻气儿去。 从此往后,只要顺嫔和兰贵人说皇贵妃怎么不好的,她必定反其道而行之。 皇上自有取舍。 . 惇妃猜测不错,正月十七日皇帝在圆明园里赐宴大学士之后,次日十八日,七公主的金棺便行奉移礼,奉移至阜城门外果恭郡王暂安处暂安。 二十三日,行“初上坟礼”,遣官读初次祭文致祭。 二十七日,为“大上坟礼”,再读二次祭文致祭。 皇帝对七公主的一片钟爱哀伤之心,那些“雨涕”、“爱钟”的心意,慨然公布于天下。 这些都是相对公开的,前朝后宫早一日晚一日都能知晓的;还有一项隐秘之事,却是外人暂时不得知晓的。 皇帝在正月十六那一日忍痛离开紫禁城,回到圆明园,除了预备次日的赐宴大学士,以及为小七治丧诸事之外,还有一项对于婉兮来说,极为重要的事。 正月十六日皇帝在亲赴小七的公主府酹酒之后,回宫探望婉兮的这一次,在多年之后的《清高宗实录》中,落笔为“视皇贵妃疾”。《实录》中但凡这样的落笔,并不代表皇帝所有来看望皇贵妃的记载,而是一旦这样落笔,便是说皇贵妃已然病重了…… 婉兮自己的情形,精于医术的皇帝心下已然有了数儿。他要暂时离开她,回园子去,除了按例赐宴大学士,以及为小七奉移、上坟礼之外,他还要急着赶着为她再做一件事去。 皇帝派此时管内务府的皇六子、质郡王永瑢,亲自处理将皇贵妃娘家编入镶黄旗满洲——这便是俗称的抬旗——婉兮的母家,由内务府下正黄旗内管领,继抬入正黄旗包衣佐领、镶黄旗包衣佐领之后,终于直接抬出了内务府旗份,成为外八旗、且是八旗首旗的镶黄旗的满洲旗份! 抬旗之后,编入镶黄旗满洲,便要为魏家人正式编立佐领。皇帝更是直接将婉兮母家直接编立为世管佐领——此佐领从此世代为婉兮母家人统领——这种抬旗、编立世管佐领的方式,已经不是普通的抬旗,而是按着皇后母家丹阐的方式来抬! 就在小七的“大上坟礼”前一日,亦即正月二十六日,永瑢上奏本,抬旗之事已然办好。 便也在同一日,婉兮的兄长德馨,亦为阖家抬旗之事,向皇帝上谢恩折。 办完此事,皇帝才在正月二十七日,又办完小七的“大上坟礼”之后,亲自回宫,再“视皇贵妃疾”。 . 从去年秋狝木兰,婉兮病倒之后,算到今日,已是数月之久。 原本也许还算不得大病,却因为小十七的再度出痘,而将婉兮的命给抽走了一半去;那么小七的溘然而去,便是将婉兮仅剩余的那点子命,也都给带走了。 从小七薨逝之后,婉兮的病情急转直下,到皇帝这一日安排完了一切,回宫来见她时,她已然疲惫得时常睡着,难得醒转过来了。 皇帝悄悄走进来,看着这样的她,心魂已然被那无边的暗寂撕碎。 他知道,这一刻的暗寂,将越扩越大;一旦她再也醒不过来,那他的整个天地,就都会被这暗寂吞没了。 第2653章 九卷91 恩爱两不疑 【新文:《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正在连载中~】 - 皇帝没叫醒婉兮,甚至不舍得弄出任何一点响动,只这样静静立在榻边,垂眸看着她的睡颜。 虽然已是四十九岁的人,虽然已经因为生育过那么多孩子而显得憔悴,可是她睡着的样子,却依旧叫他舍不得挪开眼睛。 ——他喜欢看她这样恬静安然的模样。 在这后宫里,所有的深宫女子,也许都要每一日都如履薄冰吧?出身于内管领下,又是汉姓人的她,尤其如此。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落入那些自以为是的主子们的算计里,都想将她当做棋子,目的亦不过是希望借由她,来给她们自己争得他的注目! 这些年过来,她的命运终于不用落在别人的掌心里,不必在旁人的算计下生活;可是她却因为位分一日比一日高,他对她的依赖也一日比一日加深,她终究还是又扛起了领袖后宫的重担来。 那个她曾经深深不喜欢的后宫,宁肯装作摔傻了也要离开的地方,却终究要她费尽心力来统领,来捭阖,来平衡。 后宫稳,前朝才能安,他这个天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全心处理朝政国务。 这些年他无论经历多少挫折,第一次金川之战,还是第二次金川之战;以及平定准噶尔、平定回部,再到土尔扈特部的东归……他这一生里,所有重大的功业,都是她执掌后宫之时,陪着他一同经历,一起完成的。 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他作为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都是她陪着他一同走过。 可也因为如此,她太累了。她将后宫里的一切都默默扛起,从不在他面前言说,他便是尽力关注她,小心护着她,却也终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 如今她病了。这病是来自她的年纪,却又何尝不是来自她这些年的疲惫? 眼见她这样睡着,分明是令他心急的昏睡,可是他却看见了她面上久违了的恬静和安然…… 或许,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若能这样一直睡去,说不定却也反倒是对她最好的,是不是? 他悄然攥紧拳头——其实,若能选择,他也想就这样睡去呢。 不用再每日里殚精竭虑,不用再从未睡到过日上三竿,不用再时刻观察身边的大臣,不用再——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扛起这偌大却沉重的江山! 可是他又知道,他不能啊。 因为此时,金川之战尚未完全平定;小十五那孩子,虽说成婚,却还未在朝政国事上摔打过。 这个天下,还有太多太多的事,等着他乾纲独断,容不得他有一日的懈怠。 他便是想睡,此时,却也没有这个资格啊…… “爷?” 婉兮朦胧醒来,看见独自立在暗影里的皇帝,忙出声轻唤。 暖阁虽不大,却这样空,看着他这般茕茕孑立,她的眼已经疼了。 “爷既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啊?”婉兮有些坐不起来,便也不勉强自己,只伸手过去。 皇帝忙走上前来,攥住她的手,含笑在她炕沿儿坐下。 “爷也刚进来,见你睡着,正想着该使个什么法儿,作弄你一回。” 此时的皇帝,又褪去了花甲天子的沉肃,还是从前年轻淘气时的模样。 “是寻根头发,还是干脆拔自己一根胡子,去捅你的鼻眼儿呢?” 婉兮徐缓笑开,“爷……龙须不可拔。” 皇帝忍住叹息,依旧堆一脸的笑,“爷也怕疼~~胡子哪儿能跟萝卜似的,想拔就能拔啊?那从皮里生生给扥出来,可不是一般的疼。” 皇帝当真跟眼前就要生拔胡子似的,捂着下巴颏儿,一脸的扭曲。 婉兮原本觉着眼皮沉,要睁开眼都需要千钧力似的,可是这会子叫皇上给说的,反倒觉着睁开眼皮不费劲儿,真正费劲儿的是拔胡子了。 婉兮忍不住轻声地笑,“爷那是龙须,萝卜怎么比呀~” 皇帝见她又笑,心下松口气,这才放下手来,握回她的手去,“算了,反正你醒了,爷正好就不拔了。” 婉兮用力睁大了眼,凝望着皇帝,“爷……怎光说胡须,却忘了辫子呢?” 大清男子蓄辫子,最讲究一根辫子编得油光水滑,辫梢都要光洁齐整。 如今皇上有了年纪,头发不可能如年轻时候那样好了,有时候编辫子的时候难免起些毛刺儿。梳头的太监都要小心用抿子蘸些梳头油,将那毛刺儿给抿回辫子里头去。 可是今天,皇上的辫子还是毛了。 皇帝连忙转身,想给挡住。 岁月不饶人,他都到了这个年岁,心下的哀痛必定折射在身子上。他身为天子,又是大正月里,不敢叫自己脸上太多显出哀恸来,可是头发却还是泄露了他的心迹去。 他纵然还不至于一晚发白,再说他到了这个年岁,头发本来已经白了;不过这辫子发毛,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了。 因心痛而憔悴的,不止他这个人,反倒先是他的头发啊。 都说“情丝相缱绻”、“结发夫妻”,头发对于伉俪而言,总是情愫的表征。 人心枯槁,头发便也先一步枯萎了。 可是他嘴上却含笑说,“哎呀,都是穿端罩的缘故,辫子跟那黑狐的毛针互相摩擦着,这才将辫子给摩毛了。无妨无妨,待会子叫梳头太监进来,给爷重新抿一抿就是了。” 婉兮含笑点头,从不肯拆穿皇上的心意去。只是她却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带着祈求地抬眸锁着他,“爷……我想替爷梳一回辫子。” . 皇帝一颤,心下已是抖成了一团。 他知道,九儿没有他这般精通医术,可是九儿的心却一向是七窍玲珑。 此时她的病情已然到了何等地步,她便是不用医术,心下怕也是有了预感。 可是他却不想要这样预感,更不想坐实了这样的预感去啊! 他便笑,将婉兮的手按下,放回被子上去,用他的掌心罩着。 “不用你!待会儿爷自去传梳头的太监。你且好好儿躺着。编辫子看似不费劲儿的事,可是却总难免耗神。这样的小事,自留给奴才们办去!” 婉兮轻轻一笑,又抬手扯住了皇帝的袖口,“人家就想给爷梳一回辫子么……人家知道,自己的手笨,绣花绣不好,辫子也经常编拧劲儿了,可是人家喜欢摆弄爷的头发嘛。” 婉兮说了这一会子话,已感力竭,眼前有些发黑,忙闭上了眼。 “我这一闭上眼啊,就又看见当年与爷的初见。爷的大辫子油光水滑的,辫梢上只坠了那么一枚白玉葫芦坠儿,随着爷身形一动,那葫芦坠儿就一晃,又一晃的。” “故此啊,爷的辫子从那以后就在我的心里占了要紧的一席之地去。可是我知道自己手笨,且刚进宫的时候又没资格伺候爷梳头,故此便是一直想帮爷编一回辫子,却也始终都没找见合适的时机。” “今儿偏巧儿爷的辫子就毛了,还叫我给看见了,这不正好儿是老天体恤我,给了我时机去?爷……”婉兮扯住皇帝的袖口,虚弱地摇晃,却竭力眉眼含笑,一如从前撒娇的模样,“连老天都给了机会,那爷就好歹叫我逞这一回能吧,就当是圆了我这些年的心愿,可好?” 皇帝心下钝痛,已是不敢说话,只怕一张口就有哽咽出声。 他便只是用力瞪圆了眼,对着婉兮使劲儿地笑,怎么也再说不出拒绝。 婉兮纵然虚弱,却也还是举起拳头,极力地欢呼了声,“爷不反对,那便是恩准了!” 看她欢呼的模样,皇帝便心底最后的那一点子因坚持而起的担心,也尽数都瓦解了。他轻笑一声,伸手握住婉兮那只拳头,柔声道,“服了你,随你就是。” 他顺从地在炕沿坐下来,背对婉兮,极力将身子更近地靠近婉兮的手,以减少婉兮抬手举腕需要耗费的力气去。 婉兮忍住咳嗽和眼前虚无的黑,竭力含笑倚靠着软枕,伸手替皇帝打散了发辫去…… . 这一条辫子,婉兮编得异常地慢。 她不像是她,她小时候编辫子是十分的快,甚至都不用照镜子,手指头在头发上左一弯,右一扭,麻花儿自然就成。 可是今日,她的手没有力气,时常编一个麻花劲儿,因要分三股力气,这便中间都要喘上两喘。 可是另一面来说,也是她自己不想早早将辫子编完。 她享受这样的时光,享受与皇上这样长久到仿佛没有尽头的相伴,享受——指尖穿过他发丝时的亲昵。 他的发也白了,寻常梳头太监都小心,便是不敢拔掉白发,也一定用抿子将白发丝儿给掖到辫子里去,不露出来叫皇上看见。 与梳头太监比起来,她的手艺当真是差了许多去。她做不到将白发掩饰得那样好,她只能用她的指尖,倾尽她的心意,将皇上的白发再轻抚一遍…… “不许人间有白头”,可是这人间,不管是谁,便是真龙天子,亦终究要白头去啊。 可是不是还有“白首偕老”一说么?那么白头便也不再恐怖,反倒是绵长而细腻的幸福了。 想她这三十多年啊,虽说没能陪皇上更长久,可还是已经做到了“共白头”呢。 想想当年的孝贤皇后、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纯惠皇贵妃……她们都早早就去了,在还是满头青丝的年纪就去了;而她虽然也走到了这一天,看着自己一点点油尽灯枯了去,可却终究能与皇上白发偕老。 这就够了,真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么? 她与皇上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两人共度了彼此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诞育下这么多好孩子……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若说遗憾,自然也有。譬如小鹿儿、石榴,还有乾隆二十四年那个都没能生下来的孩子的夭折;还有小七的早逝,以及终是没能等来小七与拉旺生下一儿半女来…… 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自己这一生的所得与遗憾相比,遗憾绝无八、九之多,只算一二吧。 既如此,便是她远行,亦可含笑瞑目了。 带着这样的释然与满足,婉兮终于一个麻花劲儿、一个麻花劲儿地将皇上的辫子给编好了。最后在辫梢上坠角,婉兮想了想,抬手从自己耳上捋下一只素玉的耳钳来。 皇上的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她,她将那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小七,曾经的信物已然传承有序,不必再追忆了。 旗人女子一耳三钳,有格外的寓意去。都说耳朵与三魂七魄相连,一耳三钳亦有镇守魂魄之意。那么她摘下自己的耳钳来缀在皇上的辫梢,便是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系在了皇上的发丝上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系好了辫梢,她轻轻拍了皇帝肩头一记,“爷,编好了。您放心,这次我保证没拧劲儿……” 辫子若编拧劲儿了,那便会是七扭八歪,没办法一条儿顺滑地垂直下来。男子结辫子,尤其是天子,便更怕那尴尬的模样吧。 皇帝却不急着回身来看辫子,只向后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竭力平静地说,“你母家已经抬入镶黄旗满洲,爷叫老六亲自去办的。他办事你也知道,一向干净利落。如今一切办好,只等将你母家人编立为世管佐领,就可以叫你兄长统领了。” 皇帝眼前模糊,想到那日永瑢在他面前含泪跪倒,“儿子学会管内务府事务,当年还是皇贵妃额娘的指点。今日儿子以管内务府事王大臣的身份,能亲自为皇贵妃额娘料理此事,亦是儿子对皇贵妃额娘的一片回哺之情。” 彼时纯惠新死,永瑢出继,摆在那孩子面前的仿佛是一片黑暗之时,是她在那孩子面前点起一盏明灯。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上给她母家的抬旗,早就开始了,从内务府正黄旗内管领,到内务府正黄旗包衣佐领,再到内务府下镶黄旗包衣佐领……却没想到,皇上最后这一步是直接抬成了皇后的级别。 婉兮激动之下有些咳嗽,轻声道,“爷……这如何使得?” 皇帝轻轻咬牙,霍地回身,紧紧凝住婉兮,“前年冬至节祭天,爷已正式立圆子为皇太子,禀明过上天了!你是皇太子生母,按着这个规矩给你母家抬旗,自是合情合理,谁都不能再说三道四——包括皇额娘!” 第2654章 九卷92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红袖添香网新文连载中:《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继续深爱,爱是永远不老的传说~】 . 听了皇帝的话,婉兮欣慰点头,含着笑轻轻阖上眼帘。 晋位为皇贵妃,领袖后宫已经近十年了,纵然皇上早已有为她正位中宫之念,可终究还是卡在大清的祖宗规矩,卡在皇太后的阻拦之下——终究因为她是辛者库的出身,更是汉姓女啊。 这大清朝啊,还从未有过出自辛者库的皇后,更何况还是汉姓人呢(康熙爷生母佟佳氏不是汉姓,不是所有带“佳”的都是汉姓,康熙生母佟佳氏是满洲老姓儿,以地为氏)。 故此皇太后拦着,亦是理直气壮。 可是皇上这番话说得可真好——便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只因为她的儿子已经被定为储君,那么储君之母必定要追封皇后! 这是最最经典的“母以子贵”,既不违大清列祖列宗的规矩,又叫皇太后都说不出个“不”字儿来。 婉兮明白,皇上的语气里带着那样深浓的歉意——他当年的誓言,说她是他的妻;他的确履行前言,将她破天荒扶上了皇贵妃之位,成为名正言顺的“二妻”,却终究没办法给她皇后的名分。 婉兮便轻轻地笑了,捉着皇帝的手,指尖轻勾,“爷,我啊,最爱的就是这个‘母以子贵’……因为在一个母亲的心中,这天下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啊。” “身为母亲,是自己将孩子带来人间,便心甘情愿承受孩子们所给予的一切。是这样的‘母以子贵’也好,还是各式各样的悬心也罢,这都是一个母亲应该经受的,也更是母亲甘之如饴的。” 婉兮说着,攥紧了皇帝的手,将皇帝拉近,扳过他的耳朵来。 “爷啊,我的病,我自己心下都明白。一半是因为小十七的出痘,另一半是因为莲生的离去……可是我虽说如今病到如此,可是心下并无悲伤,反倒是——欢喜的啊。” “因为我病是为了孩子们病,我便是,便是——不能陪爷再往前走下去,也只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的病,这样的离去,对于我来说,都是心甘情愿……” 皇帝一哽,只能紧紧拥住婉兮瘦弱的肩,却已说不出话来。 婉兮将面颊轻轻贴在皇帝面上,气息微弱道,“……我只是,对不住爷了。未来的日子,我怕是不能继续陪着爷再走下去;爷啊,您却一定要好好儿的。” “是因为,因为,咱们的孩子这样多。我先去陪莲生,陪小鹿和石榴了;可是这世上却还有小十五、啾啾和小十七啊……爷,咱们俩得一人分一半儿去。我去顾着那几个孩子,而爷您,得替我顾着小十五、啾啾和小十七……” “我最欣慰的是,便是我不在了,也还有小十五、小十七,还有咱们的孩子陪着爷,一起走完未来的岁月啊。他们陪着爷,爷啊,您爷要替我,好好儿看顾好孩子们啊~~” 皇帝用力点头,却又使劲地摇头,“你别胡说!咱们的孩子,我自个个儿都要顾着;可是,谁说你就走不动了?” “爷不准你偷懒儿,更不准你将这丧气话当了真。你没事的,你相信爷,你真的没事的。你就是太累了,你只需要好好歇歇,等这个冬天过了,开了春,你必定就好了!” 不光是他自己这么说,归云舢也这么说啊。都说她就是因为这个冬天里接连经历了小十七的出痘、小七的薨逝,才将秋狝时候那点子风寒咳症给加重了。只要熬到开春儿,地气暖了就好了。 看着眼前的皇帝,完全就像个执拗的少年,婉兮忍着疲惫,竭力睁开眼,柔软地点头微笑。 “爷说得对。都怪我病得久了,就容易说些丧气的话。我再不说了,就等着过完了正月,春暖早来,我就推开这棉被下地去,还等着看海棠花儿开去。” 婉兮实在太疲惫,便是说着这些话,眼皮也还是有些打架,将一段话说得仿佛梦呓了一般。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轻抚婉兮面颊,“既如此困倦,便好好睡一觉吧。你且放心睡着,爷坐在这儿陪你。” 婉兮阖着眼却摇头,“别,爷在这儿坐着,我睡不着。明日李朝国王派使者来圆明园表贺三大节,皇上不能不在……皇上还是回园子去吧,我自己没事儿。” 婉兮不怕别的,只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皇上去。终究,皇上也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家了。 皇帝深吸口气,俯身在婉兮面颊上亲了亲,“好,那你好好睡着。明儿忙完了李朝使者表贺入贡之事,爷就回来看你。” 婉兮虽然点头,指尖却不由得又紧了紧,有些舍不得松开皇上的手。 却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缩回了手指,冲皇帝轻轻摆了摆,“爷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爷回来。” 皇帝走到门口,不由得再回眸凝望。 她已经睡熟了,可是手却还举在枕边,像是一直在摇摆。 而她身周,那水绿色的帐子柔软垂下。 便如水中蔓草萋萋摇摆,柔软娉婷。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轻轻一笑。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皇帝心中默念罢,终是缓缓回头,悄然离去。 天意难测,便是天子,他竟也无法猜到,他这一走,竟再也没能走回到她的眼前…… . 正月二十八日,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及进岁贡方物。赏赉筵宴如例。 忙完此事,正月二十九日,皇帝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将昨日李朝进贡来的贡物,挑好的给皇太后先送过来,母子说着那些贡物的话儿,倒也其乐融融。 哪里想到,刚从畅春园回来,皇帝正说着要回宫去看望婉兮,宫中却传来噩耗——皇贵妃婉兮薨逝。 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一直在养心殿里陪伴着婉兮的颖妃和婉嫔自是最为知晓。故此两人特地嘱咐来送信儿的太监多说一句——皇贵妃乃是含笑而逝。 六十五岁的皇帝定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他仿佛都忘了心跳,忘了呼吸,忘了眼珠儿不转是无法忍受的……他就如冰冻了、泥塑了一般,连活人的基本呼吸、心跳的特征,都找不见了。 他知道他还活着,可是在听见噩耗的那一刻,他分明死了啊。 ——他分明,魂魄出窍而去,离开了肉身,追随着九儿的香魂而去了! . 皇帝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离开了多久,直到腿被一个力量给抱住,耳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他才不得不回过神来。 垂眸看去,却是痘症反复了之后,刚刚痊愈,还在小心将养中的小十七。 而小十七后头数步,则跪着满面泪水,却隐忍到竭力不言的小十五。 九儿走了,九儿却还留给他两个儿子在身边。 九儿说过,就算未来的路她不能再陪着他继续走下去,可还有他们的孩子在他膝下,能代替她,一直陪他走完未来的岁月啊。 这个老儿子这会子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阿玛,阿玛别不管儿子啊……额涅已经去陪哥哥姐姐了,额涅是将儿子交给了阿玛,要是阿玛也不管儿子了,那儿子可怎么长大啊?” 皇帝的心一颤,腿终于寻到了回弯儿的力道,他身子一软,终于蹲了下去,抱住小十七的肩膀,“你说得对,你额涅累了,先歇着去了;接下来,得由阿玛顾着你去。” 小十七终于能够松下心来,放声大哭。 皇帝再抬眸望向小十五。 小十五叩首道,“还求皇阿玛节哀。此时额涅已然仙去,为了让额涅放心而去,故此还求皇阿玛早为额涅定夺身后之事要紧。” 皇帝哀然泪下,“……在我心中,她的谥号早已拟好。‘令’字,是我给她的第一个名号,永寿宫的‘令仪淑德’,与你名字相和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令为玉德,我最爱玉,故此这个令字,最适合她。” “谥号第二字,便定‘懿’吧。” 小十五深深一声哽咽,“懿者,女子德行美好也。与‘令’字正可前后呼应。” “且额涅执掌后宫十年,懿旨通达六宫,皇阿玛赐此谥,亦有褒奖额涅垂范六宫之情……” “儿子替额涅,拜谢皇阿玛恩典。” 到最后,小十五终究也是泣不成声。 最最难受的,就是额涅未能看见他正式登上大宝那一天。皇阿玛对皇玛母以天下敬养,他也多希望自己也能如皇阿玛那般尽孝啊!可是……额涅竟然就这么去了。 来日等他登上大宝那一天,如何再去追寻额涅的笑貌音容? 皇帝哀然点头,“不止是德行美好,也不止是领袖六宫,圆子啊,懿字‘壹’形、‘恣’声——‘壹’为形,乃是专一之意;‘恣’声,恣为尽情也……” 对一个人专一、尽情,方可称“懿”。九儿啊,爷的心,你自都明白,是不是? . 正月二十九日,婉兮薨逝的当天,皇帝便下旨,“著称令懿皇贵妃”。 这些年皇帝的后宫里多少人已经不在,可是皇帝亲拟谥号的,并无几人。 便连元妻嫡后孝贤,那个“贤”字也是她自己向皇帝去讨来的,并非皇帝自己拟来给她——因为皇帝早已将这个“贤”字先给了慧贤皇贵妃高云思。 其余,淑嘉皇贵妃的谥号是在薨逝之后才定,并非皇帝心中早已拟定;纯惠皇贵妃的谥号,则在祭文中出现“柔顺无违,允协太常之议”,故此乃为礼部拟定上奏,并非皇帝亲拟,“不待太常之议”。 . 也在这一日,皇帝便已定下穿孝之人:“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皇孙绵德、绵亿、绵惠,九公主、额驸拉旺多尔济、扎兰泰、及丹巴多尔济、丰绅济伦,穿孝。” “并派皇六子、尚书永贵、总管内务府大臣金简,经理丧仪。所有应行典礼,著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婉兮本是皇贵妃,按照《大清会典》里皇贵妃的丧仪,穿孝之人,本应该只是“命所出皇子、公主持服”,可是皇帝给婉兮治丧穿孝的人员,显然根本就不是按照皇贵妃的治丧级别来办的。 《会典》虽重,皇帝却如这三十多年来对待婉兮,凡事都破了规矩的习惯,依旧还是逾制了。 婉兮本生的孩子里,唯有小十七没有在穿孝之列。 那孩子还那么小,虽说也虚龄十岁了,可终究是老儿子,怎么看着都没长大;况且那孩子乍然失了额娘,已是哭得满脸通红,两眼如桃儿了去……更何况刚经历了那反复的、凶险的痘症去,皇帝舍不得再叫他冒险。 安排完了这些事,皇帝微微摇晃,伸手向小十五。 “圆子,扶着我……咱们去看你额娘去。” . 从圆明园回紫禁城,皇帝今日坐车。 从来一向都强调满人男子,除非年迈,否则必须骑马,不准坐车坐轿的皇帝,这一日终究无法骑马了。 马车摇晃,他坐在马车里,满车的暗寂,一心的昏沉。 他觉着他仿佛是盹着了,朦胧里一睁眼,竟是回到了盛京,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 就是在那里,他牵着九儿的手跨过大清门,在苍天明月之下,祖宗见证之时,对九儿许下“你是我妻”的诺言的。 可是他站在大清门下,手却是空的,他环顾四周,怎么都找不见了他的九儿! 就在他茫然焦急之时,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他循着大清门走进去,那朱墙金瓦之下,忽然熙熙攘攘起来。 他猛然抬眸,竟然就见九儿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面前摆着精美的饽饽。 他心中涌起狂喜,也顾不得身份,大步奔跑过去。在九儿面前猛地停住,呼吸如鼓,激动得竟说不出话来。 她抬头望向他,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正是那千古传颂的“婉兮清扬”的清丽绝美。 她俏皮地望着他笑,“您跑什么呢?别急,有话慢慢儿说。” 第2655章 九卷93 不悔来过 她抬手指指大清门下那高高的门槛,“您穿成这样,就急吼吼地跑着过来,可小心要摔门槛!那么高的门槛摔一下,必定摔着脑袋,”她抬手指指额角,“会摔傻的!” 他心下轰然地响,却小心放柔了声音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是怕惊醒了自己的梦吧。若一大声,眼前的梦境就碎了,连带着她一起,灰飞烟灭而去,跟现实中一样,叫他纵是天子,却也挽不回来。 她想了想,歪头一笑,“我就是知道呢!说不定,我自己就摔过吧!” 她说着,也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一般,歪头咯咯笑出了声儿,“您瞧我都不记得我摔没摔过了,那就反过来证明我脑子是真的忘了许多事……我想我还没到喝孟婆汤、忘泉水的时候啊,那我这脑子啊,八成就是以前真摔过给摔傻了的!” 她俏皮的模样,令他深深凝眸。 都舍不得眨眼,宁肯将自己的眼睛都睁酸了…… “你,喜欢这儿么?”他听见自己在梦里沙哑地问。 “这儿?”她好奇地望住他,“您是说这沈阳故宫么?”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问,甚至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他想要问的“这儿”是哪里。 他便狼狈地点了点头。 她又笑了,笑容空灵,仿佛透明,“喜欢呀!您为什么这么问呢,我看起来好像是不喜欢的么?” 他忙摇头,摁住自己心里那百折千回的苦辣酸甜,“我是说……这里很老,你却年轻。你在这里,对着这些陈旧的砖瓦墙壁,不会觉得闷么?” 她笑着摇头,“不会呀!这些砖瓦墙壁虽然老了,几百岁了——”她说着特地一指墙上的地图,“您知道吧,这沈阳故宫虽然最初的轮廓始建于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年代,可是西路的主要建筑却都是建于乾隆年间,是乾隆四十七年前后才建成的呢!” 皇帝怔住。 “乾隆四十七年?原来还要那么久……” 她却听错了,含笑点头道,“可不,距今都二百多年了!” 她收起笑容,抬眸望向这古老的宫殿,“说来奇怪,我仿佛也认识了它们许久,许久……就好像二百多年前,我曾来过似的。” 他心下剧痛,马车一晃,他已是睁开眼来。 原是车驾已经抵达吉安所,小十五等人都在车外恭迎。 眼前一切如故——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人儿。 他攥紧拳头,用指尖掐着的疼痛来克制内心的怅惘和绝望。 他答应过她,一定会看顾好他们的孩子。纵然她不在了,他们的孩子却还在身边……他得守着他们,抚养他们长大,将他们扶上那高高的宫阙之巅! 心思放定,他毅然松开了拳头,下车。 走向他和她的孩子,他和她生命的延续、希望的所在——他们的圆子,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大清的储君! 九儿啊,爷一定会看顾好咱们的孩子,绝不负你…… . 二月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初祭礼,皇帝命皇十五子颙琰奠酒。 初祭礼之上,宣读令懿皇贵妃初次祭文。 初次祭文曰:“四星掩曜,璇宫之雅范空贻;九御含凄,兰戺之崇班安仰。怅云軿之将返,晓侵庭霰之寒。讶鸾驭之难留,宵警壸签之促。爰陈初奠,藉述深悲。惟令懿皇贵妃:秉质温柔,禔躬恪愼。忆自升华紫禁,温恭之德聿昭。洊因晋秩彤闺,谦抑之怀益着。禖祀协庆,金枝开佩韣之祥。兰馆勷勤,弋练重缫盆之典。念夙昔翊宣壶教,冠位号而式是令仪。嘉晨昏懋慈欢,侍庭闱而彰其懿孝。” “方冀长绥夫茀禄,何图顿遘夫危疴。始犹力疾而不言,继期勿药之友顾。荏苒岁更,新旧遂侵,寻病入膏肓。乍间乍沉,唯厪再三之视。转延转笃,仍希万一之生。仅存久虑彼悬丝,长谢忽惊兹属纩。溯遗嶶而感悼,謚表嘉名。抚往事以增欷,祔从吉隧。酹椒浆之芬若,叹薤露之凄其。” “呜呼!驹隙勿驰,缅卅载而宛如昨日。仙踪遄往,行五旬而尚靳一年。月竟阙于晦前,轮乏长生之桂。日未移乎春仲,阶余垂尽之蓂。摅此哀悰,尚其歆格。” 祭文中强调令懿皇贵妃行亲蚕之礼,壶教六宫,以皇贵妃的位分,却行位正中宫之实。 接下来又重忆起令懿皇贵妃得病之初,隐忍而不言,不想叫皇帝分心……皇帝也本希望用心医治,必定可以痊愈。却怎么都没想到,新旧交替之际,她却终究病入膏肓…… 皇帝悲怆地说道,自己唯有再三地去看她;尽管她的病时好时坏,他仍相信她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仍然一定会好起来…… 皇帝最遗憾令懿皇贵妃还差一年就到五十岁,就这样去了。 她薨逝于月末前的一天(晦),而这时候月是缺的,故此月中看不见那代表长生、对她意义重大的桂树去;而也因为她的离去,太阳也无法走进仲春二月,叫那台阶上只留下了垂尽了的蓂草—— 蓂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尧时的一种瑞草。亦称“历荚”。据说,唐尧的时候,阶下生了一株草,每月一日开始长出一片荚来,到月半共长了十五荚。以后每日落去一荚,月大则荚都落尽。所有的时间仿佛都停止在了正月二十九那天,故此那蓂草在二十九日落尽,就再也没有机会从月初重新生长而回了。 皇帝与皇贵妃伉俪二人,月喻皇贵妃,日喻皇帝。月缺了,日便也停滞了,再也走不动了…… . 二月二十五日,令懿皇贵妃大祭礼。依旧是皇十五子颙琰奠酒。 二次祭文中,皇帝再度忆起:“依依思绵惙之期,廿余日倏成隙影;历历念柔嘉之美,三十年都付悲怀”。 此次祭文中,皇帝明白提到了令懿皇贵妃薨逝之前最后的嘱托——“抚此当前儿女尚余幼稚之堪”,皇帝是以此告慰婉兮,她的嘱托他全都记得,从未或忘。 在几次祭文中,以及在皇帝为婉兮所作的挽诗中,皇帝无数次一而再地明确提到“三十年”的字眼儿。这在皇帝写给后宫其他主位的祭文、御制诗等当中是罕见的。写给别人的,会是记着不同的年份,唯有给婉兮的,是一再地强调“三十年”。 由此可见,这个“三十年”在皇帝的心中,该有何等的分量——因为那是一个男人从三十岁到六十岁,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啊。 在这三十年里,他完成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功业,大清在他的手中走向了盛世——这三十年,是他这辈子最不能忘却的回忆,是他身为帝王最有意义的时光。 随着她的离去,他的那最意气风发、功业煊赫的三十年,便也宣告走向了终结…… 没有了她,他还活着,可是他最好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 十月二十六日,令懿皇贵妃金棺奉安皇帝陵寝地宫。 同日奉安的,还有庆贵妃语琴、豫妃博尔济吉特氏。 尤其是语琴,这一生的姐妹相伴,这一生的同日入宫,终究最终也是同日长眠地下而去。 在奉安礼之前,皇帝下旨,为令懿皇贵妃增加仪仗十八件。至此令懿皇贵妃的仪仗已然增至七十六件,仅比皇后少一件…… 婉兮的棺位,被安置在皇帝身边,地位超过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等,与孝贤皇后一起,左右伴随在皇帝身边。因那棺位之上有锁棺石,那石头一旦咬合,便不可移动,故此婉兮的入葬之位,是在奉安之时,就已然被皇帝密旨,牢牢固定在身边,不移不动了。 至此,婉兮含笑长眠而去。 这世上便只剩下皇帝一人,以花甲之年,亲手拉拔婉兮留在世上的儿孙们。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九日,九公主也长逝而去。 与母亲一样,在九公主病重之时,皇帝亲去探望,问九公主尚有和未竟之心愿时,九公主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自己,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皇帝。 彼时皇帝落泪道,“……阿玛想要为你冲喜,给你固伦公主的名号可好?” 九公主却是含笑摇头,“阿玛呀,对于女儿来说,这一刻最要紧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女儿不要固伦公主的名号,女儿只求阿玛,替女儿,照看德雅……” 九公主薨逝之后的三个月,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初三日,皇帝便将九公主的大格格接进内廷来抚养。 ——大格格德雅是皇帝的外孙女儿,本是外姓人;可是便是皇帝的孙女儿们都只能在端则门内居住,这个外孙女却是接进内廷来。 且是居住在翊坤宫,与十公主住在一处,一起抚养。 九公主虽然已经去了,可是她的大格格却还是在皇帝身边长大。皇帝能给十公主这个小女儿的,大格格这个外姓的外孙女儿也同样享有——都说十公主受宠,可是分明九公主的女儿与她一同养育。 就在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七年,翊坤宫里又迎来了一个小女孩儿,一个将对大清后宫产生巨大影响的小女孩儿——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 第2656章 九卷94 母仪天下【正文终】 【红袖添香连载新文:《少帅,夫人又在闹离婚》】 . 乾隆六十年,正月初一,竟逢日食。 正月十五日,原本是月圆之夜,竟然又逢月食。 这般日月双亏的天相,叫人心下颇有些不安。 单单的日食,或者月食,已经足够皇家警醒,更何况是这样的日月双亏呀。 尤其此时,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已然年迈,故此前朝后宫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在这个正月里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去。 前朝后宫便不约而同都去走一个人的门路,那便是此时的天子近臣——和珅。 记不得已经有多久,年迈的皇帝开始沉浸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他的心思,没人能猜透;他的话,甚至都没人能听懂了。 他终究老了,老到言语已经前后不搭;他更本是心思深沉的人,一旦言语如此无法猜测,那他的心就更没人能走得近了。 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每日都陪伴在皇帝身边,日日不离,可是皇子尊贵,又遵从大清的祖宗家法,不可擅自交接外臣,故此前朝和后宫都没办法与颙琰结交——除了嘉亲王颙琰之外,唯有一个外臣也能与皇帝日日相处,那便是和珅了。 故此前朝后宫自只有和珅这唯一的选择了去。 和珅收了人家的礼,却也只是儒雅而笑,淡淡回应,“今年虽说日月双食,可是皇上御极已然六十年。一个甲子了,早已经历过多少次日食和月食去了?便是咱们觉着心惊,皇上却早已经处变不惊了。” “还请各位回去安心便罢,便是日月双食,可是咱们头上这片天啊,却变不了。” 前来求门路的人狐疑散去,和珅站在自家府邸高楼之上,望着那些人的背影,唇角溢出轻蔑的笑。 这些蠢人,多少人比他还更早入仕为官,可是却白白陪王伴驾这么多年,竟然都没能摸准皇上的心思。如今反倒要来走他的门路,任凭他怎么说,他们都只能相信。 和珅家奴刘全在畔轻声道,“主子,今儿咱们收了好些贵重的礼,奴才已经登记造册,全都收好在库房了。” 和珅得意一笑,“我便欢喜这日食、月食。若没这样的天相,他们如何惊慌如热锅之蚁,急急慌慌来求我呢?我倒希望从今往后,年年日食月食,便成了咱们一条坐在家里收钱的好财路去。” 刘全便也跟着笑了,“主子说的是。只要咱们皇上寿与天齐,那主子的财路自就也绵长不散。” 和珅点头,抬头望向天空,“所以我说,这头顶的天啊,是不会变的。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 . 主仆两人志得意满地说了一会子话,那刘全心下也还是有些不妥帖,低声道,“主子当真觉着,这天不会变么?” 终究都是凡夫俗子,这天相异常,刘全心里也有些画魂儿。 和珅垂首轻轻一哂,“我便是再希望皇上万岁万万岁,可是我心下却也是明白,这只能是一个愿望而已。” 皇上近些年说话越发没人听得懂,这情形的严重,没人比和珅更清楚。 精明如他,如何不明白,已经是时候为自己做两手准备了。 “我不过尽管叫他们继续以为,皇上不肯放弃权柄,那他们就不会去猜测,储君是谁;而我,却要更用心在储君身上了——唯有令满朝文武都不知储君为何人,而我独独先归附在储君门下,那等储君登基,才离不开我。” 和珅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山响。若此,等储君继位,他依旧是皇帝身边第一离不开的人。 那他的权势煊赫,便可顺利完成交接更迭去。 . 精明如和珅,却也没想到,如今年过八旬、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的老皇帝,却还是做出叫他意外之举。 正月十六日,虽说刚经过日食和月食,可是大清皇家的新年依旧还在热热闹闹地庆贺,只是过年的重头戏从紫禁城挪进了圆明园。 这一日,耄耋之年的皇帝,亲御圆明园的奉三无私殿,赐皇子、皇孙、皇曾孙、皇元孙、亲王等宴。 这样的场合,皇帝必定会向皇子皇孙等派下赏赐的银两去。 可是这一日却独独少了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的恩赏去。 一众皇子皇孙等齐齐跪倒向皇帝谢恩,颙琰虽说没得到赏赐,却也一并行礼。 皇帝看似老眼昏花,却也看着一并恭敬行礼的颙琰,含笑点头,“嘉亲王,你要银子何用?” 颙琰神色一警,不敢露出欢喜,只是纳头便拜,“但凭皇父赏赐……” 颙琰的意思是说:“您给我什么,我就收什么;又或者说您给不给都行。” 皇帝与颙琰两人这话说完,众人都是有些没听懂。 不过近些年皇帝一直都是这样,大家听不懂的多了,这便也习以为常。既然众人自己都听不懂皇帝的话,那嘉亲王听不懂也是有的,那么之前这番父子交谈,便也如同鸡同鸭讲一般,只是嘉亲王的恭顺之意,并无实际意义罢了。 . 孰料紧接着两天后,以及正月十八日,皇帝忽然下旨,说要二月初二日,前去传心殿祭祀。 皇帝说,“朕于乾隆六年,曾亲祭传心殿。明年即届归政之期,自应亲诣行礼”。 皇帝这道旨意不啻在朝堂丢下一块巨石去,登时将看似平静的水面,砸起千丈高的巨浪来! ——叫人震惊的不是年过八旬的皇帝还要亲去祭祀,以及参加经筵;而是皇帝再度明确指明,明年就是归政之期! 皇帝在位时间之长,乃是大清前无古人的。大臣们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天子的统领,故此便也仿佛忘记了,皇上已是年过八旬,终究是要将大位交给皇子承继的。 在这样的误会之下,大臣们也都以为,皇上也习惯了乾纲独断,虽然年纪大,却也还不想放弃这天子的权柄去。故此皇上必定是不想让位给皇子的——所以现在还没有册立皇太子啊。 可是皇上却也奇怪,这些年就没断了在谕旨里各种明示暗示,要在明年还政。 那么最要紧的问题来了:皇帝要将大位“归”给谁? 唯有已经确立了储君,才存在“归政”这样的说法。可是皇上究竟立了哪位皇子去? 这样的猜测,死足以逼疯朝堂大臣们的。在这样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格局之下,身为大臣却不知道哪位皇子才是储君,若自己猜错了,站错了队,那么待得新皇登基之后,那身为臣子的即便未必是杀身大祸,却也可能这些年的经营,全都白费了呀~~ . 皇帝这突来的旨意,叫和珅也颇有些灰头土脸了去。 所有给他送了厚礼,且在他那听说皇上没打算立太子的大臣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瞟着他。 皇上这道旨意,几乎等于当朝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叫他这个“第一天子近臣”,险些有些无法再配拥有这个头衔去。 从圆明园散了,和珅回府的一路上都是紧绷着脸。 刘全赶紧劝,“主子,您也别往心里去。这说不定也就是皇上那么一说而已……现在哪儿有太子啊,皇上哪儿里太子啦?他‘归政’给谁啊?” “必定是皇上年岁大了,这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开始瞎说了。没的皇太子,哪来的什么‘归政’吗?!” 和珅却摇头,“咱们都以为皇上已经老糊涂了……可是你瞧啊,他下这道旨意却正是在奉三无私殿的皇子皇孙赐宴之后。这时机拿捏的不但不是糊涂,反倒是太有深思熟虑之意。” 和珅闭上眼睛,“传心殿……皇上非说要去传心殿亲祭。这‘传心’二字,听起来越有深意。” 刘全倒是劝,“奴才愚见,倒是未必吧?传心殿不是给经筵祭礼的地方么?便是叫‘传心’,可也跟传大位没什么关系不是?” 和珅无声地笑了,“是么?可是你知道么,传心殿边儿上,就是奉先殿啊!——那可是爱新觉罗皇家的家庙!” 刘全也一颤,担心地瞟着自家主子,“那主子的意思是……皇上真的已经秘立过储君了?主子看,是哪位皇阿哥?” 刘全的疑虑自有道理。因为就在两年前,英吉利使臣马尔嘎尼率团觐见之时,皇上还曾对他们说过他曾经对立储的一些心思——皇上那会子还夸五阿哥永琪呢,说曾经看好过永琪,只可惜永琪死了~~ 前年还说那样的话,就证明皇上直到那会子,还没立皇太子呢啊! 怎么前年还没有影儿的事儿,今年却忽然要说到什么“归政”了?怎么可能呢? 和珅却垂下头去,半晌才缓缓道,“咱们自以为将皇上的心思拿捏于掌心,可直到今日才知道,咱们怕是错了,早就错了。” “皇上今儿说的不是糊涂话,他心里怕是明白着呢!他怕是确确实实早已秘立了储君,只不过故意将牌局搅乱,叫咱们这些年竟然都没能看清……” 刘全也有些害怕,赶紧道,“主子,那咱们该怎么办?” 和珅深吸口气,“咱们必须在皇上正式下旨册立皇太子之前,找到这个人,并且争取做第一个拥戴之人才行!” . 九月。 又到九月,偏到九月。 刚过完自己万寿节的皇帝,偏首望向身边…… 她在笑,依旧还是那般年轻清丽的模样。 她走了,走了二十年;可是她的音容笑貌却也因之而再也没有老去。每当他看着她,她便总能将他也带回当年的时光里去。 在那时光里,她还是那样淡也淡极了、艳也艳极了的海棠花的模样儿。 而他,也依旧还是当年刚到而立之年,正是一个天子、一个男人最成熟、最睿智的时光。 他凝视着她的笑容良久,含笑点头,“九儿,是时候了。” 九月是属于她的月份,就在他的万寿节之后。 他喜欢这个月份,他决定了,就在这个月份最好。 . 皇帝这一刻的真情流露,这一刻对着虚空里的人儿柔情微笑、软语言说的模样,和珅已然见惯不怪。 今日里这番话,对于和珅来说,更是如雷轰耳! 他确定皇太子是谁了! 九月初二日,和珅忙亲赴嘉亲王所居撷芳殿,向十五阿哥亲自送上一柄玉如意。 和珅虽没敢明说什么,可是玉如意的特殊含义,已是不言自明——选中者,赐玉如意。 和珅自以为聪明,可是却没想到十五阿哥颙琰却只是冷淡一笑,丝毫没有半点惊异和欢喜的神情去。 . 九月初三日,皇帝御圆明园勤政殿,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 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庆元年。 “谕:朕寅绍丕基,抚绥方夏。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纪元六十一载之数,其时亦未计及寿登八旬有六也……” “朕前此不即立储之由,节经颁发谕旨,反覆申明……我朝太祖、太宗、世祖、俱未豫立储位,惟圣祖仁皇帝、曾以嫡立理密亲王为皇太子。后竟为宵小诱惑,兼患痼疾,不克祇承。” “朕钦承家法,践阼后,亦何尝不欲立嫡。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生,曾书其名,遵皇考之例,贮于正大光明扁上。不意其蚤年无禄,不能承受。”皇帝特地言明,永琏早亡,正是“不能承受”帝命。 “嗣于癸巳年冬至,南郊大祀,敬以所定嗣位皇子之名,祷于上帝。并默祷所定嗣位皇子,倘不克负荷,即降之罚,俾臣得另简元良,以为宗祏延远无疆之福。又于盛京恭谒祖陵时,敬告太祖太宗在天之鉴。是朕虽不明立储嗣,而于宗祏大计,实早为筹定。”皇帝也将颙琰之名,先禀告上天,再禀明太祖太宗,以期若也与永琏一般“不能承受”则应另寻他人——可是颙琰既稳稳妥妥长大成人、成婚生子,便已足可证明,上天许可、祖宗认定。 “俟朕长至斋戒后,皇太子即移居毓庆宫,以定储位。” 颙琰皇太子之位已定,皇帝接下来紧接着便已御定: “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贵妃,著赠为孝仪皇后,升祔奉先殿,列孝贤皇后之次。其应行典礼,该衙门查照定例具奏。” 婉兮,一个出身于辛者库的汉姓女,终于在这一刻,正式成为了大清的皇后。 虽然迟了二十年,可凭她的出身,原本绝不可能成为皇后,更不可能生子为皇太子……可她却因为皇帝的钟情偏爱,因为她自己的柔嘉令仪,成为了大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唯一的汉姓皇后。 深宫多怨女,难得未惋惜。 唯有魏婉兮,历三十年后宫生涯,无怨无悔而去,含笑长眠。 【正文终——明日起还有一点尾声。】 第2657章 十卷1 不喜欢那个女孩儿 【第十卷、番外《重拾》——是重九之续,也是拾起正文未能顾及的零珠碎玉。】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翊坤宫。 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一片喜气洋洋。 都因为“翊坤宫格格”——也就是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就在七月十八日,已经被皇帝指婚了! 皇帝为这位心爱的小外孙女儿所指的女婿儿,是科尔沁卓哩克图亲王恭格喇布坦之子琳沁多尔济。皇帝还特地下旨:“琳沁多尔济,不必俟其及岁,即赏给伊应得一等台吉职衔,仍赏戴花翎。” 德雅的婆家除了是亲王,更是赫赫有名——第一代卓王就是乌克善,乃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和孝庄文皇后布木布泰的长兄。德雅的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就是这位科尔沁左中旗的亲王,也是孝庄文皇后的娘家晚辈。 皇帝元妻嫡后所出的和敬公主也是嫁给他们家,是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后代的那一支。 乌克善是大清王朝在崇德元年首封的亲王,也是科左中旗的第一个亲王,比满珠习礼受封达尔罕亲王还要早二十三年。 故此若从此论,小格格婆家这一支,甚至要高于和敬公主婆家去的。 皇帝为外孙女儿找了这样一门亲家,可见对这小外孙儿的疼爱之情;更从中可以窥见,皇帝对令懿皇贵妃和女儿九公主的思念与爱重——他从未忘记过对妻、女的承诺,将孩子们都看顾得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七公主生于七月十五,九公主生于七月十四,皇帝就特地赶在七月十八日为小格格指婚,这心意便已是再明白不过。两个女儿虽都已不在人间,可是在他的心里,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这两个心爱的女儿啊。 皇帝的旨意一下,各宫主位,连同宗室王公福晋,以及在京的蒙古各家王府,都纷纷请求进宫贺喜。 . 九公主在乾隆四十五年薨逝之后,大格格德雅于乾隆四十六年二月,被皇帝给接进宫里来养育。 一个外孙女儿,没有跟其他皇孙女一样放在端则门,而是接进了内廷来;更是直接跟十公主一起住翊坤宫。 在惇妃于四年前在翊坤宫里曾经打死过官女子而降位之后,皇帝索性也叫惇妃挪出了翊坤宫去——皇帝信不着惇妃这样的品性,倒担心她教坏了孩子去。 容妃挪进来照看十公主,德雅这般住进翊坤宫来,便也自然是在容妃的照拂之下。 ——这便一如当年九公主与容妃的母女情分,在九公主薨逝之后,也得以重续了一般。 故此容妃对德雅的情分自是深厚。虽说容妃此时名分上担着抚养是公主的身份,可是从内心底来说,容妃对德雅的情分不但不输给十公主,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德雅格格得了这样的喜信儿去,容妃自是高兴得了不得。急忙进小佛堂上香,将这消息告诉给令懿皇贵妃和九公主去,叫她们母女安心——虽说她们都不在了,可是有皇上这样细心地看顾着,德雅格格不但不会受委屈,更是起居用度都超过皇孙女们去,跟十公主每日里没什么两样儿了。 婉嫔走进来,两人见礼罢,婉嫔也是有些酸了鼻尖儿去。 每到七月,总归是会想起七月出生的七公主去。 婉嫔轻叹了口气,“说来也巧,这位小女婿儿琳沁多尔济有个兄长,也叫拉旺呢。” 容妃忙扶住婉嫔,小心地劝,“陈姐姐这是又想念七公主了……” 婉嫔轻轻叹口气,“又哪里是我一个人在想念呢?你瞧啊,皇上特地赶在七月里,给咱们德雅格格指婚,又何尝不是想起了莲生去啊……” 德雅虽然是九公主的女儿,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何尝不也如同七公主的孩子一样儿? 况且那孩子相貌承继了九公主的眉眼,这便怎么看上去都还有令懿皇贵妃和七公主的影子去啊。 . 德雅既已被指婚,为婚事筹备之事便正式摆上日程。 况且到了此时,德雅和十公主都满了年岁,是时候该进学了。 ——公主、格格们终是女孩儿家,不必如大清的皇子皇孙们那样严格教养,故此女孩儿们的进学年岁比男孩儿要晚些。男孩儿是虚龄六岁就要进学,女孩儿们只需虚龄八岁就够了。 且女孩儿们不便离开内廷,这便不宜至上书房念书,都只在内廷上学罢了。 可即便如此,公主、格格们进学的规制还是有的,并不会降低——故此公主和格格们,一样要选勋贵世家的女儿,进宫来侍读。 此时皇帝身在避暑山庄,这为老闺女和小外孙女儿选侍读的事儿,便交给了十五阿哥去亲自盯着。 十五阿哥本也随驾赴热河,就是为了外甥女德雅被指婚之事,亲自特地从热河驰归京师,前来给外甥女儿庆贺。 虽说德雅只是十五阿哥的外甥女儿,可却是十五阿哥两位姐姐留下的唯一的孩子,故此对于十五阿哥来说,德雅甚至比亲生女儿还要用心。 十五阿哥这般回京,正好礼部将选好的侍读女孩儿人选,禀明给了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一看那选中的人——恭阿拉之女,钮祜禄氏——便是一皱眉。 十五阿哥的神情和心思,便是旁人看不明白,又如何能瞒得过毛团儿去呢?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这是不喜欢钮祜禄氏家的女孩儿啊。 钮祜禄家门第高贵,被称为“凤巢之家”,可是在本朝,钮祜禄氏一门有皇太后这位顽固的老太太,更有顺妃、诚嫔(兰贵人)这二位。 在老主子令懿皇贵妃在世的时候儿,这三位钮祜禄家的女人没少了给皇贵妃主子添堵,十五阿哥心下计较着呢~ 可是这话终究没法儿跟礼部官员明白地说,礼部官员还一个劲儿地说这个女孩儿如何如何姿容清丽、言行嘉柔,实为十公主、大格格侍读的首选……礼部大臣这样的坚持,倒叫十五阿哥没法儿当面给否决,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十五阿哥这便郁在心里了。 毛团儿当时没说什么,可是当晚一扭身儿就出来,暗暗将这位钮祜禄氏女孩儿的身家给打听明白了。 . 当晚十五阿哥又在书房用功,毛团儿进来便笑,“阿哥爷,那位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倒不像‘狼’。” 十五阿哥抬眸,“谙达又哄我欢喜——这后宫里多少个钮祜禄家的女人,哪个心里没住着一头狼去?” 毛团儿笑了。十五阿哥这样的话,也就在他面前说得坦白。 毛团儿明白,十五阿哥说得越狠,实则就是越想念母亲,越心疼母亲从前在后宫里的际遇去。 毛团儿轻叹一声说,“老奴又何尝喜欢这家的女人?但凡有半点儿那狼性的,老奴都绝不肯替她说一个字儿去!倒是这个女孩儿啊——不但没有狼性,老奴反倒觉着,她跟咱们皇贵妃主子,是有些缘分的。” 十五阿哥眉毛倏扬,“谙达如何这样说?” 毛团儿也是叹了口气,心下微微一颤,“……阿哥爷可知,这位女孩儿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且是乾隆四十一年的生人。” 年份正是在皇贵妃薨逝一年后,而日子恰是比皇贵妃主子都晚了个“一”。 十五阿哥怔住,定定望了毛团儿半晌。 “竟这般巧么?”颙琰幽幽垂下眼帘去,“那便叫她进宫来瞧瞧吧。” 他自己是乾隆二十五年生人,那女孩儿是乾隆四十一年生人,这般算来,那女孩儿也正巧比他小了十六岁去。 . 那女孩儿进宫之日,十五阿哥先忙完了正事,特地晚了半日,才赴翊坤宫去。 翊坤宫里住着他的外甥女和妹子,他虽说是成年皇子,但是来这儿看望这两位的理由倒是充分。 容妃知道十五阿哥来是为了什么,便含笑道,“德雅刚刚跟十公主打秋千,这会子玩儿累了,刚歇下。小十五你不妨到廊下窗前来望一眼?” 颙琰点头,走到廊下,将身形隐在窗扇后头,悄然向那敞开的窗子里看。 隔着窗纱,只见德雅已经在炕上睡熟了。 就在炕边儿,有个小女孩儿娴静地立着,耐心地替德雅扇着扇子…… 实则那殿内没人,就算那女孩儿不替德雅扇扇子,也没人看见。可她就是自动自发地照顾起德雅来,且她面上、眼底流露出那般安静柔婉的神情,叫人心下不由得一静。 颙琰不由得与容妃对了个眼神儿,抬步离开廊下,离远了才低声说,“儿子想问那女孩儿几句话,还求容妃额娘成全。” 容妃含笑点头,“自是有的。” . 容妃叫人去唤了那女孩儿来,颙琰在偏殿问话。 结果小女孩儿终究是刚进宫,初见皇子,这便闹了笑话儿去。 小女孩儿进内,只见一位成年男子侧身而坐。因殿内有些暗,她是从外头亮光地儿进来,这便一时看不清颙琰的长相,只能看清一个侧影。 小女孩儿猜测,能在这皇宫内廷自由行走的人,便也只有那一种人了。 故此她张口就喊,“谙达好~” 颙琰正在看书,被这一叫,好悬没气息倒灌,将他自己给呛着。 “谙达?你说我是太监?”颙琰霍地回头,睁圆了眼望住小女孩儿,竟是都气出冷笑来了。 第2658章 十卷2 念念不忘 叫颙琰这么一说,小女孩儿登时有些紧张了起来。 终究,这会子虚龄才七岁,还是个小女孩儿呢。 颙琰想起来毛团儿说的,这位小女孩儿虽说也是出自钮祜禄氏,乃是大清开国功臣额亦都的后代。 弘毅公额亦都,乃是大清开国五大功臣之一,曾被清太宗皇帝皇太极亲赐联语“开国元勋府,功臣第一家”,故此额亦都家族,乃是大清名门中的名门。 故此额亦都的后代里,才会出了前朝众多名臣之外,后宫更有孝昭仁皇后、温僖贵妃,乃至乾隆朝的皇太后、顺妃和诚嫔等人。 只是眼前小女孩儿,却不是出自额亦都后代的嫡系大宗,而是出自支庶一脉。 这小女孩儿的祖父祖父公宝,雍正十一年生人,乾隆二十年考取笔帖式入仕,乾隆二十三年补授工部笔帖式,乾隆二十八年,公保便因病告休; 她阿玛恭阿拉乾隆十八年生人,乾隆三十六年承袭堂叔的勋旧佐领而入仕,前年才补授印务章京。 父祖的官职都不高,故此眼前这小女孩儿虽说出自名门,可是自家里却实则并不宽裕,连住房都还是尚且租着旁人的房子。 她还是长女,这便从小就学会了体恤父母,照顾弟妹。随时满洲名门闺秀,却半点没的钮祜禄家那些格格骨子里的骄矜去。 能被礼部报上名来,也只因为她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她额娘也是世家女儿,出自叶赫纳拉氏,乃是正白旗满洲一等男爵——白明之女。 而皇阿玛选了这女孩儿,除了她家世之外,怕也是因为她这太过巧合的生辰的缘故。 可显然进宫对她来说,倒是条战战兢兢的路。她必定是头一回进宫,对宫里的一切都不了解,认不出服色的差别来,故此看见内廷里出现年轻的男子,便之当成是太监了。 此时永琰已经虚龄二十二岁,已然当了阿玛了,不难看出小女孩儿的作难和紧张去。 颙琰便也叹了口气,心下软了软,“罢了,我是你十五阿哥。” . 小女孩儿更吓了一跳,抬眸赶紧偷看颙琰一眼,便赶紧行礼,“奴才请十五阿哥的安~” 虽说原本已经害怕了,可是小女孩儿行礼却还是稳稳当当,一双柔弱的肩膀头儿端得平正,丝毫不晃。 颙琰心下也不由得暗暗赞了声:终究是名门之后,果然有气定神闲的雍容态度。 颙琰点点头,“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怎么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儿么?” 那小女孩儿忙道,“……奴才学名祗念。” 颙琰扬眉,“执念?” 那小女孩儿赶紧小声纠正,“回十五阿哥,不是执念,是——祗念。奴才阿玛说,这名字的意思,是‘恭敬地纪念’。” 颙琰点点头,“你用这么个学名儿,又是要纪念什么呢?” 小女孩儿登时答,“纪念奴才母家先祖,也纪念逝去的玛母啊~” 小女孩儿的话,又扯得颙琰的心内一角隐秘地疼。 他也想念额娘了啊~ 当年额娘薨逝,拉着他的手说,一定要他多生几个孙儿。额娘说那会子她等不到了,可是等将来他的孩子长大之后,他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到她园寝前去给她瞧瞧。 ——他明白,额娘虽不想说“遗憾”二字,怕给他和点额添负担,可是终究他们没能叫额娘离世之时,抱上他们的孩子去啊。 额娘辞世之前,唯一见过、抱过的孙儿辈,只有德雅。故此皇阿玛索性破格将德雅给接进内廷来养育,以此来告慰他的额娘——而他自己,也终于有了想要告慰母亲的事。 点额又有了喜啊~ 点额的临盆之期就在八月,已经近在眼前。 御医陈世官已经与他暗示过了,这次点额诞下的八成会是个阿哥! 若此,终可告慰额娘在天之灵了。 . 见十五阿哥半天不语,七岁的祗念有些心下没底。她想了想,又赶紧补充道,“奴才还有个小名儿,叫廿廿!” 小女孩儿以为高高在上的皇子爷,不高兴她只说了学名儿,而且还嫌拗口的样子。那她也只好将小名儿也都说了。 “廿廿?”颙琰扬眉,“取‘念念不忘’之意?” 小女孩儿垂下头去,却是悄然一笑。 这一笑,唇角便露出一个藏得极深的小小梨涡。 “回十五阿哥,不是‘念念不忘’;而是‘廿’,二十的那个‘廿’。” “额娘说,奴才生于十月初十日,正是两个十呢,家里人这便都管奴才叫‘廿廿’了!” 小女孩儿娇憨透明的笑,叫颙琰心下却又是沉痛一跳。 额娘生于九月初九,故此小名“九儿”;眼前的小女孩儿生于十月初日,故此也有了一个小名叫“廿廿”——这便又与额娘有些殊途同归之意了。 “廿廿,” 颙琰不想将自己的悲伤,摊开在一个小女孩儿的眼前。他便点点头,故意将她的小名在唇齿之间咀嚼了两遍。 “嗯,倒也好听。既符合你的生辰,又恰恰应了‘念念不忘’的意头。不管你父母为你取这个小名的本意是什么,加入‘念念不忘’之意,也终究都是好的。” 小女孩儿定定望住眼前年轻的男子。 ——他是怎么了呢,明明如此沉静优雅的皇阿哥,怎么会这一刻在说起她小名的时候,竟是满眼的感伤去呢? 她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位皇子,这便还是轻声道,“好,那奴才的小名儿,就既是双十为廿,也是深念不忘吧~~” 颙琰心头微微一荡,不由得定睛望住了眼前的女孩儿。 她很小,虚龄才七岁,甚至比十公主和德雅都还小。可是她,却在努力地安慰着他。 一如之前他亲眼看见,德雅玩儿累了睡着,她就坐在炕边儿给德雅打着扇子——原本她比德雅还小呢;更何况德雅已经睡着了,当真不必再打扇子了,而且就算打了扇子也没旁人能看见——可她就是那么静静地替梦中的德雅扇着扇子,守护着德雅的梦。 毛团儿谙达说得没错,她虽说身为名门之后,却半点没沾染钮祜禄家格格们的娇气;她反倒是柔婉、娴静,显示出超乎年龄的温柔和体贴来。 颙琰也是悄然叹了口气。 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儿,他就更加想念额娘了——皇阿玛无数次赞,额娘有“柔嘉之质”;这在大清后宫便越发难得。 旗人家的格格都是“姑奶奶”,从小地位高、性子泼辣、善管家,故此旗人家的格格多半是直率泼辣的性子去。 这性子,在他的福晋点额、妹子十公主的身上一展无遗。 可是都说男人心中最喜欢的女子,总归是要有自己母亲的影子的——他的身边却没能有这样一个人。 颙琰想到这里,抬眸望向祗念,不由得有些脸热。 他这是怎么了,当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怎么想到这事儿上去了? 再说小女孩儿的性子可还都没定,这钮祜禄家的小女孩儿,便是虚龄七岁的今天看着是柔婉端庄的,可说不定再长几年,就又变了性子,跟钮祜禄家其他的女孩儿们没什么两样去了呢。 . 因了这样的心绪,颙琰便渐渐将这小女孩儿抛在脑后去了。 因为八月初十日,他跟点额迎来了他们的嫡长子——绵宁,也就是后来的道光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和点额的嫡长子,又恰恰是生在了八月初十,就在他皇阿玛万寿节前三天。他皇阿玛高兴的呀,一个劲儿说他们两口子是有福之人,还叫他赶紧将此消息告祭给他额娘去。 就在绵宁下生数日之后,他皇阿玛又下旨同时赏赐给大学士英廉、尚书和珅、福康安三人,太子太保衔去。 他皇玛这道旨意在颙琰心湖中实在是荡起了太大的波澜去。 且不说英廉就是和善福晋冯氏的祖父,两人竟同日加太子太保职衔,已属罕见。 至于福康安……福康安的家世和军功,已经足够为福康安头顶撑起一片稳妥的晴空。只是小十五每次见了福康安,却都总是忍不住想起他七姐的薨逝去…… 七姐薨逝之后,陪嫁的内务府旗下人都回到了内务府,白果因原本是婉嫔位下的女子,这便又回到宫里来伺候。 这才叫他有机会从白果口中,一点点挖出了七姐薨逝前后的内情来。 他记得他那日悲恸地低呼,“……原来是他!” 他从小到大,自己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他都能以宽仁之心相待。可是这一回,对福康安,他做不到! 他这辈子便是只能对一个人小心眼儿去,那也唯有福康安! 此时朝廷用兵尚需倚仗福康安,尽管他当年也曾经亲眼看见福康安率军从金川回来时,本是凯旋将军的意气风发,却在到京时才听说他七姐薨逝的消息,福康安竟从马上一个跟头直接摔到地上,人事不省…… 可是不管福康安怎样,他在心里却也已经无法解开那个结,怎么都无法原谅福康安去了。 如今朝堂之上两位年轻的宠臣,内有和珅,外就是福康安。两人竟然同日被加太子太保衔,颙琰知道,自己未来的路,道阻且长。 第2659章 十卷3 该如何,不心痛 每到七月,福康安都会大醉。 男人大醉之后,便是荒唐。而男人的荒唐,最甚的便是在女人之事上。 从乾隆四十年至今,七年了,福康安身边所收入的美姬,多是在七月里这样糊里糊涂收下来的。 外人不知底细,尽情编排福康安的花名去,将一干故事写得旖旎香浓,在市井之间流传极广。 甚或,连福康安自己看后,都信了。 他还得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啊!颇有当年赵云崧公(赵翼)的功底。” 当年赵翼曾为九爷傅恒器重,赵翼将九爷当做当世第一钦敬之人。故此当年赵翼以“狐说先生”之名写下的那些笔记和话本子,第一个读者往往都是九爷。 那些话本子最终能被送入深宫,到了婉兮的案头,为深宫中的婉兮解几分寂寞,这除了有皇帝看过拿给婉兮看的;其余更多的是九爷傅恒在暗中的推动。 九爷溘逝之后,篆香依旧守着九爷的书房,片纸未曾改动过。福康安每回从远方军营回来,总要到阿玛的书房里去站一站,焚一饼篆香姨娘亲自打的香篆,以寄托对阿玛在天之灵的思念。 莲生也不在了……他对莲生的心意,这世间,怕也唯有阿玛才懂。故此他到阿玛书房焚起香篆之时,是在致敬阿玛,却又何尝不是——想念莲生之时啊。 那时的他,看似虔心焚香,面容与动作都是从容安静的。可是唯有他自己和阿玛的在天之灵才会明白,那一刻他的心是被思念撕扯到支离破碎之时,他才会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向阿玛无声地倾吐。 阿玛当年是如何将自己的心,化作那一盘香篆,自己亲手点燃,一寸一寸焚烧成灰的? 阿玛当年的隐忍、自持、冷静,是他想要学会的。 ——可是他总是做不到,学不会阿玛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阿玛当年虽说也曾为了某人,亲手将相思之心焚化成灰,可是阿玛思慕的那个人纵然咫尺天涯,却终究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啊。以阿玛的官职,虽然不容易,却也还是有可能在一年当中,远远地见上几回伊人芳踪的。 可是他呢,他从金川建功立业回来,这一生终于自己为自己赢得了荣耀之际,等着他的却是莲生已经薨逝的噩耗! 那他现在便是再功成名就,便是再一改从前荒唐模样,他又要做给谁看?他又要向谁来证明自己?他又还能——等来谁人欣慰的笑? . 越想,就越是绝望。 越想,就越是时时迷茫地孤影自照——他又为什么要活在世上? 直到阿玛书房里的书架桌椅、笔墨字画又浮起在他眼前,他才能恍惚想起来——对啊,他在这世上还有母亲要奉养,他没资格只为心中那一人而活,更不敢为追随那一人而跟着一起去死啊。 可是他却抵不过那思念的煎熬,更无法面对自己的罪愆——他还没有愚钝之极,他能从莲生薨逝的日子,归纳出自己的糊涂犯下的罪过。 他便都不敢去见拉旺。 尽管拉旺一如从前那般,对他宽容和善,依旧以安答相称。每次他从军营归来,拉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来送礼。 可是他却不敢去见拉旺…… 拉旺之外,他最不敢见的人,反倒是十五阿哥颙琰。 每次朝堂相见,他总能看见十五阿哥眼中的冷漠和憎恶。 每次目光相对,十五阿哥的目光,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最严酷的惩罚。 他明白的,连声是十五阿哥的长姐,都说长姐如母,十五阿哥心中对莲生的依赖和尊敬之情,甚至要超越普通的姐弟之情。 因为那些年里,皇贵妃阿娘一来统领六宫,每日里事务繁忙;二来皇贵妃阿娘在十五阿哥之后还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故此十五阿哥小时候除了有庆贵妃抚养之外,最多的就是莲生以姐代母职。 更何况,乾隆四十年,正月里,莲生与皇贵妃阿娘在同一个月里双双离去。十五阿哥是痛失额娘,又痛失比母的长姐去……十五阿哥心中的疼痛,便比旁人更重。 十七阿哥还小,不懂这些事,对他倒还是能“表哥”长短地嘻嘻哈哈。 可是他知道,因为莲生的薨逝,十五阿哥却是已经永远都不能谅解他了。 他知道,心下却反倒松了口气。 ——他自知罪孽深重,他愿意有人怨恨他。 他本希望是莲生自己,或者是拉旺……可惜他们两个啊,都是重情重义之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竟盖过了对他的怨恨。他竟没办法向莲生和拉旺来谢罪。 那他就向十五阿哥来谢罪吧。 十五阿哥是莲生最爱的弟弟,是莲生几乎如孩子一般拉拔长大的弟弟,他完全接受十五阿哥的怨恨,他很开心他终于有机会、有个人来赎罪了。 十五阿哥越恨他,他反倒越高兴;十五阿哥的怨恨,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脱——一种可以在想念莲生想念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之时的,一种自我惩罚的方式。 在接下来的余生里,再没有了莲生的这个世界上,这种自我惩罚和谢罪,终于支撑起了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要不,他便是活着,又跟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 他心如此,可是拉旺那个仁厚的“傻子”啊,非但不恨他,还反过来千方百计悄然劝说十五阿哥去。 就连绵锦的额驸丹巴多尔济还来告诉他安心,说七公主薨逝之后,十五阿哥对七额驸拉旺越发信重、尊敬,只要这事儿七额驸能从中说和,十五阿哥必定能放下心结,原谅他去的。 丹巴多尔济还说,“再说十五阿哥本就是宽仁之人,这些年来从没见他对谁心下有过什么疙瘩去。你又是他表哥,从小在宫里也有一起长大的情分……虽说十五阿哥好像从小也有点儿不大与你亲近,可是,相信十五阿哥必定能听从七额驸的劝说,与你重修旧好的。” 丹巴多尔济是蒙古额驸,说话倒是直率。叫他听罢,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明白,丹巴多尔济除了是蒙古汉子的直率外,对他也不无当年的介意——绵锦格格原本还对他有过那么一小点子的心思~~ 不过丹巴多尔济倒是没说错,十五阿哥的确是从小就不甚喜欢他的。他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多半是在当年他设计八公主,意外“落井”那回。早慧的十五阿哥将他的所言所行都看在眼里,怕是对他的人品早有了成见去。 他便笑,“你们真是多事,为何要替我说和?十五阿哥爱怎么看我就怎么看好了,我也没有攀附他的心,我用不着在乎十五阿哥对我的看法去。” 丹巴多尔济那日也被他的态度给气着了,指着他的鼻子问他,“麒麟保,你是不是傻?” . 气跑了一个丹巴多尔济,他担心还有旁人再来替他“解困”。 终究当年一起在宫中念书、长大的同辈太多,除了丹巴多尔济之外,还有九额驸札兰泰,甚至还有十一阿哥永瑆呢~ 那晚在阿玛的书房里,他找到了一个法子。 ——那就让自己更荒唐下去吧,继续按照那样令人厌憎的样子生活,叫十五阿哥都找不到原谅他的理由。 唯有如此,他才能永远生活在炼狱里,才能用自己活着的岁月,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向莲生赎罪。 . 这个八月,正逢皇帝万寿节,和珅和福康安偏又在这时候被加封太子太保衔,七额驸拉旺多尔济明白,十五阿哥心下自不好受。 恰好绵宁降生,拉旺便趁着这个喜庆来看望颙琰。 小七不在了,他与小七又没有孩子,虽说他比颙琰也只年长六岁,可是从情分上来说,他倒是将颙琰看做是他与小七的孩子一般——小七离世之时,便是将颙琰托付给他,叫他一定要替她照看颙琰,尽心辅佐。 虽说此时颙琰的皇太子之位尚未明示,可是小七和他终究是颙琰的亲姐姐、亲姐夫,皇上是如何对待颙琰的,他们夫妻两个心下已是隐约有了预感去。 而他自己又是超勇亲王,祖、父、叔皆执掌定边左副将军印,统摄喀尔喀四部。故此唯有他尽心辅佐,储君才能不用担心漠北蒙古诸部去,故此才有小七临去之前的拳拳相托。 说罢了新生儿的喜事,拉旺小心将话茬儿挪到福康安这儿来。 “麒麟保这些年都不在京师,今年方从四川总督任上回京来……他这些年颠沛不定,却也是为朝廷四处剿匪,功也卓著。” 乾隆四十六年八月,福康安从云贵总督任上,调任四川总督兼署成都将军。川陕之地向来为朝廷军事重地,福康安任为川督后,受命严缉“咽匪”。乾隆四十七年五月,亦即三个月前,福康安奏蜀中“匪徒”已戢。 便是因此功绩,皇帝才恩赐太子太保衔,以示嘉奖。 这些颙琰心里自是有数。福康安从金川之战中立下战功之后,这些年便没在京中呆过,一直是担任武职,被皇阿玛派赴全国各处。 乾隆四十二年,授吉林将军。 乾隆四十三年,迁盛京将军。 第2660章 十卷4 你走了,月也残 乾隆四十五年,授云贵总督。 乾隆四十六年,调四川总督兼成都将军。 …… 这几年,福康安虽说以武职,任封疆大吏。可是如此频繁的调动,轨迹从东北到西南,几乎斜跨了整个中国版图,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用“颠沛”二字来形容。 如此颠沛,他却每到一处,都能尽心办差,将当地或者匪患,或者民变,一件一件平定。 这看似简单,其实不易。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福康安每到一处,停留不过一二年,就能将当地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足见他用心之深。 从这一点上来说,福康安自是于国有功,他被加封太子太保,与他是不是孝贤皇后的侄儿、九爷傅恒之子的关系都不大——福康安自己的功名,是自己为自己赚来的。沙场上的搏命,地方上的潜心,他的每一步上升,实则走得都不容易。 拉旺委婉地说,“你可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颠沛?一来是金川之战后,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皇上也认可他为可用之人,故此肯给他封疆大吏的官职,叫他历练。” “可是……那又何尝不是他尽忠朝廷,极力补偿之心啊?几乎每一回各地出事,或者匪情,或者民乱,当皇上还未确定派何人前去时,都是他第一个早早地就自动请缨……” 如九爷当年一样,当彼时的大金川成了朝廷无法拔足的泥沼,旁的大臣都为自保而裹足不前之时,是九爷自告奋勇,从而奠下一生的功业去;福康安是九爷的儿子,他也用这样的方式,竭力向朝廷报效。 “姐夫的意思,我都明白。”颙琰轻轻点头,“于公于私,我分得清楚。他于朝廷有功,该赏;可是这却不能抵偿了他在私事上的过错——” 颙琰深吸口气,“他为国立功再多,又如何换回我姐姐来?!能为国办事的大臣,不止他一个;可是我七姐,却是今生今世,独此一人……” 颙琰说罢,也是泪下。 额涅薨逝,终究是年岁到了;九姐薨逝,好歹还有德雅这孩子留下。 可是七姐呢,他的长姐,又获封固伦公主,原本应该活得何等尊贵!却竟然那么早就去了,身后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留下……七姐虽说身子弱了些,可是若没有麒麟保的雪上加霜,七姐怎么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的…… 颙琰用力平复心绪,拍了拍拉旺肩膀,“姐夫,你不必劝我了。我便是再有仁爱之名,可我也还是爱憎分明之人!我不会为了所谓仁爱之名,就忘了什么是恨。” 颙琰目光坚定,“他是有功之臣,于公,我可对他敬而远之;可是于私,七姐不能复生,恕我也永远无法改变对他的恨。” 拉旺也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虽说小七临走之前,已经放下了对麒麟保的心结……可是想起小七,他何尝不心痛啊? 能宽恕,不等于麒麟保无过。他能劝说颙琰,可是,他又何尝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呆呆望着身边那空了半边的床榻,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在了梦中啊…… . 还是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这个八月,十三日皇帝刚过完万寿节,整个避暑山庄还沉浸在一片喜庆里。 八月十五中秋,按例还要拜月。 皇帝属兔,故此拜月也自是大事。 孰料这个八月十五,竟又逢月食。 纵然中秋,人间团圆,可是天上那轮最要紧的月,却缺了呢。 七十二岁的皇帝疲惫地下旨,“都散了吧,散了。” 他独自一人走回寝殿去,慢慢索索地合衣在榻上躺下。 魏珠小心地来伺候,想要帮皇帝宽衣。皇帝却不知怎地,忽然恼了,“辫子,你把朕的辫子都给碰乱了!都起毛了!” 魏珠吓得跪倒在地,不知这话又该从何回起。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传按摩处的太监,叫他们来给皇上重新梳好辫子去。” 皇帝却盘腿坐在榻上,一刹那仰天呆望,仿佛忘了眼前要跟魏珠说什么话,更忘了要随时挺直腰身——这一刻的皇帝,白辫子低垂,脊背无可遮掩地佝偻了…… “魏珠啊,今年是乾隆多少年了啊?”皇帝忽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魏珠吓得伏在地上,半晌都没敢说话。 皇上七十多岁了,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皇上这精神头儿和记性,自打过了七十岁之后,仿佛真的有些减退。可是皇上要强,从来不肯在大臣面前显出半点老态来;也幸亏皇上一向博闻强记,故此极少泄露出这样的老态来。 可是这会子,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呢? 皇上他老人家,难道当真连今年是乾隆多少年,都不记得了么? 魏珠为难了一会子,不敢不答,只好硬着头皮回话儿:“回皇上,今年是——乾隆四十七年了啊。” 皇帝竟然从榻上倏地伸腿,直接蹦了下来。 “乾隆四十七年了?已经是乾隆四十七年了?!” 皇帝脸上露出一股子古怪的神色,仿佛是愤怒,却又分明怀着某种特别的狂喜和期待。 甚或,就是因为这股子狂喜和期待,皇上竟然一扫之前的苍老之色,脊背也挺直了,眼睛也发亮了,就连方才那条起了毛的辫子都忽然变得油光水滑、精神奕奕起来! 魏珠就更糊涂了,完全无法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却又佯怒起来,带着一股子孩子气,指着他呵斥道,“你个老奴才!你也老了,脑筋也转不动了是不是?怎么都到了乾隆四十七年了,你也不告诉朕一声儿!” 魏珠这个委屈啊……这都八月了,乾隆四十七年都过来八个月了,皇上怎么忽然提这个啊? 这是——哪根弦搭错了是怎的? 皇帝搓着手,在原地一圈一圈儿地走,连脚步都是年轻的、欢腾的,“朕说怎么大八月十五的,怎么又月食了呢。是了,是朕错了,朕怎给忙得忘了去?” 皇帝兴奋地收住了脚步,冲魏珠眨眼一笑,“去,传朕的旨意下去: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魏珠听得眨了眨眼,“皇上,您明年要回盛京?” 从京师回盛京,途中要经过蒙古喀喇沁等部地方,喀喇沁地方等需要为接驾而修整道路。皇上这是要赏给银两,不用喀喇沁各部自己出银子呐。 皇上明年要回盛京,怎地这样高兴啊? 皇帝白了魏珠一眼,“是啊,朕是要回盛京去。你这老东西,怎么那么废话啊,赶紧去传旨去啊!” 传旨自是简单,那喀喇沁分左、中、右三旗,其中喀喇沁右旗的朱巴咱尔,在一年前刚迎娶了皇孙绵恩阿哥的长女;喀喇沁左旗,更有固山贝子丹巴多尔济,正是绵锦格格的额驸。 明年接驾的话,这两位额驸正是怎么高兴都来不及呢。 魏珠不放心的,反倒是皇上…… 皇上七十多啦,今天这八月十五的正逢月食,皇上是不是一时担心之下,这竟然,竟然有点儿糊涂了啊? 魏珠跑出去传旨,自是放心不下皇上,悄声嘱咐如意,好生看着皇上些儿。 . 魏珠懵懵登登地出去了,那情态皇帝自是都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叹而笑。 那个老奴才啊,不管他怎么着,就凭他姓这个姓儿,他就愿意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儿。 尽管那个老奴才也老了,如今眼睛也花,腿脚更不灵便了;而如意等其他小太监早就长起来了,个个儿都能取代魏珠去了,可是他却还是愿意叫魏珠在身边儿呆着。 便是当年李玉,他都肯放了去养老;而这个魏珠,他却不愿意撒手啊。 殿内一时空了,只有香漏里静静飘逸的香烟,还有那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打点儿声——从前他觉着吵,便是宫里都喜欢西洋钟,可是他却都叫工匠将那表芯儿给调了,不叫它时刻不停地滴答作响。 它一响,就是在提醒着人们,光阴它一点一滴地正在身边溜走。人啊,就跟着那滴答声,一点一点地变老了。 他曾经叫宫里所有的西洋钟都是静默的,拿它们当个“西洋更漏”来用。只准记时,却不准提醒。 可是这几年来,他却愿意听那闹腾的声音了。 他又命工匠,将那表芯儿都给调回来,就叫它们见天儿地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作响。 他都七十多了,按说越是到了这个年岁,就该越是怕光阴走得快,怕大限到来的那一天吧? 可是他啊,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就反过来爱听那动静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边,抬眼看那暗寂的夜空。 八月十五啊,竟然没有圆月啊,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不过,他也明白是为何。 ——拜月之礼,该是后宫女人来行礼。那主持之人,自是后宫之主。 如今后宫之主早已不在,又有谁再来主持拜月之礼?那太阴君便是出现,又有何用了去? 况且啊……便是中秋之夜,玉兔尚在,可是那月中——桂树已凋。 没有了月桂,那月亮又如何能撑得起圆满来? 他缓缓地苦笑一声,“都赖你,你走了,便什么都不全了。” 第2661章 十卷5 魂归故里 明年…… 正是她薨逝的九年之期。 她是乾隆四十年去的,到明年的乾隆四十八年,正是九年了。(古人爱算虚岁~) 九儿,你可知晓,九年有多漫长? 你可又知晓,这九年过来,他已经苍老了多少…… 到今年,小十五跟福晋两个,终于诞下了嫡长子;而小十七,也已经成婚了。 是时候回到当年盛京的第一座大清门下,重践当年的誓言,也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她虽葬在皇陵,可是她却也知道,她的魂魄,一定会回到盛京去。 因为盛京是她母家世居之地,从她家入旗以来,就以那里为故乡。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她必定已经回到了那里去。 更何况,他们当年的誓言便在那里。魂兮来归,比起这京师的紫禁城来,她更宁愿回到那里,回到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等着与他重逢吧? 他含笑阖上眼帘。 九儿…… . 虽皇帝八月十三的万寿节刚过,就逢大中秋之夜的月食。这样颇有些不吉利的天相之下,七十二岁的老皇帝竟然还兴致颇高,八月十九日从避暑山庄起銮入木兰围场之后,还亲自上马行围! 且,是连日行围。 这个年岁的天子,已然罕见;更何况这个年岁了,还要亲自上马,行围打猎的! 故此老皇帝一上马,从小十五乃至侍卫大臣,全都紧张得掌心儿里都是汗,生怕皇上出了点儿什么差错去。 可是他们是白担心了,七十二岁的老皇上不但依旧英姿飒爽,而且行围之时纵马狂追,马上依旧高声唿哨……那次第,竟然还像个青壮的小子似的! 所有随扈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忍不住议论,“皇上这是怎么办到的?” . 群臣有疑,自不敢去问皇子皇孙们——大清祖宗规矩,皇子皇孙禁绝结交外臣,否则皇长孙绵德就是前车之鉴。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皇帝下旨:“前据迈拉逊奏拾获匿名揭帖一纸,内有开写绵德阿哥赏给礼部郎中秦雄褒,字画食物并经相见送礼一节,随密谕福隆安查访。今据奏称,拏获曾在绵德阿哥处雇工之马成、苏二,讯供秦雄褒曾进见绵德阿哥致送画册炉瓶等物,绵德阿哥亦赏给绸纱字扇属实。” “此事甚有关系。阿哥在内廷读书,理应谨慎自持,不当与外人交接。况秦雄褒不过一礼部汉司员,与阿哥等毫无干涉,非若书房行走之翰林等可比。秦雄褒何所为而必欲谒见绵德,绵德亦何所为而必欲认识秦雄褒乎?” “秦雄褒系秦道然一家,从前秦道然在康熙年间即有交通塞思黑之事,其家风本不醇谨。今秦雄褒复敢如此,幸而早为发觉,尚不致久滋事端,此即阿哥等之福。若不示以惩儆,恐诸皇子皇孙无所畏惮,渐失我朝家法。” “绵德,著革退王爵,即令绵恩承袭……至秦雄褒身为司员敢与绵德馈送,殊属可恶,著革职,即日发往伊犁,不准赎罪。” 皇长孙、定亲王绵德,就因为与礼部官员私相往来,而被革去了王爵。此事可见皇帝对皇子皇孙结交大臣的坚定禁绝之意。 更何况,乾隆四十一年这个年份也有些特殊。 因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后宫无主,便再难推断皇上心下的储君人选为谁。倘若皇上再选新皇后,而新皇后又能生子的话,那便连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也不再有从前的嫡子身份去了。 彼时皇帝心意如何,群臣不好揣度,总归在新皇后册立之前,便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叫所有的皇子和皇孙又回到同一起跑线去了,这便叫皇长孙绵德心下更有些蠢蠢而动了起来。 他虽是皇孙,辈分上是矮了一辈,可他的年岁却比十五阿哥颙琰还大了十三岁去。十三年的时光,足够他比十五阿哥更早经营人脉,拥有更多的支持去。 况且绵德从他阿玛永璜那一辈,就已经早早出宫分府。绵德居住在宫外,自己的定王府里,平素办事自然是比宫里方便许多。这便令他生出更多的、莫名的信心来。 他这一切暗中的行动,终于在乾隆四十一年,这个看似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失去了额娘守护的周年之日,被皇帝削去了王爵! 他虽比他的阿玛、皇长子永璜的际遇要好那么一点点,可是没有了王爵,那个储君之位就再也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了。 他那以皇长孙的身份承继大统的春秋大梦,至此,尽碎。 在永璜薨逝之后,皇帝原本对这两个皇孙,尤其是皇长孙绵德颇为照拂。将和敬公主的大格格指给他当福晋,又早早叫绵德承继了王爵,皇恩已属不薄。可是在乾隆四十一年突然下旨将绵德打回原形,不能不说,皇帝自有用绵德来杀鸡儆猴之意。 这不单是预防如当年九龙夺嫡之事再度发生,同时也是警告所有的皇子皇孙:那个储位,不会因为令懿皇贵妃的薨逝而有任何的改变。任何的肖想,都只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这还没完,又过了一个周年之后,亦即乾隆四十二年的二月,皇帝再度下旨: “朕从前原欲于皇孙内遣派一人恭赴泰陵承祀,因仰体皇太后高年,以孙曾绕膝为乐,圣意不欲令其远离,是以未经办及。今遭大行皇太后大事,现在敬办泰东陵工程,即日山陵礼成,著封绵德为镇国公,前往泰陵、泰东陵侍奉。” “……绵德系朕长孙,兹令其祇奉皇考皇妣陵寝,于理为宜。至伊昨岁曾获罪愆,因将伊王爵令绵恩承袭。今赏伊公爵,仍系推圣母慈爱之心,伊务宜倍加敬慎,承受恩泽,毋负朕教育成全至意。” 皇帝虽施恩赏给绵德镇国公的爵位,叫他有一份钱粮,可以养赡。可是皇帝却事实上,是用这份钱粮,将绵德放去泰陵,为先帝和大行皇太后守陵去了。 历来大清皇族,被派去守陵的,都是一种最终的惩罚,将这个皇族远远驱离权力中心,从此再也没有涉足皇权的机会——就如同当年的十四爷允禵。 . 前有绵德覆辙,大臣们不敢再去向皇子皇孙们探听消息,这便都悄悄去向天子近臣打探。 其中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和珅,因原本就是御前侍卫的出身,这些年来没离开过皇帝左右;且刚刚加了太子太保衔,圣眷正隆,故此成了群臣们趋奉的对象之一。 和珅听罢同僚们的疑问,只淡淡一笑,“各位大人何不回想,数日前皇上给喀喇沁所颁恩旨?” 在场就有工部大臣,这便将那谕旨娓娓道来:“明年盛京跸路所经、喀喇沁等盟长旗分地方,奉旨所有修治道路营顿,虽系该盟长豫备,仍照内地开销之数,赏给银两。” “兹按照向导大臣所定程站里数,查自避暑山庄至金家庄,大营二处、尖营四处系地方官豫备外;自七家子至九关台道路,系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贝勒扎拉丰阿,土默特贝勒索诺木巴勒珠尔、贝子色布腾栋罗布、公衔扎萨克塔布囊玛哈巴拉等五旗修治,共计三百六十七里,应共赏银一千四百三十九两有奇。” “喀喇沁王喇特纳锡第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贝勒扎拉丰阿旗,除庙宇房舍外,豫备大营二处、尖营四处。土默特贝子色布腾栋罗布旗,除庙宇外,豫备大营四处、尖营七处。应共赏银六百六十五两有奇。并修治道路,应共赏银二千一百五十两有奇。即于明年正月,由户部支领、交该盟长分给。” 和珅含笑听完,手中折扇打了个转,“各位大人何曾听过,蒙古各部接驾而整饬道路,还要户部拨银子的?可是皇上今年就这么下旨了,这银子皇上赏的是高高兴兴……诸位大人难道还看不出这意味来么?” 大臣们有些愣,“照和珅大人所说,这必定是皇上期盼明年回盛京之行?” 和珅点头,“嗯,皇上高兴~~人啊,自然只有人逢喜事精神爽,才能以古稀之年跃马扬鞭。大人们说是不是?” 和珅给了众人一个答案,强势捍卫了自己“天子近臣”的身份;可是和珅的答案,却又让太多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和珅这便又并没有触犯皇帝最恨大臣之间传扬皇帝信息的禁条。 所以和珅是和珅,不是高云从。同样都利用天子身边人的身份来为自己谋利,高云从落得个死罪,和珅却在扶摇直上。 远处,却有人正恨恨凝视着和珅。 这便是刚刚一同被加了太子太保衔的福康安。 两人虽一同被加太子太保衔,且一个常年在京、天子身边;一个则颠沛调任,四海为家,原本看似不该有太多的龃龉,可是两人此时偏偏便已经结下了仇怨了。 乾隆四十三年,富康安任职吉林将军期间,和珅弹劾他贪赃枉法;乾隆四十五年,福康安任职云贵总督前后,和珅又弹劾福康安在南方贪赃枉法,经常运用漕船私运货物。和珅暗中搜集证据,屡次进言,令福康安对之厌憎。 第2662章 十卷6 盛京的工程 福康安更不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弟弟福长安,竟然也在那一群围绕着和珅的大臣之中。 作为九爷傅恒的幼子,又是因为国捐躯而早亡的福灵安的同母亲弟,故此皇帝对福长安也格外照拂。 乾隆四十四年,福长安已为工部右侍郎、正黄旗汉军副都统。 乾隆四十五年,奉旨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已为替补的军机大臣的人选。 如今的福长安也是步步高升,羽翼渐丰。 虽说是自家兄弟,可是福长安一来与福康安并非同母所出,况且有芸香那样的生母,故此福康安平素倒与这个弟弟并不甚亲近。 更何况,福康安这些年颠沛外任,并不在京中。便是想有所亲近,却也鞭长莫及。 他只是没想到,弟弟明知他数次被和珅参奏,却还是聚拢到了和珅的身边去。 . 这晚回到大营,福康安召福长安来一同用晚饭。 福长安得了信儿,清淡一笑,对长随刘达说,“我这位宫保哥哥,今儿白日里在皇上面前那么一马当先的,赚足了皇上的目光;这晚上还不够心满意足么,又招我去作甚?”(太子太保为“宫保”之一,咳咳,我知道乃们想到鸡丁了~) 刘达低低笑了笑,“奴才也觉着,怕三爷就是要跟主子说这事儿呢。” 福长安哼了一声,“也是。他今儿志得意满,自是要寻个听众。咱们家兄弟几个,大哥去得早,二哥他又比不上,他可不是唯有找我来显摆了么~~” 刘达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尴尬笑笑。 刘达知道,主子其实打小儿对康三爷就有些隔阂。这隔阂最初是来自侧福晋的,因侧福晋本是老爷屋里头的通房丫头,跟人家嫡福晋的家世可没法儿比。故此侧福晋早年仿佛很受了些嫡福晋的欺负,待得侧福晋生了两位阿哥,被请封为侧福晋之后,这便有了跟嫡福晋分庭抗礼的本钱。 待得灵大爷过世之后,侧福晋唯有自家主子这一位阿哥了,这便没少了在主子面前说嫡福晋那头儿的不是。主子虽说从小也跟着嫡福晋挺亲的,但是随着长大,慢慢儿的就更将心向着自己额娘,倒对嫡福晋那边儿渐渐地疏远了开去。 待得与九爷傅恒一样,以侍卫中最低的蓝翎侍卫出身,一步步走入朝堂来,他与福康安的距离反倒更加远了。 “总归我是不愿意叫人觉着,我沾了他半点的光。要不在府里,我额娘还指不定怎么叫人笑话了去。”福长安深知,自己一定会被人拿来与二哥福隆安、三哥福康安来比较。可他们两个都是嫡子,他却是庶子,总归没法儿比的。 . 到了福康安住处,还在大门外,福长安便拢起满脸的笑来。 进内先给福康安行礼,“弟弟请哥哥的大安。” 福康安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膳。福康安伸手在半空里虚扶了扶,“起克,坐吧。” 福长安答应了一声,这便也上炕,与福康安对面,盘腿而坐。 福长安亲自执壶,替福康安满酒,两人对饮了几杯。 福长安先说软话,“二哥于九年前加了太子太保衔,九年后三哥你也加了太子太保衔;若再算上阿玛在三十四年前,也获赠太保衔……啧啧,咱们一家这父子、兄弟的,当属佳话一桩了。” 福康安倒是静静望着福长安,“怎么,你着急了?” 福长安微微挑了挑眉,却是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瞧三哥说的。人在仕途,谁不期望高升呢?” 福康安哼了一声,“阿玛与大哥、二哥和我,谁的官职不是自己拼命搏来的?你却以阿玛幼子的身份,如今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侍郎,还有不知足?” 福长安挑了挑眉,“弟弟知道三哥的春风得意,都是来自军功。弟弟在用兵之术上,是比不上三哥;只是,弟弟好歹也是阿玛的儿子,倘若皇上有旨,也命弟弟领兵出征的话,三哥焉知弟弟就没有立功的本事?” 福康安眯眼盯了福长安一会子,“你既有此心,那我便不明白了,你也跟着那一群大臣,趋奉着和珅,又是作甚?” . 福长安小小地吃了一惊,不过随即便也平静了下来。 他明白了,三哥今晚这阴阳怪气的劲儿,是出在什么事上了。 福长安便缓缓一笑,“三哥怕是误会小弟了——三哥怎忘了,和珅也是与三哥同日加太子太保衔,小弟身为下官,自然要庆贺则个。况且同僚们都与和珅大人去攀谈,小弟若不去,倒显得仿佛是咱们与他心下生出龃龉了似的。” 福康安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与他同日获赠太子太保衔,却怎地没见你来与我道贺?” 福康安说着喝下杯中酒,“莫非你觉着我这个当兄长的,不能在仕途上提携你;你这便早早就另寻门径去了?” 福长安有些皱眉,不过此时他还不到能与兄长当面顶撞的时候。他便按下自己心中的不快,扬眉笑笑,“小弟就知道,兄长是误会了。小弟便也不瞒兄长,小弟的确是对和珅有所求。” “不过小弟不是为了他能提携小弟,小弟是为了盛京的工程……” . 福康安这才扬眉,“哦?盛京的工程?什么工程?” 福长安不慌不忙地笑笑,“是皇上今年忽然想要将盛京老皇宫兴一回土木,怕是便为了明年圣驾回盛京拜谒有关。小弟好歹之前担着工部侍郎的差事,那盛京的工程自也在小弟的职责之内。” “皇上派小弟回盛京查看相关工程的筹备,可是小弟心下却有些画魂儿——倒不知这盛京老皇宫若要修建,究竟要修什么,又怎么建呢?” “那有什么难的?”福康安轻嗤一声,“跟京师修建宫苑,又有什么分别去?” 福长安含笑摇头,“兄长差矣。想那盛京老皇宫,原本是咱们大清入关之前修建的,一切宫苑建造都带着关外的传统,倒是与京师的样式差别不小。” “既要将盛京老皇宫增建,那究竟是按着过去的老样子修,还是按着如今京师的新样式修呢?” 第2663章 十卷7 盛京的工程(2) 福康安倒有些不以为然。 “盛京皇宫既然是老皇宫,自然凡事都该尊重祖制。一应宫苑修建,自都该修旧如旧,都得按着从前祖宗们在关外的老规矩。唯有如此,才能维持盛京风貌。” “再说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当年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前后,盛京老皇宫不是也修建过东所、西所,分别为皇太后与皇上驻跸盛京之时的寝宫么?既如此,你们照样儿去修就是了。” 福长安垂首,藏住蔑然轻笑。 “原来哥哥也如此以为……小弟不瞒哥哥,先期小弟与工部,会同内务府,按着这个思路给皇上呈进的奏本,都被皇上给否了。” 福康安也是一怔,放下酒盅,抬眸凝住福长安,“那皇上究竟想在盛京老皇宫,建出什么来?又要建成什么样儿去?” 叫福康安也不解的是,既然盛京老皇宫已经有了东所和西所,那已经有皇上的寝宫了,那皇上今年东巡去,又为何还要特地再修建去?如果不是要修寝宫,皇上又要修什么呀? 福长安垂下头去,“哥哥在皇上驾前伺候这么多年,尚且领会不到皇上的圣心。小弟年少无知,就更是急得火烧眉毛。皇上命弟弟去盛京查看,小弟都不知该查看什么,又如何给皇上回话儿。” “彼时哥哥身在外任上,又不在京中;小弟便是想修书向哥哥求教,可是哥哥任所那般遥远,书信从京师到川贵之地,又不知要走多久……故此小弟只能就近,寻天子近臣来求教。” “小弟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求哥哥体谅。” . 福康安哼了一声,“所以你去趋奉那和珅?他来皇上跟前又有几年,他又能提点你些什么?” 福长安继续陪着笑,“哥哥说的是。和珅虽说比小弟年长,可是却终究也刚过而立之年。当年盛京老皇宫营建东所和西所的时候儿,他还没出生呢。” 福康安挑眉,“那你还趋奉他去?” 福长安小心道,“虽说他未必知晓,可是英廉大人却是知晓的呀……英廉大人在皇上跟前已经几十年去了,且一直掌管内务府,怕是在这事儿上更明白些。” 福康安眯眼想了想,倒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那你从英廉那,问出什么来了?” 福长安幽幽一笑,“英廉大人向小弟却是先说起了当年他在仕途上是如何出身的——英廉大人说,彼时他只为内务府下一个小小佐领,是咱们阿玛当年执掌内务府的时候儿,给了他一个机会。这才让他渐渐得了重用,一步一步走到皇上跟前来的。” 福康安眯眼凝着福长安,缓缓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当年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因庆贵妃的父亲曾经闹出过叫盐政为他捐官的事,故此皇上需要将她母家放在一个可以放心的佐领里。阿玛选了英廉所在的佐领,这才叫英廉得以一步步得了重用来。” 福长安点头微笑,“哥哥说得极是,小弟正是因此才要去借助和珅的口,去问英廉大人……” 话说到此,福康安才觉酒猛然都醒了一半去。 他仔仔细细盯着对面这个弟弟。 . 他这个弟弟,比他小了六岁,是乾隆二十五年的生人,跟十五阿哥颙琰是同年出生。 故此算到今日,这个弟弟也才二十三岁。 以这个年岁就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更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福康安从前还一直以为,凭着弟弟庶子的身份,也能得皇上这样的重视去,必定是因为皇上顾念着他们阿玛傅恒的缘故。 直到眼前、此时,福康安才忽然发觉,或许自己是错了——皇上顾念他们阿玛的缘故是有的,可是这四弟怕当真有些过人之处去。 ——便如这盛京老皇宫的营建之事去,他自己说来说去都没说到点子上;还是四弟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他猛然想起了些事情来。 英廉既然是庆贵妃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那么英廉自然会了解庆贵妃家中的陈设去。而庆贵妃母家奉旨入旗的的时候,陆家依旧是江南十足十的汉人啊! 而庆贵妃与皇贵妃情谊最笃,皇贵妃虽说母家自入旗以来,都是居住在盛京的;可是皇贵妃的母家祖籍,却也是在江苏的…… 江苏南来之人,到盛京入旗、居住下来,久而久之或许淡忘了曾经祖宗的衣食住行等习惯去。可是这种遗忘是被迫的,是不情愿的,是十分想重新寻找回来的,是不是? 福康安这么顺着想下来,全部的酒意都醒了。 他盯着福长安,“你的意思是……你想在盛京老皇宫的这次新营建里,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 福康安的心都跟着提起来,“那是盛京,是老皇宫,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两代的营建!——你要是给加入江南汉人的样式去,这事说不定便是弥天大罪!” . 福长安笑了,安安静静垂下头去。 “罪与非罪,总归都在皇上圣心独裁不是?眼前要紧的,倒不是回溯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的老规矩,而是怎么样先将皇上眼前的差事给办妥了,叫皇上满意去。” 福康安深吸口气,“英廉与和珅,也支持你这样办?” 福长安没正面回答,只是垂首笑笑。 其实哥哥说对了,和珅真的就是这样提点他的。 福长安心上的那杆秤,就是在那一瞬间倾向了和珅去的——在福长安看来,皇上虽然同样器重和珅与兄长,叫两人同日加了太子太保的宫衔,可是显然是和珅更能猜透皇上的心思些。 而哥哥,只是个领兵在外作战的将帅罢了。能立军功,却未必懂君心。 福康安见兄弟如此回避不答,便眯起眼来,“你怎会以为,他说的就是对的?” 福长安淡淡一笑,“因为小弟按着那两位的指点,重新写给皇上的奏本——皇上已然准奏了。” 福康安的心也激跳起来,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失望。 若当真是和珅比他更准地猜中了皇上的心意,他自然是该失望;可若和珅猜的是对的,皇上当真是为了皇贵妃阿娘去营建盛京老皇宫……那凭着那些年他与皇贵妃阿娘的情分,他自然又是替皇贵妃阿娘高兴的啊。 福长安在福康安的惊讶之下,淡淡垂眸一笑,“只是此事,不宜向外说破。盛京老皇宫,还应该维持祖宗入关之前的模样;至于后来要做的这些更符合江南汉人式样的增建,总归不能叫外人知晓才是。” 福康安定定望住兄弟。 这一刻他明白,兄弟的心已经笃定地向着和珅去了。便是他想要拉,都拉不回来了。 更令他担心的,也是和珅对圣意的揣度之准。便连皇上营建盛京老皇宫,与皇贵妃阿娘相关的心思,他这个从小在宫里长大、与皇贵妃阿娘情谊甚笃的都不知晓;而和珅一个外人,竟然给猜了个准。 这个和珅,颇有些令他心惊了。 可是他偏偏还与和珅已然交恶。这便是为了自保,他也得设法遏制和珅去。 . 九月下旬,圣驾从避暑山庄返回京师。 福康安带着这样的疑问,与兄长福隆安问起,英廉与和珅这些年可曾遇见过什么“克化不动”的人不。 福隆安执掌内务府多年,闻言便笑,“你是看他二人如今同气连枝,风光无限~~不过自然也有对他们不以为然之人。” 福隆安身在病中,气息微有些弱。不过说起这个,还是有些兴致勃勃。 “要说英廉这些年来,受过的最大挫折,倒是庆贵妃主子。当年英廉原本是庆贵妃主子母家所在佐领的职官,原本以为可以因此而攀附上庆贵妃主子去。却可惜,庆贵妃主子并不受他孝敬的礼。” “英廉投靠无门,有些病急乱投医,这便自以为是,又从庆贵妃母家陆家选了个女孩儿送进宫去——以为庆贵妃那些年无宠,年岁又大了,送进个自家姐妹去,正可帮着争宠。谁料想啊,庆贵妃非但没感谢他,反倒更恼了他去……” 福康安也是扬眉,“哦?如此说来,十五阿哥岂不是对英廉并无什么好印象去?” 福隆安点头,“正是此说。十五阿哥虽说天生仁孝,可是却也是个爱憎分明之人,十五阿哥不喜欢的人,他从不虚与委蛇。这些年过来,十五阿哥对英廉始终冷淡。” 福康安眯起眼来,点了点头。 “那和珅呢?他如今风头正盛,怕是满朝大臣都忙着趋奉还来不及吧?” 福隆安咳了两声,缓缓道,“可是啊,他却连一个八岁的小孩儿的心,都无法征服啊~” 福康安扬眉,“哦?哪个八岁的小孩儿?” 福隆安缓缓而笑,“就是瑞贵人的弟弟、尚书德保的幼子英和。” “那孩子生得晚,是乾隆三十六年前后的生人。德保家原本就出过德保、观保两兄弟同中进士、又同点翰林的科举之家,他们家又有瑞贵人这样的内廷主位,故此啊英和那孩子几岁大的时候就已有神童之名,相貌生得也好。” “和珅有个闺女,与英和年岁相当,和珅便想将闺女许配给英和。孰知,德保坚辞不允。” 第2664章 十卷8 爷来了,就来了 福康安不由得扬眉。 “庆贵妃主子是令懿皇贵妃主子的姐妹,那英和又是瑞贵人的亲弟……照此说来,和珅‘克化不动’的人,都是令懿皇贵妃一脉?” 福隆安又咳嗽了两声,却也是笑,“如今和珅正是深得圣心,满朝大臣趋奉都还担心来不及。德保为儿子英和得罪了和珅,也怕夜长梦多,这便早早就为英和暗聘下了亲事。你道德保所聘下的女孩儿家,又是谁家?” 福康安也是扬眉,“谁家?” 福隆安道:“漕运总督阿思哈的女儿。” 明知和珅想将女儿嫁给英和,却还敢与德保家结亲,这位阿思哈家,自也是硬骨头,不将和珅放在眼里的。 “萨克达氏?”福康安便也笑了,“那我知道了~~” 这位漕运总督阿思哈不是旁人,正是当年与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一同赴擅动平定民乱,就因为没有一直陪在七额驸身边,而险些被皇上给治罪了的那位。 阿思哈家还跟和珅有一段“缘分”,两人一族是同时获皇帝恩旨,抬入正黄旗满洲,入了上三旗的。(又谕曰:“都统和隆武、左都御史阿思哈、副都统和珅,著加恩将其一族,由各该旗擡入正黄旗满洲。”) 当年多亏了七额驸拉旺代为求情,皇上才既未治罪阿思哈,反倒将阿思哈与主帅阿桂、七额驸拉旺一起交部议叙,记了功去。 后来这阿思哈能升任漕运总督,阖家抬旗,不能不说,与阿思哈在山东这一次立功,也有莫大的干系。 可以想见,那阿思哈心内对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心下该有何等的感激之情;而阿思哈又是早早就身故了,阿思哈身故之后,凭着他与七额驸的交情,他的家小怕也是拜托给七额驸来照拂的。 故此,阿思哈家孤儿寡妇的,才敢不将和珅给放在眼里,毫不犹豫跟德保家结亲的吧。 这么绕一圈儿过来,又更加证明了和珅“克化不动”人,个个儿都是与令懿皇贵妃相关的。 而如今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了,能留在这世上承继令懿皇贵妃遗志的,那排名第一之人,自就是十五阿哥了。 十五阿哥无论从生母令懿皇贵妃这儿,还是从养母庆贵妃那,都与和珅、英廉两边并不对付。 福康安含笑垂首,“多谢兄长,弟弟心下有数儿了。” 福隆安这两年起,身子已然有些不好。他深知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整个忠勇公府,都得托付给三弟福康安。 而三弟被和珅几次弹劾,两人已是结怨,福隆安自想帮忙,无奈力不从心。 福隆安叹了口气,便道,“……还有一事,我索性也都告诉你去。” 就在一年前,亦即乾隆四十六年,继当年山东平定民乱之后,七额驸拉旺多尔济再度披挂上阵。这一次是去甘肃平定民乱。 “彼时奉旨在甘肃带兵平定民乱的,是阿桂与和珅。皇帝派七额驸前去……三弟,你明白的。” 福隆安自己也是四额驸,这便不宜多说。 福康安倒也明白了,“皇上又是给拉旺建功立业的机会。” 福隆安便也笑了,“皇上命我寄谕给阿桂、和珅,说‘额驸拉旺多尔济乃蒙古亲王,凡领兵打仗,亦不可如内地提督、领队大臣一样差遣,令其冲锋陷阵。阿桂、和珅理应留意。’” 皇上派了拉旺去甘肃,却不准阿桂、和珅令他冲锋陷阵……皇上竟然说得这般直白,倒叫福康安都是挑眉。 福隆安无奈地笑,“皇上谕旨里还示下:‘此间,拉旺多尔济抵达甘肃之前,若业已剿灭,无须参战,则益善’……” 福康安都哼了一声,“皇上这是摆明了,就叫拉旺意思意思到甘肃去转一圈儿,然后将这剿匪的功劳也都安在拉旺头上就是。” 同样是领兵在外,福康安自己是什么境遇,人家拉旺又是什么境遇哟……他自己想想都有些心酸了去。 没错,拉旺是固伦额驸,可是莲生她已经故去这些年了……他也没想到,便是莲生已经不在这些年了,皇上依旧对拉旺如此的偏心去。 福隆安点头,“可是彼时甘肃剿匪,本是阿桂与和珅二人的差事。倘若奏凯还朝,本该是他二人的功劳。” “阿桂倒还罢了,毕竟已经有再平金川的功勋,不在乎这一场平定民乱的功劳;可是和珅不同,他兼管兵部,总要有一场像样的军功才行。故此甘肃之事,他本想拔个头筹的。” “却怎料,先是阿桂手下兵将不听他节制;后头又来个七额驸抢走他大半的功劳……他与阿桂是早已结仇,阿桂的儿子阿迪斯便是被他参劾贪墨;他因甘肃之事,心下怕又是与七额驸暗结芥蒂了。” 福康安挑唇而笑,“我懂了。就因为这暗暗的心结,拉旺才护着阿思哈家,叫他们家敢将女儿嫁给英和;而这门亲事一过,那和珅与拉旺的心结,就更深了。” 十五阿哥是令懿皇贵妃的儿子,拉旺是令懿皇贵妃的女婿,这二人又是情谊深厚。 和珅得罪谁都不怕,可惜若遇着这二位联起手来,便是和珅再树大根深,怕也无法撼动。 福隆安咳嗽着伸出手去握住福康安的手,“你本与七额驸是金兰兄弟,有结拜安答之情;你又从小在皇贵妃阿娘身边长大,与十五阿哥也有情分……麒麟保啊,记着为兄的话,将来这朝堂之上,若不想被和珅算计,你便得与十五阿哥和七额驸站在一处。” “为兄隐约察觉,你仿佛与十五阿哥、七额驸有所隔阂。为兄不敢猜是所为何来……为兄只是劝你,一定要捐弃前嫌。唯有他们二人,才能保你安稳啊。要不你身在海角天涯,他却在皇上身边,随时都可进谗言害你。你,不可不防啊。” 福隆安最难受的是,人家和珅还有个好弟弟和琳,当真是兄弟同心;可是他家里,眼见着那四弟福长安越发与和珅那边走得近,怕是不可能与三弟齐心,共同防备了去。 “三弟,你一定要记住为兄的话!这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了咱们家!”福隆安情急之下,又是一片咳嗽。 福康安垂首道,“兄长放心,弟弟记住了。” . 乾隆四十八年四月,皇帝命七额驸拉旺多尔济为御前大臣、兼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而四额驸、忠勇公福隆安,此时已然病重。皇帝特命赏给人参二斤。 便也因福隆安病重,不能胜任御前大臣之职。皇帝特命在四川总督任上的福康安急速回京,署理工部尚书。 五月福康安回到京中,皇帝下旨,将原来福隆安所承担的“所有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銮仪卫掌卫事大臣、盟长、总管健锐营官兵大臣等缺,俱著福康安补授。” 便也因此,拉旺身为御前大臣、镶黄旗领侍卫内大臣;而福康安身为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銮仪卫大臣等,兄弟两个便又肩并肩地在皇帝身边当差,一起担任起此次皇帝东巡回盛京的护驾任务。 这已是长大以后,在因为七公主的事上,两人心下暗生芥蒂之后;终于兄弟两个放下了从前的往事,重新再度并肩携手起来。 便不是为了皇帝乃为君王,也是要为了——皇上是莲生的父亲,他们两个便都肯豁出性命去护卫着。 ——只因为,莲生会在天上,看着~ . 五月二十四日,皇帝从圆明园起銮,赴避暑山庄。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说来叫人不能不信天,与去年一样,竟又月食。 仿佛上天垂意,提醒皇帝,便是中秋佳节,却因为人间不能团圆,那月也都不肯再圆了去。 皇帝当晚又是凭窗而立,望着那暗寂的天空,苦涩却又甜蜜地笑,“你啊,你啊……都是你调皮,是不是?爷知道,是你想爷了,是不是?爷来了,就来了,啊~” 就在次日,八月十六日,皇帝从热河惠迪吉门启銮,踏上回盛京的路。 . 几天后,京师传来消息,太子太保、大学士英廉溘逝。 皇帝著派散秩大臣一员,带同侍卫十人,前往奠醊。并加恩入祀贤良祠,仍赏给银五千两,俾治丧事。其任内降革罚俸处分,均予开复。所有应得恤典,著该部察例具奏。 和珅骤失去这位岳祖父,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惆怅。 英廉是他的恩人,从他和弟弟年少时就曾有助养之恩;后将他孙女儿冯氏嫁给他,又亲自扶着他走入仕途,手把手教他理财之道……可以说,没有英廉,就没有他和珅的今天。 此时叫和珅心烦的除了英廉的溘逝,还有一桩来自盛京的为难之事。 此次增建盛京老皇宫,皇上给出的缘由,是要添建“文溯阁”一座,用以存放刚抄写成的《四库全书》。皇上这都已经启程奔盛京去了,可是这文溯阁偏偏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文溯阁的匾额上。 匾额原本是应该正中悬挂在顶层檐下的正中位置,可是工部的办事之人,却以为文溯阁与京中文渊阁大小相同,这便按着京中文渊阁的大小,设计了匾额。 结果匾额送到盛京,准备挂起来迎接圣驾时,才发现匾额太大,顶层檐下正中的位置根本就挂不下! 皇上转眼就到,这可如何是好?盛京将军这才火急火燎设法向和珅求救。 第2665章 十卷9 九月,九间殿 此事叫和珅也颇为作难。 此事一出,尽管尚在英廉的丧期,可他也不得不放下为英廉治丧之事,紧急会商此事。 此时的盛京将军,为永玮,乃是黄带子宗室。永玮刚刚走马上任不久,又正逢皇帝要东巡盛京,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自是惶惶不安。 ——因为此次盛京老皇宫增建,皇上给的谕旨说,就是为了添建文溯阁,以为恭存《四库全书》之用。 盛京老皇宫修了这么大工程,结果却反倒是在这事儿上出了岔子,到时候皇上驾临,他可扛不起这个责任去。 永玮的惶惶不可终日,除了此事重大之外,也跟永玮自己的身份有关系。 ——他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孙子。 雍正、乾隆两位天子,能够不计前嫌,给永玮父子两个爵位、差事,已是难得。故此永玮不敢不小心翼翼,唯恐自己差事办得不好。 当盛京内务府将文溯阁匾额体量超大的事情报请给永玮之后,永玮亲自到文溯阁施工现场查看,也是一筹莫展,永玮只好行文给京师内务府的造办处,重新将盛京这边文溯阁的图形和尺寸,商量看是否可以请京师内务府造办处重新再做一块合适的匾额去。 与行文同时,永玮还私下请人,将此事拜托给了和珅,请和珅从中周全。 和珅接到此事,也甚感为难。都这个时候了,就算叫京师造办处重做匾额,便是永玮愿意自己承担那银钱,可是也已经来不及了。 永玮终究是宗室,和珅原本也想结交宗室——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丰绅殷德。 和珅暂时放下英廉丧事,苦思几晚,最终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皇帝。 “皇上这次东巡盛京,除拜谒祖陵之外,最要紧的就是将刚抄成的第四部《四库全书》恭存于盛京老皇宫,以此作为给历代先帝们的敬献……奴才知道,皇上此次添建老皇宫,就是为了这个。” 七十三岁的皇帝,虽还能亲自上马行围打猎,可终究年纪不饶人,眼睛、耳朵都有些慢了。听和珅说完了一会子,皇帝才仿佛寻思过味儿来,点了点头,“你这么说,也不为过。” 和珅心下倒是暗暗惊讶,心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此次盛京老皇宫的添建,不是为了《四库全书》?那皇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和珅在心下画魂儿,嘴上却终究不敢直接问。 “《四库全书》已经抄成四部,分别恭放在宫里、圆明园、避暑山庄。这回放到盛京老皇宫里的,便是第四部……按说,同样的一部《四库全书》,体量大小是固定的,故此各处的藏书阁,本也应大小差不多才是……” 和珅小心翼翼,绕着弯儿地说,以此来试探皇帝。 皇帝虽然慢了点儿,却还是笑了,“和珅啊,你这是跟朕兜什么圈子哪?有事直说!” 和珅却伏地叩头,“奴才死罪……奴才不敢说。” 皇帝轻啐一声,“恕你无罪就是。还不给朕明白回话?!” 和珅这才吞吞吐吐将文溯阁的事儿给说了。 . 便是如和珅这般,自以为天子近臣,最是了解皇上心性的,这一刻还是以为皇上是必定要大发雷霆的。 因为皇上是一个孝心极重之人,这带回来尊奉在盛京老皇宫的物件儿,岂能有半点含糊的去? 可是说也奇怪,皇帝听罢,不但未曾如和珅想象的大发雷霆,反倒是盘腿坐在炕上,高高扬起头来,长眸轻阖——就像是老人家时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了一样,连和珅都无法猜测这位老主子这一刻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如是醒着,皇上又在想什么呢~~ 只是皇上越是如此,和珅心下越是没底。他只能低低垂首,紧张地等着皇上的发落——若依皇上从前的性子,发火是难免的。 经过了沉默而漫长的等待,和珅等来的却不是他以为的怒火和惩处,反倒是皇上莫测高深的一笑。 “和珅啊,你说的没错,朕今年命盛京老皇宫添建,为的就是要将《四库全书》存放在老皇宫内。故此文溯阁出了纰漏,你们一班办事的大臣,都应该治罪!“ 和珅吓得赶紧叩头。 皇帝紧接着却又慈祥一笑,“罢了,罢了!朕回盛京祭祖,连所经过之地的地丁钱粮,都准蠲免十分之五……又如何至于要在这个时候给你们一班人治罪?朕施恩,免了你们的罪去!” “只需将那匾额,按着圆明园内文源阁匾额的挂法,不必挂在顶层檐下,改为挂在下檐即可~~” 皇帝如此的和颜悦色,着实叫和珅都深感侥幸。 谢恩离去,和珅还举袖擦了擦汗。 不过待得回到住处,给永玮传话之时,和珅便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副神情。 他自负又淡然,当面告诉给永玮派来的人,“皇上原本震怒,说要追究一干人等。永玮公爷既是宗室,此时在皇上回盛京拜谒祖陵之时,皇上特地将永玮公爷从吉林将军任上调到盛京将军任上,就是因为永玮公爷乃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比一般大臣更适合在这会子出任这个差事。” “可是永玮公爷却在这时候儿,叫最为要紧的文溯阁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去,皇上说,永玮公爷这是辜负了圣恩呐……” 永玮的手下惊得慌忙跪倒,“我家主子自知有罪,就因如此才拜请大人从中周全……” 和珅这才展颜一笑,“我知道。你可以回去禀告永玮公爷,此事,我已经为他设法转圜,皇上已然息怒,不再问罪了!” 永玮手下登时大喜,替永玮向和珅千恩万谢,并且许诺道,“待得大人随驾至盛京,我家主子必有重谢!” 永玮手下欢欢喜喜走了,和珅得意而笑。 . 九月,皇帝终于驾临盛京。 只是按着规矩,皇帝必须先谒祖陵,之后才可驻跸盛京老皇宫。故此九月整个前半月,七十三岁的老皇帝,马不停蹄分别赴永陵、福陵、昭陵等,行大飨礼。 九月十七日,才完成这些繁琐仪轨,皇帝终于抵达盛京旧宫。 至此,新增建后的盛京老皇宫,才正式掀开了面纱去。 若说原来的十王亭,是老皇宫的东路;曾经的凤凰楼、台上五宫,乃至乾隆十一年至十三年所修建的东所和西所,合并而为中路;则此次新增建的部分,乃为西路。 整个西路,分为前后两大建筑群。 后部,就是为了尊奉《四库全书》而增建的文溯阁。 文溯阁后有仰熙斋,为皇帝书斋,再往后又有九间殿。 藏书阁后安置皇帝书斋,这容易理解,从样式上来说,就是皇帝可以从藏书阁取书,在仰熙斋攻读之意。 只是后面的九间殿,内里究竟存放了什么,就叫人无从知晓了。 不过只是从这藏书阁与书斋的建制,猜测那九间殿里,存放的应该是书籍,以及其他杂物的吧。 直到二百多年后的2003年,九间殿内的秘密才大白天下:2003年,几位师傅被分派到沈阳故宫九间殿参加修缮工作。九间殿因年久失修,所以它的窗户和门都已被铁板钉死。师傅们小心翼翼地将铁板揭下,就在这时,一只金黄色的龙头突然“露”了出来。 当时师傅们都被吓了一跳,等到大家醒过神来才发现,透过九间殿窗户,能看见这只龙头是在一张“屏风”上画的。可是当其他的铁板陆续被揭开时,才发现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屏风”,而是数量多达48个的木柜! 这48个柜子各高2米,长1米,宽0.5米,全是用上等松木制作,外表漆成深红色。木柜内分5隔层,每隔层均可储备许多货物。估计整个柜子净重量150公斤左右,需要4个小伙子才能搬动。每个柜子正面画着两条金龙,金龙叱咤风云,二目炯炯有神,两撇龙须向前探出。据做了30多年木匠的李师傅介绍说,这些柜子每个外表所涂的漆足有两铜钱厚,这些漆保护了木料,使之不被潮气侵蚀,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腐烂。 从这些龙柜里,发现整理出了8000余件文物,其中不乏奇珍异宝…… 时间再回到当年。 皇帝亲自看过文溯阁,又在仰熙斋中读罢了书,终于可以起身走向书斋后的九间殿。 立在九间殿内,他眯眼含笑,望着那细细的微尘在空气中舞蹈。 乾隆四十八年九月,他来到了九间殿,留下了四十八个龙柜…… 乾隆四十八年,是九儿薨逝九年;九月、九间殿,又合“九九”之数。 四十八个龙柜啊……她薨逝那一年,是正月走的,若按虚岁算,便虚浮出太多了——而按照她的实岁算,正是四十八岁啊…… 他伸手,一个一个从那龙柜上拂过。 “九儿啊,若你魂归故土,就到这儿来吧。这四十八个龙柜里,是爷将你生前最爱读的话本子、最喜欢的瓷器,还有你日常用惯了的物件儿,都存在这儿啦。” “你若魂兮归来,这里的一切就都不陌生,你啊,便又有可用的了。” 第2666章 十卷10 拾玉镯 唯有天子近臣才知道,书斋对于皇帝来说,一向都不仅仅是一间书房,更是他一生中寄托情思之地。 他年幼之时,书斋是圆明园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小七生于彼处,小十五赐住彼处; 他成婚后,书斋为乐善堂。他那《乐善堂文集》,集成了他登基之前,对于这天下的抱负; 接下来,他又有了双桐书屋……双树枯死一棵,他竟为梧桐续弦。而彼时,也正是慧贤皇贵妃薨逝,而婉兮进封之时。 自然,身为天子,他最重要的书斋,还是养心殿的三希堂。那方小小的天地,是他身为天子、同时作为凡人,心灵最大的寄托。 ——可以说,不管是宫里、圆明园,还是避暑山庄,几乎只要找到他的书斋,就能找到他心灵的归处了。 七十三岁再来盛京,他知道,他可能没有机会再来下一次了。所以他要特地建一座书斋留在这里。 若九儿魂兮归来,他又岂能在此处独留她一个人啊? 这一次来,他将书斋建好了,他也将他的心魂留一瓣在此处。若她魂兮来归,便能找见他。 . 完成这个心愿,以七十三岁高龄,再度驾临盛京的皇帝,高兴之下,下旨恩赏。 谕旨曰:“朕此次至盛京,恭谒祖陵,将军大臣以至官兵,均各奋勉执事。除官兵等另降谕旨赏银二万两外,将军永玮,赏银三千两;将军庆桂,赏银二千两。” “副都统成策、德福,侍郎鄂宝、宜兴、伯兴、荣柱、德福,府尹奇臣、府丞蒋良骐,共赏银三千五百两。总管赫楞泰、诺木齐、纳兰泰,掌关防官福昌、倭什布、拉隆阿,包衣佐领伊伯、英额、广索、福绍,共赏银一千五百两。” 盛京将军、宗室永玮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敢松了口气下来。 皇上非但没因为文溯阁匾额的事儿治罪,反倒赏赐了给他;而且他的恩赏是所有人里的头一份儿……他真是有一种死后余生的欢喜。 在永玮看来,此次他能遇难成祥,都是人家和珅的功劳。 和珅身为“天子近臣”的名声果然不是虚的。别人办不了的事、递不进的话、救不下的人,人家和珅这不是都办到了嘛! 永玮得了赏银三千两,便从中拿了大半出来,将二千两银子派人去送给和珅…… . 盛京之行,至此,已然是皆大欢喜。 一众大臣都等着,皇上借着这欢喜的劲儿,能够赐众人在“嘉荫堂”戏台看戏。 这嘉荫堂戏台,便是此次盛京老皇宫增建西路的又一主要建筑群。 皇上这么兴师动众地修了戏台,不看戏,难道还能干放着不成? 结果,大臣们却迟迟没能等来皇上赐看戏的消息。 皇帝圣驾五天后从盛京起銮回京师,大臣们就彻底错过了在这新建成的盛京老皇宫戏台里看一场戏的机会去…… 对此,众人都颇为奇怪。 首先皇上已经这个年岁了,七十三岁来盛京,还要特地修建一座戏台,做什么用啊?说句实在的,皇上到了这个年岁,还敢说数年之后还能再来盛京么? 倘若都未必能再来了,又何苦大费周章修建一座戏台去? 若要修戏台,当年修东所和西所,他奉着皇太后回盛京的时候儿,怎么没修呢?至少那会子说修戏台,可以说是给皇太后看戏用的啊。 再说戏台终究跟文溯阁意义不同。皇上此来盛京,无论是拜谒祖陵,还是亲自主持盛京太庙的落成,都是隆重庄严之事;可是却修建个戏台,却难免叫人以为不够庄重了去啊…… 更何况,戏台修了就修了吧,可是却竟然一场戏都没唱过——在皇帝只在盛京停留五天的这样一个短暂的行程里,修这么个戏台,究竟又是何用意?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了。 连以天子近臣自居的和珅,也是一头的雾水,没办法替同僚们答疑解惑。 和珅自不愿跌了这么面儿,便只道,“九月盛京已经冷了,皇上年事已高,不耐关外的寒冷。再说接下来就是冬至节,皇上自要回京,亲自祭天。” . 车轮辘辘,大驾卤簿隆隆而去。 唯有皇帝回眸,望向那座渐渐在视野中点点变小的故都、旧宫,欣慰而笑。 这一次盛京之行,仅仅在盛京老皇宫驻跸五天,他却也这般大兴土木,生生又建造出一整个“西路”来。 这样的大费周章,自不仅仅是为了这仅有五天的驻跸,他为的,是一个九年未曾淡忘的人儿,是为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啊。 依稀记得,梦境里,她俏生生立在海棠花下,眉眼清丽地含笑望住他,说,“您不去看戏么?就在西边儿的戏台。这戏台啊,都尘封两百年了,如今沈阳故宫将旧日皇家戏曲重新搬上这舞台,将这尘封了两百年的戏台,又给唤活了!” 他也诧异,“戏台?尘封两百年?这老皇宫里,哪儿有戏台啊?” 他自是最清楚,此处乃是祖宗旧宫,祖宗们都是崇尚节俭,从太祖皇帝,到太宗皇帝,没人在这老皇宫里修建戏台啊。 他身为子孙,自当遵从祖宗的老规矩,便是当年奉着皇太后的圣驾一起回盛京来,他也没说专门给最爱看戏的老母亲修建一座戏台啊。那这盛京老皇宫里的戏台,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她便笑了,“就在西边儿啊!这边是没有,因为这边都是早建的;西边那是建得最晚的,是乾隆四十八年,跟藏书阁一起建成的。您还没走到那头儿去呢吧?您去瞧瞧吧,那戏台修得可雅致了。” 他又愣了愣,“那今儿,他们唱的什么戏?” “《拾玉镯》呀!”她头顶海棠,笑靥嫣然,浓也正好,淡也正好。 “《拾玉镯》?”他愣住,“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她便笑,举起手来掩住口。 隐隐然,他瞧见她手腕上套着一副碧翠的软镯! “是京戏呀!”她妙眸流转,“哦,我想我理解您了。因为这是盛京老皇宫,而京戏的起源,是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的时候儿!在这入关之前的沈阳故宫,看后来京师才兴起的京戏,是有点儿穿越呐!” 他继续发愣,“乾隆五十五年……穿越?” 她又笑了。这一笑便宛如故宫处处都开遍了海棠…… 他收回思绪,轻轻阖上眼帘。 什么是京戏,又什么是穿越,他直到此时还没参透。 可是……那该在乾隆四十八年的戏台,他终于如愿给建成了。 她喜欢看戏,是不是?那出戏的名儿,更是叫《拾玉镯》,他就也喜欢了。 虽然不知道那戏里唱的是什么,可是他却惟愿,他依旧还能有机会,弯下了身子来,在那落满海棠花瓣儿的地上,为她拾起翠玉软镯,重新套在她的手腕上啊…… 他笑起来,独自坐在御车里笑起来。 这大驾卤簿的辉煌隆重,却怎么都抵不过,他独自一人坐在这空空荡荡的御车之上的……暗寂啊。 . 嘉荫堂坐北朝南,为五间硬山式卷棚顶前后廊式建筑。这里是皇帝赐宴、赏戏时临御之处。其正面有两个楹柱,上边各悬挂一副乾隆所书楹联:“动静叶清音,智水仁山随所会;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 嘉荫堂东西稍间均有暖阁,供皇帝读书、休息之用。嘉荫堂与戏台、东西两侧的游廊互相连接,形成了封闭的天井,这样有利于演出时获得较好的音响效果。 戏台东西两侧,各有转角庑房及围廊13间,是供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伴驾赏戏时使用的地方,称为东西游廊。东侧西向,西侧东向,南北两侧分别与嘉荫堂、扮戏房的山墙相连,构成了一个四合院。 嘉荫堂在不同之处悬挂了几幅乾隆爷御书对联,如明间东、西壁联分别为“妙理静机都远俗,诗情画趣总怡神。”“一室有余含峭茜,八窗无尽启吟披。”从其字里行间的意思看,此处应是乾隆吟诗挥毫、观画赏戏的所在。 稍间室外南窗下保留的烧火口,可以想到,在嘉荫堂设取暖设施,这说明宫殿戏台在天冷时也可以使用。可是皇帝此次东巡,在这初建成的戏台却未曾使用。故此和珅之说,并未成立。 ——终究是没人想到,这戏台,皇帝不是为了自己而建。 直到皇帝驾崩,小十五登上皇位,这座戏台才正式启用。 嘉庆九年(1804年),戏台建筑群又进行了一次修缮,共整修嘉荫堂及周围房屋二十五间、围廊二所二十六间、照殿九间、配殿两座六间,此外还有值房、净房…… 嘉庆十年(1805年),小十五东巡盛京,在嘉荫堂里宴赏随驾的王公大臣和地方官员。“召见将军富俊,晚膳在宫内嘉荫堂赏饭,午正三刻进内伺候。皇上升座,王公大臣左右在东西廊内坐定,开戏、赏茶、赏饭……”当时,演的是昆曲“楚汉春秋”中的《霸王别姬》一折。 获赐看戏的大臣们,同样的一头雾水——宫廷承应大戏,原本应该伺候圆满而热闹的曲目才是。谁也不明白,为何皇上赐在这盛京老皇宫看戏,却是看的这样一出叫人心下悲伤的《霸王别姬》…… 第2667章 十卷11 守护,咱们的儿子 乾隆五十年十一月,由钦天监推知,明年,亦即乾隆五十一年的正月初一,再逢日食。(这些日食、月食,都是实录记载,是史实~) 七十五岁的皇帝下旨:著停止朝贺筵宴。所有救护典礼,著该衙门敬谨豫备。 他御极已经五十年了,这五十年里经历过的日食和月食,当真是太多了。 有些他毫不在乎,可是有些他却放在心尖上,看得比这天下其他所有的事都更要紧。 譬如当年婉兮薨逝之前,他钦命文武百官行月食救护礼;而这一次,他也要为日食行救护礼了。 这也难怪,毕竟皇帝今年都七十五岁了。大元旦的,天降日食,到了这个岁数的人,谁心下能不哆嗦呢。 “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大雪纷飞,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被素裹银妆,和珅和福长安并肩而行。穿了端罩,袖口里拢着手炉,便是这寒冬大雪之日,身上倒也不觉着冷了。 可是,他们两个心底下,却反倒泛起了些凉意。 福长安满眼茫茫,不由得叹了口气,“皇上怕这日食,实则咱们谁心下不跟着忐忑呢?至今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封着的名字是哪位皇子,咱们还是不敢叫准呐~” 两人如今都是天子近臣,可是他们两个却也都明白,他们两个如今的一切,都是眼巴前儿这位皇上给的。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老皇上宾天了,新皇上怎么对他们,还难说呢。 他们两个现在啊,最大的念想,就是借着天子近臣这个身份,赶紧将老皇上的心意给猜明白了才行。 要不,老皇上驾崩之日,怕也是他们两个重归平凡之时。 与福长安的惶惶比起来,和珅要年长十岁,故此这一刻看来,走得更稳,目光也更坚定。 “若说坎儿年,明年倒不是皇上的坎儿年。倒是前年,乾隆四十八年是皇上七十三的坎儿年。你瞧皇上还不是稳稳当当地过来了么?” 乾隆四十八年,皇上办的最大的一件事儿,就是回盛京去。 兴许是盛京的列祖列宗保佑,叫皇上的坎儿年顺顺当当地就过去了。 尽管从盛京回銮的路上,皇上曾经亲口跟和珅说过,“完成了盛京的这个心愿,朕便是过不去今年这个坎儿年啊,朕也瞑目了……” 和珅自然以为,皇上说完成了的“盛京心愿”,便是在盛京老皇宫修好了文溯阁,安放好了《四库全书》呢~ 福长安却不敢放心,歪头凝视和珅,“您是说,皇上还能再高寿去?可是您瞧啊,明年这都日食了……会不会是上天当真示警了?” 和珅淡淡垂下眼帘,“就算是,你也不必惊慌。总归不管是哪位皇子继位,咱们都事在人为罢了。” 在和珅看来,便是老皇上这般杀伐决断的帝王,他都有本事得到皇上的器重;那新登基的新皇,根基未稳,又如何能不倚重他呢? 福长安不放心地瞟了和珅一眼,“话虽如此,可是……我终究不希望是那位。” 在如今所有皇子里,最叫和珅“克化不动”的,就是十五阿哥啊。 和珅却是不屑一笑,“从前令懿皇贵妃在世之时,执掌六宫,我倒不能不担心储君就是十五阿哥。可是如今令懿皇贵妃已经薨逝这么多年,我看着如今十一阿哥的风头,倒是越发超越了十五阿哥去了。” 十一阿哥永瑆由舒妃的缘故,与福长安算得上是表兄弟;更何况永瑆的嫡福晋,就是福长安的姐姐福铃呢~ 而和珅自己能够不慌不忙的缘故,就是自己的儿子丰绅殷德,已经被挑选为十公主的额驸……不管将来是哪位皇子登基,好歹都会看在皇上幼女的面儿上,不至于大动干戈去。 福长安心下却还是有些没底,“和大人,您……当真认为十一阿哥胜算更大?” 和珅轻笑一声,“十一阿哥从前颇有些荒唐之名,原本我都不敢寄望于他。可是孝圣宪皇后崩逝治丧之事,倒叫我看出了皇上的心意来……” 和珅立在雪地里,傲然地高高仰头。 “乾隆四十二年五月初一日,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太庙、奉先殿。皇上亲捧孝圣宪皇后神牌入太庙,跪安于拜位,躬代行礼。再恭捧孝圣宪皇后神牌,敬升,奉安于孝敬宪皇后之次宝座上。” “而在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后殿的升祔礼中,皇上是派皇十一子永瑆,恭捧孝圣宪皇后神牌,进奉先殿后殿。而皇十五子颙琰恭捧孝贤皇后神牌,出至穿堂跪迎,随行进右第二间寝室。” “孝圣宪皇后神牌行参拜世宗宪皇帝、孝敬宪皇后礼时,还是皇十一子永瑆,安奉孝圣宪皇后神牌于拜位,恭代行礼。而皇十五子颙琰安奉孝贤皇后神牌于拜位,恭代行参拜孝圣宪皇后礼。” 和珅说着瞟了福长安一眼,“你瞧,在皇太后的升祔礼中,十一阿哥处处都是在十五阿哥之先。倘若皇上属意的是十五阿哥,皇上又怎会令十一阿哥来捧皇太后的神牌,而叫十五阿哥低了一级,只捧孝贤皇后神牌呢?” 皇太后的升祔大典,自是皇家最重的大典之一,行礼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皇子等级,自然是一个重要的表征了去。 福长安便也松了口气,“您说的是!” 和珅摆了摆袖口,“你啊,年轻,从前许多事儿未曾经历,便也不知道。我再提醒你一声儿:历来朝中有皇室宗亲、股肱之臣溘逝,皇上都派皇子奠酒。可是这些年来,皇上却从未派遣十一阿哥给任何大臣奠酒过啊……” “十五阿哥虽说也少,不过终究有过给他开蒙师傅觉罗奉宽奠酒之事……由此可见,皇上兴许早就有了安排,只不过不叫咱们窥破了去才是。” 话说到此,两人立在漫天大雪里,在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背景里,相视一笑。 他们都自以为是天子近臣,自然比旁人更有机会,更有能力,早早窥破天机去。 . 因为日食的事儿,养心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所有人都以为皇上是担心日食,这才坐在明窗殿里半个时辰了,还在闷闷不乐。 魏珠也是老态龙钟,远远眯眼觑着皇上,却眼睛有些花,看不太清楚。 他便招呼如意过来,“你去,啊,哄哄皇上。” 如意的名儿取得好,叫人一听就像是什么都能称心如意似的;况且皇上爱玉,玉器的形制里又特别喜欢玉如意——便连皇上在宫里这么些宝座上,挨个儿的都放上一柄玉如意,以方便皇上随时把玩呢。 太监如意更从小是皇上身边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有机灵劲儿。 如意寻思了一会子,叫了声“奴才回事儿”,一垂袖子,躬身走进明窗殿去。 . 如意先没急着说要紧的,而是先用些不要紧的事儿回了,借机拿了篦子出来,替皇上篦着头。 这也是一种按摩,头顶舒服了,皇帝的心情便松快了许多。 皇帝哼了一声,“你个猴崽子,连这个都学会了。” 如意跪倒回:“这几年奴才眼见着皇上一旦心里一旦有事儿了,就叫人来重新打散了辫子,用篦子来通头发……奴才便学会了,心想着,都说这头发是三千烦恼丝,若奴才有福气帮皇上将这烦恼都给捋顺了,皇上可不就舒泰了嘛。” 皇帝点点头,却垂下头去,凝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身影,努力地笑,却喉头涌上一丝哽咽来。 如意深深垂首,可不敢看见皇上的哀戚。 他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小心翼翼地说,“奴才就是想起来,当年孝圣宪皇后还在的时候儿,每到遇见什么坎儿年啊、日食月食的,皇上便总张罗着给孝圣宪皇后冲喜……”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如意面上。 半晌才道,“对啊,你说得对。” . 如意退出去,脑门子也都紧张得都是汗。出门儿赶紧问魏珠,“师父,皇上他老人家……这回真的就是这么担心日食么?” 他们是御前的人,陪着皇上经历过太多次的日食了,却没见皇上哪次这么郁卒过。 魏珠叹口气,“皇上是在心烦日食之事,却不是只为了明年元旦这一回。钦天监来报,报的可是两次日食——不但明年大年初一日食,还推算出来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啊,也是日食啊!” “啊?”如意也吓一激灵,“如此说来,那储君岂不是要背负不吉之兆了?” 皇上已经几次三番地明下谕旨,说要在乾隆六十年归政。若当真是在乾隆六十年大年初一正式归政给新皇了,那新皇头一天坐进殿,就赶上日食——那岂不是又要被有心人散播,说什么储君不是天意所归? 如意小心地在魏珠面前,将一个巴掌伸开,来回转了三次,“皇上真正担心的,不是他自己个儿;而是——这位?” 魏珠便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今年,那位自己所儿里也出了伤心事,皇上心疼着呢,只是不能明说啊。” 就在七月十四日,十五阿哥福晋点额小产,失血过多,体质日渐衰弱。 第2668章 十卷12 廿廿也长大了呢 十五阿哥和福晋两个,自成婚以来,感情一直很好。 十五阿哥福晋点额于乾隆四十五年,生颙琰第二女;乾隆四十七年,生嫡长子绵宁;乾隆四十九年,生颙琰第四女……到乾隆五十年小产的这个孩子,已是第四个孩子了。 两人成婚十一年,但是在成婚的头五年,颙琰因年岁还小,更向心于读书,故此他被皇帝赐给的所有的福晋、格格们,均无生育。 从乾隆四十四年,颙琰的妻妾们开始生育之后,到此时是六年。 六年当中,点额有了四个孩子,可见两人感情的深厚。 ——原本,嫡福晋是父皇指婚,两人在大婚之前缺少感情基础。可是两人能相处若此,自都是二人皆用心用情的缘故。 尤其是从乾隆四十九年,到乾隆五十年,前后两年中点额接连有喜,更可见夫妻两人这两年之中情意更笃。 却偏在这个时候儿,点额小产,伤了身子去。 乾隆五十年七月十五日,姜晟请得十五阿哥福晋妊娠三个月。“忽于十四日戌时,腹痛腰疼,血分大下,以(已)经小产,但下血过多,以致心跳头晕,身软懒食。今用养荣归脾汤调理。” “怀胎后下红流血以致流产者三月以上者称小产,三月以内称堕胎。以福晋而论当由气血虚损,无以养胎而致。” 这位太医姜晟亦是可以相信之人。去年,他便跟随陈世官,一起伺候点额平安诞下十五阿哥的第四女去。姜晟的医术得到了陈世官的认可,并且向皇帝和十五阿哥大力举荐,今年这一回,才有姜晟来单独伺候点额小产之事。 姜晟在奏本里没敢公开说的话,回去已是回明了陈世官,由陈世官委婉奏明皇帝——姜晟是担心点额的身子从此伤了,再也没机会坐下孩子去。 如今小十五虽说已经儿女双全,可是几个孩子还都是幼龄。更叫老皇帝担心的是,十五阿哥此时在世的,仅有一个儿子绵宁——而绵宁也刚刚三岁啊。 摆在这些孩子们面前的人生,还太长,太难测。此时老皇帝不能不为十五阿哥考虑,再选闺秀为侧福晋之事。 虽说这些年为了子嗣之事,皇帝也陆续指了数位“皇子使女”给十五阿哥,但是她们终究身份都是“皇子使女”,不能与皇子嫡福晋相提并论。 此时既然点额的身子已经伤了,便也只能再为十五阿哥指给侧福晋。 . 乾隆五十一年,大年初一,元旦。 七十六岁的老皇帝,依旧按着雍正爷留下的规矩,在养心殿明窗殿,行“明窗开笔”的仪式。 开笔前后要先做“试笔”,皇帝不由得想起一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十年大年初一,他在这明窗殿里所做的《元旦试笔》。 诗曰: 旸昕曙色晃晨光,玉帛太和朝万方。 累洽重熙百年久,思艰图易一心长。 满旬冀授吾嫡子,其继应称太上皇。 能否如斯岂敢必,颙乎企矣龥穹苍。 虽说那“正大光明”匾额后头封存的名字,是这天下最大的秘密。可是老皇帝的性子,却不喜欢凡事都藏着掖着,故此他时常在元旦试笔、君臣联句这样趁着过年而行的高兴事儿里,忍不住透露一些心思端倪。 譬如当年被婉兮窥破的《岁朝图》里,隐含太子降生、嘉庆年号的语句;去年的这首《元旦试笔》里,更是直白“满旬冀授吾嫡子”,再次申明将在下一次“满旬”,亦即乾隆六十年归政皇太子;并且直接点明了十五阿哥颙琰的“嫡子”身份。 老人家更忍不住在这试笔诗的最后一句,直接用了颙琰名字里的“颙”字…… 老皇帝满心欢喜,期盼着将大位传给十五阿哥的心思,跃然纸上,都忘了要掩饰。 回想至此,他叹了口气。 彼时还难以预测到,七个月后,点额小产;而十一个月后,钦天监预报相隔十年的两次大年初一的日食。 皇帝取出自己在去年十一月下旨预备救护日食的谕旨,在谕旨上又唰唰疾笔而书,书罢,交给如意,命传旨军机处,将谕旨再度明发。 谕旨曰:“朕践祚之始,即叩天默祷,以若蒙天佑,享国至六十年,即当传位归政,不敢和皇祖之数逾花甲。今幸五十年来,寿逾古稀,康强如昔,惟有宵旰勤求,不遑暇逸,以仰副上天眷顾之殷、祖宗付托之重。” “从前推算天行度数,乾隆六十年乙卯,亦当正旦日。若于是年归政,则值嗣子首登宸极之元正,尤属非宜。朕心亦有不忍。” “即以次年为嗣子迎庥改元之始,国祥家庆,天日重光,以符朕首祚之祈,以绍我大清亿万年之宝命,不其懿欤。” 为避日食,不叫小十五登基之日,竟为天降日食之时,故此皇帝发下宏愿,宁愿传位再晚一年,以他自己为天子,来承当十年之后的那一次元旦日食。 . 办完了这件事,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下来。从十一月以来,长长的心结,终于可以开解了。 他含笑望向天际。 日食既然是上天对天子失德的示警,那他就自己背负过来好了!他在这个天子之位上,已经坐了这么多年,功过、毁誉,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不怕了,全都不在乎了。 可是小十五不行啊,他原本就是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他的生母九儿又曾是内管领的出身……多少祖宗规矩、多少皇室宗亲、多少满洲勋贵,都能在他登基之后指摘、掣肘他去。 若再赶上大年初一的日食,他们自然可以说:“看,这个人没资格登上大宝,连上天都不容他!” 这回好了,都好了。那些劳什子规矩,那些长了满身多是嘴的人,到时候想说什么,就都尽管冲着他来! 有他在,小十五便是一半汉人血统,便是生母家世低微,他也能扶着这个孩子稳稳当当登上皇位,将这大清江山攥得稳稳的! 仿佛是回应他的心意,就在这一刻,天际终于发白,天亮了…… 虽然这一日是日食,没有太阳升起。可是他却也看见了,光明冲破黑暗,倾天而降! 那光明宛若月光,柔软却坚韧,即便日夜混沌、金乌遁形,可是那光明还是坚定地,陪伴在了他的身旁——一如她啊~~ 他笑了,七十六岁的老人家缓缓呢喃,“我会护着咱们的小子,我答应你的……在他稳稳当当之前啊,爷就是再想你,爷也忍着、挺着!你啊,放心,啊。唯有替那孩子,将所有的事儿,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了,爷再走,再去陪你,啊~” . 办完了日食之事,小十五叫皇帝放心不下的,就是福晋之事了。 二月,又逢三年一度的外八旗秀女挑选。 皇帝亲选完颜氏,小名叫骨朵儿的,指给十五阿哥,为侧福晋。 完颜氏是金朝皇室后裔,骨朵儿母家出自东归的完颜氏,镶红旗满洲苏山一支。血统高贵。 ——清代完颜氏有多个支系,东归系是多个完颜氏中,最早提出自己与金代完颜氏具有传承关系,也是在清代仕宦中最得力的一支。因此骨朵儿家族拥有世管佐领,又获封轻车都尉、又加一云骑尉的世职,有三品的品级。 完颜氏的高祖父曾任副都统、礼部侍郎等官职……故此骨朵儿拥有了指配给皇子,为皇子侧福晋的资格。 五月里,礼部和内务府开始为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奏请品级——大格格德雅要厘降了。 原本大格格德雅是皇家的外孙女儿,是外姓人,不能按着爱新觉罗家的规矩,授予格格的品级;可是皇上说了“在内抚养的格格,与别不同”,故此即便是外孙女儿,礼部和内务府也要为德雅奏请品级,按着爱新觉罗家的孙女儿的待遇,来置备嫁妆。 这个五月,皇帝指给十五阿哥的侧福晋骨朵儿也于此时行纳采礼,迎入宫中。 因五月里十五阿哥又要随皇帝赴避暑山庄,故此他是在忙婚礼的间隙,才抽出空来跑到翊坤宫,来看望外甥女儿德雅。 “这一晃,我们的小德雅也要厘降了,真是长大了。”十五阿哥含笑望着外甥女儿,满脸的欣慰。 九姐虽然已经离去了,可是德雅却在宫里,与十公主一样地养育长大,想来九姐定可含笑九泉。 德雅红了脸颊,清丽而笑,“舅舅就知道笑我,怎不笑十姨儿呢?我便是要厘降了,她也早有了婆家了。再过两年,我倒是跟十姨儿一起出门子的!” 十公主登时也是红了脸,抬手佯作要打德雅,“你个小妮子,十五哥说你便罢,你何必攀挂我来?” 两个小女孩儿虽说隔着辈分,可因为从小就一起在翊坤宫养育,故此两人的情分倒是跟小姐妹似的。 ——这情形,一如当年七公主与绵锦格格一般。 两个小女孩儿反正都是要出嫁了,谁也不好意思说谁,还是十公主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人去,“哎呀,那等咱们两个都出门子了,廿廿可该怎么办呢?” 廿廿是十公主和德雅的伴读,这一晃三个小女孩儿已是相伴了四年去。 十公主和德雅长大了,将要嫁了,廿廿也长大了呢~ 第2669章 十卷13 真想把她留在宫里 十公主虽说是惇妃之女,可是惇妃却在生下十公主一年之后就闹过一次假胎,第二年她叔叔又犯事,接下来乾隆四十三年她又打死官女子被降位……故此,十公主从小倒不是她养大的,性子倒是与她不同。 可十公主终究是惇妃的女儿,性子不全相同,却也有些地方儿随根儿了去——譬如口音。 惇妃的母家与婉兮一样,都是出自沈阳的内务府旗下,故此惇妃的口音与婉兮同出一辙,十公主便也从小学会了这个腔儿。 故此十公主说起话来,皇帝和颙琰都甚为爱听的。 颙琰冲着十公主笑,“怎么,十妹要厘降了,不是舍不得皇阿玛和哥哥们,倒是舍不得那个女孩儿去?” . 说也有趣儿,十公主一提起那个小姑娘,颙琰的眼前便立时出现了当年相见的一幕。 想起那小女孩儿竟然将他给当成了太监,他就有些想笑。 时光如梭,这一转眼,距离头一回见那小女孩儿,已是过去四年了。 这四年里,他一个成年皇子,总归进出内廷不方便。虽说每隔一两个月总要进内来看看外甥女儿,可是每次停留的时辰都不长。 ——竟再没遇见过那个小女孩儿。 不,或许也不能说没遇见过,终究那女孩儿是十公主和德雅的侍读,镇日都在翊坤宫里;况且翊坤宫才有多大呢,总不至于从未见过。 准确来说,他是远远地见过那小女孩儿背影、侧影几回的。 小女孩儿还不懂得隐藏心事,故此他一眼就能看懂,那女孩儿是在躲避他的。 ——想来也是初见那回闹了个大乌龙,这女孩儿便心下不安,又不好意思,这便只要听说他来,登时就跑走逃避去了呢。 到了这两年,也是女孩儿家年岁渐长,除了不安之外,也懂得了矜持,这便再听见他来,干脆就连一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颙琰对那女孩儿的记忆,还留在四年前,此时回想起来都是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自己也是当阿玛的人了,也有女儿,他用一个父亲的眼光来看这事儿,倒没有半点责怪去。 . 十公主哪儿知道十五哥心下是想什么呢,便只顾着自己脸红,“哎呀,十五哥,看你说的!我自然也舍不得皇阿玛,也舍不得哥哥们啊……” “再说我额娘都说廿廿与我有缘。我是十公主嘛,她又是十月初十出生的,皇阿玛特地挑她进来陪我读书,自是皇阿玛宠爱我……我便也要对她好,这也才是不辜负皇阿玛的宠爱呀。” 颙琰笑笑。 十公主认真地叹了口气,“我真想把她留在身边儿,不叫她走啊~” 颙琰便含笑打趣,“真可惜她不是内务府旗下的女子,要不倒能给你当陪嫁女子;不过或许还另外可有转圜——譬如说,将来叫你公公和珅,也去她家求亲,叫她给你额驸当个侧福晋?” 十公主登时红了脸,跺着脚连声道,“那可不行!” 颙琰本来说的也不是当真的,只是逗着小妹妹罢了,这便开怀大笑,“瞧你啊,还是小心眼儿了不是?” 倒是德雅缓缓道,“十姨儿倒不用担心廿廿。廿廿啊虽说比咱们俩都小,还不到婚配的年岁,可是她啊今年这不也虚龄十一岁了么?再过三年,她正好十四,也正好赶上了下一回的八旗秀女挑选,咱们设法求着皇‘郭罗玛法’(满语,外祖父),将廿廿挑中了,留在宫里配给哪位皇孙去,不就结了?” 德雅是乾隆三十八年的生人,十公主是乾隆四十年,而廿廿是乾隆四十一年。廿廿比她们两个都小。 故此在德雅的眼中,廿廿若被挑中,必定是指配给哪位皇孙的。总归绵字辈的皇孙们,跟廿廿年岁相当的,也有好几位呢~~ 十公主听了便笑了,含笑瞟颙琰一眼,“真可惜绵宁才三岁,要是十五哥成婚之后早点儿诞育子嗣,本来是来得及将廿廿配给十五哥的儿子,给十五哥当儿媳妇的!” 十公主没算错,颙琰是乾隆三十九年成婚。若是诞育子嗣早一点,乾隆四十年、四十一年都可以有子嗣下生。那可不就跟廿廿的年岁相当了嘛~~ 颙琰被两个小姑娘说这些子嗣的事儿,他都有些脸红,这便沉声咳嗽一声,“你们两个小妮子,果然是女大不中留,连我都打趣上了!” 十公主含笑道,“我想想……十五哥,绵偲就是乾隆四十一年生人,是不是?那三年之后,绵偲也到了指婚的年岁,正好咱们求皇阿玛,就将廿廿挑中了,指给绵偲当嫡福晋吧!” 十公主自己算着年岁,也担心三年后怕是她已经嫁了,到时候没法儿在宫里求皇阿玛恩典,这便攥住了颙琰的衣袖摇晃,“十五哥,拜托拜托嘛。到时候儿十五哥一定要帮我和德雅,将廿廿指给皇阿玛看啊!” 德雅便也上前抱住了颙琰的另外一支衣袖,跟十公主一起摇晃,“甥女儿也是这个心愿。十五舅舅,我也求求您嘛……” 十五阿哥真是无奈,只能笑着点头,“好啦好啦,我看我要是再不答应,这两支袖子都得被你们拽下来,袍子就直接变坎肩儿了!你们叫我在宫里这么衣冠不整地,可怎么行走啊?” 十公主和德雅都收了手,拍掌欢呼,“哦~~太好了,十五哥哥(舅舅)答应啦!” . 两个小女孩儿都得逞所愿,高兴过后,还是十公主猛然想起来,“对啊,到时候儿咱们可能都不在宫里了,可是十五哥还没见过廿廿呢!” 德雅也点头,“况且十五舅舅都已经答应照应她去,咱们便怎么都该叫她先来给十五舅舅磕头谢恩呐!” 颙琰都没两个小妮子的心思转得快,连忙拦阻,“不用不用!” 还有三年的事儿呢,中间隔着一千天去,急什么呢? 可是十公主和德雅两人却已经手拉手转身就跑出去,找廿廿去了。 可怜的廿廿,原本听说十五阿哥来了,避进后院去了,结果被十公主和德雅格格两位,生拉活拽地给带到前院来,推到了十五阿哥面前。 廿廿一见颙琰,脸已是红了,深深蹲礼,臻首便是低低垂着,怎么都不好意思抬起脸来了。 颙琰先时只道是妹子和外甥女两个小女孩儿的淘气,待得廿廿走到面前来,也是不由得微微凝眸了一回。 ——她长大了。 虽说还只是虚龄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远不到指婚的时候儿,可是外表轮廓,以及行走起来的身量和姿态来看,已经颇有少女的娉婷和绰约来。 “快起来吧。”他伸手,在空中虚扶一把,“你是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身边儿的侍读,这几年也是在内廷长大,情分上自比外头的女孩儿们要深厚,便不必这样多礼了。” 十公主也道,“是呀,廿廿你快起来吧!” 德雅更是亲自蹲下去,伸手抱住廿廿的手臂,却是抬眸向颙琰一笑,“别怕,上头坐着的是我十五舅舅。他最是宽和的人啦~~” 廿廿却还是不敢抬头。 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自不知道她当年出了多大一个糗,今日哪儿还有脸见十五阿哥呢。 颙琰怕人家小女孩儿为难,这便先自嘲道,“想来都怪我,必定是我长得太凶神恶煞了,才叫你这样胆怯……” 堂堂皇子,如此自责以令她宽心,廿廿心下便激灵一跳,赶紧道,“不是十五阿哥的错,是奴才的错!” 这便急着一抬头,两人的视线终于撞到了一处去。 倒是颙琰含笑点头,“你年纪虽小,却是懂事。这几年陪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所言所行俱佳。故此啊,你哪里有错,你是有功才对~” 廿廿的心跳得更厉害起来。 四年前初见十五阿哥,一颗心里都是胆怯;可此时她已是小小少女,这一回再见,紧张之外,更有了面对男子的羞涩和不安去。 颙琰也不想叫小女孩儿如此局促,便只坐了一会子,与十公主和德雅又说了几句话,这便赶紧着起身离去。 十公主带着德雅格格、廿廿送到门口,行礼恭送。 “我十五哥刚迎娶了侧福晋,就又要随扈着我皇阿玛去木兰了。等下一回再见着十五哥,得好几个月以后了~~”十公主有些寂寥地甩着帕子道。 皇帝秋狝木兰,满朝文武都要跟着去,和珅这样的天子近臣就更一定要随侍在皇上身边儿。 那她的小额驸丰绅殷德也自然得跟着去了。 到时候儿这宫里,甚至整个京师啊,就都该空了。 廿廿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儿,看着阳光将她的影子落在脚尖儿上。 “……十五阿哥刚迎娶了侧福晋,也得跟着去呀?” 德雅点头,“是啊。” . 颙琰离了翊坤宫,觉着今儿的脚步有些轻快。 不大会子就已经出了内廷,颙琰才定住。 他扭身回来,望向翊坤宫的方向——都怪自己,方才竟怎么没听清楚十公主说的是什么呢? 十公主说,皇孙绵偲也是生在乾隆四十一年,跟那女孩儿廿廿同岁,正好年岁相当…… 绵偲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可是绵偲却是在出生当年,就被过继给十二阿哥永璂为嗣子了。 第2670章 十卷14 小九阿哥 颙琰的这层顾虑,倒不是说绵偲这孩子有什么不好;这顾虑甚或也不是来自十二阿哥永璂。 婉兮在世之时,不管自己与那拉氏曾经恩怨几何,却从不肯将长辈这些仇怨之念,灌输给孩子。故此颙琰与永璂之间的兄弟情谊,倒依旧深厚。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永璂薨逝之前,还将毕生的心血——手抄满语八千多句,送给了颙琰来珍藏。 这本是永璂每日早晨都要捧读之物,对永璂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御制满蒙文件总纲》编纂,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故此这手抄满语八千句的意义,绝非普通金银财物可比。永璂能将此物最终托付给颙琰,可见两兄弟手足之情的深厚。 绵偲是十一阿哥永瑆的第四子,在乾隆四十一年永璂薨逝之后,因永璂无嗣,故此皇帝做主将绵偲过继给永璂为嗣子——颙琰也不会因为永璂的缘故而对绵偲那孩子有任何的轻视去。 ——真正的缘故,还是出在永璂的生母那拉氏的身上。 那拉氏实在是大清历史上一位“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皇帝对她的痛恨和轻慢,而代替那拉氏执掌后宫的就是婉兮,故此前朝后宫对那拉氏和婉兮的恩怨,始终没断了猜想过。 永璂薨逝的日子也是巧,恰巧在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八日,正是婉兮薨逝满一整年的日子,这便又有人传说,皇上就是为了告慰令懿皇贵妃在天之灵,才将原本是嫡皇子的永璂给赐死的。 故此不管颙琰私下里与永璂的关系如何,此时他都已经不方便再为永璂的嗣子——绵偲阿哥来张罗婚事。 更何况此时皇阿玛年岁已大,朝中对哪位皇子已经被暗定为储君的猜测已经接近白热化——许多人现在都将宝押在了十一阿哥永瑆的身上。 绵偲是永瑆的儿子,又是永璂的嗣子,这两重关系都叫颙琰不方便直接帮绵偲说亲了去。 颙琰立在宫墙夹道间,当真想了好一会子。 直到头顶忽然一只鸟儿飞掠过去,羽翅振振,叫颙琰猛然回神。 他立在宫墙夹道里,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也不觉有些哑然失笑——他这是干什么呢? 那小女孩儿今年虚龄才十一岁,最早也得三年之后才能应选。十公主和德雅拜托给他的事儿,根本是三年之后的事,他这会子里呆呆立在宫墙夹道里,想这么出神做什么? ——他是二十七岁的成年皇子了,自己已是当了阿玛的人,他更是被皇阿玛委任了多少期望去,怎地竟为这一点大点儿的事儿,险些为难起来? 他越想越是惭愧,忍不住对着自己的影子默叱道,“颙琰,你这是犯的什么傻?!” . 没过几天,十五阿哥即随圣驾起銮,赴木兰秋狝。 京里迅即安静下来,园子里就更是连人声都稀少了。 几个小女孩儿每日里除了安心念书,兼学刺绣之外,就是谈论起各自关心的话题来。 十公主与德雅,婚事已定,故此说来说去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各自的小额驸去。 廿廿跟着一起说这事儿,她年纪小,又还没有进宫挑选过,故此家里更不敢私下里给说亲。故此说起这些,她都只能当一个纯粹的听众罢了。 十公主和德雅两个,自己按捺着小欢悦,尽量不着痕迹地每日都说几回自己的小额驸……小女孩儿的心思,说完了便也都不好意思,反倒要再过来逗着廿廿,问她对自己将来的憧憬。 廿廿只管摇头,“公主和格格都是天家的小主子,将来的额驸自然都由皇上给选好了。奴才哪儿敢呢?” 十公主和德雅就促狭地笑,“不用羡慕我们两个,你啊,早晚也是我们天家的媳妇!” 廿廿红了脸,自是否认,十公主和德雅便按捺不住,将绵偲的事儿给说了出来。 “绵偲是绵字辈皇孙里的老九,故此咱们在宫里啊,都称呼他为‘小九阿哥’,又或者是‘绵九阿哥’,序齿上便占了一个‘九’;而他的生辰啊,又是乾隆四十一年的二月廿九,这便又占了一个‘九’去。” 十公主拉着廿廿的手,眨眼而笑,“你是两个十,他却是两个九呢,你瞧瞧,你们俩又是同岁,这不是注定了你们两个有缘去?” 德雅也高兴地附议,“是啊是啊。廿廿,我跟十姨儿可将你给托付给十五舅舅去了!你年岁还小,三年之后才能入宫引见,到时候就算十姨儿跟我都已经出嫁了,可你也不用担心,自还有十五舅舅顾着你!” “十五舅舅已是答应了我们,到时候儿一定求皇郭罗玛法,将你指给小九阿哥去!” 廿廿登时红透了脸去,忙向两位格格求饶,“公主、格格,可饶了奴才吧!什么大九阿哥,还是小九阿哥的,奴才全都不认得,说的什么结亲呢?奴才……奴才可不想将来嫁个自己都不认得的人去。” 身边太多这样的例子,多少新娘子是到了洞房花烛夜,被挑开盖头之时,才第一回见到自己的夫婿……虽说这是多少年的老规矩,可是她总归不喜欢。 她在宫里这几年,是跟着十公主、德雅格格一块儿长大的,便忍不住羡慕两位小主子——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是都见过自己的小额驸的。 虽说人家二位是天家的小主子,人家有的好命,她不敢奢望;可是她心下也总归期望着,好歹自己能在终身大事上不是完全蒙眼的,便是要嫁,也得是自己在成婚之前就见过的,能叫自己放心托付的,才肯将这一辈子都交给那人去呢。 如果是从未见过的,就算是皇子龙孙,她也不稀罕;而若是自己看着合缘的,便是普通人家的儿郎,又有何妨呢? . 见廿廿神色坚定,十公主跟德雅交换了个眼神儿,便都乐了。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况且还是有如此亲缘的,自是一个都能心意相通。 待得稍后避开了廿廿去,十公主和德雅一拍即合,“咱们得设法叫廿廿见见绵偲去!” 总归廿廿和绵偲两个,都在宫里念书呢,便是男女分开,可总归都在一片地界儿,安排起来也不难。 况且这会子皇上和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都不在京中,宫里和园子里的大太监们也都跟去伺候了不少,便哪哪的管理都没有平素那么严。十公主和德雅两个想要安排的事儿,哪里有不成的呢! . 闰七月里,皇帝驻跸避暑山庄。 皇帝下旨命和珅为文华殿大学士,管理户部事。 同时又命福康安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仍留陕甘总督任。福长安为户部尚书。 和珅有喜,京中自有人存心攀附。在京的宗室福晋们,这便将礼都送进园子来,给十公主了。 ——虽说还没正式厘降,然而十公主与和珅之子丰绅殷德的名分已定。 永璂已然薨逝,且无所出子女,便唯有嗣子绵偲可做代表。 十公主便趁机特地传绵偲进内廷来,绵偲自己也是扛着十二阿哥嗣子的身份,这便从两面来说,怎么都该进内道贺的。 绵偲进内那日,十公主和德雅都早早儿预备了,提前叫廿廿梳妆打扮。 两人还都没告诉廿廿实情,怕她害羞。只管说,是因为十公主公爹的好日子,这便赐给廿廿新衣裳、新首饰的。 廿廿收拾了,一如这几日一般,帮着十公主和德雅格格招待进宫来的宗亲福晋们,却不成想这一日独独进内来的,却是个年轻的小阿哥。 虽然事先不知道是谁,可是一见面儿,廿廿便立时知道是谁了。 她虽说害羞,可是既然已经躲不开了,便反倒冷静下来,只管端庄行礼,“奴才、公主侍读钮祜禄氏,给小九阿哥请安。” 绵偲虽说过继给永璂为嗣子,可是他终究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故此生就文雅气度,都更肖似永瑆。 再者他生母是永瑆府中的格格李佳氏,乃为汉姓人,故此他的性子更为温柔些。 况且一听廿廿是出自名门钮祜禄氏,更叫绵偲高看一眼去。 绵偲便含笑躬身,亲自伸手拉起了廿廿来。 却还顾着礼数,没用自己的手托着人家小姑娘的手臂,而是用随身的折扇轻轻垫着,倒叫廿廿不必窘迫。 “你怎知道我是小九阿哥?宫里多少人都分不清楚我们绵字辈的排行去,便连内务府记档还都有给记串了的,怎地你是十姑姑的侍读,却能未见先知?” 廿廿红了脸,不好意思之余,更是体念绵偲的周到。 只是终归不能说出她怎么知道他的缘故来,更不能提三年后指婚的事儿。 廿廿这便又蹲了个礼去,借着蹲礼的当儿,脑筋快速地转。 “回小九阿哥,奴才是……是从年岁上猜测的。” 绵偲便笑,“哦?你知道我是哪一年的生人?” 廿廿颊边更红,“回小九阿哥,并非奴才故意打听过小九阿哥的生辰。只因实在是巧,奴才是生在乾隆四十一年,宫里人便也都因此而在奴才面前提及过,说小九阿哥也是这一年的生人。奴才偏巧儿就记住了。” 第2671章 十卷15 有骨气的小姑娘 【祝亲们中秋和美,人月两圆~】 . 兴许是年岁相当,又或许是钮祜禄家女儿天成的气度,再就是也许是多年在内廷随着十公主、德雅格格一同长大的缘故……总之廿廿面对绵偲,虽也是意外遇见,却是气定神闲,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从容,全无之前面对颙琰时的慌乱失措。 廿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这便越发镇定自若起来。 “小九阿哥上下的几位皇孙,小八阿哥和小十阿哥跟小九阿哥大小都差了几岁去,故此奴才便以自己的年岁来衡量,就能猜出您是小九阿哥了。” 绵偲赞许地笑,“嗯,不愧是钮祜禄家的格格,真是冰雪聪明。” 廿廿淡淡蹲礼,“小九阿哥谬赞,奴才愧不敢当。” 这小女孩儿的淡定自持,也叫绵偲颇为好奇,忍不住侧了身,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了廿廿几眼。 “格格是钮祜禄家的女儿,倒不知道格格是钮祜禄家哪一宗支所出?” 绵偲想了想,“是孝圣宪皇后,还是顺妃,还是先诚嫔;抑或是十七阿哥嫡福晋、六阿哥继福晋?” . 此时,诚嫔亦然即当年的兰贵人,早已在乾隆四十九年四月,离奇而死。她的死法儿更当年的孝贤皇后,颇有些相似,都是在随驾出巡的途中,从御舟之上落水而死——皇帝出巡,前后御舟浩浩荡荡,各艘船上伺候的侍卫、船工何止数十,竟能让主位失足落水,且没能及时搭救,实在是太过诡异。 ——除非,是皇帝叫她死~ 诚嫔的入葬,又恰好是在乾隆四十九年的九月初八日,是婉兮冥寿的前一日。诚嫔宛若一道祭品,被端到了陵寝…… 而永瑢的嫡福晋富察氏,于乾隆三十六年前后溘逝。皇帝又选钮祜禄氏为永瑢的继福晋。 再加上十七阿哥永璘的嫡福晋,乃是一等果毅公、两广总督、刑部尚书阿里衮的幼女,又是一个钮祜禄氏。 这样算起来,皇太后、顺妃、诚嫔、十七阿哥嫡福晋、六阿哥继福晋,便已是有五人之多。 ——这也不奇怪,钮祜禄氏从大清建国,几乎可说是与皇家联姻最多的。 钮祜禄氏才真正敢称男子于前朝权倾天下,女子在后宫置身巅峰。 故此绵偲一听廿廿出自钮祜禄氏,也是格外客气一层。 . 听到绵偲问及家世,廿廿并未有如当年的顺妃和兰贵人一般,恨不能将钮祜禄氏全族的荣耀都贴金在自己脸上;廿廿反倒谦逊垂首,“奴才虽说出自钮祜禄氏,却是小宗。内廷里那些显赫的主位,顺妃主子、诚嫔主子、十七阿哥福晋,乃至当年的孝昭仁皇后和温僖贵妃,都与奴才并非同一宗支。” “那几位主子是出于弘毅公额亦都的第十六子遏必隆之后,六阿哥的二娶福晋则出自弘毅公额亦都第八子的后代……而奴才则是出自弘毅公额亦都第六子达隆蔼之后,与那些位主子所出的宗支,都彼此相隔遥远,已是出了五服去。” 绵偲扬了扬眉,“原来如此~~那先太后呢?” “那就更远。”廿廿依旧淡淡的,毫无攀挂之心,“孝圣宪皇后乃是出自奴才先祖弘毅公额亦都的兄弟额亦腾的宗支,与奴才先祖额亦都都并非同一房。” 听说廿廿与那些位主位、福晋们已是远亲,廿廿的身份便也没有之前想象的那般高不可攀,倒叫绵偲悄然松下一口气来。 可越因如此,反倒叫绵偲越发对眼前的女孩儿刮目相看。 钮祜禄氏就是钮祜禄氏,既然都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便是出了五服去,朝廷却也依旧将钮祜禄氏全族都看做是名门望族。每次八旗女子选秀,皇上都必定要选几个钮祜禄家的女孩儿,指给皇子皇孙和近支宗室为嫡福晋,全没细分什么哪个宗支的不同。 所以廿廿完全可以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只需一句出自钮祜禄氏、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就够了,便是皇家都没人会先看她一眼去;可她偏不,她偏偏要将这些都清清楚楚地廓清了,显然她自有一颗清傲的心,不肯抬出祖荫来为自己抬脸。 绵偲不由得微笑,“格格,今儿很高兴遇见你。” 到绵偲说这句话,廿廿才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垂下臻首,只凝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 “奴才惶恐……” 绵偲大笑道,“格格无须惶恐。咱们将来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 廿廿垂首细想,她是十公主的侍读,他是皇孙,两边都在宫里一起读书,他的话便也没错。 . 短暂的对话之后,廿廿也不想多说,这便连忙将绵偲向内请,口中说,“奴才先进内通禀一声,叫十公主和德雅格格知晓是小九阿哥来了。” 绵偲知道廿廿不安,便也含笑点头,“有劳格格。” 绵偲进内之后,就再没见着廿廿,也情知廿廿怕是躲起来了。他只含笑问十公主,“倒不知那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又该如何称呼?” 十公主是当姑姑的,这便故意绷着,“还用怎么称呼呢?你叫她钮祜禄氏就是了。” 绵偲有些不好意思,却依旧不急不忙,一礼到地,“终究宫里这么多位钮祜禄氏呢,有二位婶子,更有皇玛父二位主位,甚或还有孝圣宪皇后……侄儿要是随便就喊‘钮祜禄氏’,岂不是唐突了长辈去?倒显得侄儿不懂礼数去了。” 十公主绷不住了,扑哧儿一声笑出来,“怎么着,是不是瞧着我们廿廿特别投眼缘啊?” “念念?”绵偲忙惊喜地问,“是她的小字么?姑姑疼侄儿,快告诉侄儿是哪两个字?” 十公主与德雅两人相视一笑,都是欣慰。这便将廿廿学名和小名都告诉给绵偲了。 绵偲欢喜得一拍手,“当真是好名字。她的名字与她的人一样,总是与众不同!” 十公主和德雅听着绵偲这个话儿,心下就更是欢喜了。 . 少顷,绵懿等几位绵字辈的福晋也到了。 绵懿的福晋也是富察氏,为山东巡抚明兴之女。 绵懿生于乾隆三十六年九月,也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儿子,是绵偲的亲二哥。只是绵懿是永瑆与福铃的嫡子,绵偲是庶子。 绵懿与绵偲命运相似,也被出继。绵懿于乾隆四十一年,出继给了三阿哥永璋为嗣子。 虽说同是出继,且都是永瑆的儿子,可是绵懿与绵偲的情形还终究有所差异。 绵懿是在虚龄六岁的时候儿才被出继,且出继之时便承袭了贝子的爵位;绵懿是乾隆五十年成婚,福晋还是山东巡抚的女儿,足见绵懿便是出继,身份同样贵重。 想来这与绵懿的嫡子身份也不无关系吧。 绵偲自己本就是庶子,出继之时才三个月大;且所承之人乃是皇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十二阿哥永璂——永璂直到死,连一个爵位都没有,故此绵偲承继之时也并无爵位可以承袭。 绵偲在兄长和一众绵字辈皇孙跟前,便总是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绵懿在绵字辈皇孙里是排在第七,故此绵懿是小七阿哥,富察氏就是小七阿哥福晋。 小七阿哥福晋见了绵偲有些闪躲,便含笑上前主动询问。 绵偲自不便说自己的处境,只寻了个由头,将方才遇见廿廿的事儿说了。 小七福晋自也是有心之人,垂眸想了想便笑,“小叔今儿能遇见这位钮祜禄家的格格,自也是缘分。小叔与这位钮祜禄家的格格多盘桓盘桓,倒是好的。” 绵偲明白小七福晋的意思,脸便有些红,“七嫂说到哪里去了……” 小七福晋便笑,“我还能说到哪里去呢?总归是咱们天家亲眷,绕来绕去都不远就是了。我便不说你,我自己的婆婆是出自完颜氏,如今十五叔新娶的侧福晋也是出自完颜氏,倒是同族。我也要借着这个,去给十五叔的这位小婶子行礼呢~~” “总归在咱们天家啊,多认几位亲戚,便也是多一条路。小叔你说呢?” 绵懿福晋所说的“婆婆”完颜氏,不是绵懿生母福铃,而是绵懿所过继给的三阿哥永璋的格格。因曾经为永璋诞育过一子,虽说夭折,可在永璋府内还是有地位的。 这回十五阿哥颙琰所娶的侧福晋既然也是完颜氏,那永璋的格格完颜氏自设法想要连宗,叫绵懿的福晋进内走动看看呢。 绵懿承继永璋,有贝子的爵位,有山东巡抚的女儿当嫡福晋,尚且还要如此走动,还不就是因为当年永璋的身份同样有些尴尬去么?那绵偲自己承继的是永璂,永璂的下场还比不上永璋,绵偲明白自己就更没有清高的资格。 绵偲垂首道,“多谢嫂子提点。弟弟记住了。” 绵偲明白,嫂子看中的是廿廿出自钮祜禄氏的家世,可是嫂子却不会详细知道廿廿母家宗支的情形。故此绵偲其实并未对廿廿母家有多少期冀,绵偲今日倒是单单更记住了廿廿这个人。 且不说她不攀挂内廷那些位主位、皇子福晋,更不想借祖荫,单说她能身为十公主的侍读,这一伺候就是四年——便都是难得的。 十公主是皇上幼女,又是惇妃所出,小性子自然不小。能将这位小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便足以证明廿廿自有柔婉过人之处。 第2672章 十卷16 看你往哪儿跑 十五阿哥颙琰随驾从热河回到京师,已是十月的事儿了。 这距离廿廿与绵偲的相见,已是过了整整三个月去。 况且此时颙琰心中还有一桩大事:七月间,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管家刘全,后因不能指实,被皇帝下旨加恩留用。 此时正是和珅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之时,前朝大臣阿谀奉承的多,敢与之做对的少;更何况是御史曹锡宝这样敢公然弹劾的。 ——尽管曹锡宝采取了迂回之策,并未直接弹劾和珅,而是从和珅的家奴刘全入手。 曹锡宝弹劾刘全房子一百多间,当铺、药铺、账局数座,白银逾万两;且刘全身为家奴,便是乘坐马车,也只能是一匹马拉车,可是刘全所乘马车,乃为三匹马拉车……此两宗,皆为逾制。 这样的逾制大罪,自可追溯出主子的纵容,那么自然可以牵连到和珅去。只可惜曹锡宝上奏本之时,正逢皇帝秋狝木兰,身在避暑山庄召见班禅大师。曹锡宝的折子从京师递送到避暑山庄,中间便多了许多道中转的手续,多了好几个经手之人。 于是这奏折在到达皇帝手中之时,就已经泄露了。自有攀附和珅之人,得知了折子里的内容,这便快马加鞭,赶在奏本送到皇帝手中之前,就已经通知到了和珅去。 故此和珅竟然能赶在皇帝之前得到消息,竟然还来得及安排人帮刘全消灭罪证……到头来,等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皇帝下旨查问的时候,一切罪证都已经湮灭,反倒落得个御史曹锡宝的弹劾没有实证,被皇帝下旨革职,加恩留用了去。 曹锡宝的勇气值得嘉许,他的智慧更值得称道。只可惜,竟还是伤不到和珅半点羽毛。 由此可见,和珅有多狡猾,朝中攀附和珅的大臣该有多多;想要找到和珅的罪证,该有多难。 因此颙琰回到京中,也是心事重重。 回到宫中盘桓了两日,终还是忍不住准备去看看外甥女德雅。 . 连点额都笑道,“瞧阿哥爷,当真是将咱们德雅格格给放在心尖儿上。刚回京来,还没怎么去瞧瞧人家侧福晋,这就先记着去看外甥女儿了。亏得人家侧福晋五月里前脚进宫来,阿哥爷后脚就随驾去木兰了;到这会子,侧福晋还是热气腾腾的新婚呢~” 点额自去年七月小产后伤了身子,坐下了血虚之症,到此时已经一年多了。无论太医用了多少方子,用了多少好药,都未见起色。 这会子十月已是秋冬之日,有血虚之症的她便更怕冷,早早就用了炭;进了十月冬月之后,就更是躲在寝殿暖阁儿里,裹着棉被坐在炕头儿烤着,都不敢下炕了去。 她对自己的身子也有觉悟,自知这副身子怕是难以再诞育子嗣,故此对侧福晋完颜氏的进门,倒是理解的。 眼见着完颜氏从五月进门儿,中间这一隔就是六个月(中间有个闰七月,所以一共是六个月)才又见着阿哥爷,便连点额都挺怜惜完颜氏的。这便从中为之美言。 颙琰伸手握住点额的手,轻轻拍拍,“你是贤妻,才能在我刚回来看你的时候儿,说这样的话。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只是,你叫我此时又如何来面对你去?” 颙琰说着也是将点额轻轻拥进怀里去,“你的身子是小产伤的,我怎么能忘了?我便是再迎娶侧福晋,我又怎会因此而轻忽你去啊……你且好好儿养着,等你身子好了,咱们自然还会再有孩子的。” 点额紧闭双眼,睫毛尖儿上已是挂了泪意。 “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自己给自己委屈的人,若我的身子还有半点好的可能,我不避讳当个悍妇、妒妇去……可是我的身子,我心下最是明白,我就怕自己占着嫡福晋这个位儿,却耽误了阿哥爷的子嗣大事。” “终究……咱们目下唯有绵宁一个儿子,他还年岁尚小,我真担心他一旦……” 颙琰伸手捂住点额的嘴。 “别乱说。绵宁,皇阿玛赐名为‘宁’,自是希望他平安。” 点额微笑点头。能得阿哥爷这一番话,她便是如今这副样子,心下却也是满足的了。 颙琰这番话实则已经足够叫点额放下心来,可是颙琰却还是又多加了两句解释:“再说德雅下嫁的日子越发近了,她这一嫁,便是我日后想见她,也总归比不上她还在宫中的时候儿方便。” “七姐和九姐两个走得都早,她们两个一共才留下这么一个甥女儿去,我自是要比对其他晚辈都更偏疼些……这才刚从热河回来,就急着想去看看她。” 颙琰也不知自己是怎地,总归是提住一口气,才抬起眸子来凝注点额。 “……总之,你千万别多想才好。” 点额听着都笑,赶紧摇头,“瞧阿哥爷说的,阿哥爷去看德雅格格,这心情我哪儿能不明白呀?我又怎么会多想?” “我便是替侧福晋小想着,可是侧福晋总归已经进了门,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打紧;倒是咱们德雅格格这马上就要下嫁了,以后想见面倒不容易了——此中轻重,我哪儿理不清呢?” 点额说着向外轻轻推了颙琰一把,“阿哥爷快去吧。待会子我自会叫侧福晋过来说话儿,我们说说笑笑,这日子就也自然好过了。” . 颙琰便没去看侧福晋完颜氏,而是直接从圆明园回宫,赴翊坤宫,看望德雅。 一进宫门,颙琰便下意识左右回廊都望望。 可是这是冬日里了,整个天地都萧索,这翊坤宫里便也跟着没了柳绿花红~~ 颙琰不由得挑了挑眉,只觉眼睛似乎有点子寂寞。 翊坤宫门上的太监瞧出皇阿哥仿佛是有些脸沉似水,这便赶紧回禀,“并非是公主主子、格格主子忘了规矩,不肯出门远迎,实在是两位主子不知道十五阿哥今儿会来。两位小主子啊,这会子没在宫里,是到花园子里赏雪去啦!” “哦?”颙琰回眸望向那太监,不知怎地,心却宽松了下来,“原来没见着人,是她们压根儿都没在宫里啊?” 颙琰便直接奔御花园。 一进御花园,就听见里头笑声如银铃。 只见十公主、德雅,带着几个小女子在那互相丢雪球玩儿,颙琰看了看,内里仿佛还是缺少了一个人。 伺候在畔的太监瞧见颙琰了,远远便跪倒请安,都叫颙琰用眼色给止住。 “跟着公主、格格的人……都出来了,都在这儿呢?” 太监们忙道,“公主和格格身边伺候的,自然都跟来了。不过不全在这儿丢雪,还有几位姑姑和妈妈在绛雪轩那边煨着炭炉子,以备公主和格格待会儿玩儿累了,想喝口热的……” 颙琰没等听完,转身就走。 绛雪轩,对于他来说也有特别的意义。 绛雪轩里有海棠花,那海棠花与永寿宫的是相同的。 . 刚走进绛雪轩,就见几个妈妈里围在海棠树下。而树冠里,正攀着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那海棠树上就扑簌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如玉屑,似团棉,飘飘洒洒,遮蔽了视野去。 原本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可是这海棠树上却独独又下着雪,倒应足了这“绛雪轩”之名去。 颙琰便也忍不住跟着妈妈里们一齐抬头看向树冠。 这一看才明白,原来是那手脚灵活的身影,在树枝上灵活地攀上爬下,衣袂和袖管拂到了树枝上的雪,这才扑簌簌地都落下来,又形成一重的落雪去。 几个妈妈里也都认真仰头看着,竟没留意颙琰已经到了身边。 几个妈妈里都喊,“格格你快下来吧!那小东西跑了就跑了,大不了我们去跟德雅格格请罪就是,断不敢叫格格你这么冒险——这天冷雪滑的,格格在上头若一脚猜空了,可叫咱们如何好意思去?” 颙琰一时还没听懂,不知道妈妈里们说的是什么。 “你往哪儿跑!” 可是旋即头顶就传来少女清甜的欢呼声,“逮着了,我逮着它了!妈妈们,你们可放下心吧!” 随着话音儿,颙琰拢目仔细瞧,视线穿过那些扑簌簌的落雪,终于在雪压的树枝之间找见了那抹灵动的身影。 她穿绿,正是冬日里最缺少的颜色,看上去那么地活泼、鲜亮。 她的怀里,抱着个松鼠! 颙琰笑了,这才知道她去抓什么去了。 这次秋狝,在热河也见了德雅的额驸琳沁多尔济。琳沁多尔济想给德雅格格送上一份儿心意——可是对于这位被皇上接进内廷来用心抚养的外孙女来说,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的没见过呢? 琳沁多尔济想了多时,索性亲自上树逮了只漂亮的大松鼠,交给颙琰,交给德雅带回来。 宫里不缺金银,缺的是可以行走的自由,琳沁多尔济有如此心意,颙琰自是替外甥女欢喜的,这便亲自带回了京中。 这才派人送来给德雅两天,显然是还没养熟呢,这便得了空,见了御花园里的树木,这便豁出去逃走了! 她抱着松鼠,兴高采烈往下来——却忘了这树上有雪,容易上,却最难下。 结果竟一脚踩空,从树杈上滑了下来! 第2673章 十卷17 他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 颙琰根本来不及多想,甚至都来不及想,身子已然自动向前,两臂用力向前伸—— 一个大松鼠抱着一个小松鼠,还带着柳絮一般的雪片子,一齐倾天而下,落了颙琰满头满脸兼——满怀。 那雪片子太急又太大,叫颙琰一时都不能立即看清怀里的人儿。 只觉得她身子小小的,软软地抱作一团。 也不知道是她的发丝,还是她衣裳领口袖口里传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幽香直盈入颙琰的鼻息。 许是视觉这会子受限,再加上精神上的震动,这会子便是眼睛和脑筋都是不灵光的。 唯有嗅觉异常清晰的缘故吧。 那或许是天成的少女香气,又或者是她衣裳熏了什么香,乃至她身上佩挂了什么香包去——可是颙琰就是下意识只觉,那是她少女的幽香。 ——因为这世间但凡熏香、香囊里的香,总归都是香料的气息。宫里什么香料是他没闻过的呢?都不觉着稀奇了。 偏她这缕幽香新鲜轻盈,带着清透灵动的意态,清淡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嗅觉去。 随着雪片子洋洋洒洒下坠而去,他的视野里终于恢复了清澈。 他怀中的女孩儿,跟她怀中的松鼠,有着相似的神态——都被吓着了。 就连那眼睛都仿佛变成了相同的,全都是睁得圆圆的,鼓鼓的,在冬日的艳阳之中闪闪的。像是新鲜出水的东珠,活泼而鲜亮,闪烁着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华彩。 他全然忘了自己双臂因为巨震而产生的痛楚,只忍不住含笑望住她说,“你又往哪儿跑?我也把你给逮着了~” 她愣住,登时满脸绯红。少女的娇羞无遮无拦地哗啦一下子全都泼洒在他眼前,就仿佛,这冬日寒雪里,海棠花提前盛开了一般。 . 这会子一众妈妈里才醒过神来,都拥过来惶急问,“廿格格你可有事?老天保佑,多亏十五阿哥来了……” 说着话,众人又赶紧给颙琰请蹲安,兼迭声求,“十五阿哥手臂可有事?快放下格格来,奴才们这就去请太医来给十五阿哥查看。” 颙琰温煦而笑,向一众妈妈里道,“你们不必担心,我的手臂没事。她很轻盈,轻得就跟个松鼠差不多。” 颙琰说着仰头看树枝上零零星星还在飘落的雪,“我都没感觉到我接住的是个人,我还以为是这海棠树上的雪片子,飞了我满怀呢!” 他轻松地说着话,却还始终没有松开手臂去。 廿廿惊吓过后,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十五阿哥怀中没下来,这便又羞又急,慌忙地一手抱着松鼠,一手轻轻推着颙琰的心口,低声求道,“阿哥爷,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也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呢,方才就是抱着她跟妈妈里们说的话。 他也有些耳根发热起来,却也不知怎的,还是没有立即就松开手臂去,反倒凝着她那张羞红娇美如早开海棠般的小脸儿,含笑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嗯?” . 廿廿听罢,登时满面羞红,一双点漆似的妙眸,在这白雪天地的映衬下,黑得仿佛能一直镂刻进心底去。 “阿哥爷……奴才,奴才求您,放,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自己也有些脸红起来。 从额涅薨逝之后,他早已收起自己所有的调皮。将调皮的机会都只留给十七弟去,他要当护着弟弟的兄长,更要当皇阿玛眼前持重的儿子。 已经有十一年,他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的调皮之色。更别说在一众奴才面前了。 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他在自己的所儿里,在点额、格格们以及孩子们面前,都是稳重的模样。 今天,他也不知怎地,忽然有点想调皮,想逗逗怀里这个如松鼠般灵巧可爱的小女孩儿。 ——也许是因为她今天这次,与从前他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了吧? 从前见她,初见时她是胆小谨慎的;后来她都是躲闪退缩的。那时候儿的她看起来只是温婉、懂事的模样。虽说叫他留下了印象,可是那印象却多少有些如水上轻烟一般淡袅。 可是今儿的她,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穿着绿色的衣裳,手脚灵活地攀爬在白雪覆盖的树枝之间,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晶晶地亮,还那般用清甜的嗓音大喊“看你往哪儿跑!” 恁般的活泼呀,活泼鲜亮得就像是水墨画里加了设色,白瓷忽然变成了掐丝珐琅器! 叫他移不开眼,叫他更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更要紧的是,他最初之所以对她独独留下印象,就是因为她与他额涅,有着奇妙的“延续”一般的缘分。 可是额涅在他印象里,是活泼灵动,甚至是有些淘气的。额涅给他讲过,她小时候爬青桂树去采蜜;皇阿玛说过,当年头一回见额涅,就是额涅引着蜂子来咬他…… 额涅的柔嘉之下,其实是一颗再活泼自然不过的一个灵魂。 而此时,这个与额涅有着“延续”之缘的女孩儿,也终于叫他刮目相看,也终于展现出这样的活泼来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始终牵着他,叫他不能不看见这个女孩儿;叫他,不能不记住这个女孩儿去。 可是他也明白,他此时此刻这么抱着人家,总归不妥。 况且——他什么年岁,人家小女孩儿又才什么年岁呢。 他自己的女儿,长女和此女都是出生在乾隆四十五年,只比她小了四岁呢。 若此在她眼里,他只是个长辈吧?如此紧抱不放,反倒要惹她懊恼才是。 他的心蓦地一沉,却还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扶着她两臂,确定她站稳了,还要再柔声问一句,“腿脚可疼?能站稳不?身子上还有哪儿震动着了?我这就传太医来,给你仔细查看清楚才好。” 廿廿更是羞得连脖颈都要红了。从颙琰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头颈低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来。 便连那儿,都红了啊。 “奴才多谢十五阿哥关怀……奴才,奴才哪儿都没事。” 颙琰用力深吸口气,屏住不该有的心跳,含笑点头,“没事就好。却也不能大意了,回头还是叫太医给你瞧瞧。” 廿廿红着脸,悄然地想向后退,躲开颙琰一直还扶着她没放开的手去。 ——他之前是抱着她忘了放下,这会子是扶着她忘了松开。 颙琰虽说这会子有些乱,不过小女孩儿的情态还是没能瞒过他去。他意识到了,忙烫着手似的弹开了去。 廿廿行礼谢恩,想要告退。 颙琰心下仿佛也藏了一只小松鼠,还在活泼泼地蹦跳。颙琰便叫住她,“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不知道爬树危险么?更何况,这树上全都是积雪。可你为何还要爬上去?” 旁边一位妈妈里忙跪倒,“奴才董氏,回十五阿哥的话儿,廿格格实则这是在救老奴……德雅格格的松鼠是交给老奴照看的,结果老奴今儿一时手松眼花,竟叫这个小祖宗给跑了……这是额驸送给德雅格格的呀,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呢?老奴自知重罪……” 那会子董氏急得在海棠树下直蹦,恨不得要自己爬树去了。 虽说宫里还有太监,再远些还有护军,可是董氏不敢声张,这便只知道哭,要撞墙了。 其余妈妈里们一是被吓傻了,二都是顾忌树上都是雪,谁都怕自己帮着董氏抓个松鼠不要紧,别反倒自己摔下树来折了性命去。故此大家都只是帮着董氏着急,却没人上前切实地帮她。 绛雪轩里那会子没有旁人,就在众人都在一片乱哄哄里,倒是一向安安静静的廿廿,什么话都没说,将高底旗鞋扒了,攀住树枝就爬上去了! . 颙琰听懂了,心下对廿廿的好感不由得又深了一层。 他垂眸,偏了头,故意去寻她的眼睛。 廿廿的视线虽未与他相撞,却还是知道他在看她。她脸儿更红俏了些,垂首轻声道,“奴才也不光是为了董妈妈……奴才,更是为了德雅格格。” “奴才从小跟德雅格格一处念书、相伴长大。虽说是主奴有别,可是奴才心下早将德雅格格当成是最亲最亲的人去了……德雅格格明年开春儿就要厘降了,对于德雅格格来说,额驸送的松鼠该有多要紧呢,奴才岂能叫格格失了这稀罕物儿去?” “故此奴才逞能,也顾不上奴才自己笨手笨脚的,只想着不能叫德雅格格难过,这便冒冒失失地爬上树去了……要不是阿哥爷相救,奴才这会子怕是脖子已经断了,至少也是骨断折。” 廿廿的这番话叫颙琰听得大笑,“这么说来,你可欠了我一条命去了?” 廿廿红着脸拜倒,“奴才结草衔环,报阿哥爷的大恩。” 颙琰含笑伸手,将廿廿给拉起来,“傻丫头,满地的雪,你刚震动着,又往雪里跪去?仔细凉着,回头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谢阿哥爷恩典。” 颙琰深吸口气,“就冲你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着想的情谊,爷我今儿就应该护着你去。不必谢爷,爷今儿能救下你来,爷也高兴极了。” 第2674章 十卷18 阿哥爷不开心 正说着话,外头十公主和德雅都跑了进来。她们都是刚得了信儿,吓得进来都先扑向廿廿去。 “你可怎样?摔着了没有?” 廿廿更不好意思,低低垂了臻首,连忙道,“奴才没事,多亏十五阿哥来看望二位小主儿,途经树下,救下了奴才……是奴才命大,也是奴才沾了二位小主儿的光。二位小主儿千万别担心~” 妹子和外甥女儿忽然来了,颙琰自己都是有些尴尬的。倒没想到廿廿虽说年纪小,却将话说得如此周全,倒帮他脱了不少尴尬去。 他立在一旁,便也不急着解释了,只是偏首看着她笑。 她说过,她是家中长女,且家境并不富裕。便是这样的家境,叫她从小就学会了体谅长辈、看护弟妹,更会在言行之间为旁人体谅,不叫身边人为难吧? 她这样的性子,自是宫里其他这个年岁的女孩儿里所罕见的。 德雅看见廿廿怀中的松鼠,又听董妈妈说了原委,德雅心疼得都掉了眼泪,抱住廿廿直埋怨,“瞧你,傻呀!它是个小畜生,不管是谁送给我的,它却又怎么比得上你的安危要紧去?何苦叫你冒了这样的风险去逮它!” “再说,原本是它自己要逃!不是你们谁的错,是它自己野性难驯,是我与它缘分不够吧,它要逃便由得它去!” 颙琰歪头看着廿廿肯为了德雅不顾自己安危去爬树,而德雅更是心疼地抱着廿廿落下泪来——便不由得叫他又想起四年前,他看见德雅睡着了,廿廿还在畔给打着扇子的一幕一样儿…… 廿廿能对德雅这样好,甚或德雅比廿廿还大着三岁去呢,廿廿却反倒像个姐姐似的护着德雅……这让他说不出的欣慰和满足。 九姐去得早,德雅没有了额娘的看顾,便是被皇阿玛街进宫来抚养,就近在翊坤宫里。可终究皇阿玛要顾着国事,而他自己是成年皇子,又不方便随时在内廷行走……故此他心下总觉对不住外甥女儿去。 没想到外甥女儿却遇见廿廿这样一个小小的“姐姐”去,这一刻便叫他奇异地只觉,仿佛是额涅在冥冥之中依旧在看顾着德雅,为他和皇阿玛分忧去。 这个念头升起3,他自己便也随即笑着摇摇头——怎么忘了皇阿玛呢。 廿廿之所以能被选中为十公主和德雅的侍读,并且能在内廷中这些年,自然都是皇阿玛的旨意啊! 其实或许皇阿玛早在他之前,就看出了廿廿的兰心蕙质来;甚或——皇阿玛因为廿廿的生辰,再因为廿廿这样的品质,也比他早了几年就想到了额涅去…… 所以皇阿玛才会早早就选了廿廿进宫,叫她陪伴在德雅的身边呀。 这般想来,颙琰觉着心下暖意融融,眼睛已是酸了。 十公主瞧出了不对劲,赶忙问,“十五哥,你这是怎么了?” 在十公主眼里,十五哥实在是一个喜怒都不形于色的人。她也还是头一次看见十五哥这样眼中闪着泪花的模样。 颙琰忙掩饰道,“哦,雪沫子吹进眼里了,有些酸。” 十公主也没多想,这便笑了,倒是瞟着颙琰上下打量,“十五哥是来看我跟德雅的,怎么没直接往里走,倒来这绛雪轩了?廿廿还说你恰巧路过,可这里跟我们方才玩儿雪的地方呢,可并不顺路哦~” 十公主倒也敏锐,颙琰挑了挑眉,却淡淡笑道,“因为这绛雪轩,对于我而言自有着特别的意义。我今儿虽说是来看你和德雅,可我每当走进这御花园,总要先到绛雪轩看看的。” 那边厢德雅跟廿廿都好了,德雅闻声便也走过来,娇俏地立在颙琰身边。 “十五舅舅说得对,甥女也是如此。因为这绛雪轩里有海棠树,与永寿宫里的本是同源。我额娘小时候就住在永寿宫里,我额娘又是最爱花花草草……我啊,每当想念额娘的时候儿,便也会到此处来。” 十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点头,“我明白了。” 趁着颙琰与十公主和德雅说话,廿廿早偷偷儿先走了。唯有董妈妈上前与十公主耳语,算是替廿廿禀明告退。 十公主自是点头,“我早就准她先回去的。她吓着了,身上和手脚上都是雪,也必定冷了。先回去进暖阁儿里,好好暖和暖和去。” 颙琰瞧见了,却没说破。 十公主这事儿说得对,她吓着了,又冷了,或许也还有他带给她的慌乱……他是该容她回去好好歇着去。 . 廿廿走了,颙琰与德雅又说了一会子话,将这次秋狝见着她的额驸琳沁多尔济的事,与她细说了一番。 德雅自是红了脸去,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是听着罢了。 十公主坐得有些百无聊赖,望着外头的海棠树,忽地说,“……永寿宫,乃至储秀宫,后来都成了顺妃额娘的寝宫哦。” 颙琰微微一震,笑意尽去。 幸亏他此前是对着德雅说话,是面朝着德雅的,从十公主的角度是看不见他神色变化的。 德雅自是发现了。 德雅比十公主还大着两岁,自更懂事,这便赶忙攥住了颙琰的袖管去。 颙琰深吸口气,点点头。 等再转过头去,已是又是素常的模样。 “十妹说得是。其实便连你所住的翊坤宫,从前还是十二哥生母那拉氏的寝宫呢~” . 颙琰回到撷芳殿,有些怏怏不快。 太监三庚犹豫了一会子,想着要不要去叨扰毛团儿爷爷,可最后还是忍住了,自己进来给十五阿哥行礼。 毛团儿爷爷这几年,也上了年岁了,到了冬日里,腰疼腿脚疼的,都说是当年在皇陵守陵的时候儿,在那阴冷的环境里落下的毛病。故此如今除非有极其要紧的事儿,阿哥爷都不准去折腾毛团儿爷爷去了。 毛团儿爷爷也告诫过他,“你小子,长大了,得学会用自己的腿脚走道儿,该扔了我这根老拐棍儿去了——我啊,老了;将来阿哥爷身边儿,得需要你们自己学着去伺候去。” 三庚壮着胆子问,“主子……今儿身子骨儿不自在?奴才去传太医来,给阿哥爷瞧瞧?” 第2675章 十卷19 难道不该是小别胜新婚么? 这会子的颙琰,是缺一个能说话的人的。 他身边原本有毛团儿谙达、桂元谙达,可是这两位谙达如今年岁也都大了,他都不忍心再叫他们每日里在他跟前当值。 还有自己的弟弟,小十七。 如今也都是成婚的大人了,可惜淘气的性子还是不改,他们兄弟俩在一处说不了几句严肃的话,不然小十七就呵欠连天的,甚或能直接躺在炕上就睡着了。 原本,还有点额。 点额的性子,虽然与额涅全然不同。点额是泼辣爽利的性子,是典型的满洲世家格格的性子。 点额这样的女子成为他的嫡福晋,是能帮他杀伐决断的。有点额在,他的撷芳殿中所里,安安静静、稳稳当当,绝没有一个人敢搬弄是非,更不用担心有所儿里的人向外头去传他的什么话去。 却也可惜,点额如今身子不好。本就是血虚,冬日里最爱犯困,他若再与她说那些去,倒叫她更劳神。 颙琰抬眸。 三庚虽是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哈哈珠子太监,又是毛团儿谙达亲自教出来的。可是他还是没习惯要跟这么个小太监诉说心事。 他站起身来,“……要不,咱们去瞧瞧侧福晋。” . 点额说得对,侧福晋进门也大半年了,他若总这么冷着,也对不住人家。 颙琰踩着雪,走向侧福晋的寝殿。 宫里的规矩严,下完了雪,地上早应该扫干净了。可他总容得自己所儿里的积雪多留些光景,只在当间儿扫出一条走人的甬路来就是了。 ——皇阿玛和庆贵妃额娘都讲过,额涅小时候最喜欢玩儿雪了。一到下雪的日子,必定要赶在雪被清干净之前,拽着女孩儿们一起玩一场的。 他也将雪留下来,给自己的女儿们玩儿。 只是他今儿没能赶上这场景。又或许是因为点额一向管家管得严,女儿们便也不敢太活泼吧…… 带着一点子遗憾,颙琰故意偏离了甬路,岔进雪地里去,踩着雪往前走。 咯吱,咯吱,真好听。 许是遗憾今儿没能看见所儿里女孩儿们打雪仗的热闹,只能是他一个人这般走着,他的眼前便又忍不住浮现起了之前在绛雪轩的那一幕。 可真是热闹。 那小丫头都爬到树上去了,之后又从树上掉下来,一大一小两个松鼠搅热了整个冬日,叫雪也跟着变得热气腾腾起来了似的。 ——便是额涅当年,怕也没折腾得这么热闹吧? 额涅是九月初九的生辰,她是十月初十,便是以这在雪里的热闹,倒仿佛真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 三庚早过去先给传了话儿,待得颙琰过来,侧福晋完颜氏早已经带着自己名下的女子、太监们,在寝殿门口行礼恭候。 颙琰亲手给扶起来,“这一回我随驾秋狝,一走就是六个多月。咱们两个是新婚,却叫你独自守着这么久,当真是委屈你了。” 完颜氏一张脸儿早已羞红,在白雪的映衬下也是好看,“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阿哥爷随驾秋狝,那是行祖宗旧例,更是阿哥爷对皇上的孝心呢。妾身已是阿哥爷的侧福晋,以后与阿哥爷相守的日子还长着呢,这六个月又算什么去呢?” 骨朵儿说着莞尔一笑,“妾身啊,就是这六个月里不停回忆与阿哥爷的婚礼种种,也够妾身心满意足地过完这六个月去呢。” 骨朵儿这番话说得当真贤惠,颙琰便也不住点头,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儿。 颙琰想,或许这个侧福晋当真是个大气的好姑娘,以后慢慢儿的,也能与她一起说说话儿的。 . 当晚用过了酒膳,借着一点酒意,颙琰与骨朵儿说话:“骨朵儿的小名取得好听,叫人一听,就想到花骨朵儿去。” 其实骨朵儿的小名是怎么来的,颙琰心下是有数的。 金朝的太祖皇帝是完颜阿骨打,骨朵儿是金朝皇室后裔,故此她取“骨朵儿”为名,也是铭记先祖,更是以先祖威名来自况。 颙琰这会子这么说,实则是为了引起话题。 “那么骨朵儿你,必定喜欢花儿。你最喜欢什么花儿?” . 骨朵儿被问得有点愣。 她以为,小别胜新婚,今晚阿哥爷到她这边来,用过了酒膳之后,必定该借着耳憨脸热之际,早早携手入鸳帐。 ——新婚燕尔便独守空房的滋味,她虽说不在乎,实则也还是难受的。 可是哪儿想到呢,酒膳也用完了,阿哥爷也已经是耳憨脸热了,却迟迟没赴卧房去,反倒与她问起这些花儿啊、朵儿啊的来。 骨朵儿垂首含笑,“阿哥爷误会了,妾身这名儿却不是花骨朵儿。花骨朵儿太柔弱,妾身可是强健的。” 骨朵儿哪里知道,颙琰的确是在房中之事上,并不那么上心的。 一来是如今他身份尚未明示,二来他也是受了老师朱圭的影响。觉罗奉宽之后,颙琰最重要的老师便是朱圭。 朱圭对颙琰的教育理念有五箴: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至诚……这些都叫颙琰更为勤谨,毫不放纵。 故此在储君之位尚未明示之前,颙琰在这后宅之事上心思极淡。故此才在刚成婚的数年之间,一个子女都未降生。而如今便是对着新娶的骨朵儿,他也并未多做流连去。 可惜骨朵儿不明颙琰此意,反倒将他的话给驳了回去,倒叫颙琰觉着有些没意思了。 颙琰便点点头,“是么?原来不是花骨朵儿啊,倒是我误会了。”他垂首自顾饮奶茶,摇摇头,“算了,当我没说。” . 骨朵儿也是聪明的,这便也是察觉出阿哥爷不高兴了。 她连忙依偎过来,“妾身的闺名自都是父母长辈给取的,取名的时候儿,妾身自己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这些意思呢?这便总归,名字是代表着父母长辈对妾身的寄望去,倒是与妾身自己的关联不大。” “妾身今儿忽然觉着还是阿哥爷的说法叫妾身更喜欢。妾身既然已是阿哥爷的侧福晋,那便不再是父母长辈心中完颜阿骨打的后代,妾身更愿意当阿哥爷的花骨朵儿!” 颙琰微微一笑,“好啊。那你喜欢海棠花儿么?” 第2676章 十卷20 情深逝水 “海棠花儿?” 骨朵儿微微一怔,却也极快会意,含笑笃定地点头,“妾身当然喜欢了!” 既然要嫁作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她进宫之前学规矩,自是用心了解了令懿皇贵妃的生前种种去的。 按说,以令懿皇贵妃那样的家世和出身,所出皇子和公主都不该有那样的待遇。可偏偏七公主封固伦公主,十五阿哥如今地位卓然……可以说十五阿哥的一切,怕都是源自令懿皇贵妃,她怎么能不留神呢? “妾身听说,内廷里唯有三处海棠花,一处是在皇太后的宫里,一处是在御花园,第三处就是在令懿皇贵妃当年进宫时候最早所居的永寿宫了!” 完颜氏一双妙眸晶晶闪亮,“永寿宫里匾额‘令仪淑德’,至今宛在。皇上曾下旨,至千万年不准更改。” 颙琰心下欣慰。 这个完颜氏,虽额涅没见过,但是她难得孝心,足见曾用过心意去了解额涅生前一切的。 便是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他可以尝试着与她说说心里话…… 既然用心了解过额涅生前种种,若有兰心蕙质,应该也明白额涅的为人,那么他的心事便也可以托付了吧。 颙琰垂眸望着炕桌上那青玉烛台的影子,“说来也似乎有缘,在额涅薨逝之后,皇阿玛曾经将永寿宫赐给顺妃额娘居住;再后来,顺妃额娘更是挪进了储秀宫——那也是我额涅的寝宫。” 颙琰缓缓抬眸,眸光定在骨朵儿面上,“你说,是么?” . 骨朵儿垂首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道,“皇额娘当年得皇上厚恩,后宫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故此皇额娘曾经居住永寿宫,乃为距养心殿最近之地;后来皇额娘又身为后宫之主,故此入住储秀宫,以正中宫之份。” “若此,永寿宫和储秀宫,因为皇额娘的缘故,自然在皇上心中,有格外不同的含义去。那应当是这后宫之中,身份最高的主位之人,方能承继的。” “阿哥爷想,顺妃娘娘出自钮祜禄氏,家世尊贵。当年又有皇太后老人家的扶持,故此皇额娘薨逝之后,后宫之中身份最尊贵之人,就是顺妃娘娘了!” 骨朵儿也是出自女真名门,自是对同样出自满洲名门的顺妃更为高看一眼去。 “妾身也听说过,早在皇额娘薨逝之后,前朝不就一直都有大臣上疏,请皇上再立中宫么?当年皇额娘在世之时,皇上为了皇额娘,不愿再立中宫;可是皇额娘薨逝了,中宫哪里能虚着呢?那将家国不宁。” “故此啊,听说那会子无论是皇太后属意,还是王宫大臣们推举的,仿佛都是顺妃娘娘。想来皇上如此安排,也是上仰皇太后懿旨,下顺臣工民心吧?” . 骨朵儿的话,不可谓没有道理。 从乾隆四十年,婉兮薨逝之后,无论前朝后宫,上疏建议皇帝再册立中宫的呼声便再度高涨。 其实这呼声在婉兮身为皇贵妃执掌后宫的十年里,便也没真的全然断过。是在皇帝的坚持之下,甚至惩处了几位觉罗,才叫大臣们不敢再妄言续立中宫之事。 待得婉兮薨逝,后宫的皇太后,前朝的宗室王公们,自认为皇上这回再没有不立中宫的理由了,这便重又壮起胆子来上疏。 关于此事,皇帝与皇太后和前朝大臣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岂会看不出这事件当中,谁是主导的力量呢? 婉兮不在了,他的母亲急着将顺妃推上中宫之位。 待得中宫之位确定,那么接下来就该说到立储之事——倘若新皇后有喜,自然该以嫡子为重。便是他已经封在了“正大光明”匾额背后的那个名字,也得更改。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婉兮的薨逝周年忌日,皇帝在祭文中亲笔写下“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的诗句。 唯有颙琰等亲眼见过这御制诗的人,才明白皇帝心意的坚决——因为婉兮的离去,他已经决意不再继立中宫。 婉兮生前,他被祖宗规矩和皇太后拦阻着,不能给她正宫皇后的名分;那么待她薨逝之后,他也宁肯空出中宫之位,乃至皇贵妃之位,再也不会赐予旁人去。 所谓独一无二,所以非你不可。一句“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短短数字,却已是淋漓尽致。 可惜皇帝这样的宣言,总是有人听不懂;又或者,便是能听懂,也并不相信——千古帝王,谁肯为了一个女人,叫后宫高位虚悬;为了一个女人,宁肯叫自己未来的人生就此孤单去? 故此借着皇太后高寿,皇帝又孝顺,这些人便推波助澜,总希望皇上将当年给令懿皇贵妃的特例都给推翻,重又回到满洲名门闺秀执掌后宫的正途上来。 而身在这漩涡当中的顺妃自己,又如何不想顺水推舟呢~ 此时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孩子。 于是乾隆四十一年,就在令懿皇贵妃薨逝一年之后,后宫里又出了喜事,终于是“花开并蒂”——顺妃和惇妃,竟然双双有喜了! 顺妃的胎是六月的,惇妃的胎是八月的。 皇帝以将届古稀的年纪,竟然能令两位妃位前后脚有喜,可当真是老当益壮。也更因为这二位的双双有喜,叫前朝后宫都觉着,皇上终于可以“逃出令懿皇贵妃独宠的阴影”,放下了对令懿皇贵妃的旧情,再度宠幸新人了。 这样的花开并蒂,最开心的是皇太后,可是最闹心的,同样是皇太后。 八旬老太后,身子骨再健朗,到了这一年也终是有些扛不住了,老太太也缠棉于病榻。六月间顺妃的有喜,对她来说不啻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叫她对顺妃能入主中宫,乃至诞下嫡子,又拥有了极大的信心去。 只是她也没想到,皇帝再度不肯叫顺妃一人专美,才短短两个月,惇妃也又有喜了。 惇妃出身包衣,家世自然无法与顺妃相比。可是惇妃有十公主,且封妃还在顺妃之前……况且前头已经有令懿皇贵妃这个例子。天知道一旦惇妃也诞下皇子来,皇帝会不会让惇妃抢在顺妃头里,先进一步啊! 第2677章 十卷21 古怪的胎(1) 故此皇太后借着病,将皇帝叫到榻前来,与皇帝说起顺妃的寝宫之事。 “那储秀宫自令懿去后,这也空出来一年多了。如今顺妃已经封妃,且又有了你的皇嗣,这地位自是不同了。况且她这些年来好容易得了这个孩子去,我倒替她、更替我那小皇孙悬着心去。咱们得帮衬着她去好好儿养着这个孩子,便多赏赐给她些福气去吧。” 皇太后沉一口气道,“依我看,倒不如叫顺妃搬入储秀宫吧。” 储秀宫曾是婉兮的寝宫,过去的十年里为中宫所在。早点叫顺妃搬进去“占地方儿”,老太太才能放下心来。 就算皇帝暂时还不肯给顺妃更高的位分,可是只要叫顺妃搬入储秀宫去,那么前朝后宫便也都明白这意义所在了去。 先占住实,以后等孩子生下来了,若果然是个皇子,再水到渠成地晋位就是了。 老太太的这个心思,是笃定儿子不会那么轻易就同意的,故此才要赶在病中来说。 老太太却没想到,皇帝竟然顺顺当当就答应了。 “好啊,皇额娘说的是,顺妃为儿子怀了皇嗣,自是劳苦功高。皇额娘说得对,储秀宫是个有福气的好地方儿,顺妃挪进去,必定这一胎能稳稳当当的。” 顺妃就这么挪进了储秀宫去,叫后宫众人都看红了眼去。 尤其是惇妃,恨不能咬着小手绢儿,当成去咬顺妃的肉去了。 她原本更占先机,有了十公主,这紧接着又随着顺妃的后脚去也怀了孩子去,她便本该比顺妃更领先一步的。 还是皇太后那老太太膈应人,竟撺掇着将顺妃先挪进储秀宫去了,这岂不是摆明的占位儿! 惇妃恨恼之下,又传陈世官来,伸了胳膊递过去,连悬丝都给免了,“你就直接给我探探,我这一胎怀的,究竟是不是皇子!” 多年过来,陈世官已经成为在后宫子嗣之事上,皇帝最为相信的人。只要陈世官说的话,没有太医敢反驳;所有内廷主位们也都深信不疑。 陈世官年纪虽大了,品阶也上升了,可是依旧不敢年轻时候儿的本色。这便低低垂首,偷着勾起唇角笑了笑,“惇妃娘娘急什么呢,惇妃娘娘的胎这刚坐下,还不稳当呢。脉象今儿是男脉,明儿就又变成了女脉,后个儿又成男脉了……微臣有时候儿都想直接断成龙凤双胎了……” “惇妃娘娘万万恕罪,不是微臣不奉旨,而实在是娘娘这一胎的月龄还太早,做不得准呢。微臣要是这会子给妄言了,叫惇妃娘娘或者欢喜,或者失意,可是等到时候儿瓜熟蒂落,却证明是微臣给断错了……那微臣岂不是万死莫能赎罪啊?” 惇妃自己也是生养过的,实在没法反驳陈世官这话。她知道再着急,这会子也真的还不是时候儿。 惇妃深吸口气,“好,那三个月的时候儿,胎像总归该稳当了,你也总该能断出是男脉还是女脉了吧?” 陈世官恭敬垂首,“娘娘英明,正是如此。” 惇妃咬牙道,“好,我就等你三个月!” . 说罢了话儿,陈世官擦擦额角的汗,起身要告退。 观岚端来大大托盘,里头放着两封银子。 陈世官一看便忙又跪下了,“微臣岂敢。” 惇妃拨了拨鬓角的珠花,“陈太医你收着吧。便是暂且没能帮我看出男女来,可你也还是能从旁的事儿上帮得上我的。故此这银子啊,你该拿,甚至我还得赏给你双份儿去。” 陈世官见推辞不过,便也就收了。 只是陈世官出了惇妃的寝宫,转头就到皇帝面前儿去了,自称请罪,将那银子都给皇帝看。 皇帝瞥他一眼,哼了一声,“你忖着,你这银子是因为什么来的?” 陈世官又是老神情,垂首偷偷勾着唇角笑,“微臣想,惇妃娘娘的胎坐得晚,还不到探出男脉女脉的时候儿来;可是顺妃娘娘的胎早了两个月,这眼见着就到了能断出男女的时候儿了。” 皇帝冷笑一声,“她们两个倒都是操心的命!自己的胎尚且看顾不过来,还要先去看顾旁人的!” 陈世官不便说话,只是含着笑听着。 皇帝瞟着陈世官,“想来顺妃不日也会找你了,也得赏给你银子去。我估摸着,顺妃的手笔也不会小,银子封可能比眼前这个还大。” 陈世官赶紧一脸的惶恐,“微臣万万不敢!” 皇帝倒是啐他一声,“给你的,你就收着!要不怎地,你还等着朕再赏给你一份儿?” 陈世官忍着笑,赶紧叩首,“皇上错怪微臣了,微臣哪儿敢呢?” 皇帝又啐一声,“你个滑头。你将惇妃赏给你的银子送到朕面前来,还不是等着朕因你的忠心,再额外赏给你一份儿大的?!” 陈世官赶紧叩首,“微臣一两银子都不敢要,皇上万万饶了微臣……” 皇帝这才哼了一声,露出了笑模样来,“得了,朕叫你收着你就收着。总归朕也不会再额外赏你了,她们赏给你的,就算替朕掏这份儿银子了。” 陈世官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待得告退之时,陈世官小心翼翼问皇帝,“皇上圣明,今儿既然惇妃娘娘已经传了微臣去问此事,想来不几日之内顺妃娘娘也得传微臣来问……那皇上的意思是,微臣要让二位娘娘几个月之后知道才好?” 六十七岁的皇帝坐在南檐炕上,眯眼望着窗外。 “……多少个月?她们必定没想到过,直到她们十月怀胎的日子满了,她们也依然什么都不知道!” . 乾隆四十一年的最后几个月,顺妃和惇妃都认认真真怀着孩子。 只是两人的情形又有些不同。 顺妃是从六月有胎之后,月事自然就停了;可是惇妃的有点古怪,从八月被陈世官断出喜脉来之后,每个月的月事依旧照样儿来。 女人的身子情况不一样,有些的确有过女子怀了胎,依旧漏红的情形;可是惇妃这个却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儿,而是自打被断了有喜,每个月的月事依旧照样儿来。 惇妃岂有不害怕的,可陈世官给了无数定心丸,一口咬定喜脉是不错的。 更何况,惇妃的肚子的确是大起来了。 第2678章 十卷22 古怪的胎(2) 不知道是不是伺候顺妃、惇妃两位娘娘的胎伺候得好,十二月的时候儿,皇帝加恩赏给陈世官三品衔,并准照衔食俸(按照这个品衔而享受俸禄)。 按着太医院原来的职官品秩为:院使正五品,院判正六品,御医正七品,吏目八、九品各十三人。 便是太医院掌院的院使都刚刚只是正五品,皇帝却赏给了陈世官三品之衔,这算得上是破天荒之事,可见皇帝对陈世官的器重。 且皇帝还特别准陈世官按三品衔来享受朝廷俸禄,就更是将这品衔给实授了,并非只是名义上的恩衔。这便更显得陈世官在大清太医院历史上的特别了去。 得了这个好事儿的,不仅仅是陈世官,还有一直以来都跟着陈世官一起伺候惇妃、顺妃胎的太医罗衡、武世倬。罗衡、武世倬二人被皇帝下旨加恩赏给五品衔。 这二人从品衔上来说,已经是与太医院的掌院院使齐平了。虽然两人没有陈世官的特恩,只有五品的恩衔,并未能照五品衔来食俸,但是在官场之上,这品衔也是足够自傲的了。 此事在前朝后宫也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众人自都认为这是因为陈世官为首,三名太医一起来伺候顺妃和惇妃的胎伺候得好,才叫皇帝高兴,重赏了三位太医去。故此皇上这道恩旨啊,看似给三位太医的,实际上还是给顺妃和惇妃二人的。 在这样的哄哄之下,顺妃和惇妃二人倒也是高兴的。 只是这高兴之下,两人还各自都藏着隐忧。 惇妃的隐忧,一来在她自己每个月都按时来的月份——谁家有了孩子,还能每个月都来月事?而且不仅仅是来,每次都是准时准点儿的来,根本就不像是“漏红”的症状。 惇妃的隐忧之二,在她的叔叔满斗。满斗身为马兰关总兵,管的是皇陵区域的事儿,这事儿说大就大,大到能掉了脑袋去。前儿听她母家送信进来,话里话外隐约求着她在皇上跟前替她叔叔美言。 虽说顾及她的胎气,母家没有将话给说明白,可是就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也隐约察觉她叔叔满斗怕是做了什么要命的事儿去了。 . 惇妃这边心有隐忧,顺妃那边就只能用“闹心”二字来形容了。 顺妃今年所有的希望自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从住进储秀宫里的第一天起,她就见天儿地拜佛、念经,什么赌咒发愿的都做了,只求上天赐给她一个皇子去。 皇太后也更是三天两头就传了她去,又或者叫皇太后宫里的姑姑来给她传话,叫她这一回万万争气,可必须得诞下一个皇子来。 皇太后病了,她知道,老太太是九月间被皇上提前从避暑山庄给送回京来的,可见病情不容乐观。况且皇太后都这个年岁了,到了这个岁数的老太太,一旦病倒,谁也不敢说还能不能起得来了。 所以皇太后是着急,近乎在逼她一样;她自己就也更着急,一方面还是担心自己能不能生得出皇子来,趁着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儿,赶紧将那个皇后之位、储君之位都给占住喽。 同时她更不能不去担心,倘若皇太后这一病有个三长两短,没有了皇太后扶持的日子,她在这个后宫里又该怎么活。这个储秀宫,又或者是她巴望了多年的那个中宫之位,她还有没有机会拥有了。 这一心焦,她的身子就因果相应,出了问题。 就在数日之前,亦即十一月二十六日,怀胎快半年的她,忽然腰酸腹痛,竟至见了血了! 她未曾生养过,她害怕这症状怕是孩子已经——掉了! 她忙传太医来,是陈世官亲自来伺候的。 陈世官诊脉过后,含笑安慰她,说孩子无恙……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去,对陈世官也是千恩万谢,封了好大两封银子去,恨不能将自己一年的例银都给了陈世官去——因为陈世官这句话,可值千金,更是值她一条命去了。 陈世官亲自给她开了“芎归汤”,借助川芎、当归之药力来帮她调养,治疗腹痛下血之症去。 从十一月二十六日用这方子到十二月里,下血之症终于给止住了。她欢喜不已,自是又传陈世官来。 陈世官依旧笑眯眯地安慰她,“顺妃娘娘请看,您如今不但漏红止了,而您的肚腹喜形照旧,这自然佐证了微臣的诊断,顺妃娘娘您和皇嗣啊,俱都安好!” 顺妃欢喜得当晚就去佛前磕头,又将这个喜信儿回禀给了皇太后。 自从进了冬日,皇太后的身子愈发地不好了。十一月间的圣寿都是勉强过的,偏顺妃的漏红就是发生在皇太后圣寿的次日,总叫皇太后和顺妃都觉着有些不祥了去。这回终于证明是虚惊一场,可不得回禀了皇太后,叫她老人家也跟着乐一乐呢! 皇太后得了信儿,果然高兴地拍着手道,“有指望了,顺妃这回终于叫我有指望了!这孩子福气这样大,必定是个皇子,将来必定能承继大位!” . 顺妃和惇妃,包括皇太后,都带着对新生的盼望,从乾隆四十一年,过渡到了乾隆四十二年。 皇太后仿佛也是因了这盼望,病也仿佛好了。从大年初一,一直到正月十五,所有宫中的各项节庆,她都与往年一样,随着皇帝一起参与。 无论是大年初一的皇太后庆贺仪,还是重华宫家宴,乃至正月十三开始挪到圆明园里,在同乐园又连天的看戏,老太太全都精神抖擞,全然看不出病容来了。 可是谁料想,不过数日,正月二十三日子时,皇太后忽然就病情就加重了。 皇帝亲自到长春仙馆为皇太后侍疾。 不过便是天子的孝心,也不能拦住上天非要在正月里带走老太太的决心——仅仅一个时辰后,亦即丑时,皇太后就崩逝了。 “上哀痛号呼,擗踊无数。摘冠缨,易素服,命备黄舆,恭奉大行皇太后还宫。上哭无停声。先诣寿康宫东配殿祇俟。辰刻,大行皇太后黄舆至慈宁宫。上翦发,服缟素,跪迎于永康左门外,亲扶安奉大行皇太后于慈宁宫正殿。礼部奏奉升梓宫吉时,豫陈仪驾,张幕,设供。” “届时,大行皇太后大殓,一切仪服隆备,尽礼尽诚。上痛哭失声,擗踊不已。既殓,行奠献礼,侑食如视膳时。” “妃、嫔、及皇子、皇孙等,皆成服。亲王以下、有顶带官员以上;公主、福晋以下、侍卫、佐领等妻以上,并内务府佐领、拜唐阿等男妇,皆齐集、成服、举哀。” 第2679章 十卷23 古怪的胎(3) 这一日,皇家也公布了皇太后的遗诏。 遗诏曰:“……今皇帝秉性仁孝,承~欢养志,克敬克诚。视膳问安,晨夕靡间;每当巡幸所至,必掖辇同行,亲见亿兆呼嵩,尊亲并笃。合万国欢,以天下养,信可谓之兼备矣。” “且木兰秋狝前期,必奉予幸避暑山庄,以协夏凊之理。新正御园庆节,必奉予驻长春仙馆,以惬宴赏之情。至凡遇万寿大庆,必躬自起舞,以申爱敬。每当宫庭侍宴,必亲制诗画,以博欣愉。” 皇太后在遗诏之中嘱咐皇帝持服,当“依以日易月之制,二十七日而除”。可是皇帝孝心,依旧按照当年为先帝持服之例,穿孝百日。“其余王公大臣官员等,并照例二十七日而除。” 又谕:闲散宗室觉罗等,俱著穿孝。 又谕:蒙古王公台吉等,现今在京者,俱著穿孝。 因皇太后崩逝之故,永琪与胡博容所出的格格的婚事,亦要推迟。皇帝下旨:“旺沁班巴尔,曾经降旨指婚,定于本年冬下嫁。今遇大行皇太后大故,宫中格格与众格格不同,应俟二十七月后下嫁。” 不仅这位格格,连和敬公主、和嘉公主的儿子的婚事,也同样受到了影响:“即鄂勒哲特穆尔额尔克巴拜、丰绅济伦,皆公主之子。亦应俟二十七月后完婚。” 这一推迟,便是两年多了去。 这位格格就是由永琪福晋鄂凝与愉妃共同与端则门抚养的那位绵钥格格。 绵钥格格的婚事被这样一耽搁,正式下嫁已经是乾隆四十四年十二月十一日了。结果不到一年,乾隆四十五年的十一月,绵钥格格就因难产而辞世。 又一年后,亦即乾隆四十六年的闰五月,皇帝下旨将另外一位皇孙女——皇四子永珹的女儿再交给永琪福晋鄂凝和愉妃去抚养,依旧指婚给这位旺沁班巴尔……乾隆五十五年,这位格格也早早离世。 愉妃与鄂凝这婆媳俩,抚养的两位格格都被指婚给同一人,结果也都同样福薄了去。 . 因皇太后崩逝,皇帝要持服百日,这便要从正月二十三,一直穿满三个月。待得释服,都是四月去了。 这期间,皇帝自不便召见后宫,便是顺妃和惇妃这样有了身子的,皇帝也顾不上。 再说这样办丧事的时候,也不方便大肚子的嫔妃往来灵前不是? 其余嫔妃等,都要排班,到安奉皇太后梓宫的“九经三事殿”住宿,为皇太后守灵。整个后宫里,就顺妃和惇妃两个免了此例。可是此时后宫寂寞,她们两个见不到皇上,也见不到其他嫔妃,最后怀胎最辛苦的几个月里,其心下的煎熬,也可想而知。 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两个人都纷纷“足月”——到了七个月上,该报遇喜处预备,上守月姥姥和大夫,等着临盆了。 一直等到四月,顺妃的胎都已经满了十个月,可是还没有动静。她这才慌了神,守月姥姥和守月大夫也觉得有异,这才撑了胆子去请皇上的旨意。 那边厢,惇妃虽说胎还不到十个月,可是却也已经到了八个月,已够足月。可是也同样没什么动静……更要命的是,自打去年十一月二十六开始服用陈世官给开的芎归汤之后,她在去年十一月,以及十二月,的确是止住了漏红。可是从今年正月、二月,乃至三月,她的漏红竟又出现了! 伺候她的守月大夫和姥姥,听闻顺妃那边已是不敢再隐瞒,硬着头皮去回皇上了,他们便也求惇妃,说不如跟着一块儿去回了皇上。 若按着往日的性子,惇妃还未必肯。可是此时,她已经确知道了她叔叔满斗究竟是犯下了何罪去——不偏不倚,她叔叔满斗偏偏赶在皇太后崩逝,要在东陵和泰陵两处都举行仪式之时,被发现竟然挖断了墙壁,就为了给他自己抄条近路! 此事若是往年,兴许还不易被人发现,可是今年偏是皇太后崩逝,满斗之罪就无法隐瞒了。 而敢挖断皇陵墙壁,监守自盗,这便是死罪啊! 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惇妃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的胎再出了什么纰漏,那皇上对她们一家,将是何等的灭顶之灾! 惇妃长叹一声,“去吧,去吧~反正好歹还有储秀宫那位当垫背的。最不济,我也还有十公主;而她呢,如今皇太后已经崩逝,她还剩下什么了!她都敢去回皇上,我就更没什么不敢回的了~” . 皇上得了信儿的时候,正是四月二十二日。距离皇太后崩逝,他为皇太后持服,正好三个月整的日子。 若是再早些,顺妃和惇妃这样的回话,也根本就没人敢送到御前。 皇帝听罢也是奇怪,便命陈世官带着罗衡等人再去查诊一遍。 陈世官等带罗衡去了,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大学师们商议朝政的时候儿,也忽然走了神儿,盘腿坐在炕上自己嘀咕,“怎么会这样儿呢?明明两个都怀了胎,去年过年之前还都是好好儿的。就正月里大行皇太后崩逝,朕为皇太后持服穿孝百日没见着她们,她们的胎怎么一起都出了古怪的事儿呢?” 这样的内宫之事,皇上以前极少在军机大臣面前嘀咕起。毕竟那是天子家事,皇上便是要说,也顶多在内务府官员们面前说,也就是了。 军机处和大学士们代表的是“国”,虽然其中也有兼任内务府差事的,比如英廉等,可是这个场合毕竟不对劲儿啊。 众人悄然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一个答案:皇上老了,终究是老了。 皇帝自己嘀咕了一阵,忽地抬头,看见了英廉。 皇帝便微微一笑。 不知怎地,见皇上这一笑,英廉有些脊梁沟发凉。 皇帝抬手召唤英廉,“英廉啊,你单独留下,朕有话儿要与你说。” 英廉的身份特别,他自己既是内务府官员,又在前朝任职。如今皇上正有重用他的意思,叫他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也就是说给他一个考察期,若通过了,就能实授协办大学士了。 但凡大学士、协办大学士,都要兼管部务。英廉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兼管的是刑部。 第2680章 十卷24 古怪的胎(4) “英廉啊,顺妃和惇妃的这个事儿,朕觉着蹊跷啊。朕绝不相信是太医诊治有误,你瞧朕是叫谁去伺候她们两个胎啊?那是朕去年十二月里刚刚下了恩旨赐封三品衔的陈世官,亲赐五品衔的罗衡……这几位太医都是在太医院伺候多年,是朕可以放心的人,他们经验丰富,怎么会将多年的医术,统在今年出了纰漏?” “朕担心,这两件事里有鬼!继续只叫太医们去查,已然不够。英廉你如今在协办大学士差事上行走,兼管着刑部。朕觉着,这件事不如交给刑部去查查。” 英廉一听皇上这话茬儿,汗就下来了。 他紧张,是因为这件事儿他是怎么都逃不开干系了。 首先来说,他这个时候决不能说太医误诊。 一来皇上的话说得明白,伺候二位内廷主位的太医是陈世官、罗衡等四个月前刚刚被皇上破格施特恩的太医,这若时隔四个月你就说这几位太医误诊,那不是等于打皇上的脸么? 难道是想说皇上看错了人?难道皇上看重的太医,都是庸医不成? 二来,太医院归内务府辖制,英廉自己这会子还担着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差事呢。若太医误诊,那太医院就有罪;而太医院有罪,自然也要问内务府大臣们的罪啊! 再说,这个节骨眼儿对于英廉自己的仕途来说,也正是最要紧的时分。 身为人臣的,都将能成为大学士当成是仕途的最高目标。况且英廉自己是出身内务府包衣,且是汉姓包衣,若能攀上这前朝大学士的职位,就更不容易了。 这几十年仕途拼争下来,他如今终于能奉旨在协办大学士上行走,距离大学士之位,就差两步了。 故此这个时候儿皇上交给他的差事,他都更加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绝不敢出了半点差池,叫自己已经到手一半了的协办大学士的职位飞了。 英廉一听皇上竟然要叫他兼管的刑部去查内廷两位娘娘,真是吓得有些魂飞魄散。 “皇上……奴才启奏皇上,刑部乃是外官,如何能进内廷查案;更何况涉及两位妃位主子所怀皇嗣之事?奴才叩求皇上收回成命……便是要查问,只需内务府大臣与太医院查问就是了。” 再说刑部是什么地方,刑部是执掌刑狱的法司。此事一旦由刑部介入,那就先要定性为“罪案”了。 即便到后头刑部查出什么来,不敢治罪两位妃位主子;可是只要是这破天荒地由刑部介入来查这事儿,那就等于先宣告两位妃位主子有不可告人之处,甚或有欺君的嫌疑了! 皇帝却“诶~”了一声,“虽说刑部堂官是外官,按着规矩是不该见内廷主位。可是朕可记着,刑部有位汉人尚书余文仪,此时已是九十一岁了,那还要什么干系!” 外官男子是不准进内廷,但是这个不准却不是绝对的。譬如内廷嫔妃的父亲,如果年过七十之后,就是可以进宫看望自家女儿的。盖因七十岁已是人之古稀之年,便是进了内廷,也早已没有了瓜田李下之嫌。 这位刑部的汉尚书余文仪,更是九十一岁的高龄了。那就更没什么不便之处了。 英廉脑袋嗡嗡的,还是叩首,“皇上说的是,余文仪已是年逾九十,年岁上虽说进内无碍……只是,皇上恕奴才的罪,余文仪终究是汉臣,叫她进内看两位妃主子的身子,总属不当;再说他多年在刑部任职,难免身上有刑罚的戾气,这倘若入内冲撞了二位妃主子,那奴才就也无颜再见皇上了……” “奴才叩求皇上,不如叫太医院众位太医一同会诊;又或者,便请各地名医就是,又何苦非要刑部堂官介入此案来?” 这在刑部任职的,因多年与刑讼之事打交道,中年免不得要带着仵作一同验尸等,故此一般刑部的官员多少都懂些医理。 可是话又说回来,刑部官员再懂医理,又如何懂得过太医去?况且刑部官员的从仵作们那得来的医理,多数是与死人有关,并不能用这个来看诊大活人啊!更何况是两位妃位主子怀着皇嗣的事儿啊! 总之这事儿英廉是怎么想都不妥当,心下都忍不住埋怨皇上,这次这算什么事儿呢? 可是皇帝却浅浅一笑,“这个余文仪啊,大器晚成。乾隆二年中进士的时候儿,都五十多了;本以为他过不了几年就要告老还乡,谁想到他在朝中这一干就是四十年啊!” “他不仅这一干就是四十年,而且四十年来,各项差事都办得甚好。无论是在福宁知府、漳州知府,还是台~湾知府任上,都兢兢业业,叫朕放心。” 余文仪在台~湾任职数年,由知府,到道台,乃至巡抚福建台~湾,以古稀之龄,率衙署续修《台~湾府志》二十六卷,令皇帝十分赞赏,更相信他虽大器晚成,然则却老当益壮、值得信赖。 “他最初为官,就是在刑部出身的。待得外放多年后,回到京中,继续在刑部为尚书。总办秋审各省谳牍,必虚心研究,每遇见不当的,都不惜与朕据理力争。好几回被朕给训斥了,依旧不改初衷,于刑名之事极为慎重。倒叫朕心下也颇觉钦佩。” “有这样的人去查顺妃和惇妃的这两个案子,朕觉着合适、放心。” 英廉兼管刑部,余文仪的行事方正,他自然也是知道。可是叫这么个外官来查后宫之事,他终究还是觉得有些头大。 皇帝见他还是犹豫不决,反倒笑了,“英廉啊,关于这余文仪,曾经还有个故事。是纪晓岚那厮,以及袁枚都在笔记里写过,朕才记住的。你先听朕给你讲讲。” 英廉额角的汗珠子又挡不住了。 这事关皇上两个现成的皇嗣没了,皇上本该龙颜大怒才是,这怎么还有心情给他说上书了? 可是皇上他老人家要讲,英廉他也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皇帝这便将镇纸往桌上一放,权当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了。 “话说乾隆十五年,宫里闹过一次‘鬼’……” 第2681章 十卷25 古怪的胎(5) 一听皇上这一开腔,英廉的头就更大了。 因为皇上说的是“宫里闹鬼”。宫里是什么地方儿,谁敢胡言乱语什么“闹鬼”呢? 宫里有真龙天子镇着,太庙里有历代先帝保佑着,各殿又有殿神守护着,况且宫里各处将儒释道各教的神祗,包括满人传统崇信的堂子全都供奉到了……哪儿还能出什么鬼呢? 这样的话儿,除了皇上在自己,其他人是谁都不敢说的。除非,是活腻歪了,外加想将自己一家子老小的性命都给搭进去! 更何况天子是金口玉牙,一言定人生死,所以不管是什么时候儿,天子是一个字都不能说错的。 况且他眼前这位皇上,是何等圣明睿智之人,独断朝纲这么多年,什么人能跟这位皇上耍心眼儿去?——可是偏就是这位皇上,忽然在他面前说起这么一段话来。 以英廉宦海沉浮这些年的经验,皇上既然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只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真的老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嘴上把门儿的没了! 要么……就是这位皇上,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不管怎么着,既然皇上已经这么开了口了,那他也只有安安静静听着,一个字儿都不敢说。 . “那是乾隆十五年,内务府库里失了数件古玩玉器。内务府大臣们查这个案子,便也会同刑部一同断案。就在这个案子里,叫朕记住了余文仪这个人。” “那一年啊,他跟朕如今的年岁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听皇上提到的是内务府丢失东西的事儿,英廉心里又习惯地提了一提;可是待得听说是乾隆十五年的事儿,他这颗心又放下了。 ——乾隆十五年,他还只是内三旗一个小小的佐领,只在宫外管着自己佐领中的事务,还没到宫里来办差呢。 是在乾隆二十二年,庆妃母家奉旨入旗,忠勇公傅恒出于谨慎,亲自选了他所在内府镶黄旗下佐领安顿陆氏家口,将陆家托付给他……他这才开始有机会崭露头角,步步高升。 放下这颗心,他面上的神情终于能放松下来些了。 皇帝瞟了他一眼,继续说书:“内务府大臣,从住在官库附近开始查起。那处有工棚,住着些工役。内务府大臣们对工役们逐个审问,轮到一位名叫常明的人时,大臣们还没提问两句,忽然发现常明的神色有些不对。” “你道怎地?只见常明那厮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嘴角紧抽了几下,忽然发出一种只有稚嫩童子才能发出的声音说:‘玉器不是常明偷的,但人却是他杀的,我就是那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冤魂!’” 皇帝这故事讲的惟妙惟肖,这一段话讲完,将英廉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皇帝笑笑,向虚空里抬抬手,安慰道,“别惊别惊,听朕慢慢儿讲啊。” 英廉举袖按了按额角,忙道,“皇上讲得实在太好了,叫奴才如临其境。这么多年前的事儿,奴才竟也仿佛就在眼前儿看着似的。” 皇帝嘿嘿一笑,“是纪晓岚那厮写的不多。那厮的笔墨工夫,你该是知道的。” 纪晓岚自是皇上的一条笔杆子,虽说为人经常为皇上所叱骂,不过文笔灵动之处,的确是少有人及的。 “况且这是他老子纪容舒亲身经历的事,他笔墨转述而来,就更是绘声绘色。” 英廉倒是愣怔,“纪容舒?他并未任职内务府,如何会记述此事?” 皇帝哼了一声,“还不是听了常明那厮的话,内务府大臣们也是慌得没了主意。没审出什么来,又怕朕追问,这便只得将此事移送刑部。彼时纪容舒身为江苏司郎中,这便与余文仪一同参与审理此案。” “江苏司郎中”,指的是刑部设在江南省的清吏司的长官,属于刑部官员。故此纪晓岚的父亲才会与余文仪一同会审此案。 英廉这才点头。 皇帝接着讲:“纪容舒与余文仪到任之后,立即对那个身是常明、魂不知名的人进行了审理。谁成想,那人继续用稚嫩童子的声调,竟然是讲述出了一件恐怖离奇的凶杀案来!” 皇帝可当真是有当说书先生的本事,这么陡然一惊一乍的,吓得英廉又是一脑门子的汗! 瞧着英廉的神情,花甲之年的皇帝心中涌起小小的淘气——英廉是不知道啊,他自己可是响当当的“狐祟”呢! 那些个写笔记、话本子的人,不过只是敢自称“狐说先生”,而他自己,才是正正经经的狐祟! 皇帝想到这儿,心下忽地一颤。原本那些淘气而开的小小花朵,骤然凋零而去,化作无边无垠的荒芜。 ——这世间徒留狐祟,却再也没有了令狐九。 回想当年,他们两个肩并着肩,又或者一起钻进帐子里借着那幽光一起看那些说狐论鬼的故事……那样的情景,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 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拍着镇纸,一惊一乍地吓唬自己的臣子罢了。 他笑起来,笑声有些苍凉。 英廉吓着了,赶紧轻声呼唤,“皇上?主子……您……” 皇帝赶紧笑笑,掩饰住自己眼角涌起的酸涩,“没啥,没啥,是朕觉着好笑。自己先乐一会子。英廉啊,你别急,朕这就继续给你讲,啊~” 皇帝平复了下儿,继续道:“那厮用童声儿说道:‘我名叫二格,今年十四岁,家住在海淀,父亲名叫李星望。’” 皇帝也是捏着嗓子学的,像个孤单单一个人玩耍的老小孩儿。 “去年的上元节(正月十五),我去街上观花灯,路遇邻居常明,他跟我一同玩乐。待得夜深人静的时候相伴回家,在路上,常明突然开始调~戏于我,并对我动手动脚,我一边抗拒,一边叱骂他,并告诉他回到家要把他对我做的事情告诉我父亲。” “常明一听,顿时目露凶光,竟然把我拖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用衣带将我勒死!他害了我的性命之后,毁尸灭迹,将我给埋在了河岸下面……” 第2682章 十卷26 古怪的胎(6) “啊!”英廉也嚇得轻呼一声,“一条人命如此就没了,那歹徒竟然如此大胆?!” 皇帝没说话,依旧沉浸在那人物里,捏着嗓子讲道:“父亲找不到我,十分着急,打听到观花灯时常明曾经与我在一起,怀疑是常明把我绑了藏起来了,就向巡城御史告状。连刑部都惊动了,派出人仔细查访,却没有结果,只好以缺乏证据,别缉真凶来搁置此案……” 皇帝说到此处,仿若还魂一般,幽幽抬眸,又是花甲天子,“那常明用了孩子的嗓音,向堂上的纪容舒、余文仪两人大喊:‘两位大人请替我伸冤报仇啊!’说着那人就啼哭起来,哭声依旧是个没开嗓的童子音。” “纪容舒依然不敢相信,想了一想厉声问道:‘你先不要哭泣,倘若所言不虚,本官自然为你做主,既然是去年的案子,那么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告状呢?’那人道:‘大人明鉴,我含冤在身,无处投胎,变成了孤魂野鬼,便日日跟着常明,想附在他身上,然后投奔衙门告状。但每次到离他四五尺的地方,就觉得炽热好像烈焰烧烤一般,不得接近,后来热量稍微减轻了一些,我能接近他二三尺左右了,慢慢地又渐近到一尺左右……昨天突发发现他身上热力全消,又赶巧衙门审玉器失踪的案子,他自己站在公堂前,我正好附身于他。’” “余文仪还是不敢相信,又问:‘那你还记得去年你被害后,刑部提审常明的日期吗?’那人立刻说出了一个日期。按所言月日,果检得旧案。” 皇帝说到这儿,仿佛才感觉到一丝口干舌燥,不慌不忙端起盖碗儿来喝了口清茶,抬眸静静打量英廉一眼。 英廉已经吓得满面惨白。 皇帝悠闲地放下盖碗儿,不慌不忙地继续讲:“这一下,余文仪和纪容舒两个不相信也不行了,他们两个连忙问其尸骸所葬何处,那人便准确地说出了在河岸的第几棵柳树旁,派了衙役去挖掘,果然发现了一个少年的尸体,尸身还没有完全腐烂。呼其父使辨识,长恸曰:‘吾儿也’。” 故事讲完,皇帝盘腿坐着,目光就落在英廉面上。 英廉的心狂跳了起来。他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来。 如果说乾隆十五年这桩发生在宫里的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后来乾隆二十四年,乃至乾隆三十年发生的另外一桩事,一桩也是如此颇为相似的事,那他就非但不止是知道,而且是身涉其中的! 讲完故事之后,皇帝颇为轻松了下来,手上悠闲地捻着念珠,“英廉,这桩闹鬼的故事,你可相信么?” 英廉忙道,“如此管库失窃案件,又牵涉出人命案来,内务府大臣与刑部共同会审……想来审结之后,是必定回奏皇上,由皇上圣意来裁决。” “多年前的事,皇上必定早有圣裁。奴才岂敢多年之后,多嘴妄言~” 皇帝轻哼一声,“是朕叫你说的,你便说就是。再说,你如今兼管刑部,这便也算是朕给你的一道考验。” . 半个时辰之后,英廉额头汗涔涔告退而出,立在内右门外,等候传旨太监去朝房传刑部尚书余文仪到来。 英廉不亲自去的缘故,一来他是上官,自没有以上去传下的道理,只在此处等候就是;二来他心下还没安定下来,他也需要一点子工夫,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将心中的乱绪重新给捋一捋。 当然还有第三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他要在此处等着孙女婿和珅来。 这几年之间,和珅越发得到皇帝赏识,开始平步青云。 乾隆四十年十月,和珅擢为乾清门侍卫。十一月再升为御前侍卫,并任命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和珅被任为户部右侍郎;三月任命军机大臣;四月,任命总管内务府大臣。八月,调任镶黄旗满洲副都统。十一月,任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朝冠。十二月,任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赐紫禁城骑马。 这对于一个乾隆三十八年才从内务府库管起步的年轻人来说,和珅这一路的晋升不可谓不快。 况且此时的和珅,不过二十七岁。 而英廉自己,今年已满七十岁了。岁月不饶人,他近几年总觉脑力不够。便也许多事上,都要先听听孙女婿和珅的意见。 . 和珅得了信儿,急匆匆赶来。听完英廉将方才皇上的话转述晚,也是垂首半晌沉默不语。 英廉叹口气,“你还年轻,别说乾隆十五年的事你不知道,便是乾隆二十四年,乃至乾隆三十年的事,你同样不知道。” 便是最近的乾隆三十年,和珅那时候儿也才十五岁啊。 和珅躬身施礼,“还请玛父明言。” “同样是两件宫中闹鬼之事。”英廉叹口气,“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一,圆明园中祭城隍。都说那天城隍抓鬼,百鬼遁逃,结果那些鬼啊惊动了人去……就在那前后,后宫里两位主位滑了胎,是两位已经成形了的皇子啊。” 一位是豫妃,另一位就是婉兮啊。 “而乾隆三十年,圆明园里舍卫城竟然忽然丢失佛珠,逮住太监赵连璧等人审问。那赵连璧竟也如皇上今日故事中所说的常明一般,竟然口中吐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来——那赵连璧是装作佛爷,说是佛爷们将那佛珠化走,用于供奉去了~~” “就因为此事,结果引出了江南曾经盛行的‘叫魂’之术,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竟揪出了当时的皇后那拉氏以厌胜之术诅咒十六阿哥,乃至皇太后之事……导致皇上大怒废后,以致那拉氏以中宫之尊却只以贵人棺木下葬的下场。” 和珅听了也是眯起眼来,“如此说来,宫中闹鬼,实际上闹的就是后宫里那些娘娘主子们的心鬼。” 英廉点头,“你说得对。” 和珅微微一笑,“那孙女婿懂了,皇上今日再提闹鬼之事,便是说后宫里又有人心鬼不宁,要出来装神弄鬼了~” 第2683章 十卷27 古怪的胎(7) “玛父,皇上既然特地提起乾隆十五年的旧事,玛父可曾知晓,当内务府和刑部当审结的结果上奏皇上之后,皇上是如何圣裁的?”和珅不慌不忙问。 英廉点头,“因此案离奇,纪容舒尚有犹豫之心,唯恐那常明已是神魂失常;余文仪却力主将那常明问斩。皇上最后依了余文仪所奏,处死了那常明。” 和珅笑了,“纪容舒心有犹豫,是相信了有鬼;余文仪和皇上坚决处斩,则是看清了常明不过只是个‘人’。” 英廉眯起眼来,“你的意思是……鬼魂根本就不存在?那你道那附在常明身上说话的孩童,又是怎么回事?” 和珅淡淡一笑,“人也是常明,鬼也是常明。根本就没有那个男孩儿二格魂魄不散之说。如果非要说有鬼,那也是人怀鬼胎,人说鬼话罢了。在皇上看来,这样故弄玄虚的人就是有罪,本就该死~” . 英廉眯眼望住孙女婿。年过七十的他,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如何能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去。 便也正因为明白,反倒心下更是不落地。 乾隆十五年的工役常明也好,乾隆三十年的太监赵连璧也罢,不过都是烂命一条,既然有罪,杀了就杀了。 可是这一回皇上将交给他来查的,却是内廷里两位妃主子啊! 以他英廉的身份,他敢定谁有罪,他又敢杀谁? 英廉深吸一口气,定定望住和珅,“你是说……皇上这一回,竟是动了杀心不成?那终究是……二位妃主子啊;尤其惇妃主子,可是还生有十公主……” 和珅笑了,“妃主子又如何?皇上前头两位皇后,哪个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况且那二位皇后,更是生过嫡皇子的~~” 英廉也是闭了闭眼。 孙女婿说得对,在这位皇上眼里,半粒沙子都不肯容。这些年死得不明不白的内廷主位,可不少了。便是皇上不亲自下旨处死,可是这宫里有的是法子叫你活不下去,最终用各种离奇的方式,窝窝囊囊自己死去的。 堂堂元妻嫡后,大清国母,能在御舟之上数十上百侍卫、护军、太监、船工的拱卫之下,还有机会大半夜的掉下船去没了性命;也有继任皇后,被锁在寝宫里,受太监日日讥诮唾骂,最终活活气死…… 只要皇上打定了主意,眼前这两位妃主子,根本就不叫事儿。 和珅回眸望着英廉,唇角漾起淡淡的冷笑,“听闻这二位妃主子,曾经是大行皇太后最喜欢的两位内廷主位。如今大行皇太后刚崩逝百日,想来皇上是想送两个活人生殉过去。” “待得大行皇太后奉安下葬那天,身边也好有这两位最喜欢的小辈儿伺候着,叫大行皇太后在地下也不寂寞。” . 和珅这话,叫英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可怜七十多岁的英廉,今儿先被皇上讲那鬼故事给吓出了好几身的冷汗,这会子又在宫门外的风里,被自己的苏女婿又给吓了一回。 英廉抬手扶住额角。 和珅见状不对,赶忙上前扶住英廉,“玛法,您这是怎了?” 英廉虚弱地摇摇头,“只觉头晕目眩……我老了,老了。” 和珅却是浅浅一笑,“那岂不正好?” 英廉心下一震,抬眸望住和珅。 和珅点点头。 英廉心下呼啦敞开了一扇窗去,“……老夫想来是受了风寒,如何敢带着病气进内去看望两位妃主子?既如此,老夫唯有在值房中等候,只叫余文仪一人随宫内总管,入内拜见两位妃主子吧。” 和珅含笑点头,“正是如此。想来皇上亦不会怪罪。” 谁让皇上非给英廉讲鬼故事呢?英廉毕竟年过七十,比皇上年岁还大,就说是被皇上给吓着了。想来,皇上也说不出什么去。 . 放下了一大半的心,可是英廉还是有些长眉不展。 和珅忙问,“玛法还有何事忧虑?” 英廉叹口气,“虽说可以叫余文仪自行入内办差,可是……我终究这会子兼管刑部,皇上又是将此事交给我和余文仪两个。倘若余文仪办事不利,皇上一样会迁怒于我。” “我若不跟着去,反倒心下不安定。要不……唉,我还是跟着进去吧。” 和珅垂首轻轻一笑,“玛法是担心,余文仪过于‘方正’。” 余文仪为官四十年,所得评价最显著者就是“行事方正”四字。 行事方正是美好德行,任职刑部理应如此;可是却也会因为缺少转圜而惹下祸事——比方说在眼前这件“后宫人怀鬼胎”之事上。 倘若是余文仪当真秉公直断,难道真的要以一个刑部大臣的身份,问两位妃位主子的欺君大罪去? 又或者——在两位妃位主子后头,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人去? “余文仪自己倒是无所谓,”和珅轻轻一哂,“反正他都九十多岁了。以这样的年纪,便是办不好差事,皇上也得顾及他的年岁,不能将他怎样。可是皇上总得找个人来担罪,到时候儿自然要连累到玛法您老去。” 英廉长叹一声,“我所担心的,也正是如此!” 和珅缓缓低首,“……此时玛法已是进退两难。依着孙女婿看,此事不能这么办。无论是玛法跟着余文仪进内,还是不跟着进内,都不是最好的法子。” . 英廉迷惑地望住和珅,“可是这是圣旨啊。我若不这么着,岂不成了奉旨不遵?” 和珅点头,“那常明自己说鬼话,结果是自己卖了自己,叫自己当年的罪行大白于天下,最终落得个人头落地……玛法您说,如果咱们这两位妃位主子也肯跟常明学学,自己说出鬼话,招供出来呢?那岂不是省了玛法多少的事去?” 英廉也是一惊,“可是,这如何能做得到?况且那二位的脾气你如何不知晓,她们怎么可能是肯自己认罪的?” 和珅淡淡垂首,“顺妃和惇妃当中,咱们至少要设法保一个下来。玛法听孙女婿一言,咱们需得将话儿先给惇妃递过去。” 英廉眯起眼来,“你是说,要保惇妃?这是为何?” 第2684章 十卷28 古怪的胎(8) 和珅轻叹一口气,“自是为了天爵。” 和珅虽说官运亨通,却子息不旺。 这与他的嫡福晋是英廉的孙女儿有关——他从咸安宫官学生时代起,就受楹联的恩惠;后来能进官场,再到如今的官运亨通,全都离不开英廉手把手的教授与提携。 忌惮着英廉,他虽年轻潇洒,在外也有不少韵事。但是终究不敢造次乱来。故此子息暂时都只能由嫡福晋冯氏一人所出。 冯氏身子本就弱,这便成婚这些年来,和珅至今唯有一个儿子。和珅自是爱若珍宝。 当父亲的,除了将香火传承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之外,更是个个儿都望子成龙。和珅如今平步青云,却还是不满足,还是希望儿子会比自己更为直上云天。故此给儿子取了小字,名“天爵”。 说来也巧,天爵也是生在乾隆四十年正月里,与十公主的生辰是前后脚,只比十公主晚了半个月而已。 既是存了“天爵”之心,和珅的主意便早早就打在了十公主的身上去。 ——他家里是有世职,不过不过是个轻车都尉,不够保儿子一世安稳;而如果儿子能尚公主,那便至少是和硕额驸的世职,自也相当于公爵品级了。 还有一宗巧事,他弟弟和琳的儿子,也是出生在乾隆四十年,还比天爵早几天,故此也是生在正月里,跟十公主的生辰更近。 和琳何等有眼色,知道兄长存了这个心,便为他自己儿子避嫌,给儿子取了小字“存谷”。 一个天爵,一个存谷,当真是一个心在天上,一个心在地上了。 只是那会子孩子还小,还没种痘。小孩儿在种痘之前,能活多久都难说,和珅那会子虽存着这个心,却还没有付诸于行动。 天爵和存谷两个孩子都在今年满了两生日,便一同在二月里种痘。两个男孩子都健健康康地送了圣去。 种痘已是平安,此时和珅正是开始心活泛了的时候儿。 ——而眼前,就正好赶上了这个机会去。 终究十公主是惇妃所出,能利用此事得了惇妃的好儿,那这件事便成了一半了。 . 此事英廉年过七十,天爵是他孙女儿的儿子,乃是他的重外孙。 到了这个年岁的老人家,一听说为了那小乖重孙,自是一切都肯的了。 英廉沉吟片刻,便也道,“如此说来,待会儿进内,我还是得与余文仪一同去!终究要先到惇妃主子面前,寻空隙,点拨她几句话才是。” 和珅垂首又笑笑,“惇妃主子性子直,脾气爆,玛法若是当面提点她,她兴许未必能领会玛法的苦心。甚或,反倒有可能当场恼了,发作开来,倒不好了。” “玛法不如趁着余文仪请脉的当儿,避出门外去,将此事告知惇妃主子的身边女子。借由那女子的口,将此事委婉回与惇妃主子才好。” 英廉也是豁然开朗,口中连连称:“是啊!” . 又过了一会子,余文仪终于随传旨太监而来。 终究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虽说依旧精神矍铄,可是腿脚还是慢了些。 余文仪见英廉在内右门前等候,忙上前施礼。 英廉见了忙亲手扶住,含笑道,“……方才皇上与我说起余大人,讲的是余大人于乾隆十五年,亲审‘鬼魂附身’的奇案。皇上说,便是因为那次的奇案,令皇上对余大人刮目相看。” 余文仪只是淡淡笑笑,“哪里有什么奇案,又何来的鬼魂附身呢?纪昀是一支妙笔,爱谈鬼论狐;他父亲纪容舒便也一脉传承,也愿意相信这些鬼狐之说。可惜,下官却不信!” 英廉搓着手,小心凝着余文仪的眼睛,“那依着余大人来看,当年那人犯常明,因何会口吐童子之声?且那童子所说案发之日、埋尸之处,无不属实啊!” 余文仪一声冷笑,“那就是常明那厮自己做贼心虚!当年是他杀了那童子,多年过来,虽未案发,但是却在他心中积成心魔……他虽暂时逃脱法网,可是他从未有一日真正逃脱那罪孽去。” “故此他是心魔成病,早就得了癔症去。正好儿那时管库丢失了玉器,内务府会同刑部查问工役,他心下害怕,担心当年的罪恶被揪出来。这便紧张之下,倒叫癔症发作了。” “癔症发作之人,秉性大改,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去一般,言行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他这才将自己当成了那童子,极尽全力在我等面前将当年的罪案掀开……罪案掀开了,他自己的心下就轻松了,可是他却忘了,他其实揭发的是他自己啊。” 余文仪说着也是叹了口气,“判他一死,也是救他,叫他早早从那心魔里解脱了,重新托生作人去吧。” . 英廉听罢自更皱眉。这个余文仪果然“不信邪”。 英廉试探道,“那依余大人,便是这人犯自承罪状,也算不得自首,依旧该死?” 余文仪不由得盯了英廉一眼。 英廉忙道,“我虽兼管刑部,然则对于刑部事务,无论如何比不得余大人你熟稔。倒要请教一二~” 余文仪笑了笑,“冯大人自谦了。在下官看来,如常明之人,并非自愿自承罪状。他所谓的自承罪状,都是在癔症的状态之下,并非是他自主之举。” “话又说回来,倘若他当真有自首之心,为何不在心魔集聚成癔症之前,就早奔官府?唯有那般,才算自首。” 英廉皱眉,心下犯愁:待会儿就算惇妃肯听他的,怕是这余文仪也未必肯接受,这可怎么好…… . 英廉、余文仪,随宫殿监大总管王成入内右门,至九洲清晏王成的值房。王成将顺妃与惇妃两人的情形,告知余文仪。 余文仪一听,也是不由得有些惊讶。 尤其是惇妃的胎——自去年八月有喜,到今日八个月了,竟然每个月依旧还有月事~ 余文仪私下与英廉嘀咕,“真是荒唐!这是哪位太医给请的脉?下官这就要参他一本!” 英廉连忙低声提醒,“余大人万万慎言——就是皇上去年十二月间,特恩赏给三品恩衔和俸禄的陈世官陈太医啊~” 第2685章 十卷29 古怪的胎(9) 饶是余文仪,显然也是愣了一下儿。 情势明摆着,若是参陈世官,其实是在打皇上的脸。 可是余文仪就是余文仪,九十多岁的老爷子不愧“方正”之名,余文仪犹豫片刻后还是毅然道,“倘若稍后证明是太医误诊,才令两位娘娘都闹出过月不喜的事来,那老夫便是豁出去,也要参那陈太医一本去!” 英廉心下只得再暗暗叫苦。 大总管王成将两位妃位的情形介绍罢,客气地笑笑,太医陈世官,率领罗衡等位,已经先朝顺妃娘娘的寝宫去了。英廉大人、余大人您二位看,咱们先去瞧瞧惇妃娘娘,您二位意下如何?” 英廉忙客气道,“那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就烦劳王成你前面带路了。” . 英廉和余文仪两个一个七十岁,一个九十岁,原本这年岁,英廉在前朝都已经获赐紫禁城骑马;余文仪是汉臣,不会骑马,也可坐轿了。 可是外朝是外朝,内廷是内廷。两位老臣进了内廷,一样得腿儿着。 英廉便利用这个,尽量走得慢些,边走边想着主意。 也是巧,刚走到惇妃寝宫门口儿,恰巧遇见禄贵人和明贵人两位,一人手里抱着个小格格,说说笑笑地沿着长街走过来。 英廉和余文仪的年岁都大了,虽是外臣,却也已经不必避嫌,故此两人就当街跪倒请安就是。 余文仪不认得两位小格格,英廉却是认得的。一位正是十公主,另外一位稍微再大一点儿的正是九公主的大格格德雅格格。 禄贵人语瑟是乾隆四十年封的贵人,与英廉自是老相识,这便含笑点头,“两位老大人快请起来吧。瞧你们两位的步态,这是要进内给惇妃娘娘请安吧?” 英廉一见禄贵人,登时欢喜得心头的云彩都散了。 禄贵人语瑟就是英廉举荐入宫参与挑选的,这些年她母家没少了受英廉的照拂,故此宫里的事,禄贵人一向能帮英廉就尽力相帮。 明贵人立在一旁,也含笑点点头。 禄贵人是庆贵妃语琴的本家妹子,明贵人小陈氏则是与婉嫔出自同门。两个人都是祖籍江南的汉女,且语琴与婉嫔本也交好,故此在语琴薨逝之后,两人便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 明贵人的身份此时略为尴尬一点。 她原本在乾隆四十年三月二十二日,与禄贵人同一天封的贵人。结果她自己因事,于乾隆四十一年被降位过一回,后来才又照旧封为贵人的。这便虽说与禄贵人同为贵人,资历和行走次序上都要矮一头去。 明贵人也羡慕禄贵人与英廉的旧相识。 虽说庆贵妃薨逝了,可是禄贵人还有英廉这位母家的佐领在,内务府凡事种种,都可倚仗;况且看在庆贵妃的情面上,十五阿哥逢年过节的也都没忘了给禄常在孝敬一份儿心意,倒叫禄常在于庆贵妃薨逝之后,小日子过得反倒还更滋润了。 明贵人自己就不行。原本也还有婉嫔在呢,可是婉嫔一来年岁大了,懒得再理外人外事;再者因为七公主的薨逝,婉嫔便也更心灰意懒,平素只在自己宫里,寻常都不出来了。 明贵人又跟着顺妃一同居住,内里各种苦楚,无法尽言。 . 英廉忙回禄贵人的话,“禄主子说的是,奴才奉旨陪同余大人进内,给惇妃主子请安。” 禄贵人眼珠儿朝余文仪那一转,便轻轻眯了眯眼。 便是英廉不明说,可是禄贵人如何能不明白,皇上竟然叫刑部尚书来查惇妃怀胎之事所意味着什么呢? 英廉觑着禄贵人的神色,这便赶忙又道,“前儿禄主子跟奴才问起庆贵妃主子身后之事,奴才查明了,这几天正想递牌子进宫向禄主子禀明。今儿既然赶上了,奴才斗胆请禄主子的示下,这会子禄主子可得空,听奴才啰嗦两句?” 禄贵人含笑点头,“好啊,我本就这些天都没放下此事。今儿既然赶上了,择日不如撞日,英廉大人,烦劳你站一会子,先将我姐姐之事与我说明白了才是。” 英廉欣然行礼,“嗻!” . 接着禄贵人的由子,英廉只将余文仪托付给王成,叫他们两人先行入内去了。 英廉急忙冲禄贵人使眼色,禄贵人也是心领神会,抱着十公主,随英廉朝一旁配殿去了。 明贵人抱着德雅格格站在原地,略有些为难。是跟着去也不是,不跟着去也不好。 倒是四岁的德雅懂事,自己从明贵人怀里滑下来,挽着明贵人的手说,“明娘娘,您看那边儿的花儿都开了。德雅想去看花儿,明娘娘陪德雅去好不好?” 明贵人便也笑了。她是扬州人,最爱这些花花草草,身在后宫这些年,何尝不曾觉着,花草有时比人更可爱。 “好,明娘娘陪德雅去!” 偏殿窗内,禄贵人与英廉目送明贵人和德雅远去,两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放心地说话。 . 宫内,余文仪左右等不来英廉,又不敢耽搁太久。 外官在内廷停留的时辰都有限制,他又是汉臣,总比不上英廉方便。这便也只得硬着头皮,先行通禀进内见惇妃。 这怀胎的事儿本就将惇妃折腾得气急败坏,这会子听说皇上竟然派刑部尚书来给她请脉,这便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不见,我才不见!我好端端的,见什么刑部尚书啊?便是他再懂医术,难道太医院的都死绝了么,非要他一个刑部尚书来请脉?” 惇妃一向都不是懂得收敛的人,自从生下十公主之后,尤其是在令懿皇贵妃和皇太后相继离世之后,就更孙猴子没了紧箍咒,这便明知道余文仪就站在明间儿候着,她也扯着嗓子喊。 ——就是不怕叫人听见。 余文仪听了,也是皱眉。老爷子心中也梗着一口气,这便扬声道,“微臣听说这世上颇有些‘讳疾忌医’之事。那总归都不是什么好病,故此病人才躲着不肯见大夫,怕叫大夫给看出来。” “惇妃娘娘是身怀皇嗣,这本是大喜之事,惇妃娘娘自然不必讳疾忌医~~” 惇妃自是听懂了,隔着碧纱橱低声咒骂,“这个老不死的!” 第2686章 十卷30 该当何罪(1) 虽说惇妃与余文仪没在同一间内,余文仪是在明间,惇妃是避在暖阁里不见。 可是明间与暖阁之间,终究只隔着薄薄一道碧纱橱而已。这高顶厚墙的宫殿本就拢音,便是惇妃压低了声音咒骂,余文仪却也听得真真切切。 余文仪眯了眯眼。 虽说九十多岁了,但是他既然还未告老还乡,依旧能领刑部的差事,那就是他还耳没聋、眼没花,精神矍铄着呢。 更因为刑部的人的特殊职责所在,他就更还得能明察秋毫。 “惇妃娘娘,请恕老臣直言,”余文仪目不斜视,却是朗声道,“惇妃娘娘的胎已然足月,到这会子无论娘娘腹中的皇嗣,还是娘娘自己的性命,都已然到了一个关口所在!若此时再不查看明白,说轻了,可能皇嗣是否还能平安降生,甚或皇嗣这会子在娘娘腹中是否安好,都不敢保证;” “若是往重里说,足月的胎若是无法娩出,对娘娘身子将是极大的损伤……稍不小心,就是母子双亡!” “微臣斗胆在惇妃娘娘面前,妄言一段后宫旧事——微臣记得,后宫里并不少此类事件的发生。十多年前,忻贵妃娘娘就曾因类似这样的缘故而薨逝……” . 余文仪的一番话说得惇妃也是心惊肉跳。 她不是没生育过的人,她知道生育之事对于女人来说,若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可是她已经撑到了这会子啊,已是到了足月临盆之时,她若生不出来,抑或——被这余文仪说从来就没有遇喜过,那她在这后宫里还怎么活? 那真是要丢死人了啊! 她再垂眸看自己的肚子。 虽说从有喜以来,每个月还都是来月事的,可是她肚子是真的大起来了呀!她要是没有喜,她的肚子又是怎么回事? 只是……她的肚子原本长得好好的,却偏到了最后这两个月,它不长了,就跟两个月前那么大,就再不动了。 若她是没生养过的倒也罢了,看着肚子就如六个月大小的样子,也觉着没什么;偏她是生养过的,她知道肚子应该在最后两个月、临盆之前,还要长大几乎成倍的。 她心中便也曾经涌起过不好的预感来——她是不是也跟二十年前那令懿皇贵妃似的,胎儿已经死在腹中了? 可是她不愿意相信啊,她好容易才有了这个孩子,她全部的指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呢啊! 况且还有陈世官、罗衡他们几个太医呢,他们可都是拍着心口跟她保证,她的孩子没事啊! 可是皇上怎么忽然叫这个九十多岁的刑部尚书来给她请脉?再说这个老不死的站在她的寝宫里,这又是在说什么混账话呢?! 不行,她得把他撵走。、这个老不死的,他不是人瑞,他是她和她肚里孩子的瘟神! “别傻愣着啊……你快给我出个主意啊!”她咬牙盯住观岚,“你这些年在后宫里都白呆了么?你倒是赶紧想些宫里折腾人的法子,把他给撵走啊!” 观岚硬着头皮,只能扛起这事儿来,“主子别急,您稳稳坐着,千万别动了胎气。外头那老东西就交给奴才了,主子看好儿吧。” . 观岚收起慌乱,端起妃位主子宫里掌事儿女子的威仪来,高抬下颌,傲然迈步而出,“余大人,进宫给主位请脉,自也要遵循宫里的规矩。余大人稍安勿躁,咱们方才不过是按着宫规,给余大人预备呢么。” 观岚说着吩咐,“都预备好吧。” 只见几个女子太监涌入,有的拿屏风,有的搬杌子,一顿忙碌,安排停当。 观岚亲自接过长长丝线,一边入内,一边送到了余文仪手上。 “余大人虽已年过九旬,入内不必回避,但是宫里的规矩却还是要遵守的。”观岚眼中掠过一缕傲慢,“……就请余大人为我家主子悬丝诊脉吧~” . 余文仪接过丝线,也是暗暗咬了咬牙。 身在刑部四十年,眼中不揉沙子,他何尝不知道所谓“悬丝诊脉”,那全都是扯淡! 这世上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全凭脉象来诊断,总要望闻问切四法皆用才行;更何况是要将脉搏透过一根丝线,远远地传导过来! 倘若中间有风,吹动了丝线,便会扰乱了脉象,叫大夫做出错误的判断来! 他今日是奉旨入内,以为后宫里这帮娘娘们好歹该忌惮着圣旨,不敢乱来。却没想到,她们还是想这样的法子来难为他! 余文仪沉住一口气,便也毅然坐下,手指拈住丝线。 “既如此,微臣就斗胆为惇妃娘娘请脉了!” 九十岁的老人家,这一刻忍住怒气,却已经豁出去了!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过后,余文仪作势将丝线放回,却是浑身颤抖,双膝跪倒在地,“微臣该死,不敢欺瞒惇妃娘娘!” 实则碧纱橱那边,暖阁之内,惇妃哪里将丝线绑到自己手腕上了呢? 她是将那丝线的一段,干脆绑在炕桌上的一盆宝石花盆景的花盆上了! 惇妃这便冷哼一声,“余文仪,你且说就是了。” 惇妃心内暗哂,“我看你能断出什么来!倘若说得乱七八糟,正好借了由子禀明皇上,将你给撵走!” 明间内,余文仪浅浅垂眸,“……回惇妃娘娘,照微臣看来,娘娘压根儿就没怀胎呀。” . “你说什么?”惇妃狠狠一惊,拍案而起,隔着碧纱橱,影绰绰盯着余文仪,“大胆余文仪,你该当何罪?!” 余文仪依旧不慌不忙——又或者那是一种由年龄而来的老态龙钟。 “微臣回惇妃娘娘,微臣身为刑部尚书,乃是经皇上任命,执掌天下刑名——故此惇妃娘娘当真是问着了,微臣职分所在,本应该是这天下对‘该当何罪’知之最清的!” “依微臣看来,说实话可不是罪;微臣方才说的字字是实,惇妃娘娘为何反倒要治微臣的罪?” “你!” 惇妃恼得咬牙切齿,在暖阁之中再也呆不住,索性迈步而出,捧着肚子居高临下睨着余文仪,“太医都断了本宫有喜,皇上都小心翼翼叫本宫养了这么多个月去。你说没有就没有了,焉知你不是老眼昏花、颟顸无知?” 第2687章 十卷31 该当何罪(2) 余文仪不慌不忙,垂眸望一眼那丢在一旁的长长丝线。 “微臣斗胆猜想,彼时陈太医、罗太医他们来给惇妃娘娘请脉,怕用的也是这悬丝诊脉的法子吧?!” “怎么着啊,余大人这是连悬丝诊脉的老法子,也看不顺眼了?”观岚在旁替主子发话,“身在宫禁之中,太医为男子,哪里能擅自碰触内廷主位的身子去?故此才有悬丝诊脉的法子被使用起来。这千百年的老规矩了,怎么到余大人这儿就行不通了么?“ “再说术业有专攻,余大人终究是刑部尚书,便是医术再精通,也比不上太医院里的太医们吧?太医们都肯用悬丝诊脉的法子,都没挑剔什么,怎么就余大人进内请这么一回脉,反就要挑三拣四了去?” 观岚上下打量着余文仪,“该不会是余大人担心无法向皇上复旨,这才随便寻了由头来搪塞吧!” . 余文仪是什么人呢,那是四十年前就进了刑部,亲自过过多少堂,审过多少刁钻的犯人的!况且他到了这个年岁,这世上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就能当面指摘的去! 反倒是观岚这样的官女子,虽说此时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是她们终究从十三岁起就经过挑选走进内廷来,所处的世界不过是自己主子寝宫这么四方巴掌大的天地,每日应对的人也不过是宫里这么几个人。 就算也是多年勾心斗角、生死暗算里过来的,但是她们的见识和格局终究有限。在宫里跟同样处境的女人们斗倒还罢了,与余文仪这样的人斗,就实在是太稚拙了些。 余文仪听罢观岚的话,不急不忙,反倒倏然抬头,盯紧了观岚。 “本官倒是听说,这悬丝诊脉之所以能千百年来沿用,看似也着实能起效的缘故,就在各宫娘娘身边儿的官女子身上!只因但凡请脉,太医们都是望闻问切四法同用,故此就算悬丝诊脉事实上诊断不出什么来,可太医们还可向娘娘们身边的官女子来仔细询问娘娘们平素的饮食、起卧等细节,帮助太医进行诊断。” “故此可以说,太医们是否能准确为娘娘们诊断,其中关键的症结就在官女子的身上!倘若官女子们肯老老实实说话,那太医们就能为娘娘们做出准确的诊断来;可是若官女子们心中藏奸耍滑,不肯以实相告,那么太医们就没办法做出准确的诊断来!” “姑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太医们的医术原本都在本官之上。他们多是名医世家的出身,更是经过礼部的层层选拔而来,故此自然个个儿都是人品端方、拥有回春之力的圣手。这世上术业有专攻,本官就算略知歧黄之术,却也只是个刑部官员,这一生最擅长的是断案、量刑,而不是来给人把脉看病。” “故此本官也认为,太医们不会断错,如今惇妃娘娘这胎像的诡异,问题不是出在太医身上,太医们不必为此担责!”余文仪说着,眸光倏然一寒,如刀刃剑光一般直指观岚,“真正要为此担责,本官要禀明皇上重重治罪的,就是姑娘这等在娘娘身边、搬弄是非的官女子身上!” 九十岁高龄的余文仪须发皆白,如此神厉目张,威仪自生! . 观岚听得也是倒吸几口冷气,向后退了半步去。 可她是在内廷呆久了的人,习惯了凡事仗着主子去。别说什么刑部的汉尚书,就算英廉那样的协办大学士,乃至宗室里的王爷们又怎样,谁进宫来对她们不是客客气气的,谁敢当真拿她们只当个官女子看待? 故此观岚心下稳当了稳当,这便依旧不将余文仪放在眼里去,“余大人这么说,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在主子跟前,是我们这些多年伺候的忠奴贴心,还是余大人这等这些年才头一回见的外官可信去?” “我倒要反问问余大人,我们这样的人自是一颗心、整条命都在主子这儿,谁人不为主子计算去,又为何要说出对主子不利的话去?反倒是余大人,初次进内,第一回请脉,就敢说出与所有太医都不一样的话来,余大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余文仪望住观岚,缓缓地笑了,“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余文仪说着不急不忙地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抬眸笑了笑,“姑娘知道么,本官四十年刑部为官,公堂之上见过多少伶牙俐齿之徒,却不过一轮板子下来,还不至于皮开肉绽呢,就个个儿都招了。” “本官以这四十年的经验,敢在惇妃娘娘面前说:公堂之上,越是伶牙俐齿的,就越是必定有罪的。想要掏出他们的实话,一点儿都不难。” 观岚听着脸色有些发白,“余大人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还想对我用刑?” 观岚说着连忙跪倒在地,就依在惇妃腿边,“主子,主子您听这位余大人在您面前这都说的什么话呢?奴才是主子位下的奴才,在这内廷里除了皇上之外,就只认主子一个本主儿。故此在这内廷里,能给奴才刑问的,也唯有皇上和主子您才有资格。他一个刑部尚书,外官岂能管内事,他凭什么就敢这么说去?这是将您和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还有啊,他若不是老眼昏花,他怎么能看不见您如此小心地捧着肚腹坐在这儿呢?他却口无遮拦,什么皮开肉绽,什么用刑的,毫无顾忌都当着主子这么往外说!他这是想恐吓奴才,还是想惊吓了主子您和皇嗣?” 惇妃也是会意,登时捧住肚子一声低呼,“哎哟……” 惇妃宫里的太监们也都叫了起来,“大胆余文仪,惊吓了惇妃主子和皇嗣,还不请罪!” 余文仪白须发轻飘,“惇妃娘娘是忘了,微臣方才已经说了,惇妃娘娘根本就没有胎。又哪里来的惊吓去?” 惇妃再也按捺不住,冷笑着抬起头来盯住余文仪,“余文仪,好容易活了九十多岁,你这是活腻了是么?” 第2688章 十卷32 该当何罪(3) 惇妃这般疾言厉色,余文仪却并不惶恐,反倒笑了。 “惇妃娘娘宠信身边女子,却并不相信微臣的话,这倒也是人之常情。”余文仪一推长须,抬眸盯一眼观岚,冷冷笑道,“娘娘终究与位下女子日日相对,娘娘的一切私己之事都不避讳她们;可是微臣不过是头一回进内给娘娘请脉的外臣,娘娘终究不敢托付。” “可是微臣倒想斗胆提醒娘娘一声儿:古往今来,身为主人家的,因为宠信奴仆,却反倒被奴仆所蒙蔽和陷害的故事,还少么?” 惇妃眯起眼来,“余文仪,你这是何意?” 余文仪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与惇妃相接。 “娘娘的脉案在此,内里写得明白,娘娘自从去年八月传说‘有喜’,可是每个月却都荣分照常而行……便是不找大夫,以民间最基本的常识而论,谁敢轻易就说自己有胎了呢?” “太医们自都是经验丰富、医术精湛,就更不至于会出此大错,可是为何太医们就一口咬定说娘娘有了喜,而且中间还给娘娘开过方子,将娘娘的荣分照行给当做了漏胎之状来调理呢?” “太医是宫中承应,不是普通的大夫,他们若误诊,赔上的可是自己的脑袋和身家性命!故此还请娘娘明察,太医们是绝对不敢擅自给娘娘们误诊的!那么太医们却偏偏给看错了,其中的症结出在哪儿?” “——微臣以为,再经验丰富的大夫,诊断也不能是空中楼阁。太医们所有的诊断都是来源于望闻问切,而在后宫之中的特殊情形之下,太医们主要的诊断依据,是娘娘们自己的口述,当然更多还是来自于娘娘身边女子们的描述。故此微臣可以认定,问题必定出在中间环节,是有人故意给出了错误的描述,有意误导了太医们去!” 余文仪抬眸瞟了惇妃一眼,“微臣相信,这故意误导了太医们去的,必定不是惇妃娘娘自己。惇妃娘娘是什么身份呢,更何况这是惇妃娘娘自己的身子,惇妃娘娘如何肯拿自己的健康和身家性命,去办那犯下欺君大罪之事?” 惇妃心下惊惊一跳,“那是自然!” 余文仪淡淡一笑,“微臣也是如此认为。那么既然绝对不会是惇妃娘娘自己描述错了情形而误导太医,那么——问题便也只能出在娘娘身边的女子身上!” “微臣身为外官,却也知道宫中娘娘们的心事。娘娘们谁不想为皇上诞育皇嗣,尤其是皇子呢?故此娘娘们每日里拜佛、念经,当中有一大半都是向神佛祈求,叫自己有了喜去吧?照此一来,心愿长久累积,渐渐成了执念,甚至是心魔。娘娘们这样的情形,想必身边的女子们最为清楚。” “宫中女子,都如菟丝花,依附主子们而活。主子得宠,这些女子们便也可以获得荫蔽,自抬身价。”余文仪说着,不客气地盯了观岚一眼,“便如惇妃娘娘身边这位姑娘一样,颐指气使,将微臣这堂堂刑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 “故此女子们自是千方百计帮自家主子争宠,倘若宫中另外有娘娘有了喜去,想必她们也不愿自家主子居于人后,这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办得出来了吧?——譬如,将自家主子疑似有喜的情形夸大其词,故意误导,将原本唯有一分的情形,渲染成了十分!~” 观岚恼得一瞪眼,“余大人,你这是血口喷人!” 余文仪眸光高远,“这位姑娘,本官在与惇妃娘娘回话,此时没人问你的话!” 惇妃眯着眼道,“余文仪,你说的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宫里别家的的女子,可能是有你口中所说的这样的事儿,不过我宫里的人,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她们再怎么着,也都只是奴才;反倒是太医们,尤其是陈世官、罗衡几位,一个是刚被皇上恩赏了三品衔,一个是恩赏了五品衔,这都是太医院里破天荒之事。小小的官女子们,又如何敢欺瞒他们去?” 余文仪笑了,“陈太医是三品衔,罗太医是五品衔,娘娘位下的女子就不敢欺瞒了么?微臣斗胆在娘娘面前自夸一句:微臣乃是刑部尚书,还是从一品呢!娘娘方才可见,娘娘位下的女子可曾对微臣一个从一品的官员,有半点的敬畏去了?” 惇妃也是说不出话来。 余文仪又向上行礼,“娘娘位下女子多年伺候娘娘,受娘娘多年恩惠,本应忠心奉主。娘娘更是待她们如家人,她们就更不该欺瞒主子。更何况胆敢做出如此误导太医、叫惇妃娘娘有喜足月却不能见喜的大事来!” “娘娘的凤体何等金贵,叫她们给耽误了这些个月去,喝下太医们开出的那些保胎的汤药,致使娘娘的身子这么久无法复原不说……微臣更要提醒娘娘,此事再不妥善终结,那岂不是要酿成欺君大罪去?” “皇上以为娘娘有喜,这八九个月间一直小心呵护着娘娘,甚至将十公主都挪出去给其他娘娘抚养……就连娘娘与十公主的母女亲情,都受了阻隔去。想十公主去年八月刚刚一岁多大,正是刚刚认人记事的时候,那本事培养母女之情最要紧的时候,却不能在娘娘膝下由娘娘亲为抚养……” 余文仪说着叹了口气,“唉,娘娘该得到的没能得到,可是原本应该拥有的却全都坐失了……等此事了结,娘娘也许在后宫之中还要背负流言……微臣真替娘娘叫屈。” 余文仪的目光又落在观岚身上,“娘娘身边有如此‘忠奴’,且得了娘娘这多年的信任和恩惠……微臣真不知,娘娘入宫十四年,终究叫这样的‘忠奴’欺瞒了多少回,娘娘不知了多少事去!” 惇妃心下一个激灵,扭头去瞪住观岚。 观岚惊得浑身寒颤,恨恨瞪一眼余文仪,马上伸手抱住惇妃的腿,“主子别听他胡说八道!奴才,奴才跟了主子十四年,从未有半点欺瞒主子之处啊……” 第2689章 十卷33 该当何罪(4) “是从来没有,还是你道行太深,利用娘娘的信任,反倒瞒天过海,将娘娘瞒得太苦,叫娘娘十四年来从未察觉过?”余文仪在畔冷冷而笑,“唯有姑娘你自己心知肚明~外人可就不得而知了。” 余文仪又看惇妃一眼,“都说人心隔肚皮,这位姑娘的心在她自己肚皮里头,而惇妃娘娘您也在她肚皮外头……这般说来,便是十四年的主仆之情,对于她自己个儿的心来说,您也只是外人罢了。” 惇妃的目光便是陡然一寒! 观岚脸色大变,两手紧紧抱住惇妃的腿,“主子,主子您别听余大人他的妄加揣测?余大人不过头一回进宫,奴才却伺候了主子十四年啊!” 余文仪老眸深沉,凝着惇妃,缓缓又道,“……其实微臣心下还有最大的一个疑问:惇妃娘娘明明腹中无胎,却为何连娘娘自己也认定了必定有胎呢?微臣也曾听说,太医们在诊断娘娘们是否有喜,乃至推算坐胎的日子,都要先依着敬事房的记档,那底档上载明娘娘们于何月何日侍寝。” “那么娘娘呢,娘娘那时那日,究竟事实上发生过什么?” 惇妃狠狠一怔,瞪住余文仪。 余文仪却跪倒叩首,“微臣是外官,怎么都不该再论及娘娘们侍寝之事。微臣大罪,还望惇妃娘娘恕罪。” “微臣之所以斗胆说论此事,只是为了提醒娘娘……有些事可以被奴才们蒙蔽,大人不记小人过而已;可是有些事,终究不能叫自己也跟着掩耳盗铃去。娘娘说呢?” 余文仪说到此处,门外太监进来通禀,说协办大学士英廉求见。 余文仪正好叩首告退。 . 余文仪退出的时候,正见英廉立在廊下与太监说话儿。英廉见了余文仪便忙道,“余大人不忙走,先等我一下儿,我进内给惇妃娘娘请安,稍后咱们一同出去。” 余文仪笑笑道,“那是自然。皇上命冯大人陪同下官一同进内,下官自然理应与冯大人一同离去。” 英廉是汉姓旗人,“英廉”乃为旗人名儿,故此平素说起并不带姓,只称“英廉”二字即可;而英廉的汉姓为冯,余文仪是汉臣,更习惯用“冯大人”来称呼英廉。 英廉点点头,忙跟着奏事太监一同入内去了。 英廉进内给惇妃请安,廊下安静,余文仪立在廊下能细细碎碎隐约听见从殿内传出的华语之声。只是殿内人声量都不高,他自己许是也真是年纪大了吧,并不能听得分明。 饶是如此,那门口的太监还是向他躬身,请他到门房等候,并不许他继续站在廊下。 余文仪便也冲那太监笑笑,“有劳公公。” 他不奇怪,这是宫里。尤其这后宫内廷啊,本是这世上最为隐秘之地,此处的规矩最严,此处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是不能被传到那扇大门之外去的。他身为外官,有这么次机会进内看看,却也只能是看看,不能左右什么,更不能将这里的一丝半点儿都带出宫去。 不多一会子,英廉就出来了,接着追了过来,两人在门口值房廊下说话。 英廉连忙向余文仪拱手,“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回禄贵人的话儿,这便耽搁了。倒叫余大人单独为惇妃主子请脉,都是我的失职。” “余大人也知道,禄贵人乃是庆贵妃的本家妹子,她问起的是庆贵妃园寝的祭祀之事,我不不敢怠慢。” 后宫等级森严,惇妃虽说是得宠,可也终究只是个妃位;贵妃的事,自然是要高于妃位之事的。 余文仪便也点头,淡淡一笑,“冯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下官岂敢。冯大人也是回贵人主子的话儿嘛。再说冯大人今儿本是陪同下官进内请脉,要来给惇妃娘娘请脉的是下官一人才是,冯大人已经尽了陪同之责,何来失职之说?” 余文仪说着抬眸瞟了一眼惇妃寝殿的方向,“冯大人想必也已经知悉了下官所下的结论。依着冯大人看,下官的诊断,可妥当否?” 余文仪再是刑部尚书,英廉却也是兼管刑部的协办大学士。平素刑部朝房办公,满、汉两位尚书分列左右次间办公,人家大学士才是居中明间而坐。故此管部的大学士们,统叫“中堂”,也即是说尚书们的部务,是要经大学士批准的。 英廉沉吟了一下子,目光在余文仪面上打了个转,“若依着余大人的本意,余大人此番离了内廷,又想如何做?” 余文仪昂然抬眸,“若依下官的主张,自然立即前去面圣,将惇妃娘娘并无喜之事直言禀告,并将这一番悬丝诊脉、又有官女子从中阻碍之事,全都禀明皇上圣裁即是!” 英廉无声叹息一回。 他也不意外,这个余文仪果然是方正之人,尤其如今年纪大了,都有了些执拗之相。 英廉左右看了看,拉着余文仪回到值房,“余大人,余大人……您先别急,来先进内坐坐,将之前之事,详细与我讲说讲说。” . 两人落座,余文仪将此前之事讲与了英廉。 英廉便是笑笑,“悬丝诊脉一事,余大人是外官,极少入内,见了才这样震动;不瞒余大人,我啊因是内务府的出身,这些年都在担着内务府大臣的差事,故此对着悬丝诊脉一事,早就已经见惯不怪了。” “余大人说得对,这悬丝诊脉之法不可信,可是这是后宫啊,咱们太医都是成年男子,难不成要将他们一个个地都净身了不成?那太不人道了不是,若想不那么着,便都得从中寻个两厢妥协的法子不是?” “这悬丝诊脉啊,便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其实就如余大人所说的,它就是个样子,是个障眼法儿罢了,太医尽了为主位们诊脉的职责去,可是真正要做诊断,还得是望闻问切四法皆用才行,不能单靠诊脉一途。” 余文仪点头,“所以下官说,症结不在太医身上,都在官女子身上!” 英廉眼珠儿一转,拍着余文仪的手臂慷慨激昂道:“余大人在刑部为官多年,自是能明察秋毫,我当然相信余大人所说,此事的症结一不是出在惇妃娘娘身上,二也不是太医误诊,而必定是出在中间环节上!” 英廉说到这儿顿了顿,语气一转,“可是余大人啊,你不了解后宫,故此这内里也有余大人不清楚之事……依我看,这中间环节,也并非唯有官女子、太监们,其实还可能有旁人呢。” “而且这旁人啊,身份更要紧,更是咱们这些身为臣子的,不能随便妄断的啊。余大人若是直接将这话回明皇上,说不定到时候反倒是余大人您自己个儿吃亏了。” 余文仪一眯眼,“下官倒不明白,冯大人所说的这如此身份的中间人,又是指谁?” 后宫秘辛,自有争斗,余文仪自然想到其他内廷主位身上去了。 比如说,方才英廉去见的两位贵人…… 可是那两位贵人都是入宫多年,且直到如今依旧只是贵人位分,如何能影响到惇妃身上去? 见余文仪神色之中颇不认同,英廉便叹了口气,“余大人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 英廉带着余文仪出了惇妃的寝宫,到了水畔。 惇妃这会子也已经早到了水边儿,就坐在水榭之上,拿了鱼食在喂水中红鱼。 “额娘!” 这时一个清甜的嗓音远远传来,余文仪转眸去看,正是十公主玩儿得高兴了,从远处飞奔而来。 惇妃忙转过身去伸出手臂,却也叮嘱,“别急,慢慢儿来!” 此时的十公主刚虚龄三岁大,粉雕玉琢,娇憨可爱。 十公主一直奔到惇妃身前去,一把抱住惇妃,“我捉住额娘了,我也抱住弟弟了!” 英廉无声地转眸,幽幽盯住余文仪。 水光荡漾,笼罩住那一对身份尊贵的母女。水光也折射到了余文仪眼底来,叫余文仪自己也分不清,这光是来自水上,还是那对母女的尊贵身份。 余文仪深吸一口气,凝注英廉,“冯大人的意思是……?” 英廉叹了口气,“去年六月,顺妃娘娘传遇喜。内廷主位们之间的争斗,余大人想必也听说过,故此惇妃娘娘便也心心念念,求佛念经,想要也再怀上皇嗣。” “彼时十公主尚在惇妃娘娘身边抚养,镇日见惇妃娘娘祈求心愿得偿,彼时刚过一周岁的十公主也不懂别的,只知道想帮额娘完成心愿。故此每次见到惇妃娘娘,必定说惇妃娘娘肚子里已经有弟弟了……” “惇妃娘娘心愿成了执念,她自然是希望也心愿达成的。偏十公主每次都这样说,余大人也知道,民间都说小孩儿的眼睛净,能看得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也恰好惇妃娘娘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十公主又每日都说看见了弟弟,故此惇妃便一日一日的越发坚信她自己是怀上了皇嗣,而且是皇子……” 余文仪倏然眯起眼来,“这是惇妃娘娘自己说与冯大人您的?” 英廉摇头,“自然不是。是我这几个月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自断定……” 第2690章 十卷34 该当何罪(5) 英廉的话,余文仪自不至于听不懂。 余文仪便笑了,垂下眼帘去,“冯大人,您是想说,惇妃娘娘本没有胎,却是叫十公主给硬生生说出来胎不成?这样大的事,怎么能都推到小小公主身上去?” 英廉略作思忖,“又或者惇妃娘娘原本是有胎的,不然你瞧惇妃娘娘怎么会有喜形,且太医们众口一词都说有喜呢,对不?” “我呢是不懂医,比不得余大人您与太医们,但是我好歹也七十岁的人了,倒是懂些人之常情——惇妃娘娘的脉案中载明,惇妃娘娘是从上个月、到这个月,方‘荣分行后,外形不显,内形觉微小不动’的。若以人之常情来推断,惇妃娘娘的胎若当真是没了,那也是在这时候的前后。” “那不也就是上个月到这个月的事儿么,余大人,惇妃娘娘必定是不愿相信孩子带了这么大,即将临盆了却没了;更何况十公主年岁小,不懂什么胎儿突然没了的道理,这便每日还都过来跟额娘肚子里的弟弟说话儿……那惇妃娘娘自然更认定了胎儿还在,只是不长个头儿了而已,余大人您说,对么?” 余文仪也有些皱眉。 “冯大人,您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只是下官还是认为,惇妃娘娘身边儿的官女子两边欺瞒的可能更大。” 英廉笑了笑,“余大人啊,余大人是外官,且是汉臣,不了解宫内的规矩。余大人且听我说几句:宫内的官女子,首先都是内三旗下的出身,她们当日满了十三岁挑选的时候儿,首先是我们这些当内务府大臣的初看,继而内廷主子们还要复看,甚至就连皇上都要亲自再复看……” “余大人啊,但凡能选进宫来的官女子,你看看,中间便也牵连着这样多的人呢。就更何况说,每个女子送进宫来挑选的时候儿,她们各自母家所在的佐领,官员们都要具结作保,以示此女子人品端正……这若是官女子当真在宫中获罪,那就绝不只是那官女子自己一人,或者她自己母家的罪过了……” 英廉尴尬地搓搓手道,“不瞒余大人,我也是内务府大臣啊~~” 余文仪心下也是陡然而惊。 英廉见余文仪神色之间终于有所松动,这便又道,“不瞒余大人,当年惇妃娘娘进宫的时候儿啊,惇妃娘娘的父亲都统四格,本身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故此如观岚等女子,原本都是四格亲自挑选了,放在惇妃身边伺候的。观岚的身份,几乎相当于惇妃娘娘家的家下女子一般。” “这样的身份,便是余大人您说她会干出欺瞒主子的事儿……可是这话,终究说出来怕也没人信不是?” 余文仪纯白长须随着呼吸的急促而拂动了起来,“就算没人信,可是下官也当据实奏明圣上!” 英廉叹口气,攥住余文仪的手臂,“余大人啊……咱们今年都是什么年岁了?我七十一了,您更是九十一岁了,到了这个年岁咱们还求什么?还不是能想着稳稳当当从仕途全身而退,也好为自己这一生画下句点去?” “可是后宫之事,从来就不是咱们这些当臣子的能给擅断的;况且古往今来的例子都说明,咱们便是再秉公而断,那也是人家皇上的家务事……咱们分谁对谁错,可是关起大门来,那些都是皇上的自家人啊。” “皇上是叫咱们来查,咱们便只需给皇上一个解释,只说胎气是怎么没的便罢;至于谁有罪,谁无罪,那哪里是咱们这些当臣子、奴才的敢妄言的?” 余文仪眯眼打量眼前的英廉。 他不能不想到和珅,眼前这位协办大学士英廉的孙女婿。 和珅当真是处处都有英廉的影子,便连这说话的模样,都如出一辙。 英廉最大的本事,是从管理银钱而来;同样据说和珅被皇上赏识,也是从和珅管理内务府的布库开始……这祖孙二人都善于经营,故此都曾在内务府和户部任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除了会理财,祖孙二人相同之处,还是会如此的取巧、钻营吧! 余文仪慨然一叹,“下官身为户部尚书,奉皇上旨意,管理天下刑讼之事。下官不在内务府任职,不知宫中故事;那不知就不知吧。皇上也明白下官的身份,自然也没需要下官懂这些规矩。” “下官总归是要不负皇上所托,必定要将自己亲眼所见全都禀明皇上。可是冯大人您身为协办大学士,既然兼管刑部之事,乃为下官的长官。那下官也不能不尊重冯大人您的意见。” “既然如此,下官倒要请求冯大人——不如冯大人和下官各自单独入奏,各自写明自己意见。求同存异,只待皇上圣裁便罢!” 英廉一惊,不由得耸起眼来上下打量余文仪。 “余大人,你可想好了?本官兼管刑部,余大人身为刑部汉尚书,咱们两人却分别上奏,这岂不是要公开叫皇上知道,咱们刑部中堂与尚书不合?” 余文仪淡淡垂眸,“这又不是事关刑部的部务,是事关后宫之事罢了。后宫之事本不在咱们刑部的管辖范围之内,咱们便是在后宫之事上意见不合,又干系不到刑部去。” 英廉眯起眼来,“余大人,你真要如此?” 余文仪毅然转身,“下官心意已决!” 不等英廉,余文仪便先行抬步而去。 道不同者,不与谋。 英廉追出来,立在长街里冷喝一声,“余大人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难道就不为令郎着想了么?” 余文仪今年已是年过九十,可是他有一子余延良乃是出生于乾隆十三年,今年虚龄刚刚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要在仕途上奋进之时。 余延良自贡生入仕,从初次授职就在山西。 英廉缓缓走上前来,淡淡一笑,“山西情势,自古以来就复杂。令郎在山西任职,本官也并非没收到过参劾令郎的奏本。只不过老夫念在与余大人同在刑部供职的份儿上,许多奏本就给压住罢了。” 第2691章 十卷35 父子之间(1) 当日英廉与余文仪为惇妃请脉,皇帝等来的不是余文仪对惇妃过月不喜之事的回奏,等来的却是余文仪祈求告老还乡的请求。 皇帝收到奏本时,正坐在炕上批阅奏折。 地下安放一桌一凳,十五阿哥颙琰坐在上头,将皇帝批阅完的奏章恭读一遍。 这便事实上是太子的功课了。 皇帝举着余文仪的奏本,瞟了颙琰一眼,看似自言自语地道,“哎哟,这余文仪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又病,便想告老还乡,这还真叫朕为难啊。” 颙琰也不由得抬眸向皇帝望过了过去。 余文仪年过九十,这样的高龄还在担任刑部尚书之职,古往今来也没几个,故此颙琰自是知道余文仪的。 皇帝便也望住颙琰,“小十五啊,你说朕这是准了他的奏,还是不准呢?” 此事倒不是干系到什么江山社稷的大事,故此颙琰倒也方便置喙。 颙琰自座位上站起,恭敬向皇帝一礼,“皇阿玛为何为难?” 皇帝轻叹一声,“……呃,就是吧,他不是今年才回京来任刑部尚书的嘛。刚回京来任职,朕还原本要重用他,他就忽然说要告老还乡了,那朕还得另外选人,这便闪了一下不是?” 皇帝刻意避开叫余文仪赴内廷给惇妃请脉的事儿不提。 余文仪这个人,颙琰也清楚他大概的仕途经历:余文仪是乾隆二年的进士,考中那年都五十了;散学之后,初任刑部主事,二任刑部员外郎,三任刑部郎中,四任福建福宁府知府,五任福建漳州府知府,六任福建台湾府知府,七任台湾道,八任福建按察使,九任刑部员外郎,十任署理刑部右侍郎,十一任署理刑部左侍郎,十二任刑部右侍郎,十三任福建巡抚,十四方任如今这刑部尚书之职。 一位五十岁才入仕的老臣,四十年宦海沉浮,经历了十四次的职位变迁,方坐在这刑部尚书的职位上,不能不说余文仪的仕途并不算顺利。 要不是他高寿,若早早就亡故了,那他可能就也永远都没有如今这官居一品的机会。 颙琰这便琢磨出些古怪来了:按说,一个老臣熬了四十年,终于在九十岁官居一品的话,那这老臣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职位的。若想告老还乡,他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甚至刚入仕的五十岁,都可以,不必要非要熬到此时才放弃。 颙琰向皇帝行礼,“儿子觉着,此事之中……仿佛有些蹊跷。” . 皇帝满意地叹口气,“说说,怎么蹊跷了?” 颙琰却也谨慎,缓缓道,“如此九十岁高龄的老臣,又是六部尚书之职,儿子想替这余文仪向皇阿玛求个恩典,派个太医,带了御药房的药,先去给他瞧瞧吧?” “兴许用了太医的医治,兼之感受到皇阿玛的恩遇,说不定余文仪这病就也好了。” 皇帝盘腿想了想,“嗯,你说得对。那你替朕参详参详,叫哪位太医去才好呢?” 颙琰垂首想了想,“既然皇阿玛是要施恩给余文仪,那如今太医院之中声誉最为隆厚之人,莫过于刚刚被皇阿玛授予恩衔的陈世官、罗衡等几位。那儿子想,皇阿玛不如就从这三位太医中派一位,携药而去。” 皇帝拍手道,“好,你这个主意好!” 皇帝拍完手,却又沉默了下去,仿佛忘了说下文了。 连颙琰心里都有些没底,抬眸直看毛团儿。 毛团儿在桌子边站着,帮颙琰收拾着看完的奏折,整理好了再搬出去。 在皇上和皇太子两位的主子的跟前,毛团儿自不敢随便抬头,更不便说话。颙琰看了半晌,也没看见毛团儿的眼睛,自己心下也未免有些没底。 ——如今前朝后宫里都是流言不断,都说他额娘已经薨逝,这后宫里自然还会有新的主人,故此他的地位也并不稳固。 前有同样身为皇贵妃之子的十一阿哥永瑆,后头还有王公大臣们都在等待的新册立的皇后即将生出的嫡子…… 这也是父子关系中的一个小小的尴尬点吧:儿子小的时候,自然是父子天性,最是贴心;可是当儿子长大了,开始有了独立的意识,且颙琰都成婚了,那父子两个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男人就是男人,雄性之间总有竞争,这种天性有时候甚至是可以超越血缘去的。 故此在婉兮刚刚薨逝、颙琰又身份尚未公开的这个时候,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堪称有那么一点子微妙存在的。 这样的时候,颙琰便也时常需要从毛团儿那里得到心灵的安慰。 颙琰看见,毛团儿谙达虽说没抬头,没露出眼睛,却借着整理奏折的当儿,将手摊平了,在桌面上按了按。 不需语言,一切都可心领神会。 颙琰便悄然一笑。 他明白,毛团儿谙达是在安慰他:“别着急,心放稳当喽。” . 果然皇帝只发了一会子的呆,就又缓缓道,“小十五啊,你方才的主意甚好,朕派太医,带着药去给这位老臣看看病……可是朕忖着啊,太医带着药去,怕也只能解他身上的病。要是这位老臣的病不止在身上,那又该怎么办呢?” 颙琰机敏,忙道,“按照皇阿玛从前恩遇重臣的规矩,皇阿玛也可再派出一位重臣,乃至宗室,甚或皇子,与太医一同,前往看望。” 皇帝终于再度满意地笑了,“对啊,你这主意真好!” 皇帝眯着眼,状似无意地抬眸瞟了一眼毛团儿,没事人似的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会儿就在朕眼前儿呢,那朕就也不用再去传你哥哥弟弟他们去了。小十五啊,就你吧,你带着罗衡,去余文仪他家里瞧瞧他去。” “要是身子没事啊,你再私下里也替朕慰问慰问他。都这么大年岁了,有什么不能跟朕说呢?就算当着朕不敢说,那也跟你说嘛!” 颙琰行礼道,“儿子遵皇阿玛旨意。” 那立在一旁的老奴毛团儿,虽说不敢抬头看,却也垂着头对着地面,微微地挑了挑眉毛。 第2692章 十卷36 父子之间(2) 小十五和毛团儿告退的时候儿,皇帝还是正襟危坐的,等小十五出了殿去,皇帝已是爬到炕里去,扒着玻璃窗瞧着小十五的背影了。 那次第,哪儿还像个天子呢。 皇帝盯着儿子的背影,面上露出有些淘气的笑。 嗯,那小子还是有些没摸着头脑呢。 也是啊,这孩子今年才多大啊,才十七啊。 虽说已经成了婚,可额涅刚薨逝,从小抚养他长大的庆贵妃也刚薨逝,还有那个他从小长姐为母一般在意的姐姐也刚薨逝……这般同时失去三位“母亲”,这孩子心上遭受的重创可想而知。 可是这孩子还得硬扛着,不能表露出来。 因为啊,他是丈夫,还是个兄长,更是个皇子啊。 这孩子明白,在额涅去后,在这偌大的宫廷里,就剩下他们父子相依为命。而他的年纪又大了,他在失去九儿之后,也刚刚于今年失去自己的额娘……故此这孩子还得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生怕他因悲伤就这么一并倒下去。 唉,他们父子俩啊,都是刚刚没了娘的、可怜的娃啊。 这孩子天生仁厚,故此这会子在强忍悲伤之时,就更加显得格外的少年老成来。 儿子能迅速地成熟起来,他当然是高兴的,可是他又何尝不知,这样的以强忍来换得的老成,其实内里还是有诸多的隐忧的。 比如说这孩子自己的心底里,压力更大,更难受;也比如说这孩子本可趁着少年心性做的许多事,却偏偏都放下了,有可能会错过了。 这对于这孩子自己,乃至大清江山,都并非一定是好事儿啊。 他答应了九儿,一定要好好看着他们的孩子。故此他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儿子如此。 他啊,得想主意。 就算令狐九不在了,谁说狐祟自己一人儿,就想不出鬼主意来了呢? . 他自己目送儿子的背影,心下又酸又甜的,还有那么一点子身为老狐祟的隐隐自豪。 却也没忘了,儿子身边也有个老滑头呢。 果然,就在即将步出宫门之时,一直本本分分跟在儿子身后三步之遥的毛团儿,忽地扭身儿朝他的窗口瞧过来。 哎哟,他赶紧往后躲。 可不能叫那老滑头给看见他扒着窗子瞅着的样儿! 要不,多有损他的天子尊严呢?哼…… . “谙达,谙达?” 颙琰已是出了宫门,却发现毛团儿没跟上来。他回眸一瞧,只见毛团儿谙达站在原地,扭身往后瞅什么呢,竟走神儿了。 毛团儿谙达终究也上了年岁了,颙琰都理解,这便笑着回身亲手扶着,轻声呼唤,“谙达这是瞧什么呢?可是落下了什么不曾?” 毛团儿这才缓缓回身,向颙琰行礼,“哎哟,阿哥爷原谅老奴,老奴啊刚刚这是走神儿了。” 颙琰便也含笑点头,“谙达啊还是留恋皇阿玛吧。终究谙达自小儿是在皇阿玛跟前伺候的,谙达这么扭头一看,怕是又能重新看见旧日的老时光呢。” 毛团儿含笑点了点头,却被十五阿哥说的啊,也鼻尖儿都有些酸了。 可不是嘛,他这冷不丁一回头,看见那廊下立着的穿总管服色的魏珠,他啊还隐约看见了师父李玉当年的影儿呢。 人老了,往未来看,是越来越难了;倒是一回头就是旧人旧事旧时光。 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有时候挺害怕自己这样的——因为,他怕这样看不见未来的自己,就没办法儿护着十五阿哥往前路走啊。 这时候儿令主子已经不在了,庆主子、玉壶姑姑啊、二妞啊、乃至瑞主子啊……她们也全都不在了。 十五阿哥身边儿,就剩下他了。他一个人要撑起这副担子来,真的沉啊,他真的怕担不起来。 也于是乎,他在觉着力不从心的时候儿,就想回头瞧一瞧皇上的那扇窗口儿。 他不敢说去揣测皇上的心意,他啊就最简单最朴素的一个判断标准——只要皇上还扒着那窗口看呢,那就一切还都稳稳当当的。 皇上是天子,也是一个父亲,有时候儿这两个身份会彼此打架。所以皇上不便当着阿哥爷的面儿来展现慈父的心情,却总会在阿哥爷们离去的时候,扒着窗口遥遥地目送背影。 这也是皇上的为难,却也更是皇上的父子情深啊。 刚刚,尽管说他也不确定,他眼睛是没瞧见皇上;不过呢,他好像还是真的看见了里头的明黄一闪。 . 颙琰离了九洲清晏,就先直奔太医院,传皇上口谕给太医罗衡。 此时的陈世官,已经是太医院的院使。 太医院的院使,职分为研究及供应医药,并处理太医院院务,分派御医、吏目及各科医生之宫直与六直。 简而言之,院使就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了。 故此皇子来太医院派差事,陈世官必定得陪着。 陈世官一边派人去叫罗衡,一边小心打量着颙琰。颙琰便也含笑先将皇帝的旨意转述给陈世官了。 陈世官这些年与他额涅的相处,颙琰心下都明白。 “不知玉萤姑姑可好。”颙琰总没忘了要问候此时已经身为陈世官夫人的玉萤去,逢年过节也一定叫点额以内宅的名义赏赐节礼下去。 陈世官便笑了,给颙琰行礼谢恩之余,缓缓道,“不瞒十五阿哥,惇妃娘娘的胎,之前一直是微臣跟罗衡罗太医亲手照料的。” “哦?”颙琰抬眸望住陈世官,眸光缓缓加深,“还请陈谙达指点……” . 阿哥爷与陈世官说着话儿,毛团儿也自出来,与御药房的当值太监们闲聊。 聊着聊着,这便将刑部尚书余文仪由协办大学士英廉陪同入内,给惇妃娘娘请脉之事,全都聊了清楚。 因宫里的规矩,太医们去给内廷主位请脉,御药房的太监是必须要随行,且一定是要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的。故此整个过程详情,御药房的太监们全都门儿清。 . 待得罗衡与御药房的太监们奉旨预备好了相应的药材,随着颙琰走出太医院的时候儿,颙琰的心中已经满满当当地装下了对整件事儿的背景了解。 颙琰脚步从容,唇角已是挂着淡淡微笑。 第2693章 十卷37 父子之间(3) 一路往余文仪家去,毛团儿一路上还在啰啰嗦嗦与颙琰说着“闲话”。 “阿哥爷瞧着,皇上为何叫阿哥爷去看余文仪?依老奴看,这派皇子前去看望大臣的差事啊,谁去都行。阿哥爷正陪着皇上看奏折呢,这事儿才要紧,何必非要暂时停了,转去看余尚书啊?” 毛团儿这么说话,颙琰心内也是好笑,却也不说破,反倒故意逗着毛团儿道,“我忖着呀,是因为余文仪有些地方儿跟我相像。” 这话倒把毛团儿都给听愣了,上一眼下一眼看着自家的小主子。 余文仪都九十多了,自家十五阿哥才十七…… 余文仪五十岁才中的进士,宦海折腾四十年,今年才到尚书的位子上;可自家主子却是早早儿就被皇上成为“元子”的了呀…… 这二位,哪跟哪儿的相像呢? 颙琰见毛团儿谙达都被他给说迷糊了,便也淘气地笑,“余文仪啊,跟我一样儿,都有一位良母~” . 自从婉兮薨逝之后,十五阿哥顾着老父、幼弟,故此极少在人前主动提起对额涅的思念来。 他的所有情感都封闭在自己的心底,实在熬不住了的时候也只是付诸笔端,写诗来纪念。 今日难得十五阿哥说起了皇贵妃主子去……毛团儿的心也是跟着一酸。 毛团儿忙深吸口气,撑着笑容问,“阿哥爷这话儿是怎讲说的?” 颙琰静静垂眸道,“余文仪的母亲王恭人是山阴人,祖父王士骥,乃顺治丙戌进士,历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嫁入余家后,为丈夫余懋杞生子三人。余文仪为最小的儿子。” “彼时余懋杞身为内阁中书,难以顾家,王恭人在家中,上敬公婆,下抚养三个儿子。不久余懋杞忽然患病而逝,王恭人如晴天霹雳,痛哭不止。三个孩子跟母亲呜咽,更增加几分凄凉。公公和婆婆经受不住老年丧子巨大打击病倒在床。王恭人含悲率领诸孤昼夜奔驰,痛不顾身,丧得咽食茹蔬,无不尽诚;训诲诸孤,不遗余力延师督课甚严。” “丈夫溘逝,王恭人要独力奉养公婆,还要照顾三个儿子,生活艰难。她将自己的嫁妆全都变卖,虽辛苦却不求人。” 毛团儿听罢也是点头。果然是良母。 “幸得三个儿子继承父训,刻苦自励。长子余铨以雍正壬子考中举人,进而拣选为知县;最小的儿子余文仪乾隆丁已成进士……倒叫王恭人一生的辛苦获得报答。” 毛团儿仰头定定凝视颙琰,“哎哟,奴才从前都不知道余文仪这个人,听着名儿都觉着陌生呢。却没想到,阿哥爷不但知道他,而且将他母亲的故事都知道得如此详细。” 颙琰垂首淡淡一笑,“说来真是机缘巧合。我本也不知道余文仪这个人,更遑论他母亲王恭人的故事。我只是恰巧小时候看过于敏中不少的文章,巧合看见于敏中一篇文章中写过这位王恭人。” “于敏中写道:‘惟德是树,惟福斯田,富而不骄,贫而能安,匪躬享之,瓜瓞其绵。’彼时我亦好奇,曾经问过额涅……” 当年颙琰年岁还小,婉兮便早早叫颙琰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于敏中是张廷玉的学生,乾隆二年的一甲一名进士(状元),入翰林院为编修,乃是大才子。婉兮叫小十五从小就看于敏中的文章,自也是情理之中。 实则婉兮叫小十五去看于敏中的文章,也有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当年婉兮所窥破的那张“岁朝图”,上头有“嘉庆”之说,以及喻太子降生的诗句,最后那些君臣联句的诗句,就正是被于敏中奉旨亲笔誊抄在一起。 就连小十五得了皇上赏给的玉碗为生辰贺礼,次年皇上又令翰林和大学士们以“玉盂”为题所写的联句,那玉碗上刻着的,依旧还是于敏中的字。 故此在小十五年纪还小的时候儿,婉兮不便给儿子说破皇上的心意,也不想叫儿子因此而生了骄矜之心去;却又想隐约暗示给儿子一些,不至于叫儿子半点自觉都没有,故此婉兮才想到要叫儿子去看于敏中的文章。 只要儿子看得深,看得透,便一定会看见那幅岁朝图,一定会看见玉盂上的题诗。那皇上的心意,相信儿子终究会委婉明白的。 . 如余文仪一样,小十五也自不负母亲所望,看过了于敏中的文章,也从于敏中的文章里曾经见过于敏中对余文仪母亲的赞颂之词。 于敏中之所以会为余文仪的母亲王恭人写这一篇词,是因为于敏中和余文仪都是江苏人,且余文仪是乾隆二年中的进士,而于敏中本人更是乾隆二年的状元。 同省举子,同科得中,于敏中自与余文仪私交莫逆。 此时于敏中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军机首揆、四库全书正总裁。乃乾隆朝为汉臣之中执首揆之位最久之人,此时乃为当朝第一权臣。 于敏中的一举一动,自受人关注。 颙琰虽说不动声色,却也知道,于敏中对去年刚入军机处的和珅,极度反感。 颙琰的师傅朱圭曾向他隐隐透露过,说于敏中曾说道和珅“此人奸险古来稀,吾欲除之而后快。惟其善测上意,宠冠诸臣,难以除之。” 至此,当颙琰出宫赴余文仪住处之时,他心中已经画满了一个圆环:当中有余文仪——于敏中,亦有英廉——和珅。 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是,小十五从小由庆贵妃语琴抚养长大,小十五也曾数次亲眼看见过庆贵妃额娘对那英廉的态度。 英廉几次三番,想要利用禄贵人攀附庆贵妃额娘,却每一次都叫庆贵妃额娘将送进来的东西给丢了出去,甚至为此而叱责禄贵人数次。 母亲们的言传身教,是已经根植进了颙琰心底深处的标准。 甚至不用细问缘由,只看额涅与庆贵妃额娘两人的态度,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看、怎么做了。 颙琰心底坚定,抬眸向青天碧阳浅浅一笑。 “额涅,您在儿子年幼之时的苦心,今时今日,儿子明白了。请您放心。” 第2694章 十卷38 父子之间(4) 余文仪自知以汉大臣之力,无法与在旗的内务府大臣,尤其是后宫嫔妃们相抗衡。他纵有一腔正气,却也终不能不护着家人,唯有以自请告老还乡来为此事告结。 余文仪却没想到,竟因为此事,皇十五阿哥亲自前来问候。 那是皇子,更是被皇上几番番说过最肖似皇上的皇子,今日能亲自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余文仪一见颙琰,还没等行礼,已然先落下泪来。 这定是皇上的体量,无声的慰藉。 颙琰连忙抢步上前来,扶住余文仪,“余老大人请起请起,千万勿要多礼。老大人年过九旬,我才十几岁少年,若要受老大人之礼,当真上天都看不得去。” 余文仪老泪纵横,握着颙琰的手臂,直是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眼泪奔涌出来。 颙琰扶着余文仪回到病榻前,两人亲热地并肩而坐。 颙琰含笑道,“我曾听说余大人与于敏中大人有同乡之谊,想来余大人也是江苏人吧?” 余文仪忙道,“回十五阿哥,老臣乃是诸暨高湖人。因诸暨又称‘暨阳县’,而江苏也有暨阳,故此同僚之中又有如此混同,称为同乡了。” 颙琰一拍掌,“诸暨乃是西施故里,更是越王勾践复国之地,正是地灵人杰!” 颙琰凝视着余文仪的眼睛,“无论是勾践,还是西施,虽分男女,可是心中却都怀着家国之大,全然抛却小我之情……” 余文仪心下一颤,惭愧得已是抬不起头来。 ——说到底,他以病请告老还乡,虽说是不屑与英廉和惇妃同流合污,却也终究是保存小我了。 “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十五阿哥……” 颙琰心中更有了数儿,含笑点头,“余大人早有诗名,我尤其爱余老大人所写的亲情之诗。我记得其中有一首题为《寄内子并示五儿延良》,叫我感触最深。” 颙琰说着,微一垂眸,已是吟诵而出:“骨肉团沙久不群,欲寻香梦籍微醺。病妻空尔肱三折,稚子粗能书八分。竹领儿子齐绕舍,松添鳞甲独干云。怪他画角吹边戌,茶熟凌霄日已曛。” 颙琰拍着余文仪手,“情真意切,我眼角亦湿啊。早知老大人多年在刑部为官,品格方正,可是这亲情之诗写来却是娓娓情深,着实令人感喟。” 余文仪虽说也有文才,可是终究朝中大才更多,他如何敢想自己的一首写给妻子和儿子的诗,竟能入得十五阿哥的眼……这便更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颙琰拍着余文仪的手臂道,“由此一诗中,我可窥知余大人在诸子之中,最为看重五子延良……不知我的猜测可确?” 余文仪连忙点头,“老臣诸子之中,五子延良与老臣最为肖似……老臣自将一份期望,更多寄托在延良身上。” 颙琰含笑点头,“余大人的五子延良,我也知道。如今是在刑部山西司为主事,也同样从刑部出身,正是子承父业。” 余文仪更是惭愧得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他的儿子余延良也是刑部的官员,而他自己是刑部尚书,故此总有瓜田李下之嫌,他才不敢不在乎英廉的暗示威胁…… 颙琰点点头,“说来也是我旁枝逸出,我倒留意的是余大人五公子的生辰——延良是六月初六的生辰吧?” 余文仪有些发愣,不知十五阿哥这话又是要往哪儿说去。 十七岁的颙琰,用少年老成却又带着年少调皮的模样,冲余文仪眨眨眼,“余大人有所不知,因为我额娘的千秋是九月初九,故此我对所有如此叠月叠日的生辰之人,心中总有特别的亲近之感。” 颙琰说着,眼中终是流露出少年的伤感来。 余文仪心下被狠狠震动,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堂堂皇子,可是母亲刚刚薨逝二年去,这心中的思念之情。 他的热泪便又不由自主滑落两腮。 “老臣母亲当年独自抚养老臣兄弟三人,老臣有负母亲,多年苦读,中进士之时已是五十岁。那一年授福宁知府,又调漳州知府,老臣回想跪请接老母亲赴漳州奉养。微臣老母亲年事已高,拄杖谕微臣道:‘老身健饭,无以为念’……竟不肯随老臣至漳州赴任,更令老臣专心负职,勿为了她老人家而分心。” “不久母亲及驾鹤西去,老臣虽终于高中,却不能膝下奉养,微臣多年以此为憾,不能释怀。却也知老母亲更在乎微臣忠君报国,故此老臣便将对母亲的一片思念敬养之心,全都寄托在公务之上,四十年来不敢有半点懈怠与私己之心……” 余文仪说着垂下头去,泪落成双,“可是微臣这一次却有负圣上,有负十五阿哥,更有负老母亲在天之灵……” 颙琰点头,也是陪着余文仪一同哽咽了。 “我与余大人何尝不是感同身受?最怕最怕,就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辜负了天上的额娘啊……” . 室内,颙琰与余文仪相拥而泣。门外,看傻了颙琰身边的小太监三宝。 三宝观摩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毛团儿,“祖爷爷,您老给小子点拨点拨,阿哥爷这是怎么说的?” 毛团儿瞧着这三宝,就如同瞧着自己小时候儿似的。一样鬼头鬼脑,一样脑子停不下,见什么事儿都爱多琢磨一下儿,嘴还甜。 毛团儿便故作老态地哼了一声,“照你小子说,阿哥爷该什么样儿啊?” 三宝眼珠儿一转,“断案啊!该是谁的对错,嘁嗤咔嚓,有罪的下大狱、掉脑袋,没罪的就连升三级呗!” 毛团儿扬手照三宝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你小子是看戏看多了,以为什么都跟戏台上似的,倒是快意恩仇了,什么都不用顾忌了是不?” 三宝捂着后脑勺陪着笑,“要不小子怎么赶紧求祖爷爷您给点拨点拨呢。小子这实在是看不懂咱们阿哥爷的路数了。” “你以为皇上派咱们阿哥爷是干嘛来了?杀人?杀谁啊,是杀公主的额娘,还是杀内务府几十年的老大臣,嗯?”毛团儿轻哼一声,抱起手臂来,缓缓道,“……咱们阿哥爷才十七岁,未来的日子啊还长着呢,这会子杀人,那是要积怨啊!” “所以这会子对于阿哥爷来说,什么嘁嗤咔嚓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人心,人脉。余文仪为人方正,官誉极佳,又是江南汉臣……这样的人,是阿哥爷一定要力保的。” 三宝终究年岁小,还不到时候儿,毛团儿不能再往深里说了。 他只站在四月天的暖阳里,仰头望向那碧蓝的晴空,浅浅而笑。 “……令主子,皇上的心,您总是最懂的,是不是?” . 颙琰告辞而去时,余文仪已经是一扫病容,不但下了病榻,更是亲自送到府门之外,坚持跪送。 颙琰自亲自搀扶拦着,含笑轻声温言道,“大人之病,在于心。大人的心事想叫我皇阿玛知晓,只是大人有口难言。我既来过,大人将一腔心事都托付与我,我知道就自然我皇阿玛也都明白了。老大人便从此开释心结,早日康复。” 颙琰紧紧握了握余文仪的手臂,“老大人,刑部事务一日不能离了老大人。” 颙琰又调皮眨眨眼,轻声耳语道,“若老大人还称病不出,那刑部的所有堂务,可就更都是兼管刑部部务的大学士们一言之堂喽~~” 余文仪心下一震,忙道,“老臣稍后入内重整衣冠,今日便回部办公!” 颙琰欣慰点头,“辛苦老大人。如此高龄,尚以国为重,不负诸暨故地,亦不负老夫人含辛茹苦之心。” 颙琰骑马而去,远远地,余文仪一直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 颙琰回圆明园九洲清晏复旨。 皇帝笑呵呵看着颙琰,只是轻描淡写问,“回来啦?” 颙琰也不多说,只是笑答,“回皇阿玛,儿子回来了。” 皇帝点点头,“刚接着信儿,余文仪已是回部办公了。喏,这谢恩和自罪的折子都已经递上来了。朕没批,打算待会儿叫奏事太监直接给送回去便罢。” 颙琰也含笑道,“皇阿玛的旨意,就是叫儿子去看望余老大人,劝余老大人继续为国效命。既然余老大人已经回部办公,那儿子也算不负皇阿玛旨意了吧?” 皇帝点点头,“嗯,办得好。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啊,小十五你记住喽,还这么办。” 皇帝说完就像已经忘了这事儿似的,再就不深问了。至于颙琰是怎么跟余文仪说的,以及余文仪之前进内请脉又发生了什么,皇帝一概都跟漠不关心了似的。 随着颙琰,太医罗衡也进内复旨,带回了余文仪给惇妃开的药方。 “对惇妃娘娘的胎,余尚书的意见是‘先按漏胎论治,滋补阴血,疏通肝气,再观后效’。方用四物汤,养血疏肝,安之理之。” 皇帝淡淡点点头,“嗯,准了,用吧。” 六日后,亦即四月二十八日,陈世官再带罗衡去给惇妃请脉,奏道:“今余文仪所用之药,亦与滋荣助长汤相同,力量仍小,不专,再兼用胎产金丹更好,谨奏。” 第2695章 十卷39 父子之间(5) 若此一来,倒将惇妃过月不喜之事,又由太医院承担了过来,依旧由陈世官和罗衡亲自负责。 余文仪在此事中,更加十足十只是一个过客的身份,参与过,却并未成为主要的拿主意之人。 这便更凸显了余文仪的刑部尚书的身份——他进内请脉,不是来取代太医们的,他只是来给“断案”,拿出一个结果来的。 到了五月间,余文仪的经历又被增添了有些戏剧化的一笔——初二日,就在余文仪进内给惇妃请脉的十日之后,端午节来临之前的当儿,皇帝下谕旨,给余文仪和他的妻子以诰命。 给余文仪的诰命曰:“……尔经筵讲官刑部尚书余文仪,秉志宽平,律躬敬慎。典司邦禁,允推折狱之良;克守王章,克佐好生之德。权重轻而议律,泽逮圜扉;谨出入以谳疑,恩流嘉石。式逢庆典,庸奖成劳。兹以覃恩,特授尔阶资政大夫,锡之诰命。” 给余文仪夫人的诰命曰:“……尔刑部尚书余文仪之妻寿氏,克勤懿德式赞郎猷。合志相成,奏公忠之茂绩。同心交儆,树廉正之休声。令轨枚昭,褒章载沛。兹以覃恩,封尔为一品夫人。” 余文仪是这一年刚刚调任回京,任刑部尚书。这短短几个月之间还来不及做出什么重大功绩,仿佛还称不上皇帝突下的这道诰命。况且此事就发生在余文仪进内请脉的十日之后,此事虽并非外人皆所知,不过知道内情的人,心下自是别一番况味。 譬如英廉,原本还想威胁余文仪,而余文仪忽得了诰命,英廉的心下岂能不震动,岂敢不小心揣摩一下皇上的心思去。 到余文仪这儿,但凡给惇妃此事请过脉的,从陈世官、罗衡,到余文仪,竟然都得了皇帝的殊恩去了。这便更加显得惇妃怀胎之事,有些五味俱全了。 . 颙琰得了信儿,也是垂眸一笑,倒不多说什么。 毛团儿见十五阿哥笑了,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趁着伺候阿哥爷梳头的时候儿,这便笑眯眯在旁说,“奴才想来,余大人的心病,这便能好利索了。老人家在刑部办事,必定更加老当益壮。闲暇时,同乡同僚也必定问候,余大人一定会说到十五阿哥亲去探望之恩……” 颙琰淡淡一笑,“他终究是江浙人士,我额涅祖上、以及庆贵妃额娘的母家,都是那方人士。我便是为此,也理当去看顾于那老人家。” “更何况,我是奉皇阿玛的旨意前去。若无皇阿玛的旨意,皇子严禁私自结交外臣,我也没机会去余大人府上与余大人相见。” 毛团儿含笑点头。 大清对皇子的管束极严,皇子皇孙每日都要入内上学,成婚之后的也一样,就是要断绝了皇子皇孙与外臣结交的机会去。 况且此时正是皇长孙绵德因结交外官而被削爵的风口浪尖儿之时——就在去年,绵德刚被削爵;今年二月,三个月前,刚刚给封了个宗室最低的爵位镇国公去,这便是给所有皇子皇孙们一个活生生的“杀过的鸡”去,故此这个节骨眼儿上所有的皇子皇孙全都小心翼翼,绝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故此皇上派哪位皇子去慰问大臣,几乎就是将这口子给开了,将这结交的机会赏给哪位皇子呢。 这便更显出皇上派十五阿哥前去慰问余文仪此事,乃是圣心独运了。 毛团儿含笑点头,帮着那按摩处的梳头太监将梳头的家伙都收拾好了,毛团儿又笑眯眯盯着镜子道,“可是奴才却还觉着余大人这诰命有点儿趣味儿呢~~” 颙琰轻抚刚刚刮过的头皮,眸子却是从镜子里瞟着毛团儿。 “谙达又跟我打什么哑谜呢?谙达快说~” 毛团儿含笑躬身道,“皇上给余大人的诰命,是授予余大人‘资政大夫’的阶衔。若奴才没记错的话,‘资政大夫’是正二品的阶衔啊。” “可是,皇上封赏给余大人夫人寿氏的,却怎么是‘一品夫人’啊?” 颙琰一听也是笑了,“好个谙达,素日里还跟我说什么你老了,你这分明还是明睿若此!” 因大清朝廷官员的妻子,所得的诰命都是跟着丈夫的官职来走的。比如说此时给余文仪的阶衔是二品大夫,那余文仪夫人的阶衔就也应该是二品夫人;余文仪的老母亲之所以被称为“王恭人”,“恭人”就是老夫人所得的诰命,“恭人”就是四品官员夫人的诰命,是与丈夫的品衔相应的。 可是到了余文仪福气这儿,诰命当中却出了高低之分,反倒是余文仪夫人的阶衔高于丈夫去了! 颙琰深吸口气,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相貌是与皇阿玛最为相似,可是那眉眼之间,依旧遗传了额涅的模样。 他望着自己眉眼间那抹熟悉的神情,眼圈儿已是微微红了,“……这道诰命,皇阿玛是赏给‘贤妻良母’的。” . 余文仪得了诰命的二十余天后,五月二十八日,余文仪再度入内为惇妃请脉,给此案画下句点。 “臣,余文仪诊得敦妃娘娘六脉平和,别无病症……悖妃之孕,屡用安宫保胎之剂,但经血应时而来。喜形消失,则不敢报喜。” “今荣分既应时而至,脉不见娠象,其无喜已经归著,竟可不服汤剂。” 至此盖棺论定,惇妃月事按月而来,根本就没有过妊娠之实。 而顺妃那边也一样,都已经论定,没有孩子了。 至此,后宫花开并蒂,两位年轻妃子皆身怀龙嗣的双喜临门的一场戏,终于随着皇太后的崩逝而永远地落下了帷幕。 从此,后宫里便再也没有传出过什么遇喜的消息来过。而皇帝虽说年纪不小了,却终究才只是六十多岁的人。康熙爷六十多岁尚能生出允秘来,更何况皇帝比康熙爷年寿更高,身子根基更好,原本也更显年轻——可是皇帝却从此断绝了此念去。 在婉兮薨逝之后的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皇帝更情愿将时光更多放在十五、十七两个儿子的身上。 因为这是他承诺她的,他独自一个人,履行了二十年。 第2696章 十卷40 平安无事(1)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皇太后崩逝、后宫最有可能问鼎更高位分的顺妃和惇妃两个皆灰头土脸,以查无实胎的结局落下帷幕后,可是前朝,乃至民间,奏请皇帝再立皇后的呼声依然还不肯止歇。 也许是因为皇帝太会养生,身子的状态太年轻,故此总有人相信皇帝若再立中宫,一定还能诞育出更多的子嗣,尤其是中宫所出的嫡皇子吧。 皇帝概不理会,乾隆四十二年的中元节,再度单独命皇十五子颙琰祭孝贤皇后陵。 中元节的祭祀乃是大祭,皇帝再度单独派颙琰来孝贤皇后陵行礼,其意义已是越发的明显。 因为“孝贤皇后陵”并不是孝贤皇后自己的陵墓,那是帝陵,只是因为皇帝还在世,故此以位分最高的孝贤皇后来命名;更何况,里面还同时葬着婉兮,以及之前的几位皇贵妃。 颙琰来祭孝贤皇后陵,便也是来祭自己的母亲了。 皇子祭陵之事,纵然外人未必知晓,可是宗室王公、内务府大臣们却都是完全明白的。 英廉的心思,又与宗室王公有所不同。 宗室王公们担心的是十五阿哥颙琰的一半汉人血统,以及他生母令懿皇贵妃的出身内管领的家世;英廉则极为在意的,是之前余文仪那件事。 那件事就那么有些模模糊糊地不了了之了,皇上没问任何人的罪,甚至都没给出任何明确的说法——甚至连两位妃位的皇嗣是怎么来的、怎么没的,以及究竟到底有没有这皇嗣的真实存在,全都模棱两可,没给出过任何一个明确的定论。 这不符合皇上的性子啊。 英廉在皇上身边已经二十年了,从一个小小的内务府旗下的佐领,做到如今协办大学士、总管内务府大臣的身份,皇上颇为看中他的理财之能,故此他也算皇上的近臣之一。故此皇上什么脾气秉性,他都了解啊。甚或现在和珅对皇上的那些了解,都是他一点点给教出来的。 皇上一向做事杀伐果断,凡事都要说得明明白白,光明磊落,不想在史书上和民间口碑上落下半点瑕疵去。 可是这件事,偏偏还是涉及到皇嗣的绝顶大事,而且还是两位……皇上却听其模糊,一个说法都不给了。 按说,若是太医误诊,太医自当问罪,而且是大罪。可是皇上非但不给当值的太医陈世官、罗衡治罪,反倒特恩赏给超过太医院历史的高品衔去; 按说破天荒叫刑部外臣进内廷来查案,便也总得论出个是非吧?可是余文仪也只是进内开了两个方子,而这方子最后还是被太医给否了,等于白来一趟…… 皇上甚至都没亲自问问顺妃和惇妃二人。倒叫英廉之前跟和珅两个绸缪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替惇妃解释的法子,全都没用上,白费了。 ……这些倒也罢了,终究不牵扯他自己的利益去。且惇妃也已经看到了他的孝敬之心,他与和珅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按说他心下不该郁卒去。 可是英廉以七十岁的年纪,以官场上数十年打拼的经验,他就是察觉到,此事不对劲。 最大的不对劲,就在于皇上自己什么都不问,却叫了十五阿哥去看望余文仪。 原本以病告老还乡的余文仪,竟然就被十五阿哥给成功挽留下来了;而且仅仅十天之后,皇上就给了余文仪和余妻以诰命! ——十五阿哥是怎么劝的? ——余文仪都跟十五阿哥说了什么,十五阿哥又是如何向皇上复旨的? ——皇上为何短短十日之后,就给了余文仪和余妻以诰命? 这些疑问就像一个个炸弹,虽暂时还都没爆炸,却都埋在心里,叫他心中惴惴,难得安生。 倒是和珅放松些,反倒劝他,“十五阿哥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玛法又何苦将他放在心上?况且以他血统,便是当年令懿皇贵妃还在世时尚有些叫人担心的;可是如今令懿皇贵妃都不在了,他的地位自然降低。” “就算皇上叫他祭孝贤皇后陵,也只是因为令懿皇贵妃新薨的缘故吧。” 和珅又想了想,“不瞒玛法,孙女婿我啊还是更倾向十一阿哥永瑆一些儿。玛法别忘了,这会子十一阿哥正为舒妃主子服丧呢,皇上下旨叫十一阿哥大祭之后释服,十一阿哥现如今自分不开身来,故此皇上才叫十五阿哥单独祭孝贤皇后陵罢了。” 一切也仿佛果如和珅所说,在五月孝圣宪皇后神牌升祔太庙之礼上,十一阿哥永瑆捧皇太后神牌,颙琰则捧孝贤皇后神牌,从低位上来看,果然似乎是永瑆更高于颙琰了去。 英廉自然也希望如此,只是终究不敢放心。小心观望了皇上有些日子,可是自五月以来,皇上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半点的改变,依旧还是重用他,倒叫他隐约放下了些心来。 . 七月十六日,皇帝下旨:“阿桂,系满洲大学士,其行走班次,自应居首。至汉大学士,亦应有在前之人,于敏中行走班次,著在阿桂之后,高晋之前。” 至此,大学士中满汉两系为首之人已是定下。阿桂和于敏中二人,成为新的首揆之臣。 英廉心下又有些不安:因为阿桂和于敏中二人,都对和珅颇有些不假辞色。 “十五阿哥再度中元节单独祭祀孝贤皇后陵……为今之计,唯有再度敦请皇上另立中宫才好。”宗室王公里,终于传出了这样的动静,其中也开始有人暗暗联络英廉。 以英廉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之职,更了解宫中内情。 英廉与和珅商议罢,自也觉这是个机会,值得从中筹划。 . 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心下惴惴之后,十月间,英廉又调任户部尚书。而此时,他的孙女婿和珅,乃是户部侍郎。 一个是尚书,一个是侍郎,大清朝廷的户部,已经都入他们祖孙二人手里了。 与此同时,他身为大学士,仍兼管刑部事务。若此一个人管着户部、刑部两部,也算权势煊赫,非天子所信任的臣子,又岂会如此? 与他调任的谕旨一同,皇帝还接着又下旨又叫和珅再兼任步军统领。 这便叫英廉更加放下心来。 看来是他想多了,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第2697章 十卷41 平安无事(2) 而余文仪,在四月里的请辞不允后,到了这一年的十一月,终究因年岁已大,再者冬日寒冷所致,真是病倒了。 余文仪再度以老疾乞休。情词恳切,皇帝亦被打动,著照所请。 尽管终究放了余文仪归去,可是皇帝还是下旨嘉奖,准以原品致仕之外,更是加恩,赏给太子少傅衔。 余文仪终于归去,不用每日里在刑部朝房别别扭扭地相处,英廉倒也松下一口气来,更觉这一件事儿算是全都过去了。 他自与和珅一同,继续经营他们与惇妃的关系,借着惇妃的口,总叫和珅的福晋冯氏时常带着小天爵入宫请安就是。 . 待得余文仪离京回乡之后,英廉便也与和珅将已经给余文仪的儿子余延良罗织好的一个罪名的证据,全都销毁了去。 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派不上用场了。 要说他们给余延良罗织的这个罪名,那也是相当的恶毒——去年曾经发生一件大事儿,一个名叫严譄的山西人,竟然投书给四阿哥永珹以及大学士舒赫德,想要请这二位转呈他的意愿,奏请皇上再立中宫! 舒赫德接到呈件细读,立即拘禁严譄,并派人搜查他的寓所,搜获奏折底稿和《呈四阿哥启》。 更要命的是,这位严譄,他只议论请立中宫还算好,可是他竟然论及了那拉氏,甚至有为那拉氏再续美名的意图去! 终究那拉氏的事在民间是一个谜团,民间只是知道堂堂皇后莫名地死了,死后只以皇贵妃的名分入葬,实际上棺木的级别只是贵人的…… 此事难免引起民间的揣测,可是揣测终归只是揣测,猜来猜去就把那拉氏猜测成是烈女了,那满人习俗里最忌讳的薅头发,也成了汉人意识里的“削发为尼”去了。 这位严譄在奏折上说皇上当年是年过五旬,那拉氏是为了保护皇上的龙体而躲避皇上的宠爱,才有意挺触剪发的。他在奏折中用“贤美节烈”、“挺触轻生”这样的词来形容那拉氏,请求乾隆帝补颁诏旨表彰故后,同时议立新后…… 舒赫德一看,头都大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此事更是严譄跑到他家来,私自投给他的,他要是不上报,将来总难以自辩。故此舒赫德立即将此事上奏给了皇帝去。 由于所议之事涉及宫闱,皇帝对案件非常重视。办案人员对严譄严刑逼供,拘讯严譄在京所结识人员和老家亲属,追查消息来源,最后照“大逆”律定拟严譄“凌迟处死,家属从坐”。皇帝命改为斩立决,家属免坐,已属开恩。 这严譄的事,到后来被证明是一场闹剧,是严譄在家遭不幸,妻儿死去,自己又患病,想借此“一则可以得名声,再则希冀有些好处,或借此可得功名”。 军机处档案记录下了此人此事的审讯经过,以及严譄本人的自白: “诘问:你议立正宫一节内‘贤美节烈’、‘挺触轻生’等语并不是可以编造得来的,况据你供要说得好些才可补行颁诏,那‘挺触轻生’并非好话,你如何这样编写,可见得必定有人告诉你的,若再不实供又要动刑了。” “严譄供:‘三十年皇上南巡,在江南路上先送皇后回京,我那刚在山西本籍即闻得有此事,人家都说皇上在江南要立一个妃子,皇后不依,因此挺触将头发剪去。” “这个话说的人很多,如今事隔十来年,我哪里记得是谁说的呢?后来三十三年进京,又知道有御史因皇后身故不曾颁诏,将礼部参奏致被发遣之事。我随即因病回家,三十六七年间我妻室子女都死了,气运颠倒,想到人孰无死,若不做些好事留个名声就是枉为人了。那年进京后心里妄想,若能将皇后的事进个折子准行颁诏,就可以留名不朽。” “又想从前御史做的折子一定说得不好,所以得罪,我因将传闻立妃剪发之事总不提及,说成皇后贤美节烈,希冀动听颁诏,这实在是我想了多少日子才定了主意这样编写的。我三十七年进京时在路上还做过两幅对子,一副是’忠孝节义果能行,虽然贫贱,理宜起敬;奸淫邪盗若有犯,即使富贵,法难宽容’,又一副是‘臣道维艰,利禄条条,焉能事事行公正;乾纲不易,将相济济,那能个个别贤愚’,总是我糊涂好名的想头。” “至所说‘贤美’二字就是《诗经》上后妃美而有德之意,‘宠幸’二字就作和好讲,‘轻生’二字即是身故,‘挺触轻生’就是说皇后节烈之处,并没有别的意思,是实。” “又供:我要投递折子缘故,一则可以得名声,再则希冀有些好处,或借此可得功名,这个念头也是有的。” 案件发生后,皇帝自是大怒,命大学士舒赫德、协办大学士阿桂、刑部尚书英廉与三司九卿会审,严譄的同乡与家人均被牵涉其中。 此事英廉就是主审官员,他对此事知之甚详。 此案到最后因成了一出闹剧,便也不了了之,舒赫德和英廉等人也都不愿再多牵连,这便早早结案,以严譄一人死罪来尘埃落定。 可是此事在英廉这里,在余文仪忽然奉旨进内廷来请脉的事儿上,便派上了用场去——因为那严譄就是山西人啊,而余文仪的五子余延良,在发生这件事之时,正在山西司任职啊~~ 一旦将余延良与此案瓜葛上,或者说他职司不严,以皇上对严譄之案的憎恶程度,那余延良可就很有一壶喝的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皇上对严譄之案查办那么严,却对后宫两件假胎之事竟然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那英廉自己倒也乐得就将这桩已经给余延良罗织好的罪名给销毁了去。 终究,但凡为那拉氏喊冤的案子里,就没个得好下场的。他自己也是能避开这样的事儿,就避得远远的吧。 倒是和珅从这一案中又看出了些有趣的来。 第2698章 十卷42 再不立后(1) 和珅含着微笑道:“从前以为,立不立中宫和太子,都是天子家事,皇上是不准咱们当臣子的擅议的;却没想到民间反倒有这些胆子大的,豁出命去了也要议。” 英廉点点头,“皇后是天子之妻,太子是天子之子,看似这些都只是皇上的家事,不容外人置喙。可是天家终究是天家,天家的私事也关系到天下。故此天子中宫和东宫太子,也是国祚所系,天下人太多想要关心的了。” 和珅轻笑一声,“便是天下人想关心,总也不能是白丁吧。便是那严譄也曾任都察院山东道衙门书吏,役满后得补候选吏员,那也是个朝廷从九品的官员啊。” 英廉点点头,“可是民间,便连七品就已经称作‘七品芝麻官’,这从九品就更是肉眼都看不见的大小了吧。” 和珅静静抬眸,望住英廉,“……孙女婿的意思是,民间若要有人议论此事,终究不能是白丁。或者有品阶,又或者至少得有功名。” 英廉眯了眯眼,“你说得对。这事,应该叫皇亲宗室们知晓。” 和珅淡淡垂首,“此事咱们犯不着跟着掺和,可是咱们放出这句风去,倒是可以的。” 英廉也叹了口气,再回想这些年庆贵妃对他那不假辞色的过往,心下终是不稳当——十五阿哥是由庆贵妃抚养长大,再加上这回余文仪的事……倘若来日真是这位十五阿哥为储君,这自是他所不希望看见的。 同样,和珅是他的孙女婿,和珅如今在官场上的一切都是由他扶持而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和珅,他们都该为将来谋算谋算了。 终究皇上他,到了年纪了。 . 乾隆四十三年七月,皇帝起銮,赴盛京恭谒祖陵。 著諴亲王、理郡王、大学士公阿桂、协办大学士尚书英廉、留京办事。 英廉得旨,回到府中,未免有些喜形于色。和珅见罢,自是心领神会。 “玛法安心留京办事,皇上途中一切,自皆与玛法毫无瓜葛了。” 英廉也道,“你在御前,凡事自更要避嫌。此事自有那些皇亲宗室闹去,万勿与你担上嫌疑。” 和珅含笑点头,“玛法放心。” 和珅垂首想想,“玛法留京,还望玛法看顾妻小。叫她们依旧别断了递牌子进宫,给惇妃娘娘请安。” 英廉一笑点头,“我自记着,你放心去吧。” . 皇帝此去盛京,除恭谒祖陵之外,亦安排下了后来盛京老皇宫改建的几件大工程。 首先是盛京天坛、地坛的重修,为此将盛京太庙挪址。 其次,便是那座后人不知所以的戏台了。 九月回銮,九月初九日,正逢婉兮冥寿之日。在经过锦县之时,只听御道前方传来嘈杂大乱之声。 皇帝蹙眉,问随扈在一旁的和珅,“怎么了?” 和珅忙一带马,亲自奔驰上前去查看。旋即归来,手中擎着一道奏本。 “回皇上,前方有生员,跪于御道旁,投御状。” 颙琰也随扈在畔,看见和珅如此,不由得眯了眯眼。 天子就是天子,外出巡幸,御道周遭都有护军和侍卫早早清道,又用黄幔遮挡,如何还容得发生有什么生员跪于御道旁又哭又闹投御状之事? 这事既然发生,自是有人清道不净,理应治罪。 再者,和珅身为步军统领,上前将此事按下,再后徐询问才是,如何敢直接就接了那生员的奏本,直接送到御前来了? “是什么呀?”皇帝接过来一看,便是长眉倏然紧皱。 . 所谓生员,就是俗称的秀才。乃是明清两代,通过了各省学政所主持的“院试”的童生。 当了秀才,就是有了功名,算是可以进入士大夫阶层;有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特权。 所以这金从善便自以为有了议论国事,乃至这天子家事的资格去。 金从善条陈之中,共有四件事: 第一便是“立储”;第二则是“立后”。 第三为“纳谏”,第四为“施德”。 皇帝当晚回到行宫,大怒,亲下长长谕旨,逐条批驳。 首议立储之事,皇帝先提到了康熙爷当年未尝不立太子,只是废太子允礽二立二废,实在不能上承社稷,康熙爷才改了规矩,再不明立储君;进而在雍正爷时,正式确立了秘密建储的制度。 皇帝谈及自己,也逐一言明几次这些年几次立储之心。 “朕登极之初,恪遵家法,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出,人亦贵重端良,曾书其名,立为皇太子。”只是皇次子永琏早早薨逝,便再是孝贤皇后之后所出的皇七子永琮也是早早就夭折了——这是立嫡之说,终不成立。 “若以次序论,则当及于皇长子。”可惜皇长子也早早就亡故了——立长也不行。 “而以才质论,则当及于皇五子,亦旋因病逝。”皇帝也说,至此,前头的四个他曾经属意过的儿子,皆不长命。那便是这四人不合上天意旨,是上天不让他们活下来承袭大统去。 皇帝正式晓谕天下:“曾于乾隆三十八年冬,密书封识。并以此意,谕知军机大臣。”皇帝已经说明,事实上储君已定,而且军机大臣们皆已心下有数。 “但遵皇考旧例,不明示以所定何人。盖不肯显露端倪,使群情有所窥伺,此正朕善于维持爱护之深心也。”皇帝之所以不将储君之名公示天下,一来是要尊重先帝雍正爷所创立的秘密建储的制度;二来也是不让大臣们有窥伺之心,再蹈当年废太子允礽的覆辙去。 皇帝言明,这不是他不重视储君,而正好相反,这正是他“爱护之深心”。 尽管暂时不能公布储君,但是皇帝特特言明他已经将储君身份告知上天:“然是年冬至南郊大祀,即令诸皇子在坛侍仪观礼。朕曾以所定皇子之名,默祷上帝。” “以所定之子若贤,能承大清基业,则祈昊苍眷估。”若这个储君能得上天的满意,那就叫他再不复前面四个皇子早早亡故的命运去,叫他稳稳当当活下来,承继大统,不要再如前面四个皇子一样,被上天早早夺去了天寿去。 “此朕告天之语。岂能饰词以欺人乎。”这是皇帝敬告给上天的,又岂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有资格知晓的去? “是朕虽未明诏立储,实与立储无异。”皇帝再次言明,已经立储,与任何正式立储的规矩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任何委屈之处。 十卷43、再不立后(2)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皇帝更是直接揭其皮骨:“朕每论自昔为建储之请者,大率自为身谋。即年已老耄,亦为其子孙计。”皇帝认为那些请命立储之人,看似是为天下谋,一颗赤胆忠心似的,实则不过都是为自己图利之徒!即便是自己年岁大了,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子孙! 说到底,不过是与那严譄一样,看似忠肝义胆,实则一副小人心肠! 皇帝谕旨写到此处,已是叱骂。这便是皇帝已然表明了立场,从此若再有人敢议论此事,便都是这样的人罢了! . 至于金从善之第二请,为立后。皇帝斥道,“立后一事,更属妄诞”! 皇帝历数这些年中宫废立之往事:“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时,因那拉氏本系朕青宫时,皇考所赐之侧室福晋,位次相当。遂奏闻圣母皇太后,册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又越三年,乃册立为后。” 皇帝直接言明,当年册立那拉氏为继皇后,不过是因为那拉氏是皇帝在皇子之时,先帝雍正爷所赐给的侧室福晋,地位仅次于孝贤皇后,故此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才将那拉氏册为皇后的罢了。 “其后自获过愆,朕仍优容如故。乃至自行翦发,则国俗所最忌者,而彼竟悍然不顾。然朕犹曲予包含,不行废斥。后因病薨逝,祇令减其仪文,并未降明旨削其位号。朕处此事,实为仁至义尽。” “且其立也,循序而进,并非以爱选色升。及其后自蹈非理,更非因色衰爱弛,况自此不复继立皇后?” 这一段话,明确了在那拉氏册立的整个过程里,都不涉及皇帝个人的情感,更与那拉氏自己的相貌无关,只是祖宗规矩,只是循序渐进,只是“礼”。皇帝不会因为那拉氏自己的任何特质而立或者废,更不会因为那拉氏的死而再不立皇后。 皇帝狠狠叱骂道:“该逆犯乃欲朕下罪已之诏。朕有何罪而当下诏自责乎?!”金从善竟然胆大到,要皇帝为了那拉氏之事而下诏自罪。 在述及从前两位先帝所赐给的福晋,直接册立皇后之事后,皇帝话锋一转,谈到眼前后宫的情形:“逆犯又请复立后。朕春秋六十有八,岂有复册中宫之理?” 皇帝申明自己的原则,已然六十八岁之人,如何能再立皇后? “若别为选立,则在朝满洲大臣、及蒙古扎萨克诸王公,皆朕儿孙辈行。其女更属卑幼。岂可与朕相匹而膺尊号乎?此更可笑,不足论矣。” 皇帝论及,若新选八旗闺秀,则现如今的满洲大臣、蒙古扎萨克王公,按照年岁和辈分都已经是皇帝的儿孙辈行了,那他们的女儿就更年幼辈低,又如何能选这样的小女孩儿来当皇后呢? ——可其实,皇帝此言虽然有理,却实际上并不是太大的阻碍。因为满人婚姻的规矩是更在意年岁相当,只要年岁相当,便是跨越辈分,也是可以。 便譬如孝贤皇后的侄孙女,现在还在后宫为答应呢。若大清的祖宗规矩当真以辈分阻隔,若皇帝当真在意孝贤皇后,那这位小富察氏就不应该入宫,更不应该多年在后宫里熬着,都只是常在、答应这样最低的位分去。 . 既然不新选皇后,那正常的次序,应该是从后宫里现有之人中再“循序渐进”一位,跟当年的那拉氏一样的道理。 据此,皇帝又申明道:“况现在妃嫔中,既无克当斯位之人。” 皇帝是说,如今后宫的嫔妃里,没有一个人配得上皇后之位的。 ——此时为乾隆四十三年,在婉兮薨逝之后,别说后宫里再无皇贵妃,就连贵妃的位分也空下来了,最高位分不过是妃位。 皇帝的后宫,那中宫之位虚悬已经十数年了,不是今日刚刚空出来的。故此请立中宫的事,不是今天才闹出来,而是过去的十年里就没断过。可是彼时皇帝却从未说过“现在嫔妃中无克当斯位之人”的话来,在乾隆四十三年这个年头,在婉兮已经薨逝三年之后,更是在九月初九日,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皇帝在谕旨中明示天下——“后宫已经再无配成为中宫之人”。 那委婉的表述,那坚定的抗拒,更是与他写给婉兮的那一句“虚九御之崇班,情深逝水”,字字相扣。 那一笔一划道出的遗憾和承诺,须臾未曾更改过。 长长谕旨逐条驳斥之后,皇帝更是不掩大怒,痛斥道:“此等逆犯,实属罪大恶极!” “昔曾静尚属远居湖南,不料陪都根本重地,俗朴风淳,乃有如此悖逆之徒,实为意想所无!著行在大学士九卿,会同严审定拟具奏。” 因锦县隶属奉天府,而奉天乃是大清陪都,故此金从善这份条陈比当年曾静、前日之严譄更为有影响。 六十八岁的皇帝被气成这样,如此亲自颁布长长谕旨,令前朝后宫皆惊。除了这金从善擅议这几件皇帝最不容许外人擅议之事之外,更有多少有心人心下都是明白——那金从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这跪在御道旁上条陈的日子,偏偏赶在了九月初九日啊。 . 当晚圣驾驻跸杏山东大营。 杏山在山海关外,曾经是大清入关之时的古战场。故此在杏山此处设行宫大营,也是追寻祖宗们策马南下之功。 此处杏山东大营,在在圣驾起銮出了山海关之后,曾在此处召见蒙古敖汉、奈曼、巴林等各部王公、台吉。 那些前来进见的蒙古王公、台吉,见到圣颜后,深为动情,有的竟跪地落泪不起。皇帝见此,大为动容,邀蒙古王公、台吉骑马赛行,驱车登山,好不热烈。那些王公、台吉一看,只是连呼“万岁”,情同山呼海啸一般。 关东名臣王尔烈曾经为此赋诗一首: “山海关外又逢关, 杏山秋月映东寰。 感慨有生缘肺腑, 此后经年忆此年。” 当日盛烈之情,待得今日回程,皇帝却是愤怒若此。一来一回,竟是形成如此大的反差。 皇帝之愤怒、心痛,都在这山海关外的清凉月夜里,独自背负,无人可诉。 十卷44、兄弟之争(1)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这样的夜晚,颙琰独自悄悄来陪着皇帝。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伺候在畔,在皇帝伸手够茶碗的时候,及时倒上温热的奶茶。 皇帝眯眼望着颙琰,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颙琰这才轻声道,“今天是额涅的冥寿,儿子便也睡不着……额涅不在了,儿子只有皇阿玛,儿子便想到皇阿玛跟前来。唯有呆在皇阿玛的跟前,才能叫儿子暂时缓解对额涅的思念。” 皇帝长长闭眼,双眸已湿。 他伸手召唤,“小十五啊,进来,你快进来。里头暖和,外头凉了。” 在这九月九日的夜晚,他们父子幸好还有彼此可以陪伴。这便是人间子孙传承的意义所在吧——每个人的阳寿都终归有限,可是通过子孙血脉的绵延,你便不会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看见了孩子,就是看见了一部分的你。 依旧还在,长长久久。 . 圣驾回銮,父子兄弟并辔而行。 颙琰格外与十一阿哥永瑆走在一处。 永瑆也道,“那金从善真不是个东西!赶在哪日说立后不可,非要赶在令阿娘冥寿之日,也难怪皇阿玛恼怒若此。” 颙琰垂下头,唇角动了动,却没出声。 永瑆忙问,“小十五,你这是做什么呢?咱们兄弟之间,你还有什么不方便与我说的?” 当年永瑆为了给小十五那柄扇子,都被皇帝下旨呵斥了一回,颙琰懂事,也是在婉兮的教导之下,颙琰从那事之后对永瑆更为的尊敬,兄弟两人之间的情谊越发深厚。 颙琰轻叹一声,“十一哥,那弟弟就直言不讳了——这金从善之事,故意挑在我额涅的冥寿之日,看似是冲着我与小十七来的,可是弟弟昨晚辗转反侧之际,却又觉此事之内,另有狠毒用意。” 永瑆也吃了一惊,“十五弟你缘何如此说?快说与我也听听。” 颙琰抬眸定定看了一眼永瑆。 永瑆也是一怔,“怎么,难道此事还与我有关?” 颙琰点头,“正是。十一哥难道没从这金从善的姓名与籍贯,想到什么去?” 永瑆略微一想,面色便是大变! “他姓金,又是锦县人士,难道说——他是高丽人?” 关外姓金的,除了金代完颜氏等姓氏的汉译姓也同为“金”之外,多数都是高丽人。 永瑆伸手一把握住了颙琰的手去,“叫一个高丽后裔的生员,偏偏赶在令阿娘冥寿之日,论及立后和建储之事,这分明是要挑拨你我兄弟的手足之情去!” 颙琰叹息着点头,“我也是如此担心……若只是一个生员谈论国事,为何偏偏赶在九月初九日?又为何他竟然能冲破护军黄幔,冲到御道旁来投书?这便必定是后面有人安排。” “有本事安排这样事情的人,想来在朝中也必定权势滔天。可既然是这样的大臣,又如何不明白皇阿玛的性子,又如何不知道严譄之事后,皇阿玛是绝不会接受一个生员的条陈的。那这安排之人,如此费力却不讨好,他又是何必?” 永瑆的指尖有些发凉,“所以那安排之人想要达到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叫皇阿玛立后和建储,而是要将咱们兄弟给生生离间了!” 颙琰深吸一口气,“可是在弟弟心中,十一哥永远是‘兄镜泉’,故此弟弟永远不会与十一哥生分了去。在想到此事之后,立即想到的便是开诚布公,全都说给十一哥来。” “他们想要挑拨咱们兄弟情分,那咱们兄弟便用手足情深来对抗,这才是最好的回答。十一哥,您说呢?” 永瑆一把抱住颙琰,“好弟弟!正是这个话!但凡挑拨咱们兄弟的,一定都不明白我当年经历过什么……若不是令阿娘的一力扶持,我焉能有今日?” 颙琰轻舒口气,“兄弟连心,这自是谁都比不了的。能将这话与十一哥说开了,弟弟终于可以放下这颗心去了。” 永瑆攥住颙琰的手去,“好弟弟,今儿若不是你提醒我,我被蒙在鼓里,到时候着了他们的道儿,我都不知道!多亏你点醒我,你便放心,我心下只有更明白的去。” . 永瑆当晚就叫了他舅舅金简来。 永瑆说到此事,乃至泪下,“这人害的不是小十五,他分明是要害我!” 自从皇太后崩逝,皇太后的升祔太庙之时,叫永瑆捧了皇太后的神位,而颙琰只捧孝贤皇后的神位之事起,外头便哄哄洋洋,不少人猜测皇上立储立的就是十一阿哥永瑆。 “皇阿玛九月初九那日已是正式言明,早已立了储君去,若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的话,却叫我皇阿玛知道那金从善是高丽后裔,又偏赶在九月初九日,那叫我皇阿玛又该如何想我去?倒好像我跟当年的八王允禩似的,这是要跟皇阿玛逼宫了是怎的?” “再说,前年的严譄案,那可恶的家伙坑了舒赫德一人不行,还要什么投书给我四哥……叫我皇阿玛再度对我四哥生了疑心去。这刚过了两年,坑害完了我四哥,这又反过来要坑害我去了!” “话又说回来,我四哥已然出继,无论皇阿玛将储位传给了谁,又与我四哥还有何干系?可是那严譄却非要投书给我四哥,倒好像我四哥出继了十四年来,依旧没死了这颗心似的!——自难免有人想,我四哥自己承袭大位无望,可既然还在经营,那便难免是为了八哥和我,终究我们是同母所出!” “而八哥呢,终究有那脚疾,这便自然所有的疑点都落在我身上!——这倒要叫皇阿玛如何来看待我?是不是在皇阿玛心里,已经将我钉死了,当成皇祖朝的八阿哥去了?” 永瑆越说越伤心,到后来已是嚎啕出声。 “实则从令阿娘和庆贵妃额娘薨逝之后,我这几年就都过得心惊胆战的。因为令阿娘和庆贵妃额娘薨逝之后,后宫之中位分最高者就是我舒妃额娘。这便又难免叫人胡思乱想了去,说什么舒妃额娘必定执掌后宫,而我又是什么地位抬高了去……这是要捧杀了我啊,这是想活活要了我的命去啊!” 第2701章 十卷45 兄弟之争(2) “真不知道是谁不想叫我活得安生,还要安排这样的戏码,还要再将我推到这风口浪尖上来!” 永瑆落泪痛斥,金简的反应却是有些平淡。 永瑆便也收了声,凝住金简,“舅舅,您……难道另有所想?” 金简垂下头去,目光幽幽,“十一阿哥,奴才倒要问您一句准话儿——您,想争么?如果您是想争的,那奴才必定肝脑涂地,帮十一阿哥争一回去!” 永瑆惊得瞪住金简,泪都停了。 “舅舅缘何说出这样的话来?此时有人编排我已是够了,舅舅如何也将我往那火坑里去推?舅舅何尝不知,那根本就不是人去的地方——倘若一失足,就已经没有回头是岸的机会了!” 金简点头一笑,“自古争储,都是一场惨烈的斗争。说‘成王败寇’都是简单了,应该是成者活、败者死——死的还不只是自己,妻子儿女数代都受连累。” 永瑆转开身去,“舅舅说得对,故此我并不想趟这趟浑水。况且这些年来,皇阿玛的心意我也已经隐约窥知。” 金简道:“十一阿哥说的是,奴才何尝不明白。故此这样的话,若在令懿皇贵妃还在世之时,奴才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咱们的机会实在是甚微。” “可是如今机会这不还是重又出现了么?令懿皇贵妃薨逝,十五阿哥地位下降。在十二阿哥也薨逝之后,如今可以承继大统的皇子,就只剩下两位娘娘所出的……” 此时的尚未出继的皇子,也就只剩下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十五阿哥颙琰、十七阿哥永璘四人。这四人,分别为淑嘉皇贵妃、令懿皇贵妃所出。 双方都没有了母亲,且双方的母亲都不是纯血的满洲人,而且双方的母亲位分都是皇贵妃,都葬入了帝陵地宫……这便也是说,此时双方旗鼓相当。 “若是当年令懿皇贵妃还在世,凭她十年执掌后宫的地位,奴才自是不敢将十一阿哥置于争储的危险境地——但是此时,令懿皇贵妃终究已经不在了。” 金简抬眸望住永瑆,“况且,从此次有人故意安排金从善投书之事,又何尝不是说,想让十一阿哥您承继大位的宗室和朝臣,大有人在,而且都是位高权重之人?” “故此奴才说,十一阿哥的机会又再度出现。倘若十一阿哥想要争,那奴才就帮十一阿哥争到底!” 金简说着淡淡而笑,“此时十一阿哥有兄弟三人,十五阿哥那边唯有兄弟二人,无论从人数还是年纪上,咱们都占优。” “至于外戚方面,奴才兄弟几人都在前朝和内务府为官,各处要害皆有人脉。反倒是令懿皇贵妃母家,人丁单薄,人口数只够编入半分佐领;她兄弟之中目下有职司的,也只是她兄长德馨尚可,德馨却也始终只管着布库去,不涉及要害。” “这般盘点下来,十一阿哥,咱们的赢面就要比十五阿哥那边大得多了……” . 永瑆的心也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是皇子,且是地位与颙琰相当的皇子,这天下的皇子哪个不想得到那个大位去呢?故此他也不能免俗,他的心底里何尝就没有过那样一种渴望? 更何况他从小无论是生母淑嘉皇贵妃,还是养母舒妃,都是出身名门,十分有想为儿子争储的心思的。在那样的环境之下长大,他心里的那种渴望便没有办法不生根发芽。 只是后来宫廷的残酷,叫舒妃也好,他自己也罢,都不得不按捺下了这份心思,为求保全,忍气吞声罢了。 可是那棵苗毕竟还在,即便再没有长大,可是它还活在那儿。根系依旧在向土壤之下深探。 此时被外来的阳光一照,春风一吹,那棵苗便也不可避免地伸展起来,想要继续向上生长。 永瑆的沉默不语,倒叫金简心里有了答案。金简沉声道,“奴才知道,这些年令懿皇贵妃帮了八阿哥、十一阿哥不少,情分上不比舒妃主子差。只是……十一阿哥啊,恕奴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眼前这样的机会,不是时刻都有的。” “也唯有在令懿皇贵妃新逝,而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尚且都是十几岁的孩子,羽翼未成之时,咱们才还有翻盘的机会——倘若再延宕几年,那二位都长大成人,那咱们怕是就连这个机会也没了。” 永瑆深深吸气,心跳越发激烈。 “那……皇阿玛呢?舅舅您忘了,皇阿玛不是在谕旨里说得明白,他已经在乾隆三十八年,也就是五年前就已经立了储了?” 金简点头,“可是妙就妙在先帝爷偏偏创建了一个秘密建储的制度,故此皇上究竟立了谁,除了上天和皇上明确地知道,其余人都并不知晓啊。” 金简抬眸,静静凝视永瑆,“……你想想先帝爷缘何创建那样的制度?坊间为何会去传,先帝爷乃是篡改了圣祖爷的遗诏。” 永瑆吓了一跳,“舅舅,金简!这话,也是你说得的?” 金简急忙撩袍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只是奴才此时并无对先帝爷的不敬,奴才只是一心只为十一阿哥谋划。” “奴才想要提醒十一阿哥的是,只要咱们争得成了,那么到时候只需在那诏书之上填上十一阿哥的名字,这不算违反祖制,说不定反倒可能是遵循先帝爷的旧例去呢!” “唉,你别胡说了!”永瑆两手摁住额角,转身咚咚走开,“你们说得轻巧,可是你们怎么能忘了我皇阿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年因为“兄镜泉”之事,以及在黑龙潭祈雨时八阿哥永璇的降罪之事,永瑆已经深刻领略到了皇阿玛的手腕去。这些事便是不足为外人道,可是他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 “即便是皇上的意思么……”金简瞟着永瑆的背影,“可是十一阿哥怎么忘了,大行皇太后神位升祔太庙之时,就是皇上亲下旨意,令十一阿哥您捧大行皇太后神位,而十五阿哥只捧孝贤皇后神位,叫您的地位凌驾在十五阿哥之上去的啊~” “若此,说不定皇上心里,已经当真属意于您了呢?” 第2702章 十卷46 偷鸡不成(1) 客观来说,金简的分析不为过。 永瑆坐下,深深垂首,细想半晌,却还是抬起头来,疲惫地摇摇头。 “不,舅舅,这一趟浑水,我不趟。”永瑆细眸紧闭,“舅舅可以作准宗室、朝臣,乃至兄弟之间的力量对比,可是舅舅却也做不准一个人的心思——那就是我皇阿玛啊,是不是?” “那些号称心向于我的人,那在后头安排金从善此事的人,我看他不是在推举我,他是在害我啊……他难道不知道,就因为这一件事,倘若我有半点异动,皇阿玛都能要了我的命去!” 虽说是天家父子,可是皇帝一向恩怨分明。对于他所看重的皇子和皇孙,如小十五和绵恩阿哥这样的,皇帝可以不论其生母的出身,慷慨地付出所有的疼爱;而对于如当年的皇长子永璜、乃至那拉氏所出的十二阿哥永璂,皇帝也完全可以显露出冷酷无情,丝毫不在乎所谓血脉相连去。 这些年来,永瑆在宫里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些教训对于他来说,已经够惨烈。 够了。 . 金简默默看着自己的外甥。 他心下明白,他姐姐淑嘉皇贵妃所出的皇子里,此时已经唯有十一阿哥永瑆才有承继大统的希望。因为四阿哥永珹已经出继,八阿哥永璇腿上有疾——倘若十一阿哥这么就放弃了争储的打算,那么他们金家有史以来最接近皇权的一次机会,就要如此消逝而去。 不能不说,太过遗憾。 ——毕竟他姐姐是皇贵妃,且入葬帝陵,这些都足以叫人相信储君可能是淑嘉皇贵妃之子。便是来日要更改诏书,也有足够的理由使人信服。 可是十一阿哥说不想,那他就也明白该收回这个心愿了。 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而是——心下还是明白,这个念想其实从一开始,也只能是个念想罢了,只能在心头那么一个旋儿,绕过去,然后过了就过了。 因为他跟十一阿哥一样明白,他们最大的“阻碍”,永远绕不开的那个最为要紧的人——皇上,不是他们敢左右之人。 其实金简在其他人眼里,已经是一个颇能窥知皇帝心意的天子近臣。 因淑嘉皇贵妃母家是高丽人后裔,故此李朝使臣极为重视与金家人的交往。李朝的使臣写给自己国王的奏本里都说,金简乃是大清朝仅次于和珅,第二得皇帝宠幸之臣,“恩宠甚赫,赐予便蕃(赐予频繁),为和珅之亚”。 李朝使者的文字虽说难免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虽说不敢确定金简一定是那排位第二的宠臣,但是他因内务府大臣,为天子近臣,颇得皇帝信任,这却是可以肯定的。 可饶是这样的金简,这一刻却也当真不敢说自己就是深知圣意的——尽管和珅一向自负,号称最知圣心;金简却从不敢这样想。 越是相处,越是明白,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其地位高不可攀,其心深不可测。 金简望住永瑆,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永瑆说出这个决定,反倒也是长出一口气,含笑起身。 “我倒轻松了。方才那一刻,只是想一想,我的心下都是沉重不已。就更别说当真要去经营此事——我真怕会因此而折寿……”永瑆拍拍手,“快点回京吧,我也得跟五叔和恭亲王去学学,回京之后也给自己办一场丧事去,去去这一身的晦气!” 已经薨逝的和恭亲王弘昼是出了名的爱给自己办丧事,自己还要吃了自己的祭品,此事在京中自是无人不知。 可是对于金简这样的天子近臣来说,又如何看不懂弘昼这番荒唐之下的真实用意去?弘昼给自己办丧事不是荒唐,他是就想叫世人说自己荒唐,自己亲手将自己的名誉给毁了——唯有这样,才能叫他的皇帝哥哥放心,他这个弟弟没有争位之心。 弘昼给自己办的那一场一场的丧礼,不是胡闹,他是真的在亲手埋葬自己——埋葬自己的心,那个身为皇子、与生俱来会去渴望那个大位的心。 或许每次弘昼办丧事之时,都是弘昼也如眼前的永瑆一般,那颗心忽然再度克制不住了,他才要用一场丧礼来提醒自己,该将这颗心埋葬了。 当年弘昼的处境,今日又落到了永瑆的身上。 金简看着也是心疼,却也只能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十一阿哥若也有和恭亲王当年的洒脱不羁,那奴才倒也是替十一阿哥欢喜的。那份洒脱,何尝不是通天彻地的智慧。” 永瑆笑了,走过来双手扶着金简落座,“舅舅懂我。” . 两人坐下,重新上茶,随着茶香放下之前沉重的心事。 放下对大位的渴望,如今摆在两人面前的,倒是推测那背后之人。 “此人是谁,舅舅心下可有眉目?”永瑆眼帘低垂,悠然喝茶,缓缓地问。 金简想了想,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奴才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不知是否会有瓜葛。” “舅舅请讲。”永瑆缓缓自茶杯沿儿上抬眸望过来。 “去年,奴才调补户部右侍郎……前后脚,和珅任户部左侍郎。” 金简的话点到即止,永瑆的面色便也倏然一变。 户部掌管朝廷户籍、财政,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而户部尚书是英廉,户部左侍郎是英廉的孙女婿和珅……可以说户部几乎由他一家把持。而金简乃为户部右侍郎,是英廉与和珅之下的第三人。 “舅舅的意思是,此事有可能是和珅故意设计,陷害你我舅甥二人?” 不仅户部职司若此,自然额外还有李朝使臣所说的金简为“和珅之亚”。两人第一第二,谁才是皇上最宠信的天子近臣?这样的风声传出去,有些心高气傲之人,如何非要争一争长短高低来? 金简却是审慎,“奴才也只是猜测,不敢作准。奴才只是因金从善的条陈,正是和珅收下,呈递给皇上的,故此才不免有此联想……” 永瑆便也冷冷而笑,“好个和珅,亏他还时时往我府里去,想要与我结交。我竟是小看了他了!” 第2703章 十卷47 偷鸡不成(2) 和珅回到京中,便发现风头有些不对劲了。 他再设法辗转托人,赴十一阿哥永瑆的所儿里请安,永瑆竟然不见! 朝廷规矩严,外臣不准与皇子私下结交,更何况十一阿哥永瑆至今还没分府,依旧住在宫里,故此和珅想要见永瑆一面,着实有些困难。故此他唯有转弯托宫里的太监、官女子、妈妈里等人来办此事。 可是好在和珅和英廉两人都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想寻个太监、官女子之类的,全然不是难事。故此和珅与永瑆那边私下里的交往一直还挺好的。 可是这忽然十一阿哥就给了闭门羹了,叫和珅全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便私下里忖着,莫非是那受托办事的太监,给转错了话儿,或者是态度上有什么不妥当的了? 身在内务府办事多年,和珅最是清楚有些太监不是东西,总是贪得无厌,稍微不满意了就不给你好好办事,以此来要挟。 他回到家中,颇有些闷闷不乐。福晋冯氏看了出来,不由得轻声道,“……老爷却又缘何不请托福长安大人?” 永瑆的福晋是福铃,福长安是福铃的弟弟,怎么说从福长安这办事儿,都比叫个太监去办事方便啊。 和珅无奈地一叹,“我何尝不想!只是那十一阿哥的福晋却与福长安不亲,甚至那十一阿哥福晋仿佛还有些颇不待见福长安的苗头,她仿佛更与福康安兄弟那大房的两个亲睦。” “要不是忠勇公府这兄弟姐妹之间不和睦,福长安又何至于要跟我走得这么近?前些年我的职位也低,他的哥哥、姐姐,却都是额驸、公爵,皇子嫡福晋的,哪个地位不是高高凌驾在咱们头上,哪个是咱们敢高攀得起的?他又何必不跟他哥哥姐姐们多亲近亲近呢。” 冯氏便也点头,“老爷说的在理。我也是听说福长安大人乃是庶出,仿佛他生母在忠勇公府中颇有些不受待见。想想也是,毕竟忠勇公老福晋是舒妃的亲妹子,十一阿哥又是舒妃娘娘所抚养长大,那十一阿哥福晋无论从自己母家嫡母这儿来计算,还是从婆母舒妃娘娘那边来计较,都自是不会与自家侧福晋所出的兄弟亲厚。” “况且啊……”冯氏自己也是叹了口气,“听说十一阿哥福晋自己的生母也是傅恒公爷的侍妾,多年没有名分,倒是一直都在福长安生母之下,故此十一阿哥福晋如何能对福长安姐弟情深呢。” 冯氏自己也身在这样一个大家宅中,虽说自己是正室福晋,又有祖父英廉护着,可是夫君和珅正是年轻英俊,况且心气儿旺盛……她自己的身子骨儿也不大好,如今所出唯有天爵一个儿子,为了夫君的子嗣着想,也只能同意夫君纳妾…… 这后宅的女人一多了,不论是天子后宫,还是普通家宅,就都没个安静的。故此人家忠勇公家里的那些嫡庶啊、儿女之间的恩怨纠葛,她虽说是在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评论;可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呢? 冯氏沉湎于后宅女人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怅惘里,和珅却没留意到,只快速转动心思,想着破解眼前困局的法子。 忽地,他心上微微那么一动,却小心翼翼转眸看一眼冯氏——却见冯氏低垂着头,并未看向他,倒叫他松了一口气去。 “好了,我不该说这些事儿来扰着你烦心。我自会有法子的,再说还有玛法呢,他老人家自会帮衬着我的。” . 和珅说完话,送冯氏回房,这便来寻英廉。 英廉一听十一阿哥的反应,便是眯起眼来。七十岁的老人,走过的路,比和珅吃过的盐还多——况且和珅的突然升迁,就是三年间的事儿。仿佛就是从令懿皇贵妃薨逝之后才开始的。 “十一阿哥他为何忽然转了性去?”英廉眯眼打量和珅,“你可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和珅再如何急智灵活,他此时不过也只是二十多岁的人,尚未满而立之年,在这世上就还没站稳脚跟呢。更何况是在这波诡云谲的官场之上?英廉就是担心这个孙女婿聪明过头,有时候就忍不住要自作聪明了。 此次皇上东巡盛京,他被皇上留在京中办事,并未随驾,故此这两个多月里,皇上身边所发生事情的详情,他总归隔着距离,没办法知道得那么详细;而和珅却随扈而去。 临行之前,他对和珅千叮咛万嘱咐,有些事叫和珅可以吹吹风,但是千万别身涉其中才是。 和珅走的时候儿也答应的好好的,他便也以为这孩子会如这十几年来一样,对他凡事都言听计从——直到九月十五日,他在京中收到了从皇上行在所快马送来的谕旨。 他展开一眼,便是一惊:“行在大学士等议奏:逆犯金从善,进递呈词。妄肆诋斥,实属罪大恶极。应照例拟凌迟处死。” 他这才知道九月初九日,发生了锦县生员金从善在御道旁投书之事;这金从善更是在九月十二日就被随驾的大学士们议罪,定为凌迟处死! 皇上的行在,与京中毕竟隔着山水,故此连同皇上那道痛斥金从善的长长谕旨,包括对金从善定罪的事,都是在一切已经成为定局了之后,才传递回京中来的。 他心中莫名地只觉不妙。 不妙的原因,一是那投书之事竟然不早不晚就选在九月初九日;二是那生员姓金;三是那生员竟然能冲到御道旁投书;四是——皇上彼时已经到了杏山东大营,就是已经到了山海关附近,那么这样罪行重大的人犯,皇上完完全全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召集大学士、全体军机大臣共同议处。 可是皇上偏偏叫随驾的“行在大学师们”就给议了,而且三天之后就给了定论! 略有些微妙的是,和珅目前虽身为宠臣,却只是军机大臣,而不是大学士~~故此若皇上令军机大臣议罪,和珅可在其列;而皇上却是令大学士们来议罪,那和珅就没有资格置身其中。 第2704章 十卷48 偷鸡不成(3) 还有,“行在大学士们”议的是凌迟处死,这刑名乃是极刑中的极刑了,这也正是大学士们迎合皇上之前那一番雷霆之怒。可是皇上明明气得发了那么长一道谕旨,可是最后却还是施恩,将凌迟处死给免了,改为斩决。 虽都是死刑,斩决好歹是一刀给个痛快的,总比受那千刀万剐、数日不得断气的刑罚要仁慈了不少去。 这些种种细节加在一起,外人也许看不出什么来,可是年过七十,数十年伺候在皇上身边的英廉却总觉得不对劲。 . 和珅听罢便笑,“玛法,瞧您说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当初临启程之时,您万千叮咛,孙女婿如何能不听您的?” 眼前这年轻英俊的孙女婿,英廉依稀还能看见十几年前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儿。 那时候儿的和珅,刚入咸安宫官学为学生,因父母早逝,继母不待见,又要以长兄之力呵护弟弟和琳,故此那时候的和珅留给人的印象,是俊美聪慧之外,更有一份超越年纪的沉稳和谨慎。 ——可是反观此时的和珅,在还不满而立之年,已经成为军机大臣之时,在天生的俊美之外,却终究难以避免地多了不少的骄矜之气去。 这骄矜之气,是来自皇上的宠信;这骄矜之气,却又何尝不是来自和珅对自己的自负去? 从前因为身世而来的谨慎小心,后来因为科举不第而遭遇的消沉,在此时的春风得意之下,尽数全都抛却了。 英廉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小鸟儿,这会子羽毛丰.满,已然振翅高飞,必定是要脱离开他的掌控了。尽管,这孩子好在在他面前还留存了一些对他的尊重。 可是在这孩子的官职一步一步高升,与他都要平起平坐,甚至因为这孩子比他还要早进军机处,故此这孩子对他的尊重,却也终究只剩下尊重而已了吧。 英廉垂下头去,“是么?你既听从了我的嘱咐,那么想来你在随驾途中必定也什么都没参与。那金从善竟然能冲进御道两旁去,竟然他的投书还能送到皇上去……这些,一定都与善保你无关,对么?” “善保”是和珅小名,虽说那是满人的音译,不能用汉字的字面来猜测其意,但是此时此刻,英廉却希望这个名字就是汉字的表面意义——希望这孩子,还保有如当年一般的善良去。 虽说官场本身就是染缸,谁都不是白衣冰心,否则无法生存。可是——至少在自家人面前,应当暂且收起那一副对着旁人的面具去吧! . 英廉语气里已经透露出不乐意来,和珅如何听不明呢? 他便垂首笑笑笑,“自是什么都逃不过玛法的法眼——没错,那金从善的投书,的确是孙女婿接了,送到皇上面前去的。可是孙女婿却也只做了这一件事,别的事,倒与孙女婿无关。” “是么?”英廉又笑了,“如果不是,那当然最好。” 英廉顿了顿,静静打量着眼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兴许是我多心。谁叫那金从善的名字里有一个‘善’,你的小名又叫‘善保’呢?真是有缘,是不是?” 和珅不说话了,一双眼静静凝住英廉。英廉叹口气,摇头道,“算了,你如今是军机大臣,身为中枢之臣,你凡事自有你的分寸。唯有一事,答应我,好好儿善待你的妻、子。” 和珅点头一笑,“您放心。” 英廉转头望窗外秋色。 说是秋色,其实已是冬了,只不过树上还悬着些尚未落尽的黄叶,便依旧还勉强可以留一段秋,聊以***。 或许就像他自己吧。七十多岁的人了,如今虽还在官场之上拼力挣扎,却也终究就像那枝头的枯叶,终究悬挂不了几日了。反倒是和珅这样的,才二十多岁,却都被皇上直接命入军机处,成为军机处六大臣之一…… 年轻人的现在和未来,都已经不再是他能左右的。 他所能做的,唯有回想这孩子的过去……过去,他曾一眼发现了他,亲手扶持了他,将他带入官场引领至今,又将自己的孙女儿许配给了他。 故此这孩子能有今天,他自己有伯乐与栽培之功。 唯有,以此而安慰自己罢了。 . 和珅离了英廉府邸,心下也是颇有些不乐意。 英廉的恩,英廉的亲情,他没齿难忘。可是如今英廉终究老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不过才得个协办大学士的官职,便恁般小心翼翼。 那他自己呢,不到而立之年,已是军机六大臣之一。 他已然超过英廉去了,已然不用再继续活在英廉的羽翼之下,已然不必再对英廉言听计从。 他的未来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不想成为第二个英廉,他的理想是远远高于英廉如今的所有的——所以,他也不能再按照英廉从前的老路走啊。 可是英廉显然还是不高兴了,为了他这第一次正式的“反抗”。 在春风得意、年少得志的他眼里看来,此时的英廉就有些仿佛故意想要控制他的意思了。 他岂能愿意? 跟在他后头的刘全,看着自家主子半天了,知道自家主子心里郁卒。 刘全幽幽道,“可惜了主子今儿是白来一趟。主子原本是因十一阿哥的事儿来向老太爷求教,可是看样子老太爷是年岁大了,竟然忘了给主子在这事儿上指条明路去,反倒说了些已成事实的事儿去……” 和珅叹口气,“可不是?十一阿哥那边的事儿,我回去免不得还得继续费脑筋去。” 刘全垂首嘿嘿地笑,“奴才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奴才毕竟是才疏学浅,能给主子出的主意也都是些简单粗线条的……怕坏了主子的大事,故此始终没敢说。” 和珅已是病急乱投医,这便眯了眼盯着刘全问,“你想了什么主意?倒是说说,我先听听。” 刘全垂首一笑,“外头都传说,十一阿哥颇有些苛待家人……全家吃粥不说,连福晋的嫁妆也给拿走了——这么看,这十一阿哥是手头缺银子啊!” “主子何不投其所好,人家缺什么,就送什么呗~” 第2705章 十卷49 偷鸡不成(4) 此时的鄂和珅,已经展现出了成为奸臣的本质,却还不是贪官。 他此时年轻,是从乾隆四十年才开始登上青云路。 乾隆四十年方从内务府布库的库管,擢为乾清门侍卫。一个月后成为御前侍卫,然后又成为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乾隆四十一年,正月任命户部右侍郎,三月任命军机大臣,四月,任命总管内务府大臣。八月,调任镶黄旗满洲副都统。十一月,任国史馆副总裁,赏一品朝冠。十二月,任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赐紫禁城骑马。 乾隆四十二年,六月任户部左侍郎,兼署吏部右侍郎。十月,兼步军统领。 他所有的发迹都是从乾隆四十年开始,刚到今日。他虽说难免有些春风得意,却也还不敢得意忘形。他知道自己羽翼未丰,更还远远没有走进勋贵行列。 身在大清,只有这些官职,其实是空的。因为官职之间调动频繁,每年都有京察,皇上更是一念之间时常改动,哪个官员想在一个位置上积蓄势力都不容易。 况且,他还没有世职——虽然有从家族那继承来的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但是这个世职又哪里能满足他的野心去?他要更高的世职,才能跨入勋贵的行列。唯有成为勋贵,才能成为世家。 如今的他,距离“勋贵”二字,还远着。 故此他在自己长官的内务府布库、户部这些专管银钱的地方,一直都算小心翼翼。虽说私下有所活动,却也只是给自己方便罢了,并不敢贪得无厌。 甚或,就连有人想谋差事,送给他一块玉,他都不敢收。 可是此时叫刘全这么一说,他的心思有些活动了。 “只是……”他还是犹豫,不敢在仕途刚刚高扬之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去。 刘全却是嘿嘿一笑,“主子,都说送礼要‘投其所好’……主子这些日子来没少了给十一阿哥送东西,可是既然他不喜欢了,那么就是主子送的这个东西不投他所好了呀。” 和珅也皱眉,“十一阿哥最好的就是书法和绘画。尤其他的书法,在所有皇子之中是排名第一的。我便想着他必定是喜好风雅,这便送他的都是字画、文房之类。怎么,难道他的性子已是转了?” 永瑆自是风雅之人,不然当年也不能送给小十五那么一把扇子去。 刘全却嘿嘿一笑,“奴才看来,他的风雅是假的,贪财才是真的。主子没听说这几年十一阿哥越发变本加厉,连自己福晋的嫁妆都能抢过来,却要让全家喝粥……这对银子得是贪婪到什么地步去了呀?” 和珅深吸一口气,“或许是我错了,的确摸错了他的脉,以为他骨子里是风雅之人。” 和珅垂首,“也罢。刘全啊,回去筹措些吧,将家里的闲账里的银子都提出来,叫人送过去。” . 说来仿佛真是有心人天不负,和珅送过去的银子,永瑆收了,再没往外撵人。 和珅放下一头心来,可是却又未免手头有些紧张起来。 说来也巧,在和珅众多的差事中,曾经在户部侍郎的位子上,有个户部的笔帖式名叫安明的,想要升职为司,求到了和珅这里。 安明送和珅一块玉,价值不菲。只是当时的和珅,尚不敢收。 可是那块玉着实是好,且和珅又有媚上之心,甚至皇帝爱玉成痴,故此对这块玉也是念念难忘。 心思深沉的和珅,这便寻了个转圜的法子,他不说自己会利用侍郎的职衔帮这安明达成目的,却只是说,他会将安明的事转告给尚书大人——尚书为户部首官,侍郎为次官。而此时的户部尚书为丰升额,英廉彼时是署理尚书一职。 在和珅看来,丰升额是一介武夫,能被封为户部尚书,是因为丰升额刚在平定金川之战立功;而且因为这位丰升额是阿里衮的儿子罢了。 安明不放心,和珅却笑,“你怎忘了,丰升额尚书出自钮祜禄氏,我和珅也同样是出自钮祜禄氏。虽说并非一个祖宗,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钮祜禄氏不是?” 和珅自以为聪明,却没想到丰升额根本不吃那一套。干脆直接写了奏本参劾和珅。 不过也是和珅“命好”,丰升额因多年战阵劳累,于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去世,这一封奏本竟还没来得及递出。 不管怎样,此时的户部已经是英廉与和珅祖孙俩的天下,就算中间还隔着个右侍郎金简,他倒也不放在眼里。 故此他终是放下胆子,接受了安明这块玉,叫安明如愿以偿,擢升为了司员。 . 和珅这边柳暗花明、如鱼得水之际,皇帝那边厢,回到京中之后,便重拳整治贪官。 慧贤皇贵妃高云思的亲侄儿高朴,为高恒之子——高恒因贪墨被皇帝诛杀,这个高朴不记父亲的覆辙,在叶尔羌任采玉大臣之时,贪赃卖官,被叶尔羌的阿奇木伯克弹劾,由乌什办事大臣永贵上奏皇帝。 皇帝大怒,命将高朴处斩,“即在该处正法”,就在叶尔羌当地执刑。 “永贵据实奏办,公正可嘉”,因此授吏部尚书。 永贵此人,官场也是几番沉浮。四十二年,命署大学士,题孝圣宪皇后神主。大行皇太后的神位,皇帝叫永贵去书写,可见对其文采、为人的信任;更在此后成为阿哥们上书房总谙达——可见皇帝对他的器重。 可是他曾经又因屡次“市恩”,皇帝是责他在官员任用的许多事上向其他大臣“卖好”,故此也多次下诏叱责……能以尚书高位,而被罚不准戴花翎;更是后来给直接罚到乌什去当办事大臣。 对于永贵来说,这一条仕途走得如履薄冰。更因为皇上责他“市恩”,而奖他不畏权贵、参劾高朴。故此这个节骨眼儿上,永贵乃是心下最明白圣意之时。 ——唯有硬起骨头来,参劾权臣,方能得皇上重新的信重。 永贵自然想再接再厉,在接任吏部尚书之后,尚未回京,就已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说巧不巧,他发现了丰升额去年的奏本。 永贵“搞死”高朴之后,矛头接下来便直指和珅。 第2706章 十卷50 偷鸡不成(5) 说来也巧,那刚刚因送上美玉而如愿以偿,升职为司员的安明,刚上任没两天,他父亲就去世了。 大清以孝治天下,大臣父母过世,理应丁忧三年,卸任归家成服守孝。可是安明因为这个差事来得不容易,这便舍不得放下,将家书偷偷儿藏了起来,想逃了这次丁忧。 此事大违朝廷法度,正好被永贵给揪住了,以此上书向皇帝弹劾。 说来也是巧,乾隆四十三年,正逢大行皇太后刚刚崩逝,举国上下哀戚尚且未除,皇帝与宗室王公也尚未释服,安明的事儿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永贵的这个时机选的甚好,不管和珅是什么人,既然赶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收受贿赂而举荐安明这样的人,即便未必是死罪,也必定是重罪了。 只是也许是上天尚且要留下和珅一条命去,此时永贵虽已经被皇帝任命为吏部尚书,但是他此时依旧在西北办理高朴之事,尚未回京。故此他弹劾的折子,需要从西北千里迢迢先送回京师来。这一路上至少便有几十天去。 更侥幸的是,永贵的儿子伊江阿,以理藩院笔帖式入值,在军机处行走。因和珅此时为最年轻的军机大臣,故此这伊江阿一直阿奉和珅,故此伊江阿得知父亲要弹劾和珅,竟然抢先将消息先透露给了和珅去! 和珅也是大惊!急忙找来福长安计议。 “永贵既身在乌什,他又如何得知安明之事?况且丰升额已死,丰升额的折子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到了西北的永贵手里?” 和珅越想越是脊梁沟发凉,“朝中,难道已经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福长安也是垂首,“您说的是,我也觉此事不平常。” 福长安抬眸,幽幽凝住和珅,“您近来可得罪什么人去?且必定不是平常之人,竟有这样大的本事……” “我得罪了谁?”和珅眯起眼来,心中颇有警铃之声,“我倒不知我得罪了谁……” 他嘴上如此说,心上何尝没有掠过一个人的影子去——金从善之事,正是发生在九月初九日。且金从善条陈之首就是要立后……那十五阿哥心下,必定是不快意了的。 只是和珅也不确定,十五阿哥是否会当即就想到了这事儿与他的牵连。 一来那十五阿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二来就算想到了又怎么样呢,终究没有实据。 和珅这便随便道,“倒是这几日十一阿哥有些儿不待见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也不知道他这是发的什么邪风。” 福长安便也挑了挑眉,“十一阿哥么……若是皇阿哥,那倒是跟永贵终于攀上些牵连。” 和珅眯眼想了想,便也一拍掌,“是啊,永贵曾经是皇子阿哥的总谙达!” 福长安淡淡垂下眼帘,“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皇子这么会挑人,选了刚刚弄死高朴,博得个不畏权贵声名的永贵;又千里迢迢从京里,将丰升额死前的奏折,以及这安明的事,送到西北去的~” “从京里往西北走,这一路也不容易啊。先得经过蒙古地界,后头又到回部地界了……一般的皇子,也没这个信心,敢确保那消息这一路都不被拦下来吧~” 福长安说着幽幽抬眸,“我总觉得,十一阿哥仿佛没这个本事。若在京畿周围,或者往关外去,他们金家还能帮衬上,可是这往西北去,十一阿哥想来没这个能耐。 和珅的心下不由得又是咯噔咯噔地跳了几声。 他心中的疑点,终于落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在目下并未出继的几个皇子里头,除了十五阿哥,还会是谁有这个本事? 若论蒙古各部,七额驸拉旺多尔济足以辖制;若论回部,他可以利用容妃,乃至当年令懿皇贵妃攒下的那些人脉去;最不济,还有九额驸的父亲兆惠当年在回部的威名! 往西北去送信,对于别人来说险途重重,可是对于十五阿哥来说,全是通途! 和珅咬牙冷笑起来,“好啊,我懂了。” 一个十八岁的小孩儿,心思就能深沉若许,果然不愧是皇子,果然不是寻常人比得上的! “多亏当年我刚进军机处之时,倒是赏识了那伊江阿去,对他也是多有提携。要不,今日我死了……” 和珅推衣而起,这便急忙连书两封奏折。 折子内容就是弹劾安明。他自己来弹劾安明,将自己摘得清楚! 两封折子,一封秘密放入军机处备档,仿佛是早就已经写就的;另一份早早送入内奏事处,送到皇帝御前去,说是自己也是受了安明的蒙蔽,未能及时发现安明隐瞒家书之事。 因和珅的亡羊补牢及时,且早已在军机处里备档,从表面看起来的确是早就写好了奏折,可谓滴水不漏——自然更关键是没人想到,永贵的儿子竟然会为了阿谀和珅而出卖自己的父亲。 而永贵清誉端正,廉洁奉公,谁能想到这样的永贵能生出来的儿子,却是那样一个人呢…… 实则安明的案子是在正月间就被发现,终究是在九月里永贵就任礼部尚书之后,正式挑开与和珅的干系。 皇帝大怒,将安明凌迟处死,和珅也因“扶同瞻徇”,降二级留用。 虽说因为和珅的狡诈,此事并未切实影响到和珅去什么,可是却也因此令和珅树敌,永贵因此而成为和珅的对头。 . 乾隆四十三年这一次小小的挫折,令和珅越发认识到,自己单凭皇上的宠信,不能永远这样地春风得意。 他需要挤进勋贵阶层,需要更高的世职。 若想达到这个目的,让自己的儿子成为额驸,便是最为快捷的途径——因为但凡额驸,即便只是和硕额驸,也已是公爵品级。那么他家就是和硕额驸之家,便已然可以挤进勋贵的行列。 为此,他更加紧了对惇妃的讨好。 而惇妃因为前次莫名其妙地没了一个孩子,心中对于皇子的渴望更甚。这便也喜欢小天爵频频入宫,要为自己添一重喜气儿去。 也更是因为这样频频的走动,叫和珅得以结识了惇妃身边的官女子——听雨。 第2707章 十卷51 削尖脑袋(1) 其后的故事,慢慢走上了和珅所希望的路线。 他用情来笼络听雨,叫听雨在惇妃面前说尽了和珅与天爵那孩子的好话去。 惇妃虽说也自知未必能影响到皇帝去,但是当额娘的,却总是对自己的孩子有巨大的影响力——她便也在十公主面前,时常叫着天爵来玩儿,叫天爵得了与十公主从小相处、青梅竹马的机会去。 只是惇妃却也不是善茬儿,她也并非不明白和珅这样经营的目的去。 此时和珅在前朝是最年轻的军机大臣,尤其是颇有理财的能耐,而惇妃自己的阿玛和叔叔都年岁太大了,她也需要在朝臣中寻找助力去,只是这时候的和珅,终究还不到火候。 一来和珅虽然是军机大臣,但是没有高等世职,远远还不是勋贵家族;二来和珅刚刚因“扶同瞻徇”之事而降二级留用,这都令惇妃颇有些犹豫不决。 终究此时皇上身边儿,就剩下十公主这一个小女儿了,这便是奇货可居,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当然希望皇上能为十公主寻一个如七额驸拉旺多尔济那般家世显赫的额驸去——即便七公主已经薨逝好今年了,可是皇上对七额驸一家的恩遇始终未断。 就在今年的正月,皇帝刚下旨:“故超勇亲王额驸策凌,朕曾施恩令其配享太庙,列入西庑。策凌系蒙古亲王固伦额驸,在军营多立功绩。著加恩将策凌牌位,移列东庑怡贤亲王之次。” 策凌是拉旺的父亲,身为臣子,配享太庙,已然是殊荣;策凌的排位更是从西庑移至东庑,西低东高,这便是地位的提升;且皇帝特命将策凌的牌位列于怡贤亲王胤祥之次——胤祥对于雍正朝是何样的地位,可见皇帝对策凌的极高重视。 更关键的是,东庑里所配享的,都是宗室,也就是全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策凌以一个外姓人,且是蒙古人,第一个配享到了东庑,这便是皇帝再度以最高的形式,确认当初说过的那句话“策凌是自家人”。 而且,即便大清这么多的皇子皇孙,在策凌之前,得以在东庑配享的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也唯有区区十一人。策凌是东庑第十二人。 七公主都薨逝好几年了,更何况跟那七额驸也没生下一儿半女来,结果皇上还对七额驸拉旺和他家好成这样,这总归叫惇妃心下有些不服。 如今皇上可就剩下这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了,那么十公主的额驸家必须得是所有额驸家世里加在一起,最好的才行!这样一比较起来,和珅家就太低微了,低微到她实在都看不上眼、提不起兴致来。 惇妃的意兴阑珊,心机深沉的和珅如何看不出来啊呢?况且他更早有了听雨这枚眼线,也知道惇妃虽说愿意叫天爵进宫跟十公主玩儿,但是一句什么“小女婿儿”之类逗笑的话都不曾说。 和珅当晚进了福晋冯氏的房,与夫人暗授机宜。 . 十月里,因雍正爷的裕贵妃九十大寿,皇帝特进封裕贵妃为与裕皇贵妃。皇帝亲奉册宝,并御笔扁联、御制诗章,诣裕皇贵妃宫行礼。 因此宫礼,冯氏又得以连续多日入宫盘桓。 这便有机会与惇妃单独坐下来,说长论短。 “……说起今年来,当真是多事之秋。兴许也是因为大行皇太后崩逝一周年,从皇上到臣工,乃至全国各地的官员,都尚未尽数释服,故此这哀戚沉郁便始终难以消散吧。” 惇妃眯了眯眼,无法不想起自己那一遭莫名其妙没的孩子去。她甚至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孩子掉了呀,还是从开始就没有孩子。反正余文仪那老东西就是一口咬定她没有喜脉。 她原本还想等那事风头过去,好好儿折腾折腾那老东西呢,谁成想那老东西竟然去年十一月就告老还乡去了,倒叫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去。 更叫她生气的是,皇上还对那老东西颇多赞许,不但准以原品致仕,且还加封了太子少傅。等那老东西离京之时,皇上还叫那十五阿哥给那老东西赐了御笔亲写的“福”,以及貂、绸…… 皇上虽说没因为那怀胎之事责问她一个字,可是皇上这么对余文仪,显然是就是说余文仪说她没有喜脉是对的,她就真的是没有过喜脉了呗?! 再说了,皇上是没责问过她,可是皇上也同样没有责问过顺妃啊! . 惇妃原本就是张扬的性子,当年刚进宫不得宠的时候儿,还知道稍微隐忍收敛些,如今身在妃位,尤其在得了十公主之后,就越发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若此,她神色之间的变换,全都清清楚楚落进冯氏眼底。 冯氏深深叹口气,“奴才家的男人啊,也知道这几年渐渐受皇上赏识,在朝中必定积下恩怨。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奴才家的男人,既然吃亏就吃在同为钮祜禄家人的手里。” 一听“钮祜禄”,惇妃便是一精神,抬眸盯住冯氏,“怎么说?” 顺妃就是钮祜禄氏,如今自是她眼中钉。 冯氏叹了口气,“奴才男人坏了事,被皇上连降两级,就是受了两个人的弹劾。那两个人,都与钮祜禄氏有瓜葛啊。” 惇妃眯起了眼来,“你倒是说说。” 冯氏答,“首先一人,就是那一等果毅继勇公、议政大臣、太子太保、尚书丰升额啊。” 冯氏故意将丰升额的头衔一连串地奉上,更显人家这位钮祜禄家的丰升额身份尊贵,“不瞒惇妃主子,这位丰升额公爷就是阿里衮的长子,乃是人家顺妃主子的亲堂兄弟呢!” 冯氏说着冷笑,“明明去年已经溘逝的人,临死之前还要留下一封弹劾奴才男人的奏折去,这恨奴才男人之心该有多盛!他一个武将,明明刚从金川回来,奴才男人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去,叫他这般狠叨叨非要赶尽杀绝的姿态!” 惇妃听着也是挑眉,“是啊,他为何对和珅这么狠毒?” 冯氏叹口气,“奴才也是私心里想,或许是因为奴才男人不小心之下,得罪了顺妃主子去,故此顺妃主子授意丰升额往死里整奴才男人的不成?” 第2708章 十卷52 削尖脑袋(2) “哦?”惇妃一听这事儿与顺妃有瓜葛,这登时便来了精神,“可是顺妃却又要为难和珅去呢?和珅,又或者英廉,谁曾得罪过她去么?” 冯氏默默抬眸,幽怨地望住惇妃,却不肯说话。 惇妃便柳眉高挑,“怎么,难道说,这当中还与我有瓜葛?” 冯氏忙起身行礼,“奴才岂敢攀挂惇妃主子?” 冯氏越是如此,惇妃心下实则越是画魂儿。她皱眉道,“你便直说吧。有的还是没有的,我听听自会分辨。” 冯氏垂首敛眉,“回惇妃主子,奴才祖父和男人,都是从内务府差事做起,根本就是天子家奴,如何敢对内廷主位有任何的不敬去呢?奴才祖父和奴才男人,每日无不小心侍奉,并未有其余可能触怒顺妃主子之处去,除了……” 听雨在畔及时出声,“哎哟,莫非是因为福晋您时常进宫来给我们主子请安,你家的小阿哥也时常进宫陪十公主玩儿的缘故不成?那顺妃心眼儿小,必定是以为英廉大人与和珅大人这便都听命于我们家主子了……” 冯氏小心地站着,低低垂下头去,“……仿佛除了这个缘故,奴才当真是想不到旁的去了。” . 惇妃听罢,眼角轻抬,“也是,如此说来,倒也是说得通了——他们钮祜禄氏,一向仗着门第高贵,从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难为和珅好歹也是钮祜禄氏,就算不是同宗同祖,好歹也是钮祜禄氏啊,她们便自以为和珅应该为她们效命,自然不该来我这里走动,这便也牵连上你们去了~~” 冯氏趁势蹲礼,“还求惇妃主子做主。” 惇妃点点头,向听雨递了个眼色,听雨走上前去扶着冯氏,回到座位上坐下。 这一来一去,在背对着惇妃的当儿,听雨手上微微加了一把力,在冯氏手腕上按了按。这般的暗通款曲,惇妃自然不察。冯氏却明白,听雨这是告诉她,惇妃相信了。 终究这些内廷主位们的心思,唯有她们名下的官女子们才最了解,连太监都做不到。 冯氏朝听雨含笑点头,“多谢姑娘。”这便借着执手搀扶的当儿,握了握听雨的手。 ——这些日子来,她夫君与这位听雨姑娘颇有过从之事,她并非毫无耳闻。只是,她知道夫君离不开这条通道,身为女人,她便是再心里委屈,这面上却也要笑得大方得体,甚至还要帮着夫君,笼络住眼前人才行。 . 冯氏重又落座,惇妃走了一会子神,这才又问,“丰升额倒也罢了,终究是顺妃的亲堂兄;那永贵呢,又跟钮祜禄家拉上什么瓜葛去了?” 冯氏垂首轻轻一叹,“惇妃主子可知,顺妃主子是总督爱必达的第八女,她的亲妹,亦即爱必达的第十女希光,乃是永贵侄儿、员外郎伊松阿之妻?” 惇妃大惊,悚然而起,“原来是这样!你是说,那永贵也是为了帮顺妃,故意为难和珅,借此又是向我示威?!” 听雨在畔叹口气,“要不那位又能是为了什么呢?必定就是看不得主子的好儿,自认为家世高贵,就看不惯任何大臣跟主子您这边儿走动。” 惇妃眯眼盯住冯氏,“可是听说那永贵不是颇有廉洁的名声么?他号称都跟阿桂齐名,要不皇上也不至于叫他去书写大行皇太后的神位……他会这样假公济私么?况且钮祜禄氏不过是他侄儿媳妇,他犯不着这么替钮祜禄氏使力吧?” 冯氏又是幽幽叹口气,“如今永贵能重回皇上视野,凭的还不是永贵弹劾了高朴贪赃之事?可是惇妃主子可知,他这么干,内里实际就是为钮祜禄氏使力呢……” 惇妃一瞪眼,“怎么说?” 冯氏眼帘半垂,从惇妃的角度根本就看不见冯氏的眼神。 “顺妃的九妹,钮祜禄家的九格格,是许配给高恒的另外一子高杞。这便是高朴的亲弟弟了。” “高家身为慧贤皇贵妃的母家,虽说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兄弟高恒都不得善终,可是皇上好歹还是顾念慧贤皇贵妃早年相伴的情分的,故此虽说高恒死罪,却也还是起用了高恒的儿子去。高恒的几个儿子里,皇上却也只重用了高朴一个,倒叫其他的儿子心下如何去呢?” 惇妃便是一挑眉,“你是说,那钮祜禄家九格格先要帮自己的丈夫争,这便得先除掉大伯哥高朴。适逢永贵到西北乌什办事,与身在叶尔羌的高朴近在咫尺,正好抓了高朴的把柄去,回头弹劾,既除了高朴,圆了那位九格格的心愿;同时又为永贵赢得了好名声和官职去?!” 冯氏轻叹一声,“只要高朴死了,那整个高家的产业,乃至高家的差事,以及皇上对慧贤皇贵妃的眷恋,便都落在高杞头上了。可以说高杞可以从此高枕无忧,前途无量去。” “顺妃主子母家,门第高贵,男子为开国元勋,从策楞、讷亲、爱必达、阿里衮,个个都是前朝重臣,皆有公爵世职;而女子为皇后、贵妃……个个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九格格能想出如此一石数鸟、一举多得的好主意,奴才倒也不觉惊讶。” 听雨在旁又敲边鼓,“永贵在钮祜禄家九格格这事儿上讨得了好处去,自然乐意再看在那十格格的面儿上,帮衬顺妃去啊!” . 惇妃狠狠吸一口气,眯起眼来,冷冷笑道,“我算明白了!她不就是看不得你们家跟我走动,她不就是觉着和珅也是出自钮祜禄氏,就该给她当奴才?!” “好啊,她看不惯的事儿,我偏就叫她不得不天天瞪眼瞅着去!福晋,你不必难受,回去告诉英廉、和珅,你们啊有我顾着呢!咱们啊,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要我的船不翻,你们就绝掉不下去!” 她母家再门第高贵,以为我就没有杀手锏了么?我要让她知道,我的杀手锏比她们一门加在一块儿,都更有用!” 冯氏悄然抬头,先看听雨。听雨含笑点头。 冯氏的心这便落在了实处去,起身行礼谢恩。 第2709章 十卷53 内斗(1) 听雨送冯氏和小阿哥天爵出宫,冯氏执手道别,“姑娘在宫中万事小心,咱们大人还有劳姑娘从中美言。” 一句“咱们大人”叫听雨立时就红了脸去。 和珅年轻英俊,少年得志,在宫中也是多少未嫁人的官女子们心头的月光去。 都说皇上所宠信的年轻人,必定个个儿都是相貌极好的。便如当年的忠勇公傅恒,以及如今的和珅。 和珅虽说家世跟傅恒没法儿比,可是这年轻英俊、手掌大权的情形倒是相似的。故此都没用和珅费几分工夫,听雨早已心神相予了。 听雨所担心的,自然就是这冯氏的意见了。 终究听雨自己也是内务府旗下的,英廉可是几十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若冯氏不待见她,她将来也难说~ 此时听见冯氏如此说话,她心下自是一扇门呼啦全都敞开了。 听雨连忙行礼,“我虽不敢托大,只是福晋放心,大人放心,我必定竭尽我这一身的心力去,必定叫咱们小阿哥得遂心愿去!” 冯氏含笑点头。 有了儿子的母亲啊,虽说也在意丈夫的心,可是——若是与自己儿子的前程相比,她知道她更应该先选什么。 冯氏又与听雨耳语几句,这才告辞而去。 . 听雨回到惇妃宫里,正从廊下走着,隐约听见观岚所住的耳房那边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咱们宫里风水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儿就又出个新贵来呢。如今那和珅大人的福晋才来走动几天啊,就有人逮着机会赶紧贴上去了。人家年轻,有眼力见儿,活活儿的现在就熬成主子跟前一等一的红人儿去了!” 听雨便是一皱眉,她听出,是听风的话。 原本惇妃跟前的掌事儿女子是观岚,听风在其次;听雨年轻,进宫日子晚,故此虽说聪明伶俐,到认识和珅之前,也只是在门槛外伺候的二等女子,入不得观岚和听风的眼去。 可因为惇妃与和珅的交往越发频密,听雨便也因此而得惇妃的重用,渐渐能登堂入室,便干脆被惇妃擢为头等女子去了。 这显然是叫观岚与听风都颇有些不满。 观岚是经过大场面的,听了便笑,“你啊,你光生气有什么用?这是后宫,你与其生气,还不如寻个后宫里的法子,将她发落了便是。” 听雨马上问,“你这是说的什么?快与我详说。” 观岚轻哼了一声儿,“许是咱们主子也是内务府旗下汉姓女的缘故吧,我呢就忍不住回想当年人家令懿皇贵妃的宫里,又出了个瑞贵人的旧事儿……你说咱们宫里风水好,总能出新贵,那是不是说咱们宫里也又要出个如瑞贵人一般的人儿去啊?” 果然是后宫老人儿,这样的话一点就透。 听风欢喜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此时只需点一点听雨在皇上面前不知检点,那主子就必定饶不了她了!” 听雨听罢,整个人宛若兜头一盆冷水冲下。 可是虽说她在宫中的日子比不上观岚、听风她们长久,可是好歹也进宫好几年了,身在这后宫之中,该有的自保能力她一点儿都不差。 故此只是微微摇晃那么一刻,她立即冷静下来,默默离开,准备应战。 冯氏临走时说过的一句话,此时在她耳边重又浮起,冯氏是说,“……身在后宫,姑娘万万凡事谨慎。在惇妃主子面前尤其有一件事提不得,那便是惇妃主子去年那个没了的孩子。” 冯氏是英廉的亲孙女,英廉有不对和珅说的,都会告诉给自己孙女儿。故此这事儿之中的利害,冯氏原本和珅还更清楚。 听雨想罢,心便缓缓落回了实处去。 都说主动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她若是不想叫那两个jian人害了她,那她就得先下手为强! . 听雨主意打定,这便径直走进惇妃寝殿去。 “奴才送和珅大人福晋出宫完毕,回来给主子复命。” 惇妃点点头,“倒难为她了,看着她身子骨儿就轻,一看就是柔弱的身子,自小儿就没了父母双亲,全靠她祖父英廉将她养大。她祖父给她选了和珅这样一个夫君,也算个好人家儿了。” 听雨含笑道,“这位福晋就是再柔弱,可也从来都不短了来给主子您请安,倒是最识大体的。” 惇妃倒是点点头,“说的也是。兴许,也因为我们都是内务府旗下的汉姓人吧,心底里难免更亲近一层。她没的要去攀挂顺妃那样的满洲名门闺秀去。” 听雨帮惇妃摘下见客的啰嗦首饰去,叫惇妃穿着日常的衣裳,更自在些。 “许是方才说到英廉大人的缘故吧,奴才倒是想起了一桩夏天时候儿的闲事来。”听雨盯着镜子里的惇妃道,“主子可知,今年夏天的时候儿,明贵人的二哥忽然进京,来找总管内务府大臣、忠勇公福隆安讨差事呢。皇上听说之后非常恼怒,叫福隆安大人管束着明贵人的母家去;同样的道理,家同在江南的禄贵人,也受了连累,母家也叫两淮盐政那边给严加管束着。” 惇妃闲闲听着,“嗯,她们两个也可怜。原本是一个庆贵妃一家的,一个是婉嫔一家的,结果她们两个都没借上光,都这么年纪轻轻就在宫里自生自灭了。” 听雨不慌不忙,“那余文仪也是江南人士吧?主子您说,这余文仪回乡之后,可会与明贵人、禄贵人两家有所走动?” 惇妃便猛地一眯眼,“你听说什么了?!” 听雨慌忙跪下,“……奴才,奴才只是记着余文仪当日进宫请脉,那天禄贵人和明贵人恰好也来了。她们二人本是带着九公主的大格格来找咱们公主玩儿的,偏巧儿就赶上了。禄贵人抱着咱们十公主,跟英廉大人一旁说给庆贵妃祭祀的事儿,倒是明贵人抱着德雅格格……谁也没留神她们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在咱们宫里都听见什么去了没有。” “后来,余文仪出宫,不是就说病了,要辞官回乡去么?皇上结果是叫十五阿哥去看望的余文仪……奴才就是觉着,怎么好像那么巧呢?” 第2710章 十卷54 内斗(2) “你是说,那明贵人听见了什么去,回头就透露给十五阿哥去了?”惇妃陡然变色。 听雨垂下眼帘去,“明贵人终究是出自江南陈氏,与婉嫔是一家子。婉嫔当年与令懿皇贵妃又是什么交情呢,明贵人心里向着十五阿哥,自是情有可原。” “再说此时婉嫔年纪大了,七公主又已经薨逝了,这明贵人在宫里还能仰仗谁呢?奴才忖着,必定是要顺着婉嫔跟令懿皇贵妃当年的情谊这根藤,往上去讨好着十五阿哥吧。只要能叫十五阿哥高兴的事儿,她什么不敢做呢?” . 若说进宫后的孤苦伶仃、思乡情重,明贵人比禄贵人还要严重些。 好歹陆家出了庆贵妃语琴,语琴自己母家已经北上进京来了,虽说语瑟跟语琴不是亲生姐妹,可终究是系出同门,故此从前语琴在生之时,陆家人进宫来给语琴请安,也必定一并探望禄贵人。禄贵人的家书、家里人送进来的东西,从来就没什么短缺了的。 明贵人的母家却没有这般。婉嫔虽说进宫早,但是陈家依旧还在江南,从陈世倌故世之后,陈世倌这一支也回到江南去了;明贵人自己的家人同样还在江南。 她家因是内务府旗下,故此她长兄在扬州税关上管事。扬关在江都县,“北有淮关,南有扬关”,也是个重要的税关,且是肥差。明贵人长兄能有这个差事,自然也是皇上体恤明贵人。别说别人要看着眼红,就连自家兄弟看着都是眼馋。 两年前,也就是乾隆四十一年的时候儿,她长兄进京来述职之时,明贵人因思乡情切,曾想拜托总管太监王成前往看望长兄。 王成委婉拒绝,言明“主子若是想探望父母还成,内廷主位们都准派太监出宫探望的;只是兄长不同于父母,有违宫规。” 彼时明贵人已是偷偷难过得潸然泪下,便是几番言明父亲已逝,长兄比父,且母家远在江南,好容易能来京一次……却也终究不得见。 明贵人为此而郁郁寡欢,她的家人想来也是知道她的这段心事,她其余几个兄长却并不想着如何安慰妹子,反倒利用起此事来。 今年夏天,借此闹事的便是她另外一个兄长,名叫陈济的。这个陈济直接从扬州进京,找到内务府来,言明身份,请求内务府给安排个差事。 陈家便是内务府旗下人,明贵人的长兄便是在扬州税关管事,却也不是说陈家一家人都能得到内务府的差事。一家男丁之中,总有赏给差事的,以及没有差事的。这陈济便也想以明贵人兄长的身份自居,也想谋个与其长兄一样的肥缺去。 因是内廷主位的兄长,内务府官员不敢怠慢,将此事报到了总管内务府大臣福隆安的案头。 福隆安立即上奏。 皇帝下旨:“陈济既已留京,家属不便仍居原籍。著交伊龄阿(两淮盐政)即行查明,遇便送京,交福隆安办理。” 此事便如同当年傅恒负责管理陆家一家人一样,傅恒和福隆安父子,也如轮回一般,再度担负起类似之事来。 虽说此事令皇帝颇为不满,但是好歹叫明贵人有了一支家人在京内。明贵人还不似禄贵人,陆家好歹是在英廉管辖之下,有英廉照应着;陈家留在京中,自也要仰仗人去。 当年陆家自有语琴与婉兮的情分在,故此九爷傅恒自会看在婉兮的面上,对陆家妥为照应。可是此时福隆安却终究与陈家没什么桥梁和瓜葛了去。 明贵人自是与福隆安不熟,思来想去,也唯有再设法向十五阿哥颙琰请托。 既有求于人,自设法投桃报李,明贵人自知人微言轻,素日里便也在德雅格格进宫之时,全心全意照顾德雅格格去。故此这事儿便也落在了听雨眼里,成了听雨此刻可以利用的把柄去。 . 惇妃越想越恼,狠狠一拍桌子,“宫里这么多人呢,都是干什么吃的?怎地就能容得那明贵人听见什么去?” 听雨淡淡垂下眼帘,“那日宫里人多事杂,奴才们都是听凭观岚姑姑调遣。奴才为余文仪大人捧悬丝诊脉的丝线来着……其余外间,观岚姑姑又是如何安顿的,奴才便也不得而知了。” 惇妃眯起眼来,“啊,我倒是想起来了……” 那日观岚就在她跟前,也曾与余文仪斗起嘴来。余文仪字字不让,当日的观岚的确也曾失态来着。 惇妃便是一皱眉,“她光顾着内里了,必定是外头安排的不够周全!” 听雨淡淡垂眸,“奴才倒要在主子面前替观岚姑姑说句情:观岚姑姑实则是最为周全妥帖的人了,尤其在外头的安排一向最是滴水不漏。什么话儿准进门内来说,什么话儿只准拦在门外,观岚姑姑全都将宫里所有人管得服服帖帖,奴才们无不听从姑姑的教诲。” 惇妃便是一惊,“你说什么?” 这么说来,岂不是观岚在门外已是有一手遮天之态,什么想让她知道的,她才能知道;而若是观岚不叫外人通禀的,她就能被瞒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实则观岚所做的这事儿也是各宫掌事儿女子的常务,终究要替主子过滤消息,总不能什么事儿都报到主子跟前去,得由她来做一层选择才是。 可是这做法本身也自是一柄双刃剑。就算没有私心,一切都是为了主子着想;可是一旦主子起了疑心,就会变成了掌事儿女子弄权,欺上瞒下去了。 惇妃心下不能不浮起一团最深最黑的阴云来,她霍地回身,盯住了听雨,“……那我问你,乾隆四十年夏天,皇上时常到咱们这儿来。我陪着皇上用酒膳,吃醉了酒之后,你们好几次都说我侍寝了。那你瞧着,我究竟是有没有侍寝,嗯?” 听雨一听,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观岚姑姑说,主子自然侍寝了。那主子就一定是已经侍寝了的!奴才不敢乱说嘴去……此事,此事自然唯有观岚姑姑说的,才做得准!” 第2711章 十卷55 问罪 那一年的夏天,正是惇妃与顺妃争夺得最为激烈之时。 因为令懿皇贵妃薨逝,由此既是中空出空,同时皇上的心也空了出来。这对于整个后宫来说都是天赐良机,尤其惇妃和顺妃是最靠近那两个位置的人——但是想要靠近那两个位置却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 生下皇子来。 那一年夏天,皇太后的身子更是已经不好了,皇太后也是自知大限将到,这便拼尽全力去扶持顺妃,甚至不惜用她自己生病,叫皇帝到她榻前侍疾的机会,帮顺妃和皇帝创造独处的机会。 彼时的惇妃,急得快要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她自知家世出身比不上顺妃,且没有皇太后的扶持,她所有的一切只能仰仗皇上——因为前头有令懿皇贵妃的例子,故此她有理由相信,只要她能得到皇上的心,那么超越顺妃,以至于另外那两个位置,自然全都是有可能的。 故此那一年的惇妃既内心焦躁惶急,又变得小心翼翼。 她小心翼翼地讨好皇上,像是转了自己的性子,在皇上面前说皇上爱听的话;但凡皇上说起什么来,她也先当个安静柔婉的听众,然后回头就设法去查皇上那些话的由来和含义…… 她是真真儿亲眼见过令懿皇贵妃在皇上跟前的模样的,她这便依样画葫芦,她相信这样儿总归会有效。 皇上也似乎当真为她所动,故此虽说有皇太后那边儿三天两头将顺妃推到皇上眼前来的情势在,可是皇上也几乎是但凡翻过顺妃的牌子之后,就紧跟着翻她的牌子;或者去顺妃宫里看过顺妃后,就会直接一拐弯儿便来她宫里。 那年夏天,或许也算是托了那老太后和顺妃这样攻势凌厉的福,皇上反倒三不五时就来她宫里,她那个夏天与皇上相处的光景,比进宫这十多年来加在一起都多。 也就因为这样,她自然相信她是侍寝了的。虽说按照宫里侍寝的规矩,她跟皇上共枕只能有那么半个时辰,要不是皇上自己起身走了,要不是她被叫醒,带到另外一边的围房……可是总之,这些次数累叠起来,她相信她必定是成了的。 在那年六月里,顺妃先传出有喜,那接下来的日子顺妃便不宜侍寝,她便更加卖力地讨好皇上,将自己的真实性子都给藏了起来,只求自己能变成令懿皇贵妃当年的样子一般——甚至,连说话的口音,她都刻意改了京里的口音,而刻意都使用奉天老口音。 她的苦心老天不负,终于,八月里太医们来请脉的时候儿,告诉了她这个喜信儿,说她也有喜了!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日她长出一口气,仰天而笑的一幕。 那种被顺妃和皇太后给压得都要穿不过来气儿的郁闷,终于可以一扫而空的畅快,甚至比她生下十公主还更叫她快意。 她开始认认真真地养胎,认认真真地设法算计顺妃的胎,她只是从没想到过,等到足月之时,一切美梦都叫余文仪一句“并无喜脉”给敲醒,所有的认认真真都落得了个滑天下之大稽! 她也曾私下里反复回想过这事儿究竟是出在哪儿了,她想过是太医误诊;又或者是有人买通余文仪;甚或是孩子没怀稳当,半道儿流了……她只是怎么都没相信过可能问题是出在自己宫里,出在自己身边儿人身上! “叫观岚来,我有话问她!” . 观岚尚不知何事,进内只见惇妃一脸怒气,这便抬眸瞟一眼听雨,小心笑道,“主子这是怎么了?可是听雨伺候得不周到,惹了主子不快?奴才这就撵她出去,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奴才去办。” 听雨倒也冷静,心下已然哂笑,可是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惇妃眯眼打量着观岚,“你说的没错,这些年来,但凡我的事儿,都是交给你去办。整个宫里,我拿你当第一可信的心腹,我的事儿就没有你不知道的。” 观岚忙含笑行礼,“奴才多谢主子恩典。奴才也自为主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惇妃“哈”地一声笑,“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有些事儿,我却不知道啊!连我现在都弄不清楚,在咱们这个宫里,究竟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了!” 观岚听到此话,惊得慌忙跪倒在地,“主子何出此言啊?” 惇妃眯起眼来盯住观岚,“我倒问你,前年夏天那会子,我究竟侍寝没侍寝啊?” 观岚立即答,“主子自然侍寝了!” 惇妃又是“哈”地一声笑,摇摇手却是别开头去看向一旁,“我侍寝了……你怎么知道的?” 观岚又如何不知道,自己主子进宫这些年来,最是有两件事提不得:第一件就是进宫长达八年无宠、无进封;第二件就是那个莫名其妙没了的孩子。 前头那一件还好说,终究已经是时过境迁,现在的荣耀足以掩盖曾经的灰暗;可是后一件,才是惇妃心上永远都无法愈合的疮疤! 宫里人一向心下都有数儿,谁都不敢随便提起此事。可是惇妃今儿却自己提了,观岚隐约感觉不妙。 观岚再也不敢有之前半点的托大,赶紧小心翼翼道,“……因为,因为奴才好歹是主子跟前的掌事儿女子。平素主子安歇,都是奴才跟听风两个轮班为主子守夜。” 平素惇妃在暖阁里安歇,观岚和听风两个轮班守夜的,就在暖阁外的炕上睡着。故此暖阁里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她们两个的确是最有资格知道的。 可是惇妃却笑,“你的话是没错,可是你别忘了,皇上来的时候儿,却是轮不到咱们自己宫里的人来守夜。都是御前的人在暖阁外,你们都是更远地退到明间儿门口去了!” 虽说都在次间里伺候着,可是御前的人才在靠近暖阁门的地方守着,观岚她们都是退到明间与次间的那个门去了。她们便与暖阁中间还隔着大大的一个次间呢。 观岚便也是一颤,“可是,可是御前的人都是按着主子侍寝了的规矩吩咐奴才们的,什么叫起儿、要热水,全都是侍寝过后的规矩啊!” 第2712章 十卷56 打死 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初一,皇帝入斋宫,为冬至节祭天而做斋戒。 十一月初四日,年近古稀的皇帝亲自赴南郊寰丘行冬至祭天之礼。 就在这举国同庆冬至节,皇帝刚刚行完祭天大礼之时,十一月初七日,就传来了惇妃将其宫内使唤女子,责处致毙的事来——因那诡秘一胎的事,惇妃打发雷霆,惇妃问罪观岚。 可是观岚自觉无罪,不过是依着御前人的说法回明惇妃,言之凿凿自己并无欺瞒主子之意。 惇妃越听这话越恼,竟吩咐杖责观岚。用刑过程中仍叫听雨不断去问观岚认不认罪,可是观岚却是始终不肯承认故意欺瞒,再加上中间又有听雨的故意,到最后竟然将观岚给活活打死…… 皇帝下旨:“……事属骇见。尔等想应闻知,前此妃嫔内,间有气性不好,痛殴婢女,致令情急轻生者。虽为主位之人不宜过于很虐,而死者究系窘迫自戕,然一经奏闻,无不量其情节惩治,从未有妃嫔将使女毒殴立毙之事。” “今惇妃此案,若不从重办理,于情法未为平允。且不足使备位宫闱之人,咸知警畏。况满汉大臣官员,将家奴不依法决罚、殴责立毙者,皆系按其情事分别议处,重则革职,轻则降调,定例森然。朕岂肯稍存歧视?” “惇妃即著降封为嫔,以示惩儆。” 惇妃成了大清后宫活活打死官女子的第一人,连皇帝都觉震惊、罕见。 皇帝除了将惇妃降位,又追究惇妃宫内一干首领太监,乃至宫殿监的总管太监们的责任:“所有惇嫔此案,本宫之首领太监郭进忠、刘良、获罪甚重,著革去顶带,并罚钱粮二年;” “其总管太监,亦难辞咎。除桂元在奏事处,萧云鹏兼司茶膳房,每日在御前伺候,不能复至宫内稽查,伊二人著免其议罪。其王成、王忠、王承义、郑玉柱、赵德胜,专司内庭,今惇嫔殴毙使女,伊等不能豫为劝阻,所司何事?著各罚钱粮一年。但其事究因惇嫔波累,著将伊等应罚钱粮,于各名下扣罚一半。其一半亦著惇嫔代为缴完。” “所有殴毙之女子,并著惇嫔罚出银一百两,给其父母殓埋。” 这般,惇妃除了位分被降之外,还要在银钱上赔付,更在人脉上得罪了整个宫殿监,乃至自己宫里首领太监们,从上到下所有的有品级的太监们去。 她要首先替所有被罚的太监们,担负半年的钱粮去;还要再给付观岚父母一百两银子。 这些钱似乎看起来算不得大数目,可是一个妃位一年的例银不过三百两;且降位为嫔,年例银子更是降低到了二百两……这便等于惇妃至少一年之内,入不敷出。 况且银子还是小事,她连累整个宫殿监从总管太监到首领太监这么多人,可以说凭这一件事将所有的有品级的太监们都给连累遍了……太监又是这个世上最爱记仇,且又是后宫之内最擅弄权之人,这对她的影响才更是超过银子本身,不知多少倍去的。 还有,因为她的此事,皇帝还在谕旨之中将皇子们也都训诫一番,“不但福晋格格等不宜有,即诸皇子亦当切戒”,“将此旨交总管内务府大臣,传谕内府诸人知之。并著缮录一通,交尚书房、敬事房、存记。令诸皇子共知警省,永远遵奉。” 一众总管太监已是无辜,皇子们更是跟惇妃半点瓜葛都连不上,却也要为惇妃此事收到皇帝的敲打,各位皇子和福晋们,心下对惇妃又难免暗生怨气。 惇妃这事儿能办到如此“损人不利己”的地步,也实属难得。隐隐然,颇有几分当年那拉氏的遗风去。 . “就算她还有一个十公主又如何,当年继皇后还有个嫡皇子十二阿哥在呢,皇上又是如何处置他们母子的,何尝有半点顾忌去?”得了消息的顺妃自是最为开心。 原本同样没了孩子,又失了皇太后这个靠山,顺妃还正心下不妥当。却眼见着惇妃比她更沉不住气,更早惹怒了皇上,倒叫她这一口不顺当全都出尽了。 诚嫔也淡淡而笑,“可不是么,谁不知道她那打死官女子这一口气,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从孩子那事儿上来的?她自己心里不知道她那会子是怎么回事么,还当真以为自己得了皇宠,倒踩到咱们头上去了?” 顺妃含笑垂首,“终究她是个汉姓包衣,跟咱们家没法儿相比。要不也不至于这么没底气,拿自己的使唤女子出气。” 诚嫔含笑点头,“可不~~皇上对您可跟对她完全不一样儿,便是今年秋狝,皇上知道您心下悒郁,这还特地遣都统德保送来皇上亲猎的野鸡回来给您补身子、换口味。更令德保特地询问了您的身子情形,当真是悬心着呢!” 顺妃含笑点头,颧骨上微微拢起些羞红来,“我也没想到,皇上在那事儿之后,对我还能这样地好。我本以为,皇太后不在了,我又莫名其妙没了那个孩子;而惇妃好歹还有十公主在手里,我便自然要在皇上心中失了地位去……可是皇上他,原来并未薄待我去。” 诚嫔深深叹了口气,“是啊,虽说皇上因为金从善那事儿,公然说了再不立皇后。但是皇上还对您好,那便是说皇上从前对您的态度,也只是从立后那压力上来的。” 顺妃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便是再想,可是终究生不出皇子来,那还有什么晋位的可能去呢?” 诚嫔握了握顺妃的手,“不管怎样,咱们终归是钮祜禄家的格格!皇上绝不会薄待咱们就是。” . 到了乾隆四十四年,惇妃和顺妃那两胎的事,也终于随着惇妃被降位而正式告一段落。 原本因为生育了十公主,惇妃的位次本在顺妃之前,却也因为这次的降位,叫惇嫔落在了顺妃之后去。 乾隆四十四年二月初一日,刚过了年,皇帝便叫太监常宁传旨:“养心殿顺妃住处给惇嫔,惇嫔住处给顺妃”,将顺妃和惇嫔在养心殿的住处对调。 惇妃住处本在顺妃之上,此时住处对调,便是将顺妃的住处位次提高,叫顺妃再次超越了汪氏去。 第2713章 十卷57 不同的母亲 此次汪氏降位,不止是她在养心殿的住处换了,重居顺妃之下;就连她在圆明园的住处,皇帝也下旨一并给换了。 “圆明园容妃住处给惇嫔,惇嫔住处给容妃”。 这次的更改,表面看起来还仿佛是汪氏得了便宜的:因为容妃是妃位,且就算汪氏为妃位之时,容妃的次序也在汪氏之上;更何况容妃的身份特殊,便是在妃位之上,所享受的待遇也是超过妃位本身的,皇帝在圆明园为她选的住处,全都是依着她母家的习俗而特别选定的——这样将容妃的住处换给了汪氏,倒如同汪氏因祸得福。 可是殊不知这内里更有皇帝一句没有明说的潜台词——皇帝岂会好模样儿地将容妃跟汪氏的住处对调呢,那是因为内里有十公主啊。十公主原本在圆明园时还能随着生母一同居住,至此便是彻底分开了。 至此,皇帝已然是等于正式将十公主全权交给容妃来抚养了。 . 此时是乾隆四十四年二月初一,刚过完正月,皇帝是一副“刚过完年就算账”的架势。 在狠狠敲打了汪氏之后,皇帝虽说没明面儿上对顺妃怎么样,可是既然顺妃在养心殿的住处挪动了,皇帝便也顺势将顺妃的寝宫也给挪了——同一道旨意里,皇帝还在最后一句话里谕令:“顺妃带明常在住永寿宫”。 便也在这刚过完年的二月初一,顺妃也正式离开了储秀宫——离开了曾经作为婉兮中宫所在的寝宫。 皇帝无声地宣告:顺妃那取代令懿皇贵妃成为后宫之主的念想,到此可以彻底化为泡影了。 只是皇帝显然对顺妃的手腕更为柔和一些,即便叫顺妃挪出了储秀宫,却也叫她还是住进了永寿宫去——至少从表面看起来,永寿宫也曾经是令懿皇贵妃的寝宫啊,这样的挪动便没那么伤筋动骨。 由这一番挪动可见,皇帝在顺妃和汪氏之间,还是选择了保顺妃,而重锤敲打了汪氏去。 . 便也同样由皇帝这样一道谕旨里,还传达出了另外一条讯息——可怜的明贵人又成了“明常在”。 这位小陈氏从乾隆四十年三月被晋为贵人,当年就又降为常在;好容易在乾隆四十一年二月“仍封贵人”,这才两年,就又降回常在去了。 明常在的这一番曲折,叫人自然联想起去年夏天,她哥哥陈济来京城求差事的事儿来。彼时受了陈家的连累,皇帝便也想起禄贵人母家同样是在苏州,这便又叫苏州织造查问禄贵人的母家人……结果皇帝在谕旨里直接就说‘又陆常在系苏州籍贯’,这便已是将禄贵人降位回常在了。 禄常在说到底是有些受陈家连累的,故此这会子明常在又降回常在,看起来至少也还是顺理成章的。 也唯有少数几人才知道,余文仪来给汪氏请脉那天,恰好彼时的禄贵人和明贵人也赶上了的…… 这样同为江苏人,又同为汉姓人,甚至同为内廷主位本家妹子的两人,到此时看起来还是命运相连,几番同升同降。 可是两人的命运却不经意之间,在这儿就打了个弯儿,两人从此的命运再也不同了:一个来日封妃,而另一个终其一生也还是只到贵人位分罢了。 究其根里,自然与皇帝宠爱与否无关——或许也唯有在余文仪进宫那一日,两人的不同表现之中,才终究隐隐埋就了未来的端倪吧~ . 同样的喜脉不真,汪氏落得降位、被剥夺抚养女儿的权利,而皇帝却对顺妃颇有回护之意,甚至叫顺妃即便挪出储秀宫,也还是又住进了永寿宫的用意,终于在几个月后揭晓——就在这一年的八旗女子选秀里,皇帝为小十七永璘挑选的嫡福晋,也正是来自钮祜禄氏。 永璘的小福晋乃是阿里衮的十二女,也便是丰升额的亲妹子。 阿里衮与顺妃的父亲爱必达是亲兄弟,十七阿哥的这位小福晋便是顺妃的亲堂妹。 至此,十五阿哥颙琰才终于体会到了皇阿玛的苦心——皇阿玛只惩治了汪氏,却对顺妃网开一面;甚或即便顺妃从储秀宫挪出来,却还是住进了永寿宫,说到底,都是为了小十七啊。 终究他们兄弟两个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子,颙琰自己的福晋虽说是满洲大姓喜塔腊氏,可终究也是内务府的包衣出身;那么皇阿玛便势必要给小十七选一个满洲名门的闺秀去。 钮祜禄氏地位高卓,尤其是遏必隆后代这一支,几乎男子个个都是公爵,女子则屡出皇后、贵妃,号称“凤凰巢”,故此选这一家的女孩儿为嫡福晋,无疑对小十七,乃至他们兄弟两人都只有助益。 故此皇阿玛便不能在这桩指婚之前,先削减顺妃去。唯有反要捧着顺妃,才能叫这位十七福晋顺理成章地帮衬上小十七去。 况且顺妃从储秀宫挪到永寿宫,一路都是沿着他皇额娘的路子在走,又何尝不是皇阿玛在提醒众人——他没有追究顺妃,也只是因为钮祜禄氏又与令懿皇贵妃的儿子结亲之故呢。 正是因为明白了皇阿玛的这一番苦心,十五阿哥颙琰才最不喜欢听见有人又要在顺妃挪入永寿宫一事上做文章,听罢十公主那袭话,才叫他闷闷不乐。 那是皇阿玛一份殷殷的护子之心,只不过不能明白为外人道而已。唯有参不透皇阿玛苦心之人,才会觉着可以借助此事来搬弄是非,倒要让人觉着仿佛是皇阿玛将顺妃看得跟他皇额娘一样重要了似的。 颙琰更不愿意的是,他这话还偏偏是从十公主的口中听见的。 这些年来在皇额娘膝下承~欢,他最明白他额涅的为人。他额涅最不愿将后宫之事,绵延到孩子们身上来,故此在他们姐弟面前从不说后宫里其他额娘一个不字去。 也因此他还能与十二哥永璂那般手足情深。 可是此时十公主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便足见惇妃口中无德,竟然还要利用起自己的女儿,再来搅动后宫这一潭浑水! 第2714章 十卷58 那么小小的她 惇妃的用意,颙琰也明白。 毕竟惇妃这些年的升降荣辱,关键都牵系在十公主身上呢。 乾隆四十三年,汪氏因为打死官女子而降位为惇嫔,一年后的乾隆四十四年年底之前就得复位,也是因为转过年去,皇帝就正式给和珅的儿子天爵赐名丰绅殷德,并正式将十公主指配给他。 皇帝最小的女儿指婚,没的生母还不给复位的道理。 惇妃也是深谙此道,这便随着女儿十二岁,渐将及岁,大婚在即,她这便又想借女儿来搅动波澜了! 颙琰不喜欢如此,尤其不喜欢惇妃想要借着十公主的嘴,自以为是地想将他也拉下水,为她所用。 顺妃是住进过储秀宫和永寿宫,可是他心下全然明白皇阿玛的用意,他不会为了这个就跟顺妃有什么龃龉去。 况且弟媳乃是顺妃亲堂妹,身为兄长,为了自己弟弟,他也没有什么扛不起的。便是这一点子流言蜚语,他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只是不喜欢十公主被卷进来。 从小受额涅的教诲,他都将兄弟姐妹的情意,与额娘们之间的恩怨分开来看,故此从他自己内心里,还是甚为喜爱十公主这个小妹妹的——可是当此时,十公主这一句话出口,他都不知,此后如何还能对着这小妹妹,再找到从前的情分去了。 如果说小妹妹尚且年幼之时,若是说这样的话,他可以不放在心上;而此时十公主已然十二岁,已然是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小了,她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这个年纪女孩儿家本该明白。 她既然能说出口来,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额娘,又何曾顾虑过他这个当兄长的感受去? ——更何况,十公主的身边儿还有一个还更小一岁多、近两岁的廿廿呢。廿廿小那么多,竟懂事如许,就更显得十公主这话说得是刻意,并非无心了去。 想到廿廿那小姑娘,颙琰的心又软了软。 不知怎地,她总是叫他想起他额涅来。 这真是一种矛盾的感受——廿廿原本还那样小啊。 或许真的是十月初十出生的缘故,当真如同与他额涅九月初九一脉延连一般,那小姑娘的柔婉、聪慧、轻灵、懂事,无不让他有重见额涅的感觉。 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这小女孩儿还太小了。小到,叫他都不敢去想起她。一想起,便仿佛有罪恶感。 更可惜,如完颜氏这般年纪大的,却根本不明白他心底想的是什么。想要为他分忧,若不知他忧生何处,又该如何分啊~~ . 次日起来,依旧是大雪如鹅毛。 皇子皇孙们都要天不亮就起身进书房,公主们虽说不用如男孩儿家一样的辛苦,可是大清对子女的教育严格态度却是一样的。 颙琰踏着夜色步行向上书房的方向去。三庚在畔举着羊角明灯,一路紧紧跟随。 未明的天色依旧深深幽蓝,那羊角明灯泛着珠光白,远远看去,便如一颗颗夜明珠,引导着皇子龙孙们鱼贯朝书房去。 当走到乾清门前长街,颙琰不由得立住了脚步。 这道长街是宫中前朝与内廷的分界线,所有要往内廷走的人,都要在此处进门。 长街西边的隆宗门,是宫外人通往养心殿、军机处及西六宫的必经之处。 颙琰歪头,不期然望见一抹小小的身影。 这个时辰,皇子皇孙们进书房、军机大臣们进内上班,原都常见。偏那一抹小小的身影裹挟在一群大人中间儿,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颙琰告诉自己,他绝不是故意看向那处的。 这样的大雪鹅毛,那小小的人儿却头顶并不撑伞,更没有一顶小小的暖轿。 也是,这里是宫中,规矩森严。一个为公主格格侍读的小女孩儿,没品没级,在宫中只能徒步行走,甚至连一柄挡雪的伞都不敢撑开。 虽是天还没亮,可是皇子皇孙、军机大臣们,在这长街之上身影络绎不绝,见了他还都要停步请安。 他原本不想走过去,否则,不知又要被多少人明里暗里看着。 可是…… 天上的雪那样大啊,她又那么小,他都担心她头顶若再没有一把油纸伞遮着的话,她都会被雪给埋住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与几位兄弟、侄儿打过招呼,又与进内的军机大臣寒暄过后,还是抬步朝她那边走过去。 她那样小小的,明明在幽暗的夜色里言行都是谨慎的,却还是仿佛早早就感受到了他的到来。 她站定,忽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随即便又低垂下头去。 却没逃,就站在原地,娉婷而立。 也不知怎地,他一下就笑了。 这几天心下的不痛快,一下子就如同落在面上的雪片子,再冷,却也软软地融化了,成了一滩水儿。 他走过去轻哼一声,“这么大的雪,还这么早进宫来?” 嘴上虽疏离又冷漠,却还是亲自撑开伞,遮在了她的头顶。 她是女孩儿啊,公主和格格们不用如皇子皇孙们一样早地开始念书,她本不用在这个时辰跟皇子皇孙的侍读们一起往里来的。 她给他行礼请安,端端正正的半蹲礼,“回十五阿哥,同样都是进宫伴读,阿哥们能做到的,奴才就也能做到。” “哼~”颙琰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倒是有一把子志气。不过就是可惜还太小了,志气便也得跟着窝着。快些长大吧,志气就也能跟着一起长高了、变大了。” 廿廿鼓了腮帮,“奴才,奴才每日都有吃很多,已是在努力长大了!” 他不由得失笑出声。她那样乖巧懂事的女孩儿,此时却说吃很多,努力长大的话? 依旧如此娇憨可爱,而她自己尚且不知吧? “走吧,我送你一程。”他引着她往内右门去,“总不能叫你一个小女孩儿自己顶着雪往里去。要不,十妹和德雅便也都要怪我了。” 此时提到十公主和德雅,自是最安全的。 廿廿又鼓了鼓小腮帮,蹲礼为谢,“奴才明白,奴才会再向十公主和德雅格格谢恩。” 颙琰心里却有些不高兴了,就又哼了一声,“我看,不必了!” 第2715章 十卷59 听着,你要快点长大 她终究还是小啊,不过虚龄十一岁的小姑娘,便是再心思空灵细腻,又怎比得上成年皇子的“老奸巨猾”去? 她便有些愣着了,歪着头看他。 颙琰便又笑了,心下的愉快渐次升高,竟然那样轻易,就盖过了那一直埋着他心绪的烦乱去。 原来所谓“解语花”,并非指望着有花来“解语”,其实只要看到她,他自己心上的烦恼自己就去了,便不管她说什么,都能将他的烦恼给解开了去了。 不在巧言令色,全只要——是她就好。 这种心绪,从小看着皇阿玛与额涅之间的种种,他年少时未曾明白;又或者说,自己未曾遇见,故此从未参透。 他也是猝不及防,从未想到竟然在此时,对着一个这样小的女孩儿,竟然生出了这样的感触。 真是……难道冥冥之中,就是因为她与额涅相似;又或者说,就仿佛是额涅派了她来,代替额涅,陪伴在他身边,是么? 他歪头,再定定看她一眼,“快点长大,听见了没?” . 十五阿哥说这话的时候,廿廿正在走过内右门。 她虚龄才十一岁,对于她来说,宫内的门槛还有些高。 况且下雪,雪片子铺在高高的门槛上,迈过去便格外滑。 她正小心翼翼,却冷不防十五阿哥在头顶又说这么一句,她一个分神,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 多亏身边的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给捞着,不怪她在宫中无礼,反倒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惶恐失措,抬头看一眼他,只见宫墙高耸,天色幽蓝,而他,满面含笑。 这个画面,她未来的一生,记了很久很久。 还有他说,“……你啊,连这摔门槛,竟都一模一样。” 他的大寿温暖而有力,拎着她,坚定地,却又小心着,并未掐疼了她去。 她心下跳得厉害,彼时的她以为是害怕,又或者是实在听不懂十五阿哥在说什么,才会那样的。 . 走进内长街,他一直将她送到长街开向翊坤宫的门口,站住,这才松开手去。 她这才意识到,他竟这般若扶若拎地,一路裹挟了她这样久。 这一瞬才又忽然明白,因为方才那样近,所以她几乎头顶被完全罩入了大伞之下,再没有雪片子落在她头上、身上。 而他身上汩汩的暖,如温暖的泉,融开了她周身的积雪去。 他面对着她站定,却并不急着叫去。 他只眯眼垂眸凝视着她,“……那日看完你从树上掉下来,回去之后,我心里一直不乐呵。” “嗯?”她一时没回过神来,不知道十五阿哥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他却不肯停下这个问题,接着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为何不乐呵么?” 廿廿的心又跳得激烈起来。 这世上最难猜的是天子的心,接下来就是皇子们的心了吧?她怎么有胆子自以为能猜得中这位十五阿哥的心思去呢? 她便赶紧蹲礼,“奴才愚钝……” 他却笑了,“你还愚钝?我就没看见过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还有超得过你去的。” 廿廿便又怔住。 十五阿哥……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的夸赞来得叫她毫无防备,她甚至不知从何说起,知道理应谢恩,可又不知该因何事而论。 她便只好惶恐地又要行礼。 他却笑了,又伸手捞住她去。 对,“捞住”,就是“捞住”。她真是太小了,在他面前,就像一片叶、一条鱼,而他就坐在水岸,只要他想,都不需要鱼钩,只需伸手这样一捞,她就无处遁形了。 “好了,别谢恩了,此处又没有旁人,哪儿来的那么多虚礼?” 他的眼深浓如夜色,凑近了凝视着她的眼睛,“……还有,不许怕我。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记住了没有?” 她就像柔弱的小兔子,她这样看他,他就觉着自己变成了什么大怪兽。 尽管……他知道自己未存善念,对她;可是他也不希望她怕他呀。 廿廿小心地垂下眼帘去。 她的睫毛好长,漆黑卷翘,偏有几点雪花淘气,飞身而来,扑落在其上。 她眼帘轻颤,那几点雪沫子就也跟着在上头蹦跳。 他的心跳得异样,终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将那几点雪沫子给弹走。 他不知怎地,要极深极深地吸一大口气,才松开手去,“……好了,快进去吧。” 她还是小啊,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此时的情形。他方才那样,又叫她害怕了吧?况且天冷,她一张小脸儿已经白到快没有血色了呢。 他太急了,真是,怎可如此~~ 怨只怨,额涅派她来得太早;而皇阿玛又冥冥之中与额涅太过心意相通,这便这样早就将她选入宫来。 旁的女孩儿,最早也要十三岁入宫,而她,进宫之时还不满七周岁。 真是,对他来说,真是生生的煎熬。 他便又深吸一口气,垂首,凝眸于她。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皇子,这一刻尚且觉着煎熬,那她呢,这样小的一个女孩子,又该有多少的迷惘、惶恐和不安去? 真是的,是他不该。 他便笑了,忽地伸手,在她鼻梁上轻刮了一记。 她又慌乱了一下,他便笑,解释道,“有雪……” 对于小女孩儿来说,仿佛这个理由还是可以接受的,她便显然仿佛松了一口气,赶紧行礼,“奴才谢十五阿哥。” 他翘了翘脚尖儿,含笑道,“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话呢……能听得懂的,便记着,放在心里。我却不用你回我什么,只消你记着就好了。” “至于你听不懂的那些……嗯,就忘了吧,只当我没说过,也省得扰着你心烦了去。” 她又有一点子慌,抬眸望他。 他便笑,“别担心,是我叫你忘了的。就算你忘了,我也不生你的气就是。” 他又换另外一只脚翘了翘脚尖,“……反正,以后我还会再跟你说的。你忘了也不要紧,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呗!” 或许是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位年长的皇子,竟然也会在雪地里翘脚尖的孩子气;又或者,她是听他说不怪罪,这才心下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吧——总之,她忍不住笑了。 梨涡轻绽。 晨光也随之亮起来了。 第2716章 十卷60 亲王 乾隆五十四年。 正月里,皇帝即下谕旨,十公主将于这一年下嫁。 和珅的地位,也因这一场隆重筹备的婚礼,而达到了顶峰。 和珅从乾隆四十一年正式进军机处,在军机处六人中排名第六,正式成为中枢重臣之后;在八年之后的乾隆四十九年,成为协办大学士,又获封一等男爵,有了这样的世职,才终于跨入了勋贵的行列。 可是这都是乾隆四十九年的事,是在十公主指婚四年之后,故此明眼人如何不明白,这也是皇帝为了给十公主的夫家抬高地位罢了。看似宠幸和珅,内里何尝不是为了公主的颜面。 ——终究,从前无论是三公主和敬、四公主和嘉,还是七公主和静、九公主和恪,哪位公主下嫁之前,夫家不是早就有了公爵的爵位,三公主和七公主两位固伦公主的夫家更是亲王之家啊! 故此虽说和珅终于跨入了勋贵行列,可是一个小小的男爵,排在“公、侯、伯、子、男”的最末而已,故此真正的勋贵权臣,亦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和珅与勋贵权臣们的矛盾,集中体现在了军机处里。 原本排名最末的和珅,因为前面的于敏中等人身故,得以排名上升。在获封一等男爵之后,和珅在军机处中的排位已经升至第三,排在阿桂与梁国治之后。 梁国治是汉臣,又是江南会稽人士,乃是乾隆十三年的头名状元,一生清俭自守,治事敬慎缜密,故此与和珅本就不是一路人。 故此在军机处中,和珅与阿桂的矛盾日益凸显了出来。 待得乾隆五十一年,梁国治去世,和珅排名上升至第二,这便与阿桂之间的矛盾公开化、白热化了。 阿桂出自满洲勋贵世家,又因金川等军功而功在社稷,在傅恒和兆惠死后,阿桂的地位无可动摇;而和珅凭的是皇上的“宠幸”,凭的是儿子成为十公主的额驸……其间对比,高下立见。 可是和珅自己却不这样想,他自信阿桂都不是对手。故此和珅公然在军机处内与福长安一同,与阿桂、王杰、董诰等人公然撕破面皮。两班人甚至出现了不肯同一天入值的情形去。 到了乾隆五十四年,十公主即将大婚,和珅地位升至顶峰之时,和珅在军机处中便也在阿桂等人面前不掩得意。这般在阿桂等人眼里,和珅这般模样,更为扎眼。 便也是在这一年,阿桂、王杰等人与和珅的矛盾,同样也到了这些年来的顶点。 而军机处中的这些汉臣,无论是梁国治,还是王杰、董诰,都是进士出身,而和珅则当年科举不中。梁国治、王杰是头名状元,董诰是一甲第三名的探花,便也都因此而皆点过翰林,入过上书房,当过皇子之师。尤其是王杰,乾隆五十一年被任命为上书房总师傅,更是多年来亲自教授颙琰学业,两人师生情谊颇深。 在皇帝摆明了姿态“独宠”和珅,又将十公主下嫁给他的儿子,这便更是叫与和珅势不两立的军机大臣们想要借皇上的手惩治和珅之路,已是完全堵死;朝中尤其是军机处中,想要扳倒和珅之人,唯有寄希望于皇子一途——自也因此,令阿桂、王杰、董诰等人,更加自然而然向颙琰靠拢。 . 十月,十公主和孝下嫁。 十一月,冬至节祭天之礼后,皇帝颁旨:“明年为朕八旬寿辰,敷天胪庆。诸皇子禀承家法,孝道克循……今诸皇子年齿已长,允宜式遵成宪,锡授亲藩,用昭慈眷。” “皇六子永瑢,著晋封为质亲王。皇十一子永瑆,著封为成亲王。皇十五子颙琰著封为嘉亲王。皇十七子永璘,著封为贝勒。” 至此,除了已经出继的永瑢,早先因承继慎郡王允禧,而先被封为贝勒,此时进封为郡王之外,其余还从未封爵的永瑆、颙琰和永璘,也终于在这一年获得了爵位。 永瑢和永璘倒也罢了,一个是已经出继,与大位无关了;一个是幼子,从小荒诞不经,不堪大任。 天下的目光,都是集中在获封成亲王的永瑆,以及获封嘉亲王的颙琰两个人身上。 同为初封就是亲王,众人便从两人的封号之上格外要费一番心思。 “成”与“嘉”二字,着实叫众人煞费了一番思量去。 倒是成亲王永瑆初听自己的封号,便也垂首一笑。 “成”字,除了亲王封号那一番套话之外,以永瑆这样擅长书画之人,如何不明白这个字最基本的含义去呢? 《说文》说:“成,就也。”便是说,“成”字是指事物发展到一定的形态或状况,做好,做完。 轮到皇子们这儿来,什么事儿发展到一定阶段了?而他自己又已经做好、做完了什么,才会得到皇阿玛这个“成”字为封号去? 他叹口气,将心底里那点子失落压了压。 皇阿玛的心思,他自己懂;相信就因为这个字,许多精通文墨的大臣们,也应该懂了。 他接旨谢恩之后,就转头进了小佛堂,给福晋福铃点燃一炷香去。 福铃是去年走的。去年刚过完年,二月间她就病了,太医的脉案记着她“痰热乘于心胞,烦热喘促,不眠,妄言哭笑”。 这样的病,外头都传说,是被他给气的。因为他吝啬,他薄待家人,甚至还抢走了福晋的嫁妆……像一个贪婪的、视财如命的填不满的无底洞。所以福铃给活活气病了,甚至是气疯了…… 可是外人何尝明白,他一个皇子,那么苛待自己,攒下那么多银子干什么使去啊?更何况——还有和珅这些年“听话”、“乖乖”孝敬进来的那么多银子。 那些银子累积到如今,至少有几十万两之巨了! 唯有他们夫妻两人自己心下明白,他们自从担了要与十五阿哥争位的流言的那一天起,他们两个就应该扛着什么样的重量,又该怎么办去…… 福铃就是因为帮他扛着那巨大的压力,才会病了;才会在那么巨大的压力之下,痰热攻心。 如今他终于获封“成亲王”,可是福铃却已经走了,永远地看不到了。 第2717章 十卷61 都快上天了 可是“成亲王”这个封号传到和珅的耳朵里,他却是十分高兴的! “成,什么是成?”和珅笑着拍拍福长安的肩膀,“成者,就也,成就一番大业的‘成’啊!” 和珅虽说心思机敏,也算得上是才子,但是他终究当年科举不中,这才气也是相对而言。他能凭才气入军机处,又何尝不是满洲大臣凋零的缘故,他以年轻才干方能雀屏入选。可是若论对汉字的深刻理解,他非但比不上王杰等状元,就连永瑆这位书画双绝的皇子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倒是那个‘嘉’字,又算个什么!”和珅得意地捋着袖口道,“嘉者,吉庆也。这不过是皇上为了应和明年皇上八十万寿的喜庆来定的罢了。” 和珅如今这般绝顶自信,自也与从乾隆四十五年,皇上将十公主指婚给他儿子丰绅殷德之后,他自己一路的春风得意有关。 不说别的,便是当年叫他吃了最大一次亏的永贵弹劾他的那事儿,他也狠狠儿地报复了永贵一下——他报复的法子倒不是对永贵如何,终究永贵名气太大,跟阿桂并称“二桂”去;他用来报复永贵的法子,是夺走永贵的儿子。 永贵的儿子伊江阿在当年那件事上帮了他的大忙,他反倒放出风去,将伊江阿帮他的事儿叫永贵知道,永贵父子因此反目,他自己再站出来,对伊江阿极尽的扶持。 伊江阿自与他阿玛永贵越发疏远,这几年过来,已近离心离德。在伊江阿的心里,他和珅的地位,慢慢地都要超过永贵这个生身父亲去了。 乾隆四十八年,永贵故世。和珅知道后,便是淡淡一笑。他相信,永贵的死,又何尝没有一部分的原因,就是被他给气死的! 永贵死后,伊江阿就更对他全心全意的阿附。整个军机处、满朝大臣谁看不见呢,那他就更是将死去的永贵死死踩在了脚底下,叫永贵死了都翻不了身了。 越是大仇报尽了,他越是要极力扶持伊江阿。伊江阿在永贵死后活得越好,自就是给永贵身后越响的巴掌。 在他的极力扶持和举荐之下,两个月前,亦即乾隆五十三年的十一月,皇帝下旨:“伊江阿著赏给头等侍卫、副都统衔,授为吐鲁番领队大臣。” 当年也曾在乌什任职,如今伊江阿也赴西域去了,算是一场子承父业。可是内里谁不明白,伊江阿此时真正的“老子”不再是永贵,而是他和珅~~ 带着这样大仇得报、扬眉吐气的得意,再加上十公主今年下嫁,和珅自是觉着如今的自己是不管什么事儿,料得就不可能有不中的。 . 福长安也觉有理,“可不,这个‘嘉’字可真是半点儿跟大位挨不上边儿啊,怎么论都找不到关联。还是成亲王的封号简单直观,看来皇上的心意已经可以明白了。” 福长安也是可怜,明明凭他是九爷傅恒的儿子,又是福隆安、福康安的弟弟,他身在军机处原本可以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便是军机处中所掌握的对整个天下不宣之秘,他原本都是有渠道能得到的——皇帝谕旨里说得明白,乾隆三十八年立储之事,便是不对天下宣,可是军机大臣们心下是有数的。 凭九爷傅恒二十年在军机处为首揆,接下来福隆安又多年身在军机处的资历,福长安只需与父兄的情分亲厚那么一点子,不难窥知。可惜这个庶子偏偏与父亲,与福隆安和福康安这两位兄长,情谊都是不睦。 甚至,就在四个月前,七月间和珅的弟弟和琳参劾参奏湖北按察使李天培,用湖广粮船私运木材一事,并由此由此讯得福康安捎信索购,将福康安给牵连了出来。 李天培供:“上年福康安曾带信与我,以汉口一带向为木植会集之区,嘱为代买。并令扎办运送进京。我因福康安是旧上司,心欲见好,自己又可影射多带。若扎簰送京,需用脚价甚大,莫如交粮船带运,可以减省脚费。是我贪图小利,混交洒带……”李天培并将福康安原书呈出。 皇帝大怒,令福康安自劾。 福康安“接奉谕旨,战悚恐惧,无地自容。恳将公爵、红宝石帽顶、双眼花翎、四团龙褂、黄带、紫缰、全行彻回。并将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两广总督、概行革去,从重治罪。仍请罚缴总督养廉。” 皇帝念及福康安刚刚平定台湾,下旨:“福康安著罚总督养廉三年,仍加罚公俸十年,并带革职留任。” 此时朝中年轻的满大臣里,风头能在和珅之上的,也就是福康安了。和琳偏偏赶在福康安刚刚平定台湾,正是声誉如日中天之时,偏从福康安老部下的案子里,将福康安给牵连进来,叫福康安吃了这样大一个亏,其用心可想而知。 偏作为福康安的亲弟弟,同在军机处,又与和珅私交莫逆的福长安,却连那伊江阿都不如,竟半点风声都不叫福康安知晓。 可怜福康安刚带兵平定台湾,此时身在两广总督任上监督安南,京中竟无一人为他通风报信。 他宁肯选择与和珅沆瀣一气,都不肯与自己的父兄一家齐心。故此也是活该他对皇帝立储之事依旧蒙在鼓里,听着和珅这样分析,他只觉真是有理,一力附和。 . 有福长安如此,和珅就更相信自己的分析有理。 说来也是可惜,和珅是乾隆四十一年进军机处,距离乾隆三十八年立储,就迟了那么短短的三年,便错过了这天下最大的秘密去。 而且如果他不是自视太高,不是与军机处一群老人儿闹得水火不容,若他肯将自己那点子逢迎皇帝的本事也匀出来一点儿,用来与军机大臣们交往的话,他也并非没有机会探知他进军机处三年前的事儿了。只可惜,他全部的心力都用来媚上,没心情处理与同僚们的关系。 所以一个明明身在中枢要地,一个自诩为皇帝近臣的、聪明绝顶之人,竟然就守在天下最大的秘密旁边儿,数十年自以为是、浑然不觉。 说到底,皇上对他的“宠”与“辱”,不过一线之隔。 第2718章 十卷62 好歹也扛着宠妃的名头 十公主乾隆五十四年十月下嫁,皇帝在两个月后的十二月就赐十额驸丰绅殷德紫禁城骑马。 这是殊荣,从前一般都是将此殊荣赐给年岁大的老臣。 也有年轻的获此恩赐,譬如九爷傅恒是乾隆十二年获赐紫禁城骑马的。但是那一年的傅恒已经年近三十,且第二年就已经出征大金川;反观丰绅殷德这才虚龄十五岁。 和珅如今是天子近臣,也是年轻而得志,难免被与当年的傅恒相提并论。 和珅自己是比不上傅恒,甚至也比不上傅恒的儿子福隆安和福康安,这便用自己的儿子——固伦额驸丰绅殷德来比。 一则丰绅殷德是固伦额驸,超过四额驸福隆安的和硕额驸品级去;二来,儿子十五岁就紫禁城墙骑马了,比傅恒都早了十年去。 这一切的一切,自都被前朝后宫给记在了十公主的头上。 就是因为皇上对十公主这个幼女宠爱啊,才会如此爱屋及乌,叫十五岁的小额驸就已经紫禁城骑马了。 只是这话传到十公主本生额娘惇妃的耳朵里,表面上自是高兴,可是关起门来咂摸咂摸嘴,心下却是莫名苦涩的。 若说因为十公主的缘故而爱屋及乌,她这个当本生额娘的,才应该是被皇恩第一个惠及的人。可是……皇上给十公主身边的人加了一圈儿的恩,无论是额驸丰绅殷德,还是和珅,甚至连带着给和珅的弟弟和琳的儿子,都可以因为赐名给丰绅殷德的关系,都可以用“丰绅”二字,定名为“丰绅宜绵”了。 原本“丰绅”二字,皇上可是只赐给与公主有关的阿哥,比如四公主之子丰绅济伦、四额驸福隆安之子丰绅果尔敏;再加上此时的十额驸丰绅殷德——这些都是与公主直接相关的。倒是这个丰绅宜绵,可是已经拐了个弯儿了,却也可用这两个御赐的字去了。 就连惇妃她自己的叔叔满斗,虽说这些年也是过错不断,又是挖断东陵的风水墙,被皇上判过“斩监侯”的,也在十公主下嫁吉礼之前的一个月,看在十公主大婚的面儿上,因满斗满了九十岁,皇上还赏给她叔叔一个内务府大臣的职衔。 虽说这只是个恩衔,是个虚的,并未实授,但是至少听起来也好听啊。 可是她自己呢,她自己却也只是自从乾隆四十五年因十公主指婚而在乾隆四十四年底给复位为妃罢了。 她以为她从复位为妃那一日,终是否极泰来;尤其是在十公主下嫁吉礼的前后,她在后宫里的风头必定是头一份儿的。 可是,皇上却分明没想给她这个尊荣。她这个十公主本生额娘的风头,都被抚养十公主的容妃给抢去了! 先是乾隆五十年,她四十岁的生辰。按着宫里的规矩,内廷主位从四十岁开始给过整寿。过整寿时,皇上的恩赐自要比之平常年岁的生辰赏赐要多,除了素常的赏银之外,还加恩赏的物品。 这些恩赏的物品,宫中也都有定例,一般是以九件为一单位,凑足一九、二九,乃至九九,凑齐所谓的“九九寿礼”。按照内廷主位品级的不同,所得到的恩赏物品“九数”也是不同。最高者如皇太后六十岁圣寿大庆之事,皇帝是每日呈上九九八十一件贺礼,连送五天,合计四百零五件;而皇太后八十圣寿之时,皇帝更是每天送九九寿礼,连送十一天,合计近九百件! 妃位的整寿千秋恩赏,该是五九之数,也就是恩赐四十五件物品。大约该有如意九件、古玩九件、锦缎九件、元宝九件、香料九件…… 就因为这些赏赐物品的数量巨大,价值会远远超过寻常生产赏赐的银子的数目去,故此内廷主位们谁不指望那四十岁开始的整寿去呢? 惇妃自也难免俗,况且十公主是乾隆四十五年指婚的,那她在乾隆五十年的四十岁整寿,皇上就算看在小女儿的面上自也应该对她格外恩赏才是。 她却没想到,到了乾隆五十年三月初六,她四十岁整寿、也是头一回在宫里过的整寿当日,皇上叫总管太监送来的恩赏里,却只有赏银三百两! 这算什么,这赏银三百两就是平常年头过生辰的赏赐之数,是皇上压根儿就没有给她过整寿! 她当时就傻了,幸好这样的事儿在后宫里并非没有过先例。比如愉妃啊,就在她儿子永琪将皇上从九洲清晏大火里背出来那年、那月,正好也是愉妃的生辰。皇上也没给按照整寿来给赏赐,五阿哥立功之后也没给愉妃补上恩赏。 要说儿女的得宠,十公主还只是个公主呢,那五阿哥永琪,生前可也是担了不少年的立储之望去的,将个嫡皇子十二阿哥都给生生掐着脖子。那也没见皇上对那愉妃怎么着呀~ 惇妃还自己安慰自己,说也兴许是皇上想等着十公主下嫁的时候儿,再一并恩赏给她? 可是他这一等,就从乾隆五十年等到了乾隆五十四年去。可是一直等到乾隆五十四年,十公主下嫁这一年,中间隔着她五个生辰,皇上却也从未多赏赐给她什么,甚至都没给她补上她四十岁整寿的时候该得的那五九的物品去! 内廷主位啊,一体一身都是皇上赏的。皇上不赏给她,她手里就没什么闲钱,更没什么好东西,就更没的什么可以拿出来赏给别人去了。 就连自己女儿的陪嫁,她也拿不出什么金贵的陪送出去啊! 反倒是十公主下嫁的时候儿,容妃作为抚养额娘,陪送了十公主当真不少的东西,生生都盖过了她这个本生额娘去! 她自管说,人家容妃是回部和卓家的女儿嘛,那就是回部的公主,且不说在京的回部王公总往宫里送东西,就连每年回部的年班伯克进京入觐,也都一定会给容妃呈上贡物来的,所以人家容妃手头宽裕,什么好东西没有呢。 她是不想承认,同样过整寿,人家容妃就在她整寿前一年过生辰的时候儿,皇上也是足足给赏了五九,共计四十五件物品去啊! 十卷63、皇上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同在妃位,乾隆四十五年颖妃过整寿的时候儿,皇上恩赏过如意一盒(一九)、古玩九件、锦缎九匹、银元宝九个、藏香九束,共计五九之数。 乾隆四十九年,容妃整寿,便也照此获恩赏,同样是:文竹嵌玉如意一盒(计九柄);古玩九件:汉玉夔龙半璧白汉玉玲珑璧罄一架(紫檀架)、白玉闲人一件(紫檀乌木商丝座)、青玉仙人仙槎一件(紫檀座)、碧玉双环盖罐一件(茜牙座)、水晶双耳花插一件(紫檀座)、红白玛瑙荷叶水盛一件(紫檀座)、白磁小缸一件(紫檀座)、青花渣斗一件(紫檀座)、旧石敞口钟一件(石座紫檀座); 锦缎九匹:锦缎二匹、大卷八丝缎七匹;元宝九个:五十两重银元宝九个。 此外同样也有藏香九束。 容妃的这些恩赐之物就是乾隆四十九年得的,就在惇妃整寿的前一年。惇妃眼巴巴看着,以颖妃和容妃的所得来推算自己能得些什么。就算是颖妃和容妃资历老,又是五十岁整寿,那她就是照着这个规矩酌减,也能得不少东西才是。 结果事情到了眼前,她却除了跟寻常年头过生辰的规矩一样,只得了三百两的赏银而已。 颖妃和容妃倒也罢了,她自己安慰自己说:那终究是老人儿,她自己不比就也不比了。 可是谁知道,乾隆五十二年,就在她四十岁整寿过后的两年,人家顺妃过整寿的时候儿,皇帝也只是叫五九物品内里的“银元宝九个不赏,照寻常千秋例赏银三百两;其余俱照四十岁之例赏”。也就是说顺妃虽说没能按着颖妃和容妃的例子,得到“五九”四十五件的恩赏,可是至少也已经得了“四九”之数,举凡如意、古玩、锦缎、藏香的,都得了呀! 她是可以不跟颖妃和容妃两个老的比了,可是她凭什么就不能跟顺妃比了?她跟顺妃比,又差在哪儿了? 如果皇上是膈应那莫名其妙没了的孩子的事儿,那顺妃不是也一样么? 至于说她是打死过官女子去……可是她因为那事儿已经被降位过了,该受的都受完了,凭什么不给她恩赏呢? 况且她还有十公主呢,就凭女儿,她也该超过顺妃去呀! 故此说到十公主下嫁这几年,外人只道与十公主有关的,全都鸡犬升天了去;却反倒是她这个当本生额娘的,这个暗搓搓的窝火! 这个公主生的,仿佛只是给皇上生的,给容妃生的,给和珅父子生的!却压根儿就跟她自己,没什么关联! 她也是越发看明白了这个皇上…… 皇上啊,给她孩子是给她孩子,可是孩子是人家皇上亲生的,她这个嫔妃却不是亲的! 皇上可以给她孩子,却从来就没给过她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真心去啊~~ . 不过所幸,那顺妃后来出了那档子事儿,终是自己将福气都给败光了,才叫她心下舒服了不少去。 ——乾隆五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顺妃四十千秋,皇上刚赏给了那凑足四九之数的物品去。结果仅仅两个月后,顺妃就犯事儿了。 十卷64、十五阿哥最需要的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就在顺妃在乾隆五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刚刚过完四十岁的整寿,乾隆五十三年的正月初九日,总管太监王承义传旨:“将顺妃降为嫔,其妃份册印撤出,交内务府大臣。” 这还没完,又才过半个月,正月二十五日,总管太监王承义传旨:“将顺嫔降为贵人,其嫔份金册撤出,交内务府大臣。” 短短的半个月之间,顺妃就从妃位连降两级,降为了贵人去。 距离曾经的顺妃,后来的顺贵人过完四十岁的整寿,不过整整两个月去。 乾隆三十一年进宫,到此时已经二十二年。这么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她竟又回到了刚进宫时候初封的位分。就仿佛,在后宫的这些年,全都白过了。 她这一生的青春,就也全都错付了。 顺贵人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当年八月就一命呜呼。这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再加上诚嫔,也就是曾经的兰贵人,是在乾隆四十九年随驾南巡,回銮的路上落水而死的。 这两位钮祜禄家的尊贵格格,死因竟然都是这样不明不白,着实是令人唏嘘。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想,惇妃一想起这个来,心下就爽快多了——就算没有赏赐,就算皇上将闺女当成亲的,却没她什么事儿,但是她至少还好端端地活着呢,至少还仍旧在妃位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呢! 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里,或许这样,就已经是一种成就了吧? 总归比从孝贤皇后,到继后那拉氏,乃至忻贵妃戴佳氏、顺贵人、诚嫔这样的死得不明不白的,要好太多了。 . 乾隆五十五年,皇帝八十大寿的大庆之年。 皇帝下旨:“著将乾隆五十五年,各直省应徵钱粮。通行蠲免。” 如此大庆之年,皇帝还没忘了给宠臣和珅再颁赐恩赏:“大学士和珅,著加恩赏给黄带、四开褉袍。固伦额驸丰绅殷德,著兼散秩大臣行走。” 黄带子是爱新觉罗家宗室的表征,四开褉袍就更只是宗室方可穿着的袍服样式。其余官员(无论品阶爵位)只可穿两开褉袍。而最下等的庶民,只许穿不开褉的裹身袍,否则将以僭越逾制论罪。 此时皇帝就是已经将和珅当成爱新觉罗自家人了一般地看待了去。 从前外臣得以享有这般恩赏的,如九爷傅恒、七额驸拉旺的父亲成衮扎布等人,都是因为不世的军功。而和珅,于土无寸功,便得此厚恩,且皇上还是在正月里就下的这道旨意,引得满朝宗室文武纷纷侧目。 尤其是宗室大臣们。黄带子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身份,来自于血缘,来自于先祖的功绩;而和珅,一个外姓人,一个文不能中第,武不足以安邦的宠臣,乃至佞臣,却也跟他们一样,戴上了那尊贵的黄带子,穿跟他们一样的四开褉袍,叫他们看起来真是扎眼了去! 当日下班出宫,睿亲王淳颖与福康安并肩而行,淳颖也是叹了口气,“如今和珅越发只手遮天,将咱们这些黄带子也不放在眼里去了。” 睿亲王淳颖的嫡福晋,是九爷和九福晋的次女、福康安的本生妹子、福铃的同父异母小妹去。 这么着,淳颖便成了福康安的妹夫。 几个月前福康安刚被和珅、和琳兄弟两个设计牵连,罚其三年的总督养廉银,加罚公俸十年,革职留任,叫福康安栽了仕途以来最大的一个跟头,福康安愤懑之情,淳颖这个当妹夫的自然知晓。 “可是如今,只有和珅弹劾咱们的份儿,满朝宗室、大臣们,却已经无人敢弹劾和珅了!”淳颖说来,心下也是极为郁卒了去。 淳颖说的事儿,是在乾隆五十一年哪一次,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的管家刘全奢僭,造屋逾制。所有人都明白,一个御史弹劾一个大臣的管家干什么,其用意自然是要弹劾和珅。 和珅再一次使出了当年被永贵弹劾的时候的计策,暗中早早叫刘全将那些逾制的房屋全都拆毁,到朝廷查勘之时,已经没有了实证,倒将御史曹锡宝给装到了里头…… 和珅有了永贵、曹锡宝这两回的事儿,全都能平安过关,倒叫满朝大臣无可奈何,没人敢再轻易弹劾他去。 “如今十公主又已经下嫁,皇上对和珅父子的宠信更是溢于言表……咱们想要指望皇上来整治和珅,怕已是再无可能了。” 淳颖承袭的是多尔衮的嗣,“睿亲王”是原本多尔衮的爵位,故此淳颖骨子里头还是颇有些多尔衮当年的血性去的。眼见和珅当道,而自己的大舅子、为国立功的福康安却被陷害,他心下自有来自内外双方的不满去。 福康安自也恨毒了和珅、和琳两兄弟去。当年他在吉林将军的任上,就被和珅参劾过一回贪赃枉法;谁料想十年后又被和琳再参劾一回去……他这一生的两大污点,都拜他们兄弟二人所赐。 更可恶的是,他兄弟福长安却宁肯与和珅为伍,都不肯与他手足齐心去。 福康安审时度势,也微微眯眼,只能道,“如今想要扳倒和珅,指望皇上,已是难了。唯有……指望皇子,也就是未来的皇上去。” 淳颖便是一眯眼。 他的身份此时特殊,几乎是置身在整个大事件的漩涡中心。 一来,他是大清的亲王,爱新觉罗的子孙; 二来,如今被传希望最大的两位皇子之一的成亲王永瑆,嫡福晋正是他妻子的姐姐; 三来,两位舅哥福康安与福长安与和珅兄弟俩,一为死敌,二为同党…… 淳颖垂下头去,沉吟着道,“三哥的意思是——十一阿哥?” 淳颖有些欲言又止。 福康安眯起眼来,“怎么了?” 他这些年领兵在外,京中诸多事自然知道得没那么详细。 淳颖道,“我倒是听说,和珅一向与成亲王那边过从甚密。况如今,大姐已经仙逝,倒不知成亲王那边……” 福康安神色也是一变,“若果然如此,不管咱们愿不愿意,如今咱们能唯一指望之人,怕也只有十五阿哥了。” 淳颖点头,缓缓沉吟道:“十五阿哥这些年,最缺少的,就是宗室的支持。” 十卷65、轻轻的一巴掌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淳颖与福康安一番倾谈,虽都并未明示自己心臆,然则彼此已有心照不宣之默契。 进京陛见之后,福康安疾驰回两广总督任上。 二月下旬,八十岁的皇帝依旧亲自前去谒陵。 终究年岁大了,虽说谒陵之时的一应跪拜行礼等,都需要有皇子护持在畔。 十五阿哥颙琰因此前已经单独谒陵行礼过多次,故此一应行礼之处,都由颙琰侍奉在皇帝身边。 尤其此次谒陵最后一站,正是孝贤皇后与几位皇贵妃的所在。 皇帝带着颙琰,在那婉兮长眠之地,静静垂目。 ——在此长眠的内廷主位之中,婉兮乃是最后一个葬入。这地宫的大门,接下来就只等着迎接一个人的到来,之后就可以永远地关合了。 而皇帝自己今年乃是八十耄耋之年,若以人间寿数计算,那条路已然不远了。 . 离开婉兮园寝次日,皇帝在回銮途中即下旨,命福康安带同安南国阮光平进京入觐。 福康安的两广总督、粤海关两职的印务都交给同僚署理。 正月间安南与琉球、暹罗、李朝等藩属国,都给皇帝上表贺万寿,贡方物,表达了想要进京入觐的心愿。彼时皇帝尚未决定,该由何人带同阮光平入觐。此时终究还是将此重任,交给了福康安。 便凭此事,依旧可见皇帝对福康安的信重。 便是刚刚经历了和琳的那一番弹劾,令福康安声誉受损,可是由此一事,自可见皇上对于福康安的信任并未受和珅、和琳兄弟弹劾的影响。 接下来的又次日,皇帝又针对福康安之事下旨:“谕军机大臣:福康安前以木植一案罚缴养廉公俸,在福康安受恩深重,断不因廉俸已罚,稍踰检闲,致有勒索属员之事。但此次带领阮光平来京入觐,途中盘费,及一切需用必多。著加恩赏给本年养廉银八千两,即于广东藩库支给,以示体恤。” 皇帝原本因为和琳的弹劾而罚福康安“总督养廉三年,仍加罚公俸十年,并带革职留任”,因为这个带同阮光平进京的差事,便将福康安受罚其中的总督养廉银子一项,这头一年的就已经不用罚了。 这些惩罚的手段,自都以头一年为重,其后慢慢地就会大事化小;福康安头一年的养廉银子都不用罚了,那么未来那些年的,就更难说究竟罚还是不罚了的。 这谕旨颁下,就令军机大臣们心下各有滋味。 皇上也是有趣儿,这谕旨只是颁给军机大臣们看的,说到底就是给分别以阿桂、和珅为首的两派看罢了。 阿桂等人看罢,自都是眼角含笑;和珅等人却都有些笑不出来。 此事虽说有个安南国王入觐的引子在,可是仍是事实上在和珅面上甩了个不大不小的巴掌。 原本看似和珅、和琳兄弟终于联手叫福康安栽了个大跟头,可是皇上就偏偏赶在刚给和珅赏赐了黄带子和四开褉袍的一个月之后,就给福康安事实上免了那总督养廉银子的处罚去了。 且皇帝的时机选得恰恰好,就是在去过婉兮园寝第二天、第三天,接连颁下的这两道旨意去。 第2722章 十卷66 冤家宜结不宜解 因此一事,军机处上下都向福长安道喜。 毕竟福长安是福康安的亲弟弟,而福康安自己又还在京外,故此向福长安道喜也是在情理之中。 可是以福长安阿附和珅的立场,这便十分的尴尬。 阿桂等人更是故意要在福长安面前多寒暄几句的,和珅看不下去,恼得拂袖而去。 阿桂、王杰等人心下难得痛快。 下班出宫之际,几人不免谈论起来,都揣度皇上为何如此。 几人最后都想到了皇上颁下这旨意的日子之特殊——正是赴令懿皇贵妃园寝之后的次日和又次日去。 王杰不由垂首沉吟道,“这些年入值宫禁,也曾听说过当年令懿皇贵妃所出的七公主,原本年岁与福康安大人相当,本有匹配之意。只是当年西北战事起,七公主与福康安大人缘分错过。令懿皇贵妃为此,对福康安大人心下更多怜惜,如义子一般看待。” 阿桂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怪不得皇上带同十五阿哥赴皇后、皇贵妃陵园行礼次日,便颁下这般的谕旨来。” 王杰淡淡垂眸,“此时都说和珅一手遮天,在皇上眼里无人可出其右。可是和珅终究只能在皇上眼里,总归比不上皇上心里的人去……” 阿桂对和珅的憎恶,王杰心下最为清楚。身为十五阿哥颙琰的师傅,王杰知道该在何样的时机,一点点将阿桂向十五阿哥拉近。 . 就在这个二月里,又发生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 伊犁将军保宁,参劾“伊犁之锡伯部落领队大臣承安,玩愒性成,复耽麴糵。一切事务,竟置不问。屡经训饬,毫无悛改。请将员缺另行简放”。 这个承安的身份颇为特殊:他是叶赫纳拉氏,乃是明珠之子、词人纳兰容若的直系后代。他祖上就是纳兰容若那段著名轶事,与侍妾沈宛所生的遗腹子。 这个遗腹子并非纳兰容若的嫡子,故此原本并无承继祖业的资格。不过兴许也是上天眷顾,后来明珠一家嫡系一脉绝嗣,倒叫这一脉承继了家业去。 承安的父亲玉琳,被过继为永寿之嗣孙,承继了明珠一家的祖业——永寿便是舒妃和九福晋的阿玛——这个玉琳从宗法地位上,成了舒妃和九福晋两人的嗣侄,这便扛起了舒妃和九福晋的娘家大宗来。 承安是玉琳之子,算是福康安的舅表侄儿。因承安承袭的是明珠一门的祖业,为大宗,便代表的是舒妃和九福晋的娘家,故此虽说已是舅表侄儿这样拐了弯儿的关系,却也仍旧关系亲近,代表着福康安的母系一族。 承安原本为乾清门侍卫,在乾隆五十二年派赴伊犁,为锡伯部落的领队大臣。 明珠家虽说几次被抄家,但是因为明珠在世之时,晚期因仕途不得意,听从人劝,广置田产。再加上明珠后人也是善于转移财产,便经几次抄家,依旧家产丰厚。“日进斗金,子孙历世富豪”。 到了承安这一辈,也许因为自己祖上原本不是明珠家的嫡系大宗,而曾经是无名无分的私生子一般的存在,故此一旦承袭了明珠的祖业,这便难免有些不矜持起来,这便颇有对外曾说,根本看不上和珅的那点银子,自诩为家产远在和珅之上。 风声传进和珅的耳朵里,和珅自然不满;再者明珠的宅子是众所周知的绚丽优美,就连圆明园三园里,都曾有一部分就是明珠家的旧日园林……故此和珅对承安所居的宅子颇为垂涎。 因积怨,加上对明珠家宅子的贪婪,和珅曾经派人向承安勒索过,想要那宅子。 承安自然不给。 承安自己的官职虽说不高,无法与和珅抗衡,可是承安却代表的是舒妃和九福晋的母家。十一阿哥永瑆、福康安等自都与承安关系密切。 和珅便再与福康安不睦,好歹也还要看十一阿哥永瑆,这便也没敢轻举妄动。 此次保宁参奏了承安,皇上下旨“承安即著革职,作为披甲,留于伊犁效力赎罪”。这还没完,皇帝还命“著绵恩、阿桂,将承安家产严密查抄”…… 明珠一门,这就又给抄家一回。 革职一事好说,既然有错,理应革职治罪;只是这抄家的事,便怎么都觉着跟公事上的罪责有点不挨边儿了——这便叫人不难联想到和珅与承安之间的那些纠葛去。 试问承安的家产曾经得罪过谁啊?——便也唯有和珅一人而已。 这便朝野上下都有风传,说保宁参劾承安,皇上只叫革职披甲效力而已;是和珅又进谗言,终究令皇上颁下谕旨,将明珠家又抄一回…… 此时舒妃早已薨逝多年,可是九福晋兰佩却还活在世上啊。母家再度遭此大难,可以想见九福晋的悲愤。 此时九爷傅恒也早已离世多年,九福晋的长子福隆安也去世数年,九福晋孤零零活在世上,也就剩下本生的一子福康安、本生一个女儿淳颖的福晋去了。 这般承安被抄家,九福晋年过花甲,已是急得一病不起。 都说这是和珅看着皇上不罚福康安了,这便又心生一计,折腾不成福康安,这便要设计折腾九福晋她老人家去…… 这般一来,福康安与淳颖的嫡福晋最是牵心,心下最是痛恨。当儿女的,谁不宁愿自己受难,也不愿牵连年迈的老母亲去? 由是,福康安和淳颖,心中对和珅的心结自又狠狠添了一笔去。 除了九福晋这一支,承安同样也是代表着舒妃的母家。十一阿哥永瑆虽说不是舒妃亲生,可是好歹多年抚养之恩,叫永瑆也对和珅颇为不满了去。 此事甚至还将阿桂给牵连了进去。 因为参劾承安的保宁,曾经跟随阿桂征战金川。后来就是在阿桂的极力举荐之下,才一路高升,如今擢升伊犁将军的。 保宁骁勇善战,谨慎有操守,与阿桂颇为相似。这样的人,参劾承安本是出于公心,却因为承安最后竟被抄家之事,被人怀疑私下里也背叛阿桂,阿附和珅去了。 自有人笑话阿桂,识人不明。 第2723章 十卷67 当年心愿 就连承安在乾隆五十二年得来这个伊犁锡伯部落领队大臣的差事,也跟九爷一家有关。 乾隆五十二年,前任伊犁的领队大臣是福宁,因福宁坠马而死,故此彼时任伊犁将军的奎林向皇帝上奏,请另外派员接替福宁所留领队大臣之职。 正是奎林举荐了承安。 奎林又是谁呢,奎林就是孝贤皇后嫡兄富文的孙子,也就是明瑞的儿子,原本承袭了三等承恩公的爵位,是富察家的嫡系大宗。 富察家的嫡系大宗,举荐了九福晋的内亲,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场亲戚之间的彼此帮衬。 结果承安到了伊犁之后,就“耽酒好玩,不理事务”,至今这才三年,果然就因为这个毛病被保宁给参奏了,落得个革职,尤其是抄家的下场去。 故此承安这一案,也将奎林牵连进来。 偏奎林在乾隆四十七年获罪,被皇上给革去了三等承恩公,将三等承恩公的爵位改给了他叔叔傅玉承袭——也就是富察家的嫡系大宗都给更改了。奎林乾隆五十二年在伊犁将军任上效力,也有赎罪之意,结果举荐个领队大臣,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最后的奎林跟他的父亲明瑞一样,都是死在出征的路上,才用命又为自己家这一脉挽回一点颜面来。 ……故此承安一案,实在是将富察家牵连得颇深,不仅是九福晋病倒,福康安和睿亲王淳颖的福晋悬心;也更令奎林这一脉雪上加霜。 承安一人一案,这便整个儿将富察家、阿桂与和珅的三方关系给搅到了一起,看似与这三人都无直接干系,却叫三方的心内都结下了极深的芥蒂去。 . 一道谕旨叫这三方心内暗斗去,次日皇帝却又仿佛宕开一笔,对此又下一道谕旨: “昨据保宁参奏承安一摺,已降旨著绵恩、阿桂、将伊家产查抄矣。伊住宅宽敞,欲改为王府。著金简、伊龄阿,将伊住宅查看,绘图进呈。” “再承安又非明珠嫡派后嗣,种种不肖,辜负朕恩。故查抄伊家,著赏给住房十余间,银二三千两,以资养赡。绵恩等接奉此旨,断不可意存瞻顾,致有寄顿遗漏。” 皇帝顺了和珅的心思,是将承安的家给抄了。可是皇帝却没叫和珅有机会伸手去拿那个宅子,皇帝仅隔一日就已经打算好了将那宅子改建为王府了! 皇帝更是命金简这位“仅次于和珅,为第二宠臣”,且在户部曾为英廉与和珅二人掣肘的外戚前去查看园子,就是根本堵死和珅想再从中分一杯羹的门路了。 和珅一腔“心血”,仅仅热乎了一天,就已经付之东流,担了那么大的骂名,却实际上算是白忙活了。 而以明珠家宅的盛名,圆明园中就有一部分是明珠家的园子改的,以这样的级别来论,皇帝说要将明珠家故宅给改成王府,又是要赐给哪位王爷住呢? ——那必定得是皇子,而不是普通的宗室王公啊。 而在皇帝赐封了十一阿哥永瑆为成亲王、十五阿哥颙琰为嘉亲王、十七阿哥永璘为贝勒之时,旨意里同时还说“其十一阿哥以下,俱著仍在内廷居住,暂缓分府”。 也就是说此时皇子之中还未分府的,有十一阿哥永瑆、十五阿哥颙琰和十七阿哥永璘。 而三位皇子此时都已成婚、生子,都到了该分府的时候儿。明珠家故宅这么好的宅子,又是要分给那位皇子去的呢? 若是分给十七阿哥永璘,倒还罢了。终究那是皇上的幼子,最关键是不涉及皇位之争。 可若是要分给十一阿哥、十五阿哥当中的一个,那便有说法了——分府出宫的那个,便必定不是储君了。 所以说,明珠的故宅虽好,可是跟皇宫大内,跟那个储君之位比起来,那还是没法儿比的啊。 . 在这皇帝八十大寿之年,这刚二月,皇帝自己还在谒陵回銮的途中呢,这就连下谕旨,宛如一颗一颗的石头子儿,看似那小石头平平无奇,可是丢进水里去,全都是大圈儿套着小圈儿的涟漪,绵延不绝。 虽不至于是惊涛骇浪,可谁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涟漪会绵延多远,最终又会汇合在一起,掀起什么样的浪头去! 也在这一个月,还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件小事看似与承安这件事没法比,是夹在关于承安的几道谕旨里头的一道,没怎么引人注意去。 这就是——皇帝下旨令“以叶尔羌参赞大臣福崧、为安徽巡抚”。 福崧出自乌雅氏,与孝恭仁皇后、兆惠和九额驸札兰泰同出自乌雅氏在正黄旗的这一支。福崧亦一向与和珅不睦。 数年后,福崧以浙江巡抚、署理两江总督的身份,因罪获死。福崧之死,都传说乃是为和珅所害,“福”之一字,还成为了福长安阿附和珅的证据——说官员贿赂,送金给“福公一千两”,实则是送给福长安的,而不是福崧的。 福崧成为和珅害死督抚级别封疆大吏的最重要的一个代表事件去,为他的罪证簿子上,又添一笔重量的记录——此是后话,自然此时还无人能预见到那个惊涛骇浪的来日去。 . 三月,赴山东。 在登上泰山,皇帝赴碧霞宫行礼,特命诸皇子瞻礼。 此举,不知就里之人,会想到孝贤皇后去。 因为孝贤皇后乾隆十三年最后那一趟绝命之旅,就是号称梦见了碧霞元君的召唤,才会在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之时,还要坚持随皇帝、皇太后一起去山东,登泰山。 她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碧霞元君作为“泰山奶奶”、泰山女神,被百姓赋予了能送子、主人间生育的神力去。 孝贤皇后在失去七阿哥永琮之后,忍着丧子之痛也非要再登泰山,拜碧霞元君,自是为了再为自己求子罢了。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啊,这一次非但没能求来又一个皇子,反倒就是在泰山顶上就受了风寒,终究在德州船上,大半夜地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去。 而皇帝下旨正式开启遣使泰山、致祭元君的制度,却是在乾隆二十四年。 那一年婉兮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而第二年,十五阿哥颙琰便来了。 第2724章 十卷68 老父亲的心意 若说当真有上天赐福、碧霞送子,那自然不是送来给孝贤皇后的,而是送来给婉兮,送来了十五阿哥颙琰这个孩子。 故此乾隆二十五年新春,皇帝在开笔试句的时候已经用了“榑木初晖少海红”之句。榑木,即榑桑、扶桑,据神话传说,太阳从这里升起;少海,喻太子;“榑木初晖少海红”有喻太子出生之意。 之后又在重华宫君臣联句,于岁朝图中用了“以迓新韶嘉庆”句…… 这些都与后来的十五阿哥获封嘉亲王,以及颙琰承继帝位,年号为嘉庆直接相关。 若说彼时小十五尚未出生,甚至还未必已经坐下胎去,皇帝却已经有这样的预感——这与乾隆二十四年的正式祭祀碧霞元君,岂非无因果相连? 乾隆二十四年,正式为婉兮而开启了遣官祭祀碧霞元君的制度,身为天子者,便有理由期盼乾隆二十五年有可承天命的皇子来吧! ——便也因此,此时皇帝八十岁大寿之年,再登泰山,便要正式叫皇子们来跟着一起到碧霞元君驾前瞻礼。 此中因果,到此时已经成为一个完整的闭合,足证皇帝当年的心愿为谁~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泰山之上有两座重要的庙宇,一为岱庙,二为代表泰山女神的碧霞元君宫。皇帝只叫皇子们在碧霞元君宫瞻礼,却未叫皇子们到岱庙瞻礼——这便更加彰显出了皇帝的用意来。 . 皇帝去拜泰山了,按说距离京师已远,与朝中那些杂务暂可放下,待得回京,至少是下山再处理也不迟。 可是就在岱庙行礼的次日,皇帝就又拎起承安这事儿来了。 皇帝再度下旨:“昨据绵恩阿桂等奏到,查抄承安家产,酌量留给养赡之资,每年租息二千余两,住房九十余间。朕细思之,租息既有二千余两,其原值即有二万余金,所办错误。” “伊之产业,俱系明珠婪取所得。从前已耗去十之七八,今仍富甲巨室,伊戚属内沾润者多,复兴尤甚。朕姑不究已往,仍令赏给承安养赡之资,已属格外。” “且绵恩、阿桂、金简、伊龄阿。与伊俱无瓜葛,乃竟留给二万余金地亩、九十余间住房,毋乃瞻顾福康安、福长安情分耶?类此小事,尚用瞻顾,其余自更不待言!” 皇帝好好儿地在泰山上,再度掐住了承安这事儿不放,已属有些诡异。 更诡异的是,这样一件小事,皇帝从二月里到三月来,几乎可说是没完没了地下旨。到了此时,本在天下第一山的泰山之上,距离上天最近,理应展现天子仁厚之时,皇帝却还要掐着这件事不放。 甚至,到了此时,干脆将皇孙、定亲王绵恩,连同领班军机大臣阿桂、内务府总管大臣金简、伊龄阿都给牵连进来了,都给下旨训斥了! 皇帝还特地补充说明: “昨日一同召见军机大臣外,并未有独见之人,亦并非有人密奏。” 嗯,皇帝说,“没人密奏”,就是说没人告绵恩、阿桂、金简等人的黑状;皇帝还特地言明,昨儿只见了军机大臣…… 皇帝这话,对于最为善于揣度君心的这些重量级的宗室和大臣们来说,简直就跟直接点名差不太多了 ——试问,军机大臣里头一共有几人啊?而这几人当中,还要排除被告黑状的阿桂,以及与承安算是有亲戚关系的福长安。一共六个军机大臣,就剩下四个了。 而这四个里头,有谁恨不得揪着头发也不放过福康安,非要借着承安这事儿将整个富察家都给拉下水来,连年岁大了的九福晋都不肯放过的? 不过自然,皇上可没说,啥都没说,还特地说了“并非有人密奏”~~ 皇帝还特地重重批评了一下自己最为看重的皇孙绵恩:“朕于夜不成寐时,思及日间所办之事,丝毫不肯忽略,是以交绵恩等另办。若仍敢徇情,试问伊等应得何罪?!” 绵恩是皇帝的长房长孙一脉,在绵德被削去王爵之后,由绵恩来承继了长房长孙的大宗,故此绵恩在所有皇孙中的地位最重。甚或还因为绵恩自幼颇得皇帝的喜爱,且年岁又比十五阿哥还大十三岁呢,仿佛更有以长房长孙承继大统的可能…… 就是这样一个身份贵重、地位重要的长房长孙,也被皇帝为了承安这一件小事给公然下旨训斥了。 皇帝最后才说了将查出来的那些承安家隐匿的家产,继续收官的意见:“现在查出典当粮店,俱交内务府照常开设;地亩亦毋庸交部,并交内务府,令庄头兼管以备王等分府之用。其余别项物件,仍著照例办理。” 此一道谕旨,将身份最重的皇长孙、领班军机大臣、淑嘉皇贵妃的兄弟、连同福康安和富察家,又一并给推到了愤恨的边缘去。 就为了这样一个小小的领队大臣玩忽职守的这么点小事儿,能将朝堂上这般重量级的人物给折腾了个遍,这哪里是“四两拨千斤了”,这简直是后世的一个支点撬动整个宇宙去了。 . 就在这一年,皇帝的八十万寿之年,皇帝回到京中,正式为十五阿哥指婚了一位侧福晋。 这位侧福晋,就是廿廿。 从乾隆四十七年,到乾隆五十四年,她这七年的时光全都是在宫廷中度过,从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儿,成长为了十四岁的娉婷少女。 旁的八旗闺秀,一般都是在十四岁方经引见;内务府下的女孩儿,进宫挑选为使令女子,也一般是从十三岁才开始。而她从还不满七岁,就已经迈进了宫廷的门槛。 在她所陪侍的德雅格格、十公主先后成婚,她本以为已经完成了宫廷中的任务,可以出宫回家去,离开那九重宫阙,做回自己普通的臣子之女时,皇帝却突下圣旨,竟将她指给了十五阿哥,而且进门就是侧福晋! 侧福晋,是要正式下聘、行大婚礼的,乃是皇子之次妻,非媵妾可比。 况又是皇帝在八十岁万寿之年的亲自指婚。 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嘉庆”;却又更像是一场冥冥之中的注定。 第2725章 十卷69 宠妃怨 【今天十月初十,十五阿哥和廿廿的故事,正式挖坑新文里了哈。这边番外还是留给乾隆后宫这边做收尾了~】 乾隆六十年三月初六,惇妃的五十岁整寿。 四十岁整寿的时候儿,皇上没给她按着整寿过,该赏给妃位整寿的“五九”物品,一件儿都没有。 只是按着寻常过生辰的例,给了三百两银子。 惇妃生生忍了十年,终于熬到了五十岁整寿,心下想着,皇上这回总该给她过整寿了吧? 况且这十年熬过来,后宫里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 乾隆五十三年,容妃薨逝;乾隆五十七年,愉妃薨逝……这之后,在这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就是颖妃,她已经排在了第二的位置上。 就算去年,亦即乾隆五十九年,皇上又在后宫进行一轮大封,将婉嫔晋位为了婉妃,循嫔晋位为了循妃……但是她们两人终究是循序渐进而来,理应位次在她之后。 况且,目下妃位上所有人,包括颖妃在内,全都没有所出啊! 哪儿像她呢,她有十公主啊! 可是……她怎么都没成想,苦等了十年,到了这一天,皇上竟然又什么都没赏给她,还是跟十年前一样儿,又只是赏给她三百两银子,对付了事! 她一腔的怨恨无处发泄,当天宫里奴才们送来的合了份子钱给她进的寿宴,她也没心思吃,当场还砸了两个盘子去。 也是眼前这些人看着都不顺眼。观岚被她打死了,听雨又出宫嫁给和珅了,如今宫里掌事儿的就是听风…… 只是资历最老,却根本不是贴心、合用的人。 这些年过来,她偶尔也忍不住想起观岚来——倘若观岚还活着…… 倘若,她当年不是为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胎,而承受不住发了疯去…… 后来回想起来那件事,她并非没有怀疑过听雨。 只是听雨后来足岁出宫去,嫁给了和珅。如今女儿出嫁,与额驸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况且和珅那么精明,和珅后宅里有那么多的姨娘……她便想着,好歹有听雨在,好歹听雨还能记着从前的情分的话,倒还能护着女儿一二。 便也为此,她就也打掉牙齿和血吞了,生生不再追究当年那件事,只叫打死官女子的罪责自己背着也就罢了。 她就是……总是忍不住想起两年前,也就是乾隆五十八年的时候儿,皇上下的那道旨意。 “传养心殿东耳房之次间,系惇妃炕一铺,于本日(乾隆五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即熏用木柴六斤。” “自今后看天气凉热熏用木柴。其余耳房、围房炕七铺,仍照旧例于十一月一日到次年二月一日熏,每日每铺用柴十斤……” 那一道旨意,将她在后宫的地位推到了最高去。 不仅仅是别的内廷主位的炕要到十一月才熏,而她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就烧炕了,足见皇上对她独一份儿的疼爱去。 更重要的是,皇上是将她的炕定在了养心殿东耳房啊! ——尽管是东耳房的次间,不是梢间,也就是白日里坐坐,不是夜晚过夜的那一间;也由烧柴的斤数,只够她白天在那坐坐,晚上还是回自己宫里去。 可那里也终究是养心殿后殿东耳房,跟皇后、令懿皇贵妃的住处,就差一墙之隔了啊! 却怎地,原来那一刻,竟都是白高兴了么? 该不是她的,还不是她的。 第2726章 十卷70 传位 乾隆六十年七月,皇帝下诏,给郑亲王改名。 郑亲王还是个孩子,出生于乾隆四十三年,一年前袭封亲王爵的时候儿,虚龄才十七岁,今年这也才十八岁。 郑亲王的原名叫佛尔果崇额,皇帝亲自改名为“乌尔恭阿”。 郑亲王别看年纪小,可是郑亲王的爵位却是大清的八大清帽子王之一,世袭罔替的。 第一代郑亲王,乃是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第六子济尔哈朗,故此郑亲王家在八大****里,位次也仅低于太祖皇帝次子和硕礼亲王家,而位居第二。 故此虽说这乌尔恭阿还是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却也慎重地亲自为之改名,自也是在情理之中。 乌尔恭阿的嫡福晋,乃是福康安的女儿。 皇帝如此重视年轻的郑亲王,前朝后宫自然以为皇上是因为重视宗室之故,毕竟郑亲王家乃是八大****第二位。 不过自然,也还是会因为乌尔恭阿福晋的身份,推以皇上示恩给福康安——此时的福康安正在外,与和琳一同,平苗人之叛。 在阿桂年老之后,福康安承继了九爷傅恒的遗志,成为朝廷在外领兵的不二人选。此时皇上施恩给福康安的女婿,也自是合情合理。 时隔二十年,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乾隆四十年皇贵妃薨逝之时,册谥为令懿皇贵妃之时,册封正使——简亲王丰讷亨就是乌尔恭阿的祖父。 郑亲王的爵号本为“郑亲王”,后曾经改为“简亲王”,就是在乾隆四十三年的时候,皇帝下旨“以和硕郑献亲王茂著壮猷克昭骏烈,其原封爵号应永绍嘉名,勿令改易,特旨令现袭简亲王仍复号郑亲王”,故此简亲王的爵号,才又恢复为郑亲王。 . 这一年,皇帝驻跸避暑山庄回銮的日子又做了改动。 往年多是在十月前后才从避暑山庄回京,也唯有在如皇帝乾隆五十五年八十岁万寿大庆等特别的年份,才会提前回京。 今年,皇帝是在避暑山庄过完了万寿,便立即启程回銮。 八月二十七日才回到圆明园。 就仿佛,要特地守候一个特别的九月。 . 回京第六日,九月初三日,皇帝在圆明园勤政殿,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入见。 宣示恩命:“立皇十五子嘉亲王颙琰为皇太子。以明年丙辰,建元嘉庆元年。” 皇帝在谕旨中再度提起这些年立储的历程: “践阼后,亦何尝不欲立嫡。以皇次子为孝贤皇后所生,曾书其名,遵皇考之例,贮于正大光明扁上。不意其蚤年无禄,不能承受。” 在这里,皇帝正式地公开说明,孝贤皇后所出的永琏,是承受不起天命的~ 皇帝还说道:他五十岁以后,曾经与皇太后说起执政六十年即让位之事。皇太后彼时还坚持,说皇帝即便执政六十年后,也不应该让位…… 皇帝不忍违拗圣母,便曾默祷上苍,由上天来决定:如果皇太后能活到一百岁,那他就听从皇太后的懿旨,六十年后也不让位。 可是结果呢,皇太后没能活到一百岁,距离还有十几年呢就崩逝了。那上天的意思已经明白,让位是必须的。 ——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拦阻,结果终究的结局不是拦住了皇帝让位,反倒让上天紧着将她自己的寿数给提前终结了。 第2727章 十卷71 从未忘记当年的誓言 这世上若论心细如发,没人能超得过皇帝去。 尽管,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在外人眼里,已经是个耳聋眼花、颟顸迟钝的老人家。 皇帝既然提到当年也曾因皇太后的懿旨,并非没有动过念头,想改了执政六十年却不让位的心思去——然则,这话若被有心人听去,必定对皇太子十五阿哥颙琰有所不利。 故此皇帝在谕旨中特地指明了一个时间点:“朕年五旬后”,也即是说的是皇帝五十多岁的时候儿,也就是在乾隆二十五年至乾隆三十五年之间。 而十五阿哥颙琰被秘立为皇太子,是乾隆三十八年的事儿。也就是说,皇帝即便曾经也动过更改初衷的心思,那却都是在正式秘立十五阿哥颙琰之前啊~ 皇帝就是要晓谕天下,他的寿数之高,古来帝王所仅见,所以他这明明还在世,却要禅让皇位之事,许多宗室王公、文武大臣都曾谏阻,皇帝不想公然驳了他们的颜面去,故此皇帝索性抬出自己的母亲来。 你们看啊,皇太后她老人家福寿双全吧,可是就因为说了这个事儿,结果上天明察,将老太太都给先带走了——你们还打算继续说不?你们谁自问比皇太后更得上天眷顾的,也想试试上天怎么待你们的,是不? 故此皇帝举皇太后一例,丝毫不是说为压制皇太子,反倒是借这一件事,便堵住了宗室王公、文武大臣的悠悠众口。叫那些谏阻皇帝禅让的心思,都只能烂在他们自己的肚子里。 . 皇帝的谕旨里,一切事立即执行,并不延迟:“俟朕长至斋戒后,皇太子即移居毓庆宫,以定储位。” 皇帝还特别谕令:“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贵妃,著赠为孝仪皇后,升祔奉先殿、列孝贤皇后之次。其应行典礼,该衙门查照定例具奏。” 婉兮生前并非皇后,故此皇帝完全可以等到皇太子登基,由储君来追封生母为皇后;可是皇帝却不,他在正式宣告储君的谕旨里,一并下旨,立即将婉兮的名分定下。 皇帝还亲自给婉兮定了位次——是在孝贤皇后之次。 那么中间曾经出现的继后那拉氏,便已经永远永远不可能再横亘在婉兮之前了。 皇帝还特别言明,立即升祔奉先殿,丝毫不准耽搁——因为大清不是没有过获得皇后名号,却不系帝谥、不祔庙的。而奉先殿是爱新觉罗家的内庙,婉兮的神牌正式升祔奉先殿,又在孝贤皇后之次,一切的一切便都已经稳妥了。 这些原本该交给储君登基之后去做的事,皇帝却都亲自下旨来完成——尽管,此时距离储君继位,不过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哪怕就是三个月,皇帝也等不了啊。 哪怕就是他们两个亲生的儿子,他也不想将这个为九儿将后事都料理好的机会,让给儿子去啊…… 他要亲自来完成,在他八十五岁高龄,在他——遇见了她的,一个甲子,六十年后。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她是他的妻,是他在这个世间,要从头护到尾的人儿啊。 十卷72、所有的字,都在说着“我想你”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在这道谕旨中,皇帝更是公布了他亲自为婉兮所取的名号为“孝仪皇后”。 婉兮在薨逝之后,皇贵妃位分上的谥号是“令懿皇贵妃”,以“懿”字为谥号;追封皇后之后,将“懿”字改为了“仪”字。 这样做的缘故,一是因为大清前朝已经有过“孝懿仁皇后”,那是康熙爷的第三位皇后。 皇后名号不可重叠,故此婉兮的名号自应更改。 二来,以“仪”字替代“懿”字,更是内涵上的绝大提升。 《易经》中说:“天地初开,一切皆为混沌,是为无极,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为阴阳。” 这“两仪”之义,可以说为八种含义:一说为阴阳,一说为天地,一说为奇偶,一说为刚柔,一说为玄黄,一说为乾坤,一说为春秋,一说为不变与变…… 统而概之,自是阴阳乾坤之始。 这便正与帝后二人,为天下父母之意完美契合。 更况且,皇帝的年号就是“乾隆”——乾为阳,为天;仪为阴,为地。 在家中,“两仪”更是指父母双亲。 故此这一个“仪”字,在国为中宫、为母后;在家,为母亲。 皇帝笃信《易经》,他对二十五这个数字的偏爱,正是来自易经大道“天数二十有五”。故此大清受命之宝玺为二十五方,而小十五正是出生在乾隆二十五年……也故此,在小十五出生之前,甚至胎气还不知是否已经坐稳,就已经有了皇帝亲笔所书的诗句,预示太子将生……皇帝将对《易经》的笃信,已然融进了大清的命数里。 也因此,选《易经》根基的这个“仪”字为婉兮的名号,更是皇帝穷竭心意所选的字啊。 便是不懂《易经》之人,却也同样完全可以领会到皇帝的心意,因为只需知道那四个字——“母仪天下”,就够了。 . 同样在这道谕旨里,皇帝正式公开了十五阿哥颙琰的名字改字。 “皇太子名上一字,改书‘颙’字。其余兄弟及近支宗室一辈,以及内外章疏,皆书本字之‘永’,不宜更改。清书缺写一点,以示音同字异而便临文。” 皇帝至此,再度揭开了一个秘密: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十五阿哥已经改名颙琰了。 实则从乾隆三十八年初,尚未正式立储之时,宫内档案已经将十五阿哥的名字书写成为了“颙琰”。只是外人见不到罢了。终在这一日,昭告天下,正式改为这天下的独一无二。 从前储君定明身份,宗亲和天下人等都需避名讳。故此有雍正爷是胤禛,其余兄弟一律改成“允”字。但是这个规矩,到皇帝自己这儿就给破了。 他自己叫弘历,他的同辈兄弟依旧叫弘昼、弘晓……并未改字,只用缺笔或者多笔来避讳罢了。 到了颙琰这儿,皇帝更是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给颙琰改了同音字去——可是就这个“颙”字,却不是随便一用,而是倾注了皇帝的心意,隐隐地再度向婉兮表达了这一生都还没诉尽的情意去。 ——《诗经》中云“颙颙昂昂,如圭如璋,令闻令望……” “颙”字与婉兮曾经的封号“令”字,皆出此处。 便是给皇太子儿子改个名字,以便令他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储君,可是皇帝却也没浪费了这个机会,继续向天上的九儿,隐隐传情啊~ 我将大清江山给了咱们的儿子,我叫儿子那天下独一无二的名字里,也全都印着你…… 你走了,你却永远都在。 十卷73、梦醒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颁完了册立皇太子的谕旨,御座上八十五岁的老皇帝,终于松了一口气去。 眯起眼来,看这皇座宝殿,叫他忍不住想起六十一年前的这一天。 六十一年前,也就是雍正十三年的九月初三日,皇帝正式登基,成为中国大清朝的乾隆皇帝。 只是六十一年前的今天,他登基是在紫禁城的太和殿,在那天下都知晓的金銮殿上;而今天,他却特地选在了圆明园的勤政殿——勤政殿,依旧是秉承养心殿那“勤政亲贤”的用意,为皇帝在圆明园时处理政务之所。 级别既不是大殿,更比紫禁城的太和殿低了许多。 他不是不能回紫禁城,再坐太和殿来颁布这道旨意。 他是特地这样安排,特地,将那太和殿的荣光,全都只留给他和婉兮的孩子去了。 六十一年后的同一天,他亲自下旨,将自己的大位,将大清江山,都交给了他和婉兮的孩子。 他终于可以卸下肩上这副重担,在他八十五岁的高龄,喘一口气,想想自己的未来了。 不知是不是卸下重担松了一口气的缘故,还是八十五岁的他终究是年纪大了,他忽然在这一刻有些犯困。 他便闭上了眼,提醒自己只准小小地偷一刻的闲。 好在这御座之上,与臣工们隔着的距离不近,他这么小小闭一会眼,他们发现不了,嘿嘿…… 就这么迷瞪之际,他竟又莫名地回到了盛京老皇宫,回到了那株海棠树下。 他看见那个女孩儿,正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可是他与她中间仿佛隔着一层雾霭,又或者一层透明的膜,他看不太清,也听不太清,他有些急了,用力向那雾霭撞过去。 影影绰绰听见,那女孩儿的声音仿佛在水里一般,带着咕嘟咕嘟的回声说,“……你看见刚才那位大叔了么?就在这儿,穿着皇帝的礼服袍的那个?” 他忍不住好奇起来,她为什么在找他?她那么的急切,是为了他么? 他真想再凑近些去,甚至那女孩儿就在他眼前,他想伸手去拍她肩膀,吓她一跳…… 可是——“皇上,皇上,您醒醒。” 耳边一个聒噪的声音将他给硬生生此拽了回来。 眼前的一切如同水月镜花一般涟漪散去,他睁开眼,毅然还是在圆明园勤政殿,眼前高处是明晃晃的宝殿,低处是黑压压一片的皇子皇孙、王公大臣。 他有些失神,也有些莫名的懊恼,皱眉看向身边那个叫醒他的人。 ——和珅。 他的亲家,他身边的第一宠臣。 在这样的传位大典上,他睡着了,谁都不敢上前来叫醒他,唯有和珅,敢登上御座地坪,上前来——打断了他的那一场好梦。 他便皱眉,“和珅啊,你有何事?” 和珅恭谨地笑,望向那一班皇子皇孙、王公大臣,“回皇上,是礼亲王率领宗室王公,向您奏本呢……您半天都没有动静儿,礼亲王都在下头跪了大半天了,宗室王公们都等急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礼亲王家为太祖皇帝次子家,所以为八大世袭罔替“****”中的第一家,故此礼亲王一向为宗室王公之首,率领宗室王公向皇帝奏本。 第2730章 十卷74 为君难 “哦?”皇帝转眸望过去。 只见和硕礼亲王臣永恩,率王贝勒贝子公、内外文武大臣、及蒙古王公等,黑压压跪了一地。 “礼亲王、众位王大臣,你们这是什么事儿啊?” 皇帝仿佛美梦未竟,咂咂嘴,带着一副迷蒙的模样望向众人。 八十五啦,日理万机,宵旰图治,到了这一刻传位皇太子,是该收起自己这多年来的精明,露出衰老之态来啦。 礼亲王永恩领班陈奏:“奴才,和硕礼亲王臣永恩,率王贝勒贝子公、内外文武大臣、及蒙古王公等奏、钦惟我皇上治懋登咸。化隆熙洽……” 礼亲王说了一段称颂皇帝的话,辞藻华丽非凡,听得老皇帝都叹息着直点头。 只是老皇帝眼中的一抹防备却并未因此消散。 果然,在一大段的“起兴”之后,礼亲王终于进了正题:“……讵臣等管蠡之见,所能窥测万一。窃稽内禅之文,前史所载,休烈无闻,不足仰方今日。” 礼亲王是说,古来那些大位禅让的故事,跟眼前的情形有所不同。 这便是到这儿就打了个转折了。 礼亲王接着道:“然帝尧巽位七十三载;帝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又三十三载,始行禅授,计年俱将百有余岁。我皇上握乾。阐坤珍。履帝位者六旬……” 礼亲王是说,尧帝在位七十三年;舜帝三十岁被任用,又过三十年继承大位,在位三十三之后才禅让下一位帝王,舜帝的寿数已经是一百多岁了……而现在的乾隆爷,在位才六十年啊,寿数也才八十多岁而已,还不到效仿古代圣君,行这禅让之举。 “犬马恋主之私,动于不自知,而发于不容已。以臣等区区恳款之心,合之薄海内外喁喁万众之心,益知天心之保佑,申命未有艾也。” 礼亲王的意思是,我等与天下万民一样,如犬马的恋主,都知道上天让您长寿,是因为您的天命还没到停止的时候儿,您还应该继续执掌大位。 “伏愿皇上宝箓崇跻,瑶图益焕,本至诚悠久之德,兆贞元迭启之祥。增上寿于期颐,辑蕃厘于章蔀,然后精一传心,以圣授圣。” 礼亲王等王大臣的意思是,希望皇帝能继续执掌大位,等到一百岁的时候,再效仿尧舜二帝的禅让之法,重蹈舜禅让王位给大禹传了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义,再将大位传给皇太子吧。 礼亲王奏罢,率领这黑压压的王公大臣们,叩首在地,齐声道:“臣等不揣冒味,谨合词恭摺吁恳,仰乞皇上俯顺群情,即赐俞旨。臣等不胜依切侍命之至……” 他们是说:皇上,臣等求您了,请您顺合我们大家的期盼,现在就下旨收回成命,别这么早就禅让;等您一百岁的时候再传位给皇太子啊…… 此时跪在地上的,不是永恩一人,也不是和硕礼亲王一家,而是以和硕礼亲王家为首的所有宗室王公,以及满朝文武大臣,以及蒙古王公! 他们一起跪倒在地,齐声这般啊! 皇帝幽幽抬眸,看这勤政殿北墙上雍正爷手书的匾额——“为君难”。 第2731章 十卷75 六百年来第一人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这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宗室王公和文武大臣。 这些人,就是整个大清的朝堂啊! 他们看似在表达犬马恋主之心,看似在期望他一百岁之后再让位,可是说来说去,不过还是想以众人之力,再拦阻小十五登位! 对于这执政六十年后归政储君的话,他这几十年来已经说了太多遍了,几乎每年新年、万寿前后,他都要絮絮叨叨地提上好几回……可是到了眼前,到了他选了自己六十一年前登基的日子,来正式宣告储君的时候儿,这些宗室王公、文武大臣们,还要一起黑压压跪倒在地,请他收回成命! ——原来这一场传位,终究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了十倍去。 他面上平静无波,内心里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大清的历史上还没有过大位禅让之事; 甚或这古往今来啊,除了远古之时的尧帝舜帝,中国大一统之后所进行的内禅之事,往前算就是唐高祖李渊禅让给唐太宗李世民、唐睿宗李旦禅让给武则天、唐睿宗李旦禅让给儿子唐玄宗李隆基…… 再就是宋代在靖康之耻前后,宋徽宗禅让给儿子宋钦宗…… 从眼前往上数,最近的一次禅让都是五百年前了;若是论大一统之时的禅让,最近的一次都是六百七十年前的事了。 太久远了,久远到现如今的大臣都不能接受,不能理解了。 况且古时那些禅让之事的缘故总结起来,那都是在国家非常之期,不得不行的一种权位更迭。 而此时,大清天下一统,并非内乱、战乱、割据之时,他将自己的大位内禅给小十五,与从前的那些次全都不是一回事。 故此王公大臣们不能接受,仿佛也还说得过去。 但是他心内明白,他们之所以在他已经明白下旨之后,还敢这样以“群情”之名,求他收回成命……这与小十五是九儿所出,分不开干系啊! 他在位六十多年来,如何不明白,盛世之下,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口的爆炸性增长。旗人的人口日繁,而作为八旗制度根基之一的旗人养赡制度又是祖宗之法不可废,故此这就形成了巨大的财政负担。 每一年朝廷和内务府要之处的旗人养赡之费,他心下虽说最为有数,可是每次看到那个庞大的数字,他都不能不心惊! 这个问题,在他年岁大了之后,越发凸显。 可是这关系到祖宗规矩,关系到八旗制度的根基,故此即便是他,都万般掣肘,极难改善。 ——他重用和珅,也是因为在这班天子近臣之中,和珅几乎是唯一的一个善于理财之人。 因此,他都明白,如果将这样一个巨大的包袱就这样交给小十五去……小十五又该怎么办? 他原本就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孩子,是中国六百多年来第一个在大一统盛世之时得内禅的君主,他身上背着多大的压力,却又要扛起旗人养赡这样沉重的负担去…… 你叫这孩子,他自己可怎么办? 而一旦旗人养赡出了问题,宗亲王公们会立即跳出来攻击他的一半汉人血统,到时候又将是多大的祸事去! 第2732章 十卷76 独家秘方 皇帝心下已如明镜儿一般,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却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好了,朕都知道了。朕乏了,你们先跪安吧。回头,朕自有旨意。” 王公大臣们还有些不甘,皇帝朝和珅委屈地噘嘴,“和珅啊,你把朕刚刚儿说的话,再与他们重新宣谕一遍。朕是方才没说清楚么?他们怎么都没听懂似的呀?” 和珅忙含笑道,“皇上放心,奴才听懂啦……奴才这就转谕众位王公大臣。” . 众人散去,皇帝回到九洲清晏。 午间小睡了一会子,醒来却反倒更觉疲惫。 御膳房摆晚膳,皇帝一点儿胃口都没有,直叫撤了,都赏克食就是。 皇帝特别叫将一碗冰糖桂蜜杏仁酪叫赏给皇太子去,“我听着他今儿也咳嗽了两声,这个润肺,叫他用了。” 小太监如意脑子快,这便笑了,“今儿这蜂蜜的味儿,就是与往日不同呢。今儿的清甜淡雅,甜而不腻,奴才闻着都觉着心旷神怡。” 皇帝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如意是小太监,可是架不住魏珠他们这些年的教导,故此也是知道皇上最心烦的时候儿,爱用青桂蜜做吃食。 如意去赏克食了,不多时回来复职,却不是自己一个人儿回来的,竟多带了个人来。 如意先进来回话,“回皇上,十五阿哥侧福晋来给皇上请安。” 皇帝心下轻轻叹息一声,满意地点头,“叫进吧。” 十五阿哥侧福晋,正是廿廿。 乾隆五十五年正式指给十五阿哥,册封为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到今日已是五年过去了。 廿廿进内请安,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奴才替十五阿哥、福晋谢皇阿玛赏给克食的恩。十五阿哥便说,正巧儿他也有心意想要进给皇阿玛,这便叫奴才来了。” 皇帝不自觉地抓着两根筷子,一手一根,盯着廿廿手里的食盒,“你倒是做什么啦?端出来,给我瞧瞧。” 廿廿含笑打开食盒——九月里,正是吃桂花山药糕的时节啊。 那桂花蜜的清香静静萦绕,闭上眼,就仿佛一个清丽的身影依旧在这殿内轻盈飘动。 皇帝闭上了眼,有一会子说不出话来。 廿廿轻声道,“八月桂花香,到九月这才酿出最新鲜的青桂蜜来。奴才便赶着新鲜做了这个,还请皇阿玛尝尝。“ 皇帝扔下筷子,伸手就抓起一块来,大口地塞进嘴里去。 八十五岁了,尽可以快乐地当个老小孩儿,不怕人家笑话。 廿廿垂眸,忍住微笑。 可是那老小孩儿自还是知道的,这便一边大嚼,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嘀咕,“有个人啊,就是偏心眼儿!当初那些做饽饽的方子,都不留给膳房,就都只留给她儿媳妇!” “结果弄得人想吃一口,都吃不着,还得跟儿子、儿媳妇要去……” 廿廿静静听着,却不出一言。 ——那位她未来得及谋面的婆婆,是为阿哥爷存了多大的心去啊。 婆婆当年的那些独家的饽饽方子,原本是留给嫡福晋点额的。只可惜嫡福晋身子不好,故此她嫁进宫来之后,这便成了她的独家本事去。 第2733章 十卷77 都是叫他们给闹的 福晋这些年身子不好,久在病中的缘故,脾气便也越发不好起来。 故此身为儿媳妇,向皇上尽孝的担子,这便越发都落到她身上来。 ——又或者,未必是她要主动承当这责任,原本以她自己的性子,她不想主动到皇上跟前去,毕竟嫡福晋还在呢。 也或许还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吧。 皇上对她,就是要在所有的皇子皇孙福晋里,都是最好的。 便如同当年以她一个钮祜禄家最没有地位的六房的清贫格格,却能被皇上亲选指配给了十五阿哥,而且是侧福晋开始,皇上对她便总是有些特别的。 老人家对她这样好,她是自然而然就对老人家心生孝敬之心去了。 . 皇帝用完了饽饽,心情欢快了许多。 廿廿亲自将碗筷收拾好,这才跪倒在地,代十五阿哥将奏本跪呈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来看罢,也是轻叹一声。 颙琰在奏本内写:“子臣颙琰奏言:……臣知识梼昧。虽自幼读书,日侍慈颜,粗识典要,但年齿尚少,阅事日浅,于措施经纬、全体大用,夙夜省循,斯未能信。惴惴焉深,以弗克负荷为惧。” 儿子虽然自幼读书,且每日都侍候在皇父您的身边,得以跟您学习治国之术。但是儿子终究还没能做到全都娴熟、明确,所以心下十分惴惴不安,担心自己不能担负起这样的大任来啊。 “……臣既蒙恩册立,谨当备位储宫,朝夕侍膳问安之暇,得以禀受至教,勉自策励。敬俟我皇父期颐策衍,上仪庆成,惟时载颁成命,臣敢不敬谨祇承。” 儿子蒙您将我册立为皇太子,儿子自然当谨慎地承担起储君的责任来。儿子每天侍奉在您身边问安、照顾饮食之余,还能得到您的教诲,儿子自己也自当鞭策激励自己。 儿子我也如王公大臣们的希望一样,也想等您一百岁之时,庆祝完您的大寿,到时候儿您再传位给我吧,儿子到时候自然就不敢再做推辞了。 “所有现在改元归政事宜,伏祈敕停举行。臣慺慺寸诚,措词罔知体要,伏惟圣慈鉴察,俯赐俞允。” 儿子请求您,现在所有要改元归政给我的事,都还是请您下旨都停下吧。儿子说了这些也不知道说没说到重点,却还是请您圣心明察,体谅儿子的这一份拳拳孝心……请您允准儿子的请求吧。 . 皇帝将颙琰的奏本放在了炕桌上,转头凝视廿廿。 此时的廿廿,刚刚虚龄二十岁,正是一个女子全然长大了的年纪。 廿廿再度跪倒,“阿哥爷本想当面向皇阿玛陈奏,倒是奴才自作主张给拦住了。奴才想着,奏本虽说要紧,可再要紧也要紧不过皇阿玛用膳吧?既然奴才要过来伺候皇阿玛用膳,索性就帮阿哥爷带了过来,转呈给皇阿玛就是。” 皇帝轻哼一声,唇角却是微微扬起,“他呀,也是难为了。都是今儿叫礼亲王为首的那一班宗室王公给闹的,这回去就赶紧小心翼翼写了奏本来,饭都没吃吧?” 廿廿含笑道,“阿哥爷回去,倒是没先忙着这个。阿哥爷还是依着这些年的老例儿,先去给婆婆上香。” 第2734章 十卷78 扶着你,走稳了 皇帝不由得目光放远,悠悠道,“那孩子,他说了什么呀?” 廿廿垂首恭敬道:“阿哥爷说,‘额涅您放心吧,总归凡事都有皇阿玛呢,儿子凡事都好,额涅在天上安然怡泰。’” 皇帝轻轻阖上了眼,“那孩子,他那么说呀……” 廿廿柔声道,“奴才在乾隆五十五年进了阿哥爷的所儿之前,阿哥爷是怎么说的,奴才不知道了;不过是自乾隆五十五年以来,五年了,奴才眼见耳闻着,阿哥爷是天天都这么说的。非独今日这一天。” 皇帝默然长叹,“唉……” 廿廿离去之时,日光西斜。 廿廿停步回身,望向那明窗殿。 透过玻璃明窗,廿廿看见皇帝独自一人盘腿坐在坐炕上,仿佛陷入了别人走不进的世界里,默然,却是静静微笑着。 廿廿这才转回身来,悄然松了一口气下来。 . 一晚好眠,次日皇帝颁下谕旨: “昨日皇太子、宗室王公大臣上奏……朕逐加披阅,见其情词恳款,实皆出于至诚……” “皇太子、及臣工等日侍禁廷,渥承恩眷,胪诚吁恳,爱戴依恋,朕未尝不深鉴其诚悃。即天下臣民,外藩属国,饮和食德,久沐涵濡,实皆不愿朕即归政。” “但朕斋心默祷之意,精诚孚格。则朕初心焚香告天之语,转为不诚,是实难以听许,毋庸再行渎请!” 朕明白,皇太子和臣工忠诚之意,朕也知道天下臣民、外藩属国也不希望朕归政。 但是——归政乃是朕的初心,是朕焚香敬告上天的话,朕岂能自毁初心,对天不诚了去? 故此,朕是实在不能听你们的意见,不可以允准你们的请求。这事儿就到这吧,以后也不要再费事费心以此来请求了! 此处皇帝用了“渎请”二字,“渎请”是确定的含义,乃为“一再恳请”之意。“渎”在此为“繁琐”之意。 皇帝在这道谕旨之中已经明白表示:尽管王宫大臣们的心意是至诚的,但是他可不会为了王公大臣的奏请就敢违背对上天的誓言,更没打算为了他们的“群情”就自毁初心。并且从此都不准他们在用这个事儿折腾个不休了。 这便是为皇太子颙琰,绝断了后患去,叫他能安心准备继位,再不必出什么自谦之词。 皇帝还特地又道:“况朕仰承天眷,纯嘏有常,一日不至倦勤,即一日不敢懈弛。归政后,凡遇军国大事、及用人行政诸大端,岂能置之不问?仍当敕几体健,躬亲指教,嗣皇帝朝夕敬聆训谕,可以知所禀承,不致错失。” 皇帝坚持叫颙琰继位,坚持将他先扶上皇位去,但是他却并未因此就放下了肩上的重担去——他说他会再亲自指教嗣皇帝,也就是说将来嗣皇帝一切的政令所出,都是聆听他的教诲,说到底都是他的意思。 这便将颙琰继位之初,可能会因手腕的尚不够老道而可能出现的疏漏都揽在了老皇帝自己的身上去。 尤其是,摆在此时皇帝案头最最要紧的八旗生计问题——若有宗亲王公为此而指责小十五,那他自可明白宣谕,“那都是朕的决定”! 第2735章 十卷79 “孝仪皇后陵” 忙完着立储的大事,九月初七日,皇帝便从圆明园挪到静宜园去住了。 静宜园的位置在香山,正是当年第一次大金川之战前,皇帝修建碉楼、亲自训练云梯健锐营所在之地。 此时九月,香山秋色最佳,驻跸静宜园中,自可尽揽香山秀色。 九月——亦是一个特别的月份啊,可以静静坐在小园里,回忆一段远去的时光;回忆一个,曾在那特殊的时光里,独独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再过两天,就是那个人儿的生辰。他想躲开尘嚣,躲开宫廷内那些扰攘,只守着西山秋色,独自静忆时光。 静宜园还有一重妙处:园如其名,山林幽静、景致宜人。 最要紧是,没有群臣之乱耳,亦无披阅“渎请”之劳形。 ——因为静宜园是建在山间,地方儿有限,故此皇帝每次驻跸静宜园行宫,都用不着带上皇子皇孙、满朝文武、军机大臣一同来。 不像他驻跸圆明园、避暑山庄时候那样,虽说是出行,可其实是将整个朝廷都搬了同去。 所幸静宜园就在京郊,往来快马传递文书,耽误不了什么时辰。 定下了小十五的大事,他乐得躲了,躲清静去喽。 . 直到九月十二日,皇帝命皇太子颙琰启行,恭谒东陵、西陵去——正式册立皇太子,得禀告祖宗们知道啊。唯有祖宗们都知道了,这皇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了。 他老人家自己次日,才不慌不忙从静宜园回到圆明园来。 这一次的谒陵,对于小十五来说,意义不同了。 首先,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以皇太子的身份恭谒皇陵——尽管从乾隆三十八年以来,他早就暗中叫小十五单独谒陵多少回了,那行的已经都是皇太子的事儿,只不过对外保密着呢。 第二,这一次小十五去谒陵啊,他额涅园寝的称呼已是变了——因从前九儿只是皇贵妃,故此便是说到九儿园寝,也只能依着位分最高的孝贤皇后来说,暂且称为“孝贤皇后陵”,没法儿将九儿的名字也给提出来。 而这一次,九儿已经是他亲封的孝仪皇后,故此九儿的园寝名称也已经正式从“园寝”升级为了“陵”,这些年来终于第一次可以正式与孝贤皇后并称,称为“孝贤皇后、孝仪皇后陵”! 九儿她,终于可以列名出来,终于,不用被掩盖在那好几位皇贵妃当中,没有资格在陵寝名中列名了! 他也终于可以正式下旨,命皇太子恭诣孝仪皇后陵——行礼。 便以皇陵之重,古来皇子都唯有拜嫡母而难拜生母,可是他与九儿的孩子,他们的小十五,终于从今日这一日起,可以名正言顺地拜生母了! ——实则九月的这时候,九儿追封皇后,还没正式行册封典礼呢,甚至九儿的神牌还没正式升祔奉先殿呢,也就是所谓的尚未“名正言顺”之时,皇帝已经提前令陵寝改称“孝仪皇后陵”,且命皇太子行礼! . 小十五去谒陵去了,他虽然没能跟着同去,可是心下也是欣慰着呢。 闭上眼,他知道,九儿她啊,一定在天上笑。 “嘁,美什么呀?”他心内也默默地嗤,“都是爷早就许给你的,哪儿有什么惊喜呀~~” 第2736章 十卷80 就当他是个乌鸦吧 小十五谒陵去啦,皇帝也能腾出手来办些零落八碎儿的事儿了。 九月十八日,皇帝下旨:“盛住著兼管圆明园内事务,其伊龄阿所管十七阿哥家务仍著盛住照管。” 盛住就是十五阿哥的嫡福晋点额的那位兄长。 在京中,圆明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才是皇室真正的住家。紫禁城更是一种祭祀、典礼的含义在。 每年除了过年前后那两个月,皇家在京师中居住的地点都在圆明园里。故此将圆明园交给盛住管理,这也就是给点额派了自己的亲哥哥来当大管家,一旦小十五登基继位,点额作为皇后来管理后宫,那就好管了。 皇帝甚至还将小十七的家务也都交给盛住去管着去。 如今九儿和他的孩子啊,就剩下小十五和小十七这哥俩了,皇帝知道,小十五也最心疼小十七。将小十七的家务爷交给小十五的大舅子去,小十五也好安心不是? 只是下完了这道旨意去,皇帝自己也还是叹了口气。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盛住啊,可真是不争气。 要是依着老爷子自己这一向用人的标准,他都不能用这个盛住。 不说远的,就说今年五月间盛住还在淮关任监督,因为漕船纳税严苛,“每船上银,随喜怒增减,或上银一百六十两。或上银八十两”,而被大臣弹劾,被部议革职。 想淮关那是多肥的一个缺,皇帝赏给盛住来干,又何尝不是为了小十五福晋的脸面。可是这盛住实在是让人失望。 可是失望归失望,他终究也还是小十五福晋的长兄啊。皇帝命叫他回京来,在革职的五天后,就发恩旨:“盛住曾在内苑、热河当差,现经革职,亦不便令伊在家闲住。盛住著照穆腾额之例,赏给圆明园拜唐阿,令其效力赎罪。” 皇帝还是赏给了他圆明园拜唐阿的差事去。 因今年实在是个特殊的年份,对于小十五来说可说是他这一生中最要紧的一年。故此皇帝还是在不到三个月的光景,在八月初一日,皇帝还是下旨:“盛住著加恩赏给内务府佐领职衔,管理畅春园、三山事务。” 在赏给这个差事之前,皇帝还得在谕旨里亲自替盛住澄清:“据刘朴覆奏,盛住在淮关任内,徵收税款,实无别项情弊等语。盛住在淮关任内,如果有例外徵收。侵蚀入已等弊。自应从重治罪。今既据查明盛住只因关税短缺,办理稍严,尚无入已情弊,其咎尚轻。” 皇帝是说,派了大臣去查,查得的结果是,盛住犯下的错只是因为关税有短缺的,他为了补上关税,这才对所过的漕船纳税严苛。这些银子,他是为了给朝廷补的税银,并非为了中饱私囊,所以便是有错,却也是小错。 这便将盛住都给摘出来了,表面上是没了税关监督的差事,可实际上给加了内务府大臣衔,这几乎就不是因错革职,而是在擢升了去。 皇帝为了这个盛住,可谓是煞费了苦心。只希望这盛住好好儿为他妹子和小十五保全颜面,别再捅什么篓子了。 第2737章 十卷81 上眼药 虽说即将让位,可是老皇帝也一如前言,对于军国大事依旧要亲自过问,并不全都扔给皇太子去。 譬如此时正在围剿“川楚白莲教乱”的福康安和和琳二人,正在吃紧之时。到目下已共有三百七十七寨乞降,让正常围剿大战虽有望全胜,但是“尚略需时日”。 皇帝著加恩赏给福康安、和琳,碧霞带各一副、磁搬指套各一个、葫芦大荷包各一对、小荷包各四个。 为鼓舞士气,令福康安与和琳一鼓作气将白莲教乱平定,故此数日后,皇帝又再下恩旨:进封福康安贝子,世袭罔替。 和琳也被进封一等伯爵。 大清一向最重战功,除了宗室外藩之外,大臣中获封爵位最高的,都是因为军功。譬如大金川之战后的九爷傅恒、回部之战后的兆惠。这二人为紫光阁五十功臣的第一位和第二位,一生之中最大的军功都不过一次大战而已,皆已经为一等公爵。 而福康安,在此次平定川楚白莲教乱之前,已经先平台~湾,又平廓尔喀,到此已经是三次大战的主帅。平定台湾乃为将台岛固守于中国版图之内,廓尔喀之战乃是固卫了雪域,每一战之功都可彪炳史册,都够赏给一个一等公爵了。 故此三次大战累叠起来,皇帝已经不可能再一而再地赏赐公爵的爵位,故此皇帝才破例赏给贝子。 皇帝对福康安之恩,与私下的情分无关,实在都是福康安用自己的军功换来的——当此之时,阿桂已老,和琳等人尚不能独当一面,朝中已经没有人能够取代福康安,成为这样多大战的主帅了。福康安此时可说身系大清江山安危,赏给一个贝子,全然都是情理之中。 但是皇帝也强调,福康安终究是臣子,不是宗室。故此贝子这样一个从前只封赏给宗室的爵位,便是叫福康安世袭罔替,可是福康安的身份终究比不上宗室,故此允许贝子这个爵位只世袭罔替三世,三世之后还是要降等承袭,列为“不入八分公”,再世袭罔替,不必降等了。 . 老皇帝的这次加恩,又或者说这次围剿川楚白莲教乱之战,人员的安排便颇为有趣——皇帝竟然叫福康安与和琳两人联袂。 且不说福康安与和珅之间的心结,单说当初,就是和琳的那一场弹劾,将福康安给罚了三年的总督养廉银,以及十年的公俸去…… 而这次进封,皇上又给福康安与和琳皆进封了爵位,十分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而就偏赶在这恩封的前后脚,就在福康安的声名再度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之时,就在福康安被进封贝子前的七天,富察家又出事儿了。 九爷傅恒的长兄,亦是福康安大伯广成家的儿子明亮,在黑龙江将军的任上,因侵渔貂皮,被革职,扔到乌鲁木齐赎罪效力去了。 此案最最耐人寻味的是,查这个案子的人不是别人,偏偏就是福长安。 若是自家亲兄弟,办此案之时,虽自应秉公职守,只是在上奏的日期上自然可以有所选择。可是偏偏,福长安就是选在自己亲哥哥福康安得恩赏、获进封的时候,将自家的亲堂兄弟给拉下马来。 第2738章 十卷82 繁文缛节,狗p不是 十月。 这个月里,有皇太子的千秋节。 这一年的十月初六,是小十五正式以皇太子的身份所过的第一个千秋节;却也因为两个多月后即将正式登基,所以就也是小十五以皇太子身份所过的、最后的一个皇太子千秋节。 皇帝便也选在这个月里,正式册封婉兮为孝仪皇后。 老皇帝册封皇太子的生母为皇后,这在大清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就连大清往后的历史上,也再没有过了,故此一切的典礼都没有现成的旧例可循,唯有按照原有的册立皇后、又或者是嗣皇帝追封母后的旧例来挪动着,往婉兮这册封礼上来安。 例如大清册立皇后,应该告祭天、地、太庙后殿——但是这都是针对皇帝大婚,册立皇后而言;又或者是嗣皇帝为了将自己母后神牌升祔太庙,与死去的父皇的神位放在一起来说的。 婉兮既不是皇帝大婚册立的皇后,而此时老皇帝自己又还没驾崩呢,这便怎么都不合适了。 礼部、太常寺的大臣们这便向皇帝奏请。 针对为了册封婉兮而对朝廷一系列规矩所带来的冲击,皇帝便也特地下了一道旨意。 皇帝先说的是满人传统的守孝时候应不剃发的规矩来说。 这规矩看似只是剃发不剃发的事儿,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它却干系到大清最具有代表性的国俗。便如大清刚刚入关之始,那曾经“剃发”还是“留头”的问题。 皇帝是一向最重视满人传统,在位几十年,每一年都要极为强调传统的坚持。多少宗室王公就是因为不会弓马骑射,或者满语不精通了而被褫夺了承继爵位的资格——而对于守孝时剃发与否这一最重要的国俗之时,皇帝却在此时给改了。 “若因不薙发,遂三年不祭神,更非吉事。且于国典有关,此断断不可之事。”皇帝还假托此为皇太后当年的教诲之言,说该祖宗旧制,乃是为了祭神所必须。 ——祖宗虽重,然则与神相比,其中孰重孰轻便也高下立判了。 所以为了祭神,等十五登基之后,皇帝自己驾崩了,那小十五也不必三年不剃发——“将来嗣皇帝如亦欲仿行古礼,当思天子之孝,与士庶异。” 天子之孝,“纯孝笃慕,惟在寸心之诚”,不在于那些表面上的繁文缛节,故此小十五可以成为大清皇帝里第一个守孝而不必三年不剃发的。 皇帝先给改了满人祖宗规矩里最重要的这一件事之后,然后才不慌不忙提到了册封婉兮之事。 皇帝谕旨,长长的一道,什么先说,什么后说,他心下都自有极深的考量——先改国俗,再说婉兮册封之事。 “孝仪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不必祭告天地、太庙后殿——因为朕还没死呢。 “后世子孙,遇有册赠母后,即遵朕此旨办理”,可是眼前却不是小十五追赠母后,而是他这位老皇帝亲自册封那个人儿啊。 皇帝虽免了告祭天地、太庙后殿的典礼,可是那谕旨里的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朕为了这孩子,都可以改了国俗里最重要的三年服丧不准剃发的规矩,朕为了他们母子还有什么不能改的? 即便只是一道仪式的减免,也只因为太麻烦,且朕还活着呢就不合适,等朕驾崩之后再升祔太庙就是…… 朕为了他们母子,这大清的祖宗规矩,早已从多年前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你们在意的那些繁文缛节,在朕和他们母子这儿啊,早就什么都不是了。 第2739章 十卷83 “不小心”写入历史 婉兮的升祔奉先殿之仪礼,钦天监和礼部拟定的吉日为十月二十七日。这样的日期,距离传位大典已经是实在太近了。 况从十月到十二月,这中间还有冬至祭天大典,还有年下的一系列事务,在这样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要连续准备对于大清来说都是顶级的仪礼,实在是忙不过来。 更何况——此时摆在老皇帝面前最要紧的是,赶紧顺顺当当叫小十五先登基再说。 唯有正式登基,唯有叫小十五名正言顺了去,他才能放下这颗心。至于其余的,便是追封婉兮的仪礼,都可以暂时简化,让位于传位大典去。 ——况且,这又何尝不是九儿在天上的希望?她又何尝是重那些名分虚礼的人,身为母亲,她本来就是一向都将孩子的事儿摆在自己的前面。 可是皇帝就算是因为日程的紧迫,暂时简化了祭告天地的仪式,可是翰林院还是在九月初三立皇太子之后,已然写就了给婉兮追封、升祔礼告祭天地的祭文。 ——皇帝原本,根本就是想为婉兮告祭天地的,只是到了十月底,诸项事务繁杂,实在是忙不过来;再加上皇帝要为小十五多顾虑一层,以和硕礼亲王为首的众位宗室王公们那一回的求皇上收回成命,都不能不令老皇帝暂时隐忍下来。 终究婉兮不是满洲名门闺秀,终究婉兮是个汉姓人啊,倘若一切礼仪都与元妻嫡后相同,那只会给小十五树起更多的敌对去! 可是就算这礼仪最终简化了,并未成形,可是皇帝却是默许将这份翰林院的告天地祭文保留在了档案里,流传到了后世——无论是大清后世子孙,还是天下人,都依旧得以从那白纸黑字的档案里,得以看见他对她从不想委屈、简化了的心思去。 也因如此,大清后世子孙在重新检视《会典》之时,也无人敢将这份并未真实行礼的告祭天地的祭文给撤出来——倒叫这份诚心永远地铭记了下来。 就如皇帝自己所说,天子之孝,与士庶不同。那些繁文缛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寸心至诚。 那么那份刻意留在档案里,得以流传后世的祭文,就是他的一片诚心——即便未行典礼,可是他以立婉兮为皇后、告祭天地的这份心意,寸心明鉴,天地可表! . 十月二十六日,以翌日孝仪皇后神牌升祔,前期告祭奉先殿。遣皇八子仪郡王永璇行礼。 孝仪皇后神牌,奉安孝贤皇后陵享殿。前期告祭孝贤皇后陵,遣皇十七子多罗贝勒永璘行礼。 谕旨里只是明白地说令十七阿哥永璘去拜孝贤皇后陵,可是真实的情形却是,皇帝又命小十七再拜孝仪皇后陵——这便在婉兮的神牌升祔之礼前,她还在世的两个孩子,小十五和小十七,都亲自到她的“孝仪皇后陵”前去行礼了。 不管天地,不管宗庙,对于一个女人、一个母亲来说,最重的永远是自己的丈夫与孩子。 所以什么升祔礼啊,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那之前,她的丈夫记得对她多年的承诺,亲封她为大清独一份儿的汉姓皇后,给了她“母仪天下”的最高名号;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提前到她的“皇后陵”前行礼。 在她最亲的人心中,她已然正位中宫。 其余的,她哪儿还会在乎去? 第2740章 十卷84 廿载之音容如昨 十月二十七日,甲辰。 耄耋之年的老皇帝,再度亲自赴乾清门,行御门听政之礼。 十月底的京师已是冬日了,朔风浩荡,清雪如六出飞花,落在老人面上深深的沟壑里。 这一日的御门听政,是为册封婉兮为孝仪纯皇后而来。 皇帝命睿亲王淳頴为正使,郑亲王乌尔恭阿为副使,是日、恭赍册宝,册赠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 册文曰:“……今懋建夫元良,纪行周甲,昭兹来许万年之岁月方长,佑我后人。廿载之音容如昨……特溯云軿于桂阃,用怀月御于椒涂,茂举上仪,聿崇升祔。兹册赠为孝仪皇后。” 册文多出于翰林之手,最后由皇帝自己亲笔润色。其中浮华辞藻自是满篇,但是一句“廿载之音容如昨”,已是叫人泪落…… 二十年,那正是婉兮薨逝之年,到如今的年头,整整的二十年,那么长,那么远了,可是皇帝却说“音容如昨”,就是因为即便她已经离开了二十年,可是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想起她的音容笑貌,所以即便已经远隔了二十年,他却一样仿佛昨儿才刚跟她面对面地说完话,才看见她对他柔婉却又调皮地——笑啊。 而这句话,情之所私若此,自不是翰林们敢写的,唯有皇帝自己润色之时,亲笔添加上去的啊。 . 此次册封礼,最惊人的是超乎规格的“双亲王册封使”——虽说老皇帝为了传位大典的日子已经迫近,将婉兮的册封礼程序简化,但是在册封使的选择上,老皇帝再一次地使出“空前绝后”、“独此一份”的待遇来。 这些年来,婉兮其实每一次晋位的册封使,皇帝在选择上都极用心意。 而这一次,待遇之高,更是就连元妻嫡后孝贤皇后都比不上的。 孝贤皇后当年册谥礼之时,正使是庄亲王允禄、副使只是平郡王福彭。乃为一位亲王、一位郡王的配置。 而婉兮的册谥礼,册封正使和副使都是亲王,而且两人全都是世袭罔替的亲王,也就是号称“八大****”当中的两位! 反观孝贤皇后的册封使呢,庄亲王是世袭罔替,但是在八家****里头,排到了第六位去。 而平郡王呢,也就是克勤郡王家,更是在八大****家,只排到了第七位。 便是这两位当中排位高一些的正使庄亲王,地位在****中,也一直是十分尴尬的:功绩声望远在诸王之下,其必凑一世袭罔替之数——不过是为了凑数,才给封了个世袭罔替罢了。 而清初八家****中,只有庄亲王非嫡妻所生,并且不配享太庙,其地位可见一斑。 可是今日担任婉兮册封正使的睿亲王家,乃为八大****中排位第三,而郑亲王更是在八大****里排名第二! 之所以让睿亲王为正使,郑亲王为副使,亦不过是因为郑亲王乌尔恭阿现在还是个小孩儿罢了。 ——此次册封婉兮,不但是空前绝后的双亲王配置,更是八大****家,排位第二和第三的两位王爷!这样待遇,乾隆爷的后宫,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第2741章 十卷85 从未更改 【谢谢亲们提醒哈,前一章被屏蔽的字是“八大******”,不知为啥屏蔽……】 . 以睿亲王淳颖为册封正使、郑亲王乌尔恭阿为册封副使,除了这二位亲王家身份尊贵,在八大世袭罔替的******家,次序排在第二、第三,远远高于册谥孝贤皇后的第六、第七两家之外,皇帝也更是别有深意。 若此,倒叫人回忆起三个月前,也就是今年七月间,皇上刚下旨给郑亲王改名为乌尔恭阿。 彼时的乌尔恭阿,在袭爵之前还叫佛尔果崇额。生于乾隆四十三年的小孩儿,是去年,亦即乾隆五十九年二月才刚刚袭的和硕郑亲王,在希封郑亲王的一年之后,由皇帝亲自改名为乌尔恭阿。 虽说爱新觉罗家皇子皇孙、近支宗室,在进学之前,都要向皇上为自家子嗣请名。也就是说多数的皇子皇孙、近支宗室的子孙的学名都是皇帝亲赐的,但是皇帝给一个袭爵了的亲王后头改名,倒有点少见。 彼时郑亲王改名,倒也引起过王公大臣们的揣度,原本都以为是皇上重视这位十几岁的小亲王之意。 待得三个月后,十几岁的小亲王乌尔恭阿,竟然成为孝仪皇后的册封副使——这便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一个小亲王,贵为八大.******家的第二位,只是年岁有点小。皇帝亲赐改名,以皇帝之威来加持,只为了让这位小亲王在成为册封副使的那一刻,身份卓然。 . 皇帝之所以如此执着令郑亲王家为孝仪皇后的册封使,除了郑亲王家在八大王中排名第二,仅次于居爱新觉罗家族长之位的礼亲王家之后,还有一个更深的缘故—— 二十年前,婉兮薨逝,册谥为令懿皇贵妃之时,册封正使为简亲王丰讷亨。 简亲王丰讷亨,正是郑亲王乌尔恭阿的祖父。 郑亲王之王号,在传承的过程中曾经改称为“简亲王”,是到了乾隆四十三年的时候儿才改回为郑亲王,彼时在位的郑亲王为丰讷亨之子、乌尔恭阿之父积哈纳。 ——婉兮被册谥为令懿皇贵妃之时,册封正使已经贵为亲王,而且是八大王之中的第二位,这在彼时已然超乎规格。 当年便是雍正爷最放在心上的敦肃皇贵妃年氏,册谥礼之时,册封正使不过是大学士马齐,副使不过是礼部侍郎三泰……同样是放在皇帝们心尖上的汉姓、出身自包衣的皇贵妃,册封使的身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即便再往回溯,婉兮贵妃位分、妃位的册封正使已经是领班军机大臣、九爷傅恒。 而当年,九爷傅恒可是那拉氏册立为皇后之时的册封正使,副使为大学士史贻直……那可是一位亲王都没用啊。 ——即便当年,乾隆二年册封元妻嫡后孝贤,也不过只是大学士鄂尔泰为正使,户部尚书海望为副使,同样并无一位王爵。 同样的封后、册谥,皇帝的心意,明白若此。 其实就连婉兮当年被册封为令嫔之时,册封正使也是超过规格的…… 婉兮这一生,身在后宫,从乾隆十年晋位嫔位正式有了册封礼开始,这五十年来,他给她每一次的册封正使,全部都是超高的待遇,五十年来,从未更改。 十卷86、完美地跳过和珅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除了册封正使、副使选派了远超过孝贤皇后、继后那拉氏立后册封礼的规制之外,皇帝更在册封使的选择上,极为用心,嵌入了“传承”的心意去。 这传承,首先体现在简亲王丰讷亨与郑亲王乌尔恭阿这一对祖孙的传承上;同时也体现在了睿亲王淳颖、郑亲王乌尔恭阿与九爷傅恒的传承上。 九爷傅恒是婉兮册封贵妃、皇贵妃之时,册封正使都是九爷傅恒——而此时,九爷已经不在了。 九爷不在了,九爷的儿子们身份比不上亲王贵重。而皇帝选的睿亲王淳颖乃是九爷的女婿,郑亲王乌尔恭阿更是福康安的女婿…… 这一份传承,婉兮与九爷这一生的情分,皇上也都给小心珍重地延续了下来。 ——没有一个帝王的嫉妒之心,只有对他们的信任,更是对她这一生的最完美的句号。 她的一切,在他的心中,都是美的啊。都是,他要帮她一起,珍藏的。 . 册赠礼之后,是婉兮神牌在奉先殿的升祔礼。 奉先殿是皇家的家庙,太庙是国,更是一个大而空的概念;奉先殿则是家,才是夫妻、父子、母子。 皇帝选派大学士阿桂、王杰,恭点神主。 皇太子龙袍补服,诣恭制神牌处行礼,恭捧神牌,由奉先殿左门入,进殿东门,安神牌于祇见位,恭代行礼,敬升奉于孝贤皇后神位之次宝座上。行致祭礼,如大享仪,礼成,奉安于奉先殿后殿。 孝仪皇后神牌,奉安于孝贤皇后陵享殿。遣皇十七子多罗贝勒永璘行礼。 整个升祔礼,皇子方面都是由婉兮亲自所出的小十五和小十七来行礼,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可说的,是皇上拣选来恭点神主的两位大臣的人选。 所谓“恭点神主”,就是民间所说的“点主”,也就是请人用朱笔来将灵牌上“主”字一点来补全的仪式。 能为神牌“点主”的,被称为“点主官”。 店主官的人选也极为审慎,都要延请“齿、德、爵三达尊者点主”,民间也要请老孝廉或者子贵受封诰者来点主。 皇帝是命两位军机大臣: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东阁大学士、状元、上书房总师傅王杰。 微妙的在于这二位在军机处的排位——阿桂为领班军机大臣,排位第一;王杰排位第三。 皇帝选这二位为孝仪皇后的点主官,完美地避过了军机处排位第二的和珅去。 若以“齿、德、爵三达尊位”的标准来选派点主官,和珅的年岁也已是当了祖父之人,爵位更是在王杰之上,可是皇上就是跳过了他去,用王杰来点主。 这一改皇帝这些年来,但凡什么要紧的、争脸的事儿都叫和珅去办的“老规矩”。 而且更要紧的是,若以“齿、德、爵”三个标准来选,岂不就是在拐弯儿说和珅“德行不够”,俗话说叫“缺德”呀? 皇帝可以在内政、外交、财税、军事等方方面面都交给和珅去,却唯独不肯将婉兮的升祔礼点主之事交给和珅去,何谓宠,何谓爱,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去。 十卷87、心愿已成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十一月,皇帝在冬至祀天大典完成之后,正式下旨命皇太子移居毓庆宫。 毓庆宫是康熙爷专为皇太子胤礽所建的太子东宫,后在发生九龙夺嫡之事后,雍正爷创下秘密立储的规矩,再不明立皇太子,故此毓庆宫便也失去了太子东宫的地位,改为皇子们群居的住所。 就连雍正爷密立了乾隆爷,却也都没让乾隆爷在毓庆宫单独居住,这才出现了后来的以重华宫为潜龙邸。 而这一回,皇帝终于正式命皇太子颙琰住回毓庆宫去,重启毓庆宫为太子东宫的地位。 同一日,皇帝亦下旨:“皇太子生母,已追封孝仪皇后,其家例宜晋封公爵。但孝仪皇后居孝贤皇后之次,著加恩暂赏一等侯爵,世袭罔替。交该旗照例拣选带领引见。寻予世管佐领花沙布一等侯爵如例。” 在追封婉兮为皇后,尽快升祔奉先殿,在爱新觉罗家庙中名正言顺之后,老皇帝这便再着手推恩婉兮母家,令婉兮母家享受皇后母家的恩遇。 只是此时,婉兮的阿玛、兄长,甚至侄儿都已经不在人间。 魏家人丁本就不算兴旺,编立为世管佐领之时只够半分,到此时获得丹阐荣宠之时,能够有资格获得爵位的花沙布,已经是婉兮的侄孙,婉兮侄儿桂林的儿子了(就是从这个地方来推算,德馨应该是婉兮的哥哥,而不是弟弟)。 原本大清皇后母家,都是赏给“承恩公”的爵位,也就是公爵。且世袭罔替(不用降等承袭)。 但是在乾隆四十三年的时候,皇帝追溯开国几大功臣所得的爵位,那时候因为是开国之初,爵号所定不高,所以即便是额亦都只得二等公爵,而费英东的子孙承袭的竟是三等公爵。 与这些开国功臣相比,皇后外戚家竟然都是一等公爵,“其与佐命功臣,栉风沐雨,拓土开疆者,实难并论。” 皇帝觉得,给外戚们一等公爵,实在是过高了。 况且就连宗室王公的爵位,除了八家世袭罔替的王家之外,其余都是降等承袭的,而外戚的一等承恩公却是世袭罔替的,“外戚转得以崇封延世,未免过优。” 因此皇帝就在乾隆四十三年下旨:“著将所有承恩公爵,俱改为三等公,世袭罔替。著为令。” 皇帝这是将所有外戚家的一等承恩公都给降低为三等公爵了。便是原来被封了一等公爵的孝贤皇后家,也在乾隆四十三年这一年,将承袭承恩公大宗的奎林,给降为了三等公去。 至于那拉氏家,早就被剥夺了皇后丹阐的全部待遇,那拉氏侄儿讷苏肯的公爵,根本是已经被革除了的。 也就是说,从乾隆四十三年这一年起,所有的皇后丹阐一等公爵都不存在了,都只能以三等公爵来承袭。 十二月,“孝仪皇后之父原任内管领清泰,追封为三等公。孝仪皇后之母杨佳氏,封为公妻一品夫人。” 皇帝这便是将婉兮母家的爵位,将三等公爵追封给了婉兮的父亲;而花沙布只是婉兮的侄孙,辈分已远,不宜直接封为太高的爵位,故此“暂赏”三等侯爵。 ——这是等着小十五继位之后,由小十五来给晋封的。 这样的例子,从孝贤皇后母家推恩也可追溯:当年孝贤皇后正位中宫,人还活着呢,还是当初没将外戚承恩公改成三等公爵的时候呢,她四哥富文初封也只是一等侯爵。 是在孝贤皇后崩逝之后,皇帝才给富文进封为了一等公爵。当然,在乾隆四十三年,这个一等公爵也同样降为三等公爵了。 而兄长与侄孙之间,亲疏远近太悬殊,故此兄长可以封一等侯爵,侄孙却已经不宜封一等侯爵,故此从三等侯爵起封。 而且花沙布在乾隆六十年底起封的三等侯爵,到了嘉庆四年,已经是一等侯爵。不过三四年间,以婉兮侄孙的辈分之远,完全追平了孝贤皇后的亲哥哥去。 “所谓的居孝贤皇后之次”,是一个不能不遵的礼制罢了,事实上跨越起来本是这样地容易。 更是在嘉庆四年,被正式晋封为了三等公爵——那在侯爵的爵位上,从三等到一等,几乎是一年一晋,故此初封的三等,不过是一个形式罢了。 为婉兮母家推恩之事完成,皇帝又下旨:“长春宫向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件,在彼陈设……此等贵重物件,原为端闱服饰,自当为世代皇后之用,又何必虚为供奉,致占宫闱之地?” “所有长春宫供奉孝贤皇后东珠顶冠、东珠朝珠等物,嗣皇帝即位后,皇后即可服用。从此云礽继庆,翚翟增辉,更为无疆盛事。此旨著交内阁、尚书房、内务府、敬事房、各存贮一分,以垂法守。” 至此,那些孝贤那些被供奉在长春宫的私人物件儿,也都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全都可以由“包衣出身”的小十五的皇后穿戴、使用。 所有曾经虚饰起来的“念念不忘”,此时已然全部撤下。因为大清即将换上新的主人,而后宫的女主人也已经是小十五的福晋——是九儿的儿媳妇啊。 谁说“包衣”不能为元妻嫡后?“包衣皇后”同样可以穿用那元妻嫡后的所有珍贵的一切啊! 虚饰的怀念,永远抵不上真实的眷恋…… . 至此,乾隆爷心愿已成,只等新的一年来到,将这大位传给他和婉兮的儿子去。 也是上天加福,在这传位大典前,福康安与和琳那便也是捷报频传,首领吴半生已经擒获,川楚白莲教乱大局已定。 白莲教乱是他在执政晚期的一大心病,他最最不希望在传位之时闹起如此大乱来。此番福康安当真不负他所望,也不负——那孩子与九儿当年的情分一场。 那孩子也必定明白他的心情吧,这便出了死力,在这样的寒冬里,在川楚大山里,将这一白莲教乱剿灭,让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将这大清的江山,传给小十五啊。 他想留给小十五一个安定的、富庶的天下。 可是这天下这样大,生齿日繁,而他又如此地老了——他不确定他能不能做到。 可是,他已经竭尽他的心力。 只希望,上天明鉴,九儿她,都能看见。 第2744章 十卷88 传位(1) 嘉庆元年。 正月初一。 这天一早起身,依旧按着满人的传统,天还没亮。 乾隆爷最后一次以皇帝的身份,也带着颙琰最后一次以皇太子的身份,一起先到奉先殿行礼。 两宫起身之时,所经之处,宫内各处炮仗声响。 过去的六十年里,只有乾隆爷一通炮仗声,而从这一年、这一日起,炮仗双响,将这紫禁城未明的夜色晨光,给崩得喜气成双了去。 奉先殿为爱新觉罗家的家庙,供奉的乃是皇家的列祖列宗。新年伊始,拜天地神明之前,自应先拜父母祖宗。 颙琰早早下辇,步行至奉先殿前,跪迎乾隆爷。 乾隆爷含笑垂首,亲手拉起儿子来。 “小十五,咱们大清历代的皇帝,能叫阿玛陪着一起进奉先殿拜祖宗的,你啊,你是第一个,怕也是唯一的一个啊。” 天地白雪,纷纷扬扬,雪沫子刮进颙琰眼中去,已是化成水珠。 颙琰不肯起身,坚持跪地叩首之后,才深吸口气,将眼中水花吞尽,扶着阿玛的手,站起身来。 ——他何止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由阿玛陪着进奉先殿行礼的嗣皇帝,他还是大清历史上第一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皇帝,还是中国历史六百年来大一统情形下受内禅继位的皇帝。 太多个“第一个”、“独一份儿”,让他更觉重任在肩。 这奉先殿,供奉着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他即将走到他们面前,以嗣皇帝的身份行礼。他的心下,如何没有忐忑? 以他的身份能够继承大清江山,这样的事也只可能发生在他阿玛这样一代雄主当政之时。这若是发生在顺治朝,甚至康熙朝,都是不敢想象的。 是他的阿玛,排除开一切的困阻,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资格,给了他。 今日,又由阿玛陪着他一起进奉先殿,一起来拜见列祖列宗。有阿玛在身边陪伴,他才勇往无前,心下再无惴惴。 乾隆爷看着颙琰,缓缓地笑了。 这孩子,虽说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可是看上去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小圆子…… 儿子不管多大了,可是在父亲的眼里,依旧还是个孩子啊。 乾隆爷便轻哼一声,“担心什么,都有阿玛呢!人是我选的,位是我要传的,他们谁看不顺眼,谁不愿意,待会儿就跟我说。跟你个小孩子有什么相干的?你啊,稳稳当当跟着阿玛行礼,凡事自有我这个当阿玛的,在前头替你擎着呢!” 颙琰好容易化解了去的泪珠儿,重又涌起,这便又要跪倒。 乾隆爷颤颤巍巍拍他一巴掌,“站直了,稳稳当当的!什么都甭担心,记住了没有?” . 进奉先殿行礼之后,父子两个再最后一次分别以皇帝、皇太子的身份,赴堂子行礼。 堂子是满人供奉神灵之处。 拜过了大清皇家列祖列宗和神明之后,乾隆爷亲御太和殿,亲授皇帝之宝于皇太子。 皇太子受宝,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 这一年,从这一刻起,已是嘉庆元年。 而乾隆爷的身份,从皇帝,叫了六十年的皇帝,改为了“太上皇帝”。 第2745章 十卷89 传位(2)【主线全文终】 是日(这一天)。 銮仪卫陈卤簿于太和殿前,步辇于太和门外。五辂、及驯象、仗马、黄盖、云盘,均于午门外。 乐部设中和韶乐于太和殿前檐下。丹陛大乐于太和门内。导迎乐、及龙亭、香亭、均于午门外。 銮仪卫于太和殿槛内正中,设皇太子拜褥。内阁、礼部、鸿胪寺官,于太和殿东楹设诏案,西楹设表案。又设黄案于丹陛正中。 内阁学士奉《传位诏书》于东楹案上。 礼部官陈传位贺表于西楹案上。 内务府官于御座左右旁设几二。 大学士、内阁学士,诣乾清门请“皇帝之宝”。内阁学士恭捧,大学士从,恭设左旁几上。 大学士二人,分左右立殿檐下。内外王公以下文武百官,朝服咸集。朝鲜、安南、暹罗、廓尔喀等国使臣,集于班末。 这一天,整个朝堂,整个大清,整个天下,都在静候中国大一统六百年来,才又有的一次内禅大典。 等待着,这一日从乾隆朝,传承为嘉庆朝的历史时刻。 . 终于,钦天监官于乾清门外报时。吉时已到。 吉时之前,礼部堂官已经先到毓庆宫,启请皇太子朝服祇俟。 届时。 后护:内大臣二员,率侍卫二十员,于乾清门外;礼部堂官二员于门阶下。前引大臣十员,于太和殿后阶下。咸左右序立。 礼部堂官奏请皇上礼服乘舆出宫。皇太子随行。 礼部堂官前引,后护内大臣从,至中和殿后降舆。皇上御中和殿升座。 皇上御太和殿升座,皇太子在殿内西向立。 乐止。銮仪卫官进至中阶右,赞鸣鞭,阶下鸣鞭三。鸣赞官赞排班。丹陛大乐作,奏庆平之章。 礼部堂官恭导皇太子诣正中拜位后立。 鸿胪寺官排班,引王公在丹陛上;文武百官暨外国使臣。在丹墀下立。 鸣赞官赞进,跪。 皇太子率王以下咸跪。 赞宣庆贺传位表。 左旁大学士请皇帝之宝,跪奉皇上,亲授皇太子。 皇太子跪受。右旁大学士跪接。奉设御座右几上。 大学士恭导嗣皇帝诣拜位。皇帝率王以下行九叩礼。 礼部堂官奏礼成。 赞鸣鞭如前。中和韶乐作,奏和平之章。 太上皇帝启座,乘舆还宫。 太上皇帝御内殿。内庭主位、公主、福晋、及未受爵之皇孙、皇曾孙、皇元孙、行庆贺礼。 . 皇帝登极还宫后,大学士内阁学士,诣乾清门送宝。礼部、鸿胪寺官,诣天安门楼,恭宣皇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行天下: 在京在外诸王以下至公等以上俱加恩赐。内外自公主以下至格格,各加恩赐。内外满汉文武大小官员,俱加一级…… 大赦天下。官吏兵民人等有犯,除十恶等真正死罪不赦外,咸赦除之。 各旗籍、内务府并五旗包衣人等,凡侵贪挪移,一切赔罚应追银两,实系本人家产尽绝者,查明准与豁免。其分赔代赔,以及牵连著赔者,一概豁免。 正月初三日,皇帝奉太上皇之命,册封嫡妃喜塔腊氏为皇后,侧妃钮祜禄氏为贵妃。 刘佳氏为諴妃,侯佳氏为莹嫔。 新的一朝后宫,开始了。 【全文终,其余的收拾和珅等,请移步十五和廿廿的新文~】 (后头就是支线了哈,大家想看的穿越回现代、福康安和儿子德麟这些,原本是没这个打算的,原只想写到小十五登基。可既然大家都提到了要看,某苏就在后头写一写吧,也以此来谢谢亲们这一路的陪伴,希望所有来过此文的亲们,都能尽兴而归,不留遗憾。) 第2746章 十一卷1 失踪 2017年,辽宁省沈阳。 沈阳故宫里,随风吹过,花落如雨。 落英缤纷里,一个女孩儿正在焦急地四处环视,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可是人影幢幢,遍寻不见。她心急之下,只能喊身边的伙伴。 “白蕤,你看见刚刚那位大叔了么?就是穿皇帝明黄行服的那个?” 白蕤是长桌另外一旁的女孩儿,正在忙着为客人打包鲜花饽饽——趁着五一,她们的鲜花饽饽销量不止加了十倍之多,她都忙不过来了。 “大叔?傻漙兮,你看走眼啦——那都是老太爷了好不好,还大叔……”白蕤促狭地笑,“你找他做什么?看我都忙死了,你还不来帮我照顾生意?” 漙兮叹口气,“可是……他怎么就忽然不见了呢?” 白蕤送走一拨客人,好容易歇下手来,便瞟着漙兮问,“你到底为什么找他啊?难道,他买了东西,却没付钱?那要不要我去找监控室,调监控看看?” 漙兮摇摇头,“不用了……” 她怅然抬起左腕看看,轻蹙烟眉,走回桌边坐下。 白蕤这才瞧见,便轻呼一声,“哟,怎么你的镯子没了?” 漙兮摇摇头,“我也记不得了,兴许刚刚忙,不小心给甩掉了,落在哪儿了吧?” “那还不开监控找找去?”白蕤都急了,“那不是你们祖传的吗,你给丢了,回头回去怎么交待呢?” 漙兮也是难过,“今天都怪我,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似的,非想戴着它出来。明知道五一人多,咱们生意还忙,真不该把它给戴出来的……” 正有一对小情侣走过来,可是白蕤却顾不上照顾生意了,心急火燎地说,“看你,就别犹豫了,我现在就找保卫科去!” 漙兮还是将她给拉住,“……不用了。” 白蕤都急了,“为什么呀?那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找去呢?” 漙兮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白蕤说。 因为方才,就在那位大叔——白蕤所说的老太爷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儿,仿佛那老人家伸手碰过她的手镯一下。 就在她跟那老人家说,西边嘉荫堂唱戏呢,唱的就是《拾玉镯》,所以那老人家才顺手碰了一下她的手镯。 之后……那老人神奇地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她的手镯就也是那一刻跟着不见了的。 这些,简直是有些反牛顿的,她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真以为自己脑袋傻了。 她咬住嘴唇,“……我老太太说,玉这东西啊,是最通灵气的。玉来,玉去,都是要看它跟你这个人合不合缘。” “若是有缘,像我祖上那样,都能得来玉镯;可若是缘分尽了,玉器自己兴许就会离开了。” 漙兮叹口气,甩甩手腕,“兴许是我跟它没缘吧,又或者是它跟我们家的缘分到头了。算了,不找了。” 白蕤瞠目结舌地看着漙兮,却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 两人忙活着这个,就有些怠慢了那对小情侣。 那女孩子便有些恼了,拉着她男朋友要走,嘴上嘟囔道,“什么破玩意儿呢,不就是鲜花饼么?平遥、丽江,哪个古城旅游点儿没有卖这破鲜花饼的?都给卖烂大街了,我才不稀罕!” 第2747章 十一卷2 你当你是溥仪啊? 那女孩儿的不客气,叫漙兮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歪歪头,丝缎一般的长发,滑向肩头。 “不是鲜花饼,这叫‘鲜花饽饽’;也不是哪个景点都有卖的、烂大街了的东西,这是清宫御膳房的仿膳复原,过去只有宫里的人才能吃着,‘烂大街’跟它半点边儿都挨不着。” 幸好那男孩儿还拦着,可是那女孩儿却刺耳了,推开她男朋友,就直接跨到漙兮面前来,“哟,还饽饽!这么老土的说法,还不如人家鲜花饼呢!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饽饽长、饽饽短的?” 漙兮抬眸而笑,“这位小姐,‘饽饽’不是土话,是满语。” “我觉得,即便我们已经身处当代,却也不该忘记历史和传统。不是传统的就是‘土’的,‘洋’的就都是好的,你说对么?” “你!你当你是谁啊,用得着你教训我?”那女孩老羞成怒,拉着男朋友就走,还要低声埋怨,“都怨你,你拉我到这个破摊儿上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这两个小姑娘长得好看?要是的话,你早说,你就不用拉着我来了!” 那男孩抱歉地向漙兮和白蕤微笑,尽力拉着那女孩儿。 却难得,这样的情形,那男孩儿的模样却不狼狈,只是温柔守礼。 漙兮轻叹口气,扭头向白蕤,“给我一包桂花糕。” 白蕤立时会意,却是摇头,“不行!” 漙兮拉住白蕤的手,撒娇地摇摇,“给我吧……” 白蕤无奈地叹口气,将桂花糕包好了给漙兮。 漙兮还认真地在包装纸上,按下了朱红的小小名章,起身走到那对情侣面前。 “不好意思,今天是一场误会。这是我们亲手做的桂花饽饽,又叫桂花糕。是当年乾隆爷最爱的饽饽之一,他去曲阜孔府的时候,曾经赏给孔府的。” “送给二位,希望你们的爱情甜甜蜜蜜。今天来沈阳故宫游玩,别坏了兴致。” 那男孩儿忙双手接过,眸子里一片晶璨。 他却笑,“你误会了,我们不是爱情,而是……” 还没等说完,那女孩儿则一把夺过饽饽,看了上头的名章就冷笑道,“哎哟,‘pu兮’,怪不得在这沈阳故宫里卖鲜花饼,原来是把自己当成溥仪啊。” 漙兮只能摇头而笑,早已见怪不怪。 白蕤那边可不客气,已是笑得弯了腰去。 那女孩儿便恼了,瞪着白蕤,“你又笑什么?” 她说着对那男孩不依不饶地吼,“瞧,她们还说送什么东西给咱们赔罪,这分明是不安好心!这破鲜花饼不能要,谁知道她们是不是往里吐唾沫了!” 白蕤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来,抱着手臂冷笑着盯住那女孩儿,“哟,知道的挺多的呀,你还知道溥仪呐?可是溥仪是男的,你就算往我们身上安,你也得安婉容,不应当安溥仪啊。” 那女孩儿桀骜地翻着眼皮,“是你们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儿,哪儿是我安的?啊我懂了,你们在沈阳故宫里卖这些打着仿膳旗号的鲜花饼,再取个溥仪似的名儿,就是为了蒙钱的!” 第2748章 十一卷3 寻镯 “葛璐,你够了!” 那男孩子都听不下去,低声呵斥,“这是沈阳故宫,是大清入关之前的老皇宫,跟溥仪没什么大的关联。” “原来是葛小姐。”漙兮也静静抬眸,“葛小姐想说的,是伪满皇宫吧?那您得去长春。这是辽宁沈阳,长春在吉林,您再往北走。” 白蕤不客气地乐了,冲着葛璐直摇头。 葛璐面上有些挂不住,回手一指旁边的宫殿,“可是这儿不是还有那么多溥仪的用品的展览么?那溥仪就还是跟这儿有关联,你就还是故意模仿溥仪!” 那男生已是皱眉,低声道,“那是因为当年溥仪外逃,有些带走的东西被截获了,就近放到这边来保存和展览。” 葛璐还不甘心,盯着那男生,“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沈阳故宫也是清朝的故宫,溥仪就是清朝的末代皇帝,一笔写不出两个‘爱新觉罗’来!” 那男生无奈,抱歉地向漙兮笑笑。 漙兮垂首含笑,将饽饽包搁进那男生的手里,“葛小姐说的对,一笔是写不出两个爱新觉罗来;其实一笔都写不出一个爱新觉罗来的。” 就算满字书写可以连写,可是“爱新”、“觉罗”两个字也是要分开写的。所以一笔啊,是真的写不出来一个爱新觉罗的。 漙兮说罢,那男生都忍不住微笑,凝眸在漙兮面上。 那葛璐脸上就更是红一阵、白一阵,“墨离,你又笑什么?就凭你的笔墨功夫,你不是玩儿过所有的字全都能连笔写下来的尝试?我记得你是把一篇《岳阳楼记》一笔写下来,被客人用六位数的价格买走的!” 漙兮听到这儿,不由得转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 既然会写字,那他名字的“墨离”,就是笔墨的“墨”,而不是冷不丁听起来“莫离莫忘”的那个词了。 墨离轻叹一声,“那是笔墨游戏,不是端正书写,两回事。” 漙兮已是将饽饽送完了,转身走向自己的长桌,不再多言。 只是淡淡回首道,“西边嘉荫堂的戏台在唱戏,难得古戏台重又焕发新光彩,二位也别吵了,不如去看看戏吧。” 这话她之前跟那位大叔说过,此时也不知怎地,还是对这两个人也又说了一遍。 “是什么戏?”墨离在背后追问。 “拾玉镯。”漙兮回眸笑笑,径直走回了长桌坐下,再不抬头。 . 漙兮的云淡风轻,倒叫葛璐十分的不服气。 只是墨离对漙兮温柔笑意之下,却是紧紧掐住她的手臂,叫她挣脱不开,将她带离了漙兮和白蕤所在的院落。 他们往西路走去,仿佛是接受了漙兮的建议,向嘉荫堂戏台的方向去。 走到背人处,那葛璐才一甩胳膊,“你为什么不问她手镯的事?你难道忘了,咱们今天来,就是来看那只手镯的?” 墨离皱了皱眉,“可是你没看见,那女孩儿的手腕上,今天是空的么?显然,她今天并没戴来。” 葛璐眯眼盯着墨离,“你确定,她手上戴的那只镯子,就是宸圭家祖传,却失窃的那只?” 第2749章 十一卷4 曾否成双? 墨离有些犹豫,沉吟道,“……我不敢确认是不是同一只。毕竟这世上的手镯,多是成双成对的,虽说是一模一样,却也可能漙兮的,是另外的一只。” 葛璐瞠目,盯着墨离就冷笑。 “我可记着你当日看见电视上的画面,虽说就一闪而过,你却也一口咬定了,那就是宸圭丢的那只手镯啊!怎么着墨离,你今儿见了那女孩儿的面儿,你就动摇了,不坚定了?” . 葛璐说的,是电视上的一个新闻镜头。 因为时值五一,沈阳故宫是著名的旅游景点,电视台便在沈阳故宫采了几个镜头,汇入新闻里,编辑成为一则报道五一小长假旅游火爆的报道。 沈阳故宫的素材里,就有一个画面是从漙兮她们的饽饽桌上扫过的镜头。因为漙兮她们售卖的都是复原当年御膳房的清宫传统饽饽,这个比较有代表性,但是镜头倒是没带着漙兮的脸,摄影角度的问题,反倒是在漙兮手腕上带过去,照着了漙兮腕上的手镯。 新闻是几天前的事,所以那只手镯彼时还稳稳妥妥地在漙兮的手腕上。 墨离也是皱眉,“我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那手镯的式样实在是特别。” 别人的玉镯都是注重完整、水头、颜色;可是宸圭丢的那只,偏是个碎的。玉是呈不规则的断茬儿,碎成十数块,多亏有匠人的巧手,因陋就简地,反倒给制成了形制特别的软镯。 ——碎玉块之间巧妙用金丝、银丝扭转绞结,将碎玉块给链接在一起,因为那金丝银线本身的弹性,倒给那软镯赋予了佩戴尺寸上的方便。 在古玩行当里,玉手镯不少见,但是带着这样“因陋就简”气质的玉镯就十分罕见了。 若是单以手镯的品相来说,碎玉的就不值钱了;可是偏偏那玉却是最上等的玉,而且能猜测得出原本必定是完整无缺的一块儿,就那么碎了,叫看过的人都觉惋惜。 惋惜之余,那玉镯值钱的地方儿就在那手工了——那工艺之精巧复杂,因陋就简得浑然天成,宛若天工开物一般,即便现今的工匠都没人能复原的,倒叫这东西成了孤品,而且是可以“一眼真”地咬定的,这样的工必定出于宫廷造办处,也只可能出于宫廷造办。 正因为如此罕见,如此别致,墨离才在新闻画面闪过的刹那,便脱口而出,“就是它!” . 面对葛璐的诘问,墨离也只能叹口气,“不是我不坚定,是我当时也是有失莽撞。从电视上看来,漙兮手腕上的玉镯,的确是用料、手工、形制,都与宸圭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可是你别忘了,那软镯的特别就在于玉块天然的断裂形态。那些碎玉的形态,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的。等咱们回去找到那新闻画面,我再重新看看漙兮手腕上的玉镯,看那玉块断裂的形状跟宸圭的一样不一样,就知道了。” “依我看,不是这么回事吧~~”葛璐盯着墨离摇头,“连人家那女孩儿的名儿都记住了,再自然不过地喊出来了。我看改了疑心,就是因为那个女孩儿!” 第2750章 十一卷5 宸圭 “是么?墨离原来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儿了?” 杭州西子湖畔,一方茶室窗对莲叶田田。茶室向湖面伸出俏皮飞檐,窗棂垂下清幽竹帘。 竹帘之内,更多衬一层水绿纱帐,有男子穿月白色中式短褂,斜倚茶榻而笑。 月白,其实是微蓝。是天光水影汇集之处,晨色晓雾缥缈而成。 古来帝王,祭天之时的大礼服,便是这月白之色。 这样的月白,配纱帘的水绿,再与窗外那天下独此一份的西子湖的湖光山色交映;而窗内又是水沉、龙涎的淡然清香,这小小一方斗室,便已经仿佛尽收天下风雅。 可是这个男子,偏偏坐着、斜倚着的,都是大红的坐褥和靠垫。手上又是一枚翠玉的小小手把件儿,悠然把玩。 这便是坐拥天下风雅的,偏偏还是个倚红拥翠的。 此时他长眸微眯,红唇薄挑,斜睨着墨离笑,“二十岁,墨离终于开了窍,那我这手镯,就也没算白丢。” . 墨离登时红了脸,轻声道,“大哥你又取笑我。我真的只是关注那手镯罢了。” “还只关注那手镯?”葛璐抱着手臂哼了声,“你连人家的名儿都记住了。还什么‘漙兮’,看着像溥仪,听起来却又像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了。也不知道她想当个圆子呢,还是个丸子。” 墨离听了便又皱眉,“不是圆子,也不是丸子。是‘零露漙兮’,是形容露珠儿浑圆晶亮的模样。最是清雅美丽的意象,不是俗世里那些什么汤团的能比拟的。” 葛璐便啐了一声,“听听,还说你不喜欢人家。这都为了她,顶我多少回了!” 墨离蹙眉,“我是就事论事,并不是有意顶撞你。” 两人吵得热闹,那茶榻之上斜倚品香的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含笑看着他们两个。 他这样一派清闲的模样,倒叫墨离不好意思吵了。 “大哥,我们两个专程飞到沈阳去看那手镯。大哥怎么也不说句话呀?” 茶榻上的男子,正是那丢了手镯的主人——肈宸圭。 三十五岁的男子,凭祖上数代的打拼,也依靠自己的敏锐,二十岁学成归来,这十数年间投身过房地产,也做过信息和新科技,如今身家已经赚够,一转身,又进了文化产业。 也许是已经历尽了繁华,想要返璞归真;又或者他家族里传统就是如此,如今的肈宸圭无论是投资的事业,还是自己生活的格调,都越发古意盎然了起来。 宸圭听了便一笑,“要我说句话?好啊。墨离,那我先说你说的那‘零露漙兮’。字面看似在说露珠儿,可那只是‘表’。” “整首诗都是描摹女子的美好,尤其是她那一双眼,顾盼生姿,清扬婉兮……所以那‘零露漙兮’,实则还是在形容她的眼珠儿。” 宸圭自己说着也入迷地一笑,用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想想那妙眸婉转,如清晨草尖儿上的露珠儿,清澈圆润,璃光晶璨……这世间不知可真的有这样的妙人儿。” 宸圭说着倏然抬眸,“我倒是没见过。你们呢,见过么?” 第2751章 十一卷6 气定神闲编瞎话 葛璐盯了墨离一眼。 墨离却也没想开口,只淡淡垂首,幽然一笑。 这次第,倒叫宸圭看得有趣。他便哼了一声,“墨离,你必定见过。是谁啊,跟你一处舞文弄墨的小姑娘?” 宸圭既然问,墨离知道躲不过去这个话题,便也黠然一笑,“画儿里。我画廊里寄售的画儿里,有人曾经画过这样的姑娘。” “是么?”宸圭眯了眯眼,“你的画廊我虽不是见天儿去,可是好歹一两个月也总要去转转。我怎么没见过你说的画儿?” “因为画得好,动人,所以刚挂上没两天就已经出手了。你没碰上。” 墨离心下莫名地笃然,便是对着宸圭来编瞎话,竟也有胆量气定神闲。 ——须知,若是平常,他可不敢。 宸圭扬扬眉,“是么?那真可惜了,缘悭一面。” 墨离淡淡笑笑,“这世上从不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别看我的画廊平时生意一般,可是那样的好作品,都是让人一见钟情的,所以当即就做成了生意。” 宸圭的兴致被提起来了,他身子向前,手肘抵在膝头,玩味地盯着墨离,“那……把那画家介绍给我?画家有固定的个人风格,说不定画家还有另外的这样风格的作品。” “抑或,成稿之前的草稿,也许更动人心魄。” 墨离便笑了,“大哥你就是跟人家不一样。人家愿意买挂在画廊的成品,可你更愿意买人家的草稿、小稿。你瞧你已经从我那搜罗走多少‘废纸’了。” 宸圭不以为忤,温煦地眨眼一笑,“成品是完美的作品,大而全;可是草稿却反倒才是最为突出画家想要表达的那部分。就如你说的这幅画,除了大抽象派之外,一般来说成品会是一幅完整的人像,有背景,有渲染——可是草稿里,也许其余部分都是最简单的线条,唯有那一双眼睛是完整的。” “我要的就是那双眼睛,唯有在草稿里的那双眼睛,才是最动人心魄的。” 墨离叹了口气,“对不住啊大哥,那画家是匿名寄卖的,我也没见过本人,资料就更只是一个邮箱和一个账号。” 宸圭凝视着墨离有一会子,便松弛下来,缩回茶榻里去斜倚着,淡然一笑,“那就算了。反正缘悭一面,就是在缘分上差了一步。缘分没到的事儿,我也懒得强求。” . 墨离暗暗松了口气,却也笑道,“大哥骨子里怕就是闲云野鹤,不光对刚那幅画,其实便是对那手镯,也是如此。” “亏我们替大哥着急,恨不能满世界替大哥找去。可是大哥自己倒好,一点都不着急。” 一说这个,葛璐可来了精神头儿,凑过来坐下,“我就知道,宸圭对那手镯其实半点都不上心。我说也是,那手镯就是几块碎玉拼的,值什么啊?” “更好千倍、万倍的玉手镯,宸圭家里又不少见,你看他什么时候多看一眼过?” 葛璐说着指了指宸圭手上那个串子,“别人戴串儿,又号称什么九眼天珠啊,又是什么莲花菩提的,可是他那个倒好,就是最普通的木头。亏他怎么说,都没人肯信。” 十一卷7、并不喜欢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宸圭耸耸肩,“木头?哪里是木头~~” 葛璐话说得太满,叫宸圭这一句话给踩了急刹车,却还是有点拗不过来。 “宸圭,难道不是普通木头的?”她尴尬地笑,“哎呀,就知道你手里的,必定不是普通木头的。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戴普通木头的呢?你是故意逗着那些人玩儿的,是不是?” 宸圭倒笑了,“这话儿说到哪儿去啦?我说我那不是木头,是因为那串子根本都比不上木头——那都是劈柴~~” 墨离绷不住,已是笑了出来,赶紧垂下头去。 宸圭这样的游戏,墨离看得实在是太多了,总在葛璐兴高采烈的时候儿,不轻不重地给那么一瓢冷水,泼得葛璐半天都翻不过神来。 宸圭对葛璐这样的态度,旁人都看得明白了,偏偏葛璐自己不肯明白。 . 墨离的笑,纵然掩饰,葛璐却也还是看见了。 女子在这样的时候,自是最为敏~~感之时,又怎么会看不见呢? 葛璐便强撑着一笑,“同样是戴在手腕上的东西,宸圭你自己戴的都是一串劈柴的话,那足见你对手腕上的装饰品全不当回事。” 旁边的两个人自然都听明白了,葛璐说的,还是那只手镯。 墨离挑眸,无声望宸圭一眼。 宸圭便笑,“你这句话倒是说的对路子。没错,那手镯,我倒是真不上心。看着就不喜欢,平常也就是搁着罢了。要不是丢了,我都懒得提起。” 宸圭说着抬眸望墨离一眼,“倒是墨离对那手镯十分的在乎,他倒是比我更喜欢。瞧,手镯丢了,他比我还着急。我还没找呢,他倒满世界替我找去了。这回还特地飞到沈阳去,真是辛苦了。” 墨离都岔了一口气去,“那样好的手镯,大哥,你竟不在意?” 宸圭耸耸肩,“玉这东西,要看缘分的。我跟它连最起码的眼缘都没有,我瞧着就不喜欢,又何来在乎?” “要不是它是祖传的,来历也有些特殊,长辈们都十分在乎……不然,我都不找了。” 宸圭晃了晃他自己腕子上那号称劈柴的手串儿,“找回来又做什么用呢?不过是多一件摆设,压箱底积尘罢了。” . 葛璐这才舒坦了些,得意地瞟一眼墨离,“是啊,我也不明白,墨离为什么那么在乎那手镯。那手镯又不是他们家的,跟他们家长辈也没什么渊源吧?” 墨离有些尴尬,便笑,“可能是职业病吧,我喜欢这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那手镯匠心独运,工艺又是现今都难复原的,这便是它可贵之处。丢了,总归可惜。” 葛璐便笑,“哎哟,还美丽的东西。墨离,我算明白了,你喜欢的原来是残缺美啊!” “这种审美啊,虽然也是美,不过我倒觉着有这种审美观的人,怕是有点儿什么缺欠的。” 墨离有些说不出话来。 宸圭这才慵懒地扬扬长眉,“照你这么说,这全世界的维纳斯,全都得砸了。” 葛璐哀怨地瞪宸圭一眼,“宸圭!你这人总是这么冷酷,我跟墨离两个,好歹为了你的事儿刚飞到沈阳,又飞回来……你的心难道就从来都不肯为谁热一回么?” 十一卷8、执拗至今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葛璐那么要强的性子,这一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让人有些心酸。 墨离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宸圭、他、墨离,都是因为家族父祖的关系,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姐妹。 宸圭家的君临集团,当年是几家人共同的投资,所以现在葛璐家、墨离家虽说不再直接参与经营管理了,却也依旧都是大股东。 几家人更因为前头数代的彼此联姻,各自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了另外几家的血脉,故此就更事实上已经是一家亲了。 到了他们这一代上,宸圭的年纪为长,从宸圭二十岁上,各家便都想把自家年纪合适的女儿、外孙女的说给他去,可是宸圭一概都不上心。 待得这一代里比宸圭年纪小的都纷纷恋爱、结婚、抱上娃了,宸圭依旧还是孑然一身。 从前宸圭的借口是忙于事业打拼,没时间也没心情想个人的私事;可如今宸圭都已经转身返璞归真了,事业没那么忙了,他依旧还是对这事儿兴趣缺缺。 眼看着都到了这个年岁,老人们不急是不可能的。问多了,他也只淡淡道,“缘分还没到吧,还没遇见个合眼缘的。等遇见了,自然就结了。” 墨离自己的姐姐,也曾经心系宸圭,可是等了他十五年,都没等来他的倾心,终究三十五岁了不能不嫁,这才收拾了心绪,黯然而去。 姐姐们那一批女孩儿等不了了,便轮到葛璐这年纪的这批女孩儿了。这批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儿还等得起,于是便也更执着。 这一批女孩儿里,葛璐尤其是最为执着的那一个。 葛璐为了得到宸圭的欢心,几乎放弃了她个人的生活,每天所有生活的焦点,就是围绕着宸圭旋转。 宸圭去哪儿,她跟着去哪儿;宸圭做什么,她也要跟着做什么。 只是葛璐这样的紧密跟人的战术,又何尝能牵绊得住宸圭这样的人呢?这几年墨离冷眼旁观着,都知道葛璐其实是已经与宸圭越来越远了。 可是偏偏,她不肯放弃。 宸圭反正也是单身,心上不在乎,也无所谓,就任葛璐这么在身边跟着。好玩儿了便逗逗葛璐,不好玩儿了直接一盆冷水泼过去,直等葛璐受不了的,知难而退。 掐指算算,宸圭跟葛璐之间这一场拉锯战,也打了有三年了。 这三年里,宸圭用葛璐挡了不少桃花,葛璐自己也愿意去当这个挡箭牌。可是三年过来,葛璐自己终究也还没变成宸圭的桃花。 . “这些日子有点奇怪哎,怎么媒体上关于清朝的事儿这么多啊?” 夜色阑珊,漙兮在整理白天的账目,白蕤窝在藤椅上看手机。 漙兮回眸,“这才五月就坐藤椅,又是晚上,仔细凉。” 沈阳的五月,白天虽然已经有了暑气,可是夜晚还是有些凉的。 “那藤椅又是老藤做的,更是格外有些寒气。你要是非要坐,好歹加个坐褥去。”漙兮轻声嘱咐。 白蕤撅了嘴,“我跟你说清朝的新闻呢……” 漙兮点头而笑,“又是怎么了?别跟我说电视剧啊~” 十一卷9、魂归故里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我才不是。” 白蕤也是无奈地笑,最近些年,实在是反映大清后宫的电视剧实在是太多了,有些压根儿是把架空的,硬塞进了清朝的背景里来,将一个根本完全虚构的人物硬披上清朝真实人物的身份;有的根本是连满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八旗制度都不了解…… 便如沈阳故宫的“台上五宫”吧,明明就是那么大点的地方,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是跑到电视剧里去,却都变成每人都有自己一个宫苑,还能勾心斗角起来。 敢那么编,终是因为那些人根本就没来过沈阳故宫,甚或有的根本就不知道沈阳还有个故宫吧? 其余就更甭说赫图阿拉老城,更别说关外满人的那些传统去了。 “是这个。”白蕤将手机凑到漙兮面前,“你看,锦州太和区营盘乡董家沟村发现了一处清代古墓,内里是一夫一妻一妾合葬墓。据推测是尹继善的墓。” “墓里还发现了一件‘古铜色’的龙袍,哎哟,就针对这大臣怎么还有‘龙袍’,这就又炒冷饭,炒翻了天啊……” 漙兮看了一眼,便也笑了,“嗯,袍子上绣了龙,按着现今的观点来看,那就是‘龙袍’了呗。殊不知,是不是龙袍,得看是谁穿着。皇上穿了那叫龙袍,皇子和大臣穿着,那就叫蟒袍。” “那统一都叫蟒袍、花衣,皇家和大臣们都有啊,特殊重大吉庆时候的穿着。甚至不拘什么四爪龙、五爪龙的,大臣花衣上的龙也有见五爪的,但是就因为是大臣穿着,那就绝不能叫‘龙袍’,只能叫‘蟒袍’啊。” 白蕤也是叹气,“是啊,亏报纸上还拿这个话题炒个没完。” 白蕤放下手机,侧面凝视着漙兮,“……我就是好奇你啊,怎么对清朝的事,知道的这么多呢?我当初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父母是大学教授,是做清代研究的呢。” “可哪里知道,根本就不是啊。” 漙兮和白蕤相识于一个古风歌的社团,白蕤是因为喜欢古装才加入,而漙兮并不是社团成员,是被请去帮忙的。社团要拍照,请漙兮手作的那些饽饽来当拍照的背景道具。 当听到漙兮将那么多清朝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时候,白蕤当即就跳上去跟漙兮自我介绍,就这样两人成了好朋友。 漙兮淡淡笑笑,“也许就是因为生在沈阳吧?这个城市跟清代的历史密不可分,沈阳本地的博物馆、档案馆里的资料也更全面,所以就有了机会近距离去学习。还有啊,辽宁省还有这么多满族村,从前清代的生活模式还都是‘活的’,随时可以让我从中解开谜题。” 白蕤点头,“我好奇的是,尹继善为什么会葬在锦州了呢?他不是四督江南,在江南生活了好几十年么?” “还有啊,不是都说只有夫妻才能合葬,妾没有资格合葬的么?为什么尹继善的墓里,却是一夫一妻一妾合葬的呢?” 第2755章 十一卷10 魏家后人 漙兮听罢淡淡微笑。 “尹继善虽然四督江南,一辈子大半的时光都是在江南度过的,可是他章佳氏的祖籍却还是在关外,在锦州啊。所以他故去之后,自然不会葬在江南,也不会葬在京里,而是要回归故籍,这才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其实不止是尹继善,因为清代的旗人的祖籍大多都是在关外,所以无论他们曾经在历史舞台上如何叱咤风云,他们最后也还是都回到关外故土来入土为安。” “即便是皇室,因为都在关里重新选定了陵寝之地,不会再回关外安葬,可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却也都还在故籍啊。咱们沈阳的故宫,便是体现了大清皇家的这一精神的寄托。所以皇家的玉牒、以及许多的珍玩,还是要固定按着年份,从北京运回来,在沈阳故宫里再存一份的。” 白蕤一拍手,“啊,这就跟长春有发现‘广成’素银簪的道理相似,对吧?” 白蕤说的是两年前的事,长春有藏家手里有刻着“广成”二字的素银簪。“广成”二字是什么意思,当地的藏家们也全都是莫衷一是,有的说是银楼的字号,有的说是打那素银簪的工匠自己的名号。 这消息被漙兮看见了之后,漙兮便只是淡淡一笑,“这是沙济富察家的……广成是孝贤皇后和忠勇公傅恒的长兄。旗人称名不举姓,所以一切名号绝不会出现什么‘富察广成”,只会有‘广成’二字。这素银簪,就是他家的女眷在为他治丧时候所用的。” “他们家是沙济富察氏,沙济城是在辽宁新宾附近,但是他们家始祖的老坟茔却是在兴京——也就是赫图阿拉的附近。长春与辽宁相距不远,故此这素银簪就也流传到长春去了。” 彼时被炒了那么久的谜团,被漙兮这样轻轻巧巧地就给说明白了,彼时惊得白蕤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还开玩笑,白蕤说“漙兮,你该不会是从清朝反穿越回来的吧?” 漙兮还逗过白蕤,“那如果我真的是反穿越回来的,那你猜我在大清的时候儿,真身是谁呀?” 白蕤想了半晌,“你姓魏……你该不会是令妃吧?” 白蕤说着又摇了摇头,“唉,可惜你是汉族,不是满族哎……按说,令妃后来当了皇后,应该是满族了吧?” 漙兮歪了歪头,娇俏莞尔,“……魏家后人,后来真的也回了关外来,依旧回到沈阳故籍。真别说,你这么说还挺有道理的呢!” “至于满族和汉族呢……这其实说的是后来旗人的自己选择问题了。旗人里,有满洲旗份,也有汉军旗份,此外还有蒙古啊、高丽啊、鄂罗斯、回部啊……所以后来辛亥革命之后,是看自己愿意选什么的。” “旗人可以选自己是满族,如果是汉军旗,也可以选汉族;所以严格来说,魏家后人是可以选满族、汉族都可以的。” 白蕤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么说,你该不会真的是魏家后人吧?” 第2756章 十一卷11 冥冥之中,都曾重逢 漙兮听了也是笑,却是摇头,“魏是一个魏,可却未必真的是一家人啊。这天下姓魏的可多了,沈阳姓魏的也不少。终究几百年前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宗族,总要看族谱才能知道。” 漙兮摊了摊手,“可是我家可早就没了家谱了;就算是孝仪纯皇后的母家,也未必还有完整的宗谱了。” 辛亥革命之时,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那些在京的,甚至全国各地的旗人,全都逃命要紧,都恨不能说自己是民人,这便将家里能证明旗人身份的东西,能毁的就都给毁了。 曾经从关外千里迢迢带着的祖宗板儿都给扔了,至于姓氏,就更是跟着邻居家姓,甚或门口经过个什么货郎的,知道人家汉姓是什么,这便都直接就说自己家也姓这个了……就更别说那些完整的族谱了。 到如今若哪个家族还有宗谱的,也必定都只是剩下某一个房头、宗支的,很难凑全了。 “就算魏家还有宗谱,那也是魏佳氏,双写改为旗姓;至于流传啊,都在人家嫡系大宗们的手里,旁支的早就不知道了。” 白蕤便也跟着叹口气,“也是……我们家啊,也是早就没有什么家谱了。早不知道什么年代给扔到哪儿去了,或者烧了,或者埋了,或者是存在哪个房头人手里头不见天日……” 漙兮愣怔了下儿,缓缓道,“好在,有些东西是深埋在血脉里的。家谱可以湮灭,记忆可以消亡,可是血脉里的东西却会无论多久,都能绵延不绝。” 白蕤便笑,“你说的是——遗传基因呗?” 漙兮放下账本,伸手去胳肢白蕤,两人笑作一团去。 笑罢了,白蕤仰天躺着,“漙兮你说,我们家会不会也是什么旗人的后代呢?白……旗人有姓白的吧?” “有啊,还很多。比如著名的瓜尔佳氏、那拉氏、白佳氏、巴雅拉氏、伊喇氏、伯苏特氏、那塔拉氏、扎拉里氏、那木都鲁氏、萨察氏、纳塔氏、拜嘉拉氏、塔喇氏、巴鲁特氏、萨加拉氏……都有改姓白的。” “还有旗籍下的蒙古人,拜都氏、巴岳图氏、塔喇巴齐克氏,也有改姓白的。” 白蕤眨眼笑,“挺好玩儿的!上回我们同学还开玩笑说,他们家祖上是大官儿,后来被发配宁古塔,才到关外来的。可是我才不信呢,特别大的官儿,没有发配宁古塔的吧?” 漙兮想了想,“就算不发配宁古塔,也有发配到关外其他地方儿来的呀——比如著名的大学士英和,那是德保的儿子、乾隆爷瑞贵人的亲弟弟,后来就是发配到黑龙江充当苦差,所以他们家索绰罗氏的子孙在关外的也很多呀。” “是吗?”白蕤托着腮帮,不知为何,对这个特别好奇。 “英和,就是那个拒绝了和珅,不愿当和珅女婿的英和?他被发配到哪儿去了?” 漙兮想了想,“英和对对黑龙江齐齐哈尔的地理风物颇多考察研究,杂记汇编的《卜魁纪略》、诗文汇集为《卜略城赋》。所以我想,他就应该在齐齐哈尔附近。” 第2757章 十一卷12 惊鸿一瞥 夜深人静,宸圭谈完了几桩生意,回到山庄,睡不着,便拿了两罐啤酒去找墨离。 墨离没在卧室,还在工作间里忙碌。 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墨离坐在电脑前认真的模样,全都泄露了出来。 宸圭便也没着急,含笑捏着啤酒罐,悄没声息地踱步过去,站在玻璃幕墙旁偷偷看着墨离。 是他坏,故意给墨离出了个大难题——非让墨离将他曾经一笔连下来写的那篇《岳阳楼记》给设计成项链儿。 譬如中间那些著名的词句:政通人和啊、岸芷汀兰啊、一碧万顷啊、静影沉璧啊的,都单独截取出来,做成书法意境的项链,必定大卖。 宸圭还决定,要将其中“春和景明”的一句,留下来单独给墨离,作为设计师非卖款,作为对墨离的嘉奖。 只是宸圭也知道,墨离那回用连笔的方式写完一篇《岳阳楼记》是喝醉的情形之下。 就像王羲之饮酒后写《兰亭序》,后再也写不出来第二份一样,墨离也写不出来了。 偏他还故意给墨离限了期,这就叫墨离忙得不可开交,这样的深夜,也还是要在电脑前忙碌。 宸圭笑着晃了晃头——至少,叫墨离忙着这事儿,这孩子就不忙着满世界替他找手镯去了。 ——墨离对那手镯的执着,也叫他不明白为什么。 那手镯对于他来说,有一种“丢了就丢了,都懒得找”的莫名懈怠,偏墨离极为上心,就好像这手镯不是肇家的,而是他们老李家的事儿似的。这叫宸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 宸圭原本是淘气,三十五岁的成功男子,偶尔还像个大男孩儿般的幼稚,是想在玻璃墙外头吓唬墨离一下的。 结果他站了能有十多分钟,墨离竟然压根儿就没发现墙外有人。 墨离的一双漆黑的眼珠儿都定在了电脑屏幕上,电脑上的色彩全都回映在了墨离那张干净、玉白的脸上。 墨离的眼,闪着执着的光芒;他的唇角,却一点点漾起了微笑来。 宸圭觉得奇怪,不由得按捺不住,悄悄走进去,贴着玻璃墙边儿绕到了墨离的背后去。 幸亏那厚厚的地毯将他的脚步声都给吸了去,半点没发出动静——又或者根本是墨离看得太专注,依旧压根儿还是发现不了他的出现。 在墨离背后立定,他终于看见了墨离正在看的—— 哪里是他以为的正在忙碌那水墨项链的制作啊,墨离是在将一段视频镜头,反反复复地拉回来重放,再慢放,再放大,再暂停…… 以各种动的、静的,远的、近的不同状态映入宸圭眼帘的,都是女孩子的侧影。 其实头部和身子都只有那么一闪而过,更多的都是集中在了那女孩儿的手腕上。 海棠轻红,皓腕如玉,一泓碧色幽然一转…… 这镜头,比电视新闻上播出来的,已是多了一点。 电视新闻画面里,只有女孩儿的手腕和玉镯,面庞都未有带过;而眼前的画面,虽说还是看不见眉眼,却已经有了女孩儿的侧颜一闪而过。 第2758章 十一卷13 仿佛间,野蜂飞舞 宸圭纯属淘气,偷看电脑屏幕本是无意,更没想到屏幕上是那女孩儿的影像…… 正因为完全猝不及防,一看之下反倒震惊呆住。 一向真实的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这一刻竟也呼吸陡然一急。 不知为何,在这夜深人静里,周遭的宽阔空间以及窗外更为广阔无垠的墨蓝色夜幕的衬托下,他眼前忽然飘过一些彩色的碎片来。 那些碎片实在是鲜艳绮丽,牵动了他的心神,让他竟然都有这么片刻失去自制。 ——那样的绚丽的颜色,应该是什么呢? 像是油画,大块大块的色块堆叠起来,色彩浓丽,却并无清晰的形状和轮廓—— 他莫名地想,也许该是将这世上所有盛开的鲜花都聚在一起,才会有这样的观感吧? 还有碎片奔涌而来的状态,也太特别。 若是旁人形容他此时眼前的一刻,应该会用“彩蝶翩跹”。可是他眼前的,根本便是彩蝶,更没有翩跹的曼妙和轻柔。 如果一定要用昆虫来形容这一切的话——呃,他想,应该或许是一群蜜蜂才对。 还得是一群被激怒了的蜜蜂。 一股脑嘤嘤嗡嗡地冲过来,杂乱无章,凶悍无比——兜头盖脸,让他猝不及防,没处躲没处藏的。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更有点莫名其妙,完全没有美感好么?可是偏偏——那么的色彩浓丽,叫他片刻失神,都失去自控了。 他赶紧甩头,是不是之前在车上听马克西姆的钢琴曲《野蜂飞舞》听多了,脑子和耳朵都产生了过度的映射和幻象? . 这样寂静的夜里,尽管宸圭骨子里就是克制之人,可是这呼吸的陡然一转,还是惊得墨离几乎立即跳起来! 墨离的手更快,赶紧点动鼠标,将画面给关了。 墨离丢了鼠标,站起身来,两手尴尬地在裤子两侧蹭了蹭。 “……大哥,你怎么来了?” 宸圭还困在那莫名其妙里,心思有点烦乱,便甩了甩头,“没事,你忙你的。我就是看见这边灯还亮着,过来看看你。” 他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罐,“本来想找你喝一口的。” “啊,原来是这样。”墨离更觉尴尬,也直觉宸圭的神色有点不对劲,他便小心翼翼地赶紧解释,“……是看新闻,正好又重播了沈阳的旅游新闻。大哥的那只手镯……所以,呃,我再西看看。” 他临时抱佛脚,又想起了葛璐的话来,“葛璐说,手镯都是一对儿的。大哥家里祖传的是单只,那说不定沈阳那女孩儿漙兮的是另外一只,倒与失窃无关——我这才又拉回来仔细看看。” “别找了。”宸圭忽然说,而且面部线条十分绷紧。 “什么?”墨离有些不敢确定,“大哥……你说别找了?” 宸圭有些烦躁,也忘了礼貌,自己先拉开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大口,“嗯,我说别找了。到此为止。” “可是……为什么呀?”墨离问。 “我说别找就别找了。”宸圭神色变淡,“这是我肇家的祖传,墨离,你别再为了我家这手镯这样费心。” 第2759章 十一卷14 不肯忘记 【谢谢亲们喜欢这个番外~~只是这个番外是完全计划外的,所以某苏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每天都是现构思、现写出来,所以真一下子写不出来那么多呀……亲们体谅啊,咱们每天更的虽然少,但某苏保证每个字都是用心之作。】 . 墨离呆住,一时间有些无措。 虽说宸圭之前就曾说过不用他找了,“丢了就丢了”的话儿,可都是不是用认真的口气说的。 而眼前,宸圭面上线条根根绷紧,是一种墨离都从未见过的严肃。 这些年宸圭在生意上不是没遇见过困难,过手多少亿的得失,都没见他如此谨肃过。 可是这一刻…… “为什么?”墨离忍不住冲口问出。 宸圭皱皱眉,也知道自己仿佛有些反应过度了——是一种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反应过度。 对于如今早已对凡事都云淡风轻的他来说,他都有些不喜欢自己方才这一瞬的反应过度。 做什么呢,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他怎么变成了杞人? 他便努力笑笑,冲淡两人之间的尴尬,“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必要。” 他将手里的另外一罐啤酒递给墨离,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口。 “不过一个手镯,还是碎玉的,我自己也从来都不喜欢……丢了就丢了。不值当叫你花这么多精力去帮我寻找。” 宸圭说着拍了拍墨离的肩膀,“你现在有精力啊,还是都给我放在‘水墨项链’上吧。我想出这么好的创意,回头得赶紧申请专利,要不一旦面世该被人仿冒去了。所以啊,眼前最要紧的是先设计出样品来送专利局。” 宸圭这一会子刻意露出商人的本性来,掩盖住他方才那一刻的方寸之乱。 墨离这才笑笑,也拉开啤酒罐喝了一口,“大哥放心,我的精力自然还是百分之九九都放在这事上的。手镯的事,不过百分之一。” “你说什么?”宸圭又眯起眼来,“……九九?你什么时候这么说话了?” 墨离也笑,“百分之九十九嘛,就是简称了。” 宸圭又晃晃头,莫名就是不喜欢两个九连用的这个说法,尤其是从墨离嘴里说出来的。 “嗯,总之一句话,别找了。”他在墨离肩上又按了一下,“别再找了。” 墨离皱皱眉,“……大哥,那手镯虽然是你肇家祖传,可是当年也是咱们几家的祖辈一起遇见的。各位祖辈也都喜欢,可是卖家说,‘玉卖有缘人’,这才独给了大哥家的祖辈。” 其实他李家的那位先人也曾十分喜欢这玉镯,甚至比肇家的那位更为喜欢。 肇家的那位跟宸圭一样,对那手镯非但不在乎,甚至有些抗拒。 可是……说来奇怪,或许真的玉是要有缘人的吧,那卖家不肯将手镯卖给他李家的先人,反倒单卖给了肇家的祖辈去。 也不知怎地,这件小事倒成了李家那位先人一个难以释怀的心结,离世前还说给了子孙们听。 就这么一代代流传下来,一直到墨离这儿。 长辈们传这事儿,其实是带着些不解的,总归不明白一块碎玉连缀在一起的手镯,何至于就让一位先人耿耿于怀一生? 可是偏偏,到了墨离这儿,墨离懂。 所以虽是宸圭家的手镯,墨离却也耿耿于怀,不肯忘记。 第2760章 十一卷15 谈么? “所以……” 墨离深吸一口气,也是有些紧张地抬眸望住宸圭,“那玉镯虽然是大哥家祖传的,但是对于我李家也有特别的意义。所以……对不起大哥,就算大哥想放弃寻找,可是我也不会放弃。” “不过既然大哥坚持不在乎,那我从今往后,就不是再为大哥寻找那玉镯。我会为了我自己,为了我李家。” . 宸圭也眯起眼来,凝注墨离。 他懂,墨离是将玉镯的事与他摘开。 既然墨离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李家,那即便他宸圭,那玉镯的主人,就也没有资格阻拦了。 宸圭“嗯”了一声,“其实你找也白找,错了。”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墨离一怔。 宸圭悠闲地耸了耸肩,“因为错了,刚那女孩儿的画面我也看见了,错了,她戴的根本就不是我丢的那只。” “大哥?”墨离怔住,两道长眉凝在一处,“……可是我觉得应该是同一只。” 宸圭仰头将罐里的啤酒喝干,拍拍墨离的肩头,“这事儿你没我有发言权——那手镯始终在我肇家传承,你就算见过,可是一共也没几回,就更别说任意把玩了》” “所以那上头的具体细节特征,你未必了解。你看着那手镯相似,可是我却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根本不是同一只。” 墨离呆住,想反驳,却无从说起。 宸圭长眸轻闪,将啤酒罐捏扁,含笑拍拍墨离的肩,“别找了,啊。天不早了,休息吧。” . 宸圭嘱咐墨离休息,别找了,他自己回到房间,却打开了电脑。 搜索新闻视频,如愿找到了那则新闻报道。 只是网上的版本是剪辑过的,没有墨离的那段时间长,也没有漙兮面部的侧影——只有飞花流转,她手腕上,玉光流转。 宸圭反复看了几遍,不由得两手向后叠起,垫住后脑。 是喝了酒的缘故么? 这莫名的陶陶感,所为何来? . 接下来的日子,墨离发了狠一般,将水墨项链的创意做完,按着宸圭的要求,将样品做了出来。 来检视样品时,宸圭满意地点头,却抬眸盯一眼墨离。 “……那水墨,也染到你眼圈儿上了?” 墨离努力地笑,“连续太多晚没睡好。大哥我不要你的奖赏,放我三天假,让我好好睡个觉吧。” 宸圭点点头,却还是坚持将“春和景明”四个字为链坠儿的项链亲手给墨离戴上,“这个就应该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 葛璐在旁都乐了,“这四个字是怎么了,宸圭你为什么非要把这四个字给墨离?” 宸圭想了想,“就是觉得,这四个字就该属于他。” . 宸圭推出的水墨项链儿的创意一经推广,登时吸引了太文创业同行的关注。 如今说起文创,以北京故宫、各大博物馆的文创为龙头。但是文创虽好,因为同业的加入太多,越来越同质化的商品,叫各家都难以再标新立异。 就连故宫的两家文创单位都开始窝里斗起来。 故此宸圭这新鲜的创意登时引发了关注。 “老板,沈阳故宫来找咱们谈合作……您看,咱们谈么?” 十一卷16、小孩儿 ,最快更新皇上,请您雨露均沾最新章节! “沈阳故宫?”宸圭犹豫了下儿。 若是一个月前,他会直接回绝。 因为在北京故宫、台北故宫和沈阳故宫三家故宫之中,相对而言沈阳故宫的市场容量最小。 他做生意,高屋建瓴惯了。 “先叫他们拿一份资料给我,我想详细了解他们做文创的总体构思,以及近五年市场实际运作的脉络。我要看他们的思路跟我们的是否契合。如果完全不是一回事,那就算了。” 说起“故宫文创”,不能不承认,原本是人家台北故宫做得最好,一家独大;北京故宫是这几年之间才开始迎头赶上的。因为北京故宫的巨大市场体量,如今倒叫北京故宫成为了市场龙头。 至于沈阳故宫呢……宸圭在这之前,是真的并不了解。 秘书去传达他的话,可是过了不一会儿,秘书却有些面色尴尬地回来。 宸圭不由得问,“怎么了?” 秘书道,“……沈阳故宫的人说,故宫是几百年前就已经在那的。所以没有故宫去适应某个人现代人想法,只有现代人的想法去适应故宫。所以该出那份创意和脉络报告的,不是沈阳故宫,而应该是咱们公司。” 宸圭都乐了,“豁,好大的口气!他们难道忘了,是谁主动上门要谈的?是咱们么?不是吧?——是他们吧?” 秘书点头,“我也是听得不顺耳,所以这样的话,我方才也说给他们了。” 宸圭不由得好奇,将一支笔由两手撑着横在鼻尖儿前,“他们怎么说?” 秘书尴尬道,“他们说……他们主动上门来,是给咱们一个机会,希望咱们好好珍惜。” “哈!”宸圭将笔啪地扔在桌子上,“这话说的!怎么着,难不成他们那边派来跟我面谈的人,竟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么?口气这么冲!” 秘书有点犹豫。 宸圭盯着他,“难道……真的是?” 秘书却摇头,“具体是不是刚毕业的,我也不知道。只是用我自己的眼睛来看的话,我都担心那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 “那么小?”宸圭挑挑长眉,“怪不得这么口无遮拦。” 秘书便笑了,“她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那人啊,她是真的不知道他们老板肈宸圭是个什么样的人。 宸圭想了想,“这样,找文创策划总监去见。看那人能聊出什么来。” 秘书领命去了,宸圭缓缓喝茶。 一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孩儿……他自己都要忘了那个年纪,是个什么感觉了。 其实……他眼前也并非没有实例的。 例如墨离和葛璐也是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他本应该能从他们两个的身上,能看见校园里的小孩儿该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不知怎地,他心下就是下意识觉着,来人跟葛璐与墨离,是不同的。 被这样莫名的情绪牵引着,他还是放下了茶杯,走向电梯。 原本还是步态从容优雅,可是那股子心上的牵引随着脚步越来越强烈,后来到了他专用的电梯前,他已经是忍不住变成了一路小跑。 亚麻西装在身后轻轻飘摆,像是一双展开的翅。 第2762章 十一卷17 小小大大的疼 许是跑得有点急,这衣裳惹了祸,就在宸圭拐过转角的当儿,忽然听见身边轻轻的一声呼痛,“哎呀~” 宸圭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冲进了电梯里,电梯门随即关上。 他只隐约看见一个女孩儿的身影走过去。 侧影里,是长发随风翩飞。 随即电梯门就关上了,载着他往下去。 他心思微微一动,耳边回荡起那声呼痛,他便连忙拎起衣摆去看—— 就在衣摆下面,最后一颗扣子上,缠着一根长长的头发…… 饶是宸圭都惊呼了一声。 天,他方才竟然是硬生生将人家女孩儿的一根长发给扯下来了么? 可他之前竟然没能察觉,更没机会停下来向人家道歉。 他尝试着伸手揪了一根自己的头发,硬生生拔下来,也是疼得微微抖了抖肩膀。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人的头发明明有几亿根,便总觉得好像应该是一根头发被扯断的话,也应该是人能承受痛感的几亿分之一才对。可是为什么,事实上根本就不是。一根那么小的头发被扯断,产生的痛感竟然是叫全身都要瑟缩一下的。 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么? 也因为这样,才会叫古人极为重视头发,说“发肤受之于父母”么? 只是……难得那女孩儿只是轻轻痛呼一声,却并没停下来向他追责,更没看他一眼。 ——他见过太多夸张的女孩儿,这样淡然从容的,叫他忍不住垂首微笑。 . 电梯落地,他走进公司大楼一层的咖啡座。 文创部创意总监对面坐着个女孩儿,见他进来,想要起身。 他忙用目光制止,自己只走过去接了一杯咖啡,顺便看看那个女孩儿。 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儿,正在跟创意总监极力推销他们的想法。 他听见创意总监说,“白小姐,你的意思我们了解。只是我们是真的需要一份书面的材料,才方便评估……” 宸圭微微眯眼又看一眼那女孩儿,便放下咖啡杯,起身走了。 倒是那女孩儿机灵地砰地站起来,扔下那总监,蹬蹬蹬追上来,“……您是肇总吧?我是沈阳故宫的白蕤。” . 宸圭微微皱眉,回头看白蕤,“你凭什么这么说?” 白蕤咯咯一笑,“看你的穿着啊!方才跟我说话的是部门的创意总监,穿的都是手工定制版的西装,一身下来至少要一万块。可是你呢,明明也挂着胸牌呢,却穿这样亚麻材料的西装。” “一点都不笔挺,更没有任何品牌感,可是你进来之后,没有向部门创意总监主动打招呼,反倒只是点点头——就凭这些细节,我想整个君临集团里,也就只有当老板的敢这么干了。” 宸圭也是哑然失笑,“谢谢你,我明天就换正式的西装,以免——再有如小姐你这么聪明的客人,一眼就将我给认出来了。” 宸圭欣赏人才,既然已经被看穿,他反倒含笑主动伸手,“肈宸圭,白小姐你好。” 白蕤连忙一把握住宸圭的手,“我叫白蕤!肇总,我可对你仰慕已久了!” 第2763章 十一卷18 她来了 宸圭哑然失笑,“你仰慕我?” 自从三十岁上从房地产行业退出,最近五年来他过得多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接受采访;即便有些推不掉的论坛等商业活动,他也在事后委托公关公司将他的正面、近景照片撤掉。 久在聚光灯下的人,当厌倦了聚光灯时,走得也最彻底,最无留恋。 他离开聚光灯已经五年,眼前的女孩儿应该大学还没毕业,那她对他的“仰慕已久”又是从何说起? 难不成,这小姑娘上中学的时候,那些备考的昏天黑地里,竟然还在仰慕他? 白蕤瞧出来他的忍俊不已了,不由得嘟了嘴,“你不信,是不是?” 宸圭笑笑,“只要你能说服我,给我一个让我相信的可能性。” 白蕤咬咬嘴唇,翻了眼睛想了想,忽地掏出手机来,极快地打开“图片”,手指头在屏幕上哗哗地滑过,然后兴高采烈地举起来,“……幸好我还没删了,你看你看!” 宸圭也是挑眉,垂眸去看手机。 看罢,他也笑了。 那照片是他为数不多的几张他没有主动要求公关公司给删掉的——因为照片中的他,是他,却不是他的职业身份,倒只像是一个工人。 ——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从房地产行业里退出,也就是这张照片已经是五年多以前的了。 彼时他正在做一个古镇的项目,在从前古镇的原址上重新盖起一个镇子来,然后在古镇边上再发展商业和楼盘。 只是当时复原古镇的时候遇见了困难——那是一个明清古镇,古镇原本居民住的都是炕。 可是复原古镇的工人,多数是南方的,没人会“盘炕”了。 所谓“盘炕”就是搭起一铺炕来。炕好搭,最难的是炕下走火的炕洞和烟道。 这便是跟故宫里古老的“地龙”还是一脉相承的方式,都是烟与火从炕里的通道通过,只将温度留下来,而烟气都放到外头去了。 宸圭当时便亲自上手,自己带着工程队,一间一间民居地去盘炕。 盘完了炕,还要亲自点火烧过,证明屋子里不留烟气了才算合格——这样一来,他就时常抹了一脸的黑灰,身上的工作服也脏,完全看不出他真实身份来。 “这张照片你怎么会有?”宸圭不由得纳闷儿。 那么多年前的照片,宸圭自己都不好找了,而眼前的女孩儿却这么年轻。 白蕤拍手而笑,“不瞒你说,沈阳故宫这几年重修,要恢复后宫西所和东所的原貌。便也有人建议,应该把地龙和火炕都恢复——就有人拿了这张相片儿院领导看啊,点名就找你!” 宸圭有些不可思议,含笑道,“没想到,多年前我还有个知音。” 白蕤耸耸肩,“后来沈阳故宫还是没打算在院里用火,所以地龙和火炕什么的就没做,所以当年才没机会见着你。” “不过啊,那个人却一直保留着你这几年其他的古建项目,以及你后来所转行开发的文创项目……我对你的了解,就是都来自于她呢!” 宸圭心下霍地一动,“她?是谁?” 白蕤扭头,便高兴叫起来,“喏,就在那呢,她来了!” 第2764章 十一卷19 淡极 艳极 宸圭顺着白蕤的手势看过去—— 电梯门口,窗口有风来,吹动一把如瀑长发。 宸圭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女孩儿的面容,便先看见了女孩儿的头发。 宸圭便笑了起来,“哦?是她?” 白蕤倒纳闷儿了,扭头问,“肇总你认识漙兮?” 宸圭心中重重一捶,“你说她叫什么?漙兮?是‘零露漙兮’的那个漙兮么?” 白蕤笑着拍掌,“肇总你可真是个文化人,连这个名儿一听就都知道是‘零露漙兮’。” 这些年有太多人在第一次听见漙兮的名字的时候儿,都不知道是什么词儿,都得低声嘀咕一句,“什么团东团西的?”或者还要问她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叹息’啊?” 每次她都要翻白眼儿,想怼人家一句,“叹你个头啊,你才起名儿叫叹息,一辈子发不完的愁呢!” 漙兮倒是好性儿,每次都给人家写出来——这也就是漙兮给自己刻了名章,后来在她们的饽饽包装上都要加盖的缘故,漙兮实在是写都写腻了,索性扣个戳儿就是了。 可饶是如此,还得有人看过了字儿就乐,“哦,原来是‘傅兮’啊”,或者干脆就跟葛璐似的,变成“溥仪”了。 宸圭自顾不上白蕤,只转眸静静看着那边走来的漙兮。 终于——微风停止,发丝静落,露出漙兮的面容来。 因了发丝的掩映,宸圭最先注意的,是那一管纤巧、挺直的鼻。 玲珑小巧,鼻尖儿微翘,显得整个侧脸玲珑有致,却又透露了这女孩儿骨子里小小的倔强。 “漙兮,这儿,这儿!”白蕤叫起来。 漙兮终于闻声转过头来,让宸圭看清了她的面容—— 宸圭也不知怎地,缓缓勾起了唇角。 不,这女孩儿不是那种惊艳的美,她的美在于眉眼之间的古典与细致——就像工笔画儿上走下来的女孩儿。 那一转眸之间,他仿佛能看见一串流光从她鼻尖到眼睫之间翻转而过。 若说这世上当真有眉目婉然、顾盼流转的,就应该是眼前这女孩儿模样。 宸圭不知道为何,忍不住联想到了海棠。 都说海棠“淡极始知花更艳”,眼前的女孩儿便是这般,眉眼相貌、连同气质都是清澈淡雅的,偏不管眼前多少浓妆艳抹的人当中,他就只能凝着她一个人看。 其余种种,都只为庸脂俗粉,干脆退化为人形背景去罢了。 然后——她看见了白蕤,便是展颜一笑。 这一笑,便仿佛海棠开遍,令他有忽逢绝艳之感。 下一秒,漙兮眸光一转,便也看见了站在白蕤身边的宸圭。 白蕤还遥遥地做手势,极力推介宸圭的意思——白蕤是想告诉漙兮,喏,大boss在这儿呢,被她给逮着了;而且,这还是漙兮仰慕了多年的那个“盘炕工人”哦! 漙兮的目光在宸圭面上一转,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宸圭深吸一口气,正在想着该回一个什么样的表情,结果漙兮就转过头去了—— 电梯门又开,走出一个人来。 漙兮留在电梯门口,迟迟没走过来,原来就是在等人。 第2765章 十一卷20 被越过的男人 一见那人,宸圭便僵住。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墨离。 墨离走出来,便向漙兮微笑。 从宸圭的视角看过去,总觉墨离的笑容有些过分的温柔,连他都觉陌生。 漙兮迎上前去,与墨离面对面说着什么——却正好只将一个背影留给咖啡吧这边的宸圭和白蕤。 宸圭完全看不见漙兮的脸,只能看见墨离的笑。 墨离的笑啊,越发温柔,温柔得都要滴出水来。 而漙兮的背影,头微微向右一歪。随着她头颈动作,那一把长发也哗啦滑了下去,像是荡起一弯柔滑的黑色丝绸。 白蕤心无芥蒂,见了只觉高兴,举手叫着,“墨离……” 墨离这才循声望过来,却是“那么不巧”撞上了宸圭的视线。 墨离微微一怔,忙与漙兮低声说着什么。 漙兮显然不意外,也因为之前已经远远见过了,这便并未回头,只随着墨离的步伐,才一并转身走过来。 只是漙兮的视线并未再转向宸圭来。 这么远远看过去,一对年轻人的身高、相貌、气质,乃至走路的姿态,都那么般配——宸圭眉间不自知地凝起一枚大大的疙瘩来。 绕过绿植来,墨离视线有些闪烁地向宸圭抛过来;倒是漙兮淡然依旧,还分神去问方才经过的那盆绿植,“……看起来好像是铁树的样子。是铁树么?我不敢确认。北方的铁树很少,我只是觉得有点像。” 墨离便也顾不上宸圭,温柔含笑停下来,指着那花盆说,“没错,就是铁树。说来好意头,这铁树竟然开了花。” 漙兮赶忙掏手机,递给墨离,“麻烦你帮我拍个照……都说‘千年的铁树开了花’,难得撞上活的。” 看漙兮和墨离在那边照相,白蕤便也跳起来,“我也要去合影!肇总,麻烦你在这等一下。” 宸圭恼得都忍不住咬住嘴唇。 这些年行走商场,还没见过这么被忽视的;而且还是被两个大学还毕业的小丫头! 宸圭忍不住抓起手机来,“……以后大堂里别摆铁树了。去跟植物园问问,有没有尸臭花,弄一盆来。” “尸臭花?”墨离拍完了照,走过来,正好听个尾音,“大哥,什么尸臭花?” 宸圭眯眼望过去,原来只有墨离过来了,人家两个小妮子还在树下自拍。 “怎么回事?”宸圭沉了脸,眯起眼,“你说让我放你几天假,却怎么又跟她们遇上了?” 墨离含笑解释,“也是巧。沈阳故宫对咱们那水墨项链的创意有兴趣,这便想跟咱们谈。我跟漙兮、白蕤有过一面之识,临走时给她们留过名片。她们两个看到我是君临集团的,便想着先联系我看看,请我做个中间人。” 宸圭心下一动,“所以,那个长头发的,之前急着往楼上跑,就是去——找你?” 墨离点头,“对的。正好我办公室里还有更多的水墨项链的图片,我说请她上去看看。” 宸圭的嘴唇不由得抿紧。 她被他揪掉了一根头发,都顾不得疼,连头都不回——原来是越过他,直奔墨离去了。 第2766章 十一卷21 就是,很生气 宸圭便笑了,“墨离,谁让你把公司的创意图片,给外人看的,嗯?我准许过么?” 墨离怔了怔,不知怎地,忽然觉宸圭的语气变得有些——尖酸、刻薄起来。 墨离便含笑道,“大哥说得对,我这么做的确有些不妥当,违反了公司的纪律,我道歉。” “只是,大哥也不必担心。因为咱们的创意已经申请了专利,这些图片就算给外人看过,外人也不会公然侵权。” 墨离说着转眸望向铁树下终于结束了自拍,还在看照片的两个女孩儿,不自觉地又是唇角挑高。“ “再说,她们两个的为人我也是放心的。她们就算看过,也绝对不会危害到咱们公司的知识产权去。” 墨离的解说已经够客观,够合理了,谁知宸圭还是一声冷笑,“那也不行!没有我的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就是错!” “大哥……”墨离怔住。 已经有多少年,他没见大哥这么发过脾气了。 而且还是这种——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发脾气方式。 宸圭眯起眼来,却并不接墨离的视线,只又高又飘地远远往铁树那边去,却又刻意不落下,而是飘得更远。 就好像,只是望向那个方向,却是跳过铁树,根本没去看铁树下的人一样。 “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创意的主设计师是你,而你醉酒写下连笔的《岳阳楼记》的时候并不是在公司,不在工作时间,所以公司没资格单独全部享有这份知识产权,你有权利跟公司共享专利和开发权,所以我都不可以禁止你做这样的事儿啊?” 墨离皱眉,“大哥你多心了……我怎么会?” 君临集团是他们几个家族共同投资创立的,凝结着几家祖祖辈辈的情谊,谁会不在意公司的利益呢。 宸圭哼了一声,“只是既然现在公司的总裁还是我,那你就得听我的。除非——你有本事发动董事会投票,将我拉下马来,你来当这个总裁!” “大哥!”墨离惊住,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宸圭,“大哥……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 “大哥……我真的不明白,今天这样一件事,你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宸圭深吸口气,脑子里也转了转,这才将眼珠儿向下,视线落在漙兮身上。 “那个女孩儿,我想起来了,看着眼熟,应该就是那天你在电脑上看的那个吧——我当时只看见侧脸,没见过眉眼五官,不敢确定。可是既然她们是从沈阳故宫来的,也看着眼熟,我猜,就是那个女孩儿吧?” 墨离脸上有些热,还是点了点头。 宸圭面色一沉,“我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的!墨离,我说了,那手镯你别再找,你怎么还背着我跟她们联系?” “还有,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公私不分起来,甘愿当什么中间人,带着外人来跟公司谈生意?你别忘了你是哪边的人!” 墨离面色苍白,“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不用只是了,我一个字都不听!”宸圭脸色如冰。 第2767章 十一卷22 近墨 漙兮和白蕤在那边发现情形不对,漙兮赶紧收拾起手机来,扯住白蕤的手,轻声道,“……许是咱们失礼,叫人家不高兴了。” 白蕤倒是好奇,小心道,“漙兮,那个人就是肈宸圭啊。你不是很早就仰慕他么?怎么现在终于见了他……你倒不爱搭理?” 漙兮一向是言行有度之人,方才见了肇总,却没有赶紧过来打招呼,反倒是远远停在铁树下玩儿自拍——这有点不大符合漙兮的个性。 ——除非,这内里别有缘故。 漙兮垂头,轻声道,“不管怎么样吧,眼前都是咱们失礼。咱们快过去吧。” 白蕤知道,漙兮是避开了她的问题。 . 赶紧走到宸圭面前,漙兮半垂眼帘,自我介绍,“肇总你好,我们是沈阳故宫文创部的实习生。她是白蕤,我是魏漙兮。” 宸圭的个子高,从宸圭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漙兮的眼睫卷长如羽扇,却看不见她一丝半缕的目光。 偏他最好奇的就是她的眼睛,他想看看,能以“零露漙兮”为名的女孩儿,又该是如何地顾盼生姿,清扬婉兮。 他便哼了一声,“抬起头来。” 这次第,叫漙兮忍不住垂着首,却歪头去跟白蕤对视了一眼—— 这句话,有点儿像清宫剧里,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们说的。 白蕤也会意,有点想笑,只是眼前情形好像有点尴尬,她也没敢笑,只是跟漙兮眨了眨眼。 漙兮忍住悄然叹息,静静抬眸,迎上宸圭的眼—— 清波如璃,空灵一转,便仿佛晨早草尖儿上凝起的第一颗清露。 凝圆完美,却只一瞬,便即滴落草尖儿而去,叫人心下生起无限怅惘——只这一转,就叫世间所有明珠失色,愿倾囊所付,只想挽得它多在草尖儿之上玲珑一瞬。 宸圭听见的自己的心,忽然跳得激狂。 . “大哥……”墨离见宸圭半晌不说话,心下不安定,上前来介绍,“……虽然说漙兮和白蕤只是实习生的身份,但是她们两个其实却也算得上是沈阳故宫文创部的元老级人物了。” “沈阳故宫文创部许多传统的挖掘,以及文创产品的开发,都有她们两人的独创性建议,所以……” 墨离是想说,“所以请大哥别因为她们两个人年轻,还是实习生,就轻视这二位。” 宸圭很不高兴墨离忽然打断了他方才的一瞬幻想。 有一点点像正在欣赏草尖儿清露的时候儿,却冷不丁从天上掉下一滴墨汁来,整个将意境给染污了。 虽然说,墨汁一滴也是个珠儿,而且水墨一向是清雅之物,可是——放在他方才脑海中的那个意境里,就全都只是“近墨者黑”了。 “我不需要你解释。”宸圭怎么想,便怎么说了出来。 墨离又是一怔。 宸圭皱了皱眉,“不管怎样,沈阳故宫竟然派两个实习生来跟我谈生意,那就是太不把我们公司和我本人放在眼里。” 他又眯眼盯了漙兮一眼,“我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请回吧,不用谈了。” 第2768章 十一卷23 求花得花 “大哥!”墨离惊得赶紧上前,想再劝宸圭。 宸圭却向他一瞪眼睛,“我说了不必谈,就不必谈了!” 宸圭气势凌人,说完抬步就走。 尽管那么高的个子,那么长的腿,却其实走起来的步伐并不甚快,可久在宸圭其实威慑之下的墨离终究不敢再追上去了。 “漙兮,你看这可怎么办呀?”白蕤没了主意,扯着漙兮的手问。 漙兮也缓缓扭头望了一眼。 “要是咱们现在追上去,好像还有机会……”白蕤测算着宸圭与她们之间拉开的距离,“幸好他走得不快。” 漙兮皱了皱眉,点点头,“好,我过去试试。” 白蕤这才松了口气,“……我就是个直觉,他说不谈了,可是他走得并不快,那就是其实还给咱们留着机会呢。只要咱们肯争取一下,机会的大门就还没有关死!” 漙兮轻啮樱唇,“嗯,你说得对。” . 漙兮还是追了上去。 宸圭隐约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了。但是那声音有点轻,只听见“飒飒”,宛若秋叶落地一般。 他随即便也会意,漙兮没有跟走进这栋办公大厦的其他明艳光鲜的职场女性似的穿套裙和高跟鞋,她只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即便这样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她的声音也小。 仅有这点声音,还得感谢那运动鞋的鞋底橡胶,有“抓地”的防滑功能。要不,他都怀疑他压根儿就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他霍地回头,撞上漙兮一张略有些失措的脸。 漙兮还没做好准备怎么开口,他就这么冷不丁转过来了,漙兮倒小小惊了一跳去。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对,倒是宸圭捉弄人成功,唇角微微挑起。 只是他却不想叫她看出来,面色依旧微沉,“……我都说了,不谈。你还追上来做什么?” 三十五岁的男人,这一刻在漙兮眼里,真是又老又骄傲。 漙兮深吸一口气,“好,肇总说不谈文创的生意了,那咱们就不谈那个了。我来找肇总谈另外一桩生意,跟文创无关的,总可以了吧?” 宸圭也有点儿叹为观止了,挑高了长眉瞪着漙兮。 “另外一桩生意?你想谈什么?” 漙兮歪了歪头,那一把长发又如黑色的瀑布一般,随着她的动作斜坠而下。 “……尸臭花。我方才隐约听见,您说想寻一盆尸臭花。” 宸圭是真气乐了,“怎么,你连这个都有渠道?” 漙兮含笑点头,“说实话,尸臭花并不好找,尤其在咱们国内就更不好找。况且尸臭花要三年才一开花儿,能找到今年正值花期的,就更要看缘分了。” 宸圭抱起手臂来,眯眼睨着漙兮,“好,那你说,哪儿有?” 漙兮眸光如璃,在他的凝视里顾盼流转,“云南,西双版纳植物园。巧的很,他们前几年刚刚引种了几十株尸臭花,今年正好到花期。现在五月,正要到盛花期,肇总你现在派人去空运回来的话,还来得及赶上盛花期。” “要不然,花期过了,就要再等三年了。” 第2769章 十一卷24 我是你唯一的选择 宸圭本来想扮冰山来着。 他个子高,本来的气场也是偏高冷,一般往哪儿一战,就都是一座天然形成的冰山。 可是这一忽儿…… 他想,必定是因为被她提到云南西双版纳给闹的,就算冰山,放到了那个地儿也不好使了——要不玉龙雪山的冰川怎么越来越少了呢。 他还偏了偏身子去,不想叫自己唇角勾起的模样被她给瞧见。 “嘿,我说你是几家的业务员啊?你今天不是代表沈阳故宫来谈合作的么,怎么又跑去给尸臭花代言了?” 他话里的坑儿,漙兮都听见了,忍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 不过却没计较,只淡淡道,“要不说,巧呢。正好肇总说到尸臭花,而我又恰好知道尸臭花的货源。” “你……还在西双版纳植物园兼职?”宸圭长眸微眯,故意上下打量漙兮。 ——却也正是因此,才可正儿八经、理由充分地打量她,而不太落了痕迹去。 漙兮倒被问笑了,“肇总想说什么呢?想说我和白蕤花着沈阳故宫的差旅费,来给自己另外一份兼职找生意么?——那您还是太善良了,我可不止是两份工作之间左右逢源,我啊,其实更是假公济私呢。” 她这样的以退为进,倒叫宸圭脸上哗啦一红。 他忙转开头去,清了清嗓子,“想假公济私也行,我不跟你谈沈阳故宫的生意,不过倒可以给你假公济私的机会一下——不过你得告诉我,那西双版纳的植物园,怎么成了你的‘私’去?” “难道,是你家就在那边?又或者那植物园是你的什么亲戚经营着?” 漙兮叹了口气,总觉眼前这位成功的商界人士,已经有在故意打探她个人背景的嫌疑了。 她便摇头,“都没有。我说的‘私’啊,就算‘私人喜爱’吧。” “您也知道,尸臭花罕见,西双版纳植物园引进的这些,我总归希望它们能存活下来,也叫国人——譬如肇总这样‘品味独特’的人士,也有机会在国内看见这花种不是?” 宸圭转了转颈子,才勉强将这句话给咽下去。 “……好吧,给我联系方式。” 他伸手向她,摊开掌心。 那掌心摊开得十分大,手指全都平坦地摊开——若从行为分析角度来看,他是十分期待掌心里获得的那东西的。 漙兮想了想,转过背后的背包来,在里头翻找了一下儿。 却只是掏出一支笔来,上前认真地在宸圭掌心写下一串数字,“……这是他们的电话号码。” 宸圭哑然失笑,“魏小姐,我要的是你的联系方式。我只认识你,又不认识他们,我只肯通过你来与他们联系,我没有兴趣单独与他们联系。” “你要是想帮他们联系这桩生意呢,那你这个中间人就做到底;要是你不肯当这个中间人,那我只能说——不好意思,你今天的两桩生意,我都没兴趣。” 宸圭说着点手叫咖啡吧的服务生,要了湿纸巾来,毫不客气地将掌心的数字便擦掉了。 他回眸望向铁树的方向,“全中国不是每家公司都像我这么‘品味独特’,要买一株尸臭花摆在公司大堂里的。我是你唯一的选择……魏小姐,你要想清楚。” 第2770章 十一卷25 美人眼 宸圭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可是漙兮却依旧没被拿伏住。 漙兮静静回眸,眸光绕着整个公司大堂又兜了一圈儿,“嗯,肇总说得对,的确找不到第二家公司,愿意将尸臭花摆放在公司大堂里。” 漙兮收回目光,盈盈抬眸,“那我觉着,肇总您也不必如此品味独特了。毕竟,世人并非都能接受那味道,公司大堂又是公共地方,自应为大多数人考量。” 宸圭无言站直,恼得长眸眯成一条细线。 “那你究竟是何意?追上来,说了这么多,竟不是为了谈成生意?那你还追上来做什么?” 漙兮静静一笑,向宸圭伸出手去,摊开掌心。 莹白掌心,摊着一枚小小的西服领扣。扣在男士西服的领口处。 那领口处被称为“美人眼”,又或者“花眼”,除了早期曾经有暗纽扣可以做放风保暖之用,后来倒渐渐越来越多成为装饰之用。 有喜欢夸张的,尽管可以叉花束,如新郎、傧相、司仪们的礼服装饰; 而如宸圭这样喜欢返璞归真的,只是一枚几乎看不出花纹的小型扣章来装饰。 宸圭最常用的就是一枚珍珠扣子,完全没有任何修饰,就是最朴素的一颗珍珠。 今日为了配亚麻西装的孔雀蓝色,便换了一个,用了一点儿小小的装饰——还是白色的领扣,只不过是个白玉小葫芦儿。 “这个?”宸圭见了便愣了一下,急忙垂眸看自己的领口。 果然已经空了。 漙兮难得粉颊微红,“……之前咱们在电梯门口遇见过,我走得急,头发被风吹散开了,刮住了你的领扣。” “我开始也没留意,直到你已经坐电梯下楼了,我才发现你这领扣还在我头发上坠着。” 漙兮终于在宸圭面前,因为羞涩而眼波流转,再不是之前疏离的模样。 “不好意思,还给你。” . 宸圭其实忍了忍,结果没忍住,竟是在漙兮面前仰头大笑出声。 “亏我还以为是我欠了你,却原来你早已收了账去——这么算来,嗯,咱们倒也可以两清了!” 漙兮不明其意,歪头惊讶望住宸圭,“嗯?肇总你这是……何意?” 宸圭含笑从西装左心口的小口袋里,修长的手指拈出一根长发来。 “这个~” 漙兮也是一讶,抬手赶紧摸了摸秀发,便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头发么?” 宸圭耸耸肩,“除非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魏漙兮。” 漙兮便也笑了,却是认真点头,“我相信,这世界上必定还有人叫魏漙兮的。肇总交游广阔,想来必定认得管理户籍的公职人员,请人家去搜搜不就知道了?” 宸圭倒又给问住,噎得直瞪她。 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他还怎么都说不服她了! 漙兮却是笑着将那白玉葫芦儿往他掌心一塞,“肇总的物件儿,我还给肇总;我的头发,也不好意思再占着肇总的衣兜了。” “咱们各归原主。” 宸圭这回终于反应得快,忙闪身避开为了漙兮的手,将头发给收回去。 “不用了,我的不还给你了,你的也不用还给我了。” 第2771章 十一卷26 迷信与迷之自信 漙兮愣住,“为什么呀?” 这枚白玉小葫芦虽说体量不大——要不也不能当成男士西装的领扣用,可是漙兮却还是看得出,这小葫芦的用料怕是最上等的和田白玉,便因体量小只能做个边边角角的装饰,不堪大用,但是反倒能吸引了人的目光去,叫人心生怜爱。 这感觉,倒是跟那碎玉软镯有点相像——其实都算不得完美的,却就是能叫人看出,这物件儿里浸润了极深的心意去,叫人一见钟情,不忍割舍。 这样的小东西,难道眼前这位本主儿却不珍惜么? 宸圭皱了皱眉,他也说不清自己这瞬间涌起的心绪是什么——只是古怪地觉得,他就是想将这小葫芦留给眼前这小姑娘去。 他皱了皱眉,又咳嗽了声,耽误了半天工夫才解释道,“因为……我迷信。” . “啊?”漙兮好悬被这个答案给闪着,“迷信?”这算什么回答。 宸圭点点头,“对,就是迷信。你没听说过么,玩儿玉的人都说,玉有灵性,自己会认主儿。” “你瞧着小玩意儿,原本是被我嵌在心口的,却都没留住,愣是在与你擦肩而过的当儿,就舍了我,直接扑奔你去了……你说它不是自己认得你,是它自己想跟你走的吗?” 漙兮都没词儿了,只能抬眼盯着宸圭看。 这说法……的确是自古有之。 虽然听着挺灵异的,漙兮自己从前也未必深信,只是跟着嘴上说着玩儿罢了——直到,这次腕上的碎玉软镯忽然的失踪,才叫她每每想起来,就有点莫名地福至心灵的感觉。 那玉镯明明前一秒还在她腕子上,可是随着那大叔的消失,那玉镯就那么凭空不见了——就仿佛,那玉镯找见了它的新主儿,自己选择舍了她,跟了人家去一般。 这种感觉越是回想,越是灵异,她现如今都不敢随便会想当日的情形去了。 眼前宸圭用这样的理由来回她,她虽然嘴上没说,心下却已是信了。 她便深吸口气,连忙打开钱包——说来不巧,没有几块钱现金。 漙兮赶紧上支付宝,“肇总您开个价,我不能白要您的东西,我转账给您。” 宸圭有点愣,一摸手机——他手机里没支付宝的app。 他知道现如今他这样的人,已经是异数;可是这样的异数却并非没有——比如他喜欢的歌手李健。 他先眯了眯眼,“我手机没带,你先等我下,我跟员工借个手机登录我的账号。” 漙兮点头,宸圭就赶紧三步并作两步,随便抓了咖啡吧里一个小弟。 那小弟受宠若惊得浑身颤抖,“老,老板,您,您有什么需要……” 宸圭瞪他一眼,“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手机。” 那小弟又浑身颤抖着拿出手机,宸圭迅速扫过,指着手机说,“教我,支付宝怎么玩儿?转账的话,能聊天么?” 小弟别的不成,这些玩意儿玩儿得却溜,小声说,“……按理来说,转账也可以给陌生人,不一定非要加好友。” 宸圭嗓音一沉,“说有用的,怎么能让对方同意加好友?” 第2772章 十一卷27 他俩的代沟 小弟紧张得直结巴,“老板……您,您不如问她要微信。” 宸圭想了想,“有什么区别?” 小弟张嘴就来,“立足点不同,开发的主诉求也不同——支付宝的根基是支付工具,所以最主要的核心技术都在支付这一块;微信是沟通工具,是QQ家的,最擅长撩妹……” 宸圭听了也笑,“撩你个头,能聊天就行。” 小弟赶紧指着手机屏幕上的绿色小方块儿,“老板,这个这个……” 宸圭抓过手机,走回漙兮面前,“我就有这个,加一下好友吧。” 漙兮却将她自己的手机收了回去,“不好意思肇总,我不用微信。” “啊?”宸圭有点懵,“可是……为什么呀?” 宸圭指了指那小弟的方向,“他说,现在人都用这个聊天的,难道你不聊天么?” 漙兮点点头,却也又摇摇头。 “我的确很少在网上聊天;除非工作和学习必要,那也不用微信聊。” 宸圭有点懵,“那你用什么?BBS么?” 他还留着他学生时代的记忆。 漙兮摇头,索性划开手机,打开一个新闻页面给宸圭看—— 宸圭一看就险些呛着,内心受到一万万万点伤害。 那新闻标题写着:“八零后玩儿微信,九零后、零零后重新爱上QQ。” 这小妮子这是拐弯抹角地嫌弃他老么? 饶是宸圭,都忍不住抬手来按了按心口。 “咳咳……那还真巧了。我老人家虽然对微信、支付宝不是太熟,不过我老人家当年上学的时候,却也是玩儿过QQ的。” 何止是玩儿过QQ啊,他在九十年代初期就玩儿过QICQ的——当年的马化腾也是玩儿过QICQ之后,才受到启发,推出了中国的QQ。 而他玩儿QICQ的时候儿,眼前这小妮子还没出生呢。 这么说来,他心下油然而生骄傲,自己也算得上是网络聊天界骨灰级元老的感觉嘛。 漙兮也有些惊讶,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宸圭得意地道,“我真高兴,咱们‘两代人’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代沟嘛!从共爱QQ这事儿上来说,咱们两代人其实是同一代人才对!” 说完这些话,看着漙兮眼中的惊愕,宸圭心下只觉从未有过的畅爽。 他在心里冲自己喊了声,“耶!” . 在震惊之下,漙兮都有些迷迷糊糊地就被宸圭拿到了QQ号去。 宸圭操作起QQ来,可真是当仁不让了,不一会儿该加的都加好了,什么上线特别关注、特别提示音之类的,也全都设置好了。 漙兮这才来得及问,“肇总,您开个价啊,我好给您转账。” 宸圭抬眸望天想了想,“那就……十五万吧。” “什么?”漙兮吓着了。 她知道那是块好玉,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玉器要价多少都可能——只是,她一个学生,她哪儿担负得起这个天文数字? 漙兮赶紧将手机收回去,然后将白玉葫芦拿出来要塞宸圭手里去,“不好意思肇总,我买不起。” 宸圭长眉勾了勾,“别急啊,你可以——分期付款。” 漙兮又愣住,抬眸望住他,“还能,这样的?” 宸圭大度地笑,“对。分多少期都行。先分一百期,怎么样?” 第2773章 十一卷28 被涮了 漙兮有些发愣。 宸圭又大度地笑,“……再加上我们君临集团与沈阳故宫的这次合作的生意。” 漙兮和白蕤此行终究是带着任务来的,公事大过天,漙兮便垂下头,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吧。” . 漙兮和白蕤带着合同,是坐当晚的高铁回沈阳的。 漙兮不喜欢坐飞机,每次都特别紧张。 墨离来送,无数次为今天的尴尬致歉。 白蕤倒是爽朗地笑,拍拍公文包,“至少生意谈成了,那就什么都值得了!” 漙兮单独跟墨离说句话,叫白蕤先上车。 白蕤冲漙兮做个鬼脸。 不过漙兮爷没久留,不多时就回来坐好。 夜车安静,两人靠在一起,喁喁说着白日的事。 白蕤惊得坐起来,拍漙兮的肩,“……他抢劫啊?你还真答应了?” 漙兮叹口气,摇头,“我智商还没欠费。表面答应而已,难道要当众吵起来么?东西我已经还给他了。” 白蕤脑筋急转,恍然大悟,“哦~~刚才说跟墨离单独说话,其实不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而是让墨离转交那东西吧?” 漙兮轻叹一声,点点头。 白蕤无奈地摇头,“唉,可怜的墨离……他必定白高兴一场,以为跟你可以说悄悄话,却原来只是菜鸟驿站。” 叫白蕤这个给形容得,漙兮都无奈地笑了,“瞧你,说什么呢~” 白蕤凑过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墨离喜欢你哈。就连我一个事外人都瞧出来了,他看你的时候,眼睛里能开出花儿来。” 漙兮低低垂首,“现在咱们还是学生呢,你说这些,学坏了。” 白蕤大笑,“你少拿这个来搪塞我。现在大学里啊,没有对象儿的才是异数。” 漙兮立时挤对,“那你自己呢?你倒是自己先有了,再来笑我不迟。” 寂寞的夜行列车,因为两人的笑谈,倒也不那么寂寞了。 夜深,两人依偎着在火车上睡去。 梦里,漙兮莫名看见那站在花雨里的老大爷——还有她的玉镯。 . 漙兮回到沈阳,才打开手机QQ。 果然跳出宸圭的一串愤怒的表情。 漙兮想了想,还是淡淡按下:“完璧归赵,多谢关照。” 八个字,礼貌客套,不远不近。 江南的宸圭收到八个字,恼得将手机,连同墨离带回来的白玉葫芦坠儿,一并给扔一边儿去。 要不是不能太过分,他真想将墨离也给发配得远远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发的什么疯。 . 门上有人敲响。 葛璐踩着六七寸高的高跟鞋,手里捧着一份文件,哒哒哒地走进来,满脸的不愉快。 “宸圭,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把‘水墨项链’的IP,授权给沈阳故宫使用?而且每年的专利使用费还这么低!” “更不可思议的是,你这合同里竟然对沈阳故宫什么要求都没有!——他们制作什么商品,商品的质量如何,这些难道不用咱们把关么?你不怕他们做出来的东西不合格,毁了咱们的IP?” 葛璐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来,还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 第2774章 十一卷29 惹我,是你不对 宸圭长眸轻抬,天成一副薄情相。 “你来的正好,公司有一桩更要紧的生意,需要你去负责。” 他微微抬了抬腕子,拿过公司公文信纸来,急笔书写什么。 他手腕上那串废木劈柴的串子,泠泠而响。 “什么生意?”葛璐忙问。 凭她从小对宸圭的认识,宸圭竟然一个字都没反驳她,这便反倒更叫她紧张了。 宸圭边写边耸肩,“自然是要紧的生意。” 他甚至还抬眸冲葛璐神秘地眨了眨眼,“这水墨项链儿算什么呢,不过是墨离喝醉了酒,信笔写出来的小玩意儿,我替墨离顾着,这才想开发出小玩意儿来玩儿吧。” “不过说实在的,终究是文创,放在博物馆里当纪念品的,能卖几个钱出来?小玩意儿就是小玩意儿,我不在意,你又何必当真?” 宸圭的话说得倒叫葛璐无法反驳。 的确是,跟君临集团的总资产和每年的收入比起来,谁还好意思真的提那么个“旅游纪念品”的产值去呀? 宸圭见葛璐面上颜色稍霁,这便轻轻勾了勾唇角,“墨离的特长在创意,可是说到赚钱,有时候指望不上,终究是个浪漫小男生……” “葛璐你不一样,你是我的生意助手,你是能给我带来真金白银的人。” 到这一刻,葛璐已经是心花怒放了,面上已是忍不住笑起,“你才知道啊!不过,虽然晚了点儿,可是你知道就好了!我可是全心全意为公司着想,为你着想的。” 宸圭趁着这个空当,已经将手上的文件亲笔写完了,旋上签字笔盖子,甚至还夸张地将那公文纸捧起来吹了吹——他也不想想,他那个级别的人使用的水笔和墨水是什么层次的,如何敢不快干呢? 他摆弄够了,按内线电话叫秘书,将公文直接给了秘书,都没给葛璐看。 “给人力资源部……委派葛璐为丝路分公司经理,三天后到岗,请丝路公司方面负责人事交接。” . 葛璐原本还微笑着,可是听到这个,登时如遭雷劈。 “宸圭,你!你这是发配我!” 宸圭面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冷冷抬眸,“你说什么呢……丝路工程,如今是国家的大工程,我都得派公司最得力的干将过去主事。我叫你去,是看重你的工作能力,更信得过你。” “况且,你说墨离开发的那‘旅游纪念品’都是什么大IP的话,那丝路公司主要经营的玉器和宝石的生意,就更是咱们公司主要的收入线之一了。” “你与其那么重视旅游纪念品,不如重视一下真金白银。况且你自己方才也说,你是全心全意为公司着想,为我着想。” 宸圭清冷抬眸,“葛璐,我说错了么?还是你方才的话,一向是有口无心?” 葛璐被噎住。 宸圭淡淡垂下眼帘去,不再看葛璐,只盯着自己腕子上那劈柴的串子。 “……没事了就出去吧。三天的时间对你来说不多,回去好好准备,跟葛叔、葛婶好好告别。” 说到与父母的分别,葛璐的眼圈儿都红了,“宸圭,你好狠的心!” 第2775章 十一卷30 重新审视那古老的故事 当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宸圭终是忍不住重新回想那只失落的玉镯。 一只原本不被他重视的玉镯,将一个女孩儿带进他的生命轨迹,与他有了交集,更是牵扯出他莫名的情绪来—— 如果说原本都可能只是巧合,可是事情发展至此,总叫人心下生起一种毛毛的感觉。 趁着周末,他回了一趟乡下。 青山碧水间,他为老姑奶奶肇星嫆修了个小院子,粉墙黛瓦,院子里雅致的池水假山,叫老人家能怡情山水间,悠然养老。 老太太是他祖父的小妹妹,终生未嫁。 所以从小他父母生意忙,都是老人家将他照看大的。 小时候他曾偷偷跟家里人问过老姑奶奶终身未嫁的缘故,是母亲偷偷儿告诉他,姑奶奶曾经有个优秀的未婚夫,是一位飞行员,都要成婚了,就在成婚前夕,接到紧急任务要飞驼峰航线…… 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 就连尸骨,也无处找寻了。 接到噩耗的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哭了,唯有老姑奶奶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只是平静地走回了自己住的小小绣楼,亲自将代表闺阁姑娘家的大辫子拆散了,高高挽起,梳成了已嫁人的媳妇家所挽的发髻。 她静静说,“我已经嫁过了……这一生,他和我,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当年宸圭还小,可是听了这句话,也登时就掉了泪。 那时候他就知道,他一定会一辈子奉养老姑奶奶,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 刚上大学那年,他还偷偷去寻找了一趟驼峰航线的旧迹。 二战结束后,美国《时代周刊》这样描述驼峰航线:“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这些飞机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这就是著名的‘铝谷’——驼峰航线!” 可惜那里依旧危险,人迹难以抵达。他只好用尽了身上所有的钱,设法寻找到当地村民留存下来的、当年用捡到的飞机残骸的铝片,所做成的生活器具。 ——他买到的,是一口铝锅,早已经露底了。他带回来,自己用手工一点一点重新修补好。 然后在那年老姑奶奶默不作声穿上红衣的那天——尽管老姑奶奶自己再也不说明为什么,可是家人却也都明白,那是那位飞行员殉难的日子——亲手为老姑奶奶煮了一锅粥,用那口锅。 他知道铝锅煮粥不好,尤其是对一位老人家来说。 可是那天老姑奶奶却含笑对他说,“孩子,你今儿煮出来的粥,是甜的。” . 青山秀水里,老姑奶奶望着宸圭慈祥地笑,“……怎么好端端地,你忽然来跟我问那手镯子了啊?” 宸圭叹了口气,搬了个小板凳,在老姑奶奶膝边坐下来。 不再是三十五岁的成功男子,依旧是当年那个膝下淘气的小男孩儿。 “我要是说了,您别打我——我不小心,把它给弄丢了……” 老姑奶奶也是怔住,“丢了?还是……它自己走了?” 第2776章 十一卷31 不能起的名儿 老姑奶奶陷入了沉思去,“……他当年也送过我一枚玉簪。他走的那日,我原本放得妥妥当当的那玉簪,竟然也不见了。” 老姑奶奶说罢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宸圭的发顶。 就仿佛,他依旧是端着小板凳,坐在她膝旁,等着她说故事的那个小毛头。 “宸圭啊,这可能就是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吧。” 宸圭歪在老姑奶奶臂上,“您再给我讲讲,当年咱们家是怎么得着那玉镯的?” 曾祖父那一辈的故事,连他父母知道得都不全,也唯有老姑奶奶这边知道得还能更准确些。 老姑奶奶就笑了,“以前给你讲,你就烦,都懒得听。今儿是怎么啦,失去方知珍贵,这反倒想听那故事了?” 因为以前一讲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总要牵扯到当年宸圭家、墨离家、葛璐家等几家的关系,老姑奶奶说着说着也总容易拐到几家联姻的老传统上去,总要再劝说宸圭赶紧娶媳妇儿、生娃,交给她来带…… 宸圭笑笑,“您快给我讲讲吧。” 老姑奶奶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儿啊,是清末民初,正是咱们国家最兵荒马乱的时候儿。做生意的难啊,挣不着钱的,不能养妻活儿;可是能挣着钱的呢,那点钱也不敢买铺子,不敢买地,还得一不小心就得叫土匪给抢了去……” “那时候呢,却也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机,要是有眼光的,能用很少的钱从落魄的人手里买着十分值钱的好东西。别说一般富贵人家的,就算是宫里的,想要什么买不着呢?” “那些宫里的太监啊,个个儿都往外顺东西,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估价几何,给点钱就都能卖了。” 宸圭便是眯起眼来,“您老的意思,该不会是说,那玉镯是宫里出来的吧?” 老姑奶奶就又笑了,“且不说那东西要不是宫里的,那么零碎的,谁能买呢?况且你细瞧了那做工吧?那都是宫里造办处的工匠才能做得出来的哟。” 老姑奶奶眯眼回忆着,“我爸爸说啊,他们哥儿几个都怀疑那老头儿怕就是个老太监。虽然破衣烂衫吧,可还有老辈儿旗下人那股子端着骨架儿的劲儿,说话依旧慢条斯理,还不准人还价儿;最绝的是,买主还得是他挑。” “墨家最先动心,最先出价,可是人家老爷子都不肯卖。非选中了咱们家……” 老姑奶奶说着说着忽然不出声了,像是冷不丁想起什么来了似的。 “怎么了?”宸圭忙问, 老姑奶奶忽然有一点慌张,“……坏了,是我忘了。当年我爸爸说过,那老爷子还说过一句话,说咱们家后辈人里啊,千万别有人起名‘归来’的‘归’的。” “当年你爷爷没在家,我爸爸就是单独与我说的,还叫我帮他记着,等你爷爷回来了,让我告诉他。可是……我竟然给忘了。” “这一忘,竟然就这么好几十年啦!” 姑奶奶小心地看着宸圭,“不过,说的应该不是你啊,你名里是‘圭’,不是‘归’啊。” 第2777章 十一卷32 两个玉器打架 宸圭也有些意外,颇有些哑然失笑,“……该不会是说,就因为我,注定了那手镯必定是要没的吧?” 老姑奶奶使劲点头。 老人家上了年岁,又加之多年不管外头的俗事,反倒越发有稚童一般的天真可爱去。 “对呀,凭什么是你呀?就算你的‘圭’字儿跟‘归’同音,可是你那‘圭’本身也是玉器,哪儿有一个玉器来了,就把另外一个玉器给撵走了的道理去?” 宸圭便也笑,想起小时候儿跟人玩儿拆字的游戏。他这个‘圭’字是“王字头上一个十”,小伙伴儿就有笑的说,他这个是在王的头顶再画个十,简直王上王。 他彼时倒笑,“你才火腿肠呢!”某个火腿肠不是“王中王”么。 倒是有个平素挺深沉的小伙伴儿盯着他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一个当大王的,头上写个‘十’,是要记住什么呢?” “是不是,十是九的延续,这个大王便为了记着九,延续九呢?” 他彼时干脆冲上去掐那伙伴儿的脖子,“你干脆直接再往前推,推到八那去,直接说王八了呗……” 年少笑闹,从未当真,只是此时莫名搅和在一起想起来,总有一种莫名的心跳。 宸圭也垂下眼帘,“姑奶奶,我想我爷爷给我取这个名儿,必定也是有深意的。” 姑奶奶便又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其实是因为你这个名儿,有些太硬了,你爷爷都说,总得找个字儿,将你另外两个字儿压压才好。” 宸圭眨眨眼,“另外两个字?肇和宸?” “宸我知道,是大了些,是‘宸极’之意,的确有些重。” “宸极”是北极星,便指代帝王。 “可是肇又怎么了?咱们家都姓肇,也不是我一个儿啊。” 老太太耸了耸肩,“没听说过么?当年共和之后,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啊,除了有部分改姓‘金’之外,还有一大支改姓‘肇’啦!” “不信你往辽宁去,前清龙兴之地那边儿,现在还有不少姓肇的爱新觉罗家的子孙呢。” 宸圭也是张大眼,“……您该不会是暗示我,咱们家还有那么一派血统吧?” 老姑奶奶摇摇头,“没法儿查喽……当年乱,咱们家的族谱也早不知道哪国儿去了。所以到底是不是呢,没人知道了。” 宸圭叹口气,“就是啊,这天下姓肇的可多了,不一定是人家那家的。” 老姑奶奶却乐,“可是你知道么,都说正根儿的满人后代啊,都有些特别的生理特征,多少年了都不会泯灭。” “您是说……?”宸圭的好奇心被成功地勾了起来。 老姑奶奶伸手摸了摸宸圭的后脖颈,“因为一直留着辫子,所以后脖颈的发尾会天生成一束的,往下延展到后脖颈上,会形成一个长长的尖儿。” 宸圭便笑,“现在理发师都将后脖颈剔得干干净净的,完全看不出来。” 况且那是后脖颈,自己也看不见,寻常也没人拿个镜子非得去照照后脖颈啊。 老姑奶奶笑着,只摸了摸他的后脖颈,便也不说话了。 第2778章 十一卷33 沈阳啊,沈阳 “姑奶奶,您怎么不说话了?” 发丝可以剪短,可是发根却还是顽强地留着发茬儿,所以即便眼睛看不见,用手捋着那印迹去,还是能摸着那不能磨灭的印迹。 老姑奶奶笑了笑,“你不是问我当年的事儿嘛,我就在回想着呐。” “您又想起什么来了?”宸圭忙问。 老姑奶奶眨眼笑笑,“我想起来啊,咱们家这姓儿,咱们自己都不知道可能跟爱新觉罗家有关联,可是当年那个把玉镯子卖给咱们家的老头儿,却是知道的。” 宸圭心下一动,“怎么说?” 老姑奶奶又是玄奥一笑,“当年原本是人家墨家先看中那玉镯的啊,这就叫眼缘,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就想买。” 宸圭点头,“我知道,后来那人却不肯卖给墨家,非要卖给咱们家。” 老姑奶奶点头,“这事原本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老头儿也不肯明说。倒是刚刚咱们这话儿说的,叫我忽然想明白了……” 宸圭也是挑眉,“您是说……?” 老姑奶奶笑了,“没错,我猜那老头儿手里头既然有宫里的东西,那怕就是从宫里出来的,跟爱新觉罗家渊源深,所以他知道姓肇的有可能是跟爱新觉罗家有瓜葛的。所以他才不肯将玉镯卖给墨家,非要给咱们家啊。” 老姑奶奶目光放远,“更何况,当年咱们家得着那玉镯的地方儿,就是在奉天啊……” 宸圭惊得都“啊?”了一声,“不是在京城么?” 老姑奶奶叹口气,“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叫‘京城’的地方可也多。什么新京、旧京的,那奉天城不也曾经是京城嘛……” . 宸圭离开,坐上车子的时候,还感觉后脖颈是有些儿微微发凉的。 旧日奉天,今日沈阳。 绕了一圈儿,这些前尘往事终究也还是又绕到了沈阳去。 仿佛一切,都经由时光画了个圈儿,兜兜转转,都与那地、那人有关。 司机小心开车,宸圭拿出手机随意地划动着,指尖儿几次从飞往沈阳的航班上划过,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 司机小心地开车,可是却还是有些忍不住好奇地从镜子里打量宸圭。 今儿的老板,有些过于沉默,却偏偏是心神不宁的模样。 司机稍微溜号,车轮便没能错开路上一块石头。 终究是村道,虽然爷做了硬化处理,可还是有些地方露出砂石来,车子这便猛然一个颠簸。 宸圭的手指本来只是划动页面,结果这一震,变成了直接点下去—— 宸圭盯着页面,无奈地抬手掐了掐眉心。 不过却也笑了。 这就是天意吧。 所以就算还来得及二次确认,更可以退票,他却还是将手机坚定地揣回了兜儿里。 去就去吧。 . 沈阳。 漙兮自打回来之后,便伤风了,整天喷嚏不断。 吃了两天伤风的药也不见好,她自己还以为是春天鼻子过敏了呢,倒也没太当回事。 她跟白蕤给故宫谈成了这笔生意,文创部的领导给了她们两个好一顿夸奖,说这合作就算领导自己去都谈不下来,还是她们两个小女孩儿给力。 第2779章 十一卷34 泼脏水 当晚文创部的领导还特别叫上文创部的职员,一起跟漙兮和白蕤吃了个饭。 领导高兴之下都有了些酒意,一劲儿抓着漙兮的手夸赞。 漙兮不胜酒力,到洗手间去躲躲,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现在的小姑娘可真厉害,大学还没毕业呢,不过是个实习生,现在就能独当一面谈生意,拿下大合作来。倒把咱们这些人都给晾到一边儿了。今晚上领导叫咱们给她们作陪,呵呵,领导什么时候请咱们吃过饭了?” 漙兮忍不住皱眉。 这声线太有辨识度,是文创部的业务骨干陈娜红。人长得漂亮,业务能力强,最擅长酒桌上的应对,所以文创部历年的业务状元总是她。 另外一个声音也随声附和,“可不是嘛,你没看现在那些新闻。都是这帮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出来抢人家老公了……中年男人,谁禁得住她们上赶着呀?就没有不中招的。” 那个声音是陈娜红的手下周莉,平素也是个厉害的主儿。 陈娜红冲着镜子缓缓补妆,“对啊,听说那个君临集团的老总,也是个中年男人。” “对对对,”周莉道,“听说也快四十了,不过还没结婚。生意场上这样的男人还少见么?又不是要打拼事业,顾不上自己私事的——分明是世家子弟,端着金饭碗降生,一出生就功成名就的……说到底,不急着结婚,还不是没玩儿够呢。” “遇见这样上赶着送上门的新鲜活肉儿,自然一口就咬住了。” 周莉凑近了陈娜红的耳朵,低声道,“更何况是她们两个呢,我看啊,必定是两个一起上,倒是两个味儿俱全的。就算那个肈宸圭是个花场老手,也忍不住贪新鲜啊。” 陈娜红笑起来,“是啊,这么想来,这事儿就有解释了。怪不得那么能干。” 漙兮闭了闭眼,霍地推门走出来。 “陈姐、周姐,你们昨晚上看了宫斗电视剧吧?那些宫斗电视剧里的恶毒妃子,都是这么说话的。” 她们两个嚼她的舌头也就罢了,可是那样恶毒的话连白蕤都给牵连进来,再说白蕤都不知道……她要是还不出声,她都对不起白蕤。 陈娜红和周莉全无防备,都被吓得瞪着漙兮,一时说不出话来。 漙兮不慌不忙地洗手,从镜子里平静地盯着她们两个,“是哪个台的剧啊?介绍给我,我晚上回家也看看。” 漙兮洗完了手,故意将带着水的手在洗手池旁甩了甩。水珠儿自然没眼睛,这便活泼泼都扑向那两个人去。两人赶忙后退,厌弃地直抹。 漙兮从镜子里头静静看着,“这水不脏,是我的手洗干净之后的。陈姐周姐,女人都爱干净,连被干净水溅到都不高兴;那就更没人能活生生忍着被人泼脏水!” 周莉先沉不住气了,冷笑道,“泼脏水?难道我们说错了么呢?魏漙兮,你敢当着我们两个的面儿,说说你究竟是怎么谈下人家君临集团来的么?” 第2780章 十一卷35 收拾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 漙兮静静地笑,“周姐,你虽然是部门里的资深员工,我敬重你,才叫你一声‘周姐’,仅此而已。” “你如果想让我向你汇报工作,可以,不过麻烦你先熬上领导的职位再说。” “你,你张狂什么?”周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陈娜红要老辣一些,在旁抱着手臂盯着漙兮笑,“哦?你会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哦?那也好,咱们就听听你待会儿在领导面前,怎么说说这事儿好了。” 漙兮眯起眼来。 她知道眼前这两个女人有多擅长在酒桌上,趁着男人们面酣耳热之时来搬弄是非。 上回过年的时候部门聚餐,两人就一唱一和地将出纳小宋某次核算时候出现的一点小错误故意放大,非要让小宋在领导面前解释解释。结果愈演愈烈,等年后回来上班,小宋就收到了辞退信。 “怎么,小魏啊,不敢了么?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就要反悔了啊?”陈娜红一副气定神闲、江湖老油条的姿态。 漙兮便又笑了。 陈娜红是老油条,可是这世上还有那么句话呢,叫做“初生的牛犊不畏虎”! 漙兮便伸出手来,一边一个拉住陈娜红和周莉两个,“好啊,陈姐周姐,你们二位不是想听么?走,那咱们就到领导面前说道说道去!” . 包间里,歌舞正酣。 一见漙兮这么个新人,扯着两个当红花旦直冲进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白蕤本来正与领导对唱呢,看这架势,也赶紧过来低声问,“怎么了?” 漙兮摇头,“你别管。” 领导这会儿酒也醒了些,也问,“哎?小魏,你这是?” 漙兮将陈娜红和周莉扯到领导面前,委屈地红了眼圈儿,“领导,咱们跟君临集团的合作,停了吧。我现在就给君临集团打电话,请他们体谅。” 领导吓得酒立刻醒了,“哎?这话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停止合作啊?” 漙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她办事仔细,早已事先将手机录音打开。 领导一听,脸也都绿了。 漙兮这才适时落下委屈的泪珠儿来,“如果继续合作下去,我在陈姐和周姐的眼里都成了卖肉的了。我现在后悔替部门拉回这个合作项目来了……对不起领导,我热爱咱们部门,热爱工作,可是我总不能为了一个case,把我一个小姑娘这一辈子的声誉都给毁了。” 白蕤也听见录音了,激动得冲上来就喊,“陈姐周姐,没你们这么泼脏水的!” 漙兮扯住白蕤,“领导,求求您了,就停止了吧。反正陈姐和周姐的业务能力强,一定能给部门拉来更大的case。” 领导气得当场就拍了桌子,“陈娜红,周莉,我说你们两个都是老业务了,怎么这么点儿道理都不懂了?” 陈娜红和周莉两个气急败坏,又当着众人的面无计可施,都低着头跟领导道歉。 漙兮紧紧攥着白蕤的手腕,静静垂首,晃了晃。 白蕤见她们两个的怂样儿,心里也舒服多了,低声道,“该!我也早就想收拾她们两个!” 第2781章 十一卷36 目瞪口呆 第二天上班,尽管有领导的压伏,可是陈娜红与周莉两个对漙兮还是有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漙兮明白,她们两个是老员工,且都为部门拉来过不少的生意,所以领导虽说当面压伏她们,可是这治标不治本。 漙兮便也心生懒意,索性借她与白蕤还是实习生的身份,干脆借口学校有事,请假不来上班了。 白蕤也说,“咱们来这儿实习,也不是因为找不着工作了,还不是对这儿有情感上的依归么?” 白蕤和漙兮的父祖辈一样,都曾经在沈阳故宫当过老员工。 彼时因为历史的缘故,他们家的父祖就因为研究历史,是文化人,反倒被打成“臭老九”之流,被分到沈阳故宫来当库管,守着宫墙内的寂寞。 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的,都听过长辈们讲过这座盛京老皇宫的故事,所以她们两个才会在文创部面向大学生招收实习生的时候,都来报名。 可若原本那本应古色墨香的地方,也融入了现代的尔虞我诈,那却也没什么留恋的去了。 . 就在漙兮和白蕤请了长假的两日后,宸圭就带着秘书肖涵抵达了沈阳。 肖涵立即与文创部联络。 文创部方面立即就慌了手脚,急忙打电话叫漙兮和白蕤回来。 白蕤一听说是宸圭来了,忙看漙兮,“……要不,咱们回去?” 漙兮面上平静无波,“不去。” “咱们两个不过是实习生,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文创部没了咱们,天又塌不下来。” 漙兮抬眸静静望住白蕤,“咱们不在,自然有人去谈,咱们作为实习生,任务已经完成了,其余的叫人家老业务去做就是了。” . 宸圭得到肖涵的报告,说沈阳故宫方面十分欢迎,具体面谈的地方看宸圭他们哪里方便。 “他们说考虑到咱们刚下飞机,尚来不及洗尘,所以他们可以派员到酒店来谈。” 宸圭勾唇而笑,“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等明天。咱们自己过去呗,正好我还没逛过沈阳故宫呢。正好找个专业的‘职业导游’,带咱们好好儿逛逛。” 肖涵表示没意见,反正老板说什么是什么呗,他就一个跟班儿的。 文创部方面完全没想到,宸圭带着肖涵直接就来了故宫,却直接就朝着文创部来了。 宸圭立在门口,一双眼只含笑左右搜寻,“贵部的魏小姐和白小姐呢?我们上回相谈甚欢,今日难得再聚。怎么不见她们二位?” 文创部的领导尴尬得直搓手,“真是不巧,不巧……小魏和小白正好这几天不在……不过她们连个就算不在也没关系的,不影响咱们的生意。” 肈宸圭的到来,在办公室里更如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这个人,太多的人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若有年纪小些的,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不是他太没名,而是他今年行事越发低调,聘用公关公司打扫网络上他的消息,彻底过起返璞归真的生活。 陈娜红和周莉两个隔窗看着外头的男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2782章 十一卷37 蹦蹦跳跳小乌龟 “这是快四十的人么?” 倒是周莉先沉不住气,两眼冒起光来,“……看上去,还有一种年轻小伙子的帅气!” 陈娜红哼了一声,“那应该叫做,‘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周莉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娜娜,你,你说得太好了!” 陈娜红耸耸肩,“又不是我原创的。林清玄的书上有,‘愿你,归来仍是少年’。还有大佬雷军,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其实大家都是引用,早已找不到原创者是谁了。” 陈娜红说着耸耸肩,“这就是咱们这个行业的现状。什么知识产权,原创的还没来得及申请保护,却早已经被传得烂大街了,谁有名就记住是谁,完全忘了真正的小透明原创者。” 陈娜红这话说得也是苦涩。她们也都是做文创的,开始还欢欢喜喜自己做,可是越来越发现这样做不行,因为被抄袭得实在太严重,一个点子出来,市场上极快就都是李鬼。 所以后来文创部干脆不做原创了,改为找原创方合作。像君临集团这样越大的公司越好——因为君临集团自己有能力去维权,他们只付费是用人家的知识产权就够了,再不用自己费心费力去维权。 . 其实故宫的房子都矮,不论是北京故宫还是沈阳故宫,情形类似——因为能给这些部门当办公室用的,自然不是故宫里等级高的殿阁,通常只能是过去的他坦,或者是用作库房等普通等级的房屋。 总归都是小平房。 这样的房屋窗子都有一个特点,高度差不多是与人平视的,所以窗子里如果有人在往外看的话,外头人多不用仔细看,就能感受到那种被注视的压迫感。 宸圭自然是感受到了,只是他安之若无,完全没有任何的局促。 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早已习惯了被众多目光环绕。 倒是肖涵有些不自在,冲各扇窗户尴尬地笑了笑。 宸圭只埋头看自己的手机。 他是给漙兮发QQ呢。 最大的庆幸是留下了这个联络方式,尽管他发了,漙兮未必回——但是至少可以判断漙兮没有将他拉黑。 那他就当自己还是赢家。 . 他问:“为什么没上班?快回来上班。” 漙兮那边接着信息,漙兮挑眉盯着那个名字——是她自己修改过备注名称的。 不再是“宸圭”,而是“沉龟”。 每次看这么个名字跳动起来,漙兮自己也是想笑的。 谁让他总是用消息轰炸她呢,她真希望他的消息沉入水底,永远冒不出来呗。 可是他的头像一跳起来,她就仿佛看见一只绿色小小金钱龟在屏幕上蹦跶似的。 单凭这一笑,倒也值得打开他的消息瞧一眼。 看完漙兮就撂下了,没打算回复。 又跟之前一样,只要她没有动静,那边就“龟毛”了,开始一连串的消息轰炸过来。 “我知道你看见了,别躲了,快回复。” 一分钟后。 “快回复!” 又一分钟后,“上班来,听见了没有?” 两分钟后。 “你真当我不知道你们学校在哪儿呢?” 第2783章 十一卷38 恼了 漙兮叹了口气。 本来是与之素昧平生的人——就算曾经有所留意,也是因为多年前,曾经在媒体上偶然见到之后的缘故。 ——号称最年轻的“鲁班奖获得者”,而且所有的作品都继承和发扬的是传统中国建筑的精髓,充分将中国传统审美与现代建筑相融合。 这精神的内核,与她如今所做的如出一辙。 甚或可以说,她今日所做的这份工作,并非没有多年来受他潜移默化影响的功劳。 可是这也只能算得上是一种精神的靠近吧,不能搬到现实中算作认识的。 甚至,她与他的真实见面,反倒有一种“见光死”的味道。 ——就算知道那必定是个眼高过顶的人物,可是谁知道脾气那么烂,对她的态度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反正,是个怪人。 也许这世上所有做设计、做创作的人,可能多少都有些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古怪的个性吧。 漙兮揉揉鼻子,她知道,其实她自己也有。 那是一种骨子里的东西,不愿混同世俗,也不愿意随波逐流,坚持着自己的信仰,不在意别人眼里的不解。 若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她跟那只金钱龟,骨子里是一样的人,灵魂深处有着天然的共鸣吧? 也所以,她虽然不回他的话,可却还是肯看他的信息的。 而且,还专门为他换了特别的备注名,以及上线提示音。 漙兮叹了口气。这样的人,他既然提到她学校,那他就一定会来的。 漙兮略作犹豫,还是回复了信息:“我已经不负责那个case了,具体事宜,请您与部门领导商讨。” . 消息传过来,宸圭便微微眯起了眼。 从字面上看不出太多的讯息,可是凭宸圭的阅历,心下便情知有事。 他立即又发:“告诉我,为什么。” 漙兮这次没有回复,将手机调了“勿扰模式”,锁了屏幕,扔在一边。 宸圭便笑了,抬手唤文创部的领导,“……请你告诉我实话,为什么魏小姐和白小姐不再负责本次合作。不然,咱们的这个case就也没有谈的必要了。” 领导还是还想遮掩,只说那两个小姑娘终究是实习生,虽然可以拉业务,但是毕竟不宜做业务,部门自然还有经验更为丰富的老业务与君临集团对接。 宸圭轻哼一声,“不必了。” 说罢转身就走。 领导急了,赶紧追上来,小心道,“……其实,是有点小误会。” 宸圭停住脚步,眯眼盯着领导,“你今天要不将话一五一十说明白,看在你的诚意上,咱们的生意还能继续;如果你说不明白,那就算了,我君临集团没兴趣跟一个连实话都不敢说的机构谈合作。” 宸圭抬眸望向周遭,“如果一个机构连实话都不敢说,我就更不敢相信它的诚信度。我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的知识产权授予对方使用呢?真是笑话!” 肖涵见状,也上前提醒道,“这位领导,需要我提醒您的是,我方上回签的只是一个合作意向书,还没有正式的合同。所以我方现在可以随时终止合作意向。” 第2784章 十一卷39 沉舟 “哎,别呀,别……”领导忙上前给拦住。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对方是这样大的集团,这样的人物,文创部和领导本人终究只能处于被动的劣势。 这样的立场,容不得他转圜的余地。 他只能搓了搓手说,“……呃,肇总您也还知道,小魏和小白终究是两个小姑娘,大学还没毕业,还没走入社会。所以,想法儿什么的,可能跟老业务有所冲突。” “两个小姑娘跟老同事拌了两句嘴,生气了,这就借由子请假了吧。” 宸圭两道长眉陡然一挑,“拌嘴了?跟谁?!” . 领导还在尽力给自己找一点退路,这便委婉道,“具体的,我也得再问……” 宸圭垂下眼帘,眼角一星寒芒闪过。 “那你想派来顶替魏小姐和白小姐与我谈生意的‘老业务’,又是谁呢?” 领导见宸圭仿佛有松口之意,这便赶紧冲窗户里召唤,“陈经理、周副经理,快来见见肇总。” 老业务员,出外都挂个“业务经理”的名头,听起来好听,办事也好办。 陈娜红和周莉赶紧朝外走,两人不约而同,都抹抹鬓角,抻抻衣襟。 陈娜红在前,先上前伸手想与宸圭握手。 宸圭长眸含笑,盯着两个快步上前来的女人。 只是纵然含笑,却并没伸手,一点握手的意思都没有。 直到陈娜红的手递到了眼前,他轻勾唇角道,“初次见面,与女士握手不合适。” 陈娜红伸出去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不得不尴尬地抽了回去。 这可是在部门办公室的院里,所有同事都隔着窗户看着呢。 她陈娜红一向在部门里也是女王级别的,趾高气扬惯了,这样当众吃瘪,十分的跌面儿。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生生忍了。 宸圭见陈娜红尴尬,却半点解围的意思都没有,径自低头摆弄手机。 他快速摁下:“拌嘴了……既然躲起来了,必定是爱欺负了。” 又发一条:“陈、周,对不对?” 漙兮因为调了勿扰模式,所以压根儿就没听见这两条信息。 所以,自然没有回复。 宸圭心下懊恼越盛,便又急促摁下:“受欺负就躲起来?这不像是你的性子嘛。” “你连我都不怕,怕她们俩?” ……纵然用了激将法,可惜勿扰模式一夫当关,这两条消息也一样泥牛入海,彻底“沉舟”了。 他笑起来,自己都知道自己一边笑,一边在咬牙切齿。 只是他一笑,陈娜红和周莉却误会了,便也跟着一起笑。 陈娜红那只手借势变成往里边请的手势:“肇总,您请会客室里坐。您来了这大半天了,怎么能一直站在院子里呢。” 周莉也跟着说,“肇总请进,咱们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谈。” 她还自当有趣,冲领导眨眨眼,“我们领导可有两罐好茶,只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平时都捞不着喝,今儿托肇总的福,我们又能跟着尝尝了。” 领导只能跟着凑趣,“必须,必须的。” 宸圭眼角又是星芒一现,“好啊。” 说着将手机揣进口袋里——反正也没动静,就大步流星直进了客厅去。 第2785章 十一卷40 茶不好喝 宸圭在客厅里坐好,却完全不是要喝茶聊天的姿态,而是坐下就叠起二郎腿来,摆出难以靠近的姿态。 手上捞着手机,自顾自地刷着屏幕——若不是他这样的身份,而是普通人的话,这样的不礼貌,已经足够叫人不快了。 陈娜红和周莉也都是老江湖了,知道宸圭摆出这样的姿态来,今天注定是一场硬仗。两个人便格外小心。 周莉赶紧起身,张罗沏茶。 原本自然有年轻的同事来代劳,可是此时的周莉可不敢再怠慢,非要亲自泡茶。 好在这里是故宫,天然的古色古香,所以客厅里有现成的茶桌、古雅的茶具,甚至还有伸手即来的古装。 周莉进内换了亚麻材质的茶服出来,端坐茶桌边,开始先洗茶壶、温茶杯。 不能不承认,这样说变身就变身的女子,在生意圈还是十分吃得开的,若是普通男子,这一会儿难免不被多多少少吸引一下子。 可是宸圭却依旧是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极轻极淡、又兼极不耐烦道,“不用了。” 周莉怔了一下,赶紧看了陈娜红一眼,撑起笑容道,“肇总您是贵客,亲自驾临,令我们部门蓬荜生辉,给客人奉承自是应当的,您稍等,就好。” 宸圭这才慵懒抬眸,“周女士你误会了,我不是跟你客套,我是——真的不用了。” 周莉有一点不知所措,手里斑竹的茶夹还夹着品茗杯。 宸圭静静地盯着她,冷冷地轻笑,“看样子周女士意犹未尽。怎么,周女士原来对你家领导的那好茶叶这样渴望?” 宸圭招手唤领导,手指随便朝周莉的方向一划拉,“既然她那么喜欢你的茶叶……那卖我一个面子,将茶叶包直接都送给她算了,也省得她总是坚持我想喝似的。” . 宸圭的话落地,所有人都呆住。 周莉一张原本走遍江湖、百毒不侵的脸,这一刻臊得通红。她忙放下茶具,尴尬起身解释,“肇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宸圭疏离一笑,“周女士你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还要坚持是我的意思喽?” 领导急得直皱眉头,赶紧道,“君临集团自己就有茶园,西湖边、武夷山、古徽州,哪里著名的产茶地没有君临集团的生意?肇总什么好茶没尝过,哪儿就看上我这点茶叶了?” “在肇总面前,我那点茶叶就是枯树叶,哪儿有什么滋味儿啊?我说周经理啊,亏你还好意思在肇总面前提我那点茶叶,我自己这老脸都臊得要没地方儿搁了。” 周莉登时傻了,看看领导,又看看陈娜红,一张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一般。 她虽说老业务,可是君临集团的深浅,还不是她这个级别的能探得出来的。她哪儿知道肇家还有这么些好茶园,她方才那番言行可当真是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了去。 也难怪人家肇总对她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生意这还没开始谈呢,她就已经被人家贵客给嫌弃了。 “哎哟,都是我孤陋寡闻……”周莉赶紧讨好,“君临集团积淀深厚,领导更是经多见广……” 宸圭就像没听见,只向陈娜红点了点头,“陈经理,烦劳你帮我倒杯水。清水就好。” 第2786章 十一卷41 更高明 陈娜红一点都不敢怠慢,转身去倒水,还是抬眸瞟了周莉那边一眼,心下也是慌忙拿主意:该给这位不好伺候的肇总取什么水来? 虽然她跟周莉时常一伙,例如面对漙兮的时候一唱一和,可是两人终究都是业务员,在业务上并非从无竞争。 所以方才宸圭整治周莉的时候,她虽说心下跟着一起慌,却也并无痛快。 在她看来,她也觉着周莉笨——周莉太急着想要卖弄了,又是换茶服,又是要亲自表演茶艺的,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有这个本事似的。 况且领导是将接待肇总的差事交给她们两个的,周莉这么急着表现,这岂不是也明显不将她放在眼里去了。 她自忖是凡事都在周莉之上的,周莉崴到沟里去了,她可万万不能 . 陈娜红聪明,走出门外,却没急着去取水,而是叫了手下另外一个实习生的男孩儿,叫他进去将肖涵给请出来。 这位肇总平素喝什么水,想来肖涵是必定知道的。 肖涵出于礼貌,不好不出来,听见陈娜红问,便笑笑道,“我们肇总什么水都喝。” 这个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不过陈娜红果然老练,忙又追问,“我猜你的意思是,肇总是分不同的场合,喝不同的水吧?便如喝茶,不同种类的茶叶,总要配不同种类的水。” 肖涵也是不由得一笑,冲陈娜红挑了挑大拇指,“陈经理通透。” 陈娜红咯咯一笑,轻垂眼帘问,“那你们肇总平素不喝茶、不喝咖啡,只空口喝水的时候呢?他喝什么水?” “该不会是……要喝瑞士啊、法国啊那些贵得吓死人的矿泉水吧?也不怕您笑话,我们部门预算有限,是准定没钱备着那样的水来招待人的。” 肖涵想了想,“这次来得匆忙,倒给贵方添麻烦了。我们老板平素出差,一般都自己带着水的。只是这次来得急,什么都没带就直接上飞机了。” “至于他喝的水嘛……”肖涵也是皱眉,“老板因为很少喝别人的水,所以我也不大好说他能喝什么。” 肖涵忽地一拍手,“哎哟我想起来了,好像上回贵方的魏小姐、白小姐她们去,我们老板好像跟她们在楼下的水吧喝过水来着……不过我也忘了是什么水了。” 肖涵冲陈娜红眨眨眼,“不如您问问魏小姐和白小姐。她们二位是亲眼看见、亲身经历的,一定能给您一个满意的参考答案。” 陈娜红便笑了,“那就不用了。肖秘书,谢谢你的好意。” . 肖涵回去了,陈娜红站在冷柜前大半晌。 她当然不会去找漙兮和白蕤的,宁肯自己绞尽脑汁也不肯! 不过陈娜红就是陈娜红,段位是要比周莉高的,不大一会儿,陈娜红已是笃定一笑,从冷柜里抽了一个瓶子,转身便自信地走了回去。 她走到宸圭面前,将水瓶摆在宸圭面前,是某品牌的“白开水”。 陈娜红笃定地笑笑,“我们这里庙小,实在没有肇总私人饮用的那种级别的水。” “不过我相信,每个中国人从小到大,一定都喝过白开水。” 第2787章 十一卷42 还是你好 宸圭大笑,接过“白开水”来,面上神情骤然而转,满眼藏不住的赞赏,“陈经理就是陈经理,果然了得。” 宸圭说着,目光不由得从周莉面上滑过,不掩轻蔑。 见宸圭脸上终于阴转晴,领导也松了口气,也上前跟着夸赞,“要论我们部门最能干的,就是陈经理了。多少回合作的生意都已是到了山穷水尽,陈经理一出马啊,就是柳暗花明。” 陈娜红自信,这便垂首也只是淡淡一笑,“叫肇总和领导这么肯定,我可不敢当。我啊,只是知道肇总最重传统;另外工作上不敢辜负领导信任罢了。” 宸圭点头,却是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 宸圭赶忙致歉,“我今儿来得急,下了飞机就从机场直奔过来。这么坐了一会儿,反倒困了。” 陈娜红不慌不忙道,“那还请肇总先回去歇息,您将地址留给我,回头等您休息好了,我过去到您那边与您面谈,就绵德您还要这样奔波了。” . 宸圭带着肖涵先回去了,周莉尴尬地换完了衣裳,赶紧到陈娜红面前问,“陈姐,晚上需要准备什么文件带过去?” 陈娜红看了周莉一眼,领导也走过来,咳嗽了声说,“周莉啊,今晚上,我看你还是不要过去了。” 周莉登时瞪圆了眼,“……领导,是您说的,这单生意是我跟陈姐一起负责的!咱们部门里的规定,业务不能一个人处理的吧!” 陈娜红轻哼了一声,“周莉,你不用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是我要抢你的机会似的。” “你别忘了,是你自己之前太想表现自己,结果却给演砸了,惹了肇总不高兴,这生意才没法儿叫你再继续跟下去的。” “你自己也是老业务了,总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懂。要是非要跟着去,对我倒是没什么,可是你耽误的是部里的业绩。我不为难,为难的是咱们领导。” 陈娜红与周莉比起来,自然气质更高,说话也不用力,清清淡淡的,却是字字在理。 周莉不愿意,却当着领导的面儿,反倒发作不出来。 领导也拍了拍周莉的肩头,“周经理,这个case你还是交给陈经理吧。部门里还另外有业务交给你办。” 经理说完赶忙撤了。 目送领导背影远去,周莉盯着陈娜红就笑了,“我现在才明白了……当初你就是发现了魏漙兮在洗手间,你才故意拉我进洗手间,跟我说那番话的吧?” “你知道我的脾气冲,嘴上有什么说什么,所以你拿我当枪使,你利用我逼魏漙兮退出,你把生意抢过来;然后回手就有把我也给踢出局了!” “陈娜红,你厉害啊,怪不得说你是咱们部门的第一业务,从来没人是你的对手。跟你比起来,我真是自愧不如。” 陈娜红依旧淡淡的,抬眸望向周莉,“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来,不必怨天尤人。” “如果修为不够呢,就自己回去好好修炼,有了本事再来叫嚣吧。” 当晚陈娜红去与宸圭谈生意,彻夜未归。 第2788章 十一卷43 老眼昏花 次日陈娜红回到部门,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都要中午了。 而且,是肖涵亲自护送回来的。 肖涵对陈娜红的态度也转换了,虽说昨儿来是客气,今儿对陈娜红就又格外多了些恭敬了,都是亲自下的车门,跑过来给陈娜红打开车门——那做派儿,倒有点像他在自己老板肈宸圭面前了似的。 这么一来,所有人都难免对陈娜红颇有些侧目。 陈娜红进了办公室就不好意思地笑,“哎呀我来晚了。都怪肇总那边住得实在太远,没在市区,住到棋盘山去了。早高峰又堵车,我这才晚了的。” 领导忙问,“你是去办公事的,昨晚上还算加班呢,早上哪儿能算迟到了?” 跑业务的,工作时间本就灵活,领导在乎的可不是陈娜红迟到这点时间,他在乎的是业务谈明白了没有。 领导便问,“陈经理啊,昨天谈得怎么样,肇总那边还有什么要求没?” 陈娜红先不急着回答,不慌不忙喝了几口水,坐下来瞟着领导乐,“领导,这么多年了,什么生意您派我去,我没给您拿下来,叫您操心了的?” “就算别人弄砸了的,您派我是去收拾烂摊子的,我哪样儿没给您收拾得立立整整的?” . 听完陈娜红这话,周莉的脸色就先变了。 领导听了就笑了,拍着手道,“哎哟,那自然是没有的!陈经理可是我手下的王牌,我就知道,只要派陈经理出马,那是无往不利的!” 陈娜红满意地勾勾唇,这才抛出结果,“……肇总说了,跟咱们什么都可以谈;咱们提出的要求,只要合理合法的,他就没什么不同意的。” 陈娜红说着下意识抚抚手臂外侧,眸光一荡,“肇总还说,他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这次跟咱们合作似的这么大方过……” . “你们看她那样儿!” 周莉是第一个气炸了的,拉着女同事进了洗手间便又骂出来,“她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昨晚上跟那肇总睡过的!” “那肇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昨天本来那么一副态度,今天怎么可能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只有陈娜红奉上她自己的身子吧……” . 漙兮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不想管那边的公事;白蕤却是爱热闹的,部门里其他的实习生还是悄悄将这消息告诉给了白蕤。 白蕤将这事儿告诉给了漙兮,“……陈娜红跟肇总睡了,早晨都迟到了。” 原本只是猜测,经过几人的转述之后,已经变成了真睡了。 漙兮听罢也定了一定。 “是么?原来他就是这审美啊。真可惜了。我原本还以为,就凭他这些年的项目和作品,原本应该是个品位颇高的人呢。” 白蕤歪头道,“人家陈娜红长得挺美的嘛。每次部门来男客户,眼珠子都掉到她身上去了……” 漙兮叹口气,“也是,各花入各眼吧。” 漙兮说罢,心下又忍不住不平,“他这种程度的‘看花眼’,依我看,也就是老花眼了……也难怪,人家毕竟是老人家了,老眼昏花是难免的。” 第2789章 十一卷44 忍不住关心 漙兮懒得理老男人和陈娜红的绯闻,只专心看电脑屏幕。 她在看新闻,网页上是个挺吓人的题目《……惊现甄嬛家谱》。 新闻里说,铁岭市清河区出土了一本族谱,一份由满、汉两种刻印文字的线装家谱,名为《镶黄旗满洲钮祜禄氏弘毅公谱图》,据此就认定了,这族谱就是乾隆爷的生母孝圣宪皇后的家谱。 因为电视剧的缘故,这新闻便直接以“甄嬛家谱”的字样给当了标题。 漙兮只能扶额。 白蕤好奇,便也挤过来看,看罢也是大笑,“什么跟什么呀?甄嬛是架空小说,硬塞进清朝的好不好?甄嬛不是孝圣宪皇后,这本家谱既跟甄嬛没关系,跟孝圣宪皇后本尊也没什么关系啊!” 漙兮点头,“你看这家谱里记载八世车尔格,九世巴喀,十世永寿……这就是镶黄旗钮祜禄弘毅公第三子的后代,也就是第三房的家谱。而乾隆爷的母亲,本不是弘毅公额亦都的后代,而是额亦都的堂兄弟额亦腾的后代,本是镶白旗下。” “就算乾隆初年,乾隆爷为给母亲的母家抬旗,将孝圣宪皇后这一家从镶白旗抬进镶黄旗,跟弘毅公后裔合族……可是孝圣宪皇后母家也还是弘毅公族谱里的‘堂房’,也不能给并入弘毅公第三房的家谱里去啊,那不乱套了么?” 白蕤听得张大了嘴,“……漙兮,你怎么对钮祜禄家也知道这么多啊?” 漙兮想了想,叹口气,“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钮祜禄家的姑娘,跟乾隆爷和嘉庆皇帝这一对父子的关系太深了吧?” “乾隆爷的生母是钮祜禄氏,嘉庆皇帝的皇后——为嘉庆皇帝稳定前朝、执掌后宫的孝和睿皇后,也是钮祜禄家的姑娘。我便看见她们家的资料,就忍不住要多看几眼,也不需要用心,就都给记住了。” 漙兮说着,略有些出神,“其实还不止乾隆、嘉庆两朝,就连道光皇帝的两任皇后、咸丰皇帝的一位皇后也全都是钮祜禄氏……也就是说,除去顺治朝,皇后是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的之外,从康熙朝起,也就是说正式入主中原之后的大清后宫,实则都是钮祜禄氏的天下。” “要说起什么宫斗和宅斗啊,其实大清后宫的所有宫斗,说到底,都是人家钮祜禄氏的宅斗罢了。不管野史怎么传,大清后宫的赢家,永远是人家钮祜禄氏。” 白蕤也听得张大了嘴,“这么厉害?” 白蕤情不自禁抓过漙兮手里的鼠标,将电脑屏幕上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族谱上下好一顿看。 漙兮暂时百无聊赖,便抓过手机来扒拉扒拉,这才看见QQ上已经堆叠了好多条未读的消息。 都是那金钱龟。 她轻轻咬唇,点开来看—— 一条:“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也值当你躲起来……就那么两个货色,就把你给吓怕了?” 又一条:“回话——要不然,我真弄死她们两个了……” 再一条:“还不理我?行,那她们两个死定了。” 第2790章 十一卷45 池鱼 漙兮看了皱眉。 心中真是不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她是受了陈娜红和周莉的气,她用请假不理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许那不是太高明的手段,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个实习生,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她自己觉着倒也够了。 她真没委托高大上的肇总替她出头。 肇总是她的谁呢?打手还是狗腿子?她有何德何能让他替她这样义愤填膺呀? 再说——这位肇总,何至于就喊打喊杀的了? 她实在忍不住,便还是回复了过去,“多谢肇总关心,只是请肇总谈好自己的生意就好,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 酒店里,宸圭立在落地玻璃窗前,远眺棋盘山色,轻轻勾了勾唇角。 不知道这棋盘山的得名由来,不过此时他却觉得这名儿取得甚好。 他不慌不忙地回复,不因只是他久等了才得来的回话,慢条斯理地就回复了两个字儿:“……晚了。” . 漙兮一收到这两个字儿,心里的火腾地就起来了。 “什么晚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漙兮忍不住低吼出声来。 白蕤原本还看那网页新闻乐呢,因为那新闻里还掰扯出和珅来了,说什么“据了解,经过勘察《镶黄旗满洲钮钴禄氏弘毅公谱图》,清朝大臣和珅为钮钴禄氏先祖,列弘毅公祖父之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因为同出一个“钮祜禄氏”就给弄到一块儿去了,就好像一说什么八大姓,就所有的这些姓儿的人都觉着自己脸上也有光似的,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是漙兮的怒吼,显然比网页的可乐更要紧。白蕤忙丢了鼠标,扭头盯着漙兮看,“又怎么了?难道……又是那位肇总发消息来了?” 漙兮恼得将手机递给白蕤看,“对,原来是他在背后使招儿,要整陈娜红和周莉。” 白蕤也惊奇地乐了,“那好啊!咱们整不动陈娜红和周莉,正好叫肇总替咱们出一口气!” 漙兮叹口气,“傻白蕤。咱们跟他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叫他替咱们出气?” 白蕤托着腮帮想了想,“……要不,是肇总帮墨离的吧?” 白蕤好奇心发作,一边说,一边就要往上划屏幕,想看宸圭跟漙兮之前还说了什么。 漙兮一看不妙,赶紧将手机给夺回来,“他帮墨离?我看才不会!” 说不上为什么,兴许是女生的直觉,她就是知道宸圭才不是为了墨离。 漙兮摁下:“肇总,此事与您无干。如果真的来不及收手,也请您只点到为止。我谢谢您了。” 五分钟后,宸圭那边回复:“她们欺负了你,就与我有关了……我会叫所有欺负你的人都知道,敢欺负你的人,都会死得很难看。” 漙兮头都大了。 那日她与陈娜红和周莉的争吵,整个部门都看着。倘若陈娜红和周莉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领导和同事们怎么会不往她身上想? 她咬牙,再摁下:“肇总,怎样才能让您消了这把火?” 又是慢条斯理地隔了五分钟,才回复过来。 只有一个字:“……你。” 第2791章 十一卷46 击西 漙兮直接没理他,将QQ下线,还关了手机。 这样的老男人叫她有些招架不来,她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还没什么跟老男人交往的经验。 索性不管,天又塌不下来。 又是次日一早,肖涵再度主动殷勤地来到文创部。这回是租了个大箱车来的,一下车就捧出大抱的鲜花来。 小平房的窗子如此直接,便部门里所有人都看见了。 大家一起冲陈娜红挤眉弄眼,“陈经理,赶快收拾桌子准备收花儿!” 原本大家还在说着,陈娜红前晚上在人家肇总那呆了一个晚上,可是昨晚却没接到肇总的电话,大家还嘀咕,怎么这么快失宠了呢。 而今天一早这情形,摆明了是虽没邀约见面,可是鲜花早早就到啊。 陈娜红也是难掩兴奋,起身走到门口准备接花儿。 可是——肖涵走到门口,却只是对陈娜红笑笑,打了个招呼,就直接从陈娜红身边完美错过,压根儿没将一根儿花给她! 肖涵在众人的惊愕之中,竟然是捧着大抱的鲜花,径直走向了周莉去! . 周莉一副惊慌失措,又有些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张大了嘴巴望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的肖涵。 “这,这是……给我的?” 肖涵含笑点头,“对,是我们肇总今早亲自到城外花田挑的鲜花,就是送给周经理您的。” “我们肇总还说,也不知道周经理您私人喜欢什么花,索性就将市面上最受欢迎、最好看的,每样都买了一把,集合到一起来,叫我给您送过来。这样,这当中至少能有一种博得您青眼的吧?” 周莉上班这么多年,又或者说作为女人这么多年,也还没被人一次送过这么多鲜花的。周莉激动得满面通红,赶紧伸手去接,“我都喜欢,全都喜欢!肇总真太有眼光!” 肖涵将那一大抱的鲜花全都放在了周莉桌上,手里还特别留了一小束。 就因为之前的那一大抱实在太多,反倒显得他手里最后剩下的这一小束太小,倒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去。 肖涵便笑着将那一小束最后躬身递给周莉,“我们肇总说,虽然不敢确定那些花儿里,哪一种是周经理您最喜欢的。肇总说,如果那里头没有喜欢的,就叫我都个丢了。” “不过肇总说,就算那些花儿里没有周经理您喜欢的,可是我手里这一束,您至少不会讨厌——” 周莉和众人一起看清了那束花,原来是淡雅的茉莉。 周莉的名字里有个“莉”字,所以这束茉莉送得相当巧妙。 周莉笑着接过来,一副身子已经都要酥了半边的神情,“真是太谢谢肇总了……我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那天原本惹肇总不快……” 肖涵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肇总说,周经理是女士,女士就没有什么不对的。” 肖涵说罢还眨眨眼,“肇总也让我问问周经理,今晚下班之后,若得空的话,能否赏脸跟我们肇总一起吃个饭?我们肇总说,也得当面向您致歉呢。” 周莉哪儿还有不答应的?连忙道,“我想现在就给肇总打个电话致谢,不知方便么?” 第2792章 十一卷47 自助 肖涵走后,陈娜红跟周莉就吵起来了。 吵架的视频都被实习生发给白蕤,白蕤大笑着给漙兮看。 漙兮只觉自己眉头的皱纹都多了一条。 ——她不是怕得罪陈娜红和周莉两人,她是不愿意等部门同事都冷静下来,回头想明白是肈宸圭替她出头,那她跟肈宸圭之间的关系就更撇不清了。 这属于典型的越描越黑,她能感谢他才怪! 她只能再上线,给他打字:“肇总,几时才可收手?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不麻烦肇总了。” 宸圭的回答越来越简练,这次只有两个字:“……不行。” 漙兮扔了手机,仆倒在被子上,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白蕤看漙兮状态不对,赶紧凑过来,“要不……你就见他一面呗?” 漙兮叹口气,“可是,你说,这算什么呢?” 白蕤点点头,“我也发觉——他好像是在撩你哎~” 漙兮翻个身转回来,“我就是不喜欢他们这些老男人的把戏。以他的年纪,就算他还是单身,他也应该找一个三十岁往上的女朋友去。他几次三番地这么对我算什么,我那么重口味,爱啃老腊肉么?” 白蕤也有些忍俊不住,差点乐出来,却不敢乐。 “要不……你跟墨离联系一下,把这情况跟墨离说一下?好歹也是墨离先喜欢你的吧,他要是跟肇总说明白了,凭肇总跟墨离的关系,应该知道收手了吧?” 漙兮闭着眼摇了摇头,“他要是真的顾及墨离的感受,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我跟墨离认识在先,他不是不知道。” 白蕤一拍手,“要不,你请墨离过来玩儿呗?当着肇总的面,你跟墨离出双入对,你就说墨离是你男朋友,最好再到部里转一圈……就会让大家都以为肇总为你出头,还是为了墨离了。” 漙兮眼睛亮了亮。 “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是,倒是连累了人家墨离。” 白蕤眨眼,“也不算连累啊,墨离本来就是水墨项链的设计师,他过来亲自看看,原本也是情理之中。” 漙兮还是有些犹豫。 白蕤索性直接打通了电话,“你要是还不知道怎么开口,那我帮你问!” 漙兮上去抢手机,却已经晚了,电话里已经传来墨离的嗓音:“白蕤?……” . 又是次日一早,肖涵又坐着厢式货车到了文创部大门前停下。 文创部的员工们赶紧泡茶水、准备瓜子儿,纷纷奔走相告,“……又来送花了。” 他们发现,自从部门要跟君临集团合作以来,生意倒还在其次,不过每日里的这出大戏却是越来越不可缺少了。 陈娜红和周莉对视一眼,双方都有些不服气,都希望肖涵这次是来给自己送花,而不是给对方;却也都担心,这次又是自己落空。 在希冀与担忧中间折磨着,两人谁都没敢主动上前,却都扒着窗子用力往外看着。 肖涵下了车,这次却没打开箱车的门,而是空着手径直往里走。 “难道今天没有花?”众人都低声嘀咕。 第2793章 十一卷48 是花 众人的耳语声纵然未必叫肖涵听见,可是众人的神色却也足够叫肖涵猜到大家的意思。 他好脾气、更是职业化地保持微笑的态度,还向众人点头示意。 肖涵一直走到了陈娜红的桌前。 这倒叫众人一半庆幸,一半失望。 他们心中也在押宝的,看今天肖涵来奉承的是陈娜红和周莉当中的谁。 见肖涵是站在陈娜红桌前了,那些押周莉的,失望之余,不由得低声嘀咕,“这赶上皇帝翻后宫的牌子了,一天一个,倒是不偏不倚,可真是雨露均沾啊。” 得意与失意,也在陈娜红和周莉之间转瞬交换。 昨儿还得意的周莉,今儿变成了失意;昨儿强压失意,不肯叫人发现的陈娜红,今儿不由得更是使劲往上抬了抬下巴颏儿,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 陈娜红得意之余,并不饶人,抱着手臂盯着肖涵冷笑,“肖大秘走错了方向,找错了人吧?肖大秘可看清楚了,我是陈娜红,不是你昨儿送花儿的主儿。” . 肖涵笑眯眯躬身,“陈经理,我没走错方向,更没找错人。我就是来找您的啊。” 肖涵说着左右环顾,“文创部,只有一位陈经理不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叫肖涵这么一说,陈娜红的脸都兴奋得红了。她得意地瞟了周莉一眼,“你今天又来送什么?一大抱的花儿?如果跟昨天的一样,那肖大秘你就请不必麻烦了。” “那些普通的花儿,我没一样稀罕的。品位平庸的人视若珍宝,可是对于我来说,都不如野草。” 周莉听得直瞪眼。 肖涵忙笑,“陈经理是如此独一无二、不可替代之人,我怎么敢还送昨天的那些花儿呢?要给您送花儿,也必定要送世上珍奇的品种,世人极少见过的才行。” 陈娜红满意了,眼神放下来,瞟着肖涵,“这么说,你就还是来给我送花的喽?还是世人难得一见的珍奇品种?” 肖涵堆了一脸的笑,“自然,自然。” 陈娜红终于肯松开手臂,“在哪儿呢?你怎么不捧进来啊?” 肖涵含笑眨眼,“凭我一人之力,捧不动。所以得先进来跟您知会一声儿,您肯收,我才好让工人卸车,一起抬进来啊。” 陈娜红扑哧儿一乐,“行了,我收了。你就也别跟我打哑谜了,快叫卸车吧。” 肖涵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个工人,搬着一个钉成四四方方的箱子,费力地往里来。 那箱子还装饰精美,包装成花束礼盒的模样。 陈娜红看这架势,脸已是兴奋得通红。 毕竟是故宫里的合作单位,在场的员工已经有惊呼出来的,“哎哟,当年福建有整棵荔枝树进贡的旧例,康熙、雍正、乾隆年间都有……我瞧着这架势,怎么想起那个感觉来了?难不成,肇总给咱们陈经理送的,也是这样连根带枝的、一整个儿的心意?” 陈娜红也按捺不住,兴奋地赶紧问,“到底是什么呀?难不成真的是荔枝树?” 不过她还是矜傲,“不过话又说回来,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荔枝可没什么金贵的,就算送我整棵的荔枝树,我也不领情的哈!” 第2794章 十一卷49 当当当当 肖涵也是笑,“对对对,您说的对。荔枝在古时候是稀罕的,现在却早已经配不上珍贵的您了。要送给您的花儿,必须得是珍贵的,甚至要比荔枝在古时候还要珍贵。” 叫肖涵这么一说,陈娜红也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这时,大门外,漙兮和白蕤两人陪着墨离正走过。 不过漙兮和白蕤却不是来上班的,而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正正式式买的门票,招待墨离再到故宫里来游览。 办公区就在故宫最外围的夹道上,漙兮和白蕤要带着墨离避开汹涌的游客,先一步到达主要景点,这便特地从夹道绕过去。 还是墨离先看见了院子里的肖涵。 墨离怔住,“咦?怎么是肖涵?” 漙兮尽力不动声色,“怎么了?” 墨离墨眉微皱,“肖涵是肇总的秘书。肇总他……说是带着肖涵出差了,我以为是去苏州参加‘东方园林论坛’,没想到肖涵出现在这儿。” 墨离探寻的目光望向漙兮去。 漙兮淡淡道,“我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在他到来之前,我和白蕤已经请假了。” 墨离明显松了口气,眯眼望着院内,“……大哥带着肖涵到沈阳来出差,是要做什么呢?这笔合作的生意是小生意,本用不着大哥亲自关注啊。” 漙兮淡淡道,“他们谈他们的,咱们走咱们的。” 墨离却笑,伸手自然地揽住漙兮手肘,“不,你等一等。” “怎么了?”白蕤好奇地问。 墨离笑着晃了晃头,“在一起共事久了,我多少也了解肖涵的性子。他现在的表情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漙兮轻声问。 墨离叹口气,“他现在的表情么——嗯,是揣着坏水儿的模样。” 一听这个,白蕤也立马走不动了,闪身躲在墙边,掏了手机来反向拍摄。 . 院内,肖涵还在笑眯眯征求陈娜红的意见,“……花儿极珍贵,包装也用心,您看您是在这儿拆开,还是我给您送家里去?” 陈娜红面上的得意越来越盛,“就在这儿拆吧。花儿我就摆在办公室里了。” 肖涵乐呵呵地答应一声,便吩咐工人开始打开包装—— 工人们小心翼翼将外头华丽的包装纸拆开,一点点露出里面的巨大的人造水晶箱子。 漙兮只看了一眼,便轻轻低呼一声,赶紧看白蕤一眼。 墨离何等敏锐,也赶紧问,“怎么了?” 漙兮转身就走,“没事。我刚才觉着他们好像发现咱们了,咱们请假呢,在这外头看人家不好……咱们赶紧走吧。” . 院内,那巨大的花直立在人造水晶箱子里,看得众人都惊呆了。 有人低低耳语起来,陈娜红眯眼盯着那花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真的是不好看,却也真的是罕见,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肖大秘,这是什么花儿?” 陈娜红也觉察到周边有同事在窃窃私语,神色隐约有些不对劲。 肖涵笑道,“陈经理还记着那晚,肇总送给您的是什么花儿么?” “荷兰进口的海芋啊。”陈娜红眯眼盯着肖涵。 肖涵便笑了,“这也是海芋,巨型海芋。” 第2795章 十一卷50 蒟蒻 因为隔着人造水晶的大箱子,外头暂且闻不见内里的气味,陈娜红一时也瞧不出什么旁的来。 ——尸臭花就算网络和新闻上有过报道,可是亲眼见过的人太少,冷不丁摆在眼前,也绝不敢轻易认的。 更何况,人家肖涵已经说出来那么洋气的名儿“巨型海芋”呢。 能认出这花儿本尊的,都是部门里的年轻人,他们对网络和新鲜事物的了解度更高。 可是他们在这部门里,原本都是人微言轻的小角色,谁敢当着陈娜红的面儿戳穿了呢? 所以尽管陈娜红也是个谨慎的人,她直觉部门里一帮小孩儿的表现不对劲,可是她却也一时找不到关窍。小心翼翼回头看了好几眼,终究寻不到根由。 “巨型海芋?”陈娜红捂着嘴故意大方地笑,“我都没听说过呢。冷不丁一听,还以为是魔芋呢。” 肖涵拍掌而赞,“要不说陈经理真是见多识广。魔芋学名‘蒟蒻’,与咱们这海芋,同出于天南星科,植株和花朵的形态都非常相似。” 陈娜红哪儿想到自己误打误撞,还给撞对了,显得自己挺有学问似的,她这便得意地笑,“哎哟,还不是因为它们都是马蹄莲嘛,我最喜欢马蹄莲了。我小时候儿,祖父家墙上挂着一幅画儿,是***和朱德去机场迎接出访归来的周总理,就是送上的纯白马蹄莲,因为周总理那样的天人,也是最爱马蹄莲的嘛。” 那天宸圭送给她长梗的海芋,她虽不认得海芋,可也认得是马蹄莲,这便自然将自己跟周总理那样的人物都给归类到一起去了,所以她高兴极了,在宸圭问她是否喜欢海芋之时,一口咬定,“我最爱的就是海芋。” 借着上洗手间,她赶紧手机搜索海芋的花语,待得结果是:“纯洁、幸福、清秀、纯净的爱”时,给她高兴的呀,差点忘了洗手就出来了。 陈娜红说着得意地朝周莉的方向瞟了一眼,“如今这时代,出于社交礼仪,送花儿、收花儿不过是太普通的了。如果都是普通的花种,什么牡丹、玫瑰、茉莉的,那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就算凑一大抱,又能有几个钱?” “我这人挑剔,做事要求完美,收花也只收进口的,如果只是花店里的地产花儿,我连看都不看。” 肖涵听罢便笑了,“肇总说,知道您最喜欢海芋,可是上回那荷兰几口的海芋已经送过了,若是这次还送,倒显不出诚心。“ “所以肇总特地咨询国际著名花商,询问还有什么更为稀有的海芋话儿品种。对方提到,世界上最为珍惜的海芋品种,就是这种巨型海芋了。” . “这种巨型海芋,最早是在印尼苏门答腊岛发现的。这种花人工培植的难度很大,仅仅在世界少数地方才被成功栽培出来,因此珍贵无比。” 院外,墨离也早看出了不对劲,面上原有的笑容敛去,静静抬眸望住漙兮。 白蕤也瞧出是什么花儿来了,也已是不敢随便说话。 还是漙兮沉静转身,“跟咱们无关,咱们走吧。” 第2796章 十一卷51 不期 漙兮快步就走,这一次都不停下来看墨离的意见了。 反正她是坚决不能再留在那院子外头了。 她可以尽情地说,不认得肖涵——果然是不认得啊,她请假之后,肖涵才跟着肈宸圭来沈阳的,她跟肖涵从未谋面,无从说认识。 可是这尸臭花,却是她在君临集团的大堂里,当着肈宸圭和墨离两人都说过的。 此时那尸臭花偏就出现在她们部门办公室的院子里,这便是一枚活色生香的烙印,她想撇清,都难了。 . 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完夹道,一道角门一拐,前面豁然开朗,已是又回到了主宫区。 她心里还是不安定,便继续疾步朝前走,一路闷头走过阔大的十王亭大广场,一路向西去,一直走到后宫区。 沈阳故宫西路的后宫区,不是当年“崇德五宫”的凤凰楼台上,而是乾隆爷年间,陆续给沈阳故宫又修建的。 一直走到西路宫区的门口,墨离已是疾步追了上来,伸手扯住漙兮手肘。 “漙兮……对不起,我好像惹你不快了。别再走了,停下来,跟我说说话,行么?” 漙兮深吸口气,转回头去,已是浅笑相迎,“没有。墨离,不是你惹我不快,其实是我对你招待不周。说好了今天是白蕤和我陪你逛故宫,我们两个给你当导游的,结果却在我们办公区旁边耽搁了这么久,是我不好意思。” “我快走几步,也是因为这个时间去拍照,阳光的角度最好,拍出来的照片颜色最好看。等过了十点,阳光就发白了,还容易起雾,拍出来的相片儿就不好看了。” 墨离忍住一声叹息,面上挂起微笑,“好,我都听你的,咱们走吧。” 漙兮在回避那尸臭花,他虽然满腹的狐疑,可是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再提起。 否则漙兮不自在,便也说不定日后都再不主动联络他了。 ——原本,接到白蕤的电话,说她和漙兮一起邀请他来沈阳过周末,他的心登时便飞了起来。 这样难得的机会,若为了一株尸臭花给毁了,那他才真是傻了。 . 三人走进西路宫区,情形才自在下来。 漙兮当起了称职的导游,将沈阳故宫的典故向墨离娓娓道来。 “……当年乾隆爷第一次来盛京,因这盛京老故宫的宫苑全都是祖宗曾经的居处,他不敢居住,这便在凤凰楼前的空地上,搭起毡帐来居住。” 墨离听了这才惊讶,“所以乾隆爷就是为此,才在后来大兴土木,增建出了半个故宫来?” 漙兮含笑道,“有这个缘故。可若只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倒是他这个当子孙的忘了祖先创业艰难,只顾着自己享乐了。” 漙兮回眸望向大清门外的方向,“……从前历代先帝创业维艰,无论帝王将相都尚节俭,你看这大清门外就是普通的街道,就如普通人家的宅子似的。” “而所谓后宫,不过是台上一个院套,五座青砖瓦房围拢而已,规模亦不过普通人家的内宅而已。” “乾隆爷便是感念祖宗当年,这便增建老皇宫,以为敬重祖宗功绩、恩德之意。” 墨离会心而笑,“原来如此。” 不经意,游廊下传来掌声,有人赞道,“说得好!” 第2797章 十一卷52 真是 冷不防一听见这把嗓音,不止漙兮,连墨离都吓得险些蹦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毛骨悚然地回头看过去。 ——古建筑自有幽深况味,他们立在阳光地儿,那廊下虽无墙壁,却也竟然是宛如天然帐幕一般,将人都给掩蔽了去。 那坐在廊下满面满眼都是笑的,不是大名鼎鼎的肇总,又是谁呢? . 漙兮和墨离都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人家肈宸圭早已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之人,这便再自然不过地迈开长腿走过来,从暗影里走进太阳地儿。 他一来,便披走了全部的阳光,倒像这满天满地的阳光只为他一个人的追光,只为照亮他一个人似的。 这样近,又这样亮,明晰到漙兮随便一抬眼,便几乎能将他的睫毛都根根看清。 他含笑对上她的眼,“……原来盛京老皇宫最好的导游在这儿呢。我说我怎么一个合意的导游都没找见呢?” 漙兮轻咬嘴唇,“谁说的?我又不是专职导游,人家导游部的比我说的好多了。” 肈宸圭抱着手臂,点了点他自己的耳朵,“可是怎么在我听来,不是照本宣科,毫无感情;就是胡乱编故事,拿无知当有趣呢?” “还有的,是嗓音不好听,听起来像是砂纸磨耳朵……” 漙兮都只能瞠目,“肇总果然是大人物,不是谁人都能伺候得了的。” 肈宸圭不恼,却是大笑,“你可以直接说我‘难伺候’。” 漙兮轻轻别开目光,“中国语言博大精深,有的是礼貌用语。我完全可以用礼貌用语来表达我的意思……” 肈宸圭这回不反驳了,只是再度朗声大笑。 阳光下,三十五岁的男子,笑容格外动人。 墨离看着,不由得眉心皱起。 他从小就在宸圭身边长大,见惯了这位大哥的笑容,但是多只是淡然微笑,极少见大哥这样放下城府,在公共场合无所顾忌地朗声大笑的。 这样的大哥,看起来已经不是那个功成身退之人,反倒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可是他与漙兮才见过几面?大哥怎么会就这样在漙兮面前笑得像个孩子了去? 墨离深吸一口气,打断宸圭的笑声,“大哥!我还以为你去苏州参加东方园林的论坛了……可是您怎么来了沈阳?” 肈宸圭耸耸肩,“我原本对那个论坛也不是很感冒,本来接受邀请是因为听说贝聿铭贝老可能会莅临……” 漙兮忍不住轻嗤道,“贝老年过百岁了,怎么可能还这样折腾?” 肈宸圭抱着手臂,满眼不掩饰的赞叹之意,“说得太对了!可惜我笨啊,竟然都没想到你都想到的事去,还接受了邀请——所以当我在机场忽然灵机一动,想明白了之后,就没到苏州去,而是掉个头,到北边儿来了。” 他环顾四周,“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古典皇家宫苑,比他们那个论坛要研究的什么仿古建筑,更真实和有价值多了。” 墨离一时想不到旁的什么,倒是漙兮霍地抬眼,“从杭州到苏州,肇总还坐飞机?肇总有从市区到机场的时间,开车就到了!” 第2798章 十一卷53 使我衣袖三年香 被漙兮毫不留情地戳穿,堂堂肇总一点都没恼。 不但没恼,还反倒开怀大笑,甚至于,好悬都没手舞足蹈。 他拍墨离的肩膀,眉飞色舞道,“我的天呐,她怎么这么聪明啊,竟然能连着揪出我两个错儿来!” “墨离,你怎么了?咱们俩可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你怎么就没听出来,却都被她听出来了?”宸圭故意瞟着漙兮,“难道说,我跟她认识不过一个月,可是缘分却已经超过咱们俩这二十年去了?” 墨离和漙兮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漙兮自是满面通红,墨离则是面色如纸。 唯一还算能置身事外的白蕤,袖手旁观着,一双眼珠子已是左右流转,噙着各种不可言说的意味。 漙兮看墨离一眼,知道墨离不方便说话,她这便淡淡一笑,“肇总说笑了。墨离与肇总世交,如今又是肇总的下属,他就算听出肇总话里的纰漏,却也不好意思直接指出来罢了。” “而我终究与肇总是陌生人,我又年轻,所谓初生牛犊,也不怕开罪肇总……仅此而已,肇总千万别想多了。” 这样再度当面顶撞,宸圭却半点没有不快,依旧满面满眼的笑,静静凝视漙兮,“……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怕开罪我的。” . 宸圭这句话说完,连白蕤都咳嗽了。 漙兮一张脸更是红得不自在,墨离一双黑曜石般的瞳仁却失去了光彩。 “肇总,我不喜欢这样交浅言深的话。”漙兮闭了闭眼,“我与肇总,到眼前这一回,不过第二次正式谋面。” 宸圭静静抬眸,笑容微敛,一双眼却更是明亮耀眼,直接灼着漙兮去。 “……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虽然只是第二次正式谋面,可是我却从不觉得与你陌生。” 宸圭霍地抬眼,环顾这座古老的宫城,“你难道不觉得,你我之间应该是有夙缘的么?好像就在这里,我跟你见过,也这样地说过话……”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可是他就是仿佛脑海中已有烙印,她也是如此时一般伶牙俐齿地斗嘴,眼波如清露流转; 而他在畔,看着她笑。 多少个夜晚,沉寂无梦,心底都是被这个奇怪的笃定熨帖着,燠暖着。 三十五年来,第一次,只觉心不再落单。 . 眼前的情形,在墨离看来,又是漙兮在脸红,宸圭大哥在微笑……仿佛,他跟白蕤一样,是全然的局外人。 他悄然攥拳,猛地出声,“大哥,那您来沈阳做什么?那一单小生意,就算肖涵一个人来处理都足够了,又何必您也过来?” 宸圭不慌不忙从漙兮那收回目光,悠闲地偏头回去,望住墨离,“嗯,墨离你说对了,我来沈阳,自然不是为了生意来的。” 墨离心中翻涌过一丝绝望,“……那大哥是来做什么呢?” 宸圭也悄然深吸口气,再度凝眸望向漙兮,“……我是,来看这盛京老皇宫的呀。尤其是西路宫区,都是乾隆皇帝修的,目下全中国保存如此完好的故宫,除了北京之外,就剩下这儿了,我自然该来看看。” 第2799章 十一卷54 乐此不疲 如今中国,以“故宫”为名的,有四处。 北京故宫、沈阳故宫、南京故宫、台北故宫。 其中南京故宫只剩下断壁残垣,台北故宫完全是仿古建筑。真正的旧时宫苑,唯有北京故宫和沈阳故宫两处。 这样除了北京故宫之外的、中国唯一的“真正故宫”,宸圭说愿意放下一切来亲眼参观,墨离也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 只是墨离凭他与宸圭这些年的情分,凭他对宸圭的了解,他却心知肚明,宸圭绝不是真的为这座故宫而来。 又或者说,这故宫里还有本比这些砖瓦宫苑更吸引他的东西。 墨离极力地一笑,“这沈阳故宫本不大,一天就也都看完了。大哥你在沈阳已经停留数日了,想来应该都看过好几遍了~” 宸圭又是大笑,今儿不知为何心情竟好成这样。 他还拍墨离的肩,满是赞赏之意,“果然是我兄弟,终于看破了我的心思——我啊,也不知怎的,就是看不够这沈阳故宫呢。” “沈阳故宫是不大,乾隆皇帝修的西路更只是三分之一,不用一天,半天已是足够走马观花……可是说来也是离奇,或许就是缘分吧,我竟流连忘返。每天都要来看,来坐,看憧憬。” 听到这儿,连漙兮都“惊吓”了。 原来这位肇总在传说里今儿约陈娜红,明儿约周莉的,可事实上他其实每天都来故宫? 虽然都在故宫地界里,可是办公区与游览区中间以红墙相隔。如陈娜红和周莉这样的人,即便身在故宫一方天空下,心里揣着的却也只是业务和生意,却并无空闲时常走进游览区的——那些思古幽情,仿佛与她们无缘。 可是谁想到,那位“雨露均沾”的男主角,却竟然每天都在这红墙之中端坐,沉浸在对旧日时光的追忆之中。 这般想来,便越觉男主角与两位女主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人,不该出现在同一出戏里。 见墨离和漙兮都盯着他看,宸圭没有半点的尴尬,他抬手指着嘉荫堂的方向,“……我尤其爱在那戏台听戏。先逛,逛完了就坐在戏台下听戏,一天的时光就这么消磨过去了,耳鬓留香。” 漙兮忍不住闭了闭眼,“肇总……嘉荫堂戏台如今‘复活’,却也只排练了一出戏《拾玉镯》。你老该不会是每天都来,每天都听这同一出戏吧?” 现如今喜欢听戏的年轻人本来就少了,更何况还要好几天都重复只听一出戏的! 连白蕤都冲漙兮暗挑大拇哥,觉着漙兮这是又成功捉住宸圭一处谎话了。 却没料到,宸圭偏首,孩子气地眨眼而笑,“……对呀,我就是每天都听同一出戏,听得着迷,听得乐此不疲呀。” 不用漙兮再问,他就又冲墨离眨了眨眼,“因为这出戏的名字,叫《拾玉镯》啊。” 漙兮还一时没能听懂,墨离的面色登时又是苍白。 可是宸圭却已只盯住漙兮,缓缓含笑,“……墨离没告诉过你吧?我家祖传的一只玉镯丢了,墨离说,那玉镯就戴在你的手腕上。” 第2800章 十一卷55 忘了 已近六月,沈阳的夏暖已然环绕周身,可是漙兮却不知怎地,凭空里打了个冷战。 “手镯?我的手镯呢?” 她伸手按住左边手腕,明明记得仿佛有一个什么缘故,可是脑海里就忽然一片空白,仿佛有一段记忆忽然消失而去,留下的只有袅袅的烟气。 白蕤凝着漙兮,赶紧提醒一声,“漙兮,你怎么忘了?就是五一的时候,啊对了就是咱们遇见墨离那天,你不是说遇见一位老人家,跟他说完话之后,你的手镯就不见了么?” “是么?”漙兮自己也怔住,“……是这样么?可是我,怎么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五一距离眼前,这才过去几天啊,她怎么忽然就一点印象全没有了? 她使劲地想,脑海里依旧是一片白色的烟气袅袅,此外什么都没有了。 白蕤急得跑过来攥住漙兮的手臂,“就是个老头儿,挺老的了,不过脊背挺得倍儿直,大高个儿,还穿着明黄的行服——对对对,就是他们拍照穿的那种。” 白蕤的描述已经够细致了,可是漙兮还是懵懵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白蕤就傻了。 白蕤抬手在漙兮眼前晃了晃,“喂,是谁看史书资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怎么这刚过去几天的事儿啊,就都忘了?” 白蕤心里还是认定漙兮是开玩笑的,所以她也笑着说,“嘿,你周岁还没满二十呢哈,还不到阿尔茨海默的时候哈~~” 漙兮还是迷蒙地望住白蕤,她脑海里的白色的烟气仿佛也都飘进了眼睛里去,全然的迷茫模样,“白蕤……我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有印象了。你是说真的么?你不是逗我玩儿吧?” 白蕤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凝着漙兮,低低呢喃,“漙兮……你,你怎么啦?” “没错,我也可以作证。”墨离赶紧走过来,也伸手扶住漙兮的手臂,“我那天也在啊,我还记得你还给那位老人介绍过嘉荫堂戏台那边的戏目。” 墨离说着看了宸圭一眼,“……就是大哥连续看了好几天的那出《拾玉镯》,你还说这是嘉荫堂戏台时隔二百年复活,重新排演大戏;你还给那位老人介绍说是京戏,那位老人还懵住,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京戏似的。” “当时你还玩笑道,说乾隆爷修完那戏台,实则他老人家却是一出戏都没看过;你还说,京戏在乾隆年间还没正式形成,所以乾隆爷修成这戏台的时候,必定想不到这戏台未来是演京戏的……” 漙兮认真地听着墨离的讲述,她的眼中有光芒闪过,却只是被墨离的讲述给吸引住,仿佛墨离在给她讲一个故事,而不是唤起了她本人的回忆。 墨离望着漙兮这样的目光,也不由得呆住。 “漙兮,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 漙兮摇头,却是极力地微笑,望着墨离,又拉住白蕤的手,“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那手镯丢了,我竟不知是怎么丢的,我心里难受,所以你们两个特地编了这个故事,一起来哄我开心的吧?” 第2801章 十一卷56 陪你 墨离和白蕤对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担心。 “漙兮,我们怎么会骗你?”白蕤攥紧了漙兮的手,“……那天,你忘啦,就是你手镯刚没,墨离和那个女的就过来了。” “我之前也隐约留意过,好像那老爷爷站在桌前跟你说话的时候,墨离和那女的就站在廊檐下正往你这边看来着。所以你瞧,墨离也听见了啊~” 漙兮捂住头,“那……我这是怎么了?” 她不是失忆,她自己也最不喜欢看韩剧里失忆的戏码。她调动回忆,可以确定,所有的记忆都在,包括那天遇见墨离和葛璐,甚至包括葛璐说过的那些带刺儿的话…… 全都在,唯有什么老人家的,完全是空白。 那脑海里的烟气,是虚空,却仿佛本来不是那样的;只是那一段被生生截掉了一般。 却是宸圭伸手,笃定地攥住了漙兮的手臂,“忘了就忘了。人生那么长,还会遇见那么多人,经历更多的事,没必要只为了一小段就把自己给难住。” 他说罢,竟是拉着漙兮的时候就走,“既然你逢人都介绍嘉荫堂戏台唱戏,那你就陪我看戏去!” . 漙兮挣不开,当真是愣被他给扯到了嘉荫堂戏台前去。 《拾玉镯》的戏,正柔曼唱起。 漙兮这才得用力甩开宸圭的手,“肇总,你这是做什么?” 宸圭指着戏台,“来,看戏。” 戏台正对的嘉荫堂廊下,以及左右游廊,都摆了桌椅,不少游客特地坐下看戏。 漙兮叹口气,“肇总!我现在哪儿有心情看戏?” 宸圭偏头凝视着她,“难道你要被这一件事绊住,连自己正常的日子都不过了?你这丫头,是不是傻呀?” 漙兮摇头,“……我没那么傻,只是有点解不开这个疙瘩。” 抬眸看戏台上,潇洒多情的男主角正将玉镯故意丢在女主家门前,就等着女主角捡着,要凭借这一个小信物,成就一段情缘。 漙兮又是叹一口气,“况且,肇总你不是说我的手镯就是你家丢了的那只?一切都卡在那天的那段记忆上,我要是想不起来,怎么跟您解释?” 宸圭自在地在廊下地面上就盘腿席地而坐,与周遭端坐在椅子上的游客们形成强烈反差。 便有游客好奇打量他。 这样一位男子,即便穿着看不出任何品牌,可是质料、剪裁,尤其他这人的气场,都透露出他的不凡——可是这样不凡的男子,却这样大喇喇坐在地上,还盘着腿,总有些不得劲儿。 可是漙兮却知道,偏就他这么坐着才是对的。 这嘉荫堂戏台,在清代的时候,无论帝王还是将相,都应该席地而坐,身旁放矮桌摆放吃食。 设计就是这样设计的,按着满人的传统,所以只有这样坐下来,才能获得最佳的音响效果。 “解释不清,就不用解释了。”他抬眸看她,微挑的长眸,在春末夏初的阳光里,莫名蕴满温暖,“丢了手镯找到了你,这买卖,我赚翻了。” 漙兮脸上轰然热了起来,“不行,我必须得找到答案!” 他继续宽容且温暖的笑,“……好啊,那我陪你。既然镯子本来是我的。” 第2802章 十一卷57 他说真的好喜欢 戏台之上丝竹绕耳,戏台之下漙兮坐在初夏的日光里,神思如空气中氤氲而起的雾气,飘摇远去,沉浮不定,不知边际,恍如梦境。 墨离和白蕤也只好在畔作陪。 漙兮偶尔回神,看一眼身边的宸圭,却总是见他是真的认真在看戏。 “偷看我?以为我诳你的?” 漙兮被抓了个正着,尴尬之下,终是回神。 宸圭目光温暖,紧紧绕着漙兮的眼睛,“……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在这儿听戏。这几天里,每天都来听,却还没听厌。” “你看这京戏是新的,这戏台和周遭的游廊围绕起来的音场却是老的,两厢交响出的是最有味道的古色古香。” 漙兮心下无声叹息。 ——是真的有点意外的。 现在听京戏的人还有多少呢?尤其是年轻人,还是他这样生意缠身的人,却原来是当真喜欢听的。 漙兮起身,“我去洗手间。” 宸圭却毫不犹豫原地而起,“我陪你去。” 他起身的动作有点特别——他原本是盘腿席地而坐,若是换了旁人这个姿势起身,会伸手在身旁支撑一下,然后以膝盖点地,这才起来;可是他干脆是用交叉的两腿彼此原地使力,整个人直接就站起来了。 这样的姿势要求人除了有极佳的平衡感之外,还要有经验——必须是对这样的动作非常熟悉,且训练有素才行。 若眼前是一位军人,漙兮不会惊讶;可却是一位养尊处优的成功商人,倒叫漙兮不能不瞠目了。 “怎么了?”他发现她盯着他看,满意之余,含笑问。 漙兮摇摇头,“肇总平日健身么?” 他想了想,“你说是那种健身房里办年卡,找私教的方式?那我没有。” 漙兮依旧望着他。 他便笑了,“偶尔到朋友的马场去骑骑马;还参加过一个射箭俱乐部。不过都不系统,只是兴之所至才去玩玩儿。” “哦。”漙兮垂下眼帘。 那他方才那动作,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了——就好像,他曾经也如清代的王公贵族一样,习惯了这样席地而坐,说要起身,直接就起。 漙兮转身,“……我是去洗手间,肇总不方便您跟着。还请您留步,继续看戏吧。” 宸圭却笑了,“小丫头,当我这些年的生意是白做的,还听不明白你的托辞么?你才不是去洗手间,你是要自己找答案去。” 他笃定地立在她身畔,长眸微睨,“别忘了,手镯也有我的一半儿。你要去找答案,我必须跟着。” 墨离和白蕤也想跟上来,却被宸圭只用目光便给拦住。 见墨离和白蕤两个都乖乖定住了脚步,宸圭才满意地含笑点点头,“手镯的事,是我们两个的事。要去探寻答案,我们两个人去就够了。” “前呼后拥的,那就变成巡视组了,便是有什么答案,就也都给吓跑了。” 白蕤倒是无所谓,却还是抬眸看了看墨离。 她对墨离同志给予了高度的阶级同情。 . 漙兮一直往后走,直到凤凰楼,上了高高台阶,到了台上后宫。 第2803章 十一卷58 太太 台上五宫距离甚近,就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大院子。 漙兮回眸瞟了宸圭一眼,还给尽职地介绍了一下,“您左手边,左二,就是孝庄文皇后的永福宫,顺治皇帝就是在这里出生;您右手边,右一,就是关雎宫,海兰珠的寝宫。” “正北,就是正宫清宁宫了。紫禁城坤宁宫里砌大锅,就是按着清宁宫的式样来的。” 漙兮站在清宁宫前一根长杆下,轻声唤,“太太?太太……” 宸圭听得眯起眼来。 漙兮回眸看他一眼,“……待会儿你只能听着,别说话。要不,我就不带你去见人了。” 宸圭抬手在唇边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漙兮忍住没笑,面上带着焦急,看向周遭五座宫殿。 终于,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一位老妇。很瘦小,走路都是佝偻着,便是经过人身边,都不引人注目的。 漙兮却是欢呼,“太太,您在这儿啊!” 那位老妇安安静静的走过来,身上还穿着斜襟儿的衣裳,普通灰色布料的,跟她的人一样不引人注目。 老妇走到漙兮面前,终于抬起头来,笑了,“魏姑娘,你找我?” 漙兮微微躬身,“正是……我有个事儿,想要求您帮我看看。” 那老妇霍地抬眸,望向漙兮身后还有几步距离的宸圭,“是那位的事儿吧?” 漙兮怔住,不知老妇为何说到人家宸圭身上去了,她便红了脸,赶紧说,“太太误会了,跟人家没关系,是我自己个儿的事儿。” 宸圭见了台阶,自然就上,忙抬步走上前来,跟那老妇点头,“怎么能说没我的事?那手镯,咱们两个都有份儿的,你忘了?” 宸圭说罢,也跟那老妇打招呼,“您老好。” 老妇已是满脸、满眼角的皱纹,看上去至少是七十岁往上的年纪去了。 他看见这样的老人家,就会想起他那位老姑奶奶。只是眼前这位老太太的气质又与老姑奶奶不同,没有老姑奶奶那般在养尊处优之下的通达宽容,反倒是有些谨慎的。 那老妇却赶忙回了个礼,竟是正正经经的半蹲礼,“哎哟,我可绝不敢受您的礼。” 宸圭和漙兮都有些吃惊,两人的目光不由得撞到一起。 漙兮不好意思,赶紧上前先去扶住了那老妇,“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呢?这位这么年轻,怎么敢受您的礼呢?再说这位只是游客罢了,您甭那么恭敬。” 宸圭一听漙兮说他年轻,乐得一脸的灿烂,还将两只手托在腮帮左右,扮祖国的花朵。 老妇却笑,拍了拍漙兮的手,“我的好姑娘,哪儿敢称这位是游客呢?这盛京老皇宫,这位可不是客。” “太太?”漙兮已是哑然失笑,“这位还是头一回来呢!如果您非说他熟,他也顶多是对嘉荫堂那边的戏台熟一些——他就这几天在嘉荫堂戏台那边听了几天戏而已。“ “他啊,连这凤凰楼的台上五宫都没上来过啊,我刚还给他介绍来着……” 老妇听了却不精奇,反倒笑得一脸的了然和释然,“是啊,这位必定是对那嘉荫堂的戏台最好奇的。从没听过的戏,这回来了,自然要好好儿听听才是。” 第2804章 十一卷59 信则有,不信则无【给亲们拜年啦~~】 【某苏给亲们拜年啦~~希望瞧你们猪年里,心愿圆圆,好运滚滚,zhu唇皓齿,个个儿都是掌上明zhu!群嘴儿个(づ ̄3 ̄)づ╭?~】 . “至于这凤凰楼的台上五宫啊,这位不上来才是对的。因为此处那是后宫内廷,都是女眷居所,这位是不便上来的。” 老妇瞧漙兮有些迷糊,便笑道,“魏姑娘也是看过旧书的,魏姑娘说,便是大清的皇上们在冬至节、圣寿节,去给皇太后、太妃请安行礼的时候儿,是在哪儿磕头啊?可是能直进内殿,到女性长辈面前去的?” 漙兮便是立时摇头,“自然不是。那些皇上们都是在慈宁宫门外,或者寿康宫门外、宁寿宫正门外的月台之上行礼。若是尚未年满五十岁的太妃,更是不得见面的。” 漙兮轻垂臻首,“便是二百多年前,乾隆爷来盛京老皇宫的时候儿,无论他本人还是孝圣宪皇后,都没有到台上五宫来安寝,乾隆爷甘愿奉着皇太后在凤凰楼下空地搭起毡房来居住。” “这不仅是男女有别的缘故,也更是敬重曾经居住在此的高祖母们,不敢以子孙之身,惊动高祖母们的在天之灵。” 老妇含笑点头,远远看了宸圭一眼,伸手握住漙兮的手,“我的好姑娘,就凭你这个年纪,还能懂这些的,还能有几人呢?” 漙兮忙按住老妇手臂,“太太……瞧您说的,我可不敢当。再说这些都是古人的故事,我不过是从书上看见过,顺嘴说出来罢了,又不是我自己守过这样的旧礼去。” 老妇含笑抬眸,“姑娘,这世上的事有千千万,书上的故事就更是浩如烟海,可是姑娘怎么会就偏偏看见这个、记住这个了?姑娘就没想过,这或许是从前自己亲身经历过了,如今不过偶然又读着罢了?” 漙兮已是有些傻了,扯住那老妇的手臂,轻声道,“太太,您,您说什么哪?” 老妇眼神慈祥,却含笑摇头,不肯解释,“我的好姑娘,你听不懂也不要紧。我啊,就是说我该说的话,而你们呢,听不懂也才是应该的。” 老妇又轻轻拍了拍漙兮的手,“姑娘年岁小,念书多,又有学识,这些年对老太婆啊是敬而远之……” 漙兮脸儿一红,“太太,我从没有不敬之意……” 老妇又笑,“姑娘别抹不开,我不是指摘姑娘。姑娘其实是故宫这一波儿年轻人里,真正对我最好的。姑娘虽不热络,却从来都是真情实意,尊敬是真心的,回避也是毫无虚饰。” “我知道,是因为以姑娘现在的学识,我那些老说法儿啊,或许在姑娘眼里全都是封建迷信,是糟粕。姑娘不信,那自然就也是不信则无,所以姑娘回避我,对我敬而远之,反倒是最合适的。” 正说着话,那边厢一个管理人员召唤,“黄老太太,到时辰了,该喂老鸹了。” 老妇啐了一声,“呸呸呸,又乱说嘴!那是神鸦,神鸦,你再瞎说,我可不替你兜着了!” 老妇拍了拍漙兮的手,“对不住了姑娘,我得先去忙一会儿。你们二位可以先去逛逛,后头还有后花园儿、磨坊呢;回头等我忙完了,咱们再说话儿。” 漙兮转头望宸圭,“肇总,您有急事儿么?” 宸圭长眸微眯,满面微笑,“这世上有什么事儿能比陪着你,更要紧?” 第2805章 十一卷60 原来他都懂 老妇去忙了,进了旁边一间屋子,半天没见人影儿。 宸圭两手叉着裤袋,迈开长腿,优哉游哉走上前来,与漙兮并肩站着,凭借身高,歪头瞄着漙兮,“这位老太太是谁呀?你怎么‘太太’、‘太太’地叫着?我瞧着她倒是可亲。” 宸圭说着仰头望望天,“你那么叫,倒叫我想起贾宝玉来了。贾宝玉不是管祖母不叫祖母,却‘老太太’地叫?” 漙兮抬眸看他一眼,“都说贾宝玉是在江南写的《红楼梦》,肇总公司的总部也在江南,想来肇总必定知道缘故。肇总是怎么想的?” 宸圭笑了,“有学者说,是因为曹雪芹为了逃避什么文字狱,尽量将时代背景给虚化,所以要将他们家旗人身份给抹掉了,这才不叫额娘、玛母,而改之以‘太太’、‘老太太’的障眼法。” 漙兮“嘿”地一笑,“正好说反了。要曹公真是为了抹掉他家旗人的身份,那整个叫法反倒都给暴露了。” 宸圭眯起眼来,“怎么说?” 漙兮叹口气,“对呀,因为满人口语里,就是管祖母叫太太、老太太的。” 宸圭张大了嘴,“那你刚刚管那位老太太叫太太,难道也是老奶奶的意思?” 漙兮摇头,“却也不是。虽然字面上都是‘太太’二字,其实是两回事。就像阿哥、格格可不是专指皇子、皇女,普通百姓人家的男孩儿、女孩儿也都可以叫;普通人家的福晋,与正式受册封的‘福晋’也不是一回事一样。” 宸圭听得按了额角,“我好像……有点儿听晕了。” 他的话终是引得漙兮抬起头来看他。 可是分明,他的眼黑白澄澈,哪里有半点迷惘去? 漙兮的脸便一红,懊恼地赶紧别开了头去,“肇总,倚老卖老有意思么?” 是她忘了,他这些年沉浸在传统古建筑的研究里,就算他公司总部在南方,可是他对北方宫苑、民居的恢复项目就有好多个——当年他是亲自盘过火炕的,这火炕本是清代北方民居里最最典型的特点啊。 由此可见,他对古籍的研究、民俗的了解,只会在她之上,又何至于连《红楼梦》里这些明摆着的东西看不懂了去? 宸圭看漙兮那张因为生气和懊恼而红扑扑的脸蛋儿、亮晶晶的眼,心满意足,脸上每个汗毛孔都要乐开小花儿了。 “好了好了,是我坏……我知道,她怕是萨满太太。只是我原本不敢确定,也是在刚刚她说到‘神鸦’的时候儿才敢确定的。” 漙兮的脸颊又热了些,“你连萨满太太都知道……我还怕你刚刚说是‘跳大神儿’的,倒对她老人家不好意思了。” 宸圭含笑点头,“我怎么会呢?萨满太太可不是普通的‘大神儿’,她是代表皇后,在后宫正宫里行祭祀之礼的。‘太太’的称呼,便是来自这份神圣的差事,乃是尊贵的敬称。” 漙兮终于笑了,却不想叫他看见,而是低垂粉颈。 “可惜太太没在跟前,若她听见你能这么明白她,她必定欣慰极了。” 这些年漙兮看见太多回旁人不懂萨满太太的身份,又因为她的姓而“黄大仙儿”、“黄大仙儿”地说笑,老人家眼中总是闪过寂寞的悲凉去。 第2806章 十一卷61 轻握 他眯眼凝着她笑,“不用~~我只要你高兴了就行。” 漙兮说不出话来,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连忙闪开,“肇总这是说什么呢?什么叫我高兴啊,这事儿其实跟我没多大关系。” 他故意小碎步走近她,直到鞋尖儿顶着了鞋尖儿。 漙兮一震,赶紧往后退开去。 他也不追,只含笑凝视着她。 她的眼里,清澈如晨露,所有的情绪全都清晰闪现,在他这儿,无所遁形。 他知道,她这一刻的眼波流转,那波澜,终是他给惹起来的。 他不急,他等着她那眼中的波澜一直流淌进她的心底,在她心上也波澜涌动起来。 . “哗泠泠”,忽然一阵铜铃声响起。 “太太来了。”漙兮还没忘了给他解说。 旁边房门一开,那位黄老太太已是换了一身装束出来。只见她头上带了各色布条飘摆的头冠,腰上系了一串统领,手里拿了一面太平鼓出来。 他微微躬身,在她耳边问,“这就是传说中萨满太太祭天装束的简装版,对吧?” 漙兮看他一眼,忙避开些,点头道,“嗯……也是拜这些年各地促进旅游所赐,这些装束才能穿出来,作为表演项目,归类为民俗旅游。要是早些年——就是大麻烦。” 宸圭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伸手攥住漙兮的手肘,“你家也曾有人,在过去的历史中,遇见过这样的麻烦,是不是?” 漙兮眼波又是一晃,努力笑笑,“我祖父……曾经因为这个被打倒过,坐过牢,身子都被打坏了。” 一位研究员,为了避免文物被那些戴着红胳膊箍的不懂事的中学生们给无情地砸碎、烧,而冒险将那些东西给深埋在地下……结果被发现,被拉上台去,脖子上戴着生铁的大炉盘,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后来许多年都没有长平。 可是祖父说,他不怨。因为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那些戴着红胳膊箍的也毕竟还是孩子。 便也是因为祖父的缘故,漙兮才会有这故宫情结,才会来当实习生,才会做复原宫廷饽饽的事儿。 漙兮不想提那些事,毕竟都过去了,可是这一刻却不知怎地,心里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流淌出来,说给这个还不算熟识的人听。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手上忽地一暖,竟是被他给握住了手。 漙兮一颤,“肇总?” 宸圭一攥便松开了手,倒不纠缠,只温煦凝视漙兮,“……我在。” 漙兮不知怎地,鼻尖儿越发酸了起来,便赶紧看向清宁宫前的索伦杆。 黄老太太已经将由她亲手拌好的碎米和猪内脏的饲料,用长杆送入了索伦杆上的锡斗里。黄老太太还念念有词,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能与神鸦沟通的神秘语言。 说也神奇,黄老太太停了嘴后,天上忽然飞来一大群黑羽的鸟儿。 可是那些鸟儿却没奔着食物去,反倒忽地都冲宸圭和漙兮飞过来,绕着两人飞了三匝,然后才去享用美食。 周遭游客全都啧啧称奇,却也不无同情的,低声嘀咕,“哎哟,被乌鸦绕着飞,真不吉利。那位脾气真好,都不赶。” 第2807章 十一卷62 他可听姑娘的话了 游客的说法不过分,毕竟乌鸦在一般人的眼中是绕着尸体飞的,是不吉利。 漙兮挑眸看宸圭一眼,不便说话,伸手轻轻扯了扯宸圭的衣角。 总归别叫他误会了,再迁怒给黄老太太去。毕竟他们经商的人,讲究更比旁人多些,凡事都爱讲个吉凶风水呢,若因为这个影响了什么去,她也不好意思。 宸圭却半点没有恚怒,反而抬眸向天微笑,“……旗人相信,神鸦是守护山林的格格,满人先祖能在山林之间繁衍下来,再到繁盛,统一天下,都是这位格格的守护。” 他偏首,凝视她微笑,“你,叫我想到了那位林海格格。” 其实满人崇拜神鸦的缘由有许多,最著名的还有爱新觉罗家先祖当年受仇敌追杀之时,多亏乌鸦飞来,满覆其身,令其遁形,方逃过劫难的故事。 可是宸圭这一刻,偏偏选了“林海格格”的这一个。 漙兮脸颊又是一片火烫,赶紧垂下头去。 真是,她真是越发不知道该怎么招架。 “……肇总知道么,黄老太太家也是一代传一代都是担着在盛京老皇宫里的‘萨满太太’的世职。别的世职,都是传子孙,就这个差事是传给儿媳妇的。他们家一代一代,都是婆婆传给长房长媳。也因此,别人家都是婆媳闹不和,他们家倒是婆婆对儿媳比闺女更重视。” 她慌乱地讲故事,用这个来掩饰自己的脸红。 看着她的慌乱,他笑得更加笃定。 . 漙兮越发慌了,看见黄老太太回屋换衣服,她便赶紧跟上两步,一起追了进去。 宸圭站在原地笑,没跟上去——那小丫头就是故意趁着老太太换衣裳来避开他,他还真能在这样的场合跟上去不成? 屋内,阳光幽幽,微尘静舞。 黄老太太一边解下装束,含笑望漙兮,“姑娘是有隔人的话,来问我吧?” 漙兮用力点点头。 从前,她凭自己的学识,是不肯相信黄老太太所代表的那些古老的、神秘的、超自然的说法儿的。所以她回避,对老太太敬而远之。 可是因为那手镯的事,也因为她莫名地就怎么想不起那位穿明黄龙袍的老人家,她心下发毛,这便唯有来跟黄老太太请教。 ——莫名,她与黄老太太之间便有某种的联结。那时候她作为实习生刚来故宫的时候儿,第一次见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却一点都没有陌生,而且对她说的话竟然是“您,回来啦?” 白蕤都奇怪,说老太太怎么说话这么古怪。漙兮也觉脊梁上的寒毛都有些站了起来,这便也造成一直对黄老太太敬而远之的缘故。 漙兮迟疑着,还是将那天的事儿徐徐讲给了黄老太太听。 黄老太太竟然没有惊奇之色,就仿佛这样一桩叫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对于老太太来说却再平常不过。 黄老太太将腰上铜铃摆好,将铜铃一个一个地摆正了,这才缓缓道,“我的好姑娘,那天你叫那人去做什么?——看戏,是不是?” 漙兮点头。 黄老太太便笑,“他可听姑娘的话,这不是叫去就去了么,姑娘还迷糊什么呢?” 第2808章 【现代篇63】不能同时出现在你面前 可漙兮听完就更迷糊了。 “可……那是两回事啊!他们……是两个人!” 在白蕤和墨离的口中,她是推荐给那位老人家去看戏,可是事实上认认真真看了好几天戏的人却是肇宸圭呀。 黄老太太笑眯眯地望着漙兮,不急不慌拍拍漙兮的手,“我的好姑娘,你怎不想想,那或许本就是一个人呢?” 以漙兮如今所处的时代,所受的教育,这么一听就更乱了。 “太太您的意思难道是——之前的那位大叔,是,是肇总扮的?他穿上了皇帝的明黄行服,所以我才没认出来,是么?” 黄老太太含笑望着漙兮,却不说话,只用温暖的目光,容得漙兮自己去想。 漙兮迷茫地摇头,“可是不对劲,如果那是肇总穿上皇帝行服扮的话,我没理由就怎么都想不起这回事了啊……还是解释不通啊,太太。” 黄老太太轻拍漙兮的手,“我的好姑娘,我们家里祖祖辈辈都是长房长媳承继萨满太太的差事,可是我们自己并没有通古今未来的本事——我们啊,只是将神请到我们自己身上来,我们就是一座桥、一个传声筒,我们请神下界,终究还是神来说话。” “所以没有神来上身的时候儿,我们自己就是普通人,跟所有人一样儿的肉眼凡胎。” 黄老太太说着伸手摆了摆那羊皮鼓,“如今时代变了,不兴再请神了。就连这请神的鼓,都只能用跳舞用的太平鼓了……神已经不在了,我今儿能告诉姑娘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太太……”漙兮迷惘而无助,伸手攥紧了黄老太太的手去。 黄老太太却是豁达地笑,“时移世易,姑娘,我知你已不相信前世往生。那也无妨——姑娘听我一句话,‘惜取眼前人’。” . 漙兮走出房门,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罩下来,叫她神情一振。 这感觉就像隔世而来——那古老的房子里,带着天然的阴凉之气;而唯有这倾天而降的阳光,才能将人从那阴凉之气里拉回来,叫人顿悟,还在今生。 漙兮敲敲额头,倒是有些哑然失笑。 笑自己一个大学生,竟然终究有一天走进了黄老太太的屋子,向黄老太太去讨教说法。 眼前阳光微微一黯,有颀长身形帮她的眼睛遮开刺眼的阳光去。 “如何?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么?” 漙兮叹口气,轻轻摇头。 “……也怨我慧根浅吧,太太的话,我听不懂。” 宸圭便笑,“那你觉着,你的迷惘在何处呢?你认得那位老人么?如果是早就认得,如果忽然想不起来了,倒是值得遗憾。” 漙兮用力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应该是不认得的。” “那就没关系了。本就是陌生人,最多一面之识,忘了就忘了,并不会影响你的生活不是?” 漙兮点点头,却又摇了头,“……可是,那手镯,又该怎么解释呢?” 宸圭大笑,“要不,你就当我是那手镯变的呗!手镯没了,我来了,我们俩是一个真身、两个皮囊,所以不能一起出现在你眼前,必定是一个来,一个走啊。” 第2809章 现代篇64 不带你 肈宸圭的话,显然并不是漙兮想要的完美答案。 她抬腕看表,“该午休了。不好意思肇总,不耽误你听戏,我先走了。” 漙兮脚步匆匆,奔下台上五宫来,白蕤陪着墨离也到了。 墨离担心地上前,仔细打量漙兮,“……发生什么事?你脸色有些不好。” 漙兮努力地笑,“没事儿。可能是中午了,肚子饿了。” 墨离这才松口气,微笑道,“走,我们去吃饭,我请客。” 漙兮忙拒绝,“我是地主,哪儿有你买单的份儿?” 漙兮说着,自然地转身就要跟墨离一起走。 宸圭赶忙跟上来,“……哪儿吃?” 漙兮叹口气,“不好意思肇总,知道您忙,我们就不耽误您了。” 宸圭冲她直呲犬齿,“……没事,不就是听戏嘛,我都听好几遍了,不听了。” 漙兮摇头,“不是。我是说,您送了花给陈经理,你们二位接下来必定有安排的。” 不管陈娜红能不能这么快意识到她收到是尸臭花,两个人约个午饭也是应该的。 宸圭却咬着犬齿眯眼笑,“不用,有肖涵呢。后续的事,肖涵处理就行。” “那怎么行呢?”漙兮满眼满身都是拒绝,“花儿是您送的,您都推给秘书,又算是什么呢?秘书是员工,不是挡箭牌吧?再说……肇总原来是这么胆小的人,惹了事却扛不起,只知道逃避么?” . 饶是宸圭,这一刻也被漙兮给噎住了。 他长眸倏然圆睁,又是懊恼,又是无奈地瞪着漙兮去,“……谁说我是那样的人了?” 漙兮眉眼灿然,冲他莞尔一笑,“那太好了,我就知道肇总不是那样的人。那我们就不耽误肇总办事,先走一步了。” 漙兮说罢,一手一个,扯了白蕤和墨离就先跑了。 宸圭立在原地,无奈地只能摇头苦笑。 . 漙兮带墨离去了中街,找家馆子吃鸡架。 墨离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这剔掉了肉的鸡骨架还能吃,而且单独成为沈阳最有特色的小吃! 漙兮和白蕤都上手抓着吃,她们两个一起瞟着墨离有些放不下身段儿的模样,便都笑。 白蕤自在地嘬着指头上的油,“……咱们沈阳人,吃掉的鸡架甚至比全国吃的鸡还多!咱们不是吃不起鸡肉,咱们是不惜得吃肉~” 漙兮也笑,亲手将鸡架放好了香菜和榨菜丁,撕开小块放在墨离面前的盘子里,又冲墨离使眼色,示意他可以用筷子夹着吃,墨离这才笑了,望向漙兮的目光里,柔情不掩。 漙兮避开墨离的凝视,“北方人口重,你尝尝看咸不咸?要是受不了,可以把这个当菜吃,我再给你要一碗抻面,配起来就好了。” 墨离轻咬嘴唇,却还是放下了筷子,学着白蕤的样子,连一次性的手套都没戴,也直接用手抓起了鸡架啃了下去。 白蕤直鼓掌,漙兮便也笑了,“……手抓着吃更好吃,真的!是人类的远古记忆吧?” . 带墨离吃完饭,又尝了“中街大果儿”,三人在酒店楼下告别。 漙兮回到宿舍,食物带来的快乐很快褪去,她脑海中又再被那谜题萦绕住。 第2810章 现代篇65 老房子着火 临睡前,手机“叮”地一响。 漙兮直觉怕是宸圭又来撩拨,便望着手机半晌不肯抓过来看。 直到手机响起来,漙兮才看到是墨离的号码。 她忙道歉,只说方才迷糊睡着了,没看见信息。 墨离自不计较,反先在电话里道歉,“是我顾虑不周全,忘了你还是学生,在学校里还有管理规定,这么晚了,你的确是该就寝了。” 墨离的温柔,叫漙兮捧着电话,只剩下微笑。 倒是白蕤听见了,爬上来抱着漙兮的肩膀抢话说,“……那怎么还打电话过来呀?电话不是比信息更吵人吗?” 漙兮不好意思,忙拍白蕤,在电话里道,“墨离,你别理这疯丫头。” 墨离在电话里无声地笑,尽管无声,漙兮却也能感知到。 过了一会儿,墨离在电话里大声说,“白蕤,是我错了,改日我请你吃饭。” 白蕤故意翻了翻眼皮,“单独么?要不是的话,就又是你想借我过桥约漙兮,那我可不领情。” “跟谁约饭呢?有没有我们的份儿?”房门开,宿舍里去上晚自习的另外两位姑娘也回来了,闻声都笑问。 漙兮不好意思将这故事越传越广,赶紧将白蕤推下去,只在电话里问,“……墨离,你这么晚打过来,还有事么?” 墨离也听见了动静,便也收了笑谑,轻声道,“今天的事,我是说你忘了那位老者的事……我也有些放心不下。睡不着,回来翻电脑,恰好我那天存了一段视频资料,我想如果你看了,说不定能还原当天的情景。所以我打电话来跟你约明天啊,明天你有空吧?” “真的?那太好了。我明天当然有空。”漙兮惊喜地叫了出来,“再说,我明天原本也是要陪你的!” 借着双休日,她和白蕤将墨离邀请过来,自然不能将人家墨离扔在酒店里不管啊。 明天的周日,她自然还要继续尽地主之谊。 墨离在夜色中仰天微笑,因为漙兮这句话,便满眼都是星河灿烂,“好,漙兮,我们明天见。” 放下电话,墨离还是微笑的。他笑自己的心中的惶急,笑自己的沉不住气和不自信。 ——如果早知道漙兮明天的计划还是陪他,他又何苦要打这个电话去? 真的是大哥的出现,是大哥对漙兮的神情,叫他紧张得不能自持了。 不是他不够自信,而是着总归要分跟谁相比。 如果是其他人,他都有自信能赢得漙兮的芳心;可是大哥——他除了年轻,便没有能与大哥相匹敌的了。 况且大哥这多年来独身,长辈们也曾开过玩笑,说或许有“老房子着火”的那一天。 如果老房子真的着起火来,那就烧起来没有救了。 . 次日漙兮与白蕤早早就到了酒店,心里都揣着事儿,便没外出,只在酒店餐厅陪墨离吃了个早餐。 回到房间,墨离开电脑给漙兮看视频,白蕤自己躲到一旁去看美剧。 墨离充满自信地打开视频文件,漙兮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尽管只有一只手和侧影,却清晰地看见腕子上的手镯,倒叫漙兮也松了一口气。 至少证明那一日,她的手镯真的还是在她手上的。 她期待地紧盯住屏幕,等着那个老人的出现。 第2811章 现代篇66 二重身 “就在那儿……漙兮你看!” 镜头一转,镜头前飘落的淡粉红的海棠花雨一角,果然闪过一抹明黄! 漙兮的心狂跳起来,呼吸也紧张得快要停了,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眨之间便错过了去。 可是视频播放文件偏偏就在这一刻卡住了。 “怎么会这样?”墨离也是懊恼,“昨晚和今早我还分别看过好几次,都没出现这样的情况。” 墨离赶紧启动修复程序,并温言安慰漙兮,“你先去跟白蕤说说话,一会儿修复好了,我叫你。” 不想叫墨离也跟着着急上火,漙兮便含笑道,“好,墨离你慢慢来。” 按下心中的迷惑,漙兮走过去跟白蕤一起窝在沙发里。 白蕤正看到兴奋点上,举拳吼着,“小闪,冲啊——” 白蕤在看美剧《闪电侠》,英文名是“The FLASH”,昵称“小闪”。 白蕤是绝对的外貌协会,在DC众多英雄中选择闪电侠,是因为她听说闪电侠是一众DC英雄里颜值最高的。 在看完大银幕上的《复仇者联盟》之后,因苦等下一部不来的饥渴里,白蕤开始上网搜索超级英雄的电视剧。在还没有具体弄清DC宇宙与漫威宇宙的区别时,已经自顾选定由闪电侠来填补她对《复联》的思念。 电视剧已经播了几季,每季二十多集,至少时长上可比一部大电影长多了,所以白蕤“中毒”日深。就连看《疯狂动物城》,当字幕将树懒的“flash”单纯地翻译成“闪电”,白蕤就抗议,“应该翻译成‘闪电侠’,那才更有喜剧效果!” “看到哪儿了?”漙兮曾断断续续陪白蕤看过一部分,只是因为集数太多,漙兮也时常分不清是哪一季和哪一集。 白蕤紧张又兴奋地抓住漙兮的手,“二重身,小闪的二重身又出现了!” 《闪电侠》这部长剧的优秀之处,在于它所有的科幻部分,都是以现实存在的物理学原理和猜想作为根基的,不是一拍脑袋来的狂想,更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 “二重身”的设定就来自“如果速度够快,就可能穿越时空,打破平行时空界限”的理论。而闪电侠这位拥有光速,设定为“地球上最快的人”,在他身上就能实现这样的情况。 漙兮在剧情上前后有些接不上,可是“二重身”这个字眼,却莫名叫她一个激灵。 她想起黄老太太说的那句话了。 ——“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却又是一个人”。 一种莫名的感觉,像一把冰锥,猛地击穿她的心神。 可是她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白蕤发现漙兮有些不对劲,赶紧按下暂停,将心神从小闪那抽回来,仔细打量漙兮,“怎么了?你看见视频了么?” 漙兮摇头,“没有,放到一半卡住了。墨离正在尝试修复。” 白蕤都直扬眉,“靠,这么邪?” 白蕤扔下遥控器,从沙发里站起来,“我帮他看看去。” 白蕤凑过去看,“墨大帅哥,行不行啊?怎么一脑门子的汗?大少爷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吧?” 墨离叹口气,“我高中时代就已经自己攒台式机了……” 白蕤故意学地方话,“辣就是你软~~件儿不行噻。” 墨离又叹口气,“我在自己攒台式机之前,就修复了我曾祖父和曾祖母在一百年前的结婚照;还有他们二老当年收藏的黑胶碟,也是我修复的。” 这便是音与像两者都有了,白蕤也只能耸耸肩,“辣就邪门了撒……” 墨离和白蕤两个捅咕了大半天,视频文件依旧播放不了;甚至在反复启动修复程序过后,就连之前仅存的那部分,都已经出现了损坏的情况。 那一抹明黄的镜头,本来就短,几乎是惊鸿一瞥,此时也已经越剩越少,漙兮忙按住墨离的手腕,“别修了,就这样吧!” 她真担心,再修下去,连那明黄的影子就都没有了。 至少,眼前有这抹明黄,还有她手腕上戴着玉镯的影像,能证明墨离和白蕤说得没错。 只是她忘了,可是那一幕、那个人,却曾经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总比什么都没有了要好。 墨离尴尬道,“……漙兮,真对不起。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么一折腾,漙兮反倒心下莫名地有些释然,她倒淡淡一笑,“傻墨离,这不是你的事。要赖也该赖我,就是这视频不想叫我看见吧。” 漙兮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或许我身上自带磁场,给磁化了;要不,就是我跟它气场不合。” 心下释然了的漙兮,终又是笑靥灿烂,双眸流转,看得墨离错不开了眼珠儿去。 漙兮伸手将电脑给扣下去,“算了,不看了。大好的春光,都耗在跟它较劲上去,倒不值得了。” . 漙兮才是事件核心的人物,见漙兮自己不那么纠结了,白蕤和墨离自也跟着放松下来。 白蕤适时提醒,“不如……咱们出去转转?要不还呆在这儿,说不定待会儿还得继续纠结起来。” 墨离大笑,“白蕤说得对。离开这个地方,是眼下最好的转移注意力的法子。” 白蕤冲漙兮眨眨眼,“昨天咱们是逛了故宫,今天……不如,我们带你到我们的办公室去看看啊?” 漙兮这才想起来请墨离来沈阳的初衷是什么来。 就是要叫同事们知道墨离的存在,那宸圭送尸臭花什么的,就会被解读成是宸圭在帮墨离去,叫这事情看起来更顺理成章些。 漙兮还是有一点犹豫,用目光无声地问白蕤。 白蕤凑过来低声说,“拜托,墨离是在追你哎,就算你还没接受,可是这总归是事实吧?再说墨离跟那肇总的关系,也是客观事实吧?” “咱们不过是将两个客观事实摆出来罢了,又没做别的去。至于那帮老油条们自己愿意添油加醋推想出什么来,那就跟咱们没关系了。” 还是墨离自己走过来笑道,“太好了,我也想去看看。从公而论,我是这次水墨项链的设计师;从私而论,我也想看看你们的工作环境。” “那还犹豫什么呢?”白蕤笑呵呵挽住漙兮手臂,“咱们快走吧。” 第2812章 现代篇67 门神 墨离含笑说完,将心内另一个想法小心藏好。 ——他也想去看看那株尸臭花,以及由尸臭花可能引起的后果。 当然,尸臭花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终究还是大哥——他想知道,送出那一株尸臭花去,大哥的目的和想要达到的效果究竟是什么。 . 因为还在休假期间,漙兮在去办公室之前,先给领导拨了个电话过去,将墨离的身份说明。 领导一听墨离就是设计师,便笑着说,“那自然欢迎啊!漙兮啊,你看,用不用咱们这边预备点茶点,或者中午吃个饭,招待一下?” 漙兮忙道,“领导别忙了,他其实是以私人身份来沈阳,游览为主,晚上就要飞回去,明天还得上班呢。” . 知会过了领导,漙兮放心地与白蕤陪着墨离一同到了文创部办公区的院子去。 一进院子,就看见那棵两人多高的尸臭花,依旧封在人造水晶的大箱子里,像个大门神似的,傲慢又带点恶作剧的神情一般高高挺立着。 漙兮咳嗽了下,视线尽力避开那株花儿,加快脚步引着墨离往工作室里走。 可是她的努力在走进工作室的那一刻,就全都白费了——因为一进门就撞见了另外一尊“门神”,肇总宸圭正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见了他们含笑摆手,“嗨,你们也来了?咱们真是心有灵犀,总是这么不约而同。” 这一刻,漙兮真有点后悔今天回办公室来。 不过她随即便是嫣然一笑,“肇总今天来见陈经理还是周经理?还是两位一起见?我去给肇总喊一声吧?” 白蕤都没忍住,“噗嗤”乐了。 宸圭长指攥紧,想象着将漙兮那管小小脖子掐住的感觉。 他也笑,笑得比漙兮还甜,“我要是来见她们的,那她们就早在这儿陪着呢。她们两位既然不在,那就是我压根儿就不是来见她们的。” 宸圭说着,不急不忙地站起身来,目光含笑,耐心地落在漙兮面上,“我啊,是来见一个更重要的人的。那个人在我心中的分量,是她们两个加在一起,再乘平方、三次方都比不了的。” 漙兮清甜一笑,立即将墨离往前推一把,“肇总说的人,自然是墨离了。从公,他是您的得力助手、股肱大将;从私而论,他更是你的手足。” 墨离压住心中的惊跳,顺势也含笑伸手,握住了宸圭的手,“大哥,我来了。” 漙兮和墨离两个如此一唱一和,宸圭面上在笑,暗地里却是咬了咬后槽牙。 他却也自然地揽住了墨离的肩膀,“这个周末过得愉快么?不过周末是周末,可别忘了明早就是周一,还得上班。” 宸圭扬扬眉,“我这边有事,暂时回不去;葛璐又远在西北……明早的周一例会,你替我主持吧。回头我让肖涵把要点发给你。” 墨离深吸一口气,“大哥,说好了的,我只管设计,不管行政。” 宸圭歪头认真地想了想,“也行,我不为难你——你回去,把我的意见转告给鹿鸣那个,让他主持会议就行。” 第2813章 现代篇68 深度合作 鹿鸣是外聘经理人,是公司的执行副总。 明明有现成儿的鹿鸣,宸圭却非要墨离回去,墨离心下越发沉坠。 忍不住道,“大哥,你来沈阳的日子不短了,公司上下都需要您的主持。此次来沈阳之前,鹿总也问过我,大哥何时回去?” 宸圭淡淡一笑,“我留下,自然是为了生意。” 墨离垂首,忍不住笑起来,“大哥,这一单小生意,能为公司创造的营收,会排在小数点后不知多少位去了。当初他们主动与咱们公司联络的时候,大哥本是不屑一顾的。” 墨离说的自然是漙兮和白蕤出现之前,那时候上赶着拿水墨项链合作项目的各地博物馆、景区都是排着队的。 要不是漙兮和白蕤的出现…… 可是还是要客观地说,即便漙兮和白蕤出现,宸圭个人心中出现了波动;可是事实上君临集团的管理层依旧对这个合作伙伴并不看好——还是墨离从中一个部门、一个人一个人地游说。 两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那股子紧张的气氛还是飘散开来。 漙兮不由得转眸望过来。 宸圭眯眼凝视墨离。 ——这么多年来,墨离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墨离恼了,有一种初生牛犊豁出去的气势。 宸圭虽不至于忌惮,可是他却也最明白墨离是什么样的人——他是赢在年纪和阅历上,倘若墨离也与他一样的练达,那墨离会成为他十分重视的对手。 宸圭便正色道,“你说得对,最初我对这个项目的确不看好。故宫这边市场体量太小,每年的营收有限。可是来沈阳这些天,经过充分的浸入式了解,我对这个项目已经做了重新的评估。” 宸圭幽幽抬眸,目光不偏不倚撞上漙兮的。 “……如果水墨项链一单的营收太小,那就多加几个项目。我要留下的目的,是打算与沈阳故宫深度合作——我准备将他们的文创这一块全都包下来,拿过整个项目来,咱们来做。” “什么?”墨离都是一惊。 漙兮也呆住。 如果这样的合作达成的话,就意味着文创部等于事实上要成为君临集团的一个部门。每年只需要向故宫方面缴纳合同规定的金额,而其余的产品开发、销售运营等,就都是由君临集团来管理。 那肈宸圭就已经不止是她的大客户,而成了顶头大boss去。 . 见墨离和漙兮都呆住,宸圭又笑了。 他对自己投下的这枚大炸弹十分满意。 他抬手拍拍墨离的肩,“所以这个项目需要我亲自留下来,现场拍板。这个情况我已经知会鹿鸣了,鹿鸣也十分看好。” 墨离黯然垂下眼帘,“原来是这样。” 漙兮心下砰砰跳得有点急,上前却是欢欣鼓舞地仰头对墨离道,“那太好了!既然要咱们双方深度合作,那么我们这边就需要更多的新创意、新设计。墨离,你就更有用武之地,我现在就忍不住要期待你的新作品了!” 墨离的眼睛立时便星光流溢,惊喜地望住漙兮,“……对啊!” 第2814章 现代篇69 只开一天 墨离周日晚上高高兴兴地走了。 宸圭送给陈娜红的尸臭花也凋零了。 漙兮收到同事发过来的照片,忍不住抬眸看了宸圭一眼去。 不是漙兮故意的,也实在是尸臭花的花期太短,一般只有24小时,尸臭花此时的状态跟宸圭面上的表情实在是有相似的地方儿…… 漙兮走出机场,还是有点忍不住乐。 宸圭要送漙兮和白蕤回学校,漙兮是拒绝的。 宸圭问理由,漙兮自然地看了看肖涵,“以肇总的身份,必定独坐最后一排;肖大秘坐副驾驶,这才是标配。” “如果多了我跟白蕤,肇总就没私人空间了,那多不好意思。” 肖涵最是机警不过,乐呵呵对漙兮说,“魏小姐多虑了,今儿咱们用的是V250商务车,不但够坐,还有空座儿呢。” 漙兮对车不熟,脑海里一想这样的车,除了GL8,就是沈阳产的大金杯了。不过她一听这数字儿,便又忍不住笑了,急忙垂首忍住。 宸圭挑着眉毛盯着漙兮,不用费多少心思,就也猜到了。 他叹口气,“我认可250了。上车吧?” . 漙兮故意上车就拉着白蕤坐最后一排去了。 白蕤早发现漙兮今儿一直在乐,赶紧低声问,“怎么了?就因为他250么?好像不对啊,肖涵说车之前,我看你就偷着乐来着。” 漙兮忍了忍,将手机里的图片调出来给白蕤看。 白蕤也张大了嘴,“啊?一天就蔫儿了?” 漙兮叹口气,“尸臭花罕见,花期也短。花大价钱,只买一天的花期,这算是世上性价比最低的买卖之一了。” 而且尸臭花的花期隔着的时间还长,下一次花期要隔到三年之后去。 白蕤吐了吐舌头,“还不如买一把普通的鲜花呢,三十块钱一把的,也至少都能坚持一个星期去啊。” 漙兮忍住笑,叹了口气,“关键是,送花给女士,都是心意。哪位女士收到花儿,一天就凋零了的,能高兴啊?” 白蕤便也乐了,“是呗,就好像被讽刺她在那送花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天就谢的花儿啊。” 两个小丫头在最后一排,肩挨肩、头碰头地嘀嘀咕咕,宸圭有点陌生,又有点怀念地忍不住偷偷回头看。 他总这么回头,漙兮有些不自在起来,赶紧坐直了,抬头对上宸圭的视线。 “肇总不好意思,我也是才从我亲戚那得到消息,您还真的是照顾她家的生意,是从她那边订的花……不过尸臭花的花期短,24小时就会凋零,不知道肇总之前有没有心理准备。” “要是肇总事先不知情的话,我会联络我家亲戚,看是不是能给您退点儿费用;又或者,我让他们再发一扎别的花期长的鲜花过来,补给陈经理吧?” 宸圭“嗤”了一声,满脸的傲娇,“就算尸臭花稀罕,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漙兮叹口气,“花期这么短,不是送人的好选择。肇总,我现在就给我家亲戚发消息……” 宸圭却冷不丁伸手,一把将漙兮手里的手机给抢走了,高高举在头上。 “肇总?”漙兮瞠目。 车里幽暗,唯有外头街灯霓虹幽幽闪过。 她看见他眨眼,狭长的眼像是公狐,“……要不是只开一天的花儿,我还不送呢。” 第2815章 现代篇70 真的假的 不知怎地,宸圭最后那句话竟落进了漙兮的心底,回到宿舍去,夜深人静了,还忘不掉。 总是忍不住将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拆开了,翻翻覆覆去猜着那背后的用意。 ——是说,他给陈娜红送花儿的这份心意,不过只一天之薄罢了? ——还是说,女人如花,陈娜红在他心中的魅力,不过一天之短? ——又或者是,他送花特地选在那一天,就是为了配合他那一天其他的安排去? 老男人的心思,她知道她不该猜。就好像数学再好的小学生,也别拿着大学的概率题来做似的。 可是却还是睡不着,漙兮索性将遮光的床帘拉严,漫无目的地刷手机。 不期然,那天黄老太太的话,还有白蕤看《闪电侠》时候脱口而出的“二重身”,交叉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在手机中输入“二重身”的字样。 原本以为跳出来的页面,必定都是一大片科幻作品,可是漙兮怎么都没想到,那排位居高的,竟然是《大公报》的一则新闻。 新闻题目为《疑有一女学生堕跪被卷入车底——地铁佐敦至旺角三站,昨暂停通车逾一小时》。 乍一看这还是规规矩矩的新闻题目,但是重点其实却是在下面的小标题——“千逾乘客受影响,检查无发现”。 漙兮莫名脊梁沟一凉。 将这个题目汇总起来,就是说涉及千余人的地铁站,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有一个女学生掉进铁轨,因此地铁才停发——可是检查,却没找到那个女学生? 在这个流量的时代,太多灵异事件不过是耸人听闻的噱头,一分渲染成一万分,抽丝剥茧之下都是假的。 而那样的炒作新闻,也多数只有一位或者数位目击者,本就天然带着编故事的可能——可是这桩事件,却是涉及千余人,又在地铁站这样的人丛极为密集的公共场合,编故事的可能极为微小,故此《大公报》这样的媒体也才会登载出来吧? 漙兮忙细看内容。 报纸上的日期是1981年11月11日,说当地铁进站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名16岁左右的女学生忽然纵身跳落铁轨中。据当时的车长说,他是亲眼看见那名女孩儿跳落铁轨,所以立即启动刹车,但是可惜那名女学生还是被卷入车底,车底传出凄厉叫声,车长也清晰感受到脚下车板下列车碾过生物体的震动。 可是当警方和维修人员合力翻开车身时,铁轨上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有。 更诡异的是,这事件经过各大报纸报道之后,有一个女孩儿声称,那跳落铁轨的女孩儿跟她本人一模一样。她是亲眼看见一个那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儿跳下铁轨,她吓得急忙跑出地铁站,改乘的士回家。 而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一模一样的自己,曾经在游泳的时候出现过相同的情形…… 漙兮看得寒毛都立起来了。 单凭一张报纸的图片,她不敢确定这图片是不是PS过的;而且就算报纸是真的,却也已经毕竟是1981年的事,时隔三十多年,她更无从分辨真假。 只是这事却更让黄老太太的话在她脑海中,再也无法抹去。 第2816章 现代篇71 姐就如此骄傲 周一的早晨,一大早上班,还没等开早会呢,文创部的员工们却都齐刷刷在尸臭花前集合了。 原本周六早晨刚送来的时候儿正要开,大花儿挺得笔直笔直的,能有两人多高;怎么时隔一天多点儿,那大花瓣儿就耷拉下来了,于是原本两人多高的,现在就剩下一半儿了呢? 周莉最先笑出来,却故意绷着脸问大家,“……这么大的花儿,怎么开一天就蔫儿了?说,是不是你们谁嫉妒陈经理,动手脚把它给整蔫儿了?” 陈娜红走进来,正见周莉在那眉飞色舞。 陈娜红不动声色,既没走过去,也没接茬儿,而是直接拐进她办公室里去了。 陈娜红好歹也是老业务员了,回家兴冲冲拿大花儿的照片儿上网比对去,结果——就知道那是什么花儿了。 当“尸臭花”三个大字陡然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陈娜红好半天没喘过气儿来。 气的。 她好悬抓起手机来,想拨给肖涵去大骂一通的——她还真没胆量直接拨给宸圭,不过肖涵她还是敢的。 可是也幸好她好歹也还是在生意场上扑腾了这些年,虽然一直用女性魅力为武器,但是基本的道理还是懂些的,这才硬生生吞下一口气去,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大人物身边的秘书,就跟古时候皇上身边的御前太监似的。看着是个小人物,可是你得罪起来去看看~ 得罪皇上跟前的太监,效果跟直接得罪皇上一样;甚至,有时候甚至比得罪皇上的后果还要严重。 也幸亏网页编辑得比较清楚,倒叫她及时看清了尸臭花条目后头紧跟着的解释:“尸臭花,又名巨型海芋,泰坦白星海芋等……” 那人家肖涵本来就说的是“巨型海芋”啊,本没错;而且那晚宸圭送给她进口海芋,问她是否喜欢,也是她自己说的“最喜欢海芋了”——谁叫恰巧,这尸臭花跟海芋花儿,有那么点子近亲的意思呢? 所以要为了这个跟人家肖涵兴师问罪,能叫肖涵给顶一鼻子灰回来。 那肖涵那么年轻,看起来又那么温和,可是却能成为肈宸圭的秘书,那肖涵岂能是白给的?——怕分明是绵里藏针,最不好得罪的笑面虎那类。 陈娜红只得硬生生将怒意和委屈都给咽了。 今早上看那破花儿蔫儿了,也好,蔫儿了就蔫儿了,趁早交待收拾卫生的给扔出去,也省得继续摆院子里丢人——她自己都查着是尸臭花了,她可不敢想其他同事们还不知道呢。 . 陈娜红今早上的态度,摆明了比那花儿的味道还重呢,便是大家伙有些心痒难挠的,却也终究没敢过去惹事儿去。 文创部里安安静静的,一直等到正式上班时间,领导拎着他那泡着枸杞的保温杯进来。 那是无声的信号,该开早会了。 陈娜红目不斜视走进会议室——她斜视去看什么?看同事们窃窃私语,还是看他们奚落的目光去? 她在办公桌边坐下来,高高扬起下颌,像是骄傲的天鹅。 越是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儿,她越要保持高高在上的骄傲,才不能让他们看了她的笑话儿去! 第2817章 现代篇72 收买人心 同事们陆续坐好,最后是领导端着枸杞保温杯,笑眯眯地走进来。 这是往日的格局,今天又多了点新变化。 领导后头,还多了个人。 宸圭。 . 一见宸圭进来,别人还有点愣,陈娜红却是先笑了。 她这笑不是说就忘了一天就谢的尸臭花了,而是来自于她掌握独家消息的自信——别人不知道宸圭怎么会来,她却知道。 按说这是部门内部的早会,肈宸圭只是大客户,应该没资格来参加会议。要不当着这位外人的面,部门内部的许多话题也不方便讨论了。 可是周末期间,陈娜红却亲自参与了宸圭与文创部合作的谈判。 作为资深业务经理,她为宸圭极力美言。用她的专业经验,极力渲染如今文创产品市场上竞争的白热化,力撑由君临集团深度介入,否则只以文创部这么一个小部门、这么几个人,根本打不赢这一场仗。 终于,故宫方面领导同意了与君临集团的合作。 于是陈娜红便成了这样一桩合作的第一大功臣,她现在的笑也自是因为这个。 就凭她为这桩合作所出的力,即便不敢说宸圭私人会对她如何,可是至少她在即将新组阁的部门里,位子是坐得稳稳的。 如果宸圭不裁掉领导的话,她也是第二把交椅。 . 只是陈娜红的笑,旁人不知就里,至少看起来就是因为她看见宸圭走进来,所以才对着宸圭笑了。 周莉在下头低低啐了声,“真不要脸……恨不得现在就贴上去算了。” 漙兮和白蕤在这时候儿才钻进来的。 跟两个小耗子似的,几乎都没打开门,就着那条窄窄的门缝就钻进来了。 也没惊动众人,就挑众人背后的两把角落里的椅子坐了。 ——是领导打电话,说今天部门有重要决定。她们两个就算是实习生,也应该来开会。 别人都只盯着陈娜红和宸圭,倒没人留意漙兮和白蕤来了。 倒是宸圭忽地扭头,目光含笑,落在漙兮面上。 漙兮没抬头,只当没看见。 . 领导将保温杯往桌面上一放,发出个不大不小的动静。 这动静就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暗示:该开会了。 领导站直,面上洋溢着欢欣鼓舞,“给大家宣布一个重大好消息——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君临集团的人了!院领导已经与君临集团达成合作协议,从今天开始,文创部这块的业务全都交由君临集团承包。“ “咱们文创部全体员工的人事关系,也同样交给了君临集团。” 大家惊愕了下儿,有些五味杂陈地开始鼓掌。 博物院本来是个清水衙门,虽说近几年来文创部的业务开始新兴发展起来,但是市场容量毕竟有限,再加上开发费用不菲,所以实际发放到员工们手里的利润有限。 而君临集团是大集团,员工福利不是文创部原来能比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家自然高兴。 只是——好歹原来归属博物院,是个事业单位,现在一下子归企业了,有些老员工还是有些心下不稳的。 宸圭淡淡一笑,“从今天开始,所有员工拿双薪。博物院原有数额不变,再加一份儿君临集团的。” 之前有些稀稀落落的掌声,登时响成了一片。 漙兮低声跟白蕤说,“……老男人,惯会收买人心。” 第2818章 现代篇73 好狠啊 宸圭宣布完,大家也高兴完了,宸圭便也不客气,当仁不让坐在了首席。 领导约略有点不习惯,不过却也笑呵呵地坐在次席去了。 宸圭偏首对领导笑笑,“接下来,人事决定,老归你来宣布吧。” 领导的姓儿有些特别,所以平素不方便叫“归总”、“归经理”的,所以大家一向都“领导领导”地喊,避过了那姓氏去。 这久违了的姓儿,今儿从宸圭口里说出来,会议室里登时又多了几分喜气儿。 领导想想也对,总不能让人家大boss也“领导领导”地喊,人家不这么叫又要怎么叫呢? 领导笑眯眯点头,又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站起身来朝众人又是微微一笑。 “先宣布个转岗决定:原业务股,全员转岗到铺面……” “到铺面去?”周莉先按捺不住了,“到铺面去能做什么?站柜台么?” 领导脾气就是好,依旧微微一笑,“不光站柜台,还有库管……” “什么?”周莉惊了,瞄了陈娜红一眼,砰地站起来,“领导,您说让我们这些老业务去站柜台、管库?” 这一下,其余人可都看笑话了。 从前业务股的人时间最宽松,不用坐班;收入还有提成,是其他部门只能看着的。 管档案的大近视老王就乐了,“就算站柜台、当库管,也能拿双薪啊,这不是挺好?” “那我要是不干呢?”周莉被怼得满脸通红,直盯着领导。 领导耸耸肩,“那就只能自动离职了……周经理啊,啊不,周莉啊,别忘了咱们员工手册里可有‘服从上级分配’啊。你不同意,那就只能算你自动离职了。” 周莉生生被梗住,站在原地,坐不下,也说不出话来。 白蕤看着乐,低声嘀咕,“要我,真那么牛,摔杯子走人。什么双薪,老娘不稀罕!” 漙兮叹了口气,淡淡垂下眼帘,“她年纪也不小了,关键是这些年也没什么业绩,现在要出去找工作,对她是个大考验。” “博物院文创都是刚起步,现在还是个小盘子,她们也就在这个小盘子里兜兜转转罢了。说什么老业务,真放上社会去,分分钟被秒杀。” 倒是宸圭轻轻笑了声,“周莉,既然现在还不坐下,就是不同意了,是么?好吧,人各有志,我也不强留。” “人事部,准备文件。我君临集团的那份薪水也不用给了。” . 宸圭这么说完,连漙兮都有些惊讶。 白蕤一把抓住漙兮,“妈呀,好狠啊。刚收买完人心,转身就是人头落地!” 所有人都看着周莉,周莉呆呆望住宸圭,脸上的血色都被抽没了。 宸圭抬腕看表,“看在咱们的‘旧情分’上……嗯,我再给你一分钟。坐下,还是离开。” “倒计时开始,57、56……” 众目睽睽之下,周莉已是要哭出来了,就在宸圭数到10的时候,周莉还是一P股噗通一声坐下了。 宸圭长眸轻眯,“不走了,是么?那你现在就可以去铺面那边了。暂时柜台和库管都没有空缺,你先负责门面卫生清扫吧。” “不过双薪照拿,不用委屈。” 第2819章 现代篇74 一视同仁 周莉认怂,众人的目光便自然转到陈娜红那去。 周莉落得如此下场,那边是陈、周二人的这一场在宸圭面前的争宠,以周莉落败而告终。 陈娜红理所当然被认为是那个赢家。 不然你看,陈娜红脸上那股子得意,又是所为何来? 陈娜红身边的同事立即反应,恭敬道,“陈经理,您的水喝完了,我给您续上?” 陈娜红轻笑一声,抬眸望向周莉,“小周要去铺面了么?麻烦你顺便出门之前,帮我拿一瓶凉白开。” . 会议室的气氛越发微妙。 白蕤都忍不住叹口气,“姜还是老的辣。周莉原本也是陈娜红的人,结果自不量力跟陈娜红斗,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了。” 漙兮却静静抬眸望向宸圭。 她心里想的是:老姜和老腊肉,到底谁更厉害?是姜味儿能渗透腊肉,还是腊肉不为所动呢? 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磁场的,目光也有重量,所以当漙兮望过去的几乎同时,宸圭就感知到了。 他好整以暇地抬眸望过来,微微一笑。 漙兮忙别开头去,轻轻咳嗽了声。 宸圭这便笑了,对陈娜红道,“陈经理不必麻烦周经理,你们一起去就是。” . 会议室里陡然一窒。 陈娜红也愣了两秒,霍地问,“你说什么?” 宸圭都懒得理陈娜红,转眸望望领导。 领导接收到,有些尴尬道,“小陈啊,你也是业务股的,还是业务股的负责人。既然咱们是业务股集体转岗,那你自然应该带头啊。” 陈娜红猛地一拍桌子,“肇总,领导,请你们说明白!你们的意思是说,我也转到铺面去了,是么?” 宸圭看都不看陈娜红,她那拍桌子的动静仿佛压根儿就入不了宸圭的耳朵。 倒是领导越发有些尴尬,却也只能扩大笑容,“对,就是这个意思。小陈啊,你也一起跟着小周,到专卖店那边报到吧。” . 领导的语气虽说客气,可是态度却是坚定的。 以陈娜红这些年的工作经验,不至于看不出来,领导这意思,那就是这事儿已经定论,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陈娜红就笑了,转头凝视宸圭,“肇总,你总该给我个解释。此次君临集团与博物院的合作,还是我一力促成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 陈娜红的段位的确要比周莉高,虽第一句是含着悲愤冲口而出,可是接下来却没有像周莉那样激动,而是坐下来,语气平静说出来的。 坚强的同时,眼角眉梢还是挂着极力隐藏的委屈。 她那一双盈盈秋水,更是定定望着宸圭。 漙兮和白蕤也都有些紧张,屏息看着,不知宸圭会如何作答。 宸圭却一不看陈娜红的楚楚可怜,二更没有回答陈娜红的话。 宸圭只微笑,歪头看了看领导。 从前的领导,此时却已经是宸圭的手下。大boss看过来,这点儿眼力见儿也不敢没有。领导便有些皱眉头,“小陈,你说什么呢?怎么君临集团和院里的合作,算成你个人的功劳还是苦劳了?” “这分明是咱们部门上报院里,经院里领导们集体讨论做出的决定。这是大事,哪里是你一个人就能左右的?” 第2820章 现代篇75 得意 陈娜红淡淡一笑,并不将领导的话放在心上。 这些年文创部的业务,都是靠她陈娜红扛起来的。领导是什么呢,领导就是博物院的老员工,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事业单位里混日子的人。 倒是与他的姓真配,就像个一万年才爬一米的老龟。 只不过是因为年岁大、资格老,所以来当文创部的领导。至于业务能力,几乎为零。 “我知道这是领导的决定,”面对老归领导,陈娜红笑得依旧自得,“只是既然要谈合作,还是要拿数据来说话的。咱们文创部一年的业务额、成本和利润,再对比君临集团能提供咱们的,两组数据对照之下才能让院里大领导们下定决心。” “而咱们部门历年的业务额,这些数据都是我提供出来的。领导,不是我不敬,我只是就事论事问一句——如果没有我,您对那些数据,心里有数儿么?” 博物院里的老文人,只懂古董字画,却压根儿就不懂做生意。况且天生搞文史的人,对数字就没那么敏锐,所以这些年领导虽然也抓业绩,但是你要是想问他前几年的业务额,他如果不去查电脑,绝对说不出来。 不像陈娜红,终究是专业人士,近几年的业务数据全在脑子里,无论怎么横比、竖比,全都张嘴就来。 就更别说她对其他博物馆文创类市场份额的了解了。 这些,若是老归领导坐在谈判桌上,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 就是因为她,将这些数据“啪啪啪”摆在院领导们面前,叫他们知道,原来他们文创部每年创造的那个利润,都赶不上人家君临集团承诺上交给院里的百分之一,这才让院领导们无法拒绝君临集团深度合作的提议。 所以,她相信,就连领导也无法否认,这次深度合作的最大功臣,是她。 . 陈娜红就是陈娜红,素日拿伏领导都拿伏惯了,这么平心静气、好整以暇地问出来,领导的确有点儿抓瞎。 可也总不能当着宸圭的面儿,当真去开电脑查数据。 领导尴尬地望着宸圭,只能赔一脸的笑。 就在此时,“小天使”降临,击鼓传花一般,从旁边传过一张小纸条来。 当然,这击鼓传花是在桌面下头,绝对没叫领导没面子。 领导赶紧抓过来,一看便笑了。 正是他被陈娜红当庭叫板的那些数据。 . 角落里,漙兮将笔和本子放好。 白蕤满眼的崇拜,“我的妈呀,你真都能记下来啊?” 漙兮耸耸肩,“谁让咱们是实习生呢。实习生,就是‘打杂的’代名词。领导不会用电脑,这些东西都是我帮他输入和编辑的。” “我不是故意要背这些,只不过既然亲自过手的,就顺便记住了。” . 领导那边厢已经将数据报了出来 陈娜红一愣,转头向周围,“真是领导的好员工,这时候有人这么有眼力见儿,千里送鹅毛啊。” 领导脸上一红一白,尴尬地望住宸圭。 宸圭将一瓶水都不紧不慢地喝完了,还将水瓶捏扁,以方便垃圾回收,然后才将盖子盖回去。 这样一个要扔垃圾的动作,竟被他做来,也能这么优雅从容。 第2821章 现代篇76 垃圾 宸圭捏完水瓶,淡淡一笑,仿佛顾左右而言他,完全没有被现场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影响到。 “虽说垃圾还有回收利用的价值,可是不容否认,垃圾就是垃圾,即便还有一点回收再利用的价值,可是如果紧捏着垃圾不放,那倒是本末倒置了。” 宸圭凤眸轻扬,点到即止,面上依旧是和煦春风。 . 宸圭这话看似并不相关,可是在场的人却几乎都听懂了。 连白蕤都紧张地抓住漙兮的手,低声嘀咕,“他说谁垃圾呀?难道是陈娜红?” 漙兮菱唇微翘,原本想轻讽一声,不过抬头向宸圭望去……却还是叹了口气,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 白蕤一时没看懂,忙问,“你怎么不说话?” 漙兮耸耸肩,“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是他跟陈娜红之间的事儿,与咱们有什么相关?” . 白蕤都听明白的话,陈娜红如何听不懂? 她用力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明艳回眸,“肇总,您终于发话了?” 宸圭淡淡回眸,看了一眼坐在他椅子后的肖涵。 肖涵微笑起身,将公文包里一份文件摆在了陈娜红的面前。 陈娜红一看,便是勃然变色,“肖秘书,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涵依旧好脾气地笑,一副温和无害书生模样,“我们都知道,陈经理在业内声誉卓著,进退自如。文创部人事调整,并入我君临集团,这样大的变动,想来会让陈经理十分不适应。” “凭陈经理的资历,必定会辞职而去,另寻高就。所以我早就为陈经理拟好了这份离职文件。陈经理可以直接签字,文件立即生效,不耽误陈经理人往高处走的时间。” . 会议室里,众人统一地倒抽一口凉气。 毕竟……大boss刚给陈娜红送过花儿啊! 他们之前还曾那么热烈地猜测过陈娜红跟大boss的关系,毕竟大boss未婚,连固定女友都没有,都说陈娜红就算未必能当上正房夫人,但是至少也能凭姨娘身份,稳坐文创部幕后老大的身份啊。 可是怎么,刚合并,就被当成垃圾,扫地出门了? “瞧,肇总果然是说陈娜红呢!”白蕤心下这个痛快,小拳头扬起来,看那架势就像啦啦队要喊“肇总肇总,我们爱你”了似的。 漙兮哑然失笑,将白蕤的拳头给拉下来,“……送花是人家两个人的事,解聘也是人家两个人的事,你跟着激动什么呀?” 白蕤尴尬笑笑,“也是,反正跟我无关。” 不过白蕤眼珠儿一转,“不过,却好像跟你有关呀!” 漙兮心下又是一跳,“你个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白蕤认真道,“你看,那花儿是你提起的,你介绍卖家的,还是你们家亲戚的……喏,送花的事与你有关吧?” “还有,为什么肇总对咱们部门别人都下杀手,偏偏就收拾周莉和陈娜红两个呢?难道不是因为她们两个曾经联手欺负过你?——看吧,这解聘的事儿,还不是与你有关?” 漙兮的脸腾地就红了,“谁,谁说的!只是巧合好不好?” 第2822章 现代篇77 吓人 陈娜红笑起来,笑得都弯下了腰去。 “肇总,这算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么?” 宸圭长眉倏然扬起,唇角轻勾,“陈经理,你是人才,我是不会用‘走狗’二字来形容你的。” 陈娜红恼羞成怒,终于收起笑容,拍案而起,“肇宸圭,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难道是哪里得罪了你不成?” “你两天前还给我送花,还借着我帮你谈跟博物院深度合作的事!” 宸圭点点头,“所以,陈经理,我不是给你送花了么?凭你的眼界,总该知道这样一株尸臭花的价格。” 肖涵适时补充道,“尸臭花本就稀有,更因体积大,运输不易,所以就单凭一个航空运费已经够买下一家花店所有的花儿了……陈经理,肇总对你的答谢,不谓不重。” 陈娜红不听则已,听了就更是伤心狂笑,“如果肇总真的有这份儿心意,为什么要送我尸臭花?那花,更是只开一天啊!” 宸圭终于幽幽抬眸,嘴角噙着一丝残忍,“你说的对极了。因为陈经理你在我心里,也唯有尸臭花与你最为相配!” “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倒是白蕤都总结出来,在漙兮耳边低声道,“大而艳丽,却臭;身价高昂,可是用处却只有一天~~” “噗,”末了,连漙兮也终是忍不住笑了。 . 陈娜红被扫地出门,肖涵带报案送陈娜红出去,还特地追问一句,“您看,那花儿您是不是也一起带走?那么贵,扔了可惜,您抬回去,放在家里,等三年之后,还能再开花儿。” 陈娜红抡起皮包向肖涵砸过去,“你给我滚……为虎作伥的东西!” 当然,用不着肖涵自卫,保安已经一左一右将她给架住,“礼送出宫”。 . 散会后,漙兮有些莫名狼狈,赶紧起身就走。 像是背后有鬼,回头就会撞见似的。 白蕤还得帮着搬搬桌椅板凳,打扫卫生呢,这些都是实习生们日常需要做的。 漙兮也都顾不上了,自己先闪。 办公区与游览区隔着高高宫墙,这条夹道不对游客开放,所以这样的工作时间没有旁人走动,静静的。 就是因为这样的静,倒叫漙兮没法儿不听见后头传来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不远不近。 总归,她快,那脚步声就快;她慢,那脚步声也跟着慢。 漙兮暗暗攥拳——幸亏这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要是换成夜晚,她必得先被那动静给吓死! 那动静,就像一群小蚂蚁,沿着她的骨头缝儿爬。 挥之不去,又抓不到摸不着! 漙兮受不了了,猛地站住,霍地回身,怒目圆睁。 她背后,长街幽幽,红墙高耸。 一线碧云天,悠远铺展。 而前景处,那男子展颜轻笑,长眸幽深。 . 漙兮的心忽然跳得乱。 是紧张,是受惊,还是其它的什么? 她只听见自己怒吼,“肇总,请问你有事么?你这么跟着我,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宸圭悠然自得地耸肩,“人吓人会吓死人?那你别当我是人,就好喽~” 第2823章 现代篇78 他是故意的 这个人…… 漙兮本想绷起脸来,却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么说,竟是一个防备不及,“扑哧儿”就乐出来了。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不管论年岁,还是论身份,这都不像他这样的人该说出来的话。 可是,他偏在她面前这么说了。 老顽童么? . 她这一笑,就仿佛整个故宫里,都是春花开遍。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激烈。可是他不敢造次,小心翼翼,甚至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来,眯眼居高临下,享受她的笑靥。 漙兮脸上热,赶紧收了笑,别开视线去,“肇总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肇总若不是人,又能是什么呢?” 漙兮抬眼又看一眼长长的宫墙夹道,以及这湛湛青天,“……阳气这么旺,肇总总不能是鬼。” 他长眉倏然扬起,“哦?阳气旺?你说我么?” “肇总!”漙兮整张脸倏然红透。 他忙抱拳,“错了错了,我道歉。” 她那么小,若被他吓着了,说不定扭头就跑。 他便自己给错开话题去,“你觉得,陈娜红和周莉这么安排,可合适?” 漙兮深深吸气,将脸红给控制住,“肇总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了。这不是公事安排么?这是肇总自己的事,跟我可没关系。” 宸圭笑了,“……她们与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算从公事论,她们两个还是能给部门赚钱的。无论从公事算,还是从我自己来论,我都没理由这么处置她们。” 他长眸灼热,仿佛将天上阳光都收纳了进来。 “我是为了——某个人。” 漙兮心底下毛毛的,又麻麻的,想到白蕤都猜到了,心底就更是虚弱了。 若白蕤都能猜到了,这番逻辑又这么明摆着,那部门里那些老油条们,又谁想不到了呢? 她便懊恼地跺脚,“肇总这算是将我给圈进来了!我,我没请肇总替我出气啊!” “再说,我倒没真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知道我社会经验少,将来社会上这样的事儿还多了,我不至于这么一点儿委屈就受不了。” 漙兮长眸微眯,“我知道你是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可是……我若不知道的就也罢了,既然让我赶上了,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而不管。” 漙兮紧张得直闭眼睛,无法面对他的凝视。 “肇总……我觉得您在越俎代庖。虽然我感谢您,可是我真的不用您这样帮我。” “再说,您难道没想过,经过您今天这样的处理,我在文创部以后还怎么呆下去?” 漙兮越说越恼,轻轻握起小拳头,“难道肇总也是用软刀子,想让我也自动辞职,以后都没脸在文创部实习了么?” 宸圭一声没出,只静静看着她,由着她将心里的气都发泄出来。 等她说完了,他才狡黠一笑,“嗯,被你发现了——其实按着我的风格,我今儿没必要做得这么夸张。想要让她们两个走,直接签字就是,没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微微一顿,眸光又热,“我是故意的。当你四面楚歌的时候,你就剩下一个方向,那就是——到我身边来。” 第2824章 现代篇79 欲走还留 白蕤因为做卫生,比漙兮晚了一个小时才回宿舍。 漙兮在做面膜。 看不见面色,看不见神情……反正,只能看见两个眼睛窟窿,一个嘴窟窿。 白蕤盯着漙兮看了半晌,“……大白天的,怎么忽然想做面膜?” 漙兮的习惯是一般晚上做面膜。如果哪天有什么活动,就会改在早上贴一张。总之不会平白无故大白天地做面膜就是了。 漙兮轻哼一声,“今天开会,受的刺激太大,怕长痘。不行么?” 白蕤大笑,“也是也是。需要控油控水,还得额外加一张蛇毒去皱的——我今天都乐出法令纹来了。” 漙兮不想多说,抱着本影印本的《嘉庆起居注》就窝回床里看去了。 白蕤总是觉得今天的漙兮有些纳闷儿。 白蕤爬上来,“喂……你今天怎么没留下做卫生啊?” 漙兮从前是最守规矩不过的,知道自己是实习生,所以任何工作都主动抢在前面。可是今天漙兮却偷溜了,倒让那几个实习生有点不乐意。 漙兮轻哼一声,“以前我做的是博物院的卫生,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从今天开始,做的却是君临集团的卫生了……” 白蕤“噗”地乐了,“你倒分得清楚。不过就算是君临集团了,跟咱们也没影响。总归咱们将来的实习报告,还得找人家盖章啊。” 白蕤瞟着漙兮,“再说……你不也一直都想继承你家的遗志,也想留在院里工作么?” 漙兮垂下眼帘。 白蕤说得对,就因为当年的十年之乱,祖父曾经被迫离开深爱的故宫,离开故宫里那些珍贵的资料……可是祖父晚年却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当年坐牢和受罪,而是没能将那些资料、文物保护下来。 彼时漙兮的父亲已经走上讲台,成为大学教授,父亲注定已经不能继承祖父的遗志,那时漙兮就想,这个责任就该是她来扛起来的。 所以在博物院实习的时候,什么脏活累活零碎活,她都愿意干。因为她没将这里仅仅当成实习的地方,她对它有来自祖父的情结,她甚至……将它当做家,当做心和血脉的依归。 可是,如今文创部却换了东家了。 那文创部究竟还是不是故宫的部门?她若继续留下来,究竟是继续为故宫工作,实现祖父的遗愿;还是已经渐渐与故宫剥离,反倒成了君临集团的人了呢? 她放下《嘉庆起居注》,翻身过来看着白蕤,“……要不,我们辞职吧。反正实习也有期限,现在或许是个合适的节点。” 白蕤有点发愣,“那……你岂不是要离开故宫了?” 漙兮摇头,“我可以再去故宫其他部门应聘啊。我只是离开现在已经‘出继’的文创部,不过我还是能再成为故宫的一员啊。” 白蕤手托腮帮,认真地问,“魏姑娘,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去应聘故宫其他部门,而是来了文创部实习呐?” 漙兮恼了,抓起枕头作势砸白蕤,“你这丫头,惹我?” 白蕤问到点子上了,因为漙兮一来太年轻,二来专业不对口,其他的部门都不肯要。 最后只有文创部因为漙兮会做饽饽,这才将她给留了下来。 第2825章 现代篇80 面膜下的秘密 漙兮自己也知道,她跟白蕤商量这些,结局会是一地鸡毛,白商量。 现在大学生的实习单位哪儿那么好找呢?更何况是故宫这样的好单位。 况且更重要的是,白蕤自己也是喜欢这一行的,要不怎么会跟她成为朋友,连宿舍都搬到一起去了呢。 漙兮索性不说了,继续窝回去看《嘉庆起居注》。 她的注意力放在嘉庆四年。刚过完年,乾隆爷就龙驭上宾,嘉庆皇帝腾出手来收拾和珅一党。 既是看《起居注》,每一天的记载里就都有起居注官的名字。 漙兮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多心,只觉但凡那些波诡云谲的日子,起居注官里都有一个人——英和。 漙兮不由得翻身过来,趴在床栏杆上向下说,“你说这个英和,会不会就是那个索绰罗氏的英和?也就是乾隆瑞贵人的弟弟,当年被和珅选为女婿,却不肯的那位?” 白蕤一怔,赶紧也上来看。看罢却还是摇头,“不知道哎。都是称名不举姓,也不知道这《起居注》上的英和是索绰罗氏的,还是旁家的。” 漙兮牵着心事,顺手将面膜扯了下来。 “……如果就是瑞贵人的那个弟弟,我想,嘉庆皇帝在那么重要的日子里用英和来记录他的起居,便不是巧合了。” 白蕤也是心下一跳,“你是说,嘉庆皇帝那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要除掉和珅?” 漙兮点头,“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做好了预备。” 白蕤放空了一会儿,等回神,目光不期然落在漙兮的脸颊上—— “哎?你这脸是怎么了啊?” . 漙兮登时一声惊呼,忙伸手将脸给捂上了。 “你别看!” 白蕤坏笑,“难道是——被谁种草莓啦?” “才没有!”漙兮红着脸大叫,“是,是蜜蜂叮的!” 白蕤张大了嘴,“蜜蜂叮的,你还做面膜?你这脸是不想要了啊?” 漙兮红着脸道,“我用的蜂胶面膜——不是说蜂胶面膜能排毒么?再说,它们都是蜜蜂的,我想‘原汤化原食’,说不定管用呢。” 白蕤无奈摇头,起身将漙兮扯下来,“赶紧走,上医院看看去!” . 医院里,医生也严肃地批评了漙兮,“怎么还敢被蜜蜂叮咬之后做面膜呢?虽说幸好你的面膜是冰镇过的,一定程度上帮助你面部血管收缩,起到一定的辅助效果,那你也不能乱来啊。” 白蕤冲漙兮翻白眼儿,一副“你看吧……”的神情。 医生批评完了,又补充一句,“不过幸好,蜂针没留到里面……是男朋友帮你用嘴裹出来的吧?” “啊?!”还没等漙兮说话,白蕤先炸了。 漙兮赶紧摆手,“没,没有……” 医生促狭地笑,“看你这创口,要不是用嘴裹,你自己是没办法将蜂针给取出来的。也只有咱们民间说的,用‘吃奶的劲’才能给完整地裹出来。” 漙兮都要哭了,冲医生使劲摆手。 白蕤已经一副要昏倒的样子——不过不是虚弱的晕倒,而是兴奋的,她兴奋得或者晕倒,或者就要上天了。 第2826章 现代篇81 被他发现了 “是肇总给你裹的,是不是?” 白蕤好容易坚持到出了诊室,就再也忍不住了,将漙兮给摁在候诊的长椅上就开始过堂。 漙兮不肯理她,白蕤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眼神灼灼地回忆,“……是上班时间哎,除了你先走,肇总跟着不见了之外,别人都在办公室,没人敢走啊。” “再说了,那是办公区,那条夹道绝没有游客进来——你脸蛋儿上的窗口,反正你自己是够不着了,必定是别人帮你裹的。那就只有肇总一个可能了!” 漙兮实在没办法,红着脸求生道:“……那,那些救死扶伤的医生,给人嘴对嘴人工呼吸之后,是不是就都得以身相许啊?” 白蕤登时想多了,“啊?他还给你嘴对嘴人工呼吸啦?” 漙兮又羞又恼,捂着脸颊起身就走。 白蕤跟在后头大笑,疾步奔上来抱住漙兮,“好啦好啦,我收回刚才的话。他没给你嘴对嘴人工呼吸,他只是——嘴对着你的脸蛋儿,替你裹蜂针了,行不?” 漙兮叹口气,“就是个‘医疗手段’行不行?你别想多了啊。” 白蕤又忍不住笑,“我就是觉着……哎哟,那蜜蜂怎么那么可爱呢?是不是小龙女养的那些听话的玉蜂,蜇人之后种下的都是情毒,是不是?” 漙兮无奈,冲着骨科一指,“你是看《神雕侠侣》中毒太深……那请往那边走,一定能找到你心目中的独臂大侠。” “啊?你坏死了你……” 两个女孩儿抱在一起,笑声如铃。 . 白蕤是个心直口快、藏不住话的。 当晚就忍不住发了条微博,虽然什么都没说,也没拍漙兮的全貌,而只是发了个红肿的局部……可是墨离还是发现了。 墨离发微信过来,紧张地问,“她没事吧?”还说要寄药膏过来。 白蕤便发了一串的笑脸表情过去,没敢发语音和文字。 可是心细如发如墨离,还是发现了端倪。 隔了几分钟,墨离道,“我仔细看了伤口,而且咨询过我的医生朋友了,都说已经处理过了,应该没有问题了……是不是?” 白蕤知道自己还是捅了马蜂窝,有一点后悔作为现代小姑娘,社交方面不太给自己留余地,认识谁了都微博、微信的都先交换一遍。 她只能硬着头皮答,“是啊,去过医院了,医生给处置过了嘛。” 墨离立即道,“可是没有切口,没有针挑的迹象,也没有拔火罐的痕迹,所以不像常规的处置手段。” 白蕤有些犯愁了。她也不是学医的,她也不知道医院是怎么取出蜂针的啊。 她使劲想,“镊子,镊子拔出来的呗!” 墨离发了个叹气的表情,“……我的医生朋友看过了,说这个创口的情形,蜂针已经是全部入内了,镊子拔不出来,而且贸然用镊子的话,还可能拔断。” 白蕤不敢说话了。 墨离隔了一分钟发了个微笑过来,“……是你帮她吸出来的吧?谢谢你。” “你也别忘了到医院检查一下,千万你的口腔别被蜂针刺到。” 白蕤只能尴尬地嗯、啊答应着。 墨离又道,“拍一张你的口腔照片给我,我叫我朋友看一下。千万别大意。” 第2827章 现代篇82 说了 白蕤傻了,已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去找漙兮,先主动承认错误去。 在白蕤的微信沉默之间,墨离只觉自己的心都绑上了铅坠,沉入谷底。 他又何尝不明白,自己是在掩耳盗铃,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凭空忍着伤心的自欺罢了。 ——从大哥决定去沈阳,而且丢下整个集团,就留在沈阳不回来了,他就已经预感到了不妙。 大哥从未这样过,更别说为了一个女孩儿这样。 夜色深深,墨离在绝望中孤注一掷地等待。手机终于响了,他忙抓起来。 可是抓起来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那声音并非是微信的通知音,而是——QQ。 在他身边,至今还在坚持用QQ,而不用微信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墨离打开QQ界面的刹那,头皮几乎是发麻的,他能预感到,当页面打开,他可能会看见并不称自己心意的东西—— 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呢,越是预感不妙,却越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点开。 . 页面弹开,是宸圭开门见山问,“你说你医学院的同学介绍给你用一种芦荟膏,是什么牌子,在沈阳可有分销店?” 当年宸圭亲自参与设计、改造一个古镇项目,正好古镇外就是一片花田,连同宸圭在内,许多工人都被蜜蜂蜇伤了。 因为当地医疗条件有限,且是蜜蜂而不是马蜂,故此宸圭决定简易治疗。 宸圭彼时还开玩笑,说这被蜜蜂蜇一下,还是“蜂针针灸”的疗法呢,没有过敏体质的,可以不必太紧张。 他不放心,立即连线他医学院的同学咨询。也由此得了同学推荐的一种芦荟成分的药膏。 那次宸圭和工人们都用了那药膏,全部康复了。 只是抚今追昔,当日的快乐,怎么都没想到会在几年后,变成此时的苦涩。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敲下字:“大哥,你怎么了?” 宸圭发过来一张图片,正是口腔。 就在唇正中位置,有一块小小的红肿。 宸圭都不用等墨离问出来,已经直白地将原因告知:“漙兮被蜜蜂叮了,我帮她吸过伤口,结果中了这甜蜜的毒。” 一股尖锐的疼,从心底倏然冲起,直刺头顶! 墨离将手机猛地砸向墙面! 无辜的手机,手机屏已是碎裂成无数片。 座机响起来,他耙了耙头发,还是咬牙接起来。 宸圭在电话里直接问,“怎么回事?” 墨离大口地吸气,“……手机没电了。正在找充电器。” 宸圭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墨离,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很生气。” . 墨离挣扎了一下,颓然跌坐下来,“大哥……为什么?大哥,你既然这么问,就是知道我对她的心意的……” “大哥,是我先遇见她,是我先对她动情;大哥……这世上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可为什么是她?” 宸圭耐心听墨离问完,这才缓缓道,“墨离,你这些问题,都站不住脚。我不回答你——不是我不肯回答,而是没必要。凭你,自己会想明白。” 墨离一把攥紧自己的头发,“可是她喜欢你么?” 第2828章 现代篇83 宣战 83章、 宸圭盯着手机,默默勾唇。 墨离就是墨离,在被他如此高压之下,依旧还能还击。 宸圭不急着回答,勾唇之后还是咬了咬牙。 不过他咬牙切齿的对象不是墨离,是漙兮那小丫头。 被墨离问中了。 ——尽管他现在不乐意承认,却也不能不承认,那小丫头真的还未必如他对她的心意一般。 也难怪,她刚十九岁,花儿一样的年华,对于爱情的憧憬,都是与她年岁相当的小鲜肉吧。 而他呢,从年龄的数字上来说,是有点儿“成熟”了。 不过他还是缓缓一笑,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跳舞:“……她敢不喜欢~” . 墨离举着话筒,半晌说不出话来。 因为话筒的阻隔,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而疲惫。 隔着话筒,他能想象在幽冥之中,他就如同与宸圭并肩坐着。 他们的确也曾如此。从小到大,亲如手足,亲密无间。 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与宸圭相隔得忽然如此之远。 远到,仿佛从小的亲密全都不存在了。 他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良久,他缓缓道,“大哥,请你不要为难漙兮。” “如果她真的也喜欢你,你们两个是两情相悦的话,我会心甘情愿退出——因为你们都是我重要的人,我愿意为了你们两个的幸福,而放下我自己。” “可是……如果这一场感情,只是大哥你一个人的主导,她其实并无回应,而大哥一意孤行为难她的话……那对不起了大哥,我做不到袖手旁观,我要站在她身旁。” . 宸圭笑了。 在安静里,笑声显得幽远绵长。 “墨离你在向我宣战么?” 墨离闭了闭眼,“大哥……我不想的。可是,你如果强迫漙兮,那就是逼我向你宣战。” 宸圭轻哼了一声,“嗯,那就放马过来吧。” 宸圭说完,从容放下电话。 那轻轻的一声“咔哒”,就仿佛在他与墨离之间耸立起了一道柏林墙。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这些年的彼此相伴,终究要在这一刻、这一地,按下一个暂停键。 而暂停之后的重新启动,谁也不敢去预测,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 甚至……谁说按下暂停键之后,一切都还有重新启动的机会? 墨离心下也是沉重,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捡起已经摔坏的手机,拔出手机卡,拿出替换机来,重新开机,上线。 页面跳出白蕤好几条消息:“……怎么了?” 墨离深吸口气,避重就轻答:“没电了。” 白蕤发了个叹息的表情,然后道,“漙兮说,她自己跟你说。” 墨离的心忽然跳得极快。 有兴奋,有期待,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更多的是紧张。 几分钟后漙兮上线,发文字过来说,“我今天被蜜蜂蜇,恰好肇总在,帮我处理了伤口。” 漙兮略停顿了几秒,随即开诚布公,“没错,就如你猜测的,他是帮我吸出了蜂针。而他自己为了帮我,口腔受伤,反倒受了些连累。” 墨离闭上眼。 良久,墨离还是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输入,“……漙兮,那你对我大哥,是什么样的感情?” 第2829章 现代篇84 辰归 现代篇84、 墨离的问,令漙兮明显怔住。 有一会儿她才回过来,却是有些不高兴,“……感情?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情?再说,谁说我对他有感情的?” 尽管只是文字,也没有表情符号,可是墨离还是知道,漙兮恼了。 漙兮紧接着又连珠似的发过来,“墨离,这真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问这样无聊问题的人了?” “难道,你也变成了无聊的人不成?” “话又说回来,我是被蜜蜂蜇伤了。怎么你的焦点不在我的伤上,可是为什么你们的关注点不在我的伤势本身,反倒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去?!” 漙兮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最后直接告别,“好了,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先下了,8。” 随即线上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墨离闭上眼,将自己沉入黑暗的最底层去。 像是深海,晦暗无光,他又在海沟之下,永无光明。 . 文创部纳入君临集团旗下,所以漙兮与白蕤之前的请假就作废了。肖涵笑眯眯对白蕤解释:“我公司一向重视所有员工的努力,并不因为实习生的身份,而忽视员工的工作业绩。所以,我们集团的原则一向是:同工同酬。” “即便是实习生,只要给公司带来与正式员工相同的业绩,那实习生就也理应收到与正式员工一样的薪酬。” “不过享受权利的同时,就也要承担义务——同工同酬的另一方面,那实习生也要遵守与正式员工相同的管理制度。正式员工不能擅自请假,实习生同样不行。” 白蕤欢欣鼓舞的同时,也有一点点的懒癌要犯,“可是……我们学校还有课要上,还有论文要写啊,我们总不能旷课吧?” 肖涵微笑,“我司首先相信,但凡能进我司工作的实习生,必定都是优秀的在校学生。你们一定有极佳的素质,极强的自律,以及超人的时间管理的能力。所以即便要校内校外两方兼顾,你们也一定能在遵守公司相关制度的同时,取得校内的优秀成绩。” 这话虽然是委婉地拒绝了白蕤的提议,不过不能不承认,这话还是叫白蕤心下颇为受用的。 高帽子嘛,就算心知肚明,可是怎么都不嫌多呀! 肖涵含笑眨眼,“当然,我司也充分考虑到实习生们的需要,更要尊重各位的学校和师长。所以呢,只要各位拿着学校盖章、老师签字的证明材料,我司是可以给出相应的自由时间的——而且是带薪的哟。” 白蕤一咧嘴,“啊?还要学校盖章,老师签字?” 肖涵耸耸肩,“用一个盖章、一个签字,就可以享受到带薪的自由时间,这笔生意只赚不赔呢。” 白蕤被肖涵这样左一颗软钉子,右一枚糖衣炮弹地给怼回来了,结果哼着歌儿就自动销假,回去继续上班了。 好在漙兮还有面颊上这个伤,她反正可以再请几天病假去。 总归,绝对不想这么早回去面对肈宸圭。 白蕤去上班了,漙兮自己躺在宿舍里,依旧翻《嘉庆起居注》。 记录乾隆爷龙驭上宾的那一日,漙兮盯住那个时辰。 辰时。 她莫名想到某人——宸圭,辰归。 第2830章 现代篇85 脑仁儿好疼 “魏漙兮,你脑子秀逗了么?辰时,辰时,有的是联想的,你偏想到那个家伙做什么?” 漙兮懊恼不已,拍着自己面颊。 就像失眠的人,拼命数山羊似的,她在心里开始默念与辰时有关的其它意象: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辰龙、陈龙、成龙……” “辰,最早见于甲骨文,本义是虫在惊蛰时苏醒后蠢蠢欲动的样子……也引申指日、月的交会点和日子……” “又引申指北辰,也就是北极星……北极星的所在,曰‘宸’,为宸宫,后借指帝王所居,又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 “早期金文中的“辰”字,一说像蜃蛤的样子,是‘蜃’的本字……蜃,海市蜃楼……” 漙兮已经在使劲地发散思维了,几乎将“辰”字所有常见的意象都给联想了一遍。 可是却莫名地,她却越发心下惊跳,仿佛靠近了一件神秘的事,可是她自己就还是说不清楚! 乾隆爷于辰时龙驭上宾——辰时又是日月星辰交汇之时,蛰虫苏醒,蠢蠢欲动——仿佛海市蜃楼,出现诡丽景象——一切最后归于宸宫,帝王所居之处,沈阳故宫…… 漙兮赶忙按住额角,强迫自己停下来。 要不,她脑仁儿就要炸了。 天啦噜,她这个脑袋忽然脱缰狂奔,这都是在想些啥呀? 别的人看《嘉庆起居注》,绝不会想到她这些吧?她这是不专业的表现,是不是? . 手机响了起来,救了漙兮的脑仁儿。 是白蕤打过来的,一接起来就是哭腔儿,“漙兮,他们说不做饽饽了……” “怎么回事?”漙兮一下子坐直,“谁说的?” “当然是领导说的呀。可是我看领导那神色,就不可能是领导自己的意思,肯定是肇总那边的意思呗。” 漙兮的脑仁儿又开始疼了起来,她伸手摁住,“他们怎么说的?” 白蕤道,“他们说,咱们这不是‘文创部’嘛。文创文创,就做些钥匙扣啊、扇子坠儿啊,又或者口红、胭脂这些常规的文创产品就好,饽饽这边实在有点另类,还是先停下吧。” “他们说,尤其咱们做的饽饽,还得有什么免疫啊、消防啊、健康证什么的,咱们手续也不齐全,做出来的东西怕人家找毛病。” “还有,因为这都夏天了嘛,咱们坚持不用防腐剂做的饽饽,很容易就腐烂变质,再把人家游客给吃坏了肚子——就算明明可能是游客水土不服,那人家也能首先找咱们索赔啊……” 白蕤的声儿越说越小,“所以,他们的意思是,把咱俩这饽饽铺子给砍了,叫咱俩跟着别人去做那些胶带、抱枕啥的~” 漙兮登时恼了,“你怎么不回嘴啊,就由着他们这么说?” 白蕤带着哭腔儿,“漙兮,你不在这儿,我孤掌难鸣,一张嘴说不过他们啊……” “他们还说,反正咱们的饽饽铺子就咱们两个人,一天也做不出来几块饽饽,更赚不了几块钱,砍了是必然……” 漙兮气得从上头蹦下来,“你等着,我现在就过去,我找他们说理去!” 第2831章 现代篇86 原汁原味儿 漙兮也顾不得面颊上那块伤还没利索,抓了个口罩戴上,就奔办公室去。 幸好这个季节开始有花粉过敏的,所以街上戴着口罩的人也不少,而且当中不少的妙龄女子,倒不显得漙兮自己另类了去。 漙兮虽心下能自我安慰,可是想到人家是花粉过敏,她是蜜蜂儿过敏……心下还是有些小尴尬的。 带着这尴尬的心情,好容易到了办公室,去找肈宸圭的时候,肖涵却笑眯眯地说,“真不巧,肇总已经离开沈阳了。” 漙兮一愣,像是一门心思沿着胡同跑,结果一下撞南墙上了似的。 “他,他怎么走了?” 心下莫名地堵了一下儿。 肖涵便笑,“肇总又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员工啊,再说沈阳这边不过是一个小生意,难道肇总要留在这儿,把那么大的集团公司都丢下不管了不成?” 漙兮尴尬,“我,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肖涵静静含笑,“不光肇总会走,其实我过几天也得走了。我是肇总的秘书,肇总平常可离不开我。” 漙兮没工夫搭理肖涵的傲娇,忙着问,“那这边怎么办?” 肖涵静静耸肩,“这边?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呗。从前也是领导来负责你们部门,以后继续由领导管理你们啊。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呗。” 不知怎地,漙兮心下忽然涌起失落来。 “……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肖大秘,那我倒要跟你确认一下,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肇总的意思?” 肖涵一双笑眼儿绕着漙兮打转儿,“魏姑娘,瞧你说的,我是谁呀,我是肇总的秘书。给领导当秘书的,什么时候儿敢有自己的意见?那我岂不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啦?” “就算我有这心,肇总也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不是?” 漙兮绷住一口气,“所以肖大秘是说,这是肇总的意思喽?” 肖涵依旧笑眯眯地打太极,就是不肯说“是”还是“不是”。 漙兮也顾不得,只管单刀直入,“既然让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那请问我跟白蕤的饽饽铺子,也能继续做下去喽?” . 肖涵一双笑眼又是眼珠儿一转,“……按理来说,是的。” 漙兮转身就走,“那行了,谢谢你。” 肖涵却拦住,“魏姑娘,你等等,别急嘛。我的意思是说,道理上说是能继续干的,可是眼前还有些现实的条件需要处理。” “毕竟饽饽铺是涉及饮食行业了,什么健康啊、卫生啊、消防啊、环保啊……这一串的许可,咱们得查看清楚,缺什么补什么。” 漙兮深吸一口气,“行,这个你交给我,我跟白蕤今天开始就去办,保证尽快办完。” 肖涵点点头,“……还有一个问题么,其实是更重要的。魏姑娘,博物院以前呢,是事业单位,经济效益什么的不能摆在第一位,得先顾着社会效益……可是既然咱们现在已经并入集团了,那咱们就是企业了。” “企业要生存,经济效益就是第一位的。” 漙兮深吸一口气,“是肇总嫌我们的饽饽铺不赚钱了?” 肖涵立即抽出一本账册来,“……其实卖的真不错,销售额挺高。只是,魏姑娘你们太精益求精,原料成本太高,这样就把利润给挤没了。” 肖涵哒哒地点指着账册:“你看啊,你这些原料,蜂蜜必须要野生桂花蜜,栗子粉非得要迁西珍珠栗的,还有牛奶嘛还非得要用马皮囊装了运来的内蒙牛奶……哎哟,蜂蜜和栗子粉我还能理解,后头这牛奶,我是怎么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用马皮囊装。” 肖涵偷看漙兮一眼,“……这是,马革裹尸还的意思么?” 漙兮这会儿可笑不出来,叹口气道,“因为,我这饽饽铺既然是开在故宫里,既然是要复原当年内饽饽房的老味道,那我就得尊重当年的老法子啊。” “清宫内饽饽房里用的牛奶,就是用马皮囊装了,从蒙古草原运来的啊!听起来是有点重口味,可是唯有这样的古法操作出来的饽饽,才能找到从前的味道。” 肖涵苦了脸,“喏,就是这个问题。这牛奶都带着马皮味儿不说,还有你这饽饽里头加入不少猪油……这一来不符合现代人饮食习惯,而来它容易变质啊。” “你看这账本上,你这些饽饽,本来就不容易保存,你还不肯放防腐剂,结果大量的丢弃了……这都是钱啊,钱啊!” 漙兮攥紧拳头,“可是我们的饽饽铺没赔钱!虽然说赚得是少了点,可是我们还是盈利的!” 肖涵说完,绷起脸来,“从企业经营的角度来说,饽饽铺这点盈利,有跟没有基本没有区别。” “为了这点盈利,公司消耗的人力、物力和管理的经济成本太高。将经济成本也计算进来的话,饽饽铺这个这个项目其实是入不敷出,那就真的没有存在的必要。” 肖涵又眨眨眼,“但凡是个企业家,都得下决心,把这个项目给砍了……” . 肖涵的话,让漙兮心痛。 她不是敝帚自珍,她心痛就在于自己无法反驳——肖涵说的有道理,饽饽铺这个项目的确不赚钱。 所以她是不要实习工资的,她只求领导能让她做这个项目。 她拿出京式糕点的资料去找领导,点着里面的萨其马等跟领导说,“您看,这些其实都是北案,就是满族的传统饽饽,可是现如今都成了京式糕点的代表了。现在几乎快没人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从咱们沈阳走进山海关,走进北京城的了!” “现在是一个IP的时代,所有文化产权都是财富,咱们博物院既然要振兴旅游经济,怎么能不把这些传统饽饽都找回来呢?都说‘原汁原味’才最好,这些汁儿和味儿,难道不是从饽饽这儿最容易恢复?” 领导是个老好人,况且是公家出钱,这个项目也说得通,再加上漙兮不要实习工资,一切都能自己扛起来,领导就答应了。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事业单位的风格,到了企业这儿,就行不通了。 漙兮闭了闭眼,“肖大秘,那你说,如果我现在想挽救这个项目的话,找谁去能管用?” 肖涵嘿嘿一笑,“魏姑娘,你怎么还问我呀?那答案,你还不是心知肚明?” 第2832章 现代篇87 等你不回 现代篇87、 肖涵说话左右逢源,显然是个社交场面上的太极高手,漙兮自知不是对手,心烦意乱,就没回学校,而是回到了家。 这个时间,父母还都在单位,她自己百无聊赖,钻进书房去,爬上书架前的大梯子,坐在梯子顶上发呆。 祖父、父亲两辈人积攒下来,她家里最大的资产就是书。当年她父亲分房子的时候儿,别人都不爱要顶楼,怕漏雨,可是她父亲却偏要了顶楼。 ——就为了顶楼有附赠的尖顶小阁楼。 那天花挑高的部分,正好能再多打几层书架,奢侈地置办下四壁顶天立地的大书柜去。 想要看书,得先爬梯子。 为了这些书架,她父亲定制的梯子也格外大,下头还是带轮子的,自己就像个小塔楼似的,推来推去的挺酷,而且还能在上头有个小平台能坐下来发呆的。 她小时候每当跟爸妈赌气了,或者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就跑到梯子上坐着来。 从她坐着的高度,恰好可以看见天窗外的一片碧空。 昼有日暖,夜有月明,心便也跟着开敞了。 . 从长大之后,她爬到梯子上来坐的机会倒是少了。 因为她长大了,越来越懂得如何调整自己的心绪,对外物的依赖减轻了。 可是今儿,她还是来了。 她托着腮帮叹气,她这算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 也是啊,她就是再长大,可是在那老谋深算的肈宸圭面前,永远多是年轻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儿。 不谙世事,好骗得很。 . 深吸口气,还是划开手机屏幕,点了QQ,发过一条消息去:“肇总,在么?” 她便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不就范。要不然她难道还真的要自己飞到南方去不成? 她可飞不起,没钱。她没要实习的工资,也不能为了这个跟爸妈要钱。 发完了这个,她自己都尴尬不已。 ——聊天不直接说话,只问什么“在么”,这已经被认证为几大傻之一了呀。 唉,傻就傻吧,她现在肯低头给他发信息,这本身就已经承认她傻了。傻与更傻,还能差到哪儿去呢? 可是,QQ竟然没有动静! 再等,依然还是没有动静! 她又等了半个小时,依旧还是没有动静! 她盯着手机,不觉哑然失笑。 她想起曾经她守着肈宸圭的信息,就当没看见,直接锁了屏,扔到一边儿去……那时候可真潇洒。 风水轮流转,今儿换到她来苦等不回了是么? “魏漙兮,你用不着吧?”漙兮心里安慰自己,“他不是大忙人么,工作、开会,还有……呃,应酬、社交、莺莺燕燕……所以没看见信息,很正常哦。” 漙兮想完,霍地站起身来,故意向天伸了个懒腰。 “算了!他不回,就当他没看见。他没看见,那就当我压根儿就没有主动联系他!” 漙兮横下一条心,从梯子下来,正想将QQ退出呢,就莫名地,手机就在她掌心里“嗡”的一声。 她吓一跳,心说,QQ什么时候变“嗡”的一声了?这还是企鹅么?变成蜜蜂了吧? 第2833章 现代篇88 今晚等着我 直到漙兮发现那声音是来自振动,这才想明白,原来不是什么企鹅变蜜蜂的基因突变。 漙兮叹口气,如何不知,她自己现在是谈蜜蜂色变,完全是自己心灵过敏了呀。 带着心下的狼狈,她赶紧点开QQ。 真的是那金钱龟跳了起来。 他发笑脸,“……对不起,我刚刚在开会。”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没敢想你会主动给我发信息。我甚至以为,你早把QQ给删了呢——竟然你们90后都不用这老古董了,而且据小马哥自己也说要逐步关停这一服务了。” 他发叹息,“……看来我真的是老人家了。呃不,是老古董。” . 他的态度倒好~~ 原本,漙兮以为他必定绷着,带着一种肇太公钓鱼,她愿者自己上钩的得意和傲慢去。 可没想到他倒会自我解嘲,还知道自己老了…… 漙兮忍不住轻轻一笑,心里莫名跳出另外一个跟“老”有关的词儿来——老妖精。 若只说什么老人家、老古董的,她觉着都不足以形容他来。只有在“老”字之外再添个“妖”,才能匹配得上。 漙兮这么一想,就更乐了。 只是她看见手机屏幕里自己笑容的反光,便赶忙将笑容给憋回去了。 尽管明知隔着手机而已,他本尊已经在江南,可是她就是莫名担心他能看见。 . “你在笑什么?” 她的念头还没转完,他那边忽然就跳过来这么一句。 漙兮惊得都想原地跳脚! “你说什么呢?谁笑了?”好在有文字的阻隔,她义正辞严地扯谎。 他倒是先发过来一个笑脸,脾气好到家地说,“我,我笑了。” 漙兮心下微漾,不搭理他。 他又正儿八经地敲过来,“真的,现在会议间歇。我刚把参会的员工批评了一顿,结果我现在扭头就在盯着手机傻乐……” 他又叹了口气,“漙兮,因为你,我霸道总裁的形象全毁了。” 漙兮真不想上他的当,可是就是忍不住,已然唇角轻绽。 她轻叹一声,忍不住反驳,“霸道总裁,就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我可没让肇总乐,是你自己乐的,关我什么事?” 宸圭又发来一张苦瓜脸,半晌没说话。 漙兮不知对方怎么了,猜测或许是继续开会了? 漙兮便赶紧告别:“肇总先忙吧,我找肇总是有点公事商量。等肇总忙完了,可以给我发个消息,到时候咱们再谈。” 漙兮敲完了这一长串字,还没等发出去,宸圭的回应已经来了。 一串省略号之后,忽然他说,“……真是我自己傻,不怪别人。我只要一想到你,就想笑啊。” . 漙兮心忽然地一颤,结果不小心按了退格键,结果前面的一串字全都白打了。 她赶紧收摄心神,深吸一口气将那串字重新又敲出来。 “好。”他这次回答倒是干脆。 “我今天的会可能会开到很晚,晚上还有个应酬的晚宴……所以今晚你有时间,能等到我回来么?” 漙兮也坚定地答:“能。” 他又发笑脸,“乖,今晚等着我。” 第2834章 现代篇89章 蜜蜂好像有点可爱了呢~ 宸圭说完这句话,竟然迅速地就没声儿了。 他头像是灰白的,倒叫漙兮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下线了,还是在隐身着。 倒叫她满肚子的反驳的话,倒不知怎么说了。 可是既然他说在开会,那就即便他没真的下线,只是潜水隐身着呢,可是她发出去的话,他也不会立即看见——毕竟要开会,总不能一边开会,一边还举着手机吧? 所以,就算她的话还能发过去,那他也不能立时看见,更不能立时回复,那她现在就算发了,也跟没法一样儿。 她只得吞一口气,暂且忍了。 总归晚上一起算账好了! . 傍晚,漙兮父母都下班回来,漙兮扔下手机,帮着爸妈摆好晚餐。 “……小漙,你今天,有什么心事么?” 漙兮的父亲魏世襄却瞧出漙兮今儿有些心不在焉,人在这儿吃饭,却是一直都在溜号的。 漙兮尴尬不已,忙暗暗提醒自己一声,解释道,“没有,没有……我不就是脸上叫蜜蜂给盯了一下嘛,虽说早没事了,可是心里还是有点放不下似的。” 漙兮的母亲袁倩伸过手来轻抚漙兮面颊,“还有点红,不过已经在消肿。也真是奇怪,你们文创部在故宫边缘,那夹道周围没有树木花草,哪儿来的蜜蜂?” 漙兮认真地想了想,“爸,您说尸臭花会招来蜜蜂么?” 魏世襄也怔住,“尸臭花?故宫引进尸臭花了?这是怎么回事?” 漙兮红了脸去,“不是……我就是,忽然想到表姨家在西双版纳植物园里的尸臭花了。我就是想说,就算都是花,那总也有不招蜜蜂的花儿吧?” 魏世襄便笑了,“自然界的一切,都有其道理。花草的气味,是香还是臭,其实可能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为了吸引昆虫来为它传粉。” “普通花草选择用香气来吸引蜜蜂,那尸臭花就是用腐烂的气息来吸引食腐的昆虫喽~~” “啊?那还是不要了!”漙兮惊呼一声,捂住脸颊。 她可不愿意是被什么食腐的昆虫给咬了,宁肯是普通的蜜蜂! 要是这么说起来,倒觉着蜜蜂怎么那么可爱去了? 袁倩慈祥地凝着女儿笑,“不过说起来啊,既香,却又不招蜜蜂的花儿,却也是有的。” “比如,著名的香花——桂花呀。” . 漙兮也是有些意外,“啊?桂花竟然不招蜜蜂么?” 漙兮不好意思地笑,“亏我平常做桂花糕,还特地往里放那么多蜂蜜……还有顾客问我,放的是不是桂花蜜。” 袁倩含笑点头,“以前有人误会,传说桂花不招蜜蜂,是因为桂花有毒……桂花冤枉,那么好看好闻又好吃的花,却背负了这样的猜疑。” “其实不是桂花有毒,而是桂花太‘自力更生’了,它是自花授粉的。蜜蜂只采异花授粉的花蜜……” 袁倩说着冲女儿眨眼而笑,依旧流露着少女一般的淘气,“……所以我现在一听有人说‘桂花蜜’,我只能含笑走开。” 漙兮也脸红了,“可是……超市里真的有卖桂花蜜啊!” 袁倩含笑,“那是山桂花、野桂花、柃木的蜜,不是普通桂花的蜜。我还听说过一种青桂的蜜,号称皇家贡品,十分难得。” 第2835章 现代篇90 心里乱的很 结束了晚餐,漙兮窝回房间去等消息。 脑海里还萦绕不去母亲所说的桂花蜜的事儿。 从前也是自己粗心,更是想当然的缘故吧,并不知这世上并没有桂花蜜,就算市面上卖的号称“桂花蜜”的也都不是桂花的蜜。 她是做饽饽的,尤其是志在复原传统饽饽做法的,那蜂蜜就是绝对不能少的。可是她自己也确实是犯过向顾客介绍桂花糕的时候儿,还跟人家说这桂花糕里放的是桂花蜜的错误。 亏那桂花糕,据传说,还是乾隆爷最喜欢吃的。 便是乾隆爷到了晚年,有些饽饽克化不动了,也还是坚持喜欢桂花糕,只不过是在桂花糕里又加入了山药,制成“桂花山药糕”,利用山药补中益气、健脾胃的功能,增强克化之功。 有专家分析过,说乾隆爷自己深谙药理,故此极擅养生,这桂花山药糕便是具有代表意义的明证。 其实看过那篇文章之后,她不由得好奇,皇家那么多饽饽里,为何乾隆爷就最爱吃这桂花糕? 便是深谙药理,可以自己搭配出药食两用的饽饽来,可是却又为何还是桂花山药不可? 再结合母亲提到的青桂蜜曾为皇家贡品,漙兮不由得想:难道说,乾隆爷对桂花糕、桂花山药糕如此钟情的缘故,却有可能是因为乾隆爷喜爱那青桂蜜不成? . 就在漙兮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儿,时间依然不知不觉如飞般掠过。 直到漙兮猛然转眸,窗外竟然已经沉入一片静寂,万家灯火几乎都已熄灭,唯有街灯如排排的卫士,依旧执着地守护。 漙兮赶忙看一眼手机,竟已是午夜了。 漙兮真是恼死了,是说答应了那人等他,可是他也真好意思叫她等到这么晚么? 即便是要开会,或者应酬晚宴的话,就不能提前告诉她一声,叫她别等了,明天再说么? 她攥着手机咬咬牙,还是自己主动发过去:“肇总,这么晚了还在忙么?知道您工作忙,那您今晚就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肇总有时间再与我联系即可。” 发完,漙兮就将手机给扔一边了,钻进被窝,将被子拉起来,盖住了头。 更深的幽暗,这次彻底将她给裹住。被窝卷儿有点像一个狭长的管道,仿佛形成一种螺旋向下的力,能将她裹挟着一直一直下陷,陷入到不知是何的方向去。 漙兮莫名紧张起来。 呼吸跟着困难,她知道这是被窝里缺氧的缘故,她便赶紧将被子给掀开,然后在空气的汪洋里大口大口地呼吸。 奇怪…… 尽管她自己完全清楚刚才那一刻的原因,就是被窝造成的缺氧嘛,又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 可她就是感觉奇怪,都怪那种螺旋下降的感觉太过逼真。 她闭眼,掐了自己一把。 什么逼真啊,是她自己太困了吧?都午夜了,她自小家教又严格,也是习惯了晚上十点就寝,早上六点起床的生物钟,多年雷打不动。 所以这个时间对她来说,已是困得神经错乱了。 手机偏就赶在这个点儿上,响了。 第2836章 现代篇91 他他他说什么? 漙兮“噌”地就从被窝里坐起来了。心中的迷惑全都不见了,瞌睡虫也都飞散了。 正是那只“金钱龟”发过来的消息。 他问:“还在乖乖地,等着我么?” 漙兮尽管早已睡意全无,却盯着这条消息,迟迟都不肯摁下消息去。 ——都这么晚了,如果她立即回复过去,岂不是已经不打自招,她就是在等着他? 那岂不是,她真的成了他口中的“乖”了?! 漙兮咬住嘴唇,死死管住自己,深深呼吸,数着自己呼吸的次数,用此来算计着时间,叫自己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容易忍了五分钟,心已经跳得快得心脏病了,漙兮再按捺不住,这便赶紧手指翻飞按下去:“……不好意思啊肇总,我刚睡着了,才听见,让你久等了。” 为了配合自己的话,漙兮还特地发了个困倦的表情。 按了“发送”之后,漙兮的心就又跳成了一团。 他会相信,他会相信,他会相信的——吧? 消息发出去,宸圭那边的回应也就是不慌不忙的,至少等了有三、四分钟,宸圭那边才回过来:“……没关系,我等得不久,才五分钟。” “还没我这次回复间隔的时间长呢,就更没法跟我今天一整天叫你等的时间长了……” . 这个……老妖精! 尽管没有面对面,房间里又没有旁人,可是漙兮还是觉得自己脸面扫地! 啊——啊啊啊—— 太没面子了! 她扑在被子上,用长发挡住了脸去。 她这次死死攥紧被角,强令自己不准再反应太快了,必须忍到十分钟!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慢得像是一只坏了的钟表。 漙兮每次抬头看一眼时间,都发现不过才过了几十秒。 如此煎熬,像是在煎饼锅上烤,等终于过了十分钟的时候,漙兮赶紧又按下:“啊,真的对不起啊肇总,我刚刚又睡着了……肇总,你还在吧?” 漙兮发完,自己心下也并不轻松,反倒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给缠住。 真是的,她这是做什么呢?是在跟他竞争,就是想确定究竟是谁在等谁么? ——拜托,她今天主动联系他,初衷可不是这个啊! 再说了,她今天也的确本来就是等过他一整天来着…… 这么想起来,仿佛是怎么“秀才进了屋,满眼都是输(书)”了啊! . 尽管她这边已经是懊恼得乱了方寸,可是显然肈宸圭那边依旧是不慌不忙。 又是隔了好几分钟,长得叫她都觉得已是天荒地老了之时,他才又回过来一句: “……还在困啊?要不要我帮你清醒过来?” 漙兮又咬住嘴唇。 也好,就用他的法子吧,这样就不用再担心表现出自己在等他了。 “好啊……肇总你有什么好办法?”这一次漙兮依旧是用尽全力撑满了五分钟才发过去的。 如石沉大海,宸圭那边又没动静了。 夜色冥冥里,她仿佛能看见他悠然自得的神色。 就在她暗自懊恼之时,手机终于又响了。 她忙抓起来看—— 结果那句话将她惊得直接掉到了地上。 金钱龟:“我喜欢你。” 第2837章 现代篇92 以种子破土的姿态 漙兮去捡手机,结果躬身往下的时候,心一虚,结果重心就失了,整个人直接都从被窝里滚落到了地上! 虽然床脚不高,可是因为是倒栽葱,漙兮的额头还是磕在了地上。 尽管有地毯,也还是疼了呀~ 漙兮捂着额角,懊恼地坐在地上,抓起手机来咬牙切齿。 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接摔了手机?——不成,自己的手机,自己的钱买的,摔坏了还得自己另外花钱去买。 她没那么烧包。 或者直接给他骂回去,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她又不能不思量思量,在她和他之间,好像也轮不到人家来扮演癞蛤蟆;更何况,她自己可从来就没自认是什么白天鹅啊。 那又该怎么办? 干脆什么也不回了,自己爬回被窝里装死? 就算以后他问起来,她直接说她没看见,睡着了,又或者是手机没电了……总之随便找个借口应付他就是。 可是!——她却又不得不仔细想想,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是能被她随便找的什么借口就能糊弄过去的么? “啊~~”漙兮烦恼得将头钻进被窝里去,用被子蒙住了头。 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尴尬,又怎么对付他那样的老妖精啊! . 就在漙兮无计可施之时,手机又响了。 漙兮抓起来看,是他写:“……清醒了吧?我保证你直到天亮,都再也谁不着了。” 漙兮登时恼了,心中无声地反驳,“谁说的?!我当然能睡得着,我为什么谁不着啊?我还一定能睡好,睡得黑甜黑甜的,一觉到大天亮!” 可是……她却也只能横眉瞪眼地冲着手机,在自己心底嘀咕罢了。 终究还是不能这么直接反驳回去,因为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看见了啊,啊啊啊…… 她索性只将一颗头闷在被子里“装死”,不回话了。 可是人家肈宸圭依旧没乱了自己的节奏,还是跟之前那样似的,不慌不忙、优哉游哉地隔了两三分钟又发过来一条:“就这么一句话,就把你吓得没词儿了?从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哪儿去啦?” 漙兮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儿,嘴里嘀咕出一串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语言的乱码:“&%¥#@*!” 反正就是不服,可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 又过了两三分钟,他再优哉游哉地发过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被吓着,所以我才没说那句话……要是说了那句话,我真担心你直接从楼上掉下来。” . 昂?他说什么? 漙兮一时脑袋当机,没看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漙兮攥着手机想了好几分钟,心下忽地咯噔一声。 一个极为不妙的直觉,忽地从她心底长刺儿扎了出来! 她霍地将头从被窝里抻出来,猛然看一眼窗口。 不会吧,不会吧…… 心里是念叨“不会吧”,可是她自己的身子却不由得从地上爬起来,躬身低头,以绝对低于窗台的高度,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向窗口奔过去。 奔到窗台前,她以种子破土的姿态,一点点儿,将头往上浮,小心翼翼从窗台的水平线上冒升出头儿。 第2838章 现代篇93 唱歌儿 漙兮的内心在经过无数的挣扎,四只手脚在无限次小心翼翼的努力之后,终于还是将头这颗“种子”冒出了窗台的“地平线”—— 幸亏她家是二十年的老房子了,顶层也只是六楼,所以还能用肉眼清清楚楚看见楼下的一切。 要是换成新式的高层楼房,她怕还是得准备个望远镜才行。 可是饶是如此,她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楼下,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自然有街道,有静静闪亮的街灯,有早出晚归的行人寂寂地走过…… 可是却都没有那个叫她小心翼翼,就唯恐被看见的人啊! . 漙兮揉了揉眼睛,甚至豁出去了站直了,趴在窗台上270°视角地左右看了好几圈儿,却都证明,压根儿就没有某个人的身影。 漙兮叹一口气,颓然地缩了回去。 她抬手砸砸自己的脑门儿,自己都笑话自己:她这是想什么呢啊?真是偶像剧看多了吧? 他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就为了她,就为了她主动与他联络,他就当真连夜从江南飞过来? 尽管对于他那个层次的商人来说,随时拎包上飞机,在两个城市之间频繁穿梭都是家常便饭,可是那总得是他为了工作,为了一笔大单子。 为了她?而且就那么一句话? 别逗了。 她是谁啊。 她甚至找不到他喜欢她的理由,尽管白蕤那么说,还有他自己刚刚也那么说过,可是她就是——找不到理由啊。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 漙兮耙一耙头发,苦笑着提醒自己:“得了,别再跟人家逗了。那人不过是撩拨小姑娘罢了,油腻的中年男人不是都爱玩儿这个?” 她丢开手机,想要睡觉。 却偏偏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一条语音信息。 漙兮忍了又忍,还是点开了。 这次却不是他说话,而是—— 该说是什么呢,就算一段清唱吧,凑在耳边,那种浅吟低唱,没有华丽的音调,甚至没有什么演唱的技巧,就是白嗓,轻轻浅浅地哼唱。 漙兮有点愣住。 那声音,她认得出,真的是肈宸圭。 只是她不知道这歌声是什么,也不知道他是现场唱的、还是提前就录制好的。 等她都听快听完了,才猛地听清楚了那歌词是什么! 她登时尖叫起来,顾不得什么自己羞涩、挣扎来了,赶紧按了语音,兴奋地大喊,“肇总,你哪儿得的这个?你把词儿给我一份行么?” 她闭上眼,他磁性却又清亮的嗓音,依旧伏在她耳边盘旋呢哝,挥之不去。 “烧麦出征丧了残生,馅饼回营搬来了救兵,钢盔坐在了中军宝帐,发面火烧为前部先锋。 “搬来了吊炉烧饼整整十万,荞面饼催粮押着后营。红盔炮响惊天地,不多时来到了馒头城。” “小米面饼子上安下营寨,拉开了馓子麻花几座连营。锅饼跪在了中军宝帐,尊一声回头王爷在上听……” 开始听起来,那都乱七八糟不成个数儿,可是冷不丁一回味,她这做饽饽的人才猛地听明白了,那歌词儿里句句说的全都是饽饽! 第2839章 现代篇94 就当不知道不行么? 前面这些还行,什么烧麦馅儿饼、锅盔火烧的,还都算是普通的饽饽,也不新鲜,跟漙兮要做的宫廷精细饽饽不一路,听没听清不要紧。 可是随着越往后听,歌词越来越密,也开始出现了漙兮所梦寐以求的精细饽饽的名儿。 ——那些名儿,好些早已经在历史的尘烟里湮灭不见。这歌词对于漙兮来说,不仅仅是一首歌儿,更是太珍贵的资料。 什么核桃酥、到口酥,薄松饼、厚松饼; 鸡油饼、枣花儿饼,芙蓉糕、槽子糕,金扁食、水晶饼……好些都是她头一回听说! “肇总……拜托您,如果有歌词的文字版,请给我发一份儿。如果没有的话,您慢点儿唱,让我听细致点儿,行么?” 在这样珍贵的资料面前,漙兮将自己看得都没那么要紧了,所以之前那些心事儿,自然也都化作过眼云烟一般,一点儿都不用犹豫地抬手就撩开了去。 宸圭笑了,“就那么喜欢做饽饽啊?不过一篇儿太平歌词,就把你稀罕成这样儿,什么觉都醒了,连不爱跟我说的话都想说啦?” 漙兮自知尴尬,只能叹了口气,发过去:“肇总,拜托拜托了~” . 夜色里,男子的面庞被旁边橱窗的灯光映亮,原本如雕刻般的线条,这一刻全都变成柔软。 “嗯哼,用撒娇来避重就轻……” 他笑着又语音:“歌词现在没有现成儿的,我是听老艺人唱了,心里默下来的。不过也不要紧,反正都在我肚子里呢,回头我给你整理出来。” 漙兮还是要小心问,“肇总,你该不会回头一忙,就给新的事儿覆盖了,就忘了吧?” 他又哼:“那么小瞧我?拿我这颗脑袋当16m的小巧U盘啊?” 漙兮便也乐了,不过自然是放心他不知道,只用文字答:“那……就谢谢肇总您了。我等您的好消息。” 宸圭的笑意更加扩大,“……这些饽饽名儿,我也第一次听见。甭说沈阳,就算北.京和天津,过去那些老饽饽铺也都没了。这段太平歌词好好记下来,很有意义。” 漙兮便也好奇,“肇总,您是从哪儿听见这个的?” 宸圭回:“……这回参加的论坛,都是研究传统文化的。有位老先生手里有一些老唱盘,当中有一位解放前老艺人,艺名‘荷花女’的这个唱段。” “唱盘的质量有限,我便设法找更清晰的版本。结果人家说,现如今说相声的还能继承下来。我这就托人找老相声艺人,听人家唱给我听的。只可惜老人不认字儿,也都是跟师傅口耳相传下来的,我只能跟着默记……” 漙兮静静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脸颊热了起来。 ——这么一大篇的词儿啊,凭着耳朵听、心里默记,那得费多大的心思去! 可是这词儿对人家肈宸圭来说,其实没什么大用项儿。 可是人家却肯费那么大的心思,找老艺人,又用心记词儿的——又是所为何来呢? 尽管人家自己一点没说有多费心,可是她自己又哪儿有听不出来的? 漙兮想到这儿,赶紧拍了自己一下。 嘿,就当什么不知道不行么? 第2840章 现代篇95 冲下楼去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漙兮也不知道几点了,只是隐约感觉天色似乎要发亮了。 她忘了自己之前所有的矜持,只要是围绕着饽饽的话题,她的兴趣就无穷无尽,话匣子也是敞开了就关不上。 也或许是因为夜色的氤氲,天地的静谧,此次两人之间的谈话也变得温和亲近了许多。 头一次,发现他对饽饽的了解也有这样多; 头一次,觉得他这回说的话,她都爱听。 可是还没等她先提告别,倒是那边厢肇宸圭先道:“……不知不觉聊了这么久,天都要亮了。你快睡吧,以后再说。” 像是原本流淌得十分顺畅的涓涓细流,忽地被人截起一道水坝来。漙兮的心猛地梗住,手指攥紧了手机…… 又是头一次,有点舍不得结束与他的通话。 她深深吸气,只打平常的文字:“不好意思肇总,今晚也耽误了你这么久。您也快休息吧。” 肇宸圭却发来调皮的微笑表情,“……不能休息,要赶飞机去了。” . 没来由的,漙兮的心便咯噔一声。 忍不住问,“赶飞机?肇总您的论坛结束了,要回总公司了么?” 宸圭继续发微笑的表情:“没结束。赶飞机,就是要继续论坛……” 漙兮的心登时跳成了一团,猛地转头又望向窗户。 那一种莫名的直觉,紧紧地攫住了她。 她深深吸气,小心翼翼将宸圭之前给她唱歌的语音记录再度点开…… 那里面有背景音乐。 不是那段太平歌词的背景音乐,而是不相干的背景音乐。 那种音乐听起来有点儿魔性,叫人听过之后就会留下印象。 漙兮就是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那音乐…… 漙兮用力地想,暂时没回话,却还是宸圭那边先发过来:“小睡猫,睡着了吧?好好休息,我先下了。” 漙兮心下猛然一撞,忙赶紧站起来。 ——她想起来了,想起来她可能是在哪儿听过的那音乐了! 只是,她不敢确认。 她便抓了一件运动衫,顾不得旁的,开门就冲了出去。 听见她有动静,母亲在房间里呢哝着问一句,“……这么早,去哪儿啊?” 漙兮竭力扮作平静,只说,“我去跑步。顺便,买早餐回来哈。” 不等父母作答,她就开门冲下楼去。 . 她一路跑下楼,又一路跑过楼下小街,跑到小街对面梧桐树掩映下的一间便利店。 那间便利店是24小时营业的。 漙兮还没进门,就看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收银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看店。 果然,那小伙子又是在埋头专心打手机游戏。 漙兮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走进去。 一阵熟悉的旋律猛地冲进她的耳鼓! 是了,就是这个! . 从前漙兮有过夜晚来买东西的时候儿,见那小伙子打游戏,她还笑问:“这个背景音乐我怎么没听过?是游戏升级了么?” 漙兮自己不爱打手机游戏,可是白蕤打,所以那款火爆的手机游戏里的背景音乐见天儿在漙兮脑仁儿里转悠,漙兮想记不住都不行。 第2841章 现代篇96 寻寻觅觅 可是这段儿新鲜,漙兮还以为游戏升级了呢。 那小伙子却得意地笑,甩着一头脏辫晃悠,“这破游戏后头那帮团队哪儿做得出我这么好的音乐来啊?我这可不是他们做出来的背景音乐,这是我们自己乐队做的,是我自己专属的背景音乐。” 原来小伙子还是个音乐爱好者,跟几个朋友拉起个乐队来。只是生计艰难,小伙子又不甘心去酒吧唱歌,就宁肯晚上到便利店来打工了。 他晚上看店,没人的时候儿就打打游戏,不过他都不开游戏系统里自带的背景音乐,另外开着自己的音乐来当背景。 就这么着,因为特别,因为独一无二,漙兮就记住了。尽管宸圭唱那太平歌词的时候儿,背景里的动静也不大,可是漙兮还是因为那节奏的独特,所以能认出来。 . 听见“欢迎光临”的门铃响,小伙子忙放下手机,抬起头来。见是漙兮,便含笑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啊?” 漙兮努力笑笑,紧盯住小伙子的眼睛,“……我想问你一下,大约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之前,你这店里是不是来过一个男的?” 漙兮抬手比量,“这么高,不胖,穿衣服挺好看的……” 那小伙子就乐了,“啊,就是唱歌儿那个吧?一般都是我自己在店里唱歌儿,难得碰见一个大半夜来店里唱歌儿给我听的。 “啊!”漙兮控制不住地一声惊呼,“他真来过?他人呢?” 那小伙子玩儿得头不抬、眼不睁的:“刚走……” 漙兮扭头就冲出了便利店大门去,身后那门铃一阵近乎慌乱地大叫—— 仿佛是风动,经幡也跟着动了吧? . 可是漙兮冲出大街,却茫然了。 他在哪儿啊? 他有可能往任何一个方向去,是不是? 也可能,他已经坐上车走了啊? 漙兮停下脚步,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机场……对,他说要赶飞机的!” 漙兮便朝着机场的方向跑过去。 可是她心下也是没有底的,一来她不可能这么一路跑到经常去,二来她也不好意思这么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地打车到机场去…… 只是腿脚却自行有了意旨,明知道可能已经追不上,却还是要坚持跑向这个方向来。 或许等跑到街口,见了那空无一人的街道,便也可以心死了吧? 漙兮一路冲到街口,停下来大口地吸气。 如她所料,街道寂静,空无一人。这还没有亮透的城市,没有一个人影与他呼应。 她颓丧地将手机放下。 唯有街角处有一间早餐店,窗子里透出温暖的光,是店主两口子早早地挑开了火,预备早晨的豆浆和稀饭。 漙兮躬身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匀了气,才颓丧地起身,准备去买了早餐带回家去,履行出门前的诺言,也免得爸妈起疑。 那家店的店门开在街角的另外一边,并不朝向漙兮这边。漙兮需要转过街角那棵大梧桐树去,才能都到门面前。 漙兮脚步疲惫地走过去。 却刚拐过街角,便惊惊呆住。 ——小店门前,灯光暖黄,白气氤氲。那立在这一团柔暖里,含笑接过一袋早餐的人,不是她要追赶的人,又是谁? 第2842章 现代篇97 仿佛看见那一缕幽远目光 现代篇97、 漙兮停住脚步。 晨光无声,这一刻她也有些不敢呼吸。 便屏住呼吸,抬眸只看着那柔暖的灯光与温软的白色蒸汽,一同在这还未凉透的晨光里氤氲、飘拂。 这场景叫她想起木心的《从前慢》。 只是“从前”二字,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却又与木心诗中所说的,甚有不同。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涌动起的“从前”二字,应该比木心的“从前”还要古早,古早到——很远很远。 她这一瞬间忽地涌起一个念头:她仿佛,早就认得他了。 比她自己以为的,当年在媒体上看到他的报道的那时候,还要远。 这是一个在晨光乍裂之时忽然从她的心底涌起的念头,与当日黄老太太那玄奥的话,在这一刻忽然奇异地融和起来。 . 晨光这样静,偌大人间都拉近成了眼前这一方小小世界。 尽管她屏息、蹑脚,他也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吧? 他偏过头来,在柔暖的光里,向她温暖地笑。 那笑是笃定的,仿佛他丝毫不惊讶她的到来。他知道,不管多远,不管多久,只要他在这儿,她就一定会来。 那笑也是她见过最最温暖的,那温暖穿透夜色,直达她心底,燠暖了她心底所有的不安和尴尬。 他将早餐袋直接递给她,“阿姨不喜欢豆浆,只吃大米绿豆粥,配低盐榨菜;叔叔还是喜欢豆浆配油条,此外还喜欢多要一勺豆腐脑的卤子汤儿,用来蘸着油条吃。” “你呢,喜欢吃煮透了的茶叶蛋,最喜欢看茶汤渗透进蛋壳裂缝,在蛋白上形成的纹理,连吃的时候儿都要特地沿着那些茶色的纹理掰开来吃,坚持认为那样吃起来,茶叶蛋才是最好吃的……” 漙兮微微惊讶,待得看见早餐店老板娘面上淳朴的笑,便也找到答案了。 漙兮不好意思地笑,歪头凝注宸圭,“……难道你不觉着,茶蛋里面那些纹理,特别像窗格子的冰裂纹么?” 她偏爱那纹理,甚至于偏爱吃茶蛋,甚至不是因为茶蛋的滋味本身,她是为了那纹理啊! 这道理,她与别人不好说,便如人家早餐店淳朴的夫妻两个,你若说了什么冰裂纹,人家也不知道。 可是他必定是明白的! 古建里,多少著名园林的窗格子,都不约而同地用了冰裂纹去! 便如乾隆爷晚年,用了十年时间亲自为自己打造的作为禅让之后心灵居所的“乾隆花园”,内里小巧雅致、藏在假山之中的“竹香馆”,选用的窗子便是冰裂纹。 想象乾隆爷晚年之后,在那竹香幽影里,洞察江山之时,视线便是透过这样的冰裂纹窗格子…… 看见那纹理,就如同能看见一缕来自古老时光纱帘背后的凝望目光。 还有竹,寄托了中国古人太多的理想,乾隆爷也是格外喜欢。 譬如他在圆明园中处理政事所在的地方,就有修竹成林;而他赐给孝仪纯皇后所住的“天然图画”,更是修竹万竿,原本的名字就叫“竹子院”。 第2843章 现代篇98 恍若相约 果然,他眯眼凝视着她,眼中全是了然,会意而笑。 “窗不仅是洞开以为光照所用。‘开窗莫妙于借景’,‘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之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 他眸光落在她眼底,“窗,便有幽微、洞察之意。一切细密而不愿为人所知的心思,便都嵌入进这方寸之间,格致在窗棂之内。” 漙兮深吸一口气,迅速接道:“窗不是窗,是幽微心意。” 宸圭含笑点头,忍不住伸过手来,捏了捏她手腕,“你说的对。” 天色偷偷地,又亮起来了些。 漙兮下意识抬手机看时间,倒怕他耽误了飞机。 他看见了,只是淡淡一笑,眸光依旧柔暖而深刻:“……我真想今天就带你去苏州看看。在苏州园林里,冰裂纹窗格子也是一大特色。” “网师园‘小山丛桂轩’窗格,冰裂纹包围中间大圆,象征对春天的向往。” “沧浪亭“闻妙香室“冰裂纹窗格与梅花主题一致,象征凌寒不摧、冰清玉洁的品格;‘翠玲珑’冰裂纹窗格暗喻坚贞、洁身自好的文人品格,与竹子品格相呼应。” “拙政园‘宜两亭’梅花和冰裂纹窗格,同样象征文人的坚贞精神……” 漙兮听得神往,不由得呆住了些儿。 苏州她去过,不过都是随着家人、同学,走那“华东五市”的路线,对于苏州园林都是浅尝辄止,一天能到两三处打卡而已,没时间停下来细细游走,更没办法去慢慢领略那些窗格子的无声雅致。 宸圭的话,成功地勾起了她的念想来。 她便点头,“嗯,从这个月起就攒钱,然后等毕业的时候有假,我会去仔细看看。” 宸圭无声地笑,知道她又避重就轻地避开了他话中的情意。 不过他心底却也是高兴的。 他喜欢这样独立、自尊的小姑娘。 “好啊。”他幽然耸肩,“如果坐普通的火车,过来住青旅的话,费用也不会太高。而且我还知道老城区里很多不错的馆子,味道很好,价格却便宜,我到时候可以介绍给你。” 漙兮看他没特地提方才的话茬儿,心下也松快许多,这便大方地点头答应了,“好,到时候肇总也介绍给我几间好面店。苏州人对面的执念,我也去领教领教。” 两人在晨光将明未明里,在最简单的人间烟火里,相视而笑。 褪去了成功人士身上高不可攀的光环,也褪去了大学生满身的青涩。 只是两个人,在这偌大而平凡的人间,彼此相对。 . 两人并肩立在街边,漙兮陪他等出租车。 这个时间正是出租车司机白班与夜班换班的时间,所以即便街上也不时有出租车掠过,可是司机却并不停车,不接生意。 他竟也不急,仿佛宁愿这样在街边站到天荒地老。 倒是漙兮不好意思,等得焦急了,才猛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是有打车软件的。 ——真是的,方才那一瞬间,她竟然仿佛忘了自己生活在app无所不能的当代。 第2844章 现代篇99 老父亲似的霸道 现代篇99、 她忙打开叫车软件,想要发布任务。 只是她自己其实几乎没用过这东东。 因为她自家本就在沈阳市内,且她平素更宁愿乘坐公车和地铁,倒没有非这么一步都不愿意多走的。 只是现在同学们都安这个app,她便也跟风装了而已,可是使用起来倒不熟悉,这便有些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该点哪里按哪里。 她这么一忙乱,宸圭便看见了,伸头过来,却是皱眉。 “别开位置,也别用这个app。” “啊?”漙兮毫无防备,只能盯着他看。 宸圭摇摇头,“你一个女孩儿家,不安全。” 说着干脆将漙兮手机给拿过来,将app里的信息全都删除,之后干脆将app也给卸载了! 漙兮张大了嘴,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 是真的很行云流水啊,行云流水到完全不见外,甚至都没打算停下来问问她的意思。 漙兮将痕迹都清理完了,才将手机还给漙兮,“这边交通很发达,公交车站和地铁站到处都是,就算叫出租车也很方便。” 他认真盯住她的眼睛,“不许用这么不安全的东西。我自己不用,也不准你用——我自己不用,不是我不知道有这样的app,我甚至跟他们的老总和投资人还是老相识;我不用的原因,是我知道它们不成熟,目下还有太多的安全漏洞,我还不放心把自己的需要托付给他们。” 他顿了一下,严肃地盯住她的眼睛,“我自己不用,我也不准你用。” . 漙兮伸手,一把抓回手机来,不知怎地,忽然想笑。 她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老父亲哎…… 这么霸道的他,却叫她不是想到什么霸道总裁,反而是老父亲。 或许是因为老父亲的霸道,虽然有一点点迂腐的味道,可是你却永远不必怀疑那片真心;而霸道总裁就不同,霸道总裁的霸道有时候儿更是虚张声势,没有理由。 嗯哼,也或许依旧还是因为,他比她大了那么多岁吧? 不过不能不承认,他这种带着老父亲之风的霸道法儿,她倒是不讨厌的;反倒是如果他只是霸道总裁的那种霸道法儿,她理他才怪! . 宸圭看她笑,就哼了一声,知道她准没想好事儿。 不过他这回可没笑,依旧满脸老父亲一般的严肃认真。 “科技虽好,可是人心不古。”他歪头静静地凝视她,“这样的新鲜科技,晚一点去使用,没什么坏处。等相关安全工作都做全面了,漏洞都补完了再用,也不至于就有人因此而说你落伍了。” 漙兮下意识想要反驳一下儿,这是她与他认识以来形成的习惯。可是这一刻——却也奇怪,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她心内没有不驯,反倒生起熨帖的温暖来。 她便笑,扭头盯了他一眼,却还是极快地躲开,望向远方。 “好呀!可是……肇总,你难道不考虑一下,现在该怎么去机场啊?再耽误一会儿,就来不及值机喽。” 他一见她笑,便也跟着笑了。 傲娇地耸肩,“来不及就来不及呗。大不了,搭晚一班的飞机走。” 第2845章 现代篇100 因为我想对你说 漙兮叹了口气,“可是肇总还有工作,会耽误了论坛的时间。” 他果然不出她所料地耸了耸肩,继续用方才那语气说,“耽误就耽误了呗……” 就这几句话的腔调,哪儿还像是个比她大十六岁的老腊肉呢?简直像任性、赌气的小毛头似的。 漙兮垂首忍不住一笑。 ——又或者说,小毛头不太合适来形容他。她之前还说他不像霸道总裁的那种霸道呢,喏,这不,这马上还是又来了。 没错,霸道总裁的那种霸道啊,在她眼里看起来没什么光环,反倒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种霸道,可入不得她的眼去。 “肇总就是肇总,已经成功站在这个圈子顶层的人物,所以可以傲视一切。工作可以不做,规则可以打破,承诺可以空头……是么?” 宸圭也是微微张嘴,赶忙站直了,两后脚跟儿都碰在一起。 简直跟打个立正似的。 “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漙兮又是一个防备不及,垂首“噗嗤儿”笑出声来。 “肇总你别闹了,说正经的,公事要紧,你快走吧。” 宸圭这才不慌不忙地伸过手来,“手机借我。我打给肖涵。” 他在这个城市里,就算打不着车,就算没有打车软件,可是凭他的资源,又怎么会当真让自己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去? 他兜着圈子说那么大一篇的话,还不是逗着她玩儿,想跟她多腻歪一会儿,多说说话。 这得来不易的、她不再逃避的说话的机会。 漙兮怔住望他的手,“要我手机?——你自己不是有吗?” 他耸肩,“没电了,不行么?” 她鼓起腮帮,指着早餐店,“那有公用电话。”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鼓起腮帮来,“我没有使用公用电话打给自己员工的习惯。” 漙兮无奈,想想仿佛他的话也有道理似的,这便还是松开手将手机借给他用了。 毕竟,她手机里存着肖涵的号码呢,他直接用她的手机拨打,的确是方便些。 . 他如愿拿到她手机打给肖涵,面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 肖涵那边自然是立即行动,不过以肖涵的鬼道,自然也没忘了在最后附上一句,“……老板跟魏姑娘在一起哪?这个时间?” 宸圭得意而又故意地啐一声,“滚,想什么哪?” 漙兮听见,脸也红了,真想上前去给这老腊肉一脚——他这个时间非要用她的手机给肖涵打电话,这不是故意叫人家肖涵误会的吗?!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打完电话,两人这一段相处正式进入倒计时。漙兮知道,这个时间开车过来的话,路上几乎没什么阻碍,十分钟就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望他,“……其实,肇总何必非要飞回来?有手机就够了,我想跟肇总说的也只是公事,手机里沟通就可以了。” 宸圭却含笑倾身望她,“可是,我想跟你说的,可不止公事。” 他笑,忽地红了脸,仰头向天空去。 “我想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可以那么草率地就说出来。我必须飞回来,再离你最近的地方说。” 第2846章 现代篇101 已经说了 现代篇101、 “嗄?” 漙兮有点傻,望着宸圭,一时没寻思过味儿来,他要说什么话啊? 可是心却像是有预感,已然砰砰地跳得乱了节奏去。 她知道她现在其实应该走了,好像不应该听他说什么话;可是神思就呆愣在这儿,动弹不得,仿佛被他施了定身的咒语一般。 好在就在此时,一辆车子唰地滑到了眼前。 肖涵到了。 漙兮觉得此时的肖涵是从未有过的可爱、面目可亲。 她向肖涵使劲儿地乐,甚至抬手高高地摇摆。 肖涵反倒吓着了,小心看宸圭一眼。 宸圭嘴角抽了抽,漙兮却上手推他后背,“肇总,飞机不等人。肇总工作愉快,一路顺风!” 宸圭原本还有些还有些意犹未尽,可是——多么难得她的小手主动摁在他后背上,可能连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份亲密的动作去。 他若不听她的,那她就会抽走小手,那这奇妙的亲昵氛围一旦打破,下一回还指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于是他还是含着笑、心甘情愿地闭上了嘴,任由她将他推到车边。 肖涵亲自扶着车门框,宸圭只能上车。 漙兮心下这个庆幸,幸好他什么都没说。 可是车子启动的瞬间,宸圭却还是从车窗里露出笑脸来,凝着漙兮的眼睛—— . 车子就这么走了,漙兮在街边还站了一会儿。 都赖宸圭走之前的那个眼神。 那好像是他在无声的说——“小丫头,你白等了,因为我已经说过了,不用再说”; 又或者是:“就算我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你却已经听懂了。” 漙兮的心就乱成了一团。 不不不,她才不知道他说什么,她没听见过,更没听懂过! 她像是堵了气,赶紧拎着早餐袋子往回返。 走进楼道里,整个楼里竟然还是静无一人。 没有电梯,她一级一级地踩着楼梯走。一蹬一蹬,像是踩着心跳的节奏。 不期然,眼前的幽暗被耳边的呢喃所替代。 是他那魔魅般的耳语,“……我喜欢你。” 漙兮一震,好悬踩空了楼梯。 那是他用来“叫醒”她的话,她当然不当真。可是这会子回忆起来,为什么恶作剧的味道全都散尽,耳边全只剩下他嗓音的磁力去了? 漙兮赶忙捂住耳朵,赶紧跑上楼去。 不是不是; 不听不听! . 车子走远了,宸圭不得已收回目光。这样早的清晨,百无聊赖,他便盯着肖涵笑。 “……现在沈阳的业务交给你处理,你已经赢得了这边新员工的信任和尊敬。嗯,干得不错。” 肖涵就整个呛住,不敢说话。 他知道,老板说的是魏姑娘刚刚那种热情的微笑和招呼。 缓了缓他才小心道,“魏姑娘那饽饽的生意,我说不行……魏姑娘八成是为了她的饽饽,才肯对我笑一笑的。” 宸圭便也笑了,“嗯哼,你是想说不是她讨好你,是饽饽讨好你~~” 肖涵赶紧点头,“老板圣明。” 宸圭悠闲地耸了耸肩,“她为了饽饽,真的什么都能舍得出来……回头她为了饽饽还怎么讨好你的,随时向我汇报。” “记住了啊,不准心软,给我的报告更一个细节都不准落下。” 第2847章 现代篇102 肇总你什么意思? 回到家中,早餐袋给了爸妈,听见他们吃完早餐出门去上班的动静,漙兮才松了口气。 扑进被窝里去,想闭上眼补个回笼觉。 可是,两眼一闭,却都浮现起来的是与那金钱龟今晚上的一切。 Q上说过的每一句话; 见面之后他的每一个神情…… 全都跟放电影儿的,巨细靡遗地回映在眼前,挥不去、扫不开、撵不走。 也知道这一刻,她才懊恼地一声轻呼。 ——跟他面对面说了那么多话,可是怎么却忘了正题去? 她她她,她竟然一句都没提饽饽铺生意的事儿! 她自己都觉着没脸面对自己,抓起枕头将自己的脸给埋住了。 天啦噜,她这回跟他主动联系,为的就是那饽饽铺啊! 怎么人家那么一大段的《饽饽阵》太平歌词都给她唱完了,她也撵上了人家,跟人家说了那么半天的话——竟然就浑忘了自己的初衷去! 那个金钱龟是何等样的人呢,她现在都回想到的事儿,人家岂能还想不到? 说不定他现在正坐在飞机上笑话她呢! 不,甚至都不用到飞机上,他之前在那辆奔驰250商用车上,就会想起来,就已经笑过了! 她这算什么?——利令智昏? 没见利啊。 色令智亡? 啊呸呸呸,那老腊肉还有色么? 她莫名地瞧了一眼镜子,却撞见自己一脸的——桃花色! 啊—— 完了,自己的审美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她不是该喜欢小鲜肉那一挂的颜么,怎么换成了老腊肉这一挂的了? . 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忘了饽饽铺这事儿,漙兮坚持了好几天没再跟宸圭主动联系。 她宁肯去游说肖涵。 不过肖涵这个人呢,空长了一副小鲜肉的颜,可是内里却是个老腊肉的硬核。 啧啧,那可真是油盐不进啊! 总之,就一句话,不赚钱,手续还麻烦,就是不行。 除非你给我找到利润增长点,拿预算来跟我谈条件。 漙兮知道,遇着这样的小老板,那就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只能“越级上访”,继续跟大老板谈。 三天后,终于在新闻上看见苏州论坛结束了。 她觉着新闻是个不错的切入话题,这便还是主动给宸圭发了消息过去。 宸圭回复起来,依旧还是不慌不忙的,“……你说饽饽铺的生意啊。嗯,我有所了解,肖涵已经汇报过了。” 漙兮沉住一口气,问,“那肇总您对肖大秘的意见怎么看?” “我觉着他做得对。”宸圭的回应竟然这么官方而斩钉截铁,“他是为公司利益着想,有理有据,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他。” “可是!”漙兮气得都噎住了,“可是……饽饽铺是咱们文创部早就有的项目,咱们公司总不能说砍就给砍了吧?” 宸圭依旧公事公办:“没什么不可以。既然已经完成了合并,这边的经营由君临集团说了算,博物院那边只按合同拿分红就行了。” 漙兮急了,语气也冲了起来,“饽饽铺是我在文创部的价值所在!要是没有了饽饽铺,那,那我就也不用留下了!” “肇总这么斩钉截铁,或许不是对饽饽铺这爿生意有意见,而是对我的能力不认可吧?如果换成一个有能力的人,能把饽饽铺经营红火,那饽饽铺就也不用砍掉了吧?” 第2848章 现代篇103 可以不赚钱啊 漙兮是真的恼了,而且这怒意都直白若此。 可是宸圭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客观来评价,你的确是还年轻,这一行的经验不足。单凭你现在的业绩所体现出来的能力,确实还有欠缺。” 漙兮这些年还没被人这么当面否定过呢,她鼻子都酸了,想哭。 这如果是其他的面试场合,或者是工作机会,她真的可能拿出所有95后的桀骜来,直接拍桌子走人。 你看不惯老娘?老娘还不稀罕你这点薪水,老娘不干了——是老娘炒你! ——可是,眼前这工作,她放不下。 因为她爱它,莫名地爱到了骨子里,刻印在骨髓里,洗不脱、放不下。 为了它,她愿意受委屈,愿意做妥协,甚至愿意忍着眼泪扛着眼前这被否定的委屈。 “肇总,您说得对,我知道是我的能力不足……”她一边小心抽噎,忍住眼泪,一边敲这行字,“肇总,可是我想问问您,究竟还有没有任何的可能和方法,可以让饽饽铺不被砍掉?” “我是阅历不足,可是您不一样,您是商界大鳄,您擅长做生意。所以这回能不能是您帮我把个方向,我来出力就行,只求能让饽饽铺能继续下去。” 宸圭那边停滞了片刻,却依旧还是冰冷的话语,“……它的市场前途不大,就算公司再帮你投入,将来的经济效益也有限。” 漙兮这才真的急了。 “经济效益、钱钱钱!肇总,君临集团已经很牛叉了,您本人也很有钱了!难道就不能不在每一个项目上全都锱铢必较,只以金钱收入定生死么?” “这是故宫啊,既然要在故宫办文创,那最大的意义不应该是将曾经在这里上演的真实生活重现出来,让今天的人们能够走进这故宫来,不单单只是走进红墙围起的空壳子,更能够在这里重温历史,体会到古人曾经的生活么?” 宸圭这次回复的快:“你说得对。” 漙兮在手机这边抹一把眼泪,“所谓‘衣食住行’,文创产品里将衣、住、行都考虑到了,怎么能缺了‘食’?” “尽管多少年来就有各种打着御膳招牌的宫廷菜系,可是那些不是老百姓消费得起的!可是饽饽不一样,饽饽简单方便、价格不高,又能体现清代宫廷的特色……肇总,既然要做故宫文创,就不能缺了这个项目啊。” 宸圭回:“……有道理。” 漙兮鼓起勇气,“就算这个项目暂时没有什么钱可赚,但是就作为一个配套,或者就算作为君临集团的一个非盈利的项目,甚至是慈善项目,不行么?” “但凡大企业,大企业家,在功成名就之后,必须都要回馈社会,才能体现社会价值,不是么?” 宸圭又回:“完全可以啊。” 漙兮的心腾地就又被温热了,“那,肇总你同意了?” 宸圭:“只是有一个问题:公司和我家族的慈善事业,全都是女主人在做的。曾经是我母亲,那么现在如果要做,只能是我的夫人,或者女朋友来做。” 第2849章 现代篇104 新的饽饽铺 漙兮一下子没词儿了。 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她喉咙。 她明明真想跳起来大骂一顿,可是,却又不知道凭什么要骂。 总之她很生气——是憋气! 她紧咬牙关甩过去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 然后赶紧下线,关机,将手机撇一边儿去! 这个老腊肉,啊啊啊,果然是又咸又硬,她这么幼齿,她真啃不动! . 网络的另一端,宸圭看着手机,无声地笑。 都不用闭上眼,就能想象到她那生气的小模样儿。 其实她是长发飘飘的女孩儿呢,外表上绝对是温柔可人的;可是他却知道,她内里有刺儿。 而他也喜欢她的刺儿。 她对饽饽铺的在乎,她对复原清代宫廷饽饽的执念,他都了解。 便如他自己当年也对复原传统建筑情有独钟一样。 那种执念——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 也许是遗传,是基因里的信号;又或者——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吧。 他自问不是迷信的人,便如手腕上戴串儿,他都只是玩儿,当成劈柴。 他不信佛,更不信各种乌七八糟的东西。 ——即便这是商场上的规矩,越是大商人就越是迷信,家里供奉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他自己从来不掺和那个。 若说非要相信什么,那他信命。 “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或者是磁场,或者是各种巧合和机会的排列组合。总之这东西不是谁能算出来的。 只有它到了你眼前,你遇见了,你的心涌起那种微妙的福至心灵之感——你才知道,你的命运来到了。 所以尽管她现在生气了,可是他心底却是笃定的。 她不会放弃她的饽饽铺,就如同他不会放弃她一样。 . 宸圭的推断没有错,漙兮生了一会儿的气,便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如何在他的暗示与保全饽饽铺之间做一个妥协。 比如可以提出一个缓冲的期限问题——她可以后发制人,反其道而行之,比方说让宸圭先全力支持她发展饽饽铺。等饽饽铺的收入达到整个文创部收入的若干百分比了,那她才考虑跟他的关系啊,之类的。 总之,她自己也不敢确定饽饽铺将来能不能赚钱。也许到了赚钱的那一天,十年八年都过去了,那什么女不女朋友的,拖都拖黄了。 就在这时候儿,她的手机又响起来。 她下意识以为是宸圭,可是猛然响起来,提示音不对。 她已经下了Q了,方才那声提示音,是微信。 她抓过手机来看,是墨离。 不知怎地,她再见墨离发过来的消息,隐约之间竟然有隔世之感。 她跟墨离,真的有许多天没有联系过么? 可又不是。 她翻动聊天记录,分明没过几天。 可就是感觉,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心上的距离,似乎是不知不觉之间,拉远了。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她忙甩了甩头。 不,其实她跟墨离原本也算不上太熟识,毕竟成为朋友的时间还蛮短的。只是中间因为工作的事,有过一段的过从甚密;再就是曾经想过要借墨离当挡箭牌…… 可是当知道墨离喜欢她的时候,她或许就已经主动与他隔开距离了。 “漙兮,看,这是全新的饽饽铺项目……” 第2850章 现代篇105 墨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漙兮愣了,“怎么回事?” 边说边点开墨离发过来的网址。 是一个网店,网店里还有实体店铺的图片。 无论是网店还是实体店,全都已经装修好了。 难得的是,网店和实体店的装修风格全都是按照老北.京当年留下的老照片儿里的饽饽铺模样装修的。 朱漆对开大门,古典雕花的格窗,挂檐板上悬着的烫金牌匾。 木桌木器,金帷幔帐。 中堂的案上摆放着一口钟和几个瓶子,寓意“终身平安”。 内里,摆满木质柜台的那一排精致彩绘盘碟,盘碟内分门别类盛放着各式饽饽…… 一看过去,宛若穿越时光,旧日重来。 再看页面上对饽饽的文字介绍:“芙蓉糕:枣、青红丝、坚果、红芸豆打底。枣子的余味很长,糕体不僵硬,柔软香弹;” “孙尼额芬白糕:一款失传的满式饽饽,由蛋白和纯奶制成,色泽洁白,奶香浓郁。咬开稍硬但酥脆的外皮,充满奶香松软的内里便在口中化开来,口感层次丰富,口味又不很甜腻……” 漙兮惊得都说不出话来。 这些,必定是用足了心思才能做出的事。 墨离这些天没与她联络,原来竟然是沉下心来去做了这些? . 漙兮已经将店铺的图片看得差不多,墨离才不慌不忙回应,“喜欢么?你稍等,我再发给你一个图片文件包,你接收一下。“ “这些都是店面的情形,我发给你的是给你准备好的饽饽工坊的图片。也都已经装修好了,随时入驻,可以随时开火。” “不过里头的情形、陈设,还要你看过才能最终定夺。你看看炉灶等,还有什么需要添置和改动的,立即发给我,我马上安排人去办。” 图片发过来,是一间实木原色风格的工坊,阳光充足,竹帘掩映,各种饽饽食材以最美好、最纯粹的状态陈列在架子和案板上…… 工坊内,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们帮衬,那些老师傅一看就是在行内已经有了多年经验的…… “Wait,wait……”漙兮的脑子有些乱,忙发了语音过去叫停,“墨离,虽然这一切都像梦一般美好,可是你至少应该先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又是怎么一回事?” 墨离笑道,“现在你们文创部不是已经并入君临集团了么,那你的饽饽铺生意就已经不再是你自己的小手工作坊,而应该作为集团发展的一个项目。” “既然作为项目,就需要把它做大做强,以产业化的目光来重新包装和推进。所以我这些天一直在致力于此,已经说服公司,开办了这样线上线下齐头并进的试水模式。” “如果一切顺利,很快我们就可以向全国各大城市,乃至海外推广特许经营……” . 凭漙兮对饽饽铺这个事业的热爱,她看到这些原本是应该高兴的。 可是这一刻,她却不知怎的,有些笑不出来。 她深吸口气,只问,“……这些,肇总都知道了么?” 这些日子,也就是墨离没有与她联络的日子,宸圭先是延宕在沈阳,接着又去了苏州参加论坛,没有回公司总部。 所以可以说,这段时间君临集团总部,出现了一段时间的真空。 第2851章 现代篇106 肇家的女主人 现代篇106、 “可是墨离,我有点糊涂了——这究竟是你个人的投资,还是君临集团的项目?” 墨离之前的话,字字句句都提到君临集团。可是君临集团如果立项的话,难道不是要肇宸圭来决定的? 墨离有本事利用肇宸圭不在公司总部的机会,自行为公司立项么? 墨离发过来一张笑脸,“你忘了,我也是公司文创部的设计师?我为公司创立一个文创的新项目,这是我本职工作。” 漙兮想起了水墨项链儿。 “可是我以为……我记得你讲过,水墨项链儿是你醉酒时偶得的灵感,是肇总坚持让你变成产品的啊。” “所以我的意思是,立项的事,不还是要经过肇总的批准?” . 网络那边,墨离长眉轻结。 或许漙兮自己都没留意,她的话里影影绰绰都是宸圭。 他努力地笑,相信漙兮只是就事论事提到的。 他便又回复过去,“漙兮,君临集团不是肇家一家的公司,是我们四家共同建立的。虽然后来经营管理权都交给了肇家,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也都愿意托付给大哥……” “可是,我还是大股东的。我的职务虽说只是设计师,可是如果我愿意,我可以自行决定为公司加入任何项目——只要这个项目合理,我能够拿出项目说明书来说服公司同仁,那我就有这个权力。” 漙兮扶额。 果然。 她与宸圭与墨离相识的日子还短,她不知道墨离从前有没有过在公司利用自己大股东的身份,直接越过宸圭做过什么决定…… 她只是直觉,或许这是墨离头一次这样做。 而这样做的原因,与她脱不开干系。 更何况,这个项目根本就是她的饽饽铺呢! “可是,墨离……我想这是你的项目,不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在沈阳。” “我不想做成什么特许连锁店,也暂时没有想过要在全国各地开分店,更别说要推广到海外……” 漙兮理了下思绪,“对我来说,它是一份手作,是一种亲近旧日时光的方式。而不是一种产业,一种为了赚钱而形成的工业化模式。” 墨离一怔。 马上道:“可是漙兮,我这个项目是为了你而建立。你不是很爱你的饽饽铺,你不是一直担心这个项目无法继续?” 漙兮心里有点乱,这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这种乱。 她只好说:“墨离,我的饽饽铺不可能成为赚钱的项目。而君临集团是不做不赚钱的项目的。” “我听说,君临集团就算做慈善,也得由肇家的女主人们来主持。” 墨离,你就算是大股东,却也不是肇家人,更不是女主人。所以这个项目,怎么都不该你来经管吧? 漙兮没想到,墨离却依旧发来笃定的笑脸,“……公司的习惯,我自然更了解。所以漙兮你放心,这个项目我是以慈善项目的保底来策划的,所以赚钱与否不是你该承担的压力。” “至于肇家的女主人……我也已经请好了。” 漙兮的心便是倏地提起,“肇家的女主人?墨离,你说谁?” 第2852章 现代篇107 只想做自己的饽饽 墨离却笑着回复,“那要看漙兮你问的是哪一位咯~” 漙兮便是一皱眉,“难道,还不止一位?” 墨离:“对呀。因为肇家的男人不止一代,所以肇家的女主人也不是单指某一位喽。” 漙兮懒得去猜,便直接问:“墨离,一共有几位,你方便的话就请都告诉我吧。” 墨离:“好。一位自然是我大哥的母亲,算是肇家的现任女主人;还有一位是大哥的女朋友,便是肇家未来的女主人……” 漙兮怔了怔。 “肇家未来的女主人?” 墨离:“对,你还认得的。” 漙兮不由得扶了扶额,“……葛璐?” 墨离:“对。葛璐与大哥,一向是长辈们乐见其成的。” “亏你当初还把我跟葛璐当成是一对情侣……” 漙兮轻轻闭了闭眼,“是么?既然有肇家的两位女主人坐镇,墨离你来找我做什么?肇家财力雄厚,家大业大,也聘请了更老资格的师傅……就凭这些,没有我,你们只会玩儿得更好。” 墨离轻叹口气,发过来:“可是漙兮,我需要你……这个生意,他们的加入,全都只是为你做陪衬。这生意,是你的。” 漙兮轻轻地笑,发过去:“是么?可是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好了墨离,我还有事,先说到这儿吧,回聊,8。” . 漙兮退了微信,盯着手机发呆了半晌。 现如今这个时代,退了微信的代价可比退了QQ要大。 她的班级群,还有老师可能随时发的消息,她都顾不上了。 她猛地抬头,看见镜子里呆呆的自己。 她也是懊恼,她这是干什么呢? 赶紧重新微信上线,只不过改成隐身。 墨离后来又发的几条信息过来,她都当做没看见。 . 心乱如麻的时候儿,她喜欢找事做。 譬如学习,譬如工作,总之能叫自己全情投入,没心思再去想旁的就好。 她脑海中莫名地,还是浮现起宸圭唱的那首《饽饽阵》。 她索性抄起笔来,重新打开那音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记那些饽饽的名儿。 “薄松饼、厚松饼两位英雄……” 漙兮写到这儿想,特地将松饼提了两回,足见这松饼在从前的饽饽铺里是多占头面的品种。 她便赶紧起身,去书架上取出自己正在研究的一味饽饽——瓜仁油松饼。 顾名思义,这松饼里头是放了瓜仁儿的。 配料里便有:南瓜籽,葵花籽,东北大松子。此外还要白面,青红丝,佛手粒,酥皮,白糖。 而所谓的“瓜仁油”,就是得将这些瓜仁儿先榨出油来。 将松子一部分榨油,一部分破成粒; 然后用松子油炒白面,加入南瓜籽、葵花籽、松子粒、青红丝、佛手粒、白糖制成馅,包入酥皮中,烤熟即可。 好在这些原料如今要找都不难,漙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起身就去试做去。 这松饼算是一种月饼,是宫廷里中秋前后做的。宫里的皇上和主位们除了自己享用,还要备出大量的,用来赏给王公大臣们。 饽饽馅松子香气浓厚清雅,柔软细腻如泥,有助于补气安神。 凡是得了这恩典饽饽的,中秋才是过得圆满。 第2853章 现代篇108 梦中的白鹿 漙兮将包好的瓜仁油松饼送入烤箱。 有点小遗憾是,现在的烤箱都只能用电的,如果可能,她还是想用柴火灶。 那些慢火烤制出来的饽饽,口感层次更丰富,也更能激发出食材里自然的香味来。 漙兮叹息着坐下。 瞧,古人连过中秋吃个饽饽,也是这样的精致。这精致体现在用料的考究,工艺的匠心,而不是今日的月饼只会往里添鲍鱼、塞海参,甚至裹黄金…… 这种来自于岁月的精致味道,便是她痴迷于传统宫廷饽饽,一心想要复原它们的缘故。 为了这个心愿,她愿意付出自己的全部心力和时间,也愿意扛起任何的负担和代价。 . 可是就算同为做饽饽这一行当,却也不是所有的条件她全都肯接受。 譬如方才墨离的提议,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对她而言自然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可是,若走入那样的程序设计,她觉着她的饽饽就会失去味道了。 就好像直到今日,也有多少家饭店、多少食品厂,号称自己在复原御膳,在复原宫廷糕点…… 可是离开了那个情境,将饽饽彻底做成了一种规模化的商品,仿膳也好,饽饽也罢,就都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味儿了。 那些细腻的揉、擀、捻;那守着炉火,一点点绽开的香气,不适合工业化,不是为了纯粹赚钱而存在的。 她知道她的想法,在当今这个时代有点不合时宜。没人能支撑得起这样的慢,这样少的数量,这样几乎为零的盈利可能。 或许唯有如君临集团这样的大公司做后盾,以慈善的形式来做,才可以不计较那些金钱的成本吧。 只是可惜,肇家有女主人了呀。 而且墨离这一找,就是两位呢。 . 宸圭是结束了论坛,回到公司总部,才听鹿鸣汇报起墨离的这个立项。 宸圭面上神色没什么变换,只是长眸却是眯起。 “呦呦,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鹿鸣其实你年纪比宸圭大,可是谁让他叫鹿鸣呢,宸圭当初面试他的时候儿就已经开始叫“呦呦”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宸圭当日说,“瞧,这就是迎宾的意思了。你叫呦呦,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你。怎么样,立即签约,开始我们的愉快合作吧?” 鹿鸣知道,从自己点头签约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当老板口中的“呦呦”了。 后来两人相处,老板说过,他曾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梦见白鹿。 梦境里是夜色,一头强壮的白鹿立在山巅,头顶皓月,一双清亮的眼里仿佛含着慈悲,凝视着他。 鹿鸣便笑,“肇总虽然年轻,可小时候应该也看过动画片《九色鹿》吧?” 宸圭就只有讪笑了,“好吧好吧,我就是因为那动画片而聘用你的。你来跟我一起工作,我说是前缘注定,好不好?” 两人这些年合作无间,宸圭放心将公司里所有的事儿都交给鹿鸣来执行,所以他才能自由自在地退隐幕后,闲云野鹤。 “呦呦,这次你却瞒着我?” 第2854章 现代篇109 没词儿了 现代篇109、 “呃,这个……” 老板发出这样的指控,对于一个职业经理人来说,真的是不可承受之重。 “其实,老板,我来君临集团工作这些年,瞒着您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比这严重的还有好几百件呢。” “嗯?”连宸圭都挑眉。 鹿鸣耸耸肩,“君临集团这么大,我作为执行总经理,每天要过手的项目太多了。我可做不到事无巨细都向老板您汇报。” “如果您非要求我跟肖涵似的,凡事都得跟您汇报……那您聘我,就不是聘个职业经理人,而是秘书了。” “您用总经理的薪水,来聘个秘书……老板,您有点过于大方了,我可当不起。” 宸圭都笑了,倾身过来,隔着茶几,给了鹿鸣一拳。 “还叫屈?这话你敢当面跟我说,肖涵他敢么?” . 尴尬过去,鹿鸣喝着茶,歪头瞟着宸圭。 “我是执行总经理,当初聘书里就有白纸黑字的条款,在一定数量金额范围内的项目,我可以自行做主,不必事先向您汇报。” “墨离提出的这个项目,投资不大,连您给我授权金额的零头都不到,所以我没必要向您汇报。” “再说,墨离是文创部的主设计师,而且他还是公司的大股东,他提出的项目一来投资额不大,二来的确可行,所以我没有理由不同意。” 宸圭叹了口气。人家鹿鸣说的没错。 君临集团是集团公司,又不是私营小作坊,人家鹿鸣不用什么事儿都跟他汇报。 鹿鸣瞟着宸圭,“当然更重要的是……墨离这次提交的项目,又不是墨离一个人提交的。这件事墨离只是提交创意,而项目的实际主理人,是老太后啊。” 鹿鸣眨眨眼,“我一个受聘的职业经理人,老板,您说我哪儿有那么大胆子否决老太后去?” 宸圭便是一挑眉。 不过倒也不意外。 他呲了呲牙,“行了,算你有理。还在跟我叫屈?” 鹿鸣悠然自得将茶喝完了,放下茶杯,盖好杯盖儿。 他用的是龙泉青瓷的茶杯,小口小底大肚子的器型,名为“大肚能容”。 “老板,其实我倒是好奇……就这么一个小项目,平时您看都懒得看的,就更别提要过问,甚至还跟我发脾气了。” “那这次老板是一过问,二发脾气,三都要给我扣帽子了……老板,您作为精神补偿,能不能告诉我,这次因为啥呀?” 宸圭就咳嗽了。 鹿鸣是精明到骨髓里的职业经理人,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哪儿是那小丫头那么好骗的~~ 宸圭咳嗽够了,哼一声,“因为这铺子啊,我想换个别的项目——比如卖酒。” “嗯?卖酒?”鹿鸣表示不明白什么意思。 宸圭老神在在地道,“前儿得了一本《宫廷医案》,翻到一种酒,叫‘龟鹿同春’,用鹿血做的,我觉着不错。” 鹿鸣有点呛住。 不过鹿鸣可不是吃素的,立即歪头眨眼道,“鹿是我的鹿,龟是老板您的那个‘圭’?” 第2855章 现代篇110 老夫人 宸圭约母亲喝茶。 在等待母亲的时候儿,回想起鹿鸣那话,他还直压根儿痒痒呢。 龟鹿同春,那得是一个鹿跟一个龟,跟他的“圭”有什么干系呢? 他的“圭”可是玉器哇…… 能酿酒么?酿得动么?切…… 不过却也因此,又不由得想起老姑奶奶说过的那个故事。 两个玉器不该碰头儿,这名儿是不该取的。 宸圭想到这儿,不由得眯了眯眼,指尖儿滑过茶杯沿儿。 高跟鞋响。 宸圭回眸,果见他母亲仪态万方而来。 老太太仪态天成,不怒自威。 宸圭忙起身,迎上前去抱住母亲,“您什么时候儿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儿子?是想给儿子一个惊喜吗?” 老夫人用摘下墨镜便笑,“我又不是为了你回来的,我想的也不是你。那我要告诉你做什么?” 宸圭登时做痛苦捧心状,“您还是不是我亲妈呀?” 老夫人爽朗地大笑,先坐下,“妈是亲生的,不信去验DNA。不过不是为你回来的,也没那么想你,也是真的。” 她伸手拍拍儿子的面颊,“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baby了,我干嘛还要天天围着你转,每天都要说想你啊?” “你是成年人了肇总……你有你的世界,你的生活,你的圈子;我也有我自己的天地。咱们都开开心心的就好啦!” 宸圭其实也最喜欢母亲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性子,他并不喜欢现如今国内有些老人其实不过五六十岁,人生才过了不过一半,就开始嚷嚷着要养老,要玩儿,要子女尽孝……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巨婴。 当年父亲身子不好,整个君临集团都是母亲一手运营,颇有古时候“二圣并尊”时代武则天的风范。 后来父亲过世,是母亲强忍悲痛,撑起公司,将经营的能力一点一点教给他。 当他二十岁以后,能独自挑起大梁,母亲却急流勇退。因为爱滑雪,爱闪亮的钻石,这便常年居住在欧洲,在瑞士和比利时之间轮着住。 宸圭忙转过来,舍了自己的座位,故意跟母亲肩挨肩挤在一张卡座上。 “那……儿子总可以知道我的亲妈这次是为了什么回来,是想念谁了吧?” 老夫人又是爽朗地大笑,“你不该问是想念谁……你该问是想念什么了。” 老夫人举手要菜单,边看边瞟着宸圭,“我啊,是想念这些地道的中国吃食啦!” “在欧洲,虽然中餐馆也是遍地都是,可是他们做出来的中餐呢,是调和了欧洲口味的中餐,味道都变了。你能想象在麻辣火锅汤底里还要放奶油么?” “我呢,倒也适应能力蛮强,可以坚持吃一段时间的。不过这个时间也有限制,超过三年,我的中国胃就实在受不了了。我得飞回来好好儿养养我的中国胃才行……” 宸圭无奈地笑,“哦,原来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啊。” 心底下还是悄然松了口气的。 “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回来的?”老夫人瞟他一眼,“心虚了是不是?以为我回来又是给你催婚的~~” 第2856章 现代篇111 一直在等一个人 说到这事儿,宸圭的兴致便有些败,松了手,坐回自己的距离上去。 “那是因为您是我妈,您了解儿子我。我这个人呢,又岂是催婚就能催得出来的?” 老夫人孟元喜面上虽然依旧笑着,心底也是忍不住悄然叹了口气。 “嗯哼,说的也是。况且我儿子是谁呢,我儿子事业有成,一表人才,就算在婚姻这事儿上有些不上心,可是我儿子又岂是不成婚的人?” 孟元喜伸手拍了拍儿子的面颊。 “我儿子也更明白他肩上扛着什么担子呢——我跟他爸爸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自己结婚生子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也更是为君临集团留下继承人去。” 孟元喜对着自己的儿子说话,只有两个人,却特地用了第三人称去。 仿佛这世上除了眼前的儿子,还有另外一个肇宸圭——那是身为君临集团老板,扛着家族责任的肇宸圭。 老太太这般转弯抹角的,倒将宸圭给逗乐了。 他耸耸肩,“您甭担心,我一定会结婚。我可不是不婚族,我只不过——是一直在等那个人出现。” 孟元喜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你必定会结婚的。” “可是,那个人不是也早就出现了么?”孟元喜抬眸定定望着儿子,“璐璐对你痴心一片,她一直在等你。” . 宸圭叹口气,扶了扶额。 “妈……我就知道您兜兜转转,还得回到她身上去。” 宸圭头向后仰,有些疲惫。 “我不喜欢她。不可能当做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这我都跟您说过多少次了。” “我们一起长大,如果我对她有感觉,那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感情要的是那种微妙的火花,是一瞬间电光石火,情愿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的感觉……或许有人喜欢细水长流,风景看透;可惜,你儿子我不喜欢。” “你儿子我要的是一见钟情,是茫茫人海之中,猛然看见那个人,就知道那就是你一直在等待的。为了她,无论多少年的等待都是值得;即便一生……” . 孟元喜听儿子说这话,也是惊讶。 三十五岁的儿子,从前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儿子还笑话说,这是琼瑶的路数,而琼瑶已经过时了。 孟元喜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儿子的头,“你最近……看爱情电影了?” 宸圭故意淘气地笑,“嗯,重温了李安的《断背山》。” 孟元喜“噗”了一声,“那还是算了。” 孟元喜垂下头去,想了想。 “儿子,妈妈是女人,更感性,更愿意相信爱情的神话。可是妈妈却也不得不说,神话终究是神话,能在现实中落地的,实在是太过罕见。” “而你跟璐璐,一来是她真的喜欢你,二来你们的联姻又何尝不是对公司最好的结果?” “是的,外人都知道君临集团是我们肇家的;可是我们自己家人应该明白,这公司不是咱们自家的私产。” “如今葛家也是人丁单薄,只有璐璐一个女儿。那么势必葛家的股份都要集中在璐璐一个人手上来。她若外嫁,她若因你而伤了心,她很有可能带走所有的股份,甚至——影响到公司。” 第2857章 现代篇112 绝不妥协 听到娘老子这么说,宸圭反倒笑了。 “那正好,就叫君临集团垮了呗。反正毁了公司的罪名有她担,我还乐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这话兴许对别人有用,可是对他,当真是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世家子弟,都扛着家族的责任,所以都担心祖业败在自己手上,为了保住公司,也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肯为了公司放弃自己的一些东西。 可惜,那不是他。 “这些年来,我始终觉着这公司是个大累赘,就算我是老板,可许多事却还烙印着‘祖宗规矩’,改不的、碰不得的。我烦。” “况且公司这些年做得实在太好了,我想弄垮它都难。倒叫我一个才三十五岁的人,现在就可以躺在祖荫之下,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这是浪费生命啊,我的娘老子。” “您看看人家旁的三十五岁的人在干什么?在创业,在奋斗,在拼搏啊……我是喜欢过那样的日子,不喜欢这三十五岁就半退休的颓废。” 孟元喜原本想忍着,可是越听越不像话了,忍不住抓起餐巾来,扭成一股绳,照儿子脑袋就抡过去。 “你这么说,你有没有良心啊你?你忘了你妈我当年是怎么守着这份儿祖业,就是为了能稳稳当当地留给你!” “还有你爸,一个天生身子就弱的人,还是强撑了那么多年,将公司一步步做大做强……他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 宸圭叹了口气,伸手扶着母亲坐好。 “妈,这台词太老套了,过时了,换换。” . 孟元喜怔住,“什、什么过时了?” 宸圭耸耸肩,“爸妈专注事业,过的是自己的人生,所取得的成就,难道不是满足自己的成就感么?” “爸妈有自己的人生,做自己的事业,就算年老时候是要将事业留给儿子的——可是那事业原本却只是爸妈自己人生的一部分啊,您说呢?” “儿子因为血脉相连,需要继承爸妈的事业;儿子也不负爸妈所托,从正常经营的层面,儿子可没将公司搞垮。甚至,儿子是带着公司蒸蒸日上了。” “事业与成就感,是为了让自己的人生更充实、更快乐的。儿子可没想将这个事业变成枷锁,套在自己头上。” “儿子不想,那爸妈,或者是其他长辈,想将这个公司变成枷锁套住儿子的脖子——也不成。” “这就像一场商务谈判,谈的好,咱们双赢,那就继续玩儿;如果谈不好——那就不谈喽,任凭这桩生意不做就是了。” 宸圭静静抬眸,“妈您重视公司,如果您不放心儿子,担心公司会在儿子手里垮掉,那您将公司拿回去,您继续自己经营。” “儿子只拿走自己辛苦费,自己重起炉灶就是。” 宸圭眸光平静里含着不怒自威。 “……总之,谁想用公司来裹挟儿子的人生,儿子都绝不会就范。” “即便,那个人是您。” 孟元喜震惊得直拍桌子,“你个混蛋孩子,你怎么跟妈妈说话呢?” 宸圭抱起手臂,“妈,您又怎么跟您亲生儿子说话呢?” 第2858章 现代篇113 翅膀硬了 “你气死我了……我吃不下饭了。” 孟元喜已是红了眼圈儿。 “我更后悔要回国来了,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瑞士孤独终老算了。” . 老人家这么说,又有多少儿女就要举白旗投降了,只怕被戴上“不孝”的大帽子去。 可是宸圭不。 宸圭依旧平静,淡淡垂眸,“您老不是说,是为了治愈您的中国胃,为了那些好吃的才回来的么?” “儿子惹您,可是美食并未辜负您。您回来该吃什么还是吃什么,请跟儿子这事儿分割清楚。” “至于您说在瑞士孤单终老……”宸圭修长的指尖撑着额角,想了想,“儿子记得,连管家、保姆、医生、司机、花匠……至少有八个人为您服务。” “况且您当初为什么要去瑞士呢?是因为那儿是滑雪胜地。您喜欢约上三五老友,一起去体验滑雪的快乐——重点来了,‘三五老友’,您在瑞士是有老友在的。” “再说如果您当真不喜欢瑞士了,还可以去比利时。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慰藉女人的心,钻石一定是其中排名甚高的……” 宸圭说着抬眸,凝注母亲的眼睛,“您最近有没有看中的钻石?告诉儿子,儿子帮您买下来。” 孟元喜气得都要没词儿了,半晌才使劲拍着桌子。 “什么美食、老友、钻石,能跟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相比啊?” “我都什么年岁了,我这么大年龄还要那么多钻石干什么?我要缝金缕钻石衣不成?” . 宸圭歪头望着母亲,“要不您回国来住啊,这两年雾霾治理得好些了。” 孟元喜还是嘟着嘴,“你少给我模糊焦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宸圭扶额,“您就是想说,您喜欢葛璐。” 孟元喜这才使劲点头,“嗯!我就是喜欢璐璐!那孩子心眼儿直,倒跟我对脾气!” “行。” 这回宸圭倒痛快,答应完了抓过手机就拨号。 孟元喜盯着手机,“你……这就打给璐璐?” 宸圭笑笑没回答,手机接通,宸圭直接道,“呦呦,改派人事。将葛璐从西北分公司调出来……” 孟元喜终于喜笑颜开,“璐璐昨儿跟我说,她在星星峡捡石头呢。她还说特地给我选了几块好的,我这就能见着了。” 宸圭眸子里清净无波,继续对着手机指派,“……将葛璐调到欧洲分公司去,常驻瑞士,三年内不再变动。对。” . 孟元喜这才惊了,拍桌子而起,“肇宸圭!” 宸圭已经挂断了手机,静静抬眸对上母亲的眼睛。 “公司人事调动,再说您也说喜欢她作陪。这个决定从公从私,都是很好的选择,不是么?” 孟元喜咬牙道,“肇宸圭,你别以为你长大了,翅膀儿硬了,就什么都能专断!别忘了,公司的董事局主席,还是你娘老子我!” 宸圭淡淡地笑,“好啊,不如您回过来,重新执掌公司。” 宸圭抓过一张餐巾纸来,掏出笔来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按在桌面上挪到孟元喜面前。 “我辞职,您看怎么样?” 第2859章 现代篇114 晚上开始吃早餐 现代篇114、 自从上次跟肇宸圭在街角的早餐店碰见之后,漙兮有些日子没去过那间早餐店了。 一来是因为她多数时间还是在学校;二来爸妈二人都是勤快人,早餐多数还是自己做。 反正才不是因为某人的缘故才没去的。 她也有日子没有主动跟宸圭联络了。 因为墨离那饽饽铺的计划,葛璐回来了,还有人家的老夫人…… 她觉着那是一滩浑水,她没有那么棒的雨靴,所以她才不去踩。 博物院那边……她的状态或许还是有一点类似“冷战”吧? 肖涵不同意继续推进饽饽铺的生意,那她也就索性继续以毕业事儿多的理由请假。 大不了,肖大秘杀伐决断开了她算了。 墨离那边,她也有意回避着。好几次墨离打过电话来,她都没接。 后来墨离是打给了白蕤,白蕤问她该怎么说,她就让白蕤说她跟他不熟,没什么好聊的。 . 这段日子过得有那么一点消沉。 不过幸好毕业前,学校里的事儿是真的很多。只要你想参与,就有没完没了的毕业纪念活动和饭局可以参加。 她接了制作“送行饼”的小项目。 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毕业生们即将远行,便也该设计一份吃食来。即便汤面不合适,却也还能按着面条的意头来制作方便携带的吃食。 她准备了好几个种类,有江米条儿、还有萨其马,给南方的同学还准备了龙须糖、银丝糕…… 这些饽饽的原料都是要搓成长条形状的,可以作为“面”的“同素异形体”而解释。 就连校长大人见了她的手艺都说好,尤其是江米条儿。 “……***最爱吃的都是江米条儿,逢年过节是一定要吃的。你这江米条儿的创意特别好,学校一定会给你大力宣传。让你的作品成为咱们学校人手一份的‘大学手办’!” 漙兮心下也只能叹息。 瞧,她做饽饽的生意放到哪儿都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和欢迎,可现在竟然就是在文创部这块遇上梗阻了。 . 有事业忙的时候儿,心反倒是静的。 连着好几个周末没回家,这天回家,因为出租车的缘故,还是停在了那间早餐店附近……她还是忍不住朝那间早餐店望了一眼去。 此时是夜晚,不是凌晨。可是笼罩天地的那幽蓝天色,却是一样一样的。 恍惚之间,她已不是站在此时的夜色里,而是彼时的晨曦中。 那间店虽说叫早餐店,可是老板两口子勤劳,便是过了早餐的钟点儿,也还是供应些包子、小菜等中式简餐,所以即便这是晚上,那边还是开着门的。 漙兮本来是下意识往那边一瞅,却整个惊呆住。 ——早餐店就是早餐店,终究不擅长炒菜,也不怎么卖酒,所以到夜晚,生意就没那么好了,平常都是应该门可罗雀的。 可是今晚上,她揉了揉眼睛,今晚上的早餐店门口,竟然都排开了好几张大圆桌,宾客满满! 漙兮都忍不住心下嘀咕:这是怎么了,人们都晨昏颠倒了,晚上开始吃早餐了? 第2860章 现代篇115 满墙都是画儿 心下这一犯嘀咕,她便忍不住抬步走了过去。 带着一点子看西洋景儿似的好奇。 其实还不用走到门外摆开的那些圆桌旁,还隔着有一两米远呢,漙兮就闻见了味儿—— 炒菜味儿! 还挺香! 漙兮便也就停住脚步,释然而笑。 原来还是有炒菜了呀,味儿还不错,怪不得晚上也有这么多食客盈门了。 只是这应该不是老板两夫妻的手艺吧? 要不,若有这么好的手艺,干嘛早不亮出来呢? 那就应该是店里新来了炒菜的师傅。 能将菜炒得这么香,食客这么捧场的,师傅的手艺必定是不用说了;可是——手艺这样好的师傅,怎么会来了这样的一间小早餐店呢? 这样的手艺,去个大饭店掌勺都可以呀。 漙兮便忍不住外头向里瞧瞧。 现在都流行明厨亮灶,漙兮一眼就能看到厨房里头去。结果她看了一眼,就愣了。 里面那位白白胖胖的掌勺厨师,她有印象啊。 她赶紧翻手机,找网页。 果然! 这位师傅因为外貌太有识别度,所以她看过一条新闻就给记住了——这位师傅其实是刚刚报道过的一位老字号饭庄的传承人! 网页上写,他最拿手的“奉天鸿运肘子”、“奉天小丸子”等都是当地厨艺界的“金字招牌”,号称从前都是皇家御膳里的菜品。 漙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又举着手机对着里头的那位对了对,怎么看怎么根本就是一个人啊! 这怎么回事儿? 他们家自己的大饭庄不干了,跑到这儿来“神仙下凡”来了? “小魏姑娘?你来啦,吃饭了没?” 老板娘发现了她,兴许是看她站在一旁太久了,这便上来招呼,“魏老师他们还没下班吧?来,进来尝尝咱们的新菜,我请客。” 都是老街坊,常来常往,都认识。 漙兮红了脸,赶紧摆手,“……嫂子你别客气。要是你们的早餐,一个包子一碗粥什么的,我还好意思让你请。可是现在这些炒菜,一看上去就是很贵的样子,我可真不好意思。” 老板娘便笑,“不瞒小魏姑娘你说,这么多街里街坊的,都跟你一样,我都熟,可我真不敢挨个儿都请。” “可是小魏姑娘你不同……我这生意啊,要不是因为有你,是怎么都找不到这位炒菜师傅的。人家都说了,是看你的面子来的。” “嗄?”漙兮有点迷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漙兮指指里边那位厨师,“他说,他认识我?” 老板娘便笑,将漙兮往里拉,“这是隔得远,你没认出来吧?来,请进请进,仔细瞧瞧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呐!” . 漙兮推辞不过,被拉进店里来,一进来漙兮就更愣了。 只见墙上挂了大幅喷绘,上头竟然是不少样儿传统饽饽的图片! “这,这些又是……?” 没等漙兮说完,就有顾客也指着墙上的图片问老板娘,“这几样都一样给我来一碟子。” 老板娘却抱歉地笑,“对不住啊,这个就是画儿,装饰用的,我们店里没有,没人会做。” 第2861章 现代篇116 宝宝不要哭 老板娘这话儿其实没毛病。 沈阳是旧日老盛京,许多民间的生活习惯还都是从清代绵延下来。 ——这叫糊墙。 而且这“糊墙”可不止是糊满四壁,而是从天棚到墙根儿,都是满贴的。 虽然现代叫“壁纸”,可是这可不是从西方传过来的壁纸,而是关东自古就有的老习俗了。 宫里头用的是特制的纸,用各种吉祥纹样的印花;老板姓家里呢,没这么些闲钱,就可以用其他的普通纸张来糊。 到了近现代社会,就更是可以用报纸啊,或者什么画报内页啊、海报啊都行。要的就是个装饰,而且能叫墙壁不掉灰。 . 老板娘的解释,客人是接受的,便也笑笑就想回座位去。 可没想到,客人膝盖那个高度,却“哇”地哭了个小娃娃。 小孩儿看着也就三岁大小,两三声之间,已是哭成了个泪人儿。 看来是真的到了伤心处啊。 “哎哟,这是怎么地啦?”老板娘赶紧蹲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手,尝试着想要去抱抱那个小孩儿。 客人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我刚刚问墙上的那些糕点,其实不是我自己想吃,就是宝宝想要的。她现在听懂了店里没有这个,这就着急了。” 老板娘也是十分抱歉,连忙说,“不怕不怕,道对过就有一家蛋糕店。看看宝宝想吃什么,我去给宝宝买过来,啊。” 顾客低声跟宝宝商量。 可是小孩子也许是太小,小到心底世界里只有单纯的“是”和“非”,她不懂得转圜,只抬起小胖手指着墙上的画儿,哭得更加伤心,“……宝宝,就要吃那个!别的,不要不要不要!” 小宝宝哭得太认真,说了两句话,已是声音嘶哑,又咳嗽了起来。 任谁看着都要心疼死了。 那当妈妈的顾客,眼看着眼圈儿都跟着一起红了。 漙兮一咬嘴唇,“老板娘,店里有高筋面粉么?” 老板娘忙道,“有啊有啊,你忘了我们是卖包子的啊,店里除了米,就是面粉了!” 漙兮深吸口气,蹲下安抚小宝宝,“宝宝乖,姐姐给你变一个魔法——我数三声,如果宝宝不哭了,宝宝要吃的饽饽就会出现了。” “只要宝宝肯耐心地等,不哭也不闹,姐姐跟你拉钩上吊保证,宝宝一定能吃到!” . 宝宝还是有点迟疑。 漙兮却已经眨眨眼,认真地开始数了,“一……” 宝宝虽然还是满眼的泪,却还是立即闭住了嘴。 漙兮含笑数,“二……” 宝宝赶忙站直,用袖头子使劲蹭了蹭脸上和眼睛,将泪痕擦掉。 漙兮不继续数了,将最后一个数字的自由留给小孩子。 她忙起身,冲老板娘眨眨眼,“您等等我……” 店里只有面粉合适,可是其余配料没有能达到她标准的。不过幸好家里冰箱里常年冻着一些,她要回去拿。 老板娘不知内里,只跟着担心,跟出来低声问,“小魏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去买,是不是?这周边儿,哪家店卖这些的呀?” 第2862章 现代篇117 孙尼额芬白糕 宝宝的妈妈也跟了出来,捉着漙兮的手臂,感激地悄声道,“小姑娘你是不是要去买?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拿出钱来,硬要塞给漙兮,“这钱你拿着。是宝宝要吃,不能叫你自己贴钱。” 漙兮心下燠暖,含笑摇头,“老板娘,宝妈,你们二位就都别担心啦。我不是去买,我是自己来做,所以不用钱的。” 老板娘和那宝妈都惊住,上下打量漙兮,“你还是个学生吧?你会做这些糕点?” 老板娘尤其是餐饮业里摸爬滚打这些年的,低声道,“我就算不会做,我都知道那些糕点做起来一定不容易,配料都还在其次,关键那手艺……应该都是非物质遗产了吧?” 漙兮忍不住莞尔,淘气眨眼道,“嗯,我还是传承人呢。” “国家给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工资的,所以不用你们额外给我钱的,就当是我弘扬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这是我的分内事。” 老板娘和宝妈都有点发愣,“……真哒?” 眼前这姑娘,书卷气十足,一看就是学生。当传承人的话,好像有点太年轻了吧。 再说街里街坊住这么多年了,以前也没听说这个社区里还有传承人呀。 漙兮大笑,没说话,就赶紧出门去了。 当然是假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申报,是一件十分系统的工程。就凭她现在的这猫几拳、狗几拳的,还完全不成体系;就更别说整理成文字,供申报文件用了。 ——不过……漙兮仰头向天,她倒是有这个志向的。 也许多年之后,等她自己的手艺更加成熟,也等她将那些失传已久的传统饽饽名目、工艺全都挖掘出来,她愿意去尝试着以“清代宫廷饽饽”为立项,申请一回。 . 漙兮在早餐店里忙活了一个小时,满头大汗的,终于将宝宝点名要的“孙尼额芬白糕”给做得了,端给了宝宝去。 那宝宝也是好玩儿,为了等着心仪已久的吃食,小小的孩儿,竟然当真端端正正等了一个多小时,一双眼认认真真地盯着玻璃窗里的漙兮。 好在这款白糕做起来用料还算简单,就是用蛋白和牛奶。 为什么叫“白糕”呢,就因为它白。 色泽洁白,奶香浓郁的白糕咬进嘴里,奶香顿时在唇中化开,正是小宝宝们最爱的味道。 宝宝吃得高兴极了,跟她妈妈手舞足蹈,嘴里还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 那妈妈对漙兮真是千恩万谢,可是漙兮反倒瞧出来那妈妈有些愁容。 漙兮将那妈妈叫到一边,轻声问,“……您是,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您别担心,我因是现做的,知道是给小宝宝吃的,所以配料上加了小心。保证是新鲜的蛋白和牛奶,而且在制作的过程里,将糖和油的比例都给减了。” 孩子们都吃得精细,漙兮也都理解的。 宝妈满面通红,赶紧道,“不是不是,姑娘你误会了,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姑娘你能费这么大的心,就为了让我家宝宝吃上这一口,已是忙活成这样……我都不知怎么感谢你了,怎么还可能挑三拣四的呢?” “那您是……?”漙兮满心的不解。 第2863章 现代篇118 最纯粹的喜欢 那宝妈不好意思地说,“……宝宝长这么大以来,我还是头一次看她能等待得这么耐心。显然,她是真的想要这糕点。” “再者,姑娘你这糕点做好了,你看宝宝吃得多香啊。所以我就担心……唉,担心她因为今天的事儿,印象太深刻,所以她会很长时间忘不了这个糕点,而且会还闹着要来这儿买。” “可是我知道姑娘你还是上大学呢,自然不能每天都到这儿来做糕点来……我就不知道,等她哪天忽然又想起来要吃了,我该怎么办才好了。” 漙兮听着便也乐了。 小孩子的喜欢,才是这世上最为纯粹的那一种,不掺杂其他任何成分的。 她做的饽饽能得到小孩子这样的喜欢,这不啻为对她饽饽事业的最大的认可。 “那我可以做出来一些,放在店里。这样等宝宝想吃了,到这就能买到。” 宝宝妈还是愁容不展,“姑娘你是说,你做出一些半成品来,放在店里么?” “要不是半成品的话,我知道这样以蛋白和鲜奶做的糕点,如果不添加任何保鲜剂的话,保质期也就是一天……姑娘你总不能每天都做一份儿放在这店里吧?” “再说宝宝的心性儿,她不知道是多少天才突然想吃一回。如果不能天天来买,倒要你每天都做一份,那这成本也太高了;况且浪费食材不是?” 漙兮也是点头,“您说的有道理哎!那我当真是可以只送半成品放在店里。这样如果宝宝来,而我又不在的话,你请老板娘帮你加工一下就好。” 宝宝妈垂下眼帘去,“……我就是担心,每个人的手艺不一样,对火候的掌握也不一样……到时候如果味道不同了,宝宝又要闹。” 老板娘走出来听见了便笑,上前拍着漙兮的肩膀,“小魏姑娘,其实我也想跟你商量,不如你每天放学后,到我们店里来打一个小时的工,怎么样?” 老板娘指着墙上那些图片,“其实今儿这位顾客不是头一个问那些图片的了,我都只能告诉人家没有。要不怎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姑娘你跟这些糕点有缘,而我们又有幸跟小魏姑娘你有缘……” “你看,这行么?工钱好商量,你自己提个数儿;就算工作时间也可以灵活一点,如果你有事,可以随时就走。” 漙兮的心跳得有些激烈起来。 如果肖涵那个家伙死不松口的话,那她就真的要考虑离开博物院,换个地方做饽饽了。 可是她没什么本钱,自己单独去租赁个店面,她负担不起; 而如果按着同学们给的建议,去咖啡馆或者西饼屋租个柜台呢——这些传统宫廷饽饽,却要混迹在那些西方来的吃食里,她觉着有些不伦不类,更委屈了这些饽饽身上所承载的历史感、文化感和传承感。 不能不说,其实如果能在早餐店里卖饽饽,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这里,原本这块地方,就是当年的盛京内务府的地界儿。 御膳房便归属内务府管,而给宫廷供给饽饽的,除了厨役之外,还有内管领。 当年大清入关之前,内务府衙署,以及内管领下的人,便都居住在这片地界儿。 第2864章 现代篇119 这么大一张挡箭牌 像这片地界儿一样的地方,在沈阳曾经随处都是。 毕竟曾经是老盛京,宫廷、王府、衙署都曾星罗棋布。 便如沈阳有一条“艳粉街”,在漙兮刚出生的那个年月里,就曾经被唱过《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的那个歌手艾敬给唱红过。 漙兮现在还记着这么几句歌词:“我的童年家住在艳粉街,那里发生的故事很多,我没有漂亮的儿童车,我的游戏是跳方格,大人们在忙碌地活着,我最爱五分钱的糖果。” 因为艾敬那首歌的缘故,也更多是因为这个有些特别的街名儿,漙兮在学校里就曾遇见过有来自江南的同学,神秘兮兮地跟她问,“……就你们这疙瘩的那个艳粉街,是啥地方儿啊?该不会是——咳咳,花街柳巷吧?” 漙兮也只能无奈地笑,“你的依据是‘秦淮河里溶的都是脂粉,一旦陷入注定一生沉沦’的那个意头吧?” 其实艳粉街的街名儿由来,真的与胭脂水粉有关系,却不是花街柳巷。 那里取这么个名儿,是因为当年清太宗皇帝在盛京分封八旗驻地的时候儿,艳粉街这一片是镶蓝旗的驻地。 镶蓝旗的旗主子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所以郑亲王府就也在这片地界儿上。 当时在此居住的村民,专为王府种植做胭脂的植物,以供王府内眷化妆用,因此被当地居民称为“胭粉屯”,后演化为“艳粉屯”。 再后来,屯子也都城市化了,不再是“屯儿”,这就改成“艳粉街”了。 漙兮以前还开玩笑,说要跟那位江南的同学合股在艳粉街上开“天然草本化妆品店”呢。 这些地方如果细细地去寻觅,总能寻到特别的商机。那些商机能赚到的不仅仅是金钱,更有对历史的回味。 那种古香古色,是历经千百年都不会褪色的。 漙兮仰首向天,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 从前的那些心愿,一个一个全都回流到心底。那么多想做的,那么多想要复原的,如今虽然只有饽饽铺一个事儿已经有了开端——可是她竟然犹豫着想要放弃。 她抬手砸了自己脑袋一下,“你啊,猪脑子,怎么可以放弃?” 心下如一把锁被呼啦打开。 她含笑点头,“你们先等我一下。” 她走开几步,上了Q。点开那个金钱龟的头像。 摁下,“……肇总,我这么跟你肇家撒大网建起的饽饽铺生意唱对台,真的好么?毕竟,我现在还是你君临集团的员工——实习生也要讲道义吧?” 几乎都不用一分钟,宸圭那边立即回复过来,“如果你能将肇家的饽饽铺干趴下,那是你的能耐!” “这个世界,所有的生意,自然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是打着我肇家名头的生意——只要你有本事,你也随便去打!” 漙兮笑了,攥着手机,在原地闭了闭眼睛。脚后跟儿情不自禁在原地打了个转。 “……肇总费心了。” “还有……我倒不担心。反正有肇总你这张遮天盖地的挡箭牌,想来你们肇家的明枪暗箭也打不着我。到时候大不了,将你给推出去就是了。” 第2865章 现代篇120 相视一笑 现代篇120、 宸圭无声地笑了,半天都合不拢。 嗯,她发现了。 可是他也不怕她发现啊。 相反,他其实是怕她发现不了呢。 可是漙兮随即就又问,“肇总,不好意思恕我冒昧,我想问一下——你最近跟你家里,不会有什么矛盾吧?” 宸圭不由得挑眉,忍不住发语音问,“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漙兮就是一愣,忽地放下手机,朝着某个方向就跑了过去。 ——背景音乐,依旧是背景音乐! 又或者,都算不上音乐吧,是这条街上一家难缠的两元店。 说它难缠,是因为这世界上两元店的那种招揽顾客的录音几乎是一样的,结果这家店被楼上邻居投诉说那声音吵得脑仁儿疼,人家就换了一个,不用那经典的录音了,弄了个独辟蹊径的。 而且是个甜美的小姐姐的声音。 漙兮这才一听就给听出来了。 她一口气跑到那家两元店前,正好看见宸圭从里头走出来,手里还拎着条围裙。 带花边儿的。 漙兮忍不住,站在原地就乐了,乐得手拄住膝盖,有点直不起腰来。 她想,她乐的应该是因为他这样的人从两元店里走出来。 还有,他手里拎着条带花边儿的围裙…… 可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乐得停不下来。 他便站在她面前,有些傻乎乎地问,“怎么了?怎么那么好笑么?” 漙兮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抬手指了指他手里的围裙。 他叹口气,“毕竟是两元店,卖的就都是能创造最大销量的品类——所以都是这种女式的,没有男式的。” 漙兮这才缓缓收了笑,捂着肚子问,“……肇总你,要买给你自己用的围裙?” 宸圭认真地点头,“对啊,要开店了嘛。就算不会红安白案,至少也得帮着打打下手,这围裙是必需品。” 漙兮终于不笑了。 抬眼看他,“肇总,你……离家出走了么?” . 换成宸圭乐了,半天都收不住。 却是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点头,“是啊,离家出走了。从此什么肇家的慈善事业啊,君临集团的业绩啊,都与我无关了。”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你得收留我。要不,我就无处可去了。” 漙兮垂下眼帘去,“你这话不能跟我说,你得跟人家老板娘说去。店是人家的,我可说了不算。” 他却笑着凑近来,“……我得要你先点头。只有你同意了,我才敢去跟人家老板娘说去。” “话又说回来,我说服老板娘一点难度都没有;我的难度,在你这儿。” 漙兮直叹气,“……肇总,我觉着你不应该离家出走。您是人才,如果到那小店儿去帮厨,太浪费人才。” 牛刀宰鸡,小庙大佛,总觉不合适。 他却笑,“天下大不?可是天下再大,对于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来说,也大不过一个小家去。” “嗄?”漙兮有点愣。 可是该死的,他的话,她偏偏就是听懂了。 他向她眨眼,“肇家的责任,君临的业绩,我都玩儿过了,也对得起任何人。” “从现在起,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儿。” 第2866章 现代篇121 镇店神兽 还能怎么办呢? 漙兮忍不住想想:都三十五岁的人了,才学会离家出走,也怪不容易的~ 她便忍不住乐了。 这一乐,就自然绷不住了。 宸圭兴奋地握拳,“你乐了,就是答应了!” 漙兮极力忍着笑意,“可是我却帮不了你太多。我白天还得上课,文创部那边还得上班,也就只能隔三差五地傍晚过来做点饽饽。” 漙兮迟疑一下才缓缓道,“虽然说,你自己都离家出走了,可是文创部那边我还是有点放不下的……我的感情不仅仅是对文创部,更多是对故宫的。” 宸圭乖巧地点头,“我明白,那是你祖父曾经为之付出一生的地方。别说你,我对那里也有情结,我也舍不得离开。” “至于上学和这边,你安排就好。反正有我呢,生意你放心,绝对能赚钱。” 漙兮含笑点头。 放心,这是一只金钱龟呢,有这么个金钱龟镇店,比貔貅、招财猫啥的都好用。 不过漙兮的心下还是有些惴惴的,笑罢了还是道,“肇总……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啊?该不会是,跟那饽饽铺有关吧?” “如果真是的话,那就真的有点小题大做了嘿……”漙兮认真看着宸圭,“你这样的人,真不适合离家出走啊。” 宸圭笑了。 他也不正面回答,只是问,“怎么猜到的?” 漙兮叹了口气,“那一墙的画儿,都是人家墨离饽饽铺里已经做好的产品目录好不好!肇总你直接给copy下来就做成喷绘了,你这简直是红果果的盗版呀!” 这天下的饽饽可多了,单就他给她唱的那太平歌词《饽饽阵》里的就好几十样呢。可是他别的不选,偏偏选墨离那店铺里都定好的品种。 这不就是瞪眼儿斗鸡的意思啦? 宸圭便笑,“哎呀,被你发现啦……” 漙兮只能翻白眼,“截图啊,水印都没处理干净,外人认不出来也就罢了,我要是认不出来——那我就是睁眼瞎了!” 宸圭努了努嘴,认真看着漙兮,“这么说……对他们那店里的品类,印象还挺深刻的呗?” 漙兮只能又叹气,“肇总,你该去平遥古城里开你的铺子去。” 宸圭大笑,“不要了。加了那个味儿,我可不爱吃。” 漙兮也不含糊,轻哼一声,“传统的清朝宫廷饽饽里,是自带酸味儿的。譬如酸汤子、黏米面儿的饽饽……满人先祖是喜欢酸味儿的。” 宸圭一甩头,“反正我不要。” 漙兮收起笑谑,认真看他,“肇总……你这回的离家出走,究竟有多彻底?是不是银行卡都冻结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宸圭抿嘴笑,他想说“是的”来的。 可是不能让三十五岁的自己太像牛皮糖,他便还是忍了,“……我再落魄,也绝不要你来担心我的衣食住行。这点生存的本事,我还有。” 漙兮松口气,点点头,“那,我先请你吃个饭吧。当然,如果你已经吃过了,那就算了。” 宸圭大笑,“别说一顿,就算十顿,我今晚上也塞得下!” 第2867章 现代篇122 量大多半桶 当宸圭终于吃到漙兮请吃的这顿饭时,他都好悬没喷饭。 从傍晚到那早餐店发现饽饽的事儿,中间又去给那小宝宝做饽饽……时间过得飞快,这时候夜色已是有些深浓了。 漙兮带着宸圭就在便利店靠窗边的高脚椅上坐着,正对着窗外的夜色。 可是夜色也有魔法呢,它越是深浓,就能将街灯那橘黄的光显得更加的柔软和温暖。 渐至,有一种如梦似幻,又如嵌入某一场电影的感觉。 宸圭人不住微笑,尽管——自己嘴里吃的,都是“废品”。 他想他这样外形的“垃圾桶”也是蛮有B格儿的吧? . 瞧着他一边嚼一边笑,漙兮在畔放下筷子。 她自己泡了个“量大多半桶”。 可是她给宸圭吃的却是——她做饽饽剩下的边角料,以及作废了的饽饽。 漙兮抽纸巾擦嘴,小声嘟囔,“其实那些饽饽,好些别说我不会做,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头一眼看见那些画儿的时候儿,我都是晕的。” “尤其那孙尼额芬白糕啊,我其实以前都不知道。还是上回看见墨离给我发的那图片,我才知道还有这么一道曾经已经失传了的满族传统饽饽。也幸好我还算用功,偷偷记下了墨离那图片上的配料表;还回去查了档案,才算隐约查着点儿眉目。” “后来,那宝妈忽然要来买,你知道我第一时间想干嘛么?——我想跑!” “我是真不会做啊,肇总,那对我来说比考试的后两道附加大题还难呢。” 漙兮回想当时,都闭了闭眼,后怕啊。 “可是后来那宝宝哭了,还指名要的就是那孙尼额芬白糕,我真是,头皮都要炸了。” “可是……宝宝哭得那么伤心。我就知道我不能跑了,我就算硬着头皮也得往上冲。” “可是我不会做啊,我就算知道配料,我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我回家之后做了好几遍……废了这么多料,扔了多可惜,那就只有给你吃了。” “谁让这活儿是你给我找的?那这些废料,就得你给笑话了。” 宸圭笑,使劲点头,继续使劲大嚼。 漙兮拧头瞪宸圭,“肇总,你这是赶鸭子上架,你知不知道?” 宸圭乐了,却摇头,“你是鸭子么?” 漙兮无奈,从桌子底下踢他一下儿。 鸭子这笑话儿,是随便说的么? 宸圭会意,又是忍不住无声大笑,却自己揽了过来,“我是,我是还不行么?” 他还故意学网上那小黄鸭,扭了扭腰身。 漙兮也只能无奈地笑。 她都已经将他当金钱龟了,他自己又来个鸭子,还小黄鸭,又黄又鸭那种……咳咳。 . 看见她乐,他就放心了,抻脖子看她的面碗,“还剩的,给我呗?我吃的有点噎着了,喝口汤……” 漙兮“噗”地乐出来。 满人的传统饽饽,几乎全都是黏米面为主料,他不噎着才怪。 漙兮将面碗推到他面前,“就剩点渣儿,汤也不太健康……” 他鼓着腮帮子,憨憨地乐。 他心底下明白的,哪个女孩儿会到便利店里给自己点个“量大多半桶”,还就冲着大玻璃窗吃的? ——她是故意点个量大的,就为了能给他也留点儿,不想真的只难为他。 第2868章 现代篇123 她想太多了 在一顿方便面加边角废料的“开工饭”之后,宸圭还真像模像样地开始在早餐店打工了。 漙兮只是隔两三天去送一次饽饽,也不用特地每天都去看他,他也没有总是黏着她。 只是这么该见面的时候儿就见一面,不该见的时候各自忙着自己的就挺好。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在。 大学四年,看多了学校里的爱情,她并不喜欢那些男生们要么自己玩儿起来,根本忘了女朋友的存在;又或者是黏人的,就跟性别生错了似的,天天黏着女生的。 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她头一个要求,都是要“自在”。 自在,不仅仅是松快、自然,也更是——不要忘了自己的存在。 她还在故宫那边实习,就算暂时不能卖饽饽了,她还可以在文创部帮忙做其他的工作。 她渐渐不在肖涵面前提做饽饽的事儿了,反倒是肖涵一天一天地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起来。 对于宸圭离家出走的细节,她没有细问,可是从肖涵的神态上来看,她也猜到宸圭怕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哪儿了,现在又在做什么。 也是,凭谁也想象不到,那么大哥肇总,如今会在街角的那种早餐店里打杂。 可是漙兮知道,肖涵怕是猜出来了,这便硬憋着没跟她当面问出来呢。 这天,她帮着将几份文创产品的资料输入电脑,肖涵转悠进来了。 漙兮淡淡问,“肖大秘,你什么时候回公司总部啊?你的职位是老板的秘书,而不是被发配到这边的文创部门来正式入职了。” “你在沈阳停留的时间,太久了吧?” 肖涵叹了口气,“我是老板的秘书,可是前提却也得是——老板还在不是?” “可是现在老板跑了,我还给谁当秘书去啊?” 漙兮忍住笑,“老板跑了?那不是应该老板娘挥泪大甩卖么?” 肖涵不由得咧嘴。 漙兮忍住笑,“还是,反正老板已经跑了,那老板娘不如就跟秘书……” 肖涵登时跳起来了,“我说小魏同志!你这是给我挖火坑么?” 漙兮轻笑出声,然后缓缓抬眸,“做笔生意吧:肖大秘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 一杯冰水下肚,漙兮有一点透心儿凉。 大体的情况跟她已经猜到的差不多。 饽饽铺不过是个幌子,内里还是肇家老夫人对宸圭婚事的坚持。 不仅坚持叫他结婚,还要坚持为他选好合适的结婚对象。 漙兮从不认为那种“得罪了婆婆,却赢得婚姻”的故事,在现实中有任何生存下来的可能。 那样的戏码听起来是挺浪漫的,可是当真正走进了婚姻之后,面对的总要是实际的生活。 婆媳互相看不顺眼,如果婚前已经如此,婚后改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当然不排除有会演戏的婆婆,可以在儿子面前演戏,儿子面前、儿媳面前是两张脸。 漙兮又喝了口冰水,她可不愿意蹚这样的浑水。 想完了,她才有些傻。 ——她这是想什么呢她? 第2869章 现代篇124 一不小心成网红了 平淡的日子,其实过得更快。 漙兮自己倒是喜欢这样平凡自在的日子,她倒是不知道宸圭那边如何。不过每次去,都看他擦桌子、擦玻璃,十分起劲儿。 或许,他也喜欢的吧? 可是不平凡的人,终究会与平凡的日子不是那么的贴合得严丝合缝儿——就算在平凡的日子里,不平凡的人还是会露出峥嵘来。 没过多少天,漙兮就发现,宸圭“红”了。 那天还是她母亲袁倩忽然掏出手机来笑眯眯跟她说,“……你发现街口那间早餐店里,有一个大帅哥没有?” “不但帅,而且斯文有礼;最要紧的是,他说他没结婚,也没女朋友啊!” 漙兮就一咧嘴。 “妈!您还是高级知识分子不?怎么现在也跟大妈们似的,也要搞这个玩意儿喽?” 漙兮一着急,嘴里都不知窜出哪个地方的口音来了。 袁倩有些发愣,盯着自己闺女直看。 漙兮无奈,索性继续化防守为进攻,“妈你这两天是不是也要跟着去跳广场舞——喽?” “还是,要我给你买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儿的纱巾,也跟着一起去拍‘轻纱飞扬’的相片儿了撒?” 袁倩无奈地笑,“你个死丫头,你又哪根筋不对劲啊,妈就是这么一说,你就这么往死里怼妈妈?” 漙兮也心虚啊,越是心虚,嘴里越要硬。 “还随便这么一说?您看看您啊,都跑去偷偷地拍人家了噻!” 袁倩只能叹气,“还好意思说你们小年轻的,玩儿手机玩儿得比我们溜?你倒是仔细看了么,就说我去拍人家?这是朋友圈儿里的照片,我点开了好不好?” 漙兮有点想撞墙。 不过已经嘴硬到这个地步了,只能继续死鸭子了…… 不过想到这儿,她脑袋里卡了一下。 鸭子?鸭子不是金钱龟么,她鸭子什么鸭子,嘴什么嘴啊! 脑袋里该死的,都是那天那金钱龟非要喝她方便面汤儿的时候,嘴就对着那面碗上她的唇印落下去的—— 尽管她已经是不爱浓妆艳抹的了,嘴上只是擦了最浅色号的唇彩,结果还是不小心在那面碗上留下了唇印…… 啊啊啊! “您,您说啥,您的朋友圈儿里,都传开了?”漙兮故作夸张地抓头发,“您的朋友圈儿里,不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么?怎么啦,你们竟然集体沦落啦?” 袁倩无奈地叹气,“什么高级知识分子啊,那只是在工作范畴里;等谁当了爸妈,自家孩子找不着合适对象的时候,谁都高级不起来啦!” “我告诉你哈,就我们杨副院长,上个礼拜都偷偷儿跑公园相亲角去了……” 漙兮赶紧竖起手掌来,“妈,您还没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大学还没毕业呢,您现在还不用想这个事儿!” 袁倩便也笑了,“好啦好啦,你别过敏啊,我还真不是为了你。我啊,就是单纯觉着这个孩子长得好,而且,好像有点眼熟……” 袁倩说着又仔细端详,“这相片拍得有点模糊,我有点看不太清楚。哎,姑娘,明早上陪妈妈去买个早餐去呗?” 第2870章 现代篇125 警告你哦! 漙兮都呲牙咧嘴了。 这一刻,她有点后悔今天回家了。她应该留在学校,晚上干点什么不好啊,非回家来干什么? 又或者,她四年前干什么来着,为什么非报沈阳本地的大学,没忘外考呢——明明她分数足够,可是她却偏留在沈阳了。 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这样眷恋沈阳;为什么,就这么舍不得离开。 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将她给定格在沈阳,叫她在等待着什么…… “妈……我明天想睡懒觉,不吃早饭!” 她说完扭头就往自己房间里钻,决定当一只“我不知不知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鸵鸟。 只可惜知女莫若母,更可惜这世上没有“瞬移”,漙兮还没等身形没入门内,手臂已经被老母一把薅住。 “……不用你吃早饭啊,我吃,你陪我买去就行。” 漙兮疲惫无力道,“母上,儿臣说了,儿臣还想睡懒觉。” 袁倩想了想,“那也行。反正那家店现在不光卖早餐,中午下午,甚至连夜宵都卖了……等你睡饱了,咱们再去就行。” 漙兮都悲愤了。 最恨的,还是某个出谋划策,让一家本本分分的早餐店摇身一变成为全天开业的饭店的人! “母上大人容禀……您到底想干什么呀?” 漙兮将一绺长发拉过来,悲戚戚地盖在脸上,“母上大人,您真的想这么早就将儿臣嫁出去么?母上大人明察,俗话说嫁出门的女儿,破出门的水儿……女儿一旦远嫁,心便已经不在父母大人这边,女生外向了,嘤嘤嘤。” 袁倩一巴掌拍过来,虽然不沉。 “……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头叫你爸他们所的老师听了,都得怀疑你是不是你爸亲生的了。” 清代历史研究所的所长,女儿说这些不伦不类的话出来,是当浮一大白的。 漙兮叹口气,“这就跟你们两位从小看金庸和梁羽生,被我我爷和我姥爷给‘追杀’,道理是一样的。” 袁倩掐腰了,“金庸是历史大家,梁羽生精通诗词歌赋,这能一样么?” “魏漙兮我再通知一遍: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了,明天叫你陪我去,你就痛快儿陪我去!” 东北的母亲,即便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都是这么爽朗,没辙。 漙兮只能认命,终于能游魂似的飘回自己的房间了。 . 回了房间她赶紧抓手机,发消息:“肇总,明天你千万别上班。” 宸圭隔了一会儿才回,“肇总?查无此人啊。‘宸’有一个。” 漙兮使劲翻白眼儿,要不是怕自己眼珠儿翻过去回不来,她还能更使劲儿。 “啥?heavy呀?肇sir你在店里偷吃,每天胖三斤了么?” 宸圭发过来笑脸,“……为什么不让我上班?你家里有人要来看我?” 漙兮吓得手机都掉地下了。 漙兮半天才回:“不是!你想什么呢?我爸妈可忙着呢……” “那为什么呀?”宸圭十分享受慢条斯理逗她的感觉。 漙兮使劲想了想,“听说明天卫生局检查健康证啊!你没有吧你?” 第2871章 现代篇126 广场舞有治了 现代篇126、 健康证是餐饮从业者必备的,可是一般不从事这个行业的还真没有。 况且健康证也不是一天就能办的出来的。 她今儿唬他说明天检查,他便是再有本事也来不及,所以只能明天不上班了吧…… 可惜—— 宸圭“嘿嘿”一乐,“你以为我没有么?” 漙兮一怔,“你有?” 宸圭哼一声,“我健康啊!——健康证,我健康,这本身不就是证儿么?” 漙兮这才松了口气,“肇sir,这不是玩儿文字游戏的时候好不好?你没有健康证,会害得老板娘停业整顿的。真的,别乱来哦。” “我真有~”宸圭发过来贼兮兮的笑脸,“好歹我也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了,这个规矩我还能不懂么?” “从做了饽饽喷绘、将大师傅找到店里来那天,我就已经提前办好了。” 漙兮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回复给他:“您老还真是蓄谋已久啊!” 宸圭无声地乐,回复:“……为了一辈子的大事,敢不从长计议么?” 漙兮只能翻白眼。 好,就算他没直接说“终身大事”,难道她还能看不懂么? 索性不理他,丢了手机,睡觉。 . “漙兮,快醒醒……打折了,打折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次日一早,漙兮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道自己正在哪个时空里沉浮着呢,却被她母上大人一顿“梁红玉击鼓”的大戏给吵醒。 漙兮抱着头叫,“妈,我那是房门,不是牛皮大鼓……” 袁倩可不管那个,继续砸,“快起来,快啊。” 漙兮没睡好,醒来胖头肿脸的。 “什么打折啊,让您这么激动?” 袁倩举着手机给漙兮看,“就是早餐店里啊,特价大酬宾啊!” 漙兮接过手机来看,原来又是她母上大人的朋友圈里先热闹起来,拉着大红条幅的照片几乎要刷屏了。 “……凡是家中还有未嫁女儿的大姨们,早餐全场半价!如果肯带女儿本人或者照片同往的,免单!” 漙兮一捂脸,“早餐店什么时候变成婚姻介绍所了?有这么宣传的么,他——他们,安的什么心啊?” 袁倩却是一脸欢喜的笑,“这个你就不懂喽……这就是那大帅哥在抛绣球呢!” 袁倩冲漙兮眨眨眼,“从古至今只听说女孩儿抛绣球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帅哥抛绣球的,倒是个新鲜事儿。” 漙兮只能翻白眼,“妈,您要是好奇这个,您开电视看《中国新相亲》行不?那还是带着爸妈一起相亲呢……” 袁倩叹了口气,“那是真人秀,重要的不是真人,是‘秀’,几个是真的去相亲的,都是去做宣传的……可是咱们眼前这个不是,这个是真人。” 漙兮实在找不着借口,只能活生生被母上大人给拖到了早餐店。 一到早餐店门口,漙兮都给吓着了。 ——今早上,所有广场上都会空了的;所有被广场舞所扰的小区,都能睡个安稳的懒觉了。 因为,所有的大妈都齐集在早餐店门口了! 那家伙一字长蛇阵摆的,都快堵塞交通了。 第2872章 现代篇127 创造稀缺资源 现代篇127、 漙兮赶紧拉着母上大人往一字长蛇阵的最后走。 排队哈,排队好啊,漙兮这辈子从没有今天这样,这么喜欢排队的。 漙兮可没忘了,母上大人那朋友圈儿里可说,这优惠是限时的哈,来晚了就没有了哈。 倒是袁倩有些担心,看着长长的队伍直皱眉,“这要排到什么时候儿去啊?” 漙兮耸肩,“您可从小儿就教我要排队,守规矩,今天您自己不会先犯规了吧?” 袁倩拍了她手背一记,“话是没错,可是听你那是什么语气啊,怎么听怎么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漙兮呲牙,“您听出来了呀?” 母女俩带着截然相反的心思继续排队,她们两个一个是碍着多年来的学识和修养,一个是压根儿就没想往前走,故此她们两个是最耐心的一对。 可是其他的大妈们,却渐渐的有点儿不耐烦了起来。 眼看着限时的时间就到了,谁也不想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或者压根儿就白来一趟的。 有的大妈便拿出了老顽疾——开始故意往前挤,加塞儿去了。 整队的大妈们,谁不都是喜欢自己加塞儿,而不喜欢被别人加塞儿呢,这便前头闹腾起来,嘀嘀咕咕地开始计较开了。 漙兮趁机说,“真没意思……咱们别为伍了,走呗?” 袁倩也有些犹豫,“再等等,如果还是继续这么闹,咱们就走。” 就在这时,老板娘也发现了外头的动静,这便出来安抚。 漙兮赶忙将头压得低低的,希望没被老板娘看见。 可惜老板娘认得袁倩啊,这便老远走过来含笑道,“袁教授,您也来啦?” ——漙兮还是暴露了。 老板娘看了漙兮就笑,“这小魏姑娘,你怎么也排队啊?” 老板娘说着就拽着漙兮往店里去。 有的大妈就不乐意了,“这算什么事儿啊,这怎么也有走后门儿的啊?” 老板娘含笑解释,“这位小姑娘啊,她不是来买早餐的,她是我们的员工!您要是不让她进来,那待会儿柜台里就卖空了,您老几位就都白排了。” “只有她赶紧进去,赶紧赶工,多做出来点儿,大家伙儿才能都不白来这一趟。” “还有这么回事?”一堆大妈们听见了,就都赶紧伸胳膊,一起推漙兮。 好嘛,漙兮没被亲妈给拽进店来,倒叫这帮大妈们一人一胳膊给生推进来了! 宸圭戴着围裙,颀长而立,满面阳光。 漙兮看见他,就咬牙。 真是的,连戴着围裙,他竟然也比旁人好看。总之怎么都不像这样规模早餐店里打工的小伙计。 漙兮虽说心里别扭,可是手却没停,赶紧上手做饽饽。 “……你这算什么事儿啊?”漙兮边忙活,边忍不住抱怨,“全街区的大妈,全被给你招到这儿来了!我告诉你,你这算非法集会了哈,小心街道委员会找你!” 宸圭乐,露出好看的牙齿来,“我这叫‘创造稀缺资源’。” “啊?”漙兮一时没领会。 宸圭继续露齿而笑,“就因为太多人抢,就算我本人还不是那么完美,但是因为稀缺资源,就会让人觉得我这人完美无缺了。” 第2873章 现代篇128 伯母 现代篇128、 漙兮终究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哪儿比得上他那么老道去? 要缓了一会子,漙兮才明白他的用意去。 漙兮的一张小脸,已是涨得通红! 可是想说他点什么去,而人家又没说跟她有任何关联啊,她还不能“不打自招”,这便憋着,脸就更红了。 这会子工夫,老板娘又“爬过人海”,将袁倩也给迎进来了。 当然是以“员工家属”的身份。 漙兮一看母上大人进来,这脸就更红得没处搁了。 她原本还指望着,母上大人被那不喜欢被加塞儿的“人从众”给隔住,一时半会儿进不来呢! 袁倩进来,先抹汗,再抹抹头发,接着就两眼睛小星星地奔着宸圭去了。 “大帅哥……我终于看见活的了!” 漙兮真想去解释一下,“他以前也不是死的呀”,可是一想这话说出口不吉利,只能忍了。 宸圭笑眯眯地向袁倩鞠躬,“伯母您好。” 漙兮翻了个白眼儿,在旁嘀咕,“……怎么那么不会说话呢?叫什么伯母啊,叫姐姐。” 老板娘不明就里,便笑着说,“对,对,叫大姐就行!” 漙兮憋着笑,脸上的红这才褪下来些。 可惜宸圭却不上当,依旧毕恭毕敬,“晚辈是老派儿的人,从小喜欢传统文化,受传统教育,所以请恕晚辈还是坚持称呼您为伯母……” 宸圭说着回眸望着漙兮一笑,“况且晚辈与漙兮是平辈,若称呼‘大姐’,一来不礼貌,二来倒叫漙兮委屈了矮晚辈一辈去,晚辈觉得不合适。” 漙兮赶紧自救,“没事儿!矮你一辈就矮了,我不介意!” 宸圭回眸而笑,“我介意。” 袁倩瞧着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倒笑了,“我与外子都是研究历史的,所以说我们两个也是老派儿的人,对于现今的许多事情和称谓,的确还有些适应不良。” “所以也许换在其他的、我这个年纪的人身上,你喊姐姐才是合适的;可是对于我来说,你如果叫姐姐,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袁倩含笑望着宸圭,“所以,我接受你继续叫我伯母。” 宸圭满面含笑,上前托住袁倩的手肘,“伯母,您坐。” 漙兮有些头大。 宸圭手脚利落,不多时已经给袁倩用盖碗沏了茶,送上三小碟精致的饽饽来。 饽饽,袁倩不稀奇,毕竟自家闺女总做;可是那茶,尤其是盖碗,却吸引了袁倩的注意力。 “这盖碗儿……是店里新增的,提供给客人用?” 这盖碗儿并不花哨,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青花瓷,冷不丁看上去还有点粗糙。 只是在行家眼里,这粗糙就不是粗糙,而是“老”。 宸圭含笑,却不直接说茶碗,只说茶,“这茶名‘三清茶’,是用新鲜的佛手丝切丝配上炒熟的松子、梅花、龙井……” 袁倩便是挑眉,“三清茶?当年乾隆皇帝与大学士们重华宫联句时,用的可不就是这茶?” 宸圭轻笑而赞,“什么都瞒不过伯母……乾隆皇帝重华宫联句,不赐宴,只赐茶点,所谓‘茶宴’。” 第2874章 现代篇129 见面礼 现代篇129、 袁倩点头,眼神中难掩赞赏。 “乾隆皇帝对三清茶的钟意,屡屡见于记载。其中,乾隆三十三年(1768)正月的重华宫茶宴甚至干脆以“三清茶”为题,令群臣联句,足见大清天子对这款花果茶的喜爱之情。” “他还下令景德镇专门烧制“三清茶杯”,并亲自设计杯的式样:内底描绘梅枝、苍松与佛手树的画纹,外壁则环布乾隆御笔书写的《三清茶》诗……” 袁倩说到这儿,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举起方才那茶杯来,又仔细看了去。 漙兮也忍不住停了手,抬头望过去。 宸圭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含笑道,“景德镇的青花烧的好……除了青花的三清茶杯之外,乾隆皇帝后来又曾下旨,以玉或彩漆、雕漆一再制作同样款式的三清茶杯。” “这些茶杯不仅仅作为乾隆皇帝自己赏玩所用,更是重华宫联句之后,赐给大臣们的节礼。” “按照宫仪,与宴大臣都可以将自己所用的茶杯与果盘一道作为赏赐带回家,于是,宴毕携一只三清茶杯各归府邸,便成了王公大臣们喜悦不已的荣耀,这意味着对他们的政治能力与才子情怀的双重肯定。” 袁倩抬眸望住宸圭,“所以,这只青花,就是当年那些景德镇所烧的那批其中之一?” 老板娘虽然不懂文玩,但是挺喜欢看《一锤定音》的,所以她也惊呼了一声,“乾隆时候的瓷器,老值钱了吧?” 宸圭淡淡而笑,“因为是曾经大量赏赐给大臣们的,所以存世量不小,而且多在宫外流传,所以没有想象中那么贵重。” 他含笑道,“晚辈以为,茶碗就是茶碗,不管经过多少年,它最合适、最有意义的一刻,还是它装着好茶,飨客之时。” 他说着又向袁倩微微一礼,“尤其是能为一位认识它、懂得它的贵客,尽它本职……” 袁倩也有些激动,“重华宫联句,是乾隆皇帝首创。这乾隆时的三清茶杯,配复古的三清茶……小伙子,你有心了。” 宸圭再度含笑回眸,“三清茶再好,终究要与饽饽相辅相成。晚辈预备这茶碗、茶,实则都是为了漙兮的那一手好饽饽。” 袁倩听得挑眉,不由得又看了两人几眼去。 可是外头已经乱了,幸好漙兮的一炉子饽饽正好出炉,好歹算是暂且平息了外头的不满去。 等漙兮跟着忙活完,袁倩已经将一碗茶都喝完了。 老板娘出去宣布今日活动结束,可是只要今天来的,都可以在自拍一张作为证据,以后不管哪天来都能补上今天的免单。 店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袁倩笑眯眯看着宸圭,“小伙子,不是每个员工家属进店来,都能用得上你这乾隆年间的三清茶杯吧?” 宸圭诚挚而笑,“就是特为您预备的。您不来,这茶杯便不现世。” 袁倩又叹口气,“行,那送给我吧。可惜就一个,你若手里还有,就给我再凑上三只,好歹凑全一套去。” 漙兮都傻了,“妈,您,您这是干嘛呀?” 第2875章 现代篇130 撵都撵不走 现代篇130、 漙兮被宸圭和她母上大人这一连串的操作给打懵了。 可是宸圭的用意,她好歹还知道是什么;反倒是母上大人这一轮儿,她是实在看不明白了。 好在早上这一轮免单已经忙完了,外头的人都已经在得到老板娘的许诺之后散去。 闹剧演完了,她便也瞪了宸圭一眼,摘了围裙和套袖,跟老板娘打招呼,下班。 . 宸圭一直送出店门,漙兮忍着,扯着母亲的手等拐了弯去,宸圭看不见了,这才赶紧问,“妈,您倒是说话呀,您刚刚那是干啥呀?” 袁倩叹了口气,“你还问我,我倒要先问问你——怎么回事儿啊,什么时候成了早餐店的员工,还有了这么个同事?” “我昨天跟你说起早餐店这个帅哥的时候,你不是还跟没事儿人似的,好像你只是路人甲来着?” 漙兮有点头大。 不过既然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她再装鸵鸟也没用了。 她便小心翼翼地绕着弯子,“……跟早餐店的交集吧,其实还是因为我做饽饽呀。做完的饽饽,里头的用料都是钱啊,我就想着找个地方寄卖,就这么着跟早餐店合作了呗。” “不过也不算员工啦,顶多算是兼职。也即是店里什么时候有人要饽饽,我过去做一炉就是。” 袁倩想了想,“行,这个问题算你过关。那,那个帅哥又是怎么回事?” “你可别跟我说,他也是来打工的哈。他那年纪,他那气质,哪儿像个到这个级别的早餐店来打工的啊?” 袁倩盯着女儿瞧,“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早餐店里能吸引他的,该不会就是大小姐你吧?” 漙兮呛着了,有点不敢说话了。 姜永远都是老的辣,任凭她怎么设法云遮雾罩的,可是母上大人还是能一眼就给看穿了。 漙兮垂下头去,“……妈,你都看出来了呀,那我就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不过我要跟您强调一下,这人不是我招来的,是他自己设法来的;还有,我现在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同事关系。” 袁倩叹口气,“我的大小姐啊,人家现在都追到家门口儿来了。这叫兵临城下,你懂不懂啊?” “就算你还没答应,可是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这街坊邻居的就都知道了。这是老社区,本来大爷大妈的就多,而且认识你的也多,只要他们知道了这事儿,那就会口口相传,到时候就算你想否认,都来不及了。” 漙兮听得也是有点傻,“那怎么办啊妈,我得怎么把他撵走啊?” 袁倩盯着女儿,“怎么撵?你撵不走了。只要早餐店没黄,他就能一直呆着;或者就算早餐店黄了,他就不能自己再开一家了?” 漙兮一声悲呼,抬手捂住脸,“这可这么整……” 袁倩盯着女儿看,“在想解决办法之前,我总得先看看你的意思。团团,你得先告诉妈妈,你到底对这个人是什么想法儿?” 漙兮都急了,“妈,我还没毕业呢,我还是学生,我还不想谈这个问题。” 第2876章 现代篇131 他做不到 现代篇131、 袁倩点头,“所以,就算他现在都追到家门口来了,你也还并没打算接受。” 漙兮尽量轻描淡写地笑笑,“妈,您女儿是那么好追的么?” 袁倩便也笑了,轻轻拍拍漙兮的肩。 “妈妈也觉得,你还没毕业呢,现在考虑这些是有点早了。你至少应该在事业上打拼几年,经历过所有该经历的之后,再考虑个人问题。” “尽管呢……我不反对你可以谈恋爱。但是我看他年纪也不小了,他怕是要急着结婚的,所以你们两个现在对未来的定位,应该还是有错位的。” 漙兮点头,“……我想我最早也要27岁才结婚,这样正好赶在30岁之前生孩子。” 而那位先生呢,比她年长了16岁去。等她27岁的时候,他都42岁了…… 她也不好意思耽误人家的青春年华去不是? 所以,或许应该套用那句话吧——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尽管,他真的不是老啦……只是,就像妈说的,两个人因为年龄所带来的人生安排,会有那么一点子“错位”的。 袁倩伸臂抱抱漙兮。 “不过不能否认呢,那个小伙子真的挺好的。相貌、身量、言谈、气质……你要是错过,还是有点可惜的。” 漙兮叹口气,“妈……” 袁倩笑,“好啦好啦,我不说这个了。我们家团团,还不到被催婚的年纪。” 漙兮这才开心地挽住母亲的手臂,两人一同往回走。 漙兮想起方才的茶杯,不由得嘀咕,“妈……那茶杯,给人家送回去吧。不然他可能真会误会的。” 袁倩却笑,“不急。” “妈!”漙兮却着急了,“您也听他说了,这是乾隆时期的三清茶杯,是古董。您收了这茶杯,这成什么了?” 漙兮咬咬嘴唇,“该不会是您职业病发作了,一看见这些老的东西就喜欢,就不顾一切都想收入囊中了啊?” 袁倩拍了女儿一巴掌,“你爸爸兴许有这个毛病,你看妈妈什么时候那么眼皮子浅了啊?” “那您收人家茶杯干什么呀?一个还不够,还要让人家凑一套!” 袁倩叹了口气。 “我说大小姐啊,你是我生的哎!人家都追到家门口了,可是你还是不承认跟人家认识,你亲妈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你是想干嘛么?——你啊,你是在当鸵鸟,你是在用拖字诀啊。” “可是你年纪还小,没太多社会经验,哪里是那样的人的对手?他只会步步紧逼,让你退无可退的。” 漙兮紧张地点头,“对啊,那您怎么还收人家的杯子啊?” 袁倩无奈地笑笑,“想要使拖字诀呢,你得用技巧——我告诉你,我让他去给我凑一套,他基本是做不到的!” “他是好面子的人,他既然做不到,他就不好意思再到我眼前来,这茶杯就成了暂时挡住他的一道门槛去……” 漙兮有点傻,“妈,您怎么知道他做不到?您是不知道他的能量,我看他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儿。” 袁倩自信地含笑,“我就是知道,不信你瞧着。” 第2877章 现代篇132 都为那一把傲骨 现代篇132、 “妈,到底怎么回事?” 漙兮有些惊喜,缠住母亲的手臂。 “我以前不是他对手,就是因为觉着他是姜是老的辣……可是明摆着,在母上大人您面前,他也是小叶儿菜!” 袁倩无奈地笑,“那你是想说,就更老了呗。” 漙兮不好意思地笑,“是说您辣,不老……” 母女两个说笑着,已是进了家门。 袁倩不慌不忙收拾好了餐桌,这才说,“因为啊,当年乾隆皇帝下口谕做这些‘三清茶杯’,压根儿就没做过成套的!” “嗄?”漙兮也傻了,“没做过成套的?为什么呀?” 袁倩伸手点了女儿额头一记,“方才其实我跟他的对话里,已经说出原因来了。你刚才干嘛了,怎么没听见?” 刚才……? 漙兮有点心虚。 她刚才整个大脑都是空白的,光紧张冒虚汗了,哪儿具体听出母亲都说什么了呀。 她使劲儿想,“您好像也就是跟他说起乾隆爷重华宫联句的事儿……什么三清茶配饽饽的,茶宴什么的,好像爷也没提到茶杯成不成套的问题啊。” 袁倩又叹了口气,“大小姐啊,你要是这样听人说话,我真要担心你上课听讲能不能听到干货!” 漙兮还是迷糊,赶紧求饶,“妈妈,亲爱的妈妈,您就告诉我吧。” 袁倩开始喝粥,都是刚刚从早餐店带回来的。 袁倩这一早晨,想看的帅哥看了,想要的古董拿着了,该帮女儿使的拖字诀使到位了……此外,去早餐店最基本的目的——买早餐,也买完了。 一早上,什么事儿都没耽误,稳稳当当。 “……答案就在重华宫联句那段话里啊。乾隆皇帝是过年的时候儿召大学士们联句。文人相聚,清雅为妙,所以不设酒宴,只设三清茶和饽饽来招待大学士们。” “若是遇见特别好的诗句,乾隆皇帝高兴之下,大过年的自该有所赏赐。可是清雅之士们,自然不能赏赐金银,乾隆皇帝便将他们用过的那只三清茶杯赏赐给大学士们带回家去啊……” 漙兮点头,“这块儿我听见了啊。你们两个还说到过,这些茶杯除了景德镇的青花之外,还用玉啊、彩漆啊、雕漆啊来做,这些都是贵重的材料,让那茶杯身价不菲,所以可以作为赏赐给大学士的彩头啊。” 袁倩哼了一声,“都说到这儿了,还没悟透?” “乾隆皇帝设的是茶宴,是满朝文武里头最人精的一批人——大学士们来与宴。于这样一匹人精儿、文雅到骨子里的人去联句,皇帝赏给他们用的茶杯,怎么可能是大家伙儿都是一个样儿的?” “你见人喝茶,不是只用一个茶杯,而是要用一套的么?那么赏给人的,自然是要在茶宴上用过的那一个才有意义,哪里还有成盒子、成套往家搬的?” “所以乾隆皇帝才要用各种材料来做三清茶杯,样式看似差不多,实则内里个个儿都要不同!每个文人得了恩赏,带着茶宴上的清雅,将那小茶杯往袖口里一放,或者往腰上的小荷包里一装,那才叫三清加身。” 第2878章 现代篇133 麻烦找上门 现代篇133、 漙兮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妈您是帮我使拖字诀?” 袁倩轻笑,“废话,我就是再喜欢看帅哥,可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既然你自己的心意是还不肯接受他,那我是你妈,我就自然得帮你拖住他;难不成还帮他么?” 漙兮笑起来,想起这么多年来,不管别的小朋友、同学们的妈妈有多常见在外头大庭广众之下批评自己的孩子,而她的母亲从来都绝不肯那样做。 母亲说过,不管你做的对还是错,可是在外人面前,妈妈永远跟你站在一起。 而如果真的是你错了,咱们回到家,关起家门来,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我再跟你算账。 暖意油然而起。 有这样的家,这样的后盾,她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嫁。 “可是……妈,他之前跟您一起谈到当年乾隆爷的重华宫茶宴,我听着他的意思,仿佛对那段故事了解得也挺多的。如果他也知道这三清茶杯没有成套的呢?那咱们岂不是就拖不住他了?” 袁倩点头,“嗯,是有这个可能。” “所以我才要试探他,问他同不同意去给我找一套来。可是你也听见了,他答应了——如果他知道这杯子没有成套的,以他的年纪和阅历,应该当场就说破了,婉拒了才是。” 漙兮一摆手,“那就是咱们侥幸赢了这一局,他真的是可能不知道的?” 袁倩点点头,“他也许以为,乾隆皇帝连续几十年举行重华宫茶宴,每一年赏赐的茶杯也都很多,这样几十年下来,茶杯的数量便十分庞大。” “况且这些茶杯都是被大臣带出宫的,得以在民间流传,所以存世量就会相当丰富。” “这样一来,想找四只杯子凑成一套,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漙兮点头,“所以他欣然应允,连个锛儿都没打。” 袁倩笑笑,“让他找去吧。他越是自信,寻找起来花的时间越多。” “你自己这边该干嘛就干嘛。毕业、工作,之后再慢慢考虑个人问题,什么都来得及。” . 有了母上大人的护持,尽管宸圭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漙兮还是气定神闲了下来。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她只是没想到,一张传票送到了她手里。 漙兮接到老板娘的电话,赶到店里的时候,老板娘一张脸都吓得纸白纸白的。 老板娘文化不高,这辈子还没打过官司,一听传票、法院的,吓得已是六魂无主。 宸圭这个时候并没在店里。 漙兮接过传票,便眯了眯眼。 是有人诉她的饽饽侵权。 漙兮先安慰老板娘,“大姐你别担心,这种起诉只是民事纠纷,顶多涉及的是经济赔偿。不落案底,也没有什么判刑、坐牢的。” “这样的小小民事纠纷,积极应诉就是了,诉额也小,都不够请律师的,咱们自己准备准备,上庭自辩就行。” 老板娘还是哆嗦的,“……可是到法庭上,咱们说什么呀?他们一定是有律师的,咱们小老百姓,知道说什么呀?又怎么辩得过人家专业律师?” 第2879章 现代篇134 会有人受不了的 开庭的日期排定,墨离才知道起诉这回事。 墨离权衡了一下,还是亲自飞到西北分公司去,面见葛璐。 “璐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见面,墨离便着急地直切主题。 葛璐抱着手臂笑,“还能有怎么回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小小的早餐店,侵权咱们的饽饽铺,我要告她。请求法庭判令他们停止侵权,赔偿一切损失。” “可你还在西北……”墨离长眉紧蹙,他也没想到葛璐竟然会采取这么直接的方式。 而这样的方式将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担心会不可控。 葛璐笑,“我在西北,怎么啦?公司有法务,外聘有每年拿咱们几百万的律所……我只需要说‘我要告他们’,其余的自然有他们去忙活。” 墨离闭了闭眼。 公司这些法务部门和外聘律师团队的工作方式,他当然了解,可是他不能了解的是—— “可是,他们知道他们真正要告的人,其实是大哥么?” . 葛璐盯着墨离,缓缓地笑了。 “我让他们告的,是那家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的早餐店。” 墨离闭了闭眼,“也就是他们还不知道,大哥就在那家店里。” 他就知道的,否则公司法务和外聘的律师团队们,怎么肯提交这份起诉状? “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他们知道了早餐店背后有大哥,他们还肯继续这么卖力么?”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墨离,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宸圭在那?” “这个案子太小了,别说公司法务不会亲自去理的;就是咱们那外聘的律所,都不会派主办律师来管这个案子。能派个刚毕业的助理律师去看看就不错了。” “而他们助理律师的级别,根本就没见过宸圭。更何况,宸圭这几年早就深居简出,连网上都扫不到他的照片。” 墨离闭着眼摇头,“瞒不住的……这样的方式不行。” 葛璐眯眼盯着墨离,“你究竟是担心法务他们不愿跟宸圭对簿公堂,还是心疼你那魏漙兮啊?” 墨离叹口气,“璐璐,起诉不是儿戏……” 葛璐冷笑,“你放心,就算退一万步说,法务他们发现了宸圭。那也没关系,不是还有老太太呢么?” “宸圭为了一个魏漙兮,竟然连公司和她这个母亲都不顾了,老太太都给气病了。给宸圭一个教训,尤其是教训一下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魏漙兮一次,老太太是默许的。” “公司的法务再不想跟宸圭对着干,可是他们终究还得听老太太的。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墨离抱了抱头,“可是……你难道没想过,就算上庭,这些事儿对大哥来说,也只是挠痒痒。” 葛璐耸耸肩,“所以我选择告那间早餐店啊。” “宸圭是见多识广,上个民事庭对他实在都算不上挠痒痒;可是那小店的店主呢?他们没见过的,他们会怕……折腾下来,他们会先投降的。” “不管宸圭如何,难道他忍心看着那小店儿的两口子担惊受怕么?” 第2880章 现代篇135 毒鸡汤 “没用的。” 墨离深吸口气,“那小店的店主自然是怕打官司,可是他们背后有大哥。大哥会给他们聘请最好的律师……有大哥在,那两口子就是背靠大树。” 葛璐笑起来,走过来拍拍墨离的肩,“小墨离,你是象牙塔里的贵公子,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太好。这件事你只能想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告诉你,若真的想整人,法子还多的是。” “我当然知道宸圭的能量有多大,所以你以为我会傻到要正面跟宸圭刚,起诉了就直接上庭么?” “那你是?”墨离有些惊住。 葛璐扶着墨离的肩头笑,“小墨离,就算传票都下了,可若是宸圭真的给他们请了律师了,咱们还可以分分钟撤诉啊。” “总归咱们是原告,咱们可以起诉了之后撤诉,撤诉之后再重新起诉嘛。宸圭能给他们请一回、两回、三回律师……难道他真的有耐心,会一直请下去?” “宸圭是谁呢,宸圭看得起的律师,都很贵的。那些很贵的律师,肯接这样的小案子,代理这样层次的当事人,一回两回已是勉为其难了——这会影响他们的身价,他们不愿意没完没了地接这个case的。” “所以,这件事闹到最后,宸圭和他的律师朋友们,都会没了耐心的。” “而他们自然可以没有耐心,可是那对夫妻却要一直在这事儿里折磨着——你懂的,小老百姓,希望的就是赶紧把这个事儿弄完。可我偏不,我就要反反复复地起诉、撤诉,让他们生不如死。” 墨离额角跳着疼。 “……我隐约明白了。璐璐,你是想借这件事逼大哥离开小店,回公司来。” 葛璐笑了,“没错。就算宸圭离开早餐店,还能去别的地方,我也要让他明白,不管他去哪儿,我都会如此折腾那些肯收留他的人。” 葛璐高高扬起下颌,“他是肇宸圭,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个身份。如果离开君临集团,离开肇家的光环,那他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我知道他有能力,可是这个社会上,有能力的人多了。如果没有背景,这个时代,还有什么白手起家的故事?” “什么比尔盖茨、鹅厂小马哥、巴菲特……所谓白手起家的背后,事实上哪个不是有个功成名就的父母和背景?那些扯淡的毒鸡汤,就是给那些人准备的,他们爱信,就让他们自己先干为敬好了。” “希望他们喝好了,还有勇气一再爬起来,再往前行。” 墨离叹气,“……因为你的最终目的是要逼大哥回来。所以老太太是支持你的。” 葛璐勾着手臂笑,“那是自然的。你以为凭老太太的阅历,还会选一个什么灰姑娘回来给她当儿媳妇么?就算老太太年纪大了,像个老小孩儿,可是她也还没退化到要回去看通话的地步。” “如今的世家,哪个不是要借由联姻来交换资源,或者做强做大?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娶回来做什么?演偶像剧啊?” 第2881章 现代篇136 没想到 漙兮按着传票上的通知时间,将答辩状交到了法院去。 递交答辩状的刹那,她也是紧张得心都直晃的。 长这么大,她哪儿打过官司啊?便是父母、亲戚,也都没遇见过这事儿。 更何况,她还给店主两口子当代理人呢。 她可真怕答辩状上有什么写错的,或者是漏掉了什么关键点去。尽管到时候开庭,在庭上还有机会去补充,可是她也担心到时候庭上一紧张,大脑当机,或者张不开嘴的,倒不如文字的答辩状更管用了。 倒是接答辩状的助理法官看她紧张,便向答辩状上的案件编号扫了一眼,尽量淡漠地说,“……不就是个小民事案子么,紧张什么啊。” 这道理漙兮也明白一些,她也是这么劝老板娘的。 可是,纸上谈兵和事到临头,终究是两回事不是。 还是交完了答辩状,她深吸一口气,瞄了手机一眼。 宸圭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出现了,他估计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也能猜到他干嘛去了——找杯子去了嘛。 他这个时候去找杯子,也是她母上大人闹的呀,她都不好意思打电话叫人家回来。 她犹豫着,是否该告诉他。 她也有一点自己的桀骜,她希望自己这回能有本事自己扛下这件事儿来,就不劳他出马了。 毕竟,这官司的双方对于他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走出法院大楼,抬眸,却看见空空的院子里,站着墨离。 阳光这样盛大,他的身影看起来却有些孤零零的。 漙兮不想理他,转眸去找别的路。 墨离匆匆走上来,伸手扯住漙兮手臂,“……今天是递交答辩状的日子,我知道你会来。” “你松手。”漙兮冷冷地盯住墨离的眼睛,“墨大公子,这个游戏好玩儿么?让我们这么狼狈,你开心了,是么?” 墨离闭上眼,却不肯松开手。 “漙兮……请你相信,我没想过这件事会走到这个地步。” “你没想到?”漙兮笑了,“你要建这个饽饽铺的项目跟我打擂台的时候,没想到过?还是你要请葛璐和肇老夫人回来主持这个项目的时候,没想到过?” “葛璐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比我更清楚;肇老太太对宸圭的婚事,一直以来抱持什么样的态度,你也该比我更清楚!” “态度决定一切,什么性子的人就会办出什么样的事来。墨大公子,凭你的智商,你会当真预见不到今天的局面?” 墨离闭上眼,迟迟无法睁开,无法面对漙兮的质问。 良久,他才缓缓道,“宸圭……你已经管大哥叫‘宸圭’了么?” 漙兮也讶了一下。 她自己也没想到,她方才着急之下,竟然会脱口而出这样的称呼来。 苍天可鉴,她真的从来从来就没事实上这么称呼过金钱龟啊!——尽管那家伙已经无数次引导着她喊他‘宸’啊‘圭’啊的。可是她没就范啊! 或许是他太多次这么引导过她了,倒叫她不小心给印在潜意识里了吧。 现代篇137、 “……漙兮,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我还是想说,既然你也已经明白葛璐的性子,以及老夫人对大哥婚事所抱持的态度,你便该明白,你跟他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第2882章 现代篇137 光天化日之下 因这官司闹得,店主两口子都如天塌下来似的,每日里连做生意的心情都散了。 老板娘更是每日里都红着眼泡去,显然在人后时常以泪洗面去。 对于中国普通的老百姓来说,收到传票当被告,真的是这辈子最不能承受之重去。 漙兮看在眼里,自也是愧在心上。 说到底,这件事的根儿还都在她这儿。 若不是因为她,宸圭不会追到这条街上来,就也不会跟这间早餐店产生什么交集。 若不是因为她做饽饽,那店里墙上就也不会出现那些饽饽图片的喷绘,便也不会被葛璐借机告上门来。 ……若不是因为她,墨离也不至于要借着肇家和君临集团的名义,创建什么饽饽铺的项目。 若不是因为她,宸圭也不会跟他母亲闹翻,丢下那么大的集团公司出走,造成老夫人的报复心,叫葛璐有了仗恃。 她从出生到现在,都以为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女生,没那么漂亮,没那么优秀,更没什么野心。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她,却竟然在今天有本事变成这么大的一个黑洞。 黑色的负能量席卷身周,将与她有关的人全都裹挟了进来,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快乐。 尽管她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在努力笑着继续经营饽饽的生意,在使劲安慰店主两口子——可是她也要受够了! 她没那么坚不可摧,她也好害怕,更好窝火啊! 在忍耐到了临界点之后,她的逆反情绪终究在这一刻按捺不住,大爆发了出来。 她盯着墨离笑,冷笑。 “我跟他走不到一起?谁说的?!” “墨大公子,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也请你转告葛璐小姐,还有肇家那位皇太后——我绝对不会叫你们如意。” “我魏漙兮,一定会跟他在一起!” . “啪,啪,啪……”竟然有人鼓掌! 漙兮和墨离两人同时惊了,急忙环顾四周。 院子里已然很空,就他们两个人。 只不过他们两个周围,院子里靠边的是一圈儿停车位,停满了车子。 以现在车窗玻璃太阳膜的黑度,两人站在大太阳地儿下,根本就无从判断那些车里有人还是没人。 况且人也会自然地麻痹,总想当然认为停在停车位里很久了的车子里,自然是该没人的。 所以两人大惊之下,便都赶紧看向那一圈儿车子。 有豪车,但是却没有他们两个看着眼熟的车。 直到旁边一辆十分普通的“斯柯达”的车窗落下,才露出里面的人脸来。 墨离登时如见鬼魅一般,“……大哥!?” 他绝对想不到宸圭会坐在一辆斯柯达里。因为宸圭曾经说过,斯柯达是他最弄不明白的牌子,搞不懂这个品系用这个牌子,定位何在。 漙兮则根本就说不出话来了,脸上如同一左一右同时燃烧起两团大火球! 她赶紧抓住包包,索性夺路就跑! 可是车门光速打开,长腿的男子只两步三步便追上她,大手紧紧攥住她手肘,轻易将她带回了怀里。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墨离的眼前。 他狠狠吻上了她的唇。 第2883章 现代篇138 旁若无人 漙兮惊得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没来得及感受他的唇是什么滋味儿,就知道手刨脚蹬地推开他去了。 墨离还在眼前呢; 况且这时间是光天化日之下,地点是法院门口!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定了心,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啊! 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激愤之下,用来堵墨离的罢了! 谁,谁跟他俩,还当真去了?!!! 宸圭在光天化日之下、法院大门口被捶,却反倒笑了。 眼角一瞥,瞧见法院大厅门口值班的法警和保安都要开门过来了。 ——毕竟这是法院,不适合上演这种戏码。 尤其是女孩子手刨脚蹬地抗拒,像是被非礼了似的。 宸圭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还是没尝够那柔软的嘴儿,却还是松开了手,只松松揽着漙兮的肩头,扶着她站好。 不错,玻璃门内的法警和保安又都坐回去了。 漙兮整个脑子都是乱的,可不知道这些细节去。她只是好容易得了自由,这便又羞又愤又着急地跟他低吼,“你干什么啊?你,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漙兮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小家教严,她不擅长说脏话,最严重的也就是这种说人有病了。 宸圭不恼,反倒笑容更是扩大,“我是有病啊……相思病,算不算?” 漙兮听了都傻了。 这不胡搅蛮缠么他? 她明明是在生气,怎么叫他给变成打情骂俏了去? 可是她却也应该素来知道,他一向如此,她根本不是他对手的呀——怎么还递过这样的话儿去,倒叫他更有机会了呢? 她无奈地指着背后的法院大楼,低低喊,“麻烦你看清这是什么地方!” 宸圭含笑回眸,悠闲地耸耸肩膀,“法院啊。怎么啦?” 他冲她歪下半边肩膀来,亲昵又有点无赖,“难道法院有规定,情侣不能在它的大院里亲嘴么?” “还是说……法院神圣,不准告白呀?” 漙兮懊恼地甩手,“法院是个判离不判合的地方!亏你有眼光,跑到这儿来……那个什么!” 宸圭长眉倏然挑起,也是头皮有一点点发麻。 哎哟,可不是嘛,至少我们的国情是结婚都到民政,只有离婚才到法院来呢~ 就算过去法院还能给判个什么事实婚姻的,可是现在已经撤销这一条了。 他错开眼看她。 尽管已是又羞又恼,可是脑子还能这么快,真了不起。 他便笑,“……别担心,我这只是告白,还没到结婚那一步呢。” 他上前忽地抓住她的手,“不过,如果你想趁热打铁,把婚现在就结了,我也不反对。” 漙兮惊得都说不出话来,只有狠劲甩手。 “还,还趁热打铁?我看你,你这是趁火打劫!” 他又是大笑,伸手揽住她肩膀,“趁什么都好……” 长眸忽然凝重起来,定定看着她,“趁着时光未老,趁着我们正好重逢。” 漙兮跺脚,“我先走了,我不理个大疯子!” 一旁的墨离呆呆立着,仿佛已经变成了墓道上的“翁仲”一般。 他活着,也如已经死了;因为他就在这儿,可是他们两个却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第2884章 现代篇139 好想发脾气 漙兮只想迅速离开现场,便冲出法院大门,就在门口打车。 她想,那家伙既然开了辆她也看不懂的斯柯达来,那他就总不能随着她一起钻上出租车去。 就算他知道她家在哪儿,也知道她学校在哪儿,可是她可以暂时不回家,也不回学校啊! 现代城市的出租车真是太给力了,漙兮刚一伸手,就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下。 漙兮心下这个舒坦,赶紧开车门往里钻。 她是女生,坐出租车也一般都坐后座,不肯随便坐副驾驶座位。 这本是漙兮一向的习惯,可是她这一回她却后悔了——因为她刚上车,他后脚就跟了上来! 要是她选了副驾驶座,他起码还没地方挤不是! 两人并肩坐下,漙兮盯着他的目光都有些悲愤了,“你自己不是有车么?那斯柯达呢?” 他看着她乐,“那斯柯达怎么可能是我的车?滴滴啊……” 漙兮只能闭上了眼睛。 是啊,他怎么会开斯柯达……可是她刚刚怎么就那么勇敢,还真以为那是他自己开来的? “可是那辆车,该死地在那法院里能停了一两个小时了,怎么会是滴滴?!” 她隐约记着,从她走进法院的时候,那个车位上就是有车的,而且仿佛就是那诡异的墨绿色啊。 等到她在法院办事大厅里犹豫了老半天,终于提交了答辩状之后出来,又撞见墨离,两人又巴拉巴拉说了那么多话……那墨绿的车子一直都停在那好不好! 谁家滴滴司机闲成这样啊? 他却耸肩而笑,再正常不过的神色,“……我包车不行么?论月缴费的,又不是计时的。” “我早早就到法院了,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来啊,我就在那儿等你就是了。” 漙兮有点抓狂。 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他包车啊!! 为什么一到他面前,那么简单的逻辑,她的脑子就一点都想不到了呢? 她轻轻挥拳,“既然我去的时候你已经到了,你怎么不陪我进去?” 天杀的,她在法院里犹豫了那么长时间,就是因为心里没底!他都去了,竟然不陪她! 他却笑,静静凝视她的眼睛,“……答辩状是你那么认真准备的,如果我跟你进去,告诉你,这份答辩状完全会用不到,那你岂不是要更崩溃?” “我想既然是你认真准备过的,那就还是给你机会提交一下吧。就算让法院的办事人员有机会看到你这位非专业人士的努力成果,也好。” 漙兮一愣,“什、什么叫完全用不到?” 漙兮随即心下一沉,便绷起脸来,“我明白了。你堂堂肇总是说,你会替大哥大嫂他们请专业律师,甚至是享誉业内的大律师吧?所以我那完全不专业的答辩状,根本就用不上,对吧?” 虽然客观来说,她知道如果他这样做,效果会更好。 可是……该怎么说呢,毕竟独力准备这么久了,开夜车查资料、查判例、查法院相关主办法官的庭审判决……她做了那么多,冷不丁说不用了,也很伤自尊心呢。 第2885章 现代篇140 干什么呀你?! 他也不恼,只偏首凝视着她,微笑。 全然不在乎他们两个是坐在出租车里,而出租车司机是全然的陌生人。 而且,陌生人的头上还有一个方便看后面的镜子。 甚至,那镜子本身可能是带摄像头的记录仪。 倒是漙兮没他那么脸皮厚,先收住了声,拧开头去,不肯跟他视线相撞。 他却也不急,索性继续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你究竟在生什么气,你自己想过没有,嗯?你究竟是气自己当年没有学法律专业;还是,气我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没能陪在你身边?” 漙兮梗了一下。 他含笑继续道,“……是不是发现了,在这样的时候,你心里已经会下意识或者习惯性地想到我;想要,依赖我一下?” . 漙兮的寒毛孔都炸开了! 不不不,她绝对不会承认的! 她赶紧甩头回来,盯着他,使劲冷笑,“肇总你发什么神经啊?我依赖你个头啊?” “我想到你,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提交答辩状,只是因为——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本来都是你给惹回来的!” 如果不是他擅自用了人家墨离设计的饽饽图片,那么葛璐就没有口实来起诉; 如果不是他嘚瑟地离开公司,惹怒他母亲,那葛璐就也没机会拿鸡毛当令箭,利用君临集团的法律手段来治她! 如果不是他……她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毕业生,忙着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过自己平凡却安稳的日子,而不会惹上什么官司,更叫人家店主夫妻那么难过! 这些破事儿本来该他扛着的,她凭什么受了他连累,还得她去查资料、写答辩状,P颠儿P颠儿地跑法院来办这些啊? 结果,好嘛,他还好意思说她想依赖他! 依赖他?他想撕了他好吧! ——谁让他不但不承担责任,反倒还在法院大门口,对她,对她,那个了?! 看着她气得俏脸粉红,他笑着一把攥住她的手。 不用再说了,此时此刻,已经无声胜有声。 他将她小手举到唇边,“叭”地亲了一口。 漙兮登时惊了,赶紧看一眼人家司机,赶忙说,“师傅停车吧,就这儿。” 她想赶紧逃啊,不然这是给人家司机现场直播呢么? 天知道,出租车司机是这个世界上最健谈,最能跟任何人都聊得起来,最乐于把看见的有趣的事儿传扬得天下皆知的一群人好不好! 倒是宸圭歪头看了一眼窗外,“没到呢啊,还有一千米呢。” “我自己走,不行么?” 宸圭又笑,“你不想走那一段了?那也行。” 他伸手拍司机靠背,“原路返回,同样路线,再走一遍。” 从镜子里,漙兮都能看见人家司机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劲儿了。 “你干什么呀你?”漙兮头都大了。 他却眨眼微笑,“……这一路,我希望永远都不要走完。” 漙兮便也拍司机后座,用女性特有的、高八度的尖嗓门儿大喊,“师傅,拜托你停车,别听他的,听我的!” 第2886章 现代篇141 脏水 墨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法院的。 所谓“失魂落魄”不过如此。 他在接连闯了几个红灯之后,只能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他打给葛璐,“……大哥知道了。” 葛璐在电话里笑,“他知道了又怎样?我说过,我本来就是想让他知道的。” “再说,他若不知道,他怎么会回公司、回家来呢?” 挂断了电话,葛璐冷笑着走到会客室。 会客室里,一个浓艳的女子连忙起身,主动招呼,“葛总,您终于忙完了。” 葛璐含笑点头,指了指沙发,“陈经理请坐。给我讲讲,文创部的故事。” . 接下来的日子,漙兮发疯似的背答辩状,还冲着镜子演练当庭的答对。 白蕤都问她,“《金牌律师》里出了英国王妃,你想当梅根第二啊?” 宸圭则几乎每天都提醒她,别这么焦虑——尽管她在躲着他,可是他总是能用各种各样的通讯方式将这话传给她来。 他说得轻巧,因为他已经是那个层次的人;拜托,她真的做不到。 就在这样的焦虑和忙碌里,她学校的各种微信群里、朋友圈里,忽然就在漙兮的眼皮子底下刷满了一则关于她的流言—— “史上胃口最大的毕业生——实习不为工作,是为了搞定老板!” 那文章里将她在文创部与宸圭的相逢,全都抹黑成她故意与金主的靠近。 金主为了她,买下了整个文创部,每年支付大笔银子给博物院。 文章里还特别点明,金主已经三十五岁了,比她大了整整十六岁。 “相差十六岁的爱情,呵呵,她敢说,对不起,我们还真不敢信呢。” “或者也可能有恋父情结的啊,不过还要再多问一句——如果这个年长十六岁的,不是多金的金主,而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呢,她还能爱么?” 文章下头开始出现这样冷嘲热讽的留言。 那些字句,颗颗如寒冰的子弹,立时将漙兮的心给射得千疮百孔。 她想反驳,可是问题是人家并没有指名道姓,甚至还标注了“只是听说,大家就当个故事看吧”。她若反驳,便等于自己跳出来承认一样! 而在各个微信群、朋友圈里,发帖人还不是同一个;而很快各种转发便成几何倍数地发展起来,像是病毒一样。 漙兮被打傻了,之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准备的答辩词,脑子里一个字儿都不剩下。 没过两分钟,白蕤马上打过来,“漙兮,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学校,得罪什么人了么?” 漙兮的头疼,只觉眼前的四壁都在摇晃。 地震了么? 她努力地笑,“是啊,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学校得罪人?我不记得了,白蕤,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漙兮只觉好累。 这个世界这么纷繁复杂,她都不知道她是不是什么时候不小心说过什么不合适的话,做过什么不合适的事,得罪了人家,而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懒得回想,她也不想再理。 她想离开,逃开这些人群,逃开这些纷乱去。 第2887章 现代篇142 想要结束 大学内部的情况,墨离是晚了一点知道的。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 那些脏水,肆意横流,渐渐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 他急忙冲回公司,面见葛璐。 “……饽饽铺的项目,我不做了。” 葛璐倒不意外,勾着手肘冷笑,“墨离,还当你是小孩子么?从小到大,你脾气最好,一旦发现自己跟别人有了矛盾,你就不愿意争,你宁肯放弃,不要了。” “你这种态度,小时候儿还行,都说你脾气好,懂谦让,比我们这些哥哥和姐姐们还要懂事——可是现在你也工作几年了,你难道不明白,在成.人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丛林法则的?” “你想要的东西,许多人也想要。你必须去争,去抢,去血拼,才能把你想要的给抢到手里来。如果不敢争,不敢抢,那你这辈子就什么都不会有。” 墨离也是皱眉。 葛璐叹口气走过来,拍拍墨离的肩,“你啊,是我们的老弟,所以从小被大家保护得太好。你家世好,从小想要什么都能唾手而得,所以你不要了也没什么,反正你可以有更好的。” “可是小时候你可以倚仗着自己的家世,依仗着我们这些哥哥和姐姐们的保护,可是——墨离,你现在多大了?你难道想当一辈子的小宝宝,一辈子你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给你的?” “可是你心里明明有你想争的、想要抢的!——就是那个魏漙兮,不是么?” “原本你和她相遇在先,凭你的相貌和家世,她对你哪儿有半点抵抗力啊,如果不是宸圭的出现,你和她现在早就水到渠成了!” 墨离眉尖轻颤,被葛璐刺中了。 “小墨离,就算你想当无害的小白兔,可是你别忘了,宸圭他天生的就是狮子!你不想争,不想抢,可是他却不会因为是你,就手下留情。” “他伸出爪子了,而且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将你心上的那个人给抢走了。” “你不跟他抢,可是他却要跟你抢。墨离啊,就算兄弟情谊再深,只可惜你有情,他却无义啊。” “就连饽饽铺这个项目,原本都是你用来讨魏漙兮的欢心,是你想要挽回她的……可是却还是都被宸圭给抢去了,将你的心意都给盗版了。墨离,你怎么还能忍得下这口气去,你怎么还能说这个项目不做了?你想的难道是,将这个项目,将你的心意,连同那个你心仪的人,全部都拱手让给宸圭了?” 墨离紧紧闭上眼睛,“……你说得对,我要立这个项目,是为了讨她欢心,是为了挽回她,可是我从未想过要用这件事给她造成这样大的伤害!” “你说没争过?不,我争了。这个项目,就是我对大哥的宣战。可是如果我跟大哥的这场战争,最后要以这样伤害她,让她体无完肤的结果作为代价的话——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墨离深吸一口气,“璐璐,我是来通知你,不是来请示你的。我与你说完,下午就着急公司董事会,董事会之后会邀请媒体,正式宣布结束这个项目。” 第2888章 现代篇143 大数据 “结——束?哈……” 葛璐咬牙冷笑,“墨离,你真以为现在公司的里的事,还跟你小时候似的,什么想要不想要的,开了头之后,还有机会能简简单单地结束?”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尤其是在商场上,你应该已经明白:所有的付出都要有回报,所有的投入也必须都得有产出。在董事会上,不会因为你是墨离,你就可以任性地将公司资源算成你自己的,化为乌有就化为乌有了。” “你这个项目是打着公司的名头去做的,你可以提议开始,你却根本就没有权利自己一个人说结束。” “更何况你别忘了还有伯母在。有她在,只要宸圭还没回来,那你的提议就根本得不到董事会的支持。” 墨离紧闭双眼。 “公司的所有成本,我个人赔补还不行?” 葛璐又笑起来,“我知道你墨离家不缺钱,你当然可以用自己家的钱去赔补……可是,小墨离啊,你考虑没考虑过你家长辈的脸面去?他们能容许你在公司的董事会上,这么任性么?” “话又说回来,就算你墨家可以接受;可是你又凭什么敢去管人家肇家的事?你别忘了,君临集团所有慈善项目,都是以肇家女主人的名义来主持,你凭什么代表肇家,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服伯母去?” 墨离呆住。 . 就在漙兮即将挺不住的时候儿,学校那些微信群、朋友圈儿里,情势忽然一晚反转。 几个原始的发帖人,纷纷挂出道歉声明,说明自己的内容来自道听途说,他们本人没经过甄别,反倒还为了吸引点击率,添油加醋给发上来了。 他们的道歉会一直挂着,一直挂到这一届大四学生毕业离校。 而且每天除了发这些道歉的内容之外,保证不再发其它任何的内容。 白蕤是最先打过来的,“是肇总干的吧?他是怎么办到的?该不会挨个找人家喝茶了吧?” 漙兮额角都快跳得爆开了,她只能照实回答,“我哪儿知道啊。” 白蕤嘿嘿地笑,“我还以为你们俩最近总在一块儿,他干什么你都会知道呢……不过不管他是怎么办到的,总之——反扑真凶狠,干的漂酿!” 漙兮也放心不下,连着打了几个电话给宸圭,终于打通了。 “是不是你?你究竟做了什么?”漙兮急着问。 宸圭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其实,这些你都不必知道。你只看结果就够了。” “不行……”漙兮额角有些跳跳地疼,他这个语气就给了她一个预感,他用的一定不是什么能见得了光的手段,“我得知道。毕竟……那是我的大学,我的校友,我一辈子都择不开关系的圈子。” 还有她的父母呢。他们都是教育圈子里的人,倘若宸圭用的手段不太好,那这事儿必定是要传进她父母耳朵里的。 宸圭轻叹一声,“其实非常简单,只是研究了一下大数据。” 漙兮有点懵,“……大数据?什么意思?” 第2889章 现代篇144 为解心中惑 漙兮扶额,“我谢谢你跟我提的不是‘区块链’,那我就更听不懂了。” 宸圭在手机里大笑,“所以这些在电话里是说不明白的,得当面说。” 他语声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可是那叹息不是无奈,莫名地,倒叫漙兮听出一丝心疼来。 “小丫头,开开恩,让我见你一面吧?” 漙兮默了。 自从上回被他给亲了,她之后就玩儿命不肯见他。早餐店不去,电话不接,信息里也要狠狠威胁,“你要是现在到我家楼下来,我发誓我以后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她宁肯自己扛着这些天学校那边的那些脏水,也不肯再与他在一处。 ——仿佛,她扛得起、宁肯扛学校那些脏水,也扛不起、不敢扛再与他的面对面。 一想到在那亲亲之后的四目相对……她就哆嗦。 宁肯认怂,遁了。 “……这些大数据的事,真的有点意识流,简单用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我电脑里有软件的演示版,也有他们拷贝给我的PPT,我当面给你演示一遍,你一定能直观地看明白。” 漙兮咬牙,“你发给我就行了,我自己看,自己琢磨。” 他又笑,“做大数据的都是什么人啊,他们是对信息技术的高端人才,他们哪儿肯叫他们的专业工具随便泄露给人去?所以,他们的文件只能固定在我的电脑里使用,不能拷贝,也不能传输的。” 漙兮咬着牙,不说话了。 宸圭又道,“按照计划,这几天他们还会发动二轮攻势,将评论留言里的人都揪出来……” 漙兮听得胆战心惊,“你们到底怎么做啊?” 问题又绕回到原点来。 “小丫头,见见我吧。” . 漙兮知道是坑! 十分清楚地知道! 可是…… 不跳还能怎么着?鬼知道他们还要干什么,会不会让她在大学最后的时光都变得腥风血雨啊? 那终究是她的母校,她的校友,她不想弄得太过分。 漙兮横下心,“……好吧!” 漙兮提了好几个地点,譬如上次两人一起吃碗面的小店儿;又或者是早餐店……总归都是要公共场合。 可都被宸圭给否了。 理由当然是人家这软件保密啊,行业秘密不能外传啊。 漙兮最后使劲地想了一下,找了个既是公共场所,又能符合相对封闭的环境。 ——文创部。 文创部有那么多间办公室,还有会议室,而且知道他去,也没人敢进来打扰。 只是问题在于,文创部目下的与宸圭的关系,该怎么界定? 从前,宸圭自然是文创部的顶头大老板;可是现在宸圭都已经离开君临集团了,而文创部又是隶属于君临集团的,所以……文创部是不是也会如饽饽铺那个项目一样,不仅不再听命于宸圭,甚至还要与宸圭唱反调? 漙兮悄悄儿先问过白蕤,周涵最近的态度是什么样。 白蕤想了想,“他看起来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的。” 漙兮这才放下心来,跟宸圭提议到文创部的会议室去。 漙兮说得好:“不是PPT么,必须得有投影啊,会议室里正好设备齐全。” 关键还人多呢,安全。 第2890章 现代篇145 恶人自有恶人磨 “因为大学生是一个独特的人群……” 文创部的办公室虽然不大,可是宸圭正襟危坐,熟练演示PPT,认真和专业的态度没有任何的戏谑。 而且,不太像从前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了。 他和她的地位仿佛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她才是那个听取汇报的老板,而他是尽职尽责的小职员。 “大学生终究受过高等教育,且年轻,所以他们的心地本质大多数是好的。就算有的也在网络上盲从,但是大多数大学生还是不会主动以十足的恶意去攻击人,尤其是自己一个学校的校友。” 宸圭的目光漫过来,“尤其是,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女孩儿。” 漙兮有点呛住,赶紧抗议,“拜托你一直以刚刚的专业态度来解说,不行么?” 宸圭笑,“我这怎么是不专业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漙兮趴在坐上,不对上他的视线,只指着屏幕,“继续说重点,好么?” 宸圭点到即止,清了清嗓子又道,“可是在你的学校里,这样的带着十足恶意的内容却就是这样发出来了,而且铺天盖地——尽管从网络上可以追踪到发帖人其实不过是几个人。” “只不过是他们变换了不同的IP地址,不同的用户名,看起来好像是许多人在一起发这些内容似的。” 漙兮晃晃头,“这就是你所说的大数据么?找到他们的IP地址之后,圈定他们的身份,然后……总该不会是你亲自去找他们谈话吧?” 那可糟糕了。 宸圭却笑,“别急,大数据的关键点不在这儿。” “关键点是:但凡能用这样的恶意发帖的大学生,他们本人的道德观、价值观一定是有问题的。他们与你素不相识,却肯发出这样恶意的内容来,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们拿钱办事。” “他们为了钱,都可以不顾黑白,可以放下白衣学子的清高去,可见他们的内心对于金钱的渴望,甚至贪婪。” “这样的人,用句简单的话来总结,最大的特征就是——缺钱。” 漙兮想想,便也点头。 宸圭唇角勾起,自负含笑,“结合大学校园里的大数据热点,就不难找到一个交集——这样的人,往往也是‘校园贷’深坑里的人。” 漙兮也是一震。 现如今扭曲变形了的校园贷,的确是在侵蚀着太多大学生,白蕤与她讲过,就她们宿舍那个楼道,就有个女生为了买个包包,果着拍了相片儿给人家,结果被人家威胁。 漙兮皱眉,“难道是校园贷的人让他们发这样的内容?” 宸圭忍不住将一张A4纸揉了,抛过来打中她额头,“偏了!” 漙兮噘嘴,“好吧我不猜了,听你说。” “这才乖。”他的眼里有细细碎碎的流光飞舞。 “……我是反过来利用校园贷。这样的人必定都有把柄在校园贷的手里,而且他们最怕的人就是校园贷那帮子人。所以用不着我出面,我只是请几个朋友,叫校园贷的人跟他们谈谈,就够了。” 第2891章 现代篇146 不敢越雷池 漙兮除了笑,已经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是这样的老油条,他能使出的手段,她却是连想都想不到的呀。 可是笑罢,她心上却又拢上那一层淡淡的惆怅。 其实何尝不也是因为这个,所以她才要一直逃开他去? 十六岁的差距,那不仅仅是一道年纪的鸿沟,更代表了阅历、经济地位、认知高度、思维方式等等等等,全方位的差异。 如是夫妻,一生的相投是必须的;可是她和他之间隔了这么多……她没有办法相信两人将来真的有步调一致的生活。 而且这世上所有的老夫少妻,老夫贪恋的都是少妻的年轻、新鲜吧? 有了这样的贪恋,老夫才会宠着、呵护着,便也能暂时将两人之间的隔阂给掩盖掉。 可是少妻也终究会一天天长大、变老。当少妻身上的“卖点”消失殆尽之后,那老夫和少妻之间的隔阂便会一下子就露了出来,而且变得更加冷酷而无法弥合。 那,老夫还会喜欢么? ——好吧,漙兮不能不跟自己承认,她这些日子来看了不少老夫少妻类型的现实故事,以及虚构的电影。 现实里的,比如默多克和邓文迪——OK,尽管他没有默多克那么老啦;但是关键却也是她本人可没人家邓文迪的本事。所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那么看似潇洒的一塌糊涂。 电影里的呢,哦好吧,她连《这个杀手不太冷》和《洛丽塔》都给看了。虽然过程中也不乏优美动人之处,可是——结局却都是叫人那么没法儿言说。 她打退堂鼓,她不敢往前再走一步,仿佛他那处便是雷池。 她便站起,客气地冲宸圭点点头,“谢谢肇总,我听懂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她说完,不等宸圭说话,她扭身就往外跑。 冲出文创部大门,她没走正常的那条夹道,而是转到另外一条人少的夹道去。 故宫里道路纵横,像一个大迷宫,对宫里这些路线不熟的人,会在里头费好大一番周折。 她自以为是故宫老人儿了,地图熟,经验丰富,却没成想就在两条夹道的交叉点上,冷不丁抬头,宸圭就立在那里。 漙兮倒自己都糊涂了,站住有些迷乱地左右看,“……你,你从哪条道走过来的?” 宸圭耸耸肩,“以为我走不过来?还记得我在这儿看戏就看了好几天么?我可不是光老老实实坐着看戏,我可把这个大院套儿都给逛遍了,哪条道我都知道。” 这么大的故宫,他竟名之为“大院套儿”?漙兮真是有些瞠目结舌。 宸圭“嘿”了声,“怎么了,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宸圭撒谎了,他没工夫将故宫每一条道都走清楚。 况且故宫内外还有开放和不开放的区域,有的道走到一半就被封死了,根本不可能纵横通畅。 他就是……莫名地知道该怎么走。 即便晚一步追出门儿来,看她没走传统的方向,他却也不慌张。他奇怪地就是知道抄另外一条近道,能堵住她去。 第2892章 现代篇147 就算这是小概率事件 这种莫名的感觉,其实由来已久。 久到,仿佛从一开始来这里,就已经有了。 他来了就不想离开; 来了就有一种并非游客踏足,而是仿佛游子远归,想要叶落归根的感觉。 有一点奇怪,他便只是想,这是因为她。 因为见了一个人,爱上一座城,际遇一段宿命,择一处终老。 可是他的理性却又告诉他,这种浪漫的解释,不足以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地图——故宫这样一个大院套儿,地图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不是随便看一眼就能记得这么牢固的。 更何况有些小道,他根本就没走过啊。 只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暂时无法向她解释,他便只说,“……你忘了我本行做什么,古建修复、将传统审美与现代建筑融和,所以就跟一切都有《营造法式》一样,这大院套儿里的布局、能在哪儿留道儿、拐弯儿,我都有职业的嗅觉。” 漙兮也没法反驳,他这话至少表面听起来,没办法反驳。 漙兮便咬住嘴唇,“……行,我不问你怎么知道这道儿的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你跟上来干嘛?咱们不是开完会、解释完那大数据了么?” 宸圭轻叹一声,向她走过来。 太阳那么烈,倾天而降,兜头盖脸。 两个大活人,只剩下地面上两个投影的小黑点儿。 “大数据说完了,咱们就不能讨论一下咱们俩之间的小概率?” 漙兮心下一跳,“什、什么小概率?” 宸圭轻叹一声,伸手过来,将她的小手给捉住。 “虽然我一点儿都不想承认,可是现在,此时此地,我却不能不跟你承认——我知道,想要让你爱上我,是一件小概率事件。” 漙兮慌得赶忙甩手,“怎么说这个?” 宸圭却攥着不放,“其实,我本来以为……就凭我,想让你爱上我,真的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我自信满满而来,做好了各种的准备,只等着你束手就擒。” “可是等我来了,我与你细细相处下来,我才知道我可能真的错了——我外在的那些,别人可能会以为是资本,可是你却不在乎。” “我的那些手段,换了别人早已就范,可是你却不喜欢,反倒更能干净利落地抽离……” “我越来越明白,你的外表看似柔弱,可是你的内心坚韧如苇柳;你虽年纪小,可是你内心的坚持,甚至时常连我都望尘莫及。” 漙兮紧咬嘴唇,心跳得乱了套。 宸圭深吸口气,“可是再小概率事件,只要它还有概率,那我就绝对不会放手。不管是零点零零零零零……多少个零,只要最后面还有一个‘1’在,那我就自信必定能将那个‘1’最终摆到最前面去!” 漙兮紧张得只能傻傻望着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却笑得越发从容,“……总之,你逃不了的。魏漙兮,你别指望我这辈子放手。” 漙兮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他伸臂一把横揽住纤腰。 炽烈的阳光倾天而下,而他的唇也同样炽烈,同样那样悍然地,将她覆盖。 第2893章 现代篇148 恨不能 漙兮慌了神儿,整个人在宸圭怀中都是在颤抖的。 该死的……她虽说慌神儿,可是她发现,她越来越——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这一刻他的唇落下来的时候儿,她的颤抖并不是身子,而是来自灵魂深处一般。 她甚至,有一点,开始喜欢这种滋味了呢…… 天,这一刻她越发开始明白,她抗拒的不是他这个人,更不是这样一份感情。 她抗拒的是——时机。 都说爱情是合适的时机,遇上合适的人。 可是她与他之间的相遇,好像有点晚了。她不排斥他这个人,可是她会对十六岁的年龄差距有所犹豫。 况且她大学还没毕业,她还没去领略真正的人生,这时候就接受这样一份感情,对她来说,只怕草率。 如果他和她的年纪相差小一点,如果……他们相遇的时机再改变一点。 那她,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相爱吧? 这样的他,她如何能抗拒得了呢? . 她的颤抖却并不抗拒,如何能骗过他去。 他心底涌起炽热的浪,按捺不住,他将她更紧地揉进怀里,唇齿也随之更辗转加深…… 她在他臂弯之间,细碎、小声地喘息着。 他的心便随之越跳越快,快到就如火山,急于轰然咆哮。 天,三十五岁了,他原来就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女孩儿,在等这样的一天,是不是? 这么多年不肯随便涉足清场,在一众生意人里总有些另类;而生意场上永远都是那样,谈生意不在白天,许多时候是在夜晚…… 那些场合,他有时候跟着客户去得不少,可是每一次都不肯下水。 客户还曾开玩笑,以为他是喜欢男人。还真的带他去过那样的酒吧,随他点…… 他后来便搪塞说,他吃斋持戒,不碰荤腥。甚至他还真的开玩笑去扯了一张居士证来,这才免去了一身麻烦。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加班已久的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影子,也会忍不住问那镜中人一声,“……你在做什么?就不怕孤单么?” 他怕的,他自己知道。 人活一世,没人愿意孑然一身。 可是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等什么,又或者在以什么为标准来坚持着。 直到,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沈阳故宫,遇见了她。 仿佛一切就那么迎刃而解了。 . 直到扑腾扑腾一串脚步声传来,两人还没松开彼此。 直到——那人尖叫了起来。 白蕤。 白蕤的大嗓门儿如魔音灌耳,对漙兮格外有着叫醒作用。漙兮赶忙一把推开宸圭,退后好几步,慌乱地看向白蕤。 白蕤指着两人,都有些结巴了,“我,我我,是怕你们俩吵起来,就、就就跟上来看看……” 哪儿想到看见他们俩这样啊。 “白蕤你听我说,”漙兮赶紧奔上来扯住她的手,“那个什么……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已经没法儿再否认了,上回还能说蜜蜂咬了什么的,这次是被抓个现行,便也只能叫白蕤守口如瓶吧。 “就算告诉了也没关系,”宸圭倒是地方地笑,“我恨不能叫全世界都知道。” 第2894章 现代篇149 被带沟儿里去了 “你别胡说!” 漙兮情急之下,也来不及思考,上前就一把捂住了宸圭的嘴去…… 直到捂住了,掌心感受到了他的唇。 软,而且他还故意地蠕动,仿如清浅的吻! 漙兮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干嘛呢,被火烫蛇咬了一般,赶紧放下手来,将手在空中使劲儿甩。 就仿佛,这么甩便能将他偷着印在她掌心的唇印给甩掉似的。 可是白蕤多尖呢,早就看明白了,这便忍不住了,小花栗鼠儿似的两手捧着嘴,在那尖嘴猴腮地乐。 漙兮有点儿要抓狂,却知道已经没特异功能抹去白蕤的记忆,只能懊恼地原地冲宸圭跺脚,“你这个人,你怎么净胡说八道!” . 漙兮是在发脾气,表面上的确是在抗拒。可是宸圭心底下却已经乐开了花。 他想,如果现在他自己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大学男生,八成真的会跟她针尖对麦芒,非但看不懂她的心,反倒跟她干起来了吧? 可是他却是三十五岁的成年男子,看过了这世上太多的纷扰,如今已经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他能看得见她的懊恼之下的,那颗心。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方才的小动作已然是不自觉地与他拉近了距离去。 异性之间这样毫无拘束地抬手就捂嘴,而且嘴还是这样特别的器官,故此能做这样动作的,潜意识里只有特别亲近的男女。 除了母子、手足等天生血缘的关系,以及极个别大条到可以跟男生当闺蜜的那种女生之外……其余的女孩子在这样的动作里一定会有女性骨子里天生的矜持去。 可是她刚刚就毫不犹豫地直接做出来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她已经能够与他亲近若此。 至于她嘴里的怒吼,肢体上的反抗么——呃,女孩儿在什么时候最会口不应心来着? ——恋爱中的女孩子。 她自己都不知道啊,她事实上已经向他坦承出了她现在的处境啦! “那你说,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忍住笑,柔声出言,继续引逗着她。 漙兮还在大脑空白里,只下意识地吼道,“你不准再说咱们两个之间关系的那种暧昧的话!” “是,遵命。”他眨眼,“你一定照做。” 漙兮这才意识到,他,他这不又暧昧了一遭去?! “哎呀你这人!”漙兮急得又是原地跺脚,“你怎么不听话呀你?” 宸圭无辜地举起手来,“我听话了呀……我是最听话的了。” 那边厢看戏的白蕤已经要乐得背过气去了,可怜的漙兮还在漩涡里挣扎不出来呢。 还是白蕤笑着跑过来抱住漙兮,“好啦,我的好漙兮。我啊算是看明白了——不,我是早就明白了,你现在跟肇总已经是正式开始了!” 漙兮惊了,使劲抗拒,“谁说的?死白蕤,你怎么也跟着他一起胡说八道?” 宸圭好整以暇走过来,伸手勾住漙兮脖颈,从后面凑过来,极其自然地,又在漙兮嘴角亲了一记。 “……你说不喜欢我们这么说,那我们就不说了。我们只管相处我们的,就好啦。” 第2895章 现代篇150 好吧,墨离,我笑了 学校的流言蜚语,终于被宸圭的手腕给压了下去。 只是法院那边,开庭的日期还是一天一天地走近了。 法院那边跟学校那边的事终究不一样,不管学校里那些脏水有多污黑,可是那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漙兮是恨,倒还不至于怕。 可是法院这边的事,她却还是有点害怕的。 法庭,那是多庄严神圣的地方。学校的事,她其实是相信宸圭有办法能摆平的;可是法院的事呢……谁也没把握能左右法庭吧,到时候庭上的情势会怎么变,那终究还有太多的不可预知。 作为被告方,漙兮是已经先期拿到了原告方初期提交的起诉状和证据,可是这不能保证是全部——即便开庭,到了庭上,起诉方依旧还可以当庭再补充证据的。 到时候就会有太多的不可预知性。 开庭前一天,墨离还给她打来电话,表示他十分后悔看到今天的一幕。他说他已经向董事会提交了撤销饽饽铺项目的动议。 但是很遗憾,因为饽饽铺后来被定位为了慈善项目,也就是说交由肇家来亲自执行,所以在老夫人的否决之下,他的动议没能得到批准。 墨离最后艰难地说,“我知道我这么做很笨——可是漙兮,请你相信我,我想亡羊补牢,所以你别担心官司。如果退一万步说,你们真的输了,那家早餐店的老板夫妇真的要赔偿经济损失的话,这笔钱由我来支付,不会给他们增加任何负担。” “而且,我还会在事后帮他们的早餐店重新装修店面,扩大经营,以补偿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所遭受到的损失……” 原本神经绷紧到极致的漙兮,这一刻竟然忍不住笑了。 她晃晃头,对着话筒说,“墨离,谢谢你在开庭前一天,来帮我松弛神经。听了你的话,真的,我真的都乐了。” 墨离有些怔,半晌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问,“漙兮,你……在反讽我,对不对?” 漙兮叹口气,“已经都不知道了。墨离,从前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认为能在灵魂上与我有契合的、很难得的那种朋友之一。当初你设计的水墨项链,你知道么,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可以说是对你‘惊为天人’,因为我脑海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念头。” “当然我不是要做项链,我是要做饽饽。我是想用类似咖啡拉花的手法,将中国古老的书法文字装裱在我的饽饽上……所以我与你一见如故。”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墨离,人总归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存在,不能仅仅只看他的设计、他的创造、他的思维,也要看他活生生的为人处世。” “原来在真实的社会层面,我与你,从来就不是有共同点的人。我们也许只能成为创作理念相近的同事,却成不了社会现实层面的朋友。” 漙兮说到这儿顿了顿,“不,我收回前面的话——我与你怕是连创作设计层面的工作同事都成不了。” 第2896章 现代篇151 有人欺 漙兮是想到了饽饽铺这个项目去。 饽饽铺里做饽饽,其中要运用到诸多的创意和设计的元素,原本如果他们两个还能是好朋友,是真的可以成为饽饽铺这个项目上的好搭档。 ——墨离帮她设计既符合传统,又合乎现代人审美的花样儿;她来动手做。 那也会是一种双剑合璧。 她曾经那么欣赏墨离的才华,欣慰他对她事业的理解……可是这一切,终究还是都消散了。 她只想跟他成为朋友,或者是事业上的搭档;而他想要的是她的感情。 一对男女,如果关系卡在这儿了,那便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一切都结束,否则只会变成一团乱绪,将所有人都给缠绕在里头,不得托生。 “就说到这儿吧。我挂了。” 漙兮没说“再见”。 墨离……这世上真的没有“莫离莫忘”。 . 次日开庭,漙兮早早就到了法庭。 其实法庭整个儿就不是她想象的模样。 她对法庭的想象,还是律政剧里,或者是电视上的法制节目里的模样——可其实,因为她这个是个诉讼标的很小的民事案件,适用的是简易程序,所以给安排的民事法庭是个很小的房间。 本就是基层法院,又是个小小的民事庭,所以那法庭尴尬得——都没有她在文创部的一间办公室大。 几乎没有旁听席,只有一张两米多长的椅子,权充作旁听席。 漙兮早早进来,坐在空无旁人的被告席上,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好像白瞎了她之前那么多紧张。 不过法律就是法律,不容儿戏,她知道就算法庭这么小,可是法官的判断一样是要按照法律来的。 程序还是严肃的。 她今天就是因为紧张,所以不肯叫宸圭来接她,她坚持自己挤公交车来。 好像那一瞬能置身在人群中间儿,能给她多一点安全感。 宸圭倒也真沉得住气,不用去接她,就也没早一点儿来。 眼看开庭时间就到了,连书记员都先进来收拾电脑,收她的身份证和材料,人家宸圭还没来呢。 法官是个女的,年纪不大,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顿吼叫,“就这么点小事儿,你们就自己商量商量和解得了呗,还非得上庭,至于吗?” 因就漙兮一方先来了,那法官先冲漙兮喊,“你们侵权了不知道么?你们那么大点儿的小店,侵权人家那么大集团的,你们怎么想的啊?” 漙兮听不下去了,就算是法官又怎样,能这么说话么? 漙兮静静地笑,“法官是建议我们,下次侵权也找个小点儿的、跟我们分量相当的?那到时候他们没胆量起诉我们,我们就也不用上法庭来,给法官大人您增加工作量了,是么?” 那法官被噎住,随即冷笑道,“你不用说这个,你们这是浪费国家司法资源!” 漙兮恼得“腾”地站起来,“那法官大人请你给我指导一下,国家哪一条法律禁止我们这么小的案子就不准起诉,非得和解,不准上庭的?” 现代篇152、别胡闹 漙兮愤怒抬眸,看头顶悬着的那两块巨大的显示屏。 那是开庭的时候,用作录像记录用的。 只是可惜因为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庭,所以那两块屏并没有开,显然摄像头就也自然没有开,没办法记录下这位法官的光辉形象。 漙兮的目光再次落到墙上的警示牌上,那上面用图形和文字明确禁止拍照、录像。 漙兮手里是有手机,她真是想豁出去了违反法庭这条规定,将这位法官的嘴脸给记录下来。 只是,最后,她还是决定尊重法律的尊严——这样的法官是个例,而墙上的规定是整个司法系统的规定。她可以讨厌这位法官,但是她应该尊重司法机构的尊严。 她便反倒更是想笑。 她明白是为什么,谁让她这边作为被告方,只是一间小小的早餐店呢;而她作为代理人出席,她自己根本连个律师都不是,甚至都不是法律系的学生,只是一个与法律专业不沾边的、还没毕业的普通大学生。 在那法官眼里,她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人家就是摆明了这么欺负人,你一个没资历、没背景、没阅历的小姑娘,也什么都做不了不是? 况且人家自己是谁呢,穿着法袍的法官呢。你便是觉着不平,最终能走的还是法律途径,可是人家自己就是法官——你找谁说理去? 就在此时,法庭的门儿忽然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法官是背对着门的,还是书记员先忙打招呼,“庭长……” 法官一怔,忙转过身去,一看门口的中年男子,慌乱得赶紧堆了一脸的笑,“庭长您有事儿吗?” 庭长背后,不偏不倚露出宸圭的脸来。 漙兮整个身子一软,可是心却热了起来。 庭长看了那法官几眼,目光有点凉,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问,“还没开庭呢?” 那女法官赶紧说,“啊,原告还没到呢。我在等一等。” 庭长抬腕看看表,“都过时间了。这么不尊重法庭,你也这么好脾气,听之任之?” 女法官登时变了颜色,赶紧跟书记员说,“原告代理律师是哪个所的来着?赶紧给他们打电话,问问还来不来了,不来我就缺席判了。” 书记员忙成一团,赶紧打电话。 庭长却直接回神问宸圭,“怎么还绕这么大弯子啊?肇总,你本人都在这儿呢,你们公司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来不来人啊?” “总不至于,今天是你来亲自上庭吧?” 宸圭不慌不忙地乐,“张庭长,您误会了,我可不是原告,我今天是被告。” 那女法官听着也怔住,呆呆看着宸圭。 . 张庭长显然懵了,看了宸圭好几分钟,“肇总,你开什么玩笑?难道还有第二个君临集团,有第二个君临集团的肇家么?” 宸圭耸肩,“没有啊,不过我个人现在是自由人。” 宸圭指着漙兮,“现在,我跟她才是一边的。君临集团和肇家,现在是我的敌人。” 张庭长都一副要疯了的模样,“宸圭,你这是想干什么啊?别胡闹,这是庭上,已经到了开庭时间了!” 现代篇153、仿佛没有尽头 153、 宸圭索性不说话了,只是耸着肩笑。 张庭长看了主审法官一眼,又看看宸圭,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原告的律师是不会出庭了——他是你公司法务或者聘请的律所的成员,他如果知道对面坐着你,他能来才怪!” 那边主审法官的手机也响了,主审法官听完,便也是无奈地道,“庭长,原告撤诉了。” 张庭长一副自以为了然的表情,“你看,你看!宸圭啊,我说你这又是在玩儿什么,啊?自相矛盾是么?” 宸圭还是笑,就是不说话。 又不是正式开庭,说那么多干嘛。 底牌若能随便往外掀,那就不叫底牌了。 张庭长一看宸圭这表情,便也只能无奈道,“宸圭啊,认识你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你是年少得志,却少年老成。可是今天,怎么觉着你有点儿要返老还童的意思啊?” 宸圭这才放声大笑,“嗯,最近‘复联’看多了,一个劲儿相信时空传送门能带我穿越时空了。” 张庭长的年纪有点大,听了便发懵,“你什么看多了?妇联?” 这便连漙兮也没法儿忍住了。 这一笑,倒将之前被那法官惹出的一肚子气给吹散了。 好在她正在书记员面前,弯腰签字走程序,低着头不用被看见。 签完字,漙兮还是有点不放心地问那书记员,“……他们撤诉之后,还能再起诉么?” 书记员倒是个脾气不错的,刚刚看漙兮被那主审法官指着鼻子骂,心下也有些同情,这便轻声解释,“当然是可以的。” 漙兮有些不解,“难道……他们想告就告,想撤诉就撤诉?” 书记员也是叹口气,“是,民事案件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除非是离婚案,才会一次撤诉之后只有第二次……可是一般的民事案件,按理论来说,原告有不断撤诉、再起诉的权利。” “难道就没有法律禁止这样做么?”漙兮再次被震惊到了。 书记员点头,又摇头,“是有相关法律条文不支持这样做,可是也有法律条文支持这样做……所以具体的执行,还要看各地基层法院的习惯。” 漙兮也只能闭上眼,无奈地攥了攥拳。 从接传票到现在,尽管好几次法院的工作人员都安慰过她了,说这就是个小民事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作为普通老百姓,置身在这样的破事儿里,是真的太耗费心血了。 就算案子不大,就算上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庭上庭下的内心煎熬,却是最折磨人的。 本以为今天终于到头了,好歹不管输赢,完事儿就能睡个好觉了。谁知道原告撤诉,以后还可能继续起诉,而且次数还不好限定…… 天啊,这难道就要没完没了了么? 只能暂时松一口气的漙兮,走出法庭,心便又提起来了。 不知道他们还会什么时候再提起下一次起诉,不知道这事儿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彻底了结。 宸圭跟在后头,不慌不忙地下了楼,直到走出法院大楼的大门,又来到了停车场的院子里,才加大步幅,上前去扯住了漙兮的手肘。 现代篇154、你所有的一切 154、 漙兮被扯住,不得不转头回来面对他,还是没藏住眼中的委屈。 “太欺负人了……”她霍地抬头,“你们资本家太欺负人了!” 宸圭忍住,只唇角往上勾了勾。 “你冤枉我啦,我现在可不是资本家,我跟你一样,早餐店打工仔啊……” 漙兮一想也对,无奈又不好意思,垂首还是笑了。 不过心里的怨气儿却没法儿这么就消散了,“……可是,你们凭什么?就因为有钱有势,就可以连法律的原则也玩弄于股掌,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的?” 宸圭轻叹一声,“法律本身就是规则,而律师们的专业就是利用这些规则啊……所以他们学法律、受教育的时候儿,要付出的经济和心血成本就要比别的专业还多;所以他们也自然要追求更高的经济回报呢。” “这也是法律范畴内允许的事情,这就是专业的价值吧。” 漙兮吸了吸鼻子,“律师还罢了,没想到法官也这样!——要是人家欧美法系还行,好歹他们的法官本来就是从律师里选拔出来的;可是咱们国家的法官,不是这样儿来的啊……” 宸圭轻叹一声,“这就是人世间……有人的地方,到处都是凡夫俗子,谁都不能免俗。” 漙兮瞟他一眼,“幸亏,你带着庭长及时赶到。要不,她还指不定继续跟我说什么呢?我要是当场哭出来,可就丢人了。” 宸圭轻笑,心疼却是溢于言表。 他上前一步,将漙兮给抱在怀里。 “……可是我还是来晚一步。张庭长之前在处理一桩调解,不然他本来能在法官对你说那些话之前,我就把他带进法庭去了。有他出现,那主审法官就也不敢那么放肆。” 漙兮摇头,“没事……我是难受,不过我知道那法官只是我的一道坎儿。她好歹穿着法袍呢,就算不客气,可是还不至于太过分。” “我知道,如果真的正式开庭,最惹不起的是对方的律师。律师的嘴说起来,那就不是我能扛得住的了。” 宸圭轻叹,“……有我在,看谁敢。” 漙兮想笑,却还是哭了,“那我岂不成了什么都依赖你了?那我还行不行了我~~” “你行啊,你怎么不行了?”宸圭垂首去看怀里梨花带雨的她,“你才多大,你还没毕业、没走上社会呢,你都能这么勇敢走上法庭来了。刚刚还敢跟主审法官当庭理论……你都不知道你多勇敢啊你。” “再说,你都——把我的心给搞掂了。我什么人啊,你能搞掂我去,你还好意思说你本事不大么?” 漙兮都无奈了,抽着鼻子抬头给了他一拳,“你这人,你拐弯抹角地,还是夸你自己不是?” 宸圭轻笑,将她拳头顺势攥住,“没有啊,我真是在夸你。魏漙兮,你知道不知道,我对你有多钟情!” “不是因为你年轻,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光你们学校就有多少呢?也不止是因为你好看——相貌这东西,永远人上有人。” “吸引我的,是你这个人。你的坚持,你的倔强,你的善良,你的担当,你的狡黠,你的……总之,你所有的一切。” 【明天请假一天,周一见~】 现代篇155、急吼吼 155、 宸圭为漙兮抹干泪花。 “这一辈子都放心地依赖我吧。不管他们想折腾多久,一辈子都行。” 宸圭长指穿来,穿进漙兮指间,紧紧扣住。 “……如果你想自己玩儿,我无条件支持你,陪着你;如果你累了,不喜欢这样的压力了,你随时撂挑子都丢给我,都由我来扛。” 漙兮的泪珠儿忽地就控制不住,扑簌簌地一个劲儿往下掉。 这不是她软弱,而是心上某一个柔软的角落,就这样毫无预警地被蓦然击中。 这一刹那,仿佛忽然有些理解了,为何有些女孩儿喜欢找年纪大一点的男朋友和丈夫。 不一定都是为了钱财,可能更多是因为年纪大一点的男人能给女孩儿这样介于男友与父亲之间的那种妥帖感、安全感。 而这样的感觉,是同龄的男生所不可能给得了的。 老腊肉,虽然缺少了点儿水嫩,可是却历久弥坚,越嚼越香呢吧…… 漙兮忽地抬眸,定定盯住他的眼睛,“我问你件事儿!” 方才还泪珠儿扑簌的小丫头,忽然就眸子晶璨,这样快的转变,叫他也忍不住嘴角含笑。 “嗯,你说。知无不言。” 漙兮深吸一口气,“你……跟葛璐,真的不是一对儿?” . 他眉毛抬得更高,极其认真地道,“我跟她,是一对儿啊。” 漙兮登时面色就变了,“是么?啊,那打扰了。” 她转身就走。 宸圭大笑,上前伸手——若是过去,便只是拖着她手肘。 而这一次,他从背后,将她狠狠地报了个满怀。 “……为什么急着走,不肯听我说完?我说我跟她是一对儿,是一对儿——仇人啊。你给想到哪儿去了,你又不想听见的是什么,嗯?” 漙兮愣在他怀里,蓦然垂下眼帘,心悸已然不可遏制。 她不傻,她知道她就方才那一刻的表现,已是——完蛋了。 她不想回头,只倔强地梗着脖子,“是么?那,不是葛璐,应该也还有别人吧?” 他笑得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说话了,也不管此处是何处,便只落下唇,亲在她后颈上。 唇是滚烫,而她小女孩儿的皮肤却那么沁凉。 他贪恋,一路绵绵密密地亲过来,绕过她颈侧。 她惊叫,回头想拦住他。 却正好,唇被他迎面捉住,缠绕至深。 漙兮惊了,在他唇间喊,“……法院,这还是法院!” 判离不判和的地方,而且还是那么庄严的地方! 他呼吸灼热,忙抬手叫车。 出租车停下来,他拉着她钻进车里,却扯出一叠钞票扔给司机。 “麻烦你,出去逛半个小时。” 司机惊住,却因为还是犹豫着接受了。 “行,我出去抽根烟哈,一会儿就回来。” 司机躲出去了,宸圭抱紧漙兮,将方才那个吻加深。 浑然不知,又或者根本就不在乎,外头隐约滑过快门连动的“咔嚓”声。 不过半个小时,司机还没回来,宸圭急吼吼深吻漙兮的照片就出现在了葛璐的手机上。 葛璐盯着那画面,她想笑,可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那个男人的急迫、渴望,都那么强烈,强烈到几乎从屏幕里吼着冲出来一般。 现代篇156、劲爆新闻 最后葛璐霍地站起来,猛地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到地上去了。 她蹲下,抱住头,无声地落下眼泪来。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明白。 几个家族之间数代的情谊,几家都发誓要一起来守护君临集团这个共同的事业……所以原本就是几个家族之间彼此通婚,就连宸圭他母亲都是她葛家的亲戚。 几代人都是这么彼此联姻过来的,就是不给外人染指君临集团的机会,可是为什么到了宸圭这一辈,他就是不肯了? 从前那些几个家族的姐姐们,他不肯倒也罢了,她也总以为是他眼高过顶,没把那几个姐姐放在眼里罢了。 又或者是他还年轻,不定性,还不想走进婚姻…… 可是他现在都这个岁数了,玩儿也该玩儿够了,再不结婚生子,那就连最佳的生育年龄都会错过了,所以只要她再稍微耐心一点,又或者再用一点手腕压伏着,他终究会迎娶她的。 毕竟几家里这一辈的女孩儿里,她的年纪合适,她在公司的浸入又最深,她又跟肇老夫人还是亲戚……怎么说,她都是他最佳的人选,或者说是唯一的人选。 她怎么都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来,一个跟公司利益全无关联的小姑娘,还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学的专业更是跟企业管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横亘进她和宸圭的命运线,而且就说不清道不明地,入了宸圭的眼,继而还入了他的心了! 为什么? 那个小丫头,她又凭什么? 她不明白,她便也只能心下更为埋怨墨离! 如果不是墨离莫名其妙地要去沈阳逛什么故宫,如果不是墨离遇见那个丫头,继而动心,便生了私心将那个丫头给引入公司的生意,然后遇见宸圭…… 那宸圭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远在沈阳,那红墙大院里,还有这么个丫头! 直到眼前,这饽饽铺的破项目,还是墨离的主意,结果非但没能拦住宸圭和那丫头,反倒让宸圭连公司和家都不要了! 这么一掰扯起来,倒弄得她都不知道该更恨那个丫头,恨宸圭,还是该恨墨离了! 如果没有墨离……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啊。 可是墨离为何要挡她的路?难道上辈子……她得罪过墨离? 葛璐恨得牙根儿发痒,紧咬牙关恨恨地将照片转发给墨离去! 她能想到墨离看到照片后,会有多崩溃。甚至墨离会比她更难受! 可是谁让墨离造成这一切! 既然都是心痛,那就大家一齐心痛好了! . 一天之后,宸圭与漙兮拥吻的相片,竟然也在网络上发酵了开来。 从那些照片的角度来看,比较有可能是车内监控的角度,疑点最大的是出租车司机。 或许司机并不知道宸圭的身份,他只是出于一种窥视的心理,自己车上有这么劲爆的镜头,忍不住心痒给发出来…… 结果当天宸圭的身份就被网络上万能的网友给扒了出来。 “君临集团总裁在简陋的出租车上强吻女大学生”的劲爆题目,登时炒热了整个网络。 现代篇157、他们没说错 也许是之前已经经历过了一场网络上的狂风暴雨,这一次漙兮再看着这网贴的时候儿,反倒冷静多了。 她甚至首先关注的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 她问宸圭:“你近五年都没在网上出现过,不是有公关公司替你打扫网络上么?那怎么还能有人认识你,还能扒出你来?” 宸圭听了却笑,有两分钟没回答。 漙兮瞪他,“你倒是说话呀!” 宸圭抓过漙兮的手来拍拍,慢条斯理地说,“我是近五年开始打扫网络……可是五年前,说不定早有人存过我的照片儿啊。人家下载了存在本地的,就算打扫网络,也不能变成黑客侵入人家本地内存不是?” “再说现在的信息技术多发达,各种影像比对软件层出不穷,也许只是被人家看到过我一个模糊的身影,都能按照身材比例给比对出来……” 漙兮一想也有道理,便也只能叹口气点点头。 “……那你赶紧联系你的公关公司,把这些也给删了吧。” 宸圭又不说话了。 漙兮心下涌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她霍地抬头盯住他,“该不会是……你现在没有在请公关公司了吧?” 宸圭尴尬地摊摊手,“是哦……我现在已经离开公司,也离开家,我现在就是个早餐店打工的小伙计……我哪儿还有请公关公司的必要呢?” 漙兮张大了嘴,“那……现在怎么办啊?” 她自己经历过上回的事儿,倒是不太担心自己了,她现在是转而担心宸圭。 他毕竟是大人物,大人物都是要面子的,如果被网上这样的话题发酵下去——毁的是他的名誉。 毕竟她还是没毕业的大学生,而且两人年纪有些差,网上的人会往死了放大这个不利于他的点。 宸圭叹口气,又摊摊手,“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你说呀!”漙兮盯住他的眼睛,“我能做什么,我能不能帮上忙?” 宸圭缓缓抬眸。 不知道怎么的,漙兮发现他忽然有些羞涩,从前一双凌厉的长眸,这一刻却是水汪汪的。 漙兮心下便又是一颤,又一个不祥的预感浮起来。 “咳咳……你该不会是想说,呃,那个……” 宸圭笃定地点头,“没错,我想说的就是那个。亲爱的,咱们两个公开吧。告诉他们咱们就是一对恋人,两情相悦,会执手一生。” 漙兮呛着了,咳嗽得趴在桌上都快起不来了。 宸圭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垂下去,“要是你还在犹豫,我也可以理解的。没关系,就让网上继续传好了,我不在乎。” 漙兮手指无力地攥紧,又松开,“……除了这个,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宸圭摇头,“没有了,就只有这一个。” 漙兮抱住头,“我不是不想帮你,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咱们两个这么办的话,那他们可能还会有后续的污水——他们会说你是假公济私,会说你主持收购文创部,就是为了方便追我……” 宸圭这一次却是坚定地笑了,“他们没说错。” 现代篇158、逼宫 漙兮扛不住了,借口爸妈快下班回来了,跟老板娘请假,赶紧逃回家去了。 她好想躲几天不理他。 可是问题是,如果她不理他,还不解决网上那事情的话,那这事儿只会更加发酵下去,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儿。 宸圭知道她是个小鸵鸟,便也没紧密盯人,自在地在早餐店里等着她。 这样近,却又保持一点点距离地守着她,正合适。 还没等来漙兮的回答,宸圭倒是先等来了他母亲大人的电话。 他母亲大人在电话里都带了哭腔,“肇宸圭,你是我生的,我一看网上的那手法,就是你自己传上去的!你这算什么?你这是昭告天下,还是逼宫?” 宸圭不慌不忙,“她还没毕业,所以还不到昭告天下的时候;至于逼宫……您是说您这边么?那您想多了,我没逼您。” “……我只是,追她啊。” 她是个小鸵鸟,遇到他的感情攻势,首先想到的都是先躲一躲,慢一点想清楚。 也难怪,终究他们两个之间相差十六岁呢。那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女孩儿,初恋、初婚,就想找这么一个? 所以他得容得她躲闪,给她距离透气,等待她自己捋顺心结、想明白去。 可是这样的等待,不能是纯粹消极、什么都不做的那种。他得不时耍一点小手段,往前推动一下下。 不然,若叫她一路自己想下去,真的可能会凉的啊。 肇老夫人听罢更加悲愤,“你只是为了追她?可是你怎么没想想我的感受,你怎么不想想公司的声誉!现在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咱们君临集团怎么了,咱们肇家怎么了……你的事不是只关系到你个人,你不能这么自私!” 宸圭依旧不慌不忙,“可是,您难道忘了么,我现在已经不是君临集团的老板。甚至,我都离家出走了,您尽可以不认我这个儿子。” “我现在只是个打工仔,君临集团和肇家都与我无关啊。网上非要那么写,是他们错了,用错了title。您别急,叫公司法务处理一下嘛,该发律师信就发,该起诉就上庭……这对于您老说,都是小儿科。” “您要是不喜欢亲自动手,那就交给葛璐。”宸圭说着毫不掩饰口气中涌起的轻蔑,“这些事儿,她最擅长。” 肇老夫人也说不下去了,半晌,沉默的听筒里只能隐约听见她的抽泣声。 宸圭也是叹了口气,柔声唤,“妈……让儿子这一生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行么?” “难道看儿子能找到心上人,您不高兴么?” 听筒里,声息轻颤,半晌,肇老夫人才克制住抽泣声,沉沉道,“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没有家世背景,年纪还小,她根本帮不上你,她更对公司、对肇家没有半点扛起来的能力!” 宸圭叹口气,“您既然还如此坚持,那儿子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您担心一个没有经验和能力的小女孩儿对公司和家族无益……那儿子也只好让公司失去一个总裁,让家族失去一个继承人罢了。其中轻重利弊,您自己权衡就好。” 现代篇159、请旨 漙兮闷在自己房间里想了整个晚上。 不想承认,却也不能不承认,其实现在最大的阻碍已经不在自己这儿—— 如今她与宸圭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既然是为了平息网上的流言,为了维护宸圭和她自己的名誉,她愿意站出来承认恋情。 只是——她要顾虑到父母的感受。 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观念还相对传统,她不敢确认父母是否能接受这样年纪差距的一段感情;以及他的身份。 当年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儿,她原本能报更好、更远的学校,可是她选择留在本市的时候——对于教师子女来说,这几乎是在承认一种“失败”。 可是她的父母却都支持了她,并未给她任何的压力。 爸妈都说,这一生对她最大的期许,就是她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生活是她自己的,怎么过得舒服,只有她自己知道,评价的标准永远不在别人的眼里。 可是宸圭终究是宸圭,就算网上已经被打扫干净,不见他近五年的照片,可是君临集团的大招牌还是响当当地戳在世上,没人不知道。 所以即便他现在暂时离开了公司,可他终究是肇宸圭啊,他终究是肇家唯一的继承人,假以时日,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到时候,她便没办法不因为他而被曝光在大众的视野里。 ——如今网上这么一点子风浪,如果她承受起来都觉吃力的话,那么将来,她可能就更不快乐。 本想做一个低调平常的女生,却因为一个人、一段感情而被迫成为公众人物,荣耀的背后,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她是需要好好儿衡量。 她抬眼看了一眼镜子,嘟着嘴说,“……也没说将来就真的嫁给他了。魏漙兮,你好像想得太多了吧?只是眼前解决一下麻烦就成,别想那么多不就好啦?OK?” 可是漙兮却还是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桃红,双眼盈盈。 她低呼一声,赶紧将镜子倒扣了。 ——天啦噜,她知道她自己其实想的才不止是眼前这一次的危机公关内! 所以,她还是钻妈房间里去了,将老爸给踢走,她搂着妈睡。 老爸无奈地夹着枕头走,她还故作淡定问,“老爸我房间没枕头么?沙发上还有那么多靠垫呢,您干吗非要夹着枕头走啊?” 她母亲袁倩便笑,“自古以来,自带枕头就是传统啊。比如‘自荐枕席’这词儿就是这么来的嘛……” 老爸无奈地笑,“瞧瞧,你妈跟你在一起,就不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了,还跟你一起糗我呢。” “我啊还不是这老颈椎不给力了么?用惯了自己的枕头,换了枕头,颈椎就犯病。” 老爸还是夹着枕头走了,袁倩斜瞟着女儿,“还故作镇定呢,拿你老爸打趣……实际上我看你都快六神无主了。赶紧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漙兮尴尬地暗暗直挠脚后跟…… “那个什么,母上大人,我想问问您,您当初说希望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是以学业为主……那我现在马上就毕业了,是不是已经可以那个什么了?” 现代篇160、见家长 漙兮因为有些心虚,这话便说得有些费劲。 因为当年也是她自己发下的豪言壮语,说上学期间不谈恋爱的。因为大学四年过来,满大学的男生看着,也没有叫她怦然心动的。 可是她哪儿能想到,在即将毕业的时候儿,却半路杀出这么一位,成了她大学最后关口的考验。 ——不过好在他也不违背她自己起初的观感,毕竟他又不是她们学校的男生嘛。 漙兮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说,“妈……我可不可以找男朋友啊?” . 袁倩并未有什么惊讶,仿佛女儿忽然说起的,并不是这样一个话题。 她只是静静抬眸看女儿一眼,“怎么这个时候说这个啊?马上就要毕业了,择业是最大的考验。” “人这一辈子,工作和家庭是两个最大的主题,你现在面对择业一个,已经够艰巨了,怎么却忽然想两个主题一起来啊?” 漙兮垂下头去,“……是因为,现在有点儿需要。” 袁倩轻叹口气,“对象是谁?我见过么?” 漙兮头垂得更低,“……就是上回那个呗。” 袁倩没说话,望着女儿,半晌才又叹口气。 “我就知道是他……兵临城下的,你还没怎么守城就要放弃了。” 漙兮尴尬得抱住母亲的手臂,“我没想让他这么快就攻城拔寨来的,您女儿我也是要面子的……” 袁倩叹口气,“想要拒绝,有一万个理由;而如果想接受了,一个理由就够了。” 漙兮倒说不出话来了,盯着母亲。 袁倩伸手轻轻点了漙兮额头一记,“……那就是喜欢了呗。” 袁倩也有些躺不住,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抱住膝盖。 “他追你很用心,这我能看出来。他那样的人,肯去救在那样一个小早餐店里,而且还当真千方百计给那小早餐店搞促销……他花了许多时间和心思在这里。” “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最贵的不是金钱、珠宝,甚至都不是生意,而是——时间。” 漙兮面颊有些热,也不知是被妈给看破了,不好意思;还是他的付出,叫她心下生起的激动。 “可是……我总归想知道,他追你这么用心,是只想要玩儿一个追求的游戏,还是,他真的想与你携手此生?” 漙兮的心跳的激烈起来,面上却是不在意,“妈……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就算他想共度一生,我还未必想呢。毕竟我还小呢~~” 袁倩摇头,“女孩儿家,我宁愿你不谈这次恋爱,也不希望你恋爱的经历太丰富。” “你别怪妈保守,可是妈还是坚持认为,一个女孩儿在结婚之前,最好感情经历都不要超过两段;最多、最多,只可以三段。” 漙兮想了想,“他呢,倒是跟我说起过将来什么的……” 袁倩便轻叹一声,“好,那我要先见他的父母。” “啊?”漙兮这回可傻了,只能傻笑,“妈……得先恋爱,谈差不多了,要结婚之前才会亲家的呀。” 袁倩摇头,“不,嫁女儿和娶儿媳不一样,女儿是嫁给他们家,需要融入他们的家庭。所以在你们恋爱之前,我要先确认那个家庭适合你。” “如果那个家庭不合适,那你们这段恋爱就也没有谈的必要——除非你们只想要一个爱情游戏,而不是想成家。” 现代篇161、举双手赞成 漙兮心下一片愁云惨雾。 她母上大人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虽说外表看起来温柔和蔼,可是内里却十分硬核,认准的事儿,谁都改变不了。 这可能也就是读书人的那种刚劲儿,宁折不弯的骨气。 可是漙兮心里苦啊,“娘亲啊,亲娘啊,您是不知道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漙兮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这样两位母亲真的当面坐在一起,天神啊,那不得跟火星撞地球似的? 她都不知道后半夜是怎么睡过来的,第二天还没亮天呢,赶紧爬起来。 床垫微微的下陷,袁倩就醒了。 也不意外,只是咕哝一声,“……正好带早餐回来吧,我就不用做了,还能多睡一会儿。” . 漙兮带着一种赴刑场似的心情到了早餐店,跟宸圭两人陪着店主两口子将早餐忙活完。 一过七点半,早餐的人就少了,老板娘含笑道,“辛苦你们两个了。没几个人了,你们两个也赶紧去吃一口吧,不用都门口这站着了。” 漙兮随便抓了个烧饼啃,还是宸圭体贴地给她盛了一碗黑米粥,扶着她手肘到里边的桌边坐下。 “……怎么了?” 漙兮机械地低头喝粥,摇摇头,“我觉着,咱们俩昨天说的那事儿,没戏。” 宸圭翻翻眼睛,“昨天说的事儿?你说的是找公关公司删帖的事儿?嗯,是没戏啊,我不是都说过了?” 漙兮无奈地放下粥碗,抬头盯着他,“……你少装傻充愣。” 宸圭“噗”地笑了,“瞧瞧,现在训起我来,越来越熟练了。” 从前的漙兮,在他面前像个小白兔,有些胆怯,总是极快地躲闪跑开,说话也是轻轻袅袅的;可是如今——咳咳,说骂他就骂他。 漙兮白他一眼,“我说的是,用官宣的方式处理网贴的那事儿——没戏!” 宸圭认真听着,“怎么呢?为什么没戏了?你说说,不行咱们找个好编剧,再加点梗就是了。” 漙兮都快被他给气乐了。 在桌底下踹他一记,漙兮这才将她母上大人的懿旨给传了。 可是没想到,人家宸圭一点儿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笑眯眯地使劲点头,“好啊,就这么定了,见家长!” 他还趁机摸了她小手一记,“回去可跟伯母说下,不带反悔的,我这就安排,定日子!” 漙兮有点傻了,张大嘴看着他。 “那个什么,真——见啊?” 宸圭就忍不住乐,笃定地点头,“当然要见啦!都一蹴而就,直接到见家长、会亲家这个步骤了,我乐都乐死了,不上赶着安排,难道还拒绝不成?” 漙兮有点要哭,“……可是,怎么可以见呢?要是,要是这双方一见面,打起来怎么办啊?” 她母上大人是外柔内刚,那位肇老夫人是里外全刚——到时候儿怎么谈啊? 甚至,凭肇老夫人那脾气,以及肇老夫人对她的不待见,人家老太太怕是压根儿就未必肯来吧! 宸圭伸手过来握住她的小手,“交给我,你什么都别担心。” 现代篇162、认出来了 漙兮这边忐忑不安地等着宸圭安排两家的家长见面,时间和地点还没敲定,漙兮没想到自己却先等来了又一张传票。 葛璐竟然又起诉了! 而这一次的起诉,为了避开与上次起诉时间过近,所以她选择了在另一家肇家饽饽铺的连锁门店的注册所在地的基层法院! 漙兮拿到这异地的传票,已是连睫毛尖儿都气得颤抖了。 肇家的饽饽铺在全国各大城市,甚至在国外也有分店,那是不是意味着,葛璐完全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换到另外一个城市,下次就可能闹到国外去?! 关键是漙兮现在也隐约看懂了葛璐的路数——她打官司是假,折腾人倒是真的! 可是传票下来了,却也不能不做任何的准备。葛璐那种人,她手里当然是有专业的律师团队随时待命,所以你若不准备,她说不定随时哪一桩起诉就真的要上庭,而不再撤诉了! 漙兮将传票拿去给宸圭看,气得直撂狠话,“要是这个破官司再摆不平,要是葛璐这个衰人再没完没了缠着咱们店……那我觉得,咱们两家真的不必见面了。” 见面谈什么,照着她现在的怒气,她都想一见面就一杯咖啡泼到肇老夫人脸上去! 就因为老太太看不上她这个普通的女孩儿,那老太太就可以纵容着葛璐为所欲为,欺负人欺负到这个地步来么? 宸圭垂眸看一眼传票,另一只手已经顺着传票过去,沿着漙兮的手肘,抵达了漙兮的手指。 在漙兮想逃开之前,已经将漙兮的指缝紧紧缠住。 “……嘘,嘘。”他伸臂过去,将漙兮的头抱进他的臂弯里,“别难过,也别生气,我说了,交给我。” “那你还能怎么样?”漙兮无奈地呐喊。 他都已经离家出走,而且可以为了她连公司都不要了,她还能叫他怎么样呢? 难不成,还要让他登报脱离母子关系么? 她也不想为难他,只是——葛璐和老太太实在是欺人太甚! 宸圭也不说话,只是捧起她的脸来,亲她的小嘴儿。 还——往外裹气儿! 可是,这是在早餐店啊! 漙兮疯了,赶紧推开他,使劲儿抹嘴。然后左右回头,小心看橱窗外会不会有人看见。 宸圭这才乐,“……漏气儿了吧?” 漙兮听懂了,又羞又恼地跺着脚,“你这人,你拿我当气球么?” 还带从嘴儿里往外裹气儿的,那能是一回事么? 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一个红着脸的街坊大姨迅速看宸圭一眼,“……你姓肇,是不是?你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君临集团的老板,是不是?” 漙兮两耳冷不丁就“滋儿”的一声尖叫了。 原本指望着这早餐店的顾客主要都是中老年街坊,他们应该跟看她和宸圭拥吻那照片的网友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所以早餐店里还能是一个相对的真空。 可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大姨又向漙兮嫣然一笑,“我姑娘给我看你们的相片了,我正好认识魏姑娘你啊。刚刚看见你们俩在里头亲嘴儿……我就认出来了。” 现代篇163、开会 “完了……” 漙兮无地自容,真想在地上挖个坑儿土遁。 这间小小的早餐店,终于也要容不下肇宸圭这尊大佛了。 宸圭却大方,向前将她抱进怀里,将她藏在他怀里,冲那大姨眨眼微笑,“大姨,您眼力真好。今天您去看股市行情吧,一准儿解套!” 那大姨乐得一拍手,“真的啊?我都套了十年了!” 宸圭眨眼,“快去,马上休市了。” 大姨一溜烟走了,漙兮用小拳头砸他小心心,“你怎么知道人家炒股,还被套了?” 宸圭大笑,“近十年的股市行情低迷,谁不是被套着呢?” 老板娘走过来拿东西,一听他们俩说话,脸便有点红。 漙兮忍不住惊讶,“板儿娘,总不会你也炒股了吧?” 老板娘倒是惊诧了,“炒什么股啊?” “那你脸……红什么?”漙兮赶紧从宸圭怀里逃开,抓住老板娘这根救命稻草。 老板娘咳嗽半天,低声嘀咕,“你们俩不是研究套啊什么的嘛,我不小心给听见了,挺不好意思的……” 漙兮险些原地爆炸。 “嫂子!你,你说什么呐??!” 宸圭大笑,将快要成煮熟了的虾子似的漙兮给扯回怀里来,“你瞧,咱们亲嘴儿被人看见,研究套……也被嫂子听见了。” “所以你现在只有——嫁给我了。” 漙兮真是不知道自己的清誉怎么忽然就这么没办法挽救了,她悲愤地瞪他,“还不都被你闹的!” “所以我负责啊,”他虽还是满脸的笑,可是眼睛里却已经释去笑谑,印满了认真,“魏漙兮,只要你肯答应,我发誓,负责到底。” 漙兮有一点不敢呼吸,抬眸只静静看他的眼。 那是两泓深潭,却又像宇宙中两个幽深的黑洞。 从那里,她总是仿佛能看见些什么,叫她心有所动;可是她却又都无法分辨的明白。 总之,越来越觉得,他来到她面前,她与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她逃不开,抗拒不了。 她深吸口气,别开头去,“别跑题行么?先说眼前的事儿。官司、两家见面、官宣……先忙完这三件再说吧。” 宸圭虽然没能等来她的回答,可是她神色之间的幽然宛转,却还是叫他信心倍增。 他含笑点头,“好,立即启动!” . 江南,君临集团总部。 总经理鹿鸣今天莫名地有些心惊肉跳,好像有一种预感,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他照着镜子深吸口气。 心说,最近从老夫人回来主持公司这些日子,他哪天不是心惊肉跳的啊? 董秘通知开会。 鹿鸣是聘任经理人,虽然也拿了点小股份,但是对自己的身份定位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走进董事会的会议室时,多是带着一点旁观者看戏的心态。 墨离、葛璐,肇老夫人陆续到了。 葛璐问董秘,“谁召集开会的?议题是什么?怎么没有会议提纲?” 董秘好脾气地笑,“请先就座,稍后您就知道了。” 肇老夫人也是皱眉道,“他们不知道倒也罢了,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现代篇164、不速之客 164、 “是我……” 会议室大门一开,众人闻声回眸,便都是吃了一惊。 别说墨离、葛璐、鹿鸣,便连肇老夫人都惊讶得连忙推座站起来。 只见那大门开处,走进来的是两名白衣护士,还有一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看着像是位大夫。 两名护士推着一张轮椅,而轮椅上坐着个——小老太太。 说是“小老太太”,一方面是说老人家身形不是魁梧那一挂的,另一方面也是说她脸上的神色、笑容,完全不像个很老的老太太。 ——这位老人家的眼睛是亮的,鲜活明灿的那种;而笑容更是带了一股子淘气,依旧隐约之间还能看见如今最稀罕的“少女感”。 “小姑姑,您怎么忽然想着回来看看啦?”肇老夫人赶紧亲自离座,走上前来问候。 来人正是那位隐居乡下多年的、宸圭的老姑奶奶肇星熔。 肇老夫人在肇星熔面前,都是矮一辈的,是侄儿媳妇。 肇老夫人自然地蹲在肇星熔轮椅前,伸手把着肇星熔放在扶手上的手臂。 肇星熔笑眯眯地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没猜到。怎样,我是不是把你们全都给吓了一大跳啊?” 墨离和葛璐两个回过神来,便也都赶紧簇拥过来,都叫“老姑奶奶”。 现在几家里,这个辈分的老宝贝儿,就肇星熔这么一个了。 按着宸圭的话来说,老姑奶奶是人瑞,是君临集团的“吉祥物”。 难得肇星熔多年不肯回城里来,可是瞧着墨离和葛璐,虽说略微迟疑了一下儿,却也随即笑开,“哎呦,这是小小墨,这是小小葛呀。” 她是未必能具体认得墨离和葛璐各自是谁,不过几家的遗传基因都甚为强大,只要看看这两个孩子脸上属于各自家族的遗传特征,她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 墨离和葛璐也都赶紧自我介绍。 肇星熔听见墨离的名儿,十分兴奋,“啊,墨离,你就是墨离啊……哎哟,宸圭啊给我带了一条你设计的项链儿去,我真是喜欢极啦!” 墨离会心而笑。 因为老太太名“星熔”,他就在老太太过生日那天,以这个名儿为灵感,设计出一款钻石项链。 钻石的璀璨,可以比作星辰;而一个“熔”字,他用了火的意象,用了浴火重生的念头去,将铂金熔化,带着斑驳,最后凝成了一颗心的形状。 虽然千疮百孔,可是心却从未改变。 正合了老人家对当年那位未婚夫终生不渝的痴情去。 也怪不得老太太能喜欢成这样。 葛璐不甘人后,也冲老太太笑,“姑奶奶,那我呢?您还记得我送您的礼物不?” 肇星熔看了看葛璐,认真想了想,却忽地将手从葛璐手里抽走了。 葛璐一怔,“姑奶奶,您……?” 肇星熔叹口气,“宸圭说,你去星星峡了。宸圭还说,委托你去星星峡替我捡好多好多好看的石头回来啊……在哪儿呢,怎么没见你们给我送去啊?” 星星峡在西北,名字里有老太太名字相同的“星”;而且星星峡附近因靠近玉山的地理构造,所以当地有许多好看的类玛瑙样的石头。 现代篇165、无心 葛璐皱了皱眉,这话有些不知道从哪儿答起。 “姑奶奶,这是您从哪儿听来的话呀?我、我是被调到西北分公司去工作过一阵子,可是我也不在星星峡附近,我根本没去过星星峡捡什么石头啊。” 星星峡从前是有好多玛瑙样的好看石头,不过在网上实在给传得太广了,大批驴友蜂拥而去,所以现在那地上的石头几乎都被捡光了吧! 她实在没那个爱好,更何况她早就听说过,星星峡那一路的高速公路上,连个抽水马桶都没有,一路都是旱厕…… 那样的地方,就算石头再好看,她也犯不着去吧? 葛璐说话的时候儿,肇星熔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细细凝视着葛璐,将她的神色都收入眼底。 葛璐抱屈完,肇星熔便如个孩子似的无辜地摆摆手,“哦,原来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呀?哎呀,那我也不知道你原来不知道啊。” “都是宸圭那个死孩子,是他说,你会去星星峡给我捡石头的……原来不但是我错了,他也错了。” 葛璐眉头紧皱,“宸圭他怎么会莫名其妙跟您这么说呢?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星星峡那样连个厕所都不好找的地方,我怎么会去呢?” 肇星熔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抬眸看向墨离。 “小离子啊,你给我做的那根项链儿,是宸圭让你给我做的,还是你这孩子自己有心,连宸圭都没事先通知,就自己鸟悄儿地做给我了呢?” 墨离脸一红,“那是晚辈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只是跟大哥问了您的大寿具体日期,然后我自己起稿,自己设计出的小样儿。只不过最后做出样品来跟大哥透露过一点儿,请大哥帮我掌掌眼、把把关,看符不符合您的眼光。” 肇星熔满意地点头,“好,好孩子。也唯有这样,才是一片最珍贵的心意。那项链儿怎么样,倒是其次了。” 葛璐听得柳眉高挑,有点不知道老太太这是说什么呢。 肇星熔看了葛璐一眼,这才缓缓说,“……宸圭说啊,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是葛家这一辈里最灵巧能干的,在公司帮了宸圭不少的忙。” “所以宸圭说,就凭你的聪明伶俐,你若有心,既然到了西北分公司去工作,就一定会留意到星星峡这个地名。毕竟星星峡是进入西域的东大门嘛,你们路上会经过的。” “而只要你有心,你一定会联想到我的名字;你去的时候,我的生日正好又近了,那你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就是星星峡的那些闪亮的‘星星们’。” 肇星熔叹了口气,“小葛啊,我老了,请恕我实在记不得你究竟送给我什么礼物了。我只记得,我今年过生日的时候,最最盼望得到的,就是你能从星星峡给我带回来的石头啊。” “可惜,我错了,盼望错了;宸圭那孩子呢,也错了,看错了你——他说你聪明伶俐,或许没错;可是他却看错了另外一样儿。” “小葛,你若有心,便该明白宸圭的心。可是你们俩还是彼此误会了,那不能说你没心,便也只能说,你们两个对彼此,都少了那份儿心吧。” 现代篇166 因肇星熔老太太来得就有些突然,再加上老太太忽然这么直接冲着葛璐来,叫葛璐有些应对不暇。 便暂且顾不上旁的。 肇老夫人孟元喜在一旁听着,忽然眯起了眼,定定看了葛璐一眼。 葛璐凛然一惊,赶忙回头尴尬地笑,“……伯母您别误会!虽然说的都是星星峡的石头,但是这两件事时间不一样,所以,所以我送给您的,跟眼前的事,不是一回事!” 肇星熔老太太别看年纪大了,可是耳朵这个灵,“嗯?小葛你说什么呢?元喜啊,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欺负我老人家耳朵聋了不是?” 孟元喜皱眉,却还是替葛璐遮掩道,“啊,没什么,我只是责怪她小孩儿不懂事,竟然怕那么点子辛苦,没去星星峡。” 肇星熔却是不饶人,虽说笑容那么慈祥,可是说话总是叫人心下打哆嗦。 “不对吧……我怎么记着宸圭说过,小葛是到星星峡给你捡了石头呢?宸圭还说,当时为了哄你开心,曾经想派人到比利时去给你挑一颗好钻石……可是你却说不喜欢那些太闪的石头,说等着小葛在星星峡给你捡石头回来就是。” 葛璐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肇星熔却笑,“怎么着,看样子元喜你是收到小葛的石头了……她明明去了,却单给你捡了石头回来,却回来搪塞我,说什么从没去过那地方?” “哎哟,元喜啊,那她究竟是对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对我说的是真话啊?我老了,脑筋不灵光,你替我断断,我该信她哪句话?” . 这是董事会的会议室,大股东都在座,这可不是肇家自己的私宅。叫老太太这么当众一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葛璐身上。 那真是万箭穿心,如芒在背。 更何况,在董事会这个地儿,人人最忌讳的就是“虚假披露”不是? 孟元喜虽说心下也颇有些不高兴,不过此情此境,她还是暂时忍下个人的不快,尽力替葛璐遮掩,“……姑姑,您言重了。这都是小事,这孩子性子直爽,有时候也是有口无心的。” “这事儿您别往心里去,也好办,我罚她今天下班之后,先拿三天假,什么也别干,这就直飞星星峡去捡石头回来。” “还务必是最好看的,要是敢不好看,我再罚她回去重捡。” 孟元喜拉着肇星熔的手亲亲热热道,“小孩子嘛,得允许他们犯错。他们只要知错就改,犯一次错就长一次经验,那反倒是他们的造化了,也是咱们当长辈的对他们的爱护和期许不是?” 当商人的,最需要学会转圜、周全。肇家人更是对这手腕玩儿得滴溜转。 肇星熔听着,含笑点头,“元喜你说得对,捡石头不过就是一件小事儿,不影响大局。” “可是这个小葛啊,可别办出什么毁坏咱们公司声誉来的事儿就行。要是那样的话,我想元喜你也不会一力护着她了。” 孟元喜皱了皱眉,“不会的。璐璐在公司也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她绝不会做不利于公司的事的。” 现代篇167 肇星熔老太太叹了口气,“是么?可是我怎么听说,咱们君临集团倚强凌弱,非跟一间小小的早餐店过不去了?几次三番的起诉不说,还在网上掀起骂战……” “这是咱们君临集团,或者咱们肇家行事的风格么?我们肇家一向的信条都是低调二字。” “我记得连宸圭过了三十岁之后,都请了公关公司开始打扫网上有关他的报道……怎么,现在公司和肇家的风格都改变了,开始迷恋网络上的炒作,想要将这个公司和这个家,都打造成网红气质了?” 孟元喜也是微微皱眉,思忖着这话该怎么圆。 可是葛璐终究年轻,这便沉不住气,“姑奶奶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是咱们公司要倚强凌弱,而是那间早餐店侵权了!他们店内打出的清宫饽饽的创意、图片,全都是咱们公司的!” “哟……”肇星熔好奇地打量着孟元喜,“清宫饽饽?咱们公司什么时候儿想到这个主意的啊?倒真是个好主意——当年啊,咱们家那支传家的玉镯,就是在老盛京得着的。据说,就是从盛京老皇宫里流出来的。” “那是个宝贝,自从得了那玉镯之后,咱们家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咱们家是该做点什么事儿纪念纪念。嗯,清宫饽饽这个想法儿,正好能呼应上。” 葛璐道,“所以咱们才更要爱惜这个生意啊!咱们这饽饽铺刚开始在线下铺店,结果就有人要盗创意。咱们好歹是大公司,如果任由这么被人侵权,业界还不笑话死咱们了?” 肇星熔轻轻垂下眼帘去,“可是为什么就这么巧,那小店儿想盗咱们的想法儿和图片啊?他们是不想活了么,敢这么以卵击石?” “再说,小葛你也说了,现在这个生意还处在线下铺店的阶段,那就还不算已经正式开始经营了吧?那这些图片和创意,一间跟咱们公司以及肇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小店儿,是怎么得着的啊?” 葛璐有点不敢说话了,看看孟元喜,又看看墨离。 还是墨离自己扛起责任来,“……十分巧,大哥就在那家店里。” 肇星熔老太太惊了,“什么?宸圭跑到一间小早餐店里?那公司呢?” 话已经说到这儿,孟元喜只能硬着头皮说,“……姑姑,公司有我。那孩子来了拧劲儿,我将他撵出去冷静冷静些日子去。” 肇星熔高高扬眉,向后靠紧轮椅的靠背。 “哦,我明白了……我说公司最近行事的方式,怎么这么奇怪呢,原来是宸圭没在公司啊。那就怨不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宸圭在那间小店儿里呢……你们还起什么诉啊?你们是不是公司的事儿太少,有公司多年的红利养着,你们闲的要窝里斗,要让肇家祖宗蒙羞啊?” 肇星熔说着眯眼紧盯住葛璐,“这事儿,我不信是元喜主张要干的。她要是这么莽撞,她当年也进不了我们肇家的门儿。” “小葛,是你,对吧?是你怂恿元喜办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 现代篇168 肇星熔老太太说到这儿,也是叹了口气。 “咱们肇家,跟墨家、葛家……这是多少辈子的情谊了。那就跟自己一家人一样儿,哪个孩子不都当成自家的小孩儿一样,如眼珠儿似的捧着?” “可是话又说回来,龙生九子,个个儿不同;一样米养百样人……小葛这孩子啊,我不好意思说不好,终究我跟她也不熟。” “我只是觉着啊,她跟咱们肇家的气场不合。气场不合的人,那便终究是欠了点儿什么去。或者有缘无分,或者干脆就是无缘……” 肇星熔老太太凝着葛璐,“小葛啊,谢谢你这些年用在公司和我们宸圭身上的心思……只是,事已至此,我们肇家不好意思耽误你,君临集团也不能再留着你了。” “你手里有多少股份?说个数儿吧,我给你个高于市场的好价钱。” 葛璐如雷轰顶,却盯着肇星熔老太太,缓缓地笑了,“……姑奶奶,您年岁大了,便是老糊涂了吧?您说什么呢?这是董事会,您老一辈子都没来开过会,您凭什么说这些话啊。” 葛璐伸手挽住孟元喜,“现在是夫人掌管着公司,便是发号施令,也该是夫人来做。您老啊,说了不算。” 肇星熔认真听着,老态龙钟地点了点头,抬眸望着身边那医生,“小宋儿啊,我究竟有多少公司的股份来着?” 那宋医生善良地笑笑,弯腰说,“您老不是说了嘛,这个数儿不能说。一旦说了,吓死她们!” 肇星熔跟小孩子似的拍手笑开,“啊,对啊对啊,多到吓死她们啊!” 肇星熔抬手指了指孟元喜,“小葛啊,你觉着元喜手里的股份多,这情有可原。毕竟她这几十年的身份都是肇家的主母,身份和威望都有,自然说话算数。” “可是你别忘了,这是董事会啊。说不说了算,得按股份来。” “小葛我问你,元喜的股份从哪儿来的?主要是从我侄儿那继承来的吧?可是她还有宸圭呐,所以她能继承的,是跟宸圭一人一半儿。” “瞧,按着《继承法》来讲,从继承而来的股份啊,注定是一个几分之一,再几分之一的这么一个级数摊薄的过程。也就是说,辈分越小的,从继承而来的股份,就会越来越少了。” “可是你忘了我是谁啦?我是我侄儿的姑姑,我比我侄儿还长一辈呢,所以我手里的股份就比我侄儿的多;况且你怕也知道我的故事吧,我父亲心疼我,怕我这一生无着无落的,这便在当初将股份分给我们兄弟姊妹的时候儿,多给了我几份儿……” 葛璐的脸都绿了。 肇星熔叹口气,“你好歹也在公司工作好几年了,这个数儿我相信你心里有底。所以啊,现在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说这个话?” 肇星熔眯眼凝视孟元喜,“别说小葛你,就算是我亲爱的侄媳妇元喜,我说这个话也同样是有用的吧?” 孟元喜赶忙含笑道,“姑姑,您别动怒。璐璐她小孩子不懂事,您也缓缓,看怎么罚她一下就是了。还是孩子,总归得再给她一次机会不是?” 现代篇169 肇星熔老太太听孟元喜替葛璐求情,没生气,反倒笑了。 “元喜啊,咱们肇家世代经商,所谓在商言商,听着你的口气,是想跟我做一笔生意喽?” 孟元喜蹙了蹙眉,赔笑道,“咱们自家人,说‘谈生意’总有些不对劲儿……” 肇星熔点点头,“虽说这个词儿听起来生分,可是意思却是大抵如此的,是不是?” 孟元喜虽还是有些犹豫,却还是点了头。 肇星熔深吸一口气,含笑道,“那如果我答应了你的条件,再给小葛一个机会……那,元喜啊,你是不是也会答应我一个条件啊?” 孟元喜一怔,抬头望住老太太。 这位老人家,从当年未婚夫在驼峰航线离世,自己挽起长发之后,这几十年来都是无欲无求。 连孟元喜都猜不到,老太太今儿能忽然提一个什么条件。 不过对于一位无欲无求的老人家,孟元喜猜想,想来老人家提的要求也不会是什么过分的事。 孟元喜便毅然点头,“您说。” 肇星熔却还是带着点儿孩子气,眨眼而笑,“不行,你得先说你答应了……你要是不答应,那我就不说了。” 孟元喜只好赔笑道,“好,我答应了……您说吧?” 肇星熔高兴得一拍轮椅扶手,“这才是我的好侄儿媳妇,说话算话,光明磊落!” 孟元喜先被这么一夸,脸上有些泛红,“您快说吧……您是长辈,我哪儿能跟您谈生意,您有什么只管吩咐我就是。” “行!”肇星熔两眼亮晶晶的,真的像极了火热的星星,“那我可就说了啊……” 老太太还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一拍手,“……答应宸圭跟那个姓魏的小姑娘儿耍朋友!” . 孟元喜一下子就呛着了,垂首捂住咽喉咳嗽了半天。 她怎么都没想到肇星熔老太太忽然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可是此前老太太半点都没露出她已经知道宸圭和那个姓魏的小姑娘的事儿啊,不然她好歹也能做一点防备。结果老太太这忽然提出来,真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咳嗽半天,这才平复下来,努力含笑说,“姑姑,您是怎么知道这档子事儿的?” 肇星熔叹口气,“宸圭那小子不在公司,跑一个早餐店里打工去了。不但去了,竟然还成了个网红……你说说,我能不好奇是怎么回事儿么?” “咱们肇家啊,这些年生意做的是不小,可是人丁却不旺,你就宸圭这么一个儿子,我就宸圭这么一个孙子啊,他是我的命根子啊,我就算这辈子再行尸走肉了,我却也还是对那孩子牵心连肉的啊。” 孟元喜闭上眼。 她是亲妈啊,老太太这么说,她这个当亲妈的,心上如何能不痛去? 只是…… 孟元喜努力地笑,“姑姑,只是您不了解具体情况,也没见过那个小姑娘。宸圭独身多年,好容易要谈一回恋爱,我其实比他还紧张,所以我不能容许是个不合适的人出现啊。” 肇星熔想了想,却摇摇头,“我虽然没见过那小姑娘,可是我吃过她做的饽饽了。” 现代篇170 孟元喜和葛璐,包括墨离听见,都觉意外。 “您吃过她做的饽饽?” 肇星熔含笑点头,“是宸圭叫人给我送来的。我吃着,倒觉着好。” 葛璐冷笑道,“不过是饽饽而已,您又没见着人。饽饽好,不代表人就好。” “再说了,既然是宸圭叫人给您送去的,又不是您亲眼看见她做的。那您吃着觉得好的饽饽,可便不一定就是她做的……说不定是宸圭为了给她加分,特地请了老字号的大师傅给做出来的,然后借着她的名义送给您罢了。” 肇星熔便笑了,“嗯,小葛,你果然是有些当商人的天赋。瞧你这话说得,一字一句、锱铢必较,是个在商言商,不在商也言商的调调儿。” “你说的啊,听着是有点儿道理。可是我倒要问你,哪个老字号的大师傅做出来的饽饽,能皮儿有时候都是破的,馅儿都能淌出来的?” “还有一回啊,味儿都不对。一吃就知道是把糖和盐给弄混了,原本的甜饽饽,活生生成了咸菜疙瘩了。” 肇星熔自己说着,却不觉着怎么,还开开心心地乐,“所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知道,这就是那丫头亲手做出来的。” “宸圭将那丫头做的饽饽送给我尝啊,也不是买我的好儿呢,他就是想把一个真真实实的小姑娘儿介绍给我,让我知道这小姑娘儿的性子——有时候也粗心、迷糊,甚至莽撞,可是大多数时候儿,认真、细致,饽饽里头有真心实意的味儿。” 孟元喜微微皱眉,“姑姑……您啊,如果想吃饽饽,咱们自家就正在做饽饽铺啊,什么时候儿没有呢?又何苦让您老尝那些破皮儿、淌馅儿,又变成咸菜疙瘩的去?” 肇星熔眯起眼睛来,“是啊,咱们家现在正在做饽饽铺的生意呢。而且这生意跟公司还无关,挂的是咱们肇家自己的名头,是慈善性质的,是不是?” 孟元喜含笑点头,“正是这样。咱们肇家一辈一辈的,都将慈善看得很重,做生意的同时不忘回馈社会。” “哦,听起来真的好伟大啊……”肇星熔叹口气,“听你说的,原本我都快信了。如果不是之前闹出几次三番起诉的事儿,如果不是在网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元喜啊,我真的是愿意信的。” 孟元喜有些说不出话来。 肇星熔摇摇头,“咱们肇家做慈善啊,一向都是以女主人牵头来执行。你是宸圭他娘,正头的肇老夫人,你牵头自然是一百个名正言顺。” 肇星熔神色一冷,“可惜,好事儿却都被你们给变成坏事儿了。咱们肇家一片回馈社会的诚心,都叫你们给变成恃强凌弱去了……” “这事儿没办明白,就是你这个牵头人的问题!现在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就不能叫你再做了!” 肇星熔微微叹一口气,“肇家的慈善,是应该肇家的女主人来主持。可巧儿了,我啊也正好姓肇,我也是女人……从血统上来说,我是比元喜你更名正言顺的肇家女主人。” 现代篇171 孟元喜呆住,“姑姑,您……?” 这位老姑娘隐于世外几十年,从来不问公司的事。都到了这个年岁了,忽然说要出山来主持饽饽铺的项目。 且不说老人家的身子骨儿可吃得消,再说这位可从来就没碰过家族的生意啊。 肇星熔眨眼笑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是没做过生意,可是这饽饽铺是什么呀,是咱们肇家的慈善事业。又不指望它赚钱的,反倒是要回馈社会的,那我还有什么压力去?” “俗话说,我干不赢,难道还干不赔么?” 家族里有些不懂事的晚辈,这些年来没断了抱怨过肇家要做的这些慈善事业,认为那根本是赔本儿的买卖。 “至于我这个人的性子嘛……我啊,这些年是不理世事,我这回呢,也不是要回来跟你们抢什么、夺什么。” “我啊,我是不理世事,但是除了一宗——我这一生,都因‘痴情’二字所误。所以事关这痴情的官司,我是必定要管一管的。” “况且宸圭是咱们家嫡系的独苗啊。我自己当年没能得到的幸福,我便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宸圭也得不着……我现在将话放在这儿:只要我肇星熔还老不死的一天在,我就会护着宸圭得着他喜欢的女孩儿。” “谁要想拦着,就先从我肇星熔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我啊,这几十年早就活够了,所以你也甭怕,尽管放马过来——我还得感谢你终于帮我了结了呢。” 肇星熔老太太这话一落地,包括孟元喜在内,所有人都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太太淡淡回眸,自己转了轮椅,背转了身去,“既然都没什么说的了,那今天就到这儿吧。一切按我说的做。” “如果还有想说个不字儿的,先掂量掂量你兜儿里的股份够不够!如果没那个本事的,趁早都闭上嘴。又或者义愤填膺的,那我们肇家和君临集团也不好意思再留您大爷,您大爷将股份作价,我买了就是。人往高处走,您大爷尽管挪窝儿,啊!” . 老太太在公司耍了这好大一场威风,结果上了车就变了样儿。 冲着手机,老太太满脸都是慈祥的褶皱,“宸圭啊……” 当听完老太太今儿这一场大戏,宸圭倒是傲娇地哼了一声儿,“您这是何苦啊?我又不稀罕公司,我可没想回去。” 肇星熔陪着笑,“对对对,我们宸圭最有出息了,不稀罕这个烂摊子。是你老姑奶奶我啊,没出息,我就想看着你来管着公司,我才放心。” “我吧,我就小心眼儿地,非得把公司抢回来,交回到你手里去,我才能闭上这双眼。要不然你说我指不定哪天,两腿一蹬,我到下头去,我怎么跟我老爹交待不是?” 宸圭忙叫,“您说什么呢您?您再说这些话,我可不听了!” 肇星熔含笑点头,“瞧你那样儿,还跟小孩儿似的。我自己都看开多少年了,如今倒换成你这小孩儿看不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真舍不得老姑奶奶我啊,你就痛快儿回来帮我来!” 现代篇172 肇星熔老太太跟宸圭各种倚老卖老、撒娇卖萌,可是回头挂上电话,便脑筋清楚地立即发号施令。 第一条,就是撤诉。 “不仅要撤诉,还需要将网络上的那些意见给往一起揉。”肇星熔吩咐那位医生模样的男子,“就是和稀泥的那种做法,你明白不?” 男子含笑点头,“之前的网贴,双方的意见黑白分明,各不相让。可是那是以前,双方壁垒森严的时候儿;现在您老回来主持大局了,那就不要黑和白。” “公司和孙少爷,是您的手心手背,哪儿来的非黑即白去呢?您老要的是和稀泥儿,是将原本的黑和白给融在一起,变成灰色喽。” 肇星熔眨眼而笑,“高级灰!最差也要是奶奶灰……可不是要什么灰色收入的那种灰。” 男子含笑点头,“您放心,我明白了。” . 沈阳。 君临集团撤诉的消息,次日便经过法院的转达,通知给了漙兮。 漙兮有点迷糊,非但不高兴,反倒心里的火更旺了。 她以为是葛璐的故技重施。 可是她旋即就收到了君临集团的电话——不是从江南总部打来的,而是就近儿,就故宫红墙里的肖涵打来的。 肖涵是说,奉公司之名,向早餐店和漙兮表达歉意。并且提出愿意为了这段时间早餐店和漙兮所受到的一切损失和影响承担责任。 漙兮还不明状况,以为这又是大公司戏耍人的戏法儿。 漙兮便对肖涵也不客气,“那请肖大秘状告你们尊贵的公司总部,就说除非贵公司肯登报致歉。否则这样口头的说法儿,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我不稀罕!” 肖涵张大了嘴巴,“……这个么,真不好意思,我职权不够,不敢代表公司总部做回应。请你等我向上汇报。” 宸圭正好将一炉饽饽出锅,听了便瞟一眼,“……就这么办。” 肖涵又惊了一跳,为难地看着宸圭。 宸圭耸耸肩,“你汇报的时候,就把我的话也转达了,就说我已经一口答应下来,问问他们谁反对。” 漙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只觉这一瞬间的宸圭,神色之间已经又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眉心平展,平静而从容。眼底幽深,虽然迎着炉火的热烈,可是冷静得仿佛地球在他面前爆炸了,他也有把握重塑起来。 “……是不是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尽管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冷静从容,便是已经沦落到成为早餐店的打工仔,她也从未在他神色之间见过任何一丝的惶惑不安。 可是,她就是知道,眼前的他,与两天之前的他,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去。 看见她的凝视,宸圭含笑眨眼,“官司既然已经不打了,那原本为打官司腾出的时间就空出来了。不如咱们请两天假,出去散散心?” “嗄?干嘛?”叹息心下忽然麻酥酥的预感。 她有点紧张。 宸圭含笑眨眨眼,“马上就要毕业了,是时候来一场毕业旅行了……” 现代篇173、我安排 漙兮心跳如鼓,使劲不让自己的脸露出红来。 “毕业旅行?那得跟同学一起去才行。” 宸圭却也半点头不意外,“行,我安排。” 漙兮知道他是说白蕤呢,所以她赶紧再改口,“……是全班同学。” 宸圭依旧笑得气定神闲,还是那句话,“行,我安排。” 漙兮还较上真儿了,“……全年级同学!” 宸圭:“行,我安排。” 依旧! 漙兮都无奈了,终究还是红了脸,使劲摇头,“肇总,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早餐店打工仔。就算我相信你还有积蓄……可是商人不用考虑投入和产出比的么?这么多人你都要招待,利益点何在呢?” 宸圭这才展眉而笑,伸手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记,“……我这样烧包的人,自然是在更多人面前秀恩爱,我才更愿意啊。” 漙兮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谁,谁要跟你秀恩爱了?” 宸圭伸臂将她拉过来,“是我,我要跟你秀恩爱啊。” . 网络上的那场风波,来得气势汹汹,一夕之间退得也是干净利落。 各网贴下面开始出现“和稀泥儿”的跟帖,全都特别将漙兮跟宸圭那张著名的亲吻照拿出来,说“有图有真相”的事儿。 都说,男主是君临集团的东家,肇家嫡系的唯一继承人;而女方则是他的小女友。怎么可能会自家人告自家人? 因为有图有真相,而且宸圭的身份又已经被各种扒,事实不容雄辩,大多吃瓜群众都说“散了吧”。 也有人立即道,“不用散。吃瓜不成,接下来坐等吃糖就是。” 自有好信儿的上前抬杠,“真发糖么?楼上还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那人也大方,郑重宣布,“本帖所有参与的网友,都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坐等良辰吉日,糖包奉上。” 也有经验老道的网友立即看出风向不对,发帖说:“哎哟,这是大集团进驻的玩儿法,开始强势控评了……” 这么着,就反倒越发坐实了宸圭与君临集团的关系,以及宸圭对漙兮态度的认真来。 这已经是在官宣好事将近,预告良辰美景的架势了。 漙兮跟网贴跟得没这么积极,开始发现网上的风波渐渐平息了,便没再跟,是白蕤发现了告诉她的。 漙兮这个脸红,拿去跟宸圭求证,宸圭却笑着说,“我当然希望这是我做的……不过我不能不承认,我下手还是慢了一点儿。我本想这么做呢,结果被抢先了。” 宸圭一向不是薄脸皮的人,他都这么说了,漙兮也找不到理由不信。 漙兮便有点慌神儿,“那,那是谁干的?” 能干这样事儿的人,只能是与这事儿关系极为密切的,而且这种大集团强势控评的架势,也只有肇家人会这么干了。 可是肇家,会是谁啊? 总不至于是肇老夫人才是。 宸圭眨眼而笑,“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就告诉你。你要是想知道,那就跟我去旅行吧。” 又绕回来了,漙兮红着脸不肯说话。 宸圭笑着将一份合同副本推到漙兮面前,“你们这一届所有的毕业生一起去。我安排。” 现代篇174、世外 毕业旅行的时间,是定在论文答辩结束之后的。 论文答辩之后,才是彻底解放之后,玩儿也能彻底开心些。 原本论文答辩在漙兮心里还是个坎儿,想起来就挺紧张的,因为她们系里一直有每年都要抓几个论文答辩不让过的传统。 可是说来也奇怪,当她真的站到讲台上,面对老师和同学们开始答辩的时候儿,她先前还乱跳的心,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论文宣读完毕,当老师们开始一个一个发问的时候儿——这些发问里不乏有些问题是比较尖锐,甚至是尖酸的——她竟然也都能对答如流,有的尽管事先一点防备都没有,可是她却都能冷静地抵抗住了。 答辩完,白蕤都冲她直竖大拇指,“天呢,你口才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咱们‘灭绝师太’都被你给生怼没词儿了!” 漙兮也有点儿直觉,仿佛自己刚刚真的是有点儿口若悬河的意思。 她旋即回想,不由得也是豁然开朗,“我的妈呀,我好像是那几次准备打官司准备得,倒把自己的临场发挥和口才给逼出来了!” 论文答辩的气氛再紧张,好像也不能跟法庭辩论相比,她那几次为了能上庭去跟人家名律师辩论,这便豁出去了狠练了好一阵子。 原以为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却没想到无心插柳,那番准备竟然没有白费,成了她论文答辩时候的奇兵去。 . 坐上大巴,所有毕业生都有些兴致勃勃。 因为这一趟旅行,竟然是全部免费的,实在是太惊喜了。 漙兮知道真正的出资人是谁,同学们却都不知道。大家私下里也议论过,大多数都是猜学校拉来了赞助,要么就是有老校友提供的回报母校的机会。 ——因为每个人都签名的合同上,只是以旅行社的名义来承办的这次旅行,完全看不出任何私人的影子。 车子一路前行,当开进一片山谷,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的时候儿,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眼前是大片的碧绿草原,以及一眼望不到边的金灿灿的油菜花! 这几年旅游市场炒作油菜花的题材炒得挺热闹的,春天去婺源看油菜花几乎已经成为旅游达人们必备的打卡之地。 可是那是春天啊,谁能想到这都七月了,竟然还能看见这样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去! 同学们还在车上呢,就已经按捺不住兴奋,纷纷抓手机各种角度自拍开了。 漙兮也还是傻的,攥着白蕤的手说,“……这是塞上江南啊!” 好在都是大学生,知识储备足够,最初的惊讶过后,大家就也都明白这时候能在这边看见盛开的油菜花,是因为纬度的不同。 而且这里是山地,比城市里气氛还要再低一些,所以油菜花开得晚。 当大巴车俯冲进山谷,沿着油菜花田一路开进一座仿古的小镇时,大巴车里再度爆开一片欢呼! 古色古香的小镇,宛若世外桃~源。汉地古建筑风格的粉墙乌瓦、斗拱飞檐,却还配着与这草原天成的蒙古毡房。 现代篇175、行宫 “这个古镇里的建筑样式好奇怪啊……”几乎所有同学都发出了这样的惊呼。 毕竟,飞檐斗拱的汉式建筑院套里,还时常竖起一个两个的蒙古毡房来,这实在是有些特别了。 “这古镇里的商家瞎弄吧?”有的同学开始笑话。 倒是也有哈韩的同学玩笑说,“李孝利家的民宿,他们还是韩国人呢,不也在院子里撑起一个蒙古包来?” 白蕤表示同意,“……元代的时候儿,韩国的王后都是蒙古公主,所以他们骨子里是能接受这个的!” 倒是漙兮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心下不由得一动,招手叫导游过来问,“该不会这儿曾经就是木兰围场里的一围吧?” 导游睁大了眼睛,赞赏地拍拍漙兮的手臂,“你真厉害,这都叫你看出来了!没错,木兰围场七十二围,可不仅仅是现在承德周边那么大点儿……这边的山岗和林子就也是其中一围。” 导游说着指了指几处最为富丽堂皇的院套,“喏,这里还有当年乾隆皇帝行围时候住过的行宫;周围那一圈儿稍微小一点、矮一点的院子,就是蒙古各旗王公所住的行邸。” “怪不得!”漙兮也是激动地一拍手。 飞檐斗拱的宫殿式建筑,体现的是皇帝和王公们的身份;而院子里搭蒙古包,就又是蒙古人生活的习惯了。 她看过史料,便是乾隆皇帝行围的时候儿,也要按着蒙古人的习惯住巨大的毡房。 导游将老师和同学们召集在一起,统一做了个说明,说大家在这座古镇里可以自由活动,感受休闲的慢生活,感受毕业后的轻松自在,为即将开始的社会生涯充电。 导游说,只要在这个古镇里,饮食和住宿都是免费;只有额外私人的消费需要自己负责。 同学们都有点惊讶了,纷纷低声说,“这么大的古镇……随便吃,随便逛,随便挑房子住?” 导游含笑眨眼道,“还不止这些……大家往古镇边儿上走,还有射箭场、跑马场。射箭、骑马……一样全包!” “此外,这镇里还有剧组来取景。所以大家要是遇见哪位明星什么的,都不用太好奇哟,就当这次毕业旅行的彩蛋了!” 大家是越听越迷糊,漙兮却是越听越明白了。 ——她已经可以确定,整个古镇项目都是宸圭建的。现在整个古镇的旅游经营权应该还在他本人,或者是君临集团的手里,所以才方便这么大包大揽。 不过看导游的样子,导游倒只是将这个当成个活儿,未必知道这背后的门道。 漙兮小心瞟白蕤一眼,不知道白蕤是不是也猜到了。 不过白蕤的注意力都在剧组和明星那呢,一听能有剧组取景,这便抓着漙兮的手就往外跑,“走,咱们看看能看见谁去!” 两人没急着找住的地方,先沿着古街往前走。 漙兮有点口渴,买了瓶可乐刚喝一口,手臂却被一个男子给扯住。 漙兮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只见那男子穿许多个口袋的马甲,头上戴大檐的凉帽。 有点像剧组的工作人员耶! 现代篇176、认错人了 白蕤已经激动得两眼发亮,正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倒是那个男子却有些不高兴地对漙兮说,“……令嫔,都等你的戏呢,你怎么出来逛来了?” 漙兮狠狠吓了一跳,盯着那男子,都有点结舌了,“你,你说什么?” 漙兮这一说话,那人才挑了挑眉,“嗯?你不是令嫔么——你不是那个谁么?” 那男子叫出一个名字来,一个在影视圈也颇有些名气的年轻女演员。 漙兮含笑摇头,“老师您好像认错人了……我不是那位女演员,我是来旅行的学生。” 那男子也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扯下头上的帽子来,在脸上擦了一把汗,“对不起啊,我认错人了。刚刚听你一出声,我一听不是北.京南城的口音啊,我就知道认错了。” “不过……”那男子从兜儿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来,指给漙兮看,“你瞧,你跟她长得还真是有点儿像!” 那男子说着顿了顿,又上下看了看漙兮,“不,我错了,你不是跟她像,你是跟我们导演手绘的分镜头脚本里的人物形象和气质像!” 漙兮也惊讶得张了张嘴,眯眼去看那小本子。 手绘的分镜头脚本,画面以线条为主,勾勒得更着重的是人物的形象、气质,倒并非是五官的细致部分,所以用漙兮的眼睛来看,是看不出什么像不像的啦。 反正都是清宫戏的形象嘛,旗装配旗头,手里还有条小手绢儿。 漙兮便笑,“这位导演也这么用功啊?” 那个男子挑了挑眉,“……也?” 漙兮忙道,“我就只听说过有一位导演这么用功的,所有的戏都在他心里,他要画出来给摄像、演员们看……不过那位是位大导演唉!” 漙兮是想着,那位大导演应该不会来拍清宫戏才是。 甚至,她好像都不大记得那位导演拍过清朝背景的戏啊。他现在不是正痴迷于唐朝的戏么,都连着拍了好几部了呀。 倒是那男子收回了小本子,故弄玄虚地挤了挤眼睛,“嘿,没有‘也’!” 漙兮一怔,随即会意,便已是激动得瞪圆了眼睛,“难道说,真、真的现在就是那位导演?” 那男子笑笑,也不回答,只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啊……我得赶紧找我们那位令嫔去开工,整组人都等着她呢。” 那人走远,白蕤已是激动得百爪挠心似的,“我明白了,他肯定是那个剧组的副导演!呀呀呀,我刚才真该问问他们需不需要群众演员呀!” 漙兮便笑,“估计是需要的。清宫戏嘛,官女子、家下女子的一大堆……尤其是冷宫戏,还不容易找人去拍。” 白蕤“噗”地一声,“冷宫戏,还是算了吧。” 白蕤嘴上是这么说,却是盯着人家副导演的背影,半天没收回神来,“……可是令嫔,是哪个人啊?是真人,还是电视剧杜撰出来的?” 漙兮便轻叹一声,“‘令’是个极为特别的封号,别说清朝历史上,便是历朝历代的后宫史上,以‘令’为封号的,怕也只是那么一位罢了。” 现代篇177、兴起 “当然,除了后来清代都到了末年,自以为他们才是‘中华’的越.南阮朝也出过一位令妃……不过那位令妃出现的时候,已经是道光年间了,是孝仪纯皇后孙子的年代。 “就仿佛历史也有冥冥之中的注定,白蕤你知道么,就连‘越南’这个国名都是孝仪纯皇后的儿子嘉庆皇帝给取的……他们的文化本就是传承自中国,所以就连前朝后宫这些封号,自也都是搬过去的罢了。” 白蕤听得神往,不由得有点小小激动,“……还记得你姓魏么?我还问过你可不可能就是魏家后人!你看,那副导演都说你像吧?我的天,他们是要拍令妃的故事了!” 漙兮回想那副导演的话,却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他们是同期录音,还是后期配音。” “怎么了?”白蕤好奇地问。 漙兮轻叹口气,“要是同期配音的话,那他们找一个说一口北.京南城口音的姑娘来饰演女主角儿……那就有点不对劲了。” “啊?”白蕤听傻了,“不就是京片子么,还分南城北城呀?跟清朝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了。”身旁斜杠进来一个男子的声线,“现如今说得贼溜的京片子,不是过去旗人说的官话。而女主角儿虽是汉姓人,却也是旗人,是住在内城的,所以说的是官话。” “官话讲究个慢条斯理儿,咬字清晰。而且因为是清代的缘故,所以北.京官话里头融和了非常多的满语词儿和发音。” 漙兮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白蕤先叫起来,“肇总,您怎么来了?” 来的人不是宸圭,又是谁呢。 宸圭笑眯眯眨眼道,“……自然是咱们有缘呗。有缘的人啊,无论走到哪儿都能遇见喽。” 白蕤指着周边儿,“我们是来这儿毕业旅行的,那肇总您呢,您该不会也跑到这儿旅行来了吧?” 宸圭冲漙兮眨眨眼。 漙兮已是明摆着说不出话来了,十分紧张地盯着宸圭。 他要是直接说,这古镇都是他开发的,那就露馅儿了。 “我不是来旅行的,我是来——送货的。” 堂堂肇宸圭,自降身价,当了早餐店里的小伙计不说,这回又改成业务员了。 “送货?”白蕤有点没寻思过来。 宸圭笑着道,“这是古镇嘛,古镇的旅游经济就离不开文创类纪念品。公司早就跟他们有合作关系,我正好过来送一批货。” 白蕤便鬼鬼祟祟地笑了,“哦……一定是跟人家说生意的时候,听说我们学校的要来玩儿,所以你个大老板就亲自送货过来了。走私哈~~” 宸圭这回就不否认了,只凝着漙兮笑。 漙兮也挑不出毛病来,毕竟他都已经帮着说了一半的谎了。 “对了肇总,”好在白蕤的注意力还没全挪回来呢,她指着方才那副导演消失的方向问,“……那在这个古镇里拍戏的剧组,肇总你能认识不?” “怎么说?”宸圭不慌不忙,嘴角含笑,“想要谁的签名了?” 白蕤笑嘻嘻,一脸的谄媚,“肇总能带我们进去看他们拍戏就行!” 现代篇178、就一张 白蕤还有点小忐忑,不知道宸圭能不能答应呢。 结果宸圭当即就从裤兜儿里摸出一个小牌牌,伸手就挂白蕤脖子上了,“……喏,剧组工作证”。 白蕤惊喜地捧起来看,就更双眼圆睁了,“怎、怎么是我的名儿?还有我的照片儿?还是正经的一寸证件照?!” 宸圭含笑眨眨眼,“其实我早看见你们两个了。你们刚跟那副导演接上话的时候儿,我就在旁边楼上看风景……我就猜到,你一定想去看拍戏。” “所以我就打了几个电话,一个给制片人,要到了这工作证;另一个电话打给肖涵,把你留在故宫人事档案辈分的照片当即发了电子档给我……” “所以喽,感谢现代科技,电子档的照片立即输入电脑,所以这证件就这么几分钟之内就做完了。没费什么工夫。” 白蕤惊喜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索性冲漙兮眨眨眼,然后冲上去照着宸圭脸上就给了一口。 宸圭也有些吃惊,不过却是笑着向漙兮望过来。 倒是漙兮一下子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挂出什么表情去了。 白蕤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跟漙兮道,“实在太高兴了……漙兮我就借肇总一口哈,要不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了。” “就因为他是你的肇总,要换了别人,我以身相许都是干的……” 漙兮也只能哑然失笑,伸手在白蕤脑门子上点了一记,“你呀……就一个破剧组,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白蕤嘿嘿地笑,“不知道呢,总觉着好像为了这位令嫔娘娘,就算让我交出自己的性命,我都愿意呢。” 漙兮也只能叹息了,“太夸张了吧大小姐……你还没去看人家拍戏呢,就已经先入了戏,而且还入戏这么深,啧啧……” 白蕤不好意思地乐,抱着漙兮的手臂摇,“哎呀,漙兮,不管怎么着,咱俩能去看活的剧组拍戏了,多好!” 可是说到这儿,白蕤才冷不丁想起个事儿来,抬眸望住宸圭,“……漙兮的工作证呢?” 在白蕤的逻辑里,既然是宸圭拿出来的工作证,那自然是她其实是排第二的,她都有了,漙兮一定有啊! 孰料宸圭却无辜的一摊手,“……不好意思,只有一张。” . “什么呀!”白蕤都尴尬了,“怎么会只有一张呢?肇总,凭您的面子,怎么会就只有一张呢?” 她倒觉着好像是她抢走了本来该属于漙兮的东西似的。 漙兮倒自在,“我也没说我想去啊,本来就是你想去看的嘛,我可没有。” 宸圭走上前来,两只手叉在裤袋里,居高临下斜瞟着漙兮,薄唇轻勾。 “……剧组拍戏最怕闲杂人等。导演是港台那边过来的,习惯的工作方式是同期录音,如果有外来人弄出一点动静,那戏就白拍了。所以每天拍戏都需要严格清场。” “这样一来,这样的工作证是极其难弄的。就算我这么大的面子,咳咳,也只能弄出一张来。” 宸圭说着还冲白蕤愉快地眨眼,“……必须是可着你来。” 现代篇179、乾隆时代的风格 当宸圭用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话语去对待的时候儿,白蕤哪里是对手,已是浑身发酥了似的败下阵来。 还得抱歉地一个劲儿瞟漙兮。 漙兮心下只能叹息——她自己就是“受害者”,在宸圭这样的攻势之下,原本几乎要武装到牙齿了,结果丢盔弃甲,输得一败涂地。 这还得说,宸圭对白蕤说话的时候儿,“功力”只用了那么一点点呢。 她忍不住瞟了宸圭一眼。正撞见他凝视着她,她便发狠瞪了他一眼。 白蕤终是有点抵抗不了,浑身麻酥酥地走了。 漙兮无奈地盯着宸圭,“……你为什么非要故意把她给‘电’走?” 宸圭大笑,“哪儿是我把她给‘电’走?谁让她自己就是一颗小电灯泡呢?” 漙兮叹口气,“我们可是好生生来毕业旅行的,谁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呢?” “你知道啊。”宸圭左右看一眼,极其迅速地抓起漙兮的手来。 漙兮一慌,急忙给摔开。 虽是摔开了,却根本就不是拒绝,只是羞涩而已……宸圭笑得一双凤眸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漙兮又左右看看,急促道,“白蕤去看拍戏,我好像也该先回去了。” 宸圭又眨眨眼,“……走,带你见个人去。” 漙兮有点儿心跳,“谁呀?” 漙兮心下也觉着应该不是肇老夫人,不过就是有莫名的直觉,见的应该是他的亲人。 宸圭冷不丁一把将她手臂拢住,往旁边小道儿上一拽,“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 偏离了商业街,小巷子里反倒更为清幽雅致,更为符合古镇原本追求的意境。 青砖房舍,沿着自然蜿蜒的河道临河而建;远处金灿灿的油菜花,更远处湛蓝的草原青天。 一切都是多种文化和审美的自然融和。 既有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房舍却又不是江南的粉墙乌瓦,而是北方的青砖青瓦;油菜花比江南晚了几个月的绽放灿烂。 天是同一片晴空,却因为是草原之上的缘故,更为清透辽远。 漙兮深吸口气,不由得歪头看宸圭,“……这古镇是你复原的?我怎么想起乾隆皇帝来了?” 宸圭耸肩,“怎么这么说?我复原古镇,跟乾隆皇帝什么关系?” 漙兮道,“你看,这是北方草原,却融和了江南的景致;不过却又不是完全的江南模样,而是将江南和北地给融和到一块儿了——我就想起乾隆皇帝最喜欢在他的皇家园林里仿建江南的明园了。” 都不必说圆明园里的大量建筑,便是承德避暑山庄里也有著名的“烟雨楼”啊。 漙兮环顾整个古镇,“我莫名就是觉着……这北方草原上的古镇,建成眼前这副模样,必定是乾隆皇帝的意旨。” 宸圭大笑,“嗯哼,说的有理!” 他两手叉着裤袋耸肩,也跟着漙兮的目光一起环顾四周,“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还真有可能。这古镇多处老房子打开房顶重修的时候,里头压着的镇宅宝器,都带着浓烈的乾隆时代的审美风格。” 现代篇180、俱往矣,可还是心有牵挂 180、 他说着,自己也眯了眯眼,“……说来也巧,我这些年修复的古建,许多误打误撞的都带着乾隆时代的影子。” 尽管古建都是逐代修葺的,但是剥开层层原有的油漆彩画,许多建筑的最初的底子,应该都是乾隆时代的。 漙兮歪头凝视着他,“那说明你跟他有缘?” 宸圭耸耸肩,“我跟你有缘还差不多……” 漙兮无奈地莞尔,“你这什么逻辑啊你?” 宸圭走过来,捉住漙兮的手,“你才是我最在乎的缘分。别的人、别的事,都已不重要。” 漙兮又不可救药地脸红起来,“真是的,说什么你都能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她原本还想问,既然这个古镇里正拍令嫔的电视剧呢,那里头也必定有乾隆皇帝啊。他既然跟乾隆皇帝有缘,还不跟去看看么? 可是既然他都说了,“别的人别的事都不重要”了,那她就也没必要问出口了。 想想也是,影视剧里的令嫔和乾隆皇帝……想想也能想到会拍成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来,影视剧里对乾隆皇帝的戏说太严重,拍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跟历史上的他挨边儿的……那只是戏,跟真正的乾隆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反倒是他亲手修复的那些古建,才是实打实穿过时光而来,更接近真实的那位帝王。 漙兮便也释然而笑,“不说他了。什么帝王将相啊,俱往矣。” 宸圭含笑点头,指着前面一处幽静的小院子,“到了。” 这处院子闹中取静,门口挂小木牌“私宅,谢绝游览”。 院墙很高,从外头却也能看见里头有一座玲珑小塔。 塔檐六角,都挂铜铃。微风拂动,清音潋滟。 漙兮不由得挑眉,“……怎么好像到了一座小佛寺?” 宸圭展眉轻笑,“怎么那么聪明?就是的,从前就是座佛寺。不过现在不是了。” 漙兮有点不解,“将佛寺变成私宅……为什么这么选呢?” 宸圭轻轻一叹,“因为……心有牵挂。” 漙兮虽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那人心中牵挂什么,可是听见这么一说,便没来由的心下微微一颤。 心有戚戚的感觉。 “走吧。”宸圭竟然径直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来开门。 漙兮只能又睁圆眼睛了,“……你有钥匙?那,那院子里住的,莫非是你什么人?” 宸圭故意卖关子,总归不肯答,只是捉着漙兮的小手,将还有些迟疑的她,一把就给抓着一同迈过了门槛去。 漙兮脚下有些拌蒜,小心绊在门槛上。多亏有他拉着,她这才稳稳当当站住。 他看着她笑,“……门槛虽高,可是自古以来能在门槛上绊摔了的也没几个吧。可真是千载难逢。” 漙兮又羞又恼,冲他呲牙,“你怎么知道没有呢?要我说,但凡能绊倒在这上的,才不是笨,反倒是最聪明的。” 他却也不反对,认真点头,“这世上聪明的人是少数,被绊倒的也是小概率事件……嗯,那你说的都对,绊倒的一定是聪明人。” 两人立在门槛里相视而笑,不想门内的影壁根本就不是实心儿的,而是镂空的。 这一幕便都被人给看见了。 现代篇181、总算见着了 “门口是谁呀?迈个门槛迈了那么久,还不往里走?” 一位老人家的声音传了过来,漙兮听见吓了一跳,尴尬地望着宸圭,满脸通红。 ——都不敢往影壁墙那边看了。 “到底是谁呀?”漙兮用嘴型问宸圭。 宸圭却是自在,冲漙兮眨眨眼,回头冲影壁墙里含笑道,“姑奶奶,我们这就来了。” 姑奶奶? 漙兮心下一晃悠,还得在心里算算这是怎么论的。 还好,不算复杂,她想明白了是宸圭祖父的姐妹。 宸圭拉着漙兮的手,含笑绕过影壁墙去。 能建得下一座琉璃宝塔的院子,按说地方儿一定不小,可是绕过影壁墙去的小院儿,却是不大。 不过漙兮也能看得出来,这是兼壁出来的。原来的院落一定很大——想来一座寺院的院子一定不可能小了。 小院子当间儿是一棵石榴树,树下一口大水缸。 水缸里蓄着雨水,水面上开着碗莲。 水缸边儿上,却坐着一位小个儿、有点瘦的老太太。 漙兮一看不禁有点想乐。 要命了,她这会子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老舍先生那“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废狗胖丫头”来了。 老舍先生是旗人,老舍先生的作品是典型的旗人小说风格;跟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样,体现了清晰的旗人生活的习俗和背景。 故此老舍先生说出的这句“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废狗胖丫头”,就特别有那股子旗人从前清遗留下来的慵懒、自在、舒坦劲儿,叫漙兮每次看了都想乐,眼前就是一幅活脱脱的图景去。 ——而这会子乐,还因为有点儿反差。因为没有胖老爷和胖丫头,反倒是有位精神儿、立整儿的小老太太。 这位小老太太,除了肇星熔之外,还能是谁呢。 . 肇星熔瞧着宸圭和漙兮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走过来,她一边远远儿地眯眼打量着漙兮,一边儿含笑道,“……我这儿旁的都有,实则就差个天棚儿。” “天棚”说的是过去的时候儿,在四合院儿里上空打起来的凉棚,有芦苇的、有竹子的,能将当院里遮出荫凉来。 漙兮不由得又想笑。 哪儿只缺个天棚呢,老爷胖丫头什么的…… 小老太太仿佛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我啊,你别看我现在瘦,实则我骨头里头全是肉——我想当年也曾是个小胖丫儿呢!” “至于老爷么,嗯,现在都是老太太当家,老爷什么的早就换成老太太了。” 叫小老太太这么一逗,原本还满肚子紧张的漙兮,这都紧张不起来了。 宸圭自是高兴,拉着漙兮上前给肇星熔介绍,“姑奶奶,就是她,漙兮。” . 小老太太坐在轮椅里,伸手拉住漙兮的手,仰起头来细细看漙兮的眉眼,含笑道,“嗯,像,真是像。” 漙兮忙道,“老人家,您说我像谁呀?” 小老太太眼角乐得弯弯的,“我说你呀,跟我们家宸圭,有夫妻相!你们两个长得像呗!” 漙兮羞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小老太太却收起笑谑,幽幽道,“魏姑娘,我可算见着你了。” 【明天请一天假哈,周一见~】 现代篇182、坐拥天下 此时的漙兮并不知肇星熔话中的深意。 实则,就连肇星熔老太太又何尝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终究早已时光飘远,不知已然过了多少年去。唯有心中耿耿一念,穿越时光也不肯忘怀,只是——却已然想不起这耿耿难忘,最初是从何而来了。 不过此时此景,隔世云烟都已远去,唯有眼前的相聚才最重要。 此时此刻,肇星熔想见的魏姑娘是漙兮,而漙兮的身份是她最牵挂的晚辈宸圭心中的姑娘。 这就够了。 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一切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漙兮便红了脸,迅速瞟了一眼宸圭去。 那一眼里有羞涩,也有娇嗔。 ——老太太知道她,自然是从他那知道的啊! 她都不知道他在老太太面前说起过她什么,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儿了。 女子的神态,自然是女子才最了解。一瞧漙兮那眼神儿,肇星熔老太太就放心了。 ——有自尊、懂矜持的女孩子,是绝不会逮着个男人就随便露出这样的情态来的。 这女孩儿啊,已经心属宸圭了。 她啊,终究可以放心了。 漙兮一眼收回来,就看见老太太一副这样的神情,脸颊便更烫,忙蹲下道,“老人家,他倒没跟我怎么太提起您呢~~” 先摆他一道再说! 宸圭倏然扬眉,随即便也笑了。 肇星熔老太太自不跳坑儿,含笑拢着漙兮,“别蹲着,腿酸。宸圭啊,快搬张交椅来。” 漙兮吓一跳,赶紧说,“不用不用,我找个石墩儿坐就行。” 虽说漙兮知道交椅是便携的“大型马扎”,但是毕竟交椅的意义不同,在老太太面前坐交椅——因为交椅都是地位尊贵之人所坐。 肇星熔老太太却笑,抓着漙兮的手,由着宸圭亲自给搬了一张黄花梨的交椅来。 黄花梨的肌理细腻程度,在其他木材中很难找到能与之相比的,不用上漆、着色,用砂纸和蜡稍加打磨就光可鉴人。这种质感,好在漙兮也是在沈阳故宫里呆过几年的,故此认得。 漙兮就更不敢坐了,“……别介,我可记着2010年的时候儿,有一把黄花梨的交椅可是拍卖出6900多万的天价来!您老这把,一看就不是杂木和黄花梨拼的,是实打实全黄花梨的,我不敢坐。” 业界和新闻界都说那把椅子就凭这价码儿,就应该起个名,叫“坐拥天下”。 肇星熔老太太听罢便扬声大笑,攥住漙兮的手,抬眸瞟一眼宸圭,“你这孩子真是找着宝了,魏姑娘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都懂,果然与你匹配!” 宸圭得意地笑,“……一把交椅近7000万,那这个人呢,就更是没价儿了吧?有人肯出那么大价码买一把椅子,那我也只好为了这个宝贝,倾尽我所有罢了。” 漙兮的脸就更红了。这家伙,当着老人家说这些,叫她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肇星熔老太太摁着漙兮,“坐,快坐!管什么木头做的,椅子就是椅子,最主要的是用来坐的,又不是搭板儿供上的。” 现代篇183、面试 漙兮还是有点小心翼翼的。毕竟,那么贵! 肇星熔含笑道,“你说那把是明代的,咱们这是清代的,还差些年头儿,所以没你想象的那么贵啦!” 漙兮只好红着脸道,“……在您老人家面前,我是晚辈,坐这椅子有些儿不合适。” 老太太伸手拉住漙兮手腕,拉过来,摁坐下,“魏姑娘,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有多贵重。这把椅子该你坐,我见你坐,才高兴。” 漙兮不知老太太这话从何而起,可是既然老太太如此坚持,她已是却之不恭。 宸圭也走过来,仗着他个儿高,按着她肩膀将她顺势也给摁坐下来。 既然肇家老少两位都如此,漙兮便也顺其自然坐了。 老太太明明是个老太太,却歪头打量着漙兮乐。 那神情看起来,怎么都有点儿莫名的少女感。 漙兮想,也许就是像宸圭说过的,老太太这一辈子没有嫁人的缘故吧。 漙兮有点儿局促,两手扯了扯衣襟,“老人家,您有话想说,就请说吧。” 就像是一场重大的“面试”了。 老太太却笑,“听说,你们学校是到这儿来毕业旅行来了吧?毕业旅行之后,就是要正式工作喽。魏姑娘,定好工作没有呢?” 漙兮有点儿脸红,忍不住抬头瞟宸圭一眼。 她是想找工作来着,可是一来在故宫文创部那边的合同没法儿中止呢,当初她是真心实意想留在那边工作,所以实习合同里有一条“文创部在本人毕业后,有优先录取权”的条款,她就也认了。 所以现在宸圭跟他母亲那边儿这“官司”没打完之前,她也不知道她那合同该怎么处理,这就也没着急找工作。 话又说回来,就葛璐那起诉,三番两次的,她光顾着忙应诉了,也没心情找工作去。 老太太便笑,“魏姑娘,你甭看她。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倔强的姑娘,你未必愿意跟着他一起工作。” 这话漙兮爱听,漙兮便使劲儿点了点头。 老太太缓缓收起笑,“魏姑娘,我今儿想见你呢,是面试——为了工作的面试。” “我呢,想聘请你来为我工作。” 啊? 别说漙兮愣了,宸圭也有一点点儿的意外。 宸圭赶紧赔笑,上前道,“姑奶奶,她给我工作,跟给您工作,不是一码事么?” 肇星熔却严肃地摇头,“不是一回事。” 肇星熔握着漙兮的手说,“不瞒你说,我啊做了个挺莽撞的决定——我把君临集团和饽饽铺两边儿的生意都给揽过来了。可是你瞧瞧我这身子骨儿,我哪儿能做得了啊?” “我打算把公司的事儿交还给宸圭去,饽饽铺的事儿——魏姑娘,我想交给你去。” “我说不是一回事呢,就是说这饽饽铺的生意,我是全权交给你去。你只有上头我这么一个老板,你不用管宸圭,不用管君临集团,更不用管肇家……你看,这怎么样?” 漙兮惊得还是一下子站了起来,“可是,这……” 墨离最初的摊子就铺得很大,后来肇老夫人亲自冠名之后,饽饽铺的生意就炒得更热。 做饽饽她没问题,可是经营这样大的一摊生意,她怕做不来。 现代篇184、摘钩儿 肇星熔老太太自将漙兮的犹豫都看在眼里。 她便也叹了口气,“魏姑娘犹豫,我都明白。别说你会犹豫,就算我自己啊,又何尝不犹豫呢?做生意可不好玩儿,若遇着自己不喜欢的项目,那生意就更枯燥了……” “我啊,这一辈子都不想理这些事儿。只不过眼巴前儿,肇家需要我,宸圭这孩子也需要我……我要是再躲着,那肇家和公司都乱了,宸圭这孩子的生活就也跟着乱了。” “所以啊,我虽然不喜欢,可还是得硬着头皮站出来。魏姑娘,人活这一辈子,总有些责任是不能不扛上肩膀来,就算不喜欢,也要咬紧牙关,站直喽给挑起来……你说,是不是啊?” 漙兮红了脸,心下已是明白老太太这么年纪忽然走到台前来的缘故。 老太太自是说为了宸圭,可是宸圭落得如今这步境地,又何尝不是因她而起? 当着这样的老人家,漙兮不好意思再左遮右挡,她便忙道:“做饽饽,我倒是喜欢的。” 肇星熔老太太便乐了,“那就好办太多了!你既然是真的喜欢做饽饽,那饽饽铺的生意你就不会太排斥。生意嘛,不过就是那些套路,你慢慢学着就是。” “便是你年纪小,暂时还不擅长做生意,那也不要紧!一来还有宸圭这孩子呢,你凡事去问他就是;” “又或者你独立,不想依靠着男人,那也好办呀!这天下这么多职业经理人呢,你花钱聘来就是!从古至今做生意的,谁家非得都是东家自己来经营呢,有的是合适的外聘来的掌柜啊!” 老太太说得合情合理,漙兮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只是漙兮还是犹豫的,垂首道,“……这爿生意,原本是肇老夫人冠名。” 不管怎么闹,孟元喜终究是宸圭的妈,如今饽饽铺的生意被肇星熔老太太给“缴械”了,若是漙兮直接接过来,孟元喜一定不愿意。 那这矛盾还不容易解开了。 肇星熔含笑点头,“……别担心,我说了,从此这饽饽铺的生意啊跟君临集团和肇家都摘了钩儿,不发生联系了!” “你安心做这爿生意,不用担心君临集团和肇家再有任何人掣肘。” 漙兮一怔,“嗯?” 肇星熔老太太眨眼,“饽饽铺从来就不是君临集团的主业,这回便是说要做,也只是作为肇家历来的慈善事业的一个项目罢了。反正还没正式铺开做呢,就换个项目继续作旁的慈善就是。” “宸圭他母亲呢,当然还是肇家的女主人,便是我说气话不叫她挂名了,可也终究改变不了她的身份不是?” 肇星熔伸手拉住宸圭的手,“她不管怎么糊涂,可是却给我们肇家生下宸圭这孩子来,那就是最大的功臣。我恨不能将我所有的都给她去,谢谢她这一大功。” 宸圭便乐,“不用了吧……” 肇星熔便乐,“嗯,你个臭小子,你现在说这话什么意思?是惦记着你媳妇儿,开始学会跟自己妈也留小心眼儿了,胳膊肘往外拐了是不?” 现代篇185、时日无多 宸圭自乐得不否认也不解释,就是冲着漙兮眨眼而乐。 肇星熔老太太伸手向漙兮。 漙兮会意,起身扶着老太太站起身来。 老太太拄着拐棍儿,回头瞪宸圭一眼,“我带魏姑娘进屋里说话去,不叫你听了。你去给我们张罗一桌吃喝去。” 宸圭乐呵呵地领命,肇星熔老太太领着漙兮往屋里去。 “……我的好姑娘,我知道你心下计较什么。”走到屋内,老太太停住,伸手拍了拍漙兮的手背,“这饽饽铺是我个人送给你的见面礼儿,谁也管不着。” “至于原本他们投入的资金,我会做成价,变成股份,还给宸圭他娘去。你安心就是。” 漙兮又是脸红起来,“怎么能收您这样贵重的见面礼去?能见您的面,跟您说说话就很好了,不需要什么见面礼的。” 肇星熔便笑,“你要非不要饽饽铺的话,那我就只能把刚刚你坐过的那张椅子送给你了……” 漙兮更被吓着了,赶紧摆手,“那更不行!” 就算那张黄花梨交椅未必能拍出六千九百万的天价来,可是就算少一个半个零的,那她也同样不敢受啊。 肇星熔老太太点头笑道,“那你就收着饽饽铺……好姑娘,你听我说,我要把饽饽铺交给你去,不是因为那项目值什么钱,是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头啊,就没人比你更合适去接管那饽饽铺。” 肇星熔说着,忽然眼圈儿一红,“我故意支走宸圭,就是想单独与你说两句话——不瞒你说,魏姑娘啊,我啊,时日无多了。” “啊?!”漙兮吓了一跳,上下小心看着肇星熔,“您,您生病了么?那赶紧告诉他,去医院啊。” 肇星熔红着眼圈儿摇头,“不是病的事儿,是我啊,老啦——你说我都这个年岁了,又一辈子没做过生意,现在冷不丁出来接过这个摊子来,我这把老骨头就更撑不住了。” “公司的事儿我自能硬塞给宸圭去,他不敢不接着;就剩饽饽铺了……又不赚钱,饽饽又没别人懂,你要是不接,那让我老人家自己做饽饽去不成?” “我的好姑娘啊,你就当心疼心疼我这个老太婆,帮帮我喽……” 漙兮急得也是脸都红了,“可是,老人家,您也可以聘请外头的职业经理人……” 肇星熔老太太撅起嘴来,“不行,这饽饽铺的事儿,说白了还不是因你而起的?你不接着,那这个缘分就没法儿圆过来,我就不放心。” “你知道我啊,我这辈子最大的心结就是缘分这事儿啊……我的好姑娘,我现如今没旁的念想了,我就剩下一个心愿,看着你和宸圭你们两个啊,接过这些事儿来,然后好好地在一起。” 肇星熔说着,眼角还洒下清泪来,“你今儿要是不答应我,那我就真是死不瞑目了……我的好姑娘,你难道真的舍得让我这辈子孤苦伶仃几十年,最后的最后还瞪着眼离开这个人世去么?” 漙兮有点傻了。 肇星熔老太太突然一个趔趄,漙兮急忙伸手扶住。 现代篇186、本想甩手一辈子 肇星熔老太太晕倒了,还真躺了好几天,叫漙兮陪着,舍不得撒手。 漙兮只好跟带队的老师和导游请了假。 好在这都是毕业旅行了,学校和老师那边的纪律已经失去了从前的冷硬,漙兮便一点没有困难地拿到了自由行动的资格。 陪了老太太几天,漙兮开始还琢磨着是不是要那本老书,给老太太念念什么的。结果——她硬是陪着老太太看了几天的电视。 老太太看的还是综艺节目,一看撕名牌就乐得哈哈的。 漙兮便越发怀疑老太太这病来得有点儿太是时候。 ——况且她老人家是谁呢,是金钱龟的姑奶奶呀。小金钱龟擅长的事儿,八成都是老金钱龟玩儿剩下的吧? 瞧这老太太的样儿,反正绝对不像她老人家嘴里说的“时日无多”的样儿。 可是,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了,既然是宸圭的姑奶奶,那老人家的年岁终究是那么明晃晃摆在那的。 就凭这年纪,漙兮便也不敢完全不相信老人家没事儿。 终究“天寿”这个东西,凡夫俗子谁都说不准啊。谁该是哪天来,又要哪天走,都不是自己能看得见、猜得到的。 漙兮只是很小心地控制着老太太看电视的时长,差不多看一个小时,漙兮就找理由把电视给关了。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老太太给讲讲过去的事儿。 肇星熔老太太也真的愿意,就使劲儿给漙兮讲宸圭小前儿的事儿。 “……就说抓周吧,人家有正事儿的孩子有抓毛笔的,有抓砚台的;没正形儿的呢,有抓口红的。偏就咱们家这位小爷,什么都不抓。” 漙兮也有点意外,“那他想干什么呀?这辈子当甩手老爷子啊?” 肇星熔哈哈大笑,“可说呢,我就说这小子他想的美!他这辈子啊,什么命都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当甩手老爷子!” 漙兮也是忍俊不已。 可不是嘛,作为肇家这一辈嫡系里唯一的继承人,宸圭怎么可能这辈子无事一身轻去?那么大的公司,那么多的员工,更还有几个家族几辈子下来的感情——这是一份财富,也是一份托付,容不得他撂挑子不干。 “最后,总不能就真的容得他什么都不抓呀。我们家老爷子就抱起他来,容得他自己四处去寻摸他想要的东西去。” “我们家老爷子也是爱孙心切,这便也藏了个小心眼儿,所以不是当真什么都容得他自己瞎抓,而是将他带到小库房里去了——” “那里头可都存着我们肇家几代经营下来的好东西呢,但凡那里头的东西,不管宸圭那小手儿抓了什么,必定都是有极好的意头去的。” 漙兮含笑点头,这是天下当长辈的都会存的私心吧。 “那他最后,抓了什么呀?” 肇星熔老太太笑着摇头,却也又叹了口气,“他两只小手儿,抓了两个物件儿。” 肇星熔静静抬眸,望住漙兮的眼睛,“第一件儿,就是我们家那个因缘巧合收的那个碎玉编成的软镯。” 现代篇187、相像 一说那软镯,漙兮就有点儿紧张。 那碎玉软镯的事儿,直到今天都还是一笔糊涂账。 宸圭、葛璐和墨离自都是一口咬定她戴的就是他们肇家祖传的一只,而且当日还是几家的长辈一起遇见的那手镯——显然肇家的手镯算是来源清楚、流传有绪,自然做不得假。 可是漙兮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她家里的玉镯跟肇家祖传的那一只是一模一样的? 这世上的玉镯,便是整玉的,因为用料和手工的差别,都绝没有一模一样的;更何况是那样碎玉做成的,茬口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两只一式一样。 ——当然更关键的是,当她跟宸圭这段孽缘开始之时,她那手镯怎么就没了呢? 因为这实在是一桩无头公案,她直到现在还没敢跟爸妈说起呢。 玉镯贵重是一方面,关键是没办法跟爸妈解释它消失的原因啊! 幸好肇星熔老太太没揪着玉镯这一个事儿说,随即又道,“……他抓的第二件,却是个画像册子。” “嗯?”那玉镯的事儿不新鲜了,可是画像册子,漙兮还是头一回听说。 肇星熔老太太就笑,“你既然是在老盛京皇宫里工作过,那你自然知道凤凰楼吧?” 凤凰楼是老盛京皇宫“台上五宫”的正门。 楼高三层,是当年整个盛京的最高点。 后来凤凰楼里用作存放圣物之所,历代帝后的画像都曾送到此楼张挂、纪念。 只是大清亡了之后,此处存放物品也渐渐散失。 那些旧日旧人的画像,总比不得金银玉器值钱,有的甚至被当成了废纸一般。 ——当日那老人卖玉镯的时候儿,就是仿佛顺手扯了一张画像当做包装纸,将那玉镯给包起来的。 既然是与那玉镯一起来的,肇家先辈便将那画像也给重新修整、装裱过。 两样儿东西便也摆在一处,这便叫周岁时候的宸圭一遭儿都给抓起来了。 肇星熔老太太笑道,“他抓那玉镯啊,怎么说还都有点儿好意头;可是他还抓着那画像不放,就有点儿没法儿解说了。终究画里是个皇后,却因为是当年被那老人顺手拿来当包装纸的,所以不完整,已经找不到款识,所以压根儿也分不清是哪位皇后了……” “大家伙就都笑话宸圭,说你一个周岁的臭小子,你抓着一张女人的画像,还是个皇后的画像做什么呀?” 这话儿漙兮没听出什么端倪来,只是跟着笑话罢了。 可是肇星熔老太太却是话音一收,定定抬眸,“……说也奇了,魏姑娘,你的眉眼之间,却竟然与当年那张画像颇为相似啊。” “或者说缘分这事儿,就是冥冥之中的上天注定。宸圭喜欢那张画像里的容颜,所以她抓了那张画像;而时隔三十多年后,他竟然真的遇见了与那画像极为相像的魏姑娘你去啊。” 肇星熔轻声叹息,“……这就是梦中情人,对不对?” 漙兮惊得张嘴。 这已是今儿第二次被人说她跟清朝的某位嫔妃长得像了。 现代篇188、念团圆 尽管漙兮十分觉着老太太是在演技开挂,可是次日一早她再过来,老太太却竟然是真的被救护车拉走了。 宸圭跟着送去了,其余院子里的人都说,老太太是真的犯病了。 “老太太究竟什么病啊?” 漙兮心下难受,忍不住地掉眼泪。亏她还以为是老太太诳她,她现在一想起这个来就觉得愧得慌。 “那是心病。”负责打扫的大嫂叹息着说,“……老太太积郁于心太多年了,那心就也真的跟着病了。” 漙兮要地址,她想跟过去看看。 那大嫂摇摇头,“这是北边儿草原,老太太是要回江南去的。再说,老太太临走也吩咐了,说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她,是公司和饽饽铺两边的事儿。” “老太太说她自己一辈子要强,如今既然将两爿生意都给抢回来了,那就得赶紧上轨道,而且还得更兴旺……要不,老太太该被他们给笑话了,那老太太最后这张老脸都没地儿搁了。” 那大嫂还叹口气道,“老太太说,她最后这张老脸啊,是留着去地下见她那位未婚夫去的……旁人都还罢了,若连这张老脸都给输没了,那她这一生的独守就都白等了。” 漙兮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两手捂住脸,轻轻哭出声来。 便为了老太太这句话,她也得拼了命把饽饽铺给做起来! 不多时,宸圭也回来了。 漙兮反倒急了,“你怎么回来了啊?你应该留在老人家身边儿照顾!” 宸圭尴尬地摊摊手,“我是想啊,可是——被姑奶奶给撵回来了。说机票那么贵,没打算在我身上费一份儿钱。” 漙兮这个无奈,“肇总——就凭你的身份,你好意思不给老太太包个医疗专机回去么?” 宸圭认真点头,“不好意思啊……可是,现在,真还没钱。” 除非赶紧回公司复职。 漙兮深吸一口气,“那还磨叽什么呢?走吧,该忙咱们该忙的事儿去了。” 反正毕业论文也答辩完了,大学旅程已到尽头。那就赶紧为了下一段的人生,开跑吧! . 当九月重阳到来的时候儿,漙兮已经正式履职“念团圆”连锁清宫饽饽铺的主理人一职。 她不大喜欢叫“总经理”,一来是对自己的经营管理还不大有信心;二来她自己毕竟还是要亲手做饽饽的,哪儿有总经理还兼厨师的啊。 还是“主理人”这个说法,她自己更喜欢。 作为她做主开发的第一宗“文创产品”,那就是饽饽铺统一的饽饽包装。 她做主,请墨离来设计。 当墨离听漙兮这般邀请的时候儿,堂堂男儿竟然一下子红了眼圈儿。 漙兮只笑道,“……你呢,好歹也算是咱们饽饽铺的创始人之一。我虽然跟你闹了意气,可是却不能抹杀你这个存在。那第一个文创不叫你做,又要交给谁去呢?” “再说了,在我认识的人里,做文创的功底,就没有人比你更好。我这个人也完美主义,既然做了,就要请最棒的人来。” 漙兮含笑凝注墨离,“只是,饽饽铺是慈善项目,所以你的设计费也是没有利润的哦……不过我可以提供一项福利,未来几十年,你想吃的饽饽,我手作。” 现代篇189、饽饽的味儿 因正是九月初九的重阳节期间,漙兮推出的第一款精制宫廷饽饽,便是桂花糕。 这桂花糕,因要用到桂花蜜,故此是漙兮在八月的时候儿就开始制备的。 用了八月最新鲜的桂花蜜做出来第一炉,便是请了宸圭和墨离一起来品尝。 宸圭自高高兴兴地来,结果一进屋看见墨离在,脸就跟门帘儿似的,“呱嗒”就掉下来了。 漙兮才不理他,只将饽饽塞给他就是。 ——她请墨离来品尝,自是为了让墨离更好地设计头一款拳头产品的包装啊! 这是公事,亏那位连这一碗醋都不放过。 “什么味儿啊……不是桂花糕么?怎么跟别人家的桂花糕不是一个味儿啊?” 得,果然味觉这就开始变异了。 漙兮瞟他一眼,便也不客气道:“您吃过桂花糕?哪儿的桂花糕啊?大街上卖的吧?我这可是清宫饽饽,不好意思,我们没打算按着大街上那味儿做模板,非要跟您吃过的一个味儿。” 墨离在旁瞧着,乖巧地但笑不语。 宸圭眨巴眨巴眼睛,“桂花糕,跟桂花糕,还有什么不一样么?” 漙兮冷着脸道,“在清宫饽饽的食谱里,应和重阳节令所用的桂花糕,又叫“八珍糕”,乃是以党参(或人参)、茯苓、白术、薏米仁、芡实、扁豆等八种中药组成,最后以桂花蜜合之。故此俗称也叫桂花糕了。” “桂花糖是辅料,真正的好东西在那八样儿东西里呢;可是如今市面儿上的桂花糕,可实打实就是桂花糖了……您吃着能是一个味儿么?” 漙兮可是一句都没让,从头到尾就是冷鼻子冷眼的。宸圭瞧着呢,顶了两句就有点儿怂了。 “……我是说味儿不一样,没说不好吃啊。我是说吧,这个糕的味儿就是好,就是比我从前吃过的那些桂花糕都更地道、更好吃!” “今儿吃着这个了,那以后那些什么大街上卖的桂花糕,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漙兮忍住一声叹息,“肇总,墙头草不是这么当的。刚才您老那话茬儿,可不是眼前这个意思。” 宸圭赶紧挨上前来,用手臂轻撞漙兮的手臂,“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没别的意思啊……” 这时候儿墨离才不慌不忙咽下最后一口,认真脸道,“大哥,其实这个桂花糕得跟吃饺子似的,蘸醋。” 宸圭一瞪眼,“……你先给我吃一个!” 漙兮便又瞪了宸圭一眼,“到底还吃不吃啊?我这儿等你们的意见呢。下回要是再这样,我宁肯端盘子上大街上给行人品尝去,也不找你们两个来耽误工夫儿。” 墨离只管捡着乐儿,宸圭赶紧狼吞虎咽地吃。 漙兮也只能再叹气了,“叫你这么吃,那还能品出味儿来么?” “能,能啊!”宸圭噎得直脖儿,还第一时间赶紧回答。 “什么味儿?”漙兮瞟他。 “甜……”他堆一脸的笑,“可甜可甜了。” 漙兮哪儿是那么好哄的,反倒瞪他,“那就只吃出了桂花糖的味儿,其余的八珍全都糟践了呗?那还跟你吃过的那些大街上卖的,有什么区别了?” 墨离这才不慌不忙地补刀:“这饽饽吃起来不寒不热,平和温补,健脾养胃……吃下去第一个感觉就是‘和气’二字。” 现代篇190、肇三岁 瞧人家墨离这气定神闲,可不就最和这桂花八珍糕“和中理气”的功效去么。 反观那位需要蘸醋吃的,这会子还是神浮气躁的,便说明那桂花八珍糕算是白吃了,里头那么些好东西也全都糟践了。 漙兮都没法儿不客观评价,给了墨离一个大拇指,“好吃的也得遇上好食客,要不然都成了明珠暗投,白瞎了!” 墨离也不客气,瞟一眼宸圭,“是——白吃(痴)了。” 宸圭竟然立即回嘴,“你才白痴呢!” 漙兮都瞪眼睛了——干嘛呀,这位肇宸圭先生以为他几岁啊? 好在人家墨离也算从小儿就知道宸圭是什么人,这便只是笑,也不计较,反倒还不慌不忙地解释,“我说是‘白吃’了。吃了没吃出味儿,也没吸收到那个营养,那不是白吃了,又是什么?” 漙兮立即赞同,“说得对。” 宸圭五官一阵扭动。 觑着漙兮不留神,他还是按捺不住,走到墨离身边儿道,“……那你也是‘白痴’了。不是痴呆的‘痴’,是‘痴心’的痴。” 墨离果然呆了呆,真·扎心了。 宸圭得逞,这便跟抢着了糖的小男生似的,一脸得意地跑开。 漙兮远远瞧着不对劲,这便挥大棒赶人,“饽饽吃完了,肇总请回去继续工作吧。” “那他呢?”宸圭指着墨离。 漙兮眉眼平静,“他留下,继续帮我设计包装。” 宸圭怒了,“……他也得回去工作啊。他也是君临集团的人啊!” 漙兮不看宸圭,只看墨离,“墨离,要不你跳槽吧。我饽饽铺请你,工资不会比君临集团低。” 墨离继续不慌不忙道,“不用工资。只需要能跟你朝夕相对……”他还瞟了一眼宸圭,“不用再‘白痴’了就好。” 宸圭噎着了,好像方才那块饽饽都卡嗓子眼儿了。 墨离笑道,“大哥想说什么呀?是不是又打算不要公司了,‘私奔’到漙兮的饽饽铺来,再当一回卖饽饽的小哥儿?” 漙兮哼一声,“他想来,我也得想要他才行。不过不好意思,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儿。” 墨离点头,“嗯,我也得给姑奶奶她老人家打个电话,就说大哥又要不务正业了。” 宸圭真想抓狂,“喂,你们两个给我停下!我什么时候说那话了?你们怎么都给我加戏呢?经过我允许了么?” 漙兮与墨离相视一笑。 真好,中间虽然经历过那么一场不小的误会,险些彻底毁了这段情谊去。不过好在墨离就是墨离,虽然曾经走得远了些,可终究“并未离开”,还是转身走回了从前她所认识的那个墨离的形象中来。 这会子两人的相处,不再隔着感情纠葛的那么别扭,反倒在一起挤对宸圭的时候儿,莫名生出一种异性闺蜜的感觉来。 两人联手,欺负宸圭的滋味——嗯,真的很棒哦。 漙兮心底下窃喜归窃喜,可是眼见着人家那位是真的要生气了。这便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计走过来,“……好了,我们不加戏了。咱们都开始认真工作,好不好?” 漙兮将宸圭推到门口,宸圭还噘着嘴,“……那也行。不过,你就这么让我走啦?” 现代篇191、幸好我们还能走回彼此身边 “那你又要怎样?” 漙兮往外推着宸圭,无奈地叹息,却又忍不住笑,还要耐下心来哄着他去。 宸圭噘嘴,故意噘得高高的,高得都能挂个油瓶子了。 “……亲一下。” 漙兮无奈地闭眼。 这样的亲昵就像是个魔鬼的箱子,一旦打开过,就再也闭不上了——他们有过那样的开端,他之后就越发轻车熟路。到如今,每次都要缠磨着叫她来亲他。 “别闹……还在店里呢。”漙兮不好意思地拒绝,回头赶紧瞟一眼玻璃门内的墨离,生怕叫墨离给听见了。 宸圭却不干,嘴越噘高了,“……不行,他刚刚都讥讽我了,我非扳回这一局来。就在这儿亲,就叫他看见。” 这个三岁大的家伙! 漙兮真是无奈,低声道,“你别闹了好不?这是店里呀,你还想不想叫我好好儿地工作了?” “再说……他又不是没看见过,你这个已经没有杀伤力了。” 宸圭想了想,也对。当初在法院门口那次,墨离可是看了个十环! 这么一想,心情就变好了,他眼角眉梢登时涌满了喜色。 漙兮又柔声劝,“你好好回去工作,啊。我现在要赶在九月初九重阳节推出第一批饽饽呢,我必须第一脚就要踢好,你别闹啊。” 宸圭这才笑眯眯地点头,“那,好吧。” 他眯眼盯着她,“那……晚上一起吃饭。” 漙兮只得答应,“好~~只是,今晚会很晚,你可能需要等很久。” 宸圭傲娇地耸肩,“忘了我是谁了?我这样的人,晚上怎么肯能不加班呢?” 宸圭终是走了,漙兮推门走回店里,撞见墨离的笑。 “……我觉着我是认错人了。不是你比大哥小十六岁,现在变成他比你小十六岁。” 漙兮笑而不语。 墨离说得对,她也没什么反驳的了。 两人不再闲聊,都专心投入到工作里去。 天色渐晚,月如新眉。 墨离刚又完成一稿,这一稿叫他找回了久违的感觉。 ——自从陷入与漙兮和大哥的爱恨情仇里,他已经许久找不到内心的平静。没有内心的平静,人的审美便都是有偏差的,所以他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办法回到起初的工作状态里。 他也不甘,他反倒还需要用工作来压制内心的情伤,所以他那段时间非但没有停下工作,反而还呈现出一种工作狂的状态来。 可是……那段时间的作品虽然多,可是现在回头看,竟然没有一件是满意的。 也正是那些作品日渐所呈现出来的痛苦挣扎,甚至是扭曲感、病态感,猛然敲醒了他。 做设计的人,作品是最直接对内心的呈现,他知道他再缠绕下去,他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健康的人了。 如今时过境迁,回头去看那一段痛苦的时光,他是庆幸他还能走出来;尤其是,依旧还有机会走回漙兮的身边,能与漙兮这样静静相对,单独相伴,共同为了一件事业而奋斗。 他微微闭了闭眼,敲击键盘,在设计稿上加了一句话。 他回眸,“漙兮……” 漙兮从自己的面团里抬头,看见墨离眼中的深邃星海。 现代篇192、吃醋的境界 玻璃门外,宸圭隔着车窗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好在这就是大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所以窗子大、门也大,而且都是透亮到几乎不存在的玻璃,看得那叫一个真楚。 都不用那手机拉个远焦镜头,就这么用肉眼,都能看得见墨离神情之中的浓浓意味。 宸圭翻了白眼儿,却没生气。虽说心底下有点不得劲儿,可是他也只是拧开了一瓶“东方树叶”,幽幽转开了头去。 ——现在市面上卖的一切饮料,除了水之外,他都不爱喝。这“东方树叶”是纯正的清茶味道。有时候不方便随身带着茶具的时候儿,他就喝这一种瓶装的饮料,他骨子里爱的就是这个味儿。 茶,唯有真正懂茶的人才明白,那苦也是甜;最美妙的就是苦涩之后的回甘。 那种余韵悠长,伴着清淡素雅的况味,是这世间其余任何的饮料都无法相比的。 放在眼前的景况来说,他就把墨离当茶叶的“青”了,苦就苦一点,涩就涩一阵儿,总归他回头就能把这“青”给没喽去。 ——他现在,已然是美人在怀,墨离已然是回天乏力了。 耶! 要不然,墨离凭什么还能有机会到店里来给漙兮帮忙?他早将墨离给隔在100公里以外,连漙兮的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着。 自信的人,才有勇气亲手端起那一杯醋,然后一仰而尽,只酸在嘴里,永远伤不到心去。 所以啊,在这世上,吃醋也是要靠本事的——吃醋的最高境界,是酸在嘴里,却是甜在心上才行。 . 漙兮和墨离忙完,走出门来,才发现宸圭的车子已经停在马路对面。那个手长脚长的家伙,正倚在车身上,斜着眼儿瞟着他们两个。 墨离扶了扶额,“……有没有这么紧密盯人的啊?” 宸圭两手叉着裤袋,迈开长腿一步三摇地走过来,“……为什么怕我紧密盯人啊?难道你有什么怕被我看见的?” 墨离尴尬了。 漙兮看不过去,隔过来,“……我饿了。血糖都低了。” 果然好使,宸圭那慵懒的劲儿一下子就过去了,赶紧转身去打开车门,“要不要先买块糖?” 漙兮回头冲墨离眨眨眼,“我先走了。” . 终于两人能在车子里独处了,宸圭却还没忘了一脸傲娇地“生气”。 “……我都看见了。”他将塑料瓶捏得咔哒咔哒响。 漙兮叹口气,“那你不是还冲进去么?那就证明你的判断力还在正常运作,说明你的判断力也告诉你,我们两个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宸圭都被怼乐了,在她面前是真没词儿。 漙兮看他消停了,这才瞪他一眼,“是熬了多少天的包装终于定稿了,他喜欢,我也喜欢。” 漙兮说着调出图片来给他看。 其实这么多天熬出来的定稿,反倒是素雅得仿佛没经过什么设计似的。 墨离说的一句话极得漙兮的心:“最好的设计,便是看不出设计的痕迹。一切都像是妙手偶得、如借天工。” 这一份定稿,只有淡淡的桂花黄的纸张,中心一枚嫣红的钤印。 此外只多了两行字。 素到极致。 现代篇193、若道团圆似明月 宸圭的目光在那两行字上流连。 “嗯?” 那两行字是两句诗:“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漙兮听他“嗯?”,便歪头过来看他,“嗯什么?” 通常升调的“嗯?”代表的是惊讶、意外,甚至是不赞同。 怎么,他是从这两句诗里发现了什么不合适,还是他不喜欢这一稿的创意? “这两句诗……是墨离选的?”宸圭问。 漙兮摇头,“不,我选的。” 宸圭这才笑了,挂着大大的笑脸凑过来,一双眸子在夜色灯光下,光华熠熠。 “——选的可真好!” 漙兮心上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儿,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推开他的笑脸。 心下便也跟着开了花儿。 原来他之前那么矜持,不是不喜欢这两句诗,是不希望夸奖的人是墨离。 “为什么选这两句?”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启车,右手肘撑着副驾驶的靠背,凑近了眯眼定定凝视漙兮。 漙兮叹口气,“没什么特别啊。你瞧啊,咱们这不是赶上九月重阳,做第一款主打的桂花八珍糕么?这句诗里有桂花,合适。” “再者,咱们不是定了饽饽铺的店名叫‘念团圆’么?这句诗里也正好有‘团圆’二字……两者叠加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两句诗印在包装上更完美了么?” 宸圭却长眉轻蹙,右手伸过来轻抚漙兮的面颊,“就没有点儿别的原因了?” 宸圭这话倒将漙兮给问得有点迷糊,她红着脸侧眸来瞧他,“……还能有什么啊?这两点还不够么?” 宸圭夸张地耸肩,“直觉告诉我,还有别的缘故。” 漙兮心下砰砰地跳。 该怎么向他解释那种莫名的感觉呢?——这句诗是她偶然翻到的,一见之下就如心有灵犀、瞬间被击中的感觉。那种悸动,宛若一见钟情。 可是她却又偏偏说不清,为何对这两句诗喜欢若此。 她闭了闭眼,尝试着寻个理由来回答宸圭,“或者,因为这是李商隐的诗。而与大李杜相比,我极爱小李杜。” 李商隐就是“小李”啊。 宸圭笑开,“谁能不喜欢李商隐呢?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每次一念,已经不知今夕何夕,自己置身何处,仿佛他笔下的‘庄生晓梦迷蝴蝶’。” 漙兮用力地点头,“还有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寸相思一寸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宸圭说的何尝不是她当年初遇李商隐诗句之时的感觉! 宸圭又向她挪近些,一双眼深深望进漙兮眼睛里去——便好像,一直望入她心底。 “当我看见你,这些诗句便都活了,寻着了真实的注脚。我的兜兜转转,我的踽踽独行,终于都有了答案。” 漙兮呛着了,使劲咳嗽起来。 真是总这样遭遇猝不及防的被表白啊。不是好好儿说着包装,说着李商隐的诗句么,怎么又变成了表白大会啦? 宸圭适时将自己手里的“东方树叶”递过去,“压一压。” 漙兮咳嗽得停不下来,也来不得多想,接过来拧开盖子就灌了一口。 现代篇194、什么字? 漙兮就这么一口下去,某三岁心底下就已经都是蜜了。 就好像漙兮喝下去的是桂花蜜,而那甜味儿也都过渡到了他这边似的。 今天白天那点子故意不故意造起来的酸味儿,全都被一扫而光! 漙兮一口“东方树叶”下去,咳嗽止住了,可是随即就看见面前人那眼神儿。 漙兮心下叹一口气,何至于不知道他美什么呢? 漙兮哼一声,故意拿包包里的酒精纸巾出来擦擦瓶子口儿,又递回给他。 漙兮是做饽饽的嘛,随时都可能动手揉面,故此包包里这样方便的酒精纸巾都是常备的。 宸圭没来得及拦住,急得直叫唤,“哎,别擦呀!我又不嫌你……” 漙兮白他一眼,“我嫌我自己,不成么?我擦的是我自己的口水,又没擦你的。” 宸圭噘嘴了,接过水瓶来,原本也想照葫芦画瓢,彻底来个间接亲亲的;结果——现在一凑近就都是酒精味儿! 他可没兴致跟酒精玩儿亲亲。 漙兮得逞,终是拊掌大笑。 某三岁翻白眼儿瞪她,“怎么能那么不好玩儿呢?破坏人家兴致……” 漙兮扭过头不搭理他,将包包收拾好。 宸圭自己在那运气,结果漙兮冷不丁抬起头来,叫宸圭全无防备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儿! 那一瞬,宸圭幸福得直翻白眼儿,鼻子尖儿的酒精味儿也都变成了幸福的泡泡。 虽说漙兮一啄就跑,可是宸圭却也高兴得心花怒放,什么都不计较了。 漙兮也不好意思,瞪他一眼,“还不开车么?我都饿了。” 宸圭面上一副傲娇,佯作埋怨地道,“自己开着饽饽铺子,刚刚还忙活了一桌子的饽饽,这样的人怎么还好意思喊饿呢?” 漙兮也无言以对,红着脸道,“你再这么说,那我现在就下车回店里吃自己做的饽饽去,才不跟你吃饭去了!” ——这个没良心的,她还不是为了答应晚上陪他吃饭的事儿,这才故意空着肚子么? 他说过爱看她吃饭的样儿,说那才是年轻的活力呢。她要是在店里随便垫补一口了,那待会儿吃饭的时候不就扫兴啦? 宸圭这才大笑,伸臂过来将漙兮给揽入怀中。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咱们吃饭去!” 结果宸圭没带漙兮上馆子,却将漙兮带回了他自己的家。 纯白的房舍临水而建,现代的简洁线条,却是宛若浮在水上,白墙倒映,古趣盎然。 还不是离群索居,而是大片的小区,与众多几乎相同风格的房子比邻而居。 一瞧这中国古典风味和审美与现代建筑样式结合的特点,漙兮就知道这是宸圭自己的作品。 看样子他是自己开发了这个楼盘,然后自己留了一套来住。 漙兮红了脸,却顾不得害羞,忍不住在车子上就前后左右打量整个建筑。 好特别哦。 “……好像是字?” 那些板板正正的墙壁,直觉就是方块字的横平竖直。 宸圭惊喜地点头,指着他自己住的那套,“猜,我这套是什么字?” 现代篇195、等你归 漙兮眯眼先打量了打量眼前的家伙。 ——自恋加自大。 漙兮心里有了数儿,便又朝那房子看了两眼去,便有了答案。 她先前看着那房子的结构有点儿像“王”字,这会子结合宸圭的印象,那答案便自动修正了。 她便举袖掩口笑,“……我记得都传说北.京城是被刘伯温给设计成了八臂哪吒,不过也有人说其实是个大乌龟的,叫什么风水局的。” “我原本还以为这就是个传说,尤其后面那说法有点儿不靠谱,可是直到来了这儿,见识了你的创意,才知道这世上原来还真有人将自己家的方位风水,设计成一只金钱龟呀!” 宸圭都“噗”地呛着,“什么金钱龟呀,就是我名字‘圭’!” 漙兮妙眸轻灵流转,“那你……不是金钱龟么?” 宸圭也只能笑了,满脑子里涌起的都是两人初识之时,她在聊天的时候儿那一颦一笑的模样儿。 彼时……眼前的小丫头是真难追呀,他虽说志在必得,不过却也要独自咀嚼不少的苦涩。 而今,她终于就在他身边,随他来了他自己的家。 他便笑,伸手拉住她的手,猛然提起来凑到唇边亲了一下儿,然后就在这夜色里亲昵又恣意地摇晃,“……其实是因为这个楼盘的设计主题是‘白’。中国人最爱白玉,国画里也讲究留白,一个‘白’字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诸多的意象。” “而这楼盘里,每一栋房子,都用‘白’字来取名。白璧、白川、白鸟、白滩……取了一圈儿,到我自己这栋房子这儿,策划部取的名字一个一个都被我给否了,都觉着不好。” “我自己也想了不少的名儿,却也都差一点感觉。最后还是灵机一动,想起我自己的名字,便取了‘白圭’之意。” 宸圭指着房子的走向,“……恰巧这房子的形状,做成的就是个圭形,是天子圭符的形状。” 漙兮轻笑,“能如此给自己的房子设计、取名的,也就你吧。” 宸圭在夜色里倏然回眸,“……不知为何,我就是这般喜欢‘圭’这种玉器。是因为它有玉德,令闻令望;又或者他有温和博大,颙颙昂昂?” 漙兮含笑摇头,发丝在夜风里吹拂缱绻,“那是你的名字,我哪里知道?” 宸圭深吸口气,眸光悠长,“……可是这一刻我又改了想法儿。或许我要的不是玉德,不是君子之风,而仅仅是‘圭’这个字的音呢?” “嗯?”漙兮含笑凝住他。 他攥住漙兮的手,倏然收紧,将漙兮带到他怀中。 “……我或许其实一直都在‘等你归’。” 他俯下头去亲她的嘴儿,“你来了,这里就是家了。” 漙兮原本还觉着宸圭的思维有一点跳——也是,宸圭是搞建筑设计的嘛,思维的空间跳跃极大。 可是这一刻,她不知怎地,只觉眼圈儿有些湿了。 她仿佛是没听懂他的话,可是她却心下莫名地明白了他想说的意思。 ——如她归来,这个房子才成为家。 又或者应该说,他们两个在一起,才有了家的感觉。 现代篇196、为你越陷越深 漙兮自己想到这儿,都有些脸热。赶紧使劲咳嗽两声,故意绷着脸道,“……不是来吃饭的么?怎么跟我推荐上你的房子了?” “不好意思肇总,您这房子我可买不起,任凭您怎么给我推荐,我也不是您的目标客户。我现在就关心,什么时候才可以吃饭呀?” 宸圭忍不住咬牙,“……那你拿我当房地产经纪了?再说,我这楼盘早卖光了;至于我自己这套,更是非卖品。” 他说着说着就又下道儿,重又贴上来,“我这不卖,只送……不用你买,我送给你好不好?” “外加,再送个大活人。” 漙兮无奈地笑,“肇总,吃饭,吃饭才更重要。” 宸圭知道不能再紧着逼了,这便笑一声,伸手揽住漙兮,开门进屋。 反正,她已经从沈阳来这边经营饽饽铺了;反正……她已在怀。 反正,他都已经将她带进家门儿了。 她还想往哪儿跑呢?不过早一时,晚一时罢了。 他已经等了这样久,还在乎这一点时间么? . 宽大的厨房,内里的主色调与房子的外观一样,也是白色的。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中岛、白色的橱柜、白色的炉具。 其余台面等,清一色用了不锈钢。那原本冷硬的金属,在这样柔软的夜色里,辉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远远看去,竟也清冽如水。 这便室内室外,都是水色浮漾、纯白辉映。 如月,如玉。 澄澈坦荡,又包容无垠。 蓦然抬首间,只觉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也都因此而打开了一般。唯有这月光水色潋滟无边,亘古不绝。 漙兮是做饽饽的人,对厨房里的一切全都熟稔,进门就自在地上手。可是这一次,她却被拦住了。 宸圭将她推到一边儿,只准她看,却不准她动手。 “总是你做给别人吃,回到家里你且歇着,等着吃就好。” 漙兮心下说不出来的熨帖,只是也羞涩,只道,“……那我不跟墨离似的,也变成‘白吃’啦?” 宸圭却也不以为忤,认真点点头,“嗯,在我这白色的房子里吃饭,算得是‘白吃’。” 漙兮噘嘴,“你又损人家。” 宸圭冷不丁伸头过来,在她嘴上啄了一记,“我一样,‘白痴’,白白为你痴心一片。” 漙兮又中一记深情表白的暗箭,不由得扭过身去,咳嗽着岔开话题,“肇老板,你真会做饭么?好像你这个咖位的老板们,有时间自己做饭的不多啊。” 宸圭认真点头,“嗯,不大会。” 他在早餐店的时候儿,也多是迎来送往、打下手。 “那你还不让我动手?”漙兮赶紧道。 他却眯眼而笑,“虽然我很少做、也不大会做,不过我愿意为你而做。只要待会儿我做出来的没那么难吃,你别笑话我就好。” 漙兮心下就又只能叹息了。 如今他与她说话,这样的情话绵绵是越来越顺嘴了。 而更可怕的是——她也越来越习惯听他这样说话,越来越习惯他时不常伸头过来偷啄去的亲亲。 ……她知道,她已然越陷越深,便是嘴上再不想承认,她与他也已经走到了再也回不去的远处来。 现代篇197、是可以,亲近一点了 漙兮自己想罢,习惯地等着接下来的心慌意乱。 好奇怪,却又他,而他对她越发用心。 她只能叹息—不奇怪,此时此境,那种惊慌竟然失约,不肯来。 ——那心慌意乱来自于对未来的不敢放心,来自于他们两个之间十六岁的年龄差距,来自于两个家庭不同的社会圈层,来自于对他与异性之间交往历史的不了解…… 总之,曾经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存在太多的不放心。 所以也就一直抗拒,一直躲闪,一直不肯接受。 她以为他是一时新鲜,或者是追逐的乐趣,她就等着时过境迁,等着他自己冷下来而放弃。 可是,竟然还是一路走到了今天。 她没能离得开—她都能单独来他家吃饭,这便是心下早已经默认了吧。 从来都未特别地开始,却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路走到这么远,再难分开。 好奇怪,怎么忽然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呢? 就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相遇,也不是第一次在一起这般柴米油盐。 这一层体认,让漙兮心下涌起无可名状的柔软。 真的,便是这样,就已经是挺好的。 这是不是叫做“岁月静好”,又或者是“琴瑟和鸣”?她不想去细究,只是确认,自己这一刻,心内是如此的平静和柔软。 她不由得丢下了矜持,走过去,立在他身旁。 歪头,看他修长的手指略有些陌生却丝毫不影响他笃定烹调,看他平静好看的侧脸。 “我不帮忙,但是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我可以不帮忙,但是我可以陪着你。” 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小害羞的,这辈子还不习惯自来水一般地说这样的情话呀。 ——他却擅长,时时刻刻仿佛都要来一场表白大会,所以她也曾经才会更加的担心。 可是越是相处下来才越明白,他那表白大会只是跟他亲近的人才肯开。 比如她,比如老姑奶奶。 而对于其他人,即便是如墨离和葛璐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也是傲娇、孤傲,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冷酷无情的。 原来一个男人,多情和无情,可以无缝并存。 “你,你干嘛呀?” 他的一双眸子也瞬间幽深如夜色里的水面,深邃而又光芒潋滟。 他轻哼一声,“……你现在这么着,不是帮我打下手,你是在——嗯哼,捣乱。” “我怎么捣乱了。” 现代篇198、一座真正的老房子 天光青蓝的黎明,漙兮拥被而起。 不敢回头看他,只光脚踩着纯白地面走到窗边去。 窗外,水天一色,幽蓝深邃。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古远的从前,就在这样的水畔,蔓草萋萋摇曳里,有一对男女四目相投…… 漙兮晃晃头,她知道她是又想到自己名字的那首诗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漙兮又甩甩头,拍拍脸。 不是起来到窗边,要严肃检讨一下自己昨晚的“随便行为”么?怎么忽然就想起那首诗了呢? 她索性围着被子坐在地上。 改变高度,换一个姿势,应该就不会再莫名看见水畔、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图景。 她支颐,闭上眼,回想一下昨晚。 ……不对,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女孩子要自尊自律。 都是成年人了,自从心里越发明白与他的关系。 她是真的想要认真的检讨一番啊,可是却为什么,此时的心情却找不到半点的“沉痛”呢? 她甚至反倒觉得——那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那么的再自然不过。 就仿佛,她跟他在一起,是老早的注定,是天经地义。 不需要什么检讨,更不需要跟谁有什么交待。 这种感觉好奇怪,就仿佛——老夫老妻了似的自然。 漙兮心下还是低低叫了一声:“这种感觉是从哪儿来的呢?” 原本,在今年之前,她跟他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唯一的交集,亦不过是从前在报纸上见过他的身影,那般的惊鸿一瞥。 . “怎么跑了,嗯?” 身后一暖,男子昂藏暖热的身子圈上来。 漙兮尴尬得指天画地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便笑,弯头来亲她,然后说,“地上凉,再回被窝里躺会儿,我给你做早饭去。” 漙兮这才惊觉肚子里的“空谷幽响”——她昨晚的饭还没吃上呢! 不但没吃上,而且还空着肚子! 只是,她还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宸圭笑,轻抚她发顶,“……有一点别扭,对不对?” 漙兮轻叹一声,“你,不至于吧……” 宸圭便恼了,伸手用力掐了她脸蛋儿一记,“我这老房子白着火了,闹了半天,她都不知道我这是老房子!” 漙兮愣着,也忘了害羞,抬眸紧紧盯住他,“你,该不会,竟然还是……?” 他张口咬了她一口,“你要不要给我包个红包啊!” 漙兮哑然失笑,这一笑便停不下来,身子软软斜躺在地上。 便是躺在地上,还要笑得停不下来,只得用拳头敲到地面,“……可是,怎么会?” 现代篇199、与子偕臧 闹到后来,漙兮还是不得不给了那位“老房子”一封大红包。 ——肉馅儿的。 . 两人腻歪到十点,才不得不起身收拾,准备上班。 宸圭自然不愿意,可是漙兮却是坚持要上班的。 饽饽铺的一切都刚起步,每一天都有每天既定的安排,一天都乱不得。 漙兮原本没带合适的衣裳,不过好在现在这个时代,洗衣机、烘干机、挂烫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配置。 只是漙兮还是留了个小心眼儿,跟宸圭借了一件衬衫穿。说自己今天如果穿跟昨天一模一样的衣裳的话,店里的员工该动小心眼儿了。 宸圭的衬衫自然多的是,拉开一整面墙的衣柜,所有衬衫都是按着色系悬挂——搞设计的人,最喜欢搞这样的“形式主义”啦~ 其实他的顶柜里也还存着不少没开封的、全新的衬衫,可是漙兮还是选了一件他半旧的。 最简单的班衬衫,虽然是男版,但是完全可以符合现代男装女穿的审美,只需卷起袖口,再从他抽屉里拿一副袖箍出来套上;而衬衫的下摆向上卷起,打个结就是了。 下头是她自己的九分黑色职业裤。黑白配,永远的流行,永远的适合各种各样正式、非正式的场合,怎么穿都不会错。 她穿戴整齐走出来,看见宸圭的眼里有光。 他含笑凝睇她,“……从没想到,我的这些衬衫原来这么好看。” 漙兮便笑,“那你要不要打电话去给这个牌子的设计师道一声谢?” 宸圭傲娇地扬了扬眉,“你是说,我应该夸夸我自己么?” “嗯?”漙兮有点儿傻。 宸圭大笑,“忘了我也是搞设计的?虽然古建设计跟服装设计是两个领域,可是我们偶尔也喜欢玩儿些跨界。” “这个是朋友的私创厂牌,邀请我跨界,我给了几张图,她就送了这一柜子的来。” 漙兮悄悄儿去翻领口,只见一个潇洒如浮云流水,而又骨骼清丽的字。 ——“禁”。 漙兮不由得挑眉。 宸圭会意而笑,“那人这个系列也是跟博物馆合作——不过是国外的博物馆。博物馆里有中国文物,他们搞中国文物周,配合着做文创。” “那人的主题是‘宫’,所以用许多宫组词的字儿来做副牌。” 漙兮点头,“所以,这衬衫其实是‘宫禁’喽?” 宸圭想了想,却是大笑摇头,“字面是这回事,可是她想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是想说,这样贴身穿的衣物,自然都是私密的,可以用个‘禁’字。” 漙兮扬眉,“就是‘宫里的禁之脔’之意喽?” 宸圭大笑,“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所有贴身的衣物,衬衫、睡衣、袜子……都是这个系列。” 漙兮撅了撅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车子离开楼盘的时候儿,漙兮回望,才看清这个楼盘的名字: “与子偕臧”。 也是来自她得名的那首诗,说的是嫁给男子,两人成婚相守的意思。 不得不说,这个意向用在楼盘上,倒真是个极佳的选择。 现代篇200、娘子却扇 车轮向前,景物倒退。 漙兮疲惫了,眼前微微恍惚,光影流转。 楼盘的名字“与子偕臧”、宸圭自己的房子那水上纯白色的“圭”、她与他合二为一的毫不陌生……全都混合在一处。 原本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竟然奇异地彼此连缀,结合成了一个整体。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因为是圭,因为令闻令望,因为颙颙昂昂,所以她毫不陌生,因为是“归来”。 而“归来”的意义,是在“与子偕臧”,是为了与这个男子长相厮守…… 这些汇集在一起的奇怪感受,如一支利箭,直中她的额头,挥之不去。 “怎么了?”宸圭从镜子里看漙兮面色有些不对,忙问。 漙兮摇头,“没事……可能是有点儿晕车了吧。” 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只有晕车了,才会有点点头晕目眩,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吧? “嘎吱——”宸圭将车停在了路边,伸手过来抚她额头,“有事么?我们去看医生?” 他这冷不丁一停车,漙兮眼前的那些交叉重叠的幻象,便都消失不见了。 漙兮心下颇有些怅然若失,只能努力笑笑,“我真没事。” 宸圭小心抚着她面颊问,“真的不是我昨晚——太凶了?” 漙兮一下子就呛着了,垂首用力咳嗽半天,也正好可以躲避他的眼睛。 “拜托……咳咳,咱们现在暂时离这类问题远点儿。还得上班呢。” 宸圭便也笑了,知道她还是不好意思,含笑点头,“好。但是先歇一会儿,等你平静平静,十分钟后继续上路。” 两人相对,漙兮不好意思又陷入这样的沉默,便赶紧咳嗽一声,“对了,昨天咱们说到墨离印在包装上那句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宸圭便笑了,“原本我还不想同意墨离的设计,可是现在——嗯哼,我觉着一切都对了。回去我赏他。” “为什么?”漙兮不解。 宸圭眨眼而笑,“那句诗,除了字面上的桂花、明月,实则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嗯?”漙兮终究年轻,对古典文化的了解自比不上在古建行业多年纵横的宸圭去。 宸圭一笑,捉起漙兮的小手,“这首诗名本是《代董秀才却扇》。所谓‘却扇’是说唐人成婚之夕,新娘以画扇遮面,道理与盖头类似;需要新郎及新郎的亲友吟诵‘却扇诗’后,新娘遮面的画扇方可挪开。” 漙兮恍然大悟,“所以这首诗是李商隐帮这位新郎董秀才,在董秀才的婚礼上写的,为了让新娘拿开画扇,露出庐山真面?” 宸圭淘气眨眼,“不仅是要看庐山真面,而且如果这却扇诗做的不好,新娘不满意的话,那新郎官儿便连洞房花烛夜都过不成哟~~” “啊!”漙兮大羞,赶忙捂住脸去。 宸圭含笑点头,将漙兮的小手捏了又捏,“……瞧,我的小娘子多善体人意,都不用等我来‘却扇’,小娘子自己就吟了却扇诗出来,便等于自己给自己移开画扇——邀我洞房花烛了去。” 现代篇201、还不满意 重阳节的时候儿,饽饽铺正式推出的第一个系列——桂花八珍糕正式推出。 因为饽饽铺的底子是慈善项目的缘故,故此漙兮带着第一批产品,先赴各大敬老院和养老公寓,免费分送给老人家们。 老姑奶奶肇星熔也作为第一批品尝的老人家,高高兴兴地拿到了她的那份儿。 相处了几个月,漙兮隐约也能摸着老姑奶奶的几分性子——虽说这饽饽铺是肇家的,如今肇家的名义掌门人更是老太太自己,可是老太太却绝不喜欢给她搞特殊。 比方说这桂花八珍糕吧,她可不希望漙兮是单独给她做一份儿,她是宁肯跟其他老人家一式一样的,融入大家伙儿,一起来吃才香甜呢。 看着老太太吃的笑眯眯的样儿,漙兮这才松了口气,悄悄儿问墨离,“……你说,老姑奶奶的身子骨儿,其实硬朗着呢吧?” 老太太上回在草原古镇病倒那一回,还有之前跟漙兮说什么“她日子不多了”,漙兮自然是不想相信的呀。 她忖着,应该还是老人家给她下套儿呢,让她没法儿拒绝接掌饽饽铺的生意。 可是几个月过来,老太太回到江南来也还是三不五时地跑医院去,倒叫漙兮心下有些不稳当。 墨离虽说是家里跟肇家是世交,可是毕竟肇星熔老太太这么多年来不理世事,所以墨离跟老太太也没见过几面,对老太太的健康状况也不是那么保准儿的。 所以墨离也跟漙兮一样,在旁边观察了半天,最后点头,“……老人家吃得好,笑得多,精神奕奕,我也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病;就算跑医院,也是因为她老人家年纪大了。” 漙兮这才松了口气,“我觉得也是。” 仿佛心有灵犀,肇星熔老太太远远儿地冲漙兮招手。 漙兮赶紧走过去,在轮椅前蹲下,握着老太太的手,“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这饽饽,您老觉着可好?” 肇星熔满意地点头,“对味儿,都对味儿……这才是大清宫廷里头出来的饽饽,可不是后世那些烂大街的仿货。” 漙兮就笑,轻轻拍老人家的手背,“瞧您说的,就好像您老在宫里生活过,亲口尝过似的。” 老太太撅了嘴,“哼,又不信我的话了不是?” 漙兮只能笑。老太太是年岁大了,可是以老太太着年纪,满打满算,连溥仪在宫里的时候儿都赶不上,更何况还要说什么在宫里吃饽饽呀。 可是漙兮却含笑点头,哄着老人家高兴,“我信,我信……您这张嘴啊,就是我这饽饽最好的评判标准。所以您瞧,我这不是第一拨儿就带来请您品尝来了吗?” 肇星熔老太太满意地将饽饽吃完,就又看着漙兮,委委屈屈地撅了嘴,“饽饽我吃着了,饽饽铺的生意叫你也给撑起来了……这些我都满意,不过,我还有一宗不满意的。” 漙兮忙问,“您说。可是这饽饽里还缺少什么老材料儿了?” 肇星熔摇头,“……我想抱个小宝贝儿,也四世同堂一回。” 现代篇202、我知你心事 现代篇202、 漙兮一个没忍住,“扑哧儿”就笑出声儿来了。 与老太太也相处几个月了,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的,这老太太的性子她多少能拿捏住一点儿了。 ——老太太能说这话,她倒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毕竟老太太已经成功地下套儿,将她给套进这饽饽铺里来。虽说老太太的法子是将这饽饽铺跟肇家摘了钩儿,不叫当做肇家的慈善项目来做了。 可是这饽饽铺在几个月前,已经广告打得满天飞,满世界都知道是肇家的慈善项目了,就算现在变成不是了,外人也不知道了。 ——反正她是没那么多钱,也同样满天下打那么些广告去了。 她自己也是因为对饽饽的热爱,其实也更是不能否认对宸圭的感情,这才心甘情愿上套儿,这才来的。 只是上套归上套儿,也总得分是什么套儿她才肯上。 眼前这宗,有点儿太往前赶了吧? 她便笑着娇嗔,“老人家,不带您这么催婚的哈。我才大学毕业,青春刚开始,可没想这么快就往婚姻里套。” 老太太登时一副捧心泫然的模样。 漙兮叹了口气,柔声道,“您老别担心,对我来说啊,暂时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 老太太便听懂了,眼睛登时一亮,“你是说——就算现在还不想跟宸圭结婚,可是不等于你不爱他啊?” 漙兮到这会儿了,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登时粉面通红。 “瞧您老人家,什么爱不爱呀……” 虽然都跟那个家伙在一起了,可是要正式张口说什么“爱”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呢。 肇星熔便笑了,放心地使劲儿点头。 “好,那现在不嫁他也好!叫他多担心几年,等你们赶明儿结婚了,他也才更知道珍惜!” 连漙兮都不由得挑眉。 这老太太转得也挺快的呀。 “您,真的赞成我暂时不考虑这事儿?”一秒钟之前还在催婚的吧? 肇星熔跟淘气的孩子似的“嘿嘿”一笑,“当然赞成,干嘛不赞成。况且这跟我方才说的,也不算全是一回事。” “嗯?”漙兮睁大了眼。 老太太又淘气地眨眨眼,“我是说啊,我想抱个小宝贝儿……我又没说你们非得结婚了才能要孩子啊。” “这都什么年代了,只要你们两个的交往是以结婚为前提的,那就早一年晚一年扯证,又有什么要紧?不过如果能先生下个孩子来,也很好啊。” 漙兮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老太太,她非但一点儿都不保守,她还挺前卫的呀! 看漙兮说不出话来了,肇星熔笑眯眯地捉住漙兮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暂且不想谈婚事,一来是因为你还年轻,毕竟刚出校园,总想再自由些日子,不想那么早就受束缚。” “可是另外还有一层啊,你心里还是忌惮着宸圭那个妈呢。毕竟宸圭结婚的事儿,总要他妈妈真心祝福了,这个婚结的才有意思;要不然一家人别别扭扭强塞在一个屋檐下,迟早还是有问题,倒叫大家伙儿都不开心。” 现代篇203、要看男人值不值得 漙兮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太太眼明心亮,她这点子心事自是瞒不过她老人家。 她是不敢想象,若当真有宸圭他母亲这样一位老人家拦着,她哪儿有胆子往婚姻这道大门里迈。 便是张望,都不想的啊。 婚姻终究不同于爱情,爱情可以只是两个人的事,可是婚姻毕竟是一个家。 孟元喜老太太是宸圭的母亲,那便不管怎么样都终究要在一个屋檐下——即便是老太太现在还未必就肯跟儿子在一起住,可是终究有老人家年迈体衰,需要儿女奉养的那一天。 偏孟元喜还就宸圭这么一个儿子,连个逃避的借口都没有。 肇星熔笑眯眯地握着漙兮的手,“所以啊,你对付她,你得用招儿……不能就这么老老实实儿地傻等着她回心转意啊。我告诉你啊,她那人个性要强,她是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就回心转意的~~” 漙兮扬眉,“用招儿?” 肇星熔含笑点头,“对,对付她,有招儿!最大的招儿啊,那就是我方才跟你说的——生孩子啊!” “啊!”漙兮低低惊呼,知道自己这又是掉进老太太的坑儿里了,“老姑奶奶,您这招儿也太老套了吧?再说了,现如今就算生了孩子,也不叫入门的故事也不少啊。” 便如著名的那位首富李家,不仅生了一个,是一共三个男孩儿呢,那不是该不让进门儿还是不让进门儿,后来还活活就一拍两散了么? 肇星熔歪着头,以一副有点耳背的模样听着,听完了便也点点头,“……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不过我的傻孩子啊,你找错重点了。” “的确是生了三个都没让进门儿,这样的结果关键不在那老太爷,还是在那位花心大少爷啊!是他自己对那女生的感情并不坚定,就算也可能曾经争取过,但是绝对没尽力。那边老太爷一压伏,那花心少爷就服软儿了,不敢坚持了。” “反正他有退路啊,就算没有了那女生,他自己也还是富家公子哥儿。尽管个子又矮,长得又丑,可是不耽误满世界的女孩子都主动往他身上贴啊!” “他就算没了那女生,可是却也有了儿子;转身回头还能找到更年轻、更漂亮的新女朋友……他真没什么损失,反倒还能名正言顺地跟女生分手,再寻新人啊。” 漙兮“噗”地就乐了,深以为然。 “姑奶奶,您老分析得真是一针见血。说到归齐,就还是那个男人不值得。” “不过这世上的事儿呢,都得分两面来看。我是要骂那男人,可是回头来呢,也得客观分析分析他的处境——他也是有他的为难,有他的不能安全自主。” “因为他们家老太爷还健在呐!那家产就还把控在老太爷自己手里,不是那花心大少爷能说了算的,而家产的继承人更不止是他一个人!” “所以你想啊,那花心大少爷为了这些财产,他也不敢顶撞他们家老太爷啊。就算也小小争取过那么一下下,老太爷都不用说别的,只消说一句‘除非你放弃继承权’,他自然就乖乖就范了!” 现代篇204、我可以给你呀 漙兮同意。 那位花心大少啊,虽说自己这些年也有所创业,可是终究这些枝条都是依附在那棵老树上的。如果没有了那老树的树大根深,这些枝条所需要的人脉、后盾、保障,便都会经不起什么风吹雨打。 肇星熔含笑凝视着漙兮,“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心底下是将宸圭她妈妈给当成这位老太爷了。仿佛没有了宸圭他妈妈的首肯,宸圭也必定是时刻掣肘,难以自立。” 漙兮想了想,便也点了点头。 终究这会子宸圭的父亲已然过世,而宸圭父母老两口也是伉俪情深,老人家去世之后倒是将大部分的股份留给了妻子,而不是都给了儿子。 所以孟元喜老太太才会成为君临集团名副其实的老太后,不仅仅是有肇家主母的身份和地位,也更有扎扎实实的股份做保障。 “可是,我的傻姑娘,你却想多了……一来你低估了宸圭的本事,二来你怎么忘了,还有我啊!” “这个道理我也早跟宸圭他妈妈说过了,像我们这种由家族企业脱胎而来的集团公司呢,家族里的股份是越摊越薄的。也即是说,辈分越高的,反倒股份的数额越大。也就是说,宸圭她妈妈和宸圭两个人的股份加在一起,才是我哥哥的股份;而我手里的股份,理论上来说,是跟我哥哥相等的啊。” “而事实上呢,我当初得到的股份,比我哥哥的还多。就因为我当年的选择,我老父亲心疼我,倒多给了我一些。所以啊,除非我跟前头几十年似的,不爱管公司的事儿;而如果一旦我出了山,就没宸圭她妈妈什么事儿了。” 漙兮眼睛一亮,“难道,这些年您的股份,一直是委托给肇宸圭处理的?” 肇星熔轻啐一声,“嘿你个小丫头,怎么还‘肇宸圭、肇宸圭’地叫啊?” 漙兮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以前都叫他肇总,要不就是金钱龟……我总不好意思在您老面前也那么叫不是?” “金钱龟?”肇星熔听得拊掌大笑,“哈哈,我倒觉着这个好啊,多招财啊!咱们这些经商的,谁不希望赚钱呢?” 漙兮笑了会子,还是收住了笑,“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就是说,您可以继续将您的股份委托给金钱龟处理,所以金钱龟就还是有把握与肇老夫人对抗的。” 肇星熔又摇头了,“以前是;可是以后啊,我不给他了!” “啊?”漙兮倒是有点儿傻了,“那个什么,老人家,您为什么不给他了?那他,又该怎么办呢?” 肇星熔冲漙兮眨眨眼,“傻孩子,我给你啊……” “啊?!”漙兮这回彻底被吓着了,“这,这怎么行呢?” 肇星熔大笑,“怎么不行呢?” “还回到刚刚那故事里,咱们是要指望那个夹在当间儿的男人值得,可是男人再值得也比不过咱们女人自己有保障啊!如果那女孩子不是家境不好,她但凡自家能稍微跟那男人家旗鼓相当一点点的,那她当真就什么都不怕了。” 现代篇205、确认过眼神 老太太虽说笑眯眯的,就跟普通说笑似的,可是漙兮却都红了眼圈儿去。 上回老太太跟她说那把椅子,那把“坐拥天下”要送给她,她还吓得拒绝;哪儿敢成想,老太太竟然要将她老人家的股份全都给她。 从那把椅子可能拍卖出来的价格来看,她都不敢想象老太太的全部身家得有多少个“零”去。 可是比那些零更沉重,也跟贵重的,是老太太对她的这份儿心意。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一笔钱,那是老太太从家族所继承来的,相当于老太太在肇氏家族里的身份、地位、血缘…… 这是一个烙印,一个融和了血脉和亲情的烙印,是老太太这一生最重要的拥有。 可是老太太却要交给她,这便足以看出老太太对她的认可来。 漙兮含泪摇头,“不,老人家,您别给我。您还是给金钱龟吧……这些股份是带着肇家血缘的烙印,只有他才最有资格接受。” “而您对我的心意,想要让我用这些股份来自保的心意,那也可以等金钱龟接受了这些股份之后,由他来保护我。” 漙兮说着还故意淘气地眨眼笑笑,“要不然,我将来要是跟他分手了呢?或者结婚了,还能离婚啊?您这笔珍贵的财产,不得被我卷走了啊?” “那可是那么大一笔钱啊,我也是hin贪财的哦~~” 肇星熔老太太又是大笑,拍着漙兮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是不贪财啊,你的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怎么能只看得见金钱龟呢,嗯?” . 漙兮傻了,这这这,怎么一下子变成“我的眼里只有你”了? “哎呀,没有!”漙兮都要娇嗔了,“姑奶奶,您太淘气了,您这是偷换概念!” 肇星熔含笑点头,“总之,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没瞧你一说起宸圭那孩子来,现在还金钱龟、金钱龟么?那就是你的眼里只有金钱龟,你怎么抵赖都冇用。” 漙兮真的只想跪了,她都能把宸圭给摆平,却当真对这老太太只能甘拜下风。 肇星熔老太太笑了好一会子,缓下来,才又道,“傻丫头,你以为我想把这些劳什子给你,只是希望你成为宸圭的妻子么?那你就错了。” “人啊,这一辈子在这世上能遇见谁、喜欢谁,是需要缘分的。我这几十年离群索居,没认识几个小辈儿的孩子,就更谈不上喜欢过哪个小姑娘——可是我啊,却觉着与你投缘,喜欢你。” “这当中固然有宸圭的缘故,是爱屋及乌;可是也是咱们两个气场相合,也就是冥冥之中或许有什么前缘呢……” 肇星熔拍着漙兮的手,“我还是那句话,不给宸圭,给你。” “宸圭那孩子,不缺这点儿钱;他便是要对抗他那个顽固的妈,他也自然能找着别的方法儿,他用不着非用我这笔钱的法子!” “再说了,俗话说得好‘谈钱伤感情’。你别看我能用这笔钱来挟制宸圭她妈,可是宸圭却不应该——毕竟他们终究是亲生的两母子啊,总用钱来当武器,伤的是情分呐!” 现代篇206、最后的心愿 漙兮也是深以为然,定定点头,“您老说得对,母子本是世间至亲,倘若最后要剩下谈钱,那这一世母子的缘分便也白白辜负了。” 肇星熔老太太含笑道,“我的这些钱啊,说到底是留下来克制宸圭那个妈,这就不能留给宸圭,还是应该留给丫头你啊。” “你拿着这些钱,不光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宸圭那孩子啊。一旦他妈又上来那个执拗的劲儿,那你就用这笔钱来让那孟元喜清醒清醒!” 漙兮虽说还是有些觉着棘手,不过倒是被老太太的话给逗笑了,“不是都劝和不劝离、家和万事兴么?您老这岂不是反倒支持我跟肇老夫人闹呢?” 肇星熔老太太轻哼了一声,“傻孩子,人生一世,怎么叫人不欺负你?不是你忍让,不是你善良美好就行,而是——你得首先把你自己变成一个有分量的、不好惹的人才行!” “宸圭那个妈啊,这辈子被我的侄子宠得太过,自己性子又颇有些控制欲,所以老了老了就更容易仗着自己是当婆婆的,拿捏你们这些小孩儿。” “这时候孝道不顶用,你得有本事叫她闭嘴才行。” 漙兮心下越发佩服这位老人家,含笑打趣道,“那我要是没能掌握好分寸,真的跟她闹僵了,拉不回去了怎么办?” “那你也甭怕!”肇星熔拍着漙兮的手,“法律上,你又义务赡养她的老,要是她没完没了,你也甭惯着她。” 老太太说着,却又狡黠地一笑,“不过当然啦,你还得学会两手准备、软硬兼施才行。” “你这边有这笔钱撑腰,不用惯着她脾气;另一方面呢,你就用你那小宝贝儿去服软哟……她也老了,也会越来越怕孤单,终究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到头来,最珍贵的幸福是天伦之乐、含饴弄孙,不是什么什么掌控欲。” 漙兮又“扑哧儿”笑出声来,“绕来绕去,您又回到啦——还是叫我生孩子呗?” 肇星熔老太太摊摊手,“我本来也没说别的呀,这个才是我的焦点。” 肇星熔抬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漙兮,“丫头,我日子不多了,我只想在临走之前,亲眼看见你和宸圭的孩子出生,让我抱抱那小宝贝儿,那我就能安安心心地走了。” 漙兮原本知道老太太是给她下套儿呢,可是叫老太太冷不丁又这么一句话,惹得漙兮的鼻尖儿都酸了。 “老姑奶奶,您别再这么说了行不行?您啊,您得活到一百岁去呢!” . 可是也不知道是肇星熔老太太继续挖坑儿,还是因为季节转换的缘故,过完重阳,秋去冬来,老太太真的又开始频繁出入医院了。 尽管每次漙兮去,老太太都还是笑眯眯的,完全看不出太大的变化来。 尽管,就连宸圭去跟医生问老太太的病情,医生都说因为老太太早就打过招呼,说这病情是私隐,没有老太太的授权,医生也不便透露。 漙兮不放心地问宸圭,“老太太这究竟是逗着咱们玩儿呢,还是她老人家真的是不舒服了?” 现代篇207、没说不想嫁给他 宸圭先前也笑,说老太太八成是在给她下套儿。 宸圭还借机表忠心,“你看,老姑奶奶本来是为了帮我,可是我在你面前,还是把老姑奶奶给出卖啦……” 他说着,还一手拉着漙兮的手,一手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人家说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可是我呢,我这是‘还没娶到手呢,就不但早就忘了娘,现在连姑奶奶也给卖啦”……” “媳妇儿,我对你够忠心不?” 漙兮笑得都要踹他了。 这是什么三十五岁成熟、有事业的成功男性形象了?全都垮塌成渣渣了好不好。 . 新年的时候儿,漙兮收到了一份大礼——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给她打电话,说老太太已经派人联系到他,将签好字的股权转让委托书送到了他那里去! 漙兮都惊了,她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股票账户了,反正这些年股市也都没什么水花。 ——她当年是因为上金融课,老师讲到这块的时候儿,她总是记不住。这就跟白蕤两个捅捅咕咕地开了个账户,不是为了炒买炒卖,只是为了实物操作一下,熟悉一下流程。 后来钱已经几乎都提出来了,就剩个账户在那挂着,因为嫌销户麻烦,这就放着去了。 后来证券公司改制,她的确接到过客户经理的电话,但是她自己都没当回事。她还挺好奇,就她这么一个僵尸账户,人家还联系她干嘛。 她都觉着挺对不起人家这位客户经理的。 那客户经理在电话里兴奋得不行,漙兮想,怕是这位客户经理也觉得自己竟然“一念之善”,押对了一个宝吧? 漙兮有点迷糊地问,“这个,我觉得我不应该接受吧?” 人家客户经理估计觉着她傻了,还笑着道,“……您如果有需要,请记我这个专线号码,我24小时待机,为您服务!” 漙兮觉着这么着不行,到医院跟老太太商量给退回去,老太太自然绝不接受。 这么大一笔财产,压得漙兮没法再坚定了。 她跟白蕤说了这事儿——白蕤如今负责沈阳分店,是她的合作伙伴,也是她的下属。 白蕤倒是大笑,“我说大小姐啊,你也差不多行了,该嫁就嫁了吧。人家给你这么大一笔彩礼了都,再不嫁,也说不过去了。” “再说了,现在你也不看看你周围的人,谁不知道你已经早是人家肇总的‘囊中物’了?就你自己还不肯认。” 说到这个,漙兮也是无奈。 宸圭就是最擅长紧迫盯人、无孔不入,但凡她的同学聚会、老乡聚会、家庭聚会什么的……宸圭就是有办法及时出现,慷慨买单,将所有人都哄的服服帖帖。 所有聚会的末尾,都变成了她这些关系人们对她的“集体出卖”。 “我现在的意思,不是说不能嫁给他……”漙兮自己说出这话来,也松了口气。 自从跟他正式在一起,虽然她还是不肯搬过去跟他住,可是每周却至少有两晚是在一起共度的。 都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不奔着结婚去,那成什么了嘛。 现代篇208、多一份期待 “我只是……”漙兮认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只是咱们现在还是有点早,我总想着应该再等几年,等我二十七岁吧,心性都稳定下来再走进婚姻比较合适。” 白蕤倒也是同意的,“要不,你就真如老太太希望似的,先给她生一个重孙子呗?” 白蕤说着也叹了口气,“老人家一旦年纪大了,有些话儿便真的不一定是说着玩儿的了。你看有些老人,自己还没什么呢,还要整天哼哼唧唧,今年说自己不行了,明年说要儿孙预备寿衣的……” “这位老太太虽然没这么闹,但是她毕竟是宸圭的姑奶奶了,比一般的老人家还要再长一辈呢。她对你这么好,一旦老太太真的有点什么,你叫她带着遗憾走的话,那你以后回想起来,自己心下也跟着难受不是?” 漙兮被这话说的,心底下这叫一个难受。 别说将来可能了,就是现在假设一下,都觉得受不了。 白蕤听出漙兮在细碎地哽咽了,便赶紧换个情绪,“哎呀,再说了,就算你将来跟肇总不好了,那你这笔钱也是你的婚前财产,你用这钱养孩子,也够养好几辈子的了吧?” “白蕤,你说什么呢!”漙兮都给气叫唤了。 白蕤也自责,“呸呸呸,我这个乌鸦嘴!” 漙兮哼着道,“白瞎你姓白了,你下辈子改姓乌么?” 两人这才都笑了。 漙兮笑过,这脑子跟着就转的快了,“哎呀对了,还真有人姓乌呀……” 白蕤一时没回味过来,“谁呀?” 漙兮大笑,“墨离啊!我看你跟他好算了,那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这辈子就改姓‘乌’啦!” 白蕤登时要疯了,要不是隔着电话,真是要冲过来掐漙兮了,“你,你这家伙说什么呢你?墨离心里喜欢的还是你,我要是跟他好,那我成什么了;墨离又成什么了?” 漙兮原本就是打趣儿,顺着“乌鸦嘴”的话随便这么一说,不想白蕤倒急了。 那漙兮心里就一个画魂儿,当即就忍不住笑了,“好你个小妮子,你心里早喜欢墨离了,是不是?” “你……谁、谁说的?”一向伶牙俐齿的白蕤,这一会儿都结巴了。 漙兮心下越发笃定,便轻哼着笑她,“还用问是谁说的?就是你说的呀!瞧你现在的态度,这还不是心虚,不打自招了么?” 不过一想想,如果白蕤真的能跟墨离在一起,那多好啊! 一个是自己的闺蜜,一个是自己当做兄弟的好青年,又是宸圭从小当做弟弟的人,还是宸圭在工作上的左膀右臂……如今更是在帮她一起做饽饽铺的两位伙伴。 就像做饽饽,原本各自不同的食材原料,被巧手和心意给捏合在一起,彼此融合,密不可分,最后成为一体,带给人甜蜜和美好。 “白蕤,真的,我是真的希望你们两个能在一起啊!”漙兮高兴地冲口而出,“你一定要加油,我也要给你们俩加油,就等着看你们两个的黑白配!” 白蕤在那边红着脸道,“变成你劝我了呢?那你肯生孩子,我就放马去追他!成交么?” 现代篇209、含笑而归 后来许多年,漙兮都坚持说,她之所以那年松了口,答应先给宸圭生孩子,一来是为了给老姑奶奶一个安慰,二来就是跟白蕤打赌闹的。 “我一想,我生一个小孩儿,能完成两个人的人生至愿,这就值得,应该这么办。” 每次白蕤听了还好,反正她是既得利益者嘛,就不说什么了;还是墨离每次都只能探口气,“我一想你牺牲这么大,为了我们俩都能做这样的决定了,我也都不好意思反抗了。” 白蕤就会怪叫一声,“姓黑的,你说什么呢你?难道你还是为了漙兮才跟我在一起的,不是被我迷住了啊?” 这时候宸圭就会一伸胳膊搂住漙兮,“媳妇儿,咱们走,不看他俩打架;想打,咱俩自己回家打去。” . 对了,是时候介绍我们的小公子:长生了。 长生出生于次年的七月七日。 这个日子有点儿特别,白蕤这个虎妞儿先开玩笑说,“这怎么回事儿?卢沟桥事变啊?” 后边那句话没说完,就被墨离给捂住了嘴。 还是宸圭说得好听,说人家这叫“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前来探望的鹿鸣笑了,“老板这是说自己是多情帝王,魏姑娘乃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妃么?” 宸圭却不爱听,啐了一声,“什么宠妃啊?我媳妇儿是皇后!” 不过他随即咧嘴一笑,“只可惜,皇后迟迟不愿转正。” 虽说唐明皇最终还是辜负了杨贵妃,可是倒是有一个典故,宸圭是爱接受的。那句“岂妃子醉,海棠睡未足尔”,他还是十分喜欢的。 看着他媳妇儿,他就总是想到海棠,想到那浓也正好、淡也正好;尤其海棠解语,无人能及之处。 于是他们的儿子就落了“长生”这么个小名儿去。 倒是肇星熔老太太道,“……可惜了是个大小子,这要是个姑娘啊,生在七月七,那可是美美的喽。起小名儿也可以叫‘七夕’,跟他妈妈不是还能有个发音相同的字儿么?” 漙兮的母亲袁倩便也玩笑道,“说不定漙兮前生前世的头一胎都是女孩儿,这便负负得正,偏要在七月七日生下男孩儿来呢。” 肇星熔高兴地直拍手,“亲家母就是学问大,说的真好!” . 肇星熔老太太是在长生周岁那天的庆祝仪式之后的晚上,含笑而去的。 直到那时,漙兮他们才知道,老太太曾经说她自己时日无多,没有一个字的虚词。 大夫说,老太太因年轻时候心力交瘁过,原本到了今年,身子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可是老太太说,她还有使命没有完成,她还不能走。 她硬生生咬牙坚持下来,打破数十年不理家族生意的惯例,不但本人出山来稳定公司,更是神助攻宸圭,终究将漙兮给“摁定”了下来。 大夫说,老太太这走得不是早,已经是晚了;老太太是硬生生在油尽灯枯之时,为了盼着儿孙幸福,又多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两年的时光去。 如今她去,是心满意足而归。 现代篇210、当做女儿一样宠爱 大夫说的好,漙兮也明白,与其让老人家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继续留在这人世间,当真还不如就让老人家在心满意足之时,含笑归去呢。 这两年来,她也明白老人家的性子——这位老人家,绝对不肯为了多活几天,就任由自己浑身叉满管子,如个活死人似的苟延残喘。 这位老太太,生死都要有尊严。 只是,漙兮还是舍不得啊。 她不是悲痛,就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舍不得。 宸圭带着肇家人忙碌老太太的丧仪的时候儿,漙兮还是躲了出去。她自己抓了一杯粉红香槟,上了屋顶。 粉红——没错,粉红。 宸圭给老太太策划的丧仪,根本就不是什么非黑即白,宸圭做主要将丧仪做成一场粉红的欢乐海洋。 现在从楼顶看出去,外头的草坪上已经搭起了粉红色气球组成的拱门。 宸圭说,这最后一次,不将老姑奶奶看成老太太,更不当她离去;而是要将她当小女孩儿一般的宠爱,就像是为她举办一场生日会似的。 用欢喜代替悲伤,用生日取代死亡。 这样的用心良苦,漙兮真心替老太太高兴——这样的孙子,老太太没白疼。 相信这会子老太太在天上,一定也举着一杯粉红香槟,垂眸看着人间乐呢。 . 漙兮坐在天台的沿上,努力控制眼泪,不准自己哭。 莫名地,她想起老太太曾经与她的一段对话来。 彼时因为她与宸圭的年龄差距,老太太也曾经多问了她几句:“……丫头,你今年周岁还没满二十,就算十九吧,你怎么这么早就上学了呀?” 漙兮便笑,“可能也多亏我父母都是当教师的,所以我才能有这样的经历——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很不喜欢。我不喜欢幼儿园里那些唱歌跳舞,尤其不喜欢中午要在幼儿园睡午觉,所以一到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使劲哭,要不就装病。” “我爸妈实在没办法,就在我五岁那年,提前把我放到他们大学的附属小学去了。” “我五岁就上了小学,我们那所小学因为是大学附属小学的缘故,一直都是实验小学的性质,所以是五年制……” 肇星熔老太太含笑点头,“我明白了,你就这么着既是上学早,中间儿又有学年短的,这就一步两步的,赶到旁人前头好几年去了。” 漙兮含笑点头,“那也都是托我爸妈是当老师的福,也是过去那个时候儿早,才能发生。现如今啊,这样的机会就少了。” 漙兮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儿,肇星熔却有点走神了。 听见漙兮叫她,她这才回身,轻轻笑了笑,“……五岁就上学?我怎么记着,我好想也是五岁就上学了呢?” 漙兮笑道,“您那个年代,小女孩儿家的上学,怕是在自家的私塾吧?过去启蒙早,五岁就上学,反倒不稀奇了。” 肇星熔也笑,“是啊,说的是啊……”她抬手捂了捂脑袋,“可是我怎么忽然就想不起来我们家的私塾叫什么名儿了呢?” 现代篇211、下辈子 漙兮那会子还没心没肺地逗老人家乐,“……该不会是叫,三味书屋吧?” 老太太却仿佛陷入了一个大坑,非但没笑,反而还出神了好半晌,连继续聊天的兴致都没了。 那天就这么散了。 又过几天,老太太又是在跟她说着说着话的时候儿,就再度又陷入类似的“大坑”里去,拉着她的手跟她说,“漙漙啊,我知道为什么咱们家长生是个大男生,却生在七月七了。” 漙兮一边给老人家削苹果,一边认真地点头,“您说说吧。” 老太太结果就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因为啊,你曾经生过一个闺女,是七的;我也生过一个丫头,也是七的……所以啊,到咱们长生这儿,这就负负得正,变成了儿子啦。” 漙兮当时心下就一个激灵,险些没被果皮刀划伤了手指去。 那时候她就知道老太太不好了,这是到了弥留之际,已然是开始说胡话了。 ——漙兮自己当然没生过女儿啊;老太太自己一生未婚,又哪里生育过孩子? 漙兮的直觉没错,老太太从那日起,身子便每况愈下。 老太太临走那日,怕吓着孩子,明明想抱长生,却怎么都不肯叫宸圭和她将孩子给带来。 最后的最后,老太太含泪对宸圭说,“……下辈子,我当你的长辈。让我来守护你,让我来罩着你,啊。” 那一刻,一直坚持着不肯再老太太面前掉眼泪的宸圭,也是泪如雨下。 他们都明白,老太太这是真的已经神志不清了,那个大限,已然到来。 ——老太太这辈子就是他们的长辈啊,老太太这辈子就已经尽了她老人家最大的努力,守护着他们,罩着他们了啊。 老太太说完那句话,带着一种仿佛心愿已了的满足,就那么含笑睡了过去。 漙兮抱着宸圭哭,宸圭用力亲着漙兮的额头,既是想安慰漙兮,也是想借此控制他自己的眼泪。 他用力含笑说,“姑奶奶说反了,她想说的话不是这辈子说下辈子,因为她这辈子已经做到了;或许,她说的是上辈子吧?” 漙兮也使劲点头,“对……咱们与姑奶奶的缘分,绝对不只是这么短短的几十年。咱们,咱们一定是早就见过,咱们一定是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是一家人。” …… 漙兮用力抹掉眼泪,向天空举杯。 “……我不知道有没有上辈子和下辈子,不过因为您老人家,我希望人都有往世来生,我们这一生相遇的缘分,全都是在三生石上刻下来的。” . 漙兮擦干了眼泪下楼,宾客已经云集。 所有人都微笑,每位来宾都在衣领处佩戴了配合今天主题色彩的粉红色的花朵。 多数人戴粉红色的康乃馨,那是对慈爱、母亲形象的追忆与赞颂。 漙兮没戴鲜花,而是自己上网找网课,学着做了一朵粉红色的通草花——海棠花。 她做出来的通草花竟然绝不像初学者的,她自己想,兴许是因为她自己多年做饽饽,好歹也算心灵手巧的缘故吧。 现代篇212、这世上最珍贵的事(全文终) 212、 因为老太太的离世,反倒让漙兮终于定下了心意来——这是她欠老太太的一个遗愿。 没能让老太太亲眼看见她跟宸圭定下来,她知道,老太太走的那一刻,心下还是留下了遗憾去。 在今天这丧礼上,她才更加确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该嫁了。 当然,这当中也有长生的缘故。 原本若不是因为老太太,她也不会答应这么早生下长生来。如今长生一岁多了,就快要会说话,就快要懂事了,是时候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 只是……漙兮心下还有最后一重顾虑。 漙兮抬眸,目光穿过人群,去寻长生小小的身影。 长生还小,还不懂得人生这一场长别离的意思。他只是见到那么多粉红的气球,还有那么多人身上都戴着粉红色的花儿,以及那么多人都是满面含笑——他便也跟着兴奋,从一到这儿就欢快地满哪跑着追气球玩儿。 他走路还不算稳当,漙兮是将他交给了母亲。 可是这一抬眼就叫漙兮吓了一大跳——隔着人群,她看见长生了,却没看见母亲袁倩的身影! 今天的长生,穿一套粉红色小西装,还戴着一个粉红色的小领结,蹒跚奔跑起来,就好像一只粉红色的小企鹅。 可是也就因为这样,漙兮才担心他摔倒了啊。 若是普通的摔倒,小男生倒是没关系,只是今天人太多,就怕宾客们没留神脚下,一脚踩过去…… 就在此时,只见人群中疾奔出来一个人,在长生即将跌倒的一刹那,一把就将长生给抱在了怀里! 为了这一下,那人脚上的坡跟鞋都掉了。 漙兮低低一声惊呼,随即心跳又再度加速——那个抱住长生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宸圭的母亲孟元喜! “……喏,瞧见了吧,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漙兮的母亲袁倩不知何时来到了漙兮身边,含笑在漙兮耳边说,“我就是瞧见她一直在偷偷看长生,我这才故意撒了手,自己躲开的。” 漙兮已是明白母亲的苦心,急忙伸手握住母亲的手。 不知怎地,鼻尖儿还是酸了。 “人老了,最怕的都是孤单。她是强势,你也可以不用惯着她;可是,你其实也不用担心她对长生的感情——那是祖母与孙子,血脉连着呢,断不开。”袁倩笑眯眯道。 漙兮深吸口气,转身望住袁倩,“妈,那……我嫁了啊?” 袁倩却摇头,“不行!我之前不肯点头,可不是因为我在乎那位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亲家母——真要是吵起架来,她未必就是我的对手。” “我啊,真正的原因是——你们家宸圭还欠我三个杯子呐!” 漙兮都哑然失笑了,“妈,您还记着呐?” 袁倩傲娇地哼了一声,“凭什么不记着啊?他答应我的,一个大男人,还能满嘴跑旱船啊?” . 老太太头七那天,宸圭挽着媳妇儿,抱着儿子,大包小裹地回了一趟沈阳。 袁倩却没客气,瞄了一眼那些大包小裹,瞟着宸圭问,“长生他爸,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宸圭赶忙道,“妈,我回娘家。” 袁倩都没绷住,“噗”地一声笑了,“我说肇总,你也太不见外了吧?” 宸圭一脸的不害臊,“我就是这家的儿子啊,我愿意入赘、倒插门儿,怎么都行。” 连漙兮的父亲都看不下去了,招呼宸圭,“走走,陪我下一盘棋去。” “我说你这大包小裹的来,究竟哪个包里才是你答应给我的那三个杯子啊?别以为大包小裹的来,就能打马虎眼,给我糊弄过去了啊。” 袁倩却不肯轻易饶了女婿——那当老婆婆的怎么对待她女儿,那她难道还不回敬两盅去? 漙兮也替宸圭着急。这些大包小裹,宸圭整理好之前,都给她先过目来着。 她确切地知道,里头压根儿就没有那三个杯子。 就如同她妈曾经说过的,这辈子在乾隆爷的时候儿,压根儿就没烧过成套的,根本就是一个人一个,所以都是单个单样儿的。除非宸圭自己找个窑口来造假,否则压根儿就不可能找到成套的去。 “有……我答应您的,绝对不会有半个字儿落空。” 宸圭却一脸的笃定,还回头冲漙兮眨眼睛。 漙兮悄然看父亲一眼,想求个情。可是父亲却也咧嘴使眼色,意思是“本人也有惧内的病,而且一病几十年,至今没找着医治的法子”。 父亲都指望不上了,漙兮只能紧张地瞪一眼宸圭,意思是:“你自己想辙吧,让你当初献殷勤,这回看你怎么圆!” 没想到宸圭忽然膝盖弯一软,竟然就原地“噗通”跪地下了! 漙兮全家都惊呆了,袁倩也问,“宸圭你这孩子,你这是干嘛呢?这不年不节的,你不带这么早就要红包的。” 宸圭含笑摇头,“……妈,今儿是我们家姑奶奶老太太的头七。都说,头七是亡人回家探望的日子,我相信就这时候儿,我们家老太太必定是陪着我一起回来的,她就在天上看着我呢。” 袁倩便也叹了口气。 一说到老太太,她也心软了。 那老太太为了能让漙兮答应跟宸圭的婚事,竟然将她老人家自己一生的财产都给了漙兮。而且表明,这是漙兮婚前的个人财产,不算彩礼,与宸圭和肇家都无关。 袁倩两口子都不是贪财的人,当初选择了教师的职业,便都有一颗安贫乐道的心——可是却都不能否认,老太太这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所表达的真诚去。 至少,就因为拥有了这样一笔财产,能让漙兮在肇家任何人的眼前昂首而立,都完全能跟孟元喜那顽固老太太分庭抗礼,而不用担心任何委屈去。 袁倩向天拜拜,“老人家您千万常回来看看,我们都十分想念您。” 宸圭含笑道,“所以我想,今天我今天回来跟您提亲,才是最合适的日子。” 袁倩探口气道,“你是想了个好由头,我是不忍心拒绝老太太……可是你小子也别给我耍花腔,你答应的杯子,还是要还的。” 宸圭笑着点头,“儿子给您带来了。” 袁倩看着他空空的两手,“……哪儿呢?” 宸圭跪得笔直,两手合十,“曾经在网上,年轻人们流行一句土味情话,说‘我送一杯子’就是‘送你一辈子’。” “我欠媳妇儿三个杯子,我会用三生三世来补偿。我跟她的缘分是三生世上缘注定,我会用尽我的心,守护她生生世世。” 袁倩微微一怔,随即却也笑了,“你啊,我算知道我们家漙漙是怎么被你套牢了,逃也逃不脱的了。” 宸圭赶紧趁机抓过茶几上的茶,高高举起,“妈,那您喝我这一杯女婿茶吧!” 袁倩又叹了口气,“早就喝过了,现在后悔是不是也已经晚了?” 宸圭回头看漙兮,漙兮早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 婚礼是在沈阳故宫办的。 虽说不能包下整个故宫,却也还是因为有文创部合作的关系,宸圭是从大清门接的漙兮。 两人穿传统喜服,手拉着手迈过那一座最古老的大清门时,不由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不知为何,只是这一刻莫名地福至心灵,就是觉得——圆满。 他们俩手牵着手,从大清门一直走到了凤凰楼。 凤凰楼重修后开放,楼内按着当年的传统,重又挂起历代皇后们的画像,以志纪念。 因古楼承重有限,楼上每日限制登楼人数。两人早早就定好的,这时候来,楼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 当来到乾隆、嘉庆两位皇帝的皇后——孝仪纯皇后、孝和睿皇后画像前,漙兮忽然觉着有些头晕。 画像前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一套首饰——那是孝仪纯皇后生前所用,之后传给了孝和睿皇后。 从那画像注签上的注明,铭刻着一段特别的缘分:孝仪纯皇后生于九月九日比乾隆皇帝小十六岁;孝和睿皇后生于十月十日,也比嘉庆皇帝小十六岁。 “怎么了?”宸圭小心地问漙兮。 漙兮摇头,“……没事。不知道怎么,就是觉着这两幅画像莫名地眼熟。许是我当年查饽饽资料的时候,见过这两幅画像,可是当时没太留意吧?” 她牵着宸圭的手,一件一件仔细去看那些首饰。 后头,又有其他的游客登楼而来,也聚过来看那些首饰。 忽然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惊呼道,“天,怎么这些首饰里,竟然有一个碎了的镯子?这些皇后们,难道还要戴碎了的镯子么?” 旁边一位老先生含笑道,这样的碎玉手镯,反倒更珍贵哟。这样的手镯有个名头,叫——‘重圆’。” “重圆?”那女孩儿好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古人爱玉,尤其是这样质料贵重的玉,即便是碎了,也绝舍不得丢弃;更何况玉镯悬于手腕,本就质脆易碎,故此玉镯碎裂本也是常见之事。” “所以玉器行当都有修补碎玉的本事,这便是著名的‘金镶玉’的由来。所以玉器可碎,却并非破镜不能重圆;相反,反倒因为有金镶玉的本事,碎玉反倒还隐喻着重聚的团圆。” 老先生含笑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分别之后的重圆更为珍贵么?” 漙兮和宸圭凝视彼此,心下都有莫名的情愫流转。 窗外,文创部饽饽铺的招牌映着金灿灿的太阳。 ——“念团圆”。 念,是念念不忘;念,也是“廿”的大写。 【全文终,谢谢亲们的一路陪伴。《这个宫廷是我的》,廿廿与十五,情缘再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