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大衍无术》 第1章 初入金丹 巍巍高峰,云气缭绕,清光纷纷,映碧掩翠,正是一派仙家胜地之景。此处正是大衍宗天枢峰,万潜道君洞府所在,自然不可与凡俗等同。 主殿之外,两名童子闲暇之中,正取来灵谷逗弄几只朱鸟,鸣声啁啾,煞是动听。正得趣间,倏尔见到玉阶尽头出现一名道装少女,云鬓雾鬟,瑰姿昳丽,绰约逸态,流风回雪。其容颜之美,丹青笔墨难描万一。 这少女正是万潜道君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那两名童儿一见到她,连忙抛下灵谷,疾步迎上,稽首道:“姬师叔万安!” 姬璇真道:“不必多礼,我欲求见师尊,且予我通传一声。” 二童子不敢怠慢,连忙应是,一人疾步入内,片刻便从殿内转出,面上挂着讨人喜爱的笑容,道:“道君请师叔进去呢。” 姬璇真云袖一摆,翩然入内,便见一名道人趺坐云床,双目微闭,顶上一股玄光湛湛,周身清气萦绕,隐有云霞异象映衬,直如陆地真仙,正是大衍宗十二位阳神中的万潜道君。 姬璇真叩首道:“恭请师尊仙安。” 万潜道君睁开双眼,目中神光湛然,只将眼睛往下一扫,便放声大笑,连道了三个“好”字:“吾徒所成金丹清润莹然,圆满如意,正是上上之品,元婴可期也!” 这阳神道君虽然向来性子疏朗,并非不苟言笑之人,但像今日这般开怀也属少见。其实也无怪他如此欣喜,万潜道君座下弟子数十,却俱是记名,虽也传功授法,终究投入心力有限;只姬璇真这一个亲传,垂髫之年便收入门下,是万载难寻的天生道体,第一等的良材美质,自启蒙初始不知耗费多少心血,以为衣钵传人,承袭道统。如今佳徒修行有成,自然面上生光,心怀大畅,自觉后继有人。 所谓金丹一成别仙凡,炼气筑基两境在这阳神道君眼中不值一提,唯有结成金丹,才算是仙途之始。何况姬璇真三岁入门,修行十八载结丹,这等资质堪称得天厚爱,即便是在大衍宗这泱泱巨派中也是出类拔萃,加之丹成一品,清润无暇,于日后极有助益,他日晋升元婴自然也是水到渠成。 姬璇真素来冷淡自矜,喜怒哀乐极少显露出来,但面对一片拳拳爱护之心的恩师,也不禁展颜一笑:“弟子能成丹,均赖师尊殷殷教诲,多年恩慈,不敢或忘。” 万潜道君神色愈加温和:“徒儿不必自谦,既已结丹,原来的些许法器却不得用了,今传你神通两门,并法宝三件,日后修行,当借以自勉,不可懈怠。” 言毕,将手一抬,便有一道灵光飞入姬璇真眉心,又有三团华彩落于掌中,绚丽精英,光华灿灿,定睛一看,原来是宝衣一件,玉钗一支,兼神剑一柄。 众人常以法宝称呼修士所用器物,其实多有谬误,只有生出灵性,才能算得上真正的法宝;其余不过是法器一流,虽然威力胜过寻常刀剑,却也并不如何难得,便是世俗武者机缘之下也能得到一两件,而拥有法宝者,便是修士里也是万中无一。 法宝按品阶可分为玄器,宝器及玄天至宝。玄天至宝灵性最强,其中已生成真灵,这真灵可化人形,与修士仿佛,几乎相当于天仙修为;宝器次之,约莫与阳神相近;玄器再次,等同元婴。法宝难求,寻常金丹修士能得一件玄器已算万幸,万潜道君却一气赐下三件,可谓大手笔,足见对这得意弟子的看重。 这三件玄器一名碎玉钗,由千年寒玉之髓炼制,纯净剔透,温润无瑕;一名一名织云罗衣,乃雪山冰蚕吐丝而成,寒暑不侵,可避水火,非同阶法宝不可破;最后一件名为青冥剑,陨铁精金铸就,寒光凛冽,吹毛断发,分明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器。 那两门神通五雷天心正法和诸天挪移*更是非比寻常,在玄门中赫赫有名,为大衍宗不传之秘,唯有结成金丹的亲传弟子,或是为宗门立下大功者方可习得。五雷天心正法威力浩大,一法既出,万邪辟易,是诸魔阴秽的最大克星;诸天挪移*是空间之术,小可在斗法中克敌制胜,大可瞬息万里,端的神妙非常。 姬璇真得了这数样法宝神通,又有万潜道君悉心指点,自觉获益颇多,便回到宝府巩固修为。按宗门规矩,结成元婴者方可在宗内挑选一峰或一岛为洞府,寻常内门弟子均住在玄清苑内,而像姬璇真这类尚未结婴的亲传弟子,则大多在师尊洞府中单独开辟的宝府修炼。 她回到宝府不久,便有守门童子来报,一众内门弟子求见。来者是万潜道君的几个记名弟子及数位依附于天枢峰的内门。顶级宗门中等级森严,像这些阳神道君的记名弟子也要高出一等,然此次姬璇真结丹,于情于理这些人都要前来道贺,也难怪听闻消息之后,他们不敢耽搁,急忙赶来。 以薛举为首的一众弟子进入宝府,便见主座上一名道装少女,衣裙迤逦,容光慑人,当下不敢再看,齐齐俯首道:“吾等恭贺真人入道!” 姬璇真玉手一拂,一道柔和之力便将众人托起:“众位师弟无需多礼。我虽入道,同门之间却不必讲究那些虚礼,还是往日称呼便好。” 言罢,又令众人入座,命童子取来灵茶仙果。 这些弟子的修为在内门中也算得上出众,平日里都有几分傲气,此时在姬璇真面前却恭谨万分,不敢有丝毫失礼。内门弟子的身份在外人眼中已算得上高不可攀,但若是与亲传相比,仍是有天壤之别。大衍宗外门弟子十万,内门三千,而亲传弟子不足一百之数,由此可见一斑。 薛举在万潜道君的记名弟子中入门最早,修为也最高,二十六载筑基,如果是在一般门派,这等资质已经可以成为真传,但是在大衍宗不过是尚可入目。在十六代弟子中,掌教天光道君门下喻君泽入宗百年,正闭关清修,随时可能破丹成婴;天枢峰姬璇真一十八载结丹,天赋绝顶,世所罕见;又有天璇峰谢琅、天权峰沈朝元等紧随其后,三年之内结丹有望。 而观整个修界,玄门为尊,一派三宗。除大衍宗以外,少阳派、太和宗与云笈宗均为当世顶尖宗门,传承数十万载,功法直指天仙,门内精英众多;魔门六道虽然行踪诡秘,却也不乏英才,百年之后,当为这些人杰的天下。 但众人此番来访,一来是祝贺姬璇真结丹;另外一桩却是为了一年之后的宗门大比。大比以十年为一期,外门弟子三甲可入内门,内门获胜者虽不能晋升亲传,却也有法器灵药等诸般好处。 阳神道君不理俗物,在这些事情上姬璇真的态度也就代表了天枢峰的态度,倘若能争取到这一位金丹亲传的支持,他们获胜的把握也会大大增加。 姬璇真也不推诿,道:“诸位与我天枢峰本是一体,倘若能在大比中拔得头筹,天枢峰自然面上有光。我听闻肃武长老想借大比收一名入室弟子,尔若等抓住机会,也未尝不是一桩机缘。” 即便同样是内门弟子,有师父的那些能获得的资源必然也要多一些。何况肃武长老是积年的元婴修士,有他指点修行途中也能少些坎坷。 众人一听,心下都有了计较,又问了些功法上的疑难便纷纷告辞。 待诸人离开,姬璇真取出身份玉牌,吩咐童子到执事院领取金丹份例。童子领命而去,不一会便捧回一只储物袖囊,其中灵石丹药若干。 她清点琐物,愕然发现自己身价颇丰,数年之间,师长所赐,宗门份例再加门下供奉,共有上品灵石三万,中品和下品各十万,又有法宝三柄,法器数十,各色丹药千瓶,几可抵寻常元婴半生积累。 像姬璇真这样的大派亲传弟子,不仅每月可以从宗门领到大量灵石丹药,还有依附于天枢峰的世家供奉,不时更有长辈赐下,身家之丰厚非散修可以想象,这也正是修士穷尽己身欲拜入大派之因。 修行之途,固然要看个人气运资质,财侣法地也是重中之重。修士修行依托于天地灵气,洞天福地多为大宗占据,散修先天上已经处于劣势;又有法不传六耳之说,高深功法被牢牢掌握在高门大派手中,往往一篇直指金丹的心法便能在散修中搅动腥风血雨。而玄门功法又多隐语,倘若没有师长教导,功法再好也是井中之月,强行修炼极易走火入魔。 姬璇真深知自身起点就比旁人高了太多,更不肯浪费了这一番天赋资质,杂事一了便在宝府中闭门不出,巩固修为。她修习的本就是玄门正法,丹力清正精纯,此时耐下性子细细打磨,修为比初初突破时又稳固几分。 她默运玄功,慧眼内视,只见丹田处紫气氤氲,其中一颗金丹滴溜溜的旋转,不断吞吐灵气。这婴儿拳头大小的金丹莹然生光,透出一股灵动活泼之意,正是玄门所传的性命双修之果。 姬璇真神识徜徉于天地,感悟大道至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清亮的凤啼响彻寰宇,将她从入定中惊醒。 她此刻神识外放,感知更为清晰,只见空中淡紫云气绵延万里,其中又有龙虎异象交汇,伴随仙乐鸣鼓,莲花涌放,分明是结婴之象! 姬璇真来不及惊讶,便听得门外童子来报:“玉衡峰喻真君结婴了!” 第2章 外门弟子 听到这个消息,姬璇真心中毫无惊诧,只有果然如此之感。童子口中的喻真君正是大衍宗十六代首徒,玉衡峰天光道君门下的喻君泽,也是宗门默认的下一代掌教。 他身上的光环实在太多,二十年结丹,百年元婴,即使是在天才众多的大衍宗,也远远走在同辈之前,若光论修行速度,也只有天生道体的姬璇真可与之相比。不过他入道要比这位小师妹早的多,平日相处,颇有亦父亦兄之感。 姬璇真素来与这位师兄亲厚,此刻听闻他结婴的消息,于情于理都应前往玉衡峰恭贺一番,当下不再迟疑,使出身化虹光之术,往玉衡峰而去。 身化虹光是金丹修士才能掌握的法门,速度极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从天枢峰赶到了玉衡峰。大殿前的童子显然是早得了吩咐,看到姬璇真过来,纷纷行礼道:“喻师伯早有嘱咐,今日诸位师叔前来不必通传。” 姬璇真颔首,足下不停,片刻间便只能看见一道窈窕的背影。 待进入殿内,主座上端坐着一名青年道人,眉长入鬓,气度雍容,周身灵气涌动,正是喻君泽。其下首已然有七八名亲传在列,显然都是得到消息前来祝贺之人。 见到姬璇真,喻君泽微微颔首:“师妹来了,还请入座。”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其中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力度,令人情不自禁服从他的话语。尽管刚刚突破了一个大境界,这位玄门高足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奋之色,仿佛这一切不过是顺理成章,没什么了不得的。 这是极度自信之人才有的气魄,而喻君泽也的确有这个资本。即使他站在暗处,一言不发,也没有人能够忽视他的存在。 片刻之中,又有其他主峰的亲传陆续赶到。大衍宗门下,凡是修为到了元婴境界都可以自行挑选一座山峰或者灵岛开辟洞府,十几代传承下来,形成了七峰十六岛的格局。所谓七峰便是以北斗七星命名的七座主峰,均由阳神大能掌控;十六岛中除了五位阳神之外,余下也都是根性深厚的元婴修士。可以说,七峰十六岛正是宗门的中坚力量。 此刻除了几位外出游历的弟子,七峰十六岛中的亲传几乎尽数齐聚,着实是宗内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景。 喻君泽俯视下首,沉声道:“吾修行百载,忝为十六代首座,如今上承天道眷顾,下蒙师尊教诲,终成元婴。尔等虽天赋不凡,也须戒骄戒躁,锐意精进,早日得逍遥法。” 众人齐声应诺,姬璇真心知这开头只是场面话,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只听喻君泽沉吟片刻,缓缓道:“如今还有另一桩要事需与诸位知晓。三日前一名内门弟子外出历练时经过云汐泽,与水府起了冲突,本命玉符已然碎裂了。” 此言一出,惊起千般波澜,早有一人按捺不住,越众而出,稽首道:“喻师兄,那妖部水府之前便几次三番不遵宗门敕令,如今更是胆大妄为,害了内门弟子性命,是诀不容姑息了。不知掌教师伯并诸位师叔是何谕令?” 当世之中,自人族成为天地主角以来,固然人道大兴,气运昌盛,玄门一派三宗高高在上,万载不灭;又有魔门六道雄踞西陆,肆意妄为。而曾经的天道宠儿妖族也未曾完全淡出视线,时至今日,仍有不少妖族势力留存于世,只是除了有限的几处之外,其余不过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云汐泽便是残留的妖族势力之一,其主亓泾妖君不过元婴修为,在妖族中也称不上顶尖角色,治下水府也无甚出奇之处,乍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好关注的地方。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云汐泽处于大衍宗势力范围之内,而且与主宗的距离还算不上十分遥远。 在这个名为乾元界的大世界之中,西方被魔国占据,东方则被大衍、少阳、太和、云笈四派瓜分,其余门派俱都依附在四派之下,又有三处妖族势力分散,除此之外,其余皆不入流,像大多集中在东西交界之地的散修,虽然人数众多,却无法对修界大势产生影响。 在此形势之下,云汐泽水府等于是在大衍宗眼皮子底下占据了一块地方,只是亓泾妖君十分乖觉,表明车马以大衍宗为尊,这才延续下来。不想前些时日水府陡生变故,妖君手下一名大将叛变,诛杀旧主不说,还颇为自傲,不愿仰他人鼻息,对大衍宗屡次挑衅。 喻君泽面上浮现一缕冷色,“妖府不知天命,逆势而为,掌教师尊已传下法旨,命我等于一月之后的宗门大比中挑选三千弟子,征讨云汐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云汐泽妖府的存在原本就如骨鲠在喉,此番又有内门弟子丧命一事,无疑是在大衍宗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若不施展雷霆手段,今后怕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在宗门面前放肆。再者修行一途如大浪淘沙,优胜劣汰,正可以此事为诸位弟子的磨刀石,这番考量也算得上是深谋远虑。 喻君泽的目光落到姬璇真身上,“此次大比便由我和姬师妹负责,其余诸位师弟师妹当养精蓄锐,以备他日之战。” 众人轰然应诺,喻君泽又言及激励之语云云,说罢令诸师弟师妹回去准备各项事宜。 很快便到了大比当日,姬璇真跟随喻君泽来到天雍台,主持大比的几位长老连忙上来行礼,待二人上座,大比便正式开始了。 此次大比除喻姬二人监督之外,尚有三名元婴长老主持,其中以肃武长老为主,这脸容瘦长,白发白须的老者端坐主位,眯着眼睛看台上两名炼气弟子你来我往,不时闪过法器毫光,心下虽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不出丝毫端倪。 肃武长老入门至今也有千年,只是资质所限,结婴之后无法更进一步,失望之余,便想收得一名佳徒,若是徒弟能够成就大道,也算是完成心愿。只是他眼光甚高,一直以来都没能找到满意的人选,此次大比也是存了挑选徒弟的心思。 台下的众多外门弟子,修为相较于资质来说已称得上不错,可见平日也不曾懈怠,然而在肃武长老看来却总是欠缺了那么一两分,达不到他的期望。 而台下的一众外门弟子见得少宗与天枢峰真传在场,哪里不知这是一场难得的机遇,倘若能得这二位的赏识,便可一步登天,因此俱都全力表现,倒是有不少人发挥出了超出平日的实力。 而混迹在外门弟子中的一名青年,此时正紧盯着高台上的喻君泽和姬璇真。 此人名叫秦绍阳,入门不足十年,在一干外门弟子中却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望,也是此次大比中有望晋入内门的人选之一。 只是无人知晓,此时秦绍阳识海之中,正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大骂不休:“大衍宗这群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挑徒弟的眼光倒真是不错,竟然连这等资质都被他们寻到,真是走了狗屎运,老祖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收了三个徒弟全是废物,连老祖的名声也给他们败个干净······” 这声音的主人昔年也是一代魔道大能,极恶老祖的名头能止小儿夜啼,后来此人叛逃血河谷,被追杀数百年,众人皆以为极恶老祖早已身死,不曾想他所修功法极为特异,还剩一抹残魂逃出,机缘巧合之下,遁入秦绍阳识海,就此隐匿起来。 极恶老祖对此颇为得意,就是血河谷再神通广大,也万万想不到他竟然藏在玄门巨擘大衍宗门内,只要秦绍阳修至金丹,为他重塑一具肉身,便可东山再起。 秦绍阳极为忌惮的盯着高台上的几人,在识海中问道:“老祖,你确定他们不会发现你的存在?万一泄露,在大衍宗腹地,我们就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极恶老祖冷哼一声,讥讽道:“你这小子真是无胆,老祖我当年距离阳神只差一步,又用秘法遮掩,除非阳神道君亲至,否则其他人又怎能发现?何况大衍宗七峰十六岛的这些阳神,非大事不出,你们这些外门弟子在他们眼中无异蝼蚁,又怎会对这劳什子大比有兴致。等你有资格见到阳神道君的时候,老祖早就重塑肉身,逍遥去了。” 极恶老祖这一番连削带打的话听得秦绍阳心头火起,他这时年纪尚轻,也没有日后的城府,反唇相讥道:“老祖若真是如此不凡,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何况你要重塑肉身还不是要仰赖于我,又何必端着往日的架子。” 他说出这一席话,本以为按对方的脾气定然会勃然大怒,不想极恶老祖竟没有生气,道:“你这小子也不必激我,当务之急是提升修为,至少现在我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别的事情日后再说不迟。” 秦绍阳听得对方这么说,心内有些不以为然,他原本资质寻常,后来得了极恶老祖指点,又遇上几番机缘,短短十年修为便攀升到炼气后期,远超同侪,因此颇有几分自傲。 他这一点心思被极恶老祖瞧的分明,嗤笑道:“连筑基都不曾,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看到主座上那两人没,喻君泽修行百年,如今已是元婴修为,他旁边那女娃娃骨龄不过二十,也结成金丹,你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人家。” 喻君泽作为大衍宗少宗,即便在魔道中也极有知名度;姬璇真入道年月尚短,又一直在宗内清修,极恶老祖不识得她也实属寻常。即便如此,极恶老祖还是对这等良材美质眼红不已。 极恶老祖话虽然说的刻薄,却也是事实,只有结成金丹才能真正算的上入道,这一步看似简单,却不知拦住了多少修士,终身难以跨过。普通修士要用数百年的时间才能丹成,而更多的人至死停留在炼气和筑基,这也正是道途的残酷之处。 秦绍阳心中不甘,暗想到:要是当初我被收为真传,说不得今天坐在上面的就是我了。 他这想法却是无稽之谈了。大衍宗的真传向来贵精不贵多,对资质心性悟性的要求缺一不可,秦绍阳若无冥冥之中那一股玄妙气运相助,俨然泯灭众人,又岂能有成为真传的机会。 这时一股香风袭来,紧接着属于女子温软的身体靠了过来,便听莺声婉转道:“秦师兄。” 秦绍阳略一低头,便看到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此女名单玉容,同为大衍宗外门弟子,只是入门时日尚短,修为低微,并无资格参加大比。 单玉容生的美貌,偏偏资质平平,又无后台,平日里免不了要吃些亏,秦绍阳见到时顺手帮了一把,再若有似无的撩拨几回,一颗芳心就此沦陷,满腔柔情,难以言说。 秦绍阳单手托住女子纤腰,温声道:“容妹,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修养几日么。” 单玉容颊上飞红,眸中情意绵绵,“我今日已好多了,况且一会便有师兄的比试,玉容心中只盼师兄旗开得胜,又怎能不来。” 秦绍阳尚未言语,极恶老祖已桀桀怪笑起来:“你小子倒是个风月老手。只是筑基之前不可失了元阳,不然根基亏损,大大不利于日后修行。” 秦绍阳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只不以为然道:“老祖放心,我又怎会因区区一个女子坏了修行。” 大抵太容易得到的事物便不值得珍惜,开始秦绍阳对单玉容还有几分新鲜,可几日一过,他便对这一味痴缠的女子失了兴趣,如今只虚情假意的应付着,偏单玉容一腔情意,看不出对方的敷衍而已。 极恶老祖不耐看这些情爱之事,只将注意放到别处,他的目光从喻君泽移到姬璇真身上,忽而“咦”了一声,显然是十分惊讶的样子。 极恶老祖虽然肉身被毁,眼界却不是常人可比,他望着姬璇真凝神细思,喃喃道:“道蕴自生,清净无垢,莫非是天生道体?” 秦绍阳难得见到他如此严肃的样子,忍不住问道:“老祖在说什么?” 第3章 斗法 极恶老祖惊道:“大衍宗这可真是捡到宝了!那高台上的女娃娃可是万年不遇的天生道体!” 秦绍阳头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探究的望向姬璇真:“何谓天生道体?” “天生道体比一般修士更易悟道,胸中自明,心魔不生,这女娃哪怕什么也不干,静坐三百年也能成婴,老祖我活了两千年也是头一次见到天生道体,若不半途陨落,日后阳神之中定然有这女娃一席之地。” 极恶老祖言语中颇有羡慕之意,但凡大能修士,所思所虑除了求证大道,便是将自身道统传承下去,天赋灵秀的徒弟向来可遇而不可求,而他在大衍宗中所见弟子,一个比一个出众,再想到自己那三个徒弟,若是肉身尚在,早已捶胸顿足,大恨良材美质都归了旁人。 秦绍阳听他欣赏之意溢于言表,又见高台上那少女裙裾迤逦,容光慑人,生平所见女子中,竟无一人配与此女相提并论,当下心中一动,“资质绝伦又如何,身为女子,便是修为再高,最终还不是要依附男子。” 极恶老祖只冷笑道:“你当那女娃娃和这姓单的小丫头是一类人?真是愚蠢,能以女子之身成为大衍宗真传的又岂会是易与之辈,等你日后在此女手中吃了大亏,就会知道老祖所言不虚。” 秦绍阳平日接触的多是单玉容这类如菟丝花般柔弱的女修,一旦离了他人庇护便难以生存,不时还有自怨自艾之态,所思所想也不过是得一“良人”;秦绍阳生性喜好美色,然而内心深处又看不起这些女子,加之他出身微贱,遇到极恶老祖之后一朝逆转,从极度的自卑变为极度自负,更是将女子视为玩物。 高台之上的姬璇真若有所觉,顺着方才那道有如实质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人群中一名普通的灰衣青年,无甚特异之处,也就把那一丝疑惑按下不提。 大比头几天出现的都是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往往一盏茶的功夫便分出胜负,因此进行的十分迅速,很快便轮到了秦绍阳。 执法弟子沉声道:“外门秦绍阳对阵周兴!” 单玉容闻声娇躯一震,双手不自觉抓住秦绍阳右臂,颤声道:“师兄······” 秦绍阳不等她说完,面上虽然还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神色,手底却早不耐烦的将单玉容往外一推,强硬道:“容妹,你只需在下观看即可。” 说完,也不顾单玉容反应,纵身一跃已上了论道台中。 与他对阵的周兴要早几年入门,二人修为仿佛,都是炼气后期,在外门弟子中已算得上出挑,从表面上来看,这当是一场势均力敌之战。 姬璇真见此人正是方才那道目光的主人,不觉轻“咦”一声,旁边喻君泽转过头来,道:“师妹,可是此子有何异常?” 姬璇真摇头,“还是等这场比试之后再说。” 他这皮囊五官端正,也称得上俊朗,若是再做出一副君子端方之态,很能迷惑一些人。只是这伪装在姬璇真这样的修士看来再明显不过,简直拙劣的可笑。 须知修士境界越高,表现出来的性格也就越接近本我。修行本就是一个不断印证己道的过程,去芜存菁,身心如一,方得真谛。倘若表现出来的性格都是伪装,又怎能寻到真我,与道相合。 周兴回礼之后,喝道:“秦师弟,小心了!” 话音未落,将手一扬,便从一只小囊中喷出数条火凤,气势汹汹的向秦绍阳袭去。 这小囊是周兴在外历练时所得的一件法器,有控火之能,算是周兴一件杀手锏了,而此次开场便用出制敌,足可见他对秦绍阳的忌惮。 那火凤离开小囊之后,迎风愈长,初时不过丈许,等到了秦绍阳面前时,已暴涨数倍,声威不凡,连空气也灼热起来。 单玉容在台下看的揪心,却见秦绍阳不慌不忙,将手往下一指,一道土墙拔地而起,将火凤隔绝在三尺之外。 火凤啼鸣愈发高昂,携着热浪一头撞在土墙之上,百般撕咬,却始终不能击破面前的障碍。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火凤的鸣叫越来越低弱,身形也在不断缩小,而那道土墙也在不停震颤。片刻之后,火凤哀鸣一声,无力的垂下双翼,不甘的消散了,一直拦在面前的土墙也轰然倒塌。 周兴之前便已料到这火凤奈何不得对方,只是没想到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被解决了,心下已知不妙,然而此刻箭在弦上,容不得他犹豫,只能把心一横,从丹田飞出一柄金色小斧,犹觉不足,当下咬破舌尖,往金斧上喷出一口精血。金戈得了精血之助,光芒大放,隐有风雷之声,电掣疾驰,若是应对不及,说不得就要饮恨当场。 这一击已超出周兴平时修为,众人均以为秦绍阳就要落败,不想这灰衣青年丹田处同样飞出一道灵光,凌厉之极,围绕金戈上下盘飞。 秦绍阳双指一并,大喝一声:“破!” 话音未了,那灵光将金戈一气绞断,周兴与法器心神相连,一同遭受重创,委顿在地,显然无力再战。 秦绍阳见状,召回灵光,神色不掩自傲:“侥幸得胜,周师兄,承让了!” 周兴面色灰败,“技不如人,也无甚好说。” 喻君泽将下面情状看的分明,一指秦绍阳道:“师妹以为此子如何?” 姬璇真沉吟片刻,道:“灵明蒙昧,矫饰过甚,纵然一时得志,长远观之,大道难期矣。” 她这番评价堪称一针见血,将秦绍阳性格中的缺陷显露无遗。此人本身阴狠贪婪,睚眦必报,兼之傲慢自愎,面上却强作出一副翩翩君子之态,可谓虚伪至极,姬璇真何等人物,又怎会瞧得起这种小人。 秦绍阳距离二人所处高台尚有一番距离,修为又低,未曾听到这些话,极恶老祖却听得清清楚楚,暗忖道:这女娃看人倒是挺准,这姓秦的小子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若非万不得已,就连老祖也不愿跟他绑在一起。还是寻到良机,早日摆脱这小子为好。 秦绍阳对极恶老祖的心思浑然不觉,只当自己这番表现必然会得他人赏识,志得意满之际,连早已厌倦的单玉容也变得可爱起来。 肃武长老早就想觅一弟子承袭自身道法,他本人自从勉强突破元婴后再无寸进,在大衍宗里也只是个闲散长老,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偏偏眼光却高的很,平日所见又俱是姬谢此类资质绝顶之人,胸中早就憋了一口气,非得寻个可心意的弟子不可。 今日见了秦绍阳表现,不知何故竟动了收徒之念,只是听了姬璇真评价,知晓这位素得宗门看重的师侄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不禁犹疑起来,转念一想,大比尚未结束,不如多观察几日再做决定。 下面的几场比斗亦可圈可点,然而也不曾有何惊艳之辈,任众人如何表现,喻姬二人也只不动声色,叫旁人瞧不出心中所想。只因这次大比不仅是为了选出进入内门的人选,更牵涉到征伐云汐泽水府一事,比之往年更多了一份重视。 大比持续了半月时间,肃武长老到底还是收了秦绍阳为徒。在外门弟子的最后一场比试中,秦绍阳以炼气后期的修为越级战胜了一名筑基弟子,大大出了一回风头,肃武长老爱才心喜,迫不及待将其收入门墙,又哪里知道秦绍阳有极恶老祖指点,何曾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看他长老的身份能带来几分便利,顺势同意罢了。 而内门弟子中亦有几名表现出色者,各自赐下法器灵药不提,也算是在真传那里留了个印象,相较而言,今后自然比旁人多了一些机会。 这厢秦绍阳大出风头不说,拜师之后肃武长老也对他颇为看重,一时春风得意,自觉万事尽在掌握,只是有一点十分不愉,他素爱美色,在将单玉容哄骗到手之时,仍与其他几名美貌女弟子牵扯不清,首尾勾连。只是见了姬璇真后,其容颜之美,生平所见女子难及万一;更何况此女气质如高天皎月,清辉万端,又哪里是那些庸脂俗粉比的上的。只是此时二者地位悬殊,恍若云泥之别,哪怕只是略微表露出一丝想法,别人也要嘲笑秦绍阳痴心妄想,他本就是心胸狭窄之人,如此自然暗恨不已。 这厢暂且不提,水府一事本来只在真传弟子之中通了声气,如今大比结束,自然到了公之于众的时候,果然一月之后,有内门弟子身死云汐泽的消息传来,一时之间,宗内哗然。大衍宗万载以来地位尊崇,素以玄门领袖自居,何曾想到区区一水泽妖府也敢如此行事,顿时群情激奋,请战之声不绝。 掌教天光道君在与众位阳神商议之后,降下法旨,以少宗喻君泽为首,着五名元婴长老,二十金丹真人并五百筑基弟子不日出发,征讨水府。 而在这二十名金丹真人中,近年结丹的三位十六代真传赫然在列。 临行前夕,万潜道君将姬璇真召至主殿,道:“这云汐泽水府一事名义上是为了内门弟子身死,实则其中大有玄机,徒儿现在也不必疑惑,等攻破水府之后自然知晓。” 姬璇真暗忖,此事果然另有古怪,只是她在门中地位虽高,毕竟还是小辈,许多事情并不会令她直接知晓,但若是由自身发现,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下俯首言及明晓云云,万潜道君见徒弟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意味深长道:“此中却有徒儿的一番机缘,不必犹疑,向前便是。须知大道万千,唯有敢于争锋者方能屹立其上,倘若举棋不定,错失良机,反而不美。” 姬璇真听得这话,心领神会,笑道:“多谢师尊教诲,弟子若是那软弱无能之人,又有何颜面自称天枢峰门下,必不会堕了师尊威名。” 她此言于轻描淡写之中又有十分的自信,正是天之骄子睥睨傲岸的气度。 万潜真君闻言大笑三声,抚掌道:“大善!徒儿心性不输男儿,甚得吾心!” 第4章 伏波公主 次日寅时,众人于论道台出集结,领头的五位元婴长老催动手中玉符,便听半空隆隆作响,一艘身长数百丈的飞舟出现在极光之中,金彩辉煌,雕梁画栋,正似蛰伏云中的蛟龙,有吞吐云气、陨天撼地之势。 这飞舟建造起来要耗费种种真材异宝,每次又要以近千枚上品灵石驱动,底蕴稍弱些的门派负担起来都大为吃力,也就大衍宗这等传承万载,身家丰厚的大派方可承担。平常弟子出行是用不了这等飞舟的,许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华丽辉煌的飞行法器,即便是性情沉稳之人也不由露出了一丝兴奋之意。 喻君泽并五位元婴长老于飞舟首部,众多金丹修士居于中间,只有姬璇真、谢琅与沈朝元是小辈,其余都是入门百年以上的十五代弟子,彼此之间虽有交集,却并不熟识,待寒暄之后,谢琅便邀请姬沈二人到甲板上走动。 飞舟外视野开阔,抬首望去,高天如镜,两侧白云似缎,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姿态,淡金色的曦光将天幕渲染得温暖灿烂,令人心神一清,胸腔中生出怡然之感。 姬璇真身为天生道体,本来就是最容易亲近天地的体质,在这一派光风朗日之景中,感悟更甚旁人,浑身灵气流动,清灵活泼,纯净自如。 沈朝元注意到这一景象,道:“师妹果然不凡,尽得自然真意。” 这一位真传弟子的长相在相貌普遍出众的修士中只能算平常,平日里也是沉默寡言,存在感并不强烈,如果不注意,甚至可能会忽视他的存在,就连宗门内的的其他弟子也更为憧憬那几位风姿特秀的真传,往往忽略了沈朝元。 但这绝不代表他就真的没有值得关注之处。能成为大衍宗真传的无一不是天资纵横之辈,在这些英才之中,除十六代首座喻君泽以外,其余诸人年龄相当,沈朝元却能脱颖而出,成为如今四代弟子中仅有的三名金丹之一,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姬璇真与这位师兄并无多少交集,此刻听他言语,心中微有诧异,面上却不显,只道:“师兄谬赞了。各人之道不尽相同,我也只是侥幸才能有所感悟。” 两人还在客气,谢琅早已按捺不住,大笑出声:“你们俩这可真是,自家师兄妹何必如此拘谨,我这却是有一桩趣闻,就是不知姬师妹和沈师弟是否有兴趣了。” 谢琅出身天璇峰,师从亦阳道君,亦阳生性严谨,偏偏收下的徒弟却与自己完全相反,随性而为,颇有几分逍遥之意。况且谢琅虽然随和,心中自有分寸,因而在真传中人缘极好。 姬璇真与这位师兄素来关系不错,此刻自然不会拂了他的面子,便道:“是何趣闻?师兄也别卖关子了。” 谢琅抚掌笑道:“这也是我从一位内门师弟处知晓,他与散修中合和老人的弟子薛举交好,这薛举却是陷入了一桩桃花债中。云汐泽水府的原主亓泾妖君生有一女,名唤伏波公主,去岁上元,伏波公主到附近城中游玩,不巧遇到登徒子,这位薛举道友英雄救美,便和伏波公主有了因果。” 他娓娓道来,将伏波公主和薛举的一番因缘说的分明,末了感叹道:“这也算是天定因缘了,日后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听得此语,姬璇真黛眉微蹙,“师妹看未必,合和老人一脉的功法讲究斩情灭欲,倘若薛举真的倾心伏波公主,若无大机缘,那一生至多也就是金丹之境,元婴无望。” 她修行之余,常到藏书阁遍览群书,大衍宗的收藏何等丰富,是以姬璇真对各门各派的功法均有涉猎。 沈朝元虽未言语,但看神情明显是赞成姬璇真之语,谢琅不觉哑然,“如此看来,这一段因缘却难得善终了。” 万里之外,云汐泽。 水府丽珍殿之中,一名宫装少女斜倚玉榻,大有弱不胜衣之感。此女本就生的花容月貌,丰盈秀丽,此时玉颜惨淡,黛眉轻蹙,更是惹人怜惜,恍如不堪摧折的芍药,更增几分艳色。 此女正是水府妖主的独生爱女伏波公主,原本作为妖主掌珠,自然地位高贵,千娇万宠,只是自从大将雷戎叛乱,杀死亓泾妖君自立为王,伏波公主的待遇就一落千丈,与从前相较可谓天壤之别。 伏波公主烦心的还不止是生父身死之事。雷戎杀死亓泾妖君之后,想要掌握水府,最快的办法莫过于迎娶前代妖主之女。如此一来,便可以伏波公主夫婿的名义名正言顺的成为水府新主。 在日前的宴会之中,雷戎已经几次透露了这个想法,然而伏波公主对此事抗拒之极,根本不愿委身雷戎。一来雷戎乃其杀父仇人,切齿痛恨尚来不及,又怎会嫁与此人。二来伏波公主早有恋人,对那情郎已情根深种,非君不嫁,自然不会考虑旁人。 只是开始雷戎还能作出一副礼貌之态,时日渐久后已极为不耐,原形毕露,若伏波公主再次抗拒,只怕会被强迫成婚,失去自由之身。 这水府公主眉间笼罩愁绪,忽而见到一名体态轻盈的婢女匆匆进入殿内,一时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喜色来:“碧珠,阮郎可有回复?” 她一双美目流露出盈盈企盼之色,即便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动容,可那名唤“碧珠”的侍女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复杂,涩声道:“那姓阮的小子说承蒙公主错爱,只是他尚有恩师在上,又岂能因自身之故将恩师置于险地?只能辜负公主美意了!”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其中的拒绝之意却再明显不过,伏波公主原本鼓起勇气想与情郎私奔,未曾想到对方拒绝的如此彻底,当下面色灰败,喃喃道:“阮郎果真是如此说的?他竟对我如此绝情······” “公主!”碧珠跺足恨恨道:“我早就说那姓阮的小子不是托付终身之人,这下公主可算是明白了吧!” 伏波公主听了此言,哀泣不已,此时却听得殿外传来一道粗豪的声音:“公主,末将雷戎求见!” 伏波公主霎时花容失色,还来不及阻止,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大步迈进殿内,正是如今云汐泽水府实际上的掌控者妖将雷戎。 凭心而论,光看外表,雷戎也能称得上一句相貌堂堂,只是他气质粗豪,举止之间仍然带着妖类形于外的野蛮,自然不能与伏波公主英俊倜傥的心上人相比。 雷戎一进来便看见伏波公主卧于榻上,体态风流,玉颜可爱,面上虽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之色,却也别有一番情态,这粗豪的妖类也难得生出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勉强将声音放柔了些:“公主何故垂泪?可是有伺候不周的地方,末将必当为公主做主!” 伏波公主心中对雷戎厌弃不已,却也明白如今形势逆转,从前她不屑一顾的粗莽武将如今已成为水府实际上的主人,连她也要仰人鼻息。只是若要她乖顺的与雷戎成婚,心中又是万般不愿,当下紧咬樱唇,踟蹰道:“将军若当真怜惜伏波,成婚一事,还请仔细斟酌。” 她说的委婉,雷戎只当女子天性害羞,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道:“公主何故担忧?你我成婚共掌水府,将来诞下麟儿,继承这一番基业,岂不是天作之合?” 说完,便凑近要与她亲近。 伏波公主惊惧交加,一边推拒,一边大喊道:“碧珠!碧珠!” 碧珠早就焦急不已,此时一听见伏波公主的呼唤,连忙上前阻拦:“将军住手!不可唐突公主!” 雷戎早有意一亲芳泽,又怎会搭理一个婢女的阻拦,只见他不耐烦的一挥手,碧珠便重重的跌了出去。 说来也是巧合,碧珠摔出去的方向正对着坚固的案几,她不过是个普通的蚌女,比之凡人也强不了多少,雷戎原型为一种名为虎蛟的异兽,力大无比,这一下没个轻重,碧珠的头重重砸在了案几上,当下便昏迷过去,氤氲出一痕血迹。 伏波公主和这贴身婢女情谊深厚,眼见碧珠生死不知的躺在那里,瞬间方寸大乱,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勇气,拔下发中金钗,狠狠的刺向雷戎。 雷戎猝不及防之下,虽然闪避及时,手背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虎蛟原本就是残暴嗜血的性子,况且伏波公主这一刺催动了全身真元,明显有伤他之意,更是大大激怒了雷戎,他反手一挥,金钗瞬时断成两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公主也不必想甚借口,还是安分一些,十日后乖乖同末将成亲吧!”说完,雷戎大步离开,留下伏波公主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 一路走回大殿,雷戎仍是余怒未消,他原本就不是真心爱慕伏波公主,只是见她美貌,又能以此彻底掌控水府,这才动了娶伏波公主为妻的念头,万万不曾想到这娇弱的公主竟敢如此折自己的面子,越想心中火气越大,忍不住一掌拍下,巨力之下,大殿中的数件珍宝瞬间化为齑粉。 大殿中的鲛人蚌女皆是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唯有一红鲤成精者,素来巧言善辩,极得雷戎看重,拱手上前道:“不知将军为何发怒?” 雷戎冷笑,“还不是伏波那贱婢,本将想抬举她,竟还不识好歹,她以为自己还是昔日那个金尊玉贵的水府公主吗,如今身家性命尽在本将掌握,还敢如此骄狂!” 红鲤嘿嘿一笑:“将军想让她屈服还不简单,亓泾那老妖的妖蜕掌握在将军手中,以此为质,小妖不信公主不从。” 妖蜕对于妖修来说极为重要,何况当日亓泾妖君身死之后,仅剩这一件遗物,作为女儿的伏波公主不可能不在乎父亲的遗蜕,红鲤此计不可谓不歹毒。 雷戎闻言,粗豪的脸上露出一抹恶毒的笑意:“此计甚妙!待本将彻底掌握了这水府,少不了你的好处。” 红鲤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雷戎得了这一计,依言威胁,伏波公主果然屈从,只待三日之后成婚。 三日转瞬即过,在雷戎的命令之下,水府侍女为伏波公主换上嫁衣,梳妆打扮,这水族公主木然端坐,任由摆弄。 一名侍女大着胆子道:“公主如此美貌,日后定能得将军宠爱。” 伏波公主目光微动,镜中的美人明艳无俦,端的是丽色天成;嫁衣上的赤色凤凰作昂首之态,更添了几分富丽。往日女儿家的春思在此刻化为现实,讽刺的是新郎却并非她心中的良人,反而是杀父叛乱的仇人。 她心中凄然:“薛郎!薛郎!难道你我今生真的有缘无分?” 这时,一名侍女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惊呼道:“公主!大衍宗打进水府了!” 第5章 破妖府 伏波公主梳妆之时,雷戎正在大殿与众妖宴饮。 水族生性喜奢,再加上亓泾妖君百年积累,这水府的正殿富丽堂皇,遥望殿中,四壁尽是鲸烛珠灯,晶辉灿烂,大放光明;青玉案上,奇花异果,海错山珍,堆如山积。觥筹交错间,殿上鱼龙往来,仙禽翔集,纷纷衔杯上贺,闻乐起舞。 雷戎喝的满面通红,此刻他权柄美人尽在掌握,自然意气风发,举杯大笑道:“诸位当与我同乐!” 众妖酣然应诺,其中不少喝着喝着露出了原型,一时殿上妖气纷纷,颇有群魔乱舞之像。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整个水府都剧烈晃动起来,那些修为低微的鱼精蚌女惊恐的尖叫起来。 雷戎大惊之下,酒意醒了大半,提起长矛,怒喝道:“何人敢来我水府放肆!众将且随我出去看个究竟!” 他率领众妖出得水府,刚要叫骂,便看见半空一艘巨大飞舟,气势煌煌,飞舟首部更刻有玄妙道纹,清晰的昭示了来者的身份。 雷戎看见那道纹,心里先怯了半分,粗声道:“不知仙宗来此有何贵干?今日是小妖成婚之喜,还请仙宗体谅则个。” 飞舟上一名老者冷然道:“你这妖孽,上不体天道,下不行忠义,不仅背叛旧主,还杀我大衍弟子,如今便是尔等覆灭之日!” 其声响彻天地,又有一青年修士沉声道:“吾等奉大衍宗掌教敕令,剿灭云汐泽妖府,众弟子还不依令行事!” 言罢,五百筑基弟子悍然应诺,从飞舟上合身扑下,恍如一道惊雷,狠狠的劈向水府! 雷戎也被激起了心底的凶性,怒吼不止:“大衍宗如此骄横,简直欺人太甚,众将随我出战!” 他掷出长矛,妖力浸染之下,长矛逐渐变形,最终变成一头黑色蛟龙,昂首怒吼,张口向大衍宗弟子扑去。 姬璇真见状,拔出碎玉钗,素手一扬,钗身扭曲,幻化成鸾鸟,顶上一根翎羽光辉灿烂,这鸾鸟双目转动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啼鸣,旋即展开双翅,坚硬的鸟喙向蛟龙睛目啄去。 她于变化一道造诣颇深,加之雷戎虽然是元婴修为,但根基驳杂,一时半会竟然奈何不得,不一会那蛟龙身上就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又有谢琅、沈朝元和另外几名金丹修士相助,鸾鸟不多时就彻底压制住了蛟龙,那蛟龙痛的身躯翻滚,庞大的龙躯在云汐泽上掀起狂澜。 雷戎眼见黑蛟落于下风,知晓无法在变化一道上胜过玄门正宗,干脆召回蛟龙,重新变回长矛,大开大合的拼杀起来。 他本就是妖族异种,身怀巨力,大衍宗走的又不是以力证道的路子,哪敢和他硬拼,几名金丹修士不断在他身边游走,消磨雷戎的法力。 姬璇真结丹之时,万潜道君传下五雷天心正法和诸天挪移两门神通,她虽然接触时日尚短,但天资高绝,很快便在这两门神通上初有所得,今日见雷戎自恃勇力,便存了拿这妖将一试的念头。 姬璇真放空灵台,进入无想之境,双手自然拂动,如同莲花绽放,异常优美,一个个繁复的法印完美的凝结出来,随之汇聚成一方小小的印章,这印章小巧玲珑,不足一拳之握,然而却偏偏给人以重逾千钧之感,随着印章落下,姬璇真樱口微张,低喝道:“落!” 言出法随,天空轰隆一声,数百道碗口粗细的紫色神雷携万钧之势降临,其中电光蛇舞,包含不可抵挡的伟力,径直劈向雷戎! 雷霆原本就对妖族有克制作用,这一下要是挨实了,雷戎不死也得重伤,他不敢大意,连忙抛出一件龟甲状的法宝,将自己笼罩起来。 此物是一只千年玄龟的遗蜕,蕴含着一丝老龟的天赋神通,防御力惊人,算是雷戎压箱底的法宝了,只是此刻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许多了。 神雷落到龟壳上,龟壳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当中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缝,这裂缝原来越大,最终支撑不住,碎裂成千百片,落入下方的云汐泽中。 不过这龟壳到底将雷霆消磨了大半,剩下的几道落在雷戎身上,将他半边身体劈的骨肉焦黑,这妖将痛的大吼,幸而他是妖族出身,天生皮糙肉厚,这才没有直接丧命。 雷戎虽然根基不纯,毕竟是元婴境界,又有妖兽骨子里的悍厉,五雷天心正法没有要了他的命,反而彻底将他嗜血的凶性激发出来。他狂啸一声,随手摄来身旁的一名水族妖修,双臂发力,硬生生将这名妖修从中间撕成两半,这妖修发出最后一声惨叫,赤红的鲜血溅了雷戎满头满脸,他咧嘴一笑,化出原型,正是一头身长百丈、鱼身蛇尾的虎蛟。 这硕大无朋的虎蛟在云汐泽上掀起惊涛怒浪,数百道水柱袭向半空中正与妖修拼杀的弟子。 飞舟上传来一声怒喝:“孽畜尔敢!”一名元婴长老含怒出手,用法力幻化出遮天蔽日的巨掌,拦住了虎蛟的攻击。 姬璇真持剑而立,方才的五雷天心正法威力巨大,却也损耗了她大半法力,她避开了和虎蛟的正面交锋,改而用诸天挪移神通与其游斗,不时在这妖将身上添上几道伤口。 另一边,伏波公主得知大衍宗攻来的消息,不由心头巨震,她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水府主力尽出,剩下的都是些修为低微、仅能维持人形的小妖,岂非自己逃离的最好时机? 她心口砰砰直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薛郎! 思及此处,伏波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她豁然起身,过长的裙摆将案几绊倒,胭脂水粉洒了一地,侍女惊慌道:“公主,您这是干什么?” 伏波施展法术,将这些侍女全都定在原处,扯下身上的嫁衣,决绝的奔出了宫殿。 她知晓水府妖兵和大衍宗正在激战,不敢从正门出去,回忆起父亲亓泾妖君曾经和自己提起的一条密道,决定从密道离开水府。 大衍宗众人和水府酣战数日,水府中除了雷戎与其他两名元婴大妖之外,皆是乌合之众,又哪里是玄门精英的对手,自然死伤惨重,千里云汐泽上漂浮着妖修的尸体,湖水也被鲜血染红。 至此水府众妖十不存一,只有残存的一小部分还在苦苦抵抗。 雷戎见大势已去,早已心生怯意,在做出虚张声势的一击后,试图逃跑,飞舟上压阵的几名元婴真君哪里能让他如愿,喻君泽冷哼一声,袍袖一甩,当头落下一张网状的法宝,将雷戎困在其中。 网中的虎蛟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束缚,千丝网连带着其中的妖将越变越小,最终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囊,被喻君泽收回袖中。 剩下的妖修群龙无首,更是丧失斗志,只一味奔逃,不一会便被剿灭干净。至此,云汐泽水府覆灭,这千里大泽及周边地带重新回到大衍宗手中。 待众人进入水府,见宫室俨然,辉光灿烂,也不由略为吃惊。早知水族豪奢,未曾想到区区一大泽水府也有如此气象。 这水府将来必是宗门派人驻守,此间却有不成文的惯例,前来征伐的弟子自然有权在宝物中挑选一番。姬璇真眼界何等之高,自然不会看得上那些寻常宝物,忆及万潜道君曾言自己在此处另有机缘,便不再停留,驭使青冥剑往水府深处而去。 这一路上着实看到了不少奇珍异宝,不过大多是供人把玩的物什,姬璇真对这些并没有什么兴趣,径直穿过回廊,便进了一座精致小巧的宫舍,这宫舍处处可见玲珑心思,鲛纱飞舞,华灯湛湛,八宝台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梳妆匣,明显是女子的闺房。 姬璇真思及谢琅所言,猜测这便是亓泾妖君之女伏波公主的闺房,倘若换个女修在此,见了这些环佩钗饰定然心生喜爱,忍不住要摆弄一番;不过对姬璇真而言,她对这些实在是兴致寥寥,转身便要离开。 恰在此时,她心头一跳,目光落在了多宝格上的并蒂缠枝瓶上。瓶中斜插着一支娇艳的茶花,一滴水珠要落不落的缀在花瓣上,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她静立凝视良久,倏尔动了起来,双手结出法印,施展看破摩耶幻象的观照法门,随着一声低喝,花瓶消失后,一条通道出现在姬璇真面前。 她毫不迟疑,一跃而入,这通道每隔十步便有一颗夜明珠悬挂在石壁上,柔和的宝光将道路映照的纤毫毕现。 这条通道正是亓泾妖君集几代心血建造而成,还煞费苦心的将入口设置在女儿的闺房中,伏波公主也正是借此逃离了水府。 一路走过,不时有幻境试图动摇她的意志,一会是凄厉哀惨的□□,幢幢鬼影掩映其中;一会又是红尘富贵之景,御座之下,万人高呼。 这一切幻象对她而言不过拂花照水,看似漾起了些微涟漪,实则很快消失无踪,无非徒劳罢了。 终于走到元神感应之处,只见一枚巨大的灵贝横卧在莲花石台上,开阖间奇异的律动与心跳一致,让人产生了它其实是活物的感觉。 第6章 迎仙城 这并非错觉,灵贝确实是活着的,以姬璇真的目力,可以看到贝壳开阖间,露出的粉色软肉,以及一枚包裹其中的、宝光氤氲的玄珠。 灵贝表面九九八十一道纹路暗合天数,其下的莲花石台上绘刻着聚灵法阵,源源不断的将地底灵气供给灵贝,用以温养宝珠。 越到了这时越不可懈怠,姬璇真神情凝重,手持青冥剑挥出数道剑光,交织出一张巨大的剑网,似慢实快的向灵贝移动,随即光芒一闪,紧紧的将其笼罩在网中。 灵贝剧烈的挣扎起来,试图挣脱这致命的束缚,姬璇真抱元守一,紧守灵台,加大了法力的输出,一时局面僵持不下,剑网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而灵贝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姬璇真体内金丹飞速转动,一股清凉的灵力流入四肢百骸,得了金丹之助,她精神一振,檀口微张道:“缚——” 剑网包裹着灵贝越变越小,最终飞回了姬璇真掌上。她取出其中宝珠,谁知此珠刚以入手,元神便一阵动摇,她大吃一惊,连忙以莫*力镇压下异动,旋即仔细端详掌中的这枚宝珠。 越是观察,她眉眼间惊色愈重,得出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比震惊的结论:此物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玄牝珠! 何谓玄牝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倘若以玄牝珠为基,辅以万载燃魂木等异材,便可炼制出一具身外化身,只比本尊低一个境界,且旁人极难看出本尊与化身的联系,可以说是妙用无穷。 姬璇真喃喃道:“这约莫就是师尊所言的机缘了。” 这一瞬间,她脑海中便有一桩谋划成型,暗忖道:待我突破元婴,这玄牝珠当可派上大用场。 想到此处,姬璇真便将玄牝珠放入元神温养,往密道外而去。她先前与那灵贝僵持了许久,这会出来一众弟子已将水府整顿的七七八八,恢复了往日的几分气象。 她足下也不停留,径自回到飞舟上,青年修士坐姿端雅,见她回来,眉宇间露出一抹舒展的弧度:“看来师妹此行收获不小。” 喻君泽何等眼力,姬璇真与雷戎交战时,尽管有另外几名金丹修士相助,到底隔着一个大境界,她又施展了极耗法力的五雷天心正法,自身负担不小,结果从水府出来之后,反而神完气足,元气内敛,丝毫不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的模样。 由此推之,必然是水府之内有所得。 姬璇真也不瞒他,喻君泽对她而言亦兄亦父,情谊深厚非他人可比,含笑道:“师兄慧眼如炬,亓泾妖君虽然算不得顶尖的大妖,到底是有千年的积累,倒是让我捡了桩机缘。” 她平日里冷淡自矜,极少表露出自身情绪,此刻展颜一笑,恰似云破月出,映照的这飞舟都多了几分空濛皎然之美。 不多时,谢琅并沈朝元和其他几名金丹修士陆续归来,重头戏已经过去,剩下的无非是一些零碎繁琐的杂事,喻君泽下令三日之后返回宗门,姬璇真却另有考量,自己如今已入金丹,一味闭门造车并不可取,倒不如趁此外出游历一番。 她将这番思量告知喻君泽,喻君泽也并不拦她,金丹修为自保是绰绰有余,自己这位师妹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便痛快的答应了下来,只叮嘱她在外一切小心云云。 至于要往何处游历,姬璇真心中早有决定。听闻东海海滨有一座迎仙城,多有散修聚集,风俗习惯与中陆大为不同,令人颇为向往。 金丹修士御剑速度极快,因而路途虽然遥远,半月的功夫也就到了迎仙城。此处为东海一带散修群集之地,风俗更接近凡间城池,城主名为孙致鹤,是一位积年的元婴修士。 迎仙城有规定,修士不可在城内飞行。姬璇真不欲生事,在尚且离迎仙城一里之外便从空中落下,又施了障眼法掩盖容貌与修为,这才用五行遁法来到迎仙城。 城门口除了卫兵之外,尚有四名筑基修士负责发放出入令牌。凡是首次来到迎仙城的修士,都需上交一百枚下品灵石,然后获得一块令牌,作为在城中的身份凭证。 姬璇真向其中一名修士递上灵石,颔首道:“有劳道友。” 这修士年纪也不大,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意思,随手将令牌拿给姬璇真,无意中抬头瞥见她形容,却怔愣在原地,望着那道高挑的背影半天回不了神。 “嘿,你这小子是怎么了?”另外一名修士屈肘撞向他,“我看那女修长得也平常,你怎么都看呆了去,这是多久没见过美人了?” 他疑惑的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许是恍了神吧。” 方才那女修容貌至多只能算清秀,然而那娴雅的姿态异常优美,连递上灵石时露出的素手也是精雕细琢,完美的像一件艺术品······· 这年轻的修士胡思乱想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见女修的背影时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 姬璇真入城之后,也不由暗暗赞叹其中光景。城中屋舍俨然,酒楼坊市一应俱全,修士往来熙熙攘攘,实在是修界难得的繁华热闹景象。 据传迎仙城的百味酒乃是一绝,倘若到了此处,却没有饮百味酒,怎么说也是一桩遗憾。不过姬璇真辟谷已久,又不重口腹之欲,往日在天枢峰上灵果琼浆用的也不多,因而并不在意这百味酒。 前些日子新得了玄牝珠,想要炼制身外化身还需要其他的十几样材料,迎仙城中有一座万宝阁,买卖法器丹药并各种异材,包罗不凡,姬璇真正想去那里碰碰运气,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她的护体灵光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弹,便听到“哎——”的一声痛呼。 一名长相清秀的少年修士倒在地上,看上去约莫有练气六层的修为,他眼看着自己差点撞到的是个年轻的女修,当即涨红了脸,连连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 姬璇真摇了摇头,“无妨,我并没有受伤,道友还是先起来吧。” 那少年修士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左腿沉重,动作迟缓,应当是受了伤,但并非刚才那一撞引起的伤势,姬璇真也就没有多言,对方起身后对她拱了拱手,“道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倘若无事,这便先行离去了。” 姬璇真自然没有阻拦,继续往万宝阁而去,万宝阁共分三层,越往上收藏的东西越珍贵,寻常散修只能在一二层徘徊,很少有上第三层的机会。 不过姬璇真到底不是真正的散修,她出身玄门巨擘,数以千计的小门派和修真世家依附在大衍宗门下,她又是万潜道君唯一的真传弟子,入道时间虽短,见过的珍宝却不知凡几,寻常事物哪里能被这位天之骄女看在眼中。 她刚一进万宝阁,便有一名灰衣老者迎了上来。姬璇真对其他东西无甚兴趣,开门见山道:“不知万宝阁可有玉合香、凤颜花和雪枝露出售?” 她报出的是炼制玄牝珠的材料中最常见的三种,其他几种过于珍惜,大多在秘境或者大宗珍藏之中,根本就没指望能在万宝阁中买到。 那老者为难道:“好教道友知晓,凤颜花和雪枝露本店都是有的,只是玉合香暂时短缺,倘若道友没有要紧之事,可以五日之后再来寻玉合香。” 姬璇真道:“那先将凤颜花和雪枝露拿予我看好了。” 老者应下,吩咐一旁的仆役将这两种材料取来,姬璇真打开贮存的玉盒一看,果然品质上佳,便将这两物买了下来,并与灰衣老者约定,五日之后来取玉合香。 从万宝阁出来以后,她又在附近的坊市转了一圈,这里有不少散修出售自己炼制或偶然得到的丹药法器换取灵石,绝大多数都是练气或者筑基境界的低阶修士,自然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她大略扫了一眼便没了兴致。 此时天色渐晚,星夜将至,城中有专供外来者休息的精舍,那负责登记的修士见姬璇真选了一间灵气最足、花费灵石最多的精舍,十分热情,说了许多趣闻来取悦这位出手阔绰的女客人。 末了,他看姬璇真孤身一人,忍不住提醒道:“最近晚上城里可不太安全,道友夜间还是莫要出去为好。” “哦?” 随着这句轻声感叹,那修士便见到女客高挑的身影停了下来,秀眉微挑:“不知迎仙城近来发生了何事?我初来乍到,尚且一头雾水,还望仔细告知。” 这修士原本就是健谈的性子,此刻有人询问,简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出来:“哎呀,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这月余以来,城内失踪了数十名修士,都是夜间出门便就此消失的,到了今天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可真是骇人的紧。” 第7章 剑穗 姬璇真不觉讶然:“那孙城主呢?城内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竟也不理会吗?” 那修士“嗨”了一声,“城主倒是派人查了,可也没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不少人怀疑是魔修的手笔呢,只怕是把人捉去练了什么歹毒的功法。” 姬璇真若有所思,谢过那修士提醒后便进入了精舍。 这已经是花销最多的所谓上等精舍,谁知里面万分简陋,除了一套石桌石椅之外,只空落落的一张蒲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索性灵气还算得上充裕,姬璇真也就不再计较其他,打坐入定起来。 一夜无话。待姬璇真法力过了十二玄关,在周身运行了七十二小周天,天已蒙蒙亮,第一缕曦光穿透了云层,在天幕上留下了色彩明丽的一笔。 虽说修士到了金丹境界,不染尘埃,何况还有专门的辟尘法诀可以清楚尘秽,但姬璇真还是习惯性的梳洗了一番,这才出了精舍。 昨日里她去的万宝阁和其他一些地方都是修士聚集之地,而迎仙城十分出名的一点就是凡人与修士混居,凡人的坊市她还没见识过,今日打定主意要去一观凡间景象。 凡人的坊市多集中在城西一带,距离姬璇真所居精舍尚有一段距离,不过这距离对于金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只是一路上所见光景不由令她心生感慨。 她出生半年之后便被送到大衍宗,及至三岁踏入修途,此后一直到结丹,都是在宗门潜修,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世俗景象,满面笑容吆喝的小贩,挎篮簪花的少女,奔跑嬉戏的孩童,充满了俗世特有的活力。 周围的小商铺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尽管这些东西没有丝毫灵力,对修士而言毫无用处,却比昨日里看到的那些法器更得姬璇真的喜欢。 她手里正拿着一张栩栩如生的昆仑奴面具,那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瞧出了她心里对这面具的喜爱,笑眯眯道:“小老人别的不敢自夸,做面具的手艺在这远近都是出了名的。客人若是喜欢,可以多买几个回去戴着玩儿。” 姬璇真不觉失笑,原本是喜欢这面具的心思灵巧,买上几个倒还不至于,便道:“我只要昆仑奴的这个,劳烦老丈帮忙包好。” 老人麻利的应下,将面具递给姬璇真,她伸手接过,目光无意中瞥过摊位,在触及一物时忽然停了下来。 那是个淡紫色的剑穗,编制的纹路十分奇特,正中装饰的并非寻常的宝石璎珞,而是一种非金非玉的特殊材质,敲上去乌沉沉的,仿佛连光线也被吸收其中。 这制面具的老人是肉眼凡胎看不出来,以姬璇真的眼力,却能轻而易举的发现剑穗上尚且残留的剑意十分锋锐,颇有一往无前之感。 她心中十分诧异,从这道剑意来看,其主人至少有剑道小成的境界,这种水准的剑修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况且这剑穗的式样十分眼熟,依稀是少阳派的风格。 少阳派与大衍宗同样居于玄门四大顶尖宗门之列,但与大衍宗精研各类神通法门不同,少阳派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剑修宗门,讲究除剑以外,摒弃外物,所凭所依者,唯手中之剑尔。 这样一位出身大派,本身又修为不凡的修士,他的剑穗又怎么会落到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老者手中? 姬璇真玉手一扬,指向了剑穗,不动声色的问道:“这剑穗倒是挺好看的,不知老丈是从何处得来?” 那老者“咦”了一声,“客人有所不知,这剑穗是小老人几个月前在城外河边捡到的,本想拿去当铺,掌柜的说这镶嵌的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便作罢了。” 姬璇真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这老人去的必然是凡物的当铺,又怎能认出来剑穗上镶嵌的,正是少阳派特有的云松石? 那老人对人情世故极有眼色,看出来姬璇真对剑穗十分感兴趣,便顺水推舟道:“我看客人喜欢此物,不如就送给客人好了。” 反正这剑穗对他无甚用处,还不如送给眼前的女客,做个人情来得好。 姬璇真并不推辞,玄门四宗的东西,流落在外总是不好,她接过剑穗,道:“我也不教老丈白送,多给几块灵石如何?” 迎仙城凡人与修士混居,即使凡夫俗子拿到灵石也可以此换取钱财,老者自然无有不从,如此一来双方皆大欢喜。 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疑问。,少阳修士的剑穗又怎么会流落到迎仙城里?但此事实在是毫无头绪,姬璇真也只能先按下不提。 此时她逛过了城西一带的凡俗坊市,便打算往附近的玉清观一览。此间的玉清观供奉的是玉清紫虚高妙太上元皇大道君,亦即通称上的元始天尊,是为玄门三清之一,地位尊崇。 姬璇真出身玄门正统,诵黄庭,览道藏而长大,天枢峰上除了大衍宗历代祖师的供奉之外,亦有三清神像,她对此也极为熟悉。 迎仙城中的这座玉清观,在修界也小有名气,观主广宁散人对道藏的研究造诣极高,因此他虽然修为不显,在玄门里却名气极大,称得上是一位有识之士。姬璇真此来,为的是同道交流,互相印证所学,算得上是以文切磋。因此她做足了礼仪,首先递上拜帖,写明了自己的师承出身,得到光宁散人的同意后才进入了玉清观。 广宁散人同为金丹修为,从外表来看约莫是知天命的形貌,实则他修行五百载,以金丹修士寿数八百来看,至今已过了一半年月。 寻常寿数过半的修士或多或少会有些焦躁之感,害怕寿元将近之时仍然不能突破,这类修士修行多为长生,不明天数,不修己心,长生之执念化为魔障,劫数渐起时自然无力渡过,最终化为灰灰。 广宁散人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焦躁之感。他神情平和,气质包容,目光流动间仿佛潺潺的溪水,自然而然的给人一种宁静之感。 为表尊敬,姬璇真撤去了对外貌所做的障眼法,以真容前来拜访。 作为观主,广宁散人并非重视外物之人,因此玉清观的环境十分简朴,姬璇真从从观外飘然而入,像是明珠落入匣中,又像皎月投下倒影,这简朴的道观一时间也被映照也成了仙台盛景。 一旁倒茶的童子哪里见过这种绝代殊色,呆呆的望着姬璇真,连茶水溢出杯子,倾洒在石桌上都没发现。 广宁散人大袖一拂,石桌上的水迹便消失不见,他温言道:“小祈,你先下去吧。” 闻言,被称作小祈的童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涨红了脸,将茶壶放在桌上,一边焦急的望着姬璇真,另一边双手不停的比划起来。 广宁散人一点也没有受到这个意外的影响,语调仍然十分平和,“姬小友,小祈这是在向你道歉呢。” 姬璇真这才意识到这小童先天残疾,口不能言,因此只能以手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修界中,后天的伤残可以用法力或者丹药治愈;但先天缺陷却无法改变,除非修至天仙,以仙灵之气重塑身体才能消弭。 她不以为忤,小祈虽然在看到她容貌时失态,但其目光清亮,心思单纯,完全是对纯粹至美的惊叹,不带丝毫杂念。 姬璇真对这童子并无恶感,道:“些许小事罢了,无需放在心上。” 小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随即退了下去。 光宁散人徐徐道:“方才接到姬小友的拜帖时,老道实在是非常惊讶。” 姬璇真着实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头,不觉讶然道:“不知散人此言何意?” “姬小友身为大衍宗万潜道君高足,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还能如此看得起老道,这岂不是足够令人惊讶之事?”光宁散人说到此处,微笑着望向姬璇真,这素养深厚的道德之士此时难得开起了玩笑,,竟让她一时语塞起来。 乾元界的普遍观点就是宗门为尊,并不十分看得起散修,更别提大衍宗这等顶级大派,更是眼高于顶。便好似万潜道君,他性子骄傲之极,资质心性稍差者根本入不得他的眼,连亲传弟子这么多年也只收了姬璇真一个,堪称挑剔之极。 姬璇真长于大衍宗,平日所见皆是天资纵横之辈,平心而论,她也看不起那些庸碌之人,只不过表现的并不明显。 只不过光宁散人虽然修为不高,但道学造诣确实极为高超,在这一方面自然不能算是无所作为之辈。 “散人精研道藏,造诣深厚,自然令人尊敬。”姬璇真不好评价自家师尊,便只好略去广宁散人与之相关的言语,将他的道学水平称赞了一番。 广宁散人看出她的为难,便话锋一转将注意力投入到正题上:“小友既然为论道而来,那么还请告知老道,何为道?” 第8章 哑童 何为道? 姬璇真在道途伊始,学习的第一件事并非修炼之法,而是研习道藏,诵读经典。此刻被问到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鬼神鬼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老。” 广宁散人又问:“何为天仙?” 姬璇稍有沉吟,随即答道:“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光宁散人将问题一个紧接一个的抛出来,姬璇真越答越慢,等到最后几个问题几乎是冥思苦想,斟酌酝酿许久才能回答。 她不时就广宁散人的提问反诘对方,问的刁钻巧妙,就是以这位道德之士的造诣水平也要沉思良久。 等到二人探讨完毕,石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极专注的做一件事时,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姬璇真看了眼天色,她来时尚是金乌高悬,此刻已然日影西斜,幸好两人都是修行有成之辈,无须进食,不然过了这么久早该饥肠辘辘了。 她见时辰不早,便向广宁散人告辞,明显感到这位真人的态度愈发亲切起来。 这也不难想通,原本广宁虽然也十分妥帖,但那只是他本人修养好,又是看在大衍宗的面子上,此时经过一日论道,发现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少女修士,对道藏经典竟然有如此之深的理解,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 广宁散人抚掌叹道:“得佳徒如小友,万潜道君生平便再无遗憾了。” 他这话却牵扯出一桩典故来。姬璇真之师万潜道君年轻时性子狂狷,自负之极,曾言自己生平样样唾手可得,唯一不如意便是寻不到一个如自己一般出色的徒弟。 万潜修为高深,又地位尊崇,想拜在他门下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一些青年才俊,放在别的门派也是人人争抢的苗子,可万潜却总看不上眼,直到姬璇真出现,才算是弥补了他的遗憾。 姬璇真不觉莞尔。她对恩师的性情亦十分了解,此时听得广宁散人这般调侃,不免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离开玉清观时,小祈正在门口打扫地上的枯叶。这小小的孩童打扫的尤为认真,小脸严肃,嘴唇紧抿,仿佛这就是世上最值得用心对待的事情。 看到姬璇真出来,他目光一亮,玉雪可爱的小脸上露出羞涩的笑意,看上去像女孩子一样秀气。他生下来便因残疾之故被家人遗弃,幸而广宁散人将他捡了回来,细心教养,名为童子,实际上却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徒弟,只待日后传承衣钵。 这玉清观中平时只有他与广宁散人,年幼又无玩伴,免不了有几分孤单,今日难得有客前来,小祈心中极为高兴,只是没想到客人是如此好看的一位姊姊。 他此时年纪尚小,往日里也并没有什么妍媸的分辨,可今日一见姬璇真,便忽然无师自通的明悟了美的概念。尽管形容不出如何之美,但心里就是知道,这位姊姊当真好看之极。 此时天色已暝,晚风习习,姬璇真伸手拂过略为散乱的鬓发,柔声与这童子道别。 小祈面上忽然显出几分焦急,情不自禁的伸出小手,想要拉住姬璇真,然而还没碰到她的衣襟又受惊似的缩了回去,随即犹豫了片刻,从芥子袋中取出了一件事物。 姬璇真惊讶的望着这孩子:“这是送给我的?” 童子局促不安的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忐忑。他虽然口不能言,却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瞧见那双眼睛,仿佛就明白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姬璇真从自己面前的这只小手上接过礼物,原来是一只凝神木雕刻而成的小兔子,活灵活现,神态肖似,看上去可爱之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当讨女孩子喜欢的礼物。 她生平不知收到过多少件礼物,样样价值连城,可眼前这木头雕刻的小兔子却格外顺眼,比往常那些贵重的礼物都更让她开心。 姬璇真忍不住笑了起来,“礼尚往来,我也送小道友一样东西好了。” 说罢拿出刚买不久的昆仑奴面具送给了他,小祈惊喜不已,目光晶亮,双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爱不释手的把玩着面具。 “这下是真的该走了。”姬璇真说完,看见小祈眼中的不舍,道:“吾辈修道之人,聚散本无常数,小道友也不必难过,倘若因缘未尽,日后自然有相见之时。” 方才昙花一现的笑意早已敛去,她说出这番话时,神情平静,目光淡然,小祈怔怔的望着她,不知怎地竟然感到了一阵难过,这难过不知从何而来,也并不强烈,但却让人无法忽视,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的握住了心脏。 他此时的年纪还无法理解这种名为怅惘的感情,只是本能的感到难过,迷茫的看着姬璇真的背影渐渐消失。 小祈低落的垂下头,看到那张昆仑奴面具时心情才好转过来,宝贝似的抱住面具,蹬蹬的跑进观内,广宁散人正坐在案几旁饮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忽然惊奇的“咦”了一声,喃喃道:“怎地面相突然有了变化?” 他原本就精通玄学,在加上小祈日后会成为他的衣钵传人,修界中师徒关系尤为紧密,双方气运相连,他之前就为小祈看过面相,对应的本是无波无澜的命格,此刻却突然生出了些许变化,只是看不出这变化会向好处还是坏处发展。 小祈疑惑的看着他,目光中尽是茫然——他还不能理解这句话,只是下意识的抱紧了怀中的面具。 广宁散人的目光顺着小祈的动作看向了那面具,今日玉清观只有一个人来过,送这面具之人的身份不言而喻,他顿时明悟,这孩子命格的变化多半是因姬璇真而产生。 开始广宁散人心中还有许多忧虑,担心小祈命途平添坎坷;然而转念一想,天意如此必有其深意,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 这般一想,也就释然了,不再为此纠结。 另一厢,姬璇真离开玉清观之后,以五行遁术赶回暂居的精舍。谁知事有凑巧,竟然在精舍入口碰见了昨日差点撞到她的那个少年。 此刻她已经用障眼法又掩饰了真容,表露在外的是一张清秀平凡的面容,那少年看见她,显然也想起了昨日之事,窘迫的挠了挠头:“可巧又碰见道友,昨日实在是我莽撞,对不住、对不住。” 本来就没有真的撞到她,这人还多次道歉,看得出来是个心地纯善之人。 姬璇真道:“些许小事,无需如此记挂。况且道友并无冒犯之举,宽心便是。” 少年显然对她很有好感,想要结识一番,自报家门道:“我姓林,草字修言。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姬璇真刚要回答,自林修言身后便传来一句女子的娇呼:“修言!” 随声转出一道少女的身影,那少女身姿窈窕,容貌秀丽,修为堪堪在练气圆满之境,以她这个年纪来看已算得上不错了。 只不过这少女眉宇间蕴含一抹极力掩饰的自得之意,面上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温柔婉约的样子,总给人一股淡淡的违和之感。 她目光扫过姬璇真,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便失了兴趣,自顾自的挽上林修言的胳膊:“走吧,不是说好要去看夜市的吗?” 林修言冲姬璇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便随那少女往外走去。 二人走得远了,林修言叹道:“蕙质,你方才也太失礼了,我正与那位道友说话呢。” 辛蕙质不以为然道:“不过是个容貌平平,修为也不高的女修罢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说到此处,她娇哼一声,“倒是你,说好陪我去夜市游玩,谁知不过等了片刻便与别的女子说起话来,如今还怪我失礼。” 林修言原本就心悦于她,此刻见她发了脾气,自然只有连声哄劝的份,哪里还能再指责她,当下放低姿态说了许多软话,才哄的佳人转怒为喜。 辛蕙质又问道:“修言,你真的不认识姬姓的女修吗?” 林修言无奈不已,“我当真不认识什么姬姓女修啊,这话你问了许多遍了,怎么还是放心不下。” 他只当心上人吃醋,怀疑他与别的女修有了牵扯,哪里知道对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然而辛蕙质心中真正所想又岂能让这个傻子知道,因此也就顺水推舟,让林修言误以为此。 二人一路交谈,殊不知这番言语被姬璇真听了个真切。 辛蕙质以为姬璇真只是障眼法所表现出来的筑基初期,说话间也无所顾忌,谁知对方是实打实的金丹境界,这么段距离倘若真的是筑基修士自然听不见什么,可对于金丹真人来说不值一提,只将二人所言听的清清楚楚。 姬璇真听得辛蕙质一直提起姬姓女修,直觉此女提到的就是自己,只因“姬”实在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但仔细想想,她之前和对方从未有过交集,看辛蕙质的样子也并非大宗门出身,又哪里能够知晓自己? 姬璇真只当自身多想,却不知她直觉无错,辛蕙质提到的那人确实就是她。 第9章 蕙质兰心 辛蕙质此女,说来也是别有一番缘法。 她出身乾元界东部一个三流门派,门中多为女修,名曰青罗宫,辛蕙质正是此代宫主之女,另外还有一名双生妹妹,叫做辛兰心。 辛蕙质和辛兰心一母同胞,二人同时降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然而却很少有人会认错这对姊妹,盖因两人性格相差极大,姊姊辛蕙质骄纵傲慢,一点也不符蕙质之名;妹妹则温和柔婉,恰如兰心之名。 矛盾由此而起。辛蕙质十分气恼,她与妹妹容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然而无论是母亲,还是宫中同门,全都更喜爱辛兰心,对她则多有挑剔。她也曾因此大闹,指责众人的偏心;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相反的,大家认为她无理取闹,转而更偏向辛兰心。 这种矛盾随着二人长大而到达顶点。青罗宫与附近的冲夷派世代交好,青罗宫主和冲夷派掌门更是为二人子女订下盟誓之约。 冲夷派掌门之子岳鸿容貌俊朗,风度翩翩,再加上天资在这般小宗门中也算出众,自然就成了青罗宫眼中的乘龙快婿。然而谁曾想当初订下婚约时青罗宫主说的是长女蕙质,岳鸿却喜欢上了妹妹兰心,执意要更换婚约对象。 这对辛蕙质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她虽然对岳鸿感情并不深厚,但一直以来抢了母亲和同门关注的妹妹如今还要抢走她的未婚夫,这简直像当面打了她两个重重的耳光,教她颜面全无。 她为此大闹一场,但是未婚夫还是变成了妹妹的;两派说是交好,实际青罗宫实力要弱于冲夷派,多少有点依附的意味。如此情况下,自然岳鸿说什么就是什么,辛蕙质便是再闹也改变不了什么。 再后来,青罗宫主寿元将近,想要从两个女儿中挑选一人继承宫主之位。在辛蕙质看来,她是长女,承袭母亲的地位自然天经地义,何况妹妹已经抢走了自己这么多东西,又有什么脸面再来抢这宫主之位? 然而青罗宫主却并不这么想。两个女儿之中,她更放心沉稳的兰心,宫中众人也更信服辛兰心,因此尽管辛蕙质的修为还要比妹妹略高,却还是在这场竞争中落入颓势。 一直以来辛蕙质都将宫主的位置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今连这也要失去,她气得发疯,然而又无可奈何:母亲认为她难当大任,妹妹背后又有岳鸿支持,尽管她不想承认,但事实是她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切。 这时事情随着一个人的到来而出现了转机,这个人就是林修言。 林修言的师父在年轻时曾被青罗宫主所救,欠下了人情,一直到他坐化都未曾报答此恩,这份人情自然延续到了他的徒弟林修言身上。 林修言不知哪里得了奇遇,修行百载便结成金丹,要知道如青罗宫主这样的一宫之主,潜修七百年,眼看着大限将至也才金丹中期;林修言这般年纪,这般修为,简直堪称前途无量,青罗宫主就动了心思,让林修言来做客卿,护持门派。 有救命之恩在前,林修言当然无有不从。他来到青罗宫之后,地位尊崇,在选择继承人这样的大事上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假如林修言愿意支持她,那么她至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获得宫主之位。 辛蕙质动了心思,林修言长相不差,修为比岳鸿还要高出一线,如果她与林修言结为道侣,既能掌控青罗宫,又可以借此蔑视岳鸿,狠狠打妹妹的脸,岂不是一举数得? 她想的十分完美,但事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在她的百般引诱下,林修言都不为所动,不光如此,他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支持辛兰心上位,彻底破灭了她的希望。 事情至此已毫无转圜,在极度的怒火和嫉恨中,辛蕙质愤而出走。 她离宫之后,一路漫无目的的游走,直到被魔修捉住,作为炉鼎献给了魔门六道中血河谷的传人。 血河谷当代传人厉风的凶名即使在魔道也是赫赫有名,他阴森冷酷,喜怒无常,甚至还有凌虐的癖好。 开始他对辛蕙质尚有几分新鲜感,不曾下狠手;后来辛蕙质被多次采补,坏了根基,加之容颜憔悴,美貌不再,厉风很快厌倦了她,将她折磨的生不如死。 辛蕙质在厉风身边苟延残喘了七年,在这七年中她受尽折磨之余,也得知了不少秘闻:比如林修言之所以能以毫无根基的散修之身,百年成就金丹,全是仰赖大衍七子中姬璇真的缘故。 姬璇真是什么身份?她是云端高悬的明月,而辛蕙质处在深渊之下,连仰望那清冷的月辉,也仿佛是对她的亵渎。 当时乾元界年轻一辈中群英争辉,百舟逐浪,玄门四宗里,大衍七子惊才绝艳,少阳三英剑气纵横,又有云笈双秀并太和八真名动天下;魔门六道里,先有晏知秋珠玉在前,后有厉风、玉清波横空出世,禀赋惊人。 这些人光芒太盛,惊艳了一个时代,将同辈其余诸人压的黯淡无光。而姬璇真即使在这些同辈英才之中,也是极为耀眼的一个,二十载结丹,不足百年成婴,资质绝顶,纵观整个乾元界也只有寥寥几人堪与之相提并论。 这位高高在上的姬元君之所以对微不足道的林修言另眼相看,乃是早年她尚未结婴之前,曾在海外之地因魔修之故陷入险境,得林修言之助方才脱离困境。 脱困之后,姬元君赠予林修言《生生造化经》,林修言也正是凭借这部功法迅速跻身金丹之列。 这段往事是厉风酒醉后透露,尽管辛蕙质不愿回忆起有关这个魔子的任何事情,却仍然对他当时的语气记忆犹新:“呵,林修言?不过是一个撞了大运的家伙罢了。” 话语中是毫不掩饰的蔑视,甚至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嫉恨。 开始辛蕙质并不理解厉风为什么会嫉恨林修言,直到有一日她无意中看见厉风对着一副美人图发呆,画像上的少女云鬓雾鬟,衣带当风,直如姑射仙子降临人世,才能解释这不属于人间的殊色。 厉风发现她后勃然大怒,用许多闻所未闻的法子变本加厉的折磨于她。后来辛蕙质才知道,那画像上的少女正是姬元君。 她原本就因采补坏了身子,后来又受到这番残酷的折磨,很快便油尽灯枯而死去。她死后灵觉并未泯灭,浑浑噩噩过了数息,意识中倏尔出现一道明亮至极的白光,她身不由己的随着这道白光投入虚空。 在遭受了一阵仿佛全身骨头都被碾碎的剧烈痛楚之后,辛蕙质震惊的发现,自己竟然活了过来,还回到了八岁的时候! 这不可置信的事实在开始带给她的震惊远远超过了其他感情,随即涌上的便是狂喜: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这次一定要把辛兰心抢走她的东西统统拿回来! 这次她吸取了教训,不再如前世那般骄纵,也尽力作出一副温婉的姿态;有厉风那七年的磋磨,她这副样子倒也还似模似样,当真把不少辛兰心的拥趸抢了过来。 后来辛蕙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林修言因为救了姬元君而平步青云,倘若救了她的人是自己,岂不是说借此扶摇直上的人也就变成了自己? 她因这想法激动不已,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出青罗宫去找林修言,剖根究底也要问清楚他到底是何时何地遇上的姬元君。只是她此世年纪尚小,修为低微,青罗宫主自然不会放她出去,何况辛蕙质毕竟还是顾忌上一世被魔修捉去的经历,害怕再次重蹈覆辙,这才熄了离宫的心思。 只是她犹不死心,转念一想,倘若先与林修言结识,等到那件事约莫发生的时候,日日跟在林修言身边,自然会有机会。 因此她借某次青罗宫主偶然提到林修言的机会,撒娇卖痴的央求母亲将林修言请来宫中与她作伴。青罗宫主抵不住女儿的恳求,到底还是将林修言请了来,如此一来,这一世二人竟然成了青梅竹马的关系。 随着年岁渐长,辛蕙质长的也愈发秀丽;她从前能被当做炉鼎送给厉风,美貌自然是不必说的,何况今生又特别重视容貌,比之过去还要美上几分。 林修言与她日日相处,又正是慕少艾的年纪,不知不觉间竟然产生了爱慕之情。辛蕙质自得之余,却也有几分不屑:她前世跟在厉风身边,也见识了一些年轻英杰,眼界高了之后自然不大看得上林修言了。 她想的十分美妙,等她得姬元君之助结成金丹,也就有了与那些天之骄子结识的资格,到时凭借自己的美貌,还怕找不到依靠? 厉风是绝不会考虑的,辛蕙质想到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此人心思诡谲,手段狠辣,又对姬元君执念深重,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对厉风畏惧之极,哪怕重生一回也无法摆脱这种恐惧,而且二人之间差距过大,她连报仇的心思都不敢生起,只想远远的避开这个煞星。 眼看着时间飞逝,约莫快到了姬元君落难的时候,辛蕙质一面忍着心中不耐,一面缠着林修言带她来海外之地。 厉风当时说起那件事时语焉不详,只提到是发生在海外之城,此事又殊为隐秘,并不为人所知,辛蕙质只能从些许痕迹中猜测,应当是迎仙城的可能性最大,这才与林修言一道来到此处。 可她和林修言在迎仙城待了月余,数次询问对方是否结识姬姓女修,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复,早就焦心不已,只疑是自己猜错了地方。 方才见到林修言在精舍门口与一女修说话,辛蕙质当即提起了心神,怀疑对方便是姬元君,只是一看到那女修平平无奇的容貌,便失望不已,暗笑自己草木皆兵,随便看到一个女子都疑心是姬元君。 她却丝毫不曾想到容貌可能是掩饰的结果。 只因在辛蕙质看来,一个女子如果拥有了姬元君那般的惊世美貌,自然是恨不得天下人都知晓的,又岂会有遮掩之理? 她以自己的想法揣度姬璇真,殊不知自己就这样和正主擦肩而过。 第10章 身世 此中缘由解释起来甚是繁杂,然实际只稍过须臾,姬璇真听见辛蕙质屡次提起姬姓女修,心中已存了怀疑,只待日后有机会便查个分明。 转瞬便过了三日,在这三日里姬璇真时常看见林修言与辛蕙质二人同进同出,林修言自然没有机会与她单独交谈,至今仍不知如何称呼她,擦肩而过时也只能匆匆点头。 事实上林修言近日实在是焦头烂额,原本就是心上人闹着非要来迎仙城,谁知来了之后辛蕙质明显越来越焦灼,甚至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 他根本弄不明白辛蕙质为什么焦灼,光是劝哄心上人就搞得他精疲力尽,实在没有闲心再去管别的事了。 这日正是姬璇真与万宝阁约定的五日之期,她来到万宝阁,上次那灰衣老者果然按约取出了玉合香,膏体雪白,香气芬芳,玉脂凝而不散,的确品质上乘。 她十分满意的将这块玉合香买了下来,又在附近逛了一圈,不一会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这时,姬璇真十分敏锐的察觉到有三个修士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为了确定情况,她故意往人烟稀少的小巷边走,那三人果然跟了上来。 及至偏僻之处,三人对视一眼,其中一名高壮修士取出一件圆球状的法宝,从背后迅疾的袭向女修。 女修发现不对,转身迎敌,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那球状的法宝在她身前三尺之处猛然炸裂,从中喷洒出了一道色彩鲜艳的瘴气,女修身形一晃,便倒在了地上。 那高壮修士“啐”了一声,“本以为是个扎手的硬点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了手,还真是高看了这小辈。” 另一名瘦小的修士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若非上头赐下了法宝,这小辈好歹也是筑基修为,却是要多费许多功夫。” 高壮修士不耐烦道:“管他这么多,像这种外头来的修士,就是失踪了也不会引起什么问题,我等还是早点回去交差,也好混点奖赏。” 说着指使三人中一直未曾说话的那人将地上的女修搬入乾坤袋中,折返回去复命,全然不知他们以为已经被捉住的女修此刻正光明正大的跟着他们。 其实这三人在走到巷口的一瞬间便中了姬璇真的惑神之术,将地上的一截枯木当做女修,自以为得手,其实此刻若有旁人在,只怕疑心这三人得了失心疯,连木头和人都分不清。 而姬璇真则掐了一个隐匿的法诀,悄无声息的跟在三人身后。 她施展的惑神术十分精妙,便是触碰到“女修”身体的那个修士也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 严格而论,惑神术其实是魔道法门,而且是魔道正宗,远不是那些野狐禅可以相提并论的。 而姬璇真作为玄门高足,居然表露出对魔道法门的熟稔,此中却有难以向外人道的隐秘。 修真界在提起一个人的出身时,往往是从师承来讲,极少关注此人的父母是谁,除非此道统是血缘传承;而提及姬璇真时,既已言及是大衍宗天枢峰门下,又怎么会再想起来问一句她的双亲是何许人也? 她的父亲姬毓尘是蘅州姬氏三子,数年前出现在修真界亦曾惊艳一时。当时的姬三公子容貌俊美绝伦,风度仪态优雅自持,不知倾倒了多少女修。 姬璇真的相貌大多随了父亲,只从这一点推测,便能依稀窥见姬三公子当年的风采。 而她的母亲晏灵妃同样大名鼎鼎。晏灵妃是魔门魁首灭情道当代令主之妹,昔年亦是灭情道有数的高手,二十多年前对姬毓尘一见倾心,不顾其兄的阻拦,对姬毓尘百般追逐。 晏灵妃原本也是魔道出名的美人,追求者众多,只是她眼光奇高,一个也没看上,反倒为了对她不感兴趣的姬毓尘着迷不已,甚至放下自尊,主动追求。 姬毓尘不胜其扰,只能到处躲避,此举激怒了晏灵妃,这位性格激烈的魔道美人利用不光彩的手段与姬三公子玉成了好事,其后不久就生下了姬璇真。 这二人也是难以形容,晏灵妃痴恋孩子的父亲,对女儿却没什么爱意,女儿出生后只将魔道传承印入婴孩体内,自此便丢在灭情道里撒手不管;姬毓尘虽然不喜晏灵妃,却对血脉相连的孩子十分上心,甚至闯入波诡云谲的魔门内部夺回了女儿,将她托付给了好友万潜道君。 故而姬璇真身兼道魔两家之长,虽然以大衍宗的《太虚还真妙录》为道基,同时对魔门正统妙法也多有涉猎。 却说这三名修士自以为完成任务,将乾坤袋变小带回去领取赏赐,姬璇真隐匿在一旁跟着,想要探明命令他们捉人的主谋究竟打算做什么。 三人走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然后从偏门进入了一座宅邸。 这宅邸高屋建瓴,气势恢宏,庭中碧瓦飞甍,玉树琼花,一眼望去,实在是赏心悦目。只一点奇怪,此处不太像修士居所,倒更像是人间王侯宫室。 他们熟门熟路的穿过回廊庭院,越走周围的景色越荒凉,草木残败,枫叶枯黄,与先前一片葳蕤景象完全不同。 最终三人进入了一处昏暗的庭院,里面还有不少修士同样拿着乾坤袋,挤挤挨挨的凑在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旁边。 那瘦小修士脸上已堆起了笑容,谄媚道:“徐管事,我们这次可是捉到了一个筑基的女修,您看······” 他未尽之意十分明显,就是讨要赏赐,徐管事丢给他一个芥子袋,极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把乾坤袋放下来你们就赶紧走吧。” 瘦小修士点头哈腰的接过芥子袋,和同伴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后面又陆续有不少修士同样带来了那种乾坤袋,里面多半装的都是外来的修士,这些人即使在迎仙城里失踪,也不会引起什么骚动,这幕后主使之人倒是打的好算盘。 徐管事将地上的乾坤袋仔细清点了好几遍,自言自语道:“这次怎么一共才六十七个?这可如何是好?” 他来来回回的踱步,显出犹豫不定的神情。良久,像是做出了决定,将地上的乾坤袋全部摄入袖中,大步走出庭院。 他心里头全是对即将见到的那东西的恐惧,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后还缀着个人,只是按照之前的习惯,带着那些被捉来的修士,走到了一座荒废的凉亭旁。 姬璇真一来到此地,便感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地底渗出来,冰凉刺骨,以她金丹期的修为都感到十分不适,更不用说仅仅只是筑基圆满的徐管事了。 此刻徐管事早已脸色惨白,牙关格格作响,他勉强定下心神,将凉亭中的石椅移动到特定的位置,只听“咔嚓”一声,地面徐徐晃动,露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入口。 原来此处有一个阵法掩盖了入口的位置,那些石椅便是阵眼,只有将它们按照特定的方式摆放,才能破除阵法。 姬璇真默默记下石椅的位置,从入口闪身而入,越往里去,那阴寒的气息就越发明显,她催动体内金丹,精纯的灵力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才驱散了那强烈的不适。 她谨慎的探出神识,正常来说金丹修士的神识能够涵盖的范畴已十分之远,然而在此地,姬璇真的神识刚刚延伸到十米开外,就遭受到一股无形的阻力,将她的神识弹了回来。幸而她的识海比寻常修士要强韧的多,这才没有受伤。 这更证明了此地的不同寻常,姬璇真愈发慎重起来。 这地下通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幽幽烛火,然而光线仍十分昏暗,仅仅只能勉强视物,再加上修士格外依赖的神识受到阻碍,道路坎坷不平,再加上徐管事对于即将见到的事物恐惧之极,竟然不曾留意脚下,被一块凸起的石子狠狠绊了一跤。 “砰——”人体砸到地上的声音格外沉闷,如果是在平时,徐管事早就大骂不休了,然而现在他什么反应也不敢有,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笨重的完全不像一个筑基修士。 这无疑是极为好笑的场景,但此刻在场的两个人却谁也没心情笑:徐管事冷汗早已浸湿后背,没有直接瘫倒在地已算是不错了;而姬璇真则感应到,这地底下藏着一件极为凶戾的事物,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吞噬殆尽。 现在最稳妥的做法是什么也不管,直接按原路返回,然后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然而姬璇真骨子里藏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冷酷,这种冷酷不但针对旁人,对自己也不例外。从这一点看,她倒不愧是晏灵妃的女儿。 倘若遇到危险,为活命连尝试也不敢,一味逃避,那还修什么仙,求什么道?!吾辈问道,自当百死而其犹未悔。 此觉悟刚一产生,姬璇真就感到境界有了松动,隐隐有突破的迹象,只是这里实在不是修行的地方,只待离开此处再梳理所得。 她足下不停,跟着徐管事在通道中穿行,直到前方蓦然宽敞,才发现来到了这地底迷宫的中心地带。 这是一间穹顶高悬的巨大石室,四面燃烧着熊熊火烛,将周围映照的亮如白昼;而石室中央的案架上,静静摆放着一柄乌黑的短刀。 第11章 修罗阴煞刀 摆在石案上的这柄短刀外形十分秀气,长度约莫只有成人手掌大小,然通体漆黑,给人一种极度深邃之感,周围跳动的烛火映照在刀身上,却无法反射出哪怕一丝一缕的微光。 在这灯火通明的石室中,此刀就像一个暗沉无底的漩涡,将周围一切声音和光线吞噬,带来莫大的恐惧压力。 看见这柄短刀,姬璇真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了,只好暂且不提,静观事态发展。 徐管事这会看起来反倒比先前镇定多了,许是事到临头,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他谨慎的走到距离短刀三尺之处,袖子一抖,那许多乾坤袋便落到了地上。 他掐了个法诀,六十七名昏迷的修士被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一起,这景象诡异的令人心中发寒。 徐管事尚来不及退走,那短刀好似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在石案上晃动不休。 只听得“嗡——”的一声,一道快逾闪电的乌光疾射向地上的修士,霎时血肉飞溅,淋了徐管事一头一脸,他骇的魂飞魄散,顾不得抹去身上的血迹和碎肉,手脚并用爬到一边,随即身体一软,摊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起来,像案板上一条濒死的鱼。 那短刀沐浴在鲜血之中,愈发妖异,漆黑的刀身有种魔性的魅力,令人移不开目光。 它像是饱饮了血肉,十分餍足,连刀身轻微的震动也透出一股愉悦的意味;再一看地上的修士,哪里还有人形,赫然是六十七具干瘪的骷髅! 姬璇真悚然而惊,方才一闪而过的东西此刻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她已认出此刀正是灭情道遗失数年的修罗阴煞刀! 修罗阴煞刀位属玄器,倘若以修士等阶类比,便是阳神一流。此刀在多年前灭情道内乱中失踪,其后杳无踪迹,万不曾想到竟然出现在迎仙城中,还被人以修士血肉饲养。 在认出修罗阴煞刀的一瞬,姬璇真已心生不妙,方才不曾退走是因为尚不知需要面对的是什么;此刻再不走那就是找死了。 她念头一动,身形向外飞掠,即便如此还是慢了一步,那乌光陡然袭来,灵蛇般上下夭矫,只一瞬间就将姬璇真全身退路封死。 那徐管事原本还惊讶,这魔刀饮了血肉怎么不像原先那般安静下去,反而愈发躁动,便看见刀光交错间,一道高挑秀颀的身影显露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一路。 姬璇真如今也顾不上此人,修罗阴煞刀带给她的压力极为恐怖,那有若实质的魔威挤压着周围的空间,只要她一动,就能把她连带这一片空间全都碾碎。 到了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心神浸入了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四周的一切在她的感应中都纤毫毕现,足底石壁延伸的纹路、烛火跃动带起的气流的微响,此刻全都放大百倍,无比清晰的呈现出来。 只见她莲足看似随意的踏出了一小步,便将修罗阴煞刀严密封锁的空间撕开了一道细小的裂口,旋即身形化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硬生生逃了出去! 然而仅仅跃出十尺,黑色的刀身交织出千万道光影,再次将姬璇真牢牢的困在其中。 空旷的石室中骤然响起了一道幼童的声音:“你这金丹期的小丫头居然能逃出老夫的束缚,诸天挪移*果然名不虚传。” 这明明是幼童之声,却偏偏做老气横秋之态,自称老夫不说,还将姬璇真叫做小丫头,倘若不知情的人听了必然觉得十分好笑,然而姬璇真却半点也笑不出来,只因她明白方才说话的正是修罗阴煞刀的器灵,其存在至今已近万年,自然有资格自称老夫。 到了这关头,面对这柄魔道中也赫赫有名的凶器,姬璇真却是彻底平静下来,脊背挺直,越发显出玄门真传的气度:“前辈法眼无错,这确实是诸天挪移法门。只是不知前辈作为灭情道镇派之宝,又怎么会流落到这迎仙城来。” “咦,你这小丫头竟然认得出老夫?”修罗阴煞刀这时才真正惊讶起来,它离开灭情道已近千年,这二十来岁的女修竟能一口道破自身来历,如何不令它吃惊? “家母出身灭情道,是以对前辈之事有所耳闻。”姬璇真此刻已经看出来,这柄魔刀似乎并不想要她的性命,相反却是有别的考量,不然不会有闲心与她谈论这些。 那幼童的声音听了她的解释,放声大笑起来:“有趣,实在是有趣!魔修之女竟然拜入了玄门魁首门下,老夫看你不过二十许年纪,便能有金丹修为,能教出你这小丫头的也定非无名之辈,你师父道号却是哪个?” 诸天挪移*是大衍宗不传之秘,非真传不能修习,因此姬璇真对修罗阴煞刀一眼看穿自己的师承并不惊讶,淡淡道:“家师尊讳万潜,是为大衍宗天枢峰峰主。” “好极!好极!”修罗阴煞刀意味不明的连说了两句,随即话锋一转,“老夫与你这小辈说话,旁边那头蠢猪实在碍眼,教老夫好生不快。” 它说的正是偷偷摸摸想找机会逃跑的徐管事,徐管事见这魔刀注意到自己,早已两股颤颤,涕泗横流的伏地讨饶道:“还请上真饶过则个!小道绝不会将此间事情说出去!” 这姿态实在难看,修罗阴煞刀本来就是性情凶戾的魔道之物,哪里耐烦听这番求饶的话,只见乌光一闪,徐管事一颗双目瞪大的头颅便从颈上掉了下来,露出一道整齐的切口,须臾才有血液喷洒出来,而那失了头颅的身躯兀自在地上颤动不已。 这魔刀见姬璇真面不改色,嘎嘎怪笑道:“小丫头倒是好胆色,老夫且问你,你可知道此地是何处?” 姬璇真星眸中闪过深思之色,“不瞒前辈,我一路追踪方才那人来到此处,这宅邸流丽堂皇,清净之气甚少,而富贵权势之景繁多;再加上迎仙城中有实力供奉前辈的不过寥寥数人,因此晚辈大胆猜测此地应当是城主府邸,不知事实是否如此?” 这在她看来实在好猜的很,能够驱使这么多修士在城中肆无忌惮的抓人,其主谋在修为高深之余,必然权势甚大,如此一一排除,幕后之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修罗阴煞刀以一种与幼童声音全然不符的语气意味深长道:“不错,你猜的很准,孙致鹤那老东西眼看着寿元将近,突破无望,便想以老夫为祭修炼阴神夺魄*,强行提升到阳神境界。” 阴神夺魄*是一门剑走偏锋的魔道功法,修炼此功之人需寻到一件上品法宝,然后以秘法与之相合,最后将整个身躯都锻造为一件法宝。 修罗阴煞刀自然是不愿的,倘若孙致鹤成功,那么它就会失去自我意识,转而以孙致鹤的意识成为器灵。对于它这等高阶玄器的器灵来说,泯灭意识是比直接毁灭更可怕的事情,然而它被束缚在此地,不能得脱,今日意外撞见姬璇真,顿时觉得事情有了转机,这才不曾对她下手。 它这么一说,姬璇真何等聪慧,立刻将其中曲折猜的七七八八,知晓这魔刀是想借助自己之力逃出去,摆脱意识泯灭的命运。 她缓缓道:“看来前辈是想离开此处了?” 修罗阴煞刀傲然道:“不错,老夫堂堂玄器,又岂会甘心受孙致鹤那蠢物所制?他困囿元婴之境足有千年之久,竟还不能突破阳神,实在愚不可及,还妄图借助这种旁门之法,当真痴心妄想!” 它言语间将一个积年的元婴大能贬低的一文不值,实则多为倾吐心中怨气,是以多有偏颇之语。须知乾元界数百万修士,能修至阳神境界的尚不足百人,便知大道之途,何等艰难。 姬璇真转而提出心中疑点:“前辈身为玄器,若以修士类比,便是阳神道君,又怎会受制于元婴之流?” 她这话一出,先前一直表现的睥睨傲岸的修罗阴煞刀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刀身也微微一滞,语气中不乏尴尬:“小丫头既然算是灭情道后人,老夫也不瞒你。当年灭情道内乱,老夫被玄隗子趁机盗出,之后便一直陷入沉睡,直到最近才被唤醒,故而实力尚未完全恢复。你可愿助老夫离开此地?” “自当从命。” 姬璇真答应的十分干脆,修罗阴煞刀尚未反应过来,犹在喋喋不休:“哎,你可先别着急拒绝,你带老夫出去自然也是有诸多好处的······” 他说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惊诧的好似舌头都打结了一般:“你、你这就答应了?” “为何不答应?”姬璇真反问道,“我知晓前辈虽然困在此处,但要取我这个金丹小辈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我自然不会与自己的命过不去。” 她这话说的太直白,也太通透,反倒教修罗阴煞刀无话可说了,半晌,嘀咕道:“小丫头倒是聪明······” 它确实存着如果对方不答应就威胁要杀死对方的念头,谁想自己还没说出来就被看透了。 姬璇真又道:“要我助前辈出去自然可以,只是有一事还望前辈答应。” 修罗阴煞刀许久不曾有能够交谈的对象,加上确实对她有几分欣赏,因此对其所言之事有了些许好奇:“你倒说说看是什么事情?” 姬璇真素手缓缓拂过鬓发,星眸紧盯着面前的魔刀:“不知前辈可愿认我为主?” 她此言一出,修罗阴煞刀剧烈颤动起来,只听得一声厉喝:“小辈狂妄!” 旋即漫天刀影扬起冲霄魔气,向她狠狠劈来! 第12章 魔刀认主 面对这凶悍之极的攻势,姬璇真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十分镇定的站在原处,没有做出任何反击的动作。 说来也奇怪,那些可怕的刀光在距离她身前还有半尺距离时,全都停了下来,倏忽便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修罗阴煞刀冷哼道:“你这小辈倒是很有胆色。只不过老夫连孙致鹤那个元婴修士都看不上,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让老夫认主?再说你修行的根基是玄门正法,与魔道玄器并不相合。” 姬璇真早在这魔刀问她师承来历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此时只不过是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因修罗阴煞刀看轻自己而生气,反倒条理分明的一一辩驳道:“我修行至今,五年筑基,二十载结丹,假以时日孙致鹤又算得了什么?至于道法之说,我修习之《太虚还真妙录》兼收并蓄,以此功驭使,前辈自然也就成了玄门道器。” 她此言确实在理,竟让修罗阴煞刀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其实它已然意动,只是素来好颜面,倘若让旁人知晓它堂堂玄器竟认了金丹小辈为主,脸面上总是有几分过不去。 姬璇真瞧出它犹疑不定的心理,也不催促,只气定神闲的等着它自己想通。 事实上对修罗阴煞刀来说,认姬璇真为主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它虽说是玄器,可与阳神道君相当,实际自从被玄隗子盗走之后便已大不如前了,现下真正能发挥出的实力不过是元婴仿佛,不然也不会被孙致鹤困在此处。 姬璇真虽然如今只是金丹,但胜在潜力无穷,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况且大衍宗的《太虚还真妙录》便是这魔刀也听过其名声,实为一等一的玄门妙法,或许真能催动修罗阴煞刀也未可知呢? 想到此处,它已下定决心,冷声道:“好,便依你所言!” 姬璇真微微一笑,她容貌上的掩饰早已在被修罗阴煞刀看破身形时就已除去,此刻露出一张昳丽已极的面容,垂首微笑更如昙花绽放,美不胜收,连见多识广的魔道凶器也看呆了去,刀身晃动,差点从半空跌下来。 那魔刀真灵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掩饰道:“你这小丫头生的倒是好看。对了,老夫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姬璇真早已敛了笑容,将修罗阴煞刀摄入掌中,那漆黑的刀身愈发映的手掌色若新雪,肌理如玉;她划破手指,挤出一滴心头血浸入刀身,又以神识在其中打下烙印,凝声道:“我姓姬,名璇真。” “姬······”刀灵喃喃道:“可是蘅州姬氏?” “不错,”姬璇真失了一滴心头血,樱唇现出苍白,索性就地调息起来:“家父名讳上毓下尘,在家中行三,故而多以姬三郎称之。” 蘅州姬氏在乾元界中也是声名显赫的大族,族中子弟既有拜入宗门修行者,也有留在族地修习家传功法者,不一而论。只是姬璇真极少与族中联系,是以对具体情况也并不十分了解。 她调息片刻,自觉好了许多,便开口问道:“前辈,我该如何解开此地禁制?” 修罗阴煞刀哼了一声,“你也别前辈前辈的叫了,既然老夫已认你为主,便将真名告诉你也无妨。记好了,老夫名为彦恒!” 姬璇真知晓这刀灵真名后,陡然感到与修罗阴煞刀的联系又强了几分,明了彦恒心中亦十分清楚,如今他们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自然不再担忧这魔刀日后会拖后腿了:“彦恒前辈,还是早些离开此地方为上策。” 彦恒听了这话,开始毫不客气的指使她:“你去那之前摆放着老夫刀身的石案旁,上面贴了九张符箓,只管揭下来便是。” 她凑近一看,果然有九张暗藏金光的符箓按照奇门方位贴在石案上,将修罗阴煞刀镇压在此处。 姬璇真默运玄功,在手掌上覆上一层清灵之气,甫一接触到符箓,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人十分难受。 彦恒还在一旁催促着:“小丫头倒是快些!一会儿张致鹤那老匹夫发现可就麻烦了!” 她加大了法力,一张一张的揭下符箓,待到第八张时,已是面色微白,两鬓汗湿,此时骤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怒喝:“何方鼠辈竟敢来此放肆!” 姬璇真心中一惊,全力催动体内金丹,揭下了第九张符箓,随即劈手夺过魔刀,身形化作虹光,向外疾驰而去。 彦恒不断催促道:“再快些!那老匹夫追上来了!” 无奈她此刻速度已催动到极致,快无可快,仍是被孙致鹤从背后慢慢追上了。 孙致鹤气的须发倒竖,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即将功行圆满之际,修罗阴煞刀竟会被人盗走,这等于绝了他续命之途,如何肯罢休,当即往顶上一拍,形成一只玄色大掌,裹挟风雷之声,迅疾无伦的冲姬璇真袭来! 他这一下含怒出手,用了十成法力,倘若被拍实不死也要重伤,姬璇真如何敢硬接,只得用诸天挪移法门闪躲。 只是孙致鹤毕竟是元婴后期的大修士,距离阳神也不过一线之隔,他的全力一击又岂是这么好躲的,饶是姬璇真将法力催动到极致,还是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侵袭而来,随即全身剧痛,金丹一阵摇晃,已然受了不轻的伤势。 倘若不是身上的织云罗衣挡去了大半威力,这一下便可让她金丹碎裂。 孙致鹤见这一击未能让此人立毙当场,心中也十分诧异,他负手而立,语气阴森道:“阁下束手就擒,本座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姬璇真深吸一口气,在神识中叫到:“彦恒前辈,再不助我,我们二人就都别想走脱了!” 彦恒亦十分清楚,若是姬璇真身殒,他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多半要被抹去真灵成为孙致鹤的容器。 他沉声道:“小丫头,就是现在!” 一道乌光从袖中落到姬璇真手上,她的心神陷入了一种极度空明的状态,反手一挥,此时已是黑夜,惊艳的刀光瞬时照亮了整个天幕,连群星也被映衬的黯淡无光。 刀光中蕴含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连孙致鹤也被这气势所摄,迟疑了一瞬,不敢正面相抗。 而就在他犹疑的这一刹那,刀光骤然转向诡谲,如毒蛇吐信,闪电般的攻向孙致鹤! 这元婴大能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掌赫然被齐腕切断,鲜血直流,剧毒的魔气还在不断腐蚀着伤口,等他从剧痛中回过神来,面前已空无一人。 姬璇真现在的状况也十分糟糕。她现在还有行动能力,完全是仰仗织云罗衣挡掉了不少伤害,但内里也受创不浅,万幸的是金丹不曾受到大的损伤。 她从芥子袋里取出丹药,一连服食了数颗,才感觉稍微好了些。 此刻她已然没有法力施展化虹之术,只能勉强用五行遁法往城外而去。行至半途,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她识海中沉默了半天的彦恒骤然出声:“是个练气修士,待老夫去将他杀了。” 仅仅只有练气修为,定然不是孙致鹤派来的追兵,但他看见了姬璇真的行踪,若是泄露出去恐又生波折,以彦恒的思维自然是直接杀了了事。 姬璇真的视野此刻已经十分模糊,却依稀看出来人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当即勉力阻止道:“且等等。” 她一咬舌尖,在疼痛的刺激下清醒了几分,发现来人竟真的是熟识——正是林修言。 此刻这少年十分沮丧,正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他被发了脾气的辛蕙质赶了出来,还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心上人生气,忽然听见一声轻柔动听的呼唤:“林道友。” 他下意识的抬头,随即呆立当场,只疑自己是在梦中,否则又怎能见到如此风姿绝代的殊色? 眼前的少女白衣胜雪,她站在此处,便好似天上的明月降临人世,清辉万端,连这阴暗的小巷也成了瑶宫玉殿,莹然生光。 林修言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这陌生的少女是如何得知自己姓林,半天回不过神来,只听得对方言道:“我被一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还望林道友施以援手,将我带出城去。” 林修言只胡乱点头,别说这少女只是让他带自己出城,哪怕是要他的性命,他估计也不会有多少犹豫。 那少女见他答应,身影骤然消失,林修言心中慌乱不已,还当是自己梦醒了,便听得那轻柔女声道:“道友不必惊慌,我已变成一片白羽覆在道友背后,只管出城便是。” 林修言闻言,脸颊瞬间涨的通红,这天人般的少女此刻正在他背上,即便只是白羽的形态,也教他连脚步都飘了起来。 彦恒在姬璇真识海中嗤笑道:“这小子定力也太差了,见到美貌的女修就走不动路,还修什么道。” 他说这话时,浑然忘了自己也曾因对方容貌失神的事,姬璇真也不拆穿,倘若教这刀灵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这时林修言总算是想起问题来,舌头打结了半天,吭哧吭哧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仙子是如何得知我姓林?” 说来姬璇真还从未被称呼为“仙子”过,仙子一般是对修为不高的女修的美称,她结丹之后,按惯例是应当被尊称为“真人”,只是如今也懒得纠正,只道:“林道友忘记了么?我们在精舍里曾遇见过许多回,只是当时我掩盖了容貌,因此道友不曾识得。” 她这么一说,林修言立马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道:“我说仙子的声音总有点耳熟呢。” 眼看城门已近在眼前,姬璇真低语道:“林道友今次实在助我良多,无以为报,便送道友一部《生生造化经》,百年之内,金丹可期。” 第13章 少阳剑子 她口中说的轻巧,实则对林修言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直将他砸的晕晕乎乎,半晌回不过神来。 须知修行一途何等不易,对散修来说更是尤其如此。功法神通、洞天福地和法宝灵药都把持在各宗大派手中,能遗漏到散修手中的实在少之又少。 便好似林修言的师父,修行二百六十载仍然困囿在筑基后期,眼看着寿元将近,却依旧不得突破之法,其中固然有资质所限,另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便是其修行功法只到筑基境界,并无金丹部分,他胡乱摸索,自然不得其法。 只是林修言毕竟秉性纯良,虽然直指金丹的功法对他亦极有诱惑力,却还是自觉受之有愧,口中讷讷道:“仙子言重了······” 还不待他推辞,忽觉神念中涌现一段玄奥莫测的经文,比他之前所修功法不知高明多少,心神一时沉浸其中,竟忘了言语。 彦恒在姬璇真识海中发出一阵怪笑:“老夫还当你要将修炼秘要一并传授,不想却只传了功法,这小子不知出身哪里的野狐禅,只怕空守宝山而不得入呢。” 玄门功法典籍之中多有隐语暗指,此等秘要从不录于书册,多以师徒口耳相传,是故散修即使得了功法,也不明其要,又如何能像大派子弟那般顺利修习呢? 修行一途可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倘若连功法的意思也没弄明白就胡乱修炼,轻则不得存进,重则走火入魔,因而当慎之又慎。 彦恒此语实际是嘲讽她不怀好意,只传功法,不授秘要,林修言是否有那运道消受还是未知之数。 他此刻既已认姬璇真为主,这话便称得上冒犯了,只是姬璇真知晓这魔刀真灵尚且存着身为玄器的自傲,又出身魔道,野性难驯,因此不以为忤,耐心解释道:“若是我授他秘要,便有了师徒之实,此等因果非我所愿。何况《生生造化经》禀乙木之气,功法温和,且与他体质相符,能领悟多少便看他自己了。” 她这话的意思十分明显,林修言助她脱困,她便以功法回赠,如此自然了结了因果,日后也不会再因此事有所牵扯。 言语之间,将其他关系撇的干干净净,言恒“桀桀”笑道:“你这小丫头的心性倒是上好的魔修种子,倘若转投魔道,成就必不下于如今,不考虑一下吗?” 他虽已认主,只是改投玄门定然不会有在魔道肆意,免不了要受许多规矩约束,因此极力鼓动姬璇真弃道入魔。 修罗阴煞刀这点心思,姬璇真瞧的分明,只是懒得理会,任由他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实则一句话也没放在心上。 彦恒看出她的漫不经心,只是也毫无办法,只能气哼哼的嘟囔了两句便作罢了。 二人在识海中交谈之时,姬璇真也在抓紧时间调息,待她法力略略恢复了几分,林修言已行到迎仙城三里开外了。 到了此处,再与林修言同行却是不便,姬璇真遂出言道:“林道友,至此地即可,我当自行离去。” 她语声幽然,话音刚落便从白羽重新变回人形,林修言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迟疑着问道:“还不知仙子芳名?” 他当日欲与姬璇真结交时被辛蕙质打断,已深以为憾,倘若今次再无法得知,心中免不了辗转反侧。 姬璇真道:“我姓姬,乃大衍宗天枢峰门下。林道友,就此别过了!” 言罢,已是仙踪渺渺。 姬璇真施展遁光一路向东疾驰了十余日,料想孙致鹤再追不上来,这才放慢了速度。此处已是青州地界,她忆起宗门在此地有一处道宫驻守,便打算去往道宫养伤。 她从空中经过一处山谷时,发现此谷奇山秀水,灵气颇为充裕,正巧连日飞遁消耗不小,可先在此处调息一番。 打定主意之后,姬璇真降下云头,这山谷中有一处湖泊,清波粼粼,日晖映照,浮光掠金,不觉令人心旷神怡。 她自离开迎仙城,担忧孙致鹤追来,是以一路遁光飞驰,不敢有丝毫停歇,实在是生平最为狼狈之时;此刻脱离险境,在这湖畔休憩,加之山色湖光,甚为怡人,不觉心神一松。 她生性喜洁,虽然金丹真人法体早就尘秽不染,连续奔驰了十余日之后却总觉得有些难受,干脆以湖为镜,这一照赫然发现自己云鬓散乱,连外衫亦有少许破损。 姬璇真索性将钗环除了,披散一头青丝,又以湖水净面。她内里还穿着织云罗衣,净面之后干脆将外衫脱了,自芥子袋中取出紫底银纹的真传服饰换上,又外罩一件雪白鹤氅。 谁知此刻她忽然察觉一道气机,清喝道:“不知哪位道友在此?还请出来一叙。” 须臾之间,花木掩映之后,走出一名身材挺拔的年轻修士。 此人身形异常高挑,头戴星冠,长眉入鬓,五官英俊逼人,堪称毫无瑕疵,实为一等一的美男子;然其人神情冷峻,双目深邃,气质如寒剑出鞘,周身剑气纵横,夭矫龙跃,好似多看一眼都会被那锐气割伤。 似这等人物,往往一照面便为其气势所摄,容貌反倒是其次了。 此子正是少阳派真传叶争流。其实他早已在此谷之中吐纳灵气,见姬璇真来此,本不欲理会,不想这女修竟开始更换衣饰,他心中顿觉尴尬,正待退走,周身气机流转便被发觉。 此刻他面前的少女身披鹤氅,青丝披散,愈发衬的乌发雪肤;又正值净面之后,一滴水珠从纤长睫羽缓缓滑落到玉颊,顺着线条优美的轮廓隐入颈中,恰似雨中海棠,烟笼芍药,美的如梦似幻。 此情此景,足以让任何人心旌神摇,不能自已;然叶争流道心何等坚定,对这等盛颜仙姿也能视若无睹,丝毫不为其所动,只负手而立,沉声道:“少阳派,叶争流!” 姬璇真此刻已然发觉是对方先到的此处,自己反而是后来者,不由有些窘迫,这会听得对方报出来历,暗自心惊道:原来竟是少阳派真传,怪不得能有这般气势。 少阳派与大衍宗同为玄门四宗,二者实力相仿,姬璇真外出游历之前,喻君泽曾特意叮嘱她四宗中需要注意的同辈修士,其中叶争流就赫然在列。 与大衍宗擅使神通法术不同,少阳派乃是剑修宗门,一身修为皆系在一柄本命神剑之上,讲究的是一剑既出,万法皆破,是以战力极强,在同一境界中往往无有敌手。 而派中弟子在筑基之后,都会到剑池之中寻找适合自己的飞剑。少阳派这一代也是英才辈出,这叶争流所持临渊剑正是镇派三剑之一,因而与另外两名真传并称三剑子。 此人比姬璇真长了三四岁,修为比她还要高出一线,喻君泽曾嘱咐她若与此子斗法,决不可正面相抗,当以游斗为主。 只是玄门四宗不管内在有无龃龉,表面上总是同气连枝,姬璇真也并非好斗之人,没什么兴趣一见面就和人家打上一架,便万福道:“原来是叶师兄当面。小妹为大衍宗天枢峰门下姬璇真,此番却是失礼了。” 少阳、大衍二宗对彼此都颇为了解,叶争流一听姬璇真师承姓名,便知她是何许人了。 他性格冷傲,在四宗之中能看得上眼的人也不多,此刻见姬璇真不过双十年华,便已成就金丹,且根基稳固,周身清气凝而不散,这才对她高看了几眼。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姬璇真有伤在身,猜到对方多半是想在此地疗伤,因此拱了拱手:“叶某这便离去,姬师妹可自便。” 说罢,身化剑光而去。 姬璇真这才松了口气。即使同为四宗弟子,倘若要让她在不熟识的人面前疗伤,等于将空门暴露给对方,她自然是不愿的,叶争流自行离去倒是让她省了许多麻烦。 这时,她在识海中没好气的质问修罗阴煞刀真灵:“彦恒前辈怎么不提醒我,此处尚有旁人?” 她因受伤之故,加上一时心神放松,才不曾第一时间发现叶争流;但彦恒身为玄器,感知何等敏锐,却也不曾提示于她,显然是故意为之。 彦恒懒洋洋的“嘁”了一声,“老夫为助你脱困也消耗不小,何况那小子周身剑气纵横,一看就是少阳派凌霄剑诀的路子,剑如其人,难道还担心他加害于你?” 姬璇真实际是因为自身仪容不整的样子教人看了去,自觉丢了颜面,才生出了些许火气。但其毕竟养气功夫极佳,只一会便平复了心情,不再理会彦恒,转而调理内息起来。 她与孙致鹤一战,看似狼狈,实则不曾伤到根本,反而借由这难得的与元婴大能交手的机会有了不少体悟,此刻细细梳理所得,与玄功相互印证,可谓获益良多,金丹活泼灵动也更胜往昔。 功行有所精进,姬璇真也不再将方才的不愉放在心上,取出碎玉钗将乌发挽起,便足踏云光向青州城内而去。 第14章 朱宣夜宴 到了青州,姬璇真直接从袖中甩出真传弟子玉符,素手一点,那玉符在空中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便游鱼般冲一个方位摇头摆尾了几下,为她指出了方向。 似大派亲传弟子的随身玉符,不仅为其身份地位的象征,还有不为人知的诸多妙用。比如姬璇真手中的这枚玉符,凭此物可调动内外门弟子及下宗修士,开启各地驻守道宫的禁制;在主人有生命危险时,捏碎此符还可化灵光遁走。凡此种种,不一而论。 她见玉符指了方向,索性不再掩饰,直接驾起云光,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道宫所在。 守门的力士有些见识,晓得能驾云而行的必是金丹真人,骇了一跳,恭恭敬敬的行礼道“不知是哪位真人来此?” 便见云头一收,露出一个身着鹤氅,秀美无伦的少女来。 姬璇真将玉符一抛,淡淡道:“我乃门内亲传,你且叫此处掌事来见我。” 那力士不敢大意,将玉符验了一下,果然是门中亲传所有,当即诚惶诚恐道:“还请真人入内稍待,小人这就去请杨掌事。” 说罢,由另一力士引姬璇真入内上座。 一路所见弟子仆从,虽然十分惶恐,行事却也不曾失了章法,姬璇真暗赞道:“能将满宫门人□□的进退有度,看来此地掌事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她入座之后,又有婢女奉上灵茶鲜果,片刻之后,便从门口转进了一名青年修士,朗声道:“青州道宫掌事杨守诚,拜见姬真人。” 姬璇真一指下首:“杨掌事请坐。” 杨守诚并不推辞,谢过之后便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不由令姬璇真对他高看一眼。 此人是筑基后期修为,五官端正,双目有神,姬璇真看他总有一分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回想不起究竟是何时见过,遂出言道:“杨掌事看起来有些面善。” 杨守诚笑了一下,拱手道:“真人慧眼如炬,小道在恩师喻真君旁侍奉时,曾与真人有过一面之缘。” 姬璇真讶然道:“原来是大师兄的弟子,如此说来,合该是我的师侄了。” 这杨守诚是当代首座喻君泽的记名弟子,按辈分来算的确是她的师侄不假,只是大衍宗内规矩甚严,似他这般的记名弟子如果不曾得到允许,也是没资格称呼姬璇真为师叔的。 但此人于人情世故极为练达,有这种与亲传弟子拉近关系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顺势道:“如此小道便斗胆叫声师叔了。” 姬璇真也由得他去了,此子既然为大师兄门下,那抬举一二也是无妨,只是此中尚有一处疑惑,按照门规下驻道宫的掌事至少也要有金丹修为,这杨守诚不过筑基,又是怎么当上掌事的? 她地位极尊,因此也无有什么顾忌,直接就将疑问宣诸于口,杨守诚回道:“师叔有所不知,原本镇守在此的是何长老,只是何长老日前寿尽坐化而去,门中尚未派来接替之人,因此便由师侄暂代掌事一职。” 姬璇真解了疑惑,又问了道宫的一些情况,她身为宗门亲传,到了驻下自然有监察之职,杨守诚一一回答,条理分明,显然对此间状况了如指掌。 不仅如此,此人口才也是了得,谈起青州许多趣闻逸事俱是信手拈来,听的姬璇真也是大感兴趣。 不多时,便有一婢女来报,杨守诚停下话头,征询道:“师叔的宿处已经备好,可要前往一观?” 亲传弟子外出游历时,宿在道宫乃是常事,杨守诚行事向来稳妥,早在力士来报时就吩咐婢女精心收拾出一处敞轩,只等姬璇真过目。 她自无不可,便令杨守诚带路,到了宿处,见其布置清雅,果然十分用心,又有两名清秀侍女盈盈下拜,口称“真人万安”。 杨守诚指着二女:“此二人便伺候师叔起居。” 条条道道,十分周全。 姬璇真本来对外物就没什么要求,此刻自然任他安排。等一应事情处置妥当,杨守诚自退下不提。 左右无事,姬璇真便于此修持,方才入定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一婢女持信来报:“真人,朱宣门卢真人来信邀您赴宴。” 青州有十余小门派,皆奉大衍为上宗,其中唯有朱宣门出了一名元婴修士,余者修为最高者不过金丹,因此每逢要事,这一众门派聚集商讨时,往往以朱宣门的意见为主。 此次姬璇真入城时无意掩藏行迹,朱宣门稍一打探,便知晓是上宗亲传来此,不敢怠慢,忙请来各小派主事,众人一议,都觉得应设宴款待,如此才不失礼数。 朱宣掌门闭关已久,门中一应事宜均由大弟子卢定晖处理,此次设宴也是此人牵头,故而那婢女来禀时,报的也是卢定晖的名号。 姬璇真将书信取来一观,其文辞藻华丽,堆砌成章,洋洋洒洒的写了众多对大衍宗和她本人的溢美之词,又言青州十派合力为上宗贵使举办了一场宴会,请她务必赏光。书信最后,盖上了朱宣门的掌门印信。 她略一沉吟,写了一封回信,吩咐婢女道:“将此书送回朱宣门,并请杨掌事晚上与我一同赴宴。” 那婢女脆生生的应下,领命而去。 待得月上中天,清辉遍洒,朱宣门早已精心布置,就等上宗降临。 殿中坐着卢定晖与其余九派中人,已有一名相貌粗豪之人按捺不住,忍不住起身道:“卢道友,那上宗真人究竟何时降临?却叫我等好一番苦等。” 卢定晖尚未回话,右侧一名瘦小老者已冷笑道:“郭开,你怎的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得,倘若教上宗以为我等心生不满可如何是好?” 郭开显然十分不服,梗着脖子,粗声道:“诸位道友,我等再不济好歹也是一派之主,如今已在此空等了许多时辰,想来也是上宗真人有意轻慢。” “休得胡言!”那瘦小老者怒喝道:“你这蠢物,可知今次来的真人是何等身份,便敢作此妄语!” 郭开将铜铃般的双目一瞪,“上宗向来不看重我青州十派,想必来人不过是内门长老一流。” 老者冷笑道:“这你就想错了,此次来的是上宗天枢峰亲传姬真人,不说北斗七峰在本就是中流砥柱,这位姬真人自身也是天纵之姿,入道短短二十载便成就金丹,他日之成就不可估量。倘若我等此次怠慢,惹得真人不悦,青州十派可有幸存之理?” 郭开双目大睁,犹是不敢相信,望向卢定晖道:“卢道友,此事可是当真?” 卢定晖身着白色法衣,相貌英俊,听得这话也是叹了口气:“葛老此言非虚,这位姬真人在上宗地位非同一般,还望诸位道友不要一时意气,惹来覆门之祸。” 连朱宣门这这么说,众人心中皆是惴惴,气氛一时沉闷起来。 便在此时,殿外一人来报:“上宗姬真人已至殿外。” 卢定晖霍然起身,“众位道友,且随我一同恭迎真人法驾!” 诸人轰然应诺,出得殿门,便见道宫一行其势甚众,当先一名少女紫衣广袖,清光艳绝,其踏月而来,只疑心是月神降临世间,在场众人心神皆为其所夺,一时竟无有一人言语。 卢定晖素爱美色,平日里在门中养了数十姬妾,个个绝色,本以为自家已是遍览诸美,不曾想这位姬真人神姿高彻,门中诸美顿时便成了鱼目瓦砾,黯然失色。 他本已心旌神摇,可骤然想起对方身份,登时一个激灵,不敢再看,稽首行礼道:“朱宣门卢定晖携青州众位同道,拜见姬真人。” 他身后众人霎时惊醒,慌忙跟着行礼。 姬璇真道:“众位不必多礼。” 说罢玉手一抬,众人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道轻轻一托,自家便身不由已的站了起来。 卢定晖心中一惊,他步入金丹境界也有十余载,可自忖方才那股力道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不觉暗叹,不愧是上宗阳神道君高足,当真深不可测。 他作为此间地主,自当行引领之事,恭敬道:“小道与诸位同道已备好宴席,还请真人莲驾轻移,入内一观。” 姬璇真点头,余下众人不敢与她同行,皆退后半步以作恭敬之意,只卢定晖在前方引路,随其入得殿内。 大殿之中,数百明珠悬挂,宝烛荧荧,将殿内映照的亮如白昼;又有姣童美婢,往来穿梭,将一盘盘珍馐美食,琼浆玉液摆在案上,其衣袂行动间,暗香浮动,令人熏然欲醉。 卢定晖面有得色,他素好宴饮享乐,此次更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布置,只一心想让姬璇真满意,道:“还请姬真人上座。” 那主位装饰有琳琅美玉,柔丝罗带,看上去十分富丽,姬璇真却出言拒绝,“此番卢道友是主,我是客,我却并不想行那喧宾夺主之事。” 她此言实为暗示,表明自己并没有插手青州十派的意思,卢定晖见她推辞,先是惶恐,随即明了其中深意,心下大定,面上神情也自然了许多:“卢某厚颜,就谢过真人好意了。” 他上座之后,又请姬璇真入得客座尊位,这才宣布开宴。 一时场上觥筹交错,然碍于姬璇真身份高高在上,气质又颇为冷淡,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美则美矣,却令人不敢亲近,因此无一人敢上来与她敬酒。 卢定晖看得此景,双手一拍,便进来了数十个身形袅娜的少女,在殿内翩翩起舞。这些少女俱是鲜妍俏丽,彩衣霓裳,此时作惊鸿之舞,着实颇为惊艳,美不胜收,一时看得众人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卢定晖见姬璇真神色如常,知晓其对此并无兴致,便道:“我朱宣门日前得了一灵物,此番正好请真人观赏。” “哦?”姬璇真本来不以为朱宣门能拿得出什么不得了的灵物,只是不欲拂了这东道主的面子,便道:“那就请道友取出一观了。” 卢定晖神秘一笑,朗声道:“来人,将门中日前所得的那件灵物呈上!” 第15章 剑气冲霄 随着卢定晖话语,一名楚腰纤纤的侍女提着一只精巧的笼子走上殿来,将盖在笼上的布帛一掀,便露出了里面伏卧的一只白狐。 此狐身形小巧,浑身雪白,不见一丝杂色;两枚碧色眼瞳十分灵动,看上去好似两块上好的青玉翡翠,只是颈间套着一个黑色的御兽圈,显出几分有气无力来。 姬璇真“咦”了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玉盏。 以她眼力,自然看得出这白狐已有金丹修为,可化为人身,只是此刻神情萎靡,周身气机不稳,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卢定晖颇为得意道:“真人观此物如何?此为天生异种,我朱宣门也是费了许多力气才将其擒下。” 他这话却有夸大之语。这白狐本就有伤在身,许多能耐不得施展,这才叫朱宣门拿了破绽擒下,不然也不至于身陷囹圄。 姬璇真点头道:“的确不凡,我观其形容,可是那珑心灵狐?” “真人好眼力,”卢定晖抚掌而笑,“色如新雪,目似琉璃,应当是珑心狐族的嫡系血裔。” 乾元界中,妖族大多聚集在北冥一洲,其中又以六部最为势大,珑心狐便是其中一个部族。北冥洲中灵气宝材皆是匮乏,三千年前,妖族六部本欲挥师南下,然而被玄门四派联手击溃,自此困守北冥一隅。 眼前这只珑心狐却不知何故来到青州地界,它虽有金丹修为,来到此地时伤势未愈,泄露了一丝气机,因而被朱宣门人发觉,花了大力气捉了回来。 姬璇真望着这珑心狐,心中不由一动。她眼下仍在天枢峰的宝府中修持,只是日后结婴,要自家开辟洞府,却缺了一个机变之人打理府中事宜,素闻珑心狐生就一副玲珑心肝,若是得了此物,可省下许多功夫。 她心中思索了许多,面上却不动声色,卢定晖看不出这位真人心中所想,也不气馁,道:“此狐已可化为人形,真人请看。” 说罢,施了一个法诀,珑心狐颈上的御兽圈闪过一道异芒,笼中的白狐便消失不见,变成了一名白衣女子。 这金笼原本是为了困住灵狐,建造的并不阔大,此刻珑心狐化为人形,方寸之间更显狭小,那狐女不得不将身子蜷缩,更显其腰身楚楚,不盈一握。 狐族大多貌美,眼前这狐女也是如此,但看其面如凝脂,目若点漆,眉宇间一股天然妩媚,可怜可爱,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姬璇真星眸中异彩连连,“果然是天生异种,甚得天地钟爱。” 卢定晖瞥见她神色,含笑道:“青州物产贫乏,想来真人也无甚看得上眼的。倘若真人不弃,还请收下此物,也算是我十派的一番心意。” 他捉了这灵狐,观其貌美,本想充作自家姬妾;只是若能以此交好一位上宗亲传,好处便大的多了,他到底也是一派大弟子,所思所虑要多为山门计,故而一看姬璇真若有所动,就直接开口将灵狐相送。 这灵狐甚合她心意,姬璇真也不推辞,欣然笑纳:“如此便多谢卢道友好意了。只是我也不教道友白送,此处有破障丹百枚,便以此为回礼。” 说罢,素手一抬,一道白光就飞到了卢定晖手中。 破障丹有助长功行之效,一名练气弟子只要得了一枚破障丹,将其丹力吸收,便可一举筑基。虽然仰仗丹药之力会导致根基不稳,日后难以精进,但对于许多资质不高的弟子来说,能够筑基就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卢定晖不由大喜过望,虽则这这破障丹要十派同分,但他朱宣门出力最多,少说也能分到三成,如此一来门中可再添三十筑基弟子,实在是一股极大的助力。 他心中也不由歆羡,姬璇真一出手便是百枚破障丹,且观其轻描淡写的样子,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暗道:“这大派果真不同,只亲传指缝漏下的些许,就够我等享用不尽了,看来与其交好果然是没有做错。” 卢定晖固然为这破障丹震动不已,在姬璇真看来却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衍宗万载传承,底蕴深厚,门内亲传一人身家便抵得上寻常小派一宗积累,何况破障丹只在突破筑基时有所作用,还会阻碍日后道途,门中弟子会用此物的极少,故而多用来赏赐下宗之用。而她拿出此物作为回礼,双方可谓皆大欢喜。 卢定晖当下又起了法诀将狐女变回原形,又命侍女将金笼呈到面前,刚要告知驱使御兽圈的法门,就听姬璇真道:“这却不必了。” 她伸手一点,那御兽圈便脱落下来,随即广袖一挥,将珑心狐收入袖中。 这乃是大衍宗一门秘传神通,唤做“乾坤法袖”,练至高深处甚至可将九州四海全都收入袖中,或是在袖中自行开辟一方小世界,不过那当是天仙手段了。姬璇真虽然远远未到那番境界,但以这门神通收摄一只金丹妖修却是易如反掌。 卢定晖见此又是吃惊不已,他入道百载结成金丹,在青州十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擒拿珑心狐时也颇费了不少功夫,决计做不到姬璇真这般轻松写意,以此推测,对上宗的实力又有了一番新的估量。 他哪里知道,姬璇真的天资即便在大衍宗亲传之中也是数一数二,又得万潜道君倾力栽培,虽然步入金丹之境时日尚短,但同辈结丹之人中,除了功行深厚,已一只脚踏入元婴境界的那几位,尚无一人敢说稳胜于她。 此番姬璇真得了珑心狐,青州十派拿了丹药,双方都十分满意,一时殿上推杯交盏,气氛十分热络。 众人不敢向姬璇真敬酒,纷纷将目标转向杨守诚,此人既有城府,手段又十分老练,对十派敬酒一概来者不拒,不多时就与殿上诸人打成一片。 宴饮过半,众人都有了些许醉意,卢定晖又换来乐师歌女助兴,一时之间,丝竹琴瑟之声不绝于耳,令人飘飘不知所在。 恰在此时,姬璇真眉头一动,似是感应到些许异状。 卢定晖虽坐于上首与人交谈,实则一直分出心神注意着她的动向,此刻见她神情有异,连忙问道:“真人,可是有何不妥?” 姬璇真尚未答话,殿上众人便听得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清越似龙吟之声,从中透露出一股宏大气机,此声一响,大殿便一阵晃动。 诸人皆是大惊失色,一时杯盏落地,玉盘倒覆,卢定晖惊疑不定:“真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姬璇真却不回答,只道:“诸位,且随我出去一观。” 她一发话,众人不敢不从,及至殿外,便见一道煌煌剑光,横贯天际,其势如星河倒卷,波澜壮阔,数里之外都能感受到那森寒凛冽的剑气。 十派中人见这一剑之威,都是心中惶然,卢定晖作为十派之首,勉强还能保持几分镇定,稽首道:“真人,不知是何人在此斗法,竟有如此气势?” 姬璇真遥望星空,缓缓道:“我入青州之前,曾遇上一位少阳派师兄,想来此剑便是这位师兄所为。” 卢定晖闻言,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少阳派剑修斗法向来波及甚广,他们无有顾忌,可青州是十派根基,倘若有所损伤,却叫自己等人难办了。 姬璇真以神识观战,见另一方气机衰退,在那如虹剑光下全无抵抗之力,道:“再有十息,此战便应结束了。” 她判断的极准,不过数息之后就有一道黑烟慌不择路的向朱宣门这方逃遁而来,那剑光紧追不舍,围绕着黑烟上下夭矫,只转瞬间就听得一声惨叫,黑烟中所藏之人已是身首异处。 阴煞刀真灵在姬璇真识海中已久不出声,此刻突然赞了一句:“剑气冲霄,此子日后又当是我魔门一大劲敌。” 以他眼力,自然看出那被斩杀之人是魔门六道中血河谷弟子,故有此语。 姬璇真听了此语,神情丝毫不变,淡淡道:“彦恒前辈既然认我为主,却不必再以魔门自居了。” 彦恒冷哼一声,偏偏还无法辩驳,心中憋气,又自闭口不言了。 青州中十余小派皆是大衍下宗,如此一来姬璇真也算得上是半个地主,上次在那山谷中境遇尴尬,自是不好寒暄,此次再不招呼却有失礼之嫌。想到此处,她向杨守诚稍一示意,对方心思通透,立马理解了她的意思,提声道:“可是少阳派真人当面?大衍宗姬真人在此,还请一叙。” 听得此言,那剑光从空中疾掠而下,光芒一晃,众人面前便多了一名凤目修眉,英姿勃发的青年修士。 姬璇真万福道:“见过叶师兄。” 叶争流淡淡道:“姬师妹。” 卢定晖听得姬璇真称呼此人为师兄,就知晓其必然也是少阳派中的亲传弟子,不敢怠慢,连忙率领青州众人行礼:“恭迎叶真人法驾。” 叶争流只略一点头,并不回话,卢定晖心知少阳派素来如此,除了玄门四宗从不将别派看在眼中,再加上对方周身气势迫人,着实给他带来了不小压力。 幸好此时姬璇真出言问道:“叶师兄方才斩杀之人可是血河谷门下?” 第16章 珑心灵狐 叶争流将目光转向姬璇真,“不错,此獠是血河谷门下亲传,之前以修士精血祭炼魔功,被叶某发现后逃窜数日,终是伏诛。” 他言语间杀气凛然,直教众人听得胆战心惊,生怕惹得这杀星不快,提剑将他们一并斩了,更有那不堪之辈已是两股颤颤,骇然不已。 姬璇真神色自若,丝毫不为其气势所摄:“此等妖人,自当诛之。叶师兄追击此獠数日,想必法力也有所损耗,可要在此地休整一番?” 叶争流淡淡道:“此人尚未将血河谷功法练到家,还费不得什么法力。姬师妹,我尚且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说罢,剑光腾起,转瞬便去了数里之外。 他一走,此间众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压力顿减,神情也不自觉松懈下来。 卢定晖道:“敢问真人,方才少阳派那位上真尊讳为何?倘若我等下次遇见,也不致失了礼数。” “尔等可知少阳派镇脉三剑?”姬璇真目光一扫,在场诸人不敢直视于她,纷纷低下了头。 郭开在人群中忍不住嚷了一句:“少阳灭明、临渊、承天三剑威名赫赫,我等自是知晓!” 卢定晖生怕这莽汉惹出事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就听得玉落珠盘似的女声淡淡响起:“那便是临渊剑主了。” 众人不觉恍然,原来此人是少阳派三剑子之一,怪不得有如此威势。 青州十派的这些修士接连见得大衍、少阳两派亲传风采,皆有感玄门巨擘深不可测,更不敢生出违逆之心。 待宴饮散去,姬璇真携一众弟子径直回到道宫,对杨守诚吩咐道:“眼下无事,我欲闭关修持,若有何事宜,你可自行处理,不必通报于我。” 杨守诚躬身一礼:“谨遵真人之命。” 姬璇真入得轩内,广袖一抖,便将珑心狐放了出来,那狐女也是乖觉,并不逃走,反而化为人身,盈盈下拜道:“奴家素涵烟,拜见大衍宗上真。” 姬璇真观素涵烟举止有度,并不像寻常妖族那般粗鄙,想必在珑心狐族中也颇有地位,便问道:“你与狐族首领素妖王是何关系?” 素涵烟道:“真人慧眼如炬,我珑心狐此代族长,正是奴家大母。” 妖族六部中,珑心狐并不以战力著称,但其传承数千年,自然有独到之处,其族长素心妍也是功行深厚的元婴大妖,据传此妖只差一步就可跨入阳神境界,神通法力也是不凡,决然不可小觑。 须知妖类修行与人族大是不同,推测此辈修为,多要追溯其血脉本源,便是同一境界的两名妖修,其血脉纯度不同,功行也是天差地别。当今妖族六部多为上古天妖后裔,身具异禀,像云汐泽水府中雷戎那般血脉驳杂的妖修,断然不可与此辈相提并论。 姬璇真听这狐女报出身份,只觉更合心意,只把两泓秋水般的目光投向素涵烟:“素道友,我所居宝府之中正缺一护府灵兽,不知道友可愿成全?” 她此番并不迂回,而是直奔主题,可谓以势压人,却偏偏做的坦然之极,反而透出几分堂皇的气韵来。 素涵烟先是一怔,随即长叹一声,苦笑道:“如今奴家为阶下囚,生死皆不由己,只在真人一念之间,自然是别无选择了。只是真人当知,非是奴家推脱,我珑心狐一族战力并不出众,恐怕并无守卫宝府之能。” “这一点素道友可以放心,”姬璇真秀眉微舒,“虽名为护府灵兽,道友却不必行那斗法之事,只管打理府中俗务便可。” 听得此语,素涵烟心下大定,道:“既然如此,奴家愿为真人效力。” 姬璇真闻言,玉手一扬,便有一道契书漂浮到她面前,这狐女取出一粒精血投入其中,金光一闪,法契成立,顿时感到此物与自身心神相连,内含莫大牵制之力。 契书一立,素涵烟便正式托庇在了天枢峰宝府之下。她生就一副玲珑心肝,知晓自家此刻已然归顺,倘若全心全意为姬璇真效力,这大衍宗亲传稍有照拂便是数不清的好处;若是还看不清形势,心怀怨怼,那少不得要为契书所制了。 故而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对姬璇真万福道:“日后奴家便仰赖娘子了。” 姬璇真见这珑心狐如此机灵,片刻便改了称呼,不觉莞尔一笑,恰如幽昙绽放,清艳绝伦,看得那狐女也是一呆。 素涵烟本身就是极出色的美人,珑心狐化形也多容貌俊丽,此刻却忍不住想到:我狐族向来以美姿容而闻名,只是我观族中众位姐妹,却无人可与娘子相较,差之远矣。 姬璇真不知她心中所想,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瓶丹药递过:“我观你伤势未愈,此丹于疗伤有奇效,不妨服之。” 素涵烟笑盈盈的接过玉瓶,“那奴家就多谢娘子了。” 姬璇真点头,“我这便闭关修持,你可自行疗伤。” 她将事情交代完毕,不再拖延,当下便于云榻上闭目运功。其心意一动,《太虚还真妙录》就自然而然的运转起来。 此功精微幽深,玄妙之处难以描述,唯有大衍宗亲传弟子方可习得。她修习这门玄功已有二十载,日日勤练不辍,本就颇有造诣;加之从宗门游历至此,先后与两名元婴修士交手,感悟自是不少,却是以此为助隐隐摸到了一道神通的门槛。 这门神通唤作“太玄清气”,是以胸中一口清灵之气作为依托,再以法力催动方可生成。听上去十分容易,但即便是历代亲传,练成此术的也是不多,原因在于作为根基的这道清气须得至清至纯,不可沾染丝毫杂质,倘若被浊气一沾,便前功尽弃,又要从头练起。 这对旁人来说身为艰难,于姬璇真却是不同,盖因她本就是天生道体,百脉通畅,吸纳而来的灵气就十分精纯,再者其金丹纯粹无暇,又以法力细细打磨,非同一般,只消运转金丹,从中生出一缕清气即可。 须得小心谨慎的地方在于将此清气催发到胸腔时,要避免浊气侵染,姬璇真默运玄功,从金丹中提取清气,起初这一缕气机只有婴儿拇指大小,微若游丝;随着法力催动,其越聚越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积累到一拳之握,这方才功行完满。 姬璇真缓缓睁开双目,这门神通究竟威力如何,只待对敌时便可窥见了。 她甫一出关,周身气机变动,素涵烟已有所感应,笑吟吟的从轩外而入,“此番要恭喜娘子功行精进了。” 这珑心狐刚一入内,便察觉姬璇真身旁清气如云,灵光湛湛,显然此次闭关收获不小。 姬璇真却不曾有明显喜色,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道必经之路,算不上什么成就。 她识海内的阴煞刀真灵也在灵气涌动下醒来,阴森森笑了两句:“不错,看来要不了许多时日,就可回去找孙致鹤那老匹夫的晦气了。” 他虽然不曾多作言语,其实心中深恨孙致鹤囚禁自家,还妄图抹灭其灵识,自离开迎仙城后,就一直盘算着待法力恢复大半就回头报复,此次姬璇真玄功突破,他也是获益不小。 姬璇真也不理他,只向素涵烟问道:“我这次闭关,已是过去了多少时日?” 素涵烟回道:“当是四月有余了。” 她略一思忖,此回其余诸事皆可不理,却当为如何驭使修罗阴煞刀想一个稳妥的法子。只是此刀毕竟是魔道法宝,在青州城中却是大为不便,入城之时的那处山谷反倒颇为合适,灵气充裕又少人烟,正是上佳之选。 想到此处,她胸中已有决断,当即命婢女将杨守诚唤来,略略交代了几句,便携素涵烟往城外遁去。 到了那处山谷,这次她吸取上回教训,先取出灵石布置了一处阵法,又命素涵烟在此守护,这才唤出了修罗阴煞刀。 只见乌光一闪,一柄小巧的黑色短刀就出现在了她手掌之中。 她先是运转《太虚还真妙录》,以此无上玄功催动阴煞刀,素手一抬,刀光闪过,面前湖泊便扬起百丈巨浪,声势惊人,只是有阵法遮掩,此等异象才不曾泄露出去。 然而这一刀过后,她却是皱了皱眉头,转而以灭情道法门再次施为。只是她因修习了太虚妙录的缘故,虽然通晓灭情道诸般法门,却无法修炼其根本心法《阴神内藏经》,故而这一刀的威势比前一刀却是弱上不少。 只是太虚妙录毕竟是玄门正法,虽也能驱动阴煞刀,却总有一丝滞涩,难以圆转如意,故而发挥不出此刀的真正威力。 彦恒狐疑不已:“你这小丫头究竟在弄什么鬼?” 姬璇真自云汐泽水府中取得玄牝珠后就已生发的念头此刻再一次浮现,她目中神光流连,缓缓道:“彦恒前辈,我想出了驱使阴煞刀的法子,不知前辈可有兴趣?” 第17章 初露谋划 彦恒懒洋洋的回道:“什么办法?你倒是说与老夫听听。” 他心中本不以为然,只因想以玄门道法驾驭魔刀何等之难,纵然其天资高绝,可入道短短二十年,又能有什么作为?故而只打算随口一听,不曾觉得姬璇真当真能相出什么办法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姬璇真竟颇为慎重道:“此事干系甚大,还请前辈立下法誓不可将其泄露。” 彦恒闻言一怔,狐疑道:“你这小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璇真却坚持他先立誓才肯将法子说出,这魔刀真灵心中百爪挠心,委实好奇她究竟有何妙法,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却抵不过好奇,到底是立下了法誓。 此时,姬璇真取出一枚浑圆的宝珠,这宝珠内蕴无穷神妙,在她玉掌之中灿灿生光,令人移不开视线:“前辈可知此是何物?” 彦恒失声叫道:“莫非是那传闻中的玄牝珠?” “确是此物,”姬璇真重新将那宝珠收起,淡然道:“我欲以此物为寄托,修炼出一具身外化身,只消令那化身修习《阴神内藏经》,自然便可将阴煞刀运转如意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其中蕴含意味却如夜半鸣钟,将彦恒震的头晕目眩;这魔刀真灵毕竟存在了数千年,见识自非寻常,只从这句话中便推测出了背后真意,只是犹且不敢确信,震惊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大衍宗的主意?” 倘若只是姬璇真自家主意,那无非是她想道魔双修,多些神通手段而已;可若是大衍宗的主意,则其所图必然不小,很可能是为了那道统之争而在魔门布下的一道暗手。这两者之间着实天差地别,就是彦恒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窥见到其中谋划,也不由悚然而惊。 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为何姬璇真在说出此法之前,一定要他立下誓言。 姬璇真晓得他既有此问,其实心中已有了明悟,只是此事太过惊人,下意识的不敢确信而已。 她陡然笑了起来。 平日里,她那秋水般的明眸会让人想起迤逦春风,淡烟垂柳,山色掩映下清澄明净的湖泊;可此刻这笑容中却透出了无边森寒之意,以及云端之上,俯视众生的傲然: “我与宗门本为一体,此中实在无有区分的必要。” 彦恒再一联想她的身世,只怕此女刚一出生,大衍宗便已经开始布局,如此谋划,便是他历经魔门千载沉浮,也不禁感叹道:“大衍宗果然是好算计!只怕此次道统相争,又是玄门占得上风了。” 姬璇真却并未像他想的这般简单,魔道虽然不知玄门的具体谋划,但以此辈心性,必然也做了不少布置,只看双方何者手段更为高超罢了。只是此番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微小的疏漏都可能会导致全盘失败,为今之计,却是要在棋盘上落下更多暗子,如此方可占据优势。 彦恒大略了解之后,并未拒绝姬璇真以魔道化身驭使阴煞刀的想法。只因他如今和姬璇真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他虽是真灵一流也懂得趋利避害,只问道:“那你何时可以炼出化身?” “此刻虽然也可分出化身,却会受修为所限,当不得大用。”姬璇真略一思量,“最佳时机,便是破丹成婴之际了。” 以她的天资,百年之内必然可修成元婴,到时便是那化身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既已将此事说清,便不欲在此停留,唤上素涵烟往西而去。 日月轮转,时光飞逝,转眼已是过去了六年有余,姬璇真自忖在外游历的这六年中,自家颇有所得,此刻也是该回返山门的时候了,故而驾起云光,向宗门所在的东南方遁去。 在连续飞遁了月余之后,她寻了途中一处灵气充足之地,打坐恢复一路上所耗费的法力。 正待功行完毕,打算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道灵光忽而向她飞来,待其离得近了,便能看清这灵光原是一只长约寸许,羽毛鲜艳的翠鸟。这翠鸟却并非活物,而是宗门之中用来传讯的灵符,若是门中弟子遇到危险,便可放出这道灵符求救,其自然会寻到距离最近的大衍宗门人。 姬璇真皓腕一抬,将翠鸟收入掌中,这鸟儿啁啾鸣叫,一道神意便传入了她识海之中。 既然是门中弟子遇险,身为亲传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藉翠鸟传递神意往其指引之地而去。 此时云断山中,秦绍阳正与一众弟子捕杀妖兽。 大衍宗内自有规矩,内外门弟子除了各自份例之外,若是想额外获取丹药法器等外物,就需完成执事院的任务,为宗门立功方可。唯有亲传弟子才能例外,此辈只需自行修持,原本份例就十分丰厚,又有师长不时赐下,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门内供奉,可以说亲传从不曾有外物之缺。只是相对的,倘若宗门遭劫,自然也就需要此辈挺身而出。 秦绍阳自从数年前大比入得内门,又拜在肃武长老座下,修炼资源自是比从前充裕不少,又兼有极恶老祖的指点,故而此人功行也是突飞猛进,如今也有了筑基中期的修为。 此次云断山之行,便是其接下了寻找瑶草的任务,与一众弟子共同来此。这一行十余人中,只有秦绍阳并另外两人是内门弟子,其他皆属外门,而三名内门中又以他修为最高,所以其隐为此行之首,一路上众人都听从他的安排。 此行众人在云断山中徘徊数日,本已寻到瑶草,正欲折返山门,无意中却发现了一种异虫的踪迹。 此虫名为“附息虫”,本身并无特异之处,但其依附元朱丹的灵气而活,吐出的涎水又可反哺元朱丹,是为一对相生相益之物。而元朱丹对练气筑基两境的修士大有好处,服之可省三五年苦修之功,众人发现附息虫之后,商议一番,均决定要追踪此虫去寻那元朱丹。 诸人跟随附息虫一路而来,却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四周藤蔓层生,形成了一处天然屏障,将洞口掩盖了大半,若非有附息虫在前引路,常人绝难寻到此处。 洞口布有一层简陋的阵法,似是许久之前曾有人在此,为了抵御野兽所为。只是此阵虽不复杂,这一行人中也少有懂得阵道之人,一时却是犯了难。 这时一名常姓弟子却是一笑,自信道:“众位师兄无需烦恼,且看小弟的手段。” 原来此人平素便喜爱钻研一些奇门技巧,此次云断山之行身上也携带了不少法器,其中就有一块“星罗盘”,可辨方位,有此物在手便不虞迷失方位了。 众人皆是称善,催促常姓弟子以星罗盘破除阵法,极恶老祖却在秦绍阳识海中言道:“此处却似有些古怪,恐怕不像你等想的这么简单。” 他昔年只差一步便可成就阳神,见识远胜这些寻常弟子,秦绍阳初闻此言也是一阵犹豫,只是转而又想:“这云断山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这元朱丹了,只是此物只对练气和筑基修士有用,纵然有人觊觎,我也可应付。” 再加上元朱丹对他确实十分重要,可增进修为,一番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入内一探。 那常姓弟子拿出星罗盘摆弄起来,片刻之后惊喜道:“成了!此处阵法已破,我等可去寻那元朱丹了。” 众人依次入得洞口,起初洞内极为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光线也十分昏暗,地上一滩滩的水洼散发出潮湿之气,不时还会踩到地上的苔藓。 单玉容也在这一行人中。她见此处潮湿昏暗,本就有些害怕,故而身子紧贴着秦绍阳,面上露出几分瑟缩;走至一处转折时,忽而传来嗡嗡的破空之声,在空旷的洞内愈发显得诡谲阴森。她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扑到秦绍阳怀中,瑟瑟发抖起来。 秦绍阳温香软玉抱了满怀,柔声安慰道:“容妹勿怕,不过是一些蝙蝠罢了。” 二人此番情状,其余诸人都尴尬的撇过头去。 又前行了百余步,山洞陡然宽敞起来,四周之景也与先前大为不同。常姓弟子原本在前方引路,谁知一步踏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事物,周围场景突变,他心生不妙,大喝道:“众位同门,此地大不简单,竟然有禁制存在,方才我等无意之中已是触动了禁制,还请速退!” 然而即便他很快反应过来,也还是迟了一步,周身阴风顿起,依稀可闻凄厉尖啸,面前空间经历了一阵奇异的波纹状抖动,突然凭空出现了三名身穿黑衣,面目枯瘦的道人。 这三人目光肆无忌惮的扫过秦绍阳一行,当中一人嘿嘿怪笑道:“两位师弟,正好可用这些人的血肉饲养我们那法器。” 听得此言,众人勃然色变,单玉容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魔修!” 左近那魔修冲她露出了一个凶光闪烁的狞笑:“这小娘皮细皮嫩肉的,喂给我那法器倒是正好。” 单玉容骇的花容失色,不由紧紧攥住秦绍阳衣襟,娇躯瑟瑟发抖。 秦绍阳已暗掐了一个法诀,准备出手,他观对面三人也只是筑基后期修为,自己这方虽然只有两人是筑基中期,其余都是练气,但人多势众,未尝不能一拼。 恰在此时,洞内传来一声娇笑:“这次竟是引到了大衍宗的鱼儿么?” 第18章 天音魔女 随着这声娇笑,众人眼前赤芒一闪,面前已是俏生生的立着一道倩影。 这女子体态娇小玲珑,身着大红袖衣,挽着飞凤髻,皮肤雪白,朱唇一点,眼波流动间丰神冶丽,媚态如风。此女名唤曲妙莲,是魔门六道中天音教的亲传,身份修为俱是不凡。 曲妙莲甫一出现,就肆无忌惮的释放出金丹修士的威压,大衍宗一行人修为远不及她,全都脸色惨白,如披重负。 有那机变之人在她出现的瞬间就放出了求救符信,曲妙莲任由那灵符所化翠鸟飞出山洞,只掩口娇笑道:“大衍宗山门距离此地尚有万里,等那灵符传到,尔等早就是一堆枯骨了,倒不如束手就擒,奴家还可给个痛快。” 她神态妩媚,语气娇柔,纵然口中说的是杀人夺命这等恶事,也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增添了一分魔性的魅力,再兼她已将天音教秘传媚术练至小成,那些定力不够的弟子尽管知晓此为魔道妖女,还是禁不住为之所迷。 此间情景对大衍宗众人来说实在极为不利,对方占据了地利优势,还有一名金丹修士在此,他们几乎是毫无胜算;秦绍阳也大感棘手,在识海中急切的呼唤起极恶老祖来:“老祖,可有对付此女的办法?” 极恶老祖冷哼一声:“观其气机,应当是天音教出身,此教魔功媚术俱是了得,你们这一群人加起来也不是此女对手。” 秦绍阳知晓此言非虚,问道:“那若是我动用雷火弹呢?” 极恶老祖嗤笑:“老祖方才就说过此地有古怪,你却不听,执意进来,现在哪怕有雷火弹也不是金丹修士的对手。”他心中也是恼怒,这小子自视过高,不听他之言才遇到了这般险境,可要是秦绍阳丧命,他自家也无法再寻到一个宿体。 秦绍阳已有了决断,他从芥子袋中取出四枚雷火弹,毫不犹豫的向曲妙莲一方掷去,同时大喝道:“诸位速速离去!” 随即一揽单玉容纤腰,飞速向洞外急退。 这一手大出曲妙莲意料,这雷火弹威力甚大,虽然还伤不得她,却将旁边三名道人炸成重伤,瞬间丧失了大半战力。 她冷笑一声,轻蔑道:“三个废物。”随即一挥手取了这三人性命,往洞外追去。 这一追就是两日光景,曲妙莲并不着急将他们全部杀死,而是猫捉耗子般的戏弄,欣赏他们陷入困境的绝望。若非如此,大衍宗这一行人早在一照面时便会被这魔女悉数斩杀。 到了第三日,众人已是逃无可逃,曲妙莲也失去了兴趣,她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妩媚,只是言语中已是杀机毕露:“诸位逃了这么久,想必也甚为疲乏,奴家这就送尔等上路!” 她扬起手掌,手腕上的摄魂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心中一片绝望:难道今日真的要陨落在此吗? 眼看一行人就要悉数毙命,就在此时,骤然响起了翠鸟啁啾的叫声,曲妙莲愕然抬头,便见一片清辉如月,冉冉而来,转瞬已逼近眼前。 她神色大变,不敢硬接,向后疾掠,那清辉似有灵性,紧追不放,眨眼就穿透重重阻碍,已到了曲妙莲身前三尺之处。 情急之下,曲妙莲倒也不负魔道亲传之名,拔下头上金钗,贯注全身法力向前一划,这才堪堪挡住了攻势。 此刻清辉退去,她才真正看清了出手之人。紫衣广袖,翩然乘风,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龙乘云翔,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曲妙莲素来以美貌和修为自傲,自觉在乾元界年轻一辈的女修中无人可与自己比肩,这虽有傲慢之嫌,但其人确实有此资本,美貌自不必说,修为境界在天音教中也是一枝独秀,在魔门六道中受尽追捧。然而面前这紫衣少女一招便将她迫退,连容貌气质也是无法描摹之美,瞬间便让她大为忌惮。 与曲妙莲相反,大衍宗一行人一见这少女,俱是激动不已,那常姓弟子一脉本就依附在天枢峰座下,自然认得出这位宗门亲传,神情振奋不已:“有姬师姐在此,我等无惧矣!” 秦绍阳面色复杂,极恶老祖在他识海中冷哼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好运道,那魔道的女娃不是此女对手,你的小命却是保下来了。” 曲妙莲妙目一转,咯咯娇笑道:“这位妹妹好生美貌,奴家一见便心生欢喜,极想与妹妹亲近,只是此处尚有许多妨碍之人,实在是教奴家遗憾。” 姬璇真压根不为所动,淡淡道:“不管尊驾究竟为何与我大衍宗弟子为难,现在离去还可保得性命,不然,此地就是阁下陨落之所。” 曲妙莲不想对方根本不欲虚与委蛇,直接就说出了这番杀机四溢的言语,玉容一时色变,但她到底也非常人,很快镇定下来。倘若今日自己因敌人一言而退走,日后又有何颜面在魔门立足?所以今日一战,已是不可避免。 况且她虽然心中十分忌惮姬璇真,却觉得自己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因此将一对盈盈美目投向对方,娇滴滴道:“妹妹想凭一句话就让奴家退去,世上却没有这般的道理,还需做过一场,领教妹妹的手段。” 她此话一出,抢先攻上,将腕上摄魂铃一晃,口中发出尖利啸声,霎时之间,阴风惨惨,似有无数魔头在其中尖啸嚎哭,直教人头痛欲裂,神魂动摇。 大衍宗这方两名功行最低的弟子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已是在这天魔音的攻袭下受了重伤。 姬璇真神魂何等稳固,这等手段自然奈何不得她,曲妙莲也并未指望此法能够建功,只是以此拖延时间,好使出更多手段。这魔女连掐法诀,数十头有若实质的魔头显出狰狞恶相,来势汹汹的围绕着姬璇真上下盘旋,只待她一露出破绽便要扑上去吞食血肉。 姬璇真夷然不惧,皓腕一抬,青冥剑吞吐出清辉寒芒,气韵堂皇的向前推进,正如烈阳融雪,那魔头一触到剑芒,便嘶吼着化为飞灰,转瞬间已消失大半,只有余下的两三头仍在半空盘桓,任凭主人如何催动也不敢再上前去。 此时天空中气象一变,大日消隐,其中雷云翻滚,电蛇狂舞,轰隆的雷声震的曲妙莲心神不宁,她失声叫道:“五雷天心正法!” 这门神通对魔修妖属之流极为克制,可谓威名赫赫,不知多少魔道巨擘丧命其中,曲妙莲不敢怠慢,急忙扔出一幅画卷,此宝名为“灵阴图”,是她自天音教出来时掌教特意赐下的法宝,防御力极为强悍,若非遇上姬璇真这等强敌,她是绝对舍不得祭出的。 只见姬璇真双指一并,伴随着沉闷的雷声,破魔神雷轰然降下,整个云断山仿佛都在这雷霆的威力下颤抖起来,灵阴图飞空迎上,数道神雷结结实实的劈在了这件防御至宝上,它哀鸣一声,坠落于地,图上灵机黯淡,再也无力护持其主。 曲妙莲已变了脸色,她已发觉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对姬璇真造成威胁,相反对方的法术威力宏大,一个不慎自家就要折损于此,再不敢有丝毫保留,纤腰一拧,跳出了那天魔妙舞。 她原本就生的赤艳妩媚,身段婀娜,此刻跳起天魔舞更是美不胜收,大红裙裾如莲绽开,朱唇殷红似血,举手投足间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吸引旁人目不转睛的观赏这场盛宴,直至神魂消亡。 不仅如此,此舞内中更是凶险异常,潜伏着无数魔头厉鬼,只要心志稍有动摇,这些凶物就会一拥而上,将敌人吞噬殆尽。 姬璇真周身大放光明,有若实质的清灵之气涌动翻腾,逐渐汇聚成一条滔滔长河,河水翻腾倒卷,那天魔舞召唤而来的魔头在其中挣扎沉浮,最终被灵河磨灭。 曲妙莲见势不妙,毫不犹豫转身逃走,她速度已是极快,然而仍比不过诸天挪移法门,只不过一个呼吸间就被姬璇真追上,姬璇真素手执起青冥剑,眼睫丝毫不动,只提剑一斩,便听得一声惨呼,一条玉臂已是落在地上,而曲妙莲断臂处也是血流不止。 面对这等可怖景象,纵然被斩断臂膀的是生死之敌,大衍宗众人也不由心中一寒。 姬璇真情绪却没有一丝波动,她运起神通,一步追上,正打算了结了这魔女的性命,曲妙莲身上却突然飞出一道乌光,将此女全身笼罩起来,而光芒之中,一名轻袍缓带,有如世家公子般的年轻男子踱步而出。 此人外表文雅秀气,姿态闲适,当真如那玉阶宝树一般,而姬璇真神情一肃,面上显出几分凝重之色,显然这年轻公子大不简单。 其人冲她轻笑道:“妙莲尚且有用,可不能就这样让你杀了她。” 言罢,状似无意的瞥了秦绍阳一眼,随即袍袖一挥,将曲妙莲卷起,化为遁光飞去。 第19章 云笈来人〔一) 姬璇真并不曾去追,只因她知道,在那年轻公子出现的瞬间,就代表此次是取不得曲妙莲性命了。 此人名为晏知秋,实在和她大有渊源。从血缘而论,晏知秋的生父和姬璇真之母晏灵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所以这二人实为中表之亲;晏灵妃在灭情道生下姬璇真之后,晏知秋还曾亲手抱过这刚出生的小表妹。 晏知秋入道百年而成婴,是魔门年轻一辈中一等一的英才,且城府深沉,心思莫测。倘无意外,他日便是由此人接任灭情道令主之位。 姬璇真之所以不追,便是因她和晏知秋之间悬殊了一个大境界,何况她这位表兄来心思缜密,不做无把握之事,他既然说了要保住曲妙莲性命,那必然有所安排,追之无用,倒不如省点力气。 只是她识海中的修罗阴煞刀见到如此人物,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若是当日在迎仙城中找到老夫的是此人该有多好,他修习的是灭情道正统功法,又资质超卓,老夫早就能恢复昔日威名了。” 姬璇真知晓彦恒如此言语并非真心想要投奔晏知秋,须知阴煞刀的主人若同时还是灭情道令主,那魔刀真灵生死便全不由己,皆在令主一念之间了。以彦恒心性,又怎会愿意如此,他这般说不过是想要自己重视于他罢了。 故而她也不曾将此语放在心上,随意安抚了刀灵两句,便向大衍宗弟子走去。 而秦绍阳却自从晏知秋投来那一瞥后,就陷入了一种极为紧张的状态。他拿不准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假如极恶老祖的事情暴露出来,他能肯定的是自己必然会大祸临头,是以稍有异状便心生不安。 他忍不住问道:“老祖,方才那魔修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极恶老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此人是灭情道下任令主,对魔门秘法知之甚详,何况他天资不凡,不可等闲视之,倘若真的发现了什么,也不无可能。” 极恶老祖出身的血河谷同为魔门六道之一,他深知灭情道的能耐,对于晏知秋究竟能不能察觉自己的存在,也是心中没底,万一暴露,也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秦绍阳听了他的回答,正神思不属间,姬璇真已是来到了众人面前。 这一行人能够死里逃生,全是仰赖了姬璇真之故,只是她气质十分冷淡,方才一剑斩断曲妙莲左臂时的神情又太过漠然,又兼在门中地位高高在上,几厢累加,根本不敢亲近,只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多余的一概未做,唯恐冒犯了这位亲传。 唯有那常姓弟子,本身便依附于天枢峰座下,姬璇真成就金丹时又曾前去拜谒,故而大着胆子上前道:“此番我等遇险,全仗姬师姊出手方得以保全,救命大恩,万难回报。” “尔等本为同门,我出手也是应有之义,不必言谢。”姬璇真玉容无波,此次本就是为了救这一行弟子,如今目的达成,她也不欲多留,就与那常姓弟子交代了一番,随即化为虹光飞去。 云断山距离大衍宗虽然算不得近,但以金丹修士飞遁的速度,只消十日便可到达,她回到宗门之后,先是拜见了师尊万潜道君,而后又来到玉衡峰求见喻君泽。 天音教的亲传出现在云断山中,很可能是魔道原本布下的一手暗子,现下虽还弄不清楚其真正意图,但喻君泽总理门中俗务,教他知晓此事定是无错的。 姬璇真将云断山之事如实说出,喻君泽听完之后,道:“师妹此举甚为妥当,现在还不宜与晏知秋直接对上,倘若当真到了决出生死之时,此人自会由我亲自对付。” 听得此言,姬璇真心下大定,又道:“师兄,我观那内门弟子秦绍阳十分古怪,可疑之处颇多,恐怕其与魔道也有牵扯。” 喻君泽略一沉吟,片刻之间便有了决断:“此人不可不防,我会命沈朝元师弟注意此子,若果真为魔道棋子,必当斩之。” 姬璇真知晓这位大师兄向来运筹帷幄,沉着果断,他既然注意到了秦绍阳,那么此人就算真有不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当务之急,却是要提升自家修为,无论谋划布局的多么深远,修为也是一切之基,如果大劫到来,仍是修为不足,那任凭你万般算计,也万事休矣。 喻君泽恰与她想到了一处,正容道:“师妹,如今大劫渐起,你须全力修持,早日破丹成婴,如此方有自保之力,否则下场未必会比那些外门弟子好到哪里!” 他一腔殷切关怀,姬璇真自然不会不懂,当下玉容一肃,“师兄放心,我晓得其中利害,自不会做那舍本逐末之举。” 师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会话,姬璇真这才折回了自家宝府之中。自回到宗门便诸事繁忙,直到此刻方才得了闲暇,将素涵烟从袖中放出。 白狐灵活的身形在地上一晃,便化为一名弱质纤纤的丽人,未语先笑,眉眼含情:“娘子的师门不愧为天下玄门之首,此地灵气之盛几成实质,奴家方才进来便觉得若有所得哩。” 这宝府开辟在天枢峰上,是为阳神修士的道场,自然非比寻常,姬璇真淡淡一笑,唤来府中两名童儿,道:“今后你二人一切皆要听从素道友的吩咐,若有违抗,教我知晓了绝不轻饶。” 两名童子连呼不敢,又向素涵烟见礼,这狐女大大方方的受下,紧接着便指使他们布置起洞府来。 姬璇真本就是想要她处理这些事情,自然不觉得冒犯,只在宝府中为她另辟了一处休息之所,便言明自己要去闭关,期间若是那些不重要的事一概先放到一边,等自己出关后再行处理;若是有要紧之事,当遣人至喻君泽处请其决断。 素涵烟一一应下,姬璇真将诸事一一交代清楚,这才闭关而去。 这一晃便是三年过去,这三年中她进益极大,本可一口气突破到金丹中期,只是一味求快却会导致根基不稳,因此她刻意压制了进境,只待耗些水磨工夫,将道基夯实的更坚固些再行突破。 等她收功出关,从静室中出来,就看见素涵烟惊喜的迎了上来:“娘子可算是出关了!” 她见宝府中井井有条,丝毫不曾因自己闭关而出现疏漏,显然这狐女对府中事务极其上心,心中也大为满意,神情中虽不曾表现出来,语气却温和了几分:“素道友辛苦。不知我闭关之时门内可有大事发生?” 素涵烟妙目一转,“的确有一事要说与娘子知晓。半年前云笈宗来人,带了许多弟子,说是要与门内缔结秦晋之好呢。” 姬璇真初听此言,本大为讶异,转而一想云笈宗如今形势,心中就已了然。 云笈宗同为玄门顶尖大派,立派数十万载,传承至今而不灭,自然有其不凡之处,万年以前也可与大衍、少阳并驾齐驱。只是近万年来,门内相继经历了数次劫难,比之从前却是大有不及。 如今一派三宗之中,明面上大衍宗有阳神道君十二人,少阳派十一人,太和宗为九,三家在高端战力上悬殊尚不算大;可云笈宗眼前只有七名阳神修士,且其中一人已是寿元将近,不日就要转生,这对云笈宗而言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此派之中,便有那位高权重之人产生了与大衍宗联姻的想法。大衍宗眼下如日中天,隐为玄门魁首,若能与其门下弟子结成盟誓,得之扶持,云笈宗便可止住大厦倾颓之势。 这想法竟还得到了不少支持,云笈宗掌门当下拍板,送了百名弟子到大衍宗来,欲求联姻。 姬璇真原本听的还不甚在意,总归联姻的对象不会是自己,便随口问了一句云笈宗送来的弟子都是何人,谁知素涵烟的回答却让她愕然不已:原因无他,此派竟然将自家的亲传弟子也送了来。 现下的情况是云笈宗处于劣势,有求于人,是以即便达成联姻,他们的弟子也是地位低下的一方,这个道理云笈宗不会不懂;所以通常的做法就是择内门弟子,既显示了对此事的看重,又不会影响到耗费心力培养而出的亲传,谁知这回此派却不按常理,出了这么一记昏招,实在教人诧异。 须知亲传弟子才是一派根基所在,是宗门传承的桥梁,无论哪个门派,在亲传身上耗费的心血都不可估量,可云笈宗此举,却是直接将自家亲传置于附庸之地,无异于自毁长城。 她惊讶之余,又细细思索了片刻,仍不解其中缘由,便问道:“此次云笈宗有哪些亲传前来?” 素涵烟将这事打听的极为仔细,回道:“奴家听闻,这次云笈宗来的亲传共有三人,分别唤作容复归、纪彰与卫恬儿。” “容复归?”姬璇真惊愕已极,忍不住脱口而出:“此人怎会来此?” 第20章 云笈来人(二) 见她如此反应,素涵烟疑惑道:“莫非娘子识得此人?” 姬璇真道:“不错,我曾听大师兄提过他,此人原本和萧行之并称云笈双秀,在门中地位不凡,极受重视,想不通这次联姻怎会派了他来。” 她这么一说,素涵烟也是讶然不已,觉得此事处处都是古怪,只是她们也猜不出到底是何缘由,便只能将此事先放到一边,左右扯不到姬璇真身上来,也就不费那番心思了。 只是还未过上多久,便听得守门童子来报:“云笈宗卫恬儿求见。” 姬璇真蹙起远山也似的眉头,弄不清云笈宗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略一沉思,便道:“让她进来。” 那童儿听了又折返回去,不多时便领进了一个水蓝衫子的少女,其人柳眉杏眼,皓齿丹唇,气质活泼灵动,方一入内,便万福道:“云笈宗卫恬儿,见过姬师姊。” 说话时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两个小小的酒窝,极为讨人喜欢。 姬璇真道:“卫师妹不必多礼,还请上座。” 她眼神稍一示意,素涵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袅袅婷婷的上前招呼起来。 卫恬儿灵动的大眼转到珑心狐身上,见她气质并不似寻常婢女,好奇道:“不知这位姊姊如何称呼?” 这狐女略一福身,柔声道:“当不得卫娘子姊姊之称,奴家贱名素涵烟,是姬娘子的护府灵兽。” 玄门修士常常以妖族看家护府,卫恬儿听得此语,也不惊讶,她生性活泼好动,坐定之后也不停歇,挑了好些云笈宗里的趣事叽叽喳喳的说了出来,一时气氛倒也和谐,过了半晌,姬璇真方才问道:“卫师妹此来,可是有何要事?” 卫恬儿灿然一笑,“要事倒谈不上,只是小妹在门中时,便数次听闻师姊的美名,心中十分仰慕,如今拜访贵宗,便趁此机会来瞧一瞧师姊哩!” 她言语间一派天真烂漫,眼神纯真,显然说的是心中真实想法,并非恭维之语,很难让人生出讨厌的心思。 姬璇真也是如此,赞美之词她听的多了,是真心还是假意一眼便可看得出来,这位云笈宗的师妹性情颇有几分可爱之处,再一想到其身为联姻弃子的身份,她心中也不由多了一丝怜惜,柔声问道:”师妹在此处住的可还习惯?“ 她平日美则美矣,气质却太过冷淡,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教人不敢接近;此刻一放柔了神情,便如冰雪消融,春风拂绿,但觉满眼殊色,卫恬儿瞧的一呆,脱口而出道:”姊姊生的真是好看!“ 她此言一出,自己倒是闹了个大红脸,素涵烟已是掩口轻笑,姬璇真也不觉莞尔:“师妹灵秀娇美,又何必只夸赞旁人。” 卫恬儿杏眼一睁,“那可不一样,我只要看到师姊,便觉得赏心悦目,心中高兴,恨不得日日相对呢。” 姬璇真也不与她较真,道:“想来师妹还不曾在我大衍宗里好好游览一番,不如今日就由我带师妹观景如何?” 卫恬儿双掌一拍,笑眯眯道:“那敢情好!就劳烦师姊啦!” 姬璇真带着她往天枢峰东面而去,二人皆是金丹修士,可凌空御风,飞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一处青天之上。此地天穹高悬,一碧如洗,万里云海翻腾不休,变幻出无尽形状,一眼望去,便觉心胸一阔,万般杂念俱都散尽。 卫恬儿惊叹道:“如斯壮美之景,可是那‘瀚天云海’?” “不错,”姬璇真迎风而立,恍若一枝亭亭芙蕖,“我大衍宗山门中虽胜景无数,此地也可称得上一句绝妙了。” 二人正观景间,远远又是飞来两道灵光,到了近处化为两名年轻修士,一人同着紫衣银纹的大衍宗亲传弟子服饰,正是天璇峰门下谢琅;另一人则是身披青色衣袍,观其形貌,有松柏挺拔之姿。 这二人看见姬卫两女也是一怔,谢琅上得近前,将手一指,问道:“姬师妹,你可还认得这位容复归容师兄?” 他问出这话却是有前因在内,十几年前容复归就曾经来过一次大衍宗,彼时他初入金丹,又得宗门厚爱,何等意气风发,志态扬扬,举止间也带出一股狂狷之气;而今日姬璇真观之,其人却是神态沉郁,眸中隐有忧悒之色,周身也流露出落寞之意。 这也难怪,其间不过相隔了十几年,此人境况便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常人若是遇到这种状况,一蹶不振也是常有之事,就是不知这位昔日的云笈骄子会不会也是如此了。 她心中转了许多念头,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淡淡道:“自然是记得容师兄的。” 容复归先前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听得此言,也是上前见礼,而卫恬儿也怯怯的行了万福。 谢琅笑道:“这位是云笈宗的卫师妹吧?这可真是巧了,我等却是想到了一处,不如同行如何?正好下面供上了一份新茶,待会也可到我府中品评一番。” 他盛情难却,其余三人不好推辞,便一道观览景色。只是一行人中姬璇真天生的性子冷淡,不爱说话;容复归遭遇变故,也不太开口,幸而谢琅和卫恬儿两人都十分健谈,才不致冷场。 等到四人至谢琅府中品茶完毕,各自告辞,姬璇真瞥见卫恬儿神情,心中不由一动,恰在此时,谢琅出声道:“姬师妹还请留步。” 姬璇真料想他还有话要说,也不开口,果然谢琅自己便按捺不住,先开了话匣子:“师妹可知此次云笈宗来人中为何会有容复归?” 姬璇真也不与他客气,重新坐回方才位置,皓腕一抬,将壶中茶水徐徐倒入杯盏:“愿闻其详,谢师兄可慢慢道来。” 谢琅可算是找到了倾诉之人,迫不及待道:“师妹应当知晓,容复归的师尊正是云笈宗的河定道君,这位道君已于两年前寿尽转生而去,容复归这一系失了依仗,又与萧行之一脉素来不和,自然便受了打压;再加上此人去岁败于萧行之手下,这才被当做弃子,作为联姻之用。” 谢琅将其中内情一说,姬璇真就彻底明白过来。 云笈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而是矛盾甚多,内斗不断,这才导致了其近万载的衰落。此宗与别派却是有个极大的不同,像大衍少阳等派,门内皆是师徒传承,世家仅为附庸,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云笈宗大权却向来为世家把持,反倒是师徒一脉屡遭打压,不得伸展。 容复归师承河定道君,这位阳神道君恰是师徒一脉的重要人物,故而容复归也被寄予厚望,希冀他能够接替其师的位置;而萧行之则出身宗内势力最大的世家萧氏。 容萧二人虽并称云笈双秀,立场却天然对立,争斗不断,原本两方还能勉强维持势均力敌的状态,可前段时日河定道君寿尽转生,如此一来,世家中尚有四名阳神道君,而师徒一脉却只剩两人,原本平衡的局面瞬间被打破,而容复归作为河定道君的亲传弟子,首先就被推出来当做了牺牲品。 姬璇真将此中关节尽数想通,秀眉微扬,露出了一丝讽意:“门内竞争本是常事,只是云笈宗竟然因此将亲传作为弃子,实在是目光短浅,自毁根基,怪不得万载以来愈见衰落,此为*。” 她这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谢琅连连道:“师妹说的在理,在理!只是今日与师妹同来的那卫恬儿,也是个痴人呢。” 她方才瞥见卫恬儿神情,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便道:“师兄请说。” 谢琅叹道:“听闻那卫恬儿本是世家卫氏之女,这联姻人选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她的,只是她心慕容复归,执意要陪其来此,这才进了联姻的这一行人中。” 姬璇真稍有讶意,她虽猜到卫恬儿似是心悦容复归,但也不曾想到其人看上去纯真烂漫,不谙世事,又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竟然能做出如此举动。 谢琅却是摇了摇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容复归对她无意,此举不过是痴心错付罢了。” 他内心里仍有风花雪月之思,故而看见这一桩情缘,生出了许多感慨,姬璇真却比他要冷酷的多,一下便切中了此事的重点:“门内可有决议,令何人与云笈宗联姻?” 谢琅沉思了片刻,“云笈宗来的那些内门弟子倒是好办,左右不过也在宗内挑些同样身份的内门便可应付;难办的是容复归那三名亲传,虽明知是弃子,好歹有着亲传的名分,若还是择内门弟子,却有怠慢之嫌。” 第21章 平州重逢 这也正是为难之处。云笈宗再如何落魄也还挂着一派三宗的名头,他们派出了亲传弟子,怎么说另一方也要是亲传才算得上相配,可真教大衍宗将自家亲传用来联姻,那是决计舍不得的。 大衍宗亲传本就贵精不贵多,向来秉持着宁缺毋滥的观点,数量上就无法与云笈宗相比;更何况每一个亲传都是宗门耗尽无数心血方才培养而出,折了哪一个都是舍不得,实在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局面。 姬璇真也不耐烦这些琐事,随口说道:“干脆让云笈宗这些人挑些内门弟子带回去便是了。” 她此言并非认真之语,只不过随口一说,自己都未当真,谁知谢琅却眼前一亮,来来回回的踱了几圈,“师妹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此处理,云笈宗倒也无话可说。” 何止是无话可说?要是真按这么办,大衍宗简直就是摆出了一副光棍的态度,也不管云笈宗想将这些门人留下的打算,直接用一群内门弟子将其打发走了,这可真真是无赖的架势了。 谢琅得了主意,片刻也不想耽搁,就地写了一封飞书送至玉衡峰喻君泽处,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罢了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姬璇真本觉不妥,然而转念一想,总归最后拍板的人是大师兄,大师兄素来持重,此事自有他决断,自己也不必操这份心了。 她这么一想,便不再纠结此事,与谢琅辞别后回到自家宝府中,又将此中原委与素涵烟说了一遍。 素涵烟本就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儿家,闻言十分同情卫恬儿:“世间女子多痴人,卫娘子真真是可惜了,情意错付,还不知怎生难过呢,亏得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教人怜惜。” 姬璇真却不为所动,她星眸中一片澄寂冷淡之色,仿佛万事万物皆无法映照其中:“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如此,后果也该一应承担,旁人却是无须置喙。” 素涵烟一怔,忍不住道:“娘子心性······却不似寻常女儿家,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她担忧的并非是姬璇真堕入红尘迷障,受那相思之苦;而是其太过孤冷,反伤己身。 姬璇真瞧出了她的担心,淡淡道:“涵烟实在无需为此烦忧,我所修持的并不是太上忘情之道,而是顺应本我,一举一动皆出自本心,心中所想即是所行之事,便是当真有一日遭逢情劫,也应顺其自然,刻意迎合或抗拒,都是落了下乘。” 她将自家态度说的明明白白,也不管素涵烟心中如何作想,便又闭目修行去了。 过了十余日,自玉衡峰方向忽而传来一封飞书,却是喻君泽来信,托她往平州一行,探查罗天盟的动向。 罗天盟是乾元界的散修联盟,其中有九位元婴长老,也算是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过去数千年间,罗天盟摄于玄门四派之威,一直龟缩平州,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近年来其异动频频,还欲往四面扩张,不再是过去安分守已的状态、 喻君泽来书正是为了此事,还特意嘱咐她隐匿行踪,不可让旁人知晓。 姬璇真接到飞书之后,略一思索,便换来素涵烟道:“我有些事情要出宗去办,归期不定,府中一切便拜托涵烟了。” 素涵烟急忙表态:“娘子放心,奴家定然尽心尽力。” 将诸事吩咐妥当之后,姬璇真便架起云光,离开了大衍宗山门。 月余之后,平州罗天盟。 一名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势汹汹的走进厅内,中气十足的质问道:“曹长老,那小遗山秘境原本就是我罗天盟发现的,自然该由盟中弟子进入历练,你为何要将此事广而告之,让附近四州的修士一涌而来?” 那被称为曹长老之人身材矮小,眼中精光闪烁,慢条斯理道:“金长老,老朽知道你也是一心为我罗天盟着想。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光凭我罗天盟一家是无法占得小遗山秘境的,反而会引起他人觊觎,倒不如大方些将此事共享,还让周围那些门派承了人情。” 金长老见他说的确有道理,神情缓和下来,俄而又长叹道:“若是我罗天盟有一派三宗那样的底气,又何必考虑这些事情,就是独吞了小遗山秘境,又有何人敢说个不字?” 曹长老闻言,捋了捋长须,笑呵呵道:“金长老何必丧气,四宗高高在上了数十万载,孰又知未来的气运不会在我罗天盟?” 他语含深意,金长老性子急躁,已是按捺不住,“曹长老,那赤金乌一族当真可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夫却怕和他们合作是玩火*啊!” “其实不然,”曹长老摇了摇头,“眼下四宗对妖族六部步步紧逼,赤金乌若是不想族灭,只能与我等合作,还怕他们转投了四宗不成?” 金长老心中仍觉不妥,只是他又说不出理由来,便只能悻悻而去。 而此时姬璇真也到了平州,将此间情况探知了大半。原来罗天盟发现了一处名为小遗山的秘境,并广发请帖,言明只要手持请帖的修士,皆可入秘境寻找机缘。 此举一出,罗天盟顿时声望大涨,其原本只被视为旁门左道,此刻却多人赞誉有名门之风。 若说罗天盟此举完全是为了名声,那姬璇真是万万不信的,其中必有其他目的所在,而她要做的,就是找出这个目的。 此刻她已遮掩容貌,假作一名小门派弟子,混入了欲往小遗山秘境历练的队伍。罗天盟负责分发请帖的修士很容易应付,只消多给些灵石,就痛快的给了请帖,省下了不少功夫。 那秘境还有三日方才开启,她心中并不急躁,只胸有成竹的等待这三日过去,谁知却意外见到了相识之人,为一男一女两名修士,前者五官清秀,眼神清正,后者容貌娇美,眉宇间隐有自傲之色。 这二人正是林修言与辛蕙质。原来当日林修言将姬璇真送至城外,折返之后神思不属,很容易就被辛蕙质发现了端倪,最终将实情说了出来。 辛蕙质万万没想到那容貌平凡的女修便是姬元君所化,想到自己几次三番与之擦肩而过,半分交情也没套上,反倒教林修言这呆头呆脑的小子捡了便宜,心中恼恨不已。只是她还指望着靠林修言与姬元君攀上关系,因此只得按下不忿,好言好语将林修言哄了一番。 此次小遗山秘境之行,也是她回忆前世经历,依稀记得罗天盟在此时开放了一处秘境,对低阶修士来说是个不小的机缘,这才拉上林修言来到了平州。 姬璇真变幻的容貌与上次迎仙城中又有不同,这二人自然认不出她来,她从前便已察觉到辛蕙质身上有些古怪,此次意外重逢,又趁机打量了辛林二人几眼。 林修言自从修习了《生生造化经》之后进境颇快,眼下已然筑基;而辛蕙质不知得了什么机缘,修为比林修言还要高上一线。 言恒此时也“咦”了一声,“这不是迎仙城中的那小子吗?没想到在平州也能碰上。” 姬璇真的关注点却与他不同,略略提了一句:“我观他身旁那女修总有些古怪。” 她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彦恒瞥了眼辛蕙质,并未将这刚刚筑基的女修放在眼里,懒洋洋的说了一句:“想那么多做什么,直接以惑神术控制此女,保管什么都能知道。” 他这般简单粗暴的作风,显然还深受魔道影响,姬璇真摇了摇头:“不妥,此女暂时非敌,我用此法却是失了身份。” 阴煞刀真灵嗤笑了一声:“你们这些玄门正宗出身的总是这般无趣,顾忌这顾忌那的,哪有魔道自在。” 姬璇真得到修罗阴煞刀已有十年,对彦恒的脾气也有了了解,听得此言也不以为意,根本不与其争辩,反倒教刀灵讨了一个无趣。 三日一晃而过,转眼间已到了小遗山秘境开启之时,各人手中的请帖都放出一道微光,将持有者卷入了秘境之中。 姬璇真方一站稳,便四下打量这处秘境,只见其灵气氤氲,广树流水,倒也算得上一处佳地;只是她从小养在天枢峰上,很轻易的便能发觉此地与阳神道君的道场还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这小遗山秘境原本是一位元婴真君不鸣子的道场,不鸣子修行三千载,却始终无法突破元婴与阳神之间的那道壁障,眼看着自己寿元将近,却还没有承袭衣钵之人,不鸣子便将此地布置了一番,静待后人来此,择一有缘之人继承自家道统。 姬璇真师承阳神道君,修习的是直指天仙的无上妙法,自然不会觊觎不鸣子的传承,况且她身负喻君泽之托,此行是为了查清罗天盟的动向,故而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寻找机缘,而是更多的将目光放在了秘境中的修士身上。 这一观察,却真的让她发现了些许异常来。 第22章 罗天盟(一) 自姬璇真进入秘境以来,所遇到的考验皆被她随手破去,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洞府深处。 这也难怪,不鸣子虽然是仅与阳神相隔一线的大修士,但他毕竟是散修出身,许多地方仍不得正传,走了左道,姬璇真受大衍宗全力栽培二十余载,见识手段远非常人可比,这洞府中许多布置在她看来十分简陋,不费什么力气便走到了洞府深处的一处静室之中。 这静室应当是不鸣子生前闭关之所,墙壁上悬挂着竹海听涛图,地上拜访着一张蒲团,而静室正中,则摆放着一座高约丈许的塑像,眉目宛然,栩栩如生,俨然是一名气度清癯的有成之士。 这塑像见姬璇真入内,霍然睁开双眼,目中如有神光,将她仔细审视了一番。 见此异象,她的神情却十分冷静,并不曾有丝毫惊讶;只因她已看出,这雕像是不鸣子残念所化,为的是寻找有缘人继承自身道统,等到寻到传承之人,这残念了却执念,自然也就会消弭而去。 这塑像打量过她之后,忽而长叹了一声:“你自有传承,却非我所等之人!” 不鸣子生前毕竟是只差一步便可入得阳神的大修士,如今虽已身死,他的神念残留眼力仍在,一眼便看出姬璇真身负顶尖传承,是绝不可能继承他的道统,故而失望不已。 姬璇真神态从容,她本来就不是为了此地传承而来,听闻不鸣子此言,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观这神念残留,经历时间消磨之后仅剩微弱一缕,若是想从此处知晓些许消息怕是不能了。 果然,那残念将手一挥,机械的说道:“你虽非传承之人,但却为到达此处的第一个人,与本座也算有缘,可允你带三件宝物离开。” 言罢,白光一闪,姬璇真便到了一处石室之中,其中宝光熠熠,显然不鸣子多年收藏,均放在此处,只等传承之人来此方能重见天日。 她上前一观,这些多是金丹修士所用的宝器一流,唯有一件梭形法宝置于高台之上,却是真器之属,正放出灵动柔和的宝光。 既然不鸣子允她取走三件宝物,姬璇真也不会与他客气,当下广袖一拂,便取走了那梭形法宝,又随意在宝器中挑选了两件,三件法宝刚一入手,白光又起,她已是到了洞府之外。 这小遗山秘境却不单单包括了不鸣子的洞府,尚有一片小天地在内,姬璇真还未探清罗天盟意图,自然不会就此离去,而是掐算片刻,运起五行遁法往南而去。 她却不知,在她离开不鸣子洞府一盏茶的时间之后,辛蕙质也进入了那静室之中。 自入得小遗山秘境以来,辛蕙质便感到此地与自己牵扯甚深,应当是自家的一处大机缘所在,分毫不敢放松,一刻也不耽搁的寻着那洞府而来。 入内之时,她却是使了个心眼,故意与林修言分开。越往内走,那种感应越是明显,她心中狂跳,几乎不能掩饰面上的激动之情,幸而周围没有他人,这才没有看见她近乎扭曲的神情。 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阻碍,可冥冥之中如有神助,竟让辛蕙质极快的解决了难关,顺利进入到静室之中。 当不鸣子的残念塑像将目光投向辛蕙质时,她心神巨震,几乎无法稳住身形,便听得一道无比威严的声音:“你与本座有缘,可愿修习本座功法,传承此地道统?” 她狂喜不已,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愿意!愿意!” 石像听到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便有一道神光射入辛蕙质识海之中,她蓦地呆立当场,外表仿佛一座泥胎木塑,实则识海中不啻天翻地覆,正在接受一代元婴大能的毕生传承。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有一瞬,又好像已过了沧海桑田,辛蕙质终于回过神来,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意,那是狂喜之下的扭曲,近乎狰狞,只是她自己看不见罢了。 此刻她的心态已经经历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当初在迎仙城中百般算计,却仍是林修言救走了姬璇真时,她心中是无比惶恐的,惊惧于命运的不可抗性,无论她怎么挣扎,似乎仍是沿着前世的道路运转;可如今她接受了不鸣子的传承,这却是前世未有之事,她手中也积攒了许多筹码,足够与命运相争! 她眼中陡然焕发出惊人的神采,之前她想的是如何依附那位姬元君,可如今自己有了直指元婴的法门,为何不能一举超越姬元君,也做那万人仰望的天之骄女呢? 姬璇真却不知辛蕙质的这番心态转变,她从洞府中出去之后,施展秘法追踪到其余修士行踪,跟上了罗天盟的两名修士。 罗天盟中有九位元婴长老,入得小遗山秘境之前,她已弄清这两人正是其中一位曹姓长老的弟子,在盟中地位也是不凡,或许以此二人为突破口会有所发现。 这二人对小遗山秘境极为熟稔,并不像其他人在开始时无头乱窜,相反行进间颇有规律,显然对此地知之甚深。这倒不奇怪,毕竟这个秘境是由罗天盟首先发现的,若是探索之后给了门下弟子些许提示,也是常见之事。 然而很快姬璇真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秘境中最忌讳与不相熟的人同行,可这两人一丝顾忌也无,凡在路上碰到了非属罗天盟的修士,都是极力相邀,没过多久,已是聚集了一支十余人的队伍。 她旁观者清,一眼便看出这两人不怀好意,只怕背地里有什么阴险算计;可被邀的修士利字上头,纵然察觉不妥,却以为自己这方人多势众,真遇到什么情况也应付的过来。 而恰恰是这份自信害的他们丢了性命。 罗天盟那两人假称发现了一处秘藏,只是他二人合力也无法打开,需得众道友相助,将一行人领到了一处僻静之地,众人方觉不好,欲要退走,却已是迟了。 这两名道人冷笑道:“诸位道友哪里走!” 言罢,将手中法宝一抛,赤色光华如水波漾开,顷刻之间便形成了一处光罩,将众人困在其中,不得走脱。 一众修士此刻已是变了脸色,只是犹且抱着微弱的希望,试图以言语相动:“两位道友这是何意?难道你罗天盟就不顾自家名声了么?” 罗天盟一名道人傲然一笑:“只要你等皆陨落于此,此间事情又会有何人知晓?” 眼看他杀机毕露,毫无和缓余地,众人也不愿束手待毙,其中一人叫道:“众位道友,就算他们道法高明,也只有两人,我等却是数倍于其,大家奋力一搏,我却不信出不得这牢笼!”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取出法宝,一时之间,各色光芒频闪。 罗天盟道人轻蔑不已,袍袖一抖,喝道:“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辉!” 一道赤色火焰自他袖中飞出,霎时四周温度骤升,仿佛置身熔炉之中,那火焰逐渐扭曲,最终汇聚成一只三足怪鸟,毛羽鲜艳,鸟喙坚硬锋利,一对红色的眼珠中蕴含着无限凶戾暴虐之气,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众人族修士。 稍有见识之人已惊呼出声:“赤金乌!罗天盟竟然勾结妖族——啊!” 话音未落,便惨叫一声,原来那赤金乌凶鸣一声,一口咬掉了他半边身体,鸟喙中咀嚼不休,而剩下的半边犹在地上抽搐,眼见是活不成了。 其余众人见这妖鸟如此凶暴,早已心胆俱裂,斗志尽失,只一味想要攻破笼罩这一方天地的法宝,逃离出去,只是此举不过徒劳,仅仅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便全被赤金乌吞吃殆尽。 不远处姬璇真心思电转,将前因后果一联系,便明白了过来,罗天盟已然与赤金乌有了勾连。赤金乌乃是妖族中的王者,六部族之首,其态度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整个妖族的意向,可见罗天盟所图必然不小。 她的隐匿之法甚为高明,不仅罗天盟的那两名道人不曾发觉,连那只赤金乌也无所觉察,这二人一妖如法炮制,又接连诱杀了三批修士,这才离去。 姬璇真将此处情景瞧的分明,却未打草惊蛇,而是悄悄离开了小遗山秘境,在外头静候事态发展。 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果然少了很多,只是旁人只当他们在秘境中偶遇不测,还未曾怀疑到罗天盟身上,她观察了半晌,始终不曾有别的发现,便驾起遁光,往平州城外的玉泉山而去。 到了玉泉山中,她取出一道符令,手中暗掐法诀,不一会儿一名须长及地的老者便出现在此处,颤巍巍的行了个礼:“小人玉泉山山神,拜见上真。” 昔日玄门势力最盛时,曾在乾元界中广封山神土地,行镇守查看之职,这老者原身为一株千年榕树,正是受玄门敕封的玉泉山山神,此刻姬璇真以符令相召,他不敢拖延,立马现身而来。 姬璇真道:“山神客气,我此来是想问,进来此地可有何异常?” 玉泉山作为平州之屏障,环抱半个城池;而这老榕树作为此地山神,一花一草均是他的耳目,罗天盟的动作说不准就能从这山神的口中得知些许眉目。 这老榕树沉思了半晌,“不瞒上真,近来此地确实出现了一桩异事。” “哦?”姬璇真秀眉微扬,“你且说来一听。” 第23章 金乌太子 老榕树道:“大约半月之前,突然有一只赤金乌来到了玉泉山中,日日于此捕食生灵,搅的此处不得安宁。” 姬璇真眉头一皱,立马想到了小遗山秘境中那两名罗天盟道人所携的赤金乌,问道:“如今那赤金乌还在此山之中吗?” 老榕树连连道:“在的,在的,那孽畜将此地搅的天翻地覆,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他此言也有私心在内。须知赤金乌最喜栖息在扶桑木上,玉泉山中却无有扶桑木,那赤金乌来此之后几番挑拣却选了他的本体作为暂栖之所,其天生自带的火焰实在将他烧的苦不堪言,如今这位玄门上真似是有收拾赤金乌的念头,他自然乐得如此,恨不得马上就将那鸟儿擒拿起来。 姬璇真不容置喙道:“且带我去那赤金乌藏身之地。” 玉泉山神巴不得她将那赤金乌除掉,听得此言,连连道:“上真且随我来。” 往山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姬璇真便听到凶厉暴躁的啼鸣,她纵身一跃,便看见半空中一只身具三足的怪鸟,毛羽艳丽,鸟喙尖尖,鸟首上一根翎羽鲜艳夺目,其昂首尖啸,随即口中喷出烈火,将身前数百丈的树木都烧成灰烬。 此鸟显然不是小遗山秘境中与罗天盟修士在一处的那只,姬璇真面前的这只赤金乌身形要小一些,顶上的翎羽形态也更为华丽,可见其血统也更加纯正。 她神情一凝,施展出“乾坤法袖”的神通之术,那赤金乌顿觉一股莫可抵御的沛然之力袭来,尚来不及反应,便天旋地转,被困缚在一片黑暗的空间之中。 这妖鸟狂怒不已,不停试图以以烈火和利爪撕裂这片空间,却都是徒劳,无法对其造成丝毫损害。不知过了多久,它眼前骤然一亮,又重新回到碧空之下。 姬璇真伸手一点,便有灵力化成的锁链将这赤金乌束缚起来,且越捆越紧,片刻之后光芒一闪,地上的妖类已变成了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正仰头怒视着她。 这少年红衣金冠,足登锦靴,眉目般般入画,神情中却蕴藏着骄矜凶戾之气,他目光紧盯着姬璇真,那是猛兽试图撕碎猎物的神态,只瞧上一眼便让人心中发寒。 然而此刻角色倒置,猛兽被困于笼中,”猎物“却高高在上,显出掌控一切的笃定来。 姬璇真容色冷淡,眼睫下垂,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赤金乌:”贵部向来安居北冥,想不到竟会在此地出现。“ 那少年被她轻描淡写的姿态所激怒,眸中火光大盛,有若实质,数尺之外都能感受到那炽烈的温度,他的语声四溢着愤怒的低吼:“你竟敢如此对待孤!待孤脱困之后,定然将你碎尸万段!” 他这话一出口,姬璇真不由稍感意外,没想到这次玉泉山之行,竟然抓到了一条大鱼。 与人族不同,赤金乌一部中,族王所有的儿子都是金乌太子,可以自称为”孤“,如此看来,眼前的小金乌确是金乌太子无疑了。 炎赤心的运气着实算不上好,他本是赤金乌族王的幼子,自幼备受宠爱,千娇万宠的长大,生平从未受过挫折,谁知不过是偷偷跟着族人从北冥跑到平州,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事来,就被眼前的人族女修擒了下来。 他除了开始时的那句愤懑之语外,无论姬璇真问什么都不愿再回答,扭头转向另一侧,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拒绝的态度来。 姬璇真也不把他这副姿态放在心上,无论如何,只要这金乌太子落入大衍宗手中,自家就多了一个重要的筹码,至于眼前不掩傲慢之色的小金乌到底想法如何,根本便是无关紧要之事。 她本就是极有决断之人,此刻捉了炎赤心,未免夜长梦多,也不愿再耽搁下去,只嘱咐了那山神几句,便又将金乌太子收入袖中,驾起遁光回返山门。 她回来的极快,未曾休息片刻就径直往玉衡峰向喻君泽复命,将小遗山秘境中所见详细的说了出来。 喻君泽面上显出深思之色,罗天盟会与赤金乌联手是他之前也没有想到之事,倘若这二者当真成事,虽然无法动摇玄门根基,却免不了要添上许多麻烦。此刻既已探知其动向,又有炎赤心为质,大衍宗便能牢牢掌握主动权,余者皆不足为惧了。 姬璇真将炎赤心从袖中放出,命玉衡峰上童儿把金乌太子带下去严加看管,转而向喻君泽问道:“大师兄,罗天盟心怀鬼胎,所图不小,是否要告知玄门同道,将其剿灭?” “不急,”喻君泽淡淡一笑,愈显从容气度:“眼下尚不是时候,等到离云天宫开启之后,就是罗天盟覆灭之时!” 说到最后,他眼中神光大放,威势赫赫,令人不敢逼视。 姬璇真心头一震,缓缓点头道:“师妹明白了。” 在她返回天枢峰的路上,还一直思索着喻君泽话中的深意,特别是这位首座师兄提到的离云天宫开启一事,更是无法不令人重视。 离云天宫名为秘境,实则玄门与魔道的大宗巨擘都十分清楚,它其实是一处破损的洞天。数万年前两名天仙大能相斗,一人身死,他的躯壳与自身开辟的洞天相融,这才形成了离云天宫。其漂浮在无数小界之外,每过百年才能被乾元界感知,牵引到这一方天地之中,唯有元婴境界之下的修士才可进入。 而再过五十年,就是离云天宫开启之时。 她一路沉思,尚未回到宝府,便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清朗的男声:“姬师妹还请留步!” 姬璇真一回头,便见到一名身姿挺拔的玄衣男子,正是天璇峰座下沈朝元,玉容上不由露出一丝惊讶来:“不知沈师兄有何要事?” 沈朝元的性格与谢琅全然不同,十分严谨自律,断然不会为了无关紧要之事叫住她,因此姬璇真的态度也要慎重的多。 沈朝元素来寡言,此刻略为犹豫,踟蹰道:“要事也谈不上,只是我近来炼制一件法宝,需要用到星辰砂,此物为常氏特有,却要劳烦师妹了。” 常氏是宗门中的一处修真世家,地位虽不甚高,却依附于天枢峰座下,沈朝元身为亲传弟子,若是直接命令常氏奉上星辰砂,对方虽然无权拒绝,却总归损了天枢峰颜面,沈朝元自然就想到了姬璇真来。 她秋水般的明眸轻拂而过,“我道是什么事情,这却容易,师兄稍待,且等我修书一封,命常氏将星辰砂送来。” 此处与天枢峰已是近在咫尺,她干脆邀请沈朝元往宝府一去,又以灵力写就飞书传信常氏。 等到了宝府,素涵烟盈盈而来,奉上灵茶鲜果,姬璇真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沈师兄包涵。” 沈朝元摇了摇头,“本就是我打扰师妹,何来招待不周一说。” 他入道年岁与谢琅仿佛,却因性格之故,道基极为坚固,如今修为比谢琅还要高出一线,只是平日深居简出,因而在门内名声不显,实际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如今在宗门的十六代亲传之中,除却喻君泽之外,私下里姬璇真最看重的就是这位沈师兄。 只是大衍宗有两部至高妙法,一为《太虚还真妙录》,一为《太乙一气经》,,喻姬二人修行的都是前者,沈朝元修行的却是后者,再加上其人性格沉默,少有交际,因而关系也并不亲密,直到昔年同征云汐泽水府之时,才渐渐熟悉起来。 沈朝元在宝府之中坐了不久,守门童子便通传常氏族人求见,姬璇真略一颔首,命其入内,便见一名年轻门人略显拘谨的步入厅中,神情难掩激动,正是当日云断山中被姬璇真救下的常姓弟子。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常笑岩拜见姬师姊、沈师兄。” 原本常氏接到传信之后,派来送星辰砂的是他的一位族兄,只是常笑岩自从被被姬璇真搭救之后,就成了她的忠实拥趸,一听此物是送往天枢峰,便百般央求那位族兄,这才抢来了这份差事。 他将右臂一托,掌中便出现了一只形状古朴的鹤嘴壶,此中容纳的正是星辰砂这种奇物。他恭恭敬敬的将鹤嘴壶呈上,沈朝元袍袖一甩,便将此物收入囊中,转头对姬璇真道:“有劳师妹。” 沈朝元既已取得星辰砂,也不欲多留,向姬璇真告辞离去,她对这位师兄的脾性也算有了些了解,知晓对方不耐烦人情往来的些许俗物,因此也不挽留,只将其送到了宝府门口。 不想回来时常笑岩仍在原地,双眼闪闪发亮,那种崇拜敬慕的神情简直一览无余。 姬璇真心中好笑,道:“常师弟,你怎的还未离去?” 她这已算是委婉的逐客之言,不想常笑岩不仅完全忽视了此意,还惊喜道:“没想到姬师姊还记得我!” 姬璇真一顿,实在无法告诉这位师弟,她记性极佳,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记,便只好道:“云断山之行不过数月,自然是记得师弟的。” 常笑岩再次感谢了姬璇真的相救之恩,总算是察觉到这位冷淡的亲传师姊并无意再攀谈下去,便识趣的告辞了。 她方才松了口气,正打算入内闭关,不想素涵烟从外款款而来:“娘子,内门弟子秦绍阳前来求见。” 第二十四章 姬璇真一听此言,远山般的秀眉便蹙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在她看来,秦绍阳心术不正,对宗门又没有忠诚和归属感,资质也算不得上乘,若非疑心此人与魔道有所勾连,连引起她注意的资格也没有。 就像眼下的情况,若是让秦绍阳进来,是给他脸面;若是不让他进来,旁人也说不得什么,没准还要认为此子自视甚高,妄图攀附亲传弟子一步登天呢。 而姬璇真恰恰不想给他这个脸面,只吩咐珑心狐道:“就说我正欲闭关,不便待客,命他自行离去吧。” 素涵烟心思灵巧,一见姬璇真如此反应,便知她对这位同门殊无好感,心中有了底,盈盈一拜后转身到了前厅。 此时秦绍阳在前厅已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他的盘算说来也十分简单,正是想借云断山一事与姬璇真拉近关系,以此营造自己在内门中的超然地位;他眼下虽未结丹,野心却丝毫不小,并不满足于内门弟子的身份,而是想争一争那亲传之位。 极恶老祖也曾讥讽过他痴心妄想,像大衍宗这种传承数十万载而不衰的顶尖门派,对亲传的要求苛刻到难以想象,尽管秦绍阳在他的指点下于内门中也算略有薄名,可与亲传相比,无异天壤之别。 然而秦绍阳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定能成为人上之人,自云断山一行姬璇真出手相救之后,更是毫无由来的笃定自己能够得到这位宗门骄女的垂青,从此一飞冲天。 他被宝府童子引入前厅之后,坐了许久也不曾见到姬璇真出来,正焦心时,忽而听得环佩琳琅之响,顿时精神一振,还不着痕迹的扶了下束发的玉冠,谁知一道倩影姗姗而来,月白罗裳,花颜婉转,眉宇间一股天然妩媚,分明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秦绍阳生性喜爱美色,若是平日看到这般绝色,少不得要上前调笑一番;可如今这丽人嫣然一笑,细语柔声,他的脸色却出奇的难看起来。 原因无他,素涵烟说的婉转,意思却十分明白,姬璇真正欲闭关无暇他顾,给他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可方才他来时分明看到常笑岩从天枢峰离开,难道自己竟然还比不上那常姓小子? 秦绍阳怒火中烧,只觉得姬璇真有意避而不见羞辱自己,对方那高高在上的做派也是如此可憎,他的面容细微的扭曲起来,心中发誓道:他日我上得青云,定要让此女落入泥沼! 好歹他还知道此刻是在天枢峰地界,勉强压抑了怒气,一拱手道:“既然如此,绍阳自当告辞。” 他离去之后,素涵烟折返静室,向姬璇真言道:“娘子,我观那秦绍阳心怀怨怼,说不准日后又是一个隐患。” 姬璇真趺坐云榻,睁开星辰似的眸子,冷冷道:“无妨,此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跳梁小丑而已,此刻仍留着他,不过是想探知其是否当真与魔道有所牵连,否则岂容他如此放肆。” 她言语间,那种凌驾众生的漠然态度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压的素涵烟心中一悸,不敢再直视这位主人,低下螓首:“娘子自有决断,奴家也就不再多言了。” 姬璇真复又闭上双眼,“府中小事皆可由你自行决定,若有重要事宜,待我出关后再行处理。” 说罢,心神持定,不再理会外物。 她之前在外游历之时,已可突破金丹初期,只是担忧进境太快,根基不稳,方才刻意压制了修为。此刻无有顾忌,天门大开,海量的天地灵气涌入体内,下黄庭中的金丹随即飞速旋转,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灵力漩涡。 她体质特殊,外界灵气入得体内之后,只剩下最为精纯的部分,内丹颤动不休,将这些纯净灵气海食鲸吞,在旺盛灵机的滋养之下,愈显生机勃勃之态,以神内视,唯觉其浑然如一,圆满如意,内藏莫大玄妙。 姬璇真以神意催动《太虚还真妙录》,这玄门至高妙法引导体内自成周天,在运转了七十二定数之后,时机已至,法力奔涌,水到渠成的突破到金丹中期。 就在此刻,她神识中传来一道气若渊岳之声:“徒儿,速来正殿见我。” 恩师相召,姬璇真不敢怠慢,须臾之后便至正殿之中,只见云床上高坐一名羽衣道人,形貌清癯,顶上三朵庆云流转不休,周身似虚还实,从视觉上看明明端坐眼前,然而以神识感应却又无法确认其所在,可谓玄妙之极。 万潜道君只一眼扫过,便知自家徒儿已是突破了一重小关隘,心中也是满意不已。他与其他师兄弟不同,座下只收了这么一名亲传弟子承袭道统,又是世所罕见的良材美质,倾注的心血旁人绝难想象。 他温言道:“徒儿,近日修行可有疑惑?现下正好一并问来。” 姬璇真略一思索,便将胸中疑问一一道来。她天资高绝,所思所想也远超同辈,问出的许多问题光论境界,已是触及到了元婴的门槛,此刻由万潜道君悉心释疑,顿觉许多晦涩之处豁然开朗,所得益处甚多。 时间在一问一答中悄然流逝,转眼已是十日过去,这一日万潜道君在回答了姬璇真如何沟通天地之桥的疑问后,忽而道:“你功行已至,为师这便传你一门新的神通。” 言罢,双指一并,一股玄而又玄之感便出现在姬璇真识海中。 她郑重行礼道:“多谢恩师授法,弟子定当时时勤勉。” 万潜道君抚髯微笑道:“徒儿,数十年后离云天宫便要开启,其中正是大机缘所在,你可持我谕令到和光殿中择一法宝,再将各种神通道术练至纯熟,为他日离云天宫之争做好准备。” 这段时间以来,无论万潜道君还是喻君泽,都曾数次对她言明离云天宫的重要性,姬璇真自然不会怠慢,当下肃容道:“弟子省的,此为大争之世,道途万千,最终能成道者却只寥寥,弟子又岂会甘心落于人后?自当奋勇而前,不负师尊期望!” 万潜道君目露奇光,“此言大善!大劫将起,固然是数劫加身,却也内藏机缘,只要谋划得当,说不得我大衍宗还可更进一步,便是门中弟子也可借此凝聚气运,于道途更进一步,此等良机,徒儿当加以善用。” 言语之间,玄门巨擘的胸怀一览无余,似那些微宗末派,只要听得大劫将至,无一不是惴惴难安,所思所虑尽是如何避过劫难,唯有大衍宗这等顶尖宗门,方有如此胸襟魄力,将劫难视作机遇,在其中掀起风云之势。 姬璇真得了恩师指点,也不拖延,出了正殿之后便驾起云光往宗门西南方飞去。 大衍宗山门绵延数万余里,和光殿处在西南方位,与天枢峰相隔甚远,即使以金丹修士的速度也耗费了大半个时辰,等姬璇真到达之时,已是金乌西斜,玉兔东升,日月交替之景清奇万端,人之心神也随之一清。 她甫一降下云头,便有两名白须长眉的元婴长老上前而来,面无表情道:“来者何人?此乃宗门重地,无谕令者不得擅入!” 姬璇真广袖一卷,将万潜道君谕令递出:“弟子天枢峰座下姬璇真,奉家师之命入和光殿一行!” 其中一名老者接过谕令,确认无误后点了点了头:“确实是道君手书,师弟,且放她进去吧。” 被他称为师弟的另一名老者应道:“是。” 随即打出数道法诀,才将和光殿的禁制打开了一个小口,姬璇真身形一闪,化作虹光入得殿内。 和光殿中禁制重重,收藏着数件真器和十八件玄器,唯有亲传弟子或是为宗门立下大功者,方可持阳神道君手书入内。而为难之处在于,宝物有灵,即便进入殿内,也需以自身之力征得法宝认可,不然也就是空手而归的结果。 在宗门历史上,曾有一位亲传弟子六入和光殿中,也不曾收服任何一件法宝,便可知其中难处。 而姬璇真入内之后,并没有急着寻找法宝,而是首先打量了这大殿一番。在此之前,她虽然身为亲传,却因未曾结丹之故,也没有资格踏入此间,因此这却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处宗门重地。 和光殿中全无一丝烟火气息,处处显露出仙家的清灵飘逸之态,殿顶绘制着一幅巨大的周天星辰图,其中星光熠熠,蕴藏无尽浩瀚奥妙之意,凝视其中,愈发感受到宇宙之浩渺,与自身之微小。 而大殿主体则由八根巨柱撑起,上面刻画着氤氲云气,瑞兽仙草,俱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便会从柱上走出,变成现实之物。 姬璇真静心感应,这殿中沉睡着数道灵机强盛的存在,正是大衍宗数十万年来收藏的真宝,只要能将其中一件从沉眠中唤醒,便可成为此物之主。 她修行的是水德之道,倘若能寻到一件贴合己身的法宝,无疑会战力大增,来日离云天宫之行也能多上些许把握,因此只持定心神,将神念铺展开来,尽力去感应这数件真宝的气息。 此时她双目紧闭,玉容平静,仿佛一尊亘古存在的绝美玉雕,没有一丝生命特质,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有所感,黛眉一动,这尊玉雕方才“活”了过来。 她已然感应到了最适合自己的那件灵宝。 第二十五章 冥冥之中,自有一种神秘存在与她的神识相互呼应,姬璇真能感觉到这神秘存在正在逐渐复苏,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她受到莫名牵引,玉臂一抬,便有一道迅疾无伦的银光从大殿深处飞到她的掌中。 就在那银光与手掌相触的瞬间,姬璇真脑中轰然一响,她先是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天地浑沌如鸡子,有一巨人生于其中,其以神斧劈开混沌,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巨人立于天地之间,发出响彻宇内的怒吼,以身体撑开天幕地宇。 如此万八千岁,巨人力竭而死,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其后有一人首蛇身的神女出现在天地之间,其抟黄土而造人,始诞生了名为“人”的部族。而后人族不断繁衍,有巢氏构木为巢以避群害,燧人氏钻木取火结绳记事,伏羲氏又创占卜八卦,渔猎婚姻,神农氏亲尝百草,刀耕火种。又有轩辕氏与蚩尤战于涿鹿,杀声震天,最终击败蚩尤,统一华夏,行泰山封禅之举。 而后画面一转,无边天幕之中,出现了一轮煌煌大日,光芒万丈,不可逼视;数息之后,大日西沉,皎皎明月悄然跃上天际,清辉万端,遍洒人间,诸天星辰皆沦为陪衬;清幽月辉之下,明月圆缺又勾动潮汐涨落,周而复始,自成循环。 不知过去多少岁月,皎月中霍然出现一点银光,这银光逐渐舒展,由虚到实,最后凝聚成一把弓的形态,从星宇落入姬璇真手中。 至此她才彻底看清了这件灵宝的形态:这柄银色的小弓上刻绘着无数星辰轨迹,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玄奥之意,正是全胜时期的玄器无疑。 在银弓落入掌中之时,她已然明白了其来历,此宝名为“太阴缺月弓”,并非由人力炼制,而是月华之精天然生成的一件玄器,不仅可以引动太阴之力,还可借明月对潮汐的牵引,操控潮水。 这太阴缺月弓与她的体质极为相合,还未炼制,仅仅是将其握于手中,便可感受到这灵宝传来的亲近之意。姬璇真粲然一笑,将一粒精血融入其中,在缺月弓里打下烙印,识海中便出现了一名粉妆玉琢的女童,目中满是亲昵依恋之色。 这女童正是太阴缺月弓真灵,她的五官与姬璇真幼时生的一模一样,俨然是其幼年翻版,雪团也似的小人十分可爱。 姬璇真本想摸摸她的头,谁知小女童将头一歪,细声细气的唤了句:“阿母!” 她神情一顿,识海中已响起了彦恒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你这平白多了个女儿,就是不知道她父亲是谁?” 姬璇真素知他性情,本不欲理会,结果女童又转向修罗阴煞刀的方向,脆生生的喊道:“大父!” 彦恒呆了半晌,随即气急败坏道:“你这家伙诞生比老夫还早,如今竟然装起了老夫的孙女,这是不知羞!” 缺月弓真灵懵懂的眨了眨眼睛,显然并没有听懂彦恒究竟在说什么。 姬璇真已经看出来,这玄器真灵从未与外界接触过,纯真如稚子,只是下意识的唤出了这些称呼,其中的涵义却并不清楚。因此耐心的向她解释清楚,总算是摆脱了窘境。 取得太阴缺月弓之后,姬璇真也不便在和光殿中久留,她出得殿门,那两名长老锐利的目光便扫了过来,给人带来沉重的压力。 她丝毫不惧,从容道:“弟子已取得灵宝,这便离去,不打扰二位长老清修了。” 两名老者只一点头,又闭目不语,不再理会外界。 等姬璇真回到天枢峰上,才从素涵烟口中得知,距离她离开之时已是过去了月余。此时距离云天宫开启仅有四十五年,时间虽然看起来十分充裕,但考虑到在此期间不仅要将修为推演到金丹后期,还要将万潜道君传授的神通之术练至纯熟,如此一来便显的紧迫起来。 她进入静室坐定之后,首先就将太阴缺月弓悉心祭炼,在和光殿中受限颇多,故而只是粗粗炼制了一番,还有许多疏漏之处;此刻没有外界打扰,宝弓真灵对她又十分亲近,因此祭炼起来尤其顺利,很快便与心神相连,催动之时如臂使指。 她眼下修为尚且不能完全展现出这件玄器的无边威能,待日后境界愈深,也就越能发挥出真正威力,若是将来能够成就阳神,以此移山倒海也并非虚妄。 至于万潜道君传授的这门神通,名为“无定神光”,此光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往何处,无形无象,玄而又玄,威力奇绝,无坚不摧,等闲元婴修士的法身都要避其锋芒,否则结局便是化为齑粉。 无定神光实为争斗利器,但它的缺点也很明显,十分耗费法力,以姬璇真眼下的修为,若是全力施展这门神通,只消三四次便会将法力消耗殆尽,轻易不可使出。 这门神通的难度尤在太玄清气之上,即便以姬璇真的资质,也修行了十年方有小成。 至此在大衍宗十二神通之中,她已修习了五雷天心正法、诸天挪移法门、乾坤法袖、太玄清气和无定神光这五种道术,其余受修道年限和境界制约,尚无涉猎,但她已打定主意,待结成元婴之后,便要着手研习六壬神咒。 此时时间尚有余裕,姬璇真全力推演《太虚还真妙录》,以此玄门至高妙法将功行突破到金丹后期,待她出关之时,距离云天宫开启也仅仅只剩下了五年的时光。 而宗门之内,也正因此行人选暗潮涌动。大衍宗的惯例,是修士只要到达元婴境界就可自行开辟洞府,这一习惯代代相承,到了如今宗门内已形成数百支脉,却以七峰十六岛为中坚力量。 其中北斗七峰是为中流砥柱,峰主皆为阳神道君,地位无可动摇;十六岛中除了五位阳神大能之外,余下十一位也都是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在门中的影响非比寻常,断然不可等闲视之。 而按照玄门与魔道的约定,进入离云天宫的人选大衍宗有一十五个名额,宗内十二位阳神道君门下各出一名弟子,剩下的三个名额却要在十六岛中决出。为了这莫大机缘,近年来宗门之内也是争斗频频。 就在她出关月余之前,人选才算是终于定了下来。北斗七峰向来同气连枝,选出的弟子平日里也有往来,至于十六岛中的那些同门,却是极为陌生,素涵烟已将其姓名道出,她思索半晌也不曾有何印象。 恰在此时,万潜道君的随侍童子手捧一物来到宝府,笑嘻嘻道:“老爷说此行变数众多,唯恐有失,故吩咐将此物送给娘子防身。” 姬璇真定神一看,随侍童子送来的是一柄通体洁白的玉如意,此物为万潜道君少年时所用,正是一件品质上乘的真器,虽比不上玄器一流,其中蕴含的关怀期望之意却非他物可比。 这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何其珍贵,姬璇真恭敬的接过白玉如意,道:“师尊之恩,如同再造,弟子该当面拜谢才是。” 那童子连连摆手:“老爷日前已闭关而去,之前特意吩咐过娘子不必前往,娘子只管安心便是。” 姬璇真命素涵烟将其好生招待,等这童子离去之后,思索半晌,还是决定往玉衡峰一行。 她和喻君泽感情深厚,不比他人,到达其道场玉宸宫后命守门童子通报,只片刻便得到回应。 进入大殿之后,喻君泽高坐云床,见她进来,轩眉一扬:“师妹来得正好,我本打算派人去寻你,如此却是省了一番功夫。” 他言语温和,行止之间,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令人不敢小觑。昔年姬璇真犹在金丹初期之时,观这位师兄的修为就有深不可测之感,如今她已是金丹后期,却仍然看不透喻君泽的境界。 “小妹与师兄却是想到一处去了,”姬璇真抿唇一笑,颜色宛然:“不知师兄有何吩咐?” 喻君泽伸手一点,便有一份名单出现在姬璇真手中:“师妹且看,这是魔门六道选出前往离云天宫的弟子名单,若有机会,当斩杀群獠,以正乾纲。”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并无激昂之处,可内容却足以令人心惊。百年之前的那次离云天宫之行中,魔门共有一十八位弟子前往,喻君泽以一己之力斩杀其中五人,自此被魔道视为生死大敌。 如今他将此事托付在姬璇真身上,正是希望她效法前例,大伤魔道元气,同时再次巩固大衍宗玄门魁首的地位。 姬璇真敛容肃言道:“小妹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师兄所托。” 喻君泽对姬璇真极有信心,以她的神通修为,在元婴之下少有敌手;可他向来爱护这位小师妹,颇有亦父亦兄之感,明知她于同辈之中秀拔出群,却又忍不住担心她对敌经验不足,要吃些闷亏,便将手掌一翻,取出一件真器来: “此行不光要与魔道为敌,就是我玄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怕要遇到许多变数,这盏流景宫灯便送给师妹,也算是为兄的一点心意。” 第二十六章 姬璇真哭笑不得,等闲元婴修士能有一两件真器傍身已是难得,自己如今还未结婴,师尊与师兄就生怕有所闪失,拼命给自己塞些灵宝,眼前手中有了六件真器不说,连堪与阳神道君比肩的玄器也得了两件,说出去可教无数人眼红。 她心中知晓,这是大师兄一片好意,于是欣然接受,含笑道:“那小妹就却之不恭了。” 喻君泽明知以万潜师叔对小师妹的重视,她手里定然缺不了法宝,只是免不了还要操心几分,又命殿内童子取来丹阳院新近炼制的各色灵药交予姬璇真,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姬璇真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师兄结婴至今已有数十载,便不曾想过收几个亲传弟子吗?” 她这话也是有缘由的,通常来说,门内弟子只要到了金丹境界,便有资格收徒传道,喻君泽如今已然成婴许久,却只收了几个记名弟子,亲传则一个也无。 而喻君泽作为十六代首座,地位极其特殊,在他收亲传之前,其他任何一名十六代弟子都没有资格收取亲传。 如今这一辈弟子渐渐长成,已有数人步入金丹境界,往后总要收徒,故而姬璇真才有此一问。 喻君泽却以为她有收徒之念,不由略带诧异:“莫非师妹有了合眼缘之人,想要收入门墙?” 姬璇真摇了摇头:“非是如此,在成婴之前,小妹并没有收徒的打算。只是如今众位师兄弟接连结丹,或有收徒之念也未可知。” 喻君泽沉吟半晌,缓缓道:“法不可轻传。我身为本代首座,收亲传一事更要慎重,之前是一直未曾寻到有缘之人,如今时机已至,十年之内必会将其纳入门墙。” “师兄既有决断,我也就不再多言。”姬璇真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小妹也该告辞了。” 喻君泽略一点头,“为兄不日便要闭关,只怕师妹离去之前都不得再见了。此行一路小心。 “自当谨记师兄之言。”姬璇真起身离去,玉宸宫里的随侍童子一直将她送到玉衡峰外才折返复命。 她回到天枢峰之后,也不着急突破,每日只温养法宝,将《太虚还真妙录》运行数个周天,巩固境界,又日日阅览道藏,增进心灵修为,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两年时光。 这一日,从天璇峰送来了一封请帖,却是谢琅邀请几位同门饮茶论玄。过去的数年间姬璇真与这位师兄也有多次交集,关系称得上熟稔,因此便欣然前往。 不想到了天璇峰之后,座上已有六人在列,姬璇真一怔,谢琅已是连声招呼道:“姬师妹可算来了!如今我北斗一脉也算是齐聚一堂了。” 他连忙给姬璇真引见,沈朝元且不用说,素日也多有来往;左手侧的修士面容俊秀,气质光风霁月,令人一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 谢琅道:“这是玉衡峰傅灵洲师兄。”玉衡峰门下的一众亲传中,喻君泽如今已是元婴修为,去不得离云天宫,如此一来这名额便落到了傅灵洲身上,这位玉衡亲传虽被掩盖在喻君泽的光芒之下,实际却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右手侧坐着一名双眉极浓的青年修士,谢琅一指此人,道:“这是天玑峰罗晋师兄。” 另一名年轻道士羽衣星冠,气质飘渺,谢琅道:“这是开阳峰赵循师弟。” 等到最下位的一名少年修士,谢琅还来不及介绍,这少年已按捺不住,大声道:“小弟是摇光峰荀子卿,素闻姬师姊大名!” 几人忍俊不禁,谢琅道:“荀师弟,你怎地这般沉不住气?没得唐突了姬师妹。” 谁知荀子卿理直气壮的回答:“摇光峰上一个师姊妹也无,今日有幸见到姬师姊,小弟自然十分激动,诸位师兄勿怪!” 他这话倒也不假,大衍宗里坤道不盛,女修确实不多,几人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于他。 荀子卿见状愈发神气,几人便故意不理会他,各自见礼,把他急的跳脚,这才将他招呼过来。 这七人均是修道四十载内就结成金丹,即便在亲传之中也是极出色的人物,此刻坐而论道,虽然所学不尽相同,却都精微高妙,尽显正法精髓,因此相互印证之下,收获也是不小。 姬璇真问道:“不知其他八位同行的却是何人?” 她此问本是寻常,不想话语一出,几位师兄弟都是面色古怪,露出言语难以描述的微妙神情来。 荀子卿最没顾忌,当下大声的叹了口气:“师姊,你是不知,此次同去的有一位飞霞岛的师妹,实在是教人头疼。” 他们这一解释,姬璇真才明白过来,原来此行之中有一名飞霞岛的女修,名为澹台楚,她父母都是元婴三重境的大修士,自身天赋又高,自幼千娇万宠的长大,因此性子娇蛮,旁人遇上她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而荀子卿几人往天璇峰而来时,正巧碰上了澹台楚,被这位小师妹纠缠了好一会功夫,费尽浑身解数才逃离出来,眼下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姬璇真不由失笑,她闭关四十余载,澹台楚出生至今也不过才三十多年,二人从无交集,她也无从想象这位师妹的人品性格,只是从这几位师兄弟的反应来看,定然是难缠的紧了。 众人又交流了宗内的许多趣闻,待姬璇真回到天枢峰时,已是月上中天,星辰遍布,清凉晚风徐徐吹来,令人心神也沉浸在这一片宁静隽永之中。 她若有所感,取出太阴缺月弓,这件天然生成的灵宝在掌中散发出莹莹光芒,以冥冥中的玄妙联系接引月华星辰之力,太阴之精髓从天空中垂直而下,形成了一道美轮美奂的银色光柱。 经缺月弓提炼后的月华之力温和精纯,滋养着姬璇真的肉身及神魂,不仅如此,她甚至在其中捕捉到了皓月与星辰运行中一丝“道”的轨迹。 一行玄奥莫测的法诀自然而然的出现在她识海之中,她伸指一点,已是和天枢星建立起一缕神妙联系,心念一动,便可凭此勾动天枢星力。 这正是大衍宗十二神通里“牵星术”演化的第一步。先是和一颗与自身紧密相连的星辰建立联系,而后以此为基感应北斗七星,最终操控周天三百六十五颗主星之力,正是当世顶尖的玄门秘术。 以姬璇真如今的功行,仅仅只能借助天枢星力,距离掌握北斗七星的境界尚且差的很远,这还是她身为天生道体与天地相合,且借助太阴缺月弓之助的结果,否则也难以触摸到这层门槛。 即便在十二神通之中,牵星术也是极为神秘的一门道术,想要修习此术,天分缘法缺一不可,大衍宗数代弟子之中,能够练成之人也是寥寥。 万事开头难,如今已摸到此术门槛,以后的推演也要容易许多。如此一来,姬璇真手中又多了一张底牌,由此带来的益处也是不言而喻。 时光轮转,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两年过去,这一日一道传信飞书倏然跃进天枢峰中,姬璇真将之阅览一番,已然明了离云天宫之行就在眼下。 她澄如秋水的明眸中闪过深思之色,随即唤来素涵烟道:“我此去怕是要耗费数年时间,在此期间府中一切都托付给涵烟了。” 珑心狐与她多年相处,情分也日渐深厚,闻言深深下拜:“奴家定当不付所托,只是此行危机重重,娘子也要多加小心。” 姬璇真含笑应下,化作虹光离去。 等她到了论道台,便见瀚天云阙巍然而立,其中已有十余名元婴长老盘膝而坐,另有七八名亲传弟子端坐正位之上,她来的恰是不早不晚。 之后剩下几名弟子陆续而来,众人互相行礼,本是一派仙家出尘之景,恰在此时,云阙之外传来一阵娇叱之声,夹杂着青年男子的讨饶之声,几位长老已是皱起了眉头,便见一道红影飘然而入。 这却是一名身着大红凤尾裙,身姿高挑的少女,秀眉飞扬,凤眼明亮,整个人正如一枝怒放的芍药,明艳夺目,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少女正是澹台楚,她身旁一名年轻修士苦着脸,低声下气道:“师妹,这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你且忍耐一番吧。” 她柳眉一竖,便要开口喝骂这名修士,一名长老陡然投来冷电似的目光,警告的瞥了她一眼,澹台楚这才按捺下了脾气。 只是她心中气愤未消,抬起神采飞扬的凤眼,一一打量云阙中的亲传,全然是一副天之骄女,从未经历过挫折的模样。 其余众人念在她年纪尚小,又是女修之故,并不欲与她计较,澹台楚的目光却愈发无所顾忌,须臾便掠过数人,停在了姬璇真身上。 这一行人中,女修唯有她们二人,再加上姬璇真端坐主位,正如神女倚于瑶台,澹台楚自是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心中十分清楚,这位就是宗门中盛名赫赫的天枢峰传人了。 澹台楚性格自负,平心而论,她出身不凡,且入道三十载而结丹,确实也有骄傲的资本,因此十分不满门中对姬璇真的推崇,总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更好。故而在进入云阙之前,本打算给这位师姊一个下马威,不想对方固然风神秀彻,却显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天然疏离来,却教她莫名胆怯起来。 澹台楚到底还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只得悻悻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她旁边的那名年轻修士也瞧瞧松了口气。 一名元婴长老眼皮一抬,见诸人已然来齐,沉声道:“既已来齐,便是出发之时!” 他此言一出,十余名长老协力打出数百道法诀,催动瀚天云阙飞入空中,这件外表宏大精美的飞行法器发出“轰隆”一声,隐入云霄之中。 第二十七章 瀚天云阙在高空中飞行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到了天宫开启之处。此时魔道与太和宗、云笈宗的修士皆已在此,只见一侧魔烟滚滚,不时有狰狞魔头恶相出现在黑烟之中;而另一侧则是清气缭绕,隐隐现出莲花妙景,又有白鹤清鸣,端的是一副仙家气象。 太和宗数名长老原本尚在闭目静坐,感应到空中的风雷之声后,当先一名眉目祥和的老者睁开双眼,拂尘一摆,道:“大衍宗众位同道已至,诸位道友且随老道前往迎接。” 他在太和宗里显然威信甚高,此言一出,余下的数名长老弟子皆是鱼贯而起,连云笈宗之人也紧随其后,纷纷往瀚天云阙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数道浩荡剑光从西天而来,挟着赫赫威势,破开青空云海,像陨星一般迅疾无伦的坠向地面。 这些剑光与瀚天云阙几乎是同时落地,少阳派与大衍宗众人先是稽首行礼,又与太和、云笈二宗见礼完毕,才共同向中央而去。 见此情景,那魔气黑烟中传来似哭似笑的尖啸之声:“数年不见,尔等还是如此虚伪,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太和宗那名老者冷哼一声:“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也只有逞口舌之利了!” 言罢,一抖手中拂尘,无边清光向魔道方向袭去,那黑烟一触到清光,便如烈阳融雪,消失的干干净净,隐藏在其中的魔门众人也毫无掩盖的暴露出来。 一名身材干瘦的老者气急败坏道:“岳重山!亏你们还自称名门,如今你这老匹夫行事又哪来半点正道气度?” 岳长老先前的祥和之态此刻尽数化作冷肃,他长笑一声,“若是对你等也要讲究气度,那却是过于高看尔等了。 二人言语交锋间,姬璇真却感到一股侵略性极强的视线,仿佛猛兽锁定猎物,一直紧紧的盯着自己。 她抬头顺着视线看去,魔门方向,正立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年修士,其人头戴血木珠冠,修眉凤目,面貌秀雅,秀美如同少女,眉宇间却充斥着一股阴郁之气,周身也流露出血腥邪异之感。 他发现对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之后,不仅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冲她露出了一个阴冷扭曲的笑容,即便相隔甚远,姬璇真也能感觉到其中的癫狂之意。 她秀如青山的眉头已是蹙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从这少年修士所站位置来看,其人应当是血河谷门下,只是她思索半晌,也未想起自己与血河谷有何交集,却是不明此人为何会有这般情状。 而天音教的方向,曲妙莲美目流转,丹唇如朱,神态虽仍旧冶丽妩媚,却显出几分忌惮来。她上次在姬璇真手中吃了大亏,还折了一条手臂,回教之后费了大力气才以秘法令手臂重新生出,自此将姬璇真视为生平第一大敌。 她神情间的异状对于这善于玩弄人心的魔女来说,已是极大的失态,旁边一名形容俊美的年轻修士笑嘻嘻的凑了过来,摩挲着手中的折扇,道:“就是此女令姊姊吃了大亏?小弟却要好好见识一番了。” 这年轻修士生着一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注目他人之时,总有一分脉脉含情的意味,再加上手持折扇,更添风流俊雅,不太像修行中人,反倒更似尘世间走马章台的公子哥。 此人名为蓝溪情,正是魔门六道中真我观的传人,天赋甚高,才情不凡,修习真我观的七情妙法已有小成,功行实不在曲妙莲之下。 曲妙莲美目含煞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莫非你还想引诱这玄门正传不成?” 蓝溪情将手中折扇一合,俊美面容上露出风流蕴藉的笑意,曼声吟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饮风吸露。” 吟罢,他话锋一转,“这般天人之姿,小弟怜惜还来不及,又谈何引诱,姊姊真是错怪小弟了。” 真我观的功法与他派大为不同,乃是以情入道,讲究的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观中弟子初时会择定数名渡情关之人,百般怜爱,浓情蜜意,投入情感越多,功行也就越深;而情至浓时,却要挥剑斩断情丝,从有情转入无情方可大成。 蓝溪情却是其中的一个异类。他生性怜香惜玉,即便斩情丝之后,仍对众多女子存在怜惜之心,只是有怜无爱,这般态度更令人心碎,不知伤透了多少芳心。 尽管如此,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有魅力之人,以曲妙莲的心高气傲也不敢小看此人,她听了蓝溪情之言,忽而眼波流转,掩唇娇笑道:“蓝师弟,话虽如此,只是此女功行不俗,若是师弟可借此女练成有情无情之法,破了她道心,想必结婴也不在话下。” 她打的却是祸水东引的主意,须知魔门内部也非铁板一块,门中弟子大多性情狡诈,若非万年来一直受到玄门压制,也不会迫于无奈彼此结盟,曲妙莲此言是想要令真我观与大衍宗对上,好让天音教坐收渔利。 只是蓝溪情也不是蠢人,他对曲妙莲的盘算看的一清二楚,因此只苦笑道:“姊姊可别为难我了。姬娘子是大衍宗里北斗一脉正传,小弟虽然自信,却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想要引动此女情关,小弟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这小子奸猾似鬼,简直无处着手,曲妙莲心中暗骂不已,面上笑容却愈发艳丽,咯咯娇笑道:“可惜师弟无福消受这般绝色了。” 她话音未落,又穿花蝴蝶似的走到另一侧,亲热的挽上了一名青年男子的胳膊,笑吟吟道:“心缘师兄,你来评评奴家说的对也不对?” 被她挽住之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灰色僧衣,眉目慈悲,神情安然,手中握着一串乌木念珠,明明是一派佛门高人的气度,细看之下却总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异之感。 此人法号心缘,出身摩夷宗,此派虽身处魔道,归根溯底确与佛门有着不浅渊源。相传摩夷宗开派祖师本是佛教真传,不知何故叛门而出,屠尽三千同门,成就魔佛之身,遁入魔道开创了摩夷宗,传承至今也是一股不小势力。 心缘对贴上来的柔软娇躯视若无睹,淡定的转动着手中念珠,先是念了一句佛号,随后才道:“曲师妹,你就别难为贫僧和蓝师弟了,晏师兄人虽未至,你一举一动却仍在他法眼之中,还是莫要自找麻烦为好。” 曲妙莲是灭情道为晏知秋定下的未来道侣,晏知秋在魔道中积威深重,心缘一抬出他来,曲妙莲虽心有不甘,到底还是不敢做出反抗之举,只得冷哼一声,悻悻的松开了玉臂。 此刻玄魔两道尽数来齐,各派群英汇集,俱是风采斐然,气质独卓,岳长老四下环视,向其余三派言道:“众位道兄,卯时已至,正该是天宫开启之时了。” 话音刚落,天空中陡然出现日月同辉的奇景,炽热的日炎与清冷的月辉相生相灭,放出无尽玄妙之光来。 从玄门四宗中倏忽飞出四枚玉符,在空中次第旋转,大放光明,与此同时魔门方向同样飞出六枚玉符,汇集到一处,随着十符归一,整个空间都震颤起来,半空中出现了一扇式样古朴的大门。 岳长老一边持续向内输出法力,一边大喝道:“众弟子速速入内!” 便见数十道虹光疾驰入内,须臾之后,那散发出亘古气息的巨门又缓缓阖上。 姬璇真入内之后,便见其中飞瀑湍流,奇花异树,烟云清气自成一体,远处有一座宏大宫殿隐隐约约显出轮廓,令人不胜向往。 有诗曰:“石蹬层层鸟道斜,仙家楼阁锁烟霞。丹砂已化黄金鼎,□□犹开白鹤花。铁简有云神永护,金钟无韵鬼曾楂。洞天福地阴阳合,胜事留传岂浪夸。”描绘的正是这一派出尘高妙之景。 此地也另有奇异之处,从外进入这一方小界之时,姬璇真原本是与一众同门选的同一方向,而入内后其余诸人皆不见踪影,茫茫天地之间,唯有自身孑然而立,顿生孤寂之感。 姬璇真的目标十分明确,便是往远处的那座宫殿而去。虽然能从此地看到其轮廓,实际上那却是道术投影,真实距离尚在数千里外,并非转瞬之间可以到达,她也并不急切,此中变数众多,因而选择以节省法力的五行遁术前往,而非速度极快却耗费法力的化虹之术。 约莫半日之后,她来到了一处药圃之中,这药圃占据了方圆百丈之地,生长着不少奇花异草,多为外界难寻之物,就连以玄牝珠炼制身外化身的几样宝材也可在其中找到。 姬璇真却并没有莽撞入内,而是取出一张符纸,手指灵活的翻转之下,一只栩栩如生的纸质小鸟便出现在掌中,她对着纸鸟吹出一口清气,这僵硬的死物便翕动双翅,好似“活”了过来,轻灵的飞向药圃之中。 纸鸟刚一入内,原本安静的药圃之中顿生微风,随着一声清亮的鹤唳,一头高约数丈、身形神骏的白鹤乘风而来,黑黝黝的眼珠望向姬璇真,双翅扇动,流露出极明显的驱赶之意来。 第二十八章 这白鹤守卫药圃已有千年之久,一身修为也到了元婴境界,端的不可小觑,它见有生人欲入内采摘药草,自己警告之后对方仍未离去,便将双翅一扇,卷起无形罡风向姬璇真袭来。 这罡风无坚不摧,能轻易将铁石化为齑粉,便是元婴修士的肉身沾染一点也是吃不消,姬璇真并未硬接,而是运起乾坤法袖,广袖轻舒,将罡风挪入虚空之中,行止之间从容自若,不带丝毫烟火气息。 眼看此招被轻易化解,白鹤瞳孔中闪过人性化的吃惊之色,它仰起修长优美的颈项,清啼一声,随即将长喙一张,吐出一口如烟似霞的云岚之气来。 姬璇真星眸中异彩连连,此术与大衍宗十二神通中的太玄清气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在这门道术中浸淫良久,造诣非比寻常,对如何应对此类神通也是胸有成竹。 只见她素手一指,顶上便飞出一柄白玉如意,在空中垂下道道清光,正如一副无形牢笼,将那云岚之气困在其中,挣脱不得。 那白玉如意犹未罢休,灵鱼一般围绕着云烟岚气上下飞舞,不时以自身清光吞噬对方,仅仅数息之后就将其彻底泯灭, 姬璇真反客为主,一掐法诀,便有一道幽深神光突兀出现,此光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去往何处,无形无象,玄而又玄,似慢实快的奔向白鹤。 白鹤修行年岁久远,早已通灵,见此不由流露出深深的忌惮来,它本欲以腾挪之法避开这道神光,却不知其另有神异之处,一旦放出便会紧随目标,任凭你如何躲藏也无法摆脱。 无定神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纠缠住白鹤身形,它尝试数次也无法脱身,眼看着就要被灼到毛羽,无法之下,鹤瞳转为深红之色,从中射出一道寸许赤芒,与追踪而来的神光迎头撞上。 这赤芒将无定神光消融大半,却仍有一小部分突破阻碍,无声无息的覆盖到白鹤躯体之上,这瑞兽无力躲避,哀鸣一声,身体上出现大片灼烧伤痕,深可见骨,鲜红血液汨汨流出,不复神骏。 它此刻已然无力支撑躯体,狼狈的伏在地上哀哀低鸣,洁白的毛羽也凌乱不堪,沾上了不少泥土,双眼中流露出乞怜之色,看上去十分可怜。 姬璇真也动了恻隐之心。她并不忌讳杀生,因道统理念之争也曾了结了不少性命,但除此之外她亦非嗜杀之人,仍然尊重生命的可贵,此时见白鹤的凄惨情状,不由心生怜悯,取出疗伤灵药走到这瑞兽身旁。 白鹤见她过来,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察觉到她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便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静静的瞅着她。 姬璇真将灵药涂抹在白鹤伤处,这鸟儿知晓她是在为自己疗伤,低鸣一声,顺服的将头颅贴在她的掌心。 许久不曾出声的阴煞刀真灵忍不住冷哼一声,嗤道:“伪善!原本就是你将这白鹤打伤,这会又卖起好来,实在是虚伪。” 他虽然被迫在玄门中待了数十载岁月,却尤其看不惯其约束言行的条条框框,愈发怀念魔道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日子来,因此说话时也变得更为刻薄,幸好姬璇真性子偏冷,又修养极佳,这才不曾与他计较。 此刻听了彦恒“伪善”的评价,她并未动怒,而是淡淡道:“的确是我将它打伤,但我的目的只是要取此处的几株灵草,若是它不再阻拦,也就不必妄造杀孽。” 彦恒只当这是矫饰之辞,讥讽道:“既然如此,我却从未见过你对何人手下留情过,还是在你心中,人命尚且不如这只畜生的性命?” 姬璇真沉默半晌,彦恒本以为她被自己戳破掩饰,无法应对,却听这紫衣银裳,气质高渺如九天之月的女修说出如此之语:“我所杀之人,皆是与我道相悖之徒。天道无为,吾辈修行却是大争,杀生是为求道,倘若与道无干,自然也就不该徒增杀伐。” 这其中无有半句虚言,确确实实就是她心中所想,从中也可窥见姬璇真性格的一部分来。 她并非铁石心肠,也存在怜悯之心,但这怜悯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体,而是怜惜众生皆苦,被束缚在茫茫红尘之中,不得超脱。 而一旦踏上道途,虽有大道三千之说,但最终能成道者不过寥寥,亦存在道统理念之争,这种无形之争却比天底下任何一种有形争斗都更为残酷,道路之后已是尸骨累累,前方仍不知去往何处,谁也不知终点究竟有何景色。 但姬璇真向来是心无旁骛之人,她既然已经决定要开辟前路,那拦路者即为阻道之人,凡阻道者,皆可杀之! 古往今来但凡杰出之人,皆是心志坚定之辈,不会因他人言语动摇自身观点,姬璇真也是如此。她这番思想虽未全数说出,其中意味却已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且不论这究竟是对是错,但她对此却从无动摇,一直贯彻着这种理念,方有今日成就。 彦恒发现直到今日自己才算是真正了解了自身依托之人,以他素爱嘲讽的脾性,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吐出一句:“幸好你修习的不是太上忘情之道,不然就是老夫也不敢认你为主了。” 以姬璇真的性格,倘若修行无情道法,只怕又是一个“以万物为刍狗”的人物,摒弃一切个人情感,即便修罗阴煞刀是魔道至宝,对这种人也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有多远离多远才是。 姬璇真对此言不置可否,她用玉制小铲将药圃中的几株灵草仔细的从土里移植到玉盒之中,这才起身离去。 行了不到半日,便听前方传来少女的娇叱之声,以及法力激荡引起的灵气漩涡,似乎正在与人交手。 那女声听起来有几分耳熟之感,似乎是澹台楚的声音,此女也是大衍宗弟子,碰到这种情况于情于理姬璇真也该上去相助,她长袖一拂,加快速度往前而去。 前方果然是澹台楚在与人争斗,她鬓发散乱,神情恼怒,显然吃了不小的亏,只是手中一条灵蛇鞭激荡出风雷之声,仰仗这件真器之助才未完全落入下风。 与她斗法的是一名身材瘦削、面容阴沉的魔道修士,此人名为元元子,出身落生湖,入道至今也有八十载岁月,修为已至金丹中期,比澹台楚要高出一个小境界。 他方才在此地碰到澹台楚时,本来并不想当真与她动手,只因离云天宫中玄门弟子人数远远多于魔道,他若想拿下对方,也得费不小力气,说不准便要被其他玄门之人斩杀于此,故而只是言语调戏了几句,不想澹台楚自小被捧在掌心,哪里受过这种羞辱,当即勃然大怒,抽出腰间的灵蛇鞭就攻将过来。 只是她毕竟修道年岁尚短,又从小娇惯,天赋虽高修行却并不勤勉,无论道行还是斗法都比元元子弱了一筹,只因这魔修顾忌她手中灵蛇鞭之威,又要提防其他玄门中人到来,不欲形成两败俱伤之局,这才让她支撑至今。 姬璇真恰于此时赶来,她并未掩藏行迹,元元子一眼便看到她,心中已萌生退意,只是仍抱着一两分侥幸心理,指望她与澹台楚一般,空有境界而无斗法之能。 只是他这番注定要失望了,姬璇真一句虚言也不曾说,运使青冥剑便是一道剑光飞来。 她这一剑时机选择的实在是妙至巅峰,恰是元元子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瞬时便截断了对方气机流转,令其法力一滞。 只从这一剑之中,元元子就看出她斗法之能远非澹台楚可比,正欲逃走,那如梦似幻的飘渺青光却已袭至,他避无可避,只能沉下心神,大喝一声,瘦削的身形陡然膨胀起来,转眼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圆球,以一种与庞大体型全然不符的灵活姿态卸掉了锋利剑光。 逃开这一剑之后,他圆球似的身体弹射起来,向远处疾驰,已是无心恋战一意逃走了。 姬璇真黛眉微蹙,伸指一点,这根如美玉削成、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手指却带来恐怖威力,万里晴空骤然一声闷响,便见电蛇狂舞,数道紫色神雷裹挟无边威势倾泻而下,将元元子淹没其中。 须臾之后雷霆散去,地面之上出现了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其中有一道破碎人形,胸口仍有微弱起伏,想来生机还未完全散尽。 雷法原本就有克制邪魔之效,姬璇真境界法力又都远高于元元子,这一击本是绝无幸理,只是元元子来此之前师门亦有护身灵宝赐下,方才生死关头他以此宝承受了大半威力,这才不曾立死当场,只是五雷天心正法的余威也令他身受重伤,丧失了行动能力。 青冥剑飞驰而来,在元元子颈间轻轻一抹,这落生湖亲传便身死道消,魂灵转生而去。 从姬璇真现身至此不过数息时间,便轻描淡写的斩杀了元元子,此景给澹台楚带来莫大震撼,她手中犹握着灵蛇鞭,却是美目大睁,讷讷不能言语。 姬璇真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跟上。”飘逸身形已是到了数尺之外。 澹台楚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只是才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天边就飘来一朵墨云,从中传来熟悉的娇笑之声:“姬妹妹这是要去往何处?不如在此地陪奴家说说话可好?” 第二十九章 姬璇真停下身形,抬头仰视天际,那墨云从空中降下,走出三名魔修来。 为首的的女子高髻金钗,皮肤雪白,朱唇一点,大红抹胸上绣着数朵怒放牡丹,更显露出的半截酥胸白的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尽是说不出的动人风情。 而其余两人,一者生着一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注目他人之时,总有一分脉脉含情的意味,再加上手持折扇,更添风流俊雅;另一者身材高大,穿着一袭灰色僧衣,眉目慈悲,神情安然,手中握着一串乌木念珠,明明是一派佛门高人的气度,细看之下却总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异之感。 此刻形势倒转,曲妙莲一方有三名修士,姬璇真这边却只有两人,澹台楚又是初入金丹,难以发挥战力,明面上来看无疑是魔门一方占尽优势,姬璇真自然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对方真的只是想和自己“说说话”而已。 澹台楚乍逢大敌,不自觉的往姬璇真身侧靠了几步,曲妙莲根本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只将一双妙目牢牢定在姬璇真身上,幽幽叹了口气,现出无边媚态来:“自从云断山一别,奴家对妹妹十分想念,如今终于有亲近机会,实在是教人欣喜。” 蓝溪情风流蕴藉的桃花眼一眨,摇着手中折扇,感叹道:“想不到蓝某也有辣手摧花之日,当真是世事无常,命运难测啊。” 心缘念了句佛号,顿显慈悲之色,倘若不知情的人见了,多半以为是有道高僧,绝难想象其人真正身份竟然是魔宗传人。他将手中念珠一摆,“这位女施主就由贫僧应付。”话音未落已是向澹台楚攻去。 曲妙莲和蓝溪情均在心中大骂这光头狡诈,心缘修为比他二人还要高出一线,却抢先出手选择了好对付的澹台楚,将棘手的敌人留给了他们,实在是不当人子。 只是曲妙莲心中暗忖,自己一人虽然敌不过姬璇真,却不信加上蓝溪情还抵不过此女,因此也就不再计较心缘行为,娇笑一声放出重重魔影。 她的功行比云断山时又精进许多,所放魔头各个面目清晰,栩栩如生,作似哭似笑之态,围绕着姬璇真上下盘旋,只要她一出现破绽便会一拥而上,将其撕成碎片。 蓝溪情也不甘落后,将手中折扇一展,便飞出一团粉红雾气。他所持折扇大有来历,乃是一件名为“七情桃花扇”的真器,为真我观有数灵宝之一,只要心中仍有欲念,就能轻易勾动无边迷障,令人陷入神智浑噩的境地。 这两人联手合击,就是等闲元婴修士也要饮恨于此,姬璇真却夷然不惧,樱唇微张,吐出一口太玄清气来,这至清至纯之气甫一出现,便如春风化雨,将魔头与瘴气都消融于无形之中。 曲蓝二人都是变了脸色,方才不过是试探之举,他们也不曾指望能够以此伤到姬璇真,只是不想她应付的如此轻松,内心更是慎重了几分,不敢再有留手。 曲妙莲率先出手,五指向虚空一招,便有一把琵琶状的法器落入她玉手之中,此宝名为“妙音琵琶”,亦是一件难得真器,曲妙莲在琵琶上“铮铮”一拨,数道音罡就向姬璇真疾射而去。 天音教以“天音”为名,在乐理上的造诣自然非同小可,曲妙莲这一手音攻之术也有了不浅的火候,不愧于其真传身份。 与此同时,蓝溪情也将七情桃花扇一转,露出折扇正面来,上面描绘着数个人像,皆是惟妙惟肖,神态韵致一如生者。这却是此宝最为神异之处,但凡与蓝溪情交过手之人,只要功行不曾比他高出一个大境界,他便可将对方形貌绘于扇面之上,于对敌时唤出虚影。 这虚影有本尊的八成法力不说,就是神通道术也能运用自如,甚至随着本尊修为精进,虚影的威力也会随之提升,实在是万分棘手。 蓝溪情以心神勾动七情桃花扇,同时召唤了三道虚影,这已是眼下他能做到的极致,如此一来,眼前形势便相当于姬璇真一人独自面对五名金丹修士。 更糟糕的是澹台楚全然不是心缘对手,不过仰仗着法宝之力勉强支撑,短短几息之间,已是险象环生,难以应付了。 她虽然骄纵,却也是心气极高之辈,即便左右支绌也没有开口向姬璇真求救,况且她心中也十分清楚,眼下这位同门师姊面对的情况比自己还要凶险十倍。 自出生以来澹台楚都生活在宗门和父母的庇佑之下,从未遇到过这种生死危机,她其实相当明白,此刻魔门一方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拿下自己也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胸中一股傲气犹且支撑着她,令她爆发出超常的战斗力,奇迹般的又撑了片刻。 只是她和心缘实在差距不小,纵然一时爆发也改变不了大局,以摩夷宗亲传的老辣眼光,自然看出眼前的年轻女修不过是强弩之末。 谁知此时从旁边飞出一柄清光四溢的白玉如意,狠狠的砸上了心缘光可鉴人的脑袋,只把他砸的眼冒金星,脚下一个趔趄,硬生生吃了澹台楚一鞭。 心缘大吃一惊,他虽与澹台楚交战,却也分出一丝心神关注身旁另一战局,只是没想到合曲蓝二人之力,也奈何不得姬璇真,还叫她腾出手来相助澹台楚。 方才形势,实在是瞬息逆转,就是曲妙莲和蓝溪情也绝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反转。 他们二人先前全力施为之下,本以为已是胜券在握——正常情况下也应该如此,姬璇真就是再强也还是金丹境界,未曾破丹成婴,而任何一名金丹修士在这种攻势之下能保全自身已是难得,更遑论反击了。 然而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就是能做到常人难以完成之事,这数年之间姬璇真已将乾坤法袖修炼到了虚实相生的境界,她以此术沟通无尽虚空,蓝溪情释放的虚影固然威力不俗,说到底却还是死物,没有活人的机变,只一个照面就被姬璇真送入了虚空之中,短时间内是无法再与之联系了。 至于曲妙莲所发音罡,则是被姬璇真施展的牵星术破去,她引动的天枢星力浩大精纯,气势堂皇,正是魔道诡术的克星,余威甚至将曲妙莲绾发金钗削断,一缕青丝落地,那星力险而又险的从她脸颊旁擦过,差点就将一张芙蓉玉面毁于一旦。 姬璇真法力深厚,后劲绵长,极擅后发制人,此刻战局逆转,她毫不犹豫的运起无定神光,趁胜追击,将曲蓝二人打的狼狈不堪。 这还是她不欲暴露所有底牌,仍有留手的情况,不然只消将太阴缺月弓一祭,这三名魔道亲传也活不到现在了。 心缘见势不妙,将澹台楚逼退到数尺之外,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不是姬施主对手,也就不留在此地贻笑大方了。” 言罢,从珠串上取下一颗念珠猛然一抛,便出现了滚滚黑烟,待这黑烟散去,心缘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曲妙莲恨的银牙紧咬,心缘这一大战力一走,光凭自己与蓝溪情二人更不是姬璇真对手,她对昔年云断山中被这大衍亲传一剑斩断右臂之事仍然心有余悸,眼下已萌生退意,蓝溪情所想与她相差无几,二人眼神交会,瞬间达成了一致。 真我观传人扬手放出一道乌光,身形急退,曲妙莲也是娇笑一声:“姬妹妹,奴家此番就不与你纠缠了,日后更有相见之时,还盼妹妹莫要忘了奴家才好。” 她言语间如泣如诉,好像怀春少女正与情郎喁喁低语,手中动作却令人瞠目结舌:她将腰带轻轻一拉,整件罗裙便飘然落下,灌注魔功之后,这件大红罗裙作为一件可怕武器袭向姬璇真,杀伤力犹在蓝溪情放出的乌光之上。 而青天白日之下□□出的那具女体雪白无瑕,胸前峰峦起伏,柔软腰肢不盈一握,丰满的大腿修长而又柔韧,浑身曲线美到惊心动魄,虽然澹台楚同为女人,一眼扫过也是面红耳赤,急忙别过头不敢再看。 姬璇真即便看到曲妙莲如此惊世骇俗之举,神情也不曾有所波动,只是幽幽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叹息未落,青冥剑已挥洒出一片凄迷青光,在将乌光斩成两截之后,紧追曲蓝二人而去。 只听得一声隐约闷哼,曲妙莲与蓝溪情的身影也都消失不见。 危机退去,澹台楚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事到如今她对姬璇真是心悦诚服,仅凭对方刚才表现就可知那些赞誉绝非空穴来风,甚至与本人相比仍有不及,她情不自禁的将目光转向姬璇真,唤道:“姬师姊······” 谁知刚一出声,对方就做了一个“噤声”的的手势,随即出言道:“阁下看了这么久,还不现身一见吗?” 澹台楚猛然一惊,在她神识之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此地尚有他人,只是方才经历过后,她对姬璇真已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信任,此时也不曾对其判断产生质疑,不由握紧了手中灵蛇鞭,暗自戒备起来。 良久,一道嘶哑难听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愧是大衍宗门下高足,神识敏锐果非他人可比。” 言罢,一道秀颀身影已是出现在二人面前。 第三十章 这声音嘶哑怪异,像是从破烂的风箱中发出,委实难听,由音推人,这声音的主人多半也是形貌丑陋之辈。 澹台楚原本是这样想的,谁知等她看清出声之人后,心中诧异极了,只因其人头戴血木珠冠,修眉凤目,面貌秀雅,秀美如同少女,与她想象的可怖形象全然不同,甚至称得上得天地钟爱的美少年;只是此人眉宇间却充斥着一股阴郁之气,周身也流露出血腥邪异之感,不似善类。 事实上,姬璇真一早就察觉尚有旁人在旁窥伺,且此人气机阴晦血腥,显然不是玄门中人,虽然不知为何不曾与曲妙莲三人同时出手,却更觉居心叵测,她也正是基于这点考虑才没有对曲蓝等人紧追不舍。 姬璇真却不知,如果辛蕙质在此处看到这名阴郁邪性的美少年,只怕立时就要骇的心胆俱裂——只因此人就是前世将她折磨至死的厉风! 厉风方才之语阴阳怪气,令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称赞,还是借此嘲讽。 澹台楚年少气盛,向来以出身大衍宗为傲,此刻见对方似有讥讽宗门之意,早已按捺不住,柳眉一竖,喝道:“阁下此言却是何意,莫不是看不起我大衍宗不成?” 与她不同,姬璇真已隐隐猜到此人身份,玄门与魔道对立已久,对于对方的出色弟子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在当日天璇峰上北斗一脉齐聚之时,谢琅不仅将去往离云天宫的玄门一派弟子身家背景说的清清楚楚,同时也牵涉了不少魔门子弟,因而只要她一观某人功法路数与自身形貌,便可大体猜出其人身份。 厉风露出莫测笑意,原本单纯以他容貌而言,这应是赏心悦目之景,可一旦掺入那诡谲阴沉的气质,反倒令人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一只剧毒雄蝎,随时可能用那锋利尾刺将他人置于死地。 他并未理会澹台楚,而是将一双凤眼紧紧盯着姬璇真,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说来昔年在下还曾与姬道友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友可还记得?” 姬璇真一怔,厉风不必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说谎,他们之前应当确实曾经见过。她记忆力极佳,但凡见过一次的人事都会留有印象,此刻细细打量厉风五官,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熟悉之感,但这感觉仍被笼罩在迷雾之后,未能令她得出真正答案。 她黛眉紧蹙,回想往日经历,却仍然不得其解,厉风似是察觉出她的疑惑,一手握拳,另一只手缓缓做出了往下倾斜的动作。这在澹台楚看来简直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姬璇真却看出来这乃是一个倒茶的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厉风诡谲俊美的五官逐渐与一张玉雪可爱、精致秀气的幼童面容相重合,她脱口而出道:“小祈?” 这对姬璇真来说已算是极大失态,但她心灵修为毕竟非比寻常,数息之后心湖又恢复平静无波之态,厉风面上露出扭曲笑意,双眼中蕴含无边怨毒之意,却以截然相反的语气轻巧言道:“想不到小祈这个名字还有再被提起的一天。说来厉某能成为血河谷亲传,亦有姬道友一份功劳呢。” 说起他的身世,其实也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厉风之母盈珠本是血河谷谷主的数名姬妾之一,不过一介凡女,只因生的美貌才被厉熙收入内帷,她无依无靠又是凡身,自然无法与那些女修相比,在容貌衰驰之后很快就失了宠爱。 谁想一日厉熙酒醉之后,无意中来到来到冷落许久的盈珠之处,二人春风一度后不久,她愕然发现自己竟怀上了身孕。这个孩子来的太过及时,只要能将他安全生下,盈珠便可母凭子贵,一举翻身。 这孩子如此重要,盈珠将其视若性命,当时厉熙后院中常有姬妾争宠倾轧之举,想让一个腹中胎儿殒命再容易不过,她百般忧虑之下,却是想出了这样一个方法,先隐瞒自己怀孕之事,待安全产下孩子之后再将消息透露出去。 她实在被厉熙冷落了太久,其他妾氏已不屑关注这名凡女,竟然真的让她将怀孕之事隐瞒下来。但盈珠限于出身之故,见识不多,不曾知晓修士子嗣在出生前需要大量灵力供给才可健康长成,终于酿成悲剧。 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盈珠产下孩儿,随即便惊恐的发现这孩子生具残疾,口不能言,她生怕厉熙知晓此事怪罪自己,狠下心肠把刚出生的儿子丢弃在了血河谷外。 当时广宁散人正在四处游历,恰好到了血河谷附近,他与厉风命中注定有一段师徒之缘,受到莫名感召往婴儿遗弃之处而去,发现了风雪之中被冻的面色青紫的婴孩,倘若他再晚来一步,这脆弱生命就会被严寒夺去。 广宁散人悲天悯人,纵然知道这婴儿会被遗弃在血河谷附近,多半与这魔道宗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仍然不忍心见其就此丧命,又观怀中婴孩天生灵慧,根骨不凡,便决意将之带回玉清观中悉心教养。 他一来怜惜这孩子身世多舛,亲缘寡薄,二来又心疼其天生残疾,便为之取了“小祈”的名字,意寓向上天祈求平安顺遂,实在是用心良苦,满腔慈爱。 广宁散人在小祈的人生之中身兼恩师与慈父两种角色,是他与这凉薄尘世仍有牵涉的最大羁绊,正如寒冬之烛,令人在无边酷寒之中犹且感受到一丝温暖。 小祈就这样在宁静平和、与世无争的玉清观中长到了七八岁的年纪,而后就是姬璇真前来拜访广宁散人。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姊姊,心里十分欢喜,鼓起勇气把自己亲手雕刻的木头小兔送给了对方,并得到了一张昆仑奴面具作为回礼。 他对这面具宝贝的不行,每日都要取出来擦拭片刻,还一直盼望着能和那位姊姊再度相见。 谁知有一日他无意中将面具磕坏了一角,于是便到迎仙城中的面具铺修理,等他回到玉清观时,命运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迎接他的并非是睿智慈和的恩师,而是一名负手而立,神情傲然的黑衣男子。 这人正是小祈的生父厉熙。在数年之前他就得知了自己有一子流落在外,不过他对这个子嗣并不在意,也就不曾来寻,然而一月之前血河谷当代首徒意外身死,却令厉熙不得不想起这个儿子来。 只因魔门六道之中,血河谷实力本就在灭情道之下,眼前形势已是如此,再观小辈弟子,灭情道晏知秋天资纵横,实为一等一的出色之辈,而血河谷首徒亡后,再无一人有资格与晏知秋争锋,倘若寻不到合适的执掌门户之人,可以想象未来血河谷便会彻底沦为灭情道附庸。 身为当代谷主,厉熙便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来,小祈身为大能子嗣,按常理来说应当资质出众,厉熙动用血脉秘法追踪儿子气息,一路寻到了玉清观来,他遇上广宁散人之后,张口就要带走小祈。 广宁散人心知厉熙身为一代魔道大能,自然不屑在此事上欺骗自己,他确实是小祈生父无疑,只是血河谷又哪里是什么善地?谷内竞争残酷至极,对外恶名也居魔门首位,绝不是适合小祈去的地方。 厉熙唯我独尊惯了,又怎会允许在他眼中卑微如蝼蚁的广宁散人反对,他含怒出手,将广宁散人生机破坏殆尽,小祈回来之时,这一代道德之士不仅已经陨落,连真灵也被厉熙所灭,再无转世之机。 生命中最重要之人落得如此下场,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小祈整个世界瞬间崩塌,他像一朵被细心放置在瓶中的幼嫩花苞,某一日玉瓶骤然破碎,花苞直面风刀霜剑,又被折断根茎,下场可想而知。 厉熙把儿子带回去之后,发现他确实天赋奇绝,而且十分适合修炼血河谷功法,当即大喜过望,将他更名为厉风,作为继承人培养,并将镇派至宝交予他手中,令他借助法宝之力开口说话。 这对厉风来说并非好事,血河谷功法残忍奇诡,练到深处会令人性情大变,成为只知杀戮的疯子。厉熙就是最好的铁证,他神志不清时,经常以各种闻所未闻的残酷手段凌虐厉风,等清醒之后又会用最好的灵药为他治疗伤势,如此周而复始。 血河谷内对厉风成为继承人之事也多有异议,他们明面上无法反对谷主的决定,底下却动用了无数阴私手段,欲置厉风于死地。 他一面恨生父入骨,又时常受其折磨,一面却要仰仗父亲才能在波诡云谲的血河谷中生存,长此以往,不仅性格逐渐扭曲,甚至从被害者转变为加害者,同样有了凌虐的癖好。 厉风对姬璇真的感情同样万分复杂,对方是他生命中少有的美好回忆,也是“小祈”存在过的证明;可他又因姬璇真之故,连广宁散人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其实他明知后一条乃是迁怒,可他性情已然扭曲,偏执成狂,唯有如此想法才能令自己好受一些。 厉风病态的关注着姬璇真,在这深深的怨恨之中,又开出了隐秘而扭曲的爱慕之花。 第31章 番外一 主持人二毛:大家好,欢迎收看《无责任脑洞》节目,想必大家都知道最近热播的一部由小说改编的大型仙侠连续剧,没错就是《大衍无术》!今天我们节目组请到的就是《大衍无术》剧组的各位主演,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剧组! (此处应有掌声啪啪啪) (主创人员依次坐到沙发上) 主持人二毛:首先让我们采访一下这部连续剧的女主角姬璇真小姐。(递话筒给姬璇真)众所周知姬小姐本职是一位出色的古典音乐家,请问是什么原因让你接下了这部连续剧,踏足从未涉及过的演艺圈呢? 姬璇真:这就要归功于我的表哥晏知秋了。我们不仅在《大衍无术》里扮演一对表兄妹,事实上现实中我们也是具有血缘关系的表亲(笑),某天他突然邀请我去听一部歌剧。 晏知秋插话:是《图兰朵》。 姬璇真:没错,《图兰朵》散场之后,他说自己最近新接了一个剧本,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我,极力建议我去试镜这个角色,(意味深长的看向晏知秋)但是开始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个角色原来就是女主角。 晏知秋(尴尬的摸鼻子):亲爱的表妹,这种事情就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姬璇真(轻笑):其实一开始我以为表哥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表演的经验,但是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这个角色简直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只要本色出演就好,我看了剧本之后确实觉得很有意思,就去试镜了。 二毛(艰难的扭过头):女神你再多笑几次我怕自己就把持不住了,这种近距离360度无死角的美颜冲击实在不是吾等凡人承受的住—— 晏知秋(拍上二毛肩膀,内含深意):我很乐意让你提前感受承受不住的感觉。 二毛(一抖,干笑两声,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哈哈,还是说说女神试镜的经过吧,观众们都很好奇呢。 姬璇真:其实我也很莫名其妙,试镜的时候导演只让我换了戏服,然后笑了一下,就通过了,真的没有考验什么演技(茫然脸)。 (二毛内心尖叫:女神的茫然脸也好美!!!) 曲妙莲(拿过话筒,妩媚一笑):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好了。其实女主角这个角色,之前很多女演员来试镜导演都不满意,据他描述,他想要的是一个气质像“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的女主角。 在阿璇出现之前,大家都觉得导演就是在扯淡,但是她穿着戏服走进片场的那一刻,不止是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真的看到了原著中的那个道门玄女,非常震撼。她不需要什么演技,因为她本人就是月中神女的化身。 二毛:哇哦,真的是非常高的评价。我想起了二位在剧中微妙的关系,请问“曲妙莲”又是怎么看待“姬璇真”的呢? 曲妙莲(脸上出现可疑红晕):对于“曲妙莲”来说,“姬璇真”是第一个让她经历挫折的人,她把“姬璇真”视为生平最大的敌人,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重视甚至超过了她对未来道侣的在意。 二毛: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我就必须要问一下晏先生,在离云天宫这一幕里甚至有“曲妙莲”裸身面对“姬璇真”的戏份,请问你对自己的未婚妻和表妹的这段百合情节有什么看法?感受到被ntr的愤怒了吗? 晏知秋(完美的笑容开裂了):我觉得这段情节完全就是作者的恶趣味,因为“晏知秋”这个人物非常完美,作者设计的这个情节瞬间就让他接地气了很多,也更容易被广大男性同胞所接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二毛: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晏知秋可怕的脸色终于停止了笑声)。好的,现在让我们来听一听厉先生对自己这个角色的理解。 厉风(挑眉):其实“厉风”这个角色,通俗来说就是一个有着悲剧命运的蛇精病。他因为天生残疾被母亲丢弃,师父将他捡到并抚养长大,完全称得上恩重如山,结果父亲为了把他带回去杀了他的师父。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厉风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了,之后他一直生活在血河谷里,血河谷是个什么地方呢?它就像名字一样,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人间地狱,雪上加霜的是厉风的父亲是一个虐待狂,他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儿子,也让厉风的性格更加扭曲。他非常憎恨自己的父亲,但是最可悲地方的在于他和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样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厉风”对“姬璇真”的感情也非常复杂,一方面厉风为了减轻自我憎恨,将仇恨转移到她身上,认为是她导致自己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另一方面又近乎本能的追逐着她,被对方高洁孤傲的姿态所吸引,却又想要把她染黑,和自己成为一样的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很大的角色。 二毛:好的,非常感谢厉先生精彩的分析。最后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叶争流先生,请问叶先生作为本剧的男主角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争流(接过话筒,表情非常严肃):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作为男主出场这么少?而且都播到三十集了居然一点和女主的感情进展都没有,导演真的没有拿错剧本吗?! 二毛(咳嗽了两声):这个······导演是严格按照原著来拍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询问一下原作者比较合适。 (镜头切到场外) 作者:关于这个问题男主角真的不用急!事实上设定里男女主角都是感情慢热的类型,真正的发展就在离云天宫这个副本里,马上就会拍到感情转折的地方,男主角的福利也就来了!相信我! 叶争流(手里提着道具临渊剑):希望作者说的是真话,否则······ 作者(干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男主你冷静一点! (镜头机智的切了回去) 二毛:好的,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谢谢各位观众收看《无责任脑洞》节目,也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大衍无术》,再见! 第三十一章 碍于澹台楚在场,厉风只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了大概,并未涉及些许细节,但仅仅凭着他叙说之事,便能猜得出来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澹台楚涉世未深,听了这番言语,明知对方是敌人也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同情之意;然而姬璇真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好像天生就缺乏女性细腻柔软的部分,任何情感都无法使她的理智偏离轨迹,这极度的冷静甚至令她在很多时候显的冷酷无情。 正如此时,厉风双眼一错不错的紧紧注视着姬璇真,却发现对方神情淡漠,正如高天之上,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明月。 他本意是想扰乱姬璇真心湖,可事到如今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可笑,无论自己曾经有过何种经历,都无法令面前之人的心灵产生丝毫破绽,而更可笑的是,他同时又对这种冷酷态度迷恋不已。 厉风也真的笑出了声,他嘶哑难听的笑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响,像是垂死的老鸦发出最后的悲鸣,这可怖嗓音与秀美外表形成的巨大反差愈发加剧了恐怖之处,让人毛骨悚然。 姬璇真能看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处在一个极不稳定的境地,怕是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 她想起了关于血河谷《内观参同契》这门魔功的种种传言,传闻修炼此功之人,功行越深精神就会越不稳定,性格也随之扭曲偏执,同时伴随着对杀戮和鲜血的迷恋。 即便是心志坚定之辈,天长日久也会被功法逐渐侵染心神,最终陷入疯狂之中。故而数万年来,修行此功者,大多横死,不得善终。 然而《内观参同契》威力奇绝,神异非凡,在初期进境极快,血河谷正是仰仗这门功法才一跃成为魔门六道之一,传承万载。故而历代之中,亲传仍多修行此法,直至后期心志癫狂,连带整个门派在魔道之中也是名声可怖。 姬璇真师承大衍,对各门各派功法都有了解,她一眼便看出厉风本来就因自身经历性情大变,他与《内观参同契》又十分契合,受这门功法的影响极其深厚,眼下已是显露了疯狂的苗头。 只是修士相处最忌交浅言深,以厉风对她的迁怒憎恨心理,即便她出言提示多半也是无用,更何况《内观参同契》一旦开始修炼就无法停止,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厉风未来的结局也可想而知。 在这种前提之下,即便他的态度再扭曲十倍,姬璇真也能心平气和的去面对——与一个心志癫狂的人计较实在是天底下最不明智的事情。 因此,尽管厉风的经历十分曲折凄惨,能够打动世间任何一位心肠柔软的少女,这位玄门骄女却剥离了一切干扰,直指重心的问道:“所以呢?道友隐匿在旁到底意欲何为?” 她这问题十分犀利,堪称一针见血,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重点——刚才的情况对她来说尽管是可破之局,却也着实算不上什么有利局面,她在应付曲妙莲和蓝溪情的同时还要分心照顾澹台楚,如果厉风在这时加入战局,她顿时就会压力大增。 而厉风却选择了袖手旁观,反而在曲妙莲三人退走后方才现身,姬璇真就不得不考虑其中蕴含的深意,是否血河谷又与其他五派起了龃龉。 她这番推断称得上合情合理,就算是魔修也不愿意与一群随时可能发疯的人相处,故而血河谷和灭情道等五派的联系远不像想象中那般亲密,但事实上她这次实在是想的太多,完全没有猜到疯子的脑回路。 厉风之所以不曾出手,是因为在爱恨交织的扭曲感情下,他对姬璇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认为她只能伤在自己手中,只能被自己杀死,旁人若是令她受伤,他也定然会出手令此人陨落。 这种执念已然入魔,却又与《内观参同契》的要求无比契合,所以厉风入道年岁不久,却已经将这魔功修炼到极深境界,方在血河谷中站稳脚跟,力压年轻一代,亦成为魔门有数的年轻高手,地位尚在曲妙莲之上。 他听了姬璇真之问,秀美面容上陡然出现怪异的笑意:“他们又怎配与我联手,何况,”厉风压低了声线,“你只能伤在我的手中!” 他虽然借助灵宝之力能够开口说话,声音却着实难听,原本说出这种暧昧之语难免令人厌恶,可那过于秀气漂亮的相貌压倒了声音的可怖,竟衍生出一种难言的旖旎来。 澹台楚在飞霞岛上众星捧月,追求者甚多,对这种隐晦情意更为敏感,她不由瞪大双眼,片刻之后一张芙蓉玉面涨的通红,怒喝道:“无耻之徒!竟敢亵渎师姊,当真是无耻、无耻!” 她心中极度愤怒,除了将“无耻”二字翻来覆去的念叨,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其他话语。 也无怪她反应如此剧烈。须知就是魔门六道之中也有高下之分,唯有灭情道算的上魔门正宗,其余五派严格来说都只是旁门一属,特别是血河谷因嗜杀生灵、手段残忍的缘故,更被大衍宗这等玄门大派视为邪魔外道,宗内弟子提起血河谷也多是一脸鄙弃。 对于修道者而言,如无深仇大恨,斗法之时即便将敌人杀死,也会放其真灵投胎转生而去;可但凡血河谷出手,多半连真灵也要灭杀,将其存在彻底湮灭于天地之间,此举有违天和,过于酷厉,自然被其他门派所共弃。 玄门中人天生就看不惯血河谷作为,且姬璇真方才将澹台楚从元元子手中救下,又以寡胜多,在这少女心目中俨然已经成为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此刻厉风如此言行,在她看来无疑是痴心妄想,完全是对师姊的亵渎,故而愤怒不已。 澹台楚这话却是正好戳中厉风痛脚,他眉骨剧烈一跳,愈发加重了那种阴沉狠毒的气质,良久冷冷一笑,道:“真是碍眼!” 言罢,袖中蹿出一道快逾闪电的血芒,直奔澹台楚而去。 澹台楚骇的花容失色,她与厉风道行差距太大,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那道血芒就要咬上她的咽喉,只见清光一闪,那血芒断成两截摔落在地,身体犹在蠕动,这才看清原来是一条长约尺许的血蛇。 姬璇真手掣青冥剑,已然动了几分真怒:无论如何,厉风在她眼前对门中弟子出手已是犯了忌讳,若是不回以颜色,教人知道了还以为大衍宗连自家门人也庇护不住。 她掩在广袖之中的左手做出了一个玄妙的起势,随时能够施展出各色神通,内敛万千星辉的双眸也直视厉风,毫无退缩之意,寒声道:“厉道友还请慎行,若是再对我门中弟子出手,却是少不得要做过一场了。” 她这番冷若霜雪的态度,越发凸显出尘之姿,正如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哪怕想要伸手触碰也成了亵渎。 厉风想要将她拉下云端染上污浊之色的*更加强烈,但眼下远远还不是时候,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刺入掌心之中,这才勉强克制住了内心翻腾的恶意。 在焦灼煎熬之下,他下意识的舔了舔唇:“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姬璇真周身寒意不减,直到确定了厉风并没有再次动手的意思之后,才散去了左手起势。事到如今,她已不欲在此浪费时间,和一个喜怒不定的疯子纠缠,便命澹台楚与自己一同离去。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厉风便以一种莫测神色,从芥子袋中取出了一张昆仑奴面具。 这面具正是姬璇真昔日所赠,但在厉风入血河谷、修炼《内观参同契》之后,其已然成为了厉风寄托魔念之物,更是在血气和魔念的长久浸染之下,变成了一件阴毒的魔器,日后更是搅起腥风血雨。 此刻这面具还没有日后的威能,但阴毒之处却是一点不少,它见厉风仍然望着姬璇真离去方向,心中顿时涌现了一个恶毒念头。 它本就是厉风魔念寄托,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激怒这位魔子,面具上昆仑奴丑陋可怖的五官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嘴巴咧的极开,连森白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看见没有,她根本不在乎你,就是她宗门中随便一个弟子都比你重要的多。” 这魔器的声音极端轻柔,充满诱惑之意,厉风已是双目通红,他一掌拍向面具,愤怒的低吼道:“闭嘴!” 魔器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轻笑一声,在厉风耳边絮絮低语:“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你心里也是清楚的吧,不把她染黑,从云端打落凡尘,又怎么能得到这轮明月?” 它实在太善于把握人心,只这一句话就击中了厉风的软肋,把他心中隐藏最深的*彻底暴露出来——承认吧,你就是想得到她。 厉风已经分不清楚这究竟是魔器的蛊惑之语,还是自己心底的声音,他眼中血色愈发浓重,秀美的脸庞也彻底扭曲起来,露出了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第三十二章 另一边,澹台楚却不时望向姬璇真,数次欲言又止。 她在飞霞岛时,向来任性娇蛮,想要任何东西都是易如反掌,也从未有人敢拂逆于她;如今到了这离云天宫之中,被元元子所欺,方才明白了世间万物并不能全数顺从自己心意的道理。 方才她算是窥见了姬璇真的私事,本想表明自己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影响师姊清誉,话到了嘴边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是姬璇真瞥见她犹豫神色,主动问道:“澹台师妹可是有话要说?” 澹台楚被问到的那一刻,脑海一片空白,话语已是脱口而出:“师姊如何看待那血河谷魔子?”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是愣住了。 姬璇真不曾发现她这番曲折心态,樱唇一张,只说了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说的清清淡淡,而这寥寥七个字却已道尽一切。 在刚刚将厉风和小祈重合的时候,姬璇真也免不了吃惊,但她向来是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的人物,很快就脱离了这种愕然情绪,重新回到心灵持静的状态之中。 无论厉风的前身是谁,又与自身有何因果,眼下他既然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与曲妙莲、蓝溪情等人在姬璇真心里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都是宗门大计与求道途中所必须铲除的障碍。 澹台楚虽然性格娇蛮,却从来不是蠢人,心念电转之下就明白了姬璇真话中蕴含之意,哪怕她对厉风全无好感,甚至还有一两分鄙薄,此时也不禁对他生出了一点同情。 半道上她们却是遇上了傅灵洲和荀子卿两人,傅荀二人一见澹台楚就露出了大感头疼的表情,实在是在宗门内就被这千娇万宠的小公主折磨的不轻,内心也是大叹时运不济,这离云天宫广大无垠,怎么偏偏就让他二人遇到了这祖宗。 然而随即二人就感到万分的不可思议,澹台楚在姬璇真身旁无比的安分,一点也没有显露出到哪里就让哪里鸡飞狗跳的特质来,荀子卿甚至敢打赌她就算在父母的管束下也从来没这么乖过。 荀子卿还偷偷将姬璇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师姊,你是怎么治住这混世魔王的?” 可惜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尽管他把声音压的极低,还是被澹台楚听个正着,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姬璇真不由失笑,她自己性情冷淡,万事不萦于心,却不希望师弟师妹都是如此,修道并非泯灭天性,而是从无边迷障之中寻得一点真我,以此为烛照亮前行之路。 一路上四人又碰到了真我观的一名落单弟子,这名弟子修为堪堪到达金丹中期,姬璇真和傅灵洲有意让师弟师妹历练一番,便在旁掠阵,荀子卿和澹台楚合力之下斩杀了这名魔修,魔道一方又折损一人。 离云天宫本就是乾元界的一方缩影,冥冥之中自有玄妙联系,玄魔两道年轻弟子在内相争,占得优势的一方在脱离天宫之后,也会更得气运眷顾。 这是大势之争,再从修士个人层面考虑,尽管他们各自身负上乘传承,但离云天宫作为天仙遗府也非同小可,说不准就会有所启发,将己道更往前推演一步,更何况还可以同辈之中最出色者砥砺自身,怎么说益处也是不少。 这一路上除了真我观那名弟子,姬璇真一行竟是再没碰到过魔道中人。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正常,进入天宫的魔门子弟人数本就远少于玄门,他们又大多擅长避害隐匿之法,只怕感应到四人气机后就早早避开,并不愿形成对峙之局。 数日之后,四人来到这一方小界中央,只见数间宫殿坐落于群山之上,掩映在烟云雾霭之中,在山脉上形成潜龙之势,仿佛随时都可一飞冲天,成为震慑诸天万界的无上真龙。 这方是天宫真正核心所在,万载以来,凡是能从此地活着出去的人,皆是受益不浅,也越发给天宫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四人对视一眼,心中所想都十分明白:机缘就在眼前,又岂能退缩不前?当下不再犹豫,齐齐进入正殿之中。 入内之后,方见其中玄妙之景。大殿上方是一副巨大的阴阳鱼图案,显出两仪交汇之道蕴;四根巨大的石柱按四象方位撑起了整个主殿,柱身上分别绘制的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精细无比,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石柱束缚,成为真正傲然于天地间的远古神兽。 而殿中乾坤巽兑艮震离坎八个方位,各有一扇古朴大门,散发出玄奥莫测的气息,牢牢吸引住四人的视线。 此时形势已十分明显,每个来到此处的人都要自己选择一条道路,独自面对之后的一切,这也正暗示着求道之路,这是一条孤独的道路,越是道途后面,同行者也就越少,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助你,只有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坚定的意志,才能一览终点风光。 姬璇真星眸一扫,刹那间已是做出决断,她身为女子,又是癸水体质,坎位居阴主水,自然是最佳选择,当即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开了坎位的那扇门,瞬间白光一闪,她的身影已是消失无踪。 在她之后,傅灵洲、荀子卿和澹台楚也各自选定了一扇门,同样消失在白光之中。 姬璇真进入坎门之后,那玄妙白光将她包裹其中,隔断了一切感知,此刻哪怕外界天翻地覆,对她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等到白光散去,姬璇真赫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竹榻之上,而面前正跪着一名粗布麻衣、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此刻额头紧贴着地面,显示出一种臣服之态来:“······圣女,还有十日兽潮就要到达,还请您为众勇士举行赐福之礼,帮助部族抵御兽潮。” 姬璇真此刻却无暇理会这年轻人,只因她发现自己体内的金丹虽然仍居于紫府之内,却无法调动一丝丹力。 金丹乃是内精外神之结合,是她一身修为所系,此刻骤然失去感应,即便以她的心境也于圆满之中出现了一丝波动。只不过像姬璇真这等人物,处变不惊已近乎本能,因此她很快冷静下来,开始思索眼下的处境。 这种情况在宗门典籍之中亦有所记载,她此刻所经历的多半是天宫昔日之主的一段记忆,抑或其构筑的一节幻境,自己便是成为了其中的一个人物,为使这段记忆或者幻境变得合理,超出这人物的力量自然也会被暂时封印起来。 这也正是宗门底蕴的体现,有典籍记录她才能迅速判断出自己当下的处境,若换了一个小门小派出身的修士遇到这种情况,只怕连一丝头绪也摸不着。 姬璇真思索间并未回答那年轻人,他跪伏良久,始终不曾得到回应,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不知是何处不妥,忍不住偷偷抬头望向端坐的圣女,便见对方眼睫低垂,肌肤白如新雪,漆黑如鸦羽的长发一直垂落到竹榻之上,白的愈白,黑的愈黑,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她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将简陋的居室都映照的莹然生光。 那年轻人正入神间,冷不丁看见那对蝶翼似的睫羽轻轻一抬,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来,正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骇的心头乱跳,猛然低下头,就听见圣女清冷的声线:“乌钦,你先回去,三日之后我自然会替众位勇士赐福。” 乌钦连忙应是,恭恭敬敬的退出了居室。 姬璇真方才在想通自己所处境地之后,便于冥冥之中明了了此间种种状况。 她低头打量着自己,十分确定这正是自己的身体无疑,身上所着却并非进入天宫时的宗门亲传服饰,而是一身白布麻衣,样式与乌钦的衣着如出一辙。 她眼下却是身处一个名为“东山”的部族之中,此身正是东山圣女,而刚才的年轻人名为乌钦,却是部族族长之子。 此方世界唤作大荒,有数百部族繁衍于大地之上,其中又以四个部族势力最大,东山部正是其中之一。部族依靠土地和水源而活,面临的危险以天灾和野兽为甚,尤其是每过十年,就有兽潮从东往西,横穿整个大荒,也给所经之路附近的部族带来可怕危机。 如今正是十年之期,十日之后就有兽潮经过东山部领地,圣女作为部族的精神领袖,当要行使职责,为部中勇士赐福,这也正是乌钦前来请示她的原因。 大荒的风俗人情与乾元界全然不同,修行体系也天差地别,几无任何相似之处。乾元界中推行的是金丹大道,修士感悟天地至理,吸取山川灵气,使自身不断超脱,最终结成天仙道果;而大荒中人人向内开发身体潜力,气血越发旺盛,有手撕熊罴之力,却仍不明天数,不知大势,犹如蒙昧未开之属。 而唯一的例外就是圣女。圣女拥有占星祈雨、赐福禳灾的能力,顺理成章的成为大荒人对自然敬畏的具体体现,甚至于精神寄托。而这几项能力与乾元界的修士又有了相似之处,所以她在大荒中的身份作为东山圣女,必有深意所在。 姬璇真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考虑了数种可能,犹在推测间,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圣女,我可以进来吗?” 她分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于是说道:“乌兰,快进来吧。” 得到允许之后,一个头梳双髻、面容清秀的小姑娘怯怯的走了进来,她是乌钦的妹妹,也是东山部中侍奉圣女的选侍,素来将圣女视若神明,入内之后便跪伏于地,在未得允许之前丝毫不敢抬起头颅。 在得到起身的命令之后,乌兰站了起来,幼弱的眉头却深深的蹙起,显示出她内心的纠结来。 姬璇真看的分明,却并不主动问话,她向来不缺耐心,行事也多顺势而为,此刻心平气和的等着这小姑娘吐露心中忧虑。 乌兰踟蹰了半晌,咬着唇道:“圣女,好多族人希望向南迁移,来避开兽潮呢。”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东山部里有不少人觉得何必与那兽潮硬碰硬呢?兽群迟早要从东山属地离开,等其退去之后再回来,又可避免族人伤亡,不比固守族地要强的多? 姬璇真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评价,反而问向乌兰:“那你呢?你觉得是守卫族地好,还是向南迁移好?” 这清秀羞怯的小姑娘抬起头,以一种与外表截然相反的坚定道:“当然是要守卫族地了!阿兄常说族地是我东山部之基,就像幼苗扎根在泥土之中才能长成参天大树,若是今日兽潮来临就放弃族地,他日别部来犯也轻弃族地,东山部又以何立足?” 乌钦和乌兰能有这般觉悟,着实不是易事。这兄妹二人的阿母就是丧生在上次兽潮之中,乌钦还能教导乌兰说出这番言语,足可见其人目光长远,心志坚毅,日后定非池中之物。 可惜不是东山部每个人都有这般眼光,十年的安逸生活令不少人都被磨平了血性,再也没有抵御兽潮的勇气。 这也是常事,天道贵在平衡,有深谋远虑、为百年计的智者,自然也就有目光短浅、只看眼下的愚人,如此方构成芸芸众生各具特色的意象。 不过这种深奥的玄理又非乌兰这种小姑娘可以理解,她心中极为崇拜自己的阿兄,觉得阿兄所说都是很有道理的话,东山部世世代代扎根于族地之上,族人和这片大地早就密不可分,她不明白那些主张迁移的人为什么能如此轻易的放弃自己的根? 姬璇真并没有给小姑娘解惑的意思,她只是说:“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不要动摇,坚持下去。” 说罢,闭上双眼不再言语。她闭目之时,就像一座绝美玉雕,从外表无法看出丝毫生命迹象,却充满了一种高踞云端、俯视众生的飘渺气度,乌兰不敢惊扰,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姬璇真此刻却正在探寻东山部圣女的功法之秘。按照此方小界的设定,圣女有占星祈雨、赐福禳灾等能力,从这一点看她像是结合了上古之时的“巫”及香火神道二者之力,难以准确将其划分,在玄门正宗看来,这自然是左道之术。 但左道也有其神异之处,她思索此中关节时,识海中自然便浮现了一门功法,名为《神都宝照经》,此法若是修成,约莫相当于道修的元婴境界,但其中曲折狭隘之处甚多,远不及玄门妙法的清正平和。 她眼下无法催动金丹,等若一身神通法力去了十之七八,大荒中人的实力虽然比之乾元界悬殊甚远,却也未尝没有能够威胁到自己之人。 她凝神细思,忽而心生奇想,以《太虚还真妙录》为根基驭使宝照经里的法门,竟然毫无阻碍,顺畅至极,虽与原版仍存在着些许差异,但这点细微不同若非对宝照经造诣极深者,万难看出,如此一来姬璇真对安然度过这一小界又多了几分把握。 其实她在恢复意识之时就曾试图驱使法宝,但包括太阴缺月弓和修罗阴煞刀两件玄器在内的诸多灵宝皆是寂然无声,若不是心神联系尚在,她几乎已要怀疑有人以*力斩断了自己与法宝之间的道契。 历经此事也方才知晓,法宝灵器总归是外物,唯有自身道行境界才是根本,若是舍本逐末,免不了要走入歧途,于日后却是大为不利。 她想通此处关节,犹如拂去灵台尘埃,愈显清明,诸般妄念便如烟消散,无法留下丝毫印记。 时间悄然而逝,转眼就到了傍晚时分,姬璇真一直在研究《神都宝照经》的奥秘,忽而一阵奇异之感将她从这种极为专注的状态中惊醒。 她初时尚未分清,一怔之后才醒悟过来,原来却是这具肉身产生了饥饿之感。她辟谷多年,早就忘记了饥饿滋味,不想在这小界之中却又重新体会到这凡俗中人方有的烦恼,内心的感触也非一言可以道尽。 姬璇真方有如此之感,乌兰便举着托盘从外走了进来,东山圣女平日的习惯就是在此时进食,乌兰做起此事也算是驾轻就熟,熟练的将餐具和食物摆在了案几之上。 食物并不丰盛,甚至称的上简陋,只有两张巴掌大小的谷饼和一杯清水,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了。倘若教其他人看见,必然会吃惊不已,想象不到堂堂一族圣女过的竟然是这般清苦的日子。 姬璇真对此却并不在意。对她来说求道之途中无论是高床软枕、珍馐海味,还是茅屋瓦舍、粗茶淡饭,都没有什么不同,只管安然接受便是。 因此即便是这看上去难以下咽的食物,姬璇真也没有丝毫挑剔,而是安之若素的吃了下去。 她吃的很慢,也很秀气,乌兰偷偷看着她,心里忍不住惊叹于她的姿态。 这小姑娘身为族长之女,也曾同族老认了几个字,可此刻看到姬璇真秀彻如山峦的轮廓,和优雅从容的姿态,搜肠刮肚也未寻到什么华美的辞藻,唯有最质朴的“好看”二字浮上心头。 姬璇真察觉到她的视线,放下食箸,轻声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两颊羞红,支吾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道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圣女可在?乌察求见圣女!” 姬璇真稍一示意,乌兰便大声道:“乌察堂兄,圣女让你进来呢!”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和乌察的粗噶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想象不到这两人原来竟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妹。 乌兰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相貌粗犷的大汉走了进来,他体型庞大,甫一进来,便压迫的这居室逼仄了三分,愈发显的空间窄小起来。 他大步前跨,在距离姬璇真尚有三尺之时,伏下了小山似的身躯,瓮声瓮气的向她问好。 乌察是东山部族长之弟的长子,天生异力,也是族中有名的勇士,他少年之时就能空手与虎豹搏斗,成年之后更是力大无穷,勇武冠绝东山。 姬璇真淡淡道:“乌察,你为何而来?” 这铁塔似的汉子抬起头来,他一只眼睛已瞎,唯有另一只眼睛完好,此刻这完好的眼瞳里射出悍然之光,直视着姬璇真:“圣女是否已经同意乌钦所言,将在三日后为族中勇士赐福?” 他如此作为,已算的上极大的冒犯,乌兰刚要斥责他的失礼就被姬璇真制止,她明澈的目光平静的看向乌察,在这目光之下,所有阴暗心思都无处遁形:“确实如此。莫非你认为此事不妥?” 乌察声如震雷:“不错,乌钦此举无异于让族中勇士送死,圣女又岂能同意此举!” 乌兰做梦也没有想到堂兄会在圣女面前如此污蔑阿兄,她一张清秀小脸涨的通红,怒气冲冲道:“堂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阿兄一心为了部族考虑,又怎么会害了族人!” 乌察却理也不理,只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紧紧盯着姬璇真,等待她的反应。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虽然是族中第一勇士,却也无法阻止此事,唯有圣女改变主意才能令此事作废。 在乌察预想之中,圣女听了自己言语,勃然大怒才是正常的反应,毕竟取消赐福仪式会极大削弱她的威信,从常理来说任何人都不该对此无动于衷才是。 可姬璇真偏偏就不能以常理推测,她的面容丝毫不曾表露出愤怒之意,仍然如月夜幽昙一般静谧、安宁,连语声也是不急不缓,让人想起山石下淙淙的流水:“看来,你也不赞成族人留下抵御兽潮,而是支持南迁了?” 她一语便道出本质,令乌察避无可避,只能坦然承认:“不错,我的确是如此想的。我东山部的根基便是数万族人,只要族人尚在,家园、田地舍了又有何妨,总有重建的一日,而死去的族人却再也没有复活的一天了! 他语声悲愤,说到最后五官甚至也在剧烈的感情波动下扭曲起来,另粗犷的面容显的更加可怖,就像困于笼中的野兽,明明窥见一丝生机,却始终无法挣脱樊笼的束缚。 乌兰听到此处,已顾不得在圣女面前失礼,大声道:“我东山部没有不战而逃之人!堂兄这是想做逃兵吗?” 她人小力弱,此刻愤然质问,却也显露出血脉深处祖先传承的勇武来,乌察终于无法再无视这个堂妹,他转过头,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便流露出沉痛的情感来:“乌兰,你忘记了你阿母是怎么死的吗?” 乌兰的眼眶瞬间湿润,十年前的那此兽潮中,阿母为了救年幼的自己,被兽群杀死,她又怎会忘记。她心中仍不赞同堂兄所言,可提到阿母之后,她已心绪混乱,再也没有余力同乌察辩驳。 有太多族人丧生在十年前的那次兽潮之中,就连乌察失去的那只眼睛,也是当时被一只兽王所伤,他能留下性命已经算是侥幸了。 乌察重又将目光投向姬璇真,悲声道:“圣女,难道您就忍心看着无数族人丧命吗?” 这魁梧大汉流露出的真情实感,足以令铁人动容,姬璇真沉默半晌,却轻声言道:“乌察,你应当已经发现了吧,这些年来无论你如何努力,功法却都停滞于此,不得存进。” 她此言乍闻之下,似乎与东山部是走是留全无关系,乌察也是迷惑不解,但他性格耿直,能想到通过劝解圣女来改变乌钦的决定已是极致,再多的却考虑不来,此时也只能涩声答道:“圣女所言,确为事实。” 从五年前开始,无论他如何苦练,一身功行就像凝固在经脉里的石头,耗尽全身力气也推动不得。五年来他一直忧心此事,却不曾向旁人透露分毫,也不知圣女是如何得知。 姬璇真已是叹了口气,她叹气时就像花瓣从枝头落入尘土,令人感到无边的惋惜:“你还不明白吗,你的功行之所以停滞不前,正是因为面对危险,你不再拥有从前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而是生出了逃避的心理,不愿直面危机!” 大荒的环境与乾元界比极其恶劣,不仅要面对洪水和飓风等天灾之险,还有兽潮这般危机,在这种环境之下,大荒中人人都有一股悍勇之气,凭此活血锻体,锤炼肉身,以此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 而这悍勇之气既是他们修炼的根基,也是大荒绵延万年的精神传承——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相斗,从不屈服! 东山部究竟是走是留,道理也正是如此。倘若举部搬迁到南方去,表面看来确实是保存了实力,可同时也就丢掉了那份悍勇之气,丢掉了部族的精神传承,就像老虎久不捕食,利爪自然就会退化,到了那时,这百兽之王与家猫又有何区别? 这才是要留下抵御兽潮的真正原因。兽潮固然会带来伤亡,可它也是最好的磨刀石,砥砺族人永远不忘祖先传承的精神,与这天地搏斗到底! 乌钦虽然不如姬璇真看的这般透彻,但他作为默认的下一代族长,眼光也非常人可比,坚信部族留下才是正理,故而才请圣女出面赐福族中勇士,激励士气。 而乌察听到这番言语,犹如深夜闻钟、当头棒喝,以振聋发聩之声引导他去思考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一时之间无数纷纷扰扰的思绪都在他脑海中轰然炸裂,竟让他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这高塔似的汉子惨笑一声,面上已是露出了颓然:“没想到我这些年所作所为都是错的,当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声“可笑”,谁也不知道他指的是无常的命运,还是自己的所为,但即使是乌兰也看得出来,他的坚持被乍然推翻,整个人的精神都濒临崩溃边缘,难说会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虽然乌察刚才还那样揣度阿兄,但是小姑娘生性善良,还是不愿意看到堂兄落到眼下的境地,她心中焦急,情不自禁的将急切的目光投向姬璇真,一点也没有怀疑的认为圣女一定会有办法。 圣女是整个部族的精神支柱,族人们像崇敬神明那样信奉着她,乌兰因为年纪尚小、心无杂念的缘故,信仰也格外纯净,近乎虔诚,如果姬璇真走的当真是香火神道的路子,必然不会错过这种信徒种子,可惜她并非神道修士,也无意改换门庭转修神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姬璇真同样不会令这小姑娘失望,她的声音极度冷静,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破开重重迷障,令乌察从极度的混乱里重新清醒过来。 “如果你就这样一蹶不振,就更不可能有所突破,只有重拾昔日的血性,才有希望打破眼下的困境。” 乌察瞳孔大睁,他像是什么都没明白,又像是隐隐约约的明白了什么,恍如初生的幼童懵懵懂懂的抓住了清晨的第一缕曦光。 这是由于大荒中人只锻体不修心,当心境出现问题之后自然无法可解,只能凭运气来度过心关,姬璇真此举等若将在乌察面前直接点出了心关,他克服这关隘的难度也就降低了很多。 但他人点出总归不如自己领悟到这一重心关,然而此为非常之时,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乌察向姬璇真深深的低下了头,来时他也曾做出同样的动作,但那时他心里仍然隐藏着一丝不驯——他并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仰圣女,反而始终抱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怀疑。 可此时这一拜毫无勉强之意,而是发自内心产生了对这宛如神祇的女性的崇敬:“多谢圣女指点,我已明白要如何去做了。” 姬璇真微微点头,随即闭目不言。 乌兰晓得这便是她不再理会外物的意思,忙压低了声音,悄悄的示意堂兄离开。 一夜安然而过,到了第二天清晨,乌兰刚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她从休息的外间进入内室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圣女的身影。 她急忙折返回来走到室外,这才发现了那道高挑秀颀的身影。 姬璇真的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要高一些,平日里又总是身着繁复的大衍宗亲传弟子服饰,更显威势深重,无形之中那种高高在上、超出凡俗的气质也愈发明显,像是在她和旁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而此时她仅着一身素白麻衣,毫无纹饰,连一头乌发也披散下来,全身上下钗环尽去,反而冲淡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愈发显出与天地相合、灵妙自然的状态来。 这正是道家中所谓“天人合一”之境。“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天人本是合一,然而人生在世有太多杂念迷障,诱使人脱离了自然之本性,追求那些虚幻之物。 修行之途正是为了打破这些藩篱,去伪存真,令人性重归自然,达到一种“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姬璇真不曾在人人修道的乾元界里领悟其中真意,反而是在只知炼体、不明修心的大荒中踏入了这一层门槛,亦是命运的玄奇奥妙之处。 乌兰无法理解这种境界,但她却能直观的感受到圣女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与天地无比契合,既像天边漂浮的一朵云,又像山间吹来的一阵风,她是自然万物的化身,是天地灵气之所聚,是无尽玄奥之道的具体体现。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她虽然心中不甚明了,却直觉的不敢上前打扰,只是怯怯的立在一旁安静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姬璇真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将目光转向乌兰:“跟我来。” 她的眼中仍然残留着天人合一的道蕴,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双眼睛里瞬生瞬灭,亘古不灭的岁月在其中流逝而过,乌兰尚不足以窥见这般境界,只觉心旌神摇,不能自持,直到一截素白的衣袖轻轻遮住了她的眼睛,鼻尖嗅入一缕淡淡的冷香,灵台一阵清明,这才恢复了心神。 等她的意识彻底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跟随圣女走到了族地之中。 这一带是普通族人居住的地方,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的一部分,没有丝毫特异之处。 但随着兽潮将至,每个人的眼中免不了都出现忧虑和担心,那是对家园即将遭受威胁的忧虑,格外真实,因而也就格外的触动人心。 然而担忧之余,仍要劳作,数名赤膊的族人在肥沃的土地上播种,汗水顺着身体滑落到地里,却一直无暇擦拭;田埂上坐着的一名老翁,正眯着眼睛,细细修理着手中的农具。 他们的面容被日光晒的黝黑,双手因劳作变得粗糙,连脊背也由于常年的辛劳而伛偻,从外表来看,全然不能与姬璇真往日相处的那些如珠似玉、风神高彻的人物相比,可她却看的很认真,丝毫没有因外表的丑陋而生出轻视之心。 她出生半年之后就被送到了大衍宗门中,在这天下一等一的玄门道派中长大,食灵气、饮风露,诵黄庭、读道藏,目中所视自是一派仙家气象,来往之人也俱是道德之士,至于不曾修道的凡俗中人是如何生活的,她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 大抵修行中人内心深处总是有那么一份自傲的,认为踏入修途之后自然就与凡俗划出了一道界线,双方便该紧守界限,不越雷池。 这种想法对也不对,走上修途之后,修士和凡人确实是踏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二者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可追溯根本,上古时代甚至根本就没有仙凡之分,人人都是修者,人人也都身处俗世。 只有真正身处俗世的时候,才会领悟许多枯守山门永远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当姬璇真走过的时候,这些平凡的东山族人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虔诚的下拜,向庇佑部族的圣女献上崇敬。 这种感情姬璇真过去从未体会过,如今在这特殊的情况下有了感悟,就像微小的石子投入心湖,在表面漾开了层层涟漪。 两天之内,姬璇真将东山族地走过大半,乌兰也陪在她身旁,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这外柔内刚的小姑娘显然在这段路程中有所领悟,气质也脱去了青涩,愈发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来。 到了第二天晚上,乌兰忽然向姬璇真言道:“圣女,我找到了自己以后要做的事。” 她眼下虽然是姬璇真的侍女,但是按照东山部的惯例,圣女只能由二十岁以下的少女侍奉,等乌兰到了年纪之后,就可以将随侍圣女的任务交给新任侍女,回到部族中去。 她从前也曾想过等到二十岁之后自己要做些什么,却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此时终于坚定了心思,作出决定来。 姬璇真没有因为她年纪小就轻视这句话,而是问道:“你想做什么?” 小姑娘认真的回答:“我是族长的女儿,我阿兄也是未来的族长,我想帮助阿兄治理部族,让族人们过上好日子。” 第三十三章 她眼下年纪尚小,稚气未脱,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来难免令人发笑,可在场的两人皆是态度严肃,丝毫不觉得有可笑之处,姬璇真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正如天光乍破,第一缕晨曦穿过黑暗的阻碍,带来无尽的生机。 “这很好,你既然作出了决定,就当全力以赴,不被外界动摇,将己道贯彻到底。” 乌兰慎重的点了点头,像是作出了某种神圣的承诺,清秀的小脸熠熠生光,她心底陡然生出无穷的勇气,足以支撑她面对将来的困难。 很快就到了赐福的时候,天未拂晓之时乌钦就候在了居室之外,乌兰则侍奉姬璇真穿上了庄重的玄色袍服。 乾元界的服饰以繁复精丽、广袖飘飘为主,就像大衍宗的亲传弟子服,紫衣为底,外罩银纱,饰以流云鹤纹,尽显优美雅致的风度;而大荒就截然相反,衣物风格朴素无华,往往就是由麻布直接裁成,又因人人炼体之故,式样简单,露在外面的肌肤也要更多一些。 姬璇真所着的这件玄色祭服在大荒已经算是十分隆重的规格,与在乾元界相比却仍然要简单很多,一头鸦羽似的黑发披散下来,并未梳成发髻,仅仅在额头处饰以一块水滴状的蓝色宝石,折射出剔透的光芒,映衬的万千星辉落入瞳孔。 祭服的袖子相比之下要窄很多,长度恰在腕上,露出的一截皓腕欺霜赛雪,犹如毫无瑕疵的玉雕。 然而她显露出的气质压过了这绝代殊色,令人升起深深的敬畏之心,不敢有丝毫亵渎。 乌钦已在外等待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却没有丝毫不耐,良久,等到居室外门终于打开的时候,他抬头望去,恍然看见了一尊活生生的神祇降临人世,强大而威严,美丽而慈悲。 这英气勃勃的青年深深的跪伏下去,等到姬璇真登上猊车之后,他亲自驱使着这辆古朴的车驾往族地中央而去,在那里有一千名东山部的勇士在等待着圣女的赐福。 当猊车停下的时候,姬璇真已看见了这些勇士。他们身着兽皮短甲,身形精悍,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血性,那是常年与天灾、与野兽搏斗之人经过血的磨砺,才能拥有的气质。 在姬璇真出现的时候,这一千名勇士齐刷刷的向她行礼,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乌察熟悉的面孔,这位东山部昔年的第一勇士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气,看得出来他已经突破了心关,身上的悍勇之气更胜从前。 姬璇真接过了乌兰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只乌木小碗和一节柳枝。乌木小碗里装的是念过赐福法咒的清水,而柳枝则是从东山部最古老的一株柳树上折下,这株柳树距今已有千年岁月,被视为保护部族的神树,从神树上折下的枝干自然能将赐福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她用柳枝蘸向赐福之水,每次挥动之后神水就会落到数十位勇士的额头上,如此反复数次,才将一千人赐福完毕。 之后,姬璇真将三根神香插在泥土之中,心中默念咒语,便有一点青色光芒燃起,迎风见长,短短数息之间就就凝结成了一只巨大神鸟,体态修长,目蕴奇光,尾羽像折扇一样层层展开,在空中曳出优美弧度。 这正是部族图腾上的神鸟。相传万年以前,一只青色玄鸟载着一名女子来到这片土地之上,女子名为乌莹,其后数年,乌莹有感而孕,生下一名强健婴儿,就是东山部始祖,青色玄鸟也因此被整个部族奉为神鸟。 此时,玄鸟仰颈清啼,随即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翅,点点青色光芒如雨落下,融入了一千勇士的身体之中,他们顿时产生了如沐暖阳之感,连旧日的暗伤也消失不见,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面对这恍若神迹的一幕,东山部的勇士大声欢呼起来,其声震动云霄,乌察更是振臂一呼,□□的手臂肌肉虬结,昭示出其中拥有的强横力量。 这青色的神光不仅治愈了他们体内的暗伤,还赋予了无穷的勇气,他们愿以血肉之躯守护部族,战到最后一刻。 短短几天的时间转瞬而过,在兽潮来临的前一晚,乌兰躺在外间的榻上翻来覆去半天也没睡着。 她脑子里很乱,虽然一直坚持认为留下对抗兽潮是正确的选择,却又忍不住想起了阿母在上一次兽潮中丧命的事情。 十年前的时候她还太小,连阿母的音容笑貌也十分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人,直到后来听了阿兄的描述,她脑海里关于阿母的形象才渐渐生动起来。 在那之后,阿父渐渐老迈,族中的事情都交给了阿兄处理,她也在兄长的庇护下长大,却始终感觉生命中缺失了一部分,夜深人静之时感受到难以避免的孤独。 乌兰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鼻尖却突然嗅到了一抹熟悉的冷香,紧接着就是轻微的衣物摩挲的声音,有人轻轻坐到了榻上。 她心中一急,自己这样躺在圣女面前实在是失礼至极,挣扎着就想起身,一只手轻柔的按在她的肩膀上,乌兰就顺从的躺了回去。 清淡的声线在黑暗中更为静谧,仿佛溪水淙淙流过心间:“睡不着吗?” 小姑娘却问道:“圣女,明日之后会有别的族人像乌兰这样失去阿母吗?” 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兽潮的到来从来都是伴随着死亡,哪怕族中的勇士接受了赐福,也不可能完全拦住发疯的兽群,所以明日之后,生离死别已是必然会降临的场景。 姬璇真没有回答,因为乌兰是不需要回答的,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场宣泄。 小姑娘在黑暗里无声的啜泣,当姬璇真的手掌覆上乌兰的眼睛时,那沾满了泪水的睫羽在她掌心轻轻颤动,让她想起了幼时曾经养过的一只翠鸟。 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记忆了,有一只受伤的灵鸟落在了天枢峰上,当时只有七八岁的姬璇真发现了这生灵,给它包扎了伤口,每日又取来灵谷喂养,当替灵鸟梳理羽毛时,小小的孩子为掌下鲜活的生命惊奇不已。 现在姬璇真同样感受到了那种勃勃的生命力,面前的女孩子虽然年纪尚幼,修行天赋也并不出色,但她有一种难得的坚韧,会因苦难而流泪,却不会被苦难所打倒。 她低声道:“睡吧。” 这句话带来了不可言说的奇异力量,小姑娘便在突如其来的困倦中沉沉入睡。 此时已是深夜,天幕上群星黯淡,只有一轮明月高悬天际,遍洒清辉。幽静的夜风带来隐约的蝉鸣,还有树枝摇曳间沙沙的声响。 自从进入大荒之后,姬璇真重新产生了饥饿和困乏的感觉,更加接近凡人,而非修行有成的金丹真人。 这绝非一种碰巧或者意外,其中必有深意,就像她选择了那扇与自身相合的坎位之门,那么眼下面对的情况也定然是针对她而产生的。 尤其是无法动用金丹之力,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想,此境的最大意图,就是令她识红尘烦扰,体悟众生百态。 然而眼下这些经历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所以当明日兽潮来临的时候,才是这一幅众生图上最关键的一笔。 亘古永存的明月依然清冷的俯视着时间万物,而姬璇真静静的坐在竹榻之上,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绝美的雕像。 无论人类有多少复杂难解的情绪,昼夜交替从不会因此停止,当皓月隐入群山之后,新阳跃出天际,新的一天又以无法阻挡之势到来。 东山部的族人感到整片大地都在震颤——这是兽潮从远方而来飞速接近的信号,一千名勇士已经全部身着兽甲,手持长矛、弓箭或者其他武器,他们的面容上全是坚毅之色,连许多妇人和老者也都拿起了武器,共同保护这一片土地。 乌钦和乌察这一对堂兄弟站在最前方,乌钦用手掌不断摩挲着长矛的底部,他的堂兄则是嗤笑了一声,独眼中闪动着悍厉的光芒:“怎么,怕了吗?” 乌钦并没有反驳,而是坦然承认:“不错,我的确害怕,害怕不能保护部族。”他的目光深深望向乌察:“如果我死了,族长的位置就由你继任,我阿父和乌兰也就交给你了。” 乌察愣住了,随即大笑出声:“听着,如果你死了,我绝不会替你照顾部族,你懂了吗?” 他虽然是族中的第一勇士,从小到大更得人心、更有威望的却一直都是这位堂弟,曾经他十分不服气,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彻底明白对方确实比自己胜过一筹。 乌钦微微一笑,知晓别扭的堂兄虽然过去时常与自己相争,然而这次是真的不想让自己丧命,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无数密密麻麻的黑点扬起漫天沙尘,带着大地的哀鸣向东山部袭来。 他高举长矛,大吼道:“儿郎们,随我出战!” 千名勇士的怒吼响彻天地,这些悍不畏死的英勇战士冲进了重重兽潮之中! 第三十四章 浩浩荡荡的兽潮铺天盖地的袭来,那种恐怖的威慑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胆寒。可是东山部的勇士们没有胆怯,没有后退,而是举起武器,发出震天呐喊。 武器、血肉和尖齿利爪相交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野兽的嘶吼和人类的怒吼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来源。 当最初的血气耗完之后,剩下的唯有机械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身躯沉重的像灌了铅,每动一下都是残酷的折磨,但是仍然不能倒下,因为一旦倒下,面对这些凶兽的就将是自己的亲人。 姬璇真也没有闲着,乌兰和族中的女子正一起为受伤的战士包扎,而她则一遍遍的对着清水念动神咒,使它们变成能够愈合伤口的良药。 她无法动用金丹,一身法力仅仅残存了十之一二,大荒中又难以补充灵气,在施展了数百次的神咒之后,法力流转间滞涩不已,已然有了几分勉强之感。 姬璇真对此视若无睹,继续催动神咒,额头上隐隐浮现一层薄汗,连语声也慢了下来。 乌兰担忧的看了她一眼:“圣女,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姬璇真摇了摇头:“无妨。” 她做下的决定从来无法改变,乌兰知晓劝不动她,只好放弃,心中默默祈祷兽潮能早点结束。 姬璇真压下法力枯竭的不适,继续施法,时间已失去了概念,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乌兰送来食物之时,她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饿的失去了感觉。 这大概是她出生至今最为狼狈的时候,过去在宗门之中,与众位同门谈玄论道,食鲜果饮灵茶,何等的风雅,如今却和一群血迹斑斑的伤员和终日劳作的女子同在一处居室之中,周围的空间也因塞入了太多的人而显得格外狭窄。 尽管她此刻身为圣女,身份尊崇,旁人也尽量给她留出最大的空间,可那件象征着身份的玄色祭袍却仍然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了血迹和灰尘。 连乌兰递过来的食物也是冰凉的、半生不熟的,在如今这个时刻早已没人还有心思在制作食物上耗费精力,小姑娘的眼神也是愧疚的,显然认为圣女受了委屈。 姬璇真只是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她甚至丝毫不介意的接过乌兰手中的食物吃了下去。 其实饿过了头反而一点也不想吃东西,何况这食物又是如此的难以下咽;可她如今的状况已经无法辟谷,只有摄入足够的食物才能支撑下去。 乌兰看着圣女,哪怕到了现在她的神情依然是从容的,即使将所有记忆翻找一遍,也想不出圣女有失态的时候,如今她也安之若素的面对着一切。 小姑娘平时就时常惊叹于姬璇真的美,可眼下这一刻她却觉得,圣女的美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刻,仿佛完美的神像忽然拥有了人类的感情,于是变得不完美,却因为真实鲜活而更加夺目。 这时门帘被掀开,一道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乌兰已惊呼一声迎了上去。 那正是乌钦,他面容上透出深深的疲惫,身上沾满尘土,而右肩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像是被野兽的獠牙撕开,皮肉外翻,鲜血淅淅沥沥的流了一路。 乌兰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这伤口实在太深,只差一点乌钦的右臂就会被整个扯断,她完全不敢触碰兄长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污。 乌钦却半点也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方才在战场上,他被数头野兽围攻之时,本已左右支绌,在用长矛将一头白虎刺死,挑落在旁时,背后又有风声袭来,而他已无力抵御。 青年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在此时终结,却不料耳边响起一声闷哼,一道高大的身影挺立在他面前,手中的长矛贯穿了野兽的身体,而锋利的兽爪也在乌察的胸口掏出了一个大洞。 乌钦下意识的扶住堂兄滑落的身体,怔怔的问了句:“为什么?” 乌察咳嗽了一声,嘴边溢出大量血沫,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却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可不想替你照顾你阿父还有乌兰······” 话音刚落,他铁塔似的身躯便訇然倒下,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熄灭。 乌钦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他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泪,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可是周围野兽的吼声还在提醒着他,没有时间去悲伤。 而如今他望着妹妹纯然担心的面容,甚至无法将乌察死去的消息告诉她。 直到姬璇真念动神咒才打破了寂静,她的声音已微微暗哑,显然是念了太多遍咒语的缘故。 乌钦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他深深的吁出口气,疲惫的眉头拧了起来:“多谢圣女。”随即提起长矛,就要重新回到战场上去。 姬璇真却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乌钦惊愕不已,试图阻止她:“圣女,您身份尊贵,若是有所闪失,又当如何是好······” 他反对的话语渐渐溃散在对方的眼神里——那种眼神也经常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代表着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更改。 乌钦无法再说下去,他的沉默不语无疑就是同意了此事,姬璇真随着他走到战场上,看到了一幅堪称人间炼狱的场景。 野兽的尸体堆积成山,还有人类残破的躯体,那是当场毙命、没有机会接受救治的勇士;鲜血将大地染红,甚至在人的发丝上凝固成紫红的血块;仍然活着的战士也是神情麻木,只是机械的挥动着武器,他们实在是太过疲惫,随时可能被猛兽击垮。 更可怕的是,东山部的勇士越来越少,而兽潮仍然漫无边际,似乎永远不会被消灭。 面对此景,即便是心志最为坚毅之人也忍不住心生绝望:难道东山部真的无法度过这次兽潮,就此成为历史吗? 与在场的所有人不同,姬璇真却明了了此中的转机所在。 《神都宝照经》里有一篇神咒,正是以献祭自身为养料,来获得扭转乾坤之力。 姬璇真眸中似有星芒闪过,然而仔细看去却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状态。她心中做下了决定,便不拖延,晦涩的咒语从口中一句句的念出,她的法力先前就已枯竭,这会经脉剧烈的抽痛起来,像是在压榨出最后的灵力。 仿佛有千万把小刀将经脉绞断,她面色惨白,额上冷汗簌簌落下,声音也时断时续,越来越微弱,当最后一句念完的时候,她的身体猛然崩裂成万千碎片,化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没入东山部战士的身体。 众人愕然发现体内涌出一股暖流,奔向四肢百骸,他们的伤口在一瞬间愈合,体内重新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如获新生。 而原先圣女所站的地方,已然空无一物。 当姬璇真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大荒,重新回到离云天宫之内。 在她面前数尺之处,有一座宽约丈许的玉台,而玉台之上则摆放着一面清光湛湛的宝镜,姬璇真一见到这面宝镜,就产生了一种血脉相连之感,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正呼唤着她。 她顺从心底深处的意志,伸手拿起了宝镜。 其质非金非玉,甚是沉重。背有蝌蚪文的古篆和云龙奇鸟之形,看似隆起,摸上去却又无痕,非刻非绘,深没入骨。正面乍看,仍是青濛濛的微光。定睛注视,却是越看越远。内中花雨缤纷,金霞片片,风云水火,一一在金霞中现形,随时转换,变幻无穷。 此镜名为“八宝玄光镜”,甫一入手,姬璇真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此中却是涉及到前世今生和道魔相争之秘。 修士修行本就是攫取天地灵机之举,若是无有限制,任凭发展,那么数十万年之后,此方世界就会灵机枯竭,成为末法之地。 为了延缓这种趋势,每隔万年天地间就会有大劫诞生,凡是未证天仙者都会入劫,若是无法度过,便是身死道消之局。 道魔之争除开道统分歧之外,天地大劫也是主因之一,从玄门的角度,自然希望将劫难转嫁到魔道身上,从而保存自身实力,反之亦然,魔道也是做此打算,所以数十万年以来,双方争斗不休,说到底这不仅仅是道统之争,也是生存之争。 而姬璇真前世就是大衍宗的一名阳神道君,地位尊崇,法力通玄,本极有机会证道天仙,却仍在上一次的大劫之中因果缠身,诸厄相生,最终不得不到了转世重修的境地。 宗门顺势就她转生一事作出谋划,在肉身消亡之后,以特殊术法保得真灵不失,直到数十年前才由一位天仙大能出手,令她转生到了晏灵妃腹中,正是要借由她此世肉身与灭情道的联系而布下暗手。 否则按照门内亲传前推三世都要身世清白的惯例,即便她此身生父姬毓尘是万潜道君的至交好友,她也不可能成为宗门亲传。 八宝玄光镜正是她前世所用法宝,亦是玄器之属,且意外得了一口仙灵之气藏在镜中,若是日后机缘足够,未尝不能晋升为仙器一流。 而她在大荒中的种种经历,也正是由八宝玄光镜演化而成,东山部圣女也是她前世的众多化身之一。 广袤星宇之中有三千世界之说,乾元界正是一方大世界,而大荒则是一处小界,姬璇真前世曾以一点灵念投生到大荒之中,化身东山圣女,欲参悟不同道统,以此完善自身之道,证得天仙。 但她当时的情况却尤为特殊,修士入得阳神境界后,尚要度过天地人三劫才能成就天仙,姬璇真前世已过天地二劫,却在经历最莫测的人劫之时,陷入万年大劫之内,二劫加身,其中种种凶险之处更胜寻常十倍,终是棋差一着,未得圆满,无奈之下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转世之身。 第三十五章 她的前世与离云天宫昔日之主亦有一断渊源,便在即将道陨之前,将八宝玄光镜这件本命法宝放入天宫之中,静待转世之身。 至此姬璇真已贯通前因后果,又有大荒之中的种种体悟,浑身气机不断攀升,眼看着就要突破金丹,迈入元婴境界。 她却生生压制住了修为,眼下突破到元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离云天宫仅仅允许金丹修士入内,若是自己在此刻结婴,便会触动宫中禁制,被迫离开这方小界。 如此就会打乱门中计划,却是不妥,故而姬璇真没有急于突破,而是在八宝玄光镜中打下元神印记,先行祭炼了一番。 此宝本就是她前世所有,与自身极为相合,因此祭炼过程也十分顺利,镜中青濛濛的光芒一闪,便现出一名朱衣女童,头戴吉祥如意结,颈套八宝璎珞圈,面貌精致可爱,正是八宝玄光镜的真灵。 这镜灵似模似样对姬璇真行礼,菱花一样娇嫩的唇瓣撅了起来:“娘子可算是来接阿阮了!这破地方无趣的很,一点好玩的也没有,阿阮待的好生难受!” 她慧黠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委屈的神色,令人情不自禁的心生怜爱,其天真烂漫之情态更是可怜可爱,教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姬璇真不觉莞尔,将八宝玄光镜收入识海,道:“这便带你出去。” 阿阮在镜中好生欢喜,连声道:“甚好!甚好!” 她天性喜欢热闹,在这安静清苦的离云天宫之中待了数年,早就忍耐不住,若不是仍然牢牢记得主人的吩咐,怕是早就偷溜出去了。 此刻娘子要把她带离此处,她开心极了,连带着看待周围之景也顺眼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讨厌。 姬璇真从坎门出去之后,仍身处主殿之内,傅灵洲、荀子卿和澹台楚不见踪影,想必是还在考验之中未能出来,抑或已经离开了此处。 据阿阮所言,她在大荒中虽然只待了十天,但在乾元界中却已经过去了半年,如此一听,颇有几分庄周梦蝶之感,但这一想法只在她脑海中待了一瞬就被抛开,自己也不禁失笑:真实与虚妄本就在一念之间,又何必做那庸人自扰之举。 姬璇真既然忆起前生之事,自然明了天宫昔日的主人应当还给自己留了些东西,阿软在这里待了千年之久,此事问她却是再合适不过,便道:“阿阮,肃阳仙君可曾让你将何物转交给我?” 肃阳仙君正是当年天宫之主的尊号。 阿阮“呀”的一声,“娘子不提醒,我差点忘了去。” 说罢,素白小手中出现了一块流光溢彩的牌符。 姬璇真接过牌符,此物是打开天宫某一处禁制的钥匙,她稍加感应,便循着灵机来到了一处偏殿之中。 她扬手一挥,将牌符打入枢纽之处,层层禁制便如水波退去,露出了内里的真容来。 此处却收藏着诸多罕见宝材和法器丹药,姬璇真也不与肃阳仙君客气,广袖一卷,便将这些统统摄入袖中。 她不日就要突破元婴,到时必然要收徒传道,这些灵宝就算自己用不上,也可作赏赐弟子门人之用,如此却是正好。 天宫此处除了主殿之外,共有一十八座偏殿,姬璇真得了肃阳仙君之赠,心里也十分明白,剩下的十七座偏殿与自己无缘,也不强求,驾驭遁光离开了宫殿。 离云天宫内有一处灵气纯净之地,正适合细细打磨法力,姬璇真进境之快,实乃古今罕见,她心知一意求快并非好事,极易造成根基不稳,若有不足之处,日后却要花费数倍功夫来弥补缺漏。 这也是她刻意压制修为的一个原因,眼下那处灵气旺盛之地正适合以水磨功夫巩固根基,却是最佳之选。 眼下她得了八宝玄光镜,又只差一线便可跨入元婴,自然没有法力不足之虞,因此施展了速度最快的身化虹光之术,正如长虹掠过天际,声势惊人。 三日之后,她已然来到了一处灵湖边上,此湖乃是昔年肃阳仙君以莫*力牵引了数滴天河之水,又在此地布下聚敛灵气的法阵,千年之后方才形成的一处灵湖,每一滴湖水都蕴含着丰沛的天地元气,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块宝地。 尤其姬璇真的体质与水相合,此地对她的助益犹胜旁人,她默运玄功,以《太虚还真妙录》源源不断的汲取水元精气,体内的金丹在灵气的洗涤下愈发精纯,近乎完满。 旬月之后,姬璇真方才收功,眼下距离天宫关闭之期仍有不短时日,她忆起喻君泽的嘱托,便决意击杀魔门弟子,既是为宗门削弱魔道力量,又可借此验证自身神通道法,却是一举两得之事。 她行动力极强,打定主意之后,便将神识展开,方圆千里但凡有任何魔道气息都会被她察觉。 一丝隐蔽气机一闪而过,姬璇真神识敏锐无比,瞬间锁定了这道气机。对方似有察觉,亦施展遁法向远处逃离,然而大衍宗的诸天挪移之术独步天下,短短十息之后此人就被姬璇真追上。 这人身着黑袍,面容蜡黄,且透出一股血腥阴沉之气,却是血河谷门下亲传,入道二百载,亦是金丹后期修为。 此人名为高野,在血河谷的地位也是非同小可,在厉风被带回之前,曾一度被视为日后执掌门派的人选之一。 可惜厉风后来居上,身为本代谷主亲子,又修行了《内观参同契》,兼之得到了门中重宝的认可,高野无奈之下只得屈居其后,即便如此此人也是一名不可小觑的对手。 魔道中人向来惜命,不愿与人正面争斗,何况此刻高野面对的又是道法神通冠绝天下的大衍宗亲传,他本就不愿对上姬璇真,便出言道:“姬道友,你我并无生死大仇,又何必如此咄咄相逼?若是我行那鱼死网破之事,只怕道友也落不得好。” 如非必要,他实在不愿与姬璇真交手。对方二十载结丹,入道至今尚不足八十年,自己已看不透她的修为——这只能证明眼前的女修已无限接近元婴境界,才能令金丹后期的修士看不出深浅。 再者此女身为阳神道君弟子,法宝神通必然不缺,自己就是能逃得性命,想必也要元气大伤,日后是否还能有晋升元婴之期也是难说。故而高野以言语相劝,力图让对方罢手。 姬璇真不为所动,冷冷道:“道友不必多言,为宗门之故,少不得要做过一场了。” 高野眼见事态再无转机,蜡黄的面上涌起一股奇异血色,他向天尖啸一声,顶上倏然飞出一柄薄如蝉翼的血色短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向姬璇真。 高野看的十分清楚,如今他若还是畏首畏尾,结局定然是被对方斩杀,倘若拼死一搏,说不得还能挣到那一线生机。 故而他一出手就将压箱底的本事使了出来,此刀名为化血刀,是血河谷里威力首屈一指的神通,以自身精血化而为刀,此刀一出便有阴风惨惨、万鬼嚎哭之景,更有无边血雨倾盆而下,恍如人间炼狱。 化血刀有腐肌蚀骨之能,寻常修士的肉身只要被沾上一点,立马就会化为一滩血水,且此刀凶厉无比,一旦被人使出,必然要饱饮鲜血才肯罢休,连施法者也无法再行控制。 此术威力无穷,施展出的代价也极大,需要施法者的三成精血方可成型,高野使出化血刀后,黑发瞬间转成灰白,脸颊也爬上了数道皱纹,从外表来看几乎是瞬间就老了二十多岁。 这正是因为他的修为本不足以施展出化血刀,强行为之,又以额外三成精血补足,这才使出了这门神通。只是他本元损耗巨大,纵然此次侥幸逃生,也会功行倒退,再无进阶元婴之望。 面对这门凶名赫赫的魔道秘术,姬璇真毫无惧色,玉手一张,便有一柄小巧的银弓出现在掌心,弓身上刻绘着无数玄奥的星辰轨迹,正是太阴缺月弓这件玄器无疑。 血河谷中有魔头替死之法,若是不能一击必杀,让高野用出这法门,又是一件麻烦之事。故此姬璇真直接动用玄器,务必要令这血河谷亲传身死当场。 素手拉开弓弦,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向这天生至宝,在弓弦上汇聚成了一支长箭,此时明明是白昼,天幕上却出现了明月的虚影。 姬璇真面含冷霜,玉手一松,银色长箭电掣星流,在高野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将化血刀击碎成万千齑粉,随即洞穿了高野的眉心。 黑袍修士的身体无声无息的倒了下来,一点真灵转生而去。 姬璇真并未灭杀高野真灵,魔道之所以难以获得气运眷顾,正是因其在杀死修士之时,往往会连同真灵一起打杀,此举有违天和,自然不受天道待见,玄门众人却是少有如此行事。 她正欲寻找下一个目标,却见远处剑气冲霄而起,那种无坚不摧的森寒之意即便相隔甚远,也令人产生寒气侵肌之感,足以想象持剑之人又是何等可怕。 第三十六章 而姬璇真已见识过这剑意一次,正是青州地界,朱宣夜宴之时。 如此一来,持剑之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正是少阳派三剑子之一的叶争流。 而与剑气相对的另一边则是魔焰滔天,黑色的魔气绵延数百里,所经之处草木枯萎,生机渐绝,端的歹毒无比。 以姬璇真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剑气虽然占得上风,那魔气却也仍有还手之力,叶争流想要取胜不难,但若是想要杀死此人,恐怕要费极大功夫。 她亦从魔气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之感,心念电转间,一个名字已浮上心头——厉风! 姬璇真玉容冷肃,如今魔道年轻一代中,她真正忌惮的唯有晏知秋和厉风二人。 晏知秋城府深沉,从来没人能真正看透他心中所想,其行事风格又为奇险,擅长化死为生,从必死之局中觅得一线生机,即便姬璇真和他有血缘联系,也难以揣度这位表兄的布局。 而忌惮厉风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他的疯狂。你永远也无法猜到一个疯子会干出什么事,尤其厉风身为血河谷谷主之子,如今已在魔道站稳脚跟,能够调动的力量不少,他若真的发起疯来,只怕玄门也是头疼不已。 权衡之下,姬璇真决定前去一观,如有机会甚至要将厉风斩杀当场,以此对血河谷造成重大打击。 眼下大劫将起,道魔双方都在千方百计削弱对方实力,纵然她仍记得数年之前那名为“小祈”的孩童,如今道路相悖,刀剑相向也是必然之局,只凭各自手段便是。 倘若厉风实力足够,反过来将自己杀死,姬璇真也不会因此而怨怼,大道争途从来残酷,这一点在她前生之时已体现的淋漓尽致。 她抵达二人交手之地时,叶争流和厉风激战正酣,剑气纵横开阖,在大地上留下深深沟壑;而魔气也不甘示弱,释放出无穷变化。 此时厉风的瞳孔已是一片猩红,法袍也破破烂烂,露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见到姬璇真,他双目之中蓦然放出狂热之色,秀美的面容也剧烈扭曲起来,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疼痛,反而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极度轻柔的唤了声:“姬姊姊。” 姬璇真情不自禁的蹙起一对远山般的秀眉,她敏锐的记起当日厉风在旁窥伺被自己道破行藏后,他现身时是以“姬道友”称呼自己,眼下却又改唤姊姊,实在是令人捉摸不透。 她却不知当日分别之后,厉风本就扭曲的性情又被已成魔器的面具刺激了一番,变得更加疯狂,就连他自己也猜不出再次面对姬璇真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现在他已有了答案。厉风甚至不顾叶争流的攻击,身躯一震,放出数百头血魔,嚎叫着向姬璇真扑去。 他的腹部被临渊剑捅出了一个大洞,却仍快意的大笑着,心中的念头在疯狂呐喊:杀了她!杀了她!当她的鲜血喷涌而出,又该是何等美丽的画面? 厉风近乎着迷的期待着那一幕。 这数百魔头都是他以自身精血饲养而成,最低也是筑基境界,其中更有十余头已有了金丹修为,眸中不时闪过狡猾之色,看上去与真人无异。 这些魔头出现之后,血腥秽气霎时充斥天宇,一接触到修士的护体灵光,就不断向内蚕食,污秽灵气只能殊为可怕。 姬璇真眉心跳出一点白光,疏忽张大,现出一盏流光溢彩的八角宫灯来。 这正是喻君泽赠予她的流景宫灯,灯芯乃是万年明心草制成,十分克制阴秽邪物,此刻流景宫灯在半空中照耀出柔和的白光,光芒所及之处,那一众魔头都露出忌惮的神色,盘桓咆哮着不敢入内。 厉风狂笑起来,猛然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这些魔头得了精血之助,凶焰大炽,金丹修为的那几头已尖声呼啸,突破了灯光的限制,向姬璇真扑去。 血魔乃是修士以心神勾连域外吸引而来,又不断用精血饲养,生出种种神通变化来,最棘手的是此乃无形无质之物,只要未曾被灭杀本源,就是身躯被撕碎也能重聚,寻常道法根本奈何不得这等阴邪魔头。 这对姬璇真而言却并非难事,玄门雷法最是克制邪物,她将法诀一掐,天空中便传来隆隆雷声,顷刻电蛇狂舞,数百道碗口粗细的紫色神雷携万钧之势当空劈下,稍弱些的魔头顿时灰飞烟灭,唯有数头法力最高的仍在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临渊剑光又至,厉风竟然伸出手,牢牢抵住了剑锋! 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他腹部的大洞也在不停的流出赤色的血液,厉风整个人就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 寻常金丹修士要是让临渊剑在腹部捅出这样一个大洞,早就死的不能再死,可《内观参同契》神异无比,修炼此功之人肉身恢复力堪称恐怖,若非剑气仍在厉风体内肆虐,短短数息之内这碗口大小的伤口就会愈合如初。 叶争流英俊无匹的面容毫无表情,他持剑一绞,厉风的手掌瞬间血肉模糊,这魔子却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叶争流和姬璇真二人发觉不对,身形疾退,却仍迟了一步,厉风流出的鲜血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个古怪的阵法,以他自身为中心扬起冲天血光,等到血光消散之后,姬叶二人俱已失去身影。 元丰八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鹅毛似的大雪下了整整十天,地上厚厚的积雪一直没过小腿,百姓们都在暗中传言,这是由于顺帝为政不德,触怒上天的缘故。 顺帝即位罢八年以来,于前朝任用佞幸,闭塞言路,忠良之辈或贬或谪,又加重各州赋税,致使民怨沸腾;而于后宫,则大肆采选天下美女,宠信穆夫人,视皇后为无物。 仅仅八年时间,先帝开创的大好局面便毁于一旦,朝野上下一片混乱,与此同时九州之内天灾四起,亦造成了雪上加霜的困境。 永川府的冬天也格外难熬,大多数人家都是门户紧闭,长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俱是行色匆匆,愈发显出一种凄冷的意味来。 郑氏打开门板,刚一接触到外面的寒气,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呼出的水气曳散成一缕袅袅的白烟,她使劲跺了跺脚,才感到浑身上下稍微暖和了点。 她手脚麻利的将蒸笼放上了锅,又添上些许木柴,因天气太冷加上下雪的缘故,木柴难以避免的受了些潮,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火生起来。 随着一束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投向大地,街道上的人终于渐渐多了起来,不时有人经过此处,熟稔道:“郑娘子,来二两包子!” 郑氏爽利的应下,手上也不停歇,一会儿就卖了十几笼包子出去。 她家中靠着这间包子铺营生,尚能糊口,可永川府里多的是饥寒交迫的人家,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郑氏想到这里,不由也产生了几分悲凉之感。她不过是个平头平头百姓,纵然想到这些也是无能为力。京城里的圣人老爷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旁人又有什么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她正将一份包子递给隔壁的王娘子,目光却突然瞥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积雪的街道上。 那是个非常瘦弱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大小,两颊深深向内凹去,全然没有这个年纪孩童的圆润可爱。他的衣服十分破旧,打满了补丁,甚至手脚处都短了一截,露出的皮肤在冰天雪地之中已经冻的青白。 郑娘子是认得这个男孩的,他原本就住在这附近,如今实岁应该已经有了九岁,只是太过瘦弱的缘故,才令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出声唤道:“叶小郎!” 那男孩听见声音,慢慢走了过来,离得近了更发现他的五官其实极为端正,只是瘦的可怕,像一副支伶伶的骨架包裹在衣服里。 郑娘子看到这男孩的模样,忍不住心生怜惜,忙用油纸裹了两个包子递给他,柔声道:“这天寒地冻的,快把包子吃了回去吧。” 她生养了两个孩子,正是和叶小郎差不多的年纪,因而看到这孩子便忍不住想要力所能及的照顾一下。 男孩伸手接过了包子,却并没有吃,而是放入了破旧的棉衣内,深深的向郑娘子叩了个头。 郑娘子唬了一跳,连忙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两个包子,可当不得这般大礼。” 叶小郎乌沉沉的瞳孔映出一片明净的雪色:“娘子的恩情,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郑娘子叹了口气,沉默的看着男孩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王娘子还未离开,见得方才那一幕,心头也是一阵酸楚:“叶小郎也是命苦,自己年纪就小,还得照顾妹妹,也不知当初叶娘子是如何心狠,才能丢下这一对年幼儿女。” 她言语之间,显然对那位叶娘子很是看不过眼。 郑娘子虽未出言,心中也是赞同。叶娘子抛家弃子的行为,无论何时都为人不齿,只是苦了她的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在这世道又是何等艰难。 而另一头,叶小郎顺着积雪的道路回到了城外一处破旧的山神庙中,这处山神庙已经数年未曾修缮,仅仅只能勉强蔽身,寒风从墙壁的缝隙间穿行而过,留下一室冰冷。 叶小郎跨过地上的几截断木,轻轻掀开一团枯草,低声唤道:“小妹!你看阿兄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枯草下面赫然躺着一名女童,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精细,却十分瘦弱,看上去就像刚刚出生的幼猫,可怜极了。 她听到叶小郎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刚要开口说话就咳嗽起来,缺乏血色的小脸上也泛起异样的潮红。 叶小郎手忙脚乱的在她后背拍了几下,又连忙取出藏在棉衣里的包子,这两个包子被他一路捂在怀里,到了此时仍有余温,他连声道:“小妹,快把这吃了你就会好啦!” 他把这宝贵的食物放进妹妹的小手,却为那高于常人的体温而揪紧了心,忍不住别过头去,偷偷的红了眼圈。 他一贯是个早熟的孩子,这也许和他短暂却复杂的人生经历有关。 叶小郎的母亲是永川府出名的美人,及笄之时十里八乡前来提亲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最后叶娘子却是嫁与了一名猎户为妻。 这猎户天生有一股子力气,靠这捕杀了不少野兽,在附近的百姓看来也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与叶娘子也算相配,如此也称得上一句男才女貌。 当时有猎户在,叶娘子一家生活也算得上富余,很快她就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叶小郎。 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没想到就在叶小郎三岁的时候,猎户在一次进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人们找到他时,只看到了一具被野兽咬断了咽喉的尸体。 家里的顶梁柱一去,这世道叶娘子一个貌美寡居的妇人,还带着年幼的儿子,实在无法谋生,然而她的美貌不曾消逝,很快便改嫁给了姬氏三子。 姬氏祖上亦是钟鸣鼎食之家,只是近几代家道中落,大不如前,但在永川府仍然颇有威望,并非寻常人家可比。 当时民风开放,女子改嫁之事屡见不鲜,但姬氏这等人家自有规矩,对叶娘子是二嫁之身始终心怀芥蒂,对跟过来的叶小郎就更是态度冷淡了。 姬三郎对继子则更多采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叶娘子每日只是摆弄胭脂水粉,钗环衣饰,对儿子更是没有几分关心。叶小郎很早就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像是无根的浮萍,寂寞的漂浮在天地之间。 但无论如何,总是衣食无忧的,如今想来那段时光竟然也是难得的平静日子。 而后叶娘子再次怀孕,生下一女,在姬氏的小娘子中排行十二,乳名唤作小妹,直到这个女婴的降生,叶小郎仿佛才终于和这个世界有了牵绊。 在姬小妹出生的第二天,叶小郎就偷偷跑进内室,刚刚来到人世的婴儿五官还未长开,其实并不好看,可在叶小郎看来,她却是世上最可爱的存在。 他心中充满了无以名状的喜悦,像是海上漂浮的小舟终于寻到陆地,瞬间就安定了下来,男孩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妹妹柔软的脸颊。 这一幕被进来看望女儿的姬三郎撞个正着,当即勃然大怒,惩罚叶小郎在坚硬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然而年幼的孩子并没有因此屈服,他一次次的偷偷进入内室,又一次次的被惩戒,却始终不曾放弃,时日长久之后,姬三郎也就默认了他的所为,不再理会这个继子。 叶小郎便一日日的看着妹妹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成了粉妆玉琢的垂髫女童。 那种感觉,就像你守着一粒花的种子,日日呵护,逐渐看它结出了恍如新雪的花苞。他终于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了真实感,而维系这种感觉的,便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在叶小郎心中,对包括生母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淡薄的,唯独姬小妹不同,他拥有的太少,只有妹妹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这男孩子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妹妹身上。 他暗自想到,这多好啊,我是她的阿兄,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只要这样就好了。 可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未能实现,姬三郎不知何时迷上了求仙问道,沉浸其中,对其余诸事不理不睬,终于在一日,离开了父母妻女,跟随一名游方道士翩然而去。 姬家二老痛失爱子,迁怒于叶娘子和她所生的一对儿女,将他们赶出了姬府。 初时情况尚好,叶娘子从姬家带走了不少珠宝首饰,本足够带着一对儿女生活;可她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就习惯了挥金洒银的日子,不到半年的功夫就把财物花的七七八八,捉襟见肘起来。 她是一个无法忍受困苦的女人,这一点在她当初改嫁给姬三郎的时候就能看的出来,如今只是表现的更为明显,所以在一名富商经过永川府时,叶娘子很快就和此人暗通款曲。 但这名富商并不愿意接纳她的一双儿女,于是在一番权衡之后,她抛下了年幼的儿女,跟随富商离开了永川府。 叶小郎和妹妹顿时无处可去,幸好寻到了这处山神庙,才得以勉强栖身。 当时大雪尚未封山,叶小郎便每日到山中寻些野果野菜,兄妹二人倒也能糊口,他心中甚至升起了一种隐秘的欢喜来,小妹在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可以依靠,再没有旁人能够打扰他们。 这似乎是孩童简单的占有欲在作祟,然而其中真正隐藏的东西,连叶小郎自己也未曾看清。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天气骤寒,到处都下起了鹅毛大雪,后山积起的雪被足有数尺,就是成人也不敢入山,更遑论叶小郎这样人小力弱的孩子。 失去了食物来源,兄妹二人的生活顿时难以为继,尤其是姬小妹原本体质就偏弱,这会更是禁受不得,短短几天时间玉雪可爱的脸颊就迅速消瘦下来,叶小郎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无计可施,只能到永川府中去碰碰运气,把希望寄托在能找到维生的活计上。 可他年纪太小,又有哪家店铺愿意雇佣?万幸此处民风淳朴,永川府的百姓们又对他们的遭遇同情不已,时常给些食物,兄妹二人这才活了下来。 然而命运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总会在人足够落魄的时候给予沉重一击,让人彻底的落入深渊。 从两日之前,姬小妹就开始发热,小姑娘却不想让兄长担心,生生忍着不曾说出来,直到晚上叶小郎与妹妹挤在一处取暖,这才发现了她的异常。 叶小郎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虽然年纪小,可也直到发热对于小妹这样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就是姬氏那样的富贵人家,也每年都有幼童因为高热而夭折,何况他们如今身处的又是这样险恶的环境。 可能失去小妹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叶小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根本没有送小妹去看大夫的银钱,只能将妹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徒劳的拍着她稚嫩的后背。 小妹很乖,不哭不闹的蜷缩在兄长的怀里安静的睡着了,只有睡梦中仍然紧皱的眉头才显示出她依然遭受着病痛的折磨。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若是没有食物,小妹的情况只会更糟,所以天未亮时叶小郎就离开了山神庙,来到永川府的长街上想要找些吃的,在郑娘子给了两个包子以后他一路跑了回来,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竟也生出一头热汗。 他把包子递到妹妹的嘴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柔声道:“小妹,把东西吃了你就会好啦。” 他心里其实知道小妹就算吃了东西病情也不会好转,可眼下他已毫无办法,只能这样安慰妹妹,也安慰自己,才不至于让自己彻底绝望。 小妹又咳嗽了两声,才伸出素白的小手接了过来,手背上淡蓝色的脉络清晰可见,愈发显出这只小手主人的纤细瘦弱来。 她吃的很慢,吃相也很秀气,显示出良好的教养来,然而在如今的境地下,却更添了几分凄凉之感,纵然出身不凡,在这天地间也依然细如微草,身不由己。 小妹吃完了一个包子以后,却把另一个举到了兄长面前:“阿兄也吃。” 叶小郎忙转过头掩饰自己泛红的眼圈,闷闷道:“阿兄不饿,还是小妹吃吧。” 这当然是假话。这段时间以来,他找到的食物绝大部分都给了妹妹,自己只有到了实在饿的受不了的时候才吃一些,所以才瘦成了现在这副伶仃的样子。 可姬小妹却固执的举着小手,一眨不眨的望着哥哥,乌黑的瞳仁像是浸在水中的两粒玛瑙,纯粹而又明净。 叶小郎败在妹妹的眼神下,只好接了过来。饥饿已久的身体在终于吃到食物之时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可他的内心却被无以名状的痛苦所充斥:面对小妹如今的情况,他已束手无策。 人世间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惆怅,可唯有降临在小妹身上的苦厄,才会让他绝望。 第三十八章 连续下了十天的大雪终于停了,淡金色的阳光铺洒在大地上,连昏暗寒冷的山神庙似乎也明亮起来。 叶小郎将妹妹抱在怀里给她取暖,又胡乱说了一个烂柯山的典故,这个典故是说一名樵夫到山中砍柴,见二童子下围棋,便坐于一旁观看。一局未终,童子对他说,你的斧柄烂了。樵夫回到村里才知已过了数十年。 当年姬三郎有了求仙访道之心,连家中藏书也多为道经志怪一类,平日言语也经常提及这类话题,叶小郎听的多了,这会说起来竟也似模似样。 姬小妹听的入神,情不自禁捏住了哥哥的袖子,叶小郎望着妹妹仰起的小脸,心中一动:“如果我是那樵夫,定然不会在山中待那那么久的时日。” “为什么呀?”小妹微微睁大了眼,精细的小脸上一派纯稚:“因为阿兄不喜欢看围棋吗?” “不是,”叶小郎收紧了手臂,像是抱着无上的珍宝:“因为阿兄心里一定时时刻刻记挂着小妹,才不会因为看围棋就忘记了小妹。” 姬小妹露出欢欣的笑容,吃力的环住哥哥的脖颈,女童软软的气息便拂在了叶小郎脸上:“小妹一定也不会忘记阿兄的。” 她认真的说着,仿佛在做出郑重的承诺,连小嘴也微微抿了起来,露出一副严肃的神色来。 叶小郎被逗笑了,连日来他的眉头一直像大人似的皱起,这会儿总算有了点轻松的神气,他看见姬小妹脸上的困倦,低声道:“小妹,睡一会吧,等你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女童懵懂的点了点头,随即在兄长的怀里进入了梦乡。 叶小郎沉默的坐在山神庙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座凝固的雕像。 正午时分,太阳越过云层,在山神庙门前投下了一道细细的光柱。姬小妹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目光落向门外,良久忽然低低的说了一句:“阿兄,我想到外面看看。” 自从他们住进山神庙以后,叶小郎害怕她遇到危险,总是将她藏在里面,再加上连日的大雪,姬小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阳光了。 只是虽然出了太阳,外面却依然十分寒冷,她又在病中,叶小郎怎么能放心带她出去,便柔声安慰道:“小妹乖,等到病好了再去外面好不好?” 姬小妹天生早慧,知晓阿兄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十分担忧自己的身体,不欲让他再添烦恼,便只失落的垂下了头,不再提出去的事情。 她继承了姬三郎的清俊和叶娘子的美貌,纵然眼下消瘦不堪,却也无损五官天生的精致,此刻细密的像小扇子似的睫羽盖住了黑玛瑙一样的眼睛,鼻子秀气而又挺拔,娇嫩如花瓣的嘴唇失了血色,两颊却带着病态的潮红,正如雪中一株小小的红梅,可怜而又可爱。 叶小郎哪里舍得妹妹脸上露出这般失落的神色,便强调道:“只可以出去一会,不能待太长时间。” 姬小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唇边也绽出了一朵小小的笑花,显然十分欢喜,叶小郎看见她的笑容,心里也轻松了几分,抱起妹妹走到了山神庙外。 外界一片银装素裹,空气里也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新,姬小妹眼睛里亮晶晶的,那种雀跃的神态甚至冲淡了脸上的病色。 只是叶小郎抱着她,很快就力气不支起来。姬小妹虽然身量娇小,完全称不上重,可叶小郎本身年纪也不大,这段时间又一直没吃饱,瘦得厉害,不一会儿就喘起气来。 姬小妹敏锐的发现了兄长的不适,小手拉上了叶小郎的胳膊:“阿兄,我们回去吧。” 叶小郎应下,回到山神庙中,他取出半个包子,用油纸包好,在怀中捂的不再那么冰冷,才让姬小妹吃下。 这半个包子还是早上小妹执意让他吃的那个,只是他舍不得吃完,还留了半个,这会无论如何也不肯自己吃下,而是给了妹妹。 姬小妹拗不过他,只得含泪吃了,叶小郎的手一直摩挲着妹妹细软的头顶。 他这会又饿又渴,然而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妹一天都没有喝水了,怕是难受的紧。便将妹妹重新藏在茅草中,嘱咐道:“阿兄出去找水,小妹别怕,在这里乖乖等着就好。” 姬小妹不舍的用小手轻轻笼住兄长的手指,其实她一个人待在山神庙的时候很害怕,可是为了不让阿兄担心,还是松开了手。 叶小郎摸了摸她细嫩的小脸,转身跑出了山神庙。 他饿的头昏眼花,才走了不远,就实在没了力气,索性坐在雪地上,将积雪大把大把的填入口中,冰冷的液体顺着咽喉一直滑落下去,无论如何总算是缓解了胃里那种空荡荡的状态。 他休息了一会儿,又用雪水抹了把脸,这才有了几分精神。 等到叶小郎终于将水取回来,太阳已隐没在群山之后,一轮明月悄然跃上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 这一带人迹罕至,周围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偶尔还能听见野兽的嘶吼,让人忍不住心中发憷。 叶小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寒风吹的人冷到骨子里,他下意识的拉紧了身上破旧的棉衣,心里却担心小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觉得冷。 想到这里,他愈发焦急,加快了脚步一路跑回山神庙,尚未进去就大声喊道:“小妹!小妹!”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呼啸的风声搅的人心烦意乱。 叶小郎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身上犹带着冰雪的寒意,已一头冲进了山神庙中,慌乱的拨开了茅草,掩盖在茅草下的女童双眼紧闭,脸颊烧的通红,对兄长的呼唤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 叶小郎慌的手都在抖,右手举着盛水的破碗“砰”的一声砸到地上,他也无心理会,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小妹。 女童的额头烫的惊人,此刻她安安静静的躺在兄长怀里,如同一尊精美却没有生气的瓷娃娃。 叶小郎的声音已经哽咽:“小妹,你醒一醒看看阿兄·····” 可是无论他如何呼唤,小妹都没有回应他,庙外呼啸的北风带来刺骨的寒意,而从他心底蔓延的寒冷,却远远比寒风更令人绝望。 他就这样呆呆的抱着小妹,好像突然丧失了对周围一切的感知——他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有怀中那一团小小的身躯,是世间唯一的温暖,而如今这温暖也在离他而去,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荒芜和空洞。 表面看起来是小妹依赖着他才得以生存,但叶小郎心里很清楚,真正依赖旁人的其实是他自己,唯有注视着小妹,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是小妹让他在心灵上不再孤独。 他就像溺水之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然而蚀骨的海水终究还是吞噬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突然响起了一声叹息,将叶小郎从那种死寂的状态中惊醒。 一名头梳道髻、大袖飘飘的老者踏入庙中,其人长眉白须,样貌清癯,手执拂尘,姿态悠然,一派仙风道骨之姿,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崇敬向往之情。 这老者的外表极易让人心生好感,可他出现的瞬间,叶小郎却抱着小妹“蹬蹬”后退了几步,充满戒备的看着他,仿佛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那老者洒然一笑,温和的目光望向叶小郎:“小友,老道并无恶意,只是令妹与我门中有缘,老道此来正是为了带她回去,入得山门。” 然而这瘦骨伶仃的男孩听了他的话,像被激怒的刺猬一样竖起了全身的尖刺,用干涩嘶哑的嗓音低吼道:“这是我妹妹,为什么要跟你走!” 老者并未生气,而是将手中拂尘一挽,姿态愈发出尘:“小友何必如此执着?令妹天赋异禀,让她在这十丈红尘之中,才是明珠蒙尘,唯有入得我万法宗,才可享逍遥,得长生。” 叶小郎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男孩苍白的面颊涌上极度愤怒的红晕:“我不管万法宗是什么地方,我的妹妹自然应该由我来照顾,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他恶狠狠的盯着老者,瘦弱的脊背弓起,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 然而老者却不曾因为他的冒犯而生怒,反而用一种温和又充满怜悯的目光望着眼前充满攻击性的男孩,一字一顿道:“可是如今你妹妹就快死了。你救不了她,只有让老道把她带到宗门,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叶小郎,他知道这老者说的是事实,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救的了小妹,只能看着她慢慢的失去生命。 正因为这是事实,才令他格外痛苦,在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男孩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可以让你带走小妹,能···能带上我一起吗,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让我能看到她就好······”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近乎哀求。 可老者只是摇了摇头:“你根性不足,与仙道无缘,此事强求不得。” 他袍袖一甩,便将昏迷的女童从叶小郎怀中抱走,一股莫名之力将男孩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的看着小妹从自己怀中离开,耳边传来老道毫无波动的声线:“从今以后,这小姑娘便是我万法宗门人,与俗世再无牵连,你二人兄妹缘分已尽,她也不会再记得你,小友且好自为之。” 其声渐行渐远,叶小郎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陡然挣脱了束缚,他拼命向外跑去,不堪负荷的肺部发出剧烈的喘息,他却完全不在乎,如同飞蛾扑火奔向庙外。 只见漆黑的旷野已是空无一人,唯有天上清冷的明月俯瞰着人间万物。 第三十九章 (作者有话说必看) 自从小妹被那老道带走之后,叶小郎整个人都消沉下来,连日里失魂落魄,活的像具行尸走肉。 他原本就瘦骨伶仃,几天下来,更是瘦的可怕,几乎脱了形,教人瞧上一眼就不忍再看。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失去了小妹之后,他已经完全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索性自暴自弃起来,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似乎这样就能忘记离开妹妹的痛苦。 终于有一日,饥饿彻底的击垮了他,叶小郎躺在破庙的地面上,意识渐渐模糊,自己这是快死了吧,他茫然的想着,就这样结束也好,再也不必忍受和小妹分别的痛苦。 这样一想,仿佛连死亡也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恍惚之间,叶小郎似乎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枫叶。那还是一年前的时候,姬三郎尚未离家而去,自己和小妹也依然在姬家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姬氏的庭院里种着一株积年的老枫树,枝桠齐整,华冠如云,每到秋日片片红枫如蝶飞舞,确为一道奇丽之景。 当时叶小郎从飘落的枫叶中选了最好看的几片送给小妹,只是几片树叶而已,小妹却宝贝的不得了,连姬三郎过来也不许他碰这些树叶。 叶小郎本以为是小妹喜欢枫叶,不想他随口问起的时候,妹妹却仰着小脸,露出了纯粹的笑容:“因为是阿兄送的,小妹才喜欢呀。” 往事历历在目,本已濒死的叶小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脚并用的爬出山神庙,门口种着几株大树,此时积雪已化,露出棕黑色的泥土来,还有泥土上掉落的树皮和枯草,叶小郎颤抖的伸出手,将这些树皮和枯草塞进了嘴里。 这两样东西本来就不是食物,味道自然也难以下咽,可叶小郎此刻已丧失了大半味觉,也感觉不到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他不剩几分力气,牙齿咀嚼间也分外费力,便囫囵吞了下去,咽喉处顿时产生了一种火辣辣的痛觉。 几天下来,他就这样吃树皮、喝雪水,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生机,又想到当日那老道曾提及“万法宗”,便决意要去那处寻找小妹。 他一个半大孩子,又无技艺傍身,连万法宗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竟然就那样一心一意的认准了目标,不管不顾的踏上了寻找万法宗的道路。 当时顺帝日益昏聩,天下乱象频生,终于七名封王以“清君侧”为名集结了一支大军,一路打到京师,斩杀了顺帝的宠臣,并逼其退位,扶持顺帝的侄子登上九五之位,是为庆帝。 此番争斗之中,能人异士辈出,竟然真的让叶小郎探听出了一点消息来。原来此世除了凡间武夫之外,尚有修道仙门,隐藏在各处洞天福地之中,不为外人所知。而万法宗正是仙门之一,即便在彼辈之中,也是地位超凡。 万法宗地处东南聚英山中,以阵法将其与俗世隔绝,唯有每隔十年收徒之时,才会打开山门,这也是叶小郎能够再见到小妹的唯一一次机会。 而万法宗下一次收徒,正在五年之后。 告诉叶小郎这些的正是七名封王中梁王帐下的一员武将,此人家中亦有一名近亲入得仙门,这才知晓了许多秘闻。 他十分欣赏叶小郎,当日山神庙中那老道虽然说叶小郎根性不足,无法入得仙门,但其在武道上却天赋不俗,那武将也是惜才之人,本欲将他收在麾下,奈何叶小郎一心要去寻找妹妹,这才作罢。 这时他已十岁,整日“小郎”、“小郎”的叫唤也不妥当,那武将便给他取了大名,叫做“争流”,意为激流勇进,借以勉励自身,又教了他些许拳脚功夫。 叶争流谢过武将之后,便往东南聚英山而去。 聚英山相隔万里之远,叶争流生怕错过了五年之期,又要再等上一个十年,因此日夜兼程,总算是在五年之内赶到了聚英山山脚。 当年他出发之时,还是一副瘦弱的童子形貌,五年来经历了风吹日晒,加上勤练拳脚功夫,身形拔高的同时也结实了不少,已完全是少年的模样。 他继承自叶娘子的五官也逐渐长开,显露出了英俊的轮廓,只是沉默寡言的习惯和冷酷的气质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显得尤为不好接近。 从聚英山山脚下的小镇中叶争流方才得知,想进入万法宗须得通过三场考验,然而即便通过了考验,也只是成为了外门弟子,想要入得内门亦是千难万难。 有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失望离去,他们欲求长生,区区外门弟子又怎么可能成就长生大道。 叶争流却丝毫不在乎这些,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小妹,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对他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考验的第一关是在日落之前仅靠自身之力到达聚英山半山腰处,叶争流这五年来跋山涉水,此关自然不在话下。 第二关则是要人从峭壁上一处凌空的铁链上通过,一旦心有畏惧,便会从铁链上摔下,如此就算失败。这一关考验的是勇气,他也是轻松通过,直到第三关,叶争流才终于碰上了阻碍。 第三关是炼心之关,进入此中之人会见到生平最重要的人,须得发现这是幻境,并将幻境中出现的人击杀,方能通过此关。 叶争流见到的是小妹。算下来他和小妹已足足分别了六年,幻境中的小妹已然是女童的形貌,粉妆玉琢,玉雪可爱,她牵住叶争流的手,疑惑的歪了歪头:“阿兄,你不想和小妹走吗?” 叶争流近乎贪婪的凝视着妹妹的面容,喃喃道:“阿兄当然想和你走。” 他足下却纹丝不动,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挥拳打碎了小妹的幻影。 当他挣脱幻境之后,发现身旁站着数十名少年,前方一名灰袍青年负手而立,言语间带出了淡淡的威势:“从今往后,各位就是我万法宗的外门弟子,当谨守门规,不可做出格之举,若发现有违门规者,立刻废去一身修为,逐出门中!” 这一番连敲带打的话,听得新入门的这些弟子都是心中一凛,暗暗告诫自己不可违背门规,免得他日多年苦修化为流水,叶争流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他捏紧了拳头,这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不曾做出失态之举。 至于后面那灰袍青年带他们来到外门弟子居所,又言及各种事宜,叶争流都是全无心思,只是一心想着要如何才能见到小妹。 转眼一月过去,新入门的弟子也算是初步熟悉了万法宗,叶争流也终于得知了小妹的消息。 她现在叫做姬璇真,是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十分受师长宠爱,总而言之,过得比在自己身边要好的多。 进入万法宗之后,叶争流方才得知,仙门素有“斩尘缘”之说,弟子一旦入得门中,便与凡世亲人再无关系,甚至会令一些年纪幼小的弟子失去在凡俗生活的记忆,以此来确保他们心无杂念。 叶争流十分心酸,她本来是自己的妹妹,兄妹二人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存在,可此刻二人已有天渊之别,小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兄长。 可他不想就这样和小妹成为陌路,总想看看她,看看她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然而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外门弟子在万法宗里是最低等的存在,甚至无法再宗内随意走动,想要见到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叶争流可以等,他在和小妹有关的事情上一向不缺乏耐心。 但是他对小妹的关注被另一个人发现了端倪,此人正是和他一同进入万法宗,之后又分在了同一个院落的赵崇。 赵崇性格外向,对于沉默寡言的叶争流一直十分好奇,他本来以为对方对什么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没想到偶然间却发现了叶争流对姬璇真异常的关注。 赵崇以为叶争流对姬璇真抱有倾慕之情,在他看来内外门弟子在身份上有如天壤之别,这种单方面的倾慕也多半只能落个无疾而终的结果,他本着同门之情,委婉的劝了叶争流几句,不想被对方冷冰冰的一句“多管闲事”给呛了回来。 赵崇气的跳脚,暗骂叶争流不识好人心,自己一片好意都喂了狗。 叶争流却浑然不理赵崇的想法,他一心一意的等待着能与小妹见面的机会,这一等就是六个年头。 在这六年中,叶争流并未认真修行万法宗的功法,反而研习的是当初那武将赠予他的一本秘册,走上了与仙门正统炼气之法全然相悖的炼体之路。 六个春秋一晃而过,叶争流也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他从门中得知,有数名内门弟子外出历练,不日便要归来,而其中正包括了小妹。 从山门到姬璇真居住的太华峰,必然要经过诉风台,叶争流推算小妹回来的时间,日夜在诉风台等候,终于在一日看到了朝思暮想的身影。 时至今日,他和小妹已有整整十二年未见,然而他仍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妹妹。 小妹已完全长成了少女的模样,云鬓雾鬟,瑰姿昳丽,绰约逸态,流风回雪,一举一动间都有笔墨难描的神韵。 叶争流原本想的好好的,只要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好,可当妹妹的身影真正映入眼帘之时,一种无法抵御的情感瞬间冲垮了他的自制,令他不由自主的唤道:“小妹!” 神姿高彻的少女倏然回头,目光满是愕然。 第四十章 叶争流看见她眼中的茫然,心里一痛,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拳。即便早就知道小妹忘记了自己的事实,可如今亲眼看到她那种面对陌生人的神态,还是令叶争流无比痛苦。 姬璇真面上显出犹疑之色,略为踟蹰道:“这位···师兄,我自幼长于宗门,并无兄长,想必你是认错了人。” 其实照她往日目下无尘的脾性,根本就不会理会这莫名其妙之人,可方才见到青年面上流露出隐忍的痛苦,竟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还说出了近乎解释的话语。 叶争流如坠冰窟,极度的寒冷一直侵袭到骨子里,他仿佛又成了十二年前,在冰天雪地中无力的看着妹妹消失的孩童。 难捱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令姬璇真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在这种尴尬的境地下,她也没有生起过离开的念头,似乎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阻止她离开青年身边。 最终还是叶争流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怅然,是眼看着飞红凋零却无法可解的悲哀,亦是对命运无情嘲弄的无奈:“痴愚之人多有冒犯,还请师妹···不要放在心上。” 这句“师妹”他说的无比艰涩,明明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妹妹,如今却要以师妹称呼,其中心酸之处自不必说,但他想要小妹过的安稳,哪怕不是以自己妹妹的身份。 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出身名门,受到师长宠爱,自身的实力也可令他人信服,没有什么不如意之处,这样真的很好。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自己和姬璇真的距离,心中伴随着无比的失落,这失落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便成了令人心折的忧郁。 姬璇真发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安慰青年,抚平他眉心的褶皱;这使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惑: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怪异,她竟然因一名素不相识之人而生出各种情绪,这当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姬璇真澄明如水的道心泛起丝丝波澜。她惊异于自己的反应,然而最重要的是,她能分辨得出这些情绪皆是由自己本心而发,并非受到他人控制,这才是最让她不解的地方。 只是她现下正要向师父复命,却是不便耽搁,因此打定主意,待日后再探寻其中原因,便道:“师妹此行尚有师命在身,如今正是为复命而去,不宜延误,这便告辞了。” 言罢,返身离去不提。 叶争流近乎贪婪的凝望着她离开的身影,伫立在诉风台,久久不语。 而姬璇真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方才遇到的怪异情况,她在向师父复命之时,措手不及的得知了一则消息,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丝毫没有余力再分给别的事情。 只因其师丹尘子言道,广都仙门欲和万法宗联姻,而宗门敲定的联姻人选正是姬璇真。 初初听闻此事之时,她如坠大梦,茫然的神情甚至无从掩饰,根本想不明白此事为何会落在自己身上。即便在一众内门弟子里,她也算得上天赋奇佳,修行进境极快,按照情理联姻之事无论如何也不应是她才对。 丹尘子到底对这个徒弟还有几分情分在,不欲让她事到临头仍一无所知,便将一切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数年之前,万法宗决意炼制一份阵图,此图一旦炼成,便有镇压气运之效,可令万法宗昌盛千载,道统绵延,故而此事被视为宗内一等一的大事,即便倾举派之力也要完成。 而要将阵图制成,就必须要借用广都仙门的镇派之宝,广都仙门自然不可能轻易就借出门中重宝,因此提出了一个条件,要万法宗寻到一名玄阴体质的女子收入门墙,日后与广都掌教之子结为道侣,如此才愿意借出重宝。 只因广都掌教之子是天阳之体,天生丹田处就有一点心火,此火会随着他年龄增长而逐渐壮大,若无抑制之法,终有一日会焚尽五脏六腑,将其化为飞灰。唯有以玄阴之女的精纯元气调和心火,才可免于劫难。 万法宗为了将阵图炼成,投入之大难以想象,早已成了骑虎难下之局,自然不愿前功尽弃,因此经过数年推算之后,终于寻到了一名玄阴体质的女童,并将她带回宗内,悉心教养,为的就是要以此换来广都灵宝。 然而广都之言名为道侣,实际与鼎炉无异,万法宗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只消舍去门中一名弟子,便可换得宗门千载气运不失,这实在是划算的很,万法宗便也顾不得此举易为人所诟病了。 姬璇真听闻此中秘闻,瞬时感到无比的荒谬:自己的人生竟然是一出早就安排好的戏剧,师门、亲长的关爱统统都是虚假的海市蜃楼,不过是为了将她作为一件物品,去交换足够的好处。 若是一般人乍闻此事,便是彻底崩溃也实属正常,可姬璇真心志坚毅,非比常人,最初的荒谬感如潮水退去,短短数息之间,她已是下了决断,笼在广袖中的双手也骤然收紧,旋即又缓缓松开。 她眼帘低垂,遮盖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绪,丹尘子虽然告知了徒弟实情,眼下瞧着她也无有异常之处,到底还是有几分放心不下,便和缓了语气,道:“宗门养育你至今,对你也是寄托了诸多厚望,如今正是你回报宗门的时候,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先以安抚为主,而后又语含警告,如此恩威并施,见徒弟始终顺从的听着,不曾有所反抗,便放下了心中大石,又道:“一年之后便是与广都仙门的约定之时,你且放心,宗门定会将你的结契大典办的盛大无比,不让人小瞧了去。这段时间便安心在宗内等候吧。” 这已算是变相的软禁,姬璇真低声应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曾有过出格之举,丹尘子见她应下便放了心,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徒儿表面顺从,内心却根本不甘于成为他人炉鼎,已是有了决断。 自那日丹尘子说出实情之后,姬璇真就被软禁在了太华峰上,只等一年之后与广都掌教之子的结契大典方有离开的机会。 与此同时,叶争流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自从小妹回到万法宗之后,他本以为可以多见到妹妹几次,没想到自从诉风台一别,就再也没看到小妹在门中出现过。 他不觉产生了几分疑虑,像是一层阴云笼罩在心头上,始终不得开解。但他在万法宗内根基浅薄,纵然心中焦急,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只能勉强按捺下来,静静等候着。 直到数月之后,万法宗上下都听闻了一件佳事,广都掌教之子与宗门弟子姬璇真订下白首盟约,不日就要举行结契大典,两派共修秦晋之好。 背地里的交易自然不会让普通门人知晓,因此从表面来看,这便是一桩两情相悦的美谈,宗内难得有这样的喜事,就是门中的气氛也活泼了不少。 唯有一人的心情和众人格格不入。叶争流初一听闻此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这绝不可能,小妹断然不会爱上其他男子。 他这笃定堪称毫无由来,内心却深信不疑,何况自从此事宣布之后,小妹从未在宗内露面过,这也愈发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在此时,一封来自广都仙门的信笺摆在了姬璇真面前的案几上。 这封信笺色调淡雅,书写所用的墨水亦是雅不可言,信上写了寥寥数言:“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读罢,手上残留的一缕幽香久久不散。 姬璇真将这封没有署名的信笺放到一旁,心中对其表露出来的求爱之意却是嗤之以鼻。 转眼便到了结契之期,听闻广都掌教之子为表郑重之意,亲自领门中三百修士前来相迎,并送上鹤羽元君亲手制作的礼服。 这份看重令万法宗不少女修心生羡慕,恨不得自己替了姬璇真才好。 而被一众女修歆羡的姬璇真,此刻正在群婢环绕之下换上礼服。 这件礼服由鹤羽元君采月华之英凝聚成线,又以赤颜花的汁液染色,绣有神鸟鸣鸾、百鸟朝凤之图,堪称美轮美奂,众婢皆屏住呼吸,满含赞叹的看着这件艺术品。 等姬璇真换好礼服,绾起高髻,妆点完毕,饶是众婢同为女子,也禁不住目眩神迷。 谁也没有想到,一直安静无比、任由她们摆弄的少女会在此时骤然发难,这些婢女法力平平,又怎么会是姬璇真的对手,只一个呼吸间便尽数昏迷,根本无力阻拦,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让她一路逃出了万法宗。 丹尘子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他万万没有想到,姬璇真之前做出的顺从之态都是为了降低他的警惕,她将自己的心思滴水不漏的隐藏起来,直到最后一刻才精准的抓住了机会。 然而短短的时间之内,姬璇真纵然逃出了万法宗山门,也绝不会跑的太远,丹尘子原本想亲自将这个孽徒抓回来,然而转念一想,此事本就大大落了宗门的面子,若是他身为长辈,再不顾脸皮出手,那就真的要将万法宗的面子丢的干干净净。 他阴沉着脸掐算出了姬璇真的方位,对门中弟子下了死命令,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姬璇真抓回来。 十日之后,在层出不穷的追捕之下,姬璇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的脏器被一道暴虐的灵力彻底贯穿粉碎,若非根基深厚,早就毙命,饶是如此眼下也不过是在拖着时间罢了。 身材高大、面容冷硬的修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重伤的少女,冷冷道:“姬师妹,倘若你眼下束手就擒,说不准还得以活命;要是再负隅顽抗,可就必死无疑了!” 姬璇真淡淡一笑,像是泥泞中开出的一朵素白的花,美的惊心动魄:“便是死,我也不愿做他人的傀儡!” 那修士眉峰一动,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来,沉声道:“好,那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他催动□□,想要结果了眼前的少女,背后却轰然扫来了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 这一拳实在霸道之极,偏偏出手之前又毫无预兆,瞒过了他的灵觉,那修士猝不及防下,连忙就要取出法宝防御,便忽视了背后的姬璇真,不想委顿在地的少女身上陡然爆发出惊人灵力,一道恢弘剑光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姬璇真挥出最后一击,已然油尽灯枯,她的视野也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感到有一双手颤抖的扶上了她的肩膀。 耳边传来青年哽咽的声线:“小妹······” 叶争流现在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又晚来一步,他好像永远都是一个失败者,永远都救不了小妹。 他无措的看着妹妹身上那个可怕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在片刻之间就将他的衣襟彻底染红,然而他害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小妹更加痛苦。 血泊中的少女费力的触碰到他的手,轻轻道:“不用了,我这样的伤肯定是活不成了。” 她连说起自己的生死都这样淡然,却在感受到落在手背上滚烫的液体时,尝到了揪心的滋味。 她急促的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你···真的是我阿兄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叶争流却像骤然惊醒似的,连声道:“小妹你坚持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要到了那里你就会想起来!” 他说的这样笃定,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姬璇真明知自己撑不了多久,却不想让他失望,轻轻说了一个“好”字。 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抑或纯粹是巧合,姬璇真逃出万法宗后,一直往西北方而去,无意中却是离永川府越来越近,叶争流一路背着妹妹,将灵力不要命似的输入姬璇真体内,日夜不停的赶路,终于在一日傍晚来到一处荒芜之地。 此地周围一片凄凉之景,唯有一座破旧的山神庙伫立其中,幼年时的记忆一幕幕浮上心头,叶争流低声道:“小妹,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当初生活的地方。”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已无可抑制的带上了哽咽之意,“当时阿兄和你说了烂柯山的故事,你还说一定不会忘记阿兄,如今你却食言了。只要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而他背上的少女一袭红衣迤逦曳地,却早已停止了呼吸,再也无法回答他的话。 山神庙外,一片残阳如血。 第四十一章 泰京之中,因为正值除夕的缘故,处处洋溢着团圆的气氛,不仅民间阖家团聚,就连皇宫中也举行了除夕宴,庆祝这一年一度的佳节。 宣和殿内灯火通明,晋帝高坐主位之上,显然颇有兴致,各宫妃嫔、皇子皇女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加之殿下舞乐笙歌,丽影翩跹,端的是尽显风流意态。 待到宴饮散去,叶争流踏出宣和殿,此时月上中天,银辉遍洒,略带寒意的夜风迎面一吹,让他本就不深的酒意更散了几分。 他吁出一口气,似乎连胸腔中的郁气也去了不少,头脑愈发清醒,初显英俊轮廓的面容也展露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来。 他的随侍中有一名叫做王选的少年,年纪与他相差不大,今日见了晋国的除夕宴,忍不住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思念起母国来。 王选望着天上之月,黯然叹道:“如此佳节,却是身处异国他乡,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重返楚国?” 叶争流肃容道:“慎言!我看你还是先醒醒酒罢!” 王选也是心情惆怅之下多饮了几杯,酒意上涌才说出这番话来,此刻被叶争流喝醒,神智瞬间清醒过来,背上也不由出了一层冷汗:“多谢世子提点,是在下失言。”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之后,一行人不敢再多言,气氛瞬间沉闷下来,叶争流亦是心思沉重,如水的月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当今之世,天下三分,晋楚吴三国并立,四年之前晋国与楚国在宽野交战之后,楚国战败,晋国本欲乘胜追击,又考虑到还有一个吴国在旁虎视眈眈,故而晋楚双方订下协议,楚国在赔偿了大量金银布帛、良田牲畜之后,又将永安王世子送入晋国为质,这才算是为这场战争拉下了帷幕。 楚国皇室人丁单薄,楚帝那一代就只有兄弟两人,如今皇帝膝下更是只有太子一名子嗣,而叶争流作为皇帝的亲弟弟永安王的儿子,在国内的地位可想而知,便是说一句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谁想楚国一朝战败,昔日的天潢贵胄沦为质子,这其中的差距又岂是一般人能够承受。 但叶争流毕竟不是常人,他从小就显露出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来,就连他的伯父楚帝亦曾称赞自己这个侄儿“英毅果敢、敏而多谋,有太祖之风”。当传来命永安世子入泰京为质的旨意时,他甚至比自己的父亲更快的接受了现实。 当时年方十岁的叶争流平静的接受了这道改变自己命运的旨意,在永安王犹失魂落魄时,有条不紊的安排了前往泰京的一切事宜。 他仅仅带了三十名侍从,轻车简骑的来到晋国,见识了与楚国全然不同的繁华景象,至今已过了四个年头,也从始龀之年长到了束发的年纪。 此时夜色正深,一行人经过寂静的清辰宫,远离了后方的喧嚣,在前方领路的两名侍从手执宫灯,温暖的黄色光芒在黑夜中摇曳不定,叶争流面前却陡然掠过一团黑影,他沉声喝道:“谁?” 那两名执灯的侍从亦是一惊,将宫灯托高,照亮了前方的一片区域。 那黑影也像是被吓到似的,颤颤的躲在墙角,一名侍从提灯一照,昏黄的光芒照出了一道小小的人影。 原来竟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叶争流也怔了一怔,这小姑娘生的极为好看,活脱脱的就是个美人坯子,身上却穿着一件宽大的宫装,看上去半新不旧的样子,甚至连样式也是几年前时兴的花样。 她面对叶争流一行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猫一样警惕的神色,小手也不自觉的攥紧了握着的一包东西。 众人原本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谁也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一个无害的小姑娘,连当先的侍从也是头疼不已,不由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叶争流。 叶争流向前走了一些,蹲下身子,温言道:“小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后的侍从都有些惊讶,世子素来冷淡寡言,倒是少见他这般温和的模样。 那小姑娘却警惕的后退了一步,漂亮的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叶争流,似乎在思考这个人是否可信,半晌之后,她才鼓起脸颊,出声道:“我就住在这里,刚才是找吃的去了。” 她后退的时候,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宫装也向后拖曳,叶争流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竟然不着鞋袜,细白的小脚冻的通红,脚背上甚至还有一个皴裂的口子,蔓延出淡淡的血迹。 而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也隐约散发出糕点的香气,证明了其所言不虚。 等到叶争流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发自动的拿出丝帕,细心的把那只小脚包扎起来。 小姑娘眼睛瞪的溜圆,吃惊的望着他,那模样实在是可爱,一缕细软的黑发也不听话的从脸颊旁边散落下来,轻柔的触碰到了叶争流的手臂。 如今正是冬夜,他穿的冬衣也十分厚重,照理来说是根本感觉不到那过于轻柔的触感,可当小姑娘的黑发垂落下来时,就像一根羽毛在他的心脏上轻轻的挠了一下,带来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他看着小姑娘可爱的模样,唇边不自觉的溢出一缕微笑:“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可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此刻仍然握着那只小脚,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手心里不安的动了动,便听到软糯的声音:“我觉得你不像坏人,就允许你送我回去啦。” 她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说着,好像赐予了叶争流天大的殊荣,少年失笑,转头想命侍从跟上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活像是见了鬼的脸。 小姑娘却不管这些,她自顾自的将小脚从叶争流的掌心抽出来,像只灵巧的猫咪在复杂的回廊中穿梭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来脚上带伤的模样。 叶争流一直将她送到清辰宫偏殿门口,才停下脚步,注视着小姑娘迎向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 等她一转头,这才发现将自己送回来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她疑惑的蹙起了秀气的眉头,还是跟着余嬷嬷走了进去。 等叶争流回到自己居住的宁肃宫,又将一本游记翻看了几页,余光瞥到王选一直偷偷的望着自己,数次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怎么了?” 王选一顿,绞尽脑汁的开始构建措辞:“世子,您今天···实在太不像平时的您了。” 叶争流翻书的动作停了下来,面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哪里不像?” 王选很想说哪里都不像,他在叶争流身边做随侍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从来没见过世子对谁有过如此和颜悦色的时候,何况对象还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 但他肯定不能这样直白的说出来,因此便委婉道:“您平日里···从不会对不相关的事情投以关注。” 叶争流却沉默了下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见到那小姑娘就生出几分欣悦来,看到对方受伤就忍不住心疼。 这种奇异的情绪在他十四年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他感到新奇之余,又衍生了一丝怀疑,想要弄清楚这种情绪究竟是从何产生。 他沉吟了片刻,对王选道:“吩咐底下的人查一查那小姑娘。” 叶争流从楚国带来的这些随侍颇有不凡之处,第二天一早,那小姑娘的资料就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她姓姬,正是晋国的国姓,与晋室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事实上她正是晋帝的第十二位公主,生母晏夫人亦是昔年盛极一时的宠妃,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但晏夫人生下她时血崩而死,后宫中又有人向晋帝进言,称此女命格孤寡,对亲长亦会有所妨碍。 有晏夫人的事情在前,晋帝又素来笃信命格之说,对这位小公主便十分不喜,命人将她抱到清辰宫中,只留当年晏夫人身边的一名老嬷嬷抚养小公主。 清辰宫说白了就是冷宫,失宠的妃嫔往往会被贬谪于此,晋帝让十二公主居住到这里,厌恶的态度昭然若揭,旁人自然逢迎他的心意,这位小公主便无人问津,数年过去,甚至宫里的不少人都忘记了还有一位十二公主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小姑娘的境遇可想而知,没有合身的衣服不说,甚至半夜里还要自己偷偷出来找吃的,正统的帝女竟会遭到如此苛待,难免令人唏嘘。 叶争流看着这份资料,眉头越皱越紧,王选瞧着他的脸色,都心惊胆战,只默默的在案几上的茶壶里添了水,别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而清辰宫里的小姑娘很快又再次见到了那晚送她回来的少年。 第四十二章 清辰宫后面有个废弃的小花园,在多年以前也曾有过姹紫嫣红、满眼芳菲,但随着整座宫殿都被帝王所厌弃,这小花园自然也荒废下来,到了如今已是杂草丛生,偶尔间杂着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与过去相比又岂是“落魄”二字能够形容。 然而即便如此,这小花园也是小姑娘难得能够自由玩耍的地方,在她心里,便顺理成章的将这里划分进了自己的领地。 午后微醺的阳光照进这一片天地,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尾巴在身后惬意的摇晃着,小姑娘坐在大猫旁边,手里捏着一只木头雕刻成的小兔子,正低头摆弄着这件木雕,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一双月白色的锦靴。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渐渐显露出英俊轮廓的面容,这次对方却并没有带着众多侍从,而是一个人出现在了这里。 小姑娘有点好奇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却又不想开口询问,不禁鼓起了脸颊,将手里的木头小兔捏的更紧了。 叶争流瞧的好笑,他一撩衣摆,在小姑娘身旁坐了下来,丝毫不在意尘土沾上了华贵的长袍。 他望着小姑娘,这孩子依然穿着宽大而不合身的宫装,细软的黑发披散在肩后,衬的那张精致的小脸更是出奇的玲珑,真真是不及他的巴掌大小。 “上次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今天可以告诉我吗?”叶争流刚进入变声期不久,声音虽然不像其他少年那般嘶哑,却也低沉了不少,如今在小姑娘面前又下意识的把音调放沉,更加令人难以忽视。 倘若教王选看见这一幕,想必又要大吃一惊,只因王选服侍他至今,也不曾见过世子用如此耐心的语气同别人说过话。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过来,她的眼睛生的尤为好看,睫毛又长又密,像小扇子似的覆盖在眼睑上,而两粒乌黑的瞳仁如同浸在水中的玛瑙,无端便有了秀美的风仪。 听见少年的问话,她这样回答道:“我叫十二。” 叶争流以为她年纪尚小,分不清序齿与名字,便又耐心的解释了一遍,谁知小姑娘茫然道:“我就叫十二呀,平时嬷嬷就叫我十二娘来着。” 她的神情是全然的疑惑,不明白自己叫十二娘有什么不对,叶争流却无法克制的对晋帝燃起了怒火,他竟然连名字都不愿给小姑娘取,任凭这孩子自生自灭。 他的手放到了小姑娘细软的发顶上,那柔软的触感仿佛幼猫初生的绒毛,奇异的让他的心情平复下来,叶争流沉吟了片刻,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姬璇真好不好?” 这个名字自然而然的浮现在脑海里,好像小姑娘天生就该叫这个名字,叶争流情不自禁的望向她,期待她的反应。 刚刚被取名为“姬璇真”的小姑娘低头念了几句,随即抬头璨然一笑,露出右颊一个小小的梨涡来:“我喜欢这个名字。” 然后,在叶争流哭笑不得的目光中,她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我阿父?” 叶争流又好气又好笑,不由拍了下她的小脑袋:“胡说些什么?我不过比你大了六岁,哪里能生出你这样大的女儿?” “可是,”小姑娘不服气的撅起了嘴,“余嬷嬷说过只有阿父才会给女儿起名字,她还说我阿父是个很厉害的人,有很多很多的侍从,那天晚上我碰见你到时候,你就是带了很多侍从呀。” 叶争流大感头痛,他从来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在此之前也怎么都没想到小姑娘脑袋里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费了好大力气才和她解释清楚,自己并不是她的阿父。 谁知小姑娘听了他的解释,扁了扁嘴,忽然问道:“那我阿父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泪珠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叶争流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此刻看见小姑娘的眼泪却慌了手脚,话语便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别哭呀,你不是还有我吗,我——”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卡了壳,他与这小姑娘非亲非故,又能说自己是她的什么人呢?家人?朋友?兄长? 似乎都不是。 他停下话头,小姑娘却执拗的望着他,眼泪欲掉不掉,看起来就像一支小小的、被露珠打湿的花苞。 任是铁石心肠,此时也会被打动,何况叶争流还远远没有到心硬如铁的地步,他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小姑娘,忽然急中生智,想起自己还带了一样东西来,便从袖中取出一物,诱哄道:“你看这是什么?” 小姑娘被他手中的事物吸引,果然停住了眼泪,好奇的瞅了过来。 那是一件象牙制成的梳篦,式样玲珑,上面刻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鸾鸟,放在手中小小的一只,看上去十分精致可爱。 小姑娘出生至今,连合身的衣服也没穿过几件,更别提这等精美的发饰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喜爱,却偏偏不做声,只眼巴巴的望着叶争流。非要他主动开口送给自己。 叶争流心中好笑,也不戳破小姑娘的心思,拿起梳篦整理起她那一头细软的黑发来。 除夕夜那晚,叶争流就注意到她一直披散着发丝,全无一点装饰,那看上去就十分柔软的乌发总让他有种摸上去的冲动,今天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的动作显然算不上熟练,分明透出一股笨拙的意味来,却相当小心,精致的梳篦握在他的手中,一点也没扯到小姑娘的头发。 将那头乌发梳的整整齐齐以后,叶争流把梳篦放在她的掌心里,小姑娘歪了歪头,觉得自己也该礼尚往来,便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根络子来。 这络子是晏夫人的遗物,打着攒心梅花结,虽仍能看出昔日的精细,放到眼下却已算的上一件旧物,边缘也带着一些磨损的痕迹。 叶争流身为永安王世子,见过的珍奇之物数不胜数,此刻收到了这样一件陈旧的络子,反而比任何奇珍异宝都教他高兴,面上便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一缕笑意。 小姑娘一直偷眼瞅着他,她年纪虽小,却因经历之故,对他人的情绪十分敏感,此刻见到叶争流这样喜欢自己送出去的东西,玉雪可爱的小脸上显出一种既慧黠而又得意的神情来,愈发鲜活。 此时她和叶争流挨的近了,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小巧的琼鼻一皱,叶争流见她神色,就知道她发现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不由失笑:“你的鼻子倒是灵的很。” 说罢,取出一份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来,打开之后却是几块卖相极佳的绿豆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他将绿豆糕往对面一推,小姑娘双眼亮晶晶的盯着这些糕点,不一会儿就吃的一干二净,小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来,浑然不知自己的右颊上沾了些糕点的粉末,瞧上去与一旁的大猫也没什么区别了。 自那日之后,清辰宫的小花园就成了叶争流和小姑娘共同的秘密,他时常会带一些吃的或是小玩意来到这里,小姑娘的气色也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愈发显出五官的精致来。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六年的时间过去,叶争流已到了弱冠之年,身形已彻底成长为青年的挺拔,少年时的轮廓也已长开,只消一眼便能感受到那逼人的英俊。 然而他依旧没能回到楚国,甚至从故国传来了一则喜忧参半的消息——永安王妃已于两年前产下了一名男婴。 楚国皇室向来人丁单薄,对这名婴儿的出生堪称喜出望外,皇帝甚至在侄儿尚在襁褓时就将他封为寿安郡王,以示喜爱。 这对子嗣不丰的楚室来说无疑是一件喜事,可对叶争流就未必了。永安王不再只有他一个儿子,意味着倘若晋楚两国再次爆发战争,他这个质子也就失去了大半作用。 最无情处是天家。在大局面前,一个不再是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成了可以舍弃的东西。自从昔年楚国在宽野战败后,年年都要向晋国上贡,将金银和土地拱手奉上,而楚国必然不会甘心永远如此,两国之间迟早会再一次爆发战争。 这个道理叶争流懂,晋帝懂,甚至永安王也懂,在所有可以影响大局的人眼中,他大抵已成了弃子。 叶争流却不是轻易认命的人,当初在他来晋国之前,永安王那时也不曾想到幼子的出世,自然对唯一的儿子着紧的很,将埋在泰京的大半暗线都交给了他,十年过去,这些暗线效忠的早已不是永安王,而是叶争流了。 他本无意于争□□力,可当身处漩涡之后才发现,唯有拥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第四十三章 这一年荷花盛开的时节,照顾了姬璇真十几年的余嬷嬷也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在当年侍奉的晏夫人故去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后来进了与冷宫无异的清辰宫,终日操劳,更是迅速衰败下去,为了旧主留下的小公主才勉强支撑至今,却到底是没能捱过这个夏天。 余嬷嬷一生没有子女,而按照当时的风俗,这样无儿无女之人在死后也无法得享香火,若按民间的说法,便是死了也只是个“孤魂野鬼”。 然而深宫里的女人大多如此,有太多鲜活的生命被深深的宫墙吞噬,枯萎凋零在这一片狭小的天地之中。 叶争流找到姬璇真的时候,她正坐在清辰宫后面的石阶上,无端透出几分寥落的意味来。 她已经快到及笄的年纪,身上仍然残留着当年那个女童的影子,却在时光的雕琢下长成了少女的模样,乌发、雪肤、红唇,那是直击心扉的美,却因过于冷淡的气质,显出几分孤傲的姿态来,如同雪中红梅,既清且艳。 姬璇真望着天边蔓延的火烧云,眼神沉静。这个年纪的少女往往是鲜丽活泼的,喜恶都摆在脸上,教人一目了然的看出情绪;而她却展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很难让人猜出这个清艳绝伦的少女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叶争流毕竟不是旁人,他凝视了少女整整六年的时光,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手把手的教她读书写字,从她八岁开始所有的生命轨迹都有这个人的影响,他对姬璇真的了解远远超过了世人想象的范围。 叶争流静静的坐到了她身旁,这对皇族而言本来是一个极不符礼仪的举动,他却一点也没有在意,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大抵是在姬璇真出现的时候,别的一切事情也就不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秀丽的侧颜上:“还在为余嬷嬷伤心吗?” 姬璇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这笑容转瞬即逝,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意思,似乎仅仅只是为了笑而笑:“不光是为了余嬷嬷。” 她的语声里难得的露出一丝茫然:“我只是在想,以后的我会不会也像余嬷嬷一样,一辈子活在深宫之中,目中所见也只有这一方狭窄天地,等到年老死去,世间便再没有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 叶争流着实怔了怔,他素日里接触到的这个年纪的泰京贵女,所思所想无非是华服丽饰,抑或寻到如意郎君,其中那位备受晋帝宠爱的九公主更是鲜艳明媚,纵情恣意,从未有谁告诉过他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痕迹。 这种思想与姬璇真从小到大的经历不无关系。她出生时其母便血崩而死,随即就被生父厌弃,在荒芜冷清的清辰宫里长大,如果没有意外,数十年后她也会像余嬷嬷这样安静的死去,至死人们也不会想起晋国原来还有一位十二公主。 然而她的生命中偏偏就出现了一个意外,打从八岁时遇到叶争流开始,她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奇异的逆转,叶争流打破了那个桎梏住她的狭小空间,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展现在她面前。 她对那个世界充满了憧憬和好奇,甚至从骨子里就觉得,这深深宫墙不应是归宿,而外界广袤无垠的天地才应该是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 这个想法自产生以来就深深的根植于她的脑海中,迅速发展成参天大树,令她生出一种迫切的渴望,想要离开这座宫廷。然而理智又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即使再不受重视,她也是晋国的十二公主,剪不断的联系让她无可奈何的被束缚于此。 于是那张清艳绝伦的面容上便流露出了一种不可解的寥落来,仿佛一支开在庭院中孤芳自赏的花。 叶争流是见不得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姑娘露出这样的神情的,他略一思索,便想出了让对方开心的法子来:“三日之后,我带你去宫外看一看。” 说话时,他极其自然的将姬璇真额前的一缕碎发梳理到耳后,全然没有注意到那过于亲昵的距离,而少女竟然也不曾发现丝毫异常。 大抵一件事情发生了太多次就无法再教人感到诧异,正如过去的六年间,叶争流将当年那个小姑娘笼在羽翼之下,并在潜移默化之中互相适应了对方的存在,他无法将这种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切都是基于一种不能轻易宣诸于口的感情。 姬璇真听到这一句话,星眸瞬间亮了起来,她的唇边终于露出了真真切切的微笑,像一簇小小的萤火,一直燃进了叶争流的心脏。 想要把一个深宫之人带到外界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可只要叶争流说出口,她就全然不曾怀疑。毕竟青年从未做过食言之事,她信任对方,就如同信任自己。 叶争流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三日后的傍晚,他无声无息的将姬璇真带出了宫门,二人乘坐的马车一路上不疾不徐的驶向城西,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停了下来。 姬璇真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一直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此时她已经换上了平民女子的衣饰,又用帷帽挡住了过于醒目的容颜,便挡住了许多窥探的目光。 出乎意料的是,叶争流首先带她去的是一间馄钝铺,这里的店面并不算大,却十分干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笑眯眯的将一碗馄饨送到客人的桌上。 叶争流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十分熟稔的对那老者道:“老丈,劳烦来两碗馄钝。” 那老者一边应下,手上一边将馄饨放进锅里,不一会儿便将两只热气腾腾的大碗端到了叶争流和姬璇真面前。 白皮的馄饨和青色的葱花,两种颜色搭配的异常清爽,让人瞧上去便食指大动,姬璇真从未吃过这种民间吃食,好奇的夹起一个就要往口中送,却被叶争流拦了下来。 “小心烫。”他的语气十分寻常,却又能从举动中看出那不曾掩饰的关心。 叶争流向那老丈多要了一副碗筷,将姬璇真那一份馄饨夹了几个放到空碗里,好让它凉的更快些。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开始向自己的那份动筷。 馄饨入口的滋味十分鲜美,那股暖意从胸腔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馄饨本身,抑或是其他的某种东西。 吃完之后,叶争流付了银钱,正要带着姬璇真离开,那慈眉善目的老丈却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句:“今日可是七夕,附近还有灯会,不妨带着小娘子到灯会一观。” 老者说话时并未掩饰音量,姬璇真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愕然的望向了叶争流。 她自幼生活在宫中,之前年纪又小,自然与七夕这等节日毫无牵连,若不是听到这老丈之言,她还真未想起原来今日竟是七夕。 叶争流也没想到会被老丈挑明,他当日和姬璇真说出三日之后时,确实不曾想到正巧是七夕;可在他发现之后,那份心思便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不是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的毛头小子,相反,无论是当年的永安王世子,还是今日身处异国的质子,叶争流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眼下并不是表露心意的时候。 没有人比叶争流更明白,数年之内,晋楚两国必然会再一次爆发战争,到那时他的位置也会变得无比尴尬,晋国想置他于死地不说,即便是楚国也不见得会希望这位昔日被寄予厚望的世子归来。 而姬璇真作为被忽视冷落的晋室公主,若在世人眼中与他毫无关联,倒多半能够保全,相反,一旦她被贴上与他国质子过从甚密的标签,就会遭到池鱼之殃。 所以叶争流原本是不想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心意的,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到底是将心思泄露了出来。 然而此刻二人却默契的对此闭口不谈,随着人流走到了灯会中。 七夕本就是年轻男女相约的节日,随处可见精心装扮的少女与情郎相携而行,年轻鲜妍的面容上是明媚的笑意,手上则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温暖的淡黄色光芒汇聚成一条起伏的灯海,将整个泰京都映照成了一片不夜天。 叶争流转头望向姬璇真,少女精致的侧颜在灯火中显得格外柔和,将平日过于清傲的气质毫不突兀的转变成了难得的婉约,如同水中徐徐开放的睡莲,静谧而又芬芳。 叶争流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的捏了一下,他英俊到近乎锋锐的轮廓也情不自禁的和缓下来,对姬璇真道:“在此等我片刻。” 他去的极快,一转眼就提了盏莲花灯过来,极其自然的递给了姬璇真。 七夕节有这样一个传说,当少女将花灯放入河中时,她许下的愿望也会成真,而当姬璇真将这盏莲花灯放入水中,转身向叶争流展颜一笑时,仿佛时光也在此刻停歇。 第四十四章 尽管早就有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但包括叶争流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战争会到来的那么迅速。 仅仅两年之后,一份快马加鞭的奏章就呈到了晋帝的御案上,常年养尊处优的帝王在极度的愤怒之下,一脚踹翻了书案,笔筒和印章都滚落在地,留下了一地狼藉。 楚国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猝然发兵,仅仅一月不到的时间就占据了晋国边陲的六处重镇,三万晋军全军覆没,等到晋帝得知消息时,已是尘埃落定。 暴怒的帝王在宫女内视战战兢兢的眼神中,面容扭曲的下了一个命令——杀了永安王世子! 尽管他内心十分明白,楚国率先挑起战端就代表他们放弃了叶争流,即便杀了此人也无济于事;但晋帝无疑咽不下这口气,他的双眼染上赤红之色,毫不犹豫的将怒火宣泄向了叶争流。 叶争流得知楚国发兵的消息比晋帝还要早一些,他尚且来不及为自己被血亲放弃而悲伤,就不得不考虑更加现实的问题。 以晋帝的性格,一旦消息传到他耳中,必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唯有在此之前逃出泰京,方能有一线生机。 这本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甚至和他性命攸关,可到了这当口,叶争流却不能不想到他的小姑娘。 他这一走,也许和姬璇真再无相见之日,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击中了叶争流,就这样不顾一切的带她走,不再管自己的抱负抑或是其他什么见鬼的东西,今后再也不会有阻碍横亘在他们之间,可以像世间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人那样生活,远离烦扰。 可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迅速熄灭,如同火焰燃烧殆尽后残余的灰烬,徒然生出难以抑制的悲哀来。 自己逃离的这一路才是危机重重,十二娘原本就不受晋帝宠爱,若教对方知晓她跟在自己身旁,必会受到迁怒;而她晋室公主的身份,又定然不为楚国所容,要是带她走,才是真的害了她。 理智阻止着叶争流做出这般举动,而感情却像深海下随时可能喷发的岩浆,他抑制住了种种冲动,提笔写下一封信,命随侍务必送到姬璇真手中,随后在晋帝尚未察觉之时逃出了泰京。 然而叶争流并不知晓,那封信终究还是没能送到姬璇真手中,而终其一生,他也再也没能见到心仪的少女。 —————————————————————————————————————————— 春光正好,天淡云轻,崎山之上,一行人策马而行,领头一人扬鞭一指,笑道:“朕今日便下个彩头,众卿之中能射中此物者,朕必有重赏!” 他所指方向,恰有一头体型娇小的獐子,灵活在山林中穿梭,眼看着就要消失在视野之内。 这一行人正是当今天下之主嘉帝和一众近臣,嘉帝少年即位,如今也不过弱冠,仍存着几分年少锐气,今日跟随的臣子又多与嘉帝关系亲近,君臣之间也就少了许多顾忌,谈笑间已有数人挽弓而射,锋利的箭羽向獐子,那山中精灵受惊的向灌木丛中跃去,却在四肢尚未着地时就倒了下来,发出了凄楚的哀鸣。 众人凑近一看,那獐子的脖颈间赫然插着一支黑羽箭,嘉帝大笑出声:“好!且让朕看一看是哪位卿家占得鳌头!” 话音未落,已有人将黑羽箭取下,恭恭敬敬的呈给皇帝御览,嘉帝凝神一看,那支长箭的尾端雕刻着一个小小的“叶”字。 嘉帝道:“原来是叶卿射中了此獐,果然是好箭法。” 言语间,一名黑袍银甲的年轻臣子策马上前,其人身姿挺拔,剑眉如飞,轮廓英俊的近乎锋利,其超拔出群的气质,使他牢牢抓住旁人的视线,忍不住感叹果然是英才天纵。 此人拱手道:“陛下谬赞,不过是侥幸罢了。” 嘉帝爽朗的笑道:“叶卿何必自谦,卿箭法高超,素来是众所周知之事,今日既然拔得头筹,朕就允你一项奖赏,不知叶卿想要想要何物?” 叶争流道:“但凭陛下做主就是。” 他年纪虽轻,性格却十分沉稳,加之武艺出众,熟读兵法,一向很得嘉帝看重,如今却教嘉帝犯了难,不知究竟赏赐何物才好。 若赐下金银珠宝之类,未免失于流俗;若是美人佳婢,又容易教人非议,嘉帝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赏赐,却听一声朗笑:“臣有一言,叶将军至今尚未婚配,若是今后有了意中人,可由陛下赐婚,如此亦是一桩美谈。” 嘉帝闻言,认为这确是两全其美之策,当下心怀大畅,抚掌大笑道:“此言大善!叶卿以为如何?” 叶争流见皇帝神色,明显十分满意,他虽然不是阿谀奉承之辈,却也不愿平白无故触了皇帝霉头,故意与之唱反调,便道:“臣并无异议,日后便有劳陛下了。” 嘉帝自觉施恩于臣子,颇有自得之意,而众人内心深处虽然对他看重叶争流不以为然,却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皇帝争执,因此表面上看来,君臣之间倒真是一幅其乐融融之景。 究其原因,却要牵扯到如今的天下大势。 数百年来,皇室几次更迭,而士族始终屹立于九州之上,掌握着极大的权力,不仅拥有着大量的良田和佃户,甚至绝大多数的重要官职也都掌握在士族手中,他们自一出生起就高高在上,拥有了旁人奋斗一生也难以获得的东西。 而寒门子弟在各方面都受到士族压制,天生就比士族低了一等,这种情况直到本朝□□年间才有了改变。 □□立朝之后,越来越多的将兵权下放到寒门手中,甚至对士族拥有的部曲数量进行了限制,士族固然不愿手中权力就此缩小,却忌惮□□的铁血手腕,如此数十年下来,亦有相当一部分权力从士族转移到了寒门手中。 但士族向来以出身为傲,他们中的许多人即便自身落魄,也瞧不起寒门子弟,而叶争流正是出身寒门,因此受到了不少嘉帝近臣的抵触。 嘉帝欲承袭父祖之志,有开疆拓土之心,士族大多对此兴致缺缺,只因纵然皇权更替,士族依然屹立不倒,即便嘉帝当真能够扩大疆域,好处也轮不到他们,自然就不愿为此出力。在这种情况下,嘉帝效仿□□,开始重用寒门,由此形成了朝中士族与寒门对立的局面。 今日外出游猎,也正因嘉帝存了抬举寒门的心思,这才带上了不少出身寒门的臣子。 山中的天气变的很快,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聚集了数片阴云,淅淅沥沥的雨点也随之落下。众人原本以为这雨很快就会过去,不料其越下越大,眼看着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 嘉帝原本乘兴而来,不想被这场雨坏了兴致,微凉的春雨打落在衣衫上,后背很快就成了湿漉漉的一片,贴在皮肤上尤为难受。 嘉帝素来在宫中养尊处优,眼下碰到这种情况,不由皱起眉头,露出几分不悦来。 此时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道:“陛下,臣家中恰好在此山建有一处别院,不如先到别院中避雨,等雨停之后再行回宫。” 说话的男子轻袍缓带,面容俊雅,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高华之气,正是士族出身,名为姬拂归,也是嘉帝往日颇为看重的近臣。 姬氏发迹于蘅州,传承至今已有一千三百余年,经历了三个皇朝变更,即便在士族中也极为不凡,姬拂归正是姬氏嫡系,在家中行八,世人多以“八郎”呼之。 姬拂归此言正合嘉帝心意,嘉帝笑道:“八郎此言甚好,如此便往姬氏别院一行。” 他说到此处,忽而想起一事来,又道:“八郎家中十二娘子可是在这别院中修行?” 姬拂归不想嘉帝居然能记得此事,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不瞒陛下,十二娘在别院中已待了两年,家人百般劝解也不愿回京,臣也是无能为力。” 他口中的十二娘正是他的堂妹,闺名姬璇真,在士族一众贵女中素有美名,无论容貌气质皆有冠盖京华的美誉,令无数士族子弟生出仰慕之心,想要得到她的垂青。 可惜这位姬十二娘在幼年之时,就由父母定下了与厉氏嫡子的婚约,引得旁人遗憾不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两年之前,那位备受京中子弟嫉妒的厉氏嫡子无意中坠马而亡,姬十二娘在未婚夫死后,不顾父母劝阻,出家做了女冠,还执意搬到别院中静修,直到今日也没有回到京中的打算。 嘉帝对这位士族贵女也是好奇已久,他饶有趣味到:“早就听闻十二娘子令名,如今也可满足朕的好奇心了。” 他却不曾注意到,在听到姬十二娘的名字时,叶争流的眉头轻轻的动了动。 第四十五章 嘉帝发了话,一行人便往姬氏别院而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就映入眼帘,与京中的雕梁画栋相比,也别有一番趣味。 守门的几名仆从见到姬拂归,连忙上前行礼,姬拂归摆了摆手,“圣驾降临,尔等不可怠慢,且将十二娘叫到正厅里来。” 这几名仆从乍闻皇帝亲至,也是吃了一惊,举止却不曾失了法度,嘉帝见了也是暗暗点头,不禁对姬氏又高看了一分,能将仆从□□到这般地步,足可见这传承千年的世家的底蕴来。 一行人进了正厅之后,只见此处布置的格外简洁,并没有时下士族盛行的繁杂富丽之风,仅仅在门前摆放了一面山水浩淼的屏风,并在一旁的多宝格上放置了一柄白玉如意,瞧上去与别处大为不同,倒教众人对居住在此的姬十二娘生出了无尽好奇。 所谓由景推人,住在这般素净之地的又会是怎样的一名灵秀佳人? 而就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正厅外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当先绕过屏风出现在诸人眼前的是四名身着水绿衣衫的侍女,个个身姿袅娜,容颜秀美,神态举止落落大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这些贵客的到来露出异态来,行走间飘逸的水绿衣摆摇曳出优美的弧度,好似炎炎夏日里吹来的一阵凉风,让人的心情也情不自禁的舒缓下来。 众人不由精神一振,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恨不得透过屏风看到那位佳名远播的姬十二娘。 在灼灼注视之下,屏风后转出了一名身形高挑秀颀的美人来,她穿着一身式样简单的玄色道服,一头乌发以云冠束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配饰,却更显朱颜绿鬓,皓齿樱颊,当她盈盈而来时,众人竟不约而同的想起一句诗来:“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这一行人也算是见惯了天下丽色,此刻却仍然如痴如醉,直到姬璇真向嘉帝行礼,这才如梦初醒,从方才那种极度震撼的境况里脱离出来。 嘉帝率先恢复了常态,他目中满是赞叹,抚掌道:“素闻十二娘子之名,朕还当是世人夸大,如今一见,方知名副其实。” 姬璇真听了嘉帝赞美,却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来,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只微微下拜,道:“陛下谬赞。” 她的声音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清脆,反而更似玉石相击发出的泠泠声响,愈发显出这位美人的与众不同来。 此时民风开放,并不禁止年轻男女见面,因而姬璇真及四名侍女见到嘉帝一行人也无甚扭捏之色,相反她作为别院之主,更因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职责来。 将嘉帝请入上座之后,众人依次坐下,姬璇真皓腕一抬,便有数名侍从送上时鲜果蔬,当这位气质出尘的美人略带歉意的说出“山野陋地,招待不周”的时候,即便是最苛刻的人也不忍责备,更何况在酷暑之中,能够吃到这些东西亦算得上一种难得的享受。 往日宴饮之时,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如今在姬璇真的这处清修别院中却是无有这等做派,众人当然也不会大煞风景的提出来,以免教他人觉得自己庸俗不堪。 上首的嘉帝来了谈兴,兴致勃勃的问起姬璇真一些道学见解来,他原本只是随性而为,问出的问题也并不晦涩,盖因当时世人崇道,士族贵女中也多有人出家做了女冠,但这不过是上层社会中的一种潮流,并不代表其人对道学就有多深的造诣。 嘉帝原本以为姬璇真也是如此,结果没想到这位出身清贵的十二娘子随口道出的见解也颇有不凡之处,不免让他生出了几分吃惊来。 姬拂归笑道:“陛下可别小看十二娘,若光论道学,就是微臣在她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嘉帝自负才学,这番话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提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刁钻,非要难倒姬璇真不可。 然而不论他绞尽脑汁的想出什么问题,姬璇真始终轻描淡写的就答了出来,嘉帝终于服气,连连摇头道:“朕可不敢再为难十二娘了,众卿可敢一试?” 在座诸人早就跃跃欲试,只是碍于嘉帝在前不好僭越,此刻得了允许,自然按捺不住,一个接一个的提问。 姬璇真始终神态从容,不见丝毫烟火气息,却往往寥寥数语就让众人心服口服,她已有清艳绝伦之貌,如今又多了道韫咏絮之才,着实令人倾倒,连眼高于顶的嘉帝也不由感叹,上天实在偏爱姬十二娘,把世人艳羡的一切都给了她。 而在这一片称颂之声中,沉默不语的叶争流就显得格格不入。 时人以谈玄论道为荣,即便是寒门子弟,若是在此道上涉猎极深,也可得到他人尊敬,借此抬高自己的地位,嘉帝有意抬举叶争流,便含笑道:“不知叶卿有何高见?” 他本意是让叶争流借此说出自己的一番见解,以此被士族接纳,谁想玄袍银甲、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从座上站起,沉默片刻之后,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臣于此道并不精通,平日接触也多为经世之学,有负陛下厚望。” 嘉帝一听此言,也是愕然不已,士族在推崇谈玄之余,将经世贬弃的一无是处,视其为下等人所学之物,此刻在场众人听到叶争流所言,面上纷纷露出鄙夷之色,暗道此人果然是寒门出身,如此上不得台面,竟然在这般雅地提起那等庸俗之事,实在是扫兴。 叶争流丝毫不为所动,他自有一套理念,认为当今之世,谈玄论道毫无实际意义,不过是士族之流显示风雅的一种手段,唯有经世致用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这种观点若是说出来,少不得要被这些士族子弟嘲笑,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多说也是无益,叶争流干脆坐了下来,不去理会旁人的反应。 嘉帝也是无奈,他本是一番好意,然而对方不顺着走下去,他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打起了圆场,希望这点变故尽快消弭,在场众人原本十分气愤,有心要教这不识抬举的寒门子好看,却碍于皇帝的面子只能作罢。 而在一堆恨不得将他赶出此地,以免有辱风雅的目光中,叶争流却感受到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视线。 他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这双眼睛的主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却唯独没有鄙夷,叶争流忍不住一怔,随即掩饰般的仰头饮下一口佳酿,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说来也奇怪,他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拼杀过的人物,纵然面对的是刀锋利刃也不曾退缩,可眼下只是姬十二娘轻轻的一道目光,就让他生出了几分窘迫,只能狼狈的躲开,全然不见平日的泰然自若。 而姬拂归瞥见这一幕,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待众人离去之后,那四名婢女中性情最为活泼的一人咯咯笑了起来:“娘子方才真是威风!把那些士族子弟全都辩驳的说不出话来,亏他们平时还个个号称才高八斗,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姬璇真,面上尽是崇拜之色,因其青春貌美之故,即便说出这样的话也是神 态可爱,哪怕方才被她评论过的人亲耳听见此言,多半也生不出怒气。 姬璇真玉容无波,丝毫不曾因此产生自得之情,反而蹙起黛眉,叹道:“世人多爱谈玄,以为风雅,而无视经世致用之学,便好似空中楼阁,缺少根基,长此以往恐有动摇国本之忧。” 然而她这番忧虑即使说出了口,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身旁婢女懵懂的眼神,难以真正产生作用。 数日之后,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叶氏子向姬十二娘求亲了! 刚听闻此事时,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毕竟姬氏乃是传承千年的士族门阀,而叶氏近年来虽然掌握了不少兵权,却仍属寒门一流,从门第上看两人是极不相配的,叶氏子难免有高攀之嫌。 何况众所周知的是,自从两年前姬十二娘的未婚夫意外坠马身亡后,她似乎就对绝大多数事情失去了兴趣,甚至出家做了女冠,长时间的在山中别院清修,令世人难以窥见她的倩影。 因此在众人想来,姬氏断然不会同意这桩亲事,然而正在他们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叶氏的笑话时,姬氏却点头答应了下来,连姬十二娘本人似乎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消息一出,瞬间将众人砸的头昏脑涨,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姬璇真究竟为什么会同意。毕竟在时下的观点看来,以她的出身地位就是入主中宫也使得,而嫁给叶争流则无疑是委屈了这位才情出众的士族女。 就在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想中,二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 第四十六章 姬叶两家的联姻,着实惊掉了一地下巴,京中对此事有着不少看法,甚至流传出当日别院聚会,叶争流刻意以离经叛道的观点引起十二娘子注意的说法,实在是教人哭笑不得。 事实上两家能够结为姻亲的真正原因还是在于士族和寒门之争。 当叶氏上门提亲之时,姬璇真的父亲仍在犹豫之中,反而是十二娘子本人对当下形势看的更加清楚,如今士族中已经出现了衰落的端倪,越来越多的权力被寒门握在手中,想要保证姬氏的长久昌盛,与叶氏联姻无疑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姬父被女儿极具前瞻性的眼光说服,同意了这桩亲事,反而是姬拂归得知此事后吃惊不已,忍不住找到堂妹,想要弄清心中疑惑。 随着婚期将近,姬璇真已从山中别院搬回了姬氏祖宅,姬拂归找到堂妹时,她仍然穿着素净的道服,正坐在凉亭中凝望着园中繁茂的花木,任谁也无法从那张不施粉黛的玉容上窥见丝毫情绪。 说来也有些丢脸,从小到大姬拂归都猜不透这位堂妹的想法,两年前厉氏子身亡时,他本以为姬璇真会另择一青年才俊成亲,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干脆不理世事,跑到山中做起了女冠;而如今叶争流上门求亲,在他看来以堂妹目下无尘的性格,又怎会接受一名寒门子,定然会不假思索的拒绝才是。 结果这两件事姬璇真都做出了和他的想法全然相反的选择,姬拂归实在想不明白,这会儿到了堂妹面前,他又不愿示弱,只气闷的坐在姬璇真对面,一口接一口的灌起茶来。 姬璇真不曾分出半点注意力给堂兄,反倒一直盯着园中的花木,好像这就是世上最吸引人的景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值得关注的东西。 最终还是姬拂归先沉不住气,这俊介郎君的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来:“十二娘,这亲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姬璇真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话,而是从竹篮中取出一枝开的正盛的秋葵,放到鼻端下轻轻一嗅,姿态曼妙端丽,就是姬拂归此刻揣了一肚子疑问,也忍不住瞧的一怔,把更多想说的话又压了回去。 “八堂兄以为眼下士族与寒门相比如何?”姬璇真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一旁的侍女接过她递去的秋葵,小心的插入花瓶,在她的吩咐下将这瓶浓淡得宜的花束送去给抱恙多日的主母。 姬拂归毕竟是姬氏培养多年的宗子,作为日后整个家族的掌舵人,他自然也看出了寒门正在一步步威胁到士族权力的大势,不由长叹一声:“如今的寒门便好似初生之阳,纵然我等士族竭力阻止,也无法遏制其势了。” “八堂兄既然心中清楚,又如何会有此一问?日后寒门注定会崛起,若是姬氏想要保持如今的地位,与寒门联手已是唯一的选择,而联姻就是最稳妥的方法。” 姬璇真神情平静的将其中利害剖析的清清楚楚,全然不似一名即将出嫁的女子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姬拂归愕然道:“可士族之女下嫁寒门乃从未有过之事!此举又置我姬氏颜面于何地?” 名动京华的姬十二娘冷冷一笑,姬拂归恍惚从她眸中看到了权力更迭的残酷:“若是拘泥于颜面,那百年之后,天下又能有多少人还记得姬氏之名?” 姬拂归沉默良久,最终无奈长叹道:“十二妹深谋远虑,为兄远不及也。” 姬璇真听到这句话,反而露出了这场谈话的第一个笑容,这笑意带着几分缥缈的神韵,像是雾中看花,令人捉摸不透:“姬氏的未来仍要交付到堂兄手中,堂兄实在不必妄自菲薄。” 对这似玩笑,又似认真的话语,姬拂归也只能苦笑了。 就在京中各式各样的揣度里,终于到了成婚这一日,直到被一群好友推进了洞房里,叶争流的心情仍然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 其实在求亲之时,他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而在姬氏同意这门亲事时,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也是大吃一惊,没有想到心中奢望竟然真的能够成为现实,一直到踏入洞房时,他的神情仍是恍惚的,甚至方才还被人戏称为“被天上掉下来的好运砸昏了头”。 房中的侍女皆望着他掩唇而笑,连喜娘亦是忍俊不禁,叶争流紧张到近乎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纯粹是在本能的支撑下完成了各项仪式,当喜娘呈上放置着合卺酒的托盘时,他才终于看清了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子的容颜。 在龙凤烛火的映照下,那张出尘绝丽的面容也染上了人间的烟火,从高不可攀的神女变成了触手可及之人,更显活色生香,眼波流转间足可令人神魂颠倒。 然而这一切的发展都太过完美,反而让叶争流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他握着合卺酒愣在原地,恍然间觉得这就是一场美梦,只要自己一动就会从这迷醉的幻境中惊醒。 他身后的喜娘却笑着催促道:“郎君愣着作什么?若是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快与娘子饮那交杯酒才是。” 姬璇真恰于此时抬头,那张芙蓉玉面沾了胭脂,更显动人之姿。 一股热气瞬间涌到脸上,叶争流忽视了心中的那丝异样,既紧张又激动的凑了过去。 眼看着精美的酒杯就要沾上娇艳欲滴的红唇,谁也没有想到,盛装的姬十二娘竟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掷,寒声喝道:“道兄还未看破这一场虚妄大梦么!” 叶争流极度愕然的望着她,好像完全弄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此刻姬璇真哪里还有一点待嫁女的羞涩,她星眸如冰,面含冷霜,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超脱众生的睥睨来,这绝不是属于士族女姬十二娘的神情—— 叶争流脑海中的迷雾骤然拨开,浑身剑气大盛,周围的世界瞬间崩裂成万千碎片,一道神妙光芒闪过,三人瞬间又回到了离云天宫之中。 原来当日厉风以鲜血为引绘下大阵,用作阵眼的正是血河谷的镇派秘宝,名为“三生三世阴阳宝鉴”,进入此中之人会历经三世,遇到种种考验,若是三世皆过还不能从中挣脱,便会就此沉沦,成为宝鉴养料。 此物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入内之人经历的三生并非幻境,而是等若在其中小界投胎转生,因而周围的一切也就更加真实,令人难以发现异常。不仅如此,若是此宝之主与另外一人进入其中,二人便可由此构筑因果,甚至从鉴内挣脱之后也无法彻底斩断因果,这才是三生三世阴阳宝鉴最为人忌惮之处。 厉风本欲用此宝困住叶争流,构筑自己与姬璇真的因果,然而此鉴身为玄器,又有神秘莫测之能,厉风修为不足,难以掌控法宝,阴差阳错下与姬璇真建立起因果的竟然变成了叶争流,这等变故就连始作俑者也没有想到。 厉风脸色阴沉,他费尽心思,结果却是为他人做嫁衣,愤怒和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心灵,简直快将他逼疯,而已经变成魔器的昆仑奴面具还在识海中狂笑不已:“厉风啊厉风,你百般算计却便宜了别人,当真是天下第一等可笑之事!” 厉风被刺激的双目赤红,失态的吼道:“闭嘴!给我闭嘴!” 他神情癫狂,径直冲着空无一物的虚空嘶吼,这景象实在古怪至极,而姬叶二人却无心探寻他又在发什么疯。 叶争流无疑被厉风激怒,临渊剑铮然长鸣,这柄神剑亦感受到主人的愤怒,以沛莫可御之势横贯虚空,转瞬就袭至厉风面前。 临渊剑停在距离厉风的眉心仅有一寸之处,而森寒的剑气却已脱离形体限制,在他眉心留下一道状如细缝的伤口,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迸出,顺着脸颊滑落下去,令他原本秀气的面容显得尤为可怖,而姬璇真已挽起太阴缺月弓,锁定厉风气机之后,射出了一支无形之箭。 此箭无形无质,其中却蕴含着足以令整个空间震颤的恐怖之力,按理来说,厉风是绝不可能躲过的,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箭矢击碎他的心脏之前,这位血河谷魔子整个人化为一团血雾,避开了这必杀的一击。 即便如此,被灵箭穿透之后,这团血雾也黯淡了不少,只能堪堪维持住形状,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消散。此乃血河谷保命秘法,名为“天魔解体*”,可以自身元气为祭化为血雾,躲避诸多攻击手段,只是此法的代价也十分沉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厉风也不至于动用这门神通。 姬璇真冷哼一声,目现杀机,她已打算动用八宝玄光镜,即便暴露出自己身怀两件玄器的秘密也要灭杀厉风,不想此时整个离云天宫都剧烈摇晃,天幕上出现了一扇古朴的大门,散发出阵阵玄奥之气。 第四十七章 此门一出,天宫内的人就要在一炷香之内离去,否则时间一过就会被困在天宫之中,等到下一个百年秘境再次开启才能出去。 姬璇真方才表面不显,内心其实也被厉风激怒,这才杀机大兴,宁肯暴露身上两件玄器的存在也要将他斩杀,而大门的出现却让她冷静下来,仔细斟酌起得失来。 此刻就暴露自己的底牌殊为不智,何况每当自己想要灭杀厉风时,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打岔,可见此人气运未绝,不该死在当下。 想清楚之后,姬璇真也就不再执着于此刻杀死厉风,她化身长虹进入门内,把叶厉二人都丢在了后面——自己就此罢手,可不代表叶争流愿意放过厉风,想必少阳剑子很乐意让此人吃够苦头。 姬璇真出来的算早,在她之后各派弟子陆陆续续回返,其中大衍宗诸人周身气机更加凝实,显然在天宫中颇有进益,而直到天宫关闭的最后一刻,叶争流才面无表情的提剑出了秘境,他那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实在教人望而生畏,连少阳派上前迎接他的人都顿住了脚步,迟疑着又缩了回去。 而紧随其后的厉风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也就是《内观参同契》神异非常,这才让他在临渊剑下保住了一条命,不过要是不修养个十余载,恐怕也难以恢复,想必也能让他安分一段时日了。 回到宗门之后,姬璇真片刻也不曾耽误,当即进入石室内闭关潜修,她在天宫内距离元婴境界就只差临门一脚,此时闭关自然是水到渠成,灵力在经脉中畅通无阻的运行,那粒浑圆的金丹在经历海量的灵气冲刷后剧烈的震颤起来,最终霍然开裂,从中迸出了一个通体晶莹的小人来。 这小人高约寸许,神态生动,面容与姬璇真一模一样,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后,便在丹田中摆出了五心向天的姿势,开始吐纳调息起来。 到了此种地步,姬璇真却是有了一层更深的感悟。 修士在练气和筑基两境,更多依靠的还是自己身体内部的力量,虽然已掌握了一些粗浅法术,可与凡俗武者相比却也强的有限;直至步入金丹,才可真正借助天地之力,生发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道术。 天地浩渺,身似浮游。在阔大无垠的寰宇面前,个人之力何等微小,故而有“金丹一成别仙凡”之说,对修士而言金丹已是一种全新的境界,在金丹之前人数尚可弥补实力差距,而金丹之后单纯的人数已毫无意义,只因其中已存在质的差别。 而与金丹相较,元婴之境无疑又是一大突破,如果说金丹修士能够借助的天地之力只是一条涓涓细流,那么元婴境界就是汪洋恣肆,举手投足间都有搅动天地的伟力。 因此只有到了元婴境才算是真正的高阶修士,能够被称为“大能”;而再往后的阳神则是捕捉到了一缕道韵,此境已是地仙一流,具有种种神鬼莫测之能,只要再进一步就可成就天仙,从此与世同寿,遨游三界。 眼下对姬璇真来说,天仙境界还十分遥远,她也无心多想,而是彻底沉下心神巩固境界。 此刻若是有人能够看到她丹田中的景象,必然会大吃一惊,只因其神妙非凡,只见丹田上方演化出了一轮皎皎明月,而下方则是沧海横波,晶莹剔透的元婴端坐在明月和沧海之间,这三者于冥冥之中深切联系起来,散发出阵阵玄奥气息。 这正是境界攀升之后演化出的元婴法象。 自古资质超群者总是得天厚爱,他们便如同天幕中闪耀的星辰,将同时代的其他人映照的黯淡无光。 而元婴法相正是天才的又一特权,唯有有望成就阳神者才会在元婴境界时领悟独属于自己的法相,在斗法时普通修士绝难抵抗法相的莫大威能,这使得天才们愈发远超同侪,甚至屡屡完成以一胜多、越级而战的壮举。 姬璇真领悟出的法相名为“月照沧海”,她修行《太虚还真妙录》本就精擅水法,如今悟得法相之后更是相得益彰,只心念一动,丹田中便生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待到真正对敌时将法相显化于外,其威力更是沛莫可御。 她在石室中潜修之时,全然不知自己结婴时的异象已引起众人瞩目。 玉衡峰上,喻君泽负手而立,望着天枢峰上空绵延万里的云气,只见其中龙虎交汇,又有素莲涌放,耳中可闻仙音阵阵,足可见成婴之人功行圆满,高出同辈,绝非寻常可比。 天璇峰上,谢琅叹道:“姬师妹在道途上又走在了我等前头,实在教为兄惭愧,只觉痴长岁月,却无所建树。” 他身旁的沈朝元目光坚定:“如此更不应做自怨自艾之态,合该奋起直追,莫惹他人耻笑!” 谢琅惊异的转过头,随即大笑出声:“师弟所言甚是!我等也不该落的太远才是!” 他神采飞扬,一扫方才感叹之色,显然被沈朝元一席话激起了斗志,绝不愿让他人小看。 另一厢姬璇真出关之后,素涵烟欣喜道:“恭贺娘子结婴!娘子入道不足百年便有了这番成就,哪怕在宗内也是少有人及呢!” 这狐女笑颜如花,的的确确是真心为她高兴,姬璇真感受到对方这番心意,微笑道:“可别光顾着恭喜我,我观你已至瓶颈,且气机圆融,想必不日便可顺利突破。” 素涵烟抿唇一笑:“那就借娘子吉言了。” 姬璇真又嘱咐了她几句,便至主殿中拜见恩师,只见万潜道君趺坐云床,双目微闭,顶上一股玄光湛湛,周身清气萦绕,隐有云霞异象映衬,足可见修为深湛,已到了不可揣度的地步。 她上前叩首道:“弟子拜见师尊,恭祝师尊仙寿。” 万潜道君睁开双眼,温和道:“徒儿不必多礼。” 姬璇真起身坐入下首,万潜道君何等修为,只一眼就看出她已突破到元婴境界,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步入了高阶修士的行列。 他至今只收了这么一个亲传徒弟,看重之意自不必说,眼下见徒弟进境神速,不由心怀大畅,大笑道:“甚好!亦阳师兄往日里总言道本座只得一名亲传弟子,与其他师兄弟相比却是落了下风,如今也可教他知晓,一人便已足矣!” 亦阳道君是为天璇峰峰主,与万潜素来亲厚,万潜道君性格好强,从来不肯落于人后,亦阳道君便是以这一点调侃于他,而今姬璇真破丹成婴,在十六代亲传中修为仅在喻君泽之后,而与她年岁相近的师兄弟却仍在金丹境界,令万潜道君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姬璇真素知自家师尊的性情,此时也不禁哭笑不得:“倘若教谢琅师兄听见师尊这番话,可要伤心了。” 谢琅正是亦阳道君座下亲传,万潜道君听了徒弟的话,尴尬的开始转移话题:“徒儿近日修行中可有疑惑?不妨一并道来,为师正可为你解惑。” 姬璇真也不欲拆穿自家师尊,便顺着他的意思问起了不明之处,待释疑之后,万潜道君又想起宗门惯例,亲传弟子成婴后就可在门中自立道场,便道:“另立洞府之事需多与君泽商量,他素来爱护于你,所选之处定然也是灵气充裕之地。” 择洞府一事内中也另有玄机,即便同为大衍宗门下,也有出身高下之分,似姬璇真这种师从阳神道君,其师所在北斗一脉又同气连枝,俨然宗内中流砥柱的地位最高,挑选洞府时自然也就有了更多的底气。 更何况这些事宜往往由首座弟子处理,以喻君泽和姬璇真的关系,自然不会亏待了这位小师妹。 姬璇真道:“您且放心,有大师兄主持,定然不会有所差错。” 万潜道君点了点头,又赐下阵盘和各类装点洞府之物,甚至还有三千黄巾力士用以拱卫府邸,姬璇真谢过之后,便往玉衡峰寻喻君泽而去。 天枢峰和玉衡峰之间的距离算不得近,但姬璇真如今步入元婴境界,施展遁术又远非从前可比,全力施为之下,仅仅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玉衡峰上,守门的童儿看见她,急忙上前行礼。 姬璇真刚要问询,便从殿内传来一道从容男声:“师妹且进来吧。” 她闻言提步入内,不想迎面走来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男子,观其形貌,有松柏挺拔之姿。 此人见到姬璇真之后,神情淡淡,只拱手做了个道揖,便不发一言的离去,姬璇真还礼之时,忍不住心中疑惑,暗道:此人怎会来此?莫非云笈宗里又生了其他变故? 原来这人正是云笈宗亲传容复归,昔年因门内派系之争,作为弃子被送到大衍宗联姻,之后数年,其人就此沉寂,不想今日会在玉衡峰上见到他。 她心内思索,足下却是不停,只片刻就进入殿内,喻君泽长身玉立,站于云阶之上,自然而然的便带上了一股慑人的气度,此时见到姬璇真入内,却含笑道:“为兄还未祝贺师妹结婴,却是我的不是了。” 他原本就是极出众的美男子,此刻一笑,更显神采俊秀,有春山蓊郁之风。 姬璇真星眸中泛起点点笑意,她右颊处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瞬间冲淡了原本过于疏淡的气质:“师兄今日怎地这般见外?倒教小妹惶恐了。” 喻君泽无奈道:“师兄不过开个玩笑,你可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知晓你是为了洞府而来,早就留下了三处上佳之选。” “有劳师兄费心,”姬璇真好奇道,“不知是哪三处?” 喻君泽伸指一点,便有一幅大衍宗地图悬挂在半空:“师妹且看,正是清微岛、玉素峰和郜仙峰三处。” 他将这三处地界一一指出,其中玉素峰距离天枢峰最近,郜仙峰位于宗门的中央地带,而清微岛则位居东南方位,是难得的水属之地。 姬璇真没有犹豫多久就选定了清微岛,喻君泽将地图收起,“为兄料想你会选择此处。” 她黛眉微挑:“师兄与我同样修行《太虚还真妙录》,这门功法精持水道,自然是湖中之岛更合心意。” 无论从功法还是体质而言,水属之地都是最佳之选,玉素峰和郜仙峰固然各有优势,却都不适合她,姬璇真如此抉择也在情理之中。 喻君泽道:“你既已选好,我便可命执事院稍加修整,想必两三日之后师妹就可搬进清微岛了。” 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对了,为兄前些日子收了一名亲传弟子,正要向师妹引见。” 姬璇真动容道:“哦?竟能令师兄看重,想必此子颇有不凡之处。” 无怪乎她如此慎重,喻君泽毕竟身份不同,他身为十六代首座,宗门内定的下一任掌教,他的首徒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十七代首座,可谓关系重大。 喻君泽命随侍道童将人唤来,片刻之后便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步入殿中,尽管年岁尚浅,但观其清正坚定之姿,已可窥见日后的出众风采。 喻君泽道:“长生,且来拜见你姬师叔。” 那唤做长生的少年闻言恭敬下拜道:“师侄慕长生,见过姬师叔。” 姬璇真见他根性超群,如今这个年纪便有了筑基修为,而且根基深厚,面对师长态度又不卑不亢,已生出了一分欣赏,再加上喻君泽之故,不免爱屋及乌,含笑道:“长生无需多礼,我这里正有一件法宝适合小辈使用,便当做给师侄的见面礼好了。” 言罢,皓腕一抬,便有一团银光落入慕长生掌中,待到光芒散去,才看清这件法宝的真容,原来是一支通体洁白的犀角。 此为宝器之属,名为玉犀角,正是姬璇真从小遗山秘境得到的三件法宝之一,此物是从一头万年犀王身上取下,融入数道禁制之后成为一件灵宝,有保命护身之效,对她这等境界的大修士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用来赏赐小辈却是正好。 慕长生得了法宝,又行一礼:“谢过师叔。” 姬璇真见他性格沉稳,不由暗暗点头。 喻君泽一直看着师妹与徒弟的互动,此刻出声道:“长生,我与你姬师叔尚有话说,你且自去修行。” 等到慕长生离开之后,姬璇真想起来时见到的容复归,不由问道:“师兄,我来时见到云笈宗的容道兄,不知是为何事?”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未曾想到会听见什么秘闻,结果却令她颇为吃惊。 “师妹自离云天宫回来后便一直闭关,因此不曾知晓云笈宗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喻君泽缓缓道:“断情道君已然身陨。” 此言一出,姬璇真受到的震动当真不小,阳神道君对一个宗门的意义不言而喻,然短短数十年间云笈宗就接连有两位阳神大能道陨,无论怎么看其中都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她迟疑道:“莫非云笈宗内部出了什么变故?” 喻君泽投来赞许的目光:“师妹果然聪慧,此事确由云笈宗内部而起。想必师妹也知晓,我玄门四宗之所以能够历经数十万年而不衰,仰赖的便是镇压气运之宝。” 他这番话却是吐露出了一个大秘密,盛衰本是世间至理,无论何等庞大的宗门,在经历了极度强盛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盛极而衰,这原是天地循环之道,而玄门四宗却能够传承数十万年,每一代中俱有杰出弟子出世,维持宗门不堕,深思之下,这其实是一件有违常理之事。 其中的秘密就在于数十万年前,四宗的开派祖师各自寻到了一件至宝,用以镇压门派气运,这才保证了宗门绵延。魔门六道之所以一直被玄门压制,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他们并无气运灵宝的缘故。 而在上一次的天地大劫里,云笈宗在混乱中遗失了气运至宝,从那之后其派便由盛而衰,门中成就阳神者不断减少,而随着劫难将至,甚至短短百年之内就接连有两位道君陨落,这无疑是一个极度不详的预兆。 云笈宗为此慌乱不已,无计可施下甚至将主意打到了大衍宗头上,这才是当年他们将亲传弟子遣来联姻的真正缘由。 这等大秘密本该连亲传弟子都不知晓,喻君泽知道是因为他身为下一任掌教,门内原本就没有什么会瞒住他;而姬璇真则是因前世之故,这才通晓了诸多隐秘。 她何等聪慧,只听喻君泽说到断情道君身陨,便将内情猜出了十之七八来:“我听闻云笈双秀素来不合,断情陨落,支持萧行之的一方势力大损,难道容复归想借助我大衍宗之力,成为云笈掌教?” “师妹猜的不错,”喻君泽目光中闪过一丝冷意,“容复归不是甘于平庸之人,之前他愿意前来我宗,是因其在云笈已无立锥之地,如今形势又大为不同,他眼看着机会来临,自然要牢牢抓住,不愿做他人手中傀儡。” 云笈双秀之争由来已久,原本萧行之与容复归二人在各方面都是旗鼓相当,然而数年前容复归之师河定道君转生,其所在师徒一脉遭此打击,被世家抓住机会极力打压,容复归首当其冲做了牺牲品。 断情道君则是世家中执牛耳者,从血缘而论,萧行之是他的玄孙,萧断情自然一力支持自己的血裔后辈。然而现今断情道君陨落,萧行之失去了最强有力的靠山,他本身又无法彻底压过容复归,地位便岌岌可危起来。 容复归原本亦是宗内的天之骄子,又怎会甘心作为联姻棋子,眼下他窥见东山再起的机会,自然不愿白白失去,便想争取大衍宗的支持,击败萧行之。 他此举亦是深思熟虑后才下的决定,当年他来到大衍宗之后,纳了大衍宗一名内门弟子为侍妾,如此一来,便也勉强算是有秦晋之好。为稳妥计,容复归方才甚至与喻君泽言道,愿意再迎娶大衍宗一名亲传为道侣。 喻君泽将此事一说,姬璇真不由摇头道:“看来我从前还是高看了容复归,没想到此人器量竟然如此狭隘,日后也非我道中人了。” 当初容复归是何等狂傲,其意气风发之姿,便是姬璇真在大衍宗内也有所耳闻,未想此人经历挫折之后,竟然行此蝇营狗苟之事,想要依靠他人之力重获重视,这已是落了下乘。 须知对修士而言,唯有修为境界才是根本,其他都只是外物,若是本末倒置,一味钻营,只想着投机取巧,难道还指望能够参悟大道? 喻君泽看出了师妹的心思,只是他身为宗门首座,考虑的事情的角度又要不同:“此人虽不再有和我等论道的资格,却可驱使为马前卒,以应对天地大劫。” 他的话语中透出一股冷酷的意味,容复归想要借大衍宗之势,就必然要付出代价,今日他依靠旁人之力重获门中地位,他日就要受旁人驱驰,所谓一饮一啄,正是如此。 姬璇真不禁怅然,天地大劫中,即便是阳神道君也无法独善其身,唯有成就天仙,才能斩断这些束缚,得享逍遥。 她前世就是在距离天仙仅有一步之遥时,陨落于重劫之中,相比他人有着更深的体会,更加不应辜负这份转生的机缘,纵然红尘万念,也当我心如一,真正步入那超脱之境中! 第四十八章 和喻君泽话别之后,姬璇真回到天枢峰上,执事院得了首座的吩咐,搬迁洞府的又是万潜道君的爱徒,自然不敢怠慢,仅仅两日之后就把宗门为元婴修士配置的一应器物送到了清微岛。 她迁至清微岛这一日,正可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里大泽碧波浩渺,水天一色,岛上花木葱茏,郁郁如蓁,烟云水汽将整个岛屿笼罩其中,更添了几分清灵亦幻之感。 宗内的师兄弟们、依附于天枢峰的各个支系,包括大衍宗的下宗门派都送来了贺礼,堆积在库房中便见宝光耀目,直教人目不暇接。 原本依照惯例,亲传弟子在破境后都会邀请亲近的同门小聚一番,只是眼下的时间却是不巧,和她较为亲厚的沈朝元、谢琅等人都在闭关之中,姬璇真也就没了小聚的打算,待日后有闲暇时再议不迟。 素涵烟正将礼单呈给她看,翻到其中一页时,面上却突然显出迟疑之色来,道:“娘子,这份礼单······” 姬璇真道:“莫非有何异常之处?” 素涵烟道:“是蘅州姬氏送来的,随单还附上了一封书信,指名要娘子亲启。” 她在姬璇真身旁也侍奉了不少年月,对一些内情自然知之甚详,比如姬璇真虽然出身蘅州姬氏,与之关系却并不算紧密,甚至说得上冷淡,几乎是互相漠视的状态,此次姬氏却送了贺礼和书信过来,着实令人奇怪。 姬璇真闻言,也颇感意外,不由秀眉微挑,道了一句:“哦?这倒是奇了,且将书信予我一观。” 她从素涵烟手中取过书信,刚看了开头,已现不悦;看到后面,更是面笼寒霜,整个大殿内的气氛都因主人的心情凝滞起来,带给人无尽压力。 “姬氏倒是好算计!” 说出这句话后,她的神情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素涵烟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的问道:“姬氏在信中说了何事?竟引得娘子如此大动肝火。” 也无怪素涵烟有如此反应,她侍奉姬璇真这么久,还从未见过对方情绪有如此大的起伏,可见信中所言必定无礼至极,才会令对方有此反应。 事实与她猜想也相差不大,姬璇真冷笑一声:“姬氏在信中言道,他们已寻到了我父遗体,若是我收下一名姬氏子弟为亲传,便可将遗体所在告知于我。” 这分明已是□□裸的威胁,世上无论何人都不会喜欢自己被他人威胁,更何况是姬璇真这种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之人。 她与姬氏的关系从来都算不上好,当年的姬毓尘与家族已有了众多分歧,姬氏中对他早有不满,后来姬三公子被晏灵妃算计玉成了好事,姬氏隐约听闻了此事,虽不能确定那名女子到底是谁,但总归是魔道出身,这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姬氏向来自矜身份,得知姬毓尘与魔门女子有染,已大感失了颜面,而后姬璇真出生,更是视之为耻辱,当即宣布将姬毓尘逐出家族,从此以后再无关联。 而姬璇真在大衍宗的这些年里,姬氏也一直对她不闻不问,二者倒也算是相安无事;然而近年来姬氏固步自封,愈发呈现江河日下的颓势,姬氏族人对此无计可施,正逢姬璇真晋升元婴,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他们的算盘打的极响,以姬毓尘的遗体威胁,不愁姬璇真不从,只要让自家子弟成了她的亲传,从此双方便气运相连;再者姬璇真是万潜道君唯一的亲传徒弟,日后天枢峰一脉自然是由她执掌,再由姬氏子承袭权柄,数年之后,说不得姬氏就可称为大衍宗里的煊赫世家。 姬氏打的什么主意,姬璇真一看便知,当下冷笑连连,在修界中本就是师徒关系重于血缘,她又是转世之身,自然不会对血脉联系有多看重。真要说的话,也只有对姬毓尘尚有几分亲情敬重,至于旁人在她看来都是无关紧要之辈,根本不值得耗费心思。 这也是之前双方尚能相安无事的原因,而眼下姬氏却出了一计昏招,用姬毓尘来威胁她,实在是愚蠢至极。 姬璇真从来都不是会忍气吞声、委屈求全的人,姬氏既然敢出此下策,就要做好承受她怒火的准备! 转念之间,姬璇真已经有了决断,她对素涵烟道:“你予姬氏写一封回信,就说一月之后我会到蘅州择一人收入门墙,以承我天枢一脉道统。” 素涵烟吃惊不已:“难道娘子真要收姬氏子为徒?这不是正中了他们算计么?” 须知到了姬璇真这等修为地位,轻易不言妄语,若是她说出要收徒的话,最终却未能实现,不免会让他人看轻。 姬璇真却一笑,这笑容十分微妙,混合了森冷、嘲讽和智珠在握的从容:“我的确会收姬氏子为徒,只是这人选却不见得是他们乐于接受的。” 原来她晋升元婴不久便心生感应,察觉到一名与她有师徒之缘者正在蘅州地界,本欲将宗内琐事处理完毕之后再亲自前往,却正碰上姬氏这桩事,她未来的首徒与姬氏大有渊源,也是因果注定要让姬氏算计成空。 素涵烟见她已有成算,也放下心来,依言写了回信。 又数日之后,宗内负责炼器的宝器司送来元婴修士座驾,名为“三素云辇”,玄门中谓人身中元气有紫、白、黄三色,合称三素云,正是此名由来。 三素云辇不仅是元婴大能彰显自身威势之物,其本身亦是一件真器,防御力极高,若是其主在内以法力操持,便是数名元婴修士合力,一时半刻也无法从外部攻破此物。 炼制三素云辇亦要耗费海量天材地宝,若是元婴修士人手一座,即便以大衍宗的深厚底蕴也负担不起,因此只有亲传弟子成婴后方有此待遇。 这也是修界众人挤破头也想成为大宗亲传的原因,只因有了这层身份,无需自己操心,自有大量修道外物奉上,又岂是散修抑或小门小派可比。 姬璇真拿到三素云辇之后,打下元神烙印,只炼制了三两日之后便可驱使如意,她也就不再拖延,当下往蘅州而去。 蘅州与大衍宗相距甚远,若她还是金丹境界,定然无法在一月之内赶到,而以元婴修士的速度却不在话下,她抵达蘅州时离约定之期甚至还有十日光景。 姬璇真并没有直接去往姬家,而是先去了蘅州辖下的昌平府。 蘅州之下有永定、保应、寿南、昌平四府,其中以姬氏所在的永定府最为繁荣,保应、寿南次之,而昌平最后,姬璇真去的就是昌平府中最贫穷的一座山村。 其中大多村民都是赵氏族人,所以此处又名为赵村。像这些地方大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赵村位于一座高山脚下,所以村中人家多半都是猎户,每隔几日都要进山捕猎,捉到猎物之后,将兽肉留在自家食用,兽皮和在山中采摘的草药则卖到昌平府中,用以维持生计。 而在赵村的最西头,却有一户人家与整个村庄都格格不入。 此户家中只有一对孤儿寡母,七年前一名孤身女子从外村而来,自言其夫染病而亡,去时提及在赵村中仍有一处亲眷,故而让此女来此投奔。 只是赵村之人遍寻之下也未找到这女子所言的亲眷,本不欲收留此女,但她当时已怀胎五月,到底是不忍让一名孕妇再行奔波,便默认她在村中住了下来。 又五月之后,这女子产下了一名男婴,因其自称夫家姓段,村内便以段娘子呼之,而她生下的那名婴儿,则取了“福生”作为乳名。 在村子里,寡妇本就最容易招惹言语,何况段娘子虽然容颜憔悴,却仍可看出昔日的美貌,她的举止也远非寻常农妇可比,时日一长,赵村中就有了些流言,说段娘子本是大户人家之女,却与下人私通,未婚先孕,这才被家里赶了出来,而段福生就是个极不体面的私生子。 而段福生就这样在愈演愈烈的流言中长到了六岁。 这一天日头正好,赵村里的孩子都到了村口玩耍,这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自然是没有什么精巧玩具的,他们能够拿来玩的无非是家中大人自己做的简陋弹弓,即便如此这些孩子也玩得十分起劲。 穷人家的孩子在玩闹时显然不会注意仪态,这几个男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脸上和身上都沾满了尘土,不一会就变得脏兮兮的。 就在此时,有一个男孩子瞧见了从远处而来的一道矮小的身影,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名年幼的男童,身上的衣服已经洗的发白,却十分干净,一头细软的黑发也打理的整整齐齐,看上去和这些打闹的男孩子全然不同。 率先发现这名男童的孩子瞬间大叫出声:“段福生来了!” 第四十九章 这群孩子听见喊声之后,笑嘻嘻道:“看哪,这就是那个没有阿父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这些男孩不通世事,说出的话也格外残酷,这些充满恶意的话语像鞭子一样狠狠的抽在福生身上,他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却紧紧握住拳头克制着自己:阿母说过村子肯收留他们已是难得,平日里更要多加忍让,不可与其他孩子发生冲突。 然而福生的忍耐并没有起到平息事态的作用,反而令那些孩子更加肆无忌惮,他们大笑着举起手中的弹弓,雨点似的石头落到福生瘦弱的身体上,他却牢记着阿母的嘱咐,一声不吭的忍受着。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个孩子大声的说了一句:“听说他阿母是个不干净的女人!” 其余的孩子瞬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听到这些侮辱阿母的话,福生感到耳中嗡嗡作响,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再也忍耐不住,霍然抬头,冲着这些孩子嘶声喊道:“我阿母才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 他瘦弱的身体狠狠扑了上去,将最先侮辱段娘子的那个孩子扑倒在地,拳头已是砸了上去,其他的男孩子先是被唬了一跳,反应过来以后更为恼怒,一拥而上对着福生拳打脚踢。 福生人小力弱,很快便落入下风,脸上、身上都挨了不少下,等到那些孩子打够了觉得无趣,各自散去以后,他原本整洁的衣衫已经沾满尘土,清秀的小脸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看上去凄惨极了。 他躺在地上,用袖子遮住脸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落下,这泪水既是哭自己的无力,不能从流言蜚语中保护阿母,又是难过为什么别人都有阿父,独独自己没有? 他正哭得伤心,忽然听见一道碎金断玉般的女声言道:“男孩子流泪又有什么用?旁人看见你软弱,只会更加欺侮于你。” 福生从地上撑起身体,却并没有在四周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他惊疑不定道:“谁?是谁在说话?” 周围四下无人,唯有凉风吹过林木发出的沙沙声响,福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听见那女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继续这样下去,任由旁人污蔑你阿母吗?” 福生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此刻他却仰起脸,大声道:“当然不愿意!可是他们比我强壮,人数也是数倍于我,只靠我一人却是打不赢他们。” 那悦耳的女声轻笑道:“纵然人数再多,也是乌合之众,实在不堪一击。你且看好了。” 她话音刚落,福生便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只见村口的溪水中一道水流盘桓而上,凝聚成箭矢的形状,这支水箭以迅疾无伦的速度劲射而出,击中了附近的一块巨石,眨眼之间那巨石就无声无息的碎成了一堆齑粉。 这幅景象无疑给福生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瞪圆了眼睛,半晌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从那种震撼中惊醒。 此时民间尚有神仙之说,亦曾有幸运之人窥见修道士的身影,福生忽而福至心灵,跪地叩首道:“恳请上仙收小子为徒!” 这发声之人自然便是姬璇真,她见福生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就已颇有章法,心中十分满意,只是法不可轻传,对方虽与自己有命定的师徒之缘,还是要再经过一番考验才更妥当。 因此,她对福生道:“你若心诚,今日子时到土地庙中寻我,我便授你修行之法。” 说罢,飘然而去,福生连呼了几句“上仙”都不再有人回应。 她所说的土地庙在半山腰处,其废弃已久,据村人传言夜半之时常有异声从庙中发出,怕是有异物在其中作祟。 这种说法在村中流传甚广,所以平日里村人们对土地庙都是避之不及,又哪里敢在深夜之中去到土地庙里。 福生自然也是听过传言的,开始他听见要深夜独自一人去土地庙中,也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了一阵恐惧,可很快想要变强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他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等到福生带着一张青紫的小脸回到家中,已是金乌西沉,漫天红霞氤氲出绚丽的光影,为眼前这一座简陋的木屋镀上了一层红影。 福生蹑手蹑脚的走进屋子里,他从桌子上拿了一个馒头,就要偷偷溜走,却还是被段娘子发现,将他叫住。 段娘子抱病已久,面色苍白,容颜憔悴,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所着衣物也是荆钗布裙,毫无点缀,可即便如此也仍然掩盖不住她原本的美貌,亦不难想象她健康之时又会有着何等的风姿。 段娘子道:“家中尚有一些小菜,光吃馒头又有什么滋味?” 她说着,又掩唇咳嗽了几句,扶着门柱坐回了床上。 福生背对着她,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阿母,不用啦,我有馒头就好。” 说完他就想跑出去,段娘子却道:“福生,你站住,转过身来给阿母看看。” 福生的身影瞬间僵在了原地,在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他不情不愿的转过了身,那张鼻青眼肿的小脸也毫无遮掩的暴露在段娘子面前。 段娘子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弄得?你可是与别人打架了?” 听到这句话,压抑许久的情绪霍然爆发,福生激动道:“阿母,他们实在太可恶了!竟然说你是、是——” 他憋了半天,也没能把那个侮辱人的词说出来,段娘子却已明白了未尽之意,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扣住床板,心中万分痛苦,面上还要做出平静的模样来安慰儿子: “村子肯收留我们母子已是恩德,便是说话不中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又何必与他们争执,让自己落得一身狼狈?” 福生眼睛里燃起愤怒的火焰,他掩在衣袖中的手甚至都因极度的怒火而颤抖起来:“可是儿子不愿让旁人辱骂阿母!阿父已经去了,若是儿子再软弱下去,又有谁能够保护我们?” 段娘子惊愕的望着儿子,若非福生这次爆发,她当真想不到原来儿子对这些竟然如此在意。 她双唇颤抖,却是再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良久,无力的摆了摆手:“都是阿母不好,才会令你承受这些非议······” 福生走到床前,跪坐在段娘子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待儿子日后学成了本事,就再也没人会对阿母指指点点了。” 他的话语中展现出远超年龄的坚定,段娘子抚摸着儿子的发顶,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至深夜,万籁俱静,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而在最西面的一座木屋里,却有一道矮小的身影轻轻推开了门,从缝隙里小心翼翼的钻了出来。 这自然便是段福生,他牢记着白日那神秘女声之言,亥时就从家中出发,以免误了时辰,平白错失机缘。 山中的夜晚带着浸染人心的寒意,遥居高天的明月向世间投下清辉,穿过斑驳的树枝在地面上映出惨白的光泽。 周围出奇的安静,连平日的虫鸣也消失不见,唯有背后而来的夜风不时掀起衣摆,却更添了阴森的气氛。 在这样的环境下,纵使成人也不免心生惧意,更何况福生这样年仅六岁的稚童。 他心中十分害怕,只得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停的安慰自己。 这男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林间小道上,不时踩中地上的枯叶,叶片碎裂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仿佛有一根丝线悬在福生咚咚作响的心脏上,随时都有可能崩裂。 就在这时,周围的树叶剧烈的颤动起来,哗哗作响,一道黑影似闪电一般从福生眼前一掠而过,伴随的劲风将他的发丝刮起,福生骇得双眼大睁,连叫声都发不出来。 一样毛茸茸的事物扫过他的脸颊,等到福生重新恢复了视线,这才就着月光看清了此物,原来竟是一只罕见的白貂。 这貂儿身形小巧,碧绿的眼珠在黑暗中发出莹莹幽光,方才遮住福生脸颊的就是它蓬松的尾巴。 而福生一见这白貂,神情反而放松下来,笑道:“小家伙,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数日之前,福生在自家篱笆后发现了一只受伤的白貂,看上去十分可怜,他同情心大起,不仅为貂儿受伤的右腿敷上了采来的草药,还为它取来食物,后来这貂儿投桃报李,时常将捕来的山鸡和野兔送到福生家中,一来二去这一人一兽就熟悉了起来。 白貂歪着脑袋,静静的看着福生,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福生猜测道:“你要陪我一起去吗?” 那貂儿听了此言,发出“咯咯”叫声,似在赞同,福生十分高兴,便带上白貂继续往土地庙而去。 他原本还有些害怕,可有了貂儿陪伴,顿时又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来,连身体上的疲惫也不再要紧。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跋涉之后,福生终于看见了月光下土地庙的轮廓。 第五十章 这一座废弃的庙宇伫立在月色之下,没有一丝光亮,像一头蛰伏于地的猛兽,随时等待着将误入其中之人吞噬。 福生在山中走了一个多时辰,早已疲累不堪,后背的衣裳已被汗水浸湿,夜风一吹,更有一种透骨的凉意侵袭而上,令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脚边忽然传来一阵暖意,福生低头一看,原来是白貂将尾巴盘在他的鞋面上,似含有鼓励之意,福生便是一笑:“看来貂儿也支持我进去哩。” 到了此节,他再不犹豫,抬脚走进土地庙中。 说来也奇怪,明明从外面看这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是漆黑一片,可福生一入其内,愕然发现内里竟是亮如白昼,神龛上立着一座彩塑的土地雕像,其面貌神态,一如生人。 而神像下方的蒲团上,正正端坐着一名殊艳绝伦的道姑,其人头戴玉清莲花冠,身着紫衣,外罩银纱,饰以流云鹤纹,尽显优美之态,手捧一柄白玉如意,眉眼低垂,其出尘高妙之姿,堪称摄人心魄,直教福生心神为之所夺,半晌难以回神。 直到那道姑抬起眼睫,露出一对星辰似的眸子,福生还呆呆的望着她,连自己此行的目的都忘了去。 却是白貂看见他愣愣的样子,不停围绕着他发出“咯咯”之声,还用爪子在他衣摆处挠了挠,这才将福生唤回神来。 这男童小脸涨的通红,感觉自己在这神女面前大大的丢了脸,颇有几分垂头丧气的意味,可一触到对方平和无波的眼神,瞬间感到自己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 福生定了定神,冲着道姑深深叩首:“恳请上真收小子为徒。” 他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额头抵着地面,半晌没有起身。 姬璇真深深凝视着福生,她的眼睛既像星辰一样明亮,又像星辰一样深邃:“你当真想好了?道途坎坷,所遇困难数不胜数,唯有心正意诚才能有所作为,一时意气却无法在这条路上长久的走下去。” 福生一字一顿道:“小子想好了。” 姬璇真璨然一笑,道:“好!你且听好了,本座姓姬,乃是大衍宗清微岛之主,今日便将你收入门内,从此你便是宗内第十七代亲传弟子,亦是我清微岛首徒!” 福生大喜过望,连连叩首道:“徒儿拜见师尊!” 而他身旁的白貂亦学着人的模样,直起身子,前肢抱作一团,焦急的冲着姬璇真连连下点,似乎也想像福生那样拜她为师。 姬璇真道:“你这貂儿倒有些灵性,只是我宗内不收异族,若你跟在我徒身旁护持于他,将来未必不能得一番造化。” 言罢,她将手中如意对着白貂轻轻一点,那貂儿身上的旧毛便尽数脱落,眨眼之间就生出了一身如雪的新毛来,碧绿的眼睛也更加有神,看上去便充满了灵性,不似寻常之物。 福生惊奇的瞅着白貂,便见其将貂首垂下,对姬璇真做出一幅顺服之态来,显然是同意了她方才所言,愿意护持福生。 姬璇真又将目光转向福生,言道:“徒儿,你如今既然入我门墙之中,却不宜再用之前乳名,为师今日便赐你‘希圣’之名,望你能有古之圣人的襟怀气魄。” 福生因身世之故,极受世人歧视,很容易便会形成偏激性格,姬璇真为他所取之名,可谓暗含苦心,望他能够不受侵扰,维持本心。 段希圣虽然眼下还无法理解她的苦心,可得到恩师赐名之后,也是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师尊赐名!” 姬璇真道:“徒儿,你如今既已拜入我门下,便要随为师回返山门,早日修行真法。” 段希圣初听此言,本十分欢喜,可转而想到阿母,不由迟疑道:“师尊容禀,弟子家中尚有娘亲需要照拂,若是就此抽身离去,娘亲孤苦无依,又当如何是好?” “这你却无须担心,”姬璇真道:“宗门近旁亦有弟子亲眷所居城池,只要将汝母送至其中安置便可。” 听了这番安排,段希圣心下大安,一想到自己即将接触神妙莫测的道术,着实颇为兴奋,话语中的雀跃已遮掩不住:“如此甚好!那徒儿这就回家与阿母言说,随师尊归去。” 姬璇真闻言一笑,恰如幽昙绽放,美不胜收:“徒儿莫急,为师与汝母亦有一段渊源,这便随你一道过去。” 段希圣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身为神仙中人的师尊会与阿母有什么渊源,正疑惑间,便见姬璇真广袖一拂,他已出现在自家的小木屋外。 段希圣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对这等眨眼之间出现在数里之外的道术惊奇不已,双眼亮晶晶的望向自家师尊,心思昭然若揭。 姬璇真心中好笑,将如意在他肩上轻轻一点:“去吧,你若想学这五行遁法,日后为师自然会教你。” 段希圣得了保证,差点高兴的跳起来,偏偏面上还要努力作出一副稳重的样子,强抑住心中的欢喜,推开门唤道:“阿母!” 段娘子先前起夜时,发现儿子不见踪影,心中担忧不已,只是她身虚体弱,无法外出寻找,只能在屋内焦急的等待,这会见儿子回来,实在是又高兴又后怕,想要训斥的话语却在看到段希圣身后风神秀彻的紫衣女子时又咽了回去。 她惊疑不定道:“福生,这位是···?” 段希圣兴奋道:“阿母,这是儿子的恩师,从今往后儿子便要随师尊修习神通术法了!” 他本以为阿母定会为自己高兴,不料段娘子神情剧变,失声道:“这怎么可以?” 段希圣欣喜的神色慢慢冷却,他疑惑的望着阿母,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又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了姬璇真。 姬璇真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玉颜平和,从容道:“娘子勿急,且看本座,是否有面善之感?” 她淡然的态度也感染到了段娘子,令这妇人逐渐冷静下来,开始仔细打量她的容貌。 此刻段娘子心里的疑云也越来越大,她的确越看这道姑越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对方清艳绝伦,如匣中明珠将此处映照得莹然生辉,这等容貌若是她曾经见过绝不会记之不住,此事实在是诡异之极。 姬璇真见她苦思之下,仍然毫无头绪,便缓缓道:“家父姓姬,名讳上毓下尘。” 段娘子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你、你是十二娘!” 姬璇真微微一笑,她本就有瑶池神女之貌,此刻一笑简直将这简陋木屋映成了桂殿瑶宫:“虽然本座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不过娘子如此说来也不算错。” 段娘子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勉强稳下心神,她早有觉悟,在赵村中的平静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只是没想到真相暴露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急。 原来段娘子并不姓段,她原本也是姓姬,同样出身于蘅州姬氏,在家中姊妹里排行第九,时称姬九娘。 九娘子当初也是一干姬氏子弟中天资不凡的人物,倍受族中看好,认为其极有可能在五十年内成就金丹。 而姬九娘也确实不负众望,她入道五十年结丹,为姬氏数代以来最出色的族人,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爱上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这看上去着实很像凡间话本中最拙劣的情节,美貌而又多情的仙子与温文的书生相识相恋,二人心心相印,很快便私定终身,许下白头之约。 然后在话本之中,此时多半便要出现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致力于拆散仙子和书生,而姬氏正扮演了这么一个角色,其对九娘寄予厚望,又怎么可能容忍她与一名凡夫俗子在一起,便用尽手段拆散九娘和段生。 真实永远比话本中的情节残酷,与话本中往往会有圆满结局不同,现实是姬九娘一身修为被废,而段生也在几年后逝世,他留给九娘的唯有一段记忆,和一个年幼的儿子。 而段希圣则是看看阿母,又看看师尊,显然是被二人打的哑谜弄糊涂了。 事到如今,再瞒着儿子的身世已是毫无意义,姬九娘这才将往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段希圣。 段希圣原先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普通凡人之子,绝然料想不到其中还有如此曲折,他年纪尚小,乍然受到这等冲击,一时之间心思混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此情景,而下面的谈话又不宜让他参与,姬璇真和九娘便将空间留给了这孩子,转而走到屋外。 此刻正值拂晓,天边已露出了一片鱼肚白,太阳却仍遮掩在云层之后,九娘不由苦笑道:“以阁下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的佳徒不可得,为何偏偏选择了福生?” 第五十一章 也无怪她如此谨慎,时至今日,二人虽名为堂姐妹,实则地位天差地别,一人是玄门魁首中高高在上的元婴大能,而另一人则修为尽失、几与凡人无异。 在听见姬璇真自称本座之时,九娘便已明了,自己的这位堂妹如今已化丹成婴,比之从前身份地位又上了一层楼,想要拜入她门下者便如过江之鲫,姬九娘着实想不到这等抢破头也没有的好事如何会轮在福生头上。 为人母者难免为子女计,也难怪姬九娘会忍不住多想。 姬璇真神色清淡:“娘子不必多虑,我与这孩子本就有师徒之缘,若是别有用心,也不会将他收为清微岛首徒了。” 修界之中,师徒之间因果牵连远胜于血亲,何况以姬璇真的身份地位,福生也实在没有值得她图谋的地方,姬九娘总算是放下了心。 她沉默良久,又突生感慨道:“人生的际遇当真奇妙,倘若在十年之前,我决计想不到自己会为了一名凡人放弃修为,也想不到我的儿子会拜你为师。” 这其中饱含的辛酸之意与对无常命运的感慨,又岂是寥寥数言能够道尽,可姬璇真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一切有因便有果,汝今日所得之果,亦是昔日所种之因,既是自身所做选择,又何必徒生嗟叹。” 她这话可谓直截了当,明明白白的告诉姬九娘,人都要为自己所为负责,你既然当初选择了和段生在一起,就要有能力承担带来的后果,承受不起却怨天尤人,实在是毫无意义之举。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谁想姬九娘竟然不怒反笑:“我着实不如你,当初姬氏想要用我击败你,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昔日姬氏将姬毓尘逐出宗族之后,自然便将他的女儿视作耻辱,可惜姬璇真身为大衍宗亲传,姬氏对她的观感压根无关紧要,也从未有重返宗族的想法。 这么一来可谓是狠狠落了姬氏的面子,其在蘅州独尊已久,向来只有他们看不起别人的份,又岂能容得别人嫌弃自己,当下便憋了一口气,卯足了劲想要族中女子在修为上胜过姬璇真。 而在其中被他们寄予厚望的便是九娘子,这也是姬氏在发现她与凡人私通后尤为震怒的原因。 姬璇真对此不过一笑置之,她的视野从来没有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姬氏之中,若非姬氏以其父遗体威胁,她根本就不会理会这等跳梁小丑。 九娘子也正是看出了她这份气魄,才坦言道自己并不如她。 姬璇真对这句赞赏之言却无甚反应,仅仅道:“我为福生取了‘希圣’之名。” 九娘不同于儿子,在这些年的境遇中于世情已颇为通晓,只听“希圣”二字,她便瞬间领悟了其中用意,苍白的唇边也溢出一缕苦笑,喃喃道:“这名字取的很好······” 见她心神平复之后,姬璇真又取出灵药令她服下。 九娘之所以身体虚弱,皆是因当年修为被废,伤了根基,此刻丹药下肚,虽无法让她恢复修为,却可令其与常人无异。 在这之后,姬璇真又作手书一封,并命八宝玄光镜真灵护送九娘母子回宗安置,待到诸事安排妥当,她这才往姬氏族地而去。 三日之后,便说姬氏族内,只听一名少女愤愤言道:“哼,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弃卒之女,不过是拜了个好师父,竟还在我等正支面前逞起威风了!” 此时正值春日,姬氏祖宅占地千亩,其中更有一座花园种满奇花异草,目之所及,可谓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而说话的少女身着杏黄衫子,柳眉桃腮,颜容娇美,立在这一片万紫千红之中,更衬得人比花娇,只是她此刻的神情却极为刻薄,未免令这份美貌大打折扣。 而她身旁的白衣青年倒也称得上英俊,只是相比修道之人,他看上去更像流连花丛的贵胄公子,眉宇间亦隐含着一抹虚浮之气。 这少女名为姬蓁蓁,行十六,平素在家中极为得宠,可几日前听到家中长辈言语,数年前被逐出宗族的姬毓尘之女不日便要回到族中,还命族内小辈到时至正门外迎接此女。 姬蓁蓁平日里便是千娇万宠的人物,从来只有旁人哄着她的份,哪里有需要她讨好别人的份。 她一听这命令便是忿忿不平,直言自己决不肯做那低声下气之事,这几天来已是在青年面前抱怨了数次,说的话也是一次比一次难听。 这白衣青年亦是姬氏嫡系,在这一辈中行五,论起血缘来乃是姬蓁蓁的堂兄,只是他虽为嫡脉,资质比起堂妹来却大为不如,因此在族中也不受重视,只靠着一张能言善辩之口将姬蓁蓁哄得心花怒放,这才有了几分地位。 姬五郎早已摸透了姬蓁蓁的脾性,听得这话,便顺着她的心意哄道:“十六娘何必为此女动气,她能够得意一时,却难以得意一世,不如想个法子教她丢个丑,也算泄了心中怒气。” 他面貌生得英俊,却在眨眼间想出一条毒计来,着实令人生怖,可偏偏姬蓁蓁却觉得这是一条妙计,不由抚掌笑道:“如此甚好!我且细细思量,好教她大大的出个丑。” 她眼珠一转,心里已有了计较,姬五郎瞥见她神色,笑道:“你可是想到了法子?” 姬蓁蓁娇容上顿时现出几分得意来:“前几日阿父送了我一只灵宠,乃是天生异种,速度快逾闪电,若是偷袭,即便元婴修士也反应不及,到时看那弃徒之女还有何颜面!” 姬五郎虽然狠毒,却不比姬蓁蓁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乃是姬氏族中少有的清醒之人,他心里十分清楚,那异兽虽然难得,可要说能偷袭到元婴大能,那可就是个笑话了。 再者不管其能不能得手,都是落了姬璇真的面子,想必那大衍宗亲传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到时只怕姬蓁蓁也讨不了好。 他虽说是靠着堂妹才能在家族中立足,可姬蓁蓁对他动辄打骂,呼喝来去,简直像对待下仆一般,姬五郎又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性子,早就深恨姬蓁蓁,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报复回去。 而今次他听闻族中请了姬璇真回来,顿时便觉得机会来了,只要挑动二人相斗,姬蓁蓁无论身份还是修为都不占优势,只有吃亏的份,故而几日之前便在她面前不着痕迹的说出族内有多重视姬璇真的言语,结果也自然如他所料,姬蓁蓁压根半点也受不得激,毫无所觉的跳进了他的圈套里。 姬蓁蓁还在那里气咻咻的抱怨着,姬五郎一面应付着她,心中却实在腻味之极,就在这时,整个姬氏族地上空都响起了一道威严的男声:“凡是族中嫡支子弟,都速至容熙堂来,不得有误!” 姬蓁蓁堂兄妹二人惊疑不定的对视了一眼,都听出了这乃是本代家主姬敏行的声音,家主如此郑重通知,姬蓁蓁二人也不敢怠慢,连忙往容熙堂而去。 容熙堂是姬氏一处重地所在,每逢大事发生,族人便聚集于此商讨对策,等到姬蓁蓁二人到达此处时,发现嫡支一脉俱已齐至,反倒是他们二人来的最迟,甚至连小一辈的几个子侄也在仆从的陪同下坐在了位置上。 容熙堂上首正坐着一名身材高大、相貌端正的中年修士,倘若仅仅从表面来看,倒也有那么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此人正是姬敏行,从亲缘上说,正是姬蓁蓁的嫡亲大伯。 姬敏行环顾四周,见众人俱已来齐,便道:“诸位,大衍宗清微元君片刻之后便要来此,吾等且一同前去相迎。” 清微元君指的自然便是姬璇真,乾元界向来有以道场所在尊称大能的惯例,世人为避尊讳,在姬璇真结婴之后,便多以清微元婴代指,姬氏众人此刻听家主如此言语,尽管此前已听其道明利害,却仍有不少人心怀不满。 其中尤以姬蓁蓁一辈为甚,他们在蘅州一带横行无忌,正如井底之蛙,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虽然时常听闻玄门四宗的显赫名声,却大多不以为意,觉得自己比那些大宗亲传也不差什么,若是当真遇上,说不得还能令对方吃些闷亏。 似姬敏行这等老一辈尚还有些见识,对万年大劫之事亦隐有所闻,这才动了主意,想要靠大衍宗的力量保全自身。 姬敏行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见族中选定作为姬璇真弟子候选的几名幼童皆已带到,这才满意的一点头,正要率领众人往正门而去,便听得一声清亮凤鸣响彻寰宇,不由大喜道:“想必元君已至,吾等速速前去相迎!” 第五十二章 姬敏行发了话,旁人就是心中再有不愿,明面上也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只能随他一道外出迎接姬璇真。 姬氏众人到了正门之外,尚未见得其人身影,只有清亮的凤鸣从远处传来,袅袅之音,不绝于耳。 姬蓁蓁从小到大哪里曾如此屈尊的等过旁人,就是她亲生父母也没有这等待遇,这会早就满腹怨气,低声道:“好大的架子!” 虽说她音量不高,可此时在这里的谁人不是修行有成之辈,早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旁人的反应且不论,姬敏行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分不清轻重,不由狠狠瞪了她一眼,只是眼下不是训斥的时候,这才按捺下怒气。 姬蓁蓁被伯父凶狠一瞪,起初还有几分畏缩和惧意,可转而却生出了十分的羞恼来,她在族中向来得宠,又何时被说过一句重话,如今姬敏行虽未出声斥责,但那神态众人都瞧的分明,姬蓁蓁被狠狠的落了面子,愈发深恨姬璇真,打定主意要教对方下不来台。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辆华美云车从天际驶来,伴随各色浩渺烟气及阵阵仙音,而拉着云车的两头神鸟羽色华丽,尾羽尤长,两翼上生有许多赤黄色及白色斑纹,其形其貌,恰如传闻中的上古青鸾,俊丽非常。 而仅仅这两头神鸟,便都有着金丹期的修为,比姬氏大半嫡系族人还要强上些许。 姬敏行面上愈发显出喜色来,他早就听闻自己那个血缘上的侄女儿在大衍宗内地位极高,今日一见方知传言别说夸张,甚至还低估了此女身份,光这一辆云辇便可看出其中弯道来。 等闲弟子能有这一辆堪比法宝的云车已是难得,又哪里去寻两头金丹期的神鸟用作拉车只用。 他这会倒是满心欢喜起来,只因在他看来,只等真正的姬氏子弟拜入其门下,日后这一切自然便会由姬氏继承,他恨不得大衍宗越重视姬璇真越好。 只片刻功夫,那三素云辇便驶到近前,姬敏行忙把脸上堆满了笑,迎了上去。 “贤侄女舟车劳顿,且快快入内休憩一番。” 他哈哈大笑着,方正的面容上倒也真挤出了近乎慈爱的神情,可惜这番刻意做作却不软不硬的碰了个钉子。 重重纱幔遮掩住了外人窥视的目光,只听一道悦耳的女声道:“劳顿倒称不上,只是一路有宵小窥伺,总是令人不快。” 她所言的宵小,暗指的自然便是姬氏一族。 姬敏行听到这里,已是面色一僵,不由暗恨道:“且不论血缘上我为尊长,便是修为上老夫也同为元婴境界,甚至还要早入此境百年,今日所为已算是给足了面子,这丫头竟然还不识抬举,着实可恨!可恨!” 他毕竟也是一族之长,城府不比寻常,心里虽已将姬璇真恨的咬牙切齿,面上却还做出一副和蔼容色:“哦?竟有此事么,贤侄女不妨将那宵小的名头道出,伯父也好为你出气。” 便听那女声微不可闻的笑了一声,随即轻描淡写道:“这却不必了,本座还不至于连这等人也收拾不了。” 言毕,纱幔如流水般展开,当先露出了四名身段纤袅、容姿秀丽的侍女,只是四女举止神态却颇有不类凡俗之处,盖因本体乃是姬璇真点化的草木精灵,故而清灵之气不似人族。 而在四名侍女袅袅婷婷的从云辇上走下之后,这才露出了清微元君的真容。 风鬟雾鬓,罗带当风,有如冰似雪的高洁,亦有月射寒江的清悒,仿佛看见她,便陷入了一场令人不愿醒来的迷梦。 众人皆为她容貌气质所摄,一时竟无人言语,反倒是姬蓁蓁最先回过神,她掩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便想将异兽唤出,谁料此时,姬璇真的目光竟穿透数人,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冰冷而又无情,如同亘古以来高高在上、冷漠的俯视着世人在红尘中挣扎的神祇,瞬间击碎了姬蓁蓁的心防,想要逃离的恐惧在她脑海中疯狂翻腾,可身体却像生了根似的僵在原地,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了。 直到清微元君的身影超出了目光所及,姬蓁蓁才从那种极致的恐惧中渐渐复苏,她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的异状被一直紧密注视着情况的姬五郎发现,姬五郎凑过来低声问道:“十六娘,你怎么了?” 姬蓁蓁正迁怒于给自己出了主意的堂兄,这会儿姬五郎可算正撞上了枪口,当即色厉内荏道:“我做什么岂容你置喙!” 她一张口,自己也发现了傲慢外表下深深显露的虚弱,忙瞪了姬五郎一眼,急匆匆的离去了。 而姬敏行在将姬璇真迎入容熙堂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提起了收徒一事。 这吃相委实难看,姬璇真嗤笑不已,面上却不紧不慢道:“收徒之事却不必着急,眼下本座关心的事情唯有一件,家父究竟埋骨何处?还望姬家主告知。”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目光已紧盯着姬敏行,其中蕴含的压迫力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姬敏行的面皮情不自禁的抽了抽,先前他以“贤侄女”称呼对方,就是想拉近双方关系,却没想到姬璇真一点面子也不给,一边自称“本座”,另一边又称他为“姬家主”,又根本不理会收徒一事,便好像两个又大又急的耳光刮在他脸上,打得他火辣辣的疼。 对方如此不给面子,此刻旁人又都退了下去,姬敏行干脆撕破脸面,皮笑肉不笑道:“老夫还以为元君莲驾肯降临姬氏,就是同意了信中所言,莫非是老夫想岔了不成?只是如此一来,元君的问题,请恕老夫不能回答了!” 他本料如此一说,对方定然会勃然大怒,却不想姬璇真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反而挑起黛眉,淡淡道: “想当本座的徒弟可没那么容易,我大衍宗择徒一贯宁缺毋滥,亲传弟子更是传道之器,若是资质不足,本座也无法向恩师交代。” 她如此一说,姬敏行反而窥见其中一丝转机,神情也缓和下来:“若是如此,元君大可不必担忧,凡我姬氏血脉,只要元君看得入眼,老夫立马便将其送入清微门下。” 姬璇真沉吟了片刻,似在考虑,半晌缓缓道:“此言当真?无论本座看中姬氏何人均可?” 姬敏行眼看成功在即,自然满口答应,他的嫡孙在一干小辈中资质最为出众,本欲将其直接拜入大衍宗,只是族内也并非他的一言堂,尚有其他几位长老想要为子嗣争取这个机会。 此刻听姬璇真所言,显然她极为看重天赋,如此一来自己的孙子被选中的可能反而最大,这正中姬敏行下怀,他几乎要心花怒放起来。 “元君放心,此事老夫便可做主,况且是元君收徒,自然要教做师父的满意才是。”姬敏行春风满面,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只是一场幻觉。 姬璇真道:“那好,族长且将家父法体所在告知,本座自然会收姬氏血脉为徒。” 姬敏行本有些犹疑,担心她事后反悔,可转念一想,似对方这种玄门正宗,最是爱惜自家名声不过,断断不会做出自毁承诺之事,何况她既然已经答应,却不好逼迫太过,免得当真惹恼了对方,反倒不美。 故而他抚着长须,装模作样的叹道:“说来也是令人心痛,老夫那三弟当初何等人才,却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老夫这做兄长的也是惋惜不已,如今便教元君知晓,他正是陨落在了碧波潭中,这才不为世人所知。” 其实他哪有什么惋惜之情,当年他始终处在自己弟弟的阴影之中,世人只知有姬三郎,从不知大郎,姬敏行早就深恨姬毓尘,得知其身死之时,他甚至有说不出的畅快,以一种生者特有的傲慢轻蔑的想到: “纵然你天赋才情样样远胜于我,可我才是最终活着的那个人,而你已是一抔尘土。” 这些往事在姬敏行心中一闪而过,他一想到昔年姬毓尘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如今他的女儿也是一样的目中无人,就不由涌起一股深切的愤恨来,可转而一想,很快姬璇真拥有的一切就会被自己的孙子继承,又何必再跟这小丫头计较呢? 他这么一想,立刻便振奋了起来,好像自己已胜过了姬毓尘父女,将多年以来的郁气一扫而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却冷不防被一道昆山玉碎般的女声打断了幻想: “本座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自当投桃报李,族长且将姬氏十岁以下的幼童唤来吧。” 姬敏行原本还因被打断了思绪而恼怒,听见这句话,瞬间便精神一振,大声喝道:“来人,将各位小郎君带来容熙堂!” 第五十三章 很快十余名幼童便被带到了容熙堂中,他们年纪虽小,却个个穿着贵重,显然在姬氏族内也是嫡脉一流,尤其是正中的那名男童,更是满面骄矜之色,颇有些自视不凡的意味。 这名男童正是姬敏行的嫡孙,在小辈中资质最佳,再加上有个当族长的大父,受宠程度比姬蓁蓁更甚,从出生起耳边听见的便只有吹捧阿谀之声,这也造就了他傲慢自负的性子。 此次清微元君择徒,在他看来中选的毫无疑问会是自己,老早便以大衍宗十七代亲传自视,便是对其他堂兄弟也只有鄙薄这一种态度,在族内也不得人心,只是靠山太硬,谁也开罪不起罢了。 姬璇真在这一排幼童身旁依次走过,每经过一人,她便细细打量一番,待站到正中那名男童身前时,对方那一副理所当然的傲慢神色便落到了她眼里。 她的脚步不由一顿,停留的时间稍长,便听得身后姬敏行的呼吸也粗重了几分,便料得这男童必是他的直系后裔,心中有数之后,她又将剩下几名童子看完,便回到了座上。 姬敏行道:“元君可是已有了决定?” 姬璇真道:“不错。” 她的目光在姬敏行嫡孙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无比清晰的言道:“本座的首徒,便是段希圣。” “什么?”姬敏行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才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一个不属于姬氏的名字,可当他意识到这的的确确就是真实,不禁惊怒不已: “元君莫非是在说笑?我姬氏族内又何来姓段之人!” 姬敏行再如何不济也是实打实的元婴大能,他此刻一发怒,可怕的威压充斥在整个容熙堂内,那些幼童全都惊惧不已,却骇的连哭都不敢哭。 可他这番作为对姬璇真却毫无用处,那紫衣的女冠只轻描淡写的一抬眼,便将其威压消弭于无形之中:“族长方才却是答应了,凡是姬氏血脉尽可让本座挑选。本座那徒儿虽然姓段,其母却是姬氏九娘,可不是姬家血脉么?” 姬敏行自然是知道姬九娘的,这亦是姬氏的一个耻辱,为了凡人男子放弃一身修为,早已被逐出族中。 只电光火石间,他就将前前后后都已想通,姬璇真分明是故意设下陷阱引得他跳进来!到了这时,他反而忘记了原本就是自家先以其父遗体威胁之事。 姬氏族长不由怒发冲冠,狂喝道:“姬璇真!你竟然如此戏耍我等,今日老夫便要替你父亲教教你做晚辈的道理!” 事已至此,双方再也无法维持和平的假象,姬敏行干脆撕破脸皮,率先出手。 他设想的很好,自己入得元婴境界已有百年,法力累积远胜于对方,日后再借以长辈教训晚辈的名义,只要不断了其根基,就是大衍宗也不好说什么。 可惜事实却并没有顺着他的想法发展。 姬敏行含怒出手,已是用了十成十的法力,便见一只巨手如泰山压顶般落下,正是“摧山擒拿手”这一道秘术,其由庚金之气聚集而成,重逾万斤,有开山裂石只能,便是修士的肉身被这巨手一拿,也得变成碎末。 姬璇真夷然不惧,她伸指一点,便有一柄玉如意自眉心跳出,这如意通体洁白,浑然剔透,只一现身,便垂下道道清气,结成屏障,将庚金巨手轻而易举的挡在了外面。 姬敏行已心生不妙之感,他本以为自己比对方早入道千年之久,法力积累自比这后进之辈深厚,怎么说也当占据上风,可当真交起手来才发现事实与自己所想大相径庭,对方年岁虽浅,积累却丝毫不浅,只从其举重若轻的神态便可看出,自己绝难对她真正造成威胁。 有了这样的认知,姬敏行不由心生悔意,可眼下双方已彻底撕破了脸皮,他若在这时退却,必会成为他人笑柄,也无颜再面对宗族,只得紧咬牙关,硬撑下去。 姬璇真看出他此时已然是外强中干,更不会错失良机,当下便广袖一卷,施展出“乾坤法袖”的神通来。 她人已是清逸如仙,此刻轻舒广袖,更显姿态飘逸,不沾丝毫烟火气息,着实赏心悦目,只可惜姬敏行却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思,这蘅州赫赫有名的大修士面色铁青,已然被这威势压迫得说不出话来。 自姬璇真步入元婴之后,对过去掌握的诸门神通又有了另一番领悟,功行也愈发深厚,比之从前又推演出众多威能。 便如这“乾坤法袖”,如今她只是从从容容的一挥袖,便有淡青罡气挥洒而出,这罡气大不寻常,敌人甫一触及,只觉其势刚猛无伦,颇有执坚破锐之感;可须臾之后,便转为绵密寒气,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比之前还要难以应付。 姬敏行这些年来在族中养尊处优,极少与人斗法,这会儿乍遇上如此棘手的敌人,早已左右支绌,狼狈不堪,而反观对方,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被年岁尚不及自己零头的晚辈逼迫到如此地步,大大失了颜面,索性把心一横,取出一件小塔状的法宝,又咬破舌尖连连喷出数口精血,那小塔得了精血之助,在他掌中滴溜溜的一转,身形倏长,眨眼间就有了铜像大小,对着姬璇真兜头罩了下来。 到了此时,姬璇真又岂会吝惜神通,她法诀一掐,便有一道无定神光自虚空中骤然出现,此光无形无质,却威力奇绝,只一个呼吸间那宝塔就被腐蚀大半,如玉山倾颓般轰然倒地,将容熙堂的地面都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 此宝与姬敏行心神相连,宝物损毁,姬敏行顿觉心口一阵绞痛,“哇”的一声便张口吐出鲜血,此时那无定神光尚未被消磨殆尽,而是继续向前推移,摧毁了容熙堂中大半禁制,等到众人赶来时,这族中重地已然是一副断壁残垣的模样。 姬氏这些年来早就没有阳神道君出现,功行最高者也不过就是元婴三重境的修为,眼下族中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那些闭关已久的长老也被惊动,陆续赶到了容熙堂来。 待看清面前景象之后,这些人全都面色阴沉,却没有一人敢于先行出手,双方便形成了一种怪异的僵持局面。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姬氏的这些长老寿数大多都在两千年开外,年纪越大,越是惜命,绝不肯轻易同旁人动手,更何况姬敏行败的如此简单,使得他们大为忌惮,生怕自己做了出头鸟,落个同样的下场,这才导致了双方人数悬殊十余倍,却互相僵持的状况。 却是姬璇真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淡淡道:“对不住,本座与贵府的这些小郎君无一人有师徒之缘,实在不好将他们收入门墙。” 言罢,纤指一点,便有一道氤氲烟气将这些幼童托起,送到了姬氏众人在的那一方。 她对于法力的控制已到了精细入微的地步,方才无定神光威力虽大,却没有一丝一毫余威波及到这些幼童,故而他们不过是心理上受了些惊吓,其余分毫未损,这会儿回到了亲眷怀中,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抽噎起来。 一名白须老者眉心狠狠抽动了一下,他在姬氏众长老中年纪最大,威望也最高,这会终于出声道:“蓁蓁,去将你伯父扶起来。” 言毕,又将目光转向姬璇真,冷冷道:“姬氏毕竟是元君的血亲,如今元君如此对待长辈,这便是汝大衍宗的授徒之道?” 说道后面,他已是暴喝一声,直震的一些修为低微之人心神恍惚,难以自持。 可惜这对于同一境界的姬璇真来说则毫无用处,只见她面色如冰,厉声道:“当年尔等将我父逐出时,已言明日后再无关系,如今却又攀扯亲缘来,岂非好笑至极?况且我大衍宗如何授徒,还轮不到汝等置喙!” 姬氏众长老听见这等不留情面的话语,个个气的须发直竖,那白须老者更是大怒:“竖子安敢如此嚣张!” 言罢,将手中所拄拐杖往地上一敲,刚想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心底却陡然传来一丝危险之极的警兆,他抬头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姬璇真手持一柄银色小弓,弓身小巧玲珑,其上刻绘着无数星辰轨迹,看上去与一件精巧的把玩之物无异,而她只是虚虚一挽,甚至连弓箭都未曾搭上,仅从表面来看,实在是半点杀伤力也无。 可白须老者内心却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惧,连眉心都产生了刺痛之感,直到有咸涩的液体落入眼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头的冷汗。 第五十四章 姬璇真本不是会轻易动怒的人,她的性格里原本就有着几分冷淡的意味,再加上多年研读道藏温养性情,故而对一些无伤大雅之事,从未放在心上。 这也是格局器量所致,自不会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可正如真龙尚有逆鳞不容触碰,姬氏一来以先父遗体所在相逼,后又辱及宗门,这却是大大越过了她的底线,即便以姬璇真的心性修养,也不禁油然生怒。 而此刻太阴缺月弓一出,玄器威压震慑当场,莫说那正被指着的白须老者惊骇欲绝,就是其余长老也是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再敢发声。 而余下那些后辈,长老已是如此,他们就更为不堪,不少人已是两股颤颤,生怕姬璇真手一松,射出法力箭矢来。 以他们这等修为,在玄器下自无幸理,不少人到了这关头,却在心底对族长生出了怨气,埋怨他为何要将这尊煞神请到族中,说不得大家就要一道化为飞灰。 死亡的威胁像利剑一样悬挂在众人头顶,终于有一名矮胖老者道:“元君切莫冲动,此事也是我等一时糊涂,元君若是不愿收徒,那此事便就此作罢,我等也没有强迫的道理,万勿为了这些小事折损情分。” 他这话已有示弱之意,实在是形势比人强,就算姬璇真当真将姬氏族灭,旁人无权处置于她,而依大衍宗一贯的风格,多半是责罚其禁闭百年,对她来说完全是无关痛痒,根本就不会有伤筋动骨之忧。 在这倾覆之祸面前,姬氏众老又哪里还讲究什么颜面,有了这老者开头,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简单的多了,其余几人也纷纷出言附和,堂堂元婴修士,竟争先恐后的服软求饶,实在可笑之极。 姬璇真心内对这些人鄙夷不已,只是无论如何,她此身生父姬毓尘毕竟还是姬家子,姬氏对其有生养之恩,若是当真灭杀这一族却是不妥,因此她本意就是以震慑威压为主,而非行杀戮之事。 眼下既已达成目的,料想其当会安分不短时日,也就不必徒增杀孽。 想到此处,她便将太阴缺月弓收回识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姬氏众老,言道:“既然诸位同意此事就此了结,本座也不愿多做纠缠,从今往后家父与姬氏因果当一刀两断,万望各位好自为之。” 言罢,化作一道华美虹光离去,姬氏上下竟无一人敢出手阻拦。 而那白须老者逃得一条性命后,长吁一声,跌足叹道:“我等这一番算计,却是全数成空!” 其余众老皆默默无言。 另一厢姬璇真离开蘅州之后,却是往南而行,正是前往碧波潭的方向。 她此生既然托生为姬毓尘之女,这亲缘因果自然也该承担起来,在知晓了亡父遗体所在之后,迎回安葬也是应有之义,哪怕对方已然化为灰灰,也得亲到殒身之地一观才算得上诚意。 何况她出生之时,晏灵妃虽然对这个女儿没有多少慈母之心,姬毓尘却是颇有关怀回护之意,姬璇真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对此世生父多少有些父女情分,因而碧波潭一行,已是势在必行。 碧波潭处在西南夷州境内,以元婴修士的速度,不到一月便可抵达,待姬璇真到此地之后,已是进入了太和宗地界。 太和宗与大衍宗齐名,并列玄门四宗之列,亦非泛泛之辈。 数十万年下来,乾元界已形成了格局大势,玄门四宗高高在上,其中大衍宗雄踞东南,太和宗占据西南,少阳派位处中陆,云笈宗则盘桓东北,除此之外,魔道实力大多聚集在极西之地,妖修侵占北冥,而诸多散修则处在东西之间,充作道魔双方的缓冲地带。 其余修道门派,无论大小,几乎都依附在四宗之下,唯有个别大神通者,不愿深受束缚,取一山一湖之地立为道场,其占地与大域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四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做理会。 只是这等明哲保身的做法,放在平时尚可,到了大劫降临之时,却无门人盟友作为屏障,免不了也要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这些却是后话,夷州虽然已在太和宗势力辐射之内,这碧波潭却不受太和宗控制,正是一处独立灵地,盖因上代碧波潭主是一位元婴三重境的真君,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成就阳神道果,太和宗亦不愿与这等大修士为难,平白添了敌人,这才令其发展下来。 只是纵然真君之流,寿元亦有尽时,那位大修士已于数年之前转生而去,如今的碧波潭主正是他的独生爱女,时称万妙夫人,入道已尽千年,也是一位功行深厚之辈。 姬璇真入得夷州之后,却并不急着去碧波潭,而是降落在百里开外的一座山头,静思起来。 如今既已知晓父亲遗址,去是必须要去的,可怎生前去却又大有不同了。 修行中人最忌讳擅闯他人道场,若是不问自取,便是情有可原也免不了一场交恶。 何况似大衍宗这等顶尖门派,兴盛数十万载,门人行事自有一番法度,姬璇真身为亲传,更是其中佼佼者,轻易不会去做那有*份之事。 故而她略一思索,便下了决定,自是堂堂正正的向万妙夫人递上拜帖,有了主人首肯,行事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只是到了这会,却显出一个难处来,她身旁却无合用之人去送那拜帖。 这也与万潜道君有关,万潜道君性子洒脱,又喜清静,平素在天枢峰上就少有遣人服侍,姬璇真受他熏陶,也沾染了这个习惯,府中仆从甚少,出行之时更不会带上随扈之流,不似宗内许多高位子弟前呼后拥,然而平日虽是简洁,眼下却不由犯了难。 倘若此刻身处宗内,当然不会有这等麻烦,只要她一声令下,自有各脉子弟争先恐后为她办好,只是如今出行在外才体会到了许多不便之处。 姬璇真由这窘境,亦联想到许多,暗道:“眼前府内虽说有涵烟操持,只是童子婢女一流却不顶用,光她一人也难以事事周全,何况我如今单独开府,更有许多事情不能仰仗师尊照拂,须得自行处理,如此一来便要多寻些可用之人,稳固清微岛根基。” 这念头一生,她便决定待碧波潭事了,就着手此事,务必要竟全功。 这本也是常态,倘若事事都要她亲自出手,平白失了身份不说,也无法安心修道,弊端甚多。 她主意一定,也就不再为此烦忧,思量起送拜帖的人选来。 姬璇真本无甚合适人选,可随着山风吹拂,一片梧桐叶随之飘落于地,还真教她灵光一闪,想出了稳妥之法来。 她素手一掐,起了道法诀,片刻之后便听闻一声嘹亮凤鸣,两头羽色华丽的神鸟已从天际飞来。 这法诀名为“引灵诀”,乃是修士召唤控制灵兽所用,这两头青鸾是宗内赐下为元婴修士拉动云辇所用,都有金丹修为,前去送拜帖再合适不过,也不致失了礼数。 两头青鸾飞至近处以后,均收敛羽翼,站伏于地,口吐人言道:“不知元君有何吩咐?” 姬璇真以法力一蹴而就,写成一封拜帖,对其中一头青鸾道:“离此地东去一百里,有一处碧波潭,汝且将此书送至其主万妙夫人处,不得有误!” 她言语之间,元婴修士的威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顿生高山仰止之感,那青鸾心中惶恐,连连道:“小妖定竭尽全力,不敢有负元君所托!” 言罢,清啼一声,张开双翼,转眼便从视线内消失。 碧波潭。 香榭之内,正是一派歌舞升平之景,其中纱幔飞舞,丝竹阵阵,其声优美婉约,不似人间之乐,而正中起舞的数名女子,更是身段曼妙,绿鬓花颜,水袖舞动间露出的一丝肌肤,更是洁白娇嫩,几欲晃花人眼。 乐声悠扬,美人如玉,如此景象若教凡人窥见,必疑心此处是天宫瑶池。 而香榭正前方则有一道珠帘挡住了其后之景,隐约可见一双妙目注视着眼前歌舞。 随着乐声渐急,女子的舞姿也在不断变幻,只见众女越跳越快,纤纤腰肢扭出柔韧弧度,水袖亦如彩蝶翩飞,美不胜收,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待到乐声骤歇,众女一曲舞完,跪伏于地,俱是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珠帘之后传来一道赞赏之音:“跳的不错。” 这声音说不出的曼妙动听,只一句便可令人骨肉酥麻,情不自禁的遐想珠帘背后的又会是何等绝色。 正在这时,一名清秀侍女从外进入香榭之内,莺声道:“启禀夫人,府外有一封拜帖呈上。” 第五十五章 那女声道:“哦?是何人拜帖,竟能教你亲自送来香榭?” 原来这侍女看着容貌不显,实际是万妙夫人的心腹,等闲之人呈上的拜帖,只在外面就被处理,又如何能劳动此女。 此女名为立秋,长相在美人辈出的碧波潭内着实算不上出色,可顾盼间自有一股神采,却远非那些仅有皮囊的女子可比。 立秋听闻万妙夫人言语,并不惊慌,而是条理分明的言道:“不敢有瞒夫人,若这是寻常拜帖,自然不敢打扰夫人雅兴,只是此帖是由一头神鸟送来,观其形貌,俊丽非常,与传闻中的青鸾极为相似,且本身就有金丹修为,信使如此,主人亦可想而知。小婢观帖上姓名,确为一位非同凡响之辈,这才贸然进入榭内,还望夫人恕罪。” 她这一番话却是极大的引起了万妙夫人的兴趣,便听其饶有兴味道:“你且将此人姓名道来,让本座看看是否真有不俗之处,莫非是一位俊俏郎君不成?” 她此言已是存了几分调笑之意,立秋并不辩驳,只神秘道:“您一看便知了。” 珠帘被两旁的婢女轻柔拨开,露出了其后的软榻,软榻上正卧伏着一名宫装美人,看上去约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纪,但见其面如满月,体态风流,一头如云乌发黑压压的散在榻上,神态慵懒间,更添无边艳色。 所谓“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形容的正是这般美人。 此女正是这三百里碧波潭之主万妙夫人,此刻她被立秋所言引起了几分好奇,待她将拜帖拿过,看清了其上的名姓,却不由轻“咦”一声,神情也褪去了漫不经心,显出几分慎重来。 夷州虽然是太和宗地界,但并不意味着大衍宗在此就全无影响,玄门正宗的名头无论在何地都不可小觑,万妙夫人虽然也是雄踞一方的人物,却也无法对此等闲视之。 何况送上拜帖之人,与她一名故人是为同姓,却又无端勾起了万妙夫人的许多愁绪来。 这姿容光艳的美人幽幽一叹,其神其态愈发惹人怜惜,待心湖稍复之后,万妙夫人以法力写就书信,道:“此女无论身份修为都非同小可,不可怠慢,立秋你且将本座回信送去,切勿令那信使久等。” 立秋脆生生的应下,自将回信送去不提。 待三日之后,正是姬璇真与万妙夫人约定之时,她便乘着云辇,往碧波潭而去。 此次动用云辇却与上回前往姬氏不同,姬氏之行,是为震慑,而此行为拜访,二者目的不同,所展露出来的气势自然也不尽相同。 碧波潭其广三百余里,乃一处幽深水域,被历代潭主施以隐匿之法,常人无从发觉,唯有蕴出一点神识的修行中人才能看出此地的不同来。 两头青鸾拉着三素云辇,穿过烟岚水汽,随即落在了潭边。 而早已等候在此的立秋则迎了上去,盈盈下拜道:“小婢立秋,奉夫人之命,特来此迎接清微元君。” 从云辇内便传来一道清淡女声:“不必多礼。” 伴随着悦耳声线,两双纤纤素手掀开薄纱,露出了其人真容来。 饶是立秋在碧波潭中见惯各色美人,万妙夫人亦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却还是被姬璇真容貌气度所摄,胸中生起无尽惊叹之意。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住心中惊异,恭敬道:“有请元君。” 随着立秋话语,她背后的两排宫装侍女分立两侧,将手中所持宫灯一照,数道白光从灯罩内飞出,汇聚在一处形成光柱,这光柱往潭底一照,竟生生在潭水中开辟出一条通道来。 立秋双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姬璇真自是不惧,神情自若的走进了通道之中。 原来这万妙夫人的洞府别出心裁,乃是以神通之力在潭底开辟而成,只有以特定之法打开禁制,才能寻到入内门路,若是不了解其中秘密的修士来到此地,纵然有着高深修为也难以发现踪迹。 只从这一点来看,就不得不感叹开辟之人的心思之巧。 更何况这道场在水下深达百丈之处,越至水深,给修士身躯造成的压力也就越大,功行不足之辈光靠避水诀已无法到达,唯有借助避水珠等宝物才可无视水波压力。 不过这一点对于元婴修士来说却是小事,姬璇真本身又以《太虚还真妙录》为基,这门功法本就亲近水属,自然无有之虞,就是千丈之深对她而言也是如履平地。 由这些侍女打开的通道颇有奇妙之处,诸人在通道内行走,而外界景象却全无遮盖,一览无余,深碧潭水与游鱼走蟹俱都映入眼帘,无形之中便增添了不少意趣,加之通道本身散发出淡淡光晕,将潭水映照通透,更有如梦似幻之感。 姬璇真道:“贵府之地,既有天生丽景,又有后天巧思,着实不凡。” 立秋笑道:“一点小道,当不得元君谬赞。” 她虽为侍女一流,实际总管府内事宜,颇得万妙夫人看重,甚至隐有收为弟子传承道统的想法,见识自与寻常婢女不同,平日水府往来交际,也曾见过不少出色之士,可若将这些人与姬璇真一比,却有相形见绌之感,好比粗陋陶器放到了精雕细琢的玉器面前,可谓高下立判。 立秋不由暗道:“这位清微元君,果真是出色人物,就是不知到我碧波潭来究竟所为何事了。” 这也不难理解,姬璇真此来是为了生父遗体,这等事宜自然不便在拜帖中言明,却是无端引起了诸多猜想。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水府入口,便见正门齐开,又有数名容颜秀美、身着罗裙的女子在外迎接,正是一派花团锦簇之象,这些女子却比引路那些婢女要活泼一些,虽然仍恪守礼仪,眼波流动间又忍不住好奇的看向这位贵客。 立秋看见这番景象,不由告罪道:“还请元君见谅,姐妹们平素在府中少见贵客,听闻元君风仪难免生出好奇之心,却非心怀恶意,如有冒犯,立秋斗胆代为请罪。” 修士之中常有那等看重自身地位之人,若是此辈心怀介意,难免认为受到水府冒犯,立秋虽然觉得眼前这位元君不似狭隘之人,但礼数周全总是不会出错的,这才代为告罪。 姬璇真心性开阔,器量超凡,自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便摇了摇头,道:“这本就是人之天性,又何须告罪?再者从这之中,亦可看出贵主人待下宽和,不失佳话。” 她这一席话却是让立秋好感大增,先前虽惊异于其容貌气度,对内在心性却并无了解,直到此刻才令这水府总管真正心服,暗道:“不愧是玄门高足,只这般气度就远非常人可比,难怪能有如此成就。” 正在此时,水府中又有一名头梳如意□□髻、身着碧色罗裙的丽人姗姗而来,福身道:“夫人已在听香水榭备下宴席,以待贵客。” 说罢,嫣然一笑,向姬璇真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此女与立秋一道在前引路,所经之地无不精巧秀丽,显示出主人的巧妙心思来。 姬璇真心中亦有所感,从所居之地的构思布置,往往能推测出一个人的性情来,这碧波潭水府层台累榭,飞阁流丹,固然玲珑秀丽,却多有脂粉气息,一路走来所见又均为女子,几番累积之下,对万妙夫人的形象已有了一丝勾勒。 待行了一盏茶的功夫,视线内便出现一座清丽水榭,正是万妙夫人的心爱之地,只不过此次来客身份清贵,这才用了此处作为招待之所。 而万妙夫人亦端坐水榭主位,以茶代酒,自斟自饮间等待着贵客到来。 她原本神态慵懒妩媚,发鬓如云,待两排侍女鱼贯而入,立秋与那名碧裙女子簇拥着来客进入水榭,万妙夫人看清了来人容貌,忽而神色大变,手中玉盏砰然落地,这功行深厚的女修却浑然未觉,颤声道:“姬郎!” 这一番变故着实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就连立秋也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姬璇真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心思电转,想到了一种可能来。 她上前一步,沉声道:“莫非夫人识得家父?” 万妙夫人的神情似哭似笑,既含有无限的幽怨之意,又留存着无可化解的眷恋,她娇艳欲滴的玉容展现出万般复杂的情绪,只一瞬间往昔的记忆便尽数浮上心头,久久难以平复。 水榭中众人见得这般异常景象,更不敢发声,一时之间此地当真是针落可闻。 姬璇真暗想道:“我容貌与阿母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反而更多继承自阿父,万妙夫人只观我一面反应就如此剧烈,想来应与阿父关系匪浅。” 而她的猜测也很快得到了证实,只听万妙夫人幽幽一叹,凄然道:“你父亲可是姬毓尘?” 第五十六章 万妙夫人原本就有世间难寻的丽色,此刻幽怨长叹,其凄艳神态,更是动人心扉,缠绵悱恻。 修士功行到了深处,一举一动都含有莫大威能,同“理”与“道”相合,能够对周围万物产生不可思议的影响。万妙夫人心绪波动之下,无暇自控,这种威能便逸散出来,水榭中众女修为不足,都受到这股情绪感染,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柔肠百结之感。 姬璇真却不曾受到万妙夫人影响,盖因她心灵修为远超常人,时时如一守真,内外浑然一体,毫无缝隙,即便是外魔邪念也难以侵染,更别说是区区一缕愁思了。 故而她此刻仍然十分冷静,答道:“不错,家父名讳正是上毓下尘。” 饶是万妙夫人在乍然受到姬璇真容貌冲击后心下已有了定论,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却还是一阵恍惚,喃喃道:“说起来妾身与你父亲相识还是数百年前的事情,可如今想来仍然历历在目,纵然再过千年,也无法忘怀······” 她言语之中,所含情丝已是显露无疑,姬璇真心思转动:“难怪阿父遗体却是在这碧波潭中,原来他和万妙夫人曾经有过一段情缘。” 她并未因这个事实对生父或者万妙夫人生出异样看法,男女之情本就是天道运转下的一种自然常态,只不过修士所走之道不同,故而有人对此避之不及,有人坦然视之,还有人甚至以此锤炼自我之道,都是个人的一种选择罢了。 然而此处尚有众多婢女仆役,却非谈话的适宜之处,幸而万妙夫人在最初的恍惚之后亦恢复了几分理智,意识到不妥,命众女退下不提。 待水榭中只剩下万妙夫人和姬璇真二人之后,她这才将昔年之事娓娓道来。 当年姬毓尘为姬氏三子,不仅天资不俗,早早成就金丹,事实上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其人的容貌风仪。 原本修士修行的过程,就是一个去芜存菁,排除体内杂质、不断提升自身的过程,故而很少有容貌丑陋之辈。更何况他们探寻天地至理,完善自身之道,气质上也迥异常人,多有出尘脱俗之态。 因此世人想象神仙中人,多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说法,虽非完全契合,亦道出了其中的一点真意。 而即便在修士之中,姬毓尘的容貌风仪也是绝顶,他着实是一位古今罕见的美男子,气质又如芝兰玉树,风神灼灼,游历论道之时,不知引得多少女修倾心,从此生出相思情话。 他游历的目的,一来在于增长见闻,二来就是寻求突破的契机,百年之中,足迹遍及诸多地区,其中就包括了夷州碧波潭。 那时碧波潭之主是万妙夫人的生父,在夷州之内威望深重,亦是一位修行有成的大能,姬毓尘闻其名后,前来拜访,由此结识了万妙夫人。 万妙夫人当时堪堪入道未久,年纪在修士之中算得上极为年轻,一直被父亲拘在碧波潭中,少有与外界接触之时。这恰恰激发了她对外界的更多好奇,由此生出众多想象来。 姬毓尘恰在此时出现,他简直符合了万妙夫人的一切幻想,俊美的容貌、出尘的气质、丰富的学识和见闻,令多情的少女毫无抵抗的陷入了情网。 万妙夫人自小生活在碧波潭中,不曾受到外界的观念影响,在她看来,自己心悦于姬毓尘,自然便该让对方知晓。 少女直白热烈的情思毫无保留的向姬毓尘倾诉,他亦非铁石心肠之人,朝夕相处中情愫暗生,二人着实过了一段心心相印、柔情蜜意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二人的这段情缘很快被碧波潭主得知,却是生出了许多波折来。 倘若单纯作为晚辈,碧波潭主确是从心而发的欣赏这位风姿卓越的后辈,可要是作为爱女的夫婿,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位积年的元婴大能对气运命理之道颇有研究,早就看出姬毓尘虽然天资不凡,心性也是不俗,可惜却受运势拖累,莫说印证大道,就连保全自身都难以做到,可谓命途坎坷,磨难重重。 更别说他这劫难中,许多就是由“女祸”引起。何谓女祸?自古以来,由绝色美女引起的争端就不绝于世,殊不知不光美女,似这等古今罕见的美男子,引发的争端也丝毫不少。 而后来晏灵妃纠缠姬毓尘一事,正应了碧波潭主的批命。 在这种情况下,碧波潭主自然不愿爱女和姬毓尘牵扯过深,在他的反对下,最终的结果就是姬毓尘远走,万妙夫人因此黯然神伤。 其后数年,万妙夫人心灰意冷之下,接受了一名青年才俊的追求,与之结为道侣,可惜世事无常,那人在一次闭关中急于求成,陷入走火入魔之境,没过多久就陨落了。 万妙夫人虽然与此人结契,更多还是为情所伤后自暴自弃的选择,固然因其人之死产生了几分伤怀,可她一直未能对姬毓尘忘情,孀居孤寂之中,更是对当年情缘难以忘怀。 这一番情路纠葛,自然不会尽数告知姬璇真,万妙夫人只以旧识代指,但她先前失态已显露端倪,姬璇真何等冰雪聪明,结合她所言早将实情猜的*不离十,万妙夫人亦知瞒不过她,二人只不过心照不宣,不曾将那窗户纸捅破罢了。 万妙夫人言毕之后,仍然忍不住对着姬璇真怔怔出神,眼前之人与其父无论在容貌还是神态上都颇有肖似之处,对她而言如同重温昨日记忆,对内心的冲击实非一时半刻能够平复。 半晌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对姬璇真问道:“元君造访寒舍,莫非是与令尊有关?” 姬璇真道:“的确如此。不瞒夫人,我前些日子得知,家父遗骨正在碧波潭中,为人子女者总不好令尊长遗体流落在外,故而冒昧前来,恳请夫人相助。” 她本以为以父亲和万妙夫人的渊源,此事应当不难处理,不料万妙夫人苦笑一声,叹道:“不是妾身不愿相助元君,只是此事妾身也是无计可施。” 姬璇真不禁疑道:“此话怎将?还望夫人明言。” 万妙夫人说到此处,却不知为何迟疑起来,犹豫道:“······不知元君与令堂关系如何?” 这话其实已算得上冒犯,纵然万妙夫人与姬毓尘有纠葛,算得上姬璇真的长辈,但无论如何妄自探询他人亲缘关系,着实是大大的失礼,尤其是她说到“令堂”二字时,已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怨愤流露出来,颇有心气难平之意。 姬璇真一见她神色,便知万妙夫人对自己的身世亦有了解,想来这并不出奇,姬毓尘与她本就有一段情缘在前,甚至遗骨所在亦是她的道场,可见二人着实关系匪浅。 而且她言语中的那股怨愤也并非针对自己,如此看来,此事和晏灵妃竟然也有不小联系。 此刻姬璇真和万妙夫人的谈话,已算得上是开诚布公,所以她并未遮掩,坦然言道:“家母对子女后代并不在意,我周岁之后,便由父亲送到恩师膝下,之后再也未曾见过家母。” 这在凡俗之中决计难以置信,可在修士眼中却是正常之景,乾元界中人族道统传承的根基是师徒相继,纵然有血脉相承,说到底父母行的也是师长的教化之职,故而师徒之间的联系远远比血缘联系要紧密。 万妙夫人一听,不由冷笑一声,美目中流露出一丝恨意来:“果然如此,她已将姬郎当作了执念,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乎了!若非是她,你父亲也不会身死!” 万妙夫人的心态颇有奇异之处,寻常女子若是得知自己的情郎与旁人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儿还到了自己面前,多半会心生不喜;可眼下的情况,却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这才造成了她的心态变化。 姬璇真容貌肖似其父,万妙夫人不禁对她产生了几分移情之念,也就是俗称的爱屋及乌;再者昔日她就从姬毓尘处得知晏灵妃对女儿不闻不问,十分冷漠,这却令她生出了一丝怜惜来。 甚至万妙夫人还有更隐秘的想法,当年若非晏灵妃从中作梗,说不得······姬璇真就是自己和姬郎的女儿了。 姬璇真虽然极为聪慧,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深陷情网的女子的想法,自然想不到万妙夫人的这番心思,只是惊讶于其人所言,愕然道:“这又是什么缘由?” 万妙夫人道:“九十年前,你父亲忽然前来碧波潭,妾身本十分高兴,不料你父亲却说有感于自己命不久矣,想在陨落之前,再见妾身最后一面。” 第58章 五十七 九十年前,万妙夫人的父亲、道侣俱已离世,心中所爱之人又不知所踪,水府之中都是婢女仆妇之流,她顿感天下之大,竟再无亲近之人,实在有说不出的凄冷寂寞。 而就在这时,她心系多年的情郎竟突然出现,顿时令万妙夫人生出了无穷欢喜。 可教她大为吃惊的是,姬毓尘言道有感自己劫难将至,多半无法度过,故而前来见她最后一面。 万妙夫人一听,心中悲泣不已,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对自身的祸福感知就愈发清晰,姬毓尘能有此言,就证明了他将要面临的是严重威胁生命的大祸,多半要落个十死无生的结局。 虽然已有预感,但即便希望再是渺茫,万妙夫人也决计不愿情郎身死,焦虑之下,更是一再追问姬毓尘祸患来自何处。 无奈之下,姬毓尘这才将自己和晏灵妃的纠葛道出,并言明自己预感到的劫难就是源自此女。 但凡女子,对纠缠自己情郎之人便绝不会有好感,何况姬毓尘更有可能因晏灵妃而殒命,万妙夫人对她更是厌恶、敌视、愤恨皆而有之,只盼她永远不要出现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晏灵妃不仅来了,其来势之快,甚至远超万妙夫人的想象。 盖因其在姬毓尘身上种下秘法,只要姬毓尘还身在乾元界内,就无法摆脱她的感知。 晏灵妃一路追到水府,她本来就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又将姬毓尘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占有欲强烈,故而看到其与万妙夫人在一处,更是妒火大炽,不由分说的就动起手来。 万妙夫人亦是被娇宠着长大,看到这个抢了自己情郎的女人,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当即神通尽出,不甘示弱的反击起来。 可惜她虽然天资尚可,在水府中的这些年月里又突破到元婴境界,但与晏灵妃一比,却又远远不如了。 晏灵妃乃是灭情道主的嫡亲妹子,出身不凡,所修功法神通俱是顶尖,又处在魔门那样的环境中,历经杀戮,无论境界还是斗法之能都远高于万妙夫人,不一会儿就逼得她险象环生,几无招架之力。 说到底晏灵妃是被姬毓尘引来了碧波潭,万妙夫人又是他的红颜知己,于情于理姬毓尘都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出手相助万妙夫人,抵挡晏灵妃的攻击。 这一来彻底激怒了晏灵妃,她妒恨交织之下,出手更无顾忌,几乎是招招欲置人于死地的凶狠。 她之前对姬毓尘的诸多作为已在其心底埋下了引子,此刻的举动无疑点燃了姬毓尘心中积蓄已久的怒火,待到后来,二人愈发收不住手,完全演变成了生死相搏之势。 到了这时,作为□□的万妙夫人反而被二人忽略,万妙夫人的境界也无法再掺入其中,只能焦急的立在一旁,对此形势却是无能为力。 而姬晏二人的激战,也逐渐波及到其他区域,两名元婴大能的法力激荡之下,无意中触及到碧波潭底的一处漩涡,瞬间引发出可怕的震动来! 原来这处漩涡位于碧波潭最深处,早在水府建立之前就已存在,到了如今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笼罩着一层神秘莫测的迷雾。 万妙夫人的父亲曾在建立水府之处来此地探寻,但他刚至外围便感受到了一丝恐怖之极的气息,绝非元婴修士能够抵挡,他当即骇然退去,并告诫自己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此处。 姬晏二人交手之时,无意中离这处漩涡越来越近,直到法力震荡的余波搅动漩涡,这古老的存在仿佛一头择人欲噬的凶兽,霍然张开血盆大口,将两名修为不凡的元婴大能吞了进去! 这一□□令万妙夫人心神俱裂,她几乎毫不犹豫的扑了上去,想要抓住姬毓尘,可那漩涡好似吃饱餍足了一般,不但没有将她吞噬,反而生出一股奇妙的阻力,将万妙夫人弹了回去。 自那之后,万妙夫人屡次想要靠近那漩涡,却始终不得其法。 待这一段往事说完,这美艳的女修已是神色黯然,眉宇间一片郁色,仍因姬毓尘之事而神伤。 “她所言二人为我此世生身父母,因果联系甚为紧密,此刻听其道来,心有所感,可见所言非虚。至于那处漩涡则多有古怪之处,还当亲眼观之才能做出判断。” 姬璇真想到这里,也不由头疼不已,在她前来碧波潭之前,只知生父是陷落在了某处险地,压根就不知晓这其中还掺杂着父辈三人的情仇纠葛。 “我素日只知有‘红颜祸水’一词,绝色美女往往引起世人争端,没想到阿父虽非美女,由他产生的纠葛也丝毫不弱,最后甚至还因此陨落,数年苦修化为乌有,实在令人嗟叹。” 她虽为此感慨,该做的事情却仍然要做,便对万妙夫人道:“可否请夫人引我至那漩涡一观?” 万妙夫人讶然道:“那漩涡有神鬼莫测之能,纵然妾身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入内探寻,却始终不得其法,甚至有几次险些陷落其中,元君若有闪失,妾身又于心何安?” 她这话倒非虚言,姬毓尘被漩涡吞噬之后,万妙夫人开始并未死心,始终存着一丝幻想,盼望其能够幸存,只是她试了许多办法,都不能顺利的进入漩涡之内,只要靠近漩涡接近百丈之处,就有一丝恐怖之力似要将她撕成碎片,如此数次之后,她才终于放弃。 而在万妙夫人看来,姬璇真虽然出身大派,傍身之物众多,但是年纪实在太轻,自己又如何能够放心? 姬璇真心平气和道:“我此次冒昧前来碧波潭拜访,为的就是家父遗骨一事,若是具体情况还未见到便半途而废,又如何说得过去。还是要亲眼见到那处漩涡才好决定下一步动向,倘若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冒进,还望夫人成全。” 像她这种短短百年之内就能成就元婴者,都是心志坚定之辈,又岂会因他人寥寥数语而动摇意志,万妙夫人见苦劝不得,也是无法,只盼着她亲眼见到漩涡威能之后能够改变想法,叹道:“元君心意已定,妾身便是再劝也无用。既然如此,还请随妾身前往。” 言罢,召来立秋吩咐了几句,便同姬璇真往那隐秘之地而去。 她们二人都是元婴修士,遁速极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便到了潭底更深之处。 姬璇真所修功法乃亲水之属,她对水的感悟和控制极为深刻,方到此处,就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来,这附近的暗流远远多于他处,其中蕴含着凶暴、寒酷之意,修为稍低者,若是疏忽之下,也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 方才在水府之内,碍于主客之别,姬璇真不好动用神识探查,到了这里却再无顾忌,她念头一动,精纯的神识便以自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探查过去。 姬璇真天赋超群,又有前世遗泽,神识广阔远超寻常元婴大能,照理来说,她的神识这一辐射,三百里碧波潭没有一处能够逃离她的感知,可当神识向下蔓延时,却察觉到了其中异常。 再往下百丈,似乎有着一个黑洞似的存在,能够吞噬一切事物,这水中原本处处充斥着生命的痕迹,可在那黑洞附近,别说游鱼之类,就连水草等植物也毫无踪影,仿佛形成了一处生命的真空地带。 万妙夫人停了下来,美目中含着淡淡的忧愁:“就是此处了,再往下就会进入那漩涡的区域,还望元君勿要冲动。” 姬璇真以神识探查之后,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只是却不便告知万妙夫人,便道:“谢过夫人好意,只是双亲都失陷于此,我身为人女又怎可无所作为,当往内一探。” 无论其中是否有宗门布局,她此身既然托生为姬毓尘与晏灵妃之女,就是承了二人因果,修士求的就是自身超脱,不沾外物,若是因果缠身,那道途必然阻碍重重。故而她若能将二人遗骨带出,就是偿还了这份因果,此事不能不为。 再者方才她以神识探寻,隐约感到自身气运与此隐隐相连,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若是就此退缩,气运也会随之衰减,失去眷顾。 这道理很好理解,大凡天资超群之辈,多得天眷顾,气运如虹,有了气运相助,往往行事无往不利,机缘也随之而来,姬璇真身为天生道体,对此感悟更是深刻。 但气运也非一成不变,在道途上有所突破,或是击败势均力敌的对手,运势自然会随之增长;可要是想做之事,屡做不成,甚至遇事退缩,不敢迎难而上,气运便会就此消减。 这也是大派之中,地位较高之人才能得知的隐秘,所以顶尖门派的亲传弟子,极少有退缩之念,旁人多以为他们心高气傲,并不知还有气运相争之故。 姬璇真骨子里就非软弱诺诺之辈,她的出身、天赋和实力都注定了其人一旦做出判断,就极难被外界影响,万妙夫人看她神态,已知劝说不得,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而姬璇真则纵身一跃,向着更深处而去! 第五十八章 几乎是眨眼之间,姬璇真就感到一股莫大的吸力从水底传来,她并未抵抗,只是用法力在身体表面覆盖了一道保护层,然后便顺着吸力往水底而去。 到了她这个境界,观察事物所依靠的更多是神识而非感官,只是此地与别处不同,似有吞噬神识之能,故而她出于谨慎,只将神识紧缩在周身丈许之地,反而用眼睛查看起周围的环境来。 此处已是数百丈深的水底,光线无法照射进来,凡人的眼睛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然而修士在修行之中生命本质不断发生蜕变,功行越深,改变也就越大,所以姬璇真以双眼观察,在这种环境下依然能够将周身十尺之地看得清清楚楚。 此处已没有生命存在,但目光所及,有众多形状怪异的岩石矗立其中,而数息之后,水底的吸力骤然加大,姬璇真看见一道巨大的漩涡,搅起无数暗流,这些暗流一旦碰到岩石,就有簌簌碎块从石壁上落下,继而被漩涡吸至中央,无声无息的磨灭成齑粉。 姬璇真一看之下,就知晓这必然是当年将姬毓尘和晏灵妃吞噬的漩涡,而她心中的那点气运相连之感,也更加清晰,便任凭一股巨力传来,将她拉进了漩涡之内。 其后所见的景象,果然验证了姬璇真的猜想:这漩涡等于是进入某处的门户,连通了空间之道,若是修为不足之人,肉身会直接被碾成碎片,就是元婴大能毫无防备之下也得吃个大亏。 她此刻抬眼望去,目中所见到处都是珠贝宫阙,金殿瑶阶,景物奇丽,令人颇有目眩神迷之感,更让人震惊的,是宫阙之上,有三道古篆流转不定,赫然是“水晶宫”三字! 传闻上古之时,有真龙存于此世,其为万水之主,号令四海,无有不从,所居之地,正以“水晶宫”为名。只是在一次天地大变中,真龙遁破虚空,离此界而去,从此天下水属,至多只能修炼到蛟龙一流,世间再无真龙踪迹。 这一传闻流传甚广,即便凡俗界中也有所耳闻,大多数人只是置之一笑,未将此事当真,但大衍宗底蕴深厚,开派祖师乃是一位通天彻地的大神通者,跟脚不凡,对上古诸多秘闻知之甚详,故而宗门典籍对此多有记载,姬璇真由此得知,这传言并非虚构,事实上与真相也相差不离。 再者,以她的感知来看,此地像是一处损毁的洞天福地。 何谓“洞天”?道经有云,“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人无谓之房也。山腹中空虚,是谓洞庭;人头中空虚,是谓洞房。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入无间,以黍米容蓬莱山,包括*,天地不能载焉。” 当修士步入阳神之后,便可以己身之力自无尽虚空中开辟一处洞天福地,连接星汉寰宇,又因各人功行而呈现出各式姿态来,境界愈深,洞天福地范围也就愈大,若是到了天仙之境,这洞天福地甚至可演化成一方小界。 姬璇真身为万潜道君的亲传,对洞天福地的气息再是熟悉不过,眼前这座水晶宫与之相比着实一般无二,只是更多了一分历经岁月的古朴,然而其意境不复圆融如一,倘若说的形象一些,就好像一只布满裂纹的瓷碗,纵使大体轮廓还在,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倘若其主身死,或者道基受损,都会在洞天福地上反映出来,只是不知这水晶宫的情况是哪一种了。 冥冥中气运相连的感觉愈发强烈,姬璇真提步踏上宫前玉阶,其中烟云自生,又有氤氲水汽弥漫周身,龙族属水,又有“云从龙,风从虎”之说,果然是暗合真龙之象。 入内之后,但见其中宝树璎珞,珊瑚明珠,可谓遍地异宝,本该是华彩纷纷,其光耀目的景象,然而事实上这些奇珍不仅黯淡无光,其中还充斥着衰败腐朽的气息,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粉末。 而大殿之内,九根撑天巨柱拔地而起,将穹顶托到高空之中,每根巨柱之上,都盘踞着一条庞大的身躯,鹿角蛇颈,鲤鳞鹰爪,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双睛怒睁,做腾空欲飞之状,只是站在面前,就有赫赫威严扑面而来,那是统驭万物、凌驾众生的无上霸道! 这发源于上古、有着无上威能的存在真真切切的展现在姬璇真面前,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可最初的震撼过后,她发现了更多的东西,这固然是传说中的真龙不假,可并不是活着的真龙,而是九具龙尸,封存了不知多少岁月,沧海桑田过后,终于又被人发现。 与那些内里腐朽的奇珍异宝不同,这龙尸内仍然蕴含着可怕的力量,一旦爆发出来,纵然姬璇真元婴已成,也只有身死道消这一结局。 这其中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这水晶宫是何人建造?这九条真龙又是因何而亡?诸多谜团萦绕在姬璇真心头,却不得而解。 她将这些疑惑压下,从一扇屏风绕至后殿,目光所及,忍不住微微一窒。 后殿中有一男一女,二人面色如生,神态安然,只是体内早已生机丧失,如今所遗,不过两具躯壳罢了。 其中女子曲眉丰颊,朱唇皓齿,其冷艳丰丽之态,比之万妙夫人也不逊分毫,着实是一位绝顶的美人,且其人虽然身死魂消,眉宇间那股女子难有的睥睨之色,却不曾消减,这种傲然气质,使之与寻常美人大为不同,更有一种强烈的魅力所在。 而那男子,不仅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言语之力,又岂能道尽,然而最令人惊异的是,他的五官和姬璇真极为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其中神韵,亦有肖似。 倘若准确来说,其实是姬璇真像他才对,因为此人正是姬璇真此世生父,姬氏三子,也是万潜道君的至交好友。 见到姬毓尘的时候,很容易就能理解为何晏灵妃用尽手段也要同他做成夫妻,万妙夫人又何以数百年对他念念不忘,甚至对他的女儿也爱屋及乌。 他好像生来就满足了世间女子的一切幻想,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足以令人疯狂。而姬毓尘的悲剧命运也正源自于此,晏灵妃燃尽一切的爱不仅焚烧了自己,也令他走向死亡。 姬璇真无法对此生的父母做出评价,他们的爱与恨都太过强烈,和她的理念背道而驰。可无论如何,生者犹在,逝者已矣。 “我虽转世托生而来,此身骨血,却由二位赐予,此为因果,更是恩义,当叩首三拜,以全人道。” 想到此处,她郑重下拜,孰料方才拜完,便听见一道细微声响,随即姬毓尘与晏灵妃的尸身,全都消散成点点灵光,再无踪影。 姬璇真愕然之余,却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来:元婴修士纵然身死,若无外力破坏,尸身也能百年不朽,姬晏二人的尸体又如何会仅仅过了九十年便化为灵光? 心思电转间,她又想起了前殿中那些腐朽的珍宝,隐隐有了一丝了悟,再以神识探查自身,终于明白了其中玄机。 原来这水晶宫里充斥着一丝时空扭曲之力,自她从漩涡内进入此地,感觉中尚未过去一日,可肉身的岁月痕迹却添了一年,只不过她寿元三千,如今还剩两千九百余年,一年之数在其中太过微不足道,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异常。 想通此中关节,她更加确定了那龙尸的不凡来,异宝之流,有万年不朽之质,即便如此前殿中那些物什也被腐蚀成灰,可见其中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然而龙身却毫无侵蚀痕迹,仍旧栩栩如生,连其中蕴藏的力量也未曾流失殆尽,这绝非正常情况。 想到此处,姬璇真重新回到前殿,那九具龙尸巨大的眸子里射出森寒冷光,虽已死去,仍带来强大的压迫,教人不敢轻举妄动。 她仔细审视半晌,忽然注意到那九根龙柱的方位,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意志,促使她激荡法力,注入龙尸颔下的明珠之中,只刹那间,整座水晶宫剧烈的颤动起来,似有龙吟之声贯彻天地,九颗龙珠同时射出一道明亮光柱,汇聚到大殿中央! 那光团形状不定的波动起来,引动莫名之力如水波一般层层向外扩散,只一个呼吸间就充斥了整座宫殿,那些珍宝纷纷碎成粉末,九根龙柱也在不断缩小,当那股莫名之力到达临界点时,一座石台从大殿中央缓缓拔高,而石台上则托着一团晃动之水。 说来也奇怪,石台上并无器皿盛放那团水,可水团始终聚而不散,变幻不定,而水中有一条小小的龙影在上下游动。 这龙影长约寸许,尚不及成人手指大小,通体呈现琉璃色泽,然其形虽小,却面目精细,与真龙形貌一般无二,瞧上去甚至还有几分可爱。 然而在看到这龙影的第一眼,饶是以姬璇真的心志,也不由极度震惊,脱口而出道:“龙魂?” 第五十九章 龙魂究竟如何形成,具体已不可考,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此物有通天彻地之能,隐藏着大玄机,大秘密,一旦为人所得,必然会在世间掀起惊涛骇浪。 而就在姬璇真道出“龙魂”二字之后,她周围的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凝固,她的肉身哪怕连最微小的一个动作也无法做出,甚至连神识也被禁锢,僵硬的蜷缩在躯壳之内,她丧失了一切的感官,看不见,听不着,嗅觉、味觉和触觉也一并远去,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可就在这时,那黑暗之中偏偏生出了一点微光,在她所有感官都罢工的情况下,却莫名的感应到了那微光,正是那道寸许长的龙魂。 龙魂自虚空之中向姬璇真游动过去,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百年,龙魂毫无阻碍的没入了她眉心之中。 痛! 龙魂入体的刹那,所有的感官都在瞬间复苏,甚至百倍放大,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她识海中搅动,更有一股沛莫可御的伟力,从泥丸宫直冲而下,一路摧枯拉朽冲入丹田之中,最终一头撞进法相演化的沧海之中! 霎时间,紫府震动,元婴哀鸣,上处明月飘忽,破碎在即;下处沧海沸腾,狂澜激荡,在她识海中沉睡修养的修罗阴煞刀也随之惊醒,彦恒一贯故作老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这是怎么回事!” 可姬璇真已没有余力再回答,她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忍受痛苦,这才没有在极致的折磨中失去神智,即便如此,形势也到了最危急的时刻,眼看着她一身修为都要化为乌有,甚至连性命也难以保全的时候,她的意识却陡然进入了一种空灵玄妙的境界。 在这种境界之中,一点明悟浮上心头:“五行之体,水为最微。善居道者,为其微,不为其著;处众之后,而常德众之先。”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有了这点明悟,瞬间便有一股清泉般的细流,涓涓而过,顺着龙魂肆虐过的痕迹一路安抚,直至汇入沧海,那罪魁祸首也被清泉似的真意抚平暴虐,不再搅动丹田,而是安静的在沧海中蛰伏起来。 到了这会,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彦恒惊魂不定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方才你若是没能将其安抚下来,可就是身死道消的结局!” 姬璇真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只是语声仍然极为微弱:“这是龙魂,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你说什么?”彦恒的嗓音骤然拔高,像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听上去格外可笑:“你怎么敢碰这种东西,一个不好就连老夫也要给你陪葬!” “勿要大惊小怪,”《太虚还真妙录》这无上秘法在体内运转,伤势顷刻间便稳定下来,姬璇真道:“连真龙都已离界而去,我也没有料到此地竟然还会存在龙魂。” 彦恒气个半死,又不知怎样骂她才好,在他看来这小丫头着实胆大包天,若非运气够好,又哪里还能够站在这里拿话来噎他老人家。 姬璇真说了这一句后,便闭口不言,此时龙魂早已不复先前凶戾,小巧的龙尾在沧海内微微摆动,气息颇为灵动,更于其中显出几分惬意来,看上去分明是一副无害的模样,令人难以想象它拥有的恐怖力量。 一股玄妙联系将她的心神与龙魂牵引起来,从那尾小小的龙影中传递出庞然之力反哺于身,彦恒几乎是目瞪口呆的感应到她的气息节节攀升,于原本的精微深幽中,更添了一丝君临天下的傲岸,直到一炷香之后,这丝气息才彻底融入,随即消隐其中。 机缘与危险本就共生并存,掌控龙魂的过程固然凶险,当这一目标真正达成以后,所得之丰厚也超出想象。 龙族为水部正神,龙魂更有统驭万水之能,仓促之间姬璇真无法将其彻底炼化,但仅仅依靠方才龙魂反哺之力,就足以令她将水法推演到一个更深的境界,就连对《太虚还真妙录》也有了另一番领悟。 龙魂的神异之处还不止如此,其真正为人所觊觎的,是在镇压气运的作用上! 自古以来,能够镇压气运的无一不是天地至宝,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乾元界传承数十万载,期间不少门派也曾英才辈出,然而世事迁移,这些门派的荣光也随着时间流逝烟消云散,唯有玄门四宗和灭情道的道统延续至今。何以这五个门派就能摆脱盛衰轮回的天理?自然是因为有镇压气运之物供奉门中,这才能万劫不灭。 君不见云笈宗这等庞然大物,历经数劫而不朽,却在失落了镇压气运的重器后,万年之内就呈现了衰落气象,镇运之重,可见一斑。 龙魂固然做不到镇压一个门派的气运,可光光维持姬璇真一人气运不散,绝对是绰绰有余,甚至还颇有大材小用之嫌,不仅如此,就连真龙遗留在乾元界的气运,也一并凝聚到了她的身上,获益之大,难以度量。 这是好处无疑,可若是方才姬璇真未能持定心神,于千钧一发之际以绝大毅力控制住了龙魂,那么这一件宝物,就会成为催命的剧毒! 也就是她两世以来都以水法为基,对水之一道的感悟极为深刻,紫府内的法相又暗合了龙入大海之意,几厢累加,这才得以控制龙魂,若换了旁人来,必然无福消受,反要为其所害,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姬璇真这一感悟,就是三日过去,修为又有精进,伤势虽未尽复,却已无大碍,再加上来此目的俱已达成,便起了离开之念。 只是她目光扫过那九根龙柱后,心生所感,若能将其炼制为一件法宝,威力之大,难以想象,便操控龙魂之力,将这九根擎天巨柱缩小,正欲收入芥子袋中,却发现龙尸另有玄奥,非但不能纳入芥子袋中,甚至连紫府丹田也无法容纳,略一思索,便施了个“乾坤法袖”的神通,将其卷入袖内。 而先前那团容纳龙魂的水汽也非凡物,乃是先天水元之精,对水属修士更是难得的宝物,姬璇真也不与这未知的水晶宫之主客气,当下伸指一点,那团水元之精便似乳燕投林一般飞入丹田,安分的盘桓在元婴顶上。 这几样最有价值的东西一取,姬璇真顿生离念,她掌握龙魂之后,可以此作为进出水晶宫的钥匙,想要出去也是轻而易举,便催动龙魂,开辟出路,离开了这处古地。 然而当她从通道出来之后,早已不在碧波潭中,反而立在一片无边海域之上。 抬眼望去,有白鸥横空,水汽蒸腾,禽鸟之声在广阔海天中回旋,正是“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的景象。 碧波潭所在的夷州深居内陆,与四方海域均相隔数百万里,无论眼下她位于哪一处海域,想要折返碧波潭都要不短时日,若是现在回去,恐要耽搁不少事情,这番思量下,姬璇真沉吟片刻,写就一封飞书,将父亲遗体之事大略写下,自然隐去龙魂之事不提,随即附上法力,那飞书便破空而去,不消多久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这飞书传讯之法颇为玄奇,但凡接触过之人,记下了其法力波动,飞书便会顺着无形牵引寻到那人,十分便捷,故而修士传递消息多用此法。 姬璇真送出飞书之后,便架起遁光在海面上四处逡巡,想看看是否能寻到人迹,好问清此处海域究竟居于何处,也好弄明方位。 数息之后,她便察觉到前方不远有一人存在,便往那人所在而去,谁知尚隔着数十米远,便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大喝:“兀那女修,难道不知此处是我太元门辖域,怎敢用遁法飞空!” 外人拜访一些顶级宗门时,常常在靠近其山门所在时放弃飞遁之法,以示敬意,可姬璇真修行至今,从未听闻过太元门的名头,更别说她地位尊贵,还从没有人敢这般不敬,用如此趾高气扬的口吻同她说话。 她淡淡道:“恕本座孤陋寡闻,这太元宗的名头还当真没有听过。” 底下那人身材矮小,偏偏生得一张长脸,更有一对吊梢眼里,眼珠不停转动,端得一副心术不正的面相。 此人修为平平,不过刚到筑基境界,平日里仗着太元门的声势,在这片海域上倒也无人敢惹,这会见姬璇真言语之中丝毫不把太元宗放在眼里,已是大怒,只是那女修的声音着实悦耳,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此女生的何种模样。 方才他离的甚远,只从身形中依稀看出是个女修,这会儿说话间双方距离拉近,仅隔数尺,他这一抬头,将女修容貌瞧的分明,登时便魂飞天外,如蹈绵云,将想要斥责的话语忘个一干二净。 第六十章 之前这矮小修士虽然口出狂言,姬璇真却不欲同这卒子计较,平白失了身份,然而此时这人目光着实无礼,她眸光一冷,那有如实质的目光落在此人身上,只见一条胳膊瞬间飞起,血液如线喷出,一息之后这人才感受到断臂的痛苦,不由惨呼一声,倒在足下的竹筏上抽搐不已。 身体上的疼痛犹可强忍,更可怕的是他根本就不知这女修是用了何种手段,似是只瞧了一眼,旁的什么也没做,就将他右臂砍下,这人惊骇欲绝,心知踢到了铁板,不由苦苦哀求道:“上真饶命!小人一时糊涂,这才冒犯了上真,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千万勿同小人计较!” 眼下这殊丽绝伦的女修,对他来说比罗刹还可怕,那些杂念也像离烛之火,迅速熄灭,再不敢冒出分毫。 姬璇真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长脸修士,冷冷道:“不忙,你且告诉本座,此地是哪一处海域,距离乾元东南又有多远?” 这人忍痛答道:“回禀上真,此处名为风灵海,距离东南地界,少说也要几十万里,不知上真欲往何处?” 说到后面,已有了几分小心试探的意味。 此人乃是太元门少主的心腹,唤作赵林,其人资质平平,能够得到赏识全靠的逢迎功夫,但到底见识不足,见这女修自称本座,只当她是金丹修士,才出言试探,想弄清她的来路,若晓得她实际上是元婴境界,早就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赵林这番心思,姬璇真瞧的分明,只是懒得同此人计较,她殊丽眉眼间,尽是冰雪味道,漠然道:“且饶你一命,还不速速离去!” 赵林大喜过望,连连道:“多谢上真!多谢上真!” 言罢,再不敢停留,连忙强抑疼痛,顾不上还在流血的伤口,飞快的驭驶竹筏离开,那火烧眉毛的样子,活像后面跟了头吃人的野兽,一直行到十里开外,他犹自惊魂未定,生怕那煞星又改了主意,追上来要了自家性命。 姬璇真从赵林口中得知了“风灵海”一词后,这才明白自己是到了何处。 风灵海乃是乾元界极南方位的一处海域,灵脉稀少,资源贫乏,故而长居此地的,多为一些小门派和散修,难觅大宗身影,那矮小修士所言的太元门,想必就是其中一员。 海面之上,地形起伏不大,姬璇真神识外放,探查起来也格外方便,不一会儿便摸清了此处方位,正欲离开时,目光穿透海水,无意中发现海面百尺之下,生有一种银色小鱼,长约三寸,鳞片细密,在鱼脊上汇聚成近似兰花的纹路,更为稀奇的是,这些小鱼在水中还能散发出淡淡微光,看上去倒是十分别致。 姬璇真心道:“我那清微岛道场开辟不久,装点之物十分贫乏,若将此鱼捉一些放入灵池,瞧上去也能添些趣味。” 想到此处,伸出纤纤玉手,对着海面轻轻一握,便有一团事物破水而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团海水,其中还有数十尾银鱼扭动不休。 她如法炮制,顷刻间便捉了近百条银鱼,神识又像海底更深处探取,搜寻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发现了一条体型更大的银鱼来。 这条银鱼与同类相比,颇有不同之处,不仅体型足足有寻常银鱼的三倍之大,背上的兰花纹路也越发清晰,好像技法深厚之人直接用绣针刺上去似的,而一对鱼目也愈见灵动,姬璇真一见便知,这是开了灵智的,在这些鱼类之中也算难得。 她素手虚握,那银鱼似是察觉到危险,鱼尾疯狂摆动起来,将附近的海水搅的一片浑浊,细长的鱼身像银白的闪电在水中穿梭,却在四面都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牢笼密不透风的将这尾银鱼困在其中。 只听“哗啦”一声,包裹着此鱼的水团同样冲出海面,姬璇真从芥子袋中取出一只细颈玉瓶,方才打开瓶塞,瓶身内便传出一股吸力,鲸吸长虹似的将这些水团收入瓶中。 她复又盖上瓶塞,继续向东而去,刚行了数百里,神识感应中,身后便有一行人急速赶来,观其方向,正是冲着自己而来。 而这一行人中,有一人的法力波动极为熟悉,正是方才离去的那矮小修士,姬璇真索性驻足停留,冷冷的注视着此人的方向。 不过片刻,一艘宝船就出现在了她视线之中,船上当先的一人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金裘玉带,锦衣华裳,容貌尚算得英俊,然而眉宇间俱是肆无忌惮的骄矜傲慢,其左右两侧,各有一名美貌女子举杯斟盏,小心逢迎;身后数丈之外,则坐着一名灰袍老者,苍老的面孔上沟壑纵横,散发出沉沉暮气,更有数十名修士散布宝船之中,粗粗一看,倒也称得上声势浩大。 那华服青年目光一落在姬璇真面上,就情不自禁的露出几分迷醉来,随即将神情一敛,手中的折扇在掌心敲动几下,漫不经心的扫过赵林:“便是此女了?” 他的神态动作,无一不说明其人根本未曾将赵林看在眼里,赵林却不敢有丝毫异议,诚惶诚恐的弯下腰,本就矮小的身躯看上去更加瑟缩:“回禀少门主,正是此女。” 这华服青年便是太元门少主,名为常靖,其人甚为傲慢,又性喜渔色,收罗姬妾无数,更是仗着太元门的势力,在这片风灵海上横行无忌,谁人都要让其三分。 说来也巧,今日常靖正带着两名姬妾在海上游玩,赵林狼狈逃离之后,没多久就碰上了他,顿时心生毒计,向他哭诉起来,更是着意描绘了那女修对太元门的不屑一顾,及其惊人的美貌。 果不出他所料,常靖听完不由大怒,在风灵海上,赵林代表的就是太元门的面子,更是他的面子,那女修毫不顾忌的将赵林手臂砍断,显然根本没有将自己和太元门看在眼里,又怎能不怒。 而赵林对其美貌的刻意渲染,更让常靖在愤怒之中,又生出了无尽的幻想来。 赵林也算是他的心腹,随他在风灵海上见过了不少美人,却说出了整片海域,包括他后院中的姬妾,“无有能及万一者”,令常靖再按捺不住,只想亲眼一观,能当得起如此赞誉的,究竟是何等的绝色。 此刻他终于得见,果然是无双秀色,将他从前所见女子,俱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常靖色心顿起,早将见到赵林惨状的顾忌抛到了九霄云外,傲然道:“你这女修,竟然伤了我太元门人,可知这是何等大罪?不过念你貌美,本少主也不是那等不知怜香惜玉的浑人,你若肯入我内帷,不仅恕你无罪,更有千般富贵,供你享用。” 他这席话说得也算颇有水平,先是言说对方“犯下大罪”,继而以富贵相诱,走的是恩威并施的路子,若是寻常女修,既无背景,自身修为又不出众,气势上便先弱了三分,常靖再以武力震慑之后,自然便能将其拿捏住,之后如何处置,端看他自家心意,不惧这些女修能翻出风浪来。 可惜这番手段对上姬璇真全然无用,她一张冰雪面容上也不见怒色,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也得看你有没有命消受了。” 话音未落,一道水幕冲天而起,惊起飞鸟无数,破碎的水珠被阳光映射出点点淡金,弥散万千,如梦似幻。 可惜宝船上的人完全体会不到此景之美,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那浩荡水幕直冲而下,简直像天幕倾倒,玉山崩塌,仅仅从心理上给人带来的恐惧就无法抵挡,更别说那摧枯拉朽、沛莫可御的庞然冲力,让他们深刻的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那暮气沉沉的老者面色大变,以一种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敏捷一把托住常靖,往空中疾掠而去,其他人就没这般好运了,伴随着宝船被水幕冲击得四分五裂,船上的那些人尚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已失去了性命。 常靖犹惊魂未定,看见这一幕,骇的大叫一声,宝船上有六名金丹修士,在风灵海上已算一股不小势力,却在他眼前被人切瓜砍菜一样夺去性命,动手的还是一位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绝艳美人,这荒谬景象给他带来难以言喻的冲击,只疑心自己置身于怪诞无稽的噩梦中,而他毫无办法,只能绝望的企求尽快从噩梦中苏醒。 而救出常靖的那名老者,则深深忌惮的望着姬璇真,开口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像从破旧的风箱中发出,让人一听之下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此老名为钱盛,是太元门中的长老,成就元婴已有三百余年,乃是风灵海上功行最为高深的数人之一,他初初见到姬璇真时,虽看不透对方的境界,却只以为是用了掩盖修为的法门或灵宝;毕竟修为可以掩饰,骨龄却无法作假,观此女年岁,绝不会超过百年。 修行路上,百年何其短暂,这么点时间又能修出什么名堂来?故而钱盛根本没有将这年纪轻轻的女修放在眼里,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击,就让自己不得不避其锋芒,几无还手之力。 这等人物,绝不会是无名之辈,他混浊的眼珠紧盯着半空中清艳绝伦的女修,耳中只听得对方一字一顿道:“大衍宗,姬璇真!” 第六十一章 钱盛霍然色变,眼下姬璇真的名声还不像日后那样威震乾元,但是光“大衍宗”这三个具有魔力的字眼,就足以令钱盛心惊了。 太元门不过是个二流门派,在贫瘠的风灵海上称王称霸犹可,然而同雄踞东南的大衍宗一比,无异萤火之于皓月,连让人家正眼相看的资格也没有。 更别说此女不足百岁就能有此修为,恐怕在大衍宗里也是地位非凡,钱盛心知此事无法善了,却仍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低声下气道:“敝门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元君,还望元君宽宥,稍后必有重宝奉上!” 常靖见情势急转而下,对方不仅神通高明,连身份也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连连应声道:“正是!正是!小可无状,冲撞元君,自当以重礼赔罪!” 他此刻两股颤颤,满头虚汗,哪里还有半分骄矜傲慢的样子,生怕赔罪的晚了,那煞星一个动怒,连自己的性命也要交代在此,心里早将那赵林骂了千万遍:“这厮有眼无珠,得罪了这煞星,反撺掇我来出头,如今他倒好,死了也是一了百了,却将这棘手的烂摊子丢给我,说不得连命也保不住,着实可恨!” 他将赵林恨得咬牙切齿,可对方已死,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还要做出卑躬屈膝的姿态来。 常靖素日在风灵海上横行无忌,除了其父,又有何人敢管教于他,让他低头?此刻违背本性的露出讨好神情,在那张向来傲慢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怪异,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意味。 姬璇真根本不在乎这两人的想法,她深邃的星眸扫过常靖,这太元门的少主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冲天灵,背上更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是人体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他听见了一句清凌的言语:“若不惩戒,怕是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在本座面前放肆。” 这也是常靖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起初是并没有察觉到疼痛的,只是胸口一凉,他下意识的低头,便看见自己胸前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鲜红的液体喷射而出,间或夹杂着内脏的碎片,直到这时他的大脑才缓慢的转动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思考,便一头栽进了海水之中。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常靖便已丧命。他这一身修为,全靠丹药堆积及其他外力才推到了金丹境界,姬璇真杀他,实在不比杀一只鹌鹑更复杂,连他那件护身的宝衣,也像一张薄纸似的,被轻而易举的穿透,丝毫没有起到保命的作用。 饶是以钱盛的老辣,对这眨眼之间发生的一切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常靖的尸体落入海中,他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面孔如褶皱树皮的老者发出惊天怒吼,常靖身死,他护卫不力,太元门主必然大怒,为今之计,只有杀死姬璇真将功折罪,否则太元门主绝不会饶了他。 大衍宗固然声威赫赫,却远在天边,在这种关头,钱盛又岂会因畏惧大衍而束手? 他眉心之中跳出一杆黑色长幡来,暴喝道:“小辈受死!” 那黑色长幡迎风一展,数头妖兽精魄从幡上一跃而出,将姬璇真团团围住,汹涌的妖气更引动海面翻腾不休,波涛滚滚。 这数头妖兽精魄中,当先的两头都有元婴修为,一为赤睛白虎,一为乌环黑蛇,乃是钱盛千辛万苦之下才杀死的两头凶兽,又以秘法剥其精魄,耗费百年才炼成的一杆驭兽幡,其他精魄也都有金丹修为,着实威力不小。 这已算得上钱盛压箱底的法宝,若非常靖被杀,形势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他也绝不会动用此宝。 那乌环黑蛇挺直长躯,蛇信嘶嘶作响,随即张口喷出一道毒箭来,这毒箭一出,霎时腥风阵阵,海面上翻出不少鱼类的尸体,可见毒性之烈;赤睛白虎更是合身扑上,前肢裹挟风雷之声,若这一击落到实处,就连数丈厚的石壁也要粉碎。 而其他妖兽精魄,也各显神通,若换了另外一个刚入元婴境不久的人来,怕是要手忙脚乱,难以应付。 可成就了法相的元婴修士,和没有成就法相的完全不能等同而论,其战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钱盛固然已在此境浸淫了三百余年,然而未成法相,他的攻击对姬璇真而言,便毫无威胁。 白玉如意自发从眉心跳出,垂下道道清气,将主人护持其中,丝毫不受毒气所扰;而姬璇真则引动法诀,只听“哗啦”一声,数根水柱冲出海面,在半空中纠缠汇聚,须臾便凝聚成庞大的龙躯,面目清晰,栩栩如生。 这水龙甫一诞生,那遮天蔽日的身躯便将那些妖兽精魄都环在其中,而后只轻轻一绞——这些精魄便瞬间破碎。 这些精魄经过钱盛的百年淬炼,本不是脆弱之物,然而双方之主的法力悬殊过大,这才使它们在水龙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一个照面便被破去。 驭兽幡是他的本命法宝,心神联系尤为紧密,精魄一被绞碎,钱盛顿时元气大伤,口一张便喷出数道鲜血来,而那水龙犹未罢休,吟声震天,整个龙躯对着他呼啸而过,在这股可怖的水元之力中,钱盛的躯体逐渐溃散,数息之后,只剩下一尊巴掌大小的元婴,面目同他一般无二,满脸的惊恐,正欲逃走。 姬璇真又岂能令他如愿,青冥剑夭矫而出,毫不留情的将那尊元婴粉碎。 从她掀起水幕,击碎宝船开始,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便击杀了元婴修士一人,金丹七人,余下筑基者,更不值一提,这般战绩堪称恐怖,足以令任何一人扬名天下,而姬璇真做来,就好像拂去一粒灰尘般简单。 此时战局方歇,她的目光却投向了一处空无一人之地:“莫非要本座动手,阁下才会现身?” 一声苦笑从海面上传了出来,只见她目之所及,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现出了一道青年的身影来。 那青年眉清目秀,身着水合道袍,神采斐然,不似凡类,现身之后并无扭捏之色,反而大大方方的稽首道:“贫道无为子,拜见元君。” 姬璇真星眸之中波光流转,摄人心魄:“阁下隐匿一旁,意欲何为?” 无为子见了常靖的下场,哪里敢直视这副无双美貌,忍不住微微侧过视线:“贫道此举,并非针对元君,实因师门与太元门有隙,数日前那太元门少主打伤贫道师弟,贫道气不过,便暗中跟随其人,欲教训他一番,非是故意窥伺元君。” 姬璇真打量了他一眼,道:“你之所为,倒与名号并不相衬。” 无为子名为“无为”,这跟踪常靖,想要教训他的举动,可丝毫称不上无为。 对此,无为子也只能摸了摸鼻子,无奈不已。全程观看了这位元君于轻描淡写之中连杀数名大修的举动,他可不愿轻易惹恼了对方。 姬璇真的法术固然引起了宏大的景象,但她本人对此的态度,确实只有“轻描淡写”能够形容,纵横风灵海三百余年的太元门长老,在她面前直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更让无为子意识到她的可怕来。 对于这种人,说谎显然是最愚蠢的举动,所以无为子说的的的确确都是实话。 他出身崇明观,在风灵海上是仅次于太元门的第二大势力,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派都在这片海域之上,实力相近,又有资源之争,自然是明争暗斗无数。 而几日之前,无为子的几位师弟在外出寻觅灵草之时,碰巧遇上了常靖,而以太元门少主的性格,自然是将他们肆意侮辱了一番,双方随即动起手来。 太元门一方人多势众,无为子的师弟吃了亏,更有一人道基受损,崇明观里的元婴修士正在合力炼制一件法宝,不欲在此时多生事端,便想忍下此事,可年轻弟子却咽不下这口气,遂找了他们这一辈中威望极高的无为子,想要报复回去。 无为子修为智计均是崇明观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他听闻此事之后,先是打探清楚了常靖平日的习惯,推测此人要在今日带姬妾出海游玩,便取了门中一件隐匿法宝,藏起自身行迹,想要给常靖一个教训。 然而他始料不及的是,钱盛竟也在那艘宝船之上,他虽结成了金丹,却也远不是钱盛对手,便潜伏一旁,打算等其离开之后再行动手。 此人也是胆大心细,他一路尾随着宝船,船上竟无一人发觉,而后赵林慌慌张张的寻到宝船,将自己所遇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引得常靖勃然大怒,要去寻那女修晦气。 无为子察觉或有出手时机,也跟着一路前来,结果却碰上两位元婴大能交手,他不敢擅动,想等事情结束后悄悄离开,却还是被姬璇真一口道破了行藏。 事已至此,他想要教训常靖的愿望反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达成了,而且这教训当真是十分彻底,教常靖从此以后再也做不出恶事来;可他自己也同样面临着绝大风险,若这位元君因此看他不顺眼,顺手也将他杀了,那无为子可就真算是遭了一桩飞来横祸。 可从方才姬璇真的言语来看,她似乎兵不打算为难自己,无为子却是却是心思一动,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来。 第六十二章 无为子心思缜密,这一点从他打算教训常靖,却并没有莽撞行事,而是先探查清楚了其人习惯,而后又准备好了隐匿法宝便可看出,同时他也不缺冒险精神,在意外发现钱盛与常靖同行之后,他没有就此退缩,而是就此缀上,伺机而动。 这份胆识远非一般人可比,如果不是姬璇真意外出现在风灵海,令事情产生了变化,他极有可能完成自己的计划。 而在同这位元君短暂的交谈之后,无为子敏锐的意识到,崇明观取代太元门的时机就在眼前! 这神采斐然,能令人轻易生出好感的青年神情一肃,沉声道:“不知贵宗可愿将风灵海纳入掌中?” 他这一问,开门见山,毫无试探,姬璇真却并未因此动怒,她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冷淡,好像这足以搅动风灵海局势的问题只是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无法对她的心境产生任何影响:“愿意又如何,不愿又如何?” 虽然是由无为子发起,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无疑掌握在姬璇真手里,她的地位比对方高了太多,就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平等的对话,但世间本就少有公平之事,故而无为子并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结,他只是从容言道:“若是贵宗有意,敝派甘为驱使。” 这句话一出,他的想法已再明白不过,正是欲以大衍宗为倚靠,击败太元门,成为风灵海的实际掌控者! 无为子这番话实在大胆的很,这一片海域上存在着十余位元婴大能,而他自身不过是个金丹修士,甚至在崇明观中都无法做到一言九鼎,眼下却一本正经的和玄门巨派谈起结盟的事情,神情之自信,仿佛姬璇真只要一点头,他就真的能做得了整个门派的主。 若是旁人听见此言,难免觉得此人大言不惭,缺乏自知之明;可在姬璇真看来,无为子神气内敛,圆融如一,显然是根基深厚,未来之成就应当远胜过钱盛,而且他目光清明,神情自若,可见其打算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慎重考虑,这么一看,倒真有几分成事的可能。 但她没有因此贸然答应,反而问道:“你的决定,是否能代表整个崇明观的意志?” 无为子神态中流露出极度的自信来,这自信非但不惹人讨厌,反而令人充满了对这青年的欣赏:“至多五十年,贫道必会成为崇明观的真正主事之人!” 五十年对于修道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甚至一次入定、一次闭关可能就要耗费超过五十年的时间,无为子提出的这个期限着实算不上长,可姬璇真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她说:“三十年,你只有三十年的时间,若是三十年内你无法掌控崇明观,那这一桩事也不必再提。” 五十年已是弹指须臾,三十年的时间又是何等短暂?这要求实在严苛,时间上的紧迫感在带给无为子更大挑战的同时,也让他的血液彻底沸腾起来,他霍然抬首,双眼明亮如星辰:“好,一言为定,三十年后贫道自会前往大衍宗拜访元君!” 无为子说得笃定,好像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失败的可能,他的这种自信也时常感染到别人,令别人对他产生由衷的信任,这无疑是成为一名领袖的必备条件之一。 凭心而论,姬璇真十分欣赏无为子这种类型的人,他们目标明确,一旦有了追求的东西以后就会全力以赴,善于抓住周围的一切机会,所以他们成功的可能也要远远大于旁人。 太元门在风灵海上称雄已久,就必然会伴随着对其他门派的打压,崇明观又岂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连观中弟子吃了亏也要忍气吞声?姬璇真的到来,无疑让无为子发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将太元门取而代之,成为风灵海上新的霸主! 他这番心思在姬璇真面前丝毫不曾掩饰,而姬璇真愿意给他这个机会,则更多基于应对万年大劫的考量。 乾元界里的众多小门派往往开派不足万年,根基未稳,对诸多天地隐秘也少有记载,比如万年大劫之事,他们当中有很多根本不曾知晓这一劫难的存在,直到大劫迫在眉睫,才会于冥冥之中生出感应。 这是失了先机,再者小门派的实力也无法支撑他们在天地棋局中落子,往往会向外界寻求助力,结果成为高宗巨派手中的马前卒,供其驱使。 与此相对的,道魔双方在大劫伊始也决计不会派出精锐力量,更多的是手中棋子的对抗,在无为子提出意向之后,姬璇真便顺势落下一子,算是为大劫埋下的一记暗手。 得到答复之后,无为子自离去不提,姬璇真也不再停留,折返宗门而去。 待她回到大衍宗时,已是三月之后,冰破雪融的时节。 清微岛上,冰雪初融,一点绿意点缀在枝头稍上,风中也带着万物苏醒的味道,想必不久之后,又是满眼芳林郁郁、秀木葱茏的景象。 段希圣也像抽条的树苗一样,比刚来时又长高了些许,连瘦削的脸颊,也在灵气食物的滋养下圆润起来,变得玉雪可爱,再加上换上了大衍宗的弟子服饰,年纪虽小,却俨然有了几分气度,与从前在村中时全然判若两人,前些日子去探望母亲时,连九娘也惊异于儿子的巨大变化。 不过真说起来,这也并非难以理解之事。所谓居移气,养移体,环境对人的影响毋庸置疑,段希圣自入清微岛以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远远超过了过去一村的范围,这些见闻无疑为年幼的孩童开辟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他既新奇于这变幻奇丽之景,心中又一直有着隐隐的不安,生怕这是一场随时可能破灭的美梦。 归根结底,他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也与姬璇真有关。 自从赵村一别后,段希圣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师尊,素涵烟固然在生活上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但师尊的地位到底无可取代,在姬璇真不曾归宗的情况下,这身世颇为坎坷的幼童却始终难以安心,于欣喜之中又掺杂了一丝郁郁。 这日,他在练过了基本的吐纳养气之法后,便到殿前的玉池边上,观赏池中的游鱼。这些鱼儿全然是一副闲适的模样,在水中不紧不慢的摆动着尾鳍,漾开一圈圈的涟漪,瞧上去又轻松,又惬意,怕是根本不知烦恼为何物。 他虽说拜入了清微岛门下,但亲传弟子为门派传道之器,入门之事自然慎而又慎,远非内外门弟子可比,唯有由师父领着,到执事院上了名录,再到归元殿制好命牌,如此才算得真正入门,可以传道授法。 否则,倘若私自传授宗门功法,一旦发现,双方都会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严重的甚至可能要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不过这针对的仅仅只是大衍宗的本派功法,若是宗门收录的其他功法倒是无虞,所以当初在迎仙城中,姬璇真将《生生造化诀》传给林修言,并没有违背门规。 段希圣没有上名录,制命牌,还算不得真正的亲传弟子,自然没有资格修习《太虚还真妙录》,好在当初姬璇真预料到自己要耽搁一段时间,遂在书信上写明,令他到了大衍宗之后,先修养气吐纳之法,别的一概不学,等自己回宗之后再做安排。 段希圣蹙起了清秀的眉头,将手中的灵丹捏碎,有一把没一把的扔到池水中,那些原本姿态闲适的鱼儿闻到灵丹气味,霎时一拥而上,全不复方才的自在,又搅动了那一池春水,平静的水面便骤然破碎,清淡的日光折射在粼粼水波上,好似千万面微小的明镜。 他手上扔着灵丹,却心不在焉的想,师尊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呢?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如玉珠落盘似的声音:“希圣。” 段希圣霍然抬首,目中所见,正是一张端严秀美的面孔,他连忙将剩下的灵丹往池中一扔,欢喜的叫了句:“师父!” 这句“师父”着实比往常的“师尊”多了点亲昵的意味,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倏尔涨红了一张清秀的小脸,局促的盯着地面,好半天不敢抬起头。 直到一只手在他头上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段希圣心头的大石这才落下,知晓师尊没有怪罪自己的失礼。 姬璇真笑吟吟的看着小徒弟,她自小被万潜道君养大,师徒二人亲如父女,因此也并不希望徒弟在自己面前太过拘谨,希圣在清微岛上住了几个月,倒是多了几分活泼,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样子。 他能摆脱在赵村里那些沉重的束缚,姬璇真这个做师父的自然也十分高兴,温声道:“为师一会儿便带你到执事院中归上名录,也好将宗门至法传授于你。” 段希圣一听此言,完全是十二万分的惊喜,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望着姬璇真,显出毫无阴霾的欢喜来,一张小脸简直能发出光来,姬璇真瞧的好笑,正要言语,便见素涵烟袅娜的身影从殿内而出,嗔道:“娘子可算是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姬璇真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辛苦涵烟了。” 这形容秀丽的狐女掩唇而笑,愈发显出天生的妩媚来:“娘子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奴家分内之事,又如何谈得上辛苦。” 姬璇真宛然一笑,问道:“近来宗内可有大事发生?”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指望真能听到什么消息,不料素涵烟道:“前几日喻真君遣人来府中,让娘子回来以后到玉辰宫去一趟。除此以外,就是听说有名内门弟子叛宗而出了,宗内怕是全在议论这件事呢。” 素涵烟所言的后一件事着实出乎意料,大衍宗建派以来,数十万载历史中出过的叛宗之人寥寥可数,这些背离之人除了一人以外,尽数被宗门斩杀,而唯一的例外也废去了数千年的玄门根基,改投魔道,亦是魔道中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 越是身在其中,越能感受到宗门深不可测的底蕴,这个庞然大物屹立在乾元界顶端万劫不倒,几乎没有人敢以孤身之力挑战大衍宗的威严。 在这种情况下,叛门而出无异于自寻死路,姬璇真秀眉微蹙,问道:“可知那人是谁?” 素涵烟摇了摇头:“具体是谁奴家就不知晓了,娘子去见喻真君时,或许能得知此人姓名。” 姬璇真沉思片刻,道:“正好,我先带希圣去上弟子名录,然后再往师兄那里走一遭。” 言罢,将广袖一拂,段希圣瞬间感到一股轻柔之力托着自己直入云霄,低头一看,下方景物微小如芥子,身旁烟岚萦绕,正是神话中仙人驾云御风的手段。 他脸上难掩兴奋之色,还夹杂了几分歆羡,姬璇真一眼便看穿了小弟子的心思,心中好笑,道:“用不着羡慕,再过几年等你结成金丹,自然可以施展这些手段,不过小术罢了。” 段希圣在清微岛这些日子里,也听素涵烟说了不少修行的常识,知晓了练气、筑基、金丹这些大境界的划分,不过他毕竟是凡世出身,虽然对这些有了模糊的了解,却并不清楚具体的概念,此刻听自家师父这么一说,便信以为真,当真以为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几年,自然便可以结丹,全然不知这一道关隘将多少修士拦在外面,只能无奈的坐视寿元耗尽。 他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那师尊是修行了多久结丹的?” 姬璇真拂过一缕鬓发,姿态逸然:“为师尚在襁褓中便拜入宗门,二十又一结丹,差不多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说是如此,其实她在垂髫之年也是仅仅修炼了养气吐纳之法,并随着万潜道君识字读书,到了五岁时才真正开始修行《太虚还真妙录》。 不过在她看来,养气吐纳是静功之法,亦是道途伊始,故而把这段时间也算了进去。 段希圣听得目瞪口呆,他在询问之前,还真以为只要“几年”,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和师尊的时间观念也许存在着巨大差异,顿时沮丧起来,觉得自己能够飞天遁地的日子怕是遥遥无期。 姬璇真见小徒弟方才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一眨眼就蔫了下去,便问道:“怎么了?” 她这一辈中,亲传里虽有年纪相差不大的师兄弟,但小时候接触的也不算多,反而和年长她许多的喻君泽相处更多,着实弄不明白小孩子的心理变化,也就猜不出小徒弟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到底是因为什么。 段希圣犹豫了半晌,泄气道:“连师尊都用了二十年时间,徒儿更不知何时才能结丹了。” 听了这话,姬璇真没有选择安慰小徒弟,而是心平气和的言道:“修行一途本就困难重重,唯有明心见性,持之以恒才能走的更远。你资质不差,只要沉下性子,自然便可结丹;倘若心浮气躁,一味好高骛远,或者畏惧困难,那也就止步于此,难有突破了。” 段希圣其实心性不差,只是他原本生活的赵村环境太过狭隘,来到大衍宗以后,他乍然面对一个比过去广阔百倍的世界,而这些时日宗内前来清微岛拜访之人,在得知他将要成为姬璇真的亲传弟子之后,有意无意间又将他摆在了一个超出众人的位置,他难免就产生了一丝浮躁。 素涵烟倒是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在狐女看来,姬璇真的徒弟本来就该高高在上,所以她根本不曾将这一点苗头放在心上,而姬璇真在发现了徒弟表露出的端倪后,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进行了告诫。 在这一点上,她受万潜道君影响极深,绝不会溺爱徒弟,只要出现苗头,就绝不会听之任之,即便受到年龄限制无法践行,至少也要懂得道理才行。 段希圣听了这番言语,亦惊觉无声无息中自己态度的转变,心中闪过一抹羞愧,随即绷紧了清秀的小脸,认真道:“多谢师尊教诲,徒儿懂得了。” 姬璇真见他了悟,便点了点头,师徒二人此刻在神情上的相似,倒依稀能窥见那份血缘联系来。 等姬璇真在执事院降下云头,早有执役的长老迎了上来,此人生得一张方正面孔,性情也与长相一致,颇为严肃,内外门的弟子在看到这位长老时,往往心中发怵,生怕被拎住训诫一顿。 姬璇真道:“萧长老,许久不见了。” 萧武道:“姬师侄。”他的目光继而转到段希圣身上,略显诧异道:“这孩子是······” 姬璇真牵着段希圣的手,“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今日带他来此正是为了记上名录,往后还要劳烦各位长辈照拂。” 段希圣十分知机,顺着师父的言语,乖乖的向萧武问好,与此同时,他分明感到四面八方的目光瞬间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其中不乏艳羡。 姬璇真虽未明言,但能够让她亲自领着到执事院来,必是亲传弟子无疑,在院中的众多弟子看来,段希圣可谓一步登天,自此成为天枢一脉嫡传,这是万中无一的大机缘,由不得旁人不羡慕。 萧武也微微动容,方正的面孔上现出一抹惊异来:“能得师侄青眼,想来此子必有不凡之处。” 他这话倒也不算恭维,众所周知大衍宗向来有着宁缺毋滥的原则,而天枢峰尤甚,君不见万潜道君本人才情惊艳不说,连收徒标准也是严苛的令人发指,在遇到合心意的徒弟之前,硬是数百年不曾收下亲传,直到碰见姬璇真这等天生道体,又兼前缘深厚者,才终于见才心喜,将其归入门墙。 根据这一习性,宗内都认为姬璇真也要成婴数百年后,才会在千挑万选后收下亲传弟子,实在没有想到她突破后不久,就不声不响的把徒弟带了回来,动作之迅速,比她师父要强了百倍不止。 姬璇真的神情依然十分从容,从小到大她本人听过的赞誉可比她的徒弟要多得多,因此并没有对萧武这句难得的称赞做出什么反应,只道:“长老谬赞了,小徒顽劣,当不起这般盛赞。” 连段希圣小小年纪也表现得相当沉稳,不曾因此露出自满来,倒是让萧武对他又高看一眼,全然不知男童在来的路上刚刚被自家师父磨平了那丝骄矜。 萧武道:“杨师弟此刻正在松恩堂中,师侄若要撰改弟子名录,只管去寻他便是。” 姬璇真颔首之后,领着段希圣一路走到松恩堂,尚未进去便看到一名老者正在门口打盹,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袍子,长长的须髯随着呼吸一抖一抖,看上去十分可笑。 这老者原本是一副熟睡的样子,可在姬璇真二人距离他尚有十步之时,他将眼一睁,伸了个懒腰,随即笑眯眯的望了过来:“师侄这是打哪儿拐来的徒弟?这孩子看上去可真精神,正可以在你那清微岛上闹一闹。” 段希圣十分稀奇的瞅着他,觉得他不像修道有成的高人,反而与田下阿翁一般,十分可亲,连对方说自己在清微岛上嬉闹的话也忘了反驳。 姬璇真对自己这位师叔的脾性早就习以为常,一张端丽秀美的面孔八风不动,淡淡道:“师叔说笑了,希圣性子沉稳,远没有师叔当初的风采。” 这老者名为杨显,也是亲传出身,按辈分算是姬璇真正儿八经的师叔,只是年轻时就是个闹腾的性子,岁数渐长以后,还时常有戏谑小辈之举,不过为人亲和,在宗内人缘极好。 按他的身份,本可轻而易举当个实权长老,但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愿,反而跑到松恩堂来掌管弟子名录,平时多半无事,一天下来,几乎都是在晒太阳和打瞌睡中度过,颇有几分怡然自得的味道。 杨显听到姬璇真这句话后,装模作样的叹气道:“唉,想当年师侄还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抱着老夫的腿要糖吃,眨眼就被你师父养成了这般无趣的性子,真是可惜,可惜!” 第六十四章 杨显作为万潜道君的师弟,虽然还未成阳神,却也是根性深厚的元婴修士,寿元悠长,他真实年龄也不算大,正该是盛年之时,可他早年行为不羁,很是招惹了些女修,头疼之下,索性以老者形象对外示人,把麻烦推了个一干二净。 当初万潜道君收徒,杨显好奇心大起,抓耳挠腮的想知道能让他那位眼高于顶的师兄收入门墙的,究竟是如何的英才。 他好奇也就罢了,若是堂堂正正的从天枢峰进去,万潜也不会阻拦,结果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偷偷在天枢峰外蹲守,等到终于看见师兄的爱徒时,赫然发现对方竟然是个粉妆玉琢、说话犹带着奶音的小姑娘。 喜欢可爱的事物大概是人类的天性,杨显一看见这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就忍不住想逗弄一番,碍于人家的师父还在场,不好太过,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糖人来,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 这糖人还是他在凡世游览时顺手买下,只记得是极受小孩子喜爱的,杨显以为有了糖人,哄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还不是手到擒来,结果他那位小师侄还偏不给面子,板着一张精致秀美的小脸,那神态,约莫是对没个正形的师叔十分鄙视的。 杨显这会儿可确定了,这小姑娘天生就该是自家师兄的弟子,那份鄙视人的矜持劲儿可谓如出一辙,自此之后,他的乐趣里就多了一项,就是致力于让小师侄变脸。 从小到大,在经历了许多逗弄之后,无论这位师叔说出什么话,又做了什么事,姬璇真都能泰然处之,这会儿看见对方这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不计较,只将一双明亮的星眸向杨显一扫:“师叔莫要说笑了,师侄待会还要去寻大师兄,且将我这小徒弟登上弟子名录罢。” 杨显长长的须髯一阵抖动:“喻师侄风华正茂,自然比我这个老头子要讨喜的多,也难怪师侄不愿耽搁。” 他说到这里,见姬璇真秀眉一竖,顿觉心虚气短,连忙道:“师侄切莫生气,老夫这就把徒孙的名字登上去。” 说着,他从旁边的书册中取出一副卷轴,这卷轴泛着玉色的光泽,触手温润,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灵气,杨显一道法诀打了上去,便见那卷轴往半空中一跳,轴身急遽拉长,“哗啦”一声展开后,一个个名字跃然纸上,堪称一目了然,关系十分清楚。 这是大衍宗历代亲传弟子的名录,而内外门弟子另有名册记录,杨显往上一点,名录便翻到了天枢峰一脉,素一仙君、太恒仙君······万潜道君,这一个个威震天地的人物都被记载在上面,而在万潜道君容季和下面,就是姬璇真。 杨显把须一捋,“唔”了声:“师侄这徒弟姓甚名何?” 姬璇真道:“段希圣,大音希声的希,圣人无名的圣。” 杨显赞道:“好名字!” 他提起一旁的玉毫,笔走龙蛇,那未曾蘸取墨汁的笔尖在空中写出“段希圣”这三字,如金线汇成,飘然融入卷轴之中,待到金光消隐,在姬璇真下面,十七代弟子的空位上,便赫然出现了段希圣的名字。 这时段希圣身体一震,他感到自己和面前的卷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颇有一种鱼水交融的意味,像是浮萍寻到了根底,不再漂泊。 这是因为唯有上了弟子名录之人,才能真正受到宗门气运庇护,那些小派之流,就无有这等手段了。 杨显将卷轴收起,袖中飞出三团光芒,正正落在段希圣掌中,他惊讶的抬头,便看见这位师叔祖笑眯眯言道:“这些小玩意正好给徒孙耍一耍,也免得你师父觉得我小气,只会拿糖人糊弄小孩子。” 段希圣迟疑的望向姬璇真,见她略一点头,这才收下,认认真真的道谢:“多谢师叔祖赐宝。” 那三团光芒在他掌中现出形状,分别是鱼竿、蓑衣和斗笠,都只有寸许大小,从外观来看很是精美,好像真的只是杨显所说的“给小孩子的玩具”,他一看之下便十分喜爱,把玩一阵后,便收到了自己的芥子袋里。 段希圣却不知晓,他这位师叔祖于炼器一道十分擅长,给小徒孙的见面礼看上去只是玩具,实际上是三件宝器,几与金丹真人等同,就这样随手给了一名七岁的孩童,若叫外人得知,多半会嫉妒万分,哀叹自己为何没有这般好运。 杨显冲姬璇真师徒两个挥了挥手:“快去吧,喻师侄怕是要等的急了。” 姬璇真同他告别之后,便带着段希圣往喻君泽的道场玉宸宫而去。 在玉宸宫外,师徒两个迎面碰上了一名中年道人,此人手执拂尘,气质儒雅,唇边就噙着一抹笑意,看到姬璇真后稽首道:“见过姬元君。” 姬璇真回礼之后,迟疑道:“道友是·······” 这中年道人自然接上:“敝人姓柳,忝为含英掌门,此来正是为了拜访喻真君,方才离去之时,真君自言师妹前来,又有如此风采者,必是姬元君无疑了。” 他这话说的相当漂亮,不着痕迹的恭维了姬璇真一番,加之其人外貌风度俱佳,极易令人产生好感。 二人交谈了几句,这道人在得知段希圣是她的弟子之后,便又含蓄的将其夸赞了一番,这才离去。 等姬璇真进入大殿时,只见喻君泽端坐主位,面前的玉杯之中犹绕热气,显然是刚呈上不久。 喻君泽一指下首位置,淡淡道:“坐。” 她入座之后,这才有闲心开始观察自家师兄,她这段时间以来进境颇大,看对方时却仍有深不可测之感,如渊渟岳峙,一举一动中,尽是从容气度。 姬璇真将段希圣召上前来,道:“师兄,这便是我收的弟子。” 段希圣俯首下拜道:“弟子段希圣,见过喻师伯。” 喻君泽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落在男童身上,顿时令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背上,沉重的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胸中一股意气聚而不散,虽受压力,却强韧自生,没有因此而折断。 喻君泽略一点头:“尚可。” 他此言一出,压力如潮水退去,段希圣心中一松,便是一阵疲惫,这时他感到有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一股中正平和的灵力,霎时神清气爽,再无疲惫之感。 姬璇真这番举动,自然逃不过喻君泽的眼睛,不过他本意就不是伤害段希圣,便对此视而不见。 他将手一指,便有一粒光灿灿的明珠从殿上最为华美的灯盏中飞出,径自落到了段希圣手中:“此物名为蕴明珠,有持定心神,辟易外邪之效,正合师侄之用。” 他话音一落,姬璇真便讶道:“希圣境界低微,如何用的上这等异宝,师兄也太过大方。” 之前杨显随手送出三件宝器之时,她也未有如此反应,实因这蕴明珠乃是一件天然生成的异宝,虽不入品阶,却神妙非常,只放在室内,便有清静心神的作用,若是贴身佩戴,更能驱散心魔,诸邪不侵。 等若将此珠佩戴在身上,阳神以下境界,便无走火入魔之忧。从这一点来看,此珠珍贵,犹在那三件宝器之上,送给一名还未真正不入道途的孩童,实在是大材小用,若是宝珠有灵,恐怕也必然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喻君泽微微一笑,愈发显出其人的丰神俊秀:“你我师兄妹情分不比他人,师妹的徒弟,与我自己的徒弟也无甚分别,一颗蕴明珠又哪里算得上什么。” 他又转向段希圣,道:“师侄且收下罢。” 语声虽淡,却有一股不可拂逆的威严,段希圣本想等着自家师父的示意,听了这句话后,却不由自主的将蕴明珠收了起来。 在姬璇真心目中,喻君泽本就是极为亲厚的兄长,此刻听他如此一说,便也释然,不再计较此节。 而下面要谈论的事情却不适宜段希圣这等小辈弟子旁听,喻君泽便将慕长生唤来,吩咐他将师弟带下去玩耍,姬璇真饮下灵茶,将玉杯放到案几之上,便听得师兄道:“师妹此去,可有将姬世叔法体顺利迎回?” 他本意姬家虽然难缠,以师妹的手腕也不难解决,此事当无有波折,却不料听见了意外的答案:“小妹本已从姬家口中得知阿父遗体所在,不想到了那处之后,又横生枝节,未能将阿父法体迎回。” 喻君泽问道:“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姬璇真甚少有事隐瞒于他,便将碧波潭一路见闻相告,只是在提及父母二人和万妙夫人的感情纠葛时,为尊者名声计,故而含糊代过,一直说到自己进入了那水晶宫中,父母的尸首皆化作飞灰。 包括水晶宫中所见龙尸之事,她也一并说与喻君泽知晓,唯有龙魂一物事关重大,一说出口就有因果牵连,这才不曾提及。 对于那九根龙柱,她打算将其炼成一件法宝,但她本人对炼器一道极少涉猎,言语之中不免就带出了一丝烦恼来,喻君泽一听之下,不由笑道:“师妹莫忧,我有一法,可令龙柱顺利制成法宝。” 第六十五章 喻君泽从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姬璇真听他这么一说,知晓必有方法可以解决,微微嗔道:“什么方法?师兄且莫再与我卖关子了。” 她容貌殊丽,本就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此刻神情微嗔,更是生动宛然,顿时便令人想起青山秀丽,细雨空濛之景,端的美不胜收。 喻君泽不觉莞尔:“为兄何时戏弄过你,这便说与你知晓。在极西之地,落日峰下,有一处陨星池,池水中有上古遗留下来的雷元之力,而真龙掌行云布雨之职,可操控风雷,正与陨星池相合,若引动池水之力炼化那九根龙柱,相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传闻天地初开,生有神人,居于极天之上。而后数年,有二神相争,从天上战至地上,波及甚广,最终一神战败,陨落于极西之地,化作一池,名曰陨星,这便是陨星池的由来。 然而上古之年距今太过遥远,传说是否真实已不可考,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陨星池中仍残留着雷元之力,如此看来,的确是炼化龙柱的上佳之选。 姬璇真略一思索,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上投下淡色的阴影:“待我得空之时,便往陨星池走上一遭。” 说到此处,她复又抬首,语气也转向慎重:“对了师兄,我回宗时听闻有一人叛门而出,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举的究竟是何人?” 喻君泽眸色转深,道:“那人师妹也是识得的,便是早年由大比而入内门,后拜在肃武长老座下的秦绍阳。” 听到这个名字,姬璇真在吃惊之余,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她对秦绍阳的观感一直算不上好,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且隐隐给人一种违和感,只是说不清那种不协调到底来自何处。 她问道:“此人因何叛门?” 喻君泽道:“数月之前,他奉肃武长老之命,前往飞霞岛时,遇上了澹台楚师妹,此人举止多有冒犯,荀子卿师弟正与澹台师妹一道,便罚他受鞭二十,面壁十年,那秦绍阳心有不忿,就此叛门,连带肃武长老也受了责罚。” 他说的颇为含蓄,真实情况是秦绍阳性喜渔色,凡碰上美貌女子,总是要有意无意撩拨一番,澹台楚明艳动人,乃是不可多得的美女,秦绍阳一见之下,便动了色心,不光出言调戏,连举止也十分轻浮。 澹台楚登时大怒,她性子暴烈,哪里忍得住这等冒犯,早抽出灵蛇鞭,将秦绍阳教训的狼狈不堪,而同在一旁的荀子卿又下了责罚之令,秦绍阳向来自视甚高,惩罚一下,顿时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他又素有一桩心病,自入内门之后,享受了较之外门数倍的门内供奉,便越发渴望能成晋身亲传之列,然而他这样的资质品性,想成为亲传无异于天方夜谭。 秦绍阳不从自身找寻原因,反而一直觉得宗内看不起他,再兼责罚一事,两相叠加,他心中大恨,索性叛门而出,还打伤了阻拦他的肃武长老,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寻个自在,不再受那沽名钓誉的大衍宗的管束”。 姬璇真听完之后,已是玉容含霜,冷冷道:“这等无耻之徒,不念宗门之恩,反倒心生怨恨,做出欺师灭祖之举,此罪当诛!” 且不提亲传弟子是否真有轻视之举,就光论数年以来,他享受的宗内资源,以及肃武长老的大力支持,若无这两点,凭他的天资就绝无可能在百年之内结成金丹。 可在秦绍阳看来,反而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叛门之举,也是顺应天性,寻求自由。 这般行为,着实令人唾弃,姬璇真两世蒙受宗门荫庇,对大衍宗感情极深,自然看不惯秦少阳所为。 喻君泽知晓她的心意,安抚道:“师妹稍安勿躁,此人本身不值一提,只是因着一桩谋划,才容他多活片刻罢了。” 姬璇真疑道:“还请师兄明言,此人难道还有其他用处?” “不错,”喻君泽道,“当年你自云断山归来后,曾告知为兄秦绍阳或有异常,我之后便遣了沈师弟暗中观察,果然发现了端倪来,原来血河谷的极恶老祖残魂竟是附着在此人身上,我与掌教师尊商议过后,便决意将计就计,顺势在魔道布下一记暗子。” 说到这里,他便住口不言,改以神意告知姬璇真具体谋划,以免言语出口,泄露因果,致使这一番布局落空。 待神意交流完毕,他道:“师妹可明白了?” 姬璇真若有所思:“小妹省得了,待宗内诸事完毕,便动身前去。” 喻君泽如水墨绘就的眉目清俊深远,他叹道:“眼下乃是非常时期,诸位师弟大多都闭关以求突破,不得已要劳烦师妹许多,实在是为兄的不是。” 姬璇真笑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此乃小妹分内之事,又怎称得上劳烦。” 她一笑之下,樱颊上显出秀丽的梨涡,喻君泽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也不由轻松许多,眉头也舒展开来。 等到姬璇真带着徒弟回到清微岛,已是黄昏时分,她辟谷已久无需进食,小徒弟却年幼力弱,受不得饿,素涵烟连忙摆上饭食,供他取用。 姬璇真走到殿外,凭栏而立,眺望远处天光云影,静静欣赏这天地的壮美。她周身的气息也与自然浑融一体,全无突兀之感,等到段希圣从殿内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奇异景象,明明能用眼睛看到师尊的身形,可感知里却无法捕捉到她的痕迹。 段希圣情不自禁的出声唤道:“师尊!” 他像是借此确认姬璇真的存在,姬璇真回头看向小徒弟,出言道:“希圣,如今时机已到,我便传你《太虚还真妙录》,若有不明之处,可到静室寻我。” 言罢,伸指一点,正正点在段希圣的眉心,他脑海中轰然一响,瞬间便出现了一行行深奥玄妙的文字,这些文字中蕴含着天地至理,以及人文之思,巍峨如高山,浩瀚似汪洋,其深其广,难以计量。 说来也奇怪,他虽然跟着阿母学过一些粗浅之字,水平也只泛泛,可脑海中的这些文字形貌与平时所见大为不同,更为古朴,按理来说他应该并不识得,可此刻文字如流水汨汨映过心田,段希圣便自然而然的明白了它们的意思,像是一扇全新的大门就此打开,他因其后的高妙至理而目眩神迷、难以自拔。 等他从这种奇妙的境界中醒来,便看到玉栏上正坐着一名朱衣女童,头戴吉祥如意结,颈戴八宝璎珞圈,面貌粉嫩可爱,正笑嘻嘻的望着他。 这女童正是八宝玄光镜真灵,当日姬璇真便是遣她护送九娘母子往大衍宗来,故而段希圣对她十分熟悉,讶道:“阿阮,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童撅起了花瓣似的小嘴:“小福生,我在看你呀,你在这里一动不动的站了五天呢。” 段希圣闻言吃惊不已,在他的感知里,自己的经历也不过短短一瞬,谁知竟然过去了五天之久。 说起来按照阿阮所言,自己站了这么长时间,早该疲惫不堪,□□才是,可他此刻分明没有一丝不适,反而感到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且神完气足,精力充沛,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他暗忖道:这莫非就是仙家妙法所致?果然神异非常。 段希圣在一旁沉思,阿阮却不乐意了,将鼻子一捏,小手使劲的扇了扇,大声道:“好臭!好臭!你这么长时间没有洗澡,可把阿阮熏坏啦!” 其实她这纯粹是夸张之语,段希圣所着衣物上早被施展了避尘法诀,他在领悟妙法之时,自身更是不沾尘埃,又如何会有臭味。 只是他在清微岛的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每日沐浴,眼下听阿阮这么一说,霎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好像真的有异味一样,便匆忙道:“阿阮,我先去沐浴,待以后再同你玩耍!” 说完,急急走入偏殿之内,命侍女送上盥洗之物。 等到段希圣入了浴池,这才深深的吁出一口气。 清微岛作为宗内首屈一指的上佳洞府,一应器物,可谓应有尽有,就是修士到金丹境界之后,早已成就清净法体,诸尘不染,却还是建了一座尤为华美的浴池,周围悬挂了三十六颗明珠,将整个区域映照如彻,连池中之水,亦有改善体质之效,仅此一项便是低阶修士难求的好处。 段希圣眼下却无心享受,他心不在焉的想:“这《太虚还真妙录》着实神妙非常,我如今刚习得皮毛,便隐然有脱胎换骨之感,若修至深处,又不知是何等光景。” 他正想着,便见殿门忽然打开,氤氲水汽之中,走进了一道女子曼妙的身影。 第六十六章 段希圣修习《太虚还真妙录》虽然只有短短五日,感官却远超从前,当即扬声道:“素姨母,可是有何事情?” 水汽如雾散开,露出的女子荏弱娇美,天然妩媚,果然是素涵烟,她手捧一叠衣饰,笑道:“奴家是给小郎君送衣物来哩。小郎君如今上了名录,便是正儿八经的亲传弟子,也就有资格穿这身衣裳啦。” 饶是段希圣性格远比同龄人要沉稳,听了素涵言语,也不禁产生了些许激动,乾元界有亿万万生灵,能有修行天赋的已是难得,能够拜入大派的更是少之又少,自己何其幸运能有这番机缘,定要珍惜才是,切勿浪费了这上天厚爱。 他努力平复心情,极力以一种持重的口吻说到:“我知晓了,多谢素姨母。” 素涵烟见他尽力表现稳重的模样,不由暗暗好笑,本想戏弄这孩子几句,又恐他面皮薄,羞臊太过,便掩口轻笑道:“那奴家便放在这里,小郎君若有吩咐,只管传唤外间的侍女便是。” 说罢,又自袅袅离去了。 有了这一枝节,段希圣哪里还有心思慢慢沐浴,便囫囵洗了个大概,迫不及待的拿起了那叠衣饰。 最上方是一顶精致小巧的天平莲花冠,每一瓣都雕刻的栩栩如生,触手所及,那温润细腻之感更是令人爱不释手;然后是雪白的中衣,沉紫外衣,饰以流云鹤纹,并外罩银纱,尽显优美雅致的风度;最后便是一指宽的玉带及素锦云靴,这些都是他在赵村时从无机会得见的精美之物。 村中之人,时常需要劳作进山,所着衣物皆是简单便捷,段希圣来到清微岛这几个月,自然不会再穿戴凡世之物,素涵烟为他准备的衣着也属上乘,但若论繁复程度,犹不及这套亲传弟子服饰,他初初接触,颇有些麻烦之感,好在家中时都是自己穿衣,经验十足,尚不至手忙脚乱。 等到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出现在姬璇真面前的,已是一个神容清秀,颇似仙童的小弟子。 初时段希圣还有些羞涩,好在他本性大气,并非那等上不得台面之人,很快便将心态调整过来。 姬璇真目光如炬,一眼扫过,便将此时段希圣的境界看得一清二楚。 《太虚还真妙录》作为乾元界屈指可数的无上妙法之一,与同脉而出的《太乙一气经》、少阳派的《凌霄空明剑诀》、太和宗《紫府内册》和云笈宗《内景元宗》并列,同为直指天仙大道的玄门正法,包括灭情道的《阴神内藏经》也是同一层次,甚至由功法本身又演化出了诸多神通,端的是神妙非凡。 而其他功法相较这几部无上奇书,或多或少都有不足之处,而修行之人无形中便落了下乘,难以同奇书的传承者抗衡。 而《太虚还真妙录》的奇异之处有一,修炼此功者并无练气境界,当他们的心神与妙录总纲相合,便自然而然的抵达了筑基之境。其后,《洞真》、《洞玄》、《洞神》三章则分别对应金丹、元婴和阳神。 三洞所起,皆有本迹,《洞真》之教,以教主天宝君为迹,以混洞太无元高上玉皇之气为本;《洞玄》之教,以教主灵宝君为迹,以赤混太无元无上玉虚之气为本。《洞神》之教,以教主神宝君为迹,以冥寂玄通元无上玉虚之气为本也。 三洞者,洞言通也。通玄达妙,其统有三,《洞真》以不杂为义,《洞玄》以不滞为名,《洞神》以不测为用,此乃三景八会之灵章,凤篆龙书,金编玉字,修服者因兹入悟,研习者得以还源,最终通凡入圣,同契大乘,达到白日飞升的境界,成就天仙。 当日姬璇真传授给段希圣的,正是这一奇书的总纲大论,等他何时能够神意与之相合,便可筑就道基,为万丈楼台奠定基石。 待段希圣于蒲团上坐定之后,姬璇真檀口微张,无有声响,却自有一番无上妙语在段希圣心头响起:“天地是玄义,虚是精义,神是无累之义······又三洞之元,本同道气,道气惟一,应用分三。” 这一段正是《太虚还真妙录》之总纲,由姬璇真这等元婴真修道来,自有奇异景象相随,只见她顶上现出一蓬赤色庆云,其中有铅花、银花和金花以天地人三才之序呈“品”字排列,自垂下道道清气,耳边更隐有仙乐天音,静室之中,无端便有清淡莲香弥散其中。 段希圣听得如痴如醉,他入定五日,已对总纲有了初步了解,此刻听恩师道来,更有许多明悟生发,额头之上,已无声无息的浮现出了一瓣莲花的虚影。 看到这莲花虚影后,姬璇真便闭口不言,这传承数十万载的玄功何等深奥,段希圣才刚接触道途不久,若再说下去,就有拔苗助长之嫌,她自然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便停下让小徒弟慢慢消化方才的感悟。 等段希圣回过神来,便感到眉心有一股轻微的灼热之感,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光滑,并无异处,他却始终觉得那里有一样奇妙的东西,与自身紧密相连。 姬璇真看他东摸摸,西摸摸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广袖轻拂,施展出了一道水镜之术:“希圣,你可由此镜一观。” 他对镜一照,赫然发现自己额头眉心处多了一瓣莲花虚影,不禁疑惑的望向姬璇真,问道:“师尊,这是何物?” 姬璇真耐心解释道:“你既修行妙录,便该知晓此法除开总纲之外,尚有《洞真》、《洞玄》、《洞神》三章,这莲花法印便是妙录精粹显化,与这几部分对应,由一品而至十二,待莲开十二品,也就是登天仙位时。” 段希圣大感惊奇,没有想到还有这般说法,忍不住对着水镜又摸了摸那瓣细小的莲印,随即抬起头,好奇的问道:“那师尊的莲印如今开到何品了?” 姬璇真黛眉轻舒,额心霎时现出一朵七品莲花,层层花瓣徐徐展开,曼妙无伦,将段希圣全副心神都吸引其中,等到那莲印倏忽闭合,又消隐而去,他才从那种极致的震撼中醒来。 他这一回神,忽而感到了不妥来,师尊身为女子,这莲印非但无损其玉颜,反而更添了一丝秀色;可自己是男儿,若整天在额头上顶着一朵莲花,那要有多别扭。 他又忆起师尊那莲印可以消隐而去,想必自己同样可以,便迟疑着问道:“师尊,可有办法令这莲印隐去?” 姬璇真道:“这却无妨,待你心神与总纲相合,踏入筑基境中,莲印自然可随自身心意显化或消隐。” 听到这里,段希圣松了口气,总算不会一直顶着这莲花法印了。 看到小徒弟这番神态,姬璇真不觉莞尔。她幼年之时,也曾问过同修《太虚还真妙录》的喻君泽额头为何没有莲印,当时师兄还哄她道莲印只喜欢与女童玩耍,他是男子,自然不会有莲印显化。 她对师兄所言向来深信不疑,便毫无阻碍的接受了这个说法,直到无意中问了自家师尊,这才知晓真相。不过这并未消减师兄对她的影响,连不喜显露莲印的习惯也一并从师兄那里承袭而来,故而筑基之后,她便很少将莲印显化出来。 授完道法之后,姬璇真对段希圣道:“文华轩东侧第三层,乃是记载乾元各州风物的玉简,你修炼之余,不妨一观。” 修界与凡世不同,凡世文字要先习得方有认知,进而理解其意;而修界的篆文只是一种承载的媒介,故而除了那些需要特殊传承的篆文,其他的只要身怀灵力便可看懂,因此姬璇真亦无需再教徒弟识字,只命他去看那些风物记载,而道藏之流则太过精深,对小徒弟目前的年纪来说过于艰涩,还是要循序渐进方为正道。 段希圣认真道:“徒儿省得了。” 姬璇真点了点头,道:“你且去吧,为师将要闭关,若有事情,只去找涵烟便是。” 言罢,一双星眸复又闭上,不再理会外界之事。 段希圣毕恭毕敬的向她行过礼,这才退了下去。 姬璇真这次闭关,正是为了修炼神通之术。她境界攀升极快,只八十余年便成就元婴,这等速度不仅当世罕见,即便历览宗门前十五代亲传,也少有可比肩者。 然而一味求快并非好事,即便有前世遗泽,也难免有根基不稳之虞,所以她眼下没有再行突破境界,而是选择趁此时机练就神通,以增战力。 早在她还在金丹时,就已有意修炼宗门十二神通里的“六壬神咒”,只不过当时她法力还不足以修行这门神通,故而搁置一旁,打算日后研习。 如今她跃升元婴,却正是修行六壬神咒的时机。 姬璇真心思一定,六壬神咒的秘诀便在识海显现,她刚要参悟,却忽然于冥冥之中生出预感,只要她修习这门神通,立时便会有灾祸降临! 第六十七章 这警兆来的十分突然,离去的亦十分迅速,快的好似错觉一般,但姬璇真并不觉得是错觉,修行到了她这种地步,对自身的祸福已有了一定感知,再加上她获得龙魂之后,可以镇压自身气运,对此感应更是敏锐,几乎没有错认的可能。 在察觉到警兆之后,姬璇真当机立断,停止了六壬神咒的修炼,转而以神思推演起灾祸的由来。但她于术数一道并不精通,无法得到结果,那起源之处依然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姬璇真沉吟片刻,暂且将修行六壬神咒之事搁置一旁,待日后弄清缘由再行决定。 六壬神咒暂时修不得,却仍有其他神通可供选择。她心念一动,丹田中便浮起一团形状变幻不定之物,正是自水晶宫内得到的先天水元之精。 她从得到这先天水元之后,一直无暇理会,此刻持定心神,将这团水元精气沉入紫府内法相显化的无边汪洋之中。 精气甫一入内,海面便剧烈晃动起来,掀起怒涛狂澜,连带着整个紫府都震颤不休,连盘膝而坐的元婴也显出痛苦的神色来,却仍双眼紧闭,维持着五心向天的姿态,引动全身灵力,全力平息这一场暴动。 而蛰伏在海面之下的龙魂仿佛感到自身的威信受到了挑衅,龙目怒张,细长的身躯急剧摆动,体型虽小,那统驭万灵的赫赫威势却丝毫不减。 在龙魂的镇压之下,海面逐渐平复,而底下则形成了一道深邃的漩涡,一点点的消磨那团先天水元。 先天水元每消减一丝,那沧海法相中蕴含的力量也就越多一分,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那原本有婴儿拳头大小的水元精气,已被消磨到拇指大小,而法相已趋于饱和,无法再容纳更多纯粹的水元之力。 姬璇真眉心处隐去行迹的莲花法印一阵轻颤,须臾之后,从底部又生出了一品,新生成的一品很快便与其余七品变得一般大小,先是齐齐绽放,复又合拢花瓣,彻底平静下来。 这时她识海之中蓦然闪过一道天河虚影,那余下的水元精气不待操控,便灵活的跃入那匹练般的虚影之中,无比安分,丝毫不见之前的狂暴之态。 这天河虚影乃是《太虚还真妙录》衍生的明河剑诀所化,莲开八品之后,姬璇真心中明悟自生,毫无阻碍的领悟了明河剑诀。 明河剑诀与少阳派的《凌霄空明剑诀》虽然同为剑诀,本质却大为不同,《凌霄空明剑诀》乃是力剑之道,以剑势之威克敌制胜;明河剑诀走的是法剑的路子,引动天河幻象,由此而生发出种种威能,故而两者实质大相径庭,不可同一混之。 莲开八品,并催生出明河剑诀后,姬璇真的精、气、神都达到了一个巅峰,是为罕见的圆满境界,这种时机稍纵即逝,十分难得,她不敢耽误,当即取出玄牝珠和万载燃魂木、玉合香、凤颜花雪枝露等灵材,以丹田为炉,心火为引,继而熔炼起来。 玄牝珠高悬其上,而其余的数种灵材逐渐融化,待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这些灵材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团滚动不休的晶莹水团,变幻出各种形状。 姬璇真双手急动,向水团内打入数道法诀,水团在一阵剧烈波动之后,顺着法诀的牵制之力逐渐定型,变成了一个高约三寸,眉目栩栩如生的小人。 这时她樱口微张,向玄牝珠上吐出一口真元之气,玄牝珠受到无形牵引,乳燕投林般冲进那小人身体之中。 而后姬璇真以一丝神魂与之相合,那小人从丹田内一跃而出,迎风便长,数息之后,已与常人无异,但见其眉目深丽,绮艳无伦,实乃难得的美人,而气质则更为独特,正如寒冰之中盛放的鲜花,既有寒冰的冷酷,又有鲜花的妍丽,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的融合,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令其从众多美女之中脱颖而出,牢牢抓住旁人的心神,惊叹于这不可思议的美貌。 而那□□的女体,更是无一处不美,曼妙绝伦的曲线似有天赐的魔力,惊心动魄之极,直到姬璇真招来一件黑色长袍盖在这副躯体上,才遮住了这让人目眩神迷的美景。 这黑衣美女张开紧闭的双眸,目光初时还稍显懵懂,待落到姬璇真身上后,便瞬间清醒过来,屈膝道:“玉清波拜见本尊。” 姬璇真玉掌微抬,口中言道:“清波不必多礼,我这便将功法传授于你。” 言罢,在她眉心一点,《阴神内藏经》并灭情道的种种神通法门便尽数涌入玉清波识海之中。 玉清波作为她的身外化身,一诞生就有金丹修为,且假以时日,进阶元婴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再者其躯体皆有灵材化成,体质纯净,虽还比不得本尊的天生道体,却也是难得的修道种子,且根基深厚,一旦开始修炼《阴神内藏经》,进境自当一日千里,无需多少时日便可展开下一步谋划。 姬璇真将修罗阴煞刀自休眠中唤醒,彦恒十分暴躁,张口便道:“你这小丫头又把老夫叫醒做什么,不是又惹上了什么麻烦吧。” 他对于上次姬璇真降服龙魂一事记忆犹新,生怕对方再来这么一出,话一出口才察觉出不对来,诧异道:“咦,怎么竟有灭情道气息?” 姬璇真也不计较他的无礼,只微微一笑,道:“前辈且看此女如何?” 彦恒这才将注意力放到玉清波身上,仔细打量起来。这一打量,他惊疑不定道:“此女根骨不俗,体质也与灭情道功法极为契合,你这是从哪里寻来的传道种子?” 良材难得,即便宗门如何强大,也需要门下弟子才能传承下去,故而每个门派都十分看重弟子择选,凡有天资出众者,十之*都被大门派接引入门,又哪有那么容易就寻到合适的人选? 而就在他们二人谈话的数息之间,玉清波的《阴神内藏经》已然入门,并且进境还在不断加深,转眼间就快突破第一层壁障了。 这也难怪,姬璇真本尊虽然无法修行灭情道的这一根本功法,但她对其了解远胜灭情道寻常弟子,诸般变化更是了然于胸,玉清波作为化身,可共享本尊的感悟见解,当真上手修行之后,自然势如破竹,无有阻碍。 玉清波进境之神速,委实将彦恒骇得不轻,这魔刀真灵顿时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阴神内藏经》作为灭情道的镇派功法,与玄门五本奇书并列,同为乾元界的无上妙法,然而他眼前的女子,修行起来便好似天生就懂得一般,这是在超出了他的认知,令这性格暴躁的刀灵也震惊不已,只疑自己身处幻境之中。 姬璇真道:“此女名为玉清波,前辈日后便可襄助于她,想必有同源之人,你的伤势也能早日尽复。” 彦恒犹自糊涂,“可老夫已与你定下血契,又如何能再认她为主?” 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数年之前姬璇真曾以神意告知的一件事来,不由脱口而出:“莫非你已修成了——” 他尚未来得及将剩下几个字吐出,话头便被姬璇真截断:“此事不可宣诸于口,前辈既已猜到,也就无需怀疑,我这洞府周围布有大阵,可隔绝气息外泄,正可将此事完成。且你与清波一道,也要比在我这处要自在的多。” 这话亦非虚言,纵然修罗阴煞刀认姬璇真为主已有数十年时间,但千年以来的魔道生涯仍然在彦恒心底留下了根深蒂固的痕迹,无论思维还是行事他都与玄门格格不入,而玉清波作为即将打入魔门的一记暗子,作风自然不可与之迥异。 何况有她以《阴神内藏经》相助,无疑能加快彦恒复原的速度,怎么看对于刀灵来说都是有利无弊的事情。 故而彦恒只沉默了短短一瞬,便压下了心里的那丝不自在,乌黑的刀身骤然出现在虚空之中,一闪而过又没入了玉清波的识海。 见此情景,姬璇真对那眉目深丽的黑衣美人道:“清波且先在此静心修炼,待我出宗之时,便是你大显身手之日。” 玉清波嫣然一笑,正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谨奉本尊之令,必不让本尊失望。” 姬璇真出了静室,又连下数十道禁制,确保除了自己以外,洞府中无人能够入内,这才往前殿而去。 尚未入殿,便见得一道纤袅身影,见她以后娇呼道:“呀,娘子出关了!可巧喻真君前几日派人送了一件礼物来,娘子正可去观赏一番。” 第六十八章 姬璇真秀眉一挑,“哦,师兄送了什么来?” 素涵烟美目如新月弯起,带着一丝神秘道:“娘子只管到玉池一观便是。” 姬璇真看到她这番情态,难得生起了一丝兴趣,道:“看你的样子,想必定然不是寻常可见之物了,如此便往一观。”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前殿门外,凭栏而立,便能看到那一泓清波荡漾的池水,而当姬璇真眸光落下时,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数十名鱼尾人身的女子,个个容貌纤丽,双臂洁白如玉,长长的黑发海藻一般浮在水面上,漂亮的鱼尾在水中轻柔的摆动,不时闪过美丽的光泽。 这是鲛人。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这些美丽的鲛人女子怯怯抬头,仰望着姬璇真,似乎在确定她就是新的主人之后,一名相貌尤为娇柔,额悬明珠的鲛女轻启朱唇,空灵柔婉的歌声便袅袅响起,在这歌声之中,仿佛所有烦恼尽皆离去,只剩下纯粹的愉悦,在曼妙的乐声中沉淀成无上的享受。 这是鲛人的歌声天生所有的魔力,能令人忘却一切烦恼,如登仙境,就连凡世之中,也时常会有出海的渔人听见海上缥缈歌声的传闻,这对凡人来说有着不可抗拒的新引力,然而于姬璇真这等修道有成之辈,鲛人的歌声也无非就是闲暇之余的一点消遣,无法对他们的心智产生影响,至多不过用以怡情罢了。 话虽如此,这些鲛女对于远离海域的大衍宗来说,也算是稀罕物件,待那额生明珠的鲛女歌毕,姬璇真玉手在栏杆上轻轻摩挲:“古有余音绕梁之说,今日一见方知此言非虚。师兄可曾说过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些鲛人?” 素涵烟道:“娘子当初不是擒获了一名金乌太子吗,听闻赤金乌部族知晓了这一消息后,献上重礼,把那位小太子领了回去,这些鲛人就是金乌部奉上的礼物之一。” “肯费这么大力气来领人,看来金乌部对这位小太子十分重视,却不知当日其出现在罗天盟地界时,却为何没有带上护卫。” 姬璇真此言也是基于赤金乌一贯的习性,这一妖中王者性喜奢华,尤其是身份高贵者出行,往往更是排场浩大,仆从如云,与她当时在罗天盟遇到的景象实在大相径庭。 素涵烟闻言,轻撩鬓发,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那那小太子乃是此代金乌王子嗣中仅有的六名纯正血脉之一,其余后裔大多为金乌与他族混血,地位自是不同。而他孤身一人,不曾带上护卫的缘故,应当是偷跑出来的罢。” 妖族与人类不同,后天成就往往取决于先天血脉,北冥妖族六部之所以号称天下妖族正统,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继承自上古妖圣,血脉中蕴含着强大的力量,更有完整的修炼传承,自然远非寻常山精野怪可比。 与之相对的是,血脉纯度越高,繁衍后嗣的难度也就越大,赤金乌一族为六部之最,血脉纯正的后辈也最少,这一代金乌王的子嗣里,算上被姬璇真擒获的炎赤心,真正的纯血金乌也仅有六名,金乌部族又怎么可能会放弃炎赤心。 数年之前,这名小太子正是偷偷溜出了北冥洲,他年少气盛,行事肆无忌惮,将玉泉山一众生灵搅的苦不堪言,姬璇真将其擒住之后,顺手带回宗门,此后炎赤心便一直被囚禁在大衍宗内。 说是囚禁,其实也不大恰当,因为他在大衍宗内虽然不可随意走动,却也衣食无忧,而大衍宗除了每半年按时送来炎赤心所需器物之后,就好像完全忘却了这位金乌太子的存在,表现的分外不动声色,即便炎赤心左思右想,也弄不明白这玄门巨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而远在北冥的赤金乌一部,在初初发现炎赤心失踪的兵荒马乱后,又经历了数年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从玉泉山的山神处得知小太子乃是被大衍宗的一位上真拿去,这才寻上门来,想要将炎赤心赎回去。 尽管那头小金乌是她擒获的,但对于喻君泽的处理方式姬璇真并无异议,她这位首座师兄向来深谋远虑,行事自有道理,故而这份礼物她也就坦然收下,转而问起段希圣的情况来:“希圣这些时日进益如何?” 素涵烟照顾段希圣已颇有些时日,早把他当成了自家子侄,说起话来也丝毫不吝惜夸赞之语:“小郎君天资聪慧,且勤勉有加,无需旁人督促也日日修行不辍,娘子当可放心。” 姬璇真唇边浮现一缕笑意:“说了这许多好话,看来涵烟十分喜爱希圣。” 素涵烟大大方方承认道:“不瞒娘子,奴家昔日在家中时,也有几名年幼的侄儿,与小郎君年龄相仿,况且他性情温和,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实在很难不让人喜爱。” 听了这番真心实意夸赞自家徒儿的话语,姬璇真的心情亦十分愉悦,道:“希圣身世颇有些坎坷之处,自然比寻常孩童要懂事些。” 说到此处,她话锋一转,灿若星辰的明眸凝视着素涵烟,温声道:“说来涵烟跟随我也有不短时日了,这些年来可否想念家中亲眷?” 素涵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若是旁人来问,她保不齐要以为是在试探自己,可姬璇真问来,她却十分清楚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沉默了短短一瞬后,她没有选择隐瞒,而是坦承道:“的确是有想过,娘子莫非是要让奴家回去探亲吗?” 说到后一句,她已带上了几分玩笑的口吻,孰料竟然听见了意外的答案:“有何不可?只是这几年内希圣便要筑基,我难以分心,府中杂务还要劳烦于你,等他筑基之后,涵烟自可往北冥洲一去。” 此话一出,素涵烟当真惊喜万分,美眸中异彩涟涟,愈发衬的那张姣花玉貌光彩照人,足以令百花失色:“既然如此,那奴家便提前谢过娘子了!” 姬璇真微微一笑,立时满室生辉,连这方天地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在观赏完鲛女的歌舞之后,她便传音于段希圣,片刻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的,便是一名头戴天平莲花冠,足蹬云靴,神清骨秀的小小少年,已隐约可窥见其日后的风采。 他尚未走到姬璇真面前,便已显出几分纯然的喜悦来,待走近之后,更是深深拜下:“恭迎师尊出关,弟子来迟,还望恩师恕罪。” 姬璇真玉手轻抬,便有一股柔和之力将段希圣托起:“无妨,徒儿不必多礼。听闻你这些时日一直勤勉有加,未曾懈怠,为师心中亦十分欣慰。” “徒儿愚钝,不敢当师尊夸赞。”段希圣抬头时,眉心的莲花法印赫然入目,而且从姬璇真闭关时只有一瓣的虚影,一跃结出了七片花瓣来,且褪去了虚幻之感,变得极为凝实。 她这次闭关,时间不足两年,段希圣这般进境已算得上十分迅速,而一品为三花九瓣,想必再过不久,小徒弟便可凝结最后两瓣,铸就道基。 这种速度虽还比不得她自己,在《太虚还真妙录》的历代修行者中也算上游,姬璇真对小弟子十分满意,含笑道:“徒儿不必自谦,为师今日唤你过来,正是为了带你前去制作命牌。” 大凡稍有实力的门派,都会为门中弟子制作牵系命元之物,诸如命灯、命牌之类,都是作为此类之用,大衍宗也不例外,宗门可借由这些事物,得知弟子的安危情况,甚至一些有底蕴的门派所制命牌,若是门人身陨,还可由此投影出其人身死前的最后景象。 有这么一层原因在,也少有人敢对大派弟子下死手,以防这般举动被其门派得知,遭来大能报复,当然,若是下手之人到了阳神境界,刻意遮掩天机,命牌便难以发挥这一作用。 诸般细节,暂且不提,段希圣听见师尊之言,自然无有不从,半个时辰之后,师徒二人已经到了放置命牌的归元殿门口,这座大殿隐在云雾之中,只依稀露出巍峨雄奇的轮廓,然而那种古朴雄浑的气息却扑面而来,令仰视这座大殿之人,心情亦庄重起来。 师徒二人在大殿门外站定,姬璇真扬声道:“十六代亲传姬璇真,携徒前来,还请长老打开殿门!” 言罢,她手中捏了一道奇异的法诀,便有濛濛青光如砂砾星屑一般洒向归元殿,数息之后,其内似有所感,便听“轰隆——”一声沉响,殿门缓缓张开,尚未进入,便感受到一股肃穆之气,她牵起徒弟的手,缓步走了进去。 第70章 番外二 世界上很少有完美的东西存在,无论人或者事物,但凡与之拉近距离,或多或少都会发觉一些小小的缺憾,人们在面对这些缺憾的时候,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啊,这世上果然没有完美呢,但是有一些小缺憾也很好啊,这样才更有真实感呢。” 但是认识姬璇真的人却从不这样觉得,这名年纪轻轻的少女好像正是“完美”的代名词,无论是端庄秀丽的外貌、聪慧的头脑亦或出众的家世,从她的身上,好像根本就找不到缺点的存在,就连她周围的人,包括她的表哥和同样拜在万潜大师门下的师兄,也都是完美无缺的类型。 她正是“完美”一词的最好诠释,看到她你不禁会想,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完美的人呢。 但正是这种完美带来了深深的隔阂,她像一个虚幻的神像,被放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却少有人敢接近,女孩子就不说了,就连男孩子尽管倾慕她的美貌,却也不会真的做出追求的举动,当一名和她同校的男生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对方诚实的给出了答案:“总觉得追求这种极度完美的女神,根本就是毫无希望的事情啊。” 是的,纵使“女神”这个称呼如今已被大众用烂,但是姬璇真依然被冠上了这一称谓,像遥不可及的幻梦中,那朵不可攀折的鲜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高不可攀的华族小姐尽管对西洋艺术有着足够的鉴赏能力,本人却更为偏爱本国的古典文化,甚至拜入了当代知名书法大家万潜的门下,和那位赫赫有名的书法界新秀喻君泽成为了同门师兄妹。 这一点和她本人的家世背景略有不同,姬家是花国的老牌世家之一,据说历史可以考据到数千年前,历经各朝而不倒,而在百年前闭锁的花国在受到西洋文明的剧烈冲击之后,姬家并没有固守旧贵族的尊严,选择了融入时代浪潮之中,利用了家族多年的积累,一跃成为新兴阶层,近代以来,更是在金融、电子和房地产等行业均有涉猎,乃是植根在这个国家的经济中、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有了这一层背景,姬家的近几代成员大多都是西式做派,而作为这一代嫡系的姬璇真受父亲影响,从小就表露出与众不同的爱好来,更是在父亲的帮助下成为了书法大师的关门弟子。 开始人们只以为这是名门出身的大小姐的心血来潮,然而事实上姬璇真不负完美之名,在书法一道上天分极高,又肯下功夫,如今名声直追她那位早早成名的师兄,在书法界里,这两人的地位早就不是简单的“后辈”二字可以形容。 值得一提的是,姬璇真的父亲,那位极出众的美男子姬毓尘与家族的关系并不能算好。 早年曾有人戏言道,如果姬毓尘肯出现在大荧幕上,那么全世界的男人都没了活路。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算特别夸张,当初姬毓尘到了适婚之龄的时候,花国上流社会简直变成了修罗场,不知多少女人愿意放弃一切得到姬三夫人的位置,哪怕他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光凭那张帅到天怒人怨的脸,也有的是要争着嫁给他的人。 结果谁都没有想到,最终摘得姬三夫人桂冠的,竟然会是晏氏掌权人的亲妹妹晏灵妃。 这并不是说晏灵妃条件不够好,相反这位足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女,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和姬毓尘无比般配,可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完全不是姬毓尘喜欢的类型,连一点边也沾不上。 可晏灵妃十分迷恋姬毓尘,是的,这种感情更类似于狂热的迷恋,为此她做出了疯狂的事情,在一次处心积虑的谋划中,她利用药物让姬毓尘昏迷,而后霸王硬上弓,做出了令人咂舌的大胆事情。 这对于姬毓尘来说无疑是飞来横祸,更不幸的是,这仅有的一次却一发中的,晏灵妃很快便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筹码,足以令她得到自己想要的,而事实也正如她所料,姬毓尘虽然在这一件事后对她充满了厌恶,然而当这种态度碰到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后,便转了一百八十度弯,姬三公子对孩子充满了责任感,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作为私生子出生,万般无奈下只能妥协,和晏灵妃结了婚,步入了这段他极度反感的婚姻。 几个月后,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婴,当五官初初长开之后,就显露出了和父亲肖似的影子,相反,却很少能从这张脸上看到母亲的痕迹。 姬毓尘对这个生于阴谋的女儿视若珍宝,而对于晏灵妃依然是万分厌恶的状态,他甚至不承认那是他孩子的母亲,仅仅只把她看做是生下孩子的女人。 之后,他无比迅速的带着女儿和晏灵妃分居,跑去和好友万潜当了邻居。 万潜那会儿早就是如日中天的书法大家,想要拜入他门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声名鹊起的年轻才子,他却出人意表的选择了一个年仅六岁的男孩。 这个男孩就是喻君泽,他出身花国知名的一个艺术世家,家中出过不少画家、音乐家、文学家之类的人,而他自己在小小年纪就展露出对书法的兴趣来。 他不光有着兴趣,天分也高,万潜见才心喜,毫不犹豫的收下了这孩子,甚至还跟老友姬毓尘说过,这孩子日后的成就很可能还要超过自己。 喻君泽在书法一道上能不能超越自己的老朋友,姬毓尘并不是十分清楚,然而他极为清楚的是,这孩子年纪虽小,照顾起人来却条理分明,甚至比他和万潜两个大人加起来还要心细。 在刚刚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姬毓尘是很不愿意相信的,他宁愿认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事实很快就啪啪打脸,在他和万潜对着哭泣的女婴束手无策的时候,小小的男孩只是调整下奶瓶的角度,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便停止了哭声,露出了一个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融化的笑容。 据喻君泽所说,他家中也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侄子,他时常去陪小侄子玩耍,类似的事情见得多了,自然也就轻车熟路了。 姬毓尘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衣食住行尚无需自己开口,便有旁人打点妥帖,又何曾有过照顾婴儿的经验。 可他打定主意要当一个好爸爸,亲力亲为的照顾女儿,自然就不好假手他人,便一点点的学了起来。 姬璇真就这样在父亲、万潜和喻君泽三个男人、不,准确来说是两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的照顾下长到了六岁,与此同时,姬毓尘的事业也在不断上升。 姬璇真的祖母是祖父的续弦,带着一笔庞大的嫁妆嫁入了姬氏,而在她祖母去世的时候,把这笔嫁妆原封不动的留给了幼子,再加上成年时姬氏划给他的财产,姬毓尘本身拥有的财富就不可估量。 更何况,他不是那种只会挥霍家产的纨绔子弟,姬毓尘除了那张完美无瑕的俊脸,还有一个远超常人的聪明大脑,他抓住花国经济改制的机遇,将自己本来就数目庞大的财富又翻了一番,还兴致勃勃的想要在其他产业扩展自己的事业。 这个机会很快就到来了,国外的一家著名企业向他抛出了橄榄枝,姬毓尘在出国商谈之前,还亲昵的同女儿告别,并信誓旦旦的保证要带礼物回来。 然而那是姬璇真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几天之后,传来了飞机失事的消息,姬毓尘乘坐的那架飞机坠入了冰冷的海洋,她的父亲尸骨无存,连遗体也不曾找到。 与之相比,连晏灵妃同样上了那架飞机的消息,也就显得没那么要紧了。 晏灵妃对姬毓尘的迷恋丝毫没有消减,她在得知对方将要踏上航程时,想尽一切办法上了同一架飞机,想要见姬毓尘一面,却绝没有想到,降临在她身上的不是爱情,而是冰冷的死亡。 年仅六岁的姬璇真一夜之间失去了血缘至亲,可她随之而来面对的,则是来自同样血脉者的恶意。 年幼的孩子,庞大的财产,这两个名词联系在一起,实在太容易引起人类对于金钱的觊觎——姬氏想要获得姬璇真的监护权,这样那笔分裂出去的财产便又能名正言顺的回到姬氏了。 然而姬毓尘像是早有预见一般,在遗嘱中指明,如果自己意外去世,那么女儿的监护权将转移到好友万潜的身上,遗嘱的公开为这场闹剧落下帷幕,而冷冷注视着这群所谓亲人嘴脸的孩子,被拢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六十九章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段希圣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名身着水合色道袍的老道士,他面容枯瘦,银须垂地,看上去十分苍老,但从他身上又感受不到衰败的气息,就像无漏的木桶,将生机完整的封锁在里面。 “温师伯。”姬璇真的语调十分客气,却听不出来亲近的意味,和与杨显说话时的语气有一点微妙的不同,这点不同被段希圣敏锐的察觉到,但他不曾因此做出什么失礼的反应,而是乖乖的跟着唤了一句师伯祖。 那老道士并未言语,只是微一点头,随后将手中拂尘一摆,率先向内殿走去,姬璇真同样一声不吭的领着徒弟跟了上去。 与放置着密密麻麻的命牌的外殿不同,内殿里只摆放着百余枚质地温润的玉牌,在昏暗的大殿中发出莹莹的淡光,而后那温姓老道将拂尘一挥,旋即一枚玉牌便凌空飞出,缓缓落在了段希圣面前。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的晴空之中,倏然现出一朵红云,那红云去势甚急,一眨眼就越过好一段距离,颇有几分气势汹汹的味道,而后方则传来了少年清朗的声线:“小师姊且留步!” 话音未落,一点虹光如星坠落,一晃落在了红云面前,然后倏忽拉长,几个呼吸过后,就变成一名羽衣星冠的少年道士,脸容清秀,气质中更透出几分无拘无束的自由之感,正是摇光峰座下荀子卿,如今亦是十六代亲传中顶顶有名的一个人物。 而那红云被拦住之后,云头霍然裂开,当中的女子秀发高挽,凤眼明亮,整个人正如一枝明艳的芍药,充满了勃勃生机,十分夺人眼球,她见自己去路被荀子卿拦住,当即柳眉一竖,怒道:“荀子卿,你竟敢拦我!” 她发怒之时,容貌不仅没有因此减损半分,反而因那份生气更显艳丽,有一种不同他人的风情,极易激起男子的征服欲;荀子卿却对这份魅力视若无睹,直言道:“小师姊稍安勿躁,大师兄已明令禁止你再插手秦绍阳一事,就算你得知他的踪迹也是无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原来当日秦绍阳对其做出调戏之举后,澹台楚始终心情愤愤,在听闻那登徒子叛门而出后,这种心情更是达到了顶端,于是她决意通过命牌施展秘法获得秦绍阳的下落,然后由自己亲手斩杀此人来洗刷耻辱。 这会儿澹台楚见荀子卿搬出了喻君泽,心里对大师兄的敬畏已是占了上风,可是犹不甘心,不由恨恨一跺脚,发鬓上的金钗在日光下折射出华美的色泽,,气咻咻道:“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无耻小人不成?” 荀子卿见她态度有所软化,也是送了一口气,这位师妹受尽师长宠爱,行事向来任性,真的惹出祸来也往往是她身边的人受罚,想要劝住她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也亏得大师兄威严深重,这才压制住了这个混世魔王:“大师兄深谋远虑,他不让你出宗,自然有他的用意,且这等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徒,大师兄也绝不会姑息,小师姊只消耐心等待,自然便有那贼子伏诛之日。” 澹台楚听了此言,总算是稍微冷静了一点,只是一张芙蓉面上犹有不甘之色,嘟囔道:“这也太便宜那厮了,又让他苟活了许多时日。” 正说话间,远远便望见一泓清光如梭,其势轻灵迅疾,眨眼便来到二人面前,待清光散去,赫然便见一名身着玉色道袍的女冠,风鬟雾鬓,有凌波出尘之态;而她身侧的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其神清骨秀,已初初显露出日后的清俊雏形。 荀子卿一见这女冠,当即笑道:“难得难得,今日竟然能碰到姬师姊玉驾,自上次我等小聚,已有数年未见,连师姊上次结婴开府,也因小弟闭关之故错过,尚未来得及祝贺师姊功行大进,实乃小弟之过。” 姬璇真星眸微抬,淡淡道:“你我本是同门,荀师弟无需如此客气。” 而另一边的澹台楚稍有踟蹰,而后也唤了句:“姬师姊。”言语中颇有忸怩之色。 实因当初她对姬璇真并不服气,时时存着一较高下的念头,直到在离云天宫中被姬璇真所救,这才转变了态度,只是犹有别扭之感,总觉得如此一来,便是自己承认了比不上这位师姊。 她这番小心思,姬璇真当然不会在意,只冲她略略点了点头,道:“澹台师妹。” 段希圣从师父的称呼之中,已知这两人身份,不用姬璇真示意,便行礼道:“段希圣见过荀师叔、澹台师叔。” 荀子卿早听闻这位师姊收了一名亲传弟子,一直好奇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入姬璇真法眼,此刻一见,其虽然年纪尚轻,已可初见气度,便赞道:“师侄年少英才,清微岛可谓后继有人。” 说到这里,他不禁苦了脸,哀叹道:“就是不知我何时才能自己开辟道场了。” 这位摇光亲传不光容貌是少年形态,甚至性格也仍是少年人的样子,前两句还摆出长辈的架势夸赞了师侄几句,后面便霎时原形毕露,显出本性中的那一份跳脱来,着实令人好笑。 这位师弟的怕管教是出了名的,偏偏其师宣和道君是长辈中最严厉的一位,让他苦不堪言,只盼着早日结婴开府,逃离自家师尊的管束,这也是荀子卿至今为止修行的最大动力,不然以他散漫的性格,也难有如今的修为。 澹台楚与他最为相熟,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你这惫懒家伙,在师侄面前这般丢人,哪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又都是静不下来的性子,平时多有凑在一起玩闹,关系很是亲密,从荀子卿对她“小师姊”的称呼中便可窥见一斑,说起话来也无所顾忌,澹台楚十分不客气的嘲笑了他一番,荀子卿也只是笑嘻嘻的样子,并不反驳。 姬璇真也知他们二人素来亲厚,对这般言行也是习以为常,而方才过来时恰巧听到只言片语,便问道:“荀师弟和澹台师妹欲往何处?” 澹台楚本来已经被荀子卿劝了半天,勉强按捺住想出宗追杀秦绍阳的念头,这会儿听姬璇真一问,心思瞬间活络起来,她是知晓的,这位师姊同大师兄极为亲厚,旁人说的话或许没用,要是她去分说,却很可能让大师兄改变主意,便抢言道:“姬师姊!那秦绍阳先是冒犯于我,后又叛出宗门,这等无耻之徒如今竟还好好的活着,我实在气不过,不知师姊可否向大师兄进言,允我出宗斩杀此獠?” 她说的直白,喜怒好恶也格外鲜明,毫不掩饰的表露出对秦绍阳的厌恶;荀子卿不由暗暗叫苦,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下来,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死心,这会还鼓动姬师姊,万幸姬师姊不是莽撞之人,想来应该不会同她一起胡闹才是。 姬璇真早已从喻君泽那里听了来龙去脉,对澹台楚这种反应也不意外,端丽眉眼间尽是八风不动的从容:“澹台师妹且放心,大师兄已将此事交付于我,待希圣筑基后我便会出宗,斩去此獠性命。” 她言语之间,全无杀气,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两句,可就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旁人对她所言深信不疑,澹台楚一听之下,大为解气,心里只当秦绍阳只是个死人;荀子卿却比她考虑的多些,脱口而出道:“此獠修为不值一提,怎劳动师姊大驾?” 他这话说的十分看不起秦绍阳,事实也正是如此,秦绍阳八十余年而结丹,这等速度在常人看来已极为惊人,可这要看是和谁比了,散修之流自是望尘莫及,就是在内门中也可称一句尚可;然荀子卿结丹之时只有二十六岁,亲传师兄弟们也大抵与他相仿,又如何会把秦绍阳看在眼里。 以他想来,只消派几名结丹的内门弟子便足矣,结果居然是由姬璇真出马,这无异于杀鸡用牛刀、神剑砍木柴,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种情况。 这其中许多缘由,一时半会却是解释不清,何况荀子卿虽为亲传,只要一日不曾结婴,许多隐秘就不会先让他知晓,故而姬璇真只简单道:“此行有几件事需要处理,秦绍阳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荀子卿这才释然,小声嘀咕了几句:“我说呢······” 澹台楚却没那个心眼去想其中的弯弯绕绕,她一听姬璇真要亲自出手取那厮性命,便不再纠结,高高兴兴道:“哼,那厮实在可恶,姬师姊出手那是最好不过,我听闻他在宗内之时向来行为不端,同数位外门女弟子都有牵连,当真是无耻之尤!” 说话时她明艳的五官亦十分生动,明显的表露出对秦绍阳的极端反感,反而是荀子卿乍闻这个消息,不禁瞪大双眼,咋舌道:“还有这等事?也不知肃武长老当初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竟然执意将其收入门下。” 秦绍阳当年虽然是外门大比的魁首,但他在门内人缘极差,欣赏他的人寥寥无几,却不知为何常有女子倾心其人,也算是一个未解之谜。 澹台楚轻蔑道:“料想不过投机钻营之徒,若非大师兄不允,我自行追杀此獠,必将那孽根斩断,再取他性命!” 第七十章 此言一出,堪称石破天惊,把荀子卿惊的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连段希圣也被这位师叔的彪悍发言吓到,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姬璇真,依然是那副高逸出尘、不染尘埃的姿态,似乎根本就没有受到澹台楚这番言语的影响。 荀子卿涨红了脸,“你、你······你怎可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他结巴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眉宇间尽是气恼,澹台楚却毫不在意,杏眼微瞪,不服气道:“我说的实话而已!这种人就该好生教训,让他再也不能祸害女子才是!” 姬璇真见他二人争论,也无心掺和,便言道:“荀师弟,澹台师妹,我尚有事在身,就不耽搁了,待日后闲暇之时,再请众位同门小聚。” 言罢,和二人道别之后,便带着段希圣回到了清微岛。 眨眼之间,又是一年春秋,在这一年中段希圣成功筑基,姬璇真见时机已到,遮掩了玉清波行踪,将她一起带出宗去,并且履行了当日对素涵烟的承诺,允她回到北冥洲探亲。 只见澈朗云空之中,这美貌的狐女福身道:“奴家这便回去了,还盼娘子多多保重。” 她言语间,一双含情美目似蕴有千言万语,狐族特有的魅惑气质亦让她显得更加娇美动人,姬璇真玉手轻轻搭在她秀肩上,宛然道:“我自省的,涵烟也无需顾虑太多,无论何时,清微岛总是你的后盾。” 狐族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本代狐主年老,其膝下数女都在争夺首领之位,素涵烟身为狐主嫡亲孙女也无法置身事外,她奉人修为主之事也多半要被有心人攻讦,姬璇真此语无疑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其中隐含的深意也是一点即透。 素涵烟当即心领神会,掩唇笑道:“娘子且放心,奴家定不负所托。” 姬璇真道:“时日也不早了,涵烟这便去吧。” 这狐女冲她一点头,随即腾身而起,消失在云岚之中。 姬璇真一路向西,行了万里有余,在一处山坳落下,继而广袖一挥,一名黑衣美女便凭空出现,其眉目深丽,绮艳无伦,更兼气质独特,兼具寒冰的冷酷和鲜花的妍丽,自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性魅力。 这处山坳本来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毫无景致可言,然而在两名各有千秋的美人的衬托下,霎时便成了人间胜景,颇有几分妙华自生、灵秀内蕴的意趣,可称般般入画。 这黑衣美女自然便是玉清波,她从姬璇真的袖里乾坤脱身之后,也不多言,只略一颔首,就化作乌光离去。 几息之后,山坳处已空无一人,唯有一缕余香犹存,印证了那杳杳芳踪。 陨星池在极西之地,而大衍宗地处东南,想要到达此处,须得跨过少阳派、太和宗、散修和魔道的势力范围,可以说是横跨了大半个乾元界,途中耗费的时间自然也不会少。 但是她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并非陨星池,而是位于玄门和魔道交界地带的散修势力。 大体上来说,玄门雄踞乾元东部,势力范围涵盖了中陆地区,一直向西延伸;而魔道则占据西部,双方之间有散修分布作为缓冲地带,而姬璇真的第一个目的地正是位于散修势力区域的积雷渊。 积雷渊是散修中的一大势力,其下有九洞十七岛,不光声势不斐,同时也占据了七成以上的散修资源,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倒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其余修士难免唯马首是瞻,长年累月之下,还真让积累渊有了几分名望。 但这只是表面的东西,积雷渊的存在从本质上来讲是玄门和魔道互相妥协的产物,如果双方互相接壤,那在大劫到来之前形势就很容易会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这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道魔两方才默许了其存在,并将其作为缓冲,避免无谓的争端。 而秦绍阳叛逃之后,就选择了积雷渊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他野心勃勃,在叛出大衍宗之后,虽然自负,却也知晓以他个人之力,决计难以撼动这个庞然大物;所以在经过一番考虑后,他把目标定在了散修之中,想要聚集散修的力量来抗衡大衍宗。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决定,散修之中虽然鱼龙混杂,但要真的凝聚起来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何况秦绍阳选择积雷渊作为切入点,只要捏准了九洞十七岛的命脉,控制散修也就不在话下。 但这其中有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作为门派来说,派中弟子修行同源功法,往往又是一起长大,即便如此也常有争端发生,何况是互相之间维系不够深厚的散修?散修之间纷杂的利益和目标也就注定了想要将这些分散的势力拧成一股绳,耗费的心力必然不也会少。 姬璇真从喻君泽处得知,秦绍阳就一直在积雷渊附近活动,试图收服散修势力,所以她在前往陨星池炼宝之前,决定先去积雷渊一探,行清理门户之职。 数月之后,姬璇真已到了太和宗辖域边缘,只消再过几日便可抵达积雷渊,却在经过一座深山之时,感应到了一股暴虐狂肆的灵力。 这灵力中血腥味极重,无疑是杀戮深重之徒才会散发出这等气息,她不由眉头一皱,降下云头去看个究竟。 枯叶洞。 石洞之中,只见一个紫膛红脸,身着黑甲的大汉坐在一张虎皮巨椅上,他身量极高,只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连深阔的石洞也显得逼仄起来,而他□□在外的臂膀更是肌肉虬结,手掌如蒲扇般大小,更兼眉目凶悍,只从长相来看就已骇人之极,更别说他眼中凶光毕露,形容更是可怖。 这大汉名为袁猛,原是山中一头猿猴成精,后来更是觉醒了一丝血脉,不仅智力同人族相比丝毫不差,且力大无穷,很快便占据了这一带地域,以残害生灵为乐,十余年间不知造下了多少杀孽。 此山中的山神为太和宗敕封,本身修为并不高明,当初在阻止袁猛时,没过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更是被其封禁在山体深处,已许久未见天日。 那袁猛此刻正大喇喇的坐在虎皮大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柄对钺,这对钺乃是日前他杀死一名路过的修士后,所获得的战利品,长约丈许,线条粗犷,柄上有野兽纹饰,其态狰狞,悍厉之气扑面而来,格外得袁猛中意。 正在此时,一头奇形怪状的小妖从洞外疾奔而来,倒头便拜,大呼道:“大王!那些人族已带至洞外,可要将他们赶进来?” 这小妖化形之术学得尚不纯熟,外表仍然残留着许多动物特征,只是在一堆山精野怪中,还算机灵,这才得了袁猛看重,被他指派做了许多恶事。 袁猛闻言,咧嘴一笑,粗声粗气道:“来得正好!本大王已有三日不曾食肉,可馋的紧,你这厮且快去将那些两脚羊赶进来,也好让大王我饱腹一顿!” 那小妖听了这话,连忙应是,歪歪扭扭的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只见他挥舞着毛鞭,像驱赶牲畜一样把一群人赶进了洞口。 这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全都面色惨白,神情萎靡,被那小妖驱赶着踉踉跄跄走了过来,稍有迟疑的,那妖怪便是一鞭挥上,人群中不时传来痛苦的闷哼。 那小妖将人赶到石洞中央,忙咧嘴冲袁猛讨好的笑道:“大王请享用!” 他张开的嘴巴里,依稀能看见开叉的蛇信,配上那个三角形的脑袋,一看就知是蛇类化形,长相中也透着蛇的阴森粘腻。 袁猛将对钺往地上一砸,顿时石屑纷飞,钺柄底部深深插入了地面,石洞中央这群骇得面无人色的“两脚羊”瞬间瑟瑟发抖,更有几人两股抖如筛糠,“噗通”一声瘫在地上,神情中尽是绝望。 这妖猿步伐极大,短短两息便站在人群面前,目光四下逡巡,忽然落在一个干瘦的老者身上,登时大怒,喝道:“佘四!你这厮当真不中用,如此老货,又能有什么嚼头,竟也拿来充数!” 言罢,冲着那叫佘四的妖怪便是一记耳刮,佘四细长的身子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在石壁上,砸得他浑身像是散了架,佘四却半点不敢反驳,连连告饶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袁猛余怒未消,从人群中抓起一人,将之举起,而后双臂发力,大喝一声,猛地将其掷下,那人惨呼一声,便立时殒命,鲜血和脑浆混合在一起,红红白白的在地上好不骇人,还有许多四下飞溅,沾到旁人身上,瞬时便响起了女子凄厉的尖叫。 第七十一章 人群之中,一名妙龄少女花容惨淡,曼妙的身子微微颤抖,恰如风中浮萍,充满了我见犹怜的意味;袁猛脚步一顿,目露凶光,这高壮凶厉的猿精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狞笑一声,便大步向她走了过去。 这少女神情愈见惊恐,面上泪痕未干,袁猛却已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暴虐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她身上逡巡了一番,随即咧嘴一笑,道:“小娘子长的倒是细皮嫩肉,想必吃起来滋味也是美妙。” 他那双手掌堪比蒲扇,比少女的脸庞足足大了一圈,那少女被他拎在手中,全然是一只柔弱的、毫无反抗之力的鹌鹑,只头一歪,便昏厥过去,全无半点声息。 余下人中或有心生不忍者,可见了方才死去那人脑浆迸溅的惨状,又哪里还有人敢出言阻止这凶恶的妖怪,全都瑟瑟发抖的拥在一起,目露绝望,间或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希冀,于绝境之中盼望能有人挺身而出,将他们解救出去。 或许连上天也听到了他们的祈祷,袁猛已单手掐住了那少女的颈子,毫不费力的把她拎了起来,眼看着这年华正好的少女就要死于非命,整个枯叶洞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时之间,洞内诸人东倒西歪,刚刚才从爬起来的佘四“哎哟”一声,又扑倒于地,三角状的脑袋“砰”地砸出好大声响,这小妖怪晕头晕脑的趴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袁猛大怒,手中稍一用力,便听得“咔嚓”一声,那少女的颈骨已被折断,清秀的头颅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垂了下来,袁猛随手将她的尸体往地上一扔,铜铃大小的眼睛瞪向佘四:“你这厮快去看发生了何事,怎地弄出这般大动静!” 蛇妖唯唯应是,刚从地上爬起来,就有一妖兵飞奔而入,惊慌道:“大王不好了!有个好生厉害的婆娘打到了洞外,兄弟们低挡不住,已有好些死伤在她手上了!” 他哭丧着脸,说话时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孰料袁猛不怒反喜,将对钺往手中一掣,哈哈大笑道:“本大王这就出去会会那婆娘!”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一道冷厉的女声:“不用了,我已来了!” 随即又是两名妖兵似败絮一般被甩到地上,洞口出现了一名杏黄衣衫的女子,她身量高挑,五官并不出众,却有一种女子少有的英气勃勃之态,手中倒提着一柄丈二红枪,往那一站,便有肃杀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袁猛先是一怔,毕竟女子中用枪者实为少数;旋即喝道:“兀那婆娘,可知你家大王是谁?怎敢来枯叶洞撒野!” 这女修目光往下一转,已落到了地上的两具尸首上,眉宇之间便浮上一股煞气来:“我只知你残害生灵,罪孽深重,伏诛之时便是今日!” 言罢,□□乍然抖落数点银花,裹挟着赫赫风雷之声毒蛇一般刺向袁猛咽喉! 袁猛狂吼一声,提起对钺迎了上去,一时之间,二者战成一团,那佘四早见机躲到了角落里去,偷偷打量着战况,只是以他的眼力,连二人的身形也看不清楚,更别说分辨出哪个占得上风了。 袁猛生有异力,挥钺之时,两臂肌肉高高鼓起,额头上更是青筋乱跳,看上去可怖之极,寻常修士便是身怀术法,若是教他近身,也要不了几个回合就被劈成肉泥;可这黄衫女修不知什么来路,在以力道相拼时,不仅丝毫没有落在下风,十息过去,更是稳胜一头,将袁猛打的左右支绌,节节败退。 她的枪法大开大阖,气势堂皇,每一□□下,便好似一座大山压在袁猛背上,且这种压力如同大江叠浪,一浪高过一浪,袁猛奋力回击,然而不知不觉间,在重压之下他双足已深陷地下,浑身骨骼亦发出类似牙酸的声音,昭示着其不堪重负。 这妖猿在开战之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人族在力道上压制到如此地步,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凶性,只见袁猛眼中充血,狂喝一声,臂膀中的血管瞬间炸裂,喷洒出来,顿时血雾弥漫,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山洞顶上无数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簌簌落下,眼看着就要砸到洞中人群,这些凡人眼中俱露出惊恐之色,连骇然的叫声也被掩盖在石块下落的声响之中,听不分明。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的白光闪过,石块受到无形之力的阻碍,硬生生从下落的趋势转为静止,而后一只似无瑕美玉的柔荑执着如意轻轻一点,这些石块就顺着牵引之力,像安分的羔羊一样坠向了远处。 等到尘埃散去,枯叶洞顶部已在激战之中被打穿,阳光从硕大的窟窿里直泻而下,袁猛浑身已是鲜血淋漓,而他身外三丈之处,正站着那黄衫女修,此刻二者的目光却都聚集在了第三人的身上。 这同样是个身形秀颀的女子,此女身着玉色道袍,鬓如流云,目若秋水,清光绝艳,端丽无伦,其气质更似高天皎月,殊秀万端,霎时便将这一片废墟,映衬成了桂殿瑶宫。 这正是姬璇真,她自感应到那股血腥妖气之后,便下来一探究竟,正巧碰到洞定破碎,坠落的石块将将要砸到人的时候,便出手救下了洞中之人。 袁猛虽然外伤极重,表面看起来甚是凄惨,却不曾损到根基,看到姬璇真之后还有心思说话,嘿嘿笑道:“你这道姑,莫不是要同这婆娘一起动手?也好也好,本大王正可将你们两个一并收拾了!” 这妖猿虽然外表粗莽,实际颇富心计,本性十分狡诈,他与那黄衫女修一人对阵便已落入下风,要再加上一个姬璇真,必然再无活路,因此他故意这么一激,乃是料准了姬璇真不屑加入战局,如此一来自己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他这番心思极为直白,在场两名女修看得分明,以姬璇真的眼力,自然可知那黄衫女修修为远在袁猛之上,就是这妖猿诡计再多,也非其对手,她又如何会自降身份,与人联手对付一头区区金丹期的妖修。 “要对付你,只这位道友一人足矣。”她说完之后,便向外又退了三步,以示自己并无插手之意。 袁猛正暗自窃喜时,就听那黄衫女修朗声一笑:“你这孽畜,也莫要耍这些小计俩了,且将性命留下罢!” 言毕,□□一横,便有沙场征战之声在耳边响起,空无一物之处凭空出现了千军万马,皆披坚执锐,那摧枯拉朽、横扫一切的气势令人胆寒不已,袁猛先前虽然不敌,却一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看到这副景象后终于变了脸,震惊道:“你、你是周琼英!” 说出这个名字以后,他深紫色的面皮先是血气上涌,而后又变得煞白,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连握着对钺的大掌也是一松,差点把武器脱手。 姬璇真听到此名之后,却有一种果然如此之感。这黄衫女修演化出的千军万马已是法相的雏形,然而其人只是金丹后期修为,尚未突破到元婴境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料想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而袁猛说出“周琼英”三字以后,她微有熟悉之感,稍一思索便回想起来,太和宗亲传之中,有一女天赋颇高,被宗内寄予厚望,其名正是周琼英。 周琼英听袁猛道破自己身份,眉眼一动,流露出一丝诧异来:“你这妖猿竟能认出我来,看来传言果然为真,如此更是留不得你了。” 她所说传言,乃是指据闻数年之前,曾有一妖修乔装之后,混进了太和宗一处外院,学了些法术皮毛,而后其在被发现之前,又悄悄逃走,在远离太和宗山门之地占山为王,做下了不少恶事。 那传闻中的妖修正是袁猛,他本体是一头猿猴,与人类相近;后又觉醒一丝血脉,拥有了伪装的天赋,太和宗那处外院里,修为最高者也才筑基,根本不得主宗重视,这才让袁猛潜伏了数年,都一直未被发现。 但无论哪外院如何,此事都令太和宗大失颜面,袁猛认出周琼英后,心知对方绝不会放过自己,且他在外院待过几年,深知这些大派亲传弟子之能,被其威名所摄,早已失了胆气,根本无心恋战,转身就要逃走。 周琼英又岂能让他走脱,冷笑一声,枪尖平平一推,那披坚执锐的军士层层推进,黑色的甲胄连成一片,潮水一般向袁猛涌去,数息之后,这身躯健硕的妖猿便在痛苦的嘶吼中失去了性命。 周琼英将红枪一收,也不看底下的那群凡人,只将身体一侧,指着前方道:“此处不是谈话之地,道友不妨随我往他处一去。” 姬璇真欣然前往,二人的身形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只余地面上数名凡人,似大梦初醒,恍然有劫后余生之感。 第七十二章 待二人到了一处安静之地,周琼英将红枪一收,爽朗笑道:“想必道友方才也听到那妖猿言语,我乃太和宗玉坤洞门下周琼英,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她见姬璇真神姿高彻,气质出尘,心下便存了结交之念;而周琼英这种雷厉风行、直白不掩的性格也令姬璇真甚为欣赏,便也不作那些客套之语,道:“大衍宗清微岛,姬璇真。” 此言一出,周琼英面露讶色:“原来道友便是姬璇真,不瞒你说,我在宗内早已听过道友的大名了!” 她这话并非恭维,完全是出自本心,姬璇真未足百年而结婴,在离云天宫中又曾有以一敌三的战绩,不光在玄门一派三宗之中,就连魔道也传扬其名,早已不是当年结丹时明珠藏于匣中的状态了,如今道出她的名讳,就连上一辈的许多大能也要说一句“后生可畏”,丝毫不敢小觑于她。 姬璇真娥眉轻舒,道:“些许薄名,不足挂齿。我观道友的枪法已登堂入室,且法相雏形也已衍化,料想要不了多久便可破丹成婴,未来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这二人互相夸赞了一番,说完心中都生出一点好笑的情绪来,周琼英笑道:“我们俩可别这样互相吹捧了,我与道友一见如故,如此称呼实在生疏,不知可否直接唤你‘璇真’?” 姬璇真道:“自无不可。琼英英姿飒然,我亦多有倾慕,此言甚合我心意。” 大衍宗这一代的亲传里,女修本就稀少,余下的澹台楚一流,固然可以对之多有照拂,却难以交心,今日所见的周琼英,脾性作风都格外果断,本人亦是疏朗明阔的人物,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称得上一句英才高质。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对彼此的性格更熟悉了几分,周琼英问道:“不知璇真去往何处?” 姬璇真道:“我正要去积雷渊处理些许事宜,琼英所去又是何地?” 周琼英道:“巧了!我也是往积雷渊去,寻一件材料炼制法宝,不如你我同行?” 她说话间,神采飞扬,显然对此颇为期待,姬璇真对此自然无有异议,二人便作一道,向西往积雷渊而去。 她过去出宗时,除却攻伐云汐泽水府和离云天宫这两次,其他都是一人独行,少有与人结伴的时候,这次和周琼英一起,一路之中,亦添了许多趣味。 途中周琼英曾提及离云天宫之时,她因闭关之故错过了那一次盛会,言谈之中颇为失落,遗憾错失了那次见识道魔双方年轻一辈精英的机会,不过她本性阔朗,很快便将这一点抛诸脑后,谈起了自己数次游历时的见闻。 她与姬璇真不同,姬璇真虽也游历过几次,见识了一些世间景象,然而道途突破却仍以闭关为主,倘若以种花来喻,她本身的道基是埋在土壤中的种子,游历所见则是养料中的一小部分,其根系依然是正统的通玄道法之路;而周琼英则以对世间百态的见闻感悟为主,常在战斗中突破,可谓剑走偏锋,与姬璇真的道路虽然大相径庭,却也不乏可取之处。 她所衍化出的法相雏形,便是在见证过数百场凡间战役,甚至化身亲历后心有所感,从而孕育出一点灵识,由此以法力构建了一支气势雄浑、沛莫可御的威武大军。 二人互相印证各自道途,并从中吸取了有益于自己道路的部分,收获也是不小,等到将将要到达积雷渊时,周琼英已一只脚跨入了元婴境界,只要再突破那一层薄薄的壁障,便可顺利结婴;姬璇真也借此把《太虚还真妙录》的《洞玄》一章又向后推了一个小境。 积雷渊金波洞。 添香公主玉手握在栏杆之上,正观赏着不远处的姹紫嫣红,因她独爱茶花之故,这片花园之中种了数十种茶花,包括了宝珠茶、正宫粉、石榴茶、一捻红、照殿红和晚山茶等品种,涵盖半重瓣、重瓣、曲瓣和五星瓣等等瓣型,一眼望去,便给人眼花缭乱、满目盛放之感,添香公主望着这些心爱之物,娇美的面容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是金波洞主钟天华的女儿,其母为珑心狐部族中狐主的一名庶女,数年以前与钟太行结为道侣,后生下了钟添香,二人只有这一个子嗣,自然如珠如宝的爱护,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事事顺着这宝贝女儿的意思。 钟添香年岁渐长之后,逐渐显露出一副花容月貌来,再加上她对自己的容颜十分爱惜,每每精心妆扮,更是美丽非凡,引得积雷渊众多年轻子弟追逐不休。 在积雷渊九洞十七岛中,金波洞的势力首屈一指,又兼与珑心狐一部牵连不断,众人便将钟添香美誉为“添香公主”,时日长久之后,这一称呼反而比她的本名更为人所知,这却是始料未及之事了。 但凡美貌而又有身份的女子,往往眼界极高,看不上寻常男子,添香公主自然也是如此,她对待积雷渊里的一众追求者,向来不假辞色,少有和悦之时,如此反倒更激起男性的征服欲;而这位高傲的美女,在遇到心仪之人后,瞬间便从冰冻之池化作一汪春水,说不出的柔肠百结,更时不时流露出小儿女的情态。 她正赏花时,一名身着翠绿衣衫的侍女分花拂柳而来,福身道:“公主,歧关岛孟郎君来访。” 添香公主眉头一皱,刚想拒而不见,一名华服青年已摇着折扇,出现在了她视线之中。 这青年长相英俊,只是气质略显浮夸,摇扇之举也有附庸风雅之嫌,此人名为孟德昭,乃是九洞十七岛中歧关岛主的弟子,向来自命风流,从一次宴会中见到添香公主之后,就对这位美女穷追不舍,并屡屡做出威胁其他追求者的事情,令添香公主颇为反感。 但歧关岛在积雷渊同样势力不小,金波洞虽有钟天华和其道侣,却也不好轻易得罪歧关岛,故而添香公主虽然对此人十分厌烦,却也不好彻底撕破脸面,以免令两家结仇。孟德昭因此有恃无恐,行事也越来越唐突,颇有得寸进尺之感。 然而近来情况又有变化,添香公主偶然结识了一名男子,相见几面之后,对其颇为倾心,对待孟德昭时自然就不假辞色,免得让心上人误会,因此这几个月以来,她已数次对孟德昭避而不见,改变了原先虚以委蛇的做法。 孟德昭对此并不甘心,他早已将添香公主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又如何能容忍别人横插一脚,对那夺走佳人芳心之人自是嫉恨无比,他不甘之下,便屡屡以势相逼,要添香公主做出表态来。 孟德昭向前一步,虚虚拱手,嬉笑道:“公主,别来无恙否?” 他眼神轻佻,肆意在添香公主身体上逡巡,神态直白露骨,添香公主对此人厌恶之极,一见他上前,登时后退,俏脸含霜,冷冷道:“孟郎君还请自重!” 孟德昭嗤笑一声,眼梢吊高,流露出一丝凶光来:“我有什么不自重的?想必公主心里放了你那情郎,再看别人便全都不是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添香公主反而不再维持那虚假的颜面,一双杏眼狠狠瞪向孟德昭:“你既然知道我已有心仪之人,又何必再做这些举动,不过徒惹人厌烦罢了!” 孟德昭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旁人抬举你,唤你一句公主,你还真当自己是天上仙女不成?不过是个人狐混种,若是原来我看你貌美,还可赏你正妻之位,如今却与人有了首尾,可见果然脱不了狐狸□□的性子,就是给我当侍妾还嫌污了眼睛!!” 他这话说得轻蔑之极,句句都戳在添香公主的心窝上,她气得浑身发抖,胸脯剧烈起伏,好半天无法平复情绪,孟德昭见此更加得意,得寸进尺道:“无话可说了罢?若是你现在求我,还可勉为其难将你纳入后院······” 他话未说完,添香公主骤然出声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我就是再落魄也不会嫁给你,秦郎无论人品资质,都胜过你千倍万倍,若是你离了歧关岛,怕是连秦郎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孟德昭无赖笑道:“可惜我永远是歧关岛子弟,而你的秦郎胆敢背师叛宗,必当死无葬身之地,你跟了他也要守活寡,还不如早些放弃,还能尝尝鱼水之欢······” 他越说越下流,听得添香公主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却不知拿什么话来反驳,就在这时,花园之中响起了另一道男声:“哦?孟道友可否给在下演示一番,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第七十三章 添香公主一听见这道男声,娇呼道:“秦郎!” 她美丽的玉容上乍然现出惊喜之色,娇躯也情不自禁的转向秦绍阳的方向,盈盈水眸脉脉含情;孟德昭的反应与她截然相反,先是霍然色变,随即又镇定下来,一摇折扇,冷笑道:“偷听他人谈话,这就是秦兄的人品?若是这样,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他表现得对秦绍阳不屑一顾,其实内心却深深忌惮此人:方才秦绍阳出声之前,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要么是对方的修为高于自己;要么是其掌握了高明的敛息法门。 然而孟德昭颇为自负,常常认为自己较之大派亲传也不弱什么,因此并不十分看得起秦绍阳,此刻自然拉不下脸面承认对方修为强于自己,只当其敛息法门高明,但内心仍觉得秦绍阳是故意为之,落了自己的面子,便忍不住又出言嘲讽。 哪知秦绍阳理也不理他,只将目光投向添香公主,柔声道:“公主,可曾受了委屈?” 添香公主一听心上人的柔情关怀,险些落下泪来,却到底记着女儿家的矜持,又不愿让情郎看低了自己,掩饰道:“不过是些许跳梁小丑,徒惹人笑话罢了,我却是无妨的。” 秦绍阳深情款款道:“那就好,若有人教公主受了委屈,秦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那人的。” 这两人情意绵绵的说着话,全然无视了孟德昭,简直把他鼻子都气歪了,他一捏扇骨,怒道:“钟添香!秦绍阳!你二人竟敢如此羞辱于我,歧关岛绝不会善罢甘休!” 到了这会儿,秦绍阳终于舍得分一丝余光给他,傲然道:“秦某还真想见识一下,你歧关岛所谓的不会善罢甘休是怎生一副模样?” 他言语之间,全然不把这积雷渊的一大势力放在眼里,添香公主固然为情郎的这番气度所倾倒,心中又不自觉的担忧起来:“这可糟了,歧关岛一向横行霸道,在积雷渊作威作福,秦郎这下可是大大得罪了他们,他离开大衍宗,已是没了依靠,就是不知阿父肯不肯替他做主?” 她这厢心乱如麻,另一边孟德昭已是勃然大怒,骂道:“竖子安敢辱我歧关岛!” 话音未落,倏然将折扇一展,九道锐利的乌光毒蛇一般向秦绍阳射去,行至半途,这九道乌光乍然一颤,又从中分出了另外九道来,一共十八道黑光似一蓬巨大的乌云,将秦绍阳上中下三路都已封死。 这乌光乃是歧关岛一件出名的法宝,唤作“九子母乌神钉”,九枚子钉隐藏在母钉之内,对敌之时突然一分为二,若是不明底细之人遇上了,免不了要手忙脚乱一番,如此一来,纵然不曾受伤,也就失了先机。 这件法宝原本是歧关岛主的惯用之物,后来其修为精进,又寻到了威力更大、更加趁手的法宝,自然便瞧不上这九子母乌神钉了,于是将其赏赐给了座下弟子,孟德昭在一众师兄弟中最得师父欢心,这法宝便理所当然的落在了他手里,过去他仰仗着子母钉之力,在积雷渊里横行无忌,让不少人吃了亏,可碍于歧关岛的势力,就是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难以报复回去。 然而这对于秦绍阳来说,是绝没有这一层顾虑的,他连叛出大衍宗这种事都干得出来,又怎会畏惧歧关岛的报复。歧关岛就是在积雷渊势力再大、声望再高,又怎能与执玄门牛耳的大衍宗相比? 再说孟德昭虽然对自己的攻击极为自信,可秦绍阳在大衍宗时与不少同门交过手,甚至在云断山碰到曲妙莲时,还曾见过姬璇真一剑逼退这天音魔女的无上之姿,彼时姬璇真同孟德昭眼下修为相仿,都是金丹境界,然而二人的战力却有天壤之别,秦绍阳自不会把孟德昭放在眼里。 面对孟德昭这一击,只见秦绍阳不慌不忙,将法诀一掐,便有一道庚金之气从眉心喷出,瞬间延伸,在他面前张成一幅巨大屏障,那十八枚子母钉“呛——”的一声砸到这庚金壁障上,随即剧烈的颤动了一下,往地面急坠而下,那庚金之气又骤然软化,像一团水波把子母钉包裹其中,隔断了这件法宝同主人的联系。 孟德昭连连催动法诀,均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子母钉的半点回应,他陡然色变,一来是恐慌法宝被秦绍阳夺取,二来又畏惧因此失了师父欢心,一张还算英俊的脸红了又白,好不精彩。 秦绍阳尚未等他出言威胁,便将五指一张,喝道:“孟兄还是自己尝尝这子母钉的滋味罢!” 言毕,那团庚金之气骤然三开,十八枚子母乌神钉倒飞回去,去势比来时还要更快三分,孟德昭根本反应不及,只听得他一声惨叫,肩膀处已是鲜血淋漓,那子母钉还在他身体内逆行,不断破坏经脉,未过几息,孟德昭已脸色惨白,委顿在地,只有一双眼睛怨毒的盯着秦绍阳,恨不得生啖其肉。 秦绍阳只对美女有手下留情的习惯,而孟德昭既不是美女,甚至还是他的情敌,又屡次挑衅,秦绍阳自然不会有心情向此人展示他的风度,他心念一动,那团庚金之气便又浮起,眼看着就要取了孟德昭性命,就听添香公主急呼道:“秦郎,不可!” 她神态焦急,若是孟德昭一死,不光秦绍阳定会被歧关岛追杀,就连金波洞也会与之成为不死不休的关系,故而她虽然真心厌恶孟德昭,却绝不希望他死在金波洞里。 添香公主一双美眸凝视着秦绍阳,流露出无声的企求,秦绍阳一旦面对美女就容易心软,更别说这名美女还与他两情相悦,是他打算给予名分的存在,当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驳了佳人的面子,便一脚踹在孟德昭身上,轻蔑道:“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且饶你一命,还不快滚?” 这会儿孟德昭一身华服已是破烂不堪,经脉也受创不浅,他活到今日,还从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早将秦绍阳恨进了骨子里,就连为他求情的添香公主也被迁怒,认为此女心如蛇蝎,求情也只不过是假仁假义之举,着实令人作呕。 然而他毕竟还存着一分清醒,知晓这会儿要是还不走,必会殒命于此,便深深的看了钟秦二人一眼,踉踉跄跄的离开了此地。 他一走,添香公主就紧张的望向秦绍阳:“秦郎方才可有受伤?” 佳人的关切让秦绍阳极为受用,他自得道:“公主且放心,那孟德昭不过跳梁小丑而已,又岂能伤到我?” 添香公主得知情郎无恙,心已放下了大半,俄而又满怀忧虑道:“歧关岛主向来护短,孟德昭又是他颇为看重的弟子,待其得知此人伤在你手下,必会伺机报复,这可如何是好?” 秦绍阳在大衍宗待了几十年,自诩名门出身,见过的出众之辈也是不少,实际上根本没把歧关岛主放在眼里,就连添香公主的父亲金波洞主钟天行,他也没有很看得起对方,觉得这些人只不过在一隅之地称王称霸,就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委实可笑,若非自己还有计划要利用这些棋子,根本不会把他们当一回事。 如此一想,难免心中不悦,这点情绪在脸上也露了点端倪,添香公主猛然察觉到他这份情绪,暗道:“唉,秦郎不知歧关岛厉害,只当是我唬他,可那岛主一向护短,孟德昭受此重伤,已是大大损了他的颜面,他又岂肯罢休。若是我去求恳求阿父,不知他可会出手,救下秦郎性命······” 她脑中思绪乱杂,一会儿忧心情郎安危,一会儿又想着如何劝动父亲,面上神情也是忽悲忽喜。 她这是关心则乱,然而秦绍阳却只觉得她不相信自己能解决此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看不起自己。他从来自视甚高,却一直未能成为大衍宗亲传弟子,生生低人一头,此事几乎已成心病,是以其最忌旁人瞧不起自己。 眼下一看到添香公主露出这一点苗头来,心内已是气愤不休,想到:“若非我出手替她教训了孟德昭,她还不知要受多少羞辱,如今却又后怕起来,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这么一想,态度登时冷淡下来,不复初时热络:“公主不必担忧,此事乃我一人所为,若是那歧关岛主找来,也只管将此事推在我身上便是了,与他人一概无关!” 他这话一出,添香公主哪还不知情郎误会了自己,瞬时落泪道:“你这薄幸郎,我也是一片好意,你怎地说出这种话来,莫非以为我是那等胆小怕事之人?” 第七十四章 一见到添香公主的眼泪,秦绍阳登时心软了三分,连语气也不如方才冷硬,瞬间和缓下来:“公主,是我说错了话,你切莫放在心上。” 添香公主泪盈于睫,哽咽道:“······若非心系于你,你当哪个会为你担心?” 她原本还本着一分矜持,不愿将心意宣诸于口,免得让心上人看轻;可如今眼看自己被误会,便再顾不得女儿家的面子,大胆的直诉情思,话一出口,慌得不敢看对方的反应,一张芙蓉玉面已臊得通红,生怕被认为是轻浮之人。 美人梨花带雨已是别有风情,更别说还如此直白的倾诉对自己的爱慕,秦绍阳的男性自尊被极大满足,他试探的伸出手虚虚环住了添香公主,见对方不曾拒绝,更是直接将这位秀色可餐的丽人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公主可莫要再哭了,令公主伤心,实在是我的罪过,如今话已说开,绍阳方知你我二人待彼此之心一般无二,我心里自是极爱重公主的。” 他这一番甜言蜜语很快哄得添香公主破涕为笑,二人又相拥着喁喁细语,说了许多亲密之言,添香公主本就倾心于他,这么一来更是情根深种,一颗芳心全系在他身上,恨不得从此以后日日厮守才好。 待互诉衷肠之后,秦绍阳又道:“公主,你也知我离开大衍宗一事,我原本并非那心存叛逆之人,只是大衍宗名为玄门魁首,执天下牛耳,实则傲慢骄矜,不仅看不起散修同道,就连门派内部也多有倾轧,如此作为又怎配被称为玄门正宗?” 他语气格外激愤,又扣住了大衍宗看不起散修这一点,添香公主涉世未深,又爱慕秦绍阳,自然对他所言深信不疑,更生出了几分同仇敌忾来,气愤道:“秦郎说的不错!世间多有欺世盗名之辈,外面是金玉锦绣,内里却藏污纳垢,这种人最是可恶!” 继而又柔情似水的望向爱郎,双颊飞红道:“我自是相信秦郎的。” 秦绍阳心中暗喜,心道计划已成功了一半,又继续道:“我就知道公主是我的知音,就算旁人看轻污蔑于我,公主也断不会与那等俗人同流!” 添香公主芳心如醉,先是喜不自胜,后又担忧道:“可如今世人都说秦郎是欺师灭祖之徒,我虽知晓这是污蔑,却也无能为力。” 她螓首低垂,玉容黯然,乃是打心眼里自责无法为爱郎正名,却不知晓此言正中秦绍阳下怀,秦绍阳趁机道:“公主无需妄自菲薄,如今就有一个为秦某正名的机会,唯有公主助我,才能达成此事。” 添香公主疑惑道:“我?我该做些什么?” 秦绍阳自信一笑,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来:“还请公主以令尊的名义发出帖子,将积雷渊九洞十七岛的道友都召集到一起,到时秦某便会揭露大衍宗的真面目,好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他说的正气凛然,言语之间俨然将大衍宗打成了十恶不赦之辈,而自己则是坚持正义的一股清流,添香公主固然想帮助情郎,可她到底还晓得些分寸,惊慌道:“这可如何使得?若是冒用阿父的名义,等他老人家出关之后又待怎生收场?我毕竟是他的女儿,想来也不会有大碍,只怕阿父会恶了秦郎,这便不美。” 她虽然心系秦绍阳,认为心上人将来成就必然远超常人,却仍觉得自己的父亲还要更胜一筹,秦绍阳是决计不能同父亲抗衡的。 再者她还存着一份私心,想同秦绍阳共结鸳盟,若是先恶了老丈人,那好事自是难以玉成。 秦绍阳见她犹豫,当即面色一沉,冷冷道:“原来公主说的心系于我都当不得真的!也罢,是秦某莽撞,这便告辞了!” 说完,转身作势要走,添香公主心中大急,扑过去拉住了他的衣摆,哀哀道:“我又怎会骗你?待你之心,半点也做不得假!” 秦绍阳一见她反应,知晓此事已是十拿九稳,便又添了一把火,做出深情姿态来,叹道:“公主,秦某也是口不择言,并非当真怀疑公主心意。只是这也是为你我二人考虑,此事一日不解决,秦某便一日都是那欺师灭祖之徒,有此名声,令尊又如何会放心将你交托于我?就是真能成全,也必会连累公主受人轻视。倘若依我所言,在积雷渊众位同道面前揭露大衍宗的真面目,秦某便能洗刷污名,清清白白的向令尊求娶公主。” 他侃侃而谈,好像真的全心全意为添香公主考虑,钟添香本已动摇,此刻听了他这一席话,最后的坚持也摇摇欲坠,尤其是听到“求娶”二字,更是难以自持,一双玉手情不自禁的搭上了秦绍阳的肩膀,盈盈美目波光流转,道不尽的欲语还休。 良久,她贝齿轻咬下唇,缓缓道:“好,那就如此行事。” 此话一出,她顿时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偎在秦绍阳怀中,低语道:“秦郎,我为你做出这等不孝之事,你日后千万莫要有负于我······” 秦绍阳一听她答应下来,不由大喜过望,自然是满口应承,志得意满道:“公主放心,待此事一了,你我就是一对神仙眷侣,有了公主这样的娇妻,就是放弃长生之念又有何妨?” 添香公主霎时霞飞双颊,嗔道:“呀,真真是羞煞人了,还未成亲,就说这些浑话!” 秦绍阳不以为然,“要不了多久就是真正的夫妻,说些又有何妨,公主的羞涩之态别有动人之处,教我好生喜爱······” 花园之中,很快便只剩下了一对男女的絮絮低语······ 五日之后,积雷渊各家洞府都收到了天华真君的请帖,于金波洞内齐聚一堂,这大殿原本极为宽绰,如今容纳了九洞十七岛的各路修士,竟也显得拥挤起来。 此时主人尚未出席,灵华洞主与乌风洞主相邻而坐,灵华洞主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问道:“韩兄,可知这次金波洞主将我等请来所为何事?” 乌风洞主韩其摇了摇头:“不瞒蒋兄,小弟也是一头雾水。而且看样子,不止你我二人不知原委,恐怕在座的诸位道友,都不清楚天华真君究竟想做什么。” 蒋为左右一看,果然殿内众人的神态都相差无几,皆是一副茫然之状,正想和韩其再说几句,便见两排侍女款款而来,当中簇拥着一名姣丽丰美、娇艳夺目的华服美女,这美女四下环视,而后微微福身,笑意盈盈道:“添香见过众位同道,寒舍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这正是添香公主,往常金波洞宴请同道之时,她虽然也会陪同出席,却从来没有过这般俨然主导的架势,在场众人里已有人察觉不对,尚未开口,便听一人冷笑道:“你这丫头片子何时能做的了金波洞的主?还不快将你父唤来!” 出言之人从外表来看,约莫有四十上下的年纪,他身着黑袍,神态阴鸷,此刻正像毒蛇一样死死的盯着添香公主,目中满是恶意。 此人正是歧关岛主简则成,日前他颇为看重的弟子孟德昭在金波洞重伤而归,早就怀恨在心,此次更是率先发难,张口便将添香公主贬了一番。 殿上众人本已隐有骚乱,恰逢简则成发声,他虽然说话不讨人喜欢,在积雷渊里却势力不小,问的也是众人心怀疑惑之处,一时之间,便无人斥责,反而安静下来,均等着看添香公主如何反应。 到了这个地步,添香公主反而没有了之前的忐忑,镇定道:“不瞒岛主,此次是添香自作主张,大胆借用了家父名义,非是有意欺骗诸位。” 此言一出,殿上哗然,众人皆是议论不休,又有一人出言道:“公主,我们是敬重令尊才会来此,可不是为了陪女孩子过家家!你若无事可做,大可找些年轻弟子作陪,又怎能冒用令尊名义,这般戏耍我等!” 话一说完,一众修士纷纷附和,简则成更是冷笑不止,就看这丫头如何收场。 添香公主见情势混乱,不得不扬声道:“众位已来到此处,又何妨听添香一言?小女今次贸然相邀,并非为了戏耍诸位,乃是为了请众位同道见证一件事情!” 先前出声那人又道:“不知是怎样的大事能劳动公主如此大费周章?若是说出来难以服众,可就别怪我等不给公主面子了!” 他这话说得虽然不大中听,却也无形中给了添香公主一个台阶,此女毕竟是钟天华的掌珠,若是将她面子下得太过,难保钟天华不会日后为了给女儿出气,来找他们算账。 添香公主心知转机已到,片刻不敢耽误,立即吩咐侍女道:“速去将秦郎君请来!” 那侍女领命而去,不消多久,便引着一名青年修士来到了大殿上。 这青年身材高大,五官俊朗,看上去极有卖相,他来到大殿中央后,面对着满座之人的审视,居然也不露怯相,笑吟吟拱手道:“在下秦绍阳,见过积雷渊诸位同道。” 大殿中瞬间静默了一秒,随即一道惊诧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秦绍阳?那不是叛出大衍宗之人么?” 第七十六章 大殿中霎时嗡嗡议论了起来,若在几年之前,恐怕积雷渊里不会有一人知晓秦绍阳是何许人也,可自从他叛出大衍宗之后,瞬间便在乾元界成了极有名的人物——毕竟数十万年以来,敢于做出这等事情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他在叛门之后还能活到今日,无论是用了什么方法,都足以证明这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但无论如何,当面将这件事指出来的做法无疑是给秦绍阳难堪,秦绍阳在这些年的经历中城府也深沉了不少,不曾因此变了脸色,泰然自若道:“区区不才,正是秦绍阳。至于叛门一事,也是别有内情,不可一概而论。” 他话音刚落,简则成便嗤笑一声:“笑话!你欺师灭祖、叛出门派一事天下皆知,莫非还能冤枉了不成?” 他这一下攻讦的点抓的极巧,俗世与修界的许多观念存在着极大差异,好些在凡世看来的离经叛道之事在修界都不值一提,但有一点却是两方都格外忌讳的,那便是欺师灭祖。 无论在凡世抑或修界,玄门甚至魔道,欺师灭祖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积雷渊众人虽是散修出身,却也自诩散修中的名门,对这般大不韪之事也看不过眼,一时之间,殿上众人看待秦绍阳的目光都不善起来。 秦绍阳心里早将简则成恨得牙痒痒,表面上却还不能对他做出什么来,其中憋闷可想而知。只得强抑怒气,大声道:“众位!我之所以离开大衍宗,乃是因为其内部常有互相倾轧、踩高捧低之事发生,如此作为,又怎配为玄门魁首?而我等修真,本就是为了求正道,立德心,若是上者无德,自可取而代之!” 此言一出,可谓石破天惊,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就连一直寻衅的简则成也愣在那里,犹带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似是不相信他竟然如此大胆,说出这番狂傲之极的话来。 大衍宗的开派历史较之乾元界的形成之日也晚不了多少,从建立之初,便高高在上,成为玄门的巨头之一,期间或有不服其地位者,却都在时间的长河中烟消云散,唯有大衍宗屹立至今,执玄门牛耳,一声令下,四方皆从。 其煊赫威严在数十万年间早已深入人心,散修就是胆子再大、自视再高,也不敢挑战这庞然大物,如今秦绍阳却毫无遮掩的指出大衍宗失德,连取而代之的话也是张口即来,自然将积雷渊众人震在原地,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相信这等狂妄之语竟然当真被人宣诸于口。 对于自己造成的这番景象,秦绍阳却极为满意,他要的就是让积雷渊众人震惊,而且是越震惊约好,如此一来,当他们固有的、对一派三宗的畏惧心被打破,自己的地位便也会水涨船高,成为无可辩驳的绝对权威。 秦绍阳志得意满,甚至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日后在积雷渊执掌权柄的风光,就在这时,一道昆山玉碎般的女声骤然响起:“哦?原来你竟如此有追求,想要重立秩序,只是本座怎么听闻,你是因调戏了门中女弟子,不服受罚才叛出了宗门?” 这女声由远及近,话音落下时,大殿之上已赫然出现了两名女修的身影。 其中一人着玉色道袍,云鬓雾鬟,瑰姿昳丽,绰约逸态,流风回雪。容颜之美,笔墨丹青难描万一,只是往那一站,便衬得满室生辉;偏其气质又是清华高彻,如天中之月,在遍洒万端清辉之时,又给人以遥不可及之感。 而另一名女修穿着一身杏黄衣衫,她身量高挑,五官并不出众,却有一种女子少有的英气勃勃之态,抬首间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 这二人自然便是姬璇真和周琼英。她们也是日前才到了积雷渊,方至不久,就听闻金波洞主钟天华宴请群修之事,金波洞门下更是广发请帖,唯恐遗漏了重要人物,就连积雷渊许多边缘修士也收到请帖,恳请他们务必赏脸,出席这次宴会。 姬璇真早从门中情报得知,秦绍阳来到积雷渊之后,很快与金波洞主之女钟添香结识,之后二人往来甚密,秦绍阳也一直背靠金波洞在积雷渊活动,想必此次金波洞如此大张旗鼓的举办宴会,秦绍阳也定会出席,尚且省了寻他的功夫。 姬璇真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完成喻君泽嘱托之事,便告知周琼英自己要清理门户,处置那叛宗狂徒。 这一路而来,二人不断交流理念和道途,彼此关系又不同初遇之时,更显亲密,周琼英得知她打算后,当然不会反对,便寻到了金波洞派发请帖的弟子,言说想要参与这一场盛会。 她二人风姿气度又岂是寻常可比,那金波洞弟子不仅丝毫没有怀疑其用意,反而异常兴奋,满以为自己替公主结交到了出色人物,正打算回去邀功,便被姬璇真略施小术,消除了这部分的记忆。 姬璇真和周琼英拿到请帖之后,相携而来,未想到刚至大殿之外,便听到了秦绍阳的这番高谈阔论。 秦绍阳一见姬璇真,当即脸色剧变,添香公主不由上前一步,微微挽住了他的手臂,警惕道:“秦郎,这位道友是······” 秦绍阳这会儿哪还有心思来应付她,几息之内,他面色数变,最终勉强平复下来,拱手道:“未知姬元君玉驾亲至,有失远迎,实乃秦某之过。” 其实在他看来,当年自己参与门内大比之时,姬璇真便于高台上旁观,再加上云断山之事,二人也算有一丝渊源在,本想在称呼上拉近关系,以示亲近;转而又想起自己刚刚才说了大衍宗的不是,此刻若再有意同其亲传结交,先前所说之言便缺少了说服力,因而故作姿态,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 反而是简则成稽首道:“不知两位道友如何称呼,又因何故到积雷渊来?” 他心中深恨秦绍阳,巴不得他身败名裂,这会儿一见有人似乎知晓这厮的底细,便眼巴巴的凑了上去,摆出了一副自认和善的嘴脸。 周琼英似笑非笑的瞥了简则成一眼,继而审视的目光又落在了秦绍阳身上,道:“我乃太和宗玉坤洞门下周琼英,至于这位则是大衍宗清微岛姬璇真姬元君,至于所为何事,还得问这位秦道友才是。” 事态急转而下,先前秦绍阳还在侃侃而谈,痛斥大衍宗悖行失德,如今大衍宗的元君便找上门来,还附带了太和宗的一位亲传,再加上歧关岛主简则成,大殿中央已是几方对峙,意外频出不穷,殿上其余诸人简直成了泥胎木塑,愣愣的坐在席位上,半天反应不过来。 秦绍阳也是脸皮颇厚,张口便是一通瞎话:“二位身份贵重,想来也不会对秦某这点小事感兴趣,若是二位此次只是为了赴宴而来,自当好生招待;若为了其他事情,请恕秦某人微力薄,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如此恬不知耻的作态,简直快把姬璇真气笑了,她实在不耐烦与这无耻之徒迂回,目光锋利如刀,寒声道:“道友这颠倒黑白之语,着实令人惊叹,就是不知可敢让在座诸位知晓,”你究竟因何叛出宗门?” 秦绍阳不料她揪住自己不放,一时之间也是大为恼火。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无法善了,干脆抛开一切顾忌,强辩道:“秦某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等亲传弟子享尽供奉,高高在上,丝毫不把内门弟子放在眼里,呼使如奴仆,更有那荀子卿以势压人,为了一点小事便公报私仇,重罚秦某,如此作为,也称得上是玄门正宗?” 姬璇真一一驳道:“亲传内门,各司其职,如此门派才会井然有序。荀师弟之所以罚你,是因你不光出言冒犯宗内女弟子,更有唐突之举,此乃依照门规,并无丝毫错漏之处;而你深受宗内和肃武长老传道之恩,不思回报,反而怀恨在心,打伤长老,叛逃出宗。” 她每说一句,殿上众人看待秦绍阳的目光便更加鄙夷一分,秦绍阳是极端自负又极端自卑的性子,最受不得旁人看不起自己,当即怒火便喷涌而出,将理智燃烧殆尽,口不择言道:“我自认自己天资勤奋,样样不输你们这些亲传弟子,那些老家伙却有眼无珠,不肯让我晋升亲传,生生矮你们一头,当真可恶!可恶!” 他在这数年之间,又屡有奇遇,更是曾以金丹之身,斩杀了一名元婴修士,又使计困住了极恶老祖,可谓事事顺利,一时自信心极度膨胀,是以明知姬璇真是实打实的元婴大能,也并不如何将她放在眼里,觉得自己早已不是当年云断山中的无能之人,如今未尝没有与姬璇真一决高下的实力,这才在怒火的驱使之下,顺势将内心真正所想一口道出。 第七十七章 而在添香公主身后,一道人影缓缓站了起来,他面容犹带着死气,七窍之中还在源源不断的流出鲜血,动作却是与之全然不符的迅捷,倘若有人看到这番诡异景象,恐怕当场就要骇得心胆俱裂,只疑是噩梦成真,瞬间丧失思考能力。 这自然就是秦绍阳的“尸体”,他在打晕了添香公主后,片刻也不停歇,鬼魅般的身形一晃而出,向西面疾驰而去,等到一炷香的时间以后,已然到了十里开外,速度这才慢了下来。 直到这时,眼下这个“秦绍阳”才显露出明显的不同来。之前的那个秦绍阳,气质于自负之中又混杂了一丝隐藏极深的自卑,而如今的“秦绍阳”,给人的感觉却要阴沉的多,神态之中也有着原本罕见的谨慎,其诡秘之处,更接近于魔道中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真正的秦绍阳早已死得不能再死,姬璇真浩荡磅礴的法力彻底摧毁了他的生机,哪怕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改变不了他死亡的结局,而如今真正占据这具躯壳的,乃是极恶老祖的真灵。 在最开始时,极恶老祖身躯被毁,只剩一抹真灵逃出,机缘巧合之下依附到了秦绍阳身上,那是二人处在一种既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状态,秦绍阳需要极恶老祖的指点,让他从一众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极恶老祖则指望秦绍阳修行有成之后,能够替自己重塑身体,摆脱这种无所依凭的状态。 在这一段时间里,二人倒也相安无事,秦绍阳靠着极恶老祖的指点,加上本身又有不少奇遇,修为一日千里,很快便在大衍宗站稳了脚跟,而他也答应一旦自己结婴,就会替极恶老祖重塑法体,以作回报。 然而随着秦绍阳修为日益深厚,二人之间的关系也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逆转,原本是极恶老祖凭借自己昔日的境界和对于修真界的了解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在秦绍阳步入金丹之后,他越来越无法忍受极恶老祖对自己的控制,甚至于识海之中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本身就令他如坐针毡,想除去对方的心思也就油然而生。 极恶老祖纵横魔道多年,若非当年被一个极厉害的人物盯上了,也不会落到身躯尽毁、只剩一缕残魂逃出的境地,他当初在魔门也见惯了勾心斗角之事,秦绍阳一产生过河拆桥的念头,他便察觉到此子的野心,立马心生防备了起来。 有野心在魔道中人看来从来都不是坏事,无欲无求才是最可怕的状态,可当这种野心对准的是自己,就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了。尤其是极恶老祖虽然在见识经验上远远超过秦绍阳,可他毕竟只剩一抹残魂,依附的身体又非自己所有,先天上就居于劣势,很难灭杀身体的真正主人,将这具躯壳占为己有。 但极恶老祖毕竟老奸巨猾,他显示对秦绍阳示之以弱,让对方严重的低估了自己残留的力量;而后又在双方的争夺战中,故意落败,显示出被秦绍阳压制的假象,暗中却保存了大部分实力,悄悄潜伏下来,等待时机,只待秦绍阳懈怠之时,便一举翻盘,将这具肉身夺舍过来,再慢慢恢复。 在他预想之中,这个机会还要很久才会到来,但极恶老祖万万没有想到,秦绍阳竟然被傲慢冲昏了头脑,在羽翼未丰之时就将矛头对准了大衍宗,极恶老祖几乎要笑出声来,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就敏锐的意识到,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果然,秦绍阳在与添香公主有了私情之后,满以为能够借助积雷渊的力量同大衍宗叫板,极恶老祖暗暗嘲笑他的愚蠢,却仍沉住气,等待着机会。 等到秦绍阳殒命于姬璇真手中,极恶老祖简直欣喜若狂,却强自按捺着,待殿上众人皆已离去,只剩下一个心神大乱的添香公主时,他果断控制了这具刚死未久的躯体,并打晕了对方,一口气狂奔到十里开外,这才稍稍停下片刻,梳理了一番经脉。 这具肉身受创不浅,经脉损毁大半,若还走道修的路子,等于是被绝了前路;可要是改修魔道功法,那也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饶是以极恶老祖的城府,在终于得偿所愿,重新获得肉身的当口,也忍不住泛上一丝兴奋,他已仔细想好了后路,一得到肉身之后,便往西进入魔道地界,此处形势混乱,且鱼龙混杂,着实是隐藏行踪的好地方,哪怕有可能碰上他之前的大仇人,短期来看此地也无疑就是最佳选择。 他调息了片刻,又起身西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铅灰色的天幕之中。 另一厢,姬璇真和周琼英道别之后,便往陨星池而去。陨星池和积雷渊之间,几乎全是魔道的势力范围,她此次前来是为炼制法宝,若无必要并不想要招惹事端,于是并没有选择最近一条路线,而是往南绕了一个弯,避开了灭情道和血河谷的范畴,从真我观的辖域穿行。 真我观名为魔门六道之一,实际上行事亦正亦邪,旁人也很难探清真我观的门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平日里颇有些随性而为的意思,往往不是因为必要,而是感兴趣做出许多事情,只是先入情,而后断情的道路被视为旁门,这才归进了魔道一系。 当年在离云天宫中曾与曲妙莲一道,同姬璇真交手的蓝溪情便是真我观本代最为看重的传入,在门中地位,不亚于曲妙莲之于天音教,乃至在整个魔门的年轻一辈中,也是数的上号的人物。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天之骄子,眼下的情状却十分狼狈,束发的玉冠早已片片碎裂,身上的法袍也是破烂不堪,甚至连那张风流蕴藉、俊秀讨喜的面容也被划出了几道伤口,其中更有一道就在眉骨上方,只要再稍往下一点,蓝溪情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恐怕就要失去神采,变成独眼公子了。 就在离他不远之处,正立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少年修士,其人头戴血木珠冠,修眉凤目,面貌秀雅,秀美如同少女,眉宇间却充斥着一股阴郁之气,周身也流露出血腥邪异之感,正是厉风。 然此刻厉风双目充血,神情狂乱,似是完全丧失了神智,只是一味对着蓝溪情狂轰乱攻,着实令他叫苦不迭。 说来蓝溪情这也是遭了无妄之灾,真我观同许多玄门大派一样,会将许多小宗小派吸纳作为外院,以拱卫主宗。按照惯例,每隔十年,便有主宗的亲传弟子巡视外院,以起督促之用,令他们不至懈怠。 而今年巡视的任务,正好落在了蓝溪情身上,他本以为这件差事无非与往常一样,走个过场即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方才从外院离开,行了不足千里之远,便祸从天降,当头掉下一个煞星来,更是二话不说就直接动手,蓝溪情迫于无奈,只得出手反击,然而甫一交手,情势就更由不得他控制了。 他们二人修为本在伯仲之间,纵使稍有差距,在平时也尽可忽略不计;可眼下厉风明显是神志不清的模样,出手招招狠辣,毫无顾忌,反而是蓝溪情处处束手束脚,不敢全力出手,不多时就落在了下风。 再加上厉风修行的《内观参同契》极是邪门,功行越深,便越容易令人走火入魔,而修炼此功之人在走火入魔后更是战力大增,又不畏生死,变成只剩战斗本能的疯子,这种人形凶器被谁碰上都要头疼一番,况且血河谷和真我观名义上还是同盟,若是蓝溪情不管不顾,全力与厉风交手,最终无论伤了哪个,对整个魔道都不好交代,故而他也不敢将许多拼命的手段使出,只能尽量游斗,希冀厉风早点清醒过来。 只是蓝溪情虽然理智犹在,厉风却全然丧失了神智,头脑之中只有对杀戮的渴望,不停有一个声音蛊惑着他将所有看到的活物全部杀死,他与蓝溪情交战半晌,始终不能将对方击毙,更是狂性大发,招招都要致对方于死地。 在这种不对等的交战下,蓝溪情渐感吃力,没过多久已是左右支绌,难以维持平时的写意姿态。 到了这个地步,再要留手,恐怕自己也要交待在这里,蓝溪情一咬牙,唤出了七情桃花扇,口中默念法诀,折扇一挥,便从扇面上走出六道虚幻的人形来,眨眼之间就由虚转实,几与真人无异,将厉风围在中间,这血河魔子被六人围攻,霎时陷入困境,根本无暇再去顾及蓝溪情。 蓝溪情顿时压力大减,这才松了口气,谁知在看到那六道人形中的当先一人时,连他自己也愣了一瞬,几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第七十八章 这六道人影中,当先的是一名秀颀高挑的女修,长眉连娟,微睇绵藐,颜色如朝霞映雪,殊丽万端,眉眼只轻轻扫过,那种清艳无伦的风姿便已镌刻于心。 这女修赫然便是姬璇真的投影,蓝溪情乍见她的形貌,也是吃了一惊,眼中露出些许迷惑来。 七情桃花扇虽是一件上品真器,在使用之时却也有着不少限制,其中有一条便是持扇之人无法操控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以上的修士投影,除非其本人就在距离持扇者不远之处。 姬璇真乃是元婴境界,蓝溪情虽说如今已是金丹后期,破丹成婴想必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但到底还隔着一个大境界,按照常理来说,他是无法将姬璇真的投影从七情桃花扇中召唤出来的,除非她本人就在附近,才能解释这一异常情况。 然而她身份不同常人,实为玄门年轻一代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又怎会轻履险地,跑到魔门的大本营来?蓝溪情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位玄门高足来到真我观的辖域是想要做什么,然而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厉风那里却是陡然又生了变数来。 他原本就疯的很厉害了,蓝溪情动用七情桃花扇召出了六道投影,也只是想压制住他,最好能拖延到他清醒过来;孰料厉风一看见姬璇真的投影,像是又受了刺激一般,嘶吼着冲紫衣银裳的女修扑了过去,招招式式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猛然增多的伤口。 无论什么时候,疯子都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种存在,蓝溪情没料到自己这一招只起了反效果,顿时后悔不已,可眼下若是让他把投影撤回,恐怕发疯到六亲不认的厉风抬手就能把自己打成重伤,故而蓝溪情也不敢贸然收回法宝,一时之间,二人就僵持在那里,谁也奈何不了谁。 在这种僵局里,双方的法力也在飞速消耗,没过多久蓝溪情就难以为继,召出的投影也变得虚幻起来,随时都都有可能不支,要被迫回到桃花扇里。 厉风也没比蓝溪情好到哪里去,他完全是一副不顾生死的狂攻之势,所耗法力比对方只多不少,哪怕主观上仍然神智混沌,意识不到灵力的枯竭,身体的动作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总算让蓝溪情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 他五指微张,连连打出数道法诀,那六道投影得了法力支持,更是气势大振,眼看着就要彻底压制住厉风,谁知这时厉风忽然停下了一切动作,直挺挺的站在那里,随即“噗通”一声,当头栽了下去。 蓝溪情骇了一跳,连忙停手,又略带戒备的凑过去瞅了瞅,发现他只是暂时昏厥过去,生机尚在,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到了这会儿,如何处理这位血河谷魔子却成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总不好把他丢在这里置之不理,无奈之下,蓝溪情只能把厉风带回了真我观的外院中,等他醒来再做打算。 而蓝溪情不知道的是,仅仅在一天之后,姬璇真就经过了他和厉风交战的地方,不过这时双方的去向已是南辕北辙,也就无从遇见。 姬璇真越过真我观的辖地之后,很快便到了陨星池,陨星池在莲座峰的最高处,这座山峰拔地而起,陡直料峭,峰顶形状如莲花半开,从顶端眺望,仿佛一伸手就能接触到无垠天幕,顿时便生出了一种凌驾众生之感。 陨星池同乾元界的许多灵池秀湖相比,实在小的可怜,方圆之间,约莫只有亩许大小,池面上方,却有灵气蒸腾,水汽之中萦绕着数道雷元精华,充裕之极,几乎要化成液态,覆盖住整个陨星池。 传闻天地初开,有神人居于极天之上。而后数年,有二神相争,从天空战至地面,波及甚光,无数生灵因此陨落。最终一神战败,葬身于极西之地,化为一池,名曰陨星,这便是陨星池的由来。 这传闻是真是假至今仍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陨星池丰沛的雷元之力是炼制龙尸的上佳选择,见此姬璇真不再迟疑,长袖一拂,那九具被“乾坤法袖”隐藏在无尽虚空中的龙尸便横空出现,龙目怒张,神情狰狞,俨如活物,只要瞧上一眼,就能感受到龙族统驭万物的无上威严。 但这强横主宰的生命终究消散在无尽岁月中,唯有残留的一点古朴之气,印证着昔日的威势。 姬璇真伸指一点,九具龙尸便破水而入,将池水搅的翻动不休,丝丝精纯的雷元之力从水中不断汇聚,如百川汇海,源源不断的流入龙尸之内。 她紫府内晶莹剔透的小人也张口喷出一口纯净至极的元气来,轻絮般落在龙尸上,随即如冰雪消融,浸入其中,龙尸在雷元和元气的双重作用下,不断缩小,从原来几乎占据了整个陨星池,到盘旋在一半的池水中,最后则变成了九条小臂长短的细小龙身,在水中来回游动,摇首摆尾间有种说不出的灵动之感。 若光凭肉眼来看,恐怕决计想不出这九条灵巧的小龙在之前居然是九具庞大的龙尸,眼下要是说其为活物之属,更是不会有丝毫怀疑。 姬璇真以陨星池为熔炉,在祭炼了八十一个日夜之后,眼看着时机已到,心念一动,体内的龙魂便不紧不慢的游了出来,待移动到陨星池上端后,将龙首往下一探,一根晶莹如玉、小巧玲珑的龙角就脱落下来,掉入了池水之中。 龙角甫一入水,连带着九条小龙所在的水域疯狂旋转,凝聚成一个透明的水团,这水团逐渐凝缩,片刻之后已然显出了一方印章的形状,姬璇真见状,从指尖逼出三滴精血,依次落在印章之上,霎时天幕一片昏暗,阴云堆积,狂风渐起,顷刻之间便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进陨星池中,溅起了万千涟漪。 幸而这番异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覆盖的范围也仅限于莲座峰顶,故而并没有引起有心人的主意,纵使魔道中的一些大能感应到些许异样,也都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深思便已消失。 待风雨停歇,阴云消散,天空重又恢复明澈,姬璇真这才仔细打量了落在自己掌中的这枚印章。只见其形状小巧,约莫有婴儿拳头大小,印章之上盘桓着九条栩栩如生的龙形,而最顶端处九个龙头共同拱卫着一枚明珠,散发出明亮深邃的光芒,更有一种古朴神秘的气息,仿佛带着魔力,视线一旦落到其上就难以移开。 倘若只从品阶而论,这枚蟠龙印只相当于真器之流,无法和玄器相提并论;但此物却另有无穷妙用,并非仅由品阶判断,尚有许多用处可待发掘。 此物由姬璇真亲手炼制,又在即将功成之时汇入了她的三滴精血,和她联系之紧密非同寻常,一落入手中,便生出一种奇妙之感,仿佛这蟠龙印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延伸,法力注入其中也毫无滞涩之感,如同血液在身体内流动那般自然,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姬璇真璨然一笑,长袖一挥,蟠龙印便化作金光飞入眉心中,她不再停留,身化长风,很快便消失在了烟云之中。 与此同时。 北冥洲,珑心狐部族中。 素心媚最近的心情可以称得上十分之好,她本是血脉纯正的狐主之女,素来受阿母看重,在一群狐族公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甚至在整个北冥洲都有着几分地位,就是妖族其他五部中人见了她,也要多多少少给她点面子。 除了她本人以外,素心媚的一众儿女在狐主的孙辈之中亦算得上出众,她的生命里不如意的事实在很少,仅有寥寥几件,而就在数十年前,这不如意的事情里却有添了一件。 她十分看重的女儿素涵烟在一次寻常的游历中失踪,自此音讯全无。素心媚派出了不少族人去寻找女儿的踪迹,最终却都无功而返,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她也就渐渐歇了那份心思,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女儿身上。 这也不能怪素心媚凉薄,她儿女众多,无论再如何偏爱其中的一个,当出现长久的分离之后,也会出于本能将情感投注在其他子嗣身上。 这并非难以理解之事,甚至于素心媚本人在私心里也接受了女儿的死亡,然而在这一日,情况却生出了变化来,一名年轻的族人惊喜的从厅外奔了进来,大呼道:“五公主,烟娘子回来啦!” 素心媚霍然从榻上站起,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名族人又重复了一遍,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喜出望外道:“快让这孩子进来!” 话音未落,厅外已转进了一道秀气袅娜的身影,唤道:“阿母!” 第七十九章 素心媚又惊又喜,忍不住拉住女儿的手将她仔细打量一番,素涵烟只笑吟吟的望着母亲,显然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素心媚在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不禁嗔道:“你这孩子可知阿母有多担心?自往平州后就音讯全无,阿母唯恐你遭了意外,不知操了多少的心,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素涵烟连忙牵住母亲的衣袂,撒娇道:“阿母可千万莫要生女儿的气,女儿也是一直被拘着,好容易得了空闲,这不就赶着回来探望阿母。” 她言语之间,尽显小女儿的娇态,说不出的可怜可爱,素心媚哪里还舍得生女儿的气,一颗心早就软了,只是听到她话语,又不由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怎会被拘着?难不成有歹人敢囚禁于你?阿烟莫怕,说出来阿母定会替你做主,教人知道我珑心狐一部也不是好欺负的!” “阿母想到哪里去了?”素涵烟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女儿是在大衍宗姬元君府中,并非是被人囚禁。” 言罢,又将自己与姬璇真相识以来的事情娓娓道来,至于平州初遇自然做了许多美化,好教素心媚更容易接受。 素心媚听了女儿的话,起初仍是十分的不忿,怒道:“纵使她是大衍宗亲传又如何?我的女儿难道就不金贵了么?没得让她这般折辱!” 若是寻常妖修,一听有机会入得玄门正宗门下,别说是管理府中各项事宜,就是当个脚力也是万般乐意,以期能有得成正果的机会。 而北冥六部一直自诩为妖族正统,血脉纯正,自然是大大的看不起那些山野妖类,羞于与之相提并论,连带着在人修面前也多有优越感存在,并不以为与之为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故而素心媚才有这般反应。 素涵烟本意可不是让母亲对姬璇真连带大衍宗生出恶感,便耐心解释道:“元君待女儿亲如姐妹,非是仆役一流,儿在清微岛时,也不曾受过丝毫亏待。” 她向来是知道母亲的志向的,知晓其对狐主之位向往已久,故而说了许多同大衍宗交好的益处,并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往狐主的位置上暗示。 素心媚果然心动,沉吟了片刻,再说话时态度已不像先前那样抗拒,迟疑道:“若是情况真如你所说,那此事也未尝不可。只是阿母如今身处的位置,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无法轻下决断。还是要仔细斟酌之后,方能决定。” 素涵烟也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不再多言,只道:“阿母的难处,儿自是知晓,只是想着,与元君相交未尝不是另一条路罢了,究竟如何,还是由阿母自行决断。” 她这番话说的高明,虽未殷殷相劝,素心媚却早被说的意动,然而其天性谨慎,在这关口仍未下定决心,只在心里记下这一桩,母女两个又说了许多体己话,这才由素心媚领着女儿复去拜见狐主。 素涵烟同狐主相见之景暂且不提,又说那极恶老祖,自打占据了秦绍阳肉身之后,颇有拨云见日之感,数载隐忍,一朝偿愿,就是以他的老辣城府,也是心头大畅,暗忖道:你这小子再是心比天高又如何?还不是为老祖我做了嫁衣,倒也不枉我这数年栽培了! 他当年无奈之下栖息于秦绍阳识海,本就打着伺机夺舍的念头,在教导对方修行时,自然留下了许多暗门,可叹秦绍阳自视不凡,以为自己合该得天之助,又怎想到极恶老祖昔年凶名赫赫,又岂是良善之辈,怎会尽心尽力为他谋划? 等到终于发现其心怀不轨时,已是万事皆休,再反抗不得了。 魔道中人向来狡兔三窟,习惯为自己留下数条退路,极恶老祖也是如此,早在鼎盛之年便在西陆置办了几处隐秘洞府,如今正派上用场,他循着记忆找到一处洞府,数年前布下的禁制仍然完好无损,足见这积年老魔的谨慎。 坐定之后,极恶老祖先是寻到暗门,逆转功法,将一身玄门法力尽皆转化成魔元,以血河谷秘典重铸根基,又将几件保命的法宝重新祭炼了一番,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将自己所为又仔细回想思量了半晌,犹觉不足,又取出一枚易颜丹服下,对照水镜揉捏片刻,不消一会儿,水镜中原本属于秦绍阳的那张容貌便消失不见,重新出现的是一张高鼻薄唇、眼窝深陷的青年男子面容。 易颜丹,顾名思义便是可以改换形貌的丹药,甚至于能将一个人的骨骼面相彻底改变,在凡人看来自然是神异无比,只是在真正的高阶修士眼中也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罢了。 极恶老祖用上这种丹药,倒也没指望那些大能就认不出这具肉身原本是属于谁,只打算少些麻烦,毕竟他眼下修为不曾尽复旧观,想要讨好大衍宗的门派又着实不少,若教这些人认出他这“欺师灭祖”的叛逆,少不得又是一番纠缠。 如此这般,极恶老祖才对着水镜满意的点了点头,离开了这处洞府。 三日之后,一名身着灰袍、高鼻深目的青年出现在了边风镇,他像无数个路经边风镇的散修一样,径自向着市集而去。 边风镇位于血河谷和真我观交界之地,方圆七十余里,与整个乾元界相比,连说句弹丸之地也算是抬举了它。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原因,这两家魔道大宗都不曾重视于此,无门无派的一些魔修经常在此停歇,长此以往边风镇也就成为了一处流通之地。 在这种地方向来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皆有,这样一来,一名貌不出众、修为也仅有筑基的青年出现在边风镇,就好似一滴水珠落入了大海,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极恶老祖要的也正是这种效果。他穿着不起眼的灰袍,不动声色的向一处摊位走去,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修士,不光肉身刚在修界搅起了不小的风浪,连壳子里装的也是一名积年的老魔。 极恶老祖在摊位前蹲了下来,他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凌肃花,这种白色的灵植枝叶纤长,末端微微卷曲,周身弥漫着淡淡的灵气,其香气甫一入鼻,便予人神清目明之感。 这些凌肃花年份约有百年,品相不差,不过极恶老祖所为只是掩人耳目,灵植品相如何根本无关紧要,因此他大略扫了扫,便道:“三株凌肃花。” 那摊主应了一声,取出石盒,将三株凌肃花小心的放了进去,随后递给了极恶老祖:“承惠十枚中品灵石。” 此言一入耳,便是极恶老祖也忍不住抬起头,言语中不掩惊愕:“凌肃花如今怎卖的这样贵?” 也难怪他如此,两年前秦绍阳曾买过这种灵植,十株总共也才百枚下品灵石,哪知短短两年过去,价格便翻了数番。 那摊主是个宽额阔脸的中年修士,听得此言也不恼,只笑道:“想必道友是出关不久,对近来发生的事都不大了解吧?” 极恶老祖表现的毫无缺漏,仿佛他真的只是一名寻常散修,神情中难掩好奇:“不瞒道友,我之前闭关半年,日前刚刚出来,莫非有甚大事发生不成?” 那摊主点头道:“这就难怪了。凌肃花多生于平州,买卖多由罗天盟把持,如今罗天盟已被大衍宗围困月余,凌肃花被断了来路,价格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极恶老祖因这具肉身之故,本就对大衍宗分外关注,眼下听闻这等事情,免不了要多问几句,故而一面将灵石递给摊主,一面追问道:“无缘无故的,大衍宗为何要对付罗天盟?” 那摊主只当他年轻人好奇,况且既做成了生意,也不介意多说几句,便将听来的消息又告诉极恶老祖知晓:“只听闻是罗天盟与松鹤派相互勾连,做了许多不容于正道之事,故而大衍宗出手要剿灭这两家,别的却不知晓了。” 他见极恶老祖面上仍是一副沉思神色,忍不住又道:“总归是他们玄门的事情,与我等魔道散修又有什么干系?道友也不必担忧,想必过上一年半载,这凌肃花的价格自然也就降下来了。” 他这一番说完,极恶老祖尚未言语,倒是一旁同样在出售灵植的修士出言道:“李道友,你这消息可就落后了!” 此人生的细眉长眼,看起来和这李姓修士也是极熟的模样,故而李修士也不生气,反而问道:“哦?龚道友可是有甚新消息?” 那龚姓修士将颌下三绺长须一拂,便显出了一分自得来:“李道友这可就问对了人,家兄这几日正在平州地界,我兄弟二人传讯之时,免不了也要交谈几句。”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瞬,李修士果然捧场,笑道:“龚道友,你可就别卖关子了!我与这位道友都好奇的很哪!” 极恶老祖也配合的做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龚修士见状微微一哂,道:“若说前几日还仅仅只是围困,未曾有其他举动,那昨日大衍宗的清微元君已到了平州,想来罗天盟覆灭也就在朝夕了!” 第八十章 极恶老祖听得“清微元君”四字,心头巨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不动声色的引导:“不知这清微元君又是何许人也?” 龚修士果然未察,顺着他的话道:“这清微元君在大衍宗也是地位非凡,乃是天枢峰万潜道君亲传,有这般法力通玄的人物出手,罗天盟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极恶老祖一听,便知龚修士这番话只是听起来唬人,其实内情未必比他人多知道多少,对大衍宗及姬璇真的了解也只是泛泛,不由暗忖道: “老夫当然知道罗天盟无人是那姬姓女娃的对手,看来从此人口中也得不到甚么有用消息,不如先收复从前势力,再做打算。” 他打定主意,同龚李二人虚应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告辞,自往西去不提。 而此刻被谈论的姬璇真,正与罗天盟六名元婴长老遥遥对峙。 罗天盟在平州立足已久,势力盘根错节,虽无法与一派三宗相提并论,却也是地头蛇一类的存在,其长老更是养尊处优日久,多年未曾遇上这等窘境了。 其中一名王姓长老脸色难看,只勉强维持着风度,拱手道:“我罗天盟向来恪守本分,对贵宗从无冒犯之处,如今贵宗只随意寻了理由,便要断我等根基。这般霸道做派,元君就不怕难堵悠悠众口吗!” 说到后面,已是疾言厉色,倒当真显出了几分正气来, 其余几人也是连连附和,更有一人手抚长须,嗟叹道:“王道兄所言甚是!若元君此时罢手,我等化干戈为玉帛,未尝不是一番佳话。” 姬璇真眼中映出这番作态,心中唯觉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轻舒广袖,淡淡道:“诸位长老说的倒是不错,只是这样一来又置贵盟背后的灭情道于何地?” 她说的轻描淡写,实际无异于一道惊雷,震的眼前几人尽皆失色。 原因无他,任谁被旁人知晓了自以为隐藏得□□无缝的秘密,脸色恐怕都不会好看。 罗天盟创立于六百年前,自初生之时便归于旁门一类,算不得玄门正宗。可即便如此,也绝非魔道之属。 然其百年前为灭情道所趁,落下了把柄,自此供其驱使,越发与玄门相背,就连当年与赤金乌一部勾连,背后也脱不了灭情道的影子。 眼下大劫将起,大衍宗又怎会容忍这般隐患居于腹地,便决意施展雷霆手段,借以震慑诸派。 秘密乍然被揭,饶是以这几人的城府,也不禁脸色数变,那王姓长老刚要言语,脾气最为暴烈的金长老已是按捺不住,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有甚么好说?众位道兄且助我一臂之力,斩杀此女!” 王长老目光闪烁,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长叹一声,道:“姬元君,得罪了!” 他们虽被围困数日,也知晓大衍宗此行总共也只来了三名元婴修士,还有两人在旁掠阵,真正能随意出手的只有姬璇真一人,而自己这方除去在场六人不提,尚有三名同为元婴的长老,从人数上来看无疑占据上风。 这也是王长老之前不吝口舌的原因,只因他以为大衍宗只来了这些许人,便是事情尚有转圜余地,决计想不到隐藏多时的秘密竟让人一口叫破。 既然如此,也唯有斗过一场。 以他观来,自己这方以六敌一,纵然姬璇真天资再高,也是绝无胜算。 只是他生性谨慎,为防万一,还是传讯给其他三人,未几便见灵光大盛,又有三名元婴大修破空而来,至此罗天盟共计九名元婴修士尽数到齐,呈周天之势将姬璇真团团围住。 王长老心下大定,道:“可叹元君大好前途,如今却要陨落在此,实在是贵宗一大损失。” 他自觉稳占上风,言语中也带了一丝不疾不徐的意味,金长老的城府较他差的甚远,性子又急,只将手一指,顶门便飞出一对阴阳双钩来。 这对双钩非同小可,乃是西海玄金铸成,天生变蕴含阴阳二气;又有金长老得宝之后,日夜以胸中一口精纯元气蕴养,及至后来生出灵性,即便在一众真器中也未落下乘。 那阳钩裹挟着一团暴烈的极阳真气,只从王长老衣袂掠过,那炽热的温度已令他悚然一惊;阴钩却截然相反,极阴之气一出,便是冰寒彻骨,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连血液也要凝固。 金长老这一击端的声势非凡,就连王长老见了也不禁暗忖: “我素知金长老修为在我等之中份属上乘,却没料到已有如此火候。这一击若换了我来,可能毫发无伤的接下?” 他尚未得出答案,便听得一声清越铮鸣如凤初啼,把眼望去,只见一柄通体纯白、浑然无瑕的玉如意将阴阳双钩当空拦下,其灵活夭矫,犹胜游鱼,不消片刻,就将双钩杀的节节败退,灵光黯淡。 王长老心下一凛,顿时生出了一丝不妙之感。 他原本还顾忌身份,不愿与人合攻;只是眼看着金长老不敌,再不出手恐怕这年龄尚不及他们零头的女修真要将人一一击破,到那时才是里子面子全无,便再不犹豫,沉声一喝,又是一道灵光加入战局。 他这一出手,便知老辣犹在金长老之上;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襄助,霎时之间,宝光大作,半边天幕都被染上绚丽色泽,如梦似幻。 只是这梦幻之中,隐藏着深深杀机:十余件法宝围绕着玉如意强攻不休,这与大衍宗围困罗天盟之局相较,难免令人生出了情势颠倒的荒谬之感。 在此之中,那白玉如意显得格外势单力孤,在王长老看来,其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即便如此,这结果也足以令他心惊:能以一人之力,在九名同阶修士的围攻下支撑如此之久,也不愧是大衍宗倾力培养的天骄了。 他自以为胜券在握,便分出一丝心神去打量姬璇真的反应,谁知一看之下,内心瞬间涌上了一股极大的警兆! 姬璇真星眸低垂,素手如拨琴弦,浑身灵力奔涌,随着法诀牵引而出,只须臾一瞬,罗天盟诸人便有天倾地覆之感,等那股剧烈的眩晕退去,已俨然置身于一处奇异空间之中。 王长老抬首一观,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清辉万端,皎洁的月光清丽如梦,予人无限飘渺之感;而脚下则是无垠碧海,浩浩汤汤,正是“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 可惜如斯美景,王长老却没有丝毫欣赏之意,片刻之前,他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眼下已是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余几人也是惊骇欲绝,他们陡然发现自己与法宝的联系被陡然切断,那数件法宝纷纷坠入海中,无论怎样用法力驱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姬璇真脚踏清波,乘风而来,姿态之优美实难尽述;加之容貌殊丽无伦,世所罕见,真如瑶宫仙子降临尘世,恰恰成了眼前这幅“沧海明月图”的点睛之笔。 值此赏心悦目之景,罗天盟众人却个个呆若木鸡,反应没比王长老强上多少,唯有金长老,那对阴阳双钩是他本命法宝,被斩断与心神的联系之后,这性情暴躁的老者受创不轻,猛然吐出一口精血,反倒比其余几人更快回过神来。 他伤虽不轻,心神未散,一对眼睛里犹有锐气,把姬璇真上下打量一番,竟出人意料的大笑起来,连道了三个“好”字:“元婴法相,果然名不虚传。也是我等托大,小瞧了大衍宗高足,合该有今日一劫。只是纵然不敌,若教我等束手就擒,也是万万不能。” 说到此处,他面向一转,对罗天盟其余八人大喝道:“众位道兄!再不做最后一搏,这数千年修为,便都要烟消云散!” 姬璇真秋水般的目光落在金长老面上,忽而一笑,这笑容正似云破月出,清丽殊绝:“不想贵盟一众大修,唯有长老有此血性,其余俱是庸碌无能之辈。” 她这寥寥几句,直说的几人面皮发紫,却又无从反驳。 自古以来,唯有那些资质高绝、得天厚爱的道途骄子方有幸能修成元婴法相。 法相显化则与修士自身属□□息相关,比如姬璇真所修《太虚还真妙录》本就是水属功法,炼化龙魂又是万水之祖,再兼其领悟太阴月华之力,故而显化出的就是“月照沧海”的法相。 法相一展,在此界域之中,其主便是“道”的操控者,而敌人则会受到最大限度的压制,此消彼长之下,自然无力抵抗,只能任人宰割。 唯有以另一种法相相抗衡,才有取胜的可能,不过这已是另一个层次的战斗,罗天盟几人显然没有这等修为,因此姬璇真法相一出,除金长老外,其余八人大惊之下,已泄了斗志,心中惶惶。 第八十一章 可此刻叫金长老一激,又挨了姬璇真一句奚落,罗天盟几人到底还没彻底舍下脸皮,总归燃起了几分斗志来。 何况眼下之局,若还有所保留,必然落个陨灭结局;若是奋力一搏,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思及此处,其余八人总算去了几分颓色,鼓动全身灵力,打算做最后一搏。 法宝派不上用场了,那就以神通相抵! 罗天盟盘踞平州六百载,多少积累了些家底,再加上这些长老个个都是修行了千年以上的人物,要说没有些压箱底的手段,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此时众人没了退路,纷纷使出各种神通术法,其中尤以金长老为甚,他位主西南,以庚金之气为基,神通甫一施展,便有数千道锐金纵横捭阖,杀气凛然,铺天盖地的向姬璇真袭去,誓要将她绞成碎片。 又有王长老施展的另一门神通,一股无形之风从神门透体而出,悄无声息的吹向姬璇真,正如一条暗中潜伏的毒蛇,一旦窥到机会便会毫不犹豫的发出致命一击。 这种神通与大衍宗的“无定神光”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从威力上来说,却又差之远矣。 姬璇真能够练成无定神光,自然不会将这点攻击看在眼里,只伸指一点,天空中的皓月便投下一道清辉,不偏不倚的洒在她身上,如披轻纱。 这月辉看似淡薄,却将姬璇真周身护的密不透风,那无形之风刚一接触到月辉,便如烈阳融雪,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一丝涟漪也未曾掀起。 这还未完,姬璇真转瞬之间,一连打出十二道法诀,脚下碧海得法诀操控,顿时掀起怒涛狂澜,整个天地之中,一时尽是海浪喧嚣之声。 她法相之中,原就疾浪喧涌,清波横流,自成万千气象;此刻以精纯法力相控,更是波涛纵横,怒浪滔天,有倾天覆地只能。 更何况,法相根基本就是丹田紫府中异象的外在演化,她当初在碧波潭下的水晶宫中得了先天水元之精,后将这件天地异宝融入了紫府内海之中,故而这一汪碧海实则大有玄机,用来对敌,更是威势赫赫,正应了“精奇雄浑”四字。 半空中数千道由庚金之气凝结成的短剑被海水一卷,霎时失了灵气,纷纷坠落下来,其势密集如雨,倒是好一番壮观景象。 只是如此一来,金长老的这门神通自然也就被破,再无威胁之力。 至于其他七名元婴修士的攻击,更是不堪,这几人只在海浪侵袭下便狼狈不已。 再有姬璇真素手一招,太阴缺月弓显化真形,这桩法宝被她多番祭炼之后,已心神相通,驭使起来威力比往昔更胜一筹,又兼空中玉轮相助,她引弓如月,不过几息之间,已将八人从容射杀。 唯有王长老在众人之中修为最高,苦苦支撑到最后,也已油尽灯枯,只胸中一口真气未散。 他此时衣衫破损,须发皆湿,全然没有了元婴大修气定神闲的风度,眼看着同僚一个接一个陨落,眼中更是现出怨毒,嘶声道:“姬璇真!你以为你大衍宗便胜券在握么?只怕灭情道眼下已将青州十派屠戮殆尽!” 说到后面,更是放声狂笑,如癫似狂,宛如一头垂死凄鸣的老鸹,瞧上去着实骇人。 姬璇真持弓的手一顿,缓缓道:“即便如此,你也是看不到了!” 言罢,缺月弓清光一闪,王长老眉心处便多了一线血痕,这具须发怒张的尸体也坠入碧海之中。 至此,罗天盟九名元婴修士全数陨落,这一延续六百载的散修联盟也注定了灭亡的下场。 这一战对姬璇真来说也是益处不小,自她进阶元婴以来,还是头一次真正使用法相对敌,尤其还是以寡敌众,对法相的领悟和诸多妙用更有了深一层领悟。 这还是尚未动用八宝玄光镜和龙魂的结果,倘若加上这两件至宝,这“月照沧海”的法相威力更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八宝玄光镜和龙魂几可作为姬璇真的两张底牌,眼下却还远未到动用的时候。 而罗天盟残存成员也被大衍宗以两仪微尘大阵相困,来了个瓮中捉鳖,总计数千名修士被尽数诛灭,竟无一人能够逃脱。 此事一出,整个乾元界大哗,纵然众人早就明白以罗天盟的实力,断然不会是大衍宗的对手,但也没有想到,大衍宗在高阶战力方面,仅仅出动了三名元婴修士便能将罗天盟彻底覆灭。 尤其据传,真正出手的元婴大能唯有清微岛的那位姬元君。以一人之力独自灭杀九名元婴修士,这是何等通天手段,便是其余门派的一些阳神道君得知此事后也是悚然而惊。 而姬璇真所施展的月照沧海法相也是威震天下,连带着清微岛也是名声大振,不再仅仅托庇于天枢峰的威名之下,已真正作为不可小觑的一脉为世人所知。 与此同时,青州地界却是遭到了魔修的突袭,在大衍宗驻地道宫的支援下,青州的数个门派虽说损失不小,到底还是保住了多年传承。 此事一出,玄门一方大为震怒,数名元婴真君联袂出动,向灭情道讨要说法。 灭情道也不甘示弱,以罗天盟之事向玄门发难,众多修士这才知晓,原来罗天盟是灭情道的马前卒,难怪大衍宗要对其出手。 双方争执不下,眼看一场道魔大战就要爆发,然而不知为何却同时偃旗息鼓,之后对罗天盟及青州两地决口不提,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 而仅仅三月之后,却是又出了一件震动修界的大事,同样身为玄门巨头之一的少阳派悍然出手,“三剑子”中的临渊剑主叶争流以“万剑归宗”法相,重创了沧州飞翼宗八名元婴修士及十余名金丹后期修士。 在乾元界中,若有门派出过飞升修士,又有数名阳神道君坐镇,便属于顶尖势力,玄门的一派三宗及魔门六道都属于这等范畴。 不过除灭情道外,其余五个魔道宗门的底蕴都要浅薄不少,数代之中进阶天仙的修士只有寥寥,阳神道君也只有三四位。别说与大衍宗的十二名阳神相较,就是比之失了气运重宝的云笈宗也多有不如,只不过占了门派数量多的优势,这才能够同玄门相互抗颉。 除去这十大派以外,只要能出一名阳神道君,并元婴修士十名,便可算得一流势力。这种规模的门派及组织在整个乾元界也有近二十处。 以此类推,一名元婴真君加上十名以上金丹修士属于二流势力,粗粗估计约莫有百余处;而三流势力及不入流之类,数量已不可尽数。 罗天盟和飞翼宗都有数名元婴真君坐镇,乃是不折不扣的二流势力,甚至在这一层次中实力已算不凡,却没想到大衍宗和少阳派如此轻描淡写便将其覆灭。 这两件事接连发生,不仅让整个乾元界看到了一派三宗的底蕴,更是让不少人从中嗅到了一股微妙意味:少阳派出手的时机与大衍宗相隔如此之近,连战果也相差不远,未尝不是这两大巨头存了相互较量的念头。 须知这些年来,云笈宗接连两位阳神道君陨落,门派内世家一系和师徒一系又争斗不休,内耗严重,纵然镇压气运一事乃是修界最大隐秘之一,知晓人数极为稀少,却也有不少明眼人看出了云笈宗衰落的预兆。 太和宗则一直奉行“中庸”及明哲保身之道,少了几分锐意进取,唯独大衍宗和少阳派实力最强,两派也一直在争夺玄门魁首的地位。 这次罗天盟与飞翼派之事,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两派年轻一代的一次侧面交锋,只是从结果上来看,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一时之间,围绕着玄门两大巨头及其派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一代,不知引起了多少议论。 姬璇真自然不会将这点风波放在心上,她在宗内地位极尊,许多普通修士绝不可知的隐秘,对她来说一览无余。 天地大劫近在咫尺,在这种关头,无论玄门和魔道都在积蓄力量,准备在大劫中一决雌雄。在此之前,除非是发生了亲传弟子陨落这等大事,否则双方绝不可能开战。 青州诸派和罗天盟损失再多,也不过是大衍宗和灭情道这两尊庞然大物的外围皮毛,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元婴真君出面交涉也只不过是表明一种态度。 端看这桩事件从头到尾都没有阳神道君出现,便已能看出两派的态度。 这且不提,罗天盟事毕,姬璇真却没有和其余同门一起返回派中,而是在发出一枚传讯符后,独自向着云州而去。 第八十二章 她此行乃是心有所悟,感应到一人与自己有着师徒之缘,此刻正在云州境内。 说来顶尖门派收徒,其实和寻常宗门大为不同。 寻常门派多是每隔一段时间,便由数名修士到凡人所居之地,寻找身具禀赋之人。 顶尖宗门筛选普通弟子也是如此,再加上依附各派的修真世家后辈,其中资质上者可入内门,下者可入外门;而亲传弟子,讲究的却是一个缘法因果。 在修行界中,何种因果最大?寻常想来,若非结缡□□,便是生死恩仇。 其实不然,真正牵扯最深的因果,是师徒传承之缘。在修行界中传道恩师远比生身父母地位更高,故而一旦有修士做出欺师灭祖之举,可谓人人得而诛之,连魔道也不见得能容忍这许人。 因此当年秦绍阳叛门而出,并害得肃武长老身死,一时之间在修界也是人人喊打,不得已才逃到了积雷渊,以图东山再起。 话转回来,顶尖门派的修士往往练有一种秘术,能感应到与自己有师徒缘分之人,不过这也仅限于继承衣钵的嫡传弟子,记名弟子哪怕收上三五十个,也无甚紧要。 万潜道君这些年只收了姬璇真这一个亲传,其中虽有他眼光极高,瞧不上稍次之人的原因,却也未尝没有一直不曾感应到师徒缘法的缘故。 姬璇真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在这一方面却正好和自己的恩师反了过来,进阶元婴不久便将段希圣收入门墙,眼下又感应到另一人的存在,料想要不了多久,清微岛又将再添一人。 三日之后,姬璇真已到了云州境内。 云州在凡俗界属于大楚皇朝,大楚立朝三百年,自高祖起,历经太宗、高宗、英宗、裕宗等皇帝,传到本朝已是第十七代圣主,虽有“九王之乱”、“元熙政变”折损了元气,却也有中兴之主力挽狂澜,想来至少还能延续百年国祚。 云州正是大楚最为繁华的一地,连国都也建于云州中央,龙脉所在,何等繁盛,达官贵人云集,个个身份拎出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在这些显贵之中,也有着三六九等之分,最显赫的无疑便是开国八家,这八家先祖随着高祖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待国朝定鼎,论功行赏,这八家也纷纷封侯拜相,传承至今,其中三家早已没落,剩下的五家却仍是第一等的显贵。 这五家之中,便有一户永安侯府,三百年的延续不知积累了多少财富,端的是“锦绣堆”、“富贵窝”,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这一代的永安侯膝下有三名嫡子,早在多年前便为其中的嫡长子请封了世子。永安侯世子娶的正妻张氏也是豪族之后,于两年前为他诞下次子。 这小郎君生来不凡,灵慧非常,又是最得宠爱的幼子,整个侯府都是如珠如宝的供着,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生怕这孩子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 这一日入夜,奶娘早早便哄了小郎君入睡,待到月至中天,整个永安侯府都熄了火烛,陷入一片黑暗。 那小郎君所在厢房之中,忽而生出了一点微光,这微光如有灵性,在黑暗中上下飞舞。 须臾之后,微光在空中一顿,边缘不断扩大,随即毫光大作,其中隐约显露出了一道修长曼妙的轮廓。 说来也怪,这侯府富贵非凡,地位显赫,守卫自然也是极为森严,这般异象本该早就引起守卫注意,可偏偏没有一人察觉到异常,好似府中上下都陷入沉眠一般。 而那道修长身影从光芒中一步跨出,这才真正现出形貌,原来竟是一名风鬟雾鬓、罗带翩飞的丽人。 这紫衣丽人周身清气纷纷,顶上三道灵光盘桓不散,行止之间,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一看便与凡俗迥异。 她莲步轻移,似慢实快,眨眼间就走到了距离床榻仅有一丈之处,这时床上沉睡的小郎君却忽然睁开双眼,目光正好落在了她身上。 这小郎君生得神清骨秀,俊丽非常,一双眼睛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端的是黑白分明,灵气十足。 他乍然见到屋内出现了陌生之人,竟也不哭不闹,而是仔细瞧着面前的紫衣丽人,越看越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那种熟稔的意味压在舌下,却又差了一丝什么,迟迟无法宣诸于口。 那紫衣丽人见状璨然一笑,柔声道:“痴儿,还不识得我么!” 此言一出,小郎君霎时福至心灵,伏身叩首道:“徒儿拜见师尊!” 紫衣丽人长袖一卷,就将他抱到怀中,道:“好孩子,为师这便带你回宗门去。” 言罢,只见灵光一闪,屋中已是踪迹杳然。 第二日,侯府之中众人醒来,发现小郎君消失之后先是大乱,随即世子夫人言道自己昨夜做了一梦,梦中有仙人道小郎君天生仙缘,乃是被她带走修仙问道,好教侯府勿要惊慌。 世子夫人此言一出,老侯爷和世子俱都变色,原来二人也做了同一个梦境,梦中所见与世子夫人分毫不差,后又于小郎君消失的房中发现一瓶丹药,不似人间所有,方才信了梦中之事。 那紫衣丽人自然便是姬璇真了,她新得的二弟子名唤殷兰知,其资质不在段希圣之下,又兼言行童稚可爱,即便是姬璇真这种冷淡的性子,也对他生出了许多喜爱来。 这孩子似乎天生就不畏高,姬璇真施展的飞遁之术距离地面何止百丈,殷兰知向下而觑,毫无惧色,反而不时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周围逸散的云气。 姬璇真见状,也不阻止,任由他自己玩耍。 她早以神识探查过殷兰知根骨,这孩子不太适合修习《太虚还真录》,反倒同大衍宗另一门真传功法《玉清佑圣功》十分契合。 大衍宗从乾元界开辟延续至今,底蕴积累远非常人能够想象。 其他暂且不论,仅功法一项,其中直指天仙的就有九篇,其中《太虚还真妙录》、《太乙一气经》和《玉清佑圣功》属于上三品,非亲传不可习;下六品也都是威名赫赫的神功妙法,这些俱是宗门的不传之秘。 而完善到阳神境界的也有十五篇,直指元婴的足有百余篇,至于元婴以下,更是不可计数。 所以当年在迎仙城外,她随手就教给了林修言一部完善到金丹境界的功法,这对她而言无非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林修言得到《生生造化经》后,却如获至宝,连辛蕙质也不敢告诉。 姬璇真心思电转,飞遁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两日之后,便抵达了大雪山境内。 大雪山绵延千里,一年四季均是雪花飞舞,奇寒刺骨,又少物产,故而很少有修士会到这里来。 殷兰知有姬璇真灵力相护,自然不为严寒所侵,只抬头好奇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到宗门了吗?” 姬璇真道:“不是,为师要先在此地取一样东西,而后再回门中。” 言毕,紫府中玄功默运,又将神识扩散到百里开外,细细搜寻,半柱香后,抱着殷兰知径自向北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姬璇真在一处停了下来。此地终年大雪,地面上也结了厚厚的冰层,生命迹象十分稀少,唯有一些异种或是修行有成的生灵才能存活。 奇怪的是,这附近的冰层上生长着一种白色的小花,这小花没有丝毫灵气,看上去也毫不起眼,甚至在这片冰雪世界中极容易被忽略,却没有丝毫衰败之相,反而互相簇拥,开了半里之远。 姬璇真见识广博,自然知晓此花名为“冰轮花”,其中并无灵气,独有一桩奇异之处,便是它的生长需要大量寒气,故而其几已绝迹,唯有大雪山中才能看到冰轮花的身影。 只是它虽有这桩奇异之处,本身却不含灵气,对修士来说也就无甚用处,哪怕再稀少也是无关紧要。 姬璇真寻到这处冰轮花后,不由眉头一跳,其生长本就需要大量寒气,这一片花海需要的寒气可想而知,绝对是一个惊人数量。 可一路走来,此地温度却与旁处一般无二,不得不说这看上去着实有几分奇怪。 常人若看到这番景象,怕也不会深思,而姬璇真心中已有了几分笃定,她将神识集中在冰轮花生长的这片区域,一寸一寸的寻找,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同。 她站定一处后,将殷兰知护在怀中,清喝一声,法力如大江奔涌,喷薄而出,催动土行遁法,转眼之间便到了百丈地下。 其势尚未停歇,姬璇真一心二用,一面运转《太虚还真录》,一面运转土遁。片刻之后,有一物与功法隐隐呼应,她心知寻到了正确方位,更是加快了遁法速度,转瞬又是下了百丈。 第八十三章 到了八百丈往下,姬璇真更是全力运转《太虚还真录》,神念中传来的悸动越来越明显,明确感知到有一物正与她遥遥呼应。 姬璇真顺着那丝感应继续向下,又潜行了足有五十尺的距离,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只见她右掌向前平平推出,法力吞吐不定,厚厚的冰层霎时消融于无形,不过片刻之后就形成了一个直径约有半尺的空洞。 姬璇真对着那空洞虚虚一抓,洞中便飞出一团拳头大小的事物来,此物呈幽蓝色泽,看上去似水又似光,教人说不分明。 这桩异物伴随着无穷奇寒酷烈之气,倘若接触之人修为稍差,就会被这股奇寒冻住体内生机,随即化作冰雕崩裂。便是修为够了,属性不合也会让收服之人大感头疼。 好在姬璇真修习功法与此物大有渊源,一身法力又精纯浑厚,这才无碍。 她将这奇物禁锢住,又取出一件水晶瓶来,再以灵力稍加牵引这奇物就像流水一样落入瓶中。 殷兰知十分乖巧,先前在姬璇真收取这团事物时一直不曾出声,直到看见她将水晶瓶收起,这才好奇问道:“师父,这是什么呀?” 姬璇真道:“此物唤作‘冰魄寒光’,乃是为师修炼一桩神通的必要之物。” 殷兰知眼中现出一丝迷惑来,他虽然早慧,到底年纪太小,又如何能弄清楚“冰魄寒光”和“神通”究竟是何种事物,一时之间,不由小脸一皱,平白多了几分苦恼意味。 这苦恼出现在他精雕细琢的小脸上,完全是幼童强充作大人的样子,看上去又好笑又可爱,姬璇真不觉莞尔,耐心道:“你现在年纪尚小,待长大一些,便知晓这些了。” 她一面与小徒弟说着话,一面向上飞去,这会儿不用再以神念搜寻冰魄寒光,速度更是快了不少,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地面上。 姬璇真赫然发现,短短几息之间,那绵延半里的冰轮花便枯萎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是枝叶蜷缩,看上去蔫头蔫脑的,全然没有了方才尽情绽放的丽姿,而周围的温度也明显比先前上升了一些。 这也难怪,冰轮花本就依托寒气而生,而冰魄寒光正是这一带寒气之源,有这种奇物在此,才能令大量冰轮花得以开放。等姬璇真取走了冰魄寒光,附近寒气大不如前,冰轮花自然也就难以生长。 取走冰魄寒光后,姬璇真也没有了在大雪山停留的理由,当即便向大衍宗返回。 待回了清微岛上,刚刚将殷兰知交给侍女照顾,素涵烟便迎了上来,一张芙蓉玉面上全是欣喜:“娘子可算是回来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殷兰知身上,惊奇道:“好生俊秀的小娃娃!莫非是娘子新收的弟子么?” 姬璇真笑道:“正是如此!我本打算与其余同门一起回宗,谁知半途感应到这小家伙的存在,这才迟了几日。” 素涵烟大为高兴,便听得姬璇真又道:“还未恭喜涵烟成就元婴,却是我的不是了。” 刚一照面时,她便看出素涵烟浑身灵气涌动,顶上现出一抹庆云虚影,正是刚刚进阶,尚未能精确控制周身灵力的表现。 素涵烟道:“也是凑巧,奴家回到部族不久,就感应到了晋升契机,幸好之前准备充分,倒也没有慌了手脚。” 说话时间,姬璇真已坐到了主座之上,道:“我这里有一块乌金铁,正好可以当做贺礼。” 言罢,玉手一翻,取出一块色泽乌黑,似金非金的奇物来。 素涵烟吃了一惊,连忙推辞道:“这可怎么使得?如此宝物,涵烟实在受之有愧,娘子还是快收回去罢!” 乌金铁能够提升法宝品质,乃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宝物,纵然素涵烟出身妖族大部,修行至今也没见过几次。 姬璇真对她的心理也有几分了解,温声道:“你放心收下便是,我这里还有不少,总是够用的。” 素涵烟这才不再推辞,欣喜不已的收下了这件宝物。 没说得几句,话题又牵涉到北冥局势上来,素涵烟道:“······那小太子被送回赤金乌族中后,很是安分了一阵子,只是金乌一族被下了脸面,以他们高傲的性子,恐怕还要再生波澜。” 这也难怪,赤金乌一族向来以妖中王者自居,在北冥不可一世,对其余五族也多有打压。 此番自家的小太子被人擒去,还囚禁了数年之久,倘若做出此事的是其他门派,金乌一族早就杀上门去,哪还管其他,然而此次偏偏是大衍宗所为,即便这妖族霸主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姬璇真略一思忖,道:“无妨,纵然有碍,也不过小麻烦罢了,算不得大事。” 她三言两语,已将此事定在“小麻烦”的范畴,素涵烟也知趣的不再提起。 想她珑心狐一族也是妖族六部之一,然而同样的事情若是落到珑心狐族身上,少不得也要在赤金乌的威势下伤筋动骨;在娘子口中,却只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当真是底气不同,态度也就大为不同了。 素涵烟刹那间转过了许多念头,低声道:“奴家回族中之前,娘子吩咐的事情已有了眉目。” 姬璇真依然不动声色,淡淡道:“不知令堂意下如何?” 这秀丽的狐女肯定道:“家母虽还没有明确答复,但以奴家对她的了解,此事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姬璇真了解以素涵烟的谨慎,绝不会有虚言,她说有七八分的把握,那此事若无意外,当是十拿九稳。 不过眼下时机未到,并不是适合细谈的时候,二人只略微说了几句,姬璇真就将话题转到了段希圣身上,问道:“希圣最近进益如何?” 段希圣可谓是由素涵烟看着长大的,说起他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素涵烟嫣然一笑道:“希圣这孩子本就天资不凡,修炼上又十分刻苦,三月前便闭关静修,想来筑基也是水到渠成。” 说来也巧,她话音刚落,姬璇真便神情一动,道:“希圣出关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修士便转入大殿,其双目如星,神姿俊朗,五官之中,甚至能隐隐寻到一丝与姬璇真相似的痕迹。 这少年自然便是段希圣,他看到主座上之人,先是一怔,随即连忙上前见礼。 姬璇真神念一扫,看出他修为稳固在筑基前期,且根基稳固,法力精纯,不由勉励了几句,又将段殷师兄弟两个引见了一番,又对段希圣吩咐道:“你拿着为师的令牌,到宝阳院取一份巽风之精来。” 段希圣领命而去,他尚未回来,姬璇真本人却又被一道传讯符咒召到了玉衡峰去。 喻君泽端坐云床,顶上三道清光如有灵性,翻腾的庆云也极为凝实,其中更是隐约可见璎珞华盖的虚影。 庆云成型,璎珞显现,这赫然是修士进入元婴二重境的显化。 只是喻君泽生性内敛,甚少做出这般外放举动,姬璇真虽然心中疑惑,还是按了下去,先道:“师兄跨入二重境中,当是本派之喜。只是荀师弟几个向来以师兄为榜样,若是教他们知晓,更是要奋勇精进,好教师兄高看一眼了。” 她这话说的俏皮,喻君泽无奈一笑道:“师妹可别打趣为兄了,那几个小子虽然资质不错,却太过活泼,缺了些持重,还是要再磨炼一番才堪大用,眼下许多事情只得麻烦师妹了。” “师兄哪里的话,”姬璇真道:“自家师兄妹之间,又是为了宗门,如何能算麻烦。” 她这话说的真心实意,一来喻君泽对她而言亦父亦兄,以二人之间情分这些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再者她两世均是大衍宗嫡传子弟,深受宗门器重,修行途中门派向其倾斜的海量资源难以想象,眼下为宗门出力也是理所应当,断无推辞之理。 喻君泽道:“师妹之心,我自是明白的。此次罗天盟一役,可有甚发现不曾?” 姬璇真早将当日那王长老所言记在心中,便将话语复述而出,又道:“本以为罗天盟作为灭情道马前卒,所知必然极为有限,不想魔道突袭青州之事竟然教此人知晓了,着实出乎意料。” 喻君泽道:“若非有足够好处,罗天盟这种墙头草又怎会彻底倒向魔道,免不了要让他们知道一些东西,只是终究沦为弃子,掀不起大风浪罢了” 二人言谈之间,竟好似早就知道魔道要突袭青州,倘若那王长老还活着,能够听到这番对话,不知要有多么惊骇。 事实上魔道这次出手的确在大衍宗预料之中,罗天盟固然是弃子不假,青州也未尝不是诱饵,只不过青州作饵是放长线钓大鱼,眼下还看不出成果。 至于大衍宗是如何预料到的,又是牵涉到一桩隐秘了。 86.八十四章 大衍宗传承至今,拥有不下百种神通,其中十二道镇派神通更是赫赫有名,即便是再无知的人也对“五雷天心□□”、“乾坤法袖”及“诸天挪移法”等耳熟能详,其威力更是令敌人深为忌惮。 但是十二门镇派神通里,却偏偏有一门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这便是小紫薇术。 听过小紫薇术名头的人不少,然而真正见识过这门神通威能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即便是在大衍宗内,也不是每名亲传都有资格修习这种无上秘术。 这些无疑都为这门神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造成这种状况的真正原因,就在于小紫薇术能够借用紫薇星之力,进而推断未来。 紫微星乃是帝星,更是斗数之主、谋略之主、政星之主,在周天星辰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而小紫薇术的奥秘就在于借用这颗帝星之力,推演过去未来的各种因果。 但因果亦能改变,故而未来并非一成不变,由小紫薇术得到的只是未来的一种最大可能,而能推算的年份,更要视使用者的修为而定。 纵然如此,借由这门秘术,大衍宗对于未来大势的把握也到了一个极为精准的地步,开天辟地以来十几万载,大衍宗历经数劫,却都能化劫难为机遇,将宗门不断发展壮大,小紫薇术可谓功不可没。 这门神通既有如此神鬼莫测之能,对修为的要求也是极高,非阳神不可修习。如果未曾到达阳神境界强行修炼,反噬之力足以令一名元婴真君身死道消。 即便是阳神道君,也无法真正发挥这门秘术的威力,能窥视到未来的三五十年已是不易,只有度过阳神境界天地人三才之劫的前两劫后,才能将窥探的时间扩大到百年以上。 早在三百年前,大衍宗便有数位阳神共同出手,施展小紫薇术窥视命运长河,布下数道暗子,于一百多年前更是选定了晏灵妃作为姬璇真转世母体。十年之前,北斗一脉的七名道君再次合力施展紫薇秘术,用以探查魔道的各种布局。 青州之难在命运长河中已有预兆,然而为了麻痹魔道,避免打草惊蛇,大衍宗的所有阳神均保持沉默,不曾对之做出反应。 这本是极度隐秘之事,十六代弟子中,喻君泽作为首座及少宗,自然有资格知晓;除他之外,姬璇真地位最尊、修为最高,也能参与其中。撇开他们俩不谈,近百名亲传中,也只有沈朝元、傅灵洲、谢琅等几名突破元婴的弟子隐约了解。 姬璇真道:“说起青州,倒让我想起一桩往事来。当年小妹初成金丹,到各处游历,途中曾经过青州,驻守当地道宫的正是师兄的一名记名弟子,此人倒还有几分得用。” 喻君泽稍一思索,道;“师妹说的莫非是杨守诚?” 姬璇真颔首道:“正是此人。” 喻君泽剑眉微轩,心中已有了计较:“此子修炼天赋虽然寻常,却精于杂务,此次青州乍逢劫难,他也算驻守有功,待其任满,我便将之调回玉辰宫听用。” 杨守诚虽然算有些才能,但大衍宗里这种人着实不少,他也算不上如何突出,喻君泽当初将他收入门下亦不过顺手而为,并不如何上心,不然以他玉辰宫的出身,也不至于会外放到青州道宫去。 眼下姬璇真说了这一句话,情况立马大为不同,喻君泽待这小师妹之心,比之万潜道君也不差什么,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驳了她的面子。 姬璇真闻言道:“那小妹就先替杨师侄谢过师兄了。只是我回来的匆忙,尚且不知青州究竟情况如何了?” 喻君泽伸指一点,半空中霎时灵光涌现,随即汇聚成了一幅舆图:“师妹且看,青州中十余家门派损失不小,幸而传承犹在,尚有恢复之时。附近宁、肃二州,当时有六城落入魔道之手,如今虽已撤离,其势力仍有残留,日后又是一处隐患。” 姬璇真素手拂过云鬓,眸中闪现沉思之色:“以退为进,伺机蛰伏,这倒像我那表兄的手笔。” 自打姬毓尘将她从灭情道带出之后,姬璇真与晏知秋就罕有相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对这位表哥的了解。晏知秋城府之深难以揣度,他就像一条隐在暗中的毒蛇,随时等待着对敌人发出致命一击,绝非可以小觑的对手。 喻君泽听了她的推测,肯定道:“师妹猜的不错,此事确由晏知秋策划,只是他一直隐于幕后,真正动手的是天音教及血河谷两家。” 血河谷一贯好战,天音教与灭情道关系又尤为紧密,有此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姬璇真叹道:“落生湖与天音教无异土鸡瓦狗,真我观、摩夷宗与血河谷不足为患,唯有灭情道方是我派心腹大敌。” 听得姬璇真如此感叹,喻君泽从容一笑:“灭情道固然不可小觑,也非全无弱点,本派又有何惧之” 他语气沉稳,于平淡中透出强烈的自信来,天生就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姬璇真言道:“师兄说的不错,本派万载筹谋,数代先辈为此殚精竭虑。无论何者阻拦于道,我等只管杀过便是!” 她言语间杀气腾腾,那种视阻碍于无物的冷酷傲慢,教喻君泽也不禁哑然,忍不住想到:“我这一辈弟子中,没想到数师妹最为果决,这种‘万千阻难,我自斩之’的气魄,其余师弟皆不及也!” 只短短一瞬,他心中便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又恢复平静,道:“其实此次请师妹前来,乃是为了另一桩事。”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是在思量如何言语:“不知师妹可愿意同为兄一同习练那日月齐辉?” 日月齐辉同样是大衍宗十二镇派神通之一,其特殊之处在于这是一门合击神通,由同出一源、心意相通的两人联手施展,更是威力倍增,有倾天覆地之能。 姬璇真初听之下,先是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喻君泽与她□□《太虚还真妙录》,皆是精擅水法之辈;彼此之间又关系亲厚,不比旁人,若是□□日月齐辉,以他二人的修为,甚至能抗衡根性稍弱的阳神修士。 如此一想,喻君泽此言可谓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而他先前反常的气势外露之举,也算找到了缘由。 姬璇真没有犹豫多久,便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她答应的这样痛快,反倒叫喻君泽微微一愣。修行界中,对男女之防虽不像俗世中那样看重,但通常也只有一对道侣才会合练神通,之前他之所以踟躇,正是担忧此举会不会有损师妹清誉。 然而以喻君泽的心性,虽有诧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道:“不想师妹如此豁达,倒显得我先前的担心是庸人自扰了。” 姬璇真笑言道:“我等修行中人,何必囿于世俗之见。再者修炼日月齐辉之人,唯师兄与我最为合适,小妹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这门合击神通对习练者的要求极为苛刻,二者必须修炼的是同一门功法,修为差距在一个大境界之内,并且属性相合,心意相通,如此才算是满足了最基本的条件。 喻君泽的根基功法乃是《太虚还真录》,那些修行了《太乙一气经》和《玉清佑圣功》的师弟们首先就可排除;便是以《还真录》为根基的,也得突破元婴才成。再加上他一身修为,倒有泰半落在水法上,五行之属中另外四种又是不合条件,数来数去只剩下了姬璇真最为合适。 这一点姬璇真亦十分清楚,所以才说出了“当仁不让”的言语来。 二人商量妥当,便由姬璇真传讯回清微岛,命素涵烟伪装出她闭关之景,若有人来寻,一概挡回去;喻君泽也严令玉辰宫之人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如此这般,才入得静室,共同参悟日月齐辉。 一直以来,作为首座弟子及未来掌教,喻君泽的实力当然无可置疑。他天资横溢,才情不凡,入道百年成就元婴,这等速度即便在历代亲传中也是有数。 然而这些都是人人皆知之事,他的修为真正到了哪一个地步,与他同辈的弟子中却无一人知晓。 姬璇真的天赋悟性不输这位师兄,唯一缺点是她生的太晚,在阳神之前八十年的时间足以造成差距。 所以在今日之前,作为本代亲传中和喻君泽最为接近的人,姬璇真也不知晓他究竟到了哪一步,只能以自身的感受得出一个模糊的结果。 直到二人决定共参秘术,喻君泽再无掩饰,气势陡放,一道沛然莫可抵御的气息直冲霄汉,姬璇真才对这位师兄的修为有了精确了解。 87.八十五章 同样是法力浩瀚如海,姬璇真展现出的是沧海无情,天威莫测,个人的存在在这奇绝伟力面前何等渺小;而喻君泽显现出的则是碧海深沉,容纳百川,令人难以揣度万顷波涛之下究竟潜藏着多少疾浪暗涌。 二人均可说是当世最出色的骄子,又同出一源,功法相得,修炼起日月齐辉来,全然是事半功倍。原以为以这门神通的苛刻要求,总也要十年左右才能初见成效,结果仅仅七年之后便已小成,着实出乎意料。 这七年中,姬璇真以闭关为由,谢绝了诸人探访,整个宗门上下知道真相的也仅有寥寥几人,就是这几人也被严令禁口,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 天地大劫之中,道魔双方正如两名执子博弈的棋道高手,互不相让,步步紧逼,谁也不知道何时布下的一子就会成为制胜的关键。 在这种情况下,底牌当然是越多越好,就好像一派三宗摆在明面上的阳神数量绝非他们的真正实力。云笈宗这些年日渐衰落暂且不提,就姬璇真所知,大衍宗禹余洞天中至少还存在着三名以上的阳神道君,而少阳派也不遑多让,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力量一旦现世,难保不会成为扭转战局的因素。 就连她的两名弟子也不知晓,这几年自家师尊大多数时候根本不在清微岛上,只有素涵烟明了内情,并协助营造出了闭关的假象,将清微岛上下统统瞒了过去。 七年过去,段希圣已长成英俊青年,修为也到了筑基后期,只需循序渐进,再打熬几年便可铸就金丹;而殷兰知在得授《玉清佑圣功》后,进境也是一日千里,天分之高,实不在段希圣之下。 十六代弟子中又陆续有数人进阶元婴,至于金丹者更是不可胜数,且不少人都开府收徒,传道授业,十七代弟子也渐成气候。 神通已成,自然也不用再做那些掩人耳目之举,姬璇真回到清微岛后,每日修持之余便是教导两名弟子,段希圣和殷兰知本就是根性深厚之人,对于许多玄理奥妙皆是一点即透,数日下来,二人修为均有了长足长进。 这一日,姬璇真正与两名弟子讲授玄门妙理,忽有侍女来报,有一道人自称崇明观门下,拿着她的信物前来求见。 姬璇真略一沉吟,随即吩咐那侍女道:“且将他迎到清微岛来。” 那侍女领命而去,这时一旁的殷兰知才开口问道:“师尊,不知那崇明观是何门派,怎的弟子从未听过?” 也难怪他有此一问,风灵海地处僻远,其中势力最大的也不过几个二流门派,着实不值一提;再者平日求见姬璇真的,不是一些内门弟子,便是乾元界几个数得着的大势力中人,如今忽而来了一个从未听闻的崇明观道人,心中难免疑惑。 姬璇真道:“这崇明观乃是风灵海中的一家门派,为师昔年曾与其中一名嫡传弟子有些交集,想来这道人多半是为此而来。” 说到此处,她又转头对段殷二人道:“如今将有客来,你二人且随我到正殿去,一同见见此人。” 须臾之后,便有侍女领着一人入得殿来。 此人青年样貌,身着水合道袍,神清目秀,神采斐然,一入殿中,便向姬璇真作揖道:“崇明观无为子,见过姬元君。”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风灵海上,潜伏于飞舟上意欲刺杀太元门少主之人,后其行藏被姬璇真道破,二人又定下了三十年之约。 姬璇真淡淡道:“道友不必多礼,还请入座。” 她修为高绝,又地位尊崇,虽只神色淡淡,却还是教无为子生出了受宠若惊之感,连忙道:“不敢当元君道友之称,实在折煞小道了。” 他如今尚未突破,仍是金丹,姬璇真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界,二人的身份地位实为云泥之别,也难怪无为子惶恐不已。 姬璇真眸光一转,正正落在无为子身上,神色难辨喜怒:“道友当年敢与我定下三十年之约,如今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如何却又这般惶恐。” 无为子闻言,不由苦笑道:“小道昔年困居一隅,眼界见识皆是狭隘,今日有幸得见贵宗气象,才知自己做了多年井中之蛙,所作所为,亦不过贻笑大方。” 这无疑是大实话了,崇明观在风灵海中是仅次于太元门的势力,无为子又一贯是门中的佼佼者,纵观整个风灵海年轻一代,也少有人能与他相争。虽也听说过中土一派三宗的偌大名头,然而不曾亲见,心中始终存了几分疑惑。 当年无为子提出三十年之约,心知自家必然处于下方,但在他想来,总还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可今日上门求见,方知大错特错,自己过去的种种作为,恐怕在这位元君眼中,都不过是自不量力罢了。 他从风灵海一路走来,见识也大为增长,所见中土之景,富庶远胜海外,内心震动难以言表,而至大衍宗后,这种震撼更是达到了顶峰! 仅在山门护派大阵外守门之人,便全都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且从骨龄看都不算甚大,这等资质在崇明观中足以进入亲传之属,然而在大衍宗内这些人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类。 而这些守门弟子的态度,在初时也是极为平淡的。以无为子金丹后期的修为,在海外任何一家门派出现,都会立刻被奉为上宾;而这些弟子的应对绝说不上失利,却全然没有寻常人见到金丹真人的敬畏。 无为子深知,这种气度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而是以门派的超脱地位,会见大能如云,方有平淡从容。 直到他取出姬璇真的信物,那守门弟子的态度立马变得慎重许多,这前后的差异,更让他体会到清微岛的地位。 尤其这一路行来,仅他看不清深浅的遁光便有二十余道,同他修为相仿的更是不可胜数,这些在风灵海都是足以改变局势的大人物,平日里无不深居简出,寻求突破;在大衍宗内却是随处可见,陪同的侍女童仆更是安之若素,显然对此景已是司空见惯。 待踏上清微岛后,无为子更是震撼莫名,许多在他这观中嫡传看来也颇为珍贵的灵根异种,在这里不过是充作装饰之物;甚至连负责洒扫的童子也全是筑基修为,不乏资质出色之辈。 到了这个地步,无为子原本的些许傲气全被磨的一干二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今日前来,是否自取其辱,于一瞬间竟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不过他到底也非常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也逐渐冷静下来,事已至此,还不如破釜沉舟,说不得还有转机,若是此刻退去,那就真是徒增笑柄了。 他此刻心思,姬璇真也能猜出一两分。说到底崇明观孤悬海外,与中土脱节已久,哪怕再是听说中土大派的豪奢富有,也难以尽信;唯有真正见识了这强盛气象,才会对自身定位有更精确的判断。 无为子片刻之间,心思几度转变,姬璇真也不点破,转而介绍起自己的两名弟子来:“这是小徒段希圣与殷兰知。” 段殷二人原本一直静立在姬璇真身后,此刻听师尊提到自己,同时上前一步,作揖道:“见过无为子前辈。” 他二人一人青年形貌,长身玉立,英朗如日出晨曦;另一人则是翩翩少年,清秀若芝兰玉树。 无为子连称不敢,赞道:“令徒果真龙章凤质,超拔出众,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姬璇真对他这番恭维之语不置可否,她入道至今,听过的溢美之词不知凡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的都有,自然不会因为这几句话有所动容。 无为子窥见她神色,反而笑了起来:“不瞒元君,小道此次冒昧前来,正是为了那三十年之约。” 他迂回半晌,终于谈及主题,姬璇真也顺势问道:“哦?当年至今,尚未及三十年之数,莫非道友已成为贵观观主?” 订约之时,二人说得清楚,只有无为子成为崇明观观主,真正主事时才可作数,故而有此一问。 果然,无为子道:“小道已于一年前接任本观观主一位,思及与元君约定,不敢耽误,将观中事物稍作处理后,便往贵宗而来。” 其实他本会在结成元婴后接替其师的观主之位,没想到尚未成婴,其师已不幸陨落在与太元门的争斗中,无为子这才仓促接位。 不过好在他于师兄弟中威望甚高,前任观主属意于他又是众所周知,这才在观中长老及数位同辈的支持下成功上位,并收拢了大半权力。 此中内情,姬璇真并未深究,她需要的仅仅是无为子掌控崇明观的事实;无为子察言观色,也识趣的没有多谈。 大半个时辰后,一道遁光匆匆离去,仔细一看,正是那无为子。此刻他满面激动,与来时的震撼截然不同,胸中更激荡着无穷兴奋,暗暗想到:“此事虽有风险,但若成功,崇明观在我手中必将超越历代先辈,成为风灵海真正的霸主!” 88.八十六章 他所思所想,姬璇真虽不能尽知,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无为子走后,她眉目低垂,沉思片刻后,方才取出一枚传讯符咒,将此事说明。 言罢,玉手一松,那符咒便化作一道流光,径直往玉辰宫而去。 如此之后,她方才转向两名弟子,问道:“你们以为刚才那人如何?” 她此言显然存着考较的意思,段希圣性格稳重,犹在思索;殷兰知先道:“此人出身寻常,乍然见到本派泱泱气象,心神失守下举止多有失礼,虽可作为风灵海中的一处棋子,恐怕也当不得大用。” 这已算是他客气说法,殷兰知无论俗世或者修界的出身,无一不是人上之人,煊赫不足以道尽;再加上本人又天资横溢,远超常人,故而其虽外表不显,实则内心高傲非常,向来看不起那些庸碌之人。 海外本就不如中土富庶,风灵海又是南海外沿的一处海域,资源贫瘠不说,其中还有数个小门派林立,局势十分混乱,任谁也没有一统海域的实力。 似无为子这等小门派掌教,在大衍宗的附庸中不知凡几,哪个到了清微岛上不是恭恭敬敬,殷兰知打心眼里就从没看得起这些人过。 更别提无为子面对那些奇珍异宝时的震惊失态,殷兰知全都看在眼里,无形中又多了几分轻蔑。 姬璇真听了这小弟子的话,并未对此作出评价,而是星眸微抬,明丽如秋水的目光便落在了一旁的青年身上:“希圣,你以为呢?” 段希圣不疾不徐道:“弟子倒是以为,此人颇有心计,这些浅薄庸俗之态,未必就是他的真面目,反而像是故意表现出来的一样。” 姬璇真微微颌首,道:“你猜的不错,他的确是故意如此。” 殷兰知大为诧异,不知师尊与师兄何从判断,他不敢质疑姬璇真,便忍不住向段希圣问道:“这又何以见得?还请师兄为小弟解惑。” 段希圣笑而不语,他在幼时也算是尝过人情冷暖,对世情人心皆有不少了解,而他这师弟从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的养着,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又怎会知晓真正的浅薄是何种样子,哪怕是说出来也不见得能够理解。 谁知他越是不说,越是引动了殷兰知的好奇心,偏要缠着他问个清楚。 段希圣被这小师弟缠的无法,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恩师,姬璇真不由莞尔,对殷兰知道:“你可知为师当初遇到那无为子时是何种情状?” 殷兰知老老实实的摇头,他只知晓师尊当年偶然到过风灵海,至于具体内情,却不甚清楚。 姬璇真道:“为师遇见他时,他正潜伏于一座飞舟之上,想要刺杀其中一人,那人周围有一名元婴修士及数名金丹保护,但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无为子孤身一人,却敢于面对数倍于己身的力量,且筹划缜密,未曾让对手发现自家踪迹,若非姬璇真突然出现,以雷霆手段诛杀太元门众人,恐怕他当真能够得手,一击之下立即远遁,那太元门的长老也不见得就能留下他来。 能够做到这些,证明此人胆识谋略缺一不可,又怎会是见到宝物就移不开眼的肤浅之辈? 姬璇真未将这些尽数宣诸于口,但言下之意,殷兰知已听了出来,他犹自不解道:“那他为何要如此故作姿态,平白教人看不起?” 此问无须姬璇真回答,段希圣已道:“风灵海之事,对我等嫡传弟子来说算不上绝密,但暂且还要对普通弟子保密。那无为子做出如此样子,旁人见了自然会以为他是像许多门派世家一样,乃是为了寻求师尊庇佑而来,便难以牵扯到其他方面了。” 乾元界中,绝大多数门派都依附在顶尖宗门之下,要按时按例上交供奉,如此方可得上宗庇护。 但这供奉如何上交,内里也有不少门道。通常而言,这些次一等的门派世家,都会准备两份供奉,一份是给上宗的定例,另一份则会送到上宗的某一位亲传弟子门下。 如此一来,这些门派得到了上宗亲传的恩荫庇护,而亲传弟子一方面拥有宗门提供的各种资源,又有来自附庸各派的定例供奉,修道外物可谓源源不绝,再兼本身都是资质不凡的良才美玉,如此下来,修为进境自然远超旁人。 段希圣如此一说,殷兰知立时恍然大悟,暗暗想到:“不错,就连我亲眼见到那无为子,又与之交谈,也把他当成了寻求庇佑的附庸之流,旁人哪里又会想到其他。这论起人情练达,我却是远远不如师兄了。” 姬璇真见他受教,不禁多了一丝满意。段殷二人均是根性深厚之辈,资质悟性远超常人,她对这两个弟子的期望也十分之高,自然希冀他们能够求得大道。 但段希圣犹可,并没有多少需要担心的地方,殷兰知却过于骄傲,这种骄傲在某些时候甚至麻痹了他的认知,这就十分危险了。 对他们这种天之骄子而言,骄傲并不是一种错误,但骄傲绝不能影响对事物的判断。骄狂自大,目空一切,毫无疑问这是取死之道。 殷兰知尚未到这种地步,但某些时候已显露出了些许苗头,姬璇真便顺势借此事提点于他。 饶是她从前便与恩师万潜道君极为亲厚,直到如今自己亲自收了徒弟之后,才终于知晓培养传承衣钵的嫡传弟子,究竟要耗费多少心力。 想到此处,姬璇真愈发思念起闭关已久的恩师来。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一抹流光从天外倏然降落,正正落在姬璇真手中,原来是一道传讯符咒,她展开一看,昳丽容颜上霎时露出一抹笑意来,正如芙蕖映日,说不尽的婉转清丽:“你们师祖已于方才出关,为师这便带你们前往拜见。” 说罢,长袖一拂,一道遁光已穿破云气,往天枢峰而去。 姬璇真全力施为下,遁光何等迅疾,只一炷香后便从清微岛来到天枢峰上,那些侍奉的童儿自然识得自家老爷的这位爱徒,全都笑嘻嘻的与她见礼,连带着认识了跟在她后面的两位小郎君来,不由连连惊呼老爷原来连徒孙都有了。 姬璇真也难得与他们打趣两句,略略说过几句后,便带着徒弟转入正殿。 段殷二人入门也不过就是这十几年间的功夫,万潜道君闭关却有二十年之久,故而二人从未见过这位威震寰宇的师祖,心中难免有几分激动,情不自禁的想象其人会是何等气魄。 及至入得殿内,凝神一望,便见一名道人趺坐云床,其人萧疏轩举,湛然清癯,容貌古雅;其顶上庆云之中,不时有璎珞宝盖,天花金莲;周身又有云霞缭绕,紫气氤氲,直如陆地真仙,大德高圣。 这是真正的地仙境界,无上大能,只要再进一步,度过三劫,便可成就天仙,与世同寿。 段希圣与殷兰知难掩激动,随同师尊一起向万潜道君行礼。 万潜道君见到爱徒,本就十分欣喜,再一听说这两人是徒儿收下的弟子,即便是以他的眼光看来,比之姬璇真虽稍有不及,却也是一等一的修道种子,更是心怀大畅,古雅的面容上也不时泛起一缕笑意。 对他们这些已到了无上境界的大能来说,最重要的无非就是两件事情,一是度过三劫,铸成仙身;二就是门派道统传承,能够后继有人。 万潜道君这次出关,不仅度过了三劫之一,又见天枢一脉衣钵承袭,足可见气运正盛,所筹谋之事,更是多了几分把握。 他心情舒畅下,越看两个徒孙越顺眼,右手虚虚一点,便有两团灵光分别飞入段希圣和殷兰知掌中,待灵光隐去,才看清原来是一枚宝珠同一柄灵尺。 万潜道君道:“这两件法宝便当做师祖给你们的见面礼,回去之后可要好生修行,万勿懈怠。” 段殷二人得了勉励,不由强抑激动,恭敬应下,姬璇真却微惊道:“他们两个如今连金丹也未修成,哪里就用得着真器了,师父可别宠坏了他们。” 原来这两件法宝大有来历,一名“雪魄珠”,一名“璇光尺”,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器,几乎相当于修士的元婴境界,如今却被万潜道君浑不在意的赐给了两名筑基小修,若教寻常元婴真君得知,也要对这两人的运道羡慕不已。 段希圣和殷兰知这才知晓,师祖随手赠出的法宝,竟然不是他们原本以为的宝器,而是更高一个境界的真器,亦是吃惊不已,尤其是听了自家师父的话,更觉法宝烫手。 一方面修士对法宝的热爱乃是与生俱来,段殷二人自然对这两件法宝十分喜爱;另一方面听姬璇真的语气,似乎不想要他们收下这法宝,二人不由满含期待的望向师祖,指望着他能够将师父全解下来。 89.八十七章 万潜道君收到两个徒孙的求救目光,朗声大笑道:“徒儿,你幼时可是被为师宠上了天,连天光师兄都拿你没法,成天冲着为师抱怨,如今不过是给他们两件法宝,又如何会宠坏,你只管放心便是。” 姬璇真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姬毓尘托付给好友万潜道君,不久正式拜入天枢峰门下,成为万潜道君唯一的亲传弟子。 万潜入道七百余年,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合乎心意的徒弟,自然宝贝的不行,可谓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当时还没到桌子高的小姑娘硬是被他用法宝从头堆砌到脚,身家之丰厚恐怕连寻常的金丹真人都要自愧不如。 按他这个宠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就好像出身飞霞岛的澹台楚那样,娇蛮任性,耍起小性子来连同门师兄弟也要头疼;可偏偏姬璇真不是这样,明明生着一张秀美端丽的小脸,却总是板起面孔,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来。 大衍宗亲传弟子多为男性,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别说做她师父的万潜道君,连万潜的那些师兄弟们也对这师侄女稀罕的不行,寻到机会了总是要逗上一逗,想要看到小姑娘变脸。 说来也是奇怪,当时才四五岁的小姑娘偏偏就能端的住,直到一次万潜道君带着小徒弟去面见掌教天光道君,这才终于看见了她不一样的神色来。 天光道君从外表来看是个儒雅飘逸的中年美男子,广袖大氅,气度高华,真真是神仙中人的模样,那超然出尘之姿,常人见了立时便会生出自惭形愧之感。 当时天光道君接任掌教之位已有二百载,在师兄弟中威望甚高,即便几名性格狂放的阳神道君到了他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甘居下位。 万潜道君见到掌教师兄后,便将小徒弟放在一旁玩耍,师兄弟两个则是相对而坐,谈玄论道。 似大衍宗的这些亲传,从开蒙起便研读道藏,览黄庭,诵南华,个个都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来,玄学造诣远超诸派。 天光和万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二人说到兴起,经常其他几名道君也要叫苦不迭的远远避开,以躲避被说的哑口无言的下场。 万潜道君担心小徒弟觉得无聊,这才让她在一旁玩耍,自个儿与天光道君谈的兴起。 只听天光道君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他说到此处,忽然见年幼的师侄指着自己颔下长髯道:“人生有髯,美也。” 言罢,竟伸出细嫩小手,摸了摸那三缕美髯。 天光道君整个人愣在那里,还是万潜道君率先反应过来,看着一向智珠在握的掌教师兄露出如此神色,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时天光道君也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小小女童,情不自禁感叹道:“养成大拙方为巧,学到如愚始见奇。师弟,你这徒儿当真是悟性不凡啊。” 他虽知晓这师侄前身大有来历,但此时宿慧未开,其与寻常女童无异,竟能有如此悟性。 只这一句,高下立判,恐怕这一代弟子中,未来少有能与之比肩者。 万潜道君心里极为高兴,自此之后再与人论道之时,便总要带上自家徒弟。姬璇真本就灵慧非常,一点就通,再加上年深日久,耳濡目染下玄学造诣更是不凡,就连许多师叔师伯也不见得能越过她去。 徒弟有此成就,乃是万潜道君生平一大得意之事,眼下说起也是调侃居多,姬璇真嗔道:“师父将这事说出来,弟子今后在这些小辈面前,可就没有为人师表的威严了。” 她极少做这些小女儿姿态,此刻稍一流露,更显绝艳,正是肌光胜雪,瑰姿逸态,风神之盛,笔墨亦难描万一。 段希圣与殷兰知两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饶是时常能够见到师尊玉颜,也不禁目眩神迷,心旌摇动。 好在二人都是心志坚定之辈,很快便回过神来,连忙持定心神,坚守本性,这才不被影响。 万潜道君言道:“他们又怎敢笑你这做师父的。这两件法宝,只管收下,旁的也无须担忧。”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姬璇真无法,也不愿拂逆了师父一片拳拳之心,对两名弟子道:“既然如此,你们收下便是,切不可辜负了师祖的爱护之心。” 段希圣和殷兰知急忙应下,又向万潜道君言:“多谢师祖赐宝。” 万潜又将二人勉励一番,道:“徒儿,你且随我来。” 姬璇真吩咐二徒稍待,然后跟随万潜道君进了闭关的静室。万潜道君入内之后,起先并未言语,而是来回踱了几步,面上的神情变幻不定,辨不出喜怒,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忽然道:“云笈宗衰落,就在眼前了!” 一语石破天惊,饶是以姬璇真的心性修养,也吃惊不已,难以置信道:“怎会如此之快?” 倒不是她信不过万潜道君,实在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尽管云笈宗衰落早现苗头,玄门高层对此也心知肚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他们的底蕴,怎么说也该能撑上数千年才是。 万潜道君深深吁出一口气来,道:“为师此次闭关,趁度过三劫之一时,施展小紫薇术推测因果,意外得知萧断水已于半年前陨落。” 萧断水乃是云笈宗的一名阳神道君,云笈宗内师徒和世家两脉近万年来争斗不休,其中世家一脉历来处于上风,但师徒一系也未尝没有一搏之力。 云笈宗内原有七名阳神道君,世家四人,师徒三人,倒也勉强算得旗鼓相当;但百年前师徒一脉的河定道君寿尽转生,师徒一脉实力大损,处处受到世家打压,就连河定的亲传弟子容复归都被当做联姻对象赶了出来,可见师徒一系处境之艰难。 但此后尚未过去多久,世家一脉的掌舵人萧断情陨落,双方实力再一次平衡,容复归也趁机回到宗内,和萧行之争夺下一任掌教之位。 当时云笈宗的阳神数量只剩下五位,无论是同大衍宗、少阳派还是太和宗相比,都远远不如,何况如今又损失了一名阳神。 姬璇真先前惊诧不已,只是因为此事太过骇人听闻,但其实万潜道君说出口的瞬间,她已信了师父的判断。 以万潜道君的修为,又是刚度过三劫与天道感应最深的特殊时刻,施展起小紫薇术来更是事半功倍,窥视命运长河的未来走向或许还有模糊,但推测起过去的因果却绝不会有疏漏,所以萧断水必然是陨落无疑。 姬璇真没有过分纠结于又一名阳神道君陨落的事实,而是很快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按之前的情况来看,云笈宗真正衰落当还要三千年,气运本不该流失的这样快,为何这些年接二连三有阳神陨落?” 修士到了阳神这一地步,举手投足间顺天道,合法度,一言一行都有莫大威能,故而既为此方天地着想,又为自家道途考虑,极少与同境界的人交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陨落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寿元耗尽,另一种则是三劫加身,在大劫之下化为飞灰。 但一个真正长盛不衰的门派,必然是有阳神陨落的情况下,不断有新的修士从元婴晋升到阳神,如此才能绵延道统,维持自身地位。 像大衍宗、少阳派、太和宗及灭情道都是如此,从古至今他们的阳神修士都维持在一个稳定数量,而其他门派纵有一时辉煌,也总逃不过盛衰轮回,这才是这几个宗门始终凌驾于其他的重要原因。 云笈宗原本也是这一顶尖层次中的议员,但这百年来,已陆续有三名阳神道君陨落,几乎已是摆在明面上的近半力量,又怎能不令人震惊。 万潜道君听了徒弟的疑问,面上浮现出一缕嘲讽的笑意:“还不是气运反噬之故,云笈宗自打上一次天地大劫失落了镇运重器后,便一代不如一代,他们又如何肯甘心,在寻找替代乾坤塔的法宝无果后,不知想了多少歪门邪道的办法,把本就不多的气运更是折腾殆尽,会有今日也是因果使然。” 他这番言语,又是牵涉到了一桩上古秘闻。 据传乾元界乃是由一名无上大能开辟,这大能开辟世界后,又创造了各种生灵,其中他尤为偏爱人族,首先便为人族开启灵智,并从中挑选五人收为弟子,这五人分别就是大衍宗、少阳派、太和宗、云笈宗和灭情道的开派祖师。 90.八十八章 此为【fangdao】  彦恒懒洋洋的回道:“什么办法?你倒是说与老夫听听。” 他心中本不以为然,只因想以玄门道法驾驭魔刀何等之难,纵然其天资高绝,可入道短短二十年,又能有什么作为?故而只打算随口一听,不曾觉得姬璇真当真能相出什么办法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姬璇真竟颇为慎重道:“此事干系甚大,还请前辈立下法誓不可将其泄露。” 彦恒闻言一怔,狐疑道:“你这小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璇真却坚持他先立誓才肯将法子说出,这魔刀真灵心中百爪挠心,委实好奇她究竟有何妙法,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却抵不过好奇,到底是立下了法誓。 此时,姬璇真取出一枚浑圆的宝珠,这宝珠内蕴无穷神妙,在她玉掌之中灿灿生光,令人移不开视线:“前辈可知此是何物?” 彦恒失声叫道:“莫非是那传闻中的玄牝珠?” “确是此物,”姬璇真重新将那宝珠收起,淡然道:“我欲以此物为寄托,修炼出一具身外化身,只消令那化身修习《阴神内藏经》,自然便可将阴煞刀运转如意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其中蕴含意味却如夜半鸣钟,将彦恒震的头晕目眩;这魔刀真灵毕竟存在了数千年,见识自非寻常,只从这句话中便推测出了背后真意,只是犹且不敢确信,震惊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大衍宗的主意?” 倘若只是姬璇真自家主意,那无非是她想道魔双修,多些神通手段而已;可若是大衍宗的主意,则其所图必然不小,很可能是为了那道统之争而在魔门布下的一道暗手。这两者之间着实天差地别,就是彦恒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窥见到其中谋划,也不由悚然而惊。 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为何姬璇真在说出此法之前,一定要他立下誓言。 姬璇真晓得他既有此问,其实心中已有了明悟,只是此事太过惊人,下意识的不敢确信而已。 她陡然笑了起来。 平日里,她那秋水般的明眸会让人想起迤逦春风,淡烟垂柳,山色掩映下清澄明净的湖泊;可此刻这笑容中却透出了无边森寒之意,以及云端之上,俯视众生的傲然: “我与宗门本为一体,此中实在无有区分的必要。” 彦恒再一联想她的身世,只怕此女刚一出生,大衍宗便已经开始布局,如此谋划,便是他历经魔门千载沉浮,也不禁感叹道:“大衍宗果然是好算计!只怕此次道统相争,又是玄门占得上风了。” 姬璇真却并未像他想的这般简单,魔道虽然不知玄门的具体谋划,但以此辈心性,必然也做了不少布置,只看双方何者手段更为高超罢了。只是此番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微小的疏漏都可能会导致全盘失败,为今之计,却是要在棋盘上落下更多暗子,如此方可占据优势。 彦恒大略了解之后,并未拒绝姬璇真以魔道化身驭使阴煞刀的想法。只因他如今和姬璇真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他虽是真灵一流也懂得趋利避害,只问道:“那你何时可以炼出化身?” “此刻虽然也可分出化身,却会受修为所限,当不得大用。”姬璇真略一思量,“最佳时机,便是破丹成婴之际了。” 以她的天资,百年之内必然可修成元婴,到时便是那化身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既已将此事说清,便不欲在此停留,唤上素涵烟往西而去。 日月轮转,时光飞逝,转眼已是过去了六年有余,姬璇真自忖在外游历的这六年中,自家颇有所得,此刻也是该回返山门的时候了,故而驾起云光,向宗门所在的东南方遁去。 在连续飞遁了月余之后,她寻了途中一处灵气充足之地,打坐恢复一路上所耗费的法力。 正待功行完毕,打算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道灵光忽而向她飞来,待其离得近了,便能看清这灵光原是一只长约寸许,羽毛鲜艳的翠鸟。这翠鸟却并非活物,而是宗门之中用来传讯的灵符,若是门中弟子遇到危险,便可放出这道灵符求救,其自然会寻到距离最近的大衍宗门人。 姬璇真皓腕一抬,将翠鸟收入掌中,这鸟儿啁啾鸣叫,一道神意便传入了她识海之中。 既然是门中弟子遇险,身为亲传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藉翠鸟传递神意往其指引之地而去。 此时云断山中,秦绍阳正与一众弟子捕杀妖兽。 大衍宗内自有规矩,内外门弟子除了各自份例之外,若是想额外获取丹药法器等外物,就需完成执事院的任务,为宗门立功方可。唯有亲传弟子才能例外,此辈只需自行修持,原本份例就十分丰厚,又有师长不时赐下,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门内供奉,可以说亲传从不曾有外物之缺。只是相对的,倘若宗门遭劫,自然也就需要此辈挺身而出。 秦绍阳自从数年前大比入得内门,又拜在肃武长老座下,修炼资源自是比从前充裕不少,又兼有极恶老祖的指点,故而此人功行也是突飞猛进,如今也有了筑基中期的修为。 此次云断山之行,便是其接下了寻找瑶草的任务,与一众弟子共同来此。这一行十余人中,只有秦绍阳并另外两人是内门弟子,其他皆属外门,而三名内门中又以他修为最高,所以其隐为此行之首,一路上众人都听从他的安排。 此行众人在云断山中徘徊数日,本已寻到瑶草,正欲折返山门,无意中却发现了一种异虫的踪迹。 此虫名为“附息虫”,本身并无特异之处,但其依附元朱丹的灵气而活,吐出的涎水又可反哺元朱丹,是为一对相生相益之物。而元朱丹对练气筑基两境的修士大有好处,服之可省三五年苦修之功,众人发现附息虫之后,商议一番,均决定要追踪此虫去寻那元朱丹。 诸人跟随附息虫一路而来,却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四周藤蔓层生,形成了一处天然屏障,将洞口掩盖了大半,若非有附息虫在前引路,常人绝难寻到此处。 洞口布有一层简陋的阵法,似是许久之前曾有人在此,为了抵御野兽所为。只是此阵虽不复杂,这一行人中也少有懂得阵道之人,一时却是犯了难。 这时一名常姓弟子却是一笑,自信道:“众位师兄无需烦恼,且看小弟的手段。” 原来此人平素便喜爱钻研一些奇门技巧,此次云断山之行身上也携带了不少法器,其中就有一块“星罗盘”,可辨方位,有此物在手便不虞迷失方位了。 众人皆是称善,催促常姓弟子以星罗盘破除阵法,极恶老祖却在秦绍阳识海中言道:“此处却似有些古怪,恐怕不像你等想的这么简单。” 他昔年只差一步便可成就阳神,见识远胜这些寻常弟子,秦绍阳初闻此言也是一阵犹豫,只是转而又想:“这云断山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这元朱丹了,只是此物只对练气和筑基修士有用,纵然有人觊觎,我也可应付。” 再加上元朱丹对他确实十分重要,可增进修为,一番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入内一探。 那常姓弟子拿出星罗盘摆弄起来,片刻之后惊喜道:“成了!此处阵法已破,我等可去寻那元朱丹了。” 众人依次入得洞口,起初洞内极为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光线也十分昏暗,地上一滩滩的水洼散发出潮湿之气,不时还会踩到地上的苔藓。 单玉容也在这一行人中。她见此处潮湿昏暗,本就有些害怕,故而身子紧贴着秦绍阳,面上露出几分瑟缩;走至一处转折时,忽而传来嗡嗡的破空之声,在空旷的洞内愈发显得诡谲阴森。她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扑到秦绍阳怀中,瑟瑟发抖起来。 秦绍阳温香软玉抱了满怀,柔声安慰道:“容妹勿怕,不过是一些蝙蝠罢了。” 二人此番情状,其余诸人都尴尬的撇过头去。 又前行了百余步,山洞陡然宽敞起来,四周之景也与先前大为不同。常姓弟子原本在前方引路,谁知一步踏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事物,周围场景突变,他心生不妙,大喝道:“众位同门,此地大不简单,竟然有禁制存在,方才我等无意之中已是触动了禁制,还请速退!” 然而即便他很快反应过来,也还是迟了一步,周身阴风顿起,依稀可闻凄厉尖啸,面前空间经历了一阵奇异的波纹状抖动,突然凭空出现了三名身穿黑衣,面目枯瘦的道人。 这三人目光肆无忌惮的扫过秦绍阳一行,当中一人嘿嘿怪笑道:“两位师弟,正好可用这些人的血肉饲养我们那法器。” 听得此言,众人勃然色变,单玉容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魔修!” 左近那魔修冲她露出了一个凶光闪烁的狞笑:“这小娘皮细皮嫩肉的,喂给我那法器倒是正好。” 单玉容骇的花容失色,不由紧紧攥住秦绍阳衣襟,娇躯瑟瑟发抖。 秦绍阳已暗掐了一个法诀,准备出手,他观对面三人也只是筑基后期修为,自己这方虽然只有两人是筑基中期,其余都是练气,但人多势众,未尝不能一拼。 恰在此时,洞内传来一声娇笑:“这次竟是引到了大衍宗的鱼儿么?” 喻君泽明知以万潜师叔对小师妹的重视,她手里定然缺不了法宝,只是免不了还要操心几分,又命殿内童子取来丹阳院新近炼制的各色灵药交予姬璇真,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姬璇真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师兄结婴至今已有数十载,便不曾想过收几个亲传弟子吗?” 她这话也是有缘由的,通常来说,门内弟子只要到了金丹境界,便有资格收徒传道,喻君泽如今已然成婴许久,却只收了几个记名弟子,亲传则一个也无。 91.八十九章 此为【fangdao】  彦恒懒洋洋的回道:“什么办法?你倒是说与老夫听听。” 他心中本不以为然,只因想以玄门道法驾驭魔刀何等之难,纵然其天资高绝,可入道短短二十年,又能有什么作为?故而只打算随口一听,不曾觉得姬璇真当真能相出什么办法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姬璇真竟颇为慎重道:“此事干系甚大,还请前辈立下法誓不可将其泄露。” 彦恒闻言一怔,狐疑道:“你这小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姬璇真却坚持他先立誓才肯将法子说出,这魔刀真灵心中百爪挠心,委实好奇她究竟有何妙法,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却抵不过好奇,到底是立下了法誓。 此时,姬璇真取出一枚浑圆的宝珠,这宝珠内蕴无穷神妙,在她玉掌之中灿灿生光,令人移不开视线:“前辈可知此是何物?” 彦恒失声叫道:“莫非是那传闻中的玄牝珠?” “确是此物,”姬璇真重新将那宝珠收起,淡然道:“我欲以此物为寄托,修炼出一具身外化身,只消令那化身修习《阴神内藏经》,自然便可将阴煞刀运转如意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其中蕴含意味却如夜半鸣钟,将彦恒震的头晕目眩;这魔刀真灵毕竟存在了数千年,见识自非寻常,只从这句话中便推测出了背后真意,只是犹且不敢确信,震惊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大衍宗的主意?” 倘若只是姬璇真自家主意,那无非是她想道魔双修,多些神通手段而已;可若是大衍宗的主意,则其所图必然不小,很可能是为了那道统之争而在魔门布下的一道暗手。这两者之间着实天差地别,就是彦恒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窥见到其中谋划,也不由悚然而惊。 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为何姬璇真在说出此法之前,一定要他立下誓言。 姬璇真晓得他既有此问,其实心中已有了明悟,只是此事太过惊人,下意识的不敢确信而已。 她陡然笑了起来。 平日里,她那秋水般的明眸会让人想起迤逦春风,淡烟垂柳,山色掩映下清澄明净的湖泊;可此刻这笑容中却透出了无边森寒之意,以及云端之上,俯视众生的傲然: “我与宗门本为一体,此中实在无有区分的必要。” 彦恒再一联想她的身世,只怕此女刚一出生,大衍宗便已经开始布局,如此谋划,便是他历经魔门千载沉浮,也不禁感叹道:“大衍宗果然是好算计!只怕此次道统相争,又是玄门占得上风了。” 姬璇真却并未像他想的这般简单,魔道虽然不知玄门的具体谋划,但以此辈心性,必然也做了不少布置,只看双方何者手段更为高超罢了。只是此番博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微小的疏漏都可能会导致全盘失败,为今之计,却是要在棋盘上落下更多暗子,如此方可占据优势。 彦恒大略了解之后,并未拒绝姬璇真以魔道化身驭使阴煞刀的想法。只因他如今和姬璇真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他虽是真灵一流也懂得趋利避害,只问道:“那你何时可以炼出化身?” “此刻虽然也可分出化身,却会受修为所限,当不得大用。”姬璇真略一思量,“最佳时机,便是破丹成婴之际了。” 以她的天资,百年之内必然可修成元婴,到时便是那化身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她既已将此事说清,便不欲在此停留,唤上素涵烟往西而去。 日月轮转,时光飞逝,转眼已是过去了六年有余,姬璇真自忖在外游历的这六年中,自家颇有所得,此刻也是该回返山门的时候了,故而驾起云光,向宗门所在的东南方遁去。 在连续飞遁了月余之后,她寻了途中一处灵气充足之地,打坐恢复一路上所耗费的法力。 正待功行完毕,打算继续赶路的时候,一道灵光忽而向她飞来,待其离得近了,便能看清这灵光原是一只长约寸许,羽毛鲜艳的翠鸟。这翠鸟却并非活物,而是宗门之中用来传讯的灵符,若是门中弟子遇到危险,便可放出这道灵符求救,其自然会寻到距离最近的大衍宗门人。 姬璇真皓腕一抬,将翠鸟收入掌中,这鸟儿啁啾鸣叫,一道神意便传入了她识海之中。 既然是门中弟子遇险,身为亲传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便藉翠鸟传递神意往其指引之地而去。 此时云断山中,秦绍阳正与一众弟子捕杀妖兽。 大衍宗内自有规矩,内外门弟子除了各自份例之外,若是想额外获取丹药法器等外物,就需完成执事院的任务,为宗门立功方可。唯有亲传弟子才能例外,此辈只需自行修持,原本份例就十分丰厚,又有师长不时赐下,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门内供奉,可以说亲传从不曾有外物之缺。只是相对的,倘若宗门遭劫,自然也就需要此辈挺身而出。 秦绍阳自从数年前大比入得内门,又拜在肃武长老座下,修炼资源自是比从前充裕不少,又兼有极恶老祖的指点,故而此人功行也是突飞猛进,如今也有了筑基中期的修为。 此次云断山之行,便是其接下了寻找瑶草的任务,与一众弟子共同来此。这一行十余人中,只有秦绍阳并另外两人是内门弟子,其他皆属外门,而三名内门中又以他修为最高,所以其隐为此行之首,一路上众人都听从他的安排。 此行众人在云断山中徘徊数日,本已寻到瑶草,正欲折返山门,无意中却发现了一种异虫的踪迹。 此虫名为“附息虫”,本身并无特异之处,但其依附元朱丹的灵气而活,吐出的涎水又可反哺元朱丹,是为一对相生相益之物。而元朱丹对练气筑基两境的修士大有好处,服之可省三五年苦修之功,众人发现附息虫之后,商议一番,均决定要追踪此虫去寻那元朱丹。 诸人跟随附息虫一路而来,却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四周藤蔓层生,形成了一处天然屏障,将洞口掩盖了大半,若非有附息虫在前引路,常人绝难寻到此处。 洞口布有一层简陋的阵法,似是许久之前曾有人在此,为了抵御野兽所为。只是此阵虽不复杂,这一行人中也少有懂得阵道之人,一时却是犯了难。 这时一名常姓弟子却是一笑,自信道:“众位师兄无需烦恼,且看小弟的手段。” 原来此人平素便喜爱钻研一些奇门技巧,此次云断山之行身上也携带了不少法器,其中就有一块“星罗盘”,可辨方位,有此物在手便不虞迷失方位了。 众人皆是称善,催促常姓弟子以星罗盘破除阵法,极恶老祖却在秦绍阳识海中言道:“此处却似有些古怪,恐怕不像你等想的这么简单。” 他昔年只差一步便可成就阳神,见识远胜这些寻常弟子,秦绍阳初闻此言也是一阵犹豫,只是转而又想:“这云断山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这元朱丹了,只是此物只对练气和筑基修士有用,纵然有人觊觎,我也可应付。” 再加上元朱丹对他确实十分重要,可增进修为,一番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入内一探。 那常姓弟子拿出星罗盘摆弄起来,片刻之后惊喜道:“成了!此处阵法已破,我等可去寻那元朱丹了。” 众人依次入得洞口,起初洞内极为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光线也十分昏暗,地上一滩滩的水洼散发出潮湿之气,不时还会踩到地上的苔藓。 单玉容也在这一行人中。她见此处潮湿昏暗,本就有些害怕,故而身子紧贴着秦绍阳,面上露出几分瑟缩;走至一处转折时,忽而传来嗡嗡的破空之声,在空旷的洞内愈发显得诡谲阴森。她惊呼一声,下意识的扑到秦绍阳怀中,瑟瑟发抖起来。 秦绍阳温香软玉抱了满怀,柔声安慰道:“容妹勿怕,不过是一些蝙蝠罢了。” 二人此番情状,其余诸人都尴尬的撇过头去。 又前行了百余步,山洞陡然宽敞起来,四周之景也与先前大为不同。常姓弟子原本在前方引路,谁知一步踏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事物,周围场景突变,他心生不妙,大喝道:“众位同门,此地大不简单,竟然有禁制存在,方才我等无意之中已是触动了禁制,还请速退!” 然而即便他很快反应过来,也还是迟了一步,周身阴风顿起,依稀可闻凄厉尖啸,面前空间经历了一阵奇异的波纹状抖动,突然凭空出现了三名身穿黑衣,面目枯瘦的道人。 这三人目光肆无忌惮的扫过秦绍阳一行,当中一人嘿嘿怪笑道:“两位师弟,正好可用这些人的血肉饲养我们那法器。” 听得此言,众人勃然色变,单玉容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魔修!” 左近那魔修冲她露出了一个凶光闪烁的狞笑:“这小娘皮细皮嫩肉的,喂给我那法器倒是正好。” 单玉容骇的花容失色,不由紧紧攥住秦绍阳衣襟,娇躯瑟瑟发抖。 秦绍阳已暗掐了一个法诀,准备出手,他观对面三人也只是筑基后期修为,自己这方虽然只有两人是筑基中期,其余都是练气,但人多势众,未尝不能一拼。 恰在此时,洞内传来一声娇笑:“这次竟是引到了大衍宗的鱼儿么?” 喻君泽明知以万潜师叔对小师妹的重视,她手里定然缺不了法宝,只是免不了还要操心几分,又命殿内童子取来丹阳院新近炼制的各色灵药交予姬璇真,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姬璇真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师兄结婴至今已有数十载,便不曾想过收几个亲传弟子吗?” 她这话也是有缘由的,通常来说,门内弟子只要到了金丹境界,便有资格收徒传道,喻君泽如今已然成婴许久,却只收了几个记名弟子,亲传则一个也无。 92.九十章 此为【fangdao】 姬璇真早在这魔刀问她师承来历时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此时只不过是将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因修罗阴煞刀看轻自己而生气,反倒条理分明的一一辩驳道:“我修行至今,五年筑基,二十载结丹,假以时日孙致鹤又算得了什么?至于道法之说,我修习之《太虚还真妙录》兼收并蓄,以此功驭使,前辈自然也就成了玄门道器。” 她此言确实在理,竟让修罗阴煞刀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其实它已然意动,只是素来好颜面,倘若让旁人知晓它堂堂真器竟认了金丹小辈为主,脸面上总是有几分过不去。 姬璇真瞧出它犹疑不定的心理,也不催促,只气定神闲的等着它自己想通。 事实上对修罗阴煞刀来说,认姬璇真为主也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它虽说是真器,可与阳神道君相当,实际自从被玄隗子盗走之后便已大不如前了,现下真正能发挥出的实力不过是元婴仿佛,不然也不会被孙致鹤困在此处。 姬璇真虽然如今只是金丹,但胜在潜力无穷,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况且大衍宗的《太虚还真妙录》便是这魔刀也听过其名声,实为一等一的玄门妙法,或许真能催动修罗阴煞刀也未可知呢? 想到此处,它已下定决心,冷声道:“好,便依你所言!” 姬璇真微微一笑,她容貌上的掩饰早已在被修罗阴煞刀看破身形时就已除去,此刻露出一张昳丽已极的面容,垂首微笑更如昙花绽放,美不胜收,连见多识广的魔道凶器也看呆了去,刀身晃动,差点从半空跌下来。 那魔刀真灵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掩饰道:“你这小丫头生的倒是好看。对了,老夫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姬璇真早已敛了笑容,将修罗阴煞刀摄入掌中,那漆黑的刀身愈发映的手掌色若新雪,肌理如玉;她划破手指,挤出一滴心头血浸入刀身,又以神识在其中打下烙印,凝声道:“我姓姬,名璇真。” “姬······”刀灵喃喃道:“可是蘅州姬氏?” “不错,”姬璇真失了一滴心头血,樱唇现出苍白,索性就地调息起来:“家父名讳上毓下尘,在家中行三,故而多以姬三郎称之。” 蘅州姬氏在乾元界中也是声名显赫的大族,族中子弟既有拜入宗门修行者,也有留在族地修习家传功法者,不一而论。只是姬璇真极少与族中联系,是以对具体情况也并不十分了解。 她调息片刻,自觉好了许多,便开口问道:“前辈,我该如何解开此地禁制?” 修罗阴煞刀哼了一声,“你也别前辈前辈的叫了,既然老夫已认你为主,便将真名告诉你也无妨。记好了,老夫名为彦恒!” 姬璇真知晓这刀灵真名后,陡然感到与修罗阴煞刀的联系又强了几分,明了彦恒心中亦十分清楚,如今他们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自然不再担忧这魔刀日后会拖后腿了:“彦恒前辈,还是早些离开此地方为上策。” 彦恒听了这话,开始毫不客气的指使她:“你去那之前摆放着老夫刀身的石案旁,上面贴了九张符箓,只管揭下来便是。” 她凑近一看,果然有九张暗藏金光的符箓按照奇门方位贴在石案上,将修罗阴煞刀镇压在此处。 姬璇真默运玄功,在手掌上覆上一层清灵之气,甫一接触到符箓,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人十分难受。 彦恒还在一旁催促着:“小丫头倒是快些!一会儿张致鹤那老匹夫发现可就麻烦了!” 她加大了法力,一张一张的揭下符箓,待到第八张时,已是面色微白,两鬓汗湿,此时骤然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怒喝:“何方鼠辈竟敢来此放肆!” 姬璇真心中一惊,全力催动体内金丹,揭下了第九张符箓,随即劈手夺过魔刀,身形化作虹光,向外疾驰而去。 彦恒不断催促道:“再快些!那老匹夫追上来了!” 无奈她此刻速度已催动到极致,快无可快,仍是被孙致鹤从背后慢慢追上了。 孙致鹤气的须发倒竖,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即将功行圆满之际,修罗阴煞刀竟会被人盗走,这等于绝了他续命之途,如何肯罢休,当即往顶上一拍,形成一只玄色大掌,裹挟风雷之声,迅疾无伦的冲姬璇真袭来! 他这一下含怒出手,用了十成法力,倘若被拍实不死也要重伤,姬璇真如何敢硬接,只得用诸天挪移法门闪躲。 只是孙致鹤毕竟是元婴三重天的大修士,距离阳神也不过一线之隔,他的全力一击又岂是这么好躲的,饶是姬璇真将法力催动到极致,还是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侵袭而来,随即全身剧痛,金丹一阵摇晃,已然受了不轻的伤势。 倘若不是身上的织云罗衣挡去了大半威力,这一下便可让她金丹碎裂。 孙致鹤见这一击未能让此人立毙当场,心中也十分诧异,他负手而立,语气阴森道:“阁下束手就擒,本座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姬璇真深吸一口气,在神识中叫到:“彦恒前辈,再不助我,我们二人就都别想走脱了!” 彦恒亦十分清楚,若是姬璇真身殒,他的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多半要被抹去真灵成为孙致鹤的容器。 他沉声道:“小丫头,就是现在!” 一道乌光从袖中落到姬璇真手上,她的心神陷入了一种极度空明的状态,反手一挥,此时已是黑夜,惊艳的刀光瞬时照亮了整个天幕,连群星也被映衬的黯淡无光。 刀光中蕴含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连孙致鹤也被这气势所摄,迟疑了一瞬,不敢正面相抗。 而就在他犹疑的这一刹那,刀光骤然转向诡谲,如毒蛇吐信,闪电般的攻向孙致鹤! 这元婴大能发出一声惨叫,他的手掌赫然被齐腕切断,鲜血直流,剧毒的魔气还在不断腐蚀着伤口,等他从剧痛中回过神来,面前已空无一人。 姬璇真现在的状况也十分糟糕。她现在还有行动能力,完全是仰仗织云罗衣挡掉了不少伤害,但内里也受创不浅,万幸的是金丹不曾受到大的损伤。 她从芥子袋里取出丹药,一连服食了数颗,才感觉稍微好了些。 此刻她已然没有法力施展化虹之术,只能勉强用五行遁法往城外而去。行至半途,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在她识海中沉默了半天的彦恒骤然出声:“是个练气修士,待老夫去将他杀了。” 仅仅只有练气修为,定然不是孙致鹤派来的追兵,但他看见了姬璇真的行踪,若是泄露出去恐又生波折,以彦恒的思维自然是直接杀了了事。 姬璇真的视野此刻已经十分模糊,却依稀看出来人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当即勉力阻止道:“且等等。” 她一咬舌尖,在疼痛的刺激下清醒了几分,发现来人竟真的是熟识——正是林修言。 此刻这少年十分沮丧,正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他被发了脾气的辛蕙质赶了出来,还没想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了心上人生气,忽然听见一声轻柔动听的呼唤:“林道友。” 他下意识的抬头,随即呆立当场,只疑自己是在梦中,否则又怎能见到如此风姿绝代的殊色? 眼前的少女白衣胜雪,她站在此处,便好似天上的明月降临人世,清辉万端,连这阴暗的小巷也成了瑶宫玉殿,莹然生光。 林修言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这陌生的少女是如何得知自己姓林,半天回不过神来,只听得对方言道:“我被一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还望林道友施以援手,将我带出城去。” 林修言只胡乱点头,别说这少女只是让他带自己出城,哪怕是要他的性命,他估计也不会有多少犹豫。 那少女见他答应,身影骤然消失,林修言心中慌乱不已,还当是自己梦醒了,便听得那轻柔女声道:“道友不必惊慌,我已变成一片白羽覆在道友背后,只管出城便是。” 林修言闻言,脸颊瞬间涨的通红,这天人般的少女此刻正在他背上,即便只是白羽的形态,也教他连脚步都飘了起来。 彦恒在姬璇真识海中嗤笑道:“这小子定力也太差了,见到美貌的女修就走不动路,还修什么道。” 他说这话时,浑然忘了自己也曾因对方容貌失神的事,姬璇真也不拆穿,倘若教这刀灵恼羞成怒就不好了。 这时林修言总算是想起问题来,舌头打结了半天,吭哧吭哧才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仙子是如何得知我姓林?” 说来姬璇真还从未被称呼为“仙子”过,仙子一般是对修为不高的女修的美称,她结丹之后,按惯例是应当被尊称为“真人”,只是如今也懒得纠正,只道:“林道友忘记了么?我们在精舍里曾遇见过许多回,只是当时我掩盖了容貌,因此道友不曾识得。” 她这么一说,林修言立马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道:“我说仙子的声音总有点耳熟呢。” 眼看城门已近在眼前,姬璇真低语道:“林道友今次实在助我良多,无以为报,便送道友一部《生生造化经》,百年之内,金丹可期。” 雷戎喝的满面通红,此刻他权柄美人尽在掌握,自然意气风发,举杯大笑道:“诸位当与我同乐!” 众妖酣然应诺,其中不少喝着喝着露出了原型,一时殿上妖气纷纷,颇有群魔乱舞之像。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传来,整个水府都剧烈晃动起来,那些修为低微的鱼精蚌女惊恐的尖叫起来。 雷戎大惊之下,酒意醒了大半,提起长矛,怒喝道:“何人敢来我水府放肆!众将且随我出去看个究竟!” 93.九十一章 此为【fangdao】  姬璇真:这就要归功于我的表哥晏知秋了。我们不仅在《大衍无术》里扮演一对表兄妹,事实上现实中我们也是具有血缘关系的表亲(笑),某天他突然邀请我去听一部歌剧。 晏知秋插话:是《图兰朵》。 姬璇真:没错,《图兰朵》散场之后,他说自己最近新接了一个剧本,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我,极力建议我去试镜这个角色,(意味深长的看向晏知秋)但是开始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个角色原来就是女主角。 晏知秋(尴尬的摸鼻子):亲爱的表妹,这种事情就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姬璇真(轻笑):其实一开始我以为表哥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表演的经验,但是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这个角色简直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只要本色出演就好,我看了剧本之后确实觉得很有意思,就去试镜了。 二毛(艰难的扭过头):女神你再多笑几次我怕自己就把持不住了,这种近距离360度无死角的美颜冲击实在不是吾等凡人承受的住—— 晏知秋(拍上二毛肩膀,内含深意):我很乐意让你提前感受承受不住的感觉。 二毛(一抖,干笑两声,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哈哈,还是说说女神试镜的经过吧,观众们都很好奇呢。 姬璇真:其实我也很莫名其妙,试镜的时候导演只让我换了戏服,然后笑了一下,就通过了,真的没有考验什么演技(茫然脸)。 (二毛内心尖叫:女神的茫然脸也好美!!!) 曲妙莲(拿过话筒,妩媚一笑):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好了。其实女主角这个角色,之前很多女演员来试镜导演都不满意,据他描述,他想要的是一个气质像“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的女主角。 在阿璇出现之前,大家都觉得导演就是在扯淡,但是她穿着戏服走进片场的那一刻,不止是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真的看到了原著中的那个道门玄女,非常震撼。她不需要什么演技,因为她本人就是月中神女的化身。 二毛:哇哦,真的是非常高的评价。我想起了二位在剧中微妙的关系,请问“曲妙莲”又是怎么看待“姬璇真”的呢? 曲妙莲(脸上出现可疑红晕):对于“曲妙莲”来说,“姬璇真”是第一个让她经历挫折的人,她把“姬璇真”视为生平最大的敌人,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重视甚至超过了她对未来道侣的在意。 二毛: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我就必须要问一下晏先生,在离云天宫这一幕里甚至有“曲妙莲”裸身面对“姬璇真”的戏份,请问你对自己的未婚妻和表妹的这段百合情节有什么看法?感受到被NTR的愤怒了吗? 晏知秋(完美的笑容开裂了):我觉得这段情节完全就是作者的恶趣味,因为“晏知秋”这个人物非常完美,作者设计的这个情节瞬间就让他接地气了很多,也更容易被广大男性同胞所接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二毛: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晏知秋可怕的脸色终于停止了笑声)。好的,现在让我们来听一听厉先生对自己这个角色的理解。 厉风(挑眉):其实“厉风”这个角色,通俗来说就是一个有着悲剧命运的蛇精病。他因为天生残疾被母亲丢弃,师父将他捡到并抚养长大,完全称得上恩重如山,结果父亲为了把他带回去杀了他的师父。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厉风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了,之后他一直生活在血河谷里,血河谷是个什么地方呢?它就像名字一样,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人间地狱,雪上加霜的是厉风的父亲是一个虐待狂,他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儿子,也让厉风的性格更加扭曲。他非常憎恨自己的父亲,但是最可悲地方的在于他和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样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厉风”对“姬璇真”的感情也非常复杂,一方面厉风为了减轻自我憎恨,将仇恨转移到她身上,认为是她导致自己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另一方面又近乎本能的追逐着她,被对方高洁孤傲的姿态所吸引,却又想要把她染黑,和自己成为一样的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很大的角色。 二毛:好的,非常感谢厉先生精彩的分析。最后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叶争流先生,请问叶先生作为本剧的男主角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争流(接过话筒,表情非常严肃):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作为男主出场这么少?而且都播到三十集了居然一点和女主的感情进展都没有,导演真的没有拿错剧本吗?! 二毛(咳嗽了两声):这个······导演是严格按照原著来拍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询问一下原作者比较合适。 (镜头切到场外) 作者:关于这个问题男主角真的不用急!事实上设定里男女主角都是感情慢热的类型,真正的发展就在离云天宫这个副本里,马上就会拍到感情转折的地方,男主角的福利也就来了!相信我! 叶争流(手里提着道具临渊剑):希望作者说的是真话,否则······ 作者(干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男主你冷静一点! (镜头机智的切了回去) 二毛:好的,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谢谢各位观众收看《无责任脑洞》节目,也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大衍无术》,再见! 这女子体态娇小玲珑,身着大红袖衣,挽着飞凤髻,皮肤雪白,朱唇一点,眼波流动间丰神冶丽,媚态如风。此女名唤曲妙莲,是魔门六道中天音教的亲传,身份修为俱是不凡。 曲妙莲甫一出现,就肆无忌惮的释放出金丹修士的威压,大衍宗一行人修为远不及她,全都脸色惨白,如披重负。 有那机变之人在她出现的瞬间就放出了求救符信,曲妙莲任由那灵符所化翠鸟飞出山洞,只掩口娇笑道:“大衍宗山门距离此地尚有万里,等那灵符传到,尔等早就是一堆枯骨了,倒不如束手就擒,奴家还可给个痛快。” 她神态妩媚,语气娇柔,纵然口中说的是杀人夺命这等恶事,也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增添了一分魔性的魅力,再兼她已将天音教秘传媚术练至小成,那些定力不够的弟子尽管知晓此为魔道妖女,还是禁不住为之所迷。 此间情景对大衍宗众人来说实在极为不利,对方占据了地利优势,还有一名金丹修士在此,他们几乎是毫无胜算;秦绍阳也大感棘手,在识海中急切的呼唤起极恶老祖来:“老祖,可有对付此女的办法?” 极恶老祖冷哼一声:“观其气机,应当是天音教出身,此教魔功媚术俱是了得,你们这一群人加起来也不是此女对手。” 秦绍阳知晓此言非虚,问道:“那若是我动用雷火弹呢?” 极恶老祖嗤笑:“老祖方才就说过此地有古怪,你却不听,执意进来,现在哪怕有雷火弹也不是金丹修士的对手。”他心中也是恼怒,这小子自视过高,不听他之言才遇到了这般险境,可要是秦绍阳丧命,他自家也无法再寻到一个宿体。 秦绍阳已有了决断,他从芥子袋中取出四枚雷火弹,毫不犹豫的向曲妙莲一方掷去,同时大喝道:“诸位速速离去 !” 随即一揽单玉容纤腰,飞速向洞外急退。 这一手大出曲妙莲意料,这雷火弹威力甚大,虽然还伤不得她,却将旁边三名道人炸成重伤,瞬间丧失了大半战力。 她冷笑一声,轻蔑道:“三个废物。”随即一挥手取了这三人性命,往洞外追去。 这一追就是两日光景,曲妙莲并不着急将他们全部杀死,而是猫捉耗子般的戏弄,欣赏他们陷入困境的绝望。若非如此,大衍宗这一行人早在一照面时便会被这魔女悉数斩杀。 到了第三日,众人已是逃无可逃,曲妙莲也失去了兴趣,她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妩媚,只是言语中已是杀机毕露:“诸位逃了这么久,想必也甚为疲乏,奴家这就送尔等上路!” 她扬起手掌,手腕上的摄魂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心中一片绝望:难道今日真的要陨落在此吗? 眼看一行人就要悉数毙命,就在此时,骤然响起了翠鸟啁啾的叫声,曲妙莲愕然抬头,便见一片清辉如月,冉冉而来,转瞬已逼近眼前。 她神色大变,不敢硬接,向后疾掠,那清辉似有灵性,紧追不放,眨眼就穿透重重阻碍,已到了曲妙莲身前三尺之处。 情急之下,曲妙莲倒也不负魔道亲传之名,拔下头上金钗,贯注全身法力向前一划,这才堪堪挡住了攻势。 此刻清辉退去,她才真正看清了出手之人。紫衣广袖,翩然乘风,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龙乘云翔,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曲妙莲素来以美貌和修为自傲,自觉在乾元界年轻一辈的女修中无人可与自己比肩,这虽有傲慢之嫌,但其人确实有此资本,美貌自不必说,修为境界在天音教中也是一枝独秀,在魔门六道中受尽追捧。然而面前这紫衣少女一招便将她迫退,连容貌气质也是无法描摹之美,瞬间便让她大为忌惮。 与曲妙莲相反,大衍宗一行人一见这少女,俱是激动不已,那常姓弟子一脉本就依附在天枢峰座下,自然认得出这位宗门亲传,神情振奋不已:“有姬师姐在此,我等无惧矣!” 94.九十二章 此为【fangdao】  姬璇真:这就要归功于我的表哥晏知秋了。我们不仅在《大衍无术》里扮演一对表兄妹,事实上现实中我们也是具有血缘关系的表亲(笑),某天他突然邀请我去听一部歌剧。 晏知秋插话:是《图兰朵》。 姬璇真:没错,《图兰朵》散场之后,他说自己最近新接了一个剧本,里面有个角色很适合我,极力建议我去试镜这个角色,(意味深长的看向晏知秋)但是开始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个角色原来就是女主角。 晏知秋(尴尬的摸鼻子):亲爱的表妹,这种事情就没必要放在心上啦。 姬璇真(轻笑):其实一开始我以为表哥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表演的经验,但是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这个角色简直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只要本色出演就好,我看了剧本之后确实觉得很有意思,就去试镜了。 二毛(艰难的扭过头):女神你再多笑几次我怕自己就把持不住了,这种近距离360度无死角的美颜冲击实在不是吾等凡人承受的住—— 晏知秋(拍上二毛肩膀,内含深意):我很乐意让你提前感受承受不住的感觉。 二毛(一抖,干笑两声,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哈哈,还是说说女神试镜的经过吧,观众们都很好奇呢。 姬璇真:其实我也很莫名其妙,试镜的时候导演只让我换了戏服,然后笑了一下,就通过了,真的没有考验什么演技(茫然脸)。 (二毛内心尖叫:女神的茫然脸也好美!!!) 曲妙莲(拿过话筒,妩媚一笑):这个问题还是我来回答好了。其实女主角这个角色,之前很多女演员来试镜导演都不满意,据他描述,他想要的是一个气质像“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的女主角。 在阿璇出现之前,大家都觉得导演就是在扯淡,但是她穿着戏服走进片场的那一刻,不止是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真的看到了原著中的那个道门玄女,非常震撼。她不需要什么演技,因为她本人就是月中神女的化身。 二毛:哇哦,真的是非常高的评价。我想起了二位在剧中微妙的关系,请问“曲妙莲”又是怎么看待“姬璇真”的呢? 曲妙莲(脸上出现可疑红晕):对于“曲妙莲”来说,“姬璇真”是第一个让她经历挫折的人,她把“姬璇真”视为生平最大的敌人,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重视甚至超过了她对未来道侣的在意。 二毛: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我就必须要问一下晏先生,在离云天宫这一幕里甚至有“曲妙莲”裸身面对“姬璇真”的戏份,请问你对自己的未婚妻和表妹的这段百合情节有什么看法?感受到被NTR的愤怒了吗? 晏知秋(完美的笑容开裂了):我觉得这段情节完全就是作者的恶趣味,因为“晏知秋”这个人物非常完美,作者设计的这个情节瞬间就让他接地气了很多,也更容易被广大男性同胞所接收(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二毛: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晏知秋可怕的脸色终于停止了笑声)。好的,现在让我们来听一听厉先生对自己这个角色的理解。 厉风(挑眉):其实“厉风”这个角色,通俗来说就是一个有着悲剧命运的蛇精病。他因为天生残疾被母亲丢弃,师父将他捡到并抚养长大,完全称得上恩重如山,结果父亲为了把他带回去杀了他的师父。 其实从这个时候开始厉风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了,之后他一直生活在血河谷里,血河谷是个什么地方呢?它就像名字一样,是一个充满杀戮和鲜血的人间地狱,雪上加霜的是厉风的父亲是一个虐待狂,他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儿子,也让厉风的性格更加扭曲。他非常憎恨自己的父亲,但是最可悲地方的在于他和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一样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厉风”对“姬璇真”的感情也非常复杂,一方面厉风为了减轻自我憎恨,将仇恨转移到她身上,认为是她导致自己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另一方面又近乎本能的追逐着她,被对方高洁孤傲的姿态所吸引,却又想要把她染黑,和自己成为一样的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角色,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很大的角色。 二毛:好的,非常感谢厉先生精彩的分析。最后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叶争流先生,请问叶先生作为本剧的男主角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争流(接过话筒,表情非常严肃):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作为男主出场这么少?而且都播到三十集了居然一点和女主的感情进展都没有,导演真的没有拿错剧本吗?! 二毛(咳嗽了两声):这个······导演是严格按照原著来拍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询问一下原作者比较合适。 (镜头切到场外) 作者:关于这个问题男主角真的不用急!事实上设定里男女主角都是感情慢热的类型,真正的发展就在离云天宫这个副本里,马上就会拍到感情转折的地方,男主角的福利也就来了!相信我! 叶争流(手里提着道具临渊剑):希望作者说的是真话,否则······ 作者(干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男主你冷静一点! (镜头机智的切了回去) 二毛:好的,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谢谢各位观众收看《无责任脑洞》节目,也希望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大衍无术》,再见! 这女子体态娇小玲珑,身着大红袖衣,挽着飞凤髻,皮肤雪白,朱唇一点,眼波流动间丰神冶丽,媚态如风。此女名唤曲妙莲,是魔门六道中天音教的亲传,身份修为俱是不凡。 曲妙莲甫一出现,就肆无忌惮的释放出金丹修士的威压,大衍宗一行人修为远不及她,全都脸色惨白,如披重负。 有那机变之人在她出现的瞬间就放出了求救符信,曲妙莲任由那灵符所化翠鸟飞出山洞,只掩口娇笑道:“大衍宗山门距离此地尚有万里,等那灵符传到,尔等早就是一堆枯骨了,倒不如束手就擒,奴家还可给个痛快。” 她神态妩媚,语气娇柔,纵然口中说的是杀人夺命这等恶事,也丝毫无损其美貌,反而增添了一分魔性的魅力,再兼她已将天音教秘传媚术练至小成,那些定力不够的弟子尽管知晓此为魔道妖女,还是禁不住为之所迷。 此间情景对大衍宗众人来说实在极为不利,对方占据了地利优势,还有一名金丹修士在此,他们几乎是毫无胜算;秦绍阳也大感棘手,在识海中急切的呼唤起极恶老祖来:“老祖,可有对付此女的办法?” 极恶老祖冷哼一声:“观其气机,应当是天音教出身,此教魔功媚术俱是了得,你们这一群人加起来也不是此女对手。” 秦绍阳知晓此言非虚,问道:“那若是我动用雷火弹呢?” 极恶老祖嗤笑:“老祖方才就说过此地有古怪,你却不听,执意进来,现在哪怕有雷火弹也不是金丹修士的对手。”他心中也是恼怒,这小子自视过高,不听他之言才遇到了这般险境,可要是秦绍阳丧命,他自家也无法再寻到一个宿体。 秦绍阳已有了决断,他从芥子袋中取出四枚雷火弹,毫不犹豫的向曲妙莲一方掷去,同时大喝道:“诸位速速离去 !” 随即一揽单玉容纤腰,飞速向洞外急退。 这一手大出曲妙莲意料,这雷火弹威力甚大,虽然还伤不得她,却将旁边三名道人炸成重伤,瞬间丧失了大半战力。 她冷笑一声,轻蔑道:“三个废物。”随即一挥手取了这三人性命,往洞外追去。 这一追就是两日光景,曲妙莲并不着急将他们全部杀死,而是猫捉耗子般的戏弄,欣赏他们陷入困境的绝望。若非如此,大衍宗这一行人早在一照面时便会被这魔女悉数斩杀。 到了第三日,众人已是逃无可逃,曲妙莲也失去了兴趣,她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妩媚,只是言语中已是杀机毕露:“诸位逃了这么久,想必也甚为疲乏,奴家这就送尔等上路!” 她扬起手掌,手腕上的摄魂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心中一片绝望:难道今日真的要陨落在此吗? 眼看一行人就要悉数毙命,就在此时,骤然响起了翠鸟啁啾的叫声,曲妙莲愕然抬头,便见一片清辉如月,冉冉而来,转瞬已逼近眼前。 她神色大变,不敢硬接,向后疾掠,那清辉似有灵性,紧追不放,眨眼就穿透重重阻碍,已到了曲妙莲身前三尺之处。 情急之下,曲妙莲倒也不负魔道亲传之名,拔下头上金钗,贯注全身法力向前一划,这才堪堪挡住了攻势。 此刻清辉退去,她才真正看清了出手之人。紫衣广袖,翩然乘风,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龙乘云翔,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曲妙莲素来以美貌和修为自傲,自觉在乾元界年轻一辈的女修中无人可与自己比肩,这虽有傲慢之嫌,但其人确实有此资本,美貌自不必说,修为境界在天音教中也是一枝独秀,在魔门六道中受尽追捧。然而面前这紫衣少女一招便将她迫退,连容貌气质也是无法描摹之美,瞬间便让她大为忌惮。 与曲妙莲相反,大衍宗一行人一见这少女,俱是激动不已,那常姓弟子一脉本就依附在天枢峰座下,自然认得出这位宗门亲传,神情振奋不已:“有姬师姐在此,我等无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