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江山:天下乱》 第1章 楔子 南方的秋天来的格外的晚又格外的短,卿九朝就是在南方最珍贵的秋天回到建康的。大街小巷重阳时分插在门上的茱萸和菊花都干瘪的不成样子,春天种下的牡丹花也都落了,残花败柳无人清扫,被风吹的满地都是。 建康城正门那条直通皇宫的长街上头一次聚了这么多打扮隆重的百姓,浩荡的仪仗队看起来分外壮观,以至于她远远观望的时候,恍惚之间以为这个国家不曾受到战争的侵扰。 不同于其他的公主或女郎,她没有繁复沉重的金钿首饰,也没有昂贵精致的衣裳罗裙;不同于其他世子或郎君,他没有成群结队的侍卫小厮,也没有常伴左右的翩翩佳人。 只有一把长刀,一柄短剑,一匹良驹,一身风尘。 她做男子打扮,宽大的大袖衫令她看起来十分单薄,甚至有些无助,从城门另一端骑着马跑进来,熟稔的扯住缰绳,伶俐的枣红马扬起前蹄,长吁一声之后温驯的停了下来。 这日的天气刚刚好,阳光穿透厚重的,像成团的棉花一样的云朵,投射到卿久朝身上,为她原本冷清的眉眼平添了三分暖意。她一身朴素的灰布衣裳,柔顺的秀发被发带散散的束在背后,凌乱的发和简朴的装扮让她看起来十分潦倒,她一撂衣摆,利索的从马上跨下来。 她的打扮寒酸陈旧,动作粗莽散漫,连眼神都是漫不经心的,冷冰冰的,找不到焦点,可偏偏就是叫人移不开视线。甚至在久远的以后,建康还叫建康的时候,这方土地上的子民每每提及“寻阳公主”这个名号,都会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十里长街上,那个单薄但挺拔的,英姿勃发的身影。 卿九朝的视线有些模糊,白花花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似乎一眨眼,就会有包裹着浓重的挣扎和不情愿的眼泪从眼眶里逃出来,不为九年后阔别重逢,为的是困兽之争终死于笼。 整整九年,隔了千山万水,横跨五湖四海,青山绿水,久别重逢。 她认真的注视着面前这个皇帝,她不止一次的听说过他,从下属口中,从容峥口中,也不止一次的见到过他,从画像中,从梦里。 可卿九朝发现,不论他们身上流着多么相似的肮脏的血,皮肉之下埋着多么相似的骨骼,肋骨包裹着多么相似的跃动着的心脏,他们之间都不肯能成为亲人。 仿佛在一瞬间,她便预料到了久远的以后,她可以像忠臣一样尊他敬他,却无法像一个女儿一样爱他护他。 父女二人之间,岐山与建安之间,隔了不仅仅九度春秋,两万里路程。 离开岐山之前,容峥像以往那样捧着她的脸,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们阿九,若有一天,非要你在我和国之间做选择,你该怎么办?” 卿九朝咬这嘴唇,仿佛费劲余生最后的力气,都无法将心里的答案通过自己的口和唇齿告诉他。 容峥叹了一口气说:“我当真不想让你在两难之中做选择,更不想我成为你为难的一部分。” 容峥…… 她咬着嘴唇,最终她还是容峥和国家之间选择了,她自认为最需要她的那一个。 明明是再往前走三步就能撞到一起的距离,她甚至已经闻到了司马睿身上淡淡的龙麝香的味道,但她意识到,这三步意味着自己将从自有散漫的少年变成步步为营的少女;从云中鹤卿九朝变成天家之女儿司马措;从大过宗的卿小公子变成大晋的寻阳公主。 她与大晋皇帝司马睿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止这三步,其中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建康的阳光这么好这么暖,可她的手她的眉目都是冷的。她垂着眼帘,嘴角是疏离的笑容,眼底是怎么看也看不透的雾,屈膝跪下,光洁的额头缓缓的磕到地面上,发出沉闷而细微的声响。 “臣女司马措,参见陛下。” 第2章 也不怕亏了身子 战争还在天边喘息,随时会像洪水猛兽一样袭击淮南郡,寿春城就在淮南郡的最边沿,比邻赵国,民风剽悍,时常有羯人往来。日薄西山之际,寿春城几经修补的城墙看起来益发单薄脆弱了。 未时二刻,戍守的哨兵敲响了闭门鼓,悠扬厚重的鼓声飘在寿春城的上空,居住在附近村庄的百姓陆陆续续的出了城,街边的小商贩也早早收拾好了摊子。 两个守门的守卫散漫的倚着城墙,他们半个身子隐匿在巨大的弓形城门的阴影里,脸上带着晌午醉酒时未散去的红晕,不耐烦的看着陆陆续续出城的百姓,口齿不清的骂道:“娘的,也不知道这城门有什么好守的。” “昨天晚上城东那个开布庄的徐老爷家,遭人抢了,一家老小都被杀了,连偌大的徐府都被烧成了灰。”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哪天不打仗,哪天不死人?较什么真啊,还是咱们兄弟,吃好喝好了要紧。” 另一名守卫看见门口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妪,抬脚将她踹到在地:“娘的,一把老骨头,磨蹭个屁!爷的琴姑娘都要给别人暖被窝了!” 满头花发的老妪从地上挣扎了好半天才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晓得兵痞难缠,于是憋屈这一口气,眼见瘦削的身板晃晃悠悠似乎又要倒回去,好心的庄稼人看见赶紧过去扶了一把,咬牙切齿的用二人才能听到声音咒骂道:“这帮兵痞子,迟早不得好死。” “老天无眼哦,作孽哦——”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只好脸色铁青,扶着腰一言不发的离去。 这两守卫一谈到姑娘,一时间便失了刁难小民的兴致,转而兴奋的连说带比划的讲起不入耳的荤段子来。 “琴姑娘,琴姑娘,小没出息的,整天净惦记着那小****!” “呦呵,哪个是整天往醉仙楼跑的?梦话讲的都是‘柳柳,给老子摸’的!不害臊,他娘的真不怕亏了身子!” “滚你娘的!” 恰逢此时,一支六人组成的队伍出了城门,他们均是庄家汉的粗陋打扮,身材矫健。 走在最前面的,无疑是整个队伍的领头人,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右脸有一道从耳际蔓延至下颌的刀疤,紧随其后的是个有些瘦弱的少年和拉着班车柴火的年轻人,车尾跟着三个年龄参差不齐帮着推柴火车的青年男子。 闭门鼓响到第六百声时戛然而止,漫天的火烧云逐渐暗了下去,天色擦黑,稀疏的星子逐渐亮了起来。 城门关闭之前出城的百姓实在太多太嘈杂,醉了酒的守卫当然不会注意到这支队伍,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谁闲着没事去管。这年头,死人比吃饭常见,打仗比死人常见,打劫比打仗常见,见得多了,就麻木了,麻木了就认为世道就该是这样,即便心里知道世道不应该这样,也扭转不了乾坤,连皇帝都没法将偏移的轨道移正,狗放个屁,它就能正得了?放狗屁! 等这支队伍行出十里地时,天已经黑透了,远远地还能隐隐绰绰看到巍峨的寿春城墙,燃起了夜灯,乌云说巧不巧的遮着月亮,如同镶了一道冰冷的金边。 这六人手脚麻利的将破旧的木板车丢到不起眼的草丛里,卸掉半车柴火,摸出藏在柴火底下又脏又破的粗布包袱和打造粗陋的刀剑之后,才从腰间摸出火折子,燃起了火苗。 微弱的火光照的他们贪婪的双目铮亮。 平安出了寿春城,没了守城官兵的威胁,这支队伍的气氛陡然活跃起来,纷纷面色兴奋的讨论着这一笔钱财够快活好一阵子了,是去青楼找姑娘,还是去赌坊里玩儿两把骰子。 “就是可惜了那家的女郎,确实漂亮的紧,我这辈子要是能碰一碰这么好看的女人,娘的,就是死也值了!” “嘿,可别说,那小娘们儿性子可真烈,要是不死,还能随便卖给哪个老鸨子落上小百两银子。” “听说还是晏家的异性远亲哩,来徐家探亲的。” “晏家?哪个晏家?” “你个小犊子!是不是想姑娘想傻了,还能有哪个晏家,当然是淮南晏家,有晏小四爷的晏家。” 伴随着各种轻佻的攀谈和谩骂,一行人行至一片枯树林跟前,脚步毫无迟疑的闯了进去。因为深秋的侵袭,枯败的叶子掉落的零零散散,常年不见阳光的青苔攀上了潮湿的树干,妖娆扭曲的树枝躲在缭绕的雾气后头,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妖怪。 林子里惊悚的气氛令他们心生怯意,仿佛生怕惊动了隐匿其中的妖物一般,队伍中的动静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偶尔几声老鸦啼叫,骇的人脊背发凉。 队伍中最年幼的是个约莫十四岁的小伙儿,小时候被老人家灌输多了鬼神一说,如今又做了这般烧杀抢掠的亏心勾当,此时心中怯懦的很,只感觉脖颈发亮,忍不住缩着脖子顿住脚步。 跟随在他身后的中年男人见他停了下来,伸手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小崽子,怎的不走了?” 兴许是这个中年人手劲大了些,年轻小伙儿忍不住“哎呦”叫唤了一声,看清来人之后便一把抓住中年人的手腕,吞吞吐吐的说:“把子,这林子这么阴森,像是有鬼……” 第3章 敢问阴曹地府怎么走 “放你娘的屁!”听见这个年轻人的话,他的神色瞬间就变了,耳际至下颌的那道疤愈发的狰狞可怖。 做杀人越货这种不得好死的行当的,最忌讳提鬼神一说。实际上这个领头的汉子也是怯的,只是眼下这前景实在太过诱人,所谓倾国之利使人忘生死,比起性命来,他更在乎有没有钱吃肉喝酒,有没有钱去青楼寻快活。 他抬脚朝小伙儿屁股上踹了一脚,似乎还是不解气:“小龟孙子!哪里有鬼,再敢胡言乱语,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粗犷嘹亮的吼骂刚刚停下,就听见不远处一声脆弱的“咔嚓”声,声音很小很细微,然而在陡然安静下来的树林里,却格外的响。 年轻人抱着脑袋连连后退,嘴里念叨着:“有鬼……有鬼啊……” 领头的中年男人一脚踹到年轻人的腹部,将他踹翻在地,握紧手中的刀,扭头环顾四周道。他心中慌乱,四处张望道:“是谁!谁在那里!给老子滚出来!” 紧接着他看到一个枯死的老树后面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衣抉,于是反手握着刀,牟足了劲朝那粗壮的老树掷去,“呛”一声,粗陋的短刀钳进了老死的树干里。 躲在树后的楚阔捂着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晓得自己这是被发现了,于是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想来他也是倒霉的彻底,特意选了走这个人迹罕至的枯树林,竟撞上刚刚抢完一户人家,正商量销赃的强盗。 以前十七总是夸他料事如神,如今看来也不全是。他伸手将斗笠拉的更低了,只露出了半个瘦削的下颌,缓缓的从树后走出来,装着糊涂的样子,像个忙着赶路的过客,笑着说:“在下有急事要连夜赶往泰州,途经此地迷了方向,不知几位可晓得泰州要如何走?” 其中一个青年汉子见他身材虽然矫健但却孤身一人,于是阴测测的笑了起来:“泰州你便不用去了。”说罢,他提着刀指了指潮湿的地面继续说:“阴曹地府倒是欢迎你的紧。” 跟在他身后的灰衣男子紧接着附和着大笑起来,然而没等他笑声落下,他便听到身旁想起一声狰狞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一股混着腥臭味的液体蹦进他没来得及合死的口中,霎时,他的唇齿之间弥漫起了浓郁的血腥味,借着自己手中的火光,这人惊恐的看着自己半边身子上溅满的粘稠的鲜血,缓缓的将视线挪到先前的青年汉子身上。 这青年汉子哪里还有人模样,上半身被利器硬生生的斩去,只余腹中血淋淋的器官和耷拉在地上的半截肠子。 灰衣男子吓得一哆嗦,攥着火把的手都失了力气,火把顺势掉在了血泊里,腿脚一软便趴到了地上,他看着眼前青灰色短打衣裳,带着斗笠的青年,半晌,才有两个字从他几不能言语的唇舌之间吐出来:“有鬼……”紧接着是凄厉骇人的哀嚎:“有鬼啊!” 随着灰袍男子的这一声哀嚎,刚刚被那血腥画面给定住的人们纷纷如同获得了解封咒一般纷纷感到恐慌,余下五人在楚阔血腥手法之下都已陷入无法逃脱的崩溃边缘,跪在被鲜血染红的地上,一遍一遍的大声喊道:”侠士饶命,饶小的一命吧!” 楚阔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块素净的手帕,仔细的将剑身上的血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抬起头,将斗笠轻轻往上抬了抬,露出了一双温润的茶褐色的瞳仁,斯文的问道:“那么,泰州要怎么走呢?诸位现在可知道了?” 第4章 别来无恙 “阿九……醒了,别睡了……” 卿九朝皱着眉头,眉心拧紧时出现的纹路逐渐平缓下去,缓缓的睁开眼睛。 他是被十七叫醒的。 因为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原因,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迷茫,目光甚至有些迟钝。他仍旧保持着睡着时的姿势,盘坐在又潮又湿的地上,倚着苍老的树干,双手环胸,怀中揣着一把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长刀。 十七见他还没彻底清醒过来,于是又蛮横的朝他腿上踢了一脚:“醒醒,别睡了。” 自己这身十七的脾气,即便是意识尚且混沌时,他也是晓得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瞧了一眼自己这身绛紫色的金线云锦衣裳和腿上的泥渍,将目光缓慢的移到旁边一双针线精致的靴子上,顺着这双靴子和品蓝色的衣角,他仰起头来,寻到了十七如同翡翠一般通透的眸子:“这可是初春方做的衣裳,贵的紧,莫给踢坏了。” 十七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的瞧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傲气:“你哪件衣裳是不贵的?方入秋时那件天蚕丝做的袍子,还不是照样被你弄破了好几个口子,怎的这会儿心疼起来了?” 卿九朝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这件不一样。” 索性十七并没有听到。于是他抿着嘴角,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的泥土:“方才我做了个个梦,梦着了建康。” “建康?”十七狐疑的皱起眉头“你几时去过建康?” 卿九朝偏着脑袋,不去看他,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弧度:“不曾。” “见所未见,又如何会梦到?” 半晌,她垂着眼帘,回想起梦里的容峥,捧着自己脸心疼的说:“我当真不忍见你在两难之中选择,更不想自己成为让你为难的那一部分,阿九,你可懂?”她苦笑一声,平静的说:“说笑而已。” 十七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他不停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这么多年来仍是没有改掉,紧接着便听他寻问道:“楚阔,可有下落了?” “先前我们是追至临安追丢的,按楚阔的逃跑路线来看,他是急着回凤凰山庄的。从临安到凤凰山庄的数条管道都因战乱而封死了,剩下为数不多的管道,大多都是朝廷用以调送补给来的,寿春现下已经成为楚阔从临安会凤凰山庄的必经之路,他必然跑不了。” 半月前,大过宗宗主容峥麾下亲信楚阔,偷盗宗中一青铜密匣,被守卫发现,虽身受重伤,但仍是叫他逃出了大过宗。 紧接着他的身份便浮出了水面,楚阔的真实身份,是凤凰山庄的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三年前受凤凰山庄庄主宇文逸之命,潜入大过宗,为的就是偷盗这个青铜密匣。 青铜密匣被盗后,容峥即刻派出人马追杀楚阔,但楚阔的身手十分凌厉,寻常武夫刺客是奈何不了他的,于是便派出了他唯一的入门弟子卿九朝和亲信十七,负责追回青铜密匣。 “广卓啊——”卿九朝这声喟叹实在太悠长,险些令十七沉陷在里头,错过枯树林深处的动静。他扭过头看向林深处,平静的翡翠色瞳孔猛地一缩,底头骇然泛起警觉和杀意。 栖息在树林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乱七八糟的冲出林子,黑压压的一片,凄厉的啼叫声陡然划破了漆黑的天际。悬挂在中天的弦月此时终于透过灰蒙蒙的薄雾,露出了半个残缺的弧,萧索的夜风穿过奇形怪状的枯树枝桠,发出酷似女子呜咽的声响。 被楚阔逼得节节败退的中年领头人看着地上的五具尸体,慌乱的丢掉手中烫手的短刀,一边惊恐的望着浅笑的楚阔,一边接连倒退几步,转身连跑带爬的往林子外跑,时不时的回头四下张望,生怕楚阔会追上来。蓦地,他只觉得脖颈一凉,巨大的疼痛感袭击了他的意识,于是他只得顿住脚步,缓慢的将头拧正,偏不巧的对上十七那亮的骇人的双眼。 中年领头人的神色愈发的狰狞,浑浊的瞳孔里是快要装不进去了的恐惧,眨眼的功夫,撕心裂肺的哀嚎还没从嗓子眼中蹦出来,便被十七了结了性命。 十七利索的割破中年汉子喉咙,挥手一扬,剑身上的血呈弧状抛撒出去。看着十七如同猛兽一般凌厉的视线,楚阔竟然抿嘴笑了一声:“十七,别来无恙。” “密匣在哪儿?交出来。” 楚阔是极其了解十七的,他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青铜匣子,托在手掌心,在十七眼前晃悠了一圈:“在这儿,自己来取。” 第5章 瞧给嘚瑟的 楚阔,表字广卓,在多如繁星般的剑客之中,他的剑法是名列前茅的,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辈分大些的前辈尚不及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与楚阔交手,十七当然没有必胜的把握,自从他十六岁与他相识至今,在同他为数不多的切磋之中,十七只有一次以半招险胜。 但这并不足以令他退却。 剑客,每一次拔剑都是为荣耀而战。 十七眯缝起眼睛,细细的打量与自己十步之遥的楚阔。半月前,这个敌人还是与自己一同把酒言欢的好兄弟,不成想,造化弄人,再见便是刀剑相向。 楚阔还是穿的先前那件青灰色的短褐,腹部沾着颜色发黑的血渍,想必是他半月前逃离岐山时,为卿九朝的诛神刀所伤。 那一刀甚是险峻,每当楚阔合上眼帘,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声漫长的刀割破血肉,刺进自己身体的声音。纵然他及时躲闪,但也只是堪堪避开了要害,如今一路颠簸,伤口崩裂,已有些腐烂。 想到卿九朝,楚阔的神色不由得悲怆起来。那个时候他发现,对于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小子,他竟全然不了解。在大过宗的这七年里,他眼睁睁的看着容峥将卿九朝从一个温顺的少年,教导成了另一个容峥。 看准了楚阔分神,十七眉心一紧,一个箭步便飞跃到他身前,手起刀落,丝毫没有因为眼前这人是与自己共事七年的兄弟而手软。 楚阔浅浅的笑着,反手将青铜匣子收回口袋,执剑挡下了十七的攻击。十七的剑法素来狠厉,这一剑虽未曾伤自己分毫,但却震得他连连退步,虎口隐隐发麻。 尾随追来的卿九朝远远便听到了刀剑相撞的动静,他踩着树干,翻身跃到高处的枝桠上,远远地观望着那两道厮杀在一起的身影。以往十七与楚阔的较量,他没有几次是在场的,说起来这番见着二人交锋,甚是难得,于是便有了坐山观虎斗的兴致。 十七到底要比楚阔少吃了八年盐,论剑法,手段,智谋,楚阔总是要高他那么一截。十七对楚阔毫无兄弟之情顾忌,楚阔更甚,见此时十七的吐息已然紊乱,他便剑花一挽,含着杀气,直指他的胸口。 他虽有伤在身,但出剑仍旧如此的迅猛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泛着寒光的剑身在卿九朝眼前一晃,便要没入十七的胸膛。此时救人已然有些晚了,只见卿九朝瞳孔一紧,抬脚踢断一截树枝,“铮”一声与楚阔的剑碰撞在一起,硬是将他的剑打偏了几寸,十七此时虽来不及完全躲开,但好在有卿九朝那一击,这一剑刺下去,未曾伤及心肺。 卿九朝轻踩树枝,出掌直击楚阔的门面,楚阔见状,拔出没入十七胸口的剑来防守。接连退开的十七捂着伤口,一口血用了上来,含在嘴里又不甘心的咽了回去。他高大的身体在淮南湿润的夜风之中几番摇晃,终于失去支撑倒了下去,砸在了卿九朝的肩膀上。单薄的卿九朝扶着十七,脚步有些踉跄:“十七兄,老早跟你说该减肥了,偏就不听。”随后还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叫你多吃二两肉你不听。”十七一开口说话,鲜血便顺着他的唇角流了出来“瞧给瘦的,硌得我下巴疼。” 楚阔看到横插一脚的卿九朝,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他深知此时身负重伤的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于是便想趁卿九朝运功护住十七心脉之时借机逃走,不了这一念头刚刚冒出来,卿九朝便像是有先见之明一般看了过来:“怎么,广卓兄,急着回凤凰山庄复命,连昔日的兄弟都不想好好攀谈几句吗?” 楚阔只得咬牙切齿的重新笑起来:“我楚阔何德何能,竟连卿小郎主都惊动了。” 倚靠在一棵枯树上的十七抬起一只眼皮,戏谑的看向楚阔,小样儿,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第6章 曾经兄弟 卿九朝缓缓的拔出看起来破旧不堪的佩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整个人的心思都在这把刀上,仿佛是一个正在欣赏瑰宝的文人墨客,他的声音很小,很低沉:“广卓兄,你我相识七载,大过宗也好,我师父也好,不曾薄待你半分,你盗窃青铜密匣的因由我已不想知晓,把密匣给我,从此你凤凰山庄与我大过宗,桥归桥,路归路。” “好一个桥归桥,路归路。”楚阔哂笑一声,视线里是卿九朝以前不曾在他身上见到过的寒意:“容峥几时真心待过我?阿九,你又几时真心待过我?” 卿九朝嘴角的笑容逐渐结了冰,最后连眼神都像是挂了一层寒霜一般,深邃的吓人:“大争之世,如你我这般身陷乱世之中的人,若没几副面具,没几个身份,如何明哲保身?你问我几时真心待你,广卓世兄,你又何曾肯与我坦诚相见,你身为凤凰山庄四大高手之一,在大过宗隐匿七年,为的不就是手中的青铜密匣吗?倘若不是此次偷盗密匣被发现,你还想以此身份在大过宗藏匿多长时间?是一年?两年?还是一辈子?你是聪明人,何必来谈什么真心。” 脚下的枯枝败叶被卿九朝踩得“啪啪”作响,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楚阔,眼底的杀意如同一张白纸上猛然抖落的一滴墨,迅速的晕染开:“密匣给我,或者,命给我。” 眼下这局势俨然已避无可避,楚阔索性重新执起剑来。卿九朝的刀像极了他的人,看起来单薄无力,实际上只有真正与之对决过的人,才能晓得其中的压迫与威力。两丙上等的兵器交叠在一起,发出“挣——”一声尾音及长的嗡鸣,蹦出几粒微小的火星。 蓦地,伴随着烈烈作响的衣裾,卿九朝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一双漆黑的吓人的眼睛弯成了一座扁扁的桥,这个笑容实在难以捉摸,令人摸不到头脑,楚阔的手脚一时间有些慌乱。 都说看一个人的棋路可以看清一个人,在以往同卿九朝为数不多的对弈当中,尽管楚阔是以二胜三平险胜卿九朝,然而每一次对弈结尾,他总是赢得莫名其妙,很多时候需要卿九朝来提醒一句:“你赢了。”才能从中反应过来。他从未看清过卿九朝的棋,正如他从来没有看清过他这个人。 楚阔看着迎面而来的刀,下意识的就要去躲,不料避之不及,被他直面而来的刀背击中胸膛,伴随着一声闷响,悬在半空中的楚阔呈弧形飞了出去,撞上树身之后坠落了下来,砸到了潮湿的地面上,头顶上的斗笠也因此飞的远远地,在地上打了几个圈终是停了下来。 他胸口一紧,口中猛地涌出一大口血来,腹部的伤口挣裂开传来锥心般的疼痛。他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来,欲要拾起被同样击飞的剑时,他的右臂猛地一痛,令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自己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抬头看了一眼卿九朝,他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了铮亮一把短剑。 “诛邪剑……”他健壮的身体来回晃悠了几下之后,又倚着树身跌坐回去。 他凝视着一手执刀,一手执剑的卿九朝,只见诛神刀身长三尺三寸,立到地上,足到卿九朝的胸脯,与破旧的刀鞘刀柄不同,诛神刀身光亮如雪,又细又长,一面刻着栩栩如生的神鸟重明,另一面雕着呼之欲出的妖兽螭龙。诛邪剑身通体遍布奇形怪状的符文,与剑身一色,离近了看,才能窥见其中名堂。 打量了半天,他的嘴角艰难的扬了起来:“你赢了,妖刀诛神,名剑诛邪,呵,你我共事三载,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散漫的狂妄少年,不像你竟隐藏如此之深,却是到今日才叫我见识到你的功夫。” 卿九朝仍是那样疏离冰冷的神情,他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收进鞘里,不疾不徐的走到楚阔身前。 比起其他剑客或者杀手来,楚阔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也许正因为这种文质彬彬的气质,才使他成为无数江湖少女的梦中情人和谈婚论嫁的对象。 其实仔细揣摩他的五官,虽谈不上向容峥那般风华绝代,让人见了连犯罪心理都没有,但也是极其英俊的,即便穿着简陋,发丝凌乱,下颌上甚至还出了一片青灰色的胡渣,然而他仍旧保持着这种剑客和文人交融的气质。如今因为受伤,他脸色苍白,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一般半掩着他翡翠一样的瞳仁,平日里的剑眉此时也低垂下来,眉尺之间竟平添了几分悲悯。 也不晓得是他看错了还是怎的。 “我不杀你。”卿九朝蹲下身,绛紫色的直裾行衣衬得他眼神愈发的幽暗。他从他口袋里取出青铜匣子,又恢复了以往散漫的找不到焦点的眼神,重新云淡风轻的笑起来:“劳烦广卓兄回去凤凰山庄之后,顺带帮我给你们宇文庄主带个话,不该他得的,莫要妄想才是。” “阿九。” 卿九朝刚刚站起身来,正要走去负伤的十七跟前,便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阿九啊……”紧接着是伴着血的一阵咳嗽,如同一只被人剧烈摇晃的,却忘记合死上锁的木匣子:“我是拿你当兄弟的。” 卿九朝偏过脑袋,却没有再回头瞧他一眼:“曾经,我也是。” ——但是现在,不是了。 第7章 你想我死 楚阔应是除了容峥之外,同卿九朝走的最近的人了,少时甚至对这个不似其他门阀弟子那般浓妆艳抹,又温润如玉的公子还格外亲近,只因他比十七更会哄自己开心,还会跑老远买糖人和糕点给自己,他便整日拽着他的衣袖“广卓兄”的叫着。 现在想来,儿时那般缺心眼的见到一点甜头便肯将整颗心给别人的天真,倒真是好笑。 卿九朝不必回头,也能想象到楚阔离去的模样。他那一身伤拖累的他步履蹒跚,走路踉跄,弓起来的脊背像极了一只静待宰割的虾米,他从地上拾起先前被击落在地的斗笠,那只斗笠经此一战,已经有了几个狼狈的口子,十分落魄,他却毫不嫌弃的将他重新扣到头上,遮住了自己苍白的,甚至透着些青灰色的脸,握紧自己的配剑朝泰州凤凰山庄的方向走去。 卿九朝缓缓的合死自己的眼睛,连同眼底的凄凉一同掩去。 蓦地,他察觉到自己脚边有只手正奋力的伸向自己,紧接着他的衣角便被人抓住了。 他重新睁开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匍匐在地上一身庄稼汉打扮的年轻小伙儿,可不就是先前惊慌失措的叫喊“有鬼”的那人么?他身上带着剑伤,几乎要他命的一击在于从后背贯穿胸膛的一剑,他发白的嘴唇一上一下的蠕动,失血过多使他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 卿九朝只能依据他的口型,猜测出他是在说:“救我……求你救……救救我……” 卿九朝淡淡一笑。按理说,人一笑就该让人觉得亲近,可他偏不,他一笑便让人觉得这人的冷漠是刻进骨子里的,剔不掉的。 他抽出刀来,从容的看着他的表情由欣喜逐渐冷却下去,攥着衣角的手逐渐缩紧。卿九朝抬举起到来,手起刀落,一刀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将自己的衣角从那名少年紧攥着的手中扯出来,脸色没有因为杀了人而产生丝毫微妙的变化,如同破了洞的口袋一般的眼神仍旧散漫,没有因为剥夺了一条生命而沾上丝毫愧疚和恐惧,杀人与她而言似乎是和吃饭睡觉一样********了的事。 他走到十七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突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个优越感,他态度恶劣的抬脚朝他腿上踢:“能不能走?” 十七瞪了他一眼,看像逃亡泰州方向的楚阔:“楚阔这人不杀,迟早是要成祸害的。” 卿九朝嗤笑一声,蹲下身来凝视着十七,伸手不留情面的夺过他攥在手心里的三枚金针,捏在指尖:“依我所见,这三枚金针上可都淬了乌头,即便你伤成这个死样子,将这三枚金针掷出去,击中楚阔,应是可以的,怎的,一直攥到现在?” 十七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心里是在意的,他一直将楚阔当做长他八岁的兄长。 十七别过头去,气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的瞪他:“你管我!” “呦呵,伤成这德行了,脾气还这么拧呢。”卿九朝浅浅的笑着,伸出诛神刀,拿刀丙轻轻往他伤口上戳了几下。十七“嗷”惨叫了半声,余下那半声一边狠狠地瞪着卿九朝一边倔强的咽回了肚子里。 “看样子,这是伤的还不够重啊。” “卿九朝,老子跟你没完!”说完,只见他胸口一颤,一口老血便从他口中涌出,顺着坚毅的下颌,滴到了品蓝色的衣襟上,他抬起气的发抖的手指着卿九朝,眼神像极了一只要将他生吞活剥了的猛兽,一句“你想我死”刚说到“你想……”便卡在了嗓子眼里,没了后续,白眼一翻,手又重新垂下去。 卿九朝眨了眨眼,看着翻着白眼的十七,又戳了戳他的伤口:“十七……廖十七?你醒醒!” 见十七终是没了动静,他赶紧收回诛邪刀,紧张兮兮的抱在怀里,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气息算不上平缓,但离气若游丝还差的远了去,他大概是疼昏了过去。 “十七,你醒醒——”还不死心的卿九朝又朝他俊气的脸上拍了几巴掌,于是任命的站起身来,将到别进小带:“那行吧,你且在这呆上半晚上,明儿早上我再找几个人来把你扛回去。” 说罢,将细长的诛神刀扛到肩上,当真头也不回的便走了。 第8章 辽东往事 西晋太熙元年,晋惠帝皇后贾南风犯上作乱,干政弄权。 元康九年,在贾后掌权八年后,晋国社会尚算平静,但因贾后无子,唯恐大权落于太子司马遹之后,联合太子太傅赵王司马伦设计囚禁太子。而后司马伦野心显露,诛杀贾后,于永康二年废晋惠帝自立为王。由此揭开了长达十六年的,以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八王为核心的权利之争,期间内战不断,又兼关东地区疫病蝗灾,流尸满河,白骨蔽野,这场晋王朝内部的大屠杀,导致众多潘王死伤,史称八王之乱。 光熙元年十一月,司马炽借乱登基,改元永嘉,称晋怀帝,以东海王司马伦辅政,此时潘王势力大大削减,司马伦下令诛杀潘王,自此朝政大权实际上落于东海王司马伦之手,八王之乱自此终结。 期间,朝廷因内乱已然无法掌控全国,由此爆发了多次起义饥荒、疫病频生,晋王朝的统治几乎瘫痪。北方胡人借此机会迅速崛起,政权突飞猛进,势力逐日强盛。北胡趁势入侵中原,南匈奴贵族刘渊始先于左国城起兵,自立为汉王,建立赵国。 永嘉五年年,刘渊入侵,攻入都城洛阳,劫走晋怀帝,杀宗室,官员三万余人,史称永嘉之乱。 为避战乱,琅琊王司马睿率中原人南迁,司马睿得琅琊王氏王敦,王导辅助,拉拢江东名门望族之士,联合大过宗宗主容峥,于建康登基,自此偏安江左。由匈奴刘渊兴起,开始了北胡自立建国,彼此混战不休的局面,晋王朝统治几乎崩溃。 现下,刘渊麾下猛将羯族石勒夺取汉国大权,改国号为赵,辽东鲜卑各部尚处于混战状态,慕容部首领慕容廆虽向晋国俯首称臣,受封辽东公,然而私下与北胡各族联络宽泛。北方五胡,政权林立,赵国、成汉、魏国等多个国家与晋国对峙,多年前一统江山的大晋王朝,而今偏安一隅。 十七见到了容峥。 十七的母亲段氏死得早,他便是在母亲死的那一年,来的岐山。 他记得那个冬天,以往辽东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远处的山峦隐藏在浩荡的雪里,阴云将它们的山顶削去,让十七联想到了他的母亲。呼啸的北风穿过结了冰的山涧,如同过境的千军万马。 早先一个鲜卑仆从,不知从哪个汉人那里学来了招摇撞骗的招数,口口声声称十七命硬,命中克兄弟姐妹,紧接着他的母亲便死了。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人,暗地里戳他脊梁骨的人,背后给他穿小鞋的人,这时候不知道心怎的这样齐,一个两个都拿着这个由头,要将他逐出棘城。 他便是被他那听信了谗言的狠心父亲逐出棘城的。 一月廿七,他望着装着自己母亲亡魂的棘城,他站在巍峨的城门之下,眼睁睁的看着旧红的大门狠心的合死。从小照顾他的阿婆牵着他的手,两行清澈的眼泪顺着她脸颊上的褶皱流淌下来,忍不住叹息说:“段夫人死的冤屈……我们元贞日后要有了出息,段夫人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十岁的十七,第一次尝到仇恨的滋味,如同匿食的蚁群,狠命的撕咬着自己的心一般,那每一次撕,每一次咬,都不会留下血迹,可偏偏疼的人翻来覆去,怎样都喘不过气来。 冰冷刺骨的西北风灌满他的口鼻和衣裳间的空隙,冻得他手脚冰凉几近僵硬。阿婆将他抱上马车,细心地掖了掖他的领口。 他心里自然是怨的,也是恨得,但他不知道该恨谁,是恨说他命中克亲的仆从,还是该恨那些胡言乱语的门客?是该恨自己听信谗言的父亲,还是该恨那日迟迟不肯收下自己,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跪倒半夜的容峥? 他还记得他最初进入大过宗,做最低微的杂役,那个和他有同样翡翠色瞳孔的宗主容峥对自己说:“从此,你姓廖,名十七。待你何时放下执念,我便何时教你做个剑客。” 这个杂役,他做了两年,容峥的俗园,他从清晨扫到夜晚,扫了两年。 后来等他接触的黑暗的事多了,终于明白了权利的肮脏,他突然就不恨了,就释怀了。离开棘城,成为一个这样潇洒的剑客,大约是他命中之幸。 但他始终记得当日离开棘城时的大雪如同浩荡的游魂,和今日这雪一般的大。 十七嘲讽的笑了一声,但是他的脸颊已经被冻僵了。 寒冬腊月的天气,西北风像刀一样刮着他的皮肤,可他却意外地没有感到丝毫的寒冷,他的双手冻得发紫,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立,已经充血肿胀了起来,可就连这种锥心的疼痛,他都像毫不自知一般。他的视线牢牢锁着那扇雕花木门,先前亮如鹰隼般的吓人的双眸,此时却如同死灰。 他跪了很长时间,跪到他以为一闭眼就会绝了气,就会去陪他母亲的时候,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暖流扑倒他身上,令他僵硬的脸颊逐渐恢复过来。谪仙一般的容峥披着他常披的黑色大氅站在门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是何苦呢。” “是你给了我廖十七这个身份。” “如今我要收回来了。” “凭什么!”十七不曾想自己竟还有力气嘶吼。 “阿皝——”容峥的神色冷漠而疏离“莫要再闹了,大过宗留不得你。” “别叫我阿皝……”每当他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心脏就会猛然抽搐。 容峥残忍的笑起来,转身走回屋里:“那可由不得你。” 紧接着,那扇素净的木门又被重新残忍的关死,将一室的温暖硬生生截在十七眼前,丢下他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裳跪在雪地里,任凭鹅毛大雪落满他的发,他的肩。 从来不知晓眼泪是何种滋味的十七此刻竟然鼻尖泛酸,眼泪轰然落了下来:“先生……” “先生!” 第9章 黄粱一梦 十七猛地从榻上弹起来,胸口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劈了过来,疼的他倒吸一口气,又重新倒回去,这锥心的一痛,使他还有些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手指沾了一小片泪渍。 ——这黄粱一梦,历历在目。 “醒了?” 十七扭过脑袋,最先看到的是卿九朝贴在嘴唇上方的一小撮胡子,诧异的看着他:“你这是想做甚?” 注意到十七视线的卿九朝捧着一杯热茶仔细吹了吹,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粘在了那撮胡子上,他指了指自己的胡子,眉毛一扬:“只是不想自己太英俊给别人带来心理压力。” 十七:“……” 夸讲完自己之后,他还不忘客观的羞辱一下寿春的茶:“这淮南的茶,香气是好些,只是比起岐山的来,太浓了,不好,不好。” 羞辱完茶之后,他又将矛头对准了十七:“你已昏睡了三日,倘若再不醒,我便要随便去寻家棺材店买口棺材,随便哪个荒郊野岭挖个坑,将你葬了。给你看病的大夫说你倒是命大的紧,体格健壮,只需修养几日,便可痊愈,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甚是危险。看样子平日里多吃几两肉,还有有些用处的。” 卿九朝不禁回想起三日前的深夜,他是原本打算将十七丢在林子里。 淮南多山,山中多猛兽,巧的是,林中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嘹亮诡谲的狼嚎,嘶吼声穿过妖娆的老树窜进卿九朝的耳中。一联想到十七被狼群分吃了的场景,抗在肩上的诛神滑落下来杵到地上,他拄着诛神,脑袋一偏,叹了一口气,将刀一提又重新折返回去,将他扛回了驿馆。 十七顾忌着伤口,尽量忍着不发脾气:“是你明知我不地楚阔,还要袖手旁观在先。” “若我当时插了手,你会快活么?”卿九朝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他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遮住他潋滟的眸子,他看着驿馆里素净的窗棂,做的不够精细,窗角的花纹刻到一般就没了后续,窗外是清晨的薄雾和悦耳的鸟鸣,淮南秋季的好天气,倒是令人愉悦了许多:“你也莫要同我赌气,以前师父总是跟我说剑客是将荣誉和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以前我总是不理解,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东西重的过生死,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还谈什么荣誉,谈什么尊严。我晓得你是拿楚阔当兄弟的,你与楚阔之间不论站在那一面,是大过宗,还是凤凰山庄,都不重要了,因为你们是剑客。”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想必,这也是你和楚阔最后一次交手了。” 十七皱着眉,他总感觉卿九朝是有事隐瞒自己的,他看像他一向沉寂的瞳孔:“为何?” 卿九朝笑而不语,看起来十分高深莫测,但在十七眼里,他此时当真同大街上游荡的神棍如出一辙。见他不语,便索性傲气的不再问,合死眼睛假寐起来,但怎么想怎么不舒坦。似乎卿九朝总要比自己想的多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做不到的。这让他感到十分挫败,但不得不服气。 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我啊,上辈子真是欠了你的。” 卿九朝浅浅的笑着,可是眼神却仍旧是冷冰冰的,笑意始终未达眼底:“十七兄,你的伤需要静养,你且好生休息,我便不叨扰了。青铜密匣我已派乱红送回了岐山,此时应在路上,你且宽心。” 乱红和逐风都是他的暗卫,这次同他一起来的寿春。 “你办事一向谨小慎微。” 他轻声告会道:“嗯。”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上的褶子,负手走出了房间,细心地帮十七掩上了门。 第10章 云中鹤 寿春是淮南郡比较繁华的城镇,灰墙青瓦的民宅和朱墙琉璃瓦的楼宇鳞次栉比,密切的边境往来,使寿春百姓融合了羯人的习性,民风粗犷剽悍。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披拂到这些古旧的砖瓦上,仿佛透过这些破旧的瓦片和幽暗的夹缝中生长的青苔,看到这座古城更辉煌的从前。 兴许是时辰尚早,街边一些小摊贩才刚刚支起棚子,摆起摊子。 卿九朝那破旧的长刀短剑依旧安分的待在他腰间,和他一身绛紫色的新衣始终融合不到一起。他当真是随了他远在健康的母亲,眉如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纱不点而朱,一双轻佻清透的杏眼,上扬的眼角何其妩媚,黑中带灰有如薄雾缭绕水光潋滟的瞳仁何其醉人,有如白瓷几近透明的皮肤何其干净。如若走近了端详,还能从他飞扬的眼角下发现那枚浅到几乎辨别不出颜色的金色图形,像极了古书上繁复的文字。 他一身来淮南时穿的绛紫色云锦长衣,别致的高领包裹着他纤细的脖颈,一只银线绣的鹤从衣摆想背后延伸,斜飞到肩上,细长的鹤颈又绕过肩膀,衔住绣工精致的衣襟。那鹤的模样和手艺,是连建康最好的绣娘见到都会眼红的。外头堪堪批了一件白色灰边大袖衫,头发散散的拿缎子绑着,整个人看起来散漫而疏远,像极了可远观而不可争得的星子。 以前楚阔总是打趣说:“幸好我们阿九是个男子,若是哪家的女郎,怕是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一怒冲冠为红颜了。” 也好,以这样的身份,过完这一辈子,也挺好的。 可是一辈子多长啊,哪里容得人想怎样过就怎样过呢。 他淡漠的目光游走在街道两旁的商铺上,他故意贴的那搓小胡子非但没有令他的俊美打折扣,平添了几分沧桑遒劲,反而令这时出门的女郎更加青睐了。 一些怀揣着小心思的小姑娘一边娇羞的悄悄打量,一边窃窃私语道:“这世上还有这般好看的郎君,比东家的女郎都好看。”另外大胆一些的,直勾勾的盯着他姣好的面相看。 卿九朝折到一家刚刚摆好的面具摊子跟前。这时的男子大多是袭了汉魏时期的风范,一些门阀世家的子弟,胭脂水粉竟比别家女郎的都要多,面具当然是艳丽一些的更招人喜欢,尽管因为羯人的入侵,寿春的民风粗犷了许多,但骨子里属于汉人文人骚客的那一套还是雷打不动的。 他漫不经心的眼神在形形色色的面具中游走了一番,最后伸出白净的手,拾起了一副没什么人气的獠牙面具,吹去上头积攒的灰尘,在自己脸上比划了几下,又放回去,拿起它旁边的半面修罗面具,扣到自己脸上。 “有雪。”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卿九朝虽未曾感到杀意,但手仍是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刀柄,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攀上他的肩膀:“莫要乱跑。” 卿九朝缓缓的取下面具,扭过头去,抬起眼帘看向这个比自己高了半头有余的男子,眼神一扫,便扫到他腰间系的那块青铜令牌上,繁复精致的图腾缠绕在青铜令牌的边缘中心单单镌刻着一个“晏”字。 再看面前这男子,面如中秋之月,眉似出鞘之刃,目若浩亮寒星,头戴玉冠,鬓若刀裁,身着上等的靛蓝云纹行衣,腰系青铜令牌和一整套昆仑玉配,风度翩翩,仪态万千。 卿九朝神色看起来仍是平平静静地,可心里却猛然一抖,一瞬间便通过这身姿和那块篆刻这“晏”字的青铜令牌,揣测到了此人的身份。他显然是不想同此人牵扯在一起,于是浅浅一笑。冷淡的说:“君怕是认错了人。” 那身形高大的男子看到这副陌生的面孔,神色一滞,有些局促的将手收回去负于身后,淡漠的开口道:“失理。” “无妨。”卿九朝应付一句,回头问道“店家,多少钱?我要了。”另一只手却负到身后,半匿在衣袖之中,暗暗比划了个古怪的手势。 藏匿在附近小巷拐角的高挑身影探出身子,一身粗糙麻布衣裳几乎和灰白的矮墙融为一色,看到卿九朝暗地里比划的手势时,又迅速的闪了回去,转身从背后堵死的墙上翻了出去,刚刚落地,抬眼便看到眼前立着一个身形萧索的中年人,佝偻着脊背,狰狞的烧伤伤疤从他的发际线一直蔓延到脖颈。 逐风握着剑的手一紧,他识的这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长生阁阁主的侍卫——老丐。 “十文钱。”店家见他那身行头实在不像寻常百姓,于是殷勤的笑着,暗地里在原价上提了三文钱“这位郎君,我看你方才拿着那副獠牙面具看了半天,若是喜欢,不如一同拿去,我可以按的便宜些。” 卿九朝并不看他,随手递给他十文钱。他自然是晓得这面具不值十文钱,他见过太多这种市井小民,乱世中的百姓,不过是图个温饱,何苦计较。他将面具重新带回脸上,淡淡的说:“喜欢的,好看的,都比不上合适的。” 第11章 凤命 冷清的声音钻进晏惜北的耳朵里,原本转身走开了的他突然顿住了脚步,侧目打量了一眼这如同绢帛上扁扁一笔墨迹一般干净利落的少年,锐利的目光似乎是想穿透这身艳丽的皮相,看到隐藏在更深处的东西。 盯着他看着半晌,正想转身离开时,晏惜北恰巧看到他嘴唇上的那一撮小胡子突然松动了一角,然后掉了下来,斜斜的挂在他嘴唇上方。 敏锐如卿九朝自然是觉察到了这道犀利的目光,他看向晏惜北:“君可还有事?” 晏惜北摆出副高高在上的神色,朝前跨了一步,不近不远,刚巧一臂之差,看了一眼那撇挂在唇角的假胡子,又瞧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卿九朝,于是嗤笑一声,伸手捏住那掉下来的一角,用力将它扯了下来。 那撮胡子虽然是掉了一半,然而另一半还是贴的很牢固的,他这一撕,扯得卿九朝那处皮肉火辣辣的疼。 可晏惜北仍旧不留情面的将假胡子捏在指尖,在他眼前晃悠了一圈:“这种东西,是沾不得水的。” 卿九朝回想起先前在驿馆里喝的那口茶,大抵是在那时沾了水。于是恼恨的轻揉着自己的唇瓣,咬牙切齿的笑说:“君提醒的是,敝人谢过了。” 其实他暗地里说的是:“我去你奶奶个腿!” 晏惜北忍不住轻笑一声,将那只假胡子随手一丢便要走,不料刚巧粘到一个衣着邋遢破旧的和尚身上,这和尚脸上带着醉意,满身的酒气,他瞅了一眼晏惜北,紧接着昏黑的双眼铮一下亮起来,死攥住他的胳膊不撒手,神乎其神的念叨:“哎哟哟,不得了哦,这位郎君,我看汝面相发青,莫不是近几日家中丧了什么亲戚?我看郎君这是被艳鬼缠了身,得赶紧作法驱鬼才是。正巧,贫道……啊呸……贫僧,贫僧小会拙术,小僧愿斗胆一试,为郎君分忧解难。” 佛家在大晋是很受尊重的,只是如这般邋遢嗜酒,又喜欢坑蒙拐骗的僧人,晏惜北这当真是第一次见到。他神色一沉,伸出另一只手,使劲将那只抓着自己胳膊不放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阴沉的低吼了一声:“滚!” 怎知这僧人见了他这铁青的脸色和凌厉的眼神,非但不惧,反而惋惜的摇了摇头:“年轻人,这老人的话啊,得听,不停可是得吃亏的。” 摇头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刚巧瞄到卿九朝的衣角,再一回头,他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看到卿九朝那似笑非笑的笑容,即便她脸上覆着半边面具,然而这僧人仍旧认出了他,于是整个人如同触了雷一般,耳际轰隆一声闷响,险些晕倒过去。他浑身一抖,咽了口口水,小声念叨一句:“吓,我的个佛祖哟。” 卿九朝也不揭穿他,就这么笑盈盈,阴森森的注视着他,眼神充满戏谑。 晏惜北有些不解,这衣裳邋遢的僧人似是卿九朝的故友,卿九朝这翩翩郎君,一看便知是身出世家,怎会与这行为污秽的和尚掺和到一起? 这和尚见自己逃是逃不掉了,卿九朝的身手,他肚里是十分清楚的。 于是他两粒浩亮的眼珠一转,尴尬的朝他笑道:“这位郎君,昨日小僧夜观天象,见紫微星盛,天相禄马交驰,不落空亡,诸吉咸集,有做武将之命,右弼战星,与紫微星同宫,此一生必将历经战乱,缝吉则吉,逢凶则凶,然对宫却是斗星,这便有些复杂了,小僧寻思,郎君这是凤命。” “凤命”这两个字落进卿九朝的耳朵时,仿佛什么事关性命的秘密被戳穿了,这许久不见阳光的,自以为可以藏一辈子的秘密,就这么被人轻易的从地底下扒出来,晾到了太阳底下,卿九朝面上是漫不经心的闲适,可心里却有如一只猛兽,不消停的窜来窜去。 对面的晏惜北嗤笑一声:“君乃男子,如何得来的凤命,你这恶僧休要纠缠。” “古有龙阳君,今下男风盛行,君为凤命有何不可?” 这是时,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些好事的妇孺老少看见忍不住凑上前来看热闹,方才和尚那“凤命”二字刚刚落到人群中,便如巨石沉河,惊起一片风浪。 卿九朝实在是忍不下这和尚这般戏弄,又兼具有如心中秘密被窥视一般的煎熬,于是笑着说:“上座欠敝人的三百五十两银子,可还记得?” 提及钱财,年轻僧人尴尬的笑了几声,转身拔腿便要跑,哪知肩上一重,诛神刀带着鞘一同逼了过来,砸到了自己的肩上,抵着自己的脖颈。僧人看了一眼破旧的刀鞘,喉结上下翻动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将肩膀上的诛神拨开,讨好似的转过身来:“子耀贤侄,救济之恩,小僧怎敢忘怀,只不过汝瞧贫僧这身行头,看起来可是能还汝银钱的模样?” 说着,和尚还不忘在他眼前转悠一圈,以显示自己一清二白分文没有要命一条。 耀,是卿九朝的字。普济和尚喊惯了他“子耀”。 卿九朝眉毛一扬,那话虽未说出口,意思和尚却是明白的:贤你大爷的侄!百般寻你不得,这番真是天意作弄终于让我给撞上了,把钱还我,不然老子拆了你的庙! 和尚淡定的回他:这阿奴,方才左一个仆右一个敝人彬彬有礼的,现下原形毕露了吧。 啊呸,欠了老子三百五十两雪花纹银你还训斥起老子来了。 贤侄啊,钱财乃身外之物,佛祖乃心中之物,二者怎能攀谈到一起呢,真是大俗。 俗你 第12章 相由心生 晏惜北不晓得在电石火光只见,这二人已经在心里对骂了一番。他是个不愿多事之人,单纯因为这名郎君风度翩翩,有结交之意,只是再看这和尚,寻常人家的正经郎君,哪会结识这般疯癫的和尚,于是兴致缺缺的告会道:“敝人家中妹有雪,与仆走散,便先行一步寻吾家幼妹,告辞。” 卿九朝不为隐藏身份,没有报上真名“鄙人姓杜,单名一个措,字耀。” “晏家四郎,晏惜北,表字怀珺。” “晏四郎,后会有期。”卿九朝谦卑的样子令和尚看着十分不顺眼,小声嘀咕:“你这死阿奴。” 待晏惜北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周围寻热闹的人逐渐散了,卿九朝这才一把抓住和尚的衣襟,笑着说:“普济上座,走吧,敝人请上座和口茶,上座可否赏脸?” “我拒绝……” “这可由不得你。” 茶馆应当是新建的,红墙琉璃瓦在晨曦之下熠熠生辉。崭新的烫金牌匾上书着“望君楼”三字。写这牌匾的人想必是想模仿王羲之矫若游龙的行草,可骨子里到底是少了那半分洒脱半分随性,乍一瞧似乎有那么一些味道,再仔细揣摩,便失了些韵味。 小厮看了眼刚进门的卿九朝,这位郎君看着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穿着打扮,行为举止也是极其有风范的,脸上的面具虽然狰狞,却为这郎君削去了些阴柔,平添三分硬气。搭眼一瞅,便知不是寻常士子,再看他身后那邋里邋遢的穷和尚,小厮便有些不知所措,是该当贵客相迎,还是该当叫花子打发走,真真是令人纳罕。 卿九朝客气的朝小厮点了点头,递给他五枚铜钱,笑说:“两位,雅间,一壶毛尖,要新炒的。” “得嘞。”小厮赶紧腆起脸来,掂量着手中铜钱的分量,殷勤的将人往里引:“贵客,二楼雅间请。” 望君楼的木雕做的很是精巧。窗户上雕的是喜鹊报春,用帛来糊的窗户,可以从镂空处窥见楼下街上游走的行人。 普济盘坐在软垫上,捻起手指合死双眼,悠闲地打起坐来。卿九朝打开窗户,让窗外秋雨过后的泥土芬芳和青草香味飘进来,和香炉里的沉水香混在一起,令人心神安宁。他看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缓缓的开口说:“上座,这世人看来当真只看皮相,即便你青云山的普济上座,打扮邋遢破旧起来,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介恶僧。” 这时的普济哪还有先前疯癫的模样,他神色沉稳,吐纳缓和:“总听人说晏家四郎,心怀天下,厚德载物,惜人惜才,不论贵贱,然今一见,不过尔尔,尚不及阿峥十分之一。” “这等人与我师父,自然是无可相提并论的,子耀只是惊诧,一向与世无争的普及上座,竟是也识得晏四郎这号人物的。普济普济,普度众生,救济天下,您这是也要来掺和进这大争之中?” “普度众生,救济天下。”普济和尚的舌尖重复念叨了一遍这八个字,睁开那双静如死水的双眼,看着端坐在蒲团上的卿九朝,笑说:“普济所救并非天下,并非苍生,本座救的,不过是自己。” “何必。” “子耀,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恰好此时,小厮端着茶具推门走了进来,将茶具依次摆放好,又为他二人沏好茶,方才弓着腰,恭谨的问道:“贵人,可还有甚吩咐?” 卿九朝挥了挥手:“无,且先退下。” 小厮意会的退了出去,轻手轻脚的合死门。 卿九朝端起茶杯,轻抿一小口茶,清淡的茶茗香味窜进他的鼻腔中,苦涩之后的余香萦绕在他的舌尖,逐渐蔓延到了整个口腔,他咂咂嘴,评判道:“这茶是不错的,烹的火候也刚刚好。”之后,才重新慢悠悠的将视线挪到普及身上:“上座,意下如何?” “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再好的茶,于本座尝来,皆是一等,无所差别。” “上座说的是。”卿九朝应道“你我半载未见,先前寻你不得,幼时你看我长大,也是晓得我的脾性的,子耀素来不是计较钱财之人,只是先前你从子耀处所取走的三百五十两纹银,用到了何处?” “酒肉穿肠,别无它用。” 卿九朝晓得他这是在跟自己绕弯子。普济和尚,尚算这些宗外之人中能信赖深交的,这二人早年还能称得上知己,只是这交情,终究挨不过时间的打磨,许久未见,再重逢时,原先知根知底,无话不谈,无心不交的二人,竟也如同朝野官员之间相互揣测彼此的心思来了。他只能轻笑一声:“不说无妨,依我俩交情,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 “今日,茶叶喝了,旧事也叙了。子耀的意图是甚,本座无从考究,只有你自己心中清明,本座便先行一步。”普济站起身来,原本已经推开了门,却又生生止住了动作,劝诫道:“佛有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则万物皆不变。只望你,莫要被这乱世也乱了心。” 卿九朝抿了一口茶,待身后的木门被人合死,宽敞的房间里没了普济的气息,他才幽幽的看像窗外,叹息道:“上座说的有理,只望上座也莫要乱了心性才是。” ——不过是许久不见,来喝个茶,叙个旧,说出来也没人信,当真是扫兴。 第13章 惊变 他一个人安安静静这间的坐在宽敞的房间里,细细的品着唇齿之间的茶香,原先闲适的心情一瞬间便落寞起来,一双水光潋滟,含着雾气一般迷迷蒙蒙的杏眼中暗波逐流。 就在普济和尚离去不久,只听见房顶上砖瓦松动,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一道灰白色的身影突然从打开的窗户窜了进来,踩着靠窗户的茶几,踢翻了桌上的白瓷茶壶,可来人身手极其敏捷,赶忙弯腰一捞,将茶壶扶正,方才跃下茶几,盘坐到方才普济坐的那块软垫上。 茶壶安稳的待在茶几上,如同这只茶壶不曾被打翻一般,竟没有一滴水洒落出来。 卿九朝为他重新换了一盏茶杯,帮他把茶沏上:“这毛尖确实不错,尝尝。” “多谢卿主。”少年端起茶杯,像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卿九朝轻轻一笑:“茶是要细细品的,哪有你这般胡乱咽的。” 那少年生的普通寻常,眉宇间倒是有一股凛然正气,一身灰白的胡袖行衣,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杯:“我不大懂这些文雅的东西。” “罢罢罢。”卿九朝叹息道“逐风,晏惜北为何会在寿春,查到了没?” 逐风回答道:“几日前晏家的外姓远亲孙氏来到寿春,孙氏一母同胞的阿姊便是远嫁到了寿春徐家二郎,孙氏此番是来探望她阿姊的。前日,一伙强盗抢劫了徐家,见孙氏生得美貌,便对其心怀不轨,孙氏为保贞洁,自刎而亡。徐家人在此一劫中被杀了干净,徐家的园子也被烧了个干净。” “这事,随便找个寿春一打听,便会晓得,通缉令都已经贴了出来。”卿九朝神色淡然的说道“还有呢?” “晏惜北此番前来寿春,为的便是将孙氏的遗体带回淮南,入土为安,同来的,还有晏家女郎,晏有雪。” “一介远亲,还是外姓,怎会值得晏家如此大费周折。”卿九朝纳罕道,紧接着他抚上拇指戴的枚玉扳指,习惯性的婆娑起来。 “孙氏虽是外姓,却是自小在晏家主母,琅邪王氏的旁支王焕之女王瑾的膝下长大,深的瑾喜爱,在淮南也称得上小有名气的才女。半年前,晏鸿娶王氏,王氏成为晏家主母,将孙氏一同从建康迁来了淮安。孙氏一殁,主母王氏得到消息便大病不起,一定要令晏惜北前来寿春,带回孙氏。琅琊王氏势力之大,举国可见,即便是晏家郎主,也无从阻拦主母王氏的决意。” 卿九朝了然的淡哂一声:“这晏惜北和晏有雪,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晏家嫡子嫡女,同为晏鸿老将军的亡妻袁氏所出,如今王氏为主母,此番孝晏惜北来寿春,怕是要算计他兄妹了。这晏家真是表面上乃诸世家中最为平静的,实际上其中暗流之深,也是只有身处其中之人才能明白。” “卿主,还有一事。” “讲。” 逐风从袖中摸出一枚极其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卿九朝。 卿九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来,揣摩几分。这玉佩用的是上等的南阳玉,通体白色,不带分毫杂质,放在阳光下,可以看到透过玉之后便涣散了的光辉,玉面光洁,一看便是主任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可谓价值连城。紧接着他注意到玉下系着一块细长的挂坠,应是这块昆仑玉的角料,上头隐隐刻了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大抵是主人时常婆娑,故而字迹有些模糊,卿九朝分辨了半天,才分辨出上头刻的是“长信”二字。 “萧长信?长生阁的萧恒?”卿九朝惊诧的看向逐风。也怨不得,萧恒与晏惜北乃故交,晏惜北在此有难,以萧恒的脾性,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思及此,他便示意逐风继续往下说。 逐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今日我去晏四郎暂住的驿馆打探消息时,忽然有一人把我截在巷口,将这枚玉佩交给了属下,叫我转交与小郎主,并代为转告说萧阁主邀卿主于城南梅苑一叙。” “萧恒派遣了谁来寻你?” “是长生阁的老丐。” 卿九朝将玉佩上的红绳勾在指上,举在眼前,这价值连城的瑰宝,此时陡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使他原本如蒙了雾气一般的黑色瞳孔逐渐亮了起来,面具下得嘴角诡谲的扬着:“真真是有意思。淮南晏家,凤凰山庄,青云山,长生阁,大过宗。这小小的寿春城,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妖魔鬼怪,大晋,这是要变天了。” 第14章 司马氏措 岐山大过宗,江左长生阁,漠北凤凰山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三大帮派,三者并驾齐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彼此声望和势力不分上下。大国宗宗主容峥,长生阁阁主萧恒,凤凰山庄庄主宇文逸,又被世人并成为“三子”,不同于寻常江湖草莽,这三人,是在皇城建康都是令无数士子钦佩敬仰的风流人物,闻达于天下,隐匿于山野,倘若当真有门阀官僚能得此三人其一相助,则有如同沛公得萧何,得天下则不远矣。 城南梅苑早先是兰陵萧氏在淮南郡的别院之一。 八王之乱后,晋国南渡,偏安江左,随着萧氏的落败,这园子也没落了,空置了下来。今下时代更迭,曹魏时期的四大望族如今已琅琊王氏一家独大,庾、桓二家总因声望不足而被王氏处处打压,普天之下,能与琅琊王氏抗衡的世家,独独一个陈郡谢氏,因着淝水之战显赫的战功与其并称“王谢。” 萧恒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冷清的院子,凋下去的花逐渐干枯成一碰就碎的模样,常绿的草木生的还算康健,打理的也算齐整,只不过搭眼望去只有满院子的绿,分外单调。想萧恒初来梅苑时,这园子杂草丛生,何其萧条,像极了现下的萧家。而今整顿整顿,倒比原先这园子繁盛时还要好上几分。 初秋的微风穿过窗户,撩拨着桌案上纸,发出清脆而微弱的声响,若没了镇尺,这画怕是要被吹落了。画上的提款还没有干透,想是萧恒方才刚画的,画的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眼角下一枚描绘精细的浅金色铭文,身着绛红金线牡丹深衣,外袍逶迤,拖在地上,腰细琳琅环佩,头戴黄金凤冠,好一副华贵雍容的姿态。 萧恒看着画中女郎的双眼,那双眼睛是极好看的杏眼,飞扬的眼角何其妩媚,若没了这双眼睛,这张脸也只能算得上清秀。可萧恒仍是不满意的摇了摇头,索性重新提笔,沾了笔墨一下子划了下去,硬生生盖住了那双空灵的杏眼,看起来分外的狰狞。 “璟煜——你当真收了个好徒儿。” 璟煜,是容峥的字。 画上的落款经风一吹,此刻已经干透了,用的是飘逸但规矩的行楷,写的是“晋寻阳公主司马氏措”。 阳历八月廿七,前几日方过完处暑,多水的寿春,河面上还飘着没被捞走的河灯,傍晚的微风轻拂着水面,原本平静的水面泛起一片一片的涟漪,吹得这些落寞的无人惦记的河灯不知往何处漂去。 辰时三刻,天已经擦黑了,卿九朝如约从城西望君楼至城南梅苑,他的骑射向来优异,轻轻一扯缰绳,马儿便伶俐的止住脚步,他翻身下了马,宽大的衣衫猎猎作响,腰间环佩相撞,清脆悦耳。骑马尾随其后的逐风话不多,默默地下马,为他将缰绳拴在门口那两尊貔貅上,之后紧走几步,追上他的步子,尾随他走上台阶。 卿九朝在两个守门的护卫面前出示了先前逐风给他的玉佩之后,他二人便被放了进去,老丐就沉默的立在一侧,静静地看着卿九朝,朝他浅浅行了个礼。 卿九朝笑着打了声招呼:“丐老前辈。” 老丐是个哑巴,右脸到脖子上有一块烧伤留下的疤痕。老丐其人,在江湖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十三年前,萧恒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娃娃时,老丐便跟在他的身边,具老辈们说,那是的老丐也是一个仪态翩翩的少年郎。是日,萧府突起大火,萧恒被救起中,为救萧恒,老丐的嗓子被浓烟熏哑,身上遍布那场火留下的伤疤。 想来能得如此身手卓绝又忠心护主的人士,也算萧恒一大幸事。 老丐将他引至一座秀丽的凉亭,凉亭依湖而建,湖中盛夏时节的荷花已经开败了,余下乱七八糟的泛黄的梗立在水中,湖水清澈,可以看见藏匿在里头的锦鲤。老丐恭谨的朝卿九朝一拜,看着他身上的佩刀,伸手将他拦下来。 卿九朝看着那双粗粝的双手,尊敬的说:“丐前辈,卿某的佩刀从不离身。” 老丐比划着:见郎主要卸下兵器,这是长生阁的规矩。 身后的逐风皱起了眉头,不悦道:“长生阁邀约我家小郎主,竟如此的没有诚意。” 卿九朝伸手止住有些气愤的逐风,继续说道:“罢,既然到了长生阁,卿某便守了长生阁的规矩。”说罢,他将别在腰间的一双刀剑取下来,递给了逐风,叮嘱道:“莫要惹事,待我回来。” 第15章 传国玉玺 萧恒已然摆了一桌茶水,候待多时了,见卿九朝来,便恭敬的伸手指向对面的蒲团:“卿小郎主,请坐。” “萧阁主生的好雅兴。” 他看了一眼带着面具的卿九朝。笑说“不比卿君。”“萧阁主谬赞,卿某惶恐。”实际上卿九朝是极其喜欢和这种老狐狸交谈的,有如棋手对弈,二者皆是不流血的战场,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攻城略地。 卿九朝素来是个耐得下心性的人,他静静的看着萧恒,静静地抿了一小口茶,听萧恒首先开口问道:“卿郎怎会千里迢迢来寿春?” “半月前,楚阔偷盗宗中之物,师父遣我追回,故而来寿春。” “哦?”萧恒一顿,抬起眼帘看向卿九朝,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楚阔,不是容宗主麾下一名大将么?怎会是鸡鸣狗盗之辈?” “楚阔,乃凤凰山庄之人,一直潜藏于我宗内。这些事,凭萧阁主的手段,当是早早查的一清二楚了吧。” 萧恒不想他讲话如此直白,神色一滞,当做是没听见最后一句话中讽刺的意味,继续笑说:“那不知楚阔偷盗的是为何物?” “我宗中秘要,恕卿某无从告知。” “嗯——”萧恒撑着下巴,喉咙中发出一声颇有意味的声响,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卿九朝那双含烟带雾的眼睛,企图从中发现些什么“可是萧某实在是好奇,究竟是什么,能叫凤凰山庄的杀手朱雀,在大过宗中化名楚阔藏匿七年,而今,却为偷盗而被卿郎追杀至此呢?” 什么叫精明?萧恒这前半辈子明显是在为这二字作诠释。卿九朝的控制力当真是极好的,倘若换做他人,此时面色应当阴沉下来了,可卿九朝还是笑着的,他回答道:“卿某也不知为何,楚阔会如此愚昧寻死。”接着,他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萧恒:“萧郎,楚阔是朱雀的原名,而不是他的化名,朱雀,不过楚阔一名号。” “卿郎提醒的是。” “不知萧阁主又是为何来此呢?” 萧恒道:“我曾与晏家四郎为故友,此番自然是为了助晏四郎而来。” “我大抵猜测到了。”卿九朝轻抿了一口茶。萧恒仍旧不死心的问他:“卿郎可晓得秦传国玉玺?” “晓得。那秦国玉玺几经转手,前秦亡国之时,转由了大晋司马皇室,八王之乱后又随天家渡江,此时当置于建康。” “那卿郎可晓得,建康皇城的秦传国玉玺是伪造的?”萧恒豁然抬首,一瞬间目光如刀,卿九朝坦然对视,神色虽然有一瞬间的呆滞,然而却仍是笑意柔和:“这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半晌,萧恒目光收敛,竟也轻笑起来:“卿郎不信我?” 卿九朝摇了摇头:“并非不信,只是,若是信了反倒比不信来的还要麻烦,那卿某宁愿选择不信。卿某这一生,无宏图大志,无家国抱负,只求安安稳稳,隐于山野,了此一生。” “好一个选择不信。”萧恒大笑几声“卿郎果真是明白人。” “萧阁主,如今天色已晚,该到夜禁时辰了,卿某告辞。”说罢,卿九朝便起身辞别。只听萧恒阻拦道:“且慢。”他缓缓的回过头,看了一眼萧恒,淡静的问:“萧阁主还有何事?” 萧恒缓缓的踱到卿九朝面前,认认真真的盯着他的双眼,锐利的目光彷若要将这双美目挖去。他伸出手来,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獠牙面具,缓缓的取下来,卿九朝浅浅的笑着,并没有反抗,任凭那张素净的脸颊落进萧恒的目中。萧恒伸手指了指他眼角那枚浅浅的金色铭文,冰冷的手指触及到卿九朝皮肤的时候,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萧恒的笑有些邪,有些妖气:“素闻卿郎相貌惊艳,更胜女子,如今一见,果真让人赞叹。只是这印记,确实不怎么常见。” 第16章 引火上身 卿九朝伸手捉住面具,重新扣回自己的脸上。江左长生阁,整个江左几乎都在萧恒的眼皮底下,是和司马皇室走的最为亲密的江湖中人,恐怕他早早便查到了自己的身份。卿九朝扬起头来,对上萧恒那双锐利的鹰眸:“所以自然是要藏起来的。萧阁主,你瞧我在你这双眼睛里发现了什么?” “嗯?” 卿九朝意味深长的一笑“小时候在辽东,我半夜饿了总是要去灶房寻些吃的,宗规虽将此归结为偷盗,但我总是不能按耐住这张贪吃的嘴。一日冬夜,我去灶房寻吃食,不成想只有干硬的馒头,于是便想自己下厨煮些面吃。我从未做过饭,也不怎么会使灶,因为一时失误,点燃了旁边的柴火,那时我发困,不小心睡着了,灶房因此被烧为灰烬,我也险些葬身火海,庆幸的是当日有师父救我,尽管我险些酿成大祸,然而师父却大度,因我年幼,不曾罚我。萧郎,我当时年幼尚才犯下此等错误,望萧郎莫要学我,因一时贪念,引火上身。” 逐风遥遥看到了卿九朝和萧恒并肩走下了台阶,担忧的他慌忙朝卿九朝走去:“小郎主。” 卿九朝意会到他的担心,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才朝萧恒辞拜道:“萧阁主,卿某告辞。” “卿郎,我们会再见的。” “有缘自会。”卿九朝不再看他,从逐风手中接过自己的刀剑,重新别回自己腰间。萧恒见了那两丙破旧的兵器,忍不住嗤笑一声:“大过宗是稀罕兵器么?怎的给卿郎使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卿九朝倒也不恼,反倒是逐风,恶狠狠地瞪了萧恒一眼。卿九朝摇头道:“刀法,在意,在心,不在刀。” 夜风撩起他的衣摆,单薄的身影仿佛被这夜风吹得摇摇欲坠,可就是顽强的不肯倒下去,缓慢的消失在梅苑昏黄摇曳的灯火中,也缓慢的消失在萧恒微米起来的透着危险的深褐色瞳孔里。他看着卿九朝逐渐缩小成为一个点,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一直克制的怒火这才释放出来,他勾起几分阴森森的笑意,手心不由自主的越攥越紧,直到他手中的玉佩陡然化为一抔齑粉,只余下系在上面的细穗,从他指尖的缝隙掉出来,砸落到地上。 “司马措……”萧恒冷笑一声,将手中已然成粉末的玉抛洒干净,双手负于身后“是本座低估了你,咱们走着瞧。” 逐风跟在卿九朝身后,月光将主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寿春的夜禁时间格外的早。天才黑下去不久,街道上便萧条下来。偶尔几家酒馆,亮着晦暗的烛光,酒肆外的旌旗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哗啦的声响,和酒馆里好一阵嬉笑声混杂在一起。逐风本人话并不多,他和乱红皆是容峥早先为他挑选的暗卫,算起来已经跟随了他三年,逐风性子耿直衷心,只是有些时候过于莽撞,没有那么躲弯弯肠子,看着机灵,实际上将呆萌属性藏在了骨子里。乱红倒是沉稳许多,她多年来习惯了只听吩咐不问缘由,办事利索,是卿九朝手中最得心的下属,正因如此,他才放心让她护送青铜密匣回岐山。 卿九朝仰头看了一眼悬挂中天的弦月,今日月色颇好,星子一片接着一片,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他回想起方才萧恒提及的秦国传国玉玺,看他神色,卿九朝晓得他并不是在说谎,建康那枚传国玉玺有八成是假。又联想到容峥如此重视的那枚青铜密匣,楚阔在大过宗隐藏七年不过是为了偷盗那枚密匣,卿九朝闭起眼睛,萧恒知道自己晋朝公主的身份,有揣测秦国传国玉玺在容峥之手,容峥的性子,萧恒是了解的,想来不喜功名,不贪权利,不好女色,不爱利禄,活脱脱一个隐于山林的世外高人。 莫不是,萧恒以为,容峥要助从小教导的留着司马氏血脉的大晋公主,凭借秦国传国玉玺和大过宗的支持,明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想到这里,卿九朝不禁因自己荒唐的想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他停下脚步,逐风也跟随他停下来:“卿主?” “逐风。”卿九朝突然严肃起来。寻常逐风见的卿九朝素来云淡风轻,散散漫漫,时常当着人的面便呵欠连天,笑起来时温文尔雅,这是突然正经起来,让逐风心中很是紧张,忍不住吞了口吐沫:“属下在。” 卿九朝原想将他遣去建康,帮自己探一探水有多深。大过宗不比长生阁,大过宗位于辽东岐山,对江左的消息掌握并不及时,只因容峥向来不爱勾心斗角,平日的事都分管给下属去办,对这些琐事并不上心,也颇懒得搜集江左的讯息。 现在看逐风这模样,又不忍将他投入建康这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于是轻叹一口气道:“罢了,回驿馆吧。” “……是。”逐风一直对卿久朝的脾气摸不着头脑,他近乎亲切的笑容其中看起来森然无比,实在冲突的厉害,于宗中这几年,也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永远都是笑盈盈的,可偏偏叫人感觉脊背森凉,总之很阴险很诡异很不能招惹,高人一般都这么神秘不正常。 嗯,对,不正常。思及此,逐风还一手握拳,朝另一只掌心一敲,为自己的聪明得意起来。 “逐风,你怎的不走?” 愣在原地的逐风看到转身招呼自己的卿九朝,紧走两步跟上去:“就来——”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第17章 再见 在寿春停驻五日,十七的伤经过多日的修养,已经好了许多,但仍旧还需半月才能痊愈。然而他却仗着身强力壮,硬要早早回岐山复命。 “师父说,你可在寿春多休养些时日,宗中无事,不碍事。”卿九朝看着从马厩中牵马的十七,规劝道。 “寿春这鬼地方,没我辽东的原野,也没我岐山的绿水,人还磨磨唧唧,实在憋屈。”十七一想到这几日小厮酸了吧唧的措辞,便心中一阵恶寒,他以为身边有一个酷肖女子的卿九朝便足够了,没想到这江左的男子竟还不及卿九朝,好歹他也只是长得像女子,行事却够利索果断,然而容貌这东西是阿母阿爷给的,哪能抱怨,这江左的男子,大抵受建康纨绔的传染,竟然喜爱胭脂水粉,好一些的倒也利落大气,差一些的,走在大街上都要是不是的从怀中摸出个铜镜来补一补胭脂,实在让人倒胃口。 卿九朝耸了耸肩,遣逐风牵来马匹,也随他跨上马:“随你,死路上别怪我。” “千万别管我。”十七嗤笑一声“真担心我们卿小郎主死于劳心劳力。” “逐风。”卿九朝偏着脑袋,脸上还带着那副狰狞的面具,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寿春柔和的阳光下,看起来既温柔又森凉,最后他缓缓从口中吐出两个字:“咬他。” 逐风:“……” 以前,卿九朝小一些的时候,害怕大花和小花,大花是容峥养的白狼,小花是容峥驯的鹰,但不幸的是大花和小花只听容峥的话,更不幸的是容峥对他徒弟的态度是:卿九朝是对的,那定然是对的;卿九朝若是错的,那也是对的,总之对错毫无缘由,卿九朝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他七岁时险些烧了厨房;八岁时捉了容峥从江南弄来的团锦红鲤烤了吃,那红鲤一条便值五千两银子,容峥甚为宝贝;九岁时去青云山往普济师傅的饭菜里下了巴豆,尽管二人因此狼狈为奸,惺惺相惜,联手坑蒙拐骗,偷酒寻欢…… 卿九朝素来是无所畏惧的在岐山横着走,好在容峥的溺爱并没有让这郎君长歪门邪道的心思。 寿春城门口的告示前为了许多人,切切察察的声音勾起了十七的好奇心,他牵着马走过去一瞧,那告示上画着六人的画像,底下用行楷批示着两行小字:廿二,有强人闯入徐家,杀徐家老少奴仆共计三十二人,盗窃财物共计一万五千两纹银,烧杀抢掠,现已伏法。 十七看着那些肖像,总觉得甚为眼熟,忽而想起数日前于寿春城外的枯树林捉拿楚阔时,楚阔杀的那六人。他冷笑一声,扬起下巴看了一眼卿九朝:“哝,前几日楚阔在城外十里地的枯树林,杀的那六人,强盗。” “估摸是在林子里搜到了那六人的尸体。”卿九朝叹了一口气“早晓得他们那破包袱里的东西值一万五千两,我便抢来了,还能多些酒钱。” “连死人都不放过,你真阴险。” 卿九朝眉毛一扬:“多谢。” “卿郎。”说巧不巧的,萧恒的声音突然从他背后响起。卿九朝嘴角的笑意一僵,紧接着缓缓的扭过头,见萧恒神色隐隐得意“我便说我们会再见的。” 卿九朝嘴角险些抽搐起来:“萧阁主。”看到他身旁的晏惜北和他身后的护卫及车马时,卿九朝眉心微蹙,嘴边还是笑着的,礼貌的点了点头:“晏四郎。” “杜郎?” 卿九朝浅浅一笑,看向萧恒,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的,心里一直默念,别和狗一般见识别和狗一般见识别和狗一般见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的笑说:“那只是一个假名号,在下卿九朝,字耀,这可是没骗你的。” 萧恒看着他问道:“这是要去?” “回岐山。”卿九朝回答,紧接着看向他二人身后的车马。 晏惜北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了然的回答道:“前几日来寿春办一些事情,如今办完了,也该回淮安了。” “如此。” “兄长,怎的突然不走了?”” 第18章 晏有雪 那装饰华丽的马车车帘突然被撩起,从中探出一张清秀的脸来,一双清澈的圆眼不解的看向晏惜北。 那女郎身材高挑瘦削,确实与卿九朝有三分相似,有些稚嫩的圆脸,下巴却是尖的,看起来煞为可爱,也作一身男子打扮,白色的大袖长袍,绛紫色的云锦行衣,头戴玉冠,巧笑嫣然,怨不得晏惜北会将卿九朝认错。 晏惜北介绍到:“舍妹,有雪。” 卿九朝礼貌的朝晏有雪点了点头。这时他身后的十七倒是安分了许多,他认出了面前这两人,一是晏家四郎,一是长生阁阁主。 二人皆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论城府,耿直的十七和逐风自然不是他二人的对手,反而容易说多错多,不如不说,卿九朝一人该是能斡旋的过来的。 晏有雪注视着卿九朝那俊美的侧颜,尽管带着面具,可她不难从他上扬的薄唇和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场之中,窥见他的全貌,不似建康男子一般阴柔,不似北胡蛮人一般粗犷无知,刚刚巧的,将书卷气和英气霸气融为一体。 不由自主的她竟看入了神,在反应过来时,白净的脸上飘起浅浅的一层薄云,幸好这人和兄长萧郎攀谈之中,并未注意到自己的言行举止,于是莞尔一笑,重新缩回轿里,却留了一溜车帘缝隙,悄悄打量着他。 “数日前,表妹孙氏于寿春遇害,这日已经把万事都处理的妥帖,遗体已遣家仆送往淮安入土为安,晏某也该回家复命了。” “不成想,晏四郎竟然如此看重血脉,不过外姓远亲,竟也要晏四郎车马劳顿来此地打理后事。” 卿九朝这是摆明了戳晏惜北的痛处。 掐指一算,这路途上,遇到五波刺客,三团杀手,两伙强盗,也不知他远在淮安的继母,究竟是多么悠闲,和他玩弄这等把戏,终究一介妇人,不过入晏家半年,就什么都按捺不住,连杀人都是。 晏惜北心中讽刺的很,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朝卿九朝颔首道:“晏某还要赶路,先行告辞。” “萧某同去,告辞。” “好走。”卿九朝淡淡笑着,等他二人和一队车马走远出了城,卿九朝嘴角的笑突然滑落下来:“这老谋深算的狗东西。” 这一句话,让十七和逐风四目相对惊讶之情无法言喻,卿九朝该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温文尔雅,出口成章,现在他在骂人他在骂人他在骂人,他说了“这个老谋深算的狗东西”,这不是卿九朝,这绝对不是卿九朝…… 于是在二人惊诧的目光之下,卿九朝扭过头去,神色阴森冷漠:“看什么,还不快回岐山,明日江湖上又要流言飞起,无心还好,有心之人怕是要说晏家与长生阁大过宗联手欲意图谋不轨了。萧恒这老狐狸,故意这般,是想要丢一把火么!” 第19章 岐山大过宗 长明殿屹立于岐山之巅,和山脚吓得大过宗内一百三十八座殿宇遥遥相望。 清晨的阳光穿透山顶缭绕的薄雾,投射到长明殿那明晃晃的琉璃瓦上,飞扬起来的屋檐上蹲着两只栩栩如生的瑞兽。宫殿不大,但格局却格外精巧雅致,一条长桥从大门延伸到殿前那片宽敞的方台下,与十八级阶梯衔接在一起,长桥下流淌着浅浅的自山上引来的活水,水中藻荇交横,清澈见底,可以窥见池底的细沙和石子,有各色锦鲤活跃其中,浮萍漂于池面,夏季种的莲已经开败,留下一些泛黄的荷叶和蔫了的莲蓬瑟缩在一角,薄雾未散,缭绕其中,犹如置身仙境。 卿九朝,廖十七和逐风一行三人一路从淮南寿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终于于四日后清晨跨过大凌河,到达了平洲境地。 平洲北邻扶余,东衔高句丽,西北乃柔然属地,岐山便立于平洲中心偏南,在东胡之中备受敬重,声望极高,有如长生阁于江左,凤凰山庄于北胡。 回归到宽广的旷野,十七和逐风骨子里属于胡人的野性终于把持不住,一股脑的发泄出来,二人策马扬鞭,秋风卷起他们凌乱的乌发,脚下是遍地枯黄的荒野,背后是湛蓝色布着大片云朵的天,竟然忘却了披星戴月的疲困,在荒原上角逐起来。 骑射一向是鲜卑人的强项,不足半个时辰,二人便不分先后的来到了岐山脚下,在刻着“大过宗”这三字的品蓝牌匾下住下。由于速度过快,十七猛地拉扯缰绳时,马蹄高高扬起,险些不慎从马背上跌落下去,好在他身手优渥,双脚紧夹住马腹,才不至于在家门前出了丑。 那大门何其的巍峨辉煌,一百三十八座楼阁亭台依着险要的岐山而建,其间天梯石栈游廊相勾连,河塘流水相依偎,宗内侍卫各司其职,认真严肃,怨不得大过宗在东胡,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徐徐来迟的卿九朝就在十七大笑:“老子可算是回来了!”的时候下了马,解下系在马鞍上的一个布袋,用像看傻子一样可怜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紧接着负手穿过那道朱红色镌着大过宗云鹤宗徽的大门,立于两侧的守卫立刻行李,高呼:“卿主,廖郎。” 卿九朝看了一眼十七,他一改寿春时蔫不拉几的状态,容光焕发的伸了身胳膊腿,浑身骨头发出连续的“咔吧”动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岐山有些潮湿的空气:“果真还是在自己的地盘好,爬着走都舒坦。” “十七兄,逐风,你俩且先去休息,我便先回长明殿知会师父一声。”说罢,他又扭过头来,叮嘱道“十七兄,你的伤未痊愈,莫要忘了找段医师瞧瞧。” 十七啐了一口唾沫:“还真是没你不操心的事。” “我本是吃喝玩乐享清福的命,无奈遇上一群不长心的人。”卿九朝叹息道,紧接着也不给十七反驳的机会,转身便悠然的离去。 初秋,岐山上的树木正迅速的枯败衰弱下去,远远看去,山脚下成片成片的黄色,煞是好看,落到地上,时不时的需要小厮来清扫,半山腰上常绿的古树和山下这成片的枯叶交相辉映,称得上一出奇景。 从大过宗后门出去,便能寻到一条通至山顶的石板小路,木制的围栏虽然苍老但牢固。容峥生性淡薄,早先也曾想将大过宗交由卿九朝掌管,然而卿九朝素来散漫,不受拘束,虽有统领之才,奈何却无打理之心,于是就此作罢,寻常宗中大小事务就大多交由他的亲信贵叔打理,由卿九朝和廖十七辅助。 第20章 容峥 容峥此人鲜少露面,就连宗中也只有了了几人窥见过他样貌的,只能凭借流言“有仙人之姿,身姿傲然,大气凛然”,来臆想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容峥早早接到消息,知道卿九朝今晨回来,于是吩咐乱红和贵叔前去相迎。 卿九朝走到长明殿门前的石阶下,仰起头来便遥遥看见拄着蟒头拐杖,老态龙钟的贵叔,和站在他身后一身绛红色小袖狭衣,有如一尊玉雕般毫无声色的乱红。 贵叔眯起浑浊的双眼,打量了卿九朝半晌,卿九朝倒也不介怀,躬身行礼,道了声:“贵叔。” 贵叔警惕的凑过去:“你这阿奴,没在外边惹什么祸事吧。” 卿九朝什么也没说,将手中的布袋丢到贵叔手中,高深莫测的一笑,身形一闪就进了长明殿。 贵叔狐疑的看着手中这粗劣的布袋,里头好似有什么活物一般再乱动,于是他寻思了半天,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解开系住布袋口的麻绳,只闻一声鸡鸣,一只受惊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自其中飞跃而出,锐利的鸡爪朝毫无防备的贵叔那满是褶皱的脸上一划,留下几道浅浅的红印,胡乱扑棱掉下来的鸡毛全都粘在了贵叔花白的头发上。 鼻子被鸡毛一扫,紧接着一声巨响的喷嚏,带着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乱红看着那只掉到地上还在胡乱折腾的母鸡,又看了一眼满身鸡毛,浑身散发一股阴冷气息的贵叔,自觉地往后连退三步,紧接着便听到自贵叔那枯鸦般苍老的喉咙里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吼声:“卿九朝……你个小崽子!老夫定不会轻饶与你!” 这厢的卿九朝被这声震天撼地的怒吼惊得一哆嗦,随后无辜的眨了眨眼睛,毫不知情一般耸了耸肩,顺着阶梯走到了殿前的方台上。 殿前那块宽敞的方台上矗立着一株粗壮的百年古树,少时,他喜欢躺在粗壮的枝桠上晒太阳,四处延展的枝桠几乎覆盖住了半个房子。这树夏季无叶开花,秋季花凋叶长,月余之后叶子渐渐变黄但不枯,偶尔还能在发现一些半红半黄,抑或红黄绿相间的树叶,自树枝飘落,其名若木,其花洁白如雪,名若木花。 若木下摆着一张朴素的桌案,案上放着一酒樽和两盏银杯,地上丢着容峥的佩剑。 卿九朝看着倚着凭几,撑着额头小憩的容峥。 他真是极其的俊美,一顶玉冠束乌发,两簇铮铮剑眉飞扬,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颌坚毅,轮廓深邃且硬朗,有如天斧神功之杰作,肤若无暇之白璧,色如沁凉之明月。身着浅灰色云纹绢花偏襟长衣,衣角绣着暗暗的浪纹;肩披白色古香缎对襟长衫,袖口压着灰白的图腾;腰系深灰山纹大带配以麒麟玉珏,身形散漫,神色悠然。 被山风吹落的若木树叶瑟瑟发响,七零八散的飘落到容峥身上,地上,案上,屋檐上,池塘中,小道上,台阶下,隔着薄雾看去,有如置身仙境。 卿九朝伸手摘掉容峥发上的若木叶,叶梗捏在指尖缓缓的旋转着。 “你这是又怎么招惹贵叔了?” 容峥缓缓的睁开一双妖娆朦胧的丹凤眼,如翡翠一般的颜色,被他纤长的睫毛遮掩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睫毛的缝隙,在他的眼睑下留下一小片斑驳的阴影,令他的眸子有如流光溢彩的珍宝。 卿九朝随意的坐下,为自己湛上酒。酒是岐山特有的柳林酒,光是闻着味道,便会陶醉其中:“先前来的路上,在酒馆吃饭时,十七不慎打碎了店家的一个茶碗。那黑心的店家找我们索要十枚铜板作赔偿,我不想惹事,便给了店家十个铜板。走的时候觉得实在是太便宜这店家了,刚巧又瞧见他家院子里的母鸡,于是顺手捉来了。方才贵叔问我有无闯祸,我便把母鸡给了他,哝,我办的唯一一件坏事——偷了别家的母鸡。” “你呀……是非要气一气贵叔。” 第21章 算计 “关于楚阔——”卿九朝饮一口烈酒,也没半分踌躇,笑着说:“没死,没舍得杀。” 容峥无奈的叹息:“你心肠倒是软得很。” 卿九朝不置可否,甚至无从辩解。楚阔先前虽中了容峥暗下的美人骨,余生再不能提剑,可身为宇文逸心腹的他仍旧是一颗毒牙,若不拔除,伤口便会溃烂。美人骨是天下最罕见的毒,它无色无味,不会致死,但会令武者逐渐废尽一身功力。 “你迟早会在他身上吃亏的。”容峥语气平静,从中倒琢磨不出半分担忧之意。 卿九朝平和的笑了起来:“今日之因,必有他日之果。若真落得不好死的下场,也怪我活该。” “这说的是哪里话。”容峥的目光遥遥落在云天之外,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半晌喟叹一声“你若是不好死,可让我怎么办。” “卿九朝!你个小混账!”贵叔虽然年事已高,但身手仍是十分矫健。从前卿九朝总是说他明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另一条腿已经被打折了,可就是死活憋着一口气不肯进棺材,半截身子都没入黄土只留一个脑袋在外喘息。此时贵叔如一阵罡风一般沾着满身鸡毛刮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阴森的邪气,他抄着那丙蟒头紫檀木拐杖,有如风驰电掣的雷电朝卿九朝右侧劈过来。 卿九朝淡然的起身向左一偏,偏不巧的躲过去:“呀——没打着。”这一下扑了个空的贵叔又不甘心的扬起拐杖朝左边砍去,他懒散的往左一跨,继续冲贵叔浅笑:“啧,又没打着。” “贵叔——”容峥抬首止住气的满脸通红的贵叔“莫要计较了。” “阿峥!”贵叔看了一眼容峥,又继续指向散漫的站立在那儿的卿九朝“你便惯着他吧!这阿奴不知跟谁学来的这些旁门左道的把戏。” 卿九朝眉毛一扬,挑衅似的模仿者贵叔的口吻:“阿峥啊,你说这是跟谁学的呢?” 言外之意十分了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你徒弟,你是我师父,你说我还能跟谁学? “你你你……”贵叔气的接连说了三个颤抖的“你”字后便不没了后续,于是重新拎起拐杖朝卿九朝屁股上抽“你师父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大逆不道!” 贵叔当然不会舍得下重手,只是卿九朝仍旧装模作样的哀嚎一声“哎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无辜的望向容峥。 容峥眉尺微紧:“贵叔,他爱称呼什么便随他意吧,无妨。” 贵叔愤愤的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你迟早要把他惯坏。”说罢便负手弓腰,冲卿九朝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拄着拐,脚步蹒跚的往殿外走。 卿九朝肩膀散散的斜下去,冲贵叔招呼道:“贵叔,您慢些走,小心闪了腰,记得把身上的鸡毛洗干净。” 紧接着一枚石子正巧集中卿九朝的下巴,打得他脑袋后仰,两排牙齿刚巧咬到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舌尖。石子撞上他的下巴猛地反弹出去,掉到地上接连蹦跶了好几下,才滚下台阶。卿九朝捂着隐隐发麻的下巴,朝暗中下手的贵叔啐了口唾沫,小声抱怨:“暗中伤人,非君子之所为也。” “你也莫要戏耍了。”容峥半合着双目,语气幽幽“过来,我瞧瞧。” 卿九朝这时倒是顺从起来,走到容峥身旁,盘腿坐下,扬起下巴将脸递过去:“哝,毁容了没?” 容峥看着他下巴上那一小枚红印,伸手轻轻揉了揉:“非要气贵叔,疼不疼?” 卿九朝神色淡然,以往使刀枪棍棒弄出来的伤不比这厉害?他素来不是娇气的人,也就是装模作样,逗弄一下贵叔:“不疼。” “贵叔这是舍不得打你,倘若下手重起来,便要治你一个大不敬。” 容峥的指尖冰凉,触及卿九朝的皮肤,十分的舒坦,他倒是心宽的很:“贵叔哪会计较这些,以往我拔他的胡子,往他鞋里塞青蛙时,他不是也气的厉害?过几个时辰气便消了,我再弄些点心讨好一番,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倒是挺会算计。” “那可不,跟你学来的。” 阳光穿透叶间的缝隙,落进容峥翡翠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神看起来忽明忽暗,瞬息万变,浅浅的笑意半隐半现于斑驳的阴影中,温柔与森然兼具:“先前,探子来报,说江湖有传言长生阁和大过宗要扶植淮安晏家,还有言二者要借晏家击破凤凰山庄,吞并北胡势力,这事,你怎么以为?” 第22章 寻阳公主 卿九朝半合起眼睛眼目,神色悠然:“这事哪用得着我们操心。这谣言若是传到琅琊王氏的耳朵里,且不说那朝中一手遮天的王氏王敦,或是皇帝,旦是传到别的大家族中,意味着什么?晏家为何会得大过宗与长生阁相助?凭什么晏家会得二者青睐?再加之先前传言,得三子相助者,则称霸天下,北有刘渊有凤凰山庄宇文逸相助故而自立为王,南有师父扶植琅琊王司马睿渡江南移重整旗鼓为元帝。当权者总爱思虑过多,爱舞弄权术,定会以为淮安晏家,狼子野心,妄图谋朝篡位。萧恒大抵就是想利用这话题,有如一颗石子抛入暗流纷涌的大海里,惊起一番大风浪,引起大晋内部新一轮的争斗与厮杀。晏鸿老将军平布官场几十余载,当然了解其中利害,且不说这传言是真是假,以晏家眼下的实力,即便能在淮南郡有呼风唤雨的能耐,若是碰上皇城那些老狐狸,八成会被啃得连渣都不剩。晏老将军自然是不敢拿晏家来涉险的,断然会将谣言压下来。” 他抬起眼帘,容峥注视着自己,神情虽然淡漠,然而翡翠一样的双瞳里流露着欣慰的目光:“我们阿九,当真是机灵了不少。” “自然。”他脸上仍是淡然的一片,也不曾从其中捕捉到半分骄矜和得意“若不机灵,岂不是丢了你的脸面。” “这防火之人这次放的火虽是给浇灭了,然而心中是还存有再接再厉这意图的。这人心呐,才是最深的江湖,猜不透,摸不着。” 卿九朝敛了笑:“自八王之乱以来,若非大晋国本雄厚,根基牢固,想必如今早已土崩瓦解,山河不在了,如今刚刚算是安定下来,国力萧条,我断然是不允许萧恒引起事端的。” “为何?” “若我不知道自己是司马睿的女儿,也便算了,可偏不巧的是我知道自己是谁。”卿九朝竟严肃起来,散漫的眼神逐渐汇聚到一起,有如一匹华丽的锦缎,散发着暗暗的光泽“大晋没有给我一个公主该有的荣华富贵,我也不稀罕,可是,我却是要承担起这个身份该有的责任。” 卿九朝又恢复成原先那懒散的姿态,索性直接拎起酒壶来往嘴里灌,他的眼神冰冷森然:“我虽无鸿鹄之志,孔孟之德,不愿涉及官场朝野,然,若萧恒胆敢图谋我大晋江山,我断然留不得情面。” 大抵是酒太烈,亦或是饮的太猛,他站起身时脚底漂浮,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转身朝厢房走去,留给容峥一个飘飘然挥手的背影:“有些醉了,接连几日辗转奔波,都没得空洗个澡,身上尽是一股馊味,先回了。” 容峥的目光一瞬间阴沉下去,凝视着卿九朝来回摇晃的背影的时候,那双翡翠一样的瞳仁里犹如藏匿了一片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深海:“若是你不知自己的身份,可能会好过些;若是我也不知自己的身份……兴许,也好过些罢……” 那些事情我本不该告知与你,那些生死我本不该叫你去涉足,那些阴谋啊,险恶啊,也不该叫你亲身体会。 可阿九,不如此,若有朝一日你离了我,离了岐山,选择去那个处处暗箭全套的建康,该要怎么活下去呢…… 因先前的酒意,卿九朝原本苍白几近透明的脸颊上染了一片浅薄的绯红。他推开厢房的门,摇摇晃晃的飘进去,将握在手里的酒樽丢到案几上,往榻上一横,缓缓的闭上眼睛。 他的酒量原是很好的,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想醉。 半晌,他笑了起来,嘴角一片苦涩,缓缓的从榻上爬起来,卸下刀剑,将破旧的刀剑安放到架上,踱到一面巨大的铜镜跟前,悠悠的看着镜中那副面孔。 听容峥说,他的眉像极了他的母亲,淡淡的,细长的两道柳叶眉,可那一双眼睛却是谁的也不像。 他既没继承一个女子应有的柔弱,也没学来男子那般彻底的耿直。 他脱下长衫,有些笨拙的解开繁琐的腰带,褪下绛紫色的行衣,纤细的脖颈失去了衣服上特殊的小高领的遮挡,终于显露出来。 她叹了一口气,无论怎样伪装,终究都是有破绽的。 虽然没有喉结,索性声音原本就生的有些沙哑低沉,再加之容峥为她请来的口技师父的教导,讲起话来,有九分像男子。身材高挑,十四岁半的年纪便好似雨后野草一般,蹿高了一大截,到了容峥的肩膀,身形瘦削,用裹胸裹着,套上宽大的衣裳,倒没什么人能看得穿这伪装。 她是大晋皇帝司马睿的独女,大晋的寻阳公主。 别家女郎有绫罗绸缎,她有刀枪棍棒,别家女郎花前月下,她却杀人无数,别家女郎手握绣花针,她却握着史册政论,阴谋诡计。 她奏的是跌宕起伏的《风雷引》,而不是婉转绵长的《凤求凰》;写的是气势磅礴的游龙行草,而不是秀气雅致的簪花小楷;画的是山峦逶迤河川浩荡,而不是万花争艳百鸟齐鸣;舞得是刀剑,下的是天下的棋,吟的是悲怆的词,饮的是刚烈的酒,品的是腥风血雨的茶。 只因她的本意,便是做一个浪迹天涯的伪剑客,而不是大晋的真公主。 第23章 信笺 岐山的生活向来安稳惬意,当然,这里单单指的是卿九朝一人。她是容峥唯一的弟子,一直跟随容峥居住于山顶长明殿,宗里的晨练,她素来不参与。 平日里她甚是贪睡,容峥这叫他每日卯时晨起练功的命令于她来说是天大的折磨。每当容峥卯时准时提剑出现在在若木树下时,素来找不到她的身影,于是只能折到厢房,想将她从被窝里拎起来,一看到她皱着不情愿的模样,或是听闻她如同猫一样懒散的呢喃一句:“再睡会儿,我困。”之后,便轻叹一口气,纵容的替她掖上被子,独自晨练去了。 于是她这一觉,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好在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便会毫不磨蹭的爬起来,披头散发的扛着诛神,打着哈欠出去小练半个时辰。通常这时,容峥已经结束了晨练,坐在若木树下那方案几旁边,靠着凭几,晒着太阳,悠闲地饮着茶,看着书,亦或心情舒畅,弹个琴曲。 这可就便宜了卿九朝,练功时竟还有小曲助兴。天下人说,得闻容先生一曲,有如嵇康再奏《广陵散》。 午饭是山下的伙夫送上来的,在长明殿时,卿九朝总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样子,起先送饭的伙夫见她这般还以为长明殿中进了小贼,再仔细一看,才能透过她额前那散乱的发丝和半眯缝着双眼中迷乱的目光,分辨出这人是宗中除容峥以外最有威望的卿小郎主来。 日子长了就习惯了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离了长明殿,她是世人口中赞扬的翩翩贵公子,在长明殿中,也不知是容峥将她惯坏了还是怎么,总是犹如一个还未长大不能自理的孩子。 这日的天气甚为晴朗,也不知是否是因天气晴好的缘故,这日卿九朝竟起的分外的早,容峥还没晨练完,于是便穿着一件绸缎里衣,披着长衫掺和了进去。 “卿主。”恰逢此时,乱红突然进来。 乱红是宗中除了容峥以外,唯一知晓卿九朝身份的人,连向来与她亲近的十七,逐风与贵叔都不曾晓得。她躬身汇报到“今早有建康的信使送来的书信,是给卿主的。” “信使?”卿九朝口吻狐疑,手中舞刀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紊乱,慢悠悠的说“建康那边来的讯息,不都是由贵叔处理么?” 乱红是听闻是来自建康的陌生信使,便思量到可否是晋皇宫来的信?是否是交由卿主的?可没人知晓卿主便是寻阳公主,这万一被戳穿了可怎么是好?这才将那信使直接拦在大过宗门外,怎知当真是交给寻阳公主的书信,于是慌忙将信使打发走,把信送来长明殿交给卿九朝:“信使不是我宗中之人,像是宫中来人,说是要给寻阳公主……” “宫中”这两个字眼措不及防的窜进她和容峥的耳朵里,竟让他俩手中的动作同时顿住,卿九朝皱起眉心,吩咐道:“拿来,我看看。” 于是乱红颔首走至卿九朝面前,双手捧信递了过去。 卿九朝伸手接过来,将有些不安的撕开信封,将信封里那两页薄纸抖落开来,粗略了瞄了一眼,开头是“吾女阿措”,结尾的落款是“家父亲启”。 他真是有心了,竟落的不是“大晋元帝亲启”。这二者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暗藏玄虚,大过宗于庙堂与江湖的地位,司马睿是知晓的,若是写了“大晋元帝亲启”,倒有了八分命令的意味,倘若叫容峥看了,定然会觉得司马睿这是拿他皇帝的身份来压自己;这若是写了“家父亲启”,便是要和大过宗套近乎,意思摆明了就是:司马措是我闺女,我给我闺女写封信话一话家常不行吗?更是打出了亲情牌,要卿九朝记得自己在建康,还有一个关怀自己的父皇。 卿九朝没有细看,眼神陡然冷了下去,心中盘算了半天:“他这是有难处,才想得起我这女儿啊——” 容峥的目光自然是落在卿九朝的身上的,他如此的平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和满目疮痍。他挥手叫乱红退了下去,明明心中已经预料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可仍旧妄图从卿九朝的口中得到另外一个答案:“何事?” 卿九朝扭过头,望向容峥。若木树叶在秋风的躁动下瑟瑟作响,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将树叶吹落不少,黄中带绿的叶子在半空打了个旋,穿过了一袭白衣,披着黑色长袍的容峥,扑到卿九朝的脚边,转了个圈,沉寂下去。她安静的站着,默然一声长叹:“司马睿,叫我会建康。” 仍旧,还是这个答案。 卿九朝看着容峥,他始终心思如渊,令人琢磨不透。她见惯了冷冷淡淡的容峥,便理所应当的以为他就该是个如同出家人一般心无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人,从外到里,实打实的。所以她只看到了容峥轻轻扬起的唇角,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微有哽咽的喉咙:“很好,回去,也好。” 第24章 如师如父 卿九朝撩起面前散乱的头发,一齐抓在手中往后脑勺理了理,用缎带胡乱绑了起来。容峥见她这乱七八糟的模样,轻叹一声,收起剑来,朝前连走几步至她身前,伸手将她绑好的头发解开,细致的理了理。 卿九朝的头发本质是十分柔顺光滑的,只是多日不梳理,现下打了结,才杂乱不堪有如一团乱草。 她和他隔得很近,近到她的鼻尖蹭着他的衣襟,闻得到他身上勾人心魄的迦南香的味道。容峥束发的手法并不熟稔,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她像极了杂草的头发梳好。他松开手中绑好的缎带,鼻息间是卿九朝身上因为长期浸泡药浴而留下的浅淡的药味:“绑好了。” 盯着容峥白玉一般的下巴看的出神的卿九朝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等容峥低下头来,刚巧看到自己发直的目光时,她赶紧别过头去,一向平静的脸色此时竟羞赧起来,心中一直念叨,美色误人,温柔乡英雄冢,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容峥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来,这一笑彷若倾尽天下万千浮华也换不来,亲昵的捏了捏她的鼻子:“我们阿九长大了,还知道羞了。” 沉静下来的卿九朝戏谑的扬了扬眉:“我可是素来洁身自好,清心寡欲,只怪你生的太好看。” 容峥竟不依不饶起来:“嗯?怎么个好看法?” 卿九朝精明的目光忽闪忽闪的,思索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听此评价,容峥心中竟莫名其妙的活跃起来,犹如一只乖巧的猫,再小心翼翼的抚着他的心脏,笑意也更深了,宠溺的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呀,整日里不好好想着练功,对《诗经》这些文人爱看的东西倒甚为上心。” 卿九朝也学着伸手敲了下他的脑门:“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必有其徒,谓之上梁不正下梁歪。况且师父你也不想见我成为只会耍刀的莽夫吧,多看些书总没有不是。” “说不过你。” 卿九朝看着容峥那俊美的笑颜,八分认真两分执着的说:“建康,我断然是不会回去的。”紧接着调笑一般的说:“我可舍不下你。” 天下之大,除你之外,谁还能给我如此这般的宠爱。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容峥书房里,有张紫檀木打做的摇椅,靠着窗户,午后惬意的阳光刚好穿过纸糊的窗户,流光溢彩的一片撒到这张椅子上。 平日里他的书房向来不允许人进入的,甚至在房间外布了阵法,以防人擅入。可卿九朝永远是大过宗的特例,她不仅能自由的进出容峥的房间和书房,还可以随意的翻阅浏览拿走她相中的东西。 有些时候连贵叔都觉得,容峥真的是过于惯着她了。 午饭之后,卿九朝一如既往的躺在横在这把椅子上,散漫悠闲地半合的眼睛,椅子前后摇晃,发出微不可察的动静。 她将司马睿那封书信举在眼前,阴影刚巧打在她脸上,使她的目光看起来半阴半晴,飘忽不定。 她仔细读了遍书信之后,将两页薄纸随意一折,两手交合叠放在腹部,双眼缓缓的合死,神色凝重的喟叹道:“这一关若过不去,大晋的气数就算是尽了——” 第25章 谋天下 书信上说,大将军王敦,在湘州调集兵马,欲举兵****,希望司马措能顾全司马氏的颜面和天下大局,说服容峥出山,前往建康相助。 司马氏的颜面,卿九朝不由冷笑一声。事到如今,这高高在上的皇帝,想的不是战乱一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想的竟是先维护司马氏的颜面,真真是可笑至极。 晋国大司徒王敦,是朝廷众多大臣中,势力最为强大的权臣。 自永嘉之乱后,晋国朝廷几近瘫痪,权利集中程度几乎为零,内部纷争不断,自顾不暇,对北方广大的疆土失去控制力,于是北胡趁势入侵,刘渊军队占领原先的都城洛阳。为保存国本,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睿举国南迁,退居长江以南,在王敦和他的堂兄王导的扶植下,建威立望,成为大晋皇帝。朝廷内部,由太尉王导主掌政务,由大司徒王敦主掌军事,自此,王氏一族蒸蒸日上,并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辞。 自古以来,大臣的力量强了,就容易成为皇帝眼中刺,肉中钉,何况是王敦这原本就极有野心的人。 司马睿担心王氏一族的势力过强,影响自己的皇位,于是便提拔其他氏族人士,用以制衡王家。企图架空司马睿实权,将朝廷握在自己掌中的王敦当然不会允许司马睿这番反抗。 现下纵观大晋朝野,已经没有人能和王敦相匹及,立刻就坐不稳当,举兵篡权了。 卿九朝揉了揉眉心。 这权利纷争,她是最不想掺和的。 回想当日,她随容峥离开建康,自此再也没有受这个国家的分毫恩惠,她没有一个公主骄纵的童年,可容峥却给了她一个公主该有的宠溺;他给她横行霸道的权利,给她缓慢成长的时间,容许她懒散,不正经…… 凭什么叫她为了一个毫无思量过自己的甚至称得上陌生人的父亲,为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国家,就舍弃她现在最想过的这种生活,舍弃她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呢? 就当她,从未见过这封信吧。 于是她缓缓睁了眼,将两页薄纸投进了香炉。 一直在旁边桌案上习字的容峥,看似一心在笔下,实则时不时的窥视她的动作神情,见她将信往香炉里一丢,信笺被细小的火焰吞灭,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薄凉的嘴唇轻轻抿成一条缝隙。 晌午的时光,本该是无限惬意的,可惬意的过分了,总是会唐突的冒出一些不安分的因素来,于是贵叔来了。 他站在距书房十步开外的地方,恭谨的道:“宗主,有贵人求见。”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的刚刚睡意朦胧的卿九朝一哆嗦。 容峥倒是平静得很,头也没抬,始终专心致志的写着手中的字。 贵叔一直弓着腰,没听见容峥的命令,他是断然不敢抬起头来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局促。等容峥写完手中这幅字,吐词缓慢,而威严无比的说道:“贵叔,你难不成忘了规矩?” 贵叔的头埋得更低了:“老夫万万不敢。” “我的规矩是什么?” 贵叔回答道:“不见权贵,不见无名小辈,不见仰慕者,不见贪婪之徒,不见求访的文人墨客,凡有求于大过宗,先奉上诚意。” 这五个“不见”的意思,全面的覆盖了一切来大过宗求见容峥的人的类型,简而言之就是:我任性,有目的的没目的的,我谁都不见,天王老子我也不见。 容峥重新为自己换上一张纸,重新提起笔来:“你该知道怎么办。” “可来人是二……”紧接着一个“皇子”一词,硬生生的卡在贵叔的嗓子眼中。他被容峥那陡然一记森凉的目光瞪得心慌。 容峥手中虚握着的毛笔一紧,好好地字便写坏了。他吩咐卿九朝道:“阿九,这两日俗园的木槿开的甚是好看,你去着两支来。” 容峥不爱花,原先俗园里,只有成片成片的竹子,只因小时候卿九朝艳羡大户人家后花园里那些奇花异草,奈何辽东气候恶劣,不易养殖花草,于是容峥就想法子种了半园子的木槿这类好养活的花草。 容峥几乎是没什么事是瞒着自己的,连十七是辽东公慕容廆三子慕容皝一事,她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若非事出有因,他断然不会瞒骗着自己。 于是她意会的应了一声:“好。” 翻身起来,一边伸胳膊,一边打呵欠,拖着懒散的步子往俗园走。 他走出书房,见卿九朝的身影逐渐从拐角消失,他才微微皱起眉:“他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见他神色,应该只是有求于大过宗的,不像是知道君乃大过宗宗主一事。” 贵叔抬起眼皮,瞧瞧打量了一眼容峥,寻思着能否从他微皱的眉尺和深不见底的眼中,揣测出他半分心思来。 见容峥不语,他继续说道:“听闻,数日前,二郎的母亲贺夫人犯了什么过错,被君上看押起来,老夫猜测,他大抵是想求大过宗救他母亲。” 容峥轻笑,神色悠然:“就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可是那是……”贵叔还想争辩几分,却被容峥下一句话堵住了嘴:“如今,我是大过宗的宗主容峥,我说不见,不需要理由。” 二郎,指的是拓跋绍,魏国的二皇子。 容峥听过不少他的流言。 他六岁时在街上游荡,见到一怀胎妇人,便当街将她的肚子剖开,拿婴儿出来观看。 此人心狠手辣,阴险歹毒,若说他回顾及母子情分,便千里迢迢从魏国都城襄城来至平州岐山,说出来,任谁都是不信的。 魏国国君拓跋开,有贤明之德,在位二十四余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加之魏国太子自幼常年在外,不知所踪,这二皇子拓跋绍,这怕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坐上龙椅,企图以营救贺夫人为名,向大过宗借兵 ——举兵篡位。 这天下纷争,百转千回,有晋国王敦图谋江山,有魏国拓跋绍意欲篡权。 ——真是不让人安生。 第26章 你是不是在逗我! “俗园”这名是容峥取的。 “俗”取自大俗大雅,意思是不刻意追求所谓的“高雅”,也不刻意避免被人视作世俗,一切顺其自然,心融于天,为人率性却不放纵,这种特殊的“俗”中特殊到有“雅”,故为“俗园”。 卿九朝在园子里游荡了半天,折了枝木槿,百无聊赖的抄四处伸展的枝桠挑拨抽打,最后顺着一条铺着木头的小道走进了一片竹林,其间有溪水流淌,萧索的竹叶落了满地,风一吹胡乱飞舞起来。 她熟门熟路的从竹林中找到了一张石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也不管桌子上落了多少灰尘,将木槿花身后一丢,伸展着胳膊,趴到桌子上,温热的脸颊一碰到桌面,便被凉意刺激的心慌。 也不知,贵叔和师父究竟在谈论些什么,竟连自己都瞒着。 尽管她尽力的为容峥开脱,用事出有因来安慰自己,可心中总是别扭的。 她磕上眼睛,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做起她方才被贵叔打断了的梦。 罢了,瞒着就瞒着吧,容峥是师父,是老大,质疑自己的师父,自己还没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 蓦地,空气中突然流动起一股浅淡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沉水香的味道。 常年习武的卿九朝的嗅觉自然十分敏锐,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股味道。 大过宗上上下下,熏香的人,只有容峥和卿九朝,且他二人,只用迦南香。 卿九朝的眉尺微微敛起,睁开双眼,眼神还是涣散的一片。她从桌案上爬起来,声音犹如一道冰冷的线条:“何人擅闯长明殿,还不现身?” 只听竹林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踏着遍地枯叶而来,一席月白衣裳,披着御寒的斗篷,身形颀长,眉目间有一股悲悯,一张俊秀的脸看不出年龄,看着像二十多岁,说三十几岁也可以,四十几岁也无妨。 秋风在他脚边打了个旋,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翻滚,虚掩着唇角轻咳几声,越发显得他单薄瘦削,清淡儒雅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品蓝色行衣的中年男子,神情肃穆,大抵是护卫一类。 这时卿九朝实在困得厉害,根本无心搭理他,只是撑着下巴眯缝着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眼,透过眼皮与眼睑的缝隙,漫不经心的打量他几眼,见他身上毫无敌意,最后又重新倒回桌上:“大过宗戒备森严,但长明殿为图清净一直无人敢扰,平日里也就我和师父长居于此,阁下这般模样,像是不经厮杀直奔长明殿而来,看来对大过宗十分之了解。” “只因前任宗主与敝人有些故交,才比他人知道的多些。” 听着这人的谈吐,便知不是凡夫俗子。可卿九朝此时被困意折磨的不成样子,不知是对自己的武功过于自信还是对大过宗的戒备过于自信,她竟然没有丝毫的防守,连分毫的警惕意味都没有,像死了一样趴在桌子上,幽幽的说:“阁下还是快些走吧,我现在没什么心情理你,也不想追究你擅闯大过宗长明殿之罪。” “公主,看样子,你是真的把敝人忘记了。”那人云淡风轻的一笑,紧接着下一句话就有如往她身上丢了把火,这还不够还往她身上泼了桶油“敝人大晋太尉王导,参见寻阳公主。” 卿九朝如同一只被踩到尾巴受了惊吓的猫一样,一下子睁开眼睛从桌子上弹起来,原先有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的困意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惊诧的注视着他,最后咬牙切齿的挑起眉来,赤裸裸的眼神意思十分明显:你是不是在、逗、我! 第27章 你属驴啊 王导眉毛轻轻挑起:“按辈分,你该叫我叔父。” 卿九朝的内心很是崩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敦要举兵了,司马睿这个当皇帝的害怕了,来了封书信求助;他堂弟王导要拉拢人来跟他对着干,直接来岐山找人了。 原来自己还是一个香饽饽。卿九朝只能无奈的这么安慰自己。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优越的过分,心里明明有如千军万马踏铁蹄过境,可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一片:“别套近乎,没用。王太尉日理万机,从建康到岐山,少则六七日,多则小半月。王太尉这种大忙人,竟然有功夫千里迢迢跑到岐山来。” “敝人现在早被你的父亲卸去了职权,空留一个太尉的头衔,悠闲地厉害。” 卿九朝浅浅的笑了起来:“他是猜忌你,也怪你们王家风头太大,都大过了皇帝。” “敝人来贵地,目的十分简单,敝人恳求公主,能随敝人回建康,平地此番****。” 她轻叹了一口气,无奈的回答道:“寻阳公主,不过一介女流,不足以平****,安天下。” 王导见她这般叹息,心情竟也跟着她低沉起来,劝说道:“可,寻阳公主虽是女流,卿小郎君并不是。素文卿小郎主才智过人,清风峻节,纵横捭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举手动乾坤,是难能可贵的人才。” 卿九朝这时嘴边的笑意逐渐苦涩起来,她看着王导,目光里竟有些怜悯:“叔父,你也知道我要喊你一声叔父,你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建安跑来岐山,如此奉承哀求于我,你这是……这是又何苦……” “我王导此生自问无愧于天于帝,纵然受陛下猜忌,然我却无法至大晋百年基业于不顾。” 她看着这样的王导,一席白衣更加衬得他高风亮节,他是和容峥一样看透了世态炎凉的人,然而他却选了截然相反的一条路,在水深火热中摸爬滚打,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却。卿九朝低垂着眼帘,不由自主的来回旋转着拇指上那枚玉扳指。 王导见她松动踌躇的神色,眼神逐渐笃定起来,他负着手,伴随竹叶窸窣的声响,他说:“若公主能助大晋渡过此劫,我王导愿倾其全力辅佐公主。” 卿九朝手中的小动作骤然停住了,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会由这个刚正不阿的王太尉口中说出? 王导也苦笑,若不是当真别无他法,他怎会许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诺言。 她一介女子,纵然有滔天的本领,也不能,也不该成天下帝王,这实在有违纲常伦理。 卿九朝薄凉的嘴角抿了起来,倘若换做其他人,也许就动心了,也许就以为自己走了****运,天上掉了大馅饼,还刚好砸到自己头顶上,竟能得大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王导的青睐。 可是有时候,天上掉的馅饼,是能砸死人的。 任她卿九朝再有谋略,再有才华,可她缺少了成为帝王将相最重要的一个条件——野心。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宁愿选择真实的腥风血雨中,也不愿行走在深藏暗箭的荣华富贵中。 她注定该是四海为家如行云野鹤。 “叔父。”卿九朝轻轻笑了一声“我今日叫你一声叔父,你若把天下给我,若换做其他人,大抵会动心,可我是卿九朝,您走罢。” “你会答应的。”王导神色笃定,像是早早的预料到了久远的以后“因为你也是大晋的寻阳公主。” 说罢,他作揖告辞,转过身后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低着头斟酌片刻,对身后的卿九朝道:“你的眉和你母亲很像,当我第一次看到卿九朝的画像时,我便知晓你就是她的女儿,是大晋的寻阳公主。” 卿九朝抚摸着自己眼角下那枚淡淡的金色的图腾,声线冷冽:“是因为这个吧……” 可王导似乎是没有听到,在侍卫的引领下,顺着竹林中的一条小道下了山。王导浅浅的叹息道:“阿措啊,什么都好,可就是少了野心啊。” 王导身边的冷面侍卫终于开了口:“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身后的竹林,声音悲怆起来:“该尽的力我也都尽了……看天意吧,我们该回建康了,我多日不在府中,有心之人该议论了。” 卿九朝重新倒回去,脑门磕到冰凉的桌面上。 因为王导这番话,她困倦之意全无,原本悠闲地心情突然消沉下来,只觉得心中郁闷不堪,于是无力地叹息一身,飘飘荡荡的从竹林里的酒窖中拎了两坛毓秀春下了山。 在山下找到十七的时候,他正逗弄着落在树枝上的,他亲自驯养的雪鸮。 卿九朝拎着酒,悄无声息,有如一缕幽魂一般飘到他身后,抬脚朝他屁股上踹过去。 这一踹不要紧,十七整个人重心不稳,哀嚎一声,直直的往前倒,等他反应过来,坚毅的下巴已经磕到了地上,屁股上还贴着一个十分清晰地脚印。 见自己的主人遭人欺负,这雪鸮可不乐意了,嘶叫一声就张着喙,亮着利爪就朝卿九朝扑过去。 卿九朝阴森森的笑着,挥手一巴掌把胡乱扑腾的雪鸮拍飞,雪鸮挣扎半天,脑袋撞到了廊柱上,雪白的羽毛零星掉了一片。 十七呲着牙,愤懑的翻了个身,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溜圆的双目,咒骂道:“你他娘的属狗的还是属驴的!怎么逮着人就咬,抓着人就踹啊!” 第28章 师父,嫁我可好 十七见她一脸阴沉,他是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的,除非天塌下来,不然她都该是一副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欠揍模样,于是心中窜起来的怒火骤然被冷水浇灭,突然胆战心惊起来,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他娘的,是哪根筋不对头了?” 卿九朝蹲下身来,一双黑的骇人的眸子凝视着十七坚毅的脸颊,那双眼睛分明还是找不到焦点的迟钝,可却在阳光之下,散发着幽然冰凉的光,直盯的十七后颈发凉。 她将手中的酒砸到十七怀中,就地坐下,也不管地上有多少尘土落叶,揭开余下酒坛上头的封泥,仰头猛饮之后,又粗暴的朝他身上踹了一脚:“放什么屁!喝酒!” 十七经她这么一吼,刚刚消下去的小火苗又被引燃起来,一句脏话刚要从嗓子眼中蹦出来,视线在碰触到她陡然悲戚的神情之后,那些势如破竹而来的脾气和愤懑,一下子就如同话本和奇书里的妖怪一样,“刷”一下子变了个戏法,蒸发一般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十七试探的问“是不是让人欺负了?” 这话书出来,连十七自己都是不信的,嗤笑一声否定道:“也对,你可是我们卿小郎君,甭说您想横着走,就是想跪着走,爬着走,都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卿九朝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眉眼凝滞起来,凉的骇人,目光有如一条破了洞的口袋,什么东西装进去,都会经由那个破洞漏出来。她的视线涣散朦胧,不知道她在盯着哪里看,像极了一把钝了的刀,始终砍不准点。 她抱着酒坛饮一口酒,酒渍通过着她的嘴角溢出来,顺着白净如玉的下巴低落到衣襟上:“你等过天亮吗?” 十七用手背抹去满嘴的酒水,不解的看着她:“你这是犯了哪门子的病?” 可卿久朝仍旧不理他,继续悠然道:“那种看着天渐渐暗下去,铺天盖地的黑暗带着各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席卷而来,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惊吓,猜忌,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从黑暗中亮出它们的利爪和獠牙,贪婪的撕咬你的身体,可你,除了等,等它们离去,放过你,除了害怕,瑟缩,就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只能眼睁睁的等着天亮起来,天际的曙光将驱散雾和阴暗。” 她想到王导,想到司马睿,想到大晋,顿时觉得心中无比沉重,想到大过宗,想到容峥,她却觉得心像是被狠狠的剜去了一半。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向往。这抉择怎么选都是错的。 ”十七,你等过天亮吗?“ 她单薄的身体在秋风萧索之中甚是悲怆,午后的半阴半晴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为她周身披拂上一层浅浅的光晕,让她身上冰冷的寒意变暖了些。她弓着腰身,抱着酒坛,盘着双腿,翻滚的衣袂和长发,叫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孱弱了,好似文人笔下那扁扁的却又极为出众的一笔墨。 十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卿九朝,心中竟顿时憋闷的难受,这是他的好兄弟,他是个粗莽之人,不懂得安慰人,也因口拙,不敢说话,只能抱着酒坛,伸手朝她手中一碰,两坛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坛里的酒水都溅了出来:“喝酒!今朝有酒,何惧来日,老子陪你喝!” 卿九朝欣慰的一笑,突然没由来的感叹道:“以前,楚阔在的时候,十来坛毓秀春,也不够你俩喝。” “以前,咱仨经常一起厮混,赌色子,你赌输了之后的罚酒,都是他替你喝的。”十七别过脑袋,眉尺之间是浓郁的愁苦“他刚来岐山的时候,我们俩打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啊——那一架我打输了,就隔三差五的挑他的刺。我廖十七这辈子没什么平步青云这种大志向,我打心眼里钦佩的人只有两个,一是先生,二是楚阔。尽管我面上和楚阔不和,可我心里,一直都想成为他那样耿直的剑客,可惜了,到头来才发现,就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他不过是凤凰山庄里一个阴险的细作。” “这最深的江湖……“卿九朝看着十七,一瞬间便恢复了以往那深不可测的笑容”是人心呐——“ 他二人一直对饮到天色擦黑,仿佛是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 卿九朝和十七的酒量几乎不分上下。 她拎着酒坛,口朝下使劲抖了好半天,见没有一滴酒落下来才相信酒坛是空了,于是反手将坛子往背后一丢,飘飘然的爬起来,险些又倒下去,口齿含糊不清的说道:”天色渐晚,我先回了……“ 十七倒在地上,揶揄一声。 她踉踉跄跄的走出十七的园子,脚下踩到一枚石子险些滑到。幸好及时抓住了门框,支撑住有如踩在棉花上行走的身体。 一阵目眩神迷之后,她刷了刷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扭过头看了一眼满地打滚沾了一身泥土,抱着酒坛不撒手的十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虽然口齿不清,但她的眼底仍旧器冷清的一片。 也许,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在更早之前,在拎着酒找他对饮的时候,她心中就有了抉择罢。 她脚步虚浮,垂着脑袋往前走,身体在秋风中来来回回的晃悠,半眯着眼睛,更本没有看到脚下的路,于是毫无征兆的撞进一个沾着浅浅的迦南香味的怀抱,她靠着那坚实的胸膛,听着其间强有力的心跳,卿九朝竟有些留恋,于是咂咂嘴,伸手圈住他的腰肢。 容峥眉目中是前所未有的盛怒,他在俗园找了她半晌没找到人,便预料到她是找人喝酒去了,见天色见黑,便有些担心她玩儿过了头,忘记了时辰,这才下山寻她,哪里晓得她一个小女子,竟然将自己喝成这幅鬼样子。 也许是酒意结了她个熊胆,她仰起头来,伸出纤细的双手,指尖缓缓的婆娑着容峥震怒的眉眼,妩媚的笑了起来:”师父……师父,嫁我可好?“ 第29章 酒后乱性 美色误人 容峥的脸色益发难看了,他伸手掰住卿九朝的两腮,一双潋滟的丹凤眼中是惊涛骇浪的愠怒。 看着她因神志不清而微眯的双目,原本水光潋滟的杏眸这是比以往更加烟雨朦胧,流光溢彩了,转盼之间,尽是满满的情,唇若施脂,眉如墨画,色若春晓之花,发丝微乱,天然一股风韵,全在眉梢,他心中竟有些颤动。 她胡乱的挣扎,无奈之下容峥手中的动作只能更紧了,低喝道:“你瞧清楚我是谁?” 卿九朝的眼中,容峥是个重重叠叠隐隐绰绰的影子,根本分辨不出模样,于是她双眼眯缝的更狠了,力图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到一个点,可头脑仍旧像是被灌了浆糊一样。 她伸手指了指容峥,声音发闷,嗡里嗡气的:“你……你你……你是……” “嗯?”容峥淡淡的一笑,以为她清醒了,钳住她的手慢慢松开“我是谁?” 卿九朝神色愠怒,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指着他的鼻子叫嚣:“你是温柔乡那个偷了我一整袋钱的头牌小倌!” 容峥骇然。 温柔乡是并州最出名的青楼。 谁带着他徒弟去了那腌臜地方,非扒了他的皮! 还没等容峥的脾气上来,便听见卿九朝怒斥一声,抓住自己的衣襟:“你他娘的还我钱!个小畜生!把老子……老子的钱还来!” 中途还放肆的打了个酒嗝,浓郁的酒气自她口中扑至容峥的鼻尖,令他嫌弃的过脸。 “卿九朝……” 她醉的厉害,完全没有注意到容峥那彷若狂风暴雨将至前的平静,拽着容峥的袖子,像是在跳巫舞一般胡乱蹦跶着,一边念念有词,放开嗓门大唱:“御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与日月兮齐光……” 容峥拽着她,束缚住她的双手,可她仍旧是不安生,接连踹了他好几脚,他又怕下手太重抓伤了她,只能无奈的叹息,一记手刀将她砍晕,摇了摇头。 能喝酒的人一般酒品都不好,这果真是个真理,比如卿九朝。 她感觉自己睡了很长时间,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耳际还在嗡嗡作响。眼前是剧烈的阳光打在苍白的眼皮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肉红色,她不情愿的睁开眼睛,仍旧是影影绰绰的一片,忍不住撑起身来使劲晃了晃脑袋,以为这样就能令自己清醒一些,可这一晃,头却更疼了,于是任命的重新倒回去。 后脑勺碰到的地方软软的,还有些温热,鼻尖是浅淡的迦南香的味道…… ……怎么感觉那么的熟悉? 她斟酌了半天,一个可怖的想法突然盘踞在她的脑海中迟迟不肯退去,吓得她猛然睁开眼睛,吞了口唾沫,僵硬的转动自己幽深的眼珠,看到一角浅灰色的衣袂时,她倒吸一口凉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起身太猛的缘故,眼前一黑有趴回了底上,连手带脚接连往后退了几步。 她真是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徒弟,竟然枕着自己师父的腿睡了一晚上! 好像又想起来了些什么,伸出灰不拉几满是灰尘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衣袖上果真沾了一小片水渍——而且还把口水流到了师父身上! 吞了口吐沫,她昨天好像还把他当成温柔乡的小倌了吧?还管他要钱来吧?还拽着他的袖子群魔乱舞来吧?还引吭高歌来的吧? 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叫他嫁给她! 卿九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捂脸默哀,伸手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她当然不可能使劲,手掌心还没碰到自己的脸就落了下去。她倒回地上,来回打了几个滚之后才发现,四周的陈设如此的熟悉。 这他娘的是师父的房间! 再度捂上自己脸,以显示眼下这境地是如何的惨不忍睹。 她悄悄留出一小溜指缝,透过这个指缝,她看向离自己不远的容峥,他坐在蒲团上,手肘靠着桌案,撑着下巴,眉尺微敛,就这么睡了一晚。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头发微乱,衣冠不整,腰带都被解了下来。 于是卿九朝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她真的险些背过去,恼恨万分的捶胸顿足,最后由于不忍心打自己故而选择了捶地板。 这不会是见容峥实在太撩人,于是色心大起,直接扑上去了吧,真他娘的禽兽不如…… 酒后乱性,美色误人,怨不得纣王为妲己而慌于朝政,桀为妹喜造“倾台”,周幽王为褒姒烽火戏诸侯,这他娘的真是真理。 “醒了?” 听见这个不温不火的声音,卿九朝有如一直炸毛的狐狸一般,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又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抵住身后的胡床,退无可退,她才讪讪的一笑:“啊,醒了,醒了……” 第30章 纨绔 他发出轻轻一声“呵”像是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冷风,神色淡然,眼底明明是剑拔弩张,额前两绺散发轻垂,嘴角似笑非笑的玩味在半阴半晴中森凉异常。 卿九朝吞了口唾沫,她知道这是容峥要发怒的神情,以前他罚十七挨板子抄经文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情。 卿九朝瑟缩的脖子,底气不足却强词夺理:“那什么……我我……就是喝了一丁点酒……” 容峥合着眼摇了摇头,轻笑几声,招手叫她过来:“给我沏杯茶。” “……哦。”卿九朝警惕的应了一声,她当然不相信容峥会放过她,尽管以往容峥十分之惯她,然而这次她可是非礼了他,按律她这是欺师灭祖。 卿九朝第一次这么乖巧的一声不吭的为容峥沏好茶,先用第一泡滚烫的水涮了茶具,再而将一撮新烹的茶叶撒进紫砂茶壶中,用第二泡温水冲开,随着嫩绿的茶叶逐渐舒展开来,水也逐渐泛起了黄绿。 她沏上茶,跪着低着头,将茶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说:“师父,请用。” 容峥结果茶杯,轻抿一口:“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卿九朝伸手揉了揉鼻子,脸颊有些发烧:“师父……我本无心,只是酒喝多了些。” 她见他神色逐渐松散下来,以为他这是消了气,刚刚放下被提在半空中的心,正暗暗窃喜,便听容峥扬起声调:“去悔堂,抄三十遍《法华经》” 这句话有如一杆巨大的毛笔,在她脸上清清楚楚的写下“懵逼”二字:“师父……我知错了。” “四十遍。” “师父……”卿九朝哭丧着脸原本还想再做挣扎,却见容峥淡淡扫了自己一眼,重新吐出一个数字:“五十遍。” 卿九朝被她眼风一扫,顿时背脊一阵阴凉,登时不敢再反驳一句,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夹着尾巴往外跑。 “等等。” 听见容峥将自己叫住,卿九朝几乎皱成包子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双眼铮亮,扭头欣喜若狂的瞧着容峥,她就知道师父不会这么狠心罚她抄经书的。 就在原以为他起了恻隐之心时,不想他开口说的却是:“换身衣服再去,抄不完不许长明殿。” 于是她眼中的希冀顿时被击碎,肩膀又垮了下去,外袍顺着她倾斜的肩膀滑了下去,她低头瞧了瞧自己满身污渍的衣裳,又凑近衣袖,一股窜天的酒气险些没将她熏死,自己都嫌弃的皱起了眉。 容峥看着自己一片狼藉的房间,轻轻叹了一口气,唤来了贵叔:“贵叔,叫人来收拾收拾。” 贵叔拱手应了一声,幸灾乐祸的瞟了一眼如丧考妣的卿九朝,优哉游哉的蹭着她的肩膀走过去,卿九朝催了一口唾沫,朝贵叔渐行渐远的背影嘀咕道:“瞧你小心眼的那样……” 换完了衣服,她从长明殿门口拔了根狗尾巴草刁在嘴中,酷肖街头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流氓,循着山路,甩着自己宽大的衣袖,没正形的提着小石子下了山,脑中还不停的回想昨天晚上自己的禽兽之行,一想到自己死攥着容峥衣襟不撒手,她就面红耳赤,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做更过火的事,又有些悔恨万分自己竟然没借此机会好好调戏调戏容峥。 就在她摇着脑袋使劲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并暗骂自己禽兽不如连师父都不放过的时候,途径十七的园子,被院中突如其来一声哀嚎吓得脚下一踉跄,一脚踩空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她一巴掌捂住双眼,将口中的狗尾巴草吐出去,心想自己也许该去青云山烧柱香,在叫普济给自己算一卦,看看自己是不是惹上了什么脏东西。 “你他娘的下手轻点!” “行行行……轻点轻点,你别叫唤了!不就挨了五十板子么,瞎咋呼啥呀!” 十七的哀嚎和逐风的嫌弃一齐窜进卿九朝的耳朵里,她狐疑的从地上爬起来,将落到肩膀上的发带甩回背后,眨了眨眼睛循着声音进了院子。 十七趴在床上精赤着上身,露出健壮的肌肉和麦色的皮肤,让人不敢直视的是他背后那触目惊心的伤口。逐风正按着他的后脑勺,不加他乱动弹,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用刀子将黏在伤口上的衣料挑去。 “十七,逐风。” 听见背后卿九朝那不温不火的声音,逐风手中动作一紧,刀尖一不小心戳中了他的伤口,引来十七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号:“个天杀的逐风!你他娘的想我死啊!” 逐风费劲的钳住他乱扑腾的胳膊,扭过头来朝卿九朝灿然一笑:“小郎主。” 十七疼的直哼哼:“你他娘的是朝这个小崽子打招呼重要还是老子的命重要啊!” 卿九朝窥见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由得幸灾乐祸的咂咂嘴,“啧啧”两声,调侃道:“怎的伤成这样的?是又不自量力和哪个人打架了?” “还不是你那倒霉师父!”十七抬起头来朝卿九朝好一通吼,这卿九朝可就不乐意了,就算容峥罚了她抄经书,可他仍旧是她师父不是,怎么能容忍十七如此不敬,于是走过去轻轻戳了戳十七的伤口:“休要胡说。” 她虽然没忍心使劲,可十七仍旧疼的死去活来直抽搐,仍旧咬着牙继续痛斥:“娘的我还就说了!一大清早老子酒都没醒,贵叔带着法堂那群孙子就给老子从被窝里拎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脊棍!”紧接着朝逐风叱喝:“你大爷的就不能下手轻点么!” 逐风被他的吼声震得耳际嗡响,索性也懒得帮他清理伤口,一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死不了,一边骂一边用牙衔住瓶塞,轻轻一拔,将整瓶金疮药往他伤口上撒:“你他娘的叫唤个屁,多大点伤,净会瞎咋呼!” “你怎的不去挨上五十脊仗!法堂的这帮孙子,老子迟早揭了他法堂的牌匾!” “得了吧你,忤逆了宗主,活该有此下场。” “嘿,这老子就不乐意了!老子怎么着他了,是抢了他媳妇还是恁死了他儿子,别说他没媳妇没儿子,就连他徒弟老子都不敢惹!忒不讲理了……” 卿九朝尽力不让自己的眉毛拧到一起,嘴角的笑意有些勉强,甚至隐隐抽搐起来,她蹑手蹑脚的连退几步,脚下生了风一般一下子刮出了院子,心想依着十七的暴脾气,若是知道她昨日和十七喝酒喝多了,险些非礼了容峥,这才被容峥迁怒,平白挨了一顿板子,该要将自己吊起来抽死了。 向来自己这抄五十遍《法华经》,还真算是轻的。 悔堂里供着一尊佛像,平时有人打理,但容峥是不信佛的,也没有添香的习惯,一年到头不见他离开长明殿,更别说涉足悔堂了。 受容峥的影响,卿九朝也是不信佛的,但平日里经文却是没少看的,只是求个心中平静。 她趴在香案上,小厮帮她磨好墨,恭敬的躬身退下,她默然叹息,七卷《法华经》,她随手拿起其中一卷竹简扫了几眼,哀怨的将脑门往香案上一磕,顿时觉得生而无望。 乱红来悔堂寻她时,她正伏在香案上认认真真的抄书,纤长的睫毛虽然稀疏,但刚好掩映着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平时或笑或散漫的神色这时竟意外的肃静,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尖握着笔,压的内侧微微发红,仿佛能透过皮肤,看到下面交错繁复的血脉来。 她发丝微乱,刀裁一般的发际上冒着星星点点的汗渍,可她却浑然不觉,白色深衣,袖口被利索的绑住,肩上披了件黑色金线绣花大袖衫,气质美如兰,浑然一股风韵。 想来她还尚未及笄,若过上两三年,全张开了,还不知道该是怎么一副倾国倾城的模样。乱红心中也不免遗憾,他们女郎,本该是雍容华贵,珠光宝气的贵人,不该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迄今为止,她从未见她穿过红妆,挽过发髻,带过珠钗。 忍不住心头酸涩。 她走上前拱手道:“小郎主,这有一封信,是要给你的。” 卿九朝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何人来的信?” “来人自称晋国太尉王导的侍卫江珩。” 卿九朝停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的结果乱红手中的信,撕开来看了看,信上王导言:建康风起云涌,势态叵测,寻阳公主收此信时,王某当已赴建康,望公主慎思,以天下为重,以家国为重,若此能助大晋渡此浩劫,导亦死已足矣。令,其间送上王某一信物,若公主有心重回建康,可凭此物寻找王某。 卿九朝原本畅快的心情又沉闷下去,只感觉浑身疲累好似散了架一般,将手中的信递到烛焰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火舌逐渐攀上这薄纸,边角化为灰烬逐渐向里扩散,然后从信封中抖出一块太尉府的令牌,若有所思道:“乱红,今日这事不准说出去,连师父,也不可告知。” 乱红见她神色严肃的紧,也不敢马虎:“是,小郎主。” 第31章 地图 书房里燃着灯,蜡泪慢慢积攒成沉重的一大滴,就在一瞬间像突然断了的线一般,狠狠地砸到灯座上,砸碎成一小片滚烫的红色的泪花。摇曳的火光为容峥清冷的眉目渲染上一层浅浅的明媚的鹅黄色,眼角的冰冷似乎也被柔和的烛光捂暖了几分,绕梁的熏香缓缓的流淌,层层叠叠的衣裳垂落在地上,绸缎一样的墨发披散着,他斜坐在蒲团上,一截苍白的手臂露在袖外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举着琴谱端在目前。 他弓着一条腿,另一条屈膝踩在蒲团上,这姿势若叫别人做那实在谈不上文雅,可这人是容峥,那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有些疲困的放下书,伸手揉了揉眉心,这才发现周围已经掌上了灯,习惯性的唤道:“阿九——” 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回荡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回答,恍惚之间,容峥皱起眉,这才想起卿九朝被他罚去了悔堂抄《法华经》去了。 他透过敞开的房门,望着已经从浅灰变成深蓝的天际,门外的道路上也都点上了灯,他询问道:“贵叔,几时了?” 一直守在门口的贵叔这时佝偻着脊背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门口那篇零散的光亮中:“已经戌时了。” “阿九还未回来?” 贵叔回答道:“未曾。” 容峥叹了一口气,活动了几下发麻的腿脚,站起身来,循着灯光走到长明殿门口,他俯瞰着躺在山脚下的大过宗,一片昏黄灯火的在黑夜中闪闪烁烁。从卿九朝离开到现在,现在当然已是深夜了,已经过了四五个时辰,容峥垂着眉,心想这么晚她还没回来,自己罚的是不是太重了些? 夜风吹得脚旁的杂草瑟瑟作响,黑暗中偶尔传来几声突兀的鸟雀苍老的啼鸣,容峥默然叹息,一边向山下走,一边吩咐:“贵叔,天色已晚,东厢客房是空着的,你且先去休息吧。” 即便是身在大过宗内,大晚上任她一个人出去,他仍旧是放不下心,一路上眉头微锁,然而容峥很明显是多虑了。 在悔堂寻到卿九朝时,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不知何时点上的灯现在烧成了短小的一截,滚烫的蜡油淌了一角还不够,顺着卓沿继续往下流,最后在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及时凝结成了块。 她不知是受了什么梦魇的困扰,眉心皱起一小片浅浅的纹路,胳膊底下压着一卷摊开的经书和未抄写完的纸,蘸了墨的笔躺在上头,晕染出一片狰狞的墨迹,现在已经被吹得半干,笔尖发硬了。 容峥看着她睡着时嘴边流出来的口水,浅浅的一笑,怜爱的伸出手指,心疼的抚向她眉心的褶皱,以为这样就能将那些烦闷和苦恼抚平。 哪知卿九朝睡的极浅,容峥这一触碰,立即挣开了眼,眼中杀气弥漫,带着满满的防备和警惕,一把抓住容峥靠近自己的手腕。 觉察到周围熟悉的迦南香的气味,卿九朝满是杀意的眼中又恢复以往的平静,她抬起黑的犹如湿润的墨锭般的眸子,对上容峥的视线,神色是刚睡醒的迷茫,缓缓的松开捉住容峥的手:“师父?” 容峥以为卿九朝睡的该是很熟的。以往见她在长明殿,天打雷鸣也不见有丝毫动静,仍是睡的死死的,总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因此也没想过她竟睡的如此浅,稍一触碰便醒了,连睡着时,心中都是满满的戒备。 容峥蹲下身,帮卿九朝掖了掖衣角:“走吧,回去睡。” 卿九朝被他拽起来,脚步却没有动弹:“还没抄完。” 像是没听见一般,容峥不温不火的看了一眼凌乱不堪的散落了满桌子的纸张,拽过她披在肩上的黑色长衫,轻轻抖了抖,拎住衣襟道:“穿上。” 卿九朝顺从的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将两只胳膊穿进衣袖里,将皱了吧唧的衣襟理齐整,转回身去和容峥四目相对,以为他是没听清刚刚的话,于是又重复一遍:“我还没抄完。” 容峥负手,酷肖街头拿权势糊弄人的恶官:“不抄了,回家。” 卿九朝白了他一眼,又“哦”一声,意思是: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听你的咯。 “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敢不敢。” 按理说回了长明殿,睡在自己最熟悉的榻上,她该睡的更好才对,像以往一样一觉睡到天大亮,可她蜷缩在胡床上,一度闭上眼睛又忽然睁开,眼前似乎漂过棉絮状的浮云,可这是看门的恶狗都睡了的深夜。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的缘故。 她坐起身来,看着悬挂在中天的弦月,垂着眼帘盯着被褥上繁复的花纹盯了好半晌,终于一个翻身从床上跃下来,换上衣服,摸着山路下了山。 她举着一把火折子,一路循着记忆,最终站到了藏书阁门口。 从腰间摸出一盘挂满钥匙的圆盘,金属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手拙的从中挑出藏书阁的钥匙来。 于是藏书阁许久未被打开过的老木门终于被推开了,迎面而来的尘土被卿九朝吸进嗓子眼中,引得她好一阵猛烈的咳嗽,挥着衣袖,以为这样就能把漫天的灰尘驱散。 高大的老木门来回的晃悠,发出一阵阵的支吾,在毫无声息的深夜格外瘆人。 卿九朝凭借火折子散发的微弱的火光,游走在成排成列的书架当中,年久不动的书架散发着古老的树木的味道,一路摸索,停留在一排书架跟前,认认真真的寻找起什么东西来。 蓦地,她平静的眼神一亮,从一排积满灰尘的书简中,眼尖的发现了一角泛黄的羊皮,于是她刁着火折子,两手并用将上头一堆竹简搬开,小心翼翼的将古旧的羊皮从缝隙中抽出来。 经过长时间的搁置和风吹,这张羊皮已经有些发脆了,泛黄的边角卷曲起来,字迹有些模糊,但并不妨碍卿九朝来辨识。 ——这是一张永嘉元年,八王之乱爆发之前,大晋王朝地域最辽阔之时的地图。 第32章 她走,他不送 借着微弱的火光,卿九朝抖了抖地图上的灰尘,将它摊开来,仔细的揣摩了半晌。从平州到健康,上万里路程,横跨辽东,魏国,赵国,其中,魏国正和西北柔然对峙,且自从开国皇帝拓拔开继位后十年,太子拓拔嗣因拓拔开无缘无故杀死他的生母贺兰皇后而出走,至今没有下落,二皇子拓拔绍行为乖戾又暗蓄军队,魏国宗室,明面上彼此相安无事,实际上却暗流汹涌。 辽东现下虽仍旧臣服于晋国,近年伴随着大晋势力愈来愈衰,对辽东的控制力逐年减弱,辽东公慕容廆虽有才德,然而终究挨不过利欲熏心,自立为王也是迟早的事。 赵国皇帝石勒当年篡权称王,将先王刘渊及其宗室如猪狗一般屠杀了个干净,其为人野心勃勃,有抜军南征大晋之意。 思及此,卿九朝攒着羊皮地图的手一下子攥紧,指甲隔着羊皮死死扣着手心,一个不小心,嘴中衔着火折子烧着了底图,浓浓的焦味蹿进卿九朝的鼻腔当中,狰狞的火舌舔上她的指尖。她眉心微蹙,将羊皮地图丢到地上,使劲踩了几脚将火扑灭。 她眨了眨眼睛,实在觉得自己笨拙的很,蹲下身将羊皮地图捡起来,抖了抖上头的灰烬,好好地地图,中间被烧出了两指粗的窟窿,仔细端详,还能发觉那窟窿刚巧在赵国与大晋交界之处。 她将地图叠齐整揣到怀中,像来时那样小心翼翼的合死大门,瘦削的身影在深夜中有如幽魂一般迅速的闪进一个拐角,消失在沉闷的夜色当中。 若像她方才所想,大晋内有王敦起兵谋反,外有赵国拔军南征,思来想去,实为凶险,稍有不慎,就是国破家亡的下场。 回到长明殿的卿九朝闪进厢房,迅速的将凉飕飕的夜风挡在门外,她靠着门,仰起头,后脑勺轻轻地磕到门框上,单薄的身体顺着门框缓缓的滑落下去,蹲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睡的时间太短,还是思虑太多,隐隐有些头痛。 她用两指捏了捏眉心,两粒幽深如渊的眸子环顾着四周格外亲切的陈设,微颤的眼帘垂下去,眼睛合死又睁开。 最终她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从地上站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在柜子里取出一身胡服换上,敛了些钱币和值钱的玉饰打了个包袱,将拇指上那枚几乎没有离过手的扳指取下来揣进怀中,又把先前从寿春买来的面具扣到脸上,诛邪剑别到腰间,诛邪刀系在背后,翻出一件巨大的黑色斗篷披上,巨大的兜帽刚巧将背后诛邪刀的刀柄遮住。 从枕头底下拿出那枚太尉府的令牌,撰在手心中,咬着牙转身利索的打开门,刚刚走到长明殿的大门口,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夜风刮的斗篷猎猎作响。 卿九朝驻足片刻,嘴边不由自主的扬起一丝苦笑,又折返回去,妖风一般刮进进容峥的房间。 容峥睡觉时是极美的,美得惊心动魄,发丝凌乱的散在枕头上,埋在脖颈中,铺在胸膛上,落在精致的面庞上。双宫绸的里衣松垮,漏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白净但健壮的胸膛。 卿九朝缓缓的靠近他的卧榻,顺着床沿坐下,面具下薄凉的嘴唇轻轻地抿起,隐隐藏着半分苦涩。 她伸手将他散落在额前的乱发撩开,发凉的手指顺着他硬朗的轮廓慢慢的游走,她摘下面具,俯下身子,柔顺的长发从兜帽中垂下来,轻轻抚着容峥的脸庞。 她靠着容峥的耳际,轻呵一口气,笑着说:“我知道你醒了,你身边一有人靠近就会醒。” “容峥,等我回来——”她的声音泛着轻微的哽咽,而后轻轻地咬住容峥的薄唇,眨眼之间,她便直起身,重新戴上面具,义无反顾的离开了长明殿。 容峥嗅的到萦绕在自己身周的来自卿九朝的淡淡药香,小时候她身体不好,于是他便天天叫她泡药浴,周而复始,便留了一身怎么也洗不去的草药味。 容峥缓缓的睁开眼睛,盯着暗花素净的帷幔:“你是大晋的司马措,是大过宗的卿九朝,可你什么时候能只做容峥的阿九呢……” 他从榻上爬起来,披上一件外袍,燃起一盏豆大的烛台,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琴谱和琴,目光悠然中流转着难以捕捉的沉痛。 卿九朝熟门熟路的从宗中马厩牵了马,利索的翻身上了马,朝守夜的哨兵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哨兵见这是卿九朝的令牌,根本不敢阻拦。 毫无阻拦的,她离开了岐山,一路朝南疾驰而去。 她远远地听见岐山之巅传来隐隐的琴声,寻常的琴声更本传不了这么远,她知道天底下能有这般琴技的人,除却容峥别无他人,有此深厚内里的人,除却容峥,别无他人。 她吸了吸鼻子,是因为风太凉了吧,吹得她泪都落下来了。 可,容峥弹的《长别离》,怎么听来这么难受呢? 她终究在容峥和责任之间,选择了最需要她的那一个。 她想起来以前曾梦到过自己回建安的情形,梦里的容峥说:“我当真不想让你在两难之中做选择,更不想我成为你为难的一部分”。 对了,那是梦。 真正的容峥怎么舍得她为难。 他不说,但都懂。 所以她走,他不送。 第33章 慕容翰 整整一日的长途跋涉,卿九朝浑身似散架了一般,傍晚行至饮马镇,她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寻摸到一出驿馆,孤独的在傍晚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不过一两日,天空仍是水洗一般的蓝,树木却迅速的衰老枯黄下去,温度迅速的降下来。马铁踏过树林,扬起一路的枯叶。 天方蒙蒙亮,一身青灰色胡服的卿九朝打了个喷嚏,浑身猛地一哆嗦,从安稳的睡梦中惊醒过来,手忙脚乱的用僵硬的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脑袋往被窝里缩了又缩,最后索性将整个脑袋都用被子蒙住。 被冻醒的卿九朝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挣扎了许久,她才下定决心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身子,一边哆嗦一边套上灰白的胡袍,披上黑色的毛皮斗篷,戴上巨大的兜帽和狰狞的阎罗面具。 斗篷底下藏着破旧的诛神刀和诛邪剑。 顺着客栈古老陡峭的木阶,因为干燥木头发出嘈杂的动静,走到大堂。九月半的天气,辽东已然进入的深秋。 这个时间的驿馆很明显没什么客人,狭小的大堂里生着一小盆篝火,只有店家一个人站在柜台后砸着嘴拨弄着算盘,一遍又一遍的算计着这几日的收入。 “店家,一囊热酒,两斤牛肉。”卿九朝说着并不利索的鲜卑语,将酒囊丢到柜台上,然后又掷给店家两粒碎银。 “好嘞,好嘞。”店家殷勤的应道:“小哥,你稍等。” 从马厩牵了马,卿九朝将酒囊和牛肉全都系到马鞍上,辞别了饮马镇,一路南下,奔至建康。她在饮马镇二十里外的饮马河停顿了片刻,热酒在这个过程中早已凉却,饮一口下去,整个场子都能打个结。 她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怀念起烟雾缭绕的长明殿来。 一路颠簸的卿九朝一屁股坐在河沿上,随地拔了根枯草刁在嘴中,看着伸着脖子饮水的枣红马。 她一边往嘴里塞着切成片的牛肉,一边算计着以这匹马的脚程,能不能在正午之前到达徒河城,吃上一碗热羊汤。 她从怀里掏出那卷泛黄的羊皮地图,打量了一眼西南方向,心里大抵有了个路线之后,她收起地图,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凝结的白霜,打了个哈欠,嘴边凝起了一团白雾。 辽东的深秋总是来得格外的早,夏天的尾巴还没个影,就打了秋,不过九月中旬,整个昌黎郡就已经呈现出一种荒败的状态。枯败的杂草死在地上,裸漏出黑色的土壤,上头结着浅浅的霜,一片昏黑,和将明未明的天融合在一起。 尤其凄清的荒郊野岭,偶尔光顾的麻雀扑楞着翅膀,是周遭唯一的声响。 卿九朝看着深灰色的远方,她的眼神支离破碎,站在薄雾还未散去的清晨里,像极了山水画中的一笔淡墨。 她其实不想念岐山,她只是想念岐山上的人。 她想事情想的过于认真,以至于一向神思敏捷的她竟然没有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等到她回过神来时,一匹黑马已然长吁一声跑到了自己跟前。 马在卿九朝面前不安分的晃悠了几下,终于在马主人紧握的缰绳下安静了下来。 骑马的是个鲜卑男人,和容峥十七一样深邃的轮廓,约莫二十露头,脸颊消瘦,棱角分明,目似星辰,眉若剑锋,散发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将气。倘若细心一些,还能发现他眼角下娜美妩媚的泪痣。 一恍惚,卿九朝看着那张极为面熟的脸,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十七?” 庆幸的是那男子并未听到。 他没有下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用熟稔流利的鲜卑话问道:“小哥儿,知道徒河怎么走吗?” 卿九朝拽了拽帽檐,希望巨大的兜帽能将自己的脸遮的更严实些,低着头,用磕磕碰碰的鲜卑话回答道:“往南走,穿过饮马河再走半个时辰就到徒河了。” 听出了她不同于慕容鲜卑部族的口音,年轻男子的眉头缓缓的皱了起来,形成一小片沟壑:“小哥儿,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我们慕容部的人。” “令支人,我姓段。”卿九朝淡淡的回答道:“早先和家父奔走于建康和令支,做一些布匹买卖,久而久之会了些汉话,自己的家乡话倒说不利索了。” “怨不得。”男子笑着看着她,然而她分明在那双狡黠的桃花眼中捕捉到了狐疑。 马上的男子利索的翻身下马,烈风卷起他的衣袂。 他的眉眼很是妩媚,然而一身英气却刚好中和了这种妩媚。 都说鲜卑出美人,看看容峥,看看十七,再看看这男子,啧啧。卿九朝忍不住慨叹起这优渥的血脉来。 他取了水囊,打了一囊河水,********的灌进嘴里,一小部分从嘴角溢了出来,顺着他的蠕动的喉结流下去,被迅速的风干,最后发出一声满足的生音,伸出袖子抹了把嘴,蹲在河沿上,抬手撑着下巴看着站在一旁解下酒囊喝酒的卿九朝,沉寂的脸上忽然闪现出一抹明了的笑容,轻佻的说:“段姓的小哥,你这也是要去徒河?” 她皱起眉头,不悦的反驳他:“我叫段九。”而后塞上酒囊,有些低沉的声音被西北风吹的零散无比,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是要去徒河。” “我是慕容翰。” 这时,卿九朝才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坐在河堤上的男子,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刀上打了个转,阴影下的眉目猛地一紧——镇东将军慕容翰! 然后白眼一翻,心想自己是在走运的紧,连这么个大人物都能撞上。 第34章 徒河城 这个细微的变化只停顿了片刻,眨眼间的功夫她又恢复了平时冷冷清清的神色。 慕容翰托着下巴,用调笑的目光望着卿九朝:“既然段小哥也是要去徒河的,我便随着你走,省的走差了路,如何?” 像是早早预料到这个结果一般,卿九朝平静的抿了抿嘴,眼角下那枚浅到几乎辨别不出模样的铭文也跟着扬了起来。她翻身跃上吗,欣然应道:“如此也好,我俩也可相互照应。” 从饮马河到徒河城,倘若快马加鞭只需半日,但途中慕容翰间或不停的攀谈,以至于抵达徒河时,天都已近擦黑了。 黑云如同一张密织的网笼罩在天际,离远了看,徒河城黑压压的城墙几乎和辽东阴测测的天融为了一体。 卿九朝用冻得发紫的手拉紧缰绳,枣红马的马蹄高高扬起,还没等马蹄落下,卿九朝便利索的翻身下马,黑色的斗篷伴随着夜风,被撂到空中,发出烈烈的声响,看起来微风凛冽。 她瘦削的身体被黑色的斗篷包的严丝密合,只露了一只牵马的手在外头,离远了看,她几乎融进夜色,像极了一个会活动的影子。 因着夜色,又隔着兜帽和面具,慕容翰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冥冥的感觉到兜帽下那双眼睛睁看着自己。 他听见他说:“到了,徒河。” 徒河城墙大约是秦汉之际筑成的,虽然几经修补,但骨子里仍旧透着先秦时期的风骨。卿九朝仰头看着大门上头用鲜卑文镌刻的“徒河”二字,像是透过这两个字看到它曾古老又辉煌的过去。 曾经,辽东这片广袤的土地,尽管荒芜,可仍是大晋版图上的一部分。 而今面目全非。 戍守的将士已经点上了火把。 徒河城并没有卿九朝想象的那么繁华,甚至可以称得上萧条,也不只是因为夜色已浓的原因,还是因为徒河在这群莽撞的胡人手中被糟蹋成了这般萧条的模样。少数古老的房屋在成千上百年的战争中遗留下来,早没了先前光荣的模样。 街道两旁的小酒馆都掌了灯,还有一些简陋的木头酒棚,伙计用两三根粗壮的木棍支起一口大锅,熬着驱寒的羊汤,一群胡骑打扮的青年围在火堆旁边,饮着粗劣的蜀黍酒,用鲜卑话攀谈着些什么,间或发出短促而嘹亮的笑声。 卿九朝因常年生活在辽东平州,对鲜卑话也有些了解,再加上宗内半数是鲜卑人,平日里与人赌酒,赌的兴致高了,也会学着底下人用鲜卑话嚎叫,只是不算精通,会些皮毛。 辽东虽仍旧臣服于大晋,然而又与大晋有所不同,比如辽东没有夜禁。卿九朝琢磨着这也是辽东治安紊乱的一个原因。 卿九朝看了一眼仍旧跟在自己身边的慕容翰,有些狐疑的拧起眉目:“徒河已到,你还跟着我作甚?” 慕容翰指了指街道旁边的摊子,笑着说:“谢你带路,请你喝碗羊汤。” “不必,顺路而已。” 然后下一刻,卿九朝的肚子发出一声诡谲的声响。她有些尴尬的背过身去,结果发出了更响的动静。 他大爷! 她心中那叫一个愤恨自个不争气。 身后的慕容翰扑哧一笑,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走吧。” 第35章 连男人都不放过 “老板,一坛蜀黍酒,两碗热羊汤,再加三两牛肉!”慕容翰一撂衣摆,随意的往长凳上一座,翘起二郎腿,豪迈的朝店家叫喊。 卿九朝将兜帽撩起来,一头未来得及打理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裹挟进刺骨的夜风中。尽管她带着狰狞可怖的面具,可是人们仍旧可以通过余下那半边俊美的侧颜和低垂着的微微颤抖的眼帘,猜测出那面具下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张脸。 慕容翰看了一眼她有些凌乱的长发,诧异的说:“段小哥,你不是说你是令支人么?” 卿九朝眨了眨眼睛,为自己倒上一碗热水,那碗口是促织劣造的瓷,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磕碰,碗沿上有好几个惊险的口子,她抿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浅笑着回答:“我是令支人,我姓段,可我是汉人。” 一旁喧嚣异常的那伙骑兵中,正对着卿九朝的那中年那人盯着她俊秀的侧颜发愣,他头一次见那么好看的男人,好看的比女人都好看,忍不住的,口水就流了下来。 他身旁喝着酒打哈哈的年轻人见他这般呆愣,忍不住伸出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问道:“你看啥呢?口水都流下来了,熊样!” 紧接着引来周遭一群嘈杂放浪的笑声。 可那中年人仍旧没有把目光收回来,挥手打了方才撞他的年轻人一下,眼神仍旧是直愣愣的,小声嘀咕:“娘的,老子这辈子,头一次见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 余下那些围成一圈的人狐疑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时的卿九朝就像是一枚染了半边污渍的金子,尽管她用泥渍伪装自己,可仍旧改变不了金子的事实。 卿九朝当然察觉了这些豺狼虎豹似的目光,但是她无心计较这么多,她不是整天被人关在闺房里读《女戒》《孝经》的大家闺秀,叫人家多看两眼,又不会少块肉。 然而总有一些人喜欢不知分寸的横行霸道,以为这硕大的辽东跟自己姓,她不找麻烦,却不意味着没有麻烦来找她。 “呦呵,这小哥儿,是汉人呐!”一个邋里邋遢的胡骑兵打扮的士兵突然不怀好意的凑了过来“瞅瞅这小模样,你们汉人长得可真是,秀色可餐啊——” 卿九朝静静地坐在那里,淡静的饮着水,明明是最普通的井水,可是她却硬是喝出了大家品茶的派头,不温不火,刚刚好的疏离。 慕容翰瞧着那胡骑打扮的士兵,近两日辽东很是不太平,辽东太守忌惮他父亲辽东公慕容廆的势力,有意联合宇文鲜卑的首领宇文涉归攻打昌黎。这些在徒河停驻的军队,原本是要从柳城拔军,奔赴慕容鲜卑部的都城棘城,只是途径徒河,稍作休整。 慕容翰作为镇东将军,原本是要帅这只军队奔赴棘城的,但是从柳城拔军的前五日,他突然收到了辽东公慕容翰的书信,告知他母亲病重,希望他前来安抚,这才将军中事务托给副将,由偏将军暂行将军之务,策马飞奔回棘城。 两日前,他的母亲独孤夫人大病初愈,慕容翰又得知他的军队在徒河稍作休整,于是连夜奔走至徒河,与大军汇合。 慕容翰对手底下的兵一向管教甚严,不许仗势欺人,不许恃强凌弱,是慕容翰给他们的底线,若是爱赌,爱票,爱喝酒,或者其他怎样,他都不管,只是不准欺压百姓。 这下倒好,当场让他逮住一伙垂涎美色的将士,连男人都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尽管这个男人真他娘的长得好看。 第36章 断腕 “小哥,你看你跟着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不如……”那凑过来的士兵白了一眼慕容翰,猥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不怀好意的落在他两腿之间,嗤笑一声,指了指身后那一桌子粗鄙的青年士兵,放浪的笑起来:“不如跟我们哥几个,保管你这辈子不再想跟别的男人!” 感情是拿她当慕容翰找的小倌了,这得什么样的眼神和教化。卿九朝翻白眼归翻白眼,并不对他们的这番想法有什么奇怪,这胡人说的好听些叫豪迈,说的直白点就叫没文化,一天到晚脑子里琢磨的只有三样东西,酒肉,女人,打架,哥哥可以娶妹妹为妻,侄女可以嫁舅伯为妾,这些头脑简单的生物的脑袋里根本没有纲常伦理这四个字。 卿九朝何苦和这群粗莽之人计较。 慕容翰就没这么大度了,这他娘的就是他训出来的兵,这他娘的自己的兵竟然想说自己不举,这他娘的咋不上天呢! 这将士不知是被哪里的猪油蒙了心,竟然流着哈喇子,紧张兮兮的将手伸向那副阎罗面具,卿九朝淡哂,抬眸看了一眼这胡骑将士腰间的胡刀。 众人只看到眼前一道刺眼骇人的白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漫天的殷红的血沫,自那胡骑将士的手腕喷涌而出——那将士的手腕,竟被齐齐斩断了去! 迸溅而出的血刚巧被卿九朝轻轻避过,溅了慢慢一桌子,连慕容翰都没有逃脱被殃及的下场。 这时,连慕容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端着酒水过来的小厮见到这一幕,瞪着溜圆的双目,端着托盘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最后他终于将酒水一抛,扭头就往酒棚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相比之下,卿九朝这个行凶之人倒是淡静得紧,她将那并刀刃有些卷了的胡刀举在自己的眼前,刀上的鲜血顺着刀身流淌下来,她仍旧浅笑着,那张俊秀的脸在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之下,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中,在忽闪忽闪的阴影里,无比的森凉冷漠,有如那幽暗的眼底藏匿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坠进去,底下就是万丈深渊,就是粉身碎骨。 那胡骑将士看着自己的断腕,巨大的痛苦有如破竹之势席卷而来,他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目呲欲裂,满脸通红,嘴里不住地念叨:“我的手……我的手……” 那一桌子的胡骑士兵终于从那一闪而过的刀光之中回过神来,见自己的兄弟竟被人生生斩去了一只手,登时火气就窜上来了,只见其中一人一拍桌子大吼道:“娘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汉人来我们鲜卑人的地盘上撒野了!” 她淡淡的看了一眼这个骑兵,那一眼实在冰冷的吓人,将那伙胡骑兵都唬住了,可他们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莽汉,尽管被刚刚那眨眼间便将那骑兵的胡刀拔出斩断手腕的一幕,吓得心惊胆战,然而这时怒火中烧的人,哪会理会这些,她就算再厉害,也不过区区两人,如此一想,他们便又有了十足的底气。 这动作可气煞了慕容翰,感情这他娘的连理都不讲群起而攻之,他何时交过这群兵痞子仗势欺人的道理? 本来慕容翰就是个轻易点不着,但是一点着就灭不了的爆脾气,他一下子踹翻自己脚边破旧的方桌和条椅,拔出腰间的胡刀将那些一拥而上的胡骑兵们拦了下来。 卿九朝看到突然出手的慕容翰,心中先是闪过两分诧异,紧接着便想到了前几日镇东将军的军队从柳城调往都城棘城,暂时驻扎于徒河整修,相比这一伙胡骑兵打扮的人,是慕容翰手底下的,于是她的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退到一个角落,倚着支起酒棚的木柱子看起戏来。 第37章 呦呵,想打架 她看到酒棚边角堆了好几坛今年刚酿的蜀黍酒,于是顺手拿过一坛来,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丢给藏在灶台后头战战兢兢的老板脚边,悠闲地揭开封泥灌了一大口。这粗劣的酒比起岐山上的佳酿来,相差甚远,有些呛人,但好在一口下去,令她险些被冻僵的身子暖了回来。 慕容翰微眯着眼睛,偏着脑袋,浑身上下一股常年征战沙场而积攒下来的戾气:“你们他娘的是谁带的兵?” 这一伙神色狰狞的胡骑听见这个问题,又见这个一身风尘的绛红胡服的年轻人孤身一人,先前那个俊秀的狠厉少年都吓得躲到一旁去了,于是互相对视几眼,嘲讽的大笑起来:“知道我们是官兵还敢跟我们较劲,活腻歪了吧!” “我瞧着你这身打扮,该是有钱人家的,我们也不想为难你,就是你的那小倌,斩了我兄弟的手,这笔账咱总得算算。你要是肯,我们也不为难你,要是不肯,就休怪你爷爷的刀不长眼!” 慕容翰握着刀柄,声音愈发的低沉:“我再问一遍,你们是谁的兵?” 几人被他充斥着戾气的声音震得一哆嗦,可还是硬着头皮,冲他吼:“老子他娘的是镇东将军慕容翰的兵!你们他娘的今天砍了我兄弟的一只手,要是被我们将军知道了,你们都得……” 最后一个“死”字还没来得及从嗓子眼中窜出来,慕容翰便有如幽灵一般站到了他的身后,铮亮的弯刀轻轻挽过一个花,之间那人喉间便陡然多出了一道两指长的口子,鲜血自伤口喷溅出数丈之远。 余下几人满脸骇色,只见慕容翰那在忽闪的灯火之下,半明半暗的脸,剑眉飞扬,衣袂在夜风中翻滚,鲜血顺着刀刃滴落到地上,渗进泥土里,浑身一股狷狂的戾气:“老子手底下,怎么能出你们这样的败类。” 卿九朝看着那几名胡骑士兵的脸逐渐变成酱色,原先猖狂的气焰瞬间消散,连个尾巴都摸不着了,于是淡淡一哂,继续喝着自己的酒,仿佛周遭的杀伐和打斗,统统与她无关。 其中一名眼尖一些的看到了他佩刀上镌刻的“慕容翰”三字,似乎还没从恍惚中找回被吓丢了得那一魂魄,小声念了一遍:“慕容翰……”紧接着像见到什么鬼魅一般惊呼:“慕容翰!” 有如一枚沉睡的炸弹,一下子在这伙人中炸开一般,几人双膝一软,纷纷跪在慕容翰的脚下,惊和惧一瞬间霸占了他们的大脑,甚至一时间脸话都说不利索:“将……将军……饶命……饶命啊!” 慕容翰刀上的血渍随意找地方抹去,将胡刀收回鞘中,双手负于身后,睥睨着脚下这颤颤兢兢的几人,仰头看向靠在角落里喝酒的卿九朝,戏谑的笑起来,看起来这话像是跟她说的:“是我帮你们,还是自己来?” 几个胡骑士兵恐惧的面面相觑,最终其中一人咬牙拔出胡刀,一刀斩断自己的左手,在这巨大的疼痛的刺激之下,他几乎要吼出声来,然而却看着慕容翰的一角,一声不敢吭。 余下几人也学着他拔出刀来,一个个被吓得面色惨白,然而在慕容翰面前又不敢造次,只能心一横,手起刀落。一瞬间,这小酒棚的地上就像是下过血雨一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地上横着一具尸体和几只断手,景象好不瘆人。过路的行人见这种场面纷纷绕道而行,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几名妇女捂着嘴,险些呕吐出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慕容翰抬脚朝其中一人的胸膛踹过去:“还不快滚!” “是……是……”几人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走路踉踉跄跄的,却仍旧不敢耽搁,慌忙朝军营方向逃窜而去。 卿九朝倒是淡定得很,她慢悠悠的喝完坛中最后一口酒,两颊竟然还是苍白的一片,殷红的嘴唇轻轻一抿:“早就听说慕容将军,治军严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慕容翰到底是个直肠子:“你究竟是谁?” “在下,段姓,令支人。” “你他娘的别框我!”慕容翰大手一挥,暴脾气一下子暴露了出来“你跟老子说实话!” 卿九朝将空酒坛往脑袋后头一丢,眉毛一扬,一下子做出了一副地痞流氓的神态,重复道:“在下姓段,令支人。” “放他娘的屁!” 卿九朝耸了耸肩,撒谎撒的理直气壮,脸部红心不跳的:“反正我跟你说了实话,信不信的,由你。” 第38章 宁死,勿屈 慕容翰气的厉害,好在还没有丧失理智,他瞪着溜圆的双目,直勾勾的盯着那个散漫的倚着柱子的少年,似乎是想用目光在她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这少年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仍旧这般漫不经心,再加上先前那一刀,竟连自己都没有看清楚她如何出的刀,那将士的手便被斩了下来,心中愈发断定这少年大有来头。 卿九朝重新戴上兜帽,朝慕容翰挥了挥手,解开系在一旁柱子上的缰绳,牵着马扭过头笑着说:“路我也帮你带了,酒也喝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再会。” “呦呵!这就想走了!”慕容翰突然跃到她跟前,将她拦下“你他娘的要是平州派来的细作,这不是叫你在本将军手中溜走了?” 卿九朝的耐心也被他的胡搅蛮缠给磨没了,抬脚就朝他胸口踹去,慕容翰当然没想到她会突然袭击自己这个将军,避之不及被她踹出去老远,身体一下子砸到对面一个卖箩筐的小摊子上,将人家的直起来小摊子砸了个乱七八糟。 慕容翰捂着被踹中的胸口,胸口於着一口血,卡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刚刚冷静下来的头脑一下子又炸开了,滔天的火气顿时柚令他失了理智,他啐了一口带血吐沫,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声:“他奶奶的!”之后,一下子从地上跃起,拔出胡刀就朝卿九朝的面门挥过去。 卿九朝眼神衣襟,奋袂而起,撩开兜帽,拔出诛神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眨了一下眼之后,之间卿九朝便有如魑魅魍魉一般,铮亮的目光在半空中留下一道一晃而逝的光亮,像《山海经》中的妖怪,一下子遁地而出,立到了慕容翰的身后。 而就在慕容翰的刀就要挥下去的时候,卿九朝竟在自己眼前一下子消失了,在反应过来,自己脖颈猛地一痛,便见那泛着森冷的光辉的刀刃就驾到了自己肩上。 “你打不过我。”卿九朝幽幽的说“按照鲜卑人的规矩,你不能在纠缠于我。”最后还担心以慕容翰的暴脾气再不管不顾,又偏着脑袋问:“可懂?” 慕容翰不服气的冷哼一声,将那丙架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小心翼翼的拨开,最后竟耍起了无赖:“我不过就是他娘的问问你是谁,打哪儿来的,你这么小气干嘛,不说就不说呗。” 卿九朝有些发愣,很明显她没想到堂堂一个镇东将军竟然这般无赖不着调,再想想在饮马河畔见他的第一眼竟觉得他尚称得上鲜衣怒马风流少年,不由得捂着双眼自嘲自己瞎了眼。 慕容翰凑过来,一下子拦住她的肩膀:“你说咱俩这也算不打不相识,要不然这样,我麾下刚巧却几员大将,不如兄弟你以后就跟我混,酒肉美女随你挑,如何?” 卿九朝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嫌弃的抓住他的手一把推开,然后扫了扫自己肩膀上实际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说:“我还要赶路,告辞。” “唉——咱们好商量阿,只要你不是平州的细作,咱们什么不好商量,你想做参军还是偏将?” 卿九朝扭过头来看着慕容翰:“平州的细作?” 慕容翰见她目光里的不解和诧异,于是一把将她拽回酒棚,朝被方才那砍手杀人一幕吓得胆战心惊的店家招呼:“店家,给我们上两坛蜀黍酒。”之后回过头来看着卿九朝平静的神色,心情竟然也跟着平复下来:“平州刺史兼东夷校尉催毖,你该是晓得的吧?” 她没有说话,看着碗中被夜风吹得微泛涟漪的酒,点了点头,听慕容翰继续说:“大争之世,流民众多,催毖以大晋名仕自称,意存怀集,然这些流民非但没有投靠催毖,反而来我父亲辽东公的麾下,于是催毖心生妒忌,散播流言道我父亲扣押流民,以此为借口联合东北高句丽、段氏鲜卑部和宇文鲜卑部,共同来讨伐我慕容鲜卑部都城棘城。” “所以你的军队,才要拔军棘城?” “正是。”慕容翰点了点头继续说:“这两日频繁有鬼鬼祟祟的汉人出入我慕容部的地界,被捕的几人都扛不住严刑拷打,承认了是催毖派来的探查军情的细作。” 卿九朝伸出手,习惯性的去婆娑玉扳指,碰到拇指的时候,才想起来那枚玉扳指已经被她收起来了,于是默然叹息道:“早闻鲜卑族四部,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拓跋鲜卑和段氏鲜卑不和已久,不曾想竟然到了挑起战争的地步。以你们慕容鲜卑的军力,想要攻破四军,难如登天。” “我慕容鲜卑部族,宁死,勿屈。” 第39章 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卿九朝浅浅的笑起来,慕容翰看这她好似散漫怯意的笑容,忽然没由来的一阵恶寒,健壮的身躯猛地一抖,他感觉这个段姓的少年实在诡异的厉害,有点诡谲,有点阴险,有点瘆人,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总之完全不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散漫温柔。 她说:“我确实不是细作,也不知改如何跟你解释,我此番是要去建康的。” “建康?”慕容翰惊异的看着她“离辽东可十万八千里呢!” 卿九朝却不再说话,她吐了一口气,一团白雾凝在她的嘴角,停滞了一瞬,便消散的无影无踪了,半晌,她回答说:“那也要回去啊——” 这声喟叹实在太难以捕捉,慕容翰并没有听清,刚刚开口想要问她说的什么的时候,一声探寻的“将军——”将话题拉开来。 慕容翰循着声音扭过头,看到一个扎着丫髻,脸颊被冻得发红的小婢女,讶异于她怎么会出现在街市:“阿成?” 被唤作阿成的婢女最开始还瞧着那道背影像她们将军,这才试探的叫了一声没想到竟真的是将军,于是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面色焦灼到险些哭了出来,扑倒慕容翰脚边跪下:“将军,真的是你!” 慕容翰皱着眉:“你先起来说话。” 阿成猛地点点头,从地上站起身来,她年纪到底是太小,十一二岁,遇到一点小事就以为天都要塌下来了,她皱着鼻子,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扑簌扑簌的往下掉,说话都哽咽起来:“将军,你快回军营吧,我们女郎……快要不行了……” 慕容翰目光一滞,高大的身体陡然僵住,双手不停的颤抖,他尽力使自己的情绪不那么激动:“怎么一回事?我走的时候尔岚还好好的。” “将军……”阿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巫医说,女郎中了毒……他救治不了……叫我来城中找个汉医……可是,城东那个汉医,两天前回老家省亲去了……城中其他的医馆也都为避战祸,四奔五散了,阿成无能,实在没了法子……” 慕容翰是经历了无数征战的人,如今一个女人竟叫他惊慌成这个样子,可见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卿九朝默默地喝着酒,也不知道慕容翰的脑子是什么做的,突然转了转浩亮的眸子,扭过头,陡然将目光投在了卿九朝身上,似乎是怕她跑了一般,伸手钳住她的手腕:“你是汉人,你一定会医!” 卿九朝的手腕被他攥的发疼,于是缓缓的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离自己的手腕,口吻近乎冷漠:“如你所见,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她看着慕容翰眼中近乎期望的目光逐渐晦暗下去,双眼泛红,不只是因为急还是泪,他利索的解开系在柱子上的缰绳,利索的翻身上马,正要往军营飞奔而去,却又重新被卿九朝叫住,她默然叹息道:“我医术浅薄,只会些皮毛,平日里只当修身养性,救急而已,若是你们女郎因我出了什么事,你不得怪罪于我,我便随你去瞧瞧。” 卿九朝也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做出这个决定之后,连她自己都喟叹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心软了,倘若放到平时,这种事她是理都不会理的。 她始终认为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掺和的多了,反倒容易把自己掺和进去,不划算。 慕容翰沉寂下去的目光又恢复起来,只见卿九朝解开缰绳撩起衣摆翻身上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非产生了幻觉,于是在前边带着路,二人飞快的朝驻扎在徒河城西两百里的慕容军营飞奔而去 第40章 尔岚 这是卿九朝第一次见到尔岚。 她和慕容翰以前一后飞奔至军营,来回巡逻的士兵自然是不敢阻拦的,二人一直行至一顶狭小的帐篷跟前止住了脚步,这顶帐篷虽然狭小,然而比起其他军帐来,实在敞亮的很。慕容翰火急火燎的将马丢到前来相迎的副将手中,副将赶紧恭敬的拜道:“将军!” 可慕容翰这时实在没有心情搭理他,挥了挥手叫他站起来,一把拉住脚步拖沓的卿九朝往帐篷里走。 副将见慕容翰如此慌张,原本提在嗓子眼中的心立马又往上窜了几寸,心想这尔岚是将军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如今这般躺在床上生气不明,不知将军该会发多大的脾气。副将浑身一抖,兴许将军易怒之下斩杀个百八十人也不一定。 副将膝盖一软,赶紧随着慕容翰进了帐篷。 慕容翰看着躺在床上面色发青的女子,他狠狠地攥着手心,指甲深陷进掌心,将卿九朝的手腕握得生疼。卿九朝虽然皱着眉头,可却没有挣开他。 慕容翰松开钳住卿九朝手腕的手,缓缓的靠近紧靠着帐篷壁的胡床,蹲下身来坐到脚床上,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上那女子苍白的脸颊。 该怎么形容这个叫尔岚的女子呢? 她不漂亮,充其量只能称得上秀气,但是却能透过她苍白到发青的皮肤,看到她藏匿在骨头里的坚忍的魂魄。 卿九朝一向是不会看错人的,她相信是无数苦难,将这个干净的女子折磨成了这般孱弱的模样。 慕容翰抚着她的额头,婆娑着她凌乱的发际,若不是坚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该要痛苦的哭出来了:“尔岚,尔岚,我回来了……尔岚……”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随自己一起来的卿九朝,于是扭头一把将卿九朝拽过来,几乎哀求的看着她:“段小哥,你一定要救救尔岚……你得救救她……” 卿九朝却仍旧是那样冰冷的口吻,尽管她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可她对生死,对人命的轻视,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我尽力。” 她泛白的手指轻轻探了探尔岚的鼻息,看了看她发情的面庞,伸手攀上她的脉搏,细细探查了一番。她缓缓的抬头看向慕容翰,笃定的突出一个名词:“雪上一枝嵩。” 慕容翰皱着眉不解的看着她,听她细细解读道:“这是一种能祛风除湿、消炎镇痛的药物,大多是用以外用,内服极少,有剧毒,服用剂量稍有偏差便会丧命。” “丧命”这两个字一直在慕容翰的耳边徘徊,令他回想起第一次上战场杀人时的那种惊恐:“你一定要救她!尔岚她不能死!” 卿九朝淡淡的抬眼看向慕容翰:“我可以救她,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卿九朝仍旧淡然的笑着:“那就帮我做一件事吧。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要你做的事绝对无违道义。” “我应你,别说一件,只要能把尔岚救活,多少件事都行!” “慕容将军。”卿九朝走到一旁的桌案上,提起笔来一边写药方,一边说:“这不该给的承诺,可不能乱给,我只当你说笑了。” 卿九朝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慕容翰:“按这份药房抓药,她不会死。” 慕容翰粗略的看了一眼就丢给一旁的副将:“我不认识汉字。” 卿九朝的眉心微微皱起,突然想起了秦始皇统一六国,首先同意了六国的文字和度量衡,她垂下眼帘,以前她总是不懂书上写的,大抵的意思征服一个国家首先要征服这个国家的文化,其次是人心。 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无不是。 “我不会写鲜卑文。”她耸了耸肩,为所谓的说“你听得懂汉话吗?” 慕容翰点了点头:“会。” 卿九朝将笔递给他:“我说,你写。” 第41章 聋人听闻哑人言 在慕容翰的眼前,副将当然是毕恭毕敬的的,他此时还沉浸在方才慕容翰那如同如临大敌一般的场面中,心想得亏尔岚女郎性命无忧,若是尔岚女郎当真去了,那……想到这里,副将实在是不敢往下多想,只能暗自庆幸幸好有这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在,于是暗暗朝卿九朝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恭敬的拜道:“是”转身飞奔出了帐篷,朝军医处跑。 待到知道尔岚性命无忧,慕容翰的心虽然还悬在半空,然而离家出走的理智逐渐回来了,他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到桌案上:“他娘的!尔岚怎么会中毒!” 卿九朝拖拉着步子,悠闲地碰一碰一旁的烛台,戳一戳柜子,最后眼尖的在旮旯中寻摸到了一囊酒,这酒可真香,即便隔着囊塞,她都能闻到从缝隙中钻出来的酒香,自打她她离了岐山就没再喝过这般香的酒,于是拔开酒囊塞子,细细的品了一口,咋了咂嘴,紧接着仰头猛地喝一大口,这才转身看向坐到脚床上,怜惜的看着尔岚的慕容翰,幽幽的说:“这位女郎索性服用雪上一枝嵩的剂量还足矣克制,若是再多一分一毫,今日你就要为她收尸了。她体内的毒,非一日而成,至少积攒了三个月,毒素逐渐累积,这才有今日的九死一生。另外……” 卿九朝突然顿住了,高深莫测的浅笑了起来:“雪上一枝嵩,只生长在西南蜀地,辽东是找不出来的。” 慕容翰原本皱起的眉练的更深了:“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还是去查一查你们军中有谁是蜀地人,或是和蜀地人有接触的吧。”卿九朝继续撮着酒,优哉游哉的往帐篷外走。 她并没有自谦,医术浅薄是真的,只是对毒颇有研究,治风寒这些病,她还真不会。她始终秉持着自己是杀人的人而不是救人的人,不成想有一日,自己会将毒用到救人的上头。 尔岚的中毒虽然不深,然而毒素在她体内积存已久,需要慢慢调养,服下汤药的尔岚虽然没有及时醒过来,可半个时辰后,脸色却逐渐红润了起来,慕容翰虽然心急如焚,却仍旧没有忘记在军中排查,只是接连两日都没有着落。 在慕容翰的军营中,卿九朝始终被当做座上宾客相待,吃喝用度丝毫不敢怠慢,甚至连慕容翰最信任的副将都受影响,对卿九朝瞻前马后。 尽管卿九朝对那个年轻副将说不用太客气,她喜欢清静,可是副将仍旧舔着脸往上凑,一天到晚跟在她的身后絮絮叨叨每个完。 “末将听将军说段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巫武艺高强,连将军都不是你的对手!” “段先生,你这把刀怎么看着这么破,不如叫将军重新给你找一把好刀。” “段 第42章 暗杀 卿九朝站起身来,撩起账帘,看着傍晚昏沉的日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晚风涌进她的胸腔,刺激的她忍不住好一阵咳嗽。 去营帐探看尔岚的时候,途径一顶参军规格的帐篷。卿九朝当然不想当梁上君子,偷听别人讲话,只是他们争吵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些: “将军执意取那个叫尔岚的女人为妻,且不说这女人来路不明,又聋又哑,单是她不干净这就……”最后不争气的哀叹一声,似乎再也不忍心说下去。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没想到这个女人的命这么大,雪上一支嵩都没把她弄死。都怪那个文绉绉的汉人,若是没有他,那个贱人早被弄死了……” 看样子这个慕容翰还真是个专情的人。 她理解这些慕容翰的下属,实际上连她都不认同慕容翰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可能爱到深处,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吧。 可是究竟什么算爱呢? 她爱容铮,可她也爱十七。 但她可以为容峥死,但不会为十七死。 卿九朝闭上眼睛,折回自己的帐篷,把副将叫过来吩咐说:“让尔岚女郎照着我的药方连服半月,我现在没有为她去除积毒的时间,顺便告诉你们慕容将军,叫若是他想将我当恩人,看的中我,就叫他莫要追寻我。” “段先生,你这是要……”副将被她的话镇住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卿九朝已经将拴在自己营帐旁的马牵过来,将斗篷重新披上,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副将:“我有要事,告辞。还有,若是慕容翰真的想保护尔岚,最好将她送的远远的,这是我的忠告。” 说罢,她一撩斗篷,高喝一声,便策马而去,疾风裹挟着她散乱的头发,露出狰狞的面具和半边白净俊秀的面容。 副将还沉浸在方才卿九朝那霸气凌厉的眼神之中,甚至再回想起晚风卷起她黑色斗篷,被她浑身一股带着冷漠的霸气镇压的无从反抗的一幕,副将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再反应过来,卿九朝已经和她的枣红马一起,化成了晚霞中的一道剪影。 卿九朝一路朝西南疾驰而去,她想起在那顶军帐中听到的对话,她救了尔岚,依然已经成为这些参军和都尉的眼中刺肉中钉,倘若再在慕容翰的军营中带下去,恐怕也要和尔岚一样,莫名其妙的中毒了。 她知道慕容翰不会追来,一是军营和尔岚都离不开他,二是他确实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慕容翰素来惜才,他自然是想拉拢自己而不是与自己为敌。 卿九朝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伪装实在太差了,于是决定学习普济上座,扮作一个疯癫的和尚或乞丐算了。 天色黑透之前,她进入了宇文鲜卑的地界。在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的交接之地南陵随意找了一家驿站住下。 就在她安顿好了马,进了房间准备合衣休息时,刚刚躺下,眼前便晃过一道铮亮的光影,紧接着她顺着刀光看去,只见纸糊的窗户被人捅破了一个口子,一只空心的竹条顺着洞伸了进来。口沿冒着白色的气体。 卿九朝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慌忙拿桌子上的茶水打湿衣袖,捂住了口鼻,然后装作中了毒的样子,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 第43章 疑心是最大的心魔 外面一伙蒙着脸,穿着夜行衣的杀手隔着纸糊的窗户,看着室内那个单薄的身影晃晃悠悠,最后想崩塌的山石一般轰然倒地,黑色面巾下的嘴角阴狠的扬了起来。 首当其冲的一人朝另外一组匍匐在屋顶上的杀手示意道:成了。紧接着便蹑手蹑脚的打开窗户,从狭小的缝隙中钻了进去。匍匐在屋顶上的人则小心翼翼的揭开房瓦,顺着房梁毫无声息的跃到地上。 从他们利索的动作,便能猜到这是一群非常专业且武力极高的杀手。 卿九朝只有屏住呼吸,凝神聚气才能感受到他们的前进动作。 这一伙黑衣杀手迟着刀,待靠近卿九朝,使劲朝她身上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得极重,卿九朝感觉自己的内脏都移了位,可是她比任何人都会演戏,所以脸上仍旧是昏迷时的平静,实际上心里早已将这问候过了这群杀手的祖宗十八代。 见卿九朝仍旧没有动静,于是他们相互对视几眼,眼中是对卿九朝的满满的不屑。 这是他们头一次出任务用到了这么多人,听主君说起要杀的这人年纪轻轻却已名满天下,还不由得紧张了半晌,不成想就是这么一个瘦如弱鸡的书生。 那黑衣人将刀一提,紧握住刀柄,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中泛着锐利的杀气。 就在刀已经落下,就要刺穿她心脏的时候,卿九朝猛然睁眼,一个翻身从地上跃起,抬脚将毫无防备的黑衣杀手手中的刀踢飞。 黑衣杀手们这时恍然反应过来,纷纷拔刀而起群起而攻之,卿九朝仍旧淡淡的笑着,一脚将洗漱台上的铜镜踢向人群。 就在他们躲避的一刹那,卿九朝已然已经拔出了藏在被褥里的诛神刀,带着森凉的寒意的刀身立刻割破了最前方一个杀手的咽喉,之后她足尖轻点,退到靠墙的柜子上,虽然嘴角凝重温柔的笑,可是眼底是弥漫腾腾的杀气:“谁派你们来的?” 紧接着自问自答道:“是宇文逸?还是萧恒?亦或是宇文涉归?” 卿九朝料到他们必然是这三人其中之一派来的,只是这些杀手明显是死士,若是任务失败被逼问到幕后黑手,他们不是咬舌自尽,便是饮鸩而亡,总之都是一个下场。 就在双方暗暗对峙之时,本来已经老旧的不成样子了的木门被一下子踹开,轰然倒地,卿九朝看向来人——那竟又是一拨同样打扮的杀手。 两拨人互相大打量,心想着同一个问题:是不是主君派来支援的自己人? 就在这两群人举棋不定的时候,卿九朝忽然指着先一步而来的杀手,朝踹门而入的一群人命令道:“杀了他们!” 先到的黑衣人见状,以为踹门而入之人是卿九朝的下属,于是挥刀而上。平白无故遭人砍杀的后来之人当然不乐意了,于是两拨人霎时厮杀成了一团。 卿九朝就趁这个时候,从窗户一跃而出,从马厩牵了马疾驰而去。 疑心是人最大的病魔。 卿九朝始终记得容铮说的这句话。 她一路飞奔至数十里,确定远远的将这杀手帅开之后,才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她细细的斟酌着这两拨人,第一拨人,身材较为矮小,虽然刻意的使了胡刀,可明显使的很不顺手,身手敏捷,从动作上来看该是南方一派,应该是晋国人。 她不过离开岐山数日,这消息就传到了如此遥远的大晋,消息能够这么灵通的江左人士,除了萧恒,别无二人。 第二波人身材较之高大些许,行事虽粗莽却有章法,该是胡人,而且地盘沉稳,握刀有力,像是官兵出身,该是宇文涉归的人。 这宇文涉归大底是因为这两****和慕容翰走得近,以为她是慕容翰招来的一员大将,恐她阻碍自己攻打慕容鲜卑部,这才派人来暗杀。 她不过离开慕容翰大军半日,这前脚刚刚落下,后脚宇文涉归的人就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慕容翰的军营中有个深藏不露的细作。 卿九朝自认为和慕容翰萍水相逢,这个发现她当然不打算理会,这是辽东的冲突,他们打的越激烈,伤亡越惨重,越不会对大晋造成威胁。 卿九朝行到一片小树林的外沿,将马拴在树身上,纵身飞跃上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暂且休息下来,打算明天去南陵城中补充些吃食。 却不料,第二日,她刚入南陵城,便被官兵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第44章 入狱 卿九朝刚入南陵城,正准备去个客栈休息片刻,昨天晚上在树上过了一宿,感觉自己浑身都像是要散架了。她牵着马,一边揉着腰晃悠着脖子,一边四处打量着大街上有没有什么看起来有好酒的酒肆。 紧接着背后是一声平地而起的吼声:“就是他!” 卿九朝扭过头去,迷茫的看着离自己老远,但是却正用手指着自己的中年男人。卿九朝眨了眨眼,疑惑的指了指自己,就在她思索其中意思的时候,那中年男人的身后突然窜出来一群配着刀的官兵打扮的人。 卿九朝眉心微敛,她总是觉得这个指着自己的中年男人身为眼熟,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但是却怎么也抓不住重点。 怪只怪中年男人的这张脸实在太过平常,随便丢到人群中就不会被重新找出来。 有这种脸的人最适合当杀手。 卿九朝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线,她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谁,就是昨天晚上那个驿馆的老板! 她看着汹涌而来的官兵,突然反应过来,转身就要跑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另外一波官兵已经将她的前路堵死了。 卿九朝松开缰绳,撤下一小块衣袂在半空中挥了挥手,咬牙切齿的暗骂道:你大爷的! 卿九朝从容的看着面前将她团团围住的官兵,神色竟是意外的冷冽:“不知我是犯了什么过错?” 被官兵护在中间的中年男人继续指着她,一副惊慌的模样,咬牙切齿的口吻倒真像是她卿九朝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还是杀了他全家的那种:“就是他!他昨天晚上在我们驿馆住的店,今天早上我去收拾房间的时候,里头躺了好几具尸体,都死透了,就是他杀人潜逃!” 卿九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官兵团团围住,锐利的刀尖直指着自己。 她大抵是逃不过这次的牢狱之灾了,多少人想她活,就有多少人想她死。 萧恒想她死是因为一旦她回到大晋,就会挽回崩裂的局面,而他想要的只是大晋变得更乱,最好乱成一锅粥,可是这种乱一定是在他的掌握之中,最后等着各个势力撕咬的差不多了,他便坐收渔翁之利,他当然不会甘心只当一个江湖草莽,他谋的是大晋的万里江山。 宇文涉归想她死,是因为她先前帮助了慕容翰,他当然也不甘心只当宇文鲜卑的一个头领,他想要的是整个辽东的广袤土地。 宇文逸想她死,是因为她伤了楚阔,又给他下了美人骨,他当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打了他脸的卿九朝。 现在她孤身一人,这三股势力,随便一个都能将她碾成粉末,没了大过宗做背景,她卿九朝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武艺非凡的剑客。 她叹了一口气,似乎任命一般任由这些蛮夷官兵推搡着,戴上手铐和脚镣,诛神刀和诛邪剑被他们收走,拿在手中把玩的时候还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的说:“这刀剑破的,还杀人呢。”然后随手将它们丢到一条巷子角里一堆烂菜叶上头。 她理所当然的被带进了死牢,看守囚牢的官兵见她神色从容,骨子里透着一股傲气,于是不屑的发出“切——”的一声,一把将她推进满是腐臭味道的囚牢。 “唉——”看守将木门用三指粗的锁链锁上,看着被推倒在地的卿九朝,嗤笑道“最开始来这里的人都是你这样,傲气的很,等六十八般酷刑熬下来,别说熬六十八道酷刑,单是挨一顿鞭子,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再也傲不起来了。” 卿九朝平静的看着发霉的墙壁,环视了一周,抬脚提了提铺在地上的稻草,稻草上沾着陈旧的血迹,还有一部分是新的,现在已经干涸成了暗红色。角落里传出几声“吱吱——”的耗子叫。 看守见她这般平静,于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角落里那只足有人两个手掌大的老鼠,于是火上浇油,幸灾乐祸的说:“知道这里的老鼠为什么这么大吗?” 见请就找不回答,于是便自问自答道:“那是因为这里的耗子,都是吃人肉长大的。” 意料之外的,卿九朝竟没他想象中的慌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不仅如此,她还随便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打起坐来。 这看守心中十分不痛快:“都要死的人了,傲气个屁,啊呸——”最后朝她吐了口唾沫,转身拿着一串牢房钥匙负手离去,对着不远处另一个靠着桌子喝酒的同僚笑道:“今天晚上去哪儿快活?” “醉春风吧,那里的姑娘可是最会伺候人的。” “得嘞。” 卿九朝嘴角勾起一抹森凉的笑意,暗骂一声:这群狗东西! 第45章 高长天 死牢当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腐朽的味道,不知道这个血迹斑斑的牢笼曾经困死过多少人,卿九朝表面上尚算平静,实际上她的胃中正翻滚搅动个不停,只能通过打坐来让自己的抗拒的心情平复下来。 不需两个时辰,她便逐渐适应了这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以前容峥总是说,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当你习惯了,就会成为你的行为,就会以为什么事都该这样,比如一个习惯了杀伐的人,从不会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 她睁开眼睛,看到对面牢房的墙角里半隐匿在阴影里,仿佛一具尸体的身影,他浑身泥泞,看不出衣裳原本的颜色,上头横亘这十几道破裂的口子,皆是为鞭所至,胸前和背后血迹斑斑的一片,从血的颜色来看,他该是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了。 他的脸被蓬乱的满是稻草的头发半遮住,只能隐约看到他露出来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凝结成块的血液。 卿九朝看着自己被看守们搜的一清二白的口袋,在腰间看到了那只没被收走的小酒囊,于是突然豁然的笑了起来,她不是不讲究,只是也会将就。她解了绳子,将囊塞拔出来,这酒是先前在尔岚的营帐中偷来的,尚算浓香,只是酒性太烈,连卿九朝这般好酒量的人多喝几口都会有些醉。 浓郁的酒香味和牢中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十分恶心,可卿九朝倒也不介怀,扬起那小半囊酒就自饮自酌起来。以前她喝酒,鲜少会这样细细去品,也不知道是跟十七还是逐风,亦或是贵叔,学来的那种喝酒便要大口喝才叫喝酒,才算豪气的思想,导致她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只会酗酒不会品酒的野蛮人了。 她头一次发现,只有细细的品酒,才能感受到那种粮食酝酿出的醇香,在舌尖缓缓的游走,一直到胸口,发起热来。 对面牢中的那位仁兄不知是不是受到这股酒味的勾引,突然从角落里探出身体来,缓缓的趴近她,抓着满是血迹的栏杆,一双锐利的眼睛在乱七八糟的头发下有如一道燃烧的火苗,直勾勾的盯着她手中的酒囊:“小哥儿,那是长思秋吧……” 卿九朝当然注意到这道目光,于是看着手中的酒囊,使劲晃悠了几下,囊中的酒碰撞到囊壁,发出稀里哗啦的动静:“哦——这酒是叫长思秋啊——真是个有意境的名字。” “这可是我们慕容部最好的酒,小哥儿,哪儿来的?” 卿九朝看着他撩起脸前蓬乱的头发,漏出一双灼灼发光的眼睛,她淡淡的一笑,将手中的囊塞堵上去,伸手将酒囊抛给他:“给——” 这人接过酒囊,贪婪的小心翼翼的嘬这囊口,最后还很不舍得的将洒落在脖颈衣襟的酒抹到手上,舔了舔站了酒气的手指,仰天大笑:“老子有半年没喝过长思秋了!没想到将死之人,还能喝上故乡的酒,也是我运气好!” 卿九朝看着他,听见他问:“小哥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回答道:“杀人。” 紧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巧了,我也是!可我高长天杀的却都是该杀之人,不知小哥儿你杀的,是什么人?” “想杀我的人。”卿九朝淡淡的回答道,心里一直琢磨着高长天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分外的熟悉 第46章 珠钗 高长天这个名字一直在她的舌尖来回翻滚,最后灵光一闪,她终于想起了此人是何方神圣。 他曾经是慕容鲜卑部的第一勇士,复姓慕容,追随慕容廆北伐高句丽,最后受到同僚的排挤而被卸掉将军职位。一心为部落的高长天没曾想过慕容廆会这么轻易的听信谗言,愤懑的他于是改名换姓为高长天,离开了慕容鲜卑部,一路漂泊游荡,路过泰州时,偶然受到凤凰山庄庄主的赏识,邀他进入凤凰山庄。可一心想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高长天想都没有想便满口拒绝,他心中是对宇文逸的为人格外怀疑的,加之对宇文部落的厌恶,他便更不可能答应他了。 后来听说他来了南陵,遇到了一个女人,于是就此放下了剑。 在此之前,他不仅仅是慕容鲜卑的勇士,更是一名真正的剑客。虽然他的剑法不比长生阁的老丐,然而究其作为,风骨,他该是江湖最侠肝义胆的剑客。 容铮曾经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剑客,可是有很多剑客配不上他手中的剑,他们早就忘记了剑客是什么,它不是杀手,不是刺客,更不是官僚,曾经的剑客之道,已经在大争之世中,和那些弱小的国家一样逐渐的泯灭了。 而高长天,是其中难得的,恪守己道之人。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人物,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轮作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 卿九朝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男子,眉心微微的皱起:“高君,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高长天继续嘬着酒,倒是对自己身处牢狱毫不在意:“这他娘的可说来话长了。” 他似乎并不想提及那些事,将空酒囊随手一丢,又退回了角落,好心的对卿九朝说:“小子,这死牢一旦进来,想出去可就难了。” “你在这待了多久了?” 高长天回答道:“不多不少,刚好八个月。” 八个月……估计那时王敦早就攻入健康自立为王了……卿九朝无力的翻了个白眼:“就没办法出去了吗?”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事。” 卿九朝叹了一口气,这次究竟是谁给她下的套呢?她细细的回想起昨晚那两拨杀手,她可以确定那时萧恒和宇文涉归的人,杀手的职业道德就是最后一定会毁尸灭迹,僵尸体埋掉或者丢到最近的乱葬岗。她回想到了昨晚被她一剑封喉的杀手,那个中年店家说的死了的小厮该是这个被杀的杀手了,所谓的人证物证,估计又是这店家布置好了的。 可是这个店家究竟是谁的人呢? 卿九朝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出路。她曾经怀疑过这人是宇文逸的人,可是这又实在不符合宇文逸利索的做事风格。 她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没用,离了大过宗和容铮,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高长天的话很少,也不知道是在这不见天日的牢中待的太久了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阴沉沉的,偶尔卿九朝问他几句话,他总要有心情的时候才会回答几句。 “你想过出去吗?” “想过,我八个月没见着太阳了,也不知道外头成了个什么样,如果能活着出去,我就娶个媳妇,找个山头归隐山林,这世道,令人心寒啊——” “如果能出去……”卿九朝垂下脑袋,默默地叹了口气,如果能出去,她想回岐山,她想见容铮,可是,她还是要去建康。 很多事不是她想不想,而是该不该。 牢中的两日十分枯燥,十分难熬,卿九朝只能通过睡眠和抓着根枯草练刀法来消磨时间。高长天更是无聊,一天到晚坐在那个不见阳光的潮湿角落里,手中攥着一支做工尚算精致的珠钗端在眼前端详,似乎是要透过这只朱钗,看到久远的以前这支朱钗曾经的主人来。 第47章 柳无琴 卿九朝虽然没有问过这只珠钗的来历,可她大概猜到这只珠钗的主人该是当时那个令高长天爱到连剑客的身份都不要了的女人。 果不其然,她在入狱的第三天见到了柳无琴。 在这三天里,这些面目憎恶的看守竟没有为难她,说来也是,这些人忙着花天酒地还来不及,怎么会顾及他这种小老百姓,何况在这些狱守眼中,她卿九朝不过一介将死之人,何足挂齿。 死牢死牢,自然是关死囚的监牢。 在死牢里戴着的人,无一不是将死之人,只是待的长短的问题,短的呆三天,就被拖上刑场或是受不了折磨自缢了,长的带上个三五年,最后人老骨枯,仍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可想而知进这种牢狱探监,需要多少周折人情,金银珠宝。 柳无琴来的时候,已经上下打点过了,小到监牢外的小兵卒,大到宇文部里司掌刑法的长老,进来时,又给了门口那四五个看守一人一袋钱,这才被放了进来。 卿九朝头一次见柳无琴的时候,就像第一次见尔岚一样,她们虽然一个外表高洁,一个满身风尘,可是骨子里都透露着一种傲气,是那种难以察觉的反抗的傲气。 第一眼,卿九朝便对柳无琴产生一种好感。 柳无琴穿着右衽方领的黛绿长袍,苎丝金线,纹以日月星辰,头戴鲜卑族的红色珠宝额饰,脚踩尖头马靴,腰间密密打做细褶,不计其数,又勒以红紫帛捻成的线,束着柳若扶风的腰肢,彩艳好看。 她扑着煞白的粉,涂着嫣红的唇脂,没有点胭脂,以至于她整个人看起来苍白无力,毫无气色,她是典型的桃花眼,垂下来的睫毛刚巧遮掩着有如昆仑玉一般通透的眸子,那双眼睛真真是极美的,像是一汪清澈见底,但摸不到深度的湖泊。 风尘,是卿九朝形容柳无琴唯一的词,可是这种风尘,不同于那种恶俗的风尘,正因为见惯了这世间的丑恶,所以就平淡了,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来,产生一种别致的味道。 卿九朝一瞬间就敏锐的猜测到,这个一定是那个当年高长天舍弃剑来追随的女人。 缩在角落里的高长天从来没有想到过柳无琴会来,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甚至还更加用力的低下头去,往角落里缩了又缩,恨不能钻进墙缝中或是钳进墙壁里。 看到高长天时,柳无琴那空灵的双眼中一下子就蓄满了泪,扑簌扑簌的掉下来,砸到衣襟上,可她的嘴角仍旧是笑着的,高处狭小的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刚巧打在她的眸子上,看起来异常的闪耀,甚至比她嘴角明晃晃的笑容还要亮上几分,她看着高长天手中的珠钗:“长天,那是给我的吗?” 高长天慌乱的将旧了的珠钗往怀里藏:“我不是什么长天……我不认识你……” 可是那女子仍旧不死心的说:“我们种的木槿花开了,原本前几个月,我都以为它要死了,后来竟然意外的长出了新芽……” 说着说着,她原本平缓的声音泛起了哽咽。 高长天撩起额前的头发,将布满伤痕的脸漏出来,撑着双目,滚烫的眼泪几乎就要冲破眼眶涌出来了,柳无琴很明显被他遍布伤痕的脸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抑制不住的心疼,她哭的时候很安静,除了扑簌掉下的眼泪滚过缟素的脂粉留下一道道的痕迹,和衣襟上被水花浸湿而变得深沉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她在哭了。 “你看看现在的我!我不是以前的高长天了,你他娘的就是把你自己买了,给千人睡万人压,也救不了我!” 柳无琴平静得很,她伸出指尖碰了碰他脸上结了茄的伤口,蜻蜓点水的一碰,惶恐因此弄疼了他。 狱守走过来冲柳无琴招了招手:“时间到了!赶紧走赶紧走!” 柳无琴悄悄地擦干泪水,缓缓的站起身来,一边朝出口走,一边说:“那只珠钗我很喜欢,以后我们成亲的时候,你给我带上吧——” 高长天先前还理直气壮地背影陡然跌了回去:“你怎么这么贱……” 他哭了。 卿九朝第一次见到男人哭,之前慕容翰在看到尔岚快要绝气的时候也不曾这般哭过。 “无琴……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我不配啊……” 第48章 践踏 她很不理解,爱里头为什么会存在伤害。如果她爱一个人会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他,不让他伤心,不会叫他为难,用一辈子护他心安。然而很久之后她再回忆起这时的自己,发现人心会变,那些不明白的,不懂的,渐渐地都会在摸爬滚打中弄个明白,会逐渐的知晓,爱是一种伤害和自我伤害,你可以不想被伤害,可你不能没有爱。 卿九朝看着高长天,半晌,默然叹息:“何必呢,你爱她,又何必彼此折磨……” 高长天又重新缩回角落里,从怀中掏出那只虽然已经旧了的,可仍旧被细心地擦拭干净的珠钗,捧在手中,似乎合上眼,还是拿到瘦削的背影,她说:“那只珠钗我很喜欢,以后我们成亲的时候,你给我带上吧——” 他对卿九朝说:“你个青瓜蛋子,懂什么是爱么?” 卿九朝听得出来他声音中的沙哑,她垂着眼帘,陷入了一种沉思的状态,她懂爱么?大概是不懂吧——爱和喜欢有什么差别?爱容峥就不能也爱十七或者逐风了么? 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心智尚未长开,也还没及笄的孩子,只是见惯了腥风血雨,心肠比其他小孩硬了那么几分,受惯了惊涛骇浪,脾性比其他小孩坚忍了那么几分。 卿九朝摸出袖子中最后一只私藏的小酒葫芦,斟酌了半天,最后心疼的丢去了对面的牢房:“不如以酒慰风尘,不如以剑乱红尘。” 高长天缓缓的看了被丢在栏杆之外,伸手就能碰到的葫芦,满满的爬过去,拾起来饮下去,满满的皆是肝肠寸断。 ——岐山的红花红,当初她离开岐山时偷来的,是可以慰藉身心的酒,醉了,就会做梦,梦里仍是个好春光。 柳无琴再次出现在死牢,是在又一个三日后。 狱守在这天中午赌骰子赢了钱,喝了不少酒,柳无琴仍旧像上次一样吩咐随来伺候的婢子在狱外等着,自己一个人打点了官兵,进去了牢房。 柳无琴冲围着一个方桌喝的颠三倒四的狱守行了个礼,将钱财递了过去,哪知这些人结果沉甸甸的钱袋在手中掂量了几下,打了个酒嗝,不仅没讲柳无琴放进去,反而凑上起来,弯下腰,迷醉浪荡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柳无琴苍白的脸和昆仑玉一样的眸子。 柳无琴被他口中的酒气熏得直皱眉头,悄无声息的往后退避几步:“莫要逾越了。” 这名狱守愣了一会,紧接着嗤笑一声,朝身后余下四人调笑,因为酒喝得多了,说话也说不利索了:“哟呵,这小娘们叫我别逾越。” 紧接着是背后一阵阵的哄笑。 狱守直逼的柳无琴推到墙壁,后背贴紧墙壁,呼吸一下子局促起来。 “这醉春风的首魁柳姑娘……”又冲柳无琴打了个酒嗝之后,继续说“一个伺候男人的表子!他娘的敢跟老子叫板了!瞧瞧这细皮嫩肉的……” 狱守盯紧她的脸庞,伸手勾起她的下巴,却被柳无琴避过,她是风尘女子,见过太多这种轻浮的男子,知道该怎么应付。她没有想到的是,这群酒后乱性的禽兽们竟然直接将她捉住。 柳无琴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狱卒,一个惊呼,转眼便被他丢到那狭小的方桌上,瞳孔中那五张狞笑的****面孔逐渐的放大。 “老子早就想尝尝这醉春风的首魁,是怎么个滋味了。” “瞧着条,瞧瞧这身段,仔细一闻,这身上他娘的可真香,香的老子都找不到魂了——” 尾随而来的,是一声衣裳被撕裂的声音,柳无琴的大半个胸口都露在了外头。 她终究是个女人,无论见过多少的腌臜事,一旦亲身经历她仍是怕的要死,三魂七魄瞬间就丢了一半,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惊恐的呼喊着:“长天!长天救我!” 睡着的高长天突然听见了柳无琴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过来,连滚带爬的跑到栏杆旁边,死死的抓住栏杆。 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到出口处那五个狱卒撕碎柳无琴的衣裳,似乎也撕碎了他的理智:“无琴……无琴!你们这群畜生!你们他娘的放开无琴!狗杂种!” 他的眼泪一瞬间决了堤,双手死死的扣住栏杆,直到指尖溢出殷红的血,他张着嘴,眼泪流下来却不见他发出声音。 ——无琴…… ——无琴…… 卿九朝这时被高长天的怒骂声吓醒了,她睁开眼睛,刚巧看到高长天一边嚎啕大哭一边以头抢地,几乎哀求的说:“狱守大爷……求你们了……求你们了……放了无琴,你们杀了我,杀了我也行……” 他的头颅没碰到地上,就会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三下之后,他就磕的头破血流,鲜血淌了满脸,头发上衣服上,还有地上,到处都沾着他的血。 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剑客,现在他匍匐在地上,卑微到了骨子里。 卿九朝看向出口那几个狱卒,不明状况的她一瞬间瞠目结舌,甚至能明显的感觉到一股气血涌上头顶的愤怒和悲痛。 他们撕碎了柳无琴的裘裤,将****的她压在方桌上,****的笑声和柳无琴的挣扎声混在一起。 第49章 别哭,不好看 柳无琴像具尸体一般横在方桌上,白净的胴体被蹂躏出一道又一道的淤青,涂了粉的脸上泪水纵横,花了的口脂在嘴角扯出一道狰狞的痕迹,黑漆漆的眼神一直隔着牢笼望着高长天。 卿九朝浑身发颤,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有如湿润的墨水,黑压压的有如辽东的阴云一般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那种绝望到神情,和空洞的有如死尸一般的眼神,卿九朝到死都记得,哪怕以后柳无琴成为了建康最妩媚的花魁,风光无限的时候,她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 已经被蹂躏到气若游丝的柳无琴看着高长天,突然勉强的勾了勾嘴角,张开嘴,尽管卿九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是通过她的口型,仍旧懂得了。 她说:”别哭……哭了,不好看……“ 卿九朝耳畔徘徊着五个狱守狰狞放浪的笑声,还有高长天低微的啜泣声,还有其他的很多的声音,她听得很混乱,甚至觉得头脑发胀,眼前发黑,也不知道是因为气氛还是因为悲哀,她的指尖紧紧陷进掌心当中,垂着脑袋,再仰起头来的时候,眼神里湛满了浓浓的含着杀意的水雾。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口气,声音冰冷的吓人:“住手……” 这些正翻云覆雨的狱卒当然没有听见她这么小声的话语,知道卿九朝一声充满威严的怒斥:“你们他娘的这群王八蛋!给老子住手!” 这五个狱卒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身体猛地僵直,看向满身杀意的卿九朝,顿时连酒都醒了许多,****的身体竟然有一瞬间的颤抖。 然而这种场面只有一瞬间,待他们五人反应过来,立刻气势汹汹起来,竟然还自嘲得想竟然会被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死囚犯吓到,顿时酒醒了,兴致也没了,有如一下子攀上巅峰的欲望,马上就要被发泄出来的时候,一霎被强硬的打断了。 他们离开柳无琴的身体,将她像一具死尸一般随手丢到地上,布满淤青的身体一下子沾上了泥。 卿九朝看着因为醉酒而脚步漂浮的狱卒,他们其中一人拾起丢在地上的衣裳笼上,取了鞭子,黑着一张脸朝她走过来,她抓着栏杆,傲然的看着他们,那种眼神不由得令人打了个寒颤,有如深藏着一只表面平静而内里嗜血,杀人如麻的妖怪。 可狱卒当然是瞧不起她的,在他们眼中,卿九朝不仅是个该杀的汉人,还是一个将死之人,毫无畏惧可言,尽管他感觉自己后背凉嗖嗖的,有如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悄然无息的攀上他的脖子,下一刻就要将他扼死一般。 他看着卿九朝,正因为心中底气不足,反而更加的气愤了,扬手一鞭子穿过栅栏抽到她的肩膀上,顿时就皮开肉绽,可她不知疼一般,神色仍旧平静的骇人,直勾勾的盯着狱卒。狱卒被他盯得发抖,于是更加气愤的抽打:“他娘的看什么看!还看!” 连续抽了十几鞭子,卿九朝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狱卒却是累了,将鞭子一丢,看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柳无琴,冷哼一声将自己的衣裳裹紧:“娘的,扰了老子的好兴致,还他娘的醉春风的首魁,连男人都不会伺候,首魁个屁!给老子丢出去!” 高长天眼睁睁的看着他的阿琴被人羞辱,被人如同猪狗一般随意宰杀,他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带着绝望席卷而来,巨大的痛楚快要将他撕裂了,可却无能为力,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半裸着的柳无琴如同一个残破不堪的布偶一般被两个人驾着拖出了监牢。 曾经他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将军。 曾经他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剑客。 现在他是一个卑微懦弱的阶下囚。 现在他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杀人犯。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最心爱的人,为了自己而出卖身体,甚至被这群畜生糟蹋。 卿九朝的身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无数的伤口,每一鞭下去,都是深入骨肉,皮开肉绽,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原本嫣红的嘴唇都失了血色。她看着高长天,明明知道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可她仍旧开了口,说的不是“你有没有事”也不是“别太伤心”,而是:“以前有人跟我说,慕容部的男儿,宁死,勿屈。她看到你这样,会难受的。” 高长天捂着双眼:“对,不能哭……”可是眼泪仍旧犹如决了堤的河水,倾覆而下。 第50章 醉春风 高长天重新退回角落里,他意外的平静。 在昏暗的角落里,卿九朝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他瑟缩成一团,颓败的将脑袋抵在墙上,整个人看起来,有如一具没了生气的行尸走肉。 卿九朝看到他,心中莫名的悲哀起来,无比的想念容铮,想念他云淡风轻的笑和冷清的声线,还有他酿的红花红,以前她总是忍不住去偷喝,最后醉醺醺的往容铮脖子上挂,容铮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总是拎起她的脖子嫌弃的往一旁丢,卿九朝借着醉意,笑他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生乐趣,最后被他一下子丢到床上,摔门而去之前,他还威胁说:“再敢喝这么多就别叫我师父。” 她想念极了容铮身上那股淡淡的迦南香的味道,还有当日离开岐山时,他唇齿间浅浅的茶茗香气。 她的伤口很深,碍于环境,她没有草药,只能撕下一角衣料来粗略的将伤口包扎上,止住了血。 毫无意外的,她在深夜因为伤口感染而浑身发热,头脑肿胀无比,几乎昏迷失去了意识。她感觉自己浑身滚烫,时而又被打回冰窖,伤口像是有无数蚂蚁在撕咬一般。 就在她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的时候,她听见高长天说:“小哥儿,你也是个剑客吧?” 高长天的声音仿佛离她很近又仿佛距离很远,她明灭之间借着月光,看到他依着栏杆,手中攥着那只旧珠钗,他的声音喑哑,很明显是白天哭的喉咙都充血了。 卿九朝艰难的点了点头:“嗯。” “曾经我也是。我一直以为这种浪迹天涯是最惬意的,累了就去庙里休息,饿了就打些野味,我也以为我会一直这样活下去,远离那些权利,阴谋,诡计,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多好。直到我遇见阿琴,她姓柳,叫无琴,她当时已经是醉春风的艺妓了。” 卿九朝以为这该是一个花前月下,该就着酒和月光来细细听闻的风流故事,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结局如此的悲怆。 辽东的一月通常是连绵的大雪,河湖像死了一样被冰封着。柳无琴就是在这样的大雪中跪了三个时辰,她穿着单薄的裘衣,肩上是好心的龟奴偷偷给她披上的大氅,未施脂粉的脸看起来苍白无力,手指,双耳,被动的发紫,仿佛轻轻一敲就能敲碎,嘴唇也是泛着青紫色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脆弱,唯独那平静的神色,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忍受折磨。 白日里醉春风一向不忙,掌事的妈妈自然非常有时间来细心的调教这个不听话的小蹄子。 掌事妈妈涂着厚厚的一层粉,嘴唇上是殷红的唇脂,看起来倒是年轻的很,只是眼角的皱纹仍旧暴露了她的年龄。她瞧了一眼柳无琴,紧了紧自己的领口,不疾不徐的朝她走去:“哟喂,还拧巴着呢。” 说着,她一把扯掉柳无琴披在肩上的大氅。寒风翻滚着她宽大的旧裘衣,令人看了都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掌事妈妈手中的藤条攥的很近,嘴角残忍的一笑,扬手挥鞭下去。这鞭子是沾了盐水的,一鞭子下去,虽然只会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可是却十分的疼痛难忍。柳无琴的眉头逐渐皱起来,咬着牙,眼泪在打转就是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你个小贱蹄子!再给我犟!他娘的都被卖做姑娘了,还以为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呢!”掌事妈妈的鞭子一下接着一下的挥下去,仿佛不将她打死便不死心“不过是叫你去陪个太守喝个酒,你他娘的竟然还敢跟老娘叫板!竟然差点把人的命根子给踹断,长本事了!” 柳无琴仍旧直着脊背,低垂着脑袋,声音平缓可是决绝:“我的卖身契上写着,只卖艺,不卖身。”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卖身契?卖身契就是把你卖给了老娘!老娘就是叫你去陪城东那个七十多岁的糟老头,你也得一声不吭的给我去!” 第51章 今晚你是老子的 柳无琴咬着嘴唇,眉心紧紧的皱了起来,眉目间全是坚韧,毫不见半分畏惧。 因为过于使劲,她的嘴唇渗出了点点的血腥。她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鞭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她甚至想,就这么昏死过去吧,就什么都不必去管了,也没有委屈再受了,更不用拿自己的身子去取悦那些猥琐的老头子。 她眼前开始眩晕的一片,眼皮打了下颤,她这一刻是非常清楚的知道,她不想死,但是如果叫她这样毫无尊严的活下去,她宁愿就这样死。 “哎哟,这是干什么呢?” 快要昏过去之前,她听见了远处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紧接着妈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一旁那个拿着酒囊浑身酒气,打扮朴素的年轻人,冷笑一声,又使劲往柳无琴的背上狠狠的抽了一下。 这一下使的力气极大,柳无琴终于没忍住,一声嚎叫刚刚冒出嗓子眼,发出了些微闷哼,又被她狠狠地咽了回去。妈妈插着腰,仰着下巴口吻蛮横的冲那年轻人说:“没见过教训姑娘的啊!穷叫花子!” 年轻人不紧不慢的将酒囊塞死,别到腰间,从怀里摸出一块银腰牌,使劲暗暗的使劲将上边镌刻的文字扣模糊,然后精准的丢到妈妈的手中,漫游有的瞟了一眼柳无琴:“她,我买了。” 妈妈原本对于这块腰牌十分之不屑,然而一拿到眼前端详,双眼立刻放了光,然而她一瞬间就慌忙将银腰牌收起来,装出一副仿佛叫这年轻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神情:“我们家阿琴可是清白,就这么一块银腰牌就要了我们阿琴,算是便宜你了。” 最后冷哼一声:“阿琴啊,这会你要是再敢闹什么幺蛾子,老娘就挑了你的手筋!”说完,扭着她妖娆的屁股回了醉春风里头。 年轻人看了一眼柳无琴,她面色苍白,头发凌乱,倒还还看不出多么的惊艳。他走到柳无琴跟前,伸手就要将她搀扶起来,可她轻轻一闪,避过了他的碰触,于是年轻人淡淡一哂:“还挺傲,怨不得遭这么些醉,你是打算一直这么跪着?” 柳无琴不说话,她的膝盖已经因为长时间的跪立而失去了力气,双脚发麻,以至于以后留下来后遗症。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强硬粗鲁的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散乱单薄的裘衣之下裸露出来的一片光洁的皮肤,于是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柳无琴默默的挣扎,声音有气无力的:“你放开我!” 年轻人一意孤行惯了,自然不会去理会她,伸手将她抗到自己宽阔的肩膀上,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今天晚上你就是老子的。” “你要是敢碰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年轻人噗嗤一笑:“杀我?可以啊,我叫高长天,有能耐,尽管来杀。” 高长天,她咬牙切齿的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双拳无力的朝他宽厚的脊背上来回击打,可是高长天不疼不痒,显然没什么实际的伤害。 因为饥饿和长时间的下跪,再加上身上无数的伤口,柳无琴眼前猛的一黑便失去了支撑,昏死了过去。 第52章 世道 再度醒来的时候,柳无琴已经躺倒了自己的床上,身上仍旧穿着原先那身旧裘衣,她猛的从床上弹起来,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听见耳边一个散漫的声音:“呦呵,没死啊。 ” 寻声望去,高长天正坐在不远处的铺团上,琢磨着自己曾经的一盘还未解开的残棋。 “你……”柳无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谢我救了你吗?”高长天指起一枚棋子,缓慢但笃定的落到棋盘上“不如以身相许。” 柳无琴抿着嘴,沉寂了下来,又重新倒下去翻了个身,嘲笑道:“我这种人,谈什么婚论什么嫁啊。” 半晌,房间里没了声音,柳无琴再睁开眼睛,眼前就出现了一小片阴影,一只手正撑在自己的耳侧,她偏过脑袋,高长天正将她全在怀里,低头钱笑着望着她:“我喜欢,就够了。” 自此,高长天几乎每天都流连于醉春风,他给了妈妈很大一笔钱,吩咐人好好的照顾柳无琴,而他时常神出鬼没,什么时候不知道离开去了哪里漂泊,玩累了就来醉春风找柳无琴,她从来不像其她的女人那样撒娇挽留,总是默默的看着他离开,微笑着迎接他来。 直到有一天,他枕在柳无琴的膝盖上,听她撩拨着胡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阿琴,我给你赎身好不好。” 柳无琴只当他在说笑:“别闹了。” 高长天沉了片刻:“这两天,我可能不会来了,你……” “你以前也总是神出鬼没,不见和我打个招呼,今天这是怎么了?” 高长天揽住她的腰,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我们阿琴可真香。” 后来他走了,再后来,他进了大牢。 高长天讲到这里的时候,卿九朝已经因为伤口发炎而眩晕起来,她听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高长天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他说:“我不敢碰阿琴,我希望帮她赎了身之后,她还是个清白的姑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郎君。我不适合她,我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不想她也这样。为了那笔赎金,我接了凤凰山庄一个悬赏,要杀的是宇文部的一个头领,我去了,杀了人,也拿到了赏金,可是就在我拿着钱想去赎阿琴的时候,一群官兵将我围住了,我到底是没能将她救出来……甚至因为我,她竟然用身子来取悦那些官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哽咽了起来。 可是卿九朝连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和眼角的泪都看不清了,最后终于合死了双眼,嘀咕道:“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高长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二天清晨,她在一阵寒风中被冻醒。原本还不太清醒的头脑在看到那具被两个狱卒拖出监牢的尸体时,彻底醒了过来。 ——那是高长天的尸体。 监牢的稻草上落着半截舌头和喷溅而出的,已经干涸了的血液,他是昨天半夜里咬舌自尽而死的。 卿九朝感觉自己的血液由倒流到了头顶,加入自己昨天忍耐一些,开导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她从没想到,一个英雄和侠士,最后的结局会这么憋屈和落魄。 她的手心扣住围栏,指甲在木质的围栏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痕迹。她目送高长天的尸体被狱卒粗鲁的拖走,他的下巴和衣襟上全是血,她见过很多血,可是没有一回,比这次令她感到刺骨的寒冷的。 这就是世道呀—— 没有人性的,肆意妄为的,世道呀 第53章 逃离 卿九朝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像是被人塞进一口冰窖。 她一下子像失去了某种支撑一般,跌坐到地上,肩膀猛的撞到墙上,扯动了伤口,可她像完全不自知一般,目光呆滞的看着对面牢中的那簇艳丽的要命的血。 决定就在一瞬间涌上她的头脑。 她要离开这里,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她都要去见一见柳无琴。 这两日卿九朝竟意外的安稳,她整日伏在墙角中,她的伤口逐渐愈合,虽然看起来单薄,但因着多年习武积淀下来的功底,这些鞭伤到也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只是需要多些时日来修养。 但是总有一些人没有眼力劲,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招惹她,比如这天按例戍守的狱卒。他发现这两日卿九朝异常的安静,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小子,这几天怎么不傲了?是被你对面那个死人吓坏了?” 卿九朝闭着眼,原本不想理他,没想到这一个不经意的神情竟然激怒了狱卒。狱卒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 紧接着从腰间掏出了随身带着的鞭子,打开牢房门,在空中抽了几下,发出颤动的声响:“原本以为你他娘的学乖了,没想到还敢这么傲,一个都要死了的人了,还得意个屁!” 卿九朝一个眼刀抛过去,狱卒猛的一哆嗦,紧接着就更加气愤了:“你他娘的还敢瞪我!”扬手就要挥下去,但两指粗的鞭子硬是停在了半空。 只见卿九朝使劲抓着鞭尾,任狱卒如何挣扎都无法将鞭子从她手中抢过来。卿九朝忽然温柔的笑了起来,眼神中骤然凝聚起一片杀气:“你一定见过很多尸体吧——” 紧接着,她如同一道闪电一般拔出狱卒腰间的弯刀,眨眼间削下了他的头颅。卿九朝轻轻偏开脑袋,避过了溅过来的鲜血:“你也去陪他们吧——” 她缓缓的走出这方牢笼,其余的狱卒正在围着出口处的方桌喝酒讲荤段子,卿九朝手中的刀猛的一转,铮亮的银白刀光打在正对面那名狱卒的脸上,他被晃得眼疼,不由自主的别过脑袋,在反应过来时,周围的几名同僚的脖子已经被划破了一道短小的口子,鲜血一下子就喷溅出来,全都迸到了他的身上,甚至是眼睛里,眼前染成一片血红。 卿九朝一下子将刀插在桌子上,提起一坛酒往嘴里灌了几口之后,慢悠悠的看向他,嘴角重新幽幽的扬了起来。 一霎,刀被重新提了起来,刀剑直指着他的眉心:“我的刀和剑呢?” 被吓傻了的狱卒嘴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于是卿九朝又温柔的耐着性子问了一遍:“我的刀和剑,你们丢到哪里去了?” “逮捕你的时候……我们哥几个拿走给了当铺……换了银子喝酒去了……” “哪个当铺?” “衡……横氏当铺……” 她笑的愈发的温柔,眼中的杀意却越来越浓:“再见——” 手起刀落,一刀捅进了他的脑壳。 她松开刀柄,脱去一名狱卒的衣裳给自己换上,摘掉面具塞进怀中,将他们身上的银钱全部掏了出来揣进自己的口袋,别上随便找来的佩刀,大摇大摆的走出了监牢。 离开时,还顺手牵走了一旁拴在大门前的石狮上的马,重新带上面具,一路横冲直撞到衡氏当铺,赎回了诛神刀和诸邪剑。 索性这两丙兵器看起来过于简陋粗糙,当时狱卒已废铁的价格卖出,卿九朝已废铁的价格买回,到也没有折损多少银钱。 她这一瞬间有些庆幸世人不识骨相。 赎回了刀剑,卿九朝去裁缝铺寻了一身合适的胡服,穿着狱卒的衣裳,到底有些招摇,之后便一路折回,到离监牢十里远的乱葬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第54章 我要见柳无琴 周围是被凛冽的寒风吹得来回摇曳的枯树。 在前半生的杀人生涯中,卿九朝从来没有到过乱葬岗,尽管是在正午时分,可是她仍旧感到了真真的阴冷,周围飘散着难闻的腐朽的味道,尸体横七竖八的被丢弃在一个坑中,垒成了一座小山,被压在底下的尸体已经腐烂辨别不出模样,卿九朝扯了块布料捂住口鼻,但胃中仍旧来回翻腾,酸水卡在嗓子眼中,干呕了几声却没有吐出东西来。 她忍着难闻的尸臭和难以形容的恶心感,一具一具的翻找着尸体,脓水和血水还有尸体腐烂流出来的尸水粘在她的衣裳上,她忍不住干呕起来,呕完了又继续找起高长天的尸首来。 终于,她看到了他满身伤疤的尸体。她单薄的身体来回摇晃了几下,将高长天从一堆尸骸中拖了出来,扶着一旁的树呕吐起来,这下子胃中的东西终于被清了个干净。 她掰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抛了一个坑,将高长天的尸体埋了进去,又为他削了一个碑。她看着那简陋的无字碑,脱下弄脏的外袍,低垂着眼眸:“前辈,有朝一日若我回得来,定为你修个好碑,只可惜现在卿某身着简陋,无从安置于你。” 她将手中攥着的那枚珠钗放在眼前端详,是她从高长天的怀中一个不易发现的口袋中找出来的:“这只朱钗,我会帮你转交给那位女郎的,也会带她离开南陵,你且安息。” 说罢,她将珠钗放回自己的怀中,一路策马而去,重新回了南陵城,一路朝醉春风而去。 她将马拴在门口的柱子上,刚刚踏进门,便有龟奴迎了上来,闻见卿九朝身上那股因为翻找尸体而留下来的怪味道,忍不住止住了脚步,皱着眉头躬身,指着门口道:“这位郎君,我们白天不开店的,您请吧。” 卿九朝没有看他,眼神直直的看着前方,口吻冰凉:“我要见柳无琴。” 那声音骇的这龟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继续回答:“郎君莫要为难我们……” “我要见柳无琴。”她重复道,眼神愈发的阴沉。 龟奴还想再拦,可卿九朝却不再同他废话,伸出别在腰间的诛神刀便朝他的胸口猛地捅去,隔着刀鞘,龟奴并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伤,但是人却被震飞了老远,肋骨也断了好几根。 护卫见状,以为她是前来闹事的叫花子,便一股脑的围了上去。卿九朝淡淡的环视着四周强壮的护卫,那眼神真真是散漫,甚至是不屑,一下子就激起了护卫们的好斗心。就在卿九朝想要出刀时,二楼突然传来一个妖娆的声音:“哪个敢在老娘的醉春风闹事?” 卿九朝缓缓的抬起眼帘,看向二楼那个妖娆的身姿和分辨不出年龄的脸,这就该是醉春风的掌事妈妈了。 秉着能花钱就不打架的原则,卿九朝学着高长天叙述的方法,将自己从大过宗带来的象征身份的令牌使劲抹花,连同身上最后一块极为值钱的昆仑玉一并丢给二楼的妈妈,令牌和玉佩在地上滚了几下停了下来,那掌事妈妈低头一看,原本不屑的眼神登时铮亮,慌张的将玉佩和令牌拾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哎呀,这可是上等的昆仑玉!”紧接着满脸堆笑走下来迎着卿九朝:“贵客贵客,您这是要找姑娘还是要听曲看舞?” “我要见柳无琴。” 妈妈的神色一滞,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阿琴啊……她这两日有些不舒服……不易接客的,不如您选个其她……” “我要见柳无琴。”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她打断了。第四次说起这句话时,卿九朝几乎失了耐性,但又不想滋生事端,于是强忍着怒气:“带我去见她。” “……好好好……”妈妈对上她冷的吓人的幽深的双眼,立刻打了个哆嗦,接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慌忙遣了个婢子将她引上二楼柳无琴的房间。 这位掌事妈妈也称得上阅人无数,连郡守和刺史这样的大官她都没怯过,但在这个看起来俊美年轻的少年面前,她却吓得不敢反抗,甚至回想起她的眼神,都会感到阵阵的阴冷。 卿九朝终于见到了柳无琴,她正躺在床上休憩,婢子安静的立在一旁守着,似乎也像是要睡着了。她的脚步极轻,甚至走到床跟前,这个立在一旁的婢子都没有察觉。柳无琴却缓缓的睁开了双眼。 这时不施粉黛的柳无琴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俊俏,只是她浑身一股风尘,却又不是风尘的感觉,眼睛里是一口枯井,像是能看透世间一切俗事一般。她看着卿九朝,异常的安静,甚至都没有问她是谁。 卿九朝将那支珠钗放到柳无琴露在被褥外面的手心里,浅浅的笑着:“这是高长天要送你的珠钗,本来早该给你的,早该和你成亲的。” 听见卿九朝声音的婢子这才从瞌睡中猛然惊醒,警惕的看着卿九朝:“姑娘!” 柳无琴不理会婢子,将那只珠钗举到自己的眼前端详,半晌她开口说:“他葬在了哪儿?”接着又否定道:“那群禽兽怎会将他葬了,是被丢到城东的乱葬岗了吧,我得去看看他……” 她的神色极为平静,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滴到枕头上。卿九朝感觉到一阵悲戚:“我已将他葬了,只是没有笔墨,无从题字,只立了个无字碑。” “多谢。”柳无琴将钗子放在自己的胸口,似乎通过这支钗子能够再度感觉到那个人的心跳,回到他说:“杀我?可以啊,我叫高长天,有能耐的,尽管来杀。”的那个时候。 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桀骜不驯的侠客—— 第55章 沐浴 “多谢。 ”柳无琴将钗子放在自己的胸口,似乎通过这支钗子能够再度感觉到那个人的心跳,回到他说:“杀我?可以啊,我叫高长天,有能耐的,尽管来杀。”的那个时候。 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桀骜不驯的侠客—— “还有——”卿九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能不能借浴桶用用?洗个澡,太难闻了。” 柳无琴磕伤眼睛,朝婢子挥了挥手,吩咐她去准备热水。柳无琴攥着那只簪子,原本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了,虽然神色仍旧是淡然的一片,可眼角的泪水却没有停下来。 婢子为她备好了热水,甚至撒上了一层花瓣。卿九朝靠在一旁,隔着薄纱屏风看着影影绰绰的房间:“柳无琴的身体可还好?” 婢子手中的动作一顿,眼角一瞬间就湿润了:“我们姑娘当时被半裸着拖出来的,下半身全是血,南陵的天又这么冷,从监牢到醉春风的路有这么长,大夫说她着了风寒,又伤了心肺……日后恐怕……” 她口语一顿,继续小声的说:“这辈子不能孕子……原本我们姑娘身子就弱,可是妈妈知道我们姑娘受了这般灾,经不起那些客官的折腾了,她还是叫我们姑娘去迎客……” “先生——”她扑通一下子跪在卿九朝面前,仰头看着她,几乎卑微到了骨子里“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赎了我们姑娘吧,再这样下去,她会不行的!” 卿九朝沉默着不说话,她磕上眼睛,这世上,头一次有人说自己是好人,可是心里为什么就是这么的不是滋味?婢子见她不语,于是手足无措,最后脑中灵光一闪,颤抖的脱去自己的衣裳:“先生,我没什么能给先生的,就只有这个身子,要是先生能救我们姑娘,那阿絮……” 她的动作一下子被卿九朝止住。她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起来,口吻甚为严肃:“别这么作践自己。” 她将她脱下的衣裳整理好,浅浅的说:“你倒是忠心得很,如果你们姑娘愿意等,我一定会救她出去,只是,卿某现在,一无钱财,二无身份,实在无能为力,再需几日,我定会救你们女郎。” 也不知道是被卿九朝那散漫的眼神触动,还是因为她口吻实在过于凝重,这个叫阿絮的婢子竟然没有办法不相信她,于是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相信先生。” 卿九朝重新浅笑起来:“你且先出去吧,我要沐浴了。” “是。”婢子站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缓缓的退了出去。 紧接着婢子折返回来,将一身干净的衣裳挂到屏风上:“这是我们姑娘做给高郎的衣裳,可惜高郎没再能穿上,先生放心,这是新的,高郎还没来得及穿就……先生穿可能有些大,还请担待。” “无妨。”卿九朝看了一眼那身裘皮衣裳,缓缓的将自己白净纤瘦的胴体埋进水里,温度干好的水没过她柔软的胸脯。 沐浴完,她换上裘皮衣裳,那身原本属于高长天的衣裳在她穿来有些宽大,显得她愈发的单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