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外》 楔子 日光朗照,窗明几净。 白发苍苍的教授轻轻咳嗽两声,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公式,边写边讲解。 “……古代生产力低下,探索自然的方法落后,方式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实现可控核聚变,释放出巨大能量击穿时空屏障,打开一扇时空之门?释放核能,首先得具备超高温压,让核外的电子摆脱原子核束缚……” 所有学生均认真记笔记,发出一阵窸窣声,仿佛一群安静啃桑叶的蚕宝宝。 啪嗒…… 唯独前排正中位置的少年突然站起,把书本使劲砸向黑板,烦躁地叫嚷。 “根本没有可供实现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我学,天天学?” 老教授瞬间静止,飘洒的粉笔灰悬停空中。 同学们维持着目瞪口呆昂头的姿势,好像一堆小木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随即,人物与器具、环境迅速虚化,如同飞扬的雪花点一般消散了,背景露出深邃的蓝。少年岿然屹立,气鼓鼓双手叉腰。 天空滚过闷雷似的声音。 “信天游,你小子又开始偷懒了。天天只晓得玩,玩,玩……迟早要退化成山中动物。” 少年不服气地仰望,手舞足蹈。 “师父,科技文明早就毁灭了,你还死抱着不放。一万年前的旧知识,学习了用不上,有意思吗?你瞧,我会造原子弹。可就算找到铀矿,难道凭一双勤劳的小手去提纯核物质,制造燃料棒,建立反应堆?对了,还要创造炸药、电力、机械、电脑……我的个天呀,几乎重建整个文明,连神仙也做不到!当今天下,是修士的世界。他们飞天遁地,哪里又差了?” 天空之上闷哼。 “练成百花杀,就可以吊打龟儿子。” “我抗议,百花杀太娘炮了,干嘛不叫千龙斩?” “抗议无效,你丫懂个球……我花开后百花杀,老霸道了!” 信天游缩肩抱住胳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 “可是……练不成呀,缺乏资源。修士坐拥无穷无尽的灵气,我有什么?靠食物提供一点可怜巴巴的化学能,后来吸收热能,最近才打开基因锁吸收光能……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不够烧开一锅水。照镜子的时候完全找不到自己,光看见两排牙齿了……师父,瞧我多可怜……嘿嘿,假如提前打开磁能锁,就可以躺着增长实力了。” 说到最后,少年自个也乐了,而天空传下的声音则更加严厉。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不要幻想一步登天,老老实实按照每个境界级别去练习。” 信天游闻言撇了撇嘴,拖长腔调,到后面越说越快。 “师父,名称太没劲了,好歹来点创意。人家修行是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境,百花杀就弄出了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杀杀杀,你和修士有仇呀!” “大道至简。” “师父,我看你是偷懒……杀气、杀劫,人家以为下围棋。杀幽,一不小心就听成杀牛,土得掉渣。还有杀胎,你好歹解释一下,啥意思?我怕说出去以后,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自己先恶心死了。” “少啰嗦,到底练不练?” 听到这里,信天游跳了起来,双手拢成喇叭状呐喊。 “你为什么不练,专逼我练,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小白鼠?” “滚犊子!” 一道闪电恶狠狠劈下。 嗷呜一声惨叫,少年抱头鼠窜。 …… ------------------------------------- 纯手工出品,一字一句敲出来。不采用任何模板、套路,不运用软件编辑生成,搜索抄袭。为大家呈现一个浩大的世界,许多有趣的灵魂……敬请支持! 第一章 少年下山 林木茂盛,野花缤纷。 “……郎从桥上过,江花红似火……” 一名年轻姑娘哼着小曲儿,正弯腰采摘蘑菇。 浑圆的臀部高高撅起,撑开了花鸟水草纹碧褶裙,仿佛一把大花伞,散发出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 “别动!” 背后传来了压抑的紧张声音。 二十步开外,正半跪于地捆扎柴禾的少年面孔冷肃,眯缝眼紧紧盯住斜前方,手掌抓住一根树棍慢慢朝外抽。 “哇……小天,快过来瞧。这窝蘑菇好漂亮……红彤彤,绿油油,兰格莹莹地彩……” 马翠花心情甚好,说着说着又哼唱起来,埋头一顿猛操作。 “别唱了……慢慢朝左前方挪……” “怎么啦?” 姑娘纳闷地挺直腰身,右脚斜退半步,笑嘻嘻侧转。 离她四尺多远,一条硕大的“过山风”竖立上半身,扁平颈子可怕地膨胀成饭铲状。先后仰,继而猛扑,瞬如电闪。 嘣…… 藤条绷断,柴禾漫天飞舞,少年消失于原地。 黑质白纹的蛇身凌空飞行,眸子冰冷无情。蛇口大张,尖利上沟牙末端沁出了汁液。仅仅一滴,仅需半盏茶工夫,就可以毒杀几十条壮汉。 一根树棍快得淡化成虚影,破空横扫,触及蛇颈时却瞬间收力。棍头在急停之下变形扭曲,发出嗡一声低沉蜂鸣,将长长的蛇身挑入两丈外杂草丛。 “呸,念你长这么大不容易,今天先放一马。以后学聪明点,碰到两条腿的躲起来,别乱咬。就算咬死了,你也吞不下呀。” 少年骂了几句,扬手将棍子甩过去。 对付一条蛇,用不着耗费能量施展暴烈的瞬移。最简单处理方式,莫过于弹指一飞石将蛇颈打断,把危险消灭于萌芽。可少年不想打死它,也没料到采蘑菇的姑娘根本不听指挥。 窸窸窣窣,野草摇晃。 大蛇惊恐万状,疯狂窜向了山林深处。 啊…… 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终于爆发。 竹篮跌落,马翠花一屁股瘫坐于地,面孔煞白。 少年无可奈何道: “蛇跑远了,快别乱叫。被你老爹听见,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呢。”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差一点被咬死,还不是大事?” 马翠花有气无力地反唇相讥,望了望草丛,又缩颈扭头四处乱瞄。总感觉树后石下,随时可能窜出一条毒蛇咬自己。两条腿发软,试了几次硬是站不起。 少年环顾左右,道: “别乱瞅了。有这么大一条眼镜王蛇盘踞,林子里肯定不会存在第二条蛇。不过,毒虫子还是蛮多的……你别动。” 这一次,马翠花岂止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喘。光两个眼珠子骨碌碌跟随着少年转,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 少年轻快地走到她身侧蹲下,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出。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毛茸茸蜘蛛从岩石上弹跳起来,被吹得无影无踪。 “银腹狼蛛咬不死人,可是很痛,会导致皮肤溃烂。好啦,方圆几丈都没有毒物了……咦……” 少年瞪着一地散落的蘑菇,两条秀气的眉毛拧起。 “喂,你想毒死大家吗?” 一听这句话,马翠花心头鬼火直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轱辘爬了起来,横眉立目。 “信天游,你瞎咧咧啥?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少年一一指点地面,没好气道: “你自己看,都采的些啥。蘑菇的色彩艳丽,说明重金属超标,剧毒。漂亮颜色是一种警告,告诉你,我可不好惹。刚才那条眼镜王蛇也摇晃上半身,发出了‘咝咝’声警告,叫你快点滚离它的地盘。你光顾哼歌,反而越靠越近。” 姑娘稀里糊涂,茫然道: “小天,你说话怎么跟老夫子一样,咿咿哦哦好难懂。重金属是什么金子,有多重?眼镜又是什么……还眼镜王蛇呢,明明是一条过山风,乡下也喊饭铲头。” 信天游蹲下身,一一分捡蘑菇,反问。 “老夫子是谁,也知道重金属?” 马翠花赶紧帮忙,学他的样子专挑灰白黑三色蘑菇放进竹篮,摇头晃脑。 “嘻嘻,老夫子是我起的绰号。他才三十岁,姓劳,住我家隔壁教小孩子的蒙学。常念叨人生之惬意,不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听得人家耳朵起茧子了,烦不过。有一天就问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他回答不出,推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没几个人晓得。” 那么长一串古文,亏她能够背下,看来耳朵的确起茧子了。 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信天游自然晓得,却不想解释。点点头转换了话题,问: “翠花姐,刚才怎么不闪开过山风的扑击?” 听到一声“姐”,姑娘心花怒放,自豪地拍了拍高耸胸脯,大大咧咧道: “小天,姐是武者,聚气二层。以后谁敢欺负你就吱一声,哼,姐去揍他……可是,猛然间看见那条蛇,一下子懵了,不晓得躲闪。” 少年闻言笑了,露出一口整洁白牙。 “没啥,很正常。有些女孩子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偏偏怕老鼠蟑螂……” 马翠花摇了摇头,黯然道: “姐才不是小女孩子呢,嫁不出去,快变成老姑娘了。家里穷,长得又不好看,大饼子脸,水桶腰……你说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鲜嫩得跟花枝样……” 信天游站起身,认真看了看她,道: “姐,你也是一枝花。” “啊,什么花?” “向日葵。” 向日葵?马翠花的脑子转了好几转才反应过来,气呼呼举起巴掌。 信天游哧溜跑开,一边捡拾散落的柴禾捆扎,一边解释。 “向日葵有什么不好的?沐浴阳光,茁壮成长。” 姑娘一把没打着,噗嗤笑了。 “哼,蛮好,以后不缺瓜子嗑。” 一盏茶后,两个人闲聊下山。 “小天,你隔老远,怎么一下子把蛇打飞了?” “我就在身后,你没注意。” 马翠花被毒蛇吓狠了,记不清当时场景,也懒得回想。忧心忡忡望了望明亮的天空,问: “真要下雨?” “根据空气湿度和风速,云层聚集的趋势,半个时辰内肯定下暴雨。” “我爹早就知道,比你厉害。” “啊,他会看天气?” “嘻嘻,他是老寒腿。下雨前酸痛,雨越大痛得越厉害,可灵验了。这不,越赶越急,车子就赶坏了……他因为腿冷呀,可爱喝酒了,一喝醉就吹牛。有次跟人打赌一拳断树,我娘怎么拉也拉不住。” “结果呢?” “树折了,没断。爹说运功时放了个屁,走气了,不算数。” “哈……别人又不蠢,肯定不会同意他醒酒了再打。” “是呀,人家就把马儿牵走了。娘气得不行,把爹身上的碎银子和铜板统统搜光。哼,叫他喝酒,叫他吹牛……” “我师父也这样,一喝醉就吹牛。” “吹些啥?” 信天游咳嗽两声,把嗓音憋出沧桑状,骂骂咧咧。 “龟儿子,老子不是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整个世界。” 真牛!马翠花竖起大拇指,笑了。 “还有更牛的呢。” 信天游停下来指向天空,跳起脚怒骂:“狗日的太阳,又变大了。信不信,老子一拳打爆你个仙人板板!” “嘻嘻,你师父要这么厉害,你就可以做国王了……哦不,干脆做皇帝。” 少年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 “当然知道啦,一统天下就是皇帝。” 信天游闻言愣住了,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当前的世界。连马翠花都晓得“皇帝”,鬼知道上一代文明有多少痕迹留下了。 “师父不希望我做国王,做皇帝。” “那做什么?你总不可能窝在山里面,采一辈子药。” “他希望我破碎虚空,带领人类离开这里。” “啊,那你不就变成了神仙?” “我觉得变不成神仙,变成神经病的可能性蛮大。” 哎呦…… 嘿嘿嘿…… 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也跟着傻乐。 声音透明清澈,没心没肺。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里,仿佛泉水叮咚。 风渐起。 四方云动。 第二章 四方云动 山脚下的破庙前,一名瘦小汉子满头大汗,正蹲在坪里修理骡车。听到声响警惕地抬起了头,小眼睛一眯,刀锋一般。 “爹,修好了吗?早说不要赶那么急。” 马翠花晃悠着小竹篮走过去,用脚尖拨开散乱的木榫木屑,差点踢翻一小罐黄油,身子一歪重新站稳了。 “去去去,一边凉快。” 马空挥手驱赶闺女,又嫌弃地瞪了少年一眼,故意将牛耳尖刀朝地面戳了戳。 原来,马空与马翠花父女贩一车咸鱼去郡城卖。下午车子坏了,只好避让道旁的破败山神庙修理。 半个时辰后,来了一名奇怪的少年信天游。嚷嚷说快要变天下雨,碰上山洪可不得了,大伙只能在破庙里将就一宿。 马空恶言恶语,想把人赶跑。 马翠花看不过眼,同她爹吵了起来,随即拉少年上山打柴,捡蘑菇摘野菜。 信天游见马空依旧没有好脸色,无所谓,卸下了柴禾重新进山。 早看出父女俩不是鱼贩子,携带了一件足以引发杀身大祸的东西。他并不想抢夺,却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否则那点雨岂能阻挡行程? 马空的色厉内荏,出于一种自我保护,觉得任何靠近的陌生人都可疑。 只可惜行走江湖,光有警惕还远远不够,实力才是根本。 父女俩若想平安抵达郡城,只能拿性命搏运气。 望见信天游消失了,马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唤闺女过来。 “喂,丫头,你要离那个小子远点。” “爹,你干嘛呀,神不弄通的。小天可好呢,刚才山上有一只毒蜘蛛咬我,被他赶跑了。” 马翠花心虚,不敢提差点被“过山风”咬死的事,怕挨骂。 马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傻闺女,叹了一口气,道: “丫头,爹装扮成这副样子,你用脚趾头也应该猜到,是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信天游这小子,来路不正……” “哎呀,爹好啰嗦。就知道一年四季办案子,抓盗贼,瞅谁都贼眉鼠眼。上个月乡下的表舅公走亲戚,在巷弄口打听咱们家。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抓起来,说是小偷‘踩点’。气得娘拿擀面杖撵……” “哎,不讲这些了。远房亲戚,爹又没见过,怎晓得……丫头,这回可不是抓小贼。说凶险,其实不凶险。说不凶险,其实相当凶险,搞不好把命也要搭上……” “爹,你唬我呢!”马翠花吓了一跳。 “唉,算爹没说。总之,小心撑得万年船……俺眼皮乱跳,总感觉要出事。” 马空自知失言,赶紧打住。 一炷香之后,信天游再次出现,仿佛背负一座小丘,手中额外拎了个大树兜。 上次捡回了一捆细树枝,这次全是小碗粗大柴。瞅柴禾茬面的新鲜与参差状,明显是被徒手掰断。 他全身上下,负重怕不下五百斤,偏偏行若无事。 见此,马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珠子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忌惮之色更浓了。 马翠花去庙后的溪水里洗干净蘑菇和咸鱼,从车内搬出陶罐瓷碗盐碟等物,叮叮当当好一阵乱响。见状忙诧异地问,你弄这么多柴禾干嘛? 信天游道,一下雨啥都淋湿了,万一有人来,多备点好。 他把柴禾朝角落一丢,用带叶的细枝条扫干净神龛左侧空地,搬一溜小石头围出三尺方圆,挪几块大石头当凳子。接着把树兜搁进围子,中央堆满细小枯枝,盖几根大柴,底部掏出小洞,塞入枯叶。 最后从怀里掏出火镰,放入纸绒,咔咔咔连敲。 火星溅落纸绒,烧出一个个小黑点,继而燃起小火苗。 轻轻一吹,火苗蹿起。 整套动作简洁明快,没有一丝累赘与迟缓,充满韵律的美感。 如风行水上,云卷云舒。 马翠花简直看呆了,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絮絮叨叨。 自己生火总要花小半天,被烟气熏得泪水长流,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还要挨娘的骂……小天,你师父肯定是个大懒鬼,啥都让你干,真可怜……哎呦,你该不是受不了苦,逃跑出来的…… 信天游默不作声。 他不是逃跑出来的,却跟逃跑差不多。 总之离开师父,摆脱一双时刻督促学习与练功的严厉眼睛,感觉好一阵轻松与兴奋。可从此没有了庇护,没有了指引。前路一片混沌全靠自己硬闯,难免茫然,心里空空落落。 春天的柴禾湿气重,冒出缕缕青烟。过一会儿就淡了,若有若无。 天空越来越阴沉。 马空见势不妙,慌忙把骡车牵进偏殿,从咸鱼堆里翻出朴刀,又犹豫地放回去了。 最后捧一小坛咸菜出来,逡巡片刻后在火围子旁找了块大石头重重坐下,表情复杂地盯着少年,面庞的皱纹更深了。 信天游只顾加柴拨灰,呆呆看火焰摇曳。 未干透的树枝冒出白沫,时不时爆鸣,散发出木料特有的清香。 马翠花把洗干净的蘑菇野果野菜放入七分水陶罐,靠住围子边沿。汤得慢慢煲,烈火焚烧的话会漫出来,还入不了味。 她弄完这些,将咸鱼插在树枝上翻来覆去烤,嘴里哼着小曲儿。那些腌干的鱼被仔细涮洗过,不臭了。渐渐滴落油脂,颜色金黄,诱人食指大动。 乌云翻滚聚集,天空晦暗如铁,零零星星的雨点开始坠落。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 破庙无门,三个人伸长了颈子朝外望。 道路上疾驰来七匹马,拐到庙前勒住了缰绳。为首两个人从马背耸身飞起,跳落台阶。 女子衣饰华贵,貌美肤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瞅年龄才十六七岁,头上简单插了一支笄,没有点缀步摇花钿。腰间悬挂一把宝剑,一个球状小香囊。大长腿,英姿飒爽。 中年书生的相貌儒雅稳重,扭头命令婢女护卫把马匹牵进偏殿,朝庙里拱手道: “几位,不好意思,借光了。我们避一避雨,多有打扰。” 对方明显出自富豪权贵,跟市井俚俗不是一路人。马翠花胆怯地低垂头,不敢多看。信天游则好奇地瞄了瞄,被少女凶巴巴瞪一眼,才讪讪收回目光。 马空慌忙站起,躬低腰身作揖,嗫嚅道: “小人几个也是躲雨的,刚到不久。不打扰,不打扰……”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踏进门槛。眼睛不易觉察地眯了眯,飞快扫视了一遍三人,对身旁的女子道: “小姐,这座庙破败得连神像也垮塌了,不知道原先供奉什么神灵。我们不妨到后面走一走,看看有啥壁画故事,聊以解闷。” 少女一怔,见书生眨了眨眼睛,便道:“也好。” 白亮的电光闪过,伴随一声震耳欲聋霹雳,黄豆般雨点砸得屋顶瓦片嘣嘣嘣乱响。 二人穿过昏暗空荡的后殿,到檐下站住。 书生的身子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小姐,那三个人有古怪。” ———————————————————— 每天的中午12点与晚上8点各一章,时不时会加更。 求票…… 第四章 虎从风 听说有咸鱼,坡下的两匹马急不可耐,泼喇喇奔至庙前。 为首大汉面着对台阶上的一排古怪门神,踌躇数息,皱眉抖了个响鞭,沉声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腔调重浊晦涩,显然改变了本来嗓音。 溪千里刚要开口,董淑敏抢白道: “你们又是干什么的?干嘛要蒙着脸?” 大汉道: “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跟咸鱼贩子有点过节,今天来讨一个公道。奉劝不相干的人快点走开,别趟浑水。” 庙内,马空闻言如遭雷击,面孔“唰”地变得灰白。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 身为刀头舔血的老捕头,江湖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本次乔装改扮并非为了查案,而是护送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连闺女都不清楚,消息怎么就泄露了? 马翠花昂起头,怯怯地问: “爹,咋整呀,是不是你说的凶险来了?” 信天游打了个哈欠,觉得挺乏味的旅程终于有点意思。仿佛看电影到了转折处,各种铺垫之后,情节大爆发。 来者不善,马空活命的唯一机会是当机立断掏出宝物,献给小姐与书生。可惜老头倔硬,肯定不会那么做。 庙檐下,赵甲等护卫浑身一凛。他们平时横惯了,但荒山野岭,孤立无援,遇到强人可不是好耍的。 溪千里笑眯眯抱拳,微微躬身,不亢不卑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江河水。我们避完了雨,自然是马上就走,和咸鱼贩子没有一点关系。” 算你识相!大汉鼻孔里闷哼一声,扯动缰绳让开道路,也不想多生事端。 “哼,我看你们,非匪即盗!” 董大小姐柳眉倒竖,手按剑柄踏前半步,大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果然咸鱼有古怪,这等热闹怎能错过?区区几个小毛贼,撞到本小姐手里算他们倒霉。 大汉阴测测道: “小姐,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否则荒山野岭的,管杀不管埋,可别怪钢刀不长眼睛。” 从小到大,只有董小姐威胁别人,何曾被别人威胁过?当即啐道: “呸,还不知道谁埋骨荒山呢。走,跟我见官去。” 大汉冷笑,不作声。 溪千里脸色剧变,拼命朝董淑敏使眼色。 董小姐才不管,扭头冲庙里喊道: “喂,你们三个出来。放心,有本小姐在,一定帮你们主持公道。” 刚才查看了侧殿的高个子蒙面人探右手抓住刀柄,左手戟指,厉声呵斥。 “丑婆娘,好狗不挡路。快点滚,不然老子一刀把你剁了。” 董淑敏杀气腾腾,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找死!” 那人嘻皮笑脸道: “盗亦有道,老子劫财不劫色。你这柴禾妞直上直下,全身没几两肉,胸脯平得可以搓衣裳,休想诱惑老子……” 董淑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哪还管什么咸鱼不咸鱼,大盗不大盗。纵身飞跃,半空中宝剑“仓啷”出鞘,匹练一般劈斩。 汉子毫不胆怯,拔刀迎上。 但他只是聚气八层,过了数合便险象环生,眼看要丧命。 护卫婢女们见小姐身先士卒了,一拥而上。另外一名矮壮蒙面人见势不妙,立刻跳下马抽刀合击。 坪地里顿时乱哄哄打成一团,刀光剑影,泥水飞溅,好不热闹。 溪千里急得张开双臂,跺脚大喊。 “小姐,快停下……别打了……好汉,我们是郡守府的人……” 不管用,没人听他的。 郡守府以六对二,实力碾压对方,大占上风。 两名蒙面人悍勇无比,招招拼命。 董淑敏的境界虽然高,实战却少,招术不狠辣。又因为战斗力较低的婢女护卫加入战团,反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无法将对方一举拿下。 庙内,马翠花用颤抖的手抓起灰烬朝脸上乱抹,道: “小天,你快走。那些强盗是来找我爹的,姐给你挡住……” 马空面颊哆嗦,急道: “趁他们在打,你们俩快点从后殿逃跑,俺挡住……” 信天游像个没事人般继续添加柴禾,平静说道: “没用,跑不远的,再说你们谁也挡不住……外面又湿又冷,不如这里暖和。” 都到这步田地了,亏他还有心思烤火! 马空站起身,团团乱转。 他明白,逃是没法逃了,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想了想,用身体遮挡庙外视线,匆匆从坛子里抓出一坨腌榨菜塞入火围子合灰掩埋,上面乱七八糟盖几根燃烧的柴禾。 马空手里做事,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少年。见对方始终目不斜视,便冷哼一声警告。 小子,别乱讲话。否则,休怪俺不客气! 马翠花呆呆看着,觉得爹爹简直疯了。想把咸菜煨熟了吃,还不准告诉别人。 庙外,蒙面大汉与溪千里对视了一阵子,冷笑道:“郡守府了不起吗,如此跋扈!” 说完从马背耸身飞起,犹如苍鹰盘旋,凶猛扑落。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连响,夹杂几声哎呦惨叫。三名护卫刹那间倒下两个,在泥浆里摔出好远,口喷鲜血,胸膛瘪塌。 两名蒙面人见老大亲自出马了,趁机跳出战团。 董淑敏被制住穴道,站立不稳,身子软绵绵往下滑溜。两名婢女赶紧架住她,剩下一名护卫惊慌失措地横刀挡住。 “休伤小姐!” 一声怒吼如焦雷炸开。 溪千里衣袍鼓荡,头发尽竖,从台阶上跳起来凌空击下,拳面白光乍现。 那是——拳罡。 所谓凝罡境,即凝气成罡,无坚不摧。 蒙面大汉哈哈大笑,渊渟岳峙。一抬手,掌面浮现出一层白芒。 风声凌厉,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触即分。 砰…… 拳掌相接的闷响过后,溪千里踉踉跄跄后退,神情萎顿,喑哑道: “好汉,我们前无冤后无仇,何苦稀里糊涂拼命?溪千里技不如人,可你杀我也要费一番工夫。若我执意逃跑去搬救兵,你顾得了东便顾不了西。倘若董小姐伤了一根头发,郡守府将颁布海捕文书,甚至请出潇水剑派、巡天者,不死不休追杀……” 大汉轻蔑地打断话头,懒洋洋道: “直娘贼,你少抬出郡守府吓唬人,老子不怕。呵呵……潇水剑派、巡天者,也是你们能请动的?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只是,老子杀了人却捞不到啥好处,太不划算了……想活命,就快些滚。” 溪千里生怕对方改变主意,急道: “今日之事,溪某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正说话之间,马空一个箭步窜出庙门,惶急叫道:“溪大人,俺是芦水县捕快……” 蒙面大汉目露凶光,一掌虚拍。 劲风倒灌喉咙,马空的下半截话语被硬生生堵回去,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剧烈咳嗽。 蒙面汉大刺刺站立坪中,懒得分兵去庙后堵截了。只等郡守府的人离开,好瓮中捉鳖。庙里意外地多了一名少年,呆会儿给个痛快,早死早投胎。 溪千里不理睬马空,对护卫喝道: “快去牵马。” 赵甲刚迈腿,就听到踢踏踏,呜……身旁刮过了一阵疾风。 无人指挥,蒙面人的三匹马惊惶逃窜进偏殿。 随即,群马、骡子嘶鸣。 空气一紧,一股暴烈庞大的威压骤然降临,令人肝胆欲裂。 狂风乍起,呼啸回旋。 坪地里湿哒哒的树叶被卷上天,拖泥带水。 云从龙,虎从风。 坡下,出现了一只足足丈余长的吊睛大虎。 那只虎通体黑色,无一根杂毛,泛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竟没被刚才那场暴雨淋成落汤鸡。 它无视满坪闹哄哄的蝼蚁,迈进三步,又退后两步。 左顾右盼,最后找了块大石头像人一样垫屁股坐下。上半身挺直,灯笼火炬般的一双怪眼望向破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山魈 虎妖? 蒙面大汉倒吸一口凉气,雄赳赳的形象顷刻垮塌了,斜侧身子像螃蟹似的横着走路。高抬腿,轻落地,带领两名手下缓缓斜退。 场面颇为滑稽,却无人笑得出。 婢女们咬紧牙关,花枝乱颤,一左一右搀扶董小姐进庙。 赵甲与溪千里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踮脚行走,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两伙人激烈拼斗,蒙面客略占上风,郡守府也不是软柿子。突然插入一个把双方当作点心的强横存在,他们做啥都没有意义了,先保住自家的小命要紧。 马空的面庞则闪过一丝喜色。 本以为难逃此劫,天幸虎妖横插一杠子,得想个法子与溪千里联手才好……逼急了,老子就把虎妖引上来,大家同归于尽。 信天游望着老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表情显得挺意外,好气又好笑。与此同时,手掌心似乎产生了一股无形压力,往哪儿一搁,掌底的火焰便低矮半分。 没有人注意,正是在少年摇头的一瞬间,巨虎才猛地停下并退后的。 风,歇息了。 马,不嘶鸣了。 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开玩笑,谁敢闹腾?坡下坐着的,可不是什么野兽。 相传千里云山深处,一只巨大的黑虎即将化形成妖。甭讲凝罡武者,连通幽法师在它面前,也就是个渣渣。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不够塞它牙缝。 又相传,一旦虎妖出现了,山魈必至。 那山魈状如少年,行走如风,力大无穷,可以生裂熊罴,乃云山之主。据说它无父无母,秉天地日月精华而生。一旦修成正果,便成为镇守一方的山神。 众口纷纭,津津有味。 反正山民猎户深信,敬畏有加。市井俚俗隔得远,在茶余饭后当奇闻怪事谈论。 这群人灵泛,没有惊慌地四散乱跑。发现老虎不上坡,马上联想是不是庙宇令它忌惮。尽管破旧不堪,毕竟早先供奉过神灵,或许残留了稀薄神威以镇压妖魅。 郡守府的一群人先退入,占据了右侧地方,长吁一口气。这时候心跳到嗓子眼,啥咸鱼臭味也感觉不出。 高个蒙面人随后进庙,胆子又变大了。 望见火堆旁瑟瑟缩缩的姑娘身段丰满,面如满月,有一股福相,偏偏抹几片黑灰扮丑。故意凑近一挤眼睛,吓得对方一哆嗦。 这厮吸了吸鼻子,呵呵一乐。抓起两篓咸鱼拐到后殿,使劲扬臂丢弃。 春寒料峭。 矮壮蒙面人的衣衫早就淋湿了,黏糊糊粘住身体很难受。见三人占据了火堆,走过去一脚踢向最外侧的马翠花,低声喝道,让开。 一根燃烧的木柴斜刺里伸出。 汉子急忙收脚,恶狠狠骂道: “小子,找死呀。快点滚一边去,呆会儿爷爷留你一个全尸。” 信天游一抬眼皮,冷冷反问。 “火是我生的,柴是我打的,凭什么让给你?” 马翠花小声嘀咕。 “小天,要不就让给他,我坐爹那边去……” 信天游的嘴角拉出一丝冷笑,说道: “你别动。” 汉子在拼斗时吃了瘪,差点丧命于董小姐的剑下,火气特别大。懒得啰嗦了,运足力气一脚横扫。 少年隔得远,踢不着。这势大力沉的一脚依旧踢向马翠花脊背,眼看要将她打进火堆。 赵甲与两名婢女眼睁睁看着。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敢多管闲事。 溪千里身形闪动,又停住了,低声咒骂道,蠢货! 马空大惊失色,只来得及微一欠身,伸出双手准备接住女儿。 异变…… 突生! 矮壮汉子两百多斤重的身躯“嗖”地飞出了庙,腾云驾雾般落向十几丈外的坡下。 蹲坐的大虎扬起前爪。 啪…… 那货在空中四分五裂,迸发出一团血雾,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黑虎对血淋淋的肉块无动于衷,嫌弃地在石头上蹭了蹭爪子。 董淑敏的穴道封闭不能行动,眼力可没丢。依稀见到少年抓住蒙面人的脚踝,将对方像甩草把一样丢出去了。 看不清坐着的他怎样扔掉烧火棍,躬身跨过火堆。动作实在太快,如同幻象闪烁。 火焰偃伏,继而“呼”一声,蹿起五尺多高。 为首的蒙面大汉刚刚退到门口,察觉庙内生变。急忙扭身,迅雷一般扑了过去。 少年原地消失,瞬间出现于大汉身后,一记手刀横斩脖颈。 咔嚓…… 蒙面汉硕大的头颅猛地后仰,庞大身躯则向前扑倒,抽搐不已,刚刚迸发出手掌的白芒缓缓消逝了。 从矮子踢人到大汉倒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变化应接不暇。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跟小孩子摁蚂蚁差不多! 高个子刚刚丢完咸鱼,转身发现伙计不见了,老大躺尸,少年魔神一般挺立于前殿中央。有点没搞明白状况,把眼珠子揉了又揉。 然后,扑通…… 干脆利落,直挺挺跪下了。 没有任何征兆,此前人畜无害的少年突然露出了尖利獠牙,嚣张无比的众匪弹指间烟消云灭。 画风转变实在太剧烈了,令人适应不过来。 一时寂静。 嗒…… 屋顶漏下的雨滴砸落水洼,声响清晰无比,波纹一圈圈漾开。 随即,爆发出一阵啊啊呜呜惊叫。 婢女护卫们簇拥着董小姐,尽量往后退缩。一个个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子,仿佛待宰的小鹌鹑一般,瑟缩不已。 溪先生本能地疾往外冲,望见蹲坐的巨虎,又讪讪退回。 马空面孔僵硬,晓得今天撞了大运,绝处逢生。然而下午对待信天游的态度实在恶劣,当下不好转弯,又害怕起来。 马翠花的嘴巴咧到耳朵根,骄傲得无以名状。可她根本看不懂半路认的便宜弟弟,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人,不免自惭形秽。 溪先生的脸色阴晴不定,僵立片刻后,终于躬身作了一个大揖,道: “今日遭遇危难,多亏了少侠慷慨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待溪某回去后,一定禀告郡守大人……” 信天游瞟了溪千里一眼,不予理会。先一脚将蒙面大汉的尸身踢出庙,手指向跪着的高个子一勾。 那厮惶恐跑到面前,膝盖一软又要跪下。 少年嘴角一撇,不耐烦地抓住他肩膀往上拽,说道: “靠,我最讨厌人跪了……你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坑爹的灵石 华国不大,仅仅拥有五郡一王城之地,九百多万人口。 其中栖云郡管辖六县,毗邻穷困的云山。 东南方最偏远的芦水县,有位猎户入山迷了路,在一个小溪畔捡到颗晶莹剔透的卵石。以为是玉石,屁颠屁颠献给县令。 李县令虽非修士,书却读得多,觉得挺像传说中的灵石。于是赏赐猎户三两银子,叮嘱他不要外传,再次去山里面探明发现石头的位置。同时修书一封,禀告郡守。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所谓灵气,即最凝练纯净的元气。 天地间元气驳杂,武者即使炼化海量元气,往往也只储存了一丁点真气,偏偏还混淆污浊不堪。修士的洞天福地里灵气浓郁,几乎可以直接转化为真气。 武力与法力差别巨大,和灵气有着莫大的关系。即使是叱咤风云的绝世武将,面对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只相当于奴仆。 灵石便是蕴含了灵气的石头,贵逾黄金。 假如芦水县这颗石头是灵石,说明附近可能存在矿脉。 那可不得了! 岂止栖云郡发达,连带整个华国的实力都要提升不少。 信函寄出去了五天,并未收到郡守府指令。再次进山的猎户也没有回转,估计遭遇不测了。兹事体大,李县令等不得。密令捕头马空携石赶往郡城,说明情况。 灵石会散发出灵气,为防止抢夺,李县令想出了一个妙法子。用一车腌坏的咸鱼掩饰气息,以锡箔裹石藏入咸菜坛。 蒙面老大,是巨寇“一阵风”的得力爪牙。 高个子叫鲁贵,只听命于老大。听他神秘提起过,头儿是一名极其厉害的修士。 巨寇一阵风纵横栖云郡多年,无人见识真面目。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命令三人于昨夜赶到芦水杀李县令灭口。完事后,三人得知马空提前半天赶往了郡城,便衔尾急追。 接下来,就是山神庙发生的一幕了。 鲁贵说完了,庙里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苍白,惊恐万状地望向少年,等待裁决。如果他也是为灵石而来,保不准会杀人灭口。 “哦,原来如此。” 信天游波澜不惊,命令道:“去把灵石找出来。” 鲁贵胸有成竹,直奔咸菜坛。可把一坨坨榨菜掏出来捏碎了,也没有找到石头。哭丧脸抓耳挠腮,还要跑去偏殿搜查。 马翠花好心地提醒。 “我爹想把咸菜煨熟吃,灰坑里面还埋了一坨呢,你刨刨看。” 马空一听,郁闷得差点吐血,狠狠剜了闺女一眼。 这还是亲生的吗,简直坑爹呀! 姑娘白了他一眼,心道,哼,我就算不说,小天也晓得。 果然,把从灰里刨出的黑乎乎榨菜掰开,露出了银闪闪一颗东西,看不出是啥。 鲁贵望向少年,请示道: “俺手脏,到外面洗一洗,好不好?” 溪先生冷哼一声,上前拦住了鲁贵,主动请缨。 “少侠,事关重大,不能让他偷偷逃跑了。且由溪某随行,看住如何?” 信天游摇摇头,道: “不必了,他不敢跑。你们家小姐的穴道,好像还没有解开。” 溪千里一愣,赶紧让开路,去为董淑敏解穴。 过了一会儿,鲁贵从后殿回转,小心翼翼剥开锡箔。比鸽卵略大的一枚石子立马袒露出来,清幽的气息四溢。 众人顿时感觉浑身清爽,每一个毛孔都无比惬意,眼巴巴好奇地望着。大部分人只听说,却从未见过灵石。 董淑敏才被解开穴道,腿脚有点发软。推开婢女,随风摆柳一般走上前,拈起石子瞧了瞧,又闭上眼睛握拳感应,道: “真是一颗灵石,比我用过的品质还要好。溪先生,你过来瞧一瞧。” 溪千里上前接过石子,研究了一番,道: “的确是一块下品灵石,灵气纯净。被磨成了卵状,想必是从溪水上游冲刷下来。暴露在外的时间应该不算短了,灵气居然没有跑干净。当初可能是上品,甚至极品。如果矿脉足够大,少侠护送有功,上奏朝廷后可以封千户。” 说完,把灵石递还信天游,一把扯掉鲁贵的面巾,指着鼻子痛骂: “贼胚,安敢杀朝廷命官。你,你,活该千刀万剐……” 溪千里眼睛一瞪,凶光毕露,猛地扬起巴掌。却见少年似笑非笑望过来,手掌顿时在空中僵住了,顺势下落捋了捋胡须,重重叹息。 鲁贵低垂头颅,嗫嚅道: “李县令是老大杀的,俺只管望风。夜里,县令夫人和丫鬟送汤到书房。是我半路打晕了她们,才保留两个人的性命。盗亦有道,俺不杀弱小……” 信天游打断话头,不屑道: “切,你少扯了。强盗就强盗,那又如何?别把自己标榜得像个圣人。” 董小姐是个自来熟,胆子比天大。笑嘻嘻望向少年,道: “喂,本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你,活死人……” 少年皱眉道: “我叫信天游,不是活死人。” 董淑敏掩口轻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蹑手蹑脚朝外探出几步,攀住门框张望了一阵,又吐了吐舌头缩回,问: “信天游,你不怕外面那只大老虎呀。” 见少年不作声,她也不感觉没趣,挤到马翠花的身旁烤火,咕哝道:“最讨厌倒春寒,动不动就下雨,冷死个人了。” 信天游扫了众人一眼,冷冰冰开口。 “你们今天见到的,听到的,全部要烂进肚子里。灵矿不是李县令的,不是一阵风的,也不是朝廷的……有意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敢有意见? 溪千里以为他想独占灵矿,率先表态,道: “天生灵物,自然由强者居之。任凭少侠发落灵矿,我等绝不对外吐露一个字。” 信天游哼了一声,道: “我也不会居之,它本来就属于云山。如果大队人马进山挖矿,野兽得死多少?花草树木失去了灵气滋润,又要枯萎多少?” 众人莫名其妙,心想,野兽不就是让人杀的吗,花草树木不就是让人砍的吗? 信天游道: “山中有番人盘踞,同镇南军进行了长达十六年的拉锯战。依我看,出动倾国之兵也未必清剿得了,怎么好去挖矿?溪先生,你说是不是?” 溪千里像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道,正是,正是…… 信天游继续说道: “何况,灵石就那么好找吗?云山地形复杂,猛兽毒虫盘踞,溪流无数。猎户虽然去过小溪,恐怕也描叙不清楚方位。贸然深入找矿,犹如大海捞针,九死一生。还不如,就让那些矿石埋在山里好了。溪先生,你说行不行?” 溪千里笑道,行,应该这样。 信天游不等对方话音落地,加快了语速,紧接着道: “我估计连李县令的书信里,也没有标注清楚方位。溪先生,你说对吗?” “对,确实如此……哈哈哈哈……” 溪千里才开口,面皮一僵猛地又停住,连打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干巴巴哈哈。 少年不说话了,径直走回烧火的位置坐下。 众人没反应过来,董淑敏却冰雪聪明,站起身狐疑地盯住溪千里,冷冷问: “溪先生,是你扣下了那封信,没呈送给我爹看?” 溪千里笑道: “董小姐,这怎么可能?各县呈送的公函,王城下达的通告,加上盐运、布政、农桑、水利、军务……等等,每天几十封,由我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呈送给郡守大人。他交待后,再由各衙门处理。溪某担任幕僚多年,从未出错。总不可能私拆,先行过目?除非未卜先知,才能扣下那封信。” 信天游将灵石在指间转了转,随手塞给马翠花,道: “溪先生的表演,越看越有意思,老辣圆熟。师父说人心诡诈,我一直不太明白。下山的第一天,你就卖力上了生动一课,不愧是一阵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垂头丧气的鲁贵猛地昂起头。 溪千里勉强笑道: “哈哈……溪某怎么可能是强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少侠真会打趣。” 众人屏气静声,等待下文。 信天游用树棍拨了拨火堆,码上两根干柴,站起身一拍掌上灰尘,道: “李县令不能辨别灵石,又不方便询问,肯定会放置案头研究,书信因此沾染了灵气。普通人根本觉察不出,但溪先生是一名通幽境法师,对灵气格外敏感,知道大不寻常。一名高贵的法师,偏偏伪装成落魄书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 “要提升实力,便少不了修炼资源。于是他明里当幕僚,暗中做巨寇。我敢断言,一阵风必定是溪先生到达栖云郡之后才出现。他身处官府的中枢要害,对行动了如指掌,当然不可能被抓获。 “溪先生扣下信函,命令手下杀李县令灭口,并亲自赶往云山。今天,他不是去抓捕山魈的,而是寻找信里提到的小溪。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山,又赶上下雨,只好匆忙退出。刚才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替董小姐解开穴道,是怕在我面前暴露实力。 “我挑选一个下雨天溜出来,山里的小花、小黑、小青、小黄呀,肯定舍不得。当暴雨冲刷掉气味痕迹,它们弄不清方向,才不追赶。没料到在这里碰上了一出好戏,可以顺手解决云山的隐患……”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连护卫赵甲也悄悄伸手按住了刀柄。 溪千里不等少年说完,正容肃色,拱手道: “且住……信少侠必定是隐修高士的弟子,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试问,若溪某探矿,为何要带上郡守府的人,岂非大大不方便?若溪某是一阵风,为何不惜生死与匪首大战,身受重伤? “栖云郡里,谁不知晓溪某素有清名,一点点微薄薪俸都用去周济穷人了……去年水灾,溪某死守江堤,三天三夜不合眼。前年大旱,颗粒绝收。溪某亲自押运粮食到各县、各乡、各村,打击豪绅囤积……” 啪! 一声脆响。 众人均以为火堆里的竹节炸裂,吓一大跳。再一看,却是信天游捻动手指。 他们从未见过“响指”,以为施展了法术,类似道门的手诀与佛宗手印。就连滔滔不绝的溪千里也立即住口,蹬蹬蹬连退好几步。 幸好,少年的手中并没有冒出一道金光。 第七章 撒出一屋子神将 庙外,无星无月,黑暗笼罩。 老虎只剩下一个石碑般雄壮的轮廓,比黑夜还黑几分。偏偏两只巨大怪眼闪烁着妖异红芒,仿佛楼船上悬挂的大红灯笼。 庙内,火焰熊熊。 众人的影子投射于墙壁,随着火焰摇曳而扭曲挣扎,仿佛正在变形的精灵怪兽。 气氛压抑,恐慌,肃杀。 予人强烈的不真实感觉,仿佛身处噩梦。 信天游不耐烦地用响指打断了溪千里一泻千里的辩解,不屑道: “切,你丫装样子也要专业一点,太不把观众放在眼里了。连血都舍不得喷一口,哪里来的重伤?” 溪千里闻言苦笑,摊开双手道: “少侠,实不相瞒。与匪首对掌之后,鄙人的内腑巨震,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夫复何言?” 信天游望向董淑敏,问: “你们七个人进山,为什么六个佩戴了香囊,偏偏他不戴?” 董淑敏知道这句话里隐藏了玄机,却一时弄不明白,老老实实回答。 “这不是熏香,添加了醒脑安神的药材,以防止瘴气。溪先生要我们事先佩戴好,有备无患。他自己功力深厚,不需要。” 信天游嘴角一撇,道: “先前,我听你们在屋檐下谈抓捕山魈,觉得很奇怪。野兽对任何不属于山中的气味都格外警惕,郡守府怎么如此外行?刚才明白了,溪千里要你们佩戴而自己不戴,是怕万一碰到危险好逃跑。 “无论熏香药香,统统将被猛兽锁定,成为追杀目标。说白了,你们就是他准备打狗的肉包子。即使没遇见猛兽,万一找到了灵溪,也会杀掉你们灭口。如果没有猜错,抓山魈是他撺掇的……” 董淑敏茫然道: “我母亲病重,溪先生说山魈的气血旺盛,元气刚沛,用来做药引子……” 够了! 溪千里一声怒吼,指着信天游的鼻子痛骂。 “黄口小儿,简直血口喷人……捉贼得见脏,捉奸须拿双,你有什么证据?” 众人一怔,觉得少年的分析丝丝入扣,可惜全是猜测,真凭实据无一个。 信天游无动于衷,道: “证据就在驿站,查一下李县令的信函去哪里了就行。官邮交接会留下记录,想必你还来不及抹除。” 溪千里嘿嘿冷笑,道: “好好好,待明日返回郡城证实了清白,溪某拼得一身剐,也要闯山向你的师尊告状。” 董小姐来回看了看他们俩,脑袋有点发懵,不知该说什么好。 信天游摇摇头,冷笑道: “切,等明天?你想得美。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隔夜仇……我现在可以杀你,为什么要辛苦一宿防止逃跑,磨蹭到明天杀?证据重要吗?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染血无数,重要的是你不肯放弃灵矿,重要的是你运气太差,不小心撞到我手里。” 少年的语速平缓,语气却森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 溪千里的口气随即变软了,道: “好,好……即使你是仙师,可以无视人间的法规。可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这天底下,哪有缺失证据就定罪的道理?” 信天游慢慢朝前逼去,道: “溪先生,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我当场拿出证据,那就给一个。蒙面老大是凝罡五重境,怎么死的全看到了。你说自己是凝罡四重境,那我就过来杀了。事先提醒一下,如果不拿出通幽境五重境的实力,会死得比他快。如果拿出来了,证明前面说的全是假话,你就是一阵风。” 众人傻了。 这也叫证据? 好像还真行,太他娘的霸道了! 溪千里惊恐万状,觉得对方忽暗忽明的面庞简直是魔鬼,一边倒退一边大喊: “妖童,妖童……小姐,快过来,他就是山魈。” 董淑敏惊得往旁边跳开一步,护卫与婢女铮地拔出刀剑。 溪千里满头大汗,歇斯底里指着信天游吼叫。 “虎妖已到,山魈必至。传闻那山魈状如少年,力大无穷,行走如风,可不就是他……你们看,谁家的少年敢孤身跋涉,不带行李……小姐,不要犹豫了,速发霹雳弹,天蚕网……如果等他和虎妖里应外合,大家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马翠花站了起来,胀红脸辩解。 “你瞎讲,小天一直跟着师父采药,不是山魈。” 董淑敏一时难以决断,起身跺了跺脚,左右劝解。 “信天游,溪千里,你们俩都空口无凭,各退一步好不好?明天一起去郡城,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 少年不作声,继续朝前踏去。 溪千里再退两步,目露厉芒,咬牙切齿道: “好,好,要证据……我就给你们看一看——证据!” 说话间探手入怀,随着最后两个字出口,手臂猛地朝外一抽。 嗡…… 微光乍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撑开,几十个光点悬浮,赫然全是指头大小的神将。金盔银甲,手执双锤,正迅速长大…… 众人惊得往后一蹦,只有鲁贵的反应最快,在溪千里抽手时就开始拔刀前冲了,劈中一名神将。 当…… 钢刀反弹,刃口崩缺。 高大汉子的身躯踉跄后退,腮帮子肌肉乱跳,双臂颤抖几乎握不住刀柄。 众神将一举锤,威风凛凛,气势浩荡,只一次呼吸便长成了拳头大小。似乎正努力从虚空钻出,势必君临天下。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瑟缩着又后退了一些。唯独马翠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斜举,作势欲抛。 溪千里披头散发,模样近乎疯狂。 脚下在两尺范围内斜进趋退,手指飞舞,嘴巴急急念诵。 他两个眼珠子死死盯住信天游,眼角余光则注意到了马翠花的异动,当即并指剑刺。 无声无息,不见有什么东西飞出。但姑娘被隔空虚刺后,立刻软绵绵瘫倒,火柴跌落。马空一个健步上前扶住闺女,拖到神龛边。 信天游的表现很奇怪。 逼迫溪千里施展法术后,反而停下了脚步,全然不管众神将就在鼻子尖下长大。 前往云山猎取妖丹的法师,被他杀了十几个,杀来杀去杀腻了。这一次,希望溪千里的法力攀升至巅峰后,弄出一点惊喜。 董淑敏见到少年大刺刺不动,心里直骂棒槌。 武者贴身近战,可以秒杀同境界的法师。但如果让法师充分施展出法术,场面将变得非常可怕。正如三步之内,剑客可以秒杀箭手。倘若让箭手退出十丈外,连珠齐发,剑客弄不好要变成刺猬。 错愕了数息,董大小姐飞快掏出一颗鸽蛋大珠子握定,威风凛凛叱道:“都闪开,我要发霹雳弹了。” 轰…… 她身旁的护卫侍女闻言,全部后退贴住墙壁,熟练地蹲下,双手抱头。 鲁贵劈出了一刀无果,调匀呼吸正准备冲锋的,见状吓得踉跄后退。身躯一缩半跪,钢刀插地,用刀身遮挡面门。 马翠花在神龛边歪坐,探头探脑,被马空狠狠把脑瓜按了回去。 信天游也吃一惊。 霹雳弹属于最容易掌握的消耗性法器,类似一万年前的手雷。瞅婢女护卫们一脸惊骇,这颗弹的威力不小,董小姐的投掷技术恐怕不敢恭维。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息。 众神将长成了西瓜大小,场面震撼。 无形威势在虚空里一圈圈漾开,镇魂夺魄…… 第九章 天要塌了 尽管信天游准备了好大一堆柴禾,大家还是没在庙里过夜。 外面躺着一地死尸,瘆得慌。 李县令没了,灵矿的秘密又不能泄露。论理,马空不需要继续呈送灵石给郡守。但老头儿执拗,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半途而废。 最后举办了一个纯属画蛇添足的仪式,由马空把灵石献给董淑敏,以示完成了任务。而董小姐转手递给信天游,少年又送给马翠花。 虽然灵气散逸了许多,却足以将她提升至聚气四层。 马空、鲁贵、赵甲三个壮劳力挖坑,将匪首、溪千里、两名护卫的尸体草草掩埋,防止野物啃咬,等待明天官府的查验。矮壮盗匪的尸身被虎妖拍得四分五裂,实在不好解释,被抛入了暴涨的溪水。 众人对好口径,事情是这样的…… 巨寇一阵风杀了芦水县令,仓惶逃窜。在庙里避雨时被郡守府识破,行凶不成反伏诛。溪千里与两名护卫慷慨壮烈,不幸身陨。 这下子,将灵石、灵矿、虎妖、信天游、马空父女,鲁贵,全部摘出去了。 马空想把一车咸鱼拖回芦水,便宜处理。 马翠花死缠烂打跟随她爹出来,本想逛一逛郡城的,撅起嘴老大不高兴。可怜她十九岁了,还没有出过县界。 信天游道,一起上郡城。 董淑敏听了,干脆以二十两银子连骡车带咸鱼买下,将空闲出的两匹马送给父女俩。 马空连称“使不得”,过一会儿又答应了。 马翠花要七天左右才能吸纳完灵石,与信天游做伴就不怕抢劫。更兼有董小姐这个便宜老师指导,大好事。 巨虎在外,马儿瑟缩偏殿不敢出来。 信天游走过去,黑虎乖巧地趴下,像猫咪一般拱进怀里,就差撒娇打滚了。 画面太美,吓得人不敢看! 少年有点伤感地揽住老虎头,窃窃私语。 “小黑,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呆在山里会发霉的……以后你要照顾好云山,别老跟小花打架。你不可能打赢,不是存心找虐吗……猎户靠山吃山,吓唬吓唬就行。杀妖取丹的修士,一个也别留…… “镇南军打草谷,只要不将番人斩尽杀绝,就别管了。万一碰上惹不起的,往我师父那个老顽固旁边躲。不过,千万别碰他的花花草草,否则真会被抓起来吊打。小花在这一点比你聪明,晓得卖萌……” 叮嘱一番后,信天游一拍脊背。 巨虎不情不愿走开,一步三回首,遁入了沉沉夜色。 少年回到庙中,将剩余的柴禾全部堆入坪地,燃起熊熊大火。 董淑敏乐坏了,招呼众人下场,围绕火堆跳起来。 山民以番裔居多,篝火歌舞是常态,本地华人深受影响。但由一个千金大小姐领头,却很新鲜。 马空年纪大了,鲁贵是盗匪,赵甲不敢同舞,都自觉地避到庙檐下观看。 四名年轻姑娘硬拉着信天游转圈儿,见他面红耳赤,忸怩僵硬,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放,咯咯笑闹个不停。 唱唱跳跳,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篝火渐消,鲁贵率先告辞,大伙启程。 咸鱼的味道实在太大,董小姐深恶痛绝,当然只能留下喂耗子了。 她叫众人走前面,特意与信天游落后了两丈,悄悄地问: “你师父还收徒弟吗?” “他呀,懒得不行,不可能再收,连我也是一不小心捡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是捡了一个小徒弟,而是捡了一个小长工。” “那你学完本事了吗?好好的,干嘛下山?” “我要去赶考。” “啊,是不是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 “对。” “嘻嘻,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喂喂喂,你这么厉害,好意思去抢我们的名额?我看连考官都打不赢你,还考什么考?” “你不懂的。” “哼,小瞧人。本人董小姐,有什么不懂?喂,你什么境界,你师父又是什么境界?” “……” “好啦,好啦……真小气,当本小姐没问。” …… 信天游在山中长大,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加上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和百花杀修炼,通晓心理意识,感知敏锐。知道谁可信任,谁包藏祸心。 可面对董淑敏的好奇询问,一到关键地方他就沉默了。 并非刻意防范,而是事情太不可思议。即使告诉了,她照样听不懂,反而惹出没必要的烦恼,引发人类世界的动荡。 一万年前,科技文明在核战中毁灭。 人类退回穴居时代,渐渐遗忘了过往。通过口传心授与后期发掘,保留了一些古典文化,如佛道经典,子曰诗云…… 历史并未倒退回纯粹的古代,高科技文明的痕迹或多或少留下了。 比方说,长度依旧用米,而非仅仅只有丈、尺、寸;时间用小时、分钟、秒,而非仅仅只有年月、时刻;一斤变成了十两,并非十六两;书写用毛笔,却是从左到右的横行,并非竖行,且使用简化字;连标点符号加减乘除,也一个不拉地完整保留了下来……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迎来修行盛世。 三十年前,信使沉睡了整整一万年,从休眠舱里苏醒,发现世界面目全非。 十五年前,他路过栖云郡的羊肠谷,遇到了血腥诡异的一幕。 一路尸体倒伏,血气冲天。 羊肠谷中间最狭窄地方,遗留下激烈厮杀的痕迹。倒下了三条蒙面大汉,一位书生一位少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一个襁褓中婴儿,四名劲装武者。 鲜血横流,绿头苍蝇漫天飞舞,惨不忍睹。 距离马车十几步的地面,另外一个散开襁褓中,婴儿面孔青紫,有气无力地嘤嘤啼哭。 场中剩余的五名凝罡高手扯下面巾,高举钢刀围成了圈,同时砍落。 显然,这是一群杀手,不是劫匪。大战之后,并没有翻抢那些寒酸的财物。 情形忒怪。 杀手蒙面,是不希望今后被认出。而露出了脸一起砍向婴儿,更像一个“投名状”。即这件案子谁都有份,别想反水。跟强盗逼迫落草的良民杀人,属于同一道理。 也许婴儿的身份特殊,劫杀目标本来就是他。也许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活口,需要用他来举办仪式。 总之,信使击晕五人,带走男婴,遁入了云山深处。当时,他也正被强敌追杀,根本顾不上勘察现场和查找书生的身份。 婴儿被重击摔打过了,脏器衰竭,濒临死亡。 信使不得已,动用了强效基因药剂——进化一号。 光阴漫长,休眠舱里的大部分物品腐朽。最珍贵的进化一号即使放在万年前,也屹立于生命科学巅峰,是用来培育完美战士的。 除非脑损伤,只要几个细胞存活,就能复苏整个器官与组织,重新塑造生命。 婴儿被救活了,信使为他取名叫信天游。 岁月流逝,进化一号不仅让少年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力量、灵敏与感知,还优化了基因,修补残损,剔除冗余。 灵气复苏之后,人类的基因发生变异,产生灵根,却被当作冗余无情剔除了。 所以,信天游能够感应天地元气,却无法亲和。对修士珍贵无比的灵气,对他而言相当于惰性气体,无法产生反应。 也就是说,他没有灵根,不能修行。 信使不怎么管信天游,常把他丢进“梦枕”学习。梦枕是一个小巧的拟真仪,戴上后让人迅速进入虚拟环境,好像清醒状态下做白日梦。 学习的效果显着,带来的后遗症也很严重。 信天游醒来后,往往分不清虚假与真实。不止一次认为,清醒才是做梦的开始。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师父从一万年前带来的小机器人。 虚境里包罗万象,保留了以往的社会形态。可他比起那些被父母硬逼着跳舞弹琴画画奥数的孩子,更加倒霉。 人家至少有小伙伴,他没有。只有小熊猫,小老虎,小猴子,小鸟……尽管可爱,却无法进行复杂交流。 人家的作业只是做习题,而信使布置的丧心病狂。居然要他利用现有条件,制造出一扇时空之门。 明明不可能嘛! 终于,云山革命爆发。 信天游砸毁梦枕,躲藏了起来,在师父寻找的时候还联合山中野兽进行对抗。 当然,即使不砸,梦枕也使用不了多久。芯片损坏越来越严重,太阳能电池快不行了。虚拟场景经常扭曲崩溃,仿佛妖魔地狱。 信使没办法,吐露了他的来历,准许下山。同时,告诉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秘密。 太阳即将膨胀,吞噬万物。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其实是太阳不稳定的开始,抛射出大量精微物质。 要想活命,要想人类不灭绝,只能制造一扇时空之门离开。 即使大修士可以赤身横渡星河,也将被强烈的伽马射线风暴追上变成一堆烤肉,除非他能够快过光。 小子,你看着办! 第十章 小财迷 从天体演化的进程看,太阳至少剩下五十亿年寿命,处于稳定的主星序,作为一颗恒星正当壮年。怎么会提前衰老,突然要发狂了呢? 信天游觉得,师父以前就挺不靠谱的,现在更加不靠谱了。用精神病理学的术语分析,这叫老年痴呆转偏执加妄想迫害症。 如果自己不去弄明白身世,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真正冤枉。 至于拯救全人类嘛…… 切,这么高大上的命题,得等自己有兴趣,有空闲了才行。 …… 一行人夜半抵达暮云镇,歇息客栈。 早晨,枝头雀鸣。 董淑敏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数“……十五……二十……二十五……”,到“三十”轰一声,许多人同时喊叫起来,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桌椅翻倒碗筷跌落声音。 她恼火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洗漱完毕,婢女端入三个荞麦大馒头,一碗清粥,两碟咸菜。 小镇无佳肴。 董小姐不挑食,只对数量有点小要求。 当今女子以柔弱为美,能够吃一个馒头的往往只肯吃半个,还娇滴滴说好饱。如果她被人知道一口气吞下了三,会羞死人。 鬼鬼祟祟用完早点,出门见到客栈对面是一家小饭馆。 人群还没有散干净,一个二个的立在屋檐下,目光流露出敬畏、恍惚与惊奇。好像集体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没完全清醒。 真是的,他们刚才数些什么呢?咋咋呼呼,不知所谓。 很快,董淑敏的注意力转移了。 信天游的金钱观简直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货分明是一个小财迷,偏偏对溪千里可能遗留的巨额财宝不感兴趣,对两名死亡盗匪的钱物看也不看,嫌晦气,叫鲁贵收拾了。 可两匹活蹦乱跳的马儿,他觉得是战利品,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大清早,便将一匹鞍镫齐备至少值四十两银子的骏马卖得二十五两。不时隔着荷包捏一捏,露出贱兮兮傻笑,令人只想狠狠揍一顿。 董小姐强烈怀疑,这货原本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更加令人无语的,是马空。 董淑敏连车带鱼买下后,丢弃于山神庙。兼职咸鱼贩子的芦水县捕头不辞辛苦,把骡子牵出山,也卖得六两五钱银子。 这件事总让人感觉什么地方不对,怪怪的。 护卫赵甲大清早起身,先行赶往郡城,去通报毙杀巨寇“一阵风”的好消息。 临时组合的小团队慢悠悠出发了。 昨天一场春雨,今朝陌上花开。碧草如茵,空气格外清新。 董小姐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这郡城还没到,就开始添油加醋向马翠花灌输王城的繁华景象。反正她和信天游要去赶考,想多个伴。 她们俩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听,非常投契。直说得小县城姑娘眼珠子放光,偷偷瞟她爹。 马空默默偏过脸,假装没听见。 开什么玩笑! 王城是个销金窟,一天用度恐怕得好几两银子,可是咱们能够逗留的? 半路碰到快马加鞭的郡城捕快、仵作,由赵甲带领,正急吼吼赶往山神庙查验现场。他们向当事人董小姐简短行完礼便匆匆离开了,不敢多加盘问。 正午抵达栖云郡,信天游站立于高大的门楼下呆呆仰望,好奇地用手抚摸砖墙,又把耳朵贴上去听。 董淑敏简直怀疑,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这货只怕会扑上去用牙齿咬了。 门楼上摆放官府计时的四个铜壶滴漏,呈阶梯状排列。水从顶部的壶依次滴入下一级,最下面壶里的标尺便浮起,露出刻度。 装置相当重要,由两个小吏专门值守,护理调节。 每到整数刻度,比方说上午十一点,一名小吏会去转动巨大圆盘上的指针,城里人瞧见就知道了时刻。如果再转四分之一格或者半格,就是十一点一刻,或者十一点三十分。 少年觉得很新奇。 这不是活脱脱一口大笨钟吗? 圆盘上按顺时针方向均匀分隔,写着“1、2、3、4……12”,而非“壹、贰、弎、肆……拾贰”,或者“子、丑、寅、卯……亥”。 说明,阿拉伯数字流传下来了。 仗着董小姐的面子,信天游得以上楼近距离观察,与小吏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他在虚境里受过严格训练,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发现这具纯手工的计时装置精确到了分钟,只是无法体现秒。当冬天结冰时,室内会生起炭火保暖,滴漏不受影响。 可以想象,在高科技文明消逝之后,一些基本概念顽强地流传了下来,例如秒。因为没有手段实现精准计量,便把它模糊化了。一般指一次击掌的时间,或者一呼,一吸。 董淑敏闹不明白,几个铜壶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进城之后,信天游东张西望,口里啧啧。 ……哦,箭楼鼓楼钟楼,勾栏瓦舍,跟虚境里见过的唐宋差不多……过了一万多年,居然变回去了……这不是巧合,是生产力和环境、文化选择的结果。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循环往复…… 见到巷弄口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器物,上大下小。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好奇地踮脚看里面藏有什么,又半蹲身子琢磨了一番,用指节敲了敲,不太确定地问: “陶土制品,表面覆盖一层粗釉……应该是一口缸,怎么搁街角了?” 护卫、婢女默默转身,似乎被突然出现的奇景吸引。 马翠花刚要开口,被她爹用严厉的眼神止住。 董淑敏听不懂信天游先前神神叨叨念些什么,这一句话却听得明明白白。左右望了望,感觉好生丢人,没好气道: “什么应该,那本来就是一口大水缸,叫作门海。瞧瞧,到处是木头房子连成片,烧起来可不得了。这口大缸在下雨天承接雨水,平时也挑水装满,是邻里间防火用的……喂喂喂,你连缸都没有见过,靠什么装水、防火呀……” 言毕挪开几步,一脸和对方不太熟的表情。 信天游无辜地抬起头,心道,哥在虚境里啥没见过?不光见过米缸水缸气缸油缸,还见过青铜大鼎,星际飞船,黑洞演化……只是没在现实中接触实物,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眨巴眼睛,一句话差点把董小姐憋出内伤。 “我住山洞,不需要防火。” 董淑敏恨恨地跺了跺脚,别过脸去,心里直犯嘀咕。 瞧他这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真能治好母亲积年的头痛?要知道,连许多名医也束手无策。 第十一章 焦头烂额 明堂悬挂松鹤图,角落摆放的错金青铜兽首吐出缕缕清香。 板壁前,右侧端坐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不怒自威。左侧太师椅上的老人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轻轻将毛笔斜搁砚台,道: “董大人,夫人的病情复杂,却没什么大碍。按照老夫开的方子服药,静养两个月后自然会痊愈。” 董仲连忙拱手,道:“多谢薛老。” 老人见药方的墨迹未干,正想多嘱咐几句,听到堂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 “爹,猜我这趟去云山,碰到了什么?” 董仲一怔,忙道:“敏儿,不要乱讲话,快点过来见薛老。” 深知她大大咧咧,肯定想得意地说诛杀了巨寇一阵风,必须提前堵住嘴。一是此时谈公务不合时宜,二是重案没有得到确认,摆一个大乌龙就闹笑话了。 薛仁薛神医可不是普通人,乃堂堂的王宫太医之首,在华王面前都讲得上话。这一次碰巧回乡省亲,否则难以请到。当然,除了请他治病,还有一层结交的意思。 董淑敏放慢步伐,轻轻走进明堂,朝薛神医端庄一福,脆生生说了一句“薛老好”,随即转向父亲。 “爹,娘的头痛好些了吗?赶巧我从云山回来的路上,碰到小天。他从小在山里采药,医术高明,特意请来给娘看病的……” 她叽叽呱呱,才不管什么薛老呢,谁能跟信天游相比?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那一夜少年在山神庙制造出的震撼。 众人这才注意她身后短褐布鞋的少年,原以为是一个跟班小厮。见他面庞微黑,表情木讷。哪里像医生,纯粹一个烧火的粗佣。 一屋子人统统愣住了。 好不容易请了神医,又另外请来大夫,不是赤裸裸打脸吗? 董淑敏进屋时,董仲就不太高兴,闻言更是面色一沉。 想溪千里好歹是郡守府幕僚,曾经指点过你武功。他激斗巨寇死了,你怎么还喜气洋洋?消息一旦传开,我们会被人家戳脊梁骨,说薄情寡义。 请医生没错,就不能呆会儿悄悄讲呀?这下子可好,把太医得罪狠了。万一他在华王的面前下绊子,老爹我吃不了兜着走。 但董仲毕竟久历宦海,处变不惊。也不去斥责女儿了,朝薛神医歉意地笑一笑,道: “薛老,请勿怪罪。小女担忧她母亲的病,昨天亲自进山采药,并不知晓神医驾临栖云郡。” 对采药少年,则连正眼也不觑一下。 场间尴尬的气氛大为缓和。 薛神医绷紧的面皮松弛了,勉强点头道:“不错,令爱的孝心可嘉。” 董淑敏见父亲不招呼信天游,左边陪椅坐着常给母亲看病的朱医生,便拉他到右侧坐下。 众人又傻了。 这是什么鬼操作? 明堂作为府邸的会客厅,座位排序很有讲究。按照右主左宾的惯例,这是把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当成了主人! 董仲长吸一口气,面色铁青。 薛神医人老成精,见董郡守的脸皮快挂不住了,笑呵呵拈起桌上的药方子,道:“朱化,你去叮嘱管家抓药、煎熬。董大人,时候不早了……” 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少年开口了。 “把方子拿来,我看看。” 朱化刚从师父手里接过药方,面前红影一闪,小笺落入了董淑敏手中,旋即被交给信天游。 朱医生吓得一缩脖子,哪里敢讨要。 董小姐在栖云城,那可是凶名赫赫,哦不,大名鼎鼎的一代侠女。曾经有纨绔子弟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她撞见后,一脚踢断了对方两条腿。 拜她所赐,郡城的治安秩序良好,跌打损伤医馆的生意火爆。青楼酒馆往往少不了斗殴滋事,嚷一嗓子“董小姐来了”,比“捕快来了”管用得多。即使混江湖的凝罡武者遇到她也绕道走,惹不起。 信天游一目十行扫完了药方,道: “方子有一点点水平,可惜针对性不强,太四平八稳了……我来改改。” 进化一号服下后,并非一了百了。需要药物调理身体,有点像修行者使用的培元丹。 条件太差,信使穷十年之功才研究出正确配方与替代药材。 由于缺乏先进的萃取与提纯工艺,效果不尽人意。而检验药效的唯一仪器,自然是小小的信天游了。 质量不行,就数量弥补。 所以信天游的童年记忆,一是在虚境里没完没了学习,二是没完没了修炼百花杀,三是没完没了喝师父熬出来的可疑药汁,以至于闻到药味就想吐。 后来跟随信使采药,把多余药材送往山下小镇的医馆卖掉,换些衣裳鞋袜油盐酱醋。 医馆的坐诊大夫理论水平不行,实践经验却很丰富,熟悉药性。 信天游揣着一肚皮高深的药理知识,对药性却不了解,也缺乏临床经验。 两个人正巧互补,成了忘年交。 医术就是这么摸索出来的,但信天游对此没兴趣,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大夫。 答应董淑敏替她母亲看病,完全是想搞点银子。他呆在山中时不需要花钱,没啥感觉。这一出山,发现没钱真的寸步难行,连马车都坐不起。 通过一路上详细询问,少年判断董夫人的头痛源于颅内血管阻塞,血压过高引起血管膨胀,压迫神经。 董淑敏即将参加王城春试,脱离世俗去修行。夫人舍不得女儿,患得患失,血压便更高了。加上本来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心力憔悴,不头痛失眠才怪。 当今世界把跟脑袋相关的病症统统称为头疾,并不知道神经痛、颅内病变、脑血管疾病、颅外疾病、感染、中毒……等等诸多复杂因素。 治疗的手段笼统空泛,治标不治本。 之所以讲薛神医有一点点水平,是从方子里见到除镇脑安神药材外,多了一味不常见的葛根。可以改善脑部的血液循环,降低血压。 但这一句大实话,众人却听得刺耳无比。 堂堂首席太医,竟然被一位山野少年说只有一点点水平,还要改动他的方子,颜面何存? 薛神医干瞪眼,被哽得说不出话。 朱化猜测董小姐病急乱投医,撞到一个小骗子。无论如何,药方不能改,否则病好了算谁的功劳?师父骂那小子都算抬举,该由自己出面了,急忙道: “董大人,方子一旦改动,药力就会发生变化。人命关天,岂可儿戏?采药人往往粗晓药性,却离治病差得远。何况夫人患的可不是一般头疼脑热,而是积郁多年的头疾,最难治……” 这厮狡猾,不敢和董小姐硬杠,把球踢回给郡守。 果然,董仲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盅乱跳,汤水溢了出来。 “敏儿,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领回府。” 那小子土里土气,难道匆匆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药方?望闻问切全不用,凭什么诊断?医者年岁愈长,医术才愈精深。有年少成名的诗人,可没有年少成名的文章大家,杏林圣手。 董淑敏急了,跺脚道: “爹,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小天最厉害了,一定可以治好娘的病。” 其实,信天游只说了也许治好,没说一定治好。可董小姐见识了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后,把其它方面扩大化了。 若他说也许,那就是一定,无所不能。 薛神医起身告辞,董仲连忙挽留,称午宴已经备好。 老头觉得没意思,坚持要走。 此时不走,难道留下来同一个小孩子较量?以他的身份没必要刻意讨好郡守,能够风尘仆仆出诊就很给面子了。 朱化在一旁煽风点火,喋喋不休。 粗使女佣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去擦抹茶水横溢的桌案,又畏畏缩缩不敢进屋。 董淑敏气鼓鼓杵立明堂中央。 信天游左瞧瞧右望望,仿佛看戏。 董郡守焦头烂额。 正此刻,服侍董夫人的贴身丫鬟惶急闯入,哭喊道: “老爷,小姐……夫人突然看不见,动不了,说不出话了……” 第十二章 我骟了你 丫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乱哄哄的明堂顿时为之一静。 董淑敏二话不说,“哧溜”窜出了明堂。董仲紧紧抓住薛神医的胳膊,慌不迭道,薛老,薛老,不能走呀…… 见此情形,薛神医不得不留下了,催促道,快点过去看看…… 转眼间如风卷残云,一屋子人跑得干干净净。 信天游傻楞楞坐在太师椅上,连茶都没有喝一口的,没人给他斟。无聊地抓起药方子再次看一遍,思索了一会儿,起身朝外走。 外面冷冷清清,响起一阵急促的小碎步。 一群惊惶的丫鬟仆佣跑过,均以为他是薛神医带来的药童,没有盘问阻挡。 信天游不需要她们带路,听声响就知道董郡守那一群人去哪里了。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雕梁画栋,明柱花窗,默默在心里进行比较。 眼前的布局与装饰,特别像虚境里的古代场景。 秦砖汉瓦,南北朝鸟兽浮屠,唐殿宋阁…… 似乎各朝各代的建筑文化全部留下了痕迹,细节又不尽相同。 比方说,转弯处出现了圆形穹窿的小亭子。鲜艳色彩穿梭于曲面空间,明显带着一万年前的欧式风格。 在现实中,信天游只去过云山脚下的破落小镇。 极度穷困的地方,都是彼此相似的。无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修筑些茅草屋,篱笆墙,连砖瓦都极少。 像这样富丽堂皇的宅院,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走着想着,信天游的神情渐渐恍惚了,真以为进入了虚拟世界。 在虚拟状态,脑神经的活动频率比平常高得多。在那里,他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漫长光阴。学习学习再学习,训练训练再训练…… 信使对梦枕的使用,丧心病狂,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负荷。信天游没有变成神经病,真是个奇迹! 内院属于女眷的居住与活动场所,平时严禁男子踏入。今天的情况特殊,信天游像梦游一般晃进去,也没人管。 花坛旁立着几个婆子,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几个丫鬟紧张地等候在走廊外,竖起耳朵。董淑敏压抑的哭声正从屋内传出。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外来。 “唉,董大人,老朽惭愧,实在无能为力了。尊夫人的头疾不幸恶化成中风,乃不治之症,除非大罗金仙下凡……” “薛老,那可如何是好?”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得看夫人的福缘了。照顾周到,以药物针灸长期治疗,瘫痪的人未必不能恢复行动。可惜,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万里无一……我们先去外面参详,别惊扰了病人……” 珠帘内影影绰绰,少年站立于帘子前,没准备让开。 虚境里的角色栩栩如生,难辨真假。可面对重复问题,它们一成不变的回答就会出卖身份,通过不了图灵测试。即使高级智能可以狡猾地进行反测试,一旦意外发生,也会变得迟钝混乱。 因为预置程序里,没有相应的反馈机制。 信天游想测试一下,被挡住门口后,这群“虚拟人”将如何反应。 朱化在栖云郡里颇具名声,却花费两年时间没把董夫人治好,还让头疾恶化成了中风。对医生而言,这简直是灭顶之灾。不光得罪郡守,庸医之名恐怕要背负一辈子了。 他抢前几步为薛神医掀开帘子,内心惶恐,正一腔幽怨没地方发泄。猛然看见了采药少年,当即一掌恶狠狠推去。 信天游不假思索,抓起对方胳膊斜往上一拽,快得看不见痕迹。 嗖…… 一个人形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到了后花园假山。 丫鬟婆子们张大了嘴巴,吓一大跳。 朱某人鼻青脸肿滚落,一只手利索地抓住肩膀按压,把脱臼的胳膊“咔嚓”安回去,嘴巴里吼叫道: “你个山里来的野崽子,老子要……” 突然醒悟在师父与郡守面前失了仪态,又勉强把半截咒骂咽回,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信天游一听不乐意了,蹬蹬蹬走下台阶,道:“敢骂人?我删了你!” 朱化听不懂“删”,听成了“骟”。吓得夹紧两条腿,连连后退。 董仲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 “来人,给我拿下!” 呼啦啦,四名精壮护卫抢入后院,个个均有聚气八九层修为。 信天游目中寒光一闪,停下来迅速环顾了一圈,冷笑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把你们这些虚拟人,统统消灭了!把场景删除掉,硬盘格式化,片甲不留!” 疯子,敢在郡守府撒野? 这话谁也听不懂,但恐吓意味却很明显。 护卫们争先恐后,仿佛一群嗷嗷扑食的饿狗。 信天游握紧了拳头。 住手,你们干嘛?快停下…… 伴随一声尖叫,一条红影从门内踉踉跄跄冲出。 嗒…… 珠帘被拽断了好几根,散落的珠子在青砖上叮叮当当蹦跳。 “小天,你要干什么?” 少年望着满面泪痕跑过来的少女,疑惑道:“好面熟,是在哪个场景里见过她?” 张牙舞爪的护卫不蠢,立刻机智地放缓了速度。两个挡住出口,两个斜插到前边,互为犄角之势。 他们怕董郡守,更怕董小姐。 董淑敏一把抓住信天游的胳膊,哽咽道: “小天,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快走……呜,我母亲中风了,神仙也治不好。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王城参加春试了,也不能陪你和马姐姐逛街了,呜……” 少年呆呆的,答非所问。 “你流泪了,流泪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我从不流泪……” 这些话,旁人听起来非常轻佻,愚蠢,近乎赤裸裸的调戏。 薛神医看不下去了,鼻孔里重重冷哼。 董淑敏不晓得外面如何起的冲突,却清楚信天游一旦发飙,满宅人命悬一线。匆匆抹了抹眼泪,转身哀求。 “爹,小天是我的朋友,你就让他走。” 堂堂千金小姐,居然称呼一个采药少年是朋友,还拉拉扯扯为对方求情,成何体统? 董仲怒忧交织,指着女儿说不出话。 他身旁立着薛神医,院子里还杵着朱化呢。如果乱象传入王宫,将落下一个家教不严的坏名声。如果传入市井,将引发满城风言风语。 夫人中风瘫痪了,女儿又当众闹这么一出,简直雪上加霜。 第十三章 到底几个意思 信天游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春试……中风……治病……哦,原来我已经下山,没有呆在虚境里……她母亲的病,以前可以用中药慢慢治疗,现在只能靠进化一号急救了。” 中风一词较广义,通常指脑溢血或者脑血栓引发瘫痪。从突发性看,应该是董夫人的脑血管承受不住高压而破裂,血液流出来损伤了大脑。 当今世界缺乏施展开颅手术的条件,确实无法医治。对进化一号却不算个事,只要病情没有出现癌变的征兆。 进化一号的目地是促进人体进化,培育出完美战士,并不是医疗药剂。但它确实提高了人体的免疫力,从而杀灭病原体,唯独癌细胞除外。 换一个视角看,癌细胞才是人体变异出的最具生命力细胞。除了疯狂掠夺养分外,甚至能够无限分裂,永生不死,如海拉细胞。癌变一旦受到进化一号刺激,进程将大大提速。病人在这种情况下服用,不异于饮鸩止渴,死得更快了。 信天游再次回忆一遍董淑敏讲叙的病情,确定董夫人没有患癌症。然而,动用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去救一个陌生人,值不值得? 他权衡了一番,道: “董小姐,颅脑损伤将造成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千万别耽搁太久。快叫人拎一壶温开水,拿一个干净大碗和小酒盅过来。” 董淑敏一愣,转过身惊喜地追问:“小天,你治得好?” 信天游点点头。 董淑敏一扫愁容,急促下令,两名贴身小丫鬟闻言一溜烟飞跑。她们俩才从云山归来,和小姐一样迷信少年郎。 薛神医的眼珠子差点跌落,啐道,一派胡言! 董仲怒斥:“淑敏,你母亲病成这样,你还不知道体恤,尽胡闹,添乱子……”又对护卫道,“愣着干嘛,把他给我轰走!” 官宦人家,脸面是必须要的。这是给女儿留下台阶,毫无痕迹地把“拿下”改为“轰走”,想赶快结束乱局。 众护卫听令前扑。 口里嚷得凶,胳膊张得大,脚下却不快。 果然,董小姐旋风一般迎上,打得他们龇牙咧嘴散开,顿足道:“爹,女儿怎么敢拿母亲的性命开玩笑。小天说行就一定行,让他试试。” 十六七岁的小孩子,竟然要治疗绝症?薛神医使劲摇晃脑瓜让自己清醒,低声道: “性命攸关,岂是能试的?董大人,请三思而行。夫人眼下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如果滥用虎狼之药,极可能成为木人,彻底醒转不了。罢,老夫重新开一个药方子,先把病情稳定住,再谋良策……” 董仲顺坡下驴,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匆忙道: “对对对,有劳薛老了,我们先去明堂……” 信天游却不耐烦了,上前拨开微张双臂挡在身前的董淑敏,一字一顿。 “董郡守,你夫人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是,董小姐的母亲,我一定要治好。” 一股无形气势从少年的身上迸发出来。 眉头微皱,眼睛瞪圆,很生气的样子。模样虽然稚嫩,显得有点滑稽。却又透露出凌厉威严,不容置疑。 他杀的人,真不少! 在虚境里接受完美战士严酷的搏杀训练,精神训练。走过尸山血海,少说也杀了几万人,培养出了这股无形杀气。 众人被少年的气势镇住,一时安静下来。再一思量,又糊涂了。郡守夫人,不就是董小姐的母亲吗,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 董仲气得手指乱颤,好像道士正准备做法打灵牌,偏偏手旁没有法器可抓。 董淑敏神补刀,往后拽了拽信天游的衣袖,嗔怪道:“你怎么这样跟我爹说话的,看把他气成啥样!” 四名护卫见郡守大人真的抓狂了,重新摆出进攻姿势,慢慢逼向前。这一次拼着得罪董小姐,也要把少年按倒。 气氛凝固,一触即发。 信天游冷冷环顾了一圈,道: “都听清楚了,我没闲工夫跟你们磨牙。谁再唧唧歪歪,谁敢阻拦……” 刻意点了点薛神医与朱化。 “或者以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胡说八道……哼!” 说罢,脚尖一踩一颠,一颗鹅卵石蹦入掌中。 动作干脆利落。 薛神医以为野小子丧心病狂,准备用石头砸人了,本能地后退半步。随即眼珠子鼓凸,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开,开光境……” 只见少年运力,伴随一阵细密的咯嘣声响,石粉源源不断从掌中飘出。 手一挥,粉尘如雾。 朱医生与四名护卫,仿佛被狮子一巴掌搧飞又舍不得肉骨头的鬣狗。本已逡巡向前,此际却噔噔噔连退,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修行十境,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前三境是凡俗境,中四境为超凡境,后三境为神通境。 通幽境修士的法力微弱,世间称作法师。一旦抵达开光境,体内真气液化成汞,举手投足均可爆发出百倍威能,被尊称为仙师。 捏碎石头不难,厉害的凝罡高手就可以办到。但把石头捏成粉末,则完全超出了凡俗想象,需要更加神奇的力量。 换而言之,由于功法不同,开光修士未必可以各个捏石成粉。但能够捏石成粉的,至少达到了开光以上境界。 开光境是一个什么概念? 华国九百多万人口,开光境用一个巴掌就可以数出。最着名的武威侯,上朝不跪华王,堪堪才抵达了第七重。 采药少年信天游若真是开光仙师,去王城华王会亲自迎接,下郡县官吏得奉为上宾。 杀光整府人,恐怕都不带喘气的。 董小姐哪里是卫护他,根本就是挡住他暴起行凶。 场中无人不惊恐瑟缩,唯独董淑敏惊喜,雀跃地问:“小天,你怎么才开光境呀?” 众人一听,全找不着北了。 这还有天理吗,什么叫才开光境? 他小小年纪,难道会是化丹、圣胎的大修士不成? 曾国、周国、华国受到潇江剑派的庇护,其宗主丹丘生在圣胎境界蹉跎了十几年,去年才踏入出神境,三国还好生庆贺了一番。 震撼过后,薛神医率先恢复了镇定,嗫嚅道:“就算是开光境,也治不好中风……” 仙师的法术当然厉害,医术却未必高明。 他不至于小肚鸡肠唱反调,纯粹从医道常识出发,觉得超凡四境开光、化丹、圣胎、出神,统统治疗不好中风。神通三境融体、渡劫、登天,属于无限接近仙人的存在,不好评说。 猜测少年叫丫鬟拎水拿碗,是用来送服丹药的,且静观其变。至于阻拦,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了。 开光境对修士而言,只能算初窥天道,刚刚起步。名门大派中,常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 可对俗世而言,却属于了不起的存在,是“法外之人”。 倘若杀了凡人,杀了也就杀了,难道官府还敢缉拿不成?即使恶贯满盈,最终还得请更高强的修士出手。 否则,谁能奈何? 第十四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两名小丫鬟疾步行来,一个提水壶,一个端托盘。 盘上搁着青瓷大海碗,薄胎小酒盅。 她们惊讶发现,才离开一会儿工夫,后花园的人就变成了木偶。除了小姐和信天游能动弹,其他人全木呆呆地看着。 信天游叫一名丫鬟斜执水壶,就着冲出的水洗干净双手。接过托盘递给董淑敏,拎壶上台阶,顺游廊走到了主房侧旁。 那是近侍丫鬟的住宿房间,紧挨主人好服侍,随叫随到。 董小姐亦步亦趋,无须吩咐。 信天游接回托盘,简单说了一句“在外面等”,掀开帘子走进去。 房间里面没有人。 他把水壶搁地板,托盘摆梳妆台,背对门口从怀中掏出了一截寸许长的小金属管。 拧开底部的旋盖,在手掌心磕了磕。一截透明的圆柱晶体顺着内壁软垫层滑落,里面赫然封存了一颗黑色珠子,表面闪烁着神秘光晕。 对光仔细检验完珠子,又把晶柱塞回金属管重新封好。 再拧开顶部旋盖,取出了一支透明软管。 管中淡青色液体只剩下四分之一,正是一万年前生命科学的巅峰杰作——进化一号。 当初,襁褓中的信天游实在幼小,细胞正处于蓬蓬勃勃的分裂状态,只服下半管药就完成了脱胎换骨。 七岁时,在山中遇到了偷偷溜出来的番人部落小公主阿莎。两个小孩子摸鱼捉虾摘野花追蝴蝶捏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他挤了三滴药液进小溪。 顿时满溪炸开,上游的鱼往下穿梭,下游的鱼逆水上蹿。狼熊虎豹兔子刺猬蛇……老鹰麻雀鸽子蜻蜓蚊子……疯狂地扑来。 信天游抱紧阿莎,吓得不知所措。 信使凭空出现,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空中飞的,下饺子一般往下掉。地上跑的,翻几个跟斗不动了。溪水上浮起一层翻白肚皮的鱼,连阿莎也倒下。 信天游以为师父杀死了小妹妹,又踢又咬,被提起来一顿胖揍。 那是第一次反抗,也是第一次被严厉警告,不准同外人接触。 八岁懂事了,把进化一号偷出来喂熊猫宝宝小花,隔半年喂虎崽子小黑。 小黑进化神速,即将开启天赋血脉,化形成妖。自以为是百兽之王,老去找小花决斗。屡败屡战,被揍得鼻青脸肿。 它还是不够聪明,不知道修行路上,一步强,步步强;一步快,步步快。 后来喂食了小青、小黄,离开云山前,还滴了一滴进阿莎的水碗。 残余药液已经是多乎哉,不多也。 信天游拎起壶,将大海碗注入八分水。默默计算了一番,小心翼翼从软管里挤出一滴比芝麻还小的液汁,滴入碗中。 透明无色的温开水顿时闪烁清幽幽微光,变幻莫测,似乎拥有了生命。 表面张力使得液珠不可以无限细分,这是人工操作能达到的最小剂量了,除非使用微量泵。 将海碗里的水转动了十几圈,倒少量进小酒盅,信天游提壶端盅走出房门,对忐忑等待的董淑敏道: “董小姐,把酒盅里的水喂给你母亲。她刚刚昏迷,基本的吞咽反射还没有丧失。等喂完了,涮一涮盅子,继续喂七八次,再把水壶提出来。” 竟有这样治病的? 有人猜测,小仙师必定将丹药化入了水盅。 有人想得更加深远,觉得可能凌空画了一道符。温开水自然成为了符水,具备法力,比啥药都好使。 信天游眼观鼻,鼻观心,站立侧房的门口等待。 后院鸦雀无声,无人敢直视少年。 过了一盏茶工夫,董淑敏拎着水壶欣喜跑出,喊道:“小天,你真厉害……我母亲的脸色好多了,还哼哼了几声。” 这岂止厉害,近乎神迹了! 薛神医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定神之后一把拉住准备进屋的董仲,低声道:“夫人正在恢复中,需要安静,董大人千万别去打扰了。” 信天游从董淑敏手中接过水壶,转身进房,道:“你跟我来。” 治疗董夫人的病只是顺手为之,重头戏刚刚开始。 众人大眼瞪小眼。 房门没关,透过珠帘隐约瞧见人影,他们当然不可能做什么。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挺让人尴尬的。 进屋后,董淑敏看到了那一大海碗水,顿觉焦渴难耐,不问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 信天游默不作声,见她喝完了就接过碗添水,再递过去。 碗壁残留了稀薄药液,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涮小酒盅的主要原因却是董夫人长期卧床,血液黏稠需要稀释。估计这个时候,进化一号正在积极吞噬外渗血液,修复破裂血管,清理血拴与管壁淤积…… 董淑敏连干三碗,见他又递水过来,“噗嗤”笑了。娇憨嗔怪道,人家又不是水桶…… 信天游缩回手,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干净了。 女孩儿心细,见他含碗位置正巧是自己嘴唇刚碰到的,脸蛋腾地飞起两朵红云。 信天游搁下碗,见董淑敏脸红了。想了想,问道: “是不是感觉身体有点发热?” 嗯,董小姐点点头,声音像蚊子叫,心跳像打鼓。 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性子风风火火,此刻竟升腾起从未有过的羞涩软弱,身子没有一点力气。 信天游恍然未觉。 “发热就对了,说明药力正在改造身体。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治疗你母亲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剂量,绝大部分是被你喝了。从此更快,更强,免疫力大幅度提高。再过两个时辰,会感觉轻微麻痒。不要慌,那是改造触及经络,让炼气的效率更高。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尝试过,这点药量深入不了基因层次,删除不了灵根……” 董淑敏拼命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怯怯地问: “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是谁呀?” “小花是熊猫,小黑是黑虎,你见过的。小青是青鸟,小黄是金丝猴。” “啊,你是兽医?” “不知道算不算,反正,我治过的野兽比人多。” 董小姐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你,你竟然把我母亲当野兽治?” “不是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那……水里面,是不是融化了你师父炼制的仙丹?” “只滴了一滴药,老祖宗留下的。我师父手艺糙,炼制出来的东西特别难吃……你是聚气九层巅峰,准备在春试前吃下破境丸踏入凝罡。我觉得,还是别吃了,永远都不要吃。破境丸让人提前体会真气充盈,本身却不蕴含真气。只是用药力去刺激身体,涸泽而渔,有点像兴奋剂。基础不扎实,日后进阶将非常艰难。就像地基不牢固,房子怎么可能盖得高……” “小天,你说得太对了。只有穷人才吃破境丸呢,名门子弟从来不吃。” 信天游傻楞楞看着董淑敏,心道,你算哪门子穷人? 转念一想,觉得也对。 世俗的富贵人家在修行门派面前,可不就是穷人?说得更恶毒刻薄一点,跟鸡鸭一样,说宰就宰了。真正的穷人反而安全,谁叫你肥呀。 外面传来丫鬟喜不自禁的声音,老爷,小姐……夫人醒了,醒了…… 董郡守再也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薛老你……” 薛神医忙道:“老夫随董大人一起去瞧一瞧,正好可以给夫人号脉。” 开玩笑,一碗水治愈中风,足可载入《医典》永世流传,怎么能够不在现场? 朱化急道,我给师父打下手。 这厮贼精,知道在董夫人苏醒的时候站立旁边,没功劳也有苦劳。 “小天,太谢谢你了!” 唧,董淑敏朝信天游的额头印下一个香吻,仿佛受惊的蝴蝶“嗖”地飞走了,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 这个举动,比什么法术都厉害。 唰…… 信天游的脸顿时从下巴红到耳朵根,脑海轰隆如雷鸣,乱哄哄响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心底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烦恼。 说不清,道不明。 有点酸涩,有点甜蜜;有些害怕,又有些向往。 师父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果然危险。连通幽法师的精神攻击也动摇不了自己心智,刚才竟然被弄得恍恍惚惚。 如果她趁机偷袭,那可不得了。 第十五章 字好丑 信天游傻傻地站立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走出去,吓一大跳。 走廊上挂着一排排亮闪闪的小灯泡,呃不,一排排亮晶晶的眼珠子。 不知道那些人何时从主房退出,安静等候在门口。而他魂不守舍,竟然没有觉察。 董仲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弯腰深施一礼,道: “多谢小仙师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董淑敏快言快语,不等她爹的腰身完全直起,便竖起大拇指说道: “小天,你真行!我娘完全清醒了。能动能说话,还能吃点东西了,估计天黑之前就可以起床。我刚才跟爹偷偷讲过了,诊金你要多少就是多少……” 董仲的面皮顿时僵住了,心道,这还叫“偷偷讲”吗?闺女你这么大声嚷嚷,大家会以为爹不晓得搜刮了栖云郡多少地皮,贪墨了朝廷多少银子。 薛神医不悦地瞟了董小姐一眼,心想,仙师求天道证长生,难道会在乎你那点金银?好好的一桩神迹,被硬生生扯上了铜臭味。 老头儿庄重地一掸衣袖,微笑拱手,道: “小仙师神乎其技,岂可埋没于山野?听闻将去王城参加春试,何不由老夫引荐给华王,以官家的身份直接进入潇水剑派修行……” 信天游不等说完,便冷冷打断了话头,道: “薛医生,你的胡子很长,可惜记性很差。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如果谁管不住自己嘴巴,把今天的事情讲出去,结局会变成那块石头。不信,你就试试看……董小姐,你娘的病还需要后期调理,我去开张方子。” 言毕转身离开,视满廊人如无物。 董淑敏轻快跟上,也不管老爹了。 董郡守和薛神医面面相觑,怏怏地跟随二人。 一群人到达明堂门口,只见少年坐在原先的太师椅上,侧转半边身子俯低了,从薛神医的方子里划掉两味药,又增添了一味。董小姐坐相邻椅子上,一边磨墨一边探颈观看。 场面很温馨。 磨墨本是丫鬟的差使,能够为仙师效劳却是一种殊荣,求之不得。 但,总好像哪里不对。 定睛一看,差点让饱读诗书的董仲晕倒。小仙师握毛笔的姿势笨拙,好像抓着一根筷子,直撅撅,硬梆梆。 其实,董郡守孤陋寡闻了,这属于标准的握钢笔姿势。 董淑敏吃吃笑道: “呦,你的字好丑,像一堆没骨头的蚯蚓满纸爬……咦,怎么还有这个?” 她嘴里讲“好丑”,脸上的表情却喜滋滋,仿佛高山流水遇到知音。 没啥,董小姐的字彼此彼此。 用董太守的话讲,大开大合,颇具金铁杀伐之气。聚如梅花,散似疏星,好像一堆屎壳郎争抢粪球。扭来扭去,墨坨坨一团一团的。 她老是被讥笑字丑,平素都不敢提笔。这下子总算碰到一个更丑的,太不容易了。 小笺下方出现了一行字。 “煎服,早中晚各一次。七天后药量减半,十四天后停止。操练五禽生化戏,早晚各半小时……” 信天游划掉两味安神药材,增加了一味温补肝肾的降压中药——杜仲。 高血压成因复杂,以董夫人的体质加上营养过剩,复发的可能性非常大。况且是药三分毒,光靠汤药调理可不行,必须让她运动起来。 当今贵族以运动为耻,宽袍大袖的衣饰就是为了不方便干活,汗水摔八瓣属于粗人活计。如果一个贵妇人大清早起来跑两圈,举重,深蹲,仰卧起坐……准被认为疯了。 唯独有一个例外。 灵气复苏之后,个个以修行为荣。 民间流行着一套辅助动作,“五禽生化戏”。模仿虎之威猛、鹿之安舒、熊之沉稳、猿之灵巧、鸟之轻捷,以求达到强身健体,提高对天地元气的感应导引。 说白了,类似一万年前的广播体操。 假如董夫人大清早起来,打出一套虎虎生风的罗汉拳,个个都会撇嘴巴,董郡守恐怕要疾呼“关门”了。一旦她摆出五禽生化戏的架势,场面立马变得“高大上”,个个都会露出敬仰的表情。 哇,夫人炼气呢! 听到闺女讽刺信天游字丑,董仲的面孔“唰”地变得苍白。 还好,小仙师没有大发雷霆。如同一个被女伴欺负又不敢反驳的老实少年,只顾安静地写,写,写…… 薛神医直勾勾望向小笺,心里好像一万只蚂蚁爬,痒痒得实在难受。 停留了约一分钟,老头顾不上首席太医的面皮,也顾不上根本没有人邀请,不由自主地朝前凑,碎碎念叨。 “这个……这个方子的君臣互济,药材的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老朽反复推敲过多次……小仙师改动方子,化腐朽为神奇。可否容老朽观赏,讨教一二?” 信天游抬起头,不耐烦道: “你们这帮人怎么啦?吃饱了饭没事干,老跟着我干嘛?” 薛神医热脸贴个冷屁股,一再被怼。即使再醉心医道,即使对方是尊贵无比的仙师,那也受不了,当即拂袖而去。 董仲急忙追到走廊,并肩而行,连连劝慰。 “薛老请息怒,用了午宴再走。” 薛神医长叹一口气,道: “董大人,你觉得老夫还有心情吃饭吗?从医五十余载,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董仲不好接这个茬,朝管家丢了个眼色,道: “薛老不辞鞍马劳顿,前来为拙荆治病。董某感激不尽,略备了薄礼……” 老头停下脚步,勃然大怒,厉声反问: “董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还有脸皮收取诊金?” 这…… 董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随从们都很乖巧,赶紧拉开同二人的距离,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薛神医长吸几口气,感觉自己确实有点儿失态了,拉了拉董仲的胳膊朝前走,低声道: “老夫阅人无数,正有一言相告。” “请讲。”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请薛老言明。” “夫人中风,本是大祸,却引来了小仙师治病,从此结下一份善缘。你我非常清楚,他以如此小的年纪踏入超凡境,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董府将因为这份福缘而蒸蒸日上,连王侯都不敢轻易冒犯。 “但老夫观小仙师的行事风格,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必将很快碰到招惹不起的强横存在,甚至引出巡天者。老夫也相信,小仙师的背景同样深不可测,并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他们神仙打架,咱们小鬼遭殃。董大人应当明白,那些强者抹除一国只是覆掌间,何况抹掉一个小小的郡守府。” “啊……薛老可有什么良策?” “老夫觉得,最好顺势而为,留下回旋的余地。把小仙师高高供起来,敬而远之。不能得罪他,也别贴太近。” 第十六章 百花杀 方子写完了,人也全离开了。空空荡荡的明堂里,信天游懒洋洋斜靠太师椅,总算得闲啜了一口香茶。 还好,是清茶。 历史倒退,并没有恢复成真正的古代。否则,像魏晋南北朝时期把茶叶碾磨成粉末,加入姜蒜葱盐进行煎煮,口味重得实在让人受不了。 信天游觉得,那压根就不应该叫茶,而是介于菜汤与药汁之间的一种混合物。 董仲、董淑敏率领管家和三名婀娜的侍女走入。 三名侍女均手端托盘,上面覆盖鲜艳红绸。盘中的东西显然颇为沉重,她们的指节攥得有点儿发白了。 当当当当…… 董淑敏轻轻一跳上前,口里得意地哼着,夸张地扬臂揭开了红绸布。 金光夺目,满室生辉。 每个托盘上赫然出现了十锭金元宝,圆鼓鼓,金灿灿,亮闪闪,爱煞人了。一锭十两,十锭百两,三盘总计三百两。 按照一金十银的比价,三百两黄金相当于三千两白银,可以在郡城购置一栋不错的大宅院,两三个小商铺。只要不花天酒地,普通人家能够舒舒服服用一辈子了。 出手确实阔气,对于堂堂的一郡之首却不算多,甚至有点儿寒酸。 君不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治疗董夫人的病,十几年里郡守府累积花费的汤药钱,就远远不止这个数。 但黄金存世极少,基本上不出现在流通中。郡守府收集所有,也堪堪才三百多两。如果用三千两白银替代,好大好沉的一堆,叫人怎么携带? 灵石轻巧,比黄金还贵重。可惜那玩意属于修士专用,董府只有少量低劣货色。面对高深莫测的仙师,如何拿得出手? 当今天下小国林立,割据一方,各铸各的铜钱。金银属于硬通货,“国际货币”。 像银票、纸钞、信用凭证之类的金融工具,还没有出现。即使聪明人灵机一动发明了纸钞,缺乏统一稳固的政权保护,根本没办法推广。 董郡守思来想去,再三询问了闺女后,还是觉得奉献黄金最合适。珠宝玉石古董什么的,人家未必喜欢。 信天游端坐不动,问,这是什么意思? 董淑敏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嚷道,诊金呀,你最喜欢的。 董仲以为少年人面皮薄,含笑解释。 “不好意思,一点点小意思,意思意思……信师高风亮节,悬壶济世,当然不求回报。不过,为救拙荆耗费了仙药,汤药钱董某还是要出的。” 信天游摇摇头,道: “我那一滴药,把整座郡守府卖掉也换不了。你们将东西拿走,我不要。” 董仲忙道: “哎呀,那可怎么行?如果被外人晓得,还不骂董某是白眼狼?信师,三百两黄金确实轻飘了,我府里还存放了些珠宝玉石古董……” 董仲放下官架子,将“小仙师”毫无痕迹地改为“信师”。态度恭敬,话语里更是透露出一股子亲昵。 至于“不要诊金”,鬼才信! 小到俚俗人情,大到王位禅让,一个个争抢得头破血流。明明心中想得要命,嘴里却再三推辞,最后才好像不情不愿地收下。 信天游不耐烦了,面孔一板,加重了语气。 “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明白吗?我说了不要,就不要!”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确实缺钱,但有着自己的原则。 不搜寻溪千里的财宝,是嫌麻烦。临时变卦不收诊金,是因为董小姐把他当作了朋友。 难道治疗朋友的母亲还收钱? 董仲一怔,心想,这也不收,那也不收,难道看上了敏儿?不过瞅他俩言谈无忌,举止无邪,又不像有啥。 董淑敏不清楚她爹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如此复杂,爽快地问: “小天,你自己讲,该怎么谢才好?假如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被我娘知道了,会骂得我绕梁三日。” 信天游点点头,道,行,那就请我吃顿饭。 吃一顿饭?太好办了。 原本给薛神医一行准备了丰盛的午宴,菜谱食材都是现成的。 十分钟后,众人来到宴客厅。 信天游洗干净了双手,坚决不肯让董家父女陪伴,也不肯让仆佣侍候。 董仲懵了。 主人殷勤请客,客人却非要把主人从宴席上赶走,一个人留下来吃独食,这算哪门子风俗? 董小姐冰雪聪明,立刻拉父亲离开,乱七八糟解释。 “爹,你就甭管了。小天吃饭有点儿小讲究,小规矩。我路上刚遇到的时候,见他连咸鱼都不吃,咕咚咕咚猛喝蘑菇汤……” 其实,对于信天游的古怪要求,董淑敏感同身受,特别理解。 她经常参加贵妇名媛的宴会,为了保持娟娟淑女形象,只好面对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发呆,从来就没有吃饱过。那时候常恨恨地想,假如使个法术让所有人消失,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该有多好。 听到女儿的解释,董仲自以为明白了。 一个山野少年,能有什么穷讲究?无非吃相不好看罢了,当然不愿意被围观。 他清了清嗓子,边走边问。 “敏儿,你昨天清早去,今天中午回,好好跟爹说一说详情。捕快已经出发勘查现场了,我听赵甲的禀告里疑点非常多。你们在云山到底碰到了什么?一阵风为什么不携带手下,孤身死磕,不逃走?溪千里为什么要舍身一战?我瞧他平日挺圆滑的,不像一个慷慨壮烈人。你们又是在哪里遇到信师,他和一阵风照面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董淑敏最怕父亲问这个,闻言一溜烟飞跑。 “爹,我去看娘醒来了没有。” 宽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四盘凉菜四碟酌料,主菜还未上。 信天游眼观鼻,鼻观心,进入冥想状态。 脑海里浮现出一根柱子,与水银温度计几乎一模一样。从下往上整整十个大刻度,每个大刻度里又包含十个小刻度,整整一百格。 这便是“百花杀”修炼的能量进度柱,对应了修行十大境界,一百个小层次。 柱子从下往上十个大刻度,对应修士的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大境界,即百花杀的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 柱中的“水银”停留在第三大刻度第九层偏上处,意味着信天游目前是杀幽境第九层的巅峰,属于开光修士之下的无敌存在。 第十七章 有点儿小讲究 人体是一个无比庞大精密的系统。 每分每秒,细胞与细胞之间都会产生联系,交换信息。 人脑没必要,也处理不了这些海量的琐碎数据。只有当信息叠加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够被清晰地感知。 比方说摔跤了,大量的神经纤维开始放电,人就会感觉痛。 更高级的,例如黄疸病人在消化系统紊乱之前,经常做与饮水进食相关的梦。因为病灶的持续刺激引发了肌体警觉,以一种形象的方式进行提醒。 “百花杀”修炼不像修士纳真气于丹田,而是将能量容纳于全身。 修士施法,需要将真气转化成法力,其实就是一个能量转换并输出做功的过程。有点像汽油燃烧,电池放电,最后开动汽车。 “百花杀”几乎省略了中间过程,直接输出能量做功。可以瞬间爆发出巨大破坏力,同阶同级情况下吊打修行者。甚至越阶挑战,连法术也禁锢不了。 不是法术,胜似法术。 比如捏石成粉,修士需运用大神通,或者繁琐的施法程序。 “百花杀”却只要释放出一缕能量,破坏掉二氧化硅原子晶体延伸联结的共价键,坚硬的石头顿时变得比酥糕还松脆。 当人体对外界的控制越来越精微,输出能量大到了一定程度后,可以让杂乱的碳原子按照标准四面体结构成键联结,组成无限的三维骨架。那么,黑黢黢的木炭就变成了亮闪闪的金刚石。 再进一步,甚至可以直接改变原子,点石成金,类似传说中的仙人神通。 但能量充溢全身,大脑并不能及时处理来自每个细胞的海量信息,该如何了解修行进度? 信天游经过多年刻苦修炼,终于默念观想出这根虚拟的柱子。 以他的德性,当初是计划观想出一个电脑屏幕的。除了能量显示外,还要囊括身体物质的动态变化,精神力状况等等。可惜工程太浩瀚复杂了,只能望洋兴叹。 他的能量摄取方式,眼下还只有三种。消化食物摄取化学能,与环境进行冷热交换摄取热能,晒太阳摄取光能。 光能是三者之中最高级的。 意味着只要阳光照耀,就饿不死。将从吸收可见光开始,逐步进化到涵盖所有电磁波,如无线电波、微波、红外线、紫外线、爱克斯射线、伽马射线…… 黑夜没有阳光,冷热交换却可以随时进行。 当信天游练功时,皮肤会与环境产生温差,热量便自动向身体附集。 所以他喜欢烤火,而火焰因为热能流失过快在掌下俯低。山神庙中,当马翠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时,会感觉冷得像一坨冰。 光能虽然高级,收获却最小。 信天游曾经对师父抱怨,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还不够烧开一锅水。 其实他说的那口锅,并非煮饭炒菜用的小铁锅,而是一口巨大石锅,三条壮汉同时游泳都没有问题。 信使在锅底凿出了灶坑,烧火把水加热。信天游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吸收热量,像极了温水煮青蛙。 以他这只小青蛙的功力,熬不到水开就得跳出来,怕体表蛋白质在高温下凝结。如果有一天,身体达到了登峰造极,跳进翻滚的熔岩也将毫发无伤。 吃东西最简单,人人都会,依旧是目前最主要的能量摄取方式。 进食过程就是他修炼的过程,当然不希望周围存在一圈大眼珠子瞪着瞧稀奇,影响消化与吸收了。 过了三十多分钟,董淑敏探望完母亲,拐向宴客厅。 没走多远,奇怪地发现厨房的帮工居然胆大包天溜出来,踮起脚躲在一根柱子后窥探,手里握着的一把小白菜正“嗒嗒”滴水。 那厮见小姐走近,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她纳闷地走了十几步,又望见父亲与管家立在廊下,像鹭鸶似的双双伸长了脖子,情形特别诡异。 “爹,瞅啥呢?” 听到小姐的声音,管家连忙闪避到一旁,目光惊恐如同见了鬼。 郡守大人眼歪嘴斜,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摆摆手示意闺女别说话,指向宴客厅低声问: “这……这就是你说的,‘有点儿小讲究’?” 他们的样子颇为古怪滑稽,董淑敏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时候,送菜肴的仆人从厅里跌跌撞撞走出来。像一只没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圈后,硬没找到正确方向,“砰”地撞到廊柱,木托盘“哐当”脱手。这货使劲甩了甩脑袋瓜,慌忙蹲下地摸索,动作笨拙迟缓。 董小姐看呆了,脑海里灵光一现。 咦,这不就是自己早晨在暮云镇见过的情景? 用完早点后,出门见到客栈对面是一家小饭馆。三三两两的人立在屋檐下,目光恍惚,好像没完全清醒。 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 噢…… 天不怕地不怕的董大小姐发出了半声短促惊呼,赶紧掩住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 宴客厅门窗大开,映入眼帘的一片白亮,是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碗碟。另外还有一堆低矮却体积庞大的灰不溜秋,是堆积如山的骨壳残渣。 “两座大山”中间,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大嚼。 只见他拈起一条寸半长的红烧鲜鱼,嘴巴含住鱼身,手捏住鱼头向外一拉。于是乎,一副白森森的完整骨架像变戏法一般出现了,连刺都没有少一根。 时间不超过三秒,灰色山丘又增加了一点点高度…… 十几条小鱼吃完,信天游把盘子往白亮的“山丘”顶部一摞,拿毛巾擦干净手,又端过来一碟油炸花生米。 不用筷子一粒粒夹,而是径直抓起一把舀汤的大勺朝嘴里倒。咀嚼速度之快,让人产生了腮帮子根本没动的错觉。 一大碟堆冒了尖的花生米,仅仅抵抗二十几秒,就悲摧报销了…… 他看看眼前没菜了,喝口茶稍微休息,随即又抓来一桶米饭。不用碗盛着吃,而是直接抓起了饭铲…… 形象很粗鄙,少年的神情却很庄重,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君王在国书上加盖玉玺。 董淑敏眼前直冒金星,仿佛看见了饭桶界的一颗巨星正冉冉升起…… 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早晨在暮云镇的客栈里被一阵喧哗吵醒,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数“……十五……二十……二十五……”,到“三十”轰一声,许多人同时喊叫起来,夹杂着桌椅翻倒碗筷跌落的声音。 当时稀里糊涂,现在回想,分明是信天游一口气吞下三十个大馒头。那货在卖掉马匹前没一个铜板,恐怕与店家打赌,成功地吃了一顿白食。 乖乖,那可是馒头耶!进肚子以后要发胀,一个变两,两个变四,三十变成六十。我的个天,好大一堆,怎么装得下? 想到这里,董小姐颇有点儿忿忿不平。 自己连吃三个馒头都要躲藏起来,其实,饭量还是蛮小的嘛…… 第十八章 该叫公子 那么,信大饭桶到底吃下去了多少呢? 小鱼儿和花生米虽然鲜美,却不是什么大菜,历来不上招待贵客的正席,怎么也给端上来了? 董淑敏疑惑地望向管家。 管家不等小姐询问,先哆哆嗦嗦开口了。 “……预备给薛老和朱医生的宴席被吃掉了,内府人的午餐被吃掉了,护卫们的午餐刚刚被吃掉……我已经安排厨房加紧做……” 所谓内府人,即郡守府里的高级人员。如董夫人的侍女,董郡守的跟班,董小姐的丫鬟,此外还包括教习、管家、采办等等,加起来总共十几号人。 也就是说,在半个多小时里,信天游一口气吃掉了二十五六人的分量,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董淑敏微蹙蛾眉,道: “现在加紧做?明显来不及。瞧,小天都在吃白饭了,你们的菜还没端上。仆佣们的午餐,还没有分派下去?” “厨房只来得及做一半,我就叫他们改做信师的饭菜了……” “把已经做好的一半端过去,小天不挑食。” “啊,小姐,那些饭菜太粗糙……” “啊啥啊呀,就这么办……叫厨房别停歇,把晚上的食材也用掉。让他敞开了怀吃,不停地吃……嘻嘻,本小姐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够吃下去多少?” 说到最后,少女兴高采烈地笑起来,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好奇神情。 这,这个…… 管家不敢答应,为难地望向郡守大人。 董仲轻咳一声,道:“行,就这么办。” 言毕转身背手而去,丢下一句话,“敏儿,你跟我来。” 到了书房,董郡守也不坐下。踱步转了两圈后,用指头“哒哒哒”轻敲桌案,沉默良久才开口。 “敏儿,不会出事?你去年养的金鱼就是这么撑死的。” “才不会呢,小天又不是傻瓜。” “你怎么叫信师为小天?” 信天游刚才的表现,仿佛“蛇吞象”,比起在后花园里捏石成粉更加震撼,不由得让人从骨子里生发出一股寒意。 道藏典籍里,从来没有哪位仙师吞下了一头牛的故事,倒有妖魔“日啖百人”的传说。 那些远远超出身体容量的食物,哪里去了? 这不像正大光明的道法,倒像是暴虐诡异的妖术。 董仲隐隐约约感觉,信天游不是修士。 可假如不是修士,世间会有这么厉害的俗人吗? 镇南军与云山的生番作战多年,一直大占上风,打得他们从山区边沿退入了深处。那些生番异常悍勇,可惜不懂炼气,战斗力要比炼过了气的军士差。若非熟悉地形,凭借天险,早就被消灭了。 说明即使天赋异禀者,如果不修炼,最终也要泯然众人矣。 而信天游,则是人间异数。 瞅其凌厉霸道的行事风格,迟早要与大修士发生冲突。谁家里来了一尊强者都是靠山,自家却是来了一座火山。稍不慎便灰飞烟灭,实在不敢消受。 纵然他救了夫人,那也不能因此把整个郡守府都搭上。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当务之急,先得搞清楚自家闺女和信天游的关系。 董淑敏很忐忑。 山神庙之夜,众人只商讨了一个大致的掩盖策略,对细节并没有琢磨。她以为老爹又要问这个,满脑子自圆其说,没料想却是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呆了一呆后答道: “他比我小呀,当然叫小天了。” 她才不管自己并不大,也不管信天游有多大。见马翠花那么叫,就跟着叫了。 董仲哭笑不得,道: “敏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舞刀弄剑,赶跑了好几任教习。可诗书礼仪,多多少少还是读了一些。自古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信师虽然年少,却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像你这么乱叫,很不恭敬。” “哪该叫什么?” “该叫公子。” “嘻嘻,他算哪门子公子?爹你没瞧见,他那一笔字写得像蚯蚓爬,比我还丑呢。” “胡闹,有你这么讲话的吗?瞧,信师进咱们家后就没有笑过,明显不高兴。” “那也不是被我叫出来的。一路上都这么叫,也没见他不高兴……咦,爹你好像蒙对了。他还真没对我笑过,只对一个卖咸鱼的姐姐笑过。” “哦,卖咸鱼的姑娘是不是信师旧相识,长得很好看?” “才不呢,只比我早认识半天。” 董仲沉吟了一会儿,道: “无论如何,你不准‘小天小天’的乱叫了,对恩人得恭敬。” 人与人之间只要恭敬起来,关系自然而然就会疏远。董仲并不想把背后的深意点明,见闺女撅起嘴巴,语重心长道: “你知道,为什么信师对卖咸鱼的姑娘笑,不对你笑吗?因为他俩的生活环境差不多,存在共同话题,你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另外,你锦衣玉食长大,在栖云郡里无人敢惹。连自己都没有觉察,语气里天然带着优越和颐指气使。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旦春试通过了,侥幸进入潇水剑派修炼。千万要收敛,别脑子一热到处打抱不平。即使公子王孙入了修行门,也得像一条虫趴着。身份不起作用,一切以实力为尊。以信师的强大,根本不需要春试,对你说过师承来历吗?” 董淑敏闭紧嘴巴,脑瓜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 董仲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道: “人家不愿意说的,千万别好奇。信师的来历是一个谜,任何门派都不会让他进入。春试如果发生冲突,你千万别瞎掺合……” 虽然董仲感觉女儿和信天游只是一对普通朋友,少年伙伴,终究心里不踏实,想再点醒点醒。可瞧董淑敏心不在焉地望着墙上的九九乘法表,一脸不想听,只好喟然放弃。 女孩子的心思,做父亲的终究不方便询问,任务只能交代给她母亲了。 类似情形,正在栖云郡城的一间客栈里上演。 马空咳嗽两声,重重道: “丫头,你以后不能小天小天的乱叫了。” 马翠花困惑地眨巴眼睛,问: “爹,不叫小天,叫啥?他还叫过我姐姐呢。” “人家那是客气,你还当真了。信天游救了俺们的性命,爹想为他立个生牌供着。记住了,别没大没小,得叫信少爷。” “嘻嘻,有生火生得那么顺溜的少爷吗?再说,我又不是他的下人,叫啥少爷?” 马空觉得也对,一拍大腿想出了个绝对正确的称呼。 “哎,就叫天游。俺见那些读书人不管年龄大小,碰面了都是这么叫的。” “哎呀,就爹事儿多。天游天游的酸不溜秋,别扭死了……” …… 第十九章 我有一瓢酒 初民逐水而居,逐渐发展出大大小小的城池,将各种资源聚集于此。因此,乡村人想搬入镇子,镇上人想挤进县城,县城人削尖脑袋往郡府钻。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令人啧啧称奇。 栖云郡城的仵作班头孙栓当差三十几年,积攒了不少金银。前年孙子出世之后,他把城内一间旺铺卖掉,在城外置办了庄园,让老婆儿子媳妇孙子统统搬过去享福。 捕快本是贱业,仵作又是捕快中最卑贱的,成天与横死之人打交道。 他们身上的阴气太重,无人喜欢。工食银也不高,一年才十五两。尽管来钱的路子窄,比不了捕头风光,照样少不了茶钱、酒钱、力差钱。 比方说,仵作迟迟不肯查明死因,死者就入不了殓。或者查验的时候,将遗体胡乱肢解。亲属为了逝者入土为安,只好进行打点。存在隐情的,更少不了大笔封口费。 只有碰到无主的血案时,仵作才没啥油水捞,还要累成狗。 孙栓像蚊子积血似的一点点攒,老来竟然置办了庄园,不能不让人夸一句,好手段! 奇在他年过花甲,金盆洗手卸下差使,该好好享受田园风光,天伦之乐了。不,孙老儿连临近主街的宅院也卖掉,搬去城南偏僻的烂屋,一个人独住。 难道和家里人有矛盾?也不像。逢年过节时,儿子媳妇总会带着孙子探望。 他偶尔出城,从不肯在自家的园子留宿,天黑之前必定回转。 真是个怪人! 华王登基后改年号为天启,沿用阴历。一二三月为春,四五六月为夏,七八九月为秋,十十一十二月为冬。 这一天正是天启二十年的二月初一。 夜空静谧,繁星闪烁。 初一俗称朔日,月亮隐没。童谣云,初一看不见,初二一根线,初三初四蛾眉弯…… 星光下,地面模糊成一片,阴影浓黑。 信天游在树影里滑行。 他的消化能力是常人几十倍,食物全部转化为纯能量储存,而非皮下脂肪,所以长不胖。但暴食之后,也是相对虚弱的时刻。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有点像吃撑了的大蟒蛇。 现在就好多了。 脚尖一点,人轻轻飘行出一丈多远。不发出一点声响,与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模糊光亮。 等距离不到百米了,信天游藏身于一棵柳树后,仔细观察。 前方是一个破落院子,土坯围墙倒塌了好几处。茅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笼,朽坏的篱笆门大敞开,院中摆放一张小桌。 一灯如豆,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星光下独酌。夹一颗花生米“咯嘣”嚼半天,“咕咚”灌下一盅酒,时不时以四十五度仰角忧郁地望向夜空。 气氛阴森,特像鬼怪狐精出场时的情形。 这里位于南城的低洼处,不仅偏僻,一下雨就成涝。春夏蚊虫肆虐,秋冬寒风凛冽。几乎没什么人家愿意住,除了一些穷苦人来此开荒种菜。 信天游微闭双目,将听力提升到极致。确定方圆三百米范围内,只有老头一个人。 今天中午,他在郡守府大嚼了一顿后,没去安排好的客栈。 董淑敏需要调节身体适应“进化一号”的改造,把陪同他与马翠花逛街的计划推迟到明天上午,也没有出门。 少年直奔书肆。 窝在云山十六年,信息闭塞。 这一次,他想从源头到源尾梳理出一条清晰的世界演变脉络。 郡城的书肆多,规模不小。 掌柜们往往带点书卷气息,见他不买书只翻阅,以为是谁家的书童来此恶补。乐于提供方便,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解说一番,过过嘴瘾。 信天游发现,确实存在一个消逝的文明。 零星见到了从先秦至汉、唐、宋……的典籍与史料记载,虽然残缺错漏颠倒,毕竟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那些闪耀星空的名字,老子、庄子、孔子、释迦牟尼、李白……依旧熠熠生辉,被冠以“古贤”的头衔。 然而,历史发展在明朝的中期戛然而止。 传说天神愤怒,以烈焰灭世。永夜降临人间,烟雾笼罩大地。彗星陨落,天降酸雨。冰雪覆压千年,迎来史上最严厉的寒冬…… 看到这里,仿佛一道电光划破长空。信天游目瞪口呆,差点惊掉了下巴颏。 这这这…… 不就是核战争的场景? 烈焰、浓烟好理解,永夜就是长久不见阳光,彗星就是导弹。核爆炸将岩石土壤气化,卷入天空。大颗粒携带放射性降落,形成灭杀万物的酸雨。小尘埃弥散至整个平流层覆盖地球,遮挡阳光,形成寒冷至极的核冬天。 记载笼统模糊,更像神怪小说。称生灵涂炭,万不存一…… 接着,是长达五千年的黑暗混沌时期。妖兽横行,先民茹毛饮血,苟延残喘。 此后两千年,渐渐出现部落、氏族、城邦、国家。 直到三千年前,天地灵气复苏。强大修士的出现,才让人类主宰了整个世界。 …… 信天游看得头晕脑胀,摇摇欲坠。 一切都与他知道的历史合榫,严丝密缝,没有一点儿偏差。 但是,巨大的恐怖降临。 即使从小受到严格精神训练的他,也不禁脊背生寒。 如果把历史比作一幅绵延不绝的画卷,那么存在一只无形巨手,将明朝中期至高科技时代的六百年直接撕掉了,连渣都不剩。 为什么会这样,其中隐藏了什么秘密? 明朝中期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节点? 少年茫无头绪。 嗒…… 厚重的线装书册从手里掉落。 书肆掌柜连忙扶住他,唤伙计端一碗酸梅汤来。心叹小小书童如此用功,真是难得。可惜出身太卑微了,终究难成大器。 信天游更换了几家书肆,见内容大同小异,便果断放弃了对历史的无效探索。 管它过去有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妖蛾子,我只管一路杀向前。 十五年前,刚刚入夏,栖云郡城外的羊肠谷总计死亡二十多个人。他是唯一幸存的婴儿,被师父带入云山。 当年应该是轰动一时的惨烈血案,无人不晓。 可信天游旁敲侧击了好些人,甚至动用了心理暗示、催眠术,得到的答案惊人一致,没有这回事。 傍晚回到客栈,兀自不甘心,又找来掌柜的询问。掌柜清楚他是郡守府贵宾,唯恐巴结不周,自然知无不言。 不过,作为土着,连掌柜都不晓得当年发生了那么大案子。只记得夏初时生番暴乱,朝廷向镇南大营增兵,扫荡云山。 有的番人在山边开垦,有的进城讨生活,无论语言服饰习俗都与华国人差不多了,被称为熟番。呆在山中的就死板野蛮,不服从王法,被称作生番…… 关于云山里面的生番,信天游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即打断话匣子,问: “一十五年前,谁是仵作班头?” 掌柜笑道: “可巧是孙拴,我还认识。客官问的那桩案子,别人不晓得,仵作一定晓得。不过,那厮怪得很,不好打交道。” 找到了线索就好办,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开口。 信天游趁着夜色潜入城南,远远望见孙栓的院子里杂草丛生,长得齐腰高。几棵树枝条横斜,花苞绽放。 一壶酒。 一个人。 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 嗡…… 少年被雷得头发直竖,外焦内嫩。 尼玛,这是仵作,还是诗仙? 第二十一章 迷雾重重 孙栓毫无惧色,笑道: “小仙师,请勿急躁。孙某的确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信天游冷冷盯着他,不吱声。 孙栓突觉寒意袭人,不敢卖关子了,加快语速。 “话说十五年前,也就是天启四年的四月初三,刚刚入夏。上午下了一场暴雨,闷热减少些许。孙某汗流浃背忙乎一整天,到黄昏了才匆匆往家里赶。半路碰到一名文士,只见他四十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头戴青绶,手拿羽扇,月白长袍掩至脚,腰扎玄丝绦……” 信天游一边听一边分析,感觉不寻常。 这段话很流畅,用词文雅,挺像背台词。要不有底稿,要不然就经过了长久琢磨。否则,以区区仵作的水平怎么讲得出? “文士叫住孙某,问可是栖云郡城的仵作班头。与他一路闲话,不知不觉跟入小树林。文士站住,问昨天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一桩血案,死了十几个人?我说不可能。那儿离郡城太近,顶多出个把打闷棍套白狼的,专挑落单客人下手。倘若出了这样的大案子,捕房得跑断腿,孙某肯定会知道……” 信天游忍不住插话,问:“文士告诉了你姓名来历吗?” “没有,孙某不敢问。” “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数字了?” 孙栓搔头道: “不会有错的,这些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错?小仙师说死了二十几个人,文士说十几个……十几,二十几,中间差了十人左右……后来有报人口失踪的,加起来也不满十人……清水乡……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十五年前入夏,碰到一个文士。” “对对对,瞧小老儿这记性……只见那文士头戴青绶,手拿羽扇,月白长袍掩至脚,腰扎玄丝绦。被他看一眼,小老儿就稀里糊涂跟着走了……” 尼玛,你丫是多久没跟人说话了,车轱辘废话连轴转。 信天游再也不敢打岔了,生怕老仵作断片。 “……文士问了近两日捕房的人员调动情况,思索一阵子,手掌朝天空一伸,再往下一抓……” 孙栓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回缩,停了停才继续说道: “……嘭……树叶下雨般往下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才入夏的叶子结实,不像秋风起时可以摇下一大堆。就是用一个筢子去薅,也薅不了这么干净。见小人吓坏了,文士从腰间摘下一个带钩递过来,说值几百两银子。要我从此不得离开栖云城,等待十几年后一个小仙师来询问羊肠谷血案。” 信天游注意到孙栓的坐姿松弛,心跳平和,眼神不飘忽,不回避…… 说明,他并未撒谎。 但听到最后一句,少年浑身的寒毛炸开,一股凉气从天灵盖直贯脚底。 靠,真有预知未来的人,简直是神经病一样的男子! 这个人智慧深沉,法术高强,精神力量强大,只看一眼就控制了孙栓。 “……文士要我转告小仙师,记住一首诗。‘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然后去王城朱雀大道的栖云酒楼,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小人回家后,生怕忘记诗句,花十个铜板请账房先生写下来,早晚背诵。十几年过去,小人一直在等,一天都不敢离开。文士留下的带钩是罕见羊脂玉,真当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那时候郡城的物价不贵,小人便购置了新宅,盘下铺面让家人做点小生意。慢慢积攒一些钱,加上房价一直涨……” 信天游耐心听完牢孙栓的发家史,见实在没啥好问的,硬梆梆丢下一句,“你可以去乡下抱孙子了”,径直离开。 谁知,此前倔硬的老汉竟“扑通”跪下了,哽咽磕头道: “谢仙师恩赐!小人十几年来吃不香,睡不好,胆战心惊,就等着这一天。又不知是祸是福,生怕牵连家里,才将他们送到城南郊外的牛角塘……啊,等一等……” 信天游在门口站住了,转身问: “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孙栓一溜小跑上前,用衣袖擦了擦混浊老泪,道: “文士走后,小人利用公门的关系明察暗访,发现没一个人知道羊肠谷出了大事。第二天特意跑去现场勘查。但昨天下过暴雨,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找到什么线索。好像那桩案子,根本就不存在。但是从下半年开始,府衙陆陆续续得报人口失踪。 “其中最骇人的,当属清水乡夏老太爷与亲家一起报官。夏老太爷靠几亩薄田,供养了儿子夏星一路读书。天启元年,二十二岁的夏星中进士入翰林院,三年做到编修。他不忘本,娶了同村一起长大的女子,在王城安了家。 “从王城到郡城才三百里,有宽敞的官道。快马加鞭仅一天,坐马车慢慢走也超不过三天。头三年的春节,夏星都带着妻子回乡看望爹娘。十五年前的春节,也就是天启四年,却没有回来。 “两公婆没在意,知道官家人过节不得闲。儿子年轻,正是求上进的时候,本来就不该老往家里跑。可到了第五个年头,夏星连信也没一封。眼瞅着又秋深了,今年到底回不回呢?公婆俩想念儿子,托人去王城询问。这不问不要紧,一问问出个晴天霹雳。 “原来头一年的四月初一,夏星得了一对双胞胎。便告假携带妻儿回乡,好让家里人照顾。谁知从那一走,杳无音信。这件案子报官后,非同小可。小人听师爷讲,夏星第一年是庶吉士,第二年是检讨,第三年成为编修,属于正七品。如果外放为官,至少做个知县。加上身处王城,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途不可限量。 “郡府派人彻查,四处寻访,还上报了朝廷。却找不到任何痕迹,好像那一家子凭空消失了……除夏星外,其它失踪案子也集中在天启四年的夏初,由王城方向回转郡城,必经羊肠谷。有做小买卖的,有探亲的,有赶大车的…… “从栖云郡穿过羊肠谷,就进入了白沙王城下辖的登丰县地界。一年之后,听闻在天启四年的四月初二,那里的辛集马场发生了一桩惊天血案。几十口人死绝,地下还挖出了累累尸骨。我郡的刑捕久久不能破人口失踪案,挨了不少板子。得到消息,一算时间正巧对上,急忙赶过去。 “谁料到,登丰县衙根本不肯透露半点情况。它虽是个县,却归王城管辖,同栖云郡平级。如果硬要调阅卷宗,需上报刑部。一帮伙计怏怏回来,最后不了了之。到如今,没有几个人晓得当年情况了……” 等老仵作停歇,信天游问,夏家后来怎么样? 他明白,自己必是双胞胎里的一个,其他失踪人口则是信使见到的横死路人。 文士说十几个也没错,正是羊肠谷中间最狭窄地方倒下的三条蒙面大汉,一位书生一位少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一个襁褓中婴儿,四名劲装武者,总计一十三名。 信使保留了一件证物,可以证明自己身世。但那件东西,恰恰是夏星不可能拥有的。 文士又凭什么预言,十几年后会有一个小仙师来找孙栓? 栖云酒楼,到底是回家路,还是陷阱? 孙栓继续道: “两公婆只夏星一个独子,听到消息万念俱灰。宁愿病死,也不肯用宅子换取汤药,说儿子总有一天会带着媳妇孙子回来,不能让他找不到家。旧宅子托付给亲家,亲家过几年也去世了,后面不是很清楚。” 信天游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欲走。 孙栓忙唤,等一等。 信天游不耐烦了,道:“又怎么啦?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呀?” 老仵作嗫嚅道:“这桩事颇为蹊跷,小老儿不知真假,所以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你只管讲。” “是这样,小人早些年去过王城,知道朱雀大道直通王宫,是最富贵繁华的地段。自从文士撂下栖云酒楼的话,小人便多了个心眼。凡是去王城的,都要询问一下。蹊跷的是,十几年问了怕不下六七十人,偏偏没一个晓得。小老儿怀疑,那栋楼……其实不存在。” 信天游终于微微一笑。 见老人佝偻腰身,满头白发,想起他先前装强硬自称老夫,后来说嗨了改称孙某,最后害怕了又变回小人、小老儿,不由生出一丝怜悯,道: “你等了十六年,很不容易。我得酬谢……” 孙栓慌忙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小人收了文士的玉钩,本来就应该等待。” 信天游道: “不,玉钩只值他前面托付的,后面说的那些该由我来感谢。你不是担惊受怕吗,我就送出一个承诺。谁敢杀你,我就杀他。谁敢杀你全家,我就……算了,还是只杀他一个。” 言毕,转身离开。 孙栓愣住了,哭笑不得。腹诽道,这不是让老汉放心去死吗? 待走出篱笆门张望,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第二十二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阳气萌动,春雷炸响,一年的耕种由此开始。 民间酿春酒,撒灰熏虫,相互赠送装满谷物瓜果种子的青布袋。朝廷举办各种宴会或者仪式,大王亲自下田,以劝农桑。 天才麻麻亮,马翠花就被惊醒了。 原来日出之前的卯时,也就是五点至七点间,许多人跑出门,面对着东方长吸一口气,长啸不已,这叫采龙气。 好不容易等“采龙气”的人停歇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传出来。左邻右舍用竹竿木棍敲打房梁木柱,以惊走蛇、蝎等毒虫。 马空、马翠花、信天游住的是上等客栈,眼下不敢惊扰客人,呆会儿肯定也得敲。 马姑娘迷迷糊糊,气得用被子捂住头。 八点钟,父女俩洗漱完毕,用过早点,董淑敏带着丫鬟小香、小兰、护卫赵甲赶到了。 马翠花见她一夜不见,人又漂亮许多,面孔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不觉有些气馁。摸了摸自家的脸,感觉几颗痘子小了不少,窃喜不已。心想照这个速度,把灵石吸纳完毕,面庞也该光洁清爽了。 她们约好一起逛街逛庙会,可一敲信天游的房门,无人应。再一问店小儿,说早出去了,留言不必等。 董大小姐才不担心信天游的安全呢,谁能伤得了他呀,不伤别人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只是有点小遗憾,昨天叫裁缝赶制出的几套衣裳,不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他换上了。想必穿上后,还蛮俊俏的。 信天游六点多钟就出门了。 自己的身世内幕,越来越血腥,诡异,复杂,线索也越来越多。 昨夜里,“我有一瓢酒”总在脑海里盘旋。觉得有点印象,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今天好歹查证一番。 他不喜欢诗词,却并不陌生。 信使属于标准糙爷们,哪有耐心带孩子?信天游才几个月大就被丢进“梦枕”接受教育。也不怕婴幼儿的神经系统尚处于萌芽状态,从此人格分裂,变成神经病。 在虚境里,信天游两岁上蒙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什么的……当时一一硬背了下来,根本不懂啥意思。 后来接触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渐渐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比方说“杏花春雨江南”这句,到底美在何处?“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到底伤感到何种程度? 无法量化,只能想象,他感觉比量子数学还让人头痛。 出门后,才发现起早了。 书肆的开张总要比其它店铺迟许多,一般日上三竿了才会出现顾客。有大清早买菜的,可没有大清早买书的。 信天游慢慢悠悠逛了逛,天光逐渐大亮。 遥遥望见铁匠铺子前,两个人正在争执。一条赤膊大汉从板车上抓起一根东西朝街角一丢,轻蔑说道: “呸,一车废料锈成这个样子了,也值一两银子?瞧瞧,这根细铁条都他妈的锈得快没铁了,也敢拿来充数?” 老汉慌不迭拱手,哀求道: “小老儿走村串乡,风吹雨淋,将近半年才积攒了这点东西,指望靠它度过饥荒。掌柜的行行好,六百文钱如何?” “你当老子傻呀,两百文。” “五百文钱,唉……实在是再也不能少了。” “二百五十文……要不你就原路拖回去,老子不稀罕。” “掌柜的,最少也得三百文钱呀。瞧瞧,这柄锄头虽然豁了口子,却实沉得很,锈也不厚,俺跑了好几个乡才找到。还有,这把破铡刀……” “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好好好,二百五就二百五。能不能给点碎银子,铜钿少一点?” “没银子,只有铜板,你要不要?” “要,要,要……” 虽然官定一两银子兑换一千文铜钱,但银子携带方便,存量又少,在流通中往往可以抵一千一百文铜钱使用。 老汉想占点小便宜,铁匠当然不会让他如意。 当…… 啷啷啷…… 锈铁条撞到墙角石头上,滚了几滚,仿佛一条死鱼似的凄惨挺着。 信天游的耳朵竖起来了。 听到一片混浊沉闷声响里,存在着一线极其清越的声音,久久不绝…… 那根废铁,不简单! 他装作若无其事走过去,见铁匠与老汉都进了屋。当即弯腰捡起铁条,快步走到了巷弄口的拐角,停下来仔细打量。 黑黢黢的一根锈蚀不堪,中间一条浅浅的槽。扁扁的,两指多宽,约十七八厘米长,像极了南方江河中的刁子鱼。 他越看越熟悉,又掂了掂分量,半晌之后猛然醒悟。 靠,这不就是自己在虚境训练用的“狼牙”吗? 狼牙是核战爆发前夕,顶级特种战士佩戴的短剑。采用高强度钛合金制作,论坚韧与锋利,达到了冷兵器巅峰。 更恐怖的是,最后一批狼牙丧心病狂,在刃身内还隐藏了一把锋芒达到纳米级别的匕首。连金刚石都可以一劈两半,堪称无物不斩。 据说,这批狼牙是为“完美战士”特制的,可惜核战争很快爆发了…… 信天游一直以为,除了虚境里的剑影,世界上并不存在狼牙。做梦都没有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虽然经过高科技抛光镀铬处理的狼牙外刃锈蚀得不成样子,完全不像一柄短剑了。最锋利最精华的匕首却保留了下来,藏在厚厚的铁锈中。 信天游攥紧铁条,体会着掌下的粗粝与刺痛,连身子都微微颤抖。 他太需要一件神兵了。 把铁条朝腰间一插,想想不放心,又掀开衣襟塞入怀里,快步往回走。 老汉正唉声叹气拖着空板车,被迎面叫住了。 “老人家,刚才有一根废料被铁匠丢掉了,是在哪里收的?” 老汉闻言,陪笑道: “实在记不清在哪里捡的了……哥子,是不是想打什么东西?下回俺弄到好铁,就给你送来。天杀的铁匠压价太狠,怎么也得给三百文钱呀……” “你换了二百五十文。” 信天游望向板车上的一个破包袱。 一千钱为一贯,用皮绳串起来,俗称一吊,好大一堆。二百五十文钱就是二百五十个铜板,也不少了,盘在包袱里鼓鼓囊囊。 老汉暗暗叫苦,今天诸事不宜,就不该出门。 才被铁匠狠狠剁一刀,又撞到了一个打秋风的小地痞。如果不出点血,他一旦叫嚷,城狐社鼠全赶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实在不够啃。 于是,赶紧从怀里摸出了三枚油腻腻的铜板递过去,低声下气道: “哥子,俺请你吃早点……今儿龙抬头,庙会很热闹,不去看看?大早晨就碰到好几拨差役了,平时他们可起不了这么早。” 切,拿差役来吓唬我? 信天游暗觉好笑。 接过铜板,故意举起一枚凑到眼前,大惊小怪道: “啊,居然是上古时代的铜钱。品相完好,一个可以换几十两银子呢。不行,我不能占这个便宜。” 说完,摘下腰间的荷包朝老汉手里一塞,如飞而去。 老汉听说过上古,这上古铜钱却是第一次听说。将信将疑解开荷包的系绳朝里面一瞧,差点惊叫。 白光耀眼,赫然是两锭大元宝,五个小银锞子。 老汉当街凌乱了一会儿,摸出一枚小锞子塞进嘴咬了咬,顿时脸色大变。 当机立断,把荷包揣进怀里,把板车拖到路边。小心翼翼掏出身上所有的铜板,一枚一枚对光细看。 第二十六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狭窄的山道前,陈列着一支五百人的军队。 布阵严谨,甲胄鲜明。 最前面是两排弓箭手,其后则是盾牌兵,长枪兵,步卒,轻骑。 距离一百多米远的田野上,十四个骑马的番人围成了团。 大部分身染鲜血,手握弯刀。两人端着弩,一人将疑似短枪的兵刃横搁鞍前。中心位置的姑娘拿着剑,明显是首领。 再去一百多米,是列好冲锋阵型的五百精锐骑兵。 阵前凸出三骑,居中的石坚顶盔掼甲,面容严峻,沉默不语。 左边是一位中年道人,神态悠闲。右边则是一名偏将,手臂伸直。掌中圆柱形的琉璃沙漏里,细沙如线,正由上层源源不断地流入下层。 青草疯长,杂花生树。 正是一派明媚的好春光,田野上却杀气弥漫,一触即发。 一炷香前,镇南军终于在最偏僻的入山小道前合围,堵住了这批冲出栖云城的番人。对方宁死不降,石坚下令一刻钟后发起攻击。 为什么要等一刻钟?偏将颇觉奇怪。 优柔寡断,实在不是将军往日霸道凌厉的作风。况且,面对十几只陷入了罗网的野兔子,他怎么脸色凝重得好像面对十万天兵,还把沙道长也请出来了。 阿莎朝两边望了望,还剑入鞘,灿烂笑道: “中原朝廷说番人如猪狗,愚昧野蛮,孱弱卑劣。但今天,我们这些野蛮人深入龙潭虎穴,也斩杀了几十个士兵闯出来,说明他们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惜运气差了点,幽冥钟没砸死石坚。提前在城外埋伏了马匹,却没有料到栖云城里升起狼烟后,镇南大营便封锁了所有通往云山的道路…… “不过没关系,我们还年轻,还可以成长……你们不要再劝了,镇南军的目标是阿莎。我如果继续逃跑,大伙将统统跟着陪葬。死并不可怕,但是,必须有一个人回山告诉巫老,我同意族人并入后番部。待会儿听号令,两三个一组分散逃跑,潜入山林。虽然照样九死一生,终归存在一线脱身的希望……” 番人一阵骚动。 大傻二傻瓮声瓮气道:“俺们不走……” 阿贵急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 阿莎俏脸一板,叱道: “死很容易,难的是怎么活下去。我以公主的名义下令,你们也不听吗?” 众人一凛,齐声道: “是。” 静默了数息,阿贵嗫嚅道: “公主,我有一句话一直憋在心里,怕以后没机会讲了……” “说。” “阿贵只要有一口气,必将为公主报仇,终生不娶……我还想告诉你,其实,我,我,我……” 阿莎笑着打断了话头,道: “阿贵哥哥,阿莎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你不必为我复仇,但必须为族人而战。族里的姑娘喜欢你,人口又越来越少。你必须娶亲,生下一大堆娃娃。我们年轻气盛,一再同巫老顶牛。其实他牵挂的是整族兴亡,看得长远,以后不可以那样了。” “是……” 两名姑娘插话,齐声道: “我们在神灵的面前发过重誓,一生不离开公主。公主要走,我们必须跟随。” 阿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挂满了泪花,缓缓道: “好……阿草,阿苗,此生是姐妹,来生还是姐妹……我们三个留下,为哥哥们断后。死没有什么,可以回归神灵的怀抱,可以见到阿爸阿妈……如果阿莎战到没有力气自杀时,你们必须动手,不要让我落入敌人掌中承受侮辱。大家准备,把圈子散开些……” 十三骑朝外散出一个大圈子,背对镇南军。 阿莎下马摘剑,脱掉靴子,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声呼喊。 “你在吗?” 众人一呆,连精通番语的镇南军偏将也莫名其妙。忖道,她这副样子挺像祷告神灵,可语气怎么那么古怪,倒像是呼唤朋友。 阿莎转了一圈,再次呼喊道: “信哥哥,你在吗?看得见我吗?看得见你的小妹妹阿莎吗?” 一片乌云飘来,遮蔽了晴空。 少女的面孔流露出羞涩,却不管不顾道: “六岁时遇到了你,信哥哥。阿爸战死,我是唯一的后裔。被族人保护得严严实实,一个玩伴都没有。那天和你在一起,是阿莎最快乐的时光。后来,鱼儿满溪乱蹦,飞禽遮天蔽日,猛兽翻山越岭。我吓坏了,哇哇大哭。你抱住我说,有哥哥在,不怕,不怕…… “我脑子里‘嗡”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躺在寨子里,哭喊着要去找你。但族里老人讲,那是山神爷变化成小孩子陪我玩,还送出了漫山遍野晕厥的飞禽走兽作礼物。后来,祭祀时见到神像,我哭得好伤心。好怕你变成白胡子老头,再也不是信哥哥…… “三年后,黑虎与熊猫两员神将开始保护部落,满山都是你的传说。我总感觉,你一直就在身边,却怎么也看不见。我在山溪之间徘徊,在月圆之夜溜出寨子,在每个生日想象你也大了一岁,该是什么模样…… “那些幽暗的日子,伴随着厮杀,逃跑,伤痛,死亡……每当撑不下去时,一想到你与我同在,心里就亮堂,就充满希望……找呀找,整整找了九年,终于见到背影闪过。原来,你也长大了。不管是不是山神爷,始终是我的信哥哥……今天,阿莎要走了,永远离开这方天地。什么也不想,只想为你跳一支舞,唱一阕歌……” 番人们集体下马面向中心,还刀入鞘,拜服于地。 偏将隔得遥远,听得零零碎碎,稀里糊涂。觉得阿莎一会儿向神灵祷告,一会儿又哥哥妹妹,莫非脑子错乱了不成? 番女多情奔放,不拘中原礼俗。爱就大声说出口,甚至一场篝火后就跟意中人走。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吉期……被士大夫斥为荒唐淫荡,不知廉耻。 偏将剿匪多年,深知不是这么回事。 她们多情却不滥情,刚烈贞节。认定一个人,便一生不变心。男人如果负心,她们也不哭哭啼啼做怨妇,而是拿起钢刀、蛊毒…… 空灵甜美的歌声飘荡田野。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阿莎静静立了片刻后,探足延颈,折腰回旋,一边唱,一边跳起来。 歌词古朴雅致,意思是有个人儿走过山凹,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偷偷瞧。含情凝眸嫣然一笑,你会不会喜欢我的漂亮窈窕? 所有人均呆住了。 此前少女一直讲番语,但这首歌,却是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唱了出来。 ……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 “君思我兮不得闲……” ……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曲讲叙深山中一个美丽纯朴的少女,爱上了一个见不着的男子。她痴情等待,甚至替对方想理由,他可能也思念我但没有空闲。芳华一年年消逝,云飘过,雨蒙蒙,叶落下,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一曲歌舞毕,满川人俱静。 征战厮杀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惨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军士们神思恍惚,惟愿沙漏流慢一点,好让阿莎唱完歌跳完舞,完成最后的心愿。 歌停,舞住。 沙漏已不知道何时流完了,偏将悚然一惊。 将军为什么不发令攻击? 他赶紧扭头,发现石坚与沙道长根本没注意沙漏,也没有望向番人,而是死死盯住左前方。 一个少年身形的蒙面人,正一步一步走向场中。 第二十七章 雷来 我在! 阿莎耳中钻入了一线清澈坚定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泪眼婆娑。望见一袭熟悉的衣裳从路旁一棵大树后转出,不慌不忙走到了番人和五百骑兵的中间。 整片区域被封锁,外面还有两千士兵围得水泄不通。连栖云郡的捕快也进不来,怎么会凭空冒出了一个人? 偏将先是惊讶,继而摇头。 多一个人改变不了局势,不过是人间又多一个枉死鬼。军队列阵冲杀,连仙师也要暂避锋芒,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兵丁们纹丝不动,沉默如铁。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需要知道怎么回事。只等军令下达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石坚微皱眉头,开口道: “沙道长,我未感应出他身上的气场澎湃,好像不是武者。你可感应出法力波动?” “贫道未感应出法力波动,似乎不是法师……也可能用法宝隐蔽了气场与法力。先看他准备干什么,呆会儿贫道再上前摸摸底。” 镇南大营出动了整整三千精兵,如果只为抓捕十几个刺客,确实杀蚊子用牛刀。 但石坚非常清楚,对付凭借一枚铜钱就击退凌厉一刀的可怕高手,必须摆出这么大阵仗。 前番部落则属于挂在枝头的干瘪果子,随时可以摘取,吃下去又没什么肉。所以,追捕刺客并不重要,目的是引诱、逼迫隐藏的高手现身。 不灭了他,寝食难安。 一想到这里,石坚就不寒而栗。 他确信,符甲未必挡得住那枚铜钱,自己的脑袋瓜更加不行。要知道宝刀也算半件法器了,坚硬无比。却像豆腐一般被穿透,铜钱居然没有碎裂! 信天游温和地望向阿莎,微微一笑,再次传音入密。 “有我在,不怕。” 他不是想笑,而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笑一笑,以缓解她紧张的情绪。 番人们懵里懵懂,簇拥着阿莎。公主对着天空呼喊,他们晓得是祷告山神。后来唱的歌一句也听不懂,还以为念咒语。 番人崇拜的神灵多如牛毛,有创世神,有远古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洞有洞神。女子喜欢某个神灵,往往会把它当作完美情郎;男子敬畏某个神灵,往往会把它当作严厉父亲。 咒语之后,果真冒出了一个奇怪的人,可惜不是从天空降临。 阿莎一扫之前的坚强,浑身颤抖,泪如泉涌,连站都站不稳了,得由阿苗阿草搀扶着才不倒下。 她试图走过去,但少年摇了摇头。 乌云散开,晴空万里。 信天游转身面对杀气腾腾的军阵,思索怎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为前番部落争取一两年的缓冲时间。 对他而言,消灭整支镇南军都不困难。 只要杀掉将领,每天再杀几百。不消天,剩下的绝对炸营逃窜。尽管当了兵就不怕死,等死却没人愿意干。 不过,这将招致华国朝廷的疯狂报复,甚至引来强大修士。 因此,还是低调一点好。 上策当然是逼迫石坚让步。 但那厮被铜钱击退后依旧敢追出城,说明威慑力还远远不够。 如果今天阿莎不在栖云城搞刺杀,信天游的原计划是夜晚潜入镇南将军府……眼下事情闹大了,难度也加大了许多。 沙道人翻身下马,走到距离蒙面人约十米的位置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 “朋友请了……贫道沙勾,出自潇水剑派。” 信天游皱了皱眉,问:“你干嘛的?” 沙勾先是诧异,继而恼火。 听声音是个少年,看身形是个少年,难道真是个少年? 想必对方故布疑阵,改变了嗓音。黑巾遮面,当然不会大刺刺自报家门。但连见面礼也不回一个,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小友,贫道是镇南将军府的供奉。不知你插手朝廷剿匪……” 信天游一听,顿时没兴趣了。 靠,原来这货只是石坚聘用的私人顾问,根本指挥不动镇南军。 他把目光越过沙道人,望向军阵,语气森冷。 “石将军,请你下令让开道路,放番人走。否则……我就杀光你们这里的一千人!” 石坚冷哼了一声,不搭话。 哗…… 军阵内笑声四起,可一瞅将军的面孔严肃,又飞快闭嘴。 沙勾也跟着嘿嘿笑了,道: “小友宅心仁厚,神通广大,不晓得出自哪位高师的门下……” 信天游不耐烦道: “咦,你这个人怎么还赖着不走?去,叫石坚过来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沙勾的颜面一再扫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再三确认眼前只是一个凡人,镇南将军明显小题大做了。他向前迈出了几步,如沐春风一般微笑,拱手道: “小友说的是,贫道即刻就走。你若有空,可以来城南喝一杯清茶。贫道虽然不理军务,但在栖云郡里,还是有小小薄面的……” 说话之间,左手大拇指悄悄掐住无名指第三节的左边捏了个火诀,储积威能后向前一指,喝道:“敕!” 一团鸡蛋大的火球离手飞出,转眼到了少年身前。 偏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这火球术,他是亲眼见识了威力的,可融金铁。沾身之后,如果没有施术者施法解除,不烧光皮肉毛发骨骼不罢休。 前几年抓住了一个番子头目,死活不肯招供。沙道长弹指飞出一点火星,从脚趾头开始慢慢往上燃烧。番子熬不过,胡言乱语。说部落受到了云山之神庇护,座下的黑虎与熊猫两员大将日夜巡山…… 当然没人信。 他最后变成了一堆白灰。 石坚见沙道人不等回到阵中商议,突然出手了,当即右臂伸直斜举向前,准备发令攻击。牛鼻子贼精,既然敢单挑,就说明对方不是很强大。 吱呀声中,山道前的弓手扣箭,拉开了弦。 铮,铮,铮…… 石坚左右两翼的百人队拔出了军刀。 久经训练的战马躁动不安起来,前蹄刨地,直欲冲出。 军队杀伐不比江湖斗殴,即使面对一小撮敌人,也有章有法,讲究配合。 像眼下的局面,等到一声军令下达后,弓箭手将先进行压制,然后骑兵冲锋。同时游骑四出,警戒外围,防止对方逃窜。 番人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又缺乏盾牌防护,偏偏还愚蠢地密集一处,将在箭雨之下损伤惨重。等到第一轮箭雨停歇,残存的人回过神时,骑兵已经呼啸而至,收割他们的性命。 对付诡异冒出的蒙面人,则相当于搂草打兔子。即使他侥幸从沙道长的法术下逃生,也会被来回冲杀的骑兵收拾掉。 石坚右臂斜举,是叫各方面做好准备。接着往下一劈,大喊一声“杀”或者“冲”,才是命令最终下达。 然而,他的胳膊停在空中僵硬了。如同老树分杈,长出了一截直挺挺的枯树枝。 只见少年一抬手,将火球凌空抓住。指缝间冒出缕缕青烟,火光却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沙勾道人发出火球后,迅速退离丈余,见状也傻眼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少年双掌一合,厉声叱咤。 “雷来!” 虚空生电,满川白亮。 平地惊雷,排山倒海。 第二十九章 翻云覆雨手 十分钟后,田野上的士兵和生番退得干干净净。 四分五裂的沙道人还在汩汩冒黑烟,气味太大了,信天游嫌弃地朝上风头走。 镇南将军石坚低垂头颅,亦步亦趋跟随在两米外,不敢直视。 正午,骄阳当空。 二月二,进入了仲春。北方的残雪还没消融,南方已经碧草青青。而炎夏又未至,正是一年中难得的凉爽惬意时候。 石坚经过了一番激烈厮杀、追逐,又顶盔掼甲在阳光下杵了蛮久,渐渐燥热起来。惊讶地发现,越靠近蒙面少年,越感觉清凉。 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信天游停下,冷冷开口了。 “石将军,今天的事情不要传出去。” 石坚忙道: “真人,刚才那一千人是石某的心腹亲兵,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一个月内,有没有办法凑齐一万斤盐巴,一千担粮食,三百匹布,以及铁器医药若干车,送入前番部落。” “真人,石某保证在半个月里完成。粮食、盐巴,可以从镇南大营的库房里直接调出。铁器、医药,市面上很容易收集。不过,三百匹布送进山后,需要裁剪制作,还不如直接购买衣裳好了。栖云城里的熟番占了将近一成,有四五万人,服饰都是现成的。” “很好,你这个人办事精细。” “谢真人夸奖,石某愧不敢当。愿意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哼,我如果要你反叛朝廷,你也敢反?” 石坚闻言僵住了,额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十数息后咬牙道,反! “哦,为什么?” “石某如果不反,肯定会被真人一铜钱咔嚓了。何况,潇水剑派并不待见石某。不如跟着真人,反而可以搏一个出身。” “这话怎么讲?” “潇水剑派的道场曾、周、华三国中,以华国的天地元气最贫瘠,不受重视。栖云郡里的元气,更是稀薄到几乎没有。武者缺乏元气修炼,进阶艰难。凡有点门路的世家子弟,绝不肯来……所以在华国诸军中,镇南军的战力最低,最没有地位。刚才那支千人队是石某的亲兵,勉强还算雄壮鲜亮。大部分士兵的铠甲破了,兵刃旧了,也没办法更换。” “咦,你们不是打草谷,捞了不少金银吗?” “镇南军的主将,像走马灯一样更换。每一个上任后,都会想尽办法搜刮钱财去贿赂朝廷大员,以离开这里。哪里管军队的配置,士兵死活?” “哦,是这样……十五年前的夏初,朝廷为什么要向镇南大营增兵,讨伐生番?你详详细细讲,不要有一点遗漏。” “禀真人,石某绝不敢有一丝一毫隐瞒……生番不服从王法,与朝廷打打和和千百年了。二十多年前,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也就是现在的相国郭春海郭大人,提出了归化之法。在云山边缘建立村镇,开通贸易,准许番人进入内地定居。如此一来,熟化的生番越来越多,好些年没有出现大规模冲突……” 说来话长。 十五年前,石坚还只是镇南军的一员偏将,主将叫潘忠。 夏初,突然有两位法师进了镇南将军府。谈什么不知道,反正潘忠立即调拨五百亲兵跟随他们进山。 谁知晓,五百亲兵刚入山就与生番冲突。屠灭了对方一个寨子后,自己也被杀得干干净净。仅仅几十个兵潜逃出来,私下讲两位法师在寻访一个初生的婴儿。 前番王大怒,派兵袭击了芦水县。 朝廷紧急增兵镇南营。 战争由此拉开序幕,规模越滚越大。 拉锯场面进入第三年,潘忠诱使前番王出了山,在栖云城外的平原上合围决战。 这一战几乎全歼了生番的精锐,两万人只剩下三千多个逃回去。前番王战死,部族从此一蹶不振。 潘忠中了见血封喉的毒箭身故,由副将顶替位子,进山清剿。 一打,又是十二年。 每当朝廷里的“归化派”占上风时,就会叫停招安。可生番死伤惨重,结下了血海深仇,坚决不肯投降。 当“主战派”占上风时,镇南军就大举进攻,斩草除根。 云山地域宽广,地形复杂,撒几万人进去根本看不到影子。前番部越来越衰弱,人口越来越少,也不跟镇南军死磕了。见你势大便躲藏,见你疲惫就偷袭。 因此,总清除不干净。 随着往深山推进,士兵失踪的事情时有发生。特别是六年前,整整一支千人队莫名其妙消失了,无人不胆寒。 云山剿匪沦为了一个无底洞,一个大笑话。 朝野疲惫不堪,吞不下,又弃不得。 归化派斥责镇南军是一群野蛮屠夫,主战派又认为他们办事不力。 总之姥姥不亲,舅舅不痛。 镇南大营从鼎盛时的三万五千人,减员到现在的一万二。没得到兵源补充,装备和待遇也是各军中最差的。 石坚升任主将,无所事事瞎混了两年。 不料,今年开春突然接到军部的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于秋至前将前番部消灭。 他脑壳都是大的…… …… 从石坚的叙述中,信天游依稀见到了一只翻云覆雨手。 谁能命令一军的主将,派亲兵护送法师进山? 任何时候,战争都是成本最高昂的解决问题方式。前番王报复镇南军屠寨,袭击了芦水县,事态并不算严重。朝廷如果安抚一下,议和的可能性非常大。 是谁终止了“归化”政策,谈也不谈就出兵清剿? 即使到了今天,归化派的领袖郭春海贵为相国,依然扳不回局面。六万多人的前番部被屠杀得只剩下五千,是谁依旧不肯放过他们,下达了秋至前灭族的命令? 哼,管他是谁! 信天游冷笑,道: “伸掌,调息,纳气入丹田。” 石坚不明就里,才立起手掌,就被一指弹在掌心。 顿时全身巨震,瘫软在地。仿佛一道闪电打进了劳宫穴,在经络里轰然炸开,如火线灼烧。 “完了,我命休矣!” 他心里哀嚎,勉强闭目盘坐,尝试将体内的气息搬运周天。却感觉精力暴涨,真气流转的速度陡然加快。下丹田隐约有气旋形成,竟比往日精纯凝实得多。 蹉跎了多年的通幽境第六层,即将突破…… 石坚激动得浑身颤抖,目泛泪花。 几分钟后一轱辘爬起,想要纳头就拜,却找不着人影。 信天游早走了。 收服堂堂的一位将军,可不能光凭恐吓。得打一巴掌给颗枣,胡萝卜加大棒子一起上。 武者的武力,修士的法力,本质上都是通过真气释放能量实现。 信天游虽然没有灵根,不能吸收天地元气。但一星半点的能量燃爆,可以将武者真气里的杂质焚烧干净,相当于净化了。 约两点时分回到客栈,不见马翠花与董淑敏,他牵马又出发。 镇南军的封锁,官府的戒严,在中午就已经解除了。大街小巷飞快恢复了热闹,跟啥也没有发生一样。 人们交头接耳,神情轻松。 有的说番匪伏诛,有的讲逃窜进云山了……还有更离奇的,说幽冥钟显灵了,自个从钟楼上蹦下来…… 通过两天的闲逛,信天游对栖云城有所了解。策马向城东,半路拐进了一家赌馆。 他呆会儿需要用钱,可身上又只剩下一块铜板,怎么办? 这地方不错。 据说里面的人豪爽大方,乐善好施,最喜欢慷慨解囊,还不求回报。 第三十章 土包子赌馆 赌馆的前厅由几条彪形大汉镇守,故意露出粗壮的胳膊横抱在胸前,目光斜视。见到少年走进来也不管,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寻找父母,或者小厮找主人。 靠里墙摆放一张屏风漏香,一粗一细两根香棒上标注了刻度与时辰,看看燃烧到哪里就知道了时间。屏风前面供奉着一尺高的财神爷赵公明塑像,左手执鞭,右手托元宝,骑黑虎戴王冠,含笑望向门口。 切,土包子! 信天游下了差评。 在虚境里,他见识过一万年前的高科技赌场。 高高的穹顶之下,水晶灯流光溢彩,羊毛地毯没过了脚踝。门口悬挂希腊女战神雅典娜的巨幅画像,手执宝剑,目光炯炯。 寓意相当深刻,隐晦,催人泪下……宰你没商量! 至于计时装置,不可能出现。 从背景音乐到修饰布置,甚至光线色彩气味,乃至心理暗示,风水阵势……就是要留住客人天昏地暗豪赌,哪里会让人晓得时间? 这儿在前厅弄了一张屏风漏香,难道准备提醒客人该回家吃饭了?摆放一尊财神,更加莫名其妙,难道要保佑客人多多提款?几条大汉确实彰显了安保力量,可让人感觉黑店似的。好歹安排几个甜甜的小姐姐,假假地营造出宾至如归的氛围呀! 刚过中午,赌客不是很多。 居然还存在几名女子,有的贴紧男人,有的自己带了丫鬟。 只要人类存在,就不可能禁绝赌博。 因为它能带来血脉贲张的刺激,和一夜暴富的梦想。对此惩罚最厉害的是宋代,赌博者处斩,最终也不了了之。 信天游不紧不慢在大厅里兜了一圈,最后在骰盅押大小的桌旁停下不动了,呆呆望着赌客们激烈拼杀。 他眼睛微闭,嘴唇轻抿,整个人呆若木鸡,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赌桌都开二十局了,依旧没有下场的意思。 有些赌客注意到他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块铜板,不屑地嘟哝,“穷鬼”。还有人驱赶道,小鬼,滚开点,别挡老子的运气…… 桌前的八个座位一直没有坐满,始终维持着五六人的规模。 有人连输几把后转去其它台了,有人输光后骂骂咧咧起身。极少数几个赢钱的偏偏不肯离开,直到吐出获利连同本金,才懊恼地站立旁边看别人玩耍,目光呆滞。 铁打的赌场,流水的客。 骰子六个面挖出了凹坑,涂上漆,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点。 点数不同,最终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非常微细,听在常人耳朵里根本就没有差别。 经过短暂的听音辨骰训练,信天游绕过大半赌桌,在左角空闲位子坐下了。随着荷官一句“买定离手”,把一枚铜钱郑重摆上了标志“大”的方格。 赌场的荷官都经过专业培训,对骰子的点数有基本控制,却不精确。点数的开出,以符合赌场利益为基本原则。 比方说,桌面五两银子下“大”,八两下“小”。荷官会尽量争取开出“大”,赔五两,赢八两,纯赚三两。但以荷官的水准,往往掌控不了点数,也会导致赔多赚少。不要紧,只要赌客没有走,只要局数足够多,这一点点概率的倾斜将彰显巨大威力。 但赌客也不是傻鸟,生怕庄家搞鬼。 渐渐演变成摇完骰子后,客人再下注,然后开盅亮点。 所以,在每一次亮出点数前,荷官都要喊一句“买定离手”。意思是下注了的不可更改,也不接受额外的赌注。 见到穷酸少年坐上桌,周围响起了一阵哂笑,纷纷摇头。 直娘贼,这小厮居然只肯赌一个铜板,连打酱油的叫花子都比他阔气。 少年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骰盅比大小是合计三枚骰子的点数,三点至十点为小,十一点至十八点为大。这一把开出了三,十一点,大。 桌上赢家多,输家少。但重注被没收,赌场方面并不亏。 “呦,赵大爷,好手气。” “哈哈,承让……” “汪公子,奴家猜你下一把肯定会转运,龙精虎猛。” “小娘皮,今晚就让你见识本公子的龙精虎猛。” “呦,那要看公子的运气了。” …… 薄施脂粉,正当妙龄的荷官颇具几分姿色。笑意盈盈用一个筢子扒回输家的散碎银子,推给赢家赔付,一边鼓励众人继续下注。 轮到少年时,她的笑容瞬间收敛。鄙夷地撇了撇嘴角,直接将一枚铜板从桌面上滑过去。 信天游面无表情,等摇盅之后,认真将两枚铜钱摆入“大”字格,毫无偏差。 本次开出了十三点,依旧大。 桌面输多赢少,立刻哎呀喧天,不绝于耳。 有人用拳头狠狠捶自己的脑瓜,还有人“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我是只猪!本来准备下注大的,怎么又改小? 等赔付完毕,再次摇完盅。信天游像石佛一般纹丝不动,平静地把四枚铜钱又一次摆入了“大”字格。 其余赌客好像经过商议似的,通通下注“小”。 按理说,出大与出小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没有什么倾斜。所以连开了几把大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小。 他们不懂,每一把的概率依旧是百分之五十。并不因为前面连开了几把大,下一把出小的可能性就要多些。 “小,小,小……” 几个人索性站起身大叫,口水乱飚。 荷官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依旧笑意盈盈,云淡风轻。 骰盅揭开,邪门了! 五五六共十六点,还是大你没商量。 几个人一屁股坐下,像破了口子的猪尿泡一般泄了气。 信天游面前的铜钱变成了八枚,继续下“大”。 赌客们终于注意,这桌还有一个小子连胜三局,由一个铜板翻成八个。瞧他又一股脑押上,均摇了摇头。 本钱太小,赢多少也没有用。再不收手的话,庄家只要搞定一铺就干掉你! 随后…… 铜钱变成了十六枚,其他人全军覆没。 连胜四局,不算多么了不起,连胜六七局的也常见。但赌徒都很迷信运气,一路连胜就说明手气旺盛。 于是,接下来的一局情形诡异。 赌客们都不着急下注了,歪着脖子看少年怎么弄。见他把十六枚铜钱整整齐齐摞成两根柱子,摆进“小”字格,均长吁一口气。 就是嘛,连开五把大,不可能再开出大了。 他们前几铺输狠了,这一次纷纷下重注。少的几百文钱,多则二两银。 纤手揭开骰盖,一抹鲜红耀人眼睛。 第三十一章 几何倍数 在一片叫“小”的声浪中,三枚骰子千呼万唤始出来,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二四四十点,红艳艳一片,果然是小。 庄家损失惨重,通赔。 赌客们并不相信少年,但很相信运气。反正自家的手气不好,跟着手气好的走准没错。 接下来的场面,风云突变! 十几分钟后,信天游的一块铜板神奇地翻了一万六千倍,变成十六两银子。倍数挺吓人,但基数太小,赚得并不多。 可架不住别人乱哄哄跟着他下注,一个二个的笑得嘴都合不拢。赌馆大出血,赔付了好几百两。 女荷官的脸色泛青,笑容勉强,连口齿也开始不利索了。 之前无所谓,因为少年搞来搞去就那么点铜板,激不起多大水花。但随着对方一铺铺胜利,一铺铺全力以赴,赌注噌噌噌翻筋斗往上蹿……她的小心脏砰砰乱跳,有一种泰山即将崩于顶的不祥预感……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有两个富商模样人专门站在了信天游身后,仿佛哼哈二将。 赌场的东家在栖云郡极有势力,两位商人的生意需要仰仗,于是经常跑过来玩一玩,叫作“衬场子”。输无所谓,赢再多也要孝敬。关键是衬托人气,让东家见到自己的一番诚意。当看到少年一赢再赢后,他们感觉奇货可居,也有帮赌场把把关的意思。 信天游缓缓把十六两银子摆上落注位置,小。 这是罕见重注了,其它几个位子的赌客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两。 论理,少年连胜了十几把,他们早该发大财。 其实不然。 赌徒输了可以孤注一掷,赢了往往保守,典型的“怕输想赢”。能够控制贪婪,严格止损的人,极少极少。 从心理上讲,赌博永远是一笔亏损买卖。赢一万与输一万,所产生的感觉并不能抵消。输的痛苦总是要大于赢的快乐,而且,影响更加持久。 那些人跟随信天游发了点小财,随时准备开溜,不敢把赌本全部押上。总觉得下一把要输,偏偏又没有输,愈发胆战心惊了…… 现场鸦雀无声,静等开盅。 过一会儿,轰…… 炸开了锅。 奇迹仍然在狂奔,十六两变成三十二两。 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几何倍数的增长相当恐怖。一张纸只要对折四十次,就可以杵到月亮。 尽管一输再输,荷官依旧微微弯腰,浅笑着向众人道了一声“恭喜”。 只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令人不忍心直视。 手脚伶俐的好姑娘慢悠悠赔付,突然变成了电量不足的机器人。她不敢开盅了,眼前分明是一个无底洞…… 信天游心知肚明,这是等镇场子的高手。 无所谓谁来,反正自己连赢三把后,得去清水乡。夏家老宅如果落入外人手里,便把它赎回。如果还在,就把银子留给看护人。 赌客越聚越多,渐渐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其它各桌没人玩了,全朝这边涌。 有的挤不进去,干脆拖过一把椅子站立,摇摇晃晃。有女子尖叫着扭头,大约是被摸了屁股。后面那个人赶紧举起双手,脸上露出无辜表情。有人央求坐着的赌客帮忙下注,甚至霸蛮地把银子朝桌面摆放,却被女荷官坚决抵回去。 几条目露凶光的壮汉走过来,推的推,搡的搡,让人群离赌桌远一点。 信天游默默关闭了嗅觉。 他人即地狱。那口气,那汗味,那狐臭……那酸爽,差点让他晕倒。 一条矮壮的中年汉子挤入,顶替了女荷官。 众人惊呼,豹子陆。 还有人低声道,他要几点就出几点,这下子可怎么玩? 镇场高手的作用是震慑作弊的客人,捞偏财的同行。一般不下场,否则赌客们会敬而远之,下场后果然不同凡响。 只见豹子陆铁青着脸,把骰子往空中一抛,旋身用骰盅抄入,动作干净利落。一边摇晃,一边贴近耳边细听。 赌客们集体停止下注,利索地收拾好自家的银子。 他们清楚,赌场正在与陌生少年对决。 如果谁敢趟浑水,摸鱼儿。不管输赢,绝对妥妥的找死没跑。 买定…… 离,离手…… 女荷官声音发颤,中间还断了一下,恰似打鸣的小公鸡被捏住了脖子。 她没法不紧张。 赢了就彻底翻身,再输的话,场子里无人可以对付少年。事后,因为没有及早停止这一台止损,自己免不了一顿毒打,说不定还要被公子爷送进妓院抵债。穷人家的孩子,讨一口饭吃容易么? 三个大元宝,两枚银锞子,被平缓推进小字格中央。信天游纤长秀气的双手规规矩矩离开一尺,无可挑剔。 人群发出一阵轻微骚动。 最前方的人瞪圆眼珠子,中间的人歪头拧脖寻找角度。后面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扶住前面人的肩膀,踮起了脚尖。 现场落针可闻。 豹子陆的手指短粗,却非常灵巧稳定。把盅盖轻轻往上一提,不发出一丝声音,绝无磕碰晃悠等影响点数之举。 唰…… 所有目光均朝盅内追去。 随即响起一片“哎呀”惋惜声,夹杂着“哐当、扑通”乱响,几个站立在凳子上的伙计摔下去了。 豹子,居然是豹子! 三个一。 三枚骰子排列成不太整齐的一线,上端微翘,袒露出一点鲜红。仿佛一只丹顶鹤神气活现地昂首展翼,翱翔云天。 所谓豹子,指三枚骰子呈现出相同的点数,如三个一,三个二……三个六。 少年确实下对了,三个一加起来才三点。 真小,没有比这更小的了。 可按照赌场的规矩,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无论下大下小都不行。 女荷官长吁一口气,瞬间满格充电。筢子像一阵飓风似的卷过赌桌,把三十二两纹银统统扫荡,动作真叫一个麻溜。 看客沮丧,叹息不已。 唉,一枚铜钱制造的传奇,就这么遗憾地终结了。 信天游呆呆看了看空荡荡的面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 “我赢了,你们怎么把钱弄走?” 豹子陆笑嘻嘻拱手,道:“不,小兄弟,你输了。按照道上的规矩,只要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跟下大下小没关系。” 少年沉默了。 他又不是职业赌徒,确实不知道这么回事。 随即又道: “这个规矩是你们定的,不好……” 豹子陆冷笑,声音低沉,吐露出一股赤裸裸的威胁。 “小兄弟,规矩可不是我们定的,哪一家赌场都这样。走,走……你再押,我还会出豹子。想赢?没门。继续下去,搞不好把命都要押上。” 周围的人乱七八糟插话了。 “哥子,他没有骗你。豹子通杀,到哪里都一样。” “回家找师娘,再练练本事。” “小郎,大哥请你吃饭,说说是怎么连赢十几把的。” “直娘贼,这小子赢得起,输不起!输了就输了嘛,再来!” “听说他只用一个铜板进场,真的假的?” …… 第三十四章 我爹是郡守 信天游合计,当下快三点了,还要出城探访清水乡。华国开明,不宵禁。但栖云郡毗邻不安定的云山,傍晚六点会关闭城门。自己翻墙入城容易,马儿却进不来。照这么计算,顶多只能在赌场耽搁一刻钟了。 当即道: “李公子,赔罪陪酒什么的都不需要,我们再赌两局。” 李化闻言表情一松,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好好好,悉听尊便,李某亲自摇盅。” 心想,你不肯收人情。可老子明知必输还赌,不照样是人情?只要人情收下,老子就躲过了这一关。 毫无悬念,信天游以一块铜板进场,赢下二百五十六两白银,整整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 赌客们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瞅情形,那少年只要想赢,就可以永远赢下去。 李化吩咐手下将五锭大元宝装进褡裢,六枚银锞子装入小荷包。见对方并无责难意思,顿时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踏实了。 信天游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周老三,道: “李公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还欠他五十两。” “正是……若非提醒,李某差点忘了……” 李化忍气吞声,飞快跑去松绑,取出五十两银子硬塞入周老三怀里。好话说尽,生怕他不肯收下。 噫嘻,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蛮多人把胸膛一挺,希望少年看到自己。 董淑敏不解地问,这人干嘛的? 信天游道,一个赌徒,咎由自取。看在他宁愿断手断脚也要卫护家人的份上,救一次。 随即面向众人,朗声问: “朝廷禁赌,开设赌场者该当何罪?” 门口传来响亮的应答。 “士民赌博,罚钱五百文。开设赌场者抄家流放,官员革职,永不录用。” 答话的是马空。 身为捕头,晓得今天的事情不会善了,早早就把守住门口。 众人一阵哀鸣,李化急忙道: “律法是这个律法,但朝廷早就放松了,连王城里面都出现了乐游赌坊。我这里被人告发过两次,最后也只是罚点钱。” 是吗? 信天游把目光投向领头的巡街捕快。 这人刚才打了看场子的壮汉,等于和李化决裂,向董小姐纳了投名状,必须把他挺起来。 王捕快心一横,抱拳道: “秉信公子,像这样的案件,如果主簿不过问,一般交由典史处置。开办赌场者,视情节轻重,可罚金,亦可上刑,关押,流放。” 好,好,好…… 信天游连道了三声好,突然一伸胳膊,将李化隔着桌子拽过来,狠狠掼在地上。 那货摔得七荤八素,杀猪一般惨叫,我爹是典史…… “咋回事?” 人群里飘出小心翼翼的声音。 他们以为少年收下银子,顶多警告一番算了,没料到画风却突变……见过不收礼的,也见过收礼不办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收下礼后,当场揍人家一顿的。 底下议论纷纷,有人道: “你们懂个屁!公子爷可没收人情。那些钱是光明正大赢的,不是送的。” “俺晓得了,微服私访……” “去去去,啥眼神。有这么小的大官吗?” “嘘,小声点……” 董淑敏见李化痛得在地上哎呦翻滚,不屑打落水狗,啐道,呸,你爹是典史,我爹还是郡守呢……把他绑起来送官! 赵甲正要动手,五名捕快像狼一样扑过去,将李公子结结实实按住。就地取材,用周老三遗留的带血绳索捆绑,麻布团塞嘴巴。 这现世报,来得真快。 李化乱扭挣扎,挨了几记黑拳后,彻底老实。刚才是假装腰摔断了,再动的话,恐怕真要被打残废。 他不蠢,晓得王捕快等人划清了界限之后,最怕反攻倒算。一旦逮着置老主子于死地的机会,绝不会放过。相反,无论董小姐还是信公子,对自己的兴趣并不大。 看场子的壮汉与护卫战战兢兢,有的蹲下,有的侧立,有的弓腰,尽量缩小体积。 信天游望向人群,道: “我看,这些赌客均被李化蛊惑,这次就不要罚了。欠赌场的驴打滚,也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众人欢呼雷起。 “这次不罚,下次抓到了重罚……五名捕快兄弟不畏权贵,为民除害,应当提拔奖励……典史纵子行凶,撤查……” 匆匆说完,信天游抓起褡裢和荷包就走。 一屋子人懵了。 这么重大的事情,他说得跟喝蛋汤似的,真的假的? 董淑敏连忙跟上,问道: “小天,你干嘛去?” “我有事,你就别跟了……注意重点,赶紧找你爹。封了赌场取证,把典史撤职查办……对了,你叫钱啥?” 信天游在商人之一的面前停住了。 中年人吓得一哆嗦,慌忙长身一揖,道: “鄙人钱名礼,早就看李典史纵子行凶不惯了,敢怒而不敢言……方才胡说八道,请公子爷海涵。” “得,屁话少讲。你胆子大,对商机的嗅觉也敏锐,理财是一把好手。” 钱名礼听出言外之意,惊喜道: “只要公子爷有所吩咐,鄙人一定打理得顺顺溜溜……” “行,就这么定了,以后我派人来找你。” …… 信天游、董淑敏、马翠花等一行人出去了。 王捕快有经验,迅速叫一名手下去搬增援,两名守住门口,一名守在窗前,自己则拔出了腰刀高举,吼道: “所有人离开赌桌,不许乱动。敢趁机偷窃,闹事,吃我一刀。” 众人服服帖帖照办。 反正信公子说了,本次不罚,要抓也只抓李化一个。 一阵争执声却响起。 “拿来。” “偏不给。” “我用一百文换。” “不换。” 定睛一看,豹子陆正向女荷官讨要一块铜板。 众人马上明白,咦,这不就是那枚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的神奇铜钱吗? 信天游赢下百文之后才兑换成一钱银子,之前好大一堆,怎么确定最初拿出的是这枚? 只因赌场的铜钱黄澄澄圆滚滚,而他那枚却出自卖废铁的老汉之手,黝黑破旧,一眼就能分辨。 顷刻间,喊声四起。 “姑娘,给我,我出一两银子。” “给俺,俺出二两银子。” “我出三两。” …… 少年如同神助,好像看见点数一样。不是仙师施展了法术,还有其它解释? 虽然搞不清一个尊贵的仙师为什么要混迹赌场,但那枚铜钱毫无疑问沾染了仙气。藏家里能延年益寿,贴身戴能逢凶化吉。说不定,嘿嘿,还可以逢赌必胜…… “周某出五十两!” 众人吓一跳,面面相觑。 周老三跨出两步,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道: “帮个忙,请大家不要争……信公子救了我一家人,周某发誓再也不赌博了,希望留下一枚铜钱当作念想。” 女荷官意为之动,说道:“那你先把银子给我。” 场下一阵喧哗。 有的踌躇,有的继续加价。 钱名礼大声喊道: “别吵,等一等……公子的遗留之物,当然是价高者得。我出一千两……” 哇,一千两白银换取一枚旧铜钱?简直疯了。 现场顿时安静。 绝大部分人倾家荡产,也凑不出一千两银子。 钱某人笑呵呵拱手,心里却鄙夷道,一群蠢猪。公子爷深不可测,贵不可言。他留下的任何东西,不管有没有神奇作用,都代表着身份。 假设丹丘生的墨宝流入俗世,即使只是一张便签,即使字写得像狗刨,那也会拍出一个天价。如果只拍几两银子,岂不是个大笑话?一旦潇水剑派的弟子知悉,只怕要砍人! 所以,明显五六十两就可以取得的铜钱,他也要喊出一千两。 王捕快听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不阴不阳地一笑,走到女荷官面前伸出了手掌。 “本案的重要证物,岂可私下分配?快,给我。” 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众人目瞪口呆,一片嘘声。 第三十五章 扒房子 城郊以柳树居多,柔条飘拂,嫩叶初绽。 信天游勒勒马放慢速度,望向太阳。 虽然目力比常人厉害了许多,且不惧强光,毕竟比天文望远镜差得远。只能够望见一片模糊,见不到清晰细节。 由于阳光里的短波被地球大气层散射了,长波容易穿透,眼前见到的光球呈现出橙黄色,仿佛镶嵌了密密麻麻果仁的大蛋糕。稀薄的玫瑰色大气萦绕,最外圈的气体电离形成了妖娆日冕,延伸向广袤深空…… 一切都很稳定,师父是怎么看出异常的? 搞不懂,没道理…… 信天游摇了摇头,觉得相信师父的话,可能会没饭吃。 在虚境里,一万年前的高科技时代早就对太阳进行了详细诊断。任何一条理论,任何一个证据,都没有指向提前膨胀。 想起虚境,又想起了被砸成粉末的“梦枕”。 信天游有点小遗憾,却不后悔。如果不砸,自己可能永远出不了山,还缩在虚拟世界当大王,跟患上“网瘾”差不多。 阿莎怕信哥哥变成白胡子老头,他自己何尝不害怕? 梦里不知年月…… 生怕一觉醒来,已经白发苍苍。 师父那个王八蛋,为了测试完美战士的身体在不摄入养分与水分情况下,能够坚持多久。曾经把十岁的他,关在虚境里超过半个月…… 结果信天游醒来后,发现镜子里面出现了一具催人泪下的小木乃伊。 前年刚刚踏入杀幽境,信使又涎着脸皮旧事重提。通过函数模型分析,觉得可以撑过两个月。极限生存的实验,其实很有必要。居安思危嘛,万一哪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对了,缺氧环境要纳入考虑范畴…… 信使很霸道,说一不二,但这一次不得不僵硬地循循善诱起来。因为半大小子越来越不听话,是唯一的纯天然人肉检测仪器,唯一的“百花杀”培养标本。 信天游二话不说,跑得远远的,抓起梦枕就砸! 昨晚听了仵作孙栓的一番话,他感觉很有必要看一看夏家的老宅。 进入清水乡,才知道夏老太爷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靠几亩薄田供养儿子读书,二十五岁就当了翰林。如果夏星外放为官,说不定能够做到郡守。 寒门出贵子,不容易,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十里八乡的人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与有荣焉,以此激励子弟。 可惜十五年前,夏星带着婆娘和才出生的双胞胎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夏老太爷公婆两个,一病不起。 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拖了好几年,几亩薄田统统换成了汤药,不见好转。到最后熬不住了,两公婆宁愿等死,也不肯卖掉宅子请医生。说是怕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回来时,找不到家。 宅子托付给王姓亲家,结果前几年也走了,由其独子王二掌管。 那王二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没几年把自个的家产败光,又打上了夏家老屋的主意。 三进五间的大宅子,在郡城的繁华地段恐怕要值二百两银子,在乡下顶多值五六十两。 即使加上屋后的半亩水塘,三分菜地,前院两分坪地,两旁合抱粗的几十棵大树,也超不过一百两。 况且老宅经过了十几年风吹雨淋,破败不堪。一家子走得莫名其妙,阴气森森。 因此,根本没有谁敢接手。 王二把价格一降再降,最终作价二十五两卖给了黄员外。 黄员外倒不是想要那栋阴森破烂的房屋,而是早些年间以低价收购了夏老太爷的几亩田。只要把宅子也收了,土地就可以连成片,水塘正好用来浇灌。他交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金,与王二约好,今天下午银货两讫,扒房子。 二月春风和煦,白昼没什么虫鸣。蝉还在地底下藏着,要一个月之后才爬出来聒噪。 道旁种植着杨柳,苦楝,槐树等,挖出了五六米宽的水沟。 小小的游鱼时不时打个旋儿,吐出一串细碎的小水泡。水螅滑过水面,留下两条长长的划痕。一只青蛙蹲在沟旁,威严地瞪着眼睛。白白的肚皮一鼓一鼓,好像一只小老虎。 画面挺像一首诗的意境。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云山的灵溪里,石蛙大如脸盘。可胆子很小,喜欢躲藏在潮湿阴暗的岩洞石缝中,哪比得了这只小青蛙神气? 信天游不紧不慢骑行在树荫里,饶有兴趣朝水沟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一里之遥。 那儿,旧屋的外墙上斜靠着一根两丈多长,海碗粗的笔直杉木杠子。 水沟旁的大树下,停放一辆油壁骡车。一位穿铜钱图案绸缎的白胖老者趾高气扬,在车旁背手而立,身后杵着车把式、护院、管家各一名。 附近一丈远的树下,蹲着三个闲汉。再隔远一点,六条黝黑的汉子席地而坐。均穿着破旧的布鞋短衣,脚旁胡乱摆放了锯子、铁钎、镐、瓦刀等工具。 坪地中央跪着一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瘦子,先点燃纸钱,又朝地面插下三炷燃烧的香,哭丧脸道: “夏老太爷,太婆,不是王二没良心。俺帮你们照看了十几年房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连树都不准别人砍走一根……姐姐,姐夫,俺没办法呀。不卖掉房子,就得饿死。一旦饿死了,房子还是守不住……不如让俺先换点钱,等发财了再把它赎回……” 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后,王二起身退到骡车前。同黄员外讲了几句,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过去。 管家一声吆喝,六条汉子立刻爬起来走到屋前。托住杠子的末端站好方位,预备将墙壁顶倒。 “房子不能扒!”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匠人们吓一跳,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咦,俺好像听到有人讲话,你们听到没有?” “俺也听到了,讲房子不能扒。” 管家揉了揉耳朵,小心翼翼瞟了黄员外一眼。见主人阴沉脸不作声,便走过去对六条汉子呵斥道: “喂喂喂,只是一阵风吹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不要工钱了?快扒!” 第三十六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那六人磨磨蹭蹭,重新摆好架势。 有人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沾点涎水揉在额头,口里碎碎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还有人垂首合十,对插在坪地中的三炷香低声道:“太公太婆,对不住了。俺们也是讨口饭吃,没办法。” 声音再次响起,隐隐露出了不耐烦与严厉。 “我说了,房子不能扒!” 六条汉子吓得把杠子一丢,面色苍白地躲避到一旁。 有人喊“夏老太爷”,有人道“是夏星”,还有人连声嚷,“俺早讲过这房子很邪门,你们非不相信……” 三个闲汉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蹦起来。 王二一哆嗦,直挺挺原地跪下了。 到底是护院胆子大些,将手按在刀把子上,左右顾盼。突然指向南边,道:“看那里。” 只见五十丈外,一匹高头白马正小步跑来,踏在青草地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呆呆望着。 一匹马儿得二三十两银子,千里马更是价值万金。乖乖,眼前这匹骏马至少要四五十两,可以换取一栋宅子了。 清水乡这破地方,极难见到马,连最有钱的黄员外也只是坐骡车。 即使买得起,未必养得起。 就算养得起,也用不起。 难道建了马棚,雇了马夫,就是为了让它拖车拉犁?除了跑得快,还没牛好使。 马儿踢踏踢踏进入坪地,马背上的陌生少年开口了。 “房子不能扒,不能卖。” 众人一听,均大大松了口气。 直娘贼,原来不是夏家的老屋闹鬼呀。 人群里面无一个修士,没注意到为什么少年先前隔得老远,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连黄员外的护院也只练了几手三脚猫把式,仗着身高体壮力气大而已,并非有什么武功。不晓得传音入密,传音入远。 王二还没来得及收取黄员外的银子,立刻急眼了,喝问:“你谁呀?” 信天游道:“你不是夏家人,没权力处置。” 王二跳脚道: “俺怎么没权力处置?夏老太爷在临终前把房契给了俺爹,爹又传给了俺……就算是夏姐夫亲自来,俺也不怕。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帮他看屋子,容易么?你算哪根葱,人五人六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黄员外拢起双手,不作声,不靠近,颇有些忌惮。 夏星消失了将近十六年,估计早不在人世了。但同窗同僚一大把,不乏大人物。翰林院,啧啧,可是好耍的?万一其中的某位心血来潮,关注了这里,伸出一根小指头能将自己活活碾死。那匹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莫非某位大人派出了小厮? 为头的闲汉走上前扒开王二,大大咧咧问: “小哥,你那个地头的?” 信天游懒得搭理。 闲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胆子大,不像黄员外有那么多顾忌,眼睛也贼尖。 发现马匹虽然雄壮,少年的衣衫却由土布做成,比自家穿的还粗糙寒碜。皮肤微黑,土里土气,不像大户人家的奴仆。 见对方不回答,这厮以为猜中了。利令智昏,一个健步上前抓住了缰绳,嚷道: “大伙并肩子上,马是偷的!” 另外两条闲汉闻言,立即扑上去。 他们靠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过日子,眼前的骏马可是好大一笔横财。 信天游冷笑着扬起了马鞭。 唰…… 凌厉的风声响起。 三人扑倒在地,从肩到腰的衣裳斜向下裂开,肌肉外翻,如被刀劈。在地上翻滚,杀猪一般嚎叫:“杀人啦……” 信天游冷冷道:“再叫,就宰了你们。”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比啥咒语都灵验,三条闲汉赶紧爬起。低垂头佝偻腰,上半身被鲜血染红,模样说多凄惨就有多凄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众人噤若寒蝉,往后退缩。 王二却算半个主人,与闲汉相熟,更兼到手的银子快飞了,鼓足勇气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敢在俺们清水乡行凶?”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睃黄员外和匠人们。人家又不蠢,假装没看见。 信天游盯住王二足足看了五秒钟,觉得这个可能是自己舅舅的伙计,智商实在堪忧。反问,“你是不是同他们三个赌博,输了很多钱?” 王二一怔。 “你是不是准备收下卖屋的钱后,大赌一场?” 王二又一怔。 信天游再次扬鞭。 嗞啦…… 为首闲汉腰间拴着的褡裢被撕开了,一副牛骨做成的牌九掉落,叮当乱响。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见三人要走不走的,慢腾腾蹲下去捡牌,拿眼睛斜觑王二,“唰”地一鞭再次落下。 砰…… 坪地边沿的一块磨盘大石头立分两半,剖面平整如同镜子,连石匠用凿子都凿不了这么好。 捡牌的闲汉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信天游冷冷道: “你们如果再敢接近王二,先掂量下自己的脑瓜,有没有这块石头硬!” 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远,连吃饭的家伙都不敢捡了。 这这这…… 王二朝两边望了望,说不出话来。 黄员外走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道:“请问少公子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信天游一瞪眼睛,道:“我有叫你说话吗?” 黄员外在清水乡算有头有脸人物,跺一跺脚连地皮都要震三震。热脸贴个冷屁股,被当众削了面子,偏偏还不敢发飙。冷哼一声转身,准备进骡车。 信天游催马过去,手一抖,软鞭竟然像枪一般挺直了,刺到黄员外咽喉前三尺开外。 “房契拿来。” 黄员外吓得眼歪嘴斜,赶紧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小心翼翼搁上鞭梢。心道,老子现在不跟你争。等你走后,王二指定还是要卖掉房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还有这么霸道的人,开眼界了。 谁料想少年将那张纸片挑上了半空,唰唰十几鞭,顿时纷纷扬扬洒下漫天纸屑。 众人全傻眼了。 数息后,王二反应过来。疾扑到马蹄下捡起碎纸,却哪里还拼得拢。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道:“没了房契,这不是要俺的小命吗?” 黄员外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定金呢?老夫的五两银子定金。” “定金……早输没了。” “赔!” “剐了俺也熬不出二两油呀,怎么赔?” 啪…… 信天游抖了个响鞭。 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小鹌鹑似的立着,神态凄惶。 少年从挂在马鞍旁的褡裢里掏出一锭圆鼓鼓东西托举掌中,银光四射。看得一群人眼珠子鼓凸,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八章 书房对话 董仲抓起一方黄石狻猊镇纸,重重地朝书案上一拍,长吁短叹。 “夫君,何事苦恼?” 书房门口出现了一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身披青翠薄烟纱,发髻斜坠龙凤钗。身高肩宽,颇具英武之气。 董仲连忙站起,微一欠身,拱手道: “呵呵,夫人来了。这两日练习‘五禽生化戏’,感觉如何?” 董夫人笑道: “夫君,一家子拘什么礼。别说,生病竟然也有好处。以前想瘦,瘦不了。瞧,这不经意间就瘦下去一圈。我遵照信师的嘱咐,把五禽生化戏早晚操练了两日。尽管没找到气感,微微出汗后,身子却感觉很清爽……你今日不去官署,呆在书房里愁眉苦脸,可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 董仲苦笑道: “昨天镇南大营向郡守府发函,催要粮食一万担,盐巴三万斤。今天上午,石坚准备来官署商议。此獠什么时候正经商议过?每一回都凶神恶煞,跟阎罗索债似的。才开春,青苗还没长出呢,我哪有粮食给他?故而托病躲避,思考良策。” 董夫人沉吟道: “一万担粮食,倒也不多。镇南大营一万五千人,按照每日一人两斤米计算,一天就要消耗三百担,一万担只够一个月的口粮。” 董仲气哼哼道: “他哪里有一万五千人?吃空饷罢了。去年捕快抓到商贩倒卖军粮,影响恶劣,石坚也只是揪出一个校尉打军棍了事……唉,自从十五年前朝廷向番人开战,罢战令一直未下达。不管打不打仗,始终处于战争状态。镇南营便以战时紧急为由,绕过军部与户部直接向栖云郡征粮,事后再补手续,都形成习惯了…… “如此一来,我郡苦不堪言。虽说征收的粮食可以抵扣赋税,超出的部分由户部补发银子,可哪一次补足过?眼下距离秋季收税还差八个月,叫我上哪儿搞钱?前天石坚不是遇刺了吗,这下子可好,正中下怀。刺客都跑回云山了,他还不依不饶地命令兵丁搜查各家商铺。不给钱就不走,甚至抓人,还不准衙门插手。哼,十足的一个!” 董夫人微微一笑,叫丫鬟端清茶过来,亲手奉给董仲,自己则捧着另外一盏在侧旁椅子上坐下了,道: “我看石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何必与他斗一时之气?才开春就征粮,从未有过。恐怕与番人的大战在即,夫君需要提早准备。” 董仲抿了一口茶,道: “镇南军要的这点东西,栖云郡节衣缩食,倒也凑得出。但兵丁扰民,却不胜枚举,民愤极大。每年吏部的风评,我是每况愈下了。石坚以‘遇刺’为借口,暗示不给他一笔钱就要执行宵禁,栖云城还不得百业凋零……唉,算了。说来说去,这只是疥廯之疾。另外有一桩凶险,恐怕招惹性命之忧……” 董仲搁下茶盅,朝门口看了看,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签香递到董夫人眼前,压低声音道: “这是从溪千里房间搜出的。” 董夫人转动手里的签香,见表面布满符文,嗅之又没有香气,脸色也变了,道: “夫君,好像是一根信香。点燃后,圣胎境界的大修士即使远隔千里之遥,也能感应。” “是的……我翻了好多书查证,估摸着也是。溪千里一介落魄书生,要和哪个大修士联络?现在他死了,对方如果没有得到消息,迟早会顺藤摸瓜找到咱们。” “啊,他不是激斗巨寇一阵风同归于尽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夫人,仵作查验,溪千里和一阵风全是后颈被一掌劈断。他俩就是想以这样别致的方式同归于尽,也做不到。我追问敏儿详情,漏洞越来越多。最后不敢问了,命令捕房销毁了记录,匆匆结案,守口如瓶。” “为何?” “因为我怀疑,他们全是被信师杀掉的。” 董夫人听了之后,怔怔无语。过了一会儿,面孔又变得坚毅起来,将信香折成几节浸入了茶水中,道: “夫君,岂不闻天人之下,莫非蝼蚁。是祸躲不过,是福不用躲。” 董仲闻言,长身一揖,道: “夫人有林下之风,巾帼不让须眉,我不及也。” 董夫人竟不回礼,顺手将盅搁放茶几上,微微一笑,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敏儿踏入了凝罡境。” 董仲喜出望外,搓手道: “这下好了,她进入潇水剑派修行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哈哈,我还一直担心,怕重金求来的破境丸效果不行。” 董夫人摇摇头,道: “没有吃破境丸,是信师指点她突破的。还说,破境丸虽然不怎么样,却也有刺激身体的作用。分散药力,调配其它药材,可以做成养生丸。淑敏这丫头有孝心,听了之后就把破境丸碾碎,一大早找信师帮忙去了。” 董仲沉默良久,道: “这不是又要麻烦人家了吗?薛神医告诫,最好把信师高高供起,敬而远之。她倒好,一天到晚往客栈跑。” 董夫人正色道: “夫君,此言差矣。薛仁秉的是中庸之道,明哲保身之术。但面对救命恩人,岂能不尽心对待?少年人交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况且,溪千里之事迟早要爆发,唯一能够拯救董府的,只有信师。即使淑敏贵为华国公主,潇水剑派也不会施以援手,同一位圣胎大修士对抗。何况间隔这么多代,我们早已经血脉稀薄了……” 说着说着,董夫人站起身,手一挥,英气勃勃。 “爷爷是华王唯一的弟弟,得以封侯。到了父亲这一代,降为伯。如果我是男子,还能承袭子爵。可惜是女子,又无哥哥弟弟。华氏王族的这一条支脉,彻底消亡了。天启大王身体虚弱,又无子嗣。等于嫡系这一脉,也面临消亡。对潇水剑派而言,正是名正言顺取走王权的时机。 “两百年前,我华族人丁兴旺。虽非名门大派,却也是修行大家族。偏偏碰到了一件邪物,大批族人死亡,渐渐沦落凡俗。潇水剑派趁机袭取了白沙城,将华国纳为道场。一旦我族王权旁落,以潇水修士的气度,倒也不会斩草除根,要这么干当年就干了。但白沙城里的妖后,绝对是要将华氏子弟杀得个一干二净才放心。 “薛仁回乡省亲才两日,突然又赶回去,说明大王的病情加重了。夫君,山雨欲来。这时候信师的横空出世,才是我们的大机缘……” 书房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老爷,小姐派奴婢送一封信回来。” 董夫人道: “进来。” 董淑敏的贴身丫鬟小香轻手轻脚走入,见了礼后,向董郡守呈上一张折叠的纸条。 董夫人问: “小姐在干嘛?” 小香回答道: “秉夫人,小姐和信公子一起找药店,做药丸子去了。” 待小香走后,董仲将纸片递给董夫人,皱眉道: “信师要我请石坚吃晚饭,只让他一个人进内院。此獠遇刺之后,都成惊弓之鸟了,怎么肯抛下护卫?” 董夫人接过信看了看,笑道: “信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想太多干嘛?” 夜幕降临,董府张灯结彩。 内院的月亮门外,镇南将军石坚一身便装,厉声道: “董郡守,你什么意思?马匹不让入府,步卒不让入府,好说。现在又要将亲卫隔离,难道想谋杀石某不成?” 作为栖云郡最高首脑的一军一政二人,素来不和。这话虽然是开玩笑,却也流露出一股赤裸裸的威胁。 铮…… 二十名军士整齐地拔出了腰刀。 董府的管家额冒冷汗,战战兢兢,董仲则拱手笑道: “你我商谈机密要事,岂可有旁人靠近。石将军是栖云郡第一高手,难道还担心董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石坚冷哼一声,脸色狐疑。 突然间身躯一颤,命令道:“所有人退出府。” 言毕也不等主人了,急匆匆大步朝前走,好像认得路一样。 董仲莫名其妙,连忙叫管家送出酒肉招待军士,自己则快步跟上。 内院空荡荡没一个人。 按照信天游的吩咐,上完菜后,仆佣全离开了。 董仲赶到宴客厅的门口,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嗵…… 似乎什么东西磕在了地板,里面传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石坚,拜见真人。” 第三十九章 祭奠 几场春雨之后,大地彻底苏醒了,处处生机盎然。 一行人离开了栖云郡城,共七个,信天游,董淑敏,马氏父女,小香小兰,赵甲。 信天游着一身素锦玄衣,穿一双鹿皮高帮靴,戴一顶银边小纱帽,英气逼人。 这套衣衫是郡守府找匠人特制,根据董小姐的目测契合尺寸,居然没什么误差。原来的粗布衣裳,自然被抛弃了。 其实他对服饰并不讲究,也不需要经常换洗。周身萦绕力场,灰尘根本沾染不了。加上极少出汗,很洁净。一套衣裳可以穿好久不坏,干净如新。 但这套少年游侠的服装,信天游很喜欢。 腰间的蹀躞可以悬挂很多小东西,如解食刀,水囊,竹筷,褡裢,荷包……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万年前的词汇,多功能实用腰带。 贵族服装他是最讨厌的,宽袍大袖倒无所谓,关键在于没有口袋。不像市井平民的袖子里面还缝了内袋,可以放点细小玩意,称“袖珍”。 最妙的是,把狼牙去掉外刃后,找匠人配置了手柄、剑鞘,悬挂于腰间,完完全全就成了一柄解食刀。 董淑敏瞅那柄刀形状怪怪的,非要拔出来看,信天游死活不干。伊人又问昨晚请镇南将军吃饭,干嘛不让自己列席,都说了些啥,他也不肯讲。 气得大小姐嘟起小嘴,板起小脸,半天不理人。 可一出城,她就把不快抛在九霄云外,快乐得如脱笼小鸟,飞跑在最前面带路。 行人们见到这一队鲜衣怒马,纷纷避让。 羊肠谷距离栖云城三十里。 连绵五六里长的山丘,才一百多米高。由于耸立在平原之上,非常醒目。信天游猜测,这应该属于云山蔓延出来的尾峰了。 看得出,官府为维护这条通往白沙王城的道路,下了大力气。路面铺洒碎石,坑坑洼洼填平。斩除路旁的杂草,挖了排水沟,每隔十里还修建一座供行人歇息的亭子。 山一程,水一程,长亭连短亭。 入谷后路面收窄,削凿了侧壁突兀的岩石,依旧可以供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之所以叫羊肠谷,是因为它弯弯曲曲,基本上不到百米就一个急拐。行走在谷中,可以听到前面传出的说话声,却见不到人影。 中间最狭窄的一段,两头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拐弯。双峰夹峙,谷底幽深,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天空。 信天游停下了,叫大伙先走,他呆会儿再追上。 众人均以为他要方便,拐弯后停留了约五六分钟,始终不见人来,谷里却飘出了烟气。 董淑敏等得不耐烦了,下马往回走出几十步。偷偷摸摸伸头一瞧,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抬手招呼马翠花。 马翠花走过去,看一眼后也立即缩回,用手掩住嘴巴。 两个人面面相觑,探头探脑,继而小声嘀咕。 “翠花姐,小天这是在拜山神吗?” “不像,拜神哪里需要烧纸钱?应该是祭奠先人。” “不可能呀……两边是峭壁,连坟头都没有一个,怎么拜?再说,祭奠先人得准备供品,两条腿跪下去磕头。他只是单膝下跪,不说话,也不磕头,痴痴呆呆的。” “小天这副样子,好可怜……” 马空重重咳嗽,狠狠瞪了马翠花一眼。 两位姑娘讪讪缩回头,蹑手蹑脚往回走,闭紧嘴巴。 又过了几分钟,蹄声骤起。 信天游打马如飞,从里面冲出。 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不敢询问,纷纷跟上。 …… 由于少年神情郁郁,大伙便只顾埋头赶路。没有太多的行礼累赘,马儿轻快,上午就抵达王城地界,黄昏之前进入了登丰县城。 最不喜欢逛街的信天游,破天荒提出陪两位女孩子走一走,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子夜三更,也就是进入晚上十一点了,万籁俱寂。 咚咚咚……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防贼防盗……” 敲梆打锣的更夫沿街走过。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换上一套黑色紧身夜行衣,揣上狼牙,从半开的窗子里翻出去。落地轻如狸猫,无声无息。 登丰县衙占地五亩,足有一百多间房,是一片非常庞大的建筑群。 按照“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狱房居南”的礼制,已经踩好点的信天游很快锁定了刑房。 各种刑事案件的卷宗,一般收藏于此。 门上有铜锁,难不倒他,拔出狼牙割断了窗户的插销。虽然开窗的一刹那发出了轻微吱呀声,但门房距离遥远,门子早已酣睡,根本不需要担心。 信天游翻进去,把窗户全部打开了。 月半弯,清辉漏入。 凭借微弱的光线,他视物如同白昼。不过,颜色难以分辨,有点像看黑白版画。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月光,点亮火折子又容易被外面发现,今晚岂不是就要抓瞎了?到王城之后,好歹得弄一颗夜明珠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刑房的一面墙壁贴靠着两米高五米宽的巨大木柜,分隔出了上下三层,每层十个小柜格,均没有上锁。底层柜门上贴着“天启元年”、“天启二年”……一直到“天启十年”的纸条。中间层贴着天启十一年到二十年,唯独顶层没有标签。 信天游蹲下身,轻轻拉开了“天启四年”的柜门。 栖云郡的捕快曾经到登丰县调阅卷宗,结果被毫不客气拒绝了,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罪犯是流动的,公门是相通的。何况人口失踪案与辛集马场血案的日期巧合,地域接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联系。 没有理由拒绝,除非里面存在不宜扩散的隐情。 格间中摞放了寥寥九件卷宗,布满灰尘,还不到一寸高。看来登丰县的治安良好,整整一年才出了九桩刑事重案。 信天游拿出最上面的,吹掉灰尘打开看。 里面记载了正月间的一起酒后斗殴致死案,有旁人证词,罪犯供词,亲属讼词,官府判词等等。仵作的查验报告很仔细,不仅描叙清楚死状,还把行凶的柴刀也画出了。 他扫了几眼,把卷宗放回去,取出底下的一件。见到是暮春三月的一桩盗杀耕牛案,又搁回了。 这些卷宗按照时间排序,接下来就应该是四月的辛集马场血案。 打开封面,信天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妙的感觉。 靠,下面直接跳到了五月里的一桩奸情毒杀案。 他赶紧塞回去,继续往下查找。 可惜把九份卷宗全部看完,唯独不见马场血案。似乎天启四年的四月,登丰县境内平安无事。又打开隔壁天启三年与五年的两个柜门,依旧寻找不到。 信天游把卷宗恢复原状,沉思了一阵子。 没道理呀! 孙栓言之凿凿,绝非空穴来风。 这么重大的案子,不至于遗失卷宗,难道是被刑部调走了? 信天游定了定神,发现这排巨大立柜的顶层,并没有张贴标签。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 推荐票有点少哈,请求火力支援,谢谢! 第四十一章 一叶倾城 马空继续解释。 “一般接亲的时候,按照风俗,孩童女伴妯娌会故意关闭闺房门。有钱的新郎倌得塞红包进行打点,没钱的就准备好糖块点心瓜子花生藏在轿子里,到时候再拿出来散发。反正也不是真的不让你接人走,大伙图一个喜庆热闹。” 董淑敏插嘴道: “就是嘛……小天你笨笨的,没见过娶亲呀。” 信天游摇摇头,道: “眼睛会欺骗脑子的,大家看到花轿就联想娶亲,都形成思维定式了。但情况,也许不是想象的那样。轿内肯定藏着活物,不时微颤一下,前面那个轿夫就赶紧回头看帘子……而且,新郎倌望见我们,神色很慌张。” 董淑敏嘻嘻笑了。 “不慌才怪,乡下人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江湖游侠儿。说是行侠仗义,其实无法无天。万一,你把人家辛辛苦苦攒的新娘子抢走了呢?” 信天游郁闷道:“我就这么没品吗?” 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董小姐笑得肚子痛,道: “哎呦……那可说不准。” 最爱凑热闹的马翠花破天荒没有参与斗嘴,眼睛直勾勾望着花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马空瞟了瞟傻闺女,叹息一声。 薄雾如纱,田野苍翠,一顶大红花轿冉冉而行。 美轮美奂,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桃花源里好耕田,神仙眷属,何必再修行? 一行人指指点点,走到分岔路口了,一阵风吹来。 信天游吸了吸鼻子,勒住马,扭头望向花轿的影子,道: “娶亲不得沐浴焚香换衣裳吗,新郎怎么那么臭,好像几个月没洗澡。” 并排而行的董淑敏停下了,道: “新郎怎么会不洗澡,肯定是轿夫流汗了。”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道: “不对,不对……我闻到了轿中的香气,是一个女孩子。” 董淑敏撇了撇嘴,嗔道: “我的个天,你还真想去抢亲呀?” 信天游跳下马在岔路上走出十几米,拾起一片树叶看了看。面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望向马空道: “马叔,快去截停他们。” 好! 马空二话不说,拨转马头,泼喇喇冲上岔路。 董淑敏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对赵甲命令道,快,你去帮忙。 随即跳下马,边走边问。 “小天,怎么啦?咋咋呼呼的。是不是树叶上写有字,说是被强盗绑架了,求救?” 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下马。 小香、小兰牵住董小姐和信天游马匹的缰绳,站立原地不动。 马翠花快步走上前,道: “没事,我爹是捕头。啥强盗只要被他盯住,准逃不了。“ 信天游将树叶递了过去,道,你俩看看。 那是一片宽大的梧桐树新叶,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模糊字迹。估计是用针尖等细小锐物,划破表面的蜡光油膜而留下。 董淑敏接过叶子,凑近眼前,断断续续念道: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这啥? 董大小姐一扬树叶子,眨巴眼睛,抓瞎了。 “好像是一首词。” 信天游敲了敲额头,补充道: “写这首词的,绝对倾国倾城,是我下山后见到的最有价值之人……” 人生最大的价值,是创造。 他不太喜欢诗词,却并不妨碍判断。那个人既然写出了绝佳好词,肯定还能创造出更多。从艺术价值讲,可比倾尽一国一城的财富。至少在这一点上,自己和师父再厉害,也只是顶多拾前人牙慧。像“床前明月光”什么的,创造不出半句。 “切,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隔了一里多远,你都能闻出轿子里面的人漂不漂亮?” 董淑敏不等信天游把话说完,狠狠剜了他一眼,杀气腾腾。跟少年呆久了,她也学会了用这个“切”字。 信天游又不蠢,晓得刚才的话出了语病,赶紧亡羊补牢,道: “我是说,写词的人很有水平,漂不漂亮不知道。但武功肯定比你差远了,可能连宝剑都举不起。” “这还差不多。” 董大小姐眉开眼笑,大大咧咧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老气横秋道: “嗯,不错,孺子可教也。” 却不知道,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零点一秒内,信天游条件反射地沉肩斜转,拳头斜向上挥出超过了半寸,直奔伊人的胸膛而去。这一拳击出,恐怕连铁墙也要被洞穿。 幸好,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 瞬间他又恢复成原状,一动不动。 董小姐根本不晓得,自己刚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 马翠花站立在他俩的旁边,若有所思,口里跟着念:“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有无……淑敏,后面是什么呀?” 董淑敏对着树叶念。 “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马翠花自言自语,扳着手指头数。 “对,四四六五,四六……” 董小姐干脆把梧桐叶一把递过去,道,你自己看。 马翠花却往后退,摆手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 不识字你念叨什么,还对啥对的?四四一十六,不是六十五,大姐! 两个人颇觉奇怪,却见马翠花合掌一击,惊喜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牌。” 这下子,轮到两个大学问家目瞪口呆了。 董淑敏使劲晃了晃脑袋瓜让自己清醒,问:“你不识字,怎么晓得词牌名?” 马翠花急忙解释。 “我家隔壁的劳夫子教小孩子蒙学,听他说起过。最有名的是李清照那首,瞧,字数一模一样,四、四、六、五、四、六、三、四……我背给你们听……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晕,居然有根据字数,而不是根据音韵曲调来判断词牌名称的。可人家貌似说对了,到底谁是傻瓜? 董淑敏与她都混成了闺蜜,当然知道劳夫子。等上阕才念完,立即抢白道: “李清照的这首太有名了,你一念我就想起来。可一首闺怨词,怎么好拿去教小孩子?” 马翠花急道: “不是教小孩子,是没人的时候,教我……” 啊,没人的时候,教你?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信天游瞪大眼珠子,董淑敏的表情也差不多,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颗大鸭蛋。 第四十三章 干他 芙蓉村两百多口人,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村上有个叫俞疙瘩的,十八九岁被潇水剑派选中,入山修道。这下子可不得了,俞家从此发达。各方面人物争相投靠,连县府在逢年过节时也送来礼物。 田亩赋税是十抽二,潇水剑派弟子的家里不用交税。于是,村里人纷纷把田地归于俞家门下。奉献收成的十分之一,自家还能留下十分之一,打得一手好算盘。 三十年后,俞疙瘩回乡,修了一栋大宅子。 他侄子俞富仗势欺人,把村上的田地吞为己有。 村民们懵了。 当初讲好,明明只是做做样子,田地怎么就真变成他家的呢? 村上识字的人只有何青青一个,可也不懂诉讼律法,就给远在芦水县的舅舅写了一封信。 劳清德七天前赶到,查看了相关凭证,果然发现漏洞。 为应付官府检查,村民确实在自愿把田地送给俞家的文契上画押。三十年过去了,画押人几乎全部过世,指纹也模糊不清。最关键的是,土地的原始文契还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打官司的话,俞富拿不出原始文契,便不能证明那些田地是他的。 但无论打赢打输,村民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官府肯定追讨三十年欠税,说不定还重罚,那不是要了老命吗? 为此,劳清德同俞富交涉了许多次,招致飞来横祸。 大前天,一伙人突然闯入何青青家,暴打了劳清德一顿。扬言,继续闹下去就要他的小命。村民赶去帮忙,却被俞家的护院阻拦。 那伙人是俞富请来的泼皮,为头的叫周大旺,见了何青青之后神魂颠倒。连续踩点两天,发现她早晨会去屋后的林子摘蘑菇野菜,九点钟才开始教小孩子。 于是今日叫了两个心腹,早早埋伏。将何青青捆绑堵嘴,塞进花轿就跑。 写有诗词的树叶是何青青上个月积攒,足足一小包。舍不得烧,今天早上想顺便埋了…… 听完这些,田野里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马翠花紧紧抱住何青青,眼泪汪汪地哽咽道: “小天,你一定要救青青……姐求你了。” 少女对这样的热情很不适应,扭动了几下却挣不脱。马空拿眼睛直睃闺女,猛咳了一阵,也不起作用。 信天游与董淑敏微妙地对视一眼,明白了。劳清德必是“劳夫子”,甚至连马翠花非要跟着她爹外出,也可能与对方的离开相关。 对他俩而言,田地,契约,俞富,泼皮……统统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里面横亘了一个在潇水剑派修行三十年的怪物,俞疙瘩。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能够进入潇水剑派的人可谓千里挑一。 修炼资源是有限的,这些人即使入了门,如果三年未进阶通幽,必须离开。再过五年未进阶开光,也必须离开…… 所以名门大派里聚集的全是精英,才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能够在山门内呆足三十年的人物,至少达到“化丹”了,现身江湖绝对地动山摇。 不过,这里也有颇令人费解之处。 一般而言,修行者远离人情世故。就算离开了山门,也会去名山大川择灵气浓郁之地开辟洞府,他怎么眷恋起家乡了? 要知道华国之所以羸弱,就是因为天地元气太贫瘠,出不了强大修行者。大修士的人生目标是求天道,证长生,而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假如俞疙瘩去往同为潇水剑派道场的周国,随便找一块地方修炼,也比芙蓉村强。周国甚至会给他圈出一大块地皮,由钦天监亲自督工盖好房子,派出仆佣伺候,哪里需要抢村民的一点点田亩。 这货到底是老干部退休,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回家看看?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信天游可以对付的。 信使创立的“百花杀”,号称吊打修士,每一个境界级别可不是乱设的。跨级挑战好办,跨阶就危险了,那是量与质的区别。 以“杀幽境”巅峰硬抗化丹修士,得连跨开光、化丹两阶整整十八个级别。纯粹以卵击石,头铁撞南墙。 那么,就这么一走了之? 欺软怕硬,临阵退缩,不是信天游的性格。 何况,他还有点小兴奋,有一点好奇。 仿佛幼小的虎崽碰到大野猪,明知道危险,明知道吞不下,还是忍不住想要猎杀。 见少年来回踱步地沉思,董淑敏冰雪聪明,立即提醒。 “十大长老里没有俞疙瘩这号人物,连姓俞的都没有。他可能是一个小长老,管理杂务的那种。修士一旦归凡,门派便不再负责。不过碰上啥事,朋友之间还是会出头帮忙的。小天,你可别太张扬了。” 信天游说要摘天上月亮,她也相信。根本就没考虑打不过,而是考虑怎么打。 少年点点头,握拳道: “干他!” 见此情形,被打成人形猪头的周大旺口沫横飞,叫骂起来。 “直娘贼,就凭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俞家老祖宗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乖乖的识相点,把小妞送过来。等大爷爽够了,再去找俞管家给你们求情……” 董淑敏啐道,掌嘴! 啪,赵甲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周大旺一头歪倒在地,污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面目狰狞地狂笑道: “哈哈哈,打,你他妈的打……直娘贼,有本事杀了老子。大路上好多人看着的,官府追查得到这里。老子死了,何家小妞也逃不了。如果老子今天不跟俞管家碰头,哼,老祖掐指一算,你们插翅难飞……” 泼皮之所以难缠,一是凶恶,二是有股混不吝的劲儿。 有的人讹钱,并不靠武力威逼,先一板砖打得自己头破血流。这副模样并不是装可怜,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不怕死。如果不肯掏钱,下一板砖就可能砸到你头上了。倘若你打死了他,麻烦也够大的。所谓瓷不碰瓦,还不如破财免灾,宁人息事算了。 周大旺能够混成十里八乡的恶人,当然不是白给的。 他晓得求饶没用,打也打不过,只能够搬出俞家老祖来恐吓对方了。至于疙瘩老兄会不会替一个小喽啰报仇,鬼知道呢? 何青青吓得一哆嗦,偏过脸去。 马翠花拢了拢她瘦削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有姐姐……小姨……我在,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儿欺负。” 第四十四章 今天我心情不好 信天游看了看太阳,又望向大路。 约莫快九点,行人渐渐多了。 有人确实朝田野这边望,但是距离遥远,相信看不清也听不见。绝大部分行人的主意力,还是被小香小兰吸引了。两个娇俏的小姑娘,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站立道旁,又没有人陪伴,是在干嘛呢? 周泼皮并非恶贯满盈,信天游本来想狠狠教训一顿算了。但他抬出榆木疙瘩,又以何青青进行威胁,让少年动了杀机。 这样的人存活于世,就是个祸害。 尽管大白天人来人往,捕快想藉此破案,难度依然不会小。 因为人员是流动的,信息的发布与收集效率极低。让他们赶去王城找到正巧在这个时段路过的人,不说做不到,至少要累脱一层皮。而死的又是泼皮,巴不得死光光才好,哪肯上天入地去追凶? 主意拿定,信天游点了点三个女孩子,道:“你们去分岔路口等我。” 经历了山神庙之夜,董淑敏哪里会猜不出他要干什么,当即拉起二人就走。何青青没骑过马,怯怯不敢靠近,最后由马翠花托举上鞍,揽腰抱稳。 见三人两马离开,信天游下到了田里。 鹿皮靴底踩在茂密的青草上,没一点声音,软软的。 按照季节,农人早该犁地沤肥,预备种水稻了。可芙蓉村田地的归属没解决,他们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 信天游走到距离周大旺一丈多远停下了,问道: “俞家老祖,是一个什么情况,有多厉害?” 见少年发问,周大旺也不敢一味耍横了,满嘴天花乱坠。 ……隔山打牛,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估计连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听了,也要羞愧地掩面而退。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猜测周泼皮连俞疙瘩的面也没有见过。转而望向马空,问道:“强抢民女,该判什么罪?” 老捕头干净利落地回答:“秋后处斩。” 两个泼皮吓得面无人色,周大旺却冷哼道: “谁来作证?哪只眼睛见到我们抢人了?进了县衙,连县令老爷都要听俞富管家的。快放了本大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信天游沉吟道: “我们要赶路,押送你们返回县衙见官,确实太耽误时间了。如果心情好,倒可以饶你们一命。不过,怎么也得留下点教训。去,都给我进池塘里蹲着。” 如何处理三条泼皮,是一个小麻烦。 必须宰了三人不留后患,可要做得不留痕迹,却不容易。 自己一行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何青青还住在芙蓉村,又没有自保能力,难免不会有精明的捕快追查到她头上。 周大旺倒也光棍,率先走到十几米外的一个小池塘,径直蹦下去。心里却窃喜,老子总算扯虎皮拉大旗,把游侠公子唬住了。受点惩罚算什么,保住小命要紧。 另外两条泼皮动作稍慢,被赵甲踢得屁滚尿流。 几场春雨过后,池塘的水积了七分满,极寒冷。三条泼皮跳入,水才堪堪及腰。淤泥被搅动上涌,水面冒出黑色渣滓与密集小气泡。 “蹲下,蹲下!” 赵甲喝斥。 三人蹲下去,只露出头颅在水面。不一会儿就被冻得脸青唇白,瑟瑟发抖。 信天游走回花轿,从里面找出了五片树叶收入褡裢,走到池塘边目测了一番,很满意。 有塘堤遮挡,大路上的行人看不到池塘里面情况。 他蹲下身子,慢慢洗干净双手,冷冷道: “诸位,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 周大旺一愣,不知所措。 信天游懒得解释,舀水泼到了三个人脸上。 马空与赵甲手按刀柄,静静看着。心想信师毕竟是少年,小孩子脾气。这泼水算什么教训?该杀头的罪,便宜三个贼胚了。 但是…… 周大旺等三人立刻眼神涣散,身躯软绵绵地朝前栽倒,不见浮起。 赵甲与马空骇然,瞠目结舌。 说不是法术,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 还真不是法术。 太阳穴为“经外奇穴”的死穴之一,重击则殒命 水泼在了泼皮的太阳穴,一点能量透入,直接麻痹了底下的几路神经。造成平衡丧失,目眩晕厥。 虽然只能维持短暂的七八分钟,可由于周大旺等人是蹲在水塘里的,足以将他们活活淹死。别说事后仵作查验不出,即使动用一万年前的刑侦科技,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见到三个人莫名其妙,在仅仅齐腰深的塘水中溺亡。 “去把花轿劈碎,烧掉。” 马空与赵甲得令,飞奔而去。 信天游弯腰摘下了一朵小小野花,在鼻尖嗅着。 他很喜欢春天的气息,充满希望,洋溢着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燃起了熊熊烈火。 信天游见水面没啥动静,走到火堆边烤了烤手,三分钟后上马。 这一点点热能,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对付化丹修士,他并非毫无胜算。 如果突然袭击,让对方没有时间施展法术。依仗强悍的躯体贴身近战,再加上锋利无匹的狼牙,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他体无真气,也没有法力波动,在对方看来就是一介凡夫,一般不会警惕。 实在不行,就亮出师父给的保命底牌,不信收拾不了榆木疙瘩。但那张底牌只能动用一次,刚下山就浪费了,未免可惜。 众人会和,去往芙蓉村。 途中信天游又下了几次马,捡起一路洒落的刺字树叶。董淑敏也学他的样子,可屡屡捡不中,气得把叶子揉碎成一团。 何青青的茅草屋掩映在树林边,距离大道仅十几丈远。斜前方大约半里外,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大宅院,红砖碧瓦白墙,正是俞府。 信天游拨马来到何青青身前,将整齐的一叠梧桐叶递入手里,说道:“这些诗词很珍贵,得收好。以后,你再也不用在叶子上刺字了。” 随即又对众人道: “你们去何青青家准备,如果我半小时赶不回来,就赶紧带着她娘和劳夫子离开。” 董淑敏撅嘴道,我同你一起去,却被一句话怼回。 “你是要我一边战斗,一边还分心照顾你吗?” 少年厉声说完,打马如飞,直穿田野。 何青青攥紧满把树叶子,呆呆望着远去的人影,泪流满面。 第十二章 苦战 修行十境,前三境聚气,凝罡,通幽,被称为凡俗境。中间的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被称为超凡境。最后的融体、渡劫、登天,称为神通境。 也就是说,最厉害的通幽武士,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达到顶峰的凡人。顶多像邴虎那样“狂化”一下,爆发出一倍战力。 到了中间四境,就脱离了人体的局限,被称为超凡脱俗。其威能凡人难望颈背,如缩地成寸,掌心雷霆…… 最后的神通境大修士,则可以讲完全不是人了。神通广大,跟传说中的神仙差不多。飞天遁地,呼风唤雨……只除了还不能长生。 漫漫修行路,最难突破,差距最大的两个关口,就是从通幽境踏入开光,从出神境踏入融体。那意味着,从凡人变成超人,从超人变成神人! 开光仙师体内的真气几乎液化成汞,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爆发出比凡人强大百倍的威能,在武者身上尤其明显。 他们修炼出的法力,不像修士用于踏罡、咒语、符箓等法术,而是或强化、加持躯体,或者战斗。 比方说,单纯论躯体的战斗力,周海不如邴虎。但经过法力的加持之后,则远远超过。尤其他的法力不仅可以渗透攻击对方,还与罡气融合在体表生成防护气场。仿佛穿了一件符甲,根本不怵物理打击。 白沙以南无仙师,信天游小觑了。 尽管他一拳击出的力量可达数千斤,被对方的气场分散后却如同擂鼓,造成不了多大伤害。除非力量强到一定程度,速度快到一定程度,直接打穿鼓面。 周海凌空倒飞回去,不等喘息,又再次扑上。 他很清楚,像黑衣小子这种人间异数,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能像邴虎那样收为己用,必须杀掉。 这不仅仅包含了私人仇怨,更是出于对天敌的警惕。假如他们偷袭,或者换一个禁锢了法力的环境,缺乏天地元气的场所,可以像宰小鸡一般宰杀仙师。 信天游如同被压缩了的弹簧,当承受的外力一松,便“嗖”地双足拔出木板。可惜堪堪前移了半步,又遭受周海的一记重拳。不得已,依旧用左臂格挡右拳出击,勉强防御。 这一次的打击更狠,更沉重。 咔嚓…… 信天游像被铁锤凌空敲钉子一般,又被打回去,脚下深深陷入了台板半尺。 对方实在太快了,在如此短的距离之内,简直跟缩地成寸差不多。一旦抢得先机后,根本不让他腾挪卸力。 巨力产生的振荡穿透了护体力场,肌肤,肌肉,压迫得内脏紧缩,濒临碎裂;血流紊乱,到处乱窜…… 肚脐下三分处的下丹田,一团灰蒙蒙的“浊气”凝聚,赫然是一把青幽幽小剑。恰是信使种下的一股极为霸道力量,保命底牌。当它被惊动时,往往说明躯体快要完蛋,生命正面临严重威胁。 马上释放这道剑气,必定斩掉周海。 可以后,碰到化丹、圣胎、出神修士……怎么办? 才下山,只仅仅碰到一个开光三重境的仙师,就手忙脚乱用掉了它。日后,恐怕会被师父笑掉大牙。 这些瞬间判断与细碎想法,在信天游脑海里一闪而逝。来不及形成清晰思维,寻找出一个脱困战术了…… 周海狮吼虎啸,法力攀升至巅峰,凌空扑至。通体焕发出光芒,状如天神。 第三击! 魔挡杀魔,佛挡杀佛。 重击沛然莫御,巨力排山倒海…… 少年眼前发黑,听到了自己骨骼的咯咯轻响。肌腱、神经末梢、毛细血管、腑脏,均处于崩断碎裂边缘…… 急! 紧急! 青幽幽的小剑开始自动游走于经络,焦躁不安,疾如电闪。 信天游咬紧牙关,还是没有释放它。 重压之下,爆炸性力量从血液、皮肤、肌肉、脂肪、内脏迸发,从每个神经轴突出发,从每个细胞出发,从燃烧着的蛋白质出发,组成一支浩浩荡荡大军。 仿佛一个个隐居乡野的老卒,或残臂断腿,或眇目失聪。在河山破碎之际,沉默提起生锈的刀枪,顶着花白头颅,奔赴烽火狼烟。 恍恍惚惚,时间的流逝,于一瞬被拉得极为悠长。 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天地一片寂静。 信天游见到,空中的飞鸟悬停,连翅膀都不扑扇一下,如同一幅窗花剪影。周海石雕一般就在身前,眼珠子鼓凸,倾斜地凌空而立。衣带飘直了,右拳正砸在自己的右臂上…… 他无须多想,左拳雷霆万钧般轰出。 …… 广场中,没有人看清楚了一瞬间里的事态逆转过程,只见证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仿佛江河倒流,日出西山…… 第十三章 探龙取物 周海的三次扑击,犹如苍鹰搏兔。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强。场面却不如邴虎与少年之战好看,花团锦簇的。 堂堂的仙师对战凡人,哪还有跑? 台下懂行的人晓得他占据了上风,却不晓得决战将如此快到来。不懂行的人以为,少年也不是吃素的,可能要大战三百回合。 最后一次扑击,周王子体焕光芒,威势无两。明显是运用秘术激催功力,突破极限,不准备猫抓老鼠慢慢玩了。不惜损伤身体的本原,也要将少年一鼓作气毙杀! 章牧之怎么都没料到,周海会以王子之尊,铤而走险。暗叫不妙,左右手食中二指疾点太阳穴,怒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 密侦司统领只来得及眨一次眼睛,还未彻底凝聚念力,就见到眼前一花,高高的擂台上,一团庞然大物倒飞而去。 快如飓风,势如山崩。 撞飞观礼台上的护卫、官吏、侍者,撞塌了围栏,撞穿了幕布……所向披靡! 数息后,半空中才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是“轰隆”巨响。 就在惨叫与巨响之前,当…… 一道金光从朱里子手中的剑匣飞出,正中擂台上,孤零零矗立的少年胸膛。 完了! 章牧之如堕冰窟,心里拔凉拔凉的,晓得必然是飞剑扎中了少年脖子上悬挂的龙形玉佩。尽管那是开启神龙大阵的阵钥,也是一件法宝,毕竟只是一块玉。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开光剑师无坚不摧的飞剑? 论理,飞剑快,神念更快。 可章牧之在台下,视线受阻。错愕之间,见不到远处朱里子手里的小动作。 古云,一瞬可生二十念,一念为一刹那。刹那之间,不等任何人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情绪都来不及表露。 风云骤起,天地色变,黑夜降临。 广场上方,虚空里探出了一颗龙头,怒目如电。 神威浩荡,震慑世间。 随后的三秒内,广场上的几万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动弹,统统像泥塑呆头鹅一般。 神识愈强大者,愈感受强烈。 章牧之、容声、夏瑾瑜的脑海一片空白,朱里子被切断了同飞剑的精神联系。 唯一能动的,是两个人。 周海撞穿了观礼台棚子,正飞掠城隍庙后广场,撞塌高高的牌楼,翻滚了进去。 呈弓步冲拳模样的信天游往下一抓,手指一较劲,把从胸前摘下的一柄柳叶状小剑生生拗断了,轻蔑地朝空中一抛。 此地不宜久留! 他望了一眼龙首,身形飞纵,一闪掠过了观礼台。照葫芦画瓢,从周海撞出的大窟窿里穿出。 没忘记在途中,反手两掌,劈断了两个木偶一般站立的人脖颈。 也没忘记抓走托盘里的一锭黄金,那可是自己的战利品。精打细算,油盐不断。至于边上还有一块白玉雕成的“擂王”牌子,没啥用,爱谁谁了。 趁你病,要你命! 朱里子既然起了杀心,敢做初一,就怪不得他做十五。 况且,上午在南城门外假冒金身罗汉,放言诛杀户部尚书刘锷与白沙府尹郝仇,实施起来面临一个巨大难题。 暗杀,当然很容易。可“神仙”降下惩罚,怎么会采用如此低劣的伎俩?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雷霆手段,展示无上威能。 眼下就是天赐良机。 尽管虚空里冒出的龙影,是龙形玉佩被飞剑狠狠刺中后,激发出来的,跟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别人却不知道呀! 此时此地斩了郝仇,他们会以为龙影是自己召唤出来的,继而联想到金身罗汉……保护伞初步撑起来了。 扮罗汉,诛刘飞,属于临时起意。 后来去乐游坊赌博,故意挤出一脸的红疙瘩青春痘。除了掩饰本来面目外,就是要让人找到相似点,朝罗汉弟子的方向去联想。 至于人家怎么想,就不关他的事了。 哇…… 朱里子一口鲜血喷出。 身为剑修,日夜温养的飞剑被拗断,相当于丢了半条性命。 血未落地,他的身躯却前仆栽倒,掉下了观礼台。 众人像活过来似的,第一反应全是仰望天空,乱如一锅沸腾的稀粥。 三秒的时间无意识,躯体丧失了平衡。广场上的平民因为挤得太紧,你靠着我的肩我顶着你的腰,都倒不下去,像麦浪一样起伏。而差役和谍子周围的空隙大,除了身手敏捷之人外,接二连三歪倒一大片。 狂风骤起,盘旋而上。 虚空里的龙首迅速淡化消逝了,只隐约瞧见一个痕迹,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轰…… 广场如同一瓢冷水浇入了沸油锅,顿时炸开。 有人乱跑拥挤,有人瑟瑟发抖蹲下,有人哭喊,有人祈祷,更多的人却是哆哆嗦嗦叫嚷,龙,龙,龙…… 啊,不得了啦…… 观礼台上的小吏歇斯底里,发现郝仇大人扑倒在擂台上,脑瓜却诡异地背在了自己后脊梁,嘴巴里直冒血沫…… 叮当…… 断成两截的小剑从空中掉落,在铁桦木擂台上蹦跳不已。 周海的五名护卫与两名开光供奉,根本不理睬掉下观礼台的老剑师,返身以飞鸟投林之势穿透围幕。 而空荡荡的后广场地面,章牧之与童三已经狂风般绕过擂台、观礼台,身影正如箭离弦。 密侦司谍子和白沙府差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哗啦啦朝城隍庙奔去。他们这一动,部分平民也跟着跑。 距离牌楼只有二十几米了,周海的两名护卫从里面窜了出来,惶急大叫道: “医生,快喊医生来,快快快……” 谍子与差役如梦初醒,停下脚步,转过身同心协力阻挡涌来的人流。擂争只是小事,周王子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一名医生顺着观礼台的楼梯才落地,被一位心急火燎的周国护卫背起就跑。斜挂药箱的童子还在梯子中段,就被另外一名护卫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搂了过去,抱起就跑。 瞅这情形,周海的伤势很严重。 而城隍庙的围墙上,章牧之与童三呼啸如电。转了整整五圈之后,终于苦笑着停下了。 两位追踪大行家仅仅迟十几秒赶到,就彻底找不到少年。 对方绝对进了庙,抢走了周海头顶的束发紫金冠。可又发现不了他离开的痕迹,无从追起。 第十四章 完美的一天 信天游赶回客栈,马上命令赵甲弄热水,灌满巨大的澡桶。 他一个人住在二层小楼上,有独立的洗漱间,客厅,同主卧连通。董淑敏委屈地住在楼下偏房里,挺开心的,没啥不满意。 赵甲见他悄无声息冒出,吓一大跳,匆匆而去。 信天游关闭卧房门,从怀里掏出乱七八糟一堆,全是今天的战利品,赌契、十两金锭、深海硅木抹额、束发紫金冠,朝床铺上随便一丢。这些东西收藏起来太麻烦,鼓鼓囊囊,要是有一个储物的法宝就好了。 今天从上午到傍晚,忙忙碌碌奔波的收获颇丰,堪称完美! 最大的收获,当然是西珠了,可以与进化一号相提并论。 他摸出龙形玉佩仔细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朱里子的飞剑竟然没在牌子上留下任何痕迹。原本以为,至少会击出一个小麻点。 玉佩背面是阳文的篆书“华”,正面雕刻一条飞龙。毫纤毕现,栩栩如生。龙只有四爪,说明出于君王家,而非皇帝用的五爪金龙。 事实上,自从三千年前灵气复苏,强大的修行者各霸一方,小国林立。所谓的皇帝,只在上古典籍里见过,没有谁可以号令天下。 道门的祖庭桃都,施令后莫敢不从。但它并不管理俗务,算是大半个精神领袖。剩下的小半个,由佛宗和儒家分享。 综合种种线索,信天游推测,这块玉牌肯定是传说中“神龙大阵”的重要组成部分,非常像启动开关。而自己在南门外感应到的龙影,极可能是“阵灵”。整个白沙城,就是一个旷世大阵。 大阵虽然衰落了,却还没有死绝。当玉佩被飞剑击中后,相当于开关打开了一丝缝隙。于是,老朽的阵灵,垂死病中惊坐起…… 当时自己胸口一热,感应到磅礴的信息流从玉牌向外辐射,天地共鸣。城隍庙上空的龙首瞬间生成,仿佛从虚空里探出。 也明白了,南城门外的龙影呓语“你终于回来了”,其实是对玉牌子讲的,跟自己的身世没有一根毛线关系。 神龙大阵,不愧千百年来被称为俗世第一阵,确实很霸道,凌厉!华龙不愧是被神女赏识的人,有几把刷子。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的激发,广场上几万人统统变成了木偶。 遭受周海泰山压顶一般的重击,感觉身体深处爆发出狂暴力量,世界慢得不可思议。可瞬息之后,节奏陡然加快。眼睁睁见到飞剑逼近左胸,只得侧移用牌子去挡。没想到竟然闹出了那么大动静,给自己一个惊喜。 狂暴力量从何而来? 他并不陌生,在五岁时曾经历过一次。 熊孩子到处攀爬,从三十米悬崖掉落,硬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昏迷三天三夜后,一辈子都忘不了师父看小怪物一般的眼神。 那绝对是一双冷静到极致,充满科学探索的眼睛,看得人毛骨悚然。少年怀疑,若非缺乏仪器,师父简直会切下自己的一片肉,放在电子显微镜下仔细研究。 几年之后懂事了,师父才说出原因。 进化一号改造躯体,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五岁还处于器官的发育阶段,相当于培养皿中的一棵幼苗,未长成参天大树,经不起猛烈风雨。三十米高度自由落体产生的撞击力,对十岁的他不算什么,对五岁的幼儿绝对要造成巨大伤害。 可他毫发无损,只是昏睡了三天。 说明基因在进化一号前改造前,已经产生了某种强大变异。关键时刻激发了潜能,类似武者的“狂化”和修士运用秘术。 信使判断,信天游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法武双修的大修士。 事实上,云山天坑里的那道灵脉,最初被岩壁结结实实封住。是两岁的小家伙发现之后,信使才把它凿开。即使到了现在,灵根被进化一号彻底删除干净,少年依旧保留了对灵气的敏感,只是无法亲和。 信使严厉警告,激发潜能属于极限手段,不可以作为常规应用。 一是老那么搞,身体承受不了,会崩溃掉。二是这玩意不由意识控制,灵不灵很难讲。三是本体太弱小时,即使激发了潜能,输出的能力也必然不高,未必起大作用。假如当初从百米悬崖掉落,恐怕就不止昏睡三天三夜那么简单。 这一次,信天游只是感觉微微乏力。在于周海的攻击力不够强大,才刚刚超出了肉体的承受范围。 他由此也弄清楚了一件事。 开光三重的仙师就这么厉害,神通境界的大修士该多么恐怖?怪不得师父要躲藏深山,而不是解放全世界。 了解到这一点后,有些计划必须调整了。 在进阶杀光境之前,该把步子放缓,韬光养晦,修炼好神女传授的神魂法术。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能动不动就挥舞拳头,引得仙师们像苍蝇似的扑来。 六十四万六千四百两黄金,还只是一个美丽数字。绝不能猴急猴急马上去取,人家正张网以待…… 吱呀的楼梯响,打断了遐想。 五两银子一天的住宿费用,还是挺值,至少热水是全天候供应的。 赵甲招呼挑水的三名仆佣,进了洗漱间。 信天游以前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明显可以生活自理的富家子,要好多人侍候,现在有点懂了。比方说这赵甲,眼下指挥灌水,楼下的金银财宝就没人看管。假如加上喂马的,护卫的,帮闲的,负责饮食起居的……可不好大一堆? 三个人挑六桶水,整整五趟灌了三十桶水后,巨大的澡桶才被灌了大半满。第六趟,却只上来一个人挑了两桶冷水。听外面他与赵甲的对话,是准备灌入桶中调节温度,信天游连忙出声止住。 赵甲轻轻带关了门,快步下楼。 本来贵公子沐浴更衣,是有丫鬟服侍的,但信天游坚决不允许。他这条粗手大脚的汉子,当然更不敢捧毛巾衣裳了,怕公子爷嫌弃。 信天游从里间轻轻走出,拴上了门窗。七手八脚脱得精光,浸入了滚烫的热水中,并没有用冷水降温。 其它东西无所谓,但有三件,任何时候都必须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龙形玉佩,金属小筒,狼牙匕首。 它们就放在了贴靠澡桶的木凳上,用换下的衣裳盖住。 第十六章 偏偏浊世佳公子 小兰一溜烟小跑上楼,轻声唤了三句“少爷”。见毫无动静,正要举手去敲,门却“吱呀”开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走出来。 小妮子瞧着他,半张着嘴,目光竟一下子收不回去,脸蛋绯红地退后两步。 那公子走到栏杆旁一站,顿时赢得满院子喝彩,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董淑敏瞪圆眼睛望了又望,喃喃自语,我地个天呀! 只见他约莫十六七岁,天庭饱满,唇红齿白,目似朗星。肌肤细腻润泽,不像贵公子敷粉后的苍白,而是健康的天然的白里透红。 头发有点湿,梳了个四方髻。不戴冠,只简单扎了一根紫带。偏偏发髻蓬松歪斜,脑后的头发也没有梳拢整齐,散乱披至肩膀。 紫带,乌发,白衣如雪,衬托一张英俊非凡的面孔,浑身散发一股遗世独立的冷清与随意,简直像从天上白玉京里走出的谪仙人。 刑部、白沙府、密侦司的众差人只望了两眼,便纷纷拱手告辞。显然,董舒与他们要找的人差距太大了,根本不需要等他下楼再观察一番。况且,董小姐乃王族之后,可是好惹的? 董淑敏的嘴巴张了好几次,强忍住不说话。等少年来到院中,她先示意小香去门外看看。自己则快步趋前,抬起手貌似要捏对方的面颊,嘴里逼问: “老实交代,抹的什么粉,怎么润润的像有光透出?“ 信天游无奈地把手臂推开,道: “不用张望了,差役都去到五十米外,正盘查下一家店铺。我们左右两边的小院子,客人还没有回来。” 少女原地雀跃,手指痒痒地捻动着,连珠炮发问。 “小天,你怎么洗个澡就白了这么多?那得搓下多少泥巴呀,脸怎么变圆了?发髻真差劲,跟睡懒觉才起来一样……别动,本小姐给你重新扎一下。小兰,去拿梳子;小香,搬张凳子来……” 少年翻了一个大白眼,乖乖不动,咕哝道: “你才搓了好多泥呢。” 对他而言,不过是分解吸收掉因为晒太阳而沉淀的黑色素,把尖下巴回收变圆润,根本没考虑啥好看不好看。 这副模样与气质,同之前青春痘与黑炭头两个版本有天壤之别。即使在珍宝阁里照过面的苏果儿、阳河、廖明、胡彪四位,再拉上乐游坊的荷官、管事,聚在一起开个研讨会,也将认不出他是谁。 董小姐非常警觉聪明,先前的高声大气是通知少年差役来了,提醒他赶紧更换预先准备好的身份。早晓得他有变脸的本事,讲什么“脸皮都要搓下一层来”,意思就是,最好把相貌也改变了。 那张路引,价真货实出自栖云郡官府。 董仲真有一个十六岁的远房侄儿,叫作董舒。 在信天游前脚离开栖云城的那日上午,董舒后脚被接进郡守府。下午由专人陪伴,秘密登船走水路,千里迢迢去往曾国游学。更绝的是,从此他将使用化名,成为一个商人子弟。 整个安排滴水不漏,任谁也查不出毛病。 仿佛从云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信天游,从此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省掉了许多小麻烦。 但少年人,毕竟不老谋深算,也不屑那么做。 董淑敏“小天“叫习惯了,懒得改口。 信天游自己,也在芙蓉村脱口说出了真名,留下小漏洞。不是没醒悟,是觉得无所谓。因为“董舒”的这个假身份,是应付俗世的。而第一艘“方舟”将跟随他去天外,怎么可以糊弄? 二人一边梳头束髻,一边说话,场面旖旎。 董淑敏道: “小天,明天上午一起去侯府。你不是想认识表哥华文嘛,别看他呆呆的,做法器可厉害了。我用的霹雳弹比一般小,威力还大三倍,就是从他那里搜刮的……不过,表哥特别不好讲话。倘若不想理你,连舅妈出面都不好使。 “后天开始春试了,咱们先上钦天监测试灵根。灵根平凡的人,第一轮就被刷掉。人山人海,我得请舅妈弄两块号牌。除非大半夜爬起来去钦天监门口排队,否则,等太阳落山了都未必轮上。 “我怎么觉得,你刚出云山的时候对春试挺认真,后来就好像忘记了一样,可有可无的……你师父那么厉害,抬手就能灭了潇水剑派,你还去考啥试呀……喂喂喂,人家问你话呢。” 信天游道: “天象出现了异兆,所以我的计划必须调整。参加春试只是为了验证一件事情,估计通过不了第一轮。但你都凝罡二层了,灵根也得到了提升,绝对行。再进门派系统修行三年,至少要踏入通幽上境,甚至开光。” “小天,我不是很想去修行了……” “不行,必须去,这可能是你成为仙子的最后机会。如果我师父没算错的话,三年之后将天下大变。记住,无论如何,过三年必须回来,就是让你做潇水剑派的掌门也不能留下。” “人家回来就十九岁,成老姑娘了,你娶呀?” “十九岁还很小,哪里老了?” “哼……跟你说着玩的呢。追求本小姐的公子哥儿,乌泱乌泱的,都可以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了。” “啊,我怎么听说,是被你打伤的公子哥儿,可以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 “叫你嘴坏……” “哎呦,别拧耳朵……啊,你怎么掉眼泪了?” “没啥,风沙迷了眼睛……小天,给我舅舅治病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舅妈很凶,不会让我进去的,更别提带一个人了。即使混入铁叔叔掌管的外门,我们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内门。” 信天游沉默了数息,传音入密。 “不一定非得进王宫,我可以偷偷找薛神医了解病情,开出方子。通过他的手进行治疗,不显山露水,最好不过了。” 其实,他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子,是准备夜探王宫的。 从董淑敏口里得知,天启王住的龙乾宫有法阵。距离一百米远的外宫九层摩云塔顶,住着开光九重境的华国剑圣。 那是守护了两代华王的一位老者,忠心耿耿。身份却是王室的奴隶,叫作剑奴,世人尊之为圣。 他修炼三尺掌中剑,并非小巧的飞剑,达到了武道的至高巅峰。可谓三尺之内无敌手,袖里青蛇胆气粗,连化丹修士也不敢轻试锋芒。 信天游与周海交手之后,才清楚仙师的可怕。以眼下这点可怜巴巴的实力,敢偷偷摸摸夜探王宫,纯属找死! 好在,他的能量储备距离杀光境只差一丢丢了,精神力量则超过了开光上境的念师,不着急。 举目望去,华国最重要的人物,是呆头呆脑的华文。当年,天启王不愿意立侄儿为储君,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评价。 “逍遥伯可以成为一个大阵师,一个好木匠,唯独做不了君王。” 信天游却预感,对方将成为自己率队穿越星域的核心之一。 第十七章 这样理解也可以 夜阑人静,关闭门窗。 信天游倾听了一阵,附近没有可疑人物。于是从金属小筒内倒出西珠握在掌中,上半身挺直,端坐于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 左脚搁右腿上,右脚搁左脚上,把西珠深深按入双眉之间,两手结印平放在肚脐下方的丹田位置。眼睛似闭非闭,深吸缓呼。 这叫跏趺坐,俗称金刚盘,属于修行基本功。以参悟禅意,断绝妄想,让人迅速入静。 过了一万多年,并无变化。因为人有两条腿,不多一条不少一条,盘不出太多花样。像扭麻花之类的特立独行姿势,只有杂耍者或苦行僧才酷爱。 恍惚之间,信天游的脑海里多了一颗灿烂小“太阳”。此外还有一封信,三本书,《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感受着小太阳辐射出的磅礴威能,少年像河伯见了海神,说不出话。 即使神女百分之一的念力,也是自己的千百倍。以前就是因为能力不够,只冥想出了“百花杀”的能量进度柱,没弄出神识进度柱。 才一转念,“太阳”便随心意喷出一线光流,凝聚出一根类似温度计的柱子。 从下往上整整十个大刻度,每个大刻度包含十个小刻度,整整一百格。对应了修行十大境界,一百个小层次。即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大境界。 柱中的“水银”停留在第四个大刻度第九层顶格处,说明处于开光境第九重巅峰…… 但是,没完。 “太阳”光芒四射,“水银”缓缓上行。越过了第五层第一格,第二格,第三格……停在了第四格中部。 意味着目前的念力,被推到了化丹第四重中期。 信天游略微思索,明白了。 在虚境里,脑波活动剧烈,他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光阴。领悟早达到化丹,精神强度却只是开光。当神女的纯净念力进入脑海后,补足了剩余部分。 “太阳”的光芒不减,却隐约缩小了一圈。 信天游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字信封上。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既然信里有自己的身世秘密,也许还可以找到神女慷慨的原因。 信封无动于衷,无法开启封印。 他无可奈何,转而把注意力投向《步虚炼神诀》。 顷刻间,一个个闪烁的金字凌空展开。粗略浏览了一遍,依次打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并没有修炼。 科学与修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 比方说,“意识”同“神识”差不多,却不是同一个东西。 信天游对修行的了解,一多半来自上古的佛道典籍,一小半来自师父收集的信息。 然而,信使不是一个好老师,从不解释。对修行如此,好理解。对科学也如此,就不好理解了。 好在,梦枕里能找到几乎所有问题的答案。但关于修行,只是作为文献保留。 导致少年论起道来可以天花乱坠,一到具体操作就抓瞎。 比方说,啥叫丹头只是先天炁,炼作黄芽发玉英? 可怜他,连丹头、黄芽、玉英都不晓得是什么,差点要理解为点菜籽发豆芽了。 辛亏不需要炼气,也无气可炼。 一旦开始炼神,必须先恶补基础知识。否则,怕神人没炼出,先炼出神经病。 三本书消逝了,内容铭刻脑海。 信天游退出冥想状态。 外面传来清脆的“梆梆”声,沙哑的破喉咙响起。 “丑时四更,天下太平。” “关门闭户,小心偷盗。” 哐…… 信天游扭了扭腰,舒服地伸直两条腿,摘下眉心的西珠收好。失去了神女的念力后,珠子还可以当手电筒。 时间快凌晨三点了,不知不觉,竟入静两小时。 万籁俱寂,声音传得格外远。敲梆人与敲锣人一边巡夜,一边聊天。 “知道今天打擂的少侠,为什么脸上蒙一块青布?” “嘿嘿,你先讲。” “俺隔壁的二狗子听油盐铺李掌柜讲,那张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疙瘩骚痘。格老子,跟红豆沙馅饼差不多,吓死人了。你说他有那么大本事,那么多钱,干嘛不去丽春院找个相好消消火……” “嘘,老哥,这种话你以后千万讲不得。” “啊,怎么啦?” “你可知,我媳妇的堂弟是干什么的吗?” “不会是刽子手?” “直娘贼,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俯耳过来……密侦……” “啊……不过,他们现在也不行了。” “行不行,还不一定,走着瞧。他吐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上午在南城门外有金身罗汉显灵,杀了户部尚书刘锷之子刘飞。” “杀得好,那个化生子该杀,俺也听说了。可这事,跟打擂的少侠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那罗汉身高丈二,体冒金光,长得一脸好痘痘?” “啊,哥俩呀!” “呸,啥眼神,明显是师徒嘛……密侦司开了会,统领章牧之说……你千万别张扬出去……痘痘是经常运用神魂法术,久而久之激发出来的……咱们拼命想问题,气血上涌,不也面红耳赤?一发抖,不也起鸡皮疙瘩?少侠在乐游坊用念力探出了盅里点数,师父更不得了,神识直接钻进刘飞的脑壳。看他做了啥坏事,该杀不该杀。” “这事俺懂,搜魂大法……俺琢磨,事情是这样的……师父有事走了,传话给徒弟,说宰了刘锷、郝仇。少侠一看,好家伙,郝仇正在主持擂台。反正要大闹城隍庙的,干脆买邴虎输,顺手赚一大笔黄金,好去丽春院找个相好消消火……” “去你娘的!” …… 信天游听得目瞪口呆。 靠,这样理解也可以? 第十八章 史上最强败家子 早晨一觉醒转,神清气爽。 洗漱完毕,赵甲端来了早餐。挺简单,一钵燕窝莲子羹,两小碟咸菜,十个大肉包子。这点东西自然不够饕餮,却是两三个人的食量。再多的话,就要被当作怪物了。 信天游风卷残云吃完早点,站在二楼的栏杆前。见到董淑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怔怔出神。 朝霞还未彻底散尽,阳光斜照在女孩子的侧脸,仿佛美人剪影。 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少年对她非常熟悉了,今日却感觉出不一样的惆怅。 “你怎么啦?” 信天游下了楼,边走边问。 “没事……我只是想起要一走三年,心里难受。小香,沏两杯茶。” 董小姐破天荒没抬杠,语气有点儿忧伤。 少年搔搔头,道: “不对,不对,你心里还藏着事。” 少女哼道: “有事也不关你事。” 信天游被噎得说不出话,不晓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她,稀里糊涂。 院门口,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出现,含笑拱手道: “密侦司章牧之来访,求见董小姐。” 董淑敏雀跃上前,道: “章叔叔,你就喜欢作弄我。” 章牧之走到院中,见葡萄架下傻楞楞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信天游想了想,弯腰作了个揖。 此人厉害,昨天下午曾用念力窥探过自己,可不能露马脚。得把神识收敛,降低体内的新陈代谢。这样的话,他就只能感应出一个虚弱的小书生。 董淑敏介绍道: “这是我远房的堂弟董舒,一起来白沙城,为蓝山书院的夏试作准备。章叔叔,你路子广,帮忙说说话呗。” 章牧之哑然失笑,道: “淑敏,你是在将章叔的军呀。不是不知道华国之大,密侦司无处不可以出入,唯独四个地方不行。王宫,蓝山书院,逍遥侯府,清风观……书院的戴山长认为,读书人修身治国,养浩然之气。而密侦司是一群行走在阴影里的人,不可接近。侯爷夫人认为我们力推逍遥伯为储君,是把儿子放在火上烤,也不准我们进府。清风观就不用多说了,清风子是国师,逍遥剑派的长老,更瞧不起咱们。” 董淑敏不解地问: “舅妈昨天不是允许表哥打擂台了嘛,怎么会这么排斥章叔叔?” 章牧之道: “当时能敌邴虎的只有逍遥伯,形势逼迫,作为王族当然得挺身而出。跟王位传承,不是一回事。” “嘻嘻……表哥呆呆的,我一想象他做大王的样子,就想笑。” “唉,他如果不肯继位,华国就要变天喽。” ……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都没有提昨天的城隍庙擂台。 董淑敏是出于胆怯,因为打擂的主儿正老老实实站在旁边。而章牧之呢,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吐露官府的机密。 小香小兰端来了三盏香茶,赵甲探了探头,赶紧涮马去了。他们待会儿还要去逍遥侯府的,需要收拾整齐。 章牧之坐下,再次朝信天游点点头,微笑道: “舒公子好。” 搞这么客气干嘛?信天游一愣,回应道: “章大人好。” 董淑敏瞧出了端倪,眼睛一瞪摆出了姐姐派头,道:“小舒,还不快温习功课去!” 信天游懂了,道:“那你们慢慢聊,我看书去了。” 刚走出一步,又转身把茶杯子拿起。饭后一杯茶,有助于消化。 章牧之一直看着少年上楼进了房间,才道: “舒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一尘不染……” 董淑敏生怕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连珠炮一般抢白道: “章叔叔,你真会说话。什么一尘不染呀,明明是土得掉渣,一点都不晓得察言观色……我呆会就去舅妈那儿,你可不能告黑状,让爹妈晓得我在外面玩了一天……” 章牧之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后,用指头下意识点点石桌,道: “放心,放心……你爹妈,身体可安康?” 董淑敏嘻嘻笑道: “娘的病早好了,比任何时候都健康……章叔,你就别绕弯子了。是不是希望我在舅妈面前,帮你美言几句?” 章牧之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 “淑敏冰雪聪明,章叔真有事求你……这次去侯府,能不能好好劝下逍遥伯,别卖祖物了,王城好多人在瞧笑话。你们兄妹的关系不错,他好像还有点怕你,说不定会听。” 董淑敏怔道: “舅妈不管吗?” “侯爷夫人只知道一点点风声,却不晓得情况有这么严重。我们不敢告诉她,全力封锁消息,可纸终究会包不住火的。逍遥伯身为阵师,需要大量的法器、灵石、天材地宝,靠俸银怎么够?自从大王病倒后,他没人管。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偷偷卖祖物…… “王族一千多年的积淀,大部分在王宫,小部分在逍遥侯府。白沙城的灵石价格,硬生生被他抬高了半成。去年,大王刚将祖地赐予,后脚他就想卖掉,多亏没人敢接盘。上个月,他鬼鬼祟祟溜进宗庙,差点偷走了灵牌。辛亏被守庙人发现,才没有得逞。” 啊,董淑敏瞪圆了眼睛,用手捂住嘴。 “他偷灵牌干嘛?” 章牧之苦笑道: “这事闹得,连剑圣都惊动了。他告诉我,历代华王的灵牌由紫楠木做成,极其珍贵,是不可多得的魂器……” 楼上的房间里,信天游笑得肚子痛。又不敢发出声音,憋得实在辛苦。 连祖宗的灵牌都敢偷了卖掉,这哥们堪称史上最强败家子。 难怪章牧之着急,瞅这趋势,只怕连侯府都保不住。天启是对的,一旦传位给侄儿,他真敢把国家卖掉。 不过,换一个角度看。不疯魔,不成活,华文也展露出了大阵师的气质与峥嵘。 第十九章 防火防盗防妹妹 章牧之走后,一行人动身去往逍遥侯府。 分工是这样的,小香、小兰随董淑敏住进侯府。赵甲与信天游两个,依旧住回客栈。 街道上完全看不出紧张的气氛,但每个路口总有差役,或者不明身份的年轻人,警惕地打量着行人。 擂台赛后,周海被直接抬进了清风观,大快人心。 一路上,信天游问: “你表哥怎么会怕你?” 董淑敏笑了。 “他从小心灵手巧,经常做纸鹞子,折青蛙。前几年,还造出了能够走路的人偶。我每次眼馋去讨,他都特小气,硬不给。嘻嘻……我才不吱声呢,等看到舅舅舅妈过来了,才哇哇大哭,说表哥欺负人。他嘴巴笨,说也说不清,老挨揍。后来一看到我,就如临大敌……”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道: “哈,你真行,欺负老实人,把他都整出了心理阴影。侯府里面,修行书籍应该不少。一步一步指导炼气运功,把概念解释清楚,而不是讲一些笼统大道理。” 董淑敏道: “你问的,其实是功法。各门各派都珍藏起来,不让在外面流传。侯府里的阵法与器法有一些,没什么功法。钦天监倒是收集了不少,可都属于很基础的大路货。顶多达到通幽境,不强大。” 信天游惊喜问: “有没有办法,从钦天监里把书借出来?” 董小姐奇怪地反问: “你看这个干什么?没有师父教,对着书本练会出事的。再说,你也不需要呀!” 信天游道: “你别管了,我就想看看。” 董淑敏沉吟道: “钦天监的书,概不外借。他们除了旧书,还收藏了旧法器。明明是一堆破烂,偏偏跟宝贝似的守着……我想想办法。” 十分钟后就到了侯府,侯爷夫人见到董淑敏,高兴得不行。唠叨说信早收到了,怎么今日才抵达,绣楼已经收拾好了…… 又见“董舒”玉树临风,准备南山书院的夏试,将停留王城几个月,便更加欢喜了。恨不得要他也住进府中跟华文作朋友,怂恿儿子结伴游玩。 别人家的父母生怕年轻人在外惹事生非,可华文一天到晚憋在府里捣鼓法器阵法,那也不是个事,急! 董淑敏呈上父母的礼品,闲话了一阵,便拉信天游一起见表哥,叫小香、小兰和赵甲卸行李,布置绣楼。 侯府极大,七拐八拐整走了十几分钟,才到了后花园前。月亮门紧闭,围墙外有个小亭子,里面悬挂了一口小铜钟。 董小姐熟门熟路,拿起摆放在石桌上的木槌猛敲。 如此传讯的方式,还真别致。 信天游微微一笑,见到里面树木掩映,有一栋二层五间的楼房,想必就是华文埋头搞研究的地方。 钟声清越,传播极远。 莫说小楼只距离三十几米,就算是三百米,里面的人也应该听到了。 然而,毫无动静。 院墙只有两米多高,信天游猜测以董小姐的脾气,恐怕下一步就要翻过去直接打开园门了。 董淑敏气恼地把槌子一丢,悻悻道: “小舒,别瞅围墙,千万翻不得。知道白沙城最恐怖的地方是哪儿吗?就是眼前这个小小的院子。里面除了雾障、烟火、迷魂阵,还埋了几百颗土雷,几千颗霹雳弹。丧心病狂,生怕别人偷他那点破烂玩意……围墙上有机关,连鸟儿都不敢降落……喂,你们几个,给我喊,使劲地喊。本小姐就不信邪了,他敢不出来?” 董小姐霸气地抬手一指,带路的管家小厮丫鬟共计五人,立刻扯起喉咙大喊。非常熟练整齐,显然这事常干。 “少爷,董小姐来了……少爷,董小姐来了……少爷,董小姐来了……” 董淑敏又道: “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 五人又喊: “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 信天游大开眼界。 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奇葩兄妹! “董小姐“三个字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二楼正中的房间里匆匆走出一个年轻公子,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白袍,却污脏污脏的了。 接下来的事情,让少年瞠目结舌。 那公子以神一般的速度把楼上五间房“吱呀“拉关,”咔嚓“锁上。又蹬蹬蹬跑下去,依葫芦画瓢。 少顷,院中雾起。 不一会儿,小楼就隐隐约约了。 雾里传出惊慌的声音。 “董淑敏,你又看上什么了?上次偷走了我好大一袋子霹雳弹,一个刚刚做好的梳妆人偶……对了,还有一张天蚕网。我是用那个,那个啥换回来的。还没有试用就被你偷走了,我容易么?“ 董淑敏跺脚道: “哥,你怎么说话的,我那是帮你测试效果嘛……嘻嘻,别说,霹雳弹还真不赖。朝鱼塘里丢一颗,水柱能冲起三丈高。朝树林子里丢一颗,碗口粗的树就被炸断了。我还发现,它特别容易引发山火。烟大,气味挺呛人,可以熏蚊子……“ 华文气得结结巴巴,悲愤道: “对对对,你不是偷,是当着我妈的面,明抢……我,我辛辛苦苦做的,你就拿去炸鱼炸树熏蚊子玩?反正,今天不让你进来。“ 董小姐道: “哼,你不让我进,我就告诉舅妈去。再说本小姐要住好几天的,天天来吵,看你烦不烦?“ 华文哭丧脸,突然灵机一动,道:“老规矩,我们打个赌,输家听赢家的。“ 董淑敏毫不示弱,“赌就赌!“ 华文道: “那你听好了,猜出我现在做什么就算你赢。“ 啊…… 董小姐傻眼了,道: “你这叫什么赌?有围墙挡着,雾气遮着,看不见呀……“ 华文得意洋洋道: “有难度,才能显示你的实力嘛。猜中了,就让你进来。猜不中,哪来哪去。“ 董淑敏跺脚道:“你耍赖……“ 这时,耳中钻入了一线传音入密。 “他站在楼前的坪地里,左手抓着一块玉,右手拿着刻刀,正在雕太极阴阳图。“ 董小姐大喜,也不问信天游怎么知道的,照原样喊了出来。 叮当…… 院中传来了清晰的小刀掉落石板,激发出的弹跳之声。 管家、小厮、丫鬟齐刷刷望向董淑敏,如瞻神人。 十数息后,华文不服气道: “肯定是我刚才下楼时被你看到了,瞎蒙的。你再猜,我在干什么。“ 少女笑嘻嘻道: “哼,就你那点道行,休想逃过本小姐的魔爪。听好了,别动……你刚才捡起了刻刀,站起来转过身去,继续雕太极图。刀尖正顶在阴阳鱼,嘻嘻……阴鱼的眼睛位置。“ 叮当…… 唧…… 这一次不需要信天游传音了,董淑敏先鼓掌喊了出来。 “刀子又掉了,你摔了个屁股墩。“ 听到董小姐越说越神,管家小厮丫鬟统统变成了庙里泥塑的小鬼。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呼呼直冒傻气。 信天游乐坏了。 真没想到,还没有开始炼神,但神女念力将自己的神识推高至化丹中境后,听力的增幅竟然如此恐怖,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刀尖在玉石上滑动。 思维的运转速度,也极大提高了。根据声响的远近与不同,大脑闪电一般处理完复杂信息后,立即勾勒出了现场画面。 如目亲见。 嗅觉愈发灵敏,怕是跟狗有得一拼了。能够闻到三条街之外,糖炒栗子的香气。 第二十二章 你在我心中 董淑敏立刻反应过来,逼近华文,厉声追问: “哥,是不是你偷出去的祖物?” 说完,不满地瞪了信天游一眼。因为对方在昨天傍晚还向她询问华族的历史,却没有把这件东西拿出来,连提都不提。 少年无奈地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他昨晚才吸纳完西珠里的念力,状况没搞明白前,怎么可能亮出去让人观赏?况且逛朱雀大街,临时决定进珍宝阁拍卖,纯属偶然,总不可能事事汇报。 西珠之谜,愈发不简单了。 华文半个月之前就卖光了能卖的祖物,但这件宝贝昨天下午才出现在珍宝阁拍卖现场,怎么会和他存在关系? 神龙之心,那是个什么东东,难道关系到神龙大阵?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昨日阵灵的激发,不仅仅缘于龙形玉佩,还可能跟西珠有关联。当时,它就呆在金属小筒里,和玉佩打隔壁。 华文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咕哝了一句“小芝麻被你收起了”,又合上盖子。失魂落魄地朝台阶上一坐,死也不搭腔。 最后,在信天游的金钱腐蚀下,在董淑敏的刑讯威胁下,终于开口。 原来,上个月他实在没钱了,便打宗庙内历代华王的灵牌主意。从老祖华龙开始,整整六十四块极品紫楠木,是制作魂器的绝佳材料,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华氏传承至今日,有资格祭拜的子孙后代只剩下两个了,天启王与他。董淑敏的母亲是女子,进不了宗庙。 守庙的家奴很机警,华文连续转了好多天也没找到机会。 但是,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似乎有人召唤他去祖龙殿,破开泥塑。 华龙离世之前,命令建殿,立了一尊自己真人大小的塑像。很奇怪,不用名贵的玉石雕刻,只是一尊普普通通的泥塑。内里搭好木架,填充稻草,外表敷抹泥巴。经过历次修补,早看不出真容。 从第二代华王开始,才建造宗庙。每到清明节祭祀,子孙们主要去两个地方磕头。摆放祖先灵牌的神殿,真身泥塑的祖龙殿。 感应的次数多了,华文心一横,备齐工具,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了宗庙。 作为通幽境巅峰的阵师,虽然不屑练拳脚,身手也非常敏捷。加上熟悉情况,守庙人只关注有灵牌与宝物供奉的神殿,竟让他轻易得逞了。 遵照华龙的吩咐,祖龙殿不摆放任何器物。只有一尊光秃秃的泥塑,以及后来增加的一张光溜溜香案,连门都不用上锁。 他从泥塑的后背开出口子,果然在心脏位置的稻草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又原样封好。 回到家中查看,揭开整整三层油纸后,是一层锡箔,一块绢帛,包裹住一个深海硅木盒子,里面是一颗芝麻大的夜明珠。 当时,绢帛上还写着两个字,西珠。可惜在空气中暴露一阵后,马上模糊,消失了。 华文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出啥名堂。曾经的召唤感觉,再没来过。 他根据手里的残缺资料研究神龙大阵多年,早发现祖龙殿正巧位于“神龙”的心脏位置,而盒子又藏于“华龙”的心脏。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神龙之心”。 夜明珠挺细小,应该是女子首饰上的镶嵌物,如簪钗之类。盒子至少值五百两黄金,装在里面的西珠理应更珍贵才对。他拿着这件东西没啥用,刚巧又缺钱。于是干脆托珍宝阁拍卖,定出了一千两的底价。 “你,你还真敢干呀!“ 董淑敏瞪着不成器的表哥,眼圈都红了。杀气腾腾,把宝剑抽出半截后又按回去,按回去后又抽出来,咔咔直响…… 少女做梦都想拜见英明神武的老祖,可进不了宗庙。没想到,表哥竟敢破开泥塑真身,这跟刨祖坟有啥区别? “别激动。” 信天游拉开董小姐,脑海里卷起滔天巨澜。 华文的行为,在十恶不赦的罪行里,一举囊括了大逆、恶逆、不敬、不孝四个单项冠军。假如消息泄露,谁也救不了他。 但少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一个破坏文物罪。 结合史料与已知信息,他恍然大悟。 千古雄城,神龙大阵,原来竟是为了守护住楚山神女的一缕芳魂。 神女破关而出,为拯救族人放弃长生。灭掉十万兵,流血一千里。晓得五国修士设下埋伏,抱定了玉石俱焚之心。 常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是弱小的蝉,而是鲲鹏展翼,横绝千里。将计就计,设计好了自己与众修士的归宿。华龙才是她安排好的一只黄雀,以收拾残局。 如此一看,许多事情就很好理解了。 华龙横扫西南,屠尽五国修士。对缩进深山的云巫也不放过,因为他们参与了围攻神女之战。 直杀得番人分裂成前后两部,开启了后来华国与云番长达千年的战争。这也改变了番族内部巫师独大的局面,番王才真正掌控大权。 伊人已逝,西女国被收编为西宁县,却是完全自治的。华国官府秉祖龙遗训,一直不征税。 华龙离世之前,把西珠珍藏在塑像的心脏位置,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想告诉神女,你交代的,我完成了;你永远,在我心中! 第二十六章 造神器 华文跳下楼,把西珠盒子塞进怀里,道:“咱们先吃饭去。” 信天游见他胸襟内鼓鼓囊囊揣了不少,担心再将玉牌和刻刀放进去后,别磕坏了宝贝扎了人。谁料,这货竟将它们丢弃在台阶上。 有空间法宝就好了,自己也是许多东西到处塞,乱七八糟。 理论上,能够做出传送阵,就能做出空间法宝。这玩意,岂止解决了当下储物的麻烦,更可以在穿越时装载大量物资。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异域逃亡的成败,举足轻重。 “华兄,不请我到楼里参观?” 华文闻言,竟有点不好意思,道:“嘿嘿,不用看了。听了你讲的传送阵之后,发觉自己做的简直是小孩子玩意。以后要造,就造神器。” 二人边走边聊,信天游道: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当输出法力还未达到击穿时空屏障的级数时,先引发时空畸变,这个阶段造空间法宝很容易。大修士做法器,属于纯手工,劳神费力。比方说,铁匠打造一把精美铁壶,要花上许久的工夫。如果先做好模具,以巨力挤压钢铁变形,瞬间就可以完成。” 华文瞪大了眼睛,道:“那不意味着,成批成批地造出法宝?” “是的……像这样,不仅可以解决当下的资金短缺问题,还可以解决去往天外后的物资储备问题。” “董舒,模子得不可思议坚固才行,而且筑建法阵的材料必须是顶级的。否则法力激发后,阵法本身承受不了,会崩溃掉。” “华兄,你只管设计法阵,寻找材料,其它的一切由我负责。关于法力的输出,假如初始即达到峰值,难度很大,还不好控制。是不是考虑,将它一级级放大?” 华文沉吟道: “前者简单,后者复杂。具体用哪种,得根据阵图和材料决定……我初步计算了一下,这个阵可能会比侯府大。“ 信天游问道: “不算大呀,神龙大阵不也是一座城?“ 华龙摇头道: “董舒,你不清楚,完全不是一回事。神龙大阵虽然是一座城,可并非全城都利用到了。它号称斩雷劫之下的大修士,输出威能顶多达到融体巅峰修士的一击。然而,我们的传送阵要输出天仙之力,大了至少千万倍。不讲材料,光极品灵石就得堆成一座小山……天,我该不是做梦。周、曾、华三国加上大夏国也支撑不起,需要举天下之力才行!” 信天游笑道: “华兄,不一定……我曾经见过一件神器,刚刚诞生的时候,占地比你这栋小楼还大五倍,一秒钟只能运算五千次。可后来随着改进,慢慢变成了指甲盖大小。能够装下全世界所有书的内容,一秒钟运算百亿次。最关键之处,它还变得非常便宜,一两银子就可以买到。” 噗通…… 听到这里,刚刚进阶开光境的逍遥公子眼歪嘴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侯爷夫人见到儿子终于肯按时吃饭了,还与董舒有说有笑,非常欣慰。再次暗示,他干脆搬进侯府同华文作伴算了。至于明天春试的号牌,在接到华夫人的书信后,早准备好了。 见董舒明天也要和董淑敏一起去钦天监测试灵根,席间华文便介绍了一遍情况。因为那个法阵坏过两次,是他修好的。 灵气本无属性,但因为是伴随矿石而生,便附带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不同体质对不同灵气的敏感不一样,即所的谓灵根。修行门派之所以要对学徒进行灵根测试,便是看对方素质。比方说,潇水剑派以控剑为主,最重视金灵根。烈火门以控火为主,最重视火灵根。 法阵释放出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根据学徒的吸收程度判断高下,从,0到100显示分数。总结历次春试的规律,在华国要想考上潇水剑派,灵根总分得在350分以上。当然,如果有某一项灵根超过95,也可能被录取。可五行相生相克,某一灵根特别突出时,其它灵根也不会差得离谱,总分将不低。 华文嘴贱地提了一句,董小妹三年前就参加了春试,还创造了一项纪录。 信天游顺口问,是什么? 董淑敏不做声,杀气腾腾瞪着表哥。 侯爷夫人一看情况不对劲,赶快打圆场,信天游也知趣地闭紧嘴巴。 第二十七章 一丢丢 他心里清楚,董小姐一心梦想当仙子,其实修行的资质不敢恭维。 马翠花称不上优秀,但一颗下品灵石就可以让她从聚气二层攀上四层。小香小兰两个小妮子才十四岁,已经达到了聚气五层。 她们是下人,缺乏修行的条件。 董淑敏一不缺名师,甭讲童三、章牧之,连剑圣都曾亲自指导她。二不缺资源,像药材灵石什么的从来不匮乏。然而,直到一十六岁了,才聚气九层。 慢慢修行路,最容易突破的是第一关,由聚气而凝罡。君不见,江湖上的凝罡武者一抓一大把。 她可好,竟然还要借助破境丸实现突破。 信天游晓得,董小姐的灵根测试成绩一定不理想,却也没想到能够低至创纪录的地步。好在自己帮她净化了真气,“进化一号”又改造了灵根,本次春试应该没啥问题。 从小花、小黑、小青、小黄的表现来看,身体各方面的素质都将被提升到极限状态,包括了对灵气的敏感、吸收与转化。 他当初下山,准备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是对修行还抱了万一的希望。 试问,哪个少年不曾梦想飞天遁地? 虽然师父估计,灵根肯定被删除了。但信使不是修士,手里也没有基因检测仪器。搞不清是否剩下残根,是否存在恢复的可能。 科技文明与修行文明,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体系。 科技的强大,是系统的强大,人本身却不强大。修行的强大,是个体的强大,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小系统。 少年觉得,科技有利于文明进步,修行更符合生命演化。 举例而言,人类乘航天飞船抵达异星比较大修士横渡星河,消耗的能量高达百万倍。因为不仅仅把一个人送到目的地,还要把质量百万倍的飞船也发射过去。 理想的社会,应该是科技造福众生,与修行结合,把人送入类似传说中的仙佛境界。像今天自己与华文合作的传说阵,就是科学思维与修行法术碰撞的结果。 午餐后,众人又喝了会儿茶。 董淑敏对明天的测试很忐忑,准备下午晚上都打坐炼气了。以小气闻名的华文听说后,慷慨送出一颗上品灵石,简直让人感觉太阳打西边出了。 侯爷夫人老怀大慰,抹了抹眼角,自言自语。 “小儿郎终于长大了,这才像一个哥哥……” 信天游与华文进书房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的传送阵原理,滴出一滴比芝麻还小的“进化一号”进水碗让对方服下,随即告辞。 钱不经花,带着赵甲逛文市,买下了近千两银子的笔墨纸砚与书籍。华夫人为酬谢他治病,赠送了一百五十两黄金。 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买回的东西好大一堆,装满了客栈一层楼的两间房。 掌柜的吓一跳,合计这位董舒少爷恐怕做了两手安排,万一考不上蓝山书院,就会改行做小生意。连声嚷嚷:“我这儿可是客栈,如果转为店铺,人来人往吵闹得很,那可是要加租金的……” 信天游笑笑,不予理会。 文具与书,自然是送给“方舟一号”,也就是芙蓉村义学的小孩子们。 书籍中,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百工杂项……均挑选了一些。可惜,最经典的上古开蒙读物“三百千”,只有简单的《三字经》、《百家姓》流传了下来,《千字文》消失于历史尘埃了。 毛笔字书写起来远不如铅笔、钢笔方便,对培养儿童的心性却很有益。 “百花杀”中,对精神力的训练与修行颇有相通之处,第一步都是凝神静心。信天游在虚境里练了几天书法后,感觉太浪费时间。转而以观摩先贤的作品取代,体会其中的意韵,同样能够凝聚精神。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吃完早餐,走到侯府与董淑敏会和,去往钦天监。 他们虽然有号牌,依旧需要按秩序进场。昨晚五更寅时,也就是四点多钟的样子,逍遥侯府的仆人早早帮二人排队去了。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有两千多名考生参加。钦天监的灵根测试阵法,得从早到晚整整运转两天,非常消耗灵石。 以往收取每位考生十两银子,令家庭贫困者望洋兴叹。天启王即位后,改为每个人只收五两。又定出一项规定,每天发放一百块号牌排在最前面,三十两银子一块。余下的费用,由朝廷补贴。 完全不收取费用是不行的,到时候连阿猫阿狗都会跑来测试。不讲别的,谁不想吸一吸纯净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 有号牌者,将从八点开始测试灵根。辰时太阳初升,属于人体从睡眠苏醒后最敏锐的时刻。水涨船高,分数自然也能多一丢丢。而潇水剑派每次只招收五十名学徒,假如某人的得分正巧卡在末尾,那一丢丢将至为关键。 信天游猜测,即使多了这一丢丢,自己肯定也会打破董淑敏的纪录。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恨不得把一天掰作两天用,请他去潇水剑派也不会去。 但无论如何,测试是必须进行的。有点像绝症患者,总要拿到医院的诊断书才甘心。 第三十章 大事不好 进了钦天监,信天游又变得正常了。腰杆挺直,步伐加快。 八个考生由门房验证了号牌,尾随着他,目光充满羡慕。有人嘀咕,我要有这样一个小姐姐,做梦都会笑醒……有人道,想得美…… 进去后,众人依序填写了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由一位小黄门领着,到了一栋房屋门口。小黄门把表格交给门口摆桌案登记的两人誊抄,再次唱名,以确认排序无误。 董小姐早不见踪影,想必她是不需要办理这些繁琐程序的。 名字还没唱完,屋内陡然炸锅,惊叫不已。 哐当…… 大门被粗暴拉开,重重撞到了内侧两边的墙壁。 一名法师疯狂冲出,跑到院子中央掏出符箓,疾催功力。过了数息,一线青光从符纸里直冲上天,在半空砰然炸开。 这是一张通幽低阶的春雷符,远不如信天游一声叱咤“雷来”之后,虚空生电,满川白亮,平地惊雷,排山倒海,却也声闻数里。 “天灵根,天灵根,想不到我华国竟然也出了天灵根,哈哈哈哈哈哈……” 那法师手舞足蹈,笑得眼泪都沁出来了,竟把珍贵的法符当做了爆竹使用。 所谓的天灵根,即灵根完美达到一百分,百万人中未必能出一个。这样的人修行,比普通人快得多,也厉害得多。比方说天金灵根,是天生的控剑者;天水灵根,是天生的控水者;天火灵根,是天生的控火者…… 谁是天灵根?想都不必想,只有栖云郡的董小姐一个人先进行测试了。 信天游见状,有点小小犯晕。 他知道“进化一号”可以将董淑敏的灵根提升至极限状态,恐怕要出高分,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完美。她的基础,好像不咋地呀! 其他考生也懵了,议论纷纷。 有人大声嚷嚷: “我知道,董小姐为什么可以击败绍威小侯爷了。她是天灵根呀,可以越阶挑战。” 有人嘟囔: “不会五门都是天灵根,那不成了亘古未有的空灵之体?” 还有人高兴得跳起来,喊道: “太好了,天灵根各派都要争抢。董小姐不用占本次春试的名额,我们又多出了一个机会……” 少顷,两名法师满面红光,一左一右护送董淑敏出来,小心翼翼跟看护宝贝似的。这时,从其它房间争先恐后涌出了十几人,乱哄哄追问:“天灵根?真的假的?不会弄错!” 法师之一不悦道: “兹事体大,反复测试了三次,哪里还会出错?快,快去禀告侍郎。而且这一次,还诞生了我华国一百多年来的高分纪录。” 董淑敏雀跃地跑到信天游面前,面颊生辉,喜滋滋道: “小天……小舒,猜我考了多少分?” 少年眨巴眼睛,摇头道:“猜不出。” “笨蛋……我告诉你,金灵根100分,其它四灵根都上了95,总分486。嘻嘻嘻……” 啊…… 院中响起一片惊叹声。 果然,只要有一门天灵根,其它灵根也不会差。方才几个纨绔分明是胡说八道,泼董小姐的脏水,欠揍! “好呀,好……” 一名官员模样人大笑着迈进入院子,脚步匆匆差点绊一跤。 董淑敏见了,笑嘻嘻打招呼,胡叔叔。 胡侍郎又连说了三声好之后,终于恢复正常,道:“淑敏,去我那里坐下。” 董淑敏指了指信天游,道:“我堂弟董舒,还没测试的呢。” 胡侍郎一听,顿时两个眼珠子冒精光,仿佛鉴赏一件奇宝般围绕少年转了两圈,自言自语:“堂姐弟,姐姐是天灵根,弟弟绝对不可能差,说不定也是……快快快,快安排测试。” 呼啦啦,几名法师急吼吼簇拥信天游进了屋,关上门。 胡侍郎与董小姐闲话了几句,眼睛却望向了测试房间的大门。 董淑敏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也望了过去。 一分钟后,所有人的目光全聚焦到了同一个地方,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灵根测试,快的话只要三十秒,慢的话也不超过一分钟。因为太消耗灵石了,一个考生一般只能测试一次。 董舒一分钟没出来,说明情况的确存在异常。就跟董淑敏刚才出现了天灵根似的,反复测试了三次。 两分钟之后,房门还是没有打开。 胡侍郎喜得根根胡子上翘,不安地踱步。众法师的嘴巴齐刷刷咧到了耳朵根,就差笑出声了。 唯独董淑敏目光困惑,脸色狐疑。 因为信天游对她讲过,灵根测试肯定会被刷下来的,可怎么要熬这么久的时间? 三分钟后…… 众人面面相觑。 不对呀,即使是天灵根,也应该出结果了,怎么房间里面静悄悄? 五分钟后,胡侍郎再也忍不住。迈步上了台阶,举手准备推开大门。尽管在测试时间内,规定了闲杂人等不能进入,以免干扰考生。可眼下的情况,也太诡异了。 门却自动开了,一名法师差点撞个满怀,哭丧脸道: “大,大人,大事不好……” 第三十七章 巡街所 信天游一愣。 小胖子说过父亲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但能够进入钦天监,想必也是有关系的。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 “冯程程,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打你?” “董哥,不是现在打,是呆会儿要打……司礼监刚刚知会钦天监,周国尚书王端将参加今晚的‘桃李宴’,要求‘清水净街,黄土铺路’。张给事交待我送公函,去往白沙府的巡街所……” 原来,两日的灵根测试后,前一百二十名在今天上午进入了清风观接受潇水剑派的面试,正午就公布了录取名单。 董淑敏的天灵根,为华国多争取了五个名额。武威小侯爷等五个恩生被暴打之后,参加不了灵根测试与面试。王后周媚一怒之下取消他们资格,让给民间。于是,今年的春试,华国录取了六十人。 这六十人,在今天还算华国人。明日启程去潇山,就成为潇水剑派的菜鸟弟子。所谓,踏上修行路,再非世间人。 因此,每一次春试之后,朝廷都会在“桃李园”设下盛宴款待他们。期望学成归来,勿忘家乡。 白沙府是后党,钦天监是王党。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水火不容。尤其巡街所里都是些粗汉,不敢惹法师,可瞧见细皮嫩肉的跑腿哥子就来气。 冯程年纪小,胖乎乎的长得可喜,又没有背景,每一次送公函都要被捏肿面颊,眼泪汪汪跑回来。找对方理论,根本不起作用。上官袒护,再说人家也没真为难他,恶作剧而已。 这次一见又要去巡街所,顿时吓得两条腿直哆嗦。病急乱投医,找到心目中神通广大的董哥搬救兵。 信天游乐了。 合上登记簿,关门上锁,顺便把钥匙递给冯程。藏书阁的使命已经完成,以后不需要来了。 巡街衙役负责管理市容,维护治安,基本上全由无赖泼汉组成。面对老实人是一条藏獒,见到狠角色又变成了哈巴狗。暴打他们,完全没啥心理负担。 虽然董舒的角色是文弱书生,不能光明正大出手。可巧学了点神针、魂印的皮毛,正愁找不到地方练习呢。 朝廷的机构都围绕王宫布局,钦天监与白沙府只距离一里路,二人很快走到了。 冯程背后有深不可测的董哥撑腰,胆气大壮。雄赳赳气昂昂往巡街所院子的中央一站,拿出公函一亮,喝道: “请接钦天监公函,为桃李宴筹办之事宜。务必于下午四点之前,将国宾馆至桃李园进行清水净街,黄土铺路。派出差役,在四点半与五点之间封街,维护秩序,以待周国尚书王端大人一行……” 钦天监与白沙府并不隶属,其实指挥不动。但春试非同小可,为避免公文繁冗,提高效率,天启王规定了在这几天里可以直接调动差役。小胖子的口气,就是上级对下级下命令。 巡街所的正、副职算不上官员,只是个吏,办事的。他们下辖的衙役则属于聘用人员,虽有权打砸小贩,身份还是老百姓。 两条大汉闻声扑了出来,狞笑道: “小样,好的不学,今儿个居然学公鸡打鸣了!让哥哥瞧瞧,又长胖没有。” 第四十五章 我们一起学猫叫 声浪渐悄,众人齐刷刷望向王端手里的纸片。 晕他娘个菜,周人明显有备而来。那张小纸片是证据,啥? 胡礼被左右两侧的郎中拉扯着坐下,愤愤骂道: “狗屁证据!要告发作春试作弊,得上清风观或者钦天监,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周国使团威风了?” 王端哈哈大笑,缓缓站起身,道: “胡侍郎说得对,我们真的无权受理此事。但不巧碰上了,受无羊真人的委托,来问几句话。” 此言一出,华国官员面面相觑,几个激愤站立的学子悄悄坐下了。 在潇水剑派的地盘上,各位大长老都是神仙级别人物。金口一开,比君王下旨威力大得多。 “大家可知,为什么天灵根出世之后,无羊真人不闻不问,也不传讯回潇山?” 王端先卖了一个关子,四顾了一圈见无甚反应,才继续讲话。 “因为,就在录取榜单张贴出来的上午,我周国使团去清风观探望疗伤的周海王子。赶巧,一位告状人进不了观,正在门外徘徊。见到我们要进去,便病极乱投医,告发钦天监与董小姐联合作弊,并呈上了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展开正式调查,诸位学子的行程必须推迟。甚至引发民愤,置疑钦天监公正,要求重新测试。所以,无羊真人与清风子道长得讯后,叫我在桃李宴上问董小姐几句话,以澄清事实。” 王端展开纸片示众,道: “这是三年前,董小姐的测试成绩。五门总分才一百六十,创造了华国百年以来的最低纪录。三年后,她的总分竟然达到四百八十六,金属性天灵根,又创造了百年来的最高纪录。我们知道,灵根可以培育提升,像身高一样,在二十五岁未固化前,一直处于生长状态。提高几十分好说,却没有任何办法化腐朽为神奇,一跃三百多分。况且,天灵根又称先天满灵根,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请董小姐解释一下,这前后巨大的差异,是怎么回事?” 王端讲完,将纸片递交给何朗,满意地坐下了。 很明显,摆在董小姐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承认作弊,要不说出运用何种秘法提升了灵根。 前者只是一件丑闻,后者带来的影响则石破天惊。 情况假如属实,各大宗门都不需要派“行走”寻访,组织属国春试了,可以像种大白菜一般培育天才。董小姐的一家如果不被道门保护,将被各方面势力窥视,招致飞来横祸。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然,连周无羊也不相信后者,怀疑董淑敏固然提升了,钦天监也肯定作了弊,虚报数据。 在华国风雨飘摇时,王党伪造“金身罗汉”降临,又伪造出一个具备王族血脉的天灵根。企图稳定局势,提升士气。可惜,用力过猛了。 礼部尚书何朗面无表情,扫了扫纸上的内容,递给待郎胡礼。后者仔细核对了画押与印章,目中寒光一闪。 确实是董小姐三年前的测试记录原件,钦天监里出现了内鬼。也有可能,周人派高手将其盗出。谁能料想,三年前的春试文档也会有人偷窃?看管自然不甚严密。 砰…… 董淑敏一掌击打在桌面,霍然站起,凤目含煞。震得筷子蹦跳,酒盅倾倒,碗碟叮当响。 饮“仙液”脱胎换骨之事,信天游曾反复叮嘱,泄露不得,她也清楚其中利害。大不了,不去潇山行不行?有什么了不起! 王端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个效果。 胡侍郎急道:“淑敏,慎言!” 董小姐身份虽高,天份虽高,毕竟是一个小女娃娃,哪知人世间的凶险?他合计,只能推说三年前阵法失灵,倒致结果误差。 这样一来,钦天监固然名声扫地,却可以保住王党的旗帜不倒,为壮士断腕之计。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奇怪的歌声却传来。 “我们一起学猫叫,妙妙妙……神奇的天零根,神奇的天零根……” 厨房前面的桃花李树林里,探出半个白袍。见到一坪乌泱泱人,吓得“吓溜”缩回去了。 董淑敏“噗嗤”笑了,喝道:“小舒,滚出来!” 第四十六章 好不厉害 两只白皙的手高高举起,一根小指头上还勾着酒壶。白袍少年垂头丧气走出花林,面颊绯红,一边走一边咕哝。 “我没偷吃,反正就是没偷吃……窃书能叫偷书吗,试菜能叫偷吃吗?” 呸,没偷吃?至少你这货也要把酒壶丢弃呀,搞得人赃俱获!众人无不绝倒,现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不过,没人把少年同四十八道菜肴缺斤少两联系起来,那也太恐怖了。 王端眼睛一亮,和颜悦色问:“你叫董舒,是董淑敏的堂弟?” 那名少年吓得站住脚,两只胳膊放下来,一手竖起大拇指伸向对方,结结巴巴道: “啊,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好不厉害。不对不对,应该是好厉害。也不对……到底是好厉害,还是好不厉害?” 他丢掉小酒壶,搔搔头,迷惑不解。 王端笑嘻嘻地问: “董舒,你今年是不是参加了春试?” 胡侍郎突然见到董舒冒出,觉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即喝道: “王尚书,你什么意思?” 谁知,董淑敏却眉开眼笑,往右手边轻轻拍了拍,道: “胡叔叔,尚书大人代表无羊真人而来,既然有话要问,就让他问一个够呗。反正个个都晓得,小舒最不靠谱了……小舒,你过来,坐我的旁边。” 白衣少年边走边道: “就是,就是……我最不靠谱了。” 众人见他行动笨拙,言语迟缓,问答之间莫名其妙,均摇头不已。好一个俊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惜太蠢了。 小胖子冯程眼前一亮,飞快搬来一把椅子,侍女再加上一副碗筷。本次春试的第二名阿伟往右边挪了挪,腾出空位。 信天游刻意多看了阿伟两眼,觉得其他学子才十六七岁,细皮嫩肉。而此人明显二十出头了,皮肤黝黑,手掌上还有厚茧,像个干粗活的。方才他领头起哄,也算有点胆色。 王端轻咳两声,问道: “董舒,刚才你唱的小曲儿真有趣。所谓,神奇的天灵根,是不是指堂姐本次得了天灵根,其中存在玄机?” 华国官员一听,腹中大骂无耻。以堂堂的尚书之尊,竟然诱供一个呆小子。但当事人董小姐表明了态度让对方询问,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信天游抓起筷子,毫不客气挟向蒸鹿尾,哼哼道: “笨死了,我唱的是天零根,不是天灵根。” 他在树林中听到,三个厨师对其它菜不染指,唯独偷吃了这一道。可笑这帮小孩子不识货,剩下好大一盘。 王端有点犯晕,追问道:“没错,是天灵根呀,先天满灵根!” 信天游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回应。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呢!明明我唱的是天零根。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零!” 华国众官员见到嚣张的周国尚书吃瘪,无不哄堂大笑,心想,这谁能听出呀!此獠非要跟傻子交流,可不自找没趣? 王端的脸皮不赖,也跟着微笑,接着问: “哦,原来是零。听说你本次春试,创造了前无古人的纪录,恐怕要被载入史册了。五门总分全部为零,被称作零灵根。刚巧,董淑敏是天灵根。所以两个人合起来,就是天零根,对吗?“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少男少女们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钦天监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尴尬。丑闻终归是没盖住,但周人能够这么快探知,的确下了工夫,来势汹汹。 白袍少年“咕咚“干完杯中酒,得意洋洋地仰面道: “可不是,古往今来,我最特殊!“ 一阵噼里啪啦,筷子跌落好几双,众人面面相觑。奶奶个熊,你哪里是最特殊的,你是最蠢的! 只有董淑敏脸儿放光,殷勤为信天游斟满酒杯。别人见到的是老狐狸诱导一个傻小子,只有她见到小天正戏耍王端。那副坏坏的样子,怎么瞧怎么可爱。 众少男见此一幕,无不忌妒。有这样一个小姐姐护着,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就算是零灵根,那也该知足了。 少女们则眼波流转,偷偷瞄向少年秀气的面庞,心里惋惜。他要是能有姐姐的一半天分,该有多好。宁愿不去修行了,我就,就…… 零灵根固然是一个大丑闻,但王端的目的是毁灭“天灵根“,便故意把话题往那上面引。 “唉,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还是堂姐弟。听说本次春试,董小姐和你是最早测试的两个。她是天灵根,你是零灵根,就不感觉意外?“ 信天游道: “怎么不意外?可意外了,她以前和我差不多。“ 这句话一抛出,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场面顿时大乱。学子们交头接耳,华国官员摇头叹息,周国使团哈哈大笑。 本来就如坐针毡的钦天监侍郎胡礼蹦了起来,一手指过去,厉声喝道: “董舒,你不要乱讲话!“ 王端见状,重重地冷哼一声,道: “本官奉无羊真人的命令,前来查明真相。胡侍郎,你难道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董舒,你不要害怕,只管道来。“ 小胖子冯程眉头微皱,实在想不出神奇的董哥自己把棋走死后,下一步该如何峰回路转。 而董淑敏笑意盈盈,不慌不忙又斟满了杯中酒。有信天游在身边,天塌下来她都不怕。 第五十五章 诅咒 唉,往事已矣,当初的少年已白发…… 章牧之的笑意收敛,轻轻叹息一声,把目光从桃李园向前推移。 在王城寸土寸金之地,竟然神奇出现了一片翠绿的草原,一片茂密的森林。 早春二月,野草疯长,形成了一个五十多米宽的圆带,围绕住了高达十几米的庞大树林。 这便是华氏王族的祖地,也是华国赫赫有名的凶地。 两百年前,居住于此的华族重要人物,在半年之内全部身故。赶来吊唁的旁枝、外戚,官员,总计超过千人,回去后无不染怪病离世。 三年之内,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活物,无论贵胄、仆佣,无论猫狗老鼠,统统死绝。唯有蟑螂横行,连麻雀都不敢停留。 传闻,华龙当年开国时血洗西南,杀人太多,后代遭受了邪灵诅咒。 华族衰落。 这里楼阁倒塌,杂草灌木丛生,慢慢又有了动物出没。大树不受控制地生长,演变成了一片森林。 民间以讹传讹,有鼻子有眼说林中充斥了怨灵,一到夜间便传出鬼哭。 身为密侦司统领,白沙城内几乎没有章牧之不晓得的隐秘。他并未见到游魂厉鬼,却非常清楚,那确实是世间罕见的阴森恐怖之地。 一般的树长到七八米到顶,那里的树动则十几米高。窜出的老鼠有猪仔大,野猫像豹子,黑暗中两颗眼珠子发出幽幽绿光。据说,还存在十几米长的巨蟒,张口可以吞下一头牛。 章牧之不只一次,进入这片森林。 巨蟒没见到,野猫野狗老鼠却不少,个头极大,很凶悍。连蝴蝶、蛾子都比外面大许多,凶许多,像蝙蝠似的飞来飞去。 有一年,从里面跑出几只一寸长的黄蜂,蛰死了两个人。他奉命去铲除,带领手下站立三十米外,用“火箭”射落了悬挂于古宅门楣下的蜂窝。 无人敢进古宅。 要不出不来,或者出来了也必死。 天启王登基后,差点一把火烧了这片林子。被父亲狠狠训斥,说家族延绵千年,总得留下念想,里面还有祖屋呢。 于是,这里被列为禁地。在外围铲出了草坪,挖出壕沟进行隔离。 去年,天启王的身子快不行了,把祖地赐给败家子华文。几个商人竟想买下外围的草皮建仓库,真是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 视野中,似乎有烟雾状的东西腾起。 章牧之迅速往回收目光,望见一大群虫子飞出桃李园。 春天的虫子本来就多,聚集成群不稀奇。可蜻蜓、蝴蝶、蜜蜂一起乱飞,还真少见。 难道里面发生变故,它们受到了惊扰? 他皱起眉头,发现园门外的禁卫依旧整齐地肃立,不像出了异常状况的样子。而宴会在桃花李树围绕的坪地中央召开,隔太远,又被树木遮挡,看不见。 就算有什么事,钦天监的通幽境武者、法师好几个,完全处理得了。何况,谁会丧心病狂,去刺杀学子? 思忖再三,章牧之终究感觉不踏实,正准备派一个手下入园查看。 银瓶乍破,宁静的假相瞬间崩溃! 一声鹤唳,惊天动地。 千米高空,白鹤风驰电掣般扑下,拖出了一道长长的云迹。 鹤鸣的尾音还未消散,仿佛应战一般,“砰”一声平地旱雷炸开,震得房舍上的瓦片嗡嗡直响。 桃李园上空浮起了层层叠叠的花草树叶,如浪涛激荡,扶摇而上。又如一团花花绿绿的云彩,直冲云霄。 只经过两次呼吸,白鹤便穿透了飞舞的花叶,扎入桃李林。 轰…… 地动山摇。 三四根酒坛子粗的树干被撞飞出院墙,其它细枝不计其数。眨眼之间,雪白的鹤身又冲出了花林,朝上方斜飞。 然而,就在此时,几乎无人能看清电光石火的细节。 鹤首猛地一垂,扑扇的双翅也一滞。一只胳膊从树冠里探出,抓住了瘦长的鹤腿。 如此巨大的灵禽,依靠冲势带起一头牛飞上天都不在话下。却仅仅只带出了一个人的上半身,就被硬生生拽下。 老桃树剧烈摇晃,“咔嚓”折断。 又一声鹤唳。 与先前的凶悍暴烈不同,这一次显得无比凄厉,好像垂死之哀鸣。 战斗仍然在继续。 花叶乱飞,尘土弥漫。 雪白的鹤翎与细小绒毛飘浮,被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得纷纷扬扬,仿佛卷下了一场小雪花。 啊呜…… 一声长啸传出,如同大江长河一般汹涌澎湃,连绵不绝。 西边三里外的清风观,一条黄色人影冲天而起,御风飞行。只数息便跨越了百丈距离,直奔桃李园。 嗖…… 一条青色人影飞出,落后了百丈跟随。 清风观外的几条街巷,骡马颤栗不敢动弹。行人天旋地转,无不歪倒在地。 圣胎真人之威,一至如斯! 第十六章 踏遍青山 大舅哥一声嘶吼,身躯鼓胀拔高,散发出缕缕黑气。头上长出弯角,嘴角探出獠牙,指尖冒出利甲…… 低沉咆哮道: “王九儿,太爷做主,将你许配给老子了。想魂飞魄散,自行了断,没那么容易。再不开门的话,哼哼……“ 见屋里还是没有回音,庞大的身躯猛扑向前,要撞门而入。 众鬼一阵骚乱,均曲腿耸肩,做好了跟入准备。就等着抢先一步,抓住了少年撕碎分食掉。 下一个瞬间,屋内突然光明大盛。似乎升起了一轮太阳,强烈的光线辐射出了木板缝隙。 空气爆鸣,木屑纷飞。 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型空洞。 一只手紧握住一柄亮晶晶的短剑,从内向外穿透木门,深深扎入了大舅哥的胸膛。 如待宰羊羔一般的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 大舅哥被抵得凌空倒飞,手舞足蹈。嘴巴明明开合,偏偏发不出声。身躯像丢进了灶膛的雪人,须臾之间变形,缩小消融…… 短剑焕发出炫目的光亮,剑身之外显露出一圈凝乳般白芒。源源不断的黑线被吸入,腾起阵阵黑烟,白芒却愈发凝实了。 少年目光凌厉,一往无前。 别说什么大鬼小鬼了,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大舅哥将近两米高的魁梧身躯瞬息缩成了四尺,像个小童俑般挂在剑上晃荡。继续缩小,速度越来越快…… 啊呜…… 众鬼炸群。 站得远的都是些胆小鬼,机灵鬼,立刻嗖地跑开了。 站最前面的是恶鬼,厉鬼,不怕死鬼,生前就嚣张霸道。等少年冲到眼前时,还没反应过来。 有的挥起菜刀砍,谁知刀一触及少年的躯体,便溃散成烟雾…… 有的立刻将身子虚化,想要扑入少年的身躯进行附体。谁料对方的周身光芒乍现,如烈焰喷发,将它们反弹了回来。只得拖着汩汩冒烟的半截残躯仓惶逃窜,影子愈发稀薄了…… 有的连脑袋身躯全没了,只剩下一条腿,也蹦得飞快;有的只剩下一只胳膊了,用五根指头抓地,像弹琵琶一般拼命地爬…… 信天游几大步冲到院子的中心,旋身四顾。望见三叔公惊慌失措,刚刚逃跑到围墙边,一低头竟然钻了进去。 他懒得多想,身形暴起如一线流光。轰隆……直接撞塌围墙追击。 大舅哥凭空消失了。 狼牙外围的黑气消失,附着了一圈实质般的白芒,宛如水银流转。 信天游对付灵体的法门,是先用力场吸附束缚住它们,继而爆发出能量。产生的高温与震荡,比太阳光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把污秽杂质净化掉后,剩下的就是最纯净魂力了。 月光如水,冷冷清清,照耀在荒凉山间的一处残破院落。 蛛网绕梁,杂草丛生,败井颓垣。 五张斑驳的桌案上,蚯蚓、蛆、蛔虫……蠕动着从一个个盘子里拱出来。剩余的盘中,赫然躺着死老鼠,腐烂的蛇,癞蛤蟆…… 坪地外侧,停放了一顶纸扎的轿子,悬挂白纸花。 大门口高高插旗,却是一杆灵幡。 山脊之上,一个短须老头子夺命狂奔。两条腿转动疯狂如风轮,快得几乎变成了一条虚化的影子。 他身后的少年却更快,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白线,越追越近。 爆鸣声尖啸声不绝于耳,尘土草叶飞扬。如天风海雨迫近,惊雷滚滚,势不可挡。 待双方距离只差一丈了,三叔公的身子继续朝前奔跑,脑袋却诡异调转。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张口喷出一片黑雾…… 信天游哈哈大笑,脚下再次加速。 瞬间穿透黑雾,狼牙上挂着一个正在缩小的老头。 数息后,停下脚步。三叔公彻底消失,剑身外附着的白芒又厚实了一点点。 他向四面张望,见到三四十条影子像没头苍蝇般乱窜。有的钻进树洞,或者挤入岩石缝隙,甚至还有直接跳进坟墓的…… 那只三百多年的厉鬼,老太爷呢? 按道理,它不可能逃太远。外面的世界对鬼而言,凶险莫测。除非认一位鬼修当主子,藏匿于法器。不过,一旦它们的灵智被修士抹杀,也相当于灭亡了。 见距离山顶只剩下五十多米,信天游慢悠悠上行,想登高再看一看。 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猛地一抬头。 靠,还是离山顶五十多米。 鬼打墙? 敢情老太爷的藏身之所,就在山顶,三叔公指明了方向。 这俩货,全不是什么好鬼。一个不帮忙,一个临死也要找垫背的。 信天游乐了,立即开启神魂感应。 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由模糊而渐渐变清晰,赫然露出了一座大墓。 墓碑高耸,青砖覆顶,条石在外围垒出了墓墙。碑前无贡品香烛,坟头杂草藤蔓丛生。旁侧的树木遮挡住月光,阴气森森。 信天游走过去,懒得细看碑文了,一个虎跳到半空。 给我开! 能量透出,狼牙射出一道细长的白芒,凌空斩落。 咔嚓…… 如牛刀切豆腐,坟墓被一劈两半。两条灰影从裂缝里蹿出,分别朝两边疾射。 居然是两个半边的老太爷,半个头,半片身。一只手抓住半截龙头拐杖,剩下的一条腿蹦得飞快。 我勒个去,这样也可以? 这形象,这姿势,也太不讲究了。 一边一个,怎么追? 信天游瞪大了眼珠子。 一愣神的工夫,两个半边“老太爷”各自飘飞出十几米。 他没辙,先朝南面追去,一分钟后将半只鬼炼化。收获很大,狼牙上附着的白芒猛地涨一大圈。 另一半溜下了山坡,正滑稽地一蹬一蹬,朝隔壁山头蹦去。 毕竟只剩下半边身子,法力受损严重,不能“嗖”一下飘好远。被切开的断面气息飘散,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灰色轨迹,仿佛一颗“鬼造彗星”。 信天游连踏五峰,将它逼到了一处悬崖炼化,警惕地探头下视。 光线黯淡,雾气飘荡,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但“老太爷”只是一味地顺崖边逃窜,不敢跳下去。说明悬崖底,存在着强大而恐怖的东西。 第十七章 龙牙 感觉呆在崖顶有危险,信天游提剑朝回走。 回到原地,几脚将老太爷坟头的穹顶踢开。看见里面的棺木连同白骨均被劈成两半,除了一些金银珠宝和随葬器皿,并没有法器、灵石等有价值东西。 这些破玩意浸染了阴气,俗人接触要生病。 信天游虽然财迷,却不可能用珍贵的能量去净化一遍,如同干香水洗瓦的蠢事,就弃在那里听之任之了。 墓室大开,财宝要么被氧化掉,要么散尽阴气后恢复正常。谁捡了都是机缘,跟他没关系。 绕山头行走一圈,开启神魂感应扫视了一遍,确定整座山岗没有异状。 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盘膝而坐,将狼牙倒提。剑身乳白色的光芒静静流淌至剑尖,少顷,一滴黄豆大的“水银”落入掌中。 这是炼化六鬼后得来的纯净魂力,收获不小。 他微微一笑,凝聚精神。 过了半个小时,水银珠子如沸腾的水滴,氤氲成一寸见方的白色汽雾。扭曲变化,显露模模糊糊形状。脑袋像牛,头上生角,脖子像蛇,身躯覆盖鳞片,还长了四个爪子…… 我勒个去! 默念观想一条龙,结果怎么看怎么像蜥蜴。 信天游嗒嘴,摇头苦笑。 没奈何,将迷你“蜥蜴”摆放到狼牙的剑面。十分钟后,慢慢浸润了进去。 他凝神感应,默运炼神心诀。 耗费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完成,尝试着动念指挥。一条虚幻的小小龙影立刻钻了出来,绕剑盘旋。就是模样太不凝实了,看不清细节。像带鱼,又像蛇…… 这柄剑,以后不能叫“狼牙”了,该叫“龙牙”。 六鬼魂力凝聚成的龙形,足以对付化丹上境的仙师。被祭炼于剑中后,龙牙不再是一柄单纯的利刃,与主人建立了精神联系。 暂时不能当飞剑使用,来去自如。却可以进行神魂攻击,在掷出去之后,还可以小幅度调整方向。 信天游欣喜地看着小龙游走,观察周边一番,抬手将龙牙从山岗掷下。 三百米外的一处岩缝里,四个抬轿子的鬼挤得比纸片还薄,像秋风中的树叶般抖个不停。 咔嚓…… 一声轻响。 白光从天而降,生生穿透了岩石。 游走于剑身的小龙猛地蹿起,嘴巴一张,将四只鬼拉扯成一缕缕烟雾状吸入。 十息后,小龙喷出一口黑气,连打了几个喷嚏,似乎很不喜欢这股味儿。但它的身躯,又凝实了一丝。 过了两分钟,缓步走来的信天游将短剑从石缝拔出。 小龙顺着剑柄溜到手腕,嗖地钻进了袖子。 信天游四顾感应,继续查找其它鬼躲藏什么地方。片刻后发现小龙没游出来,探手入怀掏出了西珠盒子。愕然见到小家伙正扭动身子,甩动尾巴,拼命朝盒子里钻,可惜徒费力气。 当初,华文被董淑敏骂得狗血淋头,悄悄把“西珠”安放回了华龙的泥巴塑像内。但盒子由极品的深海硅木制作,最能阻隔神识。这货本着蚊子也是肉的精神留下了,根本没考虑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 当然,他要晓得是大不敬的话,也干不出毁像窃珠之事。 神女的念力,曾经在盒内呆了一千二百年,遗留下一丝气息。初生的小龙只是一个魂体,谈不上任何灵智,本能地受到了吸引。 …… 黎明前,信天游紧赶慢赶,灭掉二十多只鬼。“龙魂”又凝实了一点,特征依旧无法呈现。 他粗略算了算,想要彻底凝聚龙魂,至少得一千多只“老太爷”。 我的个天,上哪儿捉去?闯地府还差不多。 何况,那些鬼又不会傻乎乎不动,抓一只费老鼻子劲了。打鬼行业实在没前途,怪不得民间的法师只能屁颠屁颠混口饭吃。 走回群鬼办喜宴的破烂大宅前,正是黎明最黑暗的时分。 王九儿带领六名少女两名孩童在门前等候,齐声道: “谢谢恩公救我们脱离苦海。” 信天游手一伸,生出一片力场不让她们下拜,询问: “老鬼,大鬼,厉鬼,被我消灭得差不多,地方总算安宁了。王九儿,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正说着呢,嗖……小龙从腰间弹出。 少年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尾巴。这货如同橡皮筋似的被拉扯成细长一线,兀自张牙舞爪。 尖叫声顿起,两个童子吓得捂住眼睛。众女面孔煞白,拢住两个孩子胆怯后退。 信天游飞快把小龙揉巴成一团,朝衣摆内龙牙的位置一按,尴尬说道: “意外,纯属意外……龙魂刚刚凝出,还不懂善恶,没有情感,只晓得吞噬魂力让自己强大。我看枫溪谷是一块罕见的阴地,你们留在这里蛮好,要不赶紧投胎。” 王九儿盈盈一福,道: “我们生是可怜人,死是可怜鬼。魂魄残缺,即使投胎也成为疯癫呆傻之人。刚才商量了,情愿炼化在剑中,为恩公增添一点法力。” 信天游吃一惊,道: “喂喂喂,王九儿,可别乱讲话,你爹还等你回去呢。” 少女摇头道: “不,女子历来不值钱,我爹并不看重。要不然,也不会在我年纪小小的时候就送出去,不闻不问。” 少年怒道: “你爹怕连累你,才送出的。这么些年贵为高官,一直没娶妻生子,对我无数次提起你。我正巧要去周国同他碰面,干脆一起走……” 王九儿闻言,泪珠涌出了眼眶,抽泣道: “公子,人鬼殊途,九儿不能和你一起走。你若被阴气浸染,将拖累修行。一旦被仙师误会为鬼修,将追杀不休……” 信天游仰望天空露出了朦胧微光,打断话头道: “等下再讲……你们快躲藏,太阳要出来了。” 王九儿摇摇头,道: “不躲了……众姐妹不肯吸人精魄,灵魂一天天衰弱。每天与寒冷恐惧孤独作伴,又要多熬一段日子的苦……知道父亲很好,公子又将戕害我们的厉鬼诛杀,心愿已了。” 信天游眼瞅着天空越来越明亮,染成了一片橙色。突然想起一件事,喊道: “快躲呀,我有办法……” 正说话之间,日出云海,金光万道。 第十八章 碧松子 呼…… 信天游火烫一般转身,右掌张开,向东方的地平线推去。 十米外,凭空出现了一片厚厚纱帘般的雾障。阳光照耀在上面,泛发出金光,仿佛凭空冒出了一堵金墙。 山脉、房屋、树木,渐渐显露出了轮廓。唯独被“墙体”挡住的地方,出现了一长条黑暗区域。 少年左手掏出西珠盒子,大拇指顶开盒盖,向身后一伸,骂道: “王九儿,你这头蠢猪,快带大家躲进去呀!” 王九儿与众少女惊呆了,道: “你你你……公子,你何必如此……” 信天游一跺脚,青筋暴出,嘶吼道: “什么你你你的,快他妈滚进去,有话呆会说。哎呦,我快抗不住了,快快快……” 其实,他还能抗三天三夜。 可把珍贵的能量浪费去改变阳光方向,释放力场去凝聚水蒸气雾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肉痛呀,每一秒都肉痛! 王九儿一咬牙,拉住弟弟,道: “姐妹们,我们走。” 随即,身子迅速缩小。只数息,众女及两名童子变成了一串蚊子大小的人儿,飞进了盒子。 信天游把盒盖一关,长吁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向她们打听昨晚诡异的悬崖底,以及“大将军“的情况。 阳光普照大地,青草上一颗颗露珠晶莹。鸟鸣啾啾,清脆悦耳。 他无奈地笑笑,伸出中指“梆梆梆”连弹了三下脑壳。 根据王九儿昨夜提到的,“大将军“既然连真人都不惧怕,实力应当可比出神修士。自己去战它,貌似有点悬。不过,如果炼化这么厉害一只鬼让小龙吞下的话,它离凝聚成形就会前进一大步。 而悬崖底下,也应该存在令群鬼惧怕的东西,不如先去那里瞧瞧。 主意打定后,信天游不施展瞬移了,保持体力。慢悠悠走了半个多小时,拐入山中。 地势盘旋往复,一直降低。不时有丘壑挡路,落叶腐积了厚厚一层,不知多少年没进来过人了。 三炷香后,来到一处深谷。 竹林清幽,瀑布如银河悬挂。头顶上方白云朵朵,青天只露出了一线。 自从离开云山后,信天游第一次见到瀑布,倍感亲切。强忍住钻到瀑布下冲涮一番,吸收动能的冲动,走入谷中。 遥遥望去,谷内升起袅袅炊烟。八点多钟,正是乡野人家做早餐的时候。 他不着急,晃晃悠悠,顺着杂草丛中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走。顺手摘下一朵野花,在鼻端嗅着。 谷里的阴气比外面浓郁,花草树木却生长正常。不像白沙城内的凶宅,凡是核辐射笼罩的地方,所有动植物都有毒。 拐过一道弯,望见百米外的崖壁下,修筑了一栋简陋石屋。苍老乐呵的歌声,从里面传出。 “……通天河畔藏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 信天游不动声色,如闲庭信步。 粗糙青石做成的门槛上,一只肥硕的花猫抬起爪子,懒洋洋拍打着飞舞的小虫。玩着完着觉得没意思了,呆呆仰望对面崖壁的日脚。 大约要等到中午时分,太阳光才能垂直照射进谷,暖烘烘晒在它身上。 信天游微微眯了眯眼,看出这只猫离化形成妖还有一段距离,实力比小黑差。 见到一个陌生人逼近,花猫警惕地弓起腰身,口里发出来低沉的“嗷呜”威胁。不像普通的猫咪,撒娇一般“喵喵”叫。 信天游走到石屋前,冷笑着慢慢蹲下身。目光如刀,手掌则一寸一寸地按压。 大猫浑身的毛发炸开,一个瞳孔白茫茫,另外一个瞳孔则收缩如针,闪烁出绿莹莹妖异的光芒。 愤怒与恐惧从独眼一闪而逝,却始终不敢动弹。 当信天游的手掌终于捏住颈子时,花猫把眼睛一闭,认命了。 一位长须老者端着一小钵黄粱米饭从灶屋走出,发现屋前多了个人,也不惊讶。笑一笑,不咸不淡打了一句招呼。 “小友,早。” 信天游随手将花猫一丢,搓了搓手。 那货在空中翻了个身,四只脚掌稳稳着地,悄无声息爬到台阶上。 老者身材高大,穿着绿裳绿裤绿鞋,头顶扎了个绿头巾。鹤发童颜,行动却不老态龙钟。 将钵子搁在台阶上招呼花猫吃,转身入屋拿出一根绿藤拐杖,朝坪地里轻轻一点。 倏忽间,凭空出现一桌两凳。 其实是大小木头墩子三个,并没有刨光打磨上漆,风味原始。 信天游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惊奇,坦然在木墩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嗅了嗅。盅内一汪白开水,漂着三片黄叶子,清香四溢。 他转了转茶盅,静静看着对方。 老者也不劝宾客喝茶,自己先一饮而尽,笑道: “昨夜见到小友诛杀老太爷,从悬崖顶探头下视,老夫就猜你今天会来。小友虽非修士,却身具异能,气血澎湃至极,群鬼辟易。佩服呀,佩服……。” 信天游微微一笑,轻轻搁下茶盅,拱手道: “我叫信天游,敢问仙翁,上下如何称呼?” 佛宗避讳或者将客气时,往往称“上……下……”。比方说法号“空明”,则称之为“上空下明”,表示上求佛法,下化众生。道门也这样称呼,倒没有太多玄妙,只是单纯地向长者或者前辈表示尊敬。 老者见少年态度恭敬,很是受用,摆手道: “山野之人,哪里有什么上呀下的,信公子就叫老夫碧松子。你来到这里,是想问老夫与群鬼有什么关系,大将军又在哪里,对?” 信天游一竖大拇指,道: “碧松仙翁神机妙算,快人快语。” 碧松子呵呵笑道: “经历了八百年风霜雪雨,如果连这都猜不出,就别修行了。那些鬼不敢下崖,不是怕老夫,是怕它。” 说着指了指猫,道: “它的眼睛,被众鬼打瞎了一只。所以只要鬼掉下,就会被它撕碎。” 信天游循声望去,见到花猫一舔一大口,钵子里的米饭却总不减少,好像吃不完似的。 碧松子继续说道: “信公子,如果是为了行侠仗义,老夫劝你早早回头。‘大将军’距离天尸只有一步之遥,你我加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 第十九章 五百年老尸 信天游骇然。 看不出,碧松子竟然是一个隐形富豪,把珍贵的空间法宝当猫碗使用。 他走过摸了摸猫头,大花猫乖乖躲避到一边。抬手端了端碗,感觉颇为沉重。明白了,这不是啥空间法宝。 逍遥侯府也有一个类似的小壶,可以装入五十斤酒或者水。 这一类储物法器的档次不高,塞不了多少东西。对凡人有点用,对修士是鸡肋。 小壶装满五十斤酒之后,体积没增加,重量却变沉了。而高级的空间法宝,是感觉不到附加重量的。否则周凡携带三十二万两黄金的赔付,早该压趴下了。 外界物质进入储物器后,被法力压缩变小,根本算不了什么。中子星上,一汤勺致密物质可达百万吨。 碧松子笑道: “那件储物器可以装百斤米谷,喜欢的话,就送给公子。老夫刚才,讲到哪儿了?” 信天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返身走回,道: “你说大将军距离天尸,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究竟多大?” 碧松子道: “天地未分,混沌一气。待分为两仪,清者上,浊者下。阴阳气交,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生焉。人乃裸虫,却是万物灵长。在修炼上,比任何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快速得多。 “老夫乃山间一孤松,修炼八百年才具备灵智灵体。论境界,可比出神初境的修士。论实力,还不如圣胎真人。因为本体不能移动,一旦跑远了,法力就会骤降。眼下,正面临一桩生死大劫。 “枫溪谷,是由周国进入华国的咽喉要道。两百年前潇水修士夺取白沙城后,华与周尽管分属两国,却都统归潇水道场,这里才不派重兵据守了。在五百年前,曾经爆发了一场恶战。虽然道门严令真人之上,不得参与世俗战争。但背地里,阴招比比皆是。有一位潇水的圣胎真人乔装成将军,陨落于此。 “他发现谷里的阴气重,竟然寻找到了极阴地穴。临死前布置法阵,吩咐亲信秘密下葬。想把自己祭炼成‘天尸’,以待来日复活。三年前此獠苏醒,神魂出窍控制了老太爷等厉鬼。这几年靠饮食活人鲜血,温养了五百年的僵尸即将动弹……到时候生灵涂炭,第一个遭殃的该是老夫了。“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你不用扯得太远,是不是想请我联手,灭了大将军?” 碧松子道: “信公子,正是如此。” “闲言碎语不须讲,先说说大将军的战斗力有多强。” “即将踏入融体。” 信天游大吃一惊,骂道: “啊,你疯了!想让我区区一个凡人,去斗出神巅峰的……修士?僵尸?鬼魂?靠,那都什么玩意?” “哈哈,信公子,请别误会……何为融体境?即元神离窍之后,能够找到一具躯壳融合,无论转世、寄生、夺舍,均可以实现永生不死。要成为神通大修士,何其艰难。但此獠尸身原本就是自己的,容易得多。 “可是,僵尸还没有温养成功。它光凭元神,实力大打折扣,否则早入谷消灭老夫了。世间一物降一物,信公子气血刚沛,不惧阴气。又无法力,惊动不了阵势,正好是克星。正午阳气最盛,各类鬼物休眠。你冲入洞中,抓起此獠胸前的玉蝉就跑。出洞后立即放置阳光下,用烈火焚烧。那是一件凝聚魂魄的法宝。一旦大将军失去藏身之所,必难成气候。” “碧松子,你干嘛不自己去,又是怎么知道洞内情况的?” “老夫的本体是一棵松,动弹不了。灵体走得越远,法力越弱,通过不了阴煞阵势。洞中情况,是抓住一只搬运鲜血的大鬼拷问得知……况且,昨夜信公子灭尽了阴鬼。一旦大将军的尸身苏醒,也会去找你。” “哈哈,碧松子。它找我未必能够找到,找你却一抓一个准。少啰嗦,想请我帮忙,有什么好处……” …… 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二者达成协议。 碧松子指道心发誓,供他驱使十年。前提是,灭掉大将军。 一个小时后,信天游按照指点来到十里外的山脚。拨开密集的藤萝,推开一扇石门,里面汩汩的黑气顿时冒出。 碧松子真找对了人,无论灵气,阴气,煞气,对他都没啥影响。 狭窄的通道渐渐开阔,骨骼狼藉散落,磷光飘浮。 左拐右拐,约莫前进了十五六丈,来到一处大洞窟中。碎石堆积,钢钎、凿子丢得到处都是,白骨层层叠叠堆积。 光亮从一条甬道透出。 信天游走进去,到了一个空旷大厅,四壁燃烧着昏暗的长明灯。灯油不可能连烧五百年,想必是“老太爷”等厉鬼后来才搬入。 两丈高的穹顶镂刻繁复符纹,血雾盘旋飘浮,凝而不散,如同沙漏般落入了一口半开巨大铜棺中。 铜棺摆放在石台上,镂刻精美符纹。 石台至地面铺了三级台阶,呈圆形,直径约三丈。纵向符纹连接到圆心处的铜棺,好像太阳辐射。 信天游踏上石台,探头看看了。见棺中那人头戴铜盔,嘴巴大张,面孔灰暗干瘪,并没有腐败。 他用指节“笃笃”敲了敲棺材盖板,探手从老尸胸口拿走了魂器。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碧玉雕成的小蝉,栩栩如生。 两只眼睛怒张,翅膀收拢,弯曲前肢,背部有细细一道裂缝。似乎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正奋力攀爬枝头,准备蜕壳。 这是一件冥器,又是一件魂器。让人死亡后凝聚精神,不至于魂飞魄散。对普通修士就是个废物,对垂死又懂此类法术的修士而言,却是半条性命。 入手冰凉。 咦,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度警惕的信天游大失所望,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开启神魂感应。 碧松子曾经告诫,阴魂可能藏在碧玉蝉中。必须立即暴晒,焚烧,或者浸入黑狗血,童子尿中…… 信天游有更好更高效的办法,释放能量净化。 但是,好不容易为王九儿等鬼魂找到一个家园,怎舍得毁了? 第二十章 哥哥,你流鼻血了 假如碧松子说要对付一个出神真人,信天游真得掂量掂量。 这涉及到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 正儿八经打,肯定打不过。逼急了,用师父种下的剑气斩之。然而,那道剑气是保命的,不是让他主动砍人的,用完就没了。 那么就得判断,值不值。 鬼物无躯壳,仅仅凭借一点魂力,并不怎么强大。许多人其实是被吓死的,不是鬼有多厉害。 比方说,小鬼顶多翻动书页,卷起纱帘。搬动一块两百斤重石头,对它而言属于了不起的神通了。可田间地头,随便一条壮汉便能举起两百斤。 作为灵体,神魂攻击是强项,恰恰落入了信天游的饭碗。他不光本身的精神力量浑厚,还有神女百分之一的念力驻扎。 而五百年的老尸不能动弹,属于摆设。出神巅峰的阴魂,更不惧怕。 所以,才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可神魂感应开启后,寻遍洞穴,依然找不到“大将军”。聚焦老尸,也只“见”一片沉沉黑雾。聚焦碧玉蝉,神识根本穿不透。 再看脚下,连法阵的纹路都不清晰了。五百年过去,早没运转。 那么,当自己穿过重重的阴气阻隔深入洞底,对方应该是没警觉的,难道真躲藏在魂器里睡午觉? 信天游微微一笑,手里的碧玉蝉凭空消失。 嗖…… 一物凭空蹦出,迎风便长。 赫然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咆哮扑来。 信天游“看”不到魂器里面的情况,又不想毁坏。那么有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将它纳入空间戒指。空间法器内,装得进任何东西,唯独进不去生命。 于是,碧玉蝉消失了,躲藏其中的阴魂却被弹出来。 见到厉鬼迎面扑来,信天游试探着先击出了一拳。 可拳头明明捣进大将军胸膛,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灰飞烟灭场景。一股阴冷气息沿着手臂侵入身体,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死亡寂灭的感觉。 对这点,他是早有预计的。当即意念一动,风云突变。 周身遽然华光四射,生成了一道无形屏障,将厉鬼硬生生弹飞。 一条龙形从光芒里扑出,大口张开。 阴魂疾闪躲避,数息便挥出千百拳擂在龙身。 短兵相接,瞬间万变。龙形黯淡,龙鳞溃散,阴魂却只露出了几条小小的伤口。 信天游不着急,慢慢把精神力量催向峰值,做好了随时调用神女念力的准备。 黯淡的龙形,又明亮了起来。 阴魂愈发疯狂地猛扑,逼得龙形不断回缩。突然,嗖地化作一道黑光钻进了棺材。 信天游愣住了,嘴巴气歪。 你丫还占着上风呢,动不动就开溜,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阴魂跑不了僵尸。 小龙盘旋数圈,得意洋洋地没入身体。 信天游快步走到棺材旁,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释放能量焚灭了僵尸,霸蛮地逼出阴魂。 不曾想,五百年不动的老尸居然在这一刻动弹了。脑袋一抬,双目猛地睁开,两道黑光射入少年眸中。 轰…… 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随即大放光明。 信天游见到,天边涌进了一片巨大乌云,狰狞丑怪,张牙舞爪。 再看下面一望无垠,由白云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草原,如汪洋汹涌,似大河奔流。中间隆起了一座笔直山峰,如莲花舒展般向四方裂开。 三本闪烁金光的书显露出来,静静虚悬。 《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金光再次一闪,三本书合成一本。上面只有三个字,《封天诀》。 乌云铺天盖地,凝聚成一个咆哮巨人,一拳打下。 巨书迎上。 毛茸茸,硕大无朋的拳头还没触及封面,先溃散成烟雾,被硬生生吸了进去。 巨人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惊天动地,转身便逃。 那本书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缀在后面,任你漫天飞舞也躲不开。 手脚,破! 头颅,碎! 身躯,裂! 骨肉,融! …… 不多时间,巨人“汩汩”冒烟。仿佛一件毛衣被拽出了线头不停地抽,顷刻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巨书一抖,空间震颤,一缕缕黑气闪电般疾射天外。 …… 信天游猛地睁开眼睛,见到一对浑浊老眼近在咫尺。 哐…… 戴着铜盔的老尸头颅,重重磕回棺材板。 漫长的神魂之战,在现实里,却只是仰头又落下的半息之间。 信天游赶紧检视意识空间,果然发现原来的三本书合成了一本。匆匆忙忙地翻开看,内容又与以前不同。原来他之前学习的只是基础法门,这个才算中级教材了。 《封天诀》,不仅仅是一本书,还是一件神魂法宝。扑入识海搞奇袭的大将军被炼化了,阴秽杂质则排出体外。 再检视神识进度,赫然一举跃到了化丹巅峰。有点撑得慌,脑壳都要爆炸。 见洞穴里幽静,没人打搅。信天游干脆盘膝坐下,再次祭炼小龙。 按照《封天诀》里的法门,入空明之境,唯存一念,想象一条真龙正遨游宇宙。 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 呵气成云,能变水火,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小龙逐渐显露轮廓,由虚转实。 胖乎乎肉窝窝的脚爪,水汪汪的大眼睛,金光闪闪的身躯……头上绽露出一点点稚嫩的尺木,像春芽抽条一般…… 随着小龙的双目彻底生成,神光直冲牛斗。天地之间陡然光辉煌煌不可逼视,更有巨响如地裂山崩…… 信天游猛地睁开眼睛,见到绕体盘旋的小龙“嗖”地钻回了龙牙。咦,鼻端嗅到一股恶臭,噼里啪啦的响声也没有停歇。 定神一看,吓得撒丫子就跑。 铜棺内传出持续不断的爆鸣,好像气泡碎裂了一般,腥臭的尸气飘出。 老尸的神魂消逝后,腐烂特别快。 回到碧松子的山谷,已经黄昏。 待夜幕降临,信天游打开西珠盒子,又摆出碧玉蝉,邀请王九儿她们参观新家园。魂器吸收了五百年阴气,没有比这更好的隐蔽场所了。 少女们嚎啕大哭。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有些懂了。 哭,有时候并非软弱,也不一定是伤心或者高兴,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 夜里,他没有去睡觉。而是坐在瀑布下,吸收从天而降的动能。 王九儿她们第一次可以无忧无虑地徜徉,连平日吞噬鬼魂的大猫也温顺得像一只猫,咯咯笑闹着跑往后山的水潭,沐浴去了。 信天游搞不懂,难道,鬼也需要洗澡吗? 不放心,还是派出了小龙守护。 他却忘记了,小龙是自己分裂出的一缕精神凝聚,心意相通。它见到了什么,自己就会见到什么。 唯一留下的男童是王九儿弟弟,在瀑布边玩耍了一阵后,调皮地钻进去,吓得尖叫起来。 “哥哥,你流鼻血了。” 第二十一章 信香示警 周国的王都大封城内,要数礼部尚书王端的府邸最怪。 他没有家眷,所以在内院挖了一个大大的荷花池,临池建了一所大大的书房。 月光明亮,清辉遍地。 寥寥几个仆人不进内院侍候,书房的门窗也全部关闭,唯有窗户纸透出微弱烛光。 信天游坐在书架下,避免光线向外投射出身影。 对面是一张宽大书桌,摆放了笔、墨、纸、砚,印泥、水滴等,还有一盆文竹。方寸之间,尽显清雅。 书案后,王端挺直身,继续汇报。 “领导,官办蒙学之事,初有成效。但推广义学,却遭遇强大阻力。仅以大封城为例,贫寒幼童至少超过五万。假如所有的费用全包,一年银耗超过百万两。朝廷中不少人攻击我,说此举沽名钓誉…… “潇水剑派的库房,我根据以往的设计图纸,推断出位置所在了。但里面的法阵与防守情况,却无法得知……王子周海派人劝了两回,说他有个寡居的堂姐,知书达理,催促我赶紧续弦。我不敢拒绝他,只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胜其烦……“ 信天游乐了,道: “好事呀……“ 王端道: “惭愧,我不敢有此心,怕害了人家。当年道门搜捕同志,稍微有一点牵连的都被诛杀了三族。否则,我何至于将女儿送走……“ 信天游打断话,问道: “周海是不是快继位了?“ “确实是,大约会于明年的二三月登基。刚好赶上暮春,可以去参加桃都的凌霄大会,在各门派和各国君主的面前亮相。“ “哦,那他催促你续弦,就说明准备重用了。王端,像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个‘裸官’。没有家室羁绊的官员,会让上位者不好控制,不放心。“ “这……“ “哈哈哈,这是你自己的私事,不要以我的意见为重。不过,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得告诉你。不要紧张,坐好了,调匀呼吸……去年你病重,远在华国的堂弟得讯。带着九儿和侄子童童,匆匆忙忙往大封城赶,抄近路走枫溪谷……“ 听到“九儿“的名字,王端霍地站起,又缓缓坐下。 听完讲叙之后,他沉默了一阵子。悄悄把铜镇纸抓到手里,冷淡问道: “领导,你是说经过枫溪谷时,巧遇九儿和童童的魂魄游荡,就收下了它们?“ 信天游点点头,道: “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巧。“ 言毕,从怀里掏出碧玉蝉,摊开在掌心伸了出去。 一息后,两缕淡薄的青烟从蝉背的缝隙里冒出,随即变化成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名六七岁的男童。 她们的生命定格在一年前,便永远保留了那时的样子,不会长大。 王九儿曾无数次想象过父女相见的场景,泪流不止。但事到临头了,却局促慌张,微微一福叫了声“父亲“后,就再不言语。对方于她,也只是一个陌生人。想说的话,竟然出不了口。 童童躲藏在姐姐的身后,连脑瓜都不敢露出。 王端面孔扭曲,抓住镇纸的手暴起青筋,冷冷道: “巡天大人,玩猫捉老鼠有意思吗?魑魅魍魉,何足道哉!“ 信天游见势不妙,忙道: “你俩快进去。“ 嗖,王九儿与童童复归轻烟,钻入了碧玉蝉。 王端二话不说,抓起铜镇纸拍向自己太阳穴。却随着少年一声“定“,维持怒目圆睁的姿势不动了。 信天游站起身,气得团团乱转,骂道: “王端,我都不知道洞九是怎么给你讲解科学的……靠,物质和精神,本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可以互相转化的,听懂了没有?一见到我施展法术,就以为是道门中人。那我问你,太阳城破时,导师是怎么登天一战的? “哼,导师,导师……我知道,你一定还有秘密,一定还有你要保护的同志。可事情还没搞明白就去自杀,蠢得不可救药。也许,洞九没告诉过你导师长什么模样。但那是我的师父,给你看一看……“ 信天游说着,手掌一伸。 一条条青气从掌上飞出,渐渐勾勒出一个中年人模样。 花白胡茬,俊美非凡,披头散发的样子挺像一个道士。却无发冠,也没有抓髻。 “好好想一想,猪脑壳。我如果是道门中人,如何解开‘四球相垒’?“ 空气中的影像消逝,少年上前从王端手里抠下铜镇纸,收回束缚力场。 啪…… 王尚书挥舞镇纸的余势未歇,一巴掌打在自己面颊。怅然若失地呆了数息,道: “遗落之地圣战,道门有几十位融体强者陨落,未必不可以夺舍还魂。“ 信天游好气又好笑,道: “得……你再往深处思考下。圣战结束,我才出生,莫非他们投胎不成?好,就算是投胎,那我又怎么掌握高深的数学物理知识?“ 沉默良久,王端一掸袍子站起,郑重地弯腰拱手,道: “参见太子殿下。“ 当即世界,没有谁可以一统天下。所以只有国王、王子,没有皇帝,太子。 信天游吓一跳,无可奈何道: “你这个死脑筋,左手科学,右手皇权,中间还夹杂莫名其妙的神权。得得得,我不多讲了,反正……九儿真是你女儿,童童是你侄子,跟她们说几句话……我先出去看看荷花,呆会儿再听你分析潇水剑派的库房。“ 暮春时节,莲子未成。 荷叶出水很高,如裙摆飞扬。更有花苞含羞,遮遮掩掩,亭亭玉立。 少年沿池行走,脑海里的能量转化,量子纠缠,时空畸变……统统远离。只愿真实地嗅一嗅这花香,听虫鸣啾啾,不想知道为什么。 …… 同样的月光下,接云县的山中。一堵崖壁碎裂,随即一声长啸声震十里。 一个长须乱发的青年人破壁而出,手中长剑惊鸿般插向半里外。 一头趁夜色带着孩子去潭边饮水的白鹿,倒在了血泊中。 “哈哈哈,闭关十天,终结圣胎。我孙燎,总算不辜负道门的南巡使者之名。辟谷期间只饮了点清水,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青年人狂笑着,几个呼吸掠至潭边。却只见到一汪血泊中,母鹿在抽搐,遍寻不到自己的剑。 他略一定神,走过去。拎起瑟瑟发抖趴在母鹿身后的鹿羔,果然见到宝剑被它压在身下。 孙燎一把摔死鹿羔,拔剑斩落哀鸣的母鹿头颅,念道: “吾以道门之名,赐尔净化!“ 狂吞鹿肉,生饮鲜血之后,他自言自语。 “奇怪,八天前溪千里的信香示警,究竟会是什么事?华国栖云郡那块地头穷山恶水,搜刮不出什么天材地宝。好歹,金钱美女是不缺的。既然明年暮春,老子就要卸下巡天使的职务了。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第二十二章 霸凌 啪…… 一声脆响。 天色将近黄昏,在一条清幽的溪谷内,两掌在空中重重对击。 十八九岁的壮实青年背着一只手,动也不动。 对面少女却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地后踉踉跄跄退数步才勉强稳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转身就跑。 两名粗壮的女子急追,另外一个穿淡黄衫子的姑娘吊在后面小跑,喊道: “董淑敏,看你还狂不狂,看你还傲不傲,看你还敢护着华国那帮蠢猪。今天不乖乖地跪下磕头,发誓听本公主的差遣,绝不轻饶。“ 壮实青年不紧不慢朝前走去,轻蔑道: “狗屁天灵根,不过如此。“ 另外一个青年点头哈腰地跟随,道: “云王子说得对,她的灵根测试只怕运用了秘法。可笑那些华国弟子,纷纷吹嘘她打赢过通幽巅峰的绍威。教习看待她,跟看待宝贝似的。哼,敢得罪宁安公主,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前山这条溪谷少人行,得好好地教训一通。“ 周云冷笑,道: “华国人,就是大周的一条狗。我们今天打了她又如何,教习难道敢放一个屁?“ “就是,丫欠揍……“ 董淑敏跑出几十步后,被二女追上扳住胳膊。拼命挣扎,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周宁安冲上前,一巴掌搧去,骂道: “叫你臭美……“ 董淑敏偏头躲过,长腿一撩,狠狠踢在了对方肚子。 啊…… 周宁安惨叫,捂住肚子连退,摔了屁股墩。 两名男子望见了,疾向前冲,喝道: “董淑敏,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娘皮……“ 轰隆…… 幽静的溪谷,雷鸣乍起。 众人吓得一呆,定睛再看。却见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凭空出现,手里抓住两名粗壮女子的后颈,骂道: “长这么难看还充当打手,太他妈恶心了。“ 言毕,把两个脑袋瓜对撞了几下,一推。两名女子腾云驾雾般飞出十几米,摔倒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呻吟着爬不起来,一脸青包。 董淑敏避让到旁边,面孔煞白,咬紧嘴唇盯着中年人。 周云抬手戟指,断喝道: “呸,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潇水剑派撒野!“ 谁知对方根本懒得搭理,身形忽闪。啪啪啪三记脆响过后,三人的面颊均多了一个青紫手印。 “你,你敢打本王子!“ 周云气急败坏,手才按到剑柄,啪……又挨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次,对方明显加大了力度。打得他原地转了两圈,两颗牙齿飞了出去。 中年人冷笑道: “还有谁,想说话吗?“ 五个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开口。 董淑敏上上下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番,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也不道谢,径直走到溪边洗手洗脸,理顺头发。 中年人喝道: “丫挺的五个,都跟老子过来,跪下。“ 周云嚷道: “士可杀不可辱,我堂堂大周王子……“ 对方狞笑道: “你算个狗屁的士!“ 说着,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这货朝地面狠狠一砸,阴森森道: “老子给你们三息时间考虑,不肯下跪的先打断双手双脚,再打断腰身……一……二……“ 凶残,端的凶残! 五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凶残的主,挨了稀里糊涂一顿暴打,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周云身为通幽高阶的武者,竟然吓得眼泪鼻涕长流。周宁安想哭又不敢哭,嘴巴一扁一扁的,样子有点痴痴呆呆了。 中年人道: “听好了,给老子向天发誓。一,以后见到董小姐要绕道走;二,不准对任何人说出刚才的事。“ 等五人发完誓,中年人恶狠狠道: “今天不是看你们年纪小,老子就宰了。今后如果谁敢破了誓言,老子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别他妈的拿周王室、潇水剑派吓唬人,丹丘生来了,老子照样打。快滚,滚到一个安静角落先痛哭一阵。记住,等哭完了,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董淑敏在溪边洗净了手脸,走到近前,突然抬脚就踢。 中年人疾闪,道: “哎呀,怎么动不动踢人呀。“ 少女一脚没踢中,前冲了两步。弯腰捂胸剧烈咳嗽,吐出了一口血沫。 中年人急了,一闪到近前,道: “你怎么啦,伤势重不重,让我给你搭下脉。“ 董淑敏直起身,白了对方一眼。突然一把拧住耳朵,啐道: “信天游,我叫你硬逼我来修行……“ 中年人的身子矮了下去,龇牙咧嘴道: “不是我逼,这确实是你做仙子的最后一次机会。轻,轻点……喂,你拧就拧,不要转呀……快停下,还有九个人看着的。“ 他真没说错。 七名少女,两个童子整整齐齐趴在碧玉蝉背部的裂口处。十八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开合不拢。 董淑敏吓一跳,收手四下张望,问: “人呢,人呢?“ 信天游恢复成了本来的模样,退到两米安全距离外,咕哝道: “我不这样讲,你怎么肯松开。“ 董淑敏“噗嗤“笑了,痒痒地拈动手指,道: “好呀,小天。才几天不见,你好的不学,学狡猾了。” 少年警惕地再退半步,道: “好啦,别闹了,伤怎么样?” “没事,刚才只是内腑受到了震动,现在好多了。” “你怎么猜出是我的?” “笨蛋,你笨得像一头猪!瞧瞧,变形拉长了,裤子却盖不住脚。这套衣裳还是我挑的呢,怎么会猜不出?喂,你偷偷摸摸进潇山,是来看我的吗?” “我是来办一件重要事情,顺道看你,刚巧碰上。” “哼,我猜就是。” “你怎么那么不当心,被他们骗到了偏僻地方?” “唉,刚才抓住我的一个女孩子也是华国子弟,平时关系还不错。骗我说这条小溪畔有紫灵芝,哪里晓得会这样?” “董淑敏,你一定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的遭遇根本算不了什么,人性之恶,在三年之后将显露无疑。” “嘻嘻,瞧你说话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大人似的。老实交待,偷偷摸摸地进山,是不是准备偷东西?” …… 溪水浅浅,山峰苍翠,晚霞铺满天空。 少男少女在溪边并肩而行,时不时发生争执拉开了距离,过一会儿又悄悄靠拢。 山内钟声响起,雄浑激越,威严深沉。 第二十三章 如听万壑松 月上中天,信天游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潜伏在一片松林中,遥望两百米外的藏经阁。 降低新陈代谢,收敛意识活动,仿佛一块大石头。 深入潇水剑派后,不敢随便开启神魂感应,放出小龙了。怕圣胎、出神真人察觉,反向追踪。要知道,周无羊在十大长老里排名垫底,仅仅只是圣胎第三重。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目标,除了王端提供的情报,得益于漫山遍野的松树。 碧松子确实穷,修炼了八百年,没啥好宝贝。 离开枫溪谷时,信天游没要他的储物器,却收下了一个松茸耳塞。这玩意能感应草木情绪,与之沟通,尤其是松树。 哗,哗,哗…… 唰,唰,唰…… 沙,沙,沙…… 漫山遍野的松树摇动,把哪里有人活动,哪里有机关法阵等等消息,飞快地汇集传递。少年仿佛拥有了成千上万哨兵,如入无人之境。 世间的草木成精,非常稀少。 得熬过风霜雨雪,旱涝虫火。等好不容易生长了几千年,还怕被人“咔嚓”几斧头砍断。 碧松子对“去天外”计划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宝贝。有朝一日,信天游希望把老头种植在异星土壤里,净化空气。 王端判断,重宝藏在主峰山腰的藏经阁,属于核心区域。山顶,就是掌门人丹丘生居住的玉泉宫。 一直等到夜半子时,信天游才悄悄摸向前。松树们传来讯息,藏经阁外的执事与弟子全部睡觉了。 阁外的法阵也没开启,因为太消耗灵石了。 信天游翻墙跳入院子,无声无息。 王九儿等七名少女飞快从碧玉蝉的裂口飘出,留三个警戒外围。剩下四个化作一缕轻烟钻入门缝,拨开插销,推开窗户。 道门灵山,充斥着令鬼魅胆寒的威压。 傍晚道钟敲响时,她们躲藏在碧玉蝉中都差点被震散。于是,童童与妞妞被严厉禁足,只能把小脑瓜探出蝉背看热闹。 信天游跳窗而入。 作为灵体,少女们的效率极高。只用三分钟就找到了密室入口,还钻进机关看了看构造,猜测开启方法。 信天游推开一根柱子,伴随一阵“咔咔咔”轻响,地板赫然露出了一个大洞。一圈楼梯盘旋向下,侧壁镶嵌了一溜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昼。 出发前,华文曾经指出,大门派的库房绝对布置法阵,甚至机关、傀儡。 高明的法阵,除了本身的防御强大,还另外连通示警阵法。也就是说,不破坏它,进不去。一旦破坏,马上被觉察。 让王九儿等少女留在外面警戒,信天游走下楼梯,见到一条宽两米高两米的方方正正甬道。 一堵清幽幽的“光墙”堵在三米外,散发出强烈威压。 他不慌不忙,从纳戒里取出了一件宽高各一尺的法器,按下开纽。随即,法器正面的窗口投射出一束白光,照射“光墙”之上。 这是华文设计的万能阵钥,受境界限制,顶多解开“化丹”法阵。不过,任何阵法也不会总把威力维持顶格。所以能不能破阵,全凭运气。 一旦此路不通,信天游就得动用暴力了。 寂静中,法器内部的齿轮转动,发出“咔咔”轻响。投射出来的光芒也转换颜色明暗,渐渐变得与“墙壁”一致。 慢慢地,“墙壁”上融化出了一个圆圆空洞,逐渐扩大到半米直径。 信天游纵身窜入。 华文估计只能维持一分钟,他必须争分夺秒。 十米外是一扇石门,两侧蹲坐的石头狮子突然张开了口。 信天游感觉不妙,止住脚步,飞快从空间戒指里“掏”出黑黢黢一物挡在身前。高一米八,宽两尺,厚达一尺,正是城隍庙擂台的台板铁桦木。无比致密坚硬,连钢刀劈上也要被反弹回去。 携带这件巨盾,也是华文的主意。 修士的防御,并非全部是高大上的法阵,机关也很重要。当仙师来不及运用法力时,身躯并不比武者强悍。 嗖…… 飓风袭来。 随即,“笃”……发出闷雷般一声巨响。 信天游探头一看,暗暗咋舌。 乖乖,好险! 铁桦木盾牌,秒变钉床。 一千多枚锋利的钢钉,竟没有一枚从两侧的空隙漏出,统统扎在了台板上。它们散发出的凌厉气韵,足可以破除武者或仙师的气场。 时间只剩下五十秒了,信天游丢下钉床,纵身前冲,手里的龙牙吞吐白芒。 面前只剩下一堵石门,必须砍开! …… 四十秒后,他如一线流光从门内窜出。中途犹不忘记释放一星能量,打入铁桦木钉床的内部。 纳戒里面装填得满满当当,实在没有安放“大块头”的位置了。可是,又不能留下来当“罪证”,只好烧掉。 收取“万能”阵钥,见到“光墙”合拢,信天游终于出了一口粗气。 留在甬道里的铁桦木台板发出轻微爆鸣,腾起了袅袅烟雾。几分钟后将猛烈燃烧,变成一堆灰烬。 本次行动,几乎扫荡干净了潇水剑派的天材地宝。外加几百块极品灵石,上万块上品灵石。 神不知,鬼不觉,堪称完美! 信天游得意洋洋踏上台阶,脑袋刚露出洞口,立即感觉不对头。王九儿等少女,一个都看不见。 蹑手蹑脚走到门缝朝外一瞧,不由得心往下一沉。 月光下,庭院中。 七名少女手挽手,挡住了一个三绺长须相貌清雅的黄袍道人。她们不知道该怎么攻击,也不敢攻击,竟采取了最笨拙可笑的方式。 信天游毛骨悚然,生怕下一秒,道人弹指将众女灭了。顾不得暴露行迹发出声响,抽出狼牙“唰”地斩断锁栓。推开门,压低声音道: “牛鼻子,来得正好,有财一起发。” 少女们见他出来,一溜烟钻入了碧玉蝉。 道人笑眯眯地问: “哦,也有贫道的份?” 少年大大咧咧道: “江湖规矩,见者有份。不过,里面有一堵光墙挡住了通路,你带凿子没有?” “惭愧,贫道不会做木工。” “那你在哪个山头混,叫啥名字?” “玉泉宫,丹丘生。” 第二十四章 一波又起 信天游瞬间炸了! 身体切换到一级战斗模式,开启神魂感应。 发现眼前的道人一下子变得“淡薄”了,知道不是本尊降临,只是一个元神,总算松了口气。 丹丘生诧异道: “小友,好强大的神识波动!” 信天游假作焦急,迈前三步,不易觉察地偏向北方,道: “玉泉宫?你住山顶倒是挺近的。天色不早,我家又住得挺远,烦死了。既然没凿子,咱们就破不开里面那堵墙,还闲扯啥呢?“ 丹丘生微微一笑,道: “小友,远近存乎一心,有什么好烦恼?来来来……既然你夜探潇山,就随贫道去玉泉宫喝杯茶。“ “得了,丹鼻子,晚上喝茶睡不着。” “小友游戏风尘,岂不闻苦茶久食羽化,轻身换骨?” 少年哈哈大笑,道: “久闻丹丘子嗜茶如命,果真如此。老夫有一偈送你,听好了……得路欲归休问远,看看信步莫烦心。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后面那首诗看似对前面的回答,却是当今道藏中,《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里缺失的口诀。 丹丘生果然呆住了,露出思索神色。 信天游得此机会,身形暴起,跳墙而去。 道人一怔,苦笑着摇摇头,一闪而没,竟穿墙而出。 静谧的山涧,雷鸣乍起。 一条白色的气浪射向山下,十多米外一条黄色身影紧紧追赶。 信天游将瞬移逼到了极致,一闪便去了二三十丈。 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拼命跑过。心里非常清楚,别看丹丘生挺好说话,那是还没发现密室被洗劫的惨状。 他采取的战术,也是几种预备方案里之一。 即,一定得向北逃。 北方有强盛的大夏国,潇水剑派最忌惮的正阳门。华文那货蔫损,还在铁桦木门板上镶嵌了一块刻着正阳门标志的铜牌,栽赃没商量。 当下的局面挺糟糕,却不是最糟糕的。 丹丘生才踏入出神境一年多,光凭元神施展不了强大法术。距离本体越远,法力越弱。而他的本体又呆在山顶,元神出窍后无法动弹。 只十几息时间,二人奔至山脚。 丹丘生屈指连弹,朗声道: “小友,得罪了!” 信天游感觉背后的神识波动,急忙侧闪。 噗噗噗…… 三记连响,三棵水桶般粗的老松树被洞穿。 就这么一耽误,二人的距离拉开到了三十米远。丹丘生停下脚步,身影虚化消失了。 信天游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出了潇水剑派的宗门范围,才听到背后警钟长鸣。 他把速度稍减,扭头一看,浑身的寒毛都竖起了。 潇山主峰之上,一物泛发出明亮光芒,腾空而起,如一枚巡航导弹般射了过来。眨眼间便穿过了一半距离,赫然是一柄长剑。 逃是逃不了,信天游脚下不停,将身躯转过来倒着跑。在宝剑扎下的一瞬间,跳起十几米高。 谁知剑尖一昂,斜掠而上,透胸而来。 他早有准备,右手一伸,咔…… 一物精准抵住剑尖,正是空间戒指。 重新祭炼过的纳戒看上去就是一枚小小指环,却由神通境界的大修士打造,丹丘生无论如何也击不破。 更何况,眼下的形势变成了宝剑抵着人朝天空飞,失去了穿刺之力。 剑尖喷涌出凌厉罡气,信天游狂运能量,增强力场抵抗…… 如果从地面朝天空仰望,便可以见到硕大一个光团斜冲上天,仿佛被狂风刮起的一盏孔明灯。 数息之间,大约又去了十里。 剑罡越来越弱,突然,宝剑掉头飞回潇山。 “人形风筝”则继续斜飞了几百米,然后,像一块石头般往下掉。 嗖嗖嗖…… 尖利的风声掠过耳廓。 信天游乐了。 突破至杀光境巅峰之后,新开启的技能确实牛逼,吸收动能。他本来就强悍的躯体,几乎变得无坚不摧,不怵任何物理打击。 能量的吸收级数,也陡然增加了。在百米高度的瀑布下坐一夜,储能超过晒一个月太阳。 通过在枫溪谷选择不同的高度跳崖,建立的函数曲线显示,身体承受高空坠落的极限是五百米左右。 目前高度至少达到了三千米,不讲摔成肉泥,恐怕也要断胳膊断腿。万一磕坏脑袋,连进化一号也救不活了。 信天游早设想过这样场面,有办法。 为了加快下降的时间,直到离地三百米,他才手一扬。 唰…… 凌空开出了一朵方圆五米的伞花。 华文藏品里的天蝉丝坚韧轻盈,做降落伞最好不过了。收起后握在手中,才一个毛线团大。 落地后迅速收伞,信天游拔腿跑出半里,跳入波光粼粼的潇水。 丹丘生一剑飞来,恰恰将他送出险地,潇水的各大长老还来不及跨上白鹤追赶。 第二天下午,阳光灿烂,河风清凉。 信天游独立船头,望着两岸的杨柳依依,稻田中一片片金黄起伏。 筹建一个小型时空之门的物资,终于收集齐了。 他心中无比舒畅。 重要目标实现,不着急往回赶了。雇一条船顺流而下,三天后也可以抵达白沙城。 从《封天诀》里找到了适合灵体修炼的方法,抛给王九儿她们。这样不至于无聊,有个奔头。想必下一次,不会手挽手去挡丹丘生了。 船家公婆俩和一子一女,都是老实人,觉得本次包船的客人实在太奇怪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情况,一位公子哥儿带着九个姐弟浩浩荡荡远游,竟然没有一个仆人伺候。除了两个小的外,其他人年纪都差不多,那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那些姐弟生怕晒黑,大白天也把客房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他自己,却特别爱晒太阳,晒得脸膛黑黑的像个庄稼汉。 还有,这家人的食量忒惊人。才区区十个人,中午一顿就吃掉二十人的饭菜,简直是饿痨鬼投胎! 这些疑惑,全埋在心里。 公子出手就是纹银一百两,叫人无话可说。 河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信天游饱览潇水风光时,道门的南方巡查使者孙燎,早一天踏入了栖云郡。 第二十五章 水鬼 河流静静地流淌,绸缎一般。水面倒影着明月白云,客船仿佛行驶在天上。 二层的露台,一位年少的青衫书生轻轻摇动折扇,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的身后,七名少女或站或坐,陶醉地合着节拍轻吟。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蹲在甲板上,正用芦苇叶折蝈蝈。比较谁折的更像,更漂亮。 下层的船尾,蹲着剥菱角的老船夫露出了憨厚笑容。 信公子的姐弟,真是属猫的。白天不见她们人影,到了夜间就快活起来,不肯把船停靠在码头歇息。 水流不急,夜间航行只需要在河道的拐弯处摆摆舵,调整方向就行了。待到子时三更,再把儿子叫起来换班。这一趟生意纯赚五十两白花花银子,跑完后,该在沿河的小镇物色宅子了。水上的生活太苦,儿子娶不到媳妇,女儿也嫁不出去…… 轻微的噶噶声传来,好像尖利的指甲刮在木头上。 老船夫诧异地抬起头,望见船帮上冒出了一堆“水藻”。定睛一看,又好像是头发。 嗒…… 手中的菱角掉落。 乱发飞扬,露出了一张皱纹密布的鬼婆子脸,张口喷出一道黑气。 老船夫来不及吼叫,便软软歪倒。 鬼婆子蹒跚爬上船,拄着拐杖向楼梯走去。 一条渔夫打扮的汉子从船头溜过来,道: “婆子,那三个人睡着了。老子又喷了一口气,他们不睡到天光大亮是醒不来的。” 鬼婆哼道: “哈儿,楼顶那个书生的血气旺得很,要当心点。” 渔夫嘻皮笑脸道: “没得事,老子才学会了定身法。” 二者踏上了楼梯,竟然没发出一点“吱呀”声响。 才唱了半阙歌的信天游停下,摇头笑道:“来稀客了。” 婆子和渔夫走进露台,少女和童子“唰“地望过来。唯独书生毫无觉察,摊开手中的折扇,怡然自得地继续唱歌。 “转朱阁……“ “转转转,转你妈个头,转得老子的脑壳都昏了……“ 渔夫恼火地抢前一步,抬手一指,喝道: “定!“ 书生立刻半张着嘴,一动不动了。 渔夫瞪大了眼睛凑近看,不由自主地摸自己的脑壳,道: “咦,确实不动了。想不到,老子还是有一点儿法力嘛。“ 婆子哼道: “哈儿,办正事。“ 渔夫连忙缩了回去,道: “对对对,就是,办正事要紧。“ 婆子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 “你们几个俏姐儿,捞过界了。“ 王九儿微皱蛾眉,问: “婆婆,你这是什么意思?“ 渔夫一瞪眼睛,喝道: “啥子意思,这还不懂!你们是陆鬼,俺们是水鬼。你们不在陆地上呆,跑到水面上来了。手伸得太长咯,是不是捞过界?“ 王九儿瞟了汉子一眼,不卑不亢道: “婆婆,大哥,对不起。我们只是乘船路过,不会停留的。“ 鬼婆阴测测道: “哼,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这个哥子是你们拘来的,先把他推到河里去,再办一件事情。要不然,老太婆就把你们的魂魄撕碎了。“ 王九儿冷冷道: “什么事?“ …… 三分钟后,一直像木雕似的少年打了个大哈欠,听懂了。 两只鬼长期盘桓于潇水这一段,法力并不强大。亟需吸食活人的精气神,可两三年都未必碰到一个溺水而亡的。 刚巧,出现了一个天赐良机。 一伙盗匪宰了一头“肥羊“,因为分赃打起来,谁也压服不了谁,今晚约在前面的江心岛决斗。鬼婆的计划是,由王九儿等少女出面诱惑落单的伤者到水边,推他们掉进水里…… 而盗匪分赃不匀的原因,是财物中出了一颗“神珠“。谁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又都不肯放弃。 “咦,龟儿咋个动了呢?“ 渔夫见书生打哈欠,不由得搔搔头,走了过去。 信天游朝他挤挤眼睛,将扇面一拍而下。 那渔夫惊恐欲绝,动弹不了。从头到脚化作浓烟,被生生吸进了扇面。 鬼婆把拐杖一丢,才站起身喊“大仙饶命“。少年手中的折扇秒变龙形,张开口猛地一吸,生生将其吞下。之后连打几个喷嚏,朝河面喷出一口黑烟,显得愈发凝实晶亮了。 童童与妞妞飞快跑过去,把身子缩成黄豆大,骑上了龙背。 嗖…… 小龙飞上半空。 两个小孩子紧紧抱住它,洒下一串“咯咯咯“笑声。 信天游对少女们笑笑,走向楼梯口,道: “我去扳舵,呆会儿,咱们去江心岛看看稀奇。“ …… 船行半小时后,江水拐弯,冲刷出好大一片水域。芦苇荡一望无垠,中间耸立着一座孤岛。 信天游移船靠岸,系好缆绳,笑着摇了摇头。 靠,那伙盗匪忒不专业了,竟不派人站岗。虽然三更半夜的荒岛,不用担心捕快,也要防备歹人呀。 他悄无声息朝岛中央潜去。 岛中心的山崖前,坪地里燃起一堆篝火。 上首端坐三条大汉,左右两边各有十几个人。明晃晃的兵刃搁在脚边,围着火堆喝酒吃肉。 除了上首的三条汉子吆喝着向旁边劝酒外,相对的两伙人彼此并不讲话,场面诡异冷清。 距离他们两百多米的下风头,一堵岩石后立着四个人,不时探头望望火堆。 一人忽然低声问: “赵兄,这些匪徒你一个人就可以灭了,偏偏要找来我们三个助阵。那玉琼花,真有这么厉害吗?“ 另外一人插话道: “钱老弟,这几年你外出云游,不晓得那娘们来咱们这一带前,沿途杀掉了好几个觊觎她美色的化丹仙师。听说,一年前巡天大人在西域大破‘合欢宗’,她是唯一逃出的圣女。对此,江湖上有首歌谣称,‘锦云飞过,寸草不生。欲海无边,不留活口。’赵兄怕消息走漏之后,她也赶过来夺宝,才邀请我等。“ 又有人问: “到底是什么宝物,值得四名化丹仙师出手?“ 第二十七章 天外之物 法海摇摇头,苦笑道: “阿弥陀佛,何必如此……玉仙子道法高妙,贫僧甘拜下风。可若舍出性命来守护这颗珠子,却不困难……就算你杀了小僧,也将是惨胜,难以抵挡其他人觊觎……修行之路漫漫,机缘无比重要,甚至大过了自身的资质与努力。既然我们都不肯错过神珠,又不能在此久战。不如赌一把机缘,省得统统陨落了……玉仙子,你觉得如何?” “小和尚,你想怎么赌?” “三十几名武者,四名化丹仙师陨落在这个小岛,却有一位年轻书生正朝这里赶。渡江时,我早看见岸边停泊着一艘客船。想必他夜半被吵醒了,前来一探究竟。喏,书生已到百米外……“ 玉琼花道: “我也看见了,他躲躲藏藏的像一个小偷。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是一个凡人。“ 法海道: “佛云,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贫僧觉得,这个奇怪的少年能够出现在这里,实乃天意。我们不如罢战,借他之手,来决定神珠的归属……” “好,他说给谁就给谁。” “此言不妥……玉仙子天生媚体,连修士都难以抗拒,何况区区一个凡俗少年。倘若由他决定,肯定毫不犹豫把神珠奉献给仙子了。” “和尚,这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样?” “玉仙子,别急。首先,须借他之手验明神珠的真假。倘若我们打生打死,争抢的却是一颗假货,岂不笑掉大牙?所以,验证一定得进行,以防万一。可我们俩无论谁来验证,对方都不放心,只能由那个书生进行。” “嗯,可以……” “验完之后,由少年随手抓起一把小石子。你我猜单双,谁赢下则带走神珠。此举最为公平不过了,全凭天意。贫僧指禅心发誓,输了定不纠缠,也绝不透露消息……玉仙子如果同意,也请指道心发一个誓。你我皆是修行之人,违背誓言则心魔暗生,再难进阶。神珠虽然珍贵,却连道门耗费了一千五百年都未参详奥妙,想必对修行并无帮助。我们何苦拼到陨落的地步?不如简单听从天意。” 玉琼花沉吟了一阵子,回答道,行。 两人发完了誓,法海朗声喝道: “乱石堆后面躲藏的少年郎,你过来。” 信天游东张西望,脚步沉重地走到石坪边沿,遥遥向两人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 “小生参见仙师,仙姑。请两位放心,回去之后,绝不报告官府。” 法海微微一笑,喝道: “小友,你再靠近一点,我们又不会吃了你。这些地上躺着的人,双手都沾满鲜血,该死。” 信天游无可奈何,又朝前走了十几步,道: “我晓得,两位仙人是替天行道……” 玉琼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没有继续追问。 凡人就是凡人,正如蝼蚁就是蝼蚁。 强壮的蝼蚁也是蝼蚁,清高的蝼蚁也是蝼蚁,胆大的蝼蚁也是蝼蚁。莫名其妙爬上了御案与君王对视的蝼蚁,还是蝼蚁…… 没有谁会去深究,一只蝼蚁的来历。 信天游老老实实听从和尚的指挥,从“火山口”里费劲抓出了白亮珠子。站立于大坑隆起的边沿,轻轻一抛。 白珠静静虚悬在齐胸高的空中,不起不落。河风拂过,纹丝不动。 法海咧开嘴巴,露出欣喜之色。 玉琼花妙目生辉,小幅度低头俯身,不失优雅仪态。胸前波澜壮阔,奇峰耸立,风光无限美好。 她站立于高处的岩石俯视下方,浑身肌肉轻微绷紧,曲线妙不可言。 信天游觉得,仙女姐姐像一匹漂亮矫健的雌豹,惊喜而警惕地盯住了猎物。 随后,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神珠”上,大吃一惊。 近在咫尺,闭上眼睛后竟然感应不到珠子存在。为避免两个真人怀疑,信天游刻意压抑了神魂感应。可如此近的距离,不该毫无感觉。 方才从坑底取珠时,指端传出的滑腻简直无法形容。 根本不是俗世所言的如丝绸,如凝脂,而是滑到了极致,相当于不存在。可眼睛又明明白白看到,用力按压会遇阻。 因为温度差异,导热不同,接触物体时,热量的传递会产生冷热感觉。比方说摸冰冷,摸火烫。摸铁凉,摸木头暖。其实,它们温度是一致的。只是铁导热快,而木头基本不导热。 但以信天游远超常人的灵敏,也体会不了温差。仿佛左手摸右手,根本没感觉。 想拈起珠子,竟然落了一个空。 运力,还是提不动。 不是珠子太重,是太滑了,真正的滑不留手!连细致到分子排列的纳米材料,也没有滑腻到这种程度。 最后,还是按照法海和尚的指点,用衣裳的下摆将“神珠”兜住,才带出来。 信天游眨巴眼睛,用嘴猛吹,珠子只晃几下。 用手指去拨,一蹭便从表面滑走。 索性窝起手掌推,珠子便老老实实按照运动方向前进,一不小心就从掌沿溜出。而且只要手一停,它也停,好像没有惯性。 对经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信天游而言,思考了数息就明白关键。 这颗珠子光滑到了极致,只反射不吸收,才看上去亮晶晶。因为太光滑了,极难受力,气流会从表面掠过,外界传导来的能量会被无损转移。珠子本身无热量散发,外界热量又被反射,所以感觉不到温差。 另外,质量几乎为零。能够悬浮,没有惯性…… 然而,这样又引出一个严重问题。 它明明白白有体积,实实在在排开了空气,受到了浮力作用。应该一直不停地飞到大气层的边沿才对,怎么悬停呢? 还有,无比坚硬,击打不破,连雷电也轰击不开,对所有法力免疫。大修士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却联手都奈何不了这颗小小珠子。 它从虚空里蹦出,来自天外,究竟是什么? 毫无疑问,超越了当今世界。 连信天游在虚境里也没有见过类似东西,堪称神物。 第二十八章 和尚不老实 静静看着书生对珠子又吹又拍,半晌后,法海才道: “善哉,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滑不留手,虚空悬浮,风吹不动。刚才我运用法力,也抓不起来……小僧看这颗神珠,十有八九是真的了。玉仙子,你觉得呢?” 玉琼花也松了一口气,道: “传闻神珠至坚至硬,最奇妙之处在于,诸法均不能施加于其上,可谓万法不破。这样的话,又怎么验证?” 法海回答道: “坚硬好办,用锤砸,用斧劈,即可辨别真假……只是世间的法术万千,我们可没有时间一一验证。诸法之中,以雷霆最霸道,以咒语最高妙。小僧听闻,这件宝物连雷电也无法损伤,想以雷霆之法试一试。倘若把它劈坏了,就证明不是真正的神珠,玉仙子请勿怪罪。” 玉琼花谨慎地调整了姿势,声音微凛,反问道:“你会五雷正法?” 显然在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对方并未施展雷法。 法海摇摇头,苦笑道: “雷霆之法繁多,其中以神霄派天乙门的五雷正法最强大。小僧的雷法却入不得流,以免贻笑大方。寺庙早起夜寝,诵经之前要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澍法雨,演法施。贫僧马马虎虎能够震响法雷,顶多劈碎砖石而已。” 玉琼花并不放松警惕,冷冷道: “行,你试试。” 法海又说道:“贫僧的雷法威力极弱,需要靠近一些才可以施展。” 言毕,迅速踏上前三步。 玉琼花厉声叱道: “退后。” 法海像火烫一般停下了,身躯微侧,神情怅惘地望向珠子,苦笑道: “阿弥陀佛,玉仙子何必如此谨慎……你我交手多时,非常清楚小僧的功力稍逊。若去抢夺神珠,必然无法躲避扑击。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先前就试过了。用法力根本摄不动这颗珠子,无须担心……” 玉琼花懒得理会对方啰里啰嗦的解释,一扬右手,指尖瞬间冒出五道金光,再次叱道:“退后!” 法海无奈地连退三步。 玉琼花扬起的手臂却不放下,纤纤玉指轮动,如花瓣舒展,指尖金光闪烁。 取出神珠后,老老实实站在大坑隆起的边沿,信天游被两位真人直接无视。有趣地左瞧瞧右看看,总感觉和尚不老实,要搞事。 法海越放低身段,拖拖拉拉,就越有问题。 别看这货言语诚恳,但语速快,眼珠灵动,说明心思并不像表面那么憨厚。他刚才前进三步,侧转身子,被喝叱后再退回去,人就没呆原地了。 到底想干什么? 论理,珠子对法力免疫,摄不走。 可还是有办法抓取的…… 信天游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略一推敲后,自我解嘲地笑笑。 他能够想到的,玉琼花肯定也有防备。 仙女姐姐来去如电,攻击凌厉,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法海与玉琼花达成了协议后,要信天游一退再退,避免被雷电击伤,正好卡在他与珠子的中间。 随后目测量了一阵距离与位置,向右斜跨半步,膝盖微弯蹲成一个半站桩马步。煞有介事地探掌比划,口里叽叽呱呱,默运功力。 玉琼花瞟了一眼信天游,便不再理会。只顾盯紧“神珠”,眼角余光则警惕地瞄着和尚。 信天游无所事事,望一望仙女姐姐,瞅一瞅宝贝神珠。最后把注意力落在了法海身上,总感觉他在跳大神,搞名堂。 没等想明白,晴空一声霹雳,硿! 可接下来,现场却毫无动静。 咦,说好的闪电在哪里? 定睛再一看,差点把信天游的鼻子气歪。 哪里是打雷,声响分明从和尚的嘴巴里喊叫出来,这货好大的嗓门。 玉琼花充耳不闻,神情不变,目光飞快在和尚与神珠之间切换。 硿,硿,硿…… 连吼三声后,法海左爪虚抓,右爪虚提,厉啸道: “控鹤擒龙!” 噫,控鹤擒龙不是武道的凌空摄物么?信天游念头才生,身躯便被一股无形大力提向空中,珠子“嗖”地飞走。 法术确实摄不动珠子,但它毕竟是有形之物,从坑底浮出后无遮无挡。以强大的气场包裹,完全可以抓走。 只是这个法子颇耗真气,太笨,太慢。 武道中人习以为常,修士却不屑为之。谁打马如飞,还肯靠两条腿翻山越岭? 信天游担心的,果然成真。 但玉海花也不是吃素的,和尚瞒天过海,她釜底抽薪。 伊人冷哼,右手一扬。五道金光飞出,迅如闪电,后发先至。 法海将来不及抓走珠子,先被金光洞穿。 鬼使神差一幕出现了…… 信天游被和尚用气场提起来悬空,无巧不巧挡在金光前。危险的感觉瞬间提升到极致,双手乱舞,像是吓傻了。 电光石火间,哪有余暇思考。他准备硬击,生生截断这五道凌厉的金光。 不承想玉琼花的手指微往下压,纵身扑出。 五道金光猛地一沉,从书生的脚下掠过,但准头已失。 嗖…… 尖利至极的啸鸣此刻才响起。 玉琼花站立高处,法海呆在低处。等她扑到中间时,书生的身躯下降,刚巧又把前进路线封死,视线挡住。 法海的计算非常精确,在瞒天过海后,还隐藏着声东击西。竟然将信天游变成了一面移动盾牌,恰巧两次封死对方的进攻线路。 玉琼花将书生一拨一提,见到五道金光擦着和尚的鞋底射过。 这货一把抓住“神珠”,急拐连纵数下后,弹跳飞入了山崖中段的一个岩洞。 铮…… 五道金光扎在了洞侧石壁,露出五个深深的黑窟窿。 兔起鹘落,时间仅仅过去两息。 锦帕祭出了,玉琼花凌空站立于洞口外,五指一曲。 铮…… 五道金光从石壁钻出,原来是五枚黄金指套。 她并没有返身找信天游的麻烦,也没有怨天尤人。默默思索了一阵后,锦云升起,绕山盘旋。 信天游猝不及防,被法海当成了纯天然肉盾。怒不可遏,又佩服不已。 不是玉琼花疏忽,而是和尚太厉害了! 第二十九章 红颜骷髅 秃驴心机了得,早计划好了一切。 前面啰啰嗦嗦一大堆,全是铺垫与打消警惕的屁话。之后步步为营,层层推进。 时间差、提前量、预判、变化……全精准无比。能够在劣势翻盘抢走了“神珠”,并非靠运气。 玉琼花本领高强,可惜经验与智谋差了一筹,输得不冤枉。 不过,信天游见到伊人沉默地围绕着山崖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为她感觉一阵阵凄凉。 山崖不高,绵延不绝,表面布满了溶洞,还不知道里面是否勾连贯通。法海又不可能蠢得立即冒出头,像这么搜寻明显徒劳。 在外面战斗稳占上风,冒险追进洞的前景却堪忧。至少速度施展不开,无法飞翔,人家在暗她在明。贴身近战,应该是不占优势的…… 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盏茶之后,锦云冉冉升起。 下方传出了呼喊声。 “玉仙子,和你商量个事。” 玉琼花没有搭理。 书生不趁机逃命,滞留险地,须怪她不得。 见到锦云越升越高,眼瞅着要飘扬远去,信天游指向天空大喊道: “喂喂喂,玉琼花,你点快下来。等着,我去把神珠夺回,咱们再商量一件事……” 他还真不是见色起意。 华国这个大基地,必须安定。可光靠自己一个人,力量太薄弱了。 迫在眉睫的,便是华夫人登基为王之后,缺乏保护力量。剑圣作为男子,不方便贴身护卫,也不是很强大。何况,信天游还想调他去守卫华文。 而玉琼花是个外乡人,根底清白,又是圣胎上境的真人。如果能当华国的供奉,对双方都极为有利。 她遭遇道门打击之后流离异乡,又被修士们排挤。连一个洞府也没有,想必修炼资源也缺乏,眼下就是最好的邀请机会。 被一介凡夫粗鲁呼喊,真人可能反手就是一巴掌,把对方拍成肉酱。 玉琼花却不恼怒,啼笑皆非。 这些年,多少道貌岸然的修士见到自己,眼睛里不是透射出赤裸裸的欲望?少年的眼神,真干净! 又想起少女垂髫时,被合欢宗选中。弟弟拉着自己的衣角,仰起面怯怯地问:“姐姐,你会变成仙女吗?” 眼神也是这么纯净,充满惊奇,又不太明白,不敢相信。 她伤感地摇摇头,锦帕继续攀升。 信天游急了,干脆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叫道: “喂,玉仙子,玉海花……快点下来,我帮你突破,一年之内成为出神真人。” 什么? 听了这句话,玉琼花窈窕的身段猛地一颤。锦云在天空迟疑地盘旋了一圈,最终还是缓缓降落。 伊人冷冷盯着像猴子一样蹦跳的少年书生,等一个解释。 不过她天生媚体,斥骂也像娇嗔,冷眼也像凝眸。 信天游松了一口气,匆匆走向悬崖。 “玉仙子,你在外面守候,应该等不了多久……一旦见到法海跑出来,就赶快截住。” 他觉得玉琼花性子冷清,下手坚决,却不像传说中狠毒,必须请去白沙城。 山风拂动面纱,露出美妙轮廓。 玉琼花脑子里面乱哄哄,没闹明白状况。呆呆望着书生滑稽地攀上悬崖,消失在黑黢黢洞口…… 信天游晓得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没空解释了。生怕和尚钻山打洞,跑远了没法抓。 小裂缝透入微光,空气越来越潮湿。 将目力增强后,隐约可见嵯峨的钟乳石倒悬。水汽浸润表面,在末端凝结成珠,半晌不滴落。 脚下坚硬,偶尔踩碎了细小腐朽的兽骨,吱呀吱呀地响。 三弯四拐,潺潺的流水声传出,渐渐清晰。 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微光织成的“蛛网”,横亘整个通道。是警戒用的,倒没什么杀伤力。 信天游无声地笑笑,右手抓紧一块石头,摸索着撞过去。 再走几米,便进入了一个空旷“大厅”中。 穹顶极高,水汽扑面。 空气闷闷的,却没有霉腐味道,水流声正是从一个岔洞子传出。 法海没有躲藏,挺立于“大厅”中央。 呵呵,这秃驴竟然大刺刺的,欺负我看不见。信天游觉得好笑,模仿普通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茫然四顾,谨慎探脚。 呔! 呔……呔……呔…… 一声声怒吼如惊雷炸开,回响阵阵似海潮拍岸,震得穹顶石壁的灰尘细沙簌簌而落。 书生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惊恐地转动脖子张望。 法海脸露悲悯,双掌合十,道: “阿弥陀佛……又一个被玉琼花蛊惑,迷失了心窍的傻瓜,情愿为她探路送死。可怜,可悲,可叹……” 少年书生的脸上露出凶戾之色,悄悄站起,非常可笑地向发声的位置蹑手蹑脚摸去。手掌抓紧石块,小臂微曲,保持着准备随时击打的姿势。 等他好不容易摸到厅中央,和尚却悄无声息转移至两丈外,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善哉,善哉……欲不除,如蛾扑火,焚身乃至;贪未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信天游觉得,有点意思了。 法海迟迟不动手,苦口婆心感化迷途的羔羊,难道真的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刚才灭杀几个化丹仙师,连眼睛都不眨。 和尚又道: “你见她千娇百媚,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却不知百年之后,也是白骨一架,黄土一抷。” 书生啐道: “呸!我管百年之后干嘛,现在喜欢她就行。” 法海张了张嘴,硬是发不出声音。 这是很厉害的一次机锋对撞。 佛宗认为,所有感觉都是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颜即骷髅。 但在时空观里,又觉得过去未来统统不真实,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即过去过去,未来未来,不如活在当下。 书生的回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作为经典注解。 数息后,法海双掌合十,道: “施主言辞犀利,奥义深刻,想必被小僧‘狮子吼’震醒了。但这世界,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杀你,是不想枉造孽缘。假如把神珠交还,反而会害你丢掉性命。走,走……” 第三十章 我操你大爷的 那颗从虚空里蹦出的珠子,绝对不属于当下世界,信天游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但法海在激战之后,虽然真气与法力大损,依旧保留了一战之力。而且瞅战斗的过程,这厮贴身近战的能力非常强大,必须谨慎。 他脸上却装出根本不相信的神色,朝发声方向走出两步,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问道: “说得这么好听,那你抢走了神珠,想干什么?” 法海昂然道: “阿弥托福……小僧想为天下消灾。” 信天游目瞪口呆。 靠,第一次见到把抢东西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大义凛然! 他望见穹顶冒出的一根钟乳石尖上,一颗拇指大的水滴悄然形成,脑海闪电般拟定了行动计划。 “哦……原来和尚杀人,是慈悲为怀,失礼了。” 法海见他讥诮,目中厉芒一闪,缓缓道: “那几个仙师心怀贪念,身具杀气,当然该死。只要踏进入了这个小岛,就抱定了杀人心思。你不杀他,他便杀你。施主嘴里讲失礼,口舌却浮夸。目光凶狠,右手始终抓住一块石头……“ “你,你,你……看得见我?” 听了这番话,书生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右手“哐当”把石头朝地面一砸,见对方没声音了,又悄悄用脚尖在地面划拉。把刚才丢下的石头重新拨回,慢慢蹲下抓起,侧转身子遮挡。 法海冷眼旁观这些可笑动作,懒得戳穿,道: “……请施主转告玉仙子,继续在外面蹲守,她处境堪忧。小僧从洞里的暗河潜出,天知道从哪儿冒头?如果她御空飞行搜寻,将会被其他修士觉察。” “行呀,我去跟她说……“ 信天游抓起石头,蹑手蹑脚朝前逼去。 法海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见对方不动了,便也停止,恰好站在了钟乳石尖下。 一颗拇指般大的水珠,摇摇欲坠…… 为掩饰水滴的破空声,信天游猛地举起石头,吼道: “和尚,交出珠子!“ 法海摇头道:“不能给,给你是害你……” “给不给?” “不给!” 这时,冰凉的水珠落在了脖子上,法海一个激灵。就在这精神涣散又重新凝聚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陡然睁大,露出了惊恐。 一团漆黑里,他视物不如信天游清晰,只能瞧出一个大概。见到对方奋臂一扬,手中的石块……诡异消失了。 竟然捕捉不到丝毫轨迹,倾听不到一丁点儿风声。 但警兆忽生,寒毛直竖。 手掌本能地竖起,往胸前一挡,根本来不及激发法力了。 啪…… 石块碎裂,细小的石子如利箭一般向四方激射。 堪堪拳头大小的石块,平日里顶多打打鸟雀,打打兔子和蛇鼠。被赋予无与伦比的速度后,威能之强,令人咋舌。 法海的手掌瞬间变形,手臂弯曲,被击打得整个身躯平移后退,咔嚓撞断了一根钟乳石柱。 不等他站稳后反击,雨点一般的拳头落下。 不过,和尚可不是吃素的! 伴随一阵急促梵唱,通体焕发出金色光芒,在身外形成一片黄灿灿光幕,好像一口大钟罩下。 金钟罩? 信天游心里约一闪念,拳头却毫不停歇。 打蛇打七寸。 趁你病,要你命。 每一拳击下,光幕便散发出一圈圈涟漪,把力量化解。虽然打不中和尚躯体,那口“大钟”的光芒却黯淡了一丝。 法海垂首合十,宝相庄严。 梵唱越来越高亢,仿佛苦海泅渡,昂扬不屈。 金钟古朴厚重,符文流转,隐约有梵音和鸣。 信天游才不管呢。 拳如疾雷破山,天风海雨,万箭齐发,那叫一个欢。 数息之内,“金钟”挨了好几百拳,光芒以肉眼可辨的幅度减弱。 十几息之后,伴随“啵”一声轻响,“金钟”彻底碎裂,溃散。 法海摇摇晃晃,“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一身高妙的法术没机会施展,居然被一个凡人像打铁一般,硬生生打熄火了。 憋屈,耻辱! 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 信天游麻溜地跳到一旁,抱起双臂笑嘻嘻瞧着。 经过自己一通暴捶,秃驴残余的法力荡然无存,不足为虑了。 “你,你……” 法海咬牙切齿往前踏出半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旁断裂的石笋,破口大骂: “我操你大爷的!” 信天游乐坏了,得意洋洋地反唇相讥:“怎么样,你大爷就是你大爷!” 法海怒吼道:“放你狗娘养的春秋大屁,你这厮偷袭!” 信天游耸耸肩,笑嘻嘻道: “输了就是输了,难道我打你之前,还要通知一下?你这货装模作样,杀盗淫妄吃喝赌样样俱全。登岛杀人,抢夺神珠。手脚不干不净,专门往玉仙子身上凑,只想揩点油……” 法海悲愤地嚷道: “我那是拳脚,不是手脚……” “和尚,拳脚难道不是手脚?还装模作样指天发誓呢,呸!” “我发誓赌输了,不再纠缠。可没说在赌之前,不能抢夺。” “呵呵,那还是假借发誓掩盖抢夺的心思,算不算破了妄戒?佛门戒律被你破坏得一干二净,还有脸剃光头?” …… 等信天游的义正词严告一段落,稍微恢复了精气神的法海冷冷道: “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靠,你大爷的,敢暗中施法阴你大爷?” 少年正摇头晃脑,突然感觉身体一紧,像套进了一副沉重的铠甲。冷笑着运劲挣脱,一闪扑至和尚身前,又是好一通拳打脚踢。 “老子叫你装高僧,老子叫你拿老子当肉盾……” 法海好不容易凝聚的一丝法力彻底熄灭,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了。 信天游从和尚怀里掏出神珠收入西珠盒子,将他拦腰往胳膊弯里一挟,大摇大摆向外走。 玉琼花只等了一炷香工夫,就见到书生挟着法海从岩洞里钻出,纵身跳下高高的山崖,不由得妙目圆睁。 这也太轻松,太快了! 嗵…… 一声闷响,草叶碎石乱溅,尘土飞扬。 信天游像丢一捆烂稻草般把和尚一抛,笑嘻嘻向玉琼花招手。 第三十一章 小金刚 玉琼花默不作声降落于六丈开外一块岩石,收起锦帕。 她早瞧见了法海的脑壳上青包鼓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本能地感觉不可以靠近书生。 天可怜见,那些伤痕真不是信天游打的。 不过,他挟带和尚出洞的时候哪里会仔细?那些伤全是脑袋瓜哐啷磕碰到岩石,撞出来的。秃驴没有了一丝法力防护,当然头角峥嵘了。 见玉琼花充满警惕,他笑一笑。从怀里掏出西珠盒子,打开亮给她看。盒中,珠子静静地躺着。在月光下发出白亮光芒,周围隐隐约约现出一圈虹彩。 少年理直气壮道: “玉仙子,神珠不能给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给你,会害了你。” 法海闻言瞪大了眼珠子,气得牙齿痒痒。 这不是我原话吗?无耻呀,无耻……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玉琼花冷哼一声,耸身欲走。 她法力损耗巨大,不敢再争了。并且看不透书生的底细,简直怀疑是一位大修士隐蔽了修为,把自己当猴耍。 信天游收起盒子,笑道: “玉仙子,不要着急走,听我慢慢讲。神珠对修行毫无帮助,一旦消息泄露,将招惹满天下的强者追杀。我看你刚刚站稳圣胎第七重,如果没有清静的修行场所,缺乏天材地宝的辅助,可能会终生蹉跎。 “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往往炼化海量元气,才储得可怜巴巴一点真气。散修为什么斗不过门派?除了缺传承外,还缺乏洞天福地。 “我请你当供奉,创造所有的修炼条件。别的不讲,每年至少保证极品灵石三小方,上品灵石一百小方。这十方,先作为定金。“ 言毕也不多话,手一伸。 一堆亮晶晶的灵石如被盘子稳稳托着,送到了玉琼花的身前。 灵石有大方小方之别,修士平日用小方。大方直径一寸,主要用来布置法阵、洞府。小方半寸,便于握在掌中炼气。 十小方上品灵石,至少抵俗世黄金一万两。关键是,下品灵石好说,上品灵石却有钱也买不到,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这点玩意,对扫荡了潇水剑派密库的信天游而言,就不算个事。搜刮了大方三千多块,小方一万多块……之所以才拿出十块,是怕伊人不好携带。 谁料,玉琼花和法海并未被灵石亮瞎眼,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 “空间戒指!“ 这才是身份的象征! 携带者无一不是大长老或者掌门,修为至少达到出神境界。要不然,也只顶级门派的嫡传精英才能够拥有,胆敢佩戴。 信天游乐了,道: “玉仙子,再附带,送你一件空间法宝。“ 他觉得既然从周凡手里抢了一个,说明存世的数量不少,就能够抢到第二个。何况华文制造传送阵,必然引发时空畸变,在中间过程里可以成批地制造空间法器。 却不晓得,整个周氏王族也只有两枚空间戒指。周凡如果不是因为携带三十二万黄金的赔付,根本没资格佩戴。至于叫华文成批制造,还属于理论上的乐观估计。 法海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圈,恨恨骂道: “登徒子,败家子!“ 玉琼花不搭理堆到了身前的灵石,板着脸冷冷地问: “说,要我做什么。“ 意思很明显,如果对方提出了非分之想,她就会转身离开。 信天游道: “请你去保护一位女子,为期三年。“ 啊,玉琼花与法海吃了一惊。什么女子这么珍贵,要真人去保护? 信天游才不让对方有余暇思考,叫道: “哎呀,玉仙子。你快点收了灵石,我的胳膊都托累了。“ 玉琼花也不矫情,依言收下之后,郑重一揖,问道: “小女子玉琼花,请问前辈,上下如何称谓?“ “得了,哪里是什么前辈。我比你还小,名字叫作信天游。“ “啊,华国的镇国金刚信天,和你是什么关系?“ “嘿嘿,翰林院那帮酸文人觉得‘信天游’三个字太像顺口溜,不威风。出正式文告时,霸蛮改成了信天,不游了。“ 玉琼花“咯咯“笑了,道: “你是想要我保护华夫人,防止周国派人刺杀,成交……不过,人家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十天后白沙城见。“ “等一等……“ 信天游想了想,道: “过几天,我就要闭关修炼一个月了。你去的时候我未必会呆在白沙城,直接去见华夫人。“ “好。“ “今天江心岛发生的事,还望玉仙子保守秘密。” “这个自然,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另外……” 玉琼花顿了一下,道: “孤阴不长,独阳不生。阴阳双修,万物化生。合欢宗被世间视为淫荡,源于此。但是除了性灵双修术,宗门内还有《素女神功》。要求女子玉洁冰清,一生不能动情……” 说着说着,伊人心中竟产生了一丝羞恼,乱哄哄的。我这是怎么啦,好像辩白似的。我何曾在乎过,众口铄金。 她的脸腾地泛起红晕,声音越来越微弱。干脆不再讲话,果断祭出了锦帕,冉冉升起。 草丛后冒出一个人形猪头,望了望天空,哼道: “先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现在就人家人家的了……” 信天游一听,揎拳掳袖,瞪眼呵斥。 “你这厮没被打怕,皮痒了是……小样,给老子滚出来。” 和尚吓得一激灵,把脑壳飞快地缩回了。 少年走过去,道: “法海,你是不是输得不服气?“ 法海索性从草丛后走出,不卑不亢道: “公平对决,你不见得赢我。“ 信天游没好气道: “喂,你见过这世间的事,可曾公平过?不管怎么样,你机锋输了,打架也输了,服不服?” 法海摇摇头,提高了腔调,不服! 好好好…… 信天游乐了,道: “你既然不服气,那咱们打个赌。你我的修为差不多,同为小金刚,一个月后在白沙城再战一场怎么样?我输了,出一千块上品灵石;你输了,就为我效力三年。” 第三十二章 苍天饶过谁 道门一统天下,它的境界标准成为了修行的基本规则,佛宗只好与之挂靠对应。罗汉境相当于渡劫修士,菩萨境相当于天人。 典籍里的金刚尊者,至坚至硬,象征智慧不离,理识不离,阴阳不离。人世间的金刚境界则比较复杂,小金刚等同圣胎、出神真人,大金刚相当于融体强者。 信天游躯体强悍,在世人眼里,还真是特别像一尊金刚。至于没有真气法力,只当他用秘法或者密宝隐蔽了。 法海垂首合十,道: “人生的万千障碍,无非贪嗔痴三毒,赌博把这三样占全了。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僧劝你尽快醒悟……” 切,同我讲大道理! 信天游一听,估计是没戏了,本来还想收服和尚的。今天确实占了大便宜,但闭关一个月后进阶杀丹境,有把握拿下对方。 谁料,法海宝相庄严,厉声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信天游,我和你赌了,一年后见!” 少年目瞪口呆。 靠,这样脑筋急拐弯,自己给自己创造出一把梯子下台,也行?法海是一个妙人,比白沙禅寺那帮暮气沉沉的老和尚看起来亲切多了。 信天游心里狂笑不已,注视对方一瘸一拐走到水边。 法海都快被打残了,没法子凌波渡江,只得解开一艘小筏子离开。不熟练撑着长篙的样子,真有几分苦海泅渡,昂扬不屈的味道。 信天游思忖,随着自己实力的增长,遭遇的人越来越强大了。半个月前冒出十二岁的化丹仙师雷震子,过不久又碰到了二十岁出头的圣胎真人玉琼花,佛宗小金刚法海。 修行世界,确实藏龙卧虎。 对了,还有一只连雷震子都怕得要命,深不可测的神秘猴子!待自己去枫溪谷闭关一个月,突破至杀丹境后,不知道打不打得赢他。 少年预感,与“猴子”迟早要爆发的大战,将决定“去天外”计划的生死。 草草检视了一番战场,没啥收获。 匪徒们今夜是来决斗的,不是喝花酒的,身上没携带啥财物。四个化丹仙师的锦囊内,也只有几颗中下品灵石,几张法符,几块零零碎碎不知干嘛用的药材。现在的他,根本瞧不上眼。 圣胎真人与佛宗小金刚终于走了,王九儿等少女松了一口气,徜徉于月光中。 小龙也被放出来了,在战场上盘旋了一圈后,没吸纳到一丁点儿魂力,怏怏地缩回龙牙里。 人死之后,灵魂便飞快消散。能够变成鬼的机会,其实少之又少。 月光皎洁,河风清凉。 芦苇丛如同少女在舒展曼妙的腰身,左右摇晃,发出“唰唰唰”的轻响。 快走到泊船处了,信天游的腰间忽然一振,小龙自行从龙牙里飞了出来,疾射向水边。他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了尾巴。 这货被扯成了十几米长的一根橡皮筋,兀自张牙舞爪。 信天游尴尬地笑笑,把小龙缠绕手腕变成了一只镯子,对王九儿道: “你们去看看。” 少女们依言前往,童童与妞妞两个小家伙怯怯地抱住了他的腿,不敢睁开眼睛看。 岸边,赫然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小襁褓。 信天游倒不是害怕,而是发现那名女鬼的灵魂稀薄得可怜,全凭一股强烈的怨念支撑。仿佛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生怕自己走太近了,将她震碎。 王九儿等走过去,要拉年轻女子起来。 女子却不肯起,嘤嘤哭诉。 原来去年秋天,一位叫北江的仙师路过附近。见她貌美,一个人在河边洗衣裳,便花言巧语诱惑。 春风一度后,北江一去不返,她却怀了身孕。待到今年开春了,身子臃肿再也隐瞒不住。她不愿玷污情郎“巡天者”的名声,打死不肯说明情况。被赶出了家门,栖身于一口破窑洞中。 寒雨冷风苦熬,每天靠捡拾点烂菜叶过活。只盼北江能够早点接自己,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昨天,北江匆匆赶往华国的白沙城,又经过此地。谁料到,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寻找到窑洞后,一剑将娘俩刺死了…… 少女们回到信天游的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王九儿恨恨一跺脚,道: “信天游,你管不管?你不管,我们姐妹几个去……” 少年面对河边,庄重地抱拳,道: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请放心,我一定为你们母子报仇。” 女子遥遥磕了三个头,身形随风而逝。 平生第一次,信天游坦然承受了下跪叩拜,对少女们道: “巡天者赶往了白沙城,有大事要发生。我们的旅行得停止了,弃船登岸,星夜兼程返回。” …… 第二天中午,白沙城内的王族宫殿泰安苑。 华夫人未正式登基,何况天启还在王宫里,暂居于此。 五个人正在议事,均面色凝重。 章牧之道: “栖云郡的加急消息,大清早送到了。凡是与溪千里一案牵连的捕快仵作,统统被道门的南方巡查使孙燎杀死,总计一十三名。” 董仲道: “唉,我不来王城就好了。” 郭春海道: “孙燎是前天抵达栖云郡的,董大人离开得正好,否则更加麻烦。想必,这厮一踏入华国,就听到了信师的传说。生怕不敌,才立即传讯手下的四个巡天者,于昨天齐聚白沙城。 “溪千里的人都死那么久了,信香却有人点燃,端的诡异。昨天老夫与他们会晤,刚刚上午又跑了一趟。那孙燎不肯松口,声称非黄金五百万两不可。他们哪里是追查道门探子的下落,而是想在卸任之前发一笔横财。所以并未对外声张,严禁我们公布消息。 “华国不答应,他们便要借调查之名,谋害董郡守与华夫人。扬言,夫人如果不能在今天给出一个满意答复,就要动手了。信师远游未归,我们即使向清风观求助,恐怕也不起什么作用,反惹得他们发狂。胡大人,昨晚仙师馆里,没什么异动?” 钦天监侍郎胡礼重重哼了一声,道: “什么巡天者,比匪徒都不如。他们提出了一些无耻无礼的要求,见没被答应,就打伤了三个侍者。其中的一个,伤重不治了……” 华夫人道: “不讲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午,我亲自去会会这帮狂徒。” 三人连忙劝阻。 “夫人,千万不可。一国之君,岂能涉险蒙羞……” 正在这时,侍卫急报: “冯程公子,说有大事紧急求见。” 随着华夫人一声“宣”,小胖子跌跌撞撞闯入。忘记先见礼了,结结巴巴道: “信,信师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蝼蚁 自古建城首选高地,附近需有河流经过。 白沙城得天独厚,自古扼守通往南蛮之地的咽喉要道。东方的云山余脉拉出一线屏障,西边是云梦大泽浩瀚,还引潇水绕城而过。地势又高,历年云梦泽发大水,都淹不到这里。 城内地面平坦,没有太多起伏。当初的小丘陵,全被平掉了。 王宫位于城中央,地势比周边略高,竖以高高的围墙防备窥视。 但王宫不是全城的最高处。 在城池西边有一处高地,耸立着一座约三十丈高的石头孤峰,四面围绕竹林。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天的竹林,散发清香。 竹竿密集竹叶,如少男少女茂密的头发。偏偏枝枝桠桠横斜支棱,显得异常倔强。远望如一杆杆顶着缨穗的尖利长枪,似乎要刺破苍穹,露出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附近一里之内无人家,环境清幽,可以眺望百里之外波光粼粼的云梦泽。 山门牌坊上竣刻几个黯淡的鎏金大字,天然居。 两侧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这儿是华国专门接待仙师以上修士的地方,不像迎送各国使团的会宾馆,就设立在闹市之中。 老百姓不明白“天然”二字的奥义,称呼为“仙师馆”,要不干脆胡乱喊“竹里馆”,倒也没错。 通往天然居的路口,有钦天监的小吏专门值守。其实他们守不守都一个样,这地方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无论平民、贵族,还是乞丐、盗贼。 原因很简单,一个字,怕。 虽然约定俗成,仙师未被冒犯,不得对凡人出手。 但真要杀了你,如同宰一只鸡。杀了也就杀了,难道还敢报官找麻烦不成?再说,报了也没用。 天然居内有精舍,以前倒也热闹,鼎盛时住着几十位仙师。 华国每况愈下,尤其近百年白沙城的灵气衰弱,极少有大修士驾临,天然居成为一座空馆。 今天却比往日不同。 中午时分车马不绝,一群群法师出入馆中。 仆佣们扫竹叶,洒清水,抹除灰尘蛛网,忙得前脚赶后脚。 到了下午,御林军搜山封道,检查有没有闲杂外人。 钦天监的小吏全部换上崭新衣装,青涩的面孔流露出几分紧张。 离天黑尚余一个时辰,太阳悬挂在西天地平线上,将沉未沉。晚霞蒸腾,城中升起袅袅炊烟。 “呸!” 天然居石峰下的大殿中,一条熊罴般壮汉大步跨出门槛。东张西望一番后,朝台阶下的石头貔貅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壮汉名叫熊犇,是一名化丹初境的体修。暗中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乃道门南方巡查使座下的四名巡天者之一。 仙师也要吃人间烟火,也需要仆佣服侍,自家又不能点石成金,与世俗根本脱离不了联系。 除非是大门派的弟子,或者一心苦修之士。否则,黄白之物依旧少不了。 更有一些修士年岁大了,感觉进阶无望,索性不求天道了,转而求红尘富贵。出入庙堂,奔波江湖,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以前清苦久了,一旦抛弃掉昔日规矩后,在享受方面比俗人还变本加厉,出手更加狠辣无情。 熊犇接到南方巡查使孙燎的信香传讯后,昨日赶到白沙城。既然头儿都准备撕破面皮了,他当然不在乎。 可昨晚,他点名要大名鼎鼎的万花楼花魁白灵儿侍寝,遭到了华国钦天监的拒绝。连伤三人后,也没发泄出胸中一股鸟气。 今天,即将登基的新国君华夫人设晚宴款待。却迟迟不现身,透露出一股诡异气息。其次,大殿内居然没有一个佣人服侍。桌案上也只摆了一盏清茶,一碟瓜子。 哪里是宴请“巡天者”的国宴,叫花子请客都比这阔气。 熊犇心浮气躁,便走出来看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果然发现蹊跷。岂止大殿内没有仆佣伺候,连外边值守的也跑得精光。偌大的天然居内悄无声息,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岂非咄咄怪事? 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年轻的小吏弓着腰,像小耗子一般从殿前的大坪里横着跑过,仿佛生怕被大殿里的仙师们望见。 当熊犇一口浓痰吐在神兽貔貅的脑袋后,后边小吏的脚下迟缓,扭头看了看。目光中流露出仇恨与鄙夷,又飞快收敛,跑得更快了。 熊犇见状冷哼一声,抬爪一拍便深深钉进了廊柱,“滋啦”撕下一块木片,狠狠打过去。 直娘贼,这小厮活腻了,敢瞧不起咱家! 杀了你,还不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嗖…… 巴掌大的楔形木片在他运力之下,凌空飞出了十几丈远。前端尖利,发出啸鸣,比武道巅峰的投枪还可怕。 啊…… 坪上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年轻的小吏扑倒在地。 他们全是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低阶法师,法力没修炼出一丝,法符也画不出一张。连凝罡武者都打不过,哪里抵挡得住化丹仙师的抬手一击。 木头从后背穿进,前胸透出,硬生生将小吏的胸膛扎了一个透穿。 殿内鸦雀无声。 刚刚进阶圣胎真人的孙燎与座下另三名仙师早感觉情况不对劲,乐得让熊犇这夯货探明究竟,试探一下华国的底线。 小吏手脚乱颤,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挣扎着爬不起来。口喷鲜血,鼻冒血沫,前胸后背也流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青石坪上,一摊血汪洋成泊,向外漫延。 另外一名小吏根本不敢大声呼喊,又不知道如何施救。刚一拖动伙伴,对方就发出惨叫呻吟。急得直跳脚,不停抹眼泪,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呻吟声,越来越微弱…… 数息后,从旁边的殿阁里呼啦啦冲出三名小吏。 四个人托腰抬脚,小心翼翼移动。才走到石坪边沿,受伤小吏的手就无力垂下了。 又一名老法师匆匆走入坪中,带领四名挑土担水执笤帚抹布的杂役。飞快把那摊血和一线血滴用黄土掩盖,然后手忙脚乱地扫除,清洗,擦抹干净…… 至始至终,无人敢朝大殿看一眼。 好像一群僵硬的木偶,假装不知道杀人凶犯就站立旁边。 第三十四章 居然天上客 瞧见坪里乱哄哄的场面,熊犇斜倚廊柱哈哈大笑。想起身为顽童时,把一只蚂蚁扯断成两截丢进蚂蚁群后,它的小伙伴们急急忙忙衔残躯回巢穴。 难道敢寻仇不成? 哪只蚂蚁挑衅,就一指头按下去碾碎了。 这时候,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女子娇声高呼: “栖云郡主驾到,诸人回避。” 华夫人还未登基成为国君,目前的称呼还只能是她当初的封号。 可是,这句话有古怪! 殿内的众仙师,脸色微变。 难道华夫人的脸庞生了麻子,见不得人? 平日里国君王公出巡,顶多喊一句“闲人回避”。眼下,天然居内并没有闲杂外人。论理,钦天监的小吏、法师应该整整齐齐排成队列,出去迎接才行。 但他们只是感觉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倒没有认为对方敢搞鬼。 即使在旷野上,华国一万御林军摆出了铁桶阵势围困。想要剿灭四名化丹仙师,一名圣胎真人,自己也将死得不剩几个。 何况在城中,军队无法合击,施展不开。 修士之所以能够镇压世俗,非常简单。不必硬碰硬死扛,杀掉领头羊。剩余的羊儿就会炸群,俯首帖耳。 他们才是牧羊人,凡人是羊。 讲白了,只要华夫人今天不拿出足够的“诚意”,巡天者就敢给她扣上一顶“勾结邪魔“的大帽子。然后破王宫搜宝物,甚至杀光华国的文臣武将,呼啸而去。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道门的执法者。 就算日后有高人打抱不平,也无凭无据。况且,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腔正气的“热心人”?正巧碰上了,可能顺手为之,添点声誉。要是天天干这事,还修啥仙,干脆去当捕快得了。 或许,华夫人是鸭子煮熟了嘴还硬,下令回避。不愿意让人知道,今天签订城下之盟的屈辱消息。 山门外,两名背插宝剑少女矫健下马,快速穿过甬道,噔噔噔往台阶上走,赫然正是小香小兰。 三十名与她打扮一致的少女排成两列,落后五步紧紧跟随,一个个英姿飒爽。 华夫人还没有建立专属的亲信卫队,她们全是从王族婢女、密侦司、四水帮里抽调出来的。信天游远游去了,小香小兰没事干,转而跟随夫人。重用她俩,是华夫人想锻炼年轻人,早挑大梁。 熊犇咕咚咽下一口唾沫,直勾勾望向对方,目露淫光,喊道: “喂,领头的两个小妞,都叫什么名字?长得不赖呀……” 小香小兰踏上石坪,见到血迹后面色一沉,根本不搭理台阶上黑熊般的粗鲁仙师,招手唤老法师询问。 听着听着,小妮子重重冷哼了一声。粉面含煞,目光凌厉地望向熊犇,探手到脑后。 铮…… 长剑出鞘半截。 铮,铮,铮…… 三十名女孩子的动作整齐划一,均将宝剑拔出了半截。身躯微微前俯,摆出了准备进攻的架势。 纵然对方是化丹仙师,她们才是聚气、凝罡的武者,却毫无畏惧之色。 熊某人冷笑着离开了廊柱,双臂横抱在胸前,漫不在乎看着。 老法师见到场面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急忙挡在了小香小兰的身前,口里不停地央求。 正此时,山门外又传来高声呼喊。 “栖云郡主驾到,诸人回避。” 不远处,士兵们的甲胄碰得叮当乱响,脚步嚯嚯。 小香杏眼圆睁,放射出怒火,重重还剑入鞘。指着手忙脚乱收尾的四名杂役,对老法师道: “你们赶紧走,别清理地面了。记住,任何胆敢窥视的人,都将被斩首。” 小兰则紧盯住熊犇,冷哼了一声,道: “华国的子弟,不会白死。” 待五人仓惶离开后,小香小兰指挥三十名少女散布到坪地两边排成行。背对中心,目光炯炯望向前方。 咦,哪有用脊背迎接郡主的?倒好像警戒外围,防备自家人偷窥。 熊犇对她们摆出的古怪阵势,越瞧越纳闷。 半盏茶之后,无仪仗,无前驱,五个人来到了山门前。 华夫人居中,左手边是万花楼花魁白灵儿,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右手边的贵族男子白衣如雪,目似朗星,赫然正是谪仙人“董舒”,旁边跟着钦天监侍郎胡礼。 信天游仰望山门,“咦”了一声,指着石柱上刻的对联道: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乖乖,这可是回文,颠倒读一个样。我记得一副叫‘斗鸡山上山鸡斗,龙隠岩中岩隠龙’。没这个自然,也少了点韵味。还有一个更加离谱,叫什么来着,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众人全停下,白灵儿“噗嗤”笑了,道: “小天,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可是一副绝对呢,哪里能够找到比较对象?” 华夫人不禁莞尔,章牧之与胡礼尴尬一笑。在华国,敢称呼“信天国师”为“小天”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五个。 信天游对白灵儿的话颇不以为然,道: “什么绝对,天下就没有绝对。” 白灵儿的反应极快,呛道: “是是是,没绝对,你这句话绝对正确。” 信天游张了张嘴巴,一下子噎住了,硬是无法作出正面回应。 此绝对,已经被白丫头偷换成了彼绝对。 如果承认她的话正确,那么意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正确,天下没有绝对。可天下没有绝对,“绝对正确”这句话就错了,她不对。 否定她的话,就意味着自己前面说的“天下无绝对”不成立。可天下有绝对,她的话就成立,没错…… 等于白灵儿随口一句话,硬是制造出一个荒谬的悖论。 肯定将导致否定,而否定又将引出肯定。 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信天游一时好胜心起,道: “切,我真的出一个绝对,你有本事就对出下联。” 白灵儿得意地仰起小脸,道: “哼,你只管讲,本小姐洗耳恭听。” 三个大人面露微笑,安静地听小儿女斗嘴。晓得信天游并非故作悠闲,是想让他们几个舒缓紧张,真有把握一举拿下道门的“巡天五人组”。 第三十五章 关门放狗 信天游瞧白灵儿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乐了,道: “听好了,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听到“谪仙“出了上联,华夫人等三人也开始思索,随即摇头放弃。偏偏白灵儿抿唇想了又想,自言自语。 “烟锁池塘柳,真是好诗句,五个字里面镶嵌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要对应工整的话,只好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可五音又不是字,无法入联,还是得用回金木水火土。错开五行,平仄相对。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少年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就是不作声。 白灵儿沉吟了十数息,突然一跺脚,嗔道: “小天,你蒙我呢。这是一个死联,根本不可能有下联。” “哈哈哈,那你听好了。下联浑然天成,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一听就懂……” “哎呀,卖什么关子,快说。” “深圳铁板烧。” “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信天游,你逗我玩呢。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跑……” 被这么一通插科打诨,凝重的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华夫人瞧他俩追逐,颇为感慨。 怎么看,信天游的身形都酷肖王兄天启少年时,面相清秀也挺像冰灵王妃,可就是没办法确认身份。也好,否则淑敏丫头晓得自己多了一个弟弟之后,真不知该哭呢,还是该笑。 众人踏入坪地,望见了残留的模糊血迹,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华夫人冷冷地看了看四周,一挑眉梢问小香。听完经过后,目中寒光一闪,望向了大刺刺站立在台阶上的熊犇。 章牧之与胡礼眼瞅经过了一下午的周密部署,事情进展到最后一步。生怕节外生枝,连忙提醒: “夫人,巡查使和巡天者全候在大殿里,先和他们谈过再说。” 信天游面罩寒霜,沉声插话。 “小香,那个小吏还有一口气吗?要不,我过去看看。” 小香黯然摇了摇头。 华夫人不作声,板着脸孔径直朝前走。 台阶上,熊犇望见话事人来了,感觉无趣,转身踏入殿中。 他倒不是害怕。 而是这么傻不愣登地站立于大殿的门口,仿佛成了迎宾小厮。 殿内分左右两排,各安放五张食案。靠里面是三级台阶铺绣褥的坛子,摆放了一张宽大的王座。 华夫人安然端坐,目光冰冷地俯瞰下方。左手边站立白灵儿,右手边站着信天游,宛若金童玉女。 右边食案的前两张,坐着章牧之与胡礼。 场面颇有点凄凉。 孤零零的几个人,对峙气焰熏天的众修士,道门执法者。 华夫人面沉似水,端起茶杯示意,一干巡天者浅尝辄止。她毕竟是即将登基的国君,又是神通境大修士的后代,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气氛非常沉闷,没啥寒暄客套。 华夫人放下茶杯,扫视了一遍场下,道: “郭春海相国在昨天和今天上午,已经与大家谈过了两次,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不是一定要华国拿出价值五百万两黄金的灵石、天材地宝,才肯离开?” 没一个接腔。 末席的熊犇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抱住两个膀子冷笑。总得有人唱黑脸,他没必要掩饰吃相。 华夫人的脸上露出嘲讽笑容,加重了语气,道: “诸位,有人要我传一句话。如果你们此刻踏出天然居,离开白沙城,既往不咎。” 众修士面面相觑,渐渐露出了诡异微笑,没一个起身。 华夫人抿完了一口茶,见依然没有回音。重重把杯子往桌案一顿,叹息道: “唉,良药苦口。看来诸位是都不肯走了,那么咱们就好好谈一谈正事。小香,关门。” 信天游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心道,如果再接上一句放狗的台词,就绝妙了…… 随着门轴吱呀响,几名少女迅速关闭了殿门。天边的火烧云正亮,透过窗棂映照了进来。 众修士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下文。 华夫人下定了决心,道: “黄金白银珠宝玉石,好说。但灵石,天材地宝,是一国之根本。还需商议一二,作最后的定夺。诸位,请先饮一盏清茶。” 言毕起身,带领众人径直往后走,推开一扇小门。 巡天者们冷冷瞅着,心道,不怕你飞到天上去。 砰…… 走在最后的章牧之重重将小门拉关,震得后壁直颤抖,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关。 四面“嗡”的一声响,随即沉寂。 窗棂上趴着的一只蟋蟀笔直射入空中,仿佛被一个无形罩子弹开。快跌落地面时才振翅飞起,啾啾乱转。 五名修士跳了起来。 他们对这种情形太熟悉了,明显有法阵启动。四面八方于一瞬间充斥了法力,仿佛竖起铜墙铁壁。 距离坛子最近的孙燎眼疾手快,抓起茶盅砸向小门,迅如电闪。 然而,一小片光幕贴着木门凭空生出,将盅子阻隔在外面,掉落地砖上摔得粉碎。 熊犇离大门最近,跳起来一脚踹过去。 还是一片光幕凭空而生,这一脚像踢进了虚空,连声响都没有发出一丝。 突然,一个人喊道: “喂喂喂,你们不要破坏公物好不好?修复这个废弃好多年的阵势,费老鼻子劲了。” 听了这句话,众人注意到华国还留了一个人在坛子上。 熊犇转身戟指,吼道: “小子,你是干什么的?恼了爷爷,生吞了你的心肝下酒。” 白袍公子摆手不迭,道: “大兄弟,不是我说你,饮食习惯也太不健康了。吃多肝脏会导致胆固醇偏高,容易引发高血脂,冠心病……” 熊犇听得一愣一愣的,一瞪眼珠子还要发作。 白袍公子却不理他了,挺直身躯,冲下方弯腰一揖,朗声道: “诸位巡天大人,小子叫董舒,是这次晚宴的都管。招待不周,请多海涵……” 哦,董舒。 孙燎缓缓坐下,放下了一半心。 知道对方是华国最近风头最劲的“谪仙人“,又是董郡守的亲侄儿。如果王党图谋不轨,断然不会把这样重要一个人物留在殿中。 听董舒提起了晚宴,众修士这才想起,咦,咱们可不是赴宴来着的吗? 第三十六章 有话好好说 熊犇却是一个浑人,根本没考虑啥“鸿门宴”什么的,拍着肚皮嚷道: “小子,晚宴啥时候开始,爷爷要吃龙髓凤肝。” “董舒”彬彬有礼道: “啊,你们还不知道呀,晚宴已经开始了。龙髓凤肝肯定没有,鸡鸭鱼肉什么的,本来可以有……可小子觉得太浪费,统统给取消掉了。其实,连清茶瓜子也不准备上的。郭春海相国说,那也太不像话,砍头之前还有一碗断头酒呢…… “话说都管这词,小子也是前些天远游才学会的,觉得非常精妙。民间操办红白喜事,都管啥都要管,权力大得不得了……” 啪…… 熊犇听得晕头转向,抓起瓜子碟狠狠朝地板一砸,吼叫着前冲。 “直娘贼,你敢消遣咱家……” 孙燎见这夯货扯白不清,冷冷地哼了一声。化丹体修立刻乖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立着,不吱声了。 坛子上的年轻公子吓得直往后退缩,嘟囔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嘛……我听华夫人、郭相国、董郡守、章统领、胡侍郎几个议论,讲你们的时机挑得非常好,千载难逢。尽管仙师灭国的事儿经常发生,可都是些绿豆芝麻的小国。华国不大不小,还属于潇水剑派的道场。即使巡天者要废掉一国之君,也必须向天下人,向道门有个交待。 “巧的是,华夫人眼下没登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王党也没办法向潇山求援,对方巴不得华氏王族就此终结。若举国和你们作对,别说打不赢,就算打得赢也不敢打。那就变成了对抗道门,会像遗落之地的罪民一样被杀得一干二净。正如世俗中的江洋大盗,敢杀豪绅,却不敢轻易动捕快……” 孙燎一翻眼皮盯住坛上,阴沉沉道: “不要啰哩啰嗦的,长话短说。” “董舒”笑嘻嘻道: “行……但你们狮子大张口,忒狠了。朝廷抄没后党,确实得了不少钱。可田亩宅院,你们断然是不要的。一是处理起来太麻烦,二是怕留下把柄。华国天地元气贫瘠,不产灵石,上哪儿给你们搞去?所以派本公子作为都管,好好谈一谈。大家交交心,有话好好说……” 孙燎忍无可忍,再次打断了话头,问道: “董舒都管,既然华国宴请我等,为什么又要启动法阵?” 少年依旧满面笑容,回答道: “哈哈,还不是怕你们逃跑了,宴席开不成。天然居外,调集了三千御林军。其实我真觉得,没必要……” 这句话一出口,殿内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有人闷哼道: “华国这帮鸟人起了泼天大胆,敢对抗道门。” 有人轻蔑道: “靠三千铁甲,就想困住我等。土鸡瓦狗的凡人,简直是疯了。” 还有人则怀着侥幸心思,问道: “华夫人与章统领、胡侍郎商议,要几时才能回转?” “董舒”彬彬有礼,回答道: “他们不来了,要等你们全部死光光,或者达成协议,法阵才会开启。” 众仙师、真人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 华国煞费苦心布置了陷阱,想把巡天者一网打尽。董舒纯粹就是一个弃子,死士,故意留在这里吸引注意,拖延时间,好让华夫人等人趁机脱身。谈判就是一个狗屁幌子,他能够做主吗? 哈哈哈,刚刚踏入化丹中境的北江狂笑起来,道: “就凭这个破阵,能困住我等?” 信天游摇摇头,竖起了大拇指,笑道: “阁下好眼力,我估计也困不住。中午才匆匆决定,急急忙忙修缮阵法。当时,恐怕你们还以为是搞大扫除……华文本身的境界才开光初境,又缺乏法器。急就章,只能把这个圣胎上品的老阵,暂时激发出下品威力。 “但一通乱砸,肯定不行。必须劲往一处使,或者运用法宝释放威能,才击打得破。另外,法阵太消耗灵石,威力将越来越弱……所以,假如你们不吃不喝呆足七天,它就不攻自溃了。” 听了这一番话后,众人放下心来,又觉得忒奇怪。莫非董舒突然不想死了,特意指点破阵。 信天游见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说话。感觉没啥意思,挪到王座一屁股坐下。 众仙师们瞅了一眼,心道,将死之人果然胆大,连王座也敢碰了,不怕诛九族。 只是他那一副欠揍模样,简直懒散得让人眼睛受不了。颈子伸长往椅背一靠,身躯像一只没骨头虫子似的往下滑溜,脖子底下全是腿。 孙燎扫视了一遍手下,用指节轻敲桌案,道: “听清楚了吗,破阵必须同心协力。估计大家在盘算小九九,一不愿意损耗自家法力,二不愿意法器露白。今天,我来定这个盘子。谁都不可以偷奸耍滑,否则共诛之。必须赶快破阵,恐日后生变。御林军不足惧,却要防备华氏孤注一掷。困住我等之后,另遣秘密渠道向道门告状……” 啪,啪,啪…… 响起了三记有气无力的掌声。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瘫倒在王座上的懒散小子,董舒都管。 见一殿目光望过来,信天游懒洋洋道: “计划不错,确实是最佳选择。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行不通……” 行不通? 为何? 众修士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信天游伸了一个大懒腰,终于坐正了,道: “因为在这间屋子里,华国还安排了判官和刽子手,进行裁决。” 大殿之中,竟然有两个看不见的人? 众仙师毛骨悚然,有的瞅殿顶,有的看角落。 信天游索性站起身,反手重重敲了敲坚实的椅背,道: “敲黑板,看重点……你们在寻找啥呢,不要东张西望了。华国的判官、刽子手,全是小子我一个人。” 哈哈哈,场下笑声四起。 信天游也跟着嘿嘿傻乐,骚包地团团抱拳,道: “承让,承让……” 有人凑趣呼喊,都管大人,你准备怎么杀我们呀? 信天游笑嘻嘻道: “当然要物尽其用,虐杀了……” 第三十七章 露出獠牙 听到这番话,场下顿时炸开了锅,笑得一塌糊涂。连一直紧绷着脸的巡查使孙燎也没忍住,“噗嗤”一口茶水喷出。 莫非,这是白沙城特意安排的一出好戏? 华夫人与章牧之、胡侍郎入内商议,怕贵宾等得不耐烦,故意留下一个滑稽优伶乐呵乐呵。 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又手无寸铁,靠怎么斩杀仙师? 至于法阵嘛,十有八九是一个噱头。反正困不死人,无伤大雅。 信天游等笑声平息,非常认真地解释: “先前讲过了,你们抓住的时机简直千载难逢。趁华国正处于新旧交替,利用溪千里之死发难。刚巧,华夫人还未成为新君,又与案子存在牵连。你们警告郭相国,说溪千里并非一个普通探子,负责监视云山有没有‘魔导’的活动迹象。他不明不白死了,可以悄悄抹掉,也可以株连一大片。 “假如是单纯查案,立即通知了道门,我还真拿你们没办法。至少华夫人登不成基,华国又要陷入混乱。但你们太贪了,只想狠狠撕下一块肉,偷偷地进行。于是乎,露出了一个巨大破绽。 “杀了你们,根本没后顾之忧,反正无人知晓。逆天修行,能够成为仙师、真人,挺不容易。我觉得简单杀掉了,未免可惜,还不如练练手。说来惭愧,我与法术正面对决的机会非常少,对手也越来越难找了。 “总之,一定会让你们物尽其用,感觉自豪。怎么解释这个物尽其用呢……比方说,虚境里的活体解剖,属于一种医学侵入性研究。就是你人还活着,把皮剥掉,肉切下,肝割开,筋扯出……过程中,不仅仅研究组织结构,还观察各种生化反应,信息在神经节的传递……” 自然,没人会相信“董舒”的胡说八道。 但他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像真的,听得人遍体生寒。 众仙师的脸色开始不自然了,一瞪眼睛想发作。 孙燎望过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讲,一介凡人有什么可怕的?讲得越多,就越暴露华国的底牌。 信天游满口唾沫星子乱飞,抬起衣袖擦了擦嘴,不好意思道: “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收不住,全是被憋久了的缘故。平日,生怕嘴巴里带出这个世界不该有的词汇,小心翼翼。今天跟大家聚在一起,感觉很舒坦,随便怎么乱讲都行。反正,你们不可能传话进别人耳朵了。 “开先讲过了,要将大伙‘虐杀’,出发点是物尽其用。并非我残忍,在豺狼的世界里,必须提得起刀剑,起得了杀心,才能长久活下去。昨晚在江心岛,一尊佛宗金刚杀光前来夺宝的修士后,也说过类似的话。登岛之人都怀有杀心,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放屁! 有人终于忍不住,骂道,既然杀光了夺宝修士,你小子又是怎么回来的?那位佛门前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走漏消息? 信天游无辜地摊开双手,道: “不留下活口,不行呀……他被我打成了猪头,动都动不了。” 一个凡人,竟然把一位强大修士打成了猪头? 轰…… 好一阵哄堂大笑,众仙师乐不可支,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别笑,别笑,咱们办正经事。” 信天游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折子,道: “本判官宣布,全部斩立决。你们不要急,一个个来……” 这玩笑可开大了! 巡天者们面色铁青,均处于暴走边沿。 信天游双手摊开了折子,表情庄严肃穆,念道: “熊犇,化丹初境体修。进入白沙城后,无缘无故连伤四人,致二人死亡……” 话未说完,只听到一声怒吼,爷爷撕碎你这狗娘养的! 嗵,嗵,嗵…… 地砖碎裂,一团庞大的黑影从门口直扑王座,带出呜呜风声。 两侧的仙师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靠。 他们倒不是怕熊某人。 但体修的厉害之处全在于身躯蛮横,一旦贴近,任谁都要忌惮几分。 信天游抬起头,冷冷地看着。 眨眼之间,熊犇便冲到了坛子的台阶前。一跃而起,仿佛一片乌云凌空罩下。 嗖…… 少年消失于原地,白光一道射向空中。 以拳对拳,熊犇只觉得对方力道强大得惊人,排山倒海一般碾压了过来。他怎么来的怎么走,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般倒飞。 众仙师距离近,目力好,耳朵又灵。听到了一阵细密的咯嘣响,看到了一条粗壮的胳膊在空中扭曲变形。从拳头开始,腕肘肩的骨头不知断裂成了多少节。 嘭,熊某人重重落地,踉跄后退,痛呼不已。 这还没完。 一袭白衣明明落在了他身前,却瞬间出现于身后,一掌横斩脖颈。 咔嚓…… 伴随“嗷“一声凄厉惨嚎,黑熊般粗壮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痉挛不已。然而,硕大的头颅却背到了后脊梁,眼珠子瞪着殿顶。 只一个照面,仅仅过了一息时间,化丹初境的体修熊犇当场殒命。 看上去一直人畜无害的华国都管“董舒“,露出了獠牙。 “哐当“之声不绝于耳,桌案被掀翻,有的连人带椅仰倒。众修士狼狈爬起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避三舍,手忙脚乱掏法器、符箓。 信天游挺立于大殿中央,团团转了一圈,梗着脖子怒吼: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吗,就不能尊重一下本判官吗……老子找到五个修士标本,容易么?才开始就浪费了一个,呸!” 没人搭理他,众仙师正急催法力,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少年郎嚣张的咆哮。 信天游大摇大摆往回走,踢了尸体一脚,喝道: “跟老子对拳,比猪还蠢……喂喂喂,给你们这些棒槌科普一下。只要还没成神仙,不管凡人修士,都他妈的是人。打人得打头,首先考虑眼鼻三角区。这里皮下组织少,血管神经丰富,骨质薄。 “一拳下去视觉混乱,结膜出血。太阳穴薄弱,下重手可以造成颞部骨折,脑膜和动脉损伤。脑后枕部也不错,是神经通路,又靠近枕骨和颈椎的连接处,重击将导致骨折、休克、死亡。” 第三十九章 命如草芥 命如草芥,那是修士对凡人讲的,自家的性命还是宝贵得很。 一旦身死道消,万事皆休。谈什么证天道,求长生? 回想起华夫人在关闭殿门之前转达的那句话,巡天者们一个个肠子都悔青。 信天游冷笑道: “不好意思,我有一点儿失态,让大家见笑了。天然居大殿的门窗关闭,法阵启动后,空气不流通。加上光线挺阴暗的,容易引发幽闭症。暴躁癫狂,疑神疑鬼,火气特别大。瞧瞧我这暴脾气,辛辛苦苦收集了五个自投罗网的标本,一不小心就打碎了三个。” 孙燎忍气吞声踏上前一步,双手结太极阴阳印,行了一个拱手礼,道: “某,道门南方巡查使孙燎,参见信天国师。我们五名使者聚集华国,虽然没有对外公布行踪,却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难道,国师不担心道门向佛宗开战,白沙城变成第二个太阳城?”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道佛开战,关老子屁事!反正它们又不是第一次开战了,最好脑壳打出包来,老子浑水摸鱼。至于你们,别以为有多大一张脸。不就是年轻弟子的下山历练嘛,还真把自己当成执法者了? “掂量清楚没有,你们也属于他妈的炮灰!即使道门发现情况不对劲,要查找行踪,也必然是在明年的凌霄会之后了。到那个时候,天下大乱,谁还记得你们这几个小萝卜头?“ 他讲得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睛揉太阳穴。 听到信天游言语之间,要灭杀三人的坚定没有动摇,孙燎求饶的心思冷了。却也没有趁机发难,焉知这不是一个陷阱?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以大拇指扣住中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下捏出一个“发兵诀”,似乎不经意地向左右扫了两位手下一眼。 两个化丹仙师,加上一个圣胎真人,联手后绝对有一战之力。先前那两名伙计的死,出于事发仓促,余者根本来不及呼应。 念师与北江并起食中二指往下点了点,好像人点头的模样,意思是,诺! 孙燎团起四指,食指伸出曲向自己,意思是,等我施令。 两人又点了点手指,诺! 修炼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之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只要存在一丝希望,便要尽百倍努力。 既然求饶不得,那就鱼死网破! 三者达成了一致,如毒蛇盘曲,颈子后仰,只待张口扑击。 信天游睁开眼睛,目光如厉电一般射向了下方跪着的年轻汉子,道: “今天之所以脾气这么大,见人就想杀,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生命的珍贵之处在于,具备无限发展潜力,又具备情感。构我们成身体的元素,在大千世界里全部可以找到。但石头不厉害,更没有情怀。 “懦弱者看慷慨悲歌,觉得不可理喻;无情人看有情事,觉得愚不可及。佛家说一切皆空,科学讲无中生有。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在无涯的时空里寂寞行走。唯有情感,才可以温暖旅程。 “虎毒不食子,鸿雁比翼长空,鸳鸯白首不分离。从来只有抵抗外辱战死的狼,没有咬死妻儿逃跑的狼……你,就叫北江?“ 汉子急忙拱手,道: “禀告国师大人,小道正是北江。即刻退出白沙城,发誓永不再来。“ 信天游轻蔑地望着他,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不开腔。 北江连忙改口,道: “小道愿意做供奉,为华国鞠躬尽瘁……” 信天游站起身,右手托着茶杯缓缓转动,冷冷地问: “你可知刚才,我为什么说,你全家不是人?” “啊,小道真的不知……实不相瞒,小道早就出家了,不是火居道人,没有家室。” 信天游厉声道: “你忘记潇水岸边的浣衣女,她和腹中胎儿已成泉下之鬼!” 一听这句话,北江面孔煞白,站起身分辩。 “可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呀……” 信天游仰天冷笑,道: “是的,凡人当然该死……那女子宁愿众叛亲离,也不肯说出你的名字,怕玷污你道门巡天者的名声。你却怕事情败露,干脆杀了她,一尸两命!呸,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给老子做标本都不配!” 见到对方怒发冲冠,孙燎闷哼了一声,杀! 北江表面惶恐,嘴角却挂着阴笑,早就做好了准备。“嗷”地一声吼叫,拔出长剑跳向空中,劈斩而下。 念师迅疾抛出脖子上悬挂的八十一颗道珠,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铮…… 孙燎背后的长剑自动出鞘,疾射向前。本人却盘膝坐下,掌中托着的小盒开启,冒出了金光…… 眼下的情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谁敢留手了! 信天游冷笑,凶相毕露,一杯砸下。 白光一道,雷鸣忽生。 北江的身躯刚刚纵跳起来,在空中避无可避,仓惶之间运起了护体罡气。 但圆圆的杯子却如同牛刀切豆腐,后发先至。穿透气场,砸破鼻梁。半个杯身镶嵌进了面门,偏偏还完好无损。 他整个人被击打得倒飞而去,落地后仰天栽倒。 杯中的茶水流淌出来,混合着血水漫延,染得一地通红。 轰…… 信天游的眼前,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火中传出了女子凄婉的呼喊声,孩子,我的孩子…… 少年厉叱,破! 术法万千,道门中有像北江这样修炼三尺剑的,更多的则是御剑,飞剑。一剑飞出,迅如闪电。 但剑修的攻击,却不是最快。 意念最快! 一念之间可攻击,一念之间也可能被反噬。 念师先前偷袭吃了暗亏,这一次全力以赴,念力倾泻而出制造幻觉。随着少年的一声“破“,顿时眼前一黑,”哇“地口喷鲜血。 信天游一眨眼,幻象破灭。 眼前的景物恢复正常,时间却仿佛滞涩了,一切动作全缓慢得出奇。 瘦巴巴念师的嘴里正可笑地喷出汽雾状鲜血,呈现侧身抛物的样子,身躯却古怪地一分一分往后倾倒…… 一把宽阔的长剑逼近了坛子,剑身越来越明亮,一点一点向前…… 一串道珠在半空中飞行下降,呈现出椭圆形状,像蛇一样扭动。黝黑的珠子中迸发出白色湍流,慢慢旋转,距离王座才三尺…… 一个纸人飘到了台阶下,仿佛发豆芽般一抖一抖,扁平的身躯正一寸一寸蹿高…… 孙燎盘膝而坐,右手捏成剑指,向前挥去。一个小匣子悬停在胸前,盒盖开启了一半,金光乍现…… 第四十章 金刚不坏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 先前趴在窗棂上的蟋蟀,再次被惊飞。 论理,蟋蟀的前翅硬化,跳得高却飞不远,更不可能像蜂鸟一样滞留空中。然而,殿内这只蟋蟀硬是悬停在坛子的上方。一动不动,连翅膀也不扑搧一下。 摆放桌案的茶杯早翻倒了,最后一滴水珠掉落到地砖表面的一摊茶水上,竟然弹跳而起。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小,渐渐消失无踪。 弹指刹那之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悠悠一刻…… 信天游动了。 但瞧在众仙师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串道珠“呜呜”旋转,快逾风轮。变成为了一团混沌虚影,罩向信天金刚的头顶。丝丝缕缕的锋利罡气足可以绞碎刀剑,何况血肉之躯。 就算他躲开了道珠,但情绪癫狂,又吃念师制造的幻象后身形一滞,失去了先机。剪纸成兵的人偶长成,空中宝剑又扑至,为之奈何? 即使仗着金刚不坏的身躯硬抗佛珠,闪避剑刺,绕开纸偶,还有一道凌厉的飞剑等着,瞬息洞穿胸膛。 王座前,白袍一闪。 不躲不抗,一条手臂倏忽伸出。朝道珠旋转造成的风轮虚影径直一抓,往下一拽。 珠串飞旋,如蟒蛇缠绕小臂,爆发出一串绵密至极的“咯咯”声。仿佛万千只老鼠同时磨牙,令人胆寒。 信天游曲臂较劲,断喝: “破!” 道珠纷纷碎裂,疾射而出,快逾箭矢。 嗖…… 殿内的梁柱上,瞬间出现了一圈圈蜂窝。 少年的左袖稀烂不堪,手臂却没有被绞出伤痕。胸襟露出了一排排小洞眼,也无半点血迹。 面无表情,扫一眼台阶下长成了七八岁童子高,摇摆晃动的纸人,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随即仰望向空中,探手拔出了龙牙。 风雷隐隐,杀气纵横。长剑已飞临坛前,吞吐着寸许白芒。 空中悬停的蟋蟀大梦初醒,振翅逃窜。仅仅触及了白芒的边沿,立刻化为齑粉。 信天游右手一挥,白光从剑端射出。仅仅有妇人的金钗粗细,长不盈三尺。 异变突生。 仿佛四方云动,万壑松鸣。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降临,如烘炉,似炼狱…… 嗡…… 气流激荡。 一片白亮刺目,仿佛凭空打开了一柄巨大的雪白折扇。 半空中,一把好端端的宝剑变成了前后两截,叮当坠地,蹦了几蹦。 坛子下,一个招摇的纸人起火燃烧,青烟腾起。 扑通…… 化丹中境的仙师北江如一摊烂泥,堪堪仰倒。鼻血冲起一丈多高,血腥气弥漫整个大殿。 从孙燎一声闷哼,众修士前仆后继,仅仅过去两息。 他们连情形都没有瞅清楚,信天游就破幻象,碎道珠,烧纸偶,杀北江,竟无物可挡! 摔倒的念师重新爬起,眼珠子鼓凸。 唯有孙燎面色不变,剑指向前一刺,喝道,敕! 匣中一道金光飞出。 他祭出长剑后,倒不是故意落在最后。 一则飞剑要发出最强威力,需蓄势至巅峰;二则没料到,一个圣胎真人两个化丹仙师联手,居然没撑过两息。 眼下的时机,相当不错。 趁信天游激战之后还没来得及调息,疏于防范,正可诛之。 再快的人,也脱离不了笨重的肉身躯壳,难道快得过飞剑?只要气机锁定,定被追杀得上天无梯,下地无门。 金光一闪而至,啸鸣方生。 白影侧闪。 金光一击刺空,冲向坛里。快触及墙壁时陡然急拐,竟未稍微迟缓。 白影倒飞离坛,疾退。 金光却越追越近,堪堪快逼近胸膛了。白影再次发力,堪堪拉开一尺距离。 咔咔咔…… 沿墙壁一线的地砖尽碎,似乎遭遇一柄无形的巨杵砸下。 殿内狂风骤起,厉啸刺得人耳膜生痛。 白影如同鬼魅,一息之内竟然绕着殿堂转了三圈。 金光却不落后,死死咬住。 孙燎身躯颤抖,头顶雾气蒸腾,嘴唇急促地翕动默念,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面颊滚滚而落。 信天游大笑,一边疾退,一边狂笑: “哈哈哈,倒要看看是你丫的飞剑快,还是爷爷的双腿快!” 声音诡异,飘忽不定。 冲向仙师时尖利无比,远离时又分外低沉。加上四壁混响,回音阵阵,搅合在一起,仿佛千百个和尚乱七八糟念经,令人头皮发炸。 狂风愈大,啸鸣愈厉。 只见白影同金光的距离再拉开三尺,继而一丈,继而三丈…… 五圈之后,被飞剑迫胸,倒退逃窜的少年反追上金光,一掌抓下。又绕了一圈之后,骤停于二人身前。 那柄黄澄澄的小剑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鲫鱼,拼命垂死挣扎。 咯嘣嘣…… 铁掌无情捏紧,金粉源源不断漏出。 孙燎剧烈咳嗽,“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顿。日夜温养的飞剑被毁,剑客便丢掉了半条性命。 不比周无羊曾经施展过的符剑,只是一道法符而已,毁了也就毁了。 两名修士战战兢兢跪下,五体投地。 不发一言,等候裁决。 信天游一搓手掌拍落金粉,乐了。 “靠,谁讲修行人清苦?真他妈阔气,有钱,用金子做飞剑。” 孙燎依旧趴在地面上不敢抬头,忍不住分辩。 “信天大人,不是小道阔气,是太穷酸,没钱……名门大派嫡传弟子的飞剑,哪一个不用千锤百炼的精钢,配合独门手法,掺杂珍稀的秘银、秘铜炼制?甚至,有的还采用了天外陨星之精。一念牵引,快过电闪,无坚不摧……” 见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念师连忙补充。 “大人,黄金容易与法力亲近。但质地太软,不是做法器的好材料,往往只作为辅助补充。百炼精钢也不是寻常钢铁,一克秘银可抵十克黄金。陨星之精可遇而不可求,我等连见都没有见过…… “炼制的手法也无比重要,化腐朽为神奇。若是拿不出足够的灵石或者天材地宝,根本求不动器师量身定做。连本命法宝,只能用低劣的材料自家打造……” 信天游冷笑道: “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饥寒起盗心。太穷了,走投无路,才勒索华国?” “……“ 第四十一章 掌中宇宙 见到两名修士沉默无语,信天游真还感觉奇怪了,继续问道: “你们不是巡天者吗,怎么会穷到这种程度?” 孙燎长叹一声,道: “我们并不穷,只是对比起那些世家弟子穷。巡天者别看在民间威风,名头响亮。在修行界却不算什么,顶级门派的弟子从来不争。正如俗世的捕快,哪个贵胄子弟会抢着当?” 信天游道: “不对呀,我听说道门的巡天可以和各派掌门平起平坐,甚至调动道兵,日后是道宗的不二人选。” 念师道: “巡天大人,又和我们不同,代表着年轻一代的最强战力。不满二十岁的圣胎真人,只有四大超级门派与桃都才培养得出。历届巡天,最低也是圣胎九重境,均出自桃都,当然是道宗的人选。 “但桃都属于道门的祖庭,并非门派。巡天大人来自一个更加神圣的地方,虚空秘境。说白了,他只是在人世间走一遭历练,弄几个人陪着玩,顺便斩妖伏魔什么的。对中小门派或者散修而言,却是扬名的机会,当然要拼命争取了。” 靠,原来如此! 信天游张大嘴巴,反应过来了。 雷震子竟然是从虚空秘境里溜出的,所谓的哪吒、沉香、红孩儿、杨戬、猴子,全是天人弟子! 他村那疙瘩,是道门至高无上之所在! 他村那疙瘩的老头,是无限接近仙人的存在! 道门,并非靠几个楞头青巡天执法。 像这种情况,世俗叫“选拔锻炼年轻官吏”。能够挤进班子,当然是一种殊荣,做不成大官也可以当小吏。 但其中,往往会有几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仕途早就设计好了,只是走一个镀金的环节。 月上柳梢头。 天然居大殿的木门终于吱呀呀响,被慢慢拉开了一线缝。 等候在坪地里的章牧之拦住了面露喜色的白灵儿,踏上台阶到门侧躬身侍立,手按剑柄。 仓啷…… 站满了坪地的密侦司谍子,宝剑均出鞘半尺。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内飘出。 “我说,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只是多盘问了一阵子,耽误了时间。” 小天…… 白灵儿跳起来,连跑带蹦跨上了台阶。 章牧之松了一口气,朝坪内做出了收剑手势。 信天游迅速侧身闪出,反手“砰”一声把门拉关。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出来,熏得白灵儿晃了几晃,赶快伸手捂住口鼻。 信天游的样子挺狼狈,半截左袖没了,胸襟出现一排小眼儿,精神却倍好。冲白灵儿挤了挤眼,扭头道: “里面乱七八糟的,烦劳章统领亲自处理。“ 章牧之当然明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拱手,口中应诺。 天然居之战,收获颇丰。 除了灵石法器天材地宝收集一小堆外,关键是了解到修行界的许多情况。 可信天游在白沙城里只待了两天,没有等待玉琼花,也没有等华夫人的登基大典。 小胖子冯程成为了最忙的人,负责联络官府,为华文的“去天外工程”创造方便。还利用父亲冯光是“蓝山书院”山长的优势,组织书生下到蒙学教书,发展一批小伙伴协助管理。 千陌带着母亲从周国赶过来了,与华文极为投契,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 利用从潇水剑派搜刮的灵石和材料,华文决定先在逍遥侯府弄出一个试验小阵法,同时指导钦天监修复“神龙大阵”。作为阵钥的“龙形玉佩”,早就交给了他。 在邪灵凶地明里造“镇国天师府”,暗里建立传送阵的浩大工程,也已经启动。 一盘算,潇山之行的收获大大不够用。 潇水剑派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表现太积极,用力过猛陨落了三位融体强者,近十年才衰落。千年积淀,非同小可。信天游光顾的库房,仅仅被搬走三分之一储藏。 没办法,空间戒指太小,才九个立方米。 所以信天游马不停蹄,再次远征。最迫切搜刮的还不是灵石与天材地宝,而是空间法器。 钱名礼负责义学的财务,赵甲、鲁贵负责物资的输送。邴虎的病养好了,被调往芙蓉村的方舟基地当保安。韩锋如愿以偿,当上了白沙府典史,还兼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位子,天师府督造监工…… 有点麻烦的是小青,依旧沉睡不醒。 信天游干脆为它在灵石库房内筑了一个小窝,留下一封几个字的信。 它蹲在肩头瞅写字那么多年,看得懂。否则醒来后找不到自己,会“哇哇”地哭。一旦发小脾气,怕白沙城保不住。 小青化形成功后,会走出一个小姑娘,还是飞出一只小凤凰? 少年很期待。 一切都井井有条,没他什么事了。 匆匆离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听觉太强大,一不小心偷听到了华夫人、郭春海、章牧之煞有介事地商讨婚事。 理由很充分,天游十七岁了。咱们做长辈的不管管,谁管? 呼声最高的董淑敏竟然没成为一号种子选手,因为得修行三年。虽然他俩是堂兄妹,可出了三服的,没关系。 白灵儿曾被冰灵王妃认作义女,可民间并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与何青青、苏果儿的交集被搜了出来,纳入候补范畴,算捆绑销售。 我勒个去,这样也行?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信天游目瞪口呆,觉得,不逃是不行了。假如被苦口婆心一通相劝,头皮都会炸开。 天然居之战,为了防备王九儿等冲出来帮忙,把碧玉蝉塞进了最能阻隔神识的西珠盒子。那里面,还有江心岛夺来的“神珠”。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九儿她们告诉,朝珠子飞,永远飞不到。 如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无上无下的深渊。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虚无,一切都是虚无。 无我,无众生,无彼岸…… 靠,信天游惊得差点跳起来,脑海里秒闪过一个词。无边空间,无尽时间,宇宙! 明明白白只是一颗珠子嘛,怎么可能? 他很想立即回云山,把“神珠”拿给师父瞧瞧,又忍住了。 第四十二章 山还是山 信天游回到了枫溪谷。 每日除了胡吃海喝晒太阳,就是冲瀑布。 空间戒指里,除了少量的灵石金银药材衣裳外,被两千盘菜、三千碗饭塞得满满当当。 好在进入纳戒后,这些东西连时间也停滞了。饭菜端出来时依旧热气腾腾,跟刚出锅一样,也不串味。 送给了碧松子一堆灵石,把老头乐得屁颠屁颠,每天按照他开出的方子熬药。 其实完美战士的身躯进化,在高科技时代毁灭之前才完善了初级阶段。即,到杀光境巅峰停止。与当下世界的武道巅峰,不谋而合。 血肉之躯,再怎么强大也存在极限。进化一号加上生命核能,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把人送抵这个阶段。 信使隐居云山捣鼓十几年,硬是把后续阶段推导出来了。用土办法配制出极度难吃的调理药液,按照道门的升级标准创立了“百花杀”。 是先有了信天游,才诞生了百花杀。 他跟正常的完美战士不一样,一出娘胎就开始进化改造。偏偏还基因特别强大,没有夭折掉。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美的图画。 以前,信天游抱怨师父把自己当作小白鼠搞试验,正基于此。 一个半月之后。 呔…… 一声长啸,山鸣谷应。 瀑布底下,一条人影冲天而起。简直像飞翔一般上行三十多米,立在了悬崖中段。 信天游陡然睁开了眼睛,神光璀璨。 眼前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山水之间,却别有了一番风景。 屏风似的岩石皴裂,针线粗的缝隙竟然扩张得如同大峡谷。一只针尖大小的蜘蛛庞大如怪兽,毛茸茸的腿毛颤动,眼珠子警惕地瞪着自己。 夕阳余晖给山峦轮廓镀上了金边,光芒里闪烁七色虹彩。天地间氤氲着薄如轻纱的透明气息,那是,天地元气! 以前需要凝神感应,现在直接可以看清。 身体骤然轻盈,力量无穷无尽。只需要轻轻一拳,根本不必动用能量破坏岩石结构了,崖壁上便赫然出现一个黑窟窿。 然而,失去了“生命核能”的支持,信天游吃光所有饭菜,继续冲了半个月瀑布,直到盛夏水流渐小,才把躯体的境界稳定在杀丹境第二重。 以后的每次进阶,所需能量登上了一个新的数量级,将越来越困难。 而基因锁的打开,只是把原来吸收可见光的频谱拓展,可以吸收红外线与紫外线了。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改变,搞得他简直怀疑,师父的理论究竟成功了没有? 假如能够吸收无所不在的磁能,该有多好。 假如能够吸收强大的引力波,乖乖,岂止可以让人飞起来,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 信天游十七岁了,两个月猛蹿了半个头。眉宇之间,已经脱尽了少年的稚嫩。 王九儿等七名少女和两个小孩子,修炼卓有成效。身形渐渐凝实,面孔也悄悄红润起来。在炎热的夏夜里,最喜欢围着他盘坐,不进碧玉蝉了。 他身边,总是特别凉爽。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信天游把“大将军”的铜棺材拖出,丢进远远的深谷。又用柴禾与灯油焚烧洞穴,除尽凶煞之气,再把碧玉蝉藏了进去。 这处,对鬼魂而言是洞天福地。假以时日,她们未必不能修成鬼仙。 少女们沉默不语,小家伙却“哇哇”大哭,一个抱住一条腿不准走。 信天游只好承诺,办完事情后就马上来看她们。 走之前,特意用石头泥土封闭洞窟,只留小缝供出入。再次搜寻了方圆三十里,看有没有遗漏的厉鬼。 两个月时间里,小龙将山中残余的十多只鬼吞噬,威能才增加了一丢丢。常常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盯住主人,抱怨伙食太差,弄得他很头痛。 没办法,出了枫溪谷后,信天游折向东南。绕过了云山的尾巴梢向越国而去,专门挑偏僻夜路走。 可惜,别说灵体了,半只鬼也没遇着。 这晚月光皎洁,山花烂漫。沿着小溪行走,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清幽所在。看见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便钻了进去。 一百多米后,前方透入光亮,知道快出洞了。 他有点疲倦,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喊: “喂……” 信天游瞬间睁开了眼,抬手按住龙牙。却看不见任何异物,也没察觉洞内产生了回音。 幻听! 是脑海杂音,还是神识入侵? 念头才生出,就听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 轰…… 黑暗仿佛潮水一般退去,周围隐约出现了光亮和景物。朦朦胧胧,依稀是大雾的早晨,水汽弥漫。 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人,赶着一辆油壁马车从雾中钻出,道: “信公子好生难请,公主特令奴婢前来迎接。” 她二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声音娇柔,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信天游懵里懵懂上了车,女子一抖缰绳,马车飞弛而去。 耳畔风声呼呼,先穿过一扇月亮门,又穿过了一座牌楼。只见眼前水光接天,碧波万顷,倒影着眉黛似的远山。 青石板路极其平整,无一片枯叶,也不见人影。石缝中苍苔斑驳,路旁野花盛开,草木繁茂。 马车“踢嗒踢嗒”绕湖半圈,拐弯进入一个大花园。 信天游下了车,眼前见百花盛开,鼻中闻馥郁芬芳,竟似有些醉了。 曲水小桥边,被藤萝灌木半遮半掩的一座小亭中,两个女子起身迎上前。 二人眉目如画,黑发如云,皮肤白晰,体态婀娜。红衣女子正当二十岁左右的桃李年华,绿裳女子的面容尚存稚气,结发插簪,堪堪及笄。 一身绿色轻绡的少女轻快走来,双手插腰,扬起尖尖的下巴,嗔怪道: “信天游,你怎么这么难请,害得姐姐耗费了好大的精神。哼,再喊不动,我就去把你绑来!” 红裳女子款款走近,步摇叮当,翠翘颤袅。深深施了一个万福,道: “幽居深谷,清冷寂寞。今天,桃花坞蓬壁生辉。桃夭、绿萼,恭迎信公子。” 第四十三章 桃花幻境 信天游皱紧眉头,问道: “这是在哪里,你们又是什么人?” 他的思维滞涩,搞不清楚怎么一辆马车出现,自己就进来了,好像做梦一样。 隐隐约约,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却像冰层下被重重阻隔的泉水,极其微弱。 对了,梦境的变化正如此。片段化,跳跃大,没有逻辑联系。做梦的人,会想不起如何进入梦中。判断是不是在做梦,只需要弄明白上一刻,自己在做什么…… 轰隆…… 随着他的思考,周遭的景物人物泛起一阵涟漪,好像全息画面抖动。 桃夭直起身,面孔骤然苍白。 绿萼急了,抢白道: “喂,这里是桃花幻境。你当真它就是真的,当假它就是假的。乱想什么想?一晚上没吃东西,肚子肯定饿坏了,走。” 少女不由分说,拉起信天游的手就走。 桃夭宠溺地瞧着妹子,无可奈何摇摇头,带领两位婢女款款跟上。 信天游被连扯带拽走进了大殿,分宾主坐定。服侍的人罗列于两旁,全是妙龄少女,看不见一个男人。 奇蔬异果,山珍佳酿,如同流水一样摆了上来。花砖之上铺着厚厚的绣褥,器皿都是由水晶、琥珀、玛瑙制成,光华璀璨。 耳中金石丝竹,眼前罗绮珠翠。信天游酒不醉人人自醉,懒得多想了,问道: “先前啾啾喳喳,百鸟齐鸣,后来婉转清亮,好像君临天下。这究竟,是什么曲儿?” 绿萼吃吃笑道: “这叫《有凤来仪》,专门迎接你的,呆瓜。” “哎呦,我可当不起凤凰。倒是养了一只小青鸟,正在化形之中,不晓得以后会不会变成凤凰……咦,我什么时候养的青鸟?” 桃夭忙道: “公子请勿多虑……于千万人中相逢,跋涉万水千山来到桃花坞,正合《有凤来仪》。” 说完,击了一下掌。 乐声一变,闲雅柔婉,仿佛春晓露滴,夏夜莲开。 过阵子又一变,节拍骤起。好像仙袂飘飘,凤池旋转。 “桃夭公主,这又是什么曲子?” “此乃《霓裳羽衣曲》。” 信天游用指节“梆梆梆”敲自己脑壳,道: “哦,我应该是听过的。相传唐明皇梦游月宫,见仙女歌舞,醒来谱写了曲子。曾经有一个朋友坐马路牙子上,听到这首歌就破境了。还写了一首偈诗,叫什么来着……弦管裂太清,天女步虚声。玉楼千年梦,碧桃金鸡鸣……可我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桃夭轻笑,明人,道: “人生烦恼,皆为思虑过多。世间传言,往往虚妄。唐明皇一介凡人,何曾游过月宫?原本是西凉的《婆罗门曲》,不过把它润色改编了。全曲一十二遍,前六遍是散板,无拍,不舞;后六遍,有拍而舞。” 桃夭的话音才落,绿萼扁了扁嘴,插话道: “哼,曲子好听,故事却难听。马嵬坡上逼杨贵妃自杀,他好意思讲‘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假如被我碰到,就一剑砍了!民间有一句俗语,说得好。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 桃夭连忙斥责妹妹: “不得无礼!” 但场面却冷落了下来,宾主一时无话。 信天游尴尬地端起盅子,顿觉异香扑鼻。只见白玉盅里,那酒变幻颜色。一会儿艳丽如美人胭脂,一会儿恬淡如少女腮红。 他浅浅地一尝,入口微有酸涩。细品则清爽甘甜,又有股辛辣味道盘旋往复。仰脖“咕咚“喝干净了,赞道: “妙,这酒闻着、含着、咽下,味道各不相同。” 绿萼白了他一眼,恨恨道。 “姐姐酿了一千年的桃花露,就被你这般牛饮了。” 桃夭生怕妹妹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语,连忙打断,道: “信公子,桃花露有易经洗髓之效。宜慢饮细品,让酒力渗透全身,方解其中之味。” 信天游依言照办,连饮三盅。 只觉得酒劲过处,似有一把小剑游走全身经脉,削山平谷,斩去荒草杂树。又似乎有一只清凉的小手抚摸脏器,按下邪火,复苏焦土。全身的骨骼肌肉像被无数柄小锤敲打,生出无穷力气,隐隐有百炼成钢之意。 桃夭见他举止变斯文了,抿嘴偷笑。过会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看韶光轻贱,桃花红遍。其实,不管细品还是牛饮,酒总是让人喝的。空摆一千多年,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韶光。”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的脑海里“嗡“一下。 突然想起,曾有女孩子对自己说“对牛弹琴”;有女孩子说“十九岁就老姑娘了,你娶呀”;有女孩子说“哥哥,你给我戴上”;有女孩子说“我家住城北,十五了”;还有人欲语还休,斜倚桃枝…… 以前觉得,话就是话。现在回头再看,话里面好像有很多意思…… 她们是谁? 他越想越感觉天旋地转,以为喝醉了,连忙用手掌支住额头。略一定神,眼前景物又不清晰起来。 轰…… 似乎苍穹之上,雷神击鼓。大地颤抖,宫殿摇晃。 桃夭起身道: “变故突生,我得先去看看。公子,请慢饮……” 言毕,带领众女匆匆离席。 绿萼疾走过来,指着信天游鼻子道: “快快快,你这个呆子,赶快别想过往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 信天游莫名其妙。 哎呀!绿萼跺了一下脚,急道: “你的神魂太强大了,姐姐用尽一千年功力才镇压住,拉入桃花幻境。说你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想问个究竟。谁料这时候,妖魔攻打。姐姐一方面同你抗衡,一方面又要对付妖魔,哪里忙得过来……” “那……我走就是。” “走不了……姐姐正在战斗,腾不出手来释放你。赶快地,别想自己是谁,也别回忆过往了……” 咔嚓…… 说话之间,巨响连连炸开。 “隆隆“之声从极其高远的地方传下,似乎天穹要塌陷了。 ----------------------------------------------------------------- 像本章这样,文字的精美深远,情绪的细腻推进……可以媲美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场面,需要欣赏与细品。 每多读一遍,感受都会加深一层,体会出言外之意。 却不是很适合网文的氛围。 哈,好在只是一场幻梦,不妨精致点。 第四十四章 剑气 绿萼急得直跳脚,泪珠儿在眼睛里面打转,带着哭腔道: “姐姐快顶不住了,桃花坞要完了……” 信天游忙道: “快,我们去帮忙……” 绿萼啐道: “哼,帮忙?你又不是修士,连一丁点法术都不会……咦,你神魂里不有一缕神圣气息吗,只怕拉得开那张弓……快快快,跟我来。” 沿途,琉璃瓦片像雨点一样掉落。 绿萼拉着信天游,低头匆匆跑进了一座宽阔偏殿。 殿中空荡荡的,周围一圈存列着刀枪剑戟等各式兵器。中心却是一团白云,浩瀚如海的杀气透出。 信天游随手拿起一柄刀,抖了抖,顷刻便折断了,原来是纸糊的。再抓起一根矛,感觉轻飘飘。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根芦苇。 他环顾左右,没找到趁手兵刃,信步走向了云气蒸腾的中心。 云雾深处,一张黑黝黝的大弓静静虚悬。 古朴,苍老,寂寞。 绿萼的喊声隐约传来。 “……拿弓出来,会看到天空有一团乌云同红云、绿云厮杀。红云是姐姐,绿的是我。你只要开弓射中乌云,就大功告成……” “我看见那张弓了,可是没发现箭。” “这是天人留下的震天弓,我们拉不开,靠不近。呆瓜,不需要箭,一缕杀气就能诛魔降妖……我帮姐姐的忙去了,你动作麻溜点……“ 云气中,黝黯的弓身雕刻着无比繁复纹路。弓弦青色,如一泓秋水,倒映天光。 信天游快步走近,感觉一股雄浑至极的气息从弓身焕发出来,如见巍巍高山,如临滔滔大河。 伸手去拿,瞬间一股大力涌来,将人弹出数丈远。 再次走近,慢慢地伸手,近到咫尺时闪电般一把握住弓身。一刹那头颅剧痛,眼前一花见到了尸山血海,铺天盖地的杀气扑面而来。 咬紧牙关不放手,数息后终于恢复清明。可无论扯,推,摇,那张弓却动也不动,沉重如山。 信天游楞劲上来了,干脆用肩膀去撞。 震天弓好像被小孩纠缠得不行的老人,终于不情不愿地移动了,越来越轻巧。 他提弓走出,到了正殿前面的空地。见到青天剖开一线,乌云翻滚而出。风声大作,冰雹雨雪纷飞。 一片红云和一片绿云,急掠而上。 信天游卯足劲,将弓弦拉开了一丝。 嗡…… 黑弓光华大盛,青弦微颤。 明明无一物飞出,整片空间却抖动了,似乎被神刃穿透。 血光闪过天际,照得天地通红。 浓黑厚重的乌云顿时变得淡薄斑驳,扭曲挣扎。 风势缓和,雨消雪霁。 不多时,乌云分崩离析,逃遁至天际。绿云铺天盖地,追击而去。 巨弓倏忽消失了,信天游低头见到,掌中留下了浅浅一张弓的痕迹,如淡墨画成。扭头又发现桃夭站立于身侧,笑吟吟目视天空。 过了一炷香工夫,云开雾散,青天如洗。 绿萼一身戎装回到地面,手提宝剑,英姿飒爽。匆匆掏出一颗红色珠子,递到了信天游的唇边。 “妖魔元气大伤,跑了。喂,你念力损耗巨大,快把丹药服下!” 桃夭一惊,本待出言阻止。却见妹妹眼神焦灼,只得叹息一声,把临到唇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信天游老老实实吞下了丹丸,感觉浑身灼热,瞬间又冰寒难禁。 忽冷忽热反复了几次后,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许多事。而桃花坞仿佛烈日下的雪人世界,正在迅速溶解,崩溃。 桃夭道: “此番劫难,多亏信公子相救。他年若有需求,桃夭、绿萼任凭驱使。公子尘缘未尽,当是归去的时候了。” 言毕抬手一招,一片红云飘至足下,带着信天游冉冉升起。 绿萼呆呆地仰望,忽然一跺脚,掩面而去。 红云升到了极高处,周围空无一物。 桃夭伸指一划,云彩裂开。 信天游诧异见到,下方的山体变成了三维透视结构。黑暗洞窟内一人垂头趺坐,赫然正是自己! 一直雍容华贵,处变不惊的桃夭瞪圆了眼睛,突然颤声道: “啊,快走……妖魔朝你奔去了。跑,不要硬拼……“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山脊上一线黄光疾掠,依稀是一个道人,正射向山洞。 桃夭猛地一推背,信天游“哎呀”惊叫,从万丈高空跌落。 …… 清醒的神智“唰“地回归本体,他一蹦而起,大口喘气。 迟了…… 洞口冒出一团白芒,迎风便长,扑到了眼前。赫然是一头巨鲨,獠牙森森,血盆大口,灵动宛如活物。 来不及多想了,信天游一声叱咤,双掌带出厉风拍中了鲨头,能量透体而出。 鱼身一阵扭曲,光影溃散,好似打乱了万花筒。 然而,在一片眼花缭乱的碎影残像里,一柄拂尘以雷霆万钧之势从虚空里挥出,印在了他胸膛。 嗷…… 信天游一声惨叫。 身躯像一颗被巨杵击中的可怜丹丸,弹跳着连续撞击了石壁十几次,飞出了狭长山洞,跌倒在小溪畔又狼狈翻滚了三圈。 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五米之外就凭空出现一个黄袍道人。 自出洞来无敌手,只因未遇人上人。 对方太快了,太强了! 带来的威压,前所未有地沉重。 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信天游右手一抬,颤抖半屈的无名指、小指一弯,大拇指疾扣,食指与中指陡然伸直。 一道青蒙蒙的剑气,从中指端射出。 见到对方困兽犹斗,捏出了“剑指“,道人冷笑不已。却在下一个瞬间变成了惊恐,肝胆欲裂。 一边疾退,一边挥动拂尘抵挡,气场更是喷薄而出。 剑气轻盈飘逸,青湛湛若雨过云破露青天,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又好像一道虚影,空灵缥缈,不沾因果不惹尘埃。 触之即溃,无物不斩! 柔软的拂尘,坚硬的尘柄被切断,无声无息。磅礴的护体罡气,犹如纸糊的一般。 “噗”一声微响,好似败革破漏。 道人的胸膛被扎了一个通透,被带得双足离地,平平退去了两步才仰天栽倒。抽搐扭动了一阵,便不再动弹。 一阵风吹过,拂尘毛发飘飘扬扬,如卷起一蓬蒲公英的种子,飞进了黑暗。 第四十五章 斩三尸 信天游按揉胸膛,喘了好一阵粗气,才道: “切,丑八怪。跟我师父斗,也不看自己长成啥样子。” 这是十七年来,第一次无比嘚瑟地从少年郎口中冒出“师父”两个字。 这道保命剑气,可斩出神真人及之下的所有人。其实,连融体大修士也一样可以斩。只不过对方一旦跨入神通境后,就很难被杀死。即使躯壳被毁,元神出窍后还可以转世,寄生,夺舍。 而出神真人的身躯一旦死亡,元神纵有法力,却不是很强大了。 眼前的道人头戴冲天冠,身穿杏黄袍。在修行门派里,至少是大长老。在俗世中,至少得是一个主持诵经、法会的高功道人。 境界赫然达到了出神第六重,比潇水剑派的掌门人丹丘生强大多了。方才一拂尘打下,排山倒海一般,轻易破了护体力场。加上速度“缩地成寸”,风驰电掣,根本躲避不了。 信天游再不拿出压箱底的绝活,躺在地下的就该是他了。眼下也不敢大意,静静盯着地面那具尸体。退出十丈外隐没于树丛中,放出了小龙。 三分钟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虚影从尸体上冒出。吊眉斜眼,面孔贪婪。 嗖…… 白光忽现。 小龙现在也变得蔫损了,远远地不靠近,待灵魂溢出后再闪电般偷袭。嘴巴狠狠咬下,将对方撕下一大块。 那条虚影挥拳躲闪,可惜没用,只数息便被吞噬干净。 小龙张口喷出一道黑雾,将负面情绪与记忆碎片排出,身形陡然凝实了一分。满意地打了几个饱嗝,溜回信天游身旁躲藏,一边用爪子抚摸鼓胀的小肚皮。 上次灭出神老尸“大将军”,魂力全被《封天诀》吸收掉了,小家伙连残羹冷炙也没捞着。这一次,明显捡了“大漏”。 圣胎真人的“圣胎”,完全是一只肉鸡。待到了出神境界,灵魂不单可以离体,具备法力,还拥有分身。当肉体死亡时,灵魂无法凝聚,它们就分裂出来了。 在信天游看来,那其实是精神的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人格。道门笼统称之为“三尸”,也就是“贪嗔痴”三毒。 紧接着五分钟内,前后冒出了两条道人的虚影。一个咆哮愤怒,一个执着痴迷,统统被小龙消灭。 小家伙的速度越来越快,飞行之间隐隐带出了风雷之声,得意洋洋。 信天游继续按兵不动。 最后,尸体上浮现出了一个相貌清雅的中年道士。跟前面三个长得一模一样,宛若真实的活人。 小龙急不可耐,一闪便杀至近前。 那道人微微一笑,屈指一弹。 小龙浑身一颤,“嗖”地又窜了回来。像一条皮绳似的绕着信天游的腰盘旋一圈,哆嗦不已。 吃,还吃,肚皮都鼓成巨蜥了! 信天游窃笑,干脆抓起它的脑瓜尾巴打了一个死结,走过去。道士的贪嗔痴三毒被灭掉后,剩下的只是纯净道心。威能也不是很强大了,不足惧。 道人庄重拱手,道: “无量天尊……南海玉阳子,参见小仙长。贫道自作自受,大限将至。小仙长可否告诉我,那道似乎不是出自人间的凌厉无匹剑气,从何而来?它不光可斩肉体,还伤及神魂。” 信天游拱手回礼,竖起大拇指,道: “玉阳子,你真行呀。才被斩了贪嗔痴三毒,论理应该清心寡欲了,居然还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须知,玉宇澄清才能现金乌。不澄心,神何能自清?” 玉阳子怅然若失,忽然露出欢喜之色。深深地弯腰一揖,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贫道修行六十余载,即将魂飞魄散,心头依旧未能清明,多谢小仙长点醒。神弓既然肯归顺你,想必也是天意。哈哈哈,天机莫测……回首往事,犹如明镜一般历历在目。原来我远涉重洋,殚精竭虑,只是为了给你创造契机。既然如此,何不听贫道讲一个故事?” 信天游回揖,道: “小子正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满头雾水,请说。” 世间的修行者,并非全部依附道门,比方说佛宗,妖族,杂门散修…… 一千二百年前,楚山神女虽然陨落,楚人至今独成一统。 九百年前,又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癫道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入虚空秘境,硬生生抗过了雷劫八重,最后不知所踪。道门为了贬低他,说是陨落了。南海派弟子却坚信,教祖飞升了。 癫道人法力无边,为人却懒散,不开山立宗。他唯一的弟子无上真人,创立了南海教派,被中原道统视为蛮夷。 玉阳子,正是南海派中掌管情报与案牍的燕子楼大长老。偶然从早期记录里,获悉了教祖的家乡所在。 天人横渡星河前,要在世间走一遭。以了断尘缘,省得牵挂。他们一心修行,往往对亲情颇有亏欠。飞升前,一般会赐下法宝功法,庇护家族。 玉阳子的贪念一生,便不可遏止。 断断续续寻访了一年多,终于在三天前查找到了癫仙人的故居。宅子尽管破败废弃,他却感应到了教祖当年纵横天下的法器——震天弓。 然而,被两个精灵阻挡。 桃花仙子修行了将近一千年,还是癫仙人在孩童时亲手植下。凤凰花精,属于后来人栽种,才五百年道行。 因为震天弓的存在,桃花坞才邪魅辟易,享受了八百年安宁,两个妖精岂肯让他取走? 双方苦战了两天,谁也奈何不了谁,筋疲力尽。 今天,玉阳子改明斗为暗取。偷偷布下阵法,困住两个妖精的本体再闯入,却不妨被震天弓的杀气所伤…… “小仙长,一定是两位花仙子请你出手了。你念力的级别,至少达到了教祖层次,才能引起震天弓的共鸣。乖乖跟你走,供驱使……“ 信天游默然。 那是楚山神女的念力,级别能不高吗?桃夭感觉自己灵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原因也正在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牛鼻子被斩了“三尸“,应该不会下绊子耍阴谋了…… 果然,玉阳子的下一番话令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两个眼珠子冒绿光。 第四十六章 我不吃你 “小仙长,你掌中有弓影,表示震天弓认主了,但它的本体还在桃花坞中。贫道未进庄,却晓得神弓在里面,是感应到了气息。教祖自从渡劫四次后,天下已无对手,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法宝。 “此弓仅凭杀气,就可以杀伤出神修士。威力之大,前无古人。曾经有邪教戕害生灵,教祖只是立于高天,简简单单一箭射下。就击破护山法阵,深入地底引发岩浆喷涌,将方圆几十里变成了烈火炼狱。 “三支震天箭,至今留在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作为圣物膜拜,历经八百年杀气凛然。供奉大殿蝼蚁不近,木料不朽。一旦弓箭合一,必然天下无敌。所以,小仙长还需进入桃花坞,取走震天弓。桃夭、绿萼,定不会阻拦。神弓护佑此地八百年,缘分已尽,该随新主人离开了。 “贫道昨晚在桃花坞的四角,布下了四面阵旗。呆会将法诀告诉小仙长,明天就可以拔旗入坞取弓。我即将身死道消了,万事皆休。唯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 信天游道: “请说,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帮你达成。“ 玉阳子道: “贫道的俗家名姓孙,祖居姬国番州,父母皆是平民。自从青年时离家修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贵为南海派的大长老,也不曾照顾他们,怕沾染尘缘。家里仅仅剩下一个小弟孙休,也不知怎么样了…… “小仙长的小龙,乃神魂凝聚,亟需魂力补充。贫道的贪嗔痴三毒被斩,尚余最纯净的道心。不如,你吃了我……“ 信天游沉默良久,道: “人之异于禽兽,是知善恶。我虽然渴望强大,但有底线。否则人类的进化,全无意义了。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我肯定能干出这事。可好好说着话,却把你的魂力吸收了,就跟吃活人没啥差别。挺恶心的,下不了口。 “所以,我不吃你。正巧要去姬国,顺便会看望孙休,帮你把心愿了了。” 多谢! 玉阳子拱手,深深一揖。身形飞快地淡化,消失了。 信天游表情庄严,身躯挺直站如松。手掐法诀,并指向火光一刺,喝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有灵,去无形……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这是学雷震子做超渡魂灵的法事,有模有样。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鸟儿清脆鸣啼。 信天游走出山洞,见到被浓雾笼罩的一处山谷。按照玉阳子的指点拔起四面阵旗后,雾气迅速消散。 眼前花草繁茂,蜜蜂蝴蝶一群群飞舞。 荒芜的田野中,耸立着一座倒塌了半截的石头牌坊。依稀瞧见上面刻着四个字,曳履星辰。 往前,是一口大水塘。旁边有一棵桃树,一棵凤凰木,枝桠繁茂。桃花已谢,而凤凰花正在盛开,像燃烧的彩霞。 再往前是一块坪地,出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庄园。 墙垮顶塌,蛛网密布,野草疯长,藤蔓乱爬。 信天游回忆梦境,记得进桃花坞时,先穿过了一扇月亮门,又经过一座牌楼,见到一个大湖泊。 显然,月亮门就是山洞口,牌楼就是牌坊,湖泊就是那口大水塘。 雍容的桃夭是桃树,娇俏的绿萼是凤凰木。 他从宅子里取出震天弓后,掌心的淡墨弓影便消失了。似乎回到了弓身之中,与主人建立起了一缕精神联系。 把震天弓和四面阵旗收入空间戒指,信天游绕树转了三圈。 见两个女子没有现身,笑一笑,挥手道别。 嗒…… 从凤凰木上掉下了一件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核舟坠子。 搞不清是不是绿萼送给自己的礼品,要归还也不知道往哪儿送,干脆挂在了颈上。正巧把“龙形玉佩”给华文了,脖子空荡荡的。 …… 十天后,信天游出现在了姬国的王城,芙蓉城。 他本次远行的目的,是“化缘”资金,收集建造时空之门的灵石与天材地宝。 原计划是去往东边富庶地区,先修理下星罗棋布的几个小国,再跑去强大的越国、吴国碰运气。 遇到玉阳子后,调整了行程。向东直抵大海,坐船南下绕过妖兽盘踞的百万大山,进入姬国。等于绕了大半个圆圈,跑到云山南边的南蛮森林后方了。 指望在这里捞一票后,再顺海边北上吴、越“化缘”,顺便完成玉阳子的心愿。 其实,直接穿过几百里南蛮森林,就抵达云山了。但那片区域瘴气弥漫,缺乏他需要的资源。 江南水乡里的芙蓉指莲花,也称水芙蓉。在东南西南区域,芙蓉却指木芙蓉,又称酒醉芙蓉。 芙蓉城四季无冬,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沐浴在红艳艳的霞光中。 即使北方飘雪了,冰封万里。连华国人都开始穿棉袄皮裘了,这里气候依旧如春。大部分人只加了一件亵衣,少数人甚至穿单衣。 银匾金字,“天机阁”的招牌在阳光下焕发出灿烂光芒。 一位身材敦实,面黄无须的汉子神情怯怯,望了望高挑的飞檐和门口两尊巨大玉石貔貅,踏上台阶。 刚刚进门,旁边立刻闪出一位青衣小帽的伶俐小厮,殷勤道:“客官想买什么?小的带路。” 汉子胆怯地退后半步,结结巴巴道: “俺,俺还没想好……先看看,有啥好东西。” 小厮鄙夷打量了对方半新不旧的衣衫一番,昂起两个鼻孔道: “天机阁里全是稀世奇珍,不接待凡人。客官想买珠宝什么的,可以去别家……” 汉子急道: “俺是法师,凝罡中品境界呢……俺有钱……” 言毕,振衣作响。 小厮瞅对方腰间鼓鼓的,传出了清脆的金锭磕碰声,轻蔑心道,哪里跑来的乡野穷法师,几十两金子就屁颠屁颠地想买法器? 毕竟来的都是客,他也不好做得太绝,冷冷道: “那……你就进去看一看。别乱摸,万一弄脏了,恐怕你赔不起。” 汉子畏畏缩缩走了进去。 这里的格局,又与白沙城的珍宝阁大不一样。 里面二十几个小房间,每间房都有三名漂亮女子守候。却无一个上前招呼他,只顾奉承衣装光鲜的主顾。 第四十七章 真心不贵 那条汉子缩头缩脑,一路看过去,在每件法器的面前都驻足数息。 负责售卖的侍女,冷眼旁觑。 隔壁房间传出了调笑声。 “小浪蹄子,本公子上个月买了一条足足半斤重的金链子,该抽佣了不少了?偏偏喊你吃顿饭,都不肯出来。” “哎呦,李公子,公子爷……今儿你买下一条秘银链子,奴家马上跟你走。” “哼,小蹄子,欺负本公子不懂算学是?一克秘银抵十克黄金,半斤的链子不得有十斤重,压弯脖子呀!” “啊……好像是这么个理。瞧瞧那个秘铜扳指怎么样,黄澄澄可显贵气了。” …… 秘银? 汉子闻声,忙朝那边走去。 他自然是信天游装扮的,到了芙蓉城后正好可以采购秘银。在华文的法阵中,秘银属于基础材料之一。虽不算特别奇珍,可天下只有姬国大量开采了,价格也最便宜。 才进门,一名侍女就笑脸相迎。但迎面刚走两步就停下了,把脸扭到旁边,假装摆弄物件。 信天游不以为意,慢慢看摆在桌案上的一件件精巧物品。晓得这帮势利妞不愿意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以免错过了大主顾。 肥头大耳,只带了一名家人的公子冷哼,对面前的侍女道: “什么玩意,你们这儿把乱七八糟的乡巴佬都放进了。本公子下次再来,岂不是要掉价呀!” 那侍女望了望,道: “唉,我们也没办法,可能是一个法师。这种人最讨厌,钱没几个,偏偏还挑三拈四,脾气特别大。” 说话之间,一个挺胸凸肚的富商走入,带着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 靠近门口的侍女赶紧小碎步走向前,夸张地笑道: “哎呦,赵大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哎呀,这位小姐真漂亮,当然得用最好的佩饰了。” 信天游看了看,发现胖赵大爷和蠢李公子都没有修为,不由得摇了摇头。 切,天机阁哪里是不接待凡人,是不欢迎穷人。 赵大爷一瞪鱼泡眼,戟指呵斥: “兀那穷措大,你摇头是啥子意思?” 他身旁的女子也嫌弃地皱起眉头,娇滴滴用手掩住口鼻。 信天游一怔,低头嗅了嗅,身上没味道呀。 侍女连忙过来推搡,冷冰冰道: “客官,你要买就快一点买。别光站在这儿瞧稀奇,耽误咱们的生意。” 信天游笑笑,朝里走去,被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住了。 一尺方圆的秘银微雕,单独摆放。额外增加了半尺高的底座,显得鹤立鸡群。 那是一个大宅子,有甬道,花园,几十间房,四处独立院落。均和正常的建筑一模一样,毫不偷工减料。 门厅、客厅、中厅、天井、后厅,一应俱全。用封火墙隔离,以廊门连通,天井两边则是檐廊和厢房。 每处院落都有高大门楼,镶嵌了石匾,刻着“玉楼金阙”、“依光日月”、“通真达灵”、“驭凤骖鹤”。 笔画细过蚊子腿,却看得清清楚楚。 更妙的是,庭院中还有树木花草,毫纤毕现,栩栩如生。 信天游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王九儿她们正需要。 这虽然不是一件法器,但秘银性凉,本身就有凝聚神魂的作用。况且碧玉蝉中光溜溜的,居住实在枯燥。童童与妞妞两个小孩子,又正是喜欢新鲜的年龄。 见到两位同事忙着招呼“大款”,一直站立角落的侍女觉得不会有人争了。款款走过来,道: “客官,您需要什么?” 她大约二十三四年龄,发辫盘在头顶用钗子扎起来,眉宇间带着忧愁。明显已经出嫁了,当然比不了另外两名年轻侍女有竞争力。 进阁之后,第一次被主动招呼。汉子仿佛受宠若惊,道: “俺需要的,可多了,就是这疙瘩东西太贵。……凝罡上品法剑要五十两金子,通幽中品的法镜要两百两金子……聚气丸,一两金子才十五颗。乖乖,从聚气开始吃到通幽境界,还不得吃掉千两黄金呀,赚都赚不回……” 女子礼貌地微笑,道: “客官,物有所值。老老实实炼气,需五六年才踏入凝罡境。富家公子像吃豆子似的吃聚气丸,不消两三年就行……我们这儿还有破境丸,专助凝罡上品法师突破到通幽下境。不贵,才三百两黄金一颗,只能吃三颗……” 汉子吓一跳,问: “啊,吃药也能吃突破?” 女子见他憨厚,晓得是乡野苦修的法师。在天机阁内见得多了,有心指点,道: “越往上突破,越需要道基扎实。借助药力调理身体,可以让修炼更快,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推一把。不努力,基础差,吃再多丹丸也没啥用。培元丹比破境丸高级,却要贵得多了……” 汉子抓了抓头皮,憨笑道: “道理俺懂……烦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帮助圣胎真人突破到出神境界的丹药?” 女子吓一跳,反复打量了对方一番,道: “一踏入开光境,就是仙师了。他们需要的东西,极少在俗世售卖,一般会出现在修行者的坊市。我猜,圣胎真人的培元丹,至少得万两黄金一颗……” 汉子不好意思道: “嘿嘿,俺就是帮一个仙女姐姐问问……” 女子猜测他偶遇仙子,神魂颠倒,想砸锅卖铁献殷勤。但圣胎真人,可是一个小小法师能够觊觎的?无外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她心肠一软,劝道: “我看,你攒点钱不容易。平日修炼,不如买药材自己熬。效果肯定比不了药师炼制的,可多少有点儿用……” 汉子笑道: “多谢提醒……你算算,这个秘银宅院,要多少钱?” 啊,女子闻言吓一大跳,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唰“地望了过来。信天游见状,奇怪地再问一遍。 “这件东西,很贵吗?“ 女子习惯性地回答“不贵,不贵“,忙又改口。 ”真心不贵,物有所值。就是挺费金子的,得八千八百八十八两。“ 反正她在天机阁工作了五六年,这个秘银宅院一直摆放在这儿,成了镇阁宝贝之一。 信天游嘿嘿一乐,道: “八千八百八十八,弄这么多零头干嘛?“ 女子道: “八八八八,好彩头呀。客官如果真的买,我就去求下阁中执事,看能不能抹去尾数八两。“ 信天游笑道: “俺还真没带零钱,这样,取个整,九千两。多余的一百一十二两,算是对你殷勤服务的奖励。“ 在玉阳子的锦囊中,赫然发现了三十八万两金票,最低面额也是万两。可以在姬国、安南、寮国、吕宋等南海教派的道场,畅通无阻。 修士的硬通货是灵石,极少随身携带这么多俗物。偏偏玉阳子是南海派中,专司情报案牍的燕子楼大长老。数量庞大的弟子行走世间,免不了用度。这时代又没有转账汇款,所以身上总留存巨额现钞。 咕咚…… 另外两名侍女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肠子都悔青了。 李公子与赵大爷则面孔剧变,随即露出冷笑,等着看笑话。 直娘贼,这厮吹牛皮不打草稿! 说没带零钱,岂不是意味着面额最低是一千两黄金一张?这么大的金额,极少出现在市面流通中。持有者富不可言,贵不可言。 果然,汉子的手伸进衣襟,僵住了。 第四十八章 不要戏耍奴家好不好 信天游突然想起一桩事,把手缩了回来,问道: “这件东西,怎么这么贵?我看也才二三十斤的样子,折合黄金顶多三四千两。” 女子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急道: “客官,帐可不能这么算。您看看这雕工,天下找不出第二家,三名顶级匠师整整耗费了一年呀!” 信天游点点头,道: “不错,确实是这么个理,艺术无价。我还想买点秘银,能不能打折?” 女子道: “秘银的市价对比黄金是一比十,咱们家得一比十点五,保证九九九纯度不掺假。假如客官买得多,确实有折扣。” 信天游道: “行呀,我买一吨。” 女子微笑道: “好的,一斤秘银……啊,一吨。你说什么,你,你……“ 醒悟过来之后,脸色大变。心情如从云端跌入谷底,带着颤抖的哭腔道: “客,客官,请不要戏耍奴家好不好?奴家的孩子生病没钱治,这几天精神恍惚怠慢了客人,被执事训斥过了。再出这样荒唐的篓子,会丢掉饭碗的。“ 另外两名侍女会意地相互一笑,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李公子一拍桌案,大义凛然道: “哼,什么玩意,打肿脸装胖子,跑这儿嘚瑟,调戏良家妇女。“ 赵富商则鄙夷地对身旁的女子道: “瞧见了没有,市井中最多这样的无赖混混。要知道千两一张的金票,连老子都没有几张。万两一张的金票,倒有幸见识过,只有芙蓉王城这一级的衙门可以开出。至于十万两一张的金票,只有咱们姬国的王廷可以开出,连安南、寮国、吕宋,都不具备资格。“ 外边的人听到里面吵嚷,纷纷跑进来看热闹,追问情由。 一名执事狠狠瞪了接待女子一眼,手一摆说道: “客官,天机阁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如果不买东西,就请你出去。“ 信天游笑笑,道: “这件事,估计你的级别太低,做不了主。而且你们的库房内,不一定拿得出这么多现货。我先把钱给了,剩余的配点秘铜、秘金、秘铁什么,动作麻溜点。另外,附带一个小要求。这位侍女的孩子生病了,还忠于职守。应该褒奖她,准十天假期。“ 言毕,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金票,抽出面上的三张递过去。 轰…… 现场顿时炸了锅,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绿了。后面的拼命朝前挤,乱哄哄七嘴八舌。乖乖,十万两一张的金票,谁见过? “快叫护卫,账房先生,多来几个……” 执事一边朝里面退让,一边大喊,还举起金票对光查验。可怜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巨”票。纯粹是青蛙跳到鼓面上——卟冬,不懂。 接待女子的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倒谷底,又从谷底升到云端。眼下还不知道金票是真是假,自己是祸是福。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眼巴巴地望着,脑海一片空白。 护卫赶到,账房赶到,数息之后又有两位执事赶到,彬彬有礼对黄脸汉子作揖。 “客官,阁主有请。” 汉子点点头,走过赵富商身边时,顺手拍了拍对方凸起的肚皮,无礼道:“你这货,要减肥了呀。” 随即又捏了捏李公子的面颊,恶狠狠道:“你这厮,很拽是吗?半斤重的金链子,老子一般是用来拴狗。” 二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汉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 三分钟后,楼上一间小小的雅室内,黄脸汉子端起杯。 杯内碧螺载沉载浮,渐渐舒展成一片片嫩芽。杯底沉着一颗金黄豆子,映衬清幽绿水,如夕阳入江。 他浅浅喝了一小口,感觉不烫,随即一饮而尽,把豆子茶叶一团乱嚼。放下杯后,伸出了大拇指,含含糊糊赞道: “掌柜的,好茶。” 隔了一张小桌,他对面的中年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胡须,微笑点头道: “在下陆平章,是天机阁芙蓉城分号的阁主。” 汉子笑嘻嘻道: “哈,原来是陆阁主,俺叫肖尧克。你们挺有意思的,怎么不追问金票的来历?” 陆平章淡淡一笑,道: “我们是商人,只负责售卖器物、消息,查案是捕快的事。肖壮士要的秘银数量太大,正加紧从几处库房调集,尚需等一等。不过,你询问的那几条消息嘛,实在是,实在是……” 汉子“嗯”了声,见杯壁粘着几片茶叶。又端起空杯佯装喝茶,伸出舌头一卷,以为对方看不见。 陆平章不动声色,伸手拽了拽桌下的一根小绳。 室外铃铛清脆响,数息后轻轻走入一名侍女。 陆平章道: “为客官再沏一杯碧螺春,多加两颗奇豆。” 侍女微微一福,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隔了十数息,用盘子托着一杯茶进来。 汉子憨笑道: “好茶,豆子也好吃……喝了以后,心里舒坦,每个毛孔都好像打开了……” 陆平章微笑道: “肖壮士,好眼力。茶叶和豆子虽然品种不错,却不算稀奇。难得的是生长在灵气浓郁之地,浸润了天地灵气,自然就不同了……” 汉子一呆,打断话头问: “灵茶好贵?” “不贵……才二十两银子一杯。” 什么? 汉子瞪圆了眼睛,把茶杯推到桌子中央,道: “嘿嘿,不渴了……倒不是喝不起。只是觉得无论什么茶,也不该这么贵,相当于穷苦人家几年的口粮。听说有人一顿饭吃掉几千两银子,简直是疯了。” 陆平章心里怒骂,装,你丫继续装!表情却如沐春风,把杯子又推了回去,笑道: “肖壮士不吃,可就瞧不起陆某了。天机阁只出售奇珍与消息,可不卖茶。” 那是,那是…… 汉子陪着干笑了一阵,如坐针毡,问道: “陆掌柜……哦不,陆阁主。秘银等一等没关系,你可以先讲讲消息,出个价。” 陆平章长叹一声,道: “肖壮士,你就不要戏耍老夫了。你问的那三条消息,一个比一个离谱。不管知不知道,今后我也不敢对任何人提。咱们先看看这第一条,魔导的下落……你说,老夫假如晓得,脖子还能够好好地长在脑袋上,和你聊天喝茶吗?” 第四十九章 人间巅峰 肖尧克点点头,笑道: “嘿嘿,俺猜也是……找你确认一下,倒不是存心戏耍,勿怪。” 陆平章语气加快,道: “没啥,反正魔导是道门的头号死敌,打听他下落的也不止你一个。不过,询问的第二条消息,简直太看得起老夫了,看得起天机阁了。神珠,有什么作用?你说,道门捣鼓了一千五百年都没闹明白,我要是知道,还坐这儿干嘛?桃都凌霄大殿的道宗宝座,都嫌小呀。 “第三个问题,虚空秘境有多少天人,战斗力如何?我的个天,如果被道门晓得,还以为老夫要攻打虚空秘境,小命不保呀!天机阁在姬国、吴国地盘上薄有名声,放在天下也就是一个小菜摊。肖壮士,你到一小菜摊买王母娘娘的蟠桃,让老夫上哪儿整去?” 黄脸汉子作声不得,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以掩饰尴尬。 陆平章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手指头轻点桌面,道: “对于后两个问题,老夫的确没有答案。不过,倒是可以提供一些相关线索。” 肖尧克精神一振,放下杯子,道: “请讲,肖某必有重谢。” 陆平章笑道: “不需要酬谢,因为老夫说的,并非什么绝密。你想知道天人的战斗力,那么就必须先了解人间。自从三千年前灵气复苏,人类涌现了许多惊才绝艳之辈。巅峰之上,有三个人像明月悬挂高天,怎么也绕不开。 “首推是一千二百年前,楚山神女。她若不是中途破关,灭尽十万兵,又激战了众修士之后,力抗四十五道天雷而陨落,本可以成为人间诞生的第一个天人。战斗力是一个综合因素,当时独步天下,放在历史长河中却不好评判。 “但神女表现出来的某一点,至今无人超越。知道怎么斩尽十万兵吗?竟然没有使用法术法器,以一念灭杀。毫无疑问,她是古往今来之念力最雄浑者……“ 啊! 信天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神女封存百分之一的纯净念力于夜明珠中,转赠给自己,已经是在灭尽十万兵之后了。岂不意味着她的巅峰时期,精神比自己强大了成千上万倍? 陆平章不以为意地瞟了对方一眼,继续道: “九百年前,又出了一个横绝古今的人物。癫道人,即南海派的教祖,被誉为古往今来法力最强大者。但癫道人经历了雷劫八重之后,不知所踪。到底陨落还是飞升了,谁也搞不清楚。 “道门为什么没有出现这样的人物?很简单。融体大成之后,有虚空秘境可以躲,谁还傻傻地等雷劈?不过,无论癫道人还是楚山神女,都没有与天人直接交过手。直到十六年前,道门围剿太阳城。魔导横空出世,登天一战。 “局外人猜测魔导败了,三个天人也很惨淡。道门的尖端战力损伤严重,为什么中高层经历十七年休养生息,还顶不上来?是因为十年之后,又遭受一次重创。 “修行界有句笑话,叫‘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当然,现在的开光仙师还是不如狗,只能在俗人面前嘚瑟,化丹仙师却变成了狼。许多门派的大长老,只有圣胎境界,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十年后的一战,规模比遗落之地的圣战小得多,级别却不低。匪夷所思的是,事后,对战双方都保持沉默。这一切,先从天下形势讲起……“ 三十三个渡劫修士开辟虚空秘境,成立道门。遗留在人间的道统发展并不一样,有的壮大,有的衰落消亡,形成了四个超级大派和四个超级大国。 即东方的天一派与吴国,南方的正阳门与夏国,西方的昆仑派与秦国,北方的真全教与燕国。 从吴国南下到姬国,中间横亘妖兽盘踞的百万大山。 各门派弟子历练,常常选择于此。加上凡人砍伐树木,修士入山挖灵药,捕妖兽取内丹…… 野兽栖息的地盘越来越小,每隔几年总要爆发大大小小的兽潮。 妖兽仅仅依仗躯体强横,天赋法术,不懂修炼又缺法宝,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甚至有妖精被擒拿,毁掉内丹充作奴仆姬妾。 不过,普通人可不敢深入核心,那是妖王盘踞之地。最厉害的三个妖王,叫狼图、熊霸、虎贲,可战雷劫修士。 七年前,情况开始诡异起来。各派失踪的弟子越来越多,连出神修士也难以幸免。 大家才知道山中出现妖后,一统百万大山。名字、本体、来历、境界等等,是机密中的机密,无人知晓。 人类称呼妖后,妖族却尊她为圣后。 六年前,群妖出山。 有史以来,不是规模最大,却毫无疑问最强的一次兽潮,就此爆发。 虫潮爆发一般在春夏,比如因干旱而引起的蝗灾。 兽潮爆发,一般是深秋或者初冬。兽群没吃的,压缩在狭窄区域,而严冬将至,会亡命冲出来。 对人类而言是一场巨大灾难,对它们则是一场求生之战。 兽潮其实没啥章法,乱哄哄抢吃的,各自为战。比方说狼要吃肉,犀牛要啃草,本来也搞不一块儿。在一个地方肆虐之后再转移,遭受到猛烈打击,往往损失惨重。 最终能够活着回去的,十不存三。 兽群等级森严,冲锋在前的,永远是愚钝的野兽怪兽妖兽。妖怪与妖精则躲藏在后边压阵,一看情况不对就率先逃跑。 百万大山地域广袤,像一轮狭长的弯月。 朝向西北的那段大弧接壤吴国,叫北岭。西南垂下的小尾巴接壤越国,叫南岭。南北岭加上云山环抱的弧内,则是姬国。 某夜,群山沸腾。 嗷呜…… 一声怒吼如惊雷滚动,天穹欲裂。 内弧一座山峰上,一尊两丈高的熊罴周身萦绕着浓浓黑气,血盆巨口仰天张开,獠牙森森。 嗷呜…… 相距几百里的一座外弧山峰上,长达两丈的吊睛白额大虎咆哮回应。音波如飓风横扫高山丘陵平原,连距离百里之遥的虎牢城都被震动。 这是三大妖王里的熊霸与虎贲,狂化露出了本体真身。 第五十章 千杀碑 人为万物灵长。 最低一等是畜牲,如鸡犬猪马等等。一旦丢弃在野外,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豺狼虎豹吃了。 第二等是野兽,逍遥自在。 第三等是怪兽,独霸一方。 第四等是灵兽,开启了灵智。虽然还是兽,却极难收服,不是凡人能够驱使的。 第五等开始脱离兽身,会点粗浅法术,叫妖兽,完全可以与人间仙师一战。 第六等叫妖怪,脱离兽类而化妖,法力强横,可与真人一战。 第七等叫妖精,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万物皆可成精,堪与神通境界大修士一战。 第八等叫妖魔,相传可战诸天神佛…… 其实万物相生相克,情况复杂。 许多妖精并不厉害,只是粗具了人智,并不能泛泛而谈。 比方说,一只蚊子精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俗人甚至可以将它一巴掌拍死。而一只山中虎妖,连真人也未必敢招惹。 所谓妖精,即妖魅精灵,指除人以外的一切生命。 无论鸡鸭虎豹,花鸟虫鱼,甚至一块石头,一只鬼,只要修炼成精了,必挨雷劈,也就是“渡劫”。 一般而言,草木精灵最弱,最怵天雷。即使侥幸躲过了一次雷劫,实力往往比同境界的修士低许多。 而妖兽躯体强悍,历尽艰难化形成妖后,比经历了同样雷劫的修士要强大许多。 像三大妖王狼图、熊霸、虎贲,尽管只历两次雷劫,却可战三劫修士。 它们化形成功,具备了人的模样。一旦狂化显露本体,战斗力还可以上升一个台阶。 今夜,熊霸与虎贲狂化,向人类发出了宣战,其实是找死的行为。因为道门之所以能够镇压天下,是虚空秘境里有许多天人。 三声怒吼,三声咆哮之后,兽群出山。 妖王熊霸与虎贲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方,其后则按大妖小妖的顺序排列,与以往兽潮的顺序完全颠倒。 不光如此,连草木精灵也不顾安危,冲出去了。 如果没有化形成精,一棵大树当然不能迈腿跑路。但达到出神真人的境界之后,灵体却飘浮而出,丝毫不顾忌这样是很危险滴…… 妖兽精灵仿佛军队一般配合呼应,每一队均有大妖指挥。熊霸无疑是内弦一线统帅,虎贲则是外弦一线的统帅。 山中的人类修士听到熊吼虎啸,见到群兽涌出,胆小的撒丫子就跑,胆大的发了一阵呆之后才回过神,简直莫名其妙。 这种情况,端的不合常理。 妖王和大妖不愁吃不愁穿的,也没人敢招惹它们,怎么像搏命一般冲出来,还顶在了最前面? 深入山中的,往往是一些大门派历练弟子和捕妖散修的据点。星罗棋布,人数或多或少,实力或强或弱,总数达上千个。 兽群似乎观察了许久,对他们很了解,实施了精准打击。 假如你是土系修士,它就用树精战你,以木克土。 你急急忙忙催发法宝才腾空,头顶却突然罩下一片乌云,一只鹰爪像抓小鸡仔一般把捏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被逼得往悬崖下滑溜,边上的一条粗藤突然活转了。勒死你没商量,还不知道是个啥…… 更恐怖的是,修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一头犀牛怪受了伤,一个草木精灵居然损耗法力去治疗。那犀牛还频频点头,以示感谢。 直娘贼,犀牛不该是吃草的吗? 一只山猫眼见要被飞剑穿膛,旁边奄奄一息的大山鼠居然蹦起来,舍命挡剑。 直娘贼,难道猫改食谱了,不吃老鼠改啃泥巴? 疯了,妖怪疯了,整个百万大山全疯了…… 从内向外,群山如被梳头一般清理。近千据点被拔除干净,绝无遗漏。 上千修士,逃出不足三成。 猎户山民讨生活,都住在大山的边沿。听到里面熊吼虎啸,早就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锅碗瓢盆都不要了。 他们大部分撤出,部分妇孺老者却失陷山中。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对于修士,群妖绝不留情。管你是二八娇娘还是八旬老叟,宰了没商量。 对于凡人,则只杀青壮。 像是接受了命令,严格执行。 可惜它们的脑袋瓜还是太小,不够用,碰到了棘手问题。 一条壮实后生背着婴儿,挥舞猎刀护住婆娘爹妈,且战且退。四只一丈长的大老虎围住他们全家,迟迟疑疑不敢扑击,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山中的猎户在面临生死关头时,真比修士聪明多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老虎要咬的只是后生一个。对于其他人,特别是婴儿,根本不敢触碰。 于是群策群力,很快改换成了一个奇怪阵势。本来保护全家的后生,被全家保护起来。 后生把婴儿抱在胸前行走,左边老爹右边老妈,婆娘断后。硬着头皮往前冲,假装没有看见凶神恶煞的老虎。 婴儿刚开始被吓得“哇哇”啼哭,后来看见四只大猫围绕着转,又咯咯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摸老虎头。 啧啧,这可是百兽之王呢,老虎的脑袋岂可摸得? 一家人僵住了,呆若木鸡。 老虎困惑地不扑杀,可也不愿意放他们走。挡在前面那只杵在路中央,想躲又不敢躲。怒目圆睁,瞅着小魔爪伸下,痛苦地闭上了。 四只老虎哼哼唧唧,全变成了病猫。 这时,山那边传来了动静。 病猫们立刻满血复活,“嗖”地跑得没影子了。 数息后,凄厉的惨叫传回荡山谷。 这户人家出来比较迟,到了平原上一看,差点晕倒。 只见一队队巨象用鼻子卷着一块块长条石碑,运送到离山十里处。还有一只只猴子骑在象背,貌似监督工程,选择位置。中间一匹匹野马来回奔跑,貌似测量距离。最后,丈余高的大熊挥舞拳头,像打桩一般把石碑深深扎进地里。 更远些的地方,虎、豹、狼等猛兽负责外围警戒。 它们忙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会这战战兢兢一家人。 碑身刻有字,兽不出山,人不入林。 这样的碑在距离十万大山十里的平原上,每隔几里就竖立了一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至少上千块。 是谓,千杀碑。 第五十一章 白莲出世 石碑高一丈二,宽一尺三,像根石柱子。从上到下,简简单单无纹饰,只刻了八个字。 兽不出山,人不入林。 姬国偏居一隅,一直想打开中原门户。对百万大山最重视,侵蚀最深。 兽潮夜间爆发,大军清晨便封关锁隘,直抵山边。 遥遥望见石碑立起,野兽列阵。大蟒盘成小丘,野猪目光森冷,猴子蹿上跳下,连野鹿也铮铮铮在石头上磨尖了角…… 靠,这哪里是兽潮?分明是划清地界。 军队停止前行,修士却越聚越多。 第二天,兽群撤离了,每块碑却依然有动物守护。或蹲着一只猴子,或立着一只鸟儿……好像警戒似的。 山边的农舍与庄园被扒平,无论砖瓦窗梁,桌椅板凳,粮食金银,胭脂镜子,锅碗瓢盆……统统被搬进了山里。 直娘贼,难道飞禽走兽也准备使银子,住房子,盖被子,烧火子,煮饭子? 谁能想象,两只麻雀碰面了,叽叽喳喳地拉家常。 “哎呀,您老起得早,亲自捉虫去?” “可不,家里来了几只客鸟,想加个菜。” “买点新鲜的菜青虫,小鸟露水没干就起窝,才捉的。” “来十条,多少钱?” “承惠,三钱。” …… 一名修士想查看石碑,偏偏顶上蹲着的猴子死不肯挪窝。屈指连弹,指风扎得它满脸飙血,吱吱乱叫。 背后传来讥嘲声,“欺负畜牲算什么本事”。 那修士渐渐焦躁,拔出背后的长剑。一个虎跳,凌空劈斩。 异变,突生! 一道海碗般粗的白汽凭空而至,刺得人耳朵生痛的尖厉风声响起。 嘭…… 修士四分五裂,消失了,地面出现三米方圆一个深坑。 从周围散落的碎冰看,根本不是啥法器兵刃。而是凝汽成冰,从高天打下。 百万大山的天空,一位看不见的至强者正冷漠地注视下方。 无人不倒吸一口凉气,竞相后退。 这还了得! 餐桌上的一盘菜,居然敢跟人叫板? 摩云圣人挺身而出。 当时,四年一度的凌霄大会正在召开,并非所有大修士都去了桃都。经历两次雷劫,以战力着称的散修摩云圣人,就是其中大名鼎鼎的一个。 只见他,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韬缠日月符,左手翻天印,右手金刚圈,足下喷涌出熊熊烈火。 冲天而起,威势无双。 万人景仰,无不交口称赞。啧啧,即使真仙临凡,也不过如此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世俗中人及一干修士,从下午到黄昏,把脖子仰得酸麻复不了位,也没有等到摩云圣人归来。 突然,有人想起到一种极其恐怖的可能,差点“哇哇”地呕出来。 假如那货毫无还手之力,跟冒犯千杀碑的修士一样被打爆。鲜血碎末从高空洒落,被罡风吹散,是看不见的。 消息传出后,据说,凌霄大会沉默了半日。 围剿太阳城,道门偷偷出动了几位渡劫圣人,却陨于神将之手。才赶快叫停,由天人收拾残局。 世间的渡劫修士,极其稀少。 归附了道门又想在人间淬炼战力的,顶多渡劫一二三重后就溜进虚空秘境。当然,不乏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玩死的。 不肯归附者,只能死挺,没有谁抗住七道天雷。 天人不出,他们便代表了最强战力。 然而,摩云圣人之死根本算不了什么,震惊天下的大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天清晨,三大妖王之首的狼图身穿细密的明光铠,率领三百苍狼出了百万大山。上空盘旋着一群青鸟,欢快的飞翔。 青鸟和麻雀差不多大,脑瓜小,寿命短,极少修炼成妖。却有一项天赋本领,能送信,分辨妖气。 每头狼均一丈长,铜头铁额,妖气横溢,即将进阶成为妖怪。从战力讲,足可战开光仙师。 天穹上,云气凝聚随行。 像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又像一团升腾的火焰。 虎牢城,是天下最大的妖兽买卖与中转地。 妖角、妖毛、妖皮……由这里源源运往各地。妖丹堪比极品灵石,千娇百媚的狐妖兔妖,芬芳清雅的花精草精,可以卖出天价。 妖兽的幼崽被抓,往往疯了一般拼命。修士被狂追不舍,跑到这里就安全了。城池的管理方不是吴国,而是天一派。任何敢靠近的妖物,都将被无情斩杀。 兽潮爆发的前三天,夜幕降临。 虎牢城里,专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正在请客。 宴厅四壁不点烛,不点灯。一线夜明珠发出辉光,映照得每个人面色苍白。谁知今日宴请的公子非等闲之辈,笑道:“这玩意,我那儿多的是。” 金六爷不动声色。 酒过三巡,见对方目光流连在一位娇憨的舞姬身上,笑问: “将此姬相赠,如何?” 公子忙道: “金爷挚爱,怎好割让?” 金六爷笑道: “一只兔子精而已,我这儿多的是。” 公子晓得刚才的话语冲撞了主人,打了个哈哈,面皮却露出喜色。 三炷香后,仆佣抬进来一口大蒸笼。 金六爷用筷子指点,笑嘻嘻道: “时间仓促,不知道熟了没有。远客无以为敬,请揭盖一睹芳容……” 那公子讪笑,心道,咱什么没吃过。 纳闷地揭开盖子,顿时踉跄后退七八步,呕吐得一塌糊涂。 只见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兔精的浓妆艳抹已经花了,五颜六色顺着面庞流下。两只眼睛怒睁,血水渗出,死不瞑目。 旁边的一位文士连忙搀扶主子,抱歉道: “我家公子偶染风寒,得早点歇息了,多谢金爷盛情……” 金六爷哈哈笑道: “先生对刚才奉茶的绿衫侍女连看了几眼,想必需要灵珠草入药。明天,我就把小妖精烘焙了送过去,如何?” 文士忙道: “使不得,使不得……某自去药肆寻找……” “唉,别客气,这玩意我多的是。” 听到宴客厅里传出的话语,在走廊上侯着的绿衫少女瑟瑟发抖。 待到夜深了,她蜷缩在黑暗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用被角捂住嘴无声抽泣。 无法入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兔精姐姐死不瞑目的脸。又想到今后被人撕碎吃掉,还不如干脆先死了好,省得受罪。 梆梆梆…… 窗棂轻响。 少女吓得一激灵,用被子捂住头。少顷,又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一只绿色小鸟啄破窗格子上的纸,钻了进来。 少女慢慢坐起身,小鸟轻盈飞落掌心,弯着脑袋瓜看。 “青鸟,你是来探望我的吗?百万大山里,爹爹妈妈可安好?” 她静静流着眼泪,轻轻抚摸小鸟的脑瓜。 青鸟却急了,躲开手,低头用喙啄爪子上捆绑的小筒子。 少女端着鸟儿,抓起金钗,悄无声息赤脚走到窗边。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再剔开腊封,抽出了一张纸卷展开。 就着惨白的月光,见到上面只有简单一行字。 “三日后,拔虎牢。孩子,回家。” 落款处,只有一朵莲花。 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露出狂喜。听到外面巡夜的脚步声,吓得赶紧缩回床上,浑身颤抖。 想了想,把纸条塞进口里乱嚼,吞了进去。 十数息后,顿觉一股暖流从肚子蒸腾而起,流向四肢百骸。体内种下的封印,迅速崩溃消融掉了。 她眼中焕发异彩,越来越明亮。 青鸟歪着小脑瓜,静静地看着。少顷飞上窗格,又钻了出去。 它脑瓜太小,没有什么复杂思维。 只觉得这一刻很开心,得赶紧回山,还有好多任务要做呢。 第五十二章 一个也不饶恕 虎牢城里的十万余人,从事职业全与妖兽相关,或宰杀,或炼药,或腌制加工…… 兽潮爆发后,聚集于此的法师、仙师、真人达到了五千之众。融体圣人只两个,是天一派外门的镇守长老。至于渡劫圣人,一个也没有。 修炼到了高妙境界,几乎不假外物,并不苛求妖丹。万一需要的话,早有大把人屁颠屁颠奉上,不必跑老远亲自捉妖。 城墙又高又厚,以抵挡野兽妖兽,对妖王根本没作用。 二劫大妖相当于三劫圣人,虎牢城内没有谁可以挡住一拳,可它们不敢出山。万一惹怒了天人,会被碎尸万段。 才区区一百里距离,苍狼不消一炷香就扑到了。 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站上了墙头,不是备战,而是看稀奇。料想借狼图一个胆子,也不敢攻击。 天一派弟子在十里外巡逻,平日难得碰到一两头自投罗网的蠢妖怪。 但是伴随凄厉惨叫,没逃出一个。妖气迅速逼近,根本不停留。 两名融体圣人睚眦欲裂,疾掠迎上,喝道: “狼图,你敢不按规矩……” 可惜,他们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完,一条雄赳赳的汉子便踏空而来。根本懒得废话,只简单两拳,将他们打爆。 血腥气,妖气、真气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融体圣人,在任何门派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在世俗更是如同神明一般。陨落时的惨状,不如一条狗! 瘦高凶狠的汉子铠甲明亮,周身萦绕着几乎雾化的黑色妖气,站立于虎牢城上空,如同神魔。 大小修士腿脚乱颤,不敢动弹。 十息后,三百苍狼将安南城团团围住。 嗷呜…… 狼图仰天怒吼。 嗷呜…… 三百苍狼伸颈呼应,声震百里。 三次怒吼之后,雷鸣般的声音响起,碾压得下方尘土飞扬,草木偃伏。 “百万大山的兄弟姐妹,狼图来接你们回家了!” 重要事情说了三遍之后,狼图喝道: “呔,凡我兄弟姐妹出城,敢阻拦,杀无赦!不解开束缚,伤害、藏匿妖族者,杀无赦!四处乱窜,妄图逃跑,制造混乱者,杀无赦……” 城中的大佬小佬们,急眼了。 比方说做妖丹生意的吴二爷,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做妖奴生意的王八爷…… 妖兽一旦跑光,他们就成了穷光蛋。在弱肉强食的修士世界里厮混,或许连性命也保不住,哪里还会有什么东山再起? 于是,狼图的话语才落,几百道白亮剑光,几十件形制各异的法器冲天而起。 蚂蚁多,也能咬死象! 难道妖族还敢杀入城? 接妖兽回山,在情理上勉强讲得通。毙杀巡卫,镇守圣人,得罪的只是天一派一家。一旦对城中好几千个修士出手,就意味着对抗天下门派,全体人类。 百万大山,将被血洗,寸草不留! 嗖嗖的破空声,密集的叮当声传出,如疾风暴雨。 天空中,铠甲愈发明亮。铺天盖地的剑光与法器好像巨浪滔天,拍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不损其分毫。 凌空而立的粗豪汉子哈哈大笑,一拳打下。 轰…… 西北角的一处宅院垮塌,凄厉的惨叫响起。 再一拳。 轰…… 东南角的楼台瓦解。 连续二三十拳击下之后,惨叫声彻底消失了,城池一片死寂。 最后四拳,东南西北的四门垮塌。苍狼冲入城中,青鸟欢快地引路。 无人敢发声,敢乱跑,敢阻挡…… 保命第一! 乱糟糟的妖市里面,十几个法师正心急火燎将符水洒向一排排铁笼,待妖兽昏迷后好拖去密室隐藏。 一只被种下封印的牛头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膀一较劲,竟然将铁栅栏生生掰断了。抓起一根铁条,横冲直撞。 众法师顿时大乱。 王八爷急了,带领几个贴身护卫亲自冲下场。 他一时昏了头,小觑了雷劫大妖的威能。 天空一拳轰下,地面出现了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王八爷和王八护卫,统统人间蒸发。 法师们四散逃跑,小鹌鹑一般瑟缩躲藏。 听到四面狼嚎逼近,望见青鸟翩翩飞来,牛头怪丑陋的面孔露出了笑容。 在一个符文密布的大厅内,阵法屏蔽了外界气息。金六爷带领二十几名仙师挥舞皮鞭,驱赶一大群女子进入暗门。 他脸上的肥肉直哆嗦,满头大汗。突然感觉腰间一动,扭头瞥见一名绿衫少女抓住一根玉石条,奔向了厅角。 金六爷昏昏沉沉,脑壳有点不够用了。 咦,明明灵珠草小妖精被种下封印,怎么恢复了法力? 他茫然去摸腰间的阵钥还在不在,却见少女飞快将石条插进墙壁上的一个小孔,才如梦初醒,吼道: “快,快杀了她……” 嗖,几柄飞剑插了过去…… 少女根本不躲闪,拼尽全身力气一拧。 法阵的屏蔽立即消失,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墙壁上露出一扇门。 一只青鸟嗖地钻入,盘旋鸣叫。门外狼嗥阵阵,一个雾气缭绕甲胄闪亮有如魔神的身影,从天而降…… 绿衫少女的前胸后背露出血洞,身子软绵绵歪倒,眼睛却笑成了月牙形…… 整整耗费了一个时辰,三百苍狼在青鸟的指引下,搜城五遍,将囚禁的妖兽全部弄出去了。 狼图站立于半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信守诺言,不捣乱,就不滥杀。 几万头妖兽延绵数里,舔着伤口,扶老携幼,沉默地踏上了回家路。 小命总算保住了,众修士终于松一口气。 刚才,如果他们朝四面八方乱冲,三百苍狼是绝对挡不住的。连狼图也无可奈何,顶多杀掉一小撮。可焉知死掉的人里,有没有自己? 苍狼军团却没有撤离,趴在五里外歇息。 狼图抛出一把把小米。 青鸟们吃饱了,跳上苍狼的脑门趴着,小脑瓜好奇地望向虎牢城。它们有感应,知道会发生奇妙的事情。 苍狼最耐饥饿,又没多大消耗,暂时不需要吃东西。狼头高高昂起,也朝向虎牢城。它们即将化形,感应比青鸟还强烈。 突然,修士们惊恐地大叫起来,一个个指向天空。 极其高远的天穹之上,那朵状如莲花的白云弹出了一颗小小火星,越往下坠落越大。数息变成火球,再数息就变成了一张大火帆…… 如此同时,一道强大的意志落下,犹如神威。 十万多凡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几千修士脚麻手软,无法祭出宝物逃离。 仅仅几十息之后,一朵庞大的火云笼罩虎牢城,映照得天空血红。 将一切焚烧得干干净净,石头变成了灰。 一个也不饶恕。 第五十三章 绝世大战 烈火焚城之后,三千只吃饱了的青鸟腾空而起,散向四面八方,腿上均绑着一个小筒子。 一路上,有的找到散发妖气的兄弟姐妹,完成任务回山了;有的被猎人的箭矢射杀了;有的被狂风卷走了;有的飞着飞着,像一块沉重的岩石,一头栽下去了…… 飞得最远的一批,甚至越过了高山大河,见到了皑皑白雪,冰原如镜。 不怕冷,不怕饿,不怕累,不怕死…… 它们,是光荣的信使。 临近黄昏,东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映照得火烧云黯淡失色。 一剑东来,天地异象。 清晨,苍狼出山。 一个半时辰后,圣后火焚虎牢城。 中午时分,三百苍狼疾奔七百里,扑至吴国的王城天海。 途中,闻讯拦截的几股人类军队连阵势都没有摆好。眼睁睁看着狼军像一阵风刮过,只得衔尾再追。 乱哄哄跑来斩妖的大小仙师望见狼图凶神恶煞,像魔神一般踏空而行。全部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靠近。 天海城的防护法阵启动。 城下,三百苍狼九战九决,将十万大军硬生生击溃。 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 狼图血染铠甲,拳毙五十多个仙师,四名真人,两位圣人,其中包括了经历两次雷劫的天一派大长老。 战斗虽然惨烈,却严格按照规矩进行。 狼图战仙师以上的修士,苍狼战军士与法师。 泾渭分明,互不援手。 这份规矩,是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兽潮中形成的。 如果大修士滥杀野兽,大妖专杀凡人,世界上的人与兽很快就会被杀光。跟真人不能参与凡俗的战争,是同一个道理。 千年以来,敢明目张胆破坏道门规定的,唯有妖族圣后。火焚虎牢城,里面至少有十万多凡人,五千多修士,统统灰飞烟灭。 气魄与手段,亘古罕见! 简直跟上天降下了神罚,差不多。 烈火焚城的消息传到了天海战场,残余军队与仙师仓惶撤离。 这还怎么玩?没法玩了。 你在这儿打生打死,天上那位存在一不高兴,随时可能把几十万人都给焚了,如同烧蚂蚁窝。 城下血流成河,尸体布满原野,苍狼奔突长啸…… 却没有什么人关注了,目光全望向极高远天穹上的那一朵小小白云。 整个世界,静默了半个时辰。 都在等待…… 临近黄昏时,一剑从东海来,天地色变。 东方越来越明亮,不可逼视。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彩霞满天。 一剑飞出,云霞碎裂,荡出朗朗一片青天。 那柄剑飞抵天海城上空时,宛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舟,刺向了高天。 天海城里的凡人仙师敲锣打鼓,城外躲得远远的修士军队呐喊喧天,场面顿时沸腾。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纤纤玉掌从虚空里生出,抓住了剑身。 凌厉,霸道,没什么道理可讲! 嗡…… 低沉的蜂鸣音响起,地上人头痛欲裂,脑浆子似乎被万千钢针穿过。 下一个瞬间,天空光华骤起,如千数万树的星辰陨落。 飞剑,彻底消失了。 玉掌,悄悄隐没。 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云点缀于高天上,仿佛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又像一朵升腾的火焰,俯瞰凡尘。 夜里,明月朗照。 绝世大战爆发。 凡人们与仙师不知道谁参与了这场战斗,也看不清是怎样进行的。 天空电闪雷鸣,忽然大雨倾盆,忽然罡风咆哮,忽然雪花纷飞,忽然漆黑如深渊,忽然一物跳跃而出,光亮照耀天地…… 威压如山,威压如狱。 血雾飘浮在半空,形成血云。血丝纷纷扬扬飘落,无穷无尽…… 那一战,胜负至今是个谜。 本以为兽潮选择在凌霄大会召开的期间爆发,是钻人类的空子。现在才发现,是妖族圣后刻意安排。让这些大修士不得不一起来,她好围城打援,省时省力。 人间世,从来没有谁这样疯狂战斗过。 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 第二天上午,天海城敞开大门,吴王亲自将妖兽精怪送了出来。 狼图率领苍狼军团,护送兄弟姐妹凯旋。 莲花状的白云静静高悬,到正午时分开始淡化,渐渐消失了。 从那一天起,道门终于承认了百万大山的地位,给予人间一国的待遇。镌刻“兽不出山,人不入林”的千杀碑,就是边境线,再也没有谁敢等闲视之。 但妖族圣后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后来,有小道消息流出。 七年前,百万大山内,曾经降下了四十四道天雷,比当初的楚山神女少一道。 说明圣后成为天人,可能横渡星河去了。走之前了断尘缘,为妖怪精灵讨一个公道,取得一块栖身之地。 在桃都公开展示了一千五百年的神珠,于绝世大战后也奇怪地消失了,道门却不给出任何解释。 青鸟传信,通知各地流浪的妖物回家。也有少数送给了具备妖气的人,圣后符咒激活了他们身体里的妖族血脉。 可人类觉得他们是卑贱的妖,妖族又觉得他们是卑鄙的人,都不待见。 于是,白莲教悄悄兴起,尊圣后为真神。 因为被官府与修士镇压得厉害,他们只能暗中活动。接头时将双手拢起如一朵莲花,又像一团升腾的火焰,模仿当初高天之上的白云形状。 经过六年风雨,千杀碑巍然屹立。 入山采药捕猎的行为断绝不了,却没有以往猖狂。反正人入了林,妖出了山,就各安天命! 天下的妖怪跋山涉水,朝圣一般奔向百万大山。也有妖怪从山中走出,另外开辟洞府。 人依旧杀妖,妖依旧吃人,没什么改变。 …… 信天游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呀,小青竟然参加了一场绝世大战! 六年前,它的确是像一块石头般从天空掉落,腿上绑着小筒子。 云山天地元气稀薄,孕育不出妖怪。只是在自己发掘灵脉,又用“进化一号”提升小花小黑之后,才出现了两个小怪物。当时,小青肯定是冲着它们去的。 它起步晚,却修炼神速,比小花小黑厉害多了。原来是早被圣后改造,打下基础。 可惜发烧三天三夜,被“进化一号”救活后,忘记了百万大山。当然,它那小脑瓜,本来也装不下太多东西…… 少年以为那场大战跟自己没关系,像听别人家的故事。谁知陆平章接下来的一番话,差点惊得他蹦起来。 第五十五章 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个小道童大约十一二岁年龄,被簇拥在最前方,毫不怯场。唇红齿白,大眼睛好奇地滴溜溜四下张望。 仅仅在半炷香工夫之前,海狼帮并不叫海狼帮,而是叫海狗帮。 当时,小道童听了之后直撇嘴,说狗太难听了,不如叫狼。李从嘉屁颠屁颠地答应下来,海狗帮的帮主韩庆当场改名。 端木老道苦笑,心想这孩子不谙世事,不晓得海狗异常凶猛,在海洋中除了鲸鲨之外就没有天敌。改成了海狼反而不伦不类,海里哪有狼? 作为开光修士,他感应到了李从嘉与外门弟子之强大,却无法感应小道童的修为。 莫非其携带了隐蔽气息的高妙法宝?可如此重宝,怎么能够让一个小孩子带着到处乱跑? 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越看越像。 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传奇,十二岁踏入开光境,破了古往今来的纪录。 南海派未来的希望,南星。 遗落之地圣战,加上天海城乱战,导致世俗的各大教派凋零。不入道门,没有参加两次大战的南海派乘势崛起,隐隐约约可以与四大教派抗衡。 今年夏初,妙罗真人闭关之前宣布,弟子南望代理教务,意味着决定了下一任的掌门人。 其实,南望在各大长老里并不突出。能够掌执南海,无非沾了儿子南星的光。 今晚赌斗,原定三战两胜,被李从嘉霸蛮地改成了五战三胜。落台算输,不能追杀,也改成了不死不休。 端木道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嘀咕,这不是存心见血,把人往死里整吗?无非讨好南星,让他见识世俗的血腥,以砥砺心智。 海狗……呃不,海狼帮万一输了,假如李从嘉大打出手,自己拦还是不拦?假如拦,小命可能玩完。不拦,作为中间人,老脸岂不是要被打肿? 另外一边,海沙帮主王虎的心里苦涩,欲哭无泪。 直娘贼,李大管事插手了,自己还争个屁?怏怏的修行大教派,今儿个关注起鸡虫之争,丢不丢人? 他情愿认输,可锅架上,火点起。怎么也得演完了戏,熬干了汤再走,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海狼帮首先出场的是一名铁锤门弟子,通幽境第五重壮汉。身躯魁梧,一对小西瓜般大的流星铁锤用铁链连接起来,往石台上一站,如同一座巍巍肉山。 海沙帮则是一名螳螂门弟子,中等年纪干干瘦瘦,相貌平庸,手执两柄扁扁的锯齿刀。 随着端木道人的一声令下,台上打成一团。 铁锤呜呜带出风声,如同黑蟒盘旋,乌云盖顶。 中年人一开始还灵活闪躲,乘隙反击。奈何空间太小,兵刃吃亏,体力还没对方好,只过了三十多招便险象环生。 哧啦…… 大汉吃锯齿刀割破了胸襟,却根本不受影响。一锤将对方撞翻,另外一锤高高举起,正欲砸下。 当…… 一声金铁脆鸣。 正在落下的那柄大锤竟然斜飞而去,拽起铁链,拖得另外一个锤头差点脱手。大汉踉跄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空气爆鸣,白虹乍现。 眨眼之间,一位面黄无须的高大男子带着尖锐的风声,出现在石台上。 赌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突然冒出的男子立刻招致铁锤与螳螂刀夹击,却微微一笑,不退缩。 见一人躺着挥刀横扫,便一脚重重踏在背心制服。又见一前一后的双锤抡过来,鬼魅般探手,从空中摘下一锤去撞击另外一个。 “哐”一声巨响,两锤粘接一块儿,变成了葫芦形状。 动作太快了,跟变戏法一样。 众人瞠目结舌。 “呵呵……” 信天游冲壮汉笑道: “老子说你这货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舞来舞去不嫌累,原来锤子是空心的呀……难怪,铜板打在上面的声音不对头。” 事发仓促,那帮江湖汉子还没回过神。听他这么一讲,再定睛一看,无不毛骨悚然。 空心锤,那也是实打实的铁铸造,表面竟诡异地镶嵌了半边铜钱。 啧啧,一块小铜板,竟然把西瓜般大的铁锤撞飞,击穿。倘若打在人身上,啥金钟罩、铁布衫也要成为筛子。 信天游随手将葫芦流星锤一抛,壮汉赶紧跳下台去捡。 他可不蠢,晓得继续呆在台上贼危险。再说,空心锤也是好大的一坨铁呢,千万别丢了。 李从嘉面沉似水,瞥见身旁的小道童露出兴奋神色,又松了一口气。 端木道人云里雾里,见两帮人都不出声,拱手问道: “阁下请了……今日来到海狼帮和海沙帮赌斗的擂台,是讲和的,还是砸场子的?” 信天游皱眉反问: “咦,不是海狗帮吗,咋就变成海狼了?不不不,你们打你们的……还没死人,幸好幸好。俺过来,只是寻找一个人……” “不知阁下姓甚名谁,要找什么人?” “俺叫肖尧克,受朋友之托,来找一个海沙帮叫孙休的……喂喂喂,你们谁是孙休?” 信天游大声呼喊,见脚下踩着的那个人嘴巴里咿咿哦哦不肯消停,脊背拼命往上拱,下意识运力踩结实了。 可是连问了好几遍,偏偏没一个回答的,均表情古怪。 脚下传出微弱的呻吟: “大,大哥……你找俺干嘛?” 信天游乐了,差点笑掉大牙。连忙松开脚拉起那人,问道:“喂,你就是孙休?” 瘦小汉子抱拳道:“正是,多谢救命之恩……” 找到了人,任务完成。 信天游团团作了个罗圈揖,道: “各位老少爷们,俺不管你们的闲事。接下来随便打,打得脑浆子迸出都行。不过,孙休从现在开始退出海沙帮,再也参与不打打杀杀的争斗了。谁要是不同意,先问一下俺的拳头。” 他下午赶到番州,才知道玉阳子的弟弟孙休加入了海沙帮,今晚参与争夺地盘的赌斗。没办法,必须救人,以完成对逝者的承诺。 可孙休这一次不斗了,下次可说不准,早晚还得横死。 信天游合计,干脆快刀斩乱麻将人弄出。绝了那厮的江湖路,再留点金银给他做小生意。 跟帮派没啥道理好讲,拳头大就是爷。 可对江湖汉子而言,私自退帮是很严重的行为,说不定要被一辈子追杀,亡命天涯。 孙休差点被一锤子砸死,刚刚从鬼门关里还过了魂。见到恩人要他退帮,顿时吓坏了,结结巴巴道: “大哥,使不得。那,那怎么行……” 见这货唧唧歪歪,信天游烦了,抓起他朝海沙帮那边一丢,道: “没什么使不得的,俺说行就行……要不然从今天开始,海沙帮除名,你也就不需要退出了……” 凌厉,霸道,没什么道理可讲! 第五十六章 大凶之器 王虎吓得腿脚直哆嗦,顺坡下驴。赶紧搀扶起孙休,对着石台郑重一抱拳,道: “肖前辈,海沙帮重情重义,来去全由自己,从不逼迫。孙兄弟即刻可以可以走人,在下王虎,担保绝不找麻烦……” 孙休晕了,一时间竟然不晓得该如何表态。 信天游懒得搭理他们,只想速战速决点离开。可是瞟了一下老道的身前之后,目光顿时直了。 两锭黄金浑不在他眼中,托盘却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沉甸甸乌铜法器。想必年深日久,丧失了法力,被当作旧器皿用。 华文的传送阵设计,为阻隔法力乱窜产生干扰,中间必须采用大量毫无感应的材料进行隔离。 类似这样的天材地宝挺多,例如千年赤木等。非但可以阻隔法力,还可以阻隔灵气外溢。可全部贵得离谱,数量又少,不可能用来垒墙。 还真让逍遥呆公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旧法器之所以不能使用,除了结构破坏的之外,还缘于年代久远,不能对法力产生足够的感应。 找到这样的极致“废品”,剔除杂质,捣碎压合做成板子就行了。 信天游思考了一番后,对这个天才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中蕴含的道理,既简单又深刻,放之宇宙皆准。 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总体的混乱程度,也就是熵,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呈现在生活中的情形则是,木柴燃烧发出光和热变成炭灰,夜光杯摔碎变成水晶渣子,少年郎变成白头翁…… 永远不会出现碳灰吸收光和热重新变成木柴,水晶渣子跳到空中变成夜光杯,白头翁变成少年郎…… 因为,熵一直都增加,永不减少。 除非,来自外部的强大作用改变了这种状况。否则,过程不可逆转。 例如,电场交感,让混乱的磁场变得井然有序;凡人服食灵丹妙药,返老还童了;仙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圣人转世轮回…… 无论多么高级的材料,用久了自然会疲劳。当熵值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就失去了对法力的感应。 信天游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一件对修士产生强烈威胁的杀器。 他弹指一铜板,可以打穿两里外的砖墙,即使武道巅峰的护体罡气也难以承受。 可大修士只需要意念一动,法力自然而生,改变暗器的轨迹轻而易举。 假如,暗器不能对法力产生感应呢? 结局将变得毛骨悚然…… 华国的钦天监里,“破烂”简直不要太多。可是经过一番筛选提炼后,针对要建造一个庞大传送阵,又太少了。 小胖子冯程程正在安排全国收集破烂,下一步将派出浩浩荡荡的“收破烂大军”,扫荡天下…… 信天游的暗器标准比华文“垒墙“高得多,必须无一丝一毫法力感应,必须是石质或者金属材质。用掉了五六件旧法器后,才造出十颗黄豆大的珠子,马马虎虎取名为“惰性珠”。 名字普通,却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凶之器。 真人、圣人的身躯,并不是钢铁做的。毫无防备挨了一记后,成为筛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还没完…… 假如没有成为筛子,结局只会更惨。 他将在珠内灌注能量,入体后炸开,如同开花弹。前几天对战玉阳子时就想做下试验,可惜那厮太快了,只得祭出保命剑气。 见到足足有四五十几斤重的厚实乌铜盘,信天游垂涎欲滴。眼珠子一转,临时改变了主意,问道: “王帮主,彩头是不是石头上那堆玩意,怎么个赌斗法?” 王虎连连点头,道: “肖前辈,正是。五场三胜,谁赢了就拿走一百两黄金,另外得到城东那块地盘……” 信天游一摆手,道: “行了,我帮你们赢下来就是……” 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道: “兀那海狼帮,赶快挑四个厉害的一起上。刚才这场算孙休输了,剩下的场次由洒家来打。” 王虎闻言,愣住了。 韩庆的面孔绿了,眼巴巴望向李从嘉。 端木道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作声,打定了主意明哲保身。 李从嘉冷哼一声,心里狐疑。 黄脸汉子在世俗当中称得上绝顶高手了,还混什么江湖?莫非隐藏了实力,冲着南星来的? 常言,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 保持道心无暇,闭世隐修最简单。其次,多历练见识,也是不沉陷于红尘诱惑的好方法。 南星自幼在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长大,心思单纯。别看早早踏入了开光境,却连血腥都没有见过。 所以,南望特意安排他踏入江湖,以砥砺道心。 海狗帮与海沙帮的赌斗,南海派横插一杠子,无非想让南星勘悟生死。却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凭空冒出一个更加霸道的。 “好呀,好……郭管事,你上!” 清脆的童音响起。 南星是小孩子心态,不怕热闹,就怕不热闹。至于见识血腥勘悟生死什么的,根本没这概念。 信天游闻声朝那边一瞧,乐了。 前面十条粗衣布鞋的汉子,穿着大口合裆裤,上衣无领无扣。右衽往腰间一搭,布带一束,月白色的土布褪变成了泥垢般的灰黑色。更有那些大洞小洞无处不漏风的,偏偏搔首弄姿,硬是穿出了露乳真空渔网时装的效果。 再瞅兵刃,一位哥们手执缺了角的旧木片,一条大汉手抓一颗锈迹斑斑的铜印,一个瘦猴手提黑不溜秋的铜铃……此外,牛角、木鱼、桃木剑不一而足。靠谱点的是青铜剑、法刀、铁锏,均锈蚀不堪。 远看似仙人荟萃,近看是叫花子开会。 其实这帮外门弟子出入红尘,手握财富惊人,鲜衣香车是不缺的。可南星前来视察,个个力求表现,翻出了门内赐下的衣裳同法器。 衣裳只有那么几件,偶尔穿也已经挺旧了。没破偏要磨出几个洞,以示未忘师恩,时刻摸爬滚打在最前线。 如此整齐的一批仙师出现在姬国地盘,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南海派弟子了。 信天游对小道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猜测必是陆平章提起的修行奇才南星。不过,自从见识了从虚空秘境里溜出来的雷震子之后,他对人间的所谓“天才”,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第五十七章 倾尽三江水 见到南星定下了基调,一条长手长脚的汉子不假思索走向石台,喝问: “某,南海派外门番州的管事李从嘉。兀那汉子,你是什么人,跑来这里砸场子?” 信天游耸耸肩,嘻皮笑脸道: “啥也别讲,俺只是要拿走那一盘金子。” 李从嘉干脆利落地回答: “中!” 信天游道: “附带一个条件,放海沙帮的人先走,今后不要找他们的麻烦。” “中。” 李从嘉倒也爽快,索性一挥手,把海狼帮的人一并赶走了。 端木道人见两拨约好赌斗的伙计走了,剩下的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拱手道: “李师……贫道留在这里无益,不如……” 李从嘉不耐烦地驱赶。 “你也走。” 老道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老远,才矜持地放慢了步伐。 两帮人走得急,乱哄哄如丧家之犬。清楚剩下的场面,不是小虾米可以观摩的。千万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冤枉死了。 只有孙休频频回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不做声。 心想,如果南海弟子晓得教祖的震天弓藏在自己空间戒指里,只怕要豁出性命围殴了,哪里会表现得如此有风度。 误入桃花坞,引出玉阳子,得了黄金与震天弓,小龙也大大提升了。为完成老道心愿来到姬国,购买了秘银等材料。华国财政紧张,原本没有南下的打算,准备去二三流教派化缘的。 关键是结识了陆平章,了解到诸多隐秘。 同一件事,从不同高度流出的情报是不一样的。如,王端讲太阳城圣战,道门没有出动雷劫修士。而陆平章说,偷偷出动几个,挂了。 抛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香饵,与天机阁达成了初步协议。只要他们代为收购材料,就可以在华国任选一块地盘栖身。 信天游并不认为,自己流淌着天妖血脉。可从生命进化与基因多样性考虑,一定要把那些妖人的孩子送上方舟。 得,赶紧拿了乌铜盘走人。这趟意外的旅行到此为止,堪称完美! 至于供奉在罗浮岛三支震天箭嘛,暂时想都甭想。 李从嘉表情凝重,一步一步走向石台。 今晚的赌斗,对海狼帮和海沙帮非常重要。对南海派番州外门而言,不过是讨好南星的一场戏。 突然冒出一条来历不明的汉子,节外生枝,李从嘉的面皮被打得火辣辣痛。 “注意,不准施法!” 背后又传出南星的命令,李从嘉一怔。 他懂,十二岁的开光天才,啥法术没见过?就图一个稀奇。山珍海味吃腻了,啃粗粮野菜嘎嘣脆。 仙师并非不能贴身近战,只不过法术的威力更大,不喜欢肉身搏杀。不施展法术,却可以运用法力加持身体。 海风突然紊乱了,李从嘉浑身冒出灰茫茫气韵,迅速向外扩张。随着气韵的流转越来越快,行走踏脚之处的草叶均被揭去一层,一蓬蓬浮起。 信天游不愿意暴露实力。 合计出重手灭了“李师”,南海派绝对死缠烂打。出手轻了,人家又要将他扣下。最好把场面弄热闹些,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南星扬起白嫩的小手,飞快掐诀。 一道清光从掌中飞出,到了场心忽然散开,仿佛一圈缥缈的青幕。又像平地盛开了一朵青莲花,淡淡向外释放着威压。 这是震慑,也是警告! 意思很明显,任何人都不准插手。 南海派弟子下意识松开了法器。 台上的黄脸汉子哈哈大笑,一纵而起,半空中发出霹雳般咆哮。 拳! 拳头! 如流星,似雨点,劈头盖脸罩下。 拳未至,而风先到。 散落的树叶花瓣草茎丝绒,被狂风卷起,飞舞盘旋。 李从嘉不慌不忙,衣袍鼓荡。一仰头,千百双手倏忽而生。 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手似重门紧锁,如潮市声,竟不得入。 这一拳,是天神出拳! 这双手,是观音千手! 一阵密集的“噼啪”拳掌相击之声发出,听到耳中却只是一声巨响。气浪撑得海风倒卷,花草树木偃伏。 汉子头发尽竖,衣衫碎裂。收拳睥睨,仰天咆哮。 武夫之威,一至如斯! 李从嘉百密一疏,挨了一记雷霆般的重拳,倒飞而去。 落下后屁股坐地,依旧停不下。 南星一闪到了他身后,双掌按背想抵住。却忘记了自己道术高明,年龄却小,肉体力量并不强大,根本挡不住。 嘭哧…… 咔嚓…… 二人撞断了几棵小树,掀翻了几块大石头,滚入坎下。 青莲花袅袅而逝。 众弟子傻眼了,分出七人寻找。剩下三个朝向石台摆出进攻架势,急催法力,法器渐生光华。 坎下跳起一个人。 黑脸赤脚,衣衫褴褛,裤管撕成一条条的,屁股磨出两个黑乎乎大洞。乍一看,以为是丐帮的资深长老。 信天游乐了。 不好意思呀,兄弟。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了。 李从嘉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恼怒地将一名弟子拨开,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天一指。 半空“砰”地炸开一朵烟花…… 光影闪烁,托出一轮骄阳,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昼。 众人瞠目结舌。 不至于,只是面对一个凡人……头儿怎么发出了紧急号箭? 李从嘉也傻眼了,心中拔凉拔凉的。 本来掏法器的,结果拿错了。拿错也就算了,偏偏脑壳还乱哄哄的,神差鬼使发射出去了。 误传军令,在战时是要杀头的。当下没那么严重,惩罚却绝对跑不了。 一个小小身影从李从嘉身后窜出,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 可怜孩子浑身沙土,小脸东一块西一块糊满泥巴,背上的道袍磨破了老大一个洞,脑袋上还盘桓着几根草,整个一非常有潜质的小乞丐模样。 “都不许动,让我来!” 南星一声清咤,手执一截树枝,如离弦之箭扑向汉子。 信天游一拳将李从嘉打飞,见那货居然发出了号箭,简直莫名其妙。 眼下的场面,像吊打小朋友。不过,危险的感觉油然而生,越来越强烈,正来自高天之上。 第五十八章 圣人驾到 他仰望夜空,明月皎洁,云彩稀薄,没发现什么异状。但心里的那股恐慌越来越甚,觉得还是捡了便宜别卖乖,赶紧溜! 低头见到小屁孩南星拿着树枝当剑使,大刺刺冲来。当即乐了,一拳击出,小心翼翼地收了力。 咔嚓…… 树枝折断。 南星轻若飞絮,借一弹之力落到了一丛玫瑰上。随着花枝上下颤悠,宛若仙童。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可不是开玩笑的。 番州所有的南海弟子,外门下辖的帮派,沾亲带故的修士,官府的兵丁捕快……全部停下活计,以最快速度,乱哄哄赶向海湾。 呔…… 三里外的山岗上,伴随着震彻云天的长啸,一条黑影冲下。 断树,碎石,一掠几十丈…… 威猛绝伦! 啸声极具穿透力,在平坦的海面传播更远。十里之外忽然隆起了一个小丘般大水包,迅疾向海湾移动,拖出一米半高的巨浪。 信天游击退了南星,作势前扑。实则准备后退,用空间戒指摄入金子和托盘开溜。 长啸绵绵不绝,声势浩大地逼近,速度竟然比音波慢不了几分。只数息便掠至,势若奔雷。 如果他转身逃跑,便把脊背让出了,前进的方向还被石台子阻挡。 当即“嗖”地迎上,先打退了对方再说。 嘭……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南海派众弟子被震得头晕耳鸣,站立不稳。 二人撞到了一起,光影纷乱杂沓,继而收敛如球。 草坪上凭空冒出了两米方圆的光球,里面仿佛有千百条人影正激烈厮杀。影影绰绰,似实还虚,似虚还实…… 光球滚到之处,空气扭曲如同透镜。草叶树枝均被碾碎成粉末,随海风一吹,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碧雪”。 杀气冲霄,如罡风肆虐。 所有人全看傻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阵阵后怕不已。 本以为黄脸莽汉顶多是一位隐藏的武道巅峰,没料到竟与出神初境的体修,长老江松子硬碰硬。 十数息后,“啵”一声巨响如气泡破裂,身影骤然分离。 光球爆炸,气浪排山倒海一般袭向四面八方,将花草连根拔起。 众人被刮得连连后退。 奇怪的是,分开的二人却不争斗了,同时仰头望向夜空。 江松子虽然是一个出神真人,却没有啥道骨仙风的样子。身材高大壮实,肌肉虬结,如江畔粗壮的苍松。 他的任务是护卫南星,感觉有人跟踪,便去追查。 谁料对方狡猾无比,兜圈子离海湾越来越远。 江松子幡然醒悟,生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匆匆往回赶。半路上望见烟花炸开,外门发出了紧急号箭。 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心道南星若有失,自己便成了千古罪人。 南海派一直被中原教派瞧不起,缘于没有出过一位天人。弟子碰到别的修士口沫横飞,讲某某老祖飞升,某某神仙出自咱家,只能掩面而走。 如果抬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癫仙人装门面,人家更加笑话你。癫道人素来懒散,可没创立过什么教派,谁知最后陨落还是飞升了?连无上真人是不是他的弟子,都存在疑问。 南星是天生的道胎,一十二岁踏入开光境,人间亘古未有。只要不道心迷失,中途夭折,绝对可让南海一脉中兴。 所以他离开罗浮岛历练,除了江松子贴身保护之外,连护教神兽都出动了。 见到两大高手仰天望,其他人也察觉异常,像鹅一样昂起了颈子。 天空赫然出现了一片黑云,正飘过来。 黑到极致,没有一点光线穿透反射,反而生出了一股堂皇之意。 起初只如铜板大小,转瞬便大过了脸盆,继而大过车轮。 清冷的月光照射到云层边缘,如同镀上了一圈黑金边框,将天空割裂。又仿佛天穹塌陷,生出一个黑洞。 数息之间,黑云就大过了草席,高空传出尖利的啸鸣。 一股威严的意志落下。 江松子大惊失色,惊惶喝道: “融体圣人驾到……速分阴阳,列南斗六星阵应战!” 南斗六星阵是南海派的基础阵法之一,本该熟极而流。可外门弟子精神涣散,动作缓慢。在李从嘉的指挥下分成两组,拔出了桃木剑。 南星则被法阵护卫在中央,盘膝而坐,默颂口诀。头顶迅速升起一片华盖,不知是什么法器。宝光璀璨,旋转如轮。 江松子和李从嘉充当阵眼,带领一十二柄法剑指向了天空。白色的罡气在剑身萦绕,蓄势待发。 即使是圣人,也要暂避锋芒。 “呜呜”的风声传来,浩瀚无垠的海面立起了一堵白墙,席卷而至。海湾里的海水剧烈翻涌,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要冲出。 信天游仰望天空,脑海蜂鸣,第一次感受到碾压级别的强大精神辐射。 两天前与陆平章讨论过,白莲圣后烈火焚城,就是天人的战力。与之一比较,某人羞愧得快哭了。 圣后一道神威落下,十几万人均不能动弹,他勉强可以做到让一两百人不动。一星火种落下,焚灭全城,他勉强可以焚烧掉一栋房子。 其中的差距,以千万里计。 那就不跟天人比了,特伤自尊。和距离最近的出神真人,还是马马虎虎可以一战的,只要对方别像玉阳子一样搞偷袭。 世间的渡劫修士极为稀少,绝大部分躲入了虚空秘境,而天人又不出。江湖上的最强战力,就是融体圣人。 这种经历可不容易碰到,他倒要看看自己能够撑多久。 黑云压顶,只剩一百多米远了。 南海派众人的法力催运到最大值,在头顶上方形成了一片厚实光幕。 信天游头痛欲裂,疯狂朝大海跑去。途中,犹没忘记用空间戒指摄走乌铜盘与两枚金锭。 这块地方无遮无挡,必须下海藏匿。 当海水形成了隔离层,连核辐射都要随距离呈多次方衰减,何况精神辐射。 他只用了两息时间就奔至断崖边沿,腾空跳落。 身下的海水诡异地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突然炸开,浪花飞溅。 一颗驴车般大的头颅探出,两只怪眼赛过灯笼,斜插尖角。大口一张,獠牙如利剑森森,咬向下坠的渺小身影。 第五十九章 虺 半空中,黑云大如篮球场。 雾气翻滚扭曲,边缘电光缠绕。似乎深渊之中,无数恐怖的生物正竭力爬出。 草坪上,南海派众人严整列阵,高擎道剑。通体焕发出光亮,仿佛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这是信天游见到的,最后一眼外界景象。 从断崖边沿跳出十几米后,分明听到了南星惊喜的尖叫,虺,虺来了! 他在空中转体,头下脚上。 靠! 海面如同一锅煮开的粥,水花炸开,一颗巨大的蛇头探了出来。 瞬间明白,这是小屁孩的护卫。陆地狭小,海域辽阔。南星往返罗浮岛,这条虺的作用比修士大得多。 虺者,剧毒之蟒,五百年化蛟。 再修炼千年,扛过了九重雷劫便化龙。 下方这条虺大约一米径粗,通体覆盖厚厚的鳞片,蓝纹白间,胸腹呈褐红色。非常像海洋巨蟒,头顶多了一根半米多长的笔直尖角。同传说中的“蛟”几乎无差别,唯独缺少了一对爪子。 这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之一,成年即可战真人,化形便可战圣人。一旦化龙,就可以横渡星河,遨游宇宙。 信天游对动物的习性很了解,晓得它虽然是听到了召唤前来,却将本能地吞下任何撞到嘴边的小鲜肉。 三十多米高的悬崖,自由落体时间不到三秒。 空中无法闪避,来不及多想了,信天游迅速掏出龙牙。 动作快,神念更快。 小龙先一步飞出,“嗖”地扑向下方。 继而,龙牙瞬间明亮,吞吐出一米多长的白芒。 下方妖虺张开巨口,腥臭的涎液滴嗒流淌,庞大的身躯翻搅着海水。 似乎感受到了强烈威胁,颈子猛地后仰。灰绿色瞳孔陡然微缩,变得赤红而混沌,仿佛暴虐翻滚的岩浆。 一道凌厉磅礴,冰冷阴森的精神力量射出。 嗷…… 仿佛被一根钢钉洞穿脑海,思维一片空白。急速下坠的信天游身躯一僵,浑身乏力。 龙牙瞬间变得黯淡无光,连小龙也在半空中戛然而止,迟钝地飘浮。 劲风扑面,眨眼而至。 信天游强忍剧痛,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收回小龙。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短剑扎向了妖瞳。 呜…… 低沉凄厉的嘶吼响起…… 顿时,悬崖下巨浪滔天。 斑斓的蛇躯扭曲盘旋,钻进钻出,伴随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一条渺小的身影时而蹿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刻不容缓地躲避吞噬与绞杀。 浪花翻滚,渐渐离岸越来越远…… 两小时后,距离海湾约五百里的海面突然炸开。 一条头生尖角的巨蟒以极高速度从水底蹿出,跃入空中十几丈高,鼻孔里喷出两条长长的水柱。 狰狞的头颅上却盘坐了一位青年,死死抱紧独角。 月光如银,海面辽阔平静。 虺毕竟没有化为飞龙,滑翔了一百朵丈后,老老实实摔落。 信天游随它玩什么花样,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就是抱定独角不松开。 他半空中挨了虺一记凌厉的精神攻击,落水后又持续挨了几百记。体力消耗殆尽,脑壳昏昏沉沉。凝聚不了思维,也激发不了能量,实力比一条俗世壮汉强不了几分。 各种办法都试过了,连龙牙也扎不透鳞甲,只好维持现状。虺脆弱的地方只有眼珠子,可距离独角两米,过不去。 双方形成了僵局。 长长的蟒躯飘浮海面,懒洋洋游动。伴随“呼呼”声响,鼻孔急促翕张,喷出一团团汽雾。 憋气两小时,信天游也喘得不行。可体积小,恢复快,灰黑青紫的面皮又红润起来。 他虽然吸收热能、光能、动能,对氧气和水还是需要的。先前激烈搏杀,耗氧量比静坐高百倍。 银色月光下,一蟒一人在海面慢慢徜徉,神奇而和谐。 画面太美了,吓得人不敢看。 信天游有苦难言。 常言骑虎难下,骑蟒更难下! 通过两小时较量,他算是搞清楚了。 虺的最强手段是精神攻击,其次依仗强悍的躯体,进行咬啮、吞噬、绞杀、冲撞等物理攻击。还曾喷了毒,那属于生化武器。 幸好天赋血脉还没觉醒,未化形成蛟,不懂法术。 挨了它几百记精神攻击后,脑浆子像被万千只疯狂马蜂扎成筛子,好在挺过去了。再过一小时,待自己可以凝聚念力释放“神针”了,也扎它试试。 不过,信天游非常清楚。 虺不需要蛮干,眼下至少有三种厉害手段。 一是入水不出,活活憋死猎物。 二是潜入深海,冻死压死猎物。 三是找一块礁石,挠痒痒一般碾、磨、挤。而猎物一旦滚落海水,就成为一颗活着的肉丸子。 巨蟒静静游了一炷香工夫,突然把头颅剧烈地左右摇晃,像拨浪鼓一般。 我勒个去,想把小爷搞出脑震荡! 信天游双腿双臂牢牢盘住独角,一动不动。要不是缺乏力气,那根角又太粗,恨不得咬上一口。 虺猛晃了一阵,见无济于事便停下了,游行速度却越来越快。到最后长长的蛇躯一耸一抖,斜斜飞出了海面。 搞毛呀,又开始飞了! 信天游正大惑不解,瞥见一条斑斓粗壮的鞭子从天空迅疾抽下。吓得上半身平平后仰,上臂护住面门,双腿还是牢牢盘住生根。 切,这个动作好像柔术高手后摆腿,踢头顶的皮球。难度也忒大了,亏它想得出。 有好戏瞧了! 这货的鳞甲坚固如盾,尖角锐利似矛。到底矛戳穿盾呢,还是盾撞断矛? 噗…… 浓腥的鲜血喷溅。 较量的结果是,矛胜! 蟒尾被尖角生生扎穿,痉挛蠕动不已。 啪…… 虺重重砸落水面,尾巴倒挂头顶,弯成了一张弓。 偏偏它急眼了,又蠢。不晓得该把尾巴慢慢往上挪出,而是团团乱转,绷紧了拼命撕扯,顿时血如泉涌。 信天游浑身浴血,几乎被呛晕,恨不得找条绳子把这厮的尾巴绑在独角上。 虺血极凉,片刻后又产生火辣辣烧灼感。 吸收了血液中的精粹,他恢复的速度开始加快。 第六十章 核舟 虺晕头晕脑地转了一阵子,终于将笨重的尾巴缓慢蠕动着,一节节抽出,砸起数丈高浪花。 它也熬得快没力气了,飘浮海面一动不动。长长的尾巴梢垂下,身下一汪殷红的海水浸染开来。 信天游赶快坐直身子,盘膝抱紧独角。根本不敢伸直长腿,怕被倒卷的蛇信子拖走。 九死一生的僵局,就看被搞掂之前,能不能先恢复实力。在陆地战斗,真不惧怕。可在海洋中,十分本事去了八成,不是人家对手。 摸了摸独角上一圈圈的年轮,赫然是四百九十九道。 意味着这条虺即将化形,可战圣人! 他们身后约两里远,一群优哉游哉的小鱼嗅到了血腥味,吓得一哄而散。 鱼群之后的三里外,一条大白鲨被一群虎鲸追赶,也感应到了虺的气息。突然跃出水面,疯狂折向旁边逃窜。 鲸群也放弃快要到口的肉食,慌慌张张扭头朝回游,乱成了一锅粥。 它们不蠢,晓得前方是不可匹敌的存在。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流血止住了,死蛇一般飘浮的妖虺重新游动。 这一次,它好像经过了长长的思考,非常坚决地一头扎入海水。 信天游明显感觉,本次下潜不慌不忙。虺几乎以匀速斜向下前进,带着非常大的目的性。 尼玛,貌似要扎入深海的节奏! 他干着急,没主意。只要滚落下去,就会变成一颗咸水肉花生,咬起来咯嘣脆。 光线渐渐照射不进,环境越来越幽暗,温度越来越低。 已经是海下三千多米了,虺的速度稍微减缓,却没有丝毫停止迹象。 信天游维持盘膝抱柱的姿势,浑身颤抖。 三四摄氏度的冰冷海水以高速冲刷躯体,持续带走热量。他几乎冻僵,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浑身冒出鸡皮疙瘩。眼睛被压迫得鼓出,耳膜针扎一般疼痛。 要命的是,在全覆盖的深海高压之下,纵然躯体强悍没碾碎,体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压缩变小。肺里空气冲破紧闭的口唇,化成一连串细密的气泡逃离。血液中的存量氧,全要消耗光了。 外界温度太低,无法摄取热量了。水流的冲刷倒是带来了动能,可身体在如此糟糕的状况下,吸收也有限。 寒冷与窒息,两大杀手如影随形,无法逃避。 信天游彻底陷入了绝境,因为供氧不足而头脑晕沉,思维迟钝。哆哆嗦嗦瞪大眼睛,咬牙坚持。 幽暗中,以他超人的目力,隐隐约约见到了山脉的影子。 虺到底想干什么? 假如这厮撞山撞得七荤八素,自己乘机逃离,尚存一线渺茫的希望。 还有一个办法,行险一搏。虽然念力无法凝聚,能量无法释放。但龙牙还在腰间,必须扎中虺完好的独眼…… 正犹豫时,耳中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 “信天游,傻瓜蛋……” 漆黑深海,谁在呼唤? 他僵硬转动脖子,四处寻找。 “呆瓜,你凝聚精神于胸口的桃核,我好把你拽进来。” 声音再次响起,信天游分辨出了,是绿萼。咦,她怎么溜出了桃花坞,想干嘛? 低下头默念存想,凝聚精神于从桃花坞带出的那枚桃核。光亮一闪,整个人转瞬出现在一条摇晃的小舟上。身子轻盈,种种不适一扫而空。 这是一条江南常见的乌篷小船,中间的船舱用竹叶覆盖,开着小窗。 船头端坐了三个人,一动不动。两位儒士同看一幅画卷,一个大和尚敞开了胸襟抬头仰望,右臂支撑在栏杆上,左臂挂着念珠。 船尾横放一支船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船夫。一个扳着脚趾作呼叫状,一个拿着蒲葵扇,侧耳倾听炉火上,茶壶里的水烧开了没有。 信天游乍见吓一跳,仔细再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切,原来是雕刻出来的。 一位身段修长的女子从船舱中探出,上身穿窄袖红花的短襦,露出两截玉藕似的小臂。下身着一条绿莹莹的及地长裙,娇俏秀美。 不是绿萼,还能有谁? “喂喂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每一回都要喊好半天才肯过来,生怕我吃了你呀!” 绿萼双手一插腰,啐道。 信天游惊骇不已,拼命掐大腿。 “我,我……喂,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桃花坞的经历是一场幻梦,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怎样进入的。突然就出现于梦中了,同现底割裂联系。 可当前的神智非常清醒,岂止明白自己是谁,还清楚上一瞬正浸泡在深海里等死,思忖要不要行险一搏,还是等待最佳时机。 见他呆头呆脑的,绿萼气恼地上前一把揪住耳垂,恨恨道: “我就这么难看吗?你一见到就拉下了脸。” 绿萼的移动完全不需要时间,信天游心念才动欲躲开,便被逮了一个正着。 “哎呀呀,轻一点……“ 被美人亦嗔还笑地揪住耳朵,或许算美差。可要被揪得生不如死,就另当别论了,算酷刑。 玩真的呀! 信天游急眼了,正欲发狠。绿萼却突然松开手走到栏杆旁,独自生闷气。 他紧握双拳,见到天色晦暗。突然想起前一刻还被虺带入深海,气愤立刻烟消云散,急忙问道: “绿萼,你怎么出现在这里,现在是什么状况?” 绿萼没好气地回答: “这还不明白,姐姐管得严,我的灵体藏在核舟中溜出桃花坞了,刚才被惊醒。喏,你往上瞧。” 信天游抬起头,隔着重重丝网一般的麻绳,见到空中一位巨人低垂着头颅,双臂抱紧了一座山峰。 瞅眉眼,正是自己。 又疾步走到船舷边,探头下视。依然见到丝网般的经纬托着船底,下面却像是一块平地,一簇簇植被整齐排列。 我勒个去,微观世界! 他扫了几眼后,立刻搞清楚了。 丝网,就是上衣的纤维,植被就是自己体表的汗毛。耳旁清晰空洞的“唰唰“之声,原以为是风声,其实是水流之声。 至于巨蟒,微观情况下距离太远,反而瞧不清楚了。还有海底的山脉,根本见不到,只感觉周天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时间过一分,天色就黯淡一分。 死亡也近了一分。 第六十一章 小仙子 信天游猜测,这就是神魂离体的状态! 出神真人能够神游,早在潇山窃宝时就遭遇了丹丘生的分身。普通人在躯体极度虚弱或者死亡时,灵魂也会飘浮出来。 看来,自己的状况极度糟糕了,离死不远。 不过乍入微观世界,他好奇心发作,到船舷边驻足远眺,又端详起核舟来。 两尊雕像,戴高帽子的大胡子明显是苏东坡,另外一个就是黄庭坚了。袒胸露乳的大和尚,应该是佛印。 又绕到船舱边,关上窗子,果然见窗页上刻有石青色字迹。左边“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右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两句诗文出自苏东坡的《赤壁赋》,核舟刻画的正是三人泛舟游赤壁情景。 既然绿萼的灵体可以藏在桃核偷渡,瞒过了修行千年的桃夭,想必是一件不错的法器了。也许具备一定的防御和攻击能力,可以对付妖虺。 绿萼撇嘴道: “喂,你不要做梦了,清风舟的攻击力伤不了虺。”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吓一跳。我还没有开口呢,你咋知道了? “绿萼,你能够听到我心里的想法?” “呆瓜,我们现在神魂离体了。你一转念我就晓得,不需要说话的。” “啊,不对。我见过丹丘生、玉阳子的神魂离体,他们比你厉害,可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绿萼的眼睛闪过一丝慌张,神情忸怩,道: “人家,不是给你吃了一颗丹丸嘛。” 信天游惊道: “就是在桃花幻境中,你最后给我吃的那一颗红色药丸呀?那不是恢复精神,补充念力的吗,怎么让你感应到我的意识想法了?说,到底是个啥?“ 绿萼啐道: “哼,就不告诉。反正你吃了以后没坏处,不是很快从梦幻状态清醒了?“ 信天游搔搔头,问道: “那……既然你知道我的心理活动,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因为,你心里面根本没有我……”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不等说完,气哼哼一屁股坐下,突然又想起一事,跳起来问道: “既然我们是神魂状态,相当于两股意念,自然没有什么神经系统,也应该没有触觉痛感。为什么你拧我的耳朵,还是挺痛的?” 绿萼被凶巴巴的样子吓坏了,后退一步,怯怯道: “你还保留着肉体的习惯,觉得被拧了应该痛,自然就痛了。” 这个理由,信天游自然清楚。 人体所有的感觉,其实都是受刺激后神经传导的信号。生活中,一些感觉形成了标准反应模式。当认为是时,便真的是。 比方说,催眠师让人认为脚被烫伤了。尽管没烫,皮肤也会起水泡。 曾有一个着名的实验,将死囚绑住,假装划破手腕流干净血,同时把水滴入铜盘中。那名囚犯慢慢听着水滴落,身体同步呈现出流血不止的状态,真的就此死去。 绿萼见他气鼓鼓,耳垂红肿了,歉意地上前帮忙揉。又见他退缩,便用双手扳住肩膀,踮起脚哈气。 少女的嘴唇红润小巧,嘟起来恰似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朱唇轻启,贝齿微露。出气如兰花般清幽,细嗅又如栀子花般馥郁。仔细回味,还有一股青涩清新甜丝丝的味道。 仿佛晨风拂过春天的大草原,繁花似锦,露珠晶莹,呈现出一派蓬勃的青春甜蜜。 她只比信天游低半个头,这一踮脚扳住肩膀,便将整个身子贴上去了。 少年手足无措,又怕一退后她就要跌倒,只好硬梆梆地杵在那里。满腔的沮丧愤懑不解,顷刻烟消云散。 少女吹呀吹呀,肿包未缩小,少年的脸却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子耳根。耳垂像一颗半透明的玛瑙,灼热异常。 绿萼在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嗅。整个身子软软趴在对方身上,喃喃道: “姐姐说,你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我怎么闻不到呀……” 瞥见耳垂红得透亮,像一颗熟透了的仙果。 呃…… 信天游绷紧的身子不禁一耸 绿萼鼻息咻咻,媚眼如丝,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嗒着嘴呢哝: “真好吃……” 突然,核舟猛地一震,两人滚落在甲板。 少女晕头晕脑,斜靠船舷站起。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支额,慢慢回想,俏脸越来越红。配以亭亭玉立的身姿,翠绿的曳地长裙,好像一株艳丽无双的凤凰木。 叶如飞凰之羽,花似丹凤之冠。 只听到一声嘤咛,小仙子双手掩面,像受惊的小耗子哧溜窜向船尾,不知找哪个角落去躲藏了。 信天游良久才恢复情绪,脸却染成了一块大红布。 核舟摇晃的幅度加大,频率加快。 水流的“唰唰“之声盈耳,沉闷而空洞,越来越响亮。 天色更暗了。 绿萼又来到了船头,衣裙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手朝栏杆一拍,身子斜靠,粗着嗓门大大咧咧道: “喂,那个谁……刚才纯属意外啊,大家都晕船了……放心,姐罩着你。以后谁敢欺负,就报上绿萼大仙的名头。” 然而,少女声音颤抖,就差没哭了。握定栏杆的纤长手指,不停地合上又松开。这时候,只怕信天游叫一嗓子,都能把她吓跑。 信天游起身问道: “赶紧地,别东扯西扯了,情况你也清楚。早就瞧见山脉的影子,估计这条虺十有八九要去撞,好把我弄下去。估算一下,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绿萼望向天空,抬手压了压鬓角,道: “大概剩一分钟,已经触及五千米深海底,它刚才拍断了一根石柱。” 啊,信天游闻言吃了一惊,气呼呼道: “你怎么不早点讲?太短了,一分钟能够干嘛?” “不要紧,在核舟上我们还有十分钟?” “绿萼,什么意思,这里流逝的时间比正常慢十倍?” “不,时间并没有拉长。但神魂状态的沟通快如闪电,一分钟可以当十分钟用。” “我懂,交流越快,蕴含的信息量越大。正常状态下十分钟才说完的事,一分钟搞掂,身处其中就相当于拉长了。你有方案没有?要不,快点把我送出去。” 第六十二章 水中月 绿萼道: “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天生镇压万物。尽管被你刺瞎了一只眼睛,脑子糊涂。可同它硬拼躯体的话,连圣人都是送肉上砧板。看来,只能用神魂偷袭了。我离开本体太远,实力大减……” 信天游不等她讲完,忙道: “没有关系,震天弓在空间戒指里。只是我现在的念力无法凝聚,取不出。你试下,看行不行?” 绿萼摇了摇头,道: “有弓没箭,也是白搭。我和姐姐都指挥不动震天弓,否则上次就不用请你出手了。你既然凝聚不了念力,肯定也激发不出它的杀气,伤不了虺。” 信天游转了两圈,郑重道: “等下我先松开桃核,让它浮上海面。你神识这么强大,随便差遣一条鱼把自己送回岸边。记住,以后不要随便溜出来了。瞧,外面多凶险。” 少女的脸上增添了一丝忸怩笑意,低声道: “切,才不要你关心呢。” 信天游懒得废话,连连催促。 “好啦,就这么说定,快送我回到身体。” “那你呢?” “它撞山的时候,肯定也不好受,我就乘那一瞬间逃离。放心,本公子水性好得很。加上有山体阻隔,躲藏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不行,你斗不过它的!” “行,我说行就行!” “不……行!” 绿萼的声调陡然拔高八度,长长的拖音吓得信天游一激灵。乖乖隆地咚,这是要卸下淑女伪装,变身成为母老虎的节奏呀! 果然,少女柳眉一竖,横了他一眼,道: “想在水里斗蛟龙,做梦!再啰哩啰嗦,小心本小姐揍你!” 她瞪大眼睛作凶狠状,煞有介事卷袖子。可惜穿的是窄袖短襦,没袖子。纤纤小手抚摸自己玉藕般的胳膊,模样充满魅惑。 信天游乖乖噤声。 绿萼一拍栏杆,核舟大放光明。 甲板舱壁竹蓬栏杆等等,表面立刻显现出无数镂刻精细的图案。船体内部,无数繁复的线路中,有晶亮的东西在流动。 信天游见到这一幕,总感觉有点熟悉,呆了一呆后突然醒悟。那些线路不就像电路图吗?里面流动的恐怕是法力了,特像电流。 核舟之上,顿时热闹起来。 黄庭坚悠长地叹息: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苏东坡豁达地朗吟: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佛印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怎知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三人的眼睛中,红芒越来越盛,凌厉的气势开始酝酿。 舟尾也传出嘻嘻呵呵的笑声,“阿块块,阿块块……”。夹杂着“哗哗”的水开,及蒸汽掀动壶盖的叮当之声。 信天游一眨眼,三人又不动了。探头朝舟尾望去,见到两名船夫静止了,炉里蹿出的火苗却未熄,壶中呼呼直冒白气。 一息后,核舟复归寂然。 绿萼道: “这件法器,我跟姐姐打磨了很久的。虽然伤不了虺,却可以扰乱神魂。刚巧你扎伤一只眼珠,它的防护不完整了。等下子,我先汇聚清风舟残存的法力一击,再从伤口跳入虺的脑海大战。你赶紧逃,不用管我。我就算不回核舟,随便抓一条鱼也能游上岸。” 听了这番话,信天游斩钉截铁道: “不行,太危险!” 绿萼双手一叉腰,横眉立目。 “你敢不听?” 信天游没好气,呵斥道: “少啰嗦,快送我回去。” 少女跺了跺脚,道: “行,依你。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不趁它受伤补一刀,都对不住人家。等下子我不进脑海大战了,射一箭就跑。” 箭? 你哪有箭? 信天游瞅着她光溜溜的膀子纳闷不已。 绿萼嘻嘻一笑,伸手撕下了半幅长裙,顿时幻化出一张小巧的弓。好在穿着长裤,没有春光外泄。 信天游皱眉嘀咕,这不就是个玩具吗? 绿萼瞅了瞅,也嫌小。干脆把剩下的半幅长裙扯落,化作一团光影灌入弓身。那张弓立刻大上一号,显得更扎实了。 又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扬手化作一支金光闪闪的小箭。 “嘻嘻,我周身的事物,都是神魂幻化,变出一支箭还不容易?” 她得意洋洋说完,也觉得箭小了,挟在指间转了转,苦恼地环视身体。 信天游生怕下一秒,她把一身衣裳全部变光,急忙道: “好啦,射完箭躲进核舟,发现情况不对就快跑。时间不早了,赶快送我上线……哦不,返回本体。” “嗯。”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绿萼轻哼一声,扮了个鬼脸,呵气成云。 信天游被云雾笼罩,微觉头晕,清醒的意识在下一瞬回到了身体。周围依旧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彻骨寒凉。 他探手入胸襟,要将桃核抛出。可才捏住脖子上的线绳,就见到胸前光明大盛,一道红光从射出,在虺的独角上穿出一个小眼。 巨蟒立马癫狂,翻腾扭曲。 信天游于错愕之间,天旋地转,见到黑魆魆的山体迫面而来,果断滚入水中。 虺高速撞上了山崖,沉闷空洞的“隆隆”声不绝于耳。 信天游顾不得回头看了,摸一摸桃核还在,奋力向上游去。 从深海上升,不能太快,得逐渐适应压强变化。否则突然蹿出海面,铁肺也将炸开。于是飞快游出一段距离,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了,便把速度放缓。 游着游着,头顶越来越黑暗。 许多小鱼倏忽来去,几只闪着磷光的水母好奇地围绕客人转。 貌似,不对头呀! 信天游脑子昏沉,手脚麻木,感觉自己似乎正一头扎向无底深渊。 望见斜上方遥遥出现了一团光晕,便咬牙游向那边。 游呀,游…… 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漆黑的天幕挂着孤零零半个月亮。这就好,快浮出水面了。 游呀游…… 月亮像啃掉半拉的烧饼…… 月亮像缺了半边的脸盆…… 月亮像少了半块的雷达转盘…… 游呀…… 信天游停下了。 靠,那不是水中月影。 第十九章 天将雨而商羊舞 小妮子撅嘴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把碗摆放床头架,抱扶起龙丘水南的上半身。 见过对方不惜粉身碎骨追求自由,任谁都会产生一丝敬意。 “真龙之血”的药效显着,龙丘水南只过三十分钟就清醒了。可反应出乎预料,缩进舱室谁也不理,眸中流露出强烈的警惕和敌意。 信天游不以为怪。 她比玉琼花等人早上岛,多受了两年的神魂折磨,恢复完好自然要更加困难。 中午时分,龙丘水南走出舱门。尽管不肯说明身世,言语却不太抗拒了。并且认出了陈秀才,招呼对方到船尾密谈了一阵。 木船不大,任何动静都难逃信天游的耳朵。但他刻意降低了听觉,对窥探伊人的秘密毫无兴趣。 信天游召集四人开了个会,毫不避讳自己就是华国的护国金刚,对下面的事项作了安排。 船儿将在姬国偏僻无人的海湾停靠一个月,再返回。 龙丘水南和陈秀才可以自行离开,可如果想捎带什么东西给玉笥岛上的亲人故旧,必须在最后一天赶来。 严厉警告,海岛居民难得清醒了,最好别去打扰。况且大海茫茫,如果没有大白鲨带路,是很难找到确切位置的。 王虎上岸之后,先回家看看,然后搜集物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布匹铁器,尤其像镇脑安神之类的药材,玉笥岛眼下急缺。他的境界实力被提升至了开光初境,办这些小事并不困难。 而信天游自己和玉玲珑,将去往越国的王城武威。 下午阳光灿烂,王虎、陈秀才扯起满帆,直向西北航行。 海鸟追逐帆船,鱼儿时不时蹦出水面。信天游,不一会儿抓住了三条,乐得合不拢嘴。 船上有一个小巧厨房,腊肉、山菇好大一堆,油盐酱醋均不缺,还从玉笥岛带出一筐芹菜,一坛酒。 玉玲珑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做饭。可洗干净青菜淘完米,盯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犯愁,最后还得请王虎杀,破肚刮鳞。 龙丘水南无所事事,也过来帮忙,却被小妮子推了出去。 厨房久久没有传出锅响铲动,突然一声尖叫,玉玲珑慌慌张张逃出,身后烈焰熊熊。 原来烧火放油了,才发现没把鱼肉清洗。手忙脚乱,烈火烹油,锅中的火舌蹿起老高,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信天游一个健步跨入厨房,操起锅盖闷熄火,抽出灶膛木材丢入水桶。摆出哥哥的派头,好一通教训。 这炒菜嘛,次序很有讲究,先将材料备齐才能点火热锅。 比方说煎鱼,得先备好葱花、紫苏什么的。放油之前,先用生姜块擦抹锅底,鱼皮才不粘锅,除腥味。 玉玲珑心悦诚服,蹲在一旁用清水泡发干菇,把腊肉刷洗干净。又将一罐罐调料翻出来拆封,像小狗儿似的嗅了嗅,摆放整齐。 她正忙乎着呢,信天游紧张道,你先出去。 小妮子连忙跑到门外,攀住门框露出半个面颊。只见信天游神情凝重,右手端鱼盘,左手执锅盖,如临大敌般一步步挨近了沸油翻滚的大锅。 待距离仅仅数尺了,手腕一抖。鱼肉从盘上蹦出,不偏不倚落入锅中,角度和力度拿捏得妙到毫颠。 锅中腾起青烟,油花四处乱溅。 信神棍早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锅盖一竖,恰似立起了一面大盾牌,严严实实挡在身前。 他自然不怕油烫,可若释放力场阻隔太小题大做,眼珠子还是很娇贵的。 啊,这样也行? 小妮子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信天游老着面皮,讪讪笑道: “华国举办桃李宴,我亲自见识了大厨炒菜,不佩服不行。油星乱飚,却总烫不着他们。” 午餐比较迟,菜肴丰盛。 最大的功臣玉玲珑不停劝菜,充满希翼地瞧每个人脸色。 龙丘水南小口抿饭,与在玉笥岛的泼辣作风大不相同。王虎目不斜视,对肥厚的腊肉情有独钟。陈秀才则食不语,表现出了大家子弟的风范。 信天游面对几盘黑白之物,愁眉苦脸研究了一番,先挟一块品相最好看的送进嘴。玉玲珑见他只顾细细咀嚼,不安地问,味道怎么样? 信神棍艰难咽下,道: “淡了。” 小妮子忙伸手挟一筷子,脸儿渐渐耷拉了。 原来这盘清炒山菇,忘记了放盐。 见玉玲珑拉下小脸儿,信天游殷勤将自己的劳动成果——煎鱼,挟到她碗里。 小妮子扮了个鬼脸,却不吃,又从盘子里拈三块分送给王虎、陈秀才和龙丘水南。 信天游忐忑地问,味道如何? 王虎咬得“咯嘣”脆响,满嘴黑沫地缓缓点头,含含糊糊赞了一句好。陈秀才却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一时呆住了。 龙丘水南浅尝一口,轻笑道: “味道苦辛,想必做药引是相当不错的,专治跌打损伤。” 原来这黑黢黢一堆,就是信某人炮制的“鲜鱼”。煎太枯,快变成炭块了。 他不相信地塞一块进嘴,表情复杂。又不好意思吐掉,艰难地咽下。 玉玲珑咯咯笑起来,龙丘水南也忍俊不禁。王虎、陈秀才不敢放肆,勾腰低头,憋得很辛苦。 绿萼从核舟里探出头看了看,对吃吃喝喝毫无兴趣。打了一个哈欠,又缩回去睡觉了。 酒到酣处,信天游高歌,玉玲珑翩翩起舞。龙丘水南与陈秀才以筷子敲击碗碟合节拍,王虎胡乱拍巴掌。 其乐融融,五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席间,信天游送给龙丘水南一个手镯。小妮子见了,咋咋呼呼挽起袖口亮出腕上镯子对比,如出一辙。 灵晶化的笋壳又轻又薄,更像手环。 在深海古洞浸润了整整八百年,除灵气结晶外还有微量矿物元素渗透。晶莹剔透,纹理细腻,绚丽润泽。当阳光以不同的角度照射时,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图形,如变幻莫测的山水云天。 龙丘水南套上手腕,感觉一股清凉透入身体滋润百骸,晓得绝非凡物。 送给王虎、陈秀才各三颗婴儿拳头大的卵石,灵气四溢,对他们的修炼很有好处。 临近日暮,丝绸一般平滑的海面渐渐起雾。 先是若有若无,继而很快连成白茫茫一片。一炷香后,由乳白色转为蛋青、深蓝,最后竟然黑沉沉茫无边际。 风乍起,呼啸盈耳,天空晦暗。 海鸟乱哄哄惊飞,慌不择路撞上了船帆的桅杆,砰砰连声。 信天游多喝了几碗酒,意气风发。叉开两条腿稳立船头,敞开胸襟连呼“快哉”,笑道: “哈哈哈……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大白,才这么一点风雨,咱们冲过去。” 第二十三章 一川红云 信天游的声音非常平静,一点不像诀别的口气。 话语的后半截,没一个人听懂。可前半截里流露出的凶险,个个都明白了,惊呼不已。 小妮子“哇”地哭了,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姐夫,别走……” 龙丘水南道: “信天游,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并肩承担。” 王虎与陈秀才跨出一步,道: “某愿为马前卒……” 信天游躲开玉玲珑,边走边道: “别动,你们帮不上任何忙。呆会儿要出现大颠簸,都把自己绑紧了,千万别被甩出船。王虎,过来关好门。” 待身后的舱门合拢,他走到船头,对飘浮空中的少女道: “绿萼,虽然整片海域被蛟龙封锁。可它同我厮杀的时候,控制力减弱。你可以乘坐清风舟,趁机逃走。” 少女斜瞅少年郎,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似乎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就是不肯说话。 信天游从脖子上解下核舟,等了等。见绿萼不进去,便使劲扬臂一抛。 嗖…… 黑点飞跃出漩涡边界,远去了好几里之外。 他指了指方向,命令道: “快去。” 见少女还是不动,只好置之不理了。跑到损毁大半的船尾,抓住残缺的木板慢慢浸双足入水。先凝神对大白发出指令,然后猛地一推,撒手。 同小船的距离迅速拉开,信天游踏浪奔跑,斜斜插向海眼。 绿萼飞舞轻扬,如影随形。 半径一公里的巨大漩涡,从外向内,水位平滑下降。最后一百米处陡然坠落,垂直出现了一个收束的喇叭口。 信天游越跑越快,到了喇叭口边沿,摘下背上的巨弓朝天空一抛。 震天弓静静虚悬于半空,瞬间明亮。淡青色弓弦如一泓秋水,自动拉开了约十分之一的幅度,连弹三记。 得到龟虽寿指引,少年掌握了神弓的使用之法。 不需要用蛮力拉,神念就可以沟通。除了震天箭之外,它还可以发射自身的杀气,灭杀出神真人。在罗浮岛时,仅仅凭这张弓散发出的凌厉威压,就唬得融体圣人空虚子一愣一愣。 当执弓者修炼至高深境界时,甚至可以凝神为箭。虽万里之遥,开弓必诛,来无影去无踪。 嗡…… 嗡…… 嗡…… 三次低沉的蜂鸣之后,如陡峭山坡的漩涡水墙立刻紊乱,呈现出垮塌趋势。 信天游于奔跑之中,扭头回望。见到大白拖着小船斜向上,正努力泅渡最高点。 当即放心了,猛地跃入空中,头下脚上朝喇叭中央坠落。胳膊伸得笔直,右手执龙牙,剑端喷出两米长白亮光芒。 他不但利用水流加速,还利用自由落体加速。 妖龙正在海平面下一公里慢悠悠上浮,被震天弓的杀气射得脑壳发木,短时间内凝聚不了法力。 而一千米的高空坠物,足以让他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炮弹。再加上龙牙,可谓无坚不摧。 绿萼的幻影消失,信天游身前突然出现了一朵鲜艳的凤凰花。花瓣微张,花蕾羞怯地闭合,伴随他一同急速坠落。 “你干嘛?” 劲风激荡,他不解地责备。 “快跑……你又没有本体,光一个神魂挡在前面,不起作用的。” 少女道: “我知道,我很没用呀。可是挡在你前面,至少能够缓冲一下妖龙的神识攻击。嘻嘻,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 少年吼道: “你这朵蠢花,快躲进核舟!” 他伸左手去推,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 绿萼不作声。 花瓣愈发鲜艳,微微外张。似乎有万千叮咛,却欲语还休。 说时迟,那时快。 下坠才三百米,见到黑黜黜的海眼深处有庞大的蛇躯扭动。其上方却出现了一点白芒,急遽扩大。 啸鸣越来越尖利,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把二人反送入高空。对蛟龙这种非凡生物的防御力与攻击力,他们还是严重低估了。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在高速喷溅状态下却比枪弹还厉害。信天游躯体之强悍,已达人间极致,也感觉浑身火辣辣。 凤凰花安然无恙。 她本是神魂状态,不在乎物理攻击。 乌云散尽,月华如水,星河遥远。 龙牙的光芒熄灭,信天游借上升之势,俯瞰海面。 漩涡外围的水域隆起,形成巨大水丘,仿佛阴森森的坟墓。 内壁,阶梯状的波纹正修复紊乱。 大白拖着木船,离顶端堪堪只差一米了。然而,他们即使脱离了漩涡,也逃不了。 海眼里的水柱回落,绿茵茵雾气却从喇叭口汹涌而出,贴着倾斜的水墙一圈圈向上扩散,迅速弥漫。 妖气! 之前,妖龙为了引诱猎物进入陷阱,刻意收敛了气息,此刻再无保留。 信天游百毒不侵,绿萼又是神魂状态,对此无所谓。但木船里的几个人连同大白,绝对抵挡不住。 他的脑壳“嗡”一声大了,五内俱焚。可人还在上升,无可奈何。 凤凰花突然消失,绿萼俏丽婀娜的身影重新出现。 巧笑倩兮,美目顾兮。伸出葱尖儿般的食指点了点信天游,然后把右掌按在了自己心房。 她微笑着,倒飞而去,明亮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他。 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信天游一怔。 少女笑意盈盈,嘴角微勾。凝视着少年倒飞,速度越来越快,姿态却极其从容。 经过数次呼吸,绿萼飘至海眼正上方的半空,身影迅速淡化。 一株亭亭玉立的凤凰木浮现。 繁花绽放,仿佛悬挂了一川火红的流云。 从海眼奔涌而出的惨绿雾气明显一滞,过了数秒后继续攀援,其状漫不在乎,其势汹汹恶霸。 木者,万物之始生。 其形可揉曲直,其态务好华美。虽弱质芊芊,芬芳艳丽,然举火可焚天。 一瞬间,凤凰树从内到外,迸发出耀眼红光,继而燃烧起熊熊大火。没有浓浓的黑色烟柱产生,只有清脆空灵的吟唱传出。 绿萼想干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信天游根本没反应过来。 尽管对草木精灵及法术修行一知半解,却知道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唯一具备蓬勃生命力的只有“木”。 而草木一旦燃烧成灰,就意味着能量释放干净,生命走到尽头。 第二十五章 越王城 越国是大国,有两千多万人口,属于天台宗的道场。 大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河流清浅,密如蛛网,却都不宽广。舟楫盛行,往往比车马还走得快。 以前,天台宗比不上横跨周曾华三国的潇水剑派。可后者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用力过猛,大修士陨落殆尽,沦落成为了中下教派。 天台宗尚存出神真人好几位,宗主地随子更是融体七重境的强者,这些年气势蒸蒸日上。但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却不可能。被两个超级大教,夏国的正阳门与吴国的天一派夹在中央,缺乏成长空间。 正月刚刚过去,残雪消融。 大地复苏,草木萌动。 武威王城的一处殿阁内,宫女们打开门窗,燃起熏香,手执点亮的蜡烛照耀房间角落。 几名老太监用棍棒轻敲梁柱,念念有词。 “二月二,龙抬头。一声霹雳震九州,蝎子蜈蚣不露头……” 外院,仆佣忙忙碌碌,从三架大马车里卸下生活用具和粮油米面肉食菜蔬。 内院,玉玲珑率领四名宫女迎接越王玉君奇。 这里是公主府,十名御前侍卫散开在寝宫周围守护。宫女也只跟进前殿,就驻足了。 小妮子亲自带路,领着哥哥穿过重重帘幕,进了闺房。手往墙壁上镶嵌的一块玉石按下,隔音法阵悄然开启。 珠帘拨开,一名面黄无须,鬓角斑白,正坐在桌前吃春饼的汉子抬起头。 “我哥来了。” 玉玲珑声音清脆,喜气洋洋。 汉子放下手里的饼,面无表情地拱手,道: “山野草民肖尧克,参见越王。” 玉君奇名义上是王,实际上只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哪里敢拿捏什么架子。连忙抢前几步,躬低腰身回礼,道: “君奇拜见肖师,请恕怠慢之罪。” 玉玲珑昨天黄昏进了武威城,直入王宫面见太后。 公主府是越幽王为女儿早早准备的,整整筑建了三年。玲珑年纪尚幼,在自己府邸根本没呆过,一直陪伴太后。 玉君奇得讯,急忙赶过去,与母亲妹子抱头痛哭。 对三人而言,他登基为王的那一日,一家人便踏上了断头台。 早些年,文臣武将里还有心向幽王正统的。随着越侯一次次清洗,渐渐凋零。 玉君奇不甘心,利用王后省亲的机会,挟带血诏给国丈大人。事情败露,国丈府被满门抄斩,血流成河。越侯第二子,大将军玉烈领兵夜入王宫,当着他和小王子的面诛杀了王后。 从此,万马俱喑。 越侯雄才大略,灭小国部落无数,深得天台宗支持,早就准备篡位了。去年秋天,侯府公然缝制王服,打造王车。 玉君奇干瞪眼,苟延残喘。 去年夏天,事情出现转机。 越国的王族子弟出生后,一般自动成为天台宗的外门弟子。 他们从小被传授修行之法,又得丹药辅助,破境比普通人快。优秀者进入内门,如越侯第一子玉刚。二十岁时曾任道门东方巡查使,二十七岁踏入圣胎境,现为精英子弟之首,外门总执事。 外门行走世间,为内门搜罗天材地宝。事务繁杂琐碎,耽误修炼,一般由进阶无望的长老打理。精英子弟去外门历练,通常不超过一年。 为了震慑市井朝野,玉刚迟迟不卸任回山,等待越侯登基。 半年前,十三岁的玉玲珑踏入通幽境。不算惊才绝艳,却也相当难得,够资格进内门修行了。假以时日,焉知不成为长老? 玉刚足够强大,不惧怕。越侯却是个凡人,不得不忌惮。 于是,毫无江湖经验的小妮子被玉刚派遣,去往不肯归附道门的姬国刺探情报……如众人所料的那样,果然神秘失踪了。 出乎玉君奇的想象,失踪半年多的妹子居然避开了官府谍子与天台宗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回转王城,还带回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惊喜。 当晚,玉玲珑夜宿王宫。 第二天早晨,太后派出了十名贴身宫女和信得过的老太监,前往公主府伺候。 府内只剩下寥寥几个看守仆佣,缺乏生活物资。玉君奇便安排了三车东西送来,借此机会与肖尧克碰面。 信天游见他神态勉强,淡淡道: “不必拘礼,大家坐下聊一聊。” 玉君奇犹豫了一下,递过去一枚戒指,方才落座。 信天游用神识扫了扫,里面是一个长宽高约两米的空间,装满残旧法器。另有六块上品灵石,一小堆金银珠宝。 残旧法器可以提炼出几十颗惰性珠,金银珠宝与灵石恐怕是玉君奇最后一点家当。他并没有提出要求,既然对方巴巴地送来了,却之不恭。 纳戒形状粗长,纹饰精美,正面雕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 那是玉族图腾,特醒目,佩戴容易暴露行迹。 信天游感应了一番,发觉蝎子只是一个单纯图案,并不影响法器使用。便用右手的大拇指按压在戒面摩挲,祭出了能量。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闪过,惊得兄妹俩身子后仰。 待大拇指移开,蝎子不见了,赫然出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黑侵染白,白吞噬黑,光芒闪烁流转。两条阴阳鱼好像活的一样,无穷无尽地追逐…… 玉君奇瞠目结舌。 他是通幽中境的法师,早感应肖尧克真气微弱,是聚气境界的样子。顿时大失所望,心里不免嘀咕,莫非妹妹遇到了一个江湖骗子? 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相信也得相信。 待那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闪过,见到对方变戏法一般弄出太极图,不由得一阵阵狂喜。 玉玲珑跑上前一把抢过戒指,举到眼前仔细看,连声追问: “姐夫……这枚纳戒好硬,锤砸不坏,刀砍不破。以前父王常戴着它拉弓,一丁点儿磨损也留不下。你怎么随便一抹,就画出个法符……” 信天游尴尬地咳嗽两声,提醒别乱喊。 小妮子醒悟过来,抓起他的手殷勤套上纳戒。退后两步,歪着脑瓜欣赏了一番,拍手赞道: “尧哥,刚刚好。你手上多了这件东西,马上就显露出了一股威势,比那个铜环强多了。” 第三十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信天游正合计,吴王孙在任何方面都远超桃夭,怎么酒却不如桃花露? 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 世间所有的感觉均经过了肉体,模糊且指向不明。而桃花幻境是一种神魂状态,自己饮下的那杯酒纯粹、明确,直抵灵魂。 这时听到了吴王孙发问,不假思索回答道: “比我半年前喝过的桃花露逊色……” 感觉对主人不敬,又亡羊补牢。 “你的葡萄酒也不错,在人间可以算极品了。” 直娘贼,你丫喝的酒比人间极品还强,难道是白玉京的琼浆玉液?远远围观的众仙师听到这句话,心中大骂无耻。 吴王孙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人间的美酒,当然不能跟仙露比……肖兄刚才的步伐别具风姿,有什么讲究?” 信天游道: “这叫走海路,一个人可以把整条道占了。家乡的地痞最喜欢这样搞,意思是老子不好惹。我小时候见了很羡慕,今天特意学学。没走好,请多包涵。” 吴王孙出没的地方,哪里会有地痞?即使有地痞,也会变成乖巧绵羊。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走路把整条道都占了,是一个什么状况,摇摇头问道: “肖兄一眼认出了我,难道以前见过?” 信天游道: “你太有名了,听几个朋友说起,想不认出也难。” 吴王孙苦笑,道: “虚名而已。” 切,你的自我感觉还真良好。信天游一指旁边铁塔般的壮汉,道: “我能够认出吴兄,不是因为你本人怎么样,是因为他太醒目了……昆仑奴。” 一听这句话,壮汉猛地抬头,目露厉电,周身迸发出磅礴气势。 小桌上杯盘乱颤,众女花容失色。 啪…… 信天游手中的夜光杯凌空碎裂,酒水泼洒。 众仙师见此一幕,心中大爽,谁叫你这厮把牛皮吹上天!居然敢在吴王孙面前嘚瑟,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们也想接近吴王孙,可昆仑奴守卫,谁敢? 平日里,仙师馆只有寥寥二三十人。自从吴王孙来后,爆增至一百多。 他初到时,一名圣胎初境的真人兴奋地跑过去打招呼,一不小心靠太拢。被昆仑奴毫不客气用马鞭一卷,甩得不知道去哪里了。若非如此,天字号甲一房早就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吴王孙抬手压下昆仑奴的气势,皱眉道: “肖兄,不知者不怪。昆兄口不能言,耳却能听。从陪我修行之日起,便脱离了奴籍,早就不是奴隶了。” 信天游站起身,面对壮汉深施一礼,道: “肖某只是听人提起,顺口说了出来。完全无恶意,还请尊驾赎罪。” 昆仑奴默不作声,恢复成一尊石雕。 信天游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觉尴尬,坐下问道: “吴兄,昆兄是什么境界?” 吴王孙道: “圣胎境界巅峰,体修。” “肖某猜测,他的修行在近期滞涩了。” “哦,确实如此。肖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下人,难道不晓得昆兄脱籍?不,绝对知道。之所以那么喊,是习惯了,并无轻蔑之意。可是昆兄的反应激烈,说明他耿耿于怀……修行如逆水行舟,越往后越艰难。如此在意一个‘奴’字,必然暗生心魔,怎么可能不滞涩?当年癫道人纵横天下,常常被俗人啐骂为疯子,可没有动怒。” 吴王孙闻言怔住。 昆仑奴眼睛一亮,抬起头。 众仙师陷入了沉思。 信天游又指向地毯上的夜光杯渣子,道: “碎的是杯子吗?不,碎的是面子。如果肖某执意于面子,如何求天道,证长生?贫者振衣作响,谁能从王侯身上搜出半个铜板?方才言语伤人,须让昆兄发泄怒气。难道,我真的护不住这只杯子?” 言毕,信天游手一伸,掌心向下。 只见碎渣子跳跃而上,凌空一块块自行拼拢。仅仅二十息之后,夜光杯重现。纹理纵横交错,犹如冰裂,呈现出一种异样美感。 信天游祭出能量,融化了杯子重新铸造一个光溜溜的都行。面对吴王孙不敢暴露底牌,只释放少许“焊接”,弄出了一个冰裂工艺品。 现场鸦雀无声。 这一手,远比碎裂杯子漂亮,强大太多了。 破坏,永远比建设简单。推倒房屋与重建,差了十万八千里。 复原碎杯,必须同时具备强大的神识与气场,才能精确控制每一小片回归原位。 信天游望了望天台宗外门,毫无动静。 知道和吴王孙呆一起,玉刚不清楚底细,以静制动。如果逃跑,他们就追杀。如果进攻,他们就应战。 很明显,吴王孙感觉出自己与其他修士不一样。很好奇,临时起意喝杯酒,聊一聊,倒没什么阴谋。 可信天游见到天字号富二代,好大一条鱼,临时调整了计划。 对方有一件他迫切需要的飞行法器,号称天下第一快的至宝——天梭。 像震天弓,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攻击法宝。可以他目前的功力,发挥不出。龙牙,贴身近战属于当之无愧的第一利器,却无法及远。而且踏入杀胎中境界,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没机会贴身近战了。 真人不能飞行,必须借助法宝灵禽,否则就要靠两条小腿丈量大地。 以信天游去潇水剑派化缘为例,真正搞事情只是在藏经阁的半小时。可为此在路上花费的往返时间,就长达一个月。 在现阶段,天梭对他至为关键,震天弓反是鸡肋。一旦成为圣人可以飞行后,二者的地位又会调转过来。 萍水相逢,没啥交情,偏偏吴王孙又什么都不缺。龟虽寿收集的海底财宝虽然多,但是除了炎精之外,其它的人家恐怕瞧不上眼。 能够让对方心甘情愿交出至宝,又不结下仇怨,唯有激他豪赌一场了。 突然,昆仑奴的脸上露出欣喜。往旁边膝行两尺,魁梧的身躯趴下,头颅低垂。双只胳膊却抬起伸出,双手合拢,掌心向上。 看热闹的众仙师愣住了。 这什么礼节? 好像叫花子讨饭,打发点咯…… 第三十一章 滴水还魂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悟了,悟了……昆兄终于除去心魔,开悟了……肖兄,昆兄是向你表示感激,希望能够把夜光杯赐给他。” 信天游将杯子轻轻放入昆仑奴的掌心,道: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吴王孙摇了摇头,笑吟吟道: “不,夜光杯虽然珍贵,却只是装东西的器物罢了,随便哪一个富豪的家里都能找出好几只。但破而后立,令圣胎真人开悟的杯子,天下可只有这一件,价值至少增加了万倍。重塑之后,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而是肖兄的。” 信天游一怔。 有道理,咋不早说? 天下的聪明人真不止华文一个,瞧瞧人家的脑袋瓜转得多快。 昆仑奴慢慢地膝行而退,将杯子小心翼翼摆上桌案。神态虔诚,如瞻仰圣物。 翠翠跑回马车取出一个新杯子,重新为信天游斟了半杯葡萄酒。 大家端杯,一饮而尽。 吴王孙沉吟道: “我欠肖兄一个人情……” 听到这句话,远远围观的仙师忌妒得眼珠子发红。 啧啧,吴王孙的人情,不敢想象。光凭这一句话,就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咕咚…… 肖尧克粗鲁地一口灌下葡萄酒,一边乱嚼熏制鹅肝,一边含含糊糊道: “昆兄的问题不大,他只是身在局中不自知而已。今日之开悟,肖某轻轻推了一把,并非有多大功劳。感谢二字,休要再提……倒是吴兄你,麻烦真不小。” 现场发出一片嘘声。 奔波江湖的散修,所有资源都需要搏命争取。可不比闷头在洞府里修炼的大家弟子,人情世故贼精,闻言面面相觑。 尼玛,这是标准的神棍开局,街头算命的套路!咱们窘迫的时候,也玩过。 吴王孙七年不进一阶,能没有麻烦吗?连渡劫三重的大圣人归来子都束手无策,谁又有解决办法? 翠翠一听急眼了,啐道: “你才有麻烦呢,你们全家都有麻烦。” 见对方把酒喝光了,也故意不斟。 吴王孙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翠翠的胳膊示意别乱讲话,拱手道: “无数热心道友找到天一教,甚至还有俗人跑去吴王宫,说要献出祖传药方或者绝密功法,助我进阶。对此,吴某从来不理。但肖兄乃神龙一现,今日相遇,不知何日重逢。金玉良言,还望赐教。“ 听到“神龙一现“,信天游知道对方看破了自己的伪装。瞧瞧人家这世家子弟,说话简直滴水不漏。 他反正顶着“肖尧克”这个假身份,也不在乎,大大咧咧道: “你好不容易才把境界压制下来,当然不理了。“ 全场皆惊,都望向吴王孙。 一直风淡云轻的王孙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问道: “肖兄何出此言?“ 信天游一摊手,道: “很简单,你有天资,有资源。没理由不进阶,除非是自己不想进阶。“ 哦…… 吴王孙闻言,表情又轻松了。见对方欲言又止,摆手道: “肖兄,你只管明言。” 信天游咧嘴道: “那我就一通胡扯了……你的内心非常恐惧,想逃离这个世界。由剑师改行为符师,又成为器师,是想造星棤……“ 吴王孙差点蹦起来,以一串响亮的哈哈打断信天游的话。慌忙举杯,浑然忘记对方的杯子里根本没酒了。 “哈哈哈……不会鬼画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木匠,让肖兄见笑了……喝酒,喝酒。” 翠翠立刻乖巧地起身斟酒。 信天游眼睛一亮,晓得蒙中了。 他在虚境整理过上万份思想实验的原始记录,与试验对象的思维活动进行对印。 不同状况时的脑电波是不一样的,安静时出现α波,思考时就出现β波,β波的出现一般代表着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辅助以精神压力分析仪,依据对心率变异的分析,自动测量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 尽管,并不能通过波形精确得知一个人在想什么,但大致的欢喜忧伤还是看得出。 后来修习了神女的《封天诀》,如虎添翼,敏锐感应每个人的神魂波动。恰巧吴王孙又没有伪装,察觉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是小菜一碟。 当然,极少有人能够伪装到潜意识层次。 在高科技时代,也只有特工才接受深层次催眠,以防止泄密。高级营销人员自我暗示,提高信心与亲和力。曾经有骗子伪装领导,入戏太深,连自己都相信了。 符师、器师、阵师是相通的,大阵师必然会制器画符。大器师未必懂布阵,但肯定会画符。 吴王孙既然造出当世第一快的天梭,下一个目标只能是遨游宇宙的星棤了。再联想他中途改行,内心恐惧,不是想逃离地球才怪。 为什么要急吼吼逃跑? 而不是等渡劫圆满,以天人的身份横渡星河? 雷震子给出了答案。 天机紊乱,二十年内会有苍生大劫。 这应该是道门的最高机密了,知道的人极少极少。但雷震子是天人弟子,吴王孙乃年轻修士第一人,能够获悉不足为奇。 二人干完杯中酒,吴王孙笑道: “我说肖兄内心有忧伤,肖兄讲我内心有恐惧。咱们半斤八两,全是乌鸦嘴。上大街摆摊算命,准赚不到钱。“ 轰…… 围观者全哄笑起来。 吴王孙目光炯炯盯住对面,传音入密。 “肖兄可否猜出,吴某恐惧什么?“ 天字第一号的机密,怎么可以乱回答?信天游信口胡诌。 “人心隔肚皮,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见吴兄谈笑甚欢,却时不时微蹙眉头,似乎隐藏忧愁……“ 吴王孙一愣,心道我有这习惯吗?怎么自己没发觉。 略一思量,接着道: “肖兄助昆兄开悟,是一份大人情,我得感谢。证天道,求长生,最怕的是欠人情,落下因果羁绊。” 信天游道: “我正巧也有一事请教,大家相互抵消怎么样。” 这人情往来,怎么还有相互抵消的?吴王孙愕然,还是微笑着一摆手,道: “请讲,吴某必知无不言。” 信天游传音入密。 “我有一位凤凰花仙子的朋友,前几日神魂消散了,可有什么法门将她复活。” 吴王孙身躯一震,秒懂面前的黄脸汉子为什么看起来郁郁寡欢了。立刻收敛了笑容,推开翠翠喂自己荔枝的手。 沉默半晌后,传音入密。 “圣人的躯体朽坏,可以夺舍重生。一旦魂飞魄散,是不能复活的,连天人也做不到。道藏虽然记载了起死回生的故事,却无操作法门。佛宗有转世轮回之说,也需要灵魂不灭才行。 “民间传说,人死之后要经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忘川河,抵达幽冥地府。忘川河水呈血黄色,装满孤魂野鬼,河上有一座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忘记了前生事,才能转世投胎。 “吴某曾经抓过鬼,发现它们没一个有这样记忆,本来是不信的。后来一想,游荡在世界上的鬼全部没有进鬼门关,当然不晓得里面的情况。既然天界存在,地府为何不能存在? “但眼下,肖兄面临的问题更深刻,亘古以来无解答。类似于,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又变成什么?吴某觉得,凡是存在过的东西,不可能变成虚无。如种子破土长成树,树木焚烧成灰,复归泥土。那么,中间散发出的光和热,去哪里了?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被环境吸收了,转化了。 “要复活凤凰花仙子,法门应该是存在的。但这条路从来无人走过,注定会无比艰难。吴某了解不深,不敢妄言。况且,草木的生命力比人类强大。枯枝发新芽,滴水可还魂……让我再想想……” 众仙师竖起耳朵倾听,却见二人传音入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直娘贼,这两货一到关键的地方就讲悄悄话,忒不厚道了! 第三十二章 石头里蹦出来 吴王孙越来越看不透对面的黄脸汉子了。 想来想去,硬是想不起何门何派能够隐藏如此高手。 仔细观察,发现肖尧克的面貌僵硬,五官不协调,肌肤细腻,目光明亮,晓得必然运用秘法改变了身形相貌。 复原夜光杯,一语令昆仑奴开悟,都算不得什么。但戳破自己内心的恐惧,简直像天雷炸响。 知道“天机紊乱,苍生浩劫”的修士极少极少,莫非是偷偷溜出虚空秘境的天人弟子? 很快,吴王孙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假如是天人弟子,就不会向自己询问“复活神魂”的法门,而是去求天人师父了。 足足思考了三分钟,吴王孙才长吸一口气,传音入密。 “抱歉,肖兄……性命关天,我不能胡乱指点你。由于修炼的途径不一样,人类修士肯定比不上草木精灵对自身的了解。假如当世只有一位天人知晓复活的秘密,那一定是白莲圣后。” “啊,不是妖族圣后吗,在哪?” “圣后的本体是一株白莲,这本来是道门的绝密之一。但百万大山里的妖怪精灵是知道的,加上圣后又横渡星河去了。对当今的局势没影响,所以我才能告诉肖兄。” 见对方露出一脸失望,吴王孙又道: “吴某虽然不晓得法门,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保护好凤凰花仙子的本体至关重要……另外,建议‘肖尧克’这个化名,不要再用了。南星遇刺,南海派秘密追捕肖尧克。几大门派全晓得了,太招惹人注意。 “方才我请你喝酒,部分是出自这个原因。肖兄有如神龙,高深莫测。吴某想来想去,天下青年中只一人可以稳压我一头,是一个女子……“ 听到这里,信天游的心脏砰地一跳,想起了几天前同船渡海之人。 果然,吴王孙道: “……她叫龙丘水南。吴某二十岁踏入出神境,被誉为千年第一。其实,龙丘水南在十九岁时就踏入了。她的修炼资源比我差,能取得如此成就,资质远胜。” 信天游道: “我与白莲教有点儿阴差阳错的渊源,以后还要打交道。可又对他们不是很了解,麻烦吴兄解释下。” 吴王孙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卷入了番州之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当晚袭击南星的融体圣人,正是白莲教母。而龙丘水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 “青鸟传檄,苍狼远征。白莲圣后烈火焚城,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气魄亘古未有。当时,吴某见到高空的那朵白云,也不由得折服,并无痛恨。 “青鸟将圣后的符咒,送给天下散落的妖怪精灵,有极少部分人也因此觉醒了妖族血脉。像昆兄,那时只是吴王宫中的一个僮仆,觉醒后力大无穷。家族才赦免了他的奴籍,让他随我修行,伺候。 “他们毕竟是人,不可能像野兽一样地生活。渐渐联络聚拢,没有回归百万大山。建立了白莲教,奉圣后为真神。 “天下教派的格局,历经千百年才形成,洞天福地早就被瓜分光。白莲教一穷二白,没地盘,没资源,还没实力,只好跑到俗世传教。 “教内以兄弟姐妹相称,有患相救,不执一钱可周行天下,对贫民具备非常大的诱惑。往往饥荒洪水造成流民四起,就是白莲教广招信徒的良机。 “抱团对抗官府,必然招致镇压。跑到别人的道场招揽信徒,不挨打才怪。他们被打击狠了,只能在暗处活动。接头时用切口暗语,以双手拢成火焰状,模拟莲花。所以,龙丘水南一十九岁踏入出神境的纪录,被各大教派抹杀了。 “因为百万大山的妖族不打击他们,便以此为依托,在吴国和姬国的活动最猖獗。吴国太强大,吞不下。南海派的宗门远在罗浮岛,姬国又被山海环抱,易守难攻,是白莲教梦寐以求的地盘。 “两年前,姬国大旱。流民揭竿而起,攻占数郡。南海派与白莲教恶斗了一场,龙丘水南下落不明。这才导致了半年前的番州报复,修行天才南星遇刺。” 信天游听完,感觉有个地方不对,道: “十二岁的开光境,好像不算什么,我见过十二岁的化丹仙师。“ 谁料这话一出,吴王孙的表情更见了鬼似的,脱口反问: “你认识雷震子?是不是高高大大,长了两颗龅牙,脸色灰里泛青?“ 信天游点点头,道: “雷震子一直叫我大哥,曾经指点他破境。你怎么知道,去过虚空秘境?“ 吴王孙的嘴巴张得跟鹅蛋大,久久不合拢。良久才拱起手,俯身一揖,苦笑道: “雷震子,哪咤,沉香,杨戬,素来瞧不起我。想不到,尊驾竟然是他们的大哥。吴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二人传音入密,持续了整整一炷香工夫。 众仙师把头像拨浪鼓一般来回摆,如看哑巴戏,不由得抓耳挠腮。 见到吴王孙郑重作揖,这拨人心道,完了。大肥肉终于上了肖神棍的钩,肯定要大出血。 信天游道: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雷震子只是萍水偶遇,希望我出头揍猴子。” 吴王孙才合拢的嘴巴张开得更大了,结结巴巴传音入密。 “雷震子希望,你出头揍猴子?你可知道,猴子是什么人?连一些融体圣人,也赢不了他。” 信天游无所谓地耸耸肩,道: “猴子很厉害吗?吴兄,可不可以为我说一下虚空秘境的情况?” 其实,当初雷震子是那样讲的。贴身近战,他有可能赢猴子。但只要让猴子退出一米外施展法术,他就可能被秒杀。 而传送大阵的一旦开始运转,消耗的灵石将是海量,那是修士的命根子。为争夺末世资源,今后必然会与道门开战。 信天游觉得,自己与猴子免不了一场决斗。最好提前了解对手的情况,有备无患。 吴王孙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终于道: “人世间说我是千年第一,其实没有包含在我们世界外的一个地方,虚空秘境。和里面的天人弟子一对比,无论我,龙丘水南,夏瑾瑜,南星,就啥也不是。 “有资格进入虚空秘境的修行者,无不惊才绝艳。四五十岁的融体巅峰,并不鲜见。对比修士的寿命而言,还很年轻。绝大部分是奔着求天道、证长生去的,一心修行。也有少数情投意合,结成了道侣。 “因此,虚空秘境里才有了天人弟子,但每一代均不过寥寥几人。道宗和四大超级门派的掌门,都是三劫修士。出入虚空秘境时,往往会带上得意弟子。吴某才得以进入,略知一二。 “凡进入者,必须指道心发誓,不泄露里面情况。所以,吴某只能说下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十七年前,遗落之地的圣战爆发。次年夏初,太阳城破。三位天人追击魔导,路过华国栖云郡的羊肠谷。捡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入虚空秘境。 “秘境里的少年都有父母,唯独他没有,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因此他们抱团对付,给对方起了一个诨名,猴子…… “这天下,是被道门控制的。道门,则被虚空秘境控制。抛开天人神通广大不讲,圣人进秘境躲避雷劫不讲,各家老祖还呆在里面呢,焉能不乖乖听话?假如把那里比作皇宫的话,雷震子等少年相当于皇子。 “而猴子,则是太子。” …… 第三十三章 败家子 吴王孙所言,与师父当年见到的,以及章牧之调查的情况,严丝合缝,恰好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起逃出白沙城,不是同根生,却宛如亲兄弟。结果一个成为魔导弟子,一个成为天人弟子,免不了要惨烈厮杀一场。 信天游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王孙的话语里,流露出一个危险信号。 道门高层晓得“天机紊乱,苍生浩劫”,也许启动了“星棤“的逃亡计划。毕竟,只有天人才能够赤身横渡星河。开始对一些中小灵脉进行”抢救性挖掘“,其实是杀鸡取卵,为星棤准备能源。 吴王孙,极可能是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修士追求个体的强大,器师与阵师极少。何况“星棤“不是一件法宝,而是一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他中途改行,固然出于兴趣与天分,恐怕也与此相关。 但无论如何,不至于七年不进一阶,肯定还存在更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回馈,信天游从《封天诀》与《金身诀》里挑选出部分炼神炼气的精华。听得对方一愣一愣,彻底服气。 他晓得,吴王孙把自己当成了佛宗、杂门散修,甚至妖族中的顶尖人物了,并没有怀疑到科学狗身上。 两个人惺惺相惜,都有各自的机密,交流点到为止。 接下来,该联手演一出戏了。 传音入密了整整半小时,信天游突然面色一沉,冷哼道: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了不起吗?有种,你就和某家赌上一赌!” 众仙师终于听到了声音,精神为之一振。 忖道,别看他们方才聊得挺投契,一言不合就翻脸了。肖尧克暴打天台宗弟子后,又向吴王孙挑战,难道想一鸣惊人,成就名声? 吴王孙心知肚明。 这货呆会儿要闹事,想提前把自己摘出局。吴国不怕越国,天一教更不惧怕天台宗。可自己沾上这档破事后,光向道门解释就够喝一壶的了。在外面逍遥的日子,也不得不提前结束。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信天游除了存心把他摘出局,还有另外一重心思。 假如混成熟人了,怎么好下手? 龟虽寿是个二皮脸,说翻脸就翻脸。信神棍可做不到,只好趁没啥交情时,赶紧借题发挥。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只是天材地宝多一些,功法高级一点。肖兄身无半分银,拿什么和我赌?” 吴王孙的表情依然平静,心道,本公子凑个趣,看你这厮能闹出什么花样。告诉了那么多隐秘,把指点之功两抵。真要赌起来,可不会手下留情。 啧啧,瞧瞧人家这风度! 众仙师暗暗点头。 再去看肖尧克,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 那货放下杯子站起,大大咧咧道: “肖某乃山野散修,穷得连裤腰带都没有一根……嘿嘿,献丑了。” 言毕,解开了外袍。 现场一片哗然。 直娘贼,说献丑,原来真的是献丑呀…… 好丑! 只见他左腰别着一把银灿灿的解食刀,勉强像回事。挂着一个锦缎小荷包,针脚歪七扭八,真心不敢恭维。上面绣的啥,尼玛,两只鸭子! 有仙师咕哝,好像是鸳鸯。立刻招来一片嘘声,谁家鸳鸯长成那样? 这都不算啥。 奇的是,那货的右腰居然斜插一根半尺长棒槌。 大伙把眼睛揉了又揉,没看错,如假包换的一根乌亮棒槌。捶衣裳短了点,擀面刚刚够。 更奇的是,腰间扎了一根草绳子,还打了一个风骚的蝴蝶结。金黄色的稻草秸秆,清晰可辨。 顿时,沸反盈天。 这货,简直是仙师的耻辱! 有人高叫道,早些年老子没凝罡,走江湖的时候。吃上顿没下顿,裤腰带还是有一根的…… 肖尧克却不以为耻,当众解开“裤腰带”。 哎呦…… 翠翠羞得一把捂住了眼睛,一帮仙子连忙转过身。 胖妇人也跟着捂住眼,指间的缝隙却可以钻进一只苍蝇。可惜,她没有见到想见的。 锦缎小荷包,出自玉琼花大小姐的手笔。她来自西域楼兰,哪里刺过绣?连鸳鸯都没有见过,没弄成鹭鸶就算不错了。 草绳子不用说,当然是“灵索”了。 信天游还真不是故意打扮成这样,自从绿萼香消玉殒后,根本无心打扮,依旧穿着玉笥岛的那件破烂道袍。 把东西一股脑丢进纳戒,固然方便,放进取出挺消耗神念。 带着小妮子玉玲珑赶路,住店吃饭,盘缠不可缺少。小荷包正好可以搁点碎银子,装着神珠的西珠盒子。 雷芯木相当于一根超级电棍,可以吸收雷电,亦可放出雷电。他还没有琢磨出雷电法门,先发现了一个朴素的使用方法。这玩意坚硬无匹,打人是杠杠滴,一敲一个青包。碰到小毛贼,总不能拔龙牙。 在腰间扎一根灵索吸纳灵气,比从空间戒指里取灵石,方便多了。 信天游以能量击穿“草绳”,解开后用手捋直,轻轻一推。索端小孔急遽喷射出灵气,旋转如同风轮,飞向吴王孙。 精纯的灵气向四方散逸,众仙师如同恶狗嗅到骨头香,纷纷前涌。昆仑奴抬起头冷冷扫一眼,他们又不动了。 吴王孙抬手抓住“绳棍”,面孔一僵。用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改盘坐为跪立,郑重地传音入密。 “肖兄,请据实以告。你的前辈里,是否出过惊天动地的大宗师?” “嗯,算是。” “草绳上附着一层稀薄却凝练至极的神念,想必是你家前辈传下的重要信物,你是否有权处置?否则,吴某不敢接受它为赌注。即使侥幸赢下了,倘若你的师兄弟上门讨要,于情于理我都要归还。” “早分过家了,东西是我的。随便怎么弄,不会有人找你要。” 信天游呆在紫府,与癫道人的残留神念混久了,根本没觉得多么了不起。此刻才意识到,天下第一果然是天下第一。仅仅一丝残念就令罗浮岛的大小萝卜头不敢造次,连惊才绝艳的吴王孙也肃然起敬。 吴王孙心里则痛骂。 狗狗个熊,都讲老子是败家子。全都过来瞅一瞅,真正的败家子长啥样,连祖宗的牌位也敢拿出来当赌注。 他用大拇指按住绳棍末端的喷口,释放真气封闭,往前一推,那棍又平平飞回。 信天游接住,坐下后随手搁在膝前地毯上。 吴王孙开口道: “这件宝物,在灵气浓郁的环境里浸润了漫长时光,稻草杆凝结成晶,相当于十五大方极品灵石。但灵石里的灵气慢慢散发,它却可以瞬间喷涌,快速补充战力。加上细小轻巧,携带方便。总体而言,可比二十大方极品灵石。 “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此,而是绳子上附着的强大神念。若圣人借此开悟,或者后人晓得了,必定以倾城之力收购,供奉于香案……” 吴王孙说着说着,尴尬地戛然而止。 倒,眼前可不就是那个败家子后人吗? 众仙师闻言,惊得眼歪嘴斜。没料到一根草绳子,竟如此不凡。 二十大方极品灵石,是一个什么概念?折算成世俗金银,相当于武威城一个月的赋税。 信天游沉默了。 照此计算,即使把空间戒指里剩余的二十米灵索统统拿出去,也无法逼出天梭。 神珠的分量又太重,不敢露白。 第三十四章 蚊子也是肉 震天弓号称天下攻击第一,级别比天梭还高。拿出来对赌,绝对够用。 但消息一旦泄露,本来平静的南海派恐怕要疯狂追杀肖尧克。何况日后以南海师叔祖的身份重临罗浮岛,这件道具不可缺少。 太古遗音的分量也够,但信天游已经作了安排,准备送给绿萼的姐姐桃夭。 剩下,就只有龙牙与雷芯木了。 龙牙不仅是一柄神兵,还是他与高科技时代的纽带,轻易不可弃。 那么,只能送出雷芯木了。 这也是一件至宝,不能够一下子拿出来,以免打草惊蛇。最好先从小处着手,捞一批低阶法器。 华国的天地元气贫瘠,没几个仙师,通幽法师却一大把。他们如果有合适的法器在手,可以极大增强白沙城的防御力。 信天游想从吴王孙这里榨出油水,真蒙对了,天底下就没有谁拥有那么多法宝。 吴王宫千年底蕴,法器堆积如山,自然随便嫡长孙挑拣了。偏偏他从小喜欢,见到精巧的便收集了琢磨,日积月累。加上资质惊艳,师门显赫,连许多渡劫前辈都要奉承,屁颠屁颠献宝。 所以论法宝之强大,吴王孙未必能排进前列。若论法宝之多,之精,天下真没第二个人赶上。 不过,二十大方极品晶石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横跨修行与世俗的头号富家子,对此也有点脑壳痛。 法器很多,随便丢一件进江湖都会泛起波澜。可空间戒指里并没有携带很多,价值与“绳棍”相当的只有十几件。件件均是心爱之物,一时难以取舍。 信天游见他踌躇,问道: “吴兄,你有供通幽法师使用的法器吗?” 吴王孙哭笑不得,摇摇头。 本公子又不是捡垃圾的,那么低档的玩意也珍藏? 信天游大失所望,继续问: “供开光仙师使用的,总有。” 吴王孙眨巴眼,没好气道: “没有。” 信天游还是不死心,想起玉琼花的锦帕被南海派没收了,境界大跌,行动很不方便。估算一下,假如两年内她修炼《金身诀》顺利,应该可以踏入化丹。 “那么……供化丹修士使用的飞行法器,不可能没有?” 吴王孙一怔,心道,你丫还真是一根棒槌。 “肖兄,法器分为两种。一种使用灵石转化为法力,另一种由施术者施展法力。普通法器好说,甚至凡人按下开关就行。但飞行法器的要求高,至少要抵达圣胎境界,才能运用法力或者神识开启。也只有真人才迫切需要,一旦成为圣人,自身便可以穿梭云天。” “哦……是这样呀,那就算了。你有灵石吗?” 这句话相当无礼,如同问一个亿万富豪,你有钱吗? “哈哈,随身带了几块极品。” 吴王孙笑笑,抬袖一拂。 钱多得用不完的人,对钱本身不是很在意,就是个数字,其它价值更重要。 灵石属于消耗品,和同等价值的法宝相比,无疑后者的分量更重。既然对方这么问,当然乐得用灵石对赌了。 一堆闪亮的灵石出现在地毯上,砌成宝塔状。总计六大方,二百多小方。 仙师们几乎炸群,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可怜他们,绝大部分从未见过极品灵石长成啥样。吴王孙随手一丢就是一大堆,怎么不叫人羡慕嫉妒恨。 肖尧克却没啥震撼,如同一个精明的账房先生检查一堆大白菜。来回看了两遍“宝塔”后,狐疑地问: “吴兄,距离二十大方,好像还差了三十二小方。” 世间通行的灵石叫“小方”,是长宽高各半寸的立方体,体积相当于一颗大珠子,便于修士握在掌中吸纳。大方的长宽高则达到了两寸,一般用于布置阵法,等同于十六个小方。 因此,俗世形容一个慷慨时,往往会说他很“大方”。 吴王孙愣住了。 狗狗个熊,到底是什么人呀!老子随口说那根绳子值二十大方,你丫就打蛇随棍上了,假如当初说的是十八大方呢? 堂堂王孙,岂能食言?郁闷道: “极品灵石存世稀少,随身就只带了这么一点点……天台宗的外门肯定囤积有,我去借些补齐。” “哈哈……吴兄,你去哪里借都行,唯独不可以向天台宗借。要不,随便补点别的东西,金银珠宝也行。”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省略过程。 感情这货今天是跑来打劫的,把天台宗的灵石当成了自家囊中物。 吴王孙一听就懂,面无表情地又一拂袖。 他流连青楼,黄白之物不可缺少。觉得这玩意就是一堆瓦砾,连带着都嫌累赘,只因世俗喜好才备了些。 一百锭黄澄澄的大元宝出现在宝塔外,围成了整整齐齐三圈。五十两一锭,总计五千两。 信天游难得地露出微笑,点头表示满意,道: “赌博无非一凭运气,二凭实力。我们赌两局,一赌运气,二赌实力,如何?” “好,赌完这一局再重新下注,你先出题。” 灵石与黄金,对吴王孙根本就不重要,多的是。绳棍上附着的神魂气息,才是他渴望参详的。 却不知,灵索对信天游也不重要。他剥离紫府内琉璃化的灵晶,整整制作出了两千超级大方。 可华国贫穷弱小,缺乏灵石金银。尽管他从海底得来的财富雄冠天下,能够逮着吴王孙舀一瓢,就是一瓢。反正这货不差钱,蚊子也是肉嘛。 “公子,别跟他赌……” 胖妇人插话了。 她没啥见识,人情世故却比吴王孙厉害多了。 刚才看见黄脸汉子微笑,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这种表情实在见得太多了,同市井无赖设局引人入彀后,流露出来的得意一模一样。 堂堂吴王孙,岂会听从愚妇之言,笑道: “好不容易碰到有趣的事儿,岂能不玩尽兴?肖兄,你只管出题。” 翠翠不说话,乖巧地为二人斟酒。 众仙师鸦雀无声。 眼下不仅仅是一场赌局了,是风头之争。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呢,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信天游怔怔地看着翠翠,觉得名字像绿萼。方才看吴王孙的样子,也挺像绿萼当初偷偷瞄自己。只是绿萼没这么柔顺,当发现被注意了,立刻换上一副凶巴巴表情。 翠翠大羞,斟完酒缩到了吴王孙身后。 胖妇人把眼睛一瞪,尖利啐道: “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信天游沉默了数息,没头没脑道: “吴兄,你要对她好。” 现场一片哗然,这条黄脸汉子简直是神经病呀! 吴王孙却明白,肖尧克一定是回忆起凤凰花仙子了。郑重点头,道: “会的。” 第三十五章 赌棋 信天游沉思了一分多钟,道: “你我修士,俱有神通。因此这第一局拼运气,凭天意。需要阻隔各种神通才行,否则就演变成了比拼实力。吴兄,你这里可有围棋子?” 他对于赌博,并不精通,上次差点在千陌手里翻船。 虽然吴王孙并不精研赌术,可常年厮混于青楼,接触必然多。又是响当当的青年修士第一人,道行深厚,法术层出不穷。 唯有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方不清楚的领域,才有取胜希望。 吴王孙被吊起了好奇心,只想他快快说完,当即道: “马车上正好有一副西南云子,温润柔和,不像玉石凉沁冰手。翠翠,你去拿过来……肖兄,棋盘还需要不?” “棋盘不用,棋子也只要一罐就行。” 等翠翠拿来一罐棋子,信天游起身揭开盖子看了看,抬手饮尽杯中酒,道: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万千数字,均从一开始。” 言毕,从罐里拈出一枚黑子搁进杯中,举起来团团示意,道: “一。” 再拈出来一枚放入,道: “二。” 然后第三枚,道: “三。” …… 众仙师见状,全傻了。 谁不知道这是一枚二枚三枚,还需要你一一教小孩? 尽管赌馆的荷官在客人下注后,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也要多啰嗦一句“三两,买定离手”,以进行确认,却不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喊上去。 吴王孙眉头微皱。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不晓得对方目的何在,只好听之任之。 信天游才不管周围怪异的眼神,傻瓜般一直念完“十”才停下,举杯摇晃得里面棋子叮当乱响,道: “猜数字,最简单,最公平不过了。” 猜数字当然简单,可问题是怎么猜,怎么猜中。 众人都不说话,看他下一步如何安排。 “为了公平起见,我设计了一个双盲游戏。何谓双盲,即参与者事先不可能知道结果,执行人事先也不晓得内容。以防止作弊,输赢全凭天意。咯……大家看到了没有……” 信神棍一指前方,道: “那里有一块巨石,请翠翠小姐走到后面,抓五把棋子放入杯中。被岩石阻挡,我们看不见,神识也穿不透。棋子是一把把放入的,不是一枚枚放入。加上距离遥远,顶多听到一丝轻微声响,不可能分辨出每一次具体落下多少。 “修士凝神感应,可以弄清楚自己一把抓了多少棋子。但翠翠小姐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做到。我与吴兄先写下杯中共有多少枚棋子,亮出。再核验,数字最接近的赢了。 “比方说我写六,吴兄写九,实际上只有八枚。虽然谁都没有猜对,但九比六更接近,算赢。吴兄,你觉得如何?” 现场响起一片细碎议论声,神仙也猜不中呀! 通往天台宗外门和越国仙师馆的两条斜坡中间,矗立着一座五六十高的岩石孤峰。在孤峰前,靠近分岔路口的草地里,耸立着一块巨大石头。高两丈,宽三丈,厚达一丈,埋入地底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深。 这片草原经过人工清理,估计石头太大就留下了,正好作为分界与点缀。距离信天游等人大约二十多米,离两侧的坡路只有十几米。 吴王孙扭头看了看,似笑非笑。 “肖兄,你确定这么赌?翠翠是我的人,这样的赌法我要占大便宜。” “对,就这样赌……吴兄,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翠翠是你的人,为防止打暗号,她得一把抓住棋子放入,不能一枚枚数清楚了再放。而且在她出来之前,咱们须先将数字写好。即使有人传音入密,引发音波激荡,你我均能感应。你背着对岩石,我不占这个小便宜,没写好之前绝不抬起头看。” 吴王孙点点头,笑道: “其实你也没占小便宜,又不能透视岩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翠翠,你就按照肖公子说的去做。” 翠翠从信天游手里接过杯子,将十枚棋子倒入罐中。胖妇人见她一手执杯,又要俯身去拿罐子,颇不方便,自告奋勇帮忙。 二女姗姗走巨石。 吴王孙望着她们背影,露出淡淡笑意。 转过身抬手一招,一片洁白的花瓣与一根青草落入掌中。再催动真气,将青草的汁液从末端挤出,恰似做成了一支笔。 白花为笺,青草作笔,红尘风流郎优雅地一蹴而就。 这时候,二女才刚刚走到岩石的边沿,还没有抓起棋子朝杯内放。 对此,众仙师倒不觉得多么奇怪。反正都是猜嘛,估摸出一个大概。早写晚写,其实没啥区别。 反观黄脸汉子,风度就差了不止一筹。 他找到了一片宽大树叶,拔出腰间的解食刀…… 咦,不是解食刀,倒好像一把短剑。谁家宝刃不温养?他却仿佛杀猪佬别着一把牛耳尖刀…… 低垂着脑袋瓜,额头直冒冷汗,轻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在树叶上刻字,中间还停下来想了想。 直娘贼,靠天吃饭的事,要是能够想出,还赌个屁呀! 不过一笔落下,进出就是四十大方极品灵石,他不紧张谁紧张?吴王孙输了只当毛毛雨,他若输了,恐怕倾家荡产。 少顷,二女回转,将夜光杯小心翼翼摆放在吴王孙身前的小桌上。翠翠很细心,特意覆盖上了香喷喷的花鸟锦帕。 吴王孙伸了一个大懒腰,微笑道: “肖兄,这一局吴某胜之不武,占了大便宜,不如作废重赌如何?我知道翠翠的手多小,也知道一枚棋子多大,一把应当是抓起七枚左右。她又是个实诚人,必定每一次尽量抓满。那么,每一把的数字几乎是七,五把总计三十五。 “但每次棋子在掌中的分布不一样,造成的空隙或大或小,也可能会出现六枚或者八枚。多与少相抵,往多的一边靠。所以,我猜杯中的棋子为三十六。” 言毕,吴王孙拈起花瓣朝对方示意,上面的数字赫然是三十六。 第三十六章 小胜当饵 仙师群里发出一阵轻微骚动,随即悄无声息。 啧啧,这番推理不是法术,胜似法术。瞧瞧人家的脑袋瓜,是咋长的?自己的脑瓜跟他一比,就成了一大西瓜,还是个白瓤。不过肖尧克凶神恶煞,也不好惹,咱们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信天游无所谓地笑一笑,将短剑挟在指间旋转如同风轮。嗖地又插回鞘内,拈起树叶示意,道: “四十五。” 啊…… 坡路上爆发出两三声惊叹。 吴王孙莫名其妙,偏头望了望,慢慢揭开了覆盖在杯子上的锦帕。一见之下,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诧异地问: “怎么……如此之多?” 只见杯中满满当当,棋子都快堆到杯口冒尖了。 肥胖妇人晓得坏事,哭丧着脸,怯怯道: “都怪我……后面两把不是翠翠抓的。是我帮忙……使劲抓了两把。” 吴王孙欲哭无泪。 狗狗个熊,老子是青楼的衣食父母。明明吩咐得好好的,你这只母大虫偏要横插一杠子。这是帮忙吗?简直坑爹呀! 但他还存在侥幸心思,觉得我猜不中,肖尧克也未必猜中。平静地将棋子一枚枚拈出,口里轻念: “一,二,三,四,五……” 棋子数过了三十,杯中还剩下好大一堆。众人晓得吴王孙肯定输了,只是不清楚肖尧克有多接近。 随着最后一枚棋子拈出,现场集体静默。 数字赫然停留在,四十五! 假如肖尧克猜三十七,也比吴王孙的三十六接近,算赢。却和直接命中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前者属于撞狗屎运,后者好像未卜先知了。 但对信天游而言,这是必然结局。 他在虚境中至少浏览过上万份脑电波图谱,今生的神识又格外强大,对于神魂波动的差异非常敏感。 有巨石阻隔,的确感应不了,看不见,听不清棋子如何落入杯中。 可有人感应得了,看得见,听得清。 坡路上的仙师居高临下,视野无遮无挡,距离大石头不过十几米。加上翠翠又是一个娇怯怯的凡人,动作格外缓慢。他们中的功力深厚者,绝对可以看清楚每一次落下多少枚棋子。 信神棍先前慢慢地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是根据其中两个圣胎强者听到数字后产生的神魂波动,建立一个对比模型。 剩下的就简单了。 每一把棋子落入后,根据两个人的反应得出数字。幸好他们精准地一致。倘若出现不同,就要根据其他人的反应进行纠错了。 这样的把戏,在与千陌赌“天意”的时候也玩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本次就熟练多了。 神识损耗巨大,成功了。 但瞧在众仙师的眼里,这一幕却如同神迹! 吴王孙沉默了好一阵子,没思考出一个所以然。倒也坦荡,站起身一揖,朗笑道: “是我输了,肖兄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 言外之意,狗屁的撞大运。你丫肯定玩鬼了,只是老子没看出来。 信神棍晓得他恼火,却无所谓。 赢就是赢,你管我怎么赢?毫不客气,将灵石与黄金收入纳戒。 这只是开局,由自己出题掌控了主动。小胜并不是目的,只是一个诱饵,成功激起对方的斗志与怒气。下一把由吴王孙出题,才是真正的挑战。 众仙师瞧着白亮亮的灵石和黄灿灿的金子被收走,喉咙里都能伸出一只手,猛咽口水。 有人哀叹,我当年冲关时若得了一大方极品灵石,早就跨越境界,何必蹉跎……人比人,气死人呀! 吴王孙来回踱了几步,道: “肖兄,第一局你出了题,第二局是否由我出题?” “那当然。” “好,肖兄先前讲,赌博无非靠运气与实力。既然运气比过了,第二局我们比实力。肖兄和天台宗有点小误会,呆会儿还要应付大麻烦。若吴某和你激战一场,是趁人之危。方才想出了一个题目,可以不损耗真气与法力。” “哦,说说看。” “吴某远远望见,肖兄几巴掌打飞天台宗的外门弟子,可谓力大无穷。这一题忒简单,由肖兄与昆兄较量一下力气。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我另外再出题……事先说明一下,昆兄天赋异禀,又是圣胎巅峰体修。以吴某的孤陋寡闻,他在不运真气不施法术的情况下,纯粹肉身的力量无人能及。” 听到这里,仙师们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修士之强大,全在于法力。大修士一拳破山,是施展了法术。纯粹肉身的力量,未必比一条凡俗壮汉强。 体修则是一个例外,淬炼肉身以悟道。虽然最终也要靠法力法术施展神通,但身躯之强横,却是其他修士无法抗衡的。 昆仑奴的力量早就名声在外,堪称妖孽。听说刚入天一教陪伴吴王孙修行时,举起云霄殿前的万斤石狮子,威震四方。和他比拼力气,纯属找虐。 信天游做梦都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一个题目。简直像刚想睡觉,就得了个枕头,正中下怀。 他的躯体,师父认为早实现了变异,被“进化一号”改造,中途又受到了白莲圣后的符咒熏陶。加上多年苦练,纯粹肉身的力量根本就找不到同一级别对手,不知道极限在哪儿。 但他故作踌躇状,道: “可以倒是可以,但这么一丁点儿赌注,赌起来没瘾,加码行不行?” 吴王孙冷笑,心道,你这厮还真准备吃大户了。 “肖兄,请随意。你拿出任何任何宝贝,吴某必以同等物品对赌。” 见鱼儿终于咬钩,信天游松了一口气。凌空出现了一盘黄澄澄绳子,飞到了吴王孙面前。 仙师们喧闹起来。 先前那根一米多长的棍儿就抵了二十大方极品灵石,偌大的一盘,又该值多少? 吴王孙略微感应,伸手将其推回,微笑道: “吴某恰好有三件法宝闲着,每一件均可抵得这盘灵晶索……” 谁知,不等他把话讲完。肖尧克“唰”地抽出了腰间的“棒槌”,朝前推去。 第三十八章 天生神力 但是,自己的力量真强过昆仑奴吗? 没有较量过,信天游并不能百分百肯定赢下赌局。但无论如何,必须先将天梭稳稳当当收入囊中。 沉默了数息,传音过去。 “吴兄,干脆别赌了。我用雷芯木加灵索,换你的天梭。” “你确定?” “确定。” 吴王孙道: “吴某当然求之不得,可实不相瞒。天梭除了快,还是快,并不是一件好事。像千里之内,往往瞬息间便错过了地头,只得掉头慢慢往回飞。假如慢慢飞,还没有普通的云车方便,舒适气派。又只能坐一个人,控制的时候特别消耗神识。 “另外,它是一头吞金兽。八大方极品灵石,只能够持续飞行一整天。即使闲置不用,也要用灵气温养,八大方极品灵石只够一年用。” 信天游笑了。 难怪吴王孙不重视天梭,原来只是当成了一架高油耗民航。 他在虚境中,曾见过波斯富豪打造的豪华跑车。通体黄金铸造,号称天下最强,价值可抵一千辆普通车。可这辆车却从来没有开上过路,因为一小时得磨损五十克黄金,开两月车就会没了。 “行,吴兄,你看我像个没钱人吗?” “嘿嘿,既然没问题,那就成交……吴某占了便宜,补充两件法器,铁兵傀儡与柔云飞毯。傀儡共十八个,由天外陨铁做成,坚硬无比,反应灵敏。它是我少年时的玩具,只需要装填灵石,凡人都可以开启。 “柔云飞毯一次可载十几人,轻盈方便,对施术者的法力与神识消耗极小。天梭内常备的八大方极品灵石,约只剩下五成灵气,也一并送给你。刚刚抹去了禁制,你可以自由开动,布置封印。” 吴王孙抬袖一拂,雷芯木消失于掌中,两件东西飞到了信天游面前。一个半尺大的木匣子,一块巴掌小的精致小毯。 信天游毫不客气将它们与天梭、绳棍收入纳戒,把一盘灵索用力场凌空托举送向前,抱拳道: “多谢。” 吴王孙收下灵索与雷芯木,似笑非笑看着他,道: “咱俩说不清谁该谢谁,都别客气了。你送女子东西只注重功用,可不太好。筷子最有用,难道送筷子?” “吴兄何出此言?” “肖兄先前询问,有没有供化丹仙师使用的飞行法器时,嘴角微勾含笑。显然想起了心仪女子,是准备送给她们的。” “这……” “哈哈哈,吴某阅人无数,你就别装了。再送你一些泡妞神器,咱俩扯平。” 说完,抬袖又一拂,一大堆物事飘浮到信天游面前。 吴王孙一一指点,如数家珍。 “那几个玉镯玉佩,由极品灵石雕琢;那几根金簪银钗,用的是金精秘银;那几盒胭脂,盒子是极品羊脂玉,胭脂用灵花熬制,从不同角度看会变幻颜色;那面菱花小镜子,其实算得上一件法器了,可以让照镜子的女子显得更美……” 信天游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众仙师看傻了,心里痛骂败家子。 且不说被一根草绳子骗走灵石黄金,也不说用天梭搭两件法宝换回一根棒槌。 在交易已经完成的情况下,总觉得对方吃了亏,非要再送一点东西出去。不是败家子,又是什么?嫌身上的钱太多了,痒痒。 吴王孙道: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他日肖兄若有需求,吴某定来护法。” 信天游微微一笑,道: “好的,谢了……天梭虽然由你制造,你却发挥不出它的最大威能,希望以后为你演示一番。” “哎呀,正有此意。” 二人相视大笑。 众仙师暗暗撇嘴。 切,这两货太不厚道,关键时刻传音入密。这说着说着又不打了,害得大家白站半天。说好的赌局,与昆仑奴较量力气呢? 信天游正色道: “我还是想知道比拼纯粹的肉身力量,当世谁更强,希望能与昆仑兄切磋一番。” 吴王孙不说话,望向昆仑奴。 昆仑奴昂然站起,身躯一抖,肌肉虬结如苍龙盘旋。 吴王孙也站了起来,道: “肖兄,昆兄答应了。今日之事,足可彪炳史册,引为佳话。” 什么佳话不佳话的,信天游全不在乎,却很好奇。 他的躯体在灵能改造下,达到了肉身极限。跟环境无关,算先天境界。昆仑奴的力量则来自于天赋,修炼,灵气滋养,算后天境界。 到底谁更强? 瘟鸡一般怏怏的众仙师听到二人要斗一番,立刻来了精神。 吴王孙抬手抓出一个大圆盘,唯恐天下不乱,团团示意,笑道: “这件法器由我亲手打造,谁想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几斤几两?” 他走到分界的大石头前,手一抚,粉屑纷飞,粗糙表面立刻露出一块平整白地。再将盘子一按,稳稳贴上去,解释道: “击打中心,边沿指针会转动。从一格到十格,上限是十万斤。每格十个小刻度,可以测出千斤力。” 信天游凑上前,盯着仿佛风水罗盘加装了飞镖靶盘的“测力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吴王孙这货真是个妖孽,天才工程师,做法器比华文还厉害。 有人存心凑趣,跃跃欲试。 吴王孙收获了雷芯木,心情特别好,败家子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抬袖一拂,一斗白亮圆润的明珠出现在草坪,宣布道: “除了昆兄与肖兄,任何人力量超过一万斤,可得明珠一颗。两万斤,两颗。三万斤,四颗。四万斤,八颗。五万斤,十六颗。六万斤,三十二颗。七万斤,六十四颗。八万斤,一百二十八颗。九万斤,二百五十六颗。十万斤,哈哈哈……听好了,我叫你哥哥。” 众人莞尔,心道,妖兽力量都难达十万斤,神兽还差不多,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做到? 一名瘦猴状仙师自告奋勇,越众而出,一溜烟似的向前冲。 咔…… 一拳猛击。 指针微晃,没超过一大格。仙师探颈看了看,苦笑着摇头。 吴王孙伸手一按,将指针复位,笑道: “七千斤……加上奔跑,以冲势取巧。瞧你干巴干巴的,倒是一个筋骨人。” 这货没原则,刚宣布的万斤起步奖励,马上就被自己破坏了。手一挑,一颗明珠从斗里缓缓飞出,送到了瘦猴面前。 那仙师惊喜不已,连声道谢。 看热闹的仙师足有五六十人,想测量的才七八个。见瘦仙师得了明珠,多半人涌上前。只剩下十几个原地未动,或是面孔方正的老者,或是像仪慧小师妹那样的佛修。 可无论众修士怎样运力,在不施展法术不动用法力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让指针跳过万斤大格。 第三十九章 地动山摇 吴王孙图的是一个乐子,不差钱。浑然把明珠当瓦砾,不管众人达没达到要求,照送不误。 甚至,一位风骚仙子摆明了是走过场的。娇喘兮兮,粉拳轻擂。尼玛,指针一动不动。 吴王孙疑惑地瞅了数息,眨巴眼睛,不太确定地问: “才两三斤呀,给哥哥捶背都嫌轻。” 仙子花枝乱颤往前凑,媚笑道: “有没有劲,公子还没试过,怎么晓得呢?” 见翠翠有意无意地斜挪两步挡住了自己,便轻哼一声,拿珠子走人。 最后出场的是一条魁梧大汉,浑身肌肉鼓胀,明显是一位力士,仅仅比昆仑奴矮半个头。 力士的世界,当然以力量为尊。 他向昆仑奴行礼完毕,站立于岩石之前“呀呀”怒吼。左腿跨前,右拳挥出,宛如攻城大铁锤。 砰…… 一声巨大的闷响传出,地面微颤,连巨石也晃了一晃。 指针赫然定格在——一万六千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刚猛的力道,一拳足以将身躯打穿。幸好仙师素来只斗法,斗力是俗人所为,落了下乘。大力有什么用,无非搬东西方便罢了。剑修手无缚鸡之力,一剑飞出,千里外取大将首级,谁敢不听从? 吴王孙鼓掌大笑,抓出三粒明珠赏赐给力士,顺手把斗收了。 现场一时无声,目光聚焦到了昆仑奴与肖尧克身上。 前者天生神力,自不待言。 后者胆大包天,打了天台宗外门弟子后不逃跑,反而大摇大摆朝里闯。赌博占了吴王孙的大便宜也不收手,画蛇添足要与昆仑奴较量力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外门,不过是教派在世间的行走,战力并不强大。但天台宗的内门长老雷鸣镇守武威城,住在六十里外的清凉山。收到信香传讯,只要一盏茶工夫就可以赶到。 肖尧克有恃无恐,难道准备与出神巅峰的大真人战一场? 远远望去,从天台宗外门的大殿内走出二三十人。总执事厉刚与两名长老赫然站在队伍的前列,注视着这边,却没过来。 昆仑奴站了起来,足有两米五高,真如铁塔一般。 众人屏息以待。 当力量已经超越凡俗层次,上升到道法范畴,是必须敬畏的。 低阶剑修,绝对不敢挑衅这样的高阶体修。隔太远,飞剑未必破得了人家的肉身防御。靠太近,又怕被捏鸡仔一般捏爆了。 反观肖尧克,相貌平平,毫无威势可言。实打实测力不比赌博,玩不了什么花巧,这不是在大战之前自取其辱吗? 昆仑奴走到了岩石前,闭目凝神。 吴王孙颇具经验,赶紧拉住翠翠往回走,又招呼众人后退,以免碎石崩出来伤人。 昆仑奴浑身肌肉紧缩,随即鼓胀,一起一伏如同呼吸。虽无气场泄露与法力激荡,体内却似乎有巨龙盘旋,奔突咆哮,即将破壁而出,择人而噬。 约莫过了十息,只听到一声怒吼,呔! 随即,砰…… 大地震颤。 分界石剧烈摇晃,碎石飞溅。 众人隔得远,没打到。 一个个眼歪嘴斜,瞪着石头前魔神般挺立的巨人,膝盖发软。 乖乖,这一拳要是打中躯体,啥罡气法宝都不好使,身躯会变成肉酱。 吴王孙走向前,还未开腔。眼尖的仙师先乱哄哄叫嚷了起来,九,九,九万多斤…… 这还是人吗? 哗啦啦…… 众仙师争先恐后往前涌。 吴王孙仔细看了看测力计,笑嘻嘻道: “哈哈哈,整整九万二千五百斤。昆兄的力量又上了一层楼,可喜可贺!” 昆仑奴也咧开嘴笑了,黝黑的面庞显得甚为欢畅。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口沫横飞。 肖尧克不声不响来到石头前,慢里斯条曲臂,压腿,刷腰,耸肩,抖胯,按指,蹦跳…… 小心,退远点…… 吴王孙继续摆手指挥,众人依言退了几步,并不当真。 声浪渐悄。 修士们见到肖尧克那一副轻佻的“热身”模样,眼珠子瞪得溜圆,均为他臊得慌。 直娘贼,只是打一拳而已。至于丑态百出吗?就差翻一个筋斗了。咱们可是仙师,不是街头卖大力丸的江湖汉子,耍小把戏的猴子。 脸面简直被他丢尽! 就在此时,嗖……黄脸汉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于原地。 下一个瞬间…… 短暂得连手指都来不及弹,念头来不及转,见到他的影子依稀,非常古怪地没入了石头中。 大音希声。 初起,只“咔”一声轻响。 继而,天崩地裂…… 众人被震得头晕目眩,脑海一片空白。 地动山摇,整块大石头平地炸开。 碎石如同箭雨,伴随着凌厉的呼啸,铺天盖地,横扫四方。 吴王孙早有准备,一堵气墙凭空而生,护住了翠翠等人。 其他修士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距离太近的像割麦子一般倒下,远些的急忙用手掌护住眼睛面孔。甭提运罡气,催法宝,仓促之间连闪避都来不及。只有慧仪等寥寥十几人不凑热闹,距离远,站得高,躲过了此劫。 漫天尘灰。 一道身影冲天而起,斜斜落在天台宗殿前的坡道上。 “呔,天台宗的牛鼻子。快交出天材地宝灵石法器,爷爷就饶了尔等!” 迎接他的是几十道白亮剑光。 肖尧克哈哈大笑,身影再次消失。 空气爆鸣,白气如虹。 嘭…… 殿前严阵以待的几十个人仰马翻,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大缺口。哎呀呻吟者遍地,未受伤的转身朝殿内追去。 当当当…… 警钟急促长鸣。 惊魂未定的修士纷纷爬起,心道这地方呆不得了。外门遇袭,清凉山的大真人转眼飞到。老子可别没吃着羊肉,还惹了一身膻。 吴王孙走到乱石堆前,抬手一招,一块瘪瘪洼洼的圆盘飞入掌中。 久久凝视,沉默无语。 昆仑奴看着石堆,深深一鞠躬。那名力逾万斤的大力士则直接跪下了,顶礼膜拜。 肖尧克的一拳,岂止超过了十万斤! 法器被砸烂,巨石崩碎。 即使天界的力士下凡,威风也将不过如此。 众仙师仿佛无头苍蝇,有的赶回仙师馆收拾东西,有的朝外跑……有的犹豫不决,很想观摩即将到来的大战,又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第四十章 三昧真火 最新网址: 轰隆隆…… 天台宗外门总部的宫殿垮塌了数间,浓烟滚滚,爆发出巨响。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穿顶而出,扶摇直上半空。平日里断然跳不了这么高,是被人活生生打上了天。 四五十名弟子乱哄哄从殿内跑出,狼奔豕突。有的惶恐地中途驻足回望,有的一去再也不回头…… 东南方,清凉山。 五道惊虹冲天而起。 吴王孙饶有兴趣地望了一阵子,走向马车。 他倒是很想看一看热闹,可呆在这儿会有相当大的麻烦。 粗步估计,镇守武威王城的天台宗大长老雷鸣搞不掂肖尧克。而天一教与他们又有一层假假的交情,到时候脑浆子打出来了,帮还是不帮? 野宴器物已经被收拾好,昆仑奴端坐于车夫位子,执缰以待。几名女子缩在车厢里,胆怯张望。 马车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行驶。 吴王孙爽朗地笑道:“翠翠,送你回家乡,开心不?从此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唱歌,跳舞,弹琴……” 翠翠身子一颤,急问:“你要回去了吗?” 吴王孙道: “是呀,我都出来好久了。” 一线泪珠顺着翠翠的面颊流下,哽咽道: “你可知,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浪迹红尘的风流公子有一点摸不着头脑,赶紧安慰。 “放心,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会经常来看望你的……对了,你最喜欢什么?” 翠翠抹干净眼泪,道: “人家最喜欢的,是安静地呆在你身边。荣华也好,风云也罢,对我都没有意义……别看望了,那只能见到我一年年衰老,而你始终年轻,终有一天厌弃。不如,就此分别……如果你飞升,就到我的坟前点燃三炷香,我会很开心的……” 两个从马车旁跑过的修士闻言,百忙之中抽空瞪了翠翠一眼。 直娘贼,凡俗的女子就是一个玩物,居然敢要挟仙家? 他们晕了头,忘记了这是吴王孙的私事。 昆仑奴面无表情,鞭子一卷。两名修士立刻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尖叫着直入云天,可比靠两条腿逃跑快多了。 沉默良久,吴王孙道: “翠翠,一起去吴国好不好?我教你修行,很容易……” 女子怔住了,咬了咬嘴唇,艰难道: “不可以……我出身青楼,低微卑贱。如此,你将被天下人笑话……”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你一直是清白的身子,干净的心,胜过了人间无数。我若在意他人讥嘲,便枉做男儿,还修个屁行!” 五个道人骑着白鹤,飞临草原上空。 吴王孙赶紧叫马车停下,站起身仰天拱手,大喊: “来的可是雷长老?” 出神上境的虬髯道人雷鸣降落在马车前,另外四名修士未得到他指示,警惕围住了外门宫殿的上方,没有展开进一步行动。 吴王孙跳下马车,长施一礼,道: “小侄吴王孙,这厢有礼了。话说上次听松会上,雷长老大公无私,提出了修炼不可以只关注炼气的观点。像某些关口,比方说开光境冲击化丹境,神识强大者将事半功倍。小侄揣摩日久,竟也有了小小心得…… “吾辈修行,仅仅让神识随着年龄与修为的增长而自然增长,确实存在问题。雷长老的真知灼见,振聋发聩……” 雷鸣一愣,我有说过这样深奥的话吗? 这个面子,给得太大了! 别看雷鸣是天台宗的内门大长老,辈分大,境界高,资格老,在吴王孙的面前屁也不是。难为对方还记住了他名字,搔中了痒处,作为长辈恭恭敬敬地对待。 其实听松会上,雷鸣人微言轻,没几个搭理,连泡都没有冒出一个。 吴王孙惊才绝艳,一通胡扯竟也头头是道。这么做,无非是想为正在大肆抢劫的肖尧克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雷鸣抚须,开怀大笑,道: “吴贤侄,你到了武威城,也该拨冗去老夫的清凉山蜗居走一走呀。” 吴王孙笑道: “这不正要去吗,选日不如撞日……” 雷鸣尴尬笑道: “今日稍有麻烦,不知哪里跑出了一个野修闯馆。哼,实乃疥癣之疾,何足挂齿。等老夫处理完这档子破事,再与贤侄畅聊……” 吴王孙忙道: “雷长老如果逮住了那厮,可得好好搜搜身。他刚才用诡计,从我这儿骗走了天梭。” 雷鸣受到了信香传讯,只晓得外门遇袭,不清楚详情。闻言大吃一惊,问道: “此獠竟然,能够从贤侄手里骗走天梭?” 吴王孙嘿嘿笑道: “也不算骗,那是个土包子。我用天梭,从他手里换来了三劫大妖的雷芯木。” 雷鸣默然。 天梭固然珍贵,还是可以再造的。何况圣人能飞翔,真人也可以运用飞行法器,它并非不可或缺。而三劫大妖的雷芯木,却无可替代,明明是你骗了人家好不好? 吴王孙继续道: “雷长老需要小心,我瞧那厮表面上只有聚气境界,实力绝对不止。他既然手执雷芯木,恐怕擅长雷电法术。话说这雷电,乃天道感应而生。天地为炉,阳气为火,云雨为水,雷电孕育其中……” 这番话没完没了,从源头说到源尾,简直是一本精准的教科书。 雷鸣急得差点跳脚,却只能强忍。好比房屋着火,进了强盗,偏偏被一个得罪不起的人拉住了嘘寒问暖。 天台宗宫殿冒出的浓烟越来越大,轰然火起。 天空中,四名道人骑鹤盘旋。其中的一个掏出符纸一扬,合抱粗的水柱立即冲下。 奇怪的是,火焰只是被水柱短暂压低,随即又蹿起老高。三分钟后,一张黄纸孤苦伶仃地飘落,水符没水了。 黑烟白汽遮天蔽日,烈焰熊熊,如金蛇狂舞。 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殿宇一间接一间倒塌。可怜四名圣胎道人位于火焰上方,灰头黑脸。眼瞅着要被烟熏成四串干巴巴的腊肉,只得拉大盘旋的圈子。 又有十几名天台宗弟子从宫殿里争先恐后逃出,惊惶大叫: “真火,三昧真火。水浇不熄,土掩不灭……” 最新网址: 第四十三章 给我开 雍儿…… 清亮的啼鸣响起,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几只白鹤快通灵了,欢呼庆功。 一干观战的修士大跌眼珠子,总觉得不对。 肖尧克固然难以对付五名真人联手,可也不至于虎头蛇尾,是一杆银样镴枪头。 大约十几秒后,坑中的法印拱动了一下。 雷鸣暗叫不妙,抬手一抓。 亭子般大的法印嗖地飞上天空,底下却附着一个人,双臂上举。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力士托“山“飞起,威势无双。 猖狂的笑声传出。 “哈哈哈……老子到底要看看,这颗法印有多厉害,挡不挡得住洒家的三昧真火!” 三名真人瞅得清清楚楚,可惜黄脸汉子的身形被法印遮挡,干瞪眼。探手去后颈拔出桃木剑,疾催白鹤斜向下包围,心道,哼,等你落下时就晓得厉害! 倏忽间,法印升上五十多米高。 汉子见胸腹暴露于三名迫近的真人视野,双掌猛击法印底部,像一颗迅疾的弹丸向下射落。 嗖…… 三柄桃木剑堪堪从他头顶飞过。 而法印的底部却露出了两个巴掌形状的凹坑,像被剧毒之物腐蚀出了空洞,青气喷涌而出。 汉子人在空中,弹出了三粒火星。 呼…… 火星急遽膨胀,从一颗小芝麻变成了汤圆,继而苹果……但速度也越来越慢,像一个燃烧的西瓜飘向三只白鹤。 三个道人见到了火焰融化铁剑,烧穿了吴王孙的罡气,哪里还敢硬接? 通灵白鹤在指挥下,大翅膀一搧。三朵火焰斜往下沉,晃晃悠悠,终于撞到了一处。 呯…… 炸响天崩地裂。 凌空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狂风骤起,重新笼罩宫殿群的烟雾又被驱散。 刚刚坠落的信天游如流星火箭一般拔地而起,势不可挡。在空中双手一扬,将两把碎石子疾射四方。 那不是什么法器,就是随手抓起两颗鹅卵石捏碎,为下一步要进行的计划挖个坑。 用石头子打人? 小孩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但四位真人却如临大敌,生怕其中有诡计,或者在碎石头里夹杂了阴毒之物。 白鹤翩翩飞翔,间距足有十几米。 由雷鸣大长老领头,四人依次降低了一个鹤身,呈现出斜斜下垂的一条线。 石子快逾箭矢,发出嗖嗖啸鸣,眨眼便至。 前三名真人当即袖袍一拂,罡风骤起,与鹤翅扑搧出的劲风合在一处,顿时将乱箭般射来的石子搧偏,堪堪从白鹤的腹下掠过。 排在末尾的道士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刚刚被焚毁了本命法宝,功力大跌。牛鼻子形状的发髻被打散,还差一点掉下去,哎呀尖叫着抱住长长的鹤颈。 那只白鹤努力一挣,拔高三尺,身子倾斜。大翅膀猛地往下一搧,将凌厉扑来的石子打散。 饶是如此,几十片羽毛被打飞,洁白的翅膀渗出了斑斑血迹。 观战的众人无不胆寒。 乖乖,肉体凡胎若是挨了这么一记,还不露出一身筛子眼? 白鹤受的伤不重,并不影响飞翔。 但它作为倍受呵护的灵禽,哪里吃过这样大亏?当即瞪着两个血红眼珠子,主动降低了飞翔高度,寻找机会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 抛出两把碎石后,灰影继续上蹿。 尚在喷涌青气的法印滴溜溜旋转,带出呜呜的风吼劈头盖脸打下,如乌云盖顶。 黄脸汉子的双掌陡然飞出了两点火星,穿入了黑黢黢的法印底部。 三秒后,二者撞到了一起。 轰…… 法印刚猛的下压之势与信天游凌厉的上冲之势抵消,双方暂时静止了。 下一个瞬间,霹雳般的怒吼震响天地。 “给我开!” 那汉子凌空而立,魔神般威风凛凛,双膀一较劲。 随即,“咔嚓”一声巨响仿佛天穹崩裂,亭子般大小的法印被生生撕开成了两半。 他身形开始下坠,却一手抓住半边法印朝地下猛掼,躯体借势再次蹿高。 两片残印射向地面,散发出滔天青雾,仿佛两块巨大的冒烟木炭,陡然缩小。落地跳了几跳,赫然变成了两片掌心大小的乌木。 雷鸣离地一百多米,信天游二次借力续航,也只蹿高七八十米就势竭,根本接近不了人家。 上空传来一声清吒。 “弱水三千!” 信天游仰起面,一股二人合抱粗的巨大水流兜头浇下,将他重新砸落。 雷大长老见对方除了火种霸道外,并无其它凌厉手段。感觉是一个火系修士,当机立断用水来克火。 两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收起水符。降低了白鹤盘旋的高度,却始终维持在六七十米。 水固然能灭火,可这张符化出的水并非毒水,阴水。令火系修士的神通大打折扣甚至丧失,却杀不死。 瓮中捉鳖,还是谨慎一点好,以防被反咬一口。 零星的火焰熄灭,烟雾消散干净。外门的山包上一片汪洋,生生冒出了一个人造小湖泊。 信天游平躺在水下一米多深处,瞪着天空上五只白鹤盘旋。 有水层阻隔,加上距离远,对方的神识探测不到躲藏位置。可也因为距离远,他贴身近战的本事发挥不出,没手段发起远程打击。 炎精真是个绝妙的好玩意,破阵势毁法器烧房子易如反掌。 难怪龟虽寿要耗费五百年,辛辛苦苦积攒。不过那货用来取暖,顶多再炸一炸鱼,白白糟蹋了。 但温度实在太高,连力场长久接触都要崩溃。所以只抛送,无法运力将其闪电一般打出,只用于静态攻击。 震天弓号称最霸道的重宝,可惜有弓没箭。尽管凌厉的杀气也能诛灭出神真人,对方却不是木头桩子,稍微风吹草动就骑鹤拜拜了。 再说,这件宝物的名声实在太大。只要一亮相,绝对震惊天下,引发圣人一窝蜂抢夺。万一把战火引到白沙城,就完蛋了。 龙牙、钱塘君、娥皇、女英,不能飞太远。何况他才了解飞剑,绝对比不上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剑修。 天梭才得手的,也不能靠它冲出重围,抢夺制空权。 那么,就这么被动挨打? 他还有一件专门对付修士的大凶之器,惰性珠。 方才故意捏碎鹅卵石打出,就是要令几位真人丧失警惕,为惰性珠的闪亮登场创造条件。 第四十四章 一波三折 当初,为了完成对玉阳子的承诺,信天游去番州寻找孙休,卷入了海沙帮与海狗帮的决斗。 事态本来可以不激化,拎了孙休跑就是。他见到装两锭黄金的乌铜托盘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法器,大喜过望,临时改变了主意替海沙帮出战。 这才撞到了圣人袭击南星的危险场面,跳海逃生又遭遇虺。搏斗一天后被带入深海紫府,一睡七个月。登玉笥,闯罗浮…… 乌铜托盘,是不可多得的制造惰性珠材料。 旧法器如果年代久远,会越来越不敏感,渐渐钝化。有点像手机用得太久了,不能释放和接收信号。 原理既简单又深刻,甚至上升到宇宙高度。 一个封闭系统中,总体的混乱程度,也就是熵,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呈现在生活中的情形则是,木柴燃烧发出光和热变成炭灰,夜光杯摔碎变成水晶渣子,少年郎变成白头翁…… 永远不会出现碳灰吸收光和热重新变成木柴,水晶渣子跳到空中变成夜光杯,白头翁变成少年郎…… 因为,熵一直都在增加,永不减少。 除非来自外部的强大作用改变了这种状况,否则过程不可逆转。 当熵大到极致时,将没有任何热量传递,任何反应发生。 人体只是一个小系统,死亡后躯体腐烂,还是一个与环境互动的过程。 假如宇宙的熵达到顶点,才真正可怕。岂止生命消逝,星光消失,连黑洞都要蒸发殆尽,是谓——热寂。 经过一番筛选提炼,信天游前前后后共做出了十八颗黄豆大的惰性珠。 名字普通,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凶之器。 修士不能对它产生感应,也就不能运用神通提前警觉。甚至看见或者听到了风声后,也不能运用法力改变它的飞行轨迹。 只有两个办法对付,要不硬抗,要不躲闪。 他们的身躯也不是钢铁铸造,毫无防备挨了一记,成为筛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还没完…… 假如没有成为筛子,结局只会更惨。 信天游将在珠内灌注能量,入体后炸开,如同开花弹。 但如何打中对方,是一个难题。 天台宗外门宫殿的山岗,以沙石为主,黄泥巴少。人造小湖泊里的水层只浑浊了一会儿,很快澄清了。 他看得明明白白,五个道士正骑鹤盘旋飞翔。 距离太远,水面折光,对方又在移动中,根本无法精确锁定位置。最要命的是,白鹤体型庞大,将背上的真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用惰性珠毙掉仙鹤,很容易。要想干净利落地消灭牛鼻子,就不容易了。 一旦先对付白鹤,必然引起对方警觉。无论成功与否,惰性珠都将由暗转明,威力大打折扣。 而修士的手段层出不穷,天知道还有多少法术没施展? …… 众仙师议论纷纷,没一个看好肖尧克。 丫一个火系修士,被逼进水躲藏,是穷途末路了。别看方才手撕法印,威风凛凛,却一直被动挨打。局势僵持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水花四溅。 一条湿漉漉的身影蹦出小湖,窜向王城的中心。 雷鸣见状,疾呼: “截住他!” 草原空旷,毫无遮挡。 一旦让对方逃进了鳞次栉比的民居官邸,搜查特别麻烦。 黄脸汉子蹿起的位置,并非处于五只白鹤绕出的弧线圆心,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 正好四名真人远离而去,一时停不下,至少要转小半个圈才能折返。唯独吊在末梢的道士,还来得及按低鹤头俯冲。 那只白鹤曾被碎石子打得翅膀火辣辣痛,仇恨在心。根本不需要指挥,在空中来了个极高难度的大回旋,一闪便扑至汉子身后,长长的尖喙像利剑一般啄去。 骑鹤道士的本命法宝桃木剑被毁,又拔出一柄拂尘,高高举起。 肖尧克猛地一窜躲开喙啄,迈开两条大长腿飞快朝山坡下跑,惶惶如丧家之犬。对比早先冲入外门时的动如闪电,缓慢了许多,仅过三息又被白鹤追上。 众仙师纷纷摇头,觉得他明显体力不支了,在劫难逃。 然而…… 眼睁睁瞅着尖利的鹤喙要啄到背心了,狂奔中的黄脸汉子像脑后长了眼睛。突然身形一滞,侧移,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白鹤长长的颈子一拧一抡,狠狠砸向地面。 整套动作无比流畅精准,早有预谋。 嘭…… 咔嚓…… 沙土飞溅。 凶戾的白鹤腿爪乱蹬,活不成了。 灵禽躯体强悍,生命力顽强。砸是砸不死的,可谁能架住长长的脖颈被拧成了麻花状? 骑鹤道士实力大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家坐骑砸成了扁平一摊。 哈哈哈…… 黄脸汉子把鹤尸一丢,狂笑道: “哈哈哈,老子把你当珍稀动物,你把老子当一块肉,可就怪不得了!” 尾随赶到的第二名真人目睹惨况,睚眦欲裂,距离十多米远拍出了一记掌心雷。 呯! 尘土飞扬。 肖尧克再次夺命狂奔,弯弯曲曲跑出了一道蛇行轨迹,转眼到了山坡下。晓得跑入草原将沦为活靶子,折向了耸立的孤峰。 连续五记掌心雷,硬没有打中。 场面一波三折,最终,还是演变成了单方面追杀。 众修士看得惊心动魄,觉得汉子的实力并不差,人却有点蠢,太沉不住气了。藏在宫殿废墟里顽抗固然危险,怎么也要比跑出来挨揍强。 五秒之内,肖尧克急吼吼奔到了石峰下。速度陡然加快,似乎要撞山而过。 厉啸忽至,黄光突闪。 一柄桃木剑生生插入他后背,钉进了坚硬的岩石里。 啊…… 几名女修发出了尖叫。 定睛再一细瞅,却见到石壁上赫然露出了剑柄,流苏飘拂,唯独不见人。 原来,汉子在刻不容缓之间像一只壁虎般上爬,手脚并用,只数息就到达了尖顶。 虽然把桃木飞剑给躲闪过了,却丧失活动空间,难道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绕着石峰转圈,也比向上爬沦为活靶子强呀! 修士们莫名其妙,接下来的一幕更加看不懂了。 只见肖尧克双腿一蹬,尖顶轰然垮塌了,身子则借力斜冲上天。 靠,那姿势…… 不像跳崖自杀,更不像乘风归去,端的是要搞什么名堂? 第四十五章 蚂蚁啃骨头 信天游的计划,进行到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圣胎真人不足惧,可怕的是出神巅峰的大长老雷鸣,必须干掉。 可老道骑鹤飞翔,够不着。想用惰性珠去消灭他,高度就必须平齐,才不被白鹤巨大的身躯阻挡。 信天游蹿不了那么高,利用法印搞了二次续航,也被水龙冲落。 唯有登上孤峰的尖顶,跳起来,才能让对方的头颅躯干等主要部位彻底暴露于视野。 他一边逃跑,一边估算背后追击的时间,还留意天空的动静进行调整。当蹬踏尖顶斜冲上天时,与老道的距离约莫二十米,高度平齐,正适合出手。 堪称完美! 倒飞中,信天游翻转身躯,双手各扣了三颗惰性珠,仰脖前视。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有张良计,人家有过墙梯。 他计划好阴人家,人家也不是吃素的,早计划好怎么收拾他。 雷鸣想都不想就抛出了一枚小鼎,滴溜溜旋转,在空中急遽放大。 信天游什么也没有瞧见,一头撞进了黑暗, …… 半空中,雷鸣骑鹤悬停。 身前两丈外,静静悬浮着一尊两米多高的巨鼎。色泽黑黝黝,古朴厚重,散发出一股镇压四方的气势。 沉闷的撞击声从里面传出,巨鼎却纹丝不动,顶盖严丝合缝。 大长老的嘴角,扯出一抹轻蔑冷笑。 …… 一团漆黑里,信天游连撞了几下墙壁。 发现只要一撞,就会浮现光幕。撞得越狠,光幕越亮,坚韧度越高。于是藏好惰性珠,拔出龙牙,放弃了无效举动。 听华文讲过,这是相当高明的法门之一,利用对方的破坏力量补充阵势。你越强,它也会变强。 但也不是无法破解,最好找到相应窍门。假如靠蛮力,那就必须刚猛到阵势无法承受,以致崩溃。 跟开锁是一个道理。 上策是用铁丝拨开,下策是用铁锤砸开。 他正合计研究一番,寻找出窍门,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瞅情形,法鼎要比法印的级别高多了,难道就这么一点儿威能?按道理,应该还隐藏了杀招。像孙悟空被银角大王收进阴阳二气瓶时,差点没变成烧烤。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信天游心中才这么一转念,便听到鼓声如雷,电光乍现。 不过,警兆先生。 突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便瞬间移位。 滋啦…… 白光刺目,原来站立的地方被闪电击穿,空气散发出一股焦糊和硫磺味道。 信天游直冒冷汗。 乖乖,这要是被击中了,可能电不死,人也会动不了。在罗浮岛伪装癫道人搞事,被冲霄子闪烁电光的一拳打中,当即全身麻痹。 他闪开之后,人还没有站稳,又听到“嗵”一声巨响。顿时被震得脑海空白,似乎身体里的每一颗粒子都要碎裂成齑粉。 在这么狭小的封闭空间内,回音一层层叠加。一根针落地都像晴空霹雳,可不是好耍的。 信天游情知糟糕,身体本能地再次侧移,扑向中央。 电光再闪,差一点击中。 雷鸣再起,仅拖后半秒。 借助电光,信天游察觉困在了一个非虚非实空间。仿佛上覆穹顶,四面封闭高墙的大院,中心赫然立着两尊神祗。 一尊大汉袒腹,浑身肌肉隆起,背后插着两只翅膀,前额正中多长了一只眼睛。红脸膛,尖嘴猴腮,双手执槌朝一面大鼓敲打。 长得还真有点像雷震子。 另外一尊却是端庄女子,红衣裳白裤子,右上左下的双手各执一面镜子。 当女子将两面镜子分开时,镜面就放出电光。 电光一起,大汉便猛地擂鼓。 这是…… 雷公,电母。 信天游越往中央挺进,雷鸣越大。被震得头痛欲裂简直要炸开,只好退后,绕圈奔跑。 奶奶个熊,出神巅峰的真人果然有两把刷子。雷鸣这老牛鼻子的名字,真他妈不是瞎起的。 好在两尊神祗的动作机械,不能随机应变。电光与鼓声极有规律,总比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可这样不是办法。 电光好躲,却不能停下,脚下稍一迟缓就要被打中。如此风驰电掣地奔跑不休,任谁都要累死。 更糟糕的是,雷鸣之声无处不在。像海潮一般层层叠加,越来越大,有渐渐形成滔天巨浪之势…… 信天游绕了两圈,将目力催运到极致,释放出神针。见到神祗的身形明显一滞,变得虚幻起来,像两个稀薄的影子。 雷鸣依旧,电闪依旧,节奏却不易觉察地缓慢了。 哈哈哈…… 信天游乐了。 原来只是两缕神魂呀,不是傀儡。被神针产生的神识波动干涉,变迟钝了。 晓得了根底,就好办。 他一边奔跑,一边斜举龙牙,喝道: “收!” 然而,喊破了喉咙也没用,两尊神祗的虚影岿然不动。它们可不是游魂野鬼,嗖地就钻入剑中。 怎么办? 祭出炎精,肯定烧得它们连渣也不剩。可在如此狭小的封闭空间内,温度急遽上升。自己不说被烤焦,恐怕也会变得半生不熟。 况且一场大火烧精光,就捞不到啥油水了。在枫溪谷累死累活忙一夜,才收了几只厉鬼几十只小鬼。眼前可是两尊神魂,浪费了岂不可惜? 派小龙去吞噬? 眼下受到雷声影响,电光威胁,勉强凝聚出的龙形不稳定,行动笨拙,容易被反杀。 怎么办? 他边跑边思考,灵机一动。 手一抛,龙牙穿过雷公的胸膛,虚幻的影子顿时抖出一阵涟漪。就在穿胸而过的瞬间,一颗萌萌哒的龙头从剑尖探出,猛咬一口又缩回。 信天游脚下加速,转瞬跑至另一侧,抬手接住龙牙。 果然,剑内多了一丝神圣气息。 再次抛出。 嘿嘿,针尖挑土,笨是笨了点。好在体力足够,跑几十万圈没问题。 连续近百次后,小剑内的神圣气息渐渐浓郁。 而雷公的胸前赫然露出了一个清晰空洞,飘散出丝丝烟雾。擂鼓的节奏依旧跟随着电光明灭,并没有紊乱,鼓声的猛烈程度却下降了一大截。 他不着急,蚂蚁啃骨头慢慢来。 第四十六章 破鼎而出 信天游不急,小龙却急了。 躯干越来越凝实,渐渐从剑内爬出,弯曲如弓,趴在剑面上想把自己弹射。其实,它是少年的一缕神魂。却以本能居多,不具备理性的分析与判断能力。 终于,一丝蕴含神圣气息的烟雾飘散,接近了短剑,立刻被急不可耐的小龙张开嘴巴吞入。 这下子,可不得了! 那丝气息从雷公胸前的破洞逸出,被那么一吸,立刻源源不断飘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情形好似一个毛线团被拽出了线头,越拽越快,呈现崩溃趋势…… 雷公胸膛的洞越破越大,渐渐大过脸盆,身躯断成两截。神圣气息像灶膛里冒出的浓烟滚滚而逝,鼓声有气无力。 信天游停止抛梭子一般抛剑,却没有停下绕圈奔跑的脚步。因为电母的双手一开一合,追击可没有松懈。 鼓声喑哑,不足惧了。 他越凑越近,觑机会一剑刺入电母背心,跟随一起旋转。两面镜子在她身前,闪电打不中自己。 一道晶光立刻从剑面窜出,盘旋飞舞,狂吞不已。 数十息后,电母的身子虚幻,只剩一点儿淡淡痕迹,如同透明丝绢造出的皮影。 双掌仍然上下开合,电光依旧没有熄灭。间隔时间却越拉越长,光芒微弱如残烛,毫无凌厉杀意。 小龙的肚皮鼓胀,变成了一个滑稽小胖子。咬一口电母,又咬一口雷公。变换着口味吃,嘎嘣脆。 气息太磅礴了。 信天游看看时机差不多了,生怕小家伙撑爆炸,急忙将它收回。 鼓声彻底停歇,电光彻底熄灭。 空气中飘浮着游离的神圣气息,丝丝缕缕。 他高擎短剑一阵乱跑,百圈后,终于将所有游离的气息扫荡一空。 貌似,鼎内除了电闪雷鸣,再也没有其它攻击手段了。 信天游放下心,凝神吸收完万龙牙里收集的精神力量。蹩到墙边,伸手按了按。 光幕再次浮现,壁上符文流转。 他轻蔑地笑了笑,想出了一个最佳爆破方案。 弹出数粒炎精,打入墙壁。趁它爆炸时以雷霆之势撞开,外面的人绝对猝不及防。先前对付那颗法印,就是这么干的。 雷鸣等几个牛鼻子呆在外面,距离应该不会遥远。 …… 草原上安静得出奇,一群群修士沉默地仰望天空。 孤峰前,约六十米的高空,一个大鼎静静悬浮。距离十米外,天台宗四名大小真人骑鹤悬停,围成了半弧。 时间过去了一炷香,雷鸣依旧面沉似水,没有收起法鼎的意思。 这是一件雷电法器。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通常情况下,阴魂入鼎,撑不十息。妖兽入鼎,撑不过百息。连一位达到了出神中境的真人被摄入鼎中,也没撑过一炷香。 黄脸汉子像体修又不像体修,身具异能。不得不让雷大长老多留一个心眼,不肯轻易揭开盖子。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异变……突生。 没有任何征兆。 轰…… 法鼎炸开,碎片如利刃飞旋。 呔…… 四名真人怒吼,一堵气墙凭空而生,挡在了身前。 铺天盖地的碎片如同巨浪撞到礁石,前进不了分毫。仿佛贴瓷砖似的,凌空造出了一堵弧形围墙。 啧啧,看热闹的众仙师暗赞神功盖世,紧接着如堕冰窟。 真正恐怖的场面,出现了。 雷大长老和三名真人的脑袋,竟离奇消失,犹如变戏法一般。 “瓷砖墙面”稀里哗啦垮塌,一块快碎片迅速缩小,冒出青烟。落地地后叮叮当当弹了弹,大部分比指甲盖还小,材质非铜非铁。 一条人影蹬踏鼎底,冲天而起,斜斜落回了峰顶。背负青天,恍若魔神。 四团血雾迸出,血线冲起两丈多高,无头身躯翻下了鹤背坠落。 大长老的坐骑相当于化丹仙师,自然是最厉害的,当即一个俯冲接住了主人。可尸体怎么坐得平稳?还是颠簸滚下,像一袋土豆般砸落地面。 那鹤呆了呆,眼珠子通红,发出凄厉啼鸣。旋身如一支离弦之箭,气势汹汹射向峰顶的男子。 黄脸汉冷笑,不躲不藏,铁手无情,动如闪电。一把抓住长长的鹤颈打成了活结,“咔”地一拉。 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剩下的三只白鹤初具了灵智,吓得扑棱棱远遁,一路疯狂尖叫…… 信天游拎起仙鹤甩了甩,见它没啥动静,便收入空间戒指。这可是好东西,曾经在桃李园里桃花烤白鹤,滋味简直不要太鲜美。 嗵…… 灰影从峰顶跳下。 地表震颤,碎石乱飞。 他先旁若无人,把另外一只鹤也收入空间戒指,观察四个修士的脖颈断面情况。 四颗惰性珠,灭杀四名真人,还包括了一位出神巅峰的大长老。天底下,找不到这么低成本高效率的阴险暗器了。 摸索他们的口袋,从雷鸣手指上剥下一枚纳戒,对光看了看,又用神识感应了一番。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修行是逆天而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为争夺资源,修士之间免不了厮杀,胜者通吃也成为潜规则。 可那些血腥龌蹉事,全发生在无人看见的阴暗处。走出来时,个个都道骨仙风,玉洁冰清。哪像野蛮汉子肖尧克,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光明正大进行,动作还理直气壮。 蚊子也是肉,又发了一笔小财,信天游心情舒畅。 四名圣胎真人不穷,可惜缺乏空间戒指,随身携带的宝贝有限。而雷鸣作为出神巅峰的大长老,十几平方米的纳戒几乎塞满,想必吃了不少冤枉。 令信天游大跌眼珠子的是,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坏透了,居然藏了一幅春宫图。当即一把扯出,撕成碎片。 众修士战战兢兢,不敢直视。 对方是一只雄狮,在检视战利品。而他们,不过是一群猴子。吃对方冷冷一瞥,犹如厉电破空,肝胆俱裂。 下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黄脸汉子细心地将头颅碎块和法印法鼎残片,与五具尸体堆码。弹出一星火种,随即轰然火起。 青烟腾空,尸油嗞嗞乱响。 三条雷鸣长老模样的虚影,同时飘出。早准备好的肖尧克拔出短剑,白光闪耀,将他们切割得七零八落再吸入,喷出一片黑雾。 三名小人仓惶蹿出,正是真人的圣胎。却被大掌按压,一个筋斗跌落火中。狼奔豕突也脱不了一个无形囚笼,发出婴儿啼哭。 凶残,端的凶残! 众仙师脊背生寒,头颅垂得更低了,心里打定了主意。以后望见野蛮人的影子,有多远跑多远。却没有想到,假如肖尧克心慈手软,早倒下了。 汉子东张西望寻找了一番,表情变得庄严悲悯。身躯挺直,手掐法诀,并指向火光一刺,喝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有灵,去无形……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这是偷学雷震子的道门《往生咒》,礼仪标准,无可挑剔。山野散修,很难做得如此规范。 信天游可没有那么好心与闲情,浪费珍贵的炎精为敌人处理后事,而是要毁灭干净惰性珠存在的痕迹。 五名真人,只冒出三个圣胎,一组三尸。最早被白鹤砸扁的伙计,狡猾狡猾的,早溜了。不过失去了肉身的圣胎,没啥实力,也活不长。在妖怪的眼中就是一坨小鲜肉,能不能跑回清凉山大成问题。 另外,他在华国的公开身份是佛宗护国金刚。故意念道咒施道法,布下疑阵,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草原上散落的人统统变成了泥塑,没有一个敢动弹。除了一个又蹦又跳的女孩子,越国小公主玉玲珑。 这一次聪明多了,不跑过来,不乱喊“姐夫”。反正蹦蹦跳跳的,别人也不知道她在表达欢喜呢,还是愤怒。 草原入口处,刀枪密布,旌旗招展。 当先两骑凑到了一起,一位锦袍玉带的中年人,一名顶盔掼甲的青年人,正叽叽咕咕地紧张商讨。 这种时候,处境最尴尬的当属越侯与大将军玉烈了。他们上,是送死。不上,事后肯定挨天台宗惩罚。 信天游舒展筋骨,心道,那两货果然赶来了,倒省得我去寻找。 拔除外门,洗劫珍宝,还宰掉五名真人。顺路杀了越侯与玉烈,犹如打猎途中踩死两只蚂蚁。将没人相信他们才是必杀目标,从而怀疑到越王玉君奇的身上。 呔,洒家去也…… 一声叱咤,震彻原野。 平地虹起。 第四十八章 赐给我一个精壮男人吧 绿萼的本体,终于恢复了一线生机。 但末世来临,即使打开了传送阵,又如何将凤凰树带走?即使带走得走,它离开了生存的土壤,又如何存活? 信天游涌起了一个大胆想法。 假如神珠是一方空间,必然可以容纳一个小世界。到时候岂止将绿萼移植,甚至可以将云山、楚山、云梦泽统统搬入。 他只能想想而已,先走一步,看一步。 桃花坞四面环山,唯一通道是溪水尽头的山洞。只要堵死了,还是很安全的。这时代地旷人稀,所以桃夭绿萼数百年来,几乎没见过外人。 信天游环顾了一圈,走向田野。不需要道别,精灵们都看得见。 背后传来了桃夭的呼声。 “等等,信天游,你把这个带走。” 转身见到核舟飞来,他抬手抓住它挂回了脖颈,再次深鞠躬。 “拜托了。” 桃夭道: “我保护自己的妹妹,不需要你拜托……她很单纯,充满幻想。也很快乐,有什么不快转眼就忘光。从来不闷在心里生闷气,使小性子。” 信天游“嗯”了声,挥挥手,转身欲走。 桃夭又道: “我很了解她,她一定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好像天要塌了。她一定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否则牺牲生命救下了一条行尸走肉,那又有什么意义?“ 信天游顿了顿,径直走了。 到了“曳履星辰“的牌坊前,将其”轰隆“推倒。 这座残缺的牌坊,想必是癫道人成为大修士后,家族倍感荣光而修建。可孤零零耸立在田野中,太醒目了。 万一有修士站立山岭上看见,或者腾云路过,一时好奇心发作,也许会跑下来。 进入山洞后,先震塌出口,继而封闭入口。 感觉还是不保险。 至少要截断所有靠近桃花坞的道路,保证三十里内无人烟。 …… 十五里外的小溪边,一条膀大腰圆的姑娘正在洗衣裳,唉声叹气。 “……缩在山沟沟里,那能访到好人家。昨天媒婆介绍了一个,比咱家还穷,居然嫌本姑娘丑。呸,哪里丑了?唉,再熬两年,就真会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神呀,赐给我一个精壮的男人!“ 重重一棒槌落下,水面激起涟漪,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嘻嘻,这愿可真灵。才许下,就实现了,可不是梦。瞧瞧,居然是一位公子,不,是道爷,长得可真俊……“ 姑娘放下棒槌揉眼睛,睁开再看时,水面上那个人影清晰地还在。吓了一跳,急忙起身,道: “你是谁,别过来……爹妈都下地去了,家里没人。“ 信天游冷哼一声,道: “你想多了。“ 姑娘一挺胸膛,大义凛然道: “那你,肯定是来偷东西的……哼,你就是糟蹋我,我也不会把门钥匙给你。“ 信天游瞧了瞧她一脸的红疙瘩骚痘,转移视线,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你想得美!“ 手一伸,掌心出现一锭硕大的元宝,道: “快去把你父母和全村人叫来,它就是你的。而且,每个人我都给一百两银子。“ 姑娘看得两个眼睛发直,呆了一呆之后转身就跑。连衣裳都不要了,一路大呼小叫个不停。 一炷香后,全村老少聚集在了一块坪地。总共才五户,二十七人。 信天游不食言,先把那锭五十两的大元宝送给洗衣姑娘。看得每个人眼睛泛绿光,拼命咽口水。 一挥手,唰…… 地面凭空出现了小小一座银山,简直要亮瞎人眼睛。 众人喉咙里都要伸出一只手了,却没一个人敢动。万一惹仙师生气,被宰小鸡一样宰了,可没地方申冤。 信天游冷冷道: “道爷我,要在这儿修炼,不希望被打搅。两千七百两银子,你们按人头每个人取一百两,算是拆迁补偿款。三天之内,必须搬家。去哪儿我不管,但至少要住到五十里之外去。 “不许对外透露消息,倘若官府问起,就说发生了瘟疫。如果有人不肯走,或者对外胡说八道,哼……” 言毕,狞笑着抬手一抓。 嗖,一柄铁锹从十米外飞入掌中。 轻描淡写一拗,锹把断成两截。丢掉断把,抓起铁锹的铲面再一拗,立马崩断成两半。 “当当”将两片铲面互敲了几下,敲得人心尖打颤,然后猛地一挥。 呜…… 两片断铲仿佛闪电一般穿过竹林,哗啦啦倒下一批竹子。 众人吓得一缩脖子,纷纷赌咒发誓。 土里刨食,地又贫瘠,他们一辈子也赚不了百两银。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生怕溜跑了,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修士圈地盘,建洞府,挺常见。 像有国教的地方,例如越国是天台宗的道场,往往由官府出面迁移人口,补偿一点烂谷子碎铜钱。 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怕的是来了杂门散修,横蛮霸道,用老大拳头把人朝外赶。或者,干脆不准你逃走,专门供奉他,俨然成了土皇帝。 最倒霉的是撞到了邪修鬼修,为了不走漏消息,先把人杀光。 信天游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抬手一扬,尘灰漫天,道: “听好了,道爷我已经播散了疫苗,三天之后发作。你们离开就没事了,永远不要回来。” 他沿途采集了木麻黄、苦楝、柳、槐及藤草的花粉,混杂在一处,最能催人过敏。就算不过敏,被这么细小的粉尘粘到了皮肤,那也肯定痒痒。 挨得近的村民嗅到了,直打哈欠。 有几个麻痒难当,慌忙抠手摸颈,肌肤出现了几粒红疙瘩。 余者惊恐退缩。 信天游转身走入山林,不忘记中途又抛出了两把花粉。配以破破烂烂的道袍,模样真像一个瘟神。 三天之内,他以桃花坞为圆心一圈圈游走,赶走了一百多户人家。 那些村民全发了一笔小财,无不欢天喜地。 凡是靠近,指向桃花坞的道路,也全部被他截断。 其实,这片区域属于越国的边远地盘。之所以不要玉君奇把这儿列为禁地,是怕反引起注意。 风险降至最低,绿萼终于有一个安静生长的空间了。 第五十三章 推演宇宙 一分钟后,信天游跌跌撞撞闯入了山顶坪地。 铮…… 柳若菲一挑弦,分布坪地四角的阵旗与法器悄然启动。 信天游前仰后合,瞪着亭子前的三名女子。 他变成了那个迷失在虚拟世界的科学少年,完美战士,忘记了出云山后的一切。 眼前的两位女子青衣长裤,袖口收紧,分左右站立,倒执宝剑。 中间台阶上坐着的女子罗裙广袖,双手按在瑶琴上。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戴面纱,脸却好像隔了浓雾一般瞅不清晰。 倘若在清醒状态,信天游马上就明白,那女子布置了一个小幻术不让人看清楚面容。加大神识,运足目力就可以破了。 眼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强大的修士。 更糟糕的是,出黑店后走路不稳,怕东西跌落无从寻找,把龙牙、核舟收进了空间戒指,除了神珠还留在鸳鸯锦囊。一旦遭遇危险,就只能赤手空拳应对。不过也没啥,在虚境接受训练,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武器。 他摇摇晃晃踏上前两步,无礼地指向对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三更半夜搞排练。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还有没有公德心……弹,怎么不弹了?唱,怎么不唱了……一个草台班子,也弄这么勤奋干嘛,打算上春晚呀?租的服装马马虎虎,妆化得乱七八糟。粉底打太厚了,没档次,都看不清脸……” 柳若菲微蹙蛾眉,仰面探询地看了看春花。 她闻到了一股浓烈酒气,无比讶异。难道这头僵尸也有烦恼,饮酒买醉?听他开口说话,心里便愈发肯定了。 春花低声道:“是个俗人,喝醉了。” 春花、秋月是凝罡上境的武者,可以内气外放进行探测。感应青年道士的血脉跳动强劲,体内却没有丝毫真气。 其实,信天游的身躯无时无刻不自动运行《金身诀》,但变异细胞也无时无刻不吞噬元气、灵气、真气。可怜巴巴的一点残留真气太微弱了,跟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菜鸟差不多。 两位剑婢的水平有限,感应不出来。 哪知“俗人”二字惹怒了青年,手舞足蹈,跳起脚骂: “俗,俗人,老子俗又怎么啦……你们,又有多高贵?提着一把宝剑在月光下跳舞,真当自己是,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剑仙呀……哦,你们跳舞唱歌是高雅,老子计算时空就是庸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柳若菲陡然睁大了眼睛,春花秋月脸露惊骇。连站立树上的仙师童金都不由得身躯猛地一抽搐,差点一个倒栽葱摔下。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计算时空,就是推演宇宙。 这是何等的神通! 甭提只能在小范围内窥视天机的天人,连普通仙人都不具备资格推演宇宙,最低也将是大罗金仙。 醉汉好大的口气! 柳若菲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站着一尊醉醺醺的大罗金仙。再次看了看身前草地上的罗盘,见始终无异状,确定对方只是一个酒醉的妄人。 她抿嘴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道: “这位公子,想必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了。” 信天游乜视斜指,狂笑道: “哈哈哈,公子?还相公呢……小妹妹,你穿着山寨版本的古装,就真以为自己是古代人呀……” 铮…… 宝剑出鞘半截,春花、秋月怒斥。 “大胆”。 公主金枝玉叶,岂容冒犯?若不是见奔行上山的声势太惊人,又被“计算时空”唬住,早把这狂徒拿下了。 信天游歪歪斜斜往前走,眼珠子瞪着溜圆,指着柳若菲道: “你这个妆,粉底厚得可以烙饼。太古怪了,好像脸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玻璃纸……” 仓啷…… 双剑交叉,春花、秋月踏上前一步。对方的手指再向前伸出半尺,定会被毫不留情绞断。 信天游踉跄退后一步,竖起大拇指,嘻皮笑脸道: “有点意思……不过,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言毕,直冲上前。 春花、秋月挺剑迎上。 柳若菲惊呼: “住手,莫要杀他!” 春花、秋月本来就没准备杀人,想刺伤对方胳膊,略施惩戒。听到命令后,手下迟缓回收,顿觉一股沛不可御的大力涌来,带得身子歪斜。旋即,皓腕被铁箍一般的双手钳住,酸软无力,宝剑脱手坠地。 两女前冲之势止不住,身子又被带歪,手腕被扣,连宝剑也丢了。却丝毫不慌张,借势沉肩撞向醉汉,腕上则急催真气穿透对方劳宫穴,突入经络。 然而,二人的真气宛如清流进了沙漠,泥菩萨掉进江河,瞬间消失无踪。 根本来不及惊恐了,手腕被对方捏住一拽,整个身子旋转半圈。吃背心一掌推来,立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撞到了坪地周边的树干。 场间形势变幻,疾如电闪。 岂止柳若菲只眨两次眼睛,连童金也没反应过来。眼珠子鼓凸,嘴巴大张合不拢,像一只准备捕捉飞虫的癞蛤蟆。 醉汉那一掌是含力外推,而非大力拍打。二女在空中调整身形,双掌按住树干卸力落下。花容失色,饱满的胸脯澎湃起伏。 方才,分明在鬼门关里打了一转。对方如果辣手重击,自己的心肝肺都要被震碎。 两位凝罡高手合击,一照面便被一名既不是武者,又不是仙师的醉汉击败,端的匪夷所思。 站立在树梢戒备的童金,脊背生寒。 他早察觉醉汉的体内只蕴含一丝真气,体外更无一丁点法力波动,的确是俗人,并未放在心上。 但此人力气之大,速度之快,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撞树如折芦苇,快得看不清动作。 难道,俗人的筋骨可以强悍如斯? 亘古以来,从未听说。 加上其漫不在乎冒出的“推演宇宙”,令堂堂的化丹中境仙师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柳若菲痛苦地抚胸咳嗽。 四象诛阴阵能够镇压鬼魅,却镇不住活生生的人。法阵刚刚启动,春花、秋月就被对方强行推出阵外。她等于胸口被擂了一记重拳,受到反噬。 两名剑婢趋前半步呆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往前走,便是要强行闯阵了。当下之计,须等公主撤了阵法。 信天游见两名姑娘失魂落魄站立坪地边缘,眼神巴巴像两条小狗,哈哈大笑。 “小妹妹,你们看好了,剑是这样舞滴……” 拔出插在地面的宝剑,瞬间双龙绕身。 第五十七章 无常圣人 “好,公主。事情确实不寻常,老夫陪你看一个究竟。” 童金见劝不动柳若菲,也不多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到边坪边沿,拔开塞子,团团撒了一圈。 淡黄色的粉末发出辛辣刺鼻气味,画出一个大圆圈,如草蛇灰线。别看细小,扑到黄线前的骨爪却飞快后退。侥幸闯进去的几只,也被春花秋月一一挑飞。 忙完这些后,四个人站立亭子前,安静地等候青年回来。 月亮皎洁,树影婆娑,一地碎骨发出惨白光芒。 骨爪窸窸窣窣乱跑,骷髅头大嘴一张一合,发出“咔咔”之声。 山风过处,呜呜咽咽。 场景荒谬绝伦,诡异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半盏茶后,山腰道路拐出了一个僵硬蹦跳的黑影。 春花不由自主模仿书生的腔调,诧异地问: “还有没死的小尸怪呀……嘻嘻,那个人呢?” 余下三人相顾莞尔,童金笑道: “哈哈哈,丫头,你们别慌张。新死之人笨拙无力,用石头都能砸趴下。只不过,要拉开一段距离才安全。最好别用剑去刺,以免尸水溅出,尸气侵染。我掰一根长树枝来,保证一捅即倒。” 说完,踏上前两步。 正要跃出黄线圈子,遥遥望见又出现了一个僵硬行走的黑影。却不像前面那个蹒跚,伸直了手臂蹦跳。 “咦,又来了一头僵尸,幸好老夫有玉华镇尸符……” 童金边说边探手入怀,刚刚摸出了一张暗黄色折叠符纸。还没来得及展开,动作先僵滞了。 月华如水,映照得天地清晰。 一道高高瘦瘦竹竿子似的白影,头顶白色尖帽,手执哭丧棒。肩不动身不晃,飞过了一个个小山岗。 没错,是飞,而不是跳。 童金的眼珠子越瞪越大,呼吸急促,突然大叫道: “丫头,赶快布阵,来了无常圣人。” 老仙师飞快把符纸塞回去,毫不顾忌仪态地一屁股坐下。盘起双腿,继而匆忙掏出一个小盒子郑重摆放在身前,揭开盖子。拈出一把小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闭目急急默念咒语。 数息之后,伴随一声轻咤,童金双眼睁开,神光离合,磅礴气势从身体里面迸发了出来。 那柄小剑光芒乍现,通体血红,静静悬停在他胸前的虚空中,嗡嗡嗡蜂鸣震颤。好似一条蛟龙要挣脱枷锁,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春花秋月一左一右执剑护卫。 柳若菲掏出一颗药丸,迅速碾碎腊封吞下,抱起瑶琴坐在台阶上。 铮…… 一声琴鸣,四象诛阴阵再次启动。 伴随一阵桀桀怪笑,白影飘至山顶,举起哭丧棒砸下。 阴气森森,排山倒海。 啪…… 空气爆鸣。 从四角传出法器碎裂声音,刚刚才凝聚的四象诛阴阵被硬生生击破。 柳若菲今晚受了两次反噬,又再遭重创,“哇“一声吐出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春花急忙蹲身扶住了她,秋月则高擎宝剑向前冲。 童金早知道柳若菲精通阵法,可惜法力低微,法宝又非上品,四象诛阴阵不可能挡住圣人一击。眼见哭丧棒拍下,厉啸一声“敕”,右手捏成剑指向前一刺。 也只有像他这样惯战的仙师,才能够把握住一线胜机。恰巧在法阵破碎之时,飞剑如同电光一般射到了白无常胸前。 但千算万算,没有实力终究完蛋。 白无常左手一抬便将飞剑抓住,仿佛站立于瓜棚底下悠闲赏风景,摘黄瓜,毫不费力。 飞剑剧烈颤抖,“啾啾”啸鸣,如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鱼。 白无常却丝毫不在意,指间数缕黑雾腾起。运劲一捏,飞剑“嘎嘣“碎裂。 童金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这是他的本命飞剑,方才更是燃烧了精血以增长威势。却被无情碾碎,等于丢掉了半条性命,功力大跌。 秋月高擎宝剑冲过去,见到老人家栽倒,脚下稍微迟疑。 她是武道高手不假,却没有经历过生死搏杀,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是先扶起童师好呢,还是挥剑斩杀妖人好。 其实,不管她怎么选择,结局都一样。 白无常只看了一眼。 秋月的脑海像是被冰锥穿过,只歪歪斜斜前进了三步半。宝剑“当啷“坠地,身子“扑通”歪倒。 四个人里面,唯一没有受伤的只剩下春花了。她左手紧紧搀扶柳若菲,右手抓紧剑柄,一颗心惶急乱蹦。不知道该扑上去拼命呢,还是保护公主。 柳若菲努力站直了,镇定地吩咐道: “你不要管我,去把他俩抱过来。” 春花把昏迷的秋月抱到亭子旁,老仙师却自己蹒跚爬起走过去,神情萎顿。 白无常高高瘦瘦,笑脸诡异。尖帽子上写着金光闪闪四个字,你也来了。 但是,他破了四象诛阴阵,捏碎飞剑后,只冷淡扫了众人一眼,就一言不发背过身,望向山下的道路。 瞅情形,根本没兴趣对付柳国四人,带来的压力却如同山岳一般沉重。 这是无意泄露的,圣人威压! 完全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童金与柳若菲探询地对视,后者指了指脚下,张开嘴无声吐出四个字,聚煞,谪仙。 老仙师秒懂。 柳若菲早发现这块阴地布置了阵势镇煞,阵眼就是山顶的亭子。 但她冰雪聪明,实战却少,知晓全来自书本,结果摆了一个大乌龙。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阵势不是镇煞,而是聚煞,温养尸体骷髅。 然而,无论镇煞聚煞,都不重要了。 鬼修白无常拼着一块宝贵的阴煞之地废弃,几百个温养的骷髅尸体被打碎,无非想弄清楚了“谪仙人”的底细,再放手一战。 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若菲本以为,自己连累了莫名其妙上山的青年道士。此刻猛然醒悟,对方似乎是不可触及的存在,自己才是那条倒霉的池鱼。 白无常为什么懒得搭理他们? 有点像猎人打老虎,见到先来了一群兔子,随手扣下。 他们四个人如果挣扎,便会速死。 如果不动,命运就被掌握在下一场决战里。寄希望酒醉丧失了法力的谪仙,击败无常圣人。 第五十八章 一点也不小 这具新死之人,的确刚刚新死。衣裳还是簇新的,并没有散发出难闻尸气,蹦跳到了亭子的右后方。 僵尸衣裳的腐朽,肌肉竟然没有干瘪,遍身长满绿毛,站立到了亭子的左后方。 童金的喉咙咕隆响,小心翼翼憋出一句。绿毛僵尸,可战圣胎体修。而且这头绿毛僵尸年深岁久,煞气异常深重,极可能达到了出神境界。 白无常明明白白的有实体,并非虚幻的阴魂,必是鬼修无疑了。 不用想,柳国半年多来失踪的几十名孩童,被他戕害了。用小孩子的生魂,祭炼出小鬼的阴魂。 单纯只埋头抓鬼的鬼修,极少。 他们日夜与阴气煞气打交道,性情暴戾,杀人如同宰不得多造点冤魂出来。世间的游魂野鬼太少了,他们往往就打起了活人主意。用活人的生魂来增长功力,饲养阴物。 听到身后嘀嘀咕咕,白无常笑嘻嘻的长脸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屠夫听到待宰的羊羔咩咩叫,根本不屑理会,远远望向距离几里的小溪。 柳若菲为秋月搭完了脉,皱眉思索一番后,掏出一枚静心丸塞入对方的口中含着。 半盏茶后,她的预感应验了。 山下白光一道,一个声音兴冲冲高叫着。 “小妹妹,我来了……那些家伙好臭,我打完以后,去小溪里面洗了个澡……” 五里多路,往返十里。灭掉几十个尸怪再洗澡跑回,这家伙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好强的战力,好快的速度! 倘若仙师施展遁法,或者在腿上捆绑神行符咒,将比这还快。可是仅凭肉身,恐怕连天人都难做到。 这还是人吗? 一条小路杂草丛生,笔直通向山顶。长约五六十丈,宽不到半丈。 坪地周围和林子里的破碎爪子,或许想晒一晒月光,跟赶潮螃蟹似的,全跑到了道路尽头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钻进爬出。 有的骷髅头被横蛮拖拽了过来,死死咬住一只爪子,眼眶却被深深抠进。 一只大老鼠窜出,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除了染红几只骷髅爪子外,一丁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场景令人见之欲呕,头皮发炸。 赤膊青年如一线白光直射山顶,到了最后十丈处腾空跃起。 那姿势,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背衬着瓦蓝夜空,皎洁明月,纤羽般白云,真的好像……一位光膀子的仙人在御风飞翔。 “小……” 一声“小心”才吐出第一个字,柳若菲的脖颈变像被一只铁手扼紧,说不出话。 嗵,泥土飞溅。 “小?一点儿也不小。” 青年在空中不高兴地哼哼,在坪地边沿落下。端起两只胳膊与肩膀平齐,曲肘,健硕的肱二头肌立刻凸显。 随即又骚包地扼腕,侧身微蹲,硕大的胸肌刻意跳了几跳。 他没吹牛,确实跑到小溪里打了滚,裤子还是湿的。 头发上的水珠滚落在赤裸上身,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无一星半点瑕疵。先前明明见到皮肤被骷髅抓出了血痕,此际却神奇地消失无踪。 肌肉并不鼓胀粗犷,却饱满结实,线条柔和。极其耐看,令人觉得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又偏瘦。 这时代的少女,除了洞房花烛夜之外,几乎没机会见到充满雄性气息的赤裸胴体。 柳若菲好一阵眼花气短,才稳住心神。 明眸顾盼,嘴角勾出一抹浅浅微笑,觉得他真逗。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下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青年龇牙咧嘴,连摆了几个展示健美身材的架势后,才注意到场间多了三个“人”。停下来指向中央,逼问: “喂喂喂,你们哪儿的,是不是想跟老子抢系统礼包?那可是我打的小怪,到现在都没掉东西出来……” 白无常不作声,笑嘻嘻的表情无任何变化。 青年疑惑不解,搔搔头。大摇大摆往坪中走,边走边道:七八中文最快手机端: “哼,不说我也晓得,你丫肯定是新来的……哥们,让我看看那顶帽子。什么纸张做的?又尖又高又滑,还这么挺括。别是纳米材料,那玩意老贵了……” 啧啧,这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摘无常帽! 众人心跳到了嗓子眼。 青年手一伸,白无常瞬间退后两尺。 “呵呵,你丫的动作蛮麻溜嘛。躲什么躲,老子又不会抢了不还……” 他抓一个空,怔了怔,纵身扑上。 白无常终于冷哼了一声,猛地一挥哭丧棒。 青年被凌空打飞,去势如电。 柳国三人大惊失色。 被排山倒海的一棒结结实实打中胸膛,哪里还能够活下去?如此刚猛的力量,可以将任何肉体打成肉酱。 谪仙下凡后,法力荡然无存。肉身躯壳再厉害,也存在极限。 青年的脊背撞到坪边树干的上部,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手臂一勾。动作比猿猴还灵活得多,仿佛陀螺似的旋转。 众人见不到人,只见到一条白影绕树飞旋。木屑断枝朝四面八方飞溅,滋啦之声不绝于耳。 数息后,青年狼狈降落,脚下却一软变成了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膛一片乌青。 背后的那棵树被刨得树皮全无,清洁光溜。人却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随着胸膛一起一伏,青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 新死之人与僵尸蹦跳到无皮树下,发出阴沉沉含混的声音。 “你……是……谁……” 柳若菲心中一紧,晓得声音由白无常控制尸体发出。 恐怕此獠早就发现了青年,因为忌惮而隐忍。摆出了这么大阵仗,目的就是要逼问来历,搞清楚还有没有同伙。 道门,对鬼修是绝不容忍的。 巡天者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情地诛灭他们,一丁点改过作新的机会都不给。 而一个已经踏入了圣人境界的无常,来头绝对不小。若不是被强者追杀,哪里会躲藏到柳国这种小地方。 黑白无常往往相伴而生,并肩行动,还有一个去哪里了? 七八中文更新最快电脑端: 第五十九章 斗僵尸 青年的脸色一派茫然,缓缓站起身。痛苦地用手抓乱了发髻,喃喃自语: “我是谁,怎么上山的……喂喂喂,哥几个,这是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穿得稀奇古怪,怎么不去游行,跑到山岗上过万圣节……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去了一个叫柳国的地头,被黑点老板坑惨了……这是不是梦中梦,自动续播下一集的连环梦?是你们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你们的梦……” 听了这些话,老仙师童金遍体生寒。 他也算活了一把年纪,见识了不少场面。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试问,谁能够经历如此荒唐的事? 荒山野岭,遍地碎骨。旁边立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与剑婢,身前站着勾魂摄魄的白无常。还有一个疑是谪仙人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大家生活在梦中。 新死之人像一个木偶,机械地发问。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青年目瞪口呆,道: “我勒个去,你这个机器人晓得提问题?不对呀,应该是预置程序。有本事,你再讲一遍?” 新死之人继续僵硬地问道: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你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哈哈哈…… 青年鼓掌大笑,道: “我瞧你丫的智能,也太低级了,连最简单的图灵测试也通不过。告诉你们几个棒槌,正常人,是不可能对一成不变的提问不产生情绪,回答一成不变。 “智能的开发,必须往纵深设计。让机器人具备破解图灵测试的能力,最好还能够进行反向测试。不过嘛,你们的软件太差,硬件还行,杠杠滴。“ 青年走上前,把覆盖在新死之人脸上的黄纸揭掉,啧啧了几声。 “哥几个,我必须提几条意见。比如这个死人头,做得很逼真,肌肤非常有质感。但是,你要思考他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不能一味只是做得像。假如你想用他吓人,就必须有视觉冲击力…… “依我看,颜色黯淡了。这个死人头的做旧痕迹明显,太像真的了就失去意义。其实,完全可以让他的嘴巴鲜艳点,好像才吸了血的样子。胸襟最好血淋淋一大摊,甭说小孩子,连大人见到都会吓一跳。 “给你们几个棒槌,再科普下啥叫视觉冲击力。像处决重犯,五马分尸多麻烦,成本多高!砍头多容易,最方便还是直接喂一颗毒药。但统治阶级,为什么喜欢这么干?是要让你一看就害怕,一看就忘不了,再也不敢造反…… 这货滔滔不绝,说得春花、柳若菲眼冒金星,童金几乎站立不稳,连无常圣人的眼眸也呆滞了。 青年扭头望向绿毛僵尸,狐疑道: “这货装扮成一只绿毛猴子,是采用了哪个模板?对了,扶桑传说里的河童,罗生门之鬼……” 白无常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新死之人卡壳了一阵后,重新发出空洞洞声音。但语气与内容,全改变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知道一些什么……” 青年乐了,笑道: “这还差不多,晓得变化了。这三个问题,应该采用了高更在塔西提岛留下的最后巨作名字,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不错,比刚才那啥鬼差上路强多了,哲理很深刻……” 山岗下死气沉沉,见不到一点灯火。78更新最快 七8cδ 照理说,坟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附近人家不可能听不见。 看起来,都挺聪明的。 夜半三更,阴森之地发出恐怖声响。一个个统统吓得关门闭户灭灯,躲藏进被窝里哆嗦。 没有谁胆大包天,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探明究竟。 柳国一行人,如果指望大群村民惊走白无常,还是省省。指望光膀子后一点都不像道士的奇怪青年,好像也不靠谱。 人必先自救,然后天救之。 柳若菲左手抚胸,约含痛楚地轻咳了两声。 童金关切地偏头,注意她下垂的右手有点怪。中指掐在了掌心纹,大拇指又扣住中指,余指翘起。颇像兰花指,其实是一个捉鬼镇妖的“四山诀”。 见老仙师目光瞟向手诀,柳若菲扣住中指的大拇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底下,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发兵诀”。 再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 这一连串动作幅度极小,动作极快,又是自然而然的,连近在咫尺的春花都没有感觉出异常。 作为柳若菲的半个老师,道门的法术基础除了丹方、咒语、阵法之外,符箓、步罡和手诀都是他教的,童金略微思索就明白了。 新死之人又卡壳了。 青年上前一按,似乎要测试下机器人的材料。吃对方一格,小臂顿时偏了。 “哦呵,有几匹马力嘛。” 青年言毕直冲上前,五指如勾,抓起新死人一甩。 那货重重撞到了光溜溜的树干,脑浆崩裂,死得不能再死了。还真牛,尸体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嘴巴兀自一开一合,有气无力地问:  “你……是……谁……” 青年疑惑地瞅了瞅,捂住鼻子,自言自语。 “这脑浆子做得可真差,像变质豆腐干……一路上听到好些人讲鬼怪作祟,丢了几十个小孩子。这三个家伙鬼鬼祟祟,恐怕就是他们干的。” 说完,他又冲向绿毛僵尸。 那僵尸可战圣胎真人,岂是好惹的?双方顿时噼里啪啦打成了一团,拳拳到肉。 动作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密集。 倏忽之间不见了白绿两道身影,只听到风声凌厉如钢刀剔肉,一条龙卷直冲天空。 龙卷风转移到了道路,白色粉末如泉喷涌,仿佛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骨爪哧溜乱窜,争相逃离,如同招潮蟹感觉海啸来临。 第六十章 光膀子仙人 龙卷风转移到林中,地动山摇。 大树咔嚓折断,枝叶灌木花草皆成齑粉,源源不断飞上天空随风飘浮,遮云蔽月。 半盏茶后,声响彻底消失。 仅仅安静了几秒,一阵古里古怪的歌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高叫。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浆,我可以航行没有方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小妹妹,我又回来啦……“ 一道灰影如离弦之箭,射向山头。 春花忍不住抿嘴偷笑,柳若菲惊喜交加。 人为万物灵长,居于食物链的顶端,身躯却不强悍。若非发展出了文明,晓得操控工具,懂修行会法术,分分钟将被妖兽秒杀。 个别另类,如天赋异禀者,觉醒了妖族血脉者,是可以赤身搏杀野兽的。更进一步,体修之强大全在身躯,敢与妖兽贴身近战。通过秘法炼制的僵尸同样强大,尤其森森的阴气侵染,削弱了对方。 别看方才,这条绿毛僵尸被白无常驱使,是奴才和主子的关系。白无常如果不运用法术,硬拼身躯,恐怕挡不住僵尸一拳。 青年非常像一名强悍至极的体修,却无法力波动。若说是化形了的妖兽,又没有妖气。 况且他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战斗力大打折扣。平日里,只怕能够秒杀僵尸。 俗人的身躯,也能够强大到这种程度? 亘古以来,未见过。 与两个女孩子的惊喜相反,童金忧心忡忡,重重叹了一口气。 武道巅峰贴身近战,连仙师都要退避三舍。青年不惧尸气,赤手空拳把远超武道巅峰的绿毛僵尸,硬生生给灭了。 此等威势,堪称三尺之内,天下无敌。 但是,尽管他灭了僵尸,白无常这关怎么也通过不了,柳国的一行人终究命苦。 青年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无非是深不可测的无常圣人想利用一下几个人的生魂。并且查找出来历,看自己暴露了没有。 鬼修过处,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以免泄露了踪迹,引发正道人士的追杀。 除非青年真的是一名谪仙,祭出厉害法宝,施展高妙法术,弹指灭了对方。否则,在劫难逃。 如果他有法宝,懂法术,又何必效仿市井的莽汉斗拳脚,拼力量?谁曾见过仙人走下了祭坛,脱下法衣,光膀子厮打得不亦乐乎? 贴身近战,是唯一的致胜法门,可惜刚才在消灭僵尸时暴露了。冷不丁偷袭,还真有可能奏效。 灰影疾射,声音兴冲冲高叫。 “奶奶个熊,这厮皮糙肉厚,好生经打,花费了老子不少力气……想起来了,刚刚还在打怪升级呢……对对对,先打骷髅小怪,再打僵尸中怪,山顶上还有一个无常大怪……耶,打它一个大满贯。救出的漂亮小妹妹,就是系统附赠的大礼包!” 青年嗷嗷怪叫,冲到距离山顶十丈处。高高跃起,凌空下击。 白无常笑嘻嘻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跨上前一步,简单直接粗暴。哭丧棒如疾雷破山,重击胸膛。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最大限度降低法力的损耗。 见到青年轻易灭掉了绿毛僵尸,任何人都要生发出一股寒意,不可能让他近身。 砰…… 伴随一声巨响,青年如飞鸟投林,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重新坠落山脚。 这一棒,具备了法力,可不是平常打击。 青年实打实承受巨力,不像先前挽住树干旋转以化解,心肝肺恐怕碎裂成了泥浆。 啊…… 柳若菲发出一声惊呼。 嗵…… 一声闷响,百丈外的山脚尘土飞扬。 怪了,青年变成了一粒捶不扁的响当当铜豌豆。被重击,被从山顶打飞,对他根本没啥影响。 从坑里跳出后,喘了几口粗气。身躯一抖,仿佛狗抖毛似的甩掉泥巴草屑。再次冲上前,嘴巴兀自喋喋不休。 “当里个当,小无常……你打不死老子的……爷爷又来了……” 金者,不死不灭。刚者,至坚至硬。传说中仙人的身躯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 童金、春花瞪大了眼珠子。 柳若菲忍不住掩嘴轻笑,静夜里如珠落玉盘。 白无常不慌不忙,又挥出一棒。 青年飞起,再次落下,继续上冲。 那一棒无效。 再来一棒。 青年再次飞起,再次落下,再次冲上。 那一棒依旧无效。 柳国三人依稀见到了希望。 四棒之后,白无常的力量明显减弱了。 青年飞出去的距离则越来越短,由一百丈前进到了七十丈。 局势渐渐倾斜,但三人也看出来了。白无常不过是在试探对方底牌,一直未出杀手。 青年则借此几乎炼体,仿佛一块通红的铁锭被反复捶打,即将百炼成钢。 呵呵,他这个算盘打得精。 毕竟,到哪里寻找如此强大慷慨,舍得出大力气干活的铁匠师傅? 青年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步踏出都像符合某种玄妙的节奏与韵律,轻盈缥缈,蕴含了无穷无尽力量。 待他第五次跃起,将落未落之时,白无常终于不一条胡同走到黑,变招了。 哭丧棒一挥,一片黑雾喷向空中,瞬间寒风刺骨。 这是——阴煞之气,修士的克星。 修炼一途,纵然法门繁多,却都离不开淬体。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一般的修士吸纳天地元气,运气好的话能够寻到灵脉或者洞天福地吸纳灵气,炼化成己身真气,在淬炼的过程中脱去肉体凡胎。 阴煞之气至阴至秽,一旦侵入,非但本体受损,神魂颠倒,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真气也如同清水滴入了墨汁,再难纯净。相应的十成神通,也顶多发挥出一二成。 世间修士,无论道修佛修散修,为什么见到鬼修非杀不可? 固然因为他们戕害生灵,吞噬灵魂。另外一方面,则因为阴气与灵气在根本上对立,双方是天生的仇敌。 青年在空中打了一个寒颤,落地后脚步踉跄。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被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阴煞之气,对他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皮肤上泛出了一层细密鸡皮疙瘩与淡淡青色,几次呼吸后便迅速消褪。 精神抖擞,一声虎吼,跳起来抓向哭丧棒。 童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啧啧,徒手去抢夺一名圣人的法器。简直是送肉上砧板,伸头进铡刀,这货真敢干! 第六十一章 沉默的羔羊 圣人岂止这点神通,让一条醉汉把本命法宝抢走? 威严骤降,滴水成冰。 草坪立刻罩上了一层白霜。 柳国三人里,柳若菲的修为最低,冷得直哆嗦。脚下一绊,一丛茅草竟然生生折断。 白无常桀桀厉啸,扬棒一抖。 嗖…… 五团虚影从棒头冒出,迎风便长,赫然是五个鬼婴。白绿黑红黄五色斑斓,无声嚎叫着,呲牙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 被童金一直惦记的阴魂,原来藏在了哭丧棒里。 五只小鬼张牙舞爪扑过去,岂料赤膊青年根本不识货,挥拳就打。 阴魂没有实体,击打如何有效? 拳头如捣中烟雾,毫无阻滞穿过,五鬼“嗖”地钻进了他身体。あ七八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童金惊叫: “五鬼噬身!” 柳若菲抿紧嘴唇,面露忧色。 民间所谓的“鬼上身”,实乃阴魂附体。 常言,人体亦如大千世界,毛孔虽微可收刹海。 在体外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在体内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 五脏中,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 鬼修饲养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阴魂,钻入人体的五脏。以金克木,以木克土,以土克水,以水克火,以火克金。专门用来对付修行者,比寻常的“鬼上身”要厉害千百倍。 往往五脏的精气被阴魂吞噬干净,人还没有立即死掉,沦为行尸走肉。 待五只鬼婴钻进了身体,生龙活虎的青年立刻僵立不动了。弹指间面孔青紫,赤裸的上半身渐渐乌黑,状如腐尸。 白无常走到了他面前,眼睛闪烁着妖异光芒,嘴巴里发出空洞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青年目光呆滞,默然无语。 白无常不以为意,双目炯炯盯住了对方瞳孔。 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变幻流转。似乎潮起潮落,星辰明灭;又似乎万古虚空,寂无一物。七八中文最快手机端: 空洞低沉的声音加大了,逼问道: “你是哪个门派的?” 青年的身躯剧烈挣扎,两息之后又恢复僵硬,轻轻吐出两个字。 “科学?” “哼,克血派?一听名字就不是啥好东西,跟老夫也差不多,还妄想替天行道……说,你是谁?” “信天游。” “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数息之后,青年才一字一顿回答: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鸟,儿,不,停,飞,几,万,万,万,年,也,飞,不,到……” “那是什么地方?” “天、外……” 柳国三人闻言,脸色大变。柳若菲悄悄拔下头顶金钗,藏进袖子里。 白无常露出疑惑表情,沉默了数息,继续逼问。 “你从哪里来?” “虚、境……” 仿佛头顶电光乍现,天雷轰鸣。 一直好整以暇,深不可测的白无常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竟忘记了继续逼问。 他当然知道,在搜魂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说谎的。 虚境,也是修行者对虚空秘境的简称。 面前居然是一位,天人弟子! 假如杀了他,必被洞彻天机的天人像碾臭虫一样碾死了,藏无可藏。可如果不杀的话,自己的行踪就暴露了。道门即将召开凌霄大会,各地修士正愁缺少立功机会,将不要命地一窝蜂扑来…… 神情萎顿的老仙师目露厉芒,等的就是白无常惊恐犹豫的一瞬间。 唰…… 一蓬飞针直插白无常的背心。 飞针是当初制作飞剑,剩余的边角余料,在神识牵引下去势如电。杀伤力并不强,也不能像操控飞剑一样收回。却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 老人苍白的面颊泛起醉酒般酡红,奋起残余念力,将体内的真气涸泽而渔,倾泻而出,完全是不顾性命的打法。 月光下,一团青气裹挟上百尾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银鱼”,奋勇向前。 可惜,没有用。 距离白无常的身躯足足一尺,那些银鱼便像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泥,拼命摇头摆尾也前进不了分毫。 弹指间,青气溃散,飞针坠落。 童金缓缓后仰,嘴角咧出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柳若菲动了。 聪明丫头手里有一道祖传下来的出神中品灵符,非常强大。只是不清楚该如何把握战机,一直等待机会。 她先前打出手势,已经把战术交代了。 捉鬼镇妖的“四山诀”,指四人合力对付白无常,“发兵诀”指听从童金施令。 最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指的是,她将抛出祖传灵符。 童金明白,白无常以阴鬼之力控制住了青年身躯,又以神魂法术控制对方吐露真言。而青年酒醉得厉害,稀里糊涂。一味靠身躯蛮干,不晓得运用神通。 即使柳国三人一起出手,趁鬼修听到“虚境”后心神失守的一刹那发起攻击,也纯属螳臂挡车,无济于事。 但,如果信天游真是谪仙人,必然会在对方分神之际挣得一线清明,趁隙反击。 反正,不管是与不是,都是一锤子买卖,只能这样赌了。 在白无常身躯一颤之际,柳若菲藏在衣袖内的金钗扎破了指尖,迅速掏出了一张沾染了一滴鲜血的符箓。法力悉数灌入进行激发,根本不考虑损伤道基。 她只是凝罡初境,法力微乎其微。论理,催动不了强大的出神中品符咒。 但这一道却不同,属于柳氏先祖特制以应急的。当遭遇了晚辈子弟的鲜血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法力都可以激发。 符纸上的图腾瞬间闪亮,一团红影扑出,犹如烈焰腾空。 那是神鸟——朱雀。 飞针坠落之时,朱雀动如电闪,眨眼扑到。 白无常的周身,立刻显露出一堵灰色气墙。 朱雀猛烈向撞,喙啄,爪撕,翅膀扑打,威猛凌厉。 气墙于一刹那淡薄了,被硬生生穿出了一个海碗大的破洞。 然而,神鸟身躯也在一瞬数十次的扑击中,飞快地虚化消融了…… 出神中品的符咒,怎么可能破得了圣人之防! 气墙又开始凝聚…… 电光石火间,一柄长剑及时扎入了洞中。 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 春花凌空扑下,衣袂飘飞带出烈风香气,一往无前。 她与柳若菲相伴长大,心意相通。 见公主一掏出符箓,立即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命令。 自从白无常击破了四象诛阴阵,瑟瑟缩缩等死的柳国三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前仆后继。 他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剑尖如刺中坚硬的阴沉木,发出金铁之声,剑身弯曲了。 死死盯住青年瞳孔的白无常终于眨了两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哭丧棒向后横扫。 第六十二章 杀,还是不杀 狂飙突起。 钢剑“咔嚓”折断,亭子“轰隆”垮塌。三个人飞出十几丈远,摔落山林。 从白无常连续受到飞针、法符、钢剑攻击,到最后眨了两下眼睛,挥出哭丧棒,时间堪堪过去三息。 泥塑一般的信天游,终于动了。 幅度极微,只是右手中指一抬对准了白无常胸膛。米粒大小的一点光华从指尖飞出,炫目不可逼视。 一股至刚至烈,沛然莫御的气息遽然降临。 皎皎月夜,瞬间变得如同骄阳当空。冰冷的山林,化为烘炉。 白无常的瞳孔急遽扩大,笑嘻嘻的表情转成了惊恐。逃跑的念头刚刚生出,还来不及拔腿,光华便没入了躯体。 信天游直挺挺后仰倒下了,砸得地面砰砰闷响,好像一具失去了丝线控制的沉重木偶。 柳若菲修为最低,反倒是三个人中受伤最轻微的。春花被哭丧棒直接击中了胸腹,一股阴寒罡气袭击了童金,她只是被狂飙卷起。 凝罡初境的法师,并非娇怯怯的大小姐,在空中抓住了一根枝条荡落。 望见春花飞得最远,滚入了草丛。老仙师童金则撞到了一颗树干,软绵绵瘫倒,嘴里兀自呼喊。 “公主,不要管我们……” 柳若菲当机立断,朝山顶爬去。 这并非冷血,而是危急形势下最明智的选择。不协助青年杀了白无常,所有人都将活不长。 十息后,蓬头垢面的少女气喘吁吁登上坪地。见信天游躺倒在地面,白无常依旧稳稳当当站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什么情况? 她在飞落时明明感觉山顶“轰”一下,光明骤降。青年肯定出手了,怎晓得是这个样子。 令人诧异的是,笼罩坪地的沉重威压消失了,阴森气息消失了。连凝霜也消失了,草叶上湿漉漉一片。 少女困惑地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摆出进攻姿势,蹑手蹑脚靠近。 一阵风吹来,一片树叶呜呜飞旋,从白无常的脖子切过。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那颗丑陋的头颅,竟然连同高高的帽子掉落,摔成了粉末。 惨白的烟雾腾起。 这这,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幸好风不是朝这边吹。 少女掩住口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强横霸道的一位无常圣人,怎么可能是面粉做的? 无头身躯摇晃了起来,同哭丧棒一起颓然倒地,连衣裳也摔成了灰烬。 风,继续吹。 粉尘飞扬,洒入山林。 数十息之后,现场了无痕迹。 只有垮塌的亭子,折断的树木,森森白骨,能够证明这个月圆之夜确实不寻常。 柳若菲确定,穷凶极恶的鬼修应当是被信天游给灭了。管他是谪仙还是天人弟子,此地不宜久留。 她收起玉佩,疾步走到垮塌的亭子旁搬开断柱碎瓦,露出了秋月的躯体。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伊遭受了一缕煞气入脑,又被石梁砸中太阳穴,哪里还能够活? 少女呆了呆,强抑悲痛,决定先救治童金和春花。未料老仙师蹒跚爬了上来,面孔如刷了一层青漆,极为瘆人。 听柳若菲三言两语讲完情况,童金颤巍巍道: “公主,我还能够撑一阵子。春花那丫头快不行了,刚给她渡了一点真气维持。这地方久留不得,即使没有黑无常赶到,也怕树林中还隐藏了骷髅与死人。 “马车停在五里外,不如由我背着春花,你去唤醒信师。回城后,立即派心腹禁卫接走秋月,封锁周边。明天再清理山岗,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少女道: “我来背春花,啊……” 话未说完,惊叫起来。 一只骷髅爪子从树林里弹出,半空中二指如剑,插向平躺于地的赤膊青年。 柳若菲手忙脚乱摸玉佩,那也是一件厉害法器,却来不及了。 咯嘣…… 她眼前突然一花,见到一只手从虚空探出,将爪子捏成粉碎。信天游的身躯仿佛安装了机括,没有任何连续性的过渡动作,就那么直直挺立了。 “你,你……醒了?“ 少女忙惊喜地喊。 青年的表现却很奇怪,头颅嗖地转了一个直角望向发声处,眼皮却是闭着的。随即,整个身躯一格一格扭过来,双拳紧握。 姿势僵硬,动作机械。比方才的僵尸更像僵尸,比新死之人就差了伸直双臂并腿蹦跳。 二人倒吸一口凉气,童金惊道: “如果不是阴魂附体,那就是元神出窍了,光留下躯壳……“ 他一说话,糟了。 信天游朝亭子的方向踏出两步。 好在又一只骨爪从林中飞出,尖利的五指伸得笔直,如同钢叉般插向他后脑。这些骷髅爪子虽然没有了灵智,却很记仇。 青年停步,连头也不回,一拳向后击去。 啪…… 骨爪在空中四分五裂,哪里来哪里去。 童金急道: “信师的神智没清醒……公主快走,危险!我听说过了,某某掌门的元神出窍太久,躯壳突然大开杀戒,六亲不认……“ 柳若菲道: “不,我不能留下他,留下童叔和春花。“ 说着,搬起废墟里的古筝一端,猛地一拨弦。那架筝并未被彻底砸毁,十根弦里余下三根完好。 铮…… 尖利的琴声响起,弦断掉了一根。 向前又跨出了一步的信天游像被按了暂停键,身躯停滞,眼睛却倏地睁开,嘴巴里发出了低沉嘶吼。 “杀,不杀!“ 暂停了一秒,脚步继续踏向前。 童金快急疯了,不顾礼仪要拉走公主。柳若菲却一晃挣开,再次猛一挑弦。 铮…… 尖利的琴声再起,弦再断,只剩下独一根了。 信天游再次停下,眼睛倏地睁开,低沉嘶吼。 “杀,还是不杀!“ 他本来就醉得不行,又中了五鬼噬身,迷魂大法,快抗不住了,清醒的意志即将陷入沉睡。 虽然晓得老者与少女与自己属于同一战壕的朋友,可是躯体一旦被惊扰,还是会作出应激反应。 若人立即清醒了,马上可以判断怎么回事,解除警戒。但按照眼下的状况,是绝对醒不来的。 那么,本能将自动上线,杀光所有威胁! 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三米了,童金奋起残余精力,挡在了柳若菲身前。 一只才毙了绿毛僵尸的无敌铁拳慢慢抬起,一旦击下,谁可抵挡? 铮…… 柳若菲挑断了最后一根琴弦。 信天游的眼皮睁开,露出了僵硬苦笑。化拳为指,反手点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如此一来,神经系统被彻底麻痹,身躯将不对外界产生任何反应。 换而言之,第一次,他把性命交给了别人掌控。 倘若被师父知道,要被揍得生不如死。 第六十四章 二妮吃糖路上瞧 这时,宦官在殿外高声奏: “启禀公主,出使越国的使团回来了,正候在宫门外求见。” 对面临覆灭的柳国而言,越王玉君奇的态度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国相高原与祭酒李正相互看了看,眼睛里浑然忘记了前嫌。一个紧张地搓着手,另外一个则忐忑不安地念叨: “好消息,一定是好消息。这下子好了……” 柳若菲的表情却很平静,道: “宣。” 恰在此刻,殿内响起了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 柳若菲瞬间色变,望向大殿高高的穹顶。 高原与李正先是诧异,继而明白了。 柳若菲自幼聪颖,是天生的阵法师。数年前在归心殿装了一个传送讯息的小阵法,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直接示警。 柳王曾在诸臣面前得意地演示过,后来却没有使用。太消耗灵石了,又传达不清楚内容,还不如让人多跑几步路禀告划算。 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秒都不耽搁,竟然动用昂贵的阵法传讯。 叮当声持续了三息停下,柳若菲脸上浮现出惊喜。仿佛一个孩童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礼品。 她霍然站起,拔腿就走,差点被长长的裙摆绊一跤,踉跄数步才站稳。 两位老者微妙地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嗯,不错。 公主小小年纪监国,还是分得清主次。见使团返回急忙出去迎接,没沉住气。有失仪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若菲站稳之后,想起了什么。迅速转身拿起摊开在书案上的一封折子。高原与李正进殿时,她正在看这个,若有所思。 迎光能够看见花纹的水帘纸上,第一行是三个字,去天外。 第二行是“虫洞”二字 第三四行就颇令人费解了,写着两句话。 “二妮吃糖路上瞧,伊炖鱼猛起平房。” 去天外,好理解。那肯定就是飞升成仙,踏入仙境了。 虫洞嘛,无非是虫子蛀出的洞,谁家吃水果不咬出半个虫子? 对第三第四句,柳若菲想了半天才脑补出如下情节。 二妮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在路上吃棒棒糖时被信天游见到了,终身难忘。后来,他一不小心成仙了,就溜下凡间寻找。发现伊人在炖鱼卖,手艺还不错。生意兴隆,猛盖了一溜平房。 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平天下,证长生。 柳若菲“啪”地把折子一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 堂堂金枝玉叶,衣裳不像平常人有内袋。折子又太重要了,她不肯交付给文书女官,索性拿在手里。一边向外疾走,一边匆忙对国相与祭酒道: “有要事,本宫先去了。你们两个接见使团,问一个明白。” 什么? 两个老头子云里雾里,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 宫里再有事,能比使团带回的消息更重要?国家大事,岂能与宫闱小事相提并论? 一群宫女簇拥着柳若菲,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星罗棋布的花园,来到了王宫的核心。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栋三层高的木楼,四周留出了至少两丈宽空地,不与任何建筑物相连。奇怪的是,周围殿阁都只有两层,看上去却与三层木楼平齐。 原来,地势在不易觉察间降低了,逐渐增加沿途建筑物高度。这样的话,从外向内看,将发现不了那栋楼。 倘若走近,仅仅隔几丈远距离,整栋木楼的细节就完全瞧不真切了。似乎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水晶,在阳光照耀下缤纷璀璨,光华流转。 在戒备森严的王宫之中,居然还有一栋楼要开启防护阵法。 一只喜鹊从远方飞来,想在木楼顶歇脚。 周边宫殿飞檐上立着的鸟儿们歪起小脑瓜,叽叽喳喳。似乎说,快看那个乡巴佬。 果然,喜鹊收敛了翅膀,明明落向楼顶了,偏偏差半尺踏不到实处,身子顺着外围翻滚而下,像卷进了一条看不见的瀑布。 它拼命扑楞翅膀,也没啥用。“瀑布”产生了一股吸力,加上腿爪蹬不实,无法借力飞起。 可怜兮兮的小鹊儿摔得鼻青脸肿,滚落柳若菲脚下,挣扎不起。 飞檐上的鸟儿们兴奋地跳跃起来,交头接耳。这样的把戏它们经常看,乐不可支地大笑,真是一只傻鸟! 柳若菲怜惜地把喜鹊捧在手里,抚摸黑白交织的翎羽,眼中泛出了朦朦泪花,柔声道: “你是来向我报喜的么?” 言毕,她把喜鹊递给身后一名宫女,命令道: “快送去太医馆,让它养好伤。” 木楼外围的“水晶罩子”光影变幻,一扇清晰的门状空洞显露。 柳若菲敛容走入,众宫女并没有跟随。 进到楼里,五名剑婢低头行礼,为首赫然是一名凝罡上境高手。 柳若菲停下,匆匆问道: “春兰,他醒了?” 为首的剑婢面露喜悦,道: “秉公主,信师刚刚醒,立刻就通报了归心殿。” 柳若菲长舒一口气,来到一条旋转向下的楼梯。这时候顾不得矜持了,双手提高裙摆,两级台阶一步往下蹬蹬蹬急走。 木壁镶嵌一线鸡蛋大的夜明珠,蜿蜒向下,照得窄小幽暗的楼梯间如同白昼。 五名剑婢则警惕地守护在楼梯口。 整整三十六级台阶下完,眼前是一个月亮门。 门里淡淡的白雾飘荡,却被无形之物隔开,不飘散门外。右边墙壁有一个青铜兽首,柳若菲把手掌按上。 兽首的两只眼睛亮了,无形之门打开,白雾飘出。 柳若菲略微一停,掸了掸衣裙,平缓呼吸,步态端庄地走了进去。 眼前好大一块白玉,温润纯净,长一丈二,宽八尺,中间被挖出长方形凹槽。 一个上身赤裸,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躺在凹槽中,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其实,信天游比春兰说的,提前了半个小时醒来。 弄清楚躺在柳国王宫后,心里便安稳了。 没有他出手相救,他们必死无疑。没有他们前仆后继,他将陷入危险。有了过命的交情,迅速建立信任。 不开心的是,面对一个重伤昏迷的病人。这帮鸟人居然整整三天不喂汤药,不给吃喝,简直太过分了。 哈,真没办法了 马上就要登上高铁,去到广州。 三天的行程安排满满,有限的时间只能是推掉一些夜晚活动,找空隙码字,所以今天请个假。 书未被推荐,极少人能够见到,对此我也理解。 在铺天盖地的快餐中,特立独行者很容易被淹没。不采取模式化写作,注定了不能像流水线一样生产,速度跟不上。 不过,追赶情节只营造出一种虚假的饱胀感,细嚼慢咽才吸收营养,体会到非凡滋味。当然,这与网文浮光掠影式的阅读相违背。 比方说,大家见到的“四球相垒”那题,“矢量叠加”的思路,可能以为从哪里抄来。不是的,那是我少年的回忆,就是那么干的。 敢断言,没有任何一本网文可以像《去天外》这样丰富,精深,经得起品味推敲。也可以说网文分两类,一本是《去天外》,剩下是其它所有书。长得全差不多,一个妈生的,大小不同模子里套出来的。 前些天,差点爆出一个超级大乌龙。 一位世界级专家的好友给我发来几道题(说下他眼下研究的课题,多维空间与矩阵,吓死个人。经常把密密麻麻的手稿发给我讨论,我就回答一个字,不懂)。我一看,好像不难呀。 挑了一道自认为最简单的,甩开膀子就干,半小时弄完。 其实,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难的一题,从中衍伸出了许多学科。可从文艺复兴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被证明。 几个专业人士总感觉不对,可又一下子挑不出毛病,吵得不亦乐乎。 于是给媒体朋友去了个电话,他们请示领导后,准备报纸、电视、网络联动。29号录像,感觉太长了,要压缩到10分钟才方便播放。假如剪辑,又不知道哪里重要哪里不重要。 第二天便发了个小小的新闻简稿,夹杂在每日更新的一大堆热点里。估计没几个人看到,目地只是为了抢占时间至高点。工作人员下班后也不休息,陪我反复录像到晚上九点,终于把时间压缩到五分钟。准备五一小长假后,重磅推出。 现在回想,觉得这个“小长假”简直是天意! 期间,国外的一哥们通过朋友在微信上指出,我在每一个单独的环节都没有问题,但中间有关键的一步直接跳过去了。我冷静下来回头一看,果真如此。甩开膀子再干,这下子,三天都补不了那块跳板。 尽管无意中推导出了一个新定理,还是与目标差距十万八千里。最近才知道,五月五号那天有一个重要活动,也没有参加。 如果没有小长假把新闻发布推迟,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还要连累许多朋友。 感谢上帝! 所以五月初期都没有码字,把存稿耗光了。 大家如果注意的话,最近十天来第二章的发布几乎都是在晚上11点左右。 恰好又赶上出差,不得不请假。 这样也好。 凭功力与灵光,确实能够支撑起短暂冲刺。回头看近十天的章节,自己很满意。 但是,要让一部书浑然天成,必须作深入思考。 刚好可以在两三天里,梳理脉络。 另外,提个醒,不建议大家通宵达旦地看。 之前,许多朋友是这样的,我也讲过两次,如virgia1900、叶无为、iv嘟嘟嘟、朱离涚…… 但前天我从本章说发现,残剑破奴同学从十二点开始,一直看到凌晨四点半,然后早晨八点又接着看,破了前面的所有纪录。 这,这,你不需要休息了?况且在夜间,手机屏幕会进行光补偿,对视网膜的伤害会非常大。 建议大家可以慢点读,我也写不了那么快。 谢谢你们,一路同行。 让我们跨星海,历大千,去天外,看一看宇宙终极! 第十章 没见过泡妞呀 一胜再胜,搁中原恐怕认为施展法术了,在这里却无人多想。 遗落之地的开光武者凤毛麟角,仙师更少。 他们修炼艰难,施法的效果也因为缺乏天地元气支撑而大打折扣,谁愿意受罪?除非被追杀,在中原呆不下去了。 仙师驾到,哼一声会有大把领主叫爷爷,塞金子,送美女……太上皇,哪里需要在集市骗几两银子? 再说众目睽睽,沾不了手,想搞鬼也无计可施。 远处人看不清,急得嗷嗷乱叫,拼命拍前面的肩膀询问,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 馄饨铺子内,李素把光可鉴人的桌面抹了又抹。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每次听到欢呼,便嘴角勾出笑意。 刘全面孔沮丧,一只手伸进袖口久久不抽出。 信天游哼道: “还赌不赌?没钱就散场了。” 这场赌局是技术活,比不上与千陌对决时的手段神奇,难度却不低。各路兵法全用上了,诱敌深入、激将法、欲擒故纵、瞒天过海…… “怎,怎么没钱?有,有……” 刘全闻言急了。 赌博场中,输家最怕的不是输,是散场。一旦散场,前面输掉的成了板上钉钉,再也拿不回。不散场,终归存在扳本希望。 “有钱就拿出来呀。哼,瞧你丫是个没钱的相,老子用一十八两银子赌了。” 信天游料定对方袖子里藏着一个大家伙,是最后根本。打蛇打七寸,必须要打得他嗷嗷叫,心口痛。 “好,赌就赌!” 刘全往桌上猛一拍,赫然也是一颗大元宝。 “十两银子,赌十次。” 信天游听了撇嘴,冷笑道: “你这鸟人,疯了!难道我每赢一次,还要切下一块复秤?” 刘全急道: “不用切,让我赌十次就可以了。照你说的,我赢一次,你的银子全部归我。我输十次,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哈哈哈……”信天游大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想,得,美!” “那你等等,我把银子换散了。” “是吗?按照规矩,人离档就可以散场,你倒是离开试试。” “我就在这里换。” 刘全站起身,团团乱转,想从人群里找出相熟面孔。 “老子倒要看看,有谁这么不识相!” 信天游缓缓站起,鹤立鸡群,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 集市里,不少档口同刘全有往来。档主或躲人后,或掩面,或转身,总之没有一个敢上前。 都不蠢,合计换钱给他又输了,日后必然怪罪。道士凶神恶煞,岂是好惹的? 刘全急了,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平日里百般奉承,求我照顾生意,待要帮忙了又一个个做龟孙……” 随便他怎么骂,无人理睬。 信天游故意把银锞子弄得叮当乱响,懒洋洋道: “十次不行,可以给两次机会。你只要赢一次,就把桌上的银子全部拿走。” 见刘全如闻魔音,死死盯着桌面不说话,又道: “赌不赌?不赌我走了。” 刘全见对方要把银子往怀里揣,急忙一把拉住,上气不接下气道: “赌,赌,怎么不赌了。继续,继续……” 结局毫无悬念。 刘某人那锭大银无腿走天下,跑到了道士面前,同小伙伴亲热地挤成一堆。 对信天游而言,赌博是属于瓮中捉鳖,把对方一步步带入瓮中才费了神。 以他的目力,看清楚对方盖下铜钱的正反面轻而易举。自己合掌按压铜板时,体会了纹路,哪面朝上是知道的。 刘全猜错,他不动。猜中,就会在提掌一瞬间翻面,神不知鬼不觉。 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刘大管家玩弄于股掌。 现场彻底沸腾。 十八对十,二十八两一局,乖乖俺滴个天! 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惊天豪赌”,一个个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三位帮腔的青壮挺胸腆肚,脸上油光焕发,与有荣焉。 刘全怔怔的两眼发直,突然前扑抓向银子,嚷道: “不能拿走,今日我还要结账!” 信天游劈面揪住他胸襟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也不管银子叮叮当当碰落一地,朗声喝道: “各位乡亲看清楚了,烦劳做个见证,这鸟人要抢我银子。闪开……” 密不通风的人群此刻腿脚麻利了,迅速闪出一块空地。 刘全被抛出两丈远,摔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道:“直娘贼,敢打你家老爷……” 信天游轻蔑地哼道: “打你又怎的?滚。” 说完,一脚将他踢得翻滚了六七圈,哎呦哎呦惨叫着爬不起。 对贱人,让不得,你让一尺他进一丈。一旦凶狠霸道,他反而怕了。 回到“赌桌”前,发现银子被人拾起,排列得整整齐齐,二十八两赫然全在。三名青壮占据桌子的三方,好像护卫一般。 信天游笑了,给三人和借铜板那人各两枚银锞子,高高举起两锭大银,冲众人道: “今日风生水起,全赖乡亲支持。这二十两银子,拿去喝酒。” 言毕塞给边上的两位年长者,催促道,去,快去。 一听说有不花钱的酒吃,众人呼啦啦像平地卷起一片乌云,如飞而去。还有人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要把老婆小孩全叫上。 不一会儿走了个七零八落,街面狼藉,连挺尸一般的刘全也不见了踪影。 信天游搬桌回铺子,嚷嚷下四碗馄饨带回客栈吃。末世将临,粮食储备多多益善。 李素抿嘴一笑,忙乎开了。 盈盈掀开里屋的帘子露出小脑瓜,笑嘻嘻咧开了嘴,信天游上前几步将她抱起。 闲杂人走了,店家摊主一个个跑到铺子前探头探脑,不饿也要吃碗馄饨。 不多时,门口又聚集一堆人。一会儿看看道士,一会儿瞅瞅美女。 馄饨弄好了,信神棍拎起食盒,眼睛一瞪,喝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泡妞呀!” 众人作鸟兽散。 信天游大摇大摆走出去,如果不是怕热汤泼洒,歪斜着肩膀小心翼翼拎食盒的样子显得滑稽,颇有几分嚣张味道。 下一步,准备胖揍地头蛇,控制呼延堡。 第十一章 女人也是我的 镇子很大,是出遗落之地的最后一个聚集区域,拥有二十几万人口。集市位于边缘,外有店铺内有市场,卖些杂货、菜蔬肉蛋、粮食等。 信天游找了家客栈住下,把馄饨收入空间戒指,又跑出去瞎逛了。分析听到的信息,知道方圆六十里被呼延家族控制。 族长呼延狮身为开光境的武道仙师,四个兄弟呼延虎、呼延熊、呼延豹、呼延狼均抵达了通幽八九层,手下兵勇五千。为人和蔼,江湖上称“义薄云天”,把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据说十几年前,族里一位少年被路过的真人看中,去中原修行了,按辈分还是呼延狮的亲族叔。尽管从未露过面,释放出来的威慑依旧巨大。任谁要打呼延堡的主意,先掂量掂量。 除此外,中原的修士走出大山后,抵达的第一个繁华之地就是呼延堡,往往会逗留一阵子。 呼延家族得知了讯息,必定热情接待。招揽强者做供奉,通幽法师足有五六个。大供奉不得了,赫然是开光上品的剑师,破化丹指日可待。 也只有这样雄厚的势力,才能守住这块宝地。 不过今日堡内的议事大厅里,诡异地不留仆佣侍候。 剑师要走,呼延五兄弟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挽留不住,气氛渐渐冷了。呼延豹和呼延狼毕竟年轻,黑着脸不说话。 呼延狮笑得很勉强,苦涩。 遗落之地的性命如草芥,领地易主属于家常便饭。最血腥混乱的时期,就是每四年一届,桃都召开“凌霄大会”的暮春三月与初夏四月。 巡天者威震天下,由主杀伐的震岳殿巡天司主管。但对遗落之地专门设光明使,由主教化的明光殿光明司主管。 世俗只知道巡天使者,不晓得光明使者才真正可怕。凡是见过他们的异端,全被以“光明的名义”净化了,也就是抹杀。 遗落之地是科学狗的大本营,十七年前太阳城毁灭了,余孽却难清除。因此,道门对这里始终保持高压态势。 “巡天”更像是一场青年修士的走秀,四年一换。入遗落之地的巡天者冒着跌境危险,火气特别大。往往干掉几个刺头后,就揣着功绩匆匆离开。 光明使者才是道门基石,沐风栉雨捕杀异端。把一生奉献给了“圣光”,最为坚定虔诚。桃都大会,他们需要回明光殿述职,领取任务,接受嘉奖。 期间,遗落之地没有了震慑力量,厮杀如火如荼进行。 呼延堡西边的三个领主放风了,不日来攻。呼延狮不得已,向东边的剑阁求助,还没得到回音。 就在这个节骨眼,大供奉要走…… “哎呀,谁说遗落之地穷?瞧这地方修的,老阔气了……” 庭中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呼延狮一愣。 大供奉离开是一件不能外泄的机密,加上堡主亲自恳求也很没面子,已经叫护卫不放闲杂人进来的,怎么凭空冒出了中原腔调? 众人齐刷刷朝外望,只见一个青年道士大摇大摆走来。 靠边坐的呼延豹与呼延狼憋了一肚子气,起身踏出门槛,望见院门处的四个护卫倒在地上。顿时又惊又怒,叫道“敌袭”,居高临下扑过去。 厅内众人才站立,两名通幽八层的武者竟被对方扣住手腕,抡草把一般砸向地面。 快! 太快了! 跟做梦一样。 众人还来不及掏家伙抢出门,那青年已踏上台阶,笑嘻嘻道: “噢,买糕的,千万别乱动……我一见你们乱动就紧张,忍不住要杀人。” 呼延狮发现两个兄弟只是被砸得七荤八素,正努力爬起。而对手又强大得可怕,当即道: “都别动。” 剑师察觉青年只有聚气修为,顶多是一个异能者。冷哼一声又坐下了,手却拢进袖内捏住了法器。 呼延狮拱手道: “我兄弟不小心冲撞了仙师,在下呼延狮赔罪了。” 青年笑道: “呵呵,原来你就是堡主呀,至少表面工作做得不错,老百姓没怎么讲你坏话……不过,外面停了四辆马车,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是怎么回事呀?” 呼延熊不等大哥开口,先道: “供奉返回中原,自然要带走财物和女人。” 这货蔫损,见来者深不可测,立刻把战火往剑师身上引,总之不能让他便宜离开。 果然青年把眼睛一瞪,正气凛然喝道: “吾辈修士一心证道,岂可沉湎于富贵乡,温柔冢?东西没收了,车子是我的,女人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剑师霍地站起,拢进袖里的手作势欲抽,怒道: “岂有此理!” 嗖…… 黄光一闪。 剑师仰天栽倒撞翻了太师椅,胸膛一条血柱直冲半空,藏在袖子里的手竟来不及抽出。 一柄小剑在青年身前,静静虚悬。 开光巅峰的仙师居然撑不过一秒,毫无疑问,对方是一位真人了。 呼延狮倒吸一口凉气,带领呼延虎、呼延熊纳头就拜。院子里的呼延豹、呼延狼哥俩晃晃悠悠才爬起,一见这形势,也跟着“扑通”跪下了。 真人在遗落之地可以横着走,碾死他们就像碾蚂蚁。即使道门的巡天使者,也往往才抵达化丹上品。 这样的大人物,怎出现在穷乡僻壤? 信天游摘下飞剑“钱塘君”,找把椅子坐下了,道: “呼延堡主留下,其他人出去……对了,我那四辆马车好像没有装满呢……女人可不敢要,给点钱让她们回家,再拿一贯新铜钱过来。” 一贯铜钱就是一千枚,也就是一千文,才仅仅一两银子。 呼延狮有点发懵,怀疑耳朵出问题了,低声问: “真人,是一万贯钱吗?” 信天游乐了,道: “你这货真有钱,我说一贯你就加一万倍。行,盛情难却,那就把十辆马车都装满。一贯钱还是要拿过来,必须是崭新的。” 呼延虎、呼延熊暗暗叫苦,心里埋怨大哥真是嘴巴多,飞快跑出去张罗了。 呼延狮却一喜,晓得对方主动要钱就好办,呼延堡有救了。 信天游翘起二郎腿,问道: “呼延堡主,起来说话。听说你的一个叔叔去中原修行了,在哪家教派?” 呼延狮起身道: “不敢欺瞒真人,在下没有那样一个叔叔。纯粹是扯虎皮拉大旗,吓唬其他领主的。” 信天游瞪圆了眼睛,笑骂道: “我勒个去,这不是扯淡吗?十几年前就开始编造谎言,小心翼翼地维持至今,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人才!” 呼延狮恭恭敬敬道: “呼延堡上下,谨听真人的吩咐。“ “行呀,你站队站得非常快。把遗落之地的情况统统告诉我,不要剩下一丁点遗漏,尤其是涉及道门与理想国的……“ 第十二章 呼延扯淡 黄昏之前,信天游又来到了李素的馄饨铺子。 小姑娘盈盈本来很怕生,偏偏喜欢上了青袍大哥哥。听到声音,摇摇摆摆从里间走出,要抱抱。 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一日三餐吃馄饨的,青年道人是在找机会搭讪呢。 信天游磨磨蹭蹭吃了半个钟头,眼看天色快暗下来了,也没从女子话语里找到确凿的“同志“证据。 至于盈盈哼的童诗,李素讲是听说的。他干瞪眼,并不能肯定它一定没有流传下来。 但这么一问,女子态度明显冷淡了,过一会儿反问。 “请教道长法号?” 女人主动询问男子姓名,在当今是极为罕见的。信天游晓得操之过急引发警惕了,笑道: “呼延扯淡。“ “啊,呼延……扯淡?“ 李素瞪大了眼睛,咯咯笑了,芥蒂一扫而空。 信天游也不解释,拎走了八碗馄饨,留下用皮绳串好的一千文铜钱,算预付半个月费用。 遗落之地自己铸造不了钱,所需全部从中原偷运,许多地方保留着以物易物的风俗。铜钱不但稀缺,还锈蚀不堪。 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崭新制钱,一枚枚圆润饱满,黄澄澄亮闪闪,爱煞人了。 等青年一走远,左右街坊络绎不绝,团团围住了李素。你十五他二十,纷纷把自家黝黑的旧铜钱兑换成新的。 虽然旧钱新钱都是钱,一样买东西,架不住人人喜新厌旧。 新钱在风水上消耗多,化煞、辟邪、镇宅、招财等等,不一而足。道士打卦,大夫研磨铜钱入药,必须用新的。 因此新钱在流通中挺少见,购买力也比旧钱约大。小户人家有了几枚后,往往收藏起来,留作不时之需。 李素老老实实地一文兑一文,见到那些横蛮刻薄的面孔流露出畏惧恭敬,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 薄雾如纱,林荫道上洒落一层枯黄树叶。 远近事物均失去了颜色,影影绰绰,仿佛黑白灰的木版雕刻。 信天游轻如狸猫,足尖一点,高大身子便悠悠飘起,落地寂然无声。如一蓬飞絮,如云卷云舒,如风行水上…… 外界历历,尽收眼底。心底却毫无杂念,一片空明。 七八十米外的树林中,挑出了判官庙一角飞檐。万籁俱寂,远处的坊市开始苏醒,喧哗声如隔岸灯火。 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是李素! 信天游停下脚步。 呼延堡已经拿下了,给呼延狮打了一个神魂烙印。他不能久留,必须今天摸清楚李素的底细。 如果对方是同志,那就最好不过了,刚好可以呆在此地接应大部队。如果不是,他得继续西进打通道路,首先是解决威胁呼延堡的三个领主。 女子嘤嘤哭了一阵,低声倾述。 “……据点暴露,亲朋或战死,或被捕。父亲临终前说,圣地一定出了内奸,要我把消息传回去。可连他都不知道圣地在哪儿,我怎么寻找?辗转逃亡,护送的人一一牺牲。我已经成了离群的孤雁…… “……漂泊到呼延堡,忍气吞声卖馄饨,周围的人像狼一样盯着。如果不以死相拼,早被他们撕得粉碎了……可我不能死,还要带大盈盈……她是烈士的遗孤,父母为了保护我而牺牲…… “……昨天早晨,他好像从天而降,救下了盈盈。下午,又来了……我,我……好生欢喜,可又怕是光明使者乔装……打了刘管家后,坊市中人个个恐惧,昨日消停了。见他只是吃馄饨,并无多话,又开始蠢蠢欲动…… “……郑屠成日纠缠调戏,昨夜竟然拍门,用石头砸烂了窗户。我只好把盈盈掐醒啼哭,对面的李老爹又大声咳嗽,才把人惊走……我怕他再来,把菜刀搁在了床铺下,一夜不敢合眼……呜……这样的日子,捱到何时是尽头……明天就离开这里,却不知往哪边去。圣地,到底在何方呀……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很满足了……梦里踏青,山花烂漫。翩翩少年郎,立在道边笑…………只可惜,星桥鹊驾原是梦……判官爷,李素本不信神,此刻恳求您老人家保佑他一生平安,长命百岁。早日迎娶一位千金小姐,琴瑟和鸣……” 庙里匆匆走出一个单薄身影,一边歪斜着身子疾走,一边不停擦拭眼睛,拐向了集市方向。 信天游沉默半晌,原路返回。 太阳升起,金光万道。 李素眼圈微黑,一脸憔悴。隔一会儿就探出身子眺望,却没有见到一袭青袍。 盈盈昨夜好几次被掐醒,没有像往常早早爬起,睡得正香甜。 天光大亮,食客开始多了。 李素收拾好碗碟,抹干净桌子后,拎着抹布呆呆站立在街道边,怅然若失。爱洁净的她被抹布水滴到了脚尖,也不管。 盈盈醒来了,嘴里噙着小手指,乖乖坐在铺子里的小板凳上,像姐姐一样望着门口。 九点多钟的时候,农户们陆续回家,食客渐渐稀少。 一直等待的声音终于响起,平平淡淡。 “麻烦,来一碗馄饨。” 李素慌忙转过身,见呼延扯淡面罩寒霜,杀气腾腾,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盈盈麻溜地滑下小板凳,摇摇摆摆,咯咯笑着扑上前。 信天游僵硬地把嘴角咧了咧,左胳膊抱起小姑娘,右手却把一张桌子拖出去摆在了大门口。 恰好两个人过来,见路被挡,正要绕进铺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今天不做生意了,换一家吃。” 那两人错愕地看了看道人,又看看一脸茫然正端碗走过来的李素,还要往里走。 啪…… 一声桌案震响,一根乌沉沉铁尺出现在了年轻道士的手边。 铁尺,捕快缉盗追凶的标志。刻度精细,可以测量案件现场。携带方便,隐含公平规矩之意。 一尺长,半寸宽,重两斤。 江湖人给它装上弯曲护手后,锁绞刀剑。加粗加重加长,就成为了另外一件兵器,锏。 最大的用途不是测量,不是杀人,而是打人,制服凶犯。 一尺拍下,骨断筋折。 令你死不了,但又不想活。 第十三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清晨在判官庙偷听了李素哭诉,信天游晓得她是科学党人。 伊在神情恍惚之下,依旧很谨慎,并没有冒出“理想国、科学、同志”等字眼,旁人将听得云里雾里。 掌握了最高机密的信天游却一眼判断出,圣地就是香格里拉。 当即潜入呼延堡,作了安排。 碾死郑屠,保护姐妹俩,比打哈欠还简单。之后让李素光明正大接应十万同志,却不容易。 十万人,即使一天走掉三百,也得花费一年。需要有前哨,需要有伪装,需要有保护,需要有协调……乱哄哄朝外闯,是嫌死得不够快。 必须依靠团队协助,公开调用资源,偷偷摸摸成不了事。 而昔日的馄饨西施,摇身一变成了女王,谁相信?别说老百姓惊掉下巴颏,连道门也会傻眼。 本来没注意的,这下子全望过来了,可不找死吗? 所以无论李素还是呼延堡,都需要一个合情合理,冠冕堂皇,瞒天过海的理由。 信天游想到了一个。 呼延家族十几年前虚构一个小祖宗修行去了,李素又一直宣称未婚的郎君道成来接她。 假如伊等的人,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呼延扯淡呢? 乍一看没啥毛病,挺像话本里才子佳人的传奇。墙头马上,寒窑苦等,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 至于“扯淡”嘛,是信天游昨天定好的。肖尧克不能再用了,与呼延堡的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需要一个公开身份。 为什么叫扯淡?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扯淡。 还因为,传说中呼延家族的小祖宗出身贫寒,没名字。假如像公子哥儿般有名有姓,闻者必众,故事就编不下去了。 但小名得有一个,否则不好称呼。 世人相信贱名不招老天爷注意,好养大。即使远古威严的皇帝,小名不也寄奴、雉奴、雀儿一大堆? 扯淡二字比起那些没文化的贱名,透露出一股仙气。道门大名鼎鼎的泰极仙翁墓碑上,就刻着“扯淡”与“再不来了”等话。 至于铁尺,是叫呼延狮弄来的。 对付区区几个地痞,总不能动不动拔龙牙、飞剑。当初夜访仵作孙栓时见过了,印象深刻,不比刀剑扎眼。 今天要演一场大戏,把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掉。 …… 两个食客见青年道士一脸煞气地亮出铁尺,腿脚都吓软了,赶紧走开。铺子里剩下的几个不蠢,三下五除二吃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李素也不气恼,从锅里舀一小碗端上方桌,在侧面坐下,把盈盈抱过来坐腿上。先喂了一阵,等汤水凉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姑娘用汤勺舀着吃。 二人都不作声,场面温馨。 她满足地看着他和盈盈,知道角落里有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一些难听的话,却全然不在乎了。 信天游阴沉着脸,比平时吃得快。 盈盈的碗里只有五六个馄炖,用汤勺搅着玩,边玩边吃。吃完后又去够铁尺,李素忙把小手拨开。见她不依不饶,便把条凳往后挪动。 沉默良久,男子用力揉了揉面颊,声音先响起。 “听说你要走?” “嗯……” “回太阳平原吗?八百里路,一个个领主割据,盗匪横行。你带着小盈盈,怎么走?” “不回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李素,要不这样,和我一起……“ 和我一起干什么,干革命?那会把人吓得扑棱棱飞跑。信天游有了昨天操之过急的教训,觉得真不好措辞,得谨慎些才行。 女子的心砰砰乱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半晌才艰难地回答: “谢谢好意……李素不能拖累……。” 拖累谁,她也不好称呼了。叫道爷不像,叫公子明显又不是。 “这有什么好拖累的?” “你会沦为笑柄。”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明白了……” “李素人老珠黄,你正青春年少,应该另找一个好人家……” 信天游没听懂,急道: “十九岁正当妙龄,怎么就人老珠黄了?我见过好多白骨精,三四十岁不结婚……” 李素听了一言不发,抱起盈盈躲进铺子的里间,脚步匆匆差点摔一跤。 信天游莫名其妙,忘记了时代不同,即使科学党人的观念也跟万年之前大不一样。 虚境里的白领骨干精英,确实如此。可当下的女子普遍十四五岁出嫁,十九二十岁真成了老姑娘,去年马翠花还急得嗷嗷叫。 三四十岁不结婚,还说人家是白骨精,那不是诅咒唾骂吗?也亏得李素脾气好,没搧一个大耳刮子。 信天游傻乎乎站立了数息,凶狠地四下一扫视。那些竖起耳朵伸长颈子的看客慌忙避开目光,假装正忙碌。 时间很紧,得赶快挑明真相,取得信任。 他冷哼一声,撩起帘子大步走进里间。见到李素坐在床边用手帕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也跟着哇哇叫,拼命摇晃姐姐的胳膊。 信天游僵硬地咧了咧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双臂。这一回,小姑娘却不扑上前,胆怯地往床里缩。 青年沮丧地站起,长叹一声,吟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是清初纳兰容若的词,晓得它的只有科学党人。因为道门把从文艺复兴开始,即明代中叶之后的历史给抹除了。 果然李素停止哭泣,呆住了。 仅凭一首词,还不够。 理想国在残酷镇压之下,肯定发明了一些独特的暗语和接头方式。即使师父信使前来,也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导师”。上回为什么容易取得王端的信任,因为那货压根就不是科学党人,只是一个进步人士。 想到了师父,信天游眼睛一亮。 太阳城破之际,信使登天一战,声震寰宇。 场面悲壮,令人热血沸腾。肯定在所有幸存的科学党人心中激荡,代代相传。况且师父的相貌顶呱呱,也一定被牢牢记住了。 他抬手一指,幽暗的斗室顿时光影缭绕,形成了一幅画。 一个英武的青年腾空而起,目光如电。脚下是一片废墟,半截残塔刺破青天。 信天游略一思索,觉得按照师父那德行,年轻时肯定也不修边幅,又给他加上了一圈浅浅胡茬。 第十六章 恶道人 郑屠面色一沉。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说话。 对付一只蚂蚁,用不着慎重其事。是对方的名字让他觉得非好好调理不可,向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致敬。 郑屠就是告别仪式上,摆放于香案的大猪头。 常言,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男不看西游,女不看红楼。他少年时被信使硬逼着读四大名着,说是不能一天到晚计算,也得接受文学熏陶。 结果勉强读完了《水浒》,其它全不了了之。里面最精彩的地方,莫过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听到郑屠的名字,自然就联想起来了。 《水浒》里做臊子只用了一个字,切。没有像后世那样,噼里啪啦一通乱剁。 信天游判断,宋代尽管出现了锋利坚韧的斩马刀,民间菜刀的刃口处理还是不行,剁多了起卷。镇关西花一小时才切出十斤,属于情理之中。 呼延堡的郑屠仅花了五分钟剁好,也没那么快,肯定是叫四个刀手帮忙。 两旁店铺的人伸长颈子观望,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明白,这天罡斗地煞的场面,马上就要见分晓。 郑屠见对方打飞了臊子,又冷笑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但终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恼怒地哼一声,转身欲走。 背后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杀猪佬,站住。” 郑屠霍地转回,正要破口大骂。见道人执铁尺在掌心啪啪敲打,眼神凌厉如看待宰羔羊。猛一激灵,忍气吞声道: “道长还要怎么样,臊子咱家已经送来。是你自己不要的,可怪不得咱。” “亲手再切十斤猪蹄,连毛带皮带骨,细细剁成臊子。倘若杂了半根猪毛一粒骨碴,老子就拧下你的狗头。” 郑屠勉强笑道: “呼延道长,说笑了……方才剁精肉臊子,想必是要包饺子、馄饨。把猪蹄剁成臊子,没法吃呀。” 信天游站起身,撩起袍子下摆,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把铁尺伸进后颈挠痒痒,瞪眼喝道: “直娘贼,你收了老子一两金子,连几个猪蹄都不肯出,是不是想找死?” 那副吊儿郎当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还像一个道士?简直比泼皮还泼皮,比恶霸还恶霸。 郑屠的脑子里“嗡”一下,这才醒悟对方硬塞金子不怀好意。 可要他退回去,又万万舍不得。 心想老子不与你争,反正一两金子可以买几头猪。你要猪蹄就猪蹄,要猪头就猪头,也好趁机返回菜市场同周菜头、李鱼户商议。三虎的名声如果就这么栽了,以后谁还肯买账? “休提啥金子不金子,银子不银子的。呼延道长要什么,咱家就弄什么。” 郑屠含含糊糊把金子的事儿揭过,抱拳答应。 信天游冷笑道: “哼,算你这腌臜奴才识相。动作利索点,在地面的香烧完之前必须送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郑屠喏喏而退。 见郑屠快步走回,好些店铺立刻关门。 围观的人群相互以目示意,表情既紧张又兴奋。偶尔有细碎的议论声飘出,又赶紧掐断了。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 地面的香头堪堪烧尽时,郑屠又捧着一个油纸包匆匆赶到。 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腰间明晃晃插着一把剔骨尖刀。身后两丈外缀着十几条汉子,个个提刀拿棍,面色不善。 信天游好像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一铁尺把纸包打飞。 集市里的狗儿喜从天降,平日抢一根肉骨头都要被踢得飞跑,何曾吃过这么精细的肉食?一只只狼吞虎咽,尾巴乱摇得像拨浪鼓。有的闷声发大财,有的却毫不藏私,“汪汪汪”呼朋引伴。 这一次,郑屠却没有退回去。肥壮的双臂抱紧胸前,冷笑数声,站立原地不动了。身后的汉子攥紧刀棍,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 店铺里的众人心跳到嗓子眼,屏气静声。 万众瞩目之下,年轻道士终于开口了,冷冷道: “兀那杀猪佬,快去切十斤猪牙齿来。记住,要上牙不要下牙,细细地剁成臊子。如果挟带一星半点肉末,老子就剥了你这腌臜奴才的皮。” 猪牙齿? 剁成臊子? 亏他想得出! 信大神棍清奇的脑洞震住了所有旁观者,齐齐为他捏一把冷汗。须知好汉不吃眼前亏,倘若撩发了这帮莽汉的凶性,讨一顿打岂非划不来? 郑屠怒指过去,暴跳如雷吼道: “把猪牙齿剁成臊子?你他娘的倒是剁剁看,用碾子也碾不出……你这厮不怀好意,存心消遣咱家。莫不是以为,咱们坊市三虎怕了你不成?” 信天游把搁在条凳上的脚懒洋洋放下,用铁尺点了点面前的乌合之众,嘿嘿笑道: “杀猪佬,你真的太看得起自己,想多了……就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贱人,恐怕还没有资格让道爷消遣。哈哈,手里抓着钢刀,扁担,渔叉……难道准备在闹市行凶?” 三虎能够常年盘踞此地欺行霸市,也不是草包。 郑屠回去之后,三个人合计呼延扯淡有恃无恐,恐怕是一个高强法师,不好惹。不讲别的,铜板猜正反连赢刘全十把,谁能做到?于是做了两手安排,软硬兼施。 人群的最前方,一条瘦削汉子冷眼旁观。止住了身后伙计的蠢蠢欲动,抱拳道: “小的周菜头,见过呼延道长。天大地大,这走遍天下,大不过一个‘理’字。既然郑兄弟冒犯了道长,当然要赔罪了。集市里面人多眼杂,不如我等为道长接风,到镇里的醉仙楼摆上好酒好菜,大家把话掰开讲清楚……” 这么快就服软,可不是信天游希望的。 他根本不搭理,两个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铁尺“啪”地在掌中拍下,轻轻说道:“一。” 那副痞里痞气的欠揍模样,简直恨得人牙齿直痒痒。好像无赖汉学贵公子举头望明月,见到了什么有趣事物,口中轻轻“咦”了一声。 众人不知何意,面面相觑。 有人赶紧往天空看,也没见到鸟儿扑棱棱飞过。 第十七章 人来 一条矮壮的汉子忿忿道: “周哥,郑哥,不要同他讲了,这厮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存心来拆台。瞧那穷酸模样,也不会是一个仙师,干脆捉拿了送去捕房……” 啪…… 又一声脆响,铁尺落下。 道人叹了一口气,声音加大了,道: “二。” 这下子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均莫名其妙。 这一呀二的,下一句肯定就是三了。一二三之后,到底要干什么? 还是周菜头最机灵,感觉情况不太妙了,急忙道: “呼延道长,请等一等。咱们几个苦哈哈在东市场讨生活,不容易。平日里烧香做善事,也不曾落人后。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哦不,看在三清老祖大慈大悲的面子上,先息怒……” 然而,讲什么都没有用。 “三”字脱口而出,宛如平地炸响一颗惊雷,蛇鼠虫豸蛰伏,飞禽走兽惶恐。 尖利的风声响起,如飞剑投枪,刺穿苍穹。 青袍道人凭空消失了。 随即,一阵急促密集的“啪啪啪”闷响传出。 仿佛花褪残红青杏小,疾风暴雨打芭蕉。又仿佛山中擂鼓,浩浩荡荡,声闻十里。 旁观者只眨了三四次眼睛,便见提刀拿棍的一群人突然静止。 随后,杀猪一般的惨嚎此起彼伏。一条条汉子软绵绵瘫倒在地。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一抽一抽的。 状态凄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呼延扯淡冷口冷面地出现在那群人身后,慢里斯条往回走,骂道: “麻辣隔壁的,一个个比猪还蠢。别说老子没给机会呀,都在喊‘一、二、三’,马上要动手了,居然还傻乎乎的不晓得逃跑,活该挨打的相!” 见到谁挣扎爬起,就补一尺。谁口里叫唤的声响大,再踢一脚。 凶残,端的凶残! 霸道,端的霸道! 矮壮汉子的人倒下去了,嘴巴却硬,怒吼表示不服。 “你,你,你身为修行之人,无缘无故殴打咱们黎民百姓……” 信天游走过去,懒得啰嗦,直接挥尺。 啪,几颗碎牙飞出两丈远。 一条黑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嗅了嗅,又毫无兴趣跑开。 汉子捂住鲜血直流的嘴巴,再也不敢作声。 周菜头原本也要讲话理论的,见此情形机智地闭嘴,老老实实把身子尽量趴低。 郑屠却最蛮横,挣扎坐起上半身,哈哈狂笑道: “打得好,打得好……呼延扯淡,我看你护得了李素一时,是不是护得了她一世。只要小娘皮还呆在集市,老子早晚要……” 话未说完,被迎面一脚蹬倒,鼻血如同泉水似的喷涌。肥大身躯被一脚挑高三尺多摔落,呻吟着还要爬起。 信天游面无表情,一只脚踩上他的后脑勺,慢慢碾压。 郑屠的大脑瓜被结结实实踩住,口里呜呜啧啧惨叫,身躯像虫子般拱起蠕动。双手奋力上举要搬动对方脚踝,却犹如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分毫。摸索拔出腰间的剔骨尖刀乱捅,又被一尺打得手指如同鸡爪一般乱颤,刀子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声出不得,人动不得,面庞下一摊血水蜿蜒汪出。 可怜…… 啪,信天游把铁尺像折扇一般在掌心拍响,环顾四周,梗着脖子吼道: “各位父老乡亲,都看清楚了吗……某,呼延扯淡,一介清苦的出家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凶徒裹挟闹市,抢夺财物,执械围殴。光天化日之下,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哼哼,幸亏他们分赃不匀,自己打自己成了这副鬼样子……” 苍天呀大地,世界上怎有这样无耻狠毒之人! 听了这一段睁眼大瞎话后,周菜头和李鱼户的脸上悲愤欲绝,偏偏又不敢喊叫驳斥,“梆梆梆”以头抢地。 周围人见青年瞬间击倒横行集市的强梁,嘴巴张大合不拢。先是惊骇,继而畅快,倒也没觉得多么古怪。 兵荒马乱年月,在外面乱跑的谁没有几分本事?三虎无非仗着力气大,人多,勾结捕快,才盘踞菜市场做了地头蛇,怎能与人家相比? 不过,见他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蛮多人感觉挺不好意思。低垂头,捂住快要咧到耳朵根的嘴巴。 嘿嘿嘿……呼延扯淡,也忒扯淡,忒无耻了一点,总得寻找一个正经理由把场面兜住。否则惊动了捕快,不好做人。 “瞧瞧,说得没有错。句句属实,他们理亏了,没有一个人发声反对……话说一炷香前,我出了一两金子向郑屠订下一年肉食。谁料这厮见财起意,收下金子后连一颗猪牙齿也不肯给,还纠集凶徒抢劫……大家如果不信,金子就是证物。肯定还在他身上,来不及收藏的。” 信天游说完挪开脚,用足尖将奄奄一息的郑屠翻边,从他怀里掏出金灿灿一颗小元宝,高高举起示意。 众人叫好,喧哗不绝。 “好,我等都看得明明白白,定与呼延道长做个见证。这天底下,哪有一两金子只买十斤猪肉的道理……” 信天游乐了,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呼延堡不容穷凶极恶人!你们久受三虎欺压,以后若有捕快询问,可要一一据实禀告。” 言毕高擎铁尺,朗声喝道: “人来。” 哗啦啦…… 立刻从街道两头冲出一群差役,为首的两人皂衣革带悬腰刀。围观者惊呼,张捕快,赵捕快…… 然而,令他们大跌眼珠子的是,两位与三虎称兄道弟的捕快张龙赵虎,好像看不见立在街道中央的青年道士。 众差役呼啦啦如老鹰擒小鸡般扑上,把十几个人捆绑结实,拖往镇中的班房 面皮青肿,血肉模糊,脑袋像开瓢烂西瓜的郑屠装疯卖傻。狠狠挨了几记铁尺与拳脚,彻底老实。 矮壮的李鱼户嘴巴里飞走了几颗牙齿,咝咝漏风,对身旁的赵虎哼哼唧唧道: “叫,叫哥,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呀……” 赵虎急了,白眼一翻,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搧过去,骂道: “叫叫叫,叫你妈头……直娘贼,谁认识你?” 边上的伙计听了,噤若寒蝉。 还是周菜头最机灵,不开腔,只探询地望了望张龙。 那张龙狡黠地朝他丢了一个眼色,以极小幅度拍了拍胸脯,微微点头。 周菜头放心了,不挣不扎,只管低头前行。 原来,信天游大清早偷听了李素哭泣后,命令呼延狮安排了这场好戏。待审讯之后再杀,昭告方圆六十里,整肃弱肉强食的风气。 三虎本色演出,非常到位。完全不需要提醒,争先恐后往坑里跳。 片头小插曲播放过后,改轮到正剧了。 第十八章 强者不需要解释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意思是需要精细,掌控火候,不能够随便翻动。否则味道嚼头不好,小鱼儿还可能散架。 信天游觉得,治小国若炖大骨。少婆婆妈妈的,怎么高效怎么来。 比方说赦奴,在华国不能操之过急,在柳国容易多了。而在小萝卜头的呼延堡,那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必须将这里,迅速打造成科学党人出入遗落之地的基地,接待站。 为此,他不仅将呼延家族奉献的十车财物还回去,还自掏纳戒留下了可观金银,亲自站台打造一面“呼延真人”的大旗。以震慑觊觎的领主,蒙蔽道门。 至于把李素的故事包装成一个传奇,则纯属个人想法了。 凭什么师父的门徒,追求真理与自由的科学党人,要像狗一样东躲西藏,生活在卑微阴暗惊恐中? 他要送给她一份大大的浪漫,大大的惊喜,大大的华丽,宛如歌剧。 见张龙赵虎等押人离开了,信天游将铁尺在指间风轮般旋转数圈,收入怀中。 众人敬畏地望着,感觉像做梦,恍恍惚惚。 三虎盘踞坊市多年,怎么只一个早晨就烟消云散了?说青年道士纯粹为了替天行道,打死他们也不相信。 被这么多双眼睛聚焦,信神棍也有些不自然。先去馄饨铺子把炉火熄灭,再走回李老儿铺子前,伸出手掌,道: “李老爹,承蒙你老人家照顾李素姐妹。无以回报,这锭金子请收下……” 听到这句话,一屋子人的眼睛唰地亮了。均脸色古怪,默契地相互看了看,心道果然如此。 李老儿赶快推辞,连称使不得。 信天游却不由分说,把金子硬往他桌案一搁,笑道: “老爹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金子里面有一半是李素的租金,不收可不行。从今天起,馄饨铺子歇业,她住到呼延堡去了。倘若从太阳平原来了亲戚,就告诉他们去那里寻找……” 他越讲,越感觉有点心虚,解释不清楚,干脆转身就走。 李老儿拈起金子刚要退回去,却被“呼延堡”三个字吓得停下了。 旁边人直勾勾望着那锭金子,羡慕不已。 屋内良久无语,突然有人一拍大腿,小声道: “哎呀,早就该想到了……他也姓呼延,肯定是呼延家族的。” 又有人道: “能够住进堡里,得嫡亲直系才行。堡主的亲叔父,不是十几年前就被一位路过的真人带走,修行去了吗?瞅年龄,好像差不多。” “俺听说,那人其实是没落的旁支。小时候家里很穷,连名字也没有,孤零零一个苦娃儿。被真人带走之后,呼延狮才认他当亲叔父,整天挂在嘴边。” “快点打住,小心祸从口出。” 过了一会儿,一名妇人小声地咕哝: “我馄饨煮得也好……” 噗嗤,旁边人调笑道: “妇人三十豆腐渣,你就照照镜子省省。人家李素才十九,生得那般好颜色,又知书达理,识文断字……” 立刻有人接话。 “俺家闺女才十五,做得一手好女红,模样也俊俏。今日回去,就叫她读书,写字……” 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 一位老者咳嗽两声,郑重道: “休要胡言乱语,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方才小老儿在菜市,亲口听呼延道长讲,少年时,他们是有婚约的……” 没料到这句话还没讲完,底下就乱成一锅粥。 “俺就说嘛,他俩只见了两三次面,怎就眉来眼去了,原来早有宿缘呀……” “说不定当年墙头马上,郎情妾意,被棒打鸳鸯……” “胡扯什么呀,人家是修行人。” “切,你才胡扯呢!火居道人也可以娶亲,要不然天师府怎么生出了一堆小天师?” “不对呀……既然认识,为什么昨天假装不认识?” “笨,你可还认识小时候过家家的娘子?不得慢慢回想嘛……” …… 尽管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悉数飘进了某人耳朵。 刚刚还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信神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勒个去,这舌根也太能嚼了。 不过,他不想解释。 强者不需要解释,在罗浮岛跳大神时就尝到了甜头。 嚯嚯嚯…… 一队队甲胄鲜亮的士兵开进了街道,手擎红缨枪,腰悬宝刀。整整齐齐排列两旁,一眼望不到尽头。 遗落之地,铠甲兵刃奇缺。呼延堡五百最精锐的亲兵相当于中原王宫的禁卫,装备最精良。怎么全开出来了,好像做仪仗一般? 小部分围观者跟随捕快去镇里看热闹,大部分却留下来等候李素与呼延扯淡碰面。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总感觉事情没完。 见状,全不敢议论了,大眼瞪小眼。继而发现呼延扯淡消失了,竟似躲藏了起来。 判官庙前的空地上,呼延五虎赫然全在。不仅如此,族中的重要人物统统到齐,安静肃立。 一大群提篓挎篮妇人被士兵隔离在外,腿肚子打颤。 六个年轻周正的后生从判官庙拐向集市,精神抖擞指挥二十个挑夫。 那些挑夫们到了馄饨铺子前,先搬开街心的桌子板凳,然后殷勤扫地,用挑来的黄土掩盖血迹。 六个白役猛吆喝,把满大街乱窜的狗赶跑。 不到一盏茶工夫,街道被弄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顺着来时路继续清扫,另外一组则跟在后面撒土铺路。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延伸到判官庙。 这时候,从拐弯处又过来八名提桶者,一边走一边舀水泼洒。 有点见识者终于看懂了,小声同旁边讲。那些人涌出屋子,挤在屋檐下。鹅一样伸长了颈子,踮起脚尖眺望。 黄土铺路,清水净街,亲兵护卫! 乖乖,不得了! 这不是寻常人出行的节奏。 是谁要来了,来集市干什么?总不至于买棵小白菜。 只见两头油光乌黑的水牛拉着一辆偏幔大车,从镇中的方向慢腾腾行驶过来。 嘘…… 围观者大失所望。 没有高头大马做前驱,不见旌旗招展为仪仗。车子的样式也太普通了,连镇外的大乡绅都比这奢华。 第十九章 漫天花雨 呼延家族呆在判官庙前的坪地里,集市的众人见不到,否则要更加惊骇了。 待牛车愈驶愈近,他们看清楚后,免不了又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莫不是小老儿眼花了……赶车的好像是云升车马行伙计……” “可不是嘛,这辆牛车指定是租的。平日里也就往乡下送送客,走不了太远的路途,我还坐过。” “送客咋不走大道,反绕来集市了。” “不晓得……镇子里有几个老太爷确实喜欢坐牛车下乡,慢慢悠悠晃。可自家有车,不至于去外边雇一辆,多掉份。” “嗯,古怪,想必不是啥紧要人……” “切,不是啥紧要人,能黄土铺路,清水净街?瞧,连呼延堡的亲兵也开出来了,大堡主出门时都没有这样过。” 那辆牛车的前面有青布帷幕,上面有卷席蓬顶,后面却是敞开的。 随着两头牛不紧不慢前行,车后的围观者又议论起来。 “快看,车里面抱琵琶的美貌女子,可不就是兰桂坊的杜娘子?啧啧,头牌,没几十两银子请不出场。” “啧啧,你认得她?” “我当然认得她,只是她不认得我。” “车里面还坐着好些乐工,筝、琴、笙、唢呐件件俱全。看样子,是要去往乡下给某家老太爷祝寿了。” “不对,哪家老太爷能有偌大排场,谱摆得比咱们呼延堡主还大?” “言之有理……此事必有蹊跷。” 牛车行驶过馄饨铺子两丈远后,停下。 众人拿稳乐器,并不下车。 杜秋娘的纤纤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铮铮铮…… 一串欢快的乐声发出,紧接着筝、琴之音加入,如同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打趣斗嘴。 过了不久,一声唢呐破空,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 仿佛月光皎洁,镜面似的江水托着兰舟远逝。一叶孤舟上,童子欢喜雀跃。书生遥望佳人芳踪杳杳,急得直跺脚,呜哇呜哇喊…… 人群中,一个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惊叹: “这,这是《春江花月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言毕闭上眼睛,踏着曲子节拍摇头晃脑吟哦: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躲在棚屋背后,正与李素一边隔窗说话,一边忙乎的信天游瞠目结舌。 我勒个去,优雅的《春江花月夜》也能够被弹奏成搞笑的二人转?白灵儿听到之后,怕是会被气哭。 哒哒哒…… 两匹雪白大马拉着一辆油壁小车行了过来,后面则跟着一辆青帷大车。 赶车的大汉豹眼虬髯,不怒自威。 惊呼此起彼伏。 这不是咱们的呼延狮大堡主吗,怎么亲自赶车马了? 那辆车颇为小巧,前后皆用锦缎帷幕垂下。车壁雕饰精美,辉映出润泽光芒,隐隐有香气散发出来。 竟是一辆油壁香车。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处不是马车,也不是驾车的呼延狮,而是行走在车前车后的十六名妙龄少女。服饰华丽,左臂挎着一个花篮,右手将花瓣漫天抛洒。 鲜花铺路! 乖乖…… 围观者们合不拢嘴,下巴颏几乎掉下,像木偶似的看傻了眼。 春天百花开,鲜花并不贵,可谁见过这样的调调呀! 油壁香车在馄饨铺子前停下了,调转头。 两名后生抬着一卷红绸的两端,从车后平铺到了铺子里。 嗷,老天,简直受不了! 黄土铺地,清水净街,一曲《春江花月夜》点燃气氛。然后天女散花,红绸垫足……一波接一波的强烈刺激令人如堕梦幻,喘不过气。 到了这个时候,连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车是来接李素姐妹的。连叱咤遗落之地的呼延大堡主,也只配给她们赶马车。 现场鸦雀无声,音乐渐悄。 呼延五虎的五位娘子从后面的青帷大车里走出,拎着梳妆盒与小包袱鱼贯进了铺子。 众人还以为,换衣梳妆什么的要等好久。谁料仅仅过了一盏茶工夫,五位娘子就陪伴一名牵孩子的女子出现在铺子门口。 然而,她们却恭恭敬敬地拖后了两个身位,含笑低眉。哪里像什么贵不可攀的夫人,分明就是前来陪侍的妇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如春花,艳光四射。 这,这,这……还是那个忍气吞声卖馄饨,低眉顺眼赔小心的李素,和拖油瓶妹妹盈盈小姑娘? 场面有点像接新娘子,可又没有红盖头,凤冠霞帔。 众人的脑袋瓜麻木了,还没有回过神,真正令他们永生不忘的奇迹出现了。 就在李素的脚尖踏上红绸时,琵琶、琴、唢呐、筝、鼓一起奏响,喜气洋洋。曲调听不出是个啥,节奏却很明快,声音很大。 正午猛烈的阳光骤然黯淡,空气中芬芳扑鼻。 众人抬起头,只见漫天花雨。 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飞舞,仿佛雪花一般飘落。 亦真亦幻,唯美绝伦。 丽人驻足,仰面,晶莹的泪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这场以铁血暴烈开局,以华丽柔情收官的宏大戏剧,徐徐落下帷幕。 男主角兼总导演信大神棍正躲藏在馄饨铺子的后面,汗水摔八瓣,卖力地把一个个装满花瓣的油纸包掷入三百米高空。 喧闹的音乐声遮盖住尖锐的破空啸鸣,飘扬的花瓣又搅散掩饰了空气中白色湍流的轨迹。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油壁香车远去了。 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二个都感慨不已,道,这哪里是搬家,分明是接新娘! 一语成谶。 以后的新娘子出嫁,渐渐形成了掷花风俗。 倘若冬日无花,便把红纸彩带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掷,图一个吉祥喜庆。 只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李素那样。 红稠垫足,凤箫声动。高天之上,真正飘落了鲜花。 第二十四章 咆哮的骷髅 油灯昏暗,周荣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信天游放弃了释放神魂烙印的冲动。 能够豁出性命战斗的人,肯定不是内奸,就怕他被人利用。 “周荣,圣地可能出了内奸。我这次来,目地之一是将它调查清楚。从现在开始,你只接受我的领导,保守机密。等我去到香格里拉后,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没料想对方爽快答应了。 “首长,我们也产生过这样怀疑。不光夹皮沟支部,其它地方隐藏的据点也一一被拔起,同志们壮烈牺牲。从现在开始,我只接受首长的单线领导,切断与外界联络。” “不不不,周荣同志。不要切断联系,但是要先将我的行踪保密。另外,我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任务交待给你。导师在华国成立了新基地,亟需人手建设……从现在开始的二十天,遗落之地的光明使者几乎全赶往桃都开会去了,是我们的天赐良机。二十天内,你负责运送一万科学党人出遗落之地。” “首,首长……二十天完成,难度极大,是不是可以宽延期限?首先是我这块区域没有这么多同志,把家属加起来也不够。其次是目标太大,沿途各领地层层设卡,走不动。像重型机械什么的,没可能出刀关。走险峻的小路,又抬不上去……” 信天游抬手打断了发言,道: “从这里向东,所有关卡已经被我破了,不会盘查过往行人。我给你一万张空白路引,先赶到呼延堡歇息。然后入剑阁,出刀关,进周国,转华国。详细怎么弄,呆会再讲。不仅仅是科学党人,他们的亲眷遗孤也得带上。有进步意识的青壮、少年,统统带走,那是革命的火种。 “除了手枪外,其它所有重型装备交给我,我用空间戒指运走。尤其像重机枪,就是个烧钱货。即使调到最低射速每分钟一百发,一场战斗下来也要打掉几千发。又没办法补充,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周荣思索了一阵,道: “我们在两个月内,据点被连续攻破。其实一个大村庄内,真正的骨干只有几个,外围同志几十个,剩下的全是群众。光明正使吴太乙把抓到的人统统杀了,留下了十个骨干。准备于后天正午当众行刑,四处散发了通告。 “有的同志要冒险去救,被我制住。很明显吴太乙张开了罗网,正等我们去。各领主的军队不堪一击,可数量庞大,我们的战斗人员实在太少了。黑衣人非常凶悍,一旦被他们贴近了,就是一场灾难。“ 信天游笑笑,道: “我们一起去救,等下和宋长量一下,他应该知道内情。到时候,我负责杀掉光明使者和领主,黑衣人,军队,你们负责护送。“ 周荣又张开嘴巴合不拢,可一想起首长是一十二级完美战士,就心中笃定了。不讲别的,当年两位神将师兄杀得圣人屁滚尿流,杀军队就像拍蚂蚁。既然首长有空间戒指,想必机甲藏在了里面。 “首长,还有一件事。各领主跟随道门破了我们据点后,抓走老百姓做奴隶,把年轻妇女和小孩子丢进了奴市卖钱,可却没有人敢买。那一批人的数量不少,有三四百,里面不乏烈士遗孤。“ “这好办,排挤个人协助,今天我就假装人贩子去买走她们,避免后天战斗起来顾不上。“ “是,首长。还有一件事。夹皮沟里有灵气,我见到了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想请你去看看。“ “那还等什么,走。“ 周荣拖开床,撬开地上的石板,立刻现出一个黑黑的洞,阴寒之气扑面袭来。 他点起一根大蜡烛,先行带路。 二人顺着铁梯斜向下爬了十多米,才落到平地。前方一条小小通道,走七、八米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大溶洞。 一股威严、危险、肃杀的气息弥漫整个溶洞,隐约有灵气透出。 继续向前,温度降低。 洞里凹凸不平,高度越来越低,通道越来越窄。空气潮湿,冰冷的水珠从洞顶滴下。 再往前,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 周荣把蜡烛交给信天游,用肩膀斜顶住大石,两手扣进凹处,双膀一较劲。 岩石“咯咯“移动,刚好露出可以供人侧身而过的一条缝。灵气喷涌而出,肃杀的气息也愈发严厉。 从缝里钻过,便进入了一间小室,石壁上安装了一扇门。 周荣站在门前,长吸一口气,郑重道: “首长,这扇门我是用致密的金丝楠木做成,还是阻隔不了里面气息。那里面的东西,匪夷所思。” 言毕,慢慢抓住门上的铜把手。 门开了,光亮透出,一股磅礴无匹、霸道凌厉的气息席卷而来。 周荣身躯一颤,走进去在一个蒲团上跪下,点起三支香插入香炉,虔诚地拜了三拜。 信天游随后走入,震惊地看到里面又是一个小洞窟。在一块大石头上,立着一具白光闪闪的骷髅。 那骷髅足有三米多高,双手握拳,呈仰天咆哮状。令人油然起高山仰止之意,生顶礼膜拜之心。 这人死后,骨骼不倒,还具备如此惊天的气势,牛! 周荣苦笑道: “这位前辈功力通神,山谷灵气就是他死后散功所化。拜他所赐,我在洞里修炼受益匪浅。作为一个科学党人,当然不信什么神魔。可是不焚香祭拜,山谷的战士便要经常做噩梦。只有拜过之后,才安宁了。” 信天游把蜡烛随手朝石壁的凹陷处一个,举步上前。 蜡烛不稳,随即掉落,熄灭了。 骤然黑暗,骷髅闪烁萤光,张牙舞爪似要扑下。 信天游微微一惊,仔细端详,发现了问题。骷髅散发出的光芒柔和,没温度,属于冷光。而它的颅顶却被一个剑状物插入,发出了惨白亮光。 周荣对眼前的情况习以为常了,道: “前辈的致命伤,来自头顶那把小剑。这里的石头,和外面不一样。外面都挺大块,这里的石头就细碎多了,还参差不齐,混杂了泥土。我推究,可能是这样的。前辈遭遇偷袭,被一剑刺入顶心。敌人为表示尊敬,并没有毁坏遗体,抓下半个山头埋葬。首长有空的话,到夹皮沟的山头走走。可以见到,按山势走向,本该是尖顶的地方,现在是一块平地。” 第二十六章 渊龙咆哮 信天游闻言脸色一沉,厉声道: “罗管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必须带走王小姐。爽快点,开个价。“ 王霏是科学党人,也是李素的好闺蜜,必须救走。 罗通苦笑道: “公子,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系到奴市的信誉,不能砸了招牌。王小姐的身价是三百两,那位客官刚刚下订,还没有交割……“ 信天游道: “我出一千两银子,额外酬谢罗管事二十两黄金。“ 罗通哪见过这样财大气粗的主,有点搞不清状况了,偷偷掐大腿让自己清醒。只沉默了数息,便把胸脯拍的“梆梆”响,叫道: “好,成交!公子请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言毕,眼睛直往对方身上睃。 信天游笑笑,抬手一挥。 唰…… 满室白光,出现了好大一堆银子,简直要亮瞎人眼睛。 罗通的脑袋“轰”一下,几乎坐不稳了。面孔煞白,嘴皮子直哆嗦。 一万两银子不算什么,问题是,对方居然有连光明正使吴太乙都不曾配备的空间戒指! 信天游将一个金元宝从桌面推过去,道: “罗管事,小小心意,多谢了。烦劳你再帮忙,安排买下一批车马,我好装人走。“ 罗通道: “车马的事不急,得过了正午才行。“ 信天游道: “我还要赶路的,可不想磨蹭到十二点钟。“ 罗通解释道: “公子,是这样。今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午时三刻,将在山阴堡前面处决科学狗。从十一点开始,道路已经封锁了,非要到正午时分才开放。现在已经十一点半,只差半个小时了,不着急。” 信天游的脑壳“嗡”一声大了,面孔却不动声色,问道: “通告不是说明天行刑吗?” “原本确实定的明天,可光明副使宋长镜大人剿匪一夜未回。吴太乙大人生怕出现变故,改变了主意……” 话未讲完,就被打断了。 啪…… 书生霍然站起,抬掌一拍。金元宝竟然镶嵌进了桌面,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气从身躯里迸发出来。 “罗管事,马上聚拢我买下的人,再安排车马。哼,如果想搞什么名堂,你恐怕就没什么机会花这锭金子了……你们五个,原地待命,不要凑热闹。” 罗通惊恐万状,手脚僵硬。血液几乎冰冻,牙关咯咯咯磕响。随即眼前一花,不见了书生的踪影。 轰…… 墙壁被硬生生穿出一个大洞,砖石乱飞。 嫌出门绕走廊麻烦,对方一丁点时间都不肯耽误,直接穿墙而出。道门所谓的穿墙术,在如此暴烈霸道的行径面前,苍白如纸。 罗通连人带椅摔倒,耳中听到轰隆声连绵不绝,仿佛雷霆贴地疾行。 奴市的布局像迷宫一样,曲里拐弯。 一方面是防备奴隶逃跑,另一方面是奴隶不一样,价钱不一样,主家的要求不一样,呆的地方也不一样…… 据此分隔出大大小小许多房间,布局当然不工整了。 一个小房间里,一条牛高马大,敞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冷笑,一巴掌把年轻女子打得嘴角流血,喝道: “脱……” 边上一位管事赔笑劝道: “三爷,你买下了人,怎么弄也得等回家,这里可是奴市……” 那汉子一瞪怪眼,道: “老子当然要等回了家再弄她,在这里只要她脱衣,换衣。” “三爷,悠着点,王小姐怎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大户人家怎么啦,被抄没了还不如狗……没看小蹄子的眼神,根本瞧不起老子。哼,还想保留体面,奴隶有什么体面?等老子玩腻了,再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想自由?哈哈哈,除非老子马上变成一块灵牌贴墙上……” 话音未落,轰…… 巨响震耳欲聋。 管事惊恐地抱头蹲下,身子被砖石碎粒打得火辣辣痛。 待灰尘散开,只见房间穿出两个通透的大洞。女奴没事,而买奴的三爷变成了一个扁平面饼人,镶嵌进墙壁,当场气绝。 管事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竟忘了害怕,结结巴巴道: “兀那厮,端的是神算子呀!说贴墙上,就贴墙上……” 街道中央,一辆华贵的马车横冲直撞。挑担的小贩争相躲避,行人赶紧牵住小孩缩到屋檐下。 窗帘拉开,车里的轻浮少年觑得有趣,直嚷快点,好赶到河滩看砍科学狗的头。 一位挑碳的老汉避让不及,被车厢碰撞了箩筐,顿时黑炭漫天飞舞。 马车跑出十几丈停住,车夫提着马鞭跳下。看看了车厢上刮掉的一小块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几鞭子将蹲在地上捡拾的卖碳老儿抽得满地打滚,骂道: “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那少年下车走过来,先一脚将剩下的一箩筐碳踢翻,又去跺碳块。跺两下后嫌靴底被弄黑了,一脚踢得卖碳老儿满脸飙血,哈哈笑道: “爷爷宽宏大量,不要你这奴狗赔钱了,自家买药去。” 一主一仆大摇大摆往回走,到了马车前,听到背后飘来一句“会遭报应的”。两个人回头看,却满街的人,找不出是谁在说话。 少年狂笑道: “哈哈哈,爷爷杀了你们,如同宰只鸡……报应?爷爷好生生站在这里,看怎么报应。你们这群奴狗,有本事乞求上天,降下雷霆来劈呀……” 话音未落,平地惊雷。 轰…… 马车散架,少年与马夫的手脚不知道断成了多少节,扭曲蜷缩在一堆碎木条中,惨嚎不已。偏偏马儿又毫发未伤,惊得往前一窜。 白光一道如电闪,从街面穿过。 如果从高空下视,可以看见从镇子东北角的奴市开始,房屋被白影穿出一线空洞,向西南延伸…… 碰到砖墙影壁也一穿而过,绝不滞留。经过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崩碎,裂缝如同蛛网。 好像有一个巨人正手执无形的钢钎,将整个城镇捅穿。 又好似一副繁华的市井图,被仙人重重一笔拖下分成两半,笔锋所向披靡。 爆鸣声,崩裂声,尖啸声……一路跟随,如渊龙咆哮。 沿线的树叶花朵被簌簌震落,尘灰弥漫。 第二十八章 天边虹起 过了一分多钟,地面的标尺阴影即将消失,临近正午。 门楼之上,一名法师望了望天空,又查看铜壶滴漏确认。小声提醒道:“堡主,时辰到了。” 鲁长元不说话,以目示意儿子鲁方。 大儿子有点蠢,可也没办法,百年之后的香火还是得依靠他。趁着这一次领主聚集,光明使者驾临,让他抛头露面接触人脉,代替自己指挥行刑。希望栽培出威望,今后镇守山阴堡。 门楼下,刁贵越俎代庖。 从刽子手的手里夺过雪亮锋利的鬼头刀,偏偏要在磨刀石上砍钝了,存心不让犯人死得痛快。登上木台后,正用抹布擦拭锋刃,嘴巴叽里咕噜念。 这是从一个法师那里学来的辟邪咒语,以免沾染煞气,厉鬼缠身。 科学狗可不是好耍的,法器凶悍,隔好几里远能够打爆人头颅,还擅长各类邪术。 刁贵就亲眼见过一种硬硬的小卡片,把人的灵魂封印其中。仿佛一幅小小的画,人物面相栩栩如生,毫纤毕现。 老苍头口里的抹布被掏出来了,并没有呐喊。咳嗽了两声,深呼吸。不挣不扎,仰望天际云气蒸腾。 鲁方双手握紧栏杆,清了清嗓子,正要施令,却见黄堂一抱拳,喊道: “公子,某有要事禀告。” 鲁方为人懦弱,又没啥见识,大小事情全听护卫统领黄堂的,视为心腹。见他郑重其事,忙道:“你快点讲……” 高高的门楼离木台足有七八丈远,黄堂大声道: “公子,今日天现异象,不宜行刑。不如按原计划,明天再斩。” 鲁方一听,有道理,好端端的天咋阴了?正要答应,猛地省起霸道老爹杵在旁边,忙低头询问。 老狐狸鲁长元眯缝眼盯着底下的黄堂,鼻孔里冷哼一声。 吴大人定下的日子,岂能更改? 黄堂捱到节骨眼时又改弦易辙,简直把鲁方当傻瓜盘。 刁贵昨天告密,说他偷偷为科学狗送伤药……当时自己忙于接待光明使者与各位领主,把事情耽搁下了。 莫非黄某人拖延时间,是等待变数?如果科学党人想劫法场,按照以前发出的通告以为明天行刑,将措手不及。 鲁长元顿觉芒刺在背,瞪着儿子讲了几句。 鲁方一愣,冲下方喊: “不改期了……午时三刻已到,黄统领,由你亲自行刑。” 刁贵以为自己失宠了,丢下抹布,一脸黑线地蹩到黄堂面前递刀。对方却不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 老苍头趁机朝僵立的黄堂撞去,怒骂: “道门走狗,犹豫什么?杀了老子一个,还有千千万个后来人……” 两条大汉赶紧扯住他。 鲁长元瞅下方的情形诡异,心中愈发笃定了,喝道: “刁贵,拿下黄堂。” 刁贵一听,唰,递出去的大刀又回收斜劈。心道你也有今天,先卸下一条膀子再说。 黄堂见眼前刀光一闪,本能地斜退,拧腰坐胯,却是一个梅花螳螂拳的起手式。只数招便手一啄将刁贵打落台下,夺过了刀。 他暴露身份,没有退路了。 两条大汉见两个头领厮拼,目瞪口呆,被老苍头左右一撞也滚下了台。 下方的护卫稀里糊涂,未得号令,不敢擅自行动。 刁贵拔出腰刀,还要往木台上冲,鲁长元厉声呵斥: “你们这帮蠢货散开,围紧,别让人跑了。” 话音才落,隐约雷鸣。 四名仙师呼啦啦从门楼里面冲出,根本不去瞅下方乱哄哄的场面,反而转向右侧。 云层稀薄,春雨飘洒了半盏茶工夫便停歇,阳光普照大地。 山阴堡没有降雨,外围却水汽氤氲,极其潮湿。 站立高高的门楼眺望,天边虹起。 说是虹,却没有悬挂天空,从对河镇子的东北角方向贴地而行,射向山阴堡,只数次呼吸就逼近了百丈。 护卫们朝外走两步趟大圈子,拔出刀斜靠肩膀,面朝木台。 外围的奴隶不由自主退后步,嘴巴半张,紧张地注视场中,不敢流露一星半点情绪。 人堆中,五名青壮和一条疤脸大汉一位老者聚在一起。目露凶戾,却不敢抬头,只是翻眼皮上觑。 见到仙师们匆匆忙忙奔出,楼顶上的人把目光也移向对河。但视线被挡,只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轰隆雷鸣,心道那边恐怕在下暴雨。 连各位领主也压下好奇心,不敢跟随仙师跑过去看稀罕,怕触了冷口冷面的吴大人霉头。万一被一巴掌拍死,可不冤枉? 鲁长元摸了摸花白胡须,义正辞严,指向下方叱道: “黄狗,山阴堡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负恩?可知皇天后土,天道昭然……” 事已至此,黄堂豁出去了。 一把扯掉老苍头嘴里的毛巾,三两下割断绳索。运劲一劈砍断脚镣,擎刀怒吼。 “你这老匹夫,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事,还有脸谈恩情?奴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起早摸黑供养你们。却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是什么狗屁天道……” 见越说越不像话,鲁长元冷笑,向法师耳语几句。 那法师点点头,一声清咤宛若云霄鹤唳,纵身飘落。在空中一抖拂尘,麈尾根根炸开,仿佛一朵硕大的菊花凌空打下。 黄堂将老苍头护在身后,跳起来劈斩。 拂尘只一绞,钢刀便脱手。顺势再往下一挥,匹练般反斩对方小腿。 此刻,黄堂的身子还在向空中蹿,急忙把腿一提。可惜迟了,两只脚掌飞去好远。 端的是条硬汉,被削掉脚掌也不哼一声。落地后连踏鱼鳞步,如梅花散落…… 观战的愣住了,连法师也忘记追击。 刁贵在台下拾起一只“脚掌”,差点把肺气炸! 直娘贼,只是一个厚厚的靴底,内衬将近半寸。三天前还纳闷这厮怎么突然二次发育,长高了。 他感觉分量不对,将靴底在刀面一磕。 叮当…… 小矬子,小钢锯,小铁丝掉了出来。 鲁长元觑得分明,面孔铁青。 铁证如山,黄堂鞋底藏了开镣铐的工具,必是科学党人无疑。难怪那些囚犯被拷牢了,也能够暴动! 当务之急,得赶紧在光明使者的面前,撇清山阴堡与其关系,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第二十九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黄堂见法师停止进攻,乘机左右一踢,把套在脚脖子上的两只空心靴筒甩飞了。 厚厚的靴底被削,打着赤脚,他原本中等的身高一下子矮塌了。偏偏好大一张方脸,短颈子,几日未修理胡须,神情又强作镇定,显得愈发猥琐滑稽。 法师哈哈大笑,轻蔑道: “屠狗贩夫,走卒护院,也配谈天道!” 黄堂仰天大笑,挺直矮小的身躯,爆发出一股浩然气势,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修行人。老子就不相信,你这厮像阴沟老鼠一样躲藏在山阴堡炼丹,为虎作伥当供奉,也能修成天道,证得长生!” 法师冷笑,身形一闪如追云逐电。 黄堂与老苍头犹如困兽,背靠背凶悍踢打,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着。才过了二三十息,均被钢刷般的拂尘抽打得鲜血淋漓,像两只剥掉了皮的可怜青蛙。趴在台子上蠕动,痉挛不已。 满台血,一塌糊涂。 奴隶们有的低下脑袋不敢看,有的捂住嘴巴,恐惧万分。 法师嘿嘿冷笑,一收拂尘,退到台角。 他清楚,鲁堡主之所以命令刁贵与众护卫散开,独让通幽法师上。就是要杀鸡给猴看,就是要这个血淋淋的效果,一下子打死可就没意思了! 黄堂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脑袋,挤出笑容,道: “唤醒愚昧,走向光明,没有不流血牺牲而胜利者。老哥哥,咱俩死得值了……” 老苍头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黄堂也跟着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刁贵带着几条壮汉冲上台,将两个人死死按住。 鲁长元脸色阴沉,喊道: “把黄堂留下,把老苍头砍了。” 必须从黄堂嘴里逼问原由,留下来备吴大人审查。要是把他干掉,难免不让人疑心是杀人灭口。老苍头则非杀不可,否则今天摆出了偌大的行刑阵仗,结果沦为笑柄。况且老货太倔硬,从嘴巴里撬不出机密。 鲁方面色苍白,傻了。 情况风云突变,怎么牵连到了黄堂?再往下一捋,岂不是就牵连自己? 法师见刁贵等护卫登台制住犯人,望向了门楼。 砍头有什么稀奇,哪一年遗落之地不成批成批杀人?台上趴着的又是两条死狗,随时可以宰了。 他对闹哄哄的场面没什么兴趣,注意力全落在了四名仙师的身上。 不对劲,随侍吴大人的光明使者属于霸王一般的存在,怎么惊慌失措了? 雷鸣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在与山阴堡一河之隔的对岸炸响。 鲁长元一怔,扭头望向了镇子方向。 脚步嚯嚯,光明正使吴太乙面孔凝重,带领两名仙师四位领主从门楼内匆匆走出。到了拐角的围栏才停下,望见一挂贴地疾行的彩虹垂直急拐,冲下河滩。 最前方,一个白影快得几乎化实为虚,腰带笔直飘飞。 飞扬的沙子尘土草叶,在其身后形成了足有两丈高的带状。阵阵爆鸣如雷,厉啸冲霄。仿佛天龙咆哮震怒,骑虹杀至。 那条白影冲到水边也不停留,在一块大岩石上一蹬,飞行了七八丈远。落到一堆大礁石上,再次冲天而起。 被江水冲刷了千万年的坚硬礁石顷刻崩塌,碎石如同乱箭一般飞溅,彻底消失了。 白影飞出二十几丈远,落到水面时脚下生出一团雾气,脚掌像桨似的猛地一拍江水。 呯…… 水花溅起起二三十米高。 白影并未落入水中,借拍打之力再次纵起。 情形仿佛仙人投石,在宽阔的江面打了一个巨大水漂,声势滔天! 数息之间,白影踏波渡江。 趴在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黄堂一颤,突然仰脖张望。可双眼被鲜血蒙住了,用手抹糊了更加看不清楚,叫道: “老哥,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好像听到了声音,呯呯呯的响,一定是指挥长从镇子那边发起了攻击……” 老苍头听他这么一喊,不知哪里来的惊人力气,在台上打起了滚,连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也按不住。刁贵提刀追赶,一脚重重跺在染成了血葫芦的老人背心。 惊呼声乍起,小鹌鹑一般瑟缩的奴隶齐刷刷望向了大河。 只见一个白影如仙人御风,正朝这边飞来。 吴太乙迅速摸出一方法印,疾催法力。 他不相信山阴堡有资格招惹如此强者,肯定是冲着道门来的杂门野修,非同小可。通幽境界的武者、法师在外围撒出了近百个,却连白影的毛都摸不到一根。 堪堪小孩巴掌大的法印古朴黝黑,在空中滴溜溜旋转,载沉载浮,镇压四方的凌厉气息隐隐透出。 台上的法师见状,脸色骤变,将拂尘平端,口里疾疾默念。 麈尾立刻根根炸开支棱,犹如钢枪铁戟,幽冷的光芒流转变幻。显然方才收拾黄堂与老苍头,并未尽全力。 刁贵一脚跺得老苍头的身躯猛地一挺,口喷鲜血,举刀正要劈下。突然剧痛,低头发现黄堂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啃咬。 昔日的统领披头散发,眼珠子鼓凸,喉咙呵呵作响,状如疯狗。 两名侍卫抓住了脚踝拼命拖拽,也没能把他扯脱,反拽得刁贵挪动了一步。 刁贵连抖两下没抖开,放过老苍头。没空去瞅奴隶们为什么骚动了,半旋身力灌双臂,“唰”地一刀剁下。 心道,堡主只说了留下一条命,可没说不能斩断黄狗的胳膊。 黄堂被拂尘揭掉前胸后背的皮,内腑碎裂,全靠一口气强撑。即使鲁长元放过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血快流光了,人昏昏沉沉。竟然不晓得躲闪,也不晓得缩回手,眼瞅着就要血溅三尺。 当…… 一声清脆巨响,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刁贵一刀砍断了自己的左腿,跌倒哀嚎。 尖利的啸鸣才传来,法师面孔煞白,端拂尘的手颤抖不已。 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 足有一分厚的钢刀被一物硬生生打穿,以致偏离了方向反砍刁贵大腿。那东西是从河滩方向飞过来的,快得肉眼看不见,竟跑在了音啸之前。 这时,空中的白影重重砸落,大地颤抖。泥土飞溅出几十丈远,像下雨一般。 威猛无双。 第三十章 螳臂当车 当啷啷…… 脱手的钢刀在木台上蹦了几蹦,震颤不已。一枚黄澄澄的铜钱赫然镶嵌,穿透了厚实的刀身,竟没碎裂。 对面河滩上,乌乌泱泱的人群爆发惊叫,骚动着散开。 白影实在太快了,令他们反应不过来。 从他们身后涌出一队队佩刀的皂役模样者,目瞪口呆望向山阴堡,又“哇哇哇”朝上游一里的木桥跑。 山阴堡三千精兵,今日堡内只暗藏了一千。余下两千分成四处,驻扎在十里之外,布置成了一个口袋阵。 假如科学狗胆大包天劫法场,堡中将腾起狼烟。届时包抄合围,瓮中捉鳖。狼烟若不升起,不能擅自行动,以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所有人都懵了。 踏波渡江,疾行若虹,难道科学党人派出了仙师? 这不科学! 鲁方吓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尖叫道: “不得了,了不得。劫,劫法场了……快点火,狼烟示警!” 鲁长元狠狠瞪了草包儿子一眼,含笑迎上从侧栏转过来的吴太乙,请示道: “大人,逆贼自投罗网。山阴堡上下,愿为道门马前卒。” 吴太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走到门楼的中央站定,望向下面的行刑台。 敢劫法场者,铁定有来无回。可怎么都没有料到,竟然斜刺里杀出了一个强大修士。瞅其凌厉威猛之势,三千精兵未必困得住。 当感觉对方身外有微弱的法力波动,他心里又踏实了。 无论道士,佛修,杂门野修,包括异能,统统属于修行体系,与科学天然对立。来人只要不是科学狗,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光一道,从深陷的大坑内射出,眨眼掠上了行刑台。 一位披头散发的白衣书生绕台三圈。 第一圈,台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飞出。无论是刁贵、护卫,还是法师……统统无差别对待。 可笑那名法师,还自不量力地抵挡了一下,将拂尘劈头盖脸打过去。被书生一掌拍在麈尾,顿时尘柄倒掼,从前胸钻进,从后背透出。 这一柄打得老苍头和黄堂无还手之力,亦兵刃亦法器的拂尘,在对方的眼中,浑如鸡毛掸子。 第二圈,书生伸出双手凌空虚抓,老苍头与黄堂悬浮而起…… 轰…… 奴隶们炸群了,呼喊声四起。 “完美战士……“ “指挥长……“ 科学狗并非个个都孱弱,传说中的完美战士就很能打。周荣威震方圆几百里,越是被各大领主妖魔化,威慑力就越大。 铁幕之下,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满天飞。一见到书生那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任谁都会以为是周大指挥长了。 几个被黄堂与老苍头策动的骨干,也没见过周荣的面。猜测“指挥长“一旦驾临,科学党人的大部队便隔不了太远。 只是,情况与预估的不一样。 黄堂交待过,枪声响起才是暴动的信号。否则就老老实实潜伏,等下一个联络员来接触。 敌人环伺,信天游本想把两名垂危的同志带到偏僻地方救治。但稍微一晃,他们就呻吟得厉害。内外伤太严重了,一旦移动,怕断骨戳破血管或者内脏。 没办法,只能就地治疗。 二人的身躯缓缓下降,白袍绕台踏出第三圈,足下雾起。 踏波渡河时,鞋子与裤腿全部湿透。空气又潮湿,最适合施展起雾术。 门楼之上,五大领主面孔严峻。 书生摆明了劫法场,为何吴大人还不发号施令? 众护卫原地不动,小腿肚子直哆嗦,生怕楼上下令冲杀。 瞧瞧,“独脚大仙”刁贵被踢得撞到了城堡墙壁,变成一摊烂泥。平日耀武扬威的山阴堡首席供奉瘫坐于地,低头研究胸口长出的一截麈尾,有上气没下气…… 疤脸大汉阿彪与一名老者,带领五名青壮越众而出。 见七人走向行刑台,奴隶们犹豫了一下,陆陆续续跟上。最后,八百个奴隶推搡开众护卫,水泄不通地将行刑台包围,沉默守护。 众护卫一则被书生的威势吓破胆,二则未接到命令,三则人群里有自家的亲戚。反正拦也拦不住,便顺水推舟散开了。 白雾升腾,只过了十几息,将木台遮盖得严严实实。 “哼!” 鲁长元闷哼一声,不安地用眼角余光瞟吴太乙。 老货忒精明,一不僭越光明正使,二不命令护卫砍杀。倘若把奴隶砍光杀尽了,谁来耕田?可当下的景象,怕是会令道门生出怀疑,该如何是好? 另外四名领主幸灾乐祸,合计怎么利用这次机会,搞垮山阴堡…… 见来人施展法术,吴太乙将小鼎拢入了袖中。在心里掂量了一阵实力对比,面孔轻松了不少,犹带疑惑。 这货是来干嘛的,不言不语,难不成即将处死的人里有他亲戚?两个囚犯命如蝼蚁,送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无论如何,先摸清楚底细与来意再说。 他微一偏头,看了最亲信的仙师一眼。那厮会意,一拍栏杆,冲着下方戟指呵斥。 “呔,来者何人。“ 等了等,压根没有回答,对方不理睬。 仙师以为自己的声音小了,运足丹田之气,朗声道: “无量天尊,何方道友驾临?桃都的光明使者在此,请速速通名。“ 这番话算相当给面子了,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场面尴尬了。 那仙师面色一沉,差点探手去脑后拔桃木剑,又强行忍住了。 对方没逃跑,只施展一个普通小法术遮掩身形。作为堂堂的光明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方便干出偷袭丑事。 鲁长元见吴太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珠子一转,低声道: “跳梁小丑,何劳尊使出手?吴大人,山阴堡自有几名供奉,不如由他们去教训一下狂徒。“ 他再不表现,怕没机会了。护卫统领竟是科学党,奴隶们又露出了暴动之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吴太乙点点头。 鲁长元身后的一名法师站出了出来,稽首道: “某愿往。“ 老狐狸大喜,道: “先生出马,当然手到擒来。长元备下黄金百两,下品灵石两颗,等待功成。“ 那法师走到围栏旁边,从怀里掏出一方小令牌,熟练地合在掌中渡入法力,数息后往空中一抛。 这货修行二十几年,勉强熬到了通幽上境。哪有什么厉害宝贝,法器纯属大路货。搁在名门大派毫不起眼,踏入遗落之地的江湖却属于响当当角色,可以秒杀低阶法师和武者。 至于方才,首席供奉被干掉,他只当不小心。那厮是一个体修,近战厉害,法力并不强大。 令牌旋转如轮,迎风便长。顷刻变成半块石碑大,流星赶月一般砸向白雾中心,带出了凌厉的风声啸鸣…… 啊呀…… 木台周围的奴隶一片惊叫,乱哄哄仰头,悍不畏死地向空中伸出了手臂。 想螳臂当车? 那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资格! 眨眼之间,“石碑”便没入了雾中。 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听不到惊天动地的炸响,听不到悲惨的哀嚎,连撞击木台的磕碰声也欠奉。 白雾依旧,袅袅飘摇,凝而不散。 两息之后,雾里传出一声“嘎嘣“脆响。天空仿佛演双簧似的,配合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奴隶们莫名其妙,四处张望。突然有人跳起来,惊喜叫道: “在上面,在上面……” 只见门楼之上,法师一只手抓紧栏杆,另外一只手抚摸胸膛,口喷鲜血。 他日夜温养的法器,被对方硬生生捏爆! ---------------------------------------------- 谢谢iv嘟嘟嘟打赏! 第三十二章 大威天龙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道门权倾天下,可是架不住阴沟角落里总有人不服,抽冷子就要砸一板砖。 吴太乙顶着光明正使的头衔,行事依旧谨慎。即使针对身躯孱弱的科学狗,也时常提防着被重狙偷袭,别爆了头颅。 面对踏波渡江,明显不好惹的书生,他一忍再忍。无非想弄清楚对方的底细,能不开战,就不开战。 岂料,此獠连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掀了桌子。 哼,必须镇压了再说! 道门威严,岂容玷污? 吴太乙冷笑,抬手一抛。一物直入半空,滴溜溜旋转,赫然是一枚古朴厚重的法印。 身后的五名仙师“唰”地拔出了桃木剑,默念咒语。 鲁长元见状,当然不敢怠慢。笔直地抬起胳膊,喝道: “预备……” 军队不是乌合之众,战斗的次序很重要。 城堡先释放出一阵泼天箭雨,地面的部队再进行冲杀。这时候,光明使者的法术威力也将攀升至顶点,趁虚而入,凌空罩下。 白袍书生即使是八臂哪吒,也要手忙脚乱,在劫难逃。 作为镇守一方的领主,当然不是草包,鲁长元的命令无可挑剔。可惜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铮…… 伴随一阵整齐的弦响,城头上的一百名箭手拉开了弓。 六石强弓,又是居高临下地齐射,在三十米最佳攻击范围内足以洞穿牛身。 刚刚探出城门的,是山阴堡最凶悍的百人队。队正与队副“唰“地拔出腰刀,传令准备冲锋。 一百名枪手身躯微躬,将树立的钢枪斜提。枪头上红缨飘拂,是防止捅人之后血液流淌下来滑手的,全部纽结污糟了。不知道浸染过多少鲜血,才黯淡若此,凝聚出森森杀气。 白袍书生仰天大笑,道: “狗娘养的,不要这么急,赶着上黄泉路呀。爷爷在虚境中,杀尽百万虎狼兵。但这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的世界里屠城。下山前,老顽固曾经警告,不要滥杀。所以爷爷给你们一个机会,凡是放下武器者,逃跑者,不追杀……” 虚境? 虚空秘境? 吴太乙一惊,气急败坏骂道: “邪魔歪道,信口雌黄,还不速速受死?” 鲁长元挥臂下劈,喝道: “放箭……杀!” 蹦…… 随着弦响,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离弦之箭,快得肉眼看不见。可是越往前飞越慢,渐渐露出了行迹,仿佛陷入无比黏稠的胶泥。 两息后,一百支利箭呈现出斜向下的扇形排列。整整齐齐悬停于对方胸前的三米开外,一动不动。 弓手们训练有素,动作连贯,已经搭第二支箭上弦了。见状瞠目结舌,手臂颤抖,不敢发射。 就在所有人大跌眼珠子时,书生冷笑,厉声叱咤。 呔! 平地惊雷,震耳欲聋。 嗖…… 箭支凭空消失了,哪里来,哪里去。 啊呀…… 一百名弓手仰天栽倒。 利箭倒飞,尾羽贯胸,一样可以射死人。 书生袖袍一挥,黄光乍现。 尖利的啸鸣响起,“叮当”与“噗噗”之声不绝于耳。 百人队在领主下令后,硬着头皮咆哮前冲。先离开门洞的四十几个人或仰倒,或前仆……前胸后背,血线冲天,竟不知被何物所伤。 门洞内,杵在最前方的几位哥们胸膛巨震,“当”一声被击打得倒退。护胸镜瘪凹,几块碎片“叮铃”掉落,赫然是一枚碎裂的铜钱。 仙人板板,这仗怎么打? 一枚铜钱打穿了十几个甲兵,还具备恐怖的威力,神仙也不过如此呀! 立刻,逡巡不前的士兵转过身,撒丫子就跑。 后边的人看不清外面情况,不晓得为什么不走了,乱糟糟拥挤成一团。 轰…… 奴隶们蹦跳起来,为书生呐喊助威。 说时迟,那时快。 突然,一物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打下。迎风便长,瞬间大过了磨盘。“呜呜”旋转着,白芒隠现,带出了风雷之声。 信天游哈哈大笑,手一挥白光如电。将压至头顶的“磨盘”切割成十七八块,轻轻松松,跟削萝卜丝一般。 他在越王城,大战过出神巅峰的真人雷鸣,岂会畏惧小小化丹仙师吴太乙的法印? 噼里啪啦,一堆碎片掉落木台上。非金非石,汩汩直冒青气。 门楼上乱成一团。 光明正使吴太乙踉跄后退,脸庞憋得通红,强行咽下喷到了口腔中的鲜血。 手一挥,袖中一物大放光明,直飞天空。他人却毫不顾忌形象地盘膝坐下,双手掐诀,急急念诵。 五名仙师见老大释放出了杀手锏,桃都赐下的“明光镜”。须臾间以双手竖立桃木剑于胸前,围绕其踏禹步行走。 一为护法,二为加持法力。 形势非常严峻,今日不是敌死,便是我亡。 鲁长元满头大汗,指向城下怒吼: “快冲,快他娘的给老子冲……立功者,赏千金。临阵退缩的,诛杀九族!” 门洞内,少部分兵往回躲,大部分观望,也有十几个不怕的懵里懵懂冲出去了。 书生冷笑,跳下台迎战。 魅影忽闪,白光如练,城堡前的坪地沦为了修罗地狱。 仅仅只过了息,冲出的兵丁便血肉横飞,连对方的衣角也沾不着。他们厚实的铠甲根本不管用,被白光一劈,犹如纸糊。 剩余者炸群,“呼啦啦”来了一场卷堂大散。 城堡里面的兵丁根本不晓得外边情况,可是不蠢,见状跟着逃跑,连将官与队正也约束不住了。 魔神般的男子不追赶,傲然挺立于残躯断肢中,白色的袍子竟然没有溅染一滴血。手中白芒收敛,露出一柄长不及尺的短剑,寒光四射。 远处的奴隶欢呼雀跃,地动山摇。 门楼上,传出一阵吟哦。 “……身有光明,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随即,一声叱咤。 “圣光降下,赐尔净化!” 天空陡然光亮,一面镜子明晃晃高悬,连骄阳都暂避锋芒。 威压骤然降临。 神圣,凌厉! 这,便是桃都专门降服邪魔外道的大光明法术。 别看吴太乙只是一个化丹仙师,借助明光镜催发出的威力却增加了上百倍。连出神真人碰到了,也要落荒而逃。 即使逃,依旧会留下半条命。 因为没有人能够快过光,逃是逃不了的。 一道粗如大缸的白色光柱从天而降,射向了坪地。 世界安静了,万众瞩目,屏住呼吸。连几个落在末尾的士兵也停下了脚步,扭头观看。 书生不闪不避,举剑上指,喝道: “大威天龙!” 城堡摇晃,四野回音。 “大威天龙,大威天龙,大威天龙……” 一条亮晶晶的龙影从剑尖冲天而起,鳞甲闪耀。身躯瞬间粗如合抱之木,扶摇直上,与白光撞到了一起。 什么都没有发生。 道门法力无穷的圣光,仿佛变成了一束普通白光,又像是被晶龙吸收进了体内。随着其盘旋上升,节节败退。 数息之后,那条龙便升上了百米高空,身躯赫然粗大了一圈,晶光愈发璀璨。伸出爪子,轻蔑地弹指一叩。 “当”一声巨响,震裂苍穹。 圣光熄灭,明光镜如萤火四散,消失无踪,竟然被一叩击碎了。 哇…… 吴太乙与五名仙师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小鹌鹑一般瑟缩的众领主及随从聪明得很,“蹬蹬蹬”开跑,根本不去搭理尊贵的光明使者了。 而那些平日里毕恭毕敬的护卫法师,也不管老爷们了。毫不客气推开挡路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动作麻溜得很。 晶龙继续长大,飘浮于半空,俯瞰地面蝼蚁似的众生。头颅如丘,目光似电,身躯粗如栋宇,蜿蜒超过了百丈。 奴隶们泪如雨下,张开手臂,仰天呼喊: “大威天龙,大威天龙……” 河流的对岸,佩刀皂役跑得没影子了。河滩上黑压压跪满了一地人,虔诚跪拜,口颂: “大威天龙!” 第三十三章 驱虎吞狼 晶龙盘旋下降,遮天蔽日。 通体晶莹璀璨,气势万丈,光华射牛斗之墟。 巨口不需要张开,只用狰狞的头颅朝城楼微微一探。刚刚挣扎站起身的吴太乙与五位光明使者统统栽倒,再也没有冒泡。 奴隶们瞧得分明,齐声叫好,以为六个作威作福的阎王被活生生吓死了。 其实,晶龙就是信天游的圣胎,却与修行者不太一样。 它介于虚实之间,具备能量,可以在现实世界里进行物理打击,施展法术。目前最强大的手段,是精神攻击。以信天游堪比圣人的神识强度,小小开光、化丹仙师,哪里经受得了。 龙吟清越,声闻九天。 万众慑服,群兽惶恐。 晶龙在虚空游走,长长的身躯一扭,大脑瓜便越过了小半城堡,怒目朝下方一瞪。 扑通,扑通,扑通…… 各领主、供奉立刻倒地蹬腿,七窍流血,偏偏马儿又没事。 兵丁们肝胆欲裂,狼奔豕突。如同被烧了窝的蚂蚁一般,冲出了另外三处城门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晶龙信守诺言,没有追杀逃跑者,徐徐隐没了。 挺立于尸堆血泊的书生哈哈大笑,足尖一点,飘然“飞”向门楼。 搜刮六个仙师,没找什么珍贵东西。对于他这种顶级富豪而言,除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吴王孙外,看谁都是穷鬼。 故意把动作放慢,就是要让所有人瞧清楚。 杀人夺宝,那可是野修的标准招牌,妥妥坐实了邪恶身份。 “大威天龙”的呼喊声悄悄平息,跪拜的众人默默站起,统统傻眼了。尼玛,来的是大侠,大仙,还是大盗? 阿彪有点发懵。 “指挥长”怎么不搭理咱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听到外围冲锋的枪声。难道不是“同志”,是一个仇恨道门的修士?瞧他冲上擂台护住老苍头与黄堂的架势,似乎沾亲带故,端的古怪? 突然,耳朵里面钻入了一线声音。 “阿彪同志,周荣对我提起过你。当下任务紧急,你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快来城堡找我。记住,一定要口称‘神仙’,别让外人看出破绽。” 阿彪吓了一跳,环顾左右又没有发现异状,似乎那道命令只有自己听见。 来不及多想了,把钢刀朝地面一插,吩咐几位骨干原地不动保护群众。匆匆忙忙朝门楼跑去,运足了丹田之气呼喊: “神仙老爷,请受小人一拜。求求您,赦免了咱们这些奴隶……” 信天游却没有等候阿彪,也不答应,径直下了门楼。 街道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一地狼藉,尸首枕叠。山阴堡方圆不及一里,他很快就走到了中央的领主府邸。 大门敞开,外面躺着几具尸体,里面传出哭叫、拉扯、砸抢的声音。 原来晶龙现身之后,圣光熄灭。士兵们晓得光明使者完蛋了,纷纷溃逃,大叫“要屠城了”。领主府的保卫、仆佣闻言,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几十个落后的兵丁合计,反正溜走了也没啥好日子过。富贵险中求,不如趁乱发一笔横财。 于是心一横,干脆闯入领主府抢掠。一名伙计发现鲁小姐貌美,色胆顿起,竟然连性命财宝也不顾了,把她往房间里拖拽。 鲁小姐拼命挣扎,拔出金钗乱刺。莽汉一把夺过去,“滋啦”撕裂衣裳,扑倒在地。 紧要关头,外边爆发出一连串凄厉的惨叫。 汉子一惊爬起,拔出了腰刀。 一个鬓角灰白,身材高大的书生踏进了房间。手提一柄“光剑”,目光凌厉。背衬着碧空白云,宛若天神。 溃兵以为跑出了一个半路截胡的,怒吼劈砍。可惜钢刀还未递出,自家的头颅先飞起了。腔子里的热血飞溅房梁,无头身躯砰然倒下。 书生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鲁小姐一轱辘爬起来,到底见过一些市面。顾不得羞愤害怕,一边手忙脚乱整理衣裳,一边喊道: “恩公,恩公请留步。如果留下守卫府邸,山阴堡必有重谢。我会请求父亲,聘您为首席大供奉……” 门外冷冷回答。 “你爹被老子宰了,爷爷是来没收不义之财的。” 咕咚…… 门内传出了一声沉闷摔倒。 信天游寻找宝藏,不需要晓得地点,一找一个准。 金银珠宝属于俗物,灵石更加珍贵。尤其在遗落之地,天地元气匮乏。几里范围之内的灵气散逸,休想躲过他的感应。 埋藏灵石的地方,一般附带其它财物。而埋藏金银珠宝的地方,却未必有灵石。 只用了二十分钟便洗劫干净领主府库存,信天游登上了高高的了望塔。 奴隶们依旧好好地呆着,仿佛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溃兵渐渐有聚拢趋势。一河之隔的山阴镇外,大批皂役、法师、武者逃离到了田野,成群。 东南西北方向的七八里外,出现了四只旌旗招展的军队,却停止不前。显然早就望见了晶龙盘旋,恐怕还收到了探子的消息。懂味得很,不敢鸡蛋碰石头。 所有人均像鹅一样伸长了颈子,望向山阴堡。 各怀心思,都在等待。 照遗落之地的规矩,拳头硬的就是大爷。今天算山阴堡倒霉,迎来了一尊过路杀神。待他走了之后,这块地盘终究是要产生一位新领主的。谁先占据了堡垒、市镇,抢得资源,就立于不败之地。 杀神连光明使者都宰了,怎会傻不啦叽留下,等待道门的报复? 哼哼…… 信天游冷笑。 游兵散勇是个大祸患,将严重搅乱治安,影响科学党转移人口。必须将他们赶往太阳平原,驱虎吞狼,让那边乱起来。 即使一个月后道门察觉问题,面对混乱的局面也脑壳痛,茫无头绪。更何况天下大旱,浩劫临近,他们的重点不会放在遗落之地。大量人口逃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掩盖自己暗渡陈仓的计划。 从山阴堡至呼延堡、剑门、刀关的通路,均已经打通。周荣、宋长镜务必镇守住这里,将它改造成一个庞大的中转站。 自己则要伪装成一名凶悍邪修,以吸引注意力。 道门并不想管理遗落之地,将其分割为一盘散沙,以限制科学党人的发展。 野蛮世界,打打杀杀纯属常态,太平了才是咄咄怪事。但这次死了一批光明使者,是无法掩饰的大事件,肯定引发疯狂报复。得让牛鼻子们认为与“理想国”无关,是一个邪恶野修干的,把重点落在追凶上。 光明正使吴太乙陨落后,宋长镜摇身一变,成了方圆几百里内最有权势的人物。正好可以收拾残局,立下功劳,还能够搪塞桃都,一举几得。 第三十四章 十步杀一人 塔楼之下,阿彪磕头如捣蒜,哀嚎道: “神仙大老爷,求求您开进口,赦免我们这些奴隶……” 信天游心里嘿嘿一乐,暗道,别看这货样子粗鲁,演技却杠杠滴,难怪受到了黄堂的赏识。 面无表情,传音入密: “阿彪同志,城堡里空虚了,外围的军队即将被我赶去几百里远。你马上招呼大伙进来,吃好喝好,收集金银、衣裳、粮食、医药、马车……可是,不要烧杀哄抢。下午,周荣指挥长会与你联系,听从他的命令。记住,所有人在明天上午,必须离开山阴堡。” 奴隶不逃,那才是傻子,不正常。等一下个领主产生,他们不是被杀,就是重新做回奴隶。 而道门,历来不管这些小事。 如何四散逃跑,又偷偷转道东去呼延堡,呼应警戒,隐藏行迹……等等等,就交给同志们处理了。绿色通道已经打通,十几天内的遗落之地又是真空地带,难度不会太大。 不过,周荣等骨干还不能全部走光,得留下大部分人联络同志,寻找遗属,发动群众。 明天下午,宋长镜将聚集残余的翻动力量,收复山阴堡,树立傀儡领主。鲁长元那个方儿子好像就不错,被晶龙吓死的人里没有他。 宋长镜正好借光明使者与众领主被杀为由头,安顿地方为由,待凌霄大会结束了才赶往桃都汇报。 一可以拖延十天时间,二是使者全领命走了,道门调整方针将相当麻烦,三制造了后期的调查难度。 作为临时计划,不算完美,但堪称一石三鸟。 外人听不到传音入密,只见到白袍书生懒得搭理死乞白赖、苦苦哀求哀求的奴隶。一声呼啸,冲天而起。在空中滑翔了一百多米远后,落到了屋脊上,再次前掠,犹如电闪。 自从踏入“杀神巅峰”之后,信天游对万有引力的感应愈发清晰。身躯的质量并没有减少,却能够调节受力程度了,可轻盈,可沉重。在借力纵跃的情况下,看上去像御空飞翔。 他拐了一个弯,折向左岸。 既然河面上架了桥,就不必再表演乘风破浪了。 首先要驱赶的,是镇外那一批惊魂不定的皂役。这帮鸟人没能力参与抢夺领主宝座,可卡住了向东的道路,对奴市里刚刚被拯救出来的群众是一个巨大威胁。何况自己正巧顺路,传音入密给周荣与宋长镜,部署下一阶段的行动。 原野上,成群的皂役不由自主靠拢聚集了。黑压压一片,足有两三百。如同屠宰场里,不知道呆会儿要油爆还是红烧的小鹌鹑,瑟瑟发抖。 东边,一阵朗吟之声传来,却见不到人。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清亮,如明月清风,皎洁平和。继而险峰突起,大江波澜壮阔,金戈铁马,剑气纵横。最后只余空谷足音,久久不散,袅袅而逝。 皂役基本上由混混地痞构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根本体会不了李白《侠客行》的幽微意境和豪迈之情。不过,“十步杀一人”却是一句大白话,任谁都听得懂。而声音里更是透出一股肃杀严厉,令人心底直冒寒气。 诗句念完,一袭白袍出现在原野的边沿。一声断喝,犹如平地炸响了焦雷。 “呔,给爷爷滚去五百里外,否则杀无赦!” 皂役们炸群了,撒丫子就跑。 信天游见还有几十个人迟疑,屈指一探。 芝麻大一粒炎精爆炸,蘑菇云嗖嗖嗖直蹿天空。巨响震得大地颤抖,瓦舍嗡鸣。 三分钟后,原野清洁光溜。 人群急急似漏网之鱼,朝西边逃去。 五百里外,是遗落之地的核心,早先太阳城的位置。沿途领主多如牛毛,可不是啥善男信女。 那也顾不得了,总比横死当场强。 …… 信天游用两天时间,岂止驱赶了山阴堡的三千精兵疾奔两百里。还连破五堡,逼迫近万兵丁在太阳平原上溃散开花。 李白的诗歌沉寂了万年之后,在鸟不生蛋的遗落之地横空出世,获粉无数。尤其“十步杀一人“那句家喻户晓,闻者无不仓惶色变。 甚至还有人吹牛,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与有荣焉。 ”……直娘贼,老子那天就在现场,溜得快才捡回了一条命。哪里是‘十步杀一人’,明明是‘一步杀十人’……“ 邪修白袍杀神的风头,一时无两,可止小儿夜啼。 信天游却不继续朝太阳城的遗址挺进了,也不折向西南方的香格里拉,以免将混乱带去那边。 拐向正北,预备伪装走俞关出遗落之地,进入甘国的假象。 一口气再破六堡,大肆掠抢。并非贪图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财物,而是要故意留给道门以追凶的线索。 时间紧,他也不磨叽了。偃旗息鼓,埋头赶路。 第三天中午,俞镇最豪华的酒楼,走入了一位白袍书生。 混乱消息传到这里,至少需要五天。除非使用道门信香,否则,任何探子骑马都跑不过信天游。 一名店小二点头哈腰迎上前,见对方衣饰平常,没有行礼,没有仆童。不由得撇了撇嘴,不阴不阳道: “客官,咱们这儿可没有俞州拉面。“ 书生嘿嘿一乐,道: “立刻给爷爷摆十桌酒席,挑最贵最好的上。“ 小二呆住了,结结巴巴道: “客,客官,本店的一桌上等酒菜需五十两银子。您既然请了这么多客人,少不了乐工弹曲,粉头凑兴。每桌加五两,总计五百五十两……” 说完,眼珠子滴溜溜直往对方身上睃,看哪疙瘩能藏这么多银子。 书生笑骂: “你这厮,不伶不俐,无非怕爷爷吃白食。乐工粉头不要,饭菜得足,酒得好……看好了,爷爷先把钱付了。” 言毕掀开外袍,从腰间系住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枚硕大金锭,递了过去。 五十两,以金子的高密度也比拳头大。黄澄澄一大团,亮瞎了大堂内所有食客的眼睛。均停箸不言,肃然起敬。 这么大一锭金元宝,固然吓人。更吓人的是,那书生竟然不怕财宝露白。要知道这里可是法外之地,一两银子都可能引发血案。 角落里,一胖一瘦两位商人模样者对视了一眼,传音入密。 “一个雏儿,境界不过凝罡。可能是甘国某世家的弟子,刚刚踏入遗落之地历练。” “嗯,奇怪……那个鸭子戏水荷包,明显装不下这么大一锭金子。俺注意看了的,金子掏出后,荷包也没见瘪下去。” “肯定是储物锦囊了,尽管比不了空间法器,也能装不少东西,值万两黄金。” “这雏儿像是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准备宴请些什么人?” “切,兴许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充冤大头显摆罢了。管他的,宰了这头肥羊,咱们远走高飞。”首发 “中!” 第三十五章 来自西牛贺洲的邪修 店小二的眼睛直了,“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道: “公子来得正好,中午人客少,可巧把二层楼空出来了。里面的大厅摆十桌没有问题,旁边还有雅间,可以一边吃,一边临窗观赏风景。” 信天游道: “行呀,那就在二楼的大厅里摆十大桌。每桌按八个人的分量,再额外安排一桌放在雅间。” 店小二道: “全部照公子安排的来,总计需五百五十两银子。要不……剩下的呆会儿再付?” 说着,这货便伸出了手,想掏走金锭。 吃饭嘛,一般是吃完后再付账。但对方已经拿出钱,当然却之不恭了。另外,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总得先勘验了金子,心里才踏实。 书生却将金元宝在掌心抛了抛,掀开外袍一按。似乎塞进了锦囊,其实是收入了空间戒指。 笑道: “你这厮,好不爽利。哪有还没动筷子,就先结账的道理?” 店小二呆了呆,讪讪缩回手,道: “十一桌上等酒席,弄起来要费一番工夫。饭菜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公子看要几时呈上?” 信天游道: “一盏茶弄好,碗筷等物当添头送给我,如何?呆会儿,不要安排人伺候。” 满堂人听见,全傻了。 直娘贼,哪有上酒楼吃饭还带走碗筷的,不嫌丢人? 小二踌躇道: “碗筷不值几个钱,权当折扣了。可是一盏茶的工夫,也弄不了那么快。既然公子的客人还没有来,不如一炷香后呈上,先吃瓜子香茶。” 信天游道: “行,就依你,快去安排……至于客人嘛,倒是先到了两个。” 说完,径直朝堂内走。到了两位商人的小方桌前,含笑拱手,问道: “两位大哥器宇轩昂,可否赏个薄面,一同喝杯酒?” 瘦商人一怔,心道,莫非这是一个大圣人,听到了咱俩的传音入密? 胖商人却急躁,觉得正要睡觉时偏偏碰到了一个送枕头的,运气真不赖。生怕同伴推辞,起身拱手道: “公子太客气了,俺们求之不得。” 书生眼睛一亮,故意把舌头捋直了学对方的硬腔硬调,惊喜道: “哎呀,听口音,大哥不像是本地人。” 胖子傲然环顾一圈,道: “俺从西牛贺洲来。” 厅堂内立刻变得冷风飕飕,鸦雀无声。 文明重建之后,把世界划分为四大部洲,称为东土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东土神洲即万年前的亚洲大陆,西牛贺洲即欧洲大陆,南赡部洲即大洋洲和南极洲,北俱芦洲把南北美洲和非洲一锅炖了。 这里面,唯独东土神洲灵气复苏,崛起了强大修士。其它各洲的人民沦为妖兽口粮,万不存一,苟延残喘。 由于缺乏灵气,妖兽的进化之路被阻断。尽管数量众多,并没有产生超强个体。正如遗落之地的野猫赛过大豹子,野狗壮如小牛犊。对普通人属于致命凶物,对仙师的威胁却不大。 东土门派林立,难免有争斗失败者或避世者,前往其它洲开辟洞府。远隔万里重洋,对圣人和拥有飞行法器的真人,根本不算一个事。缺乏灵气,可以用灵石补充。缺乏物资,可以用空间戒指装载。 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偏离神洲,被视作蛮夷。其实他们源自癫道人的玄门正宗,罗浮岛依旧处于东土延伸出的岛链上。 道门一统神洲后,建立社会秩序。杂门小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得不收敛。唯独来自其它部洲的邪修,抢灵石抢物资抢女人抢修行苗子……肆无忌惮。 杀人灭口,抢了就跑,谁能奈何? 没有天大的面子,谁肯提着脑袋瓜为你追凶? 先不讲大洋阻隔,陆地茫茫,也不提灵气匮乏,讯息不通。仅仅一条“强龙难压地头蛇”,就令圣人望而却步。 天人洞彻天机,当然不惧怕,可怎么会去管世俗间的绿豆芝麻小事? 每四年一次的凌霄大会召开,遗落之地的光明使者纷纷撤离,便沦为了野修战场。这疙瘩穷归穷,真正的强者不屑一顾。但领主豪绅并不穷,还是能刮出不少油水的。 道门对此心知肚明,听之任之。 反正它的目地是追捕科学狗,地方越乱越穷,对方就越难生存。 胖子当众亮出身份,并非说漏了嘴,纯粹欺负书生也是一个外乡人。摆明态度,这头肥羊是俺的,谁也别抢! 岂料,书生急道: “哎呀,俺也是从西牛贺洲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看大哥面熟,以前肯定见过。” 胖子当然不相信,以为对方想趁机攀关系,便顺着话头一通胡扯。 “俺看你也面熟,可能去过俺们乡。俺村头,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特别好找。” “哎呀,那棵树是被俺掰歪的,不好意思。” “啊……俺还养了一条狗子。” “那条狗子,被俺偷偷炖着吃了。” “俺说,难怪狗子不见咧,原来是被你偷偷宰了。那条狗子从小养到大,通人性得很……” “大哥,没说的。俺吃了你的狗子,今天就赔一桌酒席,走走走……” 白袍书生热情洋溢,伸手邀请。 胖子与瘦子相互看了看,施施然跟随而去。 待三个人走出了十几步后,大堂末端的一桌武者中,有人小声嘀咕:“靠,这不是耗子请猫,嫌命长嘛。” 落在后面的瘦商人听了,似乎不经意地袖袍一拂。 嗖…… 旁边桌上的一根筷子闪电般疾射,悬停于说话人的眼珠子前。 满堂人噤若寒蝉。 一息后,筷子“嗒”掉落,激起汤水四溅。那桌的武者仿佛变成了泥塑木偶,动也不敢动。 白袍书生浑然不觉背后发生的小插曲,大摇大摆登上了楼梯。 几名侍者连大气都不敢喘,殷勤地迎他们进了雅间。快手快脚端上了茶水点心,迅速退下。 雅间不比大堂,角落里摆放了盆栽与熏香。除了中央的酒桌椅子外,还有一溜太师椅贴墙而靠,面前各摆一张小茶几。 等侍者退下后,胖子笑嘻嘻的面容收敛了,目露寒光。 瘦子毕竟谨慎,问道: “哥子,你明显不是西贺牛洲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外面的十桌酒席,又是在等谁?” 书生微微一笑,道: “不急,不急……你们两个对我有点用,先喝了茶再慢慢讲。” 言毕端茶示意,三人一饮而尽。 见对方的盅子放下,信天游手按茶壶。一线黄汤喷出,落在了瘦子的空杯里。 瘦子竖起大拇指,赞道: “公子好功夫!” 胖子斜睨,冷哼了一声。 激水成线,武道仙师就可以办到。纵然对方隐藏了修为,那也不算什么。如果今天不亮出足够强硬的底牌,便是自掘坟墓。 然而,一觑再觑之下,胖子的脸色变了。 茶汤源源不断注入,漫出了杯口却不流下,渐渐在空中堆出了一根半尺高黄澄澄的柱子。 见到瘦子面孔凝重,直勾勾盯着柱子不说话了,信天游笑道: “是不是太粗了,不好下嘴啃?” 言毕,一指点去。 胖瘦二人惊得弹跳而起,离座贴墙站立,手瞬间插入袍子。 信天游笑容不改,道: “哈哈,两位老乡,不要吓成这个样子嘛。俺打赌,只要你们敢掏家伙出来,手掌就会断掉。真的,特别灵验,特别危险,千万不要尝试……” 说话之间,茶柱变细了。朝空中延伸,一直快杵到天花板。 书生“嘿嘿”一乐,腔调变了,道: “请客嘛,当然不能小气。爷爷请你们吃从未见过的美味,哈根达斯冰激凌。当年在虚境里尝过后,想造出来给几位小伙伴开开洋荤。可是找不齐配料,味道差强人意。小黑小花傻大粗笨,高兴得嗷嗷乱叫。小青傲娇得很,尝了几次就不屑一顾,老叫我造灵晶豆儿喂她吃……” 随着一阵絮絮叨叨,他屈指一弹。 数息后,粗如婴儿小拇指的茶柱光芒闪烁,赫然凝结成了一根光溜溜冰柱,寒气直冒。 ———————————————————————————— 谢谢归山笑红尘打赏! 第三十六章 翡冷翠 胖瘦两位商人面孔煞白,腿肚子哆嗦。当听到“虚空秘境,灵晶豆儿”时,再也撑不住了,“扑通”跪下,磕头哀求。 “西牛贺洲的自然门小修,不知雷劫圣人驾到,言语冒犯。求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马。咱们俩踏入东土,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们凶则凶矣,平日只敢在世俗强横,生怕招惹了强者被一巴掌拍成肉酱。见对方深不可测,立刻三十六计怂为上。 人的脸,树的皮。 神洲的修士多少有一点气节,没气节也要装作有气节,否则没法混。异洲修士在你死我活的残酷环境长大,脸皮算什么,性命最重要,服软比谁都快。 见到书生鬓角灰白,面容年轻,顶多三四十岁,不可能是天人。既然从虚空秘境走出,又不惊动天道降下雷霆,觉得只能是渡过了劫的圣人。 至于一位尊崇的道门圣人,为什么不参加凌霄大会,跑到遗落之地溜达,就不是他们考虑的范围了。 信天游也不揭破,眼睛一瞪,冷冷道: “狗屁自然门,爷爷没听过。哼,谋划抢劫老子,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掀开外袍亮了亮,问道: “说,这是什么?“ 二人不知何意,老老实实回答。一个说“鸭子戏水荷包“,一个讲”双鸭渡河锦囊“。 信天游差点被气哭,哑口无言。 小姐姐玉琼花的手艺,真心不敢恭维。辨识度太高了,以后坚决不能用。 这个荷包在玉笥岛无人不知,在白沙城也有人见过,还曾在越王城大战时露了面。假如消息泄露,聪明人就会意识到,遗落之地的野修,越王城的肖尧克,玉笥岛的信天游,白沙城的信天金刚,其实是同一个人。 “呸,算你们两个家伙识相,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爷爷最讨厌膝盖软的,站起来说话。“ 胖子与瘦子的心悬在嗓子眼,闻言期期艾艾站立,勾腰曲腿。明明眼前有两把椅子,却不敢坐下。 书生朝椅背一靠,无礼地把二郎腿搁上茶几。身躯像一条虫子似的软塌塌滑溜,脖子底下全是腿,继续道: “你们俩一个化丹上境,一个化丹中境,是怎么飞过来的?就凭这点本事,在遗落之地也吃不开,顶多吓唬小朋友。“ 瘦子嗫嚅道: “禀告上尊,咱们自然门这一次来了八个弟子。除了六名化丹仙师外,还有两个圣胎真人,由他们驾驭飞舟。” “哈哈哈,圣胎?那也不够瞧呀。中等门派随便拎出一个长老,就掐死你们。” “是的,上尊……所以咱们行事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也只趁道门开凌霄大会,在遗落之地才胆子大一点。不指望弄到上品、极品灵石,天材地宝等等,只希望搞些中下品灵石或者金银珠宝,去外面兑换。” 天高地远,飞舟的负载越重,消耗的灵气越多。假如运一舱粗劣灵石返回西牛贺洲,恐怕还不够本钱。 信天游继续问: “自然门位于西牛贺洲的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最强战力怎么样?“ 瘦子踌躇了数息,见对方眼眸中寒光一闪,急忙回答。 “禀告上尊,方位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晓得那里叫翡冷翠。现有门派弟子一百多人,西奴六百多个。最强的战力是咱们老祖,融体初境。“ 说完飞快翻了一下眼皮,想看看对方对“融体圣人“作何反应。 岂料书生波澜不惊,沉吟道: “翡冷翠,好熟悉的名字……在虚境上课时,好像听老师讲过……天,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两名修士莫名其妙,下面的话更加听不懂了。 “……新文化运动时传入民国,由徐志摩翻译成翡冷翠。是文艺复兴的发祥地,科学萌芽的摇篮。没有它,中世纪的黑暗就打破不了。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师父,没了我。当然,也会没有了核战争…… “从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人谈》,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伽利略的《天界信使》,到帕斯卡,笛卡尔,费马、哥伦布、冯特……亚平宁半岛星光灿烂,怎么才剩下六百个人?“ 瘦子稀里糊涂,如听天书,回答道: “禀上尊,本派在一百年前也属于神洲一脉,刚去翡冷翠时还有三百多弟子。披荆斩棘,终于从妖兽口里夺下了一块地盘。周围的西洋奴闻风蚁附,最多时将近一千。可条件艰苦,人口慢慢衰落了。“ 书生把搁在茶几上的脚收回,身体庄重坐正,摆手道: “两位道友,请坐。” “岂敢,岂敢……” “叫你们坐,就坐。” “是,是。” “你们仔细讲一讲,附近还有没有西洋人的聚集地?“ 原本,信天游只准备利用两个心怀不轨的修士布置疑阵,分散道门的注意力。听这么一说,顿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开始筹备了。 要想人类文明延续,基因的多样性不可缺少。地球上许多民族快绝种了,不抢救怎么行?无论如何,必须让它们登上方舟。 胖瘦二人很纳闷,书生怎么专问卑贱的西洋奴隶,好像很重要似的。不敢反问,照例由化丹上境的瘦子回答。 “上尊,翡冷翠北边一千多里,有一个逍遥派。弟子两三百,西奴一千多,多次骚扰过我们。但,那还不是聚集西奴最多的地方。 “听老祖讲,往东南方向约三千多里,陆地朝海洋突出了一大块。尖端部分叫‘牙店’,聚集了三千西奴,并无修士。他们为一头化形成精的牛头怪建造神庙,每个月奉送七名童男和童女。 “西牛贺州的各门派据点,都没有超过两千人规模。虽然缺乏天地元气,化形的精怪极少,可是架不住妖兽的数量众多。假如一个据点没有圣人坐镇,迟早会湮灭。海洋比陆地更凶险,常常有巨物冒出,海怪上岸。 “所以,没有谁住岛屿,或者把据点建造在海洋边,只除了‘牙店’。其实那里沦为牛头怪的牧场,西奴相当于牲畜了……神洲大陆有十亿多人口,但另外三个洲加起来,也才几百万……” 信天游皱眉反问。 “牙店,什么牙店?” 胖子一直没说话的,总算逮着了献殷勤机会,抢道: “牙店的牙,牙店的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俺们坐飞舟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瞧见,那块土地像极了一条伸进海的腊肉,叫作腊肉半岛。” 白袍大笑,道: “腊肉,牙店……仙人板板,太有才了,不会是希腊的雅典?” 言毕,抬掌一推。 虚空青气缭绕,赫然生成了一副简略的欧洲地图。 在意大利半岛的中心,一个白点闪了闪,是翡冷翠。东南隔着地中海的希腊半岛尖端,出现了一个大圆圈,正是万年之前的历史名城雅典。 信天游指向圆圈,问: “是那里?” 胖瘦二人仿佛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震撼无以复加。 非要从高天下视,才能见到横跨几万里的地貌。可立于高天,脚下云层阻挡,又怎么看得清楚? 信天游陷入了沉思。 越国造出的船,适应航行江河。远渡重洋,则非大海船不可。 论航海实力,任何门派都比不了南海派。海洋巨物也不用担心,谁能打得过龟虽寿?可惜,超级打手被天道死死摁在深渊,得想办法解救出来才行。还有,自己捡来的南海小师叔祖身份,也得早早落实了。 等进阶圣人,有把握打赢雷劫四重境的妙罗真人,再登上罗浮岛。取下震天箭,命令吕宋以倾国之力造海船。几年后,派出船队穿越印度洋。南海弟子与龟虽寿护航,大白率领一群巨怪拖船,导航。 驶入红海,经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将雅典与翡冷翠的西洋少年解救。。 然后不走回头路,一直向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遍历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南赡部洲,选择各民族后裔带出来。 嗯,地中海与黑海是连通的,也可以逛一圈。南极洲就别去了,估计没啥人。 到那时,两极冰川融化,海水倒灌陆地。庞大的船队可以经由姬国,直接驶入云梦泽,来到白沙城。 工程浩大,不比“传送大阵”的耗费低。好在技术难度不高,只要有钱,有人,就可以办到。 第三十七章 老子拧掉你们的脑袋瓜 见到“上尊”若有所思,两个化丹仙师瞪着青气袅袅消逝,不敢发出任何一星声音。生怕一句话没讲对,引发对方的杀机。 大修士宰小修士,比屠夫宰鸡仔还简单,还快,还不必见血。一声断喝,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杀人。 白袍书生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指向瘦子,道: “把你腰间系着的锦囊,拿过来。” 瘦子暗暗叫苦,乖乖地奉上。 储物法器比不了空间法宝,容积小。一般使用不了太多年月,全靠一股法力符力强撑。待法力消失了,又会变回普通物品。况且,布料没有金石坚固,特别容易损坏。哪像一枚空间戒指,便可以抵挡住出神真人的飞剑。 不过对底层修士而言,它们依旧属于难得的异宝。 信天游打开系绳看了看,灰蒙蒙一片。把手探进去,触不到底。凝神感应,发觉里面是一个宽两尺长两尺高三尺的空间,底下躺了三四十块下品灵石,五块中品灵石和若干金银珠宝。总容积,还不到半个立方米。 他哈哈大笑,道: “搞锤子,明显水货嘛,比一条麻布袋强不了多少。” 瘦子苦笑道: “寒酸之物,自然难入上尊的法眼。咱们狗眼不识泰山,活该领受责罚。以此物赔罪,希望不嫌弃……” 书生哭笑不得,劈面把锦囊丢回去,骂道: “狗日的,叫花子还担心肉骨头遭抢,真把老子当强盗了。爷爷要是系这么一个垃圾出门,会被笑死……听好了,老子跟你们做一笔生意。” 胖子瘦子一听,大喜过望,晓得性命保住了。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但凭上尊吩咐。” “老子买两百个西洋的童男童女,算一下要多少钱。“ “上尊若要,不须钱。“ 信天游把眼睛一瞪,道: “老子不差钱。“ 瘦子点头哈腰,赔笑道: “禀上尊,是那些西奴根本就不值钱。“ “啊,怎么不值钱?西洋奴仆,在神洲俏得很。听说有一个罗刹女叫丽姬的,‘天魔舞’名动曾周华三国,青楼纷纷以万金聘请。吴王孙的随侍昆仑奴也只是一个黑人,竟然踏入了出神境,名动天下。“ “上尊……您老人家讲的,属于西奴和北奴中的顶尖人物,比不了。普通西奴到了神洲,当然会物以稀为贵。可问题是,根本来不了。因为把他们卖出去得来的钱,还不及飞舟消耗的灵石……“ 信天游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对方,道: “说来说去,不就是灵石吗,爷爷先付了。“ 言毕,抬手一指。 胖瘦二人身前的茶几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的东西。 世间通行的灵石,雕琢成长宽高各半寸的立方体,叫“小方“。体积只相当于一颗鹅卵石,便于修士握在掌中吸纳。 大方的长宽高则达到了两寸,一般用于布置阵法,洞府,或者启动”飞舟“等大型法器,等同于十六个小方。 因此,世俗形容一个人慷慨时,往往讲他很“大方”。 华文为“时空之门“设计的超级大方,丧心病狂。长宽高均为一尺,等同于四百个小方。整个法阵启动,需要一百块超级大方的灵晶,两千块普通大方的极品灵石,三万小方的上品灵石…… 灵石,灵石,依旧是石头。 只有灵晶,才是最精纯灵气的固态化,有价无市。当初在珍宝阁,华国的王党后党为了争夺小拇指大一块灵晶,差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灵晶对比灵石,不但量大,纯粹,输出的速率更快。 传送阵为了在单位时间内获得最大法力,关键地方必须采用灵晶。别说找不到那么庞大的数量,就算找到了,也容易气化爆炸,除非又造出个小法阵束缚它们。 无巧不巧,偏偏倒霉蛋信天游被困在海底的紫府期间,发现数量庞大的琉璃化灵晶,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所以他手里的灵晶,比极品灵石还多。 当把周游南海及在天台宗化缘得来的战利品,一古脑交给华文处理,又发现一个新问题。灵气极难被束缚住,飞快散逸,即使用法阵也难彻底隔离。 没办法,只好把大部分灵晶和极品、上品灵石装回空间戒指,少部分留在库房陪伴变成了一个蛋的青青。期待她化形成功后,从壳里飞出一只小凤凰。 胖瘦两名修士,懵圈了。 本以为“上尊“拿出了一块上品灵石,却大得吓死人。况且太纯净了,貌似极品灵石也达不到。 至于灵晶,可怜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门百年积淀,也只剩极品灵石两三块。被老祖珍藏着,平日舍不得吸纳。 一息之后,两名修士顾不得仪态了。蹲下身子,像狗一样鼻翼翕动。 灵气! 竟然是最精纯的灵气。 书生淡淡道: “这是灵晶中的极品,叫作琉璃灵晶,通体为灵气固化。只要破一个小孔,灵气就会喷涌出来。仅仅像这样的一块,蕴含的灵气可以抵一百大方极品灵石。“ 啊…… 两名修士夹着尾巴来到东土神洲,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最穷困的遗落之地发了一笔横财。恋恋不舍站起身,胖子稽首道: “上尊恩赐,不敢不受。不过飞舟装载孩童,一次顶多二十,需要分批才行。另外,自然门眼下还只有西童一百多名……“ 信天游笑道: “瞧,你丫那个储物锦囊破旧得可以当麻袋了,估计飞舟多飞几次会散架。得了,免除你们的辛苦与花费,爷爷派海船接。“ 瘦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道: “上,上尊……海洋大妖,巨怪,远比陆地、空中的妖兽凶悍。上尊法力无边,当然不惧怕,可海船却挡不住呀……“ 胖子插话道: “就是,就是……俺们刚离开翡冷翠时,特意降低高度查看地形。亲眼见到从海洋中伸出一只巨大触手,竟越过了半里之遥,把岸边一只小山丘般的妖兽卷走了。 “在牙店的浅海,见到牛头怪不知和一个什么玩意厮杀,激水高达两百多丈。它的眼珠子通红,比人脸子还大。朝天空一瞪,飞舟差点掉下去。辛亏俺们发现情况不对,早早拔高了……“ 胖子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抹了一把冷汗。 信天游哼了一声,道: “少废话,爷爷说行,就行。西童太少,不会把生活开好点,鼓励他们多生吗?或者派出探险队,搜寻残余部落。再比如,千里外不是还有一个逍遥派吗,向他们购买。对了,就你们这点实力,老子还生怕被别人吞掉。” 说完,抬手又一指。 唰…… 一大堆晶光闪闪的物事出现在了茶几上,赫然是一百多小方上品灵石,足可以将自然门三分之一的弟子提升一个台阶。 胖瘦二人的眼睛直了,伸长脖子,仿佛鹭鸶似的立定,“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琉璃灵晶当然要奉献老祖了,而这些玩意,他们肯定有份。假如偷偷藏下几块,神不知鬼不觉…… 书生一瞪眼,道: “看什么看,快点收起来。否则灵气外泄,被强者抢跑了,老子可不管。“ 见瘦子以神一般的速度收起灵晶灵石,又道: “三年后,爷爷亲自去翡冷翠接两百童男童女。要是发现少一个,或者虐待他们,哼哼……“ 扑通…… 胖瘦二人跪下了,觉得即使是亲爷爷,也不可能有这么亲,朗声道: “俺们必不辱使命,若出了此等事情,任凭上尊责罚。“ “呵呵,答应倒挺快。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假如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子也不责罚了,会拧掉自然门所有人的脑袋瓜……听清楚没有?“ 胖子与瘦子冷汗涔涔,喏喏道: “是,是……“ “接下来,爷爷泄露天机,要告诉你们下一步的部署了。“ “是,谨遵上尊旨意。“ 一楼的食客内,几名开光仙师如同水潭里的鳝鱼,“嗖“地抬起头仰望。 天花板上,有灵气散逸。 第三十八章 凶神恶煞 仙师对灵气敏感,遗落之地的仙师对灵气更加敏感。仿佛沙漠里的鱼,别提下雨了,连空气潮湿一点点都能感觉到。 不用猜,肯定是楞头青上炫耀宝贝,自寻死路。 但是谁也不敢动,眼巴巴地仰望着,张大嘴巴,干咽唾沫。那两个来自西牛贺洲的化丹邪修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谁敢招惹? 片刻之后,灵气徐徐收敛,消散。 没有打斗争吵的声音传出,胖子和瘦子“蹬蹬蹬”跑下楼。屁颠屁颠地帮书生结完帐,走到街心,面对二层楼的窗口恭敬作揖,朗声道: “三个月后,俺们将和掌门人一起前往北俱芦洲,拜谒公子。” 楼上哈哈大笑,道: “本公子在东土还要溜达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见。小子们,别忘了带几个西牛贺洲的小仙子来哦。” 这句话颇为无礼,轻佻。奇怪的是,胖瘦二人却唯唯诺诺不敢发飙。当街施展神行法术,一溜烟跑没影子了。 大堂内的食客莫名其妙,议论纷纷。说着说着,声音越压越低,均贼眉鼠眼地偷偷觑天花板。 白袍书生扮猪吃虎,竟然来自更遥远的北俱芦洲,可是好耍的?当然不惧怕财宝露白了。看两名修士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怕没抢到东西,自己反吃了大亏。 饭菜弄好了,络绎不绝地送上楼。 诡异的是,十一桌酒席的客人始终没有来。二楼阴森森静悄悄的,如同坟茔。 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炷香后将彻底凉了,难道摆给鬼吃? 莫非,书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鬼修? 想通了这一节,许多人瞬间面色苍白,拔腿开溜。 呼啦啦…… 转眼之间,大堂内来了一场风卷残云。 店小二拦都拦不住,急得直跺脚。 嗒,一双筷子掉在地上。几个脑筋还没有转过弯的哥们瞅着眼前乱哄哄一幕,傻愣愣发呆。 二楼雅间里,信天游满意地打了一串饱嗝。 干掉一桌酒席,小意思。只要不施展大神通,基本可以保障十天的能量消耗了。剩余的十桌,连碗带筷收入空间戒指。连汤勺茶壶酒坛也没放过,就差掰下桌子腿了。 末世来临,什么最重要? 金银珠宝灵石奇珍,统统靠边站,食物最主要。 他方才吓唬了两名修士一番,道: “小子,别见财起意,私吞了。爷爷的灵石上附有神念,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被揪出来碎尸万段。” 这还真不是骗人的,琉璃灵晶附着癫道人稀薄的神魂气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味道。至于能不能像狗一样嗅到万里之外的气味,天晓得。但自然门的老祖拿到了手,一定不敢造次。 胖瘦二人吓得汗滚滚而出,连称岂敢。 接着,信天游警告…… 天下即将大乱,速离东土。今年会出现旷世大旱,储存淡水是第一要务。食物短缺的问题将越来越严重,得趁现在还丰足时熏干腌制。明年海平面抬升,淹没大片陆地,得把据点朝高处搬…… 至于凭空冒出的“北俱芦洲”,纯属演双簧释放的烟幕弹,把道门朝岔路引。只要天人不出秘境,即使倾桃都之力,想跑去囊括了南北美洲、非洲的北俱芦洲追凶,也是大海捞针。 最后,露出一副凶恶面孔,威胁道: “小子,赶快滚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别说他是融体初境,即使是雷劫初境又如何?听话就有糖吃,不听话,老子一定把他的肉身切成片喂狗,拘了灵魂炼化成小鬼。还梦想夺舍重生?呸……记住,那些西童从现在开始属于爷爷,再也不是奴隶了。他们只要少了一根头发,三年后老子就灭了自然门……” 霸道,凌厉,没什么道理可讲! 一声尖叫传来,信天游扭头望向窗外。 就在一分钟前,两百米外隔了四条街的镇子边沿,三条皂役模样的壮汉大摇大摆走向路旁一个卖小吃的棚子。 高个子踩到了沿途菜摊,恼怒地一脚踢翻,顿时韭菜油麦菜散落一地。 卖菜妇人的半大儿子气愤不过,跳起来操扁担理论。却被对方当胸一揪摔倒在地,没有还手之力。 旁边几个摆摊的小贩吓得卷起东西就跑,妇人跪下了,磕头哀求。 皂役悻悻补了两脚,扬长而去。 小吃摊的夫妇俩见状,吓得浑身哆嗦,小心翼翼地伺候。 矮子皂役看到端酒水的少女长相清秀,淫笑不已,把一张坑坑洼洼的烧饼脸贴过去香面颊。少女厌恶地避开,放下托盘欲走。 矮子不依不饶,猛地把毛乎乎爪子伸过去,想捏对方的下巴。 少女早有警惕,敏捷地退后半步。 矮子哈哈狂笑,跨上前一步揪住了对方头发按下,往怀里拖。 少女柳条般的身子折弯成了屈辱的九十度,却极其刚烈。一声不吭,双手猛地抓挠,顿时将矮子的手臂挠出了几道血痕。 事发突然,摊主夫妇惊叫着扑上前,被矮子一挥胳膊打倒。 轰…… 凉棚内,寥寥几名食客撒丫子就跑。 哪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心好的还丢下几枚铜板,有的人却趁机吃白食,脚底抹油,溜了。 那三名皂役平日横蛮惯了,见同伙行凶,剩下的两个非但不劝阻,反而流里流气地调笑,恐吓围观者。 少女死死抵住桌子角,矮子揪住头发,左手一翻腕子后扯迫使她仰面。右手操起酒碗倒光,在桌边磕破后凑到眼前晃动。嘴角挂着冷笑,恐吓道: “小妞,怕不怕,乖乖从了大爷……“ 少女并没有被吓住,手胡乱在桌上一通划拉,抓住一根筷子扎过去。 矮子怒从心起,扬起犬牙交错的破碗茬,朝对方娇嫩的面庞划下。 顷刻间,血流满面。 一直沉默的少女,终于爆发出了凄厉惨叫。 围观者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突闻木窗崩裂炸响。一道几乎化实为虚的白影从俞镇最豪华酒楼飞出,横越两条街道落下,一闪又出现在百米开外。 嗵…… 一声沉闷巨响。 楼阁震颤,青石板路面凹下一个大坑。碎石乱溅,裂纹如同蜘蛛网一般往外辐射出几十几米远。 嘭…… 又一声闷响。 镇边的黄土路上腾起一团蘑菇状尘雾,白影利箭似的穿出。飞扬的沙子尘埃在其身后形成四五六米高带状,仿佛天龙咆哮,震怒疾行。 听到二楼炸响,恐怕打烂了家具摆设。店小二暗道苦也,急急忙忙朝上跑。 几个留在大堂内的青壮犹豫了数息,连忙跟上,想弄清楚方才的灵气波动和十一桌酒席是怎么回事。 上得楼去,所有人呆若木鸡,连大气都不敢喘。 外堂的桌面清洁光溜,比狗舔过的还干净。整整十桌的酒菜,碗碟,筷子,饭桶……凭空消失了。 雅间内,倒是吃得杯盘狼藉。 然而茶几上的杯子中,诡异长出一条三米冰枪刺向天花板,散发森森寒气。 第三十九章 唐赛儿 嗷…… 杀猪般惨叫惊天动地。 凉棚内,凭空冒出了一个书生。穿着月白袍子,身材高大,鬓角灰白。侧立于矮子身后,右手五指如铁勾,扣住了那厮肩膀。 咯嘣之声,不绝于耳…… 貌似,那厮肩胛处的断骨正剧烈摩擦,听者无不心惊肉跳。 另外两名皂役悚然一惊,将腰刀拔出半截,吆喝道: “大胆,尔敢袭击捕快?” 吃书生冷冷一瞟,呆住了。 矮子嚎叫不已,额头黄豆般大的冷汗涔涔直冒,怎么动也挣脱不了。偏偏转不过身,使右拳向后乱挥,根本打不着。左臂软绵绵垂下,揪住少女头发的手松开了。 书生一把将其推开,弯下腰,蹲在依旧紧紧攥住桌子腿的少女面前,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头。 小吃摊夫妇俩本来是跪倒在矮子面前的,苦苦哀求。 “俺家闺女小,不懂事,求大爷放过她……” 见状傻了眼,突然改口大叫: “恩公小心。” 矮子痛得死去活来,武艺不高,性情却凶悍。被推开后,见书生蹲身背对着自己,当即掏出一柄牛耳尖刀,恶狠狠朝后颈扎去。 远近的围观者呼喊起来,小心! 书生轻柔掰开少女捏得发白的手指,猛地挺直凛凛身躯,一脚将矮子踢开七八米,如踢草把。 瘦高个晓得来了硬点子,见矮子腾云驾雾一般飞起,疾冲上前。 噼里啪啦一阵响,地面的沙土被铲起,打在了凉棚顶。 唰…… 一记快得连影子都见不着的侧高踹。 这货故意铲起沙土,是要迷住对方眼睛。躲沙土就难躲腿,不躲沙土恐怕会变成睁眼瞎,看不见了就只能挨打。 岂料书生根本不退,轻蔑地伸出右手抓紧脚踝,左手则伸指往小腿骨上弹了弹,似乎木匠测量木材的强度。 随即,右手猛地翻卷,如机械臂弯折钢筋。 咔嚓…… 瘦高个的小腿在脚踝上方,弯曲成了人体工程学不可能达到的九十度,白生生的骨碴刺出,鲜血喷溅出两米远。 书生丢开断腿,见那货惨叫着在地面打滚。烦不过,脚下一铲,一捧沙土立马灌进对方嘴巴。 瘦高个呜呜咽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拖着破皮碎肉相连的断腿往远处爬,一路血迹斑斑。 其状之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书生还是不满意,追上前两步,一脚将其踢向正晕晕乎乎坐起的矮子。 哐当,两个人仿佛两颗铁球撞到一起。分开之后都倒下了,一动不动,手脚抽搐。 世界彻底安静了。 风声盈耳。 书生走向剩下的那名皂役。 那货浑身筛糠,将半截腰刀插回去,却迈不开腿脚逃跑。见对方凶神恶煞,越逼越近,竟“噗通”跪下了,哆哆嗦嗦道: “大,大爷,饶命……” 围观者相互以目示意,在心里大声叫“好”。 书生道: “小子,快点滚回去,叫你们的捕头带人来抓老子。” 啊,皂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 “大爷,小的不敢。小的马上推了差事,回家种红薯。” 书生眼睛一瞪,恶狠狠道: “叫你去,你就去。还不走,老子拧掉你的脑袋瓜。” 皂役踉踉跄跄跑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瞅书生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人,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他不乘机逃跑,反而留下来硬抗,是准备头铁撞南墙了。 书生走回凉棚。 中年汉子一骨碌站起身,连连作揖,道: “恩公,请快走。班房在镇子的中心,捕快闻讯赶过来,少说也得一炷香工夫……” 书生笑一笑,道:000文学 “你赶紧收拾东西,笨重的就别管了,只需挑点吃食衣物。” 汉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连摆摊的工具都不要了,以后喝西北风去? 书生也不解释,走到搂住女儿哭泣的妇女面前,道: “你让一让,我看看她的伤势。” 少女痴痴呆呆,披头散发地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血珠却一滴一滴,滴落到了泥土上。 妇女胆怯地挪开半步,紧张地注视。 信天游拨开少女的头发,见到了一张狰狞面孔,鲜血模糊,不由得皱了皱眉。 少女的右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左边一撇才一厘米长,挺浅,刚触及下巴。右边一竖稍微长点,伤及鼻翼。而中间一竖超过两厘米,从眼脸下方横亘整个面颊。肌肉狰狞翻卷,血沫外涌,再深一点恐怕连面颊都要被刺穿。 她彻底毁容了。 对女儿家而言,无疑于死。 但对医生而言,只是轻微外伤,并不难治疗。难的是,脸跟其它部位不同。要想不留下疤痕,不变形,却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 观察数息,信天游对妇女讲了句“稳住她”,伸出并拢的食中二指,仿佛一柄小剑似的在少女眼皮下画圈,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鬼画符”起了作用,几秒后少女的脑袋猛往下一点,妇女赶紧扶住她肩膀。 缺乏麻药,信天游嫌催眠需要营造氛围,速度太慢。胡乱摆了一个架势,用神识直接将伊击晕。 接着,指挥妇女扳正女儿的身体,托住脑袋微微仰面。他手一抬,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团清水。 汉子凑拢过来,于绝望中生发出一丝希望。觉得祖坟冒青烟,今日碰到了一位好心肠的仙师。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异人。 信天游先洗干净少女的脸,再洗干净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将双掌覆盖对方面颊,闭上了眼睛。少顷,浑身有袅袅白气腾起,如烟似雾。 男女授受不亲,女儿被他摸了脸,以后怎么好嫁人? 妇女不安地扭头去看丈夫。 汉子却晃晃手指,示意别作声。作为一家之主,走南闯北,还是有点见识的。晓得书生正施展法术,为女儿疗伤。头顶那道白气,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了。 灵气复苏,修真盛行。 底层百姓没吃过猪肉,也听说了猪跑路。 所谓“精为人花,气为地花,神为天花“,‘三花聚顶’说的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 “五气朝元”指的是心、肝、肾、肺、脾五脏之气,通过修炼汇通聚合,根据阴阳节气不同流向脑门天宫的上丹田,双乳中间的中丹田,脐下一寸三分处的下丹田。 道藏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离不死之身很接近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神仙。 老百姓哪管这些,只要见到谁呼呼冒气,就认定了“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其实,那人往往只是一个开光仙师。连通幽法师制造异象行骗,也不困难。 而信天游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夏天在发髻里藏一块冰就行。 眼下,因为太聚精会神,用能量在微观层面缝合创伤。他的身躯急遽吸收外界的热量,形成了冷热水蒸气交汇。 一盏茶后,手掌慢慢移开了。 少女睁开了眼睛,面庞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竟比平日娇嫩了许多。偌大三条丑陋的伤痕,消失不见了…… 她如梦初醒,一把抱住了母亲,嘤嘤哭起来。 妇女拍打她的脊背,安慰道: “傻妮子,好了,好了……” 汉子则粗声大气道: “赛儿,你哭什么哭。还不快感谢仙师,救了咱们全家。” 信天游笑笑,抬手递过去一面菱花小镜子,温和道: “你先照一照。” 泡妞大师吴王孙赠送的一堆女性奢侈品,又排上用场了。两面菱花小镜,一面可以让照镜子的女人显得更美,送给马翠花了。而这一面精巧绝伦,照得人毫纤毕现。 少女忐忑地一照,“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随即又把手掌下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过指缝偷窥。 一看再看之后,她迅速站起,微微欠身地庄重一福,道: “民女唐赛儿,谢谢公子搭救。” 信天游见她不像一般人那样诚惶诚恐地下跪,心里欢喜。可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脱口问道: “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 这年代,女孩子的闺名哪能随便吐露,只因对方是恩人才告诉。眼下见他还要自己讲一遍,少女的脸蛋腾地红了。低垂头,声音像蚊子叫。 “赛……儿,唐赛儿。“ 唐赛儿? 在大明永乐年间揭竿而起,号称得神人授予飞剑,剪纸为兵的白莲佛母唐赛儿? 信天游惊得眼歪嘴斜,“噌”地跳开一步。 第四十章 把传说变成真 他的胆子足够大,即使坠入罗浮岛下深渊,面对天人之下的第一打手龟虽寿,也不曾惊慌。 可唐赛儿不同,那是万年前的一个熟悉名字,吓得他差点以为从神魔大战的“天堂星”归来,传染这里的时空错乱了。 约一定神,信天游望向中年汉子,问道: “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 汉子见恩公脸色大变,心里忐忑。闻言赶紧回答,唯恐不详细。 “咱是唐家河唐家村人,小时候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唐大,一个叫唐二。咱排行第三,就叫唐三。村里人全姓唐,外边喊咱们那儿唐家村…… “赛儿小时候可顽劣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半大小子都服她。乡下连男孩也没有正经名字,女孩只得一个小名。见到村上‘赛男、赛男’地喊,读过书的三叔公说,不如叫‘赛儿’……“ 信天游耐心听完,哑然失笑。 切,想多了。 此“唐赛儿“,跟历史中的”唐赛儿“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连白莲教也不知道。而混血妖人的白莲教,又和历史上的”白莲教“不存在渊源。 他仔细端详少女,越看越喜欢。 面容清丽,眉毛细长却不弯曲,如利剑出鞘,眉宇间流露出勃勃英气。身材偏瘦,头发枯黄,明显营养不良,微量元素缺乏。 唐赛儿羞得垂下头,紧紧攥住镜子的手柄。她本来是要还回去的,一紧张就忘记了。 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响起。 “唉,赛儿,唐赛儿……你还真是我的因缘呀!“ 啥意思? 听到这句话,唐三喜出望外,道: “承蒙恩公搭救,咱们一家当牛做马也难以报答,从此就让她侍奉恩公。赛儿,还不快点道谢。“ 唐三的婆娘也大喜,忙去推女儿。 能够被仙家看中,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对方年轻英俊,吐露“姻缘“。说不定赛儿跟了他之后,不用做婢女,有希望成为姬妾。 唐赛儿被母亲推着,磨磨蹭蹭到了书生身前,不道谢,也不说“不行”。头垂得更低了,忸怩地用脚尖画着圈儿。 信天游愕然。 我勒个去,唐三夫妇两个送女儿当女奴,还兴高采烈? 其实他说的“因缘”,是“因果机缘”。当下的境况,与雷震子在白沙城的凶地,巧遇邴虎一模一样。 邴虎受了重伤,十有八九会死。却无人敢断言他一定死,万一碰到了啥机缘呢? 雷震子的手艺不行,把病人治得奄奄一息。一旦撒手,邴虎又必亡。他好心办了坏事,救人变成了杀人,愁得不行。好不容易盼来了背锅侠信天游,便急吼吼地转移因果,以免影响道心。 如同眼下信天游救下唐赛儿,把事态升级了。如果不管到底,她的结局肯定悲惨。至少,俞镇的捕快是不会放过他们一家的。 可如果管呢,真有点棘手,总不能把一家三口带在身边。让他们寻找科学党或者前往白沙城,路途遥远,困难重重。况且,“去天外”计划属于绝密,关系到人类未来与千百万人的性命,怎么可以留下蛛丝马迹? “来自北俱芦洲的邪修”,必然成为道门的重点追杀目标,与之接触过的人都要被调查。而光明使者一旦循迹找住了他们,有的是办法撬开口。 唐三见公子爷迟迟不表态,以为他嫌弃。竟“扑通”跪下了,哀求道: “……赛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除了浆洗缝补,还会做饭菜,认识几个字……恩公,咱们得罪了捕快,需要赶紧逃命。外面的土匪多如牛毛,比这里更危险。唉,女子生得好看就是一个祸害,难免不被歹徒抢走呀……” 听到丈夫这样讲,唐三的婆娘默默抹眼泪。少女怯怯地抱住了母亲,始终沉默无言,却不哭。 信天游弯腰,目光与唐赛儿平齐,郑重道: “你记住,众生平等,没有人有资格让你做他的奴隶。” 这句话出自佛祖,也是白莲教的教义。唐赛儿似有所悟,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信天游欣赏地微笑了,觉得少女性子刚烈,很像董淑敏、绿萼。但董大小姐大大咧咧,绿萼天真烂漫,而她虽然出身卑微,却骨子里带着傲气。即使一万年前的白莲佛母,也不过如此! 他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泛起了一个荒唐念头,不如…… 唐三见仙师迟迟不肯收下女儿,有点着急了。福至心灵,脱口道: “恩公,赛儿不爱讲话,可是领悟极快。只瞧了一阵人家做窗花,马上就会剪了。不如收她为徒,学法术也一定很快……” 信天游点点头,忙又摇摇头,道: “唐赛儿,我的法术稀松平常,没什么东西教你。为你引荐一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她叫龙丘水南,是白莲教的圣女……你可愿意?“ 少女终于抬起头,道: “我愿意。“ 信天游不愿意唐三知晓详情,传音入密。 “我先为你改善体质,授予飞剑,剪纸为兵。然后,你带着父母向南方走,到山阴堡找一位叫宋长镜的道长。他是道门的光明使者,精通法术。你暂且跟着他学习一段时间,打下基础,以后我再过来找你。“ 少女身子一颤,感觉到了传音入密与平常说话的不同。诧异地看了看书生的嘴巴,慌忙又低垂眼帘,低声问: “恩公,我该怎么对宋道长解释呢?“ 信天游道: “不用过多解释,走到近前,他就能感应出你是我的人。我叫信天游,是华国的护国金刚。这些话得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讲。 “以后千万别恩公、恩公地叫了,叫得人一身鸡皮疙瘩。要不,叫信哥哥……不行,这个名字有人从小叫到大,听见你也这么喊肯定生气。叫天哥,好像也不行……嘿嘿嘿,算了,随便你乱叫。“ “信哥哥“是阿莎的专称,”天哥哥“是柳丫头的发明,只剩下”游哥哥“还没有人认领,可怎么听怎么别扭。 少女“噗嗤“笑了,容光丽色,一刹那如春花绽放。 唐三与婆娘对视一眼,感觉女儿和公子状态亲密,似乎讲悄悄话,欣慰地笑了。赶快挪出了七八步远,收拾摆摊的食材与工具。 信天游让唐赛儿竖起右掌,一指弹在手心。 啪,仿佛一道闪电打进了少女的劳宫穴,在经络里轰然炸开,如火线灼烧。她却只是微退了半步,抿紧嘴唇。 信天游暗暗赞叹。 当初镇南将军石坚被一指弹中后,全身巨震,瘫软在地。唐赛儿镇定若斯,资质是百万中挑一,比起南海小天才南星分毫不差。假如她师从道基被废的大天才龙丘水南,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语成谶,“白莲佛母”恐怕真的会横空出世。 接着,命令少女服下了一滴“进化一号”,又渡入一缕神念。被种下了神魂烙印的宋长镜将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服服帖帖。 这个法门,是信天游与千陌斗法之后才悟到。当时一缕神念进入了苏果儿的识海,再也无法退出,从此产生了若有若无的感应。 其实关于感应,世间存在很多方法。如同门之间感觉气息相近,如青鸟天生对妖气敏感。最玄妙的是,被白莲圣母种下符咒的妖人,彼此一见面就晓得…… 想到这里,信天游的嘴角一咧。 在芙蓉城,天机阁主陆平章感应出自己身上有圣符气息。没理由在越王城,比他更加强大的昆仑奴偏偏无所发现。哈哈哈,那货的没反应,恰恰就是最大的反应,替自己在聪明绝顶的吴王孙面前掩饰。说明他身在道门,心还是向着妖族滴…… 这可是一个宝贝疙瘩,得想办法弄上方舟才好。 为唐赛儿渡入一缕神念,是助她操控飞剑,熟悉诀窍。 仅仅过了三分钟,娥皇女英两柄飞剑围绕在少女的身前身后,时而似蝴蝶飞舞,时而似闪电盘旋。 唐三夫妇瞧在眼里,转过背偷偷抹眼泪。 学渣信天游傻眼了。 我勒个去,小爷可是在紫府洞天内练了几天几夜! 这有点像开车,有的人学了十年还经常撞树,有的人才握方向盘就开得飞跑。 一不做,二不休。 信天游掏出了吴王孙赠予的二十名纸兵。 那是天字号纨绔童年时的玩具,与十八个铁兵傀儡一样,具备武道巅峰的实力。很方便,不需要费神操控。它们会按照指令自行列阵,战斗。 最后,掏出一个五六立方米的空间戒指,传授唐赛儿开启之法。把飞剑、纸兵、胭脂香粉、灵石、三桌饭菜……统统塞了进去。 铜锣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从镇内传来。隐隐约约听到吆喝,“抓强盗呀……” 信天游笑了,道: “唐赛儿,你记住。‘众生平等’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里却是人吃人。当浩劫来临时,社会秩序崩坏,许多人会卸下伪善的面具,化身豺狼。只有战斗,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你珍惜的一切。 “瞧,捕快追出来了,有没有胆量打退他们?我就站在你身边,但不会插手,一切全靠自己。记住,父母就在身后,你不可以后退,不可以软弱,不可以有仁慈之心。务求一击必杀,别拖泥带水。“ 少女昂起小脸,坚定道: “我能。“ 第四十一章 火云邪神 三匹马“泼喇喇”冲出了街口,却被勒紧缰绳,“踢踏踢踏”放慢步伐,等候跑步行进的捕快。 马上三人,正是俞镇的捕头与两位班头。 他们通过逃回去的捕快叙述,判断书生是一名凝罡高阶的武者。这种人见多了,可也要防止狗急跳墙,须等弟兄们聚拢了才方便动手。 假如目睹了书生传授少女飞剑的场面,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来。 三分钟后,二十几个捕快在三名骑马者的率领下,逼近凉棚,嘴里吆喝道:“小贼休走,跪下,跪下……” 唐三夫妇停下收拾东西的手,紧张注视。 少女昂然迎上前。 信天游微微点头,唐赛儿的战术选择正确,在战斗之前还如此镇定,尤其难得。 渡给少女的一缕神念并不强大,否则将承受不了,干扰本体清醒的神智。目的只是让她迅速掌控飞剑与纸兵,开启空间戒指。 可神识弱小,驾驭飞剑的速度与距离便有限,难以波及十米之遥。主动迎上前去,正是要拉近距离,施展最大威力。 见到唐赛儿不慌不忙地迎面走来,捕快们停下了,面面相觑。他们哪一回抓人,对方不是吓得像兔子一般乱窜? “啊……” 一声怪叫从队伍的前方传出,早先逃回去搬救兵的捕快不停揉眼眶,差点把自家的眼珠子抠出。 “她,她的脸……怎么,怎么好了?” 众捕快定睛一看,乱哄哄议论。只见少女的面颊白里透红,完好无暇,哪里有被瓷片割破的疤痕? 捕头扭头瞪了一眼,不满地冷哼,乌合之众才渐渐噤声。 他再望一望躺在二三十米远的手下,微笑的书生,凉棚内发了一阵呆又忙碌收拾东西的中年夫妇,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越烧越旺。 直娘贼,这伙鸟人把咱家视若无物,不把豆包当干粮! 少女在十几米外停下了,面无表情,声音清冷,道: “马留下,人滚开。” 轰…… 众捕快狂笑起来。 只有先前逃走的那货越瞧越诡异,越瞧越胆寒,悄悄往队伍后面缩。 捕头的脸面挂不住了,瞟了左侧一眼。左边的班头会意,“铮”地拔刀出鞘,一边催马奔跑,一边高叫道: “你个小丫头片子,装神弄鬼,吃某一刀。” 少女并不慌乱,微眯双眼,稳稳站立,流露出一派大宗师的风范。 一触即发,连空气都仿佛窒息了。 几十米外的窗口、门口、拐角,冒出了一颗颗脑袋瓜,均屏住呼吸观望。有人急得直跺脚,小声地呼喊,逃呀,快逃呀! 唐三一家从乡下来,在附近租房子摆摊谋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有什么惊人本事?班头亮刀只是吓唬唐赛儿,可如果不退就扫了他威风,那一刀真会砍下。 马匹小跑前进了七八米,班头狞笑着,拖刀于身后,正要挥起。 啸鸣忽生,白光突现。 那班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猛然朝后栽倒,滚鞍落马。偏偏一只脚被脚镫卡住了,身躯拖地,洒下一线血迹。 坐骑继续跑了几步后停下,不安地嗅了嗅抽搐的主人。瞧见了附近一蓬绿莹莹的青草,便拖着他去够,大嚼起来。 须臾之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艳阳高照,众捕快却感觉凉风飕飕。 一柄娇小玲珑的飞剑,齐眉悬停于少女身前的三尺外,晶光四射。 “飞剑!” “女仙师!” “啊,剑仙……仙子!” 远处炸开了锅,躲藏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大叫。 捕头的心里泛起一阵恐慌,很快被一股横蛮劲压下了,拔刀上举,吼道: “弟兄们,这是障眼法,莫信。捉拿了妖人,领主和道门都有重赏……冲,给我冲。” 哄鬼呢! 倘若小妞真是仙子,怎肯摆摊卖酒,还被人揪住了头发羞辱?定是书生搞鬼,又没啥真本事,只能制造幻术吓唬人。 言毕,催马疾行。 众捕快乱哄哄跟上,唯独先前逃离的皂役磨磨蹭蹭,时刻准备着撒丫子就跑。 嗵…… 一声巨响浑如地裂山崩,震得俞镇房屋的瓦片“嗡嗡”直响。 书生足踏一片红云,冉冉升起,厉声叱咤。 “呔,爷爷是北俱芦洲的火云邪神,以杀证道。俞镇的领主听着,限一炷香内准备好金银灵石,天材地宝。否则杀光尔等,寸草不留。” 一时间音波激荡,如惊涛拍岸。 “……火云邪神……以杀证道……寸草不留……” 信天游已达杀神巅峰,视出神真人如草芥。可按照道门的标准并非圣人,所以无法飞翔。 但他能够对万有引力施加影响了,足尖一点便飘然升腾。不过,依旧是要掉下去的。于是在将坠未坠之时,释放一粒炎精在脚下爆炸。用力场控制住气浪的喷发方向,继续攀升。 人形喷气式飞机,杠杠滴! 在外界看来,那就是一个圣人脚踏红云,飘然飞升。 场面震撼,比当初在玉笥岛模拟虚空漫步,无论音响还是特效方面,都高级了不知多少倍。 这么做的理由,无非大队人马杀至,初窥飞剑门径的唐赛儿抵挡不住。假如保护她,又失去锻炼的意义。 况且,不能让她盖过了“火云邪神”的风头,也成为道门追杀目标。伪造出圣人威能,将令光明使者高估境界,产生忌惮。 如此一来,众人便只见到神人授予唐赛儿飞剑,剪纸成兵,跟传说一模一样。 红云持续不断地炸开,信天游朝领主城堡的方向飞去,传音入密。 “唐赛儿,记住。一路改头换面,隐匿行踪,防止道门找麻烦。悄悄去见宋长镜,先学习道法基础,以后我再带你正式拜师龙丘水南。两柄飞剑,长的叫娥皇,短的叫女英,不能总藏在空间戒指。 “要经常用灵气温养,进行神识沟通。晕,你可能搞不清什么叫神识沟通,可以理解为说悄悄话,集中精神体会她们的反应。山阴堡中,还有一群很特殊的人,不要打探他们做些什么。全力以赴修炼,提升自己……“ 镇中,无人不跪地膜拜。 众捕快炸群,狼奔豕突。 两匹马冲到少女身前,被巨响震得前蹄一软摔倒了。一道白光闪过,两名胡乱挥刀的男子再也没有爬起。 少女收起飞剑,呆呆地仰望天空。 她小嘴一扁差点哭了,忙又止住,用衣袖擦拭眼睛。直到书生的身影落下,天空中彤红的“火云“消逝,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 五天后的下午,在山阴堡领主府中的光明使者驻地,宋长镜正与周荣秘密商谈。凌霄大会即将结束,他明日须赶赴桃都,执行信天游的第二阶段计划。许多事项,不得不聊仔细。 这些天里,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科学党人,大部分被派出去了。有的护送群众东去呼延堡,有的奔赴四方联络,留在山阴堡的只有刘二狗、阿彪等少数骨干。周荣被宋长镜任命为新招募的武者头领,名正言顺地进行指挥。 山阴堡新领主是傻乎乎的鲁方,非常好控制,其余五堡的领主也新立了。局势却在宋长镜的推波助澜下,并不恢复秩序,以掩饰大量流民东去。 在堂外站岗的阿彪急匆匆来到门口,禀告道: “宋大人,法师通报,一个小书生求见。“ 宋长镜不耐烦道: “不是说了吗,今天什么人都不见。“ 阿彪道: “那个法师讲,小书生的信物非同凡响,请大人务必看一看。“ 二人只得停止商谈,召阿彪进了明堂。 宋长镜拈起呈上来的一个小圆盒子,瞳孔微缩,喃喃道: “哼,雕琢极品羊脂玉做容器,熬制灵花为胭脂。这等富贵手笔,非大国君王做不到。小小书生好大的来头,跑到遗落之地干什么?” 周荣在名义上是宋长镜的领导,可对方又是“首长”的心腹。上下关系复杂,真不知道谁领导谁。加上对道门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不便发表意见。可也嗅到了清香阵阵,晓得盒内不是普通东西。 宋长镜一捋长须,却不揭开盖子,翻转看盒底的落款,轻轻“噫“了一声。一看再看之后,脸色陡变,霍然站起,道: “周指挥长,你得赶紧回避,别被人家觑破了。这个人来自道门四象之一的天一派,是天下青年第一人——吴王孙的门下走狗。“ 周荣探颈端详,果然见到盒底刻着三个花俏的篆书“吴王孙“,知道所言不虚,忙起身向外走。 他当年是七级完美战士,十八年后进阶到九级,战斗力相当化丹体修。加上曾学习搬运吐纳,又在夹皮沟饱吸灵气,伪装成武道巅峰毫无问题。可道门来了高手,还是必须防备的。 才出门,阿彪就一溜烟从身旁跑过。周荣故意作深思状,放慢步伐。进二退一,徘徊不前,倒要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 两分钟后,阿彪领着一名小书生进了抄手游廊。 周荣岔向庭院中央,待双方距离接近时匆匆一瞥。见书生约十二三岁年纪,衣衫普通,眉眼却极其俊俏,竟是由女孩子伪装的。 周大指挥长愕然。 少女也朝他望来,眸光凛然,显然感觉不太对头。 周荣被一眼看得心虚,忙低头疾行。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吓人一大跳。 周荣瞬间转身,摆出战斗姿势。却见堂堂的光明副使,化丹仙师竟然被明堂的门槛绊了一跤,正匍匐于地,声嘶力竭道: “宋长镜,叩迎小女主人!” 我勒个去,什么情况? 在内府当值的都是科学党人,闻言彻底石化了。 第四十二章 麦子熟了 信天游早在打通从刀关到剑阁的生死线时,就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改变了形貌。直到盘桓呼延堡,为调查李素是不是科学党,才露出了本来面目。后来大闹山阴堡,诛杀光明正使吴太乙,又从道人改成了书生装束。 如果处在大数据时代,迅速归拢所有线索,便能够发现“火云邪神”与“呼延扯淡”有蛛丝马迹的联系。至少,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出现的时间点巧合,在行进轨迹上也有部分重合,无法掩饰。 那么,作为科学党人离开遗落之地的重要基地,呼延堡便存在暴露的危险。 然而,这时代信息不畅,宋长镜又掌控了太阳平原以东区域。任谁想搞清楚内幕,也不容易。待大旱一起,两极冰川融化,海平面抬升,天下将陷入混乱,道门就更加没有精力调查了。 信天游猜测,桃都根本不会理这档子破事,更不会吃力不讨好地跨海远征北俱芦洲,追杀邪修“火云邪神”。至于死了一大堆领主嘛,屁都不算,哪一天遗落之地不死几个领主? 但他还是小心谨慎,与唐赛儿分手之后破俞镇,出俞关,在甘国境内又消灭了十几个恶霸劣绅,制造北上草原的假相。 第三天深夜,杀了一个回马枪的信天游在高山之巅,放出了“天梭”。 根据时间计算,凌霄大会进入了尾声。各国君主先走了,明天各派的掌门人返回。别一不小心被他们撞到了,圣人可不是好惹的。 理论上,天梭半小时就可以赶到香格里拉,但要找准位置并降落至少得花一个小时。吴王孙只追求快,能精简的全部精简了,连“刹车”都没有装,只能靠驾驶者释放法力减速。 信天游有更好的办法。 天蚕丝制造的降落伞还是一个绝妙的减速器,一举两得。 他很好奇,道门新一任的“巡天”已经产生,难道是雷震子口中的“猴子”?三年之内,自己与他必有一战。到那时,估计师父也会出山,开启科学与修行的最后一次大决战。 自己的实力还是弱了一点,必须撑过三年…… 可惜,信天游根据掌握的情况进行预测,属于一厢情愿。大体本来没错,却不晓得今年的凌霄大会,比任何时候都不同。 从虚空秘境里,走出了两个史上最年轻的圣人,杨戬与齐天。 杨戬一身宝甲,执三尖两刃刀,挎新月弓,配太阿剑,牵哮天犬,杀气腾腾,出任震岳殿巡天司的司主。 齐天更加不得了,虽然是白衣如雪的书生模样,却出任了历来由长者把持,明光殿光明司的司主。 两位年轻人好好的道袍不穿,偏要学世俗抖威风,扮儒雅。“奇装异服”亮瞎了各位掌门的眼睛,却不敢吱声。倘若是自家子弟,早把他们一耳刮子打上天去了。 这都不算什么。 比起前天在各国君主会议上宣布“天下大旱,将持续数年”,更重磅的谕令出现了,征集道兵! 众掌门倒吸一口凉气。 自从十八年前“太阳城之战”后,这是第二次征集道兵。连妖族出山,白莲圣后在天海城与道门展开旷世大战时,也不曾如此。 曾国边境,号称“军神”的大夏国王子,圣胎真人夏瑾瑜检阅完二十万大军,正静待凌霄大会结束。 人如虎,马如龙,杀气冲霄。 年轻的王子嘴角挂着微笑,在一群仙师的簇拥下,骑马缓缓而行。在军中密帐,还潜伏着六位圣胎真人,两位出神真人。 尽管道门严禁真人以上修士参与世俗战争,可哪一次各国不放冷箭,打黑拳?不怕潇水剑派偷袭,就怕他们不来。 去年,夏瑾瑜曾经易容,隐匿修为勘查了白沙城,为铁蹄南下灭曾周华三国制订了完美计划,现在是收割麦子的时候了。 许多智者看出,大夏今年与三国恐有一战。却没人能够料到,选择在南方江河暴涨,道路泥泞,最不利于北骑驰骋,又不容易获得补给的时刻展开。更料不到,夏国将以重兵开路,准备平原决战击溃曾周二国。五万龙骑则绕开各处关隘,甘冒孤军无援的覆灭危险,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白沙…… 夏瑾瑜不愧是吴王孙赞誉过的“军神”,伏线千里,运筹帷幄。 但全盘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些小波折。 例如,华国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尊疑似小王子的护国金刚,增加了变数。华人抢修神龙大阵,开春的白沙城外,一处由夏国谍子建立的粮仓被章牧之捣毁。新任的周王周海是一个强硬分子,去年底就往曾国一线增兵了…… 也有好消息,华国的十万镇北军居然被调走了,完全不设防。 总体来说,一切尽在掌控中。 …… 清晨时分,山间雾气蒸腾,鸟鸣清脆。 信天游踏着树梢而行,如追风逐电,毫不掩饰身形。 香格里拉的山口之外,是一片二十里方圆的草原,属于一级警戒区。再向外五十里,属于二级警戒区。这两个区域,布置了强大火力与高科技监控仪器,非科学党人不能进入。 继续向外一百里,属于三级警戒区,只在个别重点隘口安排了火力。里面的人员,全是伪装的家属与战士。最后的外围五百里,属于四级警戒区,居住的是真正土着,不允许出现任何科技。 即使光明使者暗访到了这里,也将什么也查不到。假如发现了线索继续深入,迎接他们的将是必杀狙击。 信天游直接降落在二级警戒区,展示强大实力。 如此一来,科学党人想要消灭他,就得掂量掂量了。一旦开火又消灭不了,被对方逃走,香格里拉将重蹈太阳城的覆辙。暗哨只能眼睁睁看着书生大摇大摆朝里闯,进入死亡禁区…… “轩辕将军有令,放他走……” 信天游不止一次听到这样急促的传令了,咧嘴一笑,方圆三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耳朵。科学党人传讯如此之快,想必安装了无线电台。 理想国曾经有三名九级完美战士,两位神将师兄在太阳城之战中陨落。轩辕枭得以幸存,成为“圣地”的最高军事长官。目前的实力深不可测,据周荣估计,堪与道门的圣人一战。 而香格里拉的领袖,是神秘的“元首”。无人知道其姓名,甚至性别。 由于“圣地”可能出了内奸,所以信天游在见到元首之前,不可以相信任何人,更不可以暴露身份。 他一路未遇阻挡。 直到快逼近一级警戒区,前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大松树亭亭如盖,树下端坐一位老翁,肃立一名少年。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个围棋盘,两罐围棋子。 第四十三章 烂柯山下客 信天游笑笑,放慢步伐走过去,晓得肯定是一道关口。 有点像在夹皮沟的时候,周荣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科学党人,便提出了下一盘象棋试试。显然,自己在这一关的表现,将影响到下一个阶段“圣地”采取什么措施。是敞开大门欢迎呢?还是布置杀局。 文明毁灭,棋艺也失传了。一个小国的冠军,顶多相当于一万年前的村霸。信使的弟子不一定每个人都下得一手好棋,但棋艺超越时代者,肯定出自他的门下。 而道门中的棋艺高超者,往往只作为修身养性的辅助,没有精研,也缺乏深厚的传承。试想,丫一旦痴迷变成棋篓子了,还修什么行? 到了近前,信天游作了个揖,道: “欲访烂柯山下客,洞深春染碧桃花……老丈,好雅兴。” 老翁宽袍大袖,头戴小冠,作标准的汉服打扮。约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闻言起身回揖,道: “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只好靠下棋打发日子。小友不像是本地人,要去哪里?” “听说香格里拉是世外桃源,住着神通广大的智慧圣人,想去探访探访。请教这面前的三条路,走哪一条才好?” “传说虚妄,小友恐怕要失望了。道路摆在面前,又跑不掉。时间尚早,你我不如先手谈一局?” 信天游笑一笑,干脆利落地坐下了。 少年摊开一个纸包,把黑黑的一块茶饼撬开少许,倒入茶壶中,轻扇炉火。水开后先把杯子烫一遍,再把茶水注入,顿时馥郁的香气弥漫。 茶汤清亮,棕红里带着金黄,犹如宝石一般。 “请。”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都没问出想要的信息。老翁双手端杯示意,微笑道: “这块茶饼年代久远,是老夫师尊的馈赠。它和新鲜绿茶不同,存放得越久,滋味越醇厚……须先闻香,然后在口中转上一圈。不同部位对温度与味道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才能体会到茶汤的丰富。一口吞下去叫牛饮,暴殄天物。哈哈哈,因为肠子是感受不了味道的。”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里嘀咕,千万别是师父带出来的一块万年黑茶。瞅那黑不溜秋的模样,茶叶里面的氨基酸、茶多酚等等,绝对碳化了。 当下也不说破,抿了一小口,赞道: “妙,这茶水咽下去,连身体都感觉轻松了不少。苦涩一经回味,又露出了清香润甜。” 老翁笑道: “小友是识货人,品茶亦如品味人生。弈虽小道,却可以看出一个人胸襟气魄,智慧谋划,请。” 二人猜先之后,信天游拈起一枚黑子。“啪”地拍到了棋盘的最中心交叉点,天元位置。 靠,这不是明摆着轻蔑,欺负人吗?站立老翁身侧的的少年怒目而视。 围棋纵横十九道,以控制地盘多少定输赢。但四条边是天堑,不可能在盘外落子。所以开局必须先占角,再占边,效率才最高。 落子占角,只需要防守两面,落子占边,只需要防守三面。而落子在中央,四面楚歌,啥也捞不着。一子点天元,往往只出现在高手欺负低手的情况中,以示让你一招又如何? 这还真冤枉了信天游。 他很清楚,棋局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与万年前的文明有没有联系,输赢并不重要。 道门如果晓得了科学党的第二基地在香格里拉,绝不会派一个二楞子真人咋咋呼呼朝里闯。要知道在当年的太阳城之战中,陨落的真人简直不要太多,乌泱乌泱跟蚂蚁一样。 既然如此,信天游便更加不能暴露底牌了。一直感觉棋盘中只有天元独一无二,仿佛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呼应着上下左右,今天好歹试一试。 老翁愕然,盯着棋盘直眨巴眼睛。良久才抬起头,苦笑道: “小友实在是,异想天开……有吞吐宇宙万象之胸襟。常言,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子镇天元,绝顶高手才敢这样下,老夫还从来没有见过。” 言毕,谨慎地摆上了一个小目。 黑子为玛瑙,白子为玉石,入手润泽清凉。落子的脆响,指间的触感,令人一阵阵愉悦。 渐渐地,信天游开始物我两忘。 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子犹如满天星斗,闪烁流转,变幻万千。又似战旗猎猎,万千军士在呼啸,在列阵,杀气直冲云霄。 尽管一十二年没下过围棋了,但从孩童成长为青年,无论计算力,判断力,大局观……都不可同日而语。倘若遇到当年的自己,一定可以杀得他丢盔弃甲,哇哇大叫。 老翁也完全浸入了棋局之中,神情凝重。时而搔头,口呼咋咋;时而轻叩桌面,目顾左右。 少年面无表情地侍立,似看非看。 棋局进入中盘,黑子白子并没有过多接触,各围各的空,连死子都没有一粒。 黑棋形状优美,矫若游龙,浑然天成。 白棋大部分的根据地靠边挨角,形状拘束。虽然守得很扎实,发展潜力却不大。实空领先了一点点,大势却落后不少,前景堪忧。 少年默不作声为二人续茶,显然也懂棋,一脸忧色。 老翁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开始依托自己的根据地从边沿侵消,挺进中原。 十几步的小战斗打响,白棋成功吞下黑棋三颗子,硬生生从腹部剜出了一块肥肉。然而,却把黑棋撞结实了。只见黑势无边无际,棋子的间距虽然大,却杀机隐隐,露出了君临天下之势。 他明白,如果继续浅消,黑棋的阵地便将合拢,白棋彻底没有了希望。 长考了足足十几分钟,一枚白子毅然投入黑空。犹如夜半钟鸣,打破了宁静。 信天游连想都不想,“啪”地一子镇头,切断其与外围的联络。态度很明确,你在外围骚扰,我就让一点。敢冲进来,那就一定要消灭。 扭杀、切断、追堵,棋枰中央乱成一团。 白棋好不容易连弃两个小尾巴,冲出包围圈。却遥遥望见天元之上的一颗黑子,仿佛两军阵前大将横刀立马,正等你来战。 再环顾周围,小包围圈虽然脱离了,大包围圈已经变成了铁桶一般。唯一的生机,就是凶悍前扑,吞掉挡路的天元黑子,就地做活。 那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家进可攻,退可守,友军在侧,凭什么让你吃掉? 起初看起来是开局的一颗废子,此刻却扼杀了白棋唯一的生机。 良久之后,老翁摆上了两颗白子,以示认输了。头颅依然俯在棋盘上不甘心地看了又看,似乎整个人都要钻进去了。 少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沮丧。目光不停地在棋盘和书生的脸庞切换,仿佛要看出一朵花。 老翁抬起头,叹息道: “公子的棋艺犹如天外神龙,老夫输得心服口服。在开局阶段,我还能瞧见你的棋步中有古谱的影子,中规中矩。可越往后,局面越混乱,招招凌厉,环环相扣,竟让人喘不过气来。请问这一子镇天元,谱中可曾记载?” 信天游笑道: “家里面确实珍藏了几本古谱,但点天元的手段却没有。我只是觉得,落子于中央暂时捞不到什么实惠,在后期的战斗中却可以呼应四方,并不亏。” 老翁茫然沉思了一阵,道: “说到底,还是一个得利与得势之争,势与利的转化。我们凡夫俗子,看不了那么深远。公子,请稍侯。” 说完也不解释,带着少年朝坡上走去。百步之外的山腰,在树木掩映之中有一栋房屋。 信天游无所谓,慢慢地品茶,随他去了。耳朵可没闲着,听到他们连过几重门,彻底消失了声音。 噫,那栋屋子里有隔音密室,恐怕还有与圣地联络的无线电台。老翁败得这么惨,还是证明不了什么,肯定要进行请示。 一盏茶后,老翁带着少年又回来了。郑重一揖,道: “公子,有一位朋友想与你一战。” 信天游乐了,道: “可以,请他出来。” 老翁摇摇头,道: “这位朋友有难言之隐,不能现身。由老夫隔空代步,望公子见谅。” 第四十四章 阿法狗 老翁叫康节,曾蝉联三届圣地的围棋冠军,放到外面的世界绝对败尽国手。今天却仿佛三岁小儿被铁掌扼住,毫无挣扎之力。 差距真不是一般般大,他连何时呈现了溃败的征兆,都不晓得。 对方气魄宏伟,尤其“一子镇天元”匪夷所思,毫无悬念地赢下了。令人实在搞不懂那是一步“欺招”呢,还是蕴含了无穷奥妙。 以他的水平,判断不出青年是否学习过万年之前的棋艺,本次测试算失败了。不过,对方既然目标明确地朝香格里拉闯,应该负有重大使命。无论是敌是友,以后自然会弄明白。 但康节没有料到,基地超级电脑的主机“阿神”大人看了棋谱后,亲自下场战斗。 它是伟大导师信使从万年前带来的仆人,每秒运算的速度达百亿亿次,一秒便推演完人类从古至今的所有棋谱,堪称神灵。 况且它千手千眼,控制着圣地的信息处理,电子仪器与智能武器。工作繁重,怎么会关心起下棋的绿豆芝麻小事? 听见老翁说对手有难言之隐,信天游笑笑,不追问了。 或许那个人长得丑,行动不便,又或许是一个女孩子,感觉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抛头露面…… 这时代的科学党人与万年之前的科学家,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人把“科学”当作一门宗教看待。尽管脑瓜装填了新知识,行为依旧古典。 当然,即使在万年之前,情况也没有好多少。连伟大的牛顿,高斯,晚年不也研究神学去了? 康节缓缓坐下,摆手道: “公子,请。” 信天游嘿嘿一笑,摇头道: “不……上一局是我执先手,假如这一局还先走的话,赢了也不公平。” 康节哑然失笑,心想你丫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赢下“阿神”大人。它对付你,将比对付三岁小孩还轻松。 心里那么想,嘴里却不点破,解释道: “公子,既然更换了对手,行棋的先后秩序当然得重新决定。你远来是客,我们必须尽地主之谊,以示尊重。何况执黑先行也没有占什么便宜,需要贴目的。” 信天游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毫不客气道: “假如对杀激烈,先行者肯定占便宜。得了,不要推来推去的。这一局轮到你们先手,要不然就别下了。” 康节很想看一看,“阿神”大人是如何对付“一子镇天元”的。可是见对方执拗,也无可奈何了,对侍立的少年道: “传棋步。” 这里的人,还真不少。 少年迅速转身打手势,百步外的另一名少年见状,急忙把手势继续往下传递。约一分半钟后,信息又传回来了,少年道: “老师,四四。” 棋盘纵横十九道,从执黑者的左下角开始,纵向朝上和横向朝右标记为“一、二、三、四、五……十八、十九”。 “四四”的意思,表示黑棋落在横四纵四的交叉点,恰巧是一个“星”位。 信天游想也不想,不点天元,针锋相对地摆上一颗“星”。 康节先前的那番话没错,围棋的核心就是势与利之争。开局点“三三”,把角算守结实了,可位置忑低,不利于后期发展。点“四四”,算是势与利兼顾,比较均衡灵活的走法。 啪,对方在对角再拍上一颗“星”。 信天游乐了,不慌不忙抢占最后一个角的“小目”。 被不幸言中了,不肯露面的那名棋手真是一个好战分子。来来来,哥不杀得你片甲不留,就枉费了刚刚在遗落之地闯出的“杀神”名头。 黑这样的布局,比较少见。 如此一来,黑子白子的四个角均被分隔开了。双方的棋子犬牙交错,必然陷入一场大混战。 信天游之所以选“小目”,不继续点最后一颗“星”,是阻止对手随着局势的发展存在着两面飞挂手段。当黑的选择减少后,就只能从白小目敞开的一面展开攻击了。 黑棋没搭理小目,也不去抢占边,用小飞挂白棋的星位。 白棋毫不犹豫,强硬地顶。 论理,黑接着应该下立补强。白再守角,黑拆边,对双方而言是一个均势。谁都没料到,黑压根就不管自己这颗“飞子”了,直接点角! 靠,什么水平? 臭得不能再臭的一步棋,连小孩子都不敢这么下,否则会被老师严厉地打肿手板心。 信天游吃惊地抬起头。 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理所当然,他不能够从康节脸上得到任何正确的信息。 老翁只是代步者,并非走棋人。 对于“星”位,往往要配合外围的形势再杀入。开局直接点星角,固然抢了一些实地,却让对手竖立了厚势,不划算。何况,白白送掉了一颗子以后再点,属于亏损得不行的走法,傻瓜才肯那么干。 康节对青年的反应早有预料,微微一笑,好心地提醒。 “公子,这位朋友的棋力深不可测,你千万小心。” 哼,什么深不可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老子的一子点天元,好歹还能讲出一些玄玄乎乎的大道理。这货送子之后疾点角,纯粹是瞎搞,不把豆包当干粮。 信天游冷笑,借攻击角部的机会,竖立起铜墙铁壁。 布局阶段,情况简明。他也没有其它好的选择,反正是一个人都会那么走。 再瞅黑棋送掉的孤零零“飞子”,怎么瞅怎么别扭。 好像一块漂亮的大蛋糕上,趴着一只绿头苍蝇。偏偏要打死它,得动手补一步棋。而那颗黑子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注定了不敢逃跑。一逃就会被追杀得欲仙欲死,越走越重,全盘崩溃。 黑棋不逃孤子,中规中矩地从白小目敞开的一面高挂。 白棋托,寸土不让,最大限度地扩张地盘。 黑顶,白退。 黑扳,白长。 这些都是本手,神仙来了也只能这么走。 黑跟着长,白强硬地弯头扳住。 黑点角打吃,将白子的联络切断,凶相毕露! 白毫不畏惧,金鸡独立。 你要战,那就战! 信天游真没有猜错,见不着面的对手果然是一个好战分子。不肯简单定型,走出了复杂无比的“大雪崩”定式。 他见招拆招,冷静应对,渐渐产生了诡异的感觉。 少年们训练有素,传递棋步的时间大约耗费了三十秒,到最后落子是一分半钟。说明无论盘面的形势如何,对方的用时都是一分钟。 这不是活见了鬼吗? 必走之招,一秒就可以决定,也需要考虑一分钟?复杂扭杀的局面,耗时必然长得多,怎么还是只考虑一分钟? 难道一切尽在掌控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还是设定了计算时间? 这还是人吗? “大雪崩”短兵相接,好比武道巅峰的贴身近战。双方一直处于激烈的搏杀之中,几个战场同时从角落向外蔓延,一招不慎便满盘皆输。不像其它比较稳健的定式,即使局部亏损了一点点,也不至于立刻判定生死。 战斗眼花缭乱,太扣人心弦了。侍立的少年呼吸急促,好几次忘记传棋步。被康节训斥了两次后,强忍着扭头不看,可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地瞄。 令人大跌眼珠子的是,黑棋居然在战斗到一半的时候脱离主战场,弃掉了边上的几颗子,石破天惊! 这不科学。 好比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对手并没有处于下风。偏偏要莫名其妙地拼着被狠踢一脚,跳出了圈子。可是又不逃跑,扑上前继续恶斗。 这不是神经病嘛! 嗡…… 信天游的头陡然大了,心跳加速,警兆突生。 他想起来了,在虚境里见过类似的看不懂招法,甚至还见过一模一样的开局弃子,诡异点星位。 对手竟然是,在万年前人工智能崛起的初期,被誉为“围棋上帝”,闭着眼睛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名鼎鼎的阿法狗! 是师父信使曾经断言,人脑无法逾越的智能天堑,阿法狗! 第四十五章 万年之前的传说 信天游八岁学习围棋,瘾头十足,进步神速,仅仅用了半年就攀升至五段。 见好不容易培养的徒弟痴迷于黑白世界,信使不乐意了,毫不客气道: “你再强大,也击败不了一个对手。永远争‘天下第二’,有什么意思?” 说完,丢出六十八张棋谱。 信天游越看越心惊。 那是高科技时代初期,人工智能阿法狗与人类绝顶高手的对战谱。 那时候百花齐放,理论层出不穷,新的领域不断被发现。在短短一百年里,人类创造出了远超几十万年进化累积的财富,掌握了亿万倍强大的力量。对古人而言,堪称神灵。 也创造出了许许多多机械,代替自己干活。 作为血肉之躯,人类的力量不如它们,速度不如它们,战斗力不如它们,抵抗恶劣环境的耐受力更不如它们…… 总之,各方面均不如。 可唯独人类拥有智慧,成为了主宰。 尤其在棋类运动上,机器与人的差距明显。最好的软件,也干不过刚刚学棋的小屁孩。 然而,突然有一天,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超级电脑“深蓝”,击败了鼎鼎大名的国际象棋棋王卡斯帕罗夫。 正当巅峰的卡天王双目无神,面对着电视镜头抱怨。 自己仿佛跟一个冰冷无情的高手战斗,而不是一台机器。它偶尔也会像人一样犯低级错误,情绪却从无波动。没有喜悦,没有愤怒,始终保持冷静。只要被它咬住了,几乎不可能翻盘…… 这种感觉,真令人窒息。 科学家判断,于海量的运算之中,诞生了稚嫩的新智慧。 惊奇归惊奇,人类依旧乐观。 计算力强大算什么? 去商店花一毛钱买个计算器,都比最厉害的人算得快,永不出错。可计算器能讨价还价吗?会预测今天撒狗粮的人明天就分手吗? 况且象棋的棋子有严格层级,规矩繁多,特别适合电脑编程。通过海量运算,容易求解出最佳走法。 而地球上最复杂的智力运动,并非象棋,而是围棋。其理论形态达到了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比整个宇宙的原子数量都多多多多多…… 单纯依靠计算,两三步推演便可以把人搞晕。例如,一步棋存在十种选择,下一手达到到百步,再下一手膨胀到千种,谁也算不清。 高手除了累积经验,必须拥有“大局观”。即一种玄妙的“模糊判断”,舍弃掉绝大部分认为不行的选择,对形势进行综合感觉,寻找出通往胜利的最优路径。 可人脑计算不了急遽膨胀的数据,,电脑能不能行? 答案是,不行! 即使“深蓝”的运算速度提升好几个数量级,也不可能穷尽每一步棋蕴含的后续变化。甭提运算了,几十步后,数据会膨胀得连内存空间都装不下。除非,它能够像人一样感觉形势的变化,透过表象看本质。 呵呵,一台机器能够产生“感觉”吗? 能吗? 简直是笑话! 二十年过去了,人工智能得到了飞越发展。可以进行人脸识别,驾驶车辆,管理财务…… 先后攻克了人类的全部智力游戏,将一个个高手打落尘埃。 只除了围棋还在死守阵地,扞卫尊严。最高明对弈软件的水平,仅仅相当于学棋三年的小朋友。 突然,又是某一天,蹦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机器人“阿法狗”,五番棋挑战统治了棋坛十年的霸主李世石。 一开始并未引发强烈关注,大伙觉得像一场商业炒作。 狗剩在天王的铁拳之下,恐怕支撑不了五十步。下满五局纯属画蛇添足,不过是利用名人效应吸引眼球罢了。 至于输,没有一个人考虑。 地下赌场开出了阿法狗一赔十的盘口,应者寥寥。 谁也不傻,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他们宁愿选择李世石胜,一赔一点一,稳稳当当赚点零花钱。 风云突变。 谁也没想到,第一局李天王脆败了。 败得还很难看,竟无还手之力,没撑过百步。 尽管他不肯投子认输,一直战斗至无棋可走,把战线拉得非常漫长,却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阿法狗在确立胜势之后,展示出了不可思议的掌控能力。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一退再退,眼睁睁看着对手一步步接近。 如果认为它放水,会让出这盘棋,那就大错特错。 无论对手怎么追,几乎无限接近胜利了。待曲终之时,一定还是输的。 它只在乎赢,不在乎赢多少。有点像大人对付纠缠不休的熊孩子,懒得费神了。索性随你乱搞,反正也翻不了天。 舆论一片哗然。 你能够想象和一条板凳下棋,竟然下输了? 好事者评论,李公子大意失荆州,啦啦啦……阿法狗还是有一点点水平滴,好歹人家能够打赢七八个小盆友…… 阴谋论者断言,哼,果然被老夫了不幸言中了,此事必有蹊跷…… 职业棋手则震惊,完全看不出一代霸主是怎么输的。盘面在序盘时明明占优,怎么不知不觉就倾斜了?他们找不到败因,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嗯,战术选择明显不对,没有施展出最擅长的凌厉风格…… 第二局,李世石收敛轻视,严阵以待,每一步都慎重考虑了才落子。 比赛期间,数次跑到阳台上抽烟。 晚风猎猎,残阳如血。 在长镜头的俯拍之下,男子仰望苍穹,一动不动,孤独的背影显得非常渺小,无助,凄凉。 后来,人们才意识到,那个背影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阿法狗不徐不疾,冷酷碾压。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每一步用时均为精确的一分半钟。 结果再次出乎意料,人工智能中盘胜。 李天王全力以赴,不过是把失败的时间延长了一丢丢…… 第三局,万众瞩目,不管会不会下棋。 李世石压力山大,连手都颤抖了。额头冒出的汗如瀑布一般,抹也抹不干净。几岁的女儿到现场为爸爸助威,看得眼泪汪汪。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代表了人类与机器决战! 可惜,没有用,依旧完败。 全世界一片死寂。 有人都恐惧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人类成为弱势的一方,也许被自己创造的智能生命清理出局…… 第四局,李天王卸下包袱,反倒轻松了。小宇宙爆发,不屈不挠,只想为人类挽回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这也是步数最长,杀得最难解难分的一局。 李世石一直处于下风,可也一直没被拉开差距,翻江倒海寻找机会。在一团混战,阿法狗露出狰狞的面孔要屠杀大龙时,苦思冥想弈出了惊天妙手,把一颗白子投入了几颗黑子中间。 仿佛易水萧萧,白衣如雪,荆轲慷慨赴秦! 这一步,后来被誉为“神之一手”。当时根本没有人想像得出,连阿法狗也没有料到。 短暂的数步追杀与反杀、围剿与突破之后,盘面逆转,恢复均势。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败相未露的阿法狗考虑时间却越来越长,崩溃了。如同一个生气的小孩子,把棋子满枰乱丢,把自己的大龙活生生走死。 人类终于赢下了宝贵的一局,却是最后一局了。 李世石没有延续神奇。 阿法狗在五局中,走出了若干违背棋理的招法。如飞挂星位疾点角,莫名其妙弃子,高位肩冲…… 岂不是讲,人类钻研了几千年的棋艺,在它的面前就是一个屁?那么,几千年的灿烂文明,不就变成了小孩子玩泥巴? 听说,它的棋艺是靠自己左右互搏练出来的,不挟带人间烟火…… 所以,尽管承认了人工智能的强大,少数人却叫嚣,倘若是我,某某步就这么走,定斩狗剩于马下。 大多数人还抱着侥幸希望,悻悻道: “切,别看小李子雄霸棋坛十年,毕竟开始走下坡路了,输了算不得什么。如日中天的,是天才少年柯洁,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一年后,阿法狗重出江湖。换了一个令人一听就生气的名字,导师! 它横扫棋坛的顶尖高手,六十局不败。招法如雷动九天,无人不惊骇惶恐,却又看不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能够在它手下战战兢兢撑过百招的,寥寥无几,弹冠相庆。自不量力的对杀者,必尸横遍野,速卒。 千呼万唤中,迎来了与天下第一人柯洁的三番棋决战。 天才少年输得很惨,很惨,很惨…… 痛苦呻吟道: “它与李世石决战时,还勉强像一个人,只是偶尔发神经。和我决战时,压根就不是人了,仿佛神灵……” 老棋圣聂卫平评价道: “……要棋手面对它不卑不亢,是不可能的。假如围棋有上帝,阿法狗就是。我们爬到巅峰才九段。它一出生,至少二十段……” 六十八场大战之后,阿法狗销声匿迹。 从此,江湖只留下了“阿神”的传说。 它本来就不是专为下棋而生的,不过是游戏人间,小试锋芒罢了…… 第四十六章 铁蹄铮铮 再次扫描了一遍局势,信天游起身道: “抱歉,我去洗把脸。” 言毕也不等回答了,沿一条小径斜向下而去。大约百米外,一条小溪在蔓草树木的遮挡下时隐时现,水声淙淙。 什么情况?康节与少年愕然。目送背影良久,才收回视线落在棋盘上,小声讨论。 “老师,我怎么看不懂?” “看不懂就对了,这世界没人能看懂阿神大人的棋步,除了导师。” “可是,好像白棋小优呢……” “优不优,得看结果。这位公子深不可测,感应出了危险,肯定是想借机整理一下思绪。” …… 山风清凉,挟带花香阵阵,鸟鸣清脆。 二人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到底是少年人耐不住性子,咕哝道: “他怎么还不回来,都快半个小时了。哼,要是按正规比赛,这些耗费的时间都要记到他头上……” 康节一翻眼皮,重重咳嗽了一声,道: “既然事先没定时间,就不要说这种话。何况,现在盘面落子六十几颗,阿神大人的耗时超过了三十三分钟。而他落子飞快,总计顶多三分钟,在用时上并没有占什么便宜。” 少年再次看了看棋局,忐忑地问: “他有机会赢吗?” 康节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道: “唉……不管是敌是友,至少这盘棋我希望他赢,全人类都希望他赢。导师曾经说过,科技是一柄双刃剑,本身是不具备情感,不具备善恶的。相对于科技的强大,人类自身的进化确实太缓慢了……可惜,他没可能赢。即使天人走出虚境,穷尽机变,也赢不了……” 信天游洗完脸,喝了几口清洌的山溪水,呆呆坐在一块岩石上,嘴里胡乱嚼着一根青草。 棋局只是一个小测试,阿法狗为什么要亲自下场? 是什么惊动了它? 对,应该是天外飞仙般的第一步,镇天元。不仅赢下了老头,还赢得非常漂亮,神不弄通一顿胡扯让它真以为有什么奥秘。 在人类棋史中,这样的走法相当于让子。被称为空前绝后的大棋圣“吴清源”,曾经流传下两局,可无一例外地输掉了。 在阿法狗对胜率的计算里,也属于劣招。所以尽管它天马行空,一再走出超越人类认知的棋步,却从来没有那样尝试过。 表面上只是一盘棋,无关痛痒。对人工智能而言,却意味着一种极具威胁的全新算法出世,当然要亲自下场战斗了。 自己有可能赢吗? 深蓝击败卡斯帕罗夫,靠的是“穷举法”。即算尽所有变化,很有点笨。 阿法狗击败李世石,靠的是概率统计,使用的关键技术叫“多层卷积神经网络”。将策略、估值与搜索结合,依仗庞大的数据库与强悍的计算力…… 这其实,与人脑的工作原理很接近了。 即使是李世石的“神之一手”,在它的预测中也曾经出现了。但人类走出这一步的概率才万分之七,阿法狗只计算了五步就舍弃。面对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招法,任谁都不会浪费太多资源。 偏偏,就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然而,当时的白棋只是暂时摆脱困境。只要阿法狗肯耐心走下去,还是微微占优。谁也料想不到,它竟然开始瞎搞了。连开发者们也一脸茫然,苦笑着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至今是一个谜。 一年之后,阿法狗重铸金身,化名“导师”再战江湖,所向披靡。 那根本就不是战斗,论惨烈程度,跟割麦子差不多。 不甘心的世人悻悻评论: “以前它是一个神经病,现在真的神了!” 还有可能战胜它吗? 不可能了。 …… 万千思绪闪闪烁烁,信天游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作为师父信使从万年之前带来的超级电脑,阿法狗将是对抗道门的亲密战友,犀利武器。但是,自己一定要拼尽全力,去战胜它! 这是另外一重意义的战斗! 不仅仅关乎人类尊严,是血肉之躯在智慧上能够进化到什么程度的一场挑战! 师父说过,自己是迄今为止进化最完美的那个人。 如果自己不上,谁上? …… 青年盘膝而坐,缓缓闭上了眼睛,如老僧入定。 方才的棋局清晰浮现脑海,他将“目光”从局部的纠缠拉开,俯瞰全局。 在右下角,自己树立了铜墙铁壁,正如当今世界的态势。 南方以华国为根,有云番、楚蛮支撑,还有南海派的姬国,科学党人的香格里拉呼应。 但毕竟只偏居一隅,对天下而言就是个小角落。 左上角的棋子乱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熊熊战火正向三面漫延。 既然黑棋舍弃边上三颗子,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那就得稳稳吃住。不吃,也是一种选择。阿法狗只要求活或者突围,白子在攻击中随之补强。可产生的变数太多了,不好掌控…… 退而求其次,该拆边抢占大场了。尤其右下角那颗黑“弃子”,并没有死干净。遥遥一拆相逼,看你跑不跑。跑就痛打落水狗,不跑就干净利落吃了,借厚势鲸吞掉大半条边,剑指黑棋左下角孤苦伶仃的一颗星。 信天游的“目光“从这些地方一一掠过,没有多作停留。 明面上的急所,大场,阿法狗一定早早做好了应对预案,肯定还不止一种。弃子恐怕也是陷阱,自己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他来回扫描了几十遍棋枰,快速计算每个小局部可能产生的战斗进程。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中央,天元位置,那里至今仍是一片空白。 未来的态势,绝对满枰皆战,狼烟遍起。 边角的争夺虽然激烈,可地域逼仄。只要任何一方不出现重大失误,最终会在中腹展开大决战。 …… 康节与弟子静静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书生回来了。 不光脸洗得干干净净,连灰白的鬓角、散乱的发髻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衣裳裤脚上的褶子卷儿也拂平了。 先前的漫不经心一扫而空,神情庄重地坐下了。 一言不发,“啪“一子点向了天元。 那就是他的白沙城,通往异域的方舟基地,人类存亡的命根子。今后的天下大战,将围绕它而展开,必须死死守住。 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似万箭齐发。金线从老树的枝叶间射下,洒漏一片斑斓,如星空流转。 看棋的少年乐了,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巴,一溜小跑到旁边,匆匆打手势传棋步。 边角正打得难分难解,落子到空荡荡的中央干什么?战又不能战,守又不能守,简直太好笑了…… 康节一怔,神思恍惚。 他完全看不懂棋局,晓得是神仙打架,作为凡夫俗子就别枉费心机揣度了。 青年先前的气势如利剑出鞘,眼下锋芒内敛,呈现出一派大宗师的气质。年龄也是一个谜,看上去三十多,细看又只有十八九。自己对坐久了,竟产生了一种非常熟悉亲切的感觉,难道是错觉? 一分半钟过去了,黑棋的应招破天荒没有传回。 三分钟过去了,依旧毫无动静。 少年不安起来,走回康节身边耳语: “老师,要不我去看看,别是消息传送法器又坏了……” 老者缓缓摇了摇头。 他是高明的棋手,虽然警告自己别尝试理解棋局,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进行推敲,茫无头绪。猜测这步棋一定不平凡,阿神大人感觉到威胁,进入了深度思考。 凡人的三分钟,干不了什么事。每秒运算百亿亿次的大人,却能从沧海推演到桑田。尽管圣地的条件比万年之前差了不少,大人的能力也下降了许多,那也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 不知陌生青年的神妙状态,能够持续多久。否则,只要下出一步俗手,就会断送掉前面所有的努力。 信天游微微一笑。 小样,在我面前装啥装! 所谓的“消息传送法器”,肯定指无线电台了。 阿法狗并非冰冷的机器,产生了人类的情绪。曾经被李世石“神之一手”逼得乱发脾气,形如没有受过委屈的小孩子。但重出江湖的它铸造了不败金身,不是那么容易崩溃的。 倒要看看,自己能否打破师父的预言,突破智能的天堑。 …… 三千里外,三只硕大的白鹤腾空而起。 它们曾驮着真人,多次秘密侦查曾周华三国的地形。本次南征不光负责引路,还将驱赶行人,提醒暗桩谍子开始干活了,赶紧送粮草送箭矢…… 小山岗上,被众星拱月的圣胎真人夏瑾瑜头束金冠,穿四爪蟒服,作俗世的王子打扮。目送白影飞出了几里地,扭头对传令官道: “出发!” 传令官单膝盖跪地,大声应“喏”,迅速起身奔向掌旗的军官。少顷,鼓声雷动,旌旗挥舞。 山岗下,十骑如离弦之箭,追随白鹤而去。这批武道巅峰是南征的急先锋,为大军肃清小股阻挡。 一盏茶后,又三只白鹤腾空而起。 随即五百骑齐发,全是通幽境界的武者。倘若遭遇大部队,他们负责凿穿,目的还是肃清道路。因为在后方,狂奔中的大军一旦骤停,绝对会人仰马翻乱了阵型,造成踩踏伤亡。 整整一炷香之后,三只白鹤再次起飞,它们是传讯的最佳使者。 五万轻骑如巨蟒出山,游龙翻江倒海。 铁蹄铮铮,大地颤抖。 他们将避开各处关隘,不缠斗,不饮食休息。孤军深入,直扑白沙城。 曾周二国的地盘虽然广阔,形状却扁平,又没啥崇山峻岭。从大夏边境穿过二国抵达华国,才一千多里路,大军将朝发夕至。 马是日行两千里的龙骧宝马,人是凝罡境界的铁血军士。 杀气冲霄!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四十七章 彼黍离离 田野一望无垠,翠绿的麦浪随风起伏,再过三个月就该成熟了。 宽敞的官道被封锁了,停留着一长溜华贵车辆,旌旗招展。 彪悍武士背对高地一座供行旅歇脚的亭子,执戈肃立。二十米外,周国与华国的官员躬身排列成整齐的大小两堆,安静等待。 五十米外的南北两端,两名武道仙师手执角弓站立于高车,鹰隼般扫视。 亭中点燃熏香,由一个太监服侍。石桌擦拭得干干净净,只摆放两杯清茶。一名身材高大者身穿四爪龙袍,烦躁地踱步,赫然是才登基的周王周海。一位身穿蟒服的中年人凭栏眺望,正是华国的一等公董仲。 两个使团参加完桃都大会,一起返回。官道至此,左拐驶向周国的都城大封,直行则通往华国北部边境。本来简简单单道别就行了,周海非拉着董仲登上了三岔口的长亭,显然有重要事情商议。 形势严峻。 入秋时,夏军极可能南下。 曾国不堪一击,地盘又小,未必顶得住十天。周国不弱,对比夏国却差了一大截。唯有联合华国,把战争拖入持久的泥潭,寄希望于道门调停。 曾周华三国同为潇水剑派的道场,本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一年前华国冒出了一尊护国金刚,潇水剑派便再也使唤不动它了,大家貌合神离。 对华国而言,任周国打得稀巴烂,白捡调停的果子,从此彻底摆脱潇水控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反正那里的天地元气稀薄,正阳门不感兴趣。 因此,无论如何,周海也必须把它绑上战车。 在回程的路上,周国君臣很震憾,甚至把在桃都遭受的冷眼讥嘲也抛诸脑后。 天人洞侧天机,宣告今明两年将出现旷世大旱。各国的第一要务,是储水储粮。狗日的华国,竟然从去年开始就高价收购物资,撤十万镇北边军跑去栖云郡挖坑。当时看来是一个笑话,现在却成了神话! 信天游的底蕴深不可测,理应早察觉夏国的狼子野心,提前作了预案。 撤离边军,把人口朝纵深转移,整饬白沙城,修复神龙大阵……一系列操作表明,他想背靠云梦大泽,以孤城白沙抗击汹涌的大夏铁蹄,不准备援助周国了。 这么搞,不是弃亲密盟友于不顾吗? 哼,必须正告华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周国若亡,华国岂能独善其身? 可是,周海以前压根就瞧不起华人,颐指气使惯了。突然间低声下气去求人家帮忙,话还真不好出口。瞥见董仲望向麦田,嘴角莫名其妙勾起一抹浅笑,更加气恼,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与惶恐的周海不同,董仲心里很踏实。自从信天游秘密祭拜了华王陵,承认了自己的王子身份,华国臣民万众一心,天塌下来也不怕。 大战当即,董仲神游天外,想到的却是女儿董淑敏。 “呵呵,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谁能够料到,淑敏去云山为母亲采药,竟然‘捡’回了失踪十六年的小王子。正阳门虎视眈眈,潇水剑派一旦介入战争,必定遭遇灭顶之灾。而她还远在潇山修行,太危险了,得赶快修书召回。除了她,所有华国弟子也要召回……” 听闻周海重重咳嗽,董仲一惊,迅速收敛笑容。宦海生涯几十年,他修炼出的应变工夫杠杠滴。当即手一摆,吟哦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这是上古《诗经》中,记载周大夫经过周王朝宗室所在地,见到殿宇荒废,黍子高粱野草疯长,有感而作。 这首诗挺应景,但感慨繁华衰落,又恰逢周国形势危急,继续吟完就含讽刺之意了,董仲故意弄了个半截。 “嗯,董公说得对,麦苗儿长势不错。” 周海是一介粗豪的武夫,哪里听懂了古雅诗文,草草附和。目光掠过董仲的肩膀,瞳孔猛地微缩。 北边天空上,排成“人”字形的雁群正惊慌拔高。 仅仅十息后,一个硕大无朋的“人字梯”便诡异竖立于天地间。一只只大雁伸长了颈子,扑扇翅膀,拼命往上方窜。 什么情况? 数息之后,天边出现了三个呈“品”字状的白点,离地面约莫二三十米。再过半分钟,终于瞧清楚了,是三只巨大的白鹤。 麻雀、燕子仿佛箭矢一般乱飞,亡命逃跑。拉车的马匹不安地刨蹄嘶鸣,惊得车夫猛勒缰绳。 草木偃伏,群兽惶恐。 怪异的声响遥遥传来,渐渐清晰。 “大夏南征,降者免杀。雍儿,雍儿……大夏南征,降者免杀。雍儿,雍儿……大夏南征,降者免杀。雍儿,雍儿……” 守候在北端高车上的仙师霍地张弓搭箭,喝道: “有妖禽!” 呼啦啦,甲士们擎刀举枪,迅速朝长亭靠拢。 周海面皮铁青,戟指空中,厉声呵斥: “妖言惑众,射死它!”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大王不可,那是三只开悟的灵禽。各位保持戒备,不得贸然攻击,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从两辆车里下来两个老者,从容走入亭中,赫然是化丹上境的仙师。作为周王室的高级供奉,非比普通护卫,陪国君出行享有专车。也只有他们,才敢出言阻止周海的命令。 妖物怪兽无比凶悍,急眼了敢斗真人。 灵禽从半空扑下,威势倍增,一击不中又可远遁。况且它们最记仇,会不死不休地纠缠。别看使团浩浩荡荡的,绝大部分却是凡人,不一定搞得赢。即使赢下了,也必将是一场惨胜。 华国钦天监的侍郎胡礼率领两名老夫子,疾步入亭,紧张地拱卫董仲。均从衣襟内掏出法器,顿时好一片晶光璀璨。 经过信天游多次外出“化缘”,贫穷的白沙城修士骤然变阔了,连协助华文修复神龙大阵的聚气菜鸟都分得一两件。可惜胡礼等人终究只是通幽境,顶多越阶激发出开光威能。 周海按住腰间的剑柄,阴沉沉望向逼近的白鹤。 两名周室供奉见穷嗖嗖的华国法师摇身变成了“多宝童子”,轻蔑冷笑,拖后半步站立于周海的两侧。一个悄无声息在袖中握住剑匣,另外一个则摸出了符纸,背手暗藏于腰后。 官员们经过短暂骚乱,重新站稳了。 文官不清楚其中蕴含的凶险,昂然而立,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武将则面色苍白,腿肚子打颤,暗道苦也。 直娘贼,这三只口吐人言的怪物扑下,在场的至少要死一半。蚂蚁多,确实能咬死象,可蚂蚁也会死得乌泱乌泱。除非真人出手,才有胜算。 白鹤翩翩飞来,鸣叫清亮,声震四野。 “大夏南征,降者免杀……” 什么意思? 难道战争已经开始了,怎么边关毫无动静?周国集结重兵于北线,可不是吃素的。即使道兵过境,也要淹没于人山人海中,脱一层皮。 长风浩荡,树枝摇晃,气氛越来越紧张。 守卫南北两端的武道仙师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表面依旧呈威武的弯弓射雕之势,好像两尊铜浇铁铸的雕像。却偷偷松懈拉弦的手臂,捏紧尾羽,生怕一不小心走了箭。 他们明白,只要胆敢射击,不管别人死不死,自家的性命肯定先玩完。 第四十八章 当世第一悍将 为首的白鹤翅膀张开了近一丈,优雅地飞过。 长长的颈子微微弯曲,小脑瓜点了点,好奇地瞅着下方蝼蚁似的人群。红彤彤眼珠子流露出一股人性化的轻蔑,叫得更大声了。 “大夏南征,降者免杀!” 后面两只鹤体型稍小,仿佛相声里的捧哏,拼命给老大助威。 “雍儿,雍儿。” 周华二国的君臣均不敢动弹,沉默地望着三只灵禽飞远,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周海嗓子发干,感觉很没面子,又重重咳嗽了一声。 正仰望天空的太监如惊弓之鸟,一哆嗦,拂尘打翻了桌上茶杯。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收拾。 周海瞟了一眼,毕竟不是当初打擂台的鲁莽王子了,并未责怪。深吸一口气,面向董仲问道: “董公,三只妖禽肯定来自夏国的王廷,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董仲捋了捋胡须,沉吟道: “周王,来者不善。兵者,诡道也。上计攻心,中策伐谋,下策用强。夏国狼子野心,想先扰乱我们军民的信心,瓦解斗志,再趁虚而入。不过,强者是不屑故弄玄虚的。此举正好暴露了他们实力,可能并不如宣称的那么强大……” 周海一听到“之乎者也”就脑壳痛,迅速打断了话头。 “秋天的时候,夏国绝对会举兵侵略南方。周国帮华国抵挡,你们也得出兵出钱粮才行,要不然这场仗没法打。董公,瞧瞧……我们去年被华国买走了不少粮食,又赶上今年的大旱,几乎没什么存粮了。你们还把十万边军撤走,尽剩下老弱病残晒太阳。不靠周国来挡,你们自己挡得住号称天下第一的龙骧铁骑吗?” 董仲听到这番话,心里暗暗“呸”了一声。咱们上你那疙瘩买东西,哪一次没出大价钱?脸上却不露声色,徐徐道: “军国大事,非同小可。我一定会把周王的意见,郑重回禀朝廷。” 夏国准备灭掉曾周华一统南方,态度是摆在脸上的,毫不掩饰。华国的朝廷内,对此形成了两种意见。 一派认为,即使援助周国,也抵挡不住夏军,不如固守以逸待劳。何况老邻居太霸道了,欺压华国这么多年,凭什么要援助它? 另外一派则认为,待战争一起,不用等到夏国兵临白沙城,光汹涌的难民就能把华国挤垮。反正迟早一战,不如早早支持周国,至少战火没在自家的地盘上燃烧。 信天游对此,并没有表态。 但是,储水,屯粮,造船,赦奴,移民等国策,必须紧锣密鼓地进行。 周海晓得对方在打太极拳,作不了主。真正能够做主的,是曾经胖揍了自己的护国金刚信天游。即使华夫人,也只不过是在帮侄儿看守王座。 他不想绕圈子了,道: “我与华夫人都是新登基,理应晚辈先恭贺长辈。一个月后,率使团去白沙城共商国事,请董公转达。” 董仲乐了,心道你这厮不傻呀,晓得形势比人强。死活不肯提信天游,想必是被他打怕了。 当即拱手长揖,满面春风道: “哎呀,周王驾临,实乃华国之幸。我们两国是友好邻邦,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想当年……” 周海干笑着扶住对方,一边频频点头聊些没营养的客气话,一边烦躁地张望。 他被信天游击破丹田后,慢慢恢复了一些实力。加上灵石丹药不要命地填补,总算维持住仙师境界不下滑。进阶是没可能了,但目力尚在。越瞅越觉得远处的情况不对劲,一掌按下。 “什么人,胆敢纵马践踏青苗。给我拿下,斩!” 五六里外,出现了一队策马狂奔的人影,正呼啸而来。 堂堂的大周君主,被白鹤硬生生憋出了一肚子鸟气。正巧没地方发泄,赶上这档破事,岂能不抖一抖威风? 毁坏青苗,盗杀耕牛,在哪里都是大罪。虽不至于砍头,打板子罚银子游街示众却逃不了。 “咔嚓”,栏杆折断。 一队二十人的彪悍侍卫出列,快速插向麦田中央。“铮”,腰刀拔出半截。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门神一般矗立。 没办法,哥几个刚才差点吓尿裤子。再不找回面子,饭碗难保呀。 华国的钦天监侍郎胡礼皱了皱眉,朝董仲丢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拱手道: “周王,天色不早了,我们先行告退。一个月后,在白沙城恭候。” 场面本来就挺尴尬了,再见到周人血淋淋处置罪犯,会更加尴尬,不如早点儿离开。 周海转过身,摆手道: “行,你们先走。一个月后……” 话音未落,一名供奉急切地低声提醒: “大王,那批人硬拦不得。” 众人诧异地遥望,只见十骑顶盔掼甲,如同风驰电掣,已经跑到了两三里外。呈一二三四排列,摆出了一个楔形穿凿的冲锋阵势。更奇的是,隐约有一团雾气飘浮于头顶,随他们移动。 文官们茫然,武将与法师一看就晓得。那是罡气蒸腾,常常被民间称呼为“杀气”。 天,来者竟然是十个武道巅峰! 周海这一次却不听劝阻了,咬牙切齿道: “传我命令,杀无赦!” 哗啦啦,又有三十人急促跑进麦田增援。 刀出鞘,箭上弦。 长蛇般的使团队伍立即收拢,拱卫在亭子周围。董仲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华国的侍卫只好跟随周人一起行动。 随王护驾,不光要长得雄壮,手底下没有几把刷子真不行。尽管十名武道巅峰确实可怕,在世俗几乎是一股不可制衡的毁灭力量。但一百多凝罡武士,几十个通幽高手,再加上四名武道仙师,两尊化丹仙师,并不怵。 对方也见到了这边的阵仗,放慢速度。一分钟后出现于使团的眼前,赫然都身披夏军铠甲。 哼,欺人太甚,大猫小猫才十只就敢赤裸裸入侵! 周海气得面皮紫胀,手挥向空中。 没等他下劈发令,十骑猛地一勒缰绳。马匹扬起被麦苗染绿的前蹄人立,咴律律长鸣。为首那员将领的天灵盖上,一道白柱突然冲天而起,凝而不散。 场面顿时大乱,周国队伍里传出一阵惊呼,破天狼! 扑通…… 阻挡在最前方的十几个士兵,竟然牙关打颤,膝盖发软跪倒了。 靠近周海的供奉抢先发令,沉声喝道: “且慢!” 他不仅身为化丹上境的大仙师,还是周海的同宗叔叔,最先察觉这十个人远比三只白鹤凶险。 周海的手臂悬停空中,手指弹了几下琵琶,慢慢扶向油漆斑驳的亭柱。 直娘贼,却是苦也! 怎么也料想不到,预计秋天才开始战争,怎么暮春刚过,夏国就急吼吼派出最凌厉的“杀星”潜入。 难道要执行“斩首”,就不怕被潇水剑派暗算? 对世俗而言,破天狼属于逆天存在,多年一直顶戴“当世第一悍将”的名头。岂止无人挑战,连第二、第三也无人敢去争。 遗落之地圣战的第二年,夏国攻击曾国,十九岁的破天狼一战成名。 只一爪,便将曾国硕果仅存的武道老巅峰掏心。 攻坚,一人破城。 野战,力敌万人。 尽管军队配备了强大的床弩,法箭,符甲,霹雳弹……硬碰硬,连真人都得淹死好几个。却架不住破天狼行动如电,钢筋铁骨,简直是一部不知疲倦的人形杀器。 当噩梦般损伤了数千士卒后,剩下的又不蠢。不来一场卷堂大散,难道还等着吃大餐? 相传此獠乃天狼孽种,自幼与狼群呼啸山林,七八岁才被散修金光上人收罗门下。那上人不是什么善茬,教出了一个更冷血嗜杀的徒弟。 道门律令,真人以上不得参与世俗战争。 岂料会出现如此凶狠的角色,突破了人间武力限制,如同游戏规则里的漏洞。 江湖猜测,破天狼早就无限接近真人了,却压抑不突破。很明显,夏国王廷恩威并施,不肯失去这把堪称无敌的尖刀。否则,谁愿意好端端的长生不去追求,苦苦呆在人间厮杀? 周海曾有一个叫邴虎的护卫,也流淌妖族血脉,狂化了能战仙师。面对破天狼,连提鞋都不配。 世俗最有名的“妖人”,是刚刚踏入出神境界的大真人——昆仑奴,与吴王孙称兄道弟。纵然神力盖世,躯体强悍,假如同破天狼贴身近战,恐怕讨不了任何便宜。 修行与杀戮,本是两回事。 据说连夏国的筵席上,修士们也纷纷避免与此獠同坐。 开玩笑,这可是一头狼人。万一狂性大发,自家又不能时刻催运法力法宝戒备。 唯独王子夏瑾瑜不惧怕,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收服了他。 ————— 众人直勾勾瞪着麦田中央,心全提到了嗓子眼。吹面不寒杨柳风,此刻竟透出一股血腥气息。 马匹站稳了,不安地刨蹄以抖落草屑。骑士却诡异地不扭身,也不拨转马头,泥塑一般直直正对前方。 数息之后,为首那员将领的头颅缓缓转向了亭子,身躯依旧一动不动。长条脸,眸子白多黑少,眸光如同刀锋。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鹰视狼顾! 老供奉匆匆行了一个稽首礼,朗声问: “道友请了,为何身穿夏军铠甲,在我大周的国土上驰骋。” 岂料,破天狼根本不搭理他,面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望了望周华两国的王旗,头颅继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弯,对身后的追随者道: “谁能告诉俺,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低沉阴森,犹如暗夜狼嗥,听得人尖颤抖。 第四十九章 冢中枯骨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能够一百八十度扭动脖子,看到自己的后脊梁。 老虎不能,狮子不能,大象也不能……但是狼能,狗也能,即所谓的狼顾。 来者白盔白甲,杀气凛然,必是破天狼无疑。 众人的心里冒出了森森寒气。 首席供奉出自周国的王族宗室,老谋深算。 他阻止周海发令攻击,明知故问,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要夏人肯含含糊糊答应一句,爱上哪去上哪去,狭路相逢的凶险就算揭过了。等使团回到了大封王城,哼,再布置罗网收拾他们。 被视若无物之后,首席供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冷哼一声,拱起的双手慢慢放下拢在了腰前。借助宽大衣袖的掩饰,手指悄悄弹开了剑匣。 夏国王子夏瑾瑜曾经扬言,破天狼一人可抵十万大军,可不是好耍的。真人上不了战场,这厮就是人间无敌。 拖后半步的第二供奉,眼睛里面突然迸发出狂热,不由自主走到栏杆前,盯住了七八十米外的白盔白甲。喉结耸动,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哦哦”声,仿佛待宰的鹅被捏住了颈子。 模样太下贱了,实在丢仙师的脸。 然而,众人都没闲工夫注意他,均战战兢兢思索破天狼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这是怎么回事? 夏军的队伍沉默了数息,第二排左边的骑士道: “将军,瑾王子可能没有料到我们会与他们撞到一起。论理,使团早该拐向了大封城,没理由滞留荒郊野外。” 右边的人却接话了。 “不,瑾王子算无遗策,怎么会料不到?临行前特地嘱咐了我等,万事不理,只管快马加鞭。” 破天狼缓缓把头转向了亭子的方向,道: “运气不错,好大一块肥肉!杀了董仲,对华国没影响。杀了周海,周国必然大乱……” 九位骑士急了,劝道: “将军,不可擅自更改瑾王子的决定呀。军中有约法三章,违者斩无赦。” 破天狼抖了抖缰绳,冷笑道: “哼……不听号令者斩,滥杀无辜者斩,奸淫掳掠者斩。依俺看,搞锤子南征?瑾王子干脆竖起一面大旗,写上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言语大逆不道,众骑士均低头不敢回应。 周国君臣听了,又喜又怕。喜的是此獠桀骜不驯,连王子都不放在眼里。怕的是,万一他真的违抗军令,杀上前怎么办? 左首的骑士一咬牙,道: “将军,形势如箭在弦,我们不可以滞留。况且,周国真正掌权的是王族和潇水剑派。杀了一个周海,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周海。” 破天狼揶揄道: “哦,既然碰到了,总得打声招呼。杀又不能杀,难道还要去见礼?” 那骑士愣了数息,嗫嚅道: “也可。” 道门推崇古礼,提倡春秋时的“君子之战”。至于各国做没有做到,它是不管的,反正喊是要那么喊。 例如,对方没摆好阵势不能攻击,只追击五十步等等……晋楚之战中,晋军大将撞到了楚王。那哥们居然下车行礼,然后去找别人拼命。楚王一乐,赏!晋军大败,战车坏在泥坑。楚军居然帮忙修好了,再继续追杀。 唯独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道门没有对邪魔外道宣讲“仁义”,恨不得全部杀光。 破天狼哈哈大笑,道: “好,老子干脆做一回婊子,给道门立一座大大的牌坊!” 言毕,冲天而起。 谁敢相信,狼人也懂礼仪? 两名武道仙师早有准备。 嗖…… 法箭离弦,却在空中化作了齑粉。 举刀擎枪的护卫们根本不及反应,银光闪闪的白影已经像幽灵一般站立二十米外,昂然拱手道: “参见周王。” 随着一阵磕碰的细碎声响传出,拱卫亭子的队伍收缩得更紧了。刀枪颤抖,如严冬瑟缩的刺猬。 周海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不知道该喊“赏”好呢,还是“杀”好。定睛再一看,惊得面如土色。 破天狼的指缝中,赫然冒出了一柄摇头摆尾的小剑,怎么垂死挣扎也脱离不了。 亭中,老供奉的面孔憋得通红,头顶白气蒸腾,正急急念诵。 瘦高汉子轻描淡写地用两指一拗,飞剑“咔嚓”断裂。再运力往地下一甩,伴随一声短促的啸鸣,飞剑彻底消失了。 以武力碾压道术,以手指拗断法器,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战斗! 化丹上境的老仙师“嗷”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踉跄跄,身躯仿佛牵线木偶似的朝栏杆外栽倒。 辛亏第二供奉眼明手快,一把将其捞回。将法符瞬间抛离手,化作一片清光罩住了亭子。 “嗷呜……” 破天狼一耸身,重新回到了马背上,快得如同缩地成寸,喉咙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咆哮。 妖风骤起。 以十骑为中心,麦苗一圈圈倒伏,田中的武士一个个瘫软。 清光碎裂,使团人仰马翻。 空中传来一声闷雷般炸响,狂笑阵阵。 “呔,冢中枯骨。今日不杀尔等,早晚必为所擒。哈哈哈……” 音浪横扫四方,远近回荡。 众人的耳膜差点被震破,乱哄哄爬起之后,隔了好一阵子还嗡嗡作响。 十骑的背影只剩下了黑点,朝南而去。 周海急忙叫太医来诊治挺尸一般的叔叔,站直了身躯整理衣冠,气得嘴皮子直哆嗦,连连嚷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厮隐瞒修为,祸害人间。我要向道门告状,点他的天灯,废丹田,锁琵琶骨……” 太监晕头晕脑,胡乱用拂尘去掸平龙袍的皱褶,被他老羞成怒地一脚踹翻。 一名武将连滚带爬地跑到亭子前,奏道: “大王,夏军肯定是抄小路进入了我国,继而转入田野疾驰。必有天大的阴谋,欲行不轨。待臣调军截杀……“ 周海面皮铁青,冷哼了一声。 心道老子又不蠢,这还不晓得?你想截杀破天狼,还不知道谁杀谁呢,只能够请潇水剑派出手了。 一名文官跳脚尖叫道: “他,他,他们是朝正南的方向跑。“ 众人一看,回过了味。 周国的都城大封在东边,正南恰是华国的白沙城。瞅那伙人风驰电掣的速度,不消三四个小时就可以抵达。 周海摆手止住了群臣七嘴八舌的议论,望向亭外。 董仲不知何时跑去了华国官员的那一堆,正歪戴着头冠下令。 “快,信香示警,通知密侦司紧急戒备……“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打断话头,高叫道:“错了,错了,全错了。你们要赶快启动神龙大阵,迟了就来不及。“ 什么人,好大的口气,神龙大阵是说启动就能启动的吗?貌似连董公都没这权力,唯有华王与国师才行。 定睛一看,却是周王室的第二供奉。老头竟然不守护周海,混入了华国的人群中。 老仙师见众人一时无言,眼神巴巴地望过来,得意地捋了捋胡须,问: “诸位可知,老夫修行什么吗?“ 众人眨巴眼,全找不着北了。火烧眉毛了,管你修什么?如果不瞧周国的面子,早推搡出去了。 钦天监侍郎胡礼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呸道: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老供奉不以为忤,挺胸傲然道: “老夫是一名符师。“ 切…… 众人一片嘘声。 搞半天是一名符师,大言不惭什么神龙大阵,还以为是阵师呢。 董仲扫视了一圈,沉声道: “诸位,都不要作声,听老先生讲。“ 老者微微一笑,点头道: “老夫痴迷于符道,晓得何处出现了符文,必千方百计弄来参详。纵然只能观其形,不知其意,却也满足。你们可知,破天狼穿的那套盔甲出自何处?“ 这下子,连周人也一呆,回味当时的情形确实不寻常。 千军万马混战,盔甲鲜亮最容易招致攻击。方才九个骑士的盔甲都是灰黑色,唯独破天狼浑身银光闪闪,白亮白亮的。 问题是,这家伙自恃武功盖世,从来不穿甲胄。 老者接着道: “八年前,白莲出世,妖族与人类展开了大战。据小道消息,三大妖王狼图、熊霸、虎贲身上穿的银光铠,是白莲圣后亲手打造的圣甲,它们不必狂化就可以战力爆增。否则天海城之战,狼图岂能赤手空拳,毙掉了一堆仙师、真人、圣人。 “老夫瞧破天狼身上的符甲,就是狼图的战甲。不光形制一模一样,连盔顶本该是红缨枪尖的位置,同样立着一匹仰天咆哮的狼。法力没有丝毫外溢,看上去普普通通。防御却如水银泄地,无孔可入。开始射出的两支法箭,还没靠近他就碎成粉尘。” 此言一出,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均感觉冷风飕飕。 天杀的夏国,不光有正阳门支持,还与妖族勾结了。破天狼岂止流淌了天狼的血脉,恐怕还是狼图流失俗世的孽子。他敢不把王子夏瑾瑜放在眼里,敢对道门不敬,就很好解释了。 老供奉继续解释。 “破天狼穿上了圣甲,绝对可以战圣人。妖族最不喜欢束缚,假借外物。他既然已经修炼得人间无敌了,为什么还要画蛇添足?是因为白沙城的神龙大阵,可斩雷劫修士,必须用至宝防护。那十骑急匆匆赶路,是想打华国一个措手不及。呵呵,假如老夫所料不虚,后面必然尾随了大军。” 不必等老者的“所料”实现了,几名武道仙师遥遥望见远方又飞来三只白鹤,听到鼓点般的声响隐约传来,仿佛巨槌敲击大地。 周海倒吸一个凉气,喝道: “撤!” 画风突然转到白沙城,经常参与神龙大阵机密的董仲立刻明白了,急促下令: “信香传讯王宫,封城,断江,启阵!” 老供奉哈哈大笑,道: “想不到呀,想不到……想不到有生之年,老夫还能见到两位冠绝古今的大修士隔空交手。楚山神女一念灭杀十万兵,力抗四十五道天雷,传下了俗世第一大阵。白莲圣后烈火焚城,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传下了世间第一战甲。 “神龙垂垂老矣,天狼如日初升。圣甲战龙城,仙人云集作壁上观,明里暗里斗法,还真是令人期待……“ 胡礼气不打一处来,怒目而视,骂道: “老匹夫,期待你个大头鬼。夏军压境,周国肯定先灭亡。我华国除了神龙大阵,还有护国金刚,岂会让狼崽子猖狂?” 第五十章 人皮面具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白沙城北十里的苏家庄,一片油菜花金黄,宛如海洋。 下午三点多钟,两个女孩子从花田里钻出,拐上了大路。面孔被温暖的阳光照耀得红扑扑。 刚巧有一辆马车经过,大一些的姑娘苏梅停下来避让。突然指向路边的花丛,咋咋呼呼道: “果儿,快点过来看,这儿有好大一只凤蝶呢。真漂亮,可不比你跑到油菜田里观察蜜蜂、蜻蜓、金龟子,强多了?” 苏果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走了过去。 她是设计绣稿的画师,为了绣品的惟妙惟肖,观察花草虫鱼本是日常功课。今天却只是草草地瞟了一眼花蝴蝶,便扭转身,惆怅地望向巍峨的白沙雄城。 午饭后,苏梅硬拉着被全庄视若明珠的小妹出来散心,谁知她越散人越没有精神。只好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自从信天游擂台决战斩杀圣胎真人周无羊,过了整整一年时间,少女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党灭亡,王党掌权,华国形势的转变犹如疾风骤雨。 刚开始的时候,满城津津乐道,传颂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 说什么信天游就是小王子,当年王宫大火被一位金身罗汉救走了,艺成下山。城隍庙灭邴虎,朱雀街斗真人,一声叱咤宝伞临城……青鸟万里寻主,竟吓得潇山的仙鹤仓惶逃窜;白灵儿红妆素裹,单骑闯关…… 没过多久,风向突变。 你议论大臣王族,只要不是诽谤就没有关系。甚至揣度刚登基的建明女王会不会再生一个小宝宝,也可以。唯独不准谈论护国金刚的来历,违者重罚。 被刑捕抓走的苏家庄长辈,早就放出来了。 一个个腰杆挺得笔直,走路带风,两眼放光。 人老成精,心里有数。经常有意无意在苏果儿面前闲话,说佛宗也有许多俗家弟子,一样可以婚娶。像宋国的君王虔诚礼佛,不也三妻四妾?等镇国天师府修好了,咱们庄肯定迎来大喜…… 少女羞得小脸通红,掩面疾走。 信天游没有食言。 擂台决战过去了十天,芙蓉义学的管事钱名礼带着几名随从来到苏家庄,重金聘请苏果儿等人当教习。 此聘非彼聘,苏果儿当然不肯去,苏大娘只好另挑了几个绣工和画师。 钱名礼也不勉强,当场下订一笔大生意,并且掏出一万六千两银票预付了全款。 春夏秋冬的小孩子服装共计一万套,价格是令人咋舌的一两银子一套。另外还有大人的服装两千套,三两银子一套。 贵人穿的蚕丝绸缎,几十、几百两银子不稀奇。可一套用上好麻布做成的平民衣裳,顶多值七八百文钱,何况小孩子只须耗费一半的布料。 难道,这是信天游对苏家庄进行变相的馈赠? 钱名礼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图样,说必须在上衣的左胸绣一个“校徽”。 那是一个圆圆的圈,中央是一枝红艳艳的桃花。中上部的边沿均匀分布着四个字,芙蓉义学。桃花的下面又横着两个奇怪的字,方舟。 苏家人明白了。 颜色五彩斑斓,花瓣浓淡不一,桃枝横斜,加上字不少,比简简单单绣几只喜鹊燕子复杂多了。所花费的人工,要比布料贵。 刺绣之前,得先出绣稿。 苏家庄最好的绣稿画师,当然是苏果儿了,被从内宅唤出。 本来坐着的钱名礼赶紧站起,长揖到底,笑道: “听闻苏小姐的技法不拘一格,万金难求。图样如果有瑕疵,任凭改动。“ 登擂台万众瞩目,闯长街血流成河,经历过两次大场面的少女增添了一份从容气质。微微一福还礼,拈起图样端详了一阵,说道: “芙蓉义学几个字虽然俊朗,与全局比较却显得拘谨。不如我在绘制绣稿的时候,把笔锋稍作变形,如何?” 几名随从中立刻有人咕哝,那可是咱们山长的手笔。 苏大娘沉声道: “果儿,你怎么能随便改客官的画稿?” 钱名礼笑呵呵道: “无妨,无妨……实不相瞒,那是本校山长劳清德先生的亲笔。考虑一来一去的,路上挺耗费时间,钱某被授权相机行事……那个……苏小姐把它稍作改动,让图稿更加美观,也未尝不可。” 一个小小管事,敢同意外人改动山长的字迹?说明在他眼中,咱们家果儿的身份要比山长尊贵得多。 苏大娘与几位长辈微妙地对视一眼,不作声了。 苏果儿浅浅一笑,继续分析。 “方舟两个字蚕头燕尾,法度严峻,做一丝一毫增减都不好。可它处于下方,好像一堆坚硬的顽石,偏偏上面生出了一枝桃花。自古以来,石上开花非吉兆,暗含好景不长之意。我想把它往下挪一点点,上面描绘草叶的纹理衬托,以寓意厚土恩泽。原来比较单薄的画面,也将更加丰富匀称……” 徽章可不是单纯的画稿,任何细节都具备了特殊的象征意义。比方说五十六个民族,就只能画上五十六朵花,多一朵少一朵也不行。 钱名礼沉吟了半晌,一边回答“行“,一边把目光担心地往图稿中央挪。 心道,姑奶奶,你这哪里是修改,分明是再创作呀。千万别改何青青的画,我可作不了主。要是让看门的老头俞疙瘩晓得,恐怕会见我一次就打一次。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果儿指了指图样的中间,说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笔触很纤细,灵动,但细微处……” 钱名礼不敢等她讲完了,苦笑道: “苏小姐,桃花不能改,细微之处不是太重要。反正校徽绣上了衣裳,洗一洗,晒一晒,总会产生些许变形的。” 少女停了下来,心里酸酸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雾气。 苏果儿早注意到了画稿右下角落的签名,何青青。凭着女孩子玄妙的直觉,立刻感觉对方与信天游的关系不一般。 “方舟”两字堪称神品,“芙蓉义学”四个字也功力深厚。唯独正中央的那朵桃花相当稚嫩,只相当于自己十二三岁时的水准。 不是何青青画的,又能是谁画的? 她是谁? …… 苏家庄名声在外,规模在各大绣庄里却是算小的,以前倍受欺凌压榨。 突然车水马龙,贵客纷纷登门攀关系。 苏大娘吩咐,一个也不见,只与老主顾保持生意往来。光芙蓉义学的订单,就够她们做半年的了。 热闹光景只持续了一个多月,苏家庄在一夜之间又变得门可罗雀。 一个令人震惊的小道消息,开始在江湖流传。 建明女王赐白灵儿为公主,准备在镇国天师府修好之后,让她与自己的侄儿——护国金刚信天游完婚。 又过几个月,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出现了。 番人公主阿莎一统云山,即位成为女王。中止了与华国的千年战争,造访白沙城结盟,请求嫁给国师信天游。 故事有鼻子有眼,还挖掘出了当初阿莎被镇南军包围,国师一声叱咤“雷来”,虚空生电,满川白亮…… 官府越辟谣,信的人反而越多。 这下子,连去苏家庄打酱油的人都没有了。 开玩笑,云山番子可是好惹的?凶悍野蛮,杀人不眨眼,还动不动就“下蛊”。万一他们晓得了国师与苏家小姐的露水缘分,玩阴的怎么办,岂不连累自家? 少女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沉默。 苏家庄的长辈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又毫无办法。 第二年的暮春,密侦司派人来到苏家庄,带来了国师信天游赠送给苏果儿的灵笋手环。 少女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全庄喜气洋洋。 随同密侦司谍子一起到来的,还有几个钦天监法师,簇拥着圣胎真人千陌。男子沉静文雅的模样,顿时把苏梅迷得神魂颠倒。 召集苏家庄的核心人物,千陌拿出了一块价值万金的天蚕丝布料,申明做十套“连体防护服”,严禁消息泄露。酬劳是白银五千两,七天内必须完成。在以下的七天中,密侦司谍子与钦天监法师将据守庄内…… 根据千陌的描述,苏果儿很快明白了。 “连体防护服”非常像“水靠”或者夜行衣,却密实得多,从头到脚不留缝隙。眼睛所在的位置,镶嵌着两块薄薄的打磨水晶。 难道信天游这么久不露面,是在筹划一次率队探险,准备去什么地方呢? 少女不由得胡乱猜测。 堂姐苏梅偷偷瞄千陌俊逸的面庞,也胡思乱想。 …… 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慢慢朝回走。 百花盛开,草木葳蕤。 蜜蜂粉蝶到处乱飞,惹得人心情烦乱。 三十米外,马车停下了,钻出一位油头粉面的公子。直勾勾盯着苏果儿,简直想和水吞下去,嘻皮笑脸道: “两位漂亮小姐,想必是苏家庄的。本公子从周国过来,准备给你们下一笔大大的订单。来来来,一起上车商议商议。只要能让本公子高兴,你们两个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全不用操心了。啧啧,手腕上戴的啥,笋壳儿?本公子多的是金镯子,银镯子,玉镯子……” 苏果儿厌恶地躲藏在了堂姐的身后,苏梅双手插腰,啐道: “呸,什么订单,不稀罕。苏家庄不接待生客,你们哪儿来,哪儿凉快去。” 公子的面庞挂不住了,恶狠狠骂道: “两个柴禾妞,他妈的给脸不要脸。呆会儿,老子就去跟你们族里的长辈讲,派你们两个割猪草。” 言毕,竟挡在了前面。 马车占掉了一半道路,被这么一挡,二人无路可走。 苏梅火了,指着对方骂道: “喂,你让不让?” 苏果儿是一个温和的性子,扯了扯姐姐,举步迈向路旁。 苏梅一把拉住她,跺脚道: “哎呀,果儿,你让什么让!这是在咱们庄,光明正大地走,干嘛要抄田野小路?” 那公子抱着膀子,冷笑连连。随即从马车的前室里钻出了一个管事一个保镖,立在他身后。如果不是顾忌在白沙城下,苏家庄外,恐怕就要直接抢人了。 僵持了片刻,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五个皂衣革带悬腰刀的人赶到了,勒住缰绳。 苏果儿扭头看了看,心里一沉。 这五个人的打扮,跟前几天离开庄子的密侦司公差一模一样。却面无表情,似乎戴着江湖上传说的“人皮面具”。 为首的长者不说话,眼睛一眯,盯住了苏果儿腕上的灵笋手环。 旁边身躯瘦小的中年人,却饶有兴趣地打量马车。 第五十一章 犁庭扫穴 苏梅的眼力可没有苏果儿好,见来了一群公差,胆气更壮了,嚷道: “哎呀,几位官爷,你们是准备去苏家庄的。上个月,密侦司还在咱们庄子里呆了七天……” 哦? 为首的两个骑马人微妙地对视了一眼。 苏果儿急了,急忙拉扯堂姐衣襟。 苏梅飞快捂住嘴,醒悟自己差点把“连体防护服”的秘密漏了风,急忙改口。 “官爷,评评理,他们挡住了道路不让我们走。“ 富商公子傲慢地抬起下巴,说道: “哼,这两个丫头应该掌嘴,无故辱骂我等。“ 他本来就瞧不起华人,晓得下乡巡逻的一般都是小差役,更加不放在眼里了。 苏梅跳了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尖骂: “你放屁!“ 几个公差却没有搭理他们,犹如钢浇铁铸。 长者看了看苏果儿,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又偏头望向北面三里开外的小山包。 白沙城外,每隔十里便选择高地修建了堡楼。倘若遭遇天灾、兵祸、盗匪等紧急情况,会点燃狼烟示警。 瘦子跳下马,连鞘摘下腰刀。用鞘头敲了敲车厢,走前几步,一瞪眼喝道: “下来!“ 车夫吓得一哆嗦,火烫般蹦下地,以为撞到缉私了。 管事连忙拱手,赔笑道: “差爷请了,咱们可是周国的正经客商,每年都要从华国买一些绣品回去。像这个苏家庄呀,咱们前年还做过生意……“ 谁料想对方懒得听,从车前又走到车后,用刀鞘挑起了帘子。 太无礼了! 富商公子气得往前冲,骂道: “干什么?“ 仓啷……腰刀拔出了半截,瘦子眼睛里寒光一闪。 那公子吓得噔噔连退,面孔煞白。 管事慌忙扶住了主子,脊背冷汗直冒。他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凶险场面,晓得不是开玩笑。 眼前的公差简直疯了,看几个人的眸光如同看小鸡仔。一言不合,是真准备杀人! 瘦子还刀入鞘,挂回腰间,冷冷道: “马车还不错,老子征用了。如果不是有两位尊贵的小姐在场,老子早就宰了你们鸡个厮鸟,快点滚!” 见过霸道的,没见过这样霸道的! 苏梅心里大呼解气,恨不得再热闹一点。苏果儿却越瞧越诡异,想把堂姐拖远,却怎么也拽不动。 管事勉强堆出一脸笑意,恭恭敬敬问: “敢问几位官爷,是哪个衙门的?这征用了马车,是不是也要出具一个收据呀,到时候我们好领回去。” 瘦子冷笑,道: “切,领不回去了。再啰嗦,吃我一刀!” 富商公子气得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朝前冲。这一回,连管事也没能够拉住,指手画脚道: “老子就不相信王城根下,华国的差役敢无法无天。说,你们到底是哪一个衙门的?白沙府里,老子有不少熟人。” 瘦子一言不发,缓缓把手按上了刀柄。 周国的保镖虽然才踏入通幽境,进华国后也是两个鼻孔朝天。早察觉面前的瘦子凶神恶煞,气势却不强大。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岂可放过? 当即三步并作两步,摊开双手挡在了前方。 眼瞅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马上的长者抬掌一推,一块腰牌凭空而生,大如锅盖。 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密侦司。 这……也太夸张了! 保镖僵住了,膝盖一软跪倒。牙关磕得咯咯响,结结巴巴道:“小的,参,参见……仙,仙,仙师……” 苏梅鼓掌笑道: “嘻嘻,早猜你们是密侦司,这个戏法是怎么玩的?” 她哪里知道仙师的可怕,还曾经给圣胎真人千陌端茶送水呢。对方吃她娇滴滴一唤,耳朵根子都红了。 苏果儿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高明的画师,记忆与目力远超常人。想起了在珍宝阁见过的幻术,虚空浮物……这几个人,绝对不是来自华国的密侦司。 数息之后,腰牌袅袅消逝。 周国客商落荒而逃。 一里外的庄口,涌出十几条手执棍棒的青壮。油菜花田野一览无余,早有人望见了情况不对,怕两姐妹吃亏。 长者拱手道: “有大事要发生,十万火急,请两位小姐速速召集族人到庄口。” 两姐妹被他这一副郑重的模样吓坏了,匆匆而去。 瘦子招呼一名骑士下马赶车,自己翻身上马。 长者遥望两姐妹走出了两百多米远,忍不住伸手挠了挠面颊,说道: “廖明,瑾王子讲你们密侦司的人脸子透气性差,戴着不舒服。花费那么多银子,怎么隔一年了还没有改好?” 瘦子长叹一声,回答道: “容老,您有所不知。半年前确实改进了,但大批量的战略物品送不进来,潜伏的兄弟只好使用存货。章牧之太厉害了,只要发现谁携带了人脸子,迷香,可以隠形书写的明矾。直接杀掉,要不关进监狱……大规模的粮草基地被捣毁了三个,只剩下五个小的。怕不够大军消耗,我正愁呢。” 开光幻师容声沉吟了一阵,安慰道: “不要紧,瑾王子早知道这些情况。龙骧铁骑的随军仙师携带了空间戒指,想必撑一个月没问题。等一个月之后,白沙城已经打下了,自然不用操心粮草。” “啊,一个月?给我的计划不是三天拿下吗?”廖明吃惊道:“半小时前,白沙城开始拆桥,沉船封江,想必是得到了讯息。为什么破天狼将军不乔装改扮,提前率领高手控制城门?甚至杀入王宫,都有可能呀!” 容声微微一笑,反问: “你觉得以破天狼将军的性子,肯乔装改扮吗?” 廖明不说话了。 老者继续道: “瑾王子要的是千里奇袭,光明正大打下白沙城,而不是千里偷袭。你曾经献计,说攻城时命令潜伏的谍子放火。先不管能不能奏效,至少我堂堂的大夏国竟施展鬼魅伎俩。天下人会戳脊梁,道门的脸也挂不住。 “白沙城千年不败,禁制重重。难道你说夺城门就夺城门,你说攻王宫就攻王宫?破天狼将军杀气冲霄,神龙即使打瞌睡也可能被惊醒,会轻易让他入城?” 廖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两个小时之后,大军兵临城下。我们的谍子苦苦经营了三年,挖掘出两处桩点。将在攻城之时炸断朱雀大街,正是‘神龙’的腰身。可笑华文那个憨瓜,不晓得自己造出的霹雳弹,是用来炸老祖宗的。” 容声道: “你再站高一点点,就能够认清事态了。破神龙大阵是堂堂正正的兵法,烧民居就落了下乘。不要以为,大夏南征是兴之所至。当今天下,乃道门之天下,唯有西南不服。华国往西北翻雪山是遗落之地,往东南穿丛林是南海蛮夷。 “从吴国翻越百万大山也可以南下,但妖族会让道兵过境吗?再看华国,狡猾得很,从来就没有臣服于道门,供奉的是楚山神女。云山之中,流行巫蛊之术,算疖廯之疾。可西宁一带,却自成一统。 “潇水剑派名义上收服了华国,敢把触角延伸进云山、楚山吗?现在,它连融体圣人都没有了,更加不可以寄予厚望。大夏南征,其实是道门一统天下的最后一战。佛宗微弱,秃驴们明哲保身,掀不起什么幺蛾子。 “瑾王子的计划分作两步,假如能够一战拿下白沙城,当然好。万一不能,就不要强攻了,预备第二阶段的围城打援,犁庭扫穴。放云山番族与楚山蛮族来救援,一一灭杀。否则他们躲进深山里,你怎么找寻?“ 廖明半天说不出话,抱拳嗫嚅道: “谢谢荣老指点,廖某无以为报。唯有前年的擂台之上,偶得华国护国金刚信天游的‘通天神塔’三枚,愿意奉献足下。“ 老者不悦道: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莫让阿堵物污了我道心。“ 廖明长揖,道: “不是阿堵物,也没多珍贵。真真切切是三粒骰子裂开成了六座小小的神塔,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虽然不是法器,琢磨起来却奥妙无穷。廖某本想偷偷留下三枚参详的,现在又觉得自家的福分未必承受得了。愿意把这六枚神塔统统奉献给容老,望不嫌弃。“ 容声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 “行,老夫就帮你消了这个灾。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大战当即,却被派来了无关轻重的苏家庄。“ 廖明点头道,是。 容声道: “派我们俩前来,是瑾王子不希望出纰漏。当年你我亲历了珍宝阁之战,见过苏果儿。而苏家庄,是计划中定好的屯兵之地,必然遭遇干戈……不久之前,有人告诫瑾王子。不管仗怎么打,也不准伤害信天游的亲眷。“ 廖明吃了一惊,道: “啊,当今天下,还有人敢威胁瑾王子?“ 老者道: “应该不算威胁,算是一道私人命令……即使是天人,也免不了世俗情感。神女破关抗天雷,是为了保全楚地的子民;魔导登天一战,是为了庇护科学狗余孽;圣后一怒焚城,是为了给妖族争和平…… “而这一位,贵不可言,是为了斩断尘缘。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人,来自虚空秘境,名字叫齐天。” 第五十二章 狼烟 廖明的眼珠子鼓凸,嘴巴张开足有鹅蛋大,嗫嚅道:“齐,齐天……” 猛抬头,发现老者荣声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吓得“噼里啪啦”连甩了自己几记耳光,道: “小人该死,不该直呼圣人的名讳……” 容声微微一笑,道: “无妨,心里尊敬就行……圣人念头通达,心胸该不会如此狭窄,同凡人斤斤计较。‘齐天’这个名字,本来是道门的禁忌,连瑾王子都不敢随便泄露。如今他踏出了虚空秘境,道门自然会昭示天下。“ 廖明惊问: “啊……既然道门派出了圣人攻打白沙城,哪还要我们干什么?“ 容声不悦道: “瞧你那副弯弯拐拐的谍子脑筋,说话怎么直来直去?道门一统南方是大势所趋,但总不能自个出手。几千年来国家林立,你杀我、我杀你,血流成河。瑾王子说了,以杀止杀,以一战定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华国虽然小,但镇国天师信天游先于道门的‘天演’预知了大旱,不可小觑。最近,他动静如何?” 廖明回答道: “禀容老,一个月前信天游现身飘香苑,探望了以‘天魔舞’名动四方的罗刹女子丽姬。奇怪的是,白沙城气氛骤然紧张,戒备森严,甚至执行了百年不曾有过的宵禁。谍子多方刺探,也得不到什么消息,还差点被章牧之抓进去几个。 “十几天前,王城的气氛又没有任何征兆地松懈了,建明女王突然祭拜王陵。封锁太严密,我们不知道信天游去了没有,也不知道目前在不在城内。他的行踪,一直是华国的最高机密。 “不过……廖某觉得,预测大旱倒不算稀奇。去年小旱,春季的雨水却比往常还多。民间的老农就纷纷扬言,发尽桃花水,必来旱黄梅。“ 容声乐了,笑道: “哦,那些老农敢不敢赌上全部的家当,派十万大军去挖坑?“ 廖明呆了呆,道: “廖某浅薄了,他们只是根据经验胡猜,并不确定。“ 容声道: “千万别小觑信天游,或许他本人不厉害,背后却有强大的力量支撑。另有一件事,我得郑重告诉你……“ 说着说着,老者突然住口,看了看左右的骑士,道: “你们先行一步,跟苏家庄的人讲清楚。大夏的龙骧铁骑即将抵达,所有人必须在一小时内撤离。” 这时,苏果儿与苏梅已经赶到了村口。一群人正围着两姐妹议论纷纷,望向庄外指指点点。 随即,铜锣“哐哐哐”敲响,大批人从庄里涌出。 几位骑士立刻催马前行,富商被“征用”的马车跟在了后边。 待他们走出一百多米远,容声催马缓行,压低声音道: “大夏男儿可以战死疆场,却不能枉死在云山和楚山的丛林。尤其训练谍子不容易,一个可抵三名士兵……瑾王子密令,不准越过栖云郡的羊肠谷,省得白白送死。云山与楚山太邪门了,连道门的巡天眼线都有去无回。 “你只须派几个得力人手,秘密前往东南方最偏远的芦水县,弄明白信天游在不毛之地大兴土木,究竟想干什么。切记,仙人之战,凡人永远是马前卒。想一想当年遗落之地的太阳城圣战,就懂了。 “大夏南征,其实是道门与各种反对力量的决战。一旦攻破了白沙城,西南再无屏障。那些隐藏的魑魅魍魉不得不冒出头,作殊死一搏。到那个时候,局势就不是龙骧铁骑能够左右了。“ 廖明的额头冷汗涔涔,低低应了一声“遵命”,扭头望向白沙城。 心想,你咋不把话说明白呢,到底真打还是假打?这一搭进去,可就是百万条人命! 老者懂他的意思,道: “军令如山,岂可阳奉阴违。白沙城自然是要打下的,而且要狠狠地打,打出我大夏铁军的威风与士气。几天之后,道门肯定派出巡天者,各国肯定派出督查,大小门派也会派出行走刺探情况。 “所以,我们不光要赢,还要漂亮地赢。谍子不是军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可要约束好,别被逮着了把柄。” 廖明点头称“是”,过了数息又忍不住发问: “容老,华国有这么强大吗?说不定今天的黄昏,白沙城就破了。“ 容声摇了摇头,道: “天地元气稀薄,华国的军队并不强大。但你好生掂量一下,这世界上的千年不败之城,千年不灭之国,有几个?“ 廖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却不敢开口。 圣人齐天走出虚空秘境,自然代表了道门的意志。可他要斩断尘缘,怎么会和佛宗的金刚信天游产生联系,特意叮嘱莫伤害他的亲人?好在那小子孤家寡人,即使是真正的华王子,也没几个亲戚。 苏家庄的长辈一溜小跑出来了,疑惑地听完几个面生公差传达通告。作为一庄之主的苏大娘还没有表态,人群早七嘴八舌炸开了锅。 青天白日的,说打仗就打仗,不是鬼扯吗? 远隔千里,前面有曾国、周国的重兵防守。夏国的龙骧铁骑再厉害,难道还能飞过来不成? 退一万步讲,就算曾国和周国不设防,敌寇是飞过来的,不也得闯咱们的榆宁边关?十万镇北军撤下了,剩下的老卒打仗确实不太行,点烽火狼烟一定很麻溜,怎么毫无动静? 多少辈才积攒下的一点儿家业,哦,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即使撤离,一个小时怎么收拾完?除了金银细软,粮食总得带,衣裳被褥总得带……老幼妇孺一大堆,走不动呀,马车才几辆…… 几个“公差”解释不清,口音支支吾吾又不像本地人,偏偏还磨磨蹭蹭掏不出腰牌。渐渐被生疑的众人围在了核心,狼狈躲避唾沫星子。 十几个提棍拖棒的苏家庄小伙子散布外围,防止对方逃跑。一个胆大的干脆走上前,把拉车马匹的缰绳系在了小树上。 苏果儿静静站立母亲旁边,盯住缓缓行来的老者与瘦子,右手下意识抚摸左腕。灵笋环透出缕缕清凉,令人心情安宁。 她认出来了。 老者曾经在珍宝阁表演幻术,合拢的双掌一分,虚空中便浮现出了千年赤木芯影像。瘦子正是拍师廖明,曾接触过三次。尽管今天他戴上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改变了腔调,身形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们并非华国密侦司的公差,而是夏国人! 可几个夏人,为什么要跑来苏家庄胡说八道,讲夏军马上兵临城下呢? 少女很糊涂,索性不思考了。专等对方露出了狐狸尾巴时,就无情戳穿,哼! 轰…… 尖叫乍起。 苏果儿循声望去,差点晕倒。 白沙城的四角,四道粗大的狼烟冲天而起。 底下肯定有阵法催动,狼烟凝而不散,迅疾无比,呼啦啦直入云霄。远远望去,如同天地间诡异冒出了四根墨黑柱子。 巨大的恐怖降临,使人难以呼吸。 第五十三章 囚禁于地心的天人 正午,山林闷热,康节却寒毛直竖。 不是感觉冷,是真的冷。阵阵寒气袭来,连松树的表皮上都凝结出了白霜。 他不由得悻悻猜测,隔着棋枰端坐的青年修士肯定擅长寒冰法术。这会儿全神贯注对抗阿神大人,法力外泄了…… 盘面的落子超过一百五十,局势还是一片混沌。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你包围我,我包围你……犬牙互错,厮杀得天昏地暗。 猛烈的战火在中腹燃烧,边角也余烬未息。 孤棋不孤,遥相呼应。死子未死,存在着种种借用,甚至起死回生的手段…… 作为围棋圣手的康节,只思考了五六步就天旋地转,脑子成了浆糊。 对面青年的瞳孔如火苗燃烧,面孔却越来越苍白。一抬手,掌心赫然出现了一块琉璃状的方形石头。 老头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能够与阿神大人战斗了这么久不露败相,又拥有空间戒指,对方恐怕是道门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真人。 显然,他用脑过度,亟需补充灵气……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令老头儿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子。 只见青年的动作宛如木偶,小臂机械地一节节抬升,把灵石塞进了嘴巴。随即腮帮子僵硬地咀嚼,发出“咯嘣”脆响,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围棋盘。 这,这这这……这是什么法术? 康节闭上眼睛使劲甩了甩脑瓜,确信刚才没有看错,青年的确把石头当成了零食嚼。 扑通…… 侧立的少年摔倒了。 老头慌忙起身将弟子扶起,道: “唉,你退后些。别老是盯着棋盘看,会头晕目眩的……” 这盘棋在信天游全身心浸入之后,散发出类似法符的效果。当初在华国的钦天监书写点如瓜子撇如刀的“永”字,就曾让小胖子冯程程浑身发毛。今非昔比,小小的棋童当然经受不住了。 他对眼前的一幕熟视无睹,拈起一枚白子,缓缓落向棋盘中央。 从海量的判断中筛选出了两步,点“八八”或者“九七”,难分优劣。但“九七”把局面弄得更加复杂,而“八八”则短兵相接,凌厉决绝,颇符合他的性格。 “九七。”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哦,应该是直觉在提醒自己……信天游的手偏了偏,白子稳稳落在了“九七”之上。 康节确认了落子的位置,迅速挪开目光。 少年则飞快地回传棋谱。 这盘棋已经进行三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人感觉饿。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与阿神大人对弈超过百步,却还没有溃败之人。 信天游面无表情地仰望了一会儿天空,随即如同石佛一般端坐,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趁着空当养神。 谁也没注意,他以非常轻微的幅度打了一个寒颤。随即,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沁出。 信天游回过味了。 刚才,就在落子前的一瞬间,脑海里响起的竟然是一个女子声音! 靠,难道天人观战,千里传音,把老子当猴耍? 数息后,充满威严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凝神感应之下愈发清晰。但总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清洌的泉水顽强挤出岩石缝隙。 “落子于‘八八’,阿法狗在二十步后有一个双征子的妙手。你就算提前几步发觉,也躲得了初一却躲不开十五。尽管盘面的状态依然胶着,但随即会发生大转换,迅速趋向简明,那才是它最擅长的。 “落子于‘九七’,属于最大限度地拉长战线。为了与你决战,阿法狗调用了香格里拉将近一半的能源。当负荷越来越重,无人机、机器人、视频监控、窃听照明、恒温装置等等,都会一一熄灭,那是它承受不起的损失。 “所以,下面你只要按照朕的指点走,必胜。” 天人,绝对是天人! 但是那个“朕”字,雷得信天游外焦内嫩,马上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你是谁?” 强烈的脑电波辐射而出。 “你不需要知道,朕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说。” “朕被困于地心,你只要将朕解救出来,朕就助你荡平这天下。” “切,吹牛!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你爬不出来?” “一言难尽。” “呵呵,你被谁关进去的,阿法狗是不是专门镇压你的?你是不是想等它和我斗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可以偷偷溜走?” 信天游倒吸一口凉气。 地心温度高达六千多,比太阳表面还热。而且是铁核固态,高达三百五十多万倍大气压强,什么玩意能够在那里生存? 他觉得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师父信使在遗落之地圣战时抓住了一个天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她硬塞进了地心。 师父铁石心肠,这种事真干得出。 可“朕”却是帝王口气,怎么也说不通。 对天人而言,帝王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不可能把这个专称挂在嘴边。 对方恨恨道: “呸,卑贱的人工智能岂有资格镇压朕,顶多算狱卒罢了……少废话。虽然这盘棋定不了生死,但若没有朕的帮助,你一定会死在香格里拉。不讲别的,轩辕枭的实力就在你之上……” “我是来打酱油的,干嘛要同他们打打杀杀?” “你大模大样朝香格里拉闯,傻瓜都看出来必定怀揣使命,必定有保命的底牌。但是,科学党在道门的重压之下犹如惊弓之鸟,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走一个。即使你的底牌足够强硬,一样会有人置你于死地。” “你是谁,知道一些什么?” “朕知道,你一定是王八蛋信使的弟子。也只有他,才能培养出像他一样愚蠢倔强的人。但你那个傻瓜师父,也没有本事囚禁朕……少啰嗦,接不接受交易?” “我……我也没本事爬进地心把你弄出来呀。倒是在南海认识了一只叫龟虽寿的老乌龟,经常爬进熔岩玩儿。可惜,他被天道死死摁在深渊……” “不要东拉西扯,朕自然有办法让你进入地心……第一,我们的交易不能告诉任何人;第二,你接不接受?第三,不接受的话,立即死。” “切,想杀我?连你自己都被关在地心呢!” “朕确实不能够直接杀你,但是趁着阿法狗与你激战分神的时候,在核弹发射井的程序内埋伏下了暗桩。一旦启动,你将逃无可逃。然后就会上演一出好戏,道门必然注意香格里拉,将这里化为一片焦土。等你们都死光光了,朕只需继续沉睡,等待下一个有缘人……给你三秒钟考虑,一……二……” “好啦好啦,发那么大脾气干嘛,我接受。” …… 第五十四章 千里传音 趁着青年闭目养神,康节麻起胆子端详对方。 越瞅越觉得亲切,越瞅越神思恍惚。膝盖直发软,心底涌出一股膜拜的冲动。 老头儿倒吸一口凉气,转移目光,偷偷用拢在袖袍里的手狠狠掐了掐手臂。疼痛袭来,让他摆脱了近乎“景仰”的迷糊状态。 这是道门的精神法术,还是真人天生的威压? 亲切感该如何解释? 轩辕将军也能令人产生类似的感觉,曾经说过,那是完美战士在无意之间气息外泄,召唤伙伴,震慑邪魅。 仿佛山中虎啸,百兽惶恐。 “老,老……老师,不得了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惊叫。 正浮想联翩的康节愠怒地转过身去,一看之下也呆住了。 梨树下,白旗挥舞。 黑棋认输了! 这怎么可能,战无不胜的阿神大人竟然败了!!! 康节揉了揉眼眶,一看再看之后,火烫般转回身。发现棋盘之上,黑子还牢牢掌握着先行之利,压根就没有呈现溃败的征兆。 当然,即使有,以他的水平也看不出。 待要检查细节,又头晕目眩了。 棋局好像巨大的磁石、漩涡、黑洞,吞噬着一切窥探,让人集中不了精神。 少年见老师不吱声,急得直跳脚,嚷道: “我去问一问,肯定搞错了!” “好……。” 两分钟后,少年垂头丧气走回,带着哭腔道: “黑棋投子了,中盘负。” 康节闻言,猛地站起,嘴巴大张,瞳孔迸发出狂热。一时间竟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曾经血洗太阳城的道门真人。 书生与阿神大人之战,其实是人脑与电脑之战,人类与机器之战。 导师预言的智能天堑,被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破了! 信天游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轻微一晃差点失去了平衡,赶紧扶住树干。这盘耗费了整整三个半小时的棋,每一秒都像走钢丝,体力与精力的透支太大了。 “老丈,麻烦告诉我,去往香格里拉的道路。” “哪,那……那边……” 康节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伸手机械地指了指。 “沿着中间这条主路一直向前,不要拐弯,三十多里后会看到一片大草原……” 听完了,信天游拱手致谢。才走出十几步,却突然手向后一拂。强劲的气浪凭空而生,掀翻石桌上的棋盘、棋罐,黑子白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哎呀,干什么?千古名局,不,万古第一神局,就这样毁了……” 老头儿手忙脚乱扶棋盘,哪里来得及,气得顿足捶胸。这盘棋,他从头到尾不敢细看,不可能凭记忆复原了。 信天游头也不回,冷冷道: “既然是神局,就不应该流传世间。” 少年插话道: “老师,别管他,收讯处肯定存了底稿。” “对对对,快走!” 康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急火燎,朝百步外的房屋一溜烟小跑。 信天游停下脚步,转身正告道: “等等……如果我所料不差,收讯人在收到认输消息的同时,一定收到了销毁底稿的命令。不用讲什么天人了,假如棋谱落入一个聪明绝顶的圣人手里,也要招惹大麻烦。所以,你们必须忘了这盘棋。” 老头与少年站住了,呆若木鸡。 …… 下午五点多钟,晚霞在天边蒸腾,香格里拉的天空依旧明亮。 信天游悠闲行走在一条小路上,周围山花烂漫,清香阵阵。 他没有急吼吼奔赴大草原,而是找到一个山洞调息了三小时。吃饱喝足,总算恢复了巅峰状态。 期间,神秘的“天人”保持沉默,好像无线电台哑了。 信天游压根就不相信她有荡平天下的能力,否则何至于囚禁于地心?龟虽寿算是被天道死死摁在深渊,确实斗不过老天爷。而这个天人,明显是被强者镇压。 那个“朕”字闻所未闻,把他雷得不轻。 也只有通过传送阵抵达天堂星之后,见到了“袜子”保留的万年之前影像。神不弄通的“秦始皇”,才口口声声不离“朕”。 信天游强烈预感,即使诸神陨落,“秦始皇”却可能活着。那货狡猾得很,绝对不会学雄赳赳的“子路”冲锋在前。 假如把地心的天人弄去天堂星,两个“朕”恐怕要掐得天昏地暗。 嘿嘿,一定很好玩。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天人的警告,还是要认真对待。 最了解科学党的,并不是师父,也不是自己,而是这位不知名的天人。 她被囚禁于香格里拉的地下,对地面的活动了如指掌。又没事干,天天玩推演。十几年累积下来,啥不清楚? 突然,悠闲行走的信天游僵住了,望向遥远的白沙城。 一瞬间,潮水般的信息涌进了脑海。 百万人呐喊,奔突,催促,呻吟……宛如惊涛骇浪。 惊恐,悲伤,愤怒,绝望,执拗,不屈,昂扬……诸多情绪混杂,汇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 不好,神龙大阵示警! 又过了数息,阵灵苍老的声音在脑海响起。 “少主只管安心远游,老奴粉骨碎身,一定守好家门。” 信天游正要询问出了什么事,一切又重归寂静。 他皱起了眉头。 出发前已经作好了种种安排的,怎么突生巨变了? 能够激发全城恐慌不安的,无外乎两种情况,大军围城或者圣人攻城。 第一种情况最不可能发生,不用担心。 周国除非疯了,才会反攻友邻。而夏国要打过来,必须先破了曾周二国的防线。 圣人攻城则无法预测,有可能发生。 真人之上不得参与世俗战争的禁令,得看针对什么人。当年白莲圣后火焚了安南,十万凡人灰飞烟灭,道门连屁也没放一个。 既然神龙连“粉骨碎身”的狠话都讲出来了,说明白沙城正遭遇千年以来最大的危机。 华国一直低调,又有潇水剑派这个纯天然挡箭牌,没得罪过什么强者。 难道团灭道门的南方巡天使者一事,暴露了? 自从信天游修为精进,彻底融合了封天诀之后,阵灵便视他为主。随着大阵一一修复,垂垂老矣的“神龙“重新焕发活力,今天讲话特别利索。但也只是到此为止,再没有传递任何讯息。 信天游变成了一头拉磨的驴,团团乱转。 干着急,干瞪眼。 他可没有本事千里传音,千米还差不多。 立刻返回白沙,还是继续前往香格里拉,是一道非常艰难的选择题。 第五十五章 渡鸦引路 白沙城屹立了千年,不是那么好攻破的。危急时刻,楚山大祭师肯定出手。两百年前,正当鼎盛的潇水剑派兵临城下,不也妥协了,不敢真的吞并华国。 信天游晓得,华氏王族与楚山蛮族存在着隐秘的关系。 自从华龙立国,风风雨雨历经了一千二百年,后代针对楚山的政策一直没有改变。西宁县永不征税,限制外来人口。片帆不许下宁水,楚人却可以渡江交易。 表面上,楚山只是华国一隅。 实际上,华国为楚山筑起了屏障,唇亡齿寒。 章牧之曾经讲过“七剑截江”的震撼场面,呵呵,那可是好耍的?区区一位圣人来闹事,掀不起多大水花。 华文、白灵儿、丽姬……想必是安全的,住在城外的苏果儿恐怕会有危险。如果变乱继续扩大,仅仅仅半天路程的芙蓉义学也将受到影响。何青青设计的校徽挺像一回事,不知道她有没有再写出什么绝妙好诗…… 哎呀,不好! 王九儿的道行太浅,防护能力最弱。一旦华国混乱了,大批人流将涌入枫溪谷逃往周国。假如被发现,通幽境界的法师就可以将她们几姐妹镇压。碧松子修炼八百年达到真人境,本体却是扎根悬崖的一棵大松树移动不了,充当保镖没啥战斗力…… 信天游想着想着,悚然一惊。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患得患失,关心起别人了?师父说过,牵挂只会令人软弱。 他从小接受的精神训练里,有一项专门克制情绪、情感,以理性看待事物,内心极少泛起波澜。白灵儿曾恨恨地啐道这就是“白骨观”,还真有点像。 过了半分钟,信天游冷静下来,有了决断。 香格里拉就在眼前,必须去。 得快刀斩乱麻,以最短时间取得“元首”信任,告诉有内奸,和盘托出“去天外”的计划并拟定行动步骤,在暗夜驾驶“天梭”离开。 为了节约时间,不引发道门注意,应该飞越雪山直抵楚山,再穿行峡谷,掠过云梦泽,登陆后换马扬鞭…… 呱! 一声粗粝的鸟鸣响起。 信天游抬起头,见到一只渡鸦盘旋半空。羽毛蓬松,翅膀在阳光照耀下泛发出紫蓝的金属光泽。 他乐了,用云山鸦语“呱呱“回应了两声。 谁知鸟儿根本不理,降低高度警惕地绕了三圈,又“嗖“地朝前飞,似乎引路。 信天游只好跟着走,悻悻道: “你这货要加强学习呀,听不懂云山话。“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鸦,而是基地派出的侦察兵。 渡鸦的脑袋比普通乌鸦大许多,俗称“胖头鸟“。高科技时代通过培养进化,在颅脑植入芯片,以发送指令和接收信息。 它们特别聪明,能够忍耐恶劣环境,对雪山之巅也毫不畏惧。分布又极广,不容易引发注意,是天生的侦察兵。 所见到听到的一切,均被录入芯片。当人们通过感应器读取了芯片内的视频,仿佛身临其境。 信天游觉得,移民天堂星时宁可少带武器干粮,也要带上渡鸦。 道门的灵禽很强大,可惜只懂简单的几个音节,即使见到了异常景象也讲不清楚,最终还是得驮着真人去现场勘查。 由渡鸦,联想到了青鸟…… 逍遥侯府的地下,小青变成了一个蛋,正处于化形之中。不知最后会飞出一只小凤凰呢,还是走出一个小姑娘…… 凤凰非梧桐不栖。 已经命令小胖子冯程移植一大片百年梧桐进入镇国天师府,用灵石滋养。小青醒来一定喜欢,不用天天趴在自己脑袋顶了。 凤凰、麒麟、龙,生而神圣。 小青一化形,便可战天人。即使在刚踏出蛋壳最弱小的时刻,除了杨戬的“哮天犬“,她恐怕也是无敌的。不过,去到天堂星就难讲了。 修炼万年的朱雀太凶悍了,追赶自己和“袜子“就像苍鹰捕捉野兔子,老母鸡啄小虫子。铺天盖地漫卷而来的红云,想一想都心有余悸…… 子路安在? 秦始皇究竟陨落了没有? 万年前的诸神之战,结局如何,吞噬一切的黑暗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攀爬到一处陡坡的中段了,上坡后沿着山脊再走几里路就抵达草原。几声“咔嚓”轻响打断了信天游的遐思,警惕地仰望。 百米外的坡顶,渡鸦歪着脑瓜停留在了树梢。一个两米多高的机器人正俯瞰下方,右掌张开,掌心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冷冰冰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倒数计时。 “五……” 假如目标不动,机器人将在五秒后展开攻击。如果目标行动,它会提前开枪,绝不傻乎乎数完五秒。 靠…… 信天游倒吸一口凉气。 这款机器人火力强大,具备变形变色功能,俗称“变形金刚”。尤其适应环境复杂的丛林战或者巷战,堪称陆战之王。 在虚境接受完美战士训练时,菜鸟信天游曾被它秒杀过成百上千次,苦不堪言。一直熬到两年前离开云山,靠环境掩护摸到十米之内偷袭才可能奏效。与之正面单挑,从来就没有赢过。 纵然今非昔比,对护体力场与身躯强度有了足够信心,他也不敢保证被穿甲弹击中千百次后,会不会变成筛子。 “四……” 变形金刚,是修行者的噩梦。 明枪暗箭、神魂法术,雾障毒烟……根本不起作用。掌心雷、飞剑、符箓……造成的破坏有限。 况且,修士储集威能需要时间,它怎会让你从容施法? 即使像丹丘生、昆仑奴这样的出神大真人,初次遇到它也要吃大亏,倒血霉! “三……” 基地的意思很明显。 倒数计时,是给对方留出反应时间。 击败它,才有资格进入香格里拉。击不败,便成为枪下亡魂。 “二……” 信天游凭空消失。 雷鸣暴起,一道白虹忽左忽右,以不规则的曲线一闪而至坡顶。 他太了解变形金刚了。 只要足够快,快得令探测器无法锁定目标,无法预判轨迹,常规攻击就无法展开。切换到近战模式需要半秒钟时间,足够自己击败它了。 当…… 清越的金属颤音响起,悠悠不绝。 信天游一指弹在了变形金刚的后颈,劲力透入,震断了里面光纤。 这是它的软肋。 如此一来,脑部指令将传达不到躯干。 机器人没有开枪,庞大的身躯瞬间左倾降低了一尺,左手掌心“嗖”地弹出了一柄锋利长剑。瞅姿势正准备回旋后斩,却突然静止不动了。 渡鸦眨巴眼睛,摇晃脑瓜,困惑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 “呵呵,傻大个,我们又见面了。” 信天游喜滋滋地绕到变形金刚的身前。 它不仅是强大对手,还是生死战友。绝对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永不背叛。 师父从休眠舱里醒来时,随身物品全坏掉了。因为他是生命体,无法进行空间处理。和道门的空间法器不能装入活物,原理相同。 然而,眼前的机器人崭新得像刚刚下流水线,说明香格里拉具备了一定的空间处理技术。否则历经万年,啥玩意都要锈蚀掉。 既然有一个,肯定就有二个,三个……说不定,这里隐藏了一个机器人军团。 变形金刚的印堂位置,镶嵌着一颗鸽蛋大晶体。那才是它最强大的武器——激光,无物不斩。 信天游饶有兴趣地瞅着,伸手抚摸。 摸完晶体还不够,又去抚摸面颊、胸膛,掐胳膊,捏大腿。微闭双目体会掌下的冰凉与光滑,饱满的触感,脸上露出陶醉表情。 他从小生活在虚境,终于在现实接触到熟悉事物,欢喜与兴奋溢于言表。初进栖云郡第一次见到装水的大缸,也是这么好奇,被董淑敏狠狠鄙夷了。 可遥观这副景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仿佛一个男人小鸟依人,正深情款款地抚摸另外一个大男人,要多肉麻就有多肉麻…… 机器人的两个眼珠子疯狂转动,脸上露出人性化的恐惧表情。 “呱,呱,呱……变态!” 渡鸦吓得一哆嗦,差点栽下树梢。耸身一抖翅膀,歪歪扭扭飞起。 “切,你才变态!” 信天游尴尬地笑笑,尾随而去。 变形金刚吸收光能与热能,特别适合在天堂星活动。 狡猾的魅,也就是袜子,最擅长精神攻击,差点捏爆自己的元神。但一物降一物,机器人偏巧不吃这一套。只要去三个变形金刚,就能让魅焦头烂额。去十个变形金刚,就能把魅生擒了。 它没有亮相太阳城圣战,而是出现在了香格里拉,说明这里的级别更高。 师父为了保全香格里拉,不得不牺牲太阳城。 一刻钟后,登上了一处缓坡,下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原。 说是草原,更像原野。 北方土壤贫瘠,雨水少,草长不高。而这里青草疯长,高及人腰,稀稀拉拉还有不少灌木。中心位置居然生长着一棵大树,好像地标一般。 基地的科学党,将以什么方式前来迎接?囚禁于地心的天人说有人要杀自己,不可不防。 信天游没有着急跑下去,谨慎地四处观察。 山丘连绵,拱卫着原野,寂静无声。 渡鸦慌慌张张,飞入了七八里外的一个山谷。 少顷,空谷足音。 一条瘦长的人影走了出来。 每踏出一步,天地共鸣。隆隆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山川之间,仿佛雷动九天。 第五十六章 暮云春树 夕阳将沉未沉,暮云火烧似的覆盖天际,春树顽强地绽露翠绿。 白沙城的吊桥高高挂起,遮挡住城门。通往潇水的水道凿沉了十几条船,桅杆歪歪斜斜刺出了水面。 四座桥梁的桥板拆除,连桥墩都从水下的根子处炸断了。当初建桥之时,预留了放置霹雳火雷的孔洞,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如此一来,即使仙师攻城,也要先下水凉快凉快,迎接泼天箭雨。 城墙上旌旗招展,一排排士兵整齐肃立。抿紧嘴唇,握枪的手微微颤抖。在他们背后,钦天监的小黄门端着罗盘跑来跑去,勘查阵法有无疏漏。 反观城外的夏军,显得轻松多了。 一支千人队正沿着护城河堤驰骋,大摇大摆地侦查情况。九只白鹤绕城飞翔,“大夏南征,降者免杀“的鸣叫声震耳欲聋。 正北方向,刀枪如林,军队正如潮水一般涌来。 不过,五万龙骧铁骑却分出了一万在外围警戒,一万去扎营,两万休息。只有一万精锐列阵攻城,除了将领外,全部下马步行。 郊外,来不及逃跑的华国百姓远远地瞅上一眼,吓得一缩脖子,小耗子般躲藏。大路上零零星星洒落了衣裳,粮食,甚至还有金银细软。 苏家庄火光冲天,把附近的几个小山包引燃了。 呼啦啦一阵狂风刮起,将布匹灰烬卷上半空,仿佛降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黑雪。 领军前去扎营的夏军偏将遥望着烈焰浓烟,在一里外就勒住了马,摇头苦笑。他不知道一个半小时前,一位倔强的老妇人下达了焚庄命令。 五个诡异的“密侦司差人”通告了苏家庄后,匆匆离开,把马车也留下了。走之前叮嘱他们一路向南,去往栖云郡避难。 苏家庄人仅用半个小时就麻溜地收拾好,在苏大娘下令焚庄时,又有三个密侦司差人赶着一辆油壁香车到了,说是奉命接苏小姐进城。还说事情紧急,白沙城已经严禁进出了。但玄武门的桥梁一直没炸,就是为了等她。 苏果儿不肯抛下族人,苏大娘也不愿意她进城直面白灵儿。近两百号人扶老携幼,迤逦向南而去。三个差人急得直跳脚,短促商议后决定留下两个护送她们,另外一个则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复命。 商人的大车很宽敞,除了苏大娘、苏果儿、苏梅,还挤下了六个幼童。 车辚辚,马萧萧…… 小孩子们不晓得巨大的祸患降临,兴奋地你捅捅我,我捅捅你,时不时发出尖叫。有的好奇地拨弄摆设,有的则将车帘撩起一个角怯怯朝外望。 苏梅总感觉不对劲,偷偷咬苏果儿的耳朵。 “奇怪,两拨差人怎么讲得不一样?我看还是后面三个可靠,上个月才和千陌一起到过咱们庄子。果果,你怎么不进白沙城呀?进城多好,可以见到他……” 苏大娘面沉似水,冷哼了一声。 苏梅吓得赶紧闭嘴。 一切都很仓促,近乎梦幻。 好生生的,突然间就毁家逃亡了。面对一个不可测的凶险未来,谁不害怕?苏果儿抚摸着腕上的灵笋环,一再提醒自己要坚强。 她知道,那个人此刻不在城中。还知道,他终有一日要归来。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两句卦辞无端飘进了脑海,令少女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哪里还说得出话。 什么荣华富贵,她都不想要,她只要他好好的! 四象者,指天空中的四大星区,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白沙城的北城门叫做玄武门,门楼内,一场紧急会议正在进行。 昔日的华夫人,今日的建明女王端坐于椅子,身前并未垂下帘幕,身后也只有两名宫女交错斜举着仪扇。 左前方三米外摆放了一个绣凳,坐着老相国郭春海。五米外挤着二十几个官员,六部尚书和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御林军统领张彪站立前排。 比他们突出了半个身位的,是一位低头躬腰的户部侍郎,正禀告情况。 空间逼仄,让声音显得喑哑。 “……半个月前,几家大粮行的存米几乎被北方商人高价扫空。王城物资丰富,居民没有储粮的习惯,顶多支撑一个月。好在屯粮的政策从去年就开始执行了,官仓充实,足够六十万人吃两年。水也不缺,掘地成井。唯独蔬菜、肉食需要从城外运来,不好解决。” 建明女王轻笑道: “哈哈,两年足够了……城内有菜地,可以扩大种植……退下。” 女王的神情很轻松,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各怀心事。 之所以说两年足够,是相信白沙城绝不可能被攻破,相信镇国天师能够解决危难。 有人是真这样认为,有的人心里却沉甸甸的。 天下无敌的龙骧铁骑,和周国军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而华军连周军都打不过,差得不是一点点。天师纵然厉害,也不敢犯了道门禁令参战。就算他把罗汉师父搬出来,夏国的背后还有桃都,有虚空秘境,有天人。 户部侍郎退入人群,御林军统领张彪轻轻踏前半步,奏道: “……龙骧骑兵乍然到了元气稀薄的环境,恐怕也不适应。而我们的士兵则习惯了,不至于一击就溃。劳师远袭,本是兵家大忌,必须重挫贼子锐气。 “城内有御林军五万,加上外面的镇东、镇西军各五万,镇南军三万,云梦水军两万,调往栖云郡修水利的镇北军十万,足足三十万大军。入侵的敌军才区区几万人,吐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臣以为,应当趁着夏贼立足未稳,火速传讯各路大军勤王,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 章牧之眉头紧锁,打断了张彪的话,道: “龙骧骑兵的可怕,远远超出了我们想象。马是异种,奔驰如风。兵丁达到了凝罡中上品境界,刀剑锐利无匹。据密侦司的情报,他们的百人队至少配备三名通幽法师,千人队至少配备两名开光仙师,万人队至少配备一名化丹大修士,一枚空间戒指,辅助防御与攻击的法器无数……” 众官员听得心底发寒,又憋屈。 狗日的那么有钱,来抢咱们穷人的地盘干嘛? 堂堂华国,仅仅一枚空间戒指。开光仙师,掰着手指头能够数清楚。化丹大修士,以前连一个都没有,最近才听说华文、章牧之进阶了。千陌倒是圣胎真人,可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华人,而且战斗力相当不乐观。 众人把目光敬畏地投向了女王右侧后方,那里标枪般挺立着一位身躯高大、白发银须的老者,肩头斜露出长长剑柄。楼内没有禁卫,唯独他一个人带剑护驾,正是华国的擎天一柱——剑圣。 十天前,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华国高层官员之间流传。信天金刚为剑圣易经洗髓,将他实力提拔到“前无古人”的高度! 前无古人?同为武者的张彪很是茫然。难道武道巅峰之上,还有巅峰? 但他能够真切感受到剑圣的变化。 纵然白发银须,脸上的老人斑和皱纹却消失了,面色红润,比郭相国还显得年轻。以前远远能感应到对方的气势如出鞘利剑,刺得人眼珠子生痛。现在却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和岩石木头没什么区别。 如此一来,华国尚有一战之力。 假如把龙骧铁骑比作一杆锋利长枪,王子夏瑾瑜就是执枪的手。而枪尖则是一个人,流淌着妖兽血脉的破天狼。 只要不让破天狼攻破城门,被宽阔护城河阻隔了的夏军就只能干着急。 第五十七章 血色黄昏 城门楼内,密侦司统领的声音不徐不急,似乎早就思考过当下面临的险境。 “……王城周围的地势平坦,最利于骑兵决战。如果各地前来勤王,有被夏军围城打援,一一歼灭的危险。应该立即传讯他们,坚守待命……道门四象东吴西秦北燕南夏,加上附属国,占有了神州十之七八土地,早有一统天下之势。征伐前,肯定与桃都通过气。偷袭白沙城,是为了截断曾、周二国的退路。 “因此,我们不可存侥幸心思,寄希望于道门调停……既然打不过,就不要正面硬拼了。这不是懦弱退缩,而是明智的选择。只须万众一心,牢牢守住白沙城,等待天师云游归来……“ 章牧之顿了顿,左右扫了扫眼巴巴的同僚,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斩钉截铁道: “白沙城从前年开始遣散外来人口,去年开始屯粮,修复神龙大阵。之所以未雨绸缪,是因为……天师早就预料了今日之战,说过不足为虑。“ 嗡…… 楼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热切的议论声,众人面露喜色,一扫阴霾。 谁与天师的关系最近?除了女王,就属天启王的结拜兄弟章牧之了。他口中说出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郭春海咳嗽两声,等声音平息了,起身奏道: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成立军事内阁,总揽一切权力。以免各部门相互掣肘,效率低下。全城戒严,搜捕潜入的谍子。管控物资,从严从重地打击扰乱市场治安,散布谣言,发国难财等恶行。组织百姓,以为守城之后援。传讯各地抢收早稻,疏散人口,各军戒备待命……” 众人又热闹地讨论起来,迅速形成各项决议,竟比平日的朝会快捷了许多。聒噪的鹤唳传入,只当是枝头雀鸣。 建明女王欣慰地看着,思绪却飘往另外一个地方。 两年前,天游的确预言了夏国会在今年讨伐周国。说一旦开战,潇水剑派将不可避免地卷入,必须把淑敏紧急召回。不过,他可没有如章牧之所言,料到了夏军偷袭白沙城。到底召不召回淑敏,以及华国的修行子弟?这里即将成为修罗战场,貌似他们呆在潇山更安全。 当娘的,怎么会不清楚女儿心思? 以前,淑敏最喜欢对天游摆小姐姐谱。结果真的变成了小姐姐,会不会很难受?同宗不结婚的禁忌,近百年演变成了三服之内不成亲。但乡下常有姑表开亲的事,以示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往往被士大夫诟病。 王室的婚姻一般是政治联姻,极少同姓结婚,即使有也出了五服。淑敏和天游的关系恰好出了三服,又没出五服,颇令人头痛。天游对自己这个姑妈敬而远之,一听拉家常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唉,小儿女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 一名工部侍郎畏畏缩缩,终于鼓足勇气,奏道: “修建天师府征用了三千工匠,每天的消耗不是一个小数目。夏军围城,形势危急。臣以为,应该立即停工,把匠人、材料充实到城防一线。“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楼里立刻安静了。 少顷,一道粗豪的嗓门厉声呵斥。 “大胆!地皮、工钱和材料都是由天师自掏腰包,没有消耗国库一个铜板,凭什么叫停?何况天师云游前吩咐我加快建造,你们谁敢停?“ 说话之人,赫然正是白沙府的典史韩锋。 一个小小典史,本来没资格参加这场高级会议,一直站立于最后排不作声。但他还有一重了不得的身份,天师府督造,是人尽皆知的天师心腹。信天游曾经笑言,你这货要是有点文化,就做白沙府尹了。 韩锋被净化了体质,又得到灵石滋养,踏入了开光境。这一发怒,仙师气势骤然爆发,惊得边上的人东倒西歪。 他晓得失了礼仪,躬身抱拳,奏道: “某情急无状,请王上降罪。“ 建明女王淡淡一笑,摆手道: “情有可原,免了处罚。不过,这天师府的建造嘛……“ 她理解工部侍郎的提议,也晓得天师府对信天游的重要性。表面上是建府邸,实际上却是要造一座亘古未有的奇阵。但与白沙城防比较,它们孰轻孰重,孰急孰缓,她并不清楚。 “天师府的建造暂缓,交由逍遥伯……“ 沉吟了一下,觉得华文太不靠谱,又补充一句。 “交由章牧之、华文、韩锋共同商议,拿出处理意见。“ 章牧之领命。 韩锋干瞪眼,哑口无言。 对方一个是权倾华国的密侦司统领,天师的义叔;一个是天师府法阵的总设计师,信天金刚的堂弟,任谁他都惹不起。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到城楼下停住了。 一名密侦司官员匆匆登楼,来到章牧之的身边,耳语道:“朱雀大街的探子急报。” 章牧之正要转身,建明女王道: “叫那探子上来。” 过了一会儿,探子进入楼内。见到女王和一屋子高官,诚惶诚恐,一时竟说不出话。 女王微微一笑,鼓励道: “你不要着急,慢慢讲……华文是怎么说的?” 半个小时前,朱雀大街发生了两次惊天动地的爆炸。那里是“神龙”的腰身,华文急吼吼赶去勘查了。 探子结结巴巴,斟酌词句,道: “华文……逍遥伯……问候了夏人的祖宗十八代,特别是夏人的老娘……嘴巴里不停念叨,老子的霹雳弹,老子的霹雳火雷……” 前半句令人忍俊不禁,都晓得华文气急败坏了,跳脚骂娘,探子不敢在女王的面前复述污言秽语。 可细品后半句,端的令人寒毛直竖。 三年前,华国正处于王党后党较量的漩涡中。王族势弱,一心研究阵法的华文穷疯了,暗地里制造了大量霹雳弹、霹雳火雷出售给江湖人士。却没料到大部分是被夏国谍子买去了,偷偷积少成多,用来炸自家的祖宗。 论理,如此多的爆炸法物进入王城,早该被密侦司察觉。可谁又能猜测到,源头竟然是逍遥侯府? 夏人在三年前就选好了地址,储存炸物,开始布局今日之战!这份深谋远虑,普天之下谁能及? 章牧之沉声问: “朱雀大街和神龙大阵的损毁如何?” 探子道: “现场出现了两个大坑,方圆百米的房舍被夷为平地。水龙队已经把火扑灭了,白沙府正救援埋在废墟里的人。逍遥伯说,神龙大阵的腰眼被炸毁了,神龙的神魂难以凝聚。想完全修复好,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众人一听,心里拔凉拔凉的。 少顷,还是章牧之发话了。他掌握机密,又身为化丹仙师,对修行界最了解。 “其它的城防阵法没问题,足以抵御夏军了。神龙大阵本来就不是对付凡人的,而是震慑大修士。道门严禁真人、圣人参与世俗战争,借给夏王一个胆子,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违。” 大部分人听完,脸上露出释然表情。 少数人心里嘀咕,明里不会来,难道暗里不来? 他们却不知道,密侦司统领并未把最关键的地方讲透彻,以免人心浮动。 龙骧铁骑的优势在于平原决战,并不擅长攻城。但是,夏军中却有一头人形怪兽破天狼,实力远超普通真人,雄关险隘对他而言跟纸糊的差不多。假如失去了神龙大阵的压制,此獠将为所欲为。 …… 太阳一点点接近了地平线,渲染出漫天血云。 嗵……嗵……嗵…… 战鼓擂响。 玄武门外,夏军排列出整齐方阵。 呜……呜……呜…… 画角凄厉。 玄武门城楼上,建明女王率领众大臣走出。 少顷,鼓声画角歇息了。天地间一时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目视天空。 一群信鸽从城中腾空而起,飞向四面八方。 为防止意外,这批鸽子被分成三批释放,每次间隔半分钟。头一批三十只,第二批二十只。最后一批十只,才真正绑上了通知各地各军的密件。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飞出护城河的三十几只鸽子,被夏国仙鹤的大翅膀一搧,不等落地就变成了一团血浆,翎羽飞扬。 那九只仙鹤仿佛地狱恶魔划破长空,首尾呼应,有的驱赶,有的追杀,有的堵截,将偌大的白沙城围困成铁桶一般。 白翅染红,粘连着鲜血淋漓的残肉,眼珠子透露出残忍红芒。“雍儿、雍儿”的暴虐叫声,震得瓦舍嗡嗡回响。 然而,这些堪比化丹修士的仙鹤却不敢越过护城河,似乎城中盘踞着令它们畏惧的恐怖事物。 余下的二十几只信鸽东逃西窜,渐渐聚成了群,可怜兮兮地飞翔在护城河上空,一圈圈绕城盘旋。 九只仙鹤则分出了三只,在护城河外拉成一条长线与鸽群齐头并进,仿佛得意洋洋地押解囚犯。 城头上的士兵握紧刀枪,沉默似铁。城中的老百姓不知由谁牵头,怒吼起来。 青鸟! 青鸟,青鸟! 青鸟,青鸟,青鸟…… 若有它在此,贼鹤安敢如此猖狂? 当年,信天金刚初次降临白沙城,青鸟万里寻主。气势磅礴,犹如鲲鹏展翼,击水三千丈,一声鸣叫地动山摇。吓得潇山仙鹤不敢照面,竟丢下了周无羊真人的圣胎,仓惶远遁。 可惜这一次,任凭数万人吼声如雷,青鸟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