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剑江湖》 第一章 有女此后称烟雨 中原百年乱战,以春秋为名。 西夏在上辈国君励精图治三十载的艰苦经营下,作为如今中原大地与北齐划江而治的万乘之国,最丰盛的时候,也有着些许酒客茶伴在私底下悄声 谈论着国君何时能扬鞭立马挥军东进,给天下人唱一剧问鼎中原的大曲目。 在西夏之北有一州,为凉州,而凉州北接辽金,东连北齐,自古兵家必争之地。自百年前,春秋七国诸侯纷乱以来,一直战争不止,以至于春至扑面的第一股风都带有战争遗留下来的浅淡血腥味。 西夏凉州之北,有一城,城名雁北,作为与辽金交战首当其冲的染血门户,自然有些不同寻常。雁北城背倚凉山,凉山又背依凉水,过了凉山,渡过凉水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西夏凉州境。 雁北对于西夏的战略重要性一目了然。 如今,三四月的凉水如凉山一般安详,静谧。都说凉水逢春百尺高,但真的只有见证过百战而死的白骨累累才知道,这百尺说是人堆出来的并不夸张。 只是这几年里,可能是西夏主和辽金王的心照不宣,又或者是十多年前那次浩大的乱战两败俱伤,两国这些年来你来我往的“礼尚往来”少了很多。都选择修生养息经营国运。 这期间大规模的停战,给雁北城很大的发展空间,暂且不说商人逐利,战乱频发的区域还有富贵险中求的险商。安稳时候更加不用提,犹如龙抬头后的春风般纷至沓来,再加上雁北城墙大战之后的修缮工作需要大量的穷苦百姓。这些经常饿着肚子苦哈哈,征战的年代,种的粮食能十存一算祖上冒了青烟了,修缮城墙不但一日三餐准时供应,隔三差五还能拿几分工钱。 虽说到手的只有几钱银子,但蚊子再小毕竟也是肉,省上个半旬,也能买上小半碗青云楼的酒糟省省味,再者说凉山山上野味不少,西夏又崇尚周王朝的尚武之风,边境百姓会骑射并不罕见,休沐日背着猎弓上山说不定还能撞见野味打打牙祭。雁北周边小城见第一批被征戎过去的人过得也算小有滋味,心头痒痒,也想着存上几年工钱,再回乡开块地娶个能暖被窝能生娃的娘们才算正经。 雁北城的人就如此多了起来。 黄昏的凉水边上,通往雁北的官道小驿上,破烂马车上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夕阳余晖里渐渐被拉长开来。 少年长得有些清瘦,扬着牧鞭娴熟地赶着马车,一身青白色士子装,星目如墨,配有一份羡煞众多女子的远山眉,嘴角邪气地叼着一根凉水边随手采摘的草茎,书生气和痞气结合的浑然天成。 他叫徐江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十多年来,徐江南也没问过将他从小带大的李先生。大致约莫是觉得要么生与江河之南,要么就是士子云集的江南道了。这种取名的方式在当时很平常,他很庆幸当初出生的时候,没有野狗从门前路过。 徐江南此时一边轻车熟路地赶着车,一边侧身回头轻声问到:“先生,离雁北还有小半天的路程,我们是赶夜禁前进城还是?” 徐江南口中的李先生此刻就端坐在马车上,三十来岁的相貌,一样的书生面相,但是带有病态的白,像久病的患者,手上拿了本古旧书籍,徐江南秉着气都能闻到一股浓厚的《后周山河志》,唯有眼神炯炯,同身上这份文弱书生气息十足的姿态有些格格不入,透露出一种洞穿了世事的平淡。 李先生闻言轻轻合上书籍,丝毫不理会徐江南的小把戏,笑着戳穿说道:“还有第二种选择?进城,想烟雨妮子了?这次出门有些年头了?” 徐江南丝毫不加掩饰的点点头,带着这年纪应该有的青涩羞赧道:“先生,过了春分,就四年了。” 李先生闻言顿了顿,喃喃道:“转眼就四年了啊。” 徐江南一怔,想想也是,转瞬弹指间。十来年前,他第一次跟着先生说书,那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趴在茶肆酒馆的桌上听先生说上辈老神仙覆手为雨,又或者一剑截江的骇人故事。 那时候的先生不会是这副书生打扮,在茶馆就是黑衣白扇须眉浩然的老学究,说起书来慢声慢气,精雕细琢的填词讲究让那些雅间的员外老爷很是大快朵颐,时不时就有下人管家打赏些许碎银。酒肆就是一副衣着破败背着古旧剑匣的江湖侠客,十足天涯沦落人般的落魄样,提到江湖老前辈一顿抱拳惋惜,恨不得早生个百八十年,好瞻仰瞻仰老前辈的昔日风采。 每次盆满钵溢之后,先生便带着小江南追着月赶回雁北。小江南在六岁之前一直以为先生就是先生,手无缚鸡之力的那种,直到那次救下小烟雨。 先生喜欢喝酒,尤其是雁北青云楼的杏花。那日明显兴致很高,喝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说了很多在那时小江南还不懂的话,例如说说书人这事就得说人装人,说鬼扮鬼,说老神仙就不能娇滴滴做那翘着兰花指的俏娘子。 小江南听的云里雾里,见先生说到后来酣睡过去。只是先生的睡姿着实当不得‘先生’这雅兴的二字,像军伍大汉一样抱着兵器,四仰八翻的,只不过先生抱着的是小江南一直以为只是装江湖落魄剑客用的破败剑匣。 而这通往雁北的官道,也不是什么四通八达的路径,沿着凉水走就是所谓官道,越走越险,一面是山,一边傍水。但这是进入雁北城的唯一途径,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像先生说书里面的老神仙一样,御剑飞过瞧这势头不破天际势不还的凉山。 五六岁的小江南那会与其说是在赶马,不如说是小半个信马由缰,老马识途。 先生这匹红鸣马可是老的不能再老了,走上小半个时辰就喘息的不成样子。无论小江南用牧鞭甩出如何响亮的鞭花也无济于事,小江南最后没了法子,只好学着先生盘着左腿翻看存了好久铜板才换回来的《山海志》,看那些长着倚角翅膀的妖魔鬼怪。 才看几页,夕阳渐渐垂了下来,红鸣马突然躁动不安起来,慢吞吞的向前跑动。小江南疑惑着抬起头,发现后面足有二三十黑衣铁甲的骑兵,马蹄急急,如踏雷霆,扬起的灰尘一层盖过一层,夕阳的光晕撒在那层铁甲上,像阎王爷的派上来的勾魂使者。 小江南何曾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仗势,甩开书,使劲摇晃着李先生,用尽浑身解数,就差小巴掌上脸了。 眼见先生并没有醒来的趋势,小江南就想驱赶马车靠边让让。 谁知兵马骤至,领头那位长的五大三粗,一道骇人的疤印从左眼延伸到嘴角,还喷着热气的马背处别了一根七尺左右的狼牙棒,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用想也是常在阴阳交界处打滚摸爬的主儿。 五大三粗看见这停在官道中央的还喘着气的小劣马,瞧见上面穿的破烂还在酣睡的酒鬼和捏着衣角仰着头默不作声的小江南,忽地皱了下眉头,一狠心抡起狼牙棒就砸了下去。小江南吓得一时间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凄惨面相。 等了一会迟迟没有等到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的小江南,反而听到了李先生醉醺醺又慵懒的声音,“生的五大三粗,却只会欺负一个孩子。” 听到声音的小江南欣喜而又担心地睁开眼来。只见李先生不知何时单手用剑匣抵住了狼牙棒。 说完李先生拿着剑匣的的左手一个旋转,接着用力一拉,马上的五大三粗哼了一声,一个踉跄险些从马下摔了下来,不过狼牙棒却是脱手而出。 随后李先生左手提着那被小江南一直误以为只是道具的破烂剑匣右手拎了还没喝完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跳下了马车。 二三十骑见将军的武器被卸手,马蹄长嘶,一顿整齐的抽刀声,都是辽金骑兵常见的环柄刀。同西夏的凉刀不同,环柄刀柄短刀长,刀身弯曲,凉刀则是直背直刃,刀背较厚。 李先生见此,反而将剑匣抗在肩上,身形晃荡地提起酒坛灌了口烈酒,笑道:“怎么着,想一起来阿?” “哟,瞧不出来,这凉山凉水窝囊地还能出个硬气人,不错。”五大三粗刻意弯下身子,俯身说道。边说边揉了揉手腕,压制住手下兵马的肆动,而自身也知道有军务在身并不想多加耽搁,又是一个手势似乎是让小江南他们先走。他也知道凉州境内草莽龙蛇般的江湖人士众多,比起景州、陵州其他州县,凉州百战地,善茬不多。虽然先前一路行来,一副挡我者死般的砍瓜切菜,就算再凶恶的响马盗见到二三十饮血的狼骑也得掂量掂量。尤其是这般说话的,要么是嫌命太长了,要么就真是有所依仗。风尘仆仆这么久,临近任务交接点,也是想着少一茬算一茬,摆出了少有的退避三舍般的姿态。 只是可惜,他算错了人,世间人千万,敬酒不吃的人多了去了,显然面前这位也是其中之一。扛着剑匣的李先生在他话语未落的时候脸色微变,丝毫没有得理饶人的想法,不退反进,再灌上一口烈酒,坦言笑道;“将军如此欺凉,却又给在下条生路,鄙人甚是不解,手中剑亦是疑惑,望将军释然一二。” 冲阵陷杀多年的刀疤将军何时被人这样得寸进尺对待过,闻言气极反笑。阴沉沉的笑意配上原本凶煞万分的刀疤脸更是显的诡异,怒骂道:“一张纸你还就只画个鼻子,好大个脸阿,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下马!”话音一落,身后二三十佩刀骑兵齐飕飕下了马匹,清一色扬起了环柄刀,寒光凌厉,带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肃杀气息。 雁北的官道狭窄,一路靠山,一路傍水,一辆破旧马车横亘于此便不容通过,刀疤将军也是明显知道这地方马匹是发挥不出冲阵的优势而又可能成为累赘的存在。 “兄弟们,几个月没潇洒过了,等过了这茬,晚上爷带你们去春烟坊,喊上几十个娘们,吃大块肉,喝大碗酒去,杀!”一时间,二三十刀口舔血的行伍汉子奔袭起来,声势浩大竟不弱寻常骑兵。 小江南早就被吓得目瞪口呆,躲在车轮处,露出半个身子观望,这情景向来只在先生评书的时候出现过。而且在小江南印象中,先生就是个先生,比书生还要弱上几分的存在。记得早半年在金陵城外随先生赶路,黄昏时分多瞅了几眼洗衣归来的妇人胸脯,便被女子拿着捣衣棒“追杀”了好几里地。几个妇人都奈何不了,这如今二三十军伍大汉? 只见李先生真是不慌不急,再灌一口杏花,按住破败剑匣的左手一用力。剑匣一个惊艳的弧度将酒坛击飞出去,身影穿花戏蝶般在众人之间闪过,眼花缭乱间便掠到了众人之后,恰恰接住刚刚抛飞的杏花,仰头一口饮尽,眯着眼,随后用只有先生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还是比不得当年的杏花阿” 说完,便将酒坛随手一扔,而这二三十魁梧大汉随着酒坛破灭的声音一一瘫软下去,喉间都带有一丝细微的血纹。小江南真是没看到先生是怎么出剑的,又是怎么收剑的,完完全全跟做梦一样,这还是那个被七八个妇人追打的鼻青脸肿躲在城隍庙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先生? “出来,我不杀女人。”李先生声音平淡,仿佛刚才在这里大开杀戒的另有其人。 小江南听到这句话,才看到原来这二三十人后面押解这一辆马车,真正意义上的马车,并不是先生这边这种一块破木板子加两个破轱辘,前面再补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的寒碜组合。前面这辆马车车身都是黑澜木,上面雕刻着许多龙凤之类的祥瑞,窗牖都是金陵那边的特供丝绸,显然车里的人非富即贵。 车内的人估计也是看到了先生杀人不见血的诡异手段。闻言便急急忙忙跳下车来,顺势跪了下去,忙不迭的磕头抽泣“奴家,奴家谢过侠士不杀之恩,奴家和他们真的不” 话还没说完,李先生便摆手打断妇人的聒噪,酒气上头,吐词囫囵道:“好了,好了,走。”妇人听言,哪敢再说一二,先前见过李先生面不改色的手刃二三十人,早就想着溜之大吉,只是那会腿都软了。哪里迈得动腿脚,本想着自己也要随了这凉川水,谁知柳暗花明在阎王爷面前捡回来一条小命,立马铿锵铿锵地磕了三个响头,扶着膝盖一瘸一拐地快步离去。 再后来,就是先生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车内还有一个人,唤着小江南去帮忙。这是小江南第一次看到小烟雨,蜷缩在马车角落,双手被绳子束缚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团丝绸,眼神空灵凄切。 李先生安排好小江南之后,便没有在管这边,独自站立在凉水边上望着南方,西夏京都金陵城的方向,自顾自地的说道:“陈铮阿陈铮,真没想到为了这西夏江山,不仅赔上自己的皇后,还要搭上自己的女儿。只是这如今的结,到时候你又该怎么脱逃?” 等到之后的小江南拿下小烟雨嘴里的丝绸,解开小烟雨身上的绳索,刚想张嘴问及姓名,就听到外头先生的声音传了进来:“她以后叫陈烟雨。” 第二章 惊出个祸国殃民 徐江南赶着马车连夜赶到雁北城之后,正好赶上了雁北的宵禁,花了几两碎银子好说歹说在城门官户身上才堪堪入了城,进了南城门看不到士卒官兵之后才发起了雁北“城门税”竟然高过金陵的牢骚,被李先生毫不客气一剑匣敲在脑袋上才止息下来。 徐江南和先生的住处在城北的一家寻常小院子,而在雁北向来有城南草木春,城北埋骨深的说法。 说的便是城南是达官贵人,文人士子的销金窟,夜晚三更也是灯火通明,阁楼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时不时就有原本披肩的丝巾都滑到皓白手腕的烟尘女子护着胸围从二楼雅间跌跌撞撞跑出来伏在在栏杆上干呕不止,却又被青衣士子装扮的富家子弟拖进房去。稍有眼尖的,瞧见徐江南寒酸模样,还会大赏一口唾沫,暗骂一声晦气,似乎被徐江南打扰了这春宵一刻万两黄金的大好心情。 就连半夜三更明月当头也是淫词艳曲不绝于耳,一时虽不及金陵花船千载,但在这样仅仅安稳几年的雁北来说也是一种病态畸形的繁华千丈。 城北同样也是万家灯火,只不过这些平常百姓都是在家门口用油盏点上盏灯,清苦的还刻意将油芯剪上一点,灯火摇摇欲坠却能亮上许久。偶有熄灭的,也会由三更半夜打更的老汉点上。这是雁北好早之前留下来的传统。 徐江南曾经好奇的问过李先生,听先生说相传最早的时候还得说到千年前的大秦,还没到后周纪年。 那会大秦抗着抚有蛮夷以属华夏的大旗,北征戈壁草原游牧,聚集大军在雁北城外。只是可惜草原之广,戈壁之荒凉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十数万精兵良将还没见到游牧骑兵反而被活生生拖死在戈壁上。而那之中正好有一位士卒出征在洞房前夕,才拜了天地,便被强纳征去奔赴战场。新娘子泪眼朦胧却也毫无办法,也听到过草原下埋尸百万,血流成河的风声。但自古就是嫁做徐家妇,再非陈氏女的说法,双亲在上还得亲力照顾。新娘子便每日晚上在家门口点上一根红烛,也算万念俱灰中的一丝希望。可谁知真的老神仙显灵,半夜梦见相公归来,画了张了地势图,新娘子惊醒之后生怕忘了,咬破手指在颜色淡了些许抹胸上画下,小心翼翼如同不可言说的心事般藏了起来。 等多年之后双亲离去,她这才拿出画有山势的抹胸。就着地图上的指示花了近三载,才寻到地方。早在街坊众人眼里疯疯癫癫拿着抹胸城里城外跑了三年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在地上用十指抠沙,连血肉十指都磨烂的不成样子也不问不顾,就在街坊都心疼她的手指的时候,却看见她真真切切地从地下掏了副枯骨上来,手上还有当年她一步三拜求在月老庙求来的安生符,她呆滞地看着枯骨手上的安生符,手捂着嘴哭了半晌,这才背着枯骨离去。 了却心愿之后,她便抱着枯骨吊死在二人初见的梧桐树上,枯骨身上还穿着十多年前拜堂成亲的红色袍子,她眉眼一如当年,画着青浅的螺黛。 再往后就形成了如今这般,万家烛火却只求英灵托梦,雁北城北城南十里地,一处阴间,一处阳世。 徐江南跟着先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富贵逼人的豪宅官邸也被邀请住过,苦难寒暑漏风的城隍庙也息过,更有甚者天当铺盖地做床的滋味也是体验过。知道一味愤世嫉俗并没有什么用,谁也不会用此来提拔你,江湖更不会因此变化什么。心肝百副,富贵人凭什么无端就将祖宗拼下的基业来共分天下,全凭你徐江南的心情而言?真是一个人拜把子,你又算的上老几呢? 再后来听李先生说天下人有各自天下人的活法。徐江南现在想想,觉得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好不容易过了城北到了住处,期间徐江南还默默给掏出火折子给熄灭了油灯续上烛火。 李先生对徐江南的做法不容置否,表情平常。 徐江南见小院内很是干净,想来是烟雨经常过来,并不奇怪,这是早年前常有的事。 收拾好物件之后,徐江南闲来无事又睡不着便同小时候一样跑到先生房间上面靠着瓦檐看月亮。 先生的房间很是简朴,一张旧梨木桌子正对房门,左侧是卧榻,右侧是梨木书桌,透过先生窗户的零星灯光,徐江南知道先生可能又在写一些东西,每次徐江南想偷偷摸摸看看,就被先生拿纸张遮掩住。同徐江南曾经旁敲侧击过先生姓名一样,先生笑着回应徐江南,“该知道的时候你不问你也会知道。” 四年前也是这种情景,徐江南替小烟雨打抱不平问李先生为什么要把小烟雨送到春烟坊去。春烟坊在城南风花雪月地,清倌人与士子云集的地方。但是只要是城南出来的女子,哪个又是真的“清”倌人呢?城北再贫苦的良家也都瞧不起城南的女子,遇见之后都会避如蛇蝎,背后指指点点暗骂一声只会勾引男人的骚狐狸。 先生却是笑意盈盈理直气壮道:“我能教烟雨什么?弈局?九岁那年她就可以与我撤了棋墩手谈,稍逊二目之后,手法就偏向无理,羚羊挂角臻至大成之后又喜欢用王者之师乘胜追击,那妮子得理不饶人阿。” 徐江南闻言却是面红耳赤了起来,那几次盲弈徐江南虽说算不上从中作梗,但实打实却有过暗里支招的作伥勾当。底气不足地疑惑问道:“在那里又能学成什么?” 先生却是正襟危坐,脸上笑意更甚。“祸国殃民呐。” 事后先生唤了小烟雨进去,徐江南再不济也是对小烟雨的性子摸的八九不离十。小烟雨哪里是个会说出拒绝的女子,连写个否字,都是千依百顺般的低眉顺眼。只不过出来便开心不小,期间说了什么徐江南也不得而知。问了小烟雨,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小烟雨眼波流转,咬了咬纤薄嘴唇,却破天荒地摇了摇头。 事情就此板上钉钉之后,徐江南才发现,反而是自己这个局外人成了多事之人。 第二日,徐江南牵着红鸣马到了春烟坊才发现烟雨没在,差点还被当做偷鸡摸狗想占姑娘的登徒子乱棍打出,还好当初接收烟雨的老妈妈眼尖,驱散了门徒,这才让徐江南幸免于难。 徐江南尴尬一笑,谢过轻摇花扇的老鸨。 虽然被眉角乱象横生的皱纹出卖了年纪,但姿态犹存的老妈妈也不敢像同其它客人一般开荤腔。早在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徐江南的时候,自家的楼主也是客客气气,对他喜爱有加。她可是久经世事的老江湖。笑颜依旧,却正经许多,摇了摇写有各种阳春白露诗句的花扇,轻声恭敬道了句哪里哪里。 徐江南似乎也不想多加寒暄。 从风韵犹存的老妈妈那得知烟雨这几日大清早便吩咐人租了辆马车向城南方向离开。徐江南大致猜到了估计是烟雨收到了他和先生即将返程的书信。估摸日子也就这段时间,便去城南那边等了。 徐江南拱手再次谢过便骑马离开。 老妈妈也见状也不加言语,转身便换了副笑容,摇着花扇迎上从阁楼上一手扶着楼梯摇摇而下的公子哥,“嗤笑”一声到:“诶,墨公子,昨夜可舒服了?那两位可是还未出阁的雏儿,公子也不懂得怜惜一下?” 还在楼梯上的瘦弱公子闻言,身体一震,整了整衣襟,气血不足而面色苍白的脸上却是笑意涟涟,从衣袖内摸处一锭银子,毫不犹豫扔了下去。“苏妈妈,这是赏你的。” …… 徐江南在路上还时不时想等会要不要让烟雨换几个眼力劲好的人,自己这么潇洒的公子哥竟然都能被当做登徒子。可见平素眼力劲都放姑娘胸前的那道“疤”上了。 轻车熟路地穿街越巷,好不容易越过人潮拥挤的商铺区域。在城南城门处也不见马车踪影,徐江南想了想,行到早起贩卖早点的商贩面前。面色友善的朝周边早起贩卖早点的老汉打听道:“大叔,今早上是不是有马车出城阿?”。 老汉见着这牵马的公子哥和和气气,也是受宠若惊操着一副地地道道的雁北腔指着城门方向,再甩了甩肩上的汗巾道:“公子,你算是问对人了,今儿早确实有辆马车出城,喏,瞧见没,就是这个方向。” 徐江南顺着老汉指的方向看了看,心思活络间便知道烟雨去哪里了,谢过老汉的时候往老汉手里塞过几文钱。憨厚老汉平白无故得了几文赏钱,喜笑颜开急忙道:”谢过公子了。“ 徐江南笑着摆摆手,九千里说书经历下,偷鸡摸狗,调戏良家的事同那个自称是西蜀道某个大家公子的卫澈可没少干,两人也不知道被人拿着木锹“追杀”过多少回,在燕城的时候更是有数次命悬一线,如今回到看似安稳的烟火日子,给上几文铜钱便能听人称道几句公子,倒是知足的很。 徐江南唯一觉得可惜的事。便是这么些年,一直不知道双亲的消息,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身上连件日后可以用来证明的物件都没,活脱脱的弃子一个。丧气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连这个姓氏都不对。去问先生,古井不波的李先生向来是不想说的你怎么也打听不出来。 只不过想着等会要见到陈烟雨,哀愁稍许消散。徐江南拎着马缰牵马出城,赶往城外十里桃花亭处。 那里曾经是小江南与先生赌气偷偷练剑的地方,当初救下小烟雨后。 小江南着实有点惊艳先生的剑法,也想学学,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可谁知死缠烂打一哭二闹以后看到先生仍旧是八风不动不松口的态度,没辙的他便白日赌气去道观偷看道士练剑,将章法烂熟于心之后。 黄昏时分就在十里亭随手折了根桃木枝温习,一副势要扬名江湖,不成功便成仁的坚毅意味。 而小烟雨跟着先生写完字,练完琴曲之后也会来到这里。坐在桃花亭的栏杆上,看小江南将蹩脚的一招一式用极其别扭的动作“舞”出来。开始还能忍住,到了极处,就趴在栏杆上,小肩一耸一耸地偷笑,做足了大家闺秀笑不露齿的扎实功夫。 向来就只有小江南嘲笑小烟雨字迹歪扭的份,哪里轮的到被小烟雨偷笑的道理,而且还是个连花拳绣腿都不会的小娘们。 每每这时候,小江南便放弃了后续剑招,搂着小烟雨的绵弱细肩拿出滔天的义气道:“小烟雨,等我以后剑法大成,谁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徐江南说,看我不把他揍的稀巴烂。” 快到桃花亭的时候,徐江南反而闲庭信步起来。刻意压抑起原本略显激动的心情。比女子还要心急,那不得被烟雨笑上几年? 徐江南耐着性子想着这些年的点滴经过,却不曾在意到路边桃花枝勾住了青木发簪,哎呀哎呀便披头散发的摔下马去。 陈烟雨早在半旬前收到了徐江南托人带来的书信,不过有点恼羞徐江南找了个如此不靠谱的人。 笈游学的书生装扮,仪表一般,可是言语着实风流成性,闻言就是知道烟花地的常客。见面就是一副油腔滑调赞叹呀呀呀这位姐姐如何如何花容月貌,那位姐姐怎么怎么国色天香。 见到陈烟雨从厢房的那一刻,更是魂不守舍几分钟,旁边娇笑的姐妹们轻推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之后,书生从后背的书箱掏出一封已经沾满油渍不成样子的信件,交给疑惑的陈烟雨之后,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还不停感概这果真世道不公,造化弄人。悲痛欲绝却又在临走时分还不忘在调笑过的姑娘身上轻抹一下。真是很难想象到等陈烟雨知道徐江南当初同这位书生做了多少比这还要不堪启齿的恶俗事之后的反应。 陈烟雨估摸着大致的日子就在这边等了,这才第三日。候了几个时辰,盘算着可能今天是不可能了,收拾好失望的心情正准备去先生的院子,突然一个身影莽撞地摔进车内。她还未曾来得及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眼前这人就用手胡乱蒙面,嘴里花花道:“公子,小姐,大人,夫人,在下真的是无意之举,无意之举,还请海涵。” 陈烟雨睁大眼眸,听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百转千回间忽然“噗嗤”一笑。 当真是画里的仙子,百媚横生。 陈烟雨还未说话,面前的这个不知在她面前丢了多少次人的男子徐徐放下手来,神色呆滞。同先前送信的书生一模一样,她正想忍着羞涩摇醒这呆子,却听到这辈子让她羞上加羞的话。 “娘咧,这才四年,难不成真让先生说出了个祸国殃民?” 第三章 得还人一坛酒 在没见到陈烟雨的时候,徐江南觉得想对她说的话,一层一层的堆叠起来,恐怕要高过入云的清莲峰。见到以后,反而嘴拙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十里亭外的桃树上,听不远处十里亭里传来的清悦古琴音。 徐江南跟着先生在大江南北说书九千里,听说过不少有趣的闲杂轶事,也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天下评,上卷评文臣将相,下卷评江湖侠士。西夏的茶客对上卷倒不是特别热衷,几分是自傲,几分是因为作天下评的是北齐相传有四州之才的黄门郎。对下卷倒是津津乐道,能说上半天有余,似乎是因为同大侠处在同一个江湖,有点与有荣焉的意味。 只是这些徐江南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天下评对他来说太远了,近乎是望尘莫及的距离,且不说上面的文臣将相,文是经天纬地之才,武则是沙场赫赫之功。低头看看自身,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可怜样子,唯一看了许多遍的书卷,还是那会存了许久铜板才换到的《山海经》。武更加不用说了。自那次被小烟雨嘲笑过后,他习武的时间似乎只能在小烟雨不开心的时候见到了。江湖大侠?别扯了,想耍个撩姑娘的剑花出来,剑倒是脱手出来了,花却没半点影子。 在这四载内他也见过不知多少户人家的生离死别。听先生提起过十年前雁北陷落,全城万户尽缟素的凄惨画面。经此对比以后,那些想不起来的话说不说就不是很重要了,能不能上下天下评与他来说的更是荒诞之极的梦。 乱世人命如草芥,活着就好了! 徐江南身心放松之下,突然听到琴音折断,有些担心是琴弦折断,怕伤了烟雨的手指,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朝不远处的十里亭走去。 临近亭子,发现亭子外有一面如冠玉的白面书生。原来是有一群踏春赏景的书生小姐,这在如今的雁北并不稀奇。 估摸是这群书生小姐在附近赏春,听到臻润如天籁的古琴曲。寻声找来,见丝巾蒙面的陈烟雨独自一人在十里亭内。陈烟雨蒙面本意是少惹事端,可哪知世间太多人就喜欢半遮面的神秘感?这位长得一表人才穿金戴玉的富贵书生明显也是被吸引,自告奋勇上前搭讪。 书生是明显的世家子弟,青色方巾系在发间,用紫玉发簪扎起,微风拂起方巾,潇洒风流的一塌糊涂。他也知道族内长辈安排自己来雁北的目的。这也算是世家同皇家的晦暗交易,选一些家族优良的后生来边境镀金,这样的镀金,可不是学沙场汉子把头颅别在裤腰上去拼死拼活地捞取功名,而是如同远行观景一般带着被看添香的秀美婢女,再同青楼女子上演一段人不风流枉少年的风花雪月。几年半载回去后,由家里的长辈写上几篇华美文章,张冠李戴之后,举荐为官。这也算是一种只可意味的终南捷径。 至于那些章台美女,清吟小筑的佳人,此后是相夫教子,又或者依旧是形影单只,混迹烟花地。天知晓。虽说前者的可能性甚微,但是既然有机会为良家妇,谁又再愿为勾栏女?赌输了不过是输了迟早要丢的身子罢了。 这面相极好的世家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自家虽不是那些个传承了上百年的庞然大物,但也好歹有个曾官至二品的老祖宗。这番授意便是老祖宗耳提面命,让他能在雁北捣鼓点名声出来,再由原本名下的门生牵线搭桥,不求门阀更上一层楼,至少为官守成自家这点家当是绰绰有余。 世家子也不是个腹内空空的主,对琴曲也有些涉猎,便掐着曲子的节奏,折了朵春花就上前冒失打断,接着彬彬有礼,声音温厚道歉。 徐江南实在是见不过俊雅书生穿着月白士子袍却又拿着野花的骚包作态,都顾不上抹去耳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去的桃花瓣,一个健步上去,扶着栏杆侧身跃过。拉着陈烟雨将俊雅书生推了个踉跄,嬉皮笑脸地说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便拉着人跑出亭子,连带过来的古琴都顾不上拿了。 今天这场赏春本来就是这世家子组织的,本意喊上些许一样是世家过来镀金的公子少爷,在唤上些许能歌善舞精通音律的青楼女子,一路赏花到流云渡,到了渡口之后便有花船来接,在凉水上来一夜的纸醉金迷,第二日回城。在半路听到圆润如春雨的琴声,误以为是哪位大家,想邀约过来增加在众人之间的声望。走到半路发现是位窈窕佳人,面容虽然被轻纱遮住,瞧着指如葱根,肤白如玉,同见微知着一般,这世家子曾经也做过唤上十来个佳人,蒙眼上一场闻香识美人的雅兴,猜测亭里女子怎么说也是个上品,便诚心诚意许多。 俊雅书生对自己的谦谦气度很有把握,被清越嗓音拒绝以后,还以为佳人说的等人只是委婉客套话,没想到真的出来个市井打扮耳边还别着桃花的年轻男子,无理到拉着人就跑。 受了如此无理举动的书生,显然涵养极好,并没做出什么有失风度的事来。反而见到被遗漏在亭里的古琴,嘴角勾起,还是带着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微笑出去,走到众人之间惋惜说道:“可惜了,佳人有约。” 也不知道他可惜的是国色天香的陈烟雨认识了粗鄙的徐江南,还是真的可惜了佳人有约。 话音才落,众人之间一位穿着翠烟衫,腰间一同色腰带,将纤腰盈盈系住,寐含春水的女子指了指书生手里的古琴,用入艳三分的语气调笑道:“可惜了是真,佳人有约也是真,只是佳人只想约我们的陆大公子。” 被翠烟女子称为陆公子的书生听言,不禁对这铺“台阶”的女子高看一眼,笑着说道:“哪里哪里!这里耽搁这么久了,咱们赶紧去流云渡,切莫辜负这大好春光阿” 踏春的人虽说不是老狐狸,但谁也不是初入江湖不谙人情世故的雏儿,先前徐江南的无理谁都看在眼里,如今陆公子不提,就坡下驴,谁也不会傻到去拆台,一边说着顺水推舟的客套话,一边朝流云渡走去。 而徐江南拉着陈烟雨其实没有跑远,转了个弯到了凉水边上便停了下来。他此番出来确实是有事想对陈烟雨说,只是话到口中又难以启齿,总不能跟她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你用刀子在我面无表情地胸前捅了一刀。 她从小便是聪颖的性子,跟着沈涔察言观色这么些年,道行不深也是有的,早就看出来徐江南有心事,只是他不开口,她也不问,就这么简简单单。 忽然陈烟雨似乎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拿下徐江南耳边的桃花瓣,柔声委屈道:“琴落在亭子里忘记拿了。” 徐江南瞧着陈烟雨的神色顿时烦躁的心情一扫而空。记得当年去道观偷学剑法,连那个醉醺醺的臭鼻子老道士见到陈烟雨都醒过来惊奇说她是个命带桃花,母仪天下的命。且不论这谶语是真是假,烟雨听到后却从此不再触碰半分胭脂水粉,带着纱巾示人。这番心意,就算被捅上一刀,也该心甘情愿。 想通了的徐江南笑着道:“别慌,最迟两天这古琴就回来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陈烟雨,一抹嫣红从精致如玉的耳后升起,咬了咬堪比红粉胭脂的浅薄嘴唇,欲言又止。 徐江南何时见过小烟雨这等风情,呆了半分,喃喃道:“如果哪天,真的被你捅了一刀,我也心甘情愿了。” ——— 春烟坊。 那位教了陈烟雨几年几载狐媚手段的美艳妇人此时就端坐在厢房内,手上拿着从西夏京都金陵那边送来的信件,原本笑容熙熙的脸越来越冷,到最后反而拍案冷笑道:“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清流老头,真敢厚着脸皮把如今海晏河清的功劳揽在身上,也不怕闪了老腰。” 放下书信,刚捧起青瓷茶杯。房门轻扣,随机传来下人询问的声音,分明是今早给徐江南解围的春烟坊老妈妈:“夫人,先生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徐江南对李先生的过去几乎一片空白,就像当初李先生一句她以后叫陈烟雨将烟雨早前的身份,姓名全部推翻。变成了生于雁北长于雁北的小烟雨,被人束缚挟持的事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江南喊了十多年的李先生,似乎他就只做李先生该做的,说书,练字,手谈,除了那次昙花一现的杀人。 但这位被春烟坊老妈妈称做夫人的沈姓女子,对李先生可是谙熟于心般知根知底。而她自己,本名沈涔似乎没多少人知道,但是一提到家道中落后沦落风尘代替原本姓名取的沈楼儿,却是名噪一时。 在十多年前的江南道,各个青楼阁院的美人,费尽心机,想方设法争奇斗艳,去争一争首席花魁的名头。 直到后来,仅二八年华的沈楼儿名声鹊起,在当时还属越国的广陵城墙上,和着月光一舞倾城。那夜所有的京华倦客,士子骚客,无一不拍案叫绝,一时间风头无二在江南道广为流传。相传最后连皇宫那位都被惊动了,惊为天人,也曾有流言传这位越国的末代皇帝愿撒黄金万两,只求见见仙子的真面目。 更加不用说趋之若鹜的青楼恩客,茶余饭后评头论足起来都以当夜有幸目睹为人生幸事,而那些听说过却没见过的白衣卿相不由得喟然长叹,没见到如此倾城之姿引以为人生一大憾事。 花魁之争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后来,越国陷落,花魁沈楼儿便随着城门塌陷的一刻下落不明,销声匿迹之后,亡国士子第一时间悲痛欲绝的竟然不是泱泱大越从此国不将国,反而泼墨写下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林名句,也是滑稽。 其实沈涔结识李先生的时候家境殷实,与相熟的姐妹在金陵北淮河上赏景时,救下奄奄一息的李先生,胸前的衣裳被血染的通红。 连当时给先生把脉的医者都啧啧称奇,连说福大命大,这刀子再往下半分,就算大金罗汉吕道人转世也是死路一条阿。 在前厅的李先生,等了半晌,没见沈涔出来,也没见急躁,喝了口茶。站起身环视起四周挂着大量价值连城的笔墨真迹。老妈妈恭恭敬敬尾随,顿了顿,小声询问道:“先生,要不我再去看看夫人?” 先生闻言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等等就是。” 自顾自地的欣赏着这些有价无市的前人书画,着实有些惊叹沈涔的生财手段。 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沈楼儿晃了晃手,识趣的老鸨悄声掩门退下。 沈涔望着这个曾经在天下人评价中都是毁誉参半的男人,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幸灾乐祸道:“现在皇宫里面那位估计也听到了风声。” 李先生云淡风轻回应道:“知道就知道了,就凭那妮子的倾国姿色,瞒不住京里那位穿龙袍的也是应该的。” 沈涔顿时坐不住了,失声道:“那这些年你的布局?” 李先生用手指感受纸画年辰久远的细腻感,笑着回应:“用不到就用不到呗,有子活自然就有子死阿,再说当年白鹤楼上那般精心的布局,到头来还不是看不到收官。” 沈涔也听出了李先生话语中的无奈,瞬间春暖花开,眯着眼笑意盈盈,心情不错。她很少看到面前这位男人落魄的样子。 除了初见面像个水鬼披头散发浮在水上,还有就是白鹤楼同西夏国手之称的徐暄下棋,官至中手,连她都能瞧出来面前的男人要异军突起,杀伐心起。执白子先行的徐国手却出人意料的掷子收盘,面不改色说了句让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的话“这棋就到这里,先生谦让,在下险胜四目,还望先生依诺放过金陵三十万黎民百姓。”真是无赖之极。 她都能看出可能下下手,又或者下一手之后,白子面前仅剩的微弱优势便不复存在,一般的投子不下无非是认输,难有如此市井无赖,还是从西夏南征的军师口里听来。 不过确实没错,棋盘上现在确实白子多四目,徐暄不下了,白子永远都是多四目,执黑子的李先生确实也是输了四目。听到如此哭笑不得的话语,也是哈哈大笑,连说有趣,大方认输。 只不过当年青城山十峰十二观,变成了如今九峰十二观,有一峰被李先生为亡国的越国贵妃连峰一剑劈下,横断了北淮河。想让三十万原本隶属越国的子民陪葬。而正是这么惊艳世人的一剑,被看戏的北齐士子拍手称快,称这才是我辈痴情人物的典范。而在南国当中,士子清流开始还是胆战心惊的小心埋怨,见没人制止也没有恶鬼上门,便异口同声口诛笔伐起来。 事后李先生依诺,再是一剑,横断北淮的山峰便有一半化为糜粉。在另一半山峰金戈铁马般刻下一句,徐后生,你欠下的收官就放这里。 那一年,流离失所的金陵民众很多,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却是死不见尸。 沈涔瞧李先生沉默不语的神色也是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亡国贵妃,那位说恨他不早点来,用准备自尽的匕首在他胸前捅了个通透的凄惨女子,那位让面前这位不问不顾三十万生灵涂炭的后果,做出截北淮淹金陵的丧心之举,又甘愿受尽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的倾国佳人。 她有心转移话题,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二十年前初见面她就是这样,情窦初开遇见风华正茂的他,一如戏子演的情节,一发而不可收拾。只不过性子高傲的她,不愿意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便想等着他放下,谁知一等等了二十年。她也想去争一争,于是在广陵城墙上一舞倾城,就是想让他看看,无论风情,还是才艺,自己并不逊色那位内宫娘娘。 “闲秋,答应我,如果这盘棋撤子不下了,一定要给烟雨和江南退路。”沈涔看着这个喜欢了二十年的男人,情不自禁用青白玉葱般的手指摩挲他的面容,进而柔声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重蹈覆辙。” 李先生,也就是沈涔口里的李闲秋,相传眸子有三千经纬才略的李闲秋轻声回应:“我还欠徐暄一坛酒。没道理不还。” 沈涔听言不经意间蹙了下眉头,却安心起来,就如同当年越国灭国,兵荒马乱间见到这袭白衫一般。 不过沈涔见到陈烟雨的第一时间就打心眼喜欢上了这个不争不抢却有倾国之态的小姑娘,再加上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有个一儿半女,这几年对小烟雨当亲生女儿一般倾心照顾,春烟坊的姑娘谁都不是个不谙世事的蠢姑娘,在老鸨一声声恭敬的小姐中,对小烟雨也是关爱万分。 不过她对曾经那段的恩怨故事却是了解不少,也是知道小烟雨和小江南的身份之间还有一个难解的死结。 只得兀自暗叹一声,希望原本的一步之遥别因为自己的乌鸦嘴一言成谶,相忘江湖才好。 ——— 夜间凉水上楼船画舫渐次多了起来,虽说两岸灯火,喧声不断,但离画舫终究还是有段距离,船上便清净许多,只有杯觞交错,夹杂着琴娘弹奏的助兴曲子。 而其中一艘画舫内,在众人都懂的眼神里,以胸闷为借口出来透气的陆公子站在船头,又想起先前十里亭的情景,瞧着佳人体白姿态。做了几年青楼章台的白衣卿相的陆公子,怎么都觉得那是个上品佳人,风流公子,公子风流,谁会嫌风流债多?而那个穷酸粗俗的小子,似乎就被选择性遗忘了。 陆公子摆手招呼过来一躬身老奴,侧身对着老奴轻声说道:“老刘,明日回城,打听打听这琴是谁家姑娘的,送回去,再把那串从金陵带过来的檀香手珠送过去,用作我的赔罪。” 老奴闻言原本躬着的身子沉了沉,笑着应道:“公子放心,老奴知道了。” 陆公子嗯了一声,摆了摆手,老奴便自觉退了下去。 正是这时,画舫内几名公子哥的声音含糊不清地传了过来:“陆,陆公子,还没吐,吐完么?为兄这可又,又轮到你了。” 陆公子感受了几分春风拂面,两鬓青丝随风而荡,好一副浊世佳公子的绝佳卖相。 正在这时,周边画舫划过的水浪带起自家画舫的起伏。陆公子借机摇摇晃晃向舫内走去,装作半醒半醉间,大着舌头回应:“柳兄,别急,今日,今日定要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第四章 山上有神仙 雁北城外百里处有一道观,就坐落在凉山旁支千丈高的桃花峰上,道门作为中原传承千年的底蕴门户,与佛教并驾齐驱为中原正气鼎柱,同一般小家小户的江湖流派不同,道教枝叶几百年已经深入中原大地,比较起其他门派弱肉强食的昙花一现,又或者想保证门派悠远传承而入门森严,道家几乎都是一生杏黄袍,一把拂尘在手无论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声道兄,一声师弟,一副年辰久远氤氲出的大家气象。 在周皇朝建立之后,通过道家丹药延年益寿活了两甲子的始皇帝,曾以道门为诸子百家之首,封道门掌教为护国公,在遣派道教门徒远去传说中的蓬莱仙山寻求长生不老丹药的期间,还亲自在道门圣地青城山三清观斋戒休沐九九八十一天,以鉴心意。 也就是那时,道教一部分不愿终老庙堂生性逍遥的道士便跟着喜欢山林野趣红尘烟火的吕真人去了西北,在凉山这边扎下根来,偏安一隅。虽说道门从此一家两派,却也没到分道扬镳的尴尬地步,反而更像是和睦的两兄弟,一个出尘,一个入世,齐头并进。 而且据传言,只要是三步一叩上的桃花观,那写在红绸上挂在千年香樟树上的心愿便会灵验,由此传言之后,清莲峰桃花观便由此香火鼎盛,经年不息。最繁盛的时候,更有不远千里,举家上山沾沾神仙气息,以求全家平安的陵州老香客。 其实陵州周边也有道观,而且是赫赫有名的道庭祖山青城山三清观,更不要说周围依靠大树好乘凉的闲散小庙,更是数不胜数。只是每次这些寒民老香客,每次见到青城山那种雕梁画栋,龙檐凤角的肃穆道观便暗自更显卑微不堪,还有那些泫然霞举的年轻道士,祭酒之内的神仙人物。说起话来和和气气,但总觉得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作态。尤其是捧香拜祭之后将香火插祭到巨大紫金香炉之后,身心放松想讨口茶喝,却发现周边全是让人心生敬而远之的闭目道长,这种感觉更甚。尴尬之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再瞅瞅自己家的这点杯水车薪般的香火,天上神仙似乎也眷顾不上,只好讪讪离开。 清莲峰可没有那么多闲散的真金白银去建个仙家府邸,更像是个随意道观。尤其十年前那次西夏与金辽的倾尽国力的比拼中殃及池鱼,香客凋零,连道士都离去很多,一下子便从原本万人空巷到后来的门庭冷落车马稀。 只是还好,原本的老道士,道童都是习惯了清苦日子,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不是?自己育上几亩菜地,衣服修修补补也是讲究,香火清减之后也不见得山上的日子有多么捉襟见肘。 而徐江南年幼的时候与李先生赌气,便跑的这家道观看一位年纪相仿的道童习剑,记下剑招,下山后再做练习。记得有一次碰见个倒骑山羊的邋遢老道士,似乎是瞧着有趣,便逗着说要拜他为师,好教武艺。 那会的徐江南虽然年幼,跟着先生也走过一些茶馆酒肆,耳濡目染下也是小半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像这种再拿个竹幡就是实打实街头抓鬼算命的方士,徐江南狐疑的摇摇头。 邋遢老道士看到这么一个谨慎机灵的小鬼,也是玩心上来,一伸手,落在桃树下的桃花竟然在手掌凝结成了一柄剑。顺势一推,精致的桃花剑便在头顶悠悠绽开成一朵莲花状,几许时分后,才消弭不见。 回过神来的小江南眼眸泛着光,老神仙,好师父喊了半天。眼见骑羊老道士趾高气扬昂着头不搭理,小江南眼睛一转,转身下山。 就在老道士奇怪间,徐江南面容古怪,带着一手拿着剪刀的山间悍妇上山。而这凶狠妇人一见到邋遢老道士,快步向前伸手便抓。 老道士见势不妙,也是深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难架双-乳的道理学问,竟然嘚嘚嘚地转身骑着山羊溜之大吉了。躲在山后心惊胆战的听着山门悍妇委屈嚎啕道不活了啊,这些年清白身子竟然被无耻的老道士给看了啊。 一连好几天,老道士没敢下山。 还好那些日子山上的香客并不多。 而桃花观这几年的安稳之下,其实香客也没有回到多年前的繁盛状况,就连桃花观的道士,也就一老一少,还有被年轻道士收留的小道童。 也常常看到,一身麻布青衣草鞋的解签道士无所事事以后,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同一群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讲经说道,有时候夹杂上一些听闻的桃花观老祖宗的事迹,见天真无邪的小道童时不时就传来一声惊呼道原来我们的老祖宗是神仙阿,解签的年轻道士也很是得意。 等看到上山拾取柴薪的孤寡老人之后,便站起身揉揉那些小道童的头,驱散开去。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独自走到老人身边帮忙背起柴火。起先老人确实不好意思,但拗不过年轻道士的气力,再加上看着年轻道士的轻松作态,也不像作伪,便放下心来。心里负担小了很多的老人明显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拉着年轻道士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当年在这山上打大虫的英雄事迹来,可能是想到年轻时候有着几拳就能撂倒大虫的气力,如今背着一点柴薪就得走走停停的下山,便又面色悠苦唉声叹气感叹到时间真是得理不饶人。 中年道士听了一路老人的龙门阵,也就略显憨态的笑笑,也不说话。 到了老人家门口之后,感恩戴德但日子清贫的孤身老人,突然发现一时半会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年轻道士将柴火放下之后,似乎看出了老人的窘迫,抹去面颊的汗珠笑着问道:“老丈人,能否打赏几口清水喝喝。” 老人闻言急急忙忙回应:“有的,有的,道长稍等一会。”说完就佝偻着身子转身进屋。 草屋朝北而建立,所以屋内并没有什么光线,一片阴暗。 过了一会,孤寡老人勾着背捧了碗清水过来,小心翼翼的不让清水从小碗破裂的口子里淌出去。 年轻道士见状立马一个小跑过来,正想接过小碗,佝偻着背的老人却尴尬一笑,将小碗转了一下,将缺口对准自己,这才递了上来。 年轻道士由衷道了一声谢,囫囵饮下。品味了下清凉泉水流经身体的舒畅之后,这才将小碗递回。 也是这时一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老香客正好上山,不只走了多少台阶的老香客气喘吁吁扶着千年老牌坊休息。年轻道士见此也是老人一个歉意的微笑。老人也是理解,用微笑回应,眼角皱纹又深了几分,摆摆手,声音苍老道了句去去。 年轻道士立即过去走到老香客面前,帮忙提拿行李,顺势上山。 孤寡老人等年轻道士转角不见之后,这才蹒跚着将柴薪背进茅草屋子,关门之前返身看了看深翠的青山,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这山上有神仙阿。” …… 年轻道士带着老香客原路返山,老香客似乎也只是听闻过莲花观,并不熟悉,一路上问了很多江湖传闻。 年轻道士却不敢同开始对着小道童一样言词怔怔地胡诌,谦虚地回应约莫是有的。没得到心里所要的答案的老香客也没怎么失望,反而因为年轻道士的谦良而对清莲峰好感倍生。相较与江湖流传的言论,似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也不论现在一路上看见清冷的木道台阶,在百年前,也是道教真人开山立牌的地方,对于这点,香客们尤其是心生敬仰。 后面便开始问起山上景点,得知开始休憩的牌坊是道门老祖吕真人亲手立下,饱经几千年风霜不倒之后,先是啧啧称奇,再然后就互相打趣邀约一起过来的老伴说错过了。随后后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年轻道士:“道长,起先我见牌坊上有字,写的啥阿,能说道说道?” 年轻道士实诚点头道:“听师父说那是吕真人用剑刻下的,右边是依山傍水居若泰,左边是临水伴泉隐如仙。” 老香客咀嚼半刻之后拍手惊道:“好联阿!” 正想再掏词掏句来夸赞一下,却被身旁的老伴拿着上山用的竹拐捅了下腰间。“老头子,你说的什么废话,老神仙说的话能不好么,这么大声也不怕打搅神仙修行。”说完又转身和年轻道士和蔼道:“小师父,别听我家老头子瞎乱叨叨。” 老香客见婆娘发威,起先受痛的时候还骂咧了句死婆娘,又发什么神经。眼见老伴又有作势再来一次的样子,缩了缩腰,也不出声了,同年轻道士讪讪一笑。 年轻道士忙不迭抽出一只手挠挠头,良善笑道:“不碍事。” 想着上山路还久,年轻道士便带着老香客去桃花涧那里休息休息,顺道赏赏山景。 相传这桃花涧是吕真人种下的,几千年的来头了,当年吕真人便是靠着采摘桃花去山下换取酒钱。桃花观也是因此而得名。唯一可惜的是,这会春天过了大半,山桃花大半都谢了。 ——— 桃花观后山山崖上,云海弥漫之内正好有面貌清癯的老道士,腰间挂着一个葫芦,发簪用桃木别起,倒骑山羊。 好一副江山道士悟道飞升的景图。 只是可惜,这老神仙正做着把白尾拂尘从背后衣领口深入,上上下下的挠痒痒的扫兴动作,舒适之后,又把酒葫芦提起,倒灌了一口清酒,还没入喉,又给吐了出来,骂骂咧咧道:“呸,那小子又往里面掺水了。”随即又可惜的望了望袖子上的酒渍,贪婪地闻了闻,说一句可惜了。这才将葫芦重新挂回腰间。 坐在山羊背上喃喃自语闭目吐纳起来,只见原本坏绕山头的云雾徐徐朝着后山崖漫去,像四海朝奉的信徒一般。 山风似剑,老道士独立云端,摇摇晃晃,衣玦翩跹,却始终倒不下去。云海渐渐厚实,竟然结成双鱼太极的模样。 只听老道士呢喃自语。 “红尘朝马醉,一梦是故人。 回首凉山远,二梦阴阳别。 南柯江山老,三梦天下月。 四梦已三载,归时过春秋。” 等老道士鼾声如雷的时候,原本由云雾凝结的双鱼太极,轰然炸开,在凉山上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甘霖。 ——— 而此时正在桃花涧欣赏山景的老香客,约莫也是觉可惜,没来对时候,没见着桃花满山的盛景。 也是这时,被雨滴不痛不痒地砸在身上,正想起身撑伞。突然听到老伴的惊呼,转身一看,娘咧,这原本谢了的桃花又渐次绽开,水珠从花瓣上轻轻滑下,娇艳欲滴。 云雾环绕下,青林松脆,像身处仙界一般。 老香客惊了半晌之后,说出了同山下孤寡老人一样的语句:“这是蟠桃仙会么?这山上有神仙阿。” 第五章 一坛酒一段往事 徐江南思来想去还是想有点小疙瘩,梦里说他是西夏贵公子,说陈烟雨是如今贵为九五的女儿。皇帝的女儿,娘咧,那不是公主? 虽然说陈烟雨的容貌确实可以担当。但自己是贵公子?徐江南瞅了瞅自己如今仅有的一套完整衣衫,自嘲地笑笑,“我这是贵公子的做派?那天下就没有难民了。”还有那个逢年过节见到自己杀鸡,就惊叫一声躲在屋里不出来的小烟雨,她能拿着匕首在自己胸前捅上一刀?太他娘的乱扯了。 徐江南晃了晃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弃开来。 其实他想去小时候偷学剑法的清莲峰桃花观问问那个解签道士,他懂解签,应该是懂解梦的。就怕碰见那个倒骑山羊的牛鼻子。毕竟前几天还送了壶假酒上去。但这些又不能和先生、陈烟雨说,先生听了估计也是笑着当做没听过,而小烟雨听了怕又要心生乱想了。当年牛鼻子老道说她是个母仪天下的命,第二日怎么说都要用丝巾蒙面才肯出门。 想到这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 清莲峰桃花观后山的竹林里,被徐江南念叨许久的牛鼻子老道士正在一个竹屋里同人“分享”那壶被徐江南掺了水的杏花酒。 而坐在老道士对面一人下双子有着清俊面容的竟是李先生,李闲秋。 牛鼻子老道士以光着一只脚踩在竹椅上的不雅姿势坐着,一只手抠着脚丫,另一只手抓着桌子上的佳肴,胡乱地塞进嘴里,好不容易咀嚼完了。再一杯清酒下肚,这才舒坦的呼出一口浊气。 吃饱喝足之后的老道士打了个饱嗝,这才心满意足。随后又闻了闻开始抠了脚丫的手指,自家估计也觉得气味有些古怪,嫌弃的神色一闪而过,像是自言自语问道:“你说徐暄这小子,人品倒还可以。怎么到了徐江南这里,就直下三千尺,酒里掺水这样暴殄天物的混账事也做的出来。” 当然,还有一点混账事不好言明,只是现在想起那婆娘凶残的面容,肚子里还是一阵翻山倒海。 眼见李先生还是沉默不语自顾自地下着棋,老道士也不生气。他瞧了一眼这个容颜清俊原本可以成为自己妹婿的男子,也是暗自为自家妹子轻叹一声,为了赌一口气,何必呢。 说起来他同李闲秋几乎同岁,他仅仅是大上几个月份,而如今容颜上却是云泥之别,他看起来像是枯槁老叟,半只脚踏入棺材了,而李闲秋看起来依旧潇洒,双眼清明,若是江南道再走一圈,说不定又有多少妙龄女子寻死觅活。 老道士想起当年初长成有副花容月貌的小妹。当年诗文清谈风渐起,各路才子白衣都想着一展满腹经纶,名动世间。他家本也是个广陵有些名头的名门士族,为了提升名望,也会散些钱财请上几位诗林文豪,广宴各路士子。而他妹子则是那时见到四处求学的年轻李闲秋,见到那会倜傥非凡,文采风流对上城里最为博学的夫子,也是一副不落下风,滔滔不绝潇洒模样,就连当时广陵最为出名的林大家对他都是青眼相看,暗慕不已。 她便借着添酒之际在他手里塞了写有娟秀字迹的丝绸。人约黄昏后,作为小妹的兄长,对她也是溺爱,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持眼乐见其成的态度。事后只是调笑提醒小妹如今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在她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挥拳动作中哈哈大笑离去。 再后来面前的男子以功名未得,名声未起让她等两年。信誓旦旦说城外桃花再开两载,他定然游学归来娶她为妻。他本意是取得功名风风光光八抬大轿让她入李家门楣。可是她会错了意,听过太多悲情戏里才子一去不归的故事,误以为他同那些戏子演的一样不愿娶她,用此为借口摆脱她而已。眼神凄惨嗯了一声。他见她神色低落,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失落而已,好生安慰良久便背负书籍离开。 三载后,他凭借一篇万字赋,惊艳大江南北,通篇以百姓为基。起头便是,“九千里钟鼎山河。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 以劝天下君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结束。 文中势如江河,又如黑蚁连贯全文,常有惊世之言,如附龙神。也正是这篇文章,被世人称作先生,达者为先,世人为后。 名动天下之后,他还念着那个为他素手研磨的纤美女子,急急忙忙赶回江南道。 到了初见的城,却得知她被选为秀女,奉旨即刻赴金陵。 越国末代皇帝的荒淫无道早已是众人皆知。在越国灭亡之际,生性渔色的天子竟然还念叨着那夜在广陵城上一舞倾天下的仙子。 他也知道她就如此赴金陵,那不是羊入虎口?于是他在城外北淮河去金陵的必经之处大杀四方。那些只会耀武扬威狐假虎威的官兵瞬间血流成。他在四散奔逃的秀女中找到她,让她跟他走。 她站在那里像是孤立无援的狸猫一般,面容凄惨地回头看了眼家的地方,红着眼,噙着泪。走?她能跟他走到哪里去?她走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天子可是出了名的嗜杀。 她撕心裂肺咬牙切齿说他混账,说好的两载,为什么要失约,又为什么要回来!随后她又从衣袖里掏出把寒光凛冽的匕首,笑靥如花,喃喃自语道这匕首原本是用来自尽的,你来了,便先送给你。 说完像是用尽了一生的气力,用尽这辈子所有的笑容,一刀子捅进了他的胸口。 那年广陵城的桃花花开二载。 再之后,她成了越国贵妃,那些奔逃在外的秀女被诛杀九族。 再之后,越国被西夏攻陷,她穿着初见的衣裳从金陵城墙一跃而下。 再之后,西夏灭越的军师徐暄提了坛“酒”过来,跟他道:“尽力了,但还是没留下全尸。” 那一天,他从八品宗师,越过九品不惑境界,直达知命。他一边念着让他名动天下的文章,一边泪流满面。这才明了,天下黎明与他何干?百姓生死又与他何干?他在乎的始终只有那个在他心口捅了一刀的女子。 悔恨不当初的白衫由此一剑砍了青城山白云峰,山峰倾塌下,截了江,淹了原本隶属越国的金陵。 投降后受封安越王的亡国皇帝,被他丢到山里喂了野狗。 如今那坛本该装着女儿红的酒坛子,装着那位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的女子,装着她那时的衣饰,装着她的生辰八字,埋在清莲峰桃花观竹林后面。 他知道她到死还是有口气,恨他入骨,她就是那么个倔强的性子,跟他自己真像,宁肯死都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不然以西夏军师徐暄的手段,送过来的应该是个改头换面的女子,而不是如今死气沉沉的一坛“酒”。也就是这么一坛“酒”,他在白鹤楼放过金陵三十万穷苦百姓。 沉默良久的老道士叹了口气:“当初你如果带走她,我也会带着双亲隐姓埋名。小妹恨的是你北淮河没带走她。” 李闲秋停子不下,提了壶酒往山后走去,答非所问道:“徐江南下次来,该说的都让他知晓。也快行冠礼了。” 牛鼻子老道士等李闲秋脚步声走远之后,瞅了一眼棋盘,上面用白子写着一个大大“嫣”字。那是他小妹的名字,东方嫣。 再次深深叹了口气,又变成了开始的邋遢模样,眯着眼似乎对所有的事都漠不关心,只对佳酿情有独钟的那个老道士。 饭饱茶足思酣睡,只见老道士换了个极其古怪的姿势,一手肘撑地,双脚和另一只手都浮空的姿态睡了过去。 竹林外微风拂过,竹叶轻轻作响,像在清唱歌谣。 老道士梦里还“呼哧呼哧”咂着嘴巴,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轻声呢喃道:“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像是在做一个看相的梦。 第六章 说一个姓徐的书生 陈烟雨其实对自己的身世也是知道一二,只是她不愿再去想起那个常在梦里出现的场景。 梦境里一个头戴龙冠身着龙袍的英俊男子状若癫狂哈哈大笑,手上拿着把满是鲜血的寒光匕首,而身边血泊里躺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貌妇人,只是如今双手紧捂着肚子,鲜血还是不停从指缝间溢出来,面色苍白像冬日最凄烈的雪花。 她则吓得蜷缩在离那个妇人最近的柱子下,紧咬嘴唇,死死地盯着那副在世人眼里春秋妃子江山倾的苍白面容。直到妇人发现柱子下面抱着双腿的她,艰难抽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想同往常一样抚摸她的脸。 眼神带着怜意和歉意轻声道:“好妤儿,转过去,别看。”紧咬嘴唇的她终于哭了出来,声嘶力竭,悲天恫人。 那一夜,宫殿外雷雨齐下。 陈妤,是她出生之日,那个英俊男子大喜之下亲取的,取沉鱼落雁之意。 只是后来被徐江南救下,有了新的名字,她也不去争辩。她不想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那个亲手杀了她母后的男人。 可是记得记不得,不是你说了就算。 上天最喜欢的,不就是可劲地欺负可怜人? …… 初到雁北,正值春分,春雷不断,她总在梦里哭的声音沙哑。有次半夜哭醒,就像梦境里的姿势蜷缩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靠着墙,像一尾被遗弃的浮萍,眼角通红,依依怜人。 过了许久,她听到窗户有动静,转眼望去,发现是单衣薄衫的徐江南在窗外,撩起窗帷,不停地做着鬼脸。见他时而翻起眼皮作鬼状,时而掰开嘴巴作妖怪状,直到他拱起鼻子作猪样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忘了外面的电闪雷鸣,也忘了大雨倾盆,以至于最后沉沉睡去。 第二日打开房门,看到浑身湿透的徐江南倚在窗户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不想也知道出事了,急忙喊来隔壁李大婶将徐江南背到城西医馆。连原本和蔼的大夫在听到他为了玩淋了一夜的雨,不经变了脸色训斥道胡闹。 她想过辩解,见到他趁大夫抓药空隙,使了眼色,还强颜欢笑做了她今生看到的最难看的鬼脸。 她低着头缄默不言,肩膀一抽一抽地笑。 再抬起头来时,梨花带雨。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陈妤,只有陈烟雨。——— 清莲峰桃花观。 前些日子上山来的陵州老香客在见过了桃花一谢再开的奇景,便在桃花观多呆了几许时日。大撒了把香火钱,解签的年轻道士自然欣喜,这些钱,能够给听他解经说道的小道童各自置添一套新衣裳,剩下的还够师父好几个月的酒钱。 送老香客下山的时候,老香客朝年轻道士客套着:“小神仙,如果有机会仙访金陵,一定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在老香客身边的老伴闻言也连忙笑颜道:“是,是,一定要来。这些日子叨扰了神仙的清修,实在是过意不去。” 年轻道士羞赧实诚道:“除非山上桃花一年谢三次,否则不能下山。” 老香客有些吃惊,难不成还有桃花一年开三回? 而老香客的老伴突然想到了什么,狠狠捏了一下老香客手臂,在老香客你“这婆娘发个什么疯”的声音中泪眼婆娑,撒气道:“都怪你,让孩子出门游学,都两载了,还没回来。还不如你推举做个闲散知县也不用吃那车马劳累的苦。”说完似乎觉得不撒气又捏了一把。 老香客一把拍掉还搭在他手臂上的“九阴爪”,训斥道:“你个婆娘懂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可是圣人说的道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完又恰恰想到年轻道士,自知失言尴尬道:“小神仙,我不是说你。我们这就下山。” 年轻道士并不在意,想着那些被捡来的小道童见到新衣衫的喜庆,依旧笑意盈盈:“没事,没事,小道便你们送到这里。” 老香客先前失言,也不好意思再寒暄,双手合掌,拉着老伴朝着道观鞠了一躬,两人一吵一闹,这才徐徐离去。 年轻道士目送了一会,正准备转身,发现了在牌坊下勾手勾脚缩头缩脑的徐江南,疑惑地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徐江南鬼头鬼脑四处张望一眼,确定牛鼻子老道士不在,这才低声道:“小道士,你家师父今天心情怎么样?” 不知何意却被早授机宜的年轻道士微笑道:“师父正在后山等你。” 闻言原本就愁眉苦眼的徐江南更是丧气三分,无奈上山,不过毕竟年少,心情坏的快,也是好的快,行至桃花涧的时候,看见盛夏桃花开,也是惊奇万分。 这也是他有些惧怕那个牛鼻子老道士的原因,似乎他想的,或者想做的,那个牛鼻子老道士都知道。要不是感觉老道士并没有恶意,这么多年他才不踏进这桃花观。 徐江南最早作弄过老道士之后,好些时日没上去过,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溜了上去,还没到道观,便被老道士截住,他也光杆,拧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无赖面孔。 老道士这下没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在你面前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你一个年纪比人家爹都要大上几圈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下这个手。 不过老道士也有趣,什么惩罚也不做,还跟小江南天南地北的讲故事,只说一半,又留一半,便止音不说话。 徐江南一脸期待,意犹未尽的样子,见老道士不再说了,倒也没落圈套去巴结,见老道说一段便喝一口酒还用酒,眼珠子滴溜一转,反而同老道士做了笔生意,说自己用酒来换你的江湖故事。 老道士着实被小江南的想法惊异住了,满脸笑意,不当真,可谁知第二天,徐江南便提了壶酒上来,还未近身,他便闻到了浓郁酒香味,这么多年下来,他不喜好任何,也不在乎任何,唯独酒,便如跗骨之蛆一般,入了骨髓,无药可治,酒虫作祟下,这才将故事继续下去。 事后尝了酒,味道有些淡,入体清香,但劲道大,再尝自己葫芦里的酒便食之无味了。 再后来到两人心照不宣的达成一笔生意,一壶杏花一段江湖事。 等到了竹林,见到小竹屋,徐江南踟蹰不前。上次前来,带了掺了水的酒,却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立马就有求于人了。 还在想着怎么逃避尴尬的时候,就听到房内传来老道士闲散的声音:“进来,有胆子作恶,还没胆子认阿?” 徐江南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才不做那绿毛老王八,硬气道:“谁说没胆子?进就进。” 谁知三秒胆色推门的时候就已经用光了,一进门,就嬉笑谄媚道:“老神仙,这是青云楼上等的杏花,小子知道老神仙嘴刁,你老尝尝,得好几两银子一壶阿。” 谁知老道士压根不搭理,睨了一眼身旁的座位,平淡道:“坐,今日贫道不喝酒,给你说一个书生,他姓徐。” 第七章 都是可怜人 徐江南坐下后觉得有些奇怪,以前老道士同他说江湖事,从不带姓名。就像曾听到的一位剑客一剑截江,他以为只是杜撰出来的事,不然怎么不敢道出姓名?直到后来,跟着李先生坐着渔民的小舟由水路入陵州,路过一处刀削斧劈般的悬崖。悬崖一面如镜面般光润,抬头望去,云海围绕,竟然高过千丈。 徐江南刚夸赞出这天下奇景也只有这仙气十足的青城山能氤氲出来。 老渔夫笑着纠正徐江南,这般鬼斧神工的峭壁,可不是年岁久远的产物,而是出自二三十年前一位叫李闲秋的剑仙之手。而这也是正是闲秋崖名字的由来。 徐江南听得瞠目结舌,确实不信,直到要出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险峻之地的时候。在悬崖边上,铁画银钩刻着十二个大字,一笔而终,“徐暄,汝欠的收官便顿于此间。”这才相信老渔夫先前说的,细细打听之下,竟然发现莫名奇妙与老道士说的对号入座了起来。 只是想不到的便是,这座山崖的始作俑者正在坐在这船的尾部,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悠闲万分地钓着鱼。 邋遢老道士等徐江南坐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徐江南,这才开口说道:“这次过来给你说说当年江湖上有个姓徐的书生。” 徐江南有些奇怪老道士的眼神,却不曾想到其他,试探问道:“他剑法高么?” 老道士若有若意,笑着摇头。“不高。” 徐江南脸色耷拉。“那他道法超群?” 老道士脸上意味更甚。还是摆头“不懂。” 徐江南意兴阑珊,有气无力道:“那老神仙你说,小子听着便是。” 老道士也不点破,像自顾自地品一坛年岁久远的老窖头,娓娓说道:“这个书生当年是真穷,穷酸到他媳妇都是用手段骗过来的。当年呐,还是春秋七国,西夏京都还是长安。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西楚景州一位出生书香门第的富贵小姐竟甘心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一路风餐露宿,流亡到凉州长安,在长安郊外荒败的城隍庙暂时住了下来,两人风吹日晒的,带的钱财早已花散干净,到最后他媳妇带出来的金银首饰,全低价当给了商铺,聊以度日。” 说到这里,老道士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徐江南,笑道:“你是不是想问,那个书生为什么不去找份行当做做?可是这天下阿,清流说了算,私奔一时,他说你伤风败俗。等到你私奔到了黄泉之后,他又说你追念及之,可歌可泣。你别看如今西夏表面独尊儒术,私底下可是那三千阴阳纵横家在把纵。 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酸书生,又无天下名士的举荐,还同景州一位大儒的千金私奔,世家大门还没开,他就被赶出来了。再说那些体力活计,他没有身份文牒,长安欺客,居大不易啊! 世道,难喽!可他是真有大才阿,只是无机会卖与帝王家。等到栖居长安之后,维持生计的竟然是靠那位富家千金的手工。他过意不去,于是白天他拿着视如生命的圣人书籍在相国巷赌棋,晚上便替人写家书。” 徐江南不屑一顾道:“几本破书而已。” 老道士也不争辩,只是笑着比喻道:“倘若有人要害那妮子?” 徐江南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凶狠道:“谁敢?大爷非把他撕了!”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老道士也不介意,平淡道:“这不就得了,只是他的妮子有两个,一个是跟着他私奔三千里不诉苦的女子,一个则是被修补多次的圣人书籍。向这种翻开往下掉书页的破烂书籍,在相国巷往返的士子书生谁不是嗤之以鼻。只是后来有人实在忍不住他天天在这里风雨不休惹人嫌,便想着把书赢过来,断了他的念想。 谁知手谈里他一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之道,常常杀伐果断,似胸有不平气。也少有与他下至收官的翰林之流。时间一长,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相国巷有位手劲超凡的穷酸书生,操着熟稔的西楚腔。但是也有流传说他只会步章,却不会收官。” 到这里,老道士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 徐江南听到这里,很想问问老道士,李先生能不能赢下那本书?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但是瞧老道士的神色便催声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叹了口气:“后来?后来西夏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带了个长安宫内手力最强的侍诏过来,似乎是想向长安城的人证明最出色的棋手在我们西夏。” 徐江南也听过早在春秋七国时期,就有虽楚有才,齐实用之的说法。那会什么都只争一个名头,有此做法,也不足为奇。 老道士接着轻笑着道:“可惜那位自称袖里有长龙的棋侍诏,连下七局,七局都是大龙连个须还没摆出来就被屠杀至尽,屁个侍诏。而这事嘛,就是如今西楚士子常常说道的长安七局羞侍诏。” 老道士又收敛笑颜道:“顺理成章,事后他被太子带了回去,奉为上卿。轻步青云,两年后,太子登基。他以军师身份伐越,四万狼骑三个月下了越国十六城。几乎消息到一座城,他下一座。等到越国皇帝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密信的事后。他已经兵临金陵城下。” 徐江南情不自禁喃喃道:“厉害!” 老道士拂了拂山羊须,接着说道:“当然厉害,那几年的天下评,上卷只有九人,徐暄独占了两名额。虽然有北齐那位黄门郎的捧杀之嫌。但也只有这般国士无双的徐暄有胆色同你口里的先生在白鹤楼一番棋落子三十万百姓生死。” 徐江南大吃一惊,惊疑道:“李先生?” 邋遢老道士点了点头:“正是李闲秋。当年李闲秋仅凭一篇万字赋,便是天下评第一,更有人拿他去同保了后周三千年江山的先贤比较。只是可惜啊,那篇通篇治国策略的文赋被他自己给撕了。” 吓了一跳的徐江南咋呼下,手里握着的杏花酒便脱落下去,老道士急忙用黄杨拂尘挑起,稳稳接住,这才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不敢置信的徐江南怎么也拿那个被几个妇人追打毫无还手之力的李先生同青城山闲秋崖的“罪魁祸首”对上号来。喃喃道:“那么以前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道士闻言瞪眼道:“老道什么时候说了是假的?” 仿佛心脏被重物狠狠砸中的徐江南顿声道:“那越国贵妃?” 不愿再提此事的老道眯上了眼。唉声叹气。“都是真的,那越国贵妃从金陵城墙上一跃而下,遗体被徐书生烧了,骨灰装在酒坛里给了李闲秋。便是那夜李闲秋从八品小宗一越为九品知命境界。一剑砍下了青城山白云峰横断了大江,水漫了金陵。” 徐江南好像此番听到了很多没有听到过的事情,疑惑重复道:“八品?知命?” 老道士也知道这些对身处江湖却未入江湖的徐江南来说知之甚微,于是也不厌其烦温声解释道:“是的,天下武道以九为尊,一品到八品是小宗师,八品之上的九品才是真正臻峰,九品又分三境,一是不惑境,二是知命,三便是圣人境了。再往后就是正道飞仙了。只是可惜,李闲秋一剑之后,事境之尘氛未扫,而心境之芥蒂未忘。而这一剑又太过伤天害理,昙花一现的知命境界不复,落为现在的七品。” 徐江南又问:“那徐书生呢?” 老道士声音如古井般哼了一声道:“徐暄灭越之后,第二年又马不停蹄灭了西楚三千大戟士,就此一战平定了中原西方,帮陈铮布足虎视北齐的棋法章路。其实景州地势繁杂,西楚据天险而守,又有春秋八战陆战第一的大戟士,按道理每个十年八载打不下来,可是徐暄偏偏就做到了。而之前叫嚣的极欢的西楚士子,一边丧气骂着徐暄的无情无义,一边同仇敌忾地骂西楚皇后的红颜祸水,一国兴亡竟然让一女子肩挑,亡了便亡了,不可惜。 再后来,徐暄便死了。西楚皇后做了四年的西夏皇后,也死了。” 像是感受到巨大落差感的徐江南惊声道:“死了?怎么死的?” 老道士声音浓烈,像陈酿的杏花。“怎么死的?北齐京城那位怕他东进想他死,西夏清流嫌他挡住了青云路想他死,江湖上的世家门派在他几年征战下人心自危,西楚亡国士子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何不死?十来年前北齐串通金辽入侵西夏,徐暄领兵东抗北齐,辽金在雁北一城死战伏尸二十万之后,往南直逼长安,陈铮不得以兵退金陵,从此也以金陵为西夏京城。 有此落难的西夏显贵便有说辞了,说是原本的西楚皇后,说她是后周妲妃转世,害了西楚又来祸乱西夏。又说西夏如今的局面便是徐暄一手造成的,穷兵黩武,国库入不敷出。百万士子气势汹汹之下,西夏皇帝也是骑虎难下了阿。 一旨圣命往东。徐暄念旧情,虽知道圣命有陈铮的私心存在,但毕竟是以国士待他的君要他死,留下一封徐图天下的遗书变自缢在帅帐内。得到消息的徐暄妻子病了半旬之后,死在了江南道。原本的西楚皇后更是相传在金陵寝宫内自刎。再后来,他便被朝中清贵说成了祸国的国-贼,塑了个雕像,举着那本圣人书籍面朝长安跪在边境。 而气势汹汹的辽金骑兵深入西夏腹地,没过多久,兵力耗尽,便退回了戈壁。北齐见辽金退兵,本就没想着一把捡尽所有渔翁之利的北齐也退了兵,隔江而望西夏。十年前那场浩战,也算就此落幕了。” 徐江南像是身临其境,叹息说道:“都是可怜人。” 生平一日无酒一日不欢的牛鼻子老道士声音突然迷糊起来。像无酒而酣醉。 “对阿,都是可怜人。徐暄妻子自缢在江南道之前还诞下一子,取名江南。” 徐江南瞬间呆如木鸡,惊坐在地。 第八章 活着就好 其实徐暄这个名字,徐江南并不陌生,早在有些年头的时候听许老头提到过。 许老头是越国人,原本家境也好,年轻时候娶了媳妇,能热炕头,家中又有屋有地的。 徐暄攻陷金陵的时候,老许悲哀之余也是对穿着黑衣黑甲的西夏骑兵很是艳羡,便心存了些许念头。等到后来徐暄救下三十万良苦百姓的时候,那时候还年轻的老许便沉不住气了,心想跟着能念着百姓的人,大抵都坏不了。 从军的时候,老许就瞧见了那些乡里乡亲明面上夸说有志气,暗地里却指指点点笑着说刘婶小儿脑子不正常。那会儿哈,年轻的老许就想着有一天做个能封妻荫子的大将军,等风风光光的回乡。看你们这些嚼了一辈子舌根的肤浅妇人究竟是一副什么脸色。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又或者说低估了沙场的凶恶险境。 第二年去西楚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的老许见到西楚春秋陆战第一之称的大戟士的时候,也浑浑噩噩了好久,尤其是在冲锋后见到大戟纵横收割人性命的时候,见到开始还是一起谈笑的行伍好友一瞬间血肠满地的时候,老许竟然在沙场冲锋的时候旁若无人的吐了起来。被监军校尉看到,面无表情一刀劈在后背上,老许就这样,身上的第一次的刀疤,反而是自己人赏的。 晕倒之前还听校尉骂骂咧咧说他窝囊。老许后来双眼浑浊跟徐江南说这事的时候也大大方方承认,确实窝囊阿。 那一战死了三万袍泽兄弟,监军校尉也是阵亡,西楚大戟士名存世间。 老许后来被清扫战场的士卒救起。发现监军阵亡的老许一边心安理得地继续在军伍打拼,一边又是对老兄弟心生愧疚。 后来西楚被灭,封赏的时候,有点门路的和拎着血淋淋头颅大叫痛快的都做了官,只在后背挨了一刀的老许哪里有什么赏钱?军伍里谁不知道背后受伤的基本都是怂在沙场的软蛋。再加上愧疚之下,原本就为数不多的赏钱全给那年的老兄弟作碑买酒去了。 再后来,老许就想过一次人死鸟朝天的痛快举动,便申请去雁北,调令很快就下来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手下有老兵油子,而且还是贪生怕死的那种,还没看到就嫌碍眼。 到了雁北,便赶上了雁北死战,改头换面的老许一心只想着冲杀。也可能是一报还一报,当年让人挡了大戟的老许,这一次见旁边的新兵蛋-子力有不逮,便毫不犹豫上去替他挡了刀子。生受了一刀的老许从马上摔落,被受惊的军马一蹄子踩在脚踝上,痛晕了过去。 老许真是命大,半夜醒来,拿着死人的衣裳随便包扎了下还流血的伤口爬出了死人堆。 亏得雁北城北每家每户点烛光,被马蹄一惊踩成瘸子的老许一心朝着灯光爬去,也因此捡回来一条命。 再回去,雁北官府哪里肯认一个瘸子是沙场上残活的士卒。更让老许伤心的是,那时候他又接到家里婆娘写的家书,得知老母亲不久前驾鹤西去。就这样,一个五大三粗敢在沙场上替人挡刀子的老许握着土黄粗糙的家书在挂着明镜高悬的官府像个撒泼的娘们嚎啕大哭起来。面对十万辽金蛮子也敢冲陷死战的老许,那时那刻又犹如无依无靠的浮萍。 西夏尚武,沙场烽火埋身骨自然是豪气冲天,可是能不死谁又愿意阎王殿里走一遭?见一见勾人命数的生死谱?所以老许没敢自尽。 偷生之后,老许便随着流民南下。归了故乡,原本还抱着封侯将相的念头。现在倒好,金银玉石,高头大马一个没有,反而一身伤痕累累拖了个瘸了的腿回来,那些当年暗地非议的人更是理直气壮跟在后头,风言尤甚当年。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许发现自家婆娘和隔壁的汉子远走他乡。老许开始还有将这对奸夫淫-妇挫骨扬灰的无情念头。 后来和徐江南偷了点菜地的黄瓜,喝了点小酒,说起来反而不怪她了。想想自从小登科的春宵一度有过怜爱,其余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一整年,而人家自进门那日起就朝五晚九的替自己照顾孤母,打点家业。 生母亡了之后,可是每年坟头上香,初一十五更是祈佛念经没落下过。现如今就算走,祖宗留下的房子土地都没动你的,连衣冠冢都做的有棚有碑的,生怕你做了个孤魂野鬼到处游荡。说到底,还是自己负了人家,如果还想着不死不休。到时候恐怕连菩萨都度不了这份冤孽阿。 卖了家当的老许,没有理由继续呆下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辽金退兵的路数回了雁北。用典卖家当的钱换了块地,在周边盖了个粗糙茅屋,好歹这边还有埋骨的袍泽不是?想的慌的时候还能找到人说道说道。 虽然一人在阳间喝酒,万人在阴间耍刀。 也就是那时候徐江南认识的老许,徐江南小时候生性顽劣,对菜地里偷东西这事更是乐此不疲,对于后来那些站在菜地如何骂爹骂娘的粗糙汉子,徐江南也没想这么多。 大暑刚过的有天夜里,徐江南便来到许老卒的菜地,想偷摘黄瓜。许老卒可是沙场呆过的人,睡眠极浅,徐江南的那些风吹草动在老许耳里几乎惊雷。 惊醒过来的老许也没声张,想抓贼抓赃,轻手轻脚地来到菜地,便见到鬼头鬼脑的徐江南踮着脚摘藤上的黄瓜。 老许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头子,见到小孩子第一面火气便消弭不见影了。再见到徐江南小心翼翼踮脚怕漏出声响憋得小脸通红的滑稽样子,便蹑手蹑脚过去,摘了个最大的递了过去。 徐江南开始吓了一跳,以为被抓了现成。见跛脚老汉没怪罪,竟然误以为是“同道中人”。接过老许递过来的生脆黄瓜,也不生分,用衣服随意擦擦,随后嘎吱咬了下去。 体验了一口生脆黄瓜的清甜之后,这才用手势招呼老许蹲下来,拍拍老许的肩膀做了个咬黄瓜的姿势轻声轻气道:“大兄弟,你也是来这个的?” 老许一下子被逗乐了,腼腆着老脸点了点头。 这下不得了了,徐江南一脸我是江湖过来的人口吻说到:“大兄弟,你有口福了,我跟你说,这带的菜地我没少来。前面李老汉那家人品不咋地,种的香瓜贼甜了我跟你说。”顿了一下,徐江南讪讪说道:“前些日子,他像防婆娘偷汉子一样防着。今个儿他欺负外乡人惹了官司,正好咱吃他个香瓜,也算给外乡人出气。” 偷了李老头香瓜,两人没个讲究的一大一小盘腿坐在地里大快朵颐。完了之后,徐江南抹了把嘴,舔了舔手指,舒服的打了个饱嗝道:“老哥们,怎么样,是不是贼甜” 老许瞅这小子作态心里大乐,却默不作声。 徐江南又问到:“老哥们,你住哪阿?怎么以前没见过。” 老许抬手指了指西侧草屋,这才“配合”面前这小子道:“喏,那儿。” 徐江南一瞅方向,不疑有他回应道:“哦,老哥们城西的阿。难怪没见过。” 老许忍着笑意,站起身来,漏出缺了门牙的牙齿道:“不,老哥们就住那草屋,小兄弟,下次摘黄瓜跟老哥们说下,打声招呼就行了,老哥们这就走了阿。” 徐江南呆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事后不好意思的徐江南拿了两壶杏花过去,一来二去便就此熟稔起来。 再往后便是徐江南只要事不顺心就往这里跑,桃花观老道士常常酣睡,讲故事也是拿酒换。李先生又是常年笑意盈盈,话语不多。跟小烟雨说也没办法解决。只有这里,每每同老许头说了,老许便嗒几粒花生米同他有的没的一说,心情自然就放松许多。 今天老许收拾好菜地事宜,便同往常一样,坐在木墩上晒太阳。 才眯了一小会,就听到旁边有个唉声叹气的声音,睁开眼,瞧着愁眉苦脸地徐江南双手撑地的坐在草堆上。 随即又闭了上去,笑着说道:“小哥们,咋了这是,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愁眉苦脸的阿。” 徐江南也不狡辩,只是道:“老许,以前跟你说,我无父无母,跟一个先生一个闺女相依为命,那会你骂我说放狗屁,无父无母我怎么出来的。现在我从一个老道士那里知道了,我真是有父有母的人。” 许老头声音懒洋洋的说道:“那还不好?还别着一副苦瓜脸?” 可能觉得撑的手累了,便躺了下去的徐江南悲伤道:“可是都死了,我爹还没见过我面就死了。以前呐,我就觉得,活着就是吃喝玩乐,然后顺道找找他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就是突然听到他俩都被人害了,还被人安了个罪名,连身都翻不了,而自己这样的斤两,对上朝廷里那些大官,估摸连人家牙缝都塞不了。”顿了一会的徐江南继而说道:“那词怎么说来着?生无可恋?” 许老头勃然大怒,用瘸了腿踹了徐江南一脚骂道:“上次打你,这次真是要踹你,你爹娘生你真是瞎了眼,给了你天大的福分还不知足,报仇报不了就忘了?白眼狼。武功不行,十年后也不行?二十年后也不行?那些个老剑神出来打娘胎就是剑神?真是混账。” 徐江南眼神一亮,随即又耷拉下去:“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又怎么了?”许老头随手拿了个草墩朝徐江南扔了过去。“文武百官就能为恶?不为人子。” 徐江南侧身接过,咬着嘴唇轻声问道:“那我现在习剑来的及?” 许老头见徐小子开解了,也是温和许多。“这得问你自己,不去,十年后,二十年后,不后悔能安生就不学。而且听你说道,你有个貌美如花的闺女?” 提到陈烟雨,徐江南也是莫名开心,笑着点头。“倾国倾城。” “那你可还记得我以前说的李当关?”老许昂着头,看了看天上云彩,眼眶内顿生莫名的血丝,沉声良久之后这才说道。 徐江南被这无缘由的一句话惊了一跳,随即又笑着回应:“记得,老兄弟你不就是替他挡的刀……”话音未落,面色便沉了下去。 徐江南自然记得老许说的这个人,因为当时他还更老许争辩说肯定是李当官,为官清明的官。老许则是眯着眼掷地有声就是这个关,一夫当关的关。 当年老许初到雁北,便是辽金死战雁北前一夜,军中无论悍弱青壮,皆发了坛酒,老许的酒力在这些年对弟兄的愧疚中早就练了出来。而初入军营的李小子则不是,两口下去,便红了脖颈,昏昏沉沉。 自古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情不都是喝出来的,二人虽然初见不相识,年纪也相差甚多,老许还好,几年凄苦生活下来,沉默不言,不喜多言。但酒劲上头的李小子哪里分得清天南海北,唾沫四飞。说到动情处,眼眶通红,操着一口雁北腔就拔了大刀,叫嚣着要回去砍了那王八羔子。 老许见状立马清醒很多,抱住李小子,抢过明晃大刀收回刀鞘,扔到一旁。 李小子则一通折腾下,昏睡过去,梦话了大半夜。老许咀嚼好久这才琢磨出些许味道。大约是喜欢的娘们被哪个世家子给掳了过去,而这世家在当地又很有名头,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无奈从军,想捞点军功回去砍了那世家跋扈子。 只是世事难料…… 徐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从见面的那刻,又可能是后来的跋涉九千里,以前呢,就是觉得陈烟雨好看,小的时候也好看,连那次自己淋雨一夜之后看到陈烟雨站在医馆门口,眼眸含泪,就那么轻轻浅浅的笑着,徐江南便觉得不亏。 这算不算那些诗词歌赋里面老说的喜欢?徐江南真是不知道。只是清楚,小的时候,只有他能逗她哭,街坊当中有比他壮的同龄孩子只要敢动陈烟雨发丝上的红绳,他就敢咬牙切齿上去拼命。虽然结果往往是他伤的更重。 而对于这些,李先生想来是不闻不问,他也不在意。 想到以后万一邋遢老道士的乌鸦嘴灵验了咋办,小烟雨真的成了哪家公子王爷的妻妾。 徐江南也是汗湿后背,这些年走南闯北也不是没见过膏粱子弟带着恶奴做强抢民女的勾当,官府都是真一只眼闭一只眼生怕惹到这些公子哥,难不成到时候自己就像以前那样上去?恐怕连人家的恶奴都打不过。难不成去学老许口里的李当关? 想到这里的徐江南汗意涔涔,目光坚定,忙不迭起身道:“许老哥,谢了阿。我这就去老神仙那边拿点剑谱看看。下次过来给你带酒喝。” …… 在徐江南跑的没影了之后,茅屋后面出来个清瘦身影,笑意盈盈道:“谢过老丈了。” “诶,先生言重了。”许老头正想起身被李先生阻止后也没矫情,安稳坐着回应道:“这些年谢过先生了,不然老头哪能这么悠闲,再者说,我那小子挺对我胃口的,就是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听到他的名声呐。” 一剑开山的李剑神望了望已是黄昏而显得晦暗的东南方向,给了个不是回答的回应:“这世上薄情寡义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阿。” 而身后许老头已然沉沉睡去,打着呼噜,梦呓。 “这人呐,活着就好。” 第九章 我等你 春烟坊的名气之大,并不是名不副实。 每次雁北城好事的士子推选花魁几乎都是春烟坊的姑娘,色艺双绝。再加上沈涔对这些倌人也不横加干涉,愿意春宵一度的都是随姑娘心意。不愿意,也没人敢在春烟坊抢人。 当年有个外来员外强行要吃春烟坊柳箐儿嘴上的胭脂,被沈涔瞧见命人将员外丢了出去,觉得颜面扫地的员外一边捂着膝盖,一边叫嚣着要带着封条来拆了这春烟坊,淫笑着还说要让沈涔跪下来上一段玉人吹箫的场面。 谁料事后这员外真的带着官兵过来围了春烟坊,员外还亲自上的封条,贴完之后还大力拍了几下,生怕没贴实在。随后小人得志的员外猖狂大笑离去,还说着倘若沈楼主什么时候改了主意,便带着柳小娘子去他府上赔罪。赔罪?城南的人用指头想都能想到这赔罪的方式,虽然平时对这烟尘女子指指点点,当这事发生的时候,也是叹息糟蹋了位好姑娘,也浪费了春烟坊的好地段。 只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三天之后,员外背后的靠山官员却是急急忙忙带人过来,后面跟着低着头一声不言的老员外,老脸一笑下全是褶子,见到春烟坊老鸨便谄媚说道老妈妈误会阿,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一家人阿。 深谙生财之道的老鸨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扭着依稀可见当年风采的细腰甩着丝巾笑着回应。“这位大官爷,误会倒是误会不假。“旋即又指了指在官老爷后面的员外,画风小变说道:”不过我们春烟坊这几天的损失嘛,他得赔双份。“ 其实员外本来在家一边享受着小妾的温润,一边等着春烟坊的人上门,自古就有民不和官斗的说法,春烟坊犯不着为了匹扬州瘦马而得罪官府。谁知春烟坊沈楼主没上门,跟自己沾点亲带点故的靠山上门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骂完之后顺手还牵走了点贡品龙井,这才消气道让他跟着去道歉。 一笑就是满脸褶子的大人也是没办法,和这员外送来的小妾缠绵一宿,日上三竿这才扶着墙去衙门,却又在衙门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书信,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草菅人命的黑材料。在见到春烟坊老鸨这么上道的情况下,也是喜笑颜开,便替员外应承下来。“这是自然。” 老员外虽然赔了钱,丢了颜面,但这也是思虑中最好的和解方式,倘若真的破罐子破摔,靠山不稳,那才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就此之后也是知道了这春烟坊不是俏寡妇,上头还是有人的,而且是他靠山都惹不起的大人物。常人若是这样,肯定是再也不过来了,这巷子可能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他却不同,富贵多年自然有他的门道,此后反而更加勤快的往春烟坊跑,却是老实多了,还时常给这些姑娘带一点京城的胭脂水粉,不求能和春烟坊上面的人搭桥接线,能留点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也是好的。 这事传开之后,员外前倨后恭,官老爷笑脸相迎,再加上有心人有意渲染下,春烟坊俨然是雁北烟花地一家独大的气象。 陈烟雨虽然说是春烟坊的倌人,但是却从没有过挂牌待人的举动,而且还有个独立小院。春烟坊的挂名老鸨也是深谙世道,沈涔不开口,她也不会傻到去问,再说春烟坊这么大的名气,养个吃饭又不惹事的俊秀闺女还不是小菜一碟?而沈涔也是有意无意透露出不许一般人去打扰陈烟雨的意思,老鸨更是记在心里。 等徐江南到了来往熙然的春烟坊,期间刻意从路边手娘处买了件蝴蝶木暂,不贵。四载游历,见识过太多的气质小姐,像金玉簪子一般妇人才驾驭得起来,像烟雨这等年岁的,还是木簪穿戴起来才雅气。 在春烟坊大堂见到一位老管家同上次差点将徐江南赶出门的奴仆在交谈。正想暗笑说这才是真的风流,头发都快半白了还不忘流返青楼,却发现跟在老管家后面的一位仆人抱着张古琴有些熟悉。仔细一看,才想起这是陈烟雨上次遗放在十里亭的那张。 也正是这时候,春烟坊的仆人瞧到了进门的徐江南,眼睛一亮,便带着老管家走到徐江南跟前。 被老鸨私下授意过的仆人侧身对徐江南悄声说到:“公子,这位是陆辰陆府上的管家,说是来还琴给陈姑娘,还有一封名剌说是要亲手交给陈姑娘。” 徐江南想了一会便对陆府老管家笑着说道:“好说,好说,老管家如果你相信在下,便把这些都交给小子,一定给你送到。” 被春烟坊仆人为难了许久的老管家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强扯一个笑脸道:“那老朽便谢过公子了。” 接过古琴和名剌的徐江南径直往陈烟雨的院子过去,一路上也不知听到多少书生公子深情款款说今生今世非你不娶,只是几真几假天晓得。 等徐江南到了陈烟雨院子前,瞅了瞅手上青檀纸张的名贵名剌。徐江南对那士族公子哥的想法也是知道一二,只是正巧被自己碰见,也算他倒霉,便厚颜无耻说了句上面的工整小隶还比不过自己,小烟雨估计也看不太明白,便随手扔了。这才推门进去。 陈烟雨所在的院子不算富贵,却是简单雅致,进门左侧有一棵大小适宜的梧桐,正对莲花状的窗户,每到立秋前夕,叶落满窗沿,也算知天下秋。 陈烟雨的闺房,十多年都是一个模样,一张秀床,一张用来摆放古琴和书写的低矮桌子。却没有寻常女儿家最喜欢的镜子与梳妆的胭脂水粉,更不用说像样面饰。 此时的陈烟雨正在在屋里聚精会神书写什么,这些天古琴遗漏在十里亭,闲暇无事就写写那些书生公子赠给坊里姑娘的歌舞诗词,陈烟雨的字连先生当年都评论说不似女子,一笔而下如大江东去。 陈烟雨听闻院门开了,便知道谁来了,能进这院子的无非是沈涔,徐江南还有打杂的下人,而这些人当中又只有某个姓徐的无赖货色不敲院门。 她才开房门,便被那个无赖一改常态的霸道搂住。恍惚间听他像外面房间里的公子书生那般信誓旦旦地说等他三年,等他回来娶她。送她一面欠了她十多年的梳妆镜子和名贵首饰。 在陈烟雨因为徐江南突如其来又无缘由的霸道而怔住的时候,无赖男子第一次轻薄了她的眉头,放下古琴与木簪决绝离去。 自然就看不到倾国倾城的陈烟雨将与容颜并不相配的木簪束在发间,也见不到因为这些无端由的言语而眸子里泛起无端由的细微风景和回应。 “我等你。” 第十章 桃花观钟响三千声 轻薄了陈烟雨的流氓无赖离开了春烟坊,连夜上桃花观。 其实按道理来说,徐江南应该去找近在咫尺的李先生。一剑劈山是何等的本领神通?只是想着先生如果有意教他。在他年幼耍泼的时候就不会不动声色。这才上山准备看看牛鼻子老道的脸色。 山上夜间清冷,徐江南到了桃花观,观内寂静,并没有如同青城山那般夜间都是琉璃瓦盏,反而风声虫鸣下有种野狐修禅的味道。 进去之后,发现牛鼻子老道士点了盏青灯守株待兔在吕真人大殿,背对门口卧在蒲台上。等徐江南进来之后,这才问道:“你要习武?” 徐江南点点头,轻声说道:“虽说没见过他,但是也没理由让他在那里跪着。”还有一点私心,其实老道士也知道,却不点破。 老道士转身起来,将身旁的黄杨木拂尘伸到背后挠挠,舒服了之后睨了徐江南一眼道:“你有把握能拿回那本书?” 老道士说的言下之意他自然也听得懂。只是拿书?至少得到他们说的八品,或者九品?徐江南想了想苦笑道:“哪有把握,估计这辈子都没戏,但老许说的对阿,为人子,没道理让他在那里面跪长安呐。” 老道士也没回应,顿了顿才说:“你可知道天下一直有个说法,一教二佛三剑冢,三剑冢指的是江南道方家剑冢,西蜀道的卫家剑冢,和西北丰州吴家剑冢,门户百千年来,人才辈出,最为出名的还是江南道的方家,一百零八清越剑阵,当年江湖上异军突起风头正盛的阴阳教莫名其妙与方家起了冲突,自称圣教的阴阳教出动一名九品不惑境的护法,三名八品小宗师的堂主夜闯方家,便是被这一百零八道剑气凛然的剑阵给留在了方家。连家主都没见到,估摸着不算客卿之流,怎么着方家至少也有个九品知命境界的老祖宗。而那之后,阴阳教变没了本钱在中原,退到了辽金戈壁。 西蜀道更是剑客甚多的地方,想必你也知道那边无论贩夫走卒,腰间都要跨一把剑,卫家剑冢比较方家来说,算出世剑,一向与人无冤无仇,当年西夏兵锋直指卫家所在的卫城的时候,本想着会有一场恶战死战。谁知兵不血刃,卫家出城投降,便被封了个可有可无的卫城候头衔,也算别树一帜,但是你如果要以为卫家没有家底,那就大错特错了,每过三四百年,卫家必出一位知命级别的剑道侠客,上一位大宗师是五百年前的卫山,在西蜀天台山一人同时与魔道十位大宗师鏖战,九天九夜后力竭而亡,拼死三位,剩余几乎每人身上都留有不轻不浅的剑伤,风采直逼三千年前的吕真人。 西北丰州吴家算是另辟蹊径,并没有天大资质的子弟,但是吴家造剑技艺登峰造极,几乎上流剑道中人都与吴家有不大不小的香火情意,天下十大名剑更有七把出自吴家。 佛是佛法,一个是西域万佛院,渊源能追溯到吕真人那会,更有听闻万佛院的万佛,是万本往上的佛法真经,武学典籍。佛法高超,渡人来世,渡鬼今生。再一个就是中原的南北寺,南北寺说是一个寺,但世人连南北寺的落址在哪都不清楚,而寺内僧人其实只有一个,常年不知所踪,但是每次入世,基本都是通天入地的大和尚。 一教便是道教,四千年前由三清真人创建,教址便是青城山,虽然后来吕真人到了西北开山立牌,但也没有脱离道家一说。道家真正盛衍起来还是在大秦的建立,传言那会的官家在青城山走了三千步请下了一位善经国的钓鱼老叟,老叟下山那天也是口气猖狂说,尔等步徙三千至此,某便护汝等三千载国运。算到后周立国,恰恰三千年。而那之后,吃了不少道家金丹活了两甲子的周官家崇尚黄老之教,道门香火便由此繁盛起来。虽说如今青城山偏重炼丹之道,中原三千年门户,凌驾三剑冢之上,怎么说也有一位两位练就黄庭经的圣人掌教。而那会就开始同皇家气运休戚相关的青城山必然是你绕不过的一道坎。“ 徐江南听了老道士的长篇大论之后并不惊异,游历九千里山河,大多都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只是疑惑问道:“圣教?不是邪教么?还有那老道士活了三千年?那是何等的圣人道行?” “中原九州,自古成王败寇,如果那夜输的是方家剑冢,那么剑冢便是邪门子弟。”对于徐江南这实诚的问题,老道士也不反感,摇头道:“哪能活三千年!这也是众人不解的地方,倘若说是妄言,又为何大秦三千年辉煌阁楼一朝而倾,可能是算到大秦命里有一劫命,道行通天呐。” 徐江南又问:“既然江湖门派门望渊源胜过皇家,手段也比皇家厉害,为什么不取而代之?” 老道士并没因为徐江南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而生气,反而意味深长道:“这便是江湖的道理,也是皇家准许江湖门派林立的缘由。” 徐江南疑惑的嗯了一声。 老道士这才笑着道:“西北吴家都能有几名八品九品的客卿,财色名利,皇家会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这些客卿之流,光京城几万御林军也就够那些江湖门派喝上一壶了。当真拼起来,那镇守国门的几十万骑兵骁将,哪座江湖踏不平?再一个就是名正言顺的问题了?”老道士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徐江南:“不然为什么徐暄会成为国-贼阿。” 老道士约莫是觉得说的差不多了,便从蒲团上站起,提起上次徐江南过来送的杏花从旁门离开。 在踏出立有吕真人雕像的大殿时,一步一句话直至被夜色淹没,只留沉默思索的徐江南和清扬的声音在梁上回响。 “山上有一观望亭,相传是证道吕祖立下的,亭里有一青冥大钟,一年一响,一年复增一响,到如今已有三千年了阿。你若有心,明日一早再来这里。” 那一夜,桃花观有人环绕夜色踉跄上山。 时隔半分,雁北全城闻钟声,更有好事者记录,足有三千下,声声不息。 第十一章 老道士东方越 老道士对于徐江南,大多是徐暄当年那坛子酒的情分,当然也有小许自己的私心。当年小妹贵为越国贵妃的时候,父亲东方炆贵为东方家主,起先虽然对皇帝荒诞举动很是愤怒,却也毫无办法,只能认命。而越国皇帝虽然荒淫,喜怒无常,但对这个便宜老丈人着实是实打实的优渥,方便大开,而那些擅长审时度势的客卿之流也不想放过飞黄腾达的大好形势,纷纷向家主出谋划策,东方家族也是一片蒸蒸日上的蓊润气象。东方炆见事已至此,女儿贵为天子最为宠幸的妃子,而天子虽说生性渔色,荒淫无道,但也没听过有做过什么辣手摧花的丧心勾当,就算不是两情相悦举案齐眉,至少也是富贵一生,这辈子与吃苦是无缘了。也就是那会,他离开了东方家,一个只知用感情换取富贵与荣华的地方,真正体验了一把世故人情之后,便音信全无。本想着小妹若是安生,他也就云游四方,见见江山瑰丽也就算了。 正是他云游天下的时候,遇见一位清逸出尘的黄袍真人,口口声声说要收他做弟子。他不理睬。老真人也不失望,落下一句倘若想通了便来雁北桃花观,便踩着月光离开。对这样无缘由的话,起先他也没放在心上,直到金陵沦陷,小妹身亡,李闲秋一剑砍翻白云峰,这才意识到事态重大,青城山何时被人这样扫落颜面,他们又会平白放过李闲秋?善罢甘休?他才兀然想起这句话,马不停蹄赶往桃花观,只是希望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一上山见到正给人解签算命的老真人便旁若无人说愿意做他的徒弟,条件便是让老真人去江南道救一个人。老真人对此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便随意招呼过来一个年轻道士陪着祈福香客。老真人则是一声剑起,一柄带有杏黄剑穗的古朴锐剑由西北而来,在香客们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老真人带着他御剑南下。 与青城山赵副掌教在主峰九华暗地里对了两掌,这才拦下了准备去白鹤楼“降妖除魔”的赵真人。由得李闲秋潇洒离去。只是回去之后,强撑许久的桃花观老真人呕出两摊血迹,他这才知道,化解气势漫天如皓月的两掌,老真人并不像当面表现出来的随意一袖,而是身受重伤。 更让他愧疚的便是,老真人将一生修为渡化给他数月以后,便驾鹤西去,坐化在桃花涧。到死也没听他叫过一声师父。而此后,桃花观一干道士也不服一个威望道行都不够还视清规戒律于无物的他做掌教,四散离开。 雪上加霜的还是十多年前那次辽金南下,导致如今桃花观就一个东方老道士,一个是年轻的解签道士,还有年轻道士这些年收养的些许孤儿。 东方老道士也是乐的清闲,捧着酒葫芦云游四海。直到十年前,碰到还是幼年的年轻道士第一眼便泪流满面,摸着他的头,与当年穿着杏黄袍的黄真人如出一辙问道,小娃娃,做我徒弟可好? 有些深仇隔了些许年,一想起来还是咬牙切齿的啊。 东方老道士将小道童带回桃花观,也正是那时,李闲秋领着徐江南来到雁北。 他几乎是看着徐江南长大的。从徐江南小时候上山偷学练艺开始,也清楚他的顽劣勾当,尤其是四年跟着李闲秋走南闯北,劳累苦肯定没少吃,身上顽劣气息少了许多,只是没想到江湖世故气息重了不少。但这并不是问题,江湖游荡一圈,除非近朱者赤,要么就是死无全尸,这很正常。 当然,除了那些出自天下名门的宗师剑客,这些大宗师基本便是从小便名气四扬,千年资源的世家底蕴灵丹妙药不知道吞了多少。只不过靠灵药堆积上来的九品到了不惑境界便难上加难,从古到今都是如此,看那些知命境界的大宗师,要么是江湖打滚,生死间摸爬的狠角色,要么是一战闻名天下的野狐修禅人,就比如南北寺的僧人,十年未成名,一响天下知。 尤其是在听了一夜不间隙的雄壮钟声,对徐江南更是满意起来,生性敢为城北良苦百姓接烛火,就算顽劣,也有儒心,处事又有江湖人的圆滑,至于以后,他也懒得掐指推算,听天由命。 第二日,听了一夜雄扬钟声的老道士倒骑山羊去了观望亭。见徐江南依偎在亭角被山上冷风冻的瑟瑟发抖,也没叫醒他,拂尘一甩,将还熟睡的徐江南提到瘦弱的羊背上,腾云朝凉山深处掠去。 ———— 春烟坊楼层上,青衫俊逸的李闲秋与并未在与时间对阵落在下风的沈楼主相对而坐。 只听李闲秋轻声道:“过些时日,等金陵那位收掇好金陵残局,估计就得放手西北了,十多年的蛰伏,也该锋芒一下了” 沈涔也不担心,只是问道:“那陈烟雨?” 李闲秋微笑道:“怎么?不舍得?” 沈涔见李闲秋漠不关心的语气,漏出罕见的小女孩神态,嗔怪赌气道:“你不管,行,大不了我带她远走高飞总行了。” 李闲秋站起身来,走到窗间看了看这雁北的琉璃世界,清风拂面,负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带着她,不过就是推迟几年而已。” 沈涔也是气短,眸子泪珠横生。“难不成就看着陈烟雨回那个虎口地?他连同床共枕的人都能下狠手,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哼,你不是被天下人称为什么大局观天下第一的吗?当真没有办法?” 李闲秋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没有,这个局得她自己去解。除非北齐那黄门郎下血本,不然陈铮也不会再损一次这闺女。再说你能瞒着她一辈子?徐暄让她国破家亡。” 沈涔闻言花容失色,这是她最不愿提到以及想到的事情,徐江南的爹灭了陈烟雨的国,陈烟雨的爹毁了徐江南的家。怎么看都是一段血海深仇,喃喃道:“那怎么办?” 李闲秋转身蹲在她面前,双手覆在她膝上,柔声道:“听我的,过些时日,你便带着细软离开,去北齐丰州,陈烟雨我带去江南道。” 沈涔泪眼婆娑,颤声问道:“那你呢?” 李先生心里唉声叹气,世间最难还的,便是女子情深阿,又得欠人一辈子了。“事毕之后,我会回雁北,在桃花观。” 沈涔转身赌气道:“就知道我还是比不过她。” 李闲秋默不作声站起身来,倘若真的有幸捡的性命回来,那就永远陪着那深埋地下的酒坛,直到她消气。 青衫李闲秋望着外面云海扬波,万千气象的世间,听着远处徐徐传来的恢弘钟声。 被世人诟病无情无义十多年的李闲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桃花观后山下的那坛酒,想起如今正在凉山深处的徐江南。 “等他回来,那坛酒是时候还了。” 第十二章 山间农夫 徐江南悠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吊放大钟的观望亭了。 面前的老道士正与一位农夫打扮的老者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一坛酒,一人一根不知从哪里偷摘来的黄瓜,嘎吱嘎吱正嚼的有滋有味。 徐江南正想起来,敲了一夜清亮大钟的手臂酸麻痛楚一时间全都涌了上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闷哼一声。 坐在老道士面前的农夫老者也是察觉到了徐江南已经醒了过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瞧见身娇体弱的作态,喝了口酒,嗤笑一声。这才说道:“你想让我教他?” 老道士呵呵一笑点了点头,只是笑容有点罕见的憨态。 农夫老者觉得似乎有些意外,没想到老道士真的会点头承认,愣了一会才笑着说:“东方老鬼,你这买卖好阿,当年吴家说送爷爷吾王剑,也就是让爷爷去享三年清福,你倒好,一坛子烂酒,就敢盘算让爷爷教他剑术?” 徐江南满脸狐疑,当年见到老道士几近为妖的伎俩手段,如今听他们谈话,对面的老农夫显然技高一筹。 他哪里知道当年老农夫为了那把黄老真人御剑南下的杏花剑,在老真人去世那会上桃花观试图借剑一览。老道士那会正是悲痛,哪里理会,见到自称魏爷爷的老农夫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老农夫也正是修为上棋差一招,便被老道士下了狠手封了筋脉,丢到这深山老林里面,由得他自生自灭,便不再理会。 等几个月后老道士听到江湖人提到九仙剑的魏剑侠的时候,想起当日那个自称魏爷爷的侠客,似乎最后一招便是九剑杀仙人。这才过去,发现被封筋脉的老剑客自己开了个圃田,种植些野果蔬菜,也是逍遥。 老道士本是有意解开原本的老农夫身上的桎梏,瞧见老农夫依旧口出狂言自称爷爷,老道士便想着再消磨上几日。只是闲暇无事便喜欢骑着山羊来这里找老农夫喝酒,一来二去两人反而熟络起来,再等到老道士解开魏侠客的筋脉禁制,本想着可能这辈子都停滞在八品境界的魏侠客反而因祸得福,在这些天放下的包袱上反而悟了剑道,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入了九品不惑境界。 正是是如此,老道士与魏剑侠也算不打不相识。 老道士也不嫌弃黄瓜的清淡味道,无赖道:“那还酒。” 魏老剑侠也是呵呵一笑,反而大口灌了口杏花,翻了翻白眼:“不还。当年要不是爷爷我念着老真人的情分,对你手下留情,否则哪里会着你的道。在这生不见人烟的鬼地方呆上这么些年。” 老道士也是学着翻了翻白眼,默不作声,他其实也是知道老剑侠的心思想法,三四十年在八品止步,却一朝悟道登上九品,如今不过也是,是想更上一层楼罢了,天下习武之人谁不想着臻入巅峰。老道士也不点破。 徐江南则是一脸呆滞,听得云里雾里,也暗地腹议,难不成天下的高手高高手都是这样?连点风范样子都没有? 魏老剑侠外表犷野,心思却是细腻,瞧着老道士白眼,也不生气,转头朝徐江南大声道:“那娃娃,过来让爷爷瞧瞧。” 徐江南听到老农夫的话,突然想起了曾经在金陵遇见的卫书生,这位自说是西蜀道的有钱公子,第一次相遇便是见到他被人架着从青楼丢出来,还在奴仆嗤之以鼻下口出狂言道日后求爷爷上门都不来了。 卫书生每次提到这口头禅也是心有戚戚,说自己穿金戴玉游学出门,谁知刚出西蜀道,便被一群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给劫了,还好那群人只求财,并不伤命,将腰带衣服上的宝石珍珠全抠了下去,便放他离开。而在之后,卫书生反而觉得那群绿林的言语很是霸气,后面动不动就自称爷爷。 想到这里,徐江南轻笑出声。 老道士视若罔闻,自顾自地的喝酒吃黄瓜。 魏老剑侠疑惑问道:“小娃娃你笑什么。” 徐江南试探问道:“老爷爷定是天下排上名号的剑神!” 魏老剑侠面无惭色,傲然接收:“那是自然。” 老道士也是清楚若在几年前,魏老剑侠那八品小宗师的修为,哪怕有着九仙剑这样的剑决剑招,也就是小露头角,但一旦入九品,就是登峰造极,八品之前看修为,日夜可成,九品则是看造化,一朝悟道便飞升。 徐江南目泛亮光,再问道:“老爷爷能一剑开山么?” 魏老侠客似乎是力有不逮,装作没有听见。 老道士见状哈哈大笑,这些年由于起先拿他消气,哪怕是他入了九品,也是有些愧疚,喝酒时也没少让他占些口舌之利,如今见他气虚,自然有些大快人心。 魏老侠客搁不下面子说一个无知小辈。但对于老道士幸灾乐祸作态着实恼怒,道:“老鬼,你笑个卵,不服再来打过,爷爷非得把你的鸟毛拔光。” 老道士呵呵一笑,不接茬,只是轻声道:“过段时间我会去趟青城山。” 魏老侠客也是对东方老道与青城山的恩怨知之若深,闻言也是叹了口气道:“那先不打了。” 魏老侠客手中的黄瓜也是到了尾端,估摸有些苦,老侠客吐出一嘴碎沫,将手里的黄瓜随手一扔,便稳稳的镶入大树内部,这才问道:“有把握?” 老道士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徐江南,起身洒脱道:“估摸是不行。但那把杏花剑终究是桃花观的,老挂在青城山也不像话。” 魏老侠客恍然道:“老真人有位好徒弟阿。” 老道士不接话,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扔给老侠客。接着身形一跃,便倒骑上了不远处的山羊,像是默认自己是老真人的徒弟,轻声道:“你的徒弟也不错啊。” 瞧着老道士要走,魏老侠客想了想,解开腰间的葫芦,扔了过去,随口道:“老鬼,这是要还的。” 老道士稳稳接住,扭开葫芦灌了一口,豪气冲天道:“好酒啊。”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与李闲秋宴席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却没有说还是不还。 骑羊一步百里而去。 徐江南迷迷糊糊听着两人打了一阵机锋,到老道士离开才回过神来,好似自己被拍板,成了面前老剑客的徒弟。 毫无大侠风范的魏老侠客瞅着耷拉着脸的徐江南,也是起身,拿着那本秘籍捅了捅徐江南,率先朝林子里走去。 “娃娃,该走了啊。” 第十三章 南下 老侠客进山之后并没有等徐江南,反而十步作一步在林里穿梭,也是想试探试探徐江南。早在东方越带人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徐江南身上并没有任何气机流动,分明是个不习武的普通年轻人。武道本身就是艰辛,尤其是如今骨骼成型之后,再想习武就是难上加难。倘若他是个吃不了苦的花架子,就算是东方越的人情,也得吃他的脸色。 其实老侠客当年也收过一个入门弟子。行走江湖,一分钱难倒铮铮好汉并不是瞎说,老侠客那会酒虫上来,到了家乡村酒肆便走不动路,像采花贼遇见大闺女一样,只是囊中羞涩。店家是个年轻人,瞧着外面头发蓬松走江湖装扮的糟老头,打烊之后便好心舀了碗卖剩的酒糟,递了过去,一老一少就这样在夕阳下捧着碗廉价酒糟吃了起来。 吃完之后,老侠客身无分文,也不想平白受人恩典,只是瞧他一天的买卖,从未缺少斤两,觉得老实,便想着收他为徒,教他几招架势,不求欺人,但求自保。 谁想无端得了天大福源的店家却是乐呵摇头,深知自身资质低,做不了飞檐走壁的大侠客,而且天下的大侠客又怎么会落魄到同他喝一晚酒糟的地步。以为佩剑的魏老侠客只是贪心再想讨晚酒糟喝,便拿着碗憨厚地说等会,等再舀了一碗刚回身说再也没有了的时候,发现老侠客已经一步千百里到了夕阳尽头。桌角下面压着块破布,上面一招一式书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并不是虚假把式。年轻店家摇摇头收起破布,刚好遇见赶着进城纵马奔驰的公子哥,赶忙用手遮住酒糟,怕土尘坏了碗并不值钱的东西。 孤寡了大半辈子的魏老侠客也就这么一个便宜弟子,八品境界打滚多年,那会还想着更上一层楼,事到如今,真悟出个九品不惑境,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是假的,只是魏老侠客也是知足常乐的人,不然当初那碗清淡酒糟也不会念叨这么些年,想要寻个衣钵传人确是真的,所以对于东方越带来的徐江南,口里不说,心里也有过动心。 徐江南瞧着魏老侠客在林间闲庭信步静省穿梭,想着赶上去与老侠客并步,却发现无论步调怎么加快,老侠客的身影依旧在视野边缘处若隐若现,到了最后力竭双腿就如同灌了铅之后,徐江南喘着粗气仅凭一份意念朝着老侠客的方向蹒跚前行。他似乎也是知道老侠客这番姿态是想考究他,要是还未入门便被逐出师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魏老侠客对徐江南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觉他是个习武的材料,反而觉得像是个锦衣玉食温养出来的公子哥。天下武道艰辛,要想臻入巅峰登峰造极更是非常人所及,魏老侠客故作的这番刁难作态一是想着让面前年轻人知难而退,二便是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想瞅瞅他毅力如何。 只是老侠客未曾想到这番做法反而勾起了身后年轻人的好胜心,竟然试图追赶上来。魏老侠客也是一时念头,看看这有副钟鸣鼎食般公子皮囊的年轻人还能坚持几分,直到魏老侠客蹲在旁边嚼着黄瓜,望着已经昏厥过去的徐江南,啧啧称奇。 事后,魏老侠客却也没有第一时间传授徐江南剑法剑决,反而是让他去百里外的黄龙潭挑水浇园。本想着徐江南可能会问上几句为什么,结果并没有。 徐江南每日拂晓兢兢业业提木担出门。 山路多崎岖,林间路多泥泞,多数时候一不小心摔倒便是竹篮打水,便得重来。要说从不恼怒那是假的,开始还常常想着撒气不干,只是想起在春烟坊那般豪气冲天的言语,还有在面跪长安的雕塑,一咬牙便又去寻被他一脚踹飞的水桶,重复往来。 日复一日,春夏过后便是秋冬,如同水滴石穿,原本细皮嫩肉的肩膀也铺了层厚茧,魏老侠客其实对徐江南口里不说,心里也是满意之至。 霜降之后的一天,徐江南一次往复照料好菜圃之后,闲暇无事便折了木枝练起当年在道观偷学的剑章。到了记不住的地方便打住,换一套章法。魏老侠客在旁边依着竹,津津有味瞧着在他看来这破绽百出的剑法。 等到徐江南累了停下,也是第一次主动给徐江南解惑:“娃娃,你可知道这天下最厉害的剑法并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以招破招,八品之前,别人截剑式势大力沉,那你就架剑式而抵,这便是最简单的以招破招。最简单的剑法是站剑,八品之后便是另外一番你想不到的天地了。” 徐江南疑惑问道:“站剑?” 魏老侠客点头道:“站剑一道,要领便是握剑,江湖里刀剑相向,向来都是生死各安天命,想想如今刀法大抵都是大开大阖间取人性命,当然也有精细的掠刀一门送人赴黄泉,但总归还是离不开刀势迅猛,连绵不绝,倘若一个照面下手中剑脱手,又或者力不从心站立不稳,生死已定。这可是多少人都悟不出来的浅显大道理” 细细思索的徐江南突然好像意味道老侠客这些日子的目的。“小子谢过老前辈。” 瞧着一点就透的徐江南,魏老侠客也是微笑颌头道:“明日随爷爷去黄龙潭。” ———— 霜降过后,山上桃花观愈发清冷,老道士依旧神出鬼没,不见踪影。年轻的解签道士日复一日不念烦躁的同那些被他收养过来的小道童讲经解道,只是时不时会望向吕真人大殿房檐处,便是挂那柄杏花剑的地方。 山下吕真人大坊处,一身着红衣的素颜女子一步一拜轻咬银牙上山,身态袅娜,青丝飘拂,沾在额间,丝巾蒙面,挡下倾世荣光。 直至桃花观,原本就是在这她无意听到老道士的谶语从此丝巾蒙面。 如今也是在这,她轻取下蒙面丝巾,送与山风,面容精致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吕真人大像下盈盈一跪,为人闭目祈福。 那夜山上气温突降,雪满香樟。 山上立冬。 第二日,伊人遗世独立城墙上。雁北城这才知晓,原来春烟坊有一倾国女子,在一位青色剑气围绕全身的白衫剑客引领下远赴金陵。 第十四章 人为财死 立冬之后便是小雪。 徐江南每日同魏老侠客去黄龙潭,相传潭水千尺深,是千年前黄龙一跃上天门的地方,而那天阶就是黄龙潭北边的黄龙瀑布,抬头望去,一望无际,如同数不清的白马白甲舍生忘死奔赴至此,气势雄伟。 只是冬日水竭,水势少了些许,但也是不容小觑,每日光着膀子的徐江南便被魏老侠客带进水幕背后的岩洞内,用桃木枝斩水幕。起先徐江南觉得轻而易举,谁知道一手横劈下去,桃木枝瞬间脱手,连带着人都摔到冷到刺骨的潭水里。 提着酒进来的魏老侠客瞅到这一幕,呵呵一笑,脚尖一点,一把桃木枝便轻握在手,看似不紧不慢轻轻一挥,青白色剑气瞬间将水幕一分为二,久久不曾滑落,恍若空间禁止一般,魏老侠客一边喝酒一边踩水潇洒离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引声高歌。 “红尘千万丈,一梦半生长……” 等到魏老侠客离开之后,徐江南这才大梦初醒,这他娘的才是宗师风范呐,瞧瞧这作态,这风采,连他都想着想上一出口号,无论是燕掠秋水,还是往后如同魏老侠这样霸道的一剑,再说上这么一出,顿时眼神熠熠。 出水上岸,冬日潭水虽冷,最冷的还是出水那刻,就如同身上的温度一瞬间被抽离开来。颤抖的徐江南上岸之后便回到火堆旁边,待到身体回暖,这才发现手掌虎口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正往外汩汩流血。 还好冬日山上草药不少,与先生游历九千里,简单的止血草药还是能认出来的,随手找了几味草药,嚼碎,抹在伤口上,然后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包扎。 继续重复剑开水幕的重复动作,一次次下水,一次次上岸。 白日与水为伍,晚间同虫鸟为伴,像极了背负满囊经书的苦行僧。 冬去春来,徐江南手里的桃木枝变成了与利剑相仿的木剑,一剑下去,虽没有到魏老侠客那般夸张水幕二分,好歹木剑未曾脱手。 那天,好不容易耍了次宗师风范的魏老侠客提了只野兔过来,与徐江南就着篝火烧烤起来。香味愈加浓烈的时候,魏老侠客头也不抬道:“娃娃,想学上等剑法么。” 徐江南闻言很是惊喜,心里万分愿意,嘴里却是谦虚道:“老爷爷,教我几手防身的就好了。” 魏老侠客哈哈大笑,对徐江南的滑头伎俩一眼看破,用手指了指一脸期待的徐江南道:“你阿你,瞧着年岁不大,说话却是江湖油滑气息太重,也不知你哪里学来的。” 徐江南挠挠头,一脸嬉皮笑脸。 魏老侠客也是喝了点酒,兴致来了,话也多了起来,自顾自地说道:“娃娃,你可知道最上乘的剑法是什么。” 徐江南不知道魏老侠客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细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实诚地摇摇头。 魏老侠客得到回答也是点点头,倘若徐江南说是他的剑法便是最上乘的,那么便与他无缘了。 “最上乘的剑法,便是没有章法。” 徐江南闻言还在思索领会。 魏老侠客已经提起徐江南斩水幕的木剑就着月光耍了起来,清冽月光就如同岁月陈酿,嗜酒的魏老侠客深陷其中,原本风平浪静的黄龙潭也渐起涟漪。 不得不说,有剑在手和无剑在身的魏老侠客判若两人,气质浑然一变。 徐江南瞧着魏老侠客忽快忽慢,虚实相加的剑舞,原本慢钝的木剑剑尖上渐渐漫上一层青白色。 魏老侠客清喝一声,青白色气劲瞬间漫上全身,单脚蹬地,在地面踩出如同蛛网般的深凹印记,身姿腾空而起。木剑剑身恍如蛟龙出海,挟带呼啸的风声直上云霄,如同龙鸣。 徐江南只听到一声清啸。漫天剑光。惊得目瞪口呆。 “娃娃,可睁眼看好了,爷爷这一剑意千斤万两重,可上斩人间不平事。” 一说完,木剑剑影刹那间被放大数百倍,一剑势如破竹劈下,黄龙潭一分为二,巨浪千丈高。 魏老侠客耍了这么一剑,枯瘦身影在掀起的巨大水帘下踏波而行,看似飘乎渺小的身影,却恍如黄龙潭里的老龙王。身后黄龙潭千丈高的巨浪渐渐平息,山间虎啸狼吟声不断,惊鸟出林。 被巨浪淋湿全身的徐江南眼神迷离,手里还拿着烧烤好的野兔大腿肉,只是如今湿淋淋难以入口,也不觉得可惜,望着生平仅见的一剑开湖,想着李先生当初一剑开山声势莫过于此,这他娘的凡夫俗子能做到?等练会了这么一剑,这不得天下无敌? “娃娃,这一剑可能下酒?” 那日之后,魏老侠客其实是有点担心怕那一剑的珠玉在前,徐江南会剑道上畏缩不前,只是让他欣慰的是,此后并没看到徐江南颓然,反而深夜经常听到竹林练剑的声音,很是欣慰。 春日时分,雁北城外,占地为王的流寇开始兴风作浪。像这些亡命的流盗,雁北官府以前也组织过兵马围剿,只是一围剿,那些流寇就溜进山里,依靠山势树林同官兵躲起了迷藏,几次无功而返之后也是束手无策。便发布了几张可有可无的悬赏令,悬赏令一出,开始还有几名刀客进山想着刀口舔血,第二日被绑在流寇马后纵马狂奔几里地,在雁北城外被活活拖死,下身血肉模糊,死相惨烈,鬼哭狼嚎声响彻全城。 老茶客横眉骂了些许日子这种丧尽天良的凶狠勾当,再往后,这份血里富贵便没人再敢去接。 这些日子,那些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竟然半夜溜进了城,在城北抢夺屠杀一阵便又逃离出去。 官府张榜悬赏。 百姓围绕一阵便又唉声叹气散去。 二十九日,雁北莫名其妙出现个背剑老者,一边喝酒一边将这榜单一一揭了过去,身旁百姓又是摇头,又是惊奇。 又有人要为财死了。 第十五章 说与山鬼听 徐江南瞧见了如此惊世骇俗的洒脱一剑,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着实痒痒。 月光清越洒下,千丝万缕如同最白洁的丝绸。偶有虫鸣瑟瑟,彰显林间着静宜。 徐江南便提着桃木剑跑到竹林,学着魏老侠的动作舞了起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从生疏到熟练,从断拍到一气呵成,只是没有魏老侠客那般的气势,自然也就没有百鸟出林的奇景。 比起以前,俊秀的皮囊精壮了些许,肤色从原来的士子秀白暗淡些许,反而更像是军伍悍卒,习起剑来也是风随剑动,比起伶人那般绵弱无力的虚有其表,明显一招一式都是直取要害的杀人剑术。 自那剑之后,魏老剑客消失了几天。对此徐江南丝毫不担心,山里凶兽再多再狠,碰见这手段通天的老剑客,也只有做牙祭的份。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魏老侠客便回来了,见到还在竹林里一劈一砍有点风生水起像模像样,倚着竹子看了一阵,等到徐江南惊三千后顺势收招,这才呵呵笑道:“娃娃,过来,爷爷给你找了个练剑的好地方,敢不敢去?” 虽说经历过江湖磨砺,圆滑不少的徐江南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受此一激,俊逸眉眼一挑道:“有何不敢?” 魏老侠客闻言也是点点头,原本徐江南身上那股世故圆滑的腔调他有些不喜欢。 剑随心生,剑在手的剑客倘若圆滑起来,便少了锋芒,耍的剑如何惊世? “娃娃胆气不错,爷爷喜欢!” …… 跟着魏老侠客出山之后,在桃花观呆了几日,没见到仙踪不定的老道士,竹屋内却是干干净净,不染方尘。 徐江南一脚横放一脚弯曲坐靠在竹栏上,木剑被他揽在怀里。手上拿着一封解签道士给他的信,说是一位女香客让他给的,提到女香客的时候,解签道士还脸红了起来。 徐江南闻言第一时间便知道这信件是谁留的,瞅着解签道士面色确实可笑,戏谑道:“偷看了几眼?可美?” 解签道士脸上红色泛到耳根,却理直气壮道:“师父说天下美色皆是妖,多看几眼便是降妖,小道道行不够便只能偷偷降妖。”说到后面,明显底气不足声音小了很多。 徐江南瞥了解签道士一眼,毫不客气道:“老道士又偷看哪家女子了?真是为老不尊。” 解签道士讪讪不说话。 提到解签的年轻道士,徐江南只知道他俗名吕清,不似个男人名字,反倒像个女人的称呼,十来年前被老道士带到山上,只教推算道法。其余的一概不知,问过老道士,老道士只是笑笑,只字不提。 春日桃花涧桃花谢的晚,观光的文人墨客多了起来,桃花观香火也是跟随桃花,苦尽甘来渐渐繁盛起来,每天陆陆续续都有香客上山,本来还是身乏体累,见到唇红齿白的小道童天真无邪的给他们介绍山间景色,说他们的老祖宗是可上天入地的老神仙呐。老香客虽然觉得童言无忌,但也是笑颜频开。 年轻的解签道士见到此景,也是眉眼含笑,盘算前些日子的香火钱又能给那些被他收养的小道童添置几套衣衫,给自己师父多囤几坛杏花。听山下人说,青云楼的杏花又要涨价了。只是师父几日不见人影了,想要推算一下,却是一番云雾,不明就里,想来是自己道行不够。想到此处,吕清顿时又忧愁起来。 只是吕道士忧愁之余,眼尖看到前面不远的悬崖边上,一山龟徐徐爬行,再有几分便要摔下去。吕道士心急之下一个健步,逆着山风,衣玦贴身,在山风凌厉下,刻画出完美的清瘦身姿,一手遮风,一手将山龟带入怀里,然后颤颤巍巍回到山道,呼出一口气,皓然出尘。他倒是没觉得,倒是吓坏了山下的一众香客。 本来正在桃花涧赏花的香客,起先看到这一幕,也是提了一口气,屏息半天。见到最后才拍拍胸口,放下心来。一寸方土知一道观,不虚此行。 徐江南直到要离开桃花观的时候才看那封信,信上并没有字,只有一离桃花,一束青丝。徐江南闭上眼,似乎又回到当初与小烟雨猜诗词的时候,而这也是小烟雨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他也正因为如此便记住了许多诗词。显然,信上这句并不难猜,一束桃花发,桃花既是君。 徐江南握剑下山的时候,名字柔弱像个女子的解签道士突然无厘头道:“桃花刚开的那天,她是一步一拜上的桃花观。” ———— 下山之后,徐江南去了趟青云楼买了壶沉缸黄酒,城北的老许就爱这个,上会走的时候说好再去便给他带壶好酒。小二转身去后厅提酒的时候,徐江南静静听了会老茶客的谈北说南,唾沫四飞下说金陵最近又出了个使剑的大魔头,在皇城兵马围剿下,一剑破三千甲士最后逃离,还谈趣八卦道皇家流亡在外十来年的公主,最近也回了宫。 小二提酒上来,听得有趣的徐江南利索给了银子,拎酒离开。 身后老茶客声色激昂说起前些日子流寇在城北烧杀抢掠的丧尽天良。 徐江南心头一震,加快脚步。 老许家里茅草半人高,门前台阶摆有一火盆,里面是纸钱的余烬。 老许最爱坐的木墩上有暗红污色,上面有一抹刀劈的痕迹。 旁边一妇人一跪三拜,似乎有所预料的徐江南神情落寞问道:“大嫂,这户人家?” 穿着粗布衫子的妇人闻言抬头望了望提着酒的徐江南,又转回去,咬了咬嘴唇,在火盆里添了把黄纸叹息道:“走了,死在那伙丧心病狂的流盗手里。” 得知答案的徐江南一言不发。 等到妇人离开,徐江这才南小心翼翼将黄酒放下,坐在台阶上,感伤道:“老哥们,你老说人呐,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人家都进城了,你咋不跑一下。” “呵呵,差点忘了你腿脚不利索。” “老哥们,当初我问你是不是和这孀居妇人有一腿,你他娘的还一本正经跟我扯淡说没有,没有?当年色兮兮看人家屁股?如今人都没了,这俏寡妇还好心好意给你烧纸钱?” …… “上次说好给你带酒,这不黄酒给你带来了,知道老哥们你爱这口,可惜你没这口福喽。“ “你他娘的不是吹嘘自己当年从死人堆爬出来?有能耐你从下面爬上来阿,酒给你带来了,就摆在这,今儿大爷就瞪眼看着,真有本事你上来喝。大爷没那手脚伺候你。” …… 十数年笑谈草话,说与山鬼听。 许久之后,黄昏时分,城北老许家,空酒坛子竖门口,满屋子黄酒香。 第十六章 以歌下酒三千场 雁北城外小峡谷上,峡谷上怪石嶙峋,尤其是峡谷出处,峭壁像凶兽的头颅凸露出来,俯视着下面一望无垠的戈壁黄沙。 相传这便是当年西夏死战地,数十万枯骨荒丘地。 徐江南处边而坐,单腿悬空,木剑竖立在背后岩壁间隙,微风袭面,散乱的发丝随意被竹簪束住,竹萧声悠悠,面色淡然,如同忘忧的谪仙。 险峻的峡谷里,有险商马队朝着黄沙深处踱步而去,休憩时分,听到悠扬的萧声,领头管事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招呼伙计赶紧上路,生怕夜长梦多。 “老哥们,你就是从这里爬回去的?”徐江南放下竹萧,萧声在峡谷轻轻回响,他回望一下背后恍如蚂蚁大小一般的雁北城,神情感伤,笑道:“这可离雁北有些远阿。” 徐江南离开桃花观的时候,魏老侠客已经将此番的目的跟他道明。七张官府悬赏榜单,上面的人恶迹斑斑,罄竹难书。而魏老侠客只给了他地点,便转身离去,不再多言,摆足了高人的架子。 此次出山,徐江南并没去春烟坊,他有些担心自己一见烟雨这股习武的劲就泄了,连去青云楼给老许买酒都是刻意绕的远路。自然就不知道春烟坊已经封门,倌人们从良的从良,跳枝儿的跳枝儿。对于从来就是行踪不定的李先生,徐江南更是无处找寻,找先生还不如等先生找他。他也估摸着想必先生如今已经知晓自己习剑的事。 黄昏过后便是夜间,繁星点点,峡谷风更甚,徐江南这才起身,返身下去,期间看了一眼雁北。 老许又吹牛了,这里怎么看得到雁北的烛光嘛,怕是又惜命做了逃兵了。 ———— 夜间戈壁温度骤降,先前行过的商队早早扎营休息起来。商队人就不多,行走江湖,财不露白,不做肥羊这是最浅显的道理,而这些货物,倘若不出意外,赚的白银也能够寻常百姓花上几辈子。 营地漆黑一片,大当家是位满是络腮胡子的壮硕汉子,晚上的食物都是自带的干粮,小心翼翼的样子显然是精明行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来做这行的,没有精明头脑的,基本都被埋在黄沙下。 精明的大当家坐在营地边沙丘上,和着水吃着干粮,眺望北方。心念今夜不出事便万事大吉。这片区域基本都是占山为王的龙蛇草寇,再往北,便到了辽金的地界。他也知道这番出行是凶险万分。前些日子雁北张榜悬赏他也知道,按照他的原意是看看风色再做打算,但手下兄弟花钱手笔哗哗,上趟赚的银钱早就一干二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阿。过了富贵日子哪里受得了清贫的生死弟兄便时不时便耳边聒噪。时而旧之,他也心动了,富贵险中求,又是听说辽金那边货物比往常翻了几番阿。 “关子,过来。”大当家朝阴影处低沉地唤了一句,等到黑影诶了一声走到跟前,啐了口满是沙子的唾沫。这才起身道:“关子,今夜你就守下上半夜,等下半夜喊下我。呸呸,这饼里面全他娘的是沙子。” 消瘦男子点头应道:“嗯,大当家。” 大当家小心翼翼将水囊收起,拍拍男子肩膀笑着说:“关子,听说丽春坊那小婢女瞅不上你?等咱这趟回来,咱用银子把她小姐身上的衣衫都砸光了,看看风景咋样!” 消瘦男子闻言涨红了脸,想起小婢女鄙夷的眼神,咬牙厉色道:“那小婊-子!” 话音才落,四周渐起狼吟,马蹄声起。大当家环顾四周,沉声道:“风紧,弟兄们拿片子。”一时间营地充斥着一阵悉悉窣窣伴随抽刀的声音,只是这些享受了好些时日的富贵光景,像往常这会都在哪家青楼,搂着暖香软玉共赴春宵,这会早就没有最初的迅疾。等刀剑在手,马蹄声也是近在咫尺,扬起的大刀在冷月映照下,更是寒光四射,原本静谧的营地全是刀剑入体的通透声。 大当家瞧着这般如同狼入羊群的情景,面如死色,也是知道,这次是栽了,终日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会碰上这群流寇,身家性命是搭上了。正想求个痛快的时候,反而见到率先骑马踏营的凶猛男子一边用袖子擦拭刀上的血迹,一边扬头大声问道:“边上的兄弟,那条线上的?这边可是我们哥几个先踩的盘子。” 以为死里逃生的大当家借着月光极目望去,才发现沙丘上有一名握着剑的清瘦人影骑着马,等其走近看清是位极为年轻的男子,手上握的竟然是街里方士抓鬼用的桃木剑,希望一泄,双眼低垂,听天由命。 流寇头领瞧着没应声,对周边的两个心腹使了个眼色。他俩虽说不乐意做先锋却也是无可奈何提刀上前。两人极默契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扬尘奔去。 刀剑碰撞,桃木剑却不曾如同想象般折断。年轻男子借力侧身粘刀下滑,连刀带臂一同劈下,还未等那人喊痛,顺势一剑穿喉。 在黄龙潭瀑布斩了一冬的水幕,脚法自然扎实,并不停歇,木剑旋转,如同劈开水幕一般熟稔,将第二名冲锋小卒从马上拦腰斩下。 一鼓作气,径直间单骑冲杀。 大当家瞧着原本像个儒生的清瘦年轻人,杀起人来,气质一变,更像个嗜血的杀手,招式都是极为简单常见的平砍刺杀。但极为有用,才半柱香的功夫,一众流寇死的干干净净,少有完整的尸体。 幸免于死的大当家眼见自己似乎偷得性命,再看见面前冲杀一阵,不仅身负几分轻伤,而且因为力竭扶着马鬃轻喘吐纳的声息,眼眸低转,晦暗色一闪而过,迟疑一会后提了坛酒换着副良善面容向前。“小兄弟,伤了得用烈酒擦擦。小心溃烂。”说完还好心扬了扬手上的酒坛,故意在半身距离的地方停下。 徐江南听过太多救人一命,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戏子剧画,虽说这是个看起来憨厚的男人,以身相许不成,心想应该做不出以怨报德的丧病举动,便不疑有他。嗯了一声,便侧身露出腰间伤口处。 游历中原九千里的徐江南,在先生背后见惯了大江南北的世故圆滑,只是同亡命恶徒打的交道极少,哪里明了这大当家的作意,江湖不仅仅是世故阿,还有凶险。 一声闷哼,腰间匕首入体,刺痛间,徐江南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头颅坠地。 大当家其实也算是孤注一掷,怕这位清瘦年轻人也是打自己货的主意,不然三更半夜孤身一人入戈壁?没了货,哪怕回去?自己地位不保先不说,富贵日子肯定没了,心一狠,才有此策。 咬牙处理好伤口的徐江南,满头大汗,望了眼这满是尸体的戈壁,留下一张榜单,翻身上马。 像这种身埋黄沙的尸体莫说多上十几具,几百具,几千具,过上一年,也是石沉大海,渺无音信。 早在夜幕时分,徐江南就盯上了这伙流寇,只是他们分开几小伙,分头蹲守,不愿意打草惊蛇,留下漏网之鱼。 还记得当时其中有个小寇随口说道,你小子也尝过城里姑娘的滋味? 若不是那个死瘸子,城北那娘们不得死去活来几回了? 余下的,徐江南便记不住了,一路高歌从老许那里听来的曲调回城。 斗转参横,提着酒的魏老侠客突如其来的出现,望了望徐江南离开的方向,抹了抹眼眶,莫名奇妙轻声低语道:“戈壁的风真是有点大哩,也不知这娃娃哪里学来的腔调,能下酒三千场阿!” 甩缰纵马,一仰头烈酒如水般入肚,学着徐江南的腔调行歌离开。 “醉意易显风光,酒香莫叹悲凉。” “黄沙戈壁,死生不论,守冢老卒埋树根。” “千年胡杨,烈马将军,百战枯骨守雁城。” …… “手足袍泽,多少坟土丘护英魂?” “风华畅饮,多少壶酒血撒蒿茔?” “谁人笑我沙场醉?与君再饮三百杯!” …… 天边泛起金丝,原本横尸遍布的地方被黄沙渐渐覆盖,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江湖还好。 一青衫负伤提木剑入江湖! 第十七章 有人看不到了 等至七张榜单一一撒尽,期间徐江南胸口受了一刀,背后三刀,手臂小伤更是不计其数。闭气装死的贼人会背后暗算,看似良善无害舍身从贼的良善女子袖子藏匕首,蛇蝎心肠。也着实体会到了一把防不胜防的江湖。 雁北城这期间一直如同温水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官府张榜的人皆死尽。直到某天,有人发现城头悬挂死尸,胆子大的看了半晌觉得眼熟,直到人群有人猛惊忆起这死尸和榜单上的凶狠匪盗有些相似,如同一言惊世般,在雁北城渐起涟漪,到最后满城畅谈这大快人心的事。只是让满城人觉得可惜的,大概就是没见到那位行侠仗义的大侠。不过城里巷间也是流传了好几个版本,有说行此快事的是位不出世的白须剑客,还有说是位少年英侠,更有流传出是位巾帼女侠的小道消息。 直到官府张榜将“真相”公之于众,这些时日喧嚣尘上的猜测才渐渐平息,都一致夸赞城南陆府里的陆辰公子真是年少有为,为民除害。而陆辰陆公子也是大发银钱,包下各楼红牌姑娘,在凉水上大肆宴请名流,庆祝此等畅快事,相传那夜的凉水满是香醇酒香味。 而这件事真正的操刀手,正坐在城北老许横生茅草的破败草屋内,咬着木棍忍着疼痛给伤口换洗上药,胸前这道口子,三天前,最后一张单子,将一群人屠杀殆尽时候,见到一面黄肌瘦躲在树木后面瑟瑟发抖的小姑娘,瞧见凄切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徐江南无端的想起当初陈烟雨蜷缩在马车角落的场景,鬼使神差过去,想抱她离开。一不留神的间隙,小姑娘便一匕首刺了过来,徐江南见状侧身一闪,再回望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跑进山林。徐江南手捂胸口,满脸苦笑,抓了七只鹞鹰,到头来却被雏儿啄了眼。 上药期间,孤寡妇人又来添了把香火钱,徐江南轻声不动听着妇人哀声:“那晚多谢老大哥仗义出手,不然就算死了,小妹也无脸去见夫家人阿。不过还好苍天有眼,那伙挨千刀的贼人都被城南的一位公子杀了,还挂在城门呢,老大哥你就瞑目,这些纸钱拿去买点酒喝,不够了跟小妹说一声就好。“等着火盆纸钱烧尽,孤寡妇人起身离开,留了个最牵强的笑容。”老大哥,下辈子别做好人了!” 静声许久的徐江南等到妇人走远,这才唾弃道:“呸,屁个好人。”徐江南可是对当年老许做的无良勾当一清二楚,傍晚时分,让自己作伥望风,他却为虎去爬院头看妇人洗澡净身。回来时候一脸意犹未尽,这是好人?啼笑皆非嘛。 魏老侠客不知何时来到房子里,俯身瞅了瞅徐江南身上的伤痕,还伸手捏了捏,啧啧笑道:娃娃,还不错,有点像样了。” 徐江南痛的吸了口冷气,瞥了一眼魏老侠客,没好气道:“老爷爷,这都是货真价实的,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魏老侠客对徐江南的无礼举动视而不见,呵呵笑道:“娃娃,这番感觉怎样?” 徐江南敛了敛神色,正经说到这些时日厮杀的细节。比如提到力道凶猛收招不及破绽百出怎么办,又或者力道轻缓被人反压一头又是如何,开始在山间习剑还不觉得,与人对阵才发现问题众多。只是说到后面大抵是离不开招式单调,只有平砍刺杀。 魏老侠客开始听的也是细致,也有简明点评,到后来见着这小子的真正嘴脸,也是毫不客气笑骂道:“你这娃娃,想爷爷我凭借一剑在江湖上有点名声,你小子倒精明,一剑使不出,还想着爷爷的下一剑?” 徐江南讪讪笑着,不说话。其实他也已经知足常乐,上次黄龙潭魏老侠客一剑千丈浪,徐江南从呆惊,收录到烂熟于心,也是知足,但想着技多不压身,这番说辞也是想看看魏老侠客有没有其他神来之笔,偷师不成饱饱眼福也是极好。 魏老侠客看着忍痛上药一声不吭的徐江南,有些奇怪他的经历。初见面明明是不曾习武又细皮嫩肉的长相,像这种好高骛远公子模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年纪着实不大,目空一切的很。而面前这位除了给自己第一印象差了点,其余都是满意的很,尤其是毅力,山林明明力竭,直至昏厥都不肯停下。黄龙瀑布下,手掌虎口震裂,依旧一声不吭,熟稔的上草药随手撕开衣服,扯下布条裹住伤口,日复一日。魏老侠客那日看似轻松随手一剑洒脱开幕,却也深知其中凶险。 魏老侠喝了口酒,在徐江南面前席地坐下,直率问道:“娃娃,你是怎么想着要去习剑?可不像膏粱作风。” 徐江南心头苦笑,感情这么久,被人当作成了无良的世家公子。摊开双手无奈道:“老爷爷,你好好看看,小子可有半丁公子的福源。习剑啊,大多是为了一个素未蒙面又被万人唾弃的人。” 魏老侠客闻言兴致来了。“给爷爷说道说道?” 徐江南也是被勾起思绪,学着老道士不言姓名同魏老侠客低目说起那个面跪长安的男子。 期间魏老侠一言不发,只顾喝酒。等到徐江南说完,这才一口饮尽,心里恍然,这娃娃竟然是那个徐暄的种。 魏老侠客作为江湖中人,对徐暄的名号也有过另类接触。当今圣上初登龙椅,第一招便是杀鸡儆猴,而那刀子就是徐暄,马踏江湖,几乎所有武林世家逛了个遍,稍有不服的一律马踩中门,从此除名。更有甚者,骑马一跃而上青城山,兵马三千直指三清大殿,猖狂至极,直到青城山赵掌教双手送上道门文牒,这才大笑离去。西周过后,且不说青城山作为江湖门楣,青城山下文侯落轿,武将下马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徐暄此番做法自然引起无数江湖中人的忿怒。只是魏老侠作为散修剑客,无亲无故,这事作为谈资听了便过去了,生不起太多的情绪。 魏老侠客突然笑道:“可娃娃你这得什么时候才能九品不惑?半百年岁?还是一甲子。” 徐江南摇头苦笑道:“可能一辈子都不到老爷爷这样的地步了,只是怕自己一甲子后又后悔,到头来骂自己混账。” 魏老侠客听了之后,无端点了点头,有些欣赏起来徐江南的自知之明。若是起先就眼高手低,估摸着也没大出息,就那副混吃等死的模样了。 魏老侠客想了想,还是伸手从怀里摸了本古朴书卷出来,递给徐江南。 徐江南疑惑接过,只觉得这书卷秘籍在哪见过。正想着翻阅一下。 魏老侠客装扮像个憨厚农夫,心思确实玲珑,未等徐江南发问,已然指着书实话解惑道:“娃娃别想了,这卷秘籍就是上次东方老鬼带过来给爷爷的,上面是位偶入知命境界的剑法大家习剑心得。那老鬼也是舍得,想当年爷爷在八品停滞,一朝顿悟九品不惑,本想着与知命无缘,要不是此本书卷,不然就爷爷这秉性,管你是哪个世家子弟,会正眼瞧你?” 徐江南也是知道此卷心得的重要性。剑道剑道,剑是剑法,道便是道行了,剑法修身,道行修心。沉淫剑法数十年的小宗师提剑杀人那不是信手拈来?要一日千里还得看一个悟字,这便是天下间为何八品小宗师入过江之鲫,大宗师却寥寥可数的道理所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道士会在自己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 徐江南起身朝魏老侠客躬身,心生感激道:“谢过老前辈了。” 魏老侠客摆摆手,却受之无愧。 屋外木墩处黑蚁成群,天色欲变,风声渐起,可惜独爱黄酒的瘸腿老许看不到了。 第十八章 天下死结皆由活人起 徐江南接过魏老侠客的书卷,第一时间并没有阅览,很是谨慎。他觉得相较这等高深心得,又不是浅显的剑招,哪能那么容易掌握,若是心急,同江湖太多的小宗师一心一意只为九品,不折手段寻的古怪方法一样,入了魔怔,那才是得不偿失。 魏老侠客瞧着徐江南迟疑面色便觉得奇怪,徐江南一面是为了剑法拼了命去练习,一面又是拿着几近站在江湖顶端的剑道心得反而惜命起来。若是寻常的江湖人士,无论何种方法得到这书卷,恨不得把书给抠到肚子里去。 因为听了个故事,喝完了酒的魏老侠客又嘴馋起来,起身往外走去。 “娃娃,这卷秘籍看,不伤命,正巧爷爷今个听了你一个故事,兴致还勉强。你在这先瞅着,领会不到的地方等爷爷捎壶酒过来再给你解惑解惑。” 徐江南听到魏老侠客这么一说,知道若是再不看那真的就是蠢了,便细细翻阅起来。 在看到第一页的时候,顿时心生感激,这笔法字迹太熟悉了,从小看到大,瘦劲清峻又有股古朴秦篆的味道。当年先生教陈烟雨便是这般,估摸着今日情景也是在先生意料之中了。 莫名其妙间突然想起老道士上次提过的一句话“天下间也就只有国士无双的徐暄官子布局与李闲秋为敌,连北齐那个号称经纬韬略第一的黄门士子都不算!“自己似乎也被算了一手。徐江南摇头苦笑,只是对先生依旧生不起怨由,天下间没有这个道理。 再翻阅下去,前面几章都是很浅显的招式套路,以图代字。 徐江南跟着魏老侠客那么久,连开湖的剑招剑气都见过,眼界上面自然更上几层楼,瞧着这剑招把式,也是精妙。如果说魏老侠客的招式套路更像刀途的霸道,一力降十会,而这里画的偏向阴柔,四两拨千斤,剑指七寸之蛇。 时间流逝,天色就此暗了下来,夜色四散间,魏老侠客提酒归来,瞧见在草屋内挑灯夜读的徐江南,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娃娃,爷爷听你说你和春烟坊有些渊源?” 徐江南疑惑点头。 魏老侠客靠着破烂门柱,饮了口酒轻声道:“那娃娃你最好过去看看。” 徐江南二话不说拎紧桃木剑向外奔去。 月色如水,虫鸣如浪。街坊间灯火如星,时不时夹杂着泼辣妇人训斥自家丈夫的叫骂声。魏老侠客听的入迷,顿时觉得清酒不入味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燕城边道卖酒的老实人,有点想吃那清苦的酒糟了。 —— 青城山十峰十二观,九华峰三清观坐阵中央,其余十一观虽坐落零散于四周,但门户却不约而同朝向三清观,隐隐衬托出万山朝拜的巍峨光景。 世间香客都啧啧称奇,直到李闲秋由东一剑斩下白云峰,这般灵秀山势才被破坏,原本围绕氤氲生仙气的相貌,如同缺了一中门大庭。 而白云峰得名便是四季上下全峰几乎都被云雾萦绕,谁都不曾一眼看清山峰相貌。自从被一剑削平之后,云雾流动到了此处,骤降千百尺,远望如同银白色瀑布一般,大江东去。 十多年前刚入青城山的小道士入门之后都要由接收的老道士带领往白云峰走上一遭,小道士们先前也会觉得奇怪,毕竟白云峰上并没有道观府邸。只是上山之后见到一位时常骑着青牛,背负一青竹钓竿的年轻男子。小道士在老道士轻言示意下,双手合十说上几句见过师叔祖之类的客套话之后,也算真正入门了。 入门辈分低的道士,心性也是未曾落定,见年轻的师叔祖面容祥和平易近人,反而时不时喜欢向白云峰里面跑,比起寻常观主教导的晦涩难懂的道经,显然年轻师叔祖说的红尘故事更为有趣。 也曾有胆大的小道士在故事听完后疑惑问道:“师叔祖,师叔祖,你说公子小姐的情啊,爱啊真的能感动天上神仙么?” 年轻的师叔祖瞧见脸红可爱的小道士,拍拍小道士的头面向江南道,大笑离去:“等哪天你修成神仙不就知晓了?” …… 白云峰被削平之时,年轻的师叔祖抱着一年幼道童满身灰尘狼狈逃出。再往后,些许齐云观的香客便惊异的看着黄袍老道士朝位骑着青牛的年轻道士作揖道师叔祖。 青城山齐云观的观主是为白须老道士,上山数十年了,实在是没有悟道的根骨,连个门栏都未曾触及,只是掌教心慈,念着他几十年如一日为山门付出,便派遣到齐云观做了个闲散观主。 齐云观坐落在青城山东南,就在白云峰周边,原本被高耸入云的白云峰遮掩,齐云观阴气略重,因而香客们都不爱来这边。直到白云峰被李闲秋移平之后,阳光普照之下,这里才算填了生气,些许慕名而来却对青城山不甚熟悉的香客有时候也会在此歇脚,进门拜拜,再往干枯的许愿井里扔上几文铜钱以求安生。 今儿,骑着青牛拿着青竹杆的年轻师祖又来齐云观了,朝着齐云观老观主甩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白须老观主点头示意明了。 等一众香客出门后,立即关门休观,面貌一老一少,辈分却恰恰相反的两个人鬼鬼祟祟在观里生火,背后是睁眼的三清真人。 年轻师叔祖从青牛牛角挂竹娄的地方取出两尾肥美青鲤。春鲤秋蟹,说的就是春天的青鲤和秋天的闸蟹,这可是北淮周边最出名的两道勾人美味。 早在很久之前看到这情景,老观主虽然惊异,奈何辈分比起师叔祖差了太多,只好在三清像下端坐,静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的背诵《太华经》,再后来实在经不住肚子馋虫作祟,有了起端,那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什么清规戒律都被抛之脑后。 青烟袅袅,鱼香四散,白须老道士道了句谢过师叔祖,便搓了搓手去拿烤鱼,年轻师叔祖瞪了一眼,做了个抿嘴的动作,老观主讪讪一笑,转身回屋提酒去了。 年轻师叔祖可等不及酒到,用莲叶抓起一尾已经被烤得焦嫩青鲤坐在内门门槛上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观门紧闭,庭院角落青草四处蔓延,春风股荡下日影斑驳,一抬头便能见到白云如瀑布倾泻的奇景。 老观主拎酒归来,正想着大快朵颐一饱口福,却瞧着年轻师叔祖站起身来,面朝原本的白云峰,本以为是师叔祖想起了以前。只是忽然发现白云峰突生异像,原本一泻千里的青云,渐起成拱桥模样,阳光穿梭下,一片金光闪烁间见桥上一道士倒骑山羊。 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突然转身望了望悬挂在三清观的杏花剑,叹气低声道:“天下死结皆由活人起。是,师兄。” 那天上山的香客都曾有幸目睹奇景,原本倾泻的青云逆流而上,如同九重天阙上的仙桥,上面一倒骑山羊的从容老道士,背负拂尘,金烟围绕其身,人未到却声如悍雷。 “赵生徙赵副掌教,十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否?” 第十九章 心安 等徐江南越过满街烛火的城北到达春烟坊的时候,发现阁楼内一片漆黑寂静,大门紧锁,与周边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情景格格不入。若是按照往日,春烟坊必定是开门揖客,阁楼上华灯如雨,人流往来不绝于迹。 如此景象实在是不同寻常,徐江南皱着眉头轻扣门环,见无人应答,便趁夜做了次梁上君子,见阁楼内灰尘遍布,徐江南有些担心的径直朝陈烟雨的梧桐小院跑去。 果然,院内遍布因春冬交替而落下的残叶,明摆着很久都无人问津了,春烟坊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烟雨又去了哪里?只是当时心急,也没来得及问过魏老侠客。怅然若失的徐江南正想转身离开之际,却突然感受到背后一阵劲风袭来。本就满身疑惑和失落徐江南突遭偷袭,也是恼怒,二话不说,抽出桃木剑反身刺去。 一招未成,偷袭之人后退几步惊咦一声,笑叹道:“不错,长进不少。” 徐江南听到声音非但不生气反而惊喜的回应道:“先生?” 先前偷袭之人正是的李先生,只不过是试探的意思,手下留情了很多,否则就如今这水准的徐江南估计还未拔出剑就得去九泉见识见识了。而李先生则有些惊异徐江南的进步与反应,尤其是发现有人偷袭非但不避,而且迎着招式一股子以命换命的气势。 李先生点了点头,用火折子点燃根蜡烛,招呼徐江南跟着上楼。 徐江南早就满心疑问,好不容易等先生点亮顶楼烛光,这才急促问道:“先生,春烟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这般样子了?” 李先生还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样子,温声说道:“这地方留不得人了,是我让她们都走了。” 先生让走的?那人就应该没事,还好。徐江南心里落石总算安定下来,继续问道:“先生,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春烟坊都留不得人?人都去了哪里?” 李先生平静道:“这事等会再说,先说说你习剑的事。你要拾起以前半途而废的剑招剑法,去边隅拆了那雕像,我不阻拦,但你得答应我,至少要九品之后,九品之前,你可以去看,不准动手,否则就是送死,给他添笑话。“ 徐江南欲言又止,还是点点头。 李先生又轻言道:“我知道你有些怨我当年不教你,但武道上,教得,也教不得。” 徐江南默默不说话,他也听出来先生这番话的意思,怕他从小学着先生的招式,东施效颦般变成第二个李闲秋,武道上指路是可以,倘若成了领路,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剑还是自己的才用的得心应手。听过读书人有青出于蓝的,可从未听过知命境出过圣人弟子的,师父都悟不到的怎么去教? 想到原来先生对自己的期望这么大,天下武道九品,自己有几品?充其量也就个入门一品。听说七品生剑气,八品飞剑杀人,九品便是御剑仙人了。 只是想着自己离生剑气的七品还遥不可及,想到再往后的九品境界,徐江南又愁眉苦脸起来。 李先生斜瞥了一眼徐江南,笑道:“你也莫气馁,剑道上并不是说习剑早便成就高,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老先生的剑法,比起我只高不低,只是我机缘巧合侥幸在道法上先行一步。想必你也看了那书卷,前一半是画给你的,后一半则是给老先生的。这里事毕之后,估计魏老先生便要去销声匿迹几年,要去碰一碰知命境了。” 徐江南静待下文。 谁知李先生不再多言,眉眼一转,随口问道:“你可知道陈烟雨的身世?” 徐江南一副双手扶额沉思状。 李先生倒了杯茶,细细品了起来。 十多年前初见小烟雨,似乎能彰显身份的就是那辆富贵马车。可世间闲散富贵人家多了去了,只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军伍大汉?徐江南又莫名想到时常出现的梦境,难以置信试探问道:“难不成是公主?” “嗯。西夏的公主。她的娘亲原本是西楚的皇后。”李先生云淡风轻的说道。 而本身当做笑话猜测却得到肯定答复之后的徐江南呆坐在檀木椅上。西夏的公主?梦里都是真的?也就是说陈烟雨的父亲下旨诛杀的徐暄?而徐暄又是亲手覆灭西楚,让原本西楚的皇后变成了后来西夏的皇后。真是荒诞的可笑。徐江南思绪顿时一片乱麻,无法一时间消化掉这等消息。又向李先生不可思议的问道:“陈烟雨既然是公主,那为什么又被挟持在雁北官道?” 李先生饮尽杯中茶,负手而立,讥讽道:“这便是陈铮的心狠手腕啊!当年徐暄灭越,毁西楚,算透天地兵法,只可惜棋差一招,漏算了人心。他本意是西夏善战,西楚多才,越国地多经纬人士,占此三地,加以地势之优,徐图中原。 西夏境内的大半座江湖都被他铁血手腕收拾服帖了,连青城山都低三下气交出了天下道侣的文牒,虽说嚣张态度让江湖人不满,但谁又能奈何于他? 莫说后来的北齐重利诱辽金南下,北齐隔江虎视眈眈都被他算到了。他劝说陈铮借此机会将都城从凉州长安迁都金陵,加大对楚越的控制,自己则去了东北燕城,与北齐隔水对峙。在徐暄眼里,辽金几十万兵马虽能猖狂一时,却补给不足,迟早是要退兵戈壁的,只是之前西夏得打几场硬仗,摆出西夏子民想要看到的态度。而真正的对手则是凉水如海地的北齐,对此也是寸土不让。 此役过后,陈铮一片名利皆收,徐暄尽收天下骂名。朝中清流说他怯弱,弃雁北三十万死战兵马于不顾,江湖有意者更是诛心,说他有意拥军自立。 只是徐暄哪里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任凭天下人怎么说。不但一笑置之,而且还学着泼妇骂街一样在边隅大肆嘲讽北齐那位号称经纬韬略术北齐第一的黄门郎,让黄门郎过来替他脱靴。“ 说到这里,李先生也是笑了笑,再继续说道:“他以为他能替陈铮下完春秋这盘棋,谁知道那些清流心狠啊,并不想让他来收官,武将杀人不就一把刀,碗大的疤,这文官杀人用笔杆子,给你弄个连翻身都难的罪名,只不过在这背后怎么也有某人的推波助澜。西夏嘉立三年秋,一封圣旨下去,他便自缢在了凉州燕城。 当时还有一位也是受尽诟病,那位便是原来天资绝色西楚的皇后苏婳祎,西楚王宫被攻灭之时,皇族上下近三千人自尽在宫墙上。她却苟活了下来,而且还成了陈铮的皇后。时隔一年,诞下一女,取名陈妤,也就是现在的陈烟雨。徐暄身死之后,庙堂里的风向直指这位皇后,说她是后周妲妃转世,祸害西夏来了。陈铮先前可是做足了爱民如子,从谏如流的功夫。为了坐稳那把龙椅。嘉立四年春,金陵行宫内传出消息,皇后病逝,但具体怎么死的,也就陈铮和那些所谓大臣才知道。 而陈烟雨,则是当时辽金还未退兵作为谈判和亲的弃子罢了。当年陈烟雨才四岁,她嫁的那位辽金世子可都三十有八了。只是这段亲事被你我截了下来。只是那位辽金世子本身也没把一个才四岁的姑娘当回事,没了就没了,收足了西夏礼金之后才退兵戈壁。” 徐江南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去青云楼给老许买黄酒听到的一件事,惊异问道:“前些时日听人说流亡的公主回宫了?” 李先生随手扯下窗外红杏叶,复而又扔了下去,点头道:“嗯,是陈烟雨。” 说完便转身下楼,擦身而过的时候拍了拍徐江南的肩膀,轻声道:“下次去江南道的时候,记得早点去见她,别让她等久了。” 当年,他便是让人家多等了,最后自己等来了一坛“酒”,这条路太苦,他已经走过一次了。 徐江南还想再问,当日听到的一剑覆灭三千甲的魔头是谁,可惜李先生已经下楼。 徐江南自然不知道前些日子的江南道也是李先生的手笔,青城山白云峰那一剑,陈铮也不想放过李闲秋,不过这事搁哪个皇家也不愿意放过!好好的西夏龙脉处,被他一剑斩了三分。六千配弩铁骑的追杀,折损大半,依旧穷追不舍,从金陵到广陵,从陵州到景州,再从北齐见过那位对他言听计从了一辈子的沈楼主,迂回折返到凉州,一路风尘。 徐江南走到先前先生所站立的位置,却是心乱如麻,外面琉璃世界,灯火通明。 等天上繁星都隐匿不见,远处山头泛起鱼肚白。 徐江南这才学着先生的动作,摘了片红杏叶,别在耳角,也下了阁楼。 不说其他,就想着先生都让他去接烟雨,这个理由他很是心安。 第二十章 当街杀人 彻夜未眠的徐江南清晨时分在陈烟雨的梧桐院子练了会剑,没见到李先生,便去了城北老许茅屋,期间还特意去青云楼给魏老侠带了壶黄酒过去。 不过徐江南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飞檐走壁功夫深不见底的大侠都喜欢这口。以前他偷偷尝过,除了杏花入口清香能下喉之外,黄酒一滴下肚便烧嗓,咳嗽好久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晕晕乎乎。尤其是在陈烟雨面前出了天大洋相之后,从此便滴酒不沾。也不觉得酣醉是多么痛快的事。 到了老许家,屋内空荡,不见人影,房梁上则刻有一行草字,时尽分别,有缘再见。 歪歪扭扭像春蚓秋蛇,与老侠客的剑招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看到草字知道老侠客走了之后的徐江南失落道:“老爷爷,你的字真是丑,下次别留了,寒碜人。” 正在此时,城北外百里处,一负剑老侠客牵着匹劣马,走到空旷地带,翻身几次还未能成功上马,周边路人瞧着滑稽可笑。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给老侠客指了个明道,找了个石墩,老侠客站在石墩上总算一次成功,用满脸褶子的笑容回报路人,一甩马缰,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说了句从草寇那里听来的黑话跑进了戈壁。 “风紧扯呼咯。” 相传这一天,江湖不见踪迹十来年的魏青山再次入了江湖,入了天下评。已然九品大宗师境界。 徐江南得知魏老侠客离开,便没在老许的茅屋多呆,返身折回。城南热闹依旧,人声鼎沸。 在丽春坊享受了一夜温脂暖玉的陆辰公子满面春风走到门口,丽春坊风韵犹存的金妈妈跟在身后,皓白手腕搭在陆公子肩膀上,一手轻摇花扇,满脸幽怨道:“陆公子,你得常来才是,紫衣可念你念得可紧了,才几日功夫,老妈妈这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只见上次在十里亭与徐江南有过一面之缘的陆辰公子闻言抬手就是一锭纹银,轻车熟路塞到金妈妈原本就白花花的胸脯内。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刻意滑了下,感受了一抹温热这才抽手调笑道:“诶,可不老,我可听说金妈妈当年功夫可是一流啊,下次可养精蓄锐之后要领教领教。” 她伸出手指柔柔地戳了戳荤言荤语的陆公子,娇媚道:“人家倒是想和公子行那烟雨事,还不是怕公子嫌弃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到时候公子可别说金姨老牛吃嫩草就好。倒是听说公子为雁北除了城外流寇,这等功夫,看样子可得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让公子快活快活咯。“ 外面陆府奴仆牵马过来,陆公子一巴掌拍在她翘-臀上,嬉笑道:“下次再来体会体会金姨的十八般武艺。” 金妈妈不理会陆公子的放浪举动,故作幽怨,一脸不舍,却不再言语。 眼瞧着陆辰纵马离开才收敛脸色返身上楼。 陆辰原本出门都是豪华马车,内有车垫,像这种骑马出行还是从江南道特意带过来的客卿所言,说他有了除匪的名声,应当好心利用,乘马车出门也是不妥,应当学学大侠纵马,雁北多露脸才好,坐实那份天大善事。 陆辰公子也是想过几天骑马看尽雁北花的作姿风范,点头应承下来,街道宽阔,玉簪束发,更显清俊非凡,尤其是江南道老祖宗传来音讯,坐稳这份杀盗的功劳,最迟明年春,便让他回去。雁北城南纵马奔驰,行人退让,好不畅快。 只是快到自家府邸的时候,巷口里突然跑出一贪玩幼-童,横在街道中心,陆公子一夜荒唐,加上马上颠簸,哪里还握得紧缰绳,眼看就要血溅马蹄。 也正是那会,徐江南正从老许家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分说,一剑将惊马连头斩下,至于马背上的公子哥,脱缰飞出,在地上滑行多远,吃了多少灰尘他可顾不上了。 救下幼-童之后,巷口又急急忙忙跑出一年轻妇人,神色紧张,对着幼-童四下抚摸,确认没事又眼瞧从马背上摔下的公子在奴仆的搀扶下起身,急忙给徐江南一个歉意的眼神福了一礼道:“谢过恩公。”接着便又牵着小儿转身快步离去,躲在人群里。 徐江南也是明白人,她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可惹不起穿锦衣骑高马的公子哥,能道句谢福个礼在她们眼里已经是极致了。倘若徐江南没救下这可怜小孩,估摸最后她也只能半夜抹着泪来收尸。这便是世道,苦不堪言的世道。 扶着腰一声脏乱的陆辰公子起身,见到斜握桃木剑的孤身徐江南,只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周边看热闹的路人也不想多生事端,早就躲的远远的。 突然想起他是谁的陆公子新仇旧恨一起上来怪笑道:“来人,把他拿了,本公子重重有赏,哎哟。” 一干恶奴本身最为熟门熟路的不就是横行乡里,仗势欺人,既然主子都发话了,一个个都揉着手指,狞笑着围了上来。 这些恶奴觉得人多势众,可是忘了面前的徐江南一把桃木剑就干净利索的斩了马首阿。 徐江南见状轻笑一声。“后果自负。” 坐在路边小摊上的陆辰听到这番话,还以为是徐江南色厉内荏,猖狂笑道:“后果?后果是什么?给本公子上几斤几两来尝尝鲜!” 只是让陆公子和周边胆大看热闹的路人想不到的是,徐江南真的敢在雁北城内明目张胆的杀人,而且不止一个。 像这等刁奴,比较起戈壁上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流寇,不知弱了几个档次。徐江南一路砍瓜切菜,等恶奴死尽。 眼见徐江南提着桃木剑朝他走来。陆公子眼里渗满恐惧,胯下流淌出腥臭液体,嘴里不停求饶道:“好汉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 话未说完,一颗好大的头颅坠地。 桃木剑饮尽鲜血,原本黄泥色渐渐猩红起来,背负在身,在金色耀阳下更是平添死亡意味。 陆辰临死前只听他喃喃道:“听说你打过陈烟雨的主意?” 官府人员姗姗来迟,众人四散。 陆府雷霆震怒,张榜赏千金缉拿凶手。 晌午时分,雁北口口相传着一人拎着桃木剑三步杀十人的流言。 第二十二章 吕道士敲钟 昏迷许久的徐江南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十八根参天大柱顶着屋檐。周边一群抱着朝笏的锦衣老者,一边徐徐下跪,一边同声喊着参见皇上。 皇上?徐江南愣了一会,也就是这个功夫,面前原本背对着他的身影转了过来。言语清脆,好似玉珠落盘。“众爱卿平身。” 小烟雨?徐江南大吃一惊,又突然发现,这群人又似乎当他不存在,他极力想唤陈烟雨的名字。 却只是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朝堂大员咄咄逼人,眼见陈烟雨龙冕下的绝美容颜中渐生起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 他有些心疼地想带她走,一伸手去拉她衣袖,却发现怎么都是不着边际,他转身下了台阶,走到口气中听不出半分恭敬的大员面前,不由分说,用尽所有气力一拳挥了下去,没有任何接触感便穿了过去。 第一次觉得如此无力的徐江南渐渐蹲了下去,一股子酸楚上心头。徐江南昂着头闭眼抽了下鼻子,咧着嘴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要说什么对不起。这一切都都晚了。”声音凄冷幽幽。 徐江南惊喜的睁开眼,刹那间一切都演变了。陈烟雨站在一座坚伟的城墙上,一身素衣,风华绝代,手上一把金丝匕首。徐江南正想开腔,她嘴角泛起一丝凄冷的笑容,摇摇头,一匕首不差分毫的捅进他的胸口。随即冠绝天下的容颜上渐起苍白,似乎不相信这是她的所作所为,调转身形,衣带飘飘,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徐江南闷哼了一声,想扑过去拉她,却眼前一黑,手上原本陈烟雨留在桃花观的青丝与桃花尽数掉落。 ———— 桃花观竹屋内,一袭白衫的李闲秋坐在床边,正帮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徐江南把脉。少许时分过后,转身离开,顺手带上房门,屋外大雨倾盆。 桃花观原本解签的吕道士,就那么径直的站在雨幕之中,风吹雨打下岿然不动。让人最为惊奇的是,吕道生身上的衣衫虽然发白脱色,却依旧干净清爽。 “恭喜黄老前辈修成太华,再入知命境。”不知何时站在吕祖堂前的李闲秋笑着说道。 吕道士像是脱胎换骨般出尘,闻言点点头算是回应,面望南方,依旧沉默不语。 李闲秋站在吕祖大殿外,望着头上屋檐处,一柄杏花剑长悬于此,剑柄上挂着一酒葫芦,笑容渐次敛去,轻声道:“过些时日,还得请老前辈伸以援手。” 吕清,或者说几十年前的桃花观黄真人,神色不变,点头问道:“你当真要把一身修为都赠与他?” “如果这次还不还这恩情,只怕就还不了了。不过还好。”李闲秋顿了顿,朝竹屋看了一眼,呵呵笑道:“原本还想着怎么给才安妥,岳晋南倒是帮了个大忙,那小子全身筋脉尽碎。破而后立的好机会,本以为他能容纳一二就行了,现在看来,十有五六也未尝不可能。” 桃花观解签道士点点头,不知道是同意李闲秋的说法还是同意帮忙。 李闲秋站在屋檐下,瞧着雨水顺着瓦檐的凹槽留下,形成一线,滴在已有凹孔形状的青石板上,神色安详,像是放下了一切一样。 雨势渐小,桃花观满地血迹已被洗刷干净,只留有十几来具尸体。 吕道士一挥手,原本挂在吕祖雕像上的黄杨拂尘飘入手内,再一挥手,地上十来具尸体皆落下山崖。 李闲秋也没料到黄真人再入知命第一天,便大开杀戒。只是一袭白衫的他又突然想到骑山羊的东方越,倒挂的杏花剑,叹气离去。 “明日老道自会助你一程,你且放心。”已经不见踪影的吕道士声音袅袅,在桃花观内回荡。 山中桂子落尽。 第二日,桃花观乌云密布,山上雷音阵阵,却不见滴雨下落。吕道士站在观望亭内,想起了那个南下如今生死不明的傻徒儿,长吁一口气。 吕道士猛然抬头,眼神熠熠,见天上乌云席卷,暗雷涌动,好似酝酿着一场浩大劫难。 山下竹屋紫气围绕,山风呼啸而过,带起竹林瑟瑟作响。突然天间一道庞大银雷直击竹屋,吕道士只手撑起巨大钟杵,鲸钟鼍鼓,声浪一圈一圈如同波纹一般从观望亭扩散开来。 原本的银色闪电悄然震碎,竹林也在此时突然安定下来,原本东方越的竹屋像似被一层虚无的气机包裹,闪电携天势连绵不绝。 李闲秋端坐在竹林外,面容清逸,眉间熠熠生辉,如同道家典籍上记载的证道登仙一般。 闭上眼睛。轻轻一呼,轻轻一吸,竹屋紫气瞬间弥漫开来。 只听李先生默念:“坐地目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起!”话音一落,李先生一身荡起青白剑气,顺着手势,徐徐泛进屋内。 屋内躺在床上昏迷的徐江南只觉全身骨骼发烫,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全身上下更像是被千斤石块给压制着,动不了分毫。 一丝丝青白色剑气缠绕徐江南的全身,原本伤口疤印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身体发红,渐渐溢出污黑秽-物,额头慢慢凝出莲花状的丹砂,又瞬间消散不见,身旁的桃木剑更是泛起一阵嫣红,毫无征兆的震动起来。 正是这时,屋外李先生脸色苍白起来,汗珠慢慢从额头渗出,原本青黑色的发丝也是由发根徐徐变白,直到满头银白。李先生突然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正要瘫软下去。 一背负黄杨拂尘的身影渐次出现,轻轻扶住李先生后背,掏出一颗金丹给李先生服下,面色这才有了一丝生气。 吕道士当年也是如此这般,只是他境界比起如今七品的李闲秋要高上太多。虽然如此,传功之后,一声修为散去,伤势加重,只好兵解再行修道。 原本乌云密布的天空也是逐渐晴朗起来,天地清净,只有深山偶尔传出的清啸不断在山间回荡。而桃花观似乎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先生半夜醒来,瞧见吕道士,轻声道:“真人这药可惜了。” 第二十四章 一梦是故人 江湖有句话,对天下人都能说,人生七件事,那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了。 当年黄真人做桃花观观主的时候,桃花观虽然谈不上兴旺,但比起现在的香客稀少来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只是他那年内伤惨重,自行兵解,一身修为全数给了徒儿东方越,还有桃花观观主的名头。本是想着无牵无挂再修一世,谁知道那到头都没喊过一声师父的东方越会承这份情。阴差阳错又被接上桃花观,东方越为了偿还当年南下之情,孤身赴青城山。只是可惜,杏花剑倒是回来了,人却不见了。 连东方越都认为是无奈之举,又有谁知道这是他于道家千年典籍上看到的定数。吕祖说知命要入圣人境,有几劫是避免不了的。这是第几次证道了?吕真人摇摇头,记不住了,只是记得上次是桃花观,上上次是在天台山,只不过这次不想再来了,给自己下了令,山上桃花一载三开才能下山入江湖。 东方越当掌教这些年的,桃花观除了几个安稳死的老道士,其余基本都走了,他倒是不在乎,走光了都行,省的成天在他面前聒噪,他只记得酒,还有那柄才拿回来的杏花剑。 后来东方越云游四海,将还年幼的吕清从枯井里救下,带回桃花观,而这个观主之名基本上也就回到了吕清头上,几年经营下来,总算止住桃花观的颓势,又收留些许孤苦道童,而道观日常开销的银子又不是凭空来的,总不能依仗修为去杀人越货。像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徐江南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从那些金银当中,拿了几锭大的咬咬,随手塞到怀里,马上要行走江湖了,没有点钱在身怎么能行,再者说,见者有份也是江湖道理。 吕清背着身子,假装没看到。 不过徐江南倒没有很快下山,有个九品的老妖怪在身边,不说其他,见识肯定远远胜过自己,每日便缠着吕清给自己摘抄几份剑章剑法,无论好坏。像这种东西,一个是技多不压身对。再一个,学不会见识见识也好。到时候见到耍剑的猪羊都不会大惊失色,少见多怪了。不过也让徐江南狐疑的是,这吕清瞧着名门正气的模样,使起坏来却是一坛子乡野路数,他曾与吕清对招,看似软弱无力的一招,实际上力沉的很,而且十招九虚,只出招,待徐江南想挡的时候,还未交锋,吕道士已经化劈砍为刺杀,占尽先手,到最后都是剑在脖颈半毫出戛然而止。 一日一日,到最后什么山水养什么人的徐江南笑起来都带有一股子出尘意味。 人间立夏,徐江南负剑下山之前,吕真人将杏花剑上的青藤葫芦取了下来,交给他,说是要他还回去。这葫芦当初他也见过,魏老侠客扔过去的。李先生这些时日都在山上,未曾下来,每日都是差遣小道童给送吃食酒水。临近分别,吕清拉过徐江南神秘兮兮说最后教他一件事。 徐江南瞧着吕清一本正经的庄重样子,不疑有他,眉开眼笑。 谁料吕道士拉着徐江南在吕祖大像前喝了一夜的酒,不喝,很好,在吕清气机牵引下身体僵硬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徐江南僵硬着脸,输人不输阵。“臭道士,你可别后悔。” 吕清道士闻言一扬眉,拂尘指了指面前垒了三层的酒坛。 “算你狠。” …… 翌日,徐江南头痛欲裂,滋味真是不好受,身旁剑匣被步包裹着,徐江南桃花观转了一圈,没见人影,背着剑匣,望了望后山处,转身离开。 山崖处,一年轻道士掂了掂手上银锭的轻重,笑颜逐开。 山间栈道处,徐江南看了眼这清冷陡峭如同登天的山道,似乎也没谁愿意一步一叩上山,除了那个傻烟雨。 下山之后,徐江南先去城外马厩处,行走江湖没有好马怎么行,这个道理他还是懂。 老板是个面貌憨厚的老汉,姓郑,做马匹生意十多年了,眼力劲自然有,眼见背匣的徐江南,瞬间笑容可掬,迎上来低腰介绍道:“这位公子,需要好马么。” 徐江南看着面前老弱病残的劣马,不理会老板,摇摇头正想着去别家看看,郑老汉心思一转,先同周边小二使了个眼神,附耳悄声道:“公子,这些可不合意?我那还有几匹上等的,连紫骝马都有一匹,但是可得这个数。”郑老汉晦暗的伸出几根手指。 徐江南本身就只想着要匹能配身份的好马,钱财乃身外之物,闻言也是豪气点头,拍了拍胸前银袋处,脸色一变。 老汉可没瞧到这一幕,见公子哥点头,立马转头吩咐小二。 本想着大生意上门了,谁知小二才走不久,面前背匣的公子哥朝他打了眼色,老汉疑惑过去。 些许时分,徐江南在郑老汉“没钱还装阔公子,一个剑匣里面还装把木剑“的声音中牵着匹劣黄马出来。 徐江南倒是不在乎老汉怎么说,嘴里骂了句你娘的道士,下次拆了你的桃花观。随即将手里一张写有”贫道替桃花观小道童谢过徐公子的香火钱“的破纸含恨捏碎。 黄昏时分,城门西处,徐江南将剑匣放在马上,自己却不上去,这样的瘦弱体制,万一自己一上去,马承受不住怎么办,站在官道上,全是人流,徐江南一时半会也没想到去哪,只是突然眼前一亮,瞧到前面一个方巾书生,贼眉鼠眼的,在人群里挤神仙,占人便宜。 像这种的无良举动,并不少见,只是一般会发生在节庆假日,而且是小姐佳人常常去的富贵街道,趁着人流占占小姐的便宜,运气好的,长得清秀的,可能就放过了,而那些长得过分的。可能就没那好运了,要么是被仆人痛打一顿,要么就是报官赏几板子,不痛不痒的板子,比起指尖生香的滑腻来说,似乎也是值得。 这书生打扮的人徐江南熟的很,姓卫,单名澈,就是当年在金陵被人从青楼扔出来的那位,自称家里是西蜀的权势人家,在金陵遇见之后,竟然自来熟就上了先生的马车,跟着混了小半旬,两个人经常做出别人在溪水下流挑水,他们在上流撒尿这样的混账举动,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只是可惜两个人刚好是步伐相反,一人是准备北上,一人是南下,所以在金陵就此别过,不过在听说卫澈会经过凉州雁北的时候,便起了点心思,让他帮忙捎封信带去雁北的春烟坊。 只是没想到卫澈还在这里,算起来都快一载了。 瞧见他正想下手,徐江南过去,一把扯过手臂,将他拉到路边。 卫澈被人打断,本身正恼怒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子,骚扰爷爷,咦,徐江南?”似乎又不相信,伸手揉揉眼,一脸惊喜。 徐江南细细打量了下卫书生,轻声道:“先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澈也是明白过来,瞧着城门校尉都注意到了这边,低着头率先离开,徐江南牵着劣黄马跟在后面。 到了城西无人问津的破烂城隍庙,徐江南将劣黄马系在门口石狮处,瞥了一眼落魄的卫澈,这才问道:“呆雁北这么久,怎么没见找我。” “这是你卫爷爷的情怀。”卫澈一摊衣袍,灰尘簌簌下落,眼见徐江南笑意更甚,丧气坦白道:“好,其实上次替你将信送到之后,我忘了那姑娘的名字,后来再去,那恶仆死活不相信,不过见到一次也值了,真够哥们。” 徐江南以前没少见卫澈油腔滑调勾搭姑娘,只是火候拿捏极准,只占嘴上和手上便宜,志得意满后抽身而退,惹得姑娘双眼迷蒙,心怀戚戚。冷哼道:“少打她主意。” 似乎站累了,随意用手扫出一片空旷地带,接着坐了下去,其实到底,身上衣衫不见得比地上干净,垂头丧气道:“我也想啊,可她都不正眼瞧爷爷一下,听到你名字才客气点。卫爷爷好歹也是有点骨气的人,没道理去腆着脸去。” 徐江南笑意涔涔,不再接这个话题,坐下问道:“不说是西蜀道那边的公子哥么?喜欢在外吃这苦?” 卫澈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可恶的事情,眼睛一转说道:“唉,好不容易出来一遭,哪能那么容易回去。不过你这番打扮是怎么了?李先生呢?” 徐江南见他不愿多提,也不扫兴再问,见他提起李先生。当年他可没少栽在李先生手里,他同徐江南一般的性子,是个坐不住的主儿,只是那些勾当,永远都没瞒过李先生。瞧见他现在还是心有余悸的好笑样子,叹息道:“先生以后不说书了,也不走了。” 卫澈也喜欢听先生说书,只是更喜欢听那些公子小姐的缠绵悱恻。闻言也是叹息道:“可惜了。”随即又问:“那此番你要去哪?” 徐江南原本正为这件事为难,听到他一提,瞬间想到个好去处,毕竟天下何处不江湖呐。笑着说道:“西蜀道,你的地盘,不尽尽地主之谊?” 卫澈听到这里,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愁眉苦眼道:“爷爷也想招待你,不妨实话实说如今爷爷不想见自家老头子那副嘴脸。要不换个地方?爷爷带你潇洒潇洒。” 徐江南眯着眼,带着疑惑的语气嘲笑道:“你公子哥的身份不会是诳人的。” 卫澈听言挺了停胸膛,旋即又塌了下去:“先说好,去可以,但是到时候你得帮卫爷爷个忙。” “好说好说。” “外面的马借爷爷骑骑呗。” “滚犊子,小爷自己还不舍得骑,想的美!” “咋了?稀罕货?瞧着不像啊。” “怕骑坏了,小爷就不像侠客了。” “哈哈哈,爷爷当什么理由。哎哎哎,说好打人不打脸啊,再来爷爷要翻脸了啊!” …… 夕阳西下,凉水沁人,两人一人背着一方块状包裹,劣马背部别着个剑匣,就这样二人一马的身影在红日下渐次拉长。 第二十六章 龙桃剑 凉州入叙州,前番是弯折的蜀道,山路崎岖,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经过逶迤蜀道之后,过了燕子矶,道路便平坦些许,再行上些路程,便入了城镇,走上水路径直入叙州腹地。 燕子矶三面悬空,形似石燕掠江,也是因此而得名。燕子矶总扼夏陵江,地势险峻,又因为直悬悬突兀在江面上,惊涛拍案,水流汹涌。上面则是树木葱翠,怪石嶙峋,蜀道山路也是经此直转而下,如同断口一般,商队到此都极其小心缓慢。 徐江南,卫澈两人敲定那群山鬼会在燕子矶动手,一个是燕子矶的灌木极其容易掩藏接近,再加上燕子矶水拍巨石的声响很容易将其他杂音掩盖过去。 两人按捺着性子,如同往日一般跟在商队后面亦步亦趋,装作相安无事。卫澈倒是不在乎,每天夜里同林小娘子在树林卿卿我我,可能也是嫌劣黄马碍眼,也不牵去。而这些时日下来,劣黄马也是渐通人性,对徐江南亲昵至极,至此以后徐江南索性不拴,由它去了。 夜间初临,卫澈难得的没有出去,难得的安分。徐江南则是用细细擦拭桃木剑上的纹路。估摸着如果真有山盗,动手时间也便是这几天了。等过了燕子矶,什么都成镜花水月了。 瞧见徐江南将猩红桃木剑从剑匣拿出的时候,卫澈思索一下,随即问道:“这剑你哪里来的?” 徐江南顿了顿擦剑的动作,想了想轻声说道:“一个教我习剑的老侠客给的,只是现在不知道去哪了。怎么了,你知道这剑?” 山间潮润,尤其是临江而走,衣衫大多都贴紧皮肤,虽说是春夏交替,夜间也会生些篝火,将衣衫烘干,再加上林间毒虫蚊蝇众多,生火也能驱虫。 篝火似乎也是飞进了什么虫子,噼里啪啦。卫澈在篝火旁蹲了下来,理了理衣袖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听说过一柄剑,是丰州吴家铸造的,并不是很出彩,只是让人奇怪的是” 徐江南来了兴致,将桃木剑放回剑匣,问道:“怎么个奇怪法?” 卫澈脸带回忆神色说道:“一般的剑都是铁铜制造,相传那柄剑却是桃木做的,但是你别小看这桃木,那桃树是千年一见龙桃,枝木刚硬如铁,但这种桃木生长在冰寒的天山地带,一年只长半厘不到,要到这番长度,啧啧。吴家龙桃树倒是有,听说是位九品客卿拼了命从天山上带下来的,回来之后,肢体便溃烂了。但是最骇人听闻的还是,吴家为了生养那株龙桃木,以鲜血养木。直到后来吴家老祖宗花费三载,才将那株龙桃木给打磨成剑。” 说到这里,卫澈停了下来,面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问道:“你知道怎么打磨的么?” 徐江南摇摇头。 卫澈感慨说道:“血,用人血润木,吴家那位老祖宗一心铸剑,每日用自己的鲜血浸润龙桃。剑成之日,吴家那位老祖宗年仅三十,却面如七十老叟,在铸剑阁摸着龙桃剑入了魔怔,三日三夜后自尽身亡。吴家后来在江湖声明说因为龙桃剑太过阴邪,同老祖宗一同入了相传有十万利剑的葬剑坟。此后再也没有消息。不过你这柄应该不是,听我家老头子说,龙桃剑会吸取剑主的人血精气,邪门的很。” 徐江南正想说话,眼瞧商队的管事过来,指着商队抱拳道:“打扰二位少侠了,鄙人是先前商队的领事,姓苏,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徐江南起身抱拳回礼,笑道:“我姓徐,他姓卫,这番日子跟着苏管事后面求个安全,倒给管事添麻烦了。” 苏管事长得挺老实普通的,估摸着是那种扔到人群,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的类别。苏管事摆摆手,笑着说:“诶,少侠多礼了,还得感谢少侠一路护送。只是……“说完,苏管事面露难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到了这里,徐江南若是还不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面色,那这九千里便是白走了。只见他似乎学到了先生的作态,并不在意苏管事的难色,笑着说道:“苏管事有事不妨直言。有需要的地方吩咐几声便好。” 卫澈瞧见两个人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 苏管事点头哦了一声道:“那恕在下直言了,是这样的,依照我们的脚程,明日应该能到燕子矶,过了燕子矶之后,我们商队便走水路了,二位少侠你们?” 徐江南回应道:“苏管事到时候自便就好,我们二人想多看看这蜀道山水,便不同路了。” 苏管事闻言,搓了下手掌,像似思虑良久之后继续道:“如此这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商队之中,有个林姓女子,是入蜀的时候碰见的,荒郊野外见她孤身一人,便收留在商队。只是她要去的县城,虽然近,但我们商队并不经过,只好厚颜想请二位少侠护送一程。” 徐江南面色古怪,瞧了瞧卫澈,他可是知道眼前商队只有一位女子,剩下的都是糙汉壮士。卫澈也是一脸狐疑,灵犀地看了一眼徐江南,隐秘的摇摇头。 苏管事眼瞧面前二位不出声,以为有为难之处,轻声试探问道:“二位少侠,怎么了?” 卫澈摆摆头,连忙道:“没事,明日劳费管事让林姑娘过来。” 苏管事心事落地,喜气离去。荒郊野外收留姑娘是真,只是道不同为假了。手下全是些没见过久不经女色的粗糙汉子,先前还是不敢大眼瞧,只是偷偷摸摸的看,时间一长,难免有些邪火气氛。议论纷纷,苏管事倒是老实巴交的善良人,怕管不住那群人,也怕货物有失。本身就是花钱雇来的,怕到时候糟蹋了良家,耽误正事。这才有此说辞。 苏管事一走,徐江南试探便问道:“你授意的?” 卫澈摇摇头,若有所思。 徐江南不再理会,提起剑匣,一声口哨,劣黄马滴滴哒哒从夜处过来。将剑匣系好,拍拍马背,劣黄马安分不动。 不过也正好,到时候她由卫澈照顾,免得自己分心照料。他又看了眼篝火旁边若有所思的卫澈。 难不成他真是名门公子哥? 第二十八章 这个读书人不太坏 燕子矶夜间,明月高悬,清辉兀自洒下,惊涛声更甚。 行在前面的苏管事一群人早已休息,估计也是知道今夜是个渡劫日,连篝火都没生,苏管事更是隔三差五便不放心的起身,在营地周围巡视一番,如释重负再度息下。 徐江南和卫澈倒是控着火候,眼见周围人都安然熟睡过去。徐江南坐在火堆面前将包裹在剑匣上的抹布扯下,一圈一圈系在手心处,最后一段系了个死结。 卫澈则是起身走到对面靠着树干熟睡过去的林依莲面前,看了几眼她精巧的鼻子,解下身上长衫,轻轻覆盖上去。 徐江南有些惊奇,轻声问道:“玩真的了?” 卫澈先是顿了顿,随即低声回应:“舍不得衣服,套不到姑娘。” 徐江南满脸鄙视,呸了一声当做回应。 卫澈则是视若无睹,低头看了看只有些许火花的残堆,徐江南点头示意。 两人极为默契的灭火躺下,徐江南枕着剑匣,不敢睡去,那些山贼的数量不明,总归有些不踏实。 卫澈则是不知道想着什么,躺着看天上皎洁的月亮,手指摩挲着怀里的珠子。那是这位林姑娘送的,他与她说自己原本是位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念过几年书,只是没取得秀才功名,又家道中落,无奈之下才做了这流浪的侠客。可又谁知,人家姑娘二话不说,便从秀囊里拿出这并不值钱的珠子,塞到他手里。若是往常,他根本就不正眼一看,比这品质好的,他不知道见了多少。只是那会拿在手里,万两重啊。 摩挲了一阵,夜色渐浓,瞧不清神色的卫澈也假意寐去。 虫鸣作响,树叶簌簌。也不知过了多久,树林深处黑影斑动,入了五品的徐江南第一时间便醒了过来,正想推醒卫澈,却见着卫澈眼眸清明,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继续不动声色。 林间微风拂动,很是清爽,苏管事那边的营地一片噤声,想必都睡熟过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动静没了。徐江南正想起身,忽然之间,便闻到一股清香异味,只觉得眉目低沉,睡意在一瞬间袭来。 “别睡,用舌头顶着药丸。”伴随着卫澈的言语,一颗不知面貌的药丸入口,一股清凉入脑,原本的睡意也都尽数散去。 再过些许时分,林间阴暗处出现十来名佩刀佩剑的蒙面人,像是操练过一般,人用绳子绑人,人去抬货物,熟门熟路,分工明确。 在这期间,一熟睡壮汉约莫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坦,翻了个身子,吓了面前黑影一跳,作势便要拔剑刺下去。 “三子,住手,我们只拿财不伤命你忘了?”站在人群中央指挥的男子提手按住作势要刺的消瘦身影,沉声道:“我们只拿这些狗-娘养的财物,伤命那不和他们一个德行了?”声音苍老,像个老头。 似乎听了许多次这样的道理句子,被称做三子的消瘦男子愤恨收手离开,嘟囔一句:“这他娘的当个山盗也这么窝囊,难怪被刘老儿占了底盘都不还手。” “啧啧,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祟作案。”卫澈声音袅袅,从树上一跃而下,约莫是觉得现在好像也不算光天化日,尴尬一笑,又继续说道。“圣人可是说,窃人财物便是盗,不伤命就不算贼了?” 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的头人闻声瞧见孤身跳下的卫澈,镇定住身神,文绉绉的试探道:“还请阁下勿要多管闲事。”说完,还用手中剑比划了几下。 卫澈瞧见这样的唬人的花把式,只觉得好笑,挑衅道:“哟哟哟,本公子还真不是吓大的,这事你爷爷今个儿还就管定了。”说出“爷爷”二字的卫澈瞬间觉得通体舒畅,似乎明白那些当初劫他的山盗为何一句话不离这二字,感概到还是有恃无恐的时候说出来才爽快。 蒙面头人还未说话,身后的小兵小将反而按捺不住叫喊着想要上前拼命。头人先摆手压制住手下声音,接着一咬牙,拎着剑便冲上前去。 卫澈眼眸一眯,不见任何动作,待蒙面头人还有四五步距离的时候,手腕一摆,腰间银光一闪,众人眼前一亮。一柄软剑便架在头人脖子上,其余山盗见状倒吸了口凉气,全部静声不敢说话。 卫澈邪魅一笑,说道:“别动哦,爷爷的剑可不讲道理。找大和尚开过光,杀人都不涨罪孽的。”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去摘头人的蒙面黑巾。 “别动!把剑放下。“声音轻轻,但清脆熟悉,俨然就是林依莲林姑娘,也不知她什么时候醒来,一把匕首隔着衣服贴到卫澈腰间,又咬了咬纤细嘴唇,声音颤抖。”放他们走。“ 卫澈面色平静,看不出零星半丁伤心惊讶,经过金陵那茬之后,对于这种事并没有太多波澜。哪有一貌美的女子能孤身在外,青尾不但能追踪,还能送信啊。林依莲分明就是潜入在商队的内应,打探消息,用青尾传递出去,伺机内应。 一下子想透彻了所有的卫澈,无奈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哐当一声,软剑脱手落在地上。 眼见头人脱困,那伙山盗便猖狂叫嚣道:“大小姐,绑了他,看他还如何猖狂。” 林依莲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娇斥道:“闭嘴!“一伙贼人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了脾气甚好的大小姐,你看我,我看你,讪讪不语,又遁入沉默。她正想吩咐人将财物抬走。颈见一痛,便昏倒过去。 徐江南从她背后慢慢现身出来,瞥了一眼卫澈轻声道:“你来处置。”说完又望了一圈这伙不伤命的山盗,便牵马先行离开。 其实徐江南早就有点怀疑这位林姑娘。只是那次见到她的笑容,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多想了,不过今夜却还是提防了一下。开始看见卫澈出手,他就没急着现身,等着林依莲出手,他这才黄雀在后。 卫澈拾起地上的软剑,嗖的一声收回腰间,往山贼面前走去。一众山贼见此情景都不知所措,却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拼。只见卫澈走到财物旁边,拍了拍箱子,转身对头人说道:“这里大概有九箱,你们拿走四箱便好。”说完之后,一众山贼还是呆滞状态,卫澈也不管,走到头人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山贼头人面色古怪,但瞧着天快亮了,也是回过神来,吩咐人将财物搬走,又吩咐人将晕倒在地的林忆莲扶进山林,带有深意的看了卫澈一眼,便消失不见。 卫澈对头人的眼神视而不见,眼不红心不跳,仿佛这事不是他做的一般,朝徐江南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燕子矶深山处。 林依莲徐徐醒来,觉得颈间一阵痛楚,便伸手揉揉。继而见到在旁边蹲守的周涌等人惊喜道:“周叔。” 林依莲口里的周叔,便是昨夜的山盗头人 面貌大约五十左右,胡渣满脸的山盗头人声音苍老嗯了一声。随即又朝众人看了看,驱散旁人说道:“散了,小姐没事了,醒过来了。” 等到一干人等欢喜离开,林依莲这才柔声问道:“周叔,这怎么回事,昨夜不是?” 周涌面色古怪,反问道:“这得问你自己啊!” 林依莲不知其意,喃喃自语:“我?” 周涌打趣道:“对啊,那位拿软剑的公子放的我们,还准许拿了一半货物。他还说那件外衫送你了。” 林依莲啊了一声,面色绯红,嘀咕道:“那破衣也好意思拿出手。” 周涌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埋怨,笑道:“他还说,过些时日,他会上山,如果衣衫没破他就要娶你进门,如果破了他就要抢你当压寨夫人。” 林依莲面红似血,咬牙切齿,却勾心欢喜。 周涌瞧了瞧林依莲的小女儿作态,起身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他看起来还不坏,但你们私定终身也是不是该从长计议啊?” 林依莲面颊羞得都快滴出水来了,赶紧将周涌推了出去。娇羞道:“叔,快出去,别说啦。” 周涌也是疼爱这个从小被拾取上山的小姑娘,见状笑道:“好好好,我自己走。我自己走。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等到周涌离开,林依莲返身拿起那破败衣衫,摩娑着衣衫上的破洞,却无缘无故嗤笑出声来,娇哼一声。“算你识相。” 第二十九章 再来个卫山斩龙 徐江南先行牵马离开,在燕子矶尽头的歇脚茶馆等着卫澈,点了一壶寻常茶水,还要了份点心。 掌柜昨日有事未归,店里就一个小二是个面容普通的年轻人,见着徐江南略微有些惊异,但也没有轻易表现出来,西蜀道的剑客众多。尤其是有个名噪天下的卫家剑阁,来西蜀道的佩剑侠客更是如同过江之鲫,他见的多了,只不过能在西蜀道名声鹊起的却不多,两只手,不,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只是这些剑客侠士,要么是手握佩剑,要么别在腰间,像眼前这位背剑匣的真是少见。 小二熟练的用肩上汗巾擦擦桌子,继而笑着将茶水和点心放下,弓了弓身子。“客官,您请慢用。” 姿态低下,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梦。平日少挨掌柜的训斥,偶尔有茶客赏上几文银钱,他就知足了。只是这种道边小摊小庙,仪容锦贵的富家公子可看不上,遇上性子优良的还好说。上次遇见的那个,他也就多嘴了几句道听途说的江湖逸事,一身镶金带玉仆从入云公子哥不知道怎么就生了火气,掀了桌子,吓得他立马跪在地上哀嚎,哐哐哐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才侥幸混了过去,再往后只要有这等公子哥路过,他都不敢正眼一瞧,将茶水端上之后,不再多言,正想安分守己离开,瞧到路边又一年轻男子过来,走到先前位置,敲了敲桌子。高声道:“小二哥,来碗水饺。” 伴随着小二“好嘞”的腔调,一大碗水饺热气腾腾端了上来。卫澈从竹筒里拿出两根竹筷,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才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后,放下筷子,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一股子韭菜味道。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你早就知道?” 徐江南指了指卫澈身上,原本的破大衣已经不见,笑着说道:“我知道不知道对结果有影响?” 卫澈也是笑着起身,用力在徐江南肩膀上拍了一下,问道:“入了西蜀道接下来想去哪?” 徐江南望了眼过了燕子矶而平阔的江面,苦笑道:“以前随先生来的时候,也没想过太多,都是跟着走,见识见识。活命功夫倒是会了很多。但先生说江湖便如大江东去,随波逐流倒是能入江湖,但要出江湖,还得学会站在大江潮头戏潮儿。摔下去不就个世人皆笑嘛,要玩就玩个大点的。” 卫澈似乎想到什么,一脸惊愕。 徐江南对卫澈的表情视若无睹,起身自语道:“我去卫城那边看看立了千百年的剑阁,能活过春秋的使剑世家,不去走一遭不心甘。你就先在这把林小娘子安置妥了。没道理你姓卫别人就请我们上去,对。” 卫澈点头道:“也是这么个道理,来西蜀道的剑客侠士,哪个第一不是面向卫城剑阁。不过你要去,最好在二三个月之内。” 徐江南用筷子戳了戳因为长久没动而生了面皮的水饺汤液,静待下文。 卫澈笑着说:“三个月之后的中旬是卫家老爷子古稀寿辰,到时候肯定会广宴宾客。”又使了个眼神道:“到时候定然四海人士众多,你想去瞧瞧也容易,不过劝你不要偷摸入剑阁,相传里面的守阁人士可是大宗师境界,死了爷爷可没钱给你置办棺材。” 徐江南也是起身,走到系在路旁的劣黄马身边,解开绳索,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卫澈站在小摊桌边摊开手,随意道:“听苏管事说的,他们这番便是去送贺礼的。” 徐江南翻身上马,转头正要道别,只见卫澈指了指徐江南的吃完的茶点,笑着说道:“还有两次。” 徐江南哑然失笑,没想到他还记得那茬,高声道:“有缘再见。”便人随马,马随黄尘向西蜀道腹地奔去。 卫澈扔下些许胜过茶点和水饺原价的碎银。 “小二,结账。” 继而又望向徐江南离开的方向,嘀咕到:“没想事到如今反倒被人当成累赘。再者我可没说自己不是卫家人。徐江南,卫家见。”他倒是惊奇徐江南修为成长之快,原本金陵相遇,徐江南还是未入剑道的乳臭小子,这才多少时分不见,瞧晚上身上偶有气机外泻。卫澈摸摸下巴,也没听说过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人几年入五品啊。就像李先生一般。当初遇见李先生,他也是看不懂那番高手,为何会被凶恶婆娘追的躲到城隍庙。 卫澈原本不想回西蜀道倒是私人原因,最终选择入川蜀地便是因为亲爷爷的古稀寿辰,似乎那时候如果自己都不回去,也太伤颜面了,“孝”一字深入人心这么多年,相比之下,那私人原因倒显得无足轻重了。只不过一想到那私人原因,似乎逃脱不了了,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 苏管事一行人醒来之时已是晌午,瞧见手下一个个都被绑在大树上,哪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面如死灰,只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人没事。 一群人互相解开挣脱绳子之后。苏管事走到货物堆积的地方,沉声道:“数数,少了多少!”负手之际,眼尖瞧见箱子上一行刻印。“苏大哥,这箱财物,你与兄弟们分了,交差之际,便说是卫澈拿走一半,可保你无虞。” 想必是后头两位公子哥其中之一,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是要他分了那箱财物,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也是万万不敢啊。事情都到了这等地步,只好希望到时候卫澈两字有些用处。 苏管事无奈吩咐道:“走。” 连一干伙计都不敢相信,被劫了大半物品的苏管事竟然没有雷霆震怒,会这般平心静气。不过一路行来,倒是很少见他发脾气,还好心收留孤身一人的姑娘,全当是他的好-性子了。归结到此处,伙计们你看我,我看你,将货物搬上马车。踽踽离去。 苏管事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了,他好心收留的姑娘便是这番情景的始作俑者,而那些原本用来给卫老爷子贺寿的东西,竟然被老爷子的亲孙子自以为是当做“嫁妆“给送了人。 夏陵江过了燕子矶的险恶,接下来便是平坦无遗的万顷江面,风平浪静。小二哥今日平白无故得了赏银。欢喜神色溢于言表。想必掌柜今日也回不来了,便想着偷懒早些打烊回家。 正是收摊之时,夏陵江原本平静之极的江面横生异色,上空乌云遍布。起先还只是零星一点,弹指之间,竟然形成了两条巨大的龙卷水柱,与云雾相接,粗如楼阁。 小二惊异之余,忽然想到上次听到茶客的笑谈。 “听说卫山卫大侠入知命的时候,夏陵江可是有过千年难得一见的龙吸水。一连半月,连江水水位都下降几分,你猜最后怎么了!” “如何?” “如何?卫大侠就那么平白一剑,啧啧啧,与天地相接的水龙就轰然塌下。我看呐,若不是卫大侠,夏陵江那会就得被水龙王抽干咯!” 想到这里的小二横生担忧神色,似乎在他的意识里,抽干夏陵江是想象中可以但不愿发生的事,而他正是依靠夏陵江而生计的,没了夏陵江,可该怎么活? 只见小二一脸悠苦虔诚祈愿道:“再出个卫大侠来斩龙” 第三十一章 千金买人命 青城山。 风逸出尘的年轻师叔祖负手站在主峰九华峰山崖,山风刚烈,呼啸而来,而青衣草履的师叔祖任凭风刃如刀,兀自脚下生根,岿然不动。身后青牛趴在地面,后腿处别着一青竹钓竿,钓着个酒葫芦,鼻息咻咻,闭着眼,嘴动不止,像是在咀嚼什么。 也是这时,天边一道流光闪过,只听名分地位在这道庭一人之下的师叔祖轻声道:“生徙,凉州那边还是我去。” 一袭黄白道袍面容犹似中年人的道士神情木讷,眼神清明。虽说他已然是几千年道教王庭的副掌教。就算是寻常王孙公侯上山,也很难见到他一面,更不用说偶然邂逅的诚惶诚恐,归去自然亦要大肆吹嘘一番。 而如今这仙家气象的副掌教却是一脸恭敬神色,只是朗声道:“嗯,师叔。”他并不问为什么,就比如十来年前,他正想趁机夺了那御剑南下的真人性命,听闻师叔一声够了,不生气,也不追根究底,只是带了把杏花剑撤回青城山,放人从容离去,几十年如一日,不喜不悲,像个城府极深的晦暗子弟,又像个养气功夫天下无敌的世外仙人。 不知活了几载年岁的师叔祖对这副掌教的心性知根知底,回过头,笑骂道:“你阿你,刚上山就这样,这么些年头过去了,还是这样。不过这些年倒是难为你了,你师父他倒是干脆,神踪不定,各地云游采药,做了个彻彻底底的甩手掌柜。我又是个闲散性子,那些个清规戒律我一样都受不了,知道自己不是个做掌教的料,管不了青城山这些事务,反而还对你插手插脚的,不怨我。” 赵副掌教沉默不说话,青牛抬了抬头,四周展望一番随即又塌了下去。 平易近人的师叔祖见他不说话,也不恼他,乐呵呵道:“这些年那些穿红戴紫的达官贵人上山的没一个有人样的,我懒得见他们,眼不见心不烦,我知道你也是,但总归咱们这青城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要守住,还真的要和他们打交道,只不过倒是委屈你了,徐暄和李闲秋当年对咱都留了一手,丢了面子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后辈收敛收敛也是好的,没伤到里子就好,咱也不好意思赶尽杀绝,只不过他两人也狠,一人想送陈铮个天下共主,一人直接断了西夏龙脉气数。 你说究竟是徐暄技高一筹呢,还是李闲秋继续在天下榜上一骑绝尘?” 还有些话他也不好当面说出来,就比如陈铮此番授意,便是看着青城山又有当年昌盛光景,毕竟是卧榻之侧啊,心胸再大,也不得不防。此举就是让青城山低头,像天下人表态,承认听命皇权,同当年徐暄马踏青城山如出一辙,他也知道面前这个看似木讷无主见只知办事的师侄子心里其实是洞若观火,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了。 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小师侄,如果,只是如果我没回来,齐云观你便多照料点。”他也知道这位师侄不喜听这种话,当年他师父离开的时候说了一次,九华峰后面的竹林一夜清净。说完他也不再等待,径直骑牛下山。 赵生徙孑然立于崖边,山风呜咽。 山下岔路处,一青年道士立在路旁,手上握着一古朴书卷,眼见等的人骑牛出现,连忙迎了上去,作了一揖,小声道:“师叔祖。” 师叔祖望着青年道士,轻轻一笑,他记得这个人。 十多年前,便是这位小道童心神不定,趁夜溜上白云峰,一本正经同他说此地不宜久留。 他哈哈大笑,只觉有趣,不过瞧着小道童坐立不安的模样却也是破例一算,还未来得及皱眉,地动山摇,慌忙之间,只得抱着小道童狼狈逃出。 那一夜,李闲秋一剑掀翻了白云峰。 他觉得很是惊奇,到了安全地方的时候问这小道童,小道童只是捏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不强求,摸了摸小道童的头,从九华峰三清观书通二酉中找了几本连自己都觉得晦涩难懂的书卷给他,也是从那里知道,原来这道童上山之前是个江湖算术的儿子,懂点梅花推演不稀奇。 而年轻道士上山自认自己的意图被师叔祖看的一清二楚,但瞧见师叔祖的神情,自是焦急,便顺手拿了根木枝蹲在地上推演起来。 师叔祖从青牛背后解下酒葫芦,不声不响站在一旁,喝口酒,俯着身子看地上如蚯蚓般的八卦十干。 过了许久,眼见大功告成,年轻道士这才抬头,抹了抹额头汗渍,舒畅说道:“师叔祖,你看,先前我用梅花易学给师叔祖卜了一卦,九华峰云雾山岚为艮,仙家道人为巽,上艮下巽,为山风蛊,虽说此卦有利大川社稷,但……” 一身青衫的师叔祖自然懂这言下之意,只是他摊开双手,朝年轻道士笑着说:“我算是道门中人么?” 年轻道士看了看与一山道门黄袍格格不入的青布麻衫,又看了看师叔祖上手上的酒葫芦,尴尬一笑。 一脸笑意的师叔祖走过去,拍拍年轻道士的肩膀,又替他将头上道冠扶正,突然说道:“再者说,卦象不就是天意么?” 年轻道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睛里水汽横生。 这么些年来,只有他爹和这位师叔祖为他整理衣冠,只不过前者已经去世,埋在青城山。当年给富贵人看相,看了个六冲大凶兆,不知变通,实话实说下被人恼羞成怒打成瘸子,半旬之后,富贵员外病毙,江湖算士也跟着送了命。 人命贱如纸,世情薄如霜。 师叔祖转身看向凉州方向,怔怔出神,喃喃道:“那天子的意思,自然也是天意了!” …… 天台山下的拐角处有个歇脚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就只有个稀疏棚子,放上几张八仙桌。店主十多年前来到这里,长得倒是敦厚老实,只是不爱说话,也不同人打交道,挺沉闷的性子。像这类歇脚茶馆有时候难免有过路茶客在这里吹得天花乱坠,他听见了也只是憨厚笑笑,而不像其他灵泛的店家,指不定上去摇插科打诨一般,说不定还能趁茶客意犹未尽的时候再卖出去几壶淡到没味的清茶,多收几颗铜板。 这周边的百姓,起先只是叫他掌柜,平素夕阳落山之时忙完农活从这里经过,见到打烊,少不得要上来讨杯茶水止渴,而店家也是心善,想着倒了也是倒了,便无偿附送出去。这些良善百姓时不时也想找个话题聊聊,套套近乎,毕竟老是喝人家茶水,也不太好意思,可惜这店家每次都是带着实诚笑意,憨厚的样子让这些百姓好感频生,更有甚者,还找了个红娘过来想给自家闺女说门亲,憨厚店家一边收拾摊子一边乐呵呵的拒绝,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只是几年前有个陌生男子过来,听到他唤了句夜兄弟,周边乡里乡亲的这才知道这个老实人似乎是姓叶。 今儿店家像往常一样收摊打烊的时候,刚从别村接过一桩亲事的红娘,估计是得了个意外的大红包满脸喜气,冲他打趣调笑道:“叶老板,大娘我瞧你这一天生意也不差,哪天看上谁家黄花闺女了,跟大娘说说,包你如愿以偿。还记得当初大娘给你介绍的那门亲事吗?真是可惜了,那闺女一年比一年俏,一年比一年水灵。这不,今年才到出阁的年纪,便被隔壁村那个病痨秀才看上了,要不是看在银子还足秤的面子上,才懒得废这口舌气力。要不大娘把这银钱退了,便宜你,把这亲事给你订了,你看怎么样?” 店家笑着给这好心红娘添茶水,滔滔不绝说了好一阵子话的红娘也是觉得口渴,倒也不矫情,只是看着面前人的动作,有些可惜了这原本唾手可得的银两,暗自叹了口气,有几分恼怒这油盐不进的木头。 喝了茶正想再说道说道看看有没有峰回路转这么一说的红娘,突然发现官道上来了几位骑着骏马的富贵人,其中一位走到她面前,甩下一锭银子,摆了摆手,红娘是个玲珑人,见状笑嘻嘻的收过银子,在袖子里捏了几下,眉眼一亮,说了句叶老板,你们慢聊,慢聊啊。接着笑容可掬的转身离开。 穿紫带玉的富贵人看起来不似常人,面容枯槁,还施有粉黛,一身胭脂香料气。店家皱了皱眉,轻声吐词说道:“不好意思,先生,今日小店打烊了。” 富贵人似是没有听到,摸了摸手上玉扳指,拍了拍手。一名下人端着托盘上来,放在桌子上面,枯瘦人掀开上面黑布,金银闪烁,晃人眼目,单手推往店家方向,只听这人阴阳怪气道:“夜老板,这里是一千两黄金,找你买一个人的性命,她这两日会去天台山,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千两相谢。” 谁知这位姓夜的店家也不看这黄金一眼,反而捡起黑布重新遮盖起来,又推了回去,顺道坐在这富贵人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尝了一口,这才笑着说:“这位老板,我这里店小庙小,可接不起这等生意。还请客官收回。” 枯槁人像是有所预料,给自己倒了杯茶,闻了闻,看了看茶色,吹了吹,又放回桌子,尖着嗓子说道:“诶,夜老板先别忙着拒绝。想必见了这东西,夜老板会有兴趣的。”说完,手指如柴从怀里掏了块只有一半的白青玉佩出来,上面还有些许划痕。 其貌不扬的店家见了玉佩,面色一变,拍了下桌子,猛然起身沉声道:“这玉佩的主人在哪?” 枯槁人不急不缓从衣袖拿出一副画卷,推了过去,笑着说道:“夜老板别担心,这玉佩的主人在哪便不叫夜老板知晓了。”枯槁人也是起身,将身子贴近店家,在他耳边轻声道:“他现在活的很好,但是三天之后没见到这画像上的人头可就说不准喽,夜老板好好想想。”说完,将桌子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返身到众人之间,上马道:“夜老板,三日后天台山见,驾。” 一骑绝尘,扬长而去,才行一阵,一位甲士自作聪明上前多嘴:“大人,此人可靠?”枯槁人士转头,阴沉沉盯了他一眼,那人却吓得浑身颤抖,二话不说竟然结结实实的掌掴了自己一巴掌,狠辣到连血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枯槁人轻哼一声。 “咱家不妨给你们透个底,这人叫夜知冬,十年之前便能同你们的苏统领战个平手。他若不行,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嗯?废物一群!” 茶馆外。 被枯槁人称作夜知冬的店家坐在长凳上,亦从袖子里摸出半块玉佩,缓缓凑了上去,天衣无缝,原本的划痕清澈明晰接连起来,一个夜字。 背面他都不用去看,便知道是个苏字。 虽说十年前是那人一刀决绝劈了这玉佩割袍断义,但好歹一起喝过酒杀过人,夜话常谈过。让他不救着实有些做不到。 下定决心后,夜知冬将青白玉佩收回衣袖。从柜台下面抽出两把剑,一长一短,拿着画卷上了天台山。 第二日,红娘不信邪的再过来,她是真的舍不得那红钱,万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呢?万一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只是到了之后却发现十年如一日准时开门的茶馆今日闭门休客,店家更是不知所踪。 第三十二章 十年还一恩 徐江南在叙州边界处与卫澈分道扬镳,要说是嫌弃卫澈是个累赘,倒也能说过去,毕竟两个大男人总不可能共骑一匹劣黄马。 还有些许私人的想法,徐江南还在桃花观想从上辈子是黄老真人的吕清那学几招剑法的时候,在念经之余,听吕清偶尔闲提过西蜀道。 这辈子似乎只懂解签的吕清约莫是算到徐江南会来西蜀道,一脸讳深笑意。其实这也显而易见,天下的剑客九成九都与西蜀道有过渊源,就像中原的佛门子弟,都愿意去找一找南北寺的落址。 只是去过西蜀道剑客犹如过江之鲫,能崭露头角的也只是区区之众,更多的则是淹死在这剑道圣地的所在。 倘若从《后周山河志》上看西蜀道的版图,更像是一个斜矗下来的字碑,山脉纵横,毫无章法却如同镶嵌在碑上的字铭,密密麻麻像是为西蜀道的人作文超生。 生死里出大侠,白骨里出将军。前者便是西蜀道的写照,后者便是凉州边隅的写真并不是虚夸。 西蜀道天高皇帝远的位置,一方大臣几近是土皇帝的存在,一般没有造反这般天大的事宜,朝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有哪位大臣愿意远离权力中枢,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巡查个一年半载。 就连当初西楚当权,叙州也是各自为政的一亩三分地,再加上叙州的奇人异士众多,吸人修为助长功力的阴损功法,驭尸作傀的妖异道术,更不用说用毒如神鬼的莫测蛊术。虽然当年卫山天台山一战,较为出名的几位邪门大宗师死的死伤的伤,卫山更是力竭而亡。 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也是因此收敛许多,依旧远远达不到销声匿迹的程度。 世人常道惟楚有才,看样子不仅仅是才,武道上想出人头地也是千恶万险。 分别之后,徐江南并没有马不停蹄赶往卫城,反而绕道骑马去了趟位于西蜀道北边的天台山。 当年大宗师卫山在天台山鏖战十位在江湖里丧尽天良的邪门妖人。这事过后,当年籍籍无名的天台山因此名声大躁,就连在生死各安天命的确切山峰都被江湖人称为斩魔台。 这些年来,前往斩魔台的江湖侠士数不胜数,瞻仰不到前辈的风采,看看剑道巅峰下的战场,说不定在武道上有所精悟,一日千里,收之桑榆呢? 徐江南本身也就是俗人,而且还是大俗人一个,世人称赞趋之若鹜的地方,他也想去瞧瞧,哪怕只是镜花水月,看看样子也是好的。 徐江南一路牵马而行,置办了些许书生行当,背了个廉价的红木书箱,剑匣放在里面,还从讨价还价从路边老书生那买了几本能让人脸红的春宫禁书。 一开始老书生还是吆喝说是高深的江湖秘籍,徐江南也只是凑凑热闹,看了两眼就准备放下书册走开。 老书生也是精明人,好不容易看到个年纪轻轻,像个涉世未深的后生小子,哪那么收手放过,拉着徐江南的袖子,使了个神秘眼色。从身后掏出一本装订破烂的书册,递了过来。 徐江南狐疑接过,翻了几页,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却故作平静道问起价来。 两人还只是晦涩的用指头砍价。你来我往下徐江南实在是不赖烦,便从腰间掏出几文铜板,数了数,又收回几枚完好的,朝老书生亮了亮,数落几句说书上姑娘体态又不美,爱卖不卖。作势便走。 老书生一瞧好不容易来的生意要跑了,身手敏捷的扯住徐江南衣袖,愁眉苦脸割肉般递过画册,收过铜板转身就走,干净利落到似乎有大事发生。 徐江南坐在马上心满意足翻了几页劣质画册,起先因为周边还有行人有些遮掩,后来发现路人压根就不正眼看他,便有些肆无忌惮。每翻一页便眉眼一亮,心生感叹,读书人还是知道的多啊!这等诡异姿势都想的出来? 津津有味品头论足了小半天,这才好生收起。小心翼翼将这用针线缝制的劣质书册放进背箱。准备到时候带给吕清,看看那个这辈子偷瞧姑娘都能脸红的解签道士瞧到这画册会是什么反应。 夜色将近,原本的燥热已经渐渐散去,凉意渐生。 道路上扬鞭纵马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多看了几眼画册,耽搁了些行程,估摸着天黑之前也赶不到天台山下的清月镇。倒也不懊悔,顺势找了家乡野客栈投宿。 客栈外面的幌子已经陈旧的不成样子,原本的青红色已经覆盖上层黄泥色,风力张扬下,还扑簌簌的落下粉尘,上面依稀可辨写有“有间”二字。 徐江南哑然失笑,倒也应时应景。 店内掌柜是位体态丰腴的妇人,顿首折腰间胸口好大片旖旎风景,一手撑着白嫩下巴,一手无所事事转着竹筷。 一见着孤身牵马背着书箱的徐江南,立马-眼睛一亮,朝店内唤了一声,领着位尖耳猴腮的男子殷勤上前,一上来便贴紧身子抛着媚眼替俊逸书生卸下背箱,头也不转的递过身旁男子。 男子面黄肌瘦,一手驾轻就熟的接过背箱,一手又去拿徐江南手上的缰绳,一脸不情愿,随后又瞧见仪态风情的妇人用胸脯在书生手臂上都快挤出二两肉的时候,有些忿怒不满,又不好当场发作,闷声走开。 等到进了简陋客栈,风韵十足的妇人扫过一眼账本,一手搭在柜台上,一手贴着细腰,斜着身子娇声道:“公子,二楼左侧最后一间,是个上等房间,床很大,很结实,可要奴家送你上去?揉揉肩?”嗓音魅惑,又刻意在某些个词上下重了语气。 徐江南扶着楼梯,百毒不侵,做足了江湖中人的模样。嬉笑道:“要不等我藏好了银子大娘你再上来?” 美艳掌柜眼神勾勾,杀气腾腾,转头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徐江南也不在意,脸上笑意盎然,径直去了房间。 房间很是陈朴,一张旧木桌,上面有用深青色碟子做的油盏,书箱被置放在角落。 眼见一切无恙,徐江南便下楼,俏掌柜不见踪影,开始提书箱的消瘦小二却在柜台边上。徐江南朝小二要了壶茶,想就着自己的干粮吃了。 可谁知小二装作没听见,反而转身去了内堂。 徐江南倒也是见到小二先前敢怒不敢言的面容神色,不生气,反而觉得可怜。守着个貌美的掌柜,却得不到零星半点的假以辞色。笑着摇了摇头,自行去柜台拎了壶茶水过来。 转身之际,瞧见店外一老一小浑身破烂的乞儿,蜷缩在店铺对门的大树下,衣衫褴褛,老的佝偻身子,大腿用破布紧紧包着,外面还用藤蔓围了一圈,动下身子原本就是沟壑满脸的面颊上泛出苦涩。 小的也是蓬头垢面,骨瘦如柴。 徐江南本身想折身上楼,却又想起什么,鬼使神差的拎着茶水走了过去。 一身只见瘦骨的小乞儿瞧见衣装干净的公子过来,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公子的兴致,咬着嘴唇想搀扶着这位本身与之无亲无故又受了伤的老乞丐儿离去。 说起老乞儿也是可怜。半旬之前的晌午时分,躺在路旁酣睡,一伙赶路的江湖人士见太阳正烈便躲在阴凉处歇息,闲来无事便掷起色子起来,还未几个回合,其中一人便输的分无分文。 见到对面躺在地上酣睡正香的老乞丐,气不打一处来,提刀过去,满脸厉色斩下,还怨怒道老不死的,叫你坏爷爷的财运。 其余众人见状也只是指点嬉笑。得亏老乞儿吃痛之下,跑得快,这才保全性命。只是天气炎热,又无妥善处理,伤口溃烂发臭,不得以才用破布包裹,用藤蔓扎紧。小乞儿本远远尾随看能不能捡一点残羹冷炙,路见不平之后,没做螳臂当车拔刀相助的仗义事。只是后来的吃食便时不时分给老乞丐一些,不像不相熟的,更像是相依为命的爷孙二人。 徐江南看到小乞儿畏畏缩缩的眼神,笑着做了个别担心的手势,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将茶水和干粮放下,转身离开。 至始至终徐江南都没有说话,怕这一老一少如同惊鸟。 小乞儿愣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对着干粮咽着口水,乌黑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别过脸,悄然伸手过去,眼见公子哥没有回来的迹象。惊喜之下提着干粮与茶水返身到老乞丐面前,狼吞虎咽起来。 老乞丐倒是目生感激,口里自言自语,朝着客栈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哽咽着吃起干粮。 徐江南倚在客栈阴暗处,等到老小乞丐吃完干粮,这才现身走了过去,刚想拎回茶壶,老乞丐轻声道:“公子。” 徐江南疑惑嗯了一声。 老乞丐似乎有些杯弓蛇影,生怕被误以为贪心,神色紧张连忙胆怯说道:“公子,这……这家店不安生,公子还是早走得好。” 徐江南揉了揉旁边小气丐的头,也不嫌弃他们身上的味道,便在旁边坐了下来。 小乞丐刚吃了人干粮,对徐江南也是好感倍生,只是咧嘴笑笑。 老乞丐见面前的徐江南有些兴致,便将瘸腿往旁边挪了挪,叹了口气。“不瞒公子,小人十多年前一直做着梁上君子的行当,这个姑娘便是那时过来的,当时一起过的还有她夫君,是个书生。” 到这里的时候老乞丐面露鄙夷神色,随后看到书生装扮的徐江南,又尴尬一笑,继续说道:“当夜我躲在客栈横梁上,这对夫妻便是夜间遇见的贼人,那书生瘫跪在地上求爷爷告奶奶嚎啕半天,女的站在一边也惊恐,抵着柜台。” 老乞丐有些义愤填膺。“不过那书生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呸,眼见贼人没动手,还以为是瞧上他娘子的貌美了。啧啧,竟然将她推了出去,还说换三十两纹银的进京盘缠。可谁都没想到,贼人竟然答应了。书生拿着钱袋子往外面爬的时候,那贼人给那这俏闺女递了把刀子,她也心狠,在书生的肚子上捅了一刀。哎,小的当时在横梁上也没那个胆子。再后来就成这般了。”老乞丐叹了口气,面带羞愧神色。 徐江南疑惑问道:“老丈,竟然知道这店做不正当的生意,就没人想着报官?” 老丈摇摇头,无奈道:“怎么没报官呐,可是谁知道联名去了清月县衙的那几户人家,一夜之间总共二十多条人命全都死了个一干二净啊!没有几个姑娘是干净着走的。清月县衙都是不闻不问,连那仵作勘验出来的结果都说是抹脖子自杀的。扯他娘的卵蛋,傻子都看出来了是官匪勾结了。哪里还敢再多嘴,只不过这些匪徒也不知怎么想的,清月镇的人要从这边走,过来给上些银子,倒也就走了,只不过那些外来人,很少有活下来的。而老朽本身就是个身无分文的老乞丐,倒是想痛快点走,可那群匪人估计是嫌弃我一把老架子了,怕刀子上来最后卷了刃。这才能苟且到今日啊!” 徐江南沉默良久,拍拍老乞丐的肩膀。“谢过老丈了。” 老乞丐展颜一笑,满脸如同老树皮般的沟壑,心想这公子心肠好,正想眯眼躺躺,却见俊俏公子又折返回去,一阵叹气,他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乞丐,言尽至此,也算是还了刚才的恩情了,既然这位公子不信,他又何必去招人耳目,惹人反感呢。 瞧见整个过程的掌柜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即又舒展开来,风情自然而然上了眉角,慵懒的合上窗柩,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徐江南记得当年说书的时候,惹了凶妇,先生与他被妇人追到城隍庙,大气不敢喘。他却饿的前胸贴后背,而旁边的同龄乞儿正烤着蚂蚱。 他眼巴巴的瞧着,小乞儿见状却将身子背过,遮挡住自己的晚餐。 那会的小江南只得讪讪吞唾沫,缩回身子,学着先生梦遇周公。 时不久之,香味愈浓。 只听得年纪不大他多少的乞儿伸手道:“诺,给你两只,我留三只给我哥哥。” 小江南咧嘴而笑,道了句谢谢,眼神一转便将手腕红绳解了下来,红绳另一边是许愿牌,红绳来历并不光明正大,是前些日子过节时候,他从寺庙许愿树上偷偷取下的,上面有字,笔画太多,他也看不太懂。只是听说能保佑人一辈子平安喜乐,就想着回去带给小烟雨。 但年少心性纯良,觉得平白受人恩惠不好意思,依依不舍将红牌取下,还一本正经同小乞丐道:“这个是有神仙保佑的,很灵的,能保佑你不生病。” “真的?”“我徐江南何时骗过人?” 最终填了下肚皮,只觉味美,深记十年之久。 十年还一恩,也不算太晚。 第三十三章 卫家 卫澈与徐江南分开之后,倒是悠闲潇洒很多,见山上山,见佛拜佛,腰间挂着一枚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优劣的粗制玉佩。 上次大方送了几箱子金银货物,卫澈临走时也是顺手,想着反正迟早也是自家的,便拿了一些。 当初逃家离开西蜀道的时候,听自家婢女说外面有钱就是大爷。他离开的晚上可是将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几近塞得满满当当,更有裸露在外的玉石金银,珍珠吊坠。 只是可惜,还没过上几天的潇洒日子。才出西蜀道,便被一伙贼人给劫了。卫澈打倒是打得过那会贼人,但是他想着此事若是声张开来,自己的行程不就暴露了?自作聪明下似乎觉得有些得不偿失。这才老实配合,附送银两,真正的身无分文。 那伙贼人也是,看着地上一堆金光闪闪的财物,就算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时半会也被如此之多的金银看花了过去,头也不抬的朝卫澈骂道,你大爷的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离家方知世道难,卫澈倒也是就此深刻理会了。原本生活在阁楼深院,就算出行,也是奴仆成群,而他一向对银两钱财都没个概念,出门之后更是大手大脚,连个小费都是随身带出来的玉石。结账更是掏出多少便甩多少。大手大脚让掌柜都瞠目结舌,就差把他当财神爷供了起来。 而之后刚被被劫了财物的卫澈倒是觉得一阵轻松,一路小跑。心道,这才是当初老祖宗走的江湖路? 好景不长,身无分文,行路轻松是轻松,可是再也没人对他假言辞色,更何况有礼相待。也是知道,圣人的学识只能用在圣人那个世道,像如今,活都活不下去。 也不知第几次被人从酒馆赶出来的时候,卫澈第一次偷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像往常对这种东西都瞧不上眼的卫大公子,就那么蹲在街道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起来。可能是因为世家涵养,卫公子偶尔抬头将垂至眼前的发丝捋至耳后,以至于不经意间被做着皮肉生意的女子瞧见,好生心疼这位俊俏公子。 有些事有了开端,后面便顺理成章,偷鸡摸狗的斤两没少做,被发现就跑路,寻常人家哪里追得上武道上已有高屋建瓴之态的卫大公子。 就这样尝了大半个西蜀道的地道特产的卫公子,在走到过了西蜀道入江南道的时候也是感慨。 天下所谓的道理圣言,能用来活命的那才是真的道理,活都活不下去了,谁他娘的还跟你放这些臭不可闻的狗屁? 等经历各种心酸坎坷之后入了金陵的卫澈,对银两钱财有了深刻概念,瞧着那些佩剑上都挂着能值寻常人家一辈子的羊脂玉石吊坠,着实有些惊叹西夏中枢的奢移之风。 一天夜间,卫澈瞧着一穿金镶玉的公子哥正在一家首饰店内对一身段婉约的女子献着殷勤,只要满身风情摇曳的女子对哪个首饰瞧着超过三秒,富贵公子便大手一挥,也不心疼。掌柜见状喜笑颜开立马吩咐小二给包装起来。 在对整家装修古朴精致的首饰店走马观花一阵,婉约女子从包装好的首饰中拿出一紫玉雕刻的桃花吊坠,在皓月般白皙的胸前比量几分,这才展眉笑道:“柳公子,可好看?” 而被称作柳公子的膏粱子弟强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正态模样,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只觉这千两金银花的值,嗓音干涩,故作正经评论道:“紫姑娘,那日小生在燕玉阁见到一上等紫玉镂金簪,与姑娘仙家气质甚是搭配。” 一身绿色襦裙的紫姑娘闻言,修长玉颈泛起红浪,低眉顺耳柔声道:“便依公子。” 卫澈看得实在无趣,分明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郎情妾意。还惺惺作态成文妇最爱的戏剧书卷一般,真是矫情,给这世道喂了好大一碗狗粮。 等到二人情话说尽,出门之时,已经华灯初上的时分。 卫澈摇摇晃晃,装作酣醉归去的样子,从二人身旁经过,顺手牵羊,走到街道拐角处,掂了掂手上精致银带,邪魅嘀咕一句:“这江南道的女子,身上是香啊。” 卫公子平白得了大笔金银,本着今日有酒今朝醉,他日有忧他日愁的作风,换了身新衣裳,好好梳理了一番,自认胜过刚才的柳公子万倍有余,这才风流潇洒的朝紫金楼过去。 紫金楼在金陵立足这么些年,老妈妈十多年来也是有过人眼力的人,瞧着卫澈虽是普通士子袍,但举手投足间的富贵气质是寻常人学不来的,指不定是哪位权贵公子,且不说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比这离奇的都见怪不怪,今日又正好是夏诗柳的梳栊日子,自然人越多越好。 也就是那夜,卫澈结识到了紫金楼的花魁夏诗柳,人如娇花,面如凝脂。按道理凭他身上的银子是不够,只是他喝的迷糊之间将身上金银全部抖落在桌子上的时候,有人眼尖,瞧见了夹在金银中央的龙型玉佩,一个个心有灵犀般噤声起来,为了个清倌人,与这公子交恶,实在不明智。 卫澈这才捷足先登。与夏诗柳一番交谈之下更是引以为红颜知己,当夜便大撒金银,体验了好一番牡丹花下死的风情。 几日之后,囊中羞涩的卫公子想起临走时夏花魁的依依不舍。再过去,却在冷若冰霜的夏花魁眼下,被人抬着丢了出去。卫澈也是洒脱,瞧着人家没有当夜半点的温柔神色,也不去质问,只是神情有些低落。 也是心想世人常叹寡情多是戏子,负心都是读书郎,这章台女子翻脸起来,尤甚太多。 也就是那会,卫澈遇见了满脸惊愕的徐江南。 徐江南更是惊奇,听说过有人吃霸王餐的,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嫖霸王娼的。两人本身就是年纪相仿,李先生躺在车上,不问不顾。 徐江南看着卫澈从地方爬起,抖了抖衣袖上灰尘之后,还兀自叫嚣道:“以后求爷爷来都不来了。” 可能是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作祟,又或者真的是臭味相投,徐江南莫名生了些许好感,阴阳怪调的打趣说道:“哥们好胆色。” 谁知卫澈也是面不改色厚着脸皮说道:“彼此彼此。”随后又若无其事自来熟一般问道:“兄弟这番去哪?可否捎带一程?” 也不等徐江南回答,自顾自地的坐在徐江南左边,不再多言。 徐江南瞧着他的落寞神色,倒也不说话,赶车前行,本想着他等会就会离开了,可是这等会的时间有些长,一下便是好半载。 李先生期间倒是梦呓一句,无情便是有情。也不知在说谁。 而卫澈此后倒是放浪形骸了许多,徐江南自然不知道,还以为是本性所致,也陪着做了许多勾心荒唐的事。 …… 天台山下,卫澈莫名想起那个听他随意编裁出来的小骗局也是深信不疑林小娘子,摸了摸别在腰间的劣质玉佩,也是笑容满面。只是想着回去要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与他青梅竹马又安静到只要看着他就心满意足的书香女子,郎才女貌下两人长辈都是看好这段姻缘。虽说卫澈又是卫家长房单传,受尽宠溺,可是这门亲事是最疼他的老祖宗拍板敲定的。 当时卫澈仗着宠眷,朝老祖宗说这件事的时候。原本行动迟缓的和蔼老祖宗不知怎么滴就利索的捏着他耳垂,略带怒气骂道:“程雨蝶那妮子怎么了?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出身有出身,又知书达理,哪点不好?” 卫澈闻言满脸无奈,低着头嗫嚅道:“老祖宗,可是,一想到同床共枕,孙儿就浑身不自在。” 卫老太公松开手,拄起旁边雕龙画凤的青檀木拐,卫澈立马乖巧的躬身上去,搀扶住老祖宗等站稳之后,卫老太公意卫澈松开手,望了望千百年卫家祠堂,开诚布公说道:“澈儿,老祖宗知道这事为难你,但卫家怎么也是个世家基业,你爹是个白首穷经的书生,靠那些嘲风弄月的诗文圣言能撑起来卫家?居安思危的道理都不懂,狗屁个书生,要不是你二叔还有点威慑,这卫家早就分崩离析了,就算是如今的状况也是鱼质龙文,还是如今这种江河日下,偌大的卫家迟早被人蚕食殆尽,皇家还能二世而终,老祖宗好不容易传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这里。你同你爹一样的性子,喜欢清谈酒宴,就算道家灵药吃了那么多也不就个是五品,等娶了雨蝶过门,自然会让你三年入朝堂,见见京官的气度。”说道此处,顿了顿,转身瞧见孙儿还是不解的模样,声音坚定铿锵道:“万事好商量,唯独此事,就这么定了!” 原本他也不懂,毕竟不是当家的不知柴米油盐贵,只是觉得老祖宗不疼他了。依着性子玩了一招,在程家送上程雨蝶生辰八字议亲当天,卫澈第一次在青楼艺馆花天酒地,彻夜未归。他的老头子知道了之后当时就火冒三丈,转身就要取那棍棒敲断这混账子的腿脚,只是被老祖宗截了下来,不了了之。 连他那个刁蛮无理在卫城出了名的妹妹都看不下去,对他好一阵责怪。而身旁温良如玉的女子只是咬着红唇,低眉顺眼道:“卫家哥哥,下次去那 风花雪月地的时候可能让雨蝶知道,却还能替你瞒过伯父。” 卫月扶额离开。这个几乎百分百要入卫家的做她嫂子的女子摆明是被她哥吃定了的姿态,她还能做什么? 卫澈却是任性出逃,只是这些年头下来,反倒是有所领悟。卫家传承这么多年,家大业大,自然有人眼红。而如今的家主,也就是卫澈的爹,是个喜文不喜武的文弱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二叔又是个痴迷武道的使剑疯子,无儿无女的。 立于天下顶端的世家到了他这一辈竟然是罕见的单传,不然总不可能让他妹妹来当家作主,名不正言不顺那不得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这千年基业一肩挑的重担还是得他来抗,像他这种不食人间烟火十数载的公子,哪里知道入不敷出的道理,多个性情温婉行事有理有据内宅夫人,怎么也能给这千年基业平添上多年光景。 只是此番又不得不回去,老祖宗大寿,这个做孙子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也得颔首奉上杯茶水。 至于那个像诗经一般宛在水中央的女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卫澈一时间思绪乱飞,也顾不上其它,就这么生生的撞到眼前跳着竹担的壮汉。壮汉顺声倒地,竹筐一顿噼里啪啦,壮硕男子头也不看竹筐什物,起来就紧紧抓住卫澈衣颈,怒声道:“小子,你得赔我。” 而周边几位路人也是带着幸灾乐祸腔调说道:“啧啧啧,可惜了这些青瓷盘子,得好几十两了。” 卫澈先前还觉得是自己理亏,刚想掏出些碎银赔偿,只是听路人一言,反而将手又抽了出来。 这些个破盘子,能值个两顶天了,几十两?坐地喊价? 卫澈从腰间捏出几个破烂铜板,扔到地上,轻笑着说:“几位大爷,小的就这么些铜板了。你看?” 壮硕男子瞥了一眼卫澈道:“小子,这么点铜板打发叫花子呢?诺,那块玉佩不错,就当我吃点亏,怎么样?” 卫澈脸色阴沉下来,正想说话之际,却被人从背后按住身子,只听那人甩出一个鼓鼓银袋,平淡道:“算我替这个公子赔的,走。” 壮硕男子闻声一把接过银袋,打开看了一眼,喜形于色说了句算你小子走运便转身将银袋藏在裤腰带上离开。 卫澈转身惊喜道:“张爷爷?” 第三十四章 宗师风范 徐江南回到房间之后,用火折子点上桌子上油灯,一股子异香缓缓升起,趴着桌子昏沉的睡了过去。 灯火阑珊的深夜,二三骑悄声接近客栈,为首一人仪表堂堂,正气盎然,只是说出的话却不似正道,只见他坐在马上俯身悄然问道:“竹掌柜,听说有鱼虾入瓮?” 美艳掌柜瞥了眼身后名为她丈夫的男人,而那隐逸在阴影里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缩了缩脖颈,她这才平静道:“嗯,下午来了个负笈游学穷酸书生,糟蹋了老娘一壶好茶后,识趣走了。” 男子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位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下马绕过妖娆的竹掌柜,向客栈内走去。 她见状皱了皱颇为好看的眉头,怒声道:“姓刘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老娘?” 男子却是笑着摇头,忘向她身后的男子,见到摇头后牵强解释道:“诶,哪能呢?我只是吩咐他二人看看那书生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好给他送去。” 她轻哼了一声,转过头便不再言语。 进了客栈的两人制造了一场异常惊人的杂响之后,出来摇了摇头。正气男子收敛起笑颜,平淡道:“看样子没落下东西,走,我们去送他一程,驾。”话音才落,率先趁着月色疾驰而去,尔后进客栈的两男子拍马跟上。 见到三人远离,竹掌柜这才回身,剐了一眼那窝囊男子,碎步离开。 徐江南早在客栈声响之时已经醒来,只是头脑昏沉,浑身乏力。也不知发生何事,打量起四周,竟然发现自己被绳索束缚,躺在马厩,书箱倒放在旁边,周边全是干草将他团团围住。 徐江南一阵苦笑,细细回忆,估计是油灯有问题。 而将徐江南吵醒的声响并未持续多久,又陷入一片沉寂。过了少许,听到轻柔脚步声的接近。徐江南假装没醒又倒了过去。 随即闻到一阵香味,伴随着咔擦一声。娇媚声音响起。“公子,别装了,没下多少斤两。” 都被人一眼识破,觉得再装也没意思的徐江南睁开眼,一边将身上的绳索圈从头顶脱下,一边笑道:“掌柜好眼力。” 极有风韵的俏掌柜并不搭理,冷眼道:“刘余等人已经走了,书箱东西都在这里,等会出门朝北就好。” 徐江南疑惑问道:“刘余?” 她开始还以为他在故意逗她,瞧见神色不似作假,这才试探问道:“不知道?” 徐江南干净利落的点头道:“怎么?大来头?” 俏掌柜瞪大眼眸看着头上满是干燥马草的徐江南,顿了良久,这才噗嗤一笑,风情一瞬间倾泻-出来,带着调情的意味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书生,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快些走。” 徐江南还未说话。 “诶,哪能这样就走啊。我与小兄弟一见如故,自然得尽尽地主之谊。”不知何时回来的三人,身后跟着又是客栈小二又是面前风韵妇人丈夫身份的男子。正说话的便是面貌正道的刘余,说完便一脚踩在马厩外的栏杆上,栏杆一阵嘎吱作响,手上拎着的酒壶也是放于膝盖。细细看了下徐江南,随即睨了她一眼,调笑道:“难怪,这般俊俏,竹掌故,这小兄弟可比当年你那相公俊秀多了。” 她鄙夷的看了眼缩在后面不说话的男子,正想开口,却被徐江南一把拉至身后,听着耳边轻声。 “听话。” 被人当成了小姑娘一般对待的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心想老娘看过的鸟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死到临头还要抢风头。她倒是想的开,大不了就是一死,本来活着就没多大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清瘦但却挡在前面的身子,眼睛莫名湿润。当年那个,可是直接是将她推了出去,换了三十两纹银盘缠。 她俏俏提醒:“提酒那个就是刘余,别看面貌,心思不正的很,左脸上有道疤扛刀那个姓韩,听说那刀得有一人重,听人说耍起刀来,像有雷霆,最后那个矮小瘦子,也姓刘,擅长飞刀之内的暗器。”说完她还俏皮耸耸肩,总结道:“反正都是传闻,我也没看到过,信不信由你。” 刘余瞧见徐江南护人的动作,眯着眼笑道:“小兄弟,看不出,奶毛没褪尽,还是个小情种啊!” 徐江南无奈说道:“几位大爷,小子就是过过路,当不得这番招待,要么,下次?” 身后扛刀的带着凶恶刀疤的汉子却是神色不屑,猖狂说道:“大哥,跟这小子还叽叽歪歪个屁啊,砍了一起扔山里便是。” 身旁的矮瘦男子却是眼色阴冷的按住躁动的大汉。原本缩着身子躲在后面的窝囊客栈当家,闻言却是按捺不住熟练下跪,带着乞求的颤声道:“刘当家,不是说好的放过竹娘?” 刘余阴沉瞥了他一眼,凶疤男子却是直接一脚踹在他脸上,吐了个口浓痰,骂道:“连个卵蛋都没有的东西,废物。” 男人接倒飞出去,撞到树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立马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竹掌柜冷眼旁观,见到这情景反而嘴角噙着冷笑。 这么多年下来,那个有色心,没色胆,好不容易喝了点酒,半夜爬上她床榻的男人,裤子都脱到了腿脚,被她用把被开封的匕首架在脖子上,一瞬间什么都清醒过来,脸色发白。 而她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个滚字,他便什么都不顾,光着腚跳下床,还被脱了一半的裤子绊了跟头,头也不回的跑出房间。 那个月圆夜,她坐在榻上一边笑,一边哭。 徐江南不明就里,但也觉得两人之间有些难以言明的事,对于俏掌柜的漠不关心,也只是暗叹女子要是寡情,也不遑多让啊。但一码归一码,她是为了放走自己才入的局,这个场面,怎么也不该她一个人来演。 徐江南右脚渐渐靠向书箱,带着一副似乎是被刚才那一脚吓破胆的面色苦涩道:“几位大爷,我只是个读书人。也没啥值钱什物。” 妇人自然将徐江南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是轻巧笑着,这书生的心眼真多。 刘余也是觉得奇怪,先前示威一脚,像这种不识五谷粮的书生早该吓得说不出话才是,再定眼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韩二哥,上。这小子在玩花样。” 说完,刘余将酒坛砸了过去,顺势抽剑砍来。 徐江南将俏掌柜往旁边一推,两人躲过酒坛,酒坛砸在支撑马厩的木柱上应声碎裂,酒香四溢。 美貌掌柜冷不丁被徐江南一推,倒在栏杆上,手臂瞬间青紫一块,也不喊疼,只是望着那位书生。见他一脚踢起书箱挡住刘余的凛冽一剑,书箱内书籍剑匣四落。她对这些东西倒是明了,在徐江南昏迷之时就查看过,有把破纸伞,一个装酒的葫芦,剑匣内是把木剑,还有图样秘籍,后面是些深奥口诀。她不懂,但是也知道高深的东西,怎么看都应该有些年头了,那秘籍看起来年辰可没多少,估计是个地摊货。 只不过看到另外两本,笑容满面,只觉得这书生比起其他的,要有趣的多。 刘余见一剑被阻,后撤几步,眯着眼阴郁说道:“看不出小兄弟还是个会家子。” 也是这时,回过神来的粗汉冲跑几分,顺势一刀横劈过去,本着就算斩不到徐江南,也要砍跨这棚子。 只是旋即,他脸上狰狞的笑容便呆滞下来,不知何时面前清秀男子将剑匣竖立在地,入土三分抵住他这势在必得的一刀,闷哼一声,只觉刀身传来震动,虎口一麻,几近就要握不住刀了。 徐江南见到凶恶大汉的惊异,轻笑一声,一掌拍在剑匣上,桃木剑出匣。徐江南一把接过,身影旋转,桃木剑甩过一个惊艳弧度,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眨眼间。 凶悍大汉表情就此凝滞,怒目瞪圆,一颗好大的头颅慢慢从脖颈间滑落。 矮小的瘦子目呲俱裂,咬着牙大声喊道:“韩二哥!”又看向若无其事的徐江南,从怀里掏了把精致小刀,恨声道:“小子,等小爷砍了你头来下酒。拿命来。” 刘余见兄弟红眼上头,只是还未拉住,瘦矮男子便冲杀出去,只是一个照面,便被抵住短刀,被书生一膝盖顶在腹部,脸上青筋凸起,一剑血光闪过,拦腰斩断。 瞧着书生一步一步过来,虽然脚步轻缓,但气势压力似乎如同山岳,脸上神色顿时阴晴不定,忽然之间瞧到那位扶着栏杆的俏掌柜,一咬牙,将手上三尺青锋投了过去,清辉月色照耀下,宛如一道银光。 妩媚掌柜闭上风情眸子,听任天命。说起来,她早该死了,许多年前同丈夫遇见这伙人的时候就该死了。 徐江南看着刘余逃窜的作态,皱了皱眉,将身旁剑匣踢了出去,正中如同银光的剑身,铿锵一声,剑身从中折断。 竹青芷闻声睁开眼,见一切似乎是暂时性的尘埃落定,面前的书生只是呆呆的站着。劫后余生的她并没有带多少惊喜神色。 她揉着刚才撞的青紫的手臂,拾过一本内容艳情的却是正气凛然封面的书籍,疑惑问道:“小秀才,刚还是意气风发,显了道神通,这是怎么了?” 徐江南叹息一声道:“当年师父耍了一道神通,说了句红尘千万丈,一梦半生长。我觉得啊,这才是真正的宗师风范,今日到我这里,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竹青芷先是一愣,随即抚着胸,笑的花枝乱颤。 第三十五章 有书生沉了江 徐江南看了眼遍地狼藉的马厩,俯身去捡散落在一旁的剑匣。 竹青芷抚着胸笑了一阵之后也是悄然走到名为她男人的汉子身前,见嘴角鲜血还是不停溢出,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抽回,神色平静,不起波澜道:“死了。” 徐江南将桃木剑放回剑匣之后,便翘着嘴角看着,直到她安之若素的宣告死了,他这才转身离开。 她自然看到了徐江南的讥讽神色,抿了抿嘴,也不解释,极力将这百来斤重的汉子拖到马厩,从酒窖提来几坛酒,泼洒上去,砸破油灯,扔到干草上面。眼见火势渐大,烈焰在她极好看的眸子倒显出来。这才率先揭开身旁酒坛,豪迈一饮,冷笑折返。 徐江南坐在前堂,剑匣背在身上,两本荒唐的书籍倒是不见了。他也不甚明了这之间的关系。虽说这么年的走下来,但没有李先生那种不动声色的道行,见到她对那位朝夕相处数年之久却恍如陌生人一般的神态,不谈是不是人情冷暖,但确实是觉得有些荒诞。 竹青芷提着酒过来,身影婆娑,摇晃间将酒坛砸在桌子上,醇香酒水淌了出来,又从隔壁桌子上取来酒碟,一手扶在酒坛上,一手托着腮帮,怔怔的瞧着徐江南。 徐江南看着她俏脸红晕,满身酒气,就连发怔也是一股子魅惑风情。也不说话,别开头,躲了开来。 良久后,徐江南看了看剑匣,轻声问:“那个男人是?” 她看着徐江南用蹩脚的动作来伪装,只觉好笑,给自己倒了碟酒,一口饮尽,也不管徐江南。自顾自地说道:“那人叫宋平,山上寨子的,便是他们说装作我的男人,用来打打下手,这些体面话我也看透了,监视就是监视,只是他们没想到,宋平是个色心很大,色胆连个蚂蚁都不如的人,当年好不容易借点酒劲爬上床榻,脱了裤子,老娘都看见他那胯下玩意儿了,谁知被一把没开封的刀子就吓的连偷看换衣洗澡这样的事都不敢再做了,怂包一个,有色心没那色胆。 可我也拿捏到他七寸,平素给几个媚眼秋波,他就七荤八素。对老娘还是贼心不死。” 她提坛倒酒,又是饮尽,清澈酒液顺着嘴角滑下,隐匿在胸前颤颤巍巍的风景里。她挺了挺身子,调笑道:“小书生,好看么?” 徐江南愕然,旋即瞪了她一眼。 似乎觉得不过瘾,作势又要倒酒。 徐江南一把抢过碗碟,沉声道:“别喝了。已经醉了。” 她笑着道:“怎么?小书生,你那么好的身手,还怕姐姐醉了之后对你图谋不轨么?”又从背后掏出两本书样,媚眼如丝,轻咬下唇,露骨说道:“当年姐姐怎么说也是风姿绰约,上门提亲的人能排上好几条官道。小书生,姐姐知道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想不想得偿所愿尝尝洞房的滋味?圣人都说,食色性也。姐姐懂的可比这上面多得多?这后面大部分可都是摘录《易经》。” 徐江南假装没听到前文,接过书籍,翻到后面,上面明晃晃写了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愤恨道:“这年头,没点道行还真不能在江湖混。”随后又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救下我?” 她乐不可支,眼见酒碟没了,便捧着酒坛饮了一口,徐江南无奈一笑。她脆生生打了个酒嗝,咽了咽口水恼羞道:“老娘看上你了,行不行?”随后用白嫩双手支起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徐江南,似乎想将他同另外一个身影重合起来,随后带着小孩的口吻回忆说道:“我多年好多年前就看到过这个乞丐,当年呢,我相公带我去金陵,他要去参加恩科,我呢,咽不下相思,就去给他生孩子。”她顿了下,不羞涩,也不觉得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提到生孩子并不是什么直白露骨需要遮掩的事,反而觉得天经地义。她伸手撩了刘海,徐江南也发现了她手臂上面刚才撞在木杆上的青紫印记,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抽了下鼻子,闭上眼轻声道:“不疼,那会呢,我同他在这里遇见的刘余那帮人,还没一个照面,我男人就趴了下去,哀嚎了几句,眼见刘余没动静,还以为刘余瞧上我的姿色了,便把我推了出去,还换了十来两去金陵的船资。也就是那会,我看到了做了一夜梁上君子的乞丐。那乞丐还想上刀子,是我让他别动,怕他的血脏了我衣裳。” 她低下眉,用手指戳了戳酒桌上的酒渍,声音柔媚;“只是我相公没想到的是。刘余没动我,他要我去丁洪身边给他捞场大富贵。而我也做到了,陪丁洪睡了几晚,刘余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后来刘余似乎也是抓到了丁洪的路子,又找了几个良家闺女上去,我就被闲置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反而让我做了这个通风报信的掌柜。”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泰然处之面对现状。 徐江南似是有意无意看了眼清月山,月光皎洁下像是铺了一层轻纱,他沉迷之中,轻声问道:“你看到了?” 她恼怒起来,就像温驯的猫被踩到了尾巴,话音未落便接了上去,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回应。“才没看,只是怕丢了店里的行当。” 徐江南调笑说道:“我很好奇你是从哪偷看到的。”他还刻意在偷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她破涕为笑,像小情侣打情骂俏一般骂道:“你要死啊!”说完一把抢过徐江南手上的酒碟,给自己添了碗酒,仰头喝下。“小书生,不得不提你撩人的手段真蹩脚。” 徐江南不以为意,微笑道:“可是很有效不是么?” 竹青芷似乎想到什么,怔了一下,话锋一转问道:“小书生,你不会是想上去拼命?” 徐江南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师父原本就是个大侠,行侠仗义好多年,江湖也传了他好多年的名头,只是到头来还是形影单只,我都替他害臊。你说能耍那么漂亮的剑招,怎么就骗不到一个娇媚小娘子呢?我当时就在琢磨,如果我学了这功夫,首先得骗个能暖被窝的娘们才是正经,骗不到的话,也不打紧,毕竟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她轻声嗯了一下,轻声说道:“这些年下来,像你这种依仗着有些本事的侠客不是没有,还有些听说是江湖上有些名头的刀客剑客,,就是不知道是为了银子还是真的替天行道,但大多第二日都被挂在清月镇的牌坊上,连收尸都没人。全成了清月山的孤魂野鬼。” 再之后,徐江南见她只顾喝酒,不愿意再提山上动静。也不愿再费口舌,陷入沉默。 两两无言良久。 她突然放低音调,看了看天色,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趴在桌子上,闭着眼轻轻说道:“小书生,快走,学学我男人。这世道,死的都是不会变通的。你再厉害,这清月寨也有好几十凶神恶煞的贼人,你打不过的。送命不值当,马就栓在前面山道上。别回头。” 徐江南犹豫片刻,起身去牵马时瞧见客栈后面火光冲天,与喝酒的竹青芷相印成画,凄美的不可方物。 听闻脚步渐远,竹青芷秀发披在桌子上,秀肩耸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本就在桌沿的酒坛被她手臂推了下去。没听到意料中酒坛碎裂的声音,反而听到了一声轻笑。“诶,这么大火气干嘛,带你去山头看看风景如何?” 她瞬间抬起头来,青丝凌乱,面颊上肮脏一片,又哭又笑,真的,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些悸动,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她转眼抽起板凳就要砸这个满脸笑意的年轻人。“看我笑话很开心么!” 说完却丢下板凳身体颤抖的搂住徐江南。她倒不是怕死,怕的只是再被人丢弃一次。 徐江南笑了笑,将她扶上马,牵着马,拎着她喝剩的酒坛朝山里行去。 夜间清凉,她一声绿衣薄衫,也不觉得冷,伏在马背上,白皙手臂顺着马身晃荡,她咯咯直笑。 一路行程,徐江南似乎想找些话题。但似乎说不解风情有些不恰当,只能说鬼使神差的明知故问:“你相公后来呢?” 她低下脸,想了很久,像是如细线穿针一样把他从记忆里找出来,找到之后便又昂起头,抽了抽精致鼻子,神情悲伤说道:“去金陵了。”然后她又笑了起来,灿烂恍如只在佛门释家书上见到的彼岸花。“是不是不美了?” 徐江南也不点破,只是轻轻的摇摇头,想伸手替她抹了眼角晶莹,又被自己克制住了。 她脸上带着天真笑容,却挂着泪痕,背着徐江南的书箱。 后来兴致来了,先是折了一堆枝叶别成圈型戴在头上,接着抱着剑匣敲打更高处的枝叶,夜间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露珠哒哒滴落到身上也不在意。宛如俏皮的年幼女童,真是无邪。 这一幕似曾相识。 当年她也是这般来到的这里。 只不过牵马的那位被她沉了江。 第三十七章 那年她成了亲 嘉安四年夏,十五日,有雨,地官初降,定人间善恶,有血光之灾,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清月山半山腰。 黄昏之中,山风携着凉意入山,树影婆娑,小雨渐起,山道上一男一女,男的牵马,女的一袭绿衫,青丝倾泻而下,再配上这满目叠嶂的背景,好一对神仙眷侣。 她撑起徐江南用来装样子的破伞起来,纤眉淡淡,面颊上并没有豆蔻女子的稚毛,细腻光滑,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摇曳的风情中又有些娇憨韵味,时不时哼上几句小曲,不是荤腔,正正经经的小轩窗,正梳妆的这种。 她觉得徐江南像当年那位,无论是鼻眼五官,还是牵马动作,都像。只是他背剑匣,习武,气质上有些差异而已。 徐江南一路牵马,倒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有些东西真的不能用常理揣测,例如那么惜命的老许会替人挡刀子,还有这竹青芷,分明欢喜的要紧,那一刀子还是下的决绝,还有听老道士口里说的李先生,为了越国王妃,一剑下了白云峰,几十万生灵黎民与阴间为邻,也不知这是说的江湖险恶,还是走了趟江湖最后归隐的人说的人心难测。 其实徐江南说到底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青人,那些年见到的多,先在江湖边上打滚摸爬了一圈,没湿鞋的那种。见闻习染下并不同其他同龄人固守一疆般画地为牢,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再加上早些年听先生说过一个道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者之间听起来就像是背道而驰的东西。不过后来从魏老侠那里学剑开始,再到现在,他理出了些许思绪出来,大抵是前者教人做人,后者教人做事,最重要的是这两者就像千流归入海一样,笔直的指向一个目的,活下去。 而竹芷青,她不像沈涔对于李闲秋的一见钟情,她自小是景州那边的书香门第,父亲是个严厉夫子,而被她沉了江的男人便是她爹的学生。在那群求学士子中,文赋并不出彩,长相也不出众,更不是鹤立鸡群的那种,但比起其他人的含蓄持重,他就明目张胆许多。 时不时会有场蹩脚的邂逅,又或者故意在她身旁大声念诗,卖弄才华,装作一副指点江山的壮志模样,往往最后被她爹一尺子拍在头顶,噤声灰溜溜跑路,周围看戏的同窗师兄弟更是嬉笑着一哄而散,没人能当真,寒门书生俏小姐的故事,戏台上有很多,唱了那么多年,没见过走到一块的。 包括她自己在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觉得幼稚,到不辞颜色,渐渐到后面辗转反侧,从爹爹那旁敲侧击出他的功课情况。 直至某日大雨,她将自己绣着彩蝶的油纸伞借他,第二日收回时见到他为她写的诗句。 白门长阶轻呓处,数声欢喜送君听。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薄情的人不是没有心,只是动情起来便是山无棱的决绝。 不是名门,却依旧有门楣之别,她爹如何能同意这桩婚事,先是将她禁足,她跪在房门哀声哭求数日,不吃不喝直至昏厥,夫子捶胸顿足之下含泪点头,并没收他的彩礼,亦没喝她敬的茶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家,她只记得他牵着马,穿着大红袍,没有八抬大轿,亦没有亲朋贺彩。她同样一生红袍,内衫还是缝补多次,她坐在马上,数次想要偷偷掀起红盖头,却被红娘按捺下来。 再后来,他不知从哪听说,西夏恩科取士,他说他要去,她哀眉说吃几年相思苦,她会老的。他笑着搂着眉眼如纤月的她说好。缩在他怀里的时候,她觉得她和他能恩爱婵娟一辈子。 再后来,遇见贼人,他瘫软在地,苦苦哀求,她抵着柜台,并不是不害怕,只是怕第一时间没力气替他挡刀子,给他争取脱逃的时间。世事再无常,她也没想过曾今听过戏子演了千万遍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剧情会上演在她身上,他想用她换十两纹银,好乘船入金陵。 也没想到,她会狠下心亲手给他一刀。 此后她似乎又想着他还念着金陵,便将他沉了夏陵江。她则在这里等着,哪怕被山上贼人撕了衣裳,她都念着他的名字,想等着他再回来,带着她走,她不怕死,她只是想趁着年轻,再多记着他几年,不会后悔的。 很多时候,她觉得这一幕有些像戏子,现在是她的时间,而他只是去了幕后,画着妆,等会就回上来,带她离开。 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就像她当年成亲时候的炮仗声响。她悄悄将纸伞往前移了移,眼眸迷离。 徐江南侧身朝她笑笑,山色空蒙,清月寨的模样渐渐显露出来。 只听徐江南悄悄说道:“看好了,我要杀人了。” …… 清月寨寨门上值守的喽啰见状,喽啰头见到竹掌柜,觉得奇怪,领头的问了句黑话,见二人不应,皱了皱眉,心有不详下便吩咐手下二人拦住,他则转身入寨通风报信。 二位小喽啰见二人愈来愈近,相视一眼,狞笑一声,一前一后拔刀冲锋。 徐江南置若罔闻,将缰绳递给竹青芷。 她巧笑嫣兮接下,像个三从四德的良家妇,等来了人,无论上山之后的结果与否都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这清月寨的喽啰虽然说地位低下,但好歹也是手上沾过人命的,下起手来丝毫不含糊,转眼间便不到十来步的距离,前头那位一刀劈下,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徐江南脚步一转,侧身躲开,揽过刀身,膝盖半抬,顶在肚腹处,先冲上来的小喽啰立即弓身如虾,面露痛苦神色,徐江南也不拖沓,再一手刀砍在手腕处,骨骼断裂的声音顿时响起。小喽啰吃痛之下,眼角青筋暴起,大刀脱手。 徐江南低手接过,顺势一捅,鲜血激射,身上青衫瞬间染红一片,咧嘴一笑。 另一个见到此景,吓得愣了小会,立即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将大刀随手一抛便往寨子里跑去。 徐江南不急不缓,一手扶着已经气机全无的喽啰,将刀身慢慢抽出,尔后一掷。见势不妙逃跑那位一声闷哼,被大刀钉在清月寨大门上,刀柄颤抖,恍如蜂鸣,胆怯逃跑的喽啰抽搐几下,也不在动弹。 三人高的寨门轰然塌下,泥浆四溅。 走入寨门时,徐江南轻声喃喃:“这个天下欠徐暄的,我来拿。” …… 门内百数凶汉握刀而立杏黄旗下,丁洪一身黑衣为首,手提横刀,刀柄系有红色方巾,雨滴顺着刀身低下,一片片寒光凛冽。 徐江南傲然而立,身姿挺拔,望着站在丁洪身旁的刘余,一边取下剑匣一边轻笑道:“刘大哥,欠的东西该还了。” 丁洪闻声瞥了一眼身旁握剑站立的刘余,随后看向在雨中站立的清秀书生,文绉绉一脸和气道:“不知刘余拿了小兄弟什么?可入寨小叙?自有酒水相奉,将误会说清,原物自当归还于兄弟。” 刘余先前只是气愤,听到这里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自身并没有欠他什物。只是见到当家的如此姿态低下,也不好发作,兀自按下心里情绪。 却又听到徐江南一字一字吐出,声音不大,至少在这倾盆大雨之中并不算大,但广场众人却是听的分明。“狗命!” 刘余抢先怒道:“大胆!”作势便想上去厮杀。 丁洪伸手挡住,眼神阴沉,神色不悦道:“小兄弟不要得寸进尺。” 徐江南像是没听到一般,提剑前行,原本青衫被雨水浸润,胸前大块污红血斑蔓延开来。丁洪见状收回手,看了眼刘余,又朝背后得力手下给了个眼色。 刘余也是气急,瞧到丁洪的眼色,随即一脸狞恶笑容,骂道:“狗-娘养的,爷爷倒是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叮的一声长剑出鞘,一剑直刺心口,身后更是五人将徐江南围住。 徐江南虽说得了场李先生的因缘,入了五品,但终究人寡,比不上清月寨人多势众,瞧见刘余这歹毒一剑,倒也不避,只是用桃木剑身以掩耳之势拍向雨水。 于乱世里长安,处安良处起波澜。 原本平淡无奇的桃木剑身,恍如初见的黄龙潭,雨水滴在上面丝丝涟漪荡漾开来,随即又聚在一点,弹起圆润如珍珠般的水滴,在雨幕间掠过。 刘余只觉眼皮一凉,什么轻绵的东西迸裂开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徐江南在杀人上可不是初生牛犊,雁北七张榜单,各种生死一线都经历过了。 在刘余眨眼间,脚步一蹬,本就不长的距离恍如浮光掠影,一把掐住刘余喉咙,在众人略带惊怕的面色中渐次上提。 徐江南脸上笑意森然。“你说谁是狗-娘养的?” 第三十八章 人生不相见 徐江南五指如钩,指节用力,刘余红着脸,身子挣扎少许,双眼翻白,徐江南将尸体随手一扔,泥水染身,犹如死狗。 徐江南神色平静看向众人,就如世间百态,但大多都是怯怕居多。丁洪阴沉着脸,将红缨大刀唰的一下刺入地面,徐江南周围本迟疑的五名刀汉大喝一声,皆刀势如风,竖劈砍下。 丁洪抹了把脸上雨水,撸起袖子,双手覆在刀柄上,冷笑涟涟。此子留不得,哪怕真是卫家种。 徐江南后空翻转,身形往后闪回,躲掉五刀。 五人相视一眼,默契提刀,再上,并不想给这年轻书生换气时间,势要建功。 徐江南手拎桃花剑,一脚踢在原本装春秋剑的古朴剑匣上,随后一掌拍在尾部,深色剑匣如同流光飞掠出去,徐江南身形紧追其后,四人如避蛇蝎,躲闪开来,一人眼见来不及,咬牙横刀。 徐江南要的便是这个机会,追上剑匣,正想趁机夺人性命,却见地面黑影。徐江南暗叹一声可惜。 而横刀而挡的壮汉见状正想松下一口气。 却见徐江南朝他咧嘴一笑,猛地一用力,整个脑袋犹如西瓜一般炸裂开来,眼见得逞之后,徐江南立马将重心下移,翻滚出去,只听利物划破锦帛的刺耳声音。 丁洪站在原本徐江南杀人的地方,刀身有若有若无的血丝,眼见徐江南翻滚出去,提着刀,舔了舔刀口,狞笑道:“味道不错。” 徐江南古井不波,撕了上衣,身上伤痕纵横,尤其是胸前那道三尺的刀疤更是触目惊心,轻声道:“是吗?要不要再尝尝?”双腿猛踏,泥水四溅,瞬间身形腾空。 三江入寒暑,一剑写春秋。 竹青芷眼神一凝,瞧见伤痕遍布的躯体双手掩嘴惊呼一声。油纸伞登时脱手而出,顺着风在地上翻滚几圈,顺势下山。 丁洪返身正想提醒,那呆滞不知何故的四人一人被划了脖颈,一人被拦腰斩下,一人被透胸穿身,一人被一分为二。 徐江南站在血泊之中,提剑而立,雨水沿着桃木剑洗涮而下,笑意森森。“当家的,这味道可不太好。太苦。” 丁洪双手握刀,刀身下垂,与地面齐平,神色闪烁。“看你小子能猖狂几时。”说完,刀身一提,泥水铺面而来。 徐江南身如灵猿般往后闪退,原本呆在广场上不敢轻举妄动的贼人可能是被徐江南先前手段给震慑住,自觉让开了道。丁洪紧追不止,凛冽刀势连绵不绝,每一刀下去,广场石板上火光闪烁,一道青白深痕乍现出来。 徐江南再退,突然感觉背像似倚了一物,后退速度缓了下来,眉间一皱。丁洪狞笑一声,刀身裹挟着滚滚杀意笔直的劈了下来。 徐江南见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奋力一挡,唰的一声,刀势落下,势大力沉中徐江南膝盖一软,红缨刀顺势斜落在剑柄处,划过之时,徐江南鬓间青丝断落下去。 丁洪双手用力用刀按住桃木剑,裂开嘴,残忍的笑了笑,狠狠说道:“怎么样小兄弟,现在觉得味道还好不好啊?你放心,一时半会你死不了,老子就欣赏那些多管闲事,喜欢拔刀相助的大侠,你不是想帮那臭婆娘么?等下大爷让你看场活春宫,再送你上路作伴,也算恩德如山了!” 听到这番话的小蟊贼一个个面露淫-秽笑容,不怀好意的望着寨门口的竹青芷。 而她却是一脸风淡云轻的模样,与往常的作风作态大相径庭。 丁洪气力极大,眼见徐江南的桃木剑都快被按到肩膀的时候,徐江南猛的一用力,趁着空隙间,不顾姿态的从旁边滚了出去。 而原本背靠着的杏黄旗却是就此缓缓倒下,眼见自己退到安全位置的时候,徐江南这才用桃木剑支撑着站起来,全身上下连发丝都沾满泥水,狼狈至极。背后伤口又撕裂几分,整个背部如同火烧一般疼痛,近乎麻木。 而丁洪见状,更是哈哈大笑,猖狂至极,说起来倒也不怪他,此时的徐江南在他眼里便如待宰羔羊一般。 “可还有气力耍剑?”丁洪走过去一脚踹在徐江南腰间,徐江南瞬间从窗口摔入清月寨大堂内,木屑四飞,徐江南忍不住吐了口鲜血出来,每次呼吸间只觉腰间如同针扎一般蚀骨。 只听外面丁洪挑衅道:“没了老子可要提枪上马了!” 徐江南自然知道他说的枪是胯下枪,马便是寨门口骑马的那匹胭脂马。 徐江南徒然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于这世道。 在这之前他总觉得世间黑白善恶自有定论,邪不胜正。到现在发现其实只是年少轻狂的一厢情愿,毕竟成王败寇才是江湖道理。 想起九千里说书,先生百无禁忌,很多事都带着他冷眼旁观,见过有原本同林鸟的夫妻反目成仇的,也有手足为了块地大打出手的,自然也见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还有喝杯酒便南北相离的袍泽。像那些欺男霸女的权贵子弟更是看了不少,像先生一般见到此事,基本上是无动于衷,小江南则是有心无力。再后来大一些的时候,他便喜欢我行我素的冲上前去,虽说最后的结果往往不尽人意,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成样子,只是后面见到先生身上挂着那些人的钱袋,他还是觉得开心。他无端又想起来了雁北老许来,总觉得现在的自己与他有点像,都是不自量力,老许送了命,自己好像也是要步了后尘。 徐江南丧气轻哼一声,并不怪这世道,只怪自己无力。也正是这时,徐江南原本握着的桃木剑剑身上渐渐浮动起血红丝纹,并渐次涌入徐江南体内,他只觉胸口横生不平气,极为阴煞,先如游丝通向四肢百骸,霎时间又如黄龙直上灵台,徐江南只觉眼前一黑。 而丁洪在外又叫嚣几句,见堂内无动静,提脚跨入,却奇异发现徐江南就站在废墟之中,眸子如血,红的诡异至极。 丁洪只觉心生寒意,胆怯之下正想转身逃跑,一道血光闪过,他似乎能听到木剑入体的声音,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空,捂着肚子瘫软下去。 …… 徐江南醒来之时已经是风歇雨停后,遍地狼藉,丁洪更是不知被压在哪方尸体下面,气喘吁吁的徐江南背靠着杏黄大旗坐着,倒也不在乎满地血迹。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眉目一黑,再睁眼已经是这番光景,很是奇怪。 整个广场上尸横遍野,清月寨一百一十来号人口无一生还,原本就纵横四野的身上又平添几道伤口,徐江南虽说因为脱力和失血而显得面色苍白,但自带一股盛气凌人的感觉,徐江南想用桃木剑支撑着站起来,大战过后以及屠杀之后的虚弱接踵而至,无奈之下带着略微牵强的笑容端详着还在寨门口的竹青芷。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下的马,原本青黑的发丝都被雨水打湿,沾在面颊上,白齿红唇,额间还有丝未被雨水冲刷掉的血迹,更是平添几分妖魅。 她抱着酒坛,不知是天色渐晚,山上温度骤降的原因还是淋了雨的原因,全身有些不自觉颤抖,凄楚当中又如拈花一笑的观音,玉净花明。 比起初见时的风尘艳妆,现在的她面貌并不精致,但是耐看,有些江南女子独有的书卷秀气,又有些西蜀大山的匠气。 有那么一瞬间,徐江南觉得她与陈烟雨是一类的凄苦女子,很是让他动容。 只见她抱着酒坛莲步轻移到徐江南跟前,泣眼望着徐江南,柔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儿么?”她不喊徐江南告知她的姓名,她希望这是一个长久的梦,面前的书生便是当初为她写诗的相公,她沉溺在这里面不愿意醒过来。 徐江南诚恳点头,也想告诉她其实自己叫徐江南,但是他实在是张不开嘴。 她怔了少许,旋即凄婉一笑,眉目间晶莹如玉。 “小书生,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她摸索到徐江南的手指,固执的一根一根握在手心,渐渐扣紧,接着她像是决定了什么,又渐渐松开。 以至于很多年后同陈烟雨提起这件事,也只是神情哀伤说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女子,踢踏掉秀花布鞋,皓白脚腕踩着血水,翩跹起舞,俨然月下飞鸿。 陈烟雨端着饭菜问,她好看么? 他回应道,好看。 那天之后徐江南只喝到了酒,却没有饭菜。 现在他又想喝酒了,提坛畅饮,不去看她起舞,花前月下的凄凉,不过如此。 明月当头的时候他晕沉沉昏睡过去,只觉嘴唇一凉。 她如蝴蝶般翩然进屋,大厅里一袭白衣吊死在横梁,皓月再往东移了半许,大厅里起了火。 她再也没有出来。 动若参与商,还是太苦,她要去寻她相公了。 …… 第二日清晨,众人发现清月镇衙门夜间被人血洗,当差的无一生还,身材肥硕的刘县令被吊挂在镇东处的大理石牌坊处。 第一百零一章 行凶作恶 夜半更声才响,一辆马车借着咕噜咕噜停在萧府后门,朱双四从车上跃下,探头探脑看了眼四周,寂静无人之后,这才下了马车,轻敲了几下后门,也不久,稍稍一会,后门轻启,朱双四侧身溜了进去,门后又探了个头出来,四下张望一番,觉得安然无恙之后,悄悄掩上门。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双四牵着一名女子出来,背着粉色包袱,青丝随意披肩,朱双四先是将她扶上马车,紧接着自己一拢袖袍,跳上马车,马缰轻甩,一声故意沉下的音调“驾”,马蹄哒哒扬蹄而去。 徐江南在这之前就溜达出了城门,徐江南不知道这朱双四会从那个城门逃窜出去,但人之常情是知道的,至少说没有胆子再呆在西蜀道,至于是北上凉州,还是东进江南道显而易见,北上会路过秣马城,就算刻意绕道,真万一撞上了怎么办,所以东进江南道是设身处地下的最好打算,再者又听说当初这姓朱的书生去过金陵,相比北上的陌生路,总要安心些许。 只要是想往江南道跑,无论从哪出城门,五十里外的顾阳亭是枢纽必经之路,徐江南在客栈床上眯了一小会,便背着剑匣溜了出去,为了掩人耳目,剑匣被布包了起来,越来越接近卫城之后,他也跟着谨慎很多,原本的王府侍卫是怎么认出来的剑匣他不知道,但是要到卫城,原本徐暄背着剑匣闯了一番的地方,还是少生事端的好。 早在三更天的时候,徐江南赶到了顾阳亭,亭子在山崖上,下面官道左右依着山,像个出城的天然要塞,随意找了个棵树,在上面抱着剑匣打盹,等人来,准确点是等人来送死。 五更天的时候,天色依旧漆黑一片,远处一阵咕噜噜车马驰骋过来的声音,徐江南应声醒了过来,睁开眸子,嘴边一抹轻笑,他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当初谁对着入了春烟坊的小烟雨指指点点,他就敢上去厮打,虽然大半都是自己吃亏。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他没听过,忧国忧民都是圣人考虑的,至于这件事,正确与否他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认定应该要做,就同当年那些人用言语中伤小烟雨一样。 听着声音差不多了,徐江南从树上一跃而下。 没过多久,马车便出现在视线之内,徐江南瞧见车夫并不是朱双四,而是一个穿着青紫色仆人装扮的男子,年纪稍大,赶车的动作很是熟稔,不过显然距离有些远,他并没有发现站在路中间的徐江南,又是一记响亮鞭花,马车扬尘提速。 一小会之后,赶马的车夫像是发现前面似乎是站了个人,眯着眼,努力想看清楚。 徐江南没等他发现自己,弯下腰,捡了个石子。 车夫看见黑影蹲了一下,这才确认前面是个人,正要大喊招呼人闪开,徐江南没给这个机会,手腕一抖,石子急速飞出,正中扬起的马蹄,瞬间一声长嘶,马蹄弯曲,一个不稳,趴跪了下去,不仅车夫摔了出去,马车内一声惊叫,又摔出来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抱着包袱,金银已经散落一地, 抬头看了眼,并看不清徐江南的面貌,怯生生往马车那里缩了缩。 朱双四亦是一脸惧怕,这个时分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傻子都知道是来者不善,不过见到一地的金银,也是顺手捡了几个大的,往怀里一塞。不过倒是有几分男子气概,没有退,更没有说将背后的女子给推出来,只是颤声问道:“谁?你是谁?” 徐江南没有看他背后的女子,瞧见他的胆战样子,并没有同情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朱公子,怎么每次见到小的,都是这番姿态。” 朱双四听到声音有些熟悉,又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给他通风报信的人,心这才落定下来,随着徐江南一句话,又是大起大落到了嗓子眼。 只见徐江南看着朱双四的样子,直白说道:“朱掌柜,小人知道你要走,急忙赶来想来送你上黄泉路,不知道这句话当讲不当讲。” 朱双四面色煞白,而那背后的女子闻言也是一阵惊颤说道:“你是萧陨的人?” 徐江南依旧没有看她一眼,无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有没有苦衷,只要做了那等事,徐江南对她连半分表情都欠奉。 朱双四将她护在身后,怔怔的看着徐江南,事到临头,也是不慌问道:“我们有仇?” 徐江南摇摇头。 朱双四咬着唇,又是轻声一问说道:“那是萧陨让你来取我们性命?”然后想起之前徐江南的作态,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打着颤,“大侠,你不是要银子么,这些银子我都给你,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行吗?” 徐江南也不想着说让他们当个枉死鬼,摇头回应:“不是,萧大哥反而是想放过你们。”顿了一会接着说道:“是小人狗拿耗子,但是我认为人做了事,总不能当个屁放了就撇开了关系,尤其是裤裆里还挂着两个蛋的人,要承担后果不是?至于银子,可轮不到你来做主。” 朱双四还没说话,背后的女子却是开了腔,怒声骂道:“你也知道这是我们萧家的事,你凭什么来管?就凭你会一点武功?天下间那么多有情人,为什么要来拆散我们两个,还有那个萧陨,也不是个东西,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一个,明知道我喜欢的不是他,又非要将我强娶进门。……”话没说完,朱双四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唇,生怕她惹怒了面前的男子。 之前赶马的车夫,早在徐江南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便惊吓着慌不择路跑的无影无踪。 徐江南面色不变,不过倒是高看了那女子一眼说道:“这是你们的恩怨纠葛,跟我说没有用,我也不想听,至于你说的萧陨是什么样的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同你们买-凶杀人并没什么联系,二者一码归一码。”说完又是睨了她一样,将她的言论径直戳破说道:“再者说,据我所知,朱公子归西蜀道应该有个三年两载了,当真是藕断丝连就早该远走他乡了,就算是等到现在,要走随时也能走,说到底,不就是图上了萧府的家财万贯?” 躲在朱双四后面的女子哑口无言,两人十多年前的相爱是真,萧陨横刀夺爱也是真,但同样,他们贪财买-凶杀人,想着张冠李戴也是真。朱双四懊悔垂下头,也不全怪他,他名字双四的由来其实是双亲生他之时,父母之和为四十四,算是长子,可惜年幼的时候双亲一一故去,过了太多穷苦日子,才有那番铤而走险的冲动,如今认命之后,朝着背后女子凄婉一笑,“都怪我,当初就该听你的,早些走了为好。就算穷点苦点,也比如今提心吊胆好的多。” 说完之后,朱双四将先前散落在地又拾到怀里的银子掏了出来,扔在地上,一副坦然的样子,笑着说道:“大侠,这一切都说朱某财迷心窍所为,还望大侠心善,放过秀娘,毕竟她也是受朱某逼迫。” 从良后闺名秀娘的女子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朱双四,视徐江南于无物,一双皓白柔荑悄然握着朱双四的手。 徐江南见状却是沉默不言,他到希望这朱双四是真的无情无义之人,这样下手没有桎梏,如今见状,虽然贪财,但两人之间的郎情妾意却是货真价实,反而是为难起来。 沉默良久之后,原本漆黑的夜色也是逐渐消散,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着装青绿朴素的秀娘也是借机见到徐江南进退两难的神色,也是玲珑心思,二话不说,盈盈跪拜了下去,将手上装着金银玉石的包袱丢到徐江南跟前,哀求说道:“小女子只求大侠放过我们一马,我们二人保证以后都不在回来,更不会妄动其他念想。” 朱双四心有灵犀,跟着也是跪了下去。 徐江南说到底见惯江湖事,却没遇见过如此这番,一时半会却依旧拿不定主意,徐江南自己也杀过人,不过杀的都是自认的该杀之人,再往后,说不定去了金陵,为了陈烟雨,也会杀一些不该杀的人,更不要说去边隅见一见徐暄。他不是个官,但想着有礼法可依,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个江湖路不好走,更是第一次觉得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其实也不是那么的痛快。 他的疑惑很多,一时间很想知道魏老侠遇见诸如此类的事会怎么处置,只是他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寻思着戏子说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旧冷漠摇了摇头,也不想再多加耽搁,肩膀一扬,桃木剑随声出鞘,徐江南闭目遮耳,一剑冲着朱双四劈斩过去。 朱双四二人眼见徐江南冷漠眼色,二人皆次跪在地上,双手紧扣,闭目听命。 剑风如芒,朝发而至,眼见着朱双四就要被削去一臂,一柄飞剑掠过,正中徐江南剑尖,桃木剑剑身一偏,一臂倒是没有斩下来,不过却是削掉了几根发丝。 飘摇坠地。 “没想到在这西蜀道,也有人在朗朗乾坤行凶作恶!” 第一百零三章 一剑钓大江 方云难得严肃起来,正气超然,在这一刻根本就不像个初出茅庐的世家子,也不像个世滑的江湖人,反而像个降妖多年的五行道士,往前一踏,悦耳叮铃声响起,古剑九正再次出鞘,剑意如同大江白练,连绵不绝。 吴青也是一脸异色,他的剑法趋向阴寒狠辣,所以近年教授方云也只是纸上谈兵说说自己的心得,时不时点拨一番,剑法上则是与他对招,让他自作主张,至于是另辟蹊径还是在这还是及百家的基础上改弦易辙,都由着他,只是现今,感受到这番如沐春风的剑意,自己原本阴寒的真元竟然不由自主平和起来,不由感慨,自己在八品巅峰止步不前不是没有道理的,天分不到,对于剑道上的感悟说不定如今也不及这个少主人,眼瞧着这位少主过了五品筑基修身之后,后面修内,却是实打实的一日千里,如今看这形势,要上九品似乎就差日积月累的水到渠成,一脸艳羡。 徐江南则是有苦自知,两个人两分处境,吴青觉得是如沐春风,在徐江南心里则是四面楚歌一般,剑意气象万千,比上当初在王府还要险情的多,好在这种时候,开弓没有回头箭,李先生给的经卷上就没有教他收招,一剑决绝如东流之水,桃木剑像是有所感应一番,殷红血色更甚,到后面竟然耀眼璀璨起来,徐江南周边原本粘稠浓密的空气就如同兵解一番,血色光芒迸出,同九正剑皓白月色争锋相对。 消除了身上的桎梏囹圄之后,徐江南大有战乱酣酒至,一睡到太平的轻松感觉,随后桃木剑的凉意沁身,又是一阵舒畅,轻笑默念了几句邪物邪物,桃木剑有时候的阴邪诡异他也知道,但他并不在意,同药草一般的道理,虽有生于阴处为寒,阳处为甘的道理,但同样有害有利还是取决于药师,药师向善,毒草未尝不是良药。 桃木剑前身何处尚且不提,但至少他用到今日,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饮的都是可饮之血,想通此番,剑招灵绝之下,也是一副任凭你大江方圆,天下皆是一剑,剑意雄浑如山巅之态。 两剑终是相抵,二人衣袍皆是鼓涨,黄尘由二人身体为中心,遍布四扬开来,方云脸色平淡,徐江南此番出手毫无保留,修为大致他也心中有数,一剑也算再建功,进退自如。 徐江南现学现用,得势不饶人,剑剑璀璨血光,直指死穴,像是要斩了这剑意的源头。方云一退再退,原本是想用浩然剑意包罗万象一般再次将徐江南裹挟入内,不过终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躲招虽然轻松,但自大出生后就没受过任何委屈的方云眼里,无疑就跟受辱一般,尤其是自己的修为境界比上眼前人,明显还要高上一层。方云皱了皱眉头,显然也没想到先前自己痛打落水狗的套路,这么快就风水轮流转。 方云轻哼一声,脚尖一点,往后退了三丈左右,继而又是用力一蹬,原本平和大将瞬间如洪荒一般涛烈,便要转守为攻,一记剑光长掠,恍如于在一望无垠的大江平静处皱起波澜。 徐江南几剑不成,也是酣畅,如同饮了烈酒,不醉不休,剑招又加几招凛冽气息,恍恍间倒是有几分徐暄的影子,当初的江湖那般汹涌不服,不服那就踩到你服为止。 丝丝血色剑气弥漫全身,巧夺天工的一剑钓江,点在九正剑三寸处,红白光芒闪烁,二人同一时间胸口一闷,皆次退后,不过显然徐江南受创更大,闷哼一声,嘴角一丝血迹缓缓溢出,脸上汗水加尘,早就狼狈不堪,眼里却是神采奕奕,深呼吸一口,握着桃木剑的手微微颤抖,人竟豪迈大笑说道:“再来。” 方云世家子的涵养也是在这一时间暴露无遗,即使觉得徐江南这番动静像个疯子,也只是不动声色看着,可能因为修为占了上风的原因,在真元内劲的比拼上并没有受伤,即便是这样,一番有来有回的对招下来,还是难免有些胸闷。 旁边躲在一旁的朱双四和秀娘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的江湖人,到了极处无非是飞檐走壁之流,眼下两人对峙,像是窃了天象,动不动风尘四起,大开眼界之下又是好一阵后怕。 吴青则是眯着眼,还是那副西子捧心的姿态,神色不定,早在之前徐江南破势而出的时候他就想着要出手,只不过方云吩咐在先,不敢妄动而已,这个少主的性子他也知道,城府不算深,但是性子却是极为傲气,又加上眼前人大约是一样的年纪,分不出胜负自然不会想着罢休,不过想到与少主对剑的徐江南,又是纳闷,虽说知道西蜀道能人辈出,是个洞天福地,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在这西蜀道一个六品武者都要沦落成为山寇了?尤其是年纪轻轻,显然好生培养,再不济,七品也能到,一个七品宗师的香火情在西蜀道如今就这么不值钱?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些,也就是这番思量时间。 徐江南同方云来回交手十数回合,不分胜败,徐江南越战越勇,像是饮酒,醇香才能起人意,醉酒才能显风光。方云也是沉着应对,喂招千日,用在一时,一招一式章法立现,气息也不紊乱。 徐江南一剑逼退方云,仿佛又饮三两,恣意大笑,一剑履地,火光四射,一道深痕显现之后,剑意再涨半分,再斩九正三尺处,漫天剑气迸裂开来,就如同饱满水珠落地一般,剑气如同波纹肆虐开来,荡到一处,一处天地像是狂风大作,衣袖烈烈如阵雷作响,背后包在剑匣上的裹布也是抖落出了一角。 方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可是一直专心致志在一旁的吴青却是眼神一凝,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微微翘起,喃喃说道:“无心栽柳柳成荫呀。”继而扬声朝着方云尖声喊道:“公子,快退。”说完之后,也不见有任何手势,一柄细小如同匕首一般的符剑在手,蓝色内劲遍布其上,身影不动,一剑斩下,也就是及地的一瞬间,原本也就百来步左右距离的道路上,竟然就此撕裂开来,冰寒气劲在内朝着徐江南激射过来。 方云虽然疑惑,但在听到吴青声音的同时,依旧是不假思索应声退后,徐江南见着鸿沟蔓延过来,想也不想,往后急退,不过道路撕裂的速度远比他后退的速度要快,眼见避无可避,徐江南怒喝一声,双手握剑,直插地面。 也就是二者将要相接的时候,不知何处一道金色佛印急射过来,正同吴青的一剑落在一处,轰鸣一声,地面微微震动,朱双四和秀娘险些站立不稳,烟尘弥漫,也是这时,一道人影掠向烟尘中心,待到烟尘消散之后,竟然没有了人影。 方云蹙了蹙眉,没有理因为自己手痒而顺手解救下来的朱双四二人,瞪眼朝着吴青没大没小的喊道:“喂,姓吴的,不是说了不让你动手,让我来的!” 吴青恢复了最早之前的样子,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跳着脚,只是朱双四在这,又不好直白解释,欲语还休的一通委屈眼神甩了过去。 方云怎么敢接这风情眼波,浑身惊颤的收了古剑,气氛顿时云淡风轻起来,大战过后的道路早就不堪入目,他走到吴青面前,正想着翻身上马,吴青立马凑到他跟前,顿了下脚,小声说道:少爷,先前我如果没看错,那人就是我们此番到这里要找的人。” 方云一脚才上马镫,听到这话,又是将脚收了回来,疑惑的嗯了一声,先前大战正酣,倒没想起,如今吴青一提,也是想起自家父亲说的,这人好像有几分切合,初入六品的道行,年纪跟他大致一般,不过如今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这人为什么要当劫财的草寇。随后又是一声轻哼,果然该死。 不过转眼瞧见那边还是瑟瑟发抖的朱双四二人,牵马上前,询问说道:“那人同你们夫妇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劫了银子不说,分明是要取你们性命。” 朱双四以前没同这等武功高强的人打过交道,不过最后被吴青那一剑吓得脸色有些发青,又听到性命二字,双脚一软,就要跪了下去,而秀娘还好,虽然一样惊怕,不过当初在春楼妓院花枝招展那会,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没陪过?镇了镇神,随意编了一个谎话,没敢将徐江南追杀他们二人的真意给说出来,毕竟自己买凶在前,说不定坦白之后出了虎穴又入龙潭。 方云听了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本来就是初入江湖,一通糊弄也就信以为真,吴青倒是眯着眼,听着此番真假参半的话,冷笑迭迭,阴森恐怖。 眼见就此落幕之后,方云也是挥了下袖袍,翻身上马。 身后的吴青却是上前好心问道:“不过此番你们二人的车夫已经溜了,若是想的话,可以跟着我少爷先去一趟弘碧城,安全之后,你们夫妇再做思量也行。” 只不过话音才落,秀娘和朱双四哪敢应承,才从弘碧城跑出来,又跑回去?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不过不知道这人的性情,又不好直白说出来。 也是这时候,方云在前面的声音传了过来给他二人解了围。“姓吴的,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跑了啊!还有,不许收他们的银子。” 吴青面带深意的看了眼朱双四二人之后,立马又换了一副脸色,半蹲着娇气身子,冲着方云的身影娇声喊道:“少爷,等等我呀。” 第一百零五章 江山当死,社稷不当亡 弘碧城一府以天下为名的书院里,拂晓时分就书声琅琅,书院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脚,书院里面很是清幽,虽说往来无禁,但一般时分,一身白丁的闲杂人等也不会刻意到书院里面来,书院里面的夫子不多,两三个,不过上半辈子都是西夏翰林院或者国子监的名誉夫子,急流勇退告老还乡,享受了几年的田园生趣之后,也就想着含饴弄孙了此残生的时候,每人都收到了一封不容拒绝的书信。 到了弘碧城之后,这才了然是什么事,不过倒因为远离朝野,又是山林幽静,跟归隐没多大区别,再加上暗旨上说这个书院是背后人是那位景州书香门第连绵了几百年的唐家,这才安定下来,又生活了几年,发现并没有朝堂的拘束,恬淡自然,也就半旬一次开言授课,其他时间要么纵情山水,要么着书做着造福万世的功德,毕竟江山再美,也是那些年轻后生的事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再后来也就喜欢上这份山水,索性将家业都迁徙过来。 而世子书生想入书院很简单,门栏并不高,里面的学生也都是五花八门,天南地北的都有,并没有规定说只能收世家子弟,或者说收权贵儿孙,寒门书生多的是,而且都是象征性收点银子,没银子也没关系,帮忙誊抄书卷就行了。书院的书具体来自哪里不知道,不过这几个有些眼界的夫子,有些年轻的时候在西楚官场上任职过的谢夫子却是从这经卷中看到了几本原本隶属西夏皇庭的书籍,当场就潸然泪下。 而这些书任何人都能看,只是不能外借,可以摘抄誊录,其他的则没有任何限制,里面也没有侍卫看守,本来就是在一个类似世外桃源的地方,西蜀道腹内,当年西夏灭西楚战火都没牵扯到这里,后来又跑来了一群流民,寒冬过后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象,书院几年的经营下来,倒有小几分正始之音的味道。 不过那些求学的书生,听学简单,要让这些个性情温和的老夫子认可确实难如登山,有些眼光的也知道这是跨上西夏中枢的终南捷径,不过这青云梯可不好爬,那几个夫子看着倒是平易近人,没些个真才实学真不敢上去搭讪,也没谁愿意做这种扫兴的事,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要是第一眼就给带了个功利心的帽子,啧啧啧,估摸着是没戏了,不过到现在,也出了几位亲传桃李,前几位已经站在了西夏庙堂上,位置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是谁都知道,只要没有离开京城,往后几年的事,谁能看的死,况且人家背后还是这么几位享誉桃李界的老圣人。 还有一位最小的,年纪还未弱冠,听说还是北齐的人,姓吕名嘉,怎么过来的西蜀道似乎除了他本人没人知道,但是成为谢夫子的徒弟也是一番传扬许久的文坛逸事,相传当时吕嘉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跋山涉水来到弘碧城,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正好谢夫子在书院开经设宴,曲水流觞本是一番雅事,可吕嘉却不顾众人颜色,小小年纪孤饮三杯,身旁众人一脸愠色,本就是北齐的人,于西夏这群人水火不相容。 奈何谢夫子没出声,也就只得忍气吞声,等到三杯酒尽,谢夫子环望四周,这才乐呵开腔说道:“小后生,酒你饮了三杯,若是没说出让老夫认可的三句话。老夫可救不了你了。” 吕嘉年纪虽然小,酒量却不小,三杯入肚,面色不变,听到谢夫子的话语之后也是知道自己所在的处境,倒也不慌,第一句竟然是说这酒水不如北齐的烈。 第二句更是放肆问谢夫子:“夫子以为西楚当亡不当亡?” 在座的几百位世子书生一下子就坐不住了,脸上铁青,谁都知道谢夫子当年是西楚的翰林侍诏,再加上这弘碧城是什么地方?当年大秦灭国,一个大秦的士大夫为了不吃西周的一米一粮活生生饿死在这里,谢夫子却是从西楚的侍诏做到了西夏的国子监学士。他们这些无论是求学,还是想着试试运气的再没脑子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揭人伤疤的事来,如今吕嘉黄口小儿大放厥词,将这层掩盖的窗户纸无情戳破。 谢夫子听到此言之后,脸色也是阴沉下来,不过所幸谢夫子涵养极好,没有赶人,以前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如今有人问及,也是思究了好一番,因为他本就不擅长国事,擅长音律诗词,所以思考的时间有些长,最后苦涩说道:“西楚气数已尽,国运不济,亡不在人事,在天事。” 吕嘉却是越发狷狂,像是故意砸场子一般,睨了眼四周的儒生轻狂笑道:“夫子难道不晓圣人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话音一落,一旁便有士子站了起来,正要开腔,谢夫子摆手制止,语气平淡说道:“让他说下去。” “大秦失鹿,西周得之,西周灭国,中原并立,当年西夏当年居一隅,有良将枭兵,有千顷土地,但不要忘了,西夏少人,而且少治国的文人,西楚当年脍炙人口的国士徐暄七羞侍诏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这事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由此一见,西夏的教化可见一般。 良将马上能征战千里,下马后能安邦一时就算大本事。这样的风光,谁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没人看好,都当做是个丑旦。”吕嘉滔滔不绝,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这些人的面色,丝毫不惧,仿佛这一切就在他的掌握之中,见到众人思量的样子后,一副于年纪不相符合的自信油然而生,继续说了下去。“某从北齐过来之时,在当年西夏的边境打探过,西夏与西楚在当时战乱不少,但不同的事,西夏攻下一城,抢银子抢人,西楚夺回一城,也是抢银子抢人,区别在于,西夏抢的是读书人,西楚抢的是年轻女人。” 年纪轻轻的吕嘉又是一笑,像是嘲讽这些西夏的读书人,就像当年徐暄在长安摆棋嘲讽侍诏一般。“算不算高下立判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事,灭西楚的肯定是西楚自己人,除了一个私奔到长安的徐暄。换句话说,西楚的气数国运是被西楚人自己给丢弃的。只是又说回来,分久必合是几千年来恒古不变的道理,能者上而已。”说完之后,吕嘉羞赧一笑说道:“所以小子取了个巧,当亡不当亡问的都是人心,说当亡的自然是西夏人,说不当亡的则是西楚人。”说完之后一脸深意的看了眼谢夫子,只是脸庞稚嫩,所以强颜做出来的严肃神色反而有些滑稽,深深一拜。 谢夫子知道吕嘉这一拜的意思,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似乎还在咀嚼吕嘉先前的话语,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洒脱说道:“没什么遮掩的,老夫本就是个亡国人。”不过这一言说完之后额间又是凭空多了几道皱纹。 吕嘉似乎也是觉得为了让夫子印象深刻而故意做出来的狂生姿态有些过分,又是圆滑说道:“不过小子认为,读书人的风骨不应该是为一国而生,而是为天下社稷。一国的江山当死,读书人的社稷不当亡。” 谢夫子默念几句江山当死,社稷不当亡,一眼精光,也没以为吕嘉年纪小就故作高深姿态,端着酒壶上前,在吕嘉面前倒上一杯酒,以平辈姿势递了过去。 原本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一副轻狂样子的吕嘉在这会反而拘谨惶恐起来,不知道如何动作是好,谢夫子瞧见他的神色也是放下心来,一个年纪比他孙儿还要小的人,却能头头是道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就算是哗众取宠也是超人一等。 谢夫子平和一笑打趣说道:“怎么了,先前还是一腔豪气,指点江山,如今日暮西山了?还是说西夏的酒当真就这么不入你的眼?” 两腔提问却是激起了吕嘉的意气,恢复了儒生的谦谦气度,双手接杯一饮而尽,然后一本正经骄傲说道:“夫子,这话小子当真没掺假,西夏的酒,就是不如北齐。” 谢夫子越老越精,这话的一语双关听得分分明明,一是说酒不如北齐,二是同先前人心相得益彰,他这是在表态,自己是北齐人。像个长辈一番,用手点了点吕嘉,旁若无人问道:“老夫着书还差个研磨的书童,看你不错,年轻气盛的,就你了,哈哈哈……” 吕嘉也是惊喜,躬身一拜。“见过夫子。” 也就这番,在做了一夜陪衬的一干人等艳羡的表情里,谢夫子带着吕嘉上了山,就此尘埃落定。 再往后的经宴上,似乎就没听过夫子收过徒弟,不过这吕嘉也是奇怪,名噪一时,但又想像昙花一现一般,接下来的好几年都没见过影子,人间蒸发了一样,不过对于吕嘉轻狂的举止,有人说是自知江郎才尽,灰溜溜归了北齐,有人说是等着下一次一鸣惊人,更多的人一笑置之。 有人旁敲侧击过谢夫子,谢夫子只是微笑,对此缄默不言。 想想到如今近二十年了,谁还能记得这个人呢? …… 今日天色正好,阳光正好,谢夫子两鬓斑白的在书院阁楼上浇花。 有一人从马车车夫的位置上跳了下来,带着一个书童,上了山。 第一百零八章 李显彰(三) 破而后立?谢夫子喃喃失神,这话的意思他自然知道,西夏的破茧成蝶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变成破而后立?他犹为不相信,也就这么失神的小半会他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说像对待徐暄一般对徐家子杀人诛心。 武官杀人动刀不算狠,手起刀落转世为人算是慈悲为怀了,文官杀人动笔,长篇大论诛心言辞百年千年都翻不了身,这才是真的狠。 李显彰瞧见谢夫子的脸色变化哪能想不到关键,讥笑一声说道:“夫子,如今晚了,数年之前徐家子上山的时候,心慈手软,现在呐,就算是他死了也无济于事。北齐会坐视不管?只要透出点风声出去,这番作为就是狗急跳墙,心虚到想杀人灭口,若是死了还好,可能是个死无对证,只不过这个前提还是在没人有证据证明他的身份,不说其他人,当年那个带他上山的人,定然是知道的,西夏有本事让他死?若是有本事,当初这人砍了青城山一角,早就该死了。” 李显彰顿了一会,抬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般说道:“若是没死,他岂会善罢甘休?” 谢夫子眯眼问道:“你同那徐家小子有何关系,为什么要如此替他说话。” 李显彰摇摇头说道:“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谢夫子惊疑不定,还是不相信。 李显彰又是轻笑说道:“夫子,这事本就与我无关,我掺和不掺和已经是这个局面了。至于为什么?对夫子来说重要么?”李显彰说完后拢起袖子,给夫子倒了杯酒,就像当初夫子给他倒酒一般,递了过去之后怔怔说道:“但是这事对夫子来说有利无害不是么?” 谢夫子故作洒脱一笑,接过酒之后说道:“我图个什么利?” 李显彰幽幽说道:“夫子授命来到此处,当真是想着教书育人了度余生?还是想搬正天下读书人所谓的风骨。至少眼下夫子起了杀心,不就是想遮掩住那群读书人的脸面名声。夫子心怀西楚,天下如今是西夏当权还是北齐为政,夫子在乎么?” 谢夫子笑容转眼消逝,盯着李显彰,他不知道李显彰是从哪看出来的,不过确确实实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要说名利,他几十年在庙堂上也捞够了,不过也正是处在高位上久了,那些谄笑逢迎之内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这可不是他们这辈人口口声声说得蔚然成风的的士子风流,就连到了这边,虽然谄媚逢迎的人少了,但是从那些小心谨慎的表情态度上也是失望,后来碰见面前人经宴上的那番言论,是不是夸大其词有待商榷,但是那份骄傲和轻狂是他很为欣赏的东西,所以走的时候给也是青睐相加,置其他人于不顾,这是他放出来的风声,只是可惜,依旧没人敢借鉴着再来一次。 李显彰不等谢夫子说话,悠然说道:“夫子是念着读书人的风骨,可是夫子所作所为却不像是扶正,倒像是助纣为虐了,沟渠是不是不堪入目,但是唯有自己将脏东西给掏出来,让世人看到,这才是治本,若是像夫子想的往上面再盖些新鲜香草,能遮掩多久?到时候,若是等到有心人再来,夫子,这就不是往上面添些香草之内的东西就能遮掩过去的了。” 谢夫子愣神半晌,将酒饮尽之后,似乎是被说通了,但同样又是想到了那些人的举动,顿时失魂落魄的说道:“可惜已经晚了啊。” 李显彰微微一笑,此番早有预料说道:“夫子以为青城山出手就稳如泰山了?” 谢夫子哑然不做声,他没接触过江湖人,但青城山是什么地方?几千年的道庭所在,更有传闻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邱掌教都活了几甲子了,这样的活神仙出手还能失手?讲真是不信的。 李显彰不意外,毕竟这些个一心读着圣贤书,教着圣贤道理的夫子,没关注过江湖上的那些事情也很正常,想他则不然,酒肆茶馆呆的多了,当初更是因为陈雅的事没少在跟处在江湖细枝末节当中的江湖人打交道,而往往这些人的消息虽然杂,而且五分真五分假的,但确实是流传最快的。也就是这番,当年才知道了一个说书的落魄人上了山,在山上呆了三天三夜才下去,细致打听之后,发现这人并不识路,显然就不是熟人访友,后来还故意听他说了一场书,眼尖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剑匣。 这会联系起来,那人是谁不重要,但是算着年辰,另外一个跟着上山的眉眼同现在的徐家子有几分相似,这对他来说就够了。李显彰本就是个瑕疵必报的人,为了意图无所不用其极,他爹虽说是跳江自尽,那些个在他爹面前说他不成器的,说难听话的,给他白眼的,他都记着。更有些人后来有几分眼光,跟着骂了几句徐暄,从此就高官厚禄青云直上。 这些人依仗的不就是那份清高,徐暄究竟是不是卖国贼,是不是想着拥兵自重,功高震主与他何干,只是眼下与他来说,这件事是最能将那些人视如命根的清高毁于一旦,在他的眼里,有些人是该死,但不能让他们死的那么痛快,不然光凭更一万的暗箭,就算是出入仆从入云,总会抓到机会送他上路,就同平王府一般,早些年就查处了幕后主使人,密谋到现在才动手就是这番道理,江湖人有仇报仇,图得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畅快,他到底还是个读书人,杀人,还是诛心,尤其是让人翻不了身的诛心之论才好。 李显彰呵呵一笑说道:“我听人说,大约半年之前,青城山不出世的师叔去了趟凉州桃花观,至今未归。” 谢夫子疑惑问道:“这事我也听过,不过于此又有何干系。” 术业有专攻,明显这位德高望重的夫子不擅长机谋审时度势,李显彰面色不变,在这会倒成了谢夫子的夫子,回应说道:“听说这个青城山的小师叔不出山几十年了,如今去了凉州桃花观,难不成夫子认为是去拜观的?” 谢夫子微微皱眉,沉吟思索。 李显彰并没有等下去,这个并不是说花点时间就能想出来的,他了解这个夫子,并不擅长此道,径直说道:“我的猜测是陈铮下了旨意,要让这个小师叔去办事,至于是什么事,不清楚,而且十有八九这风声就是陈铮自己给放出来的。” 谢夫子虽然觉得李显彰直呼西夏当今天子的姓名有些不敬,但没有深究这个,而他说的话则是让他更是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李显彰直白说了自己的看法,“很简单,陈铮想要立威,在江湖上立威,然后通过青城山的掣肘,让庙堂上的那些人捉襟见肘施展不来拳脚。这个应该才是他的意图所在。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师叔至今未归,不过能肯定的就是皇命还没办成。夫子以为呢?” 谢夫子总觉得今日的自己就像回到懵懂那会,有些事他能抓到蛛丝马迹,但是要让他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直捣黄龙的推测出意图想法,却是有些为难,今日听到李显彰自顾自的推测,虽然每次语气都比较轻,但他同样也察觉到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意味深长看了质疑着权威的李显彰,眯眼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你要老夫怎么做。” 李显彰站起身子,望向门外,风淡云轻,神色也是平淡意有所指说道:“夫子只要顺其自然就好,这事说不定还让不了夫子来抗大旗。过上几日,会有两个人上山,是金陵方家的人,夫子只要见上一见。然后。”李显彰面色不变,顿了一下,衔接下去。“出卖徐家子,给方家指出徐家子的走向。” 谢夫子也是起身,虽然疑惑,但没有问,沉默之后,点了点头说道:“你想要什么?” 李显彰背着身子,没瞧见点头,听到这句话之后便也知道事成了,回应说道:“我要夫子到时候让一个人身败名裂。” 谢夫子疑惑问道:“是谁?” 李显彰乐呵一笑,打了个机锋说道:“夫子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说完之后看了眼天色,算了会时辰,大约是差不多了,转过身子,朝着谢夫子躬身一拜,就想转身离开。 谢夫子摆了摆手,这一拜不想受,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李显彰面色如水,一拜是自己的事,接不接是别人的事,事情办了之后,往屋外走去,才下第一步,屋内谢夫子声音传来。“吕嘉应该是你的化名。” 李显彰转颜一笑。“李显彰。” 谢夫子喃喃念道:“果真是你。”当初在弘碧城上锋芒毕露指点江山一般的说辞,署名就是李显彰,而让这些夫子面色不好看却没有任何举动的原因是,天下评上有个名字,就是李显彰。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积云如缟素 青楠城里,卫家院门内,卫澈双手撑在窗沿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院内假山假水假池子,角落上还有一尾芭蕉徒增绿色,脸上表情不显,要不是还有些因为年纪而出现的稚气,活脱脱的深宫之人,城府深似海。 卫澈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密信,是老祖宗传过来的,信大致也都看完了,卫澈虽然知道慈不掌军,同样也是下定决心说要接过卫家的担子,但没想到老祖宗这般狠辣,直接一个大黑锅扣上,秣马城几十口韩家人的性命就落在了他的一念之间。知道当家大不易,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手上就要染血,而且韩家摆明了是无辜的,他记得当初那个人,说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分明是个太监语气,怎么也同韩家挂不上钩,只是这话他不会同老祖宗去说,而且估摸着这个消息张七九也传了回去,不用他来多此一举。 对于韩家,卫澈也没多少好感,十多二十年前卫家投诚,名声落下时,借机而起,找了几位当初到卫家想上上剑阁而又因为名声并不太好,都是沾了点见了光的人命官司,所以被拒绝在外,这是很多世家暗地不成文的规矩,你杀人可以,但是没人知道,那就跟没杀人一般,如果被人捅破杀还不是罪大恶极的人,这件事就是可大可小,里面的文章大了去了,为了不沾腥,很多世家都会留上一手,毕竟江湖人那么多,不差你这份香火情,而且要怪也不能怪世家,只能怪自己手脚不干净,被人偷偷看了去。 韩家就是如此,也算另辟蹊径,知道安稳发展肯定没有出路,比不上卫家源远流长几十代的基业,索性暗地里接收了几位手上有些人命的江湖人,不过走的路子也是稳,花了点钱财给那些人各自换了个身份,改头换面人模狗样的活着,刚巧踩在各个世家的擦边线上,平衡功夫也是做的极好,不逾矩,也不刻意找茬,你卫家吃肉,不要的汤汁总该留一点。 也就这样,几年之后,风头过去,韩家也有一批不多不少的客卿之流,名声渐起,再加上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之下,算是有了点小出息,为什么说是小出息,毕竟头顶的庞然大物还在,不过只要是有野心的就会有碰撞摩擦,这个在所难免,明面上不斗,暗地里你来我回的交锋肯定有,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是卫家在西街开了个当铺,韩家就在对面开个酒楼,又或者说卫澈写了个什么诗句,韩家又紧跟着出了个什么文章,像是紧跟潮流,又像是跗骨之蛆。 但无论怎么说,韩家没有直面招惹过卫家,总不能说因为碍眼就动了手,道义上站不住,就像当初天下纷乱,各国出兵,总要个檄文和正大光明的理由,毕竟西夏在陈铮的手里是要讲究王法的,这是对于世家的约束,也是陈铮给这些世家的底线所在,不然那几十万吃好喝足的良兵铁骑动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刀出鞘就要见血,兵马动肯定是要死人的,朝发夕至,就光那几十万铁骑撼地的厚重感,光听着就是噤若寒蝉。 西蜀道入秋将近一个月了,卫澈抬头看了眼天上成群结队的大雁,孟秋之月鸿雁来,入了秋之后,西蜀道山峦叠嶂,天上云雾遮掩,这才将近一个月,连反弹的征兆都没有,一场秋雨想是带走了所有的温良,气温下降迅速,卫澈搓了搓手掌,几年在外跋山涉水,手掌也是遍布了层厚茧,交叠磨-搓的时候也会有类似落叶簌簌的声音,应时应景。 屋外先是几点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是推门呜咽的声响,只是可惜,卫澈将门从内拴住,没有推开,这才“咚咚咚”的想起敲门声,卫澈也是无奈,这个妹子讲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上面,别人家的闺女就是讲究个笑不露齿,待字闺中的书香温婉,只有卫月,走起路来比侍卫的脚步声都要大,什么女戒之内的约束卷集更是看都不看上一眼,在某些时候特立独行的就像个男子一般,以前在卫澈还没出远门的时候,还有几个想借此沾亲带故的提着彩礼上门提亲,十五六岁的年纪出阁在世家当中屡见不鲜,就连一些贫苦的百姓,还有更早的,十三四岁就当了娘,不像成家,倒像造孽。 卫澈的主意这些个世家不敢打,很简单,卫家惹不起,卫城的程太守就惹得起了?两家子女青梅竹马,加上程家千金程雨蝶这妮子的态度早就众人皆知,非卫澈不嫁,男才女貌的,这桩婚事哪个不长眼的敢吃熊心豹子胆来拆?所以都物色上了这个还未到桃李年纪的卫月,可惜卫月的性子,除了那个老祖宗,谁的话都不听,最关键还是这个老祖宗也就纵容她,头一回卫月将提亲的人赶出门,眼见老祖宗不闻不问,后面就更加肆无忌惮,来一家打一家,一来二去的人自然就少了,毕竟搭上卫家的船是好事,但是要娶回来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媳妇,没有点斤两,还真的镇不住这个妖精不是,到时候闹得后院起火,鸡飞狗跳的谁来收场?更何况这妖精背后的菩萨,谁敢惹?再者说前几次卫老祖宗的态度早就表明了一切,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娶了个老祖宗。 这事也就渐渐无人问津,慢慢拖延下来,这如今都二九了,再过几年,指不定就成了卫家的笑话了。 就在卫澈还在思索的时候,屋外就已经响起了卫月没大没小的声音。“卫澈,来给本小姐开个门。” 卫澈抹了抹额头,脑门一黑,这几日好不容易在侍卫面前聚起来的威望,就这几句卫澈,给喊的烟消云散。听着敲门的声音愈发急促,卫澈也不敢怠慢这小祖宗,将手上的信揉捏成一团,走到青檀香炉面前投了进去,见到炉内火光一闪,一阵青烟之后,将门打开。 正巧看到卫月提脚做着踹门的姿势,卫澈一把将卫月拉进屋内,朝着门口一脸尴尬神色的侍卫摆了摆手,没好气说道:“下去。” 将门掩上之后,卫澈看了眼卫月,像是拜菩萨一般说道:“不是说好的有外人在的时候,要喊哥的吗?” 卫月讪讪一笑说道:“情急之下忘了。” “有什么事,能让我们的卫大小姐这么急?”卫澈往后退了几步,坐到板凳上,给自己添了杯茶水,不紧不慢的调笑说道,“说说看。” 卫月先是精致鼻子一拱,嗅了嗅房间的味道,颦蹙了下眉间,好奇问道:“哥,这是什么味,你刚才在干什么诶?” 卫澈不紧不慢的回应说道:“哦,没啥,写了点东西,不满意,就给烧了。先说说你的事。” 卫月闻言也没深究下去,恰如灵玉的眸子古灵精怪那么一转,一步小跃站在卫澈旁边,嘿嘿一笑说道:“哥,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我有些想老祖宗了。” 卫澈狐疑的抬头,看着卫月的笑容,摇摇头,她那点小心思自然忙不过他,啜了口温茶笑着说道:“怎么,无聊了?” 卫月一甩云袖,大大咧咧的在卫澈旁边坐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煞是俏皮可爱。 卫澈侧过身子将桌上的茶杯翻过,先是倒了点茶水,晃了晃杯底,随意洒在房间后,重新添满之后,递给卫月说道:“你想去哪里?带几个侍卫手下去就好了,别玩过火,到时候我来跟你会合也成。” 卫月像是看着白痴一样看着卫澈,翻了翻白眼,说道:“你以为我没试过,那些人根本就是些木头,压根使唤不动,说是老祖宗给下的命令。还有那个张七九,实在可恶,还刻意让人跟着我,如今出门都不让。” 卫澈知晓来由之后一脸笑意,说道:“喝点茶,消消气,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老祖宗这番授意肯定有他的考究。过几天就好了。” 卫月像是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的小狐狸,轻轻咬了下红唇,露出一口小白牙,奸诈笑道:“多事之秋?是什么事?” 卫澈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不过这事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想让卫月知道,轻轻摇摇头说道:“没什么,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卫月一脸狐疑看着卫澈,分明不相信,摇着卫澈的手臂俏皮说道:“哥,说下嘛,就一下。” 卫澈摇摇头狡辩说道:“真的没有。”卫澈知道此番如果扯不开话题,卫月肯定不会息事宁人,所以朝着卫月轻轻说道:“去收拾东西,明天一起回去。” 卫月得偿所愿之后果真也不追问这事,“哥,说好的可不许反悔,到时候我们绕个道再回去呗。” 卫澈一脸深邃笑意,点点头,“不反悔。到时候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成了。” 卫月闻言一脸惊喜,在青楠城呆了这么久,小街小巷的都走过了,如今还不让出门,只是老祖宗的命令到了,也不敢阳奉阴违,现在好了,卫澈也同意了下来,迈着大步出了屋子。 见到卫月离开之后,卫澈朝着其中一个还站在门前的侍卫平淡吩咐说道:“让张老过来。”说完之后回到之前的窗沿边上,一手摩挲着窗沿上冰凉感觉,心里也是渐渐寒了下来。 下定决心之后,卫澈负手望着天上沉闷的积云,良久之后感叹道:“积云如缟素,当家大不易。无论对得住,对不住,都要对得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黑风高夜(三) 青楠城随着火光渐盛,也是有人惊醒过来,接连着也是喧闹起来,扑火的扑火,拆墙的拆墙,报官的报官,乱成一片。 满身伤口血痕的袁渊骑着马,在城门口深深回望了眼如同闹市时分的西大街,愤然转身,拿出身上的匕首,一剑划在自己脸上,又一剑刺在胸口处,眼角痛的抽搐不止,袁渊在自己身上落实了这两剑之后,深呼吸了几口凉气,待到疼痛感变得麻木之后,一手将匕首甩进一旁的树林里,头也不回的朝夜色深处奔逃过去。 就在袁渊出了城,扬鞭策马进了黑夜之后,城墙上一道黑影闪到袁渊先前所在的位置上,捡回那把还带着血的匕首,放到腰间,迂回进城内,身姿轻盈的在瓦砾上翻越,不一小会,便入了卫家院子,几声不明显的响哨之后,又是一跃,上了楼阁。 卫澈负手站在栏杆处,今夜,准确的说应该是昨夜,对着袁渊的那番姿态和做法是临走时候想到的,并没有谁的示意和点拨,反正已经死了七十多号人,少死一两个也没关系,再加上手上还有一对妻儿,并不觉得一个袁渊能翻起大浪,西楚臣子转眼间就能当上西夏的朝廷大员,世家即便比不上,也差不了太多,给谁卖命不是个卖字?而且卫澈明面上能用的人多,不过都是些类似前朝元老的存在,能如臂指挥的人并不多,太子上位都要封赏几个心腹,犒劳几位从龙之臣。 而他眼下似乎就一个之前被自己一巴掌扇掉了几颗门牙的王舒梁,远远不够,再加上那个王舒梁,若是论忠心还成,但是就此就让他做点需要考究和拿捏的事,一时半会还得练练,这个有点心机和手段的袁渊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韩家有意将这边当做弃子,撤回了几位修为大抵与他相仿的江湖高手,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卫澈其实并不清楚,但能猜到可能是老祖宗下的命令,过上几日应该就知晓了,对于袁渊这个韩家弃子,不妨就收了,至于忠心这东西,对袁渊这种人来说太假太虚幻,就同鬼怪神佛一般,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过这步棋卫澈并不想动,准备任由袁渊施为,也是借此看看他的手段。天晓得后面会不会是神来之笔,不过那对妻儿这两年肯定是见不得光了。 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道道微弱的哨声想起,卫澈知道这是自家那些个守卫的传信手段,没过多久,一道黑影翻上楼阁,半膝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低着头,轻声喊了句公子。 卫澈没有转身,依旧负手,声音平淡说道:“起来,袁渊出城了?” 黑影人站起身子,话语平淡说道:“嗯,从西门出的城,临走的时候还在自己身上刻了两刀,但看着路线并不是往卫城而去。所以小人让人盯着,自己先回来禀告公子。”说完之后,将匕首从腰间取下,双手捧着,举过头顶说道:“公子,这是那柄匕首。” 卫澈心里暗叹,原本自己就在他的手上刮了几道皮外伤,没想到这袁渊更狠,自己动手,就算也是些皮外伤,光自己动手的那份心理折磨,不是个狠人,还真的下不去那个手。 不过想着若是借此能从韩家活命下来,似乎又是不亏,毕竟死了七十多号人,就一个活口,怎么样都是道关卡,至于怎么瞒天过海,这就是要看袁渊的本事了,卫澈转身接过匕首,上面还有血迹,皆是入了刀锋的位置,伤口怕是浅不了,卫澈轻轻嗯了一声,说道:“用人不疑,吩咐下去,将人都撤回来,免得到时候弄巧成拙。” 黑衣人躬身嗯了一句。 卫澈继而问道:“接回来的那一堆妻女现在情绪如何?” 黑衣人有问必答,直白说道:“袁小姐先是哭了半宿,这会刚睡下,袁夫人倒是没睡,呆在房间里,还掌着灯,只是听着公子吩咐,没去打扰,做什么也不是很清楚。” 卫澈细细思量一小会,轻声吩咐说道:“下去,明日我离开之后,你抬一箱银子去官府,把这场火落实下来,袁堂主好不容易放了把火,可不能浪费了。” 黑衣人皆是点头应承下来。 卫澈转而问道:“小姐今夜如何?” 黑衣人面如死水般平静说道:“小姐早些时候来找过公子,公子不在,后来小姐说要出门寻公子,被张老给拦住了。” 卫澈莫名其妙有点头痛,揉了揉眼角的太阳穴说道:“嗯,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黑衣人说完之后,稍稍退了两步,怎么从黑暗里来的就怎么回到黑暗里去,卫澈在黑衣人离去不久之后,也是折身下楼,往袁氏暂时住下的院子过去,时经多事之秋,又是第一次掌权,卫澈并没有觉得有醒掌杀人权的飘飘然,不说要办的要多么漂亮出彩,但至少要妥帖才是。 在院门口驻足顿了一小会,没见到值守的卫家人,只是微微静下心,又能觉察到几道极弱的呼吸声,卫澈移步入院内,院子很安静,其中一间厢房还亮着烛火。 卫澈轻轻叩门,明知故问说道:“袁夫人安寝了吗?” 屋内一片死寂,两道微弱的呼吸此起彼伏,卫澈也不急,等在门口。 不多时,屋内脚步轻启,窗木上印着一婉约人影从右到到门口,然后开门,这一小会都是沉默,任小姐也是一脸沉默神色看着卫澈,看着这个突然将她生活打乱至此的年轻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也抓不住他的性子,不敢多言,毕竟这人不动声色就下令杀了府上七十多号人,如今是不是深陷险地不知道,只是不敢大吵大闹,毕竟她怕死又不怕死。 今夜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所见所闻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显然如今很是困倦,强撑着不敢入睡而已,也不敢离开房间,生怕再一转眼,屋内熟睡的女儿又眨眼不见。 卫澈换上一脸平和的笑意,像是安抚,殊不知这笑容在见过卫澈冷淡擦拭软剑上遗留下来的血迹的她眼里,就同别有用心一般,没安好心,任大小姐有些紧张,只是不敢展露出来。 卫澈往屋内瞥了一眼,轻轻说道:“夫人,能进去谈么?”显然没有孤男找寡女受人诟病的世俗觉悟。 任大小姐如何敢答应,卫澈不在乎这个,她可是这才几更天?大半夜的让个男人入屋,到时候清白都不算清白了,不敢明面拒绝,转过头深深看了眼已经熟睡过去的女儿,眼里惊惧神色一片,不敢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卫澈瞧见她脸上的表情,也是想到共处一室的地方,不过一小会也是腹议起来,难不成本公子长得就这么像衣冠禽兽?卫澈有些尴尬的抹了抹鼻子,通情达理说道:“若是夫人觉得不妥,那就在外面谈。”说完之后,往后退了数步,靠在廊道上的楼柱上,背过身子,腾出空间。 任大小姐意外的看了眼卫澈,惊魂未定,依旧没有出声,微弱了点点头,移步出门,依旧站在卫澈的后面。 卫澈仰头看了眼时不时藏匿进层云的明月,开腔说道:“我叫卫澈,夫人应该听说过我。” 任大小姐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尤其是前段时间,听相公偶尔提过几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会招惹到这番仇人,也不知道卫澈这番提起有何意思,披头散发兀自不言。 卫澈挑明事端接着说了下去,“夫人放心,我并不是觊觎夫人的姿色,我此番过来是要夫人配合做上一些事。” 任大小姐也不沉默,声音颤抖问道:“我相公他如今在哪?” 卫澈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袁堂主今日并没有大碍,只是他如今要去办些事情,大约一年半载才会回来。” 任大小姐不是个傻子,这番空说无凭的话如何相信,镇下心神,提到袁渊之后,鼓起勇气难得轻哼一声说道:“公子信口开河,这叫妾身如何相信。” 卫澈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夫人不信,也不必用这番拙劣的激将法,而且我说的可是袁堂主今日无大碍,可没说之后无碍,小生过来只是善意提醒夫人,接下来夫人的所作所为可能会同袁堂主的性命挂钩。自然,还是那句话,信不信都由夫人。” 任大小姐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胆色瞬间烟消云散,面色悠苦说道:“公子要妾身怎么做。” 卫澈转过头,直视着任大小姐,任大小姐初逢大难,原本有山可依,转瞬就成了无枝浮萍,一身华裳早就脏乱不堪,又是夜间,本就没有什么心思打扮,披头散发,最为避人的时段,仔细一看,倒有几分异样的感觉,一脸惊怕却又不惧的脸色又平添了几番韵味。 任大小姐看着卫澈的样子,顿时后退一步,拢了拢衣领,遮住露出来的精致锁骨。 卫澈轻轻一咳,搪塞过自己的尴尬,直白说道:“以后世上再无任舞一女子,也无袁盈儿这个小姑娘,我希望夫人能够答应。” 本名任舞的袁夫人往后一退,却是退无可退,靠着门栏,一脸惶恐,不知其意。 卫澈突然一改刚才的温良,狠辣说道:“虽然夫人觉得本公子动手送人数十人下地黄泉,但在本公子眼里,这还是温和手段,明日出城,夫人便是不姓任,袁小姐也不姓袁,有些话该说不该说,有些事该做不该做,袁堂主是个聪明人,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就行,本公子也不想多生事端。” 任舞凄婉一笑说道:“公子也会有嫌麻烦?” 卫澈摊开双手,无所谓的说道:“夫人若是不信,外面那几号暗卫指不定这会还在歌颂本公子手下留情,大慈大悲。夫人想要看手段也行。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袁堂主回来见到的不是两个活人,而是两尊灵位是作何感想。” 卫澈往前移步,将头侧到任舞的耳边,声如蚊蝇说道:“哦,对了,夫人若是做了,袁堂主怕是也活不长久,韩家的手段,不见得比本公子要温善多少。”说完之后,直起身子,手指微微在任舞青白如凝脂的脸蛋上滑过说道:“夫人是真的有让袁堂主牵肠挂肚的资本啊。” 话语一落,卫澈也不停留,出了廊道,往院门出走去,才跨出几步,听到背后任舞冰冷的声音,“妾身知道,公子放心。” 任舞说完这话之后,身子一软,无论是身心上,还是精神上,都如枯槁,灯枯油尽一般。 卫澈停顿片刻,并没转身,手腕一翻,一道银光掠过,原本属于袁渊的匕首叮的一声扎在任舞的耳边,割掉几许青丝。 卫澈跨步出远门。 嘴角一勾,也是知道为什么身处上位的人动不动就要杀人了,一劳永逸不说,救人太过麻烦。 第一百二十二章 狡诈对上老奸巨猾(二) 也是这时,原本不知藏匿在何处的凌月影声音交迭响起,“好一个狡诈的小子。不过自身都难保了,还有心去管别人的闲事,不知死活。”话音将落,凌月影鬼魅欺身接近,一掌暴烈毫不掩饰自身的杀意倾泻下来。 徐江南一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勾引出了暗处的凌月影之后,桃木剑脱手径直朝着韩尘激射过去,而自己则是一脚踹在凌月影手腕处,灵活腾挪数圈落地,落地时分,桃木剑“铿锵”一声,像是珠玉落水一般,镶嵌在石像上,剑柄巍巍峨峨,韩尘吓得立马松开双手,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徐江南落地之后,看着依旧一副仙风道骨的凌月影,嬉皮笑脸说道:“谢过老前辈的夸赞,江湖上不是都说,恶人奸诈,想做个好人就更要奸诈,不然怎么整治歹徒不是,前辈老奸巨猾喜欢当缩头乌龟,小子也就只能使出这般手段引前辈出来,好瞻仰瞻仰前辈的风姿不是。” 凌月影对于徐江南的冷嘲热讽像是没有放在心上,面色如漆黑夜幕,先前留手试探也就是想看看面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来路,韩家家主的信上摆明说了听他吩咐就是想让他看着韩尘,少惹事。而面前这个背匣的年轻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大致都会有些个背景,他也有意无意的提到这人的父母,若是寻常人,那不早就跳脚自报了门楣,可惜这人是徐江南,门楣算有,但是见不得光的那种,同样也是心底最为敏感的存在。 没说出来,凌月影也就想着试探下手脚,天下武功虽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还是会有些个小分叉,枝枝叶叶多,脉络上若是仔细也会看得出点东西,而他在韩家,天南地北的手脚功夫也都或多或少的见识过一点,若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世家公子,无非就棘手一点,倒不是没有办法处理,之前韩尘已经报了门楣,想必只要是西蜀道的,也应该都听过,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韩尘个台阶就坡下驴,少惹事端。若是个稀松平常的江湖人,只是嘴硬而已,那就简单多了,杀了就杀了,江湖人本来就多,少几个碍事吗? 不过一番交手下来,着实看不出套路,招式太过简单凌厉,却行之有效,给他的感觉像是北地的人,毕竟西蜀道这边剑招精细,一环扣一环。因为在没更名改姓之前,凌月影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岁月,咋看这剑招,作风上看又像个沉溺杀人之道多年的老将军,疆场风,难不成是个将门子弟?不过随后他自己也是摒弃了这种想法,将门子孙要砥砺,就算不在疆场杀阵上,也不会在这草莽龙神的阡陌江湖里。 若这人北地寻常的江湖散修,只是一般江湖的散修,这番年纪能到这般修为?拿把破桃木剑就砍得进石像?这得要什么天赋,骇人了点。 凌月影不知道徐江南的过往,自然不知道李闲秋先是带他在江湖已经走了一番,冷暖人心都见识过,救过人,也冷眼旁观过人的生死,心性上不轻不重的锤炼过,再后来魏老侠客带着他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生生体验了一番人心,还有一脚踩在黄泉,一脚踩在阳间的九死一生,心性比起往常同龄的年轻人不知道要坚韧多少。 出了凉州之后,遇见弘道,出于私人原因,弘道有意无意的在徐江南身上浇冷水,正面的阻拦虽然没有,但对徐江南来说,正是那份走心的话语分量更重,心情低到谷底,只不过后来遇见李显彰和谢贤老夫子,各表一枝的在徐暄身上落子,这本是徐江南心底最为脆弱的存在,也就是这番添砖加瓦下来,牢不可破。 天下武道殊途同归,无论是剑客修德,刀客练品,追溯到底就是一个心字,但求问心无愧就好,上面数次看起来都是修心,其实不然,前两者就相当于单纯的练剑,后一个是为什么练剑。这几番下来,心境早就不同往日,出手也没有丝毫顾忌,自然就凌厉果决很多。 凌月影在之前徐江南一番云淡风轻下看似笑谈实则嘲讽的话语后,也是微微回应:“小后生,你的口舌功夫,可比你的身手要强上太多。” 徐江南依旧一副笑脸说道:“谬赞了,比不得前辈的内外兼修,表里如一啊。”徐江南有恃无恐,知道了凌月影不动手的缘故,无非是他后面那位如今动都不敢动的韩尘,这就好对症下药了,说话上也没什么禁忌,讥讽味道更甚。 徐江南冲着凌月影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漫漫长夜,这样对峙下去是不是有些大煞风景,蹉跎了良辰美景了啊。” 凌月影听到徐江南调侃的话语之后,拂了拂袖子,傲然说道:“小后生,难不成你认为你跑的掉?” 徐江南微微侧头看了眼正想说话的韩尘,将韩尘已经吐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憋了回去,摊开双手破罐子破摔说道:“老前辈可以试试看,小子的命不值钱,放手一搏能换一个韩家的富贵老爷,不亏。老前辈认为呢?”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就怕这种光脚不要命的,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口,韩尘面色上总算是有些惊慌,也是转头看向凌月影,毕竟徐江南之前的表现,比起自己的花拳绣腿是要强上太多,就光一剑入石像,他自认自己做不出来。 魏阳眼见韩尘的目光没在他身上之后,这会也是透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包袱从石像背后跑了出来,站在徐江南与凌月影中间像个和事佬一般喊道:“对的,对的,以和为贵,以和为贵。江湖那么大,能处在一家庙里就是缘分不是,各自退一步,本来就没个鸟大的事嘛,莫要打来打去伤了和气。”说到最后的时候,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双方脸色,谦卑的加了句。“少侠,前辈你们以为?” 凌月影不动声色的看向韩尘,韩尘一边往凌月影那边退散,一边外厉内荏说道:“算你们命好,老子今日没有见血的心情。” 徐江南微微一笑,往之前的石像走去,凌月影的声音也是这会在背后响起,“小子你是哪家的娃娃,老夫听你口音斑驳的很,说不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徐江南身影顿了顿,对于这白须老头莫名的示好话语怔了一下,先前还是一副刀光剑影的江湖局面,这会就成了一家人,他心里微微一叹,脸皮功夫自愧不如的甘拜下风,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最为关键的是自己还要去卫城,从此江湖不见不太可能,所以说话不难听,不过也不好听,“先前就说了,末流的无名小卒而已,不足挂齿。” 说完之后,将桃木剑从石像上取下,反手放回剑匣,见到魏阳的怔神姿态,拍了拍魏阳的肩膀,走到之前搭的木板上,抱着剑匣若无其事的躺了上去,微微闭目。 凌月影本来就没想着说一句好话就从徐江南口里得知什么,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就行,韩尘安然无事就好,而且之前那一剑的教训和徐江南的威胁话语显然生效,过来之后,韩尘也没有再说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是他要的,这一路上韩尘不知道大大小小招惹过多少人,不过大多听到是韩家人之后,皆是缄口不言,忍气吞声。 不过卫城是个什么地方,说是一个吸引天下剑客往来的圣地不过分,越往卫城走,见到的人少说都会有些个手段伎俩,韩尘这性子如果不被敲打,不收敛点,真的碰到有什么依仗又不卖韩家面子的,迟早会招惹什么事端,这不就遇见了徐江南,所幸还好,点到辄止。倒不是他越活越胆小,家主信件上的事没有说明,但光那份急忙召回他的行动就能说明一些,没出事断然也不会有如此吩咐。 而魏阳被徐江南拍醒之后,尴尬一笑,见着两方总算是休止兵戈之后,心想这条小命总算是保存了下来,呼出一口气,又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了下形势,显然之前徐江南的救急一剑在他心里有些靠谱,再者说如今也没什么退路可以走了,于是抱着包袱跑到离徐江南最近的角落上坐了下去,低着头,精神在一阵紧绷之后的松懈,也是倦意渐生,哈欠不停。 夜渐深,一夜寂静,只有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 有几人熟睡不知道,反正魏阳几乎是一夜都没闭眼,直到临近了五更,实在忍受不了困意,昂着头,靠着柱子,张开嘴巴,不雅的闭目过去,可惜好景不长,行走江湖靠耍嘴皮子吃饭的魏阳本来睡眠就浅,经过昨夜事宜之后也不敢深睡,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过来。 天才冒出微光,还没亮,徐江南便在大堂院子里伸着懒腰,系开原本绑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往外面走去。 魏阳揉了揉眼,见到这番场景之后,哪里还敢停顿,精神抖擞一股脑翻身而起,看了眼没有动静的韩家二人,舒了一口气,抱着包袱滴溜滴溜的跑了过去,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那不得死去活来好几次。 徐江南用手绑着缰绳,见到跟上来的魏阳之后,也不急着上马,就此牵马出庙门,不过出门的时候为了等一会还在后头的魏阳,也是发现了一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楹联,上联是“行些善事心正身安魂梦稳”,下联是“做个好人天知地鉴鬼神钦”。 魏阳跟上来之后,顺着徐江南的眼光看了看,疲倦的脸上讥讽一笑说道:“小兄弟,你信这个?” 徐江南听到魏阳的声音之后,知道他笑的是这份楹联,而不是自己,只是他当下没有回应,牵马前行,走了几步之后,这才说道:“至少昨夜是睡得挺稳的。” 魏阳怔在当地,愣了愣,挠头憨笑数声,追了上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又见方云(二) 魏阳很是疑惑,虽然同徐江南相处的时间才一天不到,但是也没见到他如此郑重的样子,就连碰见韩家那位身法鬼魅的老者,也是谈笑自如,如今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实在是太过罕见,不过他也是咬咬牙,同之前义愤填膺说那些读书人的神情判若两人,不动声色的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徐江南转过头,正想着说让魏阳先走,却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先见之明,跟自己有了十来步之远,见到自己回头,也是尴尬一笑,说了句有缘再见,话音还未落,急忙转头跑路。 徐江南乐呵一笑,并没有觉得说人心凄凉,反而平静的回头,解开腰间的酒壶,喝了口酒,又取下桃木剑,将剩余的酒都浇在了上面,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开。 来者便是方云和吴青,二人二马,一前一后绝尘而来。见到提着剑的徐江南,方云在离着还有百步左右的样子,一拉马缰,停了下来,二人下马之后,方云将缰绳递给吴青,低声吩咐几句。说完之后再没给他半点脸色,转过头,朝着徐江南微微一笑,握着古朴剑鞘徐徐走了过去。 吴青显然不乐意,幽怨喊了句公子,眼见再没回复,顿了顿脚,却没上前,止步不走。 方云走到在离徐江南大约三十来步左右的样子,停了下来,轻笑一声,像是想让徐江南死个明白一般说道;“金陵方家方云。” 徐江南既然知道这二人是为了自己而来,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随手将酒壶往身旁一抛,声音平淡说道:“凉州徐江南。” 方云见到徐江南这番恬淡的表情,像是有所依仗一般,也不着急,反而将九正剑连同剑鞘一起竖插在地上,望着徐江南轻声说道:“诶,听说你爹死之前也算是个只手通天的官,怎么着到你这里,就变了味,沦为了贼。” 徐江南微微闭目,喃喃念了几句,心里嘲笑,官?什么是官?两张口?一张说名,一张为利?又是抬起眼眸,至于方云说的贼,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解释的想法,微微抬手,桃木剑直指方云,冷笑说道:“打不打,不打小爷可就走了。” “满身草寇气息。”方云满脸不屑说道,“既然你想早点上路,本公子也就成全你。”说完之后,一脚用力踩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随后身影焕发,先踏一步,再背手握住九正剑鞘,九正剑瞬间破土而出,又是重踏一步,紧接着一跃而起,一声轻鸣响起,古朴剑鞘裹挟着刺耳风声朝着徐江南暴射过来。 徐江南并不慌张,多少次生死一线都走过来,还没去徐暄那里拜拜,他可舍不得死,今日一战,就算响彻不了天下,也要让西蜀道的人看看,让那些庙堂的看看,徐家的人,可不是只有徐暄一人能踩在你们头上。 一战惊不了天下人,一战也成不了名,但这一战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彰显了一个事实,徐家子初露峥嵘。 徐江南踩着麻履的脚掌缓缓在地面上旋转半圈,随后重重踏下,血红气劲瞬间弥漫全身,一剑挥劈,先斩开古朴剑鞘,随后借力猛然之际,身体朝着高高跃起的方云暴冲过去,丝毫没有顿挫,果断至极。 方云感受到徐江南的冲天果决,也是微微侧目,没想到也就几日不见,这心境上更上层楼了,不过对他来说,也仅仅是觉得有些棘手而已,而且对他来说,徐江南越强,他的斗志也是更甚,也正是他想要的,方云一声清喝,不再掩藏自己的气息,七品浩然剑气从体内喷涌而出,虽然丝丝连绵,但只要剑气破体,这就是踏入七品的标志,一剑长虹,破空应势斩下。 徐江南瞧着方云外溢的剑气,瞳孔微缩,不敢盲目硬接,剑走游龙,一脚踏在虚空,空间微微一滞,一股微风在脚下渐生,徐江南借着这股微风,身姿微微偏移。 方云眸子冷凝,冷笑说道:“想跑?可惜晚了!”九正剑斗转幻影,数道剑影迭次出现,首尾相接,朝着徐江南激射过去。 剑气如荒,宛如划破了空气一般,刺耳尖锐的声音携带在内,恰如流星。 徐江南眉头微皱,先是一剑挑开首至的皓白剑气,继而接连挑开后面数道,只是每一次挑飞,手上劲道便要弱上几许,又一次挑飞之后,后力渐无,新力未生,看着又是掠过的剑气,徐江南微微一怔,眼瞧着躲避不了,徐江南将桃木剑竖立在身前,另外一手扶着剑身,皓白剑气同桃木剑在空中相交,先是一顿,继而就同被桃木剑斧劈开来一般,向两边溅射过去。 方云眼见此情此景,也是轻哼一声,在空中耍了道剑影,一手往中心一覆,徐江南顿生不妙之意,决然侧头,果不其然,原本分向两侧的剑气忽然之际又在桃木剑后汇成一道,擦脸而过,那股子尖锐如刀刃的剑气擦身而过之后,或是扫在树枝上,枝条透体,立即跌落,又或是落在地面上,镶嵌进去,留下道深深的剑痕,似乎就像是用剑划过的一般。 接下所有的剑气之后,徐江南力气尽无,身形急退的落回地面,又是后退数步,这才止住身影。 而方云则是在空中旋转一圈,潇洒落地,二人天壤之别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高下立判,方云看着徐江南,轻声说道:“即便你心境再上,境界上的鸿沟你跨不过去,自然一切都是徒然。” 徐江南接下数道剑气之后,手腕微麻,听到方云所说,也没急着应声,反而用手抹了抹面颊,不抹还好,一抹上去,一道血丝若隐若现,这是最后侧脸躲过去的那道剑气留下的,锐利如锋,若不是心生警觉意,那道剑气就不是擦脸而过这么简单了。 徐江南一如既往的盯着方云,这是他在生死界限上琢磨出来的道理,第一次就是太过相信人,被人用匕首从腰间给捅了进去,再后来徐江南无论相信不相信,都会看着对手,当存着善意去对待恶人反而受到恩将仇报的待遇之后,徐江南就不介意用恶意来揣测善人,提起左手扫去脸上的血迹,放在嘴边,舌头轻点,瞬间血腥味就在嘴里弥漫开来。 徐江南寒眼望着因为刚才舔血举动而微蹙眉间的方云,冷漠说道:“是吗?”话音一落,真元充盈全身,六品的气息也是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来,争锋相对。 方云看着一身淡淡血色气劲的徐江南,寒眉冷声说道:“你爹纵为国贼,好歹正途之人,善恶可分,没想到你却满身邪念,心境纵然如镜,又如何得道,天理难容。”声音浩荡如同来自九天之上,声如阵雷让徐江南耳膜都觉得隐隐刺痛。 徐江南闻言却是缓缓垂下眸子,像是被这番天雷之音给震慑住了,俯首悔悟。 吴青站在远处,先前还是心急火燎的,又是搓手,又是顿足,茫然无措,生怕出了岔子,让公子受伤,只是方云有言在先,不准他再私自出手。好在一番交手之后,自家公子稳如泰山,七品撼六品,虽然只是一品之差,如同隔山。心情沉稳之后,也不再慌乱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只是这番在路中交手,这些过往的路人,怎么说也生于西蜀道,长于西蜀道,就算功夫差一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不敢往前,却是聚精会神的看着路中心的二人,窃窃私语,不过之后听到方云所说邪魔妖道,皆是有些骚动起来。 不过好在人多,徐江南也不是一副五大三粗的蛮横样子,同他们所想的嗜血人士不一样,又加上如今方云一面倒的局面,倒不至于慌不择路的逃跑,各自对望,又是镇静下来,毕竟这番生死对拼可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回去后添油加醋那么一说,指不定能骗好多顿酒喝。 而正是同时,有一人在马车内温酒,穿着打扮不同常人,举止更加不似常人,斜着身子躺在马车内,醉眼迷蒙,一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然后一饮而尽。 正是这时,有一个耳边别着银耳环的男子跨上马车,敲了敲车栏,说道:“先生,那两人已经交上手了。” 车内斜躺的人便是李显彰,闻言之后,嗤笑一声,眯着眼哦了一句问道:“说说看,孰强孰弱?” 更一万依旧那副脸色,声音没有丝毫感情说道:“先生,你看中的那人怕是打不过。” 李显彰像是预料到了这番情景,摇摇晃晃爬起身子,给自己添了杯酒之后,又是瘫软下去,端着酒的手肘拄在车板上,酒水顿时洒出一些,潜入衣襟或者遁入马车的缝隙中消失不见,李显彰闻了闻酒,另一只手指了指更一万,笑了笑,像是反问自己一般,又或者说是没有理解更一万的话语一样说道:“是吗?” 更一万默不作声,没有再说第二遍,对于李显彰,他知道自己的职责,就是听着就好。 李显彰也没等多久,回过神来,指了指更一万,摇摇头笑道:“你呀你,还记得上次在非鱼池我说了什么吗?” 更一万点了点头。 李显彰没等他说话,自言自语说道:“有时候杀人未必是杀人,不杀人又未必不是杀人,输了未必是输,胜了也未必是胜啊,天下正邪两分,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谁说得清?”又是仰头一饮,饮完之后,似乎觉得不过瘾,又是爬起身子,径直将酒壶端起,低下头,下了马车,也不看更一万一眼,晃晃悠悠往外面走去。“去,送他一箭就好,就算某偿还给他的一酒之恩。” 说完之后,李显彰看了眼手上的酒杯,怔了一小会后洒然一笑,将酒杯往后一抛,温酒向长空,畅饮不止。 “好酒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江湖(三) 徐江南拖着身子一瘸一拐的往前走,每一次轻咳之下,嘴角都有血迹溢出。 而看戏的人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画面里,满脸震撼神色,直到徐江南挪到他们面前之后,这才不约而同的让出了一条道路。 所幸的是徐江南赌对了。 韩尘早就被之前的场景给吓得面无人色,看着徐江南伤痕纵横的背影,即使走的步履蹒跚,他也有心想着上去踩上一脚,不过没有了那个胆子,那个一剑撼黄龙的光景还在他脑海里震荡,消散不开。 凌月影也是一脸微惊,他两人来得稍晚,并不知道方云和徐江南的身份,这个不男不女的人显然就是落败一方的仆人,只不过之前无意透露出来的那一手让他很是忌惮,就光之前方云那一手已经就让他觉得这个江湖像是变了天,徐江南则是更生猛,硬撼了一条陆龙卷,即便一身的血污,毕竟是生硬抗下来的啊,至少光那副不退的胆色他是自愧不如。 吴青寒眼看了下翻身上马的徐江南,咬牙顿脚之后还是觉得公子安危要紧,手腕一翻,原本立在手上的长剑又是瞬间消失,脚尖一掠,一手揽过还在空中的方云,将自家公子接下之后,吴青顺手将手指覆在方云手腕上,稍等了半晌,这才松下一口气,还好只是皮外伤,透支了真元而已。 吴青接过方云手上的九正剑,又是顺手朝着剑鞘隔空一抓,原本镶嵌在地面的剑鞘先是微微震动,在吴青手指猛然用力的时候旋转着破土飞出,在真气精巧的控制下,唰的一声,径直将九正剑给收鞘入内,吴青更是借着这股力道,反手将九正剑插在背后。随后缓缓扶起方云,在这期间,方云一直不言不语盯着徐江南离开的方向。 吴青也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番之下受的打击不轻,小心翼翼替他扫去身上的黄尘,然后就要搀扶着方云上马。 就在同凌月影擦肩而过的时候,凌月影也不顾那个无能韩尘,缓步上前,微沉着面色同仇敌忾说道:“公子留步,老夫有一笔买卖,不知公子接或者不接?” 方云轻轻松开搭在吴青肩膀上的手,停了下来瞥了凌月影一眼,神色静宜等着下文。 凌月影微微一笑说道:“公子,先前那人同我们也有些恩怨,老夫似乎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凌月影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戳到了方云的痛处,揭开了还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方云低下眸子,他的骄傲,就算是落败,他依旧会昂着脖子。就同之前等着徐江南下手一般,只不过徐江南没有动手,反而选择了一个在他眼里极为屈辱的处理方式,这个方式让他生不如死。而今凌月影就此在他伤口上撒盐,方云哪有好脸色奉陪给他,从吴青背上拿回属于自己的九正剑,当做竹拐,一拐一拐往前走去。 凌月影脸上的笑容当时就僵在脸上,如果就此完结也就罢了,方云更是火上浇油,上马之后,从他面前哒哒而过,沉着语气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我不管你们有何恩怨,那个徐江南是我要杀的人,你最好不要打他主意,当然,如果你硬要出手,我也拦不住,只不过那会,我会先杀你,再杀他。”说完再也不顾脸色铁青的凌月影,虚弱着声调朝着吴青吩咐喊道:“吴青,老人家的记性不好,让他长长记性。” 说完之后举步维艰的骑马离开。 吴青本就是一肚子火气,方云受辱,他脸上何尝能好看,再加上之前韩尘的纵马跋扈,阴着眼神,朝着凌月影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掌风如罡风,狠狠扇下,凌月影哪里会站着不动,甘愿受辱,身影一晃,顿时虚幻起来。 吴青嘴角轻挑,“在你吴爷爷面前玩这个,丢人现眼。”说话之间身体陡然消失,一手虚抓,凌月影的身影顿时在他手掌里显现出来,吴青毫不留情的两巴掌响彻官道,松手的时候又是一拳直击在凌月影的胸膛上,凌月影张开口闷哼一声。 吴青顺势从他嘴里拔出两颗带血的牙齿,随手一丢。“七品了不起?原本就只有一巴掌,其余的算是赏你的。”说完之后转过身子,发现方云离开了有些距离,也不再耽搁,上了自己的马匹,朝着方云追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喊,“公子,等等奴,不,等等吴青啊。” 韩尘眨眨眼,有些难以接受刚才发生的,呆滞的看着凌月影,没想到这会他竟然懂得了察言观色,没敢说话,真论起来,这也算不上察言观色,凌月影就差在头上挂一个谁惹谁死的招牌了。 韩尘揉了揉下颌,发现周边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路人对着他们两个指指点点,瞬间板着脸,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找死阿,还不快滚?” 看戏的路人瞬间一哄而散,赶牲畜的急忙甩鞭跑路,没有牲畜的撒腿就跑,又是好一阵黄尘,显然都是通晓世情的人,这个霉头可没冤大头愿意去吃。 …… 官道上有一人拎着酒壶,像是一点都不冷一般,袒胸而行,要不是衣着还算整洁,活脱脱像个疯子,不过西蜀道本来就奇人居多,路人倒是看了一眼,又立即转眼,暗道声晦气,皆是紧了紧衣领,又像是从他的打扮中感觉到了凉意。 李显彰对此不问不顾,数十年来,这般眼色还尝的少么?自顾自的饮酒,时不时又是低吟浅唱几句,旁若无人。 天下人不醉,也好,我李显彰孤饮三万杯。 不知道真醉还是假醉,走的倒是摇摇欲坠。 一小会后,后面一辆马车绝尘而至,径直拦下李显彰,李显彰估摸着是真的醉了,迷蒙着眼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更一万,就像不认识一般,醉眼迷糊高声唱道:“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哈哈,好,好句,兄台可是来与李某论道?”说完又是仰头饮酒,醇香酒液顺着嘴边滑下,从脖颈处滑落到胸膛。 打了一个酒嗝之后,李显彰眼见前人并没有离开,晃着身子,在更一万鼻尖指指点点,可能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此人有两个鼻子,先是一笑,接着又板起脸,佯怒骂道:“既不饮酒,何上吾船。下去!” 更一万并没有觉得李显彰有何失礼的举动,反而躬身喊道:“先生。” 此言一出,就像是灵丹妙药一般,给李显彰醒了酒,李显彰眨了数次眼之后,扶着更一万的肩膀笑着说道:“一万啊,事情如何了?” 更一万环顾了下四周行人,没敢说,先是扶着李显彰上了马车。 而李显彰上了马车之后,就像找到了归宿一般,倒头就睡,更一万先是将李显彰的衣衫系好,又给他脱了靴子,这才开腔说道:“先生,那人已经骑马离开了,不过身受重伤。” 李显彰看不清更一万的容貌,数不清更一万究竟有几个鼻子,倒是看清楚了马车内的箭支,有一腔没一腔问道:“怎么,去晚了?”他像是没听到更一万之前说的话,只是说出来话也没有什么愤懑语气,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极为平淡,似乎徐江南死了便死了,与他毫无干系一般。 更一万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重复说道:“先生,那人硬抗了一剑,如今已经骑马离开,身负重伤。”更一万难得将当时的情景给说了出来,显然也是有些悸动。 李显彰哦了一句,缓缓爬起,又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依在马车内壁上,抬眼看着空荡的马车顶,徐徐问道:“那一剑,你抗的下?” 更一万实诚的摇摇头,却是多此一举的说道:“先生要一万去,一万就能接下。” 李显彰指着更一万,又是摇头,又是捧腹大笑,良久之后,李显彰极不显眼的抹了把眼角,这才开口说道:“一万啊一万,你真该去凉州看看,可能就知道了,即使那一剑是我李显彰让你去接,你也不能去接,知道吗!”说到最后的时候,李显彰几乎是哑着嗓子吼出来的。 更一万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不会去接,还是在否认李显彰的话,他只是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李显彰当年从别人手上给他抢下来的,为此还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那会还下着雪,从此以后,更一万就算身边人来人往,他也觉得是相依为命。 李显彰不愿意再同更一万争执这个问题,摇摇头,伸出手要去抓酒壶,可惜抓了几次都没抓到,便也就此放弃了。 而更一万似乎是觉得李显彰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所以并没有出手帮忙。 李显彰也没让他为难,微笑轻声说道:“一万,走罢,去卫城看江湖。” 更一万点了点头,甘当车夫,一个响亮鞭花在秋日渐浓的官道响彻开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轱辘辘渐次前行起来,一个老而不老的文士在官道上纵声高歌。 “这人间名利,怎抵你半句欢喜。 人马长嘶,卿相白衣。” …… “刀光剑影中,谁人堪笑? 一马二人归,江湖不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湖(四) 徐江南从转身到上马,再到离开,看着平淡,天晓得他自己经历了什么样心路历程,覆在手臂上的手指就差镶进去了,仅靠着身上快要麻木的疼痛感强撑着身子不倒下去,就连上马的时候,明明一脚踩到了马镫,他都不敢尝试和确认能一气呵成,生怕让人看出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光从官道中央走到这里,短短几步的距离,徐江南博弈了多少次自己都不知道,手心湿了一片,多少是虚汗,多少是冷汗无人得知。 觉得自己踩稳了马镫之后,双手伏在马背上,胸膛感受到马背的温度之后这才觉得舒服不少,深呼吸了几口凉气,咬着牙抬腿,也不管自己坐稳没坐稳,狠力拉了把缰绳,骑马离开,好不容易转过一角,捱过之后,确定撇开了他们的视线,徐江南反手一剑,直接插在马背上,听到马的悲鸣嘶叫,徐江南也没有任何疼惜的感觉,一手死攥着鬃毛,一手怀着脖子,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旁边有一堆篝火,火苗零星的跳动,像是烧了很久,天色完全阴暗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浑身一痛,闷哼一声,又是躺了下去,只不过这丁点微弱举动惊醒了一旁靠着树怀着手臂睡觉的人,只见那人先是摇摇头,又揉了揉眼看了会四周,眼见无恙,正想着再睡过去的时候,恍然大悟的看向徐江南所在的位置。 果然见到了再次挣扎想要起身的徐江南,舒了一口气,从黑暗处走了出来,跑到徐江南的旁边蹲下,将徐江南扶起,靠着树。 徐江南开口一笑,打趣问道:“你怎么没走?” 原来这人就是之前见势不对提前跑路的魏阳,听到徐江南开言之后,倒是呵呵一笑,缓解了气氛煞有其事的说道:“哪能呢,你老哥我义薄云天,在江湖上也是有些名头的。只是那会实在不凑巧,肚子痛,只得先走一步,解决之后不就回来援助你了么。” 魏阳怎么没跑,见到徐江南的面色,再加上后面来者不善的气势,他恨不得再多长两条腿,越远越好,撇开的越清越好,静如松木,跑若脱兔,为了这条小命,撇过转角,立马就撒丫子往一旁的山径小路跑去,左绕右绕了一阵,好不容易又折回到一条像样的道路上,正扶着树大口喘气呢,一匹马比他还要慌不择路,从道路一头跑了过来,在离他还有几十步的时候,总算是力竭,轰然倒下,躺在地上悲鸣几声,喘气吐出的白色水雾不知道要比他还要粗上多少,马蹄抽动了几下,哼哼几句之后,再也不动弹了。 魏阳望着马呆滞了老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发现马的屁股蛋上插着把剑,旁边还躺了一个人,趴在地上,上身赤裸,伤痕累累中又是血迹斑斑,背着剑匣,生死不明,魏阳又怔了一小会,看着剑匣和仅剩的穿着,怎么都觉得有些熟悉,想起来后猛然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还往后退了几个屁股印,爬起来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直到看不到马匹和昏迷过去的徐江南之后,魏阳一抹脑门的汗,故作轻松的随便找了个方向走,只不过越走越慢,走着走着反而倒退了起来,回到马匹上,先是搜寻了下徐江南的全身,从背在后背的包袱里看到了好几块银锭立马用手捂住,抬头看了眼四周,好在是条小路,并没有人,魏阳放下心之后抱着银子一狠心又是撇下徐江南,只是没走几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圜回来,先是探了下鼻息,紧接指着还有点呼吸的徐江南说道:“事先可说好了,我魏阳救你,是看在我们的情分上,不是这丁点银子的问题,不过财不可露白,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就勉为其难的替你保管。不做声就当你默认了。”魏阳默数三下,没见徐江南吱声,就像敲定了一般响亮了拍了拍手。 话虽然是这么说,也没见魏阳有什么还银子的举动,反而心安理得的将银子拿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袱之后,这才从马上抽回桃木剑,整理妥当才背着徐江南往山林里走去,还一步三回头的看,恋恋不舍。 不过这番场景,徐江南不知道,魏阳也不会傻乎乎的说出来。 徐江南自然不信魏阳说的,不过依旧朝着魏阳用尽了力气抱拳称谢,怎么着的确是将自己救下来了,不过抱拳的时候有察觉到自己的衣衫像是被换了一般,扫了眼自己全身。 魏阳见徐江南脸上的笑意也是知道自己的措辞被人看破了,不奇怪,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不过当时发生的又没人瞧见,这点细枝末节上的东西也没人在意不是,倒是随意摆摆手,往火堆旁一坐,从又是拿起两块烧好的大腿肉,没有口印的递给徐江南,接着说道:“诺,吃点东西。”继而又是看到徐江南的脸色,一脸自然的解释说道:“我给你换的,都是干净的,平素我都不怎么穿,也就看到谁家娶媳妇了才穿穿去混口饭吃,那会老弟你衣不蔽体的,将就将就下,还有就是你那马,跑死了,我瞧着这样太浪费了,就砍了两个马蹄子,不过兄弟,你也太狠了,一剑直接从屁股蛋捅了进去。又是一通不要命的狂奔,肠子都快出来了,惨不忍睹啊。被人寻仇了还是咋的了?” 徐江南接过马腿,还是温的,先咬了一口吞咽了之后,肚子里有了点东西,也像是有了几分气力,刚想好怎么开口。 魏阳立马停下喝水的动作,又是急忙摆手制止住他,估计是呛到了,一边轻咳,一边将水壶递给徐江南说道:“咳咳,别说,我懂道上的规矩,你们这些恩怨了了打打杀杀的,知道的基本都没命了。” 徐江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想到的借口自己又得咽下去,不过也好,省点力气,也不嫌弃水壶,径直对着就喝。不过喝了水之后,脸上有点古怪。 魏阳见到徐江南起身的动作之后,急忙凑了过来,说道:“诶,小兄弟你身子还没好就消停点。” 徐江南瞟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我倒想消停,撒尿行不。”说完之后一瘸一拐的往树林走去。 魏阳尴尬一笑,又是坐了下去,又是自顾啃着马蹄肉。 等到徐江南归来之后,魏阳斟酌了很久,这才故作轻松开口说道:“小老弟,如今你也醒了,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明日一早咱们哪,也就此别过。从此呢,你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你请我吃肉,我救你一条命,这买卖划算。不过日后有什么用得着老哥的地方,给你个友情价。” 徐江南微微一怔,这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是嫌弃魏阳的作为也好,还是不想连累魏阳也罢,他也会想着找个机会自己提出来,如今听到魏阳先自己点明,也是轻嗯一声,又靠着树坐了下去。 等着徐江南坐下之后,魏阳又从背后抱出春秋剑匣,包袱系在上面,朝着徐江南抛了过来,徐江南闷哼一声接下,魏阳叹了口气就像个娘们一样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小兄弟,你的剑匣和包袱在这里。我知道你要去卫城,喏,明日就先往北走,会有条小径,沿着出去,就到了官道了,那会你随便打听下,也应该知道,只是具体路线什么你自己考虑。老哥也不指手画脚。” 习惯了魏阳那副贪生怕事的样子,再见到如今魏阳的姿态,说实话有些不习惯,判若两人一般,不过听着魏阳的碎碎念,即便是一副往后老死不相往来的语气,徐江南倒也觉得亲切,细想一下,又是解开包袱,正想着将原本从朱双四那里敲诈来的银子给他一点,不过打开包袱之后,书在,木簪在,什么都在,唯独原本的几锭偌大的银子不在了,留着几块指甲盖大小的银渣子。 徐江南一脸笑意看向罪魁祸首的魏阳,就说为什么急着要走。原来要走是真,惜命也是真,只不顾倒不是怕徐江南的仇家上门,而是怕自己翻脸不认人。 魏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顾咬着马蹄肉,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徐江南的目光,这才光脚说道:“是我拿的,小兄弟,你知道我呢,是个生意人,我救你,你给我钱,一锤子买卖,就这么简单。”不过魏阳虽然是说的理直气壮,不过也是不露痕迹的往黑夜里退了退。 徐江南见到魏阳的动作,觉得可笑,并不是笑话魏阳,本来就想着给他,也好,又省下了一番动作,也为了让魏阳安心,靠着树,将簪子拿出来,月辉洒在上面,徐江南手指旋转,又用手摆了摆上面的流苏,眼光迷离,喃喃说道:“这买卖划算,不亏。”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江湖(五) 魏阳听言之后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想着说将银子拿出来,乐呵一笑,又往徐江南那里将信将疑的靠了靠,距离把握得刚好,比最初要远,比之前要近。 魏阳瞧见徐江南直勾勾的看着一个流苏簪子,这簪子之前搜寻的时候他早就发现了,红布包裹,看着样子和质地值些钱,也就仅仅是值些钱,之前拿的那几锭银子不知道能买上多少比这还要精致的装饰,他也知道适可而止,大了拿了就行了,碎银子铜板之内的分文没动,这个女儿饰品说不定就是这个小兄弟给心上人买的,只是不知道既然有这么大笔银子,又买上这么个配不上身家的东西,有些奇怪。若是定情信物之内的就更加说不通,哪有把簪子当定情信物的,戏上可没这么唱过,都是手绢手帕之内的,要么就是诗啊词啊。 不过这些追究到底也是这位小兄弟的事,跟他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不过思人及己,想到自身到如今还是孑然一人,也是有些凄凉感觉。毕竟一个跑江湖的,捞的钱说见光也能见光,说不见光便也见不得光,只不过哪个良家人看得上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自己的温饱都没着落还,拖家带口的要出人命啊,真说起来,他也有喜欢过的人儿,回想起那身段,那一颦一笑就跟仙子一样,他也跟着无厘头的笑了起来,只不过又想到后头,自己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想去喝酒,却见到一位锦衣华衫的公子哥用手夹着白花花的银子径直朝她胸脯内塞过去,也没见她拒绝,这会他才醒过来,她其实也不是个仙子,也不怎么美,情绪又是低迷下去。 魏阳低着头吃了一阵马蹄肉,也没记着是什么滋味,沉默很久之后,魏阳故意唧了嘴巴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率先开了口,随意问道:“送心上人的?”一边说着,身子一边往后仰倒撑着地面。 徐江南轻轻浅浅的点点头。 魏阳抬头看了眼月亮,瞧着满月的光景,估摸着也快中秋了,抿着唇不解的问道:“小老弟,我很好奇,你都有心怡的人儿了,不得可劲的疼,为什么还要出来跑江湖,而且我看你的身手也是不错,这时日,还愁找不到差事?随便找个活儿安生过日子不比如今躺在地上看月亮快活? 而且后面还跟着一堆冤家仇家,难不成你喜欢娘们是他们家的小姐?给透个底怎么样,别说太多,就说是冤家,还是仇家就好。” 徐江南知道魏阳说的是什么意思,仇家就是自己主动结仇,冤家就是被人赶尽杀绝,看着相同,其实还是有些个小区别。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流苏簪子好生收起来,冲着魏阳打趣说道:“魏老哥,怎么,这会不怕死了?” 魏阳缩着脖子诶了一声,壮着胆子说着好话,“哪能呢,小老弟,你可骗不了我,我走江湖那会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耍枪弄棒,嘿嘿,这点察言观色的功夫自认还是有的,杀人灭口这事,你做不出来。” 徐江南笑了笑,没否认也没承认,顺着话往下说:“老哥,你都说我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了,这问的可是有些多此一举了啊。” 魏阳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反而自相矛盾了,怔了一下,不过听语气也能听出来这位到现在自己都不知道姓名的年轻人不愿意说,尴尬一笑,只是这样也好,他也就不问。 徐江南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动,转头问道:“魏老哥,听说过萧陨这个人没有?” 魏阳不知道徐江南的意图,想了一小会,还是点了点头。 徐江南紧接着一问:“明日之后,老哥有没有想好去处?” 魏阳不知何意,不过像他这种流浪的江湖人士,哪里会有个固定的落脚处,硬撑着场面说道:“周边看看,走江湖走江湖,有了去处那还叫什么走江湖不是?” 徐江南点点头,这话本就是听到魏阳之前说的心血来潮,不点破他那点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心思,笑道:“魏老哥,改日你去弘碧城去见见萧陨,就说是一个姓徐的让你来的,指不定他需要你,能让你捞点银子。” 魏阳将信将疑,也是坐直了身子望着徐江南,大着胆子笑道:“小老弟,你不会还是想诓我的银子。” 徐江南将身子往上提了提,找了个比之前舒服的位置靠着,白了魏阳一眼,他原本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谨慎的人了,对比起魏阳,显然是小巫见大巫,将不信任都能说的这么直白气壮,不过他也是知道魏阳显然是有意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说,左耳进跟着右耳出就好了,没必要说话来试探自己,徐江南笑着说道:“你不信我,萧陨的为人,你也听到过,总比我说的什么要好用。”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小老弟这番为我打算,究竟是为了什么,我魏阳先是贪生怕死自顾逃命,接着又是见财起意,拿了小兄弟的银子。”魏阳赧笑一声,点点头,追究到底将话挑明,自嘲说道:“小兄弟,你也别在意,我魏阳就一个怕死的人,这条烂命贱命看的比什么都重。有话呢,心里也缠不住,不说不痛快。” 徐江南信了前半句,而且深信不疑,后半句,一字一腔调都不信,也是郑重其事的说道:“谁都怕死,不光是你,我也是,就连那些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人哪一个不怕死?只是没人能在他们头上悬刀带剑,不然也得尿了裤子。 还有萧陨,原本同他喝过酒,他说他也怕死,人之常情而已,所以老哥你也别多想,往后肯定有求你的地方,你居无定所,我也找不到,那边算一个落脚点,不然到时候提着银子过来,没见到人,银子可就遭了殃了。” 魏阳裂开嘴一笑,双手抱头径直往后一躺,长出一口气,学着以前见到的那些公子哥,眯着眼看着树叶飘摇的枝桠,想着自己的江湖。“是有这个说法。不假。”继而又是自顾说道:“小兄弟,不瞒你说,十多年前,我遇到过一个江湖术士,他给我看了一卦,说我根骨非凡,命里有一场大富贵。”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徐江南抑制不住的笑声。 魏阳听到徐江南的笑声之后,自己也是自嘲一笑,顿了一下,又是回忆说道:“我也不信,只是还别说,这些年走江湖,危险不比你们这群舞枪弄棒的少,以前给一个携美同行的公子哥带路,那娘们是真的美,走路的时候那腰肢一晃一晃的,还带着香味,跟以前我在花香楼看到的蝶儿姑娘一样好看,心痒之下就多瞅了几眼,没想到正好碰见她回头,那神色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啊,你说这女人啊,就是小心眼,不就看两眼么,至于嘛,又不掉块肉的。 不过之后情理之中就被拽到树林里打了一顿,谁叫人家有身份,自己是个泥腿子,最关键呐,他还就只打脸,起来后还得哈巴着脸给他们带路,本来想着说找条小径之内的,给带到深山里同归于尽算了,有这么些个人陪葬不算亏,尤其还有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不是,黄泉上不寂寞,可惜了,自己又稀罕术士给说的那场大富贵,不舍得,想着那场富贵之后,自己也能抱着个身段像个仙子般的娘们,心里有了点念头在还就真是踏实,不想死了,不划算,也是好笑,靠着这老术士的一句骗钱谎话苟活到现在,也不怕人笑话,没见到那场富贵,死得不甘心啊。” 徐江南默然收敛起笑颜,算作他他也不甘心,跟如今一样,都走到了这里,不算远,好歹也不算近,都过了大半载了,你说金陵方家来个人,青城山来几个道士就退了,那不得被那群想他死的人笑死,再者还有跟小烟雨的三年之约,说出去的话总不能当个屁给放了不是,不过想到此处的时候,总算听明白了魏阳的弦外之音,轻巧说道:“放心,我死不了,不然,我也不甘心。” 魏阳点到即止,至于这位先前自报门户说是姓徐的公子听进去又或者是没听进去,都同他没了干系,他不是个君子,做不到淡如水的交情,徐江南救济他一次,他好心提醒,可能斤两和价码不相称,总比空手套白狼要有情有意的多,而且他自己也知道,若是后来不幸碰见韩家人,或者说碰见些个拿银子来买徐江南消息的人,他一样会不假思索的说出来,不求钱财,只求贱命一条,等着那场天晓得有没有的富贵,这番话一说出来,真到到时候心里也会好受的多,没有那么多负担。 这些徐江南早就心知肚明,从之前教他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了,不告诉他具体怎么去卫城,只告诉他如何出林子,还有自己的姓名之内,魏阳从来没有主动问过,就连之前问的,最后又退缩不敢听,这是魏阳的小心思,知道自己管不住嘴巴,索性不说,怕他秋后算账,也怕到时候害了他。 徐江南将流苏簪子收好,学着魏阳,双手抱头,看着愈圆的月亮,闭眼睡了过去。 都说江湖无情,人无心,戏子无义,就连酒温与不温喝下去都是凉到心底。 江湖的酒有毒,真是不能沾,一沾就成了宿病,跗骨之蛆,就像渐行渐入到病入膏肓的境地,怎么戒也戒不掉,徐江南非但不想戒,而且。 他想喝酒了,再饮马一座江湖。 第一百三十章 持子当先 秋风穿金陵,一城萧瑟,可能是佳节将至的缘故,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各门各户皆是闭门,不过屋内传出微弱的灯光和那些偶尔的叹息声表明有些人家还未睡,几家欢喜几家忧。 即便今夜月圆如玉,也没人发现有人穿着黑纱蒙面,在各家屋顶上翻越腾挪,身姿轻盈就像是常年处在深山的猿猴,最关键每一脚都是虚踩一般,并没有落在黑瓦之上,还有半厘距离,又是一阵借力而起,每一次的起跃,脚底都会有一次类似水纹的波浪出现,也正是这般,身法轻灵的跃动也是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这人便是夜知冬,背着双剑,径直往金陵城最为神秘也是最为庄重的地方掠去,皇城周边静谧无比,寻常青天白日的也没人敢靠近,更加不用说夜间了,基本上看上几眼可能都被持金吾卫不分青红皂白给抓了起来扔进大牢。 夜知冬也没办法,带过来的银子花的七七八八了,却没打听到半点关于苏楚的消息,再加上魏安又是变本加厉,他本来就没有做生意的心思,哪有余钱,这一趟最好能得到苏楚的消息,他并不觉得苏楚会当了京官做了护卫,因为当初来的那人是个太监,很大情况是办皇差,而且是拿着那枚玉佩直接来找的自己,显然对自己同苏楚的过往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果没犯事,来的人自然就是苏楚,再想起当时那个太监的口吻,夜知冬心又沉了下去。 眼见要到皇城之后,夜知冬一个小掠,下了屋顶,也没见速度有所减弱,一步数丈,眼见周边没人,往前一个长跃,借势翻滚一圈,起身附着在皇城的墙壁上,等了一小会,没听见有任何响动之后,夜知冬侧过身子将耳朵贴在城墙上,等了一小会,直到城墙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离开之后,这才往后稍退两步,一个冲刺,身形如鹤,悬冲直上,到了半空之后,眼见力道减弱,夜知冬双手往地面一拍,袖子鼓动,真元溢出,借势再起,到了城墙顶,双手覆在墙沿上,往上面探了一眼,果不其然,有一队持枪佩刀的金吾卫渐次过来。 等到金吾卫走远,夜知冬手臂一用力,翻了上去,弓着身子,往观望台上过去,台子里就一人,抱着枪,时不时打着哈欠,一点也没察觉到有人已经上了城墙,毕竟他不认为有人敢夜闯皇城,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夜知冬悄无声息的潜行到他背后,定了定心,开弓哪有回头箭,一手捂嘴,另外一手径直割了喉咙,行云流水连丁点闷哼都没有。等到这位无辜的侍卫不在动弹之后,夜知冬将这名侍卫的盔甲脱下套在自己身上,也将那名侍卫的尸体掩藏好了之后,沉着的往内城走去。 …… 城内夜知冬入皇城,城外护城河上却是夜夜笙歌,嬉笑声荡彻河面,纸醉金迷。 画舫内,江秋寒一人孤坐在房内窗门处,几案上温着酒,时不时夜风携着凉意荡进来,拂在脸上,江秋寒褪去原本北齐的富贵华裳,穿上士子装,头发随意用发带束着,夜风吹面,两鬓青丝同发带一并清扬,原本无欲无求的眉目更是清澈,如今江秋寒正怔神看着粼光闪烁的河面。 说起来到西夏是他主动请命,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作为北齐的开封别驾,他醒的时候,并不掌杀人权,这一切的事宜都是那个年纪比他小瞧着又比他年长的谢长亭一手把关,他本来就是北齐陈秀的一个绯优而已,每日在宫廷内逍遥,有圣命来这才有事做,没有圣命便成天无所事事,拿着银子不办事比闲人还要闲的闲人一个,这种身份的人怎么能会接触到日夜操劳国事的谢长亭。 直到后来某天喝了酒,在城内闲逛,见到一堆人围在一家酒楼面前,开封最大的酒楼,招牌也是猖狂,浩大的金字牌匾写着第一楼这三个游龙大字,就连门外的楹联也是大气,“酒醒握春秋,谁倚第一楼。” 他喜好饮酒,但即便他这种有个宫中差事的身份,也很少上去喝酒,喝不起,身份也不到,不过看着一堆人围在酒楼外,也是好奇,晃着身子悠悠走过去,一边喊着皇差过境,一边往里面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沿,这才发现是有人在手谈,只是手谈的人不在此处,而在楼上最顶层,这里只是摆了副棋盘,棋钵,上面黑白子倒是落了不少,时不时有人在楼上吆喝落子何在,几案旁一人端着一杯茶,又手掌文扇的人便落子一处,每落一子,就像惊为天人一般抚掌大叹,而旁观的人不知道是看门道还是看热闹,一子下,也是窃窃私语。 他觉得有趣,不过喝了酒,眼神迷蒙,只好凑着身子往棋盘上看去,手掌文扇的人瞧着他那副伶人装扮,虽然没有口出恶言赶人,也是一副嫌弃神色,高高在上。 他本来还觉得是一副哗众取宠的噱头,定眼一瞧,酒醒了大半,山河逐鹿啊,黑子居北落天下,黑剑要屠白龙,而白子看着眼前局面大事可成,定南一副双飞燕,居南半壁往北川啊,杀气腾腾,看样子有些个道行,就连他一闭目都觉得有几分铁骨铮铮的杀伐之音。 先前是白子下,如今当为黑子再行,江秋寒闭目一怔,天下入瞉,一少会,再睁眼,心思落定,越蛆代庖便从盛放黑子的棋墩里夹出一子,就要落下。 之前一手端茶一手持扇的文士哪里容得下他来放肆,眼见如此,慌不迭撇开茶壶,用折扇挡着江秋寒胆大包天的手腕,欸了一声,可笑说道:“兄台,这可不是你能插手的地方。”说完又是指了指江秋寒的装扮,双手握着折扇对着青天一抱拳,恭敬说道:“这可是谢大人在与人对局,就连我等,也只能看懂这精妙局势中的一二,万不敢指手画脚。你一个伶人,看得懂吗?” 瞬息间哄堂大笑,众人连连点头。 江秋寒闻言却是一笑,手往后缩,像是放弃了一般,不过继而手起子落于棋盘。 原本持扇文士眼见面前的下人收手,正是放心松懈的时候,谁晓得这人就落了一子,勃然大怒指着江秋寒憋了半天,也就憋出了一个火冒三丈的“你”字。 也是这时,楼上小厮又是一阵吆喝,持扇文士寻准位置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一粒黑子不偏不倚的就躺在那里,口里喃喃说道:“定然是蒙的。” 众人见状也是一副见了鬼一般的大惊失色,自诩自己有些手劲的看着这番交迭的局面也是绞尽脑汁,不得其解,就连说上点自己的看法都不敢,更加不要说像江秋寒胆大包天径直抢子落盘,做足了观棋不语的君子范。没想到这人不知大小落子就算了,巧也不巧的正落在正主的位置上,这黑子可是谢长亭下的啊,这北齐上下谁没听过谢长亭的名头? 就在众人都觉得他是蒙上的时候,江秋寒微微一笑,又如拈花一般,取了一粒白子落下,楼上小厮吆喝声又至,如出一辙的一般无二。 原本持扇的文士径直坐在地上了,看着江秋寒的眼神就像看着鬼怪一般,原本倨傲的神色早就不见了踪影。 江秋寒也不理他,而是落子如飞,下了大约五十手左右的时候,他这才停下来思虑起来,这白子天时地利人和,眼见黑子是要满盘皆输局面,众人都是一叹,觉得回天乏力,只有江秋寒,还有在楼上与人对子的谢长亭知道,其实黑子也有势,未必就成不了大龙,再者西南还有黑子的羚羊挂角。 江秋寒先落一子稳定局势,紧接着落一子在修生养息上,接着,江秋寒便不落子了,摇头晃脑的往人堆外面走去。 众人凑上前,看着局面纷纭的棋盘,这黑子就像起死回生一般,可能依旧是个输的下场,不过比上之前摆明了要强上太多,心惊胆战。 楼上小厮没有再吆喝,不多时,谢长亭徐徐而下,面色果决,跨门而出的时候,被那名持扇文士拖住,喊了过来,如实说了之前的场景。 谢长亭有些意外,因为在之后并没有落下五十手,他看着棋盘上的局面,微微一怔,继而眼神一凝,就明白了前因后果,最后两手他没下,就同上面那人说了告辞。这盘棋就成了残局,跟江秋寒做的也是一般的残局。 不过唯一不同的就是,江秋寒最后一手落在休养生息上。 谢长亭最后一子落在不死不休的天元上。 再后来,谢长亭找到了江秋寒对局了一把,毕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在开封找个人难也不难,就在落子的时候,谢长亭开门见山说道:“西夏白子双飞燕可有解?” 江秋寒叹了口气,拈起黑子落在谢长亭最后一手不死不休的点上。 “宁输数子不失先。” 金陵如今风又起了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故地重游 再后来,江秋寒在北齐就不知所踪,也没人因为少了个伶人就四下打听,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少了就少了,还省口粮不是?没人在意。谁晓得几年后这人就名声鹊起,北宋偌大个朝堂一朝倾,兵败如山倒不算,又祸起萧墙,将北宋君主逼上风口浪尖,悲恸一句“孤不是亡国之君。”自焚而亡。 而这位罪魁祸首就像没有反应一般,饮酒驾车,还从宫里偷带了一个妃子归了北齐,一举成为开封城的别驾。不过他并没有插手谢长亭的事,反而偶尔串门,就像是告诉谢长亭,我老实巴交的很,其实他知道谢长亭对他并没有什么疑心,但是该给天下人看的就该摆出姿态给天下人看。 之后在北齐,他就跟个隐形人一般没有多少声息,本来那番功劳也不会像天下人公开,北齐的百姓也只是知道,这个名江秋寒的人在皇宫放了一把火,帮助北齐入宋,其余就是语焉不详说不清楚。 他也乐得自在,过着富家翁的日子,送到手的钱财一律收下,比上谢长亭,他的软香红玉不知道要红尘闲适多少倍,谢长亭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前段时间。 江秋寒毛遂自荐,到了西夏,他知道自己是最合适的人,虽然知道就算自己不来一时间不会有什么事,但是之前的类似自污的手段可能就真的成了把柄,北齐朝堂上可能就没有他的位置了,那些个同僚本来对他这个伶人身份做到开封别驾这个位置就颇有微词,这番冷眼不出声,指不定又来多少闲言碎语,谢长亭即便是怜惜他的才华,为平众怒,他头上的乌纱铁定是保不住的。 这本来是他要的场面,只是这些年的自污试探,谢长亭的姿态也是挑明说,任凭你怎么闹都没关系,但要离开的话,没门,活到告老的年岁都不可能让你走,要么现在死,要么就活在北齐的朝堂上等到死。所以他不来,头上的乌纱不保,性命自然也是堪忧。 毕竟智计谋国的人,谢长亭不会放手,任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放手,就算他真的无心天下家国。天下大才都是如此,得不到就杀掉,一入朝堂就只有死在朝堂的下场,再难置身事外,这是谢长亭的道理,也是庙堂的道理。 所以对于江秋寒来说,西夏之行,非他不可,于谢长亭来说,也是他最为合适,至少在办事方面,他让谢长亭很安心,而他为了让谢长亭放心,更是选了一个跟在谢长亭旁边多年的统领侍卫,恰巧也是西夏人,说不定另有用处。 江秋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想到被一局棋就牵扯进来了,可惜当年之后的那一子,他不下也得下,他早就看出来在第一楼的棋局五十手后有两种落法,也早就看出来黑子是北齐,白子是喻做西夏,就是不知道能同谢长亭下出这番局面的人是谁,再者他当时的思索便是如何取舍,只不过依照他的性子就是北齐休养生息,然后见机行事,只不过这番博弈,北齐难免会被西夏给蚕食掉。 谢长亭显然就比他狠多了,不管局面,就要个你死我亡,鹿死谁手虽然不好说,但无奈西夏占着中原五州,而且都是些富庶兵家地,凉州自古多兵将,江南道多文士,西蜀道奇人辈出,比起四州荒蛮良莠不济的北齐显然就要强上一筹不止。 后来谢长亭找到他,问双飞燕的解法,既然问的是解法,他如何不知谢长亭的心意,无奈之下,同落一处,形势所迫,那会如果藏拙,估计北宋一时半会也亡不了,反而是他江秋寒人头落地。 至于谢长亭在西夏的落子,他也是略知一二,不过不涉深,正端着酒,想着事情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江秋寒回过神来,望了眼在手上已经凉了大半的酒,想了想,还是没喝,往窗外一倒,接着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苏楚,只是他不知道夜知冬已经因为他潜进了皇城。 苏楚一般无事也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这里的姑娘先前也是觉得奇怪,跑到烟花地不为了喝花酒,不为了玩姑娘,大鼻子上脸装正经人呐,只不过后来瞧到了一笔不俗的银子,也就眉开眼笑不做声,开门揖客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银子,有人给钱还在乎他是不是来喝花酒的呢? 不过苏楚在这里呆了这么点时日,也就时不时喝点茶,天凉会饮上几杯暖胃的酒,不多不少刚刚好,毕竟隔壁那人如果出了闪失他也担待不起。 江秋寒一开门,发现是这位刀不离身的统领,微微一笑,一边侧过身子让开道路,一边打趣道:“苏统领今夜怎么有兴致来找江某了。” 苏楚若是以前的性子,指不定会插科打诨一下,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性子变得沉默很多,目不斜视说道:“先生,西蜀道来消息了。”不过并没有进门。 江秋寒面色不变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说道:“先进来。”说完之后,便回到原来的几案上,一边倒酒,一边看着夜色,等听到掩门的声响之后,这才开腔说道:“他们找到徐家余子了?” 苏楚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条,放在几案上,站在一旁握着刀,没有出声。 江秋寒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苏楚,平易近人说道:“坐,总不能让我抬着头同你说话。” 苏楚一怔,回头之后,也是坐在江秋寒对面,环抱着刀望着河面,沉默寡言。 江秋寒一字一句看完西蜀道传来的消息,波澜不惊,上面说着有人已经找到了徐家子,而且搭上了线,还说徐家子已经在前往卫城的路上,上面零零碎碎写了很多,就连徐江南之前斩蛇当道除郭年的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路数显然有些诡异了,可能是因为时间的问题,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江秋寒对此了然于心之后,并没有立即写回信,或者吩咐下去,而是给苏楚添了杯酒,笑着说道:“苏统领,住的可还习惯?” 苏楚将视线从船外收回,平静的看着江秋寒,点了点头,没有矫情的端起酒,金陵当初他同夜知冬来过,只不过那会显然没有如今的繁华,两人那会没有多少银子,就一人买了一坛酒,坐在护城河边,望着船上纸醉金迷的贵人和妖娆的身段摆着龙门阵,也算是小半场花酒,好歹是在金陵南城的护城河,地段是对的,气氛也是对的,不过都是那些公子哥的生活。 他还记得喝到最后,他瞧着倒影在河面上的自己,言词怔怔指着随着波纹上下起伏的自己,说自己以后有了钱就去买个官当当,光宗耀祖。他也还记得夜知冬当时说自己如果有钱了,就去开个小店,钱多呢就开个酒楼,钱少就开个茶馆,然后成家立业。 他也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取笑他的,说他没志气,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又何患无妻。现在一想啊,还是觉得夜知冬实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都他娘的是在扯犊子。 金陵还是那个金陵,他甚至能找到当时两个人喝酒的那个台阶,可惜了物是人非,夜知冬如今在哪他也不知道,可能已经在哪个地方开了家店,当上了掌柜,也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只是他的那半枚玉佩他到如今也没找到,可能在当初逃亡的时候掉在了戈壁上,如今只怕埋在哪抔黄土下面了,苏楚这么想着,微微闭眼,满是遗憾。 江湖里不就这么巧么,那么大,我都能遇见你,同在一座城,可能转角就能相见,偏偏就回头错手了。 江秋寒瞧着苏楚默不作声的样子,也没说话,自顾喝酒,对于窗外偶尔传来的春啼仙音,没有多大感触,无动于衷。 稍稍等了一小许,江秋寒突然问道:“苏大人,一剑能取个江湖五品道行人的首级,至少得什么修为。” 苏楚回过神,思虑一小会,说道:“一般情况,至少得六品以上。不过如果有些古怪的手段,那就不是很好说了。” 江秋寒点了点头,又是问道:“那苏大人如今几品?”江秋寒知道自己这一问有些唐突,只是关乎自己的性命,还是清楚些才好。 苏楚也很实诚,没有隐瞒,冷峻着脸说道:“八品。” “八品啊。”江秋寒似乎有些不满意,不过也难为他了,江秋寒也只是知道九品为上,并不知道天下九品的人寥寥可数,也就是微顿了一下,继而笑着问道:“大人去过西蜀道?” 苏楚点了点头,不知何意。 江秋寒给二人的酒杯添酒,然后端起自己的夜光杯,一饮而尽后闭目像是在回味酒香一般,声音袅袅说道:“明日江某便陪苏大人去故地重游一番。大人意下如何?” 苏楚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心下又是一叹。 故地重游?没有了故人的地方能叫故地么? 不过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持杯饮酒。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有刺客 也就在苏楚饮酒的时候,皇城里先是一声有刺客,接着这话就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骤起,皇城内瞬间轰动起来,兵马警戒,震耳欲聋,住在皇城外边的百姓,也是被这一阵声响给惊醒过来,只不过没敢开门,颤颤巍巍的穿上衣裳,将窗户开了少许,望着下面火把入云的景象,忙不迭又掩了起来。 夜知冬这会正在一统领的屋内,一手提剑指着一人的脖子问着关于苏楚的话,听到响彻云际戒备声,并没有慌张,估计是城墙上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心下也是有些遗憾,因为还是没有打听到苏楚的消息,不过他也是当机立断,一剑毫不留情的抹了这位统领的脖子,脱下原本侍卫的衣裳,事情暴露,这边的情况估计很快也掩藏不住,如果还穿着原本的侍卫装,说不定更容易暴露,索性黑衫,将门开了一小条缝见没人过来,立即遁匿于黑暗里。 左转又绕,好在身法灵活,即便皇城内如今已经严加戒备,总会有些空隙出来,夜知冬也就是等,等到那个空隙,身体一跃,翻墙过廊,眼见就要接近城门的时候,夜知冬突然觉得自己被一道气机锁定,紧接着,成百上千道火把在周围亮起,夜知冬收起原本腾挪的动作,在廊檐上站了起来,径直望着一个方向,也就那个地方,原本水泄不通的火把渐次往旁边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一人持枪过来,枪尖上反弹着火把的光辉,神色逸重看着一身黑衫的夜知冬,声如洪钟。“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皇城。还不束手就擒?” 夜知冬没有出声回应,却是用动作来表明了立场,双手渐渐抹上背上的双剑。双脚猛然起势,身体化为一道黑影往城墙上疾驰过去。 原本持枪的毅重将军,看到此幕,一声冷笑。“愚不可及。”说完枪尖由上及下,在地面划过一道火光,先是一跃,踩在夜知冬原本所在的位置上,继而腾空,枪身舞动带着寒栗秋风,朝着夜知冬奔烁过来。 夜知冬眼角一瞥,不问不顾一跃上城墙,先是长剑一挥,逼退城墙上的军马,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之中像个亡命之徒一样直跃出城,反而是反手短剑往背后一刺,剑光如月光。 身后紧追不舍的持枪将军微微一怔,好歹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人物,眼见夜知冬一剑掠过,先是身如千斤坠直往而下,躲过一剑之后,一枪轰然一声插在城墙上,身体围绕枪身旋转一圈又是拖抢而上,枪身出墙带起朔土石块哗啦啦坠了下去。 持枪将军也是借着这股力道踩在城墙上,单手拖着枪尾,枪尖指着夜知冬,纹丝不动。 口齿响亮清楚的喊道:“上。” 一声令下,原本城墙上站在这位将军背后的军伍大汉皆是大喊一声,如同潮水一般向夜知冬袭涌过来,就像操练一般,刀锋如芒,整齐劈下,这如果被砍中,还不得碎尸万段? 夜知冬身体一扭,脚尖一点,翩然后退数尺,起身躲过刀锋,这些士卒即便训练有素,伸手迅捷,比上普通老百姓有过人之处,但对比起夜知冬这些人士的手脚就稍逊起来,再加上人多势众,就算你身手再好,一个能杀多少个?气势上还占着上风。 夜知冬腾空而起,手上长剑横力身前,顶住刀锋,左手短剑从刀锋下方贴着横荡过去,随着一阵短剑入体的噗噗声,感受到长剑上力道减弱之后,手臂一震,挑飞大刀,长剑也是横闪,瞬间就割飞几道头颅,落地后还没呼出胸口的戾气。 原本持枪发号施令的男子也不顿挫,眼神一凝,一脚先是踢起被挑飞在空中的大刀,紧接着身形就如手掌长枪一般,径直冲袭过来。 夜知冬也正是收力之际,眼见大刀直往,避无可避,双手一旋,长剑在先,短剑接后,动作刚完成,刀尖抵住长剑剑身,剑身瞬间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夜知冬手臂用力,抵住大刀力道,眼瞅大刀力道渐弱,就要反弹出去的时候,持枪将军骤至,枪尖瞬到抵在刀柄上,一股大力瞬间袭上夜知冬的手臂。 只听这将军又是一声怒吼,单手突然用力,手臂鼓涨如槌,夜知冬抵挡不住,脚步不稳,赫然被推着倒退,眼见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夜知冬不敢放任继续下去,脚势如山岳踩在城墙上,继而一扭,止住后退的身形。 持枪的将军眼角一寒,往前一踏,踩出一个脚印,手臂前伸,也是这会,原本立在二人之间的大刀总算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寸裂起来,刀片四飞,持枪将军也是这会单手枪变双手枪,一声清喝,枪尖直射夜知冬的咽喉。 夜知冬深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先是长剑抵住长枪枪身,往后一拉,锁在枪尖与枪身的连接处,接着身形一转,顺着枪身贴身而进,短剑借势而刺。 持枪将军一时间收不了枪,看着夜知冬欺身之后,并不退,反而拳脚相向,先是松开一手抵在夜知冬短剑的手腕处,继而手掌一翻就像游鱼一般贴上夜知冬的手臂猛然用力,五指如钩。 也是这会,夜知冬真元护体,嘶啦一声,黑衣手袖被拉扯而下。看着持枪将军躲过短剑想要拉开距离。 夜知冬长剑贴着枪身挥劈下去,身披盔甲的将军见长剑袭身,瞬间收回长枪,回身一脚踩在城墙墙垛上,脚尖刚离墙垛,长剑瞬间劈入墙垛三分,短剑又是横斩,剑招一长一短,井然有序,连绵精湛。 夜知冬挥劈之后眼见陆续上城墙的兵马越来越多,心下一定,不再恋战,可惜一时半会又找不到脱身的手段,眼神一转,看到在夜风中飘扬的西夏龙旗,这才有了点想法。 而原本腾空躲了短剑挥劈的将军,蓦然之间在空中瞧见,这刺客也不乘胜追击,反而一剑砍在龙旗上,继而一脚踹在旗顶上,龙旗瞬间猎猎作响,朝着他激射过来。 他并不觉得这夜闯皇城的刺客能跑掉,就算从城墙上跃下去也是十面埋伏,敢来皇城就要有下黄泉的准备不是,所以他也不激进,落地之后,一脚踹回龙旗,速度更快,更急。 夜知冬眼见得逞之后,眼角舒缓,闷着声音说道:“多谢将军送在下一程。” 持枪将军听言瞬间寒下面色,也是知道他的想法,手掌立即高高扬起,继而沉重落下,声音气忿说道:“放箭。”声音之大,响彻在皇城周边。 也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夜知冬微微一笑,转身一脚蹬在墙垛上,一副要往城墙下头一跃而下趋势,西夏龙旗转瞬即至,夜知冬微微一跳,就像御剑一般踩在龙旗上,径直往护城河对岸掠去。 身后箭如雨至,可惜了,用处并无太大,泄愤而已,八品将军一脚的力道,就算是十石大弓也是拍马难及。 眼见夜知冬借着龙旗飞过护城河,又借着夜色和住所掩藏起来,这在持枪将军的眼里,就是他的耻辱,咬牙一声令下:“给我搜,手上有伤的都给我抓起来,就算把金陵掘地三尺,翻个底朝天,也要给老子把他搜出来挫骨扬灰,我倒要看看,如今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皇城撒泼!” “是!”无论是墙上还是墙下,听到这这位将军似乎要吃人的话语,心下一寒,不敢忤逆,异口同声回应道,在金陵城的上空悠扬传荡。 等到一群人提着火把逐渐下了城墙之后,他端着枪,向前走了几步,捡起掉落在城墙上的黑布,握着黑布的拳头猛然用力,噼里啪啦的骨裂声响起。 又是一声重哼,拿着从夜知冬手臂上拉扯下来的黑布往皇城内走去。 夜知冬借着龙旗从各种数丈数十丈高的船舫头上飞跃过去,临近河岸的时候,微微一跃,将龙旗踩入护城河,自己则腾空上岸,瞬间就隐匿进街道,头也不回的往来之前想好的退路急跑过去。出了城,往北跑了数里地,一个悠扬长哨,林子里瞬间一声长嘶回应,继而马蹄翻滚,从漆黑如墨的林子跑出,夜知冬扯下蒙面的黑巾,随手一扔,一次长跃,稳稳的坐在马背上,长剑挥下,剑身侧面拍在马臀上。“驾!” 朝着北地疾驰过去。 这边闹得满城风雨,那边则是坦然自若的喝酒。 苏楚一杯接一杯,既然知道明天出城以后,也不再克制自己,江秋寒也是,眼见苏楚豪迈饮酒,自己也不停杯,只是两个人并没有推杯换盏,都是孤饮,有些可笑。 苏楚的事不能说,江秋寒的心事不愿意说。 孤饮了一阵,岸上渐次人马喧嚣起来,江秋寒推开窗户,望着火把如云的岸边,有些惊疑,这么大的阵仗,金陵难不成出了什么事端?也是这会,船舫的老妈妈先是敲了数下门,毕竟这会,只要是个正常点的男子,这会怀里都躺着个一个到两个的温软如玉,这可都是些金主,哪里敢得罪,还没等着开门,就直接说道:“公子,今日不知道哪个没长眼的小贼跑进了皇城,现如今那些个官老爷说要搜查船舫,说看有没有私藏贼人。奴家也没办法,银子都不好使,铁了心说让靠岸。还请各位老爷海涵,多多得罪,多多得罪。”说完之后,也不等江秋寒或者苏楚的回应,径直又去敲隔壁的门户。 第一百三十三章 殿前都点检谢祈 金陵城一夜轰动,各门各户的搜查鸡飞狗跳,原本笙歌燕舞的北淮河就不用说了,也不知道一夜亏了多少银子黄金,哀嚎遍野,只是那份子不情愿就算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六部大员也不敢说出来,夜袭皇城,这得多大的胆子,任凭有点不情愿的,下半辈子就等着吃牢饭。 不过好在来北淮河喝花酒的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他们眼里的这些个兵大头也就是捞起他们的袖子看看,无伤无痕的基本无事,那些玩得疯的,兴致上头被姑娘家在上手抓了几道印记也不管你什么身份,一律扣下,闹了这么一大波动静之后,这些个凶悍的兵伍总算是归了队,带着好些个细皮嫩肉还说着叫嚣话语的公子回去。 等这些个兵卒离开之后,一切又渐次平缓,可惜人的兴致也都没了,眼见天也将亮,一干觉得晦气的各色公子书生,也是摇摇头,下了船,老妈妈面色凄苦,本来赚多赚少都是看这些个金主财神爷的手笔,伺候舒服了自然就多,眼下就不用说了,虽然与她们无关,但这些个老爷公子的气还得她们来捋顺不是,一边埋怨着这些个兵大头,不知道这一时半会就少了多少银子的进账不说,还得腆着脸低三下四跟这些个金主赔礼道歉。 江秋寒和苏楚也是这会下了船,江秋寒可能是在船上呆的久了,也没白费了这副文弱书生相,名副其实,踏上河岸的一瞬,脚下一软,立即扶着旁边苏楚的身子,听到船舫上那些个大胆的女子捂嘴娇笑,继而又是回头朝着船舫上一副戚戚表情的女子微微瞪眼,这些时日之下,江秋寒早就同这些个娇媚女子打成一片,本来就是个伶人出生,能在皇庭里,长相自然也不差,说话也是极具风雅情趣,一言半语就能抓到这些个女子的瘙痒处,更加不用说事后的手笔,就没有弱了的。 如今一走,那些个倌人心疼也不是假的,只是不知道是心疼银子,还是心疼这个可人儿。 江秋寒站稳之后,拍了拍袍子上并没有的灰尘,看了眼已经渐亮的晨色,率先往车马行走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是?即便今天要走,该备好的东西要备好,再者说这么远的路,十天八天的也到不了,车马颠簸扛倒是扛的下,只是这种苦,江秋寒也不愿意去受,他也不缺这点银子,就不说其他了,当初去北宋倒是受过这种苦,可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啊,不说后来在北齐收的银子,光说烧了北宋皇城,一车银子一个妃子不都是进了自己宅院,一国就算再贫苦,也是一国的财富,零星半点就够一个人活上几辈子了,江秋寒可是拖了一车。 找了家最大的车马行,直接用银子砸花了掌柜的眼,要了驾平素都是侯爷大员这类府邸租赁的马车,等做完这些,天已经大亮,苏楚做了临时的车夫,驾着车轱辘轱辘往城外走去。 出城时分比上往日不知道要严查了多少,官兵都是拿着一幅图案同人对比,说起来西夏金陵手脚也快,半夜的皇城逃犯,这会便已经落实相貌了。 前面还有些个赶时间出城的,还想花点银子过了,没想到银子收了,车也给扣下了。到了苏楚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章程,先是让人下来,接着拿起官府下发的榜图对比,眼见不像,又拢起袖子没见到伤痕,便准备拉开栅栏放人的时候。 苏楚眼角一瞥,顿时就怔住了,那人虽然蒙面,脸上容貌看不清楚,但是那两柄剑他认识啊,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心脏一瞬间就像被巨石砸中一般,猛然停止了下来,直到江秋寒打着哈欠推搡了一下,又朝已经面色不善的官兵拜了拜,说了几句我家车夫脑子不好使。 苏楚这才回过神来,驾轻就熟的挥鞭出城。 出了城门没几步,江秋寒在车内就随口问道:“苏统领认识那人?要不给检举出来,指不定能捞上几笔银子。” 苏楚即便是再奇怪那人是不是夜知冬,也奇怪如果是夜知冬为什么会到金陵来,而且潜入皇城,重操旧业?还是另有所图?按道理他应该早就当起了他的掌柜,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的前尘私事,所以也就自若说道:“不认识,那两柄剑以前见过。” 江秋寒也没有出声,躺在精致皮毛上,很是享受的伸了个懒腰,又睡了过去。 …… 皇城内,早朝之后,一人重甲单膝跪拜在御书房内,陈铮一身龙袍,威严自若的坐在中央翻阅奏折皇章,声音平淡问道:“谢爱卿先起来说话。” 昨夜小战一场的持枪将军闻言先一句谢皇上,也是站起身子,抬着头,面色毅重。 陈铮合上手上奏折,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事而勃然大怒,反而抬眼微微一笑,疑惑问道:“那名刺客能从爱卿手下脱逃,怕也是有些斤两。” 本名谢祈的持枪将军也没说下次就要让他好看的场面话,跑了就跑了,他本来就是西夏凉州那边带过来的将军,十多年前就跟着陈铮从凉州入西夏,从原本亲兵一步一步做到如今殿前都点检,掌管殿前禁军,这种位置不是心腹能安心坐稳的?哪朝哪代不是个皇亲国戚的位置?不过说来也是可笑,西夏皇家这一辈,能同皇家挂钩的掰着指头也没几个活人,平王远在西蜀道,景王一脉十多年前一次出行意外满门身死,而原本父辈那些就不用说了,皆是在徐暄所在的时候急流勇退,悠闲当个富家翁保全性命,毕竟这对不按道理出牌的君臣他们也不敢惹。 再就是陈铮的皇后,原本是西楚的凤仪天下,那些个老头子虽然职位上没给变化,偶尔还封官加爵,不过一女从一国皇后做到另外一国,这是美事还是丑事真不好说。只是那些个老头子拿的该拿,脸色上也没好看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就剩下一个还未出嫁的公主,这么一看,哪里有几个能用的皇亲国戚?最后这份美差也就落在了谢祈身上,原本陈铮还只是个太子的时候,他便就是贴身侍卫,讨好的漂亮事没做过,但是兢兢业业也没失职过,一路跟到如今入金陵,功劳少,苦劳居多。 做了这个殿前都点检的红差,职位不高,不如六部,但是直接听命陈铮,就算兵部尚书过来,也是指使不动这位二品的禁军统领,谢祈听到陈铮问话,点点头,务实说道:“嗯,手段不拘小节,不像是行伍人出生,可能是某个江湖人士,内力还行,七品往上。臣拿贼不利,还请圣上责罚。”可能是跟陈铮相处的日子过多,也可能是本身的原因,谢祈说话直来直往,并没有那些官场圆滑的世故味道。 陈铮站起身子,摆了摆手笑道:“哪有什么利不利的,手脚长在别人身上,你管不着是应该的,再者说,你让朕怎么罚你,几十鞭子下去,那人还查不查了?罚你银子,你自己也心疼,那点俸禄喝酒都不够。”陈铮转而玄机一笑问道:“听说你家的小子也快娶亲了?” 谢祈没想到陈铮一转眼从国事问到了家事,原本毅重的面容顿时有些羞赧,不过想到自家那个一天到晚抱着书念叨着之乎者也的儿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一般说道:“可惜犬子死活不习武,不能替圣上鞍前马后了。” 陈铮摇摇头,意味深长打断说道:“不习武怎么了?读圣人书也不差,治国经纬,机政军略可都是读书人的活,而且朕这个西夏的江山可都指望着这群读书人给撑着,光凭咱们这些杀人掌兵的莽夫,可治不了国,你呀你,以后这话可别乱提了,不然那群夫子提着书来找你,朕可不会替你说话。” “臣也就在圣上面前发发牢骚,外面管得住嘴,知道分寸,不敢给圣上添麻烦。”谢祈直言之后也是一笑,君臣融洽。 陈铮对之也是无可奈何的一笑,似乎就像夜知冬的风波已经过了一般,陈铮调侃说道:“朕可是听说你前些日还给刘芩摆了道脸色,请你吃酒都不去?” 谢祈先是一怔,继而也不当一回事的说道:“圣上也知道,有不要钱的酒喝,老谢哪里会不去?只是真的跟那些个白胡子老匹夫喝不到一起,尿不到一个壶,其实跟那些文绉绉的人凑到一块喝酒就罢了,也不知道谁定下的规矩,喝酒之前得说上一句诗,圣上你说这不是折磨人嘛,让老谢去杀人,眼睛不眨一下,头就给你端回来,吟诗作对哪是我能办到的事,光看不能喝,心里也痒痒,这不是糟践酒啊。还是当初跟圣上在凉州的时候痛快。 刘芩这老匹夫,这等腌臜事也要跟圣上说。” 陈铮听言之后哈哈大笑,一点都没有君王城府深似海的样子。 也是这时,门外有人尖着嗓子喊道:“圣上,纳兰学士求见。” “让他进来。”陈铮说完之后,先是拍了拍谢祈的肩膀,似乎有些不舍得这番气氛说道:“朕还听说文定之日,你就提了几坛女儿红过去,怎么说刘芩也是个御史官,你也太不当回事了,可同你这个殿前都点检的身份不合啊!” 陈铮不说还好,说了之后,谢祈一脸怒气说道:“这个亲家,什么碎皮子事都来说,要不是瞧着他家那闺女长得端正,那几坛上好的女儿红也不给他。” 陈铮听到这番牢骚话也是摇头,不过估算着纳兰要来了,也不再调解,径直说道:“罢了,等会朕叫老刘给你送点银子过去,就当做喜礼了,不然你这个御前都点检也太寒碜了点,朕脸上也没光彩。” 谢祈武夫归武夫,但是也是听出如今眼下该做的事,又想着跪拜下去,被陈铮摆手打断之后也是收敛神色,郑重说道:“谢圣上,臣告退。” “慢着,朕听说昨夜爱卿将金陵给搜了个遍?”陈铮顿首一会说道:“让他们都消停点,点到即止张个榜就行了,至于那人的身份和目的,暗地里查就好了,不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也不像个话,到头来那些人还得聒噪说你办事不利。” “臣知道了。”谢祈颔首说道。 “嗯,下去。”陈铮转身回到书桌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 活下去 谢祈才下去不久,陈铮也没翻几章折子,一身草履的纳兰天下走进书房,朗声说道:“参加圣上。” “免了免了。”陈铮搁下手上活,没有抬头,朝着手哈了口气,搓了搓手,笑着说道:“说,什么事。” 纳兰天下躬身说道:“圣上,西蜀道今日传来消息,说前些时日方家公子方云已经同徐家子交过手,而今这事在西蜀道已经传的风风雨雨,众人皆晓了。” 陈铮哦了一声,不动声色问道:“不是相传方家公子如今已经六品了么?怎么,没打过?”陈铮其实从纳兰天下的话语之中已经抓到了关乎结果的蛛丝马迹,只不过似乎想要确认下来,这才有此一问。 纳兰天下嗯了一声,依旧风淡云轻回应说道:“回圣上,据传回来的消息,方家公子是七品,不过似乎是技差一筹。”依旧简单,这才是纳兰天下,陈铮不问的他不说,也不会越过雷池半步,但是该办的事从来不会落下,这也是陈铮信他的原因。 陈铮闻言之后自言自语说道:“方家这是在藏拙啊,没想到徐暄的小子藏得也深啊。”继而也是乐呵一笑,并没太过在意,他相信即便再是藏拙,在青城山那些个道士的数甲子功力面前也是不值一提,而是意有所指的盯着纳兰天下说道:“他的身份也让人给戳破了?” 纳兰天下眼神清明回应过去,知道陈铮问的什么,摇摇头说道:“没有,西蜀道津津乐道的都是那天战况,说是两位少年俊才,并没有听说是徐家子,想必他的真是身份没有戳破,背后也没朝堂的人替他开路。” 陈铮将眼神从纳兰身上移开,脸上表情平常,帝王心思彰显无疑,真说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对徐家子是何态度才好,更不要说揣测,不过陈铮是知道,只要对西夏江山有上半点阻碍的,都得死,而他这些年也是这么做的,当年徐暄不照样一道圣旨归天,顺口说道:“青城山呢?这徐家小子能借机整出这么大动静,朕倒是小觑他了,呵呵,倒有点徐暄的风采。” 纳兰天下之前的功课显然做的极好,双手合袖,对答如流径直回应,“赵副掌教如今已经过去了。” “消息出落在何处?”陈铮声音平淡,吹了吹几案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轻问道。 纳兰天下少有的停顿下来,那里几乎是他记忆的全部,他也是在那里被自家娘亲赶出柴门,他其实很想回去看一眼,但是知道自己并不能回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纳兰天下每天都很忙碌,也是借着忙碌想将那个其实很卑微的想法抛却掉,也想早点做完这一切,早点回去看看那个老娘亲如今是什么模样。 等到陈铮再一次抬头的时候,纳兰天下微微闭目,声音清澈说道:“弘碧城。” 陈铮觉得有些熟悉这个地方,直到看到纳兰天下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这位文华殿大学士不就是那里的人么,一脸通情达理的笑容问道:“朕的大学士,不回去看看?真可以特旨给你放上三旬的假期,一月之内有朕在这个朝廷之上那些人也乱不了。”继而又是苦笑说道:“再长可就不行了,这个时候,朕还得盯着北齐和辽金,力不从心。” 纳兰天下睁开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谢圣上好意了,不过不用了,国事为重。” 陈铮没有拒绝,虽然说朝堂上眼看都是他的臣子,只不过当头那几位舞文弄墨还成,真要说治理的才能,别说一州一郡,给个芝麻大的县令,估摸着都玄乎,但是私下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的勾当没少有过,就像个市井人物一样,奈何原本入金陵本来就是铁血手腕,西夏文人本来就少,武官当政不太现实,也不好大肆罢免弄得人心惶惶,只能由着这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毕竟他需要这些人的名望来彰显自己的仁德,让更多的有才人士觉得他是个明君,老实巴交当他的臣民,索性还好就是有眼前这个人在,或多或少的能让他轻松很多。 徐暄替他打天下,纳兰替他治天下,看似很完美的事,如今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可能成为泡影,也是可笑,徐暄在军中的名望不多说,前无古人是肯定的,就连他这个君主都不如,当年他还记得他去军营探看,被几个大头兵用刀架在脖子上,直到徐暄出现,这才能入军营,那可是他从西夏带出来的子弟兵啊,后来也就有过一个流言,军中只认徐将军,不识西夏王。 如果徐江南身份曝光,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人信,西夏积蓄了十数年的声望就得一落千丈,北齐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大肆传扬之下,西夏就真的内忧外患了,什么都有可能成为镜花水月。 不过这个情景的发生有一个避免不了的前提,就是徐江南能活下去,而陈铮也能想到此处,所以并没有太多的气急败坏。 陈铮兀自摇了摇头,又是问道:“依你所见,徐家子会在哪落脚?” 纳兰天下道:“卫城。” 陈铮微微皱眉,“卫城,不去景州?” 纳兰天下回应说道:“虽然眼下去景州找唐家人正名能保全性命,不过十多年前唐府同徐喧就势同水火,而且这十多年来,唐府的名望每况日下,呼风可能还成,唤雨就力有不逮了,再者他如果有此想法,应该早就到了景州,而不是在叙州地界,更不会去平王府。 此子在叙州逗留,想必也知道,就算唐府愿意为他张榜发声,作用并不大,这充其量是拉大声势的锦上添花,并不是雪中送炭,过不了青城山,方家那关,他还是活不下去,反而会连累两位老人,只有去卫城,才有一线生机,真正的一线生机。” 说完这番直言不讳的话语之后,纳兰天下抬起头,望着思索的陈铮说道:“他不傻,相反很聪明,身份暴露出去能活一时,同样麻烦也会不断,他知道自己只有活下去,才会让西夏忌惮,才有资本同圣上谈判。” 陈铮沉吟之后,也是理解到了纳兰的意思,抬起头,倒有些赞誉的意思说道:“有点心机。”不过继而脸色微沉,话锋一变覆手说道:“假若朕不想让他活下去呢?” 纳兰天下早有预料,声音不带丝毫感情,“卫城卫家。” 陈铮微微蹙眉,方家失手原因几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然有人会去追究,不过青城山的掌教能失手?他着实有些想不通,一个弱冠的人,就因为是徐暄的儿子?如果说是青城山故意留情,这也太过荒诞,当年徐暄在青城山大放厥词的时候,这个梁子怕已经是结下了,两人之间怎么看都有怨无恩,突然之间陈铮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世道,也看不懂人心,只是好在有纳兰,径直问道:“青城山拿不下他?” 纳兰天下眉目清朗的点点头,“在其他的地方,拿的下,在卫城,拿不下。” 陈铮刨根问底疑惑说道:“这是何为?难不成青城山还会放过徐家子?” 纳兰天下身形不动,就像一桩木头一般,陈铮问什么,他答什么。“因为卫城是卫家的地盘,就算赵掌教能拿下徐家子,也压不过卫家这个地头蛇。”不过纳兰似乎为了让陈铮更加明白,又是解释说道:“当年徐将军灭西楚,卫家看似弃暗投明,从朝廷捞了好处,但弊端也有,就是在江湖上的声望一落千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反而弊大过利。 这些年在圣上治理之下,卫家并没有出一个令江湖人心悦诚服的大人物,倒有点日落西山吃老本的光景,赵掌教如果在卫城拿人,即便是圣上要的,卫家也不会答应,毕竟赵掌教的立场是青城山,本就日落西山一般的名声,再让青城山踩上一脚,雪上加霜就真的成了苟延残喘了。” 这才是算人心啊,滴水不漏,一言一语就像是拍案定论一般,莫大的自信。 陈铮冷笑一声,负手从几案上站起,他有些不信徐江南光凭自己能算计到这些。 不过说实在的,纳兰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其实徐江南真的没想到过这些,毕竟徐江南认识卫澈这是他不知道的,而徐江南在凉州遇见卫澈,在卫澈的点明下,知道卫家的剑阁,只能算作是阴差阳错,不过对于唐家,倒是被纳兰说中了,心有芥蒂。 陈铮走到纳兰天下的身边,镇声询问道:“他想活,倘若朕不让他活呢?” 纳兰微微侧身恭敬说道:“让卫家人来做这件事。” 陈铮点了点头,知道了纳兰天下的意思,将头凑到纳兰天下耳边轻巧说道:“这事你去办,还是那句老话,兵马不能动。徐家子,必须死。” 纳兰天下闭目应声说道:“纳兰明白。”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性凉薄的真小人 徐江南第二日同魏阳告别之后,一南一北的分道扬镳,徐江南没有了代步的马,走的慢,而方云同吴青则以为他定然会亡命狂奔,休息一阵之后,反而行在了徐江南的前面。 真说起来徐江南也没想到自己的事迹传扬得那么快,以至于自己负着伤,风尘仆仆赶了几天路,刚到青云城找了家客栈歇脚,换去了身上原本属于魏阳的衣衫,才出房门,靠在二楼栏杆上朝着底下小二要了壶酒,要了点茶点,就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名声,也听到了当时那场在众人眼里的大战,在楼下被人夸大其词的津津乐道。 “哎,你们是没见着啊,那个名方云的公子最后唰唰唰使出的那一招,可是天昏地暗,砂石漫天,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我还被吹翻了好几个跟头,爬起来就看着好几条黄龙向着那个姓徐,叫什么徐。”底下那个带着普通灰色小帽,穿着也是普通,唾沫四飞下一时间被名字给难住了,怔在一处,周边围绕一堆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的各路人士,正在兴起处,眼见这人怔住之后,先是等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之后,有人先打量了他一眼然后笑着说道:“快说啊,快说,不会只是你道听旁说来的,要不是就是你小子杜撰出来的。爷爷还想着有机会碰见这位徐少侠,得好好切磋一番,让他见识见识我金枪不倒的厉害。” 话音才落,顿时哄堂大笑,也是跟着起哄起来。 也是这会,客栈小二小心翼翼从大笑的众人之间穿插而过,提着茶盘和酒壶上来,徐江南接过茶点和酒壶,又是吩咐小二替他抓上几味疗伤的药材,小二原本还是有些恋恋不舍的神色,见到这位客官手上的碎银子之后,这才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应承下去。 小二竖着耳朵一步三回头的走,本想着能不能听到最后的结果,可惜走到门口都没见那人说出来,这才回味无穷的跑出了门。 而见到小二跑出客栈之后,徐江南继续看着楼下,只见那人脖子红粗了,估计是因为先前一番打趣的话让他丢了面子,不过好在皮肤黝黑,不明显,只得梗着脖子嘴硬说道:“别打扰老子想东西,那人叫……叫啥来着。” 徐江南在二楼听得哑然失笑,侧着身子端着茶点,咬了一口,不轻不重囫囵着声音解围说道:“徐江南。” “对,就是徐江南。”原本被一个名字难倒的黑脸人士也不管对不对,立马就拍案接上去,紧接着才循着声音,看到了二楼侧身依着栏杆的正主,抱拳一笑,感激神色溢于言表,继而又低下头,继续说了下去。“只见那几条黄龙都有十数丈之高,就朝那个名徐江南的剑客张牙舞爪的杀了过去。”说到这里,他意犹未尽的胆战心惊,就像当时接招的是他一般,拿捏掐断的尺度刚刚好,眼看成了客栈里万人瞩目的角儿之后,洋洋得意,也不再吊他们的性子说道:“你们猜这么着?那个徐江南啊,真是个人物,就那么平常一剑,红光万丈啊,数条十多丈高的黄龙,一剑就没了,自己还毫发无损,接着又是一脚,将那个不自量力的方云给踹到天上去了,忒生猛了啊!不过可惜了,当时听他说,好像是凉州的,不是咱们西蜀道的少侠。”黑脸人还认真做了个普通的挥剑动作。 黑脸人说完之后倒了杯茶水解渴,正想着再看一眼原本替他解围的正主,一抬头,之前那个做着无良动作的公子哥已经不见了踪影。 徐江南归了房,没想到在口口相传之下自己已经生猛成这般样子,这是他之前忽略的效果,他原本是想着争一口气,让那群还在暗地的人投鼠忌器而已,不过朝着这个趋势下去,指不定传到卫城,自己已经可以上天入地了,只是如此一来,在那些知情人的眼里,反倒是弄巧成拙成了心虚的表现。 徐江南也不在乎,在徐暄的事情上想通之后,心境上也更上一层楼,不然他也不会同方云在官道众目睽睽之下干上那么一场,在那之前他不知道方云和吴青是怎么追上来的,毕竟去卫城的路那么多,偏偏就撞上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能解释的一个就是自己被人跟踪,再一个就是被人说了出去。 第一个到了现在显然已经不成立,因为如果被人跟踪,这会自己就不是呆在屋子里,而是背着剑匣跑路了,方云总不能只让人跟上那么一程,再者说上次交手之后,他也是知道方云这人看似温和,其实骨子里极为傲气,他自己不也正是凭借着方云的骄傲,才能活着逃离,如果他真有手段知道自己的落址,怕是早就急不可耐的上门滋事了。 第二个就简单多了,那个书院的谢夫子,徐江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般做,因为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也很感激这个老夫子,徐江南跟很多人一样,记不太住锦上添花的人,但是雪中送炭的永远忘不掉,谢夫子对他来说就是这般的存在,还有那个不饮酒不准上船的文士,说到底徐江南只是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年轻人,即便心性在跟着李闲秋先是打磨了一番,那也只是冷眼旁观,如今真的到了自己身上,纸上谈兵谁不会呐?最梦依是局中人呀,落了局之后,徐江南也会彷徨,尤其是弘道大师先入为主给他下了一番定义,似乎要给徐暄正名,西夏的子民就得尽死一般,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徐江南扛得起,背得住? 客观上说,任凭一个同龄人设身处之,只怕已经两股颤颤,徐江南能例外?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早些年见过一些大风大浪,什么事也都大致多少经历过,心态上自然就比起常人稍胜一筹,可即便是这样,这个大帽子依旧扣的他喘不过气,步伐犹为艰辛。 更加不用说徐江南早些年头,眼见民生疾苦还做过点嫉恶如仇的事,虽然有些不自量力,最后是李先生给他擦的屁股,还有就是魏青山说的,多救几个好人,如果真的被弘道大师一言成谶,那得死多少好人?他到时候还有脸去见魏老侠客?徐江南哪里知道他口里的魏青山如今已经快到西蜀道,准备给他撑腰作威作福来了。 徐江南觉得自己是对的,徐暄清白不清白先不说,作为儿子看到爹在边关跪着,无论是谁怕也做不到冷眼旁观,无动于衷,至少徐江南自己做不到,虽然老许说他是对的,但是老许是个什么人?大字不是一箩筐的兵大头,他相信老许,但是他不确认老许说的就是道理,而徐江南来西蜀道要的就是这个“理”字,要的就是名正言顺的“理”字。 就跟方云一样,在方云眼里,徐江南真元一身邪气,就是邪,所以他的一剑格外没有顾忌,不仅仅是因为徐江南他爹当初马踏方家中门,徐江南要的就是这个,他想像方云一般让自己那一剑变得天经地义起来,而不单是他一个人觉得能砍下去就好。 只要徐江南认识的,他都不确认是因为两个人原本情分所致还是真的赞成他,李闲秋也知道,所以李闲秋从来就没有跟他说过,这也是李闲秋让他再来一趟江湖的原因,这个所谓的“道理”得他自己找到,无论在哪,都比从李闲秋哪里得到的要坚决,李闲秋自己也是这般,当初越国那一袭白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李闲秋也才真正的意识到自己口口声声所在乎的黎民比起她来不值一提,也正是如此,一朝之日跃过九品,将当初写的那份治国良策毁于一旦,一剑果决掀翻了青城山,水漫金陵威胁着数十万百姓。 修道修道,到最后不就是修一个心字,徐江南要的不多,谢夫子给的也不多,关键是给到位了,就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在道路上已经奄奄一息走不动路了,有好心人看见,大发善心,觉得他这样太冷了,给了件华丽的衣裳,这于事无补。谢夫子巧而不巧的给了碗米饭,而且谢夫子是什么人?跟唐家有些个香火情的基本也都看不惯徐暄,他能赞成,认为徐江南没做错,徐江南怎么不心生感激? 徐江南将吃完茶点后的盘碟放在桌子上,望着残渣怔怔出神,一直呆坐到日落时分,客栈下面又是吵闹起来,不过这次的主题不是他,而是近日卫城发生的血案,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什么大人物,也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朝廷,不过后来又有人说是韩家招惹到了卫家,还说是卫家公子游学回来之际,被韩家人刺杀,这才有次报复,总之五花八门,百无禁忌。 只不过徐江南听到卫家公子的时候,又是想到卫澈身上去了,但想到他还欠自己两顿花酒的时候,一阵失笑。 回过神来的徐江南正想着出门看看,刚站起身子,又微怔起来,随后展颜一笑,他与卫澈不也是这般,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分明交好,该出卖的时候不也是眼也不眨的径直卖了,就连自己都同他说过一句各凭本事。 谢夫子所作跟他自己当初在金陵所为又有什么区别呢?徐江南洒然一笑,摆了摆头。 都是凉薄的真小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青云城说书人(一)第二更 想通之后的徐江南心情很不错,没有背剑出了门,也是看开很多,摒弃了太多的谨小慎微,回到最初平静从容,认为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不掉,不来便等着他来,这是一个坎,只是看什么时候跨过去而已,唯一区别就是不能绕道,而今于他来说也不想绕道,恰一看倒有点佛门命理的意思,等着月移花影到窗前,不同的就是徐江南他大煞风景不认命。 提酒出门恰黄昏,可惜徐江南脸色病白,不应时也不应景,只是兴致而已,一路走马观花,听着各色人士的吆喝唤客,倒也悠闲,很多事随着心性的变化和沉稳,也是渐次变得不急不缓下来,背后的影子逐渐被拉长,再拉长,原本的吆喝声也是从一种变为另外一种,之前是男子阳气十足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要么就是“路过此地,还请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之后就是各色娇俏女子阴魅腔调“大爷,公子里面请。”换汤不换药。 徐江南路过的时候手心握拳轻轻咳嗽了数声,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那天伤后的体弱,接着又一脸恬淡笑容的往前走去。很奇怪,声音本来很轻微,按道理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原本搔首弄姿的老妈妈却停了下来,看着这位就像是久病缠身的书生,若是往常,定会不放过的使个眼色,找个清秀的女儿上去,读书人不就喜好这个调调吗?而现在她却没有,怔怔的看着徐江南,看着他脸上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散发出来的笑容,心情反而跟着平和下来。 直到徐江南过了个转角,那位老妈妈才像从魔怔里出来一般,浑身抖擞一下,顿了一会回想了下,又是体态妖娆杨柳面的呼喊起来。 徐江南提酒过转角之后,原本倾斜的影子到了正前方,徐江南他旁若无人的出了城,青云城旁边并没有什么有趣雅致,能说道的也就一条平缓河流,名青云,跟城同名,算是一道独特景色,说来也是奇怪,青云河上流一路湍急过山,蜿蜒九曲,下流也是奔涌万分,径直汇入夏陵江,唯独在青云城的时候,平缓下来,夕阳未落,新月以升,河面唯有金光闪闪再彰显这条河其实是流淌的。 徐江南到了这里之后停了下来,坐在河边的一棵树下,夕阳将碎金撒在他的身上,徐江南浑然不觉,他很喜欢这种变化,一切都那么的有层次,按部就班,不紊乱,都是那么有序。 徐江南其实就像是怔神了一般,不过很多人一怔神,就是发愣不动,而徐江南似乎从出门的那一刻就入神,一直到现在,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身处世外一般,其余一切的一切,就像在另外一个地方按照自己既定的轨迹运行,他知道他们在真真实实的发生,只是就像是隔岸观火一样与他无关。 两耳不闻人间事,徐江南的心里莫名跳出这么一句话,让他原本很是惬意的心里微微一荡,他强忍下喉咙处的痒意,不想打扰这份很难得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如今像个局外人,这片迷人景色之中的局外人。 景色其实很简单,一个被漆黑山头遮掩住了一半的夕阳,一个圆月当空不显眼的新月,天上还有越飞越低的雁群,时不时清鸣一声,空旷而悠远,身旁一棵因为深秋而落叶的老树,身旁不知道藏匿何处的秋虫悲鸣声,面前则是金光不若之前闪烁的青云河。 徐江南枯坐在树下,蓦然间想将自己融入进去,这种感觉很玄妙,就相当于他原本是看山是山的观景人,不想心有旁骛,任由山水自现,徐江南忽然想起他初上桃花观,牛鼻子老道士在他面前耍的那道神通,徐江南学着他的动作伸出手,运作起身上并不多的真元,他有一种感觉,就像在面前看到了那柄桃花剑的轮廓,他第一次尝试将真元充盈进去,可惜不得其门而入,紧接着又皱起眉头尝试数次,几刻钟之后,徐江南心情突然有些急促起来,也就是这么一会,原本眼前桃花剑的轮廓就像砂石一般,瞬间土崩瓦解。 徐江南猛然回神,用手徒劳的往前抹去,可惜镜花水月一般。 也是这时,徐江南抬头看了眼四周,发现已经入夜,天上星辰遍布,他有些怅然若失的躺了下去,知道自己在一念之间似乎错过了某样东西,但是这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总之很飘渺也很虚幻。 怔神看了一阵星海,也没见到那名记忆犹新的绿裙老板娘,抱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想法豁然起身站了起来,头也不顾的一边饮酒,一边归城。 在接下来的好些时日里,徐江南也没等到那些个来找他的人,每日清晨,客栈小二哥都会亲自端着熬好的汤药殷勤敲门,可惜徐江南也没再给过他点碎银子,掌柜大清早噼里啪啦敲着算盘,听到楼上吱呀的开门声,这才抬头,也不管见到人没见到人,扬起习惯性的笑容习惯性的喊上一句,客官早啊! 这些天白日徐江南便坐在客栈下面,随意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听着这群江湖人说江湖事,偶尔也有重复说到自己,但似乎没人在乎是不是曾经听到过,依旧入神,依旧惊心动魄。 徐江南吃着糕点冷眼旁观着形形色色的表情,突然之间像是有些明悟,可惜依旧想空中楼阁一样抓不到,再后来便亲自上阵,他跟着李先生本来就走过大江南北,也见李先生是如何滔滔不绝地说着书,所以这种情况下也不情急,说到大侠便用桃木剑唰唰几道清目剑花,说到酒客,兴致处更是直接让掌柜的上酒,杯碟不离手,仰头豪饮,说着疆场,声音就如同手指在枯槁的木头上抓过一般,沙哑入耳。 这些个流浪的江湖人起先瞧着徐江南的装扮,便嗤之以鼻,整洁衣衫同他们格格不入不说,年纪这么小,能走了几个地方?知道什么是大侠么? 而徐江南对此也是不问不顾,只要有人听,他就说,没人听,他就说到有人听为止,其实很快,也用不到多久,原本背着身子自顾喝酒聊天的江湖人都停下话语,只不过碍着面子竖起耳朵,接着侧身,再接下来就是耳目盯着徐江南,切身一般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端着酒碟的手已经倾斜,对他们来说并不廉价的酒水早就流坠到地也不知晓,等到徐江南一酒坛子砸在桌上,身如亲临一般说完,这才察觉,忙不迭伸出舌头舔了舔已经流得一干二净的酒碟,意犹未尽。 再往后见到徐江南也开始热枕的打起招呼,说完之后,都是吵着闹着笑着喊道少侠,再来一场。打过几次招呼有些熟悉的更是打趣喊道少侠,来白嫩娘们和书生的。 每每到了此处的时候,徐江南都是收敛起之前的情绪,笑着跟他们说些荤话,等消停之后,走到掌柜那里提一壶酒往城外青云河上走去,一呆就是一下午,可惜再也没能找到那种感觉。 徐江南也不急,日复一日,直到后来近乎满城皆晓,这个并不出名的客栈内有个会说书的白脸小生,上午会说上一阵,也就一场,黄昏时分会背着剑匣扛着酒去城外,起先有人好奇,跟踪过,后来发现只是孤坐在树下无聊喝酒,也有人觉得他可能有些真才实学,提着阔刀上前讨教,没想到一伸手便将这个小生给拎了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体弱人,便也松手悻悻而归。 后来也没人再来打扰徐江南,西蜀道奇人异士见怪不怪,偶尔清晨时分,提着茶去听一场铁骨铮铮,或者是刀光剑影,又或者是儿女情长的江湖故事,也就够了。 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着日子,深秋将临,似乎原本去卫城的事也被徐江南搁置了下来,就在这个小城里,其实他的伤势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苦口的药汁却没停,就像掌柜一样,似乎就这么点时日已经养成了习惯。 今日大雨,徐江南起先跟平时一样,早早起身,摆好酒,那些个在这里滞留的江湖人看着徐江南摆酒了就知道今天要听的肯定是江湖,要么是沙场男儿,也是凑过来,占个好位置,掌柜的摇摇头,不过这些时日生意倒是红火了些,自家酿制的酒水都快不够了,不过听到徐江南开腔之后,先是用袖子扇了扇灰尘,伏在柜台上。 徐江南一反常态的娓娓而谈,没有说以前从李先生那里听来的,而是说魏青山,说黄龙潭那一剑。 徐江南高音而谈,众人都是俯首倾耳,到了最后,徐江南微微闭目,似乎自己就是魏老侠一般。“老夫这一剑可斩天下不平事!” 犹如醉饮,手掌如刃挥下。 在一干人等还在沉醉的时候,徐江南扛着剑匣挑着酒走进了雨幕。 再后来,便也没有回来,青云城依旧波澜不惊,祥和万分,没人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活不下去,也没人知道这个会说书的小生是谁。 阔别多年之后,也就一个常年在青云城乞讨的老乞丐,缩在角落一边吃着脏兮兮的馒头,一边同一个一样脏兮兮只是瘦弱不堪的小乞丐神采飞扬的说着徐江南刚才说的这一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云城说书人(二) 徐江南行进雨幕,秋雨落身,犹为不觉,等客栈那些人回过神来,探出头看了眼街道,早就踪迹全无,不见人影。原本白日无事,看着大雨倾盆,多愁善感正修琴的倌人蓦然间瞥到从窗下扛着酒而过的徐江南,就像落汤鸡一般在雨幕而行,觉得有些奇怪和搞笑,不过继而在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脸色瞬间煞白起来,楚楚可人。 徐江南到了青云河边,一身湿透,秋雨顺着脖子流进衣领,而他却有些欣喜,他早就知道自己似乎触到了某些屏障,很浅的一层,所以这些时日都是刻意而为,刻意缓下自己的生活。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喜欢上先生说的故事才会恋恋不忘,这些天下来,直到今日,他才察觉,原来只是自己认可了这些,才有感同身受的迹象,即便先生说得是些细枝末节,他也听得入迷,身临其境。就像他想融入之前那群江湖人,起先坐在角落顾影自怜好几天,无人问津,再之后又是亲力亲为的上阵,到如今喜庆迎合。 这就像一个规律,类似春去秋来,春生万物,秋落万子一样的规律,又或者说是章法。 其实徐江南这些天说完书之后都会拎着酒到这里来发呆,先是想等人来,人不来了就在这里发呆,也没练剑,仅仅是枯坐。以前魏老侠就担心过这个,怕自己黄龙潭一剑让徐江南止步畏缩不前,不过好在那会的徐江南并没到那个地步,震慑归震慑,感触并不深,反而成了那会徐江南练剑的动力,而今方云那一剑生黄龙,徐江南在那会不是个看客,而是直面这浩荡一剑,讲真,在那一剑缕身的时候,徐江南是真的觉得自己很渺小,只不过心里那份同样的傲气不准许自己后退而已。 哪怕最后是接下来了,徐江南并不觉得自己就比方云强,毕竟真论起来,他也就是扛住了一剑,在这之前,一点进攻的手段都没有。而顾阳亭那里虽然打得有来有回,估摸着也是方云当时藏拙,隐藏了实力,要不然就是为了羞辱自己,徐江南轻轻闭上眼。只是任谁没想到的就是那一剑徐江南扛下来了,而方云却因此脱力。 就像徐江南自己说的那样,该来的躲不掉,原本在魏青山那里躲过的一劫,反而在方云这里让他颇有感触。 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练剑,可惜到现在也没想到答案,应该是喜欢的,徐江南想了很久然后自己跟自己说着,不过不确定,加了个应该。毕竟相较这个,他更确定自己喜欢之前唾沫四飞的时候,以及如今淋着雨,感受着雨顺着肌肤的纹路渗漏到全身,他觉得很是舒畅,雨势有些大,徐江南微微眯着眼望着对面的那处山。 徐江南将挑着酒的剑匣取下,立在一旁,提着酒,任凭山雨落,提坛豪饮,似乎因为徐江南不避不惧,雨势也是因此愤懑了一样,愈加浩大,天地就像一瞬间白花了起来,徐江南一手撑着剑匣,一手提着酒坛,望着就此白茫茫一片的世间,望着河畔雨滴落到青云河上,先是反弹而起,复而又掉下去,来回几次之后,消失不见。 徐江南颦着眉间,望着一幕幕这样的此起彼伏的画面,过了好久好久,雨势不见减少,徐江南却微微一笑,不知道这算不算佛家说的悟,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佛家说的机缘,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等不到的东西,他不来,强求不到的东西。 他用佛家说的悟,却悟出了关乎道门的东西,道法自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原本白日卖艺,傍晚倌人拉人的层次是自然,无为而生,夕阳西下,新月已生都是无为而生,春华秋实也是无为而生,于自己并没有什么干系,自己并干预不了这些,能做的仅仅就是适应,而不是掌控,所以他想当一个景里人,而不是一个观景人。 就像如今天地白茫茫,恰如奇大的空白画卷,徐江南却没有丝毫挥毫泼墨的想法,他觉得这样挺好,当个红尘过客。徐江南又是入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河面,再一次学着东方越,原本扶着剑匣的右手缓缓提起,平着胸膛的时候顿住,原本桃花剑轮廓又是再现出来,徐江南微微一笑,这一次他并不急促,应运而生般,也不调动身上的真元往那个桃花轮廓而去,心平气和,顺其自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日连黄昏都没有,雨势也是渐小,徐江南依旧保持着这副姿势,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原本身上的真元一直筋脉静静流淌,如今就像休沐日一般四窜,甚至还有逆行的举动,徐江南依旧不闻不问,好在真元并没有倒流,一路欢腾,欢悦在身体各处,先是手指间溢出一丝红光,就像星星之火一般,整个手掌,蔓延到整个身体,就像个血人一般,而手上那个虚无的桃花剑,同样先是掠进一道红芒,继而两道,三道四道到充盈剑身。 徐江南呆滞的看着手上那把几乎实质的桃花剑,秋雨飘在上面,立马滑落到掌心,就像不染尘埃的东西,他心里微颤,也就是这样,桃花剑上面就如掉砂石一般,瞬间四摇八坠,徐江南蓦然收敛心神,将另一只手上的酒坛往河中,颤颤巍巍的用手指戳了过来,在触碰的一瞬间,桃花剑在接触的地方瞬间形成了一个缺口,徐江南又是好奇往内伸进一寸,妖异无比的桃花剑瞬间炸裂开来,成了零星碎片,散落在空中,晶莹万分,就像当初牛鼻子老道士那般,只不过徐江南的桃花剑炸裂开来之后并没有消逝,而是附着在徐江南的身上各处,就像雨水一般四处游荡。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一个情况,继而扬起左手,手随心动,一个桃木剑的轮廓顿时显现出来,而在身上游荡的真元气劲也是轻车熟路的攀附上去,徐江南空荡的右手转而一掌拍在剑匣上,桃木剑应声出匣,徐江南眼疾手快握住清凉剑柄。 也是这会左手上由真元凝结成的桃木剑也是成型,徐江南将两手缓慢靠近,等到大约还有一掌左右的距离,又慢慢将左手倾斜,从剑尖开始,先是一点一滴,继而就像水柱一般滑落过去,一小会之后,离体的真元气劲完全附着在桃木剑上,桃木剑也是散发着一阵诡谲红光。 其实徐江南不知道的事,若有人见到此情此景,不止那柄不起眼的桃木剑,而是徐江南身体隐隐间有些红光焕发出来,徐江南看着桃木剑,隐隐约约觉得似曾相识,思虑一下,他学着魏老侠在黄龙潭那般自然,一剑径直朝着青云河劈了下去,就像理所当然的一般自然而然,也像方云在官道上那般劈的肆无忌惮。 只见桃木剑上的红光朝着河面激射过去,转瞬即逝隐匿进河水之中,动静全无,就在徐江南失望转身的时候,原本静水一般的青云河轰然一声迸裂开来,声势激荡,徐江南怔了一会,猛然转身,见着白浪竟然有数丈之高,还有向上的趋势,比起来虽然没有方云在官道上一剑陆龙卷的气势,也不若魏老侠一剑劈开黄龙潭的轻描淡写,倒有些像当时在燕子矶看到龙吸水一般,他愣着神看着这一幕,这一剑算不算半个游龙惊鸿? 白浪支撑了数息之后轰然塌下,崩塌声震耳欲聋,远处山间也是一阵哄响附和,瞬间百鸟冒着秋雨出林,白浪携着雨水将徐江南从头临到脚,等到声势渐歇的时候,青云河上也就一个残败的酒壶一上一下起伏不定,徐江南一副呆滞的样子,傻笑着。 说起来他只是觉得将真元覆在桃木剑剑身上的姿态,同方云那日挥剑时分九正剑的形态有些相似之处,这才有此一剑,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效果。 徐江南傻笑之后回过神,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觉得身上就像被剥丝抽茧了一样,空荡无力。 原本的大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徐江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脏或者不脏,顺势躺了下去,泥水四溅,他抬头看了眼因为大雨过后愈发澄澈的夜空,寻遍了星空,依旧找不到那个在清月寨上自焚的那个老板娘,也找不到徐暄,更找不到他的娘亲唐瑾儿,但是他知道他们看着自己,这对他来说就够了,他要的真的不多。 徐江南不觉得刚才的手段有多么骇人,毕竟看声势是比不过方云的,再者说,酝酿出这么一剑,比起方云熟门熟路的一剑,花费的时间上也不对等,但他依旧很是欣喜,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倘若这番场景若是被魏青山看到,或者说其他有些眼力劲的人看到,定然是会大吃一惊,因为世间从未听说有人未入七品而先入七品心境。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卫月的乌鸦嘴生效了,总而言之,话音才落,卫澈便依稀看到了城门口的淡红衣衫,他其实也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程家,而且自己的老祖宗也不会瞒这个女子,只要她有点心,往卫家走走,自己的归期怕早就知晓了,不过他虽然知道是这事必不可免的要发生,还是恶狠狠的瞪了卫月一眼。 卫月显然也是看到了这番景象,同样也看到卫澈的表情,脖子往后一缩,朝着卫澈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也就仅仅一小会,又是古灵精怪的一拉缰绳,率先骑马跑了过去,疾驰了一阵之后,这才行云流水的翻身下马,小跑几步,拉着面前温婉女子的白皙柔荑,俏生生唤了句:“程姐姐。” 一身淡红着装的程雨蝶显然也很欣喜,微微一笑,年岁并不比卫月大多少,只是性子比上卫月就要沉稳多了,拉着卫月左看看右看看,这才轻轻拍拍胸脯说道:“你呀你,卫城这么大还不够你逛的,还敢私自跑出门,还好没事。”说完之后又是点了点卫月的额头。 卫月眼珠一转,抿了会唇,然后灵泛着眸子说道:“程姐姐,今日就别回去了,我找人告知下伯父伯母就好了,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跟你说,怎么样?” 程雨蝶毕竟是卫家老祖宗钦点的孙媳妇,心思九窍又加沉稳,听到卫月这么一说哪里不知道她的意图,笑了笑说道:“才不去,又想让我去替你说情?” 卫月被程雨蝶一言戳破之后也不羞恼,拉着反而拉着程雨蝶的手臂摇摇摆摆撒起娇来,“好不好嘛,姐姐,就依我这一次,一次。”卫月扬起一根青葱手指在程雨蝶面前晃着,卫月其实知道面前的女子不会拒绝她,只是依旧不依不饶似乎想要看到点头这才罢休,眸子灵动一转,凑到程雨蝶精致耳垂上,悄声说了点什么,等到程雨蝶霞飞红云之后,又使唤出杀手锏甜腻笑道:“嫂嫂,好不好?” 程雨蝶被卫月一声嫂嫂喊得满脸羞红,哪里敢由得卫月继续放肆下去,急忙五指轻轻遮住她的嘴,嗔怒说道:“别瞎说,答应你就好了。” 卫月顿时眉飞色舞,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程雨蝶抿着唇望着她的背后,眼眸有些幽怨和委屈,柳眉黛黛,却兀自强忍着不说话。 城外门口那些个看客早就注意到了那一袭淡红衣衫的温软女子,即便看到后面也就跟着一个小婢女,也不敢上前搭讪或者调戏,有些个初来乍到自恃身份的公子哥倒有些跃跃欲试,不过被跟在后头的管家道出身份之后,这心思就淡了,讪讪一笑,如果仅仅是程家的千金就算了,说不定自恃才华还敢上前,但谁不知这个程家的闺女已经是卫家钦点的媳妇,虽然听过传闻说卫家公子似乎不满意这份亲事,但终究没有声明出来,再者又说,亲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卫家的公子就算不如意,能傲得过老祖宗? 虽然觉得让这么个温婉如玉的女子蹉跎了点岁月有些暴殄天物的味道,但这个墙角还真的不敢去撬,本来到卫城来就是讨好卫家,这事闹大发了,别说讨好了,能不能活着出卫城都是个问题,不过后来看到一个男装的公子径直过来,也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就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又拉又抱的,这些个外来户不懂,在卫城土生土长的可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不就是那个卫家大小姐,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便是又有谈资可以说了,愁的便是这个小祖宗怎么又回来了,这还没过上几天浮生半日闲的日子。 不过对于后面骑马领队的卫澈,虽然气质有些变化,但也很多明眼人一眼看出这个就是流亡在外几年的卫家公子,还没来得及四处传扬,只见卫家的公子骑马缓缓上前,走到程雨蝶身前,卫澈也是怔怔看着这个等了他好些年的倔强女子,也没下马,脸上表情平常,不见喜怒。 卫月则是同仇敌忾一般站在程雨蝶侧面,拉着程雨蝶的手昂着脖子看着卫澈,半刻钟之前还是同卫澈一个阵营,一个瞬间便投敌卖国,转变的毫无痕迹,理所当然,这个程姐姐对卫澈言听计从,她可不会,一副要你好看的嚣张样子。 程雨蝶则抿着红唇,也是微微抬头,似是有些卑微,眼睑微微颤抖,眼前不动声色的男子几乎充盈在她十多年来所有的记忆里,而自从懂事起,便被自家爹爹安插着你终会是卫家人的意象,他就是你以后的夫君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萦绕了十多年,再者卫家老祖宗也常常像对孙媳妇一般对她,而她并不讨厌他,相反某次看到他在自家水阁同自家爹爹谈笑风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觉得他就像自己的夫君,而自己像是跟他成亲了多年,再后来听到卫家老祖宗打趣她什么时候出阁到卫家的时候,她也只是低眉顺眼的偷看卫澈。 就连后来知道他的心意,在楚馆里歇了一宿,喊了十多号在她眼里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陪了一夜,她着实一瞬间慌了心神,所谓的识大体其实只是她的不知所措而已,后来卫澈离家,虽然真正的原因不晓,没人也敢在她面前提这些事,只是下人怎么管得住嘴皮子,背地里也是议论纷纷,她明面上云淡风轻,做足了雍容姿态,却不知道私下红了多少次眼,她爹当时听到这事也是勃然大怒,红着脖子便要出门,也是被她拉着,红着眼流着泪在门口说了一句不委屈,这才叹了一句傻闺女,不过之后卫家的门她爹却从未再进过。 卫家伯伯来了数次也都是她开门揖客,滴水不漏,每过个一旬,也会准时上门拜访卫家老祖宗,那些下人的讥讽眼神,她视若无睹,心里却是着实百般滋味。 今日,这个不知梦里念叨了几千几万次的人归来了,她也只是红了下眼,就像是秋风太盛的原因一般,盈盈一拜,低眉顺眼声音卑微说道:“卫家哥哥。” 卫月看着卫澈那副臭屁样子,就跟那个徐江南一模一样的臭屁样子,瞬间就来气了,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 卫澈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也不看卫月,径直朝着盈盈一拜的女子,声音平和微笑说道:“把手给我。” (码字彰显自己的悲愤之情。) 第一百四十章 无良卫月 卫月顿时瞪大眼睛,仿佛这一幕她是程雨蝶一般,茫然不知所措,这跟她想的全然不是一个场景。 而程雨蝶也是一怔,她知道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扬起眉,有些羞涩看着卫澈嘴角上的笑意,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的事会柳暗花明,莫名其妙的轻而易举送到跟前,守得月开见月明? 其实真的不算是轻而易举,只是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以前受的那些委屈和眼色便不值一提了而已。 卫月回过神之后,躲在程雨蝶后面,朝着卫澈眨眨眼,又偷偷竖了个大拇指,难怪自己好说歹说自家哥哥都口风不动,原来是这般考究,卫月并没有说拉着程家姐姐转身傲气就走,毕竟这也是她乐见其成的事,脸上促狭一笑,大喊道:“程姐姐,小心。”话音才响,就像脚尖一滑一般,身子往前一凑,就像不小心推搡了一把程雨蝶。 明眸皓齿的程雨蝶立即娇声轻哼一声,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移步,梨花失色的就要倒落下去,卫澈见状拉着缰绳,身子又往下一移,真巧搂着程雨蝶的柳腰,随后猛然用力,便将程雨蝶揽在马上,搂在怀里。 卫澈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在城下一人而依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能负了这个女子,就跟林依莲一般,那个并没呆多久,就被他花言巧语骗了一个不值钱的珠子,当然这个珠子对他来说是不值钱,对于那个同样机敏的女子来说,可能能换上一笔不菲的银子,甚至说全部身家的东西。而从最后来看,那个女子显然知道他是在骗她的,还那般义无反顾。 不过这事眼下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三妻四妾齐人之福在这会也是屡见不鲜,反而是那些一马一鞍的白头偕老成了另类一般的存在。 程雨蝶惊呼一声,觉得天旋地转,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马上,迎面的便是卫澈身上那份风尘气息,她有些脸红,没说话,也没说要下去,红着脸低着头,也没敢让路人看到她的神色。 卫澈悄悄给卫月甩了一个懂事的眼神,然后一拉缰绳,就这么抱着伊人入了城门。 成了?一干看客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不是说卫家公子不同意这门亲事?这算什么?本想着看一场哀怨小戏,没想到看到这么一场花好月圆,皆是唉声叹息,扼腕悲愤,嫉妒艳羡,百味杂陈。 这么一番在众人眼里天作之合的眷侣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了城,程雨蝶羞难自抑,她知道这番已经于理不合,但她实在不愿意下去,反而双手微微用力,怀着卫澈的腰,任由卫澈带着她招摇过市。 卫月见到卫澈进了城,笑着看了一眼跟过来的程府女婢,已经一脸呆滞捂着嘴的花痴模样,卫月调笑的耸了一下她,打趣道:“小兰,你家小姐都走了,你还在这发什么呆?” 名小兰的丫鬟回过神来,小姐没了?念叨了几句,猛然回过神来,朝着卫月顿脚急忙说道:“卫小姐,怎么办?怎么办?小姐不见了。” 卫月学着徐江南以前做的一个动作,摊开手耸耸肩,在她有个小雀斑的鼻尖轻轻一点,娇声说道:“别犯花痴了,醒醒,被我哥带走了不是一直是你想的吗?呆会回去记得同程伯父说,就说今日你家小姐不回去了,诶,听到没?”说完之后,也不顾这个小兰,拉过自己的马,纵马长奔进城,声势一点也不比卫澈的小。 那些个城门卫,瞧见这场景,连个上前阻拦的动作都没有,反而恭恭敬敬就同之前程雨蝶一样,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往旁边靠了靠,将之前从百姓竹篮里摸的几个鸡蛋遮掩住,卫城这个老祖宗回来了,这事被这个小祖宗看见那不得又是一顿扒皮抽筋? 好在卫月的心思并没在这上面,扬鞭纵马追上去,卫月只是在人情世故方面有些短板,并不说明她不懂卫澈这番表态是什么意思。程雨蝶等了数年后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卫月高兴归高兴,但也是摆明了要当那个没有眼力劲的人,甩缰跟上并驾齐驱也就算了,还故意调笑说道:“程家姐姐这些年第一次骑马,这么怕?咯咯咯……”笑声灵泛。 程雨蝶哪里招架得住这番打趣,却又无法反驳,嘤咛一声,面色如血一般殷红,卫澈倒是没有掺和进来,两不相帮,双手从背后怀着程雨蝶,驾着马怔神往卫家府邸过去,他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说程雨蝶都知晓了自己今日会到卫城,不可能老祖宗不知道,但为什么没看到卫家人来,即便他不想弄得大张旗鼓满城皆知的地步,来个管家也是要意思意思一下的。 好在卫月并没有得寸进尺,准确的是卫月被一个人给喊住了,就在卫月变本加厉将要说话的时候。 在知情小二难以置信的眼光中,风雨无阻等了一个多月的余舍先是眼神一亮,接着就旁若无人往骑着马的卫月走了过去,小二哥拦之不及,可惜接下来发生的事反而让他有些目瞪口呆,望了望同样呆滞的知情掌柜,也觉得有些无厘头,以前只听说过投靠人的都是靠一些父辈的香火情,没见过余舍这种投靠人的借口,还眼睁睁看着傍上卫家这棵大树。 只见余舍伸开双手拦住前行的两骑,有些激动的喊道:“恩公。” 卫澈回过神,还以为是喊自己,他满是疑惑的看着这个一脸脏污的人士,并没有丝毫印象,再者说这趟江湖游历,似乎也没救过什么人。便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话还没出口,卫月一脸惊喜的喊道:“余舍?”继而又是东张西望疑惑说道:“你怎么这番打扮?徐江南呢?” 余舍着实嘴拙,他以为卫月在问徐公子如今在哪,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摇摇头。 卫月心里莫名一沉,寒声问道:“他出什么事了?” 余舍看到卫月的表情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祸事,更加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卫月见状作势就要下马问个清楚的时候,被卫澈拉住身子,给了个回府上再说的眼色,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徐江南的下落,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在大街上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再者人也多了起来,这才开了腔同卫月说道:“月儿,回去再说,这里不方便。” 卫月环顾了下四周,没有拒绝,娇蛮性子起来,将一肚子怨气朝着看戏的路人骂道:“看什么看?吃饱了撑着?都给本小姐让开!” 这一言令下,比程府铃锣开道都要有用,原本过来只闻卫家大小姐的名头没见其人的这下也算开了眼界,各自摆摆头,各司其事去了。一行众人归了卫府,一点都没有卫家公子归来的气象,跟寻常一样,也正是这样,而显得有些反常,等入了府。 卫澈先是下马,接着将程雨蝶抱下马,这才朝着卫月说道:“月儿,你将这位大师安置妥了,先跟雨蝶去见爹,我去见见老祖宗,晚点我来找你一起去看看二叔。” 程雨蝶呆了半晌,听到卫澈这般吩咐之后,有些唯诺小心说道:“卫家哥哥,要不我先陪你去见老祖宗?” 卫澈还没说话,卫月一边摇头,一边咂舌打趣说道:“啧啧,程姐姐,有了郎君就忘了小妹了?这可不厚道,我得找时间跟伯父说说,小心到时候他的宝贝都跑到到我哥的屋子里去了。” 程雨蝶本来就是想着先帮卫澈过了老祖宗那关,毕竟她在场,老祖宗也不好说太多难听的话,不然到时候她这个卫家哥哥一气之下又跑了,她可没那么多年再等了,也不想再等一次。不过被卫月像是吃醋一般一言点破之后,刹那间霞飞双颊,吹弹可破就快能滴出水来了,只是她没有说话,很大胆的盯着卫澈,这是她第一次在卫澈面前说自己的决定,在这之前,基本上卫澈怎么说,她都没有拒绝过。 卫澈也是第一次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看着她笑了笑,轻佻的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听我的,去,我也很久没见老祖宗了,跟老祖宗聊聊,没事的。” 她细弱蚊蝇的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却没有丝毫动作,手心都冒出了细汗,今天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于理不合的事情,只是对她来说,每一件都欢喜到心颤。 卫月眼见卫澈已经走远之后,站在程雨蝶面前,细细打量着这个基本可以肯定是自己嫂嫂的女子,说起来真是无可挑剔,美也美,性子也好,就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自家哥哥会拒绝,还有那名陈烟雨的女子,他哥哥却是觉得像个仙子,这么一对比之下,那个女子得有多美?还是那些江湖人说的荤话?得不到才是最好的? 不过眼见程雨蝶还没有回魂的迹象,卫月促狭一笑,学着无良公子,一手摸着嘴鼻之间并不存在的八字胡,一手勾起程雨蝶的下巴,声音妖娆魅惑:“小娘子?我哥哥都已经走了,现在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你了,赶紧从了本小姐,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卫老祖宗(一) 卫澈一路穿廊越道,下人见到他也是微微侧身让道,喊一句公子,似乎他这些年并没有出去一般,卫澈也过度的极好,微微点头,便也不理,一点江湖人的放-荡都没有。 轻门熟路的走了将近一刻钟,府苑里的什物基本没有什么变动,一般像这种世家大户,就不说景致,就连廊道如何修,门开在何处,几寸高,几寸宽,池深几丈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毕竟对于风水这种类似气运飘渺的东西,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再者说这府苑本来就是坐落在一个福地上面,剑阁就不用说了,听说千年来,什么都有些略微修整,只有剑阁,从始建开始到如今,闲杂人等基本就是不能靠近,别人不知道他,卫澈年轻时就喜欢读书,不单单是圣人书,对于自家的那些记录地史也看过不少,而卫老祖宗对于他,基本上也是有求必应。 他也记得当时好像在哪看到,说卫家剑阁好像是建造一个西子莲花穴上,古人称“寻龙堪舆,以形喝形,莲花即现,此灵穴便称为莲花穴。莲范开后结莲蓬,莲蓬之内百子千孙。”这东西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不过他知道上面有两位道行通天的守阁人,具体修为没人知道,深不可测,卫家似乎没有过什么其他地方放上两位这样能在江湖里翻江倒海的大宗师,就连摆放几百仙人灵位的祠堂里,都没有过这样的手笔。 卫澈到了祠堂门口,房门紧闭,他先是仔仔细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继而站在外面恭敬喊道:“老祖宗。澈儿来见你了。” 等了一小会,祠堂的房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没有仆人,也不是老祖宗,一个紧闭的房门就这么无风自开。卫澈怔了怔神,看着正对他的满屋子灵位,卫老祖宗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上了,背对着他,老僧坐定。现在他还有选择,一旦迈出这一步就没有了退路,他也知道进门便意味着什么,站在门口思量。 而卫老祖宗也不急,没开腔,自古闭眼打坐,祠堂内青烟袅袅,一股子仙家脱尘的气派。 卫澈几次深呼吸之后,总算是下了决心,步履轻微,进了祠堂,从旁边拿了个蒲团,放在老祖宗的背后,一拢袍子跪了下去,也是这时,祠堂大门又是渐渐掩上,光线也是渐次昏暗下来。 等到大门紧掩之后,卫老祖宗这才声音苍老说道:“澈儿,回来了?” 卫澈点点头,应声道:“嗯,让老祖宗担心了。” 卫老祖宗转过身子,用粗糙万分的手拍了拍卫澈覆在大腿上的手,脸上皱纹横生,舒了一口气笑道:“回来就好。”继而又是摸着卫澈手指间的厚茧和冻疮之后的疤印微微闭目,感叹说道:“看样子在外没少受苦。怪不怪老祖宗?” 卫澈坦然一笑,说道:“不怪,澈儿正是这些年在外,也才体悟到老祖宗这些年的难处,是澈儿以前任性不懂事,让老祖宗操心了。” 卫老祖宗站了起来,又将卫澈托了起来,摇摇头,轻轻说道:“老祖宗可比你好,你爹这个骑驴吟灞上的死脑筋,到头来你才是受苦的那个。老祖宗也知道你会苦,所以之前,你要什么,老祖宗都给你,让你自己活了十多年,不多,也不少了,算是给你的补偿,今后的百年啊,你可得为卫家活着……。”卫老祖宗叹了一口气,望着满堂灵牌,声音戛然而止。 卫澈知道卫老祖宗说的苦是什么意思,江湖几年摸爬,世家存亡一个就是看有没有后继之人,在一个同样重要的就是名望,跟那些个读书人一样,有了名望,基本上上就能走上仕途,一步登天,比上苦读十多载的寒门要好上太多了,江湖也是如此,殊途同归而已。 卫家早些年名望一落千丈,好在底子厚,撑了过来,到他爹手上的时候,一个读书人,若能读出个道理,当了朝廷的官也就罢了,靠上西夏这条船不见得也弱到哪里去,可惜卫玦就像读书读傻了一样,朝廷三番几次的过来召他入仕途,他却同样几次数番的拒绝,无论怎么说,就是不出仕,不带那顶乌纱。 更不要说后来卫澈自己又添了一把火,逃婚出城,在江湖里听到关于卫家的风声,也都是说着类似风烛残年的老话,很少看到那群人眉飞色舞谈到卫家卫山的时候,扬起那股子的锐气无双,夕阳落幕啊。 卫澈眼眸一笑,年少时候谁没有几分意气?语气平淡却是铮铮说道:“江湖不老,卫家就倒不了。” 卫老祖宗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卫澈,虽然无奈,但同样欣喜,年轻人就该要有股子敢拿命换富贵的朝气才是,这才是年轻人,暮气沉沉的像什么话,一边往内堂走,一边负手说道:“对了,青楠城的事我已经知晓了,澈儿你想怎么做,老祖宗如今也不管你,不过手段火候你自己掌握好。 老夫也看过那袁渊的生平文书,还行,手段虽然狠了点,但是行之有效,不失为一个人才,你不想从卫家选人,老祖宗也不说你,其实澈儿当时心狠点,那个袁渊未必也抛不下那对妻女,狼行千里吃肉,哪能这么快就改过来,不过既然那对母女都到了卫城,就好生安置妥了,让她们活着,卫家不少这几口粮食。” 卫澈一边跟在卫老祖宗后头,一边思索老祖宗的教诲,这番话,除了他,当下可没人能听到,如今能让老祖宗耳提面命的,在卫家也就卫澈有资格。 卫玦这个家主性子刚烈,老祖宗自然也知道,这话万万是不会同他说的。 卫老祖宗带着卫澈入了内堂,阴暗一片,老祖宗轻轻一挥袖袍,墙上的烛台,一盏接一盏,瞬间亮彻整个内堂。 卫澈也只是听说过老祖宗道行通天,毕竟没见过,如今不显山不漏水的一手,心里着实有些惊奇,表情不显。 本名卫秦的卫老祖宗心思通灵,笑道:“小把戏,等你入了七品就懂了。” 卫澈这点城府在那些下人眼里倒有几分味道,在这个老狐狸面前着实不够用,索性也就不掩藏了,羞赧一笑。 “王舒梁老头子我也去瞅了两眼,忠心倒是够,可惜资质不行,不然让他去剑阁看个几年也有些大用。”卫秦步履蹒跚的顿足一会,卫澈见状想去上前搀扶,被老祖宗摆手制止,继而瞥了一眼卫澈说道:“不过进不进剑阁,澈儿你自己考究,毕竟马上就是你来当家。” 卫老祖宗看到卫澈好不容通了窍,也不想过分打击,敲打一下,又是一个蜜枣喂着,不然天晓得一番点批之后,卫澈从此畏手畏脚,这可就得不偿失了。 卫澈点了点头,说道:“等老祖宗寿诞之后,孙儿准备就让他去剑阁看看,给点灵丹之内也无妨,数年之后怎么也能到个五品,够用了。就算孙儿当时那个巴掌的补偿,好歹掉了几颗牙,他应得的。” 卫秦没想到卫澈会用一副活脱脱江湖人的口吻同他说话,微微摇头,洒然一笑继续走着,也是有些缅怀起一个人,当年那人来卫家同他说要入剑阁的时候也是一副实打实江湖人口吻,半点恭敬的神色都没有,后来还被自己阴了一道,虽然让他入了剑阁,但知道他不识字,进去跟没进去一般无二,尤其最后等到他出阁明知故问一番,看到他兀自嘴硬的样子,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卫澈自然不知道老祖宗想到了以前的老朋友,而是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老祖宗,澈儿在金陵遇见的那说书人,究竟是何来路?就连卫家也要忌惮三分?” 卫秦捋了捋白须,笑而不语,只是微微提醒说道:“他来头可大了去了,几十年前,江湖上没有不知道他的。能与他接触一番,只要不交恶,也算你的福分。”卫秦见卫澈将话题转到这上面了,也是接着说了下去,“不过他那个徒弟,你倒是可以交好一番。” 卫澈摇了摇头,卫秦微微皱眉问道:“怎么?有过节?” 卫澈笑着解释:“那到没有,而且孙儿还想让他入剑阁。” 眼见走到了内堂,卫秦坐下之后,霁颜说道:“那是为何?”倒不是问入剑阁的问题,而是问卫澈开始为何摇头。 卫澈也是跟着坐在老祖宗的对面,回忆说道:“他们不像父子,而且徐江南也只是叫他先生,并不是像老祖宗说的是一对师徒。” 卫秦疑惑哦了一声,又是默念几句徐江南,名字倒像在哪听过一般,可能不是个大事,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卫澈善解人意,好心提醒说道:“老祖宗,月儿出门遇见的那人就是他,平王府闹了一通。”卫澈其实想岔了一点,就连卫月也是找到了他之后才得知是徐江南,而且这事也就他和卫月两人知道,自己并没有禀告上来,卫月就不用说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卫老祖宗(二)第一更 “不是这个,这个叫徐江南的是不是前些日子在青云城那边同人打了一架?据说打的还是金陵方家的公子,而且还赢了,在卫城闹了好一阵,都快众人皆知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方轩的那个方家。”卫老祖宗笑着摇摇头谈了桩笑闻,又是说道:“老夫能知道这些,可还得益雨蝶这个好闺女,没事过来跟老夫聊聊天,她一个书香女子,有这番心意,老夫可是心领的很啊。”说完之后,又是抬头睨了一眼卫澈,眯着笑眼说道:“算你小子识相,没把燕子矶那位带回来,三妻四妾的老夫也不管你,大丈夫也该这样,卫家没有那个条例,也没有什么门楣,真要论门楣的,能入卫家的观望天下也没几个年岁约合的闺女,不过老夫可给你说好了,雨蝶这个妮子只能当正室,不能委屈了,知道么,你的后院也乱不了。” 卫澈自然不知道早之前燕子矶遇见的苏管家早就将他的留言说给了老祖宗,要不是他青楠城那一巴掌打到了这位老祖宗的痒处,悬在林依莲头上的那把剑早就砍了下去,估摸这会都过了多少个头七了。谁都能入卫家,是现在的老祖宗想的,在那一巴掌之前,可是谁都入不了卫家。 卫澈也没想到老祖宗就这么直白的将话挑明,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作何回答。 老祖宗也没为难这个孙儿,佯装生气,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给那个程家闺女出气,继而又轻轻说道:“对了,说下那个徐江南,年岁几何?几品了?” 卫澈从没想到徐江南会这样声名远播,他不知道徐江南的过往,但在他了解的思维里,徐江南如果惹了事,或者说要惹事,定然不会报自己的名号,这会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不过老祖宗问言在先,也是实诚说道:“怕有五品了。年纪比澈儿应当要年幼一点。” 卫老祖宗点点头,思虑一会说道:“嗯,这些个江湖人,还是以前那样口无遮拦,只能听一半信一半,到头来,没几句真的,估计也就名号对上了,结果对上了,说了那么咋呼,年少俊才,老夫还以为都六品,七品了。”可能因为老人家的通病,年纪大了,尤其是对着自家的孙儿,闲言碎话难免就多了,又不是外人,语气上也是闲和很多,老怀大乐说道:“不过照这样看应该不是方霖的子嗣,没打着方霖那个什么山庄的老脸啊,可惜了。” 卫澈也没想过说都这么些年了,老祖宗还有些争强斗胜的味道,不过讲真都这个年岁了,什么都能看开了,唯独这个儿孙辈,津津乐道该比还是要比,卫老祖宗可记着当初方霖当初在方轩入大宗师境界的时候说了句话,生儿当如卫二酉,虽然没人知道卫二酉是谁,但这个姓氏摆明了就是含沙射影西蜀道的卫家,自然就容易将方轩和卫玦对比起来,一个大宗师,一个到现在也就六品的样子,如果卫玦当了官,做了个什么几品大员,那就另当别论了,恰恰这卫家家主就是不愿入仕,这么一看,二人云泥之别。 卫澈斟酌了一下,还是觉得开诚布公的好,即便他能做主,但毕竟是第一次,比不过老祖宗的经验老道。“老祖宗,我想让他上去看看。” 卫老祖宗听出了卫澈的意思,正襟危坐起来,面色如水说道:“说说看。”毕竟卫家剑阁上面几层几乎是不让人进,就算是卫月卫澈两人要上去还得让老祖宗陪着,那两位守阁人才会让路。 卫澈酝酿了一下,开口说道:“一个是他背后的那个人物,也就是那个先生,卫家需要这种人的情意,这些年来,卫家的声望是一个问题,虽然在江湖上还成,但是比起百年之前就显得中规中矩了太多。 孙儿也去过凉州,江南道那边,说是日暮西山不过分,对于江湖上真的有些名号的人,江湖里的世家基本上都是不遗余力的拉拢,或多或少都有点情意所在,那个先生,孙儿虽然同他相处的不多,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拒人千里。如果到时候真的想让他出力,这个徐江南是个关键点。” 卫老祖宗闻言也是点点头,闭着眼,一只手指就像木槌一般有规律的敲在桌子上,稍等了一小会说道:“澈儿,继续说说看。” 卫澈见到老祖宗点头,也是微笑自若说了下去。“第二就是这个徐江南虽然不是能老于一地的安乐人,而且他时常将忘恩负义挂在嘴边,但是孙儿却是觉得他这种人却是最能在危急关头拉你一把的,只要他出手,他后面那位先生应该也会出手。 第三,就是月儿这番出门,也认识了徐江南,听月儿说,这人还救了月儿一命,就连后面月儿说去平王府,也是他陪着,护着无恙,显然对我卫家并无恶感。 第四,孙儿当初在金陵初见他的时候,他连半点习武的迹象都没有,半年前,他却莫名入了五品,这个速度孙儿实在是闻所未闻,现在一想简直就是骇人。怕是就连卫山老祖宗也比不过。” 卫老祖宗听到最后一点,敲着桌子的手指顿时停了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你确定之前是一点都没入武道?” 卫澈一本正经点点头说道:“嗯,澈儿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连跑路都跑不过一个种地的女子。” 卫老祖宗毕竟是见过风雨的人,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这番入武的速度的确过人了点,有些惊奇,不过很快又是说道:“滋事体大,容老夫想一想。” 卫澈也知道及不得,再者说徐江南不是还没来么,青云城到这里少说也得有个二旬左右的日程,这些时日也够他运作的了,听到老祖宗这么一说,正要躬身拜退的时候,老祖宗又是开口询问起来。“对了,澈儿,月儿遇刺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卫澈点了点头,“听月儿说是在天台山,被人暗中射了一箭,后来又被人袭杀了一次,好在徐江南替她挡了过去。不过又听她说,行刺的那人背双剑,修为更是七品左右。” 卫老祖宗脸色变幻无常,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寒声说道:“看样子,卫家真的很多年没有点东西拿出来,这些魉魍鬼魅都蹦跶出来了啊!也不把卫家放在眼里了,也好,等查出来一锅给他们都掇拾干净了。” 卫澈没有开口,掀开香炉,用木签挑了挑烧着的千年檀香木。 卫老祖宗等他做完了动作,然后询问说道:“当初行刺你的那群人是何来路?澈儿知道么?” 卫澈将香炉盖好,先是摇了摇头,继而回忆了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不过孙儿同那些人交手的时候,倒是觉得他们不像是江湖人。” 卫老祖宗疑惑的嗯了一声,“何意?” 卫澈微笑着说了下去,“若是江湖人的话,孙儿在江湖里也算走了一遭,或多或少知道点门路,那些人的手段太过统一,配合上也是默契,如果是收了钱来谋命的话,身手来自五湖四海的,定然没有那般默契。 还有就是孙儿伎微,受了那个领头人一掌,掌风及身的时候,有一股很强的香料味道,孙儿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有些不解。不过后来回想起他说话时候的嗓子,孙儿似乎知道了点什么。” 卫老祖宗看着说笑自若的卫澈,有些欣慰,这几年在外没白呆啊,微微颔首示意这个宝贝孙子说下去。 卫澈没有说话,反而是用沾了点灰的木签在桌子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等卫澈写完之后,卫老祖宗眼神一凝,看着桌子上工工整整的“大内”二字,他自然知道这二字代表的是何涵义,这事在他眼里比起徐江南入剑阁都要严重,而且严重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如何能不慎重考虑,只要牵扯到皇家大内,这事怎么都简单不起来,得从长计议了。 卫老祖宗表情严肃,几次长弱呼吸之后,朝着卫澈吩咐说道:“澈儿,你先下去,让老祖宗一个人呆呆。” 卫澈问言也是起身,朝着卫秦躬身一拜,缓缓退了出去。 等到房门声响起两次之后。 卫老祖宗闭目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这是陈铮要动我卫家了么?” 背后一道黑影渐次显现出来,还是之前的那副黑袍,看不见样子。 卫老祖宗开口问道:“韩家这些天死了多少了?” 黑影不卑不亢,声音平淡说道:“四十七。” 卫老祖宗点了点头,出乎黑袍人意料的说道:“先就这样。澈儿这孩子比我预想的要满意的多。是懂事了啊,这几年没白走。老夫趁着还能苟且个几年,给他铺点路也能含笑了。” 黑袍人站在卫老祖宗的后面,沉默不语,就像不存在一般。 卫老祖宗接着又问:“平王府的态度如何?” 黑袍人如实说道:“没见到平王,不过东西是收下了。” “还是不见人吗?”卫老祖宗闭上双目,大逆不道的喃喃自语:“难不成真的是陈铮小儿要谋我卫家?” 第一百九十九章 算计人终被算计 (书友们元旦快乐。第二更奉上) 徐江南这话出口真算个狂生,口气太大,在这两位面前敢说这话的,天下似乎不超过三人,徐江南不是故意而为之,而是有感而发,不想换几句牢骚,也不想换几句唏嘘,纯粹就是想找骂,觉得这样兴许自己会好受一点。 郑白宜听完之后倒是如他所愿,只是没有因为最后一句话,而是他的思维,指着徐江南笑骂道:“迂腐。”而崔衡天更是坐在空酒坛子上不屑说道:“学什么不好,非得学酸儒,顽固不化。儒家礼法究竟有何用?无非是盛世的时候用来锦上添花,要是在乱世,一文不值,想去独当一面也没这个本领。” 徐江南醉态横生,觉得如此坐姿有些不舒服,继而往前挪了挪,往后一靠,一手搭在酒坛上,醉笑道:“老前辈,莫说小子圆滑,你们何尝又不是,且问二位老前辈,若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是接还是不接?” 郑白宜的白须早就被酒液沾满,黏在一起,与崔衡天相视一眼,皆是幸灾乐祸笑道:“自然不接。”而郑白宜话说完了之后,敛了敛神色,又很实在的道出了天下的实情,“其实呢,说你迂腐,何尝又不是在说老夫自己道貌岸然,天下之辈大多都是这样,你怕也是司空见惯了,明道暗娼的人多了去了,就比如老夫,冷眼旁观也是替那傻闺女不值,但真要设身处地,你的做法无疑也是老夫的选择,无疾而终实际上对二人都好,感情这种事,要伤心,不是伤在一时,就是伤在一辈子。你别瞅老夫,老夫是没历经过,天下人一个性子,越是没走过的路越是会夸夸其谈,老夫敢承认。 还有一个,你不接受看似因为金陵那名女子,其实同样也是为了她好,这一点不容置否,但是你想全盘否认这个,这事上,你小子就做的不厚道了,在这一点,老夫替那个闺女是真不值。 这个 老夫阅人不多,但也能看出来她是一心一意为你打算,一个小姐能低声下气的跟你小子说话,算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笔账,你逃不掉。” 徐江南微闭双目,这种以晚辈之态对于长辈同徐江南来说有些陌生,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反而是将这二人看做类似卫澈这样可以喝酒诉苦的人,不过这事的确与卫澈是说不得的,而这两位老前辈倒是甘之若饴,也没觉得他的无礼是有多无礼,不过到了这会,郑白宜用一个长辈的口吻微微训斥,徐江南不觉得过分,反而觉得亲切,尤其是一番一针见血的说法,他本心有一点出于对卫月的关心,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而已,想借着小烟雨给搪塞过去,自欺欺人。 被郑白宜点破之后,徐江南眨着醉眼,一脸慵懒说道:“江湖人不说过程,只看结果。结果是一样的,至于我否认不否认,有区别吗?” 郑白宜自古喝酒,一脸神秘笑容,而一旁崔衡天却是没好气的讥讽点破,“自然,与你来说没区别,与这个闺女来说可就是瞑目与不瞑目的关系了。” 像是商量好的一般,一人黑脸,一人白脸,郑白宜轻笑说道:“你小子算是官宦子弟,不幸是家门被灭,但所幸的是你人还活着,而且还活了近二十年,可这二十年来混迹江湖,学到了江湖的求生之道,这是好事,但同样有利有弊,过了十多二十年的苦日子,风餐夜宿的,你觉得自己卑微,自卑到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 徐江南微微抬起头,盯着郑白宜,眸子清醒之色转瞬即逝,故作轻松说道:“前辈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 郑白宜笑道:“小后生,你诳骗不了我,这是江湖人的劣根,百年前老夫就看了出来,无论是谁,都会有,不然江湖里哪有那么多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就连那些扬名立万的剑客大侠都一样,绝大多数因为自卑,才想着把人踩在脚下,这样,就没人看出他的自卑。唯一的区别就是踩对了人,他就名扬四海,踩到了钉子,那就是自讨苦吃。 而你呢,不过是野心大了点,想踩在金陵皇权的头上,其实说踩都算轻的,凌辱才是真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江湖的道理在江湖是行得通,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卑微行事于江湖里的确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护身符,但你要于官府之人打交道,一是礼法不能废,二是仪态,居上位者若是姿态卑微,那房门府第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还有便是军伍,军伍说法,要是世故,风牛马不相及,那就只能当一辈子的老油子,出不了头。 这也是文武不相投的原因所在。 老夫觉得放在儿女之事上约莫也是差不多的。” 徐江南默然不说话,但他知道这位老前辈说的是对的,万事讲究个对症下药,只不过这种事症状能寻,药物却难找。 郑白宜点到即止,乐呵呵捋着胡须,可能是摸到了酒渍,又将手搁了下来,换了个话题说道:“你呀你,就是太过沉稳,行事如将木之人,反而少了轻狂。” 徐江南知道郑白宜说的是什么,一改醉意嬉笑说道:“老前辈何故至此,小子给前辈说个故事,前辈喝点酒,今夜便过了,之后大路朝天不好吗?” 郑白宜眼瞧着徐江南不在装醉之后,哈哈笑道:“非是老夫所愿,是你小子行事风范与你爹简直就是天壤之别,罢了,既然你不想听,老夫也不说了。” 说罢便要起身,只是这会反倒是徐江南不允了,耍无赖说道:“哎,郑老,先前是小子口无遮拦,你老大人大量,还请别放在心上,再与小子说上几分如何。”徐江南原本觉得也就说说卫月,所以装醉想要蒙混过去,后来发觉这老前辈话头打开之后,反而滔滔不绝的说道了自己和徐暄,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郑白宜吸了口气,指着徐江南说道:“你小子就这点好,也就是这点不好。”不过话虽这么说,却依旧是坐了下来,而一旁的崔衡天老前辈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像个看戏的在旁边看着这两位一来一回的打擂台,不过唯一有些疑惑的就是郑白宜对于这小子的青眼相加,他想归想,但没有扫二人的兴,反而是喝着酒,剑阁这么多年,来了个能让他们愿意与之说话的,不容易,往年都是二人絮叨,也都是争论居多,就算势弱,也是输人不输阵,面红脖子粗。 徐江南轻轻一笑,开了个新坛借花献佛递了过去,开门见山顺势问道:“老前辈认为小子当下该如何是好?” 郑白宜思量小会并没有直面给出答复,而是轻声说道:“你现在的境地不错,至少是活了下来,当然这些归功于那些年的江湖之行,没有陌在江湖里,但这不代表你以后能活下来,江湖之所以是江湖,而天下论为天下的道理就是有庙堂的存在,江湖人各自为战,凭喜好做事,所以志同道合的人少,而庙堂人则不然,全凭利益,拉帮结派就多。 但庙堂上有利有弊,不像江湖人只论个人心,庙堂做事牵扯的东西要多,人心也要复杂,所以也就有些拘束,这是弊端,也是你的优势所在。只不过你要靠着这个优势走到最后,万万不可能的,就像现在,金陵的人都认为最大的利益就是秘而不宣的取你人头,但你要说凭借这个能让他们分崩离析,那你就少算了那些人的道行。 在他们眼里,这场博弈没有第二个结果,差别在于得失的多少。你做的不错,至少在现在看来,没有依仗你爹的身份去讨价还价,反而是诱人参赌,只不过你还是急功近利了一点,借了卫家的势,也入了剑阁,小觑了庙堂人啊。” 徐江南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郑白宜没有开口,安静喝酒,安静听人交谈的崔衡天睨了他一眼,讥笑说道:“臭小子,你这是身在局中不知局,无论你之前做的再对都好,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跟卫家人搭上关系,而且还入剑阁,这么一做,前番百般努力可都是付之东流了啊!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皇家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今你在卫家又是众人皆知,一个国贼余孽,一个江湖千年世家,关键还有你爹当年与卫家有过接触,这几项加起来,是在逼金陵撕破脸皮了。” 徐江南疑惑问道:“小子不来卫家,这事就能干休?” 崔衡天哼哼唧唧说道:“干休不了,不过会死的好看很多。若你不想借卫家的势,游历江湖,金陵的手段可能就偏向柔和,而你小心谨慎一些,未尝不能苟活个多少年,只不过你一入卫家,金陵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道理,自然激进许多,就凭你如今七品的小身板,遭得住?而且老夫听你小子所言,若不出意料,皇使已经到了卫城,而他手上拿着的,就是你的生死簿。” 崔衡天突然换做一脸的可怜神色说道:“若是老夫没有猜错,而那个勾你魂魄的黑白无常,就是卫家人给扮演的。” 第二百章 瓮尽杯干 徐江南其实考虑过卫家来当这个刽子手,不过后来被自己给否认了,倒不是因为自己跟卫澈那份难以言明的关系,而是卫家没有这么一个必要,他与卫家在之后的光景类似于唇亡齿寒,他若是先死,卫家的结局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而只要有他的存在,金陵的目光自然很大一部分会牵扯到他的身上,这对卫家来说是能接受的。 损人利己的事可能有大把人做,但损人不利己的事可能也有人做,但损人害己的事有人做这怎么也绕不过去,天下没有这么个道理,除非是几世攒下来的仇怨,同归于尽。 不过眼瞧着这位崔老前辈的样子又不似故意危言耸听,徐江南讪笑之余又是镇下心神,只不过他越想越不对,脸色也是逐渐变化起来,至始至终,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他把卫家当做了一个类似盟友的存在,卫家所做为了自己的利益这是应当的,但如果是金陵要他动手,这就另当别论了,设身处地的一想,似乎只能是身不由己的丢车保帅,而他还不是卫家的车,这些日子的安乐程度,让他忽略了?陈铮是西夏共主,而这西蜀道是西夏的,不是卫家的。 被一言惊醒黄粱梦的徐江南怔了怔神,他没接触过陈铮,但从他知道的那些东西开始,陈铮就不是个心慈善类,能对枕边人下手,做出这样的决断,那不是小菜一碟,他原本想着一个青城山在暗,一个方家在明,已经算是大手笔,而今原来两家都是障眼法,卫家才是杀招,而他自己更是屁颠屁颠的闯了进去,到时候就算卫澈愿意护他一马,也是杯水车薪,更加不用说如今卫澈一家之主,为了他,弃卫家万人性命于不顾,就算真的能挺过去,卫家还能卫澈当权? 徐江南双眸渐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事任谁都不想过一次。 这些被一言点破的崔衡天则是冷笑桀桀额喝着酒。 郑白宜拎起徐江南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小口,然后事不关己的笑道:“还要老夫说吗?” 徐江南喝酒壮胆笑道:“洗耳恭听。” 郑白宜有些意外的看了眼徐江南,带着点赞赏味道说道:“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朝廷立法却不尊法,历代历朝都是这样,真要说起来,可能动起手段来比江湖人还要阴险狠辣,因为他们并无国法顾忌。所以有些手段你想不到的,他却能用。 不过呢,朝廷之中有个例外,就算庙堂百官从根本糜烂,他也不会倒,一倒定然天下大乱。” 徐江南试探说道:“老前辈说的是行伍?” 郑白宜轻轻点头,对于徐江南一点就通的灵性并不意外,声音低沉说道:“听你所言,西夏以武得天下,自然知道军伍之重要性,而军伍立与国法之外,自古与文臣相对,老夫遍观剑阁古籍,当中更朝换代的次数屡见不鲜,但无论哪一次都或多或少跟行伍扯上关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但如今北齐未灭,西夏就杀功臣名将,这不是自断手脚?孰为不智,再徐暄以国贼身份身死,老夫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因为他行伍之威已然三竿之势,国贼名号只是给军伍将领的遮羞布而已,而你爹早就知道自己西蜀道之行后命不久矣,老夫在剑阁听他所言,不像商谈,反倒是交代后事。” 郑白宜话锋一转又是说道:“不过呢,行伍之人的特性,看准了一个人,就算是下到黄泉,那也只会因为他而一呼万应,鞍前马后,十多年前,这个人是徐暄,估计就算是到了现在,徐暄若能从土里爬出来,一扯旗,也是龙云虎从的景象, 而今,你要让这个人变成你,如此,你才有从 金陵的博弈中活下来,其余都是惘然,哪怕让你半年入八品,再一年入九品,你也就是个不惑境界,你觉得你能挡下十数万铁骑马蹄?就连卫家也都只能仰其鼻息过活,你真能通天? 就不用说你处在江湖里,看似在暗,实则在明,只要有有心人,就能找到你,能让你安稳破境,以武乱禁?” 徐江南眼眸一亮,像是在漆黑的山谷里,看到了一点亮光,原本他是想过自己能入个八品,能在江湖里搅上几分,动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手脚,再看看能不能摸鱼,他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入行伍,一个是军伍本就是陈铮的后花园,谁想染指都不可能,再者就是自己去行伍里面,那不是帮他打工?不过眼下来看,似乎自己想的都是过于简单,只是如今似乎是在黑夜里看到了亮光,但如何去又是一个问题,自己的身份已然被金陵知晓,而自己入行伍的事如何才能不泄露出去,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如何能改头换面的入行伍,难不成随意打听下当年谁是徐暄的部下,然后跑过去跟他说我爹当年是被陷害的,你跟我反了?这样的做法脑门得被夹成什么样了才能做得出来。 就在他抓心挠肺的想着这事,郑白宜又是说道:“小后生,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 徐江南转过头看向这位老前辈,只听郑白宜轻笑说道:“你可曾想过倘若徐暄破了北齐之后的处境?” 徐江南很实在的摇了摇头,像这种没有可能再发生的事,他一般都不会去想。 郑白宜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那会,徐暄就只能是国贼了。破了东越,西楚,徐暄封无可封,已是人臣,再往上,便是异姓王,可你听过中原五千年来,可有武将受封异姓王?大秦白连白将军随秦王中原转战三十年,后又退辽金六百里,使之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改当年和亲之颓萎,不也就是个侯。 而徐暄已然到了赏无可赏的时候,自古以来,这事不是功臣说了算,你爹官位没有更上一层楼,这后面的如何上来?到时候总会有人心生怨尤,有功不赏这是大忌,到时候再来一阵风,指不定徐暄还在睡觉,这虎狼之师已经拿下金陵,送他场黄袍加身。” 徐江南安静了很久之后,抬起头笑道:“但这事终究没有发生不是?既然没有发生为何要说,而今家父被冤枉这一事已然是事实,家母因此走投无路自尽而亡也是事实,而小子走到现在,其中凶险先不论,但的确是在刀尖上权衡,一步错,照样万劫不复,难不成就束手就擒,背个余孽的名头?” 郑白宜没有劝他放下,就是简简单单的称述一个事实,听到徐江南的反驳之意,乐呵一笑,轻声回了句,“算是老夫的猜测而已,说不定西夏有魄力给你爹封个异姓王。 哎,不说了不说了,这人老了话就多,说多乐招人嫌。”说完便站起身子,往原本的棋桌走了过去,崔衡天也是提着酒,一脸随性样子,眼瞅着郑老头走了回去,又是挑衅说道:“再来一局?”并没有因为徐江南的事而影响自己的心情,毕竟真的事不关己。 那边二人没有了当年的心结,落子如飞,同时也知道适可而止,就连喝酒也是,即兴就好,一人捧着一坛子摆明了醉不下去的沉缸,而这还有小几坛的美酒,徐江南叹了口气,提着酒往楼上走去,虽然身姿摇摇晃晃,却是随性,并不是醉酒的缘故。 郑白宜期间抬头看了一眼,似乎若有深意,微微一笑问道对面老头,“今日是不是中秋了?” “老夫如何知晓。” …… 徐江南一上再上,登到瓦檐上,坐在阁顶看着月亮,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做的事,阁顶有寒风肆掠,好在有酒暖身,之前郑白宜说他行事沉稳,其实剥丝抽茧来看,只是他太过茫然而已,追根到底也就个弱冠年龄,风景是看了不少,但要他来写意的时候,总还是拘束了点,何尝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天上月光清冷,圆月依旧,卫府之外倒也是灯影无数,像是星辰点缀。 徐江南望着静谧如深院的卫府,脸上一副深思表情,之前在卫老祖宗答应下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奇怪卫家在生死大事上的果决程度,以前李先生就提过卫家算是墙头草,可惜当时因为卫家的点头欣喜过甚而忘却此事,现在算是明白,估计卫家早就知晓此事,想让自己拖延时间是真,自己取利也是真,不过这个掌刀人却是卫家自己人。 想到此处,徐江南又是想到当初卫澈跟自己说卫月之事的时候,当时眼神怪异,他当时还当是因为卫月对他的微妙情感,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么简单,怕是自己回错了意,可惜当时并不知晓,反而是幸灾乐祸拒绝下来,而今一看,极有可能是卫澈作为当时能做出的最大提醒,笑人笑到最后发现可笑的原来是自己。 无论如何,眼下此事已成定局,再是后悔已然无用,徐江南吸了口凉气下酒,自从他喜欢饮酒之后,从未有过金樽空对月,向来都是瓮尽杯干。 晚了点,今日朋友结婚,晚上回来码第二更 第二百零一章 山上人悲,山下人喜 (第二更,大家久等了。) 夜至深处的时候,卫城上下开始放行花灯,传言是寄托思念,而飞得越高越远则越能表现心诚之意,先是一盏,继而两盏,三盏……到后面各色各样的花灯悠扬升起,徐江南一手抓着坛沿,一手往后倒撑在阁顶上,满目纷呈的看着花灯,过了好半晌之后,徐江南无端由的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因为入卫城开始的顺风顺水。 从下山开始到卫城一路上有惊无险,再到韩府门外的血染街道,这些事宜组合在一起,他考虑到了很多,虽然有些东西不尽人意,比如长街杀人没算到老祖宗的心思,与卫澈拖人下水没算到众世家的反应,但他觉得能猜到八九已经是极致,再者结果也是朝着他所想的地方而渐行,算是功成,再加上卫敬和老祖宗这些长辈的夸赞,即便表现的很是谦虚,但心里总归有些飘飘然,这些可能放在常人身上算是人之常情,可放在他身上,这是不应该出现的情绪,郑白宜说的很对,其实他很自卑,常年在江湖末层的打滚,眼瞧着那些同龄小子腋下夹着书去学堂,要么就是摇着折扇之乎者也的时候,再或者就是那些人被自家父母用棒子敲打出门的时候,他也想,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次出江湖,从杀人,到闯平王府,一件件同龄人不敢做的事,他在一步步践行出来,没点自豪感不可能,自卑之人的通性,有些小成就便自鸣得意,虽然真的横向比较起来,他超过了同龄人太多,但是纵向论述下来,他与金陵隔着的距离何止这几千几百里? 光脚不怕穿鞋的,话是这么说,但真的要提到生死的时候,光脚的还真就怕穿鞋的。 这一巴掌扇的很实在,清脆的声音在夜色掩护下传了很远,脸上瞬间蔓延起一片,好在周围并没有人,是他扇在自己的自傲上,无论怎么说,卫澈已经给了最大努力的提示,可惜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错失过去,如今木已成舟,却只能想着喝酒解闷。 剑阁已经上了,难不成如今退缩,就看一本凌剑录然后悄声离开?这倒不是最丢人的,最丢人的是连这一本剑招后面说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如今他想走也走不了,不说其他,就说这个卫城,单要溜出城门是有多难,之前凌晨跟着卫月出个门,才同董煜说了几句话,杀手便至,而且那两人任谁拉出来跟他单挑,似乎他都是必死无疑的下场,要不是董煜以命相搏,结局基本就是定了下来,如今再想溜出去?怎么看都像是自欺欺人,更不用说还有个方云虎视眈眈。 徐江南只觉这一趟卫城之行实在操蛋,而今细算,除了打肿脸充当英雄好汉,唯一能让自己满意的似乎就只有得知了当初徐暄的消息,还有小烟雨的身世,至于其他的,愈想愈是心烦,借酒散愁,到了极处,压抑了半天的徐江南对着深沉如墨的远方清啸起来。 可惜并无人回应,只有山间野兽用最为淳朴的吼叫来反驳这片山是他们的地盘。 等到声音消弭之后,徐江南这才将已经饮尽的酒坛给拎了回去,等回到剑阁里的时候,也没回到二层,径直是躺在四楼的漆黑之中,头疼欲裂,喝了大半夜的酒,又吹了大半夜的寒风,为了想让自己接下去清醒一些,他并未运气抵寒,算是给自己的惩罚。 …… 黑夜之上,就在他回了剑阁之后不久,在卫家,从卫月的院落处,一盏花灯悠悠然然的升起,摇摇晃晃看着像是随时都要坠下来一般,别人花灯上面都是贴的莲花之内,这盏灯上贴的倒是个四不像,莲花不像莲花,桃花不像桃花。 相传心诚则灵,卫月觉得要自己动手才算心诚,所以大半辈子都没动过手在这方面上的卫家小姐,在往常都是带着仆人在卫城最热闹的街道上,而今却是买了竹蔑,纸张之内的材料,窝在房门一步也没有出去过,桌子上摆着一个从集市上买过来的花灯,她就照着这个实物,一步一步,做的很是仔细,但也避免不了失误,例如力大竹蔑被折成两段,例如贴纸被她手忙脚乱揉成一处。 尤其是半成品和残次品在角落堆了有一人之高的时候,竹蔑在手指上戳出一颗血珠的时候,卫月一脚将连胚胎都不算的花灯踹到一边,发着牢骚,过了半晌之后,这才自己跟自己妥协过去,将角落那盏半成品一般的花灯给捡了起来,又是自顾给忙活起来。 等到自认大功告成的时候,卫月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脸上羞赧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当许多人都放着花灯,都抬头往天上看的时候,她也在看,就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坐在栏杆上,抱着自己横竖看都不像花灯的花灯,一头歪着靠在一旁的支木上,她不知道自己的能不能飞起来,所以不敢点,怕人看到,如果被风一吹便落了下来那是多么丢脸的事情。 好不容易等到半夜,就连她自己也是睡意沉沉的时候,看着渐次平静的夜空之后,这才跃跃欲试,小心翼翼点着花灯,像个朝奉的信徒,一脸虔诚的样子,她之前是想点买来的花灯,后来觉得还是点自己做的要比较好。 点了灯,卫月双手合十,有些担心的闭着眼,睫毛微颤,想要睁开看上一眼,却又不敢,生怕看到花灯被风吹落在水池上的场景。 盏茶功夫过去,在卫月就像是等了一场春秋一样,咬着唇,睁开眼,第一眼却是看向池面,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的花灯能飞多远,只是可惜并没有像她预料的一般在池面看到灯花残骸,卫月一脸欣喜的抬头,捂着唇,很是兴奋的看着在夜色点缀下,晃晃悠悠往上飞扬的花灯,花灯并不对称,也不美观,她却觉得见到了最美的景色,有些痴醉。 不知道为什么,女子在极度悲伤和极度欢喜的时候,都会哭出声来,不知道卫月算不算个佐证,又或者说她只是想起了今日下午的时候,她歪着头靠在支木上,扯着嘴角在笑,眼眸也是弯弯,却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 不知道这算笑的好看,还是算哭的不好看。 第四百零七章 年少轻狂 等从沧州城里出来,徐江南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心情不是很好,黄泥巴掉裤裆滋味不太好受。 走了许久之后,徐江南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为什么是吴家,难道因为他们好欺负?” 苏邶风在前面骑马,闻言古井不波说道:“你怎么知道只是吴家?不过好欺负这话没错,没想到你们中原的剑仙,这么不堪一击。” 徐江南对于苏邶风后面的话选择性没听到,狐疑说道:“你的意思是,不止吴家?” 苏邶风回过头看了一眼徐江南,垂了下眼睑说道:“过上些时日,你就知道了。所以你真的应该庆幸,你还活着。”到了最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明显是对刚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 徐江南不经苦笑,原来以为西夏和辽金僵持了这么久,好歹也是个不分彼此的局面,如今一看,天壤之别,中原江湖人,是知道哪里有剑仙往别处跑,可这人家,是知道哪里有剑仙往哪里跑。 之前以为辽金方面南下的就两人,如今听人的语气似乎不止一两个,要是人多,似乎动机就要商榷一下,两军交战,还有斥候,他想过辽金会来人,但没想到会如此高调,这分明是要把中原江湖搅个天翻地覆的节奏。正在咋舌的期间,徐江南蓦地觉得不对,如今江湖似乎没人觉察到吴家一事是辽金人所为,如此一来,便只能互相猜忌,这一来二去的,怕是等不到明年开春,自己就得掐起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喟叹这是谁想出来的一石二鸟,就拍了拍脑袋,冲着苏邶风说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苏邶风骑马在前,身子随着马的走动而上下浮动,“你倒是不算蠢,告诉你也不怕,在长安听到你和吴家人有隙的那一会,吴源就是你杀的。” 徐江南涨着脸骂道:“放屁,人是你们杀的。” 苏邶风笑了笑,促狭说道:“要不,你去和吴家人说?他们都认为是你杀的?”苏邶风说的自然是江湖中人。 让徐江南自己去说,且不说越描越黑,信或不信的问题,他爹徐暄在吴家人面前没低过头,到他这里,怎么都不可能弯下这个腰,还亲自上门解释。 这下真的满身骚了。 徐江南眯着眼说道:“你不怕他们寻上门来?” 苏邶风回过头,满是意味的说道:“我只怕他们寻不上门来。也教我看看,中原江湖,到底是有几分底气。” 徐江南默然说道:“那你算盘可是打错了。你动方家和卫家的人都行,偏偏要动吴家,吴家是铸剑世家,自身实力不强,但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到时候一呼百应,你就不怕自己这么一群人都折在了中原?” 苏邶风讥讽说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者在长安,你口气不比我小多少,怎么,这会怕了?”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这就同富绅之于钱财,百姓之于土地,君主之于社稷的道理。”徐江南瞧着苏邶风满脸茫然思索的样子,笑了笑说道:“不懂?那我在给你说一件事,这是我先生教我的,一个酒碗,装满了酒,人呢,就会指着这酒碗说是酒,要是装满了油,这人呢,就会说是油,可实际上,它只是个碗,不是酒,更不是油。至于这酒啊,油啊,都是附加上来的,例如修为,难道你武至九品,就不是人了? 说到底,还是人不是?只要是个人,就有安身立命的东西,对百姓来说就是田地,对富绅来说便是钱财,君主来说则是社稷 ,少了田,百姓不是百姓,少了钱财,富绅也不是富绅,亡了社稷,君主就成了亡国奴才。” 徐江南抚着马鬃说道:“我呢,过了近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人要活下来还是简单的,不是一口饭,一碗水,就能撑过一天,天复一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就这么过来了。可到后来,有人跟我说我爹是徐暄,他有着什么样什么样的功绩。我当时很欢喜,但仅仅觉得自己是个人了,有爹有娘的人,而不是因为我爹的功绩。 再后来听到他被人陷害,脑子一热,就在凉山上敲了一夜的钟,还跑了一趟西蜀道。” 苏邶风在徐江南声音低沉下来的时候就平静了下来,马蹄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在平行位置上,徐江南羞赧说道:“其实脑子就算不热,再不情愿,我还是会去。” 苏邶风先是一愣,紧接着捧腹大笑。 徐江南唉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我自己也不信,也不理解,后来时间长了,觉得这就是所为的理所当然。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这话取自诗经,你的名字也是取自诗经,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苏邶风沉默了下来。 徐江南抬了抬头,看着天说道:“我爹就给我留了一个徐字,要是不知道还好,前面跟着先生走江湖,有人说徐暄如何如何,我也就听听,觉得有时间听这个,还不想想怎么解决接下来的吃食问题。可知道了就不一样了,有人骂他,我可是要去拼命的。 当然,我也偷偷骂过他,比如别家爹娘都是攀着心思给儿子赚家业,可你看我爹,像什么话,家业没有,银子没有,还给留了这么一大堆的烂摊子。 但是我骂归我骂,别人说他都不行。 生为徐家人,我也很委屈。”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徐江南自娱自乐,看不出半点委屈样子,反而挺了挺背脊,又是说道:“可他活了一辈子,徐家字号都没弯过,以后弯不弯我管不着,但肯定不能折在我手里。这是我安身立命的道理。 我胆子其实很小,但是有些人不让我当人,那我只能找他们玩命了。” 苏邶风没有评价,只是回应说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么一些。” 徐江南感慨说道:“这句话,我以前问过你。” 苏邶风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匿着笑意说道:“以前是多久之前?” 徐江南显摆说道:“这话我先生也跟我说过,先生说我逢事要说的时候,就是以前,说逢事不说的时候,就是以后了。” 苏邶风侧过头,意外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你先生肯定是个智者。” 徐江南引以为傲说道:“自然。”徐江南情绪低迷,又看了看天说道:“他可是中原最聪明的人。” 苏邶风一笑置之,骑马往前行了几步,狐疑说道:“你同我说这么多,是不是想放松我的警惕,然后逃跑。” 徐江南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最后说道:“辽金能让你来中原,真是睿智。” 徐江南觉得奇怪,面前人要说愚昧,他是不信的,从长安过来,到如今两人打的交道不少,期间两人不说针砭,要是事事如此,他想套点话出来那不是轻而易举?可实际上辽金来了多少人,他还一概不知。但要说机敏,徐江南觉得要不是姓苏的一身本事,搁在江湖里,命怕是都交代几次了。 再说逃跑,徐江南之前还真想过,不过现在不想了,吴家事情一出,不论其他人怎么想,江湖的矛头肯定是指向他的,吴家人不可避免也会找上他,依照他的性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吴家是死了个公子,能说出一个请字都是委婉和客气到极致了,到时候少不了要打起来,身边有个真凶在,想想还不错,尤其是个身手还不错的刀客,徐江南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但是让徐江南万万没想到的就是日后这个想法让他悔到肠子都青了。 就在徐江南还沉浸于思索当中,苏邶风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跟许多中原人不一样?”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你是说机智聪明?还是说诚厚老实?又或者说是跟你们有关?” 苏邶风盯着徐江南看,随后撇开视线说道:“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徐江南双腿夹了夹马腹,追赶上去,待到两人又处在平行位置的时候这才舒服不少的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看起来对你们敌意不是很重?” 苏邶风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动过一下,径直望着远处。 徐江南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可能是我小时候跟着先生走的地方比较多,也看到过许多东西,比如和辽金比起来,有许多草寇其实和辽金兵马没多大区别,甚至更甚,辽金兵马南下,见人好歹是一刀,但有一些草寇,软刀子割肉,他不是不想让你死,而是不想让你痛痛快快的死。 这么一对比,某些人似乎更可怕。还有,当年我去西蜀道的时候,有个救过我一命的僧人说我之前的行事是错的,难道忠孝就必须选忠,还有在西蜀道的时候,西夏的大多数人想让我死,可最后救我的那个反而是北齐人,有人说,北齐的人是另有图谋。”徐江南回头一笑,摊开手,似是无奈说道:“即便是另有图谋,那也救过我,总比那些要置我于死地的人要好,最让人可笑的就是后者还说我的做法是错的,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但唯一能庆幸的就是现在结果还不算坏,那这应该就算是好的。” 徐江南想了想后说道:“以前想不通,到后面就渐渐想通了,这些人呢,往往以小人姿态标准自己,却又用圣人态度来要求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很多人气不过,就说你不仁,我也不义。” 苏邶风若有所思说道:“你不是?” 徐江南抱着头说道:“去长安的时候还在想,然后不想了。这种人平素见了,恨得牙根都痒,要是真变了,那不得跟他们一个样?以后不得成天恨自己恨得牙痒。 所以嘛,只要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然后做的事情无愧自己,其余就不想了。” 徐江南瞥了一眼苏邶风。“对于你们,也恨。不过目前看来,不太反感,可能是我还没去过北地,感同身受不了。” 苏邶风不太信,可能是徐江南之前的狡猾先入为主,垂了垂眼睑说道:“你不是还说一名辽金剑仙的命可以换一个头颅吗?” 徐江南脸上一怔,讪讪一笑,厚着脸皮说道:“年少轻狂,年少轻狂,见笑了。” 苏邶风轻轻一哼,一锤定音说道:“所以说你们中原人的话,不可信。” 徐江南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语,在后者眼里竟然不可信。也不想再多说,郁闷的闭上嘴,把遮阳挡风的斗笠往下拉了拉,一心赶路。 第四百零八章 臭婆娘 在往洛阳方向走的时候,徐江南越想越不甘心,他很少这么诚心实意的说过话,眼下好不容易说了,面前人还不相信。 徐江南之所以毫无顾忌,就是面前人的身份不是中原人,也不是他爹徐暄的局中人,等过了这个冬,无论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这个人也得回辽金去,到时候两个人也就再无瓜葛,换句话说再见面定然刀剑相向,这个时候,就算苏邶风愿意将他的这些原话透露出去,也没人信,两个注定要你死我活的人,谁会相信这当中还有如此桥段。 所以徐江南说的有些肆无忌惮,可是人不信啊,当下就很郁闷,一路上,他时不时都会磨蹭几句,我说的真是实话。 到了最后苏邶风实在招架不住了,觉得徐江南这位中原江湖的剑仙,有点不按套路出牌,也有点丢人。没好气回了一句,倘若你是辽金人,这些话我就信了。 原本两句意思大致的话语,后一句倒是让徐江南开怀了,一路上也就老实了很多。 等又走了几日,徐江南知道了苏邶风之前话语里的意思,青城山去了位剑仙,打伤了十多位青城山的观主,一直到最后赵副掌教出手,各自对拼了一掌,全身而退,方家也去了一位九品,跟方家家主打了一夜,第二天也是安然离去。 当然这些事是在苏邶风瞧信的时候,他偷偷瞥到的,至于送信的,则是一只极为罕见的白尾鹰阜,年岁不算大,堪堪可以站在苏邶风的肩膀上,体型不足一尺,鹰爪纯白,却神骏非常,双眼似乎包罗万象,煞是威严。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徐江南有些好奇,到了第二次,徐江南忍不住才开口询问。 苏邶风对此似乎也是十分骄傲,说这是他们辽金的神鹰,相传十万只当中才有这么一只,而这一只,则是十万万才能出一只的玉爪。 话到了这里,徐江南心里有了点数,“海东青?” 苏邶风点了点头,抬了抬肩膀,神骏海东青便张开双翼,扑腾而去,数息功夫,便消失在云层里面。“在你们中原,似乎是这么叫的。” 徐江南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什么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还有什么鱼虫三百有六十,神骏最数海东青。就是就是此等鹰阜,当然,这还不是徐江南记住这个名字的主要原因,在大秦末年的时候,皇帝奢靡,宫里竟然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天下之罪,一雕可免,这雕说的也是海东青,说是天下所有的罪祸,只要你能寻来一只海东青,都是可以免罪的。 这是徐江南在剑阁看到的轶闻,因为有些骇人听闻,所以记得很清楚。 到第三次的时候,徐江南见到这只海东青,就眼神发光,想是看见了一座小山一般大小的银子。不过当苏邶风开始看信的时候,他的好奇又转到了信里,凑过头去,上面倒是有笔迹,可惜歪歪扭扭,他也不认识。 苏邶风见他皱眉的样子,也没为难,将羊皮信递了过去,打趣说道:“看的懂吗?” 徐江南很实在的摇了摇头。“要不你给翻译翻译?” 苏邶风脸上笑容僵了僵,他本来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后者并不避嫌的蹬鼻子上脸。“我说了你信吗?” 徐江南缩了缩脖子,很是大方的说道:“你先说说看?!” 苏邶风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上面说我的人已经跟卫家交过手了,说卫家家主差一步上八品,还说卫家后院有一座小楼,里面有个人,道法深不可测。他自和卫家接触开始,大小战不下二十次,无一败绩,倒是在那人手上,撑不过一剑。”一边说,苏邶风一边思索。 至于徐江南,脸上不见喜色,也不见忧色,对于苏邶风的话,他信了八成。 苏邶风突然回头一笑,“听说你和卫家家主认识?” 徐江南点了点头。 苏邶风丝毫没有隐瞒说道:“再过几年,你打不过他。” 徐江南讶异说道:“这你也知道?” 苏邶风牵着马,毫不掩饰说道:“听我手下的人说,他很阴险,跟人对招的时候是右手,其实杀招在左手。而且从虎口的厚茧来说,他左手杀起人来可能比右手还要熟练。在过几年,等他上了八品,九品,在中原应该鲜有对手了。” 徐江南将点灯抗在肩上,不以为意说道:“他能上九品,我就不能精进一步?到时候一样在他前面。” 苏邶风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徐江南话没落音,前者便打断说道:“不能,你一身功力太漂浮,如墙上芦苇,根底太浅,就像一山炉鼎要沸腾一片汪洋,装进来的时候没有炸炉已经算你运气好了,还想养一条蛟龙?”苏邶风掷地有声,其实这也是他愿意跟徐江南如此相处的主要原因,一个上限不惑的九品,怎么也威胁不到他这个半步知命,所以平素徐江南再怎么没有阶下囚的样子,他也不在意,因为后者在他眼里,翻不了天。 徐江南有些不开心,习武之人被人断定已经走到头了,这不就相当于被人判了死刑?皱着眉头说道:“再往上便是天意,万一我得天独厚,悟到了。这种事谁说的准呢?” 苏邶风哼了一声说道:“蠢货,没悟到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你没经历过铸筋炼骨,架子就这么大,要是真能上知命,就凭你的这个身子,开了灵海,迟早要垮,到时候,长生天都救不了你。但你那个朋友是有机会的,还有方家那位小公子。” 徐江南脑门一麻,这会拿捏不定姓苏的话中有几分真假。 苏邶风又是说道:“姓卫的我没见过,但是听说他剑术古怪,一般剑术大师上了九品,寻常九品望尘莫及,一招能当九招用,倒是跟性子有点像。姓方的我见过,剑意雄浑浩然,就算是我们阴阳教,也无人能及,九招当作一招,到时候怕是难有一回之敌。” 徐江南撇了撇嘴,知道苏邶风的意思,不就是说卫澈胜在剑术造诣,对招之时,让人防不胜防,至于方云,便是堂堂之师,一剑便能天地异象。“既然你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苏邶风一手把玩着小刀,自信说道:“他们两个就算日后上了九品,对我来说,也只是麻烦。”说着,苏邶风看了一眼徐江南,说实在的,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徐江南的根底,也有点意兴阑珊。要不是徐江南偷签的滑稽作为,他都不会出面,只要等到探清长生天令牌是不是在他手上之后,这个人也就可以消失了。 徐江南搓了搓手,有点兴奋的说道:“意思是我还算有点分量。” 苏邶风呼了口气,“几天之前,我会觉得你连麻烦都算不上。但现在。” 徐江南兴奋神色顿时僵在脸上,愤懑说道:“别说了。” 苏邶风清风拂面,笑意盎然,“说实话的感觉,真不错。”这话与他来说,是实话,几天之前,他其实是有些失望,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徐江南身上,他觉得不如去西蜀道跟卫家人打上一架,但这段时间呆下来,又有些怪异感受,觉得后者行事虽然有些浮夸和放浪,但却不做作,就像别人说谎,恨不得其他人看不穿,后者则是在你已经戳穿了谎言之后,依旧明目张胆,而且脸不红,心不跳。 也可能因为徐江南不做作,苏邶风也轻松不少,至少向刚才那些话,要是往年,苏邶风就算是烂在心里,也是不会说的,有些时候,甚至苏邶风也在想,要是徐江南不是中原人,日后他是不是可以不用死,不过当然,这样的想法就是一缕清风,触之即没。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让他有些心慌,看了一眼苏邶风,迟疑问道:“像卫家那种道法深不可测的老前辈,你身边有人打的过吗?之前那位姓苏的老头子,能不能打过?”徐江南没有提两位前辈的名字,因为急于知道答案,怕苏邶风问这二人是谁。 苏邶风狐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你问这个干什么?”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要是有人能打过,我还能硬着脖子撑上几天,要是没人,赶紧想着怎么办后事。” 苏邶风皱着眉头。 徐江南没难为他,叹了口气径直说道:“就凭卫家,都有一两个道法通天的老供奉,吴家能没有?就算道法不济,应该也差不太远。如今你把人家未来的家主给砍了,总不济觉得吴家人会先礼后兵?” 苏邶风眉头稍缓,“人是你杀的!” 徐江南似乎小看了苏邶风在这件事上的执着程度,无奈说道:“好好好,人就算是我杀的。” 苏邶风又皱了皱眉头,认真说道:“人就是你杀的。我只是收了你的钱。” 徐江南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耽搁太久,即便没太听懂苏邶风话语里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人是我杀的,可眼下的问题是,要是吴家水真的很深,我陷进去后出不来,那你就不怕自己也陷进去?” 苏邶风摇了摇头。“我不会救你。也跟这件事没关系。” 徐江南怔了一下,可随后便知道苏邶风说这话的意思了,脸色铁青,可手上动作没有变缓,低声骂道:“臭婆娘,你想玩死我?” 苏邶风怒目相向。 一路上,徐江南早就怀疑苏邶风是个女儿身,走了这么多地方,每次进城,苏邶风的侧重点便会瞟向某些女子物件,还买了不少香粉。当时还以为这人是想给心上人买点东西,徐江南还借此试探打趣过他,后者反应却很奇怪,直到刚才,徐江南气极之下,见到苏邶风的反应,这才确定下来。 话出口之后,徐江南才有些后悔,但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徐江南手握着剑,低声说道:“你身边的那个老头子呢?” 苏邶风似乎还沉浸在之前的愤怒当中,闻言重重哼了一声。“西蜀有麻烦,他过去了。” 徐江南一边打量着四周动静,一边咬牙切齿说道:“现在不是算计这事的时候,他要是不在,咱们两个都要死,你不会以为把我套进去,你就能脱身了?”话虽然这么说,徐江南心里早就把苏邶风骂了个狗血淋头。苏邶风肯定早就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不然也不会套他的话,之前的话要是传到吴家人耳里,徐江南买-凶-杀人这件事肯定就落实了。 苏邶风一柄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了掌心,话语依旧简洁。“你是主谋,我有机会跑。” 徐江南正要说话,亮如朝阳的剑光隐现出来。 徐江南也顾不得马儿,狼狈往旁边翻滚,倒是苏邶风,硬气许多,一柄小刀在手上腾宇,轻轻一点,点在剑光腹地,风声大作,原本凌冽剑光便碎成星辰一般,随着风声缓慢消失。 于此同时,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在剑光后面显现出来。 苏邶风估摸着也不好受,往后退了几步,一声闷哼,反手提着小刀放在下颌位置。 徐江南站了起来,提着点灯,神色毅重。 还未看得起来者面容,便先听到话语。“在下吴书亦,不请自来,还望两位担待。” 苏邶风和徐江南相望一眼,没搭话,这会尘埃落下,真人面孔显露出来,一身青色荆衣,书生打扮,一头黑发由一束黑金发带束着,相貌极好,腰间配有一柄青铜古剑,更是风流不羁。 只见此人一手掌心摸着佩剑,一边指着两个人笑道:“两个小娃娃,警惕是真好,本来我还不想出来,看能不能把春秋剑也给带回去,没曾想竟然被你们两个小娃娃给觉察到了。不过如此一来,我倒是相信姓唐的死在了你们手上。” 第四百一十章 侠义吴书亦(一) 徐江南不是君子,但在某些地方却比君子还要君子,例如对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之前他说吴家没有先礼后兵的道理,不管吴书亦是不是听到了,但这一份别开生面的礼依然让他甘之若饴。 所以徐江南往前走了一步,学着吴书亦的样子,然后挺了挺身子,声音醇厚说道:“请前辈赐教。” 活了二十多年,徐江南都不曾说过一个请字,或者准确说,不曾真心实意说过一个请字,就连李先生,早年的时候,别说请字,好脸色都没有过,直到后来明白事理,尊敬归尊敬,但拉不下脸皮,这一次是不由自主,古语说,与君子交,如入芝兰之室,如沐春风,与大侠交,怕就是这般,意气侠骨香,心悦诚服。 只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徐江南往前一踏的时候,并不欺瞒说道:“稍后你先走。” 苏邶风愣了一下。 徐江南没回头,只是继续望着吴书亦。“之前我觉得吴家可能有傻子,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老前辈先前说不确定吴源生死,这话要是不出口,我还当吴源真死了,可这话一旦说出来,我反而不信了。甚至怀疑吴家早就有了吴源的消息。 只不过脸上过不去,想拿我徐江南开刀儆猴而已。” 苏邶风眼神不定,像是不信自己的人会诓骗自己。 徐江南脸上笑意不减,继续说道:“要真是着急,也不会等着今日才出手,难道报仇不比春秋剑重要?这当中的轻重缓急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不过从吴家的态度里,我相信唐桀应该是死了,春秋剑应该也掉了,但吴源或许有什么隐秘的假死手段,将凶手给瞒了过去。吴家家主想让江湖人看到吴家对他们的态度,要是寻常人,怕江湖人看出当中的敷衍了事,我就不一样,不偏不倚,刚刚好,本身就和吴家有隙,也豪言要去唐桀人头,更重要的是我还有动机,之前我没想到,老前辈倒是提醒了我,就是春秋剑,我对春秋剑没多大兴致,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啊,尤其吴家,我爹占了春秋剑这么久,到死都没还回去,谁能拍胸脯说我徐江南没兴趣?” 徐江南摊开手,无奈说道:“偏偏就我能,但我拍胸脯没人会信。” 吴书亦笑了一笑,冬日渐暖。“我信。” 徐江南更加无奈说道:“老前辈信没用。要堵江湖众人之口,非我莫属。所以,老前辈此行的目的,应该就是小子,不然老前辈也不会对小子心怀愧疚,说了那么多不谈,还请小子喝酒。她应该跑的掉。” 吴书亦竖了个大拇指,不吝啬。 徐江南突然又笑了起来。“当然还有一个缘由。江湖,从来就是男人的事。”这个只手握着桃木剑的青年剑仙,同时也是被人断定再往上便是死路的九品剑侠,这一会重复了一句之前说过的话语。“所以这一剑,无论接得下接不下都得我来接,请前辈赐教。” 吴书亦眉头一扬,酝酿许久。“老夫收回之前的话,要论剑道,你小子不在顶上,要论风采,小辈当中你占魁首。” 话语落定,吴书亦的剑气又提了起来,“但是这一剑,老夫依旧不会留手。” 凛冬将至,大雪纷呈。 吴书亦提了口气。 徐江南只觉眼前一亮,一座纯黑色的道门法相在吴书亦背后若隐若现,庄严厚重,就像当初在卫城,剑阁老前辈一掌打散苏烟霞命数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尊法相,徐江南的眼神微凝,依旧是之前的御敌姿态,倒不是他不想动,而是脚若千斤,千丈平原上,他发现自己竟然只有抬头仰视的力气。 至于苏邶风,早在法相初生的时候,便已经离去。 百里之外。 她站在一方山丘上,眯着眼,穷极视力,她只能看见一座黑色的法相,两个如同蝼蚁一般的黑点人物,她其实一直想不通徐江南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会站在她的前面,且不说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说一个是辽金人,一个是中原人,这一点上,她就想不通徐江南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这么多天相处,她只是隐约觉得后者跟常人有些不同,但要具体说,她又摸不到头绪。 但这一点放在吴书亦眼里,就很好解释了,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就是迂腐,并且执拗,依照苏邶风的道行,自然看不出来,因为在她眼里,徐江南跟寻常的中原人不一样,这样的人,怎么会迂腐。 可吴书亦是见惯了朝廷更替的老妖精,一双眼睛不知道洞察过了多少人心,徐江南只是行事圆滑,不拘一格,骨子里其实跟有些书生一样,例如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别人尊师,尊道,他尊孝,尊心,同样是迂腐,只是迂腐的对象不同而已。 但是你要是说他迂腐,徐江南肯定会拍烂桌子跟前者拼命,因为迂腐这两个字眼,并不是什么好听的褒义词。 可一旦迂腐固执的人,开始把这份迂腐固执的理念向下一辈传递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种人,不仅可恨,还可怜,也可爱,而且还让人心生尊重。 但现在这样的人很少,因为许多迂腐的人,只是用这份理念来给自己挣名声,挣钱财,满足私心。 吴书亦见过很多前者,也见过很多后者。对前者他心生敬佩,就像当初大秦末年,一个后生小子想救一救病入膏肓的泱泱大秦,可惜昙花一线,最后变法失败,反而动摇了大秦根本,被车裂于市,可临死的时候,这位法家读书人也只是面容安详,吾之心意,苍天可鉴,明月可证,只恨此身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然后这位读书人朝着宫廷方向深深一跪,起来后愤概说道,此身死后,悬吾首于函谷关上,以观后世王军入关破秦。 吴书亦对这种人尤其钦佩,尤其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要不是为了心里的执念,谁会去殊死一搏,当然,说殊死一搏都是好听的,难听的就是送死。 这种执念,不是迂腐的人做不出来,世故的人在无力回天的时候已经抽身而退,但往往青史留名的是前者,哪怕结果不尽人意,也是前者赴死要来的壮烈。 等到时间长一点以后,吴书亦才知道自己敬佩的不是迂腐这种性格,而是这些人的坚持,另外就是视死如归的胆色了,另外就是如今这种人也越来越少了,变得开始计较得失,攻于心计。 徐江南也是这样,要是有人骂他,他可以不当回事,但是有人骂他爹,骂徐家,他就忍不住,哪怕是送死,也得上去咬人一块肉,但是如果你要前者觉得逞心如意的话,他也愿意让你逞心如意,就例如现在,吴书亦的做法满足了徐江南对江湖大侠的太多幻想,行事光明磊落,再说胸襟,说不上虚怀若谷,但肯定要比现在的人拔高了数个档次,这一点,徐江南在剑阁上都没有如此过,对剑阁两位前辈如果说是敬佩,到了这里,则是敬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吴书亦让徐江南很是舒坦,所以徐江南投桃报李,也想让这个老前辈舒坦一下,不像现在有所顾忌,所以徐江南第三次说出请前辈赐剑,声音有些颤,甚至咬词都不甚清楚,但是吴书亦的剑气却又陡然拔高一个档次,黑色法相也是愈加凝实。 徐江南的身体开始气血不济,甚至脸上开始变得涨红,到黑紫,然后开始流出黑色的血液,吴书亦手上的剑终于垂落了下来,整个天地宛如雪崩,徐江南的脸上也是血流如注,像条欢快的小溪,到了后面,血都流不出来,被之前已经化作黑色血痂的东西给堵住了源头。 吴书亦有些于心不忍。 远在山丘的苏邶风在见到黑色法相往前挪动的时候,轻轻闭了一会眼,突然就觉得有些恶心,还有残忍。 说来也怪,当初在辽金,将十多号世家大族灭门的时候,她都没眨过眼,这一会竟然觉得有些残忍。 不过继而,她又发现,在黑色法相的对立面,那个看起来很是孱弱的小黑点,突然有一点光亮出来,几缕宛如银蛇般的剑气从桃木剑里溜了出来,有几条顺着七窍滑进了身体里,然后徐江南就开始喘息起来,脸上可怕的乌色也是化作红润,几条小银蛇也是顺着上爬,等往上再往上,等到看不见的时候,这一方小天地轰然破碎。 徐江南听到了秋风过往的声音,然后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可惜没倒地。 背后一个一身白衣的儒雅男子用手扶着他。 然后抬头,声音醇厚说道:“这事本来我不想管,凑巧这小子答应给我报仇,凑巧又让我碰见了,所以我得带他走。” 吴书亦将青铜剑别回腰间,点了点头。 宁西居笑道:“要是你要跟我打,现在的我打不过你。” 吴书亦摇了摇头说道:“不打了,之前这小娃娃让我没有顾忌,他要是还手,我还好,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反而让我有了心结,再打下去可要掉境了。他是个江湖苗子,福缘不差,福缘也差,头上一座大山压着,算了,不说了,就不在你棋侍诏面前班门弄斧了。” 宁西居乐了,“你知道我?” 吴书亦在宁西居面前连称老夫的资格都没有,要说年岁,面前这个才是真正的老妖怪。“不知道,可当初那份浩然画卷的手笔,倒是见识过。” 宁西居点了点头。“那人我可就带走了,日后在让他来找你喝酒。” 吴书亦看着面前这个修为恍如沙漏一般缓慢流逝的白衣儒士,叹息说道:“他可不会来吴家。” 宁西居打了个机锋说道:“我何曾说让他来吴家?是让他找你这个痴情古今无二,侠义天下第一的吴剑仙喝酒啊。” 吴书亦脸色微赧,竟然像个初出茅庐的小游侠,握着腰间的青铜古剑,有些手足无措。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言军 当然,有些话宁西居没有说,比如徐江南身上有他太虚境的一些感悟,也不是说有丁点太虚境界的感悟就能让人悟到太虚,但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要好,不过还是那句老话,纵观中原江湖几千年上下,断鹤续凫的不多,绝对也不在少数,可能因此留名青史的,还真就没有,至少在宁西居知道的上三境名单中,没有这类人。 一直到吃过斋饭,徐江南寻了过来,还前者的酒壶,跨门而出的时候,宁西居突然想到下午问的问题徐江南似乎还没给他答案,于是又问了一遍。 徐江南嬉笑说道:“且不论我是不是当君王的那块料,就算是,我也不会做的,李先生对江湖很失望,我对江湖也失望,可是回头一想,要不是对江湖有过希冀,谈何失望呢?所以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江湖。至于小烟雨,以前没多想,现在也不会多想。” 前一个多想是觉得没有第二种可能,后一个多想才是多想。徐江南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叮当作响,笑着说道:“而且,先生你也应该听说过,等从洛阳回去,我要成亲了。”说着徐江南又眨了眨眼,打趣说道:“先生不是见过她吗?还给了一场九品的造化。 说好看,可能别人要说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说不好看,我觉得养眼,不温婉,反正跟我想的性子天差地别。可是在决定跟她成亲的时候,自己是欢喜的。我觉得这应该就是喜欢。” 然后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徐江南回过头,没大没小戏谑说道:“先生,你空活数千年了啊。” 说完,似乎怕宁西居发火,徐江南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宁西居在背后怔了一下,笑骂了一句臭小子。 但是徐江南这话并没说错,宁西居这数千年来,跟空活并无差别,朝堂伎俩说不定还不如纳兰,再说人情世故方面,自然有一说一,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屠城的狠事。 后来徐江南一连在道观住了三日,第二日的时候,云道长一身草荆打扮,背着竹篓往深山里面走去,说这会是采大青叶的最好时候,一说到大青叶,云道长就两眼发光,兴致勃勃还说大青叶就是蓝草,能治瘟疫热毒。 等到云道长走后,宁西居解释说这位道长生平就爱两件事,第一件就是采药,第二件事就是活人。所以名声在秦山这一带还不错。宁西居还说当初他只是打这边山林里过,发现有人昏迷,顺手救了出来,才知道这老道长是上山采药,为了一朵山莲,不小心滑落山崖,幸运的是被树枝挂住衣角,震到了肺腑,昏了过去,恰巧被路过的宁西居发现了,也算缘分。 可等到云道长养好身子之后,又是一头扎到山林里,宁西居有些无奈,但同时也是钦佩说道:“云道长采的药材,大多数都活人了,就下面那个小村子,百户人左右,基本都靠他一个人给照看着,多下来的药材,都托人拿到城里卖了,一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时而久之就多了,他说准备留点银子,修缮一下道观,现在身子不如以前,还想找个衣钵弟子,这种人,让你喊前辈都是你沾光了。” 徐江南点头说道:“是啊。” 宁西居笑着说道:“别说空话,就不想着做点什么?好歹救过你一条命。” 徐江南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徐江南正要说后话。 “这事你懂了就行。”宁西居摇手制止,等了一会提醒说道:“广厦千万,夜眠不过六尺,良田万顷,日食不过三餐,到时候别兴师动众,这块地风水好,免得坏了灵气。让云道长自己办,这一块,他比大多数人都懂。” 徐江南点了点头,不过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面前这位可是活了冗长岁月的老前辈,都比一朝史书还要长,有些世故,不是不懂,可能是心思不在上面罢了。 不说话了以后,寒蝉凄切,灯火孤鸣。 听了一会零碎寒虫悲戚叫声之后,宁西居开口说道:“准备什么时候走?” 徐江南撇过头,然后伸了个懒腰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够了,明日走。早点去洛阳,也早点回去。”想了一会之后,徐江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继而说道:“先生,你知不知道姓苏的南下,究竟是为了何事?” 宁西居点了点头,反而好奇的看了一眼徐江南,反问说道:“你不知道?” 徐江南一脸迷糊。 宁西居继续说道:“邱掌教去了趟辽金,这事你知道。”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过。” 宁西居轻声说道:“辽金二死一伤,自己也是身负重伤,而且极有可能,会掉境。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等明年,中原应该就会大肆传扬,那时候,才是开始。辽金自然也知道,但百年里,辽金和中原彼此都不甚了解,加之当年阴阳教风风火火南下最后被赶出中原的前车之鉴,这一会肯定会先来试探。这一点你没看出来?”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这一点我知道,其实姓苏的已经在做了,而且做的更好,不但跟卫家方家还有青城山交过手了,对于吴家,更是杀人抢剑,要不是吴家还有点手段,让吴源活了下来,这江湖就乱了。 得利的是她,她得了剑,杀了人,关键西夏的江湖还当是我杀的人,以为脸上有光,更加卖命吹嘘,由此一来,吴家就算知道我没有动手的道理 ,第一时间也会找上我,如今一看也是这样,吴家人要脸,徐家也要脸。 这一来二去,总有一个人要低头,谁抬头谁低头,算来算去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而且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我赴死,吴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了个中兴公子,春秋剑又丢了,而且西夏的江湖和北齐的江湖可能也没有之前的同仇敌忾,至少这个场子,陈铮我不说,卫澈肯定是要帮我找回来的,我了解他,可卫澈的身份如今又是朝廷的异姓王爷。 这些盘根错节,我都不想去想,太头痛,总而言之,中原的江湖会更乱。别说明年北上了,就说今年冬,自己都有可能掐起来。 可辽金方面,什么损失都没有,坐山观虎斗不说,中原水一浑,什么鱼儿都跳出来了,是大是小,一目了然,还深浅呢?都快成了人家后花园的池中物了! 况且,姓苏的来中原才多久?就已经能把握全局了,她拿捏人心的功夫,可比我厉害多了,也歹毒多了。” 宁西居养气功夫就算再深厚,这会也难免有些异色在脸上。“如此说来,当时就不该让她走。” 徐江南摇了摇头,“不放走也不行,一个动辄就是知命护卫的人,身份能低到哪里去,要是真折在中原,这个春节,凉幽两州可就别想过了。” 宁西居没好气说道:“所以你才让她走?” 徐江南吸了口凉气,点了点头,苦笑说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也不全是,还有这一次我放她走,其实也是在给自己谋一条后路,虽然难以启齿,但的确是这样。 她和我其实是一类人。” 宁西居摇了摇头,否认说道:“她算人心是为了人死,你算人心是为了让自己活,不一样,你比她可怜。” 徐江南听到前半句大有知音难觅的感动,但是听到后半句的结论,哭笑不得说道:“先生你还真是独具慧眼,一针见血。” 宁西居没听出当中的苦笑味道,径直说道:“你既然看出来了,为何还要问我。” 徐江南说出了心里猜测。“这段时间,她有很多机会能杀了我,但是她没有,而且还旁敲侧击我爹的事情。所以我怀疑,我爹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而且这样东西的重要性,尤在南下之上。” 宁西居摇了摇头。 徐江南有些失望,但又不想放过这么一个机会,毕竟眼前人可是中原类似活化石一般的人物,于是又是说道:“先生要不你再想一下,往以前,百年,千年想想?” 宁西居想了许久,徐江南也噤声等了许久,然后前者冒出了一个词。“不言军?” 徐江南皱了皱眉头,“什么不言军?” 宁西居拍了拍桌案说道:“这都是好早之前的事情了,大秦追亡逐北封狼居胥一事你知道。” 徐江南点了点头。 宁西居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当时魏将军最大的功劳不是封狼居胥,而是在追亡过程中,得到了辽金的和氏璧。” 徐江南满头雾水。 宁西居回忆说道:“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大意是指辽金的皇权象征。再到后面百年,辽金恢复元气,卷土重来,为了找回这件东西,私下成立了一只军队,也就是不言军,传言这只军队的人都是聋哑人,也都不识字,不认字,为的就是不让这些人把消息给泄漏出去。当然,这些都是传言,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晓了。 但前面那件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当年魏将军归朝,秦王出城三十里亲自迎接。这样的礼仪待遇,在大秦,只有一回。” 徐江南搓了搓手。 宁西居问道:“有关系吗?” 徐江南摊开手,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宁西居嗯了一声,也不在言语。 第四百一十五章 瑕疵必报的奇人 只可惜话音没落,原来意气风发的样子,就被人一脚踹在后腰,往前踉跄了几步才止住身位,苏邶风冷笑说道:“看样子,伤是好利索了。” 徐江南没回头,用手拍了拍后腰上的脚印,轻叹说道:“我就知道和你这种人,讲不来道理。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不通。”徐江南看不到自己背后的古怪,背脊有个拳头大小的红圈,再往下,又有个暗灰色的脚印。“你明知道我不会给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而且,你们既然对吴家人下手,为什么还会放我活着。” 一脚之后,苏邶风的心情似乎不错,往后靠着,抱着那把没有出过鞘的绣刀,言笑晏晏说道:“你可以猜猜看。” 都说女人善变,徐江南这会算是理解了,盏茶功夫不到,不同的表情面孔已然换了好几副,徐江南掂量了一会说道:“起先我不知道,但是昨天有人跟我说不言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徐江南回过头,望着苏邶风说道:“你不是辽金人。” 苏邶风讥讽说道:“我不是辽金人,难道你是?”不过准确说来,她的确只算半个辽金人,她娘亲是凉州人,至于苏邶风的中原口音,则是她从七年前开始,每年都会到中原拜祭,每次都会呆上近月余的功夫,而且每次都住在当年照顾她娘亲的嬷嬷那里,她的中原话便是在这段时间内跟着嬷嬷学的。 徐江南笑了笑,“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同床共枕却异梦。” 苏邶风眼里闪过一抹暗色,随机又转瞬即逝。 徐江南轻笑说道:“我想,不言军要找的东西是辽金朝廷要的,你应该不是朝廷的人,不然的话,杀了吴家人,我就应该死了,这样子,吴家找不到我,而作为当事人的我又不出现,吴家人就会觉得是我心虚,若是再狠点,找个人扮成我的样子,以你的手段,应该不难,然后跑到北地,杀了姓方的,到时候跟我有间隙的方家公子,还有吴家的公子都死了,偏偏姓卫的没事,指不定有多少人想疯了一般找我,中原的江湖就彻底乱了。” 苏邶风不动声色说道:“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的思路。” 徐江南摆了摆手,他说的这么直白其实有马后炮的嫌疑,吴家就别说了,找了个九品的供奉,走了一遭江湖,眨了个眼,九品的供奉没了,春秋剑又下落不明,吴家心就算再大,这会也要多长几个心眼,要想把吴家牵扯进来,吴源的确是个切入口,但是机会已经没了。 至于方云,倒是有机会,不过若是仅凭方云一人,说法就小了,因为如今不仅是徐江南跟方云有间隙,辽金方面也有,方云在北地杀了多少辽金的江湖人,手上的人命怕是已经过百了。在辽金的那些酒肆茶馆,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方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方云咬牙切齿,这一点,徐江南相信苏邶风也能想到。 “所以说你们玩的,都是我们老祖宗玩剩下的,拾人牙慧也要捡全,我们老祖宗用计讲究一环扣一环,你们一环仅仅接一环。”徐江南继续说道:“这一点,你得跟我学。” 苏邶风阴沉着面色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江南摊开手一脸无辜说道:“聊天啊!买卖买卖,不都是聊出来的?你要不言军的东西,我要命。你不开个价,我也没办法还价。至于你跟着我,不就是觉得我愿意把东西给你。只不过你的举动倒是证明了我的猜测。” 苏邶风微微眯眼说道:“什么猜测。” 徐江南回过头调侃说道:“同床共枕却异梦啊!你们之间有分歧,我无论站在哪个角度上,都是拍手称快的,要是东西给了你,会让你们产生更大的分歧,甚至说能影响到大势的走向,我自然满心欢喜。这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可前提是你得让我相信这件事,而且还能让我活下去。你要是不说话,这事可就僵在这里了。” 苏邶风的举动有些出乎后者的预料,像是没有耳闻,一副平常心态欣赏着山色,过了许久才旁若无人说道: “我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西夏为什么要把你推到风口上来。因为武道再高也救不了西夏,青城山那位掌教就是例子,货真价实的上三境,能在辽金王庭重伤两人,拼死一人,这样的战绩放在辽金也算辉煌彪炳,可同样不也是重伤下场,他救不了西夏,也救不了中原。” 徐江南正要开口,苏邶风却是回头一笑,打断说道:“有些事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中原有财不露白的说法,所以这次我们过来,就是想看你们有多少不见光的黄金白银,现在来看,足金还成,上三境三家剑阁加起来应该有一手之数,这应该也是他们世家的底气,若是在算上不露白的,两只手也能数的过来,可下二境的九品。”苏邶风嘲讽说道:“你说一个千年世家的公子如今才八品,甚至八品不到,任你舌灿莲花,我也不信你们的底子能深厚到哪里去。” 徐江南张了张嘴,最后也是哀叹放弃,有时候阴谋阳谋就算能取到成效,到最后还是得刺刀见红,而且现在看来,西夏辽金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也不是他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邶风双手交叉,转了转手腕说道:“但是你猜的不错,辽金不是一块铁板,不但如此,我也可以告诉你,阴阳教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可这又如何,北齐西夏就是同心同德?你们可以在大势下北上,我们就不能在大势下南下?”苏邶风扬了扬拳头,直白说道:“月白风清那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更何况你们真的月白风清?有些事我不愿去说破而已,你们西夏的皇帝,手段上玩不过北齐,就祸水东引。战乱是你们西夏挑起来的,如今看起来却是我们的不是,害不害臊?” 徐江南自认理亏,闷头解开葫芦喝了口酒。 苏邶风不饶人继续说道:“所以你口中什么百年后,千年后的大义,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在我的角度上,包括在你眼里什么不占理的南下杀人,那也是天经地义。” 徐江南还是不说话。 苏邶风尖酸说道:“你有你北上的理,我有我南下的道,所以你在跟我说所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我看来,其实很丢人。” 徐江南锤了锤脑袋。 眼见徐江南无颜开口,苏邶风反而笑了起来,就像个安慰小孩的夫子说道:“不过,在我这里,你比大多数的中原人要好上不少。” 徐江南意外抬头,眼瞧着苏邶风得意洋洋说道:“有时候,你还是要脸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大多时候,你还是不要脸的,徐江南自然也能听出来,用手指了指苏邶风,最后却还是愤然认了。 下山路很长,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方矮亭,苏邶风率先进亭,然后趴在栏杆上,数落了徐江南一顿,显然心情不错,兴致也不错,饶有兴趣看着山下,徐江南也不急着走,坐在矮亭里,翘着腿,学着老翁的姿态,轻轻锤着关节。 许久之后,苏邶风开口说道:“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至少你想那些阴谋的时候,比起你讲道理的样子,要讨喜的多。” 徐江南闻言一愣,捏了捏脚腕,没好气的说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讨喜是能用来说我的吗?” 苏邶风笑容满面说道:“那不然,可爱?” 徐江南深吸了一口气,缴械投降般说道:“要不你要什么,我给你,从此咱们啊,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苏邶风津津有味说道:“相比我要的东西,我现在更好奇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所谓的道理,你不是应该比我更反感吗?” 徐江南停下手上动作,抬了抬头,有些意外,不过之后又是说道:“是啊,可要是几句话,就能让人束手就擒,这样的黄粱梦还是要有的,万一就成了呢。当年有个大师就这么对我说的。”徐江南笑了笑,“可是我没听,还是去了金陵。哎,还别说,这一点,你跟我还挺像的。” 苏邶风只是给了徐江南一个侧脸,望着山下的怡人风景说道:“有些话,开了口就回不去了,一刻钟以前,你还想着往我胸口捅刀子,现在又要跟我喝酒,你觉得是我傻吗?” 徐江南拍了一把大腿,站了起来,收起了之前的轻佻,走到苏邶风的身边,双手按在栏杆上,视线一致望着山下,如今离着山村近,视野也不如山顶远阔,能窥见全貌。“那好,我就开诚布公跟你谈一谈,你要的东西现在我没有,但要真是找到了。我也可以给你,毕竟这东西在你们眼里可能价值连城,在我眼里的的确确一文不值。” 徐江南突然侧过身子,指着变了脸色的苏邶风说道:“别用这副样子来吓我,之前你们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我是最有可能有这件东西的人,就算没可能,我也是最有希望的人,至于原因,我不用脑子也想得到,肯定跟我那死去的老爹有关系。” 苏邶风脸上冬夜乍暖。 徐江南云淡风轻说道:“至于条件,本来想让你给个年的时间,后来想想也不可能,我也没那么贪得无厌。可时间要是短了,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所以我要二十个九品的位置,知命境也要。” 苏邶风笑容古怪,“这么不要命?还是你以为我辽金九品是泥捏的?口气这么大。” 徐江南笑了笑说道:“这个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你只要考虑接下来是点头还是摇头就行了,而且你看,你可以把你的死敌位置给我,到时候无论是我死还是他死,与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苏邶风收起笑容,声音略微低沉说道:“五个。”不给徐江南继续说话的机会,苏邶风低下眉头。“最多八个,再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况且你们中原,能放下心思北上的九品,怕是连八个都不到。” 徐江南伸出手,笑容满面说道:“成交。” 苏邶风用刀背推开徐江南的手,轻声说道:“别高兴的太早。你的时间并不多,我给你两个月,两个月后,要是你没把长生天的令牌给我,之前的话当我没说过,而且我还会带着你的头颅回辽金。” 徐江南倚着栏杆说道:“死倒没事,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那枚令牌长什么样子。” 苏邶风顿了顿,从怀里抛出块羊皮纸,徐江南接过以后一看,很是粗糙,上面似乎是用碳火一点一点烙印上去的,能依稀见到一块令牌的样子,可能因为令牌有两面的缘故,所以烙了两块图案,正面上侧有半轮月亮,下面依稀水纹一般的东西应该是云,再往下画着山崖,在山崖之上,有一匹孤狼,眼神凛冷,而在山崖之下,则是烙着密密麻麻的狼头。 至于下面一方图案,则是简单许多,很容易分辨出是蓝天绿水。 徐江南将东西收到怀里,还特意拍了拍,苏邶风背对着前者说道:“知道二十多年前辽金自顾不暇,却执意要南下的原因吗?因为有个人拿着这块羊皮北上,说长生天的令牌在徐暄手里,一如你们现在,北齐和西夏能一起北上一样,辽金三十六族的人就在那一刻,将刀口都齐齐对向了徐暄。” 徐江南补充说道:“可是南下之后,一直到我爹黄绫自尽,辽金也没找到这枚令牌,但矛盾却越发不可收拾,所以辽金选择退兵,以至于连和亲的西夏公主都顾不上了。” 苏邶风低了眼眉说道:“比你想的严重,当时刚退出凉州,在云中郡就打了起来,死伤过万。呵,公主?要不是辽金那位麒麟儿觉得和亲一事不但可以安稳西夏,而且还可以让其余各族的人有所忌惮,你当真觉得他会娶一名岁的女童当妻子? 不过当时,西夏的军策的确出乎意料,一向主战的北骑反而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江南道,要是当时北骑敢和辽金死战,我敢断言,现在就没有西夏了。” 徐江南懂她的意思,当时的朝局国情,西夏和辽金要是死战,并不讨好,况且东侧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北齐,要是北齐牵扯进战局,西夏十不存一。 徐江南还在按膝思索,苏邶风一声长哨,云中鹰唳相随,后者回过头,微迢着眉头笑道:“之前说的那些,就当我的诚意。希望下次见面,你不要如此怕死,也不要如此……孱弱!” 说完,人已经消失不见,徐江南苦笑摇头。 背后说好不送的宁西居拍着徐江南的肩膀笑道:“是个奇人。” 徐江南起身笑道:“瑕疵必报的奇人。”说完之后,徐江南又补充说道:“谢过先生了。” 宁西居摆了摆手,“要是她没出现就算了,可人都到眼皮子下面了,我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不过,到时候你当真要把那枚令牌给她?” 徐江南嘴角玩味,“要是能值个几千几万两的银子,我还就留下了,可是值个几千几万条的人命,我为什么要留着?让他们争去,到时候就算做不成渔夫,也不会首当其冲。” 徐江南突然开口说道:“要真是我爹早就算计好的,我应该知道这枚令牌在哪了。” 说完之后,他望着青山远黛,不再说话,有些伤感,怔怔出神。 第四百一十七章 小侠 在酒肆呆到下午,魏青山让徐江南带着小三秋在城里走走,徐江南没有拒绝,起先出门的时候,小三秋还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魏青山,步态扭捏,等出了门,便是一门心思放在徐江南身上,就是身上,准确说是腰间的佩剑上,徐江南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还刻意显摆了一下,然后瞧见小三秋眼里的艳羡都快溢出来的时候,这才将佩剑解下来,先是试探性递给小三秋,见他两手怀抱,并不吃力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摸了摸小三秋的头说道:“你想当侠客?” 小三秋抱着剑摇了摇头。 徐江南顿时疑惑起来,没曾想小三秋摇头晃脑说道:“以前我想,可是师父说我是个当剑客的料子,但是不是当剑客的命。所以后来我就不想了。”小家伙故作洒脱的样子,摆明了自己其实有些失落,可随后小家伙又是自豪说道:“师父还说,等有一天,我能将那颗镇北的星星移到南边来,这天下就不会死人了。” 天下不会死人?徐江南心想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正要笑他的童言童语,可回头瞧见小三秋的正经神色,笑意散去,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于是,原本想带着小三秋去热闹地方转上一转的徐江南也是正色问道:“想去哪里?” 小三秋摇了摇脑袋,看了一眼城墙。 徐江南也没说什么,一手托着小三秋的手臂,再回头,已经站在城墙的一角上,这会天气渐寒,起先在室内还不觉得,这才出门小半会,小三秋脸上通红,魏青山也不知道从哪里狩了一匹狐狸,给小三秋做了个皮帽,徐江南将两侧耷拉下来,罩住已经红到耳根的耳朵。 小三秋望着下面人流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小三秋回过头冲着徐江南一笑说道:“其实我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魏爷爷可能知道,但徐哥哥你肯定知道的,对。” 徐江南摸了摸小三秋的头,笑着说道:“不会的。” 小三秋又是笑着说道:“你看你,骗人都不会,你说不会,分明就是知道结果。” 徐江南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小娃娃,“小孩子,心思不要这么细。” 小三秋突然在城廓上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徐江南,然后又回头看着远处,声音空灵说道:“邱爷爷跟我说我娘是投河的,我爹是死于战乱,其实我知道自己没爹没娘,倒是有个姐姐,姐姐死的那天我从贼人家里逃了出来。 跑了好远,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就在路边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被我娘捡了回去,邱爷爷说我爹是死在战乱,我知道其实他们是被我害死的,我住了没多少时日,有天雨夜,被人找上门来,话都没说几句,贼人就和我爹打了起来,我爹让我和娘先走,我和我娘就没命的往山上跑,那会还下雨,我和娘亲摔了好多次,实在跑不动了,娘亲就让我躲在山洞里,她一个人去引开贼人,之后就没见娘亲回来,我一个人在山洞里躲了三天,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了,然后从山洞里跑了出来,就那会,遇见了邱爷爷。 后来每天晚上,只要是下雨天气,我就会想到我娘,一闭眼就看到我娘把我藏在山洞里又用藤条遮掩洞口的画面,每次都心口痛,邱爷爷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带我看星星,他说南边最亮的那颗就是我娘亲,邱爷爷说我娘亲没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活着。” 小三秋眼神突然亮了起来说道:“娘亲是个好人,邱爷爷说好人都会有下辈子,我也觉得娘亲是个好人,她会给我缝衣裳,还有鞋子,我穿了好多年,不过后来有一次饿了,抢了人家的糖人,还跟人打了一架,被人把袖子拽破了,我后悔了好久,罚自己三天没吃饭,再往后,我就不打架了,也不抢人东西了。” 小三秋突然又低声说道:“如果哪天真的要我睡在你的剑里,你别跟我说,晚上趁我睡着的时候动手,我有点怕疼。” 徐江南摸了摸这个跟白衣女子一般的小剑灵,莫名奇妙觉得心疼,重复说了一句。“不会的。” 小三秋一只手抠着城墙上的湿泥,然后揉成一团,往下面的护城河扔去,突然扬起笑脸说道:“魏爷爷的剑里也有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我还跟他聊过天,其实我不怕死的,我就是想找到我娘亲。” 徐江南不知道这会该怎么安慰,走到小三秋身边坐下,却听到小三秋继续说道:“我其实听邱爷爷说过你,说了很多次,起先的时候,邱爷爷还问过一个老爷爷,说要是知道一个人会走错路,要不要提前制止,老爷爷只是说如果还没走,怎么会知道人家会不会走在那条错路上。简单说,一个人的善恶之别,在于所为之事,所行之事为善,便是善人,所行之事是恶,才是恶徒,还说你爹只是拿了剑,还未杀人,算不得犯错。” 小三秋扬起头说道:“我听不懂,但都记下来了,自那以后邱爷爷就老说自己做错了事,其实邱爷爷也是个好人,他教我习字,念书,还给我娘立了块碑,然后还教我看星辰走势。其实我都懂,但是我装作不懂,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一天,邱爷爷知道我懂了,他肯定就不会管我了。”小三秋又低下脑袋说道:“可是邱爷爷还是不管我了。” 徐江南这会插嘴说道:“老神仙不是不管你,他在替这座江湖赎罪。” 小三秋撇过头看了一眼徐江南,笑着说道:“邱爷爷带我去见师兄的时候,师兄也这么说,但是邱爷爷说这千年来,第一次从我师兄口里听到违心话,不容易。爷爷说他不是再给江湖赎罪,是在给自己赎罪。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邱爷爷会死的。”小三秋抬起头,眯着眼看日渐薄弱暗淡下来的天空,眼神里闪过一道细弱蓝光,继续说道:“爷爷说天上的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了一个人,生老病死都能从这上面看出来,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从天上找到属于爷爷的那颗星辰,原本还有星宫星海,现在没了,我每天晚上都盯着看,就怕看着看着突然又看不见了。” 小三秋将点灯搁在一旁,然后从胸口处掏出一柄系着红绳的小木剑,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握着剑身,然后嗫嚅说道:“这把剑就是邱爷爷带我去见我师兄的时候,师兄送给我的。下山的时候,我问邱爷爷说师兄不和我们走吗,邱爷爷说师兄要在这山里修行,还说师兄的性子是最有可能走到仙人那一步的,其实我不太喜欢师兄,师兄说邱爷爷的路一直都是错的,还说入世的是凡,出世才是仙,修仙的人不能走尘路。”小三秋抓了抓脑袋,郁闷说道:“可是我都听不懂。” 徐江南用手比划了一下彼此,笑着说道:“我以前跟你一般高的时候也这样,先生跟我说了很多,我也不懂,先生说你先记着,日后就懂了。就比如先生经常跟我说等哪天我知道为什么世人喜欢江湖的时候,江湖就该是真的江湖了。很拗口,我也听不太懂。” 小三秋回首说道:“那你现在懂了吗?” 徐江南点头又摇头说道:“懂了一点。”徐江南望着这个乖巧的剑灵笑着说道:“江湖里你听过少侠,大侠的,你听过老侠的吗?” 小三秋一本正经摇了摇头。 徐江南笑道:“对了啊,江湖里只有朝阳的时候,那才是侠,才是江湖,至于老呢,经常是说那些得道神仙的,例如老僧,老道,这就是世人常说老人如僧,少年如侠的原因,所以先生看中的江湖,应该是一座年轻的江湖,而不是现在,暮气沉沉,每个人都想着循规蹈矩,就像一个泥潭,把所有的人都困住了,所有的人都勾着身子喘息,偶尔有几个探出头想看看天色的,都被长辈拽了回去,然后语重心长说你这么冒失,会出事的,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说会出事,久而久之都以为走远点会坏事,甚至有些人,看到了出路,都会在路口迟疑,等到路口长满春草,在回头就看不到了。” 小三秋疑惑说道:“那你呢?” 徐江南自嘲说道:“我?我倒是也想有人把我拽回来,跟我说这么做会死的。可惜没人,从小我就跟先生在一起,先生没拉我,别人我又不相信,所以我就走到了这里,至于是出路,还是死路。”徐江南冲着小三秋眨了眨眼说道:“我也不去想了,就像你喝酒的时候,会在乎后面的头痛吗?” 小三秋摇了摇头,怯懦说道:“我没喝过酒。爷爷不让碰。” 徐江南噫了一声,取下腰间葫芦,诱惑说道:“哪有侠客佩剑不喝酒的。要不要尝一口?” 小三秋红着脸犹豫不决,许久之后吐词不清说道:“那就一小口。” 徐江南哈哈大笑,将葫芦递到小三秋的怀里,小三秋抱着葫芦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也就是一个瞬间,一股血色从脖子处蔓延上来,小三秋顿时晃了晃脑袋。 徐江南却又是变戏法一般,从另外一侧又取下一壶酒,小酌一口,不过瘾,又饮了一口,看着抱着葫芦摇摇晃晃已经渐生醉眼的小剑灵,小声唱道:“醉眼采烟霞,又往江北饮马,对西风黄沙,道一句慢走小侠。” 小三秋这会歪着头,说好不当侠客的小侠客,听到一句小侠慢走,眯着眼直乐。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人出长安 苏邶风对于拓跋木为何会在雁关的原因避而不谈,徐江南也不想去问,喝完一壶酒便折返回了关内,关内这会很是热闹,忙着年关,尤其今年,今日不同往日,关内江湖人愈加增集,人多商贩也多,商贩一多,寻常百姓也开始多了起来,如此让雁关多了不少人气,跟往年暮气蔼蔼的样子截然不同,百姓可没有多少远见,想着西夏大军可都在呢?能出什么大乱子?加之朝廷对于平沙关一事刻意遮掩,也没多少人知道前线战局如何紧张,反倒是今年朝廷对于辽金的强硬态度让百姓心里着实安稳,自然满心欢喜筹备年关。 关内上下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红火一片,徐江南寻了一家客栈,名字很应景,叫客栖,徐江南在二楼要了个靠窗雅间,门口用竹帘掩盖,隐约能见到客栈下方的光景,徐江南坐在靠窗位置,雁关少雨,但有风沙,而风沙最盛的时候是在冬春交接,所以极少有窗户是朝南开的,徐江南现在的客栈也不例外,窗户朝北,至于窗棂,很罕见的雕了凤凰,这类心思,要是放在江南道,就寻常很多,但在北地,就显得别致和用心。 而朝廷方面,陈铮一行人折腾了大半日子,总算进了长安,当然,这只是先行的文武,不出意外近些日子源源不断会有士子以及文武百官进城,唐老爷子虽说腿脚不便,可好在一路上被陈铮安置的妥妥帖帖,进了城,除了精神有些疲乏,倒也没见有什么不适症状,陈铮本想将老爷子安置在长安的行宫里,可老爷子说臣子的规矩不能废,绝不在行宫过宿。 于是陈铮便将老爷子安置在闲置的长史府上,唐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见,欣然同意,可入了长史府,这请柬文牒什么的开始络绎不绝送上门来,老爷拿着一叠文书哭笑不得,对着一旁的妇人说道:“要是这些人将心思搁在百姓身上,西夏何止于此?” 老妇人递过去一方洗好的热帕,瞥了一眼文书说道:“说到底,还是你应了那方差事,要是你不做这个监考天官,哼,你瞧这当中还有几个人愿意来巴结你。” 唐老太公将文书搁在桌子上,对老妇人的话语不容置否,用热帕抹了把脸,擦了擦手说道:“对了,明天差人去打听打听,看卫家姑娘住哪里,我好过去一趟。” 老妇人白了老太公一眼,笑眯眯说道:“你在行宫的时候,这姑娘就来过了。老身已经瞧过了。身段样貌品性样样都不差。满意的很。还让人给送了不少东西,这礼物本来是不想收的,可人家闺女说这是小徐子的意思。” 老太公笑着说道:“她那是借口,这你都听不出来?”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道:“明白啊,可她一提到小徐子,这事我就鬼使神差答应下来了。” 老太公走到妇人旁边,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膀安慰说道:“收了就收了,等到年前就是一家人了。” 一说到这里,老妇人脸上才带点笑容,可随后又愁眉苦脸说道:“这姑娘还说小徐子是去燕城见他爹去了,你说这一路上会不会有危险?” 老太公摇了摇头说道:“相比之前,眼下都算不得什么。整个凉州,除了关内的士族对他不待见之外,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北骑当中退下来的老人,我还听说这小子刚进长安的时候,北骑当中好几位副将都是跪着来见他的,呼声可比我们大多了,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老妇人白了一眼后者,似乎站的久了,有些累,扶着椅子坐下,又顺了顺胸口说道:“怎么能不操心,我们徐唐两家,可就这么一个孙儿。”说着老人似乎又想起了 二十年前,自家的亲女儿跪在面前,求她别管自己,就是想保住这徐家最后的一点香火血脉,老妇人抽泣了一声,伸手又抹了把眼泪,待到情绪稳定了之后,老妇人起了身子,就要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不行,我得出去一趟。” 老太公愣了一下赶忙喊了一句:“你去哪呀?” 老妇人没回头,用老太公用完的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去卫家姑娘那里一趟。” 老太公闻言没好气说道:“你抬头好好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一边说着,老太公一边拦住往外走的老婆子。“这事你急啥阿!要不这样,朝廷百官都没到,圣上明日估摸着要去见那些老秦人,也顾不上早朝了,明日一大早,老夫就差人去卫家姑娘那里等着,请她过来吃早膳,这总行了。” 老妇人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那就依你。” 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长安行宫驶出,又趁着夜幕降临从长安北门出城,陈铮站在长安行宫的宫墙上,望着出城的马车,怔怔出神,而在出城的马车上,驾车行进的是名少年,眼神清澈,而在他旁边的便是剑仙江莫,一只脚搭在马车上,一只脚在侧面勾着剑鞘荡着,背靠着帘子,时不时饮上一口酒,时不时往马车内瞟上一眼,心满意足,可随后又是想到,当初他不止一次幻想着能和她就这么游走江湖,没曾想现在会送她的女儿去见一个人,实在可笑。 不过当他从陈铮口里听到要他帮忙做这件事的时候着实诧异,两年前费尽心思将人留在宫里,两年后又送出去,当然,私下他也想过是不是朝廷的局势太差,平素他也听过不少,倒不是陈铮有意跟他说这些朝堂事,而是陈铮每次想在陈妤身边久呆,哪怕后者并不待见他,所以大多时候有些什么消息也就在屋外商谈,他就算无心,也难免会听到不少。 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严骐骥死灰复燃,联合了一些朝中大臣,想在江南道放把火,尤其走的时候,他多嘴问过一句,打紧不打紧。倒是让陈铮惊诧了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当然,江莫对此不以为意,作为一个帝王,当真打紧,也不会在他面前说。 但那一夜,陈铮没有离开过行宫,就跟他坐在行宫前面的白玉阶上,丝毫没有帝王风范,跟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往事,还抢了他的酒,期初江莫是不太乐意的,但陈铮一句话就给他堵了回去,都九品剑仙一般的人物了,还这么小家子气,丢人,出去可别说是我西夏的剑仙。 喝了酒,陈铮眯着眼看了一会月亮,然后开腔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妤儿娘亲当初不跟你走吗?” 江莫也是冷眼望着宫檐上方的圆月,脸色有点难看,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妤儿娘亲在信里跟我说过。” 陈铮乐呵呵说道:“你们习武的都一个德行,李闲秋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要是能心狠一点,哪里会有那么多因,哪里会有这么多果。” 江莫抢过酒来喝了一口,闷声不说话。 陈铮倒是双手抱着后脑勺,晃晃悠悠得意说道:“不过也是得亏你们心不狠,不然,妤儿可能就得叫你爹了。怎么了,后悔了,你瞧瞧,一个个修武道,都成剑仙了,还不是没有后悔药吃。” 江莫将酒搁在台阶上,又给陈铮推了回去。 陈铮没有接,反而自顾说道:“现在阿,又有人要走你们的老路,两个小家伙,一个不争,另外一个呢,心怀愧疚,想争又不敢争。到 头来还是得后悔。你说是。” 江莫冷声说道:“她要是走了。你怎么给那些士子一个交代?” 陈铮嗤笑一声,骂骂咧咧说道:“我是君上还是他们是君上,怎么到头来还得我给他们交代。要真是为了人来的,这样的读书人,朝廷不要也罢。而且当初说选婿,就是想把这群人给骗到长安来,免得在江南道兴风作浪。况且,我只有一个妤儿,最多也就一个女婿,可那么多士子,不是荒唐嘛。” 江莫冷笑说道:“你这是狡辩。况且她的亲生父亲也不是你。” 陈铮耍流氓一般不以为意说道:“随你怎么说,全天下都知道她是我陈家的公主,她娘亲是我西夏的皇后,怎么你说不是便不是了?”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急,说完便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江莫见此倒也停了下来,似乎是不愿意跟这个半只脚入土的人犟嘴。 许久之后,江莫才抬头,若有所思说道:“是不是徐家的小子有什么麻烦?” 陈铮唷了一声,却还是点了点头,笑道:“这你也知道?” 江莫搓了搓手说道:“你钦天监的供奉少了一个我能察觉不到?” 陈铮这才叹气说道:“这小子身上的担子重,可惜西夏粮米不多,帮不了他,你瞧瞧,这辽金随便来几个人,这西夏江湖的底都快给摸透了。咱们的人可还没出关。这仗还怎么打?前些日子谢安城来了信,说这小子溜达到关外去了。” 江莫顺口说道:“危险?” 陈铮笑道:“不危险。” 江莫瞥了一眼陈铮,低声骂道:“不危险你让我送她过去?” 陈铮往后方行宫一瞥,歪过身子,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戳破谎言的尴尬,“你过去这不就不危险了啊!” 江莫不在多言,换了个话题说道:“姓严的你要留到什么时候?” 陈铮冷笑说道:“秋后蚂蚱,能蹦跶得了几天?但这种人,一时半会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我手里,太便宜他了,原来只是党阀之争,可现在看来,哼!丢人丢到家了。” 江莫看了一眼陈铮,像是知道了什么,想要开口,可最后还是吞咽下去,拍了拍酒坛子,酒水晃悠拍打坛壁的声音很是厚重,江莫捧着酒坛再饮一口,徐图说道:“什么时候。” 陈铮双手撑着膝盖想要起身,也想要挺直腰板,可在江莫眼里,陈铮再怎么尽力,却还是有几分佝偻姿态。 陈铮回过头,望着宫墙,像是能望穿宫墙看到里面的人儿。“就这几日,趁着长安世家的视线还在朕身上。少个公主一时半会还觉察不到。等他们收回视线,你们可就不好走了。” ———— 直到出城上了马车,一直没回头过的陈妤,才撩开帘子一角,望了一眼行宫,满眼疑惑。 至于江莫,抱着一坛子酒,看着那名说狠话要杀徐江南的徒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了,带你去看一眼你想杀的人是如何杀人的。” 第四百二十三章 徐 一直到朝阳升起,陈铮确定见不到马车影子,这才下了城墙,城墙下头长安令王阙还有纳兰已经等了许久,陈铮和王家的关系不差,加之王阙被搁在长安令这个位置上多年,以前不冷不淡的日子过得不少,在老爷子身边修心养性多年,倒也养成了一股雅士风范,这会正在洽淡,瞧见陈铮下来,赶忙迎了上去。 陈铮看了一眼王阙,束手乐呵说道:“你们家老爷子怎么样了?” 王阙行了行礼,笑着说道:“承蒙君上关心,早两年的时候老爷子侍弄花草摔过一次,现在可不敢让他乱跑了,不过依老爷子的秉性,哪里受的了这样的委屈,这不几日前还将微臣拉到面前说了一顿。” 陈铮大笑说道:“是阿,当初朝堂上,你们家老爷子瞧不惯徐暄的作风,拎着竹杖就要跟姓徐的拼命。好几个侍卫都架不住,那架势可比武将厉害多了。”陈铮将视线转到远处,轻声说道:“倒是你,现在性子沉稳多了,早年记得你老是想去金陵,那些个折子怕是费了不少功夫。近几年倒是少了许多,老爷子教的?这可不是他的风范啊!” 王阙脸上赧意一闪而过,却没有觉察到陈铮脸上的神色变化,将手束到袖口里跟在后头说道:“老爷子不理朝政之后,每日侍弄花草,微臣都觉得老爷子像换了个人。不过对于徐将军,老爷子如今倒是放下了,时不时还跟微臣念叨,不过老爷子好面子,不明说,就光说徐将军的做法太强硬了一点。” 陈铮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纳兰,笑道:“姓徐的小子去过你府上了?” 王阙摇了摇头实诚说道:“本来是要请的,可老爷子不同意,还指着微臣的鼻子骂了一顿,说微臣一门心思都在官场上,不在长安令的职责上。” 陈铮拍了拍王阙的肩膀,简要说道:“老爷子心系朝廷啊,可惜到了颐养天年的年岁,不然寡人身上的担子可就轻松多了。” 因为初晨,哪怕阳光照耀,也能见到周边树木悬挂的冰棱,陈铮随手扳了一块下来,握在掌心里,然后随口说道:“快到年末了,今年还有最后一件事,这可是悬在寡人心上的一把刀子,王阙啊!这个你可得给寡人办妥了,这次进京的士子很多,往后一段时间会更多,你得帮寡人都给安置好了,要是出了点差池,就别怪寡人到你老爷子面前说道了。” 陈铮的话语不轻不重,但在王阙心里却不这么想,正了正脸色刚要接下来。 陈铮又补充说道:“别想着说事情好办,现在北上的江湖人也多,这就像是朝廷的文武,两者之间不对眼,容易起冲突,别的地方寡人不管,你是长安令,要是在长安这眼皮子底下出了岔子,死了人,寡人就找你问罪。” 王阙正襟危坐说道:“是。君上仁爱。” 陈铮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又在袖口上擦了擦,摇了摇头说道:“多年未曾回来了。还是长安呆着舒服,跟你们说话也舒服,早年在金陵,那些个人,见着寡人,一个个脸不是脸的,好像是寡人亡了国一般。无非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认为自己有依仗,咱们西夏不得士子心,要说这些读书人,寡人之前并不觉得能有如何作为,可在金陵呆了几年,要说治国,少了这些人还真的不行。至少政令通行要比当初方便的多,要说之前,寡人发布一条诏令,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能有几个能看懂,更加不用说去给百姓释疑,到最后还得寡人差人把凉州境内的村落都走上一遍。 别的不说,就光当初西夏私斗成 风的事,各家各村,为了引水灌溉,想趁着休沐日给自家的田地多蓄点水,这种私斗在咱们西夏可谓屡见不鲜,哪年因为这个没有死过人?当然,这也是咱们西夏民风剽悍的原因所在,可再怎么说,一名士卒,没有死在疆场上,反而死在自己人的刀子下,怎么想都让人心寒。” 陈铮顿了顿,点了点王阙说道:“就这么私斗的一件事,寡人当时问麾下那些汉子,一个个红着脸说就该打他孙子,所以阿,寡人也就指望着他们给寡人打江山了,守江山,还得靠读书人,你家老爷子于国有功,为了解决私斗成风这件事,拿着根竹拐,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走遍了凉州大大小小的村落,就是为了跟里正说这件事,且不说路上匪徒,就光村民,好几次用棍棒将老爷子堵在山里,指着老爷子的鼻子骂,咱们凉州可比不得江南道,江南道鱼米之乡,凉州呢,要是过了时节,收成可就隔了好几成,你说老爷子让他们放下成见,到最后年关的时候可是得饿肚子,谁不拼命? 可这些事呢,于朝廷来说,堵不如疏,可武将只会堵,带兵镇压,一时的镇压,真到饿肚子的时候,人家可就不会认你这个朝廷了。疏呢,读书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春雨润无声,这才是朝廷想看到的手段和结果。” 王阙脸上稍有喜色,陈铮话锋一转,雷霆说道:“可是你呢,近两年都干了什么?遇事便上折子。你是长安令,不是凉州刺史,明白吗?该往上报就往上报,有些事寡人都听到过了,说凉州两个刺史呢?一个姓王,另一个才姓李,你可长脸了,还排在李怀前面呢!这些事不说寡人,李怀不知道替你遮掩了多少,真说起来,你还是老秦人,李怀算是外人。咱们老秦人不说拖后腿,也不能给朝廷添乱不是?” 王阙听到这里,两鬓满是冷汗,径直跪了下去,惶恐说道:“臣有罪。” 陈铮回过头,看了一眼王阙,挥了挥手说道:“起来,都是以前的事了,真要治罪,还能让你穿这么久的麒麟袍子?”待到王阙抹去两鬓冷汗,陈铮这才继续说道:“寡人还是相信你的,不过这次说来也是巧合,唐老太公竟然来了长安,要说士林当中的威望,除了天下书院的那几位老儒师,似乎也就唐老太公能比得过严骐骥。要说之前,寡人还有点心虚,这次大考要是真出了点差池,要是传出什么有失公允的风闻出来,还真不好办,有唐家的老太公在,这事可就好办多了。” 王阙言辞怔怔说道:“君上放心,断不会有此风言。” 陈铮睨了一眼王阙,似笑非笑说道:“你能保证?” 王阙之前能有此断言其实也是带有几分出风头的意气,这会陈铮一反问,反而心里打鼓,一时半会不好回答,脸上一副难堪神色。 陈铮笑了笑,摇摇头说道:“你啊你,要是能像你家老爷子那般将凉州走上一遍,现在何止长安令?罢了,寡人也不为难你,风言也是人传的,只要你能将人抓住,寡人一样不治你的罪。至于怎么抓,那就看你本事了,不过有一点,不能搅得全城人心惶惶。” 陈铮说完,摆了摆手说道:“寡人自去周边看看,你侍候了一上午,别耽误了正事,回府衙办公去。” 王阙挥了挥袍袖,朗声说道:“臣告退。”说着,整个人便往长安令府衙的方向过去,不过说归说,凭借这么多年在官场的摸爬,王阙总觉得陈铮话里有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回家跟老爷子见上一见。 决定之后,王阙正要回头,觉察到身边多了个人 ,侧过头看了一眼,便立马和颜拱手说道:“纳兰学士好。” 纳兰亦是笑颜,入乡随俗也称君上说道:“王大人可是觉得君上之意有些难办?让抓人,又不让大张旗鼓?” 王阙之前还当是陈铮有话忘记嘱咐了,闻听此言眸色一亮,他回去问老爷子自然也能揣测上意,但眼下有个更好的机会能和这位当朝第一人拉近关系,王阙自然也乐意,侧过头,拱手说道:“还请纳兰学士明言。” 纳兰等了一会,待周边路人过了之后,这才低声说道:“王大人是当局者迷,朝廷的人用不了,那么江湖的人呢?这些人四处传言总归要挑地方,尤其是人流往来大的地方,这种地方,一来是容易掩人耳目,再者人来人往,传言的威力也大,效果自然也好。符合这两者的,在长安,要么酒楼,要么车马店,但这些地方,咱们官兵过去,又容易引起混乱。” 王阙深以为然说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下官让一些官兵假扮成江湖人?” 纳兰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你是当局者迷,此事本就是未雨绸缪,只能说明咱们君上对士子可是尽了心的,长安的酒肆车马店在年末可是停不下来,这期间要是安插人进去,那得多少人?再者说,君上说是抓着人不治罪,可要是整个大考期间相安无事,或者说影响范围越小,那不就是功劳了吗?” 王阙一听便急不可耐说道:“大学士,你可就别卖关子了。” 纳兰将王阙拉到身旁,然后在自己手上写了一个卫字。 王阙恍然大悟。 纳兰趁着这当口开口说道:“卫家这个姑娘肯定是要进徐家门的,而且就凭徐唐两家的关系,这事你去找她,这种风言,就算是假的,对唐老爷子的名声也不好。多的不用说,就这一条,她定然能帮你。” 王阙搓了搓手,一脸热枕说道:“还是大学士想的周到。” 纳兰摇了摇头叹气说道:“都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既然大人明白了。那纳兰就先走了。” 王阙连忙躬身说道:“多谢大学士。” 纳兰也不再多说,径直往街道尽头走去,待走到王阙瞧不见的地方,往旁边小路一闪,之前跟王阙说了大半天的陈铮,就坐在路边一方木桌上,一边用筷子往手上的馒头上夹腌菜,一边冲着桌子对角点了点头。 等到纳兰坐下之后,陈铮将口中的馒头咽下,又喝了一口热汤,然后说道:“办妥了?” 纳兰嗯了一声。 陈铮随即点了点头,“王阙有才,但是心思歪了,功利心太重。磨上一段时间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纳兰早年也是寒门,对此寒酸的早饭并不在意,反而很是熟练的用竹筷夹了一块馒头,然后沾了点腌菜就往嘴里送,陈铮笑着说道;“年关将至,这百姓呢,一年到头就指望着这几天好好歇歇。可越到这个时候,朝廷越是不能歇,尤其是大学士你,有什么查漏补缺的地方纳兰你可得好好把关。” 这一会的陈铮,就真的像个寻常老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些有些话,哪怕说过了,再说一次的时候也是正色神情。 第四百二十三章 身世 江莫带着陈烟雨乘着马车赶路,走了一天一夜,江莫收的那个便宜徒弟倒真像个少年,原来口口声声说要徐江南的命,可见到胡沐宸没死之后,成天又开始乐呵起来,反倒是江莫常常拿这件事开玩笑。 少年原来的名字是胡沐宸给取的,入了江莫的门,奉了茶,江莫给他换了个名字,江小亭,还说要是有机会,得再找三个徒弟,这样子,亭台楼阁就全有了。 少年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有些反感,说像个娘们,听到后面说还有小楼什么的,便开始贼兮兮笑起来,觉得这个名字还不算太娘。不过对于江莫,江小亭还是极为尊重的,原因可能是江莫救过胡沐宸,而胡沐宸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归结下来,江莫也是他的恩人,所以平素江莫教他的剑法招式,说是十遍,不演练个百遍,后者是不会停下来的。 而今出城的时候天还微亮,这会天上繁星点点,少年早就累了,听说可以休息了之后,随意吃了点干粮,抱着剑,靠着马车便睡了过去。说来也怪,白日里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年,这会反而有模有样的像个侠客,至于江莫,在马车不远处生了一堆火,火势雄厚,映着少年脸颊通红,所以哪怕夜间有风,也不觉得冷。 江莫双手抱着头,一宿不睡对他来说并不难,早些年练剑,为了求道西域,在戈壁上不知道风餐露宿过多少次,他望了几眼马车,随后又收回视线,正想着再去捡些柴火,还没来得及起身,马车内传来了一声低音。 “奴家先行谢过江先生。” 江先生?江莫笑了笑,不过这份笑容怎么看都有点苦涩。当然,其中生分起来的原因他也知道,无非是金陵的时候,陈烟雨想让他去通个信,可陈铮又用前者的性命来威胁,徐江南的性命和陈烟雨的性命,江莫闭着眼睛也会选,之前两者的言语便不多,在此之后就更少了,尤其后者误会他是陈铮的人,他连此事都没机会解释。 江莫想了想后,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说,伸手烤了下火,然后说道:“你其实大可不必谢我,你真要谢的,应该还是宫里那位。” 说了之后,江莫也不再言语,烤着火,搓了搓手掌。 也是这会,陈烟雨撩开车帘子,有些小心的避开少年,似乎不想打扰到后者的清梦,脚步轻盈的下了马车,走到火堆旁边,径直坐下,瞧不出半点公主架子。 江莫回过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小烟雨,虽然脸上用丝绢蒙面,只露出宛若星辰一般的眸子,但寒风吹过,偶尔露出的尖细下巴,未能窥见全貌,也能瞧出几分倾城之姿,当然也就是失神一会,江莫回过神后用一旁干柴挑了挑火堆,柴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江莫这才开口说道:“你娘当年猜到了自己会有何等结局,但她放不下你,所以给我留了封信,让我护你周全,只是可惜,等我看见这封信的时候,离你消失在凉州已经快两年了。” 江莫说完之后,没有回头看陈烟雨的神色,也没有等她的回答,径直说道:“你知道吗?你跟你娘真的很像,尤其眼睛,就像陈铮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定你是他的女儿一般,当然,不止于此,还有性情,你娘也一样,遇事不争,就像涓流一般,不管万物,可要是当真触到什么,那性子又干烈似火,尤其早些年的时候,西蜀灭国,那些个读书人,亡了国,却说是你娘是狐狸精,迷了西蜀的皇帝,乱了国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怪,想让你娘背起这亡国 的罪孽,在那时,西蜀是亡了国,可你娘的身份却没变,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要整治这些个读书人那不是手到擒来,可最后还不是听之任之,不了了之。 她只是不想管。 你跟你娘一样的内秀于心,我相信有些事,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想而已。” 江莫望着翻滚的火苗叹气说道:“别的不说,就光今日这件事,他要是没点头,你我可能都见不到长安城的城门。如果说他别有用心,那你可真是误会他了,其实早年的时候,我也怀疑,我的理由比你的更充分,你娘是怀着你入的西夏宫廷,而且要不是因为怀着你,她可能都不会在江南道,做这个西夏皇后,可能早就投了江,要么就是埋了城。所以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西蜀王,而不是陈铮。” 陈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已经捂住嘴唇,即便有丝绢掩面,也能看出惊骇面色。 江莫笑了笑说道:“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事是真的,你肯定不知道为了让你活下来,在当时死了多少人。不说之前的,你娘入了西蜀宫之后怀了你,因为月份还没到,所以并不显怀,而那会徐暄又正巧打到了剑门关,因此知道这事的人也就少了许多,而且大多都是宫里人,而徐暄在西蜀道的名声之所以不好,不就是宫门紧闭三日,最后死了上千人,不说文武大臣,就连宫娥奴才,活下来的都屈指可数。其目的就是掩盖你娘亲有孕的消息。 再到后来的西夏的太医院一案,你娘入宫三月,却被当时负责照看你娘亲身子的院判在醉酒后说至少有六个月的身孕,当天夜里,金陵就出现了一伙乱贼,死了不少人,尤其太医院,上下近六百人,无一活口。直到你娘亲诞下你,为了凑足时日,找了个借口在青城山吃了几个月的斋菜。” 江莫掏出一壶酒,饮了一口,然后唏嘘说道:“当然不止这些,包括你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的,你都可以顺着这条路走一走,然后可能你就豁然开朗了,就例如为什么是李闲秋送你来的金陵,再者又是李闲秋让你帮着让姓徐的离开金陵。” 早在江莫说出太医院一事的时候,她其实就信了八九分,再说道李先生的时候,陈烟雨已然信了全部,声音微颤说道:“李先生也知道这事?” 江莫嗤笑一声说道:“天下第一的李闲秋,会不知道这个?说起来,这当中有几分还有他谋划的影子。当然,不止是他,你现在急着去见的那位也知道?” 陈烟雨咬了咬嘴唇说道:“他知道?” 江莫嘿了一声说道:“怎么会不知道,要是不知道会拼了命想带你出金陵?你想想,陈铮对自己的枕边人都下得去手,何况一个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 “那他为什么不与我说?”陈烟雨话刚出口,便想明白是何原因,心里一甜,可随后想起自己所为,又如针扎一般难受。 江莫看了一眼后者,饮酒摇头,在心里暗自说道,儿女情长的这点事哟,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话语。“要是他说出来,你在宫里岂不是更危险,不说,你就还是陈铮的女儿,西夏的公主。说出来了之后,你就是西蜀王的女儿,亡了国的公主,别说西夏文臣,就光陈铮原来凉州的老班底,也不见得容得下你。” 江莫揉了揉脸颊,然后继续说道:“但是这件事李闲秋具体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我就不清楚了, 包括徐暄,李闲秋和徐暄做的局,旁人哪里看的出来。” 陈烟雨愣了会神,抿着嘴唇不说话。 江莫自顾说道:“你娘也是这般,估摸着跟陈铮有过什么约定,但并不信任陈铮,所以才会给我留上一封信,但你娘没算到陈铮会让李闲秋在半道截下你,她算准了陈铮的前半辈子,他为了这个国,自己的皇后可以死,功臣也可以死,就连徐家小子,在李闲秋送你回来之前,他还是有杀心的,独独是你,的确是上了心的,当然,你也可以认为他需要一个子嗣来安定社稷。 要不是姓卢的失手了,再加上武夫之剑,虽然比不上武将的威震四方,好歹也能运用风声,取一方首级,要是当时徐小子失手了,这徐家的案子就是铁案,严骐骥就还是西夏的吏部尚书,而且他也不介意当严骐骥当西夏的唐老太公。 所幸的是徐家的小子活下来了,还不差,还有他在西蜀道去过唐府,见过唐家的老爷子,这就让严骐骥的优势不在,再有你这么一层关系在,陈铮才开始选择徐家的小子,至于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放我们出城,我觉得,前半辈子当了个好君主,这下半辈子想当个好父亲。” 江莫又是一口酒下肚,望着篝火眯着眼说道:“可能你回金陵后没把他当爹看过,但他的的确确把你当女儿了。” 夜风过境,陈烟雨双手环抱着膝盖,许久之后才语无伦次说道:“不知道。” 江莫回过头笑了笑说道:“除了你是已经死去的西蜀王女儿之外,其他的有七七八八也是我猜测的,但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这会让你出城,是不想让你受委屈。”江莫叹了口气说道:“离开长安的前一天,他跟我说了挺多的,我问他要不要我出手帮忙,他说不用,其实要我说来,徐家的小子也是胆子大,敢跟阴阳教的人谈生意,有现在的局面也是咎由自取。 但真要说下去也是西夏底子浅,一个青城山的掌教,过去辽金,最后竟然落了个身受重伤的下场,现在徐家的小子有机会能让辽金一分为二,一边江湖,一边朝廷,这也是陈铮要他北上的意思,他敢赌,要是换个人,言左右而顾其他,自然也就没这么多事,可西夏后面的路就难走了。 就像现在,徐家的小子敢去拼,陈铮的想法反而多了,怕阴阳教有诈,可要是放任不管,任由拾薪者冻毙于风雪,不说老太公那里,你怕是也要恨死他了。” 陈烟雨微微抬头,轻咬下唇。 江莫一脸怜爱说道:“这也只是其中之一,其二就是徐小子将二老接至长安,其实是有另外一番原因在,这件事在北骑当中都传了好些个来回了,说徐暄的长子将在年前成亲,娶的是西蜀卫家的千金,要到那时候,你该如何自处?按道理该用红轿抬进徐家的,应该是你。这一点,在李闲秋截下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料想这也是陈铮失算的地方,他定然没有想到,徐暄的儿子也在李闲秋那里。 世人都说李闲秋厉害,但在这事上面,怎么看也是徐暄技高一筹,而且要是有人说徐暄在二十年前就算到会有这番局面,我都不意外,毕竟怎么看徐家都赚了,” 话说着说着,一阵寒风掠过,火光渐次暗了下去,江莫挑了挑余烬,将仅剩的柴火添了进去,然后提着酒壶起身说道:“我去拾点薪火,能说的,不能说的,我都说的差不多了。信不信都由你。” 第四百二十五章 等不到来人 王阙兴致冲冲找到卫月的住所,却被人告知人已经搬到了唐府,这事可愁坏了王阙,之前还好说,现在要他跑到唐府求见唐家内眷,这风言风语的他可招架不住,想想来去还得去见一趟唐老太公,好在早就得知老太公清早面君,便在宫外候着,老太公一出宫门,王阙便凑了上去,唐老太公对于这关内王家,好感一般。尤其之前面君的时候,一堆原来的关外世家,口口声声说着老秦人,其实呢,就怕这些士子北上之后,夺了了他们的地盘,抢了他们的粮。不过好在这群世家当中没有王家的人。 老太公也不至于不近人情。倒是爽快的见了一面,相叙了一会。到最后倒是敲定了下来,相谈甚欢,王阙喜滋滋往府邸回去,准备找个时间敲打敲打这些世家,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敢在君上眼前上药,士子北上本来就是大势所趋,陈铮这些年为士子北上做了多少铺垫,前几年为何那些世家子弟到凉州转悠转悠便能举荐为官,这个要不是王家老祖拍过王阙脑门,他也想不清楚,当了官,就相当于上了陈铮的船,尤其陈铮根本不避嫌,你是吏部举荐,这人就给你吏部管,而且手笔都不差,一两年下来只要没犯事,往上多多少少都会挪一挪。 当然,也不会太离谱,一般,父辈祖辈三代为官,这小辈怎么也不会比父辈的官大,到了这会,许多世家老人都觉得是自己挡了小辈的路,一个两个的寻个借口,要么告老,要么换个闲差,将位置给空下来,这个才是陈铮一石二鸟的地方,位置空了,谁填补空缺还不是他这个皇帝说了算?第二便是自家小辈照年岁看,已经甩开同龄人一大截,也不至于跟陈铮翻脸,往后混个十来年的资历,未尝没有机会在鸾凤台抢个位置。 这一次迁都,满朝文武之所以反对声音不大,也有这方面的关系在,许多世家的子弟,可是在长安为官,还没来得及动用关系给召回金陵,这要是迁都,官职哪怕不变,这权力可是水涨船高,就像王阙,原来是长安令,这一会名衔不加不减,但在别人眼里可跟在江南道正跟某些世家扳手腕的牧笠生不相上下,俨然一副封疆大吏的作风姿态。 王阙只管着一座城,可牧笠生手上,管着三十余座城。 都这会了还想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老太公在轿子里想了一会,觉着还是得让老婆子去说,不过一会,老爷子回过神,觉得有些蹊跷,又撩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宫墙,摇了摇头。 这边关山风紧,那边关外夜凉,一般的景色,一般的境地,徐江南在边关呆了数日,朝阳还没出,便见着兵马出城,一直到日落之后才徐图返回,徐江南就算没抬头,也能闻到这铁骑身上的血腥味道,徐江南抬头饮了一口酒,准备隐去,背后突兀响起一道声音。“你为什么不去杀敌。” 徐江南没有回头,反而径直往前走,甚至出了城,也见不到丝毫停下来的样子,而背后的小少年也是亦步亦趋,徐江南的步履不算快,可放在少年那里,后者就得小跑才能跟上,一直到繁星密布,徐江南才停下来,生了篝火,少年也想坐,徐江南让他围着篝火又慢走了一会,这才给他腾出一块空地。 少年一坐下,便大口大口喘气,手也耷拉在膝盖上,上面青白一片,徐江南拿出干粮,给了少年一部分,后者也不客气,接过干粮便狼吞虎咽起来。 徐江南将剑匣抵在背后,微微后仰说道:“你要是想报仇 ,你得自己去。” 少年停下手上功夫,一抹嘴惊喜说道:“你要教我武功?” 徐江南的功夫他是见过的。能在几十号辽金游骑手上将他救下来,本事在小少年心里,自然是极高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正要开口。 没曾想少年顿时泄气,一股脑坐了下来摇头说道:“我只信你的功夫。” 徐江南乐着说:“要是九品老前辈教你,你也不愿意?” 少年丝毫没有犹豫说着:“不要,我只想学杀人的功夫,就像你那样的。”不过一会儿,少年往徐江南那边靠了一靠,徐图说道:“九品很厉害吗?” 徐江南乐道:“厉害。” 少年又说:“有你厉害吗?” 徐江南想了一下说道:“大概要比我厉害一点。” 徐江南本来以为少年会反悔,谁曾想到少年一脸好奇说道:“我听说这些老神仙都是在深山里练出来的法术,你不用吗?”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 少年刨根问底询问说道:“为什么?” 徐江南回过头,望了一眼少年,起先从辽金铁骑手上救下少年也算一场缘分,但也仅限于此,并不想和少年有过多的交集,要不是这些时日在城里被少年认了出来,尤其经过几天的功夫,少年似乎知道了他的生活规律,每日会在西夏铁骑进城的时候出城,于是少年每日准时在日落时分出现在城墙下面,锲而不舍。 一两日还好,等到后面几日,徐江南也开始开腔,再到今日,他故意加快了些许步速,又走的远了一些。没想到少年还是一如既往。不说话,只是尽力跟着。 徐江南突然想到了当初入门学武的时候,感同身受之下,话也多了,“这些老前辈想往上走,觉得只有寂静之地会让心安静下来,如此才能一心一意破境。” 少年又说。“你不用?” 徐江南倏然一笑,揉了揉少年的头反问说道。“你说现在安不安静?” 少年不解其意,却还是点头说道:“静。” 徐江南又是说道:“你在仔细听一下,有没有虫鸣?有没有风声?有没有沙泣?” 少年闻言凝神一会,似乎有些后悔之前的草率回答,但也没有强词夺理,反而老实低落回应。“有,而且很吵。” 徐江南没有打击少年,“现在明白了。” 少年涨红着脸摇头。 徐江南这会没有再解释,望着天上星辰怔怔出神,许久之后才说道:“以后你就懂了。” 见徐江南不说话以后,少年也是抬头望着星辰发呆。 过了一会,徐江南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想着报仇。” 少年回过神,伸手在火苗上热热,然后缅怀说道:“我听村里长辈说,人死了会到天上去,我爹娘都在上面看着呢,要是我不给他们报仇,以后我要是死了,我没脸去见我爹娘。” 少年顿默下来,徐江南也不说话。 远处起伏不定的小沙丘上,有人站立望着戈壁上这点仅存的灯火。 直到天明,天边由暗转灰。 有个老人凑上前小心说道:“公子,他怕是不敢来了。” 而立沙丘之上的苏邶风,闻言只是摩挲着斜挂在腰间上刀柄的细致花纹,低了低眸子说道:“他不是不敢,他只是怕死,或者说是在等人。” 老人不知道苏邶风为何会如此笃定,但是也没接着问下去,其实老人心里也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后者会从拓跋木这里下手。 辽金朝廷跟教内的矛盾不是一时半会了,但拓跋木对苏邶风的情分着实不一般。当年辽金南下,拓跋一氏对于辽金朝廷起了很大助力,但在北返的时候,拓跋木却跟阴阳教起了摩擦,以至于后来辽金新帝登基,拓跋一氏作为朝廷新贵,自然容不下有一股与其想当的势力。 自然会不遗余力的打压阴阳教,打压最厉害的时候,阴阳教十不存二不说,就连这阴阳教的少公子,都被拓跋木给掳获了去,也就是如今的苏邶风,本来以为阴阳教福祸难料,可让人出乎意外的是自从苏邶风被拓跋木带走了之后反而缓了下来,给了阴阳教喘息之机。 只是苏邶风一直得不到拓跋一氏的认可,拓跋木也没将族中老人的话语放在眼里,一直将苏邶风带在身边扶养,直到如今辽金朝廷扶植新人,拓跋木权贵不如当初,这才顶不住压力。不过拓跋木也只是将苏邶风送回了已经修生养息十几年的阴阳教。 所以阴阳教才会在这几年平白冒出了一位少公子。 也正是如此,老人想不通为何苏邶风要让徐江南对拓跋木下杀手,但他也不想开这个口。 眼见天边鱼肚白之后,苏邶风将绣刀别到腰后,回头离开。 而徐江南这边篝火渐歇,徐江南将身后剑匣拖到身前,拍了拍上面的沙尘,又拍了拍少年的头,声音温厚说道:“走了。” 还打着瞌睡的少年被瞬间惊醒,揉了揉红痛的眼帘,哦了一声,然后准备朝着来路折返。 徐江南用剑匣拍了一下少年的屁股,清淡说道:“反了。” 少年愣了一下,大梦初醒喊道:“你,你要……” 徐江南将剑匣背在背上,“这一次我带你过去,看一看辽金城池究竟什么样,下一次就得看你自己本事了,不过我帮你一件事,你到时候也帮我做一件事,要是我回不来了。你帮我把这个剑匣送到卫家。 还有,记住了,别你啊你的,救你命的人姓徐,以后谁要是帮了你,要是连恩人的姓都记不下来。丢了凉州人的脸。” “要是你活着呢?收我当弟子,教我功夫吗?” 少年清澈的声音响起,徐江南一愣,骤然大笑说道,“要是能大难不死,收你当徒弟又有何难!” …… “那我先给你取个名号,小子,你姓什么?” “你姓徐,那我也姓徐好了。要是你死了,到时候我替你杀尽辽金蛮子。” 第四百二十七章 鲸落 不过姓徐的少年才回头,起先拓拔木没有看清,这会瞧清少年背的剑匣之后,目光一凝,也不管讲究不讲究,身形一晃,一手便抓向少年背着的春秋剑匣。 徐江南自然不会让拓拔木得逞,手握桃木剑,朝着少年背后凌空挥下,不见动静,却瞧着徐江南已经站在少年背后,桃木剑上挂着一丝丝的布屑,而数尺之外的拓拔木傲然而立,抹了一把腰间血渍,往嘴角一舔,皱了下眉头说道:“春秋剑匣?” 徐江南没有理会,反而冲着少年背身说道:“你先走。记着,别回头。” 拓拔木像是没听见徐江南的话语一般冷声说道:“留下剑匣,我可以让你们活着离开。” 徐江南骤然一笑,将剑上的布屑抖掉,身形笔直说道:“试试看?”说着趁着拓拔木还没回神之机,桃木剑红芒一涨再涨,上面似乎有细微小蛇盘踞,期间还有隐约雷鸣,再往后,小蛇便如手臂粗细,雷鸣渐响,徐江南手腕一翻,桃木剑便是惊鸿一闪,直击拓拔木的胸口,拓拔木不动不退,任凭徐江南一剑直刺胸口,可惜红芒悬在寸余位置,再也不进分毫,桃木剑骤然惊鸣一声,以剑尖位置为中心荡出一点点涟漪。 拓拔木皱了下眉头说道:“倒是眼拙,原来还有这般利器,也好,一并收了。” 说着右脚往前一踏,涟漪化作波浪,气浪将徐江南逼退,后者后退之际,却还一挥袍袖,将袭往少年的气浪化解开来,饶是如此,奔跑的少年还是受了不少影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少年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赶忙又是朝着来路跑去,心里记着徐江南的话,不回头,眼睛却开始模糊。 拓拔木眼瞧着少年越来越远,也不着急,像他这等人,要抓个寻常人那不是手到擒来?所以眼下前者的视线从少年的剑匣又回到徐江南身上,寒声说道:“你跟你爹一样,真是惹人生厌。” 徐江南斜握桃木剑不气反笑说道:“我爹能压辽金朝廷一头,我差点,就压你辽金江湖一头好了。” 拓拔木悠悠吐出一口气,酝酿情绪,又开始波澜不惊说道:“差点上了你小子的道。想坏我心境?”风起风落的时候,拓拔木往前一跨,随后一道铮鸣的声音响起,一缕青白刀光从背后闪过,径直冲着红光过去,眨眼之间已经掠到眼前,继而斧劈在红光之上,徐江南手上一沉,忽而想起宁西居说的话,转而卸力,桃木剑顺着地面画了个双鱼太极,徐江南后退数步,拉开距离后,低头看了一眼户口位置,鲜血已经绽开。 徐江南这会才算体会到这一刀的霸道之处,难怪江湖有传闻,有些霸道的刀客,能以八品之态跟九品打的不落丝毫,起先稍一接触,那么一个瞬间,桃木剑就差点脱手而去,要不是清醒的快,估摸着这会,就算能扛下一刀,手指也要断上几根。 拓拔木步步紧逼,轻声说道:“你打不过我,我不知道你是练了什么功法,就算能拔高到九品,那也是你的本事,可惜,终究不是自己道行,哪怕你的悟性让你上了九品,就凭你的那些零散剑意,在我面前,也是徒劳。” 徐江南没说话,只是看着拓拔木,后者往前探了探身子,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丫头许了你什么,让你过来白白送死。不过事到如今,我可能还要感谢你,我这条命是她的,只要她愿意,过来取了就好,她让你来,说明她不愿意下手。也算今日好事。可惜没有酒了。”拓拔木突然咧开嘴,冲着徐江南森然一笑,说道:“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得要了你的性命。没有亲手手刃掉徐暄,有机会手刃掉他的儿子,也还不差。” 说着,拓拔木陡然拔高数丈,风声大作,可随后又突然噤声,长刀之上,罡风阵阵,其间黄沙飞石四散碰撞成糜粉,拓拔木漠然说道:“你可以去见徐暄了。” 长刀当空砸下,轰然作响。徐江南手腕一抬,轻声说道:“起。” 面前沙土拔地而起,筑成一道黄色屏障,拓拔木可不管这些,双手握住长刀刀柄,猛然用力,狞笑说道:“给我死来。”长刀如鸿,挥砍下去,其实拓拔木这会心中还是有些生气的,他没有说谎,要是苏邶风过来要,他的命会给,但是他也不想瞧见这样的场景。 就例如现在,苏邶风不愿意下手,但是差人过来,只是相比亲自动手要好上一点,对拓拔木来说只是不幸中的万幸,而这份怒气,他不会发泄到苏邶风的身上,并且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苏邶风的新仇加上徐暄的旧恨,拓拔木的力道自然也要重上些许。 只是一瞬,近两人高的土墙瞬间瓦解,徐江南本就没想着能瓦解攻势,不过这偷来的瞬息时间。也够他躲过一刀。 明明知道徐江南已经退了,拓跋木的攻势不减,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深壑。 拓跋木狞笑着说道:“这等本事,也敢来寻死?” 徐江南默不作声,只是盯着面前的男人,他承认,两者修为上的鸿沟很深,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弥补上的,他只有盯着后者,不开腔,不分神,或许能多一分活的机会。 其实徐江南到了这会也在等人,不过不是之前,出城之前他在等陈烟雨不假,卫月早就差人跟他说了,说西夏的这位金枝已经离了长安,朝着北地来了,至于目的,不言而喻。 徐江南经历太多世事,但对于情动二字的确有些异想天开,以为金陵一刀子就已经断了念想,没曾想春风一吹,他发现自己也会多生几分痴念。 其实卫月也知道陈烟雨在徐江南心里的地位,这个位置是她无论如何也替代不了的,但同样,她愿意让出这么一个位置,让徐江南不去做那绝情之人,所以她才会主动告知徐江南关于陈烟雨的行迹。 只是可惜,徐江南直至出城,也没等到来人,算是遗憾,但放下这等遗憾,徐江南又在等另外的人。 这人可以是任意一个,无论西夏还是北齐,只要来个人,但是现在他看不到,所以不敢全力。 他可以死,但不能枉死,就算不换拓跋木一条命,也要换他一身功夫,他得让自己的死有价值。 徐江南其实没有赌错,北境上下许多人都在观望,只是没人愿意过来,毕竟拓跋木的名号太大,需要一个牵头的,而在半个小时前,牵头的出了城,拎着壶酒,腰间配剑,一副乞儿装扮,系的松弛,一步一摇。 而在这人身后,一位侍卫装扮的人正满脸愁色,正要开口。 一身脏乱却不掩气质的剑客回过头,指了指嘴说道:“休得聒噪。” 之前还不敢说话的侍卫,这会反而开腔说道:“我的公子哎,姓徐的不怕死要去找拓跋木的麻烦,这不是刚好吗?等公子上了九品,破了境,这天下,谁还是公子的对手?” 剑客仰头一饮酒,眯着眼说道:“姓徐的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不能死在这会,也不能死在这里。” 剑侍又要开口,剑客皱了皱眉头,前者顿时缩了缩脖子。 而在这两人出城的同时,也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与视线,徐江南好歹九品,去寻拓跋木少说也有还手之力,可这二者,皆是八品,过去怕是连跑都成了问题。 只不过走了一程以后,剑客停了下来。站在一方小沙丘上,望着徐江南和拓跋木对峙的方向,自顾饮酒,每饮一口,环配在腰间的长剑便争鸣一声,剑意盎然。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西北出关,驰骋而来。 拓跋木其实在方云站立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后者,只是当时并未放在眼里,八品之姿,在九品眼里的确有些不入流。 可是当方云开始饮酒的时候,纵是拓跋木,也有些讶异,剑意醇厚围绕在身边,像一缕缕清正白光,比之他也不遑多让。拓跋木有些啧嘴,甚至艳羡。 只不过下手,也越加狠辣。 不过也就是盏茶功夫,徐江南在察觉到方云的存在之后,稍有诧异,也就是这一瞬的分神功夫,拓跋木的长刀顺着桃木剑的剑身落下,直到剑柄位置,刀尖确实呲噗一声,刺进胸口。 徐江南这才回神,忍住疼痛抽身。 拓跋木笑骂说道:“这会想走,晚了。”抽刀横掠,徐江南用脚尖踢起一堆砂石。 拓跋木手腕一翻,原本横掠的长刀一立,抵住袭往眼镜的砂石,待长刀放下的时候,徐江南已经在数丈之外。 拓跋木平静说道:“说你不是徐暄的儿子我都不信,一样都是属泥鳅的。” 只不过这会有些出乎拓跋木的料想,徐江南用手按了一下伤口,徐图说道:“以前在西蜀道,得益于一个剑道老前辈的传授,习得一手落梅,一剑如寒冬,万物寂灭,可是我悟到剑道不是如此,天下生灵,哪怕涂炭,再往后,也会只有复苏。一念万物生,一念山河成,这一剑,我称之为鲸落。” 徐江南话语将落,原本已经泛白的天色又是灰暗了下来,远在徐江南背后的星辰,又是一颗一颗渐次亮了起来,此起彼伏,隐隐约约显现出一条暗蓝色的巨鲲模样。 徐 江南爽朗一笑,大声说道:“拓跋木,记住了,这一剑,来自中原,来自西夏,来自西夏徐家。” 话音落下,背后巨鲲模样的星辰骤然湮灭,化作白色靡粉,然后合成一柄巨剑模样,晶莹剔透,缓缓落下,于此同时,天上巨剑,每下落一丈,地面竟然在这寒冬时分冒出几分绿色,先是少许,瞬间蔓延开来,拓跋木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前者在受伤的情况下,还能使出这般剑招。 可是等到他想要躲避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双脚已经被藤蔓缠住,拓跋木一咬牙,长刀一挥,将脚边藤蔓斩断少许,这才拔地而起,长刀相迎。 而远在一旁观战的方云,在瞧见徐江南使出这般剑招的时候,也是一愣,剑意陡然散去稍许,喃喃说道:“剑道二途,一是招式,卫家便是此中高手,招式诡异,于无剑处生剑,于生门中藏剑,二是剑意,便是我方家求存之道,以精血养剑气,三十年剑气砥砺,才有今日凛然剑意。时至今日,才觉得剑道还有第三条途径,便是剑势,无论徐暄,还是徐江南,都是借势的高手,徐暄南下也好,西进也罢,借的都是天下大势。而徐江南借的是整个江湖的大势,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他的棋子。” 吴青闻言赶忙说道:“那么公子,我们先撤。” 方云摇了摇头,细声说道:“吾之剑道,便是开山,纵然成了棋子,也是过河卒,没有退路。”说完,身上剑意波澜再起,比之之前更甚,溢彩连连。 拓跋木身子悬空,手握在刀柄一半位置,指着天边皓白巨剑朗声说道:“狗屁鲸落,看爷爷一刀毁了你的幻想。” 徐江南闭眼,一声镇压。 原本缓落的巨剑速度骤然加快,等到人前的时候,已然成了流光,刀剑相抵的瞬间,拓跋木衣衫碎裂,面容狰狞,至于徐江南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口鲜血猛然吐出,也就是一瞬,巨剑推着拓跋木砸向地面,在地面砸出一个方圆十数里的深坑。 徐江南单手垂下,另外一只手捂着胸前伤口,鲜血止不住的从指间溢出,他死死盯着深坑,半晌过后,叹了口气。 等到尘埃落定,深孔中间,衣衫褴褛,身上血痕累累,瞧着伤势,似乎是比徐江南要重上许多,可奈何境界不同,拓跋木瞧着还有几分气力,单手缓缓将刀柄提起,指着徐江南,抹了一把嘴角血迹,沉声说道:“不得不说,凭借九品的功夫,能将某人逼到如此境地,你也算九品第一人了。但这依旧没用,这当中的鸿沟,不是你能想象的,受死。” 说着,单手拖刀,直入,挥劈。 徐江南这会没有躲,也没有躲的力气,强撑着身子横起桃木剑,先是刀剑交错的蜂鸣,紧接着便是刀身入体,从肩骨位置入体,徐江南闷哼一声。 拓跋木散乱着头发,狞笑说道:“现在,看谁还能来救你。” 徐江南闭上眼睛,突然笑了起来。 拓跋木突然心生不妙。忽然想起之前还有一位小宗师立在山丘。 想要退身,徐江南却是放下桃木剑,双手按在刀背位置,轻声说道:“这招在我们中原,叫做瞒天过海。” 方云骤息便至,他当然知道徐江南在给他营造一个绝佳的背刺机会,当然他也没有辜负徐江南,这一剑妙至毫巅,拓跋木在感受到背后杀气的同时,便侧开了身子,不将死穴暴露给方云,后者连忙当机立断,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臂,长剑一提,顺着刀柄,径直将拓跋木的手臂给砍了下来。 拓跋木吃痛之下,一声大喝,先是一脚,踢在徐江南的手臂上,将人如风筝般踢飞,再是回头,也不管后果,掌心穿过长剑,拍在方云虎口位置,顿时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方云也是闷哼一声,不敢硬拼,抽剑,又是将拓跋木的左掌划下,身子借力在空中腾挪数圈,这才卸下力道。 方云正想着再上建功,拓跋木身边突然出现一道身影,看了一眼方云,又看了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徐江南,冷声说道:“倒是好手段。” 说着,一手提起一旁声音已经嘶哑的拓跋木,消失不见。 方云将剑收回剑鞘,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死活的徐江南,凝了凝眉,心中纠结稍许,正要上前。 远处马蹄急急,方云这才收回想法,用还安好的左手提起酒壶,自顾酣畅饮酒,自顾向前。自然瞧不见背后马车还未停下,一道身影便从车上跃下,提着裙摆,踉跄着朝着躺在沙丘上的血人飞奔过去,眼睛红了一片。 第四百二十八章 谁先谁一步 就在整个北地都在因为徐江南和方云一事而震惊的时候,方云已经悄悄开始了自己的晋身之路,消沉了半旬功夫,方云腰间挂剑出了西夏,入了北齐,由于他挂剑的方式跟太多人不同,常人挂剑,都系紧在腰间,唯有方云,用银环扣着剑鞘,匪气十足,走起来摇晃肆意,尤其见惯了生死之后,眸色当中也有几分沉稳,更是风采万分,更不用说早些时分,徐江南还没到的时候,整个北境年轻人当中,便是方云名头最响,哪怕这次,徐江南和方云心照不宣,将凉州北境江湖人头上的那座大山给拔了出去,徐江南虽然赞誉颇多,但依旧比不上方云,其一便是徐江南的做法,江湖不比庙堂,庙堂上看的是结果,就像徐暄,哪怕他为西夏打下了半壁江山,可在朝堂人的眼里,胜者还是严骐骥,但在江湖,看的是过程,徐江南孤身北上不假,可他算计了整个江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要不是方云,徐江南可能早就身陨,但方云不一样,首先是以八品敌九品,胆气更足,再者方云在北境可是深入人心,大小战斗近百场,无一败绩,这就是方云的本事,更加不用说方云背后的世家光环,出身江湖,剑意纯粹,从这一点上呼声也要比半路出家的徐江南要高很多。 至于方云往北齐走,倒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心气所至,他觉得姓徐的将西夏走了个遍,他在凉州呆的再久也不过顺着后者的路,他要去徐江南没去过的地方,看看西夏没见过的风景,第二就是觉得徐江南太心机,要是还在凉州呆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成了徐江南手上的棋子,这让他很不舒服,尤其二者年岁并不相差多少,不如去北齐,先悟道九品,再回来,找姓徐的堂堂正正打上一架,他要让世人知道,方云不甘人后。 酣战过后,而另外一个出尽了风头的人,这会躺在雁北春烟坊的后院小楼里。昏迷了近十数日的功夫,这才第一次开眼,将开眼,便迷糊着脑子要水喝,唤了几声,院外这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然后只见有人推开门,逆着光,行至床边,将徐江南小心扶起,又用草枕垫住后背,这才走到小厅,端了杯茶水过来,递到嘴边,体贴至极,徐江南小啜了口热茶,咳嗽数声,这才睁开眼,望着已经背身将茶杯搁在桌上的背影,待到人转头,失神了一会。 陈烟雨迈着碎步走到床边,然后取下系在耳边的雨帘,埋怨说道:“就你要逞能。” 徐江南回过神,又是一阵咳嗽,只觉心肺位置火烧一般疼痛,好一会才止息下来,腾出一口气说道:“你怎么来了?” 陈烟雨抿了抿唇,似乎听到这番话里的生分语气,手上动作也顿了一顿,可随后又不动声色说道:“你不想见我吗?”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又撇过头,想把这个话题给抹过去,正想开口。 陈烟雨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咬着嘴唇说道:“你要是不看着我,你说的话我不信。” 徐江南沉默着不说话,半晌之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下了地,捂着胸口走到桌子边上坐下,望着门外芭蕉怔怔说道:“以前做梦都想,后来想又不想。” 陈烟雨缓步到徐江南的背后,没有犹豫,怀抱了上去,青白的国色面颊贴在徐江南的肩膀上,轻喃说道:“是因为那一剑,还是因为那个女子?” 徐江南没有开腔,依旧望着窗外的芭蕉树,像是默认。 陈烟雨低着声音说道:“我看过你的伤口,当时你为什么不躲。你分明能躲开的。” 徐江南想了一会,然后准备开口。 陈烟雨像是知道一般,率先打断说道:“你先听我说,我原来以为只要你活着,我就可以满足了。可是那天过后,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想你的时候, 我做任何事都是徒劳,只有想你,才会让我心安。”陈烟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眼眶,徐图说道:“我小的时候,亲眼见到那个男人杀了我母亲,那会我就觉得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但是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不会骗我,哪怕是李先生,哪怕是沈姨,我都不信。 你每次跟先生去说书,去远游,我都会算着日子,然后去长亭等你,还记得两年前,先生跟我说,说我是陈铮的女儿,还问我说愿不愿意回去。我问先生,要是我不回去,你会如何。先生说过去总归是要好的。 还有后来,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来金陵,我想你过来,但是又不想你过来。” 徐江南欲言又止。 陈烟雨面颊滑落一滴晶莹,没有用手去抹擦,反而微笑说道:“让我先说,这些话,这次要是不说,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 徐江南叹了口气,回头将女子脸上的泪水抹去,陈烟雨这才开心说道:“我一直觉得我不会比她差,可是听到她给你挡了一剑,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比不过她了,不止在你这里,在老太公那里也是,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她应得的。我原来以为能想开的,但是后来确切听到你与她成亲的消息,我才发现自己是错的,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举目无亲的日子,我也才发现,这个才是我的底线,想通了这个,包括她的那些想法,我都可以不去争抢,她要徐家的名分和地位,我都不要,也不在乎,但我不想当你成亲之后的局外人。” 陈烟雨藏在心里的话语说了出来,也是畅快许多,心思也就活络起来,突然想到某件事,脸上红霞一片,这一刹的姿色真是羞煞万花,就连徐江南也是呆了盏茶功夫,随后又是想到李先生的那句话,有些人,生来就该母仪天下,当真一针见血。 回过神来后,徐江南开口说道:“那这次便不回长安了。” 陈烟雨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想在雁北等你,但我在长安呆着,对你来说会有好处。” 徐江南这回将身子正过来,皱了皱眉头。 陈烟雨在一旁坐下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件事其实早些时候,李先生已经点拨过我,只是当时并没想通,这会江先生已经同我说了。” 徐江南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没急着喝,反而说道:“陈铮这个人,我看不透,至少现在来说,他的话我只信五分。” 陈烟雨柔声说道:“过来的这些时日我其实想了很多,我要回长安,不仅是你,还有老太公,他要整顿吏治,现在严尚书看着无计可施,但还是得防着严尚书铤而走险,我知道老太公在你心里很重要,要是我在长安,在宫里,其实还能帮着不少。这一次回去之后,我也不会常在宫里呆着,会去老太公那里拜访。” 徐江南狐疑的看了一眼陈烟雨。 陈烟雨面色不改,古井不波。 徐江南试探说道:“我怎么觉得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烟雨摇了摇头,“我不会与她置气。” 徐江南将信将疑一般说道:“当真?” 陈烟雨将渐次凉下去的茶水递到徐江南嘴边,眉眼低垂颔首说道:“不假。”当然,她还存有自己的小心思,就像卫月一般,后者愿意将前者出长安的消息递送给徐江南一样,不过无伤大雅。 而在凉山桃花观。 这会有两人相对而坐。 有一道童装扮的少年在一旁练剑。 江莫率先说道:“姓徐的当真好运气,想必我不来,他也死不了。” 另外一人双手抱头,饶有兴趣望着已经初现风采的少年,轻声说道:“自家侄女,为了催我过来,可是托人嘱咐了我三四次,我敢不来?可惜哦,从头至尾,也没见她问一句我这二叔的生死。” 江莫笑着摇头。 卫敬唏嘘说道:“不过我是没想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知命也敢拉下马,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次真是漂亮。两个后生小子,今后怕是要走到我们前面去了。” 江莫饮了一口酒,徐图说道:“你不替卫家担心?” 卫敬也是痛饮一口,嗤笑说道:“方云上有老,他能无事一身轻的来北地,卫阙可不一样,他身上担子重,卫家几百年上千年的荣辱都在他身上,能理解。不过等有时间,还是得让他来北地走一遭,没道理把这台子腾出来了,让我卫家的人唱青衣。” 江莫哦了一声,望着翻滚的云海,兴致阕阕。 卫敬知之若深,打趣说道:“你呀你,要是早年不练剑,不去求这个九品,这会也不至于这么饮酸水了。” 江莫回过头来,瞪了一眼卫敬,哼了一声说道:“我与她只是兄妹。” 卫敬大笑,“这话,她都不信。” 江莫垂下眸子,轻声说道:“要是我不去西域,上不了九品,就算当时我在西蜀道,也没机会带她走。” 卫敬点了点头,可随后眉眼一换,又是江湖匪气十足的说道:“当然,那还得看徐暄给不给你这个九品面子,毕竟你要带走的,不仅仅是西蜀的皇后,还有他徐家的儿媳妇。”卫敬说到这里,眉开眼笑说道:“早在卫城的时候,姓徐的就对二叔我的胃口,当时就想把他留下来,做我卫家的女婿,没曾想,他竟然跟西夏的千金拉扯上了关系。不过现在想来,还是月儿厉害。技高一筹。” 江莫再饮一口。又看了一眼山下,意有所指说道:“是吗?” 卫敬皱了一下眉头,突然猛然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指着江莫骂道:“我他娘的就知道你喊我喝酒没安好心。遭了遭了,到时候真要出了事,月儿还不得埋怨我一辈子。” 江莫抬头睨了一眼卫敬,一边添酒一边说道:“李闲秋都说陈妤是玲珑心,她不是不算计,只是不想算计,你看看,把人逼急了,苦闷的还不是你们,到时候徐家的长媳是卫月不假,可徐家的长子可就说不定了。要放世人眼里,卫月先进的门不假,为何这公主先诞下的子嗣,姓徐的小子,一碗水怕是端不平了。” 卫敬气的手抖。 江莫扭了扭手腕说道:“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江莫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开始眯起来,这一路上,从出长安的那个夜里,在见到陈妤听闻陈铮并不是她生父时候的神色和气态,他就在想,这件事究竟是陈铮谋划,还是陈妤本身在借势推波助澜,当然,江莫也没有恶意,只是出乎长辈的角度,觉得陈妤这种不似人间烟火的人儿还是不沾阳春水的好,所以后来的几天,他都觉得是因为陈妤见到陈铮亲手杀了她娘亲之后,所以在后者心里,早就不认陈铮这个人,所以当夜才会如此淡定,但数日之前,陈妤又突然找到他,说让他去桃花观请人喝场酒,此间事,江莫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后来,他还是过来了,也想开了不少,他也只是想她过的好。 第四百三十二章 北齐长史周彦歆 拓跋木像是能看见一般,望着山下恍如黑点的徐江南,盯了半晌,突然笑道:“按理来说,我该动手杀了他,可到了现在,我却不想如此做,反而有点想感谢他。” 拓跋木其实没有说错,他不是个权臣的性子,却恰恰在权臣的位置上,那天的时候,他其实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没想到会有人出手相救,更没想到救他的是苏邶风。如此一来,他也就释怀很多,哪怕后来苏邶风解释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有心结,妨碍自己上知命。拓跋木也是欢愉,自是认为前面十多年的日子没白过,所以这次跟着苏邶风过来,倒是一路小酌。 寒风过亭,苏邶风额前的发丝被撩像两边,小半会后说道:“你要是感谢他,他可能还真就接下了。” 拓跋木难以置信的哦了一声,随后哈哈哈大笑说道:“我可能知道你为什么选他的原因了。” 苏邶风哪怕是男儿面向,终究是个女儿身,听到这话,总觉得拓跋木话里有话,皱了皱眉头,勉强听了进去,却是骄傲着不说话,哪怕她心里其实也想听听拓跋木的看法。 好在拓跋木也没见着苏邶风的表情,自顾说道:“他的确是能帮你的最好人选,首先,他是徐暄的儿子,徐暄与我辽金的积怨已久,阻我辽金南下大计,先是飞沙关西夏杀我近万铁骑,要是此番又斩杀几名江湖巨擘,朝廷的确不免要把眼光聚在你们阴阳教的身上,到时候的确有出人之机,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朝廷真的依仗你阴阳教的时候,这辽金上下却传出这事是你阴阳教一手筹划的,朝廷如何想?又会如何做,你阴阳教如何自处?” 苏邶风闭了闭眼,“他没有证据。” 拓跋木闻言大笑,边笑边摇头。 苏邶风睨了一眼拓跋木,皱眉说道:“有何可笑?” 拓跋木收敛笑声,指着苏邶风朗声说道:“年轻,朝廷杀人,要什么证据。你知道为何朝廷到现在还能容得下我拓跋木?是因为我背后的五十万辽金铁骑?是因为没证据?幼稚,而是在西边,有你们阴阳教,拓跋一族,从军者数不胜数,就算没有我拓跋木,也会有另外一个掌军人,要是十年前我拿下了阴阳教,结果同样,我也会死。” 拓跋木扯了扯袖子,然后轻笑说道:“这小子还是有点东西的,瞧着他的命在你的手上,可你们的命同样也在他的手上,他活着,你们阴阳教才有活着的价值,反之,他死了,你们阴阳教便无用武之地了。用中原的话来说,这叫狡兔死,走狗烹。” 苏邶风沉默不语。 拓跋木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眼下,你只能看他能不能一步一步走过去,能走一步最好,朝廷必定倚重你们,尤其青城山的老道士去了一趟皇庭之后,皇庭越发觉得这些刀客剑客还是很有必要的。但到后面,必要的时候,你得想好退路。”拓跋木往山下瞅了瞅,似乎并没有目盲,打趣说道:“我们来打个赌,我猜这小子,定然不会安分。他定然也有他的计较。” 苏邶风眯了眯眼,骤然说道:“我不会小看他,但我还是想知道,是不是二十年前你被徐暄打怕了。是不是就像中原人说的一朝被蛇咬。”苏邶风想了想,后半句终究没有说出来。 拓跋木乐呵呵说道:“不 是一朝,是十年。遥想当年,西夏偏安一隅,说句实在的,要是我在徐暄的位置上,我是没有办法和手段游刃有余的活在中原,但西夏不但活下来了,反而成长了庞然大物,这等手段,由不得你不服。不过哪怕他胜了我许多场,那又如何,现在我不一样站在他的坟上,我活着,所以到头来,还是我赢了。” 苏邶风沉默不语,望着青白的雪山发呆,许久之后,像是自问自答说到:“是吗?” 不过拓跋木也没有回应,有的只有山风呜咽。 等回到屋子里,直到离开,徐江南也没提不言军的事,也没提天狼令的事,至于卫敬,对此也是缄默不言,直到下山以后,卫敬这才询问说道:“为什么不问。” 徐江南摇了摇头说道:“没必要了,要是我开了这个口,哪怕他们不知道,也会替我去找到答案。安稳了大半辈子,不能再掘开这道口子了。” 卫敬笑骂说道:“你总是有你的歪理。倒是不怕拿不出东西?那小娘们瞧着架势,到时候我可拦不住。” 徐江南回过头,望了望山头皑皑白雪。眼神微眯,再回头的时候,像是无事发生,笑着说道:“到时候再说。” —————— 北齐都城大梁,人来人往,两辆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为首的打着一张不起眼的谢家旗号,可是放在整个北齐,都没有比这一个黑旗白色的谢字更招眼,甚至早年还有时候还有北齐只知谢长亭,不知陈秀的风言,只不过到了最后,这风言也就不攻自破,谢长亭并无子嗣,整个北齐朝廷,谢长亭也无结党之意,更加不用说趁机打压群臣,倒是让人另眼之余又觉得这个老人可悲可敬,再加上谢长亭于北齐的确有大功,北齐的朝廷大部分群臣还是心悦诚服,至于另外一辆马车只是默默跟在后面,没有旗号,想来也是某位高官的家眷。 马车里,两位文士装扮的人正在对弈,棋盘一旁还烧着暖炉,青烟袅袅,一人持黑子的谢长亭穿着古朴素静,一身黑色的文士长袍,另外一人便是周彦歆,早年在西蜀道游历,父亲撞死金殿之后便来了北齐,在谢长亭的门下做了长史,眼瞧也快一年了,也算运气好,今年谢长亭代天巡狩便带上了周彦歆,谢长亭捻子落盘,随后透过马车窗帘撇了一眼车外的雪色,轻轻说道:“走了小半年,想必这会哪怕之前没下雪的地方都下雪了。希望不要雪不要下的太大,免得冻坏了苗。也不要太小,要是小了,明年说不定还得有虫害。总之苦的都是百姓。” 周彦歆倒是仔细盯着棋盘,双眼眯着,待瞧清楚谢长亭落子的位置之后,也没抬头,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先生心善,自家都火烧眉头了,还心念百姓。” 谢长亭收回视线,笑着说道:“自然知道,再者又说,你从西夏过来不就是为了取我谢长亭的性命吗。” 周彦歆依旧没抬头,面色不改,闻言笑道:“既然先生知道,为何又要留我。还给我一个长史名头。” 谢长亭昼颜笑道:“问心无愧,这会我总算是明白了我那师弟的处境。” 周彦歆这才抬头,耸了耸眉头,“徐暄?” 谢长亭嗯了一声说道:“北齐朝廷和西夏朝廷其实一般无二,我和 徐暄的位置也是一般,但我和徐暄的处境却截然不同,许多人说是因为徐暄的做法太刚烈,不温吞,否则也不会遭到世家的反噬,最后落个那般的凄惨下场。”谢长亭说着,又看了一眼周彦歆,笑着说道:“你瞧瞧,我不过是立了个长史,原本按捺本分的世家,还不是开始蠢蠢欲动,要我谢长亭的头颅。更加不用说徐暄了,他是要把徐家这个字号立在仅次于西夏王旗的位置上,你说那些世家如何能答应。” 周彦歆轻叹说道:“先生说的对呀,等先生一死,怕就是轮到我这个长史了。” 谢长亭盯着周彦歆说道:“你明知如此,却偏要来北齐,为何。” 周彦歆撩开帘子,寒风骤然匿了进来,周彦歆往后看了看马车,像是见到了自家媳妇的担心样子,有些心疼,随后又清淡说道:“先生听过死间吗?” 谢长亭点头笑道:“明白。但你呀,不适合。” 周彦歆将视线收回来。“先生为何这么说。” 谢长亭坦言说道:“从展开棋盘开始,到现在,这一路上,你都不敢瞧我一眼,无非是问心有愧。” 周彦歆默然不语,不承认也不否认,可能这就是这类读书人的骄傲,他可以不顾身家性命过来做个间人,但做不到口出狂言。说来他也想不通,谢长亭明知道他是个间人,却还收他在身边,原本北齐的勋贵容得下谢长亭这个权臣,无非就是谢长亭无子嗣,也无衣钵传人,百年后,他的权力还是得归朝廷,他们头上的阴云也就散了,在他们眼里,一个谢长亭压他们十年不算多,能称作世家的,哪个不是百年千年传承,但现在谢长亭在相府立了个长史,这便意味着百年之后,若无意外,这相印便要落到这个出身西夏的读书人身上,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就像徐暄,你说是灭国之仇,这二十多年不一样过来了,可在当时,世家眼里,徐暄不止是徐暄一个人,他有妻有后,这才是重点,以至于身后站着二十多万的西夏铁骑,还不是没有给他撑起腰杆,当然,这当中也有徐暄自己的意思,但是也能瞧见世家和群臣的态度,于纳兰天下千差万别的态度。 周彦歆的尚书老爹说来也怪,作为西夏朝廷的常青树,趋利避害有几分手段,谁曾想能刚烈到一头撞死在金殿上,而且临死一封书信让周彦歆去了北齐,去还当年徐暄的人情。 这个局一旦入场,便是个死局,尤其是谢长亭,他退不了,谢长亭一旦心生退却,世家就会觉得他是只被拔了牙的老虎,三十年积威毁于一旦,这种孤臣一旦没了积威,下场也就只有死这一条路,周彦歆入北齐半载,疑惑的也是这个地方,谢长亭能在北齐朝廷上周旋三十余年,这种死局会看不出来?可既然看出来了,却为何还往里面跳。 周彦歆疑惑之下,便也无心下棋,将白子收回棋钵,顺着马车望着各家各户房檐上的积雪发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说道:“先生,首场雪越晚积雪便越深,先生还当早做准备,明年的北齐不好过。” 谢长亭作为北齐智囊,三十年的调度娴熟于心,闻言却是清声说道:“无妨,哪年北齐好过过?”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中规中矩 等入了城,照理来说,丞相府的长史在府上是有外院的,但周彦歆有内室,而谢长亭没有,这就有些不便,于是周彦歆便在外城置了宅子,入城以后跟谢长亭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带着自家家眷回了府邸,等下了马车,简单打点了一下,周彦歆便准备出门,临到门口,却是被妇人叫住了脚步,前者回过头,有些疑惑的望着自家媳妇。 妇人捏着衣角不说话,周彦歆愣了一下,走到妇人跟头,用手摸了摸妇人的头,怜爱说道:“怎么了?” 妇人还在斟酌要不要开口。 周彦歆打趣说道:“我猜猜看?可是老丈人想女儿了?” 妇人眼睛眨了眨,“相公猜到了?” 周彦歆牵起妇人的手,轻声说道:“两夫妻的事,你用不着瞒我,早些日子老丈人差人过来见了你一面,作为北齐的长史,大小事务我都要过眼,就你那点事,能瞒得住为夫?再者又说了,你看现在整个北齐,上下百官都对我这个长史虎视眈眈,要是你这个枕边人还要瞒我,这可就没意思了。半旬到燕东的时候,我就在等你开口,谁知道你一憋,能憋到现在。” 妇人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父亲其实也不好意思开口,前几年那么对相公你,然后突然又听到你成了北齐长史,这么大的官,突然寻上门来,怕你有别的想法,其实爹爹当年也就只是生气,妾身走了以后,爹爹就后悔了,一直差人在找咱们。” 周彦歆唏嘘说道:“没生气,换我当时我也生气,你想呀,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就抛个绣球,把闺女抛没了不说,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能不生气吗?要是以后咱们家也是个闺女,我第一件跟她说的事,就是姑娘可千万别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女孩子一涌泉相报,那就只有以身相许了,可亏大发了。” 妇人闻言脸上一红,伸出手来在后者腰间一捏,可随后又自己心疼,小心揉了揉,嘴上倒是不饶人的说道:“不许乱说,得是个儿子。” 周彦歆拍了拍妇人的手,轻笑说道:“行。儿子女儿我都喜欢。这下可以放心了。” 妇人嗯了一声,将自己偎到男人怀里,走了这么多地方,尤其是在北齐这个异国他乡,周围人都是口音不同的异乡人,感触尤其深刻,有时候前者出门,她就开始后怕,深怕前者一出门便不回来,如此一来,她就真的一个人了。甚至在某些时候她都在想,当初自己是怎么来的勇气去相信这么一个眼神都不太好的读书人。但是结果没有让她失望,她比大多女子都幸运,她甚至不用等,也不用太过牵肠挂肚,周彦歆许多时候哪怕知道她不懂朝堂事,也会事无大小跟她叨叨,她的确不懂,但一听到前者说话,就会让她莫名其妙的很是心安。 周彦歆安抚了一下妇人,想了想说道:“老爷子好脸面,但都是一家人,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但你可以跟老爷子谈谈,老爷子行镖半载,但这样子下去总归不是个出路,要不这次你回去后,索性跟老爷子提一提,让老爷子过来,置办个宅子,再开个铺子,再不济开个车马店,就老爷子当年的关系,养活几百口人不成问题。” 妇人闻言昂起头来,惊喜说道:“可以吗?” 周彦歆点头说道:“自然可以,但这事还是年后再说,不急这一时,你现在回去,一个是年关将近,另外一个路途太远,我也不放心,这一路就算快马加鞭,到西蜀少说也得小半年,还是等开春再说。这样行。” 妇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周彦歆看了一会天色,然后轻声说道:“我先去相府点个卯,朝廷那帮子百官可是盯着咱们,别说这种小事,就算不出事,他们成天想尽办法来找我的麻烦。” 妇人闻言不敢太过贪恋,连忙点头。 等到周彦歆到谢长亭的府上,一更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谢长亭之前的老宅子已经不住了,倒不是不是他不愿意住,而是北齐的君主陈秀不让他继续住下去,宅子太朴素不说,主要是凉气太重,而谢长亭过了几十年嗜酒如命的生活,身子也不太好,前两年就有卧病在床的先例,这几年稍稍好点,但陈秀依旧不敢让谢长亭住那小宅子,怕这位国士早夭。 周彦歆以前上谢府,谢长亭可以吩咐了门房,前者上门不必通报,今日却是例外,周彦歆刚报了名号,门房却说要去通禀一下,前脚刚要踏进谢府的周彦歆又将脚收了回来,然后微笑让门房先请。 周彦歆对此并不生气,反而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有些歉意,好在也没等多久,盏茶的功夫,门房便让周彦歆进了门,还说谢相公在书房等着。 等到了书房,正巧与人插肩而过,是个老人,老人还牵着一位小孩的手,周彦歆让开道路,老人言笑晏晏瞅了一眼后者,然后笑眯眯冲着小孩说道:“小三秋,去不去不周山上看雪。那可比这边的雪大多了?” 小三秋滴溜溜转了转眸子,“我想先去见见师兄。师父说青城山一脉除了我之外,两位师兄都有死劫,我要是随师叔你去了不周山,青城山一脉就断了。” 老人闻言脸上笑着的表情立马僵住,口里却是骂咧说道:“臭道士,死了还不让活人好过。”说着,又抬起头撇了一眼周彦歆,“姓周?” 周彦歆不解其意,但是依旧点了点头。 老人嗯了一声,说了一句让周彦歆有些捉摸不透的话语。“老夫知了。” 说完,又是一副憋气的模样看了看小三秋,拽着小三秋的手往外面走,嘴里还喋喋不休。 等老人离开之后,周彦歆这才敲了敲书房的门,在得到谢长亭的准许之后,随后推门而入,书房有一股茶香,桌上的茶盏也是新换的,谢长亭出人意料的没有坐在主位,坐在客席上捧着茶,小啜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头,似乎也觉得是茶水不入味,然后又将茶盏放下。 看了一眼周彦歆说道:“之前你遇见的那位老人,是我的夫子。” 周彦歆怔了怔,却又听到谢长亭继续说道:“原本以为夫子是来问罪的。没曾想夫子是来给我解惑的。” 周彦歆捧起茶水,喝了一口暖了暖身子,等着下文。 谢长亭也觉得有什么不妥,自顾说道:“原本呢,是觉得没错,毕竟各为其主,北齐有望纵横九州,西夏也有机会,僵持这么久,往后看,无非看哪代朝臣和睦,哪代君王奋进。包括徐暄死后多年,我都这么认为。可直到这两年,却老是觉得自己好像错了。要是不坚持,也不会多死这么多人。” 谢长亭一边说,一边推开窗户,寒风沁了进来,顺带潜进来的还有月光,落在纸砚台上的沙盘上。 谢长亭望着沙盘怔怔出神,随后回忆说道:“以前呢,北齐就这么小小的一块,在燕赵之后,就大了一点,再到现在的庞然大物,中原九州占了最富硕的四州。” 谢长亭说到这里,停了许久,也用手摩挲一下照在沙盘上的月光。“那时候我就在想,既然北齐的月光能笼罩中原四州,那么在有生之年,谢某能不能见到北齐月光朗照九州的盛景。” “我知道这个东西就叫野心,但我一直不认为有野心是错的,一直到这两年,甚至夫子一入门还未开口,我便跪下,因为在意识里,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错了。” 谢长亭突然眯着眼笑了起来,“但是夫子给我解惑了。自千年前的大秦以来,百家都讲究对错,唯有鬼谷一门,不讲对错,只论胜负。这是夫子今日过来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夫子问我,二十年前,北齐有无勾结辽金。” 谢长亭突然看向周彦歆,后者也突然看向谢长亭,这件事其实不重要,二十年前的事都翻篇了,只是依旧架不住后者的好奇心,其实也不单单是他,整个中原,无论北齐和辽金都在猜这件事。 谢长亭顿了顿说道:“我说没有,你肯定不信。” 周彦歆摇了摇头说道:“的确不信,二十年前辽金南下,北齐是最大的受益者,其次是你。” 谢长亭轻轻一笑。 然后从桌下的木屉里拿出一块令牌,摆在沙盘的一旁。“其实这就是当时辽金南下的原因。” 周彦歆拿起令牌,令牌瞧着不大,巴掌大小,上手的时候却有些厚重感,上面左侧,绣了一轮圆月, 半藏在黑云里面,中间则是一条饮月长啸的金狼,而在金狼下面,则是无数狼头。 没等周彦歆回味,谢长亭自言说道:“中原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在辽金就是这枚天狼令。 当年辽金南下不是受我指使,但的确跟我有关系,或者准确的说,跟我有很大关系。 当年我不过是差人去了一趟辽金,跟辽金的权贵人说,天狼令在徐暄手里。” 周彦歆狐疑说道:“如此这般?就让三十多万的辽金铁骑不顾命也要南下?” 谢长亭淡然一笑,闭眼点了点头,然后绕到客席坐下,双手拢袖说道:“这个就是人性了,他们明知道这是假的,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信了,其余的哪怕不信,甚至觉得荒唐,可还是会跟着走一趟。” 周彦歆唏嘘说道:“实际上天狼令一直在先生手上是吗?” 谢长亭摇了摇头,咋舌说道:“这就是徐暄的手段,阴差阳错,天狼令的确在徐暄手上,辽金南下之后,徐暄托人将这枚令牌交到我手上。” 周彦歆哪怕见多了世事,初闻此事,也是捉摸不住头脑。 谢长亭难得一笑,乐道:“想不通是,我想了二十多年都没想通。但是后来我想到了一种解释。商人逐利,文士求名,徐暄想跟我说的是,他求的是大义,而我谢长亭求的是名,不如他。” 周彦歆试探说道:“或许徐暄是想让先生接过旗帜。” 谢长亭盯了一眼周彦歆,见后者脸上赤诚,并无调笑之意,这才开腔顺势说道:“所以说你不适合做间臣,适合做官,做史官,海晏河清时候的史官。因为你求一个清正。知道我谢长亭入北齐朝堂,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周彦歆实诚摇头。 谢长亭回忆说道:“当时君上问我,北齐所有仅半州之地,居一隅,何以馈先生。谢某自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谢长亭为名利而来,谁能想到,一通问答,寥寥熟十字,谢某留北齐三十年。 世人皆知我谢长亭求名求利,所以徐暄不会自讨没趣给我套高帽子。” 周彦歆顺势说道:“但他也没交给朝廷,要是给了朝廷,朝廷肯定不会交出去,甚至还会让徐暄先收辽金,但西夏二十年前的架势,是不可能将战线拉至到整个北境,到时候西夏就算不死,也要元气大伤,相反不如去燕城守着北齐,辽金好打发,无非就是抢点银子粮食,最不济就是战国的那套质子和亲政策,而北齐要是入了西夏境内,那就不是质子和亲能打发的了的。 同样,于情于理,徐暄也不会还给辽金,就凭辽金睚眦必报的性子,捞不到好处不说,说不定还得反咬一口,而且还要咬到骨头。到时候,北齐无论是喝汤还是吃肉,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长亭给周彦歆竖了个大拇指。“所以辽金退了之后,徐暄便将这个烫手山芋给了我。其实他原本是有机会活下来的,陈铮不会杀他,但是这件事让陈铮下了决心不救他。” 周彦歆看了一眼窗外,果不其然,夜里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应该有一会了,窗外一角的雅竹上面都蓄了一小层,他一边看着雅竹上面的残留细雪,一边说道:“徐暄托人找你的风声,怕也是你传出去的。” 谢长亭不容置否,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咳嗽,谢长亭一边侧过头,一边用从怀里拿出面巾捂住嘴,等咳嗽收敛之后,脸上红了一片,谢长亭这会才继续开口,只不过换了一个话题。“知道夫子过来的第三件事是什么吗?” 周彦歆摇了摇头。 谢长亭眯眼笑道:“便是看你。不过瞧这样子,还算中规中矩。” 周彦歆闻弦知雅意,也不深追,反倒是无端开腔。“年后内子的父亲会来北齐落脚。” 谢长亭闻言突然抬眸,周彦歆却是假装望着窗外大雪,视线躲闪不及。 谢长亭笑道:“中规中矩,我眼光不差。” 第四百三十四章 陈怜 周彦歆跟徐暄接触的少,相反跟谢长亭朝夕相处的时辰要多,对于前者,他只是知道徐暄对周家有恩,所以他来报恩,至于后者,相处半年,谢长亭对他着实挑不出毛病,一副衣钵相传的架势,但周彦歆这一点跟寻常人不一样,常人有恩有仇,要么报恩,要么报仇,周彦歆不同,徐暄于周家有恩,当年老爷子入狱,要不是徐暄,周家早就没了,他也是,年少便是金陵的麒麟儿,周家老爷子入狱那年,要不是徐暄托人照看,他这会也不知道在哪为奴为婢了,后来老爷子出狱,却不想周家挂上徐暄的字号,便找了个借口让他出了门,游学十余载。 徐暄被人弹劾的时候,周家没开腔,这是周家老爷子一生的心病,周彦歆知道,所以老爷子临终一封书信,他便义无反顾的北上,但现在于他来说,谢长亭对他也有恩情,授业之恩,于周家来说,他得要谢长亭死,但于他自身来说,谢长亭要活,两者相较之下,周彦歆选择了前者,但决定在谢长亭死之前,替他做点事,例如照看好北齐,算是偿还恩情。 其实谢长亭之死已然成了定局,世家和前者的矛盾已经开始,要是谢长亭势大,那还好说,可偏偏谢长亭是个孤臣,他唯一的靠山只有陈秀,这个已然暮年的北齐君主,而少主陈怜跟谢长亭的关系也就一般,北齐不像西夏,北齐有嗣可立,上下辈的交接有条不紊,谁都知道北齐陈秀百年之后,陈怜是最为合适的继承人,哪怕陈秀子嗣偏多,但年纪上都不合适。 再者陈秀,早年只是一州之主,如今掌管四州之地,他是个甩手掌柜,以前都是谢长亭帮着打理,但燕赵之地的百姓对于谢长亭很是反感,因为后者对于燕赵之地的离间手段很是不光彩,所以在陈怜弱冠之后,燕赵之地便多了一个郡王,一个掌权近十年的少主,会容忍谢长亭在朝堂上指手画脚?其二便是陈秀在北齐当君主四十余载,威严早就在一举一动之中,他掌权不掌权,北齐的百姓都认他,百官也认他,但陈怜不一样,陈秀在的时候还好说,要是陈秀百年以后,陈怜能不能指挥得动这个朝廷还不好说,所以他必须得掌权,他在燕赵之地已经有了自己的嫡系,到时候一旦登上大宝,这些嫡系自然就直接登上北齐的庙堂,谢长亭哪怕功劳再大,陈怜也不会让他占着这个位置,而到了那个时候,谢长亭也就墙倒众人推,一代天子一代臣,便是这个意思。 所以周彦歆故意将老丈人过来的消息透露给谢长亭,这当中的文章也很多。要想破局,便是手握依靠,世家便是如此作为,有了世家的支撑,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是不可能,要想急流勇退,也是可以的,但现在谢长亭的局面,近乎是无解的玲珑局,寒门要入世家大致两条途径,其一,便是受到世家的赏识,其二,也是最简单的一条法子,便是姻亲,谢长亭两条路都走不了,可要说自立门户,这几年的功夫也难以成事,更何况说谢长亭早年入北齐,就是走在世家的对立面。 周彦歆的法子简单,只要他周彦歆的枝叶够大,手脚够宽,未必不能让谢长亭活下来。 只不过周彦歆想不到 的便是谢长亭在这种事情上,要比他还要读书人,谢长亭这种人,生来就不会求人,或者说要是以前,谢长亭可能会考虑,甚至说刀架在他脖子上,哪怕外人不说话,他也会喊上一句刀下留人,那一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就这么死去,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怎么说也得看看太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但见了太阳,甚至还让北齐见了太阳,够本了。 夜雪过后,便是朝阳,北齐的阳光很澄澈,照在身上暖阳阳,而在北齐的宫廷里。 一方湖亭当中,一位老人很是惬意的躺在竹椅上,因为竹椅用白狐皮垫着,老人也不觉得冷,只是望着蓝天发呆。不多时,一位监官小心翼翼的靠近,随后在老人耳边叮咛几句。 老人先有怒色,紧接着摆了摆手,无奈说道:“罢了,罢了,让怜儿进来,也不差这几日。” 说完,老人又闭上了眼睛,准备享受这短暂的宁静。 盏茶功夫,便听到脚步急急踏踏的声音,一会便到了跟前,再往后便无声响,数刻之后,老人才睁开眼,然后像是才醒来一般侧目看了一眼身边人,略带满意说道:“怜儿,回来了?怕是等久了?这人啊,老了就容易嗜睡。” 说着老人就要起身。 一旁的年轻人见状连忙上前,一边扶着老人换了一个坐着的姿势,再往后拿了一块实木靠枕让老人靠着,“年末了,想早点回来看看母亲。” 老人嗯了一声,随后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看着湖面偶然掀起的涟漪轻松说道:“你是想来看有没有人要动你的位置。” 年轻人脸上笑意顿时僵住,木讷当场,不敢说话。 老人这才转头看着年轻人,用手点了点后者,轻哼说道:“燕赵磨练十数年,性子怎么还这么轻浮。先坐。” 陈怜这才讪讪坐下。 老人等陈怜坐下之后,开门见山说道:“寡人是老了,北齐的江山是该换主了,也难为你心心念念。” 陈怜赶忙跪下,“儿臣有罪,父王千秋万代,少说还能再撑三十年。” 老人侧过头,轻笑说道:“三十年?别说三十年,十年你都等不及了。”说着又回头望着天,闭眼说道:“你心念江山,寡人不会怪你,但寡人不希望你只是念着北齐,天下可大着呢,遥想当年大秦,奋六世之余烈,统一宇内,咱们北齐,到寡人这,可就九代了,寡人坐在这位置上,可是胆战心惊的很,生怕没脸去见先人。好在在这位置上呆了四十多年,北齐相比四十年前,疆域已经从一州到如今四州,心满意足。世人都说寡人幸运,遇到了谢相公,寡人不否认,所以再过几年,寡人希望你也能碰到你的谢相公。” 陈怜正要说话。 老人抢先说道:“不要骗寡人,寡人知道你不会用谢长亭。不仅寡人知道,谢长亭也知 道,甚至整个朝廷的人都知道。不然你不会二十年不入谢府一步。但寡人要告诉你,不管你用不用谢长亭,谢长亭对北齐有恩,你要承这个情。” 陈怜闻言,脸上神色不变,却是应了下来。 老人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性,有些事,真听进去了,反而不会开腔,开了腔调的十有八九都没听进去,叹气说道:“知道为什么北齐到如今只有你这么一个郡王吗?为什么鲁地一样反对谢长亭却不让陈贤过去?因为在古往今来的千百年,老祖宗说立长不立嗣,所以早在你弱冠之年,寡人就有意让你去燕赵之地苦练,本想让你磨练心性,没曾想你喝了几年燕赵酒,竟然跟燕赵君主一般性烈。相反,陈贤久居皇城,性子沉稳,不瞒你说,寡人早年有易嗣的想法,但现在没了。有燕赵之国的前车之鉴,北齐不能在嗣君面前重蹈覆辙。” 老人突然沉声说:“燕赵中兴,当年合兵至大梁城,要不是嗣君争位让北齐钻了空子,如今还有没有北齐都不好说。” 赵怜不动声色说道:“若是贤弟当政,儿臣愿让出嗣君位置。” 老人闻言另眼看了一会陈怜,许久之后,这才笑道:“这话听着才有几分人君风范。但是你放心,这次祭天,亚献和终献都是你。” 说着,老人又躺了回去,“不仅如此,我还会替你扫除皇庭痼疾。” 赵怜眉眼一怔,不解其意。 老人从袖口拿出一叠卷纸,“摊开在陈怜身边。你先看看再说。” 陈怜狐疑接过,只是看了几眼,心头便是一股狂喜。 老人撇了一眼后者,“这是谢相公想出来的法子,要是能实施下去,北齐尔后二十年,你可以放开手脚。” 这一会,陈怜感慨说道:“谢相大才。” 老人轻声说道:“不是寡人贪恋这个位置,而是这件事放你政上,你信不过谢长亭,到头来可能会功亏一篑,再者新政刚立,没必要饮血。” 陈怜一副受教的乖巧模样。 老人自顾说道:“这二十年,西夏休养生息,不知不觉到了北齐的前头,但下一个二十年,寡人要你带着北齐走到西夏的前头。陈怜,能不能答应寡人?看好北齐?”尤其最后一句,守了北齐近五十年的陈家君主,从未在北齐朝廷上大发雷霆过的老人,这一声,恍如钟鸣。 陈怜莫名其妙觉得浑身滚烫。“儿臣愿为北齐死效。” 老人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望着似乎因为陈怜同样震耳而涟漪不断的湖面,吩咐说道:“先下去,去看看你母后,终献之后先离开大梁,三个月后再来领取你的君位。” 第四百三十八章 春风杨柳刀 日光晓透,徐江南醒来的时候,卫敬已经不见了踪影,前者也不奇怪,毕竟对于卫敬这样的大宗师来说,想要刻意掩藏踪迹还是轻而易举。不过当卫敬走了之后,徐江南折返了一阵,在官道上的一间茶馆上等着,店家是一对夫妇,年岁四十左右,与人很是热情,徐江南一连呆了数日,倒是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例如这家铺子原来是妇人开的,还听说妇人原来是西蜀道的人,早年开这家铺子是为了等一个人回来,可惜没等到,倒是如今的店家常来喝茶,也帮着打下手,时日长了之后,倒成了一家人,有时候有人用这事来调侃,男子每每听到,都是一脸脸红样子,倒像是故意占了如此便宜,但是木讷的性子又说不出几句反驳的话,只能更为卖力的擦了擦桌子,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倒是妇人,过了这么些年,还有着西蜀道的泼辣性子,能知道这些往去的也都是些熟客,她也不怕没了生意,骂人的话张口就来。 数日之后,徐江南倒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之前在北地见过的那个少年,还背着徐江南给他的剑匣,行路了这么久,也没见脸上有疲倦气色,甚至还有不少的欢喜味道,像是因为如今自己的样子更像是一位走江湖的剑客。 见到徐江南的时候,径直咧开嘴笑了起来。 径直小跑过来,不假思索的喊了一声师父。 徐江南没有应,倒是先招呼少年坐下,不过这声师父反而让本来低头算账的妇人抬了抬头,狐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随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么年轻的人就能做人师父有些浮夸。 等少年坐下后,徐江南招呼店家又上了一杯茶水,还要了一分茶点。“师父先别忙着叫,吃点东西。” 少年脸上笑容闻言一僵,但没有多言语,低头闷声吃着东西。 徐江南趁着少年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姓冯。” 少年抬起头,咽了一口茶点,闷声说道:“我不姓冯。我也不姓徐了。” 徐江南听到这番赌气话语心里一笑,自先说道:“收不收不是我说了算。” 少年突然抬起头,嘴角还沾有糕屑,却是一脸惊喜。 可是这会徐江南却不顺着往下说:“冯起凉,应该是你爹。”少年默然的点了点头。 徐江南继续说道:“原本冯家在凉州也有点名望,怎么就剩你一个了。”少年吃糕点的速度缓了下来。可随后又是继续吃喝,“几年前家中营生不景气,父亲听闻边境营生好做,便筹了点银子过去。然后,然后就没回来。” 徐江南搓了搓手心,轻声说道:“走私。” 少年突然抬起头,盯着徐江南。 徐江南笑着说:“不难猜,你说哪有生意不往太平城里走的,再者我在燕城呆过,巡城的将士亦会出城,谢安城这个人我不谈,但在再北地呆了这么数日,没见过朝廷兵马夺人钱财的肮脏事,反倒有许多商家跟着将士后门去做生意,狐假虎威,图个心安。你爹出事之时未曾碰见兵马,不是运气差,而是有意,走私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官兵。不然也是一个死字。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把命压上去,怎么赚银子。 不过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脸色不变,像是默认,然后说道:“遇见几位游侠,那会还小,趁乱战的时候,把自己埋死人堆里,还特意在背上划了一刀。躲过一劫。” 徐江南突然笑着说道:“所以你才想做游侠?” 少年嗯了一声,随后突然抬起头,“就觉得欠着这几位游侠的恩,要还。”说完又低下头将仅剩的糕点吃完,随后又是饮尽一杯凉茶。 徐江南往前探了探身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吃好了?吃好了可就要赶路了。还是那句话,能不能收你做徒弟,得到了长安,见过一个人才算。” —————— 长安城,朱雀街上唐府的后院里,唐老妇人正帮衬着打点宫里的赏赐,如今唐家圣眷正隆,春闱考官也 是落在老太公的手里,新晋的吏部尚书,还兼着礼部尚书的职位,风头一时无二,宫里也是时不时给些赏赐,彰显天恩,再者老太公又是重回朝堂,朝廷那些官,不管是为官,还是真的叙旧,总之拜访者数不胜数,老太公如今也是一改之前的清贵样子,来者不拒,东西一概收下,但不收钱财。 等见到老太公从宫里归来,老妇人搁下手上东西,朝着一旁的卫月努努嘴,“你先和寒儿收拾着,晚点我再过来。” 卫月笑容甜美,福了一礼,老妇人拍了拍卫月的手,笑道:“你这孩子,早就说了,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起先老太公和妇人都说二十年的清贫生活过习惯了,不想要侍女,至于卫月,手上也有机密东西,本说着也不要,可偌大个宅子,就两三个人住,实在是太过清静,加之平素拜访者也多,想了想,也就招了个管家,一个门房,几个打扫的下人,然后还从教司坊找了两个识字的小丫鬟,因为那天冬至,又正好是两个小丫鬟,就取了冬至前后一个叫唐雪儿,另外一个就叫唐寒儿,之前说是给两位老人招的,实际上这两位姑娘的契约上都是卫月的名字,倒不是卫月如此要求,反而是老妇人的好意。要是两位丫鬟挂在老人名下,就算两位丫鬟通情达理,话风上面还是会偏袒老人多一些,但是换过来,那就不一样了,生杀大权在卫月手上,两位小姑娘自然知道要帮谁说话 当然,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老妇人的私心了,若是她的丫鬟,日后十有八九是要嫁外人的,可若是卫月的丫鬟,等入了门,两位姑娘也得跟着进门,旁的不提,少说也得加个通房二字,这机会不就名正言顺的多了。 老妇人是个常人,也有常人的心态,以前呐,觉得能再见女儿一面就好,得知孙儿活着就想见孙儿一面,可见了一面,又想见第二面,后来呢,又想见到孙儿娶妻成家,现在呢,就想殷切的见到玄孙,人之常情。 如今站在卫月旁边的小姑娘就是唐寒儿,眉清目秀,原本也算官家的千金,不过不大,父亲是个县丞,半年前凉州李刺史身死,这青天一换,哪有鱼儿不遭殃,唐寒儿一家人便是这遭殃的鱼儿,父亲发配去了边疆,母亲死在路上,至于自己,也被充入教司坊,反抗了一两个月,想过死,没死成,被人从死门关拉了回来,再也不敢死,尤其是闭上眼睛等死的几盏茶功夫,再也不想经历,索性认了命。 不过比之大多数在教司坊的女子,她的命明显要好上不少,听说自家的主子是西蜀卫家的千金小姐,跟西蜀唐家的孙子定了亲事,老太公怎么说也是书香世家,自然不会任性打骂。不过小妮子起先还有些拘谨,因为听说过当年小姐与徐暄私奔被老爷子断了父女关系一事,觉得唐府家教甚严,可呆了数日,觉察到这老爷子也并未如传言一般苛刻,相反事事随意,就连家宴时常也让招呼她们同席,反倒是在教司坊呆了半年的惊艳教诲,学到了不少尊卑之别。 至于另外一个侍女雪儿,今日大早便出了门,去给唐老爷子抓药去了。老爷子久居西蜀,西蜀乃西夏的第二粮仓,气候温和,不像长安,苦寒三月,哪怕立了春,还有倒春寒,到时候更为寒冷,老爷子本来就车马劳累了数月,才从西蜀道一路平安到长安,要不是卫月平素还用内力给两位老人推血,就光这一段路下来,两位老人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这次冬寒,唐老爷子入宫勤快,手指关节冻的通红,还瘙痒,像是冻疮,老妇人大早就让雪儿去了一管抓药,还让请个大夫。 老妇人走到唐老爷子身边,先是将手炉递给老爷子,然后看着天色说道:“雪儿大早就出门了,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 老太公皱了下眉头说道:“乱说,如今长安可不比当初。哪有什么贼人敢当街行凶。” 老妇人嗯了一声,随后又叹了口气。 不过老太公转而想到了什么,手抱着暖炉,顺口说道;“不过今日老夫去宫内,出门的时候倒是见到过几个大夫进宫,不知道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老妇人有些疑惑,双手交叠握着,撇了一眼一旁还在盘算礼品的卫月,小声说道:“之前听说宫里那位公主回来 了?难不成是公主病了?不过公主要是病了,宫中也该有御医照料。怎么会由民间大夫看诊。” 老太公也是悄悄嗯了一声,然后侧过身子悄悄说道:“回来已经有月余了。至于身体是否有恙?老夫哪里能知晓,老夫只知道近些时日进宫的大夫的确有些多了,至于御医。”老爷子冷笑一声说道:“别的不说,二十年前,徐暄先是杀了一批西楚御医,后来又杀了一批西夏的御医,这年头谁还敢进太医院?不过今日倒是打听到了些许消息,说咱们这位公主,去过了北地,见着了小徐子。” 一提到徐江南,老妇人脸上明显有了几分笑意,舒了口气,尔后说道:“提到小徐子。这都到年末了,还有几天就新岁了。他还能赶回来吗?” 话正说着,卫月指挥着唐寒儿抱着个小木箱子过来,见着两位老人,虽是之前老妇人始终强调说用不着行礼,卫月还是先福礼,当然在卫月这里,这动作并不是小心,也不是讨好,仅仅因为这两位老人是长辈,福礼之后,卫月这才开腔说道:“太公,这箱子是秦府送来的,里面有银票五千两。” 老太公闻言皱了下眉头,“秦府?礼部的?” 卫月笑着说道:“倒不是礼部主事。原凉州李怀李刺史的女婿。” 老太公恍然大悟,可随后又是蹊跷说道:“这李怀跟老夫也没什么交情,不过老夫倒是听说李怀身死的时候,却是劝说这位秦公子勿要出仕,怎么了,这位秦公子也想试试春闱?” 卫月将匣子放在桌上,还没开口,倒是讨喜的唐寒儿抢先说道:“回禀太公,依照这秦公子说法呐,是咱们公子当初救了他的命,说是欠少爷的。不过说起来,还是咱们家的公子本事大。” 卫月其实比上这位侍女也大不上几岁,但她这两年经历的事情着实成熟了很多,闻言调笑说道:“就你知道的多。”小侍女寒儿吐了吐舌头。 老太公摆了摆手说道:“既然是承他的情。那就收了。” 卫月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开这个口。嗯了一声。 老太公瞧着卫月的神情,手摩挲着手炉,温吞说道:“当了大半辈子的书生。临到头了,就想好好当一回太公,还不成吗?就想试试不讲道理的护犊子究竟是何种感觉。” 卫月抿嘴一笑。 倒是老妇人白了一眼后者,唏嘘一声将卫月拉到跟前,她其实知道后者手里掌握着一股他们都不太清楚的兵马,说是兵马其实也不太合适,准确说是暗谍,但是她从来也没有过分问过,只是时不时会从她这里去询问一些关于徐江南的近态。 老妇人牵着卫月的手,叹了口气,咋舌说道:“这都年关了,过了这个年关可就开春了。等开了春,你可就是我唐家的姑娘了。就是不知道这臭小子能不能赶回来,对了,还有亲家,怎么这女儿家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吗?” 卫月闻言却是冷哼一声,望了望宫墙方向,心下想到,哪里是回不来,明明是知道自己犯了事,不敢回来见我?其实早些时辰,卫月还觉得自己是插足的那位,可如今有了两位老人撑腰,明显腰杆直了不少,小姐心气也上来了。眯了眯眼行,我倒要看看,你几时回来见我。 只不过当着老妇人的面,卫月还是一副笑颜,“爹爹那边应该快了,本来说澈哥哥也来,可人都快到长安了,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又给折返了回去。倒是他嘛,其实这会也该到了,就是听说路上救了个人,耽搁了些时辰,近日也该进城了。” 卫月弯着眸子带着笑,可在一旁给老太公读礼册名录的唐寒儿眼里,总觉得有股子春风杨柳刀在顺着脖子往下溜,寒意渐生。 第四百三十九章 长安新贵 就此过了旬日,长安城的天开始愈加寒冷,就连天色,也是污沉一片,夜间大雪,白日偶尔还有小雪,城内行人袅袅,倒是各家各户的都在院子里忙碌不停,有些已经换上了新联和桃符,卫月本来想招呼下人动手,倒是被老妇人制止了,说这些事还得等徐江南回来才成,卫月这才言笑晏晏的就此搁置,不过倒是偷偷换了两个大红灯笼,说之前灯笼纸上的唐字已经蒙了尘,瞧不真切了,换个新的,免得徐江南回来的时候找不到太公府邸。 闲下来的时候就容易念人,那种情态并不好受,所以卫月多多少少要找点事做,今日算好,大半个月的阴沉总算换来了点曙光,大清早的阳光就驱散了雾气,原本院里的寒霜至少得午后才能化成水珠,如今清早就悬在枝叶间了,寒霜化的早,早间就愈加寒冷,卫月给老妇人请安之后本想寻着点事情做,都到年关了,手下的人卫月也不好太多要求,再者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等着新春,一行人在外地跑着,反而受人注目,所以接近年关的时候,卫月也没发号施令,也由着这些手下自由发挥,过个好年。 卫月陪着老妇人喝了碗粥,老妇人想到院子里坐坐,卫月本想劝阻,毕竟早间寒气重,但拗不过老人,说大半个月没见着太阳了,好不容易有太阳不晒晒,身上难受,卫月这才陪同老人去后院,顺带还招呼两个姑娘将被褥都拿出来晒晒。 到了后院,卫月扶着老妇人躺在背着阳光的地方,又用毯子遮盖,如此一来,不刺眼,也能晒着太阳。 老妇人心满意足之后,安详开腔说道:“听说最近宫里面出了件大事,也不知道是什么,老头子这几日大清早就进了宫,问他呢,他也不说。 不过宫中的赏赐倒是越来越频繁了。诶,说到这个,老身倒是想起来这几日宫里的赏赐倒是有些奇怪,虽然还是些金银玉石,但什么长命锁,银环之内的怎么看都像小娃娃的东西。 难不成这君上也盼着徐家有后?”老妇人摇着头思索了一会。 “说来也是,你看徐暄多厉害,西夏那么不起眼的地方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徐暄可立了大功,如今呀,听人说青城山那位年轻掌教算了一卦,辽金一事,还得我孙儿来解。 这说明啥?说明徐家才是西夏的福佑。” 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眉开眼笑,倒是卫月眉眼不展,不过一旦老妇人将眼神归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又换了一副言笑面孔,几次数番之后,老人忍不住说道:“怎么了这是?” 卫月听闻这话,要是放两年前,卫月可能事无巨细就开了口,如今想了想,却是摇了摇头说道:“近日传来消息,听闻二叔北上去了。也不知道这年关将近,有什么事这么紧急,年关都闲不下来。” 老妇人瞥了一眼卫月,虽然瞧出来卫月有些言不由衷,却还是顺着话笑道:“这倒也是,什么事偏偏要急这么一时,有些个不像话。” 卫月有些惊异老妇人的态度,待瞧见后者的神情,顿时脸如烟云,不再说话。 倒是这时远处院落里传来丫头的嬉笑声音。 卫月抬头倒是有些羞恼说道:“我去让她们静一点。” 老妇人赶忙拉住卫月的手,哀叹说道:“热闹一点好,有生气,早些年在西蜀,老身跟老头子想听到点其余的声音都听不到,成日跟白烛打交道,老头子也是,平日注经写书,到了夜间,也会去祠堂看看,以前老身也会跟他闹,后来就不闹了。他也就是嘴硬,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身多次见到他半夜起身去祠堂呆着,一呆就一宿。” 可能是想到这番话语似乎说过,老妇人又是歉意一笑,将卫月拉到跟前,轻声说道:“老头子现在一把年纪,当初有个姓牧的过来,说是让老头子重新回到朝廷,老头子本来也是不应的,但是姓牧的说小徐子要和朝廷打交道,老头子就沉默了,徐唐两家,现在就这么一根独苗。 二十年前老头子将嫤儿拦在 门外,就隔着门,嫤儿在外面大着肚子跪了一宿,老头子在门口坐了一宿,就是心口堵一口气,后来嫤儿不见了,老头子将城里找了个底朝天,就是不敢去看井口。生怕一尸两命。 直到听人说嫤儿去了卫城,找到了卫家,老头子这才心安了点,吃苦也好,受累也罢,好歹还活着!” 老妇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尔后想到卫月似乎就是卫家的人,又看到卫月脸上的惊异神色,用手抹了把眼泪,强颜欢笑说到:“也对,这事发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自然也不清楚,我料着呀,小徐子就算知道了也不见得会与你说,男人嘛,什么事都喜欢往心里藏,他不想说,张口去问也问不出所以然,一来二去的也就不想问了。 老头子一直认为自己欠着他的,嫤儿去卫城的时候,老头子就上过折子,朝廷明面上什么也没说,但暗地却是给了唐家一封旨意,宣孟之忠。” 卫月一脸狐疑,却是顺口接了过去:“宣孟之忠?” 老妇人亲切的拉着卫月的手,故意将卫月的身子拉近一点,似乎是怕院外吵闹的丫鬟听了过去。“对,宣孟之忠,老身也不懂,但老头子一眼就明白了,说是宣孟之忠而无后。”老妇人吸了口气,撇了一眼卫月说道:“徐暄死了之后,嫤儿腹中的胎儿断然没有存活的理由,老头子说,朝廷求安稳,这个子嗣呀,本身就是不安稳,如若说是个女儿身还好,但要是男儿身,又知道自己父亲死在朝廷的手里,总归是个心结,朝廷不怕这个心结,但也不会仁慈到任由这个心结存在,毕竟徐暄在军中威望甚重。” 老妇人笑了笑,满脸无奈,两眼也是游离,“但这事嫤儿怎么也不点头。徐暄人没了,要给徐家留个血脉,这事其实老头子和我早有预感,第一次求老头子,是活两条命,也只有老头子有机会跟朝廷谈谈,去求卫家,就是想让胎儿活下去。 老头子是个读书人,认死理,天地君亲师那就是他的命,再者还有唐家千年书香门第的招牌,都压在他的身上,一个朝廷能多少年?百年都算长的,可唐家这个招牌,几千年下来,遍数整个中原,能与唐家这个招牌齐名的,不也就北齐的鲁家。 月儿,你别说老身市侩,老身一直就认为,这人,要比名声重要。但这些年下来,老身也有点理解老头子的想法,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嫤儿跟小徐子的命,但朝廷的底线就在那里,嫤儿也明白,所以她从卫城回来以后,再也不上门,她也知道,朝廷有人盯着她,而朝廷之所以不早点动手,也存了点徐暄的情面在,徐暄尸骨未寒,妻儿要是无端离世,总归让人觉得朝廷凉薄,况且孤儿寡母的,身子薄弱,能跑到哪里?” 卫月捋了捋垂下来的青丝,自愧不如的说道:“我可能做不了这么多。” 老妇人笑着摇头,“妇本弱也,为母则刚,等你到了那一步,可能比嫤儿还要决绝。” 卫月没有肯定,同时也没有否定,只是猜疑说道:“伯母不上门,或许是想撇清跟唐家的关系,如此一来,至少太公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 老妇人拍着膝盖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不上门,不过是怕把老头子拉下水,到时候,可能唐家也会陪葬,既然自己已经决定赴死,不如把机会留给胎儿,要是女孩,朝廷说不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要是男孩,毕竟在老头子眼皮子底下,总不能见死不救。 老头子对此没开腔其实已经是默认了,唐家说什么也得将胎儿救下来,所以嫤儿待产那几天,唐家也盯着,到时候,无论男孩女孩,先把孩子带走,一个大活人唐家藏不住,要藏一个刚出身的小娃娃,还是有机会的。” 老妇人抹了一把眼泪,声音轻颤说道:“嫤儿生娩当天,老头子差了人就在城外等着,马车也备好了。直到嫤儿痛呼的声音渐消,我们的人进去一问产婆,才知道嫤儿难产,产婆也无能为力,嫤儿力竭晕了过去,母子当场殒命。” 老妇人抬了抬头,像是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眼角的鱼尾纹已经 蓄满了泪水。声音微微发抖低沉。“这件事过了几天,朝廷也有人过来看了尸体,几次数番的询问了产婆,并没有问出什么,这事在当时也就翻了篇。直到后来,过了大半年,有人给唐家送了一封信。信上说嫤儿的孩子还活着。而且还有唐家的信物。” 说着,老妇人开始打量起卫月,导致后者满脸狐疑,妇人这才努了努嘴说道:“就是之前老身给你的镯子。这镯子生前在嫤儿手上,死了之后,当时并无人注意,原来在当夜就已经被人取走。见过信件之后,老头子私下偷偷又去找过当时的产婆,但是人走屋空,难以觅迹,不过相反,这样的异常反而能佐证当夜应该是有个孩子活了下来。” “后来细想明白,嫤儿怀的应该双生儿,这人将先出生的江南给带走了。嫤儿为了掩人耳目,跟他做了一场戏。就为了让江南过的安稳一点,这事要是照我们之前的想法,要是朝廷不依不饶,这孩子三年五年的东躲西藏,会不会在奔波当中出点意外,真就看命格硬不硬了。如此处置,算是最安妥的办法。就是可惜了我那女儿,苦了孙儿。” 卫月听到这里,着实震撼。小口微张,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些年,她东奔西走其实也见了不少事,听过不少事,不过像这般的几乎没有,这个世道,谁不是拼了命想活下去。她也想不到当时的唐嫤儿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就好比深陷沼泽,人还活着,但是自己却知道自己将要死去,或许这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比之意外更让人心悸,不过同时,她也觉得精巧,如果当夜生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被李先生带走,没有个引人注目的法子,两个孩子到时候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 老妇人继续絮叨说道:“所以啊,我这个孙儿,从小就是苦过来的,得亏也是命硬,老身知道这封信其实就是想让老头子活下去,不然,可能这会也就没有唐家了。这一次来长安,老头子是读书人,要说壮壮声势还成,真要去跟那些人玩阴谋诡计,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一点,可就得靠你多费点神,多多帮衬一点。 再者,老头子岁数也差不多了,这院里院外的人都说太公万福万福,哪有什么万福的,身体什么样,我这个枕边人还能不清楚?最多也就替你们挡一两年的风雨,到时候,也得退位让新。最后还是得你陪他走下去。”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直白和难听,要是常人,可能会想什么叫唐家人不擅长阴谋轨迹,说的好像卫月擅长一般,但这话在卫月耳里却不一样,她知道老妇人并不是这个意思,自然也不会在意,反而觉得妇人这般掏心肺的说辞是认可了自己。 老妇人的担忧也在意料之中,本该回来的孙儿还没音讯,而今当家的太公成日也往宫中跑,哪怕见的世事再多,也是个女人,府上两位主心骨都不在,也不怪她多想,倒是难为她病急乱投医。 卫月自然不知道徐江南这会已经进了城,但她知道老太公面圣大致是什么事,于是安慰说道:“太公面圣其实跟咱们西夏朝廷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北齐谢长亭入了狱,新上的长史周彦歆据说是原礼部尚书周雍的儿子,小时候呢,还有着金陵麒麟儿的名头,后来不知怎么了,人去游学了。前两年周雍因为替徐暄说话,在朝廷上撞死了,这周彦歆就去了北齐,不知道怎么成了谢长亭府上的长史,如今更是一步登天,成了北齐新贵,太公和圣上就是在商量对策,毕竟一国之相,要是周彦歆铁了心要跟西夏鱼死网破,明年开春西夏这路,可就不好走了。” 卫月说笑间,又给老妇人换了壶热茶水。“尤其听人说,谢长亭入狱前,推出了一封诏令,现在不仅北齐,就连西夏权贵,也是人心惶惶,两个朝廷如今都在盯着这位周相公,都想看看他的手段,也想看他是如何收拾这份残局。” “嗯。”老妇人恍然大悟,悬着的心这才暂且放下来,喝了口热茶暖身子,倒是卫月,眼神开始有些迷离患得患失起来。 第四百四十章 混账 皇城的偏殿内,陈铮和唐太公面对面坐着,纳兰坐在侧面,陈铮面前的案板上就有谢长亭推送的诏令,老太公这般的书香世家对于这等诏令自然觉得无关痛痒,至于纳兰,更是冷眼旁观,他是寒门学子,如今也是孤臣路数,吏部文事他从不过问,这也是陈铮这么些年一直放心他的原因,只不过三人相对的局面还是较少,毕竟纳兰毕竟是踩着徐暄上的位,老太公对徐暄不上心,但这次起复,是站在徐家的立场上,他主持春闱,陈铮替徐家出头,对于这位大学士,太公恶感没有,好感自然也不存在。 不过太公当前,有些话,陈铮不愿意细说,不过像陈铮和纳兰这种,对于推恩令的用意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就是软刀子割世家的肉,陈铮瞧着也是心痒,但他不能提,甚至连半点风向都不要有,要是西夏的世家知道陈铮开过这个口,这开春和辽金一战,世家方面可能又要出点蛾子,西夏如今只有全力与辽金一战,赢了还好说,输了保不齐北齐还会再来捅一刀,到时候别说割世家的肉,国将不国,二十年苦心经营都得付诸流水。 而老太公对此也是知根知底,陈铮任用他当作礼部尚书,再挂着吏部尚书的名号,其实吏部官员的调任也都是两位侍郎在操持,老太公二十年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是识人这块料,有教无类才是他的归属,落花无情,流水也无意,关乎推恩令的用意,两者也不会过多切商,陈铮给纳兰使了个眼色,纳兰又是提了一嘴春闱的事,说是进京的读书人比预想的要多,原本只考究了过了县试乡试的读书人,如今似乎多的出乎意料。 陈铮用折子扫了扫桌角的灰,随口说道:“去,顺道去给王阙提个醒,他这个长安令闲着可有些日子了。” 纳兰拱手便走,老太公进宫一上午,早间饭也没吃,如今也有些疲倦,闻言顺道要跟着退下,却被陈铮唤住了身子,“寡人听闻唐府过些日子要办喜事了,还听闻新人是卫家的姑娘?” 忙了大半个月,也就这事能让老爷子精神抖擞一会,闻言抬了下头,瞧着陈铮还是一副看折子的无关神色,应言笑道:“是呀,说起来也是笑话,婚期都要到了,新郎官连个影子都没有,难不成这婚事还得靠人家姑娘操持,也太委屈人闺女了。” 卫月在明面上早就不是卫家人了,这事陈铮也知道,当年因为徐江南,卫家要跟后者撇开关系,只能把卫月当作弃子,这事放朝廷不少见,尤其陈铮见得多了,早年间入主金陵,一朝天子一朝臣,总有些硬骨头,入了狱,之前的把盏之交也不都是立马撇清干系,许多都是半个亲家人,六礼都行过了,该退婚照样退婚。 不过这一点,老爷子不会去提,他不是当官的料,也不会作死的去扯陈铮的脸皮。就像如今徐家,明面上还是西夏的钦犯,但是也没谁敢把这个话题抬到台面上,朝廷也不会刻意去找徐江南的麻烦,甚至徐江南在金陵杀了不少官员,朝廷也是缄默不言。 陈铮笑了笑,“也是,不厚道,不过怎么说,这卫澈也是西夏的异性王,这胞妹出阁这么大的事,也不上心?”陈铮用朱笔在折子上勾了一下,抬起头说道:“不过这倒也是,都成王爷了,也不能想走就走,这样,宫里也算她的半个娘家,寡人从宫里挑个人,一切用度从内库里出,给太公降降担子。” 老太公察言观色,瞧见陈铮说了之后,便又开始低头看折子,说明这事也就没有考量余地,要是往常真有询问他的意思,也不会这么一副神态,于是老太公也不说话,拱了拱手,悄然退去。 等着太公出门,陈铮这才抬眼,瞧见太公出门了之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约莫盏茶功夫之后,陈铮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要在宫里待到几日?” 良声之后,整个偏殿光影依旧斑驳,倒是一旁的柱子后面闪出一道身影,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没有任何做贼被抓的自知之明,就靠着柱子,看着陈铮批折子,陈铮看了一会千篇一律的折子,笑骂说道:“你回来几日了?不回唐府就算了,躲在宫里也不去看看妤儿,在寡人这偏殿藏着躲着,什么意思啊?” 徐江南白了一眼陈铮,也没有半点臣子样子,径直走到之前纳兰和太公坐的位置上,重新翻开个茶杯,自顾倒了杯 茶,喝了一口说道:“我一个男的,去你后宫,不方便。” 要是一般臣子,若是在陈铮面前这般随意作态,怕是当场就要被拖出去分尸,就算是九品宗师,也得掂量掂量这西夏禁军的威力,徐江南反正置生死于度外,在辽金,青城山的掌教都活不下来,他也不相信自己能活下去,既然都活不长,陈铮的威仪在他这里也就不顶用,所幸的是陈铮也不在意,闻言倒是没好气看了一眼徐江南,“你在寡人宫里待着其实就挺不方便的。” 徐江南厚着脸皮像是没听到,反倒是往前倾了倾身子,“我听人说,她身子有恙?” 陈铮停下看折子的动作,气笑说道:“怕不是这么说的。再者,这事你不去问妤儿,反而过来问寡人?” 徐江南像是没有听到开始喝茶,整个偏殿一如沉默起来,陈铮看完了折子,又从中挑出了几份,然后随口说道:“想不到敢孤身闯金陵的徐大侠,也会怕?” 徐江南没有接这话,反而问了一句。“为什么要让她过来找我?” 陈铮笑着说道:“扪心自问一下,她不去找你,你会信寡人?会死心塌地去辽金?再者女大当嫁,寡人留的住?与其给世家受委屈,还不如给你,至少你看起来还是有点你爹的样子。” 提到徐暄,徐江南想了一会,还是开口说道:“既然你信我爹,为什么当年会有那样的旨意。” 陈铮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沉声说道:“二十年前,我要做君王,为君者,自然不能感情用事,哪怕我信徐暄,但在当朝的局面,你爹活不了,整个西夏的百姓都在怨声载道,辽金铁骑入关,西夏的朝廷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承担责任,这一个人,在当局,要么是我,要么就是你爹。 就像这次凉州,李怀犯错了吗?二十年诚恳经营,将凉州人户从五十万,到如今八十万,光这一点,李怀就大功于朝,但是他还是得死,朝廷需要一个解释,百姓需要一个结果,唯一的错误,可能就是他在凉州刺史这个位置上。” 陈铮难得不称寡人,所说言辞态度也犹如对待后辈,“天下人趋利避害,朝廷也一样,一个人死,能瞒天下悠悠之口,这已经是最大的利,只不过徐暄死后,朝廷的确对不住你娘亲。”陈铮呼了一口气,“徐暄之死在当时已成定局,你母亲伉俪情深,见不得徐暄死,但你母亲做的最正确的选择是去西蜀道,而不是北上凉州,要是你娘亲去凉州,她必然会死在路上,甚至可能会走在徐暄的前面。 这一点先不说,假使她有通天手段,假使她请动二十万北骑替徐暄请命,假使当时徐暄活了下来,你觉得朝廷会允许一个人凌驾在君王之上?北骑是天子亲卫,书生是天子门生,但前者可夺国,后者乱国,两者干系都大,但相较之下,还是前者对朝廷的危害大。 你母亲估计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选择去西蜀道,毕竟去西蜀道,你是有机会活命的,朝廷顾及脸面,不会迫不及待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但要是北上去撕破脸皮,朝廷是会翻脸跳墙的。” 徐江南不说话,只是喝茶,不过喝茶的动作比平时要慢上很多,一副喧宾夺主的模样。 陈铮眼神阴沉,“要是当时寡人有子嗣,或许也是另外一种局面,但寡人只有妤儿,朝廷也不能交到假平王手里,如此之来,别无二法。” 徐江南沉默了一会,转着茶杯,突然开口,“辽金南下,是有原因的,对吗?” 陈铮嗯了一声,叹息说道:“是的,辽金听闻他们的国器天狼令在西夏朝廷手上,这事是真的,而且就在徐暄手上。” 徐江南轻声说道:“我爹生前让你给我娘留条生路,但我爹死的时候,天狼令却没有给你,因为你觉得天狼令是你和辽金谈判的资本,我猜当时宫中的数道金令不是要我爹归京,而是要他将天狼令给带回金陵,但我爹没有答应,于是你认为我爹有私心,所以后来将我娘亲的生路也给填死了,没有天狼令,你也没有太多的资本,只能和亲。 尤其后来,李先生将我救走之后,更加佐证我爹有私心,你便恼羞成怒 ,觉得我爹一心不在朝廷,便一不做二不休,将我爹的案子做成铁案。” 陈铮突然抬起头,盯着徐江南,缓声说道:“你知道你跟寡人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徐江南自嘲说道:“罪臣之子能有什么意味?我在北地的时候见过这么一个行当,有些人在河流源处挖石头,这当中有些里面是玉石,而有些人就赌自己买这块石头里面是玉石,但十块里面九块都是真石头,这算难的,而在这个行当之中流传过这么一句话,世人皆说赌玉难,其实看人心才难,毕竟玉石是不会变的,但人心,初一十五是不相同的。 我在卫城的时候,读过很多书,也见过许多君王的生迹,自古无情帝王家,自古可怜也是帝王家。我相信你也有悔过的心思,不然我活不到卫城,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你当初没有杀心。就像你之前说的那般,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相抵。” 陈铮沉声说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惩罚寡人?” 徐江南摇了摇头,眯起眼去看从窗柩透进来的光影,“之前是想的,但之前先生给我说过这么一件事,如果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能救四人,这个人先生问我杀不杀,我当时的回答是杀。后来先生又问我,如果这个人是个无辜的人,我犹豫了会,回先生说可能会杀,后来先生说这个人如果是我的亲朋好友,这下我没有犹豫,直接摇了头。先生这么问的原因之前我不清楚,现在明白了,有些原本笃定对错的事情,夹杂私心情欲之后,其实跟对错就没有太大关系。 我来宫里待了数天,其实也不过想给自己一个动手的理由,如果你只图私心,国祚绵延,那么你活不到今日,你为朋为友不称职,但作为君主,当年的处置的确最为妥置,也许你说的对,可能要怪就只能怪我爹在当年在那个位置上,有些事我不得不承认,可能百年后,千年后,许多人都没资格在正史上留名,但往前看的百年青史,提到西夏,这是避不开的二十年。” 这话是实话,无论是徐暄也好,纳兰也罢,都是陈铮的臣子,一旦提到西夏崛起的二十年,陈铮首当其功,这也是陈铮最为自豪的地方,当然有些话徐江南也没说,他在宫里待了数天,其实想了许多的事,就比如真的杀了陈铮,朝廷局势急转而下,整个西夏大夏将倾,谁有能力解这个危局,可能扳着指头算到底,也就北边的谢安城有机会,谢安城手掌兵权,这些年一直想染指北骑,但陈铮在这一点做的极好,这两年时间才开始放权,之前北骑一直挂着天子亲卫的旗号,二十万北骑比之二十年前,除却少了个徐暄,些许偏将被贬谪,可怎么贬谪,不过是左手换右手,还在北骑这个圈子里面动,可但凡给徐暄开腔说过话的,要真出来振臂一呼,也能拉拢不少人,到时候西夏难免又会回到割据局面。 再者李先生问他杀一人救数人,他都犹豫,如今要他杀一人害万万人,着实需要一个理由,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要他放弃,只需要一个理由,就是陈烟雨身怀六甲,他想积点德,徐江南跟很多武道人不一样,有些人到了九品,便找不到路了,只得摸索前行,但他身上先是有李闲秋的知命感悟,再又有宁白衣的长生点拨,他能看到前面的无数条路,只是底子薄,走不下去,别人觉得天地很窄,他看天地却是辽阔。 徐江南不信鬼神一说,不过在这件事,他愿意信这么一次,况且第一次听到陈烟雨有喜的时候,他着实怔了半晌功夫,就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陈铮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莽货,着实无奈,不过起先被徐江南撕破脸皮,脸色也是难看,没曾想后者先抑后扬,脸色又开始缓和,不过作为君王,第一次被人如此不讲情面的数落,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寒着脸骂道:“赶紧给寡人滚,有多远滚多远?” 徐江南耸了耸肩膀,并不在意,反倒是云淡风轻的倒了杯茶水,喝完之后,站起身来说道:“既然方便?那我就去见见她?”说完,便径直往外面走。 直到大殿已经没有人影了,陈铮这才回过神来,像是被徐江南的二愣子举动给气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低声骂了一句。“跟你爹一样的混账。” 第四百四十一章 兰质 徐江南一进城其实就已经听到关于陈烟雨的风言风语,一次还好,听多了,他也觉得狐疑,难不成那几天的春风真就中彩了?徐江南一心瘙痒,真当进了宫的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看陈铮批了几天折子,骂了几天大臣,除此之外,就在宫殿的屋檐上发呆,看来往的宫女忙碌,临近年关,宫中宫女奴才也都有休沐假期,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出宫的机会,都盘算着家中有些什么短缺,刚好一并给带回去。 期间刚到的时候,江莫来找过他一次,发现是他之后,江莫再也不见身影。 徐江南几番挣扎,还是准备先见一见陈烟雨,其实他也觉得挺委屈卫月的,因为一直是卫月在替他做事,就连唐府现在也是卫月帮忙在打理照顾,徐江南一进后宫的时候,原本存在的一道剑仙气息也藏匿而去,徐江南没管江莫,径直找到长秋宫,说来也怪,整个长秋宫的守卫像是见不着徐江南一般,甚至进宫的时候宫门口的宫女还朝他福礼,徐江南一边纳闷一边进了殿,绕过一道金玉屏风,却没见着人,分神之际在想回头的时候,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身子,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以为你在宫中躲着却不来见我,是不愿意过来。” 徐江南这会没有矫情,两个人该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了,这会转过身,然后替这位难得用娇憨语气说话的西夏公主撩了撩额间青丝,轻声说道:“怎么知道是我?” 这些年一直凄苦脸色示人的陈烟雨难得一副小女儿生态,戳了戳徐江南的胸口,闷闷说道:“他不会来长秋宫,这三年过来,他从来不进殿,只在殿外呆着,有时候是江先生陪着,有时候就坐在殿外的台阶上,然后絮絮叨叨说一些事,什么都说,我听了不少,关于我,关于我娘亲,也关于你的,说完就走了,有时候没说完也走。起先并不知道原因,后来有次江先生说漏了嘴,说他其实是怕睹物思人,长秋宫是按照娘亲的寝宫建造的,就连物件摆放也是。 江先生也不进殿,但他每次过来都是轻手轻脚的,也会差人通禀,不像你,老远就听到脚步了,而且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江先生跟宫女已经打了招呼,被我听到了。” “我不想怨他了。江先生说他最多还能活两年,甚至可能两年都不到。”陈烟雨趴在徐江南胸口喃喃说道:“而且我也不能跟我们孩子说这么一件事。” 徐江南听到最后一句话,脑子一炸,之前小烟雨说的什么他已经全然忘却,有些狂喜的扶住后者的肩膀,“这件事是真的?” 陈烟雨泪痕未干,这会却是怔怔的看着徐江南,良久之后,突然嫣然一笑,梨花带雨的风情莫过于此,咬着嘴唇说道:“如果是假的,那你是不是不会来了?” 徐江南怎么敢接这个话题,径直装傻说道:“我就说怎么会这么巧,但宫中传出这消息的图什么?在和卫月赌气?” 陈烟雨眉眼一挑,眼波流转,“是的,女人最擅长的不就是反悔吗?我从北境回来后见过她,我跟她说我的孩子要一个出身,她不点头,我知道你也不会点头。所以回来之后,我径直跟陈铮说了我有身孕这事,不过这事的确是假的,但陈铮知道我的意思,他也点了头,这事让我处理,我也猜到你得知此事之后肯定不会先回唐府,会先来找我,你要是敢回唐府,再想来宫里可就难了,尤其是后宫,老太公知道后,就算再疼你,也得打断你的腿。 别的先不说,西夏未来的君主要是没有个清白的出身,陈铮是不会答应的,这事是我使了手段,但要是陈铮来,他本来时日就不多,到时候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徐江南有些哭 笑不得,也不得不服,从北境归来之后,陈烟雨这一个月的变化着实有些大,之前性子都像个楚楚可怜的小姐样子,如今却是一副典型祸国殃民的狐狸样子,闻言却是撇过头笑着说道:“危言耸听!” 陈烟雨这会却是将撇过头去的徐江南正过脸来,正了正脸色,轻声说道:“这两三年来我在宫里,远的先不说,我在沈姨边上学了十年,见多了太多人,他们笑得有多真诚,最后一刀就有多深。 你过去金陵的时候,我就知道陈铮这个人可以信,因为金陵的禁军都调任在城内,他让我来找你,如果想让你死,那天你出不了城,我信他不代表不防他,他能把你扶正,也能把你踩死。你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信你爹,我也信这话,但我不一样,在我这里这些事情跟你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凡有什么事可能对你有威胁,那之前的所有我都可以推翻。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卫月不见了,你肯定发疯,卫家也会发疯,陈铮是个将死之人,到时候场面就收拾不了。” 徐江南似笑非笑的望着陈烟雨,窗外的夕阳正巧落在陈烟雨精致的面容上。“没有私心?” 陈烟雨正色了一小会,立而又笑容岑岑,不假思索说道:“有私心,但我也没说错,她的东西我不去争,老太太将唐家传家的镯子给她我不管,她到我面前显摆我也不在意,这是她应得的。但我孩子的家业出身,我这个当娘亲的得给他挣着,换句话说,她想给她儿子攒基业没问题,但是我给我儿子要个出身,你不能说我,” 徐江南挣脱陈烟雨的手臂,走到一旁的茶水桌上坐下,倒了杯茶水,将要喝的时候,似乎想起之前在陈铮那已经喝了不少茶,又将茶水搁下,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我点头摇头也没多大用,是吗?” 陈烟雨笑着在徐江南旁边坐下,“是的。”可良久之后,陈烟雨低头说道:“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原本我也想着就算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一次过去,真就没回来了,而且西夏也败了,结局会如何?西夏唯一的公主继续被朝廷推出去,老太公一辈子清贵,我也不会想着临到头来还去污了唐家的门楣,其实我也知道,真要到那时候,唐家出面也不一定能保住这个孩子,但有希望我还是想试一下,老太公的声望,加上徐家的招牌,机会还是有的,至于西夏的江山是不是这个孩子来坐,已经无关紧要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徐唐两家招牌会让辽金人痛下杀手,他更加没有长活的理由,你要想,若是徐唐两家都保不住他,要是他举目无亲,肯定是活不了的,难道还有第二个李先生?” 徐江南张了张口,却被陈烟雨伸手打断,陈烟雨眼神熠熠望着透进来的阳光,怔怔说道:“陈铮自己也说他的身子最多也就一两年的事,他之前让我想想,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我也在想,不单单是这件事,而是以后,以前没想过,这个念头不能有,一有这念头就会源源不断的往下想,就像一潭死水,突然被人开了个活眼,这水阿,就不断的往上涌,你再想压住这个念头就难了。我是个活在黑暗的人,在凉州也好,在金陵长安也罢,也就只有晚上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安全,晚上呆久了,成了习惯本来也无事,可突然有一天,有人让我看到了黎明。” 陈烟雨突然转过头,就那么盯着徐江南,眸子闪亮,噙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低着嗓音说道:“然后我就开始学着陈铮,会时常在台阶上等天明,再后来就有点贪心了,想看看夜前的夕阳会是什么样子,看看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儿女满堂,在后面会不会子孙绕膝,这些念头,就像我在悬崖边上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一般,悬崖底下有人在死命的拽我,我也不清楚如此这般的行事对或不对,我也不管对与不对,但我想试试, 万一有条路真的能见夕日呢? 就像你娘亲当年一样,都是死路,也想挑一条不算太死的死路走,这段时间夜里,我也时常梦魇,我梦见自己身孕,然后又得知你葬身辽金的消息,每次到这个时候,我就醒过来,浑身冰凉,我也梦见过其余的,比如你活着回来,你我的儿子成了西夏的君主,然后我只是西夏的国母,而你和卫月窗外疏梅筛月影,那时候,我可是可真就应了一句古话,其身之悲切,亦不能以寸管而盖之。” 之前徐江南没想到这么一层,到现在被陈烟雨这么一提,似乎是这么一个道理,要是陈烟雨真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定然能决定日后西夏的走向,倒要真是个男儿身,陈烟雨再想用那个身份,到时候不但是整个西夏朝廷,整个西夏的人都不会答应,英雄也会气短,儿女情长自然也合情理,尤其是陈烟雨这种早年一直在凡尘捉摸的女子,也能理解。 徐江南明白之后,伸出手,捧着陈烟雨的脸,又揉了揉陈烟雨眉间的缀花,安沉说道:“我会回来的,我也想看看以后儿女满堂是什么情景。 二十年前李先生带着我把你救下来,那就已经注定了,你是我徐家的人。之前不一样,四地流浪,在哪都是亡命,现在不同了,陈铮想留存西夏,想用我这柄刀,但前提是得把我这柄刀给磨利索了,上面的铁锈也得磨光了不是?总不能卷着刃让我去杀人。而且现在我怎么说也是个九品,江湖上掰着指头也能数得过来的剑仙人物,要是想死,还真不容易。” 说完,徐江南收回了手,又看了眼天色,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晚些时候再过来。” 陈烟雨抿了抿唇。“其实……” 之前那些直白的话,陈烟雨其实也是酝酿了许久,说是跟卫月置气也好,为孩子谋出身也罢,陈铮无儿,整个西夏就陈烟雨这么一条血脉,女子不能继大位,但是她是西夏明面上的公主,她的儿子便是皇孙,自然就可以,而且名正言顺,但一国之君,总不能父亲是谁都不知道,这也是陈铮二十年前和李闲秋的生意买卖,陈铮知道西夏会走到这一步,只不过没想到这驸马的位置在二十年前就被徐江南给偷了过去,二十年前,陈烟雨和亲辽金的时候,也就小孩子模样,如今模样标致,神韵更是有七八分相似,陈铮二十年前已经负过一次人,二十年后,他不想再做同样的选择,也着实心软了一次。 再者,此事要真是徐江南,陈铮也乐见其成,毕竟徐江南背后有徐唐两家的影子,朝中也不会有多少人阻拦,西夏嫁个公主,哪怕是曾经许过给辽金的公主,也不过是人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可要是皇太孙给定了下来,西夏嫁的可就不是公主了,也不是谈资了,而是笑话。 不过当下成立的唯一一个变数,便是这个太孙,陈铮急,陈烟雨其实也急,寻常人家的闺女双十年华已经儿女在怀,陈烟雨的年岁已经偏大,心里也急,但直白的话能说,露骨的话,她真是开不了口。 心里还在斟酌,没曾想到徐江南拍了拍袖子,“不留了,来日方长,要是让太公知道我在宫中过了夜,非得给我打瘸了不可。是非地,可不能长留,不能长留。” 陈烟雨饮了一口凉茶,“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江南走到门口边上,像是这长秋宫的少爷一般,向后摆了摆手,“不用送了。” 陈烟雨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抚着腹中,眯起眼来,唇齿轻张,也不见声响。“白眼狼进城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齐人之福 徐江南出了宫,找到自家的便宜徒弟,他在宫里呆的这几天,本想着说让他先去唐家给报个信,后者反而有些骨气,不愿意过去,用徐江南给的银子找了家客栈住下,时常会到皇宫周边转转,而江莫的徒儿江小亭每日都会在宫墙上习剑,徐江南的便宜徒儿有时候等的无聊,便会瞅上几眼,有时候见着精妙的剑招也会聚精会神,两人年岁将近,甚至江小亭还少那么点月份,但武道入门早,便占得不少先机,江小亭自然也能觉察到有人在看他,每日练完江莫的招式之后,便时常会下来跟这个同龄人聊天,少年人熟络的快,尤其两个半吊子的习武人,话题多,但彼此又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戳穿彼此,如此一来,反而觉得对方高深,一来二去甚至开始称兄道弟了起来。 徐江南出了宫,正巧碰见两位擦拳磨掌交流心得的小剑客,徐江南走到小徒弟的边上,拍了拍兴致正高的后者,“走了,下次再聊。” 小徒弟有些意兴阑珊,却也是颠了颠剑匣,“好的。” 而之前夸下海口说要找徐江南寻仇的江小亭这会却是假装没有瞧见,面容偏向一方,徐江南瞧着好笑,但如今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思,顺着朱雀街往唐府走,不过去唐府之前,徐江南先绕远去了一趟东市,买了点东西,这次回来,不算衣锦还乡,总归觉得要带点东西,唐府的永兴坊就在宫墙外,方便入宫面圣,而寻常的达官显贵,大多聚集在平康坊,宣阳坊,离六部办公地点近。 小徒弟跟在后边鼻子一抽一抽,整个面容冻得通红,长安入夜先降温,这应该是徐江南第二次来长安,上一次刚进城千骑卷平冈,被刘伯单和叶平抓了个现成,徐江南听说现在这两人都已经被调往边境,这个年末估摸着也回不来。 待走到唐府的时候,徐江南察觉到周边府邸或多或少桃符灯笼已经挂上了,唐府也挂了灯笼,但跟其余府邸不同的便是,周边府邸门前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拜访的人,唐府门前清冷,唐府只有一盏白纸灯笼,还没入夜,已经被人点燃了火烛,这应该算不上习俗,许多地方都会如此行事,挂着灯笼不代表府邸有人,但燃着烛火,肯定是家主在府,而且在等人。 徐江南拎着礼品上前敲门,小徒弟靠在门前石狮子上躲着风,数息之后,门后才传来轻灵的声音。“来了!” 小徒弟闻声从石狮子边上出来,呆在徐江南的身后。 随着门栓摩擦的声音,从偏门开了个缝,探出个小脑袋。 唐寒儿瞧见一个拎着礼品的年轻人,还有一个背着剑匣的少年人,之前唐寒儿还想着说可能是小姐从城西回来了,没曾想到是个携礼上门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便僵了一僵,然后说道:“不好意思,要是拜访,得先有拜帖。奴婢多嘴问一句,公子有拜帖吗?” 徐江南闻言拎了拎礼品,突然揉了揉脸,他想过许多跟老太公见面之后的情景,但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局面,他会进不了唐府的大门,甚至会被人当做上门送礼求仕途的书生,但是他也不能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一个是他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再者不能随意来个人说是徐家后人,唐府就扫榻相迎,同时也不能不讲情面直接闯门,这不是惹人笑话? 唐寒儿见徐江南没有表示,便知道面前人并没有什么拜帖,于是又将头给缩了回去,一边关门一边说道:“既然没有拜帖,那奴婢就失礼了。” 徐江南心神一转,连忙制止住后者,“在下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位老伯给开的门。要不劳烦姑娘请之前那位老伯过来,他知道我是谁。” 徐江南回来之后并没有来过唐府,但哪家哪府的,门房都不会是个小姑娘,最不济也得是个男的,姑娘家实在少有,尤其唐寒儿这种气质俱佳的,怎么也轮不到门房位置上。 唐寒儿又将门推开一点弧度,然后将头往徐江南后面的街道看了看,没瞧见要等的人,稍稍失落之后说道:“门房大爷这些日子回乡探亲去了。”说着,斟酌了一下,“公子,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呆会小姐回来了,府上着实不便待客,不如公子留个姓名,奴婢晚些时候去询禀告一下老爷?” 徐江南愣了一下。“月儿不在府上?” 小徒弟穿的不少,奈何长安的天气阴寒,这会也是对着手掌哈气,倒不是他不想说,但他也算走过南闯过北的人,眼力劲还是有的,徐江南不想报身份,他也不会多嘴,只是悄悄往后退了退,然后抬头眯眼看了眼牌匾,笔锋苍劲的唐府两个大字。 唐寒儿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便有几分恼怒颜色,一个男子怎么敢直呼女子闺名,蹙了蹙眉头,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径直关门。 徐江南回过神来,也不想解释,连忙说道:“敢问姑娘卫月卫小姐如今在何处?” 唐寒儿又是探出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徐江南,然后又瞅了一眼跟在徐江南背后的小徒弟,思量了一下,然后说道:“城西杨柳亭。” 徐江南拱了拱手。“谢了。” 唐寒儿这才脸色稍霁,嗯了一下,将门掩上。 徐江南回过身子,看了眼耷拉着头的小徒弟,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啦,去城西找人了。” 小徒弟眼珠子一转,原本唉声叹气的样子,突然换了副笑颜说道:“这个卫小姐,就是我传言当中的师娘吗?” 徐江南伸脚在后者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这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小徒弟一脸天真笑容的小跑,跟在后面说道:“这几日客栈都在说道这事,还有和公主……的事。” 徐江南回头瞪了一眼小徒弟,但后者还是弱下声调说了出来,之前当着唐寒儿的面不敢多话的后者,跟徐江南单独相处的时候,话明显多了起来,“我听说师娘是卫家剑阁的小姐,那师父到时候我能不能去剑阁看看?” 徐江南没好气说道:“这事之前你提过,我也说过,得你自己去跟她说,我说了不算。” 小徒弟哦了一声,徐江南带着人往城西走,这会路边行人已经少了许多,大多都缩着脖子拉着衣领然后在街沿边上躲着寒风,如此一来,徐江南和小徒弟倒是有些特立独行,就在街道中央走着,后者不想说话,前者则是在想到时候该如何开口。 期间见过几辆牛车急冲冲的往皇城方向走,徐江南让过道,也愣过神,然后继续往前走。 至于卫月,大清早的时候有人与她说这几日的功夫她西蜀道的嫂嫂可能要到长安了,于是午后她都会到城西杨柳亭,那是入城的必经之地,老太太得知此事,心疼卫月,让她坐着太公的牛车过去,朝廷有规矩,一般只有朝廷的大臣才能乘坐牛车,世家都是马车,这算是朝廷给这些文官的特权,因为牛车稳健,比较舒适,小半天下来也没有马车的舟车疲倦感,再者牛是躬耕的用具,朝廷重农,自然地位也高,卫月按道理来说是没资格乘牛车,也就老太太心疼,丁点的路程怕颠簸到了姑娘。 卫月等了一下午,直到日落,长安城门也要关的时候才返身回城,卫月两年前因为徐江南跟卫家断了干系,这事天下人都知道,这次卫家的小姐成亲,要是早一些时候,卫家不便出面,这回老太公起复,徐家跟朝廷的关系也缓和不少,卫澈本来是要来的,可人都走到了半路,辽金的人去了西蜀道,得到消息的卫澈半路又跑了回去。 至于卫月的父亲卫玦,本来商量卫澈过来,卫玦留在西蜀道看着三州,辽金南下,卫家发现还是得需要卫澈这个家主拿捏主意,算到如今,反而只有程雨蝶来了长安,卫月有些失望,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原来按照她的想法,卫家的人其实不方便出现,要不是老太太的主张,卫月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回城的时候,雪儿在牛车里见着卫月兴致不高,安慰了几句。 只不过可惜雪儿会错了意,卫月兴致不高并不全因为是程雨蝶的缘故,如今北地大多地方都是风雪天气,行程被延误很是正常,但徐江南不一样,再是延误,这会也进了城,但始终没有后者的消息,这才是卫月真正担忧的缘故。 卫月拍了拍小妮子的头,两人一左一右坐在牛车上,一路上卫月没说话,唐雪儿也不好开腔,只好时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来消除之间的尴尬气氛,北境的寒风无孔不入,好在车内有火炉,相持之下还比较舒服,不至于闷热,也不至于冻着身子。 一路上卫月心不在焉,直到卫月听到车夫似乎跟人吵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来,觉察到牛车已经停下,而车夫正巧大声斥道:“没瞧见这是唐府的车?” 卫月皱了皱眉,先是敲了敲牛车上的窗柩,然后掀开帘子,正要训斥车夫不要拿唐府的名号压人,但前者捋开帘子的时候,眼角余光瞧见了一道身影,到了嘴角的话也咽了回去,反而掀开车帘,下了牛车,唐雪儿见状只是疑惑唤了一句小姐,紧跟着也下了车。 唐雪儿跟了卫月小半年,第一次瞧见小姐对一个人如此神态,有些疑惑的开始打量后者,徐江南的长相并不是俊美精致的那种,当然也不是泯然众人,处在之间的顺眼,加之上了九品,心态淡然许多,气质上也有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不出彩,也生不起恶感,但是呆久了之后才发现他不像同龄人咄咄逼人,也不像无处下手的中年人,而后一个方面才是他异于常人的地方,毕竟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 卫月走到徐江南跟前,晏晏说道:“回来了?” 徐江南嗯了一声。 卫月抿着嘴说道:“还有事吗?要是办完了一起回去?” 徐江南还未开腔,吹了一街寒风的小徒弟插嘴说道:“师娘,师父想回去,奈何进不了门。” 卫月闻言脸上一烫,白了一眼徐江南,被拆了台的后者没好气说道:“要是冷,你可以先去车上坐着。” 自知失言的小徒弟吐了吐舌头。 卫月看着缩了缩脖子的小徒弟,一句师娘深入人心,也生了不少好感,一副和事佬的语气说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随后跟车夫说道:“李伯,你和雪儿先回去跟太公报个信,就说公子回来了,顺便吩咐下人多准备点膳食,我跟公子去备点年货。” 本就因为卫月态度僵在原地不敢多嘴的老车夫,听言如蒙大赦说道:“明白,明白,我这就回去。”唐雪儿不说话,只是福了个礼,然后折回车上,徐江南呼了口气,冲着失言的小徒弟说道:“去,你也先回去,我跟你的师娘走走。”窗户纸被捅破,徐江南也没什么难为情的,他只是不太舒服这个徒弟的插嘴举动,以及不愿去戳破的讨好心思。 徐江南行事虽然乖张出奇,那也是同龄人的同台竞技,这个戏台上只能有一个角儿,但他对于长辈,师辈,规矩从来不曾丢下,例如魏青山,入了门,哪怕魏青山如今能给他的帮助不多,该喊的师父还是得喊,该敬的茶也不会少,就算有一天,魏青山像个泼妇,指着他的脸骂,徐江南也不会去还嘴,这就是他的规矩。 徐江南在师娘两个字上下了重音,摆明了有些不满,小徒弟知道在哪犯了错,不敢多说,也不敢再坏规矩,背着剑匣拿着之前购买的小货坐在车门的另一侧。 牛车迟迟,等过了转角,徐江南才徐图往回走。 卫月跟在身后,只是盯着路,俏皮的踩着徐江南留下脚印的水渍,起先她的确有很多的念头,但现在人回来了,所以她又开心了起来,之前不忘怀的事情也都可以忘怀。 等转角快到西市的时候,徐江南开腔说道:“府上还短缺些什么?” 卫月这才收敛起孩童心思,走到徐江南的一侧,但是落后了小半个身位,昂起头笑道:“府上哪有什么短缺,真要缺,就缺一个公子了。” 徐江南狐疑侧过头,看了一眼满脸笑意的卫月,试探说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卫月眯眼笑着摇头,掩耳盗铃说道:“不知 道呀。” 徐江南看着卫月脸上的笑意,摇了摇头,自己这边还想着如何开口,其实人家已经了然于心,徐江南还在措辞说道:“你是几时知道的?” 卫月敛笑,换了一副悲切表情说道:“她都来找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之前我一直在算日子,按你的脚程,应该早就到长安了,可是现在才出现,而且连个消息都没有,一直到刚才,我就明白了,你爹的探子,渗透了西夏五州,但唯独皇宫里面没人,所以这些时日,你肯定在宫里,再者最近长安城里一直有谣言说宫中那位身种蓝田,算来她去北地也不过月余,真要有孕,想要遮掩还不简单?” 卫月小心翼翼偷看了一眼徐江南,继续说道:“偏偏还能有谣言在长安城里传,尤其整个冬天都在长安城里打转的长安令对此置之不理,想来也是一个圈套,但是没办法,还就有人吃这个圈套。” 卫月直言不讳,徐江南一脸尴尬神色。 不过随后卫月又是叹气说道:“说来她也可怜,要是再过一两个月,显怀起来,谣言一旦坐实,朝廷可就瞒不住了,陈铮哪怕有心护她,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尤其有些读书人,最厉害的不就是嘴,口诛笔伐起来她不见得扛得住,还有那个孩子。就算她扛得住,你狠得下心?” 徐江南满脸苦笑,两个女子都有一副慧心,但偏偏现在王不见王。 卫月挽着徐江南的手有些赌气说道:“她是来找过我,可她早不找我,晚不找我,偏偏从北境回来之后就来找我,什么意思嘛?故意来我面前耀武扬威?还是说大肚子的就能欺负人?她出身是比我好,命也要比我清贵,但她要是想骑我脸上,让我看她脸色,想都不要想,我偏不答应。” 说完卫月看了一眼徐江南,小心说道:“你不会生气了。” 徐江南拍了拍卫月的手,“不生气。” 卫月心里一甜,可随后又是愈加小心说道:“真不生气?” 徐江南气笑说道:“真不生气,你也用不着与她置气,传言其实是假的。” 卫月轻哼一声。“我才不信,要是假的,你能在宫中呆那么多天?定然是你与她合伙诓骗于我。再者就算她没有身孕,在北境的时候,你们定然瞒着我做了什么事,不然她怎么就这么大底气了,” 徐江南突然凑过身子,在卫月耳边说道:“那谁又是你的底气?” 卫月脸上一红,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这般亲昵的举动,但又乐在其中,偷偷往四处瞧了瞧,都是些忙着归家的行人,松了口气,尔后嘻嘻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女为芹萝,自然依夫而生,我的底气就是你呀。”随后还亮出手上的镯子炫耀说道:“还有这个,祖母给我的。” 徐江南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卫月小跑两步追了上来,又扯出一张徐江南惹不起的大旗。“沈姨教的。”卫月趾高气扬的吹着“风”。“本来事情都好说,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来长安数月了,早些时候她过来,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说要个名正言顺,我可以陪她演场戏,我卫月丢点脸面没事,沈姨早就跟我提过,说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可之前我在江对面的时候,也没见人可怜我,整个江湖用这个说笑当谈资的有,背后戳我脊梁骨的也有,当时在北地,要不是沈姨劝着我,我也过不来,可现在过来了,她又到我面前来狐假虎威的,我偏不让她如意。” “她是狐狸不假,你与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徐江南不动声色牵过卫月的手,有些偏冷,只是往前看,却很是难得的道歉说道:“不过呢,要是你牢骚发完了,咱们就回去,我瞧着别人家楹联,灯笼都换上了,咱们府上一点动静可都没有,要是还生气,那我就再陪你走一程。” 卫月扬起头,盯了一会徐江南,然后突然弯着眼睛笑出声来,之前的委屈神色一扫而空。“我算是明白了,小狐狸打架,最后都是便宜了猎户,没意思。不与她争了,显得我没有雅量,而且你没回来之前,我跟她置气,那叫争先,要是你回来了,我还不松口,那是我在胡搅蛮缠,而且真要等到她大着肚子上门,老太公都不见得会帮我说话了。 不过我不明白,既然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陪我走这么一程。” 徐江南拍了拍卫月的手,“你要是不同意,没道理将下人支开,也没道理跟我在外面提这事,在外面,我厚着脸面都没敢说,回了府,当着太公的面,我是更加不会说的,不然置你于何地,就算到如今,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也只能陪你走走,夹在中间难做人。幸甚有你阿!” 佯装一路喜笑的卫月这会是真的有些动容,脸上笑意不减,眼里也隐有闪光,吸了口气说道:“不委屈,你这时候回来就不委屈,要是今日朝廷下了旨,你还不见影子,这件事过后我就回西蜀去,她跟我之间的矛盾不过因为你的事,可朝廷都出手了,我可是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要是你这个当家做主的公子不出来替我挡挡风雨,我也只能丢盔弃甲,狼狈跑路了。” 徐江南脸上瞧不出悲喜,但觉察到卫月的手愈加寒冷,揉了揉给她暖了暖,“天气冷,还有什么话,等回府了再说。” 卫月嗯了一声,但起步的时候,又笑出声来。 徐江南疑惑的看了一眼。 卫月俏皮说道:“齐人之福不好享。” 徐江南听后满脸无奈,却惊讶夸张说道:“这也能叫齐人之福?” 卫月掩唇笑得弯腰直颤,再无之前官家小姐样子。 第四百四十三章 家宴 回唐府的路上,卫月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北上以后的事情,当然有小事也有大事,例如她托人在宫里找了,并没有夜知冬要找的人,而夜知冬也回去了西蜀,又或者原凉州刺史李怀的女婿将银子送过来了,她也替他收了,还有一件徐江南早就忘却大半了的事,说是余舍出了剑阁,原来齐红尘给他留了道佛根,在剑阁又受了两位老人的指点,功力也算是突飞猛进,也到了八品的边缘。现在人也去北地了,诸如此类的闲事,徐江南大抵都忘却的差不多了,但卫月摆明了很上心,都梳理的井井有条,在路上一一说给他听。 除此之外,还有沈涔,回了雁北,没回春烟坊,也没出家,在桃花寺斋戒,要出家,二十多年前她就出家了,她念了李闲秋几十年,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她只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然后一个人继续回忆跟他的往事,有人觉得这样会很苦,有人却觉得甘之若饴。 徐江南还问了严骐骥,卫月倒是没放在心上,直言说严党本是北齐的棋子,迁都的时候,严骐骥极力拖延,甚至托病不走,本想着等北齐出招,可等来等去等到了谢长亭锒铛入狱的消息,现在凉州地界僵住了,来长安,老爷子不待见,朝廷也不待见,尤其徐江南,对严骐骥没有半点好感,朝廷态度暧昧,严骐骥也没那个胆子过来,可回江南道,牧笠生大权在握,还要盯着江秋寒,加一个新晋的柳卿相,怎么可能会让严骐骥过来指手画脚,牧笠生是亡国之徒,早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严骐骥也就只能一直称病称下去。 如此一来,长安这边朝臣并不多,相反每次早朝,一大堆都是陈铮没见过的面孔,大多都是长安令王阙的衙门班子,谈的也都是春闱大考,还有北境战火之下的难民,不过这次不幸中的万幸便是朝廷有意无意将战火拉至戈壁,流离失所的百姓相对较少,但也有担心这次战火的,当然也有被战火牵扯的难民,这种举动只要有一,很快便会拉起一股南下的潮流,但是因为寒冬,顺着难民潮南下的百姓不多,等开春才是对西夏朝廷的考验。 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已经到了唐府,开门的还是唐寒儿,不过还是偏门,但是有唐雪儿的先前报信,唐寒儿在看向徐江南的时候,脸上有几分尴尬神色,徐江南没有为难她,卫月想想也明白老太公的意思,之前的惊喜在前,导致她也没考虑多少,太公既然不想大张旗鼓,她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面纠结。 入了府,徐江南先去沐浴更衣,用膳的时候,老太公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并不多话,但常年不饮酒的他晚上也是小酌了几口,而老太太神色有掩饰不住的激动,也不停的给徐江南和卫月夹菜,卫月在一旁一边吃着,一边给一老一少添酒,小徒弟倒是知道今天有些过分,没敢上桌,酒足饭饱之后,老太公开口说道:“不是还炖着血燕吗?” 老太太闻言一拍额头,然后望着徐江南和卫月乐呵说道:“老身倒是忘了,我这就去看看火候。” 徐江南赶忙说道:“这种事,让府上厨子看着就行了。” 老太太连忙摆手说道:“不成,这种精细活,还得老身自己来。”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外走。 徐江南赶忙给卫月使了个眼色,卫月见状也是起身,给老太公福礼说道:“我跟过去瞧瞧。” 老太公嗯了一下。 待卫月跟着老太太出去之后,老太公饮了酒,脸上有酒意,但也能瞧出来心情 不错。“我问你,现在宫里满是流言,都说公主身子有恙,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老太公说起这话的时候,佯装不在意,但眼睛却是一直盯着徐江南。 徐江南不假思索说道:“有一点关系。” 老太公皱了下眉头。“何解?” 徐江南笑着说道:“关系有,但她没身孕。” 老爷子故意压低声音急促说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个,老夫要问的是,如果流言是真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我徐唐家的血脉。” 徐江南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 老太公缓缓吸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二十年前的惨剧历历在目,之前是他女儿,如今又是这个外孙做出这般伤风化的事情,难道再将这个孙子赶出府门,老太公这位门风清正的老书生着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狠狠瞪了一眼徐江南,喝了一口闷酒。“卫月闺女知道这事吗?” 徐江南点了点头说道:“知道。” 老太公这才松了口气。“算你还有点良心。” 徐江南想了一会,觉得还是言明为好,毕竟西夏皇权更替这么大的事情,照老爷子的秉性,要是日后真出了点事,老爷子难免被人利用,其实之前徐江南还想着不让老爷子趟这趟浑水,今日在宫里,要不是陈铮不给老爷子反驳的机会,还有宫里传的流言,当然最主要还是传言,陈烟雨去见了徐江南一面,回来就有传言,老爷子是给足了面子,当然是给陈烟雨肚子里还不见影子的孩子。 若是知道这个孩子跟徐江南没有干系,老爷子拼了命也不会答应陈铮,让宫中来插手徐江南的婚事,至少上陈奏事,撇开关系,若是有关系,老爷子哪怕不心喜,可自家的血脉,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名声扫地换一名徐唐家的子孙,老爷子硬着头皮还是能做出选择的。 在徐江南说出和陈铮的约定之后,老太公脸上表情倒是变化不多,心里着实翻起了一阵风浪,老爷子起先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联想起来今日陈铮的态度,恍然说道:“难怪今日君上态度强硬。” 徐江南点了点头。“陈铮这个人我打的交道不多,但的确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魄力的人,同时也是捅自己人最狠的。我不否认当年他是君,我爹是臣,但君臣共事十余年,为了西夏的江山他可以眼皮不眨的倒戈,如今我也不能确定,要是今日太公摇头,到了夜间,唐府会不会起一把大火。当然,这是最差最差的一条路。万不得已,陈铮是不会走的。” 老太公皱着眉头。 徐江南继续说道:“若是陈铮真是其言也善那也就罢了,就怕他打着其言也善的幌子,然后为了西夏的江山,后面翻脸不认人了。流言是现在传的,十个月后,西夏有了皇孙,大局就定了,而这一路上,没有我徐江南,没有太公您,西夏也不会动荡,毕竟严骐骥那批东林党底子还在,纳兰也还活着,东补西缺,朝廷也乱不了,不过江湖多几句闲话,十年二十年后,皇孙亲政,这些闲话也就不成问题,相反,我们活着,朝廷才有可能大乱。 不过皇权能不能稳下来,首先还是看兵马,北骑存在变数,陈铮害怕谢安城率军勤王,我要是活着,北骑将士可能还会给我徐家几分薄面,我刚到长安的时候,我爹麾下的几位叔伯来见过我,可能陈铮也 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上我,不然我觉得陈铮可能会选择谢安城,如果选择谢安城,就算我认了命,陈铮也不会放过我的!因为我对西夏的威胁太大,如此太公你们也不安全,二十年前徐家灭门一事估计二十年后还得重演,但是选择我,谢安城是能活的,他手上的兵马不过十万,想反二十万的北骑不容易,但二十万的北骑要反谢安城,那可太简单了。 当然,陈铮的考究可能不止这些,但眼下看,皇孙要是有徐唐两家的支持,最为稳妥。而且月儿明面上不是卫家的小姐,但这一次我听说卫澈有心要过来,因为西蜀道出了状况,他作为卫家的家主,自然得回去,但卫家的风向已经出来了,这名义上是不是卫家人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卫澈认月儿这个妹妹就行了,如此一来,太公,您站在陈铮的角度上想想,首先这位皇孙是名正言顺的陈家血脉,再者又是老爷子您的曾孙,又是北骑这群将士信仰徐暄的孙儿,还跟江湖砥柱卫家有些关系,在陈铮眼里,先不谈秉性,就光这些背景,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陈铮明白这点,直白点说,我娶不娶这位公主都不重要,是陈铮要把这位公主嫁过来,甚至我都觉得,我和烟雨成亲之后,我和她在陈铮那里就无关紧要了。陈铮需要这么一个过程来堵住北骑的口,堵住天下人的口。 我甚至可以臆测,我和烟雨成亲之后,哪怕第二日我与她都死了,十个月后,还是会有一个皇孙,一样打着徐唐两家的旗号。” 老太公闭上了眼,心神并不安宁,倒不是因为谁会坐上宫中位置,而是在这更替的过程,陈铮对于局势的把握以及布局,甚至徐江南对于人心的解读,都比他要强上太多。 老太公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你是如何考虑的。” 徐江南望着门外闪烁的烛火,幽幽说道:“其实以前都是一股执念,觉得活着的人就该替死去的人报仇,但其实,死去的人只是想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是活着的人心里愧疚,其实我也愧疚,而且不止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知道如此做对不对。” 老太公迷着眼,今天与他来说,算是二十年来最开怀的一晚上,所以有酒兴,喝了不少酒。“这一点老夫知道,二十年前的事,老夫到现在都觉得是对的,但是放现在来说,老夫的确很是后悔。天地君亲师,君在前,亲在后,老夫是个读书人,圣人教诲不敢忘,唐家先贤的攒下来的名声也不敢败坏。 可人至耄耋之年,想来先祖攒下的名声,可能也是想为了给后辈一个纳凉地,你祖母早些时候每次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都会哭晕过去,身子也越来越差,要不是后来有人悄悄送了封信过来,信里还包着原本在你娘手上的镯子,说你还活着,可能这会唐家也成坟丘了,李闲秋的手笔着实鬼魅。 其实今日君上提到了你的婚事,我本想替你拒绝,被君上堵了回去,如今想来也好,此事你自己处理,但不能委屈了卫月。” 说完老太公晃晃悠悠起了身子,用手又按了一下桌面,镇了镇神哑着嗓子说道:“老夫去休息了。老太太听说你回来了,赶紧去厨房给你炖了血燕,二十多年了,手艺估计也生疏了,但是一片心意,你就在这等等,吃过了再去休息。”老太公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手扶着门柱,一边说道:“对了,还有明日宫里会来人,老夫就不见了,你跟月儿过去。” 第四百四十四章 交心 老太公走后,徐江南靠着檀木看着摇曳的灯火发呆,一会之后,卫月也走了过来,“跟太公谈好了?” 徐江南还是一副发呆的模样,却是说道:“说了。” 卫月到徐江南的下手位置坐好,然后好奇说道:“太公跟你说了什么?” 徐江南从烛火里收回视线,笑着说道:“想知道刚才不留下来?老太公心里你的位置可比我高。” 卫月笑着摇摇头,又将手放置桌下火炉上暖了暖,舒服了之后说道:“你都给我看眼色了,要是留下来,不是要看你白眼?刚才我在院子外面瞧着太公出去了,想着你们应该聊完了,就进来烤烤火。看这个天气,晚上还要降温,估计又得下雪了,到时候官道积雪,明日怕又赶不了路,不过好在你回来的还算及时,要是在晚点,路上耽搁的时间都比赶路的时间长。” 徐江南想起了一件事,突然说道:“对了,明日宫中会来人,你陪我过去见一见?” 卫月白了一眼徐江南。“小娘子见情郎,我前去凑什么热闹,今日夜间大雪,明日进城的难民又会多起来,到时候我带着雪儿去城门施粥,顺道再去等等雨蝶姐,不过雨蝶姐到时候不方便住府上,我找了间宅子,托人问了之后,宅子主人是原来李怀刺史的女婿,姓秦,听说是唐府购置,没收钱,对了,晚间回来的时候跟你提过,还有他差人给府上送了笔银子,老太公不收银两,但听说银子是差你的,就让人给收了,都搁在库房,现在你回来了,徐唐两家的明面上,也都得你出面,该怎么做,也得你来拿主意,我是扯了张虎皮,但没人会把我当成老虎。对了,还有北骑的不少人,也都或多或少打过招呼。” 卫月絮絮叨叨接着说道:“还有朝廷,李显彰在北地,倒是打了几次胜仗,但是手段不光彩,不漂亮,朝廷上面有些人还有不少怨言。” 徐江南饮了一口茶,“所以说啊,读书人适合装点盛世,乱世攻杀,谁还讲究这些?但你要说这些读书人蠢,也不合适,他们只是有坚守的东西。你可以不喜欢,但是你也得尊重他们。陈铮这一点上比谁都明白,二十年前就明白了,读书人要打压,但是又不能一棒子打死,再者,朝廷要是只有一种声音,那陈铮这个君主岂不是成了傀儡。” 眼瞧着徐江南大有一副大刀阔斧的样子,卫月赶紧打岔说道:“明了,有几分老太公锱铢必较的样子了。不愧是书香世家的接班人。” 徐江南闻言一乐,苦笑说道:“行,别的我也不说了,总之,老人的意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是目前西夏朝廷的浑水。我并不想去掺和,有个挂着相印的纳兰,还有个高坐明堂的陈铮,你现在想给老爷子找退路,照君王的性子,不给你全部堵死算好的,还是别惹他为好,再者西夏朝廷摆明了就是纳兰的点心,你要去掺和一下,难道你以为纳兰真就是只不会叫的猫儿?西夏朝廷站了二十年的长青树,就这个本事,你也不要小看他。 再说我的想法,陈铮推我上高位,我本来就不乐意,但既然点了头要北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但其实我还是放不下二十年前的事,但你不能推波助澜,难道你也想见一见陌头杨柳色?” 卫月啐了一下,脸上一红,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话她还是听过的,先是挑了挑桌上的灯芯掩饰脸上的 嫣色,待到整个明堂拍了拍手俏皮说道:“行叭,既然你这当家的人都拍案了,我这只小松鼠还往府里扒拉什么呢。那就都不要了,大隐隐朝市也行,清贫一生也不错。” 徐江南怔怔看了一眼卫月,然后突然低头笑出声来。“何其有幸啊。”这话不假,卫月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家闺秀,也不是那种陪他闯荡的侠侣,按道理来说性子并不契合,但相反现在他跟卫月在一起的时候,会很轻松,卫月会将一些琐事处理的有条不紊,不会给他添麻烦,俗话说娶妻娶贤,卫月显然就是属于这一类。 卫月坐在徐江南对面,两个人虽未成亲,但已经有了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卫月望着烛火,盏茶功夫之后吸了口气,随后说道:“换我我也一时半会过不去,一边是亲生父母的生死仇恨,另一边朝廷拉起来的大义,后者让你掣肘不说,还让你替他们卖命,换做谁也不乐意。 这个选择的确挺难选的,你选前者,可不管陈铮犯过多少的错误,但天下人眼里,他就是天子,一旦他死了,哪怕你有再多的理由和借口,徐唐两家人陪葬都不够,万夫所指也都是轻的,可选后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甘心,你骗不了我,哪怕你自欺欺人说死人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下去,但你还是骗不到我。” 徐江南用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去倒酒。 卫月转了转眸子,捧了一杯热茶暖手,笑着说道:“你看你刚进剑阁的时候,朝廷让青城山来给我卫家施压,卫家包括我哥,都在犹豫,一边是道义,一边是卫家的生死,都难做择。你看我哥,把你推出去交差,现在不一样也好好的,还在金陵娶了个姓夏的小妾,如今也瞧不出丁点的负担样子。” 提起这事,徐江南也是心头一暖,不过随后一笑。“说起这事,卫澈肯定没有跟你说,其实我与他有过约定,卫家需要我挡刀,因为在当时,朝廷为刀俎,我和卫家皆为鱼肉,而且朝廷更多的视线是在我的身上,我活着,卫家才好暗度陈仓,这是双赢局面,所以卫家肯定是不希望我出事,不过呢,我和卫澈唱戏,朝廷要信也很难,毕竟空口无凭,但我和卫澈都没有想到,你会跳出来,成了引子,卫家的小姐瞧不起卫家的作为,然后脱离卫家小姐的身份,这举动还是有点信服度的,再者又说,是我隐姓在先,怪不得卫澈。这点我还是能想通的。 不过也如你所说,但不是自欺欺人,不甘心是真,甘心也是真,就是觉得困惑,我在卫家剑阁看了很多书,我没有那么苦大仇深,对于西夏还有凉州,士以报国做不到,但也不至于反咬一口。我只是在想,武道知命我是不是真的不能涉及,因为不止一人说我的体质不能入知命,可跟吴前辈一战,我总感觉自己摸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敢深探。” 卫月定了定神,稍久之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以前听二叔说过此事,他说九品分三境,不惑,还有知命,在往上还有一层太虚,太虚分轮回和长生,但也有人说太虚是轮回和长生后的第三种境界,但这个在武道上并没有多少陈词,前人也没留下多少只言片语,因为轮回和长生已经够常人摸索一辈子了,后面两层境界常人实在难以触及,就光知命境界,最近百年来,听说也就李先生是从不惑破境到知命,所以我卫家对此也是知之甚少,当然也有野狐修士,在山林破境,但也不会超过一手之数。” 待看到徐江南脸上的疑惑神色,卫月继续说道:“其实 卫家局面卫家自身也知道,因为不止卫家,方家也是,都在江湖当中寻觅九品客卿,家中子嗣知命也好,不惑也罢,总之都是有尽头的。但太虚是无尽头的,不惑境还在摸爬任重而道远,但知命离太虚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与天地同岁的诱惑还是能牵住不少人的。看历代君王的表现就知道了,哪个君王到了晚年,无论之前有多清正,晚年也都有长生的念头。 临门一脚,谁不想试试,可据我所知,天下间的习武人,第一道槛是六品,可六品好破,滴水穿石,再是八品,这是第二道槛,全凭机缘了,第三道槛就是这知命,以前听家中祖辈说,其实许多人折戟沉沙就在这里,前两道槛,失败了,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第三道槛不一样,破釜沉舟过龙门,过了就入秦宫,过不了,就成霸王泥削骨。” 卫月饮了一口茶,漫不经心说道:“其实要我看,这最后一道槛,反倒像是入魔。走火入魔的魔。因为天下间的知命高手,大多都是死在自己手上。” 徐江南头一次听到这般说法,怔了一下。 卫月瞧着徐江南的神色,迟疑了一小会说道:“前面的话是真的,那是我卫家的先辈传下来的,至于刚才的,那是我胡诌的,我也没上过九品,山顶山色我也没见过,究竟是白骨山集,还是云蒸霞蔚,也不清楚,不能乱说害了你。但有件事我知道,你不能这么往上走,你现在已经有了心结,二十年前的事你放不下,可陈铮的事你又不忍心。 两条路,你不能选择了一条路走,就觉得自己对不起另外一条路,开弓哪有回头箭。” 徐江南沉着面色一言不发,良久之后,还是想换个话题。“老太太让你这么说的?”徐江南他以为卫月从之前对他言听计从到如今有自己见解布局的转换是因为老太太,而且也只有老太太会如此心细,当然,这种转换并不影响徐江南和卫月的关系,相反前者觉得如此更好,有灵气,而不是只是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丫环。 卫月摇了摇头,将茶杯搁在桌子上,走到徐江南身边蹲下,环抱着腿,徐江南的态度也很明显,就是不想再提这件事,所以之前的口舌似乎又浪费掉了,这会也有少许的挫败感,甚至刚才她还在想,要是换个人来说,会不会好一点。 蹲下后,情绪也开始低迷起来,也不看后者,只是看着正门方向的屏风,声音有些微弱说道:“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啊,以前我喜欢你,所以你做什么,我都没有二话,哪怕是赴死,我也不会皱下眉头,可现在呢,我是你徐江南的要过门的妻子,你是我以后的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赴死没问题,我也可以,但作为妻子,我明知再往前走,你就掉进万丈悬崖了,我总该拉拉你,大不了最后实在没辙了,再跟你往下跳。” 徐江南将卫月拉起来到一旁坐下,看着卫月的眼睛说道:“会有路走的。哪怕真的没有路走了,你也不许跟着跳。” 卫月一点也不怯弱,反而看着徐江南,一字一句倔强说道:“我会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嫁妆 话说完了之后,卫月也回了厢房休息,稍久之后,老太太这才端着补品过来,双眼迷离还带着血丝,满脸困意,但瞧见徐江南的时候,又是心喜神色溢于言表,老太太明显有许多话要说,但到了最后却还只是满脸期待的说了一句。“尝尝味道?” 徐江南没扫兴,诶了一声,拿过桌上的汤勺舀了一晚,老太太乘着这功夫在一旁坐下,顺口还说道:“以前小的时候,你娘亲就喜欢这一口,还老缠着老身,可惜了,是个女儿身,不讨好。” 瞧见徐江南的神色后,赶忙说道:“别误会,不是你太公,也不怪太爷爷他们,其实早些年头,你娘亲还是讨喜的,添丁添口都是喜事,只是后面那些年,老身再无所出,这时候,添丁添口就不一样了,添丁是大事,添口是喜事,你太爷爷就把原本怪罪到我身上的怨气全撒在你娘亲的头上,后来你太爷爷还让你太公纳妾,这事本来老身也点了头的,可你太公是个死脑筋,不愿意,于是咱们这当娘亲的,知道你娘亲委屈,那些年,就宠溺了点。” 老太太唏嘘说道:“当时你太公名望高,求学的士子也多,嫤儿呢,时不时就趁此机会溜出府去,老身当时想着年纪小,贪玩嘛,可过了些时日后才知道她竟然跟徐暄私定了终身,老头子是个读书人,不管看不看的上徐暄,但私定终身这种事,是不准发生的,所以当时哪怕徐暄是真的良配,老头子也不会答应。” 瞧见徐江南听的入神,连东西都忘了吃,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放缓声音说道:“唉,这人年纪大了,就喜欢碎嘴,你赶紧尝尝,等凉了,味道就不好了。我听月儿说,你早些年都是在凉州,也不知道对不对胃口。” 徐江南尝了一小口,“挺好的。” 老太太如释重负,“那就好。不过说到月儿,老身有几句话还是想说,这个闺女是咱西蜀的,性子上不像那些江南道的女子温婉,但品性是极好的,老身瞧着心喜,宫中有些事,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老身心里明白,但也只能装糊涂,这几日也旁敲问她,这傻闺女不想说,跟嫤儿一样,天大的委屈受了,脸上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老身瞅着都心疼,但她终究是个女儿身,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心里有事,不过一场酒,醉过之后能消散大多,可女子要是醉酒,世间蜚语会更多。” 老太太看着徐江南的脸色,试探说道:“当初嫤儿跟着徐暄跑到凉州,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徐暄没有亏待嫤儿,这一点你可不如你爹厚道,卫月也是只身一人投奔的你,可万事,你可没替她站过边,这我要说句公道话,你夹在中间人难做,唐家可以做这个恶人,镯子老身给了卫月,卫月就是徐家的长媳,不管外人怎么说,这一点你得放心上,还有之前你没回来,唐府东厢房就是月儿住着,刚才月儿跟老身说了,说是她住西厢去,老身没点这个头,东厢还是由她住,你住西厢,等成亲了,你在过去。” 徐江南想了想,笑着点了点头,觉得这么做也好,说道:“行,就听您的。” 老太太这才笑起来,想来是困了,打了个哈欠,用手指了指盅碗,“赶紧趁热吃了,老身先去休息了, 外间有寒儿候着,吃完让她领你过去。” 徐江南嗯了一声,吃完之后,碗筷也搁在桌上,绕过屏风,下午见到的小姑娘就守在门口,见着徐江南之后,先是屈身福了一礼,然后低着头喊了一身姑爷。 徐江南愣了一下,狐疑说道:“老太太让你们这么叫的?” 唐寒儿取下一旁的灯笼,一边说道:“回禀姑爷,是的。” 徐江南心里暗自咋舌,想着要不是长媳的身份在这里,卫月怕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了。 一直到厢房,整个房间已经用熏香熏过,一股子檀香味道,唐寒儿说是想在隔壁候着,被徐江南打发走了,躺在床上一时半会也没睡着,一直想着卫月之前说的话。 于此同时的北地,卫敬也没睡着,坐在一方土墩上,一只脚踩在土墩边缘,剑就搁在膝盖上,还有两个人围着篝火吃酒打屁,围着坐下的都是一些北地的游侠,一道说着自己入凉之后的见闻,倒是卫敬离的篝火远了一点,脸上映着闪烁的火光,一边听着两位游侠天南地北的说,一边喝酒等着个人。 只听期间有个姓胡的年轻游侠说这次过来之前,去了一趟勾栏,享了一把风情,颠鸾-倒凤的蚀骨味道还没来得及说完,脸上还一副陶醉样子,就被旁边稍稍年长的侠客打断,丝毫不给情面的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嘴上还骂骂咧咧说道:“难怪现在还是个六品,没出息。” 年轻游侠依旧嬉皮笑脸,却是低下头开始嗑瓜子喝酒。 老游侠也是背着把剑,剑鞘用瞧不出种类的藤蔓绑着,看着年头不短了,一口黄牙说道:“以前年轻的时候跟你小子一样,觉得婆娘身上的风采就够一辈子看的,后来有幸见过一次剑仙,就吴家当初去寻仇,一个人对阵二十万铁骑都面不改色,那风采,这辈子才算难忘。也就是那一会,心情激荡,从六品到了七品,你小子要是一门心思还在女人身上,怕是这七品有点悬。” 年轻的游侠对此不容置否,磕着瓜子,顺道将瓜子皮丢到火堆里,看着瓜子皮升起火光又瞬间消散,低着眼睑说道:“九品剑仙有那么好见的吗?” 卫敬跟这两个外乡人也打了几天交道,总之凑个搭子,这年头往北地戈壁跑,要是不凑一起,说不定尸骨埋哪了都没人知道,这会听的有意思,用瓜子皮朝着年轻剑客的后脑勺扔了过去,学着老剑客的语气骂道:“没出息。” 老剑客愣了一下,捋了捋发白的羊角须,突然也笑出声来骂道:“没出息。” 他也姓胡,叫胡襄,跟另外一位的姓氏一样,都是北齐那边的同乡人,年中的时候就听到西夏这边新晋了位年轻剑仙,正在北地打的正酣,就想过来碰碰运气,毕竟二十年前见了次九品,见着吴家剑仙纵横百里的剑气之后,竟然能让自己破了六品的屏障,如此便想再来看看,看能不能跃过七品到达小宗师的境界。 至于年轻剑客胡良岳,自然也想着跃过这道门槛,只不过他不如胡襄沉稳,本来背井离乡就是脑子一热,如今出门大半 年,别说九品,就连小宗师,也是没见着影,倒是瞧见不少散乱游骑和辽金铁骑骑射厮杀的场面,也有过给游骑收敛尸骨的举动,当时几分热血,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想打退堂鼓。 卫敬便是当时他们替西夏游骑收敛尸骨的时候认识的,那会他们刚将西夏将士的遗体给掩好,做了个小坟丘,其实在西夏,游骑将士的铭牌拿到衙门还是能换些酒钱,二者也知道,不过可能不差这些酒钱,又或者觉得游骑将士更想将铭牌带在身边,铭牌也没带走,一并掩藏好,再回头的时候,卫敬不声不响已经在他们身后了,给二人吓得不轻,再往后回想起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胡襄是七品,卫敬悄无声息在他背后喝酒他都觉察不到,莫非卫敬是小宗师乃至可能是大宗师,不过胡襄更偏信卫敬是比自己道行高上不少的七品,不过往后北进辽金的路,胡襄也旁敲侧击想套出卫敬的底细,卫敬只说他姓卫,至于胡襄听成魏还是卫,卫敬没多说。 胡襄知道后者的修为比他高,所以也没追问。他如今就想平安到辽金,不然等到开春大战,就凭他的脚程,怕是又赶不上。 至于卫敬,本想着过来见见他的老大哥,也姓胡,不过才五品出头,可惜再回到北地,人却不见了身影,江湖当中要打听一个九品的踪影不算太难,但你要打听一个五品,那就不太一样了。 打诨了一会,卫敬也不开腔了,在忽明忽暗的位置上喝着酒。在一会,两位游侠开始打盹了之后,卫敬也不见了身影,在百米之外的地方,一手提着酒,一手按着剑柄。 至于他的背后,方云的面容在皎洁月光下显得有些醇和,“二爷为什么找上我。” 卫敬饮一口酒,“没人了啊,方卫两家剑阁的底细用不着瞒自己人,你方家没人,我卫家同样也没人,百年前的大战两家剑阁元气大伤,二十多年前辽金南下,剩余的底子也掏空了不少,如今我想在辽金找几个九品的人,不找你找谁?卫家倒是有人在凉州,要找小宗师还行,找大宗师,嫌命长了不是? 你不一样,我听人说你在戈壁跟辽金的大宗师过过招,还全身而退了,肯定知道。” 方云皱了下眉头。“你想试试?” 卫敬将剑柄往下一按,剑眉立了立。“不行?” 方云踌躇了一下说道:“我听说卫小姐择日大婚,二爷不去?” 卫敬颠了颠手上的酒壶,“想去啊,可总得备点什么,空手过去多不像话。” 方云点了点头,也不拖沓,转身就走。 卫敬提起酒壶晃了晃手,“方家小子,这事怎么个说法!” 方云遥声说道:“二爷自去碧牙城,自有人会去找你。” 卫敬将酒饮尽,顺手摔在戈壁上,怔了一会笑道:“现在的年轻人,还他娘的有点意思。” 第四百四十六章 嘴甜 次日辰时未到,宫中已经来了赐婚的旨意,不过让人觉得有意思的是,旨意上写的是卫家有女,唐家有男,却没有提徐江南的姓名,甚至对于徐字都缄默不言。而唐府上下对此似乎早有预料,老太公早早入了宫,老太太更是说抱恙在身,宫里来人的时候,徐江南便以此为借口去找了老太太,老太太躺床上使了个眼色,徐江南这才苦笑离开,至于卫月,清早带着两个小侍女还有小徒弟也不见了身影,总之一觉醒来,整个唐府上下就徐江南一个话事人,接旨的时候,连香炉都没有,甚至徐江南都没有下跪,陈烟雨就已经将所谓的圣旨交到他手上。 不过旨意给了之后,陈烟雨还是回过神来,觉得整个唐府也太清冷了点,给了徐江南一个疑惑眼神,徐江南摊开手笑道:“现在明白我爹的处境了,不管你什么身份,只要唐府的人不愿意见你,你进了门,也找不着人。现在你应该知道自己把老太太得罪惨了?” 闻言陈烟雨也没有出现徐江南想瞧见的懊恼脸色,表情依旧轻松。“我只是没想到卫月在唐府的地位这么高。” 徐江南打趣说道:“现在呢?如果想到了,我觉得你可以再往过分一点想。” 陈烟雨疑惑嗯了一声。 徐江南走到花厅倒了杯茶水,这才应声说道:“在老太太眼里,我比她要像外人。” 陈烟雨眨眼说道:“当真?” 徐江南也给她倒了杯茶。“她在唐府住东厢,昨日老太太差点都要让我去负荆请罪了。” 陈烟雨有些忍俊不禁,端起茶水喝了一口。“也还行,情况不算太糟糕,至少还能进门。” 徐江南将口中茶梗吐到茶盖上,用手指了指陈烟雨的肚子,随意说道:“老太太这是给他面子。” 陈烟雨脸上一红,借端茶的动作遮掩过去,不知道是想到了何处,不过红润也仅仅是一闪而过,毕竟是在春烟坊那等地段呆过的人,振了振心神说道:“本来也就是想让太公卖他个面子,朔回从之,道阻且长。” 陈烟雨看了看厅外小雨,细蒙蒙像是雾气,不经意间出了神,说道:“殿里那位说了,这次婚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不插手,但有两点,一个是不能邀北骑的将士,第二个是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现在只能认一个身份,就是唐老太公的孙儿,而不是徐暄的长子。” 徐江南顺着陈烟雨的视线往外看,并没见着什么,顺口说道:“第一点好说,北骑如今戍边,自然不能擅离职守,可第二点有区别?” 陈烟雨回过头来径直看着徐江南。“有区别的。” 徐江南显然很少见到前者的这种慎重表情,细细思索也是明白过来。“如果是以徐暄的长子身份,那么二十年前西夏朝廷就逼死了一个有功之臣,如果是以唐府长孙的身份,那我如今算是弃暗投明?” 陈烟雨眉头紧蹙望着后者,点了点头。“昨日他来找过我,其实就这一个条件,但成亲一事,如今知道的人不多,多数都是宫里人,就像礼部方面,他也没吐露风声,说是以后在登记入册。” 徐江南将茶杯搁放到桌上,又跑到一旁的摇椅上躺下,双手抱头看着横梁,“纳兰学士是不会掺和进来的,他明哲保身二十多年,从来不在徐家一事上多言,如今应该也不会多嘴,不然晚节不保不划算。而且就算我秉性不好,因为此事大闹宫廷,他也无利可图。” 陈烟雨顺其自然的走到徐江南的下手位置,双手捻着杯盖画圈,“那又会是谁?” 徐江南摆了摆手,并无好气说道:“不管是谁出的主意,但陈铮要你这会过来说,这不就是挑明了说,先给我颗枣,然后这巴掌我只能也得受着,我要是不答应,其实唐府上下包括你在内,都被我给得罪个遍。” 徐江南突然直起身子凑到陈烟雨面前说道:“可你要知道,假如我答应了,你们是满意了,朝廷也满意了,但我可就是得罪了二十万的北骑将士。”徐江南一边说着,一边抿着嘴想。“我可能知道是谁在釜底抽薪了。” 陈烟雨闻言也是直起身子,她其实没往这方面多想,但听到徐江南这么说道,似乎也明白自己成了人家手上的刀,不动声色问道:“谁?” 徐江南往南撇了一眼说道:“最近应该有凤阳的折子过来,如果有,那应该就是凤阳一党了,严骐骥不是抱恙在身,在凤阳调养吗?” 陈烟雨搁下茶杯细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不清楚,以前他会与我说道哪个衙门出事了,最近这些都少提。” 徐江南想到这种可能之后便坚信了想法,越是推敲觉得可能性越大。“陈铮不怕死社稷,他只是没下死心,前者西夏敢于辽金一战,后便是在给西夏朝廷谋退路,西夏朝廷说是十室九空不为过,原本都是南越官员的班底,我在江南道杀了不少,然后这次迁都,陈铮也杀了不少,剩下的还有不少都要么还在路上,要么就已经称病不走了,如今早朝也都是长安令王阙手下的人,剩下就是凉州的班底,陈铮捏着鼻子用,说白了都是莽汉,奈何都是原本西夏的老秦人,许多事哪怕你说透彻了,可能人还没领会到五分。要不是从中有纳兰佐助,整个朝廷能不能运作起来还不好说。 至于老太公,年已古稀,精力早不如以前,在朝廷就是块活招牌,陈铮要的是他的威望,而不是能力。真正能办事的还是凤阳的那些官,哪怕各有所图,但能力还是有的。说白了,陈铮还是担心日后征伐不力,想在另外一个篮子里留鸡蛋。 至于凤阳那些官,也能大致摸清楚陈铮的意思,上书一个是让陈铮的风向偏向一下凤阳,再不济也能试探一下口风,想看看陈铮是不是一条道走到黑。” 陈烟雨揉了揉眉角。 徐江南轻笑出声。“别揉了,眼角都花了,朝堂的伎俩你见的少,尤其西夏朝廷多方势力杂陈,就眼下看,凤阳严党,江南还有柳牧一派,西蜀道程卫两家,这凉州还有王曹,如今看还有徐唐,甚至纳兰,世家就不说了,多如过江鲫,谁都有可能,只是凤阳从中获利多,所以我认定是凤阳派系。” 陈烟雨闻言停了下来,也是有些微弱紧张,不过掩饰的很好。“宫里女官说,这叫修面。” 徐江南心领神会一笑置之,不再多言。 倒是陈烟雨好奇说道:“既然知道是凤阳一党,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徐江南笑嘻嘻说道:“我自然不允,陈铮要你来与我说,这事也就没到大张旗鼓的地步,说明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我不会自己去跟陈铮谈,午膳过后,我去找一找我们的大学士,让他去对症下药。”徐江南突然似笑非笑的看着陈烟雨,“晚些时候要陪老太太一起用午膳吗?” 徐江南一眼就瞧出来小烟雨今日刻意化了新妆,昨日在宫里都没见这么庄重,明显今日是特意为之,至于见什么人,不言而喻。 小烟雨喝着茶水不说话,耳尖却开始泛红。 徐江南按了按桌子说道,“无事,太公在宫里。公事完了也是在衙门用膳,老太太好说话,见过你就知晓了。月儿呢,又去城外施粥了,说是还要等人,可能也不会回来。你也不急着回去复命。” 小烟雨轻微的嗯了一声,又寻机会说要出去透透气。 徐江南也趁机去刻意嘱咐了一下厨子。 用膳的时候,起先老太太不愿出门,想着老头子昨夜吩咐了,这些事最好让这些小辈自己处理,觉着演戏演全套,起先还称病在床,直到徐江南带着小烟雨请到了门口,老太太这才从厢房出来,见着陈烟雨,也不太好意思,唐家出过不少人才,宰相都出过不少,但独独没人娶过公主,待见过面后,老太太总算是明了,有些人光凭长相就该被人捧在手里,就该不食人间烟火。也体谅为什么自家孙儿在两者之间难做人。 尤其是在用膳的时候,徐江南和老太太都是普通的膳食,而小烟雨是药膳,起先还觉着是人觉得自己身子金贵,觉得娇气,可老太太毕竟过来人,这当中几味独特的养胎药材还是能认出来的,尤其前些日子陈铮可没少给唐府赏赐这些东西。 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劲,再联系宫中赏赐,老太太狐疑着又是惊喜又是惊吓,宫中事,老太公是提过,可这种传出去让宫中颜面尽失的流言,老太公却没和她说,可不碍着老太太瞎想,捂着唇,甚至还主动给小烟雨夹菜。 还有用过膳之后的小间隙,老太太给徐江南使了个眼色,徐江南假装不解其意回了个眼色,老太太顿时欣喜若狂就差跑到祠堂上上几柱香,再喊几句列祖列宗显灵。 一直到陈烟雨回去复命的最后,老太太都拉着前者的手,巴不得让小烟雨就此呆在唐府。 在陈烟雨回去复命的路上,徐江南斜倚着马车说道:“老太太这一关,算是替你蒙混过去了,但也就是一时。纸包不住火。” 陈烟雨摊开手,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没做,只是作为晚辈陪老太太用膳,其余的我可一概不知,也不认。” 徐江南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不认我也无所谓,反正回去之后老太太肯定是要询问于我,那我可就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这黑锅不能我一个人背不是。” 小烟雨皱了皱眉,眸子一转,突然凑到徐江南的跟前,用手勾起徐江南的下巴,目光流眄,先是说了一句小心隔墙有耳,紧接着俯身吻了上去。 直到皇城边上,徐江南下车的时候,小烟雨还贴着前者的耳边说道:“回去后记得嘴要甜一点。” 第四百四十七章 长安风雪 徐江南眼瞧着马车入了宫,这才回神,晌午过后,天边又开始阴沉起来,起先陈烟雨过府的时候也下了场小雪,才停了小会,如今阴冷起来又是一副欲雪样子,他本想折去纳兰府邸,可回头的时候,正好瞧见一抹青衣。 徐江南迎上前去,拱手说道:“大学士别来无恙。” 纳兰还是那么一副咸淡不进的表情,看了一会徐江南,突然握拳说道:“相请不如偶遇,找个茶馆?” 徐江南虽然意外从纳兰口中听到这话,但依旧一副笑意,“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纳兰率先回头,朝着街边的茶馆走去,“这一点,你不如你爹实在,你爹糖是糖,剑是剑,你可有点口蜜腹剑了。” 徐江南笑而不语。 茶楼这会楼门半掩,只有伙计在厅堂里不断往外扫着灰尘,瞧见纳兰领了个人,赶忙上来招呼,纳兰不饮酒,就喜欢饮茶,而且每次饮茶就爱来这自来斋,伙计自然也认识这殿前红人,还刻意留了个雅间。 落座以后,纳兰率先说道:“我猜你有事要找我,所以在那等你。” 徐江南站起身将窗户推开一点,漏了点寒风进来,然后心满意足回到原处坐下,开始烧水浇茶饼。“大学士既然能猜到有事,自然也能猜到是什么事。” 纳兰嗯了一声,然后望着窗外发了一小会呆,紧接着说道:“你们徐家的事我一点都不想掺和进来。” 徐江南将第一道茶水倒掉,沏上第二道茶水,“那为什么还掺和进来。” 纳兰抬起头。“你刚去西蜀道的时候,青城山的掌教是我请过去的。功过相抵。” 徐江南豁达一笑。“成。不过小子想问一句,这事不是纳兰先生安排的。” 纳兰抬头看了徐江南一眼。“若是我的折子,这会我也不会过来。” 徐江南赶紧给纳兰沏茶赔罪,“玩笑话,还请先生勿要上心。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先生对此从何而知?” 纳兰捧起茶吹了吹茶面,啜了一口,面色不改说道:“因为这件事从头至尾我也算是知情者。” 徐江南皱了下眉头。 纳兰继续说道:“君上去青城山找你,是我劝的,也就是说他准备招你当西夏的驸马,也有我几分心力。这也是当前各方势力都能接受的局面,当然,除却严骐骥,朝廷必须要在你们两者之间取一。” 徐江南闻言脸上也无惊奇神色,自顾沏茶,然后闻了闻气味。“河朔脂麻气,没想到大学士好这口。” 纳兰呼了一口气,双眼望着窗外宫墙,“不好这口,但这地段好,可以瞧见朝廷,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圣贤所描述的世道究竟存不存在,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可我致力朝廷二十余年,处理的,好像都不算公事。” 徐江南收敛起嬉笑神色,也是饮了一口并不喜欢的茶,望着窗外又开始纷扬的雪,正色说道:“我在剑阁见过很多一直办着公事的人,但很可惜,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好名声。名声在我看来,是最无用的补偿。远的不提,就说我爹,再不济,他为西夏做的事,比严骐骥要多,他的下场比严骐骥可惨多了,甚至说他的结果都是由这些人来操控,我不知道这个世道对不对,但为众人拾薪者,却被人推出去,冻毙于风雪了,尤其是被严骐骥推了出去,我爹是西蜀人不错,但他出仕在西夏,也是他打下来的 东越,最后被东越遗臣污成反贼,细想之下其实挺荒唐的。 如果这不能算,如今北齐上演的场面算不算?谢长亭在北齐任劳任怨近四十年,西夏朝廷估计也在琢磨该怎么除掉谢长亭,甚至想的焦头烂额,如今却不费一兵一卒,谢长亭已经锒铛入狱。整个西夏朝廷都知道北齐错了,北齐不知道?那么公道在哪里?” 纳兰依旧没回头。“这跟公道没关系,中原讲究孝道,祖制不可违,祖法不可变,你要动祖制,丢一个人的命算是轻的,因为你往前看,哪个动了祖制的不是被夷了九族,谢长亭的命是丢了,可推恩令下去了,到时候北齐再出一个谢长亭,只要君主不点头,举国之力都扳不倒他。有些事,就得有人站出来。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跟我想的是两件事。” 徐江南闷不做声,良久以后说道:“祖制迎合的本就是世家的利益,而如今天下间绝大部分的银钱都在世家手里,甚至有些地方,限领还不如世家,现在你要世家将这些银子分出去,如何不死。” 纳兰笑着说道:“一个世家只有一位长子,可嫡子次子却占多数,原本嫡子次子只分世家的两三分财产,现在有机会能拿数倍,总会红眼的。世家家主也知道,所以给北齐君主压力,如今谢长亭入了狱,算是陈秀给这些人的交代,交代已经提前给了,日后动起手来,怕也是不会手软。这是纵横谋略,帝王手段,跟公道无关。 我要说的是我朝二十年前与辽金一战受尽屈辱,二十年后要雪耻,可这二十年养士,钱粮满仓,兵马皆壮,草木皆肥,但朝廷文武,心气皆无,大多不愿战,不敢战。为何?” 徐江南给纳兰倒了杯茶,笑着说道:“君子比而不周,小人周而不比。天下没那么多君子。先生说说为何为官之前,大多数人都是一身正气,为官之后,却又开始顾头顾尾,假公济私,可能先生要说位置变了,人自然会变,人心也会变,百官不一样,百官位置可没变,但先生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时间,就像西夏入东越,二十年的时间,东越臣工不是连家国仇恨都忘了?以前西楚东越包括齐鲁,都称西夏为豺狼之国,莫说以后西夏统领九州,就如今五州地,短短二十年,西夏就成了五州正统。 二十年前,百官敢战,那是因为没有退路,只有胜仗,他们才能从一无所有到荣誉加身,如今银子够了,官服也够紫,纵然功成之后名垂千古,但是谁愿意赌上身家。说白了,还是怕。” 纳兰笑着说道:“怕什么?是怕那辽金二十万铁骑?还是功成之后朝廷卸磨杀驴。” 徐江南迷着眼笑出声来,“原来先生在这里等我。” 纳兰作为西夏学士,主管朝政,可二十年没沾过北骑,北骑将士自然不会卖他面子,而且他是站在徐暄的尸骨上上位,更加没有好感,北骑将士愿报世仇,但不见得愿意听从朝廷的调遣。就像如今,北骑任何一位将领都能率领将士征战,但纳兰调动不了谢安城,而跟北骑并无半点关系的徐江南,仅凭徐家字号就敢让千骑冲进长安,这就是徐家跟北骑的情分所在。纳兰不想插手北骑,但也不能任由北骑,挂着天子亲军的称号,眼里却没有这位天子,那这算什么亲军。 纳兰用手指抹了抹窗柩上的寒露,“不是等,事就是这么个事,理也是这么个理,你找我是什么事,我知道,我也可以答应你,但你要知道事成之后,你会失去什么。” 徐江南怔了一下。 纳兰继续说道:“以北骑对你爹的情分,朝廷有愧于你爹,你以徐家的名号娶公主,在某些人眼里,可能你算 是投敌。” 徐江南笑着说:“先生都说了,是娶亲,而不是招婿,至于某些有心人,水来土掩便是。” 纳兰嗯了一声,捧起茶杯摇了摇,之前尝过一口,偏浓,不太喜欢,一边倒在茶盘上一边说道:“点到即止,说多了招人烦。” 这会倒是徐江南换了个话题,“听说谢长亭入了狱。如此一看,北齐要变天了?先生对此怎么看?西夏北上会不会有变数?” 纳兰换了个姿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夏占了二十年的先机,后二十年先机北齐想争一争,毕竟谢长亭只是问路的石子。推恩令这把刀还是悬在北齐世家的头上,并没有撤下来,所以影响不到西夏北上辽金。” 徐江南皱着眉头说道:“先生何以见得。” 纳兰右手摸了摸桌沿,“北齐不是还有个江秋寒在西夏,北齐若是要战,留个使臣何为?西夏的朝廷确实羸弱,尤其迁都之后,谁又能说的清楚,但他们这群纵横一派,不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边的好处要拿着,那边的生意还是得谈。换句话说,西夏边境常年受辽金侵扰,北齐又何尝不是,甚至北齐更甚,至少西夏在辽金方面没丢过城池,北齐可是丢了小半个幽州。再谈如今国力,辽金最强,西夏次之,北齐最弱,与虎谋皮不是自寻死路?北齐的朝廷没那么傻。哪怕不上船,也不敢凿船让西夏沉下去。就像如今,西夏跟辽金明里暗里打了几仗,北齐最不济也是在观望,并不敢出手。” 纳兰斟酌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说道:“十年。” 徐江南不解其意,皱着眉头望着后者。 纳兰开门见山,推心置腹低声说道:“西夏国运尽在这十年里。若是能安然渡过,再往后跟北齐拼,都不是看谁国运昌盛,而是看谁家先出个败家子。所以与辽金一战,可以不胜,但必须要拖过这十年。” 徐江南狐疑看了一眼纳兰。 后者一脸淡然,起了身子,似乎也不想多说。“西夏的朝廷将来定然是要交到公主的子嗣手里,你这个当爹的也该替儿子守几年国门。”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进宫了。” 纳兰走了几步却是被徐江南叫停。“我有一个问题。望先生解惑。” 纳兰顿了顿身子,窗外的寒风还是渗了进来,纳兰的长袖也在微微摆动。 徐江南斟酌说道:“宫中有几位九品?” 纳兰背着身子说道:“三位,除却江莫,还有两位守着内城。” 徐江南晃着茶杯。“西夏九品皆北上,为何他们不用?”话说完,徐江南随后补充说道:“我不是君子,所以我做不到有人摇旗呐喊,但背地里却在算计渔翁之利。” 纳兰回了下头。嗯了一声说道:“君上的身子离不开这两位九品。若是这两位离了长安,君上可能撑不过这个凛冬。” 徐江南手上顿了一下,先生慢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前者已经消失在街道的风雪里。 第四百四十六章 西蜀来客 卫月等了数旬,总算等到了西蜀来人,卫月早就知道来者只有程雨蝶,照理来说,女子不远行,尤其是妇人,卫澈半路折返,原本程雨蝶也该跟着回去,但卫家就这么一个闺女,要是大婚之日,连个亲朋都没有,属实让人闲话,好在程雨蝶一行人人数不多,但身份却不差,西蜀王妃,整个西夏除却一个早就被朝廷江湖淡忘的王爷,也就这个如日中天的卫家新贵,再者两人本是闺中密友,程雨蝶早年就跟卫家有婚约在身,以前卫月在卫城横行的时候,这个嫂嫂没少给她在“老爷子”面前打掩护,都说一起奋进的人不一定是好友,但一起认罚挨板子的肯定是死党一流。 见到人之后,卫月便接人到唐家的牛车上,还挽着手,程雨蝶上了车,朝着手哈了口气,感受到了车内的温暖气息,这才松了松脖子,扭了扭脑袋,唏嘘说道:“这长安可真冷啊!” 卫月也是一笑,从坐垫后面拿出小暖壶递给程雨蝶,说道:“是的,不过比起西北的门户雁北那边,这长安还算舒服了。” 程雨蝶接过暖壶后摇了摇头,不敢往下多想,长安的冷已经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卫月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就有人通了消息过来,说嫂嫂早就该到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雨蝶往后撇了一眼,打趣说道:“我倒是没事,可就怕一路风雪,你的嫁妆要是出了差池,我回去可交不了差,卫家出去的姑娘,现在卫家可是王侯,所以你至少也得是郡主的规格。”待看到卫月的脸色,程雨蝶赶忙又说道:“天下人都不把你当卫家人,可卫家不会这么想。”说着,程雨蝶凑到卫月身边仔细盯了一会卫月的脸。 卫月略带狐疑的往后一闪。 程雨蝶将暖壶搁到一旁,像是没有觉察到后者的意思,笑着说道:“还成,还没开面。不过都这么久了,连日子都定下来了,他能忍得住?” 卫月闻言就这么刹那红了脸,咬着唇说道:“没呢。” 成亲归成亲,可说底她还是黄花闺女,直面说出这两字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话一出口,便觉得从耳尖滚烫。尤其在昨日见过徐江南之后,后者的语气加上二叔去而不归,都是玲珑心思,她哪里猜不到北地发生了什么,如此一来,她便有些患得患失,可这些心思她又找不到人倾吐,刚巧程雨蝶到了长安,也刚巧打趣了此事,卫月也不想掩耳盗铃,半遮半掩应了下来,说完又不敢面对程雨蝶,红着脸将车帘撩开了空隙,寒风趁着空隙溜了进来,卫月这才好了些许。 程雨蝶撩了一下发丝说道:“唐家人现在怎么安置你的?” 卫月笑了笑,“在唐府,我住东厢,他在西厢。” 程雨蝶有些惊异,原本她以为像卫月这种最多也就是在西厢客房,再不济住府外也情有可原,没想到唐家人给她安排在了东厢,想来也是很看中卫月,她这才放心,回去也能好交差。 接到程雨蝶之后,两人先是过去给老太太请了个安,按照卫月和老太太的意思,程雨蝶住在唐府就好了,可程雨蝶知道徐江南也在西厢之后,就摇了摇头,执意要去外面住,卫家在长安没有宅子,其实也有,卫澈封王之后,在长安还是划了府邸的,但是也就圈了块地,还没动工,估计也动不了工,倒是程家在长安有老宅,晚上对付一下也能应对。 如此老太太也不强求,卫月也征得老太太的同意,今夜就跟程雨蝶同睡程家老宅,也好看看有什么短缺的,不过走的时候,老太太往程雨蝶手里塞了一样文书。 徐江南回了唐府,没见着卫月,老太太说了此事,徐江南笑着说住东厢也是可以的嘛,老太太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徐江南便笑了笑,不再多嘴。 第二日,各家各户已经挂好大红灯笼的时候,宫廷里已经开始准备大婚事宜,原本公主嫁娶本不该如此轻率,但是时间不等人,陈铮开了口,周礼也好,秦礼也罢,侍郎办不下来,那就换个能办的侍郎上去,这礼部侍郎也没办法,公主下嫁,嫁的还是礼部尚书的外孙,读了几十年礼记的老爷子都不开口了,他这个侍郎还能说一句于礼不合? 礼部侍郎翻了一夜礼记,任何一朝公主下嫁至少是半年,如今西夏公主怎么就一个月之内,老侍郎也只能一边焦头烂额,一边能省则省。 侍郎想着,三书总要,那只能从六礼里面克扣了,他起先跟陈铮说要不纳彩,问名算了?陈铮说时间上能赶上吗?侍郎憋了一会又试探说,要么纳吉、纳征算了?陈铮说你是礼部侍郎你看着办。 石侍郎摸了摸两鬓汗水,“那就留个请期,和亲迎?” 陈铮嗯了一下说道:“不坏规矩?” 石侍郎赶忙跪下。“不坏规矩,不坏规矩。” 徐江南也去拜访了一下程雨蝶,但是没见着卫月,随后又进了宫,徐江南进宫也不用通报,整个长安四个九品,三个在宫里,但是很奇怪,他也没见着小烟雨,后来在陈铮之后才恍然大悟,下聘之后,男女双方是不能见面的,不然总归有闲话。 今日来的时候天气不错,霞光万丈,陈铮的气色也不错,人逢喜事,两人没在御书房久呆,在后花园的亭子里,两人相对而坐,陈铮也不在乎什么有没有君臣之礼,遣散了下人后说道:“昨天你去找过纳兰了?” 徐江南点了点头,“还是以徐家的名号好,北上也能名正言顺,我爹给我的就这么一个姓了,不能丢了。” 陈铮望着已经衰败的花园,叹气说道:“行,随你。” 陈铮随后又说:“凤阳那群官你准备怎么办。” 徐江南默不作声。 陈铮依旧没看徐江南,望着风景怔怔说道:“寡人建议是严惩首恶,其余便算了,恩威并施,朝廷用得上这些人,你也用的上!” 徐江南依旧沉默。 陈铮沉声说道:“不甘心也得甘心。” 徐江南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说道:“没意思。” 陈铮笑着说道:“不倒杯酒吗?你成亲那天我就不来了。你也别进宫了,小妤酒我喝过了,你总得意思一下。” 徐江南骂了一句矫情,但是走的时候,还是给陈铮续了杯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