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谣》 第一章 事业先从行骗开始 更鼓敲尽,天微亮。 城门处,一排骆驼整齐地跪坐在地,半翕着眼,嘴不停地嚼,它们脖上都悬有铜制的驼铃,这些铃铛无一例外刻着一斧一弓,正是谢氏商行的纹样。 初七牵着一匹又小又瘦的骆驼候在他们驼队后,眼巴巴地望着来往人群,见到一个商人模样的路过,她连忙跑上前,谄媚地笑着道:“这位叔,要不要骆驼?谢家的骆驼,跑趟货只要十文钱。” 那人瞥了眼初七又打量起她打过补丁的小尖帽,以及那身像从大人身上偷来的灰袍子。初七从他眉眼间捕捉到一丝“兴趣”,连忙指向自己的阿财。 “瞧,就是那头,我的骆驼可好啦。”初七两眼弯成月牙儿,笑得很纯良,“驮得重,跑得快,只收十文钱。” 那人斜眼睨她,“你不是说谢家的骆驼吗?”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那是那是,这谢家的骆驼也分三六九等嘛,就因为这头瘦小了些,所以排在最末,但力气还是很大的,最主要物美价廉。叔,要不要运货,你我如此有缘,我再便宜一文,如何?” “不了不了,这几日阿柴虏闹得凶,谁敢带货轻易出城,不了。” 那人摆着手走了,初七见他袖边有灰,鞋上有泥,猜家中定有翻修的活计,于是又急急地跟上去,“那叔要不要帮工?您能说出口的,我都能干。” “不要不要,自家的嘴都养不起。” 初七不甘心,紧追不舍,然而回头见自己的阿财快被母骆驼勾引走了,一惊,连忙又跑回去牵住跟在母骆驼屁股后的阿财。 “你呀你,人家都看不上你,还拼命跟人后头。”初七拍着阿财的头教训着,阿财不服气,翻起嘴皮露出上牙肉,哼哼唧唧的,似乎很伤心。 阿财个头小,毛色也不好,在骆驼队里丑得很出众,也不受骆驼们的欢迎。初七挺替它难过的,想给它吃顿好的,只是兜里没钱买好料,东看看西瞅瞅,她便从谢家骆驼的嘴里偷了些过来,喂给阿财吃。 阿财吃得香,把初七都看饿了,摸摸兜里一文钱,只够买张胡饼,饱了这一顿,下顿该怎么办?初七愁死了。 要怪就怪阿柴虏,前几日有他们的使团经过鄯州,大肆掳掠了一番,如今大伙都躲在城内不敢出去,初七也不敢,但嘴总得吃饭呀,于是她更加卖力地推销“谢家骆驼”,想赚几文钱填肚子。 “谢家的骆驼,只收十文钱。” 初七见一个说一个,有些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不是谢家的骆驼,谢家养的哪有如此瘦小?而且脖上也没谢家的驼铃,之所以商队用谢家的骆驼就是这铜铃值钱,因为有了它,至少在官道大郡上没人敢惹,到了匪贼横行之地,别人下手也得掂量掂量。 曾经河西廊上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有伙不长眼的马匪抢了谢家的货,一夜之间老巢被掀了个底朝天,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无头尸,那伙马匪的头颅被悬在一棵大树上,风吹时噗噗作响,犹如闷声的驼铃,自那以后,没人敢动谢家的东西。 初七是唯一一个敢动的,不是偷谢家草料,就是偷谢家名号,没办法,她想在这边陲之地活下去,无依无靠的女子要么在酒肆里跳舞,要么在青楼中卖唱,还好她有阿财。 吆喝了半日,一个铜板都没赚着。初七累了,喝了两大瓢水,倚着阿财打起盹,半梦半醒间,一大盘炖羊汤摆在她面前,边上还有两张刚烙的饼,热气腾腾的,她笑了,流着口水一口咬下。 “哎呀!” 饼叫了。 初七吓得跳起来,睁开眼就见一俊美少年郎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手指上有两颗清晰的虎牙印。 “吸溜”一声,初七吸回口水,连忙起身。 “这位小郎君没伤着你,我不是故意的。” 初七边赔不是边盯着他手指上的牙印,心里有那么丝丝愧疚,不过他干嘛走到她跟前来?她脑筋一转,又扯上谄媚的笑脸。 “这位小郎君是不是找我有事呀?” 少年郎捂着手很是嫌弃,下巴一抬,趾高气昂地问:“这骆驼是谢家的吗?” 初七心里咯噔了下,暗中打量起这位少年来,看他的衣料华贵,举手投足不像是这地方的人,于是乎胆子大了起来。 “当然是谢家的骆驼!您瞧,腿多壮实,跑一次只要十五文钱。”她卖力吹嘘。 少年郎又道:“驼铃不像谢家的啊。” “哪里不是了?!”初七把驼铃转了个方向,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谢家纹印,“看见没,正宗谢家的,小郎君你可得知道,如今除了谢家的骆驼外没有人敢出城。” “行,我家三郎要你这骆驼了。” 少年郎转身一指。初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一蓝袍男子站在檐下,他的脸白得发亮,故显得眉眼浓如墨,唇色如朱砂,宛若画一般。可这幅“画”初七看不太清,脑子里只留了个“干净清秀”的印象。 她问小郎君:“怎么走?” “去湟水,两个人。” 初七摸摸阿财的毛有点心疼,想了又想咬咬牙,“好,两个人就两个人,十五文钱,先交一半。” 少年郎二话不说掏出十文给她,初七的眼睛顿时亮了。 终于有钱买吃的了! 初七把阿财身上的垫子铺平实了,然后将阿财牵到那位公子跟前,不知为什么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厉害,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觉得这人不一样。她垂眸,让阿财蹲下,然后请公子上骆驼,没想这位公子高高在上,站在檐下纹丝不动。 初七皱起眉,回头看向那少年郎。少年郎走了过来,说:“三郎,我与她说好了,去湟水。” “那你上,我跟着。” 终于,这位贵公子开了金口,声音有点冷,但挺好听的。初七很好奇,悄悄地睨了他一眼,没想到此人样貌十分出众,就好似名家笔下的仙,出尘脱俗,美中不足的是脸太白了,几乎无血色。 初七注意到这位公子的衣料是上好的丝绸,他脚上的靴用鹿皮做的,整个人身上的家当少说也有百贯了。脸长得好,哪有他身上的钱味儿香? 她心痛如刀绞,十五文,价开低了!要不再往上加一点儿? 初七搓起小手,朝两冤大头微微一笑。 第二章 把阿财还我! “两位郎君,这几日天燥得很,一路上得带不少水,您瞧……” 初七笑得殷勤,小手搓了又搓,就差没去一层皮。 小郎君很懂行,二话不说再给她十文钱,“够了?” “够了,够了!”初七点头如捣蒜,笑眯眯地把钱往怀里一揣,“那这位小郎君请坐稳了,这就出城。” 她利落地拍去垫上的灰,请小郎君上骆驼。 小郎君看着扬起的灰尘,更加嫌弃了,他回头向贵公子投去无助的目光,结果被人一个冷眼瞪了回来,没办法,只好坐上去。 “阿财,我们走。”初七拍拍骆驼,缰绳一拉就起程了,在路过烙饼摊时,她大方地买了两张烙饼,嘴里叼一张,怀里揣一张,美滋滋的。 不过初七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骆驼比马走得慢,他们真要去湟水,坐马可不比坐骆驼强?转眼一想,或许是道上太乱了,求谢家的骆驼保平安也不一定,只是这骆驼是假冒的,她也害怕真遇上个什么事,糊弄不过去。 初七一边走一边心里求佛,千万别出什么事。 出了城后,初七熟门熟路地走上官道,沿东一直走就是湟水,约莫一天的路程,她也在这里混了好几年,哪条路上有什么草,什么花都知道,本来三人骑一头骆驼走走也不累,只是那贵公子特立独行,非要用脚走,初七也不好驾得太快。 一路上,少年郎的话比苍蝇还多,一会儿问初七住哪儿,一会儿又问初七几岁做了骆驼客。 初七心眼多,十句假话里掺六句真话,无父无母是真的,被谢家收下是假的;没有家是真的,借宿在姑姑这里受凌辱是假的;骆驼客的身份是真的,男儿身是假的,总之她假话真话混一堆,别人也摸不透她的底。 “二位郎君,去湟水是找人吗?”初七问。 “不是。”贵公子破天荒开口了,一路跟下来,他仍然精神抖擞,步履轻稳。 初七觉得这趟生意挺划算,载两个人阿财不累,她也不累,心里略有小得意,不过做生意的样子还是得做足,初七下了骆驼,笑着与贵公子说:“这位郎君,要不要坐骆驼,看你走了一路也挺累了。” 虽然这话说了好多次了,但都被他拒绝,这回也一样。初七觉得此人奇怪得很,她不由揶揄道:“你不坐骆驼,那我岂不是要退几文钱给你?要不给你打个折。” 贵公子笑了,眸里的冰瞬间变成了一汪水,温柔溢了出来,差点没把初七淹死。 “是打你骨折吗?” 初七:“……” 贵公子又恢复正经模样,道:“不用了,我只要谢家的骆驼。” 初七听得一头雾水,仔细想想大感不妙,就在这时,迎面驶来一队车马,如墨一般迤逶在蓝天绿草之间,马脖上挂着铜铃,上刻着一斧一弓,正是谢氏商行的纹样。 初七心虚,连忙移到边上让路,谁想这队车马竟在她跟前停下了。为首之人身材魁梧至极,方脸有疤,腰间佩把长刀,似乎是武将出身。他跃身下马,高大的身影笼罩上初七,像是要把她吃了。 巨汉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然后朝贵公子恭敬施礼,“三郎,奴来接你了。” 少年郎跳下骆驼,淘气地歪着脑袋朝这巨汉挤了下眉眼,“阿囡,你可来晚了。” 巨汉虎目一瞪,哗地抽出长刀架在少年郎的脖子上,“不许叫这个名!” 初七见之倒抽了口凉气,不知该劝还是不该劝,听他们所言像是认识的,假如真的认识,那岂不是…… 初七收拾起惊惶之色,小心翼翼走上前,将阿囡手上的长刀从少年郎的脖子处移开,装模作样道:“这是我客人,请手下留情。” “瞧瞧多好的娃,可惜了。”少年郎啧嘴摇头,“三郎,上车,这里走回城也够他受的了。” 说罢,他又看向初七,琥珀色的眼瞳浸满了邪气。 “以后别冒充谢家的骆驼,今天算你运气好,饶你一命。” 初七瞬间明了,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郎和谢三郎上了马车,阿囡则把她的阿财绑在马车后,一声轻叱,阿财就被他们带走了。 初七望着那缕尘土追也追不上,缓过神后懊恼极了,一开始她怎么就没想到那两个男子是谢家人呢! 回到鄯城时天色已暗,城门也关上了,初七好说歹说才被放进城内,迈入门的刹那两条腿都快折了。 初七顾不上歇息,到处打听谢家人住在哪儿,可这小小鄯城谢家人哪会来此?他们都在另几个大郡里呆着呢,一圈问下来,没有人知道。 难道他们把阿财带去别的城了?初七心里直打鼓,孤苦零仃的她只剩下阿财了,非要找到它不可,今天找不着,明天再去别的城里找! 初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城里东摸西寻,到了红玉馆门前,她听见阵阵马嘶声,不由停下脚步。 奇怪,平时红玉馆的马没这么多,今天是来生意了吗?初七多了个心眼,在红玉馆前转了三圈,看到一头毛色乌亮的高头大马,与谢家的一模一样。 初七欣喜万分,急急地想要往红玉馆里面冲,一想不对,以她此时的落魄样怕没有碰到门就被门前大汉扔出来了。 初七躲在暗处,咬着大拇指指甲,目不转晴盯着红玉馆的门,不消片刻,门里走出个面熟的,正是坑她的那个玉面小郎君,他换了身月牙白袍,发冠也换了,想必早已吃好喝好,还顺便洗了把热水澡。 小郎君在与门前两大汉说笑,看来熟得很,几句过后他转身似乎要往门内去。初七急了,捡起块石头砸在马屁股上,马儿嘶鸣,听来就很疼的样子。 小郎君驻步回眸,朝初七所在的地方张望,初七又朝马扔石头,砸得它哀鸣嘶嘶。小郎君察觉到了,转身走了过来。 初七抓住时机突然窜到他面前,展开双臂拦住他,“把阿财还我!” 她瞪着眼,呲着虎牙,凶巴巴的。 李商微怔,看清是她后笑了,不正经地揶揄道:“回来得还挺快嘛。” “把阿财还我!”初七怒声道,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钱全还你,把阿财还我!” 第三章 红玉馆 李商扫了眼她手里的铜板啧啧摇头,“这数目不对。” 初七一瞅,脸微红,口气生硬地说:“买饼吃了,就当欠你一枚,把阿财还我。” “你不是说阿财是谢家的骆驼吗?既然是谢家的就该还给谢家。” “不行!阿财不卖!”说着,初七抓过他的手,恶狠狠地把铜板拍在他的手心里,“我知道是我错了,给你们赔不是,下次不会再冒充谢家的骆驼了,再者我也不是恶意,你们也知道如今生意不好做,四五天都等不到一个单,我只是想混口饭吃,没拿你家名号坑蒙拐骗。” “啊,这样啊。”李商收下钱,在手里掂量起来,铜板撞铜板的声音就像初七的心跳,焦燥得很。 李商问:“你叫什么名字?” “初七。” 李商说:“你去和那两人要骆驼,就说是李商让来拿的,记得下次别再冒用谢家名号了,这就当你的辛苦钱。” 说罢,李商把铜板还给了初七,转身钻进了红玉馆。 初七数数手里的铜板,跟捡到钱似的高兴,她连忙找上红玉馆门口的大汉与他俩要骆驼,大汉也没为难她,把她带到了一个骆驼厩里,一眼溜过去,骆驼们都趴在地上歇息了,只有又瘦又小的阿财头钻在草料里拼命吃,拔也拔不出来。 “好啦,别吃了!走了!”初七拉它,它不走,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把草料都吸到嘴里。就这样僵持了半刻,看门汉都有点不耐烦了,初七这才把快吃撑的阿财拎出来。 “受累了哥。” 初七赔着笑,牵着阿财走了。阿财是酒足饭饱,小七还饿着肚子呢,胡饼摊早早地就收了,她只好喝几口凉水,挨一夜的饿,到天亮再去买饼吃。 初七牵着阿财来到他们常睡的地方,就在红玉馆后边有条小巷子,巷里有她铺的干草,虽然这干草会被阿财当宵夜,但一人一骆驼窝在那里至少是暖和的。 初七安心地坐在干草堆上,一松懈下来她就觉得累,不一会儿就倚着阿财去会周公了。 夜半,天下起了雨。 鄯城平时都干得很,雨贵如油。或许是雨龙王长久没来巡视,心中有愧,这回路过鄯城就卯足劲行云布雨,豆大的雨点都把初七砸醒了。 小巷没有檐,初七无处躲,找了半天相中一间小房,连忙拉起阿财躲到小房屋檐下,一人一骆驼贴着墙根站着,被雨打了个湿透。 初七抬头望着无光的天,无可奈何,她笑着和骆驼说:“阿财,这雨来得正好,咱们可以好好洗洗。” 说罢,她左右张望番,确认边上没人,就扯下发巾散开一头黄毛短发,把头凑到雨帘下。 此时,红玉馆的灯笼都还亮着,二楼窗边正站着个人,他看到初七在那里拿雨冲头,边洗还边哼小曲,不由多瞧了会儿。 “三郎,这么晚为何不睡?” 红玉馆上房内,丽奴儿掌灯进来,亲手替谢惟整了榻褥,摸摸这料子有些硬,她又吩咐丫鬟拿一上好的绸被来。 谢惟依然站在窗边,问:“知道这人的底细吗?” 丽奴儿走上前来,探了两眼道:“她是这里骆驼客,做些小生意,平时就住在那条小巷子里。” 谢惟顺着丽奴儿所指的地方看去,幽幽的一条小暗巷没屋也没棚,称不上是家。 “怎么,她是冒犯三郎了吗?” “嗯。”谢惟转身走到案边,案上堆满竹简,皆是谢家在鄯城的账目,“一直听闻有人冒我谢氏之名,今天就逮着了。” 谢惟从案上随手拿起一卷展开看着,清秀的眉眼在烛光之下更为精致了,苍白的脸也算有了点气色。 丽奴儿知道他身子骨弱,连忙拿来大氅披在他身上。 “生意难做,总不能饿死人家。” “是不能饿死,但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说着,谢惟轻咳几声,丽奴儿听出他嗓子痒,马上端来温水给他润喉。 丽奴儿蹙起柳眉,心疼地说道:“听李商你白日走了一路,死活不肯坐骆驼,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谢惟喝了一口水,道:“我是想看看那骆驼客的本事。” “坐着不能看吗?” “不能。” 丽奴儿语塞,争辩不过他,轻轻地叹口气起身欲走。 谢惟又把她叫住,“麻烦让李商把那人带过来。” 半夜三更的,还下着雨。李商打着伞不情不愿地去找那个小骗子,他怕弄脏这身新做的素袍走路蹑手蹑脚,而初七刚洗完头准备洗身子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鬼祟人影:打着把伞,探出半个头。 初七打了个激灵,此时衣衫已褪下大半,她转头看清来者之后,不由惊叫起来。 “哇!登徒子!”初七一脚踩进水洼里,向他泼去一腿的水。李商没来得及躲,被浇了个正着,他朝天翻着白眼,心疼这身好料子。 初七拉起衣衫,大骂道:“你怎么偷看人家洗澡?!” 李商气得不行,“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洗澡?!” “哪里来的天?哪里来的日?你这不要脸的,阿财,快,吐他口水!”初七连珠带炮一顿骂,阿财喷了李商一脸的口水,李商不但保不住衣裳,连脸都弄脏了,气得就想掐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两人吵得太闹腾,把睡熟的人吵醒了,黑黝黝的屋亮起了灯,还有人的咒骂声。初七和李商一怔,打伞的打伞,牵骆驼的牵骆驼,十分狼狈地逃了,拐过巷口的时候,李商才说明来意, “三郎请你过去。” 初七心里还窝着火,好声没好气地说:“三郎谁呀,不认识!” “谢惟,谢氏的家主,就是你整天冒充谢家里头最大的那个。” 初七吓得打了个喷嚏,“还要算后账?” “不是,你去了便知,跟我走,阿财先寄在厩里。” 初七有些忐忑,不过细细琢磨,他们谢家也看不上阿财,若真是找她,她大可以说是李商把骆驼还上的,不是她偷的。 “好,我去。”初七答应了,安顿好阿财后,跟着李商进了红玉馆,进门前她不禁抬起头,就看到窗边有个虚糊的人影,像个傀儡笔直地立在那儿。 第四章 顺竿上爬计划通 红玉馆是鄯州最好的伎馆,许多驼客和商人都会来此下榻快活,红玉馆的丽奴儿也是鄯州最美的女子,初七有幸见过她几次,云鬓玉脂,一颦一笑皆风流,不过听人说丽奴儿从来不接生客,也没人敢动她。 初七进红玉馆后真是大开眼界,地上铺的是龟兹来的菱花纹羊毛织毯,楼顶上悬的是西域五彩琉璃灯,案上摆长颈银酒壶、缕花银果盘,果盘中盛满甜美多汁的葡萄,这里随便拿件东西都够她活上一个月。 初七一路瞪目结舌,直到上了二楼最里面的厢房,她的嘴才闭上,还是被李商给吓的,李商恶狠狠地对她说:“三郎就在里面,等会儿说话小心点。” 初七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十分狼狈,心想等会儿见到谢惟岂不丢人?不过就她现在这副身家也没啥可丢的了,穷嘛,不寒碜。 初七点了点头,然后就跟着李商走进房内。 此房应是谢家常住,里面摆设颇有长安的韵味,墙上挂有雀鸟图,屋中一面环以素屏,绕过屏风有一长案,案中央摆有香炉,炉孔腾起袅袅白烟,烟所散发出的香气浓馥至极,像是来自天竺。 初七嗅嗅鼻子,总觉得浓馥的香气似在遮掩某种气味,类似铜锈的味道。她透过屏风见到一男一女拥坐在那处,轻轻的呻吟来自女子的樱桃口,颇为撩人。 忽然,有道目光刺了过来,把初七吓了大跳。 初七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也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她不由后退半步,低下头,也不知是不是气血上涌的原故,脸连着耳根子都烫了起来。 李商看见初七耳垂红了,“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屏风后,两人若无其事分了开来,丽奴儿拉起衣裳遮住玉脂般的香肩,退于谢惟身后端正居坐。 谢惟用拇指拭去唇间一抹猩红,隔着素屏看着初七,屏上的缠枝纹模糊了她的狼狈,看起来就是瘦瘦小小的一“麻杆”。 谢惟许久不说话,把初七的心悬到嗓子眼。 难不成就这样站到大天亮?初七寻思着,扯起谄媚的笑,说:“久仰郎君之威名,今日有幸见到郎君就觉得传闻都不及万分之一……郎君,我也无意冒犯,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我知道错了。” 话落,有东西飞到她的脑袋上,初七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看是块干净的布,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你淋湿了,先擦下,”谢惟轻声道。 初七心里暖洋洋的,身子也不觉得冷了,她道声谢,胡乱地将头短发擦了擦。 谢惟问:“你在道上走了多少年?” 这回初七不敢说假话了,瞬时恭敬起来,“回郎君的话,我五岁就跟着阿爷了,十岁那年阿爷走了,老骆驼也走了,就剩下我和阿财,白天里说我走过河西道是假话,但鄯州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我发誓。” 话落,初七听到一声叹息,出自女儿家的口,她不禁放大胆子偷睨,屏风后影影绰绰,看不清那女子的样貌,不过如此婉约之姿除了丽奴儿还会有谁。 “这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丽奴儿叹道。 初七乐乐呵呵一笑,“没啥,早习惯了。郎君就饶我这次,以后再也不敢了,给我一百个一千个胆子都不敢。我只是想靠手里的骆驼糊口饭吃,但如今的世道都没人敢出门了,我连着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初七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挺难受的,她望向素屏,心中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求,仿佛找到一棵救命草,脑门一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了上去。 她壮胆说道:“郎君收留我,我有骆驼,我不怕吃苦,我一定会好好替谢家做事!” 李商嗤之以鼻,“你这小鬼还真会蹬鼻子上脸,三郎怎么会……” “好。”谢惟竟破天荒地答应了。 李商微愣,舌头顿时短去半截。 初七受宠若惊,欣喜得不知所措,她像无头苍蝇原地转了好几圈,想要绕出屏风向谢惟道谢,被李商一把揪回原地。 初七满腔激动无以回报,双手合十,把谢惟当活菩萨拜了又拜,“多谢郎君收留,我以后定会好好报答郎君。” “啪”的,初七的后脑勺一疼,是被人打了,她懵忡转过头,就看到李商嫌弃地斜睨着她。 “算你这小鬼运气好,在谢家做事可得小心,别惹祸。” “嗯嗯,那是当然。”初七点头如捣蒜,笑得像朵花。 谢惟又问:“你是想跟着丽娘,还是继续做骆驼客?” 嗯?初七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跟着丽奴儿起不是要在红玉馆接客? 初七既不想在红玉馆操皮肉生意,也不想得罪丽奴儿,笑眯眯地直言道:“当然是骆驼客啦,我有阿财,我得照顾它。” “那就依你所愿。”谢惟答应了,侧首吩咐丽奴儿,“辛苦你先带她歇息,明日一早让李商教她规矩。” 李商咋呼道:“干嘛还要麻烦丽奴儿,这个小鬼我带他去就行了。” 丽奴儿掩嘴轻笑,“她是女子,自然不方便。” “哈?!”李商惊呆了,瞪起琥珀色的眼狠狠地把初七打量了番,“没看出是女的啊,脱了衣裳都没看出来!” 初七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抡起拳头往死里捶他,口中碎碎念:“登徒子!让你说!让你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李商理直气壮,“头发这么短,谁知道你是女的!” 李商嫌弃死她了。 初七气得七窍生烟,但见到丽奴儿风姿绰约走到跟前时,她立马眉头舒展,痴痴地笑了起来。 “丽姐姐,我叫初七。” 丽奴儿莞尔而笑,一双黛眉如新月,眉下一副含情眸,眼波流转间,初七的魂就掉了三个半。 丽奴儿望着这个豆蔻少女,笑道:“你随我来。” 初七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嘁。”李商斜眼睨她,等人一走,他连忙绕过屏风,大步流星走到谢惟跟前,气呼呼地说:“为什么留她呀?看着就不中用,如果是男的还能陪我玩蹴鞠,女的多没意思。” 谢惟垂着眸,眼色深隐在一片暗影之中,他漫不经心地提笔卷墨,在帛书上落下一行字。 “你不觉得她和那个人很像吗?” 李商蹙眉,面露狐疑,“和谁很像?” “住在太极宫里的那位,她之前有托我办件事,我一直没个主意,刚才我想到了。”说着,谢惟卷起帛书装入短竹管里,以蜡封起。 “托个可靠的人把这送过去。” 谢惟把竹管交于李商,李商双手接过,慎重地点点头。 第五章 她还真是小财迷 初七睡了一个饱觉,打出生以来头一回睡到这么舒服的地方,她恨不得与被褥长一块儿,走到哪儿背到哪儿。 日上三竿,丽奴儿也没过来催,几个婢女进进出出,动静闹得挺大的。初七不好意思再赖榻了,一骨碌爬起身,草草地洗漱一番,拿皂纱巾把头发包起来。之前,她也想像别的女子一样有头秀丽的长发,只是吃不好、住不好,又老是往外跑,头发又枯又黄不算还养了一头虱子,干脆全剪光了。 初七心想:在谢家手里能安顿后,赚到点钱赁间房,然后和阿财快乐过日子,到那时候她应该也能像丽奴儿这样云鬓蓬松,身姿妖娆。 初七嘿嘿一笑,美滋滋照起铜镜……嗯,是自己想多了。 “那小鬼呢?怎么还没起?!不起就别吃饭了!” 李商在外面咋咋呼呼,听到他的声音,初七就忍不住翻白眼,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性子真是招人烦! “来啦!”初七好声没好气地回他,推开门一抬眼就看见李商两手环胸,背靠廊道站着,一张脸比半年没洗过澡的阿财还要臭。 初七虽然不喜欢他,但也知道此人身份尊贵,不能得罪,她收起想翻白眼的心思,谄媚地笑着道:“小郎君半日不见又俊美不少。” 李商斜眼睨她,知道她嘴里没几句真话,不过听她夸赞心里还是挺舒服的,不禁有些飘飘然。 “你还挺能睡的。”李商拧眉讥讽,语气倒比刚刚顺耳不少,“走,先带你去吃东西,然后教你些规矩。” “好好好,小郎君受累了。” 初七满怀期待搓起小手,再不吃东西,她真的快饿扁了。 一路上,李商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家世和谢家的商队,怪不得他眼睛长在额头上,原来出自官宦之家,还与圣人沾亲带故,其祖父与谢惟祖上是好友,故把他扔到这边陲之地好好历练,望他将来能精忠报国。 初七没见过长安子弟,之前遇到几个从长安来的客人,说起长安时眉飞色舞,她只有干瞪眼的份,有时候还得装出“我见过世面,你们说的我都懂”的样子。 初七也想去长安看看,可眼下得吃饱才行。 到了膳堂,初七见到不少骆驼客穿着一色的衣衫,打扮得干净利落,个个都很精神。 这些骆驼客们瞧见初七忍不住交头接耳: “三郎怎么收了个女子?女子哪有做驼客的?” “兴许是跟着丽奴儿。” “我看不像,这不让小公子教规矩来了,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初七,各有各的心思,初七倒是大大方方的,两眼一弯,讨巧地笑着说:“哥哥们有礼,我叫初七,新来的,以后承蒙各位哥哥们关照了。” 话音刚落,刚才对她评头论足的骆驼客们笑了,猜忌与敌意瞬间无踪影,纷纷向她招手笑道:“初七妹妹,到哥这里来吃饭。” 初七煞有介事摇摇头,“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跟着小郎君学规矩,改日给哥哥们上酒夹菜。” 说罢又是一阵欢笑,众骆驼客们点头道好,这堪比和尚庙的地方终于了有点不一样的亮色。 李商见她如鱼得水,连翻了好几个白眼,“你平日里奉承惯了?” “啥呀?我可是句句肺腑,没有半点假话!”初七边说边环顾四处,好奇地问:“三郎不在这儿吗?” “三郎是你叫的?!”李商瞪她一眼,“一点规矩都不懂,去拿吃的去。” “哦。”初七委屈巴巴地走向灶间,一见里面的面食羊汤,立马就不委屈了,忙不迭地拿三个羊肉蒸饼,捧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这汤里还有大块的炖羊肉呢。 初七顾不上李商了,一屁股坐下就开始啃饼,稀里呼噜喝下半碗汤,舒坦地叹口长气。李商斜眼看着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环顾四处,看到了谢家的家将阿囡,不禁笑逐颜开。 “阿囡!”李商两三步跳了过去,阿囡不理他,只顾着喝羊汤。谢阿囡不喜欢别人叫他“阿囡”,偏偏李商嘴欠,整天阿囡长阿囡短。 “阿囡,帮我做件事呗,那小鬼瞧见没?”李商用嘴呶呶初七,“三郎昨日刚收的,你等会儿教她规矩。” “你怎么不去教?” “我约了阿炳他们玩击鞠呢,你帮我这回,我就给你几枚粟特银币,怎么样?” 阿囡放下大碗看看吃得满嘴是油的初七,“行,十枚。” “十枚就十枚,我把她交给你了,阿囡!” 终于甩掉了这个包袱,李商拍拍阿囡宽厚的后背,高兴极了。 阿囡虎目微瞪,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再叫‘阿囡’我揍你。” 李商嘻嘻哈哈地跑了,初七抬起头时他已经不见踪影,只见之前半路遇到的巨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初七心里咯噔,半口蒸饼含在嘴里不敢往下咽,过了会儿,阿囡端着大碗坐在她对面,给了她一张烙饼。 “这饼比蒸的好吃,尝尝。” 初七吊起的嗓子眼落到了原处,她笑着说了声谢,拿来烙饼就着羊汤,一口接一口吃得香。 谢阿囡告诉初七只要当了谢家的骆驼客,包吃包住,每月还能拿十文钱,跑一趟按路的远近另算。 初七一听十文钱,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什么都不干就能拿十文?还包吃包住?!” “每月十文多久才能成家呀?难道有了妻儿还要和别人挤一张榻?当然是多跑多赚,买地买田娶妻生子!” 初七想了会儿,摸起下巴,“我倒不用娶妻生子,养活我自个儿就够了,每月十文钱也挺好。” “你这样想不对。”谢阿囡煞有介事摇起头,“咱们都是跑敦煌出玉门关,你都没出过鄯州,不知别处凶险,带不了你之后也就不带了,谢家也不会养闲人。” 初七:“……” 嘴里的羊肉突然不香了。她顿时有了危机意识,如果谢惟觉得她帮不上什么忙,到时一定会把她赶走。 初七不由抓住谢阿囡的衣袖,轻声问:“怎么样才能让你们带着我?” 谢阿囡看着极为认真的初七,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从鄯州去敦煌,一般先北上至武威,而后往西经张掖、酒泉,再入敦煌郡。这条道上依然留有汉武帝当年所设的郡驿,在风沙之中屹立三百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守关将士,然而边陲之地外族猖獗,吐蕃、吐谷浑、突厥……哪个不对这条河西走廊虎视眈眈?虽说有唐军驻守,但这些外族常年游荡在此,马快刀狠,没遇上是运气,遇上了只能自求多福。 谢阿囡说起前阵子碰到的阿柴虏就冒火,还露出手臂上的七寸刀疤给初七看。 “咱们都是真刀真枪,拼不过死路一条,有时货比命重,人死可以,货不能丢,到时别人没闲功夫管你,你咋办?” 初七听完谢阿囡的话这才知道自己眼皮子太浅,根本就没见过世面,她小心摸了下谢阿囡手臂上的疤,轻声问:“如果没死走一趟赚多少?” 还真是个小财迷。谢阿囡斜睨初七,做了个手势。 第六章 姑娘哪有马球好看 初七看着谢阿囡的一根手指头,颤微微地问:“一……一百文?!” “不对,是一百贯。” “一……一百贯?!”初七瞠目结舌,“大哥教我防身的功夫!我绝对不会拖后腿!我什么都能学,我能吃苦!” 谢阿囡挑眉,“真的?” “真的!” 初七握紧小拳头,目光无比坚定,她吃上了热腾腾的羊肉汤,睡过又软又香的榻,怎么甘心再回到草堆上?阿爷走后只剩她一个了,一个人了无牵挂,什么都不怕。 谢阿囡挺喜欢她的性子,喝光羊汤一抹嘴,说:“走,我教你几招。” 初七跟着他去了,到了操练场后又是跑又是跳,还要搬石锤,一圈折腾下来,小命差点不保。 谢阿囡看着初七连连摇头,觉得她不是块练武的料子,初七反倒越挫越勇,抹去额汗又搬起石锤。 “对了,谢大哥,你知道有个叫伏什么城的地方吗?”初七一边搬石头一边气喘问道。 谢阿囡看着她拧起眉头,“有好些个城,具体在哪个方位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有个伏字……” “那就不清楚了,你先把手头功夫好好练练,以后跟咱们一起走河西廊就不怕了,到时随便你找。” “嗳,好!谢谢大哥……大哥我肚子饿了……要不再去吃点东西。” “……”谢阿囡摸了会儿下巴,“好!” 不远处,李商正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玩击鞠,他坐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就见初七把石锤扔在地上直吐舌头。 他哈哈大笑,一七宝球恰好飞了过来,直接弹在他的脑门上。 “哎哟!” 李商的脑门上肿出个包,还失了一个球,气得旁人大骂:“什么东西这么好看,球又被抢了,会不会打?” 李商一听,气血倒涌,夹紧马腹抡起球杖,冲了过去。 鲜衣怒马少年郎。 谢惟站在窗边遥遥相望,见到李商打了几个好球,不禁莞尔而笑。 丽奴儿边收拾茶案边说:“今日晴好,三郎不出去走走?” “昨日走得多了,今天就算了。”说着,谢惟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是怕被艳阳晒化了,而后他再次看向操练场上小小的初七,明明这么柔弱却有着一股特别顽强的生命力。 丽奴儿笑道:“你好像很喜欢初七。” “嗯,人伶俐,嘴会说,性子……还挺倔。” 谢惟翕上窗,拉起帘,屋内变得如同黑夜,有几缕光钻着缝透了进来,而后又被丽奴儿堵上了。 丽奴儿走到谢惟跟前,拉下右肩衣衫,露出一片凝脂,凝脂上有个清晰的血洞,边上一圈略微红肿。 谢惟轻轻地把丽奴儿的衣衫拉了上去。 “今天还好,不需要。” 丽奴儿嫣然一笑,“我是怕你不舒服,你若不想那就好好歇息。” 她恭敬施礼,后退至屏风后,刚要走又被谢惟叫住。 谢惟说:“过几日我安排初七到你身边,你教她待人接物,至少要让她看起来像个名门贵女。” 丽奴儿不解,“三郎这是何故?” 谢惟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黑暗之中,“我拿她有别的用处。” 日落时分,初七几乎是爬进厩里的,本想提个水桶给阿财洗洗,结果连桶都拎不动了。谢阿囡说她身子骨太差,得好好练练,等身子骨好些了再教她射箭。初七不知道阿囡说的“身子骨好”是什么个好法,天天这么练,她可受不住。 初七见到跪坐着的阿财两腿一软扑倒在它身上,眼泪汪汪的向它吐了一肚子的苦水,阿财嘴里嚼巴嚼巴着草料,神色淡定,反正诸如此类的话听了不下百遍,它早就习惯了,慢慢地,耳朵边没声音了,原来是初七苦水吐得睡着了,阿财扭头看看她,用鼻子蹭蹭她的额头,和她窝在一起睡了。 翌日一早,大伙用膳时都没看到初七,李商朝谢阿囡挤挤眼,笑着说:“昨日你是不是把她练惨了?我就说了一个小鬼哪里吃得了这种苦,三郎还不相信。” 李商的小跟班儿,成礼听了忙问:“就是昨天新来的那个?这么瘦小还想做骆驼客,看到阿柴、匈奴只有尿裤子的份儿,大概早上就收拾东西逃了。” 说落,边上几人都大笑起来,李商是笑得最欢的那个,又是拍案又是跺脚,泪珠都笑了出来,未曾想初七来了,满头大汗,眼睛红红,上气不接下气的。 众人见到她立马不笑了,李商还在没心没肺地嘲笑“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鬼,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多了个人,定睛一看,正是小鬼本人。 初七故意不搭理他,径直走到谢阿囡面前理直气壮说:“我围着城跑完三圈了,你可以继续教我了?” 谢阿囡一听当即放下面碗,“咱们走。” 初七眉眼一弯,高高兴兴地跟着谢阿囡走了,刚才李商说的话她远远的就听到了,到门处后她转过头朝他吐舌做鬼脸。 李商剑眉拧起,“咯嚓”把筷子捏断了。 “好你个小鬼,等小爷来收拾你。”话落,他就追了上去。 初七见到李商跑来操练场,在她身边装模作样,打心眼里嫌弃。谢阿囡教她射箭,李商就故意走到她边上搭箭上弦,连射五箭,箭箭中靶心,边上几个拍马屁的连忙拍手叫好,称赞道:“小郎君百步穿杨的功夫真是了得。”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李商假装谦虚,而后转头看向初七,得意地挑起眉。 初七知道他是故意嘲笑她,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服气,但面上还是得挂住,她也很狗腿地拍起小手,笑眯眯地说:“小郎君果真厉害,今日让我大开眼界。” 李商不禁飘飘然,“你想要我教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平日里事多,来不及顾及,不过……” “那小郎君今天就去忙,我也不打扰您了,阿囡,我们今天不练箭了,你带我去骑马。” 谢阿囡为人耿直,哪听得出这两人的花花肠子,既然初七不想练箭,想骑马那就骑。 “好。”他一口就答应了,回头还和李商说,“这儿交给你了,带着这帮猴崽子好好练。” 李商:“……” 本是想欺负下小鬼,结果自己被气到了,李商憋着火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发,睁大圆眼瞪着初七。 “阿商,傻愣着干嘛,击鞠去啊!” 阿炳把他的魂唤了回来,一听击鞠,李商心中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一提起鞠杖,跨上骏马就把初七忘了,和阿炳他们玩得昏天黑地。 少年气盛,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击鞠打完后,李商满头大汗回去了,看到正在练骑马笨头又笨脑的初七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似乎多了一丝道不明的东西。 不行,不能这样放过她。想着,他又要去招惹她了。 第七章 听说你在偷懒? 李商栓好马后找上了初七,嘴角噙着笑,看来不怀好意。初七这边正摔得昏天黑地,骑骆驼和骑马终究不太一样,她腿细没力气,夹不住马腹,马一旦跑起来,准能把她颠下,还好边上有谢阿囡护着,没把她给摔残了。 李商看了会儿后无情嘲笑道:“我就说嘛,你这小鬼不行,连马都跨不上去。” 初七心里憋着口恶气,非得在这纨绔子弟面前露一手,她抓住马鞍,一个翻身上去了,正当得意时马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癫跑起来,初七没能抓稳,一下子从马上摔到地上。 “哎哟。”她吃痛,忍不住叫出声。 李商莫名紧张起来,他只是想做个恶作剧,弹了个小石子,没料真把人家弄伤了。 “没事?”李商两三步跑过去要把她扶起来,可初七坐在地上不肯起,还嚷嚷着肚子痛,李商只好咬牙背起她,然后把她送回住处。 初七回房之后,把自己从头摸到脚,还好没断没折,只是肚子疼。 李商说:“要不给你找个大夫来?你本就不聪明,刚才这么一摔不把脑子给摔坏了。”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初七翻他白眼,然后把他往屋外赶,“走走走,以后你离我远点。” 话落,她“嘭”的把门关上了,门风打在李商的脸上,就跟抽了他一巴掌似的。 初七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想肚子还是疼得厉害,一看裤子上面竟然有血。 初七从小跟着阿爷长大,阿爷生前没与她说过女子的事,阿爷死后她孤身一人,更没人和她提,她全然不知这血是意味着什么,只以为自己摔出内伤。 她快要吓哭了又不敢与别人说,生怕会被谢惟认为“废人”然后将她赶走,就在她手忙脚乱遮掩“内伤”的时候,丽奴儿找了过来,穿着蓝绿相间的碎花胡服,云髻高挽,唇间一抹朱砂娇艳欲滴。 每每见到她,初七就无比艳羡,同样是女子,为何有人就长得这般好看呢? 只是此时的初七没心情夸赞丽奴儿,直言问:“丽姐姐怎么来了?找我何事?” 丽奴儿一笑,“不是我找你,是三郎。” 初七心里咯噔,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丽奴儿见她神色不对,关切问道:“怎么了?” 初七的手不由捂上隐隐作痛的腹,心虚极了。 “没事,没事。” 丽奴儿也是个会识人的,稍稍一瞥就知道初七心里藏着事,她携起她的手,柔声说道:“是被谁欺负了吗?放心,我和三郎会为你做主。” 初七鲜有被人关心的时候,听她这么一问,所以委屈难过都涌了出来,她咧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要死了!今天练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几次,本以为没事,可就是刚才出了血,怎么都止不住,我定是摔成内伤,快要死了,呜呜呜……如果你们要赶我走,我也没法子,以后阿财就托你们照顾了,它还小,搬不动多少货,吃得还多,千万别嫌弃它,别打它。” 丽奴儿惊讶,“哪里摔伤了?!” 初七羞于启齿,指了指屁股。 丽奴儿低头一看,真相大白,忍不住笑了。 初七不明所以然,甚至有些生气,“丽姐姐笑什么?我都快死了呢。” 丽奴儿笑得更欢了,平时还端着姿仪,这下倒好,前俯后仰,七倒八歪的。她让初七等等,而后就拿来干净的衣裳,还有一块长布,初七以为这布是腰带,围着腰比划了半天。 丽奴儿哭笑不得,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你呀,真是个小憨货。” 初七眨着眼懵懵懂懂,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儿。丽奴儿温柔地替她擦干眼泪,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初七立马就不哭了,眼睛瞪得大又圆,以前阿爷没跟她说过“癸水”这回事! 这下,初七终于明白自己长大成人了,以后穿的、用的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再过几年婚嫁生子,就像城里的妇人抱着小娃,站在门前每天每日盼夫归。 初七不想这样,她依然想当骆驼客,牵着阿财走过草原、戈壁、沙漠,到西域去看看。 “丽姐姐,我还能不能做骆驼客了?我以前有个亲戚说我就应该嫁人,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生娃娃,可我想和阿爷这样,牵着骆驼走天涯。” 丽奴儿莞尔而笑,道:“嫁人也得嫁自己喜欢的人呀!想做骆驼客就去做,凡事都先听自己的,活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只有自己知道。初七你要记住,除了你自己说不行,别人都没资格代替你说不行,他们不是你,也不懂你,你过得好,有人妒;你过得不好,有人笑,若我是你就活成让人妒的样子,给那些亲戚看看女子也能当骆驼客。” 初七听完这番话两眼发亮,对丽奴儿更是另眼相看,她可比那些亲戚活得明白多了。 “嗯,丽姐姐说的对。”初七吸吸鼻子,破涕为笑。 丽奴儿笑着捏捏她的脸,说:“这几日你就别到阿囡这里练了,明天到我身边,我教你待人接物,往后与人谈买卖也用得着,总之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放心,三郎吩咐过,不会让你去接客。” 初七心头一暖,连忙点头如捣蒜,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之前阿爷和我说过要知恩图报,阿爷走后我还没遇上对我这么好的人,谢谢丽姐姐肯收留我,还不嫌弃我。” “这是三郎的意思,有机会你也要谢谢他。” 初七听进去了,只是她与谢惟见过三次面,第一次还被他耍弄了,多多少少有点怕他,其实商队里上上下下人都怕他,平日里他们敢和李商开玩笑,但从来不敢在谢惟面前造次。 翌日后,初七跟着丽奴儿学起姿仪,怎么站得好看,怎么坐得好看,笑不露齿,吃不出声,一天下来比骑马累多了,期间李商来还关心她的“伤势”听说她没事,就叮嘱她要多喝热水,多歇息。 练了三四天,初七就有了点模样,但她打心眼里不想学姿仪,觉得这玩意枯燥又无趣,一旦有了空闲,她就跑到谢阿囡这边,和他练箭摆架势,去灶间偷羊肉吃。灶间胡大郎喜欢初七,每每见到她不但睁只眼闭只眼,还塞果子和点心,依他的话来说:初七太瘦了,得好好补补。 过了一月余,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初七心思暴躁,越发不喜欢端茶送食,邯郸学步,她躺在榻上无精打采,哼哼唧唧的,丽奴儿三番四次来催,她就是不肯去学。 “丽姐姐,让我歇息一日如何?就一日……我昨天坐得屁股疼,腰也疼。” 初七耍起无赖,死活不肯起身,丽奴儿实在说不动也就不说了。 初七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睨丽奴儿离去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没想刚要起身,人又回来了,她马上躺平装死,把眼睛闭得死死的。 不一会儿,初七闻到一股很奇特的香气,与丽奴儿身上的有所不同,她想了想顿时警觉,心噗嗵噗嗵乱跳。 “这几日学得如何?” 果然,是谢惟,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 第八章 郎君,我瘦,身无二两肉 初七继续闭着眼,不动声色,“回郎君的话,我正在想丽姐姐教的睡姿,如何才能躺得舒服又不打呼。” 话落,她吐气吸纳,装得有模有样。 谢惟低头看着初七,两手负于身后,又问:“若此时来了位贵客,你又该如何?” 初七一骨碌爬起身趿上鞋,迅速地冲出门外,过了会儿,她推门而入,神色庄重,两手齐胸摆,步履轻稳的走到谢惟跟前,毕恭毕敬施大礼。 “拜过谢郎,久闻谢郎盛名,果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今日奴真是三生有幸。” 谢惟:“……” 真是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她学的好,还是学的不好。 谢惟从丽奴儿手里接过戒尺,一边敲着手心一边打量着初七,初七就像个陶俑,保持着揖礼的姿势,半天都不敢动。 “这里……低了。” 谢惟以戒尺轻抬初七的下巴,微调她的姿态,初七心怦怦乱跳,不经意间触及到了他的目光,蓦地红了腮颊。 谢惟收回戒尺,很有分寸地往后退了一步。 “刚才你说的话太多了,点到为止。” 初七不假思索道:“人不都喜欢听恭维话吗?” “不,人都喜欢听真话,哪怕是把假话说成真话,而你说的话不够真。” 初七似懂非懂,她明明夸得很认真。 “郎君。”初七微微嘟嘴,“我不想学这个,太累人了,我只想当骆驼客,和阿囡他们跑骆驼去,我每天都有认真练箭,我不会拖别人后腿的。” 话落,她偷偷地看向谢惟,发觉谢惟也在看着她便弯起眉眼,讨巧地笑了起来。 谢惟说:“你把丽奴儿教你的都学会了,下次走货就带你去。” “真的?!”初七高兴坏了,一下子忘记摆姿势了,飞扑过去想抱人家,一想不对忙收回手,可还是晚了半步,撞在谢惟胸口上。 谢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丽奴儿见之花容失色,连忙上来扶住,转过头就训初七,“你怎能如此冒失呢?!” 丽奴儿待人向来和气,而此时她凶如夜叉,想必是真生气了。 初七知道自己太无礼,这才认识谢惟多久,就敢在他面前飘飘然。她扁起嘴连连道歉,谢惟什么话也没说,只捂着胸口摆手让她走。 可这是自己屋子,能去哪儿?初七想了会儿就退出门外,去找谢阿囡了。 走在路上,初七越想越糟心,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一高兴竟然连老虎屁股都敢摸。见到谢阿囡后,她把头搁在案面上叹起气来,欲哭无泪。 谢阿囡以为她被谁欺负了,撸起袖管准备找那人算账去,初七柔弱地拉住了他的胳膊,气若游丝道:“别了,这个人你惹不起,况且是我有错在先。” 而后,初七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谢阿囡说了,谢阿囡听完虎目瞪得大又圆,悄悄地把袖管撸了下来,再仔细地抚抚平。 “你怎么能撞三郎呢?三郎可经不你折腾,他身子骨不好。” “嗯?哪里不好了?上回他还跟在阿财后走了一个多时辰呢。” “那只是你看到的,回来后他可难受了好几天。”谢阿囡凑到初七身边小声说,“三郎有个怪疾他不能在日头里呆得太久,轻则头晕呕吐,重则皮肤焦裂,不省人事。这个怪疾看遍天下名医都不见好。” “啊!那他怎么走货呀?!” 初七不小心嗓门扯大了,谢阿囡忙捂住她的嘴。 “嘘……别乱叫……他走货自有办法,有一个东西可以暂时压制三郎的病。” 初七眨眨眼,好奇发问:“什么东西?” “人血。” 人血?!初七惊呆了,只有传说中的恶鬼罗刹才会喝人血,吃人肉,莫非……谢惟不是人? 初七想起谢惟白无血色的脸,小心脏噗嗵噗嗵的,脸也跟着绿了。 谢阿囡看出这小丫头的心思,用力地拍拍她后背。 “不用怕,三郎不食人只是治病,再说你这么瘦,要吃也不吃你呀。” 谢阿囡没心没肺大笑起来,初七却听进去了。 晚上初七做了个噩梦,梦中谢惟披头散发伏在地上,嘴里是淅淅索索如老鼠啃噬般的声响,她小心翼翼靠近,想要看个清楚,蓦地,谢惟抬起头朝她笑,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 “啊!!!” 初七吓醒了,一声惊叫吵着了边上的奴婢,奴婢不悦地嘟哝,侧了个身继续睡。整个屋子安静得吓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初七死死地拽着被沿,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无父无母,长得也不好看,吃的还多,为什么会被谢惟收留?为什么要教她礼仪功夫,还待她这么好? 她想不明白,直到肚子咕噜作响,这才缓过神来,谢惟分明就是把她当储备粮!学武是练她的肉,学姿仪是让她死时好看些不至于倒胃口,她无父无母,真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 老天,谢惟城府太深了!她竟然没察觉到! 初七惊出冷汗,瞬间觉得命要比做骆驼客重要,她一骨碌起身迅速地收拾行囊,顺便把点心小食也扫到包里,而后趁着天没亮跑到厩里牵起阿财准备跑。刚走出去没多久,眼前晃过一道素白的影,像是一缕幽魂,漫无目的地在城中游走。 初七牵着阿财不敢动了,连眼睛都难以转动,阿财偏偏在这时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那个鬼似乎听见动静,立马就转回头来。初七忙闭紧双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念叨:“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我初七从未做过恶事,请冤鬼莫来找我!” “初七,你在做什么?”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透着活人的温度。 初七不禁大松口气,脑子迅速一转,睁开眼扯起笑,然而当她看清站在跟前的人后,一下子又笑不出来了。 谢惟直勾勾地盯着她,银色月华如水般笼在他的身上,平添几分清冷之气。初七无暇顾及他天人之姿,只想着他是怎么在这儿的?难不成知道她想跑? 初七顿时窘迫起来,思量着该怎么离开这儿,脑筋转得都冒烟了,实在想不出好的借口,嗯啊半晌,小心翼翼低头道:“郎君,我瘦,身无二两肉。” 第九章 你为何要收留我 谢惟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话蹙起眉头,抬头稍微打量初七几眼,认真回道:“也不能这样说,比来时胖不少。” 初七心被吊到嗓子眼,暗骂自己不争气,都告诫好几次别吃这么多,可以一见好吃的就忍不住往嘴里塞。 难道自个儿的身材正好符合他的胃口? 初七瑟瑟发抖,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郎君,我这是虚胖,抵不上用。” “我看你挺结实的,阿囡也向我夸奖过你箭术好。” 初七:“……” 谢阿囡这不靠谱的。 “郎君,你瞧我这般弱小,长得又矮,我……” “所以你就想走吗?”谢惟冷声而道,两眼盯着初七身后的阿财,这阿财和初七一样,到了好地方就拼命吃,把自己吃圆润了,毛色也亮丽不少。 初七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平时巧舌如簧,眼下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一阵微风起,初七隐约听到若有似无的叹息。 “晚上冷,先跟我回去。” 谢惟转身往红玉馆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初七十分听话的跟在他身后,仿佛跟看不见的绳牵着。 初七随谢惟来到屋内,案上的省油灯还亮着,灯边摆有笔墨,账册一卷一卷叠得齐整,靠墙的榻褥没铺开,似乎好几天都没人睡的样子。 初七心慌极了,以前遇到狼也没像现在这么害怕,她不由自主地看向窗外,期盼能快些天亮,可老天爷就像故意和她作对,光阴在此时此刻纹丝不动。 “坐。” 谢惟让初七入座,初七不敢不从,她居坐在锦垫上分外乖巧,时不时偷睨谢惟的脸色,淡淡的烛光晃着他脸上的影子,柔了冰冷的唇角和不常笑的眼,男身女相,老人常说这种样貌的人不吉利。 初七垂下眸,紧张地抠起指甲。谢惟眼观鼻,鼻观心,一手扶袖一手研墨,墨砚摩挲时的沙沙声就像磨在初七的心头,初七又忍不住看向窗外,天怎么还没亮。 初七越是坐如针毡,谢惟越是淡然,墨越是磨得慢,小半刻后,初七坐不住了,一手夺过谢惟手中墨,咬牙切齿的在砚上一通狂磨,像是和砚有仇。 “郎君,我来替你磨,你瞧,我磨得多快!” 初七说着,丝毫没留意到墨点飞溅,“啪”,一柄折扇冷不丁的敲上她脑门。 “哎哟!” 初七吃痛捂了下额头,放开手后脑门上多出三条墨指痕,她可怜兮兮地望向谢惟,眼中满是委屈。 “想吃就吃嘛,干嘛打人。”初七含糊不清咕哝。 谢惟手持折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眼中似有隐忍,片刻,他突然抓起初七的手,初七一吓,不自觉地把手往后缩,几番挣扎之后还是乖乖地落到他的手里。 初七以为谢惟要吃人灭口,谁想谢惟默默地拿出一方蓝帕,温柔地贴她擦去手上的墨点。 “我不会吃你。”谢惟低声道。 初七看着那方蓝帕心头一紧,她的心思就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 “你太瘦了。” 谢惟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让初七把吐出去的气全都倒吸回来。谢惟抬眸见她吓到不知所措的模样,竟然笑了。 平时很少见到谢惟,更别提见他笑了,初七没想到冷冰冰的人笑起来竟然这般好看,满天星辉都在这一瞬落到他的眼睛里。 初七腮颊微微发烫,她情不自禁抬手去摸,谢惟又捉住她的手,轻轻抹去她眼下一点墨。 “以后你别帮我磨墨,暴殄天物。” 初七还是红了脸,不过胆子比刚才大了些许,她憋了半天,实在不吐不快,于是就壮胆问:“郎君真有吃人喝血的怪疾吗?” 谢惟低眸将蓝帕折得方整,直言道:“这只是怕光的病,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之在日下呆得久了时常头晕眼花,有时喝点血会好受些,不过能忍则忍。”他抬眼看向初七,“也不是谁的血都能入我的口。” 初七没听出这弦外之音,她瞠目结舌,心里寻思还真有这样的怪病,更让人惊讶的是,谢惟竟会毫无保留告诉她。 “那长久如此岂不是很不方便?我听阿爷说过在南郊有座观很灵验,符能治百病,郎君要不去那里试试?” 谢惟莞尔,“多谢好意,只是天底下的方子都试过,没用。” 初七接不下这话茬了,尴尬地笑了笑。 谢惟又道:“我白天走动少,晚上走动得多,你真有事可以晚上找我,不明白的事也可直接问,不能说走就走,坏了我这里的规矩。” 他不怒而威,吓得初七的小心肝乱颤,初七低头,不敢吭声了。 谢惟追问:“走还是留?” “如果郎君不吃我,我当然想留。”说着,初七伸出小手指,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你真不会吃我吸我血?我们先拉勾,如果你动了这个念头,那就是你坏规矩。”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谢惟瞧着她的认真劲儿哑然失笑,然后把手勾了上去。 初七满意了,咧开嘴嘿嘿嘿地笑,脸上的墨迹随着她满脸乱飞的眉划来又划去。 她模样滑稽,使得这些沉闷幽暗的房活泼起来,这时,天亮了,一缕淡淡的晨曦落入房中,谢惟转头看向这束光,把手伸到了光里。 初七怕他被光烫到,忙不迭地伸出小手,用自己的影子覆在他玉般的手背上。 谢惟微怔,侧头看向她,初七得意地挑挑眉,笑道:“郎君不能晒太阳。” 谢惟的眼睛里多了丝收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收回手,正声道:“既然你留在这里,逃跑之事还是得罚,过几天我们要离城,你的跑马费减半。” “减半?减半是多少?” “一百贯。” “啥!减半还有一百贯?!”初七惊呼,“这下亏大了。” 她捂上心口,痛得皱眉。 谢惟莞尔而笑,道:“下次再跑再减半。” “不跑了,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初七摇头摆手,分外认真,“不过郎君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为何要收留我?” 第十章 好孩子不能打架 初七目光灼灼,眸子很清澈,虽说滑头了些,但究竟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孩子。 谢惟垂眸,掩住心中所想,轻声道:“看你可怜。” 初七信了他的话,恭恭敬敬朝他一拜,颇为感激地说道:“郎君恩德,初七铭记在心。”说完,她便起身离去。 谢惟望着初七的背影,目光渐渐深邃,他从暗格里抽出一竹管,上有宫中的火印。 一切已成定局。 初七从谢惟房中出来之后又倒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睡得香又甜,睁眼就到晌午,连饭也没吃着。 谢惟虽说三天之后出城,此时商队已经忙碌起来,初七跟着骆驼客们搬箱整货,忙得满头是汗,他们心疼她个子小又是女子,让她去边上歇息。初七不肯,犟着驴脾气,手脚麻利的将货归整,然后用心记下货物的位置,记账先生问这车是什么物件,她第一个举手告知。 “行啊初七,脑子比笔还好使。” “初七,可有许人?我家有个小儿,年纪与你差不多大。” “这就开始询亲事了,老赖头,你也太心急了点。” 众人哄堂大笑。 初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个呢,我想当骆驼客,就和哥哥,叔叔们一样。” “小娃子还不懂,骆驼客哪有嫁人舒服?只要在家里相夫教子,不用风吹雨淋。” “那你去好了。” 初七翻了个大白眼,话落,又是一阵大笑。 到起程之日,初七起了个大早,收拾行囊,背上弓弩去厩里牵上阿财,骄傲地往那边一站。 恰好,谢惟从红玉馆里出来,他头戴帷帽,穿了件褚色胡服,紧贴身线的样式,猿臂蜂腰腿又长,英姿飒爽。李商也挺精神,锦腰带上系七宝,穿得花里胡哨,只是人没长开,站在谢惟边上略矮。 谢惟与李商耳语几句后各自上了马,李商在前一声令下,蹲地骆驼们纷纷起身往城门方向走。阿财死活不肯挪屁股,初七又哄又推,它依然淡定地坐在地上嚼着口里的草,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初七的脸丢大了,气呼呼地说:“你再不起来就把你扔在这儿,到时被狼吃了,我可不来救你。” 阿财哼唧一声,连忙站起身,小跑着跟上了前面的大队伍。 守城官兵手持长弋齐整列于城门两边,一排骆驼在他们的目送下浩浩荡荡出了城,初七从没这般威风,她望着前面挺拔的背影心生崇敬,暗暗发誓终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叱咤河西走廊的人,就和阿爷说的那样。 初七以为谢惟会先退至金城,随后沿大郡主道去武威,从而避开凶狠的异族,没想出了城门之后,谢惟反其道而行,直朝绥戎而去,过了绥戎就是吐谷浑即阿柴虏的地界。 这么多头骆驼,这么多货,去吐谷浑的地界岂不是羊入虎口? 初七有点懵圈,猜想是不是谢惟走错路了?她不敢明着问谢惟,就悄悄地跑到谢阿囡边上拉拉他衣角。 “前面就是阿柴的地方吗?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就是去哪儿。”谢阿囡边走边啃饼,身上的骆驼嘴也不曾停,它长得和谢阿囡一样,又高又壮实。 谢阿囡撕了半片饼给初七,“等会儿记得别乱说话,一切听三郎安排。” 初七重重点头,滋溜一窜又跑到后边去牵住瘦小的阿财,跟在骆驼后继续往西,途中没人歇息也没人坐在骆驼上,还说说笑笑挺精神,初七的脚力比不上他们,她咬牙忍着累,心想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到了邮驿终于能歇会儿脚,初七抱着葫芦去打水,就见李商和阿炳他们在井边打闹,有人看到初七来了,故意推了阿炳一把,阿炳趄趔,撞在了初七身上,把她打满水的葫芦撞掉,“嘭”的一下,水洒了不算,葫芦还摔破了,水潺潺涌出,在地上染出一滩黑印子。 初七气炸了,她知道李商他们是故意的,仗着自己在谢惟手下久了,整天捉弄欺负她。初七明白李商家世显赫,顶上有人,是个不能得罪的主,但想想自来到驼队之后没有少受过他的气,连吃个饭都能被他刺几句,上次也因为他害她摔了马,她不想再憋屈了,也不想谄媚于谁,于是就卷起袖管,揪住阿炳的耳朵,一路拖到李商跟前。 阿炳被揪得痛了,哎哟哎哟的求饶,初七才不管他,用力地把他推到李商身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鼻子大骂:“你仗着自己好身家,整天欺负人,把我的葫芦都弄坏了,你赔!” 李商刚才和人嬉闹,全然不知阿炳干了什么就挨了顿臭骂,本想着“好男不跟女斗”,可见小弟们都盯着,刚才撞阿炳的痘痘脸成礼又朝他挤眉弄眼,火就窜起来了。 “你说什么呢?!”李商瞪初七,“谁碰掉你的葫芦了?自己走跟不长眼,还赖我们?” “就是啊,走路不长眼,哈哈哈。”一群少年嘲弄初七。 成礼不嫌事大,加油添醋道:“就你这乞儿,我们碰你还嫌脏呢。” 话落,又是一阵笑。 初七涨红着脸,一言不发,她弯腰捡起破葫芦,转身往回走,嘲笑声却不依不饶,初七彻底怒了,蓦地把葫芦里的水泼在李商脸上,大喝一声朝他扑去。两人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沾着地上的沙尘就跟裹了层面似的,边上的人看着也不拦,还跟着瞎起哄。 李商没有因为初七是女的而给面子,初七也是张牙舞爪,撕头发加挠脸,让李商没占多少“便宜”,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之际,忽然一双大手伸来,左右各拎一个,硬是把他俩扯开了。 初七不解恨,凭着自己腿长,凌空踹李商两脚。 “够了!”一声怒喝自她头顶响起,威严得如同庙里金刚。初七听出是谢阿囡的声音顿时闭紧了嘴。 李商闷头拍着满袍的灰,新裁的没多久,绸料还是长安最好的,这不到半日全都脏了,也不知他是在气衣衫沾灰,还是在气谢阿囡。 谢阿囡把初七放回地上,转身对着李商,一本正经说道:“三郎叫你过去。” 话落,鸦雀无声,目光如网般罩在了李商的身上,李商还在拍着衣衫上的脏灰,嘴抿得死紧,失了面子不算,还打不过一个小鬼,他憋屈极了。 “快去。”谢阿囡拍拍李商的肩,李商一言不发地走了。 而后,谢阿囡转头对初七说:“还有你的事。” 第十一章 有看到初七吗? 初七瞪着他的背影也没说话,而后看向谢阿囡,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她屏着、憋着,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谢阿囡轻声安慰:“我不是来骂你的,刚才的事三郎都看见了,没事,快去把脸擦擦,到我这儿拿个葫芦去。” 初七点头,然后到井边打了一桶水,胡乱地洗了把脸,起身时李商已经回来了,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挨了什么训,他走到初七跟前,硬着脖子说:“三郎让我帮你牵骆驼。” 嗯?谢惟只与他说了这个? 初七红着眼睛瞪他,“我才不要。”说罢,她走了,经过李商身边时,故意用肩膀把他撞开。 李商厚着脸皮挤到她身边,先她一步抓起阿财的缰绳。 “你坐着,我来牵。”他语气柔了不少,而后往两边一瞧又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是三郎要我做的,不是我想牵。”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比一声“对不起”顺耳多了,初七立马就舒坦了,她慢吞吞地爬到驼背上,换个悠哉的坐姿,朝李商挑两下眉毛。 “我睡一会儿,阿财就交给你了。”说完,初七往后仰,背靠上驼峰,脸拿帷帽一盖。 李商什么话也没说,驼队起程之后他便默默地走了一路,像个闷葫芦。起先初七只是想撒个气,气撒完了,见李商还在边上就有些不自在,她拿小鞭子戳戳李商肩头。 “好啦,不要你牵了,走。” 李商看看她,不理睬。 初七又拿脚戳他,“我原谅你了,你走。” “什么叫原谅我?我做什么了要你原谅?”李商余怒为消,不小心嗓门就开大了,他往前一瞥,恰好见谢阿囡转头,立马闭上了嘴。 初七哼哧一声,灵巧地从驼背上跳下,走到李商身边,两手负于身后故作老道地说:“你三天两头来找我碴,还让底下人欺负我,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 “扯淡!我可没让别人来欺负,再说你是什么身份,值得我动手?” 初七听后笑容消失在了眉眼间,她一声不吭地上驼背,戴好遮风挡沙的帷帽,再也没说过话。 近夜半,驼队终于到了绥戎城,城门郎林校尉远远地挥舞火把相迎,苍老的城门咯吱咯吱开启,像一张巨大的嘴一点一点吞掉蜿蜒的驼队。 谢惟与林校尉是故交,每回过此城,大腹便便的林校尉乐得就像弥乐佛,一通寒暄之后嘻嘻哈哈收下谢惟几匹上好的丝绸,然后招呼将士们给驼队落脚的地方。绥戎城没鄯城大,食宿也简陋,赶了一大的路大伙都累了,随便吃了些就睡去。 初七早上刚和李商打过架,虽说谢惟罚了他,但他的那些狗腿子不知道藏有什么坏心眼,干脆她自个儿找了个草坨子,紧挨着阿财睡了,到了天明自然会有人来找她,正当要闭眼,耳边响起女子的哭声,继继续续,忽远忽近,她觉得奇怪,坐起身环顾四周,此时,前面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李商,风风火火的直往谢惟的帐篷里去。 初七好奇这么晚他去谢惟那边做什么,正想着跟上,女子的哭声越来越清晰,而且不止两三个,初七环顾空旷的四处,心想:莫非闹鬼不成?再看看李商,犹豫了会儿还是追着哭声而去。 与此同时,李商进了谢惟的帐篷,他刚与林校尉喝完酒,身上沾染了刺鼻的酒味儿,少年心气重,白天丢面子的事让他郁闷了好一阵子,酒喝多了就口不择言,狠狠地把初七这惹祸精骂了。 自他被父亲扔到谢惟的手里后,苦没有少吃过,平时也很听谢惟的话,念着自己长安子弟的身份,谢惟也不应该让他做这么丢人的事,李商越想越气,一入帐篷后就臭着张脸,神鬼勿近。 谢惟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眉微皱,亲手倒了一碗梅子汤递给李商,李商冷哼一声,扭头不接,语气冷硬地说:“我要把小鬼赶走,天底下这么大再去找一个长得像的女子罢了。” “我已收到长安的信,你姨母万分心焦,我在信中答应她将此事办妥,你总不能让我食言。”说着,谢惟把梅子汤放在案角,喝不喝随意。 李商不吭声了,呼着粗气,郁闷至极。 片刻后,谢惟又道:“我想让成礼走。” 李商瞠圆双眼,咋呼起来,“凭什么让他走?他是我的人!” “就因为是你的人,所以我想让他走。” “哈?你不会为了那捡来的初七?!你让我牵驼骆我牵了,这下又把我的人赶走,你让我以后如何在众人面前立足?” 李商气极,酒气上头更是口干舌躁,他一把端起梅子汤,喝了个底朝天,冰凉酸爽的梅子汤一入喉,酸得他脸都抽搐了。 谢惟不咸不淡地说:“你太冲动,容易轻信谗言,仔细想想,成礼借你的名做过多少事,又在你面前搬弄过几次事非?” “哪有!”李商不服气,“平时我把他们收拾得服服贴贴。” “那成礼故意撞阿炳挑事,这不是你的授意是什么?” “我……” “而后你不分青红皂白,还和初七打了起来。人家一个女子,又小你一岁,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是丢你李家的脸面。” 李商顿时语塞,嘴紧抿成一条线, 谢惟轻叹道:“就因你太过顽劣,你父亲才会把你托付于我,希望能在边陲之地好好收敛你的脾性,此次的事我不便在众人面前训斥你,但也得让你父亲知晓。” “别!你千万别告诉我父亲,否则……我真回不去了。”李商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把我扔到这处就不想要我,正好逮着借口了。” “将军没说不要你,他只说你桀骜不驯,需要管教。今天我便教你‘亲君子,远小人’即便远不了小人,你也得学会制衡,而不是被他们牵着走。” 李商知道自己是人当刀使了,羞愧至极,平时他不怎么管阿炳、成礼他们,而且成礼特别会说话,常常能哄他高兴,故他也十分喜欢此人,眼下看来是‘亲小人而远君子’了。 李商红着脸,垂首揖礼道:“三郎,我知错了,一切听三郎安排。” “这事得由你自己去办,记住莫要受人挑唆,赏罚分明,明事理才能服众。” “谨记三郎教诲。”李商恭敬揖礼,而后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问,“我真错怪初七了?” 谢惟头也不抬,“这事你该问她,不是问我。” 李商不吭声了,默默地离开帐蓬,一阵风吹来散去些许酒意,他不由自主想起初七的那双眼睛,忿忿的藏了许多委屈,仔细想想,成礼没在他面前少说初七的坏话,或许是因为初七身份低微,与他们相比有云泥之别,所以才成为众人欺负的靶子。 不知为何,李商心生愧疚,他在城中闲逛了圈,说是找故人叙旧,眼睛却往犄角旮旯里瞄,终于,他瞄见了初七的阿财却没瞄见初七。 李商找上谢阿囡问:“有见到初七吗?” 谢阿囡木讷,环顾了番,“大概去找吃的了,她机灵,甭担心。” 谢阿囡的嗓门挺大,大到地窖里的初七都能听见,此时,她手脚被绑,嘴里塞着块破布,边上挤满了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个个蓬头垢面如待宰羔羊。 第十二章 人伢子 半个时辰之前,初七还不知道这里有暗窖,她寻着女子哭声摸到户人家,恰好有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人开门,正好撞见她鬼鬼祟祟的模样,两眼一对,初七略心虚,笑眯眯地问:“陈大娘家吗?” 妇人打量初七几眼,颔首道:“在,找她何事?” 初七心里咯噔了下,莫非自己误打误撞?再看看这妇人眼凶嘴利,实在不像善茬,说不定她也是在诓骗她呢。 “我家郎君让我来问赊账何时还?” 陈大娘又打量起初七,然而这时房内响起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陈大娘回头骂道:“哭什么哭!没见讨债的来了?等你男人回来,给你一顿拳脚!” “啊,我来的不是时候嘛,陈大娘莫生气,我回去和郎君说说,再宽个几日。”初七边笑边搓着手,学起酒肆掌柜的“见钱眼开”。 陈大娘忽然把门敞开,说:“不必赊了,你进来。” 嗯?! 初七愣住了,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故作镇定道:“那行,我叫下我哥哥。” 话音刚落,初七准备扯开嗓子嚎,孰料挨了记闷棍,两眼一黑,再睁开眼时已经身陷地窖,和一群来历不明的女子挤在一块儿。 听到谢阿囡的笑声由近至远,初七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她屏气凝神,隐约听见“陈大娘”和一男子在交谈,他们说的是粟特语,她听不懂。 在河西走廊里粟特商人是出了名的爱财,娃娃三岁起就学怎么经商,没有他们不敢卖的东西,只有他们不肯做的买卖。 初七几乎没和粟特商人做过买卖,但见此情形也知道自己被当商品绑了,她环顾四处,估摸这里有二十几个女子,有些两眼无神,面如枯稿,想必是几经转手的,还有一些泪眼朦胧,哭哭泣泣,要么是不肯被卖,要么就是和她一样被硬拐来的。 众女子中有个少女哭得特别伤心,看她皮肤黝黑但长得干净,身上的衣料也不差,显然是被拐卖的。 真是同病相怜呀!不知怎么的,初七竟激动起来,大有异乡遇故知之感。她挪到少女边上,费力地屈身以两根指头拔去少女嘴上的布团儿。 刚刚还在哽咽的少女顿时愣住了,泪眼多了几丝困惑,这时,顶上木板咯吱作响,似乎有人要下来。初七连忙施以眼色,让少女先别乱叫,少女点点头,待木板声音停止之后,她咬掉了初七嘴里的布团。 “是不是父汗让你来救我的?”少女迫不及待地轻问,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初七瞄瞄脚上两指粗的麻绳,给了少女一个淡然的眼神。 “你看我像吗?” 少女从激动到失望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又大又圆的眼睛泛起泪花,她咧开嘴,一副要哭倒长城的架势,初七见状瞬间就怕了,手被绑着没办法捂嘴,她便把脸蛋贴到少女嘴上,少女莫明地“亲”她一下,愣住了。 “你别哭啊!这会把人引来的!”初七瞪她,“人来我们更活不了!” 少女听闻立马闭紧嘴,过了会儿又啜泣起来,流泪道:“我从小就爱哭,父汗老为此骂我。” 说到伤心处,少女又哭了,只是这回她哭得比较讨巧,没把声音传出去。别的女子见此也忍不住哭泣,闷闷的哭声此起彼伏,反而把动静闹大了。 “咣咣咣”头顶上的木板震三下,是人伢子发出的警告。 初七轻声道:“大家先安静些,咱们想办法逃出去,只要活着挨过今晚,明天都能有救。” 话落,女子们不哭了,眼睛里都冒出希冀的光。 “我叫阿柔。”少女边说边往初七身边靠,“只要你救得了我,我父汗一定会赏你金银财宝,你要什么给什么!” 初七嗤之以鼻,“先想办法出去才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阿柔听到这话又咧开嘴哭,但见初七翻白眼,她又乖乖地把嘴合小一些,哽咽着道:“我与侍女娜塔骑马,半路上遇到人问路,我好心带他过去,他竟然把我和娜塔关到车里。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哪儿,十分害怕,而娜塔……”阿柔咬住嘴唇,珍珠般的眼泪滚落下来,“娜塔为了保护我被那伙人欺辱了,尸首也不去了哪儿,中间换了很多辆车也换了很多人,我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绥戎城,再往西走就到吐谷浑的地界,往北则是武威。” “啊,这么远!我家在乌兰,我的父汗一定在到处找我,呜呜呜……” 阿柔绝望了,想捂脸哭泣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她只好靠到初七肩上,咬着她的肩肉,把哭声给压下去。 初七疼得抽搐,又不敢叫,待阿柔松开嘴,她呲牙咧嘴倒吸凉气,对着受伤的肩头吹了又吹。 初七突然转过身,把被绑的手抬起,说:“既然你这么能咬,把这绳子咬开。” 阿柔吸吸鼻子,“这绳子有股牛尿味儿。” “……”初七说,“算了,你还是继续哭。” 初七闭上眼安静起来,就像老和尚入了定,不管阿柔怎么叫,她都不理睬。阿柔又哭了,感叹自己年芳二八就要离世,絮絮叨叨说出诸多不舍。 “我的小羊还没长大。” “父汗说会给我找个合适的男子。” “我还有好多宝石。” …… “好了!” 初七突然睁开眼,两手一用力竟然挣断了两指粗的麻绳。 阿柔惊呆了,小嘴张得滚圆的,“啊,壮士!” 初七闷声不吭,赶紧解自己脚上的绳圈,她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把三寸薄铁片,刷刷几下就把麻绳割断了。 初七用完薄铁片后就把它藏进袖子里,这是她从一个偷儿身上学来的,说是“身上有刀,夜路不慌”,这次真是派上用场了。 阿柔对初七肃然起敬,就连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淅淅索索一阵子,大伙的绳终于被解开了,众人重获自由,喜极而泣。 “嘘……”初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先别出声,我上去看看。” 这地窖很矮,根本就直不起腰,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初七只好猫着腰在地上爬,抬头找出口,终于,她看到顶上一个方型的木板,板缝中有光落下,想必这里就是出口了。 初七屏气凝神把耳朵贴在板上,听见微弱的鼾声,仔细想想此时应该过了午夜,这伙人八成是睡了。她回头给阿柔递上眼色,阿柔连忙猫腰爬过来,其身后几个女子也跟着爬,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初七紧张得手心出汗了,在裤腿上蹭了好几下手汗,而后抽出铁片一点一点挑开横架在板上的木栓,挑了五六下,她的手指就酸得不行,一不小心铁片落地,眼见着要发出声响,阿柔突然扑在地上,接住了它。 众人大松口气,初七更是对她刮目相看,看来阿柔还是有点用处。 在众目睽睽之下,木栓终于被挑动了,初七咬牙一点一点移着它的位置,尽量不让发出声响,在“咯嗒”一记很轻的声音过后,木板门能打开了! 初七把薄铁片收好,转过头给众人一个坚定的眼神。大家都对她深信不疑,彼此手牵着手,准备听她号令,逃出升天。 初七顶起了头顶上的那块木板,一只手搭上框沿,刚准备发力时,有个女子突然大叫起来。 “有人想逃!她们想逃!” 初七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那女人还在不停地叫:“在这儿,她们在这儿!” 第十三章 半路杀出程咬金 初七被这疯婆子吓到了,又来不及去堵她的嘴,只好用最快的速度爬回原地,塞好布团,把手负于身后,假装出被绑的模样。 不一会儿,人伢子就下来了,手里的油灯照亮方寸之地,还朝每个人的脸上晃了晃。 “嘿嘿,她们,她们,她们想逃……” 女子用手指点着初七。这时,初七才发觉此女与别人不同,别人都绑得死死,惟独她嘴能说,手脚能动,好像人伢子不怕她逃走。 初七假装挣扎,嘴里还发出呜呜声响。 人伢子被吵醒美梦,迷迷糊糊的,粗略扫了眼人都还在,不免生气,她“啪、啪”的甩了那女子两个耳光。 “疯婆子,早晚把你弄死!”人伢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地窖后重新栓好木栓,继然骂咧,“几个懒汉叫你们栓好门,你们全当屁放了!” 初七听后悬在心上的石头掉了,不由自主吁出长气。 疯婆子哭哭笑笑,指着初七咬牙道:“我知道是你,嘿嘿,你想跑……我跟你说,你跑不掉的,嘿嘿,都被卖了这么多回,再卖几次又如何?反正我是回不去了,你也别想回,要糟践就一起糟践,要死一起死,嘿嘿嘿……” 初七气血上涌,一个没忍住,狠狠地打中疯婆子的鼻子。 疯婆子头一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两行鼻血悄然淌下。 众女子雀跃,恨不得拍手叫好,初七连忙让她们噤声。 阿柔小声问:“刚才那人下来,为何不直接绑了?只要我们冲出去就能叫来人。” 初七说:“她有同伙定是在门前守着,怕是连‘救命’都喊不了。” 阿柔认为她说的有理,不由点点头,然后紧挨着初七,静静地等待头顶上的鼾声再次响起。 光阴不知凝结了多久,大伙儿你我,我看你,屏气凝神。 一女说:“我是被丈夫卖的,他好赌,一夜输光田产就拿我抵债……” 另一女又道:“俺寡妇,被婆家赶出门,娘家嫌俺丢人不肯收留,听说镇上有店家招女子,没想到竟是做人伢子生意,就算俺逃出来,又能去哪儿?” …… 此妇人戳中了众女子的伤心事,举目无亲,无处可依,逃出火坑等于掉入水坑,她们能去哪儿过日子? 众女子心生悲凉,相拥而泣,都怪自个儿命苦。 初七见之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该如何帮到她们,平时巧舌如簧,眼下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鼾声终于响了,像是帮初七解了围。 初七拿起铁片一点一点往木板下移,在动手之前,她说:“想跟我逃的跟上,出了这道门也能找到别的营生;若是不想走的……姐姐们往后珍重。” 众女面面相觑,有几个跟在初七的后头,还有些就躺在地上,侧过身睡了。 良医难救将死人,佛祖不度无缘人。 初七默默地叹了口气,熟练地用铁片划开木栓,顶开木板出去了,果真如她预料中那样,有个大汉横在门口,他边上还有还有什么东西在反着光。初七小心翼翼靠近,一点一摸过去,那反光之物是铃铛,只要有人一碰就会发出声响。 真是机关算尽呀!初七果断地把铃铛绳割断,掩护众姐妹逃出升天,然而还没跑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传出一声:“不好!有人逃了!” …… 一夜风平浪静。 五更天时,谢惟率驼队准备动身西行,大家都以收拾妥当,谢阿囡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三郎,初七不见了!” 听到初七不见了,谢惟拧起剑眉,问:“昨夜不是在和你一起?” “起先是,但后来她牵骆驼到另一边睡了,半夜没见人还以为她去哪儿玩了。” 话落,李商气喘吁吁跑来了,额上汗珠密布,神色也十分焦急。 “我……我找遍了,没找到初七,她的阿财在这儿。” 李商指着三丈远的阿财,或许是主人不见了,它也心神不宁,一直在原地打转,哼哼唧唧。 “先别慌,我去找林校尉。”说着,谢惟从马上翻身而下,到城中找到了守城将。 林校尉听见谢惟家的骆驼客很是奇怪,粗眉都拧成一缕绳。 “谁敢得罪你家的人?岂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兴许是自己走了。” “她的骆驼还在呢。此人大约这么高,偏瘦,是个女子。” “哎呀,这可为难我了,等等,我去问问。”林校尉向守城兵们打听,众人皆摇头,称自己没见过初七。 谢惟上前再问:“昨晚至今晨可有商队出城?分别运的是什么货” “早上走了三波人,有卖酒的两车、马夫四个、还有替绥和守捉运粮的五车。” “运粮的……五车。”谢惟凝神思忖,“这五车人每车有几人?” “每车配三人,一般走卒而已。” 谢惟颔首,喃喃低语:“如今阿柴游走于鄯州,运粮的却是贩夫走卒。” “怎么,替我们绥和守捉运粮不行吗?” 忽然,一个粗糙且低沉的声音,从谢惟背后冷冰冰地刺了过来。 谢惟听到这个声音觉得很耳生,不由转过头去,只见一高瘦的军爷站在其身后,身披墨灰环锁铠,腰缠红绸带,铠甲威武,人长得却是獐头鼠目。 林校尉见到他恭敬施礼,称他为:“汪将军。” 在边陲之地,有军、守捉、镇、戍所辖的屯戍军队。几位军中大将谢惟都有过照面,而这汪将军应该就是刚上任的守捉将军了。 谢惟莞尔,谦逊施礼道:“想必这位就是鼎鼎有名的守捉将军汪郝。” 汪郝听到他能连名带姓的叫出自个儿姓名,不免有些得意之色,下巴也抬得老高。他从眼缝里蔑视谢惟,问:“你是哪儿来的?” 谢惟恭敬回道:“鄙人姓谢名惟,在这条路上做生意。” “哦,有所耳闻,我曾听说河西道上没人敢动谢氏的东西,瞧瞧,咱们要死要活和突厥、阿柴虏打仗,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们这些个行商之人嘛。” 讥讽之意显而易见,可这话却像刺在棉花上,谢惟不痛不痒。 谢惟道:“汪将军说得极是,谢某刚知将军上任,未能表心意是谢某的不周,过几日谢某定会亲自拜访将军,只是今日有要事缠身,还望将军海涵。” 林校尉忙道:“没错,刚刚谢郎在找人,是个女子,大约这般高。”他边说边拿手比划着。 汪郝朝林校尉看了两眼,勃然大怒,“这与我守捉有何关系?我们在这把守边关粮都吃不得吗?什么时候运粮车要受商贾盘问?!” 林校尉尴尬笑道:“汪将军误会了。” “是我误会还是此人太嚣张?商者,贱户也,连贱户都敢在我们守捉头上拉屎撒尿!林校尉,还不将此人速速扣押!” 说罢,边上兵卒抽出长刀,汪将军的副将竟已备好了麻绳,利落地套在谢惟的脖子上。 第十四章 我要去报官! 见他们要对谢惟动手,林校尉脸都绿了,赶忙扼住汪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汪将军,他是我好友,还望给几分薄面。” 汪郝愤怒地将他的手往外一掼,“给你薄面,谁给我们守捉面子?!我们再此卖命,还得受一个商人的气吗?笑话!” “不是,不是,是……”林校尉看着谢惟欲言又止。 谢惟几乎要被五花大绑,依然面不改色,他莞尔道:“汪将军莫要动怒,待我引荐一人。” 说着,谢惟转过身看向李商,递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李商心领神会,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朝汪郝揖礼。 谢惟道:“此位乃兵部尚书的侄孙,李商。”而后他又与李商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汪郝将军。” 李商惊讶道:“原来您就是汪将军,久仰久仰,晚辈在长安也经常听到将军名讳。” 汪郝先是一愣,老鼠目贼溜地打量起李商,随后冷笑道:“兵部尚书的侄孙怎么会在此?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李商不慌不忙地从怀兜里掏出一鱼符,汪郝见之大惊失色,忙换了副嘴脸,还礼道:“没想李公子在此,是我汪某有眼不识泰山。” 李商笑道:“哪里哪里,今日与汪将军结识,是晚辈三生有幸。不知三郎哪里得罪将军了,让将军如此生气。” 汪郝的眼神瞬间慌乱起来,贼光闪烁不定,心想:连兵部尚书的侄孙都谢惟如此恭敬,那谢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快!把人给松开!”汪郝大声下令,见副将手脚慢,怒火窜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滚,没用的东西!” 汪郝上前亲手为谢惟松绑,低头哈腰,狡黠地笑道:“都怪我是粗人,听见有人要动军粮就急了,小郎君有所不知,为防范敌寇,我们劳心劳神,只求这一顿饱饭,有错怪谢郎之处还望见谅。对了,有用得上汪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商朝谢惟看看,谢惟垂着眼眸,面容平静,就像不染世俗的仙,已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知道谢惟把这棘手的事扔过来了,毕竟官衙里的人都看不起行商的,必要时就不得不动用李家公子的身份与这伙人周旋。 唉,真烦人。 李商有点不情愿,想了会儿后便说:“不用劳烦将军,将军若有空与我喝杯如何?平日里家父叮嘱我多多巡游边陲之地,向各位将军讨教,择日真不如撞日。” 汪郝老鼠眼一顿,似乎是识破李商的意图,他静默片刻后道:“实不相瞒,这段时间老受阿柴侵扰,我得快些赶回去。” “来都来了,是不是将军嫌弃晚辈年纪小,不屑与晚辈共饮?” “当然不是,只是大白天不能喝酒,犯军规要受罚。” “犯军规呀,那倒奇怪了,汪将军这么早来此是为何事呢?” 话是一套接一套的,汪郝竟有些招架不住,他青着脸抬手告辞,却又被李商缠住了,趁这时候,谢惟与谢阿囡说:“把阿财牵过来。” 说着,有一身材高大、面目黝黑的妇人匆匆地从谢惟边上走过,她人胖得很,脚却生得小,小跑时摇摇晃晃,一步三回头,鬼鬼祟祟的,看得人心焦。 “等等。”谢惟抬手示意,“此妇人颇为奇怪。” 谢阿囡忙把眼睛转过去,只见那妇人踮着脚尖,使劲拔长脖子在给汪郝递眼色,而汪郝被李商缠得死,全然顾不了她,片刻,汪郝身边的小将有所察觉,偷偷摸摸地走了过去。 谢惟递给阿囡一个眼色,阿囡假模假样地靠在城门边上,紧盯着妇人的嘴。 谢阿囡擅长读唇语,别人嘴皮子动得再快也难不倒他,待妇人和小将说完,阿囡就回到谢惟的身边,低声道:“她说有几头‘羊’跑了,有头‘肥羊’不知去了哪儿。” “肥羊?”谢惟凝神思忖,猜想妇人所指的“肥羊”一定不是初七。 “初七一定在城里,再仔细找找。” 谢惟下令,谢氏几个驼客纷纷地在城中游走,而这个时候,初七和阿柔在人家房顶上露出个脑袋。 “跟我来!”初七小声说道,紧接着像只猴子灵巧地跳到地上,阿柔环顾四处,也跟着往下跳,然后根据初七的指示,藏进他们的货车里。 “嘿!初七,你怎么在这儿?大伙找了你老半天了!” 李商突然从她背后出现,着实把人吓了大跳。 初七打一激灵,忙转过身扯了个笑,“啊,我一直在呀,还奇怪怎么没人叫我,哈哈哈哈。” “胡扯!我都注意到你昨晚就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我……我是……” 初七想要解释,恰好看到谢惟迎面而来,她的心咚咚咚乱跳,不知该怎么说昨晚的事,若说自己被恶人绑了,他一定会嫌弃自己多事;若说车里还藏了个她救出来的女子,说不定还会被赶走。 不行,死也不能说! 初七若无其事,见到谢惟后恭敬揖礼,“郎君,我早上睡过头了,愿意受罚。” 李商听她这么说很生气,“你明明心里有鬼,三郎,我就说了这个小鬼不可信!” 谢惟边听着李商的话边打量起初七,他注意到她手腕处有瘀痕,裤脚也破了。 “跟我说实话。”他冷声道,不容质疑。 初七心里咯噔,本想还嘴硬几回,但触到谢惟犀利的眼神,她就把头低下了,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在惹事生非,于是就改了几句巧话,说:“昨晚我梦见阿爷叫我,让我去西边看看,我觉得挺奇怪的,但也不敢违背先人,然后我就去西边了,走着走着就听见有女子哭泣,阿爷又说让我去瞧瞧,没想到有个黑衣人冒出来把我给绑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她看向谢惟,小眼神儿可怜兮兮,然后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说了昨晚上的惊险。 她好不容易从人伢子手里逃出来,但很快就被发现了,混乱之中,她不敢回谢惟身边怕给他带来麻烦,干脆攀着外墙爬到人家的屋顶上躲了一夜,那伙人也找了她一夜,到天蒙蒙时,人伢子先把地窖里的女子装入粮车运出城,但城里多了很多兵卒,似乎就是为了逮她的。 “我发誓,没有半点骗人。”初七指天起誓,她的确没骗人,只是刻意避开阿柔的事。 李商为她干着急,“你这个呆子,就应该直接来找我们!” “可那么多人在城里转悠,布天罗地网,我逃不掉,这不……刚发现破绽嘛。” 谢惟听完她所言,直言道:“近些年常有商人在把汉家女子卖至波斯,一人值千贯,而这帮人狡猾得很,暗中打通各个关卡,其中不乏有官兵相助,很难抓到把柄,还是少惹为妙。” 初七哭丧着脸,“惹都惹到了,郎君不见得把我送过去让他们卖了?再说那些女子也是可怜,有几个跟我一样是被拐来的,还有被骗签卖身契。郎君,我们得报官才是!” 第十五章 逃出狼窟 “报官?”谢惟道,“有了卖身契,事就不是她们口中所说了,一旦拿出凭证,官不会信我们的话,我们管不了。” “我能作证,我真是被他们给拐了,他们还有这么粗的绳子绑我,你瞧。”初七焦急地撩起袖管,露出又细又小的手臂,上面伤痕累累,“我知道哪伙人住在何处,我这就带你去!” “他们已经走了,你此时过去定人去楼空。你先去收拾,我们该起程了。” 谢惟冷静得不近人情,颇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而初七心里十分委屈,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 李商看着她手腕上的伤露出些许怜悯之意,轻声问:“疼吗?” 初七好面子,大大咧咧地说:“不疼,就跟蚊子叮似的。” “既然没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谢惟突然看向初七,目光如同针芒,“你藏东西了吗?” 初七脑子里闪过“阿柔”,但不知道为什么,谎话如流水般出了她的口。 “没有。” 谢惟闻言没继续往下问,摆了摆手,道:“再不走就晚了,去。” “再不走就晚了”,这几个字似乎别有用意,初七一宿没睡好,脑子糊得很,也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不由自主捂上胸口,想要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待谢惟和李商走后,她往阿柔所藏的车里看了眼,阿柔这不嫌事大的还和她挥了挥小手。 “我藏好啦。” 初七:“……” 还好四下无人,初七若无其事走过去,搬起两个大箱堵住车门,然后把阿柔的脑袋按下去,再拿布遮严实了。 “躲在里面不要出声,车出城后,我们就安全了。” 阿柔竖起拇指,表示自己明白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初七牵着阿财随队伍出发,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右肩,转过头却没见人,初七猜到是谁,用左手手肘用力往后一捅。 “哎哟!” 李商吃痛弯下腰,初七趁机又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哼,就知道是你,别想来欺负我。”初七翻他一个白眼。 李商腹痛,后脑勺也痛,都不知道先揉哪儿,他鼓起腮帮子,抱怨道:“我不是来保护你嘛,你倒动起手来。喏,给你,抹在伤口会好些。” “我是什么身份的人,怎么值得你动手?还给我抹药?” 李商一愣,瞬间语塞。 初七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你瞧不起人,既然瞧不起我,那就别来和我说话,免得辱了你的面子。” “我没瞧不上你,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李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觉有些奇怪,“好了,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你,昨晚上找你就想和你赔不是。” “那你怎么没找到我?” 李商嗯啊半天道:“找了一半我睡着了。” 初七:“……” “喏,抹在伤口上就不疼了,你也别生气了。”李商边说边把膏药抹在初七手腕上,清清凉凉很舒服,初七心头的气暂且消了,不过她还是嘴硬,胸膛一挺,自豪地说:“我自个儿能行,哼,那些人想逮我,没这么容易!也不问问我初七是谁?” “骗谢家骆驼的。” 初七一听,炸了,举起拳头想捶他,而这时前方的队伍突然停下,大伙不明所以然,纷纷拔长脖子往前看去。 “怎么了这是?” “路被拦住了。” “怎么回事?城门关上了?” …… 听到“城门关上”,初七不禁慌了神,难道这些人伢子就这么馋她们,还把官兵都叫来了? 她连忙转头看向阿柔的那辆车,车上有黑布包裹,从外头看就是堆满货物的模样,她想应该不会被发现? 哪知一排巡城兵手持长戈,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就像是冲着她来的。长这么大,初七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以前有兵经过时,阿爷都会捂住她的眼睛,然后把她抱在怀里。 初七下意识地抓住李商的胳膊,她指尖冰凉,手还在颤,哪怕隔着一层衣料,李商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恐惧,少年心气重,一种要保护她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往前跨一步,把初七拉到身后。 这时,兵卒齐整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还顺便瞅了两眼,没有注意到心虚的初七。 城门处,县丞大声道:“县令有令!商者开箱查验!” 话落,众人哗然,除了谢氏的商队之外,另有几支西域来的胡商也开始闹了起来。 “昨日都检过了,为何还要检?” “这是我们要给长安的礼物。” 这显然这道命令是冲着初七和阿柔来的。 李商见前方之混乱,火上烧油道:“昨晚还数钱数得高兴,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商户被他煽动了,纷纷围拥上县丞让他给个说法,县丞也是焦头烂额,边擦汗边与他们解释,而站在其边上的几个军爷却是面如金刚,抬手将商人推开。 “叫什么叫!全都不许吵!” 忽然一声狮子吼,喝断众人的喧闹,此人正是汪郝,领了五个兵,在商队面前兜兜转转。 “又是他。”李商颇为不满,他猜到了这汪郝定是与人伢子有关系,要不然手脚怎么会伸得这般长? “他怎么了?”初七故作镇定,“难道是在抓什么人吗?” 李商摇摇头,“他是守捉将军,按理此地不归他管,看他这么着急,兴许是为别的事。” 初七闻言,十分不放心地看了眼阿柔的车,刚才那么大的动静,想必她也听见了。 见县丞领着军爷一路查验,连巴掌大的箱子都不放过,初七越发忐忑难安,若真是把阿柔找出来,那她岂不是害了所有人? 真不应该说谎!初七后悔极了,不假思索地跑到谢惟跟前,她一边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一边小声说道:“郎君我有话要你说,我在车里藏了个人,我不是想瞒你……” “别说了,我知道了。” 谢惟垂眸看着手里的书卷,目光不曾移开半寸,似乎不管初七说什么,都没卷上的墨字吸引人。 初七可没有他这般淡定,见县丞离阿柔的车越来越近,心里干着急。 “别过去,不然显得你做贼心虚。” 初七听到谢惟的警告,立马把脚缩了回来。她目不转睛盯着县丞动向,心跳到嗓子眼儿,只见县丞命人把箱子抬下,然后当众人面打开,接着又把脑袋伸到了车布里。 “过,下一个!” 嗯?难道阿柔不在这车上吗? 初七惊呆了,从上车到这儿,阿柔没有地方能躲呀。 “好了,你回去,别的事出了城再说。”谢惟继续看着书卷,话说得很敷衍。初七不敢再多话了,安静地走到阿财边上,焦急地等待城门开启。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城门终于在众人抱怨声中再次打开了。初七跟在驼队后面一步一挪,无意间她看到了昨日逮她的“陈大娘”,“陈大娘”就站在城门边上,目光凶恶如狼。 初七不甘心,她戴好帷帽,蒙上面纱,在路过“陈大娘”眼皮子底下时,她忿然地在阿财耳边说了一句:“阿财,吐她口水!” 噗哧!阿财往“陈大娘”脸上吐了很大一坨口水。“陈大娘”微怔,缓过神后尖叫起来,脸好像被铁水浇了一般,她一边找水洗脸,一边气急败坏骂咧:“这些蠢骆驼,给老娘等着!” 骆驼们好像听懂了这句话,挨个儿朝她吐口水,众人见状大声哄笑,“陈大娘”在骆驼的口水中狼狈逃离。 出了这口恶气,初七爽快不少,但想到阿柔没能救出来,她万分沮丧,难过得低下了头。 驼队缓缓出了绥戎城,蜿蜒在碧玉带般的草原上,草原尽头是连绵翡翠山,山的尽头是清澈的琉璃天。 初七无暇顾及这般美景,她走了很久,直到看不见半点人烟才敢出声,想起昨晚抓住阿柔的手信誓旦旦,心中愧意就越来越浓。 初七忍不住走到阿柔的那辆马车后,没想到抬眼就看见阿柔好端端地坐着,手里还拿着两张烙饼,边吃边看风景,犹如郊游。 初七懵圈了。阿柔见到她高兴坏了,连忙放下手中的饼,想把她拉到车上。 “初七,快来!” 初七瞠圆结舌,惊诧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第十六章 风里谁在哭 阿柔眨两下眼,很无辜地说:“我一直在车上呀。” “可县丞来查验,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阿柔不明所以然,“我没躲,他看见我了,然后装做没看到走了。” 初七:“……” 万万没到是这样,害得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初七心里腾出一种被愚弄的滋味,不禁有些气恼。 “既然平安无事,为何不和我说呢?” “啊,是你们的萨保叫我别告诉你,这还真得谢谢他,他和我说只要坐在车里就没事,过来查验的都是自己人,他还给了我食物……”说着,阿柔圆润的小脸飞起两朵红晕,娇嫩可爱得如熟透的苹果,“对了,不知道你们萨保有没有妻子,我父汗说会替我物色合适的男子,我觉得他很合适。” 她竟然有如此危险的想法!初七倒抽口凉气,而后摆出副死鱼眼,说:“他吃人不吐骨头的,是真的吃人哦。” 阿柔以为她在戏谑,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初七说话真有意思,莫非你也喜欢他?” “才不是!”初七朝天翻白眼,“你觉得我和他配吗?” “挺般配的,他不笑,你爱笑,天生一对。” 嘶……竟然说不过她,初七服了! 阿柔笑道:“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一定会告知我父汗,让他赏赐你们。” 初七听后很开心,想想又不太开心,还有很多女子没能救出来,一想到她们绝望的眼神心就沉了下去。 “我本可以再救几个人。”她低下头,难过得抿起嘴。 阿柔说:“是她们不肯走,不是我们不救。” 话落,两个少女的目光都黯淡了,泪水又从阿柔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初七!” 李商突然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堆吃用玩物,原来是大伙得知初七昨晚被恶人绑了,各拿出几样好货来安慰她。 李商很不耐烦把怀里之物一一塞给初七。 “这是王大给你的果子……这是二饼给你的金创药,还有阿炳……”李商一愣,“阿炳给你的纸笺,他说一定要我亲手给你,这小子屁事怎么这么多。” 初七本来闷闷不乐,看到大家给她这么多好吃好用的,不禁笑逐颜开。她当着李商的面拆开阿炳的纸笺,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她挑了几个认识的念了出来: “关关什么什么,在河之什么,什么什么女,君子什么球,啥?还有菜?这什么意思呀……” 李商愣住了,缓过神后连忙把纸笺抢回来,细看了遍后,脸涨得通通红。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他语无伦次,“阿炳这家伙……他是要和你玩七宝球。” “哈?他直接和我说就成,写那么多字,我又不认得。” 初七转回头,疑惑地看向阿炳,阿炳走在驼队最后面,一见初七看来,连忙躲到骆驼后。 初七直言:“再说我不会玩。” 李商一把将纸笺捏在手心里揉碎,咬牙切齿道:“那就别玩了,我等会去告诉他。” 初七点点头,然后把手中的果子分给了阿柔安慰她不要哭,随后她说:“我要去见三郎。我有话和他讲。” 李商听后便把她带到谢惟跟前。初七看到谢惟时不免有些心虚,毕竟事从已出,还耽误了大伙的行程,心中有愧。 初七揖礼,恭声道:“多谢郎君出手相助,此事因我而起,我甘愿受罚。” 谢惟坐在车中,听到她的话卷起车帘,也不知是不是车中光线暗淡,他的脸色看起来之前更为苍白。 “这不怪你。”谢惟莞尔,出乎意料的通情理,令初七大吃一惊。 “真的不怪吗?”初七小心问道,见谢惟点头,她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阿柔刚才说的话,心突突地乱跳,只是再看向谢惟时,心又恢复到常态而且还在嘀咕:什么嘛,和他一点都不般配,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可能看上她。 谢惟又问:“你知道阿柔的身份吗?” 这倒难倒了胡思乱想中的初七,她红着脸,摇摇头,“不知道,我是在地窖遇到她,咱们被绑在一块儿了。怎么,阿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她是颉可可汗的女儿,颉可可汗与我们是同盟,之前阿柔失踪的消息已传遍天下,颉可可汗心急如焚,但始终找不到其下落,没想他的女儿竟辗转于此,初七,你这次算是立了大功,这事还得谢谢你。” “啊,这样呀,我明白了!他们抓阿柔定是为了做人质,逼颉可可汗做不利于我们的事!怪不得看得这么紧,那我这回也是误打误撞,为郎君效力了!郎君不说是不是想保守这个秘密,让越少人知道越好?” 谢惟微微颔首。 “我猜对了!”初七高兴得拍起小手,而谢惟却没太多情绪,他似乎另有心事,只是没在初七面前提及。 驼队出城晚了,赶不到下一个落脚点,于是就在原上搭帐蓬睡。 夜晚的草原有点冷,初七和阿柔躺在帐篷里,抱在一起取暖,初七兴高采烈地说起她的骆驼阿财,阿柔则说着他们部落的牛羊,话无可说时,她们忍不住胡思乱想,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女子们绝望的泪颜。 “初七,我睡不着。”幽暗中响起阿柔的哽咽声,“我想起那个黑屋子,我害怕。” 初七坐起身,深叹口气,“我也睡不着,出城的时候我看见那个胖婆子了,我一路上都在想会有多少女子落到她手里。” “那怎么办呀。”阿柔也坐了起来,“你让她们走,她们也不肯走。” “那是因为她们无处可去,若是有地方能落脚,我想她们一定会和我走的。” “初七,要不我们回去把那黑屋子烧了,以后就不会有姐妹再落到里头去了。” “就算烧了一个黑屋子,还会有别的黑屋子,这治标不治本,除非……能揪出人伢子,只是我太弱小了,还做不了这样的事,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会找她算账的!” “嗯!”阿柔重重点头,“等我们强大了,一定不放过他们!” 说着,阿柔伸出小手指与初七拉了拉勾。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风肆无忌惮地穿梭在绥戎城的小巷里,犹如鬼魅的耳语。 “陈大娘”坐在榻上,边数铜钱边抱怨:“这回少了三头‘羊’,真是亏死了。” 汪郝坐起身,捏了把姘妇肥嘟嘟的肉,叹息道:“唉,那头肥羊人家出了万贯,这下不知怎么跟人交待。” “陈大娘”白他一眼,道:“我猜是跟着谢家的车走了,虽然没捉到人,但有能耐把人运出去的只有谢家。” “林校尉与我说谢家不好惹。” “你不是有人在军中?还是个副将呢!明早去封鸡毛信,让他拦下谢家商队,若找出来就说他们通敌,直接杀之,再把羊带回来;若是没找出来也没关系,他再怎么厉害只是个商户,还能与军斗不成?” “哎呀呀,你真是女诸葛也!” 说着,两人搂抱一团,放荡大笑,突然,一道红光从窗外飞入,落在地上“轰”的变成火海。 汪郝和姘妇一怔,回过神后脸都吓青了,连衣衫也顾不得穿,赤着脚去开门,谁曾想门被人从外面栓死,一泼又一泼的油从窗处浇了进来。 这间赚得盆满钵满的黑屋子瞬间成了人间炼狱,“陈大娘”被烧成了火人,她一边在地上乱滚一边大叫:“救我!救我!” 汪郝一脚将她踹开,卯足劲撞门,两三后门真被他撞开了,他欣喜若狂,前脚刚踏出去,身后一个火球扑向了他,“陈大娘”抱着汪郝惨然大叫,火蔓延至汪郝身上,一眨眼就将他吞噬,奸夫融成了一团,惨厉的哀号随风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谢惟站在风中,莞尔而笑。 次日醒来,初七浑身酸痛难忍,骨头就跟散架似的,而此时帐外响起谢阿囡的大嗓门,催促骆驼客们起身,每每听到这催命似的声音,初七就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想睡就睡,想躺就躺,都不会有人来管,眼下是不行了,谢惟一声令下,驼队就得整装待发。 初七收拾好最后一个物件时,人还在云里雾里,哈欠一个接一个,直到有吃的递过来时才有了点精神。 “是那个少年给的,他刚才看你睡着,没好意思叫醒你。”阿柔笑着说,她已经收拾妥当了,脸擦得干干净净。 “你醒得倒挺早。”初七含糊不清地问,“昨晚睡得可好?” 阿柔两手托腮嘟着嘴说:“没有睡着,你家萨保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 “啊?这么快。” 初七惊讶,她好不容易有了阿柔这么个朋友,没相处多久,人就要走了。 阿柔垂眸,似乎也有些不舍,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绿松石项链,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初七的手里。 第十七章 订亲了 “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拿着它去乌兰找我,只要有它在我们阿史那氏绝不会为难你。”阿柔说道。 初七嘴里的干粮不香了,离别的悲凉悄然而生,她肃然地收起这条项链,然后翻找起自己的行囊,折腾半天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块紫红汗巾,还是丽奴儿给她的。 “我没什么值钱的玩意,这个……”初七不好意思扯了个笑,将汗巾双手奉上,“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 阿柔看到汗巾上有精美雀纹和云样,十分欢喜,然后当成宝贝揣进怀里。 “我回去后把它给姐妹们看,她们一定羡慕我。”阿柔突然抽出匕首在初七眼前晃了晃,“初七,我们以血为盟,义结金兰。” 说着,阿柔手起刀落,用匕首割破手掌,然后把匕首递给初七,坚定地点点头。初七不禁心潮澎湃,学着阿柔的模样也往自己手掌上划了一刀。 阿柔抓住初七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眼睛端庄地念起祷文。初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觉得自己也应该肃敬才是,于是她也闭起眼,十分投入地念起:“哦嘛咪嘛咪哄,无量天尊,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一堆祷文念完,阿柔拍了下手,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姐妹了!” 初七重重点头,欣喜地与她抱在一起。 结拜后没多久,来接阿柔的突厥部落就来了,为首之人约莫二十余岁,戴着顶白狼皮帽,脖子上是一圈狼牙,他的眼睛也像狼,目光狡黠且警惕,对着谢氏商队的所有人充满敌意。 阿柔一见他,以突厥语亲切又激动地喊了声:“白狼!”。 白狼眼神一凛,看清来人之后瞬间柔和下来,他翻身下马,展开双臂激动地抱起阿柔。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阿柔笑道:“我的姐妹初七救了我。” 她指向人群,白狼的目光如同利箭直射过去,一眼就看到瘦弱的少女,初七。 “是她?”白狼有些不可置信。 阿柔连连点头,“没错,她为了救我差点丢了性命。” 白狼闻言眼中竟然起了敬意,他手握拳击了两下胸口,然后向初七微微鞠躬以示敬意,他身后的部下也与他做着同样的姿势,铁甲铿锵,响彻平原。 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初七怪不好意思的,而这时有只手温柔地摸了下她的头顶。 “做的好。” 是谢惟的声音,隐隐地带了丝笑意。 白狼大步走到谢惟跟前,毕恭毕敬地向众人施以最高的礼节,声音粗犷且生硬地说道:“我白狼和阿史那氏欠你们人情。” 谢惟莞尔,温文尔雅还他一礼,“客气,代我向可汗问安。” 白狼嘴唇抿紧,似乎心有不悦,他看看初七又道:“白狼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初七看着他狼似的眼睛,不由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 “没错!必须得提。” “可我……没什么要求啊,能不能先欠着?” 白狼生气了,“我说了,我白狼不喜欢欠人情。” 初七木讷地眨眨眼,这人怎么比驴还倔犟?她无奈地叹口气,挖空心思想了半天,实在提不出有意义的要求,谢惟见她为难,打算替她打个圆场。 “你把脖子上的狼牙送我如何?” 初七竟然比他快了一步,话音刚落,有人倒抽凉气,有人在惊呼。 初七不明所以然,她以为只是条链子,不值几个钱。她朝白狼看了两眼,白狼先是错愕,而后脸由青转红,咬着牙十分犹豫。 “啊,如果不想给我也没事,反正我……” 初七摆起手,十分大度,可话还没说完,白狼“啪”的把狼牙扯了下来。 “我白狼说话算话。”说着,白狼把狼牙塞到了初七手里,然后转身牵来匹小马抱阿柔上了马背。 初七看看手里的狼牙,再看看白狼和阿柔,有点缓不过神。 阿柔笑道:“初七,你没想到你要做我嫂子了。” 初七懵圈了。 阿柔继续道:“白狼曾说过,他的狼牙是送给心上人,你要去这颗狼牙,你就得嫁给他。” 白狼翻身上马,指着初七郑重其事和部下说:“她将来就是我白狼的女人,以此为证!” 话落,白狼和他的部下发出狼嚎声,紧接着他们带着阿柔卷尘而去。 阿柔回眸朝初七拼命挥手,边哭边说:“记得以后来找我呀!” 初七彻底傻了,回过神后一边追着他们一边大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要嫁他,我只和他初次见面!你们别这么认真啊!回来,我把狼牙还给你们!!” 初七的呐喊被风吹散了,白狼和阿柔都跑得没影了,莫名其妙的订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在哪儿,家里可有双亲,她什么都不知道。 初七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不想嫁人,至少不想嫁给那个叫“白狼”的人。 这桩事成了驼队里的笑话,谁见了初七都要戏谑几句,初七气得直想打人,还怪谢惟没有提醒她。 “郎君,你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你想个法子帮我把狼牙送回去,我可不想嫁给他。” “你随便问人要东西,怪我?”谢惟也是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初七会相中白狼的狼牙,“不过你也不必放心上,先把这狼牙留着,说不定之后会用上。” 初七苦着脸,“万一他真要娶我怎么办?” “我有办法让他娶不了你。” 初七一听破涕为笑,她忙把狼牙穿入阿柔送的项链上,套上脖颈当作护身符。她高兴了,阿炳却难过起来,他偷偷地用胳膊肘捅下李商,问:“初七真的不会嫁给突厥人?” 李商小马鞭一甩,不以为意道:“怎么可能,送颗牙就订亲了?我小时候掉了那么多牙,岂不是要娶几十个女子?” 阿炳听后疏眉一展,大松口气,他又问:“你有没有把我写的诗给初七看?” 李商很不耐烦的瞪他一眼,“废话!下回你别让我送这玩意,丢人!” 阿炳急忙拉住他衣角,“她看了之后有何反应呀?” 李商气呼呼地说:“让你直接和她说去。” 阿炳听进去了,可又不敢行动,扭捏了半天,趁着歇脚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自己的水葫芦小心翼翼地靠近初七。 李商边喝着水边往他们那边偷瞄,只见阿炳红着脸,很害羞地问:“昨日给你的那个……那个诗……你有看见吗?” 初七心里仍惦记着狼牙的事,她一手托腮,心不正焉,“看见了,我不想。” “啪嗒”,远远的,就能听到阿炳的小心肝碎裂的声音,他哭丧着脸回来了,李商作贼心虚,连忙转身假装打理行李,待阿炳走到边上后,他就很义气地拍起他肩头,叹息道:“别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喜欢这么一株……”李商看看初七,初七正在挖鼻孔,“这么一株丑草!” 阿炳不服气,呛他一句:“你懂个啥!” 李商被呛懵了,他从小到大天姿聪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怎么能说他不懂?!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李商在阿炳面前掰着手指头,细数初七条条恶状:一、长得不够美;二、没文化不知礼;三、出身低微;四、脾气特别差。 最后总结,就是个悍妇! “可我还是喜欢她呀。”阿炳难过地抹眼泪,“你不懂喜欢人时那魂牵梦绕的滋味。” 李商语塞,仔细想想,他似乎真不知道什么是“魂牵梦绕”,除了击鞠外也找不出喜欢的东西。 想着,李商又看看初七,就这张脸?魂牵梦绕?阿炳定是瞎了眼! 第十八章 勾魂索 驼队继续西行,越靠近吐谷浑地界,人迹越是稀罕,近些年来吐谷浑定期朝贡,明面上与大唐交好,暗中却与吐蕃、突厥勾结,气焰嚣张至极。圣人即位不久,一心忙于朝中事务,无暇顾及边陲之事,或许正是如此,有异心者干脆自立为王,以至于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商队行于此处时,谢惟也变得谨慎起来,他精挑细选出几个壮汉,由谢阿囡领着北上去武威,他则带着李商深入吐谷浑的腹地,伏俟城。 伏俟城等同于吐谷浑的“长安”,城中有宫,有坊,他们的王叫可汗,另有尚书、将军、郎中等官职。不过阿柴虽有城廓而不居,犹以毡庐百子帐为行屋,这又和长安不太一样。 “伏俟城?” 初七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睛发亮,连干粮都顾不上吃了,急匆匆地走到谢惟跟前。 “郎君,你要去伏俟城吗?请带上我,我也去!”她恳求道,目光坚定无比。 谢惟微微蹙眉,问:“为何?” “因为……我一直听说哪儿,但从没见过,所以想去看看!郎君,带上我,我保证不拖您后腿。” 初七显得十分急切,而谢惟没信她的话,但也不急着当众揭穿,他打量起初七这身非男非女的装扮,凝神想了会儿。 “可。” 初七一听高兴坏了,激动地向他施大礼,“多谢郎君!” 谢惟莞尔,待初七走后就叫李商过来,两人在车中密谈半晌,最后谢惟叮嘱了一句:“不知初七跟着我们有何目的,总之到那之后再见机行事,记住,有些事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李商点了点头,“放心三郎,我觉得初七玩不出什么花儿来。” “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过了鄯州界,谢惟的商队立马兵分两路,紧而有序如同行军。谢惟这边只带了李商和初七,两匹马一头阿财。 谢惟递给初七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初七解开包袱一看,里面是黄红相间的齐胸襦裙和一双绣鞋,还有一些珠贝,正是阿柴女子的发饰。 谢惟说:“我让阿囡从货里翻出的女子衣物,你把它穿上。” 初七听后忙不迭地拎起襦裙,贴在身上比划半晌。 她头一次摸到这么好的裙衫,以前穿的都是阿爷改小的短衫和长裤,两层麻布中间夹棉絮,到天热把棉絮抽出来便成了单衣。她一年长得比一年高,阿爷就一年接一年的将衣衫卷边放长,放到不能再放了,就从自个儿身上裁下一截缝在她的衣衫上。 其实初七也想穿花花绿绿的裙襦,和别的姑娘一样蓄长发,系好看的发带,可阿爷总说还没到打扮的时候,真到她能打扮了,阿爷却走了,从此之后初七不想再换衣衫了,缝缝补补过三年,直到衣衫穿破了,她才小心的换上阿爷留下的灰袍子,袖口、脚口折几折,不伦不落地套在身上。 “哎呀呀,我不敢穿,这么好的料子弄坏了怎么办呀?”初七心疼地摸着裙上菱花纹,猜想这一针一线要花多少功夫,要用多少铜钱。 李商哈哈大笑,“这算什么好料子?土包子,坏了再买呗。” 初七瞪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我说好料子就是好料子,你们这些公子哥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的苦。” 李商听后不好意思嘲笑她了,尴尬地摸两下鼻子,转身去给马儿喂草料。 初七把裙衫叠好放回包袱里,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她睁大水汪汪的杏眼,抬起头小心地问谢惟,“郎君,现在就得换上这衣裳吗?若真要去伏俟城,怕还有很长的路。” 谢惟看出她是舍不得换,于是就伸出手,道:“先给我,到伏俟城再换。” 初七高高兴兴地把包袱双手奉上,而后来了一句:“小心,别弄脏了。” 说完,她就意识到自个儿说错话了,衣衫都是谢惟给的还叮嘱他别弄脏,真是多此一举。初七忍不住吐了下舌头,暗暗地把自己骂了一顿。 或许是收到了如此珍贵的“厚礼”,初七高兴了好一阵子,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明媚的杏眼笑成两弯月牙儿,粉腮被春风吹拂得更娇嫩了。 她看到路边可爱的小雏菊便轻轻地摘下,编织三个大小不一的花环,一个戴在自个头上,一个送给李商,还有一个小小的手环她悄悄地放在谢惟的马鞍上,不敢与他说。 李商睨着手里的花环很嫌弃,冷哼一声道:“脏兮兮的,我才不要哩。”说完,他把花环往脖子里套竟然能套上,看看挺好玩的,又舍不得摘下来了。 谢惟坐在马上,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手上有手套,头上有帷帽,他的脸藏在面罩之下,一双眼睛躲在面纱后,没人能看出他此时的神色。他将初七送的花环摆在手心里,赏玩了好一会儿,而后就不知道把它放在了哪儿。 日落时分,初七一行来到了沙漠,远远望去沙如金海,沙丘似浪,一排骆驼足印朝西行,而后消失在落日尽头。 初七从没见过漫天黄沙,不禁被眼前美景所震撼。李商走到她身边,指着日落的方向说:“穿过这片沙就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这里只是片小沙漠,有些地方几天几夜都走不完。” “是嘛?我踮着脚都看不到尽头,还叫小?”初七边说边努力踮起脚尖儿,使劲拔长脖子。 这回李商没嫌弃她眼皮子浅,也没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反而笑着问:“要不要玩沙?可好玩了,我来推你。” “好呀!”初七连忙点头,可想想不对,于是转过头看向包得很严实的谢惟,见他的帷帽下上微动,她便笑了起来。 “郎君答应了,你推我玩!” 话音刚落,李商不知从哪儿捡来块木板,然后抓上初七的手奔向绚丽的夕阳。 少年不知愁滋味,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欢叫着冲上沙丘,再坐到木板上从丘顶滑下,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谢惟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他俩,微风拂起遮面的皂纱,不经意地暴露了他羡慕的眼神。 别人能做的事,他做不了; 别人能大声欢笑,而他只能藏在阴影中,一辈子…… “哎呀!” 初七突然发出惨叫,人也不见了。 谢惟闻声连忙勒马上前,就见初七蹲在哪儿,像个提线傀儡,两手架在半空中。 “不要过来!”初七对着谢惟摊开五指,示意不要靠近,她小小的脸蛋白里泛青,嘴十分紧张抿紧,“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此时,她半截身子已陷入沙子里,肉眼可见沙子正在流动。 这不是被东西勾住,而是落到了流沙坑! 李商从沙丘上跑了下来,看到初七狼狈模样彻底傻眼了,没想到在这么片小沙地玩耍,竟然会被吸进丧命坑里,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摸了摸手边无绳索。 “初七!别怕,我去找绳子。”话落,他朝马处跑。 初七越沉越快,眨眼间沙就到了她的胸口,她几乎喘不上气,努力地抬起双手,她的骆驼阿财哼哼唧唧,在原地打着转,似乎也在替她着急。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粗麻绳编的套圈落在初七跟前。 “把它套在身上!快!” 初七不假思索把两条胳膊伸进去,然后勒紧绳圈,用力地将它夹在腋下。 “套好了!” 话音刚落,谢惟在前边踢了下马肚,马儿嘶鸣一声往前奔跑,没想这麻绳竟然嘣的一声断成两截。 天要亡我焉?初七拿着这半截麻绳傻眼,而谢惟手里的另半截也够不到初七了。李商没找到绳子回来了,见此情景他便脱下衣袍,想要撕成条然后接成长绳。 “别急,我有主意了!”初七突然叫了起来,她把手伸到沙里摸起自己的腰带,这腰带是她改良过的,裁得又长又结实,就是怕遇到险情以备不时之需,刚才一时紧张把它给忘了,眼下冷静之后便有了个好办法。 初七解下腰带把它散开,再将一端系在麻绳上打两个活扣,接着朝阿财吹三声哨。阿财分外小心地靠近,到了流沙边缘停下,初七趁机把另一头带三角钩的腰带甩在阿财背上,正好勾住鞍子。 “阿财,跑!”初七一声令下,阿财就跑动起来,一发力就将她拖出流沙坑,化险为夷。 李商和谢惟都没想到初七留了这么一手,不禁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当他俩看到初七脚上的异物时,脸色全都变了。 初七不明所以然,她挣开绳索坐起身,猛地看见脚踝处有只干黄的枯手,她的右脚正挂着半截干尸,发髻散乱,头脸朝下,就像做错事见不得人。 她刚才没有说错,的确是被勾住了,被鬼勾住的。 第十九章 神秘人 初七僵硬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脚上的枯尸,一阵诡异的风刮过,黄沙飞扬就好似起了一层薄雾,枯尸的发丝随风飘动,埋在沙里的脸微微露出。 朦胧之间,初七仿佛看见枯尸抬起头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风太大了,她没听清,再定睛看去,尸体还是摆着原来的姿势,趴在那处。 风沙消散之后,初七仍坐在原地,两眼无神,表情木讷。李商和谢惟都以为她被吓坏了,想要上前帮她一把,谁曾想初七淡然地拉开了脚踝上的枯手,然后把尸体翻了个面。 是个男子,脸上的皮肉已经被风吹干,但依稀能见其生前的容貌,看他的装扮十之八九也是个骆驼客,年岁尚且未知,或许是在沙漠中迷了路,抑或是陷入流沙没能逃出来。 初七听阿爷说过有很多骆驼客客死异乡,他们的魂魄游荡在生前所逝的地方,等待着好心人送他们回家。只是人们往往自顾不暇,道路多险阻,有时即便看见了暴露荒野的尸首,也是有心无力。 初七心想这就是想回家的人?她大胆地把手伸进尸首的衣兜里翻找起来,能证明其身份的物件一件都没有,只在夹兜里摸出一团织帛,展开之后就看到一枚精巧的缠丝金戒指,戒圈不大,像是女子所佩,帛上书有几行字,可惜初七识得的只有那么几个。 “这是什么意思?”初七指着织帛上的字,“我看不懂。”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谢惟幽声道,“这是寄思的诗,是女子希望心上人早日归来。” “但他回不去了。”初七怔怔地望着这具无名尸,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他的东西是不是就是我的了?”她突然笑问,然后把沉甸甸的金戒指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再咬了一口,“嘿,是真金的。” 李商见之差点干呕起来,竟然有人会咬死人留下的东西。他横眉竖目,十分生气地说:“还不把这扔掉!死人的东西不能要,不吉利!” “但放着也是放着,多浪费呀。”初七边说边把缠丝金戒和织帛往小胯包里塞,“和这位大哥说一句,再把他埋了,他会原谅我的。” “要埋你自个儿埋去!”李商凶巴巴地瞪她,刚才送花环、玩沙子时还觉得她挺可爱,眼下真是好感全无。 “我埋就我埋。”初七赌着气,狗刨似地刨着沙子。 谢惟看着小声命道:“李商过去帮帮她。” “我不去!” “是你提议玩沙子才惹出这事来。” 李商被这话噎住了,想想的确是自己多事了,玩个沙子还翻出具尸体,晦气!他气恼地踹了脚黄沙,心不甘情不愿的走到初七身边,和她一起挖坑埋尸。 初七在这不像坟的坟上堆了几块石头,然后拍拍满是沙子的手,手太脏,拍不干净,她便张开五指给李商瞧。 李商嫌弃地躲了开来,“别碰我,脏死了!” “你不是也摸过吗?就碰,就碰,就碰!” “你怎么死皮赖脸,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三郎,你瞧她,开始欺负起我来了!哎呀,和都说了别碰我……” 两人又开始打闹起来,李商爱干净,遇到没羞没臊的初七只能往死里逃,初七故意追着他欺负,以此来报之前所受的委屈。 渐渐地,夕阳沉入黄沙之中,谢惟催促,两人收起玩心,骑上马和骆驼重新起程。临走之前,初七朝新坟望了一眼,穿过这片小沙漠后是满是裸岩的戈壁,有个军堡矗立在此,堡顶上阿柴的幡旗猎猎作响。 谢惟和李商脱下灰黑外袍,露出一身花哨绚丽的蓝紫胡服,用来遮风沙的帷帽也换成尖虚小帽,摇身一变成了两个粟特商人。 过军堡时,谢惟吩咐初七:“跟在我们后面,不要出声。” 初七点点头,牵着阿财紧随其后,平日里她鲜有见到阿柴的兵马,眼下遇上了不免有些慌张,不过对上他们的眼睛时,她又觉得阿柴和他们的人长得也差不多,一时间也分辨不了。 谢惟用粟特语与守关的城门郎交流,中间还夹了几句阿柴土语,城门郎查验完他的通关文牒,又朝初七看了几眼,目光顿时变得犀利,似乎对她有所怀疑。 谢惟拿出几枚银币偷偷地塞到城门郎的手里。城门郎一瞅,大手一挥,就把他们一行三人放过去了,再往前走就是一座边城,城中有驿站,给往来的商客落脚之用,驿站边有间酒肆,酒肆外头栓着各色骆驼和马,还能听见羌笛、琵琶曲、三弦琴…… 谢惟领着李商和初七走进酒肆,里头好不热闹,嬉笑声中夹杂着龟兹鼓曲和吆喝,胡姬站在最中央的案上跳舞,手腕、脚腕的铃随着鼓点时快时慢。她有点上年纪了,脸上敷粉遮不住细纹,腰肢也不再窈窕,可在这样的地方没人在意,商人、守城兵都累了,光顾着喝酒谈笑,只要喝醉,看人都是美的。 如此龙蛇混杂之地,初七连呼吸都格外小心,她就跟在谢惟身后,手悄悄地抓着他的袖,谢惟微微侧首,瞄到了初七紧张的小手,他不动声色,放慢脚步,继续往里走。 一曲终了,胡姬脸上的脂粉都快被汗水糊光了,可没人请她喝酒,她便落寞地走下酒案,赤脚踩在冰冷又污浊的沙地上。 谢惟盯着她,然后送她一杯龙膏酒,胡姬高兴起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浪荡地倚在他身上调笑道:“是来找乐子的吗?” “我是来找人的。”说着,谢惟亮出一枚银币,胡姬的目光顿时贪婪起来,就像饿极的狼伸手就抢。谢惟两指一缩,把银币收回掌心。 “何安在哪儿?” “嘁。”胡姬扁嘴翻白眼,十分瞧不起谢惟嘴里的那个人,而后她摊开手,见那银币乖乖到了手心方才说了一句,“二楼。” 嘿,这不是讹钱嘛。初七心里嘀咕着。 谢惟依然是彬彬有礼道了声谢,接着就领着初七和李商走上二楼。 二楼敞亮得很,一眼就能看有个异常俊俏的男子倒在胡姬怀里大笑,他美美地吃着到送嘴边的葡萄,在温柔乡里放浪形骸,明知有人来了也不知收敛。 初七愣住了,缓过神后脸刷的红了起来,李商连忙抬手把她的眼睛捂上。 “别看。” 初七点点头,听到调笑声后干脆把耳朵也堵上了,可这声音还是钻了进来,令她极为尴尬。 “何安,起来。”谢惟说,语气平静,像是见怪不见。 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终于停了,紧接着是起身时衣裳摩擦的沙沙声。 “怎么这时候来找我?” 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初七一怔,连忙拨开李商的手,就看到一褐发美人斜倚在锦垫上,两指夹着壶酒,酥胸半露,她有张瓜子脸,唇角有点朱砂痣,一双媚眼看人时半眯着,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眼神儿不好。 何安知道她在看着,故意不把衣衫穿齐整,裸露着一痕雪脯,风情万千地朝她眨眼。 “小妹,从哪儿来?” 初七红着脸不吭声。 何安又笑道:“莫非是看到我这么个美人儿,不会说话了?” “好了,够了。”谢惟沉下脸,一本正经,“我让你打听的事可有办妥?” 何安收起嬉皮笑脸也认真起来,她瞥了眼初七,问:“她信得过吗?” 谢惟颔首,“说。” “那我就直说了。”她把衣襟拉好,指沾了点酒在地上画了几个点,“吐蕃、突厥几个大人已经到了,我们赶去正好,若要下手的话,错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 初七听完何安所说的话,微微瞠圆了眼,这不像是骆驼客要做的事,而是……刺客。 何安抛了个媚眼,媚笑道:“小妹还没见过血?” 说着,她舔了下指尖的酒,野得像只猫。 第二十章 奇女子 “坐下聊。”谢惟说道,而后朝李商递了个眼色,李商走到何安边上刚想入座,何安一把将织垫抽走,然后笑眯眯地朝初七招起手,“来,小妹,坐到我边上。” 说着,她把织垫放下,轻轻地拍了拍。 初七看不透这位奇女子,有点怯生,她厚起脸皮挤在了谢惟边上,小鸟依人般缩起身子。 谢惟无视何安的不悦,正声道:“聊正事。” “不想聊。”何安哼唧一声撒着娇,还在那里抖起脚,“跟着你做了这么多年事,好几回死里逃生,老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她没人送终。” “啪”的一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掷到她身上,何安轻瞥,抓起钱袋在手里掂量了几下,“谢三郎,我和你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又一个钱袋扔了过去,何安手一抬轻巧接住,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说道:“再帮你这一回。” 话落,何安从怀里拿出一张舆图摊在案上,图上有好几处都标上记号。何安指着其中一处,用粟特语说:“他们住在这块,四周守卫森严,没有令牌不得进入。” 谢惟问:“你有看过多少守卫吗?” “约四百人。”何安又指向城门处,“此门已锁,要进城只能从东门,但凡有可疑人等,可先斩后奏,想要混进去是件难事,再说你们都懂鲜卑语和粟特语,她呢?” 说着,她用嘴呶了呶初七,初七完全听不懂粟特语,呆愣地眨起眼。 何安笑了,虽然没有多少轻蔑之意,但依然令初七不舒服,她知道自个儿不识字,也没办法听懂别地方的话,看着别人嘴皮子在动,她一句都插不上,干坐在这儿犹如摆设。 是她自己硬跟着要来的,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拖人后腿,她从没像此时此刻这般尴尬,恨不得挖条缝钻进去。 “好了。”何安把舆图收起交给谢惟,“先说到这儿,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我都安排好了。”大概是为了照顾初七,她说了句大伙都听得懂的官话。 谢惟道了声谢,接着就安排李商和初七的住宿,此时夜已深,初七却睡不着,她从胯包里掏出那块织帛,看着上面的情诗,寥寥几行,情意绵绵,她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落在荒漠里,连个“我不想死”都写不出来。 初七收起织帛,起身出门朝李商的房门叩了三下,不一会儿,门开了,李商光着膀子,肩上搭了块擦身布,一见到是她,吓得连忙抱住光溜溜的身子。 “半夜三更,你干嘛?!” 初七嗤之以鼻,推开他径直而入,只见房中有面铜镜,镜前还摆有巴掌大的妆奁,里面玉梳、发笄、宝石抹额一应俱全。 李商这家伙……怎么比女子还喜欢打扮?初七回头斜睨,此时李商已经穿好衣衫,他一触到初七古怪的眼神,以为她想对自己做不可描述之事,于是再披了件袍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脖子都不放过。 初七叹着气坐到李商身侧,两手托起腮,有气无力地说:“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觉得自个儿太没用了,所以……你能教我识字,教我说话吗?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话。” “哈?这么晚了你就来和我说这些?”李商气血上涌,忽然又嫌披在身上的袍子碍事,一把扯了下来。 初七点头如捣蒜,“那是当然,我学得很快,你放心好了。” “得了,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一晚上就学会!”李商边说边坐到初七边上,“就算我教你,你也记不下来,不是吗?” “咱们试试呗,说不定我能记。”初七笑眯眯的,一副“你不教我我就不走”的架势。 李商没办法,只好敷衍几句,心想:这小鬼连字都不会写,怎么记得下来呢?他与初七促膝而坐,然后一句官话一句粟特语的教,初七扳着手指记得认真,到三更天,李商实在抵不住困意,头一倒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总听到有人在问他“对不对,对不对?”他稀里糊涂地“嗯”了声,翻过身继续睡。 翌日天亮,李商被公鸡鸣醒,睁开眼就见边上多了一个人,脑袋正冲着他的鼻子,一条腿压在他肚子上,打着呼,磨着牙,睡得比猪还死。 李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初七!!!”他大喝,窗外的公鸡都被他吓得炸毛。 初七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睡眼惺松看向李商。 “早食吃过没?身子可好?我从北边来,还没嫁人,这个怎么卖……” 她叽哩噜咕说了一堆粟特语,都是昨晚上李商教她的,她真的全都记住了。 这下,李商彻底醒了,他真没遇见过不识字却一晚上能全记住所有话的人。 按照谢惟的吩咐,初七换上他之前给的裙衫,阿柴女子的四季衣裳与汉人相似,只是她们喜好辫发,再缀以珠贝、金花,缀得越多身份越是高贵。 可惜初七不会编发,手慌脚乱一阵,头发依然乱糟糟的,何安看不下去了,从怀里掏出一把木篦,熟练地替她梳头编辫子,在不长不短的发尾处辫上两粒珠贝,而后将发萦高束于脑后。 何安笑道:“我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可惜打仗的时候死了。” 她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言语间毫无波澜。 初七不禁回头看着她,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言行举止却老练得不像她这个年纪。 “安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向导啊。”何安细眉一挑,把粗黑的马尾甩到身后,“你若是喜欢这行,可以跟着我,这远比跟着他强,钱也挣得多。” 她用嘴呶呶谢惟,“他为人无趣,又不近女色,想和他喝个酒都不愿意,啧啧啧,真浪费了这身好皮囊,你还不如跟着我,我带你去见世面。” 初七不敢,连连摇头,“郎君对我有恩。” “他能有什么恩,我和你说能用钱计量的事就别扯那么远,他……” 话还没说完,谢惟转过头给了何安一个冷眼,何安立马闭起嘴,再也不提这话茬了。 众人用完早膳后就往伏俟城出发,初七坐在骆驼上念着李商昨晚上教的话,而后又学了几句新的,短短半天功夫,她就把粟特语说得字正腔圆,八九不离十了。 李商自愧不如,觉得这小鬼远比他想象得要厉害,他不禁收起心中成见,对初七的态度好了不少,初七倒是不习惯他不贱嘴的样子,反问他是不是得了怪病。 “你才病了呢,你全家都病!” 三句话一过,李商又和初七吵了起来,初七不甘示弱骂回去,官话里夹了粟特语,最后还用阿柴土语“问候”。 谢惟和何安走在前,一个闷声不响,一个哭笑不得,听着他俩吵闹,这一路也不觉得乏味。 或许是词穷,抑或许是吵得累了,到晚上歇息时,初七和李商再也没说过话,倒头就睡,睡到半夜时,初七被阵阴风吹醒,她睁开眼发觉边上空无一人,走出帐篷也没找到谢惟他们三个。 这是怎么了?初七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地掐了下皮肉,还挺疼的。她忐忑地回到帐篷里躺下,没过多久,有人回来了,蹑手蹑脚走进篷内,还捎来一丝血腥气。 第二十一章 很多事你还不懂 初七知道是李商,虽然他没闹出半点动静,但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淡檀味。她想就这样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实在抵不过心中的好奇,突然转过身去。 李商正在换衣裳,听到声响吓了大跳,他连忙将脱掉的袍子穿回身上,略微心虚地问:“你怎么没睡?” “睡了,但睡了一半醒了,我还外面走了圈,人都不在了。”说着,初七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咦,你嘴边怎么有血?” 李商微怔,情不自禁要擦,手刚抬起时忽觉其中有诈,然而他的动作已经将他暴露了。李商看向初七,果然见她目光狡黠,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李商没想到着了这个小鬼的道,心有傲气的公子哥自然有些不悦,他也懒得遮掩了,脱去衣裳敞敞亮亮,顺便拿水擦了把身子。 初七就坐在边上直勾勾地看着,在他解腰带的时候还把眼睛往下移,李商脸皮厚不过她,只好转身以背相对,憋着通红的脸严声警告:“不许偷看!” “嘁,谁要看你。”初七翻着白眼,很是不屑。 李商拾掇好后,往地上一躺,盖上羊毛毯子,“睡了。” 初七踹他两下屁股,“起来,我有事想向你打听。” 李商没吭声,像是睡着了,初七知道他醒着,又绕到另一边,侧身躺在他的身边,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 李商有点装不下去了,想好好教训她一顿,没想睁开眼就看到初七的大脸几乎要贴上他的眼皮。他下意识地把初七推开,蓦然坐起身喝斥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这女子怎么能如此厚脸皮?!” “脸皮不厚你不理我啊,我想和你打听你们刚才去哪儿了,为何我觉得你们不像骆驼客呀。” “有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可我就是知道了,你进来我就知道了,因为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味儿。” 被她说中了!李商无法反驳,想到谢惟的之前吩咐,后悔没在她饭里加点药,把她迷晕过去, 他嘟囔道:“你不也是有事瞒着我们吗?你为什么要跟我们来伏俟城?之前你听说要往西边脸都吓青了,听到伏俟城就变主意了,这不是很奇怪?” 初七心里咯噔,她自觉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人看出来了,或许李商刚才也觉得自己藏得好,孰不知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我是想去找人的。”初七不想瞒他,“一个戴耳环的男人,应该牵着头母骆驼。” 李商一听拧起眉头,“你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个戴耳环的男人,有多少个牵母骆驼的?” “他不一样,只要我看到他的背影我就能认出来!” “那你找他干什么?” 初七突然悲伤起来,低头抿起嘴,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是和我阿爷有关的事,是我自己的事,眼下还不能告诉你,总之,我要去伏俟城的确是有些私心,可我没有存害人的心。” “我们也没有害你,不告诉你也是觉得你知道越少越安全,毕竟你才来了没多久。” “你们都肯带我同行了,还会在意我的安全吗?”初七斜眼睨他,有些许不信任的意味,“若真是怕我出事,你们会千万百计不让我跟着才对,我能来是应该觉得我有用处。” 这真不是十三岁年纪能说出的话,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初七,心里比谁都清楚。李商越发觉得自己小瞧她了。 初七笑了笑,又道:“你和三郎都是我的贵人,若不是你们肯收留我,别说去伏俟城,我连饭都吃不上,这恩情我是记在心里的,有些事你们不方便说,我懂,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信任我,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让我死也得让我死的明白。” 李商低头沉默,眼睛眨得很快,似乎很为难,这时,初七看到他手上虎口处渗出点血,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用布在伤口处按几下,轻轻吹了几口气。 李商的心莫名发痒,挠又挠不到,他生硬地把手抽走了,话却软了下来。 “不是不想告诉你,就是觉得你还小,不一定能明白。”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呀。” “我和你的处境不同,做的事也不同,近些年边陲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我们虽然是行走于河西廊,做着各种买卖,可心始终向着朝庭,也在关注各部族的动向,望能早日平息战乱,国泰民安。这些你能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是在为圣人做事,当这里的探子把情报递给长安,对不对?”初七眯眼笑着,有点小得意,她突然拍下手,兴奋地说,“那我岂不是也为圣人做事了?” 李商绕不过她,服了,只好点头认栽。 “知道就别说出去,此次三郎肯带你来伏俟城,可见是足够信任你,他也叮嘱过我保你周全。” “是吗?没想做骆驼客还做成官儿,若是我立功了,圣人会赏我吗?” “赏是会赏,但要暗暗的赏,不能让有异心的人知道,要知道我们只是行商之人,若是知晓三郎听命于圣人,别说三郎,到时整个商队恐怕都会……” “那……到时圣人会发兵来救?” 李商苦笑起来,这时候他又觉得初七很天真了,“哪怕再欣赏一个人,必要的时候都会断尾。” 初七听懂了,只觉得屁股一痛,原来人命同尾巴一样,这么不值钱。 “断尾会疼吗?我不是指尾巴,是断掉尾巴的那个。” 李商眉微皱,似乎是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个问题。 “应该会疼的。”他说。 初七一手托腮,眉毛很是纠结地绞了起来,“如果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住‘尾巴’。” “你这是妇人之仁,很多事你还不懂。”李商教训起初七,“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明天我们就到伏俟城了,到时跟着我们,别乱跑。” “好。”初七乖巧地点起头,然后挨着李商躺上睡了,还把他的羊毛毯当成自己的盖上了。 李商又气又无奈,脸皮这么厚的小鬼还是头一回遇上,他咬牙把毯抢了过来,但见初七露着光脚丫子,不禁叹气,小心翼翼地把毛毯盖了回去。 第二十二章 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 在去伏俟城路上,初七一行经过一片青色的湖,湖面广阔清澈如同大海,湖边青草茂密,郁郁葱葱,不少牛羊和骏马食草饮水,肆意撒欢。不远处,立着一个个山丘般的毡庐,孩童看到商人路过兴高采烈地跑来,伸出手要蜜饯果脯吃,也有妇人闻讯而来,拿着自家的吃用之物,想要换点心仪的东西。 谢惟早有准备,他拿出长安的胭脂水粉和绢花,又送孩童些许蜜饯,平时不爱笑的他,到这个时候就是个市侩的奸商,笑容和蔼可掬,连弯起的眉毛里都藏着精明。 没想谢惟这么会装,初七自叹不如,她牵着阿财跟在他后头,这时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跑到她跟前,想摸下她的骆驼。初七咧嘴一笑,弯下腰摸摸小女娃的头顶,没想女娃一下子变成哭脸,很害怕地往后躲。初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原来几支弓弩箭头从阿财的鞍下露了出来,把人家吓到了。 初七若无其事藏起箭头,接着从垫后拿出路上编织的花环。 “送你。”初七用粟特语说,小心翼翼地将花环戴在了小女娃的头上。小女娃笑了,露出一口还没长齐的牙。她转身跑回毡庐前向兄弟姐妹们炫耀自己的花环,接着又跑过来,羞答答地送给初七巴掌大小一块狼皮。 这些阿柴和初七的街坊邻居没什么不同,看到刀剑会害怕,看到友善的客人也会笑,连年征战苦的都是百姓。 初七跟着谢惟走过了这片牧民之地,终于看到心心念念的伏俟城,她翘首张望,只见高耸的城墙上城门向东而开。 何安下了马,特意放慢脚步,她边走边警惕地扫视四处,低声说:“等会儿我负责和守门的说,你们别出声。” 她突然变得正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起来。 初七想起李商昨晚说的话,心想:一旦被阿柴发现他们几个是探子,死还算得上是件好事,就怕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看城门越来越近,初七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她看看谢惟再看看李商,不愧为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近城门处,谢惟和李商都下了马,安静地排在队列之中等待入门,就在这时,城里涌出几十个兵卒,只听城门官说:“所有入城者,逐一查验。” 突如其来的命令就像在针对谢惟一行人,何安回头给谢惟使了个眼色,初七看到谢惟的眉头微微皱起。 商队排得很长,前边又有好几头骆驼,每头骆驼上都堆着高高的货物,初七踮起脚就看到城门处时不时闹动静,有商者被拉走,还有不想进城调头回去的商贩也被兵卒拦下,不分青红皂白押了下去。 “我没带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客人要的货,我这里有货单!” 一商户大呼冤枉,众人拔长脖子往前看,只见他被兵卒推倒在地,狠狠地挨了鞭子后被拖走了。原来是他的行囊里有几把刀剑,还是未开过刃的。 谢惟和李商都有刀,何安在细腰处插了两把匕首,而此时他们已经快到城门口了,边上十几个兵卒盯着,稍有动作就会被发现。 城门官走到谢惟跟前,鹰隼似的眼警惕地打量着他,“你从哪儿来?” 何安闻言偷偷地往城门官手里塞上几枚银币,娇媚地撒起娇,“哎呀,都是老熟人了,这么认真干嘛呀。” 城门官把她的手一掼,不肯收这老熟人的礼。 “查!一个都不能漏,谁藏有武械全都带走!”城门官下令,话音刚落,几个兵卒都围拥过来,把谢惟和李商的行囊拆得漫天飞,而他们的刀就藏在鞍下,眼见阿柴兵的手往马上摸去…… “咣”的一声,初七摔在地上,闹出很大的动静,而后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只见她右手拿着把短小的弓弩,左手松松垮垮地握着几支短箭,仿佛拿了一把筷子,中间还漏掉一两根。 兵卒如临大敌,纷纷抽刀对准了初七。初七睁圆无辜的大眼晴,把弓弩和箭摊在城门官眼皮底下,不一会儿,泪珠儿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往下落。 “狼,弟弟被狼咬死了,留着打狼。” 她拿出牧民送她的狼皮,用粟特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再加上她哭得断断续续,别人听来只以为是太过伤心的原故。 没人会为难一个刚失去亲人,弱小且无助的女娃子,至少在城门官眼里,初七约莫十岁出头的模样,与他的女儿差不多大,他家中还有两个小儿子,也喜欢整天黏着姐姐玩耍。 城门官眼中起了丝怜惜,他拿走初七的弓弩,没有收走狼皮,然后朝部下摆了下手,将初七放进城内。谢惟和李商二人也通过查验,顺利地入了关卡。众人不禁松了口气,何安又开始不正经地笑了,她勾住谢惟的肘弯,轻佻地贴在他身上,朝初七的背影抛了个媚眼。 “越来越喜欢她了,给我如何?我一定能把她训练成天下第一骗,要多少你说。” “要你闭嘴。”谢惟冷声道。 何安蹬鼻子上脸,“这么容易?好我这就闭嘴,唔……” 不知是谁往她背上拍了一下,瞬间把她拍懵了,眼角余光就瞥见李商像阵风似地窜到了初七边上,刚才的黑手就是他下的。 “嘶……这小子还真往死里用劲呀。”何安抚着后背痛处倒抽凉气,谢惟冷漠地将她的手从身上拨弄下去,然后牵着马走了。 谢惟找了间邸舍落脚,邸舍离商市很近,也有不少商人聚集于此,很能掩人耳目。初七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几个行商之人在议论,说这几日看得紧,是因为有吐蕃的使节来觐见可汗,商议要事。 众所周知,吐谷浑的可汗娶前朝汉族公主为妻,还时常派使节出使长安,可事实上是虚与委蛇,近些年更是频频侵扰大唐边境,气焰日渐嚣张,想必这次谢惟来此也是为了探明动向。 “应该不止我们?”初七突然问李商,“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别有所图的人应该不少?” 说着,她往四处看去,一间小小的邸舍坐着各色各样的人,衣着各异,瞳色、鼻子、肤色也不同,这边看上去和颜悦色,那处则剑拔弩张。 谢惟听到了她的话,回头瞥她一眼说:“初七,记住了,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 第二十三章 那女子不识字 正如谢惟所言,他只是来做买卖的,消息也是一种买卖,可以从贩夫走卒嘴里买,也能从酒肆歌妓嘴里买,有些不值钱,而有些则比人命还贵。 谢惟与李商、何安游走于商市间做着“买卖”,偶尔还会出城,有时他会带上初七掩人耳目,但大多时候都把初七留在邸舍。 初七来此第二天,商市中就死了两个人,说是晚上喝酒喝多了,当众打架斗殴,一个当场死了,另一个被押回牢房也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初七脑子里就闪过谢惟的那句话:记住,我们只是来做买卖的,弦外之音是“别让人起疑”。 初七很听话,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多大的忙就呆在房里,待商市开市后出去晃晃,看到心仪的货品询个价,估算着能不能赚点利头。没想到做工精美的葡萄纹铜圆香囊只要几文钱,鎏金舞马随身小银壶两贯就能买到,初七掰起指头算差价,连忙掏出家底买了香囊和银壶,叮铃咣啷挂了一身。 心花怒放之余,初七花一个铜板买了块奶渣糕边吃边逛,无意间走到一处卖灯笼的地方,以前在鄯州灯笼到处都是,一点也不稀奇,而在伏俟城里悬于竿上各色各样的灯笼就成别样的风景,让初七想起长安,想起了家。 她走近灯笼摊,看到摊主在灯笼上题字,笔法苍劲有力,哪怕她不识字,也能看出此人定是读过书,写得了一手好字。 真奇怪,读书人怎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初七好奇地盯着摊主,摊主忽然把头抬起,只见他脸上有块很显眼的黑记,曾受过黥刑。 摊主认出初七是汉人,连忙以袖掩面,羞惭且尴尬地问:“这位娘子想要买什么?” 他诚惶诚恐的模样倒让初七不好意思,初七瞄着灯笼上的字,弯起眼眸笑着说:“大叔的字写得真好看。” 摊主听到有人夸他字写得好,不禁舒眉,而后他又拿起边上扎好的小灯笼,忙不迭地说:“这灯笼也好,收放自如也压不坏,买几个带回去。” 话落,他眼巴巴地望着初七,“买”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初七带回去。 初七知道他也是想家了,也不知道犯过什么罪,让他无颜回去。 她好奇问道:“大叔是哪儿的人?为何会来此?” 摊主闻言目光微顿,“我只是个没了家的人,在世间苟活而已,你莫问太多。” 话落,摊主眼中顿生悲凉,眼眶竟湿濡起来。 初七不忍多言,向他买了几个灯笼,而后,她抬起头看到竿上飘着几尾鱼灯,脑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初七从胯包里翻出先前在干尸上捡的织帛,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说:“叔,能不能帮我把这个写到灯笼上挂上去?我走时会来取,若是在此之前有人来找,就告诉他我那边在邸舍里。” 摊主看着织帛上的字,摇头晃脑称赞道:“此乃好诗也。”话落,大笔一挥,在红灯笼上写下: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初七不识字,但看他依葫芦画瓢,写得八九不离十,不禁满意颔首。 “对了,叔,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摊主很意外,不可置信地打量起初七,“你不认识字?年纪轻轻不可荒废,闲暇之余要多读书,这可是原自于《诗经》,以日月抒怀寄思,盼望夫君回家乡,这后半句是……” “好,我知道了,谢大叔,多谢大诗仗义直言,麻烦把这灯笼挂高一点,我有事先走一步,大叔后会有期!” 话还没说完,初七就跑了,身上香囊撞银壶,叮铃咣啷响了一路。 “唉,前面那不识字的丫头,你的香囊掉了!”摊主好心地在后面喊道。 初七捂上脸,跑得更快了,一溜烟儿钻进人堆里。 实在太丢人了!她只是想试着找一下死在沙漠里的骆驼客的亲人,结果整个商市都知道她不识字,那摊主嗓门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过不知道用灯笼是否能找到骆驼客的亲人?或许他只是路过那片沙漠,家乡在很远的地方,正当初七想着,一枚香囊突然悬在她眼前,看着上边的藤枝纹,她不自觉摸了摸挂在腰间的一串,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是少掉的那一个。 “丫头,你东西掉了。”有人笑道。 初七顺着香囊往上看去,只见一面容黝黑的男子正对着她笑,虽说长得黑了点,但算得上是副好皮相,高眉深目,牙齿特别白,穿着素色箭袖交领袍,腰间系宽鞶革,佩以宝石匕首,脚上的皮靴绣以狼纹。 初七思忖片刻,拿过香囊莞尔而笑,“多谢。” “粟特语说得不错,不过听来有些生硬,刚学的吗?” 他竟然用的是官话,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口音。 初七心有疑惑,再次打量起这人的装扮,他的手指很干净,看来就是养尊处优之人,更何况他脖上的珠链,腕上的手串都极为名贵,若说是商人,这身打扮显然太过清雅,手上的戒指也少了些。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摇摇头,假装听不懂他的话。 那男子又说:“我叫慕容舜,是步萨钵可汗之子,我母亲是汉室公主,我在长安生活过多年,所以哪些人是汉人,我一眼便知。” 初七瞬间觉得他有备而来,不禁心生戒备,若这时点头说自己能听懂他的话,岂不是打脸?犹豫再三,她拿出刚买来的随身小酒壶,亮在他眼皮底下,以粟特语说:“要么?五个银币。” 慕容舜微怔,想了会儿后从钱袋里掏出五个银币。初七一把抢过银币揣进怀兜,然后把酒壶塞到他手里。 “多谢,满意再来。”说完,她转身欲走。 慕容舜突然抓住她的胳膊,眼微微眯起,笑着说:“东西我买了,与你说两句话如何?” 初七斜眼睨他,想了会儿,她扭动起腰肢,挂在腰间的香囊珊珊作响,她的手轻抚过这一串香囊,笑问:“要么?一个银币一个。” 慕容舜:“……” 第二十四章 买卖 晌午时分,城中酒家座无虚席,虽说此是吐谷浑地界,但大多都是鲜卑与汉人,用得语言也是鲜卑与汉字,作为交通要塞,常年都有东西来往的商旅,胡人、粟特人、吐蕃、突厥鱼龙混杂,亦敌亦友。 谢惟、李商、何安已在酒家坐了小半刻,喝着吐蕃羌酒,吃着烤羊排。李商抓着羊肉大块朵颐,边吃边点头说:“这羊肉烤得好,初七一定喜欢,待会儿带些回去。” 何安笑了,朝谢惟挤眉弄眼道:“你没发觉吗?这小子一口一个初七。” 谢惟早就有所察觉,只是未露声色,李商年纪还小,性子也有些顽劣,小事上懵懵懂懂也就罢了,大事上不得让他胡来。 初七就是“大事”,容不得半分差池,更不能容下男女之情。 想着,谢惟若无其事道:“我已经给初七准备,你先吃。” “好嘞,再来两根羊棒骨!”李商吮着手指头上的羊油,拿了张烙饼咬了起来。 谢惟却没什么胃口,他约好的人还没有来,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何安熟络地拍起他的肩膀,说:“吃些,别的交给天意,你看你脸这么白,就是因为吃得少,来个羊蛋补补,再加根羊鞭如何?” 何安挑挑细眉,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谢惟拨开她的手,端起酒盏喝了两口,然后往楼下望去。酒家嚣闹依旧,底下有人打了起来,乒乓一阵,砸锅卖铁似的。 何安站起身,对着底楼吹着口哨瞎起哄,李商也去凑了个热闹,边啃羊棒骨,边称赞人家好身手。 谢惟淡然地喝着酒,仿佛与这吵闹世界脱了节,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悄无声息坐到其边上,自顾自地拿起酒壶。 “坐一会儿。” 谢惟侧首看向他,方脸阔额,眉间有一道长疤,说话有口音,不是他等的那个人。 “这里有人。”谢惟冷声道,伸手去拿酒壶,没想此人臂力惊人,手悬在半空,酒壶纹丝不动。 这时,何安转过身,看到这黑衣人微微一愣。 “哟,来了呀,那我就走了。”说着,何安拍拍谢惟肩膀,“这是天祝王的侍卫,天祝王想找你。” 谢惟目光微顿,面色有异,他抬起头看向何安,何安很无辜地扁起嘴,耸肩摊手道:“你只给了我两袋,我负责送你进城就完事了,人家可是给了我一箱子钱呢。好了,来日方长,我先走一步。” 说罢,何安笑眯眯地将案上半壶酒揣在怀里,从二楼纵身一跃,轻盈落地之后,马尾一甩,扭着细腰扬长而去。 谢惟微微一笑,不禁环顾四处,二楼的酒客都已经换了波人,全是这侍卫的手下。 “我只是一介商人,用得着劳师动众吗?”谢惟悠闲地喝起盏中酒,然后向李商招招手,让他坐下。 李商的手早已按住刀柄,然而见谢惟不动声色,他也就故作镇定地盘腿坐下,继续啃他的羊棒骨。 “是不是商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来传口信。”侍卫影说,“天祝王知道你来此处,想跟你买消息。” 谢惟轻笑道:“我只个寻常商人,跟我买什么消息?不过既然你已坐在这里,不如交个朋友。” 他让店小二再上了壶酒,然后亲手替影斟满一盏。影盯着他,一双褐色的眼睛如盏中酒一样浑浊,皆是杀人杀太多的缘故。 “狡猾的汉人。”影冷笑,“凭什么让我喝你这酒?” “那你凭什么找我买消息?” 话音刚落,影身边的侍卫突然抽出长刀架在谢惟脖子上。 影阴恻恻地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有消息,你那个‘朋友’已经告诉我了,更何况你的命在我手上。” 谢惟低头轻笑,拿起两根羊肋骨,慢悠悠地吃着上面的残肉,羊肉太香,他吃得十分干净,只剩白森森的骨,像两把弯刀。 “仔细瞧瞧,你的命也在我手里。” 谢惟垂眸往影的腿间看去,不知何时其腿间多了把匕首。 李商贴着影的身侧,轻声说:“你侍卫的刀一定没我匕首快。” 话音刚落,谢惟突然用两根羊肋骨上下一夹,横在他面前的刀应声碎成两截,众人惊诧不已。 “好了,连刀都没了。”李商把匕首往影的腿内侧靠,那里正是大动脉,割开之后血如泉涌,眨眼间就会失血而死。 影不说话了,谢惟深叹口气,递给李商一个眼色,李商马上把匕首挪开。 “来,先喝酒,再聊。”谢惟笑着奉上酒盏,影瞥了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一口饮尽。 谢惟说:“好了,我们是朋友了,想要买什么消息?我是个商人,只要价格合适,我都会卖。” “我的王想知道阿史那柔在那里。” “这个消息……我可以白送给你,她已经走了,跟着舅舅安然无恙。” “是谁救走她?” “正是在下。” 影闻后目光怒瞠,谢惟云淡风轻地说道:“不过也是有人出了价让我做的事。” “是谁?” 谢惟莞尔而笑,“这个消息不能送了,而消息只能用消息来交换。”见影犹豫不决,不敢多言,他又说,“如果你做不了主,我也不为难你,可以让你的主人直接来找我,到时我就告诉他是谁出的这个价。” 说着,他在案上放了几串铜钱。 “告辞。”谢惟揖礼,然后带着李商在刀光之下坦坦荡荡地走了。 出了酒家后,李商忍不住回眸,咬牙切齿道:“那个何安,我就知道不能相信她,竟然出卖我们!” “他们不敢动手。”谢惟微微一笑,“若是伤了你,李大将军非把这里铲平不可。” “哈,鼠类之辈,岂能劳烦我祖父动手?!有我就够了,看他们的功夫也不及我。”李商拍了拍胸脯,自傲得很。 “要不先把何安给宰了,不杀她难解我心头之恨。” “先回去,初七还在邸舍。” “哎呀,糟了!”李商惊呼,“忘记给她带烤羊肉了,要不我再去帮她买。” 谢惟驻步回眸,眼神有些冷。 “李商,当初我为何要收留初七,你还记得吗?” 李商一愣,缓过神后脸蓦地红了,他当然知道谢惟出于何种目的选中初七,那时谢惟还说过一颗棋子要放在最合适的地方,下棋的人要懂得控制棋子,而不能被棋子所控。 “趁你还没糊涂,快点把初七送过去。”谢惟回过头,两手负于身后继续往前走,“回去先准备,天祝王定会来找我们。” 不知怎么的,李商从谢惟的语气听出一点点失望,那一声轻叹就像在轻斥他太过幼稚。 第二十五章 慕容舜 “你这人老跟着我干嘛?我没东西卖给你了!” 初七低头疾步,极力地想甩掉身后的那根“尾巴”,慕容舜不紧不慢跟着,不管她走得是快是慢,始终离她一步之遥。 初七被他跟得烦了,蓦然转过身,瞪眼道:“你再跟着我,我就报官了。” 慕容舜说:“我是可汗之子,这座城都是我的。” “那你去宫里头呆着,干嘛追着我?”初七看到邸舍近在咫尺,想进又进不了,又气又急地跺两下脚。 “因为你长得好看。” 慕容舜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知道自己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一点都不怕被初七看出来。 初七心里门儿清,这位可汗之子想找的另有其人,她偏偏不如他的愿,七弯八绕到了一家看得上的酒家坐下。 慕容舜也坐下了,店小二来问要吃些什么时,他还自作主张替初七点了几道菜。 初七朝天翻白眼,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他点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完一抹嘴,溜! 想着,初七笑了,拨了双筷子,在手里转着玩儿,慕容舜盯着她灵巧的指尖略微出神,而后他也拨了双筷子,学着她的模样把玩起筷子,无奈手指头太笨拙,三番四次把筷子转到地上。 初七看着他迟钝的模样笑了。 “可汗的儿子不会用筷子吗?你还说自己住在长安。” “你们汉人也不是个个懂汉字,要不,怎么会连那首诗都念不出来。” 初七:“……” 店小二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羊汤来了,正好解了她的尴尬,初七忙不迭地碗起大碗,稀溜喝了口汤。 “香!” 吃到好东西,她立马就快乐起来,一口汤一口蒸饼,都没空说话了。 慕容舜看着她不停在动的嘴,嘶地倒抽口凉气,好奇问道:“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初七翻他一个大白眼,喝了口羊汤,又抓上一串烤羊肉往嘴里塞,塞着塞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身影,她转过头去看正是何安,一阵窃喜,期盼他能看见她,可再看过去又觉得不太对劲,为何没见谢惟与李商? 初七嘴里的肉不香了,她蹙眉思索起来,认为何安独自在此定有古怪,而她这细微的狐疑瞬间被慕容舜逮住了,他问:“是不是看到熟人了,不引荐一下?” 初七垂眸,费力地嚼着满口的肉,而后她点点头,往人堆里一指,慕容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说时迟那时快,初七把半碗羊汤泼在他身上,趁他躲闪分神之际,连忙逃跑。 慕容舜想去追,店小二见满桌子菜没付钱,急忙堵住他的路。 “账还没结呢。” 慕容舜一摸,钱袋没了。 初七一口气跑回邸舍,进门之后急匆匆地把门关上,还上了门栓,她松了口气,转身就看见谢惟与李商,而此刻房中又多了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一个华冠锦袍,体态雍容的中年男子,另一个是一袭黑衣且站在其身后的刀疤护卫。 看来初七冒冒失失地闯入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初七尴尬地扯了一个笑,在谢惟的冷眼之中小心翼翼退到屋外。 谢惟道:“这是谢某的一位婢女,不太讲规则,让天祝王受惊了。” “小事,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哦,慕容舜。” 门外,初七听到了“慕容舜”这个名字,心里又是一惊,就在刚才她和他逛街吃羊汤,还讹了他好多粟特银币,她想里面的那个叫天祝王,而慕容舜是可汗的儿子,他们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初七心里生疑,不由趴在地上屏气凝神,仔细聆听。 天祝王道:“真没想到谢郎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知道可汗的难处。” 谢惟一笑,“毕竟可汗当年与高祖共同讨伐李诡,酣战于库门,功不可没。我也知道可汗与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否则也不会误以为是我们的人绑了阿史那柔,为表诚意我已按王子之意将阿史娜柔交给了狼首,她平安无事。” 天祝王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可这笑声听来不怎么高兴。 天祝王道:“王子是在长安待久了,果然事事为长安考虑呀。谢郎有所不知,自前朝起舜王子就被你们皇帝扣留为人质,还被封成可汗,之后多年一直呆在长安,自然是不知可汗艰辛,高祖即位之后,念可汗伐李诡有功,就让舜王子回故土,然而可汗已另封太子,这让舜王子十分不悦,有些事便自作主张了。” “原来如此,看来其中是有误会了。”谢惟说,“那下回我就不做舜王子这边的买卖了,另外也请天祝王在可汗面前美言几句,我身为商者,还是以和为贵,以利为先。” “哈哈哈,那是自然,实不相瞒,我还想问谢郎要点消息。近些年可汗抱恙,久病不起,蒙天子之感召也是有心无力,实在动不了呀,不知天子可怪罪与可汗?” “天祝王,你这可难倒我谢某了,谢某只是在河西走廊做买卖,长安的风声是有传到我这儿,但不能作数。” “不作数也让本王听听。” 谢惟笑道:“那天祝王听过就好,天子虽忙于内政,但也心系可汗,过段时日或许会派使臣来探望。” “是吗?天子真是费心了,不过可汗也有一事相求,他想为王子求婚,不知天子会不会答应。” “天子之事,谢某不敢妄言。” “谢郎莫要妄自菲薄了,哈哈哈哈。” 初七听到这震耳欲聋的笑声,又忍不住想翻白眼了,她趴得有点累,正打算换个姿势时就看到慕容舜蹲在她边上,耳朵贴着门偷听里面的谈话。 慕容舜知道自己被初七发现了,非但不跑还以食指抵上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偷听。 初七跑也不是骂也不是,偏偏这时候慕容舜伸了一下蹲麻的腿,一只圆不溜秋的香囊从他裤兜里滚了出来,叮铃咣啷的,一直滚到楼梯处,弹在墙上后又继续往下滚…… 第二十六章 你还是小了一点儿 一颗铜球落到木头地板上,再加上廊道空旷,四周门窗紧闭,这动静就跟砸穿地板没两样。 初七的心被这颗小小的香囊悬到嗓子眼儿,还没来得及缓神,就听到门内传出一声大喝:“谁在外头。” 初七知道逃来不及了,赶忙使眼色让慕容舜跑,没想慕容舜不但不逃,反而正大光明推门而入。 “衣裳弄脏了,三郎买你件衣裳。”说着,他看到居坐在内的天祝王,惊讶地“啊”了声,“王爷也在此,这也太巧了。” 这话听来阴阳怪气的,天祝王脸都青了,他低头轻咳两声,道:“我也是来买东西。” “是吗?果然三郎好货不少,竟然能让王爷亲临,让我看看有什么东西,也让我赏玩一番。” 谢惟莞尔,不紧不慢拿出五匹绸缎,“这是出自江南绣坊,我只有这么五匹,但已经被天祝王订下了。” “好货呀!”慕容舜两三步走上前,自说自画展开这匹新绸,对上面花鸟绣纹爱不释手。 “瞧瞧这针线,真是好手艺!王爷花了多少?我愿意付三倍!” 天祝王满头大汗,但因谢惟帮其解了围,面色稍微红润了些。 “不瞒王子殿下,我已经订了半年余,如今刚到手实在不忍割爱。” “这样啊……”慕容舜摸起下巴,“那我就不夺人所好了,三郎,你这五匹绸多少钱,也替我订一下。” 谢惟笑了,“一匹一千两百贯,再加上来往运费……”他掐着手指头,煞有介事,“既然是老主顾,这五匹绸就算五千贯好了,运费全免。天祝王,你上回的五百贯定金我已经从中扣了,还有四千五百贯。至于王子殿下,还是按老规则办,先缴定金。” 慕容舜摸起下巴,“这么贵呀,那我不要了。” 天祝王的脸瞬间由青变红,他瞪着谢惟,谢惟笑容可掬,微微鞠躬道:“多谢天祝王照顾谢某生意,这钱我去你府上取,如何?” “哈哈哈哈哈。”天祝王大笑起来,“刚才我想这么多绸缎家中也用不了,既然王子殿下喜欢,那就给王子殿下,他府中姬妾多,分不过来。” “王爷要买来送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送你。”天祝王急了,眼珠子都要瞪掉出来,“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就买走。” 慕容舜皱起眉,十分失望地说:“要我买?王爷不打算送我吗?” “这……”天祝王又是急得满头大汗,在身上胡乱摸了半天,摸出一块帕子往额头擦了擦。 影侍卫显然不方便出手,只能一个劲地瞪着慕容舜。 这时,李商已经翻出货单,白字黑纸,上有朱砂记,他双手奉给天祝王,诚恳地说:“我们只算了进货,跑腿费一文都没收呢,王爷在这儿画押按印就成。” 天祝王想要拒绝,刚嚅嗫起嘴唇,就看到慕容舜的目光刺了过来,似乎别有深意。他不想被人知道自个儿私会谢惟的真正意图,只好假戏真做,勉强地在货单上按下章印。 谢惟看着朱记落到货单上,眉眼弯得十分好看。 “多谢惠顾。”他边说边把货单收起。 “我会让人把钱送来。”天祝王沉声道,“没想到谢三郎如此会做生意。” 谢惟揖礼,恭声道:“王爷放心,我的货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天祝王冷笑一声,眯起的眼睛透出一丝威胁之意。 “你最好不要让本王失望。” 慕容舜眼巴巴地看着这五匹绸,馋坏了,腆着脸又问:“王爷可知下月初是我爱妃生辰?她一直想块好料做套衣裳。” 天祝王听后闭起眼装聋作哑。 慕容舜又道:“我母后的生辰也快到了,她若是看到精美的绸缎也会欢喜。” 天祝王眉毛拧起,有些纠结。 慕容舜继续道:“对了上次我送给天祝王的一对鹦鹉,天祝王可喜欢?” 天祝王睁开双眼,豆大的汗珠从他眉间淌下,手捂着胸口,露出心疼之色。 天祝王讪讪地笑道:“既然王子殿下如此心仪这五匹绸缎,本王就赠送给王子殿下。” “哎呀,天祝王怎能如此客气?我明天再送您一对鸟儿?”慕容舜笑眯眯地摸起绸缎,就像在摸一个狗头,“果然是好货呀。” 一对鸟儿?!天祝王听着更生气了,谁要那不值钱的破玩意儿! 他隐忍不发,只道:“免了,王子殿下的心意本王已收到,本王有事缠身,先走一步!” 话落,天祝王站起身,人比来的时候胖了一圈还不止,有眼睛的都知道他这是被气肿的。 谢惟不温不火地笑道:“让阿商随您过去,您也就不必让家仆再走一趟了。” 天祝王气得说不出话了,嘴皮子都颤抖起来,他完全看不出来谢惟是站在哪儿边的,没法子,做戏就要做全套,他只好点头应允下来。 李商把天祝王与影送走了,从进门起就没说过话的初七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买卖还能这样做,与谢惟相比,她坑慕容舜的那点钱简直不值一提。 谢惟朝慕容舜揖礼:“过会儿我派人将这五匹绸送您府上。” “哎呀,忽然我又不太喜欢了。”慕容舜得了便宜还卖乖,“刚才天祝王找你聊什么了?” “您不是都听见了吗?” “来得晚了,只听到半截。” “那就不好意思了,虽说是老主顾,但我是个生意人,消息得用消息来换。”话落,谢惟莞尔而笑,温文尔雅。 “这样啊,那先算笔账,你手下把我衣裳弄脏了,我这绸料值万贯,脏了折一半价,还有五千贯,脱下来给你换消息如何?”说着,慕容舜当众脱起衣裳,也不管初七是不是在边上看着,玩光溜之后他还转身朝初七亮了下胸肌、腹肌、肱二头肌。 “如何?我可比汉家男子好看?” 初七发觉这家伙不是心机深会算计,而是他压根儿脑子有问题。 “你呀,啧啧啧……”初七连连咂嘴摇头,然后嫌弃地伸出根小手指,“小了一点儿。” 第二十七章 本王等不急了 “小吗?哪里小了?”慕容舜作势要脱个精光。 初七傻眼了,她说他小是因为见过谢阿囡那满身肉,光一个胳膊就能粗过慕容舜的腿!小,当然是指身板小! 谢惟也有点看不下去了,直言道:“王子殿下,我们还是聊正事,你的袍子我卖不出去,不如用这五匹布来换,如何?” “行啊,不早说。”慕容舜又开开心心地把袍子穿好,朝谢惟一笑,“天祝王说什么了?” “王爷说可汗抱恙,久病不起,蒙天子感召无奈有心无力,问我长安那边可有风声。” “这话我听到了,前面说什么了?” 谢惟低头垂眸,彬彬有礼道:“这五匹布只值这一句话。” “嗯?!”慕容舜皱起眉,看看谢惟,再看了看初七,见到初七木讷的脸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啊”了声后兴高采烈地拿出从初七这里买来了香囊和酒壶。 慕容舜笑着说:“丫头卖我的,好东西,看这做工多精美,香囊一个银币一个,酒壶五个币,共十三个银币,很值钱。哦,刚才滚掉一个,你们等会儿去捡就成。” 谢惟的笑略微有点不太自然了,他看向初七,轻声说:“果真很值钱。” 初七尴尬极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慕容舜火上浇油道:“她还偷了我的钱袋,钱袋我也不要了,买你消息应该够了。” “我没偷,是他老跟着我,我想把他甩开,所以……”初七心虚地拿出了慕容舜的钱袋,“我拿了钱袋子,想让小二拦住他。” “说起小二我又想起了,我还请她吃了顿饭。” “你能不能别说了……”初七涨红着脸,低着头狂翻他大白眼。 “你想知道什么?”谢惟敛了笑意,冰冷之色又爬上眉间,“有话直说,别欺负我的人。” 别欺负我的人。初七听后心漏跳了一拍,脑袋嗡嗡直响,缓过神,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心头直涌而出,她分辨不清这是什么。 初七满怀感激地看向谢惟,谢惟还以冷眼,似乎在说“等会儿再找你算账”,初七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慕容舜不再嬉皮笑脸,正身坐到天祝王刚才所坐的位上,说:“天祝王怎么会知道你来此?”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连音色也变了。 初七微怔,转过头打量起慕容舜,果真像是变了个人,那双眼睛泛出异样的颜色,犹如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 “一个向导告诉他的,在这道上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不是吗?”谢惟两三句话就把何安的事抹掉了,对他而言何安就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 “我还奇怪呢,找你时候竟然看到影。”说着,慕容舜一手支起额,斜瞥向初七,“你手下的人挺好玩的,本王玩得很开心。” 听这语气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初七都不认识这个“慕容舜”了,她怯生生地往谢惟身边挪,趁慕容舜不注意时,一步跨到了谢惟身后。 谢惟全然不怕这个奇怪的人,与先前的态度没什么两样,他边斟酒边笑道:“初七初来乍道,不懂规矩,倒是你别把人吓坏了。” “我?怎么可能吓到女子?哈哈哈,她们都喜欢我。” 一眨眼,慕容舜又变成了初七认识的那个“慕容舜”。初七好生奇怪,偷睨起他的眼睛,那抹诡异幽暗的蓝光不见了,他的身子里似乎有两个魂魄,一个阴冷深沉,另一个半点儿都不着调。 慕容舜说:“天祝王找你,无非是两件事,一、打探长安的动向;二、阿史那柔的下落。” “我已经和天祝王解释了,阿史那柔全是场误会,她不小心落入人伢子之手,几经转手到鄯州,好在被初七撞见顺手解救出来,当然我也说了把阿史那柔送给白狼是王子殿下的授意。” “呵,说就说,难不成他区区一个天祝王还想杀我?”慕容舜垂眸,漫不经心地摸着绸上的绣雀说,“如今父汗已被天祝王迷了心智,真以为绑了阿史那柔就能逼突厥就犯,难道他看不出来突厥的野心比他更大吗?” 谢惟沉默不语,过半晌,他方才开口道:“谢某只是个商人。” “那你这个商人知道得太多了也太有能耐了,听人说得罪过你的都死绝了,绥戎城失火烧死了人伢子还有姓汪的将军,这事怕不是巧合?” 初七一听惊呆了,瞠目结舌,那个汪将还有胖妇人死了?!她看看谢惟,谢惟面色如常,云淡风轻地笑道:“谢某怎么知道呢?我还与汪将军有一面之缘,年纪轻轻就这么烧死了,真是可惜,敬汪将军。” 谢惟拿起案上酒盏往地上倒了杯酒。 “唉,给死人喝多可惜,不如给我。”说着,慕容舜自顾自地给自个斟了盏酒喝了起来,“宫里的人已经盯上你了,这几日你别离城,说不定会死在路上。这样,你方便的话就住我府上,至少我能保你平安。” 谢惟摇首道:“可汗已经不信任你了,我再住到你哪儿不是更添事端?” “既然你不肯住就让她陪我几日如何?”慕容舜看着初七,“我猜她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可以教她,说不定她早晚都得学。” 早晚都得学?这是什么意思?初七不明所以然,她站在谢惟身后看不到他此时的神色,心里直打鼓。 谢惟说:“初七的确是娇蛮任性了些,是谢某没教好,王子殿下别见怪,不过若王子殿下有心邀初七去府中游玩,不妨是桩好事,不过去或不去还是得问初七。初七,你意下如何?” 初七自然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听谢惟前半段话是想让她去,可问她“意下如何”,又是可商量的余地,这真是道送命题,点头或摇头都会得罪人。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恭敬揖礼道:“全听郎君吩咐。” 她又把这个球踢回去了,谢惟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承蒙王子殿下抬爱,我会让初七去你府上,但是她空着手难免让人怀疑。要不这五匹绸缎您买去,算你两千贯如何?” “等等,这不是天祝王送我的吗?” 谢惟莞尔而笑,“殿下忘了吗?刚才你拿它换我消息了。” “……”慕容舜叹了口气,“果然是做生意的,好,我让人把钱送来。” “那我让初七将这五匹绸缎送上贵府,不知王子殿下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慕容舜抚掌大笑,“快点让她送来,本王都有点等不急了。” 第二十八章 再关心你我是狗 没过多久,慕容舜就派人把钱送来了,一箱金银珠宝远比两千贯值钱得多,相比之下,天祝王就抠门了些,一个铜板也不肯多给。 谢惟仔细地将五匹丝绸包好,然后在中间夹了份帛书,小声叮嘱初七道:“等会儿会让李商送你去慕容舜的府上,到了那处之后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记在脑子里,回来之后告诉我,另外最重要的一点,他所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初七不说话了,她知道慕容舜邀她入府定是别有所图,谢惟心里也清楚,却没为她拒绝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答应下来了。 她不高兴,扁起嘴,把“难过”写在了脸上。 谢惟看出来了,他默默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初七的手里,温柔说道:“这个你拿好,我已经和慕容舜说过不能伤你分毫,若真要对你不利,界时你就把这玉牌给他看,他应该不会为难你。” 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一块玉,上面的字初七也不认得,她略有忐忑,低头咬起嘴唇,想了会儿问:“刚才你说别相信他说的话,是哪个‘他’?是嬉皮笑脸的那个他,还是凶巴巴的那个他?” “都是。” “两个挑一个,哪个是我更加要小心的呢?” “嬉皮笑脸的。” “嬉皮笑脸的……”初七更加糊涂了,她倒觉得嬉皮笑脸比凶巴巴的好多了,至少从他眼睛里看不到杀意。 谢惟笑着摸摸她的头,亦父亦兄亦友。 “初七,眼下我不能和他们硬来,他们所提的条件只好暂时答应下来,所以不得不委屈你几日,不过我能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弃你不顾。”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话声音又好听,受于其恩惠的初七虽然有些介怀,但还是点起头。 “嗯,我明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等从府里出来之后,郎君能不能教我做买卖?就像刚才你用五匹布赚了两个人的钱,万贯的利,我也想像郎君这般厉害。” 谢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禁哑然失笑。 “只要你听话,我定会倾囊相授,到时万贯家财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万贯家财,初七想都不敢想的事,别说这辈子,下辈子她都不敢妄想,但今天她是见识到了谢惟的手段,跟着他一定能赚到“万贯”。 初七胸有成竹,抱上五匹丝绸和李商去王子府。刚出邸舍,就有一辆羊车停在了初七跟前,车夫就是刚才来送珠宝的昆仑奴。 昆仑奴揖礼道:“王子吩咐,请客人随车过去。” 追得这么紧,难道怕她跑了不成?初七略有不悦道:“我初来乍道,想要走过去,顺便看看城中风景,烦请您在前带路。” 昆仑奴犹豫起来,初七不管不顾的把五匹绸缎放在车上,“东西南北,往哪儿走?”话落,她往东去。 昆仑奴拦住她的去路,揖礼道:“请贵客跟着车走,那个方向反了。” 话落,他在前带路,初七和李商就跟在其车后。 李商自天祝王府中回来后就没说过话,脸黑成了锅底,此时他也没给初七好脸色看,厉声质问:“你怎么会招惹到慕容舜的?” “我怎么知道?我这是出门踩狗屎了呀!”初七委屈极了,小嘴嘟得老高,“在商市遇到个半疯子,难道还是我的错?” 随后,她将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李商,李商听完之后低下头一声不吭,在快要到王子府时,他从袖出拿出一把玲珑匕首悄悄递给她。 “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初七眼睛一瞥,这么小的一把刀? 她不屑地把李商的手推开,然后在袖兜里掏出一把尖锥,接着拉开衣襟露出一把匕首,再撩开衣摆指指脚上的靴,靴筒处冒出一小截短刀柄。 “……”李商斜眼睨她,“你不觉得重吗?” “命更重!”初七把身上的短刀匕首藏藏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过去,万一我回不来了替我照顾阿财。” 她说着“临终遗言”,李商的脸突然绷紧了,就像一面刚做好的鼓,风吹上去都能敲得出声音。 “你不会回不来,我不答应!” 初七嗤之以鼻,“你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一说李商更生气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发作,憋气憋得满脸通红。 “你还比我小上一岁,有什么资格说我小?!你要死在里头随你,我再多关心你一句,我就是狗!” 初七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觉得莫名其妙,正想说些什么时,王子府到了,这府邸竟然与汉家的没什么不同,门前还有一对造型粗犷的石狮子,不同之处在于公狮头顶上立着一只鹰,母狮头顶上趴着一匹狼。 王子府的大门敞开,似乎早就准备接初七进去。李商看到这扇朱门后扭头就走,没几步他又回来了,咬牙切齿的把匕首硬塞在初七手里。 他语气生硬地说:“按三郎吩咐我只能送你到此,小心。” 初七望着他,一双杏眸熠熠生辉,她弯起眉眼,巧笑嫣然,“多谢。” 李商眉间怒色瞬间就消去不少,嘴角不由往上扬起。 “你关心我了,你是狗,汪汪叫两声。”初七冷不丁的提醒道,柳眉轻挑,很是得意。 李商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下子就炸了,他怒目瞠圆,抬起双手伸向她脖子,想要当众掐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这时,王子府里走出一貌美胡姬,笑盈盈地施礼道:“王子殿下恭候多时。” 被打断行凶念头的李商只好收回手,目送着初七进去,在门要关上的刹那,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初七!” “干嘛?” 初七回眸,直勾勾地看着他,李商却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半晌,奶声奶气的“汪汪”叫了两声。 眉间阴霾一扫而光,初七笑着进去了,她以背相对,故作镇定的摆摆手,就跟大官家似的。 “回去,我没事儿。” “咣”的一声,门关上了,门后是什么光景,谁也不知。 第二十九章 你是不是傻? 初七就这样被带走了,他们在长安时谁敢惹,到这里就跟孙子一样! 李商懊恼极了,在王子府门前徘徊许久,心有不甘地离开此处,回到邸舍,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三句话里两句荤段子,不是何安还会有谁? 李商怒从心头起,一脚把门蹬开,果然见这不要脸的东西歪坐在那处喝着美酒,吃着甜瓜。 “你怎么有脸过来,你这个叛徒!” 李商指着何安鼻子大骂,何安愣了会儿,噗噗吐出几颗瓜籽,无辜地看向谢惟。 谢惟淡然地喝着茶,一双凤眼惬意眯起,“是我叫她来的。” 李商两三步冲到谢惟跟前,激动地质问:“为什么?她把我们都卖了,还引来了天祝王。” 谢惟说:“恰恰相反,我早就想见天祝王。” 早就想见天祝王? 李商微怔,这个局谢惟连他都蒙在鼓里,难道是不信任自己?缓过神后,李商不禁羞恼,脸比之前更红了。 何安看着他啧啧两声,不甚满意的摇起头,“年纪小就是沉不住气。”而后轻挑地往谢惟身上一靠,“还是你合我口味。” “闭嘴!”李商低喝,拔刀相向,“三郎信你,我可不信你!” 何安见状不禁往后仰,用眼睛瞟着谢惟,呶呶朱唇,说:”喏,这全是他的主意,与我无关。” 李商转头看向谢惟,愤怒、不解、失望全都混在琥珀色的眼睛里。谢惟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事我会和你解释,眼下不要伤了和气。” 李商手发颤,不肯收刀,谢惟又在他腕上稍微用了把力,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刀收回鞘内。 “阿商,来坐我边上。” 何安不嫌事大,笑着拍拍身侧的毡垫。 何安翻她个白眼。 谢惟轻斥何安,“你也少说两句,正事要紧。” 说着,谢惟以茶勺替李商盛了碗茶,加上几片他最喜欢的薄荷叶。 “茶刚煮好,阿商回来得正是时候。” 李商暂时消气了,可看何安依旧不顺眼,故意坐得远。何安非腆着脸皮贴上来,笑眯眯地说:“没想到我们李家公子脾气这般大,真是虎父无犬子。” “够了。”谢惟低声警告,何安乖乖地把嘴闭上了,手也不往李商身上蹭了,她倚上靠垫喝起酒来,神色难得正经。 何安道:“天祝王应该是没看出来这个局,对我十分客气。” 谢惟颔首,然后看向李商解释道:“我来伏俟城的主要目的就是见天祝王,而此人狡猾多疑,若是贸然求见定会让他起疑,所以我必须要让他来找我,这件事必须万无一失。” 李商不吭声,面上看来是不计较了,心里是怎么想的,谢惟很清楚。 谢惟抿口茶继续道:“现在何安已经是天祝王的幕僚,方便我们之后打探消息。” 李商冷笑,“你就这么相信他?” “是。”谢惟回答得斩钉截铁,让李商无话可说。 何安更加得意了,眉飞色舞的,恨不得插翅在李商跟前飞上两圈。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瓜籽, “戏要唱得好,知道的人就要少。天祝王和他手下影都不好骗,让他们上当不费功夫怎么行?李商,你年纪小,还不会骗人,以后要多学着点。”话落,何安轻挑地眨下眼。 李商气得说不出话,咬着牙根,两手紧握成拳。 何安占了便宜还卖乖,熟络地拍起李商肩膀,火上浇油,“相比初七倒是真好块料子,可惜三郎不肯把她给我。” 李商把她的手往外一掼,严声警告:“别打初七主意,否则我一定不放过你。” “哟,奴家好怕呀。”何安拍起胸口,转脸朝谢惟撒娇,“你看他老凶我。” 谢惟沉默不语,往案上放了一袋钱,何安见之毫不客气揣进兜里,笑着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们两个慢聊,这几日我不方便露脸,待风头过去了,我再来。” 话落,她翻出窗户,转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李商说:“三郎,我不明白你为何选她为心腹,小人势利,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谢惟莞尔而笑道:“心腹还不至于,她至少可以充当我的耳朵和嘴,再者拿钱办事至少比油盐不进的好,如今何安成了天祝王的幕僚,不可能说出这个局,否则对她也不利。” 李商闻之有理,不禁点起头。 谢惟又道:“我知道你气我事先没和你商量,这也是事出有因,一是时间紧迫;二是你的性子还待磨练,稍不留神就能被人看穿,你想想‘事先知道’与‘不知道’情形会是如何?” 李商不假思索道:“‘事先知道’自然不会在何安‘出卖’我们时这么惊讶、气愤,但你也太小瞧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 “因为初七。” 李商一愣,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他尴尬地捧起茶碗,假装口渴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谢惟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说:“你与初七走得太近了,若我说这桩事可能会连累到初七,你还会如此淡然?” “啪”的,李商将茶碗重重扣在案上,瞠目问道:“难道是慕容舜看穿你的诡计,知道你想暗中拉拢天祝王,故意把初七拉到府里提个醒?既然你都算到了,为什么还让初七……” 谢惟低头,笑而不语。李商从他的笑中知道自己乱了分寸,连忙正襟危坐,眉间浮出几分愧色。 “三郎你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初七挺可怜的,仅此而已。” “我也觉得她可怜,仅此而已。” 同样的话却是不同的意味,谢惟的“可怜”要比李商的“可怜”冷情得多。 谢惟又替李商盛了碗茶汤,说:“依慕容舜如今的势力翻不起花样,我想他邀初七去府中是有别的想法,或许他真的只是喜欢初七,想与她玩几天。” 李商咕哝:“他府里的姬妾还不够多吗?找初七干嘛,她长得又不美,真是瞎了眼。” “瞎没瞎眼,只有天知道。” 申时三刻,伏俟城王子府。 西边一抹蔚蓝被晚霞染得姹紫嫣红,也把初七的小脸映衬得红扑扑。她与慕容舜面对面坐着,左手羊排右手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两只眼睛还在不停打量餐盘。 慕容舜一手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她大快朵颐,他时不时扬起嘴角,还贴心地给她倒水添菜,不知是迷恋她鬼见愁般的吃相,还是欣赏她与众不同的“豪迈之气”。 边上,十几个姬妾捧盘侍立,齐刷刷地盯着初七,妒得眼红,而一帮老奴看着则是敢怒不敢言。 第三十章 脑壳疼 慕容舜对初七宠爱有加,他拿起一块奶渣糕喂她,怕她吃得不方便,又替心地用小刀切成一口大小,然后送到她嘴边。 “看你吃得这么高兴,我也高兴,就跟自己在吃一样。”他笑着,舔了下不小心沾到指尖上的奶屑。 从开宴到此时,他只喝了一杯酒。 初七疑惑,嘴里叼着根羊肋骨,含糊不清地问:“你不吃吗?这么多好东西。” 慕容舜摇摇头,“吃多会长肉,肉多就不美了。不过你多吃点没事,因为你吃东西的时候更好看。” 初七:“……” 她瞪着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甜瓜。 酒足饭饱之后,初七腆着个肚子打算回房去了,慕容舜深谙待客之道,安排的厢房通透干净。 住得好吃得好,初七觉得留在这里也不亏,她问慕容舜:“你要我在这里玩几天?” 这话问倒了慕容舜,他摸起下巴认真思忖,“五匹绸缎,一匹算一天,另外我不知道这绸料做衣裳好不好看,得做成衣裳才知道,一件衣裳得做十天半个月,那……” “你就不能一起量一起裁一起做吗?这账都不会算?” 初七斜眼睨他,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傻? 慕容舜又想了会儿,说:“那你陪到我高兴为止。” 虽说慕容舜是笑着说的,但初七觉得他是弦外之音意味深长。 她假装听不懂,十分天真地反问他:“怎么才能让你高兴呢?” 慕容舜看着她,目光灼灼,他慢慢地靠近,深邃的眼睛又泛起蓝光,另一个暴戾的“他”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哗”的,他扯开了初七的衣襟,两把玲珑匕首掉了出来,初七一怔,还来不及解释,他又摸上她的袖兜,抽出那把尖锥。 初七尴尬地笑道:“这是我用来纳鞋底儿的。” 慕容舜不吭声,蹲身摸了圈她的靴筒,毫不费力地找到那把短刀。他把这些伤人的玩意儿叮呤哐啷的全扔在地上,浓眉一皱,问:“带那么多东西你就不嫌重?” 这话和李商如出一辙。 既然被揭穿了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初七不以为意耸耸肩,坦然说道:“我和你是初次相见,我没害你的心思,但防个身也不为过?” 慕容舜一听竟然笑了,比起假惺惺的套近乎,这一抹笑让人格外舒服。 “当年我初到长安时和你一样也带了刀剑防身,没想前朝皇帝对我倒是很客气呢。”说着,他看向初七,“你说,你眼下的处境是不是和我当年一样?” “当然……不一样。您是王子,我是初七。”她嘟起嘴,咕哝道,“要什么没什么的初七,怎么能和你比。” 慕容舜嗤笑起来,“说得也没错,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回房之后你就好好歇息,有事吩咐奴婢,哦,对了,你想想为什么谢惟要收留你,明早告诉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 初七倒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懵了,为何慕容舜会关心这件事?她带着满腹疑惑,回到房中。 王子府的客房自然是别处比不上的,雕梁画栋,金粉银漆,只是房中摆设更像一个奢华无比的毡庐,几十张洁白的羊毛毯堆成软榻,上面铺着五彩织锦毯,靠榻的墙上挂有一柄金鞘弯刀,也不知这样是故意让人睡不好,还是在警示着什么。 初七吃得太多了,撑得睡不着,她想着慕容舜最后那句话,有点糊涂了,说真的,谢惟肯收留她除了好心之外,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难道慕容舜想挑拨离间?初七脑中灵光乍现,一下子坐了起来,仔细琢磨琢磨,之所以慕容舜说这么多奇怪的话,不就是怀疑她和谢惟的关系不寻常?摸底之余还来挑唆几下,是想让他俩反目,然后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哎呀,初七,你可真聪明!”初七忍不住为自己鼓掌叫好,转念一想,这慕容舜真的找错人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邸舍内,何安终于把消息带来了,她听天祝王说可汗打算与吐蕃、突厥暗中联手,至于长安这边就以疾病为由消极相待,毕竟圣人即位不久,眼下最重要的是朝中事,他们这几个部族就打算利用这段日子养兵买马,厚积薄发。 谢惟得知后轻笑一声,道:“这些人真有趣,以为关着门别人就不知道了。” “他们也太明目张胆了。”李商忿然,“近些年屡扰边境,烧杀抢掠,真以为我们好欺负!” 何安把葡萄干抛到半空用嘴接住,漫不经心地说:“谁让你们天子忙着‘家务事’呢?这么好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别说这里……”何安指指脚下,“东南西北都盯着呢。” 她说得不无道理,宫中事变之后的确引起不少动荡,莫说是朝野内外,就连边陲之地也跟着蠢蠢欲动,而这早就在意料之中。 谢惟道:“之所以此次没有亲自夜探王宫,就是因为可汗已经有了异心,若被他们抓到不但九死一生,说不定还能借我们的人头发难,这次也真是辛苦何安了,往后还得需要你上心。” 何安心不甘情不愿地说:“谁让我欠你人情呢?唉……不提了,李商你要记住,谁的债都能欠就是不能欠他的。” 李商冷冷地瞥她一眼,“别动不动就扯我身上。” 话音刚落,突然想起了叩门声,三人一愣,不由面面相觑。何安连忙摇摇头,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没带人来。 李商连忙贴到门边手按上刀柄,谢惟趁机发问:“这么晚了是谁拜访?” “我是来找人的,此处有没有个不识字的小丫头?” 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她所问的人除了初七还能有谁?而且准确地说出了她的特征:不识字。 谢惟心生疑虑,迟疑了会儿上前打开门,门外站着个妇人,约四十余岁,衣着普通,面露苦相,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四句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第三十一章 博弈 谢惟看到妇人手上的灯笼,心里猜出了七八分,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柔声问道:“不知如何称呼这位娘子?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妇人见谢惟彬彬有礼,不禁肃然,她提高灯笼,施一大礼道:“我叫春娘,这么晚了本不应该来拜访,但今日在商市上看到这盏灯笼,实在按捺不住,故冒昧前来。摊主告诉我说是一个丫头嘱咐他写的,若是要找就来这邸舍,她眼下可在?” 妇人目光灼灼,眼中满是希冀。她盼的不是初七,是丈夫的下落。 谢惟未曾想初七竟然用这种方法替干尸寻亲,还真把人找来了,真不知道应该夸她聪明,还是该骂她多事。 “你要找的人不在此处。”谢惟笑道,“若春娘信得过我,可先将事情告知,我会替你转答。” “啊……不在呀……”春娘的眼瞬间黯淡无光,手中的灯笼也垂了下去,“其实也不算要紧事,我就是想问她为何要挂这么个灯笼?是不是有我夫君的下落,我夫君外出两年,杳无音讯,我们一家人都在等。” 谢惟听后微微颔首,道:“这还真是件要紧事,可惜她何时回来我也不太清楚,春娘若方便,不如告知我你住哪儿,待她回来后让她去你府上。” “嗳,好好好!”春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我就住在王子府边上第三间房,我也是汉人,只因战乱,不得已留在此地。” 她低头,略有惭愧。 谢惟目光微顿,真是意外之喜。 他温文尔雅笑着道:“她叫初七,等她回来后,我一定将此事告知,夜黑,春娘还是先回去。” 春娘听后点起头,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提着灯笼一瘸一拐走了。听她的淡吐应该是读过书的,气质也与寻常人家不同,但这些远远比不过那句“我就住在王子府边上第三间房。” 能住王子府边上的不是在王子府里当差,就是与王子府的人有关联,没想初七误打误撞,遇上一个“贵人”。 谢惟心里已有了打算,他关上门,回头时就见屋里只剩下李商,何安不知去了哪儿。 李商指指窗户,说:“刚才门响的时候,那女贼一条腿已经跨出去了。” 谢惟:“……” 李商又问:“为何你不告诉她那具干尸的下落?” “还不是时候,再者这个人情是初七的。” 提到初七,李商隐约有些担心,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慕容舜会不会有意刁难,或许她连饭都吃不饱,肚子正饿得咕咕叫。 李商越想越心焦,他不得不按捺住去看她的心思,辗转反侧。 这边睡不踏实,初七那边倒是睡得香又甜。 翌日清早,还在睡梦中的初七被一阵喧闹的鼓乐声吵醒了,她以为王子府有什么大喜事,连忙起身去凑个热闹,一看,原来是慕容舜与他的姬妾们在院中寻欢作乐,院中石板地上铺着葡萄纹织锦毯,毯上撒满火红花瓣,他最宠的妃子赤脚踩在花瓣上翩翩起舞,腰上的金铃随她的动作珊珊作响。 王子果然与寻常人不一样,大清早就开始不干正事了。 初七终究不习惯与之相处,她不禁想念起谢惟和李商,虽说与他们相处日子不长,但她已经把他们视作可以依靠的人。 初七决定偷溜出去,谁想还没出院就被两昆仑奴拦住了。 “王子殿下请您回院中。” 慕容舜和她来真的了。初七只好调头回去,挑一块顺眼的石头坐下,两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看美人跳舞献媚。 忽然,慕容舜抬起手,鼓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在打哈欠的初七,刚刚还笑靥如花的宠妃,瞬间就沉下了脸。 慕容舜又击下三掌,眨眼之间奴婢仆侍姬妾全都退下,紧而有序,悄无声息,偌大的院中只剩下他和初七。 初七眨了眨眼,略显木讷,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慢地走到慕容舜跟前,客套地揖礼道:“拜见王子殿下。” 慕容舜眯起眼,似笑非笑,“本王让你想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初七眉眼一弯,“当然,我不想说假话,当初郎君说过‘看我可怜’才收留我。听完你所言,昨晚我又仔细想了想,一来我无父无母;二来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可怜’外还真没有让人惦记的地方。” “荒谬!” 慕容舜勃然大怒,“咣”的一下,踢翻了果盘酒壶,鲜红的琼浆如血般泼了一地,几颗葡萄弹跳两下滚进了阴沟里。 “光是‘可怜’就能让人软了心肠吗?错了!全都错了!当年我被押入长安,也没听人说是‘可怜’我,你再去想,谢惟为何要收留你!” 慕容舜咬牙切齿,蓝黑色的眼眸满是暴戾与恨意。 谢惟说过要提防“嬉皮笑脸”的慕容舜,初七却更加惧怕眼前这位暴躁的慕容舜,像是随时随地要杀人的模样,但她还是壮起胆子问:“王子殿下想要听到什么答案呢?莫非是‘利用’二字?” 话音刚落,慕容舜目光微顿,“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再抬头时,他眼中的那抹幽蓝不见了,暴戾也随之收敛,他又变成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答对了,只有能利用的人才会放在身边,这还是你们皇帝教我的。”慕容舜心情蓦然大好,一屁股坐在锦垫之上,从地上捡起银酒杯,喝光半杯残酒。 “你早食一定没吃。”慕容舜又捡起一块奶糕递给初七,初七不推辞,拿过之后就往嘴里塞,一点都不嫌脏。 慕容舜指指她,笑道:“我就喜欢看你吃东西,能把人看饿了。”说着,他也捡起一块奶糕,狼吞虎咽起来。 “你也是吃过苦的人?”初七没大没小的说道,“我能看出来,挨过饿的人和别人吃饭不一样。” 慕容舜哈哈大笑,“好歹我是可汗之子,我母是汉室公主,我怎么会挨饿呢?当年我吃得好,穿得好,还被封为可汗,无限荣光,可他们把我的忠臣大宝王杀了,我也不知是谁在恨我,是把我派去朝贡的族人,还是扣我不归的皇帝,你说,会是谁?” 初七答不上来,她一个不起眼的平民百姓,怎么懂得了帝王之术? 慕容舜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如今我虽然回到故土,但我在族人眼里是汉人,他们不信我;在汉人眼里我是阿柴,他们也不信我,把我处于这两难之地的父汗,他也不信我……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助我一臂之力,重掌可汗之位的人,而且我要让他知道这里不是天祝王说了算,是我。 对了初七,我突然觉得你特别像一个人。” 第三十二章 无心插柳 慕容舜又开始神神叨叨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以至于初七很难分清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不过初七相信他刚才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毕竟眼晴里的痛苦骗不了人,只是后半句话听来奇怪。 初七想起谢惟的叮嘱,心里多了丝戒备,她故意不接这个茬,挠挠腮帮子说:“我渴了,醒来还没喝过水。” 话落,她转身要走,慕容舜突然拽住她纤细的手腕,问:“你不想知道你像谁吗?” 初七摇摇头,“不想,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得去了。嘶……你弄疼我了。” 她皱起眉头,十分委屈地咕哝道:“你们就会挑软柿子捏,就会欺负我。” 慕容舜闻言把手松开了,弯腰拿起银水壶,亲手帮她倒了碗水。初七接过水碗,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慕容舜看着她,十分认真地说:“我分明是在帮你,你也不是第一个跟着谢三郎的女子,前几个全都死了。” 初七被呛到了,喷出半口水,一下子狂咳起来。 慕容舜轻拍她的背,一边替她顺气一边说:“他总会挑几个像你这么大,甚至还比你小的女子养在身边,等时机一到,他就会把她们……” “把她们什么?”初七哑着嗓子迫不及待地问,她的小脸通红,连泪珠儿都咳了出来,抬头望着慕容舜时竟有几分我见犹怜。 慕容舜一笑,掏出块帕子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我也不知道,这你得去问他。” 他故意使诈,好让初七往他的圈套里钻,初七偏不如他的愿,把他的手往边上一掼。 “不想说就算了。” 慕容舜又吃瘪了,招使出来没用,不禁让他落了下风,他只好追着初七,拦住她的去路。 “我知道谢惟有个公主表妹,从小不得宠爱,曾有传闻说是圣人已内定几位公主远嫁异邦,她就是其中之一,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和那金枝玉叶有点像。” 初七又不信了,斜眼睨他,咕哝道:“人家是金枝玉叶,我是一介草民,怎么可能长得像。” “你不信?”慕容舜叹息,“将来你一定会信,不过到那时也就晚了。” 说话又说半句,初七听得累,她气呼呼地说:“你别弯弯绕绕的,我听不懂,有什么话说清楚,说不清楚就放我走。” 慕容舜慢悠悠地掰着手指头,“还有四天,不急,对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听说谢三郎有怪疾,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哪儿知道,我才认识他多久!” “别急,仔细想想,明天告诉我。” 话落,慕容舜站起身,顺便捡了一颗葡萄放嘴里,哼着初七听不懂的调子,两手负于身后走了。 初七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明白谢惟为什么说要小心“嬉皮笑脸”的慕容舜,这家伙……杀人不用刀。 初七决定逃跑,回到房中拿了几块点心包在帕子里,然后趁奴婢不注意的时候溜出了门,院中守卫森严,进出都要询问,她见势不妙干脆爬墙,好不容易骑上墙头就看到有人笑意盈盈望着她,像是等她很久了。 初七愣住了,看清是慕容舜后若无其事地爬了回去。 没事,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初七溜回房中,晌午再出门时,就发现守卫多了,一个挨着一个挤在狭小的廊道里,就与善堂施善饼一样,一见初七眼睛全都亮了。 初七默默退回房内,翕起门,上了门栓。 好个慕容舜,是不打算放我走了!初七两手插腰在房里踱了一圈又一圈,不经意间她看到屋顶处有扇天窗,正好能容下她,于是将矮柜桌凳全都堆在窗下,准备往上爬。 这时,有人敲门,初七一吓,赶忙把案凳搬下。 “谁呀?”她假装刚睡醒。 “奴来送点心。” 初七不想开门,但这样容易引人怀疑,迟疑片刻,她走到门前开了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 门外是个妇人,比往常来送吃食的奴婢大得多,见到这张生人面,初七不由警惕起来,谁想妇人先问:“是初七吗?”微微发颤的声音听来十分急切。 初七微怔,再次打量。 妇人忙以眼示意,道:“奴是来送点心的。” 初七恍然大悟,认为是谢惟派来的人,连忙敞开门让她进来。 妇人放好银盘,自报家门:“我叫春娘,在商市里看到你留下的灯笼,昨日我找到了邸舍,遇到两位郎君,今早他们告诉我你在王子府。” “呀,是你。”初七颇为意外,“我只是想试试,真找到亲人了呀。” 春娘闻言激动起来,他急切地握住初七的手,含泪问道:“你可知我夫君的下落,他两年没有回家了,在他临走前我将这首缝在他的里衣内,就是盼望他能早日归来。” 初七猝不及防,她以为谢惟已把干尸的事告诉这个可怜的妇人。 “我……” 初七吞吞吐吐,如鲠在喉,她越说不利索,春娘越着急,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的话拽出来。 “怎么了?我夫君说什么了?” “他……”初七抿起嘴,左右为难。她想要帮飘泊异乡的孤魂重回故土,又见不得未亡人伤心,说与不说都是件难事。 春娘一着急抓住她的胳膊,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里,“他怎么了?” “他……他托我送句口信,说让你别再等他了。” 不知怎么的,初七不忍说出死讯,但这终究骗不了明眼人,春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她还是扯起僵硬的笑,多问了一句:“他真的这样说?他还交待了什么?” 初七编不下去了,深思熟虑之后从随身胯包里拿出一块织帛和一枚缠金戒指。 “我只从他身上找到这两样东西,藏在怀兜的夹层里。” 春娘见之颤巍巍地接了过来,想看又不敢看,几番挣扎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把这包东西打开了,然而看到缠金戒指时,她愣住了,反反覆覆看了好些遍。 “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不是?”初七很吃惊,“那你看看那块织帛。” 春娘闻言把织帛展开,“是这首诗,但不是这个字迹,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的……那他是不是没死?” 春娘不由抓住衣襟,缓过神后喜极而泣,捂上嘴痛哭起来。 初七看着这两件不知主人的遗物,心中五味杂陈,失望在所难免,可对春娘而言算是桩好事。 春娘哭哭笑笑,抹去眼泪后又难过起来,丈夫杳无音讯,生死未卜,接下去又将是漫长的等待。 她低头叹息,“不过还是多谢你了,至少你有这份好心肠,就算不是我夫君,我也替守在家里的那些至亲谢谢你。” 初七笑了笑说:“我阿爷是骆驼客,他曾说过那些客死异乡的魂都在找回家的路,遇上了能帮就帮。” “看来你有个好阿爷。” 春娘把缠丝金戒还给初七,初七望着这枚戒指,莫名难过起来。 “其实我阿爷也不见了,当初有个男人和我说阿爷死了,死在哪儿,怎么死的一概不知,我一直在想只要没找到阿爷的尸首就当他活着,可这么多年他没来找我,我也找不到他,我在想那个人能告诉我尸首的下落,哪怕只给一个物件也成呀。” 春娘蹙眉看着初七,不由叹息,“真是个好丫头,怪不得会惦记着我们这些人的苦,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只能替你求个福,让你早日找到阿爷下落。” 初七听了这番话,嘟起嘴,委屈极了。 “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别说找阿爷,连大门都出不去。” 春娘垂眸略有迟疑,而后她朝门边张望了番,道:“若要出门我可以帮你,明日王子外出办事,到时我带你出去,但你不得透露风声,我两儿子都在此处当差,不能得罪他,我不也敢冒太大的风险。” 第三十三章 你竟然如此厚颜无耻! 邸舍内,谢惟一整天都没出过门,窗遮得严严实实,连缝隙处都填满了,整个屋子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容不得光也容不得半点声响。 “有人在吗?有人吗?”春娘又来了,叩门声如同催命一般。 谢惟自顾不暇,没回应她。 这时,窗处一张涂黑的纸掉了下来,光柱如箭般直刺而来,他忙把这张纸重新贴好,两只手重重压住,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受着魔音穿脑。 终于,门外的人走了,他不禁如释重负,缓慢且疲惫的靠着墙坐到地上,手指已经麻了,手上的皮肤却像火烤铁烙般的疼,甚至能听到烙铁烫上去时的滋滋声。 谢惟勉强撑起身,走几步后又摔倒在地,他睁眼闭眼都是天旋地转,好似掉进一个虚无之地。 “郎君!” “哐铛”一记巨响,门被人从外撞开了,谢惟好不容易贴上的墨纸被震落下来,斑驳的光照进房内,亮出了他此时的惨相。 初七的笑靥凝住了,缓过神后她连忙关起门,然后将谢惟扶到榻上,用一张毯子盖住他。屋里墨味太重了,闻着让人头晕,她干脆把墨纸全都揭去,打开窗户透气。窗正对着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而这声音落到谢惟耳里却是千百个不适。 “关窗。” 他嗓子又闷又哑,听上去就像另一个人。初七不敢怠慢,扇走一股子墨味后就翕起窗,卷下布帘。 “李商这家伙去哪儿了,出事了就不见人。”初七喃喃自语,心里很着急,她从没见过谢惟发病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 “郎君你没事?要不要找个医士?”初七走上前关心起谢惟,但听不到他的声音,仔细聆听连喘气声都消失了。她一吓,以为谢惟死了,赶忙掀去他身上的大毯。谢惟像是惊弓之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把头埋在双臂间,忍受不了半点光线。 “把光挡掉!”他如同困兽发出低吼。 初七惊慌失措,再拉来毯子想盖在他身上,孰知谢惟就这样晕死过去,整个人如同失血般的苍白。 他真的不会……这样死了?初七瞪大双眼,战战兢兢看着他,而后上前小心探起他的鼻息。 还在喘气,还好。 初七松了一大口气,她坐在榻沿看着面色苍白的谢惟手足无措,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额上布满密汗,里衣也湿透了,这贴在身上一定很难受,她没多想,干净利落扒去他的衣裳,再拿湿巾擦去身上的汗珠,心想或许这样能让他舒服些。 谢惟依然昏迷,气若游丝,几乎要死去一般。 初七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怕他就此一睡不醒,突然,她脑中灵光乍现,想起谢阿囡曾说过谢惟的怪疾需要人血,于是就掏出匕首准备往手上割,刚要下手又觉得不对,他的血不也是血吗? 初七醍醐灌顶,瞬间觉得自己太聪明了,竟然会想到这么一招。她忙不迭地抓起谢惟的手,用匕首往他拇指上一划,用力挤出血珠子后,把拇指塞进他嘴里。 哎呀,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儿。初七得意地挑两下眉毛,等着谢惟苏醒的那刻。 不知过了多久,初七困了,可谢惟还是没醒,她眨着眼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结果头一点还是睡着了。 谢惟是被满嘴血味呛醒的,他不自觉地咂起嘴就咂到个硬物,同时拇指传来酥麻感,隐约还有丝疼痛。 嗯?!怎么会咬着手指? 谢惟惊愕,彻底清醒了,睁开眼就见边上多了个人,她的额正抵在他光滑的肩头上,手抓着一角毯子,她衣衫齐整,而他几乎未着片缕。 谢惟瞪圆了眼,一下子弹坐起身,可头重如沉铅,眩晕不已,他撑不住又倒了下去。 初七睡得香甜,丝毫不知枕边动静,这让一向淡然的谢惟乱了阵脚,他想是不是对她做过什么事,只是发病时神智不清,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只能是她对他做了什么。 谢惟抬起手看着拇指上的一道伤口,沉心思忖,他将前后因果仔细缕清之后,终于想明白这根伤指为何会在自己的嘴里,初七定是以为他食人血就能治好病症,而且还舍不得用她自己的血,随便割他一刀,再把伤指塞他嘴里就算救人了。 初七,初七,我真没错看你! 谢惟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完全能想象到自己光着身子含着拇指时的模样,长这么大还没被这般丢脸过。 这瞬间,谢惟动了杀念,他蹙眉望着顶上的横梁,权衡起利弊。 “水,喝水。” 初七咕咕哝哝,像是说着梦话,她转过身,迷糊地睁了睁眼,看到谢惟之后平静地把眼睛闭上了。 “羊汤好吃。” 她咂巴着嘴,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谢惟:“……” 她分明是看到他醒了。 初七快活地打起了呼噜,可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刚才看到谢惟睁眼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心里抖得跟糠筛似的,好在她够机灵,装腔作势转过身避免尴尬,只是接下去该怎么办? “呼噜……呼噜……”初七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全然不知呼噜声早就走了调儿。 谢惟深叹口气,“我是不是该夸你伶俐?” 初七一听打了个寒颤,连忙弹起身,准备往外跑,没想前脚刚落地,后脚还没来得及跟上,她就被谢惟拽了回去,一个不稳当她撞在谢惟的身上,“嘭”的,是谢惟后脑勺磕到泥墙的声音。 谢惟本来头晕目眩,莫名撞了下后更是晕得厉害,他闭起眼硬忍住不适,可意识还是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初七不敢轻举妄动了,她乖巧地靠在谢惟的身上,心想就这么装死算了,然而后背上的份量渐重,谢惟似乎支撑不住了,初七赶忙转身扶住他,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突然失去力气倒在她的身上。 初七“哎哟”一声,抱着他倒向床榻,平时看起来文弱的谢惟,远比她想象得要重。初七被他压得快喘不上气了,拼命推搡他的身子,可他沉得像个死人,实在无法动弹。 “三郎,我回来了。” 李商推门而入,欢天喜地的,当他看到榻上这一对人儿时,俊朗的笑颜瞬间凝住了。 初七见到救星挤出一丝笑,她腾出一只手,极力地伸向他哀求道:“快,帮帮我!” 此等苟且之事怎么帮?! 李商又羞又恼转过身去,忿忿地咬着牙,低声道:“初七,我错看你了,你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之人!” 第三十四章 这个锅谁来背 李商愤然离去,初七快哭了,急急忙忙说:“不要误会!快,先帮帮我,再不帮我,我要被他压死了!” 李商听到初七哭唧唧的声音心软了,两手握起拳头,恨铁不成钢。他折回来大步走到榻前,见到谢惟纹丝不动后,不由惊呼:“糟糕!” 他赶忙把谢惟扶正躺平,用枕头垫在他的脑后。 “你怎么不早说?!这可是要死人的!”他抱怨起初七。 初七死里逃生,还没来得及多喘几口气就被骂了一通,心里委屈极了。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说得了嘛?” 李商吵不过她,只好认栽,他从随身胯包中拿出一个药瓶,喂了谢惟三颗药丸和一些水。 初七目不转睛的盯着,好奇问道:“不是说他要喝人血才能治病吗?” “谁和你说的?眼下喝已经没用了,服了药躺一会儿就好了,大概这几日走动太多累着了,引发了这个怪疾。”说着,他看向初七,不禁困惑起来,“你怎么回来了?慕容舜把你放回来的?” 初七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她眯起眼,得意地笑着说:“是春娘帮我逃回来的。春娘就是前几日来找你们的那个妇人,她以为我知道她夫君的下落,可我给她看了帛书和戒指后,她又说不是她的,春娘是个好心人,听到我被关在王子府就趁慕容舜不在的时候把我放出来了。” 李商斜眼睨她,显然不相信。 初七立马一手指天,一手捧心道:“我绝无半句假话!我答应春娘回来看看你们就回去,哪知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就见郎君他……”她朝谢惟瞟了眼,“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想帮他换身干衣,后来不小心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也醒了,我觉得他想杀了我。” 李商:“……” “是我我也想杀你。” 话音刚落,谢惟轻咳起来。 初七和李商面面相觑,身子紧绷,神色紧张。 初七小声问:“郎君醒来该怎么解释?” 李商比她更小声,“这解释不了,你就当我没回来,不知道这件事。” 说完,他蹑手蹑脚扶门而出。 初七觉得这糗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李商是该走,可转念一想,不对啊,他就这么把她扔下了?缓过神后,她立马起身欲追出去,就在这时,谢惟悠悠醒来,声音沙哑的唤了一声:“初七。” 初七一愣,瞬间像被定在原地,连脖子都僵硬起来。她偷偷地吸了口气,转过身巧笑嫣然,而后她走到谢惟面前,贴心地倒了碗水递上。 “郎君,你终于醒了,我刚才回来时就见你晕倒在地,好不容易将你扶上榻。” 她为遮掩尴尬,故意多眨几下眼。 真是岁月静好。 谢惟默默地喝下那碗水又躺了下去,十分疲惫地问:“李商呢?” “他啊……他……”初七支支吾吾,时不时朝门处偷睨。 “三郎,我回来了!” 李商很合适宜地推门而入,和之前一样兴高采烈。 “咦,初七,你怎么在这儿?” 初七惊呆,装得也太像样了!这活茬要怎么接? 谢惟道:“刚刚你不是在这吗?” 李商:“……” 初七:“……” 本是天衣无缝的事,被谢惟一声冷笑无情揭穿,初七和李商装不下去了,两人很乖巧地并排跪坐在榻前听候发落。 谢惟向来是个云淡风轻的人,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可这回他是真的被这两个不着调的人惹怒了,看看李商,气不打一处来,再看看初七,瞬间老了两三岁,更气人的是这两个小娃子还想联手骗他!他压着火气喝了两碗水,硬逼自己淡定。 初七见谢惟好久没说话,用胳膊肘捅了捅李商再使了个眼色。李商没搭理,他不想再被这小鬼连累了,说来也真是奇怪,不见她的时候担心,见到她了又觉得她烦人。 “三郎,是我做得不对,请三郎责罚。” 李商还是把这口锅顶了,令初七感动不已,她偷偷地朝他竖起拇指。 “谁让你擅自回来的?”谢惟低声问道,语气不比往常柔和。 初七听出来这是在问她,那口锅李商白顶了! 初七战战兢兢道:“我想……想你们了,虽然那里吃得好住得也好,但慕容舜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郎君不是让我把话都记下吗?我记下了,但又怕忘,正好昨日遇到春娘,她说能帮我跑出来,所以我就回来了。” 初七偷睨了谢惟几眼,他眉间怒色犹在,似乎不会轻易放过她,想想也是,她看到的东西着实多了点。 想着,初七脸红了,想笑却又不敢笑,她的嘴微微颤着,怕不小心把心事漏出来。 谢惟瞥到她不可言说的小眼神,顿时头痛脸热,人似火烧,再也沉不住气了。 “初七,你在笑什么?” 经他这么一问,初七立马板住脸,神情肃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李商与谢惟相处得久,跟着他三四年都没见他红过脸,而这回他被初七气成这样实属难得。 李商觉得稀奇,甚至想火上浇油,只是经他挑唆后,说不定这小鬼就成了短命鬼,晚上会来寻他报仇。 算了,他不忍心看初七受难。 李商恭敬揖礼道:“三郎,初七不是有意的,您莫要生气。” 话落,谢惟怒气更重了,李商始料不及,赶忙把头低下向他赔罪,“是我说错话了。” 李商噤若寒蝉,第一次在初七面前流露出恐惧。 平日里他俩如手足,为何这会儿李商会这么怕他?初七有点不明白,小心肝儿更是颤得厉害,她闭起眼,不由缩起肩膀,静待发落。 “算了。”谢惟突然软了语气,“这事不该怪你,你先把慕容舜说的话告诉我。” 他和颜悦色,眨眼间就像变了个人。 初七不敢怠慢,将这几日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 “他说他的族人不信任他,父汗也不信任他,他需要一个人能帮助他重掌可汗之位,说在这里是他说了算,不是天祝王。” 谢惟闻后没有太多情绪,似乎这些话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初七又道:“他还说我长得像一位公主,而这公主在宫里不受待见,圣人打算让她与异族通婚,做个傀儡,还说你养了一群女子,然后……” 谢惟双目微瞠,一丝恍然从他眼底稍纵即逝。 李商看向初七,神色也与往日不同。 初七察觉出些许异样,凝神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谢惟莞尔而笑,“无稽之谈,此事先不表,我也得查清楚再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出来了,就不用回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 “不行,我答应春娘了,她还有两儿子在府里当差,我可不能害了她。” 初七理直气壮,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哩噼啦,她的确不想回去,故意在谢惟面前提春娘一嘴,是希望他能想个法子让慕容舜别为难人家。 谢惟颔首,道:“说的没错,你有这份心真是难得,那你就先回王子府,我们从长计议。” 初七:??? 第三十五章 亏本买卖 在谢惟温文尔雅的浅笑下,初七硬着头皮走了,她本来想挣扎一下,可谢惟却说:“早点回去,别让慕容舜起疑。”这下不走也得走了。 初七回到王子府时,慕容舜还没有回府,一切风平浪静,神不知鬼不觉。春娘诧异她为何回来,初七实话实说,把春娘感动得不行,携起她的手道: “真想不到你如此好心肠,若你有事,我定会相助。对了,我小儿子尚未娶亲……” 初七听了吓坏了,连忙把手抽走,逃回房里。 李商这边就惨了点,他跪在谢惟面前直到日沉,连口水都没喝,谢惟就看着他不打也不骂,面带微笑说了一句话:“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 李商早就想通了,之所以谢惟这么生气,是因为他和初七联手骗他,身为亲信必须要有绝对的忠诚,刚才他没能做到。 “三郎我错了,我不该帮着初七瞒你,我愿自罚。”李商低头,愧疚不已。 谢惟却不甚满意摇起头,道:“你还是没想明白你错在哪儿。” 李商不解,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谢惟说:“你错在与初七走得太近了,初七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将来会做什么,你很清楚,她是我们的人不假,但她是早晚都会走的人。” 李商天姿聪慧,一听就知道谢惟是什么意思,他是怕他对初七生出情愫,不管是什么情,将来对他俩而言都没好处。 “三郎,我明白了。”李商羞惭垂首,“其实我对初七真没什么意思,之后我会痛定思痛,绝对不与初七有所瓜葛。” “说明白没用,我要你记在心里,不要让我一而再,再而三提醒你。” 谢惟甚是冷漠,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凡事他都能拿捏到位,运筹为帷,但从另一面来说,这也是一种残忍。 李商还做不到“残忍”,虽然嘴上答应了谢惟,可到夜深人静之时还是会忍不住念叨初七,生怕没心没肺的她被慕容舜这奸人吃了。 快三更了,初七还没睡,她正与慕容舜喝酒聊天,看胡姬美人跳舞,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慕容舜出门办了一天的事,回府之后没胃口,于是他摆上好菜,叫来初七,看着她大快朵颐。 “来吃这个樱桃酪。” “这酒也好喝。” “炖羔羊,酥嫩无比,要不要?” 慕容舜亲手替初七斟酒布菜,手里还攥着块汗巾,随时随地好去抹初七嘴上的油。初七也不推辞,布来伸过嘴,理所应当的享受着王子殿下的厚爱。 奴婢讶异,面面相觑不敢作声。一老奴看不过去,走上前痛心疾首道:“王子殿下,您的身份尊贵无比,怎能屈尊?” 慕容舜笑着朝他招招手,“你也来吃。” 老奴微怔,急忙低头揖礼,诚惶诚恐道:“奴不敢。” “不敢就别说话了。” “……”老奴语塞心也塞,只好低头退回原处。 初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放下酒碗说:“我也有点吃不下了,这樱桃酪最好吃。”她用手指点了点,慕容舜见之就舀起一小勺放嘴里抿着,酸酸凉凉,很开胃。 “果然,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有些胃口。”慕容舜眉头舒展,抓起一块羔羊肉狼吞虎咽,就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差点把手都吞下去。 见王子殿下高兴了,姬妾们见缝插针献媚,又是斟酒又是扇扇,甜腻绕在慕容舜身边恨不得一人一块把他分了。 初七酒足饭饱后打起小算盘,旁侧敲击问:“我还要在这儿吃几天呀?你府里的东西都怕被我吃光了。” “等我吃饱了再说。”慕容舜咬着酿皮,喝着姬妾送到嘴边的酒,没功夫搭理她。 初七见惯了过河拆桥的,但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位。她叹口气,两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底下莺莺燕燕,听闻这是慕容舜重金请来的舞娘,舞技精湛,天下无双,只是其中一个除了扭腰摆臀卖弄风情之外,也没跳出什么花样。 初七对于“舞技精湛,天下无双”这八个字略有不屑,认为自己稍加修炼也能到这个火候,她目不转睛盯着那跳得最差的,比划起她的姿态,忽然,那人朝她抛了个媚眼,纤腰款摆,抖起傲人的雪脯。 初七抖不起来,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不禁有些生气,她再仔细看去……咦?这人不是何安吗?! “啊!”初七叫了起来,引得慕容舜侧目。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连忙拍起手来,“跳得好,跳得好!” 慕容舜目光微顿,扫视起底下舞娘,一挥手,“赏!” 话音刚落,舞娘跳得更妖娆了,何安更是疯了似地抖肩摆胯,拼命往慕容舜眼皮底下凑,就差没说:“赏我,快!全都赏给我!” 慕容舜只盯着手里的羊肉,全然无视她。 初七干脆把脸捂上,不认识底下那个跳得歪七扭八的。 慕容舜吃了顿饱饭,终于心满意足,本想挑一个舞娘陪侍,仔细看了圈没一个入眼的,干脆就摆摆手,让她们领赏回去。 “初七,不如今日你就服侍我。”慕容舜笑道。 初七眨两下眼,“我是骆驼客,不是你奴婢。” 慕容舜脸色一沉,眼睛又变暗了。 “对我来说没区别。” “你堂堂王子难道要逼良为娼?!” “哎哟~~” 忽然有道身影扑了过来,横插在初七与慕容舜之间,初七和慕容舜不约而同地愣住,接着往后退了两步,那人顺势摔倒在地,翻起白眼。 “哎哟,是谁把瓜皮扔在地上,摔死我了呀。” 何安扶着纤腰,羸弱地站起身,她看到慕容舜又装出受惊模样,半跪在地故意挺起胸,施礼道:“见过殿下,让殿下受惊。” 话落,她嫣然一笑。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慕容舜没被她迷倒,倒是被吓到了,这瓜皮怕是她自己扔的? “真是倒胃口,回房!”他大袖一挥,也没兴趣缠着初七了,在姬妾的簇拥之下大步离去。 初七如释重负,不由拍两下心口,何安却是副失落模样,把故意拉下来的衣襟又拉了上去。 趁院中奴婢忙碌之际,初七连忙把她拽进自己的房里。 “你怎么会来这儿?!” 初七探头探脑环视周遭,确认无闲人后翕起门窗。 何安悠哉地从广袖里拿出一片甜瓜,边吃边说道:“收了钱了,不得不来。”她噗噗吐出两枚瓜籽,俏皮地朝她眨眼,“刚才我跳得可好?” “丑死了,跳得最丑的就是你。” “你这小娃子嘴怎么这么毒,早知我就不来了!”何安一抹嘴,把瓜皮扔在地上,而后又自傲地抬起下巴,“如今我可是天祝王的人,若被他知道我在慕容舜面前跳舞,他一定吃醋吃得不行。” 初七天真地问:“那你来干嘛呀?” “受人之命保护你。”何安无奈地叹口气,“我就不该接他的活儿,亏。” “受谁的命?难道是三郎?” “除了他还会有谁让我冒这么大风险来探望你。” 初七心里一暖,有些小高兴,却又故作镇定,不以为然道:“谁要他来探望我,我过得可好啦,再说你可以扮婢女,扮厨娘,偏偏扮成舞娘,我看你明明是想要赏钱!” “谁说的?没看我刚才救了你,要不然你就被拉人房里去了。” 初七一听如梦初醒,莫不是何安横插一杠,说不定她真要被慕容舜拎走。 “嗳,那我真是要谢谢你。” 何安大方摆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哎呀!我赏钱还没拿呢,我先去拿钱,待会儿再来找你。” 话落,何安提着裙摆,迈着鸭子步跑了出去。 初七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不禁咂嘴摇头,怎么看都得她是来拖后腿的,等了又等,初七都快睡着了,终于听到门处有了动静,她下意识地起身回眸,笑道:“你来了呀。” “怎么,你一直在等我?” 第三十六章 待宰小猪崽 不知何时,慕容舜进来了,换了件金银丝双绣麒麟纹的长袍,发冠也换成小玉冠,乍眼看去与汉人没区别。 这扇门初七本是留给何安的,见慕容舜后她的笑就收敛了,不禁在想何安去了哪儿?该不会落到他手里了? 慕容舜捕捉到了她刹那间的慌神,不禁一笑,而后若无其事问道:“嗯?你不是在等我?那是在等谁?” 他目光灼灼,似乎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装傻充愣笑着道:“我刚才和他们说过把没吃完的东西送我房里,我以为有人送来了。哎呀,真奇怪,该不会是忘了?我去看看。” 说着,初七要往外走,慕容舜伸手拦住。 “你要吃我再让厨灶做。” “哈哈哈,这多不好意思,这么晚了,算了。” 初七缩回脚,转身去倒水喝,她一边喝一边往窗处瞟,依然没见何安的影子,她琢磨着慕容舜为何要来?莫非何安真落他手里了,不过照何安这性子,逃跑不是难事,那接下来她自个儿该怎么办呢? 初七一走神咕噜咕噜喝下两大碗水。 慕容舜见之笑道:“你定是没吃饱,喝水都喝得津津有味。” “饱了,饱了,只是口渴。”初七心虚地放下水碗,立马换了张讨巧的笑脸,“不知王子殿下找我何事?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慕容舜哀声叹气,“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找你聊聊。” “我?我能聊什么呢?呵呵,我可没有您见识广呀。” “这倒也是,等了这么等,也等得我没耐心了,看来你在他心里也没多少价值。” 慕容舜说了一大堆初七听不懂的话,初七以为他是喝醉了,好心劝道:“要不殿下早点歇息,时候也不晚了。” “好呀,那今天就你陪我。”说着,慕容舜顺势把她拉了过来,手搂住她的腰肢,深情相望。 初七一怔,缩起肩膀,惶惑地打量着慕容舜的脸,她分明看到他眉头皱起,膈应到难以下口,可非要装出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啧,他还闭起眼,把嘴都凑过来了。 “啪!”初七情不自禁打了他一巴掌,力气不大,挺污辱人的。 慕容舜瞠目,眼底浮起怒意,初七面无表情的又往他左脸打了一巴掌,然后两手合起夹住他的脸狠狠地晃了两下。 “殿下,你喝了多少酒呀?我看出来你不喜欢我,你也就别勉强了好不好?” 一语道破,慕容舜面色难看起来,不过转眼间他如释重负,放开初七,悄悄地松了口气。 “真倒胃口。” 初七:“……” “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说着,初七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放你?呵呵。”慕容舜冷声道,“我想给谢惟提个醒,谁知他根本就放心上,这真是失策呀,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亏待自已,他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不好过,你是他的人你也别想放过,这辈子就呆在这儿。”他嫌弃地看了初七一眼,“长得不美吃得还多,过几年身强力壮做个马夫,应该不成问题。” 什么叫长得不美吃得还多,这不是你硬塞过来的嘛!初七心里骂道,脸色一沉,说:“还说看我吃饭就开胃,满嘴谎话,我再也不信你了,我也不会留在你这喂马!死了这条心。” “好呀,那你就死。” 话音刚落,慕容舜掐上了初七纤细的脖子,他眼中闪烁着幽蓝的光,嘴角阴恻恻地扬起,轻笑着问:“你想死得快些还是慢些?” 一抹恐惧掠过初七心头,她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慕容舜。 初七努力保持三分清醒,颤声道:“我想死得明白些。” 这话不在慕容舜的意料之中,他好奇反问:“你为什么不求饶?” “你都起了杀心,求饶有何用,但你得让我死得明白,三郎到底怎么你了,让你连我都不放过?说清楚,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慕容舜道:“他答应过会帮我,收了笔好处之后转头就与天祝王勾结,这两面三刀的功夫世无其二?” “冤有头债有主,干嘛要对我下手呀?” “谁让你是他的人?”慕容舜神色一顿,“更何况还吃了我这么多东西。” “都是你逼我吃的!” 初七忿然地打着他的铁爪,趁着喘息的瞬间,她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故作镇定道:“这是三郎有意要让我考验你,谁想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慕容舜闻之微微思忖,回过神后不但没松手,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你真当我傻。” “你先放开我,三郎有交给我一帛书,让我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交给你!” 初七目光微沉,边说边摸上自己随身小胯包,哆哆嗦嗦地拿出干尸身上帛书,心里默念:对不住了,先借来一用。 “就是这个!”初七把帛巾紧捏在手中。 慕容舜见之眼睛微亮,但很快又沉了下去。初七灵机一动,想起走前谢惟有给过一块玉佩,连忙把玉佩也掏了出来。 慕容舜认出玉上的纹样,真的相信了。 “拿过来。” “你放了我,我再给你,反正我也逃不了。” 慕容舜闻言想了会儿,把手松开了,得以喘息的初七连忙把帛书往身后藏,趁其不注意时逃到烛案边,将帛书置于烛火之上付之一炬。 慕容舜追过去,可还是慢了半步,他看到了帛书上的墨字却没看清是什么,眼见这薄薄的一片被火苗吞噬,上面的秘密也随之消失。 他不由气急败坏,初七却淡定了起来,有恃无恐道:“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提着我的人头去找三郎问。” “你……”慕容舜举起拳头,眼中怒意难掩,初七挑衅地挺胸抬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得瑟样。 莫名的,慕容舜笑了起来,亲昵地捏了把初七的小脸。 “我和你闹着玩呢,你怎么当真了?” 初七已然对他的变脸习以为常,不再往他的套里钻了,她“啪”的打掉他的手,两手叉上小腰,气势汹汹道:“你这就和我去邸舍,亲自问三郎去,别拿我欺负。” 初七语气生硬,心里却很慌乱,她这般自作主张,也不知后果如何,但无论如何,总比落在这人手里强。 慕容舜眯起眼,笑得狭促。 “这么晚了也不方便打扰三郎,今日就到此。”话落,他击三下掌,门外涌进一排小卒。 慕容舜下令,“把她带到地牢里,什么时候有人来领,什么时候放了她。” 话音刚落,小卒就冲向初七,拿二指粗的麻绳往她脖子上套,就像栓一头小羔羊。 初七比羔羊凶悍多了,使着谢阿囡所教的拳脚,一顿操作猛如虎,结果还是没能逃出去。那几个被她打到的小卒恼怒地将她五花大绑,横着抬出厢房。 初七如毛毛虫般疯狂扭动且愤怒大吼道:“慕容舜,你只会欺负我,算什么好汉!” 慕容舜充耳不闻,先她一步出了门,此时,有个老奴手提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半路还差点滑了一跤。 “殿下,王子殿下。”老奴上气不接上气小跑到慕容舜面前,“殿下,谢惟求见。” 第三十八章 十七公主 “你是隽王?” 慕容舜不敢置信,反反覆覆打量着谢惟。 谢惟摇了摇头,莞尔道:“我是为隽王办事,隽王知道这些年殿下过得不易,暗中都有安排,只是时机未到不好出面,其实我在河西廊走动也是受隽王之命为殿下拉拢部族首领,隽王吩咐过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没有事先告知殿下。我们有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圣人一诺千金,不会弃殿下不顾,同样也望殿下沉住气,不要受人挑唆。” 说罢,谢惟将这枚墨玉掷给慕容舜。慕容舜接过后放在手心里仔细端倪,眉间的疑色渐渐消散。 “果真是隽王的东西。”慕容舜肃然起敬,连忙扔下弯刀朝谢惟一拜。“是我失礼,有所得罪还望海涵。” 一头怒兽瞬间变得温顺了,这让初七大开眼界,好奇起他们口中的“隽王”是何方神圣,她看向谢惟,而他此刻的眼神很暗很冷,睥睨着脚下的慕容舜。 “王子殿下不必多礼。” 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笑,嘴在笑,唯独眼睛没笑。 慕容舜把这话当了真,说:“既然是误会一场,此事就到此为止,三郎,我与你是故交,有些事你也莫放于心中。时候不早了,你带上这丫头早些回去,后面的事我们再聊。” 初七一听不乐意了,慕容舜把她当什么了,说绑就绑,说关就关,说放就放? “你还没向我赔不是呢。”初七鼓起腮帮子,两手插上小腰,得理不饶人。 慕容舜眉眼一弯,又开始嬉皮笑脸,装疯卖傻。 “都说了你闹着玩呢,你还当真了。” “我没觉得好玩,我只知道你一个劲的欺负我,今日郎君在此,正好为我评评理,我做错什么了,他非拿这么粗的麻绳绑我,还掐我脖子,瞧,脖上都有红印子了。” 初七像只大鹅,拼命地抬着头,把脖子拉得老长,她怕谢惟看不清,还故意踮起脚。 慕容舜见状轻蔑嗤笑,他是什么身份?初七又是什么身份?谢惟就算再护短,也不会因为一个下贱婢女和他翻脸。 谢惟看了眼初七的脖子,低声道:“王子殿下,你是该向初七赔罪。” 初七闻言愣住了,刚才那些话是她头脑一热,逞了口舌之快,真没想让谢惟替她撑腰。 但谢惟这么做了,初七心里美滋滋的,小眼神儿得意起来,腰杆子也跟着硬了。 慕容舜微怔,“三郎,我没听错,要我向她赔不是?” 他语气颇为狂妄,显然是没打算把初七放眼里。 “你没听错。”谢惟温文尔雅,莞尔而笑,“她就是十七公主。” “这不可能,她连字都不识!” “事出有因,我只知道隽王特意让我去了次鄯州就是为找她。” 慕容舜一听忍不住打量起初七,“难道她是圣人的私生女?” 话落,他如遭雷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初七也是懵圈了,这人怎么自说自话的把谎圆上?这么重的身份,顶不住啊。 谢惟面色如常,道:“我以为殿下知道有位公主流落民间,毕竟殿下住过宫,能辨认出容貌,谁知……” 初七眨两下眼,看看谢惟再看看慕容舜,干脆心一横,演戏演全套。 她故作愠怒,大骂慕容舜:“我答应过三郎,不轻易说出自己公主身份,故意假装成骆驼客,你倒好竟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慕容舜:“……” 初七见他不信,眼珠子骨碌一转,理直气壮道:“我回去一定向隽王告状,让他替我作主!” 说着说着,她红了眼眶,委屈至极。 谢惟顺势恭敬揖礼,劝慰道:“公主莫要气恼,这也是谢某失职,等回长安之后,我们……” 慕容舜忙说:“哎呀,我都说了,开玩笑呢,我怎么会怠慢初七,三郎,你可问问她,这几日是否吃好住好?” 初七不依不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你明明欺负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也觉得初七,不对,公主眼熟……只是公主出落得如花似玉,比宫里的人美上好几倍,我一直不敢认而已。” “你明明说我长得丑!” 慕容舜:“……” “不管,掌嘴!” 慕容舜一听,脸都绿了,而谢惟就站在边上看好戏,手藏于袖中,两边都不沾。 初七一边伤心啜泣,一边偷睨慕容舜,见他没动作,哭得更加伤心,“他还让我服……” “侍”字还没说出口,慕容舜就迫不及待扇了自己两巴掌,大声命老奴,“去拿荆棘来,我这就向公主负荆请罪。” “回殿下,没荆棘。” “那……那就……”慕容舜看到地上的麻绳,连忙捡起把自己绑了起来,噗通跪在初七跟前。 “请公主息怒,恕我无礼。” 初七见他狼狈模样偷笑起来,堂中端茶送水的奴婢也忍不住掩嘴,慕容舜跪在地上满脸涨得通红也不敢作声,这时,谢惟递初七一个眼色,示意见好就收。 初七故作大方摆起手说:“好了,我不生气了,你千万别把那些事说出去,别毁了我名节。” 慕容舜诚惶诚恐,低头道:“公主言重了,我不敢妄言。” 见他卑微跪在跟前,初七憋在心口的怨气总算是消了,她小心地拉下谢惟的衣袖,笑着眨了眨眼。 “我想回去了。” 谢惟揖礼道:“谢某这就去安排车马。” “不用了,我们走。” 初七两手负于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正堂。 谢惟顾及慕容舜几分面子,亲手将他扶起,替他掸去衣摆上的灰。 “放心,我会看住公主,不让她乱说话,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慕容舜鞠躬道:“三郎费心了。” 谢惟莞尔而笑,说完两句客套话后就离开王子府。 正堂内,慕容舜呆立在原处,身上还缠着用来请罪的麻绳,奴婢见之连忙上前,小心谨慎替他将绳子解开。 慕容舜看着这些婢奴,似笑非笑,嘴里默念着:“一、二、三、四、五……。” 婢奴不知他在念叨什么,解开麻绳之后,依往常那般站到角落垂首侍立。 慕容舜仰天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朝婢奴们招起手,命他们全都过来。 婢奴们面面相觑,心里生疑,但又不敢抗命,照慕容舜之意站成一排。 慕容舜看看边上老奴,笑着说:“你也过来。” “嗳,好。”老奴满脸堆笑,踩着碎步走了过来。 “一、二、三、四、五、六。”慕容舜默默念叨,手按上婢奴的肩把他们扶正,一个紧挨着一个,中间不许留空隙。 “要怪只能怪你们看见了。”说罢,慕容舜脸色一沉,突然抽出佩刀横挥过去,一道银光闪过,六个婢奴纷纷倒在地上,脖处都开了道血口,就像人的嘴。 出王子府已经三更天,街上无路人,窗户不透灯,整座城像是睡着了,偶尔传来巡城兵零碎的脚步声。 初七就像出笼的雀鸟又奔又跳,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过头与谢惟笑着说:“出来之后,马粪和羊膻味都变得好闻了呢。刚才你说我是十七公主,慕容舜这么容易相信了?” “就算他不信也得信,如今只有我们能帮他,有火也只能憋着。” “原来如此,看来王子什么的也不好当呀。” 初七有点可怜起神神叨叨的慕容舜了。 谢惟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微扬,忽然,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 初七不小心撞在他怀里,她不明所以然,木讷地眨巴两下眼,谢惟往她脚下使了个眼色…… 第三十九章 离城 初七顺着谢惟的眼睛往下看,这才注意到有坨大马粪,差一丁点就踩上去了。 “哈,多谢郎君,你又救了我。”初七巧笑嫣然,眉眼弯成两道月牙儿。 谢惟松开手,带着她绕过地上那些坑坑洼洼,初七看不清,两手抓着他的衣摆,小心跟在他身后。 “郎君,你怎么来得这么巧呀?差点我就被他关起来了。” “是何安前来通报。”谢惟转身,轻轻地扶住差点滑跤的初七,“她见你有难就到邸舍来找我了。” “是吗?我还以为她光顾着要赏钱,把我给忘了呢,下次见她定得好好谢她才是。” 初七摇摆两下,顺势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点冷,手掌光滑似锦缎,不像李商全是茧子。 想来这是双养尊处优的手,初七蓦然想起刚才他们提到的隽王,好奇问道:“隽王是谁?为何慕容舜会这么怕他?” “呵呵,隽王只是虚名而已,谁都可以是隽王。” 初七听得一知半解,难道说世上没有隽王,是谢惟瞎编的? “应该有隽王?你拿出隽王的墨玉说我是公主,慕容舜又惊又怕的。” “你不用管这么多。”谢惟驻步,异常认真地看着初七的眼睛,“隽王说你是公主你就是,千万要记住了。” 初七更疑惑了,“天底下哪有不识字的公主?我长得也不像名门贵女呀,万一被官府里的人知道我冒充公主,岂不是要蹲大牢?” “不会,有我,再不济有隽王,隽王身后还有圣人,你只要听话,我定能护你周全。” 谢惟言之凿凿,沉默片刻后他又软了语气,说:“其实今日硬闯王子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相比天祝王,慕容舜实在差了些,但为救你也就算了。” 这话高深莫测,初七彻底被绕晕了,她隐约觉得自己落入天大的阴谋中,不但劳师动众,还把圣人扯进来了。 初七不自觉地紧抓住谢惟的手,怯怯地问:“我真有这么重要吗?”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能将一切污秽化开。谢惟望着这双眼睛,一时半会儿有些愣神,想了会儿后,十分诚恳地说道:“对我而言,你很重要。” “是吗?太好了!我还没当过公主呢,等我真成了公主,定要吃好穿好。”初七高兴,眉眼一弯又笑了起来,“那我这辈子就跟着郎君了,郎君以后可得护着我呀。” 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娃子,如麦芽糖般黏在谢惟的身上,谢惟不喜欢与女子太过亲近,可看着初七笑得天真单纯,也就忍下了她没大没小的举动。 回到邸舍之后,初七先去看了阿财,这头没心没肺的骆驼睡得比猪还沉,呼噜打得震天响,真是错忖了初七一番“相思”之苦。 初七两手托腮,蹲在初七身边咕哝着,说着不敢让人知道的话。 “阿财,你说郎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让我当公主,我哪有这个命呀?阿财,是不是阿爷在天上保佑我呢?让我遇到这么好的人,往后我们就不用受苦哩。” “呼……呼……” 阿财打着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它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初七心事。 初七一声叹息,窝在阿财身边靠在他身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没多久,有人走进马厩,看到蜷成小小一团的初七不禁茫然,他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她,然后回到邸舍将她安顿。 初七睡得香甜,转身时手抓住他的衣袖,梦呓喃喃:“郎君,我们说好了……” 谢惟有点诧异,顺着她的话笑问:“说好什么了?” “吃……羊汤。”她唧两下嘴,沉睡过去。 次日清早,初七睁开眼发现自己在邸舍里不由大吃一惊。 昨晚明明在马厩呀?她弹起身,蹬蹬几步跑了出去,一头撞上刚刚归来的李商。 “你这小鬼……急着投胎呀?!”李商愠怒,一见是初七,转怒为惊。 “初七,你怎么回来了?” “昨晚郎君把我接回来了。”初七笑着道,“你是去哪儿?” 李商眼中闪过欣喜,刚要关心她几句就想起了谢惟的叮嘱,他的眼睛黯淡下去,硬把想说的话咽回肚里,然后很有分寸地道:“去办事了。” “办什么事呀?” 初七问他,可他没回,转身走进另一间房内,谢惟正在里面等着。 初七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可惜两人说话太轻,隐约只听到“天祝王”,她想起昨晚谢惟所言,猜测他们应该是想在天祝王和慕容舜中选一个交好,谢惟选中的是“天祝王”,但因为她的缘故而成了“慕容舜”。 初七不知道其中牵扯到多大的事,不敢问也不敢想,偷偷回到房里,全当无事发生。 晌午刚过,有人敲响了房门,初七正在打眈,听到这砰砰砰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她正要前去开门就听到李商冷冰冰地说:“三郎让我知会你一声,明天一早就走。” 初七觉得奇怪,心想自己也没有惹过他,怎么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态度比刚认识他的时候还差。 她两三步跑过去开门,李商已经走了,她挠挠腮帮子,二丈摸不着头脑,打算遇到他之后仔细问问,可整整半天,初七再也没见过他的身影,他似乎是故意躲她。 次日天蒙蒙亮,初七牵上阿财跟谢惟和李商出了伏俟城,谢惟说北上至武威,先与谢阿囡汇合,他们所经之处道路崎岖难行,万一有大雨雹,定是山洪暴发,所以趁着天好赶快走。 初七是想多留几日的,之前她有和李商说在找一个带着耳环、牵母骆驼的男子,可惜逛遍商市只引来一个慕容舜,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那人不记得阿爷,也不记得她了,但万一他还记得呢?那她就能找到阿爷的尸首了。 正当想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驼铃声,三三两两骆驼客牵着骆驼出了城,看起来也像是赶路。 初七的阿财突然不肯走了,望着那几头漂亮的母骆驼哼哼唧唧的,还着急地跺了跺蹄子。 “哎呀,早说了,姐姐们都看不上你,快走。” 初七拉起缰绳,阿财的倔脾气上来了,非要看那几头母骆驼,初七手稍稍一松,它就冲了过去,兴高采烈露出大牙肉,把几个骆驼客都吓着了。 “阿财!” 初七气得直跺脚,趁它没闯祸之前赶忙追过去,阿财以为初七在和它闹着玩,故意不让她逮着,逗得那几个骆驼客哈哈大笑。 谢惟和李商也笑了,这阿财果真是骆驼中的登徒子,见谁都要招惹。 好不容易,初七把阿财牵住了,正当她拉回来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带着耳环的男子,背影竟然与当年的那人有着几分相似。 初七如遭雷亟,急忙转头看去,那个人影竟然不见了。 李商招手唤她。初七木讷地点点头,然后牵起阿财小跑过去,到谢惟身边之后,她发觉多了一个人,正是天祝王的护卫影。 奇怪,刚才他还不在这儿呢。初七心里直打鼓,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影依然板着张棺材脸,对谢惟也没多少客气,冷冰冰地说:“天祝王要见你。” 谢惟不动声色,垂眸沉思片刻,莞尔道:“那我这就去见他。”而后他回眸吩咐李商,“客人的货等不了,你先带初七去送货,老地方碰面。” 初七闻言心里咯噔了下。 谢惟跟着影又进了那道城门,初七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谢三郎名声在外,本事又厉害,应该不会有事,可转念一想,这里是伏俟城,吐谷浑的地盘,他又是单枪匹马,万一有事都没人照应。 初七越想心越乱,忍不住问李商:“我们要不要也跟着进去?” 李商摇摇头,“全按三郎的吩咐行事。” 说着,李商牵好马调头就走,初七拉上阿财紧随其后。 天色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万里,没走几多远,大片的乌云压了过来,就像浓墨泼了半边天色,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风大了起来,差点吹起初七的小尖帽,她一把按住帽沿往前眺望,远远的竟然还能见乌云中闪过雷电。 “要下雨了,咱们快点走。” 李商一个翻身跃上了马背。初七的阿财磨磨蹭蹭的,还在为初七不让他看母骆驼的事发脾气。 眼见天色渐暗,李商不禁肃然,他向初七伸出手,说:“与我共骑,趁没下雨之前赶过去。” 第四十章 摸骨算命 初七利落地爬上马背,一手抓着牵阿财的缰绳,另一只手抓着李商的衣裳。 李商脸一热,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说:“你还是抱着我的腰,马一快怕把你颠下去。” 初七闻之就抱紧了他的腰,李商脸更红了,不悦地嘟囔道:“抱得太紧了。” “呀,你这人怎么难伺候,要不我来骑马,你抱着我得了。” 初七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可爱。李商顿时觉得她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不识好歹。 “马给你你会骑吗?别到时又摔出血。” 初七一听,又羞又恼,气得想咬人。 李商还不自知,火上浇油嘀咕道:“就你屁事最多。” 初七忍不了了,干脆一口咬在李商肩胛上,疼得李商哇哇大叫。 “你这小鬼,怎么能乱咬人,你属狗啊!” 他回过头,呲牙咧嘴的要教训初七,轰隆一声惊雷,把两个人震得一愣。 还是赶路要紧! 李商一声轻叱,带着初七飞驰。 马儿颠得厉害,初七紧紧地抓抱李商的腰,一路都不敢说话,大约行了半炷香的功夫,大雨倾盆而下,雨中还夹着豆大的冰雹,砸在身上疼得很。 “驾!”李商快马加鞭,在雨帘中冲出一条道,初七被雨打得睁不开眼,一头埋在李商后背上。 “再忍忍,马上就到了!”李商大声说道,初七听后费力地眯着眼,往前看去,青郁的草原上有个牧羊人住的毡庐,庐边还有一群小羊,那里应该就是谢惟说的“老地方”。 终于到了毡庐。 李商勒紧缰绳,把马停在了毡庐前,他先是说了一句鲜卑话,待毡庐内有声传来,他这才带着初七进去。 毡庐内传出阵阵犬吠,吓得初七不敢往里走,她躲在李商身后头,小心翼翼探了个脑袋,就看到庐中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边有两条花白相间的大狗,大狗本是冲着陌生人叫的,可一见李商瞬间乖顺起来,拼命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您好久没来了,外边下雨了,一定湿透了,快来烤烤火。”老妪殷切地笑道,还顺手递来一条布巾,这时初七才到她的瞳孔是白色的,她看不见。 李商接过布巾道了声谢,老妪脸色一变,问:“咦?怎么是你一个人?他没来吗?” “阿嬷,三郎有事耽搁了,晚些来。”李商边说边拿布巾擦着脸上的雨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酸杏子塞到老妪手里,“上回你说好吃,这回我们又带了些。” 老妪开心地摸着酸杏子,取了一颗放嘴里。初七好奇地看着她,琢磨着这孤身一人如何在这里生活呢,老妪突然转过头,混沌苍白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新来了一个小丫头。”她说道,“长得还挺好看的。” 初七微怔,不可置信的拿手在老妪面前晃了晃。李商“啪”的把她的手打了下去,一脸的嫌弃。 初七不好意思地吐下舌头,说:“阿嬷,我叫初七。” “初七?是初七生的?” 初七想了想,好像阿爷没说她名字的来历,她眉眼一弯,笑着道:“姑且算是。” 话音刚落,盲眼阿嬷突然摸上初七的手,初七吓得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把手缩回来。 “别怕,阿嬷只想帮你摸个骨头,算算你的命数。哎哟……真是个小可怜。”阿嬷摸到初七第二节手骨又眯眼笑了起来,“好在有贵人相助,衣食无忧。” 摸到初七第三节手骨时,阿嬷的脸突然沉了下来,初七见之心跟着一凉,怎么了?难道是她的骨头没找长好? 阿嬷把初七的手仔仔细细地摸了好几遍,有些紧张又有些惶恐,而后阿嬷拍拍她的手背,僵硬地扯了个笑,道:“没事,你的命好。” 说完,阿嬷转过身,打开了庐内的神龛,手拈一串珠子,嚅着嘴念起初七听不懂的经文。 初七:“……” 这是命好?不像啊!初七有些六神无主,捏捏自己的手,再捏捏李商的手。 “没区别,我的手只比你小一点儿,为什么阿嬷刚才像是被吓着了?” 李商说:“别放心上,之前阿嬷也帮我捏骨算命,说的话和你差不多。”说着,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干布巾,偷偷地放在鼻下闻了闻,确认没有异味后“啪”的扔给了初七。 “喏,随便拿块布擦擦,你头发都湿了。” 初七“哦”了声,拿布巾擦起头发,她走到门帘边,掀起一角帘看着外边的倾盆大雨,有些担心。 “三郎什么时候来呀,他会不会出事呀?” “少操这份心了,三郎不会有事。”李商边说边脱下皮靴,擦了擦靴上的水珠,“趁这下雨天歇息会儿,精神养足了,之后好赶路。” 初七叹气,“这雨这么大,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阿嬷的声音突然从脑后传来,“你们就安心地待在这儿,晚上阿娇会过来。先喝碗油茶,别冻着了。” 听到有吃的,初七嘿嘿一笑,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正如阿嬷说得那样,雨一直没停。在毡庐边上有个小庐,存日杂粮食等物,日暮时分,阿嬷就从小毡庐端出一盆蒸饼,饼里夹着用香料扮过的羊肉。阿嬷手艺好,馅肉多汁皮又薄,初七一口气吃了五个。阿嬷虽然看不见她这副吃相,但光听咀嚼声就知道她喜欢吃。 毡庐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老人家心里也高兴,哆哆嗦嗦倒了碗油茶递了过去。 “初七,吃得慢些,我这里还枣饼。” 初七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嗯!嗯!”她迫不及待地喝口油茶润润嘴,然后又咬上阿嬷给的枣馅蒸饼。 相比之下,李商就吃得斯文多了,喝了点阿嬷备的酒,与阿嬷说起路上见闻。 听到阿柴又侵拢鄯州时,阿嬷皱起眉头。 “啊呀,怎么又打仗呢?半年前有听人说这里到处抢羊,我年纪大了跑不动,若真抢到我这儿,我就让他们带走算了。” 李商道:“待三郎来了,我和他商量商量,阿嬷你就跟我们搬到别处去住。” 阿嬷连忙摇头摆手,“别的宅子我住不惯,哎呀,我听到马蹄声了。” 说着,阿嬷站起身,拄着木拐蹒跚到门处。 初七以为是谢惟回来了,略微兴奋地走到门边,可是她没听见马蹄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出有匹马从南边来。 一阵马嘶声后,有人进来了,门帘掀起时卷进一股子青草和雨水的气息,来人穿着斗篷,帽沿压得很低,水珠沿着帽沿滴滴答答,弄湿了地上的毡毯。 “好大的雨呀。”说着,她摘下帽沿,露出一张二十多岁靓丽面容,眉间依然凝着一股英气。 初七瞠目结舌,脱口道:“何安?!怎么是你?” 阿嬷笑眯眯地握上何安的手,亲昵地摸了又摸,“阿娇,你来了呀。” 第四十二章 阴谋 “这把刀的确锋利无比。”谢惟将拭干净的弯刀双手奉还给天祝王,“可是这礼太贵重,谢某收不了。” 天祝王虎目微瞪,他脚下刚刚受过一刀的羔羊正咩咩叫着。 弯刀是权力的象征,谢惟却看不上,还拿它削了祭祀用的羔羊。 “羊的叫声真叫人心烦啊。” 天祝王露出些许不耐之色,哗的一道银光闪过,小羔羊身首异处,头颅滚到谢惟的脚边,怪异的羊瞳正好对着他,有种不祥且邪恶的预示。 谢惟垂眸揖礼,“天祝王息怒。” 天祝王把血刀扔到地上,沉声道:“本王诚心诚意招贤,你寒了本王的心。” “承蒙天祝王厚爱,谢某只是个商人,游走于河西廊,知道经商之法,但不懂权术,谢某明白天祝王求贤若渴,也很想替王解忧,只是您要我常留于此为您效力,谢某的确办不到。” “说办不到,你与舜王子走得倒挺近啊。” “不瞒天祝王,舜王子是谢某老主顾,经常让谢某带长安的胭脂水粉,仅此而已。刚才天祝王提及的阿史那柔之事,舜王子是给过一大笔钱,而谢某误打误撞。” 他的言辞天衣无缝,天祝王无话可说,甩袖坐到凳上摸两把胡子,然后看向侍卫影,影不信任谢惟,对着他的时候总是眼白多过眼黑。 谢惟轻声问:“天祝王不会为难一个商人?” 天祝王冷笑,“你真是商人吗?这几日走动的地方挺多。” “都是去交货的,谢惟身上还有货单,不信的话天祝王可查验。” 天祝王伸出手,“那就拿过来。” 谢惟怀兜里拿出几卷帛书,恭敬地交于天祝王,天祝王展开细阅,果真经过与不少达官显贵的手,看来他们的人对于长安的丝绸、珠宝也痴迷得很。 “哼!”天祝王心有不悦,翻了几份帛书,忽然看到上头有慕容舜的手迹,他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来人,速速将此人扣押!” “啪”的,天祝王狠狠地将帛书拍在扶手上。 谢惟神色微变,“天祝王,谢某犯了什么罪?” 天祝王阴笑着指指帛书道:“这就是舜王子和人通敌的证据,明日一早我定要禀明可汗,把你也押过去。” 话落,他摆摆手,几名带刀侍卫鱼贯而入。 谢惟垂首揖礼道:“天祝王,别着急,您仔细看看货单背面。” 天祝王一听,把货单翻了个面,看到上面的朱砂记愣了下。 “这是……” “这是您之前买去五匹丝绸时落下的朱印,若您以此为证交给可汗,怕也会对您不利,更何况还有尚书、将军在谢某这里买货。” 话点到为止,天祝王没想到被阴了这么一招,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惟笑道:“谢某只是个买卖人,赚点利钱糊口,别无所求。天祝王能看得起我,是我福分,只要天祝王想要货,之后谢某定当尽全力,一切以天祝王为先。” 一声没吭的影突然抽长刀,横挥指向谢惟的咽喉,“油嘴滑舌的奸商,我这就割了你的舌头!” 话音刚落,影一刀砍去,谢惟没来得及躲闪,被他劈中肩头,瞬间鲜血四溅。 天祝王喝道:“住手,本王留他有用!” 影闻声连忙收刀,没料后劲太足,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谢惟脸色惨白,手捂伤处轻晃几下后竟然晕了过去。 天祝王瞠目,不由起身,“快把他扶下去!小心点,别弄坏了。” 侍卫闻之轻手轻脚地将谢惟带出堂庐。 绕了大半天没个结果,天祝王心里窝火。侍卫影见他焦虑不安便献计道:“王既然用不了此人,干脆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天祝王拈着胡须皱眉思量着,“谢惟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商人,可他消息如此灵通,定有不少人脉,说不定将来靠他运作能达成所愿。活人价值比死人大,我们得留着他,但是不能让他太舒服。” “王,您意下如何?” 天祝王两手负于身后来回踱步,时而仰首估摸,时而低头沉思, “去叫巫师。” 影听后微怔了会儿,拱手领命。 雨下了一整夜。 初七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挠着头,不记得昨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毡庐内空无一人,有两只狗在她边上绕来绕去,还凑过来闻闻她的脸。 初七忙不迭地起身走出庐外,此时天已放晴,净透得如同琉璃,风里还有股露着露水的青草味。 “初七,快把脸洗了。”何安唤她,初七寻声望去,就看到她从不远处的山坡里下来,笑靥如花。 所有难过都像是假象,初七还以为昨晚上做了场梦。 “哎呀!”她突然叫了起来,“三郎,不知他怎么样了,得回城找他。” 何安很笃定地说:“已经收到消息,三郎没事,让我们在这里等。” “早上来过人了吗?” 初七环顾四处,李商正悠哉悠哉的遛马,阿嬷赶着一群小羊,真是岁月静好。 他们半点都不着急,说明谢惟已脱险。初七如释重负,笑眯眯地跑去洗脸,何安低头嗅嗅她的脖子,说:“你都发臭了,干脆全洗了。” 初七闻下袖子,的确有股怪味儿,可还没答应就被何安一把拉进帐子里。 两人解开长发,脱去衣裳,拿大勺往桶里舀水淋头,何安一边帮初七沐浴一边问:“你今年多大了?” “刚满十三。” 何安笑了,“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在放羊呢,就是那年我认识何安,他是个粟特商人,算钱算得可精了,他说他会带我回去。” 话说到一半,何安沉默了,初七以为她在哭,擦走流到眼睛里的水,抬起头眯眼偷睨,没想何安像个无事人,开始哼起小曲儿。 初七不解,“安姐姐,你不难过吗?” “难过,泪珠儿早就流干了。我猜他死了,没想成真了,你知道吗,昨晚上看到戒指时我竟然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不用再等了。” 初七想了想说:“我也在等我阿爷,他走了,有人说他死了,可我不相信,总觉得他还活着。” “一个活着的,真正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找你。” 初七明白何安的意思,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她沿西线到处问,到处找,没人有见过阿爷,若阿爷活着的话,早就回来找她了。 初七很难过,水淌到她的眼睛里,像泪。 何安沉默了会儿,突然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句话: “姐姐劝你,别跟着谢惟,也别尽信他们的话。” 初七一听,心被狠揪了下,她侧过头,懵懂地看着何安,有话含在嘴里。 “不好了!” 哗啦一声,李商掀翻门帘闯了进来,何安和初七吓得迅速分开,而后初七意识到自己没穿衣裳,惊声尖叫。 李商无暇顾及,“阿嬷听到马队朝这里冲来,你们快收拾东西藏起来!” 第四十三 初七快跑 话音刚落,初七就听到阵阵马蹄声由远至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初七,快走!” 何安抓起衣衫扔到她身上,初七缓过神一阵手忙脚乱,穿完衣衫后连忙跑出毡庐,只见十几匹马踏过草原疾驶而来,骑马的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麻布皮革衣,他们一边驾马一边嘴里发出阵阵啸声,犹如在追赶草原上的野兔。 初七放眼望去,羔羊们受惊四处逃窜,刚刚还在放羊的阿嬷不见了踪影。这时,李商驾马冲了过来,一把揽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拽到马上。 “阿财!” 初七看到阿财还傻愣愣地站在哪儿,心急如焚。李商回眸一瞥,见马匪们射出几支火箭,箭落在庐顶之上转眼就燃烧起来,紧接着又朝他们冲来。 显然这群突如其来的马匪不是为了财,而是为了他们的命。 他快马加鞭,“别管了!逃命要紧,驾!” 初七闭紧嘴,横坐于李商面前,抱紧他的身子,充当起他的第二双眼睛。 “李商!”初七突然大叫,“东边又来了一队!” 李商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马匪分成三股,犹如开了口的麻袋,想将他们套在其中。 敌多我寡,硬拼没有胜算,他只好驾马与之周旋,趁机逃到峡谷里去。 “初七,抱紧了!” 一声叱咤,马儿一路飞驰,像离弦之箭往山里冲,然而就在进入峡谷之时,左翼马匪竟然追了上来,初七看到那人拉开弓弦。 “小心!” 初七伸手钩住李商的脖颈,用力将他的脑袋往下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咻”的一记破空声,飞箭从他们头上掠过。 李商侥幸没被箭射到,却被初七的下巴磕中了鼻子,疼得眼冒金星,他皱眉闷哼,再抬头时脸上多了一行鼻血。初七惊愕,赶忙把这“罪证”擦去。 突然,李商勒紧缰绳,马儿立起长嘶,初七往前一看,峡口的路被马匪堵上了,他们只好另寻出路,调头往后逃,谁想另一支马匪从边上冒了出来,彻底将他二人包围。 初七自从当上骆驼客后见过不少贼匪,但那伙小杂鱼与眼前的马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这帮子人太高大了,手如蒲扇,连风都能捏住的样子。 “初七,别怕。” 李商小声道,初七努力装出不害怕的样子,可身子抖得跟糠筛似的。 匪首笑了起来,与左右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他们听不懂话,话落,那群虾兵蟹将也跟着大笑起来。 众匪骑着马围着李商和初七转悠,每双眼睛都不怀好意。 “把刀拿出来,扔在地上。”匪首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用刀尖指指李商。 “还有你,下来。”他又指向初七。 初七窝在李商的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瑟瑟发抖,见她不肯动,匪首拉开大弓瞄准李商。 “你不下来,我这就射死他。” 初七见之乖乖地从马上爬下,李商想拉都拉不住,这时有支箭瞄了过来,示意他把刀解下,李商无奈,只得下马,解开腰间的佩刀扔在地上。 初七看着这伙人高马大之徒,双手合十,小心且卑微地说:“我们只是过路的商人,可怜就那么点钱和货,这些全给你们,请放条生路。” 匪首一听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黄得发黑的牙,他的部下则骑着马将他们一圈一圈地围住,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汉人听不懂的话。 不过有句话李商是听懂了: “女人带走快活,男的就地杀了。” 匪首话音刚落,虾兵蟹将们欢呼起来。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李商愤怒地握紧双拳,咬牙切齿。 “初七,我数到三,你蹲下闭眼。一、二、三……” 哪知初七不听话,依然向那伙穷凶极恶之徒求饶,平时里凶得更个夜叉,眼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哭。 “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家里还有阿爷和祖母,我把钱全都给你们。” 匪首戏弄她,笑着道:“学狗叫给我听。” 初七闻之立马趴在地上“汪汪”叫,气得李商磨牙霍霍,哪知初七拉起他的衣袖,使了个眼色道:“你趴下来,他们会放过我们的。” “不!男儿膝下有黄……呜。” “金”字还没说出口,李商就被初七一把拉到地上,这回马匪笑得更欢了,以马鞭对着他俩的脸指指点点,大声嘲讽着。 李商的脸皮都快陷入草地里,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听着马匪的嘲笑声,两耳一阵嗡鸣,气血倒涌直冲天灵。 有人故意用蹩脚的官话嘲讽道:“他们真没种。” 李商闻之忍无可忍,他抬头眦目欲裂,千钧一发之际就到到咻咻两声,刚刚还在大笑的马匪突然凝住神色,慢悠悠地从马上摔到地上,背后竖着两只短箭。 这下他终于明白初七的意图了。 众匪呆怔,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李商趁机抽出地上的长刀,箭步上前,跃至半空,左右横刀划出两道银色弧光,刹那间鲜血四溅,两颗头颅便掉了下来。马儿受惊嘶鸣,冲破人群往山里逃,众人缓过神时,他又拿下两枚首级。 “杀了他!” 匪首震怒,举刀下令,众人立马抡起大刀纷纷向李商和初七砍去,李商武艺高强,暂且能应付过来,可初七初出茅庐,从未遇到此等情形,眼见大刀落上头顶,她尖叫着在地上滚了两圈侥幸逃脱,然而转眼又有人把箭头瞄准了李商。 初七急中生机,拿出匕首扎向马腹,马儿吃痛,一边嘶鸣一边蹦跳,把那弓箭手从马背上颠了下去,初七见这招有用,干脆给一阵猛扎猛捅,但凡被她霍霍到的马不是叫就是跑,眨眼之前乱成一锅粥。 气急败坏的马匪们朝初七追砍,初七身材娇小,跑得又快,见刀砍来她就蹲向往马下逃,中间差点挨到马蹄子,好在被李商一手拖拽出来。 以一敌十的少年郎有点狼狈,身上好多地方都开了口,他持着血刀,气喘吁吁地说:“你先上马!” 初七自然不能扔下他,可就是这半步的迟疑,他们又被马匪包围,正当初七庆幸还有何安之时,只听见一声惨叫,何安被一个彪形大汉从草丛里拎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竟然令他们死伤惨重,匪首彻底被激怒,二话不说举刀劈向他们的天灵,突然一声惊天巨响,峡谷之中似有怒兽奔涌而出。 匪首微顿,不由看向谷口…… 第四十五章 逃命要紧 一头想抄近道的“肥羊”! 匪首两眼放光,蠢蠢欲动,回过头朝手下吹两声哨。马匪们笑了起来,纷纷上马抽刀,准备干上这一票。 初七知道他们又要做恶了,而前面的商人不但不逃还很悠哉,就如闲庭信步,慢慢地走了过来。 初七心急如焚,怀疑这人眼瞎,想想自己活不了,不如再救一人,于是她深吸口气,卯足劲大声喊:“快跑!这里有马匪!” 话音响彻峡谷,荡起阵阵回声,商人停在原地,像是进退两难。 匪首狠瞪了初七一眼,不过他有恃无恐,眼前的“肥羊”已是囊中之物,只要财够多,说不定能留他个全尸。 匪首狞笑着抽出弯刀,银色的刀刃在光下刺目得很。商人依然站在原地,初七替他干着急,不停在喊:“跑啊,你傻啊,快跑!” 喊着喊着,她觉得不对劲,这商人的衣裳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来了。 初七琢磨着,再仔细打量起那个商人,“啊!!!”,她忍不住叫出声。 匪首不明所以然,他凝神思量了会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然而就在他愣神之际,商人从旌节里抽出一把寒光森森的长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 匪首一怔,连忙举起弯刀,谁想来者身手矫捷犹如闪电,只见两道银光闪过,匪首竟然无力垂下双手,跪倒在地。 初七震惊无比,她都没看清谢惟的动作,回过头去就见他一脚蹬上崖壁,借力腾在半空,银锥一刺,身后的马匪就成了黄泉路上的鬼。 谢惟如同鬼魅般在狭窄的山道间穿梭,起先还凶猛的壮汉莫名地失了力气,一个接一个的从马上摔倒在地,鲜红的血从喉间或大腿间喷出,染红了青黄相接的草地。 须臾间,大片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剩匪首趴在原地。 谢惟清理完后边的“残渣”,提着滴血的银锥走到匪首跟前,这时,初七才看清匪首肩峰被刺穿,两条手臂都废了,血洞就像两点朱砂,印在他灰不溜啾的衣衫上。 “谁派你来的?” 谢惟以银锥捅进血洞中,匪首发出凄厉惨嚎,像被踩到半截的蚯蚓,疯狂地扭动挣扎,他颤颤巍巍说了一句初七听不懂的话,谢惟眉微蹙,显然是对这话不满意。 “借你的身子传个信。”说着,谢惟抽出银锥,蓦地刺入匪首太阳穴,匪首翻着白眼倒了下去,他死得很干净,不像他的手下死得血呼喇呼的。 谢惟面无表情地将血锥拭干净,边擦边问初七:“你没事?” 初七已经看傻眼了,在她心里谢惟就是个病秧子,手不能提,拳不能打,谁能想到只是眨几下眼的功夫,他就杀光这批凶狠的马匪,手脚还这般干净利落。 她有点慌,小心肝儿颤悠悠的。 就在这时,峡谷内响起马蹄声,初七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下意识地想逃跑,谢惟却拉住了她。 来者竟然是白狼,他骑着黝黑的骏马,板着张欠多还少的脸,一见到初七,眉毛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略显尴尬。 初七想到了他的狼牙也尴尬起来,打个招呼有点轻挑,不打招呼又没礼数,干脆她就趴在马背上低头藏脸,假装晕倒。 白狼下马,大步走来。 “收拾干净了。”他说,然后用瞄了眼匪首尸体,“谁派来的?” 谢惟用长锥挑着匪首身上的衣物,仔细地查验了番,看到他身上有几处伤疤,谨慎地比量长度。 “他们应该不是普通匪贼。”谢惟把长锥收回旌节内,“像是军营里的人。” “军营里的?天祝王还是慕容舜?” “都不是,我猜是可汗的人。” 白狼惊诧,“可汗怎会知道?” “我暂且还不知道,总之以后不能来此了。”谢惟转过身,把旌节放在马背上,他的动作与平时无异,白狼却很肯定地说:“你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初七一定,“蹭”的弹起身,“哪里受伤了呀?” 话音刚落,六目相对,惊诧、尴尬、淡然交错乱闪,于是初七又乖乖趴回马背上,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谢惟说:“多谢相助,你我之间的人情清了,接下来我们就会离开此处,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初七……” 初七听到谢惟叫她,连忙坐起身,乖巧地笑问:“郎君有何吩咐?” “把狼牙还给白狼。” 初七一听乐了,这烫手的山芋终于可以扔出去了,她打开小胯包翻了半天,终于在底下找到了那串狼牙项链,可要给出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何安说的话:别尽信他们的话。 初七不禁多了个心眼,思量这狼牙项链或许之后有用,她手腕一旋将狼牙藏到最底下,然后拎出一条毫不相关的石头链子。 “喏,谢谢你。” 白狼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这哪里是他的狼牙,明明就是不值钱的石头。 “不是这条。” “啊?不是?我再找找。”初七装模作样找了起来,“真奇怪,我放在这儿的,还抹过油呢,啊,在这儿。” 她不想得罪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物,把狼牙亮了出来,正如她所言,她有好好保存,贴心地用块小布包裹着。 白狼眼色稍缓,唇角了丝笑意。他冷哼一声,十分大方的挥了下手,然后拍起胸脯。 “我白狼说话算话。你我之前的人情两清了。”这话他对谢惟说。 “至于你。”他指初七,“人情还欠着。” 初七没想到世上竟然会有如此耿直之人,立马得了便宜还卖乖,假惺惺地推辞道:“不用了,人情不用还了,谢谢你啊。” “不,我白狼说到做到!” “别别别,真不用,别客气,人情啥的用钱结就成了。” 白狼闻之生气了,脸跟刷了浆似的僵硬,他的狼牙怎么能和“钱”此等俗物相提并论?! 谢惟朝初七施了个眼色,初七心领神会,立马闭嘴,美滋滋地把狼牙放回胯包里。 谢惟笑道:“多谢白狼,这份情初七念着,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们走后此处定不太平,阿嬷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白狼想了会儿,点头答应了。 初七跟着谢惟打算离开峡谷,白狼以及部下则搜起刮马匪的马儿和财物。 白狼看到匪首落下的黑马两眼放出兴奋的光芒,他在马边上绕了好几圈,从头打量到尾,渐渐露出痴迷的神色,然后一边轻抚着它的鬃毛一边在它耳边呢喃,就像在对心仪的女子说着情话,黑马不但不理他,还朝他翻白眼。 初七讶异,斜眼睨着白狼,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这几个大字,谢惟则见惯了,不以为意道:“白狼痴马,下回你若要还他人情,就送他几匹好马。” 初七将这话牢牢记住了,而后她和谢惟与白狼道别,走出这峡谷之地,然而就在这逃命的节骨眼上李商却找不到了。 第四十六章 干嘛扒我衣服 初七想起最后一次看到李商是进峡谷之前,她还叮嘱他照顾阿财,眼下没了踪影,十有八九被马匪杀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久,至少有情谊在,更何况他为了救她奋不顾身提刀冲来,结果却……初七心里难受极了,“哇”的放声大哭。 “李商,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这嗓门嚎得比打雷还响,谢惟脸色泛青,左手伸过去,捂上她的嘴。 “李商没事,我让白狼先把他送到下个落脚地。” 初七眨两下泪汪汪的眼,打了个哭嗝。她小心翼翼环顾四处,发觉还是少了一个人,小嘴扁起又难过起来。 “安姐姐,我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派人把她送回伏俟城了,天祝王不知道她是我们的人,暂且安全。” 听到大家都没事,初七立马不哭了,变脸比变天还要快,而后她在一堆染血的草上找到了阿财,或许它知道主人差点没命,见到初七时格外亲昵,拿鼻子嗅着蹭着,发出哼哼唧啷哭似的声音。 初七摸摸阿财的脑袋,一阵唏嘘之后便牵着它乐乐呵呵的走了。 刚刚还差点被拔毛下锅,眨个眼就兴高采烈,谢惟打心眼里佩服初七,小声喃喃:“没心没肺真是件好事。” 这话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初七心大,暂且当成夸了,咧嘴一笑道:“多谢郎君夸赞。” 谢惟轻笑起来,眼波温柔如水,初七看惯他的冷情和礼节性的浅笑,一下子有些接受不了平易近人的样子。 “郎君,我是说错话了吗?”初七战战兢兢。 谢惟摇摇头,翻身上了马,“此地不矣久留,我们快走。” 初七闻言点头,骑上阿财紧跟其后。 马疾行半日,来到边陲小城,在那儿初七碰上了躺平休养的李商,当地巫医说他身子骨壮,遭这么大罪不过是些皮肉伤,若是别人不断几根骨头才怪。 初七看见李商鼻青眼肿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在她没来之前,李商照了小半个时辰的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本来已经够恼火了,她偏偏火上浇油。 “我都成这样了你还笑!” 李商不悦地翻她白眼。 初七连忙捂上脸,不让笑声露出来。李商气得不想搭理她,转过身以背相对,初七死皮赖脸的硬把他翻过来,当着他的面打开一个小布包,包里是串葡萄,个个饱满汁水足,有几颗被压坏了,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是我在路上采的,不舍得吃特意带给你,谢谢你救我,这份情我记着呢。来,尝一个,我都洗过了。” 李商见之嘴角不由上扬,扯到瘀青也不觉得痛了,他吃了一颗初七递来的葡萄,酸得快掉牙了,心里却甜得很。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 “那是当然。” 闻言,李商笑得更欢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让初七看出来,于是拼命往嘴里塞葡萄,连皮核都不吐。 初七看他这么吃法都有些馋了,“这葡萄好吃吗?” “嗯,嗯。”李商连连头点,回答得有点敷衍。 “给我一个。”说着,初七迫不及待抢了一个塞嘴里,一咬,酸得她直皱眉,“哎呀,这串葡萄这么酸呀,明明同一根藤上的。” 李商面不改色,“我就是喜欢吃酸的。” “三郎那串就比你的甜。” 李商一怔,“你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有?” 初七天真地点点头,笑着道:“是呀,我们的已经在路上吃掉了。” “……”李商说,“我就知道不该信你。” “啥?我好心给你带葡萄你还嫌弃我!找打。”说着,初七捏上他脸颊上的淤青,李商痛得哇哇大叫。 “放手,你放手!” “不放,快,道歉!” “我呸!” …… 一墙之隔,两个天地。 谢惟一边听初七和李商吵架,一边在清洗着肩处的伤口。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时,他的里衣已被血浸透,干涸的血粘连着皮肉,一脱便扯裂了伤口。 伤口有些深,好在未伤及筋骨,谢惟咬上块布,以一根火烧过的绣花针一点一点将血口缝合,隔墙而来的吵闹声掩住了他的呻吟,最后一针落下,他如释重负,仰着头闭上眼,默默忍受残留的痛。 “笃笃笃”有人叩门。 谢惟穿起衣袍,收拾起案上的血巾,上前去开门。初七正泪眼汪汪站在门后,显然是吵架吵输了,过来向他告状。 终究是个孩子。 谢惟不禁莞尔,问:“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有点哑,脸色分外苍白,初七觉得不对劲,嗅嗅鼻子闻到了血的味道。 “郎君,你受伤了?” 谢惟闻不到血味,但他清楚此时骗不过初七,于是点头道:“小伤而已,无碍。你先进来说话。” 说着,他敞开门让她进去。 初七一进屋,血腥味更浓烈了,她看到案上摆了枚绣花针,针眼处穿着一丝红线。 为何这里会有女儿家的东西? 她好奇,不由多看几眼,就觉得这根丝线红得有点不均匀,伸手去摸,是血。 初七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当兵打仗的有受皮肉伤就会找根针把口子缝起来,那时她还感叹“这得有多痛啊”。 初七不由打量起谢惟,见他脸比纸白,唇无血色,不禁心疼起来。 “郎君为何不说你受伤了,那咱们也不急着赶路了。” “因为不能说,白狼与我虽然有点交情,但他终究是异族,异族只认可强者,柔弱是不被允许的,我怕他们知道我受伤会做出什么事来,更何况那时你在。” 难道郎君是为了保护我?初七大受震撼,即感动又愧疚。 “没想到郎君这么照顾我,还为我受了伤,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谢惟闻言沉默了,这伤是拜影所赐,与初七关系不大,可经深思熟虑之后,他却颔首道:“不必如此,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不过有件事我需要你清楚……” 第四十七章 梦中人 谢惟话说了半句,脸色突然泛白,初七见之连忙上前扶住,谢惟闭了会儿眼,待眩晕过去之后摆了摆手,示意初七不用扶住他。 初七听命,赶忙把手松开了,谢惟一个踉跄跌到榻上,袖摆扫翻了手边的水碗。水洒了一案,浸湿了几卷帛书,初七手忙脚乱收拾着,轻声嘀咕:“为什么大人总喜欢逞强?不舒服就说嘛,我也不会嫌弃你呀。” 谢惟闻之脸上立马有了血色,也不知是羞愧,还是被她气的。 “郎君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初七轻轻地吹着湿掉的帛书,用衣袖将上面的水滴按干。 谢惟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另半句话如鲠在喉,迟疑片刻后道:“别总是和李商吵架。” “那你让他别欺负我呀,一天到晚说我烦,说我没脸没皮,还说我丑,虽然我承认他没说错,但不用老提醒我。” “前两句话我倒没觉得有差错,但丑确实有些过了,其实你长得不丑。” 谢惟是第一个说她好看的人,初七不禁心花怒放,然而细细咀嚼这番话,她又高兴不起来了,“烦”和“皮厚”他竟然没有否认。 初七把嘴嘟得老高,“郎君也嫌我烦,我走了!” 话落,她就跑了出去。 短暂的休整几日之后,谢惟带着初七和李商重新上路,越往北走人烟越是稀少,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晚上只能宿于山洞,谢惟和李商轮留值守洞口。 到了第五日,干粮所剩无几,谢惟和李商去捕猎寻野味,初七则呆在山洞里等他们归,百无聊赖之时,她坐在洞口两手托腮,痴痴地看着西边一大片紫橘色的彩云,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悄然而去。 夜幕降临,一切都变得未知。山林里的野兽开始咆哮,声声如浪起伏。 天色越来越暗,李商和谢惟还没有回来,初七负责照看两匹马和阿财,还守着一个小火堆,半点都走不得。 “嗷~~~” 不知从哪儿传来狼嚎,初七听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躲进山洞里蜷缩成团,淡淡的月华落在她脚下,树影随风轻晃,静谧之中总有种说不清的诡异,她凝望着黑暗,黑暗也凝望着她。 忽然,不远处冒出几点光,绿幽幽的,像是兽瞳。 初七的心吊到了嗓子,左盼右顾没见谢惟和李商的身影,难道他们已经被狼吃了? 想着,她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两匹马和阿财都燥动起来,一边发出嘶鸣,一边焦急地跺着蹄子。 昏暗之中,幽绿的光越来越多了,慢慢的,它们移动到月光下,这时初七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土狼,呲牙裂嘴,低伏着身子朝她逼近。 初七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土狼似乎知道这是利器,一边吼叫一边露出寒森森的牙。 马发出阵阵嘶鸣,抬起前蹄想踢这群野兽,然而土狼根本不怕,它们就像商量好似的围成圈,把马和阿财兜在里头。 “你敢吃我的阿财!” 初七勃然大怒,抓起地上的石头朝土狼砸,土狼挨了一下,怕了,瞪着初七缩回爪子,而后绕着圈伺机而动。 初七又连扔几块石头,它们会躲会逃,但就是不肯走,似乎想耗尽她的精力,磨光她的耐心。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初七有些支撑不住了,而土狼察觉到什么,竟越来越凶猛,三番四次窜进初七的藏身之所,想咬她的腿脚,她一匕首扎下去,终于扎中一头土狼,它嗷嗷惨叫,其它的狼连忙逃之夭夭。 初七如释重负,她把土狼尸体摆在洞口示众,警告那些再次眺望远处,心想他们是不是遇到什么,为何还不回来?念着念着,她眼皮开始打架了,刚刚和土狼周旋耗去不少力气,困意趁机涌上,她脑袋和小鸡啄米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朦胧之时,她感觉到有团团热气喷在脸颊上,还有湿漉漉的东西蹭来蹭去。 初七蓦然惊醒,弹起身一看,火堆灭了,土狼又回来了。 “啊!”她抄起一根烧火棍胡乱挥舞,想把土狼们赶出洞口,然而没消停多久土狼又发起进攻,有两头饿狼,直接咬上了阿财的屁股。 “阿财!”初七下意识地冲了出去,一头窥探已久的大狼从暗处扑了过来,爪子竟然比她手还要大。 初七摔倒在地,那伙狼一起咬了上来,瞅准她的咽喉就是一口。 “咻~咻~”两记破空声,土狼发出惨厉的哀嚎,一头栽倒在地。 初七惊诧,定睛一看,见它背上插着箭羽,随后又是几记破空声,围着她的土狼被一一射倒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只见一人立在山间,似踏月而来,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英挺的轮廓,她没看清他是谁,而悬着心就这样慢慢地归到原处。 初七一屁股做到地上,惊魂未定,不一会儿李商大叫着跑了过来。 “初七,你没事?!” 初七吓得不清,被他摇晃了好几下方才缓神,她看着他灼热的双眼,再看看满地的狼尸,问:“刚才是你救了我?” 李商一怔,左顾右盼,“这么多狼。” “是呀,他们想咬我脚趾头!你们去哪里了?老半天都不回来。”初七越说越委屈,哇哇大哭起来,她真的被吓坏了。 李商从小到大被人哄着,没有哄过别人,更别提女子了,见初七哭得这么大声,他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是去找水,在附近多转悠了一会儿,这不回来嘛……哎呀呀,你别哭了,再哭又要把狼引过来了。” 听到“狼”初七立马就不哭了,她连忙回到洞里,重新燃起灭掉的火堆,看到温暖的光,她不禁笑了起来。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以后一定是有福的人,哈哈哈。” 眨了个眼,初七又高兴起来,李商有点摸不着她的心思,一头雾水。 没过多久,谢惟回来了,初七连忙跳起来叫嚷道:“郎君,我遇到狼了!” “看见了。”他不以为意,“先吃点东西,吃完后我们明日早点赶路。” 初七看看他,手上没弓箭,那刚才立在山间的人到底是谁? 晚上睡觉时,初七做了个梦,梦见月华之下有个男子迎面走来,他身着光明铠,手持玉制的长弓,她问他从哪里来,他指指天上,随后朝她莞尔而笑。 初七情不自禁地靠过去,他不停后退,好不容易追上他,他却把脸藏了起来。 初七有些生气,“你再这样我就不和你玩了。” 男子微微一愣,随后转过了头…… 第四十九章 装最牛的X,挨最毒的打 “阿爷!” 初七大叫着,莫名跑开了,谢阿囡顺着她跑掉的方向看去,有一群刚进城的骆驼客,赶着骆驼有说有笑的。 谢阿囡心里生疑,若是没记错,初七的阿爷早就死了,她这是见到鬼了吗?想着,谢阿囡放心不下,起身去追初七。 初七正逆着人流卖力往前挤,她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在一群高大的骆驼和壮汉之间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刚才明明看到有个和阿爷一模一样的人!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 初七确定没眼花,咬着牙拼命往前挤,迎面而来的骆驼们都驼着又大又重的货,被她东碰西撞的,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你干嘛呢?!” “谁家的丫头?” “别挤,货都被你挤坏了!” …… 初七穿过众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茫然地立在道中央,唤着:“阿爷,阿爷!” 谢阿囡寻声而来,见一辆驴车不长眼的朝初七身后撞,忙不迭地把她拉过来。 “初七,你不要命啦!”谢阿囡大吼,把初七的魂儿叫了回来,初七如梦初醒,环顾四处之后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竟然湿濡了。 “我好像看见阿爷了。”她说,“他刚才就在这儿。” 谢阿囡不解,“你阿爷不是过世了吗?是不是看错了?” 初七说不上来,刚才那人的背影,牵骆驼的姿态真与阿爷一模一样,或许世上真会有转世一说。 “嗯,看错了。”初七吸吸鼻子,招人喜欢的笑又重上眉梢,“这里人多,咱们回去。” 话落,她蹦蹦跳跳地走了。 谢阿囡拧起两条粗眉,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他又朝骆驼客们扫了眼,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人。 回去之后,李都督已经安排好初七他们的住处,晚上用膳时没见李商,众人这才想起他被扣押大半日了。 李都督命人去把李商带来,谁想李商脾气大,心里憋屈着不肯出来,还把李都督的问下骂了个狗血淋头,李都督也是个狠人,一听李商如此嚣张就吩咐手下:“那就让他在里头呆一晚上。” 初七:“……” 这就是传说中的六亲不认。 饭后,初七兜了几张羊肉蒸饼偷偷地去探望坐在牢里的李商,他就像朵香菇,阴郁地蹲在角落里,守卫和他说话,他都不理人。 初七见之不由偷笑,她悄悄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守卫先别出声,守卫心领神会,也就不拿热脸贴人冷屁股了。 “李商!”初七出其不意地叫了声。 李商忙不迭地转过头,咧着嘴,笑得像朵向日葵,不过看到初七在笑之后,他故作正经转了回去,摆出贵公子的傲气,冷哼一声。 “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吃的呀。”初七故作在羊肉蒸饼上扇空,好让香气快点飘过去。 李商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响得跟打雷似的。 “我不要。” 他嘴硬。初七不屑一笑,心想:我还治不了你吗?她一屁股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啃起羊肉蒸饼,边啃边说:“哎呀,真香,还是羔羊肉呢,我只带了三张饼,几口就吃完了。” 说着,李商把头转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像兔子红红的,里面写满了委屈。 连你也欺负我。他用眼神抱怨着。 初七嘿嘿一笑,“放心,我带了六张饼,还给你拿了壶葡萄酒。” 她晃晃手里的酒壶,葡萄酒的香甜立马溢了出来。李商笑逐颜开,挪着屁股靠过来,一把抓过初七的羊肉蒸饼,狼吞虎咽起来。 他是真的饿了,以前吃饭时还端着架子,背挺得就像插了把尺,眼下也不管自己吃相好不好看,一口饼一口酒,几乎要把腮帮子撑破了。 初七笑他,“少说几句又不掉块肉,低个头也不会少条腿呀。” “凭什么低头?小爷我不乐意。”说着,他昂首,得瑟极了。 “明明就是你不对嘛,李都督也是长辈了,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老小子,他不罚你才怪。好歹你也是长安来的,读过书懂礼仪,待会儿去与李都督赔个不是,做错赔罪是大丈夫的担当,不丢人。” 李商听进去了,可面子多少有些挂不住,他低着头咕哝道:“你说话怎么和我娘一样。” 初七一听恼了,抬手点了下他的眉心,絮絮叨叨:“我才不要当你娘哩,如果你是我儿,早就被我打死了。快点吃,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嘛。” 李商摸了摸眉心,脸莫名地烫了起来,他偷偷地睨了初七一眼,嘴角止不住上扬。 吃完蒸饼后,李商彬彬有礼的请守卫通传,说要和李都督赔不是。守卫闻之,二话不说把牢门打开了。 守卫揖礼,正声道:“都督有令,公子随时可走。” 李都督早就把台阶留着了,是李商脸盘子大硬是不肯下,在守卫面前,初七也不嘲讽他了,反倒是帮着他说:“瞧,之前就说了叔叔疼你呢,毕竟一家人。” 弦外之音她是故意弹给守卫听的,李商再怎么着也是被自家人欺负,还轮不到别人笑话。守卫自然也明白,李家的人谁敢惹? 李商跟着初七离开牢房,随后去向李都督赔罪,他态度极为诚恳,认罪认得很彻底,李都督也不为难,只道:“你是被宠坏了,不好好收拾脾性,将来定闯大祸。” 这话与谢惟说过的如出一辙,之前李商不以为意,今日却听进去了,他极为愧疚地跪地叩首道:“晚辈痛定思痛,不再胡闹了。” 李都督露出赞许之色,而后笑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赶路也累了,早点歇息去。” 李商恭敬施礼,然后说了几句客套话,正当要走时就听到掷骰子的声音,于是好奇地转过头。 “三郎,不许走,你必须与我再玩一把,我不信今日赢不了你!” 李都督激动地撩起袖管,口沫横飞。 李商:??? 事后,初七好奇地问他:“人人都说你被宠坏了,真不知你家里人如何宠你?” 李商闻之欲言又止,低头想了很久,方才说:…… 第五十章 受欺负了 “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自出生起爹娘就把我捧在手心里,我那五个姐姐也十分疼爱我,自我有记忆起就没受过委屈,直到后来……”说到此处,李商垂眸,悲伤停留在他的眼底,他似乎被困在了过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初七也跟着难过起来,她想这桩事一定是他心里的刺,如若不然凭他的性子早就嚷嚷了。 她不想伤害他,所以也不再追问了,故意扯大嗓门说:“哎呀对了,今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人长得很像我阿爷。” 李商微怔,“你阿爷不是死了吗?” “可那个人真的很像,我想明日再去街上蹲一会儿。” 李商思忖片刻,道:“我陪你一块儿去,反正这几天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闲着也是闲着,这是人说的话吗?不过初七还是挺高兴的,和李商约定明天起个大早,趁人少之时到城中逛。 与此同时,李都督与谢惟玩骰子又输了,他哀声叹气的掏出手上最后一枚铜钱,问:“为何总掷不过你?” 谢惟笑道:“行走于河西廊,总要有一技傍身,玩骰子也算一技。”说着,他将三枚骰子随意地扔进碗里,骰子骨碌碌转了几圈后,又是三个六。 “哎呀,此乃神技,传出去怕没人敢和你玩。”李都督由衷叹道,谢惟莞尔而笑,将案上赌次如数奉还。 “李都督,您也是好手,不但骰子玩得好,也将这边陲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谢某实在佩服。” 谢惟深揖一礼,以示敬意,又道:“我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李都督。” 说着,谢惟拿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李都督看到帛书上的朱印,不禁肃然,连忙打开细阅,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真有此事?!”李都督讶异。 谢惟颔首道:“确实,我特地为此跑了趟伏俟城,正如信中所言,可汗与吐番、突厥勾结,对我大唐阴奉阳违,李都督你可要加强防范。” 李都督叹气道:“不瞒三郎,此处回鹘居多,军中还有李处则散兵、旧部,他们也曾与吐蕃、阿柴勾连,若真是阿柴攻来,我担心……” “李处则已死,而且他生性多疑,枉杀忠良,早已不得人心,那些部下也不愿追随于他,不过此地是咽喉,阿柴攻下几次可直达张掖,所以这边疆之事要烦李都督多费心。” “三郎放心,李某绝不会辜负天子所托,对了,不知三郎一行要在此逗留几日?李某好做安排。” 谢惟凝神思忖片刻,“若无事发生应该不会太久。” 翌日清晨,初七和李商相约上街去了,虽然这里是个小城,但也挺热闹,街巷里飘着蒸饼的香气,诱人的瓜果摆在小摊上,上边还沾着晨露。 初七注意到城中很多人的衣饰与她之前看到的有所不同,他们长得也与汉人不一样,大多是高眉深目,眸色赤褐,喜欢把头发辫成好几缕,戴上顶方型小皮帽。 李商说:“这些是回鹘人,在此处有牧地,他们很好客,长得嘛……” 说着,旁边传来热闹悦耳的鼓乐声,一貌美如皎月的回鹃女子正在和她的朋友们跳舞,他们遇到喜事会跳舞,高兴也跳舞,裙裾犹如花骨儿,一旋便绽放开来,在阳光下艳丽无比。 回鹃女子的美与众不同,骨子里有种异域风情,李商看得眼睛都直了,初七皱了下鼻子,啧啧摇头。 “呵,男人。” 她略有不悦的把李商扔下了,刚拐过巷口,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晃过,是那个戴着耳环牵母骆驼的男子,也是当年告知她阿爷死讯的人。 “喂,你,等等!” 初七忙不迭地追了上去,谁想这男子走得极快,而小巷子里岔路又多,没拐几个弯人就不见了,初七在这交错纵横的巷子里迷了路。 这里与街上全然是两副光景,阴暗、狭隘,气味污糟,地上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水,有种令人作呕的臭味。 初七辨不清方向了,抬头望向天空,然而那些支起来的污糟糟的帐子把天都遮挡了,浑浊的光让初七更分不清南北。 得快点离开这儿! 想着,初七凭记忆摸索着回去的路,途径一条仅供一人过的窄巷,忽见有男子袒胸露乳席地而坐,看人的眼神不怀好意,她不禁慌张起来,低头疾步继续向前走,可是拐了几个弯后又回到了原处,坐在地上的还是那几个人。 初七心里咯噔,连忙调头,还没有走多远,一男子挡住了她的去路,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伸手要摸她的脸。 “你干嘛?”初七大叫,两手环胸拼命往后退,没想后背撞到个硬物,她用眼角的余光一瞥,是刚才坐在地上的那两个男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三个人将她围在中间,欲对她上下其手。 初七两耳一阵嗡鸣,头皮直发麻,她不自觉地抽出腰间小匕首,哆哆嗦嗦地对准他们。 “我朋友就在外头。” 话音刚落,他们笑了,说着初七听不懂的话,目光下流。 显然,初七没有吓住他们,他们商量了番,一把揪住初七的胳膊,将她往帐子底下拖,那里铺着条毯子,肮脏得分不清颜色,上面爬满虱子,还有血迹。 初七尖叫,大呼“救命”,可发出去的声音就像是被这条巷子吃了,眼看她就要被摁在满是虱子的脏毯上,忽然一道黑影闪过,那三人软绵绵的倒在了初七脚下,仿佛被抽光了力气。 初七惊魂未定,紧紧地抱住自己,大口呼吸着,她的视线渐渐迷糊了,看不清站在跟前的是谁,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那人脱下披肩,一抖,一抹墨色犹如蝶翼舒展开来,轻轻地落到初七身上,再将她裹紧。 “没事了。”他说。 初七认出了这个声音,徒然瞪大眼睛,她昂首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委屈涌上心头,她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第五十三章 初七的身世 “谢惟,大伙都叫他三郎。”初七笑着道。 “谢三郎?!”常福和永生异口同声惊呼,“是谢氏商行的谢三郎?!” 初七点点头。 常福追问:“就是……就是街上的那位公子?” 初七再点头。 常福叹气,拍了拍额头,“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太无礼了。” 常福妻倒是异常的高兴,她笑着道:“既然初七找到好归宿,你该高兴才对,初七呀,多吃点,吃完早点歇息去。” “嗳,好。” 初七把掰碎的蒸饼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就如同嚼蜡一般。 晚上,初七留在了阿爷这处,她不敢睡,一直等着阿爷,想问他许多话,可是阿爷一晚上都没来,她偷偷地去找却听见常福妻在骂: “你这事儿是怎么办的?她怎么就找过来了?这下好了,那人问我要钱,我们上哪儿去弄钱?你这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你在外头找女人生的野种是血肉,永生就不是你的儿?!他还给你添了个孙子呢!” “哎呀,你轻点儿,别让初七听见了。” “轻什么轻?你自个儿做的好事,你不去认,还让我做这恶人不成!我告诉你,我已够委屈了,你不把这事办干净,我就吊死在这房里。” “你这是干什么,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还不行嘛!” …… 初七听得有点懵,恍恍惚惚回到了房里,将事情前后一串,似乎有了眉目,可是她又不相信,睁眼到大天亮,等着一个真相。 天亮鸡鸣,院子里也热闹起来,骆驼的叫声此起彼伏,让她想起阿财。 初七起身走出屋外,常福妻已经在院中忙活起来,她见到初七好声没好气的说:“初七起得还真早呀,正好踩着食时来。” 说着,她拿喂骆驼的勺在槽边敲了几下,骆驼们争相而来,伸着嘴要吃的。 “好啦,我知道你们比人勤快,别急,挨个吃。” 指桑骂槐,初七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转过身去找阿爷就见他在打水擦脸,她两三步走上前,直言问: “阿爷,这到底是怎回事?当年那人说你死了,我不信,因为你说过,客死异乡的骆驼客会找到回家的路,我相信阿爷会回来,就算回不来,阿爷也会托人捎个信。我等了一年、两年……你都没回来,我带着阿财出来找,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却支支吾吾的。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也得说个明白。” 说着,初七难过得哭了,终究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哭起来让人心疼。 常福惭愧,连忙把初七的眼泪擦干净。 “阿爷不是不要你,阿爷是有苦难言呀,初七你不知道,这么多年阿爷过得也很痛苦,自从你娘死了之后,我带着你没着落,家也不像家,阿爷整天走骆驼也顾不上你,心有愧疚呀。那次阿爷确是遇到事,差点就死在山里,没想命大竟然活了过来,大概传信的人误会了,和你说我死了。” 初七啜泣道:“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阿爷眼睛躲躲闪闪,“我有回去过,可没有找着呀。” 初七没再追问下去,姑且相信了他的话,随后她看看常福妻,问:“她是你新娶的妻吗?为何比娘看起来要大。” “她是……” “常福?你在那儿干嘛!还不快来搭把手?” 阿爷话还没说完又被叫了过去。 “初七,闲着不如去把衣裳洗了。”常福妻又使唤起初七。 初七往脚下看,一大盆衣裳还有两小盆尿片子,真把她当成奴婢了。 “阿爷,我得回去一次。” 说着,初七就跑出了阿爷的家。 “初七,你先别走,阿爷同你一块儿去!” 常福在后面追着,初七听到他的声音跑得更快了,她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本能的往前跑,跑着跑着,终于听不到阿爷的声音了,她站在陌生的一隅,茫然地看着来往行人,无所适从。 初七回到马厩,窝在了阿财的身边,她把手指插进阿财的毛里,紧紧地攥着它,咬起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初七,你回来了。” 不知何时,谢惟站到了她的跟前。 初七看到谢惟的刹那有些愣神,反应过来之后匆匆地擦去泪珠,假装无事发生。谢惟也没多问,伸出手说:“走,这里味道太重。” 初七摇摇头,“我想和阿财多呆一会儿。” 谢惟闻言思忖片刻,而后坐在了初七的身边,他这身锦衣至少百贯,就这样被糟蹋了。 谢惟说:“昨日李商还和我打赌,说你一定会回来,而我赌你不回来,看来我是输了。” 他莞尔而笑,比往常随和不少。 初七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你想我回来,还是不回来?” “我想没用,去或留都由你来选,我不会强求。” 本来是句好话,初七听后却更加难过了,她希望他说:初七,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或许是她不重要,谁都可以不顾,谁都可以弃。 初七屈坐着,把头靠在膝盖上,她不想让谢惟看出她的无助,嘲笑她太没用。 谢惟看着她默不作声,她那点小心思,她的不如意,他全都知道。其实要留下她很容易,为此他也仔细想了一晚,最后还是决定放她一条路,让她跟着阿爷做个寻常女子,只不过他没料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初七,记住,路要自己选,哪怕选错了也不要花太多力气去后悔,而是重新找出路,继续往前走,知道吗?” 他说得真心,或许今日就此一别,以后再无相见,他所能留给她也只有几句叮嘱而已。 初七以袖子抹去眼泪,笑了笑说:“我想好了。阿爷活着,过得好,我就知足了,以后路过此地看看阿爷就好,我还是想和郎君走骆驼。” 谢惟迟疑片刻,“你确定?” “嗯!”初七重重点头,“阿爷有妻有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孙儿,他住的宅子也很大,不愁吃穿……” 说着说着,难过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流浪在外,与阿财相依为命,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整天都在想怎么填饱肚子,饿得受不了还和狗抢过骨头,她时常会想若是阿爷还活着,她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没想阿爷真的活着,只是不要她罢了。 想得越多,恨就越多,初七又把脸埋在双臂间,不想承认被摒弃了。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头顶抚摸着,很温柔,但又充满了力量,似乎在说:别担心,凡事有我。 初七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哭了出来。 第五十四章 被卖了 阿爷正在找初七,拿着她落下披肩到街上转了好几圈都没找着人,仔细想想,昨晚初七也没说谢惟他们住在哪儿,问起别的骆驼客,他们也不清楚。 阿爷常福对着披肩直叹气,既愧疚又难过。 常福妻摸着披肩料子,道:“这是长安的货?得好几十贯一尺呢?初七跟的是什么人,如此富贵?” 常福“嘭”的拍起桌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当初若不是因为你,会弄成这样吗?” 常福妻一听炸了,“你还有脸说?!偷偷摸摸在外找了个女人,还置办了宅子,永生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你不管,去管个野种,还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 “没花多少钱,一个孩子总得吃喝?你真忍心让她饿死?” “我有什么不忍心!又不是我生的,是你和外头的女人生的!还瞒了我这么久,早上田家老二来找我了,问我讨钱呢,说当初答应把初七给他的,转个头人就跑了,这钱我花在永生的婚事上,我可还不出来了。” 常福叹口气,“那就卖骆驼。” “卖骆驼?!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们一家子这么多张嘴,全靠这骆驼了,你不顾儿子,孙子也不顾了?!” 常福一声不吭,低着头抠剥着案上的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常福妻再次摸向谢惟的披肩,眼中闪烁出贪婪的光。 “嗳,我倒是有个主意。”她挨近常福在他耳边咕哝几句,常福的眼一下子瞠圆了。 “这可不行!”他愤然起身,“你不能把初七往火坑里推呀。” “那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田老二的钱还不出来,你让我到哪儿去弄?!把初七嫁给田老二也算是结了,若初七的雇主有这份心,替咱家把这钱还去,把初七带走也算是件好事,干嘛这样瞪我?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瞒着我弄个外室,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呀!” 常福妻拍着心口,悲愤交加,她何尝不苦闷?在边陲小城操持着一个家,夜里怕贼,日里怕乱,还要担心丈夫在外会不会遇上盗匪,见丈夫许久不归,拜托亲戚去找,谁曾想丈夫竟然养了个外室,还生下一女。 她的苦,她的悲,谁能懂? “总之我是不会认初七的。”常福妻斩钉截铁,“必须得把她弄走。” 常福叹气,软了几分语气说:“我去想法子。” 话落,他抓起披肩又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出去了一天的初七回来了,她和走前不同,进门时红光满面,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常福妻见到她,假惺惺地笑问:“初七去哪儿了呀?你阿爷找了你一天呢。” “我去三郎哪儿了,还有点活计要做,我是来和阿爷道别的,我们明日要出发了,待我回来后再来看阿爷。” 初七笑得纯真。 常福妻微怔,而后摆出张好脸,笑着道:“不在这儿多呆几日吗?既然要走,那等你阿爷回来吃完这顿饭再走,正好有客要来,我还买了坛好酒。初七,咱们一起把灶间收拾收拾,把菜都搬过去。” 或许正因为要走,所以这个妇人客气许多,初七心想反正也要走了,没必要吹胡子瞪眼的,于是就到灶间里帮了把手。 常福妻问初七:“你娘长得什么模样?看你挺清秀,你娘也应该出落得很标致?” 初七道:“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身染重病,那时阿爷在外走骆驼,没回家,我娘绞下头发换钱养活我,自己没去治病就这样死了,我只记得阿娘生病时的模样,又瘦又小又黄,连头发也没了,他们说我娘是村里最美的女子,可惜了……” 听到这话,常福妻动了恻隐之心,她也是个母亲,自然能明白初七娘的心思,可毕竟她抢了常福,这比怨债不能忍。 “那你娘有没有说过怎么和常福,也就是你阿爷认识的,没事,你告诉我,我不会和你阿爷说。” 她眼睛里有怨有恨,嘴却是甜得像吃了蜜。 初七没有谈过情爱,但也知道女儿家的小心思,她直言道:“我娘是阿爷明媒正娶的,家里还有那时的喜帖和他俩的生辰八字。” 话落,常福妻的笑脸一下子垮下去了,青得像个鬼。 “怎么个明媒正娶法儿?” “听刘大娘说,当初阿爷请了媒人到家里来提亲的,还给了一大笔聘礼,我娘也是有嫁妆的。” 初七像是故意气她,常福妻含泪擦去灶上的水渍,然后端起食盘走了出去,她一言不发,冷漠的背影让初七有些愧疚。 初七知道常福妻定是被蒙在了鼓里,就像她也是刚刚知道阿爷是有家室的男子,骗了她死去的娘亲,曾被她视作神明的阿爷竟然是这样的人,天底下没有谁比她更难过了。 “初七,客人到来,把菜端来。” 常福妻在唤,初七收回思绪,端起菜盘,她想吃完这顿饭就走。 初七到膳堂之后就看到一张熟脸,右耳带着个耳环,脸上多了胡子,她脚步微顿,心中略有不悦。 常福妻笑着说:“初七,这是田家二兄弟,当初你阿爷就是受了他的照顾。” 田二郎长得不算丑,身材也挺魁梧,他看见初七时阴恻恻地笑了,像是对她有诸多的不满。 田二郎与常福说道:“初七挺伶俐的,主意还大。” 常福干笑着陪他喝了碗酒,神色似乎不太自然,而后常福放下酒碗,向初七招招手。 “初七来,敬二郎一杯,当初多亏他,阿爷才有命见到你。” 初七看看田二郎,有些不情愿,再看看阿爷,他拼命做手势暗示她敬酒,初七犹豫了会儿就捧上酒碗。 “初七敬你,多谢你救了阿爷。” 田二郎打量起她来,满意一笑,“看来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还没长开。” 常福妻闻言脸色又差了许多,“田二郎,让你来吃酒,你话挺多。” 田二郎一听就知道她是生气了,讪讪地笑着道:“嫂嫂这是什么话,我这就不是高兴才话多吗?来,敬嫂嫂。” 常福妻笑逐颜开,与田二郎对了对眼,两人又笑了起来,像是做成了一笔买卖。 第五十六章 救兵 常福看看发妻再看看女儿,哀声叹气,他越是为难,田二郎逼得越紧,最终,常福发怒了,脸憋得通红朝着发妻大吼: “瞧你干的好事儿!是把我往死里逼啊,要不我干脆就死了,一了百了!死了清净!” 常福妻闻言瞠目结舌,整个人都气颤了。 “是你抛妻弃子,是你对不起我俩娘俩儿,你还说我逼你?!当初要给永生娶妻,都订下了就差聘礼,是你说要把初七卖了,换钱给永生娶妻,是你说不能断了香火,是上面的手印,也不是我按的呀。” “那还不是你提了一嘴?!没有你这张臭嘴,怎会有这种事?” 夫妻二人旁若无人大吵起来,一口一个“初七”,初七木讷地杵在边上,听着他俩把自己当作货品,他俩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扎在她的心口上,就像浸满毒汁的针。 “我不管啦,你来作主!”最后,阿爷大手一,又躲进屋子里。 初七的命运全都交在了常福妻的手里,而她的命还有没有他们家的骆驼值钱。 常福妻抹泪,看着初七冷冷地说:“初七你莫要怪我,这是你阿爷造的孽。” 话落,她递于田二郎一个眼神,田二郎心领神会,一把擒住弱小的初七要把她带走。 初七不愿意,一边挣扎一边本能地叫着:“阿爷!阿爷!” 阿爷躲进去的那扇门始终紧闭着。 “这么不听话,干脆就办了。” 田二郎说着捂住了她的嘴,初七挣扎几下不动了,整个人软倒在地。 常福妻见之怕了,不禁上前探起她的鼻息,还好在喘气。 “哎呀,真是吓煞我了,二郎你快把她带走,你我家就两清了。” 田二郎点点头,一把将初七扛在肩上,“嫂嫂,这次也算你们运气好,我本来不想要初七,但咱们这里的大人物相中她了,出了个高价。” “她才来了几天?哪个大人物能看中她呀?” 田二郎一笑,“鬼巷里的。” 常福妻一听,噤若寒蝉,鬼巷,他们普通百姓提都不敢提的地方,她急忙摆摆手,让田二郎把初七带走,人家前脚刚踏出去,她后腿立马把宅门栓上,手按着胸口,大气都不敢喘。 初七走后,常福妻来到常福躲着的小屋前,大声道:“田二郎把初七带走了,你也别怪我,我是为了这个家,没了这些骆驼,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房中人不吭声,应该是默许了。 常福妻叹了口气,回到堂屋收拾起案上的残羹剩肴,一边拾掇盘碟一边絮絮叨叨:“我不是恶毒,我全是为了这个家,她又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们家里人。”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她吓得一哆嗦,缓过神后猜想应该是永生他们回来了。 “这来得真不是时候。”常福妻赶忙扔下抹布前去开门,谁想门外站着的不是永生,而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约二十余岁,肤若白瓷,脸如玉雕,漂亮得不像真人。 “您是?”常福妻未见过此等贵人,战战兢兢。 谢惟温文尔雅施礼道:“在下姓谢,是初七的主雇。” 常福妻心里咯噔,立马扯了个笑道:“哎呀,您就是初七常提的谢三郎?初七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怎么会?初七说她过来了。”有人咋呼起来,常福闻声看去,是个小公子,身穿玄袍,头戴翠蓝抹额,腰佩一长刀,在他边上还站着高八尺的壮汉,面露凶相,看着就不好惹。 常福妻有点吓到了,“真……真不在这儿,她说她回去,我们也不好拦她呀。”话落,她微微垂首,眼神闪烁。 谢惟看出些端倪,他不动声色,温柔地笑道:“敢问初七的爹爹在不在家?我与初七签了笔长约,给了她一笔契钱,初七说回来给她阿爷,不过走时少拿了些,我就给她送来,想把这笔钱补上。” “契钱?!哎呀,这丫头可半点都没说呀,有多少?” “不多,五百贯而已。” 常福妻一听眼睛发亮,扯开嗓子朝里屋吼:“常福,快出来!有人送钱来啦!” 过了一阵之后,那扇门终于启了一条缝儿,常福从缝里探出头,睡意朦胧打了个哈欠。 “谁呀?” “是谢三郎。” “哎呀,谢三郎呀,快快快,屋里坐。”说着,常福笑意盈盈走了出来,谢惟头一回见他就觉得此人与初七样貌有差,人常说瘦牛耕不出肥地,初七能长成那般俏模样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谢惟还是有礼有节朝常福深揖一礼,然后道明来意。 “初七与我签了长约,从今往后她就随我走河西廊了,我一直听初七说她有个好阿爷,教了她许多骆驼客的事,只是这么多年无音讯,以为遇上不测,看您身子骨挺硬朗,我也替您和初七高兴。” 常福闻言略有愧色,“初七是个好丫头。” “既然是好丫头,那她此时在哪儿?”谢惟瞬间敛了笑,略微苍白的脸透出一股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河西廊上,有人说谢三郎是罗刹,是恶鬼,啖人血,吃人肉……常福闻传言以为是笑话,而眼下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初七……初七……她……” 常福妻眼见常福要说出初七的下落,心里着急,她可不能得罪田二郎,也不能失了手里的骆驼,见谢惟是个儒雅人好欺负,她也就不顾脸皮了,两手一插腰,连忙把话抢了去。 “我们怎么知道她在哪儿?她回来说了一声就走了!” 谢惟依然盯着常福,冷声道:“再问一次,初七在哪儿?除去一个骆驼客就如踩死一只蚂蚁,我不想脏了我的鞋。” “嗳,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谢氏商行不了起吗?能比官大,能一手遮天?!”常福妻撒起泼儿,甩着手要赶谢惟走,“哗”的一道银光闪过,一把长刀对准了她的鼻尖。 常福妻微愣,常福见势不妙,连忙把她拉回来,哆哆嗦嗦的说:“初七在田二郎这儿。” 常福妻一听急了,连忙掐他一把,“你上面瞎说什么呢?!” 常福拼命使着眼色,让她别再说话了,哪知常福妻勃然大怒,叫骂道:“你干嘛要护着那个野种?人家可是早生了一个月,是不是你的还不知道呢!你干嘛要护着她!” 第五十八章 欢喜佛 侍女们围着初七颂经,还做着奇怪的手势,似乎是在请神佛上初七的身,初七神智清晰,可无法动弹,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侍女们在她身上盖上薄纱,喂她喝下奇怪的草药汁。 初七硬咬着牙不肯张嘴,侍女两手一钳,按在她腮帮子处的穴位上弄得她又酸又麻,嘴不停使唤地张开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灌到她嘴里,没多久她就觉得气血倒涌,浑身燥热,皮肤上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痒却挠不着。 慢慢的,初七意识焕散了,整个人像是飘在云端之上,被七色彩虹托了起来,耳边的颂经声越来越响,她看到一抹耀眼的金光,金光之中有座欢喜佛,明王手中托着天灵盖制成的碗,明妃手中有支人骨长笛,她听见有个声音在说:“明妃已上身。” 眨眼间,明妃已经幻化成初七的模样,随后被一阵风吹散,只剩下高大的明王。初七惊讶,她想要逃,可是七彩云托起她的身体将她送到了金光之中,明王的跟前,明王眉眼带笑,十分祥和,他朝初七伸出手,笑道:“今日你就能修成佛,从此极乐。” “不,我不要!” 初七大喊,可叫出去的声音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她的面前蓦然多了一根金刚杵,杵上雕了刹罗、夜叉,恶鬼食人图,可怖狰狞。 金光明王像向她伸出了手。 初七狠狠地咬了下嘴唇,一股血腥气瞬间冲向脑门,幻境消散,侍女们正扶着她把她往宝帐中引。 初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她们推倒,跌跌撞撞的逃走了,嗡嗡的颂经声萦绕于耳,像是来自她的血、她的骨。 初七分不清东西南北,像无头苍蝇随便撞向一道门,门后是迷宫般的小巷,巷中跪满善男信女。 “明妃逃了!” 有人大叫,善男信女纷纷抬首,看见了惊慌逃窜的初七。 “明妃!明妃!” 他们追了过来,无数只手拦住初七的去路,欲把她拉回阿鼻地狱。 地上无路,初七只得爬墙,可她身上满是香油,手滑得抓不住,一下子从墙上摔下落到一个污糟的沟渠里,沟渠边有个十分隐秘的小洞,初七顾不得洞里的蜈蚣毒虫,蜷身挤了起去,涂抹于身的香油终于有了用处。 急促的脚步声在她头顶上来回踩过,还伴随着人们的叫喊,初七大气不敢喘,蜷缩在这个狭小的臭洞里,没过多久,她的意识又模糊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让疼痛逼自己清醒。 半梦半醒之间,初七再次看到了欢喜佛,他高高在上,低垂的眼眸就像在凝视着她,突然,一泼鲜血浇在欢喜佛的脸上,欢喜佛活了,手持金刚杵刺穿了明王的咽喉,然后砍下教徒的头颅,刺穿侍女的身子。 初七打起寒颤,蓦然睁开双眼,落在墙上的影犹如走马灯,她看到一人斩杀而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铜锈般的气味在暗中不安涌动。 “初七不在里头。” “继续找。” 这是谢惟的声音,她认得! 初七欣喜万分,费力地从洞里爬出来,回到被血浸湿的地面。 “郎君……” 她想要说话可声音却像被卡在嗓子里,半点都发不出来。忽然,有阵风吹来,她觉得冷,紧接着她看到了谢惟错愕的脸。 “全都把脸转过去!” 谢惟厉声下令,其身边的黑衣人连忙转过身,以背相对。然而初七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跌跌撞撞走向他,一不小心被具尸体绊倒,整个人往血泊里栽,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接住她,莫名的,身子又燥热起来,蚂蚁再次爬上了她的肌肤。 “郎君。” 她终于能出声了,本想呼救的可听来却像在引诱。谢惟把她抱了起来,她软绵绵的瘫在他身上,手臂犹如缠枝纹,缠上了他的脖颈。 “他们……药……” 初七断断续续的呢喃着,裸露在外的玉肌白得透亮,她犹如早春的桃尚且青涩,但又无比诱人。 谢惟赶紧用紫纱裹住她,生怕春光外泄,紧接着,他打横将她抱起,迈过满地的尸体走了。 巷中,善男信女们跪地哭嚎,如丧考妣,谢惟经过他们面前只说了一个字:“杀。” 刹那间,鲜血四溅,鬼巷成了一条真正的鬼巷,李都督带兵赶到之时,只剩满地残尸,鬼巷明王成了无头王。 李都督望着眼下这烂摊子,直叹气:“谢三郎下手太狠了,这篓子算是捅大了。” 话落,他无奈地向巡城兵卒摆手示意,将整个巷子付之一炬,火光冲天,惊动了这座边城。 初七一路都迷迷糊糊的,回到住地之后,金光与神佛依然飘在云端,只是这回她再次看到了那位身着明光铠,手持长玉弓的天人,他竟然与谢惟长得一模一样。 不知怎么的,初七心里一阵欢喜,忍不住捏起他的脸,然后又放肆地摸上他的身子,奇怪的是触碰到他的刹那燥热就退了下去也不痒了,她像是抓到一根救命草,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 “你的身子凉凉的,真舒服。” 初七抱着他,用脸蹭着他的胸口,渐渐的,耳边有喘息声,不知是出自她的口,还是他的口,有股力量想把她推开,可她不但不退,反而缠得更紧了。 初七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尊欢喜佛,而她成了明妃,情不自禁坐到他的身上…… 这就是极乐之境吗? 一晚上的怪梦层出不穷,初七次日醒来已日上三竿,屋子里都是她熟悉的摆设,连香气都格外怡人。一缕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枕边,她有些恍惚地伸出手,触摸起这缕亦真亦幻的光,指尖暖暖的,她从阿鼻地狱回来了。 “初七还没醒吗?她没事?” “应该没事,三郎都弄好了。” 外头响起李商和谢阿囡的谈话,听到“三郎”,初七不由想起梦里的天人,一下子脸就烫了,她想定是那奇怪的熏香害她的,若再次遇到谢惟真不知如何是好,要不就装死算了。 于是初七在房里装了一天的死,直到有人敲门,来人是个小奴婢,说:“三郎吩咐奴来服侍娘子,他说娘子躺了一天该起身了。” 初七莫名有点失望,想着为何不是谢惟,不过这也是一会儿的功夫,三碗羊汤下肚,她又恢复了力气,活蹦乱跳的。 再次见到谢惟时已是第二日。 第五十九章 动情 这天正是阳光明媚,他踞坐在园中下棋,一簇紫粉色的丁香花正好探出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初七呆呆地看着,忍不住想起梦里的天人将军,不禁红了脸颊,可谢惟却十分坦然,抬眸看见她后还问:“身子好些了吗?” “嗯,好些了。”初七收拾起凌乱的思绪,绝口不提那晚之事,“敢问郎君,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谢惟自然是知道她的心事,直言道:“我们明日就走。” 他的语气比以往温柔许多,可是他越是这样,初七越觉得难受,总会想着为何阿爷比不上外人? 初七愣了会儿神,问:“郎君,这世上有不爱自己孩子的阿爷吗?” “有。”谢惟不假思索道,“天底下总会有些只爱自己的人,哪怕已为人父、人母。” 初七闻言懵懂地点点头,“如果有天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定会好好待他。”说着,她的眼眶再次湿濡,像是饱含了一汪秋水,“郎君,我没亲人了,我的阿爷……真的走了。” 初七眼中的悲伤显而易见,她抽泣两声后忍不住扑到了谢惟的怀里,悲痛欲绝大哭起来。 谢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他蓦然想起那年飘雪的冬天,他的双亲也是突然离去,而他一滴眼泪都没落下。 或许他早就习惯孤单了,初七应该也尽快学会才是,不对人抱有希望,也不对人拥有感情,活得越麻木,痛苦就越少。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谢惟多希望她能明白,可初七还小,在她眼中的世界太过单纯了,此刻,她就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乖巧且无助地窝在他的怀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生怕他会抛下她似的。 这么一瞬间,谢惟心软了,他不由自主地收紧双臂,徒然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然而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不禁如梦初醒。 他彬彬有礼地松开双手,“明天我们一早就走。” 初七脸上挂着泪,拼命狂点头,鼻子还吹出个泡泡。谢惟见之哑然失笑,忍不住掏出帕子给她擦。 “初七,这么多年能被我相中的骆驼客少之又少,你是我最喜爱的一个,我不会放弃你的。” 初七闻言怦然心动,只觉得脸颊发烫,一直烫到后耳根。 “我也喜欢郎君,你不但嫌弃我,还教我这么多东西,我一定会好好当个骆驼客,跟着郎君走天涯。”说着,初七伸出小手指,“郎君,我们拉勾为定。” 谢惟迟疑了,他想找个借口回避如此幼稚的举动,可看着初七灼灼的双眼,他情不自禁把手伸了过去。 “好,拉勾。”他莞尔而笑,初七的眼中便又有了神采。 翌日清早,谢惟一行就离城了,瀚海都督还特意来送行,他抓着谢惟的手十分不舍地说:“棋逢对手,这几日真是快哉!三郎以后路过此地,千万记得来寒舍一叙。” 谢惟莞尔颔首:“那是自然,只是此次给都督添事,还望都督见谅。” “罢了罢了,那条鬼巷本就是毒瘤,但是已有十几年,一直无法动,这次也算快刀斩乱麻,解了块心病,只是怕被有心之人以讹传讹。” 谢惟道:“李都督是能人,定有解困之法,过几日我托人送您几本古棋谱,以后来此我俩再战。“ “甚好!”李都督仰天大笑,眼光触及李商时又变得一脸嫌弃,“我这不听话的外侄就交给三郎了,望三郎好好栽培,该打的时候千万别手软,免得他老闯祸。” 李商:“……” 李都督叮嘱没过多久,李商就闯祸了,他和谢阿囡得知初七被田二郎倒手之后气不打一处来,两人袖管撩得老高。 初七赶忙把他俩拉住了,只是李商年少气盛,不听劝,他冲进田二郎的家,冲着他笑问:“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田二郎刚把胳脯接好,人难受得要命,突然有人闯门,还是个少年郎,他正愁火没地方发,抄起一根擀面杖。 “爷管你是谁?!天王老子爷也不认!” “哈?不认识我,那太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李商夺下他手中金如意,给了他一顿胖揍,把他另一条好胳膊也打断了,然后扔下几串铜钱,深藏功与名。 李商把田二郎揍了之后就走了,田二郎都不知道打他两波的人是谁,好歹田二郎在河西郎上也是叫得出名号的人,岂能被人这般欺负?!这笔账自然是要算在常福夫妇头上,他去找常福,常福却苦着张脸说:“我也不清楚啊,好像都是谢三郎的人。” 听到“谢三郎”,田二郎不说话了,脸色瞬间死白,连鬼巷之明王都能不计后果的除之,此人该有多嚣张?他一声不吭的回家去了,从此再也不与常福夫妇来往。 在出城的时候,李商想顺道把常福夫妇也教训了,可是又担心初七会生气,思前想后,他拍起胸脯,安慰初七道:“放心,以后有我在,保证没人敢欺负你。” 初七心情已好了些许,在走出城门的刹那,她不禁回头看,街上没有阿爷的身影,从那晚到现在,阿爷都没有现身。 初七自嘲地笑了起来,放下不切实际的期盼后,就此释怀了。 “郎君,我们快些走,我还想去敦煌玉门看看呢,咱们快些走!” 她牵着阿财,走在最前头,连朝霞都不及她半分活泼艳丽。 谢惟望着她的背影也笑了。 谢阿囡一高兴,唱起秦腔,声音豪迈,气拔山河,引得身后一众骆驼客拍手叫好,可李商却嫌他唱得难听,还时不时地刺上两句,初七听了咯咯直笑,道:“阿商能活到这个年纪真不容易,怎么没被人打死。” 李商瞪她,“你就不能盼我好?!” “我哪里不盼你好了,你还给你带过葡萄呢,你忘了?” “这么难吃的葡萄,我看你想毒死我!” “那你死了没?略略略。” 初七朝他做起鬼脸,李商气得直磨牙,恨不得一巴掌拍碎她,可手都抬到半空,他又舍不得打,“啵”,弹了个脑瓜儿崩。 初七哎哟一声,手捂上额头,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哇哇的去跟谢阿囡告状了。 “阿囡,他欺负我!” 李商见之哑然失笑,追上去继续欺负初七。 谢惟看着他们闹腾,嘴角不由往上扬,可心却不断往下沉,越沉越冷。 那晚的事也不知她记得多少…… 第六十一章 萧先生 “我想让你当初七的先生。” 谢惟直言不讳。萧慎很是吃惊,那双始终迷离的眼突然锐利起来。 “你竟然觉得我会答应你?” “并没十分的把握。” “没把握,呵呵,没把握你就不会把她带到这里来。谢惟,你太自利了,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你害死了怜儿!” 说着,萧慎将一箩的绿果狠狠地泼在谢惟的脸上,谢惟没有闪躲,被浇了一脸的水。 “若不是关于江山大事,我不会来找你。”谢惟低声而道,“如今吐蕃与阿柴暗中勾连,边陲之地必务动荡,这不是你我,也不是天下人想见到的局面。” “与我何干?”萧慎甚是冷漠,“若有人敢犯,我定是斩断这云梯,饿死在此!” “饿不死,你有这么多竹牍可以啃。” “你……” 萧慎瞪眼看着谢惟,如鲠在喉,想了半会儿他不屑拂袖,道:“说不过你,不说了,你走。” 谢惟肃然,“你不答应此事,我不会走。初七伶俐,是个可造之材,你会喜欢她。” “不可能,你带来的女子,我怎么会喜欢?!你若是硬把她留在此地,那别怪我无礼!” “随意。” “你……”萧慎气得脸发白,“你……你……你就是个泼皮猴!” 他又结巴起来。 这时,门外的铜铃声响起,应该是初七回来了,萧慎不想当着别人的面与谢惟争吵,索性钻回书山,躺在一堆竹片之上看起古籍。 初七揉着肚子进来了,她看到谢惟在捡绿果时有点诧异,连忙上前帮忙捡,捡着捡着,她意识到萧慎不见了,于是往窑洞深处看去,只见书海之中有一片衣摆,就像猫的尾巴不小心露在外头,蓦地,“猫尾巴”被拉走了,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初七不笨,猜都能猜到她不在时发生过什么事了。 “咦?萧先生去哪儿?”她明知故问。 谢惟莞尔道:“他正在找笔墨,收你这个徒弟呢。” 初七:??? 萧慎:??? “谁说……谁说……我要收她为徒?” 萧慎忙不迭的从书海里钻了出来,初七比他还要震惊,她愣了好一会儿后十分高兴地拍起手。 “太好了,我正想学识字呢!之前那首写在织帛上的情诗我念了好几遍,写得真好,我就在想什么时候我能有这般才华。” 萧慎眼神微亮,忙问:“什么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郎君告诉我这是一首盼人归来的诗。”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萧慎颔首,不禁对初七刮目相看,他云游四海遇过不少文人,不是自傲得要命就是拿学识换官位,没有几个真正爱书、爱读书之人。 这些欺世盗名之徒还比不过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子。 谢惟看出萧慎心有所动,诚恳而道:“初七,这些时日杂事太多,实在无法顾及到你,所以我才托萧先生收你为弟子,萧先生的学识天下无人能及,品性更为端正,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才能安心。” 话落,初七看看萧慎,萧慎半低着头,略有所思。 “萧先生好像不情愿。” 谢惟莞尔而笑,“他会答应的。” 萧慎闻言如梦初醒,微微瞪他一眼。 “既然是收徒,可不得如此随便,定要给孔夫子上香才是。” 说着,萧慎往里走去,见初七没有跟来,他就朝她招了招手。 初七缓过神,跟着去了,走到深处时才发现壁上挂着幅孔老夫子的画像,画像前摆有香炉。萧慎郑重地卷袖净手,然后点燃三支檀香,念念有词:“孔夫子在上,今日徒孙萧慎收弟子初七,望她以后能处君子之道,好好为人。” 初七:“……” 我不像个人吗? 这时,谢惟轻推她一下,小声道:“去上香,以后记得要听萧先生的话。” 初七略懵懂,心中略有疑惑,但是若能跟到萧慎学到东西,少受人骗,未免是件好事。想着,她不禁肃然,端端正正地上香,然后朝萧慎行师礼。 礼毕,谢惟颔首莞尔,道:“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初七,从今往日你就住在萧先生身边,时日一到我自然会来接你。” “嗯?”初七不明所以然,“郎君,你是要走吗?”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就跟着萧先生学,我一定会回来。” 初七傻眼了,隐约觉得自己着了谢惟的道儿,而且这也不像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她不由轻声问他:“是不是我做了让郎君生气的事。” 谢惟想了想,“不是,你做的都很好,只是身为骆驼客不单单靠脚力,往后你要做大买卖,定是懂各地方言,异族语言,还有文字,否则签契书的时候容易被人骗。” 他所想的正是初七所欠缺的,初七受他如此关照,感动不已,不禁握起小拳头,郑重其事道:“我不会辜负郎君期望!” 谢惟笑了,情不自禁伸出手,似乎要摸她的头顶,然而就在手快要落下刹那,他犹豫了,指微微屈起,收了回去。 “嗯,我相信你。” 说完,他就走了,初七想送他一段路,他却说要与萧慎单独聊聊,随后把初七留在窑洞中。初七就坐在门边上,两手托着腮,目送着谢惟离去,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难过,鼻子也酸酸的。 忽然,她想到什么,“哎呀”叫了一声。 “还没和李商他们道别呢!”说着,初七下了云梯,可到山脚下时,他们都不见了,只剩阿财站在哪里啃草皮,阿财的身上多了蓝绿色的抹额,正是李商常佩的那副。 看来这家伙心里还是惦记着她的,初七高高兴兴的把抹额收入袖中,随后沿着云梯回去窑洞中,没想萧慎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速度如此之快。 萧慎将一本《千字文》郑重地交于初七。 “先从这本学起。” 初七愣了下,还没有准备好就被拉着学了,而且一学学到日落,期间不让歇息也不让吃饭,讲学期间,萧慎不结巴了,可太阳落山,提到晚上吃什么时,他又结结巴巴的。 “就吃……吃……吃这个。” 萧慎拿出扁箩,箩里依然是那几十枚多吃会窜稀的奇怪绿果。 初七:“……” 第六十二章 谢三郎的过去 晨曦初照,一丝丝金光如长针从窑洞的破门板上刺了进来,初七恍然如梦,起身揉揉惺松的眼,然后去打水,擦地,干起徒弟该干的活儿来。 萧慎不与她说闲话,除了识字练书之外,几乎无交流,整天准备的饭食就是吃了会窜稀的绿果,或许萧慎窜稀窜习惯了,多吃几颗也无碍,初七就惨了点,吃得少饿,吃得多要窜稀,一天从上跑到下,再从下跑到上,不知道要跑多少回。 初七心想:怕谢惟没回来,她就得窜稀窜死在这儿。 吃了七天绿果之后,初七终于忍不住了,问:“先生,我们除了这绿果还有别的能吃吗?我实在吃不饱!” 萧慎想了会儿,说:“可以向庙里化缘,只是那些和尚都不待见我。” 多实诚的一个人,若不是有“先生”二字顶着,初七也挺不待见的,他的脾气比谢惟更加古怪。 为了不饿死在临松薤谷,初七只能自己找吃的,好在谢阿囡留下弓箭,她便靠着这副弓箭射飞鸟和小兽,拔去毛、架上火堆,烤得香喷喷。 初七准备下口时想起了削瘦且病弱的萧慎,于是就带着野味回到窑洞中,拿出来时她还有几分心虚,担心常年吃素的萧慎会骂她乱杀生,谁想他竟然吃得比她还快。 “嗯……这肉烤得好,外焦里嫩,一点也不柴。”萧慎吃得满嘴是油,五根手指吮了个遍,“有兔子吗?我想吃兔子肉。” 初七好奇问道:“先生,您不是只吃素吗?” 萧慎煞有介事摇起头,“非也非也,我只能采到这绿果子,并不是我想吃素。” 初七:“……” 原来是一个无法挑选食材的吃货。 禀着对自己的食欲,哦,不对,对萧慎的尊重,初七担负起了膳食之重任,半天用来打猎,半天用来学习,半个月之后练成文武双全,萧慎对其的态度好了不少,从爱理不理变成一口一个“爱徒”,兴起时还搬出珍藏许久的好酒。 “爱徒啊,今日烤得兔子肉不错,来陪为师来喝些酒。” 萧慎笑眯眯地朝书山招手,而初七就站在他跟前,相处久了,初七方才知道萧慎的眼神儿是有点问题,正是半丈开外,男女不分;三丈开外,人畜无别,看错东西更是常有的事。 初七叹气,“先生,我在这儿呢。” 萧慎目光迷离了好几圈,这才看到初七站在边上,他眯眼一笑,斟了两杯酒,递上一杯小的。 “今日十五,正是好日子,喝。” 初七不怎么爱喝酒,但在这山岭之地也没有吃的,久而久之她倒喜欢起这杯中物,酒量也变大了。 三盏下肚,血都热了,初七不禁打开破门,一轮圆月如冰盘,高挂于夜幕之中,美得亦真亦幻。 “哇,今天的月亮好圆呀。”初七惊叹。 萧慎仰望天空,无奈地笑了笑,“是吗?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还真没看过这般明月。” 初七抿口酒,天真地问:“先生一个人在此不寂寞吗?” “我乐得清净,滚滚红尘就犹如修罗场,我不喜欢那儿。” “你也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人食五谷杂粮,万一病着、伤着,谁来照顾你?” “那是天意,老天爷要收我的命,就让他收去。”说着,萧慎高兴起来,举杯邀月共舞,他旋圈甩袖,嘴里哼着江南的小调,初七真怕他一不小心旋下山崖去,她连忙守住窑洞口。 “哎呀呀,先生,您可小心些,万一滚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再说你还没教会我呢,以后我出去说是你的徒儿,岂不是丢你脸面?” 萧慎闻言立马就不疯癫了,他端正坐下,一本正经地说:“出去之后别说我教你,会引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不会,先生你是因为杀了人才……” “荒谬!我怎么会杀人!”萧慎气得脸白,“我只是不想被人找到罢了,万一有人逼问你的下落,你说还是不说?” 初七不假思索,“当然按照先生吩咐,一个字都不说!” “如果他们拿你亲人要胁,你说还是不说?” 初七的眼睛瞬间黯淡了,她垂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已经没亲人了,世上对我最好的只有郎君了。” 她的难过显而易见,萧慎不但安慰人,反倒说起谢惟的不是。 “他,呵呵,信他还不如信鬼!爱徒,你是怎么认识谢三郎的?” 与他相处一个多月,他终于知道问了,初七直言不讳,道:“我在鄯州时被他捡到的,那时我没地方住、没东西吃,他就收我当骆驼客,教我射箭和礼仪。先生,你是怎么认识三郎的呢?” 萧慎沉默了,他仰望起明月,目光再次迷离,银白的月华罩到他身上莫名忧伤起来。 “我曾与他是同窗,我的妹妹怜儿与他有婚约。” 初七吃惊地瞪大眼,“郎君已经成家了呀,怎么没听人说过?” “没成,我妹妹她过世了。” 初七心头一紧,不敢再说话了,而萧慎的思绪就如同着流光溢彩,一发不可收拾。 “怜儿喜欢三郎了,每回我们出游,她都追在他身后,他俩能成亲,我也高兴,只是没想到怜儿会死在他的手里……” “啊?!” 初七忍不住叫出声,缓过神后赶忙把嘴捂住。 萧慎侧首看向她,朦胧的目光中隐约闪着月亮的影子,像泪却又不是泪。 “她太喜欢他了,就像是为他而活,他忧,她也忧;他喜,她也喜;可很多时候,他无悲无喜,不像个活人。怜儿以为是自己没做好,没法儿让他高兴,她开始折磨自己,痛恨自己,直到有天再也忍受不了。” 萧慎垂下眼眸,喉结微微滚动,似在哽咽。 “怜儿临死前让我不要怪他,而我做不到……在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能像谢惟这样,冷心冷情。” 初七扁了下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所认识的谢惟想得周到,人也温柔,虽然有时候这温柔像是装的,但对她而言这也足够了,毕竟嘴上的“好”是虚的,做出来的“好”是实的,他对她的好都很“实在”。 “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初七想替谢惟说几句好话,可见萧慎脸色不对,她也就不往下说了。 萧慎冷笑,“能有什么误会?怜儿死后不久,他又与别人订下亲事。” 第六十五章 阿财不见了 初七这回终于明白了,慧静怀揣玉佩等的人不是她,而是她眼神不好的师父,或许是等了好几日没等到,抑或许是人来了,她不敢上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慧静找上去,萧慎也不一定能看不出来这是个人。 慧静本就是弃儿,自懂事起就是古佛青灯,“红尘俗事”对她而言是个很悬浮且难以理解的东西,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男子不钟情?见到风度翩翩,目光迷离的萧慎,对他一见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初七也不是说师父坏话,与他相处一年,除了文采斐然之外,别的地方还真是一言难尽,找不到吃的情愿挨饿,生病了就死扛,能在此地活十多年,全是他上辈子的造化。 初七看看羞涩的慧静,再看看“目中无人”的萧慎,不由一声叹息。 在净水庵呆了半日,萧慎得知了前因后果,原来是他在河边吟诗之时不小心把玉佩掉下了,并非有心之人在此埋伏,而且净水庵里的主持和小尼姑们热情好客,还留他和初七一起用素斋,谈佛论道。 众人围案而坐,齐乐融融,初七以为这是美好而惬意的一天,可惜她大意了,谈得兴起时,萧慎拿出扁箩中的绿果殷勤地分给主持和慧静她们,主持和慧静毫无戒备之心,连吃了好几个,不一会儿脸都绿了,一个挨一个的上茅厕。 慧静哪想过会在中意的男子面前狼狈地抢茅厕,更何况还抢不过师姐们,于是她伤心地哭了。 在回家途中,初七忍不住抱怨:“好不容易有待见先生的地方,又被先生搅合了。” 萧慎很无辜,“这怎么能怪我,瞧我吃了就没事。” 初七翻他个大白眼,“你都吃了十几年了,绿果早就认主了,下回别祸害人家了。” “嘶……身为我徒儿,怎么能这样说师父?!回去论语抄十遍!” “先生,你这是不讲道理。祖师爷说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明明就是做错了!“ 萧慎微愣,“孔老夫子有说过这句?” 初七狡黠一笑,“嘿嘿,你猜。” 说完,她飞快地跑了,萧慎缓过神后方才知道自己中了她的计,又气又好笑。 他不禁喃喃:“三郎,你什么时候把她接回去,我都快治不住她了。” 转眼又是一个秋。 初七本以为经过窜稀果之事,净水庵的主持和慧静再也不待见萧慎,没想到她们还挺大度的,时不时地让慧静送素斋和果子,一来二往慧静与萧慎也熟络起来。 眼看就要过冬了,主持向初七借用阿财,打算到邻近的市集上买些过冬之物,初七一口就答应了,还死皮赖脸的拉上萧慎。 “先生,你也跟着走动走动,您老是不晒太阳,脸都白得发绿了。” 萧慎喜好清静,最不爱抛头露脸,更别说逛市集,他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我不去。” “唉是吗?那太可惜了,不去也就吃不着炖羊肉、胡辣羊汤、蒸饼、葡萄酒……” “我衣裳换好了,这就走。” 不知何时,萧慎已经换了身干净素雅的袍,天蓝锦缎上暗绣菱花纹,更显得他风度翩翩,一股子斯文败类的气质。 初七心想若是慧静见着了,岂不是脸红透了?果不其然,慧静见到萧慎之后,一张小脸刷得就红了起来,她害羞,连忙往初七身后藏,初七却拍起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慌,他眼神不好,看不清你。” 慧静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向萧慎行佛礼。萧慎目光依然迷离,眼微微眯着,也不知看得清还是看不清。 初七牵着阿财,背上小背篓和慧静去集市,这里的集市并无固定之所,都是贩夫们挑担推车来兜售过冬之物。初七拿几只活野鸡、活兔子和他们换吃的和炭,想到去年冬天吃尽苦头,差点冻得不省人事,又买了厚羊毛毯,还贴心地给慧静和她的师父师姐们买了小帽、手套,半天下来,背篓装得满满当当的,肚子也差不多饿了。 一直没精神的萧慎这下来劲了,他环顾四处,闻着香味儿来到卖羊肉汤饼的小摊,刚坐下就见慧静杵在阿财边上,双手合十口中念佛。 慧静还在佛门中,不能吃荤腥之物,萧慎犹豫了会儿又站起来,买了三张蒸饼,两张包有羊肉,一张纯素。 萧慎把素饼递给慧静,慧静受宠若惊,急忙摆手道:“施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用顾及我。” “我来此就是为了吃蒸饼。”说着,萧慎轻哼了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可初七知道他盯着羊汤快小半个时辰了。 多实在的人,连漂亮话都不会说,真该祝福他孤独终老。 初七啧啧摇头,慧静却感动不已,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只有萧慎,其它人只配叫甲乙丙丁。 这段孽缘……哦,不对,姻缘,初七不知该不该撮合,正当她一边啃饼一边思索时,蓦然回首,阿财竟然不见了。 “阿财?!” 初七惊了,心想莫非被母骆驼勾引了,可放眼望去集市上的骆驼少之又少,都是驴马羊。 “阿财呢?它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这儿呢!” 初七连忙吹了几声哨,没见阿财回应,她想:这头蠢骆驼该不会被偷了! 以前阿财瘦小,走在街上别说母骆驼,连人都懒得瞧它一眼,如今它膘肥体壮毛色佳,能卖不少价钱,兴许一到这市集就被人盯上了。 没了阿财等于没了初七半条命,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泪珠儿都快掉下来了,慧静替她着急,可她也没注意到阿财的去向。 萧慎站在原地,手抵下巴沉吟片刻,“刚才集市上有三十二人,现在有二十六人,走掉的是两个女子,四个男子,分别穿的是绿、蓝、褐、灰四色,女子约五十多岁,买的是炭木,而另四男一女什么都没买,在集市里逛了小半个时辰。” 初七听懵了,萧慎竟然能将看到的人和事全都记下。 “往南走。”萧慎低声道,“我看到他们往南去了。” 初七听着半信半疑,慧静却深信不疑,她跟在萧慎身后,由衷称赞道:“施主好记性,竟然都能记住。” 萧慎自傲地笑了,“当然,当年我与人比棋谱没输过。”说着,他迟疑了下,“除了一人。” “谁呀?”初七和慧静不约而同问。 萧慎两手负于身后,有些不高兴。 “一个我不想提及的人。” 不想提及的人?初七想这世上除了谢惟之外应该没别人了。 第六十七章 要不要把她接回来? 初七觉得这个声音挺耳熟,可死活想不起来是谁,她不由往后看去,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子横坐在骆驼上,跷着二郎腿,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初七不由惊诧,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沉吟了会儿,喃喃道:“好面熟呀……啊!我想起来了,是王二家的放牛娃子!” 成礼:“……” 初七笑着说:“既然你我是老熟人,那就把骆驼还我们,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去报官的。” 成礼哼笑着从骆驼背上跳了下来,扯开嗓门与大胡子说:“二叔,这就是挑唆谢三郎的贱人,害我被他从驼队里赶出来。” 话落,大胡子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哗”的一下,抽出腰间佩刀。 “原来就是你……断我们的财路!” 初七眨巴大眼睛,很天真地问:“谢家的驼队和你的财路有何干系?” 成礼歪嘴一笑,讥讽道:“你也是在驼队里混的,平时有多少油水怎会不知道呢?” 听了这话初七明白了,之前有听阿囡说过驼队时常会丢东西,总免不了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成礼经常呆在李商身边,家境也不算差,少东西时自然不会想到他,结果他竟然有个做匪的二叔。 初七恍然大悟,又道:“该不会就是你们打劫谢阿囡的驼队,抢去两箱货?” 话成礼和大胡子相视一眼,有恃无恐仰天大笑,嚣张的笑声骖人得很。 “是又如何?反正你们几个今天都别想活!” 大胡子边说边用刀点了点面前的两个人,最后以刀尖对准了初七,这时,初七发觉慧静不见了,她不由紧张起来,眼睛偷偷地往两边瞟。 萧慎上前半步,大义凛然道:“死有重于泰山,轻如鸿毛,我……” 初七拿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别说话?” 萧慎沉下脸,“你能不能别涮我脸面?” “我何时涮你脸面了?我早就看不顺眼了,老喂我吃绿果子。” “绿果子不是挺甜的,我看你吃得也很开心。” “你分明就是想毒死我!” …… 两人当着大胡子面争得面红耳赤,大胡子见状都有种想劝架的冲动,就在这时候,篱笆圈里的骆驼躁动起来,栅门不知被谁打开了,一群受惊的骆驼逃出来,直往松林里钻。 这损失可不小,大胡子连忙下令让人去追骆驼。 成礼却道:“不能把他们放跑了,引来谢惟我们全都完蛋!”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胡子连骆驼都不要了,又瞅准了初七和萧慎,初七吹了一声长哨,一股劲风突然从西边刮来,毫不留情地刮倒了大胡子。 没想到这风竟然是阿财,阿财的背上还趴着慧静。 慧静伸出手,焦急地说道:“两位施主,快走!” 萧慎微怔,还没反应过来,初七就把他往阿财背上托。 “先生,你先走,这里我来对付!”说罢,她拿下阿财马鞍上的弓箭,二话不说连射几箭,两记破空声后,大胡子的左右手便倒在了地上。 大胡子愣住了,低头一看,两手下只是腿上中箭,初七显然是手下留情,大胡子不想把事闹大,成礼却怂恿道:“二叔,这女子鬼精得很,千万不能放走,万一她回去告诉谢三郎,我们都得死!” “二叔,咱们之前是有吃香喝辣的好差事,全是因为她!” “二叔,我在李商面前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混这口饭吃,她把饭碗砸了,就是灭我成家的威风。” “二叔,杀了她!” 成礼催命似地叫嚣,好似与初七有杀父之仇。二叔也是个莽汉,火瞬间就被煽旺了,瞪着通红的双眼狂挥大刀。 “小杂种,拿命来!!” 光凭力气,初七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好在这一年来初七跑山岭、追野鸡,不但练就敏捷的身手,还特别会跑,她就与大胡子耗着,他打她就闪,他追她就跑,哪怕一群人围上来,她也能找出破绽,如条泥鳅般从他们手里滑走。 渐渐的,大胡子体力不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下那几个歪瓜裂枣也跑不动了,初七虽然累,但绝对不在这伙人面前暴露疲态,她挑准时机,喊话道:“你们放走我,债就一笔勾销,我绝对不会与谢三郎说半个字。” 大胡子心动了,恨不得马上甩掉这个累赘,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可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大胡子摆摆手,“那你走。” “不行!”成礼又跳了出来,“我把她的骆驼偷回来,就是为报一箭之仇,人千万不能放走!” 话音刚落,成礼捡起地上短刀朝初七天灵劈去,千钧一发之际,初七被阵风刮了起来,再睁开眼时,她已经到了阿财的背上,原来是慧静骑着骆驼来救她了。 “太好了!”初七死里逃生,不禁欣喜,可回头看去,成礼也跨上了马,紧追而来,一张怒气横生的脸扭得像恶鬼。 初七抽出箭筒里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她本想吓退他,可效果甚微,他分明就是要来索命。 眼看成礼越追越近,初七突然改了主意,她猛地下腰,利落地朝后射出一箭,箭精准无误直中成礼的右眼。 “啊!!!”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成礼从马上摔了下去。 “我们快走。”初七对慧静说道,慧静还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事,咬着牙驾起阿财逃出了这阎王殿。 从没见过这等世面的慧静害怕极了,直到阿财停下,她才慢慢缓过神来,而这时候萧慎不知道去了哪儿。 初七问:“我师父去了哪儿?” 慧静东南西北乱指一通,说不上来。 “他说先把他放下来,接着就不知道了,我怕你有危险,所以回头去找你。” 初七听得着急,心想:这师父做事怎么不靠谱?于是她又回头找他,半路上遇到一排兵卒风急火燎地朝篱笆那儿跑去。 初七感觉不对,不由跟了他们一小段路,就听见领将在吼:“将军有令,杀无赦!” 这话说了没多久,就见前边火光冲天,大胡子以及他的篱笆圈全都被烧掉了。 虽然初七答应大胡子放人就不追究,但萧慎并没答应过,而这伙兵马也是他找来的,至于怎么找的则是另话。 这事到此也算了结了,初七偏偏有颗怜悯之心,放不下跑进松林的骆驼们,于是她带着阿财钻到林子里,花几天功夫把骆驼们全都牵回来,然后卖到集市大赚了一笔。 萧慎得知后不由叹道:“真是富贵险中求,你和谢惟一模一样,半点亏都不肯吃。” 初七反驳,“我都差点没命了,赚几头骆驼钱是应该的,倒是先生你,在这窑洞里几十年求得是什么?” 萧慎没有回答,回到窑洞中后又过起了平凡无聊的日子,以前慧静还会来窜门,或许是因为此事被劫之事,让她看透了萧慎的呆瓜本质,彻底破灭了她少女情愫,再也不来了。 这事没过多久就传到了谢惟的耳朵里,此时正秋风瑟瑟,银杏叶随风而舞,在院中铺就一条金黄色的毯,谢惟披着大氅步走在风叶之中,踌躇许久。 谢阿囡恭敬揖礼,问道:“三郎,要不要把初七接回来?” 第七十二章 你还是这样 众所周知,李商很喜欢玩击鞠,每次玩还会开场无伤大雅的小赌局,之前初七还押宝过几回,无奈他技术不够精湛,害得她损失惨重。 两年过去了,他似乎没太大的变化,依旧喜欢和阿炳他们混在马场里。 初七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有了个主意,她笑着与谢阿囡说:“走,咱们去看看。” 谢阿囡带她来到专养马与骆驼的牧场,牧场也分官办与私营,谢惟养马和骆驼的规矩与官家一样,一人伺十匹马或六峰骆驼,一百二十匹马或七十峰骆驼为群,由牧长管理。 谢阿囡说此处牧长也爱玩击鞠,只是水平比李商还臭,经常输于他,还偏偏喜欢押自个儿赢。 “我的酒钱就是从他手里赢来的。”谢阿囡粗眉往上抬了两下,不禁有些小得意。 初七笑了,跟着谢阿囡穿过白院大门,远远的就听到马蹄声,还有不少人在呐喊助威。初七走近后眺目望去,绿茵之上白马两色骏马穿梭驰骋,一群人高马大的男子就围着小小的七宝球团团转,有人防,有人攻,奇怪的是都戴着各色面具。 初七不解地问道:“为何他们脸上要带这个。” “这是李商想出来的,一来是怕别人顾及他的脸面,不敢撒开玩;二来是稀罕自己的脸,怕被击杖打坏了。” “亏他真想得出来,遮着脸别人就不认得了吗?哼,化成灰我都认得他!”说着,初七走过去往小盘子里扔了串铜钱,押牧长赢。 谢阿囡一愣,犹豫了会儿后,把铜钱扔进李商的盘子里。 谢阿囡笑道:“丫头,怕你得输钱了。” “这可不一定。”初七拿起摆在盘边的一张狐狸面具,在手里摆玩了会儿道,“让我去会会他!” 说时迟,那时快。 有个男子气喘吁吁地牵着马一屁股坐在地上,别人唤他,他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不玩了,累了。” 看他衣裳都被汗浸透了,确实是玩不动了,再一看,这不是阿炳吗?如今也长成壮实的好儿郎了。 初七戴起狐狸面具偷偷笑着,在众人大呼扫兴之时,她举手示意:我上!随后就骑上阿炳的马,拿起他的击杖过去了。 初七骑的是白马,正好与李商相反,她粗略地扫过一眼,这伙人身型差不多,衣饰也相同,果真难认出哪个是李商。 初七微微一笑,心里已经有了底。 白马队中有一个人发话了:“嗳,小子,好好打,咱们还差一点就能赢了!” 初七猜此人应该是牧长立马点头,随后牧长低头与众人说了遍战术,讲得十分认真,李商那队却很懒散,全然没把牧长的人马放眼里。 哼,是时候让他们吃点苦头了。 随着一声锣响,初七驾马火速地冲到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七宝球抢了,一杖击给牧长,牧长带得是老牛面具,反应倒一点也不慢,连忙带球过两人,将七宝球击进洞里。 白马队响起吹呼,连谢阿囡看得都叫好,偷偷地把押在马商碗里的钱换进牧长的碗里。 “只输了一个球,不碍事。”李商发话了。 初七闻声看去,他就在她跟前,戴着张白脸面具,身姿比两年前英挺不少。初七笑了,然而李商并没认出她,眼里只有七宝球。 经过一番排兵布阵,李商扳回两球,本以为赢定了,谁想对面杀出的死狐狸又出奇不意抢了他的球,厮杀过后竟打成个平手,大伙的心全都被悬了起来。 牧长激动道:“还有一球咱们就赢了,赢了请诸位喝顿大酒!” “好!” 众人士气大振,反观李商这边则有点乱了阵脚,谁都不想阴沟里翻船。 锣声起,两军再次交锋,这回李商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与初七周旋,初七跑着跑着有点招架不住,虽说这两年里她身手利落不少,但力气还是比不过男儿们,击杖相撞,虎口微麻,她差点就松了手。 初七咬紧后槽牙,死抓着击杖不放,小小七宝球在两杖间滚来滚去难分伯仲,就在这时,一马冲来,直接把球打飞了,好巧不巧的是七宝毯落地后一路滚,直接滚进李商的球洞里,他们就这么赢了。 “胜!大胜!” 牧长扔下击杖仰天长嚎,他手下抱成团激动万分。 虽说这球赢得有点莫明其妙,但终究是赢了,初七高高兴兴地下了马,就在这时有只大手搭上她的肩头。 “喂,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语气听来不善,初七的狐狸面具被无情掀开,她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用手遮掩,没想正好撞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四目交错间,彼此都有些愣神,她缓过神后,不由弯起眉眼,巧笑嫣然。 “是我呀。” 李商怔在原地,犀利的目光在触及她的这刻就凝住了。他以为自己看错了,轻眨几下眼,而那张娇俏的桃花貌依然没从他面前散去。 果真是她回来了! 李商喜不自禁,捧起她脸颊,狠狠地捏了把,一时半会儿兴奋地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傻笑。这时牧长走了过来,对着初七的脸瞅了半天。 “哟,没想到是个女子?女子也行,走一起喝酒去,我请。” 说着,他大大咧咧地要拉初七的手,反被李商抢先了,他就跟护犊子似的护着初七,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的好友,你不能无礼。带兄弟们去吃饭好的,今日酒钱全算我头上。” 难得见他如此大方,牧长红光满面,高兴至极,直吆喝着兄弟们跟上,不把受过气吃回来就算白活一场,边说边顺手把谢阿囡拐了。 谢阿囡赢得钵满盆满,还有能喝顿大酒,自然是乐意的,他叮嘱李商好好照顾初七后就随众人走了。 久别重逢,自然十分欣喜,初七细细打量起李商,他的眉眼变化不大,但就是说不出的神气,鼻尖变得挺拔了,不像之前略带圆钝。 见好友如此俊秀,初七也为他高兴,不禁笑着道:“两年不见,果然变样了。” 李商脸微红,有点不自在地问:“哪里变了?” 初七比划起两人的个子,“长高了,你以前是只高我这么点点,如今都高出一个头了呢,嗳,打架打不过了,可惜了。” 李商听后笑了起来,手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你以为还是两年前,整天要和我打架。” “嘶……”初七摸着被他弹得有点疼的地方,不悦地嘟起嘴,“你以为我想和你打架呀?明明就是你欺负我,还好意思说。” 话落,初七翻他个白眼,不知是不是她长开了,眼波流转间更加灵动可人,李商不禁恍然,一股别样的情愫油然而生,本该要冲淡的情愫在她巧笑之间又浓烈起来。 第七十九章 阿财生病了 难熬的夜过去了,然而天却没亮,阴沉沉的,犹如洗不净的布满是斑驳。初七把自己关在房内谁也不见,秦公在门外不停地劝:“公主殿下,吃点东西,饿坏了可不好。” 初七置若罔闻,把自己的脑袋闷在被窝里耗着光阴。从谢惟那儿出来后,她哭了整晚,心像是被扯碎了,七零八落的,许久都拾掇不起来。 阿爷骗她、谢惟也骗她,全天下的人都像对她别有所图,老天爷光逮着她一个人往死里欺负。初七埋怨着,然后从枕头下摸出李商送的茉莉发钗,说喜欢她的少年郎如今都不知道在哪儿,如果他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处境,是不是会来救她? 初七紧攥着发钗,情不自禁看向门处,默默期待一株救命草,能把她拉出泥沼,带她远走高飞。半天过去了,一天过去了,她等得救命草始终没出现,她的心也慢慢地死去了。 书庐内,秦公战战兢兢走到谢惟跟前,深揖一礼道:“老奴有罪,公主殿下连着几日都不肯用膳,老奴实在无计可施。” 谢惟不语,脸比天色更加阴沉,他一边一边翻看货单,像是在数着烦躁的心事,数不完干脆扔至边上再也不看。 “不吃就算了。”谢惟轻声说道,语气倒也柔和,“你得多派几个人盯紧些,特别是院中的骆驼。” 秦公闻言为难地蹙起眉,“那头骆驼……好像生病了,也有几天没吃东西了。” “病了?是奴婢们没看管好吗?你先去请兽医来帮它看看,尽快治好它。” “嗳,老奴已经请人过来了,正在看呢。” 谢惟松了口气,颔首莞尔道:“还是秦公想得周到。” 秦公低眉顺目,“老奴跟着您这么多年,自然是急您所急,想您所想。” 这话十分耳熟,让谢惟不禁想起初七,她以前也爱说诸如此类的话,没心没肺地围着他转,他曾经答应过会护她周全,可是他食言了。 谢惟仰头深吸了口气,喃喃自问:“我做错了吗?” 秦公低头道:“老奴不敢妄言。” 谢惟凝神沉思片刻,自嘲似的笑了。为天下事,他向来不择手段,从不会为此内疚,困惑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是我多虑了,秦公,麻烦备上车马,我去拜访常乐王。” 秦公面露难色,“郎君这几日怕是不妥,王府上刚闹出事乱,其侍妾与马夫私通,他正好在气头上,而且据传其暗中豢养刺客,勾结匈奴,您此时去了会有所连累。” “若真是如此更要去了。”说着,谢惟起身从架上挑选了几幅美人图交给秦公,“将这几幅珍迹用上好的棉锦包好,送去常乐王府上。” 秦公双手接过,恭敬道好。 谢惟回房中换套蓝绿孔雀翎袍,挑了顶十分花哨的发冠,穿戴齐整后活脱脱的“钱多、好骗”。 丽奴儿见之不由笑道:“不知三郎的人还以为你是从哪里来的纨绔。” “我要去见常乐王,你去照看初七,这几日你得多辛苦了。” 丽奴儿莞尔道:“不辛苦,只是……初七很讨人喜欢,她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谢惟闻言微顿,系衣结的手势不知不觉慢了许多,“听秦公说阿财生病了,有请来兽医为它诊治,你就替我看着些。” “三郎放心,我定会尽心尽力。对了,你可回来用膳?我让厨子备些你爱吃的。” “不用等我了。”话落,谢惟径直走出门外,快得像一阵风。丽奴儿自知追不上也抓不住,干脆就不多话了。 常乐王府离谢惟府衙隔了半座城,虽说常乐王是宗室王爷又高居凉州都督之位,但其性情暴急,好滥用职权又贪功,曾经有人盗其马,其竟将盗马贼打死,惹怒了高祖,当宗室王爷的面打了他一百杖,不过这一百杖也没让他长记性,依旧我素我行。 谢惟与常乐王打过几次交道,摸透了他的脾性,进府前先送厚礼,他自然乐意接待,果然美人图一送,常乐王就来亲自相迎,腆着大腹,笑声如洪钟。 “哎呀呀,三郎,你怎么有空来府上?” 谢惟恭敬施礼,道:“手上的事办完就来拜访大王。” 常乐王舒眉一笑,“这几日也是辛苦你了,替我分担不少事,不知那‘公主’在你府上住得可好?” “我只是尽了些微薄之力,大王放心,我绝对不会怠慢公主。” “哎,什么怠慢不怠慢的,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常乐王眼露不屑,冷哼一声道,“圣人也糊涂,自己在外留了这么个种都不知道,说是公主,我看未必。” 谢惟恭顺垂首,笑而不语。 常乐王又道:“吐谷浑可汗也不知道自己会上这么个当,圣人让其儿尊王迎亲自然是有打算的,人来,一往打尽;人不来,界时来个借刀杀人,起兵攻下伏俟城,不在话下。三郎,你说我是不是说得有道理?” 蓦地,谢惟心猛的一跳,隐隐泛起不安,脑海中浮现初七天真无邪的杏眸,以及苦苦哀求他时的眼神,他很清楚不管初七是否嫁于尊王,一旦成为弃子必死无疑,作为始作俑者此时竟然有了怜悯之心。 “常乐王说得有理。”谢惟有口无心敷衍道,“但圣意无法揣测,我不敢乱下定论。” “不用揣测,我已收到消息,等尊王迎到那位‘公主’就举兵围剿,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功劳我们可不能拱手送人,你说对不对。” 说着,常乐王微眯起眼,重重拍了两下谢惟的肩膀,似乎已把他当作心腹,而谢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若没记错,尊王以及他的迎亲队伍即将出伏俟城,到凉州十天半个月。 初七还能活十天半个月。 “怎么了,三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常乐王轻唤,谢惟如梦初醒,“我想到一桩事,大王,今日先告辞,改日再聊。” 话落,谢惟深行一礼,款步离去,而他上车之后却急忙吩咐车夫:“快回府。” 一声轻叱,马车疾驰。 天下起淅淅小雨,转眼间倾盆而下。谢惟回府之后,去了初七的别院,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啜泣声。 谢惟的心似乎被这哭声刺中了,他不由停下脚步站在院门口看着,可怜的阿财正趴在地上耷拉着眼皮,初七抱着它,用瘦弱的身板为它遮风挡雨,两奴婢打着伞好心劝她进屋,她不听,瞪着兔子般红的眼睛,带着哭腔说:“阿财不进去,我也不进去。” 奴婢急了,“骆驼太壮,进不去。” 初七打了个哭嗝,转头看向两扇房门,“总有办法能进去!” 说着,她从房里搬出铜镜,对着门又砸又撬的,“你们快点帮我把门拆了,好把阿财抬进去。” “这……” 奴婢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其中有个小婢女无意中看到谢惟,就如看到救命草,忙说:“郎君,公主要砸门让骆驼住进去。” 谢惟颔首道:“就让她砸。” 第八十章 博弈 初七听到谢惟的声音不禁回眸,几日不见,他似乎也憔悴了,脸更是白得无血色,他看着她时欲言又止,而她没话想和他说,转回头狠狠地砸着门,犹如泄愤一般。 司墨听到动静跑了过来,一见初七在胡闹脸都吓青了,他焦急得朝谢惟比划半天,意思是自个儿只离开了一小会儿。 谢惟给他一个默许的眼神,并无责怪之意,“司墨,你去找几个人帮忙把门卸了。” 司墨点头,不一会儿就找来四个壮丁,七手八脚地卸去房门,然后费力地把阿财抬进房里,短短一会儿,阿财的毛全都淋湿了,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 初七一把扯下青纱帐替它擦干净,擦着擦着,她心疼地哭了,不停地喃喃道:“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把你带出鄯城,我情愿和你呆在小地方,做做小活计,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要。” 阿财听见了,哼哼着睁开一只眼看着初七。骆驼也有情谊,知道谁待它好,谁是它的家人,或许阿财此时此刻也在念着和初七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走货,在无数个孤苦的夜晚相依而眠。 阿财舍不得就这样走了,努力地撑着病躯,抬起头用鼻子蹭了蹭初七的脸。初七破涕为笑,笑着笑着更加伤心地哭了。 谢惟见到此情此景不免动容,他蹲身摸摸阿财的脑袋,轻问:“兽医怎么说?” 初七狠狠地将他的手推开,“你别摸它!你出去!” “是不是着凉了?再多搬几个火盆来。”谢惟自顾自地说着,转头吩咐几个奴婢,不一会儿,她们就搬来个大火盆放在阿财边上烘着,再拿来几块布巾,七手八脚地帮阿财擦干。 初七把阿财的脑袋枕到自个儿腿上,一边抚着它的头一边轻泣,她仍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哭起来满脸是泪。 谢惟忍不住掏出蓝帕递过去,初七不接,抬袖将脸颊上的泪珠儿抹干净,谢惟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迟疑会儿便收了回去。 “再让秦公找几位医士过来,最好把城中的都找来。”谢惟说道。 “回三郎,秦公已经去找了,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秦公带着三位兽医急匆匆地来了,他见房门被砸得七零八落不由吃惊。 “这……” 谢惟说:“是我准许的,三位医士来得正好,快替这头骆驼看看。” 三人闻言立马围了过来,又是翻眼皮又是翻嘴皮的,东摸西按半晌,也说不个所以然来,最后煎了两大碗药给阿财灌下去,硬是把它灌吐了。 看着阿财哼哼唧唧,初七难过极了,拿布帮它擦干净,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如今她的眼也里只剩下它了。 不知怎么的,谢惟心里不太爽利,几位兽医走后,他让秦公在房中加道门帘挡风,又命几个奴婢轮番伺候,初七却不冷情,只道:“你们全都走,我只想和阿财呆一块儿。” 奴婢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见谢惟颔首,她们才敢挪步。闲人散尽,房中只剩初七和谢惟,初七看着阿财,谢惟看着初七,一时间陷入死寂。 谢惟率先打破沉默,他蹲身莞尔道:“不用太担心,刚才老医士说了,阿财吃了太多太杂,水土不服,过几天就会好。” 初七没理他,她蜷成小小的一团,与阿财相依偎,就如同当初谢惟捡到她时那样弱小落魄。 谢惟知道如今他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相信,但计划在进行,事还是得要人做,不能脱离他的掌控。 他沉思了会儿,肃然道:“我会想办法治好阿财,你不用担心,不过作为交换你必须听我的话,言尽于此,望你能明白。” 初七闻言蓦然抬头,一双泪眸愤怒地瞪圆了,“你要做什么我做便是,就当我还你收留我的恩情!别来威胁我,也别对我的阿财动手。” 说完,她含泪咬牙,不再吭声了。 这就是谢惟想要的承诺,可他一点也不高兴,他不想承认自己对精心打磨的棋子有了感情,特别是她落泪的时候。 谢惟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要和从前一样摸摸她的头,而她避开了,扭过头留他一个冷漠的侧影。 “我都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在这儿?放心,我言出必行。” 她下了逐客令,“言出必行”四个字更像故意讥讽他。 谢惟无言以对,只好离开,他来到了书庐后许久都没缓过神,脑中空白一片,睁眼闭眼都是初七楚楚可怜的哭颜和无辜的泪眸。 究竟是错了一步,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是他的使命。 接下来几日,阿财在初七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来替阿财看诊的兽医说,阿财可能是吃得太多又吃得不干净,才会糟这个罪。初七回眸看到院中被阿财啃秃的草皮还有名贵的残花,大致也就明白了。 “你呀你,趁我不注意就乱吃,这次也好,帮你长长教训。” 初七训着它,它听得认真,可头一转又开始啃花枝,气得初七掰开它的嘴,扒拉光花枝后又打了它一顿屁股,这才让它变老实了。 到夜深人静时,初七和阿财依偎在屋子里,她总是睡得不踏实,梦见有人冲到房里把她拽走,而她哭天喊地都没人来救她,一阵风拂来,初七警醒,她望向窗外,天色依然未亮,她不喜欢黑夜,可又害怕天明,这一天一天的比死还要难熬。 约莫过了十天余,伏俟城传来消息,说尊王已动身,准备来迎接公主。谢惟得知消息,就让丽奴儿替初七准备,或许是初七想明白了,不吵不闹也不哭了,他们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过丽奴儿还是看出初七心有不甘,她与以往的女子不同,不会轻易被人左右,抑或者说她还没看到谢惟真正的手段,所以才如此倔强。 丽奴儿在帮初七梳妆时,小声说:“‘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许多女子嫁人前也没见过自己的夫君,我听闻尊王样貌俊朗,年轻有为,也是段好姻缘。” 初七心不在焉,她摆弄在茉莉花发钗,说:“丽姐姐你曾经也说过喜欢一个人就大胆的去喜欢,不要到时后悔,我还没好好喜欢过一个人……” 丽奴儿柳眉微蹙,似乎被触动了心底的痛处,她婉转叹息,道:“有时候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恨不得这辈子从没见过他。” “他喜欢我。”初七抬首望着镜中人儿,“他说过他喜欢我。” 丽奴儿的目光落在初七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怜悯,“傻丫头,光说喜欢是不够的。” 初七明白了她的意思,心烦意乱地摩挲着发钗上的茉莉花瓣。 李商还没有消息。 伏俟城,王子府。 晌午过后,慕容舜收到了一封密函,他看着密函上的朱砂印,困惑地皱起眉,然后将它打开,看完之后,他“嘶”的倒吸口凉气,更加不解了。 “这真是三郎的意思?” 他跟前的黑衣人默默点头,半张脸掩在暗中,看不出模样,更摸不着情绪。 黑衣人低声道:“三郎说了,若你弟弟尊王真与公主结秦晋之好,你的可汗之位就保不住了。” 第八十二章 这也是公主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 初七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溜阿财玩,比起之前她开心多了,或许在丽奴儿的劝导下想明白了,既然他们都说她是公主,她就好好当回公主,锦玉华服、山珍海味,把能享用的都享用了。 初七觉得在院里玩得不够,闹着要出门溜达,司墨为难极了,满脸通红,直打着手势:外头危险,公主不能去。 “我是公主,我说什么你们就得听我的!”初七理直气壮道。 司墨连连摇头摆手,忽然他眼光微顿,像是看到什么不禁松了口气。初七略有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何时谢惟过来了,蓝绿色的胡服在阳光下五彩斑斓,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 谢惟很少穿得花哨,这番打扮定是去哪里走动了。初七一见是他就拉下脸,提起裙摆,气呼呼的大步回房。 司墨紧张地擦着额汗,向谢惟打着手势。 谢惟颔首莞尔,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 司墨如释重负,恭敬地施一大礼,扔下初七这个包袱,赶忙走了。 谢惟剑眉微蹙,环顾这片幽静的院落,短短几日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了,之前种的名贵牡丹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连草皮都不剩。 他有点心疼,无奈地摇了摇头,径直往房中走去。 之前被壮丁卸去的两扇门没有归位,门前挂着挡风的羊毛帘,随随便便耷拉在那儿,谢惟轻轻掀起,“咣”的一声,门帘掉了下来,砸他个猝不及防。 “噗哧”,有人笑了。 谢惟忍着痛,若无其事往内走去,初七趴在小榻上剪绢布玩,一双嫩藕般的小腿翘来翘去,脚上裹着双五彩丝织成的鞋,动静之间在空中划出一道瑰丽的弧线。她的眼尾微红,皆是哭过的缘故,不过听丽奴儿说她哭得比之前少了,也变乖巧了,但依谢惟看来,这全是她装的。 辜负了人家,难道还不许人家有怨气吗?他暗中自言自语,走上前坐到榻边,挑起几张剪好的绢布放掌心中细瞧,是阿财的样子。 “不许动!” 话音刚落,一把剪子扎了过来,恰好擦过他的手。谢惟很镇定,连眉头都没皱,他把绢布还给初七,淡然问道:“听司墨说你想出去?” 初七不看他,依然剪着绢布,这回她剪了朵花儿。 “嗯,在院子里闷坏了,我想出去走走。” 她的语气与以前一样,似乎不再怨恨他了。不知怎么的,谢惟心中的不适稍微轻了些,他思量片刻,道:“你也在院子里呆很久了,是该出去走走。” “真的?!” 初七激动起来,一双眼睛瞬间有了华彩,可当她看向他时,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 谢惟颔首,“真的,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 “阿财也闷,他也想出去走走。” “也可。” 看来是谢惟大发慈悲了,初七连忙跳下榻去换衣裳,她一边窥睨着谢惟的身影,一边拿出自己的小胯包,细细数了遍包里的东西,而后又往包里藏了点华贵的绢帕,这些绢帕可以卖不少价钱呢! 初七把胯包压扁贴在后腰,以腰带缠好,故意穿了件宽松的胡服,装扮好之后,她按捺住内心的欣喜,跟着谢惟,拉着阿财出了门。 谢惟的脸比任何令牌都管用,没有他,初七哪儿都去不了。 出了门之后,初七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到武威这么久,她都不知道这座城长得什么样,今日终于能见识一下。 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路人衣着皆光鲜,连街边的屋瓦都雕着花纹,初七惊叹道:“我该不会来到长安?” 谢惟低声道:“长安更为繁华,这里只是武威。” 他的温柔一如既往,恍惚间犹如回到从前,初七心情却沉了下去,想到他的好是假的,温柔也是假的,除了失望之外找不到别的情绪。 “我想去那里看看!”初七指向热闹的集市,“好像有许多吃的。” “好,我来帮你牵阿财,你去。”说着,谢惟很自然地伸出手,他心无杂念,只是想让初七好好玩耍,可初七却把缰绳往背后藏,杏眼微瞪,满是戒备。 谢惟的心被她犀利的眼神刺到了,隐约有丝疼痛,他们间的信任已不复存在,不管他怎么做,她再不会像从前那般毫无保留对待他。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谢惟莞尔而笑,把手放下了,“去玩,小心些。” 初七弯起眉眼,笑颜依然纯真无邪,“我就在前头。” 话落,她牵着阿财走向了人潮。 这里的市集比初七见过的任何地方都大,一眼望不到头,初七边走两步回头看,谢惟始终离她一步之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初七觉得自个儿逃不掉了,正当想着逃脱之计时,前方突然嚣闹起来,几个壮汉大摇大摆走来,推开行人,掀翻小摊,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凶狠,壮汉身后有一富态男子骑着马,悠哉悠哉的如闲庭信步,显然,这些壮汉就是在为他开路。 “常乐王来了。” “怎么是这丧星!” …… 百姓怨声载道,惹不起只好纷纷躲远,初七混在喧嚣的人堆里拉着阿财一起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谢惟的眼皮底下,她跟着百姓一路跑,跑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就拉来人问:“敢问离这儿最近的城门在哪儿?” 那人遥遥指了西边,“那道门,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到了。” 初七心花怒放,连忙道了声谢,接着拉着阿财直往西边去,到城门处,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过所出了城,一路上没有追兵也无人来挡,顺当得有点不可思议。 初七逃出升天。 不多时,一黑衣人如鬼魅般站到了谢惟身边,帽沿遮住他上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颚,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三郎,她出城了。” 谢惟颔首,然后望向西面,眼中竟然有了一些不舍,片刻之后,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们走。” 黑衣人嗯了声,消失在人群之中。 谢惟回到居所,还没进书庐,丽奴儿就来了,神色颇为焦急。 “三郎,初七……不见了。” 谢惟淡然地点点头,“我知道,她走了。” 丽奴儿花容失色,“啊?那可如何是好?万一圣人怪罪……” “不会,他们要的只是‘公主’而已。”说着,帘后走出一清丽女子,与初七差不大的年纪,举止优雅得体。 谢惟看着她,“这也是公主。” 第八十五章 这里没有王 初七大感不妙,她连忙走到小卒面前,蹲身检查他的伤势,小卒腹部中了一箭,但还有救,初七二话不说将他的胳脯架到自己肩膀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扶他起身。 慕容圣见之也赶了过来,和初七一起把伤兵扶到城里,没想伤兵突然拉住他们二人,断断续续道:“不……不能进去……守城将军跑……跑了……城里都是阿柴。” 话音刚落,初七与慕容圣同时一怔,蓦然一声尖叫,打乱了他俩的思绪,往城门中看去,只见阿柴兵正肆意掳掠,有女子被几个阿柴兵拉扯,当众被扒去衣裳,做着不堪入目之事。 初七看向烽火台,上无狼烟,若是靠阿财去报信,这蹄程到了武威,这座城也被蹂躏完了。 怎么办?跑吗?初七不由纠结起来,突然肩膀上一沉,慕容圣莫明其妙松了手,八尺伤卒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初七一人身上,将她压短了半截。 “你们在做什么?全都给我住手!” 慕容圣竟然走向阿柴兵,振臂高呼,正在行凶的阿柴兵还真的停了手,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你们的首将是谁?谁让你们来掳劫的?!你们竟然不听军令,胆敢……” “咻”,一支利箭直射而来,慕容圣猝不及防,眼见他要被射个贯穿,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往边硬拉扯。 箭射空了,慕容圣的小命也保住了。他过了半晌才缓回神,转眼看去正是初七伸出的援手。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站在哪里当个活靶子!”初七怒目圆瞪,气得狠捶他脑瓜子。慕容圣没被箭射伤,倒被她打得头脑眼花。 慕容圣道:“我是尊王!他们胆敢不听我令。”说着,他越发的不服气,又朝阿柴兵们大喊,“我是尊王,你们敢以下犯上!” “咻、咻”,又有两支箭射来,这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初七真是被他弄得没脾气了,一把将他拉到隐蔽之处,捂住他的贱嘴。 “兵荒马乱,谁认得你是尊王?!你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啊!” 慕容圣冷静下来之后觉得初七说得有道理,不自觉地问:“那怎么办?我的公主还在城中!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定会引起一场大战!不行,我一定要劝阻他们!” 慕容圣正义凛然,又想冲出去送死了。 初七急急地将他拉住,“你的公主不在这儿!这里不是武威!” “嗯?”慕容圣不明所以然,拼命地眨着纯真大眼睛,“这里不是武威?这里是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打算送你到这儿先落脚,再转去武威,怎么会料到遇上阿柴兵掳劫!” “你骗我!”慕容圣怒了,“你为何要骗我?你们汉人就是狡猾多端,不可相信!连这种事都要撒谎!” 初七不甘示弱,怒声骂咧:“谁让你嘴臭来着?!尊王了不起啊,做王就可以不把人放眼里,说话的时候就能鼻孔朝天,就算你在伏俟城是王,但你脱了那身王袍,没了王印,到了别处什么都不是,你们的兵连你半个字都不会听!” “你……”慕容圣被她骂懵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稍稍缓神之后,他不由握紧拳头,脸憋得通红,气着气着便哭了起来了。 初七:“……” “你别哭啊,我刚才说话是重了点,但你……好了不好了,你也没这么差,至少看到不平事,还是愿意吼几声,就像刚才不顾安危,真是大丈夫所为。” 慕容圣一听,破涕为笑,“真的?” “真的!” 话音刚落,粗犷的叫喊声传了过来,那伙阿柴兵竟然关上城门,想来个瓮中捉鳖。 “那两个人在哪儿?找出来杀了!城里别留一个活口!” 杂乱的脚步声朝初七和慕容圣逼近,他俩躲在一个逼仄的犄角旮旯里,边上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伤卒,别说救人,连自己也难保。 初七急问:“阿圣,你有带什么信物吗?让这阿柴兵们相信你是尊王的信物!” 慕容圣拼命摇头,“我是偷跑出来的。” “什么?尊王……原来你们……”伤卒大惊,一激动口吐血沫,几近呜呼。 “不,不!我和他不是一伙的,他是来找娘子,我是……哎呀,来不及解释了,快,躲起来!” 初七眼明手快,在阿柴兵搜到他们之前,连忙把伤兵拉到一个矮棚里,再拿破木板遮住,但这只能救一时,零乱的脚步声依然萦绕在左右,初七的心怦怦乱跳,感觉自己就要交待在此处了。 慕容圣说:“我再去与他们说,我就不信他们会如此无视我。” “别白费劲了,你还没开口就被射成刺猬!”初七转身又问伤卒,“守城将军跑了,就留你一个人了吗?有没有办法能向外传信?” “我们……我们还有兄弟,但……但都死了……”伤卒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西南边有烽火台,可燃狼烟,可是被阿柴看守住了。” “烽火台?”初七仔细回想,的确在进城之前看到有烽火台,不过在另一边的城墙处,跑过去还有些距离。 “你们等在这儿,我去点烽火!”初七大义凛然,一副壮士断腕的气概,刚要动身,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她。 慕容圣皱眉问:“你是要引兵来吗?” 初七将他的手狠狠一掼,“当然,我不见得看着你们的阿柴残杀我们的百姓!” 话音刚落,初七像只老鼠,滋溜一下窜了出去。 慕容圣为难起来,他回头看着伤卒,伤卒拿起了匕首护在胸前,十分戒备且又愤怒地盯着他,好似他是杀父仇人。 慕容圣在伏俟城安定久了,全然不知外头是这样的光景,更不知道自己的人凶残如豺狼。 “等等我!”慕容圣弹起身追上了初七,“我能救人,我能让他们停手。” 说着,慕容圣往相反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挥舞双手,以阿柴土语叫道:“你们全都给我住手,可汗命令你们住手!” 语毕,焦躁杂乱的脚步声停止了,阿柴兵面面相觑,然后打量起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慕圣容终于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于是他板直腰板,手按胸口,极为肃然地说道:“我是慕容圣,是你们的尊王,我代表可汗命令你们停手,不能伤害这里的百姓,抢夺此处的财务,这不是我们吐谷浑人所为。” 初七肃然起敬,她没想到这个愣头青还有如此胆识,刚才真是小看他了。正当想着,一阵零碎的马蹄声踏乱了她的心绪,她不由闻声看去,在焚烧的草屋之间,淌血的泥地之上,渐渐出现一身影,他犹如鬼魅般破雾而来,马连同人都如墨般漆黑。 “将军!” 阿柴兵对其恭敬不已,比对慕容圣还要恭敬。 黑将军哼笑:“是谁在大放厥词?” 一小卒道:“将军,此人自称尊王,命令我们停手。” 黑将军不屑地睨了眼,道:“尊王?呵呵,是那群躲在伏俟城,只知道整天享乐的王族?他们怎么会来到此处?!莫非是为了关心我们这些将士,能否吃饱穿暖,粮草够不够过冬,啊……如果早点来的话,他们就知道这个冬天有多么难熬,冻死了多少士兵,饿死了多少军马。” 慕容圣似乎被这黑将军的气势震慑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一道银光闪过,刚才说话的小卒被黑将军手中的长枪无情刺穿。 黑将军低声道:“这里没有王,全都杀光!” 第八十六章 她是公主?! 话音一落,阿柴兵们像是中了魔障,大喝着举刀冲向慕容圣,黑将军踢了下马腹,犹如一支黑色利箭,提枪直刺而来。 慕容圣彻底懵了,好似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皮囊呆呆地立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初七又救下了慕容圣,她一把将他拉到污糟的沟渠里,钻进了一个洞里。这里的沟渠四通八大,犹如蛛网,气味差点没把两人熏死。 慕容圣捂住鼻子,“什么污秽之地?!” “命要紧!” 初七拉着慕容圣从洞里逃,然而那些发了疯的阿柴兵一个接一个地跳到渠里,一只只探入洞的手仿佛是青灰色的鬼爪,想将他们拉入人间地狱。 初七忙不迭地抽出匕首,一阵乱划,有几只手缩了回去,另有两只鬼爪格外坚硬,一把揪住她和慕容圣硬拽了出去,两人就跟小田鼠似的,毫无抵抗之力。 眼看寒刃就要落到头顶,一声惊天雷吼震慑四方,暗巷中,猛地窜出十几个唐军,他们手持长戈、长枪冲来厮杀。 守城将军临进脱逃,而留在城中的将士更英勇,可是他们难敌黑将军的长枪,片刻之后就败下阵来,地上又多了几具残躯。 初七和慕容圣趁这乱子死里逃生。 黑将军发话:“必须把自称‘尊王’的人抓住,当场处决!” “遵命!” 初七闻之连忙把慕容圣拉至偏僻之地,慕容圣依然处于震惊之中,许久都没有缓神。他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更不知道边陲之地的凶险,他以为与十七公主成亲,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以为王是受尊敬的。” 初七“啪啪”打了他两巴掌,硬是把他的魂魄拍了回来,“醒醒,这将军定是自己行事,前来掳掠,他怕被你回去告诉可汗,当然要杀人灭口,最后把你一埋,神不知鬼不觉!更甚者说是被唐军所杀,挑起事端!” “那怎么办,我的公主……我还没成亲。” “都到这份上了,还想什么公主呀,快去燃狼烟,我们的人来了,你还有一线生机!” 话还没说完,初七就将他拖走了,两人只好相互扶持,往烽火台方向跑去。然而,黑将军似乎早已料掉,烽火台处有十几个阿柴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初七见之不免着急,她看了看慕容圣,脑中灵光一现,环顾四处后终于找到一具阿柴兵的尸体,她剥去了尸上的盔甲,硬逼慕容圣穿上,然后一字一句教他道: “你等会儿过去,就说‘将军有令,有人冒充尊王,必须要找到,你们快跟我来’然后我发出信号,你再见机行事。” 初七见他呆呆的,怕他不知道事情重要性,又道:“他们不认你,你必死无疑!你只能按我的话做!” 慕容圣点点头,于是就奔到烽火台下,与众兵卒说:“将……将军有令,有人冒充尊王,要你们过去!” 他怎么改词儿了? 果然,烽火台守兵面面相觑,似乎对慕容圣起了怀疑。说时迟,那时快,一小队阿柴兵正从这里而来,初七只好冒着天大的风险,朝着另外的方向大吼一声:“他在哪儿,快,抓住他!” 喊完,她就往自己所指的方向跑去。 众兵上当了,跟着初七跑,而烽火台的守兵对慕容圣刚才的话信以为真,也追了过去。 烽火台上没人了,慕容圣想着初七的叮嘱,连忙跑上高台准备点燃烽火,然而柴薪湿了,无论如何都点不着。 慕容圣急得满头大汗,拿火折子的手也在不停地抖,与此同时,底下响起铿锵的脚步声,一步一点越逼越近。 慕容圣一吓,松了手,火折子一路滚到石阶边,然后落进了一只小手中,他抬头看,竟然是穿着阿柴兵盔甲的初七,不由大松了口气,死白的脸也有了血色。 “薪柴都湿了,点不着!”慕容圣说。 初七上前看,果然没几根能用的,这伙阿柴兵定是有备而来,连弄湿薪柴,不能点狼烟都想到了。 事不宜迟,初七连忙将能点燃的薪柴收拢,然后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盖在了柴上做火引,慕容圣见之瞪圆了眼,连忙把她的衣裳拾起。 “快点穿上,我来。”说罢,他将衣裳、下裤全都脱了,只留了亵衣,“这点够不够?不够我还能脱!” 初七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够了,够了!” 废话不易多,慕容圣剥光溜之后,初七就点燃了他的衣裳,燃起未湿透的薪柴,烟雾渐渐腾起,而底下的阿柴兵也躁动起来。 “有烟!快去扑灭!” 一声令下,阿柴兵们蜂拥而来,初七嫌烟不够大,连忙脱了件外裳掷入火堆之中。 “他们来了!快走!” 慕容圣抓起初七的手,跑下烽火台,然而一伙阿柴已经赶来,将他俩堵在了阶口处,慕容圣虽然是个养尊处优的王,但还是会些拳脚,左闪躲过长矛,再一个刀手劈在阿柴兵的脖颈处,瞬间就打晕了一个阿柴。 初七趁机一脚踹在另一个阿柴兵肚子上,阿柴兵就跟个车轱辘似地滚了下去,一连串撞倒了好几个。 初七瞅准时机抓住慕容圣的手逃之夭夭,然而只是眨眼间的功夫,狼烟被灭去了,黄昏的天空流光溢彩,一切岁月静好。 阿柴兵的步伐更加紧密,誓死要逮住初七和慕容圣。 初七和慕容圣逃遍了小城的每个角落,实在没地方可躲了。 “难道今日真要死在这儿了吗?”慕容圣抱住光膀子,冷得瑟瑟发抖。初七扒了件死尸上的衣裳,披在他的身。 慕容圣嫌晦气,肩膀一扭,衣裳落地。 “没事,本王能挨过去。” 初七突然泪眼汪汪,“我挨不过去……天暗了,又冷又饿……” 慕容圣:“……” “要不你咬本王的肉?” 初七翻他白眼,“咬你个死人头。” “嘶……万一我死了,你要咬我的头,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有个条件,我的公主……” 蓦地,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初七身子僵硬,十分紧张地动着眼珠子。 “你听,是不是号角声?” 慕容圣不禁屏气凝神,“对,是号角声!援军来了!” 说着,两人激动起来,情不自禁相拥而泣,可是等了半日城中竟然没有半点动静,或许是他俩听错,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眼见天越来越黑,初七又冷又饿,她不想如此轻易的死去,实在不行,只能找个出口逃出城,但城中的百姓该怎么办?被抓住后定是死路一条。 正当初七万念俱灰时,幽暗之处响起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 “初七,初七,你在这里吗?” 初七一怔,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不由挖了挖耳朵再仔细聆听。 “初七,是我,你在吗?” 真的是他?! 初七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忙不迭地寻声跑去,在一片幽暗之处找到了他。 第八十七章 你闭嘴 “初七你要去哪儿?等等我!” 慕容圣见她不顾一切抛下自己急了,连忙追上去,拐过个弯儿就看到她跑向一俊逸少年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 慕容圣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远远地站着,紧盯他俩,谁知须臾之间,初七就变了脸,狠狠地捶了那少年一拳,把他给打懵了。 慕容圣一愣,情不自禁抱住了自己,心疼起那嗷嗷哀嚎的少年。 “你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说,你是不是和谢惟一伙的,你们一直在骗我?!” 初七攥紧双拳,咬牙切齿,但又不敢骂得太大声,怕引来阿柴兵。 李商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诸多事无从说起,也来不及解释,口中直念:“是我的不是,我来晚了,可我没想要骗你,真的……嘶。” 话尾,他还倒吸了口凉气,看来初七这一拳打得真不轻。 慕容圣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感觉自个儿夹在这儿不太合适,但他又不想落单,于是就往暗处里躲,好让自己不怎么显眼。 而初七早就把他这个人忘了,她看着李商,越发觉得委屈,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掉下来。 “我这么信你们,你们联手来骗我……还有脸说喜欢我。” “我真是喜欢你,我若有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 李商一手捧心,一手指天,认真地发着毒誓。 慕容圣闻言不禁抬头望天,左盼右顾的,似乎是等着惊雷劈下。 初七扁着小嘴,楚楚可怜地啜泣两下,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李商悄悄地看着四处,“我在城外看到阿财,但是没有看你,我猜你是不是在城中,可我靠近城门时发现此处不对劲,进来后方才知道这里都阿柴兵。” “那你有没有叫救兵?”初七睁大亮闪闪的双眼,饱含希翼。 李商摇摇头,“我是途径此处,并未作足准备。” 说着,他终于看到了光着膀子,蹲坐在暗处的慕容圣,眉宇间掠过一丝警惕。 “此人是谁?!为何他没穿衣服?” 初七被问懵了,一下子不知该怎么解释慕容圣的身份。 “呃……他叫阿圣,薪柴湿了,他就用衣裳做火种,帮我一燃了狼烟,只是我俩等了这么久,都没有援兵到来。” 李商拧起俊眉,沉思半晌。 “若真是燃了狼烟,他们早该收到才对……我刚才躲阿柴兵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抓‘尊王’,莫非尊王也在这里。” 说着,李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双眼锐利得如刀似剑。 “阿圣,慕容圣,他就是尊王!” 慕容圣听李商能念出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这人不简单,而眼下也没什么可隐瞒了,他干脆自报家门,道:“不错,我就是尊王,我的部下想要杀我,是初七帮助并保护了我。” 话落,李商的脸色明显就难看起来,仿佛感觉到有片绿色的云彩悬浮于头顶,不知内情的他莫名吃起慕容圣的醋,板着脸质问道:“初七,你怎么会和他搅在一块儿的?” 初七没心情与他解释来龙去脉,只道:“说来话长,有空再告诉你!阿柴的将军知道阿圣的身份,想要杀人灭口,所以把整座城封了,如今我们就是瓮中之鳖,被抓到是迟早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阿柴兵们正朝这里搜来,他们见房拆房,见锅掀锅,还从地窖里抓出几个百姓,举刀就砍。 “岂有此理!”李商怒极,从腰间抽出长刀,二话不说冲了过去。 阿柴兵没料掉此处藏了个高手,猝不及防,还未开口叫喊就成了李商的刀下魂。 李商转过头,肃然道:“初七,你往东边走,东边有矮墙,墙下有洞,你们先逃命要紧。” “我不能把你扔在这儿!”初七从尸体上捡了把弯刀,“阿圣,你听见了,东边有出路,你先跑。” “什么?让我临阵脱逃?这岂是本王能干的事?!笑话!”慕容圣瞬间豪情万丈,从地上捡了一支长枪,“既然他敢以下犯上,本王便要就地正法!” 李商轻蔑地瞟了慕容圣一眼,然后亲昵地拉住初七的手,说:“那你跟着我,千万要小心。” 话音刚落,他就拖着初七遁入一条暗巷,至于慕容圣的死活,他才不管。 “等等我。” 慕容圣有点着急,忙不迭地跟了过去,见李商熟门熟路地穿梭于巷子中,他便好奇地问:“你是这城里的人?” 李商没搭话,虽说此时慕容圣算是半条船上的人,但他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异族人,更何况这慕容圣是“公主”的未婚夫,两人还跑到此地私会! 李商越想越生气,他才走了多久?她就找上了别的男子了! “前面有人!”初七小心提醒,李商缓过神,一见是阿柴兵,直接两刀毙命,就跟泄愤似的。 “初七,你是答应慕容圣的婚约了?”李商低问,又一刀抹了阿柴兵的脖子。 “这事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你们一开始就计划让我当这个‘和亲公主’,教我学识,教我姿仪,就是为了牺牲我吗?你都知道这一切,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没法告诉你!”李商懊恼极了,正要解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黑影冲来,他连忙把初七搂到怀中以身为盾,初七一紧张,将手中的弯刀甩了过去,恰好砍中阿柴兵的脖颈,那人软绵绵的倒在了慕容圣的脚边,慕容圣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想叫又不敢叫,看那人没有死透,还想叫支援,他便往他身上捅了两枪。 李商紧紧抱着初七,在她耳边柔声说:“是我的不是,我尽快赶回来,就是不想让你当这个‘公主’,我会向三郎请命,让他放了你。” 初七满腔的委屈被他暖成了一汪秋水,迫不及待要涌出眼眶。 “你们不该骗我的。”她吸吸鼻子,“我这么相信你们,你们怎么能骗我?” 话落,她埋首于李商的怀里,羸弱不堪。 慕容圣看呆了,眼下正是火急火燎,他俩还在这危险之地你侬我侬,更没想到这初七还有两副脸孔,一会儿凶如夜叉,一会儿柔若淑女。 “二位……打断一下,我们是在逃命,二位能不能……待会儿再叙旧?” 李商瞪他一眼,“闭嘴!” 第八十八章 我怀疑他是奸细 “他们在那儿!” 一声大喊,如同惊雷,眨眼间一群阿柴兵围堵过来。 李商来不及道衷肠,急忙拉起初七逃命。慕容圣本打算来场硬仗,可见敌多我寡,他只好跟在李商身后走为上。 李商好不容易杀出一道血路,却又遇上更凶猛的阿柴兵,他应付得实在吃力,忙中抽闲问慕容圣,“怎么回事?你贵为尊王,都没人听你的话,还个个想要你的命?” 慕容圣气喘吁吁,道:“本王也不知,若是能活着回去,我定会告知父汗!” “呵呵,我怎会让你活着回去。” 不知何时,黑将军出现在他们身后,犹如一道鬼魅隐在黑暗深处。他的眼睛似狼,死死盯着李商和初七。 “既然你们都看到了,都别想活命。” 初七脱口喝道:“你这是谋逆之罪!” “不,我们只是饿了,既然王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只好把王吃了。” 说罢,黑将军猛地甩起手中的长鞭,一记破空声后,李商手中的长刀便落了地,他不由捂住受伤的手腕,连连后退。 “初七,快躲我身后。”他小声说道。 初七匆匆环顾一番,见四周都是阿柴兵,即使躲在李商的身后也是死路一条。 这时,慕容圣大义凛然走到他俩跟前,扔下手中的长矛,肃然道:“将军若是觉得本王食山珍海味,穿锦衣华服,是对不起各位将士,尽管找本王算账,别伤害无辜百姓,这是其一;其二,本王之前不知各位将士辛苦,今日知晓之后我更会禀明父汗,让父汗放粮草,拨军款。” 黑将军不屑地笑了,“放粮草?拨军款?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冬天了,可没有人管我们,眼下说这事,晚了!” 话音刚落,黑将军眼神一凛,举起长刀朝慕容圣砍去,说时迟,那时快,李商迅速捡起地上长刀,横刀一挡,未曾想黑将军力大如牛,兵刃相接之际,竟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又落了刀。 李商咬紧牙关,硬是接下黑将军几招,黑将军也没料到这少年郎功夫如此了得,竟然有了赞赏之色。 “功夫不错,你若追随我,我定给你荣华富贵。” 李商冷笑,“小爷我最不缺的就荣华富贵!” 说罢,他犹如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黑将军砍去,一刀命中他的肩膀。 黑将军闷哼了声,不动如山,而他手底下的兵见状愤怒了,纷纷提刀冲向李商,誓要将他剁成肉泥。 初七拳脚功夫不行,慕容圣同样稚嫩,三人背贴着背与久经沙场的兵卒周旋,就犹如在黄泉门处徘徊。 就在这时,暗夜中响起号角声,晦暗的天空多了一抹红光。 黑将军见之直呼道:“不妙,有增援,快撤!” “想跑吗?没这么容易!”李商咬牙切齿,趁黑将军分神之际,一个箭步跃至半空,长刀如闪电,直劈在他脖颈处,霎那间鲜血四溅。 黑将军忍住剧痛,一拳将李商击飞,而后捂着痛处大呼道:“撤,快撤!” 话音落下,阿柴兵们作鸟兽散,连抢来的东西都顾不得拿了,须臾间,城门被唐军大破,铁蹄踏来,犹如飓风般将阿柴兵刮得七零八落。 终于有救兵了。 初七赶忙扶起受伤不轻的李商,慕容圣见状也来搭了把手,没想到李商不领情,翻他个白眼不说,还故意打掉他的手。 “啊,看来你没受伤呀。”慕容圣如是道。 李商闻言青了脸,见初七看来,他立马就柔弱了,手不能抬,腿也有点瘸。 初七关切地问:“刚刚那一拳没打伤你?” 李商微微一笑,深情而道:“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慕容圣见之轻蔑地皱了下鼻子,“嘁!” 不消半刻,唐军赶走了阿柴兵,幸存的百姓陆陆续续从犄角旮旯里走了出来,和他们一起现身的还有死撑在此处,不愿意投降的将士们,被初七所救的伤卒也在其中。 伤卒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见到赶来增援的将军,他单膝跪地施以大礼,且道出初七的英勇大义之举。 “禀将军,就是这位小娘子上烽火台,点狼烟,阻阿柴兵进犯,还救了我们。” 将军坐在马上,武威得很,他看着初七后握拳击两下胸甲已示敬意,众将士也露出敬仰之色,纷纷击甲示敬,一时间铁甲铿锵,响彻云霄,初七即高兴又有点难为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红着脸,憋了半天才道出一句话:“这是我的本份。” 大将闻言微怔,突然下马走到初七跟前,鹰似的眼睛反覆打量着她,令初七心里直发毛。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又没干过坏事,不对……我好像也没干过好事。 大将神色一凛,突然跪地行叉手礼,“公主殿下,末将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初七受惊,不由后退,而站在其身侧,脱得光溜溜的慕容圣目瞪口呆。 她……是公主? 再看看初七身边的李商……头顶的云似乎有点泛青光,细细思量一番,应该不会这么巧? 初七也愣住了,不停思量着这位将军怎么知道她是“公主”。 或许将军看出了初七的疑惑,以铿锵有力又极为自豪的口吻说:“公主不记得末将是自然,因为那日末将排于最末,有幸见到公主的真容,不知公主是否受伤?” 初七醍醐灌顶,谢惟曾安排她当众亮相,接见过不少官员大臣,而她本人早就将此事给忘了。 将军道:“公主受惊,末将这就送您回府!” “等等,这位将军您定是认错人了,我不是公主,真不是!” 初七缓过神,连忙摇头摆手,可这般言行在别人眼里就是欲盖弥彰,特别是慕容圣,看着初七满脸纠结,他死都想不到,这凶悍且骗人不眨眼的女子是他王妃,边上还有个情郎。 慕容圣越发觉得自己头顶在冒绿光。 “不是不是,真搞错了……我不是公主……” 初七语无伦次,偏偏将军点着头,一副“别说,我懂”的模样。 这一时半人儿怕是说不清了,初七看了看慕容圣,这就是她即将要嫁的男子,再看看李商,是刚在她“未婚夫”面前说喜欢她的男子。 这两人此时此刻站在一块儿,比黑将军还要吓人。 “将军且慢!”李商突然发话,“将军我有军情禀报!” 说着,他一手指向了慕圣容,正义凛然。 “此人是吐谷浑的尊王!不知来此有何目的,我怀疑他是奸细。” 第八十九章 回首又见他 李商话说完后众人哗然,无数双目光犹如利箭直刺慕容圣,慕容圣心里咯噔,大感不妙,他只是误打误撞来到此处,并没有半丝想要侵犯的念头,况且还是“公主”带他来的。 慕容圣故作镇定揖礼道:“恐怕是有所误会,我……” “他不是尊王。”初七插嘴道,“是我让他冒充尊王,想要吓退阿柴兵,可是阿柴们不上当。” 说着,她看向李商,不理解他为何要点穿慕容圣的身份。 李商不知初七和慕容圣的来龙去脉,只以为慕容圣别有所图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么多年吐谷浑嚣张至极,圣人已是怀有恩德,也同意了吐谷浑可汗的求亲,但他们并没有将爪牙收回去,还大肆掳劫边城,简直就是给脸不要脸。 不过李商从初七眼中看出几丝责怪之意,他思量了会儿,不再多言。而此时此刻,将军面露难色,他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李商所言,即使李商说得是真话,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公主。 初七又道:“若他真是尊王,身边总有信物能验明正身,将军可明查。” 说罢,众人又把目光集中在了慕容圣的身上,他脱得光溜溜的,只剩下一条亵裤和一双皮靴,天暗,也看不清他裤和靴上纹样,光凭这种形象,的确没有王者气概。 慕容圣尴尬地挠挠头,说:“他的衣裳被初七拿去点燃薪柴了,我敢对天发誓,此次的事与我无关。” 他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可这话说得也够耐人寻味了。 将军也跟着装伤,浓眉舒展,大手一挥道:“原来如此!快快,拿本件衣裳来给他披上!” 士兵得令,立马捧来件厚衣。 慕容圣接过后连连道谢,他看向初七的目光饱含着感激,不过看到初七边上的李商,眼神立马变冷漠了。 “多谢你帮我解围。”慕容圣对初七小声说道。 初七哪有想这么多,其实她全然是为自己的考虑,刚刚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她“公主”,若被证实“公主”与吐谷浑的“尊王”私下见面,指不定会出什么谣言,更甚者说她“通敌叛国”也不是无可能,所以慕容圣的身份不能揭! 初七想着得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于是就与李商说:“既然已经赶走了阿柴兵,那我们也快点离开此处,有些事我路上与你说。” 李商点点头,与将军揖礼道:“今日之事多亏将军英明神武,及时赶来救援,我定会将此事庄禀明尚书大人。” 将军笑道:“我也是见到狼烟方才赶来,另外有人之前也叮嘱过,至于是谁,在此我也不方便透露。” 初七闻言心里咯噔,将军所指的人除了谢惟外,她想不到第二个,而李商的表情也证实了她的想法,虽说谢惟没有现身,但他依然伸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一切。 将军转身朝手下大喊道:“快快送公主回府,今日之事切莫声张!” 初七:“……” 真是唯恐天下不知啊! 李商自告奋勇道:“将军,就由我来护送公主回府。您与诸位将士先守于此处,以免阿柴兵打个回马枪。” “嗯,甚有道理!此事就交给你了!” 说着,将军重重地拍了下李商的肩膀,十分信任。 初七在边上看着,心想好不容易逃出来,转眼又回去了,她想这是不是说明命中就有此劫呢? 若真是回去再当公主,难不成真会嫁给慕容圣? 初七不由看向慕容圣,慕容圣朝她一笑,昏暗中那口大白牙亮得真显眼,眼睛里似乎还闪着星星。 “阿圣,你还要去武威吗?”初七问道。 慕容圣微怔,缓过神后连连摇头,“不去了,我要回家。” “那就不送了,你路上小心!”说着,初七爬上了阿财的背,在李商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城。 慕容圣在其身后,用力地挥起双臂,“你也路上小心呀,有缘再见!” 初七噗嗤一声笑了,而李商笑不出来了,他以拳捂嘴假装咳嗽,终于把初七的目光拉了回来。 “真要回武威城吗?”初七郑重其事与李商说:“其实我是逃出来的,我不想当这个公主。” “当然不是!”李商斩钉截铁道,“我是来带你走的,我绝对不会把你送回去嫁给那傻小子。” “可三郎这里……” 李商道:“管不了这么多了!”说着,他跨上了初七的骆驼,与她共乘一骑,“我要带你回长安去!” 初七一听,不由欣喜起来,一双杏眸又圆又亮。 “真的?!” 李商抿紧嘴,重重点了点头,他已经做好了逃跑的计划,没想初七却犹豫起来,她蹙眉沉思了半晌,道:“那婚约之事该怎么办?” 提到“婚约”二字,李商生气了,他突然勒紧初七的腰肢,下巴抵上她的肩头,在她耳边酸溜溜地问了句:“你该不会看上慕容圣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在想着和亲之事!如果和亲真能使得两国平定,能让百姓不受灾难,以一人之命换万人之幸,也不乏是笔好买卖。我算是明白三郎的心思了,他只在意大局,而不会顾全我这个小局,做出这样的事也是自然。” “其实……和亲不过是缓冲之计,阿柴是狼,一旦喂不饱就会咬人,唯一能让他们听话的方法就是彻底打垮他们!三郎一定另有计策,他绝对不会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 这话倒点醒了初七,思前想后,她越发觉谢惟是故意把她放走的,一时间心绪又杂乱起来。 “我真想不明白,既然圣人已答应求亲,为何不找来个真公主呢?非要拉扯上我。” “也许圣人根本就没想和亲,只为了将可汗和尊王骗至凉州,诛杀之。” “什么?!”初七大为震惊,“圣人怎能出尔反尔?” 李商无奈地耸耸肩,“圣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到。” 话音刚落,空旷的山谷间传来马蹄声,初七心生好奇,不由寻声望去,只见几匹黑马犹如魁影,迅速地朝这处驶来。 “糟了,我们被发现了,快走!” 李商边说边踢了下阿财的肚子,阿财嘶鸣一声后,调头跑去。 他一惊一乍,初儿摸不着头脑,直问:“什么被发现了?” “三郎,是三郎的人,他知道我回来了!” 第九十章 私奔 初七不知道李商是私自跑回来的,他替三郎送完信后,按令应该留在长安,可是他实在放不下初七,连夜从长安赶回此处,路上还累死了一匹快马。 李商以为谢惟不会这么快知晓,未曾想才半日,他的行踪就被发现了,而这意味着背叛,是不可容忍的事。 眼下,李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只想把初七拉出火坑,与她远走高飞,说他冲动也好,莽撞也罢,他就想放肆这一回,在她面前当个英雄。 “初七,抱紧了,我带你走!”说着,李商狠抽了一鞭子,把阿财抽得嗷嗷叫,发疯似地跑了起来。 初七不由抓住他的衣襟,闭紧了双眼,她的心怦怦乱跳,忐忑不安间又有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是冲破枷锁时的一瞬畅快。 风在耳边猎猎作响,阿财的呼吸越来越喘,凌乱的马蹄声紧随左右,丝毫没有慢下来。 初七和李商都是深知谢惟手段的人,他俩怎么可能轻易逃脱?果不其然,没跑出多远,前方又出现两骑,犹如利箭直袭而来。李商下意识地拽紧缰绳,阿财一个急刹没有刹住,狠狠地栽了个跟头,把背上的初七和李商甩了出去。 初七滚了好几圈,半天才缓过神,当她抬起头,一群黑衣人已经将她和李商团团围住,几把长刀无情地架在他俩的脖子上。 初七看到李商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 “慢着!”初七义无反顾挡在他的跟前,“是我要胁他带我走的,你们要杀要剐就冲我来!” “初七,不要说话。”李商低声道,而后紧握住了初七的手,他俩的手都冷得像冰。 “不要误会,三郎没有令我们杀你,他只是想见你。” 为首的黑衣人发话了,李商不由抬起头想分辨他的面容,可惜他把帽沿压得极低,只能看见刀刻般刚毅的下颚线。 李商顿时明白自己被替代了,原来谢惟早就不信任他了。 “想见就见便是,干嘛动刀!”初七边说边把黑衣人的刀尖往边上移了几寸,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身上带着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头。 李商也随之起身,见初七脸上有泥,他忍不住笑了,轻轻地用拇指把泥点抹去,初七却被不远处的火光吸引,她忐忑不安,眯眼往那里看去,正是她所念的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初七似乎看见了谢惟正皱着眉头,眼中失望难掩,她不自觉地想逃,但此时“众星拱月”,一时半会儿能逃到哪儿去? 黑衣人领着二人走了过去,眼看离谢惟越来越近,初七越发不自在了,两只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进退两难。 不多时,谢惟款步走来,如玉般的面容在一片晦暗之中格外清冷,他看向初七,凤眸微微地睁大,似乎在期盼她解释,可是初七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又在一片寂静中黯淡了下去。 “三郎。”李商单膝下跪,毕恭毕敬地朝谢惟揖礼,“这全是我的主意,与初七无关,你要罚就罚我。” 谢惟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火光在他眼底跳跃,一时间说不上是何种表情。 片刻,谢惟一如往常般莞尔,“我收到阿柴攻城的消息,你俩没事就好。” 说着,他又看向初七,温柔地笑着道:“你也不用这么怕我。” 初七被他戳中心事,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从他的话语里嗅到了伤心的意味,酸涩得令人不适。 “郎君。”初七轻轻地唤了一声,话到了嗓子眼又被她咽了回去。 明明就是他先说谎,是他先骗她,为何她先要低头?想着,初七腰杆子硬了,她直勾勾地看向谢惟,目光中带着怒气,如刀似剑。 谢惟依然温文尔雅,就像一个极为疼爱她的兄长,不管她怎么闹腾,怎么不听话,他都不会生气,挺多无奈苦笑地说一句:“真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他嘴没有说,可他的眼睛说了,而后他看向李商,道:“你回来的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说。” 话落,李商脸色突变,心里已经有了不祥之感,他不由握紧拳头,等着谢惟兴师问罪。 谢惟说:“今日刚收到消息,吐谷浑可汗称疾,尊王也告病,和亲之事怕有变数。” “什么?!” 李商惊讶万分,初七也听愣了,万万没想到吐谷浑不但不给面子,连里子也扯去了,这让“公主”的脸往哪儿搁?! 谢惟看出他俩的想法,颔首道:“确是如此,既然吐谷浑的可汗退婚,初七的事也就到此为止。” 这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初七觉得这吐谷浑可汗也太儿戏了,除非他知道圣人想杀他的心思,想到此处,初七醍醐灌顶,这么大的棋盘“公主”不过是其中一诱敌的子,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难道谢惟明知她有此风险,还故意让她去当这“弃子”?! 太过分了! 初七心中生恨,不由横眉竖目道:“既然不需要公主了,我对郎君而言,是不是就没有用处了?如今落到你手里,我也逃不掉,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我从来就没有要杀你的念头。”谢惟如是说,“对我而言,你也不是‘弃子’。” 初七讨厌他这假惺惺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她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道:“我再也不信你了,我一直把你当最亲的人,你却骗我这么多年,说什么学姿仪、学学识都是为了我好,呸!” 骂着骂着,心底的难过一涌而出,初七眼眶湿濡了,一双明亮的杏眸泪光盈盈,她不由往李商身边靠去,像只需要保护的迷路羔羊。 李商上前半步,挡在了初七跟前,他年轻,他无畏,他在初七眼中就是英雄。 谢惟被他俩摒弃了,犹如孤寡的老者,不识趣地站在他俩跟前。 不过他依旧温文尔雅,不失风度,也不会因为这两个莽撞小娃儿胡闹而置气。 谢惟莞尔道:“人要走始终是留不住的,只是……要走就光明磊落,喜欢就得有个名分,这样不明不白的,像什么样子。” 后半句话他突然重了语气,是在斥责他俩不知廉耻,竟敢私奔。 初七闻言瞬间脸就红了,浑身的气血全都窜到了腮颊上,狠狠地烫去她一些脸皮,而李商身为名门之后,更是无颜以对,惭愧地低头藏脸。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谢惟轻轻地叹了口气,幽暗之处平添了几分伤感之意。 “李商,你随我过来。” 第九十一章 白月光 谢惟领着李商往偏僻之处走去,这时,初七才注意到有辆漆黑如墨的马车停在树下,她担心谢惟会对李商不利,不由自主跟了上去,没走几步就被一柄长剑拦住去路,黑衣人背靠着树干,两手环于胸前,看似漫不经心,可初七稍有动作,他的剑就抵了过来。 初七只好退回原地,翘首张望,焦急地等待着。此时,李商也忐忑难安,他伴于谢惟身边多年,与他出生入死,谢惟对他的确不薄,亦师亦友亦兄,为此李商心中有愧,他不由单膝跪地,施以大礼。 “三郎,是我做得不对,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但我也不忍心让初七入凶险之地。” 谢惟依然款步向前,好似闲庭信步,他走到马车边转过身看着李商,轻声道:“起来,此事不能怪你,是我没有安排妥当。” 李商闻言微怔,他没想到三郎会说这样的话,也不明白他“没有安排妥当”指的是什么。 他不敢多问,紧低着头。 谢惟幽幽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跟着我走南闯北,记得当初见你时你才这么高。”谢惟笑着比划了下,“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该学的东西都已经学会了,我也没办法再教你,你就回长安去。” 李商瞪目,十分惊讶,“三郎,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谢惟笑而不语。 李商见之慌张起来,思绪越发凌乱了,当年他在长安惹出祸事,祖父为了惩罚他,让他跟着谢惟在边城磨练,起始他百般不情愿,心想这里的人都是乡巴佬,怎能让他这长安子弟屈尊?然而跟了谢惟几日之后,他就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长居于繁华长安的他有多么不知天高地厚。 看了几年的风沙,走了几趟河西廊,李商懂得了边疆塞外将士的苦,也摸清了异族的动向,经过几次战役,让家族头疼的他成为了宠儿,连圣人都知晓他的丰功伟迹,赞他为少年英雄,若是他没头没脑回了家,该如何向祖父、爹娘交待? 李商突然无措起来,嗫嚅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惟莞尔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好,尚书大人将你安排至我身边是为了磨练你心志,而不是要你永远留在此处。我与尚书大人有过书信,说你脾性磨得差不多了,可以担当重任,尚书大人也希望你能早日回长安,继你父亲之衣钵。” 说着,谢惟拿出一封帛信,郑重其事交给李商,李商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果真是祖父笔迹,字里行间皆是褒赞之词,期盼他能早日归家。 一时间,李商心里五味杂陈。 谢惟又道:“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那就走,至于初七……我知道你喜欢她,她若肯跟你走,我绝不阻拦,只有几件事你得清楚:第一,不要大张旗鼓,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第二,到长安后先将初七安顿,切莫直接带入府中,以免被人轻视;第三,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初七,即便是你的家世与她有天壤之别,也不可辜负人家,否则今天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意义。待你到了长安,自会有人来接应,这份礼单就当作初七的见面礼。” 李商又从谢惟手上接过一份帛书,他不敢当面打开但又抵不住好奇心,于是展开了半幅,然而这仅仅半幅的礼,已经让李商瞠目结舌。 “三郎,这……” “这是成全你两的心意,不足挂齿。”谢惟莞尔,只是这笑略微惨淡,“言尽于此,从今往后多多保重,告辞。” 话落,谢惟深揖一礼,悄然离开了此处,他未与初七见面,更没落下只字片语。 李商追上去,还想与他再说几句话,刚要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谢惟已经放过他了,他又有何脸面再奢求别它。 与此同时,初七看到黑衣人离去,方才知道谢惟走了,她连忙跑到树边,只见完整无缺的李商以及那辆漆黑的马车。 “李商,你没事?!” 初七关切至极,李商恍然如梦,他转过身默默地看着她半晌,说:“三郎让我回长安去,带上你一起走。” “啊?!” 初七心弦微颤,一下子不知怎么言语,她环顾四处,急切地找寻谢惟的身影,最终只看到远处一抹孤单落寞的素白。 初七简直不敢相信,问:“他真的放过我俩了?” 李商颔首,“还留了这辆马车。”说着,他不由自主攥紧手中的礼单,“他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 “这……” 初七惊讶万分,她本以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结果就这么轻易地能离开了,也许谢惟没她想的这么坏,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初七像是飘在云里雾里,一时间没了方向,她环顾四处迷茫地问:“接下去我们去哪儿?” “去长安,我带你回家。”李商笑着道。 之前,初七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到长安去开开眼界,期望能等到一单去长安的活计,只是她太弱小了而且又穷,活计没接着,盘缠也不够,而后遇到谢惟,她想总会有生意到长安,孰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 做骆驼客去长安,与跟着李商去长安,滋味是大不一样的。虽说谢惟成全了他俩,但初七多少是有些遗憾和困惑,在河西廊让人闻风丧胆的谢惟竟毫不计较,还特意为他们备马车,难道他心中有愧,还是留了别的手段? 初七一路上都很忐忑,然而出了凉州之后十分顺当,连个劫匪都没有,她的担心显然十分多余。既然如此,初七也就放下心中所惑,高高兴兴地跟着李商去长安,不过她也想过李家会不会看不上她,毕竟她只是个无名小卒且无父无母。 李商倒分外乐观,说:“我喜欢的人我爹娘也一定喜欢,你不用担心,更何况你知书达礼,还会打猎。” 这话听来像是戏谑,初七却记在了心上,她早已经不是当年不识字、不知礼的初七了,而这个还是多亏了谢惟。 不知怎么的,初七时常会想起他落寞孤单的背影,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有过回眸。 到了夜深人静时,初七睡不着了,她走到窗边望着云遮月,心想谢惟此时会做什么? 一阵风散尽薄云,月光悄然洒在窗前,谢惟站在这微光之中,抬头仰望同一轮圆月,无尽的惆怅,无尽的叹息,他心有所痛却无法与人言。 就真的这样放他们走吗?他踌躇着,而这时有人叩响书庐的门。 第九十二章 连环计 听到敲门声,谢惟恍然如梦,他转身走到门处,刚要开门又没了见客的心思,只隔着门轻问:“什么事?” “是我,见你旧疾复发,一日又未进食,熬了些米粥。” 原来是丽奴儿,忠心耿耿,守在他左右。 谢惟思忖片刻打开了门。 丽奴儿嫣然一笑,端着餐盘款步走入书庐中,然后把刚熬好的热粥放在案上,她见地上零散堆着竹牍帛书,不由皱起了柳眉,弯腰一件件拾起再细心理整。 她知道谢惟心有不顺,才会让书庐变得如此凌乱,她忍不住直言道:“三郎为何要把事蒙在心里?说清楚了,初七也不会恨你。” 谢惟不以为然地笑了,“反正事已至此,假亦真,真亦假都不重要,更何况也是我先出的主意,她恨我也是自然。” 丽奴儿婉转叹息,道:“这也不能怪三郎,我倒觉得给初七‘公主’身份,比她当个乞儿要强,真是嫁给尊王,她这辈子也不愁吃喝。” “算了,既然初七不愿意,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逼,而且吐谷浑可汗已经退亲,我们也不必深究。” 丽奴儿垂眸,小声说:“圣人为此事龙颜大怒,说是有人撺掇可汗退亲,我怕他们会……” “呵呵,捂着脓包不如尽早挑破,终有一天圣人会明白和亲无用,更何况撺掇可汗退亲一事也怀疑不到我头上。” 说着,谢惟从架上抽出一小支竹管,竹上的蜡已开封,谢惟以两指从管里夹出一密函,直接交给丽奴儿。 函上有书:告常乐王暗中养士,交结境外,秘告可汗和亲有诈,恐谋为反叛。 丽奴儿不解,“这是……” 谢惟莞尔而笑,“常乐王时常与外族私会,确是有异心,我只是如实禀告,过几日中书令至凉州,界时定会真相大白,对了,明日一早替我备车马,我得去见常乐王,还有此处的事已了,你也可以回红玉馆了。” 丽奴儿稍稍思量了会儿,恭敬揖礼,“明白。” 不多时,丽奴儿离开书庐,谢惟又踱步到窗前,仰头望着朦胧的月,悄悄地将心事遮掩。 次日天微亮,谢惟就上了车马直奔常乐王府,常乐王平日里懒散至极,经常睡到日上三竿,而谢惟就在他睡得最香甜的时候叩开了王府大门,称有急事相告。 管事认得谢三郎,不敢怠慢,只好冒着挨打骂的风险前去通报。 常乐王正在床上打着呼噜,软玉在怀,莫名其妙被人唤醒,难免生气,可当他听说来者是谢三郎,立马又变了脸色,连忙让奴婢更衣,连早食都顾不得用就去前堂见客。 这回谢惟一改和颜悦色,见到常乐王现身之后,急忙上前道:“大王,大事不好!” “何事如此惊慌?三郎莫急,先把话说清楚!” 谢惟慌张地抹着额汗,“上回常乐王让我寻的汗血马被截,此事怕是非同小可,故我特意来告知大王。” 常乐王不以为然道:“哎呀,不就是被截了,到时再买,算什么大事,大清早的毁我清静。” “大王,您有所不知,我收到长安消息,有人诬告大王养刺客,结交境外,意图谋反,此时这批汗血宝马又被查获,岂不是铁证?大王,您可要想好退路呀!” 常乐王闻言顿时青了脸色,他可没有想到这一茬上,思索一番后便道:“我是宗室王爷,圣人之堂兄,不可能凭几匹马就认定我有谋逆之心!” “此话没错,但近些时日边疆不宁,先有阿柴突袭边城,之后可汗又称疾拒不接亲,大王把守凉州要地,却被吐谷深硬压一头,既便没有叛逆之心,圣人难免也要敲打一番。说闻圣人已经下皆,令中书令来担任凉州都督并按状深查,大王,不可掉以轻心呀!” 常乐王顿时惊出一声虚汗,像只无头苍蝇来回乱转。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呀?!” 谢惟揖礼道:“大王莫慌,依我看大王不如前去长安自白,总好过坐以待毙,圣人仁慈,定会看在大王是血亲的份上免罪。” “这……这……”常乐王六神无主,迟迟拿不定主义,谢惟立马又道:“大王,事不易迟,还不快备马上长安?待中书令到此一切都晚了!” 被他这番煽动后,常乐王坐立难安,连忙让人备马去长安,虽说谢惟言语颇重,但常乐王也是心中有鬼,底子不干净,他前脚刚走,武威城就有了传言,说其自知大限已到,北奔突厥,而泄露“和亲之计”的人,正是这位常乐王。 而后不久,中书令按诏令至凉州为都督,携御史彻查常乐王,果然查到其有谋反之心,这十恶不赦之首罪,自然逃不过罪惩,圣人一道诏书将其赐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伏俟城,王帐。 清早,慕容圣急急忙忙地来到王帐之中,被关了几日禁闭的他十分激动,不顾礼节直闯帐内,欲与父汗评理。 “父汗,你为何要退亲?!”慕容圣见到可汗就劈头质问,“这岂不是显得我们无诚信?!” 可汗这几日正被天祝王和慕容舜吵得头疼,听尊王又来问此事,更是火大。 “退亲还不是因为你?他们早已安排天罗地网,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而他们所谓的公主也是专门派来刺杀你的!” 慕容圣横眉竖目,大声道:“不可能!我特地去见了他们的公主,她不但救了我,还替我解围。” 可汗闻之大怒,一把扫掉手边的奶酒,白色的酒液洒在金线织成的垫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花。 “你什么时候和你哥一样喜欢胡作非为,一个女人可比吐谷浑重要?!和亲之事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及!接下来你该做的就是抢夺疆土,攻入长安,到时再去抢你相中的公主,听明白了吗!” 慕容圣无语以对,愤然而去,他不喜欢打仗,同样也不明白明明能和平解决纷争,为何非要刀枪相见?也不知初七在哪儿,会不会因为退婚一事受了委屈。 啊嚏! 初七打了个喷嚏,搓搓发痒的鼻子,然后转过头朝正在钓鱼的李商挥了挥小手。 “阿商,快来,这里有只王八。” 第九十四章 年少春衫薄 “郎君。” 梦中,初七忍不住朝着那抹素雅的身影轻唤,可话一出口又后悔起来,余恨未消,她不禁埋怨道:“你来找我也没用,我不会原谅你!我这么相信你,你一直骗我!” 他半低着头没有解释,明明眼睛里藏着这么多话,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初七气恼地朝他大吼:“你干嘛不说话呀?哪怕赔句不是也好呀!难道你不长心吗?骗人不会愧疚,对谁都无情?!” 话落,他无奈地笑了,望着她的眼神渐渐伤感,初七也跟着难过起来,吸吸鼻子,想哭但死活不肯哭。 随着一阵揪心的难受,初七醒了,此时天也亮了,她沉浸在怪梦之中无法自拔,转过身看着熟睡中的李商,心尖上蒙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初七忍不住胡思乱想,闭了会儿眼又睡了过去,一个回笼觉后已日上三竿,李商也不见了,她一惊,连忙起身去找,到洞口见他在忙活着烤鱼,衣裳湿了,被烟灰弄得灰头土脸的。 “初七,你醒了呀。”李商望着她笑意盈盈,随意地抹起湿漉漉的额头,不小心在额上画了个“三”字,“鱼帮你烤好了,快来吃。” 初七恍然,回过神后笑逐颜开,明媚的眼眸令人迷醉,李商满心欢喜,更加卖力地扇风,别说是鱼,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摘下来替她烤了。 他对她的好就如炽热的火焰,恨不得燃尽一切,她也懂得感恩,懂得回报,走上前掏出帕子擦去他额上的脏灰,顺便戏谑几句。 悠哉游哉的过了半日,两人继续沿秦陇道往东南方入长安,之前在河西廊走半天都不见人烟,过了金城关后军堡、人迹便多了起来,李商凭着鱼符一路畅通无阻,初七则沿途做起了小买卖,她在武威城时买了粟特人的银器,还有葡萄干,羊毛织物,但凡见到有集市,她就支起小摊卖起东西,边上有李商在,也不怕会被人欺负,一路下来赚得盆满钵满,还没到长安,货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初七特意留下最精美的银盘,打算送给李商的阿爷阿娘当见面礼,李商却不以为意道:“这盘子我家多得去了,小时候我都把它当夜壶用。” 初七一听,气鼓了腮帮子,“真是暴殄天物,如此名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糟蹋?你爹娘应该给你一顿好打才对!” “他们才舍不得打我哩。”说着,李商得意地挑两下眉,纨绔子弟的味道颇为浓郁, 初七不禁想起他之前说过被家人宠坏了,她一直在想李家能“宠”他到何种地步,到汾州时,她便有幸开了眼。 刚入汾阳城就有一队人马迎上,为首之人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国字脸,五官方正,穿玄色织锦缺胯袍,戴臂鞲,佩长刀,脚蹬六合靴,在他身后奴婢六人,垂眸顺眉,十分的恭敬。 此人见到李商后行叉手礼,铿锵有力地说道:“袁溯在此候小郎君多时。” 初七被这人大嗓门吓到了,不禁揉揉耳朵,心想:大家都不聋呀。 李商颇为意外,道:“袁叔,怎么是你?” “回郎君,将军已收到急信,说你已经回长安,特意派我在此等候。” 又是一通狮子吼,怕是整座城都知道这里有个要回长安的将门子弟。 李商对其大嗓门习以为常,笑着说:“那你来得正好,赶了一日的马车我们也累了。” 听到“我们”二字,袁溯眼神一凌,如刀光直往初七脸上砍去。 “这是初七。”李商忙说,稍微犹豫了会儿,又道:“我的好友。” 袁溯闻言向初七揖礼,虽说礼数不差,但看着就是不走心。 袁溯说:“时候也不早了,小郎君先在此处歇息,明早再走,我已经安排好住处。” 自始至终,他只看着李商,也只对李商的言行有所反应,初七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傲气,跟个刺猬似的,叫人不舒服。 该不会李商的家人都是这样的?初七心里直打鼓,心想若真是这样还真难相处。 袁溯所安顿的住处就是间民宅,看起来不大,胜在简洁干净,奴婢们一入院就开始紧而有序的忙活起来,先端来盆巾给李商净手,再摆上杯暖浆让他漱口,侍童恭敬地捧着干净衣袍,随他走了一路,直跟到房里伺候他换上。 初七被安排在客房里,奴婢端水奉茶将她视为上宾,低眉顺目的犹如傀儡。初七不喜欢被人这样伺候着,容易让她想起当“公主”的那段日子,趁没人的时候,她不由对李商抱怨几句,李商笑道:“你得先习惯,以后天天都会有人跟前跟后。” 初七闻言不由自主往门处看去,袁溯就像个门神纹丝不动地守在门口,害得她都不好意思大声说话,李商习以为常,他从小到大就被袁溯这么护着,有他没他时都一个样。 李商想要拉拉扯扯抱抱,初七害羞不愿意,李商干脆关起门,转身把她搂到怀里,下巴抵在她额头上,轻笑着说:“放心,他们不会说出去。” 初七瞥了眼门处,袁溯依然着在那儿,清晰的轮廓映在窗棂上,让她更加不好意思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小声说:“他们不会说,但是看在眼里,终究不太好。” 初七娇羞,这番举动恰似欲拒还迎,李商的情念灭去后又被煽起,不由将谢惟的叮嘱抛诸脑后,追着初七想要亲近,偷上几个香吻也开心。 三番四次说不听,初七有点生气了,狠狠在他小臂上咬了口,李商吃痛叫了起来,“嘭”的一声,门被袁溯无情踹开,一把出鞘长刀直指而来,一时间分不清是在警告李商,还是在保护李商。 李商愣住,不由自主松开手,初七红着脸,忙不迭地逃跑了。 袁溯一板一眼地大声问:“小郎君,刚才有异声,你没事?” 李商哭笑不得,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道:“袁叔,我没事,下回你让我俩多呆一会儿。” 袁溯闻言收刀回鞘,揖礼道:“遵命!” 到了下回就是晚上了,夜半,初七房里还亮着灯,她正数着赚来的银币做着这几日来的账目,每当这时她总会想起谢惟,经常手把手教她如何记账,如何算利钱,他说话很温柔,就算她算得再离谱,他都不会生气,一遍一遍教到她会为止。 那时,他一点都不像骗她的样子。想着,初七不禁难过起来,两手托着腮望着灯影直发呆,就在这时门咯吱响了下,李商走了进来,一身春衫薄。 第九十五章 怎么不睡 初七看着李商,笑问:“这么晚你怎么不睡呀?” “睡不着。”李商走到她跟前,很随意地盘腿坐下,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想到你就睡不着。” “那太好了,帮我来看看账目,我有没有算错。”说着,初七把帐册双手递上,册上的字迹颇为大气豪爽。 李商心不在焉地扫了几眼,“看着还成。”话落,他便把账册放到边上,笑意盈盈地盯着初七,眼睛里就像含了糖。 “过几日就能回长安了,我想我阿爷和阿娘一定会喜欢你。” 提到这事,初七有点难为情,她把银币一个一个铺在案上,遮掩着内心的慌乱,含含糊糊地说:“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这种事呢。”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李商捧起初七的手,深情款款,“我都想好了,等你我成家之后,先生下一双儿女,让祖父起个好听的名字。” 初七忙不迭地抽回手,羞赧地打他一下,“不许说这个,不许说。” “为何不能说?莫非你不想嫁我?” “你……”初七的脸绯红,咬着嘴唇扭过身去,虽然他说的是句好话,但她却高兴不起来,隐隐的不安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尖,离长安越近,心上的石头就越重。 “初七。”李商靠了过来,“你不喜欢我吗?” 他就像只被雨淋湿的迷途小狗,两眼汪汪的在她跟前摇尾乞怜。 初七心弦微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头,他像是找到了归宿,笑着抱了上去,初七一个没坐稳,被他压在身下,四目交错,眼中映出彼此的影子,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的,缓过神后眼里只剩下她了。 李商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吻炽热地烫红了一片,他的手有点凉,在胸口捂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探入她的衣襟…… “别。”初七蹙着眉,按住他不规矩的双手,一双水汪汪的杏眸我见犹怜,“别这样,我害怕。” 李商轻吐了口气,似在隐忍不适,过会儿,他低声说:“我也是。” 他松开手,躺在了初七的身侧,躁动不安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回想这几年的时光,恍然如梦,他又忍不住提及刚见她时的情景。 “你戴着头巾又瘦又小,我还以为是个男的。” “还好意思说,你偷看我洗澡!” “嗳,这就是你不讲道理了,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洗。” “是半夜三更!再说我看过了,边上没有人。” “没人也不能呀,找条河不比这个强?” “闭嘴!”初七转身捂住他的嘴,狠狠地瞪眼威胁,“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按李商之前的性子,非得和她争出个子丑寅卯来,而眼下看着她闪亮的眸子,粉嘟嘟的腮颊,心不知不觉就软糯了下来,他黏着她,笑道:“遵命,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初七颇为得意地笑了,“让你老欺负我,哼,来日方长,给我等着。” “好,我等。”说着,他又抱了上去,偷到几个香吻方才安心。 一夜过后,奴婢叩响了房门,初七睡得迷迷糊糊,李商也是云里雾里,昨晚上与初七聊天聊得晚了,一不小心就留在她房里睡了,也不知眼下是几更天。 就在这时,袁溯的大嗓门蓦然响起,“小郎君,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 经他这声狮子吼,初七和李商被吓跳了起来,睡意一扫而光。李商起身去开门,只见袁溯站在从奴婢后,两手抱刀环于胸前,大方脸一本正经的。 “小郎君,你年纪还小,不可纵欲!” 李商顿时满脸通红,“袁叔,你别瞎说!我俩清清白白。” “好,我会告诉将军你俩清清白白。” 话落,袁溯露出鲜有的微笑,小眼神儿似在说:就这点事,我还不知道吗?当他看到初七出来时,立马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 初七笑着与他打了招呼:“早上好呀,袁叔。” 袁溯眉头一拧,竟有几分嫌弃之意。 初七全当没看见,又道:“昨晚我和阿商把这几日的账目算了算,这才起晚了呢,还让您费心,是我俩的不是。” 袁溯警觉起来,看向李商问:“是何账目?” 李商笑道:“初七带了些西域的织物和香料以及粟特人的银器,仅此而已。” 他说话故意留了一半,也没交待初七在做骆驼客。袁溯听后眼中的警觉渐渐退去,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就走了。 初七觉得奇怪,不禁问李商,“袁叔是不是讨厌做买卖的呀?怎么提到账目会有这么大反应。” “也不是,总之到长安之后尽量少提这些,有些话我来说就成。” 初七听后点点头,没有为难他。 用过早食后,他俩就出发了,一路上悠哉游哉的,赏花斗草,嬉戏游玩,袁溯时不时地催促道:“小郎君,还是快些赶路要紧,大娘子已经等候多时。” 李商颇为扫兴,初七劝他说:“先回去报平安,以后能玩的日子多着呢。” 袁溯闻言不禁颔首,似乎对初七起了些许好感,起到崎岖之处时,见初七身手矫健,他就问了句:“小娘子可会功夫?” 初七笑道:“学过些拳脚,还会箭术。” 李商揶揄道:“没错,她打人可疼了。” 说着,他含情脉脉地朝初七看了几眼,又在袁溯眼皮子底下偷偷牵了会儿她的小手。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就算他不说,也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袁溯看出李商十分喜爱这个河西走廊来的女子,只是不管有多喜欢,一个身份低微的人是近不了李府门前那对石狮子的。 威武城,谢府。 幽暗的书庐内影影绰绰,案上笔墨、架上书卷皆都浸润在苦涩的药味里。已近五月,房中依然烧着炭盘,谢惟斜倚在团枕之上,将一封封密函扔入炭盘之中。 “他们应该快到长安了。”他轻咳两声,“信是不是送到了?” 秦公低眉顺目道:“回三郎,已经送到了,三郎放心,有御史大夫为她说话,应该没人为难她。”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第九十六章 阿昭 这个声音很悦耳,犹如夜莺轻啼,初七忍不住看了过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面若白雪,颊如桃花,穿着鹅黄色梅花纹高腰襦裙,披着草绿色的披帛,身后跟着两个小奴婢。 “阿昭,是你呀?!”李商回头见是她分外高兴,两三步迎上前去,阿昭温柔地向他揖礼,近亲又不失姿仪。 “商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让人通传一声?” “今天刚入城,还没进家门就惹了乱子。”说着,他看向卖菜老翁,老翁筐里的菜已经被初七收拾得整整齐齐,老翁一个劲地向初七道谢,还往她手里硬塞了把菜,初七怪不好意思的。 阿昭见到初七后,眼神略微有些戒备,不过面上依然笑如春风,她娇滴滴地问李商:“商哥哥,这人是谁。” “都忘了跟你介绍了,这是初七,我的……好友。” 李商不自觉地去牵初七的手,刚要触到她时,反应过来此处人多,行为不妥,又悄悄地把手缩了回去,然而这细微的举动没逃过阿昭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彬彬有礼朝初七揖礼。 “在下兵部侍郎之女赵昭,见过姐姐。” 兵部侍郎?这是多大的官儿?初七懵了下,缓过神后她回礼道:“我叫初七,家在鄯州,阿昭真是好姿仪呀。” 显然是没什么背景身份,只得一通胡扯。 阿昭“噗哧”一声,捂嘴笑了,“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商哥哥,我正好要去贵府看几位姐姐,不如同行?” 李商说:“我得先安顿初七,要不你先过去?” “安顿?既然初七远道而来,商哥哥为何不带她去见伯父伯母?他们定会很高兴的。” “这……”李商面露难色。 初七笑着道:“我风尘赴赴,灰头土脸的,实在不好意思露脸,待我安顿好后沐浴焚香,收拾齐整再去李府上拜访。”初七甩了甩手里的一把菜,“老伯给我的菜,我还得找地方放呢。” “可是商哥哥,等会儿我怎么与伯父伯母说好呢?”昭儿柳眉微蹙,两眼水汪汪的,好似受了什么委屈。 李商道:“要不袁叔麻烦你帮忙安顿初七,我与阿昭先回府,以免他们等急了。” 袁溯揖礼应下,金戈像是小人得志,抬着高贵的头颅走到赵昭身后,见赵昭看来立马腆着脸笑道:“二位姐姐辛苦了,东西给我,我来提。” 说着,金戈硬是从赵昭奴婢的手里抢过两个锦盒端正地捧在手里。 初七觉得奇怪,先是成礼后是金戈,怎么李商身边净是些小人呢?怪不得会成为混世魔王。 李商没在意金戈的所作所为,他走到初七跟前,笑意盈盈地说道:“我等会儿就去找你。” 虽说不是很亲昵,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二人关系不一般,赵昭的笑不甜腻了,甚至有些僵硬,不过她还是很有涵养地等着李商,走前还朝初七揖礼道别。 初七牵着阿财跟袁溯走了,走一路观一路,顺便还买了小食吃。 初七给袁溯一个樱桃毕罗,袁溯不接,初七便说:“袁叔半日未进食不饿吗?” “不饿,我只要把小娘子送到邸舍事就完了。”他似乎嫌初七走得太慢,想早些回府。 初七说:“叫我初七就行啦,如果袁叔有急事可以先行回去,我自己找过去就行。” “不行,答应小郎君要安顿好你,东市到了。” 说着,袁溯指了个方向,初七顺着看了过去,只见骆驼成群,店铺毗连,有不少胡商和粟特人,繁华程度是别处不可比拟的,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不仅有笔行、酒肆、铁行、肉行、雕版印刷行等还有赁驴人、买胡琴者、杂戏、琵琶名手、货锦绣财帛者。 初七在众多铺面中发现了“谢氏”二字,铺前行人如织,货物进进出出,她不由感叹道:“没想这里也能见到三郎的东西。” 袁溯惊问:“你认识谢惟,谢三郎?” 初七心里的刺又被挑拨了下,有点刺痛又有点痒,她摆出不以为意的模样,轻飘飘地说:“我在他身边呆了两三年,我和李商就是在他这里相识的。” “原来如此。”袁溯煞有介事地点起头,“三郎还好吗?” 初七闻言默默嘀咕:没想他也认识谢惟,听来关系还挺亲近的。 “他好得狠哩,整天蹦跶到东,蹦跶到西。” “那就好,一直听闻三郎身体欠佳,十分挂念,他之前为给我母亲治病,特地派人千里送来野山参,我还没能当面道谢。” “想道谢还不容易,等他来长安后就能道谢啦。” 袁溯沉默了,眉头微皱,似有难言之隐,初七察觉到了,不由自主问道:“怎么了?是他不能来长安,还是袁叔不能出长安?” “你跟着谢三郎多年还不知道吗?三郎受过圣人罪罚,不准踏入长安城,他在这里的生意都由表亲在打理。” “呀,这真没听三郎说过。”说着,初七低下头有点难过,“他有许多事没和我说呢。对了,袁叔,三郎受什么罪罚不准来长安?” 袁溯道:“他是前朝国柱之子,后被太祖册封为隽王。” “隽王?!他跟我说隽王死了呀!” 袁溯思忖片刻,道:“也不能说是错,‘隽王’被圣人一纸诏书赐死,但他手中有丹书铁契,这才留了性命,如今其嫡姐为贵妃,深得圣人恩宠,只是这恩宠能到几时,谁知道呢……哎,我和你说这么多干嘛。” 袁溯自觉说得太多,不免懊恼起来。 初七忙道:“袁叔放心,我不会多嘴,三郎也是……我的好友。” “哼,量你也不敢。” 两人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一间名为“云安”的邸舍,高三层楼,马厩、汤池一应俱全,舍中还有小花园,栽种四季花草果树,边上另有库房给商人堆货。 袁溯帮初七订了间上房,初七一看这房价忙道:“别别别,太贵了,我还是住便宜些。” “身为贵客岂能与贩夫走卒共居?自然是要选最好的,就这要上房!”袁溯豪迈地大声道,最后还是初七掏出钱袋子,含泪付了三天的房钱。 安顿好阿财后,袁溯就回去复命了,千里奔波到此的初七捧着木盆准备去汤池里好好泡一会儿,刚穿过小花园就撞上个人。 第九十九章 礼帐 初七清醒了,触电般把李商推开,拉过衣裳裹住自己。李商正落得不上不下之处,敲门声又跟催命似的,他不禁恼怒起来,胡乱地披上外袍冲到门边,“哗”地把门拉开。 站在门外的白木一愣,以为自己遇上红眼杀神,他战战兢兢捧上一串铜钱,尴尬地笑着道:“初七在吗,我……我……只是来还钱……” “滚!” “嗳,好。” 白木逃之夭夭,钱也顾不上还了,李商深吸口气关上门,再回去时初七已经穿戴齐整,端正地居坐在织垫上一脸的无辜。 她像是被欺负了,眼尾红红的,不管他如何讨好,就是不肯就范。 谢惟曾喝斥过,说:“喜欢就得有个名分,这样不明不白的像什么样子。” 那时听来刺耳,但深想不无道理。初七与李商不同,她无父无母无依靠,万一出事也没人给她撑腰,可见当时谢惟还是为她考虑。 初七不由难过起来,眼眸低垂,更是楚楚可怜。 “虽说我喜欢你,但还没见过令尊令堂,若是被知晓了,岂不是容易被你家人轻视。” 话说得在理,李商深感惭愧,脸红耳热的,彻底没了那个念头,他低头向初七赔不是,还说:“是我轻浮了,一下子脑热没想太多,我保证再无下次,等一切都安定了,我正大光明迎你上门。” 他目光灼灼,说得真诚。 初七笑了,先前的事一笔勾销,她搬出食盒,小心翼翼拿出最后一蜜桃团儿给他尝,“那明日带我去逛逛东市可好。” “那是一定的,唉,对了,刚才那个白木是谁?”李商边说边把蜜桃团儿往嘴里送,刚想咬下去又不舍得,于是送到初七嘴边,笑着道,“你来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初七心中一暖,咬了半个,另半个还是留给了他。 初七说:“刚才是个卖诗画的,就住在这邸舍里,问我借了酒钱,我还以为他不会还呢。” 李商听后竟然吃了醋,连呼出的气都有股酸味儿,他咕哝道:“什么嘛,不问别人借偏问你借,你脸上写着‘有钱’不成,下回他再敢来找你,看我不收拾他!你在这里也得多小心,长安城鱼龙混杂,我不在的时候可别到处跑。” “知道了,放心好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李商以为是白木,心想来得真是时候,正愁没办法教训他,于是他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咣”的一开门,把门外人吓了大跳,定睛一看,来者竟是李母身边的林嬷嬷。 林嬷嬷在李府侍奉李母几十年,算得上是位高权重,李商见到她都会卖几分面子,见林嬷嬷吓得脸煞白,李商忙道:“不知是嬷嬷来了,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 林嬷嬷缓过神,连忙端正姿仪,向李商施礼,不紧不慢地说:“没想到郎君在此,大娘子正在找你呢。”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急事,只是郎君难得回府,大娘子自是想你寸步不离才好。”说着,林嬷嬷往房中暗探,“不知郎君好友可在,老奴特来送帖。” 初七听到林嬷嬷的话,连忙理整衣襟、拢起发髻,然后前去相迎,走到门前一看,还以为是哪户官宦人家的大娘子,穿戴极为体面,姿仪也是不俗。 好在初七在丽奴儿身边学过姿仪,当“公主”时更是天天被迫训练,故见到林嬷嬷时一点都不慌张,她深揖一礼笑着道:“小女初七,见过嬷嬷。” 礼数周全,不卑不亢。 林嬷嬷心有定数,不由悄悄打量起她来,从头看到脚实在挑不出错,这才满意颔首,恭敬回礼。 “娘子有礼,我家大娘子明日想请您去府中相聚,还望您能赏薄面。” 说着,林嬷嬷双手送上宴帖。 初七接过之后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来李家是何等显贵,对人倒是分外有礼客气,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掉以轻心,她连忙揖礼回敬,“多谢嬷嬷,我定会出席,这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初七为嬷嬷备了礼,是之前在伏俟城买来的葡萄纹圆香囊,囊内有一颗上好的沉香香球,价格不贵,但市面上难以寻觅。 林嬷嬷有所心动,但却没有收礼,只道:“小娘子心意老奴领了,既然话已带到,老奴也不便久留。”而后,她刻意提点李商,“郎君今日刚回府,还应多在家中陪伴大娘子才是。” 李商笑着说:“我马上就回去了,初七初来乍到,我先替她安顿好。” 林嬷嬷笑而不语,十分恭敬地向李商与初七施礼告辞,不知是不是初七的错觉,她总觉得林嬷嬷似有几分责怪之意。 “我说,我娘一定喜欢你,还请林嬷嬷来邀你赴宴。”李商倒是分外乐观,一把夺过初七手里的帖子看了起来,“嗳,这帖子还是我娘亲手写的呢,你瞧。” 初七见帖上字迹隽秀,有一股大家闺秀之风,猜想李母定是身家不俗,于是就好奇地问了句:“不知你令堂是哪里的人?” “我娘是郡主。” 初七:“……” 李商又道:“没事,我都帮你打点好了,连礼帐都已备好。” “嗯,礼帐?什么礼帐?” 李商想说谢惟之前生怕初七做客太寒酸,给过一份礼帐,只要凭着此单去长安的谢氏商行提货,自然会有人送过来,但李商怕说出来之后初七不答应,思量了会儿后就说;“是我备下的。” “你备的?这可不行!万一被令堂知道了会觉得我在弄虚作假,我初七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但一片真心可不能丢。” “不行,这事你必须得听我的。”李商异常坚持,“我知道你一片真心,但长安不比别处,再说如今还分什么你我,到时你入李家,这些都是我们的。” 初七觉得李商说得有理,他娘亲都是郡主了,什么好玩意没见过,还会在乎她那几个银盘?若真是李商贴心为她备的礼,入李家之后也算李家之物,她无非是借花献佛,只是李商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岂可让他如此破费? “但……令堂真的看得上我,也不会在乎礼帐。” 初七依然犹豫。 “确实如此,但礼数总少不了,多总比寡好。”李商笑着道,“我已经下定了,想改也来不及了。” 第一百零一章 见家长 “不用问啦,我与他确是有云泥之别。”初七闷头喝下一杯酒,“他阿娘可是郡主呢。” 她心有烦郁,不由嘀咕了句,虽然说得很轻,但也被白木听见了。 白木很惊讶,小心翼翼问道:“他该不会就是那混世魔王李家郎?” “啥混世魔王,说得这么难听!他本性善良,待人又好,不知救过我多少次,若说他坏,我可不答应!” “嗳,怎么还动气了?我只是说之前的事,可没半句假话……不信你打听打听,当年李家郎是不是打死过人。不过话又说回来,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能改再好不过了。来来来,喝酒吃菜,这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白木殷勤地为初七倒了酒,又把话茬扯到诗画上。之前萧慎对诗画颇有造诣,偶尔也会与初七谈论,所以当白木说到古今名家时,初七也能接上几句。 “没想到初七也懂这些?!”白木狐狸眼瞠得圆又圆,眼中闪闪发亮,大有“他乡遇故知”之喜,“真是酒逢知己!来,再来一坛!” 白木狂喜,连忙让店小二上酒,这店小二大概知道他酒兴大发,把好酒全搬来了,一坛比一坛贵。 白木笑道:“尽管喝,全算我的!” 话落,他起身,把酒坛子全都打开了,想退都不能退。初七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潦倒了,家财万贯也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几杯酒下肚,白木的话更多了,什么宫中秘闻,坊街流言,一股脑儿告诉初七,有些事还是十个头都不够砍的那种。 “我跟你说,其实最离奇的还是隽王谋逆案,据说当年有人告发隽王谋逆,圣人一怒之下削其封号,毒酒赐死,理应这么大的事应该全家杀之,奇怪的是圣人还封其嫡姐为贵妃,所以隽王之死另有隐情。” 提到“隽王”二字,初七心头一紧,她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能有何隐情呢?” “我也不知啊,我结交这么多人,各有各的说法,我倒是觉得隽王没死,应该还在暗中帮圣人做事,至于圣人封其嫡姐为贵妃,说是宠爱,不如说是威胁。” 白木一语道破其中玄机,令初七大为惊讶,之前袁溯提及这事时,她心有抵触,不愿意去想谢惟的事,而白木不经意提一嘴,倒是提醒她了,或许谢惟让她当公主是有不可言说的苦衷。 “你瞎说啥呢,这宫里的事还是少嚼舌根为妙。”初七打着马虎眼儿,不愿意深聊,她想无论谢惟有何苦衷,都不该牺牲她的信任,哪怕事先与她商量也好,非得赶骡子上架逼她就犯。 反正这事他脱不了干系! 初七哼哧一声,把谢惟抛诸脑后,继续与白木碰杯饮酒。到了要休市时,白木也喝不动了,叫来店小二结帐,店小二笑着道:“共一百二十文。” “什么?一百二十文?!”白木被吓醒了,迷醉的狐狸眼瞬间瞠圆,“吃了多少东西要一百二十文?” 店小二依然笑着说:“白郎,您瞧瞧桌上的酒坛,心里也有数了。” “那……那……”白木摸着怀兜,半天才掏出十个铜板,抠抠索索数了好几遍,“我先付十文钱,其余先赊着?” “赊着呀?”店小二收去十文钱无奈叹气,“好,下次来再给。” 初七看着有点过意不去,拿出钱袋子想把这钱付上,谁想白木敢忙拦住她,十分有义气地说:“说了这顿我请就我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先帮你垫上呗,欠酒楼不如欠我的。”说着,初七大大方方地把余下的钱给了店小二。 出了酒肆之后,她说:“下回别来此处喝酒了,这里的小二精明得很,看你喝得高兴,拼命搬酒来。” 白木很不好意思,扇扇子的动作都不潇洒了,“这里的酒比别出好,喝惯了。今日真是谢谢你了,说了我请,没想还让你破费了。” “都说了这是我借你的,别想赖账啊。” 白木点头哈腰道:“那是自然,回去我就写欠帐,以作公证。”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初七也没想着他会去做,看看时候也不晚了,她打算回邸舍忙活会儿就睡了,明早还得去见李商的双亲,到了邸舍就与白术告别。 夜半,初七依然精神抖擞,喝了这么多酒,丝毫感觉不到困意,榻上铺满了各色衣裳裙袍,挑半天都不知道穿哪件好。 素色太淡,衬不了气色;桃红太艳,未免俗气,这件纹样滚边好看,可太过花哨…… 初七两手托着腮,无奈地叹气,探眼窗外天都快亮了。 辰时三刻,李家派人来了。远远的,初七就听到了马蹄声,她起身望向窗外,没见李商的身影,不免有些慌张。 初七紧张地连连吸气,不断暗示自己:好歹是跟着谢惟见过世面的,不过是带金鱼符的大官和尊贵的郡主,没什么好怕的。她朝铜镜整齐衣襟,端正抹额,而后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出了门。 前来相迎的是袁溯,初七见到这位熟人不见笑逐颜开,殷切地与他寒暄起来。 “袁叔,是你呀,可用过早食?”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笑得这么好看的。袁溯被她哄得暖洋洋,刚毅的面部线条没之前那般冷硬了。 “嗯,用过了!小娘子可吃过?” “头一次去做客,不免紧张,所以只吃了两张蒸饼。” 袁溯:“……” “我女儿早食只吃半个蒸卷,还嫌弃吃得多。” 嘶……难道是指我吃太多吗?这话接不上了呀。 初七眼珠子骨碌一转,小脑袋瓜转得飞快,笑着道:“袁叔,习武之人胃口大也是没法子的事。” “那是自然,我就说嘛,吃得少身子怎么会好?她真应该向你学学。” 原来如此!初七会错意了,不免尴尬。 袁溯又道:“等会儿见到大娘子,可得注意分寸,她不喜欢说话不着边的人,还有与她多说说河西走廊的风土人情,新鲜玩意,这些她都爱听,对了,有些话不知怎么答,你就笑而不语。” 听得出来他是在好心提点,初七却是哭笑不得,若一直不说话光顾着笑,怕不是个傻子? “谢谢袁叔,我记住了。”她说,“大娘子是不是很厉害?我是指……很威严?” 袁溯凝神想了会儿,“还好,我家大娘子不是刁钻的人,你见到她便知。” 说着,他们便来到了兴胜坊,这坊内半片竟然都是属于李府,光是进出的前后侧门就有好几处,林嬷嬷领着众奴婢恭敬地候在正门处,初七见之不免受宠若惊。 第一百零二章 姐妹们 “小娘子有礼。” 林嬷嬷携众婢行叉手礼,低眉顺目,待她如上宾。初七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回礼道:“嬷嬷辛苦了。” 林嬷嬷一笑,“小娘子客气了,我家娘子已恭候多时,请。” 话落,林嬷嬷彬彬有礼请初七先行,入院就见礼担铺得满满当当,名贵的丝绸,异域的香料,还有极难寻觅的山珍药材,而这些不过是摆在外头的。 林嬷嬷说:“小娘子出手实在阔绰,令我们大开眼界。” 虽说是句好话,但听来却有点奇怪,初七不由忐忑起来,寻思这么多贵重礼品都是李商自掏腰包的吗?他哪里来这么多钱? 入了内院,又是一排一排在齐整的礼担,初七扫了两眼,这里的东西可比外头更为稀罕,有些连她自个儿也叫不出名字。 “初七。”李商兴高采烈的从堂内出来了,今日他换了件翠色葫芦纹织锦胯缺袍,腰间系镶金革带,脚蹬六合靴,一头墨发高束,带了同色抹额,连绚阳都不及他半分灿烂。 初七见到他弯起眉眼,笑得分外可爱,李商走到她跟前更是眼睛一亮,嘴里含着诸多想夸赞的话,可看看这么多人在,只能先咽回肚里。 “快些进来,我娘等半日了。”他笑着道,待初七走近了又悄声问,“昨晚睡得可好?我可一晚上没合眼。” 初七腼腆地点点头,“还成,就是想到要见令堂有点心慌。” “不用慌,我娘可好了。” 说着,李商将初七领进门,初七见帘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不少人在,她以为是嬷嬷奴婢般的人物,绕过雕花屏才看清堂里坐的都是名门贵女,个个妆容精致,衣饰华而不俗,上回在路上见到的陈昭也在其中。 陈昭见到她来,一双眼睛略有怨气,稍纵即逝的功夫,她又婉约浅笑,先朝初七施礼。 初七脚步微微一顿,而后大大方方走上前揖礼,“小女初七,见过各位娘子。”说着,她抬起头,就见正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贵妇,云鬓如雾,缀有金凤步摇,珍珠花钗,身上是件刺秀精美的大袖纱罗衫,她的眉眼与神态与李商极为相似,笑起来时颊边有酒窝。 初七不假思索朝李母施以叉手礼,“小女初七见过郡主。” 李母舒眉浅笑,抬手虚扶道:“你远道而来,不必如此多礼,快请七娘子入座。” 她的语气很柔缓,听来是个好脾气的人,初七稍稍放心了,按她的吩咐正身坐下,举手投足有礼有节,把之前学到的全用上了。 李母满意颔首,以团扇半掩面,轻轻地与林嬷嬷交代了几句,不消半刻,奴婢就端来茶点请初七饮用,初七也是熟练地净手拭干,再往茶中加入几片薄荷叶。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堂中众人盯着,每双眼睛像针芒,挑剔着她的一举一动。 李母倒是最温和的那个,虽说从初七一进门,她就在打量,但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异色,她瞧初七身上的贴身翻领长胡服,腰间系以窄革带,脚上是鹿皮软靴,便猜出她行商的身份,又见其带着与李商同款同色的配珠抹额,他俩的关系也拿捏到了大半。 其实李母早已收到消息了,只是不想引儿子不快,故没有派人去查,但听金戈说这几日李商动不动就混在初七邸舍,连家都不顾,心里多少有些膈应,猜想初七是怎样的美人儿,能让儿子乐不思蜀。 今日一见,确是不俗,与长安的女子大不相同。 李母一笑,道:“阿商一直在我面前夸赞你,果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可人儿。” 初七没想到会受到如此直白的褒奖,不禁受宠若惊,而堂上另几位贵女不高兴了,特别是陈昭脸色一沉,笑得僵硬,但还是摆着姿仪,不敢乱了分寸。 李商听到母亲所言,自然是高兴万分,忙道:“初七,这是我几位姐姐,今日大姐有事没来,剩下的可都到齐了。” 李商一一介绍,在坐的都是他的姐姐们,除了四姐和五姐尚未出嫁外,其余二人都已成家,这今日能来赴宴,真是给足初七脸面。 初七再次向几位贵女施礼,其中李五娘年纪最小,尚未出嫁,一双眼灵动得很,对初七也有几分好奇。 她也不见外,笑问:“听说你有骆驼?” 初七回道:“对,它叫阿财。” 李五娘眼睛一亮,“你可有带来?能不能让我摸摸?” “没呢,五娘子若是喜欢到时我带来。” 李二娘皮笑肉不肉地说道:“五妹,不就是区区一头骆驼,让潘郎带你去看个够,不要麻烦贵客。” 她分明是瞧不上初七的骆驼,初七不卑不亢道:“二娘子有所不知,我的阿财可与别的不同,它不但能听懂人话,还识数呢。” “哎呀,真的吗?”李五娘期待地拍起小手,“那你更要带给我瞧瞧了。对了,你有没有出过玉门,去过西域?” 提到这话茬,初七不禁想起袁溯的叮嘱,说李母对此十分感兴趣,她不由朝李母这里看,李母依然是张笑脸,没有什么变化。 莫非这脸是用金丝银线缝上去的不成?初七默默嘀咕。 “没出去玉门,但也见到不少胡商,还遇过劫匪。”初七如是说,“他们马快刀狠,十分凶悍,好几回都是死里逃生。” “哎呀,那阿商也遇见了?”终于,李母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紧紧攥着手中团扇,在为她的儿子操心。 李商嘿嘿一笑,“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是有几次惊险,好在初七出手相救,我俩也算是同生共死。” 好一句“同生共死”,差点让陈昭当场落泪,她扭过脸去,与李家姐妹们耳语,李二娘特意抚起她的背,似乎是在抚慰。 初七注意到此女对李商的情谊不一般,但上回问他,他只说青梅竹马的玩伴,仅此而已。 初七不禁有些尴尬,捧起茶杯默默地喝起水。 李母和颜悦色笑问道:“对了,初七这次来长安打算呆多久?” 第一百零三章 兵部尚书 初七被李母问懵了,她不由自主看看李商,李商脸色一变,忙说:“初七才刚来。” 李母温婉浅笑,道:“我自然是知道她刚来,这也是关心问问,若呆得日子短,这几日就在寒舍将就将就,与阿商几位姐姐同乐,若呆得长,那得帮忙物色一间住处才是。” 初七嘴里的糕点不甜了,想来李母只是将她当成客人,客套几句罢了。 李母又道:“阿商也真是不懂事,如此贵客早该派帖回来,我也不至于准备得如此仓促。” 初七如梦初醒,回道:“郡主言重了,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怎能劳您费心。” 初七一笑,云淡风轻。李商却是尴尬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与母亲说要娶初七,而母亲这样一问,直接把他的话给堵死了。 初七是不是会误会呢? 他忐忑地看向她,初七斯文地捧茶喝茶,看不出是何种情绪。 李五娘不知其中剑拔弩张,笑着说:“坐在这里聊天多没意思,不如院中玩投壶去。” 话落,众人附和,似乎都被闷坏了。 李母故作愠怒,蹙眉数落道:“你呀你,真不知礼数,平时与阿昭闹惯也就罢了,有客在还如此闹腾。” 李五娘嘻嘻一笑,顺势拉上阿昭的手兴高采烈道:“阿昭快走。” 说着,众姐妹簇拥着陈昭出了门,亲昵得犹如一家人。 初七似乎被她们故意摒弃了。 李商走到初七身侧,笑道:“我这姐姐大大咧咧的,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小气的人,我倒喜欢她的直性子。” 或许是李商心虚,总觉得她话中有话,于是悄悄地拉住她的小手,小声说:“中间定有什么误会,阿娘也许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初七倒难过起来,李母才不是“误解”,她只是不想当面让人难堪,所以拐弯抹角的让她死心,想想自己也真傻,竟以为能入郡主的眼,还为此挑了一晚上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她又想起谢惟的告诫,忽然明白当初他为什么不让她与李商走得近,原来是怕她会伤心。 “走。”她拾掇好心绪,笑着道,“既然来做客,就得高兴才是。” 李商看出她是在强颜欢笑,也跟着不好受了,只是从小到大,他要什么家里都会依着他,他想这回父母也会答应他才是,眼下不过是个坎,咬咬牙就能过去了。想着,李商住初七挣脱掉的手,坚定地说:“今日我就陪着你,随他们怎么看、怎么想,我就是喜欢你,他们能拿我怎样。” 少年心气,透着一股子蛮劲。 初七不禁被他触动了,一下子不怎么痛了,她想他是真心喜欢她的,肯为她与世俗为敌。她看向他炯炯有神的眼,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李商也是松了口气,疼爱地捏了下她的粉腮,而这般亲昵的举动恰好被众人瞧见,李商几位姐姐神色各异,李二娘更是直言不讳道:“真是不知廉耻,河西走廊来的女子如此大胆。” 话落,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昭竟哭了起来,众人见之一阵手忙脚乱。 李二娘忙劝她:“莫要哭,我去骂那混小子!” 话音刚落,李二娘就折了回去,趾高气昂往李商跟着一站,眼睛也不瞧初七,只与李商道:“好弟弟,怎么不走?阿昭在等你。” 李商知道二姐是个硬茬,一生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于是就迂回着回她:“我过会儿就去。” 李二姐哼笑,说:“阿昭是自家人,你得多疼爱才是。” 李商不以为意道:“有姐姐们就够了啊,再说我也只是把她当妹妹罢了,走,初七,我带你过去。” 话落,李商领初七去了珍珠园。 正值春末夏初,珍珠园中百花犹盛,小荷露尖角。李母好牡丹,栽种各色名贵花种,而此时正有花匠在修整花枝,看上去是刚刚嫁接而来的红牡丹,花大色艳,一压群芳。 李母见此花终于有了真诚的笑意,她回头与初七说:“没想你能弄来这株名种,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初七一听略有疑惑,然后想起早上院中铺了这么多礼担,想必这花也是上了礼帐的。 明明不是自己送的,硬说是自己的也太虚伪了。 初七想了会儿,笑着说:“这也是多亏李商帮忙。” 李母闻言颔首莞尔,看看儿子真是满心欢喜,可不知为何,她又惆怅起来,长叹一声道:“既然你与阿商熟络,我也就不见外了。我这独子真是来之不易,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闹腾,痛了三天三夜,还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才生下他。” “家中三代单传,他从小到大就被捧在手心里,这也怪我不好,太宠着他,叫他不知天高地厚,频频闯出祸事。当初,送他去河西廊是他祖父的意思,我是死活不答应,就怕他出什么岔子,整日整夜心神不宁,如今他回来了,我的心这才放下。” 说着,李母驻步,微微侧过头看着初七,一双眼睛藏着诸多不方便说的话,而后又似怕初七不懂,突兀地说了一句:“我的儿,我总要给他最好的。” 初七听明白了,却不知该怎么回。 李母未等她开口,继续往前走,一路赏花,再与几个女儿谈笑几句,初七的答案不重要。 这时,李商走过来,手持一朵红艳艳的牡丹斜插于初七鬓发间,他笑着,满心欢喜,而后文绉绉地吟道:“真是人比牡丹艳。” “头也比牡丹大。” 一句话破了意境,李商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俩浓情蜜意,旁人看来却不自在。 陈昭索性甩起小性子,将箭随意一掷,嘟嘴道:“我回去了。” 这让李家姐妹有点难堪,其实今日并没邀请陈昭来府,可不知她从哪里收到消息,非要过来探之一二,她与李商青梅竹马,虽说未曾定亲,但李家人早就将她视为自己人,并打算等李商回来之后订下亲事,谁想会有这一出。 众人不知该怎么劝时,林嬷嬷率几个奴婢匆匆来到园中,略微紧张地低声向李母禀报:“兵部尚书大人到访。” 李商不明所以然,道:“嗯?祖父怎么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大人有请 “他多半是为你而来,知道你回家赶忙来看你,你也不懂礼数,竟让祖父来看你。”李母笑道,不过隐约觉得有些蹊跷。 李商忙解释:“我昨日已去拜见过他了。” 林嬷嬷道:“还请大娘子和郎君移步堂中,大人也回来了。” 李母闻言不敢怠慢,拉着李商一起离了珍珠园。初七打算趁此机会告辞,李商特意叮嘱她,“我马上就回来。” 初七还来不及说上话,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她就像落单的小羔羊,被边上几位贵女虎视睽睽地盯着。 好在李五娘还有几分和气,笑意盈盈地问:“初七,河西走廊有什么好玩的?跟我说说看。” 初心收拾起心绪,礼貌地回道:“河西走廊没有长安城繁华,不过也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有连绵无尽白雪覆顶的山,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甸,草甸翠如碧玉,玉上的白是耗牛,玉上的墨是马,走着走着能听到牧羊人歌声,还有行走的粟特商人,他们见到你就会向你兜售西域,以及更远地方的货品。” “真的吗?”李五娘听着入神,不禁心生向往,其余几位姐姐听后似乎也起了兴致,不过她们没李五娘这般活泼,多少端着点名门淑女的架子。 “嗯,真的。”初七说着从自己的随身小胯包里掏出几颗琉璃珠,这是她从粟特商人这里换来的,当初觉得它怪好看就留了几颗在身边。 初七将琉璃珠放在了李五娘的手心里,晶莹剔透的蓝色在绚阳之下光彩夺目,并随不同角度变幻出五颜六色。 “哇,真好看!”李五娘惊叹。 初七笑道:“这珠子可以做耳坠,若五娘喜欢就拿着。” “嗯嗯!”李五娘点头如捣蒜,丝毫不矜持。 李二娘不屑地说道:“五妹,不过是小小几颗珠子罢了,家中有的是,还不快还给人家。” “不,我喜欢。”李五娘边说边把琉璃珠揣到怀兜里,任性的脾气还真与李商有点像。 她高高兴兴携起初七的手,笑着道:“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贝。” 话落,她就把初七拖走了,去看她养的鱼儿。 见五娘和初七如此投缘,陈昭即委屈又难过,几乎要把手中团扇折断了,众姐妹忙跟着哄,李二娘说:“不过是从河西廊里来的乡下女子,何必同她置气?岂不是丢身份的事。” 李三姐平时与陈昭最亲近,自然是也站在她这边,忙道:“二姐说得没错,母亲本不想见她,只是碍于她自说自话送了这么多礼,这才肯屈尊,略尽地主之宜。” 李四姐附和:“没错,一个行商的女子,身份如此卑微,能入我家做客已是天大的福分了,莫非还真想入我家不成,也不知是谁给她的胆,真是痴心妄想。” 话落,众姐妹笑了起来,陈昭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开心了,也跟着掩嘴轻笑。 与此同时,堂中也在谈论初七的事。 李商的祖父,李尚书,端坐于正座,他曾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之后行军多年灭各地叛乱,立下战功无数,更被圣人赞誉为“镇国之柱”,如今李尚书年近花甲,依然精神抖擞,身板硬朗,光是坐着就是一股大将之风。 他喝过李母端来的茶,用巾拭了拭手,而后说:“昨日听阿商说起那位河西走廊来的女子,总觉得有几分耳熟,今早忽然想到瀚海都督曾在信中与老夫提起过此女,她不但帮忙清了鬼巷,还燃狼烟通报敌情,帮忙守下边城,救了城中百姓,故我心生几分好奇,想来瞧瞧。” 李父脾性软,略中庸,他依李母之意,说:“父亲,区区一普通女子,怎能劳驾您呢?” “普通?哼!”李尚书忽然把手中布巾往盘中一掷,“边城守将见阿柴来犯,竟然弃城逃跑,还不如这普通女子,简直是丢男儿脸面!” 李商笑道:“祖父莫恼,她正在园中和姐姐们赏花。” “赏花?花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去猎场驰骋一番,这就样说定了,走!”李尚书饮尽杯中茶,嘴一抹,起身往外,他边走边说:“我在猎场等你们!” 众人猝不及防,特别是李母,她不过是尽地主之宜,还个礼情,谁想竟然会惊动了李尚书,既然尚书发话,她也不敢不从,连忙吩咐林嬷嬷筹备。 珍珠园中,李家姐妹听要移驾去猎场不由吃惊,拉着林嬷嬷问,原来是祖父的意思。 如今天下尚武,李家也算出自将门,但几个女儿之中也不过是五娘功夫略好,其余几人都是柔弱文静,风吹就倒的花架子。陈昭身为兵部侍郎之女,从小武枪弄棍,骑马也不再话下,去猎场正好中她心意。 初七一脸懵,忽然起了这么大架势,令她十分茫然,环顾四处也不知道能问谁。 林嬷嬷特意走到她跟前,说:“尚书大人请娘子至猎场一游。” 初七受宠若惊,“尚书大人?就是那位镇国之柱的大人,他竟然知道我名字。” 林嬷嬷莞尔,态度不同以往,或许是知道初七的丰功伟绩,不禁起了敬仰之意。 初七得知要见到尚书大人后,不由郑重起来,摸摸衣襟,再摸摸自个儿的腰带,还好都齐整着。 “初七,你与我坐一车。”李五娘亲昵地携住她的手,拉着她走了。 上车之后,初七忍不住挑起车帘往外看去,除了李家姐妹和陈昭,竟然还去了不少男子,看衣饰、马饰皆是长安城的贵公子,个个花团锦簇,鲜衣怒马。 “怎么这么大的阵势。”初七受到惊吓。 李五娘说:“祖父就是这样,每回去猎场就要叫上一大批,说说是玩,其实是验他们的功夫。对了初七,你会功夫吗?” “略懂一二,有段日子住在林子里,靠打猎填肚子,说会还差些。” “听上去很有趣呢,真羡慕你,能去那么多地方,哪像我只能呆在一个地方,跟关在笼里的鸟儿没区别。”说着,李五娘嘟起小嘴,两眼望着湛蓝的天略微出神。 初七看着她不禁五味杂陈,心想:莫非长安的女子都是如此?这和李商说得不同。 想着,猎场就到了,旗幡随风猎猎作响。 不远处,一辆毫不起眼的墨车停在树下,有个白发老翁毕恭毕敬地朝车施礼道:“是兵部尚书,八成又是要练儿郎们。” 车中传出爽朗大笑,“果真是个武痴,先去凑个热闹,晚些再回宫。” 第一百零五章 猎宴 初七随着李家众姐妹下了马车,还未入帷帐,林嬷嬷就走了上来,恭敬揖礼道:“小娘子且慢,尚书大人有请。” 初七受宠若惊,没想到李尚书竟然要亲自接见,她不敢怠慢,连忙随着林嬷嬷去了,到了帷帐处,林嬷嬷先去通报,只听帐内声如洪钟,道:“快把她请来,让老夫好好见见。” 初七闻言不免紧张起来,生怕等会露怯,有失礼仪,可是她跟着林嬷嬷进去之后却发觉帐内的人姿态都颇为随意,可能是打仗久了,再随意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威慑力。 在帐中最显眼之处就是李尚书,花白头发,留有美髯,脸上皆是风沙岁月凿出的沟壑,皮肤也显得黝黑,初七心想,他大概就是李商常提到的祖父,兵部尚书。 初七走上前,落落大方施以大礼道:“小女子初七见过尚书大人。” 李尚书本是张威严脸,打量了她两三回后不禁笑逐颜开,道:“我以为乱趁点烽台的女子长得高壮,没想到是个小不点儿。” 说罢,他哈哈大笑,帐中其余几位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初七粗略地扫了眼,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缺胯长袍,腰佩横刀,脚蹬六合靴,看上去就是军营里呆久了的,唯有一人身着暗花圆领深蓝袍,戴软脚幞头,长得也比帐中里的其余人白。 初七情不自禁朝这位大人多看了两眼,浓眉凤目,唇上留有长须,也是个美男子,而且他的坐姿与众人也不同,虽说坐在尚书大人右首,但位比其高,边上还立着一个跟秦公差不多气质的老头儿,貌似妇人,白面无须。 那斯文的大人看着初七,笑道:“此女颇为眼熟,敢问家在何处?” 他说话自带一股不容质疑的威严,一开口,帐中便鸦雀无声。 初七心想反正大人物见了不少,也不用慌张,于是一五一时地回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家在鄯县。” “鄯县?我经常去哪儿,如今鄯县还好?” “好是好,不过时有阿柴侵扰。” 初七说完,帐中像是凝了层冰霜,一男子面色发青,惶恐不已,那位斯文的大人朝此人冷冷地瞥了眼。 初七察觉到气氛不对,又道:“我有说得不妥之处还望各位大人见谅,嘴快,一时没刹住。” 那位大人听后笑了,道:“你说的是实话,为何要怪你?近些年阿柴却是嚣张,洗劫不少城镇、商旅,有听李尚书说之前是你在城中点燃狼烟,叫来援军?” “小女功夫不及将士们,但烟还能点得上的。” 话落,又是一阵笑,大人抬手点点初七,眉开眼笑称赞道:“瞧瞧,巾帼不让须眉,还是个小娘子。” 众人连忙附和,有几人是真心实意,而两三个则是面子挂不住,笑里藏刀,眼神阴冷。 “你叫初七是吗?可会骑马打猎?” 初七点头,“会些。” “那好,等会儿让我瞧瞧你的功夫。李尚书,走,我也好久没动了。” 李尚书恭敬地施以叉手礼,然后起身请大人出帐,众人陆陆续续跟着去了。 初七缓过神后竟然忐忑起来,想想在坐的应该都是将军般大的人物,她刚才那句“有阿柴侵扰”不就是在打他们脸吗?这长安没呆多少天,倒把人给得罪了! 初七无奈叹气,尾随于众人之后,或许李尚书是看出初七心思,反倒和蔼可亲宽慰道:“小丫头没事,奉承拍马之词听多了,我们都喜欢听真话,你那句话说得妙!” “尚书大人,是我嘴没把风,您别往心里去。” “没事,看你走路也是会点功夫的,等会儿露两手,也好让老夫好好训他们顿。” 嘶……初七琢磨这不对啊,怎么拿她当箭靶子不成?干脆她心一横,直言道:“尚书大人,如此我岂不是成众矢之的?” “此话还有些早,只有你厉害才能成为成众矢之。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既然要成为强者,就要让人畏惧你。” 初七醍醐灌顶,不由对这位兵部尚书心生敬仰。 尚书大人先行一步,初七则回到李家众姐妹处,短短一会儿功夫,陈昭已经换好行装,背上箭囊,李五娘也穿戴齐整,而其余几位没什么兴致,只肯留在帐中观望。 初七不懂他们的规矩,就问:“怎么样才算赢?” 李五娘道:“逮住兽王就算赢,今日兽王是……”说着,她用嘴呶呶前边,初七一看吓了大跳,竟然是只吊睛老虎,立起来比人还要高,吊睛虎在笼子里啊唔狂嚎,还没放出来就让人胆寒。 李母见之脸都白了,颤巍巍地抓住李二娘的手说:“今日伯父怎么弄来这么个猛兽?快,快去与阿商说说,别让他冲在最前头,拔不到头筹就算了。” 李二娘道:“阿娘不必担心,也不光光是阿商去,你瞧还有这么多人在。” “哎呀,猛兽又不识人,万一伤到阿商如何是好?五娘,你和阿昭也别去了,就让那些个好斗的男子冲在前头。” 李五娘不乐意,嘟嘴说:“我已经和祖父说好了,再说不单单是我和阿昭,初七也去呢。” 李母听到“初七”二字立马拉下了脸,如今已经到这份上,她也不遮掩对初七的厌恶,若不是因为初七,尚书大人怎会办这场猎宴?她的爱儿若碰坏了一个指甲盖,这笔账也得算在初七头上。 咣咣咣咣,一阵锣鼓声响起,猛兽出笼,被赶进了林子里。那些儿郎们磨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些人已经迫不及待上了马。 李母隔空喊话:“阿商,小心呀,别冲在前头。” 也不知李商有没有听清母亲的话,转过脸笑意盈盈地挥起手。 李五娘牵上马绳说:“咱们也快些过去,说不定能逮到兔子野雉,也不算丢人。” 初七摆弄着长弓,掂量掂量它的份量,再调整弓弦,这时,陈昭把自己的弓拿了过来,伸在了初七面前,笑着说:“初七,看你是个熟手,帮我调下这把长弓如何?” 初七刚要接过,一想不太对,于是把手缩回来,笑眯眯地回道:“每个人握弓不同,你还是得自己调才方便。” 说罢,嘹亮的号角声蓦然响起,猎宴开始。 第一百零六章 吊睛老虎 初七还没来得及上马,已经有人赶着自家的猎犬冲入林中,一瞬间鼓锣齐鸣,震天动地,她不由心想:这阵势在林子里能逮到个鸡毛! 李五娘磨拳擦掌,兴奋不已,她一个跨身上了马,连连催促:“快,快,我们要落下了。” 初七闻言背上调好的弓,随后就上了马,陈昭不愿落于其后,急急忙忙地抓住长弓跟了过去,三匹马儿犹如闪亮般窜进林子,真是看得李母胆战心惊,而另一帐的男子则悠闲地聊着天,互相打趣道:“此次花落谁家,不如先来打个赌。” 话音刚落,众人附和,又是碰杯又是下注,真是齐乐融融。 与此同时,初七跟着李五娘入了林子深处,这才发现此地比她想象得大得多,十几个人转眼就不见踪影,更另提那只吊睛大老虎。 李五娘见不到人,不由抱怨道:“咱们还是慢了一步,小兽都被他们吓到那边去了。” 初七莞尔道:“这也不见得,一般水源附近都会有兽,跟我来。” 说着,她随着潺潺水声将李五娘和陈昭往溪流处引,走了一段路,别说小兽连只野雉都没见着。虽说这两位娘子兴致勃勃,但终究没吃过什么苦,一无所获还累人,不禁又抱怨起来。 陈昭语气不善,说:“初七,你该不会故意带我们走错路,说是会打猎,也没见你露真本事。” 初七哼笑,“你以为兽跟你一样只会站着摆姿势,等人来抓?” “你……”陈昭说不过她,气得满脸通红,而后咬了下嘴唇,拽上李五娘的袖微微跺脚,“五姐姐,你瞧她。” 陈昭以为李五娘会帮自己,谁料李五娘竟说:“初七说得没错,刚刚锣鼓声这么响,定是把它们惊动了,不如在这里等一会儿。” 陈昭自觉受了冷遇,干脆抱着长弓坐到边上不再说话了,初七记得头一回在街上见她,她就是个名门淑女,举止温柔得体,而眼下看来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娃子,会生气,会撒娇,还有几分少女的纯真可爱。 不得不说她与李商还有真相配,他俩成亲才算是天造地设。初七不由难过起来,这世上有些人是别人都羡慕不来的。 “哇,这里的水真舒服,你们也来泡泡。” 李五娘不知何时脱去鞋袜,把脚伸进了溪水里,然后拉着初七非要让她试试。 陈昭见状不由娇羞捂脸,道:“哎呀呀,你这样若被人看见,定会挨骂。” “放心,这里没人。”初七边说边脱去鞋也把脚泡在了溪水里,一阵舒爽的凉意沁入心脾,瞬间就把杂七杂八的愁心事冲走了。她笑着泼了李五娘一捧水,不小心溅到陈昭几滴,陈昭虽是生气,但羡慕她俩的潇洒自在,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玩起溪水来。 李五娘问道:“初七,你是怎么和阿商认识的?” 这话听来就是随口一问,只是说着无意,听者有心,陈昭悄悄地往初七边上移了点,耳朵竖得老长。 初七不禁一笑,道:“我是在鄯县做骆驼客时认识他的,当初年纪小,不懂事,还把人得罪了。” 话落,她想起了谢惟,心念他过得可好。 “骆驼客?”陈昭捂嘴惊呼,“是替商运货的人吗?” 看来这位贵女吓得不清,把初七看低了好几截。 初七已经不在乎李商的叮嘱了,做骆驼客也是靠自己手脚,哪有见不得人?她翻陈昭个白眼,说:“不行嘛?也不想想你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哪儿来,不都是靠我们做买卖,一点一点运过来,别瞧不起人!” 陈昭被她说得无语,想要怼回去,可半天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 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儿却输给一个卑微的商者,这能不气人嘛! “哼,你死了这条心,阿商才不会与一个商者成婚,我劝你早点回去,免得丢人!”陈昭只能用身份压初七一头。 初七明白她说得有道理,但嘴上却不饶人,反驳道:“我与他的事与你无关,旁人莫要插手!” 她就像是在故意气陈昭,陈昭说不过,气得不想和初七玩,拿起弓箭准备走,然而就在这时,听到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东西在往这里靠近。 “嗳!”陈昭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地朝李五娘招手,然后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 李五娘下意识地拿起弓箭,初七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见黑漆漆的草丛里钻出个毛茸茸的吊睛老虎,头大如斗,毛上沾着血,旁若无人地走到溪边,半趴在那儿舔水喝。 陈昭吓得不敢动弹,手一直举在半空,指着老虎所在的方向,“老……老虎,是那只老虎……” 李五娘也吓傻了,忙不迭地把脚从溪水里缩回来,一下子惊动了对面喝水的吊睛老虎,老虎蓦然抬首,眼中杀气腾腾,它朝五娘和初七呲起染血的尖牙,“吼”的叫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初七拉起满弓,一箭飞射过去,老虎受惊缩起爪子,“呼呼呼”的轻吼几声,慢慢往后退去。 初七只是想吓退它,毕竟离得这么近,她们三个跑起来一定没老虎快,若真是用箭射中虎身把它激怒,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初七抓着浑身发颤的李五娘小声解释:“这只老虎应该吃饱了,只要把它吓退,它就不会来咬我们,小心,别惊动它。” 李五娘狂点头,她正如叶公好龙,真遇上个猛兽,瞬间就不敢动了。 其实初七也有点慌,她在林子里逮到最大的兽是鹿,还真没与大老虎正面交锋过,眼见吊睛老虎在溪边徘徊,再舔了几口水像是要走,三人不由松了口气,忽然,鼓声如雷震耳,面前这只老虎受了惊吓。 “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击鼓,还有人在欢呼?!”初七不解,看看跟前的大老虎幡然醒悟,“莫非这老虎不是那笼子里的?!” 话音刚落,李五娘和陈昭不约而同倒抽口凉气。 林子里的老虎可不比抓来关宠子里的那些,它跑得更快更凶狠,伤人不眨眼,更何况大家都以为逮到了兽王,谁能想到她们仨在此遇到了真正的百兽之王。 陈昭当即就哭了,红着眼晴问:“这可如何是好?它怎么不走了?” 李五娘颤声说:“莫……莫慌,先放匹马出去,他们见马上没人就知道出事了。”话落,她割断缰绳想让马儿通风报信,哪想吊睛大老虎一个猛扑,咬住马儿的咽喉将它扑倒在溪池里,马儿嘶鸣两声之后就不动了。 吊睛老虎没有吃马,反而是对初七她们起了兴致,一边舔着嘴一边逼近…… 第一百零九章 一别两宽 初七在房中刚用完晚膳,奴婢们就来将食盘收拾走了,她们与林嬷嬷一个调调,对谁都毕恭毕敬,说话也滴水不漏,不得不说长安城的奴婢还是懂规矩的,再看不上都不会当面给白眼,难听的话也只到角落里说,若没见过世面的,还真会被她们的虚情假意骗到。 初七是见过世面的,即便她们不开口,她也能看出来自己在她们心中的位置,干脆将这些半生不熟的女子全都打发了,彼此都乐得清静。 一个人呆在屋中太过沉闷,初七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子里,然后搬张小凳子坐在月下,数着离开武威的日子,没想已经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谢阿囡过得可好?丽姐姐过得可好?谢惟过得可好? 不知为何,突然很想他们,对于谢惟的恨意竟然也消淡了,毕竟她不愿意的时候,他也没有再为难她,若是继续留在他身边,又会是何种光景呢? 初七想象不出来,两手托着腮颊,仰望明月发着呆。 “初七,你怎么不在房里歇息?” 李商来了,她都没有察觉,缓过神后,她朝月下素影莞尔而笑,扶着树勉强地站了起来。 李商连忙把药盘放下,上前小心扶好,“腿脚不方便就别乱跑了,咦?奴婢呢,为何都不在?” “是我让她们走的。”初七悬着一条腿,金鸡独立,“不习惯被照顾着。” “不习惯?那你可要学会习惯,往后你呆在这里的日子可久哩,来,我抱你进去。”李商笑着,打横抱起初七进了房,然后将她送到榻上。 “你等等,我去拿药。”李商出门,不一会儿就把药盘端来了,“医士说了,晚上得换药敷,我可是掐着时辰帮你算好的。” 初七笑了,就像许久没吃到糖的小娃子。 “你对我真好。” 李商轻弹了下她的眉心,笑着说:“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当然要对你好。我爹娘答应了,从今往后我们能在一起了。” “真的?” “嗯,真的!” 这也太过突然了!初七不禁恍惚起来,她想是不是因为她救了李五娘和陈昭,又或者是受了李尚书的称赞? “那……我,我,我还没准备好嫁妆,还有我阿爷……” “不用备嫁妆,我都替你备好了。” “可是……以前村里的张娘总骂她儿媳,嫌弃她嫁妆稀薄,万一郡主也总骂我怎么办?” “只要我喜欢,没有人敢骂你。”李商斩铁截铁,将她小手裹在了掌心里,“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初七略微迟疑,她想她是喜欢他的,但是落到这金镶玉制的笼子之后,她是不是还会开心呢?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李商似乎嗅得些许,忍不住轻问,初七抿了会儿嘴,吞吞吐吐地说:“我总觉得蹊跷,你娘早上还说了那些话,过了一日怎么就改主意了。” 李商笑道:“自是因为我喜欢你,别想这么多,我先替你上药。”说着,李商轻手轻脚地拆去初七脚上的布条,一见红肿的脚踝,故作惊讶,“哟,好诱人的一只蹄子,油光蹭亮的。” “我都疼死了,你还好意思笑我。”初七气得打了他几个暴粟,李商左躲右闪,哇哇大叫,“你怎能这样欺负夫君?” 话音末落,他便将冰凉的药草敷到初七的伤脚上,初七猝不及防,不由打了个寒颤,缓过神后又气得捶他。 李商不怒反笑,轻轻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在腕穴上稍稍用力,她便不能动弹了,而后他拉她入怀,抱得密不透风,恨不得将她融入血骨之中。 初七觉得他像是藏着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想了会儿,直言问道:“既然你我要成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讲呢?” 李商似在叹息,“初七,我是真心喜欢你,从今起你就留在我身边,不管如何我都不离不弃,你也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初七不禁动情,可是她又不敢轻易起誓,生怕自己没做到,惹老天爷生气。 就在这时,林嬷嬷来了,或许是知道房中有人,她彬彬有礼隔门说道:“大娘子吩咐老奴来添置几样物件。” 初七顿时面红耳赤,轻轻地把李商推开,李商前去开门,就见林嬷嬷率几个奴婢捧着新褥、新盆、新衣,林嬷嬷揖礼道:“大娘子交待老奴,以后七娘子就住此院,吃穿用度都不得怠慢。” 话落,林嬷嬷率众奴鱼贯而入,换上新帐红烛,铺上新褥,而后悄悄退下。 屋内焕然一新,恰似洞房花烛夜。 初七不明所以然,眨巴起大眼睛问:“这是何故?” 李商坐到她身侧,半低着头,笑容略腼腆,“往后这就是你家,你可以住我那儿去,或我住在此处。” 言下之意,今晚他就睡她房里了,初七还没作足准备,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谢阿囡娶妻时热热闹闹的,酒宴摆了好几天,为何到这儿就如此冷清? “你我还没成六礼呢。”初七不禁有些气恼,“未免也太儿戏了。” “别生气啊,我会给你名分,眼下只要我们在一起不就胜过一切?” “什么意思?”初七盯着他,只见他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不安,她不禁再次环顾,见红烛花帐,榻上象征性地摆几颗红枣花生,顿时就明白了。 “原来你是让我做妾。” 一个“妾”字,她说得咬牙切齿,瞬间让这寻常字眼变得刺耳起来。其实她低微的身份连妾都是不合格的,挺多做个暖床的侍女,无奈李商喜欢,与母亲争辩许久,才把“侍”字去了。 他也是穷途末路。 “初七,我不想委屈你,只是母亲实在不答应,我好说歹说才让她退了一步,我对天发誓有你就够了,绝对不会娶妻。” 李商信誓旦旦,见她扭头不理,不禁抓着她的手跪地哀求,“我会再与娘说,等你有了身孕就把你抬正,初七,我真的是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说着,他竟然落了男儿泪。 初七看不得他有失尊严的模样,硬是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拍去他摆上的灰尘,道:“我不让你为难。”说着,她也红了眼眶,心痛了,脚就不那么痛了,“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既然难两全,不如一别两宽,再见亦是友。” “不,我不答应!”他哀极生怒,两手用力地抓住初七,“你说过不离不弃,你骗我!” 第111章 离去 初七道:“我没有骗你!若不打算和你在一起,我为何要来长安?我以为我俩真心相爱就能像从前那般自由自在,哪想到会有这么多规矩,这么多讲究。” “长安就是如此!这几日我拼命为你说话求的是什么?!我做这么多事,不就是为和你在一起?!” “可我不愿意看着你娶妻生子,看着你与别人卿卿我我,我做不到,我没如此大度,若是这样的名分,我情愿不要!” “我都发誓我绝对不会娶妻,我只有你,你为何不信我?” “我信你,但……你有选择吗?” 李商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能为初七抗争一年、两年,哪怕有了儿女,也逃不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知道,初七也知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李商无力地蜷起身子,痛苦地抓着头发,或许自己给不了初七正妻之位,可既然能在一起,为何她不能委曲求全? “初七,你这是在逼我吗?”他红着眼眶,委屈极了,“我为你做了这么事,你想让你在我身边,为何你要这样待我呢?我能为你牺牲,你就不能为我考虑?” 初七无言以对,不禁也难过起来,“我不是想逼你……原先在河西走廊,吃饭聚在一块儿,睡觉聚在一块儿,难分高低贵贱,如今来到长安,官服分三六九等,处处讲人情世故,众生之中商贾又最为卑贱。”说着,初七微微哽咽,“我没想攀附权贵,我也有我的尊严,既然瞧不起我,我为何要削尖脑袋钻进去?我融入不了这里,我想回家。” 李商闻言不由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这里你就是你的家呀,有我护着你就好了,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就像被雨淋湿的小狗,在初七跟前摇首乞怜,初七不说话,他又黏了上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初七,为了你我不惜与三郎反目,抵上了自己的前程,如今我俩好不容易能圆满,不能就这样放弃。” 他敛了怒气,软磨硬泡,可怜兮兮地乞求着,但又像是在提点她:拒绝等同于背叛。 初七仿佛被双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丝毫动弹不得,但心底依然有股挣脱禁锢的力量,两者争锋,互不相让,扯得她疼痛难忍。 “阿商,我还是想回家。” 最终,她的心赢了,然而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将他的魂魄撕扯开来。 她看着他眼中的光渐渐消逝,看着他的痛苦爬上眉梢,他怒不可遏,绝望地把她推开。 “那你就滚!全当我瞎了眼!” 话落,他摔门而出,再也没有回过头,这番动静让守在院中的奴婢吓了大跳。 林嬷嬷隔墙听到个一二,本想息事宁人,但又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提着灯与李母禀报。 李母正打算洗濑歇息,听到林嬷嬷说初七不愿做妾,还敢与李商吵架,顿时恼怒不堪,也顾不上仪态,猛地拍起妆案,厉声道:“区区一个乡下贱女,好大的胆子!就凭她这身份能被我儿纳妾已是祖上积德,几辈子修来的福份,还敢挑三捡四!” 众奴见李母发如此大的火,纷纷跪地伏首,“娘子息怒。” “息怒?这口恶气我怎么咽得了!”李母又是一拍,“传令下去,明日就将她赶出府,她送来的礼也全都退回去,不准她再踏入李府半步!” 林嬷嬷低头道是,而后就下去安排,到了院外她特地吩咐几个奴婢,“明日莫要闹出动静,千万别惊动到小郎君。” 林嬷嬷清楚李商只是一时生气,气消之后定会回去找初七,若界时被他知道李母吩咐赶人,定会家宅不宁。 林嬷嬷生是李府的人,死是李府的鬼,忠心耿耿只为护主。 次日天蒙蒙亮,林嬷嬷就去梅苑赶人,谁想初七竟然比她快了步,早已穿戴齐整,或许她昨晚根本没睡,衣裳都没有脱过,两只眼睛肿得如核桃,想必是伤心了一晚。 “多谢林嬷嬷照顾,天还没亮,我也不打扰家主,就此告辞。”初七还是讲礼数的,没有气极败坏,更没有滚地撒泼。 这让林嬷嬷有些措手不及,她以为初七是仗着李商的宠爱耍性子,要好处,毕竟为进这道门的女子如过江之鲫,来此的人都不想走。 林嬷嬷莞尔道:“七娘子腿脚不便,还是上步辇,让老奴送你。” 或许这话有几分真心,但初七没接受,只是淡淡一笑,“这点小伤不碍事,我能走,林嬷嬷也不用送我,我不会到处扰别人清静,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心思。” 被戳中心中所念,林嬷嬷尴尬一笑,只好让几个奴婢把初七送出府。 走出李府的门,天地就如变了个模样,坊间吵闹,晨曦刺目,她心心念念的长安城再也没有光鲜之色了。 初七走在街上,晕晕乎乎的,仿佛做完一场累人的绮梦,醒来之后只剩惆怅与空虚。 回到邸舍,店小二迎上前来,热情说道:“小娘子,您可回来了,我们还怕你出事呢,这几日的房钱白郎替你付了,东西都还在呢……哎呀,小娘子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肿?难道受人欺负了,要不要去报官?” 一通寒暄真心实意,初七笑了,她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昨日把脚崴了,疼得很,就在好友家借宿,您这里可有吃的?我肚子饿了。” “有刚熬好的浆和蒸饼,我这就去端来。”店小二利落地走了,不一会儿就将早食送上,初七坐在角落里一口浆一口饼狼吞虎咽,生怕泪珠儿落到浆里,毁了这么好的东西。 晨时过后,李商回到梅苑,小心翼翼捧着从李五娘那里要来的小锦鲤鱼。他昨夜一时气恼,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清醒之后追悔莫及,不知道该怎么哄她,金银首饰她定不喜欢,想了半天只想到李五娘院里的小锦鲤鱼。 要来这几条鱼可不容易,也不知初七领不领情,李商心里念着,他也打算好了,若实在不行就与祖父请个河西走廊的职位,她应该会高兴的。 李商胸有成竹,然而进了门却只见到几个奴婢在整理屋子,他不由惊问:“初七去哪儿了?” 奴婢面面相觑,不知怎么答。 无意间侧首,李商看见案上摆着他送的茉莉花金钗以及蓝绿抹额,一下子如遭雷击,匆匆地把鱼缸一搁,转身冲了出去。 鱼缸没摆稳,晃了几下摔在地,几尾珍稀的小鱼在地上蹦跳,努力求生,谁都不想死…… 第113章 相逢在黎明前 李商听着初七的话俊眉微蹙,他想说上几句,嗫嚅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初七莞尔道:“回去,别辜负了家人对你的期望,你有大好的前程也会有貌美的妻子,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回去之后别忘了把金戈赶走,他就是个小人。” 说着,初七低下头微微哽咽,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地憋着泪。 李商红了眼眶,他依然想挽回却无计可施,只好松开阿财的缰绳,十分难过地说:“你一个人难去哪儿,我又怎么放心得下”他见阿财挪了蹄子,又不由抓住它的缰绳,“让我再送你一段路,送你到五里亭。” 说完,他牵起阿财往前走去,她就在后头,可他却不敢回头,只是盯着地上的影子,一步一步,恨不得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他不由想起当初在鄯州的时光,想起死缠烂打的初七,那时他还嫌她烦,如今觉得是自己傻。 “初七,还记得去伏俟城的路上,你让我教你识字吗?” 他轻问,想要唤起她的记忆。 她点点头说:“记得。” “初七,还记得在山谷里遇到的马匪吗?” “记得。” “还你还记得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吗?” 初七迟疑,“记得。” 李商忍着泪,待心绪平复,方才说了一句:“那你以后别忘了我呀。” 初七闻言心被揪痛了,她悄悄地深吸口气,故作轻松地笑着道:“怎么会忘呢。好了,就送我到这里,接下来的路我自个儿走。” 李商微怔,挣扎半晌无奈地放下了缰绳,他还与她再说几句话,但发觉话已经说尽,反反覆覆在嘴里嚼得就是那几句。 初七与他告辞,走了没多远,她蓦然回眸,笑望着他,“谢谢你喜欢我,多保重。” 话音刚落,阿财哼唧几声跑了起来,一下子把李商甩在身后,初七没有勇气再回头了,她也没再听到李商的声音,愤怒、不甘、委屈、心碎……似乎都随着她这句话烟消云散。 他俩就这样分开了,重逢已经是多年之后的事。 …… “帕子,帕子,长安城的帕子。” 大清早,初七在市集上卖力地吆喝着,阿财蹲在她身前,背上摆着各色绢帕,女儿家用的便宜小簪子。 她见有位年轻娘子路过,赶忙迎上笑着道:“这位娘子来看看,这可是长安城最热的花样,名门淑女人手一条呢,瞧,特别衬你这身衣裳。” 娘子见之有所心动,但又不好意思说颜色太艳,初七又拿起一块素色的鸳鸯帕,道:“这也好看,有鸡又有鹅。” “我看……这是鸳鸯?” “那也是鹅的亲戚呀,买回去家里鸭鹅双全,天天下蛋。” “要了!” 娘子经初七一忽悠就把鸳鸯帕买下了,初七又多了一顿饭钱,数数手里铜板心满意足地收阿财走人。 初七昨日刚到此农家小镇,前先她想回鄯州,可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迷了路,老翁大娘说的土话她听不懂,偶尔遇上会说官话的就跟捡了铜钱似的高兴,问了一大圈终于搞清自己是在会州界。 初七以为一定是自己太过伤心才会走错了路,虽说与李商分别时说得十分坦然,之后她可是哭了一路,眼睛肿得剩条缝了,看人都模模糊糊的。 她也曾后悔过,还差一点回头去找他,可仔细想想就算再相守,最终还是伤心收场,长痛不如短痛,可这短痛也是要命的,每天都难熬,一到夜晚孤独更甚,总忍不住回想与李商相处的美好时光。 这兜兜转转一圈,初七身边还是只有阿财,真是天煞孤星的命,不过如今的心境与几年前大不一样,小时候她不太懂这世道,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劲儿,以为穿个男装别人就认不出来,但当她亲眼见过马匪狠贼,这才明白他们掠货杀人是不管男女的,更何况她长大了,就算穿男装也遮不住女儿模样,她不可能再冒充男子去接活汁,万一被人当成“肥羊”,人死骆没还算好的,就怕被抓入贼窝羞辱一辈子。 初七惜命,势单力薄时还是低调点好,她打算抱个大腿另寻出路,想来想去只想到谢惟,但与他撕破脸了,再回去岂不是太难看,更何况心里的怨气还没消下去呢。 唉…… 初七愁得睡不着就开始数胯包里的宝贝,这些都是她从小收集到大,一些花里胡哨却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儿,在众多小珠子、小坠子中,初七挖出一条绿松项链和一枚狼牙,脑中灵光乍现,她一骨碌坐起身。 这么粗的两条大腿,她怎么就忘了呢! 初七赶忙将绿松项链和狼牙收好,舒舒服服地睡起安心觉,在梦里她还在嘀咕:“阿柔……你是住在乌兰还是乌南呀?” 一个月后,远在凉州城的谢惟收到了长安的帐册,帐上说李商在商行提货,不久李家又将货物如数退回,看到此处,谢惟叹了口气,他早就预料初七与李商之间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初他何尝没劝过?只是年少气盛的李商未把他的话放心上,而初七更是恨他。 谢惟略有担心,凝神思忖下一步的计划,此时,秦公叩门而入,面有几分焦色,但举止依然稳重。 “老奴惊扰三郎了,只是事出紧急,不得不与三郎通报。” 谢惟立马收回思绪,正襟危坐,问:“秦公请直言。” “刚才有收到户部的消息,说圣人有派高大人查初七的户籍。” 谢惟一惊,“怎么会惊动到圣人?在长安城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秦公道:“应该是与猎宴有关,听闻那日圣人也去了,回来之后就与李尚书对河西几大郡重新布阵,似乎有人在宴上直言,说近几年阿柴频频侵扰河西廊,民不聊生。” 谢惟听后不禁哑然,想明白后无奈地扶额苦笑,“这话……也只有初七敢说。圣人可查出什么了吗?” “三郎放心,老奴都已安排妥当,应该不会引人在意。” “只是圣人多疑,我担心他还是会想到……”谢惟面色一沉,“不行,秦公快去帮忙打探初七的下落,越快越好。” 第114章 找大腿 初七想去乌兰找阿史那柔,就是之前她从人伢子手中救出的小哭包,仔细算算此事也过去两三年了,不知阿柔还记不记得她,初七将绿松链子挂在脖子上,走一路问一路,可没有人知道乌兰在哪儿,而舆图也不是普通百姓能弄到的玩意儿。 初七寻思还是得上官道,然后向胡商打听去乌兰的路,实在找不着乌兰就回鄯州,再不济还有住在临松薤谷的师父呢。 这么一盘拨,初七又高兴起来,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算没路也能想办法找一条出来,于是她牵着阿财沿大路上官道,顺道还逛了几处热闹的市集,哪处货品卖得最好,哪里时兴什么,她了如指掌,还从中总结出规律,僻如:大多数普通百姓都念吃穿用度,富贵之家则喜欢在家里添几件不俗的摆设,经她东货西转,外加之前从伏俟城买的银囊小酒壶转手一番后,胯包又变得鼓鼓囊囊的,阿财背上也多了好些丝绸,可是初七觉得这只是小打小闹,想要成为谢惟这般的人物还差一大截。 初七想好了,待找到阿柔之后看看她哪儿有什么好买卖的东西,然后再与她商量如何分赃,几年之后应该能成为小富之人,到时再找个顺眼的地方买间小宅,立个商行,她连商行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柒,只是好不容易上了官道,向几个胡商打听乌兰在哪儿,他们也不清楚,初七不禁绝望起来,心想这回老天爷算把她的买卖之路给绝了。 正当初七在食肆里吃面片时,三个高大的异族人从外头走了进来,肩上搭着一片皮草,脖上悬兽牙,他们的举止和说话的声调曾经相识。 真是天不亡我焉! 初七两眼放光,连面片都顾不上吃了,正欲上前打探一二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对方是敌是友还不知道,贸然搭讪太过危险了。 初七只好按捺住激动的心思,一边吃面片一边偷睨,不一会儿,她似乎被这三人察觉了,其中一年纪较轻的男子突然起身走到她跟前,用生硬的官话问:“你为何看着我们?” 初七无辜抬起头,嘴上还叼了一面片,她看着这年轻的异族男子,越发觉得他眼熟。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直言问道,此话一处,引得另二人哈哈大笑,用初七听不懂的话调侃起来,那人被笑得脸红了,不与初七多话,而正当要走的时候,眼光余光瞥见初七带在脖子上的两根链子。 那人微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初七脖子上的狼牙。 “这是谁给你的?!” 初七被问懵了,小心琢磨这语气,感觉不太友善。她势单力薄,打也打不过人家,权衡利弊之后,她把狼牙从他手里夺回来,塞进了衣裳里头后再遮严实。 “这是好友送我的。”她说,“你别乱动我的东西,再说有这么多人在呢。” 那人闻言环视四处,除他们三人之外,也有不少食客,靠墙一案还有几位军爷,腰间佩以长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 “对不住了。”话落,那人坐回原处,与另两人耳语几句,那两异族汉子听完他的话后徒然色弯,一脸不可思议,齐刷刷地看向初七。 初七觉得此地不宜久地,她看见几位军爷起身,也跟着站起往外走,眼角余光随时注意此三人的动静,见他们没跟来,她就连忙爬上阿财的背,催促它快点跑。 阿财变听话了,一路疾步走得飞快,到了日暮时分就来到邻近小村上,只是村子里没有供人歇息的邸舍,初七只好询问镇里人家,能否给个落脚的地方。 这落脚地也不好找,单身男子的宅进不得,面目不善者的宅进不得,挑来挑去,初七就留宿于一对老夫妇的杂房里,给他们一副羊毛手套当作谢礼,钱财之类半点都没露。 老夫妇心善,见她是个女娃儿又孤身赶路,不免叮嘱道:“这附近专门有杀人掠货,大白天都赶犯事,你可要小心。”说着,老妇端上甜羹给她尝,老汉又在简榻上多铺了层干草,怕她晚上睡得不舒服。 初七心生暖意,想明早离开此处时定要多留点东西给这对好心夫妻。 半夜时分,初七正睡得朦胧,忽然窗外响起一阵犬吠声,她惊醒过来,弹起身仔细听着,总觉得狗叫声不太对劲,而主屋的老夫妇似乎也感觉到了,窗户处亮起灯。 “什么声音呀?” “我出去看看。” …… 初七听到老夫妇的对话,紧接就是木头门“咯吱”一声,老翁披着外袍,掌着灯颤微微出来了。 “小心!” 初七二话不说冲出门,硬是把老翁拽进房里,老翁受了惊吓,呼吸都急促起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村子里就响起震天锣响。 “有贼进村啦!有贼进村啦!” 咣咣咣咣的一阵锣,把整个村子都惊醒了,转眼之间每家每户都亮起灯,几个壮汉持钉耙、锄头从房中冲出,打算抓两个贼人当一回英雄。 初七觉得这不是贼会闹出的动静,她连忙叮嘱老翁:“您呆在房里千万别出去,我去看看。” 说着,初七摸出枕下的短刀,又从榻下拿起一把长弓,看得老翁一愣一愣的,“小心,别去”诸如此类的话瞬间就说不出来了。 初七出门躲在篱笆下,不一会儿就听到马蹄声,她寻声望去就见点点火把,约莫七八个人的样子,这么晚来此地,应该不是为了喝茶聊天的。 该不会白天遇到的那三人?!初七心里一惊,顿时寒毛竖起,头皮发麻,她可不能害了这个村子! 想着,初七重新回到杂房,拿起挂在墙上的麻绳,在进村之前,她看过村口有棵大松柏,她打算把绳子的一头系在松柏上,等马贼们靠近后一拉,一定能摔倒两三个。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初七系绳索时,马匪已经冲过来了,她来不及拉,干脆架箭上弦,躲在暗中瞄准箭头,见有人要闯门就放一支冷箭,将其射下马。 马匪们没想到这村里还有懂箭术的,他们只以为是些农家汉,而且夜黑风高,也看不清是谁在放暗箭,一通虚张声势之后,这伙不知从哪里来的马匪逃之夭夭,村民们立即将受伤的那个倒霉蛋绑了起来,交由村长处置。 呀?这是什么马匪,竟然如此不经打!初七愣了,她收起弓箭回到老夫妇的宅子里,一进门正撞上张熟脸。 第115章 重遇白狼 初七微愣,没想到会是他,刚缓过神,两把弯刀蓦然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动,否则就要了你的命!”身后大汉威胁道,语气与这刀一样的冷。 初七不敢轻举妄动,她以眼角余光轻扫,果然是在食肆中打过照面的异族人。 “你们是谁?”她低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年轻男子哼笑,走到她跟前用十分生硬的官话说:“这是我要问你的话。” 语毕,他甩了个眼色,拿刀威胁初七的另外两名壮汉掏出两指宽的粗麻绳,三下五除二将初七捆绑起来,扛在肩上带出门外。 初七急了,大叫:“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的阿财!” 三人充耳不闻,猛的将她甩在马背上,然后趁着夜色飞驰而去。 看来此三人与进村的马匪没有关系,纯粹是来抓初七的,初七纳闷极了,不知自己惹到了哪路神仙,仔细琢磨了番,那人在食肆时看到狼牙变了脸色,难道是白狼的仇家?! 想到此处,初七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听说突厥人手段残忍,会把仇敌削成人彘,这可是比死还要痛苦百倍的刑罚,若真是如此的话,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不行,得想办法逃走才是! 初七绞尽脑汁,想着脱身之计,可是马跑得奇快,颠得她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一时忍不住“哇”的吐了起来。 马儿嘶鸣,似乎是闻到了酸水味儿,嫌弃地抱怨起来,这时,绑架她的青年男子勒紧缰绳,长啸一声,紧接着另外两名壮汉也停了下来。 “桑格,怎么了?”壮汉以突厥话问道。 “她弄脏了我的马!”说着,桑格一手拎起还在吐的初七,毫不怜香惜玉,一把将她扔到草地上。 “真恶心!”他用官话骂道,下马之后掏出一块十分干净的布巾仔仔细细地将污物擦去,连马毛都清理得十分干净。 初七正被五花大绑,像一只快要破茧成蝶的蛹,只露出个小脑袋。她看见桑格人高马大,行事却如此做作,便十分无礼地说道:“你的马这么臭,擦得再干净也没用!” 桑格瞪她,皎洁明月之下,眼白亮得发光。 初七不知是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故意激惹道:“三个大男人扮贼抢我这么个弱女子,丢不丢人?” “你才是贼!”桑格愤怒地骂咧,“你这个不要脸的贼,今天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你们要这样对我?就算死,你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初七为自己叫屈。 桑格不屑轻哼:“你等会儿就会知道了,我定会让你死个明白!” 说着,他翘首往前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初七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在空旷寂静的草原上格外清晰。 “他来了!”桑格警惕起来,另外两壮汉抽出了弯刀,杀气腾腾。 这明显是要寻仇!初七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要逃,她使劲全力挣脱麻绳,结果只是在原地蠕动而已。 或许是死期将近,她脑海里浮现起很多画面,犹如走马灯般不停旋转,最后定格在了谢惟的身上。 真奇怪,为什么临死之前想到人会是他?初七不太明白,这时,一把亮闪闪的弯刀悬在她的头顶,刀尖正对着她的眉心。 吾命休矣!初七心中暗叫。 桑格突然朝前挥手,用初七听不懂的突厥话叽哩呱啦说一大堆,不过一个很熟悉的名字初七还是听懂了,那就是白狼。 果然是与白狼有关!当初她保留这颗狼牙,只是想多一条路,哪知竟然会丧生于它的手上,初七追悔莫及,只好大声叫道:“我与白狼没有关系!” 谁知桑格充耳不闻,还重重踹了一下她的屁股。 初七咬牙切齿地说:“我今天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那匹远道而来的马停在了她的跟前,紧接着初七又桑格粗鲁地拽了起来,闪着寒光的尖刀从她的眉心移到了脖颈。而此时此刻站在她跟前的人正是白狼,脸上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错愕和惶惑。 “你是……初七?”白狼似乎不太确定,试探地问了句。 初七点头如捣蒜,“是我是我,就是因为你送我的一颗狼牙,被这伙人盯上了,你能不能跟他们解释一下,其实我们俩没关系!” “白狼,你认识她?”显然比初七更为震惊的是桑格,“我以为她是个女贼,偷了你的贴身狼牙,正想抓过来给你报仇。” 或许是怕初七不明白,桑格特意用官话说。 初七闻言惊讶万分,竟然是虚惊一场,可这人也奇怪,非但不报家门,反而先拐人,有他这么做事的吗?! 初七怒斥:“你看我像女贼吗?你这眼睛怎么长的呀!” 桑格斜眼睨她,狠狠地打量好几个来回。 “贼长得比你好。” 初七气得直磨牙,腾出吃奶的劲道踹了他一下。 看着这一出戏,白狼有些无奈,他搓了搓眉毛,低声道:“快把人放了,这是我送她的。” “什么?!你怎么能看上这样的女子?!” “我怎么样了?你把说话清楚!”初七鼓足腮帮子,“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干嘛欺负我!” 或许是白狼看不下去,抑或许是被他俩吵得头痛,他干净利落地割断初七身上的麻绳,低声道:“这是我弟弟桑格,他做事莽撞了,我让他道歉。” 初七边揉着被绑疼的手腕边睨着桑格,“弟弟?瞧他这样能当你叔了。” 桑格一听,热血上头,脸就像烫过般,看看白狼威严的脸,他不敢造次,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初七道:“是我的不是,得罪。” “哼。” 初七扭头不理,桑格不由尴尬起来。 白狼上前一步,行礼道:“初七,是桑格不对,我也向你赔罪。” “赔罪?好呀,你们先把我送回去,我的阿财和货物还在那儿呢。” 初七得了便宜又卖乖,拎起狼牙朝着白狼微微一笑。 “正好,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找你。” 第116章 狼牙 白狼见初七拿出狼牙,明白还人情的日子到了,他想这么个小女子能提出什么要求,最过分的也无非是以身相许。 想到“以身相许”白狼一惊,眉脚微微抽动起来,他不由皱起眉头,在皎洁的月光下打量起初七,几年没见她长开了些,有点美人胚子的样子,只是眼睛与之前一样有股子灵动的俏皮劲儿,眼波流转间似乎总会出几个古灵精怪的主意。 白狼醍醐灌顶,瞬间意识到初七所提的要求或许是他想不到的。 “说。”他两手环抱于胸前,故作镇定,“你想让我做什么。” 初七一笑,又把狼牙归于原位,“我还没有想好,你们还是先把我送回去,我的阿财还在那儿呢。” 白狼朝桑格颔首,示意把初七送回去,桑格无奈叹气,一个跃身上了马,朝初七伸出手。 “来。” “不要他送我。”初七翻桑格白眼,然后对着白狼说,“我要你送。” 话音刚落,桑格与白狼两人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桑格觉得被女子嫌弃面子挂不住,而白狼以为有什么幺蛾子正等着他。 “好,我带你回去。” 白狼为遵守承诺,决定“铤而走险”。 初七却道:“这可不算人情,谁让桑格把我拐出来的,这只能算你们欠我的。” 桑格的脸色黑成锅底,“你要走就走,哪这么多废话。” “哟嗬,不服气呀,明明就是你不分青红皂白,莽撞行事。” “你……” “好了,别吵了!” 白狼低斥,他一出声就像头狼的低吼,让桑格立马闭紧了嘴。 白狼抓过气鼓鼓的初七,将她送到马背上,一拉一推间把初七给弄疼了,白狼也不是故意的,他力气大,下手不知轻重,更不懂对女子要温柔。 初七心想:莫非白狼一族的人都是一个调调,像一堆石头硬梆梆的。 不消半刻,初七在白狼的护送下回到了落脚的村子,她担心白狼和桑格会惊到村里的人,于是就让他们在村口稍等。 一进村,初七看到她所住的宅前站了不少老老少少,隐约还有哭声,她心里一惊,以为是老夫妇被人害了,连忙跑过去拨开人群,只见那对善良老夫妇正对着阿财哭,嘴里说道:“这么好的女娃子就这样死了,唉,造孽哟……老天不长眼哟……” 阿财也哼哼唧唧的,仿佛听懂了老夫妇的话,以为主人死了,发出半哭半笑的声音。 初七有点懵,听了会儿后终于明白他们是在哭她,还商量着要在此给她立个牌位,连牌位的名字都想好了:无名氏。 “快快,快把先生叫来,替无名氏写牌位。”说着,老翁回头,蓦然看到立在人群中一脸呆萌的初七,吓得站立不稳。 老妇见到初七先是惊讶,满脸褶子都僵住了,缓过神后不由破涕为笑,连忙走过来,亲昵地握住她的手,与一众村民说:“乡亲们,就是这位小女子,那箭是她射的,是她救了咱们。”说着,她望着初七道,“我们还以为你被马匪捉走了。” “是啊,没错。”众人点头,然后又是一番称赞,都快把初七夸上天了,初七乐乐呵呵地笑着,朝村民一一揖礼,无意之中,她发现这里的村民都是老弱病残,竟然无一精壮男子。 初七不解地问道:“阿嬷,村子里就这些人吗?” 老妇点点头,无奈地说道:“是呀,朝庭征兵,村里的男子全都被征走了,只剩我们这些老人。” 村民附和道:“那些马匪老是盯着咱们村子,活得不安生呀。” 初七闻言瞬间就笑不出来了,瞧瞧这些村民都头发花白,驼背眼花,还拿着锄头、钉耙与精壮的马匪缠斗。 初七于心不忍,问:“坐以待毙怕是不行,大伙知道马匪窝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忽然人群冒出一个声音,说:“刚有逮到一个正押在祠堂里,要不去问问?” “问了有啥用哟,我们又打不过。” 初七说:“把他交给我,我有法子。” 村民不敢相信,可苦马匪侵扰久矣,商量番后就把那落单的马匪押送过来。初七一瞧此马匪面相极恶,怕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于是就道:“小女不才,会些方术,若是大家信得过我,就让他押至村口,我在那处施法,令太上老君派天兵天将收了他们!” 村民哗然,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但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当死马当活马医。 众人七手八脚把马匪押到村口,然后按照初七的吩咐,入房回避,以免被天兵天将看见,待人走光之后,初七唤出在旁歇息的白狼。 白狼早就察觉到这番异常的动静,不知道初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走到马匪前打量两眼,问:“你带他出来干什么?” 初七蓦地将狼牙抛了出来,白狼伸出一抬牢牢接住,眉头一拧,更为不解了。 初七说:“替我做一件事,把这马匪的老巢挖出来灭掉,你我就两清了。” 哈?白狼略讶异,粗眉拧成一条绳,“你这是看不起我。” 桑格更是忿忿不平,道:“女人,你知道这狼牙有多珍贵吗?有它等于拥有一个强壮的部落!” “呀,这么值钱?!”初七瞪圆了眼,而白狼悬着这颗狼牙,似乎给她一个可以反悔的机会。 初七看着这颗已经被她摸得蹭亮的牙,心如猫爪在撩,早知这么值钱,她还用这么辛苦吗? “那能不能加一个人情?” “不行,只有一次机会。” 白狼斩钉截铁,初七抓耳挠腮,挣扎许久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拿去,记得剿干净别留后患。” 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意外,被绑的马匪更是瞪圆了眼,他本以为能逃过这一劫。 “行。”白狼揪起马匪的衣领,一把甩在马上,“在此处等我三日,三日之后我定会回来。” 语气如此可靠,初七放心了,可不知为什么,当看到白狼骑马离去,心痛得要命,她吸两下鼻子,念念叨叨那枚狼牙。 第118章 原来你也在这里 初七不明白白狼的意思,寻思半晌认为他是在向她求救。 “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初七内疚不已,一想到白狼因自己伤得这么重,不禁心如刀割,她将白狼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挥起小短刀要剃毛,白狼再一次抓出她,双目瞠圆,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别……别动……我……” “什么?别怕,放心,我手脚很利落,你忍下就好。”说罢,初七再次把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用力掰开,将他胸毛剃得一干二净,然后用烧过的绣花针认认真真地缝起他的伤口。 白狼望着光秃秃的胸口,流出生平第一滴心疼的男儿泪,在他的部落以此为美,越是浓密越是有男子气概,若是没了它,就像头狼秃了头,孔雀没了尾翎,从此之后再也不敢脱衣比武。 白狼难过至极,咳出了一口鲜血,初七见状以为他要见阎王了,连忙灌他一口苦涩的药汁,又将滚烫的药草敷在他伤口上。 经她这么一番折腾,白狼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桑格大惊,连忙上前扶起哥哥,拼命摇晃之。 “哥,你怎么样了,哥!” 初七:“……” 为何白狼一族的人都如此奇怪? “你别晃了,让他好好歇息。”初七边说边将桑格拉扯开来,轻轻地给白狼盖上羊毛毯,“你们都不知手脚轻重,缝好的伤口都要被你晃裂了。” 桑格被她说得脸红,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坐到角落里。 初七守在白狼身旁,勤快地换药喂水,时不时地摸探他额头,帮他擦去虚汗,日落时分,白狼醒了,他一骨碌坐起身,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抓起水碗一通牛饮,水顺着他的络腮胡一滴一滴往下躺。 初七惊讶,这家伙还是人吗?睡了一觉就如此精神。 桑格和大汉阿切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走上来围坐在白狼身边,用额头撞碰他的额头,低声吟唱起来,在旁的初七一脸莫名,她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只觉得这里应该没她的事了,于是她默默地收拾起东西,就在这时一只铁手抓住了她。 “你救了我哥哥,我欠你人情。”说罢,桑格开始扯自己脖子上的狼牙,初七真是被他们这一招弄怕了,连忙摇头摆手道:“别别别,这牙你收好,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成。” 桑格没白狼这么执拗,抑或者说初七长得不对他胃口,思忖了会儿,他两手环于胸前,问:“说,什么事?” “阿柔住在哪儿?我是去找她的。” 白狼闻言面露戒备,他不由倾过身,低声问:“你找阿柔有何事?” 初七柳眉微挑,笑得天真无邪,“我找她做买卖呀。” 白狼狂咳起来,似乎是被一口老血呛到了,好不容易顺气,他哑着嗓子说: “阿柔不在乌兰,她与图门部落联姻,我也有些时日没见到她了。” “联姻?!”初七十分惊讶,算算阿柔还比自己小一些,这么早就嫁做人妇了。 “可……阿柔这么喜欢哭,若是被图门部落欺负怎么办呀?” 初七不由替阿柔担心,白狼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真诚,于是直言道:“你想多了,她不欺负图门可汗已经很好了。走,我带你过去,我也很想探望阿柔。” 说罢,白狼穿好衣裳站起身,出门时还疼惜地回望满地的毛,心疼地叹了口气。 初七懵圈了,“白狼大哥,三更半夜的你打算赶路?” 白狼回眸,在银月之下沉声道:“狼从不管白天黑夜。” 话音刚落,桑格也拿起马鞭和弯刀,大眼睛里满是对哥哥的崇敬。 “我们是狼!”说着,他豪迈地跨上马,一副不奔个五十里誓不回头的坚定模样。 初七叹气道:“可我是人呀。” 白狼:“……” 桑格:“……” 两人互望一眼,磨磨唧唧的下了马。 初七与白狼他们在木棚里歇息了一晚,次日天亮,他们整装出发,初七听白狼说起图门部落,原先的老可汗好战,与几大部族关系极差,老可汗死后,新可汗送牛羊和马,以求草原团结与和平,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阿柔嫁了过去,本以为她会被强硬的图门可汗欺负,谁想可汗视她如珍宝,阿柔生下儿子之后,更是被捧为掌上珠。 阿柔能有良人疼惜,初七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想着见了面之后该怎么说些什么,多年未见是不是会生分。她一路忐忐忑忑,歇息时整理货品,挑几件精美之物打算送给阿柔。 白狼见她如此用心略有困惑,不禁怀疑初七别有所图,不过几日相处下来,他发觉这个女子没有弯弯绕绕的肠子,连桑格的狼牙都不要,想必是没有坏心。 众人一路北上,来到图门部族,此地处于凉州东北方向,除了肥沃的草原还有大片沙漠。 初七跟着白狼他们走了很远的路,或许是她救了白狼的命,桑格与阿切对她的态度不同以往,有时还会与她聊天,用蹩脚的官话说着笑话。 初七没听懂,但还是很配合地笑了几声,白狼倒不在意这些,只问初七:“你为何孤身一人?谢三郎哪儿去了?” “说来话长。”初七唏嘘起来,“我本不想提这个人,既然你问了,我也只好说实话……谢惟他不是人,嘤嘤嘤……” 初七伤心地抹起眼泪,脑子里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说谢惟让她假扮公主之事,只能骂他始乱终弃,弃她不顾。 “当初他就这样一走了之,让我在大漠里等死,还好我遇见一车队,把我带出那吃人的地方。” 初七越编越像,也越哭越伤心,白狼是听懂了,不过眉眼间露出疑色,桑格和阿切两人官话不太好,听一半猜一半,窃窃私语半天,说:“莫非初七指的是她被谢三郎抛弃了?” 阿切义愤填膺,“何止!还为他生子,子还死了!” 桑格恍然大悟,再次看向初七时满是同情之色。 半个多月后,初七终于到了图门部落,部落立于草原之上,一个个白色的毡庐犹如白雪堆成,在碧绿肥沃的草地上格外壮美,这里有白狼一样的士兵守卫,也有普通牧马羊牛的百姓,他们见到白狼带来个陌生女子都十分好奇,纷纷上前打量,白狼则以土话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朋友”这才一路通行。 初七想起谢惟曾经给小娃们果脯,于是也拿出自己的零嘴送给小娃儿们,他们高高兴兴一拥而上,手上、头上都戴着草编织的花环,不知为何初七总觉得似曾相识,她心怀好奇跟着白狼继续往前走,终于看到高大的王帐。 “阿柔是不是就在里面?”初七不禁激动起来,连忙掏出阿柔当年送她的绿松项链,正当要快步向前时,不远处蓦然出现一个高挑的身影,着一袭孔雀蓝色的胡服,立在青草白羊之间。 第119章 选夫 初七微怔,不由停下脚步,再抬眸时那一抹艳蓝无影无踪,她挠挠后脑勺,心想为何会把一头羊错看成他,难不成是这几日做梦太多的缘故? “初七!”一声唤断了她的思绪,初七蓦然回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阿柔,几年未见,阿柔长得圆润了,银盘似的脸上依然有两朵诱人的云晕,一副浓密的眉眼笑起来时光彩熠熠。 “阿柔!” 初七将刚才看到的情景抛诸脑后,欢天喜地跑过去,与她紧紧相拥。 阿柔高兴坏了,紧握着初七的手久久不放,她看着她的眼睛,再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初七,你一点也没变,还是之前的模样,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初七看着她的笑颜,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生分,仿佛相别只是昨日的事,她连忙拿出收藏已久的小陶偶双手奉上。 “怎么会忘,只是一直被别的事耽搁了,这个送给你,我见到它时就觉得与你很像。” 阿柔一看,这陶偶脸庞饱满,颊边有两红晕,笑口露出两枚可爱的牙,真与她有七八分像。 “喜欢吗?”初七小心问道。 阿柔将陶偶揣在怀里,连连点头道:“喜欢!” 话落,她携起初七的手,把她拉进王帐,“我让你见见我的阿辙,我常在他跟前提及你。” 阿辙?叫得好亲昵呀。初七心想阿辙长得何种模样,能让阿柔提起他时眼睛都会发光,她走到帐中瞧见了阿柔口中的阿辙,图门可汗,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这阿辙长得有点寒瘆,年纪也偏大,他的脸方方正正,一道深疤从额头划过鼻梁落在冷硬的嘴角,光是坐在那儿就让人心起寒意。 “阿辙。”阿柔甜腻腻的轻唤,图门可汗的眉眼连忙柔和了,望着妻子一脸的宠溺。边上有个老嬷抱着个半岁大的小娃儿,娃儿见到阿柔就伸手,咿咿呀呀地要抱,阿柔将他抱过来摆在图门可汗的腿上,小娃儿就满身爬,一会儿拽他的长辫子,一会儿摘他的金冠,弄得他毫无威严,图门可汗也不生气,抱着儿子笑得傻呵呵。 “阿辙,这就是初七,我常和你提到的姐妹。” 阿柔将初七拉到图门可汗跟前,可汗抱着儿子朝初七露出不自在的微笑,说:“常听王后说起你,多谢你救我爱妻性命,想要什么尽管提。” 真是实在的可汗呀!初七暗自高兴,不过眼下还不是提要求的时候,她捧上精心挑选的骆驼彩瓷献给了图门可汗。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可汗面色平静,似乎是见多了这类的东西,没什么新鲜感。 阿柔笑道:“我的姐妹远道而来,今日定要设宴款待。” 可汗连忙点头附和:“王后说的对,这几天来了这么多贵客,要以最高礼节相待。” 来了这么多贵客?初七觉得这话有点奇怪,莫非除了她之外还有别的人?还来不及多想,她又被阿柔拉走了。 “阿彻还有公事要办,不如到我帐里好好叙旧。” 阿柔雀跃不已,依然像个少女活泼可爱,图门可汗看着她,眼睛一直弯着,浓情蜜意不言而喻。 初七看出可汗对阿柔的一片痴心,高兴之余又有些羡慕,她来到阿柔帐中之后,阿柔忙不迭地问:“这么多年你过的可好?有没有意中人?” 提到意中人,初七不禁想起李商,心里还是有些痛,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他过的如何,是不是也会时常想念她。 初七欲言又止,她看向阿柔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一下子没忍住,难过地哭了起来。 阿柔连忙拿出帕子给她擦,又塞上奶糕安慰道:“别哭,慢慢说。” 初七一边吃着奶糕一边伤心啜泣,将她与阿柔分别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伏俟城到临松薤谷再到长安城,一路辛酸,一路伤心,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人,到了最后还是分别收场。 “我喜欢他,但他家里人不喜欢我,我想若是真的和他在一起,再也没办法云游四海,只能呆在家中相夫教子,我也不愿意,况且我不想当妾,以后看着他娶别的女人。” 阿柔听完她的悲惨遭遇也大哭起来,“没想我的姐妹过得如此凄惨,你为何不早些来找我呀?” “我不知道乌兰在哪儿啊,呜呜呜……” 两人抱头痛哭,引得侍女连连侧目,她们没听懂初七说的话,还以为她家死了人。 阿柔用帕子擦去初七的眼泪,心疼地说道:“不就是男子嘛,我们这里好男儿多得是,今晚大宴你随便挑。” 初七一个劲地点头,“好姐妹,谢谢你有这份心,待我安定下来,我继续做买卖。” 鸡同鸭讲几句话后两人破涕为笑,阿柔携起初七的手,叫来侍女和阿嬷。 “快快把我的姐妹好好打扮一番,今日可是她喜庆的日子。” 初七笑道:“阿柔这里可有能买卖的东西?到时让我挑挑。” “晚上你随便挑。”说着,阿柔给她戴上黄金雕琢的金花冠,初七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巧笑倩兮。 日落时分,草原之上燃起熊熊篝火,欲与晚霞比艳,与山花比红,部族男女盛装相扮,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烤羊的香气随风飘了过来,叫初七直流口水,她想抓快羊肉尝尝,刚伸出手又被阿柔拉了回来。 “别急,更好吃的在后头呢,再说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可不能光顾着吃。” 初七闻言正襟危坐,不敢再伸手了,今日的她顶着金花冠,穿着金线银纱所绣成的雪白长袍,袍上的珠宝似吸取了晚霞余辉荧荧发光,衬得她分外娇美,一入座就有男儿投来爱慕的目光。 衣饰虽美,但穿着重且不舒服,初七抿了会儿嘴,环顾四处,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把搁脚的长靴脱下一半。她的左侧是图门部族的将军和王,白狼与桑格也在其中,对面是图门可汗的客人,他们穿着各色鲜艳且带有皮草的锦服,还有冠上插锦鸡尾羽,转头说话时那根翘得老高的羽就会晃来晃去。 初七见之忍不住发笑,阿柔悄声问:“可有相中的男子?” “啥?”初七一头雾水,“相中啥?” 阿柔故作神秘点点头,道:“这样的确看不出来,等他们比武你就看得清了。” 话音刚落鼓声起,有一精壮男儿蓦然起身走到篝火旁,脱下外袍露出结实的肌肉,在火光之中舞刀,且向男子示威。 阿柔说:“这是我们部族第一战士,瞧他浑身的力气。” “呃……好是好,但这一身的毛……” 初七话说到一半,第一战士就朝她击胸三下,表示了对她的爱慕之意,而后他又震臂高呼:“谁敢来挑战我!” 说着,众人击鼓助威,底下男儿交头接耳,似乎没有人敢上前,就在这时,白狼站了起来,径直走到篝火前,脱下一身的铁甲。 “我来。” 第126章 非奸即盗 初七抓着两根牦牛宝舍不得着松手,心疼起这两条蚊子腿肉,她想了想说:“也不是不给你,只是你喝了这玩意熬出的汤病更重了,为了你好还是不要了……” “你不是说我气血虚,二十根不行得五十根吗?我只拿这两根也不过分。” 谢惟竟然与她耍起了心眼,温文尔雅呢?高高在上呢?全都去哪儿了? 初七说不过他,只好松开手,将两根牦牛宝让出来。 她心有不甘,忍不住嘀咕道:“你身为谢氏商行的大东家,欺负我这个小女子,你良心可过得去?” 谢惟莞尔而笑,“做买卖得讲个‘信’字,你自己说过的话不可反悔。” 初七闻言又恼了,狠狠地翻他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讲这个字,惟独有些人不配,说是为你好,转头就把你卖了。” 谢惟被她怼得语塞,沉默片刻后取出随身凭贴交于她。 “就当我向你买,这凭贴可至柜坊取一百文。” “我不要。”初七任性地把他的手往旁一推,“两根牛宝我又不是送不起,你也太小瞧我了。”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谢惟黔驴技穷,干脆就不说话了,他拿起两根牦牛宝彬彬有礼道了声谢,然后起身离去,走到帐帘处,他停下脚步,回眸看着初七欲言又止。 初七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然。 谢惟莞尔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他的语气温柔依旧,不经意地勾起她从前的记忆,她难过但又倔强,冷冰冰地将他的好意弹了回去。 “我能照顾自己。”说罢,她抬下头,继续打算盘算帐,一声轻叹幽幽地飘了过来,又随着帘风消失殆尽。 不知怎么的,一笔帐越算越乱,每拨一颗珠子,心事就加重一分,初七心乱如麻,不停在想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好歹他曾经教过她不少学识,还告诉她许多世间的道理,或许那时的他也有几分真心。 她算不下去了,将算盘珠子一通乱抹,起身走出帐子,苍穹之下天地朦胧,除了茫茫青草,没有一个人影,她不知道谢惟会去哪儿,晚上可有地方住,可转念一想,这与她何干,扬名在外的谢三郎还会被狼咬死不成。 初七又回到帐里,熄灭了油灯倒头睡去,她打算明日就与阿柔作别,然后去卖牛宝酒,从此之后与谢惟老死不相往来。 次日天亮,初七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找上阿柔的时候,阿柔正与图门可汗骑马,夫妻二人如漆似胶,十分恩爱,初七见之很羡慕,也替阿柔高兴。 “三郎呢?”阿柔笑问,“怎么不和他一块儿来?” 逢场作戏之事,初七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会儿,直言道:“其实我与他没什么关系,那晚只是玩了个热闹,也没想你们这儿的人都豪爽,硬将我俩扯在一块儿了。” “啊?竟然如此!听桑格说还以为你与三郎已经成了。” “那可是天大的误会,我说三郎不中用,是因为他帮不了我,而不是‘那个’意思!” 初七急得指手划脚,语无伦次解释着前因后果。 阿柔听着连连点头,终于弄明白了,而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倒觉得你俩很相配呢,李商虽与你年纪差不多,但你俩有天壤之别,他也不懂得为你着想,三郎就不一样了,你没发觉他想得很周到,处处都在照顾你,那晚众人敬酒,他都替你一一挡下了。” “是他心里如鬼,觉得对不起我才会如此!” “那他也可不必如此呀,谢三郎人脉如此之广,手里商行、柜坊不下百间,为何要讨好你呢?为何千里迢迢要来找你?” “千里迢迢?什么意思?” 阿柔闻言微愣,自觉说漏了,忙不迭地两手捂嘴,遮遮掩掩,“没……没……没什么意思。” 初七眯起眼,冷冷地斜睨过去,“阿柔,你最不会骗人了。” 阿柔被这声音唤得心颤,不得已只好吐露出实情,“三郎来此已有半月余,当初来时只说是等一个人,我与阿辙都不知道他在等谁,平时白狼与三狼走得近些,后来通过他的嘴我才知道是在等你。” 初七讶异,喃喃自语道:“他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我想是因为李商的事,之前听你说李商备了份礼帐,礼帐上某几样东西听来耳熟的很,之后我想起三郎曾来此收过一批羊毛织品,当时有问他给谁,他说是送给长安的好友,我想应该就是送给李家的,而后又听白狼说起三郎送的礼被退了回来,这样一来就解释得清了,三郎一收到退回的礼,就知道你与李商分道扬镳,所以才会来我们这处。” 看似毫无关系的事,经阿柔一番说叨,全都勾连了起来,初七都听懵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更想不到谢惟出现在此是为了她。 “难道他还想再利用我?” “为何你总往坏事想?”阿柔眯眼笑着,“我倒觉得他是喜欢你呢,否则他也不会给你戴链子,喝别人敬来的酒,据阿辙所言,三郎可不是随便的人。” “那真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告辞。”说着,初七揖礼,准备走。 阿柔忙不迭地拽住她,道:“你跑什么呀,这不正是好事儿?” “一点都不好。”初七将阿柔的手一把撸去,“他太高贵,凡人不配,再说他身边美人如过江之鲫,我算老几?我倒觉得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柔劝不了她,无奈地摇起头,“那你也吃些早食再走呀,你说要一批酒,我可是特意留了给你,你也就不用明年再来取。” “真的?”初七喜不自禁,抱上阿柔又亲又蹭,“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而后,初七跟着阿柔来到酒库,看到叠成小山般高的酒坛子,不禁目瞪口呆,细细数了遍,将近百余坛。 “这该怎么拿呀?”初七犯了难,大眼睛眨了又眨,“要不找人运?” “行呀,可以找三郎,我和阿辙替你担个保,如何?” 第139章 告别 初七:“……”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她隐约觉得有点对不起桑格送的一对锦鸡,两条鱼了,但又不好意思告诉丽奴儿真相,于是吞吞吐吐地问:“那人可是真心待你呀?万一欺负你怎么办?” 丽奴儿整理着自己的首饰,笑着道:“有句话叫‘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做得到呢?有时候你喜欢上别人,别人不一定喜欢你,眼见红颜憔悴到了出嫁的年纪,大多又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我曾经也想选个自己喜欢的人,但看遍这么多是非,还不如选个喜欢自己、又很牢靠的人。” “桑格也很牢靠呀,他也很喜欢丽姐姐呢。” 初七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丽奴儿闻之噗嗤笑出了声。 “他确是牢靠,但我不能跟着他过游牧日子,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心没这么宽广,也受不了苦日子,若是得不到意中人,我就要的大宅,要山珍海味,要绫罗绸缎,总之,我不会委屈自个儿。” 丽奴儿看得实在,选得也实在,初七见过红玉馆的奢华,自然能理解由奢入俭是多么难的事。 “万一他待你不好怎么办?”初七依然放心不下,那胡商长得是圆是扁,她都不知道。 丽奴儿道:“放心,他待我如掌上珠,已经替我置好了宅子。初七,你年纪不小了,别光顾着担心我,也该担心你自己。” 提到这件事,初七不悦地嘟起嘴,然后将李商的事一五十一告诉了她。 “我本以为他是我的真命天子,可到后来才发觉真命天子也是讲门第的,再喜欢有什么用,反正我不想当他的妾。我想好了,以后找个身家与我差不多的,看得顺眼就成,若找不到,那我就和慧静过一辈子。” “你肯与慧静过一辈子,慧静也不一定能和你过一辈子呀。” “那我不管,看师父缩头缩尾的模样,怕这辈子都不敢向慧静提亲,正好,慧静就归我了。” 初七说起话来依然有几分纯真的孩子气,把丽奴儿逗得乐,这回她不再端着红玉馆第一美人的姿仪,放肆地开怀大笑。 初七也跟着笑了起来,像个要糖吃的小娃子倒在丽奴儿怀里,丽奴儿抱着她,把她视作小妹妹,姐姐快要走了,离别的话却难以说出口。 而后,丽奴儿又送给了初七许多金银首饰,说待她出嫁之日,她可能没法儿过来,就先将喜礼送了。 初七不好意思收,再三推辞,丽奴儿硬是要将这些贵重之物塞给她,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而后,初七说起这件事时,眼中满是不舍,絮絮叨叨地说:“真不舍得丽姐姐,若是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也没有个能帮忙的。” 桑格抱着酒坛伤心哭嚎,小心肝儿碎了一地,没想到这段缘分还没开始就没了。 “没事的。”初七很讲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年纪还小,大片桃花等着你呢,别气馁!” 桑格闻言哭得更伤心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喜欢的女子!” “不会?我看你们哪儿娘子挺多啊。” 桑格抽泣,一把抹去男儿泪,“我们那里只有牛羊马!” 初七:“……” 没过几日,丽奴儿所说的胡商就来了,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圆润,站在丽奴儿身边还比她矮上半截,虽然他其貌不扬,但对丽奴儿真是无微不至,捧在掌心怕飞,含在嘴里怕化。 桑格本来想亮刀,让此人知道若不对他的小仙女好些,将来就剁了他喂狗,见到他笑得满脸褶子,这刀都亮不出来了。 上车之前,丽奴儿抓着初七手依依不舍,而后眼睛不停地往后瞟,似乎是在期盼什么人,然而过了很久她等的人都没来。 “罢了。”丽奴儿释然一笑,提裙上了马车,随后她又放心不下,特意撩起车帘与初七说:“初七,往后三郎就托付于你,你要待我好好照顾他。” 话未完,她垂下眼眸,泪珠儿犹如断线珍珠不断往下落,几分不甘,几分不舍,皆映衬在她水汪汪的眸子里。 初七看着丽奴儿离去,心里空荡荡的,在这一刻她与她心灵相通,终于明白她是等不到自己所爱的人,绝望地放弃了,因为此事,初七又迁怒于谢惟,骂得他冷情冷心,连丽姐姐走都没能来看一眼,真是让人失望至极。 初七连夜搬离了谢府,入住自己个儿的小铺子,如今这里算是她的家了,是靠她一点一点做买卖,一点一点攒下铜钱买下的,光是坐着就觉得心里踏实。她打算挑个黄道吉日开张,还特意让慧静帮他的“柒”字牌匾念佛开光,拾掇完这一切后,她拿出牦牛宝和阿柔送的酒,混成了药酒。 经过几天研制,到了开坛一天,初七、桑格、慧静三人围在酒坛边兴奋地搓起小手,初七给每人摆了个碗,然后打开酒坛各勺了三勺,学桃园三结义,在三炷香前碰碗。初七与桑格很豪迈的一口饮尽,慧静只是闻了闻气味,结果三人不约而同,“呕”地吐了出来。 阿柔送的酒本来是有股奶香,但加上这牦牛宝奶香成了奶腥,并且带着一股尿骚味儿。初七脸都绿了,连连摇头道:“这酒吃不得,吃不得,他们非把我的铺子砸了。” 桑格舀了一葫芦瓢的水潄口,说:“定是这酒不对,酒太淡了,压不住这些牦牛宝的气味。” 慧静跟着附和道:“我也觉得如此,不如你先把这批酒卖出去,再找别的酒来混这牦牛宝,今日我就在三郎那儿看到他进了一批产自酒泉的酒,要不你问他要来几坛试试。” 初七还在气丽奴儿的事,听到谢惟的名字就嘟起嘴,“我才不想找他呢。”说着,她就甩帘进了内厢房。 说曹操,曹操到,不一会儿谢惟的家将就找上门了,长着张国字脸,腰间佩了把长刀,左右胳脯下各夹了一坛酒,三大五粗的,他进门也不客气,扯开嗓子大吼:“初七,死哪儿去了?!” 第140章 故人归来 桑格惊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心里不乐意了,他故意往他跟前一站,像面厚实的大墙挡住了此人的去路。 “你是谁?说话如此无礼。” “你又是何人?我认识初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话落,一条粗壮的胳膊轻而易举把桑格推开了,桑格面子上挂不住,正欲发火,初七从里屋露了脸,一见来者顿时兴奋起来。 “哎呀!阿囡,怎么是你?!”她两三步跳到谢阿囡跟前,欣喜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击了下他的胸口,“才半年多没见你又壮实了。” 谢阿囡呲起大白牙,笑道:“那可不?对了,你嫂子怀上了,我都快要当爹了!” “真的呀!恭喜恭喜!快,桑格,慧静,都到里面坐,这位是我大哥谢阿囡。” 初七开心地招呼着,而桑格却不动,似乎是被谢阿囡那副嚣张模样给气到了。 初七见之连忙拽上他胳膊与谢阿囡说:“阿囡,这是我的护卫桑格,可厉害了,一路都是他来保护我。” “原来是自己人呀,不好意思,刚才粗鲁了些,请多担待。”说着,谢阿囡放下酒坛,恭敬地施了个礼。 桑格气消了,面子也攒到了,不禁笑逐颜开,争抢着替谢阿囡帮了坛酒进去。 “我也误会,以为是来寻仇的,哈哈哈哈……” 初七汗颜,好歹自个儿也算个乖巧人物,到桑格嘴里就跟江洋大盗似的,她不禁翻他个白眼,目光触及谢阿囡时,立马弯眉笑了起来。 “大哥,今日就在这里用饭,我去弄几个好菜。”说罢,初七就跑了出去,买回面片、羊肉、鱼脍,还替慧静带了点枇杷。 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谢阿囡不知初七与李商去了长安,只以为她去远处做买卖了,于是就说:“今日是我听三郎说起你买了批酒,正好,这次我帮三郎去物色货品,也得了几坛好酒,快来尝尝是你的酒好还是我的酒好。” 说着,谢阿囡当着众人的面掀开酒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桑格闭着眼拼命嗅着这酒,连忙说道:“香气醇厚,一闻就是好酒!” “来来,倒上一碗尝尝。” 谢阿囡往桑格怀里塞上酒碗,两人各自斟满一大碗酒,“咣”地撞了个酒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酒!”桑格喝得兴奋了,大手一拍桌案,又给自己倒了碗。 看他喝得这么急,初七不由皱起眉头,说:“慢点儿,待会儿还要布置咱们的商行呢。” “商行?什么商行呀?”谢阿囡刚来,显然不知道初七打算自立门户的事,初七也不遮掩,开开心心地捧出金字招牌。 “这是我的商行就叫‘柒’,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同行啦。” “嘶……看不出来啊,这才多久,我们初七就有出息了!来,无论如何都干了这碗酒,就当为兄敬你!”话音刚落,谢阿囡就把酒奉上,初七不好推辞也就学着他们的模样,豪爽地牛饮起来,酒滴得满下巴都是。 喝过之后,初七也忍不住惊呼一声:“好酒!”,而后脑中灵光一现,想这酒配牦牛宝岂不是正好? 由于阿柔送的酒奶味重,酒味轻,盖不住牦牛宝的腥气,而这个酒就不同了,酒味极重,入口烈,说不定能掩住牦牛宝的腥味儿呢? 说着,初七立马抢下半坛,与谢阿囡说道:“等等,这半坛先给我,让我腌样东西。” 她拿出半根牦牛宝塞到坛子里,再拿酒塞封得严严实实。谢阿囡不明所以然,摸着脑袋问:“这是啥玩意儿呀?” “这是我赚钱的玩意儿,发财就靠它了!” 初七胸有成竹,接着她又拿出阿柔送的酒款待谢阿囡,图门部族的酒市面罕见,谢阿囡有些喝不惯,只道:“咱们这里的人都喜欢烈酒,这酒味儿不够。” 桑格听后不服气,说:“这酒后劲可足呢,不信你等着。” 这话说了没多久,谢阿囡和桑格又拼起酒量来,越喝越热,越热越想脱,不一会儿两个人光起膀子划拳喝酒,还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 初七觉得他俩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干脆就在铺里搭了小榻让两人歇息,自个儿回房里研究牦牛宝去了。 之前酿的酒铁定不能喝,倒了又分外可惜,初七想要不然假装不知道,给谢惟送上一壶,让他尝尝这腥骚味儿。 想着,她狡黠地笑了起来,刚准备行凶,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劲,这谢阿囡怎么会来得这么巧,还送上如此浓烈的酒,莫非是谢惟料到她酿酒失败,故意让谢阿囡来解这个困局? 嘶……谢惟没有这么厉害?他真能料事如神?可谢阿囡出现得也太巧了,还捎来两坛子酒。 思前想后,初七缩回了罪恶的小手,决定还是不要得罪谢惟,以她目前的小身板,他轻轻一弹指,就能把她给弹飞了,同时她又不想倚靠着他,万一哪天又被他给骗了朝谁说理去? 初七把她与谢惟的帐算得明明白白,打算待商行开出来后就与他泾渭分明,虽然她想得很美,但事与愿违,到了次日,谢惟就登门拜访,还十分正式的派了帖子。 初七拿到帖子纠结半天,就凭她这小铺面还需要管家引路吗?直接来不就成了。正当想着,谢惟的礼担就热热闹闹地送了上来,上书四个大字“开门大吉”,还贴了一对财神像,“吉利”得让初七都不好意思退回去,毕竟做买卖的,谁会把进门的“财神爷”送出去呀。 既然谢惟送礼,初七也得回礼。 商行也分个三六九等,谢氏无疑是排第一,初七就按着商行的规矩来,带着回礼去见三郎,路上还得拿出点阵势,敲打敲打另几个商户,告诉他们:我,初七,背后也是有人的,别来欺负我! 这一来一回的莫名其妙地又欠了谢惟个大人情。 初七熟门熟路地摸入谢惟书庐,秦公就站在阶下像是等候多时,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翁见到她格外亲切,依然称呼她为:“殿下。” 嘶……怎么回事?公主她早就不当了呀。 初七不好意思说,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秦公多礼了,叫我初七就成。” 秦公莞尔道:“殿下就是殿下。” 这话初七听不懂了,她心想:怎么三郎手下的人都跟他一样,说起话来都是神神叨叨的。 秦公将初七领进书庐,一门之隔却是两个天地,外头艳阳高照,庐内昏暗阴冷,偶尔间几声轻咳传到了初七耳里,看来谢惟的旧疾又犯了。 “唉,还礼还得真不是时候呀。”初七嘀咕,一手挑起帘子径直走上前,谢惟半倚在团枕上,发丝稍显凌乱,他面容疲惫,但还是放不下手中帛书,以前还有丽奴儿相助,如今他只能亲力亲为。 不知为何,看着病榻上的他,初七竟然有些心疼…… 第141章 家人 “你呀,唉……”初七边叹着气边盘腿坐在谢惟跟前,熟络得就跟在自己家似的,“其实我觉得圣人也不用大费周章,你这身板日子一到就自个儿去了都不必让他来操心。” 话落,她看向他嘿嘿笑了笑,有点讨巧又有点讨打。 谢惟目不斜视,手一伸,冷不丁地将竹简砸在她脑门上,“啪”,声音还挺响。 “这就是你的回礼吗?”他神色如常,语气也不重,但别人听来就莫名腾起丝寒意。 初七摸着被他砸疼的脑门,委屈地扁起小嘴,“你什么都不缺,还需要我来回礼?再说我也没啥好东西送你,就几坛子酒。” 她说完,谢惟以拳捂嘴咳嗽起来,似乎是被气到了。 初七顺手将案角上的茶碗递了上去,一摸碗壁有点凉,于是往碗中加了点热汤再递于他。 “喝些润润嗓。” 谢惟颔首,双手接过她的茶碗仰头饮尽,初七见他脸色比之前更为苍白,心想是不是没有服药的缘故,忍不住问:“慧静给你配得药你可服过?感觉如何?” “服了,还行,只是这几日略有不适罢了。”他说得云淡风轻,连卖惨都不会。 初七两手环于胸前,长叹一声,“唉,罢了,好礼我是没有,今日我就帮你把案上这些东西都整理了,就当回礼。”说着,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竹简,肃然道,“你也别看了,伤眼,我来念给你听。” 初七盯着竹简上的字深情并茂外加手舞足蹈,活脱脱地演出一出来。 谢惟忍俊不禁,无奈地摇起头,“你这……让我怎么处理公务?” “嗯?我有念错吗?”初七不明所以然,仔细地看了遍,理直气壮道,“我一字未错,你怎么就不能处理公务了呢?想偷懒就别找借口。” 说着,初七又拿起案上帛书,展开一看正是伏俟城送来的密信,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让人有种“写出这样字的人不怎么正经”的感觉。 “是何安吗?” 初七随口一问,谢惟颔首莞尔。 “没错,正是她,她一直在那儿当我的眼线,这几年也辛苦她了。” 既然是何安的信,初七看得格外认真,边看边说:“她在信上说可汗抱恙,如今朝政都于天祝王把持,天祝王一心想开战,近几日骚乱也是受他指使。” “她有提到慕容舜吗?” “无。” 初七把信合上又拿起下一封,同样与战事有关,是边城某将军寄来,特此感谢谢三郎送的军粮与过冬的物资。 谢惟解释:“边疆将士辛苦,有时候长安顾及不上,就由我出面送些东西过去。” “三郎为国为民之心真是日月可鉴呀。”初七笑着,数了数案上这几封公文,“看来东西不多,念到晚上还能在你这里蹭顿吃的。” “想吃什么?” 谢惟问得极为自然,仿佛就是在等她这么一句话。 初七不假思索道:“想吃鱼脍,还有炖羊,再来几张蒸饼,拌个醋芹。” 说完,她眼睛一瞟,只见谢惟将她报的菜名全都记下了,然后唤来秦公将单交于他。 “今日初七在此用膳,烦秦公准备。” 秦公笑眯眯地接过后,恭敬地朝初七施礼,接着就默默离去。 谢惟道:“秦公看着我长大,我父亲过世后是他一直在照顾我。” 难得听他说起从前的事,初七很想追问下去,但又觉得问他阿爷什么时候死也太无礼了,于是她按捺住心中好奇,假装不以为意,莞尔道:“辛苦你和秦公了。” 谢惟还她一笑,说:“还好,辛苦你敷衍地回了一句。” 初七:“……” 怎么回事?他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一生病这仙气儿就飘散了?初七在心里嘀咕,此刻,她眼中的谢惟不但会和她斗嘴,而且嘴皮子还很毒,果然萧慎每回都被他气得咬牙切齿。 初七服了,乖乖地替他整理公文,待整完一桌案的文书,也已经日落西山。 秦公将备好的酒菜端入书庐,初七尝了几道皆是她喜欢的口味,秦公在旁解释道:“三郎知道娘子的喜好,特意吩咐过老奴。” 初七闻言略为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吗?她被谢惟的体贴温暖到了,不禁怦然心动,差一点就要将“泾渭分明”这四个字从心中去掉,然而仔细一想,不行!不能着了他的美人计,于是她咬着嘴唇将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全都按了回去。 “多谢三郎为我考虑。”初七大大咧咧的一笑,故意将他的这份心说淡了。 谢惟浅笑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初七迅速地用完饭就离开了谢府,此时太阳还剩半张脸,将西边的云彩映得通红,与平时一样的景却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初七的嘴角不由往上扬,一路哼着小调儿蹦跳着回了家。 在离铺子稍远的地方,初七看到有人正在她家门口徘徊,是两女一男,中间还有个小娃儿,看他们衣衫破旧,灰头土脸,像是从哪儿逃难来的。 铺子还没开张,就有人上门乞讨了?初七心里生疑,疾步走上前,还未到门处她突然定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行行好,掌柜的,什么活计我们都能干,只请掌柜的给口吃饭。”常福妻拉着她的孙儿在桑格面前直抹泪。 桑格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为难且尴尬,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道:“我家掌柜不在,我不能做主。” 常福妻期期艾艾道:“那……那……你掌柜何时回来?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咱们已经找了一日了,招工的地方少之又少,实在没法子。” 桑格被快被她磨得哭了,只道:“我们家也不招工,还没开业,没钱,你们还是走。” 大郎妻,常福的儿媳,也跟着婆婆恳求道:“请你让我们见见你家掌柜,说不定他要人呢?我会绣花,还能做一手好饭,我公公他病得厉害,没钱医治。” 大郎附和道:“我还有一头骆驼,可以替你家运货,它壮实着呢,我可拉来给你瞧瞧。” “你们跟我说这些没有用,掌柜她……” “桑格。”慧静突然叫住他,“你先进来,有事和你说。” 第143章 常福家 初七和桑格看见二妹进来,不约而同愣了下,虽然刚才桑格嘴巴牢,但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自觉地挡住初七,笑眯眯地与二妹说:“没来呢,正吩咐奴干活。” 他嘿嘿一笑,后脑勺不知受了初七几个白眼。 “没来呀?唉……还想当面谢他,奴先去干活,不打扰二位。”二妹恭敬地揖礼,叹着气离去。 初七稍稍伸过头,看着二妹离去的身影,说实话她对这位“嫂嫂”印象寡淡,也说不上是好是坏,给了这份做饭的活计,也是希望她能挣点给阿爷治病的钱。 至于初七自己,依然不想见阿爷,即便心里挂念他的病,但还是无法原谅他,她本以为自己能恨得很干脆,如今却是拖泥带水,恨着且又心疼着。 二妹做完饭后打算走了,见篮子里还有两枚蛋,她抿了会嘴唇,厚起脸皮与桑格说:“我家有两儿,好久没吃过荤腥,这两枚蛋能否……” “哎呀,差点忘了!掌柜吩咐你可以拿些吃食回去,这两个蛋也带走。”桑格大大咧咧地笑着,殷勤地替她将饭菜和蛋装了篮子,二妹受宠若惊,连连鞠躬道谢,双手合十念佛道:“掌柜真是菩萨心肠!” 话落,她便走了,一路欢天喜地的,从家乡逃难到此,一家人没过上几天安心日子,今日才算是真正有了落脚地。 二妹提篮推开家门,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回来了,还带回些好东西。” 话落刚落,大儿迫不及待地从房里跑了出来,后边还跟着二儿这条小“尾巴”,两娃子忙不迭地抱上二妹的腿,极力伸着手嚷着:“阿娘,阿娘,让我看看是什么!” 二妹笑着掰了两小块饼,塞在两兄弟嘴里,好久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还没咽入腹里,两小儿又伸出手来。 “阿娘,还要,还要!” “不行,爷爷还没吃呢,爷爷身子不好,你们两个听话……” 话还没说完,旧落的屋里传来咳嗽声,二妹放轻脚步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将篮子里的几碟菜摆上案面。 菜的香气将常福妻勾了起来,她走到案边见到一桌美味佳肴,不禁瞠目结舌。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常福妻恼怒,“这赚的钱还不够你买这些东西呀!” 二妹被她骂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摆手道:“婆婆莫要误会,这是掌柜白送的,说是今日饭菜做多了,让我带些回来。” 常福妻闻言,瞬间转怒为喜,“真的?!这掌柜真这么好心?” 她边说边盯着一桌子好菜,蠢蠢欲动伸出手想要撕块饼吃,这时,榻上又传来重咳声,把她的手震退了回去。 常福妻叹了口气,“唉……你公公吃不下硬食,这两个蛋打碎多加点水,做碗羹给他吃。” “好,我这就去做。” “阿娘,阿娘,我们也想吃蛋羹,好久没吃了。”两小儿吵闹,二妹心疼他俩,但又要孝顺公婆,犹豫了会儿,只好摸摸他俩的小脑袋说,“爷爷身子不好,让给爷爷吃,你俩还有肉呢?乖。”、 连骗带哄,两小儿终于安静了。二妹抓上两鸡蛋去给公公做蛋羹,常福妻则在榻边照顾常福,常福喘气喘得费劲,嗓子被口痰堵着,说话的声音也敞亮不起来了。 “你说……是不是报应……我当初就不该把初七卖了,明王没收到媳妇,一定在怪我,你快帮我烧柱香跟明王说,是田二汉的主意,不是我,不是我……” “唉,说过啦,明王显灵了,瞧,你儿媳妇带回来这么多好吃的,咱们一家不用饿肚子了。” 常福闻言暗淡无光的眼睛微微发亮,而后他又想起什么,忍不住叹气,“初七……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外头兵荒马乱,她会不会……” “初七,初七,整天都是初七!你不顾我们一家子,还要顾着和外头女人生下的野种吗?她死了就死了,你还有儿子,孙子,以后可靠他们享福哩!” “唉……说到这儿,今日大郎有没有找到活计?” 常福妻翻了个白眼,“还活计呢,河西廊这么乱,风口上谁赶走货?每天骆驼吃的草料,喝的水可都要花钱,我与大郎说了实在找不到活计,就把骆驼卖了,总不能为了一头畜牲,全家人饿死。” “怎么能卖骆驼?咳咳咳!”常福一时气极拼命咳嗽,“没了骆驼我们以后怎么翻身呀。” “还想着翻身?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日子!眼下先把你的病治好,把孙儿养好,才是正经事!” 话音刚落,大郎就从外头回来了,和前几日一样牵着头母骆驼垂头丧气,想必吃了不少闭门羹。小娃儿“阿爷、阿爷”的叫,他还得硬挤出几分力气,几分笑意,与他们逗乐一会儿。 常福夫妇俩见此也就没问儿子今日收成,二妹见丈夫归来赶忙擦干净手,递上一碗热水,然后眉飞色舞地说起今日事。 “还有这等好事?!”大郎讶异,进屋看见一桌子好菜这才相信二妹的话,“我还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呢!” 二妹笑道:“别说这些,先一块儿吃顿好的。” 说着,她将蛋羹捧上,一口一口喂给公公。 常福妻吃着好菜,吃着好汤,忍不住叨叨:“这掌柜心肠这么好?是不是人傻呀?” 大郎愠怒道:“阿娘,话不能这么说,好歹人家算帮了咱们。” “你懂个啥,咱们也不是白吃他们东西,你媳妇还在他们那儿辛苦了一日!”说着,常福妻放下筷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又转,“要不明日我去。” “你去?为何?” “我去看看这掌柜到底做什么买卖的,说不定能把骆驼卖给他,还能再赚一笔。” 二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小心地问道:“婆婆,那我呢?我俩一起去不太好。” “你就留在家中照顾两儿,我去就行了!好歹咱家也算是做买卖的,有些事我比你清楚。”说着,常福妻眯起眼,“若做不干净的买卖,那可就更难说了……” 第144章 卖酒 第二天,常福妻赶了个大早,市集刚开她就敲响了店铺的大门,桑格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把门一推,一见是她不禁有些诧异。 “你是……啊,你是二妹的那个……” “正是正是!”常福妻陪着笑脸,低头哈腰地说道,“我的小孙儿病了,媳妇得在家照顾,今日我就替她过来。” “哦,这样啊。”桑格粗枝大叶的,哪知道她的小九九,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 “你进来。” 他敞开大门,常福妻一边点着头一边随他进去,走一路,打量一路。 虽说铺子小,但里面的货倒堆得挺多,还能听到骆驼的声音,想必是殷实的买卖人。 “掌柜的在吗?”常福妻小心翼翼地问。 “她啊……”桑格张大嘴又打了个哈欠,“出门办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常福妻敷衍地笑着点点头,又道:“市集开了,不知掌柜的要吃些什么菜,我好去买。” 桑格大手一挥,“随你,钱就在灶头上,你自个儿拿去买,我再去补个觉。” 说着,桑格就掀起帘子进里屋,熊似的身子往榻上一躺便打起了呼噜。 这人一看就是个心眼不多的,好拿捏。 常福妻连忙走到灶间拿走一串铜钱,先解下两文塞到自个儿腰包里,到了市集买了新鲜的菜,又挑了些烂菜梆子,好菜送到自己家里,烂菜带回铺子,洗洗干净,切的碎些也看不出来。 桑格饭量大,吃起来就是猪八戒尝人参果,全往嘴里塞就完事了,也尝不出是好是坏,末了还叮嘱常福妻带些回去,给生病的娃子们吃。 这一天下来常福妻又藏又吃又拿,滋润得很,她心里得意洋洋地想:这铺子的人太好糊弄了,以后家里日子就好过喽! 初七还不知道自己辛苦攒下的钱被这样霍霍,她忙于开张之事,无暇顾及柴米油盐,上回谢阿囡说图门酒不合这里人的口味,她就拿了几坛酒到酒肆边上卖,想试试这酒的销路。 半天过去,果真无人问津,大多闻了闻这酒味儿就不要了,嫌弃它味儿太淡。 酒肆掌柜本以为来了个抢生意的,心里很不爽,没想来了个闹笑话的,半日过去见她没开张,忍不住嘲讽说:“这酒今日卖不掉,明日你也别来占地方了,哈哈哈哈。” 初七无言以对,谁想还没开业就栽了这么个大跟头,搁谁谁心里都憋屈。 眼看前路暗淡,初七坐在摊前唉声叹气,连张胡饼都舍不得买。 边上几个小贩见状窃窃私语: “哎呀,这是谁呀,在这儿呆了半日了,也不知干啥。” “听说是新商行掌柜,过来卖酒。” “怎么是个女子?天热,看她也挨不住。”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话声越来越响,就当初七是聋的。 初七手遮额头,仰头看着大太阳,她的酒经不起晒,再卖不掉就要发酸发馊了。 “反正卖不出去,不如自己喝。”初七嘀咕着,然后舀了一勺酒解渴。 看她喝得爽快,小贩们也馋了,用嘴努了努她,问:“小娘子,这酒味道如何呀?” 初七拿袖子一抹嘴边酒渍,大声道:“好着呢!” “好着怎么卖不出去呀?别来唬我们啦,哈哈哈哈……” 众人轰然大笑。 初七不羞不恼,依然笑得明媚,“别光顾着笑呀,你们花个两文钱尝尝不就好了。” “花钱就算了,小娘子卖不出去,还不如送我们呢。” 话落,又是一阵笑。 初七直言道:“看你这筐菜也蔫了,不如送给我呗。” 她的小嘴儿不肯吃亏,更别说这个人了,小贩斗嘴斗不过她也就不说话了,彼此都省些力气。 晌午过后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别说菜了,连边上的树叶子都蔫头耷脑的,卖甜果的、卖菜的给摊遮了块布,再往布上洒点水,就怕新鲜东西都被晒坏了。 初七觉得自个儿的酒快经不住了,不如把车推回去,明天再来试试,正当她打算走时,城门方向来了个矮胖的男子,蓬头垢发,衣衫褴褛,就跟乞丐似的。 他踉踉跄跄往初七这边走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水,给口水……渴死我了……” 别人见之都把自个儿的甜瓜捂严实,生怕此人来讨要,初七眯眼打量这矮胖男子几眼,虽然模样狼狈,但衣袍鞋履都是上等货,还有几分官气,应该是个遇了难事的有钱人!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连忙藏起装水的羊皮囊子,然后掀开酒坛舀上满满一碗酒端了上去。 “叔,我这儿有水,给!” 男子都没听清她的话,眼睛里只剩下这碗酒,他两三步跑到初七面前一把夺过酒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好酒啊!”男子大喝道,“小娘子还有没有?再来一碗!” “有!叔你坐着喝,有多少就喝多少。” 话落,初七拉过胡床放在树荫下请他坐,接着有盛了碗酒,男子喝了仍不过瘾,又要,初七就又给他一碗。 初七笑着说:“叔,你慢点,虽说这酒清甜且有奶香,但也算是酒,多喝会醉。” 几个小贩挨个坐着,看初七对一乞丐大献殷勤,不由嗤笑道:“瞧她,酒卖不出去,连乞丐都要讨好,难不成这乞丐会买她的酒?” “这难说,指不定等会儿会有一堆乞丐过来喝酒,反正她也卖不掉,就当行善事嘛。” …… 小贩挤眉弄眼的,看初七笑话。初七听见也当没听见,还拿来块布巾给矮胖男子擦汗,扇扇子。 “叔,感觉好些了不?还热不?” “嗳,嗳!好多了,谢谢小娘子。”矮胖男子边擦汗边笑着,看着就像尊沾满泥的弥勒佛,“唉,我今日真是霉星高照,出了趟城,回来时遇到偷儿把我的马偷了,我这一路走回来脚都快走断,也没口干净的水,若不是小娘子刚才好心相助,我就快晕死过去了。多谢!多谢!” “叔,客气了,出手相救是为人本分,叔,我再给你倒碗酒解解渴!”说着,初七打开酒坛子,矮胖男子忙问:“小娘子是什么酒,竟然如此甘甜,入喉爽滑,一点也不辣嗓子。” 初七眯眼笑着道:“这是图门部落的酒,以千年雪山水酿成,十分珍贵,我只求了一点点来这里卖,哪知半天都没卖出去。” “雪山水酿得酒,那可是好东西啊!他们不识货,我可识得,小娘子,你这一车我全都要了,快快送我府上去!” 初七闻言为难地蹙起眉,“叔,你确定吗?我这酒可有点贵呢。” 第145章 眼力劲 矮胖男子问:“一坛多少?” “少说也得五贯钱。” “五贯钱不算贵,你就送我府上去,西街第三家,咱们说定了。” 话落,男子付了定钱,先行离去。 没想短短眨眼功夫,初七就把酒都卖了出去,看得边上几个小贩一愣一愣的。 对那有钱男子而言五贯钱不算贵,可对这些一日晒下来只赚几文钱的摊贩来说简直是奢侈之物。刚才他们看着男子一碗接一碗的喝还直夸好,不禁有些蠢蠢欲动,咽着口水问初七: “小娘子,你这酒啥味道?” “当然是好味道!”初七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又冒出个主意,“我这里还剩小半坛,大伙要不尝尝看?拿点不经晒瓜果菜换就成。” 众人一听心动了,瓜果菜在手里压得久,越晚越卖不出去,不如换碗酒喝。 “好!给我来上一碗!”瓜贩送了一个瓜,初七也不含糊,斟了满满一碗酒捧给他。 瓜贩先小呷一口咂咂味儿,而后又喝了大半碗。别的贩子看得垂涎欲滴,个个跟大鹅似的拔长脖子问:“什么味儿,好不好喝?” “好不好喝来一碗不就知道了?”初七边说边晃几下酒坛子,就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很浅快见底了。 “只够一碗了呢。”初七加油添醋。 “给我!”卖菜翁坐不住了,捧了些菜送上来,没想到卖鱼的抢先一步抢了他的位。 “我这鱼更新鲜给我,给我!” “嗳!你怎么这样,总有个先来后到!” “我咋样了?不都比你快一步!” “你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理!” …… 两人当街吵了起来,初七见风使舵,连忙分出两碗酒送到他俩跟前。 “叔别伤了和气,两碗酒浅了点,但是能喝,来,快来尝尝。” 俩贩子被初七一口一个叔叫得心里舒坦,互相瞪了眼后也就不吵架了,小心翼翼地捧上酒碗,先来一口。 “哎,这酒果然不一样,入口爽滑!” “没错,还有股奶香味儿!” “真是好酒!”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夸奖起初七的好酒,酒肆的掌柜已在边上看了许久,也想尝尝这个酒味儿,但又不好意思开口。 初七早已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变,故意大声说:“过几日我铺子要开业了,就在城东边儿,开市第一天定会有红票,可划算呢,大伙儿到时记得来捧场啊。” 说完,初七就收摊走了。 酒肆的掌柜看他越走越远,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到小贩之间问:“哎,这酒味道怎么样?” 小贩连连点头,称赞不绝。 “虽然闻着淡但入喉舒服啊,好酒!掌柜,你这里可从来没卖过这种酒啊!” “哦,是吗?” 酒肆的掌柜摸着山羊胡,心里打起小九九。 谢府的马场中刚送来一批汗血宝马,黑马亮如绸缎,白马赛过冰雪,最难得一见的是金马,丝亮的毛发在夕阳之下闪闪发光,跑起步来神姿俊秀,把白狼都看醉了。 “我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呀!”说着,白狼转头嫌弃地看着手边的小棕马,真是腿短身子圆,连牙都难看。 真不明白,为何三郎让我去偷这丑家伙呢?白狼在心里嘀咕着,他看到谢惟走了过来,略有不悦的把缰绳塞到他的手里。 “喏,你要的马,这么丑!” 谢惟笑着摸了摸马的鬃毛,然后解开缰绳把它给放了。 白狼斜眼瞟他,“你这是做什么?我可费了好大劲。” “我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刚说完这句话,秦公慢悠悠的走了过来,他恭敬地朝二位施礼,而后与谢惟说:“禀告三郎,刚才有人传来消息说初七已经把酒送到了。” 谢为闻言颔首莞尔,显然心情好了不少。 白狼终于明白了此举是为了初七,故作愠怒道:“你让我去偷马就是为了这帮初七卖酒?这酒卖不出去是她自个儿的事,你不可能帮她一辈子。” “我这也不算帮,只是搭了把手而已,若初七没有看出那个人来,这酒自然也是卖不出去。” “什么意思?” 谢惟笑道:“做我们这行的要有眼力劲,有一个人迎面而来,就应该知道这人会不会买你的东西。 一个丢了马人走回城的人又累又渴,这时正好有一碗酒送到他的跟前,这酒甘甜,入喉爽滑,喝完之后心情愉悦,你猜他会不会对这从没喝过的酒有兴趣?这个时候再说上几句好话,买卖也就成了。秦公,我说的对不对?” 秦公眯眼笑着说:“三郎说的全对,初七就是用这样的法子把酒卖出去了。这也是她眼力劲儿好,若时机不对或看不准人,这生意也会砸。” 白狼听懵了,想了一会儿也搞明白了,不由嗤笑道:“想帮她就帮呗,干嘛还绕个大圈子?既然你对初七这么上心,为何不把她留在府里?” “她不愿意,我也不能逼她,而且依她性子一定不喜欢我插手。”说着,谢惟无奈地苦笑起来,然后指向那匹歪瓜裂枣马。 “麻烦你再把这匹马送回去。” “不干!” “干完之后我的马随你挑。” “那人府邸在哪儿!” 谢惟:…… 与此同时,初七推着一车瓜果菜回到了铺子,常福妻已已经走了,慧静正在热饭菜,桑格则打扫铺子,两人分工明确,他们见到初七回来赶忙上前搭把手。 “你咋出去一天啊?这酒呢?都卖完了?” “那是,我可做了一笔大单!” 初七得意地昂起下巴,然后从兜里拿出大把铜钱放在柜子上,“那人说等这批酒喝完了再给他送去,我们这里的酒不愁卖不出去了!正好我肚子饿了,快把饭菜端上来!” 她话刚说完,慧静和桑格就端上热腾腾的饭菜。 初七饿坏了,忙不迭地往嘴里扒了口菜,嚼了没两下就吐了出来。 “这菜不新鲜,今天谁买的?” “不新鲜吗?我吃还行啊。”说着,桑格又往碗里夹了几筷子,狼吞虎咽。 慧静说:“今日是那个婆婆来了,我也觉得她做的菜不好吃。” “哼,一定是中饱私囊,动手脚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也怪我不好,没跟你俩说清楚,算了,毕竟我阿爷还病着呢就让她拿,下回可不能这样放过她了。” 正当说着外头有人敲起门…… 第204章 鸠占鹊巢 “不。”李商冷声而道,随后沿长廊入了另一道厚重的大门,门后守卫多了一重,守着庭院深处那道不起眼的小门。 李商走到小门前犹豫了会儿,推门而入,屋外阳光明媚,屋内却是暗晦无光,一点豆大的油灯照亮这方寸之地,将此将渲染成了另一个世界。 谢惟手脚戴镣铐,伏首于案前,他认认真真写着自己的罪状,将近些年做所过的事一一罗列。 李商走上前揖礼,就如当年初遇三郎时那般毕恭毕敬。 “今日你又滴水未尽,是不是膳食不合胃口?我让厨子再重新做。” “不必了。”谢惟淡然地提笔卷着砚上墨莞尔道,“我快写完了,将军看看,是否满意?” 李商眉微蹙,被他这句话刺疼了,“这是圣人的意思,并非我……” “如今你是圣人的眼,有定夺大权,你满意了,圣人才会满意。”说着,谢惟搁下笔墨,轻轻地吹干纸上墨迹。 李商扫了眼纸上内容,唇角不易察觉地往上微扬,“辛苦三郎了。” 谢惟眼也不抬,“还要我写什么?” 李商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一张上好的绢帛,端端正正地摆在谢惟的跟前。 “写休书,你一旦被治罪,初七也将连坐,趁圣人还未下旨之前与其和离,能保她性命。” 谢惟闻言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看着李商,哼笑了起来。 “拿了我谢家所有产业不够?” “不,我是在保护你们,三郎,你有恩于我又教导了我这么多年,我岂会恩将仇报?你定要相信我。” 李商说得万分真诚,恨不得把心剖开来给他瞧,而谢惟只是冷冷一笑,眼睛里满是嘲弄,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局,自李商来谢氏商行时,就打算取而代之了,只是圣人一直没能找到这个名目罢了。 打败吐谷浑之后,李商贵为节度使,手下万千兵马,掌生杀大权,他成了河西走廊的王,而谢惟这无冕之王定将被他取代,更可笑的是,他把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用在恩师的身上,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我写。” 谢惟答应了,再次执起笔,舔卷砚上的墨,在绢帛上落下一个黑点,只是区区的一点,他便写不下去了,山盟海誓历历在目,说好白头到老,同生共死,这才过了多久就要离别了。 谢惟深吸口气,闭了会儿眼,就当从未曾遇见过初七。 只要她活着,胜过世间一切。 ……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结誓犹远。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两载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一封休书一气呵成,而后在落款处按出一枚朱砂指印,自此谢惟与初七再无姻缘。 李商拿起帛书,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后收到袖兜中。 “我会与圣人求情,定不会伤初七分毫。”说完,他朝谢惟深揖一礼,起身离去。 武威城,谢府。 连着几日官兵进出,将谢府上下的门封了个遍,库房重地也被搜刮殆尽,掌账们看着几人粗手粗脚地乱翻账册,心疼却不敢言。 秦公立在院中低头垂眉,无奈地叹着气,而后与不会说话的司墨说:“此一时,彼一时,三郎终究逃不过去呀。” 司墨也心急,说不出话只好比划:三郎不会不管,他…… 秦公突然将司墨的手一按,以眼示意他莫乱比划,司墨连忙端正站直,待众兵经他面前时,低头含胸不敢直视。 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三十多岁,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笑眯眯来了,他自称姚誉,是圣人派来处理谢氏商行之事务的,到众人跟前,姚誉彬彬有礼拱手道:“各位切莫惊慌,姚某是奉圣人之命,代谢三郎暂管此处,从今往后还需各位鼎力相助。” 说着又是一礼。 姚誉说话带着长安的口音,虽说举止颇有风度,但眼睛里的轻蔑骗不了人。 跟着谢三郎十多年的总掌账心里有气,十分瞧不起,他跟个拔葱似地跳出来,十分粗鲁地顶撞道:“三郎何罪之有?不说出个三四,老朽不会把总账给你!” 姚誉微微眯起眼,不用他开口,两士兵就冲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总掌账将他拖了下去。 “你们做什么?你们放开我,你们……” 总掌账的叫喊声越来越远,站在院中的一排掌账噤若寒蝉。 慢慢地,听不到聒噪的声音了,姚誉弯起眉眼,抱了张和善的好脸,笑着说:“只要各位齐心协力,就能共度难关。” 话落,没人再敢吱声了。 后来他们才知这位姚誉是李商的大姐夫,士族子弟在长安担任文职,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李商当上了河西节度使之后,姚誉就被派到武威接管了谢惟的商行,可见圣人对李商家族的信任与宠爱。 三日过去了,初七依然呆在那间逼仄的厢房里,她不知道谢惟在哪儿,更不知道商行如何了,自从红娘子来送餐食之后,李商再也没出现过,似乎是有意吊她的胃口。 初七有些受不住了,一下子打翻面片汤,叫着:“我要见李商!” 红娘子委屈抹泪,可怜地说:“将军这几日在营中,还没归来。” “那你放我出去!你上次答应我有法子把我弄出去……” “我也想,可是……”说着,红娘子卷起窄袖,只见她白皙的手臂上有一道道半旧的血痕,是用鞭子抽出来的,“我上回只是多问了几句话,就挨了顿好打,之后我再也不敢问了。” 初七不可置信瞪圆了眼。 “他怎么还打女人?!” “她触犯规矩,受罚不是应该的吗?” 说曹操,曹操到。 第219章 闯关 不知睡了多久,初七幽幽地醒了过来,她环视四处,恍然如梦,实在想不起是如何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你终于醒了。” 竟然是李商的声音! 初七心头一紧,连忙坐起身,看到李商坐在其身旁莞尔而笑,她以为是噩梦的循环,仔细想想,她与梁公来到敦煌郡了,这里应该离玉门关不远。 想着,初七趿上鞋,将长发随意一绾,利索地穿起衣裳。李商目光灼灼,从她的脸落到她的隆腹,她和他怀念的初七不一样了,这般看去就是个寻常妇人,人胖了,膀子也圆了,连五官都有些变样,哪有之前的水灵。然而李商依然觉得她是美貌的、无可替代的,只可惜她的心太难要了,他黔驴技穷。 “你不是说要帮我吗?”初七突然开口,一下子掐断了李商的思绪,他茫然抬头问:“要我帮你什么?” “带我去玉门关。” 李商如梦初醒,这话似乎在提醒他,他并无绝路,或许有些残忍,但能将横在他们之间的那人彻底抹去。 他昏头了,腾生出一个十分不光彩的计策,他想了会儿,轻声道:“你是要去找三郎吗?不必去了,他不在玉门关。” 初七瞪目,似乎是没听懂他的话。 “告示说三郎发配至玉门,你也说会带我找他。” “是可以带你找他,但……三郎不在玉门关,他在……”李商低下头,欲言又止,他忽然发觉说出“三郎已逝”比他想象中的要难。 初七微微愣神,她已经从李商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除了震惊之外还是震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了解他,他不会如此轻易……” “死”字说不出口,初七紧咬双唇硬是把这可怕的字眼生吞下去,可即使否认,泪珠儿依然如断线珍珠落下来几颗。 李商低头叹气,他朝初七走去,在适当的距离又停住了。 “我也不相信,可他们将尸首抬到我面前时,我……”他故意微顿,窥视初七的神色,初七倔强地抹去泪珠,扭着头看向窗外。 “你说,我受得住。” 李商深吸口气,继续道:“我看他的尸首后便相信了,负责押送的人说三郎在途中旧疾复发,这才会……其实这一路我都打点好了,没想三郎的病来得如此凶险,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不用,那不是三郎,一定不是。” 初七渐渐地收住哭泣,反常的平静,她转头看向李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定是骗我。” 李商的眉眼间没有半点恍惚,深沉的目光中充满诚恳,他似乎不忍伤害初七,话含在口中许久不说。 “带我去玉门关!” 初七仍不信他,系紧披风转身出了门,来到街上,她赫然发现此地就是敦煌城,在不远处的茶肆前有熟悉辆熟悉的驴车停在哪儿,边上坐着守候已久的梁老。 初七与梁老一个对眼,彼此以笑盈盈的目光暗示平安,初七心定了,梁老也心定了,可当他看见跟在初七身后的李商,神色又严肃起来。 他不由跟在李商身后,看着他带初七上了马车,两人出城之后就朝玉门关的方向而去。 在车中,初七和李商没说过话,在这一刻冷静下来之后,李商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她一定会为三郎的死责怪于他,他应该再瞒得久一些。 李商懊悔不堪,心乱如麻,可面上却依旧沉静,他时不时地看向初七,见她眼尾泛红就递上块帕子,而后想要揽入怀里安慰,初七扭身避开他的手,又把头转向另一边。 李商诚恳地说道:“我答应过三郎会好好照顾你,无论如何你先安心地把孩子生下。” 提到“孩子”初七眼中的冰霜稍许化去些,她摸了摸圆腹,低下头露出慈爱的笑容,李商看着不由扬起嘴角,终于是找到了她的命脉,只要等孩子生下来,或许她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油盐不进。 马车颠簸了好一阵子,在漫天黄沙之中,初七终于看见了那高耸的玉门关,关边有不少被流放至此的人,脸上皆刺着字,瘦弱些的做着苦力,强壮的穿上盔甲当上小卒,他们此生此世再也回不了故土,在这单调且苍茫的大漠中劳作,至死方休。 初七见到此景,无疑是震撼的,她希望能在这里找到谢惟,但又不希望他真的在此。她一个一个问过去,没人认识谢三郎。眼看日落西边,初七坐在一处空地上无力垂着头,希望正从她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消失,而后化成浓墨般的黑。 这下她应该死心了?李商心想,他为了三郎和初七也算是尽力了,这几个月来马不停蹄找着他俩的消息,即便不相信三郎过世又如何?世间已无此人,在众人心里,在户部文件里谢惟就是死了,既然老天安排如此,他也无须过多自责。 “回去。”李商好声好气地说,“我来过此地好几回,若是三郎真是活着,早该有消息了。” 初七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垂泪,小脸都哭肿了,她仍不相信这个噩耗,谢惟心思如此缜密,怎么会不留后路?若真是死了,那也是李商的手笔,抑或者说是圣人的授意。 这么多年,谢惟在这条河西廊上出生入死,凭什么断他有谋逆之心?他为长安做得不够多吗? “这不公平。”初七低声道,“当年你与三郎同生共死,你是知道的,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诬蔑,不敢站出来为他说过话?” 李商很为难,他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是狡辩,干脆沉默到底。 初七看出来他的胆怯和自私,很是瞧不起,恨自己眼瞎,当年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纵然他率千军立下汗马功劳,在她眼里他就是无胆、无能! “我必须给三郎讨个公道。”说着,初七起身走向玉门关,那边守卫重重,又有不少往来商旅,李商不知她此举何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当他缓过神为时晚矣! 初七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去披风,抬起双臂朝守卫大声喊道:“我乃朝廷钦犯初七,你们不是要抓我吗?我就在这儿!” 第220章 谢阿囡 “初七!”李商惊呼,他想把她拉回来,然而重重守卫比他快了好几步,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功劳,谁会放弃? 初七束手就擒,被押走时脸上还挂着神秘的浅笑,李商瞬间就明白了,她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讨公道”。 众目睽睽之下,李商无法再操纵一切,也不能在此处露脸,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初七消失在他跟前,不久之后,建节府就收到来报,准备按律例将初七押回长安,此事也同时通报至刑部,刑部将派人来一同押送。 李商批复初七身怀六甲,押送途中好生相待,他还写信给刑部好友,让他们莫要为难一个孕妇。 话虽这么说,但对于犯案的女囚而言,免不了被人轻视,被官兵欺辱更是常有的事,死在路中往沙子里一埋也无人在意。 姚誉,李商的姐夫,得知初七被玉门关所擒之后连夜快马加鞭,从武威一直行到李商所在的驿站,下了马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只道:“李将军在哪儿?我有要事相报!” 李商远远的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从里院走了出来,见他风尘仆仆,肥脸通红,李商有些不悦地拧眉问:“姚大人这么急着找我,是不是商行又出事了?” 姚誉没什么才能,自接手谢氏商行后整天花天酒地,也不好好打理,眼见一块金字招牌被一点点砸烂,李商也心有冤气,只是自家亲戚说不得太重的话,只好帮着擦屁股。 姚誉也清楚自己不受待见,但事到这份上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忙拉着李商的手轻声道:“内弟,武威有收到消息,谢氏商行的初七被玉门关的人给擒了?” 提此这事,李商心情更差了,他挣开姚誉,两手负于身后低声道:“确实,不日之后就会押送长安。” “不得行!不得行!她不能押到长安,万一她见到了圣人,在圣人跟前说了些什么话,那我们岂不是……” “胡说什么?!”李商狠狠地瞪他,“我们李家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姚誉被他呛得无话可说,但转念一想,谢氏商行来的不光彩,谢惟也确是有冤屈,若初七说动了圣人,圣人把商行还给谢家,那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姚誉一咬牙,干脆说:“那也不得行!圣人多疑,初七又能说会道,你看谢氏商行的人到现在都念旧主,不肯臣服于我们,足以说明这女子的厉害。内弟,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掌控这条河西走廊,你想想,当年祖父送你至谢惟身边,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可不能让他失望呀。” 李商转身不搭理他,不过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中透出些许犹豫。 姚誉最擅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他看出李商心有所动,不禁欣喜,加油添醋道:“其实你姐也与我说过你与初七之间的事,当年初七来做客,咱家可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你想想李家在长安何等有名望?下品官员来府上做客,回去后都能乐个一年半载,逢人就夸耀,而那女子只是个区区的骆驼客,贱者身份,她不但不感恩,还连夜跑了,唉……内弟,你是不知道,我姐和我都替不你不值呀,那女子心里分明没有你,如若不然,岂会不肯留下与你同房?如今你做了这么多事,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你甘心吗?” 姚誉就像一条毒蛇,在李商的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而他的每句话都刺在了李商心里最痛的地方,他不禁陷入往昔,想着年少时的山盟海誓,他也是挣扎过,为她牺牲过,但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为何当年她不能为他考虑一下? 姚誉低声道:“内弟,不能放她去长安,我倒有一计,能两全齐美……” 李商缓过神,转过头看着姚誉,问:“什么计?” 明日一早,初七就要被押送至长安,这几日她吃得香、睡得稳,一点都不害怕,玉门关的人知道她是谢氏商行的女主人都以礼相待,因为他们受过谢惟的恩惠和照顾,念着几分旧情。 其实此次兵行险招,初七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若是谢惟还在世上,收到她被擒的消息一定会出现。到了第二天,初七安心地上了马车,手脚上的镣铐也被摘下了,押送官说了:孕妇想跑也跑不了,万一路上有三长两短,还得算在他们头上。 初七心想自己还挺矜贵的,这一路东行应该不难,然而没想到的是,她都出不了敦煌郡。 自吐浴浑覆灭之后,敦煌郡比之前还要热闹,许多胡商来此买卖香料,一眼望去皆是高鼻深目之人。在出敦煌郡时,有一排骆驼堵住了狭窄的官道,挪也挪不动,叫也叫不开。 初七频频探头往前张望,原是两个胡商在吵架,吵着吵着还打了起来,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蹊跷,还没想明白所以然,就有两黑衣人冲入马车中将她掳劫。 “有人劫囚车!定是受谢三郎安排!” “哎,果然是谢三郎的人!” 不知是谁大吼,意图让所有人都听见。 初七被扔上板车,一路畅通无阻,就在要被带入沙漠之时,忽然有个老头儿驾着驴子来了,二话不说抽出一把利斧朝两人劈去,一击千斤重,直接把马头斩下。 “乖孙女别上当!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两黑衣人持剑还击,虽然梁老有当年的本领,但他的耐力大不如前,没打几回就落了下风,被那两人撕扯着,竟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 初七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跑不快也躲不了,眼见梁老要命丧于此,她却无可奈何。 “来人,救命!我们在这儿……” 她无力地叫嚷着,竟然真叫出一个人来,只见一刀白光掠空而过,十分迅猛地刺出两人的背脊,残影一闪,初七都看不清是谁。 “丫头,别怕,我来也!” 听到这个声音,初七激动地流下泪来。 “阿囡!”她挣扎着站起身朝谢阿囡奔去。谢阿囡笑逐颜开,展开双臂迎接初七,他刚打算告诉初七谢三郎还活着,神色又突然凝重了。 “初七,小心!”他叫着,一把将初七拉到怀里迅速转身。 初七听到了凌厉地风声,以及飞箭射入体内的“噗哧”几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兄弟 谢阿囡身子微颤,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初七心里一惊,使劲全力撑住他,孰料又有三支飞箭破空而来。 谢阿囡眼神一凛,一把将初七护入怀中,以血肉之躯抵挡雷霆之势。 “丫头,别管我,跑!”谢阿囡沉声道,然后用力把初七推开,旋身朝刺客们杀去。 初七望着手上的鲜血愣住了,一阵风起,谢阿囡的嘶吼如沙暴般狠厉,刀光之下几个黑衣人还没缓神就命丧黄泉,然而没多久,谢阿囡的动作迟钝了下来,风中血腥味渐渐浓烈。 谢阿囡以长刀拄地,犹如千年丰碑挺在初七跟前,他所面对的乌合之众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上前。 这时,梁公拉住了初七,说“我们快走!” 初七缓过神,见谢阿囡身插几支箭羽立在那里,鲜血在其脚下聚成血潭,心痛如刀绞。 “阿囡!” 她冲过去想救人,却再次被梁公拉住了。 “别去,我们快走!” “不,我不走!”初七执拗地甩开他的手,踉跄地走到谢阿囡跟前,谢阿囡瞪着眼,犹如庙中金刚,威武无比,可仔细看去,他已经没了鼻息。 “阿……阿囡?大哥……” 初七颤着嘴唇,轻唤着他的名字,伸出手却不敢碰他,这时,刺客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壮起胆子冲向谢阿囡,梁公眼明手快拉过初七,硬是将她塞到马车里绝尘而去。 初七探出身子,只见谢阿囡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而那群黑衣人就像土狗围着他撕咬,风中沙尘越来越大,慢慢地模糊了视线,她眼睛里进沙子了,泪如泉涌。 风沙袭来是要人命的,不多时沙漠之中就鲜有人迹。 李商呆驿馆里坐立难安,他等着姚誉的消息,可过去半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终于,在日落西山之际姚誉回来了。 “内弟,今天逮到条大鱼了!” 人未到,声先来,听上去还有几丝兴奋。 姚誉眉飞色舞地推门而入,李商见状心中一喜,以为是找到了初七,连忙起身问“人在哪儿?” 姚誉扯了个干笑,眉毛皱成个八字,“这个……人嘛还在找……”他见李商面色有异,忙改口道,“不过我们捞到条大鱼,你一定想不到,这鱼就是死掉的谢阿囡!” “阿囡?”李商蹙起眉头,“他没死?” “是呀,他没死!那是不是说明谢三郎也活着?” 姚誉终于聪明了一回,对于这个答案李商丝毫不意外,他就知道谢惟定留有后手,不会轻易死去。 既然谢阿囡在这儿,谢惟又在何处?李商不禁烦躁起来,他两手负于身后在窗前来回踱步,斟酌半晌之后,低声说“带我去见谢阿囡。” “这个……”姚誉又答不上来了,抓耳挠腮的不知道怎么说,“我已将他安顿了,内弟……” “带我去!” 李商瞪目,姚誉不敢不从,只好领他过去。 原先李商是打算与谢阿囡好好叙旧,顺便套出谢惟的下落,没想到只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破草席之上。 姚誉见李商脸色刹白,一时间六神无主,他怕李商怪罪,忙说“本来人已经逮到了,谁想半路杀出个人,我那几个手下也不认识谢阿囡,下手就重了些。” 话还没说完,李商蓦然回头,狠狠地甩他一巴掌,打得他满嘴是血,还吐出一颗牙。 姚誉始料不及,他捂着脸,连忙跪地求饶“内弟,这……这真是误会,我也没想到……哎哟!!” 姚誉又被李商一脚踹中心窝,摔得人仰马翻,他见李商拿起长棍,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抱头鼠窜。 “误会,这是误会……看在你姐姐的份上,内弟!内弟!” 姚誉一边讨饶一边跑,李商直接将长棍扔过去,姚誉“哎哟”惨叫,倒在了地上,一转身,李商已经站在身后,二话不说举起棍子就是狠揍。 姚誉被打得哭爹喊娘,涕泪横流,边上小卒见状都不敢吭声。 “啪”的一声,李商手中的长棍断了,他不解恨又拾起一根,还没下手,姚誉就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李商咬着牙,手举在半空,看姚誉鼻青眼肿躺在那处,恨不得一棍子将其打死,但他不能这么做,此人是他的姐夫,又是姚氏宗族,哪怕再不济也得卖祖父一个脸面。 千百个念头从李商脑中闪过,每一个都在告诫他别冲动,最后,他无奈地把凶器扔掉了,命人把姚誉抬回房里,再请医士疗伤。 李商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走到谢阿囡面前,看着他死灰般的面容,双眼微微泛红。 “我没想到会成这样。”他用拇指拭去谢阿囡嘴角的血,谢阿囡走得不安详,眼睛都没有闭上,李商用手捂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翕起。 “来人。”李商低头说,“把他烧了。” 话落,他转身离去,神色如常。 小卒们搬柴倒油将谢阿囡的尸体付诸一炬,他们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他与李商的过往,随着这把火,一切全都掩埋了。 夜幕降临。 初七跟着梁公到了一草屋落脚,梁公生怕引来追兵,不敢生火,但夜寒风疾,初七又怀有身孕,他只好将干草堆在初七周围挡风保暖。 “吃些。”梁公将肉干递给初七,初七摇了摇头。 “我怎么吃得下呢?”说着,她哽咽了起来,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阿囡的妻儿还在等他回去呢,可他为了救我……” 梁公叹气道“那你更要吃些东西,你若出了事,阿囡这条命岂不是白白搭上?再往别处想,阿囡能来救你,定是受三郎所托,三郎还在世上。” 初七闻言眼中闪出希翼的光,转眼又黯淡下去,如果谢惟还在世,为什么不来找她?莫非他也遇到了不测? 初七不敢深想,此时此刻她无比怀念过去的时光,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谢阿囡憨厚的笑脸,想当初她刚到谢氏商行,第一个肯教她的人就是阿囡,那时李商还在边上起哄,与阿囡勾肩搭背,好得像亲兄弟。 初七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到头来会成这般?为何一个人会变得禽兽不如? “我要为阿囡报仇。”初七沉声道,“我得给嫂嫂一个交待。” biu biu。b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