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又拿错剧本了》 第一章 安定侯 五月春正好,中午头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睁不开眼,晴芳不耐热,让弄春去屋里给她取了把蒲扇,躺在院子里的枣树下一边扇着风一边吃着红葡莲子冰碗,里面放了点刚摘的槐花,又香又甜。 “小姐,这天吃冰碗还有点早,当心身体呢。”弄春看着她家小姐最近十分自暴自弃的乱吃东西,委婉地劝言。 晴芳嚼着嘴里的糯米丸子,含糊道:“你小姐我的身体棒着呢,别担心,小春子。” 弄春看着她这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张了张嘴,由她去了。 李渭枫刚从蜀州议事回来,一身疲惫,吩咐管事让下人烧水沐浴,自己则进了书房开始处理两个月已来积攒的公事私事家务事。 弄春听到动静,赶忙催沈晴芳梳洗打扮,好去给侯爷接风洗尘。若是换做以前,沈晴芳早就提前一天开始换衣试妆净身,一大早就会奔到侯府门口等着了。但是现在,她只想躺在这里继续晒她的太阳,然而心里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出于规矩她也只能强迫自己从椅子上挣扎起来,让弄春伺候她梳洗整妆。 弄春把小厨房里剩的冰碗盛进白瓷盏,收进食盒,让沈晴芳带过去,沈晴芳瘪了瘪嘴,心道我都还没吃够呢。 沈晴芳以妾室的身份嫁给安定侯已经三年了,安定侯李渭枫仪表堂堂,貌比潘安,但是却性子清冷,寡言少语,不喜女色。尤其是面瘫禁欲的表情,真是浪费了那张举世无双的脸。即便如此,侯府里外对他怀春遐想的少女仍然数不胜数,人人都羡慕沈晴芳的好福气,哪怕是个妾在别人眼里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然而事实上她嫁进来三年,除了新婚头几日侯爷恪守夫道尽职尽责过,再几乎很少进过她的院子,也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新帝登基,朝中事务繁忙,李渭枫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回来累的倒头就睡,哪还有传宗接代的功夫。 再后来,他连后院都不进了,直接睡书房,沈晴芳心里多少是有点生闷气的,但是看到他忙进忙出的样子,想到以后这个家里还会有个女主人,便安慰自己放宽心态慢慢接受就好。 只是这心态宽着宽着,就宽成了现在这种两个人几乎都快把彼此给忘了的地步,沈晴芳提着食盒,走在去书房的路上,心里十分踌躇。 距离上次他和她相处已经是年初时候的事了,那天是除夕,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晴芳坐在李渭枫身侧,安静地给他夹夹菜,添添茶水。 “侯爷尝尝这道鸡茸金丝笋,这可是我特意从香满堂请来的厨子做的,据说这是来自他家乡的一道名菜呢”晴芳夹了一筷子鸡茸放进他碗里。 李渭枫尝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味道不错,你费心了。” “难得这么个喜庆日子,您多吃点。”她又给他夹了一筷子牡丹燕菜。 “无需伺候我,你也一起吃。”他停下筷子,看着她道。 晴芳擎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默默收了回来。 “啊,哦好。” 一旁伺候的弄春见两人把饭吃的干巴巴的,一点热闹劲儿都没有,使劲给她使眼色,让她主动跟侯爷说说话,但是沈晴芳没念过几天书,词穷,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几句吉祥话来奉承侯爷,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侯爷,要不今晚去我那儿睡?” 身后的弄春竖起了大拇指,牛啊小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单刀直入把侯爷斩于马下! 李渭枫正思考要不要趁着年初告假几天在家休息休息,但是又担心宫里面春节事情繁多,小皇帝一个人顾不过来。恍然听到沈晴芳说话,侯爷一时间没听清,转过头挂着一张纠结脸问道:“你说什么?” 沈晴芳被他额头上紧皱的“川”字吓到了,这得是有多嫌弃她啊,就差把滚字写脑门上了,她只好讪讪地笑道:“呵呵……没什么,妾是祝侯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李渭枫:?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是的确快到自己正月十五的生辰了,她现在祝福似乎也没太大问题,于是点点头道:“谢谢,那今年本侯的生辰宴,便还是交由你来操持。” “妾…妾知道了。”沈晴芳开心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弄春:???这俩人咋回事? 侯爷一向话少,又主张食不言寝不语,这年夜饭吃得跟牢饭一样,沈晴芳默默翻了个白眼,使劲吃菜,难得有她最爱的红烧蹄髈,男人搞不定,猪蹄子还搞不定吗? 过了半晌,李渭枫终于在告假一事上作出了决定,于是他放下玉箸,饮了口茶道:“对了,明日我跟皇上告假三日,陪你回你娘家看看,如何?” 沈晴芳正嚼着弹牙的蹄筋,他的惊喜来得猝不及防,惊得她急忙下咽,差点没把自己噎死,弄春连忙给她递水。 李渭枫拿起桌边的一块绢布,看着她清秀的小脸上沾了些油渍,模样呆愣可爱,一惯冷峻的脸上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用绢布给她细细地擦起了嘴。 不得不承认,看着他这张狗见了都馋的脸,沈晴芳又又又沦陷并且原谅了他。 只是,这块是用来擦桌子的抹布,不是手帕啊侯爷! 当晚侯爷很自觉地去她房里例行公事了,弄春吩咐杏梅备好热水,自己站在门外听着屋里小姐时隐时现泣不成声的动静,激动地留下了欣慰的泪水。 事后,沈晴芳心满意足地颤着腿伺候李渭枫沐浴,只是没想到,这女人竟然一边给他擦着背一边睡着了,李渭枫无奈地起身裹好浴袍,看着她咧着嘴还时不时发出怪笑的奇葩睡颜,很嫌弃地将她抱起扔回了床上,再用被子一裹,自己回书房继续处理公事去了。 然而,真等到了回门的那日,李渭枫却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侯府门口的马车上,原因是宫里的太妃突然薨了,小皇帝急召他进宫帮忙处理后事。 说实话,沈晴芳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安定侯其实是小皇帝的亲爹!不然这种事为什么会轮得到他一个侯爷去处理啊! 从那以后她便再没见过侯爷几次,即便见到了也是寒暄几句家常,又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开玩笑,沈晴芳能有什么事可忙,每天都是锄地种菜栽花拔草,弹琴谱曲跳舞下棋,她都快无聊地长毛了。 思绪飞得越来越远,沈晴芳及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侯府书房的门口,正欲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扑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倒了。紧接着便传来下人的喊声:“侯爷,您怎么了!快醒醒,来人啊,侯爷昏倒了。” 沈晴芳也顾不得那些礼数了,推开门冲了进来,只见许久不见的侯爷此刻正躺在地上,紧闭双目,满脸苍白毫无血色,沈晴芳上前扶起他的上身,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试了下温度,烫得惊人,急忙吩咐道:“快去宫里请御医。” 管事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了太医院请人。 几个下人合力把李渭枫抬到了床上,沈晴芳拿来毛巾给他擦身降温,几个月不见,这位陌生又熟悉的侯爷又瘦了两圈,脸颊微微凹陷,原本刀刻般的清隽眉眼变得有些深邃,眼下还泛着微微的乌青,想必是过度劳累所致。 沈晴芳有些心疼,虽然她不懂朝政,也不知天下局势几何,但是她知道明明很多事情不归他管,那个愚蠢的小皇帝却都扔给了他,心里面顿时愤懑不已。 第二章 宫中来人 听到安定侯累倒了,小皇帝卫垣立刻将太医院上上下下一群人赶到了安定侯府进行诊治,为表关心,卫垣还亲自摆驾侯府,顺便赐了一些宫里珍藏的名贵药材给李渭枫。 沈晴芳听闻圣驾亲临,一时间带着府里的人跪了满地,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十二岁继位的齐国小皇帝,只见门甫一打开,一道明黄色身影便扑向了床头,趴在躺的跟个死人一样的安定侯身上开始哭喊: “朕的侯爷啊,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年纪轻轻地撒手人寰了呢,爱卿你怎么舍得抛下朕啊……” 跪在地上的御医们面面相觑,这还能治? 沈晴芳彻底无语了,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喊停卫垣的时候,门口有人“咳咳”了两声,继而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皇上,您别喊了,奴才觉得侯爷应该还能救。” 沈晴芳跪在塌前,没法回头看,只在心里猜测来人大概是卫垣的贴身太监。卫垣闻言立刻从床畔弹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都起来,你们几个,说一下侯爷的情况。” 为首的一位看上去颇有资历的老御医,连忙作揖回答:“回皇上,侯爷脉象艰涩,气血不畅,是乃内虚劳损之症引发的高烧不退,微臣已经为侯爷开了药方,正在煎制。” 十五岁的卫垣点点头:“爱卿此去蜀州,长途奔波定是受了不少苦。”他环视了一圈,看到了跪在床侧的沈晴芳,问道:“你是何人?” 沈晴芳闻言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不紧不慢答道:“回皇上,民女乃侯爷的妾室沈氏。” “沈氏?这朕倒是没听爱卿提起过。”小皇帝摸着下巴回忆道。 沈晴芳牙都要气掉了,可不嘛,李渭枫本人都快不记得她了,您能听说过个屁。 “行,那你在这儿好好伺候,朕还有要事处理,就不在此多留了。”卫垣招了招手,门口的太监呈上来一个锦盒。 “这根千年人参是国师远从昆仑山给朕挖回来的,有延年续命之效,你拿去给侯爷炖了。”小皇帝命人把东西给她后,挥了挥手便带着御医们走了,跟赏了块石头一样随便。 沈晴芳打开锦盒,看着里面躺着的这棵圆滚滚的仿佛成了精一样的人参,叹了口气,喊来弄春:“弄春,把它片成片,塞侯爷舌头底下含着。” 弄春感觉手里的人参似乎颤抖了一下,可能在说敢不敢给老子来个痛苦,唉,弄春也叹了口气。 沈晴芳就这么在侯爷床前守了两天两夜,在人参的加持下烧是退了,可这人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沈晴芳躺在他身侧,支着脑袋看他逐渐有了血色的眉眼,道:“侯爷,你是打算把前半辈子的觉一口气都给补回来吗?” 眼前人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不舍得给她颤一颤,沈晴芳枕在了他的胸膛上,努力确认他的心跳是否还健在,直到听到不太清晰的沉闷的心跳声后她才松了口气,好在还活着呢。 侯爷病倒的第四天,小皇帝遭不住了,下旨称如果再治不醒安定侯就把他们统统发配边疆去开荒,没办法,为了自己的小命,为首的程太医掐指一算,闭着眼开始死马当活马医道:“皇上,臣估计侯爷可能是中了邪,众所周知,蜀州一带善用毒,尤其是与之相邻的苗疆一界,更是善用蛊;所以臣猜测,侯爷之所以醒不过来,可能是跟中了当地的蛊毒有关。” 卫垣琢磨一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问其有何办法可以解蛊。 程太医抬起头,默默指了指北边的占星楼,道:“此等妖邪之物臣等自是无能为力,大概只能由国师出马解决了。” 卫垣立即吩咐道:“来人,去把国师给朕叫来。” 此时的国师正在占星楼顶层煞有其事地扔着龟甲卜卦推演,但其实这些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朗月初算命可从来不靠这些东西,至于其中玄机,别问,问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曹公公派来传话的人刚进占星楼的大门,朗月初便起身从楼顶一跃而下,小太监还没见过有路不走全靠蹦的,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传话道:“国,国师大人,皇上有请。” 面前之人散着一头及腰的乌发,耳畔露出一支银制蛇形环钗头部的一截,像一条小蛇绕在发丝间,即便是微眯着眼,也能看到里面藏着的一双极为罕见的与他外装颜色十分相似的紫瞳,与其相配的是他那张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孔,看上去像是波斯国人。 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张不男不女的脸,沈晴芳心底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人。朗月初注意到她的视线,上前一步盯着她道:“女人,我知道我很好看,但是再看我怕你会爱上我。” 沈晴芳:???这人有病 “好了,你们都出去,本国师做法不得有外人在场。”朗月初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们都给我出去,我要开始表演了。 沈晴芳无奈,只好听吩咐带着一行人出了房间,带上门的那一刻她默默替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侯爷捏了把汗,侯爷,你要挺住。 很快,还没有一盏茶的时间,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国师大人用自己随身的手绢擦了擦手,表示看诊结束了。 “国师大人,侯爷情况怎么样?”沈晴芳问。 “有点危险,侯爷中的是离魂之术。”朗月初皱眉道,“再晚几天就可以收拾收拾摆桌喊大家来吃饭了。” “什么?离魂术?那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侯爷中毒了,只不过,这解毒的方法有点特殊。”朗月初冲她挑了挑眉,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说句实话,从见到这人的第一面晴芳就严重怀疑自己从前在哪里见过他,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一些说不上哪里奇怪的面部表情,都让她感觉极其熟悉,奈何她记性一惯不好,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只能作罢。 总而言之,这个人在她眼里就是大写的两个字: 轻浮! 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晴芳按照他的吩咐屏退了下人,自己则按照他的安排单独留下来伺候。 第三章 大胆妖妃 房间内鸦雀无声,朗月初坐在床畔,他的肩头不知何时蹿上来一只小巧可爱的雪貂,此时正歪着脑袋打量着床上的侯爷。 算了,已经稍微有些习惯了,无论这个人做什么,带什么都不稀奇。 沈晴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问道:“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让其他人都下去了,所以到底是什么方法,国师大人?”难不成是要酱酱酿酿? 朗月初清了清嗓子,捏起凑在侯爷脸上左闻右闻的小东西,放进自己怀里,卖关子道:“其实这方法倒是很简单,只是能不能有用,何时能有用,得看解毒之人努不努力了。” “大人何出此言?”沈晴芳越来越疑惑了,“究竟是何方法?” “既然是离魂之术,那方法自然很简单,给侯爷把魂喊回来就行。”朗月初指了指床上之人,“简称,叫魂。” 沈晴芳瞪大了眼睛,更加疑惑了,这算哪门子的解毒?我还不如抓个道士挂几个招魂幡来得更加有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侯爷的小娘子。”朗月初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笛子,敲了下她的头,道:“你在质疑我,倘若不信,你大可不按我说的做,只是最后侯爷没救回来,你得好好想想你可否担得起这个责任。” 可恶,被拿捏了。沈晴芳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放弃挣扎道:“民女不敢,我等定当全力配合国师大人。只是大人,不知这魂该何人来唤,如何唤?” 朗月初微微一笑,凑近她道:“那还用说,当然是——枕边之人,以真情相唤。” 沈晴芳霎时羞了个满脸通红,她合理怀疑这人在故意针对她,如果不是身份受限,她一定要好好问问国师是不是跟她之前在何处见过,为何他对她的态度如此诡异。 想归想,挣扎了一番,她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乖乖照国师说的做了。 晴芳尝试着开口:“侯……侯爷?你快醒醒啊侯爷?” 有朗月初这么个不着边际的第三人在场,简直尴尬地要抠出一座万里长城来。 “那个……国师大人,您可不可以回避一下?” “你说呢?”朗月初眯眯眼反问她。 “咳咳……”晴芳尴尬到浑身的空气都快凝结了,暗道这人到底有没有点眼力见。 她又尝试喊了几声。 “你们这屋里有蚊子啊,小娘子。”朗月初逗了逗雪貂的鼻尖。 晴芳额角的青筋突了突。 “民女……实在不太擅长此事,还请国师大人不吝赐教。”她强扯着嘴角。 朗月初走向房间内的陈列架,挨样欣赏着上面陈设的各式名贵的玉石摆件,他拿起一个羊脂白玉细颈瓶,来回摩挲把玩着,状似无意道: “这离魂之症,无非就是侯爷的三魂七魄不知正在何处游离,无法找到自己在人间的肉体凡胎,”他放下玉瓶,换了个琉璃盏继续赏玩,“小娘子不若试试以侯爷的本名相唤,只要侯爷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自然就会回来。” “当然,要记得带点感情。”他放下琉璃盏,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一脸坏笑。 晴芳无奈道:“我……大概知道了,我试试看。” “另外,要大点声才行,连我都听不到,侯爷怎么能听到呢?” 这混蛋摆明了就是在戏耍她! 就这样按照他的要求喊了快一炷香的功夫,沈晴芳嗓子哑得只能发出气音,朗月初喝够了茶水,差不多看遍了屋里的陈设便走了,临走之前不忘嘱咐道:“小娘子加油,只要你的心够诚,坚持不断地喊,不出个天侯爷绝对能醒。” 趴在床边大口灌着水的没有感情的叫魂机器沈晴芳,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我谢谢你”的声音。 就这样来来回回断断续续又喊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沈晴芳都做好收拾收拾做寡妇的准备了,突然床上的侯爷有了动静。 李渭枫蹭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吓得沈晴芳刚端起来的水撒了一地,差点大喊诈尸了。 沈晴芳放下水杯,连忙坐过去查看侯爷的情况,看他大张着眼在喘粗气,惊喜道:“侯爷!你醒了吗!” 李渭枫眨巴了几下眼睛,转过头来看向她。 “侯爷?” 李渭枫没有反应。 “夫君?” 还是没有反应。 “李……李渭枫?” 这下侯爷总算有了反应,只见他微眯起眼睛,大喝一声:“大胆妖妃!你竟敢直呼朕的名讳!来人啊!” 沈晴芳吓得嗷地一声捂住了侯爷的嘴巴:“我的侯爷啊你这是烧糊涂了还是我叫错魂了啊,这药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被人听见是要砍头的啊!” 奈何她哪有常年征战在外的侯爷力气大,李渭枫一把甩开她的手,冷哼一声:“少在朕这里使这种勾引人的手段,想用这种方法吸引朕的注意力?哼,女人,谁给你的胆子!” 沈晴芳被他这一套连环招打蒙了,她这是把哪朝祖宗的老魂儿叫来了? 见面前的女人不回他,李渭枫心道这女人一定是被他的龙威震慑到了,竟然心生一丝怜悯,好好打量起沈晴芳来。 女人相貌温婉出众,一看就是小家碧玉型的,身段长得极为匀称,肥而不腻,骨肉均匀,若是“炖”了一定口感极佳,只是奇怪自己为何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是新送进宫来的?思及此,李渭枫招了招手,道:“算了,今夜朕乏了,明日再罚,你退下。” 说完便躺下再次阖上了眼。 沈晴芳彻底惊呆了,脑子里来来回回循环回荡着三个大字: 沈、公、公?? 眼见李渭枫这个被鬼附身的样子,沈晴芳也不敢喊人来看,就怕李渭枫一句朕脱口而出,他们全府上下的人的脑袋都要呱呱坠地。 偷偷吩咐弄春在门外看紧了,睡都不要放进来后,沈晴芳一脸复杂地躺在了侯爷外侧,刚要吹灭蜡烛,身侧的李渭枫突然又睁开了眼,道:“奇怪,朕今日怎觉得如此精神。” 他看向还歪着身子正准备吹蜡烛的晴芳,问道:“妖女,告诉朕,现在是何时辰?” 沈晴芳脑袋突突地疼:“回……回皇上,现在是亥时一刻。” “怪不得,按惯例这个点朕应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才是,今日为何会在这里?”李渭枫说着便要下穿登基。 沈晴芳彻底忍无可忍,随手一个枕头砸晕了他,没完没了还。 看着倒在她腿上的假皇帝真侯爷脑袋,她暗叫不好,该不会砸的更傻了! —— 此时此刻占星楼内 小皇帝卫垣正与朗月初对弈赏月,卫垣吃了朗月初三子,道:“国师,你说朕这么做会不会太缺德了点?” 朗月初不慌不忙落下一子,回道:“怎么会呢,侯爷吉人自有天相,等他好了,一定会明白皇上您的良苦用心的。” 卫垣点点头,落下最后一子:“但愿,真没意思,朕又赢了。” “皇上棋艺了得,臣如何能比得过。”朗月初眯起浅紫色的眸子,随手一个响指,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便自动回到了各自的棋盒里。 一只雪白的小兽从朗月初怀里钻到了桌子上,用小爪子从棋盒里拽出一枚棋子,放进嘴里咬了几下,牙被硌地浑身炸毛,有些嫌弃地扔到了一旁。 朗月初安抚地摸了摸它尾巴上的毛。 小皇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曹公公,去传朕的旨意,即日起没有朕的允许,外人不得踏进安定侯府一步。” “嗻。”曹公公领命道。 第四章 前尘往事 圣旨张贴出来的时候,天下人都说安定侯一定是犯了什么欺君大罪被软禁了,只有沈晴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下起码短时间内不用面临全家都被砍头的风险了。 可是这侯府上下却有一人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传闻中被“软禁”的主角——安定侯李渭枫。 “可恶,此等乱臣贼子这是要造反!”李渭枫恶狠狠道,此时他头上还裹着纱布,是被沈晴芳用花瓶砸出来的伤口。李渭枫每天都在叫嚣着要把她剁了喂狗,但是每天晚上又都把她捞回来让她侍寝。 沈晴芳问他原因,李渭枫一边在她身上哼哧哼哧一边用他那张恢复了生机又开始散发魅力蛊惑人心的脸冷哼了一声,道:“比起死,朕更喜欢看你生不如死。” 思路之清奇无人能敌。 前几日,李渭枫还能乖巧待在自家院子里,但是没过几天,沈晴芳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侯爷他,想要带她去微、服、出、巡。 这下可难到她了,沈晴芳看着正在院子里啃骨头啃出斗鸡眼的侯爷的爱犬子乌,心道还不如把自己剁了喂子乌呢。 在她愣神的时候,屋里的李渭枫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看她正对着狗出神,薄唇轻启,眼神轻蔑,冷哼道:“一条菜花狗,有什么好看的。” 子乌闻见主人的气味,立刻忘记了嘴里的大棒骨,吐着舌头兴奋地向着它日思夜想的侯爷冲来,沈晴芳素来怕狗,尤其是子乌这种大型犬,于是自觉与李渭枫拉开了距离。 按照习惯,李渭枫一般会蹲下来跟他的爱犬玩上几下,比如摸手握手扔石头这种,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训狗大师李渭枫了,而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一条狗呢。 于是沈晴芳就眼睁睁看着就在子乌距离他主子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李渭枫拔出了腰侧佩剑横在了狗脖子面前,喝道:“再靠近一步朕就剥了你的皮拿去炖汤给这个妖妃喝!” 沈晴芳对于她和子乌总有一个要被对方吃掉这件事完全接受不能,所以赶紧阻止道:“皇上三思啊!这可是太上皇赐给您的爱犬啊!” 李渭枫看向她,眼中露出一抹诧异:“太上皇?” 沈晴芳心道没错啊,是你爹也就是前定国大将军李昭送给你的啊,按照你现在的剧本论资排辈,他可不就是尊贵无比的太上皇。 李渭枫糊涂了,这皇位不是被他逼宫抢来的吗?“朕怎么不记得朕何时还有个当过太上皇的爹了?” 好一个六亲不认的剧本,这话要是被李大将军听见不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灭了你个不肖子啊!沈晴芳快演不下去了,原本以为他这疯癫之症持续个两三天也就消停了,这一眨眼都快个七八天了,不但没有转好怎么还愈演愈烈了? 派人传进宫里求医的消息仿佛石沉大海一样始终没有回音,小皇帝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真想借此机会灭了侯爷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把! 想到不能如此坐以待毙下去,沈晴芳决定偷偷进宫找国师求问治好侯爷脑子的法子。 但是她一个妾室,靠自己实在是进不了宫门,更何况她对宫内的构造完全不熟,就算进去了又该去哪里找国师呢? 弄春小丫头给她出主意道:“小姐,反正现在侯爷哪儿也去不了,你何不拿着侯爷的腰牌进宫?这样一来你直接在宫里找个太监宫女什么的带你去找国师不就好了。” “这不太好,被发现要杀头的。” “侯爷如今这个样子,您去还有一线生机,不去咱们就是守着这侯府等死。” 弄春是沈晴芳的陪嫁侍女,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弄春是沈氏家中掌事之女,从小便帮着晴芳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出谋划策,她家二小姐心思单纯,性格直爽,如果不是有她在旁边帮衬着,从小到大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沈晴芳在家中排行老二,有一姐一妹一弟,她与弟弟皆为妾室王氏所出,母亲死后,弟弟被父亲送到了沈夫人膝下养着,大姐沈晴云早早地配了婚事,小妹沈晴菲又尚未及笄,家中只有她一个不受主母待见的待嫁的女儿。 当初沈氏落魄,沈老爷为求自保,原本打算把沈晴芳送给六十多岁的工部尚书做填房好寻求庇佑,但就在出嫁的前几日,沈晴芳陪着沈夫人去庙里为沈家祈福的时候,恰逢山贼做乱,沈晴芳被山贼掳走差点失身,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是李渭枫带着人闯了进来把她从山贼手中救了下来。 回到家没两天,沈晴芳便收到了糟老头子的退婚书,信里虽说的比较隐晦,但言外之意是说那天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她衣衫不整地被侯爷救了回来,声名受损,不配再进他家的门。 沈老爷气急,没办法只能跑到安定侯府门口大喊要李渭枫负责,他家女儿现在因为他嫁不出去了,侯爷若是不娶她过门,他便要去告御状。 原本李渭枫是不打算理的,没想到沈老爷在门口闹事的第二天晚上,沈晴芳就提着剑赶来了,跟他爹说如果再闹她就以死明志,自证清白。 李渭枫从管家嘴里听说了这件事,觉得这小姑娘的确有意思,想到自己都二十四五了,身边还没有个女人伺候着,便派人第二天去沈家提了亲。 虽然送到沈老爷手里的只是一纸纳妾书,但这对于此时身陷囹圄的沈家简直有如枯木逢春,所以最后沈晴芳还是按照原本的日子嫁了出去,只是这花轿最终进的却是安定侯府的侧门而已。 虽然只是做妾,可这对沈晴芳来说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的喜事了,嫁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说,还脱离了让她郁郁寡欢的沈家,在这里做一个逍遥闲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对于安定侯,沈晴芳是敬佩大于爱慕的,即便两个人已经做了最亲密的事,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但侯爷和她之间仍旧隔着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他在山顶俯瞰着中宵烟火,俗世情爱似乎都与他无关,而她却在山脚仰望着她的人间明月,如此可望而不可得。 第五章 进宫寻医 朝臣最近开始频繁地奏议小皇帝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后宫问题了,卫垣如今年已及束发之年,按照旧例该给自己挑选合适的皇后人选了。如果此时卫垣的母妃还活着,这事儿恐怕轮不到他操心,可偏偏他母后和他父皇鹣鲽情深,父皇病逝之后,没过多久他母妃也跟着父皇一起去了,临终前还不忘托孤给李渭枫,让他多扶持照顾卫垣。 这么做实际上也说得过去,李渭枫年长卫垣十一岁,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老侯爷,也是当时的定国大将军李昭到处征战沙场,出入朝堂了。卫垣是齐元帝独子,一生下来就被封了太子,卫垣懂事后,齐元帝便给他找了太师和太傅让他学文习武,彼时李渭枫正天天被他爹带去宫里混脸熟,一来二去的,元帝看他小小年纪便器宇不凡,能文善武,对一些朝堂之事的时常见解独到,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命他做了太子的伴读。 卫垣自打记事起,无论朝堂之事还是宫中杂务,皆会跟李渭枫有所商量,时间久了,他便养成了“不管自己做什么,李渭枫都会给他处理的妥妥当当”的习惯。朝中大臣,尤其是宰相傅正年常跟他父皇谏言卫垣顽劣,不思进取。 自打他登基后,更是处处与他抗衡作对,一言不合就“臣以为这,臣以为那”的,这不,现下又开始念叨他让他立后,卫垣以国事繁重为由推脱日后再议便撵了他们下朝,支开曹公公自个儿闷闷不乐地跑去御花园练剑去了。 登基三年,他早已不是从前当初那个被他父皇母后保护得只知道安逸享乐的小太子了,现如今无论是对于这皇位,还是对这天下,他都逐渐有了自己的打算。 宫门口 沈晴芳心惊胆战地拿出安定侯的腰牌出示给看门的侍卫看,原本在肚子里练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此刻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早知道死也得拖着弄春跟她一起来了。 刚想张嘴麻烦通报,那守门的侍卫却看了一眼腰牌,就二话不说地行礼放了她进去,沈晴芳原本悬着的心产生了一丝疑惑和不安,边往里走边小声地碎碎念道:“原来这么简单的吗?” 来之前家中管事同她说,占星楼是位于宫中最北边的一座七层高楼,乃宫里最高的楼,一进去便能看到,一直朝着它的方位直走便能走到。 沈晴芳伸着脖子往北边打量,果不其然看到一座高楼,想着走大路太显眼了,便转身从一侧小路向前穿行。 宫里结构复杂,一道门连着一道门,侍卫宫女众多,为了不引人耳目,沈晴芳尽量挑着没太有人的路走,一路东拐西拐,拐进了一片姹紫嫣红中,道路两旁是两排海棠花,此时正值茂盛花期,开的喜人。 卫垣刚练完剑,口干舌燥,正坐在御花园里的水池边休憩,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路过的宫女,便吩咐道:“来人,给朕送点茶水来。” 沈晴芳被这一声嚷吓得一哆嗦,定在了原地,心蹦到了嗓子眼,不是不是,不会那么巧,这声音该不会是小皇帝!卫垣看来人迟迟没响应,有些恼怒,拿起剑走了过去。 怎么说呢,有些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也是会塞牙缝的。 沈晴芳听到脚步声正向她走来,看清来人果然是一身明黄色常服的卫垣,胸前的龙纹栩栩生辉,顿时惊出她一身冷汗,连忙跪在地上行大礼道:“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垣看她打扮并非宫中奴才,且尚有几分眼熟,略一思索,想起这是李渭枫的妾室,故意逗她道:“起来,朕渴了,去给朕取点金丝菊茶来。” “这……”沈晴芳伏在地上,恨不得挖个洞把头埋进去,她哪知道去哪取水啊,只好放弃挣扎,道:“求皇上恕罪,民女乃安定侯妾室沈氏,擅闯进宫只为求皇上救救侯爷。” 卫垣皱起剑眉,假意着急道:“沈氏?安定侯又出何事了?朕不是下了圣旨不让任何人前去叨扰,给他赐假让他在家中好生休养的吗?” “回皇上,侯爷自打醒来后,身体已无大碍,可是……。”沈晴芳斟酌道。 “可是什么?”卫垣眨眨眼,一双桃花眼少年气十足,束于脑后的发丝随风飞扬起几缕绕在耳侧,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此情此景,晴芳不禁想到一句诗: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原先这诗是侯爷念给她听的,她没读过几天书,不甚解其中意,只觉得像侯爷那般皎皎如明月的人,大概只有诗里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深吸了几口气,沈晴芳解释道:“皇上恕罪,侯爷他自打醒来后,脑子好像坏掉了,识不得身边之人,太医院的御医们不敢违抗圣旨,全都不肯上门诊治,民女别无他法,想起侯爷的命是国师救下来的,说不定国师能有办法再医好侯爷,只好冒死进宫求见国师……” 卫垣上前一步,道:“你且起来,看在你对侯爷情深义重的份儿上,朕饶你死罪,侯爷的情况朕已知晓……只是国师前几日奉朕之命南下办事去了,待他回来朕便遣他去侯府替侯爷诊治,今儿先让王太医随你去瞧瞧。” 沈晴芳不敢推辞,只好再次磕头叩谢皇恩,随后带着王太医回了侯府。 弄春此时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她回来,一见到她的轿子落地,便冲了上去,附在她耳边道: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侯爷今早醒来说今个儿是他和你约好要微服出巡的日子,谁知你消失了一天,侯爷大发脾气,正吵着要厨子把你写进今晚的菜谱里喂翠花呢!” 沈晴芳心道不好,果然又发病了,赶紧吩咐弄春先带御医到侯爷书房候着,她去看看情况。 要把沈晴芳写进菜谱里的侯爷此时正坐在侯府的正厅里,手里的茶水已经喝得见了底,一旁伺候的问夏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见者沈晴芳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大喜过望道:“侯爷,是姨娘,姨娘回来了!” 第六章 心病难医 沈晴芳整理了一下仪态,面带笑容走了进来,她示意问夏先退下,待问夏走出去替他们关上门后,沈晴芳才走上前去施礼:“侯爷,妾回来了。” 如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沈晴芳正编好了借口打算解释一下哄哄他,没想到李渭枫突然站起身,将手中瓷盏摔在了一旁的柱子上,白玉般的茶盏摔得粉碎,沈晴芳吓得浑身一哆嗦,心也跟着吊到了嗓子眼,这还是有史以来李渭枫第一次发火。 “你还知道回来!给朕滚出去!” “侯爷……”沈晴芳愣在原地,喃喃道,眼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李渭枫没有让下人给他束发,一头墨色长发如瀑般散在身后,平日里温和如玉的星眸此刻因为盛怒微眯了起来,里面写满了危险,薄唇微抿,那是沈晴芳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像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扑食的野兽。 沈晴芳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此时此刻李渭枫的模样在她眼里简直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邪魅妖王,让人又害怕又痴迷,哦,这臭男人无处安放的该死的魅力。 事实上摔完茶杯李渭枫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竟然因为这么点小事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态,这可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风度。为了掩饰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道:“咳咳,爱妃这是去哪了,你可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 沈晴芳看他戾气收敛,语气也缓和了了下来,于是掏出手绢作伤心状,念着早就备好的说辞声泪俱下道:“侯,不是,皇上,臣妾记着呢,今儿应该随您出去私访民间,只是臣妾的娘家一早派人来通知臣妾,家中主母病得厉害,让臣妾赶紧回去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手绢抹抹虚假的眼泪:“臣妾想着您还在睡着,不忍打扰,便留了臣妾最信任的弄春在府里替臣妾伺候着,自己先赶了回去。谁知母亲病情危急,弟妹年纪尚小,大姐又有孕在身,只有臣妾能贴身伺候着,所以便回来晚了,还请皇上念在臣妾情有可原的份儿上,饶了臣妾把。” 对付戏精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戏精打败戏精。 “朕等了你一天,还以为……”李渭枫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虽知道她在说假话诓他,心中竟也激起一丝心疼。他伸出手,抚了下她鬓边垂着的发丝,沈晴芳看他这副心软的样子,立刻扑进他的怀里继续进攻:“皇上,臣妾虽然身在娘家,心里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李渭枫手僵在了她的身侧,似乎印象中,从未有人这样抱过他,晴芳在他怀里使劲蹭着眼泪,李渭枫知道自己磨不过她,便依势环住了她,安慰道:“爱妃莫哭……为何不让奴才通传一声,朕好与你一同回去。” 还好对于这个问题,晴芳早有准备,反将一军道:“皇上日理万机,素日里对臣妾又嫌弃万分,臣妾怎敢用这点小事叨扰您,臣妾还以为,您会撇下臣妾自己出去呢。” 李渭枫想到刚刚自己还气急到要吃了她,不禁懊悔不已,眼神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柔和温润,还带了一丝疼爱,沈晴芳窝在他怀里,趁热打铁道:“皇上,今日给臣妾母亲看病的大夫据说是有名的神医,臣妾想着近来皇上您精神头一直不太好,便把他带了回来,一道儿给您瞧瞧,开几副安神的方子,您觉得如何?” “爱妃有心了,既然如此让他进来。”李渭枫十分感动,这女人果然对他情根深种。 话虽这么说,李渭枫也没有松开环着她的手,带着笑意的双眸直直地注释着她,空气中浮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绪,以往她与侯爷详谈甚少,自己在他眼中有如空气一般可有可无,侯爷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她的一切,哪怕她生病了也只是派人送来一些上好的补品。 而今天他对她展现出来的这种依赖感让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他心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她捻起李渭枫身侧的一缕发丝,轻声道:“侯爷,怎么没让弄春给你束发?” “朕不想让其他女人碰朕的头发。”李渭枫盯着她一张一翕的红唇有些入迷,没有在意她的称呼,他很想摸摸看这唇是什么样的手感,或者尝一尝也是不错的,这么想着,李渭枫便随心而动,捧着她的脸吻了上去。 沈晴芳被他亲懵了,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檀木香气,脑袋里空白一片,全身的感知都集中在李渭枫富有攻略性的深吻当中,唇舌纠缠间李渭枫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晴芳痛叫出声,立刻推开了他,这狗男人都给她咬破皮了。 “记住这痛,女人,这是对你今天放朕鸽子的惩罚。”李渭枫伸手抹去了沾染在唇畔的一丝血色,邪魅一笑道。 沈晴芳冷啐一声,呸,果然这狗东西还疯着呢。 拎起袖子擦了擦嘴,沈晴芳把他按回了椅子上,又去门口吩咐问夏取来梳洗的工具,替李渭枫将一头墨发束起,一边整理一边不忘交代:“皇上,一会儿大夫来了,您别吓着人家,凡事由臣妾替您转达可好?” 李渭枫点点头,道:“也好,还是爱妃想得周到,此等凡夫俗子见了朕怕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王太医被弄春领了进来,晴芳站在一侧,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 “臣王钦参见侯爷。”王太医进门先行了个大礼。 李渭枫刚准备计较他的称呼,晴芳便拦在了他面前:“王太医,侯爷他……今日嗓子不甚舒服,就不说废话了,您直接过来诊治。”说罢,她抓起李渭枫的左手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王钦看向脸臭的像冰块一样的侯爷,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同以往温和有礼的安定侯大不相同,有些犹豫不敢上前,沈晴芳赶紧眼神暗示他稳住,有我在呢他不吃人,你只管上就是了。 来不及多想,王钦上前利索地给他切了会儿脉,确认无误后才收回手,道:“夫人放心,侯爷脉象平稳,一切正常,有皇上的千年人参加持,恢复得不错。”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太医,给侯爷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就好。”晴芳替侯爷整理好衣袖道。 “是,夫人。” 晴芳跟着王太医走出了前厅,拍了拍手,弄春呈上来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晴芳塞给他道:“辛苦王太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太医移步书房与我细谈。” 王钦是个懂事的,便不与她推拒收下了锦盒,跟着她来到了书房。 一进去,晴芳给他倒了杯茶,道:“时间紧迫,我不能离开太久,便不与您拐弯抹角了,王太医想必也看出来了,侯爷虽身体无碍,但是脾性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甚至常常胡言乱语。” “恕臣冒昧,敢问侯爷如何个胡言乱语法?” 晴芳叹了口气,道:“侯爷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从不存在的人,言行举止也在极力模仿那人,甚至连性格爱好都变了。”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从醒来便如此,大概有七八天了。” 王钦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略一思考,道:“老臣认为,不排除是高烧损伤了侯爷的脑子,引起了记忆混乱,臣可以开几副清神利脑的方子,给侯爷服下试试看,若不起作用,那便只能是心病导致的了。” “何为心病?”晴芳不解道。 “回夫人,凡性格大变之人大多是曾经受过什么足以颠覆情感的重要刺激,或者是情绪压抑太久,崩溃爆发所致,此乃心病,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夫人需要找到侯爷性格大变的诱因,方能治好侯爷的心病。” “这……” 晴芳失语,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受过什么刺激啊! 第八章 青梅竹马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 “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 “兰情蕙盼” “惹相思,春根酒畔……” 醉花荫二楼,正在待客的姑娘们目光都被一名独自坐在栏杆正中央一侧位置的男子吸引住了,男子一身碧青色竹纹长袍,外罩荼白色斜襟坎肩,头戴一顶同色逍遥帽,面若冠玉,温文尔雅,脊背挺直如松,一举一动都似画中人般令人赏心悦目。 常言道:翩翩公子,淑女好逑。有性格大胆的姑娘上前主动伺候,但都被他一一推拒了。 沈绪专注地听着台下婉转哀凄的歌声,一杯一杯地往嘴里灌着陈年女儿红。这酒入喉辛烈,他一向喝不惯,奈何此时心中积郁成疾,来此烟花之地,他只求一醉方休,忘却烦忧之事。 三年前他参加科考荣中金科状元,原本应是做官娶妻双喜临门之时,却被调往苏杭之地治理洪水,一去三年,回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着聘礼上门求取心上之人,谁知昔日青梅竹马早已另嫁他人,而且最令他伤心的是,那人竟然还是被她爹以妾室的身份送进侯府的。 没错,沈绪的心上人正是与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远房堂妹,沈晴芳。 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是个被棒打鸳鸯有情人惨遭分离的悲剧爱情故事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沈晴芳从未钟情过她这个便宜堂兄,相反她小时候一直青睐有加的,是沈绪的哥哥沈遇,与沈绪这个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弟弟不同,比起舞文弄墨,沈遇更喜欢舞刀弄枪,为此常常被他爹拉去棍棒教育,后来更是离家出走说要去游历山河闯荡江湖。 虽然比不上侯爷那般丰神俊朗,但沈遇身上有着一股这些世家子弟没有的江湖侠气,他奔放自由,乐观率真,经常给沈晴芳讲一些她从未听过的江湖上的有趣传闻,尤其是他还长了一张和沈绪几乎如出一辙的脸,所以沈晴芳小时候几乎是一门心思想要嫁给她这个自由不羁的大堂兄,反而从未注意到那个一直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她的沈绪的心思,在她眼里,沈绪简直和她情同姐妹一般。 沈绪一边喝酒一边怀念他和沈晴芳小时候的“美好回忆”,他的卧房里有个锁起来的檀木盒子,盒子里面是从小到大沈晴芳写给他的信和送给他的小玩意儿,譬如丝帕泥人之类的,虽然大多都是一式两份,沈遇一份他一份,但他仍旧视为珍宝般收藏起来。 想的越多,他就越发郁闷,身后人声嘈杂,有人八卦地闲聊着: “同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前段时间我无意中路过侯府后门,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另一人好奇道。 “前阵子皇上不是下了圣旨,不允许外人前去安定侯侯府拜访嘛,我原以为是侯府有人得了什么容易传染的疫病,或者是由于朝中之事侯爷被软禁了,直到那日我路过侯府的后门,你猜我看到了谁,我看到穿着一身布衣的安定侯,身后还跟着一个村姑打扮的丫鬟,正挑了两桶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呢……” “这?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 “我认错谁也不能认错安定侯啊,这天底下你能找到第二个同他那样样貌身材的男子吗?更何况我亲耳听到那丫鬟喊他侯爷,这还能有假?” 沈绪听到安定侯三个字,顿时清醒了不少,停下倒酒的动作,侧耳细听着。 “既然如此,那这安定侯莫不是被皇上……” “嘘——”那人打断他,道:“这里人多眼杂,还是不要乱说为妙。” “也是……” 正听到关键处,二人却就此停住,沈绪心中疑惑,他离家三年,对于安定侯的事情不甚了解,小时候只是听父亲屡次提起过这个传闻中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前大将军之子,奈何此刻碍于身份,他也不好前去询问身后二人,思索一番后,沈绪往桌上放了两锭银子便起身离开了醉花荫。 —— 此时的安定侯府内 沈晴芳刚沐浴完,正穿着寝衣像一条死鱼一样躺在床上,双眼发直,目光涣散,任由弄春和杏梅给她捶腿捏脚。回想起这些天的经历,沈晴芳觉得自己当初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在这侯府门口来得痛快一些。 “小姐,您快打起精神来,一会儿还要去给侯爷烧水做饭呢。” 沈晴芳听到“侯爷”两个字,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从床上弹起来,一边换衣服一边抓狂道:“怎么办小春子,我不想当无眉道人啊,上次学着烧火的时候已经烧没了我一边的眉毛,我不想再试了!” 弄春手脚麻利地帮她套着外褂,道:“没事小姐,这回你带着我,等我帮你烧好水我再回来。” “不行啊弄春姐姐,你忘记搬过去的第一天问夏姐姐去帮忙,结果最后帮成倒忙了吗?”杏梅阻止她道。 如果说弄春把这回事忘了,但沈晴芳一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况,那时他们刚搬到山下小屋里,问夏悄悄过来帮她打杂,没成想阴差阳错之下,李渭枫把她当成了来他们家探亲的晴芳的远房姐妹,不仅没有让她干活,还让晴芳做一桌子菜来招待她。 结果可想而知,那天晚上他们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风。 后来晴芳在学习生火的时候,甚至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半边眉毛。 “算了小春子,你今儿还是去后厨随便打包些饭菜我带过去把,时候不早了,快让张管事备马,我得赶紧回去了。”晴芳穿好一身侯爷同款“戏服”后,还不忘让杏梅给她再梳一个传统的乡下妇人髻。 她可是趁着侯爷上山开荒的这段时间偷溜回来的,要是回去晚了,她怕饿死她们家侯爷。 马车从侯府后门出来后一路直行出了城门,而后沿着林间小路弯弯曲曲地绕到了城外山脚之下的一处隐蔽之地,晴芳下了马车,拿好带来的包袱和食盒,告别陪她过来的弄春,独自一人走向远处的篱笆小院。 院内有几间茅草屋子,她同李渭枫目前住在东北侧那一间,最东侧那间空着,暂时做了杂物间,西侧那间则是厨房和盥洗室,虽然屋子简陋了些,但是被李渭枫安排的井井有条的,院子里的桃树下还放了张和这个小院格格不入的梨花木餐桌。 别问她怎么摆了这么张桌子。 这可是晴芳拜托张管事废了好大一番功夫从府里运过来的最朴素的一张桌子了。 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拴着一条被重新赐名“菜花”的大傻狗子乌。见到晴芳回来,菜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饭香,急得一边嗷呜叫唤一边开始流哈喇子。 有谁能想到这曾经是一条跟着老将军征战沙场的神犬呢。 晴芳进了厨房,拿出碗筷把带来的饭菜一一盛好,喂了菜花一根大棒骨,随后打算去山上喊侯爷回家吃饭,结果刚迈出家门,就看到李渭枫远远地扛着锄头回来了。 不同于平日里的锦衣华裳,此时的李渭枫一身粗布上下装,这还是从府里的下人那里顺来的,乌发用一块粗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肩上扛着一把从府里的园丁手里抢来的铁锹,妥妥的乡下人打扮,白净的脸上因为一下午的劳作沾了些泥土,除此之外,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违和气息。 看到出来迎接他的晴芳,李渭枫将手里的铁锹扔到一边,上前一步把她抱臀托起转了两圈,然后唧在她脸上偷了口香,用他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的欢快语气道: “娘子!告诉你个好消息,江鹤要回来了!” 第十章 叔嫂之争 这两日温度渐高,一到夜间便雷雨不断,茅草堆积的屋顶开始淅淅沥沥地漏雨,家里的锅碗瓢盆能用的全用上了,夜里被子潮的没法睡觉,沈晴芳躺在上面翻来覆去,背后起了一片红疹。 以前虽说在家里不受父亲宠爱,可是她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富家小姐,哪里吃过这种苦,此刻侯爷正穿着蓑衣在房顶修补,晴芳躺着难受,便披上衣服,起身拿了把油伞打算出去看看。 好在雨势不是很大,只是时间下的久了点。 “相公,需要我上去帮忙吗?”晴芳仰着头喊道。 李渭枫摆好最后一块砖瓦,回望她道:“娘子无需费神,已经修好了,我这就下来。” 帮他卸掉蓑衣,两人前后脚进了屋,晴芳给他倒了杯温在暖炉上的热茶:“相公,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渭枫接过茶碗,大口灌下,望向晴芳的眼里满是愧疚和心态。 “娘子,跟着我你受苦了,等江鹤过了乡试,我一定给你重新盖几间砖瓦房。” 晴芳露出一副十分感动的表情,然而内心却默默流泪道安定侯您可真是多才多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这荒郊野岭地玩起了劳什子过家家。 实际上,不止晴芳一个人这么想,被强行拉来参加科举的江鹤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爹从来没跟他说,这侯爷的侍卫还得拿着武状元症才能当上啊。 晴芳白了他一眼,说你想多了。 侯爷要你考得可是文科状元。 江鹤千里奔波终于回到了侯府之后,本以为可以问侯爷好好要个假休整两天,没想到一进门就收到了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虽然从侯府赶去篱笆小院的路上,弄春给他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是亲眼看到侯爷轮着锄头在田里翻土的时候,江鹤的大脑还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见他回来,李渭枫很开心地拥抱了他,眼里满满的都是长兄对弟弟的疼爱,拉着他一顿嘘寒问暖,问东问西。 “多年不见,江鹤都长这么高了。” “我……”侯爷咱们也就才十几天没见…… “你与你嫂子还没见过面呢,走,咱们回家,我让她给你做一桌子好菜,咱俩喝几杯好好聊聊。”李渭枫拍了拍他的肩膀,颇有当家大哥的气势。 江鹤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改名叫李江鹤了,还在纳闷为什么侯爷姓李他姓江,侯爷却以为自己和他是亲兄弟。带着诸多疑虑,他还是配合着李渭枫回到了篱笆院。 家中的场面极其诡异,江鹤看着院内那张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的梨花木云纹餐桌,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珍馐美味,心说侯爷您就不怀疑一下咱家这条件为什么买得起这些昂贵的吃食吗?还有,姨娘她什么时候会做饭了啊? 晴芳和江鹤对视一眼,假装第一次见面,逢场作戏夸张道: “你就是江鹤!侯……不是,你哥经常跟我夸你呢,今日见到真人,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不过跟你哥比起来还差了那么点意思。”因着弄春的原因,晴芳从来对江鹤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于是故意对着他阴阳怪气,谁让这根臭木头竟然对她家小春子抱有非分之想呢。 “江鹤见过嫂子,多谢嫂子夸奖。”江鹤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早已习惯沈晴芳对他的态度,她是弄春的主子,想要娶弄春他就得忍。 李渭枫在里屋洗漱一番,换好衣裳,出来的时候看到二人坐在桌前正和和睦睦地聊着天,便笑道:“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晴芳见他出来起身迎他:“是呢,刚刚小叔子正在给我讲他在外求学的一些趣闻呢。” “哦?什么有趣的事,说给我听听。”李渭枫在桌前坐下。 江鹤敬了杯酒,就坡下驴道:“没什么,不过是我道听途说来的一些个故事。” 编,我就看你编,晴芳坐在他对面,皮笑肉不笑。 “说是村里有户人家,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把她送进了大户人家做丫鬟,谁知这丫鬟长大后竟然爱上了自家姑爷身边的侍卫,两人两情相悦,可那小姐却瞧不上侍卫的出身,竟然棒打鸳鸯活活拆撒了他们,不允许他们来往,后来丫鬟同侍卫约好一同私奔了,小姐知道后大发雷霆,命人把他们追回来,逃脱的路上,二人被逼至悬崖边上,眼见此生相守无望,便约好了来生,携手双双跳崖自尽。” 江鹤讲的绘声绘色,语气时而悲哀时而气愤,李渭枫听的也是唏嘘不已,感叹世事无常,有情人难成眷属。 沈晴芳气的鼻子都歪了,捏紧了手里的杯子,知道江侍卫在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她喝了口水,怼道:“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么坏的人呢,自己过得好好的,干嘛非要拆散一对有情人,我猜肯定是那侍卫做了什么事情,或者是说了什么话,惹小姐不高兴了,瞧不上他才不肯放人的。” “嫂子此言差矣,也有可能是那小姐自己过得不舒坦,所以也见不得别人好呢。” “哦?你倒是说说得有多不好,才能这样为难自己的丫头?” “我猜大概是自己不受宠,因而也不想身边的人得到幸福。” “你放……”晴芳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及时收住,此时要是恼羞成怒不是正中他的下怀。李渭枫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地争论,给他们一人夹了一根鸡腿,劝架道:“来,多吃菜,多吃菜,别浪费你嫂子的一番手艺。” 晴芳咬了口鸡腿,沉思一刻,道:“若真是这样,那这侍卫和丫鬟竟为了一己私情背弃了自己的主子,于情于理也是该抓回来问罪的。至于跳崖自尽,那是他们愚蠢,他们怎么就知道,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在一起呢,起码活着就还有希望,但是那两人因为这么点事情就轻易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江鹤竟被她怼的哑口无言。 李渭枫更是十分惊喜,从未想过晴芳还能有如此见解,竟然会站在强势一方的角度上思考问题,其为人处世的豁达心态可见一斑。 “嫂子所言极是,江鹤受教了,我敬嫂子一杯给嫂子赔个不是,嫂子别往心里去。”说完便一饮而尽。 李渭枫也举起酒杯,道:“说的没错,你嫂子也是读过书的,君子应当不耻下问,没事的时候多跟你嫂子请教请教。” 大可不必! 这里书读的最多的就是您了侯爷。这么好的活儿就留给您自个儿。 吃完饭,晴芳把碗筷收到木盆里,等着下午弄春来帮她刷洗,李渭枫帮江鹤收拾好房间和床铺,见他行李简单,便问道:“你的书呢?” 江鹤一愣,他哪来的书啊,别说书了,连个话本子他都没买过。 “哦……,我的书和一部分行李都被我放在了驿站,太沉了,想着先回家安顿好再去取。” 李渭枫点点头道:“嗯,也好,下午我陪你去取回来。” 江鹤连忙摇头,拒绝道:“不用了侯……哥,我自己去就行,你忙你的就行。” “你刚刚叫我什么?猴哥?”李渭枫剑眉横斜,一脸疑惑道。 第十二章 明远出事 自打安定侯称病告假在家休养,无人辅佐朝政,朝堂之上每每都是宰相一人言,其他人不敢稍有微词,常给卫垣气的下朝之后就跑去御花园对着满园的花花草草一顿乱砍。 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想重整六部以正君威,最快的法子便是先解决掉傅正年这个老东西,可他为官几十载,在朝中更是权重望崇,树大根深,想要直接与他抗衡几乎不可能,就算强行除掉他,只怕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先断其臂膀,从内部将他盘根错节的势力瓦解击溃。 正因如此,卫垣知道傅正年之所以这么急着催他立后,不过是想早早把他那些傀儡眼线塞到他身边,其心可诛罢了。 如今兵权尚在李渭枫手中,尚可压制住这些人的嚣张气焰,只是眼下他的情况特殊,幸亏被他及时封锁了消息,只有少数亲信之人知晓真正内情。若是走漏了风声,到时候不止是要担心傅正年等人的狼子野心,边境那些蠢蠢欲动的番邦势力恐怕更会借机起兵造反。 卫垣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头顶的一片苍穹,好在朝中还有朗月初以及沈绪二人能为他所用。 曹公公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目光慈爱而担忧,他曾是先皇的贴身大太监,按规矩理应在先皇驾崩后便“以身殉主”,先皇后念他对主子的一片忠诚之心,留了他一条命,让他得以继续伺候继位的小皇帝,卫垣虽从小表现得顽劣不堪,难当大任,朝堂之上更是营造出一副昏庸无能混不吝的样子,但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他作为年幼君主自保的法子罢了。 —— 第二天晴芳随弄春回到府中,没想到却在门口遇到了沈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司棋,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司棋便狗仗人势,常常打压欺负晴芳身边的丫头们,杏梅的腿疾便是拜她所赐,素日里对晴芳姐弟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如今再见到她,弄春自是没有好气,一个箭步冲在晴芳前头,语气嘲讽道:“哎哟我当这是谁呢,跟做贼一样在我们侯府门前东张西望的,瞧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你们两个站这干什么吃的,还不给我把她拿下。” 托晴芳的福,弄春现在是侯府里的大丫鬟,她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 门口的两个侍卫闻声而动,将司棋扣住。 “放开我,你们这是做什么!”司棋被人猝不及防地摁在原地,吓了一跳,使劲挣扎道。 晴芳仍旧站在马车旁,冷眼旁观着一切,没有吱声。 “二小姐,奴婢可是奉夫人的命令来给你传口信的。”司棋瞪向远处的晴芳,没好气地说道。 “放了她,一条不会咬人的狗而已。”晴芳动了动手指头,侍卫便松开了司棋。 司棋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趁弄春不备上前“啪”就是一巴掌,嘴角露出一抹阴毒的笑,随即转头道:“不过是一个侯府不受待见的小妾的丫头,也敢如此嚣张。” 弄春被她这一巴掌打蒙了,脸顿时肿起了老高,晴芳正欲喊人,却听她继续道:“二小姐,奉劝您一句,小公子他昨夜不慎掉进池子里发起了高烧,眼下快活不成了,夫人喊您赶紧回去,兴许能见上最后一面呢。” 司棋活动了下手腕,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你说什么?” 晴芳听到弟弟出事,也顾不上和她计较,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逼问道:“你说明远他怎么了?” “二小姐,既然您没听清楚那奴婢就再说一遍,小公子他快、不、成、了。”司棋被她捏的胳膊生疼,根本抽不出来,咬牙气道。 “我爹呢?我爹人在哪儿?”晴芳心乱如麻地吼道。 弄春正想上去安抚住她的情绪,那厢司棋却火上浇油道: “老爷啊,正在给小公子准备后事呢。” 晴芳气急,抡起左手扇在了她的脸上,指着她的鼻子,呵道:“我让你给我胡说八道,我弟弟要是死了,我要你们沈府全部的人给他陪葬。” “小姐,别跟她计较了,咱们快换身衣服回去看看,小公子的身体要紧。”弄春红着眼睛,把晴芳往里拉。 不说不知道,司棋这才注意到晴芳主仆二人的打扮,哪里是府中姨娘的穿着,分明是浣衣坊里最下等的奴婢的装扮,心里不禁暗爽,猜测晴芳在侯府可能过得并不舒坦。 匆匆换了身衣裳,晴芳便带着弄春赶回了沈府,来之前,她吩咐张管事让他去找江鹤,江鹤是李渭枫的贴身侍卫,他一定有办法能够进宫请到御医。 见到她回来,守在沈府门口的晴菲立刻扑了上去,哭喊道:“二姐姐,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明远,爹说……说他快不行了。” “菲菲,你先别哭,告诉二姐,明远现在在哪里?” 晴芳此刻已经慌得有些六神无主,明远是她在这个世上最牵挂的人,若是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她该怎么跟她死去的娘亲交代。 晴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在西侧院的厢房里。” 来不及打招呼通报,晴芳一路奔到了西侧院,一进屋便看到他爹坐在明远的床畔,握着明远的一双小手,双眼通红,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见到是晴芳,站起身哑声唤道: “芳儿……你回来了……” 晴芳扑向床边,看着躺在床上一脸苍白,毫无生气的弟弟,仿佛时间静止一般,她抓起他的小手,质问道:“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夫呢?为什么不喊大夫来治?” 沈荣启摇了摇头,悲痛道:“爹已经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看过了,可……” 晴芳摸了摸明远毫无温度冰凉的脸颊,顷刻间泪如泉涌,她把脸贴到明远的小脸上,轻声唤道:“小远,小远你快醒醒,是姐姐,姐姐回来了。” “芳儿,是我对不起你们……”沈荣启站在床边,脸上写满了内疚和悔恨。 “明远,你坚持住,姐姐派人去请御医了,你一定要坚持住。”晴芳抱起弟弟,用体温暖着他瘦小的身子,明远才八岁,正是天真无邪,活泼开朗的年纪,以前她回娘家省亲,明远总是用他肉乎乎的小脸跟她贴贴,把自己珍藏起来的糖糕拿给她,奶声奶气地唤她阿姐,吃糖。 大字不识几个就常常嚷着要做状元娶阿姐做老婆,给阿姐买最好看的衣服和最好吃的点心。 晴芳此刻十分后悔自己没有把他带在身边抚养。 她竟然会放心把明远交给沈夫人那种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以为明远是个男孩儿,而沈夫人又膝下无子,应该会对他好的。 弄春站在墙角,不停地抹着眼泪,心里期盼着江鹤能够快点把御医带过来。 良久,晴芳忽然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睛沉声问道: “是谁?昨晚是谁照看的明远?” 屋里唯一的丫头忍冬立刻跪了下来,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沈老爷,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二小姐,奴婢不知……” 晴芳看到了她的小动作,望向她爹: “看她这反应,是司棋?还是……大夫人?” 沈荣启道:“芳儿,不关别人的事,是远儿自己不小心……” “我问你昨晚是谁照顾的明远!”晴芳看他这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子就恶心,厉声质问道。 在她心中,早就没有他这个爹的位置了,从小到大,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沈荣启被她的态度惊着了,虽然是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她怎么能这么跟自己说话呢,于是冷言相向道:“我说了,此事与别人无关,你要怨恨的话,就恨我这个当爹的就好了。” “六岁那年,我在池边玩耍,也是同样‘不小心’掉了进去,好在弄春舍命救我,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晴芳把弟弟放回床上,给他掖好被子,脸上写满了平静与失望,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会就这么算了。 第十四章 赤裸裸的真相 自打娘亲走后,晴芳就担起了照顾弟弟的重任,她把明远看得比自己的幸福都重要,原以为借着独子的身份,他在府里能好过一些,没想到…… 幸亏江鹤赶来的及时,他带着王太医一路骑马狂奔而来,明远的命虽说是暂时保住了,但是很难保证以后不会落下什么无法预测的病根,尤其是双腿,轻则风湿重则残疾,更严重的甚至可能会影响他的健康成长。 晴芳站在大堂里,司棋和忍冬被扔到她面前,司棋被江鹤断了十指,倒在地上不断地惨叫呻吟,而忍冬也被吓得有些神智失常,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个字。 此时此刻沈夫人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端庄气派,有些狼狈地跪在晴芳面前,拽着她的衣角哀求着:“晴芳,求你放过礼儿,求你看在你爹的份上,放过明礼,他也是你的弟弟啊。” 站在一旁的三妹沈晴菲怀里正抱着一个不满百日的婴儿,那是沈夫人冒着生命危险一把年纪给他爹生下的第二个儿子,沈明礼。 晴芳踹开她,两只手不住地颤抖,眼睛红得厉害,她看向一旁站着沉默不语的沈荣启,哑声道: “爹,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荣启始终沉默地站在那里,握着拳,没有发声。 “你说话啊?沈荣启!你不是很能闹吗?”晴芳一鞭子抽向地上跪着的沈夫人,“你如果不说话,我就打死这个蛇蝎毒妇,把你们这些人全部送去牢里问斩,告慰我娘的在天之灵。” 她太傻了,太没用了。 竟然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利用伺候明远的忍冬,在她娘亲的胭脂里下了慢性毒药,一步一步将她娘亲害死的。如今她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竟然指使司棋将明远推进了冰冷的池水里,如果不是连秋及时跳下去把明远救了上来,明远早就丧命当场了。 可怜了连秋,因为沈夫人她们害怕事情败露,便派人将她杀了灭口并弃尸于荒野,还对外谎称是连秋偷了夫人的东西,被送去了尼姑庵。 而她的亲爹,她娘亲依赖了一辈子,甚至临死都不忘嘱咐晴芳替她好好照顾的这个男人,明明对这一切心知肚明,非但没有动手阻止,反而亲自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 最可笑的是,她们家这些丢人现眼令人恶心的所谓的事情真相,竟然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了她最在意的人面前,让她羞耻万分,无地自容。 晴芳此刻的恨已经渗进了骨子里,现在的她听不进去任何劝阻,奋力挥了几鞭子下去,沈夫人便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沈荣启!你这个窝囊废,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看看你纵容这个女人把这个家毁成了什么样子,我娘从来没有同她争过什么!”晴芳一边挥着鞭子,一边逼着沈荣启开口做决断。 晴菲把明礼交给弄春,自己也跟着跪在地上求晴芳。 “爹,我求你说句话,娘她快被打死了……二姐,求你了,求你看在我的份儿上饶我娘一命!” “沈晴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只要你放过明礼,我愿意以命抵命。”沈夫人擦去脸上伪善的泪水,忽然开口,她不再挣扎,也不再演苦肉戏,借着晴菲的搀扶爬了起来。 “我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可惜,报应来的太快了,我都还没能好好陪陪我的儿子。”这个女人终于撕下了自己虚伪的外壳,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她朝着晴芳阴恻恻地笑着:“你知道吗,沈晴芳,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嫁给了你父亲。 他跟我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个时候,你承诺过我的,沈荣启,你说你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荣启别过脸,不敢直视她。 “可是后来他遇到了你娘,还为了你们娘俩,跪在我面前求我接纳她。于是我心一软,便由着你爹把当时还怀着你的王氏光明正大地接进了府里。” “哈哈……别人常说,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沈荣启,我也曾是温家如珍至宝的掌上明珠,你向我爹求娶我的时候,曾说过此生不会负我,还说若有违此誓,定遭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听着沈夫人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 “你说的没错,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错付了人……” 晴芳听不下去她这看似发疯,实则在博取同情的戏码,上前揪住她的衣领,声音颤抖地质问她:“你很可怜是吗,那我娘呢?我娘她是无辜的啊,更何况明远呢,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沈夫人一把推开她,晴芳被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好李渭枫在她身后及时接住了她。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因为你们毁了我的一切,你们毁了我的一切……”沈夫人面目狰狞,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她看着晴芳,似笑非笑道:“对了,我也不怕再告诉你件事,沈晴芳,如果当时没有半路杀出来一个安定侯,你早就被我安排的那群强盗糟蹋了……” 还没等她说完,李渭枫上前给了她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口吐鲜血。 江鹤头一次见到侯爷对女人动手,此刻他的眼中写满了愠怒,如果不是看在姨娘的面子上,地上的女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晴菲上前抱住沈夫人,哭着喊她:“娘,你别说了……” 晴芳觉得眼前的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无比讽刺,原来她早就被算计在内了,原来这个女人一个都没打算放过。她闭了闭眼睛,任由泪水顺着腮边流淌下来,随后嗤笑道:“真是可笑,你凭什么把这一切怪到我娘头上?我娘她何尝不是被沈荣启这个混蛋骗进了这里?你以为她过得很幸福吗?你以为她想被你们欺负得日日以泪洗面却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吗?” “我娘从小便教我,要学会忍让,要体谅父亲,尊重主母,敬爱姐妹。” “可你们呢,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惺惺作态,你们让我觉得恶心。尤其是你,沈荣启,我为我身体里流着你的血而感到恶心!” 李渭枫站在晴芳身后,揽着她,晴芳靠在他身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她爹,沈家这副样子,在他这半个外人眼里简直令人作呕,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连踏进侯府的机会都不给他们,更别说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这些腌臜事,但是现在,他十分庆幸自己当初能把晴芳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晴芳不愿再听下去,她推开李渭枫,扔掉手里的鞭子,浑浑噩噩地离开了这群让她觉得滑稽可笑的人,李渭枫怕她出事,紧跟着追了出去,经过江鹤的时候,他给了江鹤一个眼神。 晴芳受的苦和委屈,他要十倍奉还给他们。 江鹤从怀里掏出一瓶毒药,扔到了沈夫人面前,沈夫人一愣,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自己这条命若不了结于此,只怕侯爷是不会善罢甘休饶了她的孩子们的…… 看着母亲捡起药瓶打开瓶塞,干脆地一饮而尽,晴菲已经吓傻了,待在原地喃喃得喊着不要。 沈夫人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看着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恍惚的沈荣启,凄凄然地笑了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沈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安静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气息。 晴菲伏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弄春怀里的明礼也有感应般地啊啊哭了起来,可叹的是因果轮回,一眨眼便让这世上又多了两个没有娘亲的孩子。 江鹤将抱着孩子泪流满面的弄春拥入怀中,替她捂上眼睛。 “别看了,她们是罪有应得。” 弄春摇摇头,挣脱他的手,抽泣道:“不,我难受,是因为心疼小姐,她就剩下小公子一个亲人了。” 江鹤替她擦去眼泪,道:“傻丫头,她还有你不是吗?” 第十七章 江湖偶遇 费了一番力气钻进来,晴芳终于看清里面是什么状况了。 一个男人坐在墙边货箱堆积的高台上,前方宽阔一点的地方站着一个姑娘,听他们的介绍,二人应当是一对兄妹。 从他们的穿着来看,二人似是苗疆之人,身上挂满了琳琅满目,做工精巧的银饰,尤其是那姑娘的头上,更是戴着一顶花式极为繁复的银冠,看上去又重又华丽。 “把身上的这些东西拿去当了应该就能换不少钱把。”身边有人发出了同她一样的感慨。 那姑娘打开放在脚边的笼子,里面竟然装满了各式各样满满一笼的蝴蝶。 身后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竹笛放在嘴边吹奏起来,舒缓又极具苗疆特色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悠扬绵长,令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那姑娘随着笛声翩翩而动,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镯随着动作发出叮铃叮铃的悦耳声响,细看原来是上面有一排小小的银铃。 竹笼内的蝴蝶像是有感应一般,随着他们的笛音和动作纷纷飞出了笼子,围绕在姑娘的身旁,跟着她一同起舞。 晴芳大开眼界,感叹这姑娘的身段和相貌真真是一等一的婀娜绝色,中原的土地上恐怕很难找到能与她媲美的,就在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最为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不知是武功还是什么幻术,就在笛音转入高潮部分的时候,那姑娘竟被蝴蝶托着,脚尖逐渐离地,整个人缓缓浮在了空中,并在空中继续旋转着,身姿灵动,仿佛一只充满异域风情的蝴蝶仙子。 众人发出一阵惊叹,晴芳也忍不住激动地捂住了嘴巴。 她看向人群外层正鹤立鸡群的朗月初,因为身材格外高挑,他就算站在最外围也不妨碍他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一举一动。 朗月出注意到她的视线,对她弯了弯唇角。 表演结束,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雷动的掌声。众人纷纷向兄妹俩抛去银钱,晴芳也从荷包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放在了姑娘面前的铜壶里,便退了出来。 “刚刚的表演好厉害。”她走到朗月初身边,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国师大人肩上的小雪貂醒了,立在他肩头伸了个懒腰,然后歪头四处打量着。 朗月初:“障眼法而已,苗疆人的基本操作,不足为奇。” 晴芳:“我记得朗姐姐你也是出身苗疆,那你会吗?可不可以教我?” 朗月初噎了一下:“这种糊弄人的小把戏有什么好学的,还有,朗姐姐是在叫谁?” 晴芳:“当然是叫某个假扮女人欺骗小时候的我的感情,还占小时候的我的便宜的死变态。” 朗月初:“……,沈笑笑你可真记仇。” “不要再叫我笑笑,你这个死骗子。”晴芳抬脚踹去。 “那不如这样,作为交换,你叫我朗姐姐,同样的,我继续叫你笑笑,如何?” “……”这个男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国师大人肩上的雪貂似心有灵犀般对着晴芳发出了“咯咯”的叫声,晴芳见它生的实在玉雪可爱,伸出手逗弄了几下,小家伙便顺着她的胳膊溜到了她的肩上,绕在她的脖后,用毛绒绒的脸颊蹭她的脸颊。 “它有名字吗?”晴芳被它蹭的痒痒的,却又很是舒服。 朗月初两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难得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同她说话:“没有,它不需要名字。” 一开始的时候的确给他们起过名字,叫什么来着?是银朱还是银月,已经记不清了。起了名字有什么用,这些小兽太过脆弱,总是因为一些难以预料的小事随随便便就会死掉,他曾养过诸多灵兽,其中陪伴他时间最久的竟然还是这只小雪貂,到现在刚好三年。 天色渐晚,奔波找寻了一天,晴芳的脚实在酸疼,便早早回了落脚的四方客栈。 —— 留仙镇郊外 三个手持刀斧的山贼刚拦截了一名红衣女子,为首的刀疤脸男人上前一步,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脸猥琐地调戏道: “小娘子,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在这乡野山林里的,不害怕吗?” “你们要干什么?”红衣女子问道。 刀疤脸吐掉嘴里的草根,用手中大刀的刀尖挑向女子的衣领:“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担心小娘子的安危,哥几个打算好好‘保护’‘保护’你。” 傅灵犀此次为了逃婚而离家出走,本就心情不佳,正苦于无处发泄内心火气,偏偏这几个不长眼的蠢货自动送上门来,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关公面前耍大刀。 “说得好,姑奶奶我今天就好好教育教育你们,该如何做个好人。” 后退一步避开刀剑,傅灵犀将包袱往旁边的地上一扔,抽出腰间的软鞭凛然一甩,鞭身打在一旁的青竹上,竹叶飒飒而落。 三人举起刀斧与她对峙,万万没想到居然遇到个会武功的。 不与他们废话,傅灵犀手腕一动,直接利落地卷落了刀疤脸手中的大刀,紧接着一个飞踢将其踹倒在地,复又长鞭一扫,抽在了另外二人的脸上,其中一个吃痛,捂脸惨叫,另一个则骂了声娘举着柴刀向她劈来,傅灵犀足尖一点,轻轻向后一跃腾空而起,在空中翻转一周后,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轮甩了几下鞭子,三人便全都趴倒在地再起不能。 “就你们这三脚猫功夫也敢大着狗胆打我的劫。”傅灵犀一脚踩在刀疤脸的脑袋上,使劲碾了碾,“也不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我是谁。”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其他两人匐匍在地跟她求饶。 傅灵犀还欲再教训他们几句,却被一个清醇温和的声音打断: “抱歉,打扰一下各位,在下初来乍到有些迷路,请问驿站怎么走?” 傅灵犀循声回头望去,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男子,左手持剑,剑柄上挂着一块红玉剑穗,右手还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棕毛狼犬,男子身材高挑匀称,腰细腿长,颇有一番侠骨风流的味道,只是脚边的狼犬伸着舌头蹲在地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菜花:别看俺,俺只是一条被主人强行拐卖的可怜狗狗。 好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再看一眼。 “这位姑娘,打扰了,在下无意打扰几位的雅兴,只是在下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姑娘可否替在下指一条驿站的路?”男人向她抱拳询问,态度恭敬有礼。 傅灵犀收回踩在刀疤脸头上的脚,三个人便连滚带爬地跑没了影。 她看着他们一溜烟跑远,没再追究,对李渭枫道:“抱歉,这位大侠,我也是途径此地,不是十分清楚驿站的位置……” 男子微微颔首,道:“没关系,还是多谢姑娘。” 这傅灵犀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再加上爷爷天天逼她入宫选秀,还说要扶持她做什么皇后,与其把未来的幸福交给别人安排,还不如自己牢牢把握住,话本子看多了,她也想要一场风花雪月轰轰烈烈的独属于她自己的姻缘。 眼下不正是个好机会,此人风度翩翩,又极为符合她对话本子里那些风流侠客的憧憬想象,只要她肯主动,他们之间就可以有故事。 “不过,”傅灵犀叫住正准备离去的男子,补充道,“我也正打算去驿站,大侠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一起去打听打听?” 李渭枫身形一顿,正儿八经打量了一下她,傅灵犀一身红衣,裁制精美,头发像男子一样高高束在难脑后,年纪看上去不是很大,不像是江湖中人。不知对方底细,李渭枫有些犹豫。 傅灵犀见状,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裹,拿了几块肉干,扔给地上毫无生气的狼犬,菜花傲娇地闻了闻上面的气息,确定无害后才大快朵颐起来。 “如何?”她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吃人家的嘴短,李渭枫无奈道:“既然如此,也好。” 得到了男子的应允,她爽快地收起软鞭,拿起刚刚打架时扔在地上的包袱跟了上去。 “我叫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傅灵犀好奇地打量着李渭枫的一身行头,出来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遇到看上去像模像样的江湖侠士。 李渭枫态度客气而疏离,信口编道:“姑娘客气,在下姓卫,单名一个风字。” “卫风?怎么写?” “《诗经》中的卫风1。” 傅灵犀:“奥……那我就叫你卫大哥咯?” “姑娘随意。”他着急赶路,并没有把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放在心上,随口应付着。 “……” “看卫大哥这身行头,莫不是行走江湖之人,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 “从来中来,到去处去。”李渭枫加快脚下步子,意图甩开她:“抱歉姑娘,此乃私密之事,恕在下无可奉告。” “哦,哦,没关系,不好意思,我懂我懂。” 傅灵犀无言以对。 饶是以能言善道,活泼心大自诩的她,遇到这么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也是吃了一肚子的瘪。 但是没关系,她可是愈挫愈勇的拼命三娘,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她也要上。 她开始继续没话找话,试图活跃气氛,这人嘛,聊着聊着就熟了。 而李渭枫可不这么想,他在怀疑傅灵犀是不是脑子有病,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男人如此放松警惕,一个姑娘家家的,不知道人心险恶要好好保护自己吗? 第十八章 河边重逢 夜晚的风夹杂着些许茉莉花香,沁人心脾,晴芳站在客栈房间内的窗前,望着静谧的夜色愣神,短短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有些许不真实感。 拍了拍脸颊,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想这些有什么用,这个世界从侯爷醒过来开始就已经开始崩坏了。 正要关窗睡觉,晴芳看见楼下出现两道熟悉的人影。 “这不是白日里街头卖艺的兄妹俩么?”晴芳自言自语道,“可真巧。” 许是喝了些安神茶的缘故,晴芳躺下之后便很快睡了过去,梦里她正一边吃着弄春给她做的糖碗,一边在侯府的小院里荡着秋千,秋千越晃越高,身后推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死去的沈夫人,她很慌,惊叫着要下来,眼见就要从高处摔下,晴芳“啊”地一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日复一日的噩梦让她频繁地半夜惊醒,给自己倒了杯凉茶,晴芳坐回床上,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月色,一边喝茶一边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隔壁房间传来奇怪的声音,有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男人压抑不住的低吼声,还有床架吱呀作响的声音,已嫁作人妇的晴芳知道那是什么动静,微微红了脸。 “早知道跟朗月初换个房间了。” 不知持续了多久,隔壁终于风停雨歇。 晴芳想起了侯爷,不知现在他正身在何处,做些什么? 念及此,晴芳心里又瞬间充满甜丝丝的暖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跟侯爷之前,竟然真的有那么点正儿八经的夫妻的感觉了,这些日子,侯爷对她极尽爱护和尊重,让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受到了在意之人的重视。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晴芳喃喃地念着从前在话本里看来的句子,那时她无法体会辞中少女的心情,只因从前心中所爱从未正视过自己,一片芳心不知该付往何处,又怎能理解那翘首以盼相爱相守之人的甜蜜与酸涩。 眼下,她好像有些懂了。 这首辞的最后两句似乎更常为人传诵: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可晴芳偏偏更为钟爱她刚才所念四句,就像无人知晓她曾对侯爷日以继夜的无声守候,她也从未想过要让南风把她的心思寄到那人的心中。 次日天微微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好不容易再次入眠的晴芳吵醒,头痛难忍,她没好气地穿上外衫拉开门道:“谁啊?” 一群缁衣侍卫站在门外,其中一个出示了挂在腰间的身份腰牌:“捕快办案,打扰姑娘,有人报案称这里出了人命,我们来依法搜查,请姑娘配合。” 晴芳虽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乖乖侧身让了路:“请进。” 两名捕快在她房间里仔细搜查了一番,确认无事后向他们走出房间,向着隔壁屋内禀报道:“捕头,左侧邻间没有可疑发现。” 晴芳这才注意到,隔壁房间门口站着好几个缁衣捕快,楼下楼上的住客都跑了出来,站在各自的角落里嘈杂地议论着: “听说死得可惨了,进去打扫的小二都被吓得尿裤子了。” “是啊,我当时刚好经过那里,往里看了一眼,差点吓得我魂都没了。” “什么样啊那么恐怖?” “像是被吸尽血肉的干尸一样,两个眼睛里面空荡荡的,越想越可怕……” 她赶忙穿好衣服,找向朗月初所在的房间,他就住在拐角的天字丁号房里。 等着当差之人从他的房间搜查完毕离开后,她才敲门进去,朗月初似乎也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一头乌有些毛躁地铺散在身后,紫色的双眸半睁不睁地看着她,衣领大开,露出胸前一片白皙的皮肤。 晴芳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连忙转过身捂着眼:“非礼勿视!你快把衣服穿好。” 朗月初靠在床边,支起一条腿,这个动作让他身前的衣服敞得更开,他打了个哈欠:“有什么好害羞的,又不是没见过。” 晴芳见他不为所动,抄起身边衣架上的紫色外袍扔到他身上。 “谁要看你啊!” “怎么,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我所为何事?难道是一夜不见,笑笑就对我思之如狂了?”他不紧不慢地捡起外袍穿好。 “刚刚官府的人没跟你说吗?客栈里死了人了。”晴芳转过身,在靠窗的凳子上坐下。 “嗯,说了。”朗月初打了个响指,头发立刻顺滑如初。 “你们苗疆人不是只会巫术吗?刚刚的那明明是法术?”超纲了兄弟。 咱们这本书的世界观是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吗?? “与我们有何关系?难不成人是你杀的?” “如果可以我一定先杀了你。”晴芳翻了个白眼。 朗月初没有接她的话,揪起还蜷缩在枕边沉睡的雪貂揣进怀里,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道: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出发了,找侯爷要紧。” “可外面都是官差,我们怎么出去?” “门走不通,不还有别的出路吗?” “失礼了,笑笑。”话音刚落,晴芳被他拉起,腰上环上了一只手,她被朗月初圈了怀里。 “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她挣扎了一下。 “抱紧了。” 还没等晴芳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带着从身后的窗户一跃而下,朗月初借着一侧窗棂略一施力,抱着她腾空而起,落在客栈的屋顶上,随后一路向南踩着整条街的屋顶奔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跳了多少个屋顶,朗月初终于落回平地,把她放了下来。 晴芳脚一沾地差点给他跪了:“你个混蛋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下啊。” “少吃点肉,你该减肥了笑笑。”朗月初活动了下胳膊,许久没有用轻功了,有些脚生。 “要你管啊!” 哪有人大路不走非要走别人家房顶的。 “这里是哪里?” 晴芳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景色,看上去他们似乎已经出了城。 “城郊驿站。” 朗月初指了指晴芳身后。 她回过头,驿站大大的牌子就竖在她面前,旁边的马厩里拴着几匹正在吃草红鬃马。 “我昨晚已经观星卜算过,侯爷现在已经出了此城,向南方而去了。” “那现在怎么办,人是出来了,可我们的马呢?” “我们的马没了。” “?”你马才没了。 朗月初敲了下她的脑袋,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马还在客栈那里,现在也没法回去取了。” “你什么意思?”晴芳捂紧了荷包,可不兴再让她掏钱买马了,再买不说马怎么样,他们就要饿死了。“我可没钱再买马了。” “说你笨你还喘上了。”朗月初逗她,“买不了,还不能租吗?” 最终她还是含泪租下了一匹脚程比较快的千里马,没办法,等追上侯爷一定要让他给他报销,这可都是她的私房钱。 别问为什么只租一匹,问就是她不会骑马。 晴芳坐在后面,嘴里碎碎念念着“侯爷原谅我,我是迫不得已的”,手很好老实地环上朗月初的腰身,握紧了朗月初身前的缰绳。 “你这样很容易坐不稳掉下去的。” 他提醒道。 “少啰嗦,赶紧上路。” 晴芳极不情愿地靠在他的背上,听到他胸膛传来隐隐的笑声。 两人一马扬尘而去。 —— “灵犀姑娘,你为何非要一路跟着在下?”李渭枫撕下一块干粮放进嘴里,跑了一上午,他停在了河边饮马休整。 傅灵犀脱了鞋袜,手里拿着根简易鱼叉,站在水里试图叉鱼。 她见李渭枫终于肯出声同她讲话,兴冲冲地回道:“我才没有跟着你,只是刚好顺路而已。” 一条肥美的花鲢从她脚边游过。 傅灵犀眼疾手快,一举将其拿下,她举起手里的鱼叉,看向李渭枫: “卫大哥,我们有鱼吃了!” 李渭枫并不领情:“谢谢,我不吃鱼。” “……” 又捉了几条鱼,傅灵犀在岸边生起火,做了个简易支架,将鱼架在上面翻来覆去地烤着,鱼油爆开,香味很快蔓延开来,傅灵犀闻着食指大动。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到她这怎么就跟隔了一道天堑似的呢。 不管怎么样,先填饱肚子再说。 晴芳大老远就闻见了烤鱼的香味,一看日头的位置确实到了晌午,她提议朗月初停下来去河边休息会儿,吃点东西。 朗月初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向河边走去。 第二十章 七夕番外 今天是七夕,祝大家节日快乐,送上一则小甜饼番外~ —— 自沈夫人走后已经过了三年多了,晴菲早已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可无奈因为三年前的那档子事,沈家早就成了皇都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了,不说她同沈荣启要求为沈夫人守孝三年,就算没有这些讲究,现如今也怕是无人肯再登门求娶了,就连她素日里那些个闺中密友也渐渐疏远了她。 想来也是,谁会愿意同现在的沈家亲近呢。 估计现在人人都在传她这个蛇蝎毒妇的女儿恐怕也如她娘一般品行不端,心狠手辣。 又是一年七夕,林管事一早派人送来了一些自家商铺里新出的胭脂水粉。 连秋替她挨样查看了一番,惊喜道:“小姐,这里面还有一盆新鲜的夹竹桃呢,我瞧着颜色淡雅清丽,不如我把它捣了,替您染染指甲。” 晴菲头上仍戴着一朵白菊,一身素服,她抬起头打量了一眼连秋手中捧着的白瓷小花盆,笑着摇摇头道:“你拿去跟小福她们玩儿,我用不上。” 连秋有些沮丧,自打沈夫人走后,晴菲硬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世家小姐,变成了现在这样每天坐在书房里翻着账本打着算盘的沉稳端庄的家中主事,似乎一夜之间,沈府所有的担子都落到了她的肩上。 原本圆润可爱的鹅脸蛋儿也变成了清丽消瘦的瓜子脸。 “小姐,今天是七夕呢。” 小福端了一盘新鲜的水果进来,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最喜过这些热闹的节日。刚入府没多久的她还不太懂规矩,晴菲平日里也无暇管束她们,一应事宜都是交给连秋去安排。 “是啊,晚上有庙会,小姐要不要去看看?”连秋借着她的话头,提议道。 这两年府里沉寂地像一潭死水,从未庆祝过任何节日,哪怕是春节也与平日过得并无不同,眼下沈夫人的丧期也早就满了,家里逐渐不再避讳这些事情。 晴菲放下账本,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外的明媚景色,恍如隔世般失了神。 有多久没有出去逛过了呢。 自从娘亲走后,这个家便不像个家了,明礼前些日子被大姐接到了自己家里,爹也因为商会上的事情去了南方谈生意。 如今偌大的沈府空荡荡的好似只剩下她一人。 从前同她亲近要好的那个闺中姐妹都叫什么来着? 知兰还是亭兰来着? 只怕早就已经已经嫁人生子了。 瞧着她愣神太久,连秋在她眼前晃了晃手:“小姐?”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晴菲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大方开朗的连秋,竟有些眼生:“你是,连秋?” 被她莫名其妙这么一问,连秋皱起眉头,摸上她的额头,奇怪道:“没发烧啊,小姐你怎么了?算账算糊涂了?” “没……没什么。”她刚刚是傻了么,看来真是看书看迷瞪了。 晴菲轻咳了一下站起身。 “走,难得遇上这么个好日子,今晚咱们换身衣服,出去转转。” 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小福看呆了,她入府至今还是第一次看见小姐的笑容呢,像一朵清雅脱俗的山栀花。 —— 晴菲都快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欣赏外面的风景了,踏出府后的每一步都有些既陌生又熟悉,三年间物是人非,听说二姐家的小世子都会满地乱跑了。 她有多久没跟二姐见面了呢,好像自从娘亲去世,她们就在小世子的满月酒上见过一面。 二姐如今过得很幸福,已经成为了安定侯名正言顺的妻子,又为侯爷生下了那样一个冰雪可爱的小侯爷,前些日子派人来信说是又怀上了一个。 她这就算是苦尽甘来了,晴菲由衷地替二姐感到高兴,她以父亲的名义送去了一块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也算是稍稍弥补了他们一家对二姐和明远的愧疚之情。 市集上到处都是卖巧果和捏泥人的摊子,一些姑娘家聚在一起斗巧,河边有人在放着莲灯,晴菲带着连秋,默默地穿梭在人群里,观赏着这场人间胜景。 走了一会儿,连秋拉着她停在了一个卖莲灯的摊子前:“小姐,您也去放个河灯。” 晴菲摆摆手,继续往前走道:“不了,我没什么好祈求的。” “那要不我们去拜织女?”连秋拽了拽她的衣袖。 三小姐还是没有回应。 “来都来了,总得做点什么?” 没有办法,连秋只能祭出华夏民族三大传统招式:来都来了,孩子还小,大过节的。 “小姐就当是陪我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她拽着晴菲的衣角,撒娇道。 晴菲看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破开了笑容。 知晓她是在千方百计哄她开心,她又怎能一再辜负她的一片好意? “走,我们去放莲灯。” 晴菲折返回刚才的小摊,挑了一盏莲灯,摊主婆婆给了她纸和笔,让她写下自己的心愿,晴菲思索一番,落笔写下一行小字。 河边聚集着很多人,晴菲带着连秋找了个偏僻一点的地方,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下找了个位置将莲灯放入了水里,晴菲轻轻一推,莲灯便随着水流向下缓缓飘走了。 连秋提着灯笼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映在月色下柔和温婉的面容,心里终于感到一丝慰藉,这么多年,她第一次露出这样温和恬静的笑容,她们家小姐终于愿意尝试着跟自己和解了。 “小姐,我听说这莲灯的意义不止在于寄托愿景,幸运的话还可以遇见自己的姻缘呢。” “说,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晴菲伸手捏住她的脸,轻轻晃了晃。 “哎哟,疼啊小姐,”连秋后退一步,“我听人说这莲灯既可以放也可以捞,若是有人能够幸运地捞到自己心上之人的莲灯,便可以拿着去找那人表白一番,因为是天赐的姻缘,对方可不能轻易拒绝,说不定就能成就一段佳话呢!” 晴菲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在河边坐了下来,欣赏着一溪灯色,笑道:“说的什么话,哪有这么霸道的做法。那若是拿错了,岂不是断送了别人的姻缘?” “话不能这么说,若是恰巧拿了祈求姻缘之人的莲灯,那就是月老给你牵的红线呢。” 连秋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颜色有些特殊的莲灯正好从上游打着转一路飘到了晴菲的脚边,而后被一块小石头拦住,停在了那里。 小丫头惊喜道:“小姐,快看,月老显灵了,说不上这就是你的姻缘呢。” 晴菲盯着那只形制特殊的莲灯,微微红了脸,难道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也相信了这小丫头的胡言乱语,从水中捞起了这盏莲灯。 灯芯处藏着一张纸条。 若是就这么给人家取出来看了,是不是有些不道德? 她在心里打着鼓,哪会有什么月老显灵呢。 连秋蹲下来继续怂恿她道:“快打开看看啊小姐。” “算了,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转转。” 晴菲站起身,将莲灯交给兴致勃勃的小丫头,自己往回走去:“你要是感兴趣,就自己拿去看。” 连秋急着追了上去:“唉,小姐,这给我有什么用啊。”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帮着晴菲把河灯拿上了,说不准一会儿她就后悔了呢。 二人又逛了一会儿,来到了织女庙前,正有许多盛装打扮的少女虔诚地在此跪拜着,晴菲也随着捐了点香火钱,诚心地拜了拜,今年家里并没有准备七姐盆,花果盘这些祭品,权当在这里祭过了。 只是她求的并非美好姻缘,而是家中事事平安。 出了织女庙,晴菲见连秋站在庙前捧着个莲灯,不停地打着哈欠,大概是有些困倦了,晴菲便准备打道回府。 “把莲灯给我,你好好提着灯笼,咱们回去。” 她从连秋手里接过莲灯,戴上兜帽,往回走去。 这附近还正一片热闹,庙会才刚刚开始,人多到有些摩肩擦踵,晴菲尽量挑了人少一些的小路走,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便一不小心撞上了人: “姑娘小心——” 那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向后摔去的晴菲,还没等她站稳,身后被晃着了的连秋又撞了她一下,愣是将她撞进了那人的怀里。 借着刚刚的拉力,两张唇结结实实地贴在了一起。 仅仅是一瞬,便分了开来。 晴菲彻底僵在原地,唇上的触感酥麻而真实,她久久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一颗心狂跳不止,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环着她的一双臂膀坚实有力。 “抱歉,姑娘,你没事。”待大家站稳后,那人将她松开,关切地问道。 晴菲抬起头来,兜帽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肩头,露出了底下温婉清丽却一片绯红的小脸。 与她相撞之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身月色长袍,上半张脸被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只露出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他的双手仍旧虚虚地扶着她,晴菲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一时忘了言语。 “姑娘?”那人出声唤她。 晴菲这才如梦初醒般后退了两步,磕磕绊绊道: “我,我没事……公子不必介怀。” 那人抿唇轻笑,风度翩翩。一阵清风拂过,男子束在脑后的发丝随风轻绕到二人面前,与她的青丝勾缠在了一起,晴菲连忙将兜帽戴回头上。 “没事就好,这里人多,姑娘走路千万要当心。” “多谢公子提醒,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晴菲绕开他,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急着逃离了这里,生怕再多说一句就会被人发现她烧红了的脸颊,“公子告辞。” “小姐,等等我……”连秋看了他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卫垣看到了晴菲手里拿着的那盏莲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正是他的莲灯。 “真巧啊。” 他想着刚刚那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般的姑娘,因为碰的太用力到现在嘴唇还有一丝轻微的痛感,卫垣轻抚唇角,脸上露出一丝玩味。 晴菲一路连跑带奔地赶回了家中,一番洗漱后,她逃回了床上,用被子捂着脸,害羞地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她像只毛毛虫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来回滚着。 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刚刚的场景,她像着了魔一样反反复复地回想着刚才那个猝不及防的吻,那人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挥之不去。 没想到她守了十几年的初吻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没了,而且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连那人的样子都还没有看到。 这可真是最糟糕的一次七夕了。 —— 一个小后记 卫垣回到宫里后,命人将他在河边捡到的那只莲灯呈了上来上来,他将莲灯中间的字条取了出来,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愿遇良人,白首千岁。 这字迹清秀端庄,一看就是个姑娘家的字。 不知为何,他将这字条与在庙前遇到的那只小鹿无端联想在了一起。 会是她吗? 沈府这边 晴菲在床上睁着眼平静了良久,一直到窗外一切热闹的声响都逐渐散去后,她才钻出被子,来到桌前,拿起桌上的莲灯,她抿了抿唇,取出了其中的字条,只见上面潇洒飘逸地写着一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晴菲喃喃地念着这句脍炙人口的诗词,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双深邃多情的桃花眼。 的确是,胜却人间无数。 缘,妙不可言。 第二十一章 芳心乱 池南镇 一群官兵将狭窄的小巷重重包围了起来,两个仵作正在里面验尸,洛行命人驱散掉围观的人群,调查着尸体周围的蛛丝马迹。 “官差大人,我真没有说谎,昨天夜里我真的听到了奇怪的叫声。” 洛行的手下正在逐一走访周围的住户。 最先发现三具尸体的人是一个更夫,凌晨打更时路过此地,发现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三个人,一开始他以为是一群喝多了的醉鬼或者流浪汉,这附近来往的人不多,常有无所事事的人聚集此地,这种情况倒也不足为奇,更夫叫了他们几声没应,便离开了。 一直到今天上午,一个买完菜回来的大婶打这路过,被成群的苍蝇和飞蛾吸引,这才发现了三人的不对劲,上前一看,地上的三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简直就是披着人皮的骷髅,把大婶吓得一路跌跌撞撞惊叫着报了官。 这已经是这个镇上发生的第三起“妖怪吃人”的案件了。 “要我说,肯定是狐狸精干的,死的这些个都是男人,而且听说一个个的都是被吸干了精血而亡的,这不是狐狸精还能是什么?”两个大婶在一旁交头接耳地嘀咕着,声音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洛行的耳朵里。 “这位大爷,你说昨夜听到了奇怪的叫声,是什么样的声音?”洛行盘问道。 那老头一头稀松的白发,脸上的皮肤干巴巴的,皱成一团,满嘴的烟臭味,他猥琐地笑了一下,眼神意味不明地在洛行的下盘逡巡了几下,道:“这位大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还没有成家?” 洛行被他瞧的脸上一热,什么跟什么。 “老人家,麻烦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直说了,”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熏黄的板牙,“老夫昨晚听到的,正是男女行那苟且之事的声音,那女人的叫声风骚得很呐……” “咳咳……”被他这么一说,洛行耳根迅速红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知道了,张和,你来继续盘问,我去看看尸体的情况。” “是,大人。”张和依言接替了他。 时值六月,晌午时分的太阳正是晒人的时候,尸体周围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腥臭味,仵作正耐心地验查着三人的尸身,洛行有些发自内心地佩服他们的忍耐力。 结果跟之前的两起案子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 尸身上都找不到任何致命伤口,仿佛真的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吸干精血而亡的。 —— 晴芳一路上胡编乱诌了一些前因后果,算是暂时骗住了李渭枫和傅灵犀,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是为爱千里寻人来了。 灵犀和她共乘了一匹马,她侧身坐在马后,揽着灵犀的柳腰,心想这姑娘的身材可真好啊。 “晴芳姑娘,你表哥他真的会那卜算之术吗?” “额,他是略通一点。” “那他可会替人算命?”灵犀放慢了马速,故意与前面二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神秘兮兮地问道。 “这我还真不清楚,有机会我帮你问问。” 晴芳还真不清楚朗月初会不会算命,如果真的可以,她倒也是想求他帮忙算上一卦。 “太好了,那就多谢你了!” “小事,灵犀姑娘是想求什么?”她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傅灵犀遥遥地看了一眼前面挺拔如松,郎艳独绝的白衣男子,心脏像泡进了醋缸一样,又酸又涩,要是被他看进眼里的人是她该多好。 起码她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用来抵抗进宫的理由了。 晴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前面纵马驰骋的那人正是她的侯爷,顿时心中有所了然。晴芳明白,就算最后能够跟他并肩而立的那人不是灵犀,也不会是她沈晴芳,她这辈子是注定要将他拱手让人,与侯府将来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一同分享她的夫君的。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他还愿不愿意在心里给她留一点位置。 前面的两个男人可就没有这么多弯弯肠子了,一个在想着既然这侯爷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是不是可以跟小皇帝申请让他提前打道回宫,他可不想继续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些硬邦邦没有味道的馕饼了。 另一个则是在后悔刚刚上马的时候,没有让晴芳做他的马,白白浪费了一个一亲芳泽的好机会。 但话又说话来,如今那把琴仍旧下落不明,他绝不能在儿女私情上浪费时间,等他把东西找回来,再跟师父禀明一切,带着聘礼亲自上门求亲。 四人一路策马来到了池南镇,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那客栈的老板是个病恹恹的书生,给他们安排房间的时候一副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不知为何,晴芳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股阴寒之气,只要靠近他,她就会不寒而栗,起一身鸡皮疙瘩。 而且自打踏进客栈的大门,朗月初的小雪貂就钻进了她怀里,不肯露头,菜花也耷拉着耳朵,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但其实事实上自打被李渭枫强行拐出侯府开始,它就一直都是这样。 晴芳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 其他三人则是在还没进门的是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客栈里的人都死气沉沉的,楼下坐着的人大都眼神空洞无神,吃饭夹菜的动作也似提线木偶一般机械诡异。 “要不,咱们换一家客栈?”晴芳搓了搓胳膊,有些害怕。 李渭枫摸了一把房间内桌子上的灰尘,道:“这里是池南镇的边郊,方边圆十里仅此一家客栈,如果不住这里,咱们只能睡野外了。” 风餐露宿对他来说倒是无所谓,只是两个姑娘能吃得消吗。 “可我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晴芳缩在傅灵犀身后,紧紧拽着她的胳膊不放。 朗月初把雪貂从她怀里揪出来,在它耳边不知道嘀咕了两句什么,小东西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却还是被他无情地丢在了地上。 “去,小家伙。” 虽然极不情愿,小雪貂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开始四下嗅探,一路从房间内溜到了外面,一瞬间没了踪影。 他们四个人要了三间屋子,灵犀和晴芳睡一间,两个男人各自一间,晴芳不好意思让李渭枫掏钱,便又自个儿全部垫上了了。 敢情她在里边的作用就是个钱袋子。 有灵犀在,她也不好意思单独跟李渭枫腻在一起,天知道她晚上有多想偷偷摸进侯爷的被窝里,没有侯爷这个大抱枕的安抚她已经失眠很长时间了。 吃过晚饭,朗月初便不知去了哪里。 灵犀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甩鞭子,李渭枫同她过了两招,奈何双方实力悬殊,傅灵犀一直被单方面压制,觉得没意思便不跟他斗了。 “李大哥,灵犀姑娘,上来吃块点心。”晴芳趴在楼上的窗口招呼他,“刚才老板送上来一盘绿豆糕,我尝了一块,味道还不错。” “我就不上去了,我不爱吃甜的,你们吃,我再练一会儿。”灵犀道。 李渭枫倒是没有拒绝,对着晴芳温和一笑,收了剑走了上去。 待他进屋刚关上门,一道黄色的身影便扑了上来,晴芳揽着他的脖子,急切地仰头寻找着他的唇。 他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所措。熟悉又娇软的触感传来,她在他唇上毫无章法地胡乱啃着,动作又重又急,李渭枫的呼吸逐渐紊乱,心也已经乱作一团,似乎他的灵魂已经对这一刻期待已久。 他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回应,进而加重了力道反客为主。 二人吻得肆意缠绵,不知何时他已将她压到了窗边。楼下的灵犀刚甩完鞭子,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被窗边叠在一起纠缠着的两人震住了,她的心揪成一团,疼痛一瞬间蔓延到了身上每一寸肌肤,就连手里的鞭子掉在了地上都没有感觉。 大颗的泪水砸进了地上的泥土里。 她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 原来那样清冷如霜的他也会有这样热切狂放的一面,只不过不是因为她。 楼上的二人从窗边一路纠缠到了床榻之上,衣衫落了一地,身下之人的手摸上了他不知何时已经不着寸缕的胸膛,指甲不小心划出一道血痕,李渭枫被激出了一丝清明。 他停下动作,克制自己离开了她滚烫的肌肤,待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这才发现了晴芳的不对劲。 那双素日里秋水潋滟的双眸此刻已经变得像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空洞无神,她面目潮红,双手一刻也不带安分地来回在他身上抚摸着,被他亲的湿润微肿的小嘴微微张着,似在无声地邀请着他。 “晴芳?” 他从她的身上离开,将她扶起,有些担忧地唤她。 晴芳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他甫一离开,她便像菟丝花一样再次攀附到他身上,可她的动作机械又僵硬,力道也没轻没重,毫无章法,完全不像是情人间的爱抚。 李渭枫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第二十四章 乱相思 “今天情况如何?” “主人,今日符合您要求的只来了两个,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蛊下在了特制的点心里,过了今晚,蛊虫应当就能成熟了。” 青衣男子跪在地上,两只手捧着脑袋,身上冷汗岑岑,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 叶灵知将乐辛重新安顿好,走出里间,男子闻见她身上传来的冷梅香气,身上顿时轻松了不少,疼痛感有所减轻,他抚上叶灵知白皙纤长的小腿,极度迷恋地在上面嗅着。 叶灵知挑起他的下巴,红唇轻启:“做得很好,阿凉。” 名为阿凉的青衣男子正是接待晴芳他们的那名掌柜。 月色倾泻在他们的身上,同那令人难耐的喘息声交织出一片春色。 良久,风听雨歇,青丝缭乱,叶灵知躺在沉睡过去的男人的怀中,轻轻扶着他的鬓角,喃喃道:“阿凉,不要怪我……” —— 直到在客栈外的马厩内看见他们的马匹,傅灵犀才从岚音的暗示中清醒过来,她抬头看向写着“池南客栈”四个大字的牌匾,确认的确是他们的下榻之处,方才走了进去。 “池南客栈……池南,痴男……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名字。”傅灵犀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身上,原来那些话本子里的因缘际会都是骗人的,并不是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会开花结果,更多的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概这尘世间所有爱而不得,有始无终的感情都只是一厢情愿之人的一场痴念。 “傅灵犀,你只是还没有遇到真正的良人而已,出师不利有什么好丢人的,大不了就跑得远远的,反正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她站在空旷无人的大堂里,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无论如何还是要上去睡觉的。 朗月初也在这个时刻赶了回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在里面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 某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的话语让他沉重的有些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 “谁说没人知道你是谁的?”他又恢复了以往的风流不羁,出声打断她,“当朝宰相之子的掌上明珠,傅灵犀姑娘。” “谁?”灵犀吓得跳起来。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此次离家出走是为了逃避你祖父要让你入宫为妃的安排。”朗月初一边走进来,一边继续说道,“我说的可对,傅姑娘?”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有些紧张,他们二人在此之前应当从为见过,难道他真的像沈姑娘说的那样,会占卜算命? “哎呀,小姑娘你可算回来啦。” 岚音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俯瞰着,右手拽着腰间的衣带打转,腕间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轻响,底下的二人一齐向她看去,傅灵犀惊讶出声:“岚音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楼上的美人换了个姿势,直接跳坐到栏杆上,媚眼如丝道:“当然是来救人啦,不过也的确很巧呢,你说是不是,朗师兄?” “是,好久不见。”朗月初抬头望向她,微微颔首,“岚音师妹。” “岚姑娘叫他什么,朗师兄?”傅灵犀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姓沈吗?” 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道“那个嘛……你可以理解为化名。” “哦……”她信他个鬼,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可靠,不过比起这个,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感兴趣一些,“话说回来,你们二位认识?” “何止是认识那么简单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岚音道。 话音刚落,岚音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岚叶从里面走了出来,道:“师妹,人已经醒了。”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他顺着岚音面对的方向向下望去,与楼下二人对上眼神,亦有些惊讶道:“朗师弟,你们怎么在这里?” 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几个圈子后,他们最终竟然在这间小小的客栈里聚到了一起。 六个人围坐在晴芳那间窄小的客房里,互相介绍了自己,以及这几天的遭遇。 “啊,我记得你们二位,是那天在街上卖艺的蝴蝶仙子和仙子的哥哥,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晴芳病恹恹的,极力打起精神道。 刚刚苏醒过来的她仍旧有些疲乏无力,毕竟被毒蛊折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在岚叶的帮助下把蛊虫从体内逼了出来,又在李渭枫的帮助下才整理好仪表,如今正有气无力地靠在床沿,一脸虚弱。 朗月初见她这副样子,心中划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那感觉跟亲眼见到叶灵知有些相似,又不太一样,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与自责。 “朗师兄,你说你已与叶灵知交过手,那可知晓她逃去了哪里?”岚叶问道。 “我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并未看清她逃往何处。只是她与我打斗一场,必定耗费了不少元气,应当跑不远。”怀中的小雪貂似乎刚刚苏醒过来,从他怀里钻出脑袋,闻见晴芳的气味,嗖地一下钻到了她怀里。 晴芳揉着它毛绒绒的脑袋,感觉好受了一些。 “乖啦,小可爱。” 小雪貂发出舒服的“咯咯”声,此情此景暖化了在场的一众看客。 “哇!它怎么肯让你摸的,想当初我用银鳕鱼诱惑它,它都不肯让我碰一下。”岚音羡慕道。 朗月初用涤邪敲了下岚音的脑袋,道:“恐怕你只是想拿它去炼你的新蛊。” 岚音捂着脑袋声泪俱下地痛斥她的师兄们一个比一个可恶,晴芳被她做作的样子逗笑,露出了一侧浅浅的梨涡。 “笑笑你,还是笑起来好看。”朗月初习惯性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晴芳握住他乱动的爪子,含糊不清道:“快晃馊啊,朗姊姊,兰吕嗖嗖不参啊!” 他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叫谁姐姐呢小丫头?还授受不亲,以前是谁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 “好了,回归正题,眼下我们该怎么做?”李渭枫看不下去了,有些不悦地打断他们。 二人这才停下,灵犀感觉屋里的气氛一瞬间凝固了。 岚叶转了一下手中的骨笛,站起身道:“其实我与师妹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只不过可能需要几位出手相助一把。” “自然,两位救了我们,我们定当鼎力相助,尽权力捉拿下蛊之人。”李渭枫道。 “没错,如果抓不到犯人,以后还会有其他人继续被害的。”灵犀附和道。 岚叶点头:“多谢各位,事不宜迟,我这就跟各位说一下明天的计划。” 商定好接下来的计划,几人从晴芳和傅灵犀的房间出来,各自回到各自休息的房间,岚叶和岚音两人则在客栈里随便找了间空房歇下了。 李渭枫走在朗月初的身后,回想起刚刚在屋里朗月初对晴芳的态度和眼神,有些不爽。 “朗兄既然不是晴芳姑娘的表哥,又为何与她一路同行至此?”他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不解。 朗月初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敌意。 “那李兄又为何与灵犀姑娘走在一起?” 李渭枫上前一步争辩道:“我与灵犀姑娘只是萍水相逢,恰好同路,再者我们从未有过任何过界之举,更不会随意随她动手动脚。” “李兄的意思是,我故意对笑笑她动手动脚?”他眯起紫色的双眸。 “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想说,在下与晴芳姑娘已是两情相悦,我已许下承诺,事成归来定会三媒六聘娶她为妻。”李渭枫直言道。 “李兄想多了,朗某自然不会横刀夺爱,而且到了那日还会发自内心地祝福你们。”他展开涤邪,挡在自己面前,李渭枫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危险。 “只是朗某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有朝一日你违背了誓言让她伤心,或者是她愿意回过头来看我,”他倾身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后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回了房间。 李渭枫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胸中的怒火与醋意令他攥紧了拳头,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带走,让她永远忘记你。” 朗月初回到房间,躺回床上,从虚空中摸出一支木簪,那是他第一次来中原,住在沈遇家中时,遇到的一个笨拙又天真的丫头一刀一寸亲手做给他的。 她那时借住在沈遇家中,被她表哥骗着一直把他当成了一名女子,日日甜甜地喊她初月姐姐,夜晚常常偷溜进他的房间,非要抱着他一同入睡。 只可惜那时的他对于儿女私情不屑一顾,从未对她产生过别的念头,常常取笑她,故意捉弄她,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她有些烦人,她却浑然不觉,把他当做最亲密的人。 他来到中原有着他的目的,为了替他的父亲,替他枉死的同族们报仇,他只能利用她和她的家人,一步步地走进那座吃人无数的囚笼孤城,走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替他的族人报尽血海深仇。 后来他听说她嫁了人,还是嫁给了权倾朝野的安定侯,虽然只是个妾,他说不上难过,甚至有一些替她开心,因为她曾跟他抱怨过那个让她痛苦窒息的家,这样也好,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他也不会再有别的念想。 他本以为,这一生不会再与沈晴芳有所瓜葛,她幸福也好,寂寞也罢,都与他五官。 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让他们再次相遇,阴差阳错的,这一回,大概是他先动了心。 他有些分不清,那些偶尔闪过的难以言喻的情愫,是不甘心的躁动,还是放不下的遗憾和惋惜。 或许这样就好,看着她能得到幸福就好。 他将发簪攥在手里,贴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叹息着嘲笑自己,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抛下那些对他好的人,叶灵知也好,沈晴芳也罢。 他只能眼睁睁地放任自己失去他们。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原来误入歧途无药可救的,一直是他。 第二十五章 醋包子 “李兄,尝尝这道醋溜白菜,还有这道酸辣土豆丝,啊对了,还有糖醋山药,都是我特意为你点的。”朗月初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往李渭枫碗里使劲夹着菜。 看着面前逐渐累成小山一样的饭菜,李渭枫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你们吃。” “这才吃了几口,怎么就吃饱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李兄?”朗月初拉住他。 李渭枫想把袖子从他手中拽出来,一边暗中跟他较着劲,一边咬牙切齿道:“没有,朗兄点的菜我都很喜欢,只是我胃有些不适,不宜多食。” “那我再给你点盘糖渍山楂?” “不、用!多谢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李渭枫额角青筋暴起,“你自己多吃点!” “你们两个,”晴芳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你来我往的二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一直很好。”“你想多了。” 晴芳:? “我去喂一下菜花,你们继续用。”李渭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餐桌。 “笑笑,来尝尝这盘凉拌猪舌。”见他走了,朗月初招呼起晴芳。 “啊?这是猪舌吗?”晴芳放进嘴里嚼了嚼,“还真是,我还以为是猪心呢。” “这就对了,因为这道菜还有个名字,叫做——口是心非。”朗月初故意拉长了声音,说给快要走远的李渭枫听。 傅灵犀默默扒着碗里的饭,心中暗爽,真好,你也有今天。 岚叶说叶灵知刚损耗了太多元气,一定不会立刻出手,今早最多会派他的手下回来收取蛊虫,如果他们没猜错的话,一直在中间替叶灵知寻找猎物下手的,应当就是池南客栈的掌柜的,那个病秧子一样文弱秀气的男人。 谁料等了一早上,也不见半个人影出现,不过他们倒是借此将整个客栈搜查了一遍,竟是除了他们以外半个人影都没有。其实这倒也没什么,他们早就猜到经过昨晚一番打草惊蛇之后他们大约不会再轻易现身,最快也是得等到晚上。 于是他们便去了旁边的一家简陋的小餐馆用早饭。 对于客栈的人全部凭空消失这件事,朗月初猜测可能是叶灵知用了幻蛊,一开始他们看到的那些人可能压根就不存在。 所谓幻蛊就是利用蛊虫让中蛊之人产生幻觉,这是被月灵谷列为禁忌的一种蛊术,施术者可以不用将蛊虫种进人体,便可让人产生幻觉,看到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更有甚者,可以制造群体幻觉。 “可是朗大哥你们都是那个妖女的同门,难道没有事先察觉出这里的不对劲吗?”傅灵犀问道。 朗月初摇摇头,道:“叶灵知偷学了谷内禁术,能够设法隐藏起施蛊的痕迹也很正常。” “那为什么岚音姑娘他们每次都能找到?” “这个啊,”岚音咬了一大口包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因为我的灵蝶可以找到一切有蛊虫的地方,只要事先给他们喂下要找的蛊虫尸体,很容易就能找到其他相同的蛊虫啦。” “原来如此,你们苗疆的东西好神奇啊。”灵犀喝了口米粥,继续问道:“可她杀这么多人的目的是什么呢?而且死的还都是些男人。” 听她这么一说,晴芳忽然想起他们在之前的镇子上遇到的那个死者:“说起来,岚音姑娘,咱们遇见的那天晚上,你们是不是也去过一家住着中蛊之人的客栈?” 岚音支着头思考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跟朗大哥也住在那里,”晴芳继续道,“而且,我的房间就在那个中蛊之人的隔壁……” “什么?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傅灵犀问道。 “额,这个嘛……”一想到那晚的情形,晴芳便红了脸,“有倒是有,就是有些难以描述……” 岚音知道内情,在一旁有些憋不住笑,使劲往嘴里塞着包子,中原的包子真好吃呀。 “为何,究竟发生了何事?”晴芳欲言又止的样子激起了灵犀浓重的好奇心。 “啊!说起来,岚音姑娘你们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救下那个人呢?”晴芳实在说不出口,只好转移话题。 一旁的岚叶接话道:“解药有限,救不了不听劝的一心求死之人。” “嗯,就像我师兄说的那样,那人不愿意相信我们,还把我们赶了出去,所以自然就……”岚音好不容易吃完了一整个包子,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巴适!” “几位客官,小店刚出炉几屉新鲜的桃花包子,要不要来点尝尝?”老板娘走过来问他们。 岚音一听是没吃过的新鲜东西,立刻双眼放光,激动地伸出两个指头比划道:“桃花也能做成包子吗?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来两笼!” “这可是我们店的秘制特色呢,您稍等。”老板娘乐呵呵地去给她端包子了。 “虽然我们人多,但点的是不是也有点太多了?”晴芳欲哭无泪,她的小金库马上就要见底了。 傅灵犀摘下腰间的荷包往桌子一拍,小手一挥,豪迈道:“难得有缘能认识这么多江湖好友,大家尽管敞开了吃,本姑娘请客!” “!女菩萨”晴芳岚音齐齐在心中感动道。 “各位客官,包子上来了。” 老板娘将两笼包子抬了上来,一股桃花香气扑面而来,细腻清香的味道让在场的人纷纷食指大动,晴芳悄悄包了两个在手绢里,准备一会儿拿给李渭枫尝尝。 她这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小动作全被另一个人收进了眼底,朗月初默默饮了口茶,觉得嘴里的味道莫名又苦又涩,遂起身道:“我吃饱了,出去瞧瞧。” 晴芳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清早的,一见面就互相不对付,气氛诡异。傅灵犀作为旁观者对此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明明是四个人的故事,可她连个姓名都不配拥有。 岚叶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走向正在酒柜前打算盘的老板娘,扣了扣她身前的桌子,问道:“老板娘,可否跟您打听个事?” 老板娘抬起头看向他:“当然可以,客官您尽管问。” “离这不远的池南客栈,您知道吗?” “这是当然,我们家的生意,都靠他那间客栈帮衬着呢。”老板娘是个慈眉善目的热心肠。 “那您了解那家客栈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岚叶知道自己干巴巴地直接问会引人怀疑,便找了个借口,“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找间客栈长住,所以打听一下看可不可靠。” “你是说阿凉吗?”提到那个人,老板娘叹息道,“小伙子也是个可怜人,刚娶过门的媳妇儿没过两天,回娘家的路上就让贼人害死了,自那以后他便一蹶不振,客栈的生意也跟着冷清了不少。我们家特色的桃花包子,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秘方呢。” “恕我冒昧,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年前,说来也怪,最近这些日子好像没怎么见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啊,唉……” “我知道了,谢谢您。”岚叶在台面上放下一块碎银,走了回去。 刀疤脸三人被岚叶关进了池南客栈的柴房里,岚叶打包了几个馒头,丢给他们:“吃,留你们一条命还有用。” 饿得头昏眼花的矮个子立即跟瘦子哄抢起落在地上的馒头,尽管被捆住了手脚,可并不妨碍他们用嘴在地上拱来拱去,岚叶看着碍眼,便又锁上门离开了。 刀疤脸见他离去,这才将背在背后的手拿至身前活动了一下,他早就暗中解开了绳索,接下来只要撞开窗子就能逃出去。他踹了地上争抢食物的二人几脚,狠戾道:“你们两个狗杂种没吃过饭怎么着,还不赶紧离开这儿,出去以后想吃什么没有!” 三个人一番折腾,总算将窗子卸了下来,瘦子第一个钻了出去,只是还没等他为重获自由欢呼,就被正在喂菜花吃法的李渭枫撞上了,见他们正在“逃狱”,他正愁找不着地方发泄刚才窝的一肚子火,这回算上撞阎王爷脑门上了,手中轻雪出鞘,李渭枫三下五除二将三人痛扁一顿,又扔了回去。 这回捆得比之前更加结实了。 听闻刀疤脸他们要逃跑,傅灵犀又去厨房给他们来了一顿鞭子炒肉,打的三人哭爹喊娘,再也没有力气动歪心思。 晴芳拿着包子敲开了李渭枫的房门,彼时他正用手帕擦着轻雪的剑身,许是出了薄汗的缘故,他脱了外袍,只着一件白袍,青丝垂落在肩头,面容清俊,眉眼如画。 “李大哥,我来给你送好吃的。”她展开手中的小包裹,露出里面两个精美的桃花包子,每个包子的外皮都沾有一片花瓣,看起来色香味俱佳。 李渭枫放下轻雪,拉她在身边坐下,道:“晴芳,朗月初他……为何叫你笑笑?” 晴芳一愣,从来没想过他会在意这件事情,原来他是在吃醋嘛? “那个啊,说来话长了,其实是这么回事。”她将事情的始末同他娓娓道来,包括为什么她会叫他朗姐姐,还有为什么两个人共乘一匹马的事情,也都一并跟他解释开来。 李渭枫听完有些哭笑不得,原来竟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 她把包子递到他嘴边,哄他道:“别生气了好不好?尝尝,可好吃了。” 见他仍旧不动,只专注地盯着她看,晴芳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没有,”他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在她额头上印下庄重的一吻,道,“这样就足够了,你比任何东西都要秀色可餐。” 最终包子还是都进到了她一个人的肚子里。 第二十六章 幽昙花 多亏了前阵子在山下小屋锻炼出来的一些简单却又实用的技能,晴芳借着客栈的厨房烧了些水,几个人轮流洗了回简易的热水澡,接下来只需要按照计划各自回屋,安心等着幕后之人自投罗网即可。 岚音用血蛊代替叶灵知先前下在晴芳他们身上的蛊虫,种到了三人当中个头相当的刀疤脸和瘦子身上,这蛊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直接要人性命,顶多是牺牲点精血,让他们多吃点苦头,也算是便宜他们了。 几人两两分组,傅灵犀同岚音躲在一个屋里,晴芳和李渭枫同在一处,作为六人当中唯一一个没有武功傍身的弱女子,她只祈祷自己到时候不要给大家拖后腿就好。 岚叶和朗月初则藏在屋顶上,便于暗中观察四周形势。 等了许久仍旧无人入瓮,为了打发时间,傅灵犀同岚音聊起天来:“岚音姑娘,你知道叶灵知用的是什么蛊吗?” 不同于中原女子身上总是携带的清甜花香,岚音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乌木香气,那味道淡雅怡神,使人仿若置身于神秘古朴的异域山水之间,就连岚叶的身上也有着与她类似的气息。 岚音道:“叶灵知修习的禁术一直都被谷主婆婆封禁在神木阁当中,别说进去了,普通弟子连靠近都不被允许,所以除了谷主婆婆,没有人知道禁书当中都记载了哪些蛊术。” 她习惯性地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玩着一只灵蝶,如若阿凉靠近这间客栈,它的身体便会由银白色变为乌紫色。 “所谓的蛊呢,虽然各有各的效用,但说到底原理都是大差不离的,蛊虫的种类有限,根据每种毒虫的特质互相结合从而炼制成不同的蛊,也就会有不同的效果,”岚音解释道,“打个比方,以同一种蛊虫为介,配以生灵精血可以制成夺命的毒蛊,配以花草灵气则能够制成续命的药蛊,全看炼蛊之人如何对其加以运用。” “所以即便我们拿到叶灵知用的蛊虫,也无法判断她用来炼制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蛊术。” 岚音直白易懂的解释终于算是解开了傅灵犀长久以来的疑惑,她叹道:“那看来只有亲手抓到她,才能将事情彻底解决。” “是啊,我们这么多人,总不能再叫她逃脱了……” 岚音话音未落,手中的灵蝶忽然飞离她的指尖,振了振翅膀,身上的灵光刹那间变得乌紫,两人立即警觉地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一名身穿斗篷的青衣男子推开了客栈的大门,朗月初和岚叶各在一边,掀开了屋顶的瓦片观察着来人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进了客栈先是四处观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后,方才蹑足上了二楼。 阿凉的胆子极小,以往替叶灵知办事也是从不敢去看那些受害之人恐怖渗人的死相,他在楼梯口处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方才推开事先做了标记的晴芳的房间,进去之后,见床上如他所料躺着一具一动不动的男尸,阿凉便将叶灵知交给他的小盒子打开,放在了床上尸体的一旁。 锦盒里放着一朵血红的花苞,那花一见月光便舒展开来,从花心处散发出阵阵红色的幽光,屋子里面顿时充满一股浓郁妖冶的香气,朗月初认出那是生长在灵谷断崖深渊之下的一种剧毒之花,名为冥府幽昙,此花只在黑夜绽放,无根无茎,只以蜈蚣、壁虎都毒虫为食,据说有医死人肉白骨之效。 莫非叶灵知是想要以此来复活乐辛? 朗月初心下一惊,连忙提醒岚叶屏住呼吸,灵谷婆婆曾经告诉过他,冥府幽昙并不具有起死回生之效,不仅如此,它本身所散发出来的幽光还会使得靠近之人产生严重的幻觉,所谓的起死回生也只是它的花毒控制了已死之人的肉体,让其状若复生,但其实只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循着冥府幽昙的香气,蛊虫从刀疤脸的体内钻出,爬向了盒子里的诡异之花,阿凉见幽昙已将蛊虫吞噬完毕,遂合上了盖子,将锦盒收进怀中,按动床上的机关,上面躺着的不省人事的刀疤脸应声掉进了床下的机关内。 接着他又走向了下一个做了标记的房间,也就是朗月初的屋子。 以同样的方法处理掉瘦子身上的蛊虫之后,阿凉便匆匆忙忙离开了客栈,朗月初和岚叶对视一眼,隐匿气息跟在了他的身后,岚音察觉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也带着傅灵犀一同追了出去。 按照事先定好的计划,李渭枫跟晴芳只需要留在客栈里,做好后援等待他们归来即可,听到岚音和傅灵犀推门而出的声音,他们便猜到猎物已经上钩了,晴芳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里,暗中祈祷着他们一定要成功抓住叶灵知。 “希望能够一切顺利。”她捏着帕子在屋里焦急地来回踱着步。 李渭枫则坐在床畔运功调息,菜花正睡得如同一条死狗一样瘫在他的脚边,晴芳蹲下来揉了揉它肚子上的毛,手感十分的柔软舒适。 “说起来,李大哥,你一直说有要事要办,到底是什么事啊?” 这两天发生的一系列超乎常理的事情已经彻底打破了晴芳以往对这个世间的认知,仔细琢磨一下,就连侯爷这种间歇性地精神失常似乎也变得容易接受起来。 之前朗月初似乎也说过侯爷的问题可能跟蛊有关,既然如此,等事情结束之后正好可以请岚叶和岚音帮着给侯爷看看,说不定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侯爷的毛病,也省得她低声下气地求朗月初那个狗东西,还要费尽力气取什么心尖血,她也能尽快回归到正常生活当中去。 “师门之前丢失了一件宝器,我必须要把它寻回来。”李渭枫一把将她从菜花身边拉起,抱坐在自己大腿上。 晴芳顺势靠近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身,出来许久,他似乎又瘦了许多。 “是丢了什么东西?”她抬眼看他。 李渭枫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道:“一把古琴,对我师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据说是他老人家已故发妻的遗物。” “那的确得赶紧找回来,你有什么头绪吗?” “嗯,大概知道具体方位。” 虽然知道那把琴大概只是侯爷的臆想,多半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可她仍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那就好。阴阳相隔,生死别离,对这世间的人来说本来就是一件无奈又痛苦的事情,”晴芳深有感悟道:“那些珍贵之物是逝去之人留给这世上最重要的寄托,人生在世不过短短百年,肉体容易消亡,可事物身上承载的回忆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就像娘亲留给她的手镯,还有她唯一的弟弟明远,都是她用来怀念娘亲的最好方式。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觉得,睹物思人才是这世间最让人痛苦的事情。”李渭枫看向晴芳的眼底,眸色深沉道,“倘若不能与我心中所爱共赴白首,倘若有一天她先离我而去,倘若现在我手中握着的这双手不能再温暖如初。” “那么无论是天涯海角,亦或刀山火海,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找到她,陪伴着她。” 晴芳被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整的一愣一愣的,甚至都忘记了害羞。 他说的那样严肃而认真,看着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他的表情和动作告诉她刚刚那番话的确是对她说的,可她又觉得不完全是对她说的,她甚至从他的眉眼之间读出了一抹莫名的哀伤。 不知为何,她竟产生了一丝想要仓皇逃避的念头。 晴芳从他的怀里挣扎起身,磕磕绊绊道:“两……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甫一起身,李渭枫便又一把将她拉回,这次是直接压倒在床上,摆明了不允许她逃脱。 四目相对,晴芳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是似乎每次都是侯爷先动的手,不管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责任,还是因着内心澎湃的爱慕之情对她产生了渴求,每一回每一次,晴芳都是被动的那个。 就在她准备再一次闭上眼睛任他施为之际,李渭枫却只是将她牢牢地抱在了怀里,与她一同安静地躺在床上。 好险,刚才他又差一点没忍住。 “你放心,在没有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之前,我一定会尊重你,珍惜你。”他郑重地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吻,随后便松开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晴芳无语了,别的小夫妻都是青梅竹马,你侬我侬,先恋爱后成亲,到了她这儿,成了先上船后补票不说,对方竟然连已经上过她的船这码事都不记得了。 万一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等到了成亲那日,他发现她早也不是黄花大闺女,那她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说不清了? 这可不行,哪怕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她也得求岚音把侯爷的脑子治好,她可不想到时候被他误会自己背叛了他,说不定一怒之下再给她一剑戳死。 “我先出去透透气。”晴芳从床上弹起,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万一侯爷再一个控制不住,把她扑倒怎么办,她的小命可不能稀里糊涂地交代在这里。 “外面危险,还是不要到处乱走为妙。”李渭枫也有些尴尬,但相比之下他更加担心她的安危。 “没关系,我就在门口转两圈,有什么事我会及时喊你的。” 说罢,晴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门闪了出去。 窗外一阵凉风吹过,震的窗纸沙沙作响。 这回李渭枫倒是没有追出去阻止她,待她走后,他轻轻推开了房间里的窗,对着万籁俱寂的夜色突然开口道: “不必躲躲藏藏了,阁下在外观察了这么长时间,究竟有何指教?” 一名红衣女子从之前发现岚音岚叶的桃树枝干上现身,足尖一点从窗户跃进了李渭枫的房间里,李渭枫拔出轻雪,剑尖直指她的喉咙,厉声道: “你是什么人?” 叶灵知嫣红的指尖轻轻点上了喉咙处的剑刃,一滴鲜血顺着葱白的手指流下,妖艳而诡异,她对着李渭枫妩媚一笑,道: “郎君刚才,好不快活呢。” 第二十九章 归来兮 一眨眼小姐已经出去了小半个月了,江鹤先前派去跟着的暗卫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点消息都没有,弄春将江鹤从府中花园里折回来的广玉兰插在花瓶里,闻着馥郁的花香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今天一天心里都莫名其妙七上八下的,小姐在外面可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才好。 心里愈发不安,她丢下手中的花枝,匆匆跑去前院找到正在府内巡查的江鹤,拦住他道:“江鹤,今天可有侯爷和姨娘的消息?” 江鹤见她眉头紧皱,知道她大约是又在担心沈姨娘了,安慰道:“你放心,我派出去的侍卫一路跟着呢,有事的话会回来禀报的……” “江大人,不好了!”一个侍卫匆匆闯进大门,打断了他们。 弄春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千万别是跟她家小姐有关的,她的预感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弄春焦急地催促道:“快说,可是侯爷和姨娘出什么事了?” “属下办事不力,派去跟着侯爷的暗卫来报说,昨天在城外的池南镇附近把人给跟丢了!” “什么,跟丢了?”江鹤厉色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还不加派人手赶紧去找!” “是,属下已经调派一部分府兵帮着去找了,只是……”那侍卫看了一眼他们,有些欲言又止。 弄春急不可耐地揪着他道:“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啊。” “只是属下听闻池南镇附近常有邪祟出没害人性命,近来已经发生数十起惨无人道的凶杀悬案,此地凶险至极,属下担心侯爷和姨娘他们……” 还没等他说完,江鹤便出声打断道:“快去备马,我亲自去找他们。” “是。” 侍卫按照吩咐离开后,江鹤又转而嘱咐弄春道:“我知你现在心下着急,但万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乱阵脚,我这就快马前去寻找他们,你留在府里,替我看好府中一切,有什么消息我们及时用府鸽通信。” 弄春早已心急如焚,可她除了在府里等消息,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祈求夫人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小姐平安无事,只要人能健健康康的回来,她宁愿一辈子都不嫁人,守在小姐身边陪她一辈子。 明远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拽着她的衣角,小脸皱在一起,苦巴巴地问道:“弄春,姐姐她人呢,怎么还没有回来呀?” 弄春将他从地上抱起,本就瘦小的明远因着一场大病变得更加单薄,全然不像是八岁孩子该有的身形,她捏捏他几乎没有什么肉的小脸,安慰道:“快了,小姐她很快就回来了。”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到姐姐跟娘亲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还说要我好好活下去,呜呜……”明远边说边掉起了金豆豆。 弄春用手帕耐心地给他擦着眼泪,细声细语地哄着他:“少爷乖,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你只是太想夫人和小姐了,所以才会梦到他们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她心里也在直打鼓,小姐,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 叶灵知虽擅用蛊,轻功也尚可,但论起武功来也就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差不多,纵然她想和他们硬碰硬,也有如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但索幸她还给自己留了一丝余地,她将装有冥府幽昙的锦盒从乐辛身上拿出,呈在他们面前,状似诚心敬意道:“冥府幽昙的传说你们应该都听说过。” “你想做什么?”岚音不解道。 叶灵知干脆道:“我之所以杀了这么多人,无非就是想利用它制成生死蛊,救活乐辛。眼下此蛊还差最后一条灵虫便可制成,如果你们愿意放过我,我就把这次机会让给你们。” 她特意看向朗月初和李渭枫,诱惑道:“你们刚好可以拿它去救刚刚客栈里,被那位俏郎君杀掉的小美人儿不是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三人都愣了,岚音不受控制地看向李渭枫,虽然早有猜测,可就这样直接将事实揭露在当事人面前,未免有些太过残忍。 李渭枫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还没等叶灵知再次开口,一把长剑便抵在了她的颈间,朗月初的模样如同刚从地狱中走出的鬼魅,浑身散发着阴郁骇人的戾气,岚音怕他走火入魔,忙出声唤他:“朗师兄,你冷静一下。” “我再问你一遍,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李渭枫手中的轻雪和他的声音一样,都在微不可查地颤抖,剑是岚音在追过来的路上一并帮他带来的。 起初他还在疑惑剑上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那时他安慰自己大概是叶灵知的,可就在刚刚,一个令他惴惴不安的想法陡然而生,他急需跟人求证:“岚音姑娘,你告诉我,她在说什么?” 岚音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够了!”朗月初不想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面无表情道:“人我自己会救,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再牵扯别人进来。” 叶灵知心下一沉:“你的意思是,今日非要跟我打出个你死我活来不可?” 朗月初给岚音使了个眼色,要她带李渭枫先离开,岚音会意后,利落地将李渭枫拽到一边,轻声道:“你随我来,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见他二人离去,朗月初方才收敛了戾气,神色淡漠道:“师姐,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姐,中原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于我而言,算是长姐如母亦不为过。 对我来说,这辈子,骨肉血亲的仇我要报,你的抚育之恩我也要报,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没能做到小时候立下的誓。” “师弟……”见他终于肯对她打开心扉,叶灵知稍稍有些动容。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师姐,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叶灵知点头。 朗月初放下涤邪,像小时候捧着一把从谷里采来的花花草草挨样问她种类时候一样,用一种近乎期待却又哀决的眼神看着她,道: “如果今天做下错事的是我,你会怎么做?” 叶灵知愣在原地,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我……” 朗月初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给他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答案。 院子里的桃树早已结出青涩的果实,树叶随着晚风轻轻晃动,沙沙作响,树下的二人僵持在原地,墙角的女孩儿睡得安详而平静,万籁俱寂,只有零星的雨点打在滚烫的地上,如同谁的眼泪一般,很快消失不见。 “你杀了我。” 片刻后,叶灵知终于做出了抉择,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已经不可能有别的出路了,如果换作是她,她大概会选择陪他一起死,因为他一直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乐辛以外,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亲人。 这样也好,她也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乐辛重逢。 雨势突然加大,伴随着一阵凉风,吹起了二人的衣袂,朗月初却迟迟没有动手,叶灵知明白他的犹豫和挣扎,睁开眼睛望向他,声音哽咽道:“你可以杀了我,用我的血来喂饱最后一只蛊虫。” “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女孩儿,是你喜欢的人,对?”她极力地想从同前那样,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 “是阿姐对不起你,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就让我最后再为你做一件事。” 她走上前,将涤邪的尖刃抵上自己的心间,继续温柔地笑道:“阿朗,我这一生,愚蠢而懦弱,没能保护好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剩下。” 雨滴落在他们的脸上,可却没人随着掉下一滴泪。 “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一步错,步步错……” 她闭上眼睛,手下施力,准备迎来最后一刻,可手下剑锋忽然一转,涤邪的主人将刀刃直直地划向了自己的喉间。 “不要————” —— 轻雪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李渭枫瞪大眼睛,喃喃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 岚音看着眼前陷入崩溃的男人,鼻子一酸,明明昨天都还好好的,明明师兄跟她保证,集他们六个人之力,完全可以顺利地解决掉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李大哥,你别自责,这不怪你,当时的你已经被叶灵知的蛊虫控制了。”她的语气干巴巴的,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 “她在哪里?”他低着头,声音干哑而无力。 “我们把她安置在客栈的房间里了……” 李渭枫推开她,慌不择路地往回赶去。只是尚未迈出房门,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无数个不属于他的回忆画面涌入他的脑中,他抱着头踉跄几步退至桌边,使劲晃着脑袋。 这些都是谁的记忆…… 画面中,有笑着喊他侯爷的晴芳,偷偷躲在池边痛哭的晴芳,有跟他在一间破茅草屋里修补漏雨的屋顶的晴芳,还有被他忽视了无数次,独自一人黯然神伤的她。 “侯爷,今晚回来用膳么?” “侯爷,明儿是我归宁的日子,您可有时间陪我回娘家省个亲?” “侯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跟着你。” 回忆里的她时而温柔,时而毛躁,时而傻笑,时而哭泣。她曾徘徊在他的书房门口,只为偷偷看他一眼,却小心翼翼地不敢进去打扰他;也曾依偎在他的怀里,一脸幸福地听他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失心疯一般的承诺,目光中带着满满的爱慕与憧憬;她也曾悄悄在他睡着后溜进他的房间,只为了坐在床边欣赏他的睡颜,傻乎乎地连他一直醒着都不知道。 可那时候他都在做什么? “我还有公务要忙,你不用等我。” “明日朝中有要事要议,我会让张管事多给你备些东西带回去。” 从前的他似乎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在他的心里,始终不曾为她留出一个角落,甚至少年时期遇到的一个没名没姓的小丫头,都比她来得分量更重一些。 若不是后来他阴差阳错患上脑疾,她便不会为了他连命都丢了。 “爱妃,等你给朕生下龙子,朕就封你做皇后。” “娘子,等日子好起来,我一定给你盖一个豪华些的大院子…… 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李渭枫苦笑着,原来是他又犯病了…… 朗月初番外 【何处是归途】 朗月初承认自己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假如手里有十颗糖,他不止要全部攥紧,还得把旁人手里的也尽数抢来。 同时他也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只因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连看你一眼都觉得多余,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他也不见得多么惦记你。 他开心的时候,会捧着你对你说些情深谊长的好听话,可你若是伤了他,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你推下万丈悬崖。表面看上去对谁都云淡风轻,满不在乎,仿佛是个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孤家寡人,实则他的心一直困顿于爱与被爱的方寸之中,逃脱无门。 一旦你愿意主动牵起他的手,那从此就只有他不屑一顾抛开你的份儿,若是你让他动了情,上了心,却又半途而废将他舍弃,那他便会将你从他心里,连带着你们之间所有的甜蜜苦楚一并连根拔起,弃如敝履,一辈子都不会给你第二次接近他的机会。 这其中,如果说沈晴芳是前者,那叶灵知当属后者无疑。 一如当前,叶灵知想要放弃挣扎畏罪自杀,死在他面前好让他愧疚缅怀一辈子。可他偏偏不会让她称心如意,哪怕所有人都走进了死胡同,他也要从中找出能让他负罪感最轻的那条路。 你若骂他没有心,他只会拍拍你的脸,笑你矫情虚妄。你问他心里还惦念着过去的那段谷中岁月吗,他却会反过来质问你何为惦念,若你活得肆意潇洒,又何必执着于过眼云烟,对已经变心之人念念不忘。 被母亲抛下时,他少不经事,不懂何为骨肉至亲分离之苦,少年时唯一爱慕珍视之人也被那对父女瓜分了个干净,再后来,他又遇到了那些教会他何以为家之人,却也不过数年便又纷纷离他而去,你问他这样的人什么是亲情,倒不如去河里抓几只蝌蚪然后跟着它们一起去找妈妈来得更为直接明白一些。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也会遇到自己的意外。 对于所爱之人,是相信一见钟情,还是更相信日久生情,细水长流。人们常常会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朗月初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对沈晴芳,大约就是一见倾心。 他的父亲乃悬山老人侍奉的神主后裔朗氏宗主朗仪卿,自幼掌舵专司天机秘术的鬼谷玄宗一派。朗仪卿少年时游历南疆遇到了孤身一人的朗月初的娘亲云珠,二人一见钟情,互生爱慕,甚至私相授受怀上了朗月初。 然而就在他快要出生之际,玄宗内部出现分裂,悬山老人急召朗仪卿回派解决内乱,因着云珠即将临盆不宜远途奔波,朗仪卿便将玄宗的信物青羽目留给了妻子,并承诺等他将事端解决后一定会带人来接她。 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云珠独自抚养朗月初到四岁便因病去世,后来朗月初被悬山老人接回玄宗,才知道朗仪卿因在内乱中被敌人暗算受了重伤,昏迷数年,醒来后成了个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的残废,这才不得已一直没有找回他们母子。 后来多亏了朗月初一直佩戴在身上的青羽目,悬山老人才得以找到流落在月灵谷的门宗少主,朗月初看着机关轮椅上沧桑消瘦的玄衣男人,尤其是那张同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孔,心中多年的积怨与憎恨竟尽数消融在了他的一声“念儿”里。 朗仪卿告诉他,在云珠刚怀上他的时候,自己曾给他取过一个小命,叫念儿。 是代表着他心中永远挂念着他们母子的意思,也是希望他们一家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互相惦念,彼此挂怀。 听到云珠病逝的时候,朗仪卿背对着他,未发一言,只捏着手中的青羽目,叹了口气。 后来先皇年纪轻轻病入膏肓,有居心叵测者找上门来要他们交出门宗秘宝助他们谋权篡位,朗仪卿不从,他们便趁着朗月初外出办事之际设计屠了他们满门,等到他收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时候,全宗上下只剩宗主朗仪卿尚存一丝气息。 为了护住宗派秘辛,悬山老人不得不献祭出所有的灵力,最终也与他们同归于尽了。 朗仪卿在临死之前,将宗派一直侍奉的上古神兵涤邪托付给了他,要他接替他们世世代代将其守护下去。 “念儿,我对不起你跟你娘,是我辜负了她,让她等了我,太多太多年,还好,我马上就可以下去陪她了,可我放心不下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今生今世,你一定要做个幸福之人……” 说完最后一个字,父亲便在他面前咽了气。 朗月初跪在他面前,感觉天和地都倒过来了一般,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疼痛,心中只有无限的麻木,他不明白,明明他还没有告诉朗仪卿他已经原谅了他,明明他才陪伴了他一个春秋,明明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根,为什么他一个转身,就全部离他而去了呢? 不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剥夺他被爱的资格,一次又一次将他打入深渊,他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到如此惩罚。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涤邪被他的怒气唤醒,化为长剑认他为主,斯人已逝,可恨意难平,他发誓要揪出幕后主使,让他们血债血偿。如果不这么做,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以什么理由活下去。 可他说到底只是一介江湖中人,对于官场之事自然鞭长莫及,所以他结实了沈遇。 沈遇的父亲乃沈晴芳的远房叔父,在朝中是个不大不小的从三品御史大夫,两家只因府邸皆在长安城才得以互相走动,彼此照应。沈遇给他讲过这个不受家中重视和宠爱的堂妹,他本以为会是个怯懦胆小的小姑娘,这样的中原世家里养出来的娇小姐,多半是个容易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后来晴芳被沈遇的弟弟沈绪邀请到府中小住,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下他们才得以相见。 那天他正在廊下乘凉,靠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一群锦鲤簇拥在一起抢他洒下的鱼食,正愣着神,忽然背后窜来一阵风,一个横冲直撞的不明物体直接将他从栏杆上撞进了池子里,他的头发和衣衫全部浸了水,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 他坐在池边的浅水里,有些怔愣地抬起头来打量站在栏杆处的罪魁祸首。 晴芳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不停地给他鞠躬道歉:“抱歉抱歉,都怪遇堂哥他吓唬我,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人,实在不好意思!” 见对方毫无反应,她怯兮兮地走上前,对着他伸出手,嗫嚅道:“你没事……” 四目相对,晴芳被眼前肤若凝脂,领如蝤蛴的“出水仙女”彻底迷住了,一时间惊为天人,猛然想起沈遇哥哥跟她说的从外面带回来的绝色美人,难道就是“她”? 美人是真的美,就是胸平了点,不过跟她也差不多。 起初朗月初是真的不明白那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为何会把他当成女子,还天天黏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初月姐姐”的叫着,恨不得变成根玉带绑在他腰间。 她说他闻起来香香的,身上总是有一股她最喜欢的广玉兰的香味,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很安心,还说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亲和两个堂哥对她最好的人。 他问她有多好,她就掰着指头从给她讲故事,到带她到处玩,给她买好吃的,再到雷雨天主动和她一起困觉,一一不厌其烦地夸着她,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她最喜欢的就是初月姐姐了。 他又问她有多喜欢,她就捧着一枝从晚来池中采下的荷花凑到他面前,咧着嘴笑: “喜欢到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初月姐姐。” 与其说是他主动,倒不如说是她天天厚脸皮地跟着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还常常趁夜溜进他的房间,挤进他的被窝,在他耳边跟只家雀儿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还缠着他要他给她讲些聊斋异事,朗月初基本都是应付着胡乱编了些鬼怪传说,可她却听的津津有味。 甚至有一次还傻兮兮地对他表白道:“如果初月姐姐是个男子该多好啊,这样等我长大了,就可以嫁给你,或者我要是个男子,一定要娶你当媳妇儿才行。” 朗月初头一次转过身正视她,小姑娘唇红齿白,眼中神采皎若明月,他就这样专注地打量着她,一直到她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咬着唇问他怎么了。 他才转过头,无声地说了句:“白痴。” 虽然知道他在骂她,可晴芳还是看到了朗月初微微上扬起的嘴角。 来到沈府以后,他便一步步按照计划先是接近沈遇的父亲沈敬恩,以自己最擅长的五行八卦之术获取其赏识重用,再利用他将自己推举至当时行将朽木的先皇面前,最终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那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之位。 昔日仇家被他尽数设计铲除,如今只余下一块最难啃的骨头——宰相傅正年。 所以当他遇到傅灵犀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恨不得当场了结了她,可他很快便忍住了,只因他有了比杀了她更解恨的复仇方式。 池南镇上,傅灵犀被刀疤脸欺负的时候,他就在身后看着,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要出手救她,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有意引他们注意到她的。不凑巧的是,最终还是被岚音他们抢先一步阻止了他。 但他也是感谢她的,自从他认清自己对晴芳的感情之后,便巴不得让傅灵犀将李渭枫勾走,这样他就可以重新抢回他的笑笑。 只是没想到因为他一时的掉以轻心,险些再次失去所爱之人,所以他自责,愧疚,他归罪于李渭枫也不过是想给自己寻求一丝宽慰,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将沈晴芳从他身边带走。 你看,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从今往后,如果上天还愿意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护着她,不让她再受到一丁点伤害。只要能让她开心幸福,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已经是他在这红尘俗世里,唯一的归途了。 第二章 再遇不测 “二位仙女姐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爹。”阿南扑到晴芳脚下,给她们接连磕了三个响头。 晴芳拉住他,道:“你别急,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阿南抹着眼泪哽咽道:“我叫陈淞南,他们都叫我阿南,住在瘦西湖旁边的咸水村,家里只有我跟我爹两个人,我爹他生了重病,可我没钱给他抓药,我真的没法子了,求求你们…” 他拽住晴芳的衣角又开始不住给她磕头:“我愿意给你们当牛做马,只要你们肯救我爹,让我做什么都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便是繁华盛世,也免不了会有人为生活所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晴芳虽自小养在深闺,没见过什么人间疾苦,可她最能理解失去至亲之痛,将心比心,她又岂会袖手旁观? “阿南,乖,别哭了。”晴芳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泪涕横流的小脸,将他扶回床上,道:“你先把药喝了,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回去看看你爹。” 哭声戛然而止,阿南睁着迷蒙的双眼望向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往他遇到的那些富人,不是直接无视他,就是用棍子驱赶他,甚至还有拎着他去见官的。 想他受了那么些罪,终于也能等到菩萨显灵的这一刻,或许真是多亏了之前挨得那顿毒打,也算因祸得福,阿南这才破涕为笑,道:“好,我这就喝。” 一碗黑咕隆咚的药被他几口咽下,旁边看着的晴芳光是闻着味道都有些反胃,这孩子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苦,她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儿稍微休息一下,我去换身衣裳。” 弄春端着空碗,跟晴芳一起走出房间,晴芳关上门,一边下楼一边道:“小春子,你去把咱的马车准备好。” 弄春一把拉住她的手,神色担忧道:“小姐,你真打算亲自去啊,你就不怕他是个小骗子?” 晴芳挑眉:“现在想起来担心这个了,人不是你救回来的?” “可我那是看他快死了,当时总不能眼睁睁放弃一条人命。”弄春急道,“再说了,咱们又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晴芳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停在原地拧着眉头斟酌了一番,道:“他伤的那么重,倒不像是假的,只是的确如你所说,我们不知他的底细,不可轻信于他。嗯…要不这样,我自己跟他去,一个时辰后若是还没有回来,你就去衙门报官。” “万万不可啊小姐,”弄春拦在她身前,“怎么能让你独自前去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你忘记上次的事情了吗,如果非要去也是我去。” 小丫头一脸严肃,杏眼瞪得圆圆的,像极了撑着翅膀护犊子的老母鸡,晴芳笑道:“好了好了,那就依你,只是你一定要当心,快去快回。” 吩咐店家取来马车,晴芳目送弄春和阿南二人渐渐远去,自己则换回了男装,戴上之前买的兔子面具,想着趁机再出门转一圈。 先前因着人多,再加上有弄春在身边看着,她尚未逛出个名堂来,来了这么久,她都还没尝到一口正宗的扬州小吃,听闻这里的千层油糕特别出名,刚好上午那会儿她瞧见桥边的一个摊子有卖,便打算去买些回来甜甜口。 沿着记忆中的方向一路绕回了红药桥旁,果然被她找到了那个卖千层油糕的小摊,可能是快要收摊了,摊主大娘正收拾着家伙什儿,晴芳走过去道:“大娘,还有剩的油糕吗?” 大娘操着一口地道的扬州方言,喜笑颜开道:“有的有的,刚好还剩了半斤,卖完我就收摊,小伙子都要了不?” 晴芳勉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道:“我都要了,多少钱?” 大娘利索地用油纸将剩余的几块油糕包好,递给她,伸出五个指头:“最后这一点就便宜卖给你了,给我五文钱就行。” 晴芳接过油糕,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小块尝了尝,虽然有些放凉了,但口感仍然绵软甜嫩,吃起来糖油相间,层次分明,甜腻适口。 好吃到让她停不住嘴,忍不住贪心地问道:“大娘,明天你还来吗?” “当然来的,只要不下雨,我每天都在这,”大娘一边收起架子,一边同她闲聊,“听你口音,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呀?” 晴芳点点头:“我从长安来的,来这里游学探亲。” “呀,长安来的贵客啊。”大娘抬起头打量起晴芳,见她身材娇小,脸虽被面具遮住了,可声音听起来尚有些阴柔稚嫩,衣着打扮亦十分雅致讲究,想必是从皇都来的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哥,不由得热情道,“我们这里虽然比不得皇城气派繁华,可也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呢,你可一定得好好逛逛。” 晴芳道:“大娘谦虚了,扬州城可是四海闻名的淮左名都,我听说这里的乐坊表演可是天下一绝,大娘可知道哪家最有名气?” 这还真是每个初来乍到的公子哥必问的问题,大娘见怪不怪道:“要说这个,肯定当属天水巷的‘二十四桥’最出名了,那里的姑娘个个儿身怀六艺,能歌善舞的,重点长得还俊。小公子你要是感兴趣,今天十五,刚好还能赶上她们那儿每月一次的‘折花日’,可以去看看热闹。” 还有这等好事,晴芳顿时来了兴趣,心里面有些跃跃欲试,可若是弄春回来了,一定不会同意她去看的,这可怎么办才好。 都说洛阳出才子,扬州出美人,曾有“一舞动四方”之称的公孙姐妹便是扬州人氏,如此难得的“赏花”机会,她要是白白浪费了,岂不是要遗憾一辈子。 晴芳向大娘打听了二十四桥的方位,打算晚些时候找个借口摆脱弄春,偷偷过去瞧瞧。 几近黄昏,先前许多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已经撤走了,只剩下一些卖包子甜糕的,晴芳的心思已经被晚上的歌舞表演全都占去了,草草买了几样,便往客栈的方向折回。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一条隐蔽的巷子里,两个背着斗笠的男人正蹲在墙角,带着些许猥琐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路上稀疏的几个行人,其中一个恰好看到从这儿路过的晴芳,眼神事示意了一下另一个道: “老邱,看看那边那个女扮男装的丫头片子怎么样?” 被称作老邱的男人顺着他的目光往晴芳的方向看去,嘴角一斜,道:“眼睛挺尖啊小子,这娘儿们腰细腿长,条儿顺盘子也正,看那打扮绝对是外地来的有钱人家的丫头小姐,行,就她了。” 两人戴上斗笠走出巷子,远远地跟在了晴芳的身后,老邱手里握着一块上了迷魂散的帕子,两人趁晴芳拐进无人小路之时,快步追了上去,老邱一手勒住她的脖子,一手用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晴芳来不及挣扎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倒地之前,她还在想,怎么倒霉事全让她给遇上了,这回侯爷指定是要被她气死了。 —— 咸水村 弄春先让车夫拉着他们去了趟药材铺子,抓了几副阿南需要的药材,才一路紧赶着来到了咸水村,这里毗邻瘦西湖,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满了桃花树,现在正是结果的时候,郁郁葱葱,风景宜人。 阿南带着她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座并不算破旧的红瓦小院前,阿南从墙上的一处砖缝里摸出一把钥匙,垫着门口的大石头打开了门栓上的铜锁,两人推门而入。 一进去,阿南便对着右手边的一间屋子喊道:“爹,我们回来了。” 弄春四下打量了一番阿南家的小院,这与她想象中的破茅草屋完全不一样,甚至比他们之前在山脚下住的那座篱笆院都要排场一些,看来阿南之前应该过着不错的生活,起码不至于上街乞讨。 来的路上阿南告诉她,自从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生活便一下子陷入到窘迫不堪的困境当中,年幼的阿南又身无一技之长,没有人愿意收他这样小的孩子做工,逼得他只能加入进女娲庙里的那群小乞丐当中去,日日跟着他们以乞讨为生。 阿南还说,他们每日里讨来的东西都要上交给一个叫福童子的小男孩儿,福童子会按照每个人乞讨成果价值的高低来分配给他们不等量的食物和铜板,若是哪一天交不出来东西,就会被他毒打一顿,如果打死了,就会被拖去喂女娲庙附近的野狗。 弄春对此感到震惊不已,现在的乞丐都这么会玩了吗,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小孩子。 阿南喊了几声,迟迟没有听到爹的回应,连忙推开卧室的门进去查看,弄春跟在他身后,还没进去,便闻见一股又腥又臭的味道扑鼻而来,阿南扑到床前,推了推病得瘦骨嶙峋的父亲。 “爹?爹,我回来了,爹。” 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阿南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干枯的双手,一片冰凉,弄春意识到他们可能还是来晚了一步。 她站在门口,默默注视着阿南瘦小单薄的身影,他就趴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边,肩膀一抖一抖地似乎在极力忍着,无声地哭泣,弄春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心头梗得厉害,张了张嘴,却又觉得该留给阿南一些空间让他好好地同父亲告别,于是便悄悄退了出去,替他掩上了门。 弄春走到院子中央的桃树下,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久屋子里果然传来了阿南悲痛的哭喊声,这令她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沈家的那一幕,不免有些伤情地掉起了眼泪。 阿南扑在爹的身上,懊悔地想着,假如时间能够重来,他宁愿选择陪着爹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刻,也绝不对丢下他一人,让他在这冰冷萧索的屋子里独自一人痛苦而绝望地咽了气。 可为什么爹的嘴角却带着笑呢,明明他病得那么厉害,每日里疼地死去活来,连饭都吃不下去。 阿南从爹爹的身下摸到一块写着血字的布条,他拿出去给弄春看,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弄春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好在还是认识一些常用的字的,她接过字条,替阿南读到: 「南儿,桃树下的坛子里有一些钱,好好活下去」 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病到极重时写下的,弄春一边辨识着上面的字一边忍不住落泪,阿南更是抱着那块布哭到差点昏厥过去。 待二人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弄春帮着阿南从附近叫来了几个人,一起将阿南的爹抬到了后山,穷苦人家也买不起像样的棺材,只能裹了张草席草草地埋了,又从瘦西湖旁搬了块大石头过来充当墓碑。 简单地处理完后事之后,阿南回到家,让弄春帮着从桃树下挖出了布条上所说的那个坛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些银锭,几张银票和地契。其中还有一张字条,弄春拿出来给他念道: 「南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意味着爹已经去了,不要哭,爹知道你是个坚强独立的孩子,我相信接下来的路你可以自己勇敢地走下去。 这里面的钱和地契,是你的爷爷留给你的,原本打算将来给你娶媳妇儿用,可眼下爹的病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不要因此而怨恨爹,爹的病自己心里清楚,花再多的钱也是治不好的。 只是万一哪天我先弃你而去了,你一定要把这些钱取出来,省着点用,继续去读书,带着爹和娘的那份儿,活出个样子来,爹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好好看着你长大。 但是爹和娘会在天上看着你,时时刻刻保佑着你,一定要平安健康的长大。」 第三章 风月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城的男人们每个月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等着十五这天去二十四桥乐坊看坊里的姑娘们争奇斗艳的歌舞表演,台下的观众们可以为给自己心仪的姑娘扔牌子,拿到牌子数最多的姑娘便会当选本月乐坊的“魁主”,不少富家子弟会在那天晚上齐聚二十四桥,只为竞得“魁主”美人的千金一夜。 其实二十四桥最初并不是个风月场所,里面的姑娘们都是些淸倌儿,乐坊主要是靠接取一些上门表演的生意为生,后来收留的人多了,难免会有一些自轻自贱之人动起了歪心思,借着外出献艺的机会私底下与一些风流金主暗通款曲,渐渐地,连坊主也阻止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到后来,乐坊因故易主,二十四桥正式更名为群芳阁,新坊主也撤下了坊中“卖艺不卖身”的规矩,还大张旗鼓地搞出来每月十五“折花日”这种噱头,靠着姑娘们的才艺赚那些肮脏的皮肉钱。 只是坊间叫二十四桥叫习惯了,反而很少有人记得群芳阁这个称呼。 就这样,早些年乐坊辛辛苦苦立下的招牌算是被新规矩砸了个彻底,一些不愿意屈就卖身的姑娘要么被撵去后院做了打杂的,要么给自个儿赎了身一走了之,只剩下几个才艺双绝声名在外的活字招牌被坊主破例留了下来。 一个是极擅音律,能通多种乐器的的鹿竹姑娘,一个是以异域胡舞闻名四方的怀夕姑娘,全坊上下只有她们二人可以保留淸倌儿身份,不接皮肉生意。除此之外,即便是折花日当天选出的魁主,也不能违背坊主的命令拒不接客。 就这样年复一年,二十四桥逐渐沦为了披着乐坊壳子的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许多风流雅士还为此写就过一些广为流传的文章或诗词里,其中多为讽刺遗憾之意。 「霓裳一曲天下知,二十四桥断相思。 妄作花中真君子,才出淤泥身又湿。」 晴芳被人一巴掌从昏迷中掴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个长满大胡子的脸紧贴在她面前,吓得她登时尖叫出声,大胡子一听赶忙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唇舌。 这大胡子便是先前迷晕了她的老邱,他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捏住她的脸,扭给坐在一旁的一名玄衣男子看道:“怎么样,胡爷,这妞儿不错?” 胡寅盘弄着掌心的两颗白玉核桃,给身旁立着的一名白衣女子使了个眼神,那女子会意地走到晴芳身边,对着她就是一番上下其手。 晴芳被绑住了手脚,挣扎不得,只能尝试着扭动身体进行反抗,急得眼睛都红了起来。 女子检查完后,走回胡寅身边,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胡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丢给老邱,“啧”了一声道:“你要的东西,拿着赶紧滚。” 老邱拿到手便直接打开查验了一番,确认东西无误后将荷包揣进怀里,道:“行,人留给你,咱可就钱货两清了,老规矩,货一出手概不退回,出了什么事儿你自己担着。” 胡寅白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滚不送,老邱大笑一声,带着手下离开了房间。 二人走后,胡寅拍拍手,唤进一群衣着艳丽妩媚的女子,她们手中各持着一些衣衫与胭脂,胡寅指了指地上的晴芳,那些人便围上前替她解起了身上的衣服。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晴芳意识到自己多半是被人牙子卖到哪家青楼来了,她趁着那些人替她松开手更衣之际,将口中的帕子一把拽出,厉声道: “赶快放了我,否则我夫君一定会找上门来的。” 胡寅停下盘着核桃的手,挑了挑眉望着她道:“音色不错,怀夕,回头把她送去鹿竹那里练练嗓子,说不定又是一把好琴。” 被称为怀夕的白衣女子点头道:“是,主人。” 晴芳见他不以为意,继续呵斥道:“喂,我跟你说话呢,你们这是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她一边推拒着那些扒着她衣服的婢女,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胡寅,只是还没等他反应,一旁的怀夕便冲上前来伸手给了晴芳两巴掌,晴芳的脸颊登时鼓得老高,她念着肚子里的孩子,不敢与她厮打,只能咬着唇不再言语。 胡寅这才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捏起她的下巴,一脸戏谑道:“小娘子要是想夫君了,别着急,来了我这儿,你马上就会有很多新的‘夫君’。” 晴芳瞪着眼前一脸危险,邪里邪气的男人,心道这畜生空有一副人模狗样的好皮囊,背地里却干着这种猪狗不如的阴暗勾当。她很想抬腿给他一脚,可又怕到时候逃不出去反而会换来一顿毒打,无论如何她都得先保护好自己的身子。 “你们想怎么样?”她有些无力道。 “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胡寅松开她,示意其他人继续收拾,“怀夕,你留下来看住她,一会儿务必把那东西给她喝下去。” 怀夕福了福身子,道:“遵命,主人。” —— 另一边,弄春辞别阿南后,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客栈,再耽搁一会儿她担心晴芳会跑去报官。只是当她到了客栈以后,却发现晴芳人并不在房间里。 她跑去找小二问了问,小二说她走后,只有一个青衣公子离开过客栈,而且到现在也没见他回来过。弄春一听就知道是晴芳背着她独自跑了出去。 她连忙问道:“小二哥,你可有看见那位青衣公子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二道:“这我倒真没注意,好像是往西边那条路走了。” 往西?弄春仔细回忆了一下客栈周围的路,忽然想起,那不正是通往集市的小路吗,上午那会儿晴芳曾跟她提起过想吃路边卖的点心,可被她以不干净会吃坏肚子为由拦拒了。估计她是想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去买点心。 弄春顺着那条路找了过去,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最终在巷子尽头的拐角处发现了散落一地的糕点果子,她心下一凉,连忙蹲下身查看,结果还真的从一张油纸下面找到了一块手帕,正是晴芳常带在身上的那块,右下角绣着一个芳字。 她霎时慌了神,四处喊着晴芳的名字,从东头一直喊到巷子的西头,不住地询问着过往的路人,可还是一无所获。 一晃天便黑透了,弄春颓然地坐倒在地,紧紧攥着晴芳的手帕,六神无主地伏在原地大哭,这可怎么办,她就不应该独自把她留在客栈,明知道她一时也安分不下的性子,没人看着便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一点也不知道让人省心,她怎么就犯糊涂抛下她一个人呢! 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该去找谁…… 找人!弄春猛然想起之前江鹤跟她说过的,侯爷一行人现在应该在知州府上,她必须尽快找到他们,让他们赶紧去找人。 弄春也全然顾不上会不会被责罚了,只一心想着必须赶快确保晴芳的安全,她奔回客栈,向小二打听了扬州知州府的位置,连夜驱车赶了过去。 一路上各种打听,好不容易到了知州府门口,弄春上前拜托看门的侍卫通传一声,说是安定侯府中来人,有急事求见。 两名侍卫见她神色慌张,担心是什么图谋不轨之人,便让她出示身份令牌,弄春一摸腰间,想起自己的荷包被人抢了去,晴芳的又不知所踪,根本找不出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见她拿不出信物,侍卫有些不耐烦道:“拿不出来,就赶紧离开。” 情急之下,弄春将晴芳的手绢一把塞进侍卫手里,道:“你们把这个呈给侯爷,他看到自会明白,求求二位大哥,事态紧急,出了什么事的话你我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拿着手帕的那人见她说的不无道理,只好道,“好,我进去通传一声,你在这儿等着。” 府内,李渭枫正同卫垣下着棋,沈绪和扬州知州方荐坐在他们一旁静观棋局。在棋艺上,卫垣一直被李渭枫压着一头,此时正处在一子定胜负的紧要关头,他拧着眉专注地思考着,对面的李渭枫倒是气定神闲地品了口清茶。 侍卫见他们神情专注,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禀报,好在江鹤及时发现了他,上前问他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侍卫行礼道:“回大人,确有急事禀报。” 江鹤道:“皇上和侯爷正在下棋,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侍卫将手中的帕子呈在他面前,道:“外面来了一名女子,说是侯府中人,有急事求见,这是她让我交给侯爷的信物。” 江鹤接过帕子,反复查看一番,看到了右下角的“芳”字,心中一惊,连忙转身走向李渭枫,单膝跪下,将帕子递给李渭枫道:“侯爷,好像是夫人来了。” 李渭枫一眼便认出手中的帕子是晴芳的,疑惑道:“她怎么会来,人在何处?” 江鹤道:“侍卫说,就在门口。” 李渭枫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棋局思忖道:“你先去看看,我随后就来。” 卫垣正专心想着解棋的法子,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在干嘛,他斟酌着落下一枚白子,又开始思考对方下一步会走在哪里,谁知李渭枫并没有想继续跟他迂回下去的意思,直接在他旁边干脆利落地落下一子,顷刻间逆转局势,令白子输了个措手不及。 “不下了不下了,跟你下棋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卫垣气急败坏道。 李渭枫起身道:“皇上恕罪,接下来就让方知州和沈大学士陪您继续,微臣还有要事在身,先退下了。” 卫垣摆摆手道:“麻溜从朕眼前消失。” 一旁的方荐有些讶异于皇上和安定侯之间的相处方式,自问这世间没有哪个人敢处处压着九五之尊的皇上一头,甚至一言不合就撂挑子不干了,想来二人的关系真如传闻中那样非同一般啊。 不知为何,在看到帕子的那一刻李渭枫有些心乱如麻,如果晴芳只是单纯地追来了这里倒也没什么,怕只怕另有原因。 走到一半,李渭枫便远远地看见江鹤带着一名女子向他奔来,待二人走进,他才看清来人竟是晴芳身边的大丫鬟弄春。 弄春一见到侯爷,便立刻扑倒在他的脚边,焦急道:“侯爷,夫人不见了,您快派人去找找夫人!” 李渭枫皱眉道:“你说什么?” 弄春跪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简要地交代了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江鹤跪在她旁边,默不作声地将她挡在身后,担心李渭枫会发火伤到她。 听了她的描述,李渭枫心中骇然,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是在哪里捡到这块帕子的?” 弄春道:“在红药桥旁的一条小巷子里。” “江鹤,”李渭枫攥紧了手中的帕子,闭了闭眼,强忍下满身的怒气和心中的急躁不安,眼神冰凉地看向江鹤,沉声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找,今夜要是找不到,我拿她是问。” “是,侯爷!” 江鹤吹了声口哨,几名暗卫从阴影里出现,江鹤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拉着弄春立刻动身回去找人。 他待在侯爷身边这么久,头一次见他说这么重的话,今晚若是找不到沈晴芳,恐怕他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好了。 第四章 逃脱 “怀夕姑娘,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人打理好了。” 怀夕点点头,一名侍女将晴芳从屏风后推了出来,虽然过程有些不配合,但晴芳底子在那儿,那些人只给她稍稍描补了一番,再配上一袭繁复艳丽的轻纱舞裙,便收拾出一个画中美人来。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晴芳见怀夕从袖囊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警觉地后退了两步。 一旁的两名侍女摁住了晴芳的肩膀,怀夕走到她面前,拔掉瓶塞,不由分说地捏开她的嘴将瓶中的液体灌了进去。 一股刺鼻辛辣的味道直冲晴芳的脑门,她极力挣扎着想要把这恶心的东西吐出去,可谁知怀夕抬起她的下巴,又在她的喉咙处轻轻一捏,晴芳随之无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那药一瞬间便滑进了她的嗓子眼里。 “行了,半个时辰后就老实了。”怀夕示意两名侍女松开她,随后便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房间。 一摆脱束缚,晴芳便用力抠其自己的嗓子眼,试图将刚刚咽下去的液体吐出来,可惜那药一进体内便如同轻雪入水般被消化了个干净,她只能白费力气。 晴芳靠在墙边,费力地喘息着,经过之前种种,她早已习惯面对这些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虽然不知道怀夕给她喂下去的是什么药,想来最差也就是春药之类的东西,听她的意思,离发作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想要指望这段时间内,有人能及时赶来救她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但她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坐以待毙下去。不到最后一刻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办法,她也一定能找到自我解救的办法。 晴芳环顾了一圈囚禁她的小房间,这里除了正门就只有一扇不足半个人高的窗户,看样子还是从外面反锁上了的,以她的能力若是想要强行破窗而出几乎毫无胜算。 难怪以前朗月初总是骂她绣花枕头,现在想想他骂的也不无道理,如果换做是傅灵犀或者岚音,一定轻轻松松便能逃脱出去。 晴芳闭上眼睛仔细思考逃出去的办法,她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轻轻拍了拍腹中尚未成型的小东西,自我安慰道:“你一定要保佑娘,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方才由于她并不不配合,侍女将发簪插得有些歪斜,这会儿其中一根在她仰头的瞬间从发端滑落到地上,晴芳捡起来,看着锋利的簪口,顿时心生一计。 怀夕特意从后院调派了两个护院守在晴芳门前,防止她逃跑。 晴芳从映在门上的身影来看,应当是一高一矮两个男人,高的那个看上去身材壮实些,她怕是没有打得过的希望,只能从矮的那个下手。 晴芳撩起裙子,用簪子在大腿根上狠狠地划了几道,霎时血流如柱,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挪到门边,使劲拍了几下门,大声地呼喊道:“快开门,我小产了,救命……” 门外二人本以为她只是普通地叫喊求救,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晴芳鼓足力气又喊了几遍,他们这才听清了“小产”二字,慌忙开门进来查看。 晴芳见二人走了进来,瞅准了时机拽住了矮个男人的大腿,捂着肚子痛呼道:“救救我,我好像流产了……” 矮个男人扶着她,手足无措地看向高个子,那高个子见晴芳身下果真渗出一滩暗红的鲜血,忙道:“我去找人来,你在这儿看住她。” 人一走,晴芳便果断拔出簪子往矮个子的大腿上用力一刺,男人吃痛地捂腿倒地,晴芳趁他反应过来之前,一狠心,闭上眼睛又将簪子刺入了他的喉间。 鲜红的血溅了她一脸,有一些甚至糊在了她的眼睛上,晴芳松开了握着簪子的手,吓得浑身发软,顷刻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眼泪也不受控地涌了出来。 她杀人了。 她真的杀了人。 晴芳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男人,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真的要了一条人命。 怎么办,她会遭报应吗? 如果将来她的孩子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杀人犯,会怎么想? 孩子…… 晴芳瘫软地靠在墙边,她都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不能退缩,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晴芳尽力稳住心神,扶着墙快速逃离了这里。 她一路跑一路擦着脸上的血迹,巧的是竟然也没遇到什么人。 事实上这全是托了“折花日”的福,今日前院里楼上楼下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客人,几乎所有的侍女都去了前面伺候,只有少数几个上不了台面的留在后院打杂。 晴芳朝着高个子离去的相反方向快步跑着,沿着曲折的回廊东拐西拐,见到门就钻,一有动静就往草丛水缸旁边藏,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拐进了哪里,一转角便撞上了人。 那人被她撞倒在地,手里搬着的脏衣桶也被甩落一旁,脏衣服散了一地,晴芳吃力地从一堆衣服里爬起,与对面那人面面相觑。 水苏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撞上了坊里的哪个姑娘,正想给她道歉,一抬头就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晴芳,她吓得尖叫起来,晴芳慌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从头上拔出另一根银簪抵在她的喉咙上,威胁道:“别叫,不然我杀了你。” 水苏连忙点头答应,晴芳松开捂着她的手,沉声道:“带我离开这里。” “好……你先让我起来。”水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反抗。 晴芳挟制住她的要害部位,将她从地上拉起,水苏紧张道:“我没见过你,你是今天新来的姑娘吗?” “不是,我是被人绑来的,”晴芳道,“你带我出去,以后我一定会回来报答你。” 水苏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我,我要怎么帮你?” 晴芳踢了踢地上的衣服,道:“给我找身你们穿的衣服,然后告诉我后门在哪儿。” “好,我给你找,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水苏握住晴芳的手腕,试探道,“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出卖你的……” 晴芳自是不信,反而加重了手里的力气,水苏为了获取她的信任,将腰间佩戴的牌子摘下来递给她,诚心道:“你若是不信,我便把我的木牌给你,这样万一被人抓着,你就说是我放的你,我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晴芳将信将疑地收下了木牌,皱眉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水苏道:“我也是被人卖到这里的,可惜我长得丑,只能在后院打杂洗衣服,跑也跑不出去,如果你真能出去,说不定也能救我离开这里。” 晴芳斟酌了一下,想着她看上去不像个有心机的,干脆赌一把试试,这才放下手,将簪子重新抵在她腰间,道:“别废话,赶紧带我去换衣服。” 水苏带她绕回浣衣房,从晾衣架上随意搂了几件衣服交给晴芳,晴芳一边让她帮自己穿上,一边将头发散开,简单地梳了个和水苏一样的侍女髻。 她借着浣衣桶里的水快速地冲洗掉了身上的血污,这才让水苏带她往后门走去,水苏一边给她带路,一边道:“出了后门往南走有一条小路,你沿着那条小路跑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 晴芳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跑过,”水苏掀起一侧挡着脸的刘海,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无奈道,“不过又被我爹娘送回来了,这就是后果。” 晴芳一时讷言,忍不住又对她多信任了几分。 她有些担心地问道:“我走后,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怎么办?” 水苏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人来了。” 晴芳探头一看,竟是刚才去喊人的高个子,她吓得立刻拽着水苏躲进草丛后,待他走远,她忙道:“糟了,我逃跑的事情马上就要被人发现了,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水苏拧着眉思考一番,拉起她的手,往回折返,一边跑一边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更快出去,只不过有些危险,你踩着我,我送你出去。” 她拉着晴芳跑到一处落了锁的旧门前,这里是坊里的禁地,可以直通外面的小路,她在门边蹲下身子,道:“快,踩着我的肩膀,我扶你上去。” 身后已经传来高个子男人的呼叫声,晴芳顾不得犹豫,手忙脚乱地爬上她的肩膀,水苏咬紧牙关,一使力,将她送上了墙头。 晴芳坐在墙头上,将怀中的木牌扔回给水苏,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你自己保重!” 水苏点点头道:“快走。” 晴芳最后望了她一眼,小姑娘的眼睛被月光映的闪闪发亮,里面盛满了热切的期盼,她默默在心里刻下了水苏的姓名和模样,随后翻身跳下了围墙。 她按照水苏所说的那样,一路向南跑进了一条蜿蜒的小路,两边都是紧挨在一起的鳞次栉比的民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绕进了什么地方,一直跑到喘不上气才停了下来。 忽地一阵头痛袭来,她晃了晃脑袋,头痛开始逐渐加剧。 “糟了,难道药效这么快就发作了。” 她捂着头,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着,走到一处宅门跟前,有人刚好推开了院门,晴芳与他对视一眼,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精致典雅的梨花木做的大床上。 她动了动手指,想要从床上坐起,只是大腿间轻微一扯便疼得厉害,一旁守着她的东虎见她醒了,立刻欢喜地拍着手,扯开嗓门喊道:“阿娘!阿娘!她醒了。” 晴芳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床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全然想不起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她看向一旁傻兮兮笑着的男人,木讷地问道。 东虎举起手中的稻草小人,乐呵呵道:“我是东虎,这是我的哥们儿阿稻,是我们救了你奥。” 花婶此时正好端了碗白粥进来,见她已经苏醒,和蔼地唤道:“东虎,你不要吓着人家。” 她来到晴芳身边,将粥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坐到晴芳身边,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道:“我是花婶,这是我的傻儿子东虎,他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你不要与他计较。” 晴芳看着眼前和蔼可亲的大婶,说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可她却像失忆了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她喃喃道。 花婶抓着她的手,道:“你啊,昨晚突然晕倒在我家门口,是东虎恰好看见把你扛了回来。” “我晕倒了?”晴芳拍了拍脑袋,“可我完全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花婶疑惑道,“那你可记得自己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晴芳闭上眼,尝试着回忆起以前的事,可她越是用力想,头便越痛,花婶见她情况有些不对劲,慌忙喊住她:“姑娘,姑娘?” 晴芳猛地睁开眼,扶着她的手臂大口喘着粗气,花婶轻轻帮她拍着背,柔声道:“好了好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气息慢慢平复下来,晴芳慢慢躺回床上,花婶端起粥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下去。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地拍门声,花婶一惊,让东虎出去看看。 东虎快步跑到院子里,对着门外喊道:“谁啊?” “官府找人,赶紧开门!” 晴芳一听,下意识地以为是来找自己的,慌忙从床上坐起,急道:“怎么办?难道是来抓我的?” 花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自己救了什么不该救的人,这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只好先把人藏起来再说。 花婶让晴芳躲进了衣柜旁的大箱子里,那是个双层箱子,从顶上翻是看不到隔层的。 东虎开了门,几个官兵闯了进来,对着他们晾出一张画像,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东虎本就痴傻,压根分辨不出上面画的是什么,只能摇摇头,花婶倒是一眼便认出上面画的是晴芳,只好试探地问道:“敢问大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官兵道:“那不是你该问的,你只说看没看见过人就是。” 第五章 迷梦 一眨眼,晴芳已经在花婶家待了整整三天,虽然她还是想不起一丁点关于自己身份和来历的事情来,可花婶还是好心地收留了她。 晴芳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喝,想趁花婶出去摆摊的时候,守在家里帮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可惜她好心却办了坏事,花婶家的厨房在她一番鸡飞狗跳的操作之下,险些被炸成了烟花。 害得花婶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握着晴芳的手,哆嗦道:“姑娘这手娇嫩的很,一看就不像是沾过水的,以后这些事情你就别操心了,让东虎做就行。” 晴芳焦急道:“这哪儿行呢花婶,我也不能天天在您家里吃白食啊。” 没想到她还是个要强的姑娘,花婶想了想,便破例将家中祖传的千层油糕秘制配方教给了她:“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帮我做油糕,这样我也能省些力气多休息休息。” 原本只是想让她别继续霍霍家里其他地方,没成想,晴芳跟着学了两日,还真学出个模样来了,做出来的油糕味道甜而不腻,层层均匀,软糯适中,小小地把花婶惊艳了一把,心道这姑娘虽然干啥啥不行,做点心倒还真有点天赋。 难道她是老天爷大发慈悲,专门送来继承花家衣钵的田螺姑娘不成? 晚上收摊的时候,花婶难得高兴地买了只咸水烧鸡回来,美其名曰给她和东虎补补身子,东虎留着口水,看着阿娘从他面前夹走了一根大鸡腿,放进晴芳碗里,眉开眼笑道:“姑娘啊,你看你来我们家也有几日了,我也没做过什么好吃的招待你,这是我特意从我们这儿有名的一家烧鸡铺子里买的,快尝尝。” 晴芳有些受宠若惊,在东虎充满艳羡的眼神下,轻轻咬了一口鸡腿肉,果真是肥而不腻,满嘴清香,她称赞道:“真的很好吃,谢谢花婶。” 花婶一边笑一边又给她夹了块鸡翅膀,让她别客气,只管敞开了吃。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而且从刚刚开始花婶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看,看得晴芳心里直发毛,难道这是打算对她下逐客令了? 晴芳不由得紧张起来,碗里的鸡腿顿时索然无味,她放下筷子主动问道:“花婶,你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花婶有些惊讶于她的敏感程度,见她揪着手指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她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忙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心中的大石头一下子落了下来,晴芳松了口气,摆摆手道:“没什么,我还以为……” 一旁眼馋鸡腿已久的东虎鼓着腮帮子,有些委屈地看向花婶,插嘴道:“阿娘,我今天遇到阿南了。他还问我怎么这么久都没出来找他一起玩了。” 花婶闻言抬手就是一筷子,有些生气道:“我不是叮嘱过你很多次,不准你跟那些小乞丐混在一起吗?” 东虎捂着脑袋哀嚎一声,解释道:“我才没有!阿南他,他已经不是小乞丐了!” 花婶叹了口气,道:“前两日我是听说他那个病痨鬼的爹没了,可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又没有旁人愿意收留,不做乞丐还能做什么?” 东虎有些不满花婶看不起他的朋友,瘪瘪嘴道:“可他真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脏兮兮的样子了,你不信,下次我把他带回来给你看。”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饶了我,嫌家里有你们俩还不够我忙活的是不是?”花婶一把拧上了东虎的耳朵,提溜着他原地打起了转,“我再说最后一遍,不许你跟那个叫阿南的小乞丐来往,更不准把咱家的事往外说,听到没有?” “我没说,阿娘,你松手,疼!”东虎捂着耳朵哀嚎着。 晴芳在一旁看着,感觉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虽说这样的闹剧每天都会上演,心智不成熟的东虎总是会像小孩子一样闯祸,动不动就会惹花婶生气,可晴芳反而觉得这样才像是实打实的一家人。 在这里虽然没待多少时日,可晴芳看得出,花婶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虽然嘴上总是嘚嘚地不肯饶人,实际上心肠柔软得很,不然也不会教出东虎这样一个心思单纯,开朗善良的傻孩子。 饭后,东虎又不知道跑哪里看热闹去了,晴芳帮着花婶在院子里洗衣裳,花婶突然想起来这姑娘到现在都还没有个称呼,遂问道:“这天天叫你姑娘姑娘的,也不像个样子,依我看,在你恢复记忆之前,先给自己起个暂时的名字怎么样?” 晴芳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只是要她自己来起多少有些羞耻,便让花婶替她想一个。 花婶道:“这哪行,我也没念过书,哪会起名字。” 晴芳将衣服拧干,搭在架子上,回眸一笑道:“花婶起什么我都喜欢的。” 明月皎皎,美人嫣然一笑,如诗如画,花婶看得有些恍惚,心想莫不是真的天女下凡,脱口而出道:“那不如就叫阿仙。” —— 自打晴芳失踪以来,侯爷已经三天三夜没怎么合过眼,弄春和江鹤更是不用说,腿都快跑断了仍旧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扬州城几十万户人家,要想从中找一个人,起码也得花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更何况假若人已经被拐出了城门,或者遇到了什么不测,那便更是有如大海捞针。 沈绪知道晴芳失踪的时候,心里面自然又急又气,只不过他没有朗月初那么大的胆子,敢直接跟安定侯叫板,可他终归没能忍住,扑上去直接给了李渭枫一拳,只不过到底是一介书生,花拳绣腿的,如同给他挠了个痒痒。 李渭枫没有心思与他计较,反而被他打出了一丝清醒,急匆匆跑去求小皇帝写了张字条,塞在信鸽的腿上传回了宫中,拜托朗月初帮忙算出晴芳的下落。 朗月初收到字条的时候差点把御书房的屋顶给掀了,若不是曹公公拦着,他真想直接丢下眼前堆成小山的烂摊子,飞到扬州去把安定侯剁成十八下丢进河里喂鱼。 国师大人连夜卜了一挂,卦象显示晴芳还活着,仍在扬州城内,只是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卫垣把消息转达给了李渭枫,撇嘴道:“朕要找的人都还没个消息,这下倒好,还得分出大部分精力来给你找媳妇儿。” 李渭枫不是很想搭理他,拿着朗月初传回来的字条反反复复地看,卫垣心想以前他怎么就没看出,安定侯还有做情种的潜质,赶明儿回到长安,他一定得封他个“情圣将军”当当。他扣了扣桌子,提醒他就是把纸看出花来,沈晴芳也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里,要找就抓紧时间出去找。 对方仍旧没有说话。 卫垣看着他眼下的一片乌青,有些无奈,到底是自己的人自己心疼,于是故意调侃道:“自打沈氏失踪,你就没合过眼,再这么熬下去,等人找回来可以直接拉去给你守灵了。” 李渭枫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刚得知晴芳失踪的消息时,他心中满是愤怒,气的是她不肯听话到处乱跑,还有身边丫头也不守规矩跟着她一起胡闹。 可转念一想,一直以来,自己又何时关心过她内心的真正想法,何曾告诉过她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说到底,他该怨恨的只有他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他对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占有,是爱,还是只把她当成一个合适的枕边人,豢养在自己身边呢? 他真的懂该如何去爱一个人么?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草率地给了她侯府女主人的身份,又可曾为她今后该如何面对因此而来的诸多非议与责难做过打算? 她固然做不了一个合格的主母,可他又何曾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或许真如朗月初所言,他和晴芳之间从来都没有平等地对待过彼此,这样的感情该要如何长久下去,更何况他还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一定会给她带来幸福。 能带来吗?带的来吗? 窗外突然响起几声蝉鸣,昭告着世人百花殆尽,夏天已至,案上的宣纸被清风吹起,掉落在地,卫垣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李渭枫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李渭枫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他站在一条长长的通道里,两边挂着一面面硕大无比的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是不同的他和晴芳站在一起。 有一身龙袍的他,抱着晴芳刚给他生下来的小皇子不肯撒手,被晴芳调笑了几句,红着脸一脸别扭地骂她啰嗦;又或是一室清贫的他,同晴芳坐在茅草屋顶上仰望着漫天繁星,耳鬓厮磨,说着悄悄话。 也有纵马江湖的他,与晴芳共乘一骑,在繁花满地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肆意驰骋;甚至他还看到了身着奇装异服的他们,坐在有四个轮子,还会自己跑的铁皮盒子里,旁若无人的亲吻着。 看着面前闪过的一幅幅景象,李渭枫的内心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悸动,仿佛镜子里的那人全都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他摸索着向前走去,最终来到一面盛满十里红妆的镜子前,镜子里的晴芳最像是现实中的她,正一脸娇羞,手足无措地坐在喜床上,过了一会儿,身着大红喜服的他推门进来,替她却了扇,掀了盖头。 李渭枫想起来,这正是他与晴芳成亲的那晚。 他驻足于此,继续看了下去,接下来的画面果真与他在现实中真实经历过的场景别无二致,他因朝务繁忙,常年奔波在外,忽略了她,日复一日独守空房的晴芳,看他的眼神逐渐从满心期待到步步失望,开始学会与他相敬如宾地各过各的日子。 李渭枫的心揪了一下,原来他曾经真的错过了属于晴芳的最美好的那些岁月,也错过了与她相知相守的最为珍贵的时机。 尽管如此,他仍旧紧盯着镜中的画面,想着接下来应当很快就能看到眼下的阶段,他好借此找出晴芳的下落。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镜子里三年后的他并没有染上记忆错乱的怪病,反而还接受了卫垣给他的赐婚,娶了傅正年的孙女傅灵犀进门作为他的正房夫人,再后来傅灵犀为他诞下了嫡子,晴芳也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可他能从晴芳的眼神里读出她并不开心,而他对他们的女儿似乎也不甚在意,甚至后来还因为朝中利益不得不又纳了两房侍妾。她们进府之后,为了争宠,借着娘家身份开始不停地刁难晴芳,处处找她的茬儿,欺负他们的女儿,而明明知晓这一切的他却忙于朝政,对此视若无睹,没过多久,晴芳便抑郁成疾,日渐憔悴,终日里卧病在床,生命也危在旦夕。 看到这里,李渭枫终于控制不住地一拳砸向了镜中的自己,然而就在他的手接触到镜面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从镜外吸了进去。 他像一缕孤魂一样飘进了镜子里的自己身上,猛地睁开眼,他从床上翻身坐起,一侧的傅灵犀被他的动作惊醒,握着他的手问他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李渭枫用力甩开她,三下两下地穿上鞋袜冲出了房门,往晴芳的院里奔去,凭着记忆他推开了西厢院最角落的一处房门,屋子里弥漫着浓重难闻的药味儿,弄春正坐在床头艰难地伺候着晴芳喝药。 两人皆被突然闯进来的李渭枫吓了一跳,尤其是晴芳,因着惊吓剧烈咳嗽了起来,原本也没喝进去多少的药汤尽数被她咳了出来,李渭枫上前推开弄春,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地替她顺着背。 “好了好了,我来了。”他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埋首在她发间,心疼地揪作一团。 一旁的弄春拼尽力气上前将他拉开,护在晴芳面前,没有好气道:“侯爷大半夜地这是来干什么,是觉得我们小姐遭的罪还不够是么?您要是真的心疼她就请离她越远越好!” 李渭枫没想到弄春竟会恨他恨到如此地步,直接对自己的主子下起了逐客令。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要说自己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侯爷了吗?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法相信。 好在晴芳及时拉住了弄春,她平复好情绪后,趴在床头有气无力道:“弄春,你先出去,我也想跟侯爷单独,咳咳,单独说几句话。” 第七章 擦肩 桃花尽落,新荷初立。 一场大雨过后,瘦西湖正是一派“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好风景,不少文人雅士聚集在湖畔品茶行酒,赏景吟诗。 女娲庙的那些小乞丐也竞相跑来凑热闹,这些公子哥可比市井之人阔气多了,一高兴赏你个银锭子金元宝什么的也是常有之事。 “此情此景,正可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啊。”有人正念着前人的佳作,领着众人行起了飞花令。 恰好从旁路过的沈绪听到“晴方”二字,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他原本是出门来替皇上打探消息的,也是想借着机会帮忙再找找晴芳,眼看派出去的人都快将扬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了,能抓的人牙子都抓了个遍,花街柳巷也都查遍了,可仍未带回半点有用的消息。 更何况皇上带着他们来此本就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晴芳身上耗费太多精力。 他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便吩咐车夫离开了此地。 这日适逢阿南休沐,大清早他便背着小竹篓跑去了山上采山菇,说是山,其实不过是瘦西湖旁的一座小土包,只是上面草木茂盛,这个季节雨后常有可食用的山菇冒出,以前他便经常来此采些回去,既能卖掉补贴家用,还能熬汤给爹补补身体。 阿南忙活了一早晨,带着满满一篓子蘑菇和野菜沿着小路从山上下来,一出石子路,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面前走过,他欣喜地唤道:“弄春姐姐!” 弄春转身望去,见到阿南,勉强地笑了下:“阿南。” “弄春姐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阿南见她愁容满面的,不禁关心道。 弄春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道: “阿南,你还记得当时救了你的晴芳姐姐吗?” 阿南点点头:“自然记得啊。” “那日我回到客栈,发现她走丢了,”弄春内疚难当,“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阿南伸出小手反握住弄春,瞪着圆圆的眼睛坚定道:“什么忙,姐姐你说,我一定帮!”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一定很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姐姐拜托你帮忙打听或者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专门拐卖姑娘的人牙子之类的人或者黑市,若是有消息了,你就去知州大人方荐的府上吱会一声,这个你拿着,到时候你把这个东西给守门的护卫看,他们就会帮你通传的。” 弄春将江鹤给她的木牌交给阿南,想她一个身份低微的丫鬟,不比那些有权有势的官老爷,找个人只需吆喝一声便能发动全城的人脉出手帮忙,而她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小乞丐,毕竟她也只认识这么一个小乞丐。 好在乞丐反而是路数最多的一种人,他们常年混迹于闹市之中,善于探听消息,借助他们的力量,有时候甚至可以掌握一些正经渠道打听不来的黑市消息。 阿南将弄春交给他的木牌小心翼翼藏进衣怀,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了!” 与弄春辞别后,阿南提着篓子回到家中,正打了水在院子里清洗野菜,东虎便找上了门,他手里还举着两串冰糖葫芦,一串已经被他啃得只剩下几个核肉还挂在上面,另一串则是留给阿南的。 “阿南,这可是阿仙亲手给我做的糖葫芦,你尝尝,可好吃了。”他颇为骄傲道。 阿南将事先留出的一把野菜和蘑菇包进一块碎花衬布里,交给东虎:“这些你拿回去给花婶,就说是你自己去山上采的。” 东虎摇摇头:“阿娘说做人要诚实。” “……” 算了,反正他也说不动这个傻子。 阿南起身的时候,怀里的木牌掉在了地上,被东虎看到了,捡起来问他:“这是什么?” 阿南慌忙从他手里把木牌夺回来,宝贝道:“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别弄坏了。” 东虎瘪了瘪嘴:“什么重要的东西都不能给我看的。” 阿南吱唔了两声糊弄他说是学堂里先生给的,弄丢了要挨罚,便转移话题道: “对了,东虎,你最近有没有遇到过一个迷路的长得特别漂亮的大姐姐?” 一边说着,阿南回屋取出一张画像亮给东虎看,那是他按照记忆之中晴芳的样子自己画的。 大概是他画得晴芳要比那日官兵出示的更为相像一些,东虎一眼便觉得上面的人跟阿仙很像,再加上他方才问的问题,东虎立刻警惕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南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帮着救我阿爹的就是这个姐姐,我听说她走丢了,所以想帮忙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东虎一时间有些犹豫该不该把阿仙的事情告诉他,可转而又想起了那日闯进家中的官兵凶神恶煞的样子,阿娘也曾再三叮嘱要他守口如瓶,因此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毕竟事关阿仙的安危,他不能到处乱说。 “我不知道……” 阿南叹了口气:“唉,想来问你也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一会儿我还是拿点东西去女娲庙问问仆生他们。” —— 前些日子,花婶见晴芳终日待在家里,怕她觉得闷,便买了顶帷帽给她,让她想出门的时候戴上,可以遮遮脸,这个时节太阳正大,戴着这东西倒也不算突兀。 上午的时候晴芳在家尝试着做了点红糖圆子,没想到味道还不错,想着中午的时候给花婶送一碗去解解渴。越到中午头来买油糕的人越多,花婶忙到腾不出手,刚好晴芳赶过来帮她招呼了一会儿,待她歇息下来,篮子里温着的糖水都已经凉透了。 花婶并不讲究,直接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味道清甜不腻,又解渴又充饥,忙活一上午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她赞道:“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晴芳满足一笑:“花婶你喜欢就好。” 花婶喝完糖水,从包袱里摸出一吊钱,让晴芳回去的时候顺路去肉铺里买点五花肉,说是晚上准备给他们做红烧肉吃。 晴芳戴上帷帽,依照花婶指给她的路线往肉铺的方向走去,晌午时分人们都在家中休息,路上没有太多行人,晴芳捡着太阳晒不着的阴凉地儿慢悠悠走着。 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缓缓向她驶来,晴芳躲到路边,擦边而过的时候一阵风将马车一侧的纱帘吹起,车内坐着的沈绪顺势往外看了一眼。 马车匆匆而过,晴芳的面容掩在层层叠叠的帽帷之下,只留给沈绪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二人就此擦肩而过,沈绪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忙往窗外探去,只可惜晴芳已经走远了。 沈绪放下纱帘,心道大概是这几日愁思过剩产生错觉了。 这边晴芳顺着街道七拐八拐,最后终于不负众望地在一条三岔路前迷失了方向,花婶给她的布鞋有些不太合脚,这会儿脚后跟正疼得厉害,她在路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轻轻揉了揉脚腕。 许是磨破了皮肉,稍微一碰就疼得钻心。 晴芳有些气恼自己怎么这么娇贵,难道以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成,她站起来,又咬着牙关往前继续走了一段路程,想着一鼓作气买完回家。 大约走了一刻钟的脚程,晴芳来到一座石桥边上,四下望了望,明白自己这回是彻底迷路了。 她丧气地靠在桥边柳树下,期待着能有什么人来帮帮她,要是能遇到在外面乱窜的东虎最好。 湖畔的清风顺着帷帽缝隙钻了进来,扫去她额上捂着的一层薄汗,带来一阵沁心的舒爽,晴芳索性在树下捡了块干净的草皮坐了下来。 她掀开帷幔透了透气,不知为何她对此情此景感到一丝熟悉,似乎以前在哪里经历过一般。 树上传来几声蝉鸣,晴芳往旁边挪了挪,防止蝉溺滋她一身,一抬眼,有人从桥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晴芳连忙放下帷帘,等着人过来好向他问路。 那人一步步向她走近,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晴芳隔着帷帘默默打量着面前气质绰约面容清俊的白衣男子,不知为何,她突然心如擂鼓起来。 晴芳拦在他面前,下意识地微微福了福身子,轻声道:“不好意思,叨扰一下这位公子,我想打听一下这附近的肉铺怎么走?” 李渭枫闻声一滞,不可思议道:“晴芳?!” 晴芳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去,谁知那人竟步步紧逼,直接上前拽住了她的胳膊,甚至伸出手试图撩开她的帷帽。 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晴芳抬脚揣在了他的膝盖上,李渭枫虽然吃痛,可仍旧没有松开她,反而更近了一步。 “请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晴芳羞恼道。 “晴芳,是我啊!” 李渭枫有些纳闷,她难道没有认出他么,还是他认错人了?可这分明就是晴芳的声音,就连说话的语气和生气时候的小动作都与晴芳如出一辙,更何况她的身形也与晴芳别无二致。 晴芳一边扒拉着挣脱他的桎梏一边向四处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人非礼啊!!” 一些住在周围的商户和百姓纷纷围了过来,李渭枫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有些不妥,慌忙松开了手,向她赔不是道:“抱歉姑娘,是李某唐突了,李某只是觉得姑娘的声音像极了某的一位至亲,情急之下这才乱了分寸。” 晴芳扭了扭被他攥得生疼的手腕,这下可好,路没问到,手腕也搭进去了,她有些委屈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上来就动手动脚啊。” 李渭枫只好继续拱手致歉:“是某的错,还请姑娘原谅。” 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算了,就当我倒霉罢了,你快走。” 晴芳甫一转身,人堆里突然钻出一只东虎,他上前护住晴芳,拉起她的手腕焦急地问道:“阿仙!你怎么了?” “我没事,东虎,只是迷路了。”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抚道。 东虎顺着人群的视线望向李渭枫,大声斥道:“你是谁,不许你欺负阿仙!” 李渭枫一愣:“阿仙?她叫阿仙?” 东虎挡在晴芳身前:“关你什么事,你再靠近她我就要报官了!” 李渭枫有些失望道:“那看来真是我认错人了,实在抱歉,若是姑娘有什么需要李某赔偿的,尽管开口便是。” “没关系,就这样。”晴芳拽了拽东虎的衣角,“走了,东虎,我们快去买肉。” 东虎冲李渭枫不服气地亮了亮拳头,这才跟上了晴芳,他见她走路一跛一跛的,便问她怎么了。 晴芳不好意思说脚被鞋子磨破了,便称是不小心扭伤了脚腕。 东虎连忙跑到她面前蹲下,要背她回去。 晴芳一把将他拉起,赧然道:“大庭广众的,会被人笑话。” 东虎执拗地一把将她背起,哼了一声道:“阿仙是要做我媳妇儿的人,我背我媳妇儿别人做什么要笑话。” 晴芳霎时羞红了脸,轻轻踹了他一脚,伏在他背上嗔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真的啊,阿娘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李渭枫站在原地,望着离去的二人,久久不能回神。 他原本只是想出来四处走走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真的遇到了这个“阿仙”,他有些恍惚,天底下真的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可惜隔着帷帽,他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再加上方才二人亲密的举动,李渭枫的内心也产生了一丝动摇。 “阿仙……” 回到知州府,李渭枫唤来江鹤,要他去查一户住着名为“东虎”和“阿仙”的人家,尤其是得好好打探一下那个叫“阿仙”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方才的细节,其实就在他握住那个“阿仙”的手腕之时,他便能感受到掌中那股熟悉的手感和温度,相伴数载,他对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触感早已了如指掌。 尤其是她一言一行间的一些独特的小动作,生气的时候喜欢抬脚踹人,安慰人的时候会温柔地拍拍对方的脸颊,这些都是她独有的习惯。 可若真的是晴芳,她又怎会认不出他,甚至还准备嫁给别人,这怎么可能。 除非…… 一个有些荒唐的想法浮上李渭枫心头,难道晴芳也失忆了,这倒也不无可能…… 早知道说什么他也得拦住她才对。 第八章 在劫难逃 昨日在街上那么一闹,花婶听后只觉心有余悸,再不敢让她到处乱跑。 隔日晚上,花婶和晴芳做好了晚饭,只等着东虎回家一起开动,二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饭菜被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东虎的人影。 晴芳有些担心,想出门找找,反而被花婶劝住了:“估摸着又在阿南家里住下了,以前也是常有的事,咱们先吃。” 花婶到底心大一些,只是晴芳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节骨眼上东虎不回家有些不太对劲,可看花婶习以为常的态度,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 二十四桥的后院里,一个男人被人从麻袋里倒了出来,还没等他好好喘上口气,胡寅便命人把他绑在了院子里得树上。 东虎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时间以为这些人在跟他闹着玩,直到胡寅用浸过盐水的鞭子威胁他,若是不说出晴芳的下落便让他生不如死时,他才弄清楚了眼前的形势。 东虎虽然脑子不灵光,可还是分得清是非对错的,花婶从小教育他“男子汉必须要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他朝着胡寅啐了口唾沫,不屑道: “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胡寅嫌弃地抹了把脸,冲着手下阴邪一笑:“这傻子,还挺有骨气。” 他远离了几步,微微勾了勾手指:“给我打。” 几个手下应声而动,手里的鞭子一下接着一下抽在东虎身上。东虎疼得浑身发抖,冷汗直冒,却仍旧死咬着牙,拒不吭声。 十几鞭子下去,东虎的身上已经鲜血淋漓,胡寅喊停手下,上前一脚踩在他的伤口上,使劲碾了碾:“好小子,不说是,我听说你家中可还有个卖糕饼的老娘,怎么,想让我把她抓来一道儿陪你?” “你敢!!”东虎挣扎着冲他咆哮,“不许动我阿娘!” 胡寅拍拍他的脸:“识相一点,交出那个女人,我就放过你。” 东虎被抓的时候,阿南其实正躲在门缝里,目睹了当时的一切: 那伙人一见到东虎从阿南家里出来,便拦住了他,问他这几日有没有捡到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东虎不想搭理他们,这里住户颇多,几人不敢当场逼问,怕他闹出动静惹上麻烦,便直接用麻袋将他套住绑了回去。 待他们走远以后,阿南这才一路狂奔,往东虎家中赶去,可他不知道具体的路,只依稀记得东虎跟他说过大体在哪个方位,院子里有一颗参天的桂花树。 好在他做乞丐的时候基本摸透了这附近的布局,一路磕磕绊绊,四处打听着总算找到了东虎的家,待他敲开门的时候,花婶已经准备睡下了,阿南来不及自我介绍,气喘吁吁地将东湖被抓的消息告诉了花婶,花婶一听,险些当场吓晕过去,嘴里直喊着作孽啊。 晴芳听到动静,也披上衣服走了出来。 阿南见到晴芳的那一刻,便认出了她就是之前救他的那个仙女姐姐。安抚好花婶后,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弄春交代给他的事情全都同晴芳简单地讲了一遍,晴芳有些不敢相信,原来自己真的是被人拐卖了。 可眼下不是用来回味从前的时候,东虎为了她被人抓去,她必须想办法去救他。 花婶缓过劲来,拉着她手道:“阿仙,你快跑,我估计他们一会儿就要找上门来了,在这之前你赶紧跑,跑的越远越好,别再被他们抓着。” 晴芳摇摇头,坚定道:“不行,我不会走的,花婶,你就让我跟他们去,这样就可以把东虎换回来了。” “你个傻孩子,东虎他这样拼命救你,你要是再被抓回去,不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吗?”花婶强硬地将她推出门外,“真是造孽啊,听婶子的话,你赶紧走,只要他们找不到人,便不会威胁到东虎的性命,你要是真被抓了回去,他们反而会杀人灭口。” “花婶……” “赶紧走,再不走真就走不了了。”花婶替她抹掉眼角的泪,回身一把关上了大门。 阿南拉着晴芳往自家方向跑去,晴芳虽然心有不舍,但仔细一想花婶说的不无道理,也许她现在想办法出去找些帮手去救东虎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禁想起了昨天在桥上遇到的那个男人,看上去衣着华贵不俗,定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他还说她像极了他的至亲,若是能找到他帮忙,说不定可以轻易解决此事。 只是她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阿南,你知道我原本住在哪里吗?”晴芳一边跟着阿南跑,一边想多打听些自己的事情。 阿南点点头,慢下步子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塞给她:“弄春姐姐让我找到你后,拿着这个去知州府找她。” “这是什么?” “好像是用来证明身份的牌子。” 晴芳拿着牌子稍稍琢磨了一番,突然拉住阿南停在原地,福至心灵道:“既然如此,你帮我个忙怎么样?” 阿南个子小,体力又好,对这附近也熟悉地很,晴芳让他自个儿去找弄春报信,这样既不引人注目,她还可以回去帮着花婶对付那些人。 可阿南又担心她被人抓走,再次失踪,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好说,我沿途会撒上一些红豆做记号,顺着记号就能找到我了。”晴芳推了他一把,“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阿南。” 阿南走后,晴芳又返回了花婶家中,向花婶解释了自己的打算,又要了一小袋子红豆揣进袖中,坐在院子里等着人找上门。 花婶愁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冲着晴芳埋怨:“我就说不让他到处乱窜,早些回家,这下好。” 晴芳安慰她道:“花婶你之前说得对,那些人没有直接上门来抓我,起码说明他们还不知道我在这里,所以定然不会伤到东虎的性命。” “可你要是跟着他们回去了,他们杀人灭口怎么办?”花婶担心道。 晴芳摇摇头:“犯不上,如果他们敢这么做,大不了我就一命换一命,他们费尽力气捉我回去,定然不想得到两具尸体。” “只是,若阿南去找的人能在这之前赶到就好了……” 二人就这样一直在家中睁着眼等到下半宿,也没见门外传来一点动静,晴芳险些支撑不住地昏睡过去,花婶给她披了件外套,让她先回房休息,正安慰她说估摸着那些人今晚是不会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晴芳的瞌睡立刻被赶跑了不少,她将花婶拦在了屋里,孤身一人前去开了门。 —— 阿南跌跌撞撞跑了将近一晚上的时间,总算是摸到了知州府的大门,江鹤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给李渭枫备好了马,天不亮便赶回了花婶家中。 只可惜到底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花婶一夜没有合眼,她原本打算天一亮就去报官,谁知阿仙的家人也跟着找上门来了。 她有些愧疚道:“阿仙她…已经被抓走了。” “可有看清是被什么人抓去了?”李渭枫拧眉问她。 花婶摇摇头:“应该就是当初那伙儿拐卖她的人,他们也没跟阿仙说几句话,便直接把人带走了。” 阿南这才想起晴芳之前交代他的事,连忙告诉了江鹤,江鹤沿着路边仔细查探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一行稀散的红豆粒,曲曲折折一直蔓延到巷子里的最东头。 ———— 晴芳这回被关进了一间昏暗潮湿的柴房里,四周还有老鼠咯吱咯吱咬着木板的声音,她被绑在屋里的一根红柱上面,老邱蹲在她身前与她平视,嘴里嚼着几颗带皮的瓜子。 他捏住晴芳的下巴,将磕出来的瓜子皮吐在她的脸上,目光狠戾道: “小东西,还挺能跑。” “你再给爷跑一个试试。” “知不知道你害的爷差点被胡寅那个畜生给宰了。” “再敢跑,信不信老子剁了你的脚。” 晴芳闭着眼睛,不想和他纠缠,只一心给自己谋划着出路。 老邱讽刺一笑:“你个臭娘儿们,这么快就找到相好的了,虽说是个傻子,倒也挺痴情的,死活不肯张嘴。” 听到东虎的消息,晴芳睁开眼瞪他。 “你还挺招人稀罕,先是那个叫水苏的丫头帮你从这里跑了出去,又有那个傻子一家好心收留你,你这命可真够好的啊。” 他的身上充斥着一股子腐烂的草木气息,晴芳闻着忍不住犯起了恶心,老邱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又故意贴近了几分,腌臜的气息扑面而来,晴芳只能屏住呼吸,险些背过气去。 “啊,对了,忘记告诉你了,那天晚上把你放走的那个叫水苏的小丫头,你猜她被胡寅怎么样了。” 晴芳怒视着她,想让他有屁快放,可惜她的嘴被人用帕子塞住了,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虽然她并记不起老邱所说的水苏是谁,但从他的话来看,那个人一定是有恩于她。 “别急,我听说那个死丫头被胡寅丢给了他那群饿了三天三夜的狼狗了,据说连替她收尸的人都没有,”他松开晴芳的脸,满意地看着她先是吃惊而后愤恨至极的表情,继续说道,“也对,估计连骨头渣都没给剩下。” 老邱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在了晴芳的心上,不知为何,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虽然她想不起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可直觉告诉她,一定跟老邱嘴里说的那个叫水苏的姑娘有关,她的心有如被人捏住般钝痛着。 东虎呢,他们把东虎怎么样了? 晴芳用力地将口中的帕子吐了出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口疼得快要窒息过去,她不知道自己在为谁难过,可她实在无法原谅眼前这些个同流合污,罪孽深重的杀人犯。 就在方才她与老邱周旋的过程中,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她用从花婶家里带来的小刀磨断了,此刻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时机,等老邱再度靠近她的时机。 她吐出帕子,眼神妩媚而危险,像一条吐血芯子的魅蛇,轻声引诱他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逃出去的吗?你过来,我亲自告诉你。” 美人如斯,眼波流转,脉脉含情,老邱自然心动,依言贴了上来,散发着恶臭的鼻息打在晴芳脸上,晴芳莞尔一笑,手上的小刀干脆利落地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这一幕,再度刺激了晴芳的记忆,一些陌生的画面刹那间一股脑全都涌入进了她的脑海里,晴芳使劲晃了晃脑袋,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老邱捂着脖子,踉跄地想要逃出去,没走几步,便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丧了命。 李渭枫踹开关押她的房门的时候,晴芳正站在老邱的身边试探他的鼻息,听到动静,她捏紧了手中的小刀,转过身来。 鲜血染透了她的半边衣衫,从她的额角,一路喷溅到她的右手,此刻的晴芳,有如从地狱里走出的鬼魅一般,站在阴影里与他对望着,眼中一片阴鸷。 “你是谁?” 她举起了手中的小刀,直冲着他。 第十章 夫人难当 以往晴芳一掉泪,侯爷和弄春总是会变着法子哄她,一个习惯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个则会硬挑出些好话来宽慰她。 可惜这次两人没一个搭理她的,李渭枫也不是没察觉到她的自责,前襟都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一路上自始至终板着张冷脸,一言不发,回到知州府上,也只管把她抱回房间里,吩咐了弄春上来伺候,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晴芳滑进净室热乎乎的汤池里,身体上的疲惫被一扫而空,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弄春刚好捧着澡豆面子进来要服侍她搓身,见她闷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的可怜样,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忙问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晴芳咕噜咕噜吐了两口泡泡,从水里翻腾出来,抹了把脸,趴在汤池边上蔫巴巴道:“小春子,你说侯爷这次会不会是真生我的气了,我还是第一次瞧他用那么冷的脸色看我。” 从前在他那儿最差也是个直接忽视的待遇,还不曾像这般对她冷过脸。尤其是上次在池南镇出事,又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更是对她百般惯着,要什么给什么,掉一滴泪都心疼地搂进怀里仔细哄着。 弄春先是为她没吃大亏松了口气,听她一说,又想起跟她算账来: “我还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要我说,侯爷他没骂你已经是好的了,你知足。叫你在外面不着调的瞎疯,从来也不听人劝,都不知道心疼则个,害得这些人日日里食不下咽夜不安席的,都是因为谁啊。” 晴芳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好妹妹,你别训我了,我已经够难过的了。” 弄春不理会她的撒娇,冷哼道:“你是小姐,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哪敢训你啊,只能眼巴巴地跪在菩萨面前,祈求她老人家保佑你平安无事,不然奴婢就是下去了都没法跟夫人交代。” 一想起晴芳走失后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弄春就忍不住憋屈,江鹤要她不许成日里哭哭啼啼的,让侯爷看到只会平白惹他伤心,她只好偷偷跑去给故去的姨娘烧香,以寄托心里的不安。 晴芳被她数落的根本反不上腔去,心里头的愧疚愈发堆积。 洗漱穿戴好后,江鹤奉李渭枫之命来接她,说是依规矩需要去给皇上请罪,晴芳这才想起自己添麻烦都添到九五之尊他老人家头上去了,这回可真是外甥打灯笼,丢了个大人。 好在卫垣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看在李渭枫的面子上,轻飘飘一句为民除害功过相抵便将她打发走了。不过小皇帝也可能是看在李渭枫与她一同跪下请罚的份儿上,才大发慈悲地放了她一马。 来回这么一折腾,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方荐的夫人听到她平安归来,特地命厨子做了一顿接风宴给她洗尘,还贴心地派丫鬟送来几套合身的正经衣裳好让她替换,顺便还拨了两个临时伺候的婢子过来,方方面面都安排得极为妥当。 晴芳瞧着眼前端庄贵气的知州夫人,朱唇粉面,风韵绝佳,一举一动间尽是端庄大气,看得她艳羡万分。 听弄春说方夫人娘家乃是扬州有名的书香门第,方夫人的一手好字可是被先皇亲口称赞过的,据说还被封了“一品丹青”的名号。 来这儿没多久,几乎人人都感受到了方荐的贤内助有多么的体贴周到,就连弄春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婢女提起她来都是赞不绝口,对比之下,晴芳着实有些自愧不如。 若论官品,李渭枫要比方荐高上许多,身份亦是比不得的尊贵。可偏偏在娶妻当家这一方面,自己与方夫人简直有着云泥之别,一比之下更是相形见绌。 饭桌上,卫垣一时兴起想要见识一下传闻中的“一品丹青”,方荐对夫人点了点头,方夫人便命人铺上纸笔,落落大方地写了一副“四海升平,国富民安”的对子供卫垣赏看。 卫垣一向爱字,喜好收集名家字帖,因此一眼便认出方夫人的字师承柳公,骨力苍劲,润而不肥,比起在座的各位男子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悦然道:“好字,好字,方夫人的字可称大家也。” 方夫人福了福身子,谦虚道:“皇上谬赞,民女不过是东施效颦,班门弄斧罢了,若论真正的大家,先皇的墨宝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无上妙品。” 方荐也跟着一同附和道:“承蒙皇上喜爱,内子技拙,给各位献丑了,依臣之见,皇上的字比起先帝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爱卿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卫垣开怀一笑,连连称羡道。 他这话实乃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倘若有朝一日非要立后,哪怕是傅正年强塞进来的,他也希望那会是一个如同方夫人这般雅善淑娴的女子,能与他共拥江山,体恤百姓,母仪天下。 可在晴芳理解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八个字如同落雷滚滚般砸在她的天亮盖上,听得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小皇帝这话分明就是意有所指,指桑骂槐。同是官夫人,她却除了给李渭枫惹麻烦,闯祸之外,身无半点能给他添光的长处。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如此黯淡平庸的她,甚至妄图仅凭一个孩子便攀上他的正妻之位,这种事谁听了不觉得匪夷所思,可笑至极。 满桌的珍馐顷刻间变得索然无味,她甚至有些怀念在花婶家度过的那段平静无忧的日子,至少在那里,她还算得上有一技之长,还有人愿意把她当做下凡的仙子,能够满足她那小小的虚荣心。 她祈盼地望向李渭枫,想向他讨一个安慰的眼神,可他只是淡淡地忘了她一眼,便撇开了视线。 从回来开始,他就有意无意地忽视着她,晴芳也有些拿捏不准,李渭枫到底是在生她的气,还是对她彻底失望了。 一旁的沈绪早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这会儿趁着卫垣同方荐说着话,主动给她盛了碗羊羹,放到她面前,安慰她道:“妹妹才受了惊吓,难免会有些心绪不宁,这汤鲜美,先吃点羊羹暖暖身子。” 晴芳默默地打量了李渭枫一眼,见他正专心听卫垣说这话,无暇顾及她,才端起羹碗,对着沈绪感激一笑道:“多谢堂兄关心,我没事。” 那笑极为别扭,笑中带苦,像是在揶揄沈绪一般,令他心疼道:“好久没见你同以前那般无忧无虑地笑了。” 晴芳喝汤的手一滞,险些将汤撒到身上,忙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淡淡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已嫁做人妇,岂能像小时候那般不知礼数。” 沈绪望向她的眼神宠溺而温情,他率性坦言道:“那又如何,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小丫头。” 这话让两人一瞬间梦回到彼此青梅竹马的那些年,那时候晴芳也曾幻想过,或许将来自己真的会嫁给沈绪,他对她极尽体贴爱护,懂她喜好,知她忧患,又一表人才,勤勉上进,家室优渥,亦能给她想要的自由,这才是“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只可惜她的一颗芳心,全都落在了当初从山贼手里救下她的安定侯身上,彼时一眼惊为天人,令少年时的懵懂爱慕全都化为了过眼云烟,消散无踪。 念及从前美好而短暂的兄妹情谊,晴芳展颜一笑道:“说起从前,堂兄可还记得当时的初月姐姐?” “初月?”沈绪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如今的国师大人朗月初?” 晴芳点点头:“对啊,沈遇哥哥惯会糊弄我,害得我一直把他当个姑娘家对待。” 说起这个沈绪就来气,那会儿晴芳粘朗月初粘到都没有心思搭理他,常常跟在朗月初屁股后面到处乱跑,害得他活得像块背景板一样,沈绪愤愤道:“兄长他当年连我一块儿骗了,若我当时知道真相,定不会让你那般粘着他。” 一旦回忆起童年趣事,两个人便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 李渭枫坐在卫垣身侧,时不时地往她方向瞅上一眼,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不知沈绪同她说了什么,竟能一瞬间安抚好她的情绪,笑得这般开怀,这让他极为不爽。 过了一会儿,方荐起身敬酒,晴芳正欲举杯同饮,方夫人的婢女却悄悄附到晴芳耳边,同她小声嘱咐道:“李夫人,这是我们夫人特意为您温好的茶水,您怀着身子不宜饮酒,一会儿以此代酒就好。” 说着果然将她面前原本的清酒替换了下来,晴芳惊讶万分,抬眼望向方夫人,对方感受到视线,回了她一个温柔得体的浅笑,晴芳点头会意,先前好不容易恢复了的情绪又开始低落起来。 方夫人越是滴水不漏地关怀着她,越让她心中却烦闷至极,喝下去的茶水明明甘甜清醇,却涩地她嗓子眼发苦。 没想到她竟然连她怀有身孕这种事都知道,能够替她着想到这一步,确实让人心服口服,可晴芳对她就是喜欢不起来,甚至产生了一丝可耻的嫉妒心,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更加的自我厌弃。 用完午膳回到房间,晴芳有些自暴自弃地仰躺在床上,将一屋子伺候的人,连同弄春全都撵了出去,说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不服气地想从自己身上找出一些能够与之匹敌的优点,可琴棋书画她都只通些皮毛,女工也只能算将将看得过眼,又不似傅灵犀和岚音那般有武艺傍身,唯一擅长的,就是做一些精致可口的小点心。堂堂侯府夫人,拿得出手的竟然只有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说出去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吗。 晴芳想这些想得有些入迷,连李渭枫什么时候进来的都没注意到。 “在想什么?”他来到床边,除了鞋袜,陪她一同躺了下来。 晴芳心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该如何应承他,只好翻了个身,转向里侧,声音闷闷地道:“没想什么,有些乏了,想小憩一会儿。” 李渭枫将她的脑袋扶起,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小腹上,两个人像汤匙一般嵌合在一起,晴芳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有些脸热道: “怎么这样看我?” 第十一章 心灰意冷 李渭枫带着老茧的大手,带着一丝沁凉在她腰间狠实地捏了一把,惹得她一阵惊呼,按着他的手嗔道:“侯爷,这还是白天啊。” 谁知他却大手一挥,落下两边的帷幔,扯了她腰间的系带,欺身而上气息沉重道:“这下不是白日了。” …… 待到风停雨歇,李渭枫唤人取来热水,替她细细地擦拭着,晴芳一身香汗,掩着被子正睡得香甜。 李渭枫作弄似地掐了掐她的后颈肉,惹得她不满地往里打了个滚,闭着眼哼唧道:“哎呀,疼着呢,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还能睡得着,”他将她强行从被窝里拉起,挠了挠她的痒痒肉,欺负她道:“不许睡,我有事要审你。” 晴芳微微睁开眼,揉了揉眼角,撒娇道:“什么事不能晚上再说,我困着呢。” 李渭枫将她拉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摸着她的发丝,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想知道你的东虎哥哥怎么样了?” 正在假寐之人立刻睁开了眼,从床上弹起,抓着他的胳膊急道:“好侯爷,我错了,我不困了,你快说。” 安定侯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这会儿清醒了?” “醒了醒了,精神着呢。”晴芳赶紧谄媚地讨好他道,“侯爷方才累着了,我给您捏捏肩。” 她越是如此,李渭枫心里越不舒坦,偏偏故意吊着她,不肯说出实情,看她这副又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才稍稍有些解气。 他拉下她的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下来,我好好跟你说说话。” 晴芳安静下来,拾起散落一床的衣物穿戴整齐,靠在床头,眉眼低顺地问他:“侯爷想同我说什么?” 李渭枫只披着一件单衣,赤脚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落日的余晖,声音清冷道: “中午用膳时,你同沈绪说了什么,那样开心?” 晴芳一愣,原本以为他是想拿方夫人的事对她进行一番说教,没成想他憋了半天,竟然只是在纠结这件事。 她心中稍有得意,弯起嘴角窃笑道:“侯爷原来是在意这个,沈绪是我堂兄,我能同他乱说什么,不过是回忆起以前小时候的一些糗事罢了,侯爷要是不喜欢我同他讲话,以后我绕着他走便是。” 李渭枫耳后一热,清咳两声,急急否定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随口问问,你不必如此。” “真的?”她故意激他道,“哪怕是以前我与他有过婚约,也不需要同他避嫌吗?” 此言一出,李渭枫立刻拧眉道:“你与他何时有过婚约,我怎么不知?” 晴芳嗤嗤一笑:“逗你的,都是小孩子过家家时候的戏言,哪能作数。” 即便如此,李渭枫仍有些介意,那沈绪瞧她的眼神分明就不像是纯粹的兄妹之情,同为男人,他可太清楚晴芳身上独有的妙处和吸引力了,连他都能为此动心,更何况她那些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层出不穷的青梅竹马们。 他心里醋得厉害,跟个互相攀比的孩子一般,想着总要叫她也试试这个滋味,于是直言不讳道:“方夫人有个嫡妹,正待字闺中,到了说亲的年纪,样貌品行都不落于方夫人之下,方知州正有意向皇上撮合我与她二人,想将她嫁与我做平妻。” “平妻?”晴芳哑然,“怎么这么突然…” 李渭枫凝视着窗外,淡淡地“嗯”了一声:“这是皇上给我的条件。” 晴芳心脏突突地狂跳不止,有些疑惑道:“什么条件?” “娶你做正妻的条件。” 他的声音平静到像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只是在单方面地告知她这个消息而已。 晴芳感觉五脏六腑全都挤到了一起,呼吸连带着有些不畅,她的心情因他的几句话大起大落,也说不上多么难过,只是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万般寂寞,欲哭无泪。 她听见自己又不死心地干巴巴地问了一句:“那你同意了吗?” 他转过身与她直视,眸色讳莫如深,轻飘飘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们之间一直缺少的便是“坦诚”二字,此时此刻他倒真希望晴芳能够直率一些,说出她心中所愿,好让他知道她心里是在乎他的。 可晴芳又想起了他们重逢时,他看向满身血污的她的那个眼神,当时的她没能读懂,现在终于明白了几分。 那大概就是对她幻想破灭的失望与震惊,不然你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到现在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反而在这里与她计较感情,责怪她与周围的人不清不楚,还轻描淡写地用她最在乎的事情来打击她。 想想也是,任谁面对方夫人那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都会心动,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有方夫人这样一个主母来主持中馈,定能替侯爷分忧解难,与他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李渭枫的身边,的的确确需要这样一个能与之相配的女人,不为别的,只因他是权倾朝野的安定侯,是卫垣都要礼让三分的摄政王。 晴芳自嘲地想,不过是像从前一样收敛起自己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做个透明人罢了,她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最起码,这回她有了孩子,有了名正言顺的地位和身份,纵然只是个平妻,只要还能在他心里分得一席之地,不就足够了吗? 晴芳正劝说自己一点点地收回对他那份不该有的妄想,忽然间小腹传来一阵剧烈地抽痛,像是有人用拳头在捶打她的肚子一般,她蜷缩在床上痛呼出声:“肚子,好疼…” 李渭枫听到动静,连忙来到她身边,抓着她的手喊她:“你怎么了?晴芳,晴芳!” 见晴芳疼到说不出话,他急切地朝屋外喊去:“来人!快去传大夫!” 晴芳疼到钻心,今天只觉身下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伴随着一阵加剧的撕裂般的疼痛,她咬着牙不停地捶着床板:“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李渭枫已经慌到六神无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刚刚都还好好的。 他心中懊恼地厉害,他不该挑在这个时候故意说那些话刺激她,明知道她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来,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不能情绪激动。 他是被醋意和嫉妒激昏了头了,才会做出这种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账事,万一她跟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原谅自己。 江鹤很快带着大夫赶了过来,一屋子的下人忙进忙出地伺候着,方夫人听到消息,也带着人亲自为晴芳送来一些金贵的药材。 只是晴芳见到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的事情,心痛难当,更觉窒息,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昏死过去,李渭枫连忙命人将方夫人送走,握着她的手慌乱道: “你不会有事的,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刚刚说的都是气话,没有什么平妻,从来都没有,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这话若是放在方才,晴芳或许就感动得无以复加了,可偏偏挑在这会儿说,在她听来只不过是情势所迫的怜悯和安慰,反而更叫她伤心难过。 大夫给晴芳切了会儿脉,又瞧着床上的一番乱景,心中了然道:“大人刚刚可与夫人发生过…?” 李渭枫也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如何看待,忙不迭道:“一次,可有什么不妥?” 大夫摇摇头,见怪不怪道:“夫人脉象虚浮,气血中亏,胎像不稳,月份又太浅,不宜劳累,大人刚刚行事可能有些重了,夫人这是滑胎之象,大人务必要珍重夫人的身子啊。” 其实这事儿着实怨他,晴芳先前在花婶家里就没怎么好好吃过饭,又日夜操劳,魂不守舍。今早在群芳阁里再次受了惊吓,情绪不稳,回来又被他一顿折腾,能不出事就怪了。 李渭枫一时羞愧难当:“她怎么样了?” 大夫直言:“目前来看有些危险,我先开几副方子给夫人服下,至于孩子能否保得住只看夫人的造化了。”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做好小产的准备。 李渭枫的心有如堕进无间地狱。 大夫写完方子,将其交与李渭枫,正准备离去,却被他拉住了胳膊,李渭枫脸色苍白,语气不善地吩咐道:“既如此,还请您留在府中时刻照看内人。” 他的话有如命令般不容人拒绝,大夫没作他想,识相地留了下来,由下人领着去了厨房,亲自给晴芳煎起了药。 弄春替晴芳收拾好身上,瞧着被换出去的一盆又一盆鲜红的热水,再也忍受不住,“扑通”一下跪在李渭枫面前,大胆道: “恕奴婢僭越,小姐她固然有错在先,可肚子里怀的终究是您的亲生骨肉,虽然奴婢不知您和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难道您就不能心疼心疼她吗?” 李渭枫默然,连一个丫头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的狠心,更何况她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如果真的心疼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犯糊涂。 他就像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只想要急着证明他在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分量,可却选错了时机,用错了方法。 弄春见他没有反应,继续一鼓作气,替晴芳诉苦道: “小姐她因着某些缘故,打小对自己没有多大的信心,心思敏感,我自幼跟在她的身边,她对您的心思旁人不知,我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从您把她从歹人手中救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没再有过别的人,您怀疑什么都好,为什么要拿她对您的感情置气。” 弄春很明显是心疼晴芳心疼地过了头了,才在这里口不择言地乱说一气,哪里就全是他的错呢,可没想到此时却全都歪打正着地说在了李渭枫的痛处上。 晴芳晕的迷迷糊糊的,只听到身边有人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有些虚弱地喊着:“侯爷,侯爷你在哪儿…” 听到她的呼唤,李渭枫推开弄春,坐到床边抓着她的手回应道:“我在这里,别怕。” 晴芳痛苦万分地呜咽着:“侯爷,我不做什么正妻了,你别娶别人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 李渭枫抚摸着她的鬓发,心疼道:“没有别人,你别瞎想,不会有别人。” 可晴芳已经疼糊涂了,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也没心思细究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心里难受,再不发泄出来她就要死了。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一把挥开他的手,红着眼眶推搡他:“你骗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喜欢那个方夫人,都把我当成一个笑话,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李渭枫这才终于明白晴芳心里的郁结究竟是什么,原来她在席间闷闷不乐竟是因为此事,他的心钻进了牛角尖,只想着计较他们之间谁爱的更纯粹一些,完全忽视了她的感受。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眼神温柔而破碎:“没有,晴芳,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你鲜活又善良,虽然有点笨拙,但却有着让我出乎意料的勇敢和坚强。” “你知道吗,今天早晨我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站在阴影里的你,我的第一反应是开心的,你变得那样的勇敢,杀伐果断,你能保护你自己了,我真的很开心。”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可我又很自责,自责自己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你,要让你受这种委屈,要让你的手沾上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 “是我不好,朗月初说的对,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审视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对不起,晴芳,是我从来没有达到过你的期望…” 他还是头一次絮絮叨叨地说这样多的话,晴芳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完全进不去脑子,说不上为什么,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崩然裂开来,沉重感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 她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十二章 呦呦鹿鸣 胡寅跑后,群芳阁的姑娘们一并都被押入了扬州大牢里,怀夕和鹿竹被单独关在一处,潮湿阴暗的牢房里,鹿竹正哭哭啼啼地埋怨着环境太差,身上起了一片小红疹子。 怀夕被她吵得有些烦,抬脚踹在她屁股上。 鹿竹“哎哟”一声,顺势扑到怀夕大腿上,借着她露在外面的白皙大腿抹了抹眼泪,娇滴滴地委屈道:“一会儿他们该把我抓取去盘问了,这可怎么办,我怕疼。” 怀夕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拉得远远的,嫌弃道:“早些时候让你习武的时候你做什么去了,活该,疼就忍着。” “那不是有你吗,谁知道你也会被抓进来啊。”鹿竹垂丧着脸,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该死的胡寅,人跑得倒是干脆,只是我们的解药还在他手里,也不知能不能撑得过这月去。” 怀夕靠在湿冷的墙上,一只老鼠从她手边一溜而过,钻到了鹿竹裙底,吓得她一跳而起到处蹦跶,怀夕烦不胜烦,揉了揉额角,无奈道: “谁知道呢,常在河边走,总会有摔进去的那一天,怪也只怪我们当初跟错了人。” 正说着,一名狱卒走过来打开了牢门,冲她们问道:“你们两个谁是鹿竹?” 两个人安静下来,怀夕给鹿竹使了个眼色,鹿竹极不情愿地慢腾腾举起了手,狱卒看她一眼,给她铐上了锁链,拉着她向外走去。 “大人,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鹿竹假装糊涂道。 那狱卒虽不曾见过她本人,但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她的名号,只不过当初风光靓丽的倾城佳人如今却成了披枷带锁的阶下囚,难免令人生怜,他好心回了她两个字:“问审。” 卫垣今日高兴得很,因着他吩咐沈绪找的人终于有了点眉目,说是明早便能动身过来。想到压在心里长久以来的谜团,如今终于能得到一丝有用的线索,他心情大好,特地亲自带着沈绪前来听审群芳阁的案子。 方荐在公堂一侧为他备了一张太师椅,沈绪站在卫垣旁边,静等着狱卒带人上来。 一刻钟后,鹿竹终于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她被押至大堂中间,手脚都锁了铁链,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膝盖甫一沾地,便装模作样地喊起冤来: “大人冤枉啊,小女子只是个稍微会点儿弹琴唱曲的手艺人而已,什么都不知道啊,您可一定要明察秋毫,换奴家一个清白啊……” 她越喊越悲戚,压根不给人插嘴的机会,旁边的衙卫出声喝道:“住嘴,大人还没问话,你在这瞎嚷嚷什么呢。” 鹿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摆正自己的身子,侧头对着那名衙卫做鬼脸吐了吐舌头,心道你懂个屁,这叫先入为主,只要她喊得声音够大,窦娥都没她冤。 方荐挥退衙卫,拍了一下惊堂木,出声道:“群芳阁的头牌鹿竹姑娘,本官也就不跟你多说废话了,将你知道的有关胡寅的事尽数招来,本官可酌情将你从轻发落。” 鹿竹没想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地讯问,事先在路上准备好的台词全都打了水漂,可惜了她烧死一堆脑细胞才编出来的凄惨身世,竟然没有用武之地。 她只好继续掩面假哭道:“民女不知啊。” 方荐又重复了一遍:“你可认得胡寅?” 鹿竹乖乖点头:“认得的。” 方荐接着问道:“你与他是何关系?” 鹿竹擦擦眼泪,可怜兮兮地答道:“打工人与大boss的关系。” “什么,什么波斯?”方荐怀疑自己听错了,继续问道,“本官再问你一遍,关于群芳阁暗中交易少女之事你知道多少?” 鹿竹摇摇头:“民女不知啊。” 方荐被她气地噎住了:“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鹿竹无奈了:“民女什么都不知道啊!” 好家伙,搁这儿跟他打哑谜呢,方荐没见过这么做作的表演,不愧是乐坊出身的歌女。他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再次重申道:“本官再问你一次,你老实交代,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鹿竹一听,立马急了:“哎哎哎,可不兴屈打成招啊,有话好好说呗。” 卫垣在一旁默默瞧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的很,这女人的变脸速度堪称绝活儿,原本只是想来打发打发时间,没想到还真让他遇到个有意思的人。 方荐偷偷打量了卫垣一眼,见他正听的起劲,遂再接再厉道:“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鹿竹转了转眼珠子,没有急着回答,又重新摆出之前我见犹怜的姿态,凄凄然道: “我的个青天大老爷,您用您那聪明绝顶的脑袋想一想,我一个卖唱的,就算知道我的老板在背后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民女的卖身契还在他手里,我还能大义灭自己不成。 退一步说,难道要我闲着没事跑到衙门门口来,当着大家伙的面举报我老板拐卖少女,走私军火,还勾结叛乱势力,妄图谋反吗!我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她这番话,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交代了,既阐明了自己是被威胁的,又把群芳阁背后见不得人的交易状似无意地全都“揭发”了出来。 沈绪不禁暗暗拍手叫绝道:“妙啊,妙啊。” 方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招供方式,也不知该夸她还是贬她,只好顺着她的话继续追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鹿竹哼哼了两声,冲他抛了个媚眼,眼神无辜道:“小女子哪有那个本事能拿到私库的钥匙啊,再说了,老板他挖了那么多密道,我上哪儿知道哪条才是真正通往他的私库的路啊。” 嘴上说不知,实则算是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方荐也不欲与她继续盘桓下去,于是打了个官腔收尾道:“你知情不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先把她带下去,杖责二十大板,听候发落。” 可鹿竹哪儿懂他这一套啊,一听“活罪难逃”四个字立马急了,巴巴怼他道:“你什么意思啊,我又没有参与,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怎么还要打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诚信啊!” 还是一开始不让他说话的那个衙卫,再一次呵斥她道:“大胆,公堂之上岂有你放肆之地?” 鹿竹以眼还眼地瞪了回去,索性也不跪了,哗啦一下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道:“大人了不起啊!大人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啊,难道他比我多俩窟窿吗,搁这儿胡乱定别人的罪?” 方荐被她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还得保持姿态,强壮冷静道:“其他暂且不说,胡寅绑架了这么多良家少女,你作为他的左膀右臂,难道没有暗中配合他行此事么,这只一条本官治你个从犯不为过?” 鹿竹这会儿鼻子都快气歪了,心一横不管不顾道:“你是哪来的昏官啊,你有证据吗,疑罪从无知不知道啊!没有证据证明我犯法你凭什么定我的罪啊。” 让她在古代蹲大牢,还要挨板子,还不如让她去死,反正今日横竖都是一个死,死了倒也干脆,说不定她还能回到自己的时代里去,只是她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冤死! 方荐道:“就凭你以下犯上,扰乱公堂秩序!” 几个衙卫山前摁住了她,鹿竹又不死心地看向一旁看戏的小皇帝,拼死挣扎道:“喂,那边那个小皇帝,你作为一国之君,任由你的臣子这样胡乱赐罪,难道就不说点什么嘛?你们这个破朝代还有没有点王法了啊,证据都没有就按头认罪是,行,姑奶奶我认,我认我就是他头顶冒烟的十八辈祖宗!” 方荐着实被她如此口不择言的样子吓了一跳,虽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一旁坐着的乃当今圣上的,可若是再任由她说下去,恐怕还得惹出更大的乱子不可。 他赶紧拍了两下惊堂木,厉声斥道:“大胆刁民,本官听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人给我拉下去,杖责四十大板!” 几个衙卫蛮横地拉起她来,正准备拖出去,突然被卫垣打断道: “慢着!” 话一出口,其余人立刻停下了动作,齐刷刷看向角落里的卫垣,他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鹿竹,觉得有趣得紧,吩咐道:“沈绪,把她带回去,朕要亲自慢慢审。” 皇上亲自开口,方荐哪敢不从,只能忍气吞声地命人将鹿竹捆了,丢到了回府的马车上。 因着这么一闹,围观的百姓逐渐增多,卫垣也不适合继续留下来听审,遂带着沈绪早早地往回赶去。路上卫垣倒也没有嫌弃鹿竹,还主动与她共乘一轿,鹿竹挨着沈绪坐在马车一侧,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身边气质不凡的二人。 她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识过传说中能够掷果盈车的古代美男子呢,这下倒好,不仅遇见了,还一次性遇见了俩,莫不是月老终于开了眼,准备让她走甜甜地爱情路线啦? 鹿竹的视线在沈绪与卫垣之间来回徘徊,她反正是一点也没把卫垣的皇帝身份当回事,反正横竖就是死回现代嘛,这可是她巴不得的好事,若是死之前还能顺便多看两眼帅哥,那也是极好的。 只不过行了这么久的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个皇帝少年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看猴儿一样,时不时地还故意冲她眨眨眼,好像在逗弄一条哈巴狗,这让她很不爽。 再看一旁的青衣公子,一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活脱脱一个禁欲美人。鹿竹不禁对他动了几分好奇的心思,于是故意凑到沈绪面前,恶意调戏他道: “这位帅哥,你今年多大啦?可曾娶亲?可有心上人?” 沈绪被她突然凑近的娇容吓了一跳,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嘴里磕磕绊绊道:“帅…帅哥是什么哥,在下今年二十有一,不曾婚配,心上,心上已有一人…” 鹿竹又靠近他几分,与他只有一息之隔,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有一个了又有什么关系嘛,帅哥介不介意再多一个?” 沈绪局促不安地望向小皇帝,眼神求助他:皇上,您倒是说点什么。 卫垣转头看向车外的街景,只留给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余光。 好不容易挨到了府门口,沈绪跟屁股着火一般飞快地逃离了马车,鹿竹被人带去了一间下人房里,不一会儿有人为她送来一身换洗衣物和一些吃食,还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外头有人看着,晚些时候皇上要找她问话。 鹿竹一边点头应承,一边在心里比了个中指,傻子才不跑。 只是跑路之前她总得吃点东西攒攒力气,她问丫鬟要了桶热水,关起门来美美地冲了个澡,洗去在监牢里沾惹的一身脏污,换上干净的衣服,而后又饱餐一顿,躺在床上开始筹划着怎么逃出去。 这人一旦吃饱喝足就容易犯困,鹿竹闭上眼睛,专心地思考着跑路的法子,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到了晚上,沈绪奉卫垣的命令前来瞧看她的情况,一推门进来,就听到她嘴里正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他听不懂的梦话,再加上极为放荡不羁的睡姿,看得他心里直摇头,替她收好手脚,盖好被子,关上门又离开了。 鹿竹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晨,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再度穿越了,她坐起身,看着掉落在地上团成一团的被子,陷入了沉思。 不是说晚上要带她去问话的吗??? 为什么没有人叫醒她,难道是趁着她梦游的时候已经问完了吗?? 鹿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趿拉着鞋子来到窗前,探出头四下查看了一番,院子门口刚好走进来一名绿衣婢女,她忙伸手招呼道:“那边的那位漂亮小姐姐,早啊!” 弄春刚在晴芳屋里伺候完,打算回来换身衣裳歇一歇,被她这么一喊,先是一愣,而后左右环顾了一圈,确定她是在叫她后,才点头回应道:“早。” 鹿竹推开门走了出去,自来熟地朝她走去: “嗨呀,我是新来的,我叫鹿竹,以后多多关照啊。” 弄春住的这个下人院本来就只有她一个外来丫头独居,眼下不过是一夜未归,便又多出一人,难免有些警惕,她推开自己的屋门走了进去,在鹿竹跟上来之前火速又将门带上,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鹿竹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说句话而已嘛,真小气。” 她忿忿地踢了下门,摸着饿得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往回走去,谁知没走两步,身后的门又被打开,弄春从门后伸出一个脑袋,无奈道: “我叫弄春,饿了的话,可以先去厨房拿些吃的。” 第十五章 福童子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落在女娲庙旁的枯井处,映得那张诡异的娃娃脸阴鸷瘆人,小夕抱着吓到瑟瑟发抖的弟弟,蜷缩在阴影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莲花座上的鬼娃娃像极了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阴差,他的身边还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高个子男人,如此骇人的一幕,任谁看了恐怕都要做上个几天几宿的噩梦。 福童子尖锐刺耳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小夕强忍住深入骨髓的恐惧,捂住弟弟的两只耳朵,战战兢兢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她推下水了。” “确定是我要的那个人吗?要是弄错了,你知道后果是什么。”福童子俯身逼近她威胁道,脸上那两坨极不和谐的胭脂红得像人血一般可怖。 小夕收紧了抱着弟弟的力度,急切地向他一再保证:“就是她,我没有弄错,就是跟阿南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我亲眼看着她沉入水底的。” 福童子眯起眼睛,笑得阴森:“最好是那样,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得到他的肯定,小夕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带着我弟弟走了?” 他咯咯一笑:“走,最好在我出尔反尔之前,使劲跑。” 闻言,小夕抱起弟弟一把冲进了大雨里,没跑出两步便被女娲庙的门槛绊倒在地,她将弟弟牢牢地护在身下,顾不得疼痛咬着牙从地上爬起,继续往大路的方向跑去。 她杀了人,所以必须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注视着小夕逐渐消失在雨幕中的瘦小身影,福童子抬起手,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微微动了动食指,吩咐两个手下道:“追上去,处理得干净一点。” —— 湖边的草地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泥泞难行,一只绿面绣鞋静静地躺在上面,它的主人走得匆匆忙忙,将它遗落在这里,无人在意。 晴芳认得出,那是弄春最常穿的一双绣鞋,是有一年过生辰,晴芳特意为她订制的,之前因为舍不得穿,还被晴芳念叨了几次。 “不可能的,她会水,怎么可能淹死?” 夜色幽深如墨,滂沱的大雨更是几乎阻挡住了所有视线,湖面被雨滴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涟漪层叠晕开,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沉寂的怪物。晴芳静立在离那只鞋子不远处的地方,不肯再往前一步。 她这一生仿佛跟水犯冲一般,小时候是她自己,前些日子是明远,现在又是弄春。难道就是因为她侥幸逃过一劫,所以老天爷要把报应施加在她重要之人的身上吗? 阿南说他最后看到的一幕就是弄春在水中浮沉了几下,眨眼间便被湖水吞没,他是亲眼看着她沉入水中的。 无奈事发时周围没有一个能够帮他下去救人的人,他拍遍了周围住户的大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出手相助的,那人下去潜了半天,也没能发现弄春的身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花婶站在她身侧,替她撑着伞,安慰她道:“阿仙,雨太大了,我们干杵在这儿也没什么用,说不定弄春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回去之后再想办法托人来找。” 见她毫无反应,花婶又拉了拉她的手: “听婶子的话,身子要紧,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孩子,弄春姑娘一定也不想见你这样,我们先回去,回去再想办法。” 晴芳推开她的手,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湖面,企图从无边的墨色里寻到那一抹绿色的踪迹。花婶实在不忍心让她继续在雨里这么耗着,便让东虎强行将她带回去。 一路上她都剧烈地挣扎着,一边推搡着他们往回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她会水的啊,她会水的啊!” “放开我,我要回去救她。” 她第一次如此怨恨自己不会骑马,否则她现在就可以立刻赶回去把江鹤找来,而不是只能站在一边,束手无策地对着湖面哭喊。 她是如此的懦弱无能,保护不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雨势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渐渐转小,派去传话的暗卫带着江鹤姗姗来迟,晴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让任何人接近,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江鹤,也不知该如何向他交代。 江鹤亲自带人将整个瘦西湖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甚至找了专门捞人的船只帮忙打捞,可除了岸边的一只绣鞋,仍旧一无所获。 江鹤不信邪,一个猛子扎进了湖中,沿着鞋子掉落的位置四下巡视,往更深处的湖底游去,终于在一处水草茂密的地方找到了他的姑娘。 弄春的眼睛都还没有闭上,她的脚被湖底的水草缠得死死的,整个人像一只泡发了的白面馒头。 江鹤拼尽力气游过去,六神无主地抱住了她,脑海中突然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干脆就此放弃挣扎,与她一同长眠于此多好。好在一旁的暗卫及时发现情况不对,召集人手将他们强行从湖底带了上来。 昔日里灵动可爱的小丫头,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他怀里,半睁着眼,出了水之后,脸变得一片乌紫,面目全非。 一夜之间,他的姑娘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带着他生命当中所有的春天,永远地离去了。 晴芳将满腔的无助与怒火全都发泄到了江鹤身上,质问他为什么不能派人保护好她,为什么不能守在她身边,侯爷也好,江鹤也好,为什么总是不能在需要他们的时候及时赶来。 江鹤死死地抱着弄春的尸身,任凭晴芳如何捶打都不肯松手。 以前晴芳总嫌他是个无趣的闷葫芦,天天就知道跟在李渭枫屁股后面鞍前马后的,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那会儿他还嘴犟的厉害,说什么要以侯爷为重,不能只顾儿女私情。气得晴芳骂他榆木脑袋,身在福中不知福,说什么也不肯同意把弄春交给他。 而他也就一直拖着,不曾正儿八经地跟弄春许下过什么承诺。因他总想着他们的未来还很长,将来有着一辈子的时间够他们厮守。 可他却从来没想过她的一辈子竟然会如此短暂。 短暂到有如她的名字一般,花开花落,一载春华转瞬即逝。 晴芳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她想不明白,也无法接受,这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她非要跑来扬州,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花婶搂着她,要她节哀,还要她将弄春早日下葬,入土为安。晴芳执拗地不肯,她说这里不是弄春的家,她要把她的骨灰带回长安,交给林管事,要让她魂归故里,落叶归根。 弄春是沈府管事的女儿,她其实有着一个甚是好听的本名,是当初林管事为了悼念他的原配妻子尔氏所取的,叫做林思尔。 晴芳自幼与她情同姐妹,弄春无论为人还是处世都要比她成熟很多,明明年纪还要比她小上两岁,却总是以“姐姐”自居,处处宠着她,事事为她着想。 晴芳怕水,所以她便苦学游泳,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能够护她周全,没想到后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自那以后,晴芳她爹沈荣启便将她安排到了晴芳身边作贴身丫鬟,并为她更名弄春。 如同所有人都忘记了晴芳还有个乳名叫笑笑一般,林思尔这个名字也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逐渐被人淡忘。 可她却从未抱怨过一句。 弄春的死,对晴芳来说就如同失去了自己的一半灵魂,带给她的痛苦一点都不比当年娘亲病逝少。 她始终无法接受,她不愿意相信弄春会无缘无故掉进水里,发誓一定要查出背后真相,还弄春一个公道。 靠着这般信念的支撑,晴芳强打起精神来,揪着江鹤的衣领,神情严肃而犀利:“你给我听着,在没有调查清楚弄春究竟是怎么不明不白地掉进湖里之前,我绝不会让她下葬。” “你想殉情我不会拦着你,只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给她一个交代,我绝对不会让她死不瞑目。” 江鹤的眸色闪了闪,晴芳紧接着道: “如果你还有一丝神智,就给我站起来,立刻派人去调查昨天晚上的事情…” 还没等她说完,阿南突然跑出来,跪到江鹤身边,拉着晴芳的衣袖,泣不成声道: “晴芳姐姐,你别骂江大哥了,一定是我害死的弄春姐姐,你别骂他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以为那无关紧要,其实之前……” 阿南说,前几天下学的时候,一个以前和他相熟的小乞丐突然跑来同他搭话,期间曾有意无意地跟他打听过晴芳的事情,问他是不是认识一个从知州府里出来的女子,阿南虽然没有出卖晴芳她们,可当时恰好遇到了前来接他的弄春。 “小夕看到弄春姐姐之后,就问我‘她是不是就是前些天住在东虎家的那个姑娘’,当时我怕暴露你的身份,就糊弄她说是的,没想到,没想到昨天……” “小夕?”晴芳心中一凛,皱眉道:“她现在在哪儿?” 阿南指了指西北边的方向:“在城郊的女娲庙那里。” 这回还没等她吩咐,江鹤就已经拉起阿南,拔腿冲了出去,晴芳喊来几个暗卫,要他们立刻带她去找侯爷,暗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有些纳闷道:“怎么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去找侯爷!” 暗卫们见实在找不到借口继续瞒她,便将李渭枫入狱的事情说了出来,晴芳彻底呆住了:“你说什么?” 这些天里莫名其妙的心悸终于找到了原因,她深吸了一口气,沉着道:“带我去见皇上。” 江鹤带着阿南一路快马加鞭行至女娲庙前,他将阿南抱下马来,一脚踹开了女娲庙紧闭着的破旧木门,里面有几个小乞丐老鼠般四下逃窜着,他大步跨进去,一横刀冷声问道:“谁是小夕?” 没有人吱声,他又厉声重复了一遍:“你们谁是小夕?” 阿南走进来,四下张望一番,摇了摇头:“江大哥,小夕好像不在这里。” 江鹤看向角落里一个吓到脸色蜡黄的小乞丐,眼神威逼道:“告诉我,那个叫小夕的乞丐现在在哪儿。” 小乞丐猛烈地摇了摇头,呢喃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阿南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个糖饼,塞到他手里。小乞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其他人看到食物,也都忍不住纷纷咽起了口水。 江鹤从怀中摸出一袋银钱丢在地上,以刀指着,沉声道:“谁告诉我那个叫小夕的乞丐去了哪里,我就把这袋银子给谁。” 这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钱财的诱惑,悄悄从角落里爬了出来,摸向江鹤脚边,磕磕巴巴道:“她已经死了……” “什么?”阿南冲到他面前,不可置信道:“小夕她怎么会死?!” 小乞丐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瞳孔微颤,一边发抖一边向后退去,捂着脑袋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南强行拉住了他,质问道:“是福童子做的对不对?” 第十七章 螳螂捕蝉 群芳阁的人差不多已经审了个七七八八,如今从这些人嘴里得到的最有用的信息,大约就是胡寅的背后有着足以在扬州城内一手遮天的庞大势力,方荐作为扬州城的父母官,自是难逃干系,沈绪倒是相信他的为人,只是皇上面前若是找不出足以洗脱他的嫌疑的证据,难保他不会是第二个李渭枫。 对此方荐也有话要说,这胡寅做事向来缜密,扬州城内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寥寥可数,每年的赋税他又是头一个派人全数送来的,账目也无任何不妥之处。 再者,群芳阁又是声望极重的扬州名坊,免不得会有人仰仗着它的庇护,心照不宣地在此行一些秽乱无光之事。 托这些人的福,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丑事自然是能压的压,能了得了,即便是他有意苛责,也是有心无力,阻拦重重。 此番他也是借着皇上的东风,才得以将其一网打尽,若是单靠他的力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撬动这巍峨冰山的一角。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沈绪心里有数,也就没再多问,只说会如实向皇上禀明,正要离开,就听见衙门外头一阵吵嚷声,方荐喊来守卫询问情况,原是一女子在门外击鼓伸冤,只是这女子并非寻人家,正是前些年丈夫刚被方荐斩了的王若怜王寡妇。 沈绪略一思忖,直觉此事定有蹊跷,决定留下来一同听审,如此方荐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好喊人把她带进来,只是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鸣冤的,定不是什么善茬。 王若怜一进大堂,扑跪在地上,还没等方荐开口,直言道:“民妇听闻皇上在此,故特地送来一纸状书,状告扬州知州方荐,与贼人胡寅沆瀣一气,草菅人命,欺压百姓,求皇上重申当年我相公周生之案,还我相公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满堂喧哗,方荐唰地一下白了脸,旁边的沈绪显然也是一惊,这不是上赶着打方荐的脸来了,故有些困惑地看向他:“方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方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大喊一声肃静,走下来跪至王若怜一侧,双手将乌纱帽从头顶摘下,极为郑重地放于面前的地上,向着沈绪拱手道:“既然是来状告下官的,那此案便不能由下官来审,烦请沈大人代劳,将皇上请来接审此案,臣问心无愧,相信皇上届时自会证明臣的清白。” 大约是上次审问鹿竹的时候,暴露了卫垣的身份,此番王氏才有机会跑来告御状。事已至此,已不是他所能监理的范畴,沈绪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向卫垣禀明情况,把他请了过来。 这一回的讯问与之前审鹿竹那次极为相似,只不过几人调了个个儿,坐在高堂之上的换成了卫垣,方荐跪在下面,与王若怜一同听审。 卫垣审案,自是没有那些正儿八经的讲究,直接开门见山地要王若怜拿出证据,王若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蓝花布包裹的小件,让沈绪呈给了卫垣。 卫垣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一封烧了半截的书信,沈绪略一浏览,问道:“这是何人所写?” 王若怜叩首答道:“是我相公生前所写,里面是揭发方荐与胡寅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的证言。” 卫垣将信纸递给沈绪:“爱卿,你怎么看?” 沈绪道:“依臣所见,单说这样的信,臣可以写出一千封,一万封,尚且不足为信。” 卫垣点点头,看向堂下跪着的二人:“说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方荐开口,王若怜便迫不及待地怆然道:“回皇上,草民的相公周生曾是方荐手下一名衙卫,后因无意中发现方荐与胡寅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便被二人串通诬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砍了头。” 卫垣微眯凤眸,冷声道:“方荐,可有此事?” 方荐鞠了一躬,不紧不慢道:“回皇上,却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当时的情况与王氏说的有所出入。” “你且说说。” “事情是这样的,事发的前一天,周生去群芳阁买乐,因无钱付账被群芳阁的小厮侮辱谩骂了几句,后被人当众丢至大街上,遂起了蓄意报复的心思。事发当晚他便持刀闯入群芳阁,残忍杀害无辜之人数名,影响十分恶劣,臣才判了他斩立决。皇上若是不信,可派人调来卷宗,挨个询问涉案证人即可。” 卫垣点点头:“既如此,王氏又为何声称你与胡寅串通一气,故意诬陷周生?” 王若怜悲愤气急地指着方荐鼻子,面目狰狞道: “你胡说,明明是你们害怕事情暴露,故意派人将我掳去了群芳阁,我相公为了救我,才会与那些人殊死搏斗,那些人死有余辜!你们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杀了我相公灭口罢了!” 方荐没有与她咄咄抗辩,直接叩首道: “皇上明鉴!若真是如此,臣自然会有更为简单的法子封住周生的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况且这些都是她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话音刚落,王若怜便紧跟道:“皇上,我有证据,证据就是我的儿子!”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涕,凄凄然道:“我相公他…他为人善良忠厚,我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况且他不能人道,怎么会跑去群芳阁那种地方寻欢作乐。” “我被抓去群芳阁之后,在里面受到了胡寅的欺辱,没过多久,我便发现自己怀孕了,随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可我,我恨极了他身上留着仇人的血,便将他送了人,若是能找到那个孩子,便可以滴血认亲,证明我所言非虚!” 卫垣愈发觉得此人有些虚头巴脑,拧眉道:“且不说胡寅如今下落不明,依你之言,那个孩子也是不知身在何处,即便找到了,又如何证明这个孩子不是你与胡寅暗通款曲,自愿生下的?”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句句在理,若是只凭嘴上的功夫便能定了一个人的罪名,那还要昭昭王法何用,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即便是他,也不能随意冤枉一个好人。 王若怜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否认,抹了抹泪继续说道:“草民听闻胡寅的手下怀夕和鹿竹如今都已被捉拿归案,草民恳请皇上审问那名叫做怀夕的女子,她当时就在现场,可以为草民作证!” 一提到这两个人,卫垣才想起自己似乎还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遂低声问沈绪:“那个叫鹿竹的还在方荐府上关着么?” 沈绪弯下腰,遮住嘴巴在他耳边悄声道:“回皇上,是的,还关着呢,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没什么进展。” 卫垣了然,衡量一番,命人去牢里将怀夕提了上来。 王若怜见到怀夕之后,立刻就扑了上去,揪着她的衣领要她嘴里直喊着要她偿命,衙卫将她们强行分开,将王若怜押在一旁制止她乱动,卫垣借机看向怀夕问话道:“王氏所言可是真的?” 怀夕一副冷若冰霜地样子,面无表情道:“不知道。” 卫垣又问了几句,得到的依然是这三个字。 这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儿,只不过她与鹿竹不同,或者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她并没有出卖胡寅的打算,也不想多言几句为自己开脱,只像座冰山一样竖在那里,你问一句她便答一句。 卫垣有些不耐,极力克制住想要动刑的念头,又叫人把她送回了牢里。 这案子审了一大通,也没有多少眉目,卫垣只得叫王氏先回去,等拿出像样的证据再审不迟,王若怜虽心有不甘,可也只能无奈离开,方荐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跪下来给卫垣谢罪。 只是卫垣却没有回答,他盯着手里的烧了一半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如若没有认错,确是出自方夫人之手。 卫垣眸色微凛道:“派人将周生的卷宗取来,朕要重审这个案子。” 这边狱卒将怀夕押回牢里,锁上门便转身离开了,怀夕待其走远,从怀中摸出刚刚王若怜塞进她衣服里的纸条,展开轻轻扫了一眼,一抹寒意从她眼底划过,怀夕将纸团揉成一团,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强行咽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一念之差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荐自然需要给卫垣一个交代,他奔波多日未曾休息,眼底下一片乌青,方夫人心疼他,想让他稍作休整再去请罪。 方荐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没事。随后又饮下一杯浓茶,强撑起精神赶去了书房。 好在最后卫垣念在他尽职尽责,又及时止损的份上,只是停了他半年的俸禄,又罚了一百石粮食以充国库,便没再多加责难。 方家世代为官,家底殷实,最不缺的就是钱,只是方荐为人清廉低调,财不外露,悄无声息地便把卫垣罚的东西双倍给填上了,卫垣知道后甚是高兴,想着自己真是要少了,当初应该多罚点才是。 三天后,宫中给他送来了回信,说是长安城中并无异常,每次朝会傅正年都照常出席,朗月初找机会试探过,的确是本人没错。只是傅家倒是确有一人不在皇都,正是傅正年的长子——傅司重。 朗月初当即问了一卦,得知他如今所在的方位正是扬州一带,再结合之前江鹤衣衫上的血字,不难猜出二者之间的关联。 卫垣看后喜忧参半,喜的是未曾料到此事竟真与傅家有所关联,若是能借此将傅司重拿下,也算是抓住了傅正年重要的把柄,料他日后也不会再敢轻举妄动;而他所忧却也恰是如此,众所周知,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傅家,便如蹈水火,难上加难。 只是与此相比,当务之急肯定是找出另外半张地图的下落,他已经在扬州耽搁了太长时间,不能再跟他们继续耗下去,唯有想出一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才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众人皆是心事重重,这几日沈绪里里外外替方荐应付了不少乱子,也是没能好好歇上一下,身心俱疲。这天夜里月上中天,沈绪睡不着,披了件外褂,没有提灯,去后厨摸了瓶秋露白,径自走到了方府的水天别苑里独酌。 这水天别苑一直是方荐用来宴客的地方,中间有一座高耸的凉亭,大约能容纳下十几人,四周围着薄纱,两角上挂着山水灯笼,远远望去,灯影幢幢的,幽静雅致,最适合赏景。 沈绪正要捡个位置好点的地方坐下,一抬眼,就见两个人影笼在纱幔下,身形交重,暧昧之声乍起。沈绪耳后一热,慌忙捂眼转身,躲到一旁的假山后,嘴里一个劲儿念着“非礼勿视”的清心咒,许久心绪才平复下来。 按往常他定是要找机会赶紧离开的,只是今日不知吹了哪门子邪风,偏偏他就有些挪不动脚了。只因刚才匆匆一瞥中的男子身影是如此眼熟,简直像极了他的妹夫李渭枫。沈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忍不住悄悄探头望去。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那个女子的正脸,只要两个人稍一错身,他就能看个一清二楚。沈绪屏住呼吸,等着抓住机会一探究竟,那二人不知纠缠了多久,女子的双脚终于落了地。紧接着那名背对着沈绪的男人也跟着转过了身,毅然甩袖离去。 沈绪瞧见二人真容,一时间震惊到忘记言语,只呆呆地立在那里,与离去的李渭枫隔着一座假山擦肩而过。 亭子里的方夫人早就没了素日里端庄娴静的淑容,此刻正喘着粗气,伏在地上,面色微红,像是刚经历过一番不可言说的对待。许久后来了一个小丫头,搀扶着她从另一侧离开了此地。沈绪的心仍突突地跳着,手里的秋露白不知何时也被他拿反了,瓶子里的酒撒了个干净,他使劲拍了拍脸,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手同脚地走回了卧房。 回去之后,他的脑子为此混沌了一整夜,想的都是要不要去和安定侯求证一下,若他真的有负于晴芳,就算是同归于尽他也要他付出代价。可刚从床上坐起,沈绪又犹豫了,毕竟事关方夫人的名节,他若是冒然逼问,很容易伤害到方知州一家,这可不是什么君子之道。 在人家家里叨扰了这么久,最后反过来无凭无据地去污蔑人家夫人的清白,这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做派么。届时他哪还有脸面对方荐一家,就是自戕谢罪也难以弥补造成的伤害。 最后反反复复纠结了一整夜,他决定还是等着多观察几日,找到证据再说。只是总得让他缓缓,重新做一下心理准备,才好一如往常地面对他们,以免打草惊蛇。 第二日清早,他让人独自将早膳送到房中,称病要卧床休息一上午,卫垣正焦急地等着鹿竹的消息,一时也顾不上他,便没有过问。倒是方荐来看了他一眼,还送了一大些补品和财物,许是念及近日以来沈绪帮他诸多,以为他是为此积劳成疾,心生惭愧,还特意拨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大丫头专门来服侍他。 只可惜沈绪有个坏习惯,别人送的东西他惯来瞧不上眼,不止瞧不上,还很厌弃。尤其是前几年也不知是谁刮的歪风,说是瞧见新晋的状元郎常进醉花荫那种地方喝酒,便有人“投其所好”地开始往他府里送起了美娇娘,想要以此拉拢贿赂他。 起初他还算给面子,觉着初入官场不好树敌,只把送来的姑娘丢给了管事婆婆,分别安排在各处做使唤丫头。没成想他这样做反而坐实了那些人的猜测,其余人紧跟其后越送越多,多到外面开始传他风流成性,爱色重欲,才逼得他一口气将这些人全撵了出去,当时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卫垣听说后还嘲笑他:古有潘安掷果盈车,今有沈郎被看盈门,也是奇景。 自此以后这就成了他的心疾,不敢再轻易收受赠礼,更别提这么两个大活物,方荐走后,他便将两个丫头借故全都撵了出去,捎带着让她们把送来的那些贵重之物一并送还给了方夫人,一时心急,也没顾得上考虑这样做究竟合不合适。 方夫人以为是哪里照顾不周,惹得他不悦了,当即便带着人亲自赶来向他赔罪。 沈绪正合衣躺在床上思考人生,一听她来,昨夜的场景瞬间在脑海里重现,于是想都没想便一跃而起,牢牢地堵在门后不让她进来。 “沈大人,可是这两个丫头哪里服侍得不好,惹您不舒坦了?” 方夫人隔着厚厚的门板,轻声细语地问道。 沈绪背抵着门,略有些尴尬道:“并非如此,您多虑了,只是我一向不喜太多人伺候,有个小厮在这儿就够了。” 既如此,方夫人也没同他多争,转而又道:“夫君给您送来的东西,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再替他收回来的道理,只是若您瞧不上这些,我便斗胆替夫君又挑了些好的,给您送了过来,您若是再不收,可就是驳了我们夫妻两人的面子了。” 她这话说的既好听又尖锐,表面上仿佛在说俏皮话让他安心收下,实则是在讥讽他不识抬举,自己甩的门清不说,还把沈绪抬到了一个不仁不义,贪心不足的高度之上。他若还不肯收,便真落实了瞧不上这一字眼。 沈绪生性随和,但又敏感怕事,初入官场阅历不多,尤其最怕应付这种城府深沉之人,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便开了门,将她迎了进来。 方夫人今日换了一身翠色衣衫,头上只簪了一根白蕊钗,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她这一身,刚好与沈绪的青衣白袍相呼应,两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年龄相差无几,气场也连带着亲和了几分。 可这种良好的感觉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沈绪又想起方才她那一番话,以及昨夜的场景,脚底下不由得远离了几步,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他撇过头冷冷道:“方夫人误会了沈某的意思,沈某只是以为无功不受禄,替百姓奔劳本就是在朝为官的分内之事,何须收取回报?沈某无意让夫人为难,某自愧不如方大人那种廉洁奉公,可也一向谨遵先皇教诲,以诚待人,方得人心。”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若得寸进尺,就别怪我出口不留情。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想必我与方大人之间的情谊,也不是仅靠收受这些身外之物才能维系。” 这话针尖对麦芒一般戳在了方夫人的脊梁骨上,曲如烟一向自诩秀外慧中,滴水不漏,何曾在男人身上吃过这样的瘪。可饶是心中再难堪不过,面上她也只能强忍着赔笑:“沈大人说的极是,是我妇人之见了。” 她对身边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领着其余人捧着东西纷纷退了出去。沈绪仍旧望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方夫人从袖子里掏出手帕,轻掩脸颊,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相公他这些日子在外奔波劳累,无暇顾及府内之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替他伺候好各位爷,才能帮他多少分担着些,无奈今日好心办了坏事,还望沈大人多多担待……” 沈绪最看不得女人撒娇,尤其应付不来陌生还没有好感的女人在他面前故作可怜,这与她平日里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端庄从容简直大相径庭,沈绪拧着眉,考虑要不他出去,把房间留给她,让她自己在这里尽兴表演得了。 这么想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准备行礼告辞,刚一弯腰,方夫人突然顺势倒了过来,沈绪后撤一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扑了个满怀。 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曲如烟趴在他身上,衣带不知何时散了开来,不尴不尬的位置隔了一层薄薄的布料,刚好与他相贴,沈绪心中涌起一阵厌恶,正要推开她,曲如烟的丫头突然闯了进来,捂着嘴看着他俩大叫一声:“沈郎君!你,你竟然轻薄我家夫人!” 那一刻,沈绪恰好捕捉到了曲如烟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得逞,他用力推开她,从地上站起,嫌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厉色道:“方夫人好手段,沈某可是哪里得罪了您?” 他忽然间就了悟了昨夜的一切,想必她是在李渭枫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未能得逞,才不得已转战到他身上,这么做,无非就是想逼迫他们为她所用,替她谋事。 曲如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松散的衣领随着她的动作又敞开了些,露出里面一抹显眼的桃色,她伸手将白蕊钗拔下,一头青丝散乱肩头,这副场景任谁看了都会往歪了想,这回就算沈绪浑身长满了嘴,只怕也是有理说不清了。 丫鬟见自己的任务完成,便识相地又替他们关上了门,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外面的动静。曲如烟随手抹了两下唇上嫣红的口脂,凌乱的场景又平添了几分暧昧,沈绪别开眼,握紧了拳头,只恨自己一时心软给她开了门。 “昨夜我早就察觉到附近有人偷窥。”她开门见山道,“恰巧今日早膳唯你一人缺席,我想不怀疑你都难啊,沈大人。” 听得出来她一直都在暗讽他蠢不自知,只不过沈绪无心同她计较这些,暗道果然不出他所料,昨夜所见之人正是方夫人与安定侯,遂就势问出心中疑惑:“你们……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如烟指了指自己花掉的唇畔,慵懒暧昧道:“我与侯爷之间?不就正如你所见那般,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沈绪冷哼一声,索性直接倚靠在窗边,揣着胳膊与她隔着过道遥遥相望:“你想得倒是很美,安定侯他可瞧不上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不知廉耻?沈大人这话倒是有意思得很,”曲如烟讥诮一笑:“连沈晴芳那种上不了台面,背地里还与自己堂哥暗通款曲的贱人都能在他心里盘踞一席之地,我怎么就不配了?” 沈绪放下手,愠怒地皱起眉:“方夫人慎言,你我之事,关不相干之人何事。你如此明目张胆,就不怕我跟侯爷联手告发你,让你名誉扫地?” 曲如烟撑着脑袋认真听他说完,淑丽的面容上带着诡异的笑,缓缓道:“怕呀,怎么不怕,你们只管去说,看看外人是信美誉扬州的方夫人,还是信两个色欲熏心的臭男人。” 沈绪终于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极为难缠的女人的圈套,与她的阴沉无常相比,之前鹿竹对他死缠烂打的调笑嬉闹简直就是小意温柔,可爱得要命。 他不耐烦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曲如烟走到他面前站定,声色突然狠戾起来:“我要你,配合我杀了安定侯。” 沈绪没有接话,只定定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 “怎么,难道你不想?”她仰起头凑近他,蛊惑道:“只要他死了,你就可以得偿所愿,和你的心上人双宿双栖,没有人再妨碍你们。你放心,我会保证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 沈绪不以为意地错开脸,眼神轻蔑:“就凭你?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懂了些什么?” “我自然什么都不是,只不过……” 她踮起脚,附在沈绪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沈绪脸色倏地一下白了个彻底,他望向曲如烟深不可测的眼瞳,一阵彻骨的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发梢末端。 第二十二章 拨云见雾 从群芳馆被查封至今,已是过了将近十日。按理说,这么长的时间,就是挖地道都能挖到东海去了,可群芳阁的清缴工作才将将完成,卫垣等鹿竹消息等得有些不耐,索性带了人亲自前去查看。 原本雕栏玉砌,繁华热闹的扬州二十四桥乐坊,如今已是门可罗雀,一片冷清,四下里除了奉命看守的几个官兵,几乎再瞧不见什么人影。卫垣从侧门进入,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的几盏破败的彩绘灯笼,许是遭了长时间曝晒的缘故,大红大紫的颜色褪的斑驳不均,让人看了不甚舒服。 领头的侍卫不着痕迹地将它们踢到一边,带着卫垣向后院走去。 路上侍卫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皇上,一会儿进去路可能会有些难走,您当心脚下。” 后院的院墙是用一整块汉白玉砌筑而成的,上面刻有神女奔月的浮雕,院门恰好嵌在圆月之下,两名姿态飘逸,栩栩如生的神女各侍左右,左边的捧着一把琵琶,右边的手执一根玉笛。 这两个神女一个神似鹿竹,一个形似怀夕。雕琢得鬼斧神工,好似活物一般。饶是自小阅尽奇珍异宝的卫垣,也不由得为此驻足,多看上几眼。 侍卫在门边摸出一个小环,轻轻一拉,院门应声而开,卫垣目光和心思仍流连在白玉浮雕的画上,一时间忘记留意脚下,直接踩空掉进了门后的坑里,好在他常年习武,下盘还算稳当,掉落的过程中,脚下稍一借力又跃回了地面。 身旁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他倒抽一口凉气,略微羞恼地斥道: “你们是打算给朕在这儿挖个地宫出来吗?” 眼前的路已经不能称之为路了,只不过是几条狭窄到堪堪只能落入一只脚的缝隙,四处堆积着高过头顶的的土丘,其余地方都被挖通了,卫垣向下稍一打量,这些坑足足有一人多深,纵横交错,面积大到足够埋大户人家的一本族谱了。 侍卫挑了个能站脚的地方,跪下解释道:“皇上息怒,奴才按照方大人的交代,已将此处的密道全部找出,只是这些密道相互交错,数量繁多,方大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命我等将其尽数挖开以便探查。” 卫垣挑了处坑底还算平坦的,纵身跳入其中,一路摸索着向前边走边问道: “这些密道都通向何处?” 侍卫紧跟在他身后,回道:“各不相同,有的通向河畔,有的通向地下密室,最远的可到城郊荒庙。” “荒庙?”卫垣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哪座荒庙?” 侍卫指向右前方的缺口:“回皇上,是城郊的女娲庙,庙后有一口枯井,正是密道出口。”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可胡寅他不是老鼠,即便是做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无需在自家院子里挖这么多条密道,都快赶上修陵寝的规格了。 很显然,胡寅并不是在给自己的后事做打算,他的目的恐怕也不单单只是为了紧要关头逃出生天,更重要的大概是想掩人耳目,以便与其他同伙暗中接头。 眼下要想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唯有顺藤摸瓜,揪出“外面的人”,才能抢得一丝先机。李渭枫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等卫垣来到女娲庙后的时候,他已经派人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小乞丐围坐在残缺的女娲像前,淡定地分食着侍卫们带来的馒头,他们似乎已经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了,一个头顶戴着破布皮革拼接而成的大帽子的小男孩,主动走到李渭枫身边,搭话道: “你们也是来找福童子的吗?” 李渭枫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和问道:“小家伙,之前还有谁来找过‘福童子’么?” 与之前那个来势汹汹,阎王索命一般吓人的家伙不同,眼前之人有着一双冬日夏云般温柔的眼睛,小乞丐陷落在他的亲和气场里,逐渐放下戒备,天真地点点头道:“有,阿南和一个拿着大刀的男人也来找过他,自那以后福童子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拿着大刀的男人?他长什么样子?” 小乞丐努力回忆道:“嗯…,高高瘦瘦的,单眼皮,皮肤很白,穿着一身黑衣服,哦对了,他的手背上有道挺长的疤。” 手背上有疤…… 早些年江鹤跟着李渭枫征战在外,在一次夜袭中曾徒手为他挡过一刀,疤痕就是那之后留下的,再加上外貌特征,基本可以确定个八九不离十,那人就是江鹤没错了。 不知为何,李渭枫有一种预感,只要找到这个福童子,事情就有了突破口,于是继续追问道:“你可知他们后来去了何处?” “不知道。”小乞丐摇了摇头,禁着鼻子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好像去找小夕了。” 按照他的描述,只要沿着江鹤寻人的路线找过去,一定可以有所发现。幸运的是,这个小男孩恰好知道小夕家的位置,李渭枫命人备好马车,带着卫垣和小乞丐往小夕家方向赶去,一路上有暗卫跟随其后,留意着路边的蛛丝马迹。 马车沿着荒地劈开杂草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处破落的草屋前,小乞丐跳下马车,使劲拍了拍门,不一会儿,一个拄着木拐两鬓斑白的老人从里面蹒跚地走出来,看到小乞丐,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小元宝,你怎么来了?” 元宝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李渭枫正探出身子准备下马,一抬眼与老人对视上,略微颔首,恭敬有礼道:“打扰了,老人家。” 二人下马后,正式说明来意,元宝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溜了进去。 听到他们要找小夕,陈禾生瞬间拉下脸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一边关门一边冷声道:“这里没有叫小夕的,你们找错地方了,请回。” 李渭枫快他一步,伸手拦下了即将合上的木门,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到他手里:“老人家,我们没有恶意,事关紧要,请你让我们见小夕一面。” 这银子给的其实并不荒唐,赶来的路上元宝已经同他们说了小夕家中的情况,前些日子她因故摔断了腿,由于没钱接骨,一直躺在床上干挨着,陈禾生有多需要这笔钱自然不言而喻。 对于穷苦人家来说,生如草芥,身似浮萍,有钱人一念之间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尊严和脸面,这些东西换不来金钱,更换不来性命。 陈禾生捧着他一生都赚不来的重量,嘴巴哆嗦了几下,良久后,还是给他们让了路:“我们这样的人,从小生在烂泥巴里,活不出个人样来,你们要是不嫌弃,就进来。” 他有着浓重的扬州口音,卫垣基本没怎么听懂,李渭枫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跟着他走了进去。 泥巴围成的院落里放着张左右腿高低不一的矮板凳,旁边是一个浮着青苔的水缸,卫垣路过它的时候,甚至闻到了一丝不太明显的鱼腥味。简陋的屋子有一半被一张两人大小的土炕占据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半靠在窗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元宝说话。 陈禾生坐到炕沿,拍了拍她的被子,唤道:“小夕,有人找你。” 小夕顺着脚步声向外望去,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那晚恐怖的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福童子厉鬼一般可怖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正面目狰狞地扼着她的喉咙。她尖叫一声,掀开被子,用极其扭曲的姿势挣扎着爬到陈禾生身后,紧闭双眼,捂着耳朵浑身打起了哆嗦。 陈禾生将她挡在身后,枯瘦的面颊晕着浓重的悲哀:“自打被救回来,她就不会说话了。” 元宝瞧了祖孙一眼,乖巧地从土炕上跳下来,拉着卫垣的手,把他往院子里拽,卫垣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只好顺着他往外走。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的一株歪脖子枣树下,元宝拉着他靠坐在一块大石墩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牛皮纸包着的白糖糍粑,掰成两块,将大点的那半分给卫垣。 “吃,人太多了小夕会害怕。” 元宝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卫垣被他天真可爱的笑容蛊惑着,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还带着温热的糍粑。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更不用说这种其貌不扬的糖果子。只是吃多了宫中那些口味繁复的精奢美食,他也有些好奇寻常人家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 纠结了一下,他就着干净的地方咬下一小块,大概是因为放的时间久了,口感稍微有些硬艮,但并不影响它清香甜糯的味道。元宝的那块早就被他囫囵吞枣一般饕餮吃下,他舔了舔手上的甜渣,有些自豪地夸耀道:“好吃?这可是我从点香斋偷来的!” “偷?”这个字眼使得卫垣一瞬间没了食欲,君子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偷来的。 元宝反倒不以为然地点点头:“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呢,差点被人抓住打死。” “为什么要偷?”卫垣拧着眉,似乎对他的态度很不满,“你有手有脚,为何不靠自己的努力去赚钱养活自己?” 元宝拄着膝盖,撑着脑袋歪头看着他,像看傻子一样笑道:“我有钱啊,可点香斋那种地方,就算有钱也不会允许我们这种低贱的人进去的。你们这些富家少爷,就跟我阿哥说的那样,是不会懂得我们人间的疾苦的。” 卫垣被他的话噎住了,手里的糍粑忽而变得有些沉重。 这其实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放在宫里,可能连侍候他的宫女都不一定肯纡尊降贵地瞧上一眼,在他嘴里却成了什么稀罕的宝贝。 他们出去后,小朝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慢慢睁开眼,躲在爷爷身后怯生生打量着李渭枫,眼里蓄满了恐惧的泪水。 “你叫小夕,是么?”李渭枫尝试着跟她打招呼。 他才说完,小夕又像受了刺激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这下连脸都不肯露了。 李渭枫转而看向她的爷爷:“老人家,可否和我说说小夕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陈禾生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窝在角落的小夕,沉痛地回忆道:“那日傍晚,小夕说要去邻村接弟弟回家,结果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以为她在那里住下了,谁成想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回来……” 他从被子底下翻出一个荷包,递给李渭枫看:“她是被一个好心的大侠送回来的,那个人在山崖下面发现了摔断腿的她,还有已经没了气的小朝。” 听他们提到小朝,小夕终于控制不住,拽着爷爷的衣服惊恐地尖叫出声:“不要,不要杀我,放过我弟弟,救命啊!!!” “小夕,小夕,你怎么了?”陈禾生攥住她的胳膊,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 小夕忽然像着了魔一般不停地哭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要杀你的,我是被逼的,求你了,不要找我报仇!” 李渭枫一眼认出这是江鹤的荷包,针脚拙劣,上面的仙鹤绣的像只鸭子。据说这是弄春亲自做来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被他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一直带在身上,从来没有离过手。 只是他们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这里? 思考中他听到小夕的哭喊,捕捉到其中关键的字眼,李渭枫斟酌着问道:“是谁要找你报仇?” 小夕咬着被子,不停地用头撞着墙,一会儿又摇头晃脑,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是他们说只要我杀了阿南的姐姐,就放过小朝的,是他们说的!我杀了人,爷爷,我杀了人!但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他们杀了我,也杀了小朝!爷爷……救命啊爷爷……”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一下比一下重地捶自己的断腿,嘴里面仍旧念念有词,陈禾生实在看不下去了,心疼地拉住她的手,开始撵李渭枫走: “这位大人,你也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实在帮不了你们什么了,你把钱拿回去,别再折磨她了,你们赶紧走。” 李渭枫当然不想这么放弃,可眼下的情况又实在不好继续逼问。 陈禾生见他犹豫着不动,上前推搡着他往外走:“求你了,你们赶紧走,我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孙女了,求你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给我们一条活路!” 李渭枫看着小夕魔怔的样子,明白今日确实不适合继续问下去了,正要作罢离开,忽而又听小夕继续哭道: “爷爷,快带我去找小朝,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他们把小朝带去了敬恩寺,福童子就在那里,我害怕,爷爷……” 第二十三章 探敬恩寺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敬恩寺的住持悯一大师于夜里突发旧疾,不声不响地就去了。大师归寂突然,继任人选迟迟未定,寺中大事无人主持,悯一大师的圆寂法事便被一搁在搁,法身至今未能坐化归天,若是此时强行带人闯入搜查,恐会有所冲撞。 望山办事虽也利落妥帖,可事关重大,为避免像上次一样横生波折,李渭枫打算亲自带人前往,假借祭拜的名义,再找机会进行暗中搜查。 卫垣原想与他同去,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里外照应着,只是没想到临动身的前一晚,一直杳无音信的鹿竹突然有了动静。 三更天的时候院子里进了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狸奴,小黑猫穿行在夜色里,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也不知鹿竹使了什么法子,竟让它顺利摸到了卫垣床前。 彼时他睡得正浅,小狸奴从窗棂处跃下,一不小心碰倒了窗沿边上的青玉笔架,上边挂着的紫金狼毫笔摔落在地,啪嗒两声惊醒了卫垣,他从床上弹坐起,腿上压着一团沉重的不明活物。 还没等他彻底清醒,就见两只冒着绿光的大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卫垣要是个姑娘家,恐怕早就吓得叫破了喉咙,他往自己的大腿上使劲拧了一把,好不容易才让六神归位。 小狸奴舔了舔爪子,“喵呜”叫了一声,翻了个身,仰躺在卫垣腿上,左右扭了扭身子。 一张折好的字条服服帖帖地伏在它柔软的肚皮上,卫垣掌了灯,借着烛火将字条徐徐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 「今夜丑时,只身前往群芳阁后院。」 卫垣看完,将字条藏于袖中,抬眼望去,半阙月亮悬于窗棂之上,蝉鸣正欢,小黑猫在床上滚了几圈,跳到卫垣脚边,隔着裤腿蹭了蹭他的脚踝,卫垣蹲下身将它抱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它的颈毛,小狸奴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享受声。 两个时辰后,卫垣独自出现在群芳阁后门前,守门的侍卫倒在墙边睡得死沉,看样子是被人下了药,他推开院门,又来到之前那堵白玉浮雕墙面前。寻着之前侍卫开门时的位置,卫垣摸到嵌在画中的一个玉环,稍加施力将其拉出,后院院门随之缓缓打开。 一名黑衣人站在门内,手里提着一盏白得煞人的纸灯笼,偏偏里面套着的是一根红烛,映得那人像极了阎王殿下的黑白无常,卫垣握紧袖内软剑,慢步向她走去。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鹿竹煞有其事地吟了两句酸诗,回过头来冲着卫垣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小皇帝,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好久了。” 卫垣也无心同她计较称呼,挑着能下脚的地几步跃到她的身边,开门见山地低声问她:“怎么约在这里,可有人跟踪?” 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一阵热风乍起,闷得人难受。鹿竹的眼神向下瞟了瞟,笑得神秘:“放心,我是偷溜出来的,他们没有发现。” 卫垣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要你打探的消息呢?” 鹿竹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塞到他手里,躬下身凑近他,悄声道:“打开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东西,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从一个臭男人那儿临摹来的,虽不知真假,你只管拿走,要是不对,回头再说。” 卫垣依言打开筒盖,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半旧不新的羊皮卷轴,上面还有浓重的墨香,显然是刚临摹不久的。 他略一浏览,复又将其收入竹筒内,拱手道:“姑娘深恩,卫垣来日必当重谢。” “记住你这句话啊,姑娘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托付给你了。”鹿竹讪笑一声,披上斗篷的帽子,眉目隐入其中,语气有些黯然道:“我必须要回去了,我跟怀夕身上还有被胡寅那个畜生下的情毒,不得不受制于他,你们动作可得快些。” 卫垣颔首:“自然,君无戏言。” 小狸奴这时才从卫垣怀里钻出,围着他们转了几圈,依依不舍地在卫垣脚边又蹭了蹭,才随着鹿竹一同跳入了密道里。 直至她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卫垣才踱着步子往回走,正如鹿竹所言,在确认地图的真假之前,他还不能妄动干戈,以免功亏一篑。 出了院门,两个侍卫仍在昏睡当中,卫垣正欲唤醒他们,忽得一阵眩晕袭来,他以为是旧疾复发,于是闭了闭眼,虚浮地靠在墙边,想缓一缓。 就在此时,方才还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两名侍卫忽得一跃而起,直直扑向他的面门。 得亏卫垣素日里锻炼有加,身体靠着惯性下意识地向门后一躲,二人扑了个空,险些被门槛绊倒,卫垣借着空隙强逼自己运功稳住心神,从袖中抽出梧风剑防身。 二人很快爬起来,抽刀向他砍去。若是平时,单就他的实力,这两名喽啰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只是眼下他身中无名之毒,手脚发麻,根本力不从心。 没过几招,卫垣发现自己越是运功,眩晕感便来得越厉害。梧风剑很快被人打落在地,最后失去意识之前,卫垣仿佛又闻到了羊皮卷轴上那阵诡异的墨香… —— 第二天清晨,李渭枫在书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卫垣过来。小皇帝没有赖床的习惯,理应早就起了才是,今日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一直到用完早膳都没出现。 他正打算亲自去喊,沈绪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客套地对李渭枫施了一礼:“拜见侯爷,侯爷万安。” 李渭枫淡漠地扫了他一眼,算是给了回应。因着上次沈绪将晴芳带进大牢的事情,李渭枫本就对他无甚好感,这个节骨眼上偏偏他又不能发作,只好疏离道:“沈修撰来此何事?” 沈绪仍躬身立在原地,毕恭毕敬道:“皇上命臣前来告知侯爷一句,今日他有要事要办,已经提前离去,接下来的事宜便由下官与您一同前往处理。” 这事来的突然,李渭枫自然心里存疑,可又想到平日卫垣一惯宠信沈绪,其程度不亚于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的曹公公,能做出临阵换枪这种事情来倒也不为过,于是也就没再追问。 沈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同那无根之人做了比较,他的掌心里紧张得全都是汗,生平第一次撒这种要被杀头的弥天大谎,他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个奇迹了,根本无暇顾及李渭枫对他的态度冷热。 好在第一关算是顺利混了下来,李渭枫将昨日定好的计划与他重新复述了一遍,又将望山提前备好的寺内地图交给他,再三强调一定要背熟,进去之后务必谨慎行事,寺内状况不明,一旦出现纰漏,很难保证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沈绪看上去听得仔细,实际上一直到马车停在敬恩寺门口,他的心思都还遥遥地挂在失踪的小皇帝身上。他本庸人,却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这么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赢则皆大欢喜,错一步就只能人头落地。 据李渭枫所说,望山已在寺外设好了接应与埋伏,以烟花为信,只待贼人露面,便可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有僧人恰好在门外清扫落叶,见到贵客来访,连忙上前招呼,李渭枫说明来意,命侍从将带来的祭品与香火献上,那僧人见他出手阔绰,登时喜笑颜开地进去通传。 很快便有两名身穿绯衣袈裟的僧人出来迎接,领头的那位自称是悯一法师的大弟子觉隐,旁边的是他的师弟觉难。 李渭枫同他们客套一番,二人便替他们引路一同参观起了敬恩寺。 沈绪紧随其后,随着众人依次参拜过佛像,最后停在大殿之前,释迦牟尼的金身大像威严地俯瞰着众人,令人不寒而栗,心生敬畏。他无法想象会有人敢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行不轨之事,难道就不怕这世间的因果轮回,善恶报应么。 祭拜过后,觉隐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院,开了一间待客用的斋房,让他们在此稍候,说是中午的时候会有斋菜送上,要他们用过再走。 此举正合李渭枫心意,便依言同沈绪留了下来,觉隐走后不久,一个半人高的小和尚端着一壶清茶走了进来。 小和尚看上去约摸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庞稚嫩青涩,下盘却是稳稳当当,端着一大盘盛着热茶的杯盏走了这么远的路,竟是一滴没洒。 “两位施主,请用茶。” 他规规矩矩地替李渭枫和沈绪摆好茶盏,便又端着茶托退了出去。过程中,李渭枫注意到小和尚的手心和指端上布满了突兀显眼的老茧,且茧的位置不像是习武练出来的,手背上还留有冻疮消退后的疤痕。 相比之下,先前那两个僧人的手却是干干净净,保养得当。看来这里的确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圣地,李渭枫视线掠过窗外,右手执起茶杯轻嗅一番:“阳羡紫笋,倒是好茶。” 沈绪无心品茶,只应付地嗯了一声,有些坐立难安地紧盯着门口。李渭枫状似无意地轻抬了下胳膊,“啪”地一声响,青瓷茶盏应声落地,碎成几瓣,杯中的热茶洒了他一身。 一名和尚闻声立即赶过来查看,李渭枫循着他走来的方向望去,心道既然能听到茶杯落地的声音,可见这名和尚离他们并不远。 大概是从一开始便候在外面监视着他们。 他与沈绪对视一眼,沈绪了然地走到门前,吩咐假扮成家丁的暗卫去马车里取一套干净衣衫过来。 一来二去的功夫,李渭枫已将周围情况探了个清楚,除了方才那人,门口处仍有另外一名和尚在看着他们。好在他们提前设想过这一出,沈绪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呼吸几口气道: “侯爷,一会儿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接下来你万事小心。” 李渭枫难得正视了他一回:“你也是,小心为上。” 很快,暗卫便将装着替换衣物的包裹带了回来,李渭枫以需要人伺候为由,带着暗卫进了屏风后换装,二人趁机交换了身上的行头,暗卫扮作李渭枫,替他继续留在这里掩人耳目。 在他们换衣的空当儿,沈绪以续茶为由,支走了其中一个看守的和尚,紧接着又说自己三急,要另一个和尚带他去找净房,那和尚看了一眼屋内仍在换衣的二人,只能不情不愿地再度为他带路。 借着这个间隙,扮成小厮的李渭枫成功摸了出去。不久后,沈绪便着急忙慌地赶了回来,好在换茶的僧人慢他一步,被他拦在了屋外。 他神态略不自然地接过和尚手里的茶盘,极力装出往常的谦逊有礼:“有劳大师了,我自己来就好。” 和尚隔着沈绪远远地撇了一眼端坐在屋里的“李渭枫”,没说什么,便径自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黄雀在后 敬恩寺的内院构筑复杂,初来乍到之人往往绕着绕着就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平日里除了寺中和尚,极少会有人进出这里。 几名僧人抱着柴火步履匆匆地从院中穿过,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屋顶上的动静。 待他们走远,李渭枫才从屋顶跃下,贴着墙边向里走去。 敬恩寺处在半山腰上,大门朝南,内院越往里,地势越高。若是有人藏匿其中,一定会选一处视线极佳,又便于转移逃脱的地方,李渭枫研究过院内构造,位于东北处的藏经阁正是符合所有要求的最佳选择。 方才他已在屋顶上事先观察过那周围的情况,除了门口两个负责看守的武僧,附近再无其他闲逛之人。 藏经阁从上到下共有三层,除了一楼,上面两层的大门都在里面落了锁,只能从屋内打开。二楼的回廊紧挨着一侧院墙,再后面便是一处垂直的断崖,若要避开看守的两个僧人,只能从此落脚。 李渭枫的轻功还算上乘,借着断崖上凸出来的一处岩石轻而易举地翻进了二楼的护栏里。他就近检查了几扇二楼的窗户,不出所料,果然也全部都被人从内部封上了,要想翻窗进去,不闹出点大动静根本毫无可能。 如此一来,想要进入阁中,要么直接走一层的正门,要么就得费一番力气卸掉二楼的一扇窗户,两者皆非容易之举,更何况屋内情势尚不明了,贸然闯入亦不是明智之举。 正在他思考对策之际,楼下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李渭枫探身望去,发现来人正是之前接待他们的觉难和尚,两名武僧同他说了几句话,随后便打开阁门将他放了进去。 看来他来的完全不是时候,此时就算硬闯进去,只怕里面也是障碍重重。可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线索分明就在眼前,只差这临门一脚,他若就此放弃,下次再想进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李渭枫再度打量了一番藏经阁的外部轮廓,一二两层既然全都没有破绽可拆,他也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最上面的三层。 好在老天爷待他不薄,三层的屋顶竟留了一扇可以从外侧掀开的天窗,他先是借势查看了一番屋内情况,确认无人后才钻入其中。 天窗通的是一处阁楼,应该是在三层的正上面,面积不大,只能容人弯腰通行,李渭枫放轻了脚步,向入口处的木梯走去。 楼下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从扶梯处走了上来,李渭枫躲在阁楼内俯身察看,只见到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往下是一袭灰色僧袍,看样子应当不是方才进入阁中的觉难。 那人走到最后一排书架的位置,伸手转动了面前的一样东西,墙上的一处机关应声而开。李渭枫放低了身子,想要尽力看清机关内部的情形。谁知阁楼的地板年久失修,中部有些起空,他才一放低重心,脚下便传来“吱嘎”一声,那人闻声立刻望过来,李渭枫屏住呼吸,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一边徐徐往窗边的方向退,一边听着那人的动静。显然对方正打算爬上来看个究竟,李渭枫目测了一眼到窗边的距离,想要全身而退可能不太现实,他轻轻按住了腰间的轻雪剑。 就在那颗脑袋刚露出个尖儿的时候,楼下再度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了因,可算找到你了。” 来人正是觉难。 那人挺住继续往上爬的动作,回身应道:“师父,找我何事?” 觉难没有立刻禀明来意,有些疑惑地反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听到上面有动静,正准备爬上去看看。”了因指了指上面的阁楼,李渭枫的心又悬了起来,恰巧手边的一个木箱子突然动了几下,楼下之人听到动静,也都屏住了呼吸,李渭枫握紧剑柄,紧盯着箱盖不动。 颤动声越来越大,眼见着觉难他们又欲爬上来查看,剑拔弩张之际,一只黑色的小爪子从箱子里探了出来。 “喵呜……” 尖细甜糯的叫声从箱子里传来,了因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冲着上面喊道:“斯斯?” 箱子里的小东西听到呼唤,立即跳了出来。李渭枫这才看清楚,先前那黑乎乎的一团原来是只煤炭成精般的小猫,他长出了一口气,稍微安下心来。 小狸奴摇了摇尾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径直擦过他的脚边,从入口处一跃而下,直接钻入了因的怀里,满足地舔了舔自己的肉垫。 了因抱着她走下梯子,对着觉难笑道:“看来是斯斯又跑到上面抓老鼠去了。” 觉难一向不喜欢这只黑猫,总觉得是什么不祥之物,再加上它那双泛着诡异的深绿色大眼睛,光是对视一眼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于是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赶紧把它送走,再让我看到,小心我扒了这畜生的皮。” 斯斯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嗷呜不满地朝他扑腾了几下,从了因怀里挣脱出去,一碰地又溜没了影。 见它消失,觉难才回到正题上:“这个时辰,你来藏经阁做什么?” 了因将刚刚从暗格里取出的物什双手捧至觉难面前,恭敬道:“觉隐师叔要我查看一下宝物的情况,似乎打算另寻地方搁置。” 觉难扫了眼墙上被打开的机关,语气中携了一丝不解:“他没事动这个做什么,既然要挪地方,为何从未与我有过商量?” “这……师叔似乎脱不开身。”了因握紧手中的物件,低着头,眼神闪躲道。 刚才事发突然,李渭枫并未来得及看清他们口中的“宝物”究竟是何东西,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是跟他们正在找的重要之物有关,可为何觉隐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其挪走? 他偏过身子探头向下看去,了因背对着他,将身前的事物挡了个严实,李渭枫正准备换个位置再看,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古怪而尖锐的声音: “觉难大师,什么宝贝,也拿出来给则个开开眼界呗?” 这刺耳的音色令他身形一滞,有如一道钩子沉入他的记忆里,好似要牵扯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他使劲闭了闭眼,妄图抓住其中几块一闪而逝的碎片。然而那些记忆却像隔着一层朦胧的薄雾一般,若即若离,让人始终无法触及。 就在他分神的片刻,觉难正嫌恶地质问来人:“你怎么上来了?” 方才那个锐利且不怀好意的声音“咯咯”笑了两下,阴阳怪气地回答道:“斯斯跟我说,阁楼上有只大耗子,要我来亲自抓一下。” 被发现了。 李渭枫立即反应过来,在逃离与迎战之间稍加犹豫,最后还是拔出轻雪剑直接跳了下去。觉难和了因很明显皆是一愣,了因稍快一步反应过来,立即将宝物藏进怀里,摆出防御的姿势。 福童子手持一柄小斧,站在二人中央与他对峙。因着换了行头,又蒙着面,觉难没有认出眼前人是谁,只当他是偷溜进来的小贼,大声斥问他想做甚。 李渭枫没有理他,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福童子身上,这个诡异的娃娃让他没由来地感到心慌,脑海当中仿佛闯入一条游鱼,横冲直撞地敲击着他的记忆屏障,令他异常头痛。 以一敌三于他而言虽不在话下,可阁内布置拥挤,并不适合施展拳脚,觉难和了悟显然都是练家子,力气与他不分上下,福童子虽不会武功,可生在身形小巧,动作极为灵敏,他爬到书架上层,伸脚往对面书架一踹,几十本厚重的经书纷纷向着李渭枫的方向砸落。 李渭枫向后一躲,恰好撞倒了案几上烧得正旺的香炉,滚烫的炉灰恰好落到他白皙的手背上,登时烫出一片赤红,李渭枫无暇顾及疼痛,又接了对面两招。 了因见他手部受伤,便卯足力气招招都往他的腕间攻去,觉隐与他配合分散着李渭枫的注意力,趁他不备一下子捏住了他受伤的右手,福童子趁机从书架上跃下,一斧劈在他的后背之上,李渭枫痛极,额角沁出一片冷汗,手上的力气一松,轻雪剑被卸落在地。 福童子甫一落地,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一把薅起轻雪剑,扑到旁边椅子上垫脚打开一扇窗户,将剑掷了出去。 武器没了,他又受了重伤,在如此狭窄的地方,李渭枫很难靠着赤手空拳打赢对面两个身强体壮,力气相当的武僧,只能想办法智取。 思索间,觉难以为胜券在握,正想钳制住他的另一条胳膊,李渭枫趁其不备,使出全力猛然抬腿攻其下盘,对方躲闪不及,被他反手压制。了因正要出手帮忙,李渭枫拎起觉难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正巧迎面砸在了因身上。 李渭枫捂住右手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快速打量着房间内的陈设,眼下他右手使不上力气,背后火辣辣地疼着,对方还有武器在手,并不适合继续纠缠。 他闪身冲向刚刚被福童子打开的那扇窗,觉难紧随其后绊住了他的小腿,李渭枫抄起木椅横扫过去,将二人砸的头破血流,才得以脱身跃出窗外。只是还未等他落稳脚跟,便有人用轻雪剑抵住了他的喉咙。 持剑人立于他的身后,李渭枫半跪在地,周身被几名侍卫围住,这个位置正好避开了埋伏在周边的暗卫视角,看来对方也是有备而来。 卡在三楼的外廊这么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怀中的烟花亦无法使用,何况他又被人前后夹击,根本无路可退。 有人从背后绕了过来,一双月牙白绣鞋出现在视野里,李渭枫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皱眉道:“是你?” 曲如烟弯着腰,与他挨得极近,呼吸之间暧昧攒动,她的眼神却阴恻恻的:“这么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啊,侯爷。” 李渭枫错开脸,语气冷冽:“方夫人好手段,竟然能跟到这里。” 曲如烟直起身,退到一边,不以为意地理了理衣摆:“是呀,这可得好好感谢‘李夫人’的那位好堂哥。” 她的视线移向李渭枫身后,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沈大人,戏看够了没?” 李渭枫回过头,一袭熟悉的青衣映入眼帘,沈绪的面色苍白如纸,步履沉重缓慢。他的出现,使得本就逼仄的回廊显得更加拥挤,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阁门,李渭枫再度被人带进屋内。 过程中,沈绪的目光始终不敢落在李渭枫身上,他紧抿着双唇,面容隐在阴霾之下,一言不发地站在曲如烟身侧,像个落寞寂寥的影子。 曲如烟从侍从手里接过轻雪剑,直接扎进了李渭枫的右肩,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李渭枫果断伸出左手握住剑身,阻止她继续用力。 掌间涌出汩汩鲜红,背后的衣衫也早已被鲜血浸透,李渭枫喘着粗气,浑身麻木到失去痛觉,腥浓的味道萦绕在二人之间,曲如烟拔出剑端,将剑扔到一旁,凑近他,目光狠戾道:“我说过的,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李渭枫垂着眼,半跪着靠在门边,根本没有力气陪她发疯,恍惚中他看到沈绪垂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他微微抬起眼皮,与他四目相接,沈绪正想启唇说些什么,李渭枫忽而收回视线,望向曲如烟,抢先一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你可给不起。” 曲如烟状似深情地环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指尖却深深地扎进了李渭枫背后深可见骨的伤口中,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硬生生咬下自己嘴角的一块皮肉。 意识逐渐离自己远去,昏迷之前,沈绪干涩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进他耳朵里:“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该信守承诺,告诉我皇上在什么地方,不然的话,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曲如烟背对着他,恍若未闻般专注地盯着李渭枫的面容。沈绪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说辞,她才微微抬了抬手,一群人见状,立即上前复将沈绪团团围住。 第二十九章 绝处逢生 见卫垣他们躲进了竹屋,对方仿佛早已准备好了后手,原本光秃秃的箭矢突然变成一簇簇明火从天而降,两间屋子顷刻间燃成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山后面的藏经阁也被吞噬在了窜天的大火里,偶尔喷出几股灼人的黑烟,融进了明朗无云的晴空里。 沈绪和望山一人护着一个,怀夕则搀着晕厥过去的胡寅,几人被困在屋子的正中央,进退两难。竹屋外的火势蔓延极快,鹿竹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之前卫垣换下来的湿衣,应该是被她随手扔在屏风一侧了。 她将其中一件较薄的丝绸中衣撕成好几块,分给众人,要他们以此掩住口鼻,以免吸入烟尘窒息。 卫垣快速地环视了一番屋内的陈设,想到胡寅素日里如此阴险狡诈的一个人,应当会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遂问道: “这间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可以通向外面的密道么?” 鹿竹摆了摆手:“有是有,但是是在屋外的山下,有一条通往寺内的密道……” 没等她说完,沈绪接话道:“的确有一条,我们就是从那里找过来的。” “看来得想个法子从这里强行冲出去。”卫垣看了一眼地上剩余的几件湿衣服,计上心来。 “望山你护好沈绪和鹿竹,一会儿我踢开后窗,大家披上地上的湿衣服,从窗里跳出去。”卫垣从望山手里夺过长刀,屏息看向一旁的怀夕,“咱们如今是泥菩萨过河,顾全不了那么多了,就把他扔这儿,保命要紧。” 即便是身处陷阱,性命堪忧,怀夕冷素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像是个只知道听从命令的提线木偶一般,依言松开了支撑着胡寅的手。 “砰”地一声,重物落地。 鹿竹躲在沈绪身后,看着此刻脸着地一动不动的胡寅,心想这娘儿们心也太狠了一些,好歹这倒霉玩意儿也被你采补了这么些年,扔起来倒是一丁点犹豫都不带的,跟扔了条死鱼一样。 沈绪瞧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以为她是有些害怕,心里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保护欲,主动攥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姑娘别怕,我会保护你。” 闪烁的火光映在他温柔似水的双眸里,手腕处的温度透过衣物一路蔓延至胸腔,烫得她的心脏跟着空气一起鼓噪沸腾起来,也烫得她心里的小鹿瞬间炸成了一道璀璨绚丽的烟花。 一向自称人间老油条的鹿竹难得红了脸,浑身僵硬地结巴道:“多……多谢。” 说话间卫垣已经一脚踹开了半人多高的后窗,他劈开窗外的滚滚黑烟,率先披上湿衣服跳了出去,沈绪拉着鹿竹紧随其后,也踩着椅子安全地跃到了外面的平地上。 鹿竹才落稳脚跟,屋顶倏地落下一簇大火苗,因着透了风,火舌一下子卷进了屋子里,卫垣和沈绪拎起手上的湿衣扑打着窗户四周的火势,片刻后,望山终于拉着怀夕从熊熊大火里跳了出来。 卫垣注意到望山的胳膊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还冒着鲜红的血珠,应该是刚划上去不久,他瞟了眼一旁紧锁眉头不置一词的怀夕,什么也没问,继续带着他们向下摸索出路。 竹屋后面满是一簇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恰好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几人小心翼翼地躬身穿行其中,鹿竹紧跟在沈绪的后头,两人的衣袖交叠在一起,仿佛牵着手恩恩爱爱的小情侣,令她微微红了脸。 鹿竹被臆想出来的幸福感冲昏了头脑,一个没留神,脚下一崴,“啊”地一声侧身摔进了一处狭缝里,她趴在地上四处摸索了一下,察觉前方一片平坦,于是扒拉开身前茂盛的灌木枝桠,惊奇道:“这里好像有条路!” 其他人皆因她的叫喊停了下来,卫垣看向位于队伍末尾的望山,眼神示意他进去看看。 还没等他动身,鹿竹已经爬起来走了进去,狭缝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大概只有十几步路的长度,进去后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有些害怕,想要退出去,一下子撞在了走进来的望山身上。 望山抬起胳膊虚虚地扶了她一下,从地上拾起一根拇指粗细的枯树枝,撕下衣摆处的一大片布条缠在枝头处,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着后点燃了火把。 鹿竹被他这一套熟练的操作惊呆了,要不说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鲁迅诚不欺她也。 只是照这个撕法下去,她担心走到最后他怕不是要裸奔。望山并不关注她的心理活动,举着火把四下察看了一番,对外头道:“只是一处普通的山洞,大概有十余人宽,里面什么都没有。” 卫垣望了眼不远处的熊熊燃烧的大火,道:“此地不宜久留,暂且先进去避一避,再另寻出路离开。” 几人依次穿过狭缝进入其中,卫垣同望山商量着逃脱的办法和路线,鹿竹则好奇地举着火把观察着洞内的情形。 沈绪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身上,生怕她一不留神又出什么岔子。 洞内空无一物,说句话自带天然混响,鹿竹轻轻哼了句旋律,空灵悦耳的回声在洞内响起,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只能被洞内人听到。 其他人的交谈声跟着停了下来,卫垣望向鹿竹,眉峰微挑道:“鹿竹姑娘的歌声当真是奇货可居,朕还从未听过如此特殊的调子,不知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曲子?” 一说曲子鹿竹顿时来了兴头,颇有些怀念道:“您说刚刚那首曲子啊,它叫《吟风曲》1。” 卫垣道:“吟风曲?朕还从未听说过,你且唱来听听。” 干别的事鹿竹不行,但要是让她唱歌,那可真是太小菜一碟了,在群芳阁做了这么多年乐姬,鹿竹的脸皮早就没有初来乍到时那么薄了,唱首歌那还不是信手拈来。 只是许久没有碰过老本行,她担心自己会有些生疏,“咿咿呀呀”地开了会嗓,才轻启朱唇唱道: 「吟吟舞蔓草,昭昭 婉婉如幽道遥遥 星夜闻我歌孤月影照 寻声往去赠君以桑蒿 啊啊暮往迎朝 君在千里遥 啊啊如生去老 君一言不畏迢迢 …… 若为君故,唱尽重山道」 一曲终了,余音仍袅袅地盘旋于众人耳畔,回荡悠长,众人皆醉于其中,心绪缥缈,久久不能回神。 “好一个吟风曲,”卫垣率先拍了拍手,由衷地赞叹道:“鹿竹姑娘的歌声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莺舌百啭,感心动耳。” 鹿竹难得正经了一回,她抿唇微微笑道:“皇上过奖了,您觉得好听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荣耀了。” 说话间她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沈绪,见他正望着地面发愣,鹿竹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卫垣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心下了然地笑道:“不知沈爱卿觉得如何?” 听到被点名,沈绪条件反射地张口应道:“皇上说的是。” 才说完,鹿竹的脸又阴沉了几分,是是是,是你个大头鬼啊是,你李元芳转世啊! 察觉到角落里那两道刺骨灼背的目光,沈绪顿时明白了小皇帝的用意,又补充道:“臣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何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鹿竹姑娘不愧是传闻中一曲千金,名动天下的二十四桥乐坊三醉之一。” “三醉?哪三醉?”卫垣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不禁好奇道。 沈绪伸出左手三指,解释道:“这乐坊三醉,通“三最”之音,有造化极致的意思,分别指的是鹿竹姑娘的醉乐,怀夕姑娘的醉舞,还有一醉,是…” “是已经离开乐坊多年的,我最好的姐妹,白芷的醉琴。” 鹿竹神色有些黯然地接话道,有关于白芷的事情,一直是深埋于她心底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稍一提及,便勾起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的疼。 当年二十四桥被胡寅接手,昔日光风霁月的乐坊沦为了有钱人消遣作乐的风月场所,为了逼迫她们几个顶梁柱留下来继续为他卖命赚钱,他甚至不择手段到往她们的井水里下药。 当时乐坊里同她要好的几个姐妹全都中了招,没办法,为了活命,大多数的姑娘只能选择乖乖听话,任他摆布。 当然也有抵死不从之人,鹿竹最好的姐妹白芷便是其中一个,他们二人原本是坊中最有名气也是最为默契的一对搭档,白芷擅通各种乐器,琴技出神入化,一曲难求,纵观整个扬州无人能出其右。 他们二人的相见,是有如高山流水遇知音般的一见如故。鹿竹的歌声可以和白芷的琴音完美得贴合到一起,她总是能很好地诠释出她的琴声当中蕴含着怎样百转千回的情感,二人的技巧相得益彰,互为弥补。 鹿竹的琴技便是师出于她,中毒以后,白芷不肯屈从于胡寅,二人头一次因为信念不和大吵一架,鹿竹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熬出头。 可白芷却认为“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她宁死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名节,她是高山的月,寒江的雪,是人世间最为纯净的一滴露水,她可以融于百川,但绝不会沉入泥淖。 但鹿竹不是,她只是这世上一株漂泊无依的浮萍,她在现世已经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死亡,知道生命万物的可贵与美好,她渴望着拥抱每一日的朝阳与晚霞,正如同白芷坚定不移地向往着自由与洒脱。 在此事上二人始终相持不下,最后的最后,白芷只给鹿竹留下了一封辞别信,从此便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至今生死未卜。 鹿竹不是没有遗憾过,她把跟白芷的友谊看得比金钱都要重要,她可以陪她抛弃钱财,淡泊名利,也可以陪她远走江湖,隐于井野。但是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却只能做一个畏头畏脑,背信弃义的胆小鬼。 白芷走后,胡寅要求鹿竹顶替她,填补上琴艺方面的空缺,于是后来人只知道群芳阁有位自弹自唱的鹿竹姑娘,再鲜少有人记得当初冠绝一时的琴姬白芷。 鹿竹曾发誓,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把群芳阁再从胡寅手里夺回来,这样即便是百年之后下了黄泉,她也能堂堂正正地站在白芷面前,告诉她她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她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在她说完自己同白芷的故事之后,几人陷入长久的沉默里,沈绪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她,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孤单落寞的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一旁的卫垣则是把视线落在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怀夕身上,他很好奇,在方才的整个故事里,这个女人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怀夕忽然站起身来,第一次主动对他们开口,语气有些冷冷地道:“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以防万一,望山也自觉地跟了上去。 他们走后,沈绪才走到鹿竹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他诞生了一种想要伸手抚摸的强烈冲动,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清和地安慰道: “鹿竹姑娘,你也不必难过,人各有志。白芷姑娘有着她自己的信念和坚持,你若真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应该为她得到了自由,守住了自己的信仰而感到开心不是么? 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即便此生不能再相见,哪怕是阴阳两隔,但你们之间那份可贵的情谊,以及那些宝贵的回忆,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不是么?依我看来,那些正是白芷姑娘留给你的最坚定的支持与力量。” 沈绪磁性温和的嗓音像是冬日里的暖阳般徐徐流淌进了鹿竹的心底,她顿觉心如擂鼓,方才的抑郁也神奇般地一扫而空。 鹿竹抬眼对他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感激的笑:“谢谢你,沈大哥,你说得对,我还没有完成我的誓言,不能在这里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自怜自艾。” 她站起身,铆足劲儿喊了几声“fightg”给自己打气。 抬手的瞬间,鹿竹的手背恰好碰到了石壁上的一处凸起,她感觉有些不对劲,那处凸起似乎是可以活动的,出于确认的目的鹿竹又摸上去按了一下。 没想到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样给按了进去,紧接着一侧的石壁忽而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几人转头望去,一道石门应声打了开来。 第三十一章 柳暗花明 没了火把,他们只能横冲直撞地向前蒙着头狂奔,鹿竹的腿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只能被沈绪拉着机械地左右捣腾,也不知跑了多久,卫垣突然停了下来。 “等一等。” 鹿竹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一侧的墙上,睁着大眼迷茫地问道:“怎么了?” 卫垣的声音在空旷的黑夜中响起:“这里好像又是岔路。” 沈绪闻言松开了鹿竹的手,摸出进来之前望山交给他的火折子,吹着后交给了卫垣。卫垣举着照看了一下四周,发现他们又进入到了与方才相差无几的一处平地内,只不过这次摆在它们面前的,只有两条岔路可以选择。 “这里有烛台!” 鹿竹借着微弱的火光,摸索到了墙边的一处凸起,卫垣上前一看,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 “这边也有。”沈绪站在右边同样的位置处,抬手示意道。 有了两座烛台的照明,鹿竹对未知黑暗的恐惧顿时消了一大半。她尝试着活动了下双腿,走出密道四下打量着。 “你们快看,这里好像有字!” 卫垣闻训走到她身边,将火折子对准了那片墙,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许是因为年代已久,那行字已经有些不太清晰,卫垣勉强地认出了其中几个字。 “山…水复…无路…” 还没等他念完,鹿竹突然接话道:“啊,我知道了!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绪赞赏地对她弯了弯唇角:“的确是。” 鹿竹嘿嘿笑了两下:“不过写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告诉我们往死路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出口吗?” 沈绪不置可否地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从字面意思来看,却有其意。但沈某觉得,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鹿竹的好奇心越发重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体验一回古代版的密室逃脱。 “怎么说?” “这句诗出自放翁先生的《游山西村》,我想不管是诗本身,还是它所包含的意象,放在这里,应当别有用意。” 卫垣站在两条岔路的正中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道:“金、木、水、火、土…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五行相克中,金克木…” 他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这里的布局,朕总觉得有点眼熟。” 卫垣指了指右边的洞口,有些激动地看向沈绪:“沈爱卿,接下来你跟鹿姑娘走右边,我来走左边。” 沈绪正要反驳,又听他补充道:“你放心,朕心里已经有数了,只不过需要人来验证一下。” “这……”沈绪仍有一丝犹豫,倒不是胆怯,只是不放心卫垣一个人涉足危险之地,万一前方又窜出什么猛虎巨蛇之类的怪物,他好歹还能效仿怀夕替他们引开。 卫垣取下一侧烛台上的蜡烛,问鹿竹要了手帕包裹着底端拿在手里,迈向左侧的分岔路口,边走边道:“咱们一会儿见。” —— 朗月初从藏经阁的密道出来,也发现了那条通向山腰处的石子路,只不过尽头处的建筑早已被火海覆灭,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鸳鸯铃所指的方向又恰是此处,朗月初将铃铛抛起,手里捏了个诀,一道灵力自他指尖飞入鸳鸯铃内,那铃铛便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般,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带着他往另一半的方向飞去。 洞内的巨蛇已经追着怀夕来到了之前五条岔路的入口处,望山正候在那里准备迎敌。洞内并不宽敞,蛇头才一出洞口,便血口大张着向她咬去,怀夕只能拼尽全力向前一跃躲开,眼见二人就要撞到一起,她赶忙大喝一声:“让开!” 常年潜伏在危险中形成的肌肉记忆让望山当即反应过来,他果断扔掉火把,一把搂住贴面而来的怀夕腰身,两个人落在地上来回翻滚了几圈,将将躲开了巨蟒的獠牙。 蛇头撞在了墙上,巨蛇一阵晕眩,水桶粗的蛇身扫过洞壁,砸落了无数碎石,恰好将其埋了个动弹不得。 怀夕与望山好不容易才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见那大蛇一时间无法起身,望山正要持刀劈上去,却被怀夕一把拦了下来。 刚刚那一下似乎验证了她的猜测,这条巨蟒的眼睛的确不能视物,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它只能靠周围的声音来判断攻击的方位。比起在这儿浪费力气与它缠斗,她倒是有了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现在还不是要它性命的时候,”怀夕捡起方才被望山扔掉的火把,看了眼入口处的密道方向,英眉一挑,勾唇道,“不如借花献佛,送他们一份大礼如何?” 望山没有说话,怀夕只管附在他耳边简要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而后坐回原地,静静地等着望山的回应。 奇怪的是,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只呆愣愣地望着她出神,怀夕不解地皱起眉心:“都这种时候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望山别开脸,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低声应道,“就按你说的做。” 大蛇的意识缓慢地恢复了过来,它抬起头,挣扎着甩了几下尾巴,身上的碎石随着蛇身的抖动逐渐散落,眼见它就要挣脱束缚,怀夕迅速扑灭了手中的火把,与此同时,密道内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怀夕与望山蛰伏在黑暗里,屏息凝神等着机会的到来,就在追兵即将踏入洞内的一刻,怀夕一把拉着望山站了起来,低声道: “就现在。” 还是之前的方法,她和望山从地上摸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分别向着举着火把闯进来的追兵的头上砸去, 那些人猝不及防被砸了个头破血流,全都下意识地痛呼出声,大蛇听到声音,当即支棱起身子向着追兵们的方向咬去,冲在前头的几人来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葬身蛇口。 后面毫不知情的人仍在前赴后继地涌进来,一些人被满嘴鲜血,狰狞可怖的大蛇吓尿了裤子,满地到处乱爬。 也有勇气可嘉的,举刀对着大蛇一顿乱砍,拼尽全力想从它嘴里救下被咬成大腿的同伴。 洞内顿时血肉横飞,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大蛇已经完全被血腥气味刺激地杀红了眼,开始不以进食为目的,疯狂屠戮着眼前的一切活物。 有人抓住机会一刀砍中了它的七寸,大蛇疼到发出一声嘶吼,蛇尾一摆,直接洞穿了那人的胸膛,而后又将其重重地拍在洞壁之上。 一堆零零散散的人体部件掉落在众人面前,还活着的其余追兵全都被这一幕吓疯了,纷纷向着其他洞口四散着逃去。 望山同怀夕借机逃进了方才卫垣他们去往的那处岔路,有追兵跟着他们一起跑了进来,好不容易逃离了蛇口,又丧命于望山的刀下。 怀夕从他们身上抢来了两把官刀,又摸出几个火折子,扒了他们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这才随着望山一同匆匆往前赶去。 朗月初跟随着鸳鸯铃的指引同样也找到了这处洞穴,他循着地上杂乱的脚印向洞内走去,越往里走,鸳鸯铃身上的红光越亮,四周一片昏暗,他摸出一道空符,在空中划了个照明诀,附于掌心的空符之上,符纸顿时化作一团微蓝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腰间的折扇发出阵阵嗡鸣声,朗月初的脚步一顿,伸出右手平举至身前,低喝一声道:“化剑。” 一道银光于他腰间乍裂开来,方才的折扇瞬间化作一柄银光闪烁的利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离密道出口越来越近,鸳鸯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吓得钻回了朗月初衣袖里,自动恢复成一条红线编织的手链,紧紧地拴在他腕上。 敬恩寺内,原本安静地趴在晴芳肩头的小雪貂,似乎感知到了主人有危险,“蹭”地一下跳到了地上,向着后山的方向窜去。 “小月亮!!” 晴芳来不及阻止,只能在后面焦急地唤了几声,眼睁睁被它跑没了影。 她无助地看向李渭枫。 李渭枫已经拆了手上厚厚的布条,只留下敷有药粉的那一层,他尝试着握了握拳,发觉不太碍事后才拉起了晴芳的手。 “走,跟上去瞧瞧。” 二人跟着小雪貂的足迹一路顺着密道来到了后山,两间竹屋已被烧成了一片灰烬,晴芳远远地看到小月亮雪白的身影钻进了一处灌木丛里,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 沈绪依照卫垣的吩咐,带着鹿竹一头钻进了右边的岔路里,有了烛火的照明,鹿竹这下走得倒是没有先前那般心惊胆战了。 手心里空荡荡的,她还有些不太适应。看着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的沈绪背影,鹿竹一时间起了点坏心思,夹了夹嗓子故作娇弱道: “沈公子,你说一会儿会不会又有什么大怪物出现啊?” 沈绪的身形一滞,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看她:“应当…应当不会再有了?”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反问她一样,鹿竹心中暗喜,再接再厉道:“可是,我害怕,腿又有些软了。” “那…那怎么办?” 眼见着鱼儿就要咬钩,鹿竹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了,索性一鼓作气,豁出去道:“你还像方才那样拉着我走,好不好?” 鹿竹含羞带怯的模样,使得沈绪的耳根霎时晕开一抹嫣红,掩在夜色下无人察觉,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有如闷雷般鼓噪起来。 先前因为情势所迫,他也没想那么多,只把她当成同晴芳一般的妹妹对待,才能毫无芥蒂地拉她的手。 可此刻鹿竹秋波暗送的眼神,分明就是直喇喇地写着意有所图,他就是再迟钝,也不至于迟钝到连暧昧之情都看不出来。 沈绪的手抬了抬,正想推辞,可又有些犹豫万一她是真的害怕呢?万一自己会错了意,那不显得太自作多情了么? 鹿竹在那里扭捏了半天,始终没能等到他有所动作,一抬头见沈绪仍然端着张纠结为难的脸立在那里发愣,恨得她跺了跺脚,内心忿懑道: 这个呆瓜! 老娘都暗示道这个份儿上了,还犹豫你二大爷呢,敢不敢给我个面子,别让我一个人尴尬地等着了啊? 我说你是不是不x啊! 不对,这厮该不会是没看上我?那他刚才那么体贴干嘛?还主动拉我的手!你们古代人不是一碰手就要对人家负责的吗? 合着是我一个人在这儿自作多情了? 两人僵持间,密道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鹿竹登时大惊失色道:“不会!还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啊!!” “鹿竹姑娘,快躲开!。” 只一瞬间,对面的东西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眼见着就要撞上还傻站在路中央的鹿竹,关键时刻沈绪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进了怀中,两道红色的影子与他们飞速地擦肩而过。 沈绪这才看清那是两个官兵打扮的男人,跑过去的时候他们的嘴里还疯疯癫癫地喊着:“救命啊!!” “妖怪吃人了!” 鹿竹趴在沈绪怀里,抚着自己接连受惊的小心脏后怕道:“刚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沈绪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拧紧眉头道:“好像是来追我们的人。” “追我们的人?那他们怎么会…” 她猛然想起方才两人逃走时嘴里念叨的说辞,脑袋难得机灵了一回:“怪物!?” 反应过来以后她的腿这下是真的软了,连带着环着沈绪的胳膊都开始瑟瑟发抖: “沈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沈绪内心其实也慌得不行,他和鹿竹没有一个是会武功的,要是真遇上了怪物,别说逃命了,他连给他们留个全尸可能都保证不了。 即便如此,身为一个男人,危机时刻他必须要支棱起来,沈绪拍了拍鹿竹的脊背,尽可能保持沉稳地安慰她道: “别慌,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跟着方才逃走的官兵原路往回折返,只是还没跑出去两步,身后忽得刮起一阵阴风,一阵熟悉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鹿竹下意识回头望去。 熟悉的血口獠牙已经向着他们俯冲而来,眼看着就要挨上他们的衣角,鹿竹再也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不要啊!!!” 第三十二章 幻象丛生 鹿竹脚下一软,生生地摔了个狗吃屎。 “你阿耶的!这个时候给我整平地摔?你当我有主角光环呢?!” 鹿竹绝望地闭上了眼,死到临头她的脑袋里却空空如也,什么狗屁人生走马灯,爱的永别宣言之类的全都没有。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死得尽量能够痛快一点,最好是一觉醒来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生活里。 只是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世界像是被人按住了暂停键一般,空寂无声。鹿竹紧张得头脑发胀,手脚也跟着使不上劲,她咬住牙根强迫自己从地上坐起,去查看身后的情形。 方才还紧追不舍的巨蟒不知因为何故静滞在了半空中,蛇尾处忽闪着阵阵晃眼的银白色光芒,鹿竹探头望去,才发现那不仅仅是一束光,正中央还有个身形高大的人影。 “我的妈哎,观音菩萨显灵了这是……” 鹿竹长出了口气,收回视线,目光对上自己的正前方,她本以为沈绪会跟她一样被吓得失了魂,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可谁知事实远远超乎她的所料。 青衣男子正伸展着双臂挡在她身前,从他起伏剧烈的脊背可以看出方才的情形有多么的惊心动魄,原本端端正正戴在头顶的逍遥帽已经脱落到歪在了一侧,从后面看上去十分滑稽。 可在鹿竹眼里,此情此景下的沈绪,有如一棵植根于断崖之上傲立凌云的苍柏,明明哪哪都不伟岸,那双皎洁无暇的手也是斯文秀气得好像只能拿到动笔墨书卷,却足以为她撑起长风暗夜中的最后一片安宁与希望。 就这么一眼,她连他们俩百年以后合葬在哪儿都想好了,管他什么吊桥效应,断桥效应的,她只知道自己在这狗屁异时空里孤身挣扎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愿意在危难时刻为她挺身而出,甚至是舍命相救。 她以后再也不会笑话那些影视剧里男主一英雄救美,女主就以身相许的桥段烂俗了。别说以身相许,就连某宝里的花呗余额她都愿意全部变现提出来给他。 鹿竹听到自己的心跳正缓慢地复苏过来,带着一阵劫后余生的悸动。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心动与心动也是有区别的。 “鹿竹姑娘,你没事?” 沈绪见大蛇已经无法动弹,匆忙回身搀扶起鹿竹,还体贴地帮她理了下散落下来的鬓发,丝毫没有注意到鹿竹眼中的情绪涌动。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下意识地挺身而出,或许只是良心使然,他不可能会对一个全心依赖他的弱女子见死不救。 “没什么大碍,就是脚腕好像抽筋了。” 鹿竹反抓着他的手肘,整个人一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实在不是她那什么虫上脑想要趁机占便宜,而是左脚的脚腕处疼得让她实在不敢落地。 “此地不宜久留,”沈绪背对着她蹲下身,“我来背着你走。” 鹿竹的脸有些扭捏地红了起来,从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调戏沈绪,那是因为她只把他当成个萍水相逢的红尘过客,想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便宜能占一点是一点。 可眼下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对沈绪动了真心,自然也就恢复了女儿家的矜持,开始注意起在他面前早就所剩无几的形象来: “我很重的……” 沈绪哪里清楚她那些矫情的少女心思,错以为她是担心自己没有力气,于是一本正经地劝慰道:“别担心,沈某虽然看上去比较文弱,可背你一个姑娘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大人,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二位了?” 犹豫间,方才的“观音娘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正揣着胳膊好奇地打量他们。 沈绪瞪大眼睛,惊讶道:“朗国师?”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朗月初将已经自动恢复扇形的涤邪收归腰间,摇了摇手里的鸳鸯铃,状似极不情愿道:“自然是感知到了小皇帝的召唤,所以连夜赶了过来。” 来救你们的狗命。 沈绪正了正衣冠,拱手向他致谢:“国师救命之恩,沈某无以为报,来日必当结草衔环…” 这些话朗月初早就快听吐了,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他调笑道:“欸,那是一定要谢的,回去之后可得好好请我去醉花阴喝上两杯,毕竟要不是我,你跟你的小美人现在已经是对亡命鸳鸯了。” 沈绪略微尴尬道:“国师大人误会了……” 各种意义上都误会了… 鹿竹躲在沈绪身后,一瞬不瞬地审视着这个新加入队伍的寻宝队员。自打遇到所谓的“主角团”已来,她也算是见识过各式各样的古代美男子了,上次是禁欲无情的冷面杀手,这回是异域风情的绝色小妖精么? 朗月初自动无视了她肆无忌惮的视线:“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小皇帝呢?” 沈绪便将之前的所见所闻,以及卫垣的计划尽数告知于他:“皇上他大概已经想到破解此处迷宫的法子了,所以才会与我们兵分两路,说是要我们来验证一些事情。” 朗月初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沈大人一向独具慧根,才智过人,看样子应当是有些头绪了?” “这…” 他能听得出朗月初话里的揶揄和调侃。 沈绪和朗月初其实也算得上是竹马之交。年少时,朗月初被他大哥带回府上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彼时他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情窦初开,天天跟在自己的堂妹屁股后面跑。 而晴芳呢,又天天围着这个道貌岸然的“朗姐姐”身后转。 少年初识“情”滋味,非要算起来的话,他与朗月初的较量早就从初见第一面的时刻就开始了。他不止抢了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大哥的关注,还抢了他如珍如宝的表妹的芳心。 只是他自幼饱受儒礼熏陶,父亲也常教导他为人需随和谦逊,智者若愚,太过计较反而伤人伤己,得不偿失。 沈绪泯然一笑,轻和应道: “国师说笑了,也算不上什么头绪,只是一些猜测而已。其实从刚刚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有些怀疑,这里的密道大抵有许多都是互相联通的,若是中途走错了,最终可能都会绕回原点。” 朗月初点头同意:“不错,我一路追着这畜生进来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沈绪继续道:“既如此,我想皇上要我们来验证的,应当就是这一点。” 他们说得简单,鹿竹自然也就听得明白。合着这还是个选项攻略游戏,选对了就能开启下一关,选错了就得回到,从头开始。 不仅如此,即便是走对了门,还要面对里面随时都有可能刷新出来的满血满级的凶禽猛兽,按照套路,这它祖母的最后要是不给她来个掉橙装的大boss都说不过去?! 她扯了扯沈绪的衣袖,指着自己金鸡独立的右脚可怜兮兮地问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沈绪原本想说自己先把她送出去,再回来找皇上他们会合,可一想到外面万一还埋伏着追兵,不会比待在里面安全一些,又有些犹豫起来。 最后还是朗月初干脆地决定道: “当然是折回去找小皇帝他们,有我在,还怕搞不定这么几条破路不成?” 沈绪一向很识时务,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索性就跟着有主见的人走。 他背上鹿竹,跟着朗月初走回了刚才与卫垣分开的岔路口,有了朗月初灵力的助阵,他们不再需要依靠火折子到处摸索,自然也就走得比来时快上许多。 三人才回到洞口,便与找进来的望山和怀夕撞到了一处,望山是认得朗月初的脸的,即便身处异菁,还不忘恭恭敬敬给他行了个礼,喊了声国师大人。 相反怀夕一见到他们,只淡淡地扫了沈绪背上的鹿竹一眼,面上便又恢复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样子。 几人依次走进了卫垣所在的洞口,鸳鸯铃似乎感知到了同伴的灵力,又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看来就在前方不远处了。” 这条密道显然要比右边那条长上许多,鹿竹虽然趴在沈绪的背上,可也能感觉出他们已经走了大概有先前两倍长的路程了,不禁有些担心道:“咱们不会遇上鬼打墙了!” 沈绪疑惑道:“何为鬼打墙?” 鹿竹想了个简单的解释方法,为他们描述道:“就是感觉无论走多久都走不到尽头,实际上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朗月初率先否定了她:“不能,如果是这样,鸳鸯铃身上的红光应该时亮时暗才对。” 鹿竹努努嘴:“那再往前走走看,说不定只是路太长了而已。” 竟然不相信她作为女人家的第六感! 其实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朗月初心里也不太敢肯定,灵器的感知虽然不会出错,可并不能排除是有其他力量在进行干扰。 朗月初从掌心召出一只通体透明的灵蝶,这灵蝶是上次寻找叶灵知的时候,从岚音那里要来的,他一直忘记用,没想到在这里反而派上了用场。 灵蝶具有感知异灵的能力,倘若周围真的有像叶灵知那般妖邪的灵力出现,灵蝶的颜色便会发生变化,颜色越深,代表灵力越浓。 可这次灵蝶的颜色并没有发生变化。 他解释道:“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此处没有异样,要么对方隐藏的很好。” 沈绪不禁有些担心孤身一人进入此处的卫垣,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谁知他正想着曹操,曹操紧接着就出现了。几人寻找已久的卫垣突然从他们面前的黑暗里走了出来,神情诧异道:“你们怎么进来了?” 沈绪一见到他,万分欣喜道:“皇上,可算找到您了,您没事?” “我?我能有什么事。” 卫垣不解地看着他们,沈绪注意到他托在手里的蜡烛已经燃到了根部,融化的蜡油已经干涸成一块一块的,底下垫着的手帕也被烫到缩成一团,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他好似感知不到热度一般,仍旧牢牢地抓着蜡烛底端,面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朗月初收回灵蝶,对卫垣行了个臣子礼:“皇上恕罪,臣来迟了。” 换做平时,与朗月初数十日未见,尤其是在此种惊险刺激的处境之下,卫垣一定会有所反应,要么兴奋地抓着他悉数分享遇到的趣事,要么心虚地对着他大吐苦水博取同情。 总之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他,嘴角的弧度都弯得极其诡异,完全不像是他会露出来的表情。 他对着虚空的方向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看谁:“嗯,来了就好。” 鹿竹见他们停在这里似乎暂时不打算往前走了,于是挣扎着从沈绪背上跳下来,想让他休息一会儿。 脚刚落地站得有些不稳当,怀夕伸手扶了她一下,鹿竹抬起眼来正要向她道谢,余光忽然瞥到了他们身后的一处阴影,顿时惊讶到瞳孔地震: “怎么回事,这儿怎么还有一个小皇帝?!”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望去,果然在他们背后几步外又见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卫垣。 而且这个卫垣也对着他们说出了同样的话:“你们怎么进来了?” 鹿竹有些呆滞地来回转头看了看,彻底傻眼了:“是我眼花了,还是我产生幻觉了?” 对于眼前的景象,其他人一时间也有些蒙圈,尤其是沈绪,在他的认知里,冒充皇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朗月初已经拔出了涤邪,指向离他最近的“卫垣”,语气沉沉地质问道: “你不是皇上,你究竟是谁?” “卫垣”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爱卿可是疯了,竟然敢将剑端指向朕的喉咙,你连朕都不认识了么?” 涤邪在空中挽了个剑花,朗月初又逼近了几步,与他面面相觑,惑人的紫眸笼了一丝危险:“怎么会呢,无论您变成什么样子,臣都能第一个把您给认出来。” 第三十四章 无根之水 卫垣蹲下身,掬了一捧清澈沁凉的潭水,向空中一扬: “你们看。” 晶莹剔透的水珠在空中抛出一段好看的弧度,却没有如寻常一般重新落入潭中,而是顷刻间化为一片水雾,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卫垣搓了搓干燥如初的手: “这水一遇空气则化为齑粉,消散无影,朕在想,要么这底下一定藏着什么好东西,要么这水本身就是什么世间罕见的宝贝。” 他望向朗月初:“国师,你觉着呢?” 朗月初跟着取了些水在掌心,放在鼻下仔细嗅了一番道:“臣倒是在药王所着的《岐黄百闻录》里见过这么一说,相传药王曾以无根之水为药引解尽世间百毒,只是这无根之水究竟取自何处,却未有过明确记载。 一有说是天上落下的雨雪的,也有说是枯木逢春之时枝叶上凝成的露水的,只是依臣所见,能解百毒者,必非凡物,而今这泉水的模样,倒是与《药王录》中记载的无根之水有几分相似之处。” 沈绪想起年幼时似乎也曾听大哥提起过类似的传闻:“国师大人所言之物,臣亦有所耳闻,只不过臣听到的版本与此有些出入。” “哦?”卫垣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微臣有一长兄名遇,少年时便喜好游历四方,寻师问道。长兄曾言这世间的确有一种神水,常年煎茶饮之可畅通经脉,益气延年,不少修道之人常以此水作辟谷之用。只是这水仅存于昆仑最高峰上的一处寒潭之中,长兄亦不曾有幸见过。” 就这么点氢二氧组成的东西被他们说得玄乎叨叨的,鹿竹作为一个经历过现代九年义务教育外加七年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忠实拥护者,搁以前,是绝对不会相信什么仙人抚顶,得道永生之类的事情的。 只是自打她稀里糊涂掉进这个在历史书的附页里都找不出一句记载的时空以来,实在是见识过太多太多,远远超出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的神奇事情了,区区一个喝了就能飞升的无根之水而已,完全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儿。 “这水真能解百毒?” 鹿竹伸出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皎如明镜的水面,一道清波自她指尖漾开,“那我现在喝了,是不是就可以解掉胡寅给我下的情毒了?” “情毒?”沈绪一惊:“鹿姑娘你……” 鹿竹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种必须靠那什么才能解的媚毒!” 她用余光偷偷瞟了眼站在最边上的怀夕,自打在幻境中亲眼目睹过她的心魔之后,鹿竹就再也无法用从前大大方方的朋友心态来看待她们之间的关系了。 沈绪被她模棱两可的解释惹得愈发担心起来,于是继续追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毒,可有解药?” “有的,”鹿竹点点头,“这毒每月月底会发作一次,胡寅会让福童子按时给我们解药。” “大漠情毒,以蝎尾、苦情花、瑛素花、蛇首草等毒物混合之所炼就的毒药,中毒之人每隔月余毒发一次,或百虫噬心,或绞痛难耐。” 朗月初不问自答,替她补充道。 这番了如指掌的解释,令鹿竹更加好奇起朗月初的来历,她拉了拉卫垣的衣袖,凑过头去悄声问道:“这个大美人儿是谁呀,他好厉害,不仅会法术,还什么都知道。” 卫垣故作玄虚地长嗯了一声,小狐狸眼狡黠地眨了眨:“他呀,你真想知道?” 鹿竹十分真诚地点了点头,满含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 卫垣点了下她的额头:“问你沈绪哥哥去。” “切,小气鬼!” 鹿竹恨恨地捂住额头,偏头往沈绪的方向看去,没想到正好跟怀夕撞上了视线,方才她与阿娜尔热吻的画面再度浮现于眼前,鹿竹的脸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怀夕感知到了她的尴尬,也有些不自在地错开了眼。 她走到朗月初身边,施了一个在大漠只有最尊贵之人才能享受的礼仪,恭敬道:“仙人见多识广,神通广大,不知可有一劳永逸的解毒之法?” 相识数年,鹿竹还是第一次见她用如此庄重的礼节对待一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 朗月初展开涤邪摇了两下,淡笑道:“有的确是有,只不过我可不是先发恻隐之心的药圣,替你们解毒,我有什么好处?” 怀夕单膝跪地,右手搭于左肩之上,郑重起誓道:“若您肯出手相救,我,阿依莎·乌依古尔愿以灵魂向真主起誓,愿世代奉您为主,为您效命。” 朗月初的眼睫颤了颤,皱眉道:“以自由换自由,值得么?” 怀夕直起身,往鹿竹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目光坚定道:“值得。” “怀夕……” 仅凭这意味深长的一眼,鹿竹的内心便诞生出一股强烈的直觉:怀夕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跟与那个“阿娜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她有关,若真是这样,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坐享其成? 她拨开围观的三人,跟着怀夕一同跪到朗月初面前,酝酿了一会儿,放出了一顿倾尽毕生所学的彩虹屁:“这位美人仙长,小女子从第一眼见到您的那一刻起,就被您玉树临风,冠绝四海的美貌征服了,您生得如此玉骨仙姿,慈眉善目,又有着架海擎天的见识与本领,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看了恐怕都要自愧不如,想必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 这种时候就要豁出脸皮去,发挥舔狗本质使劲地舔,毕竟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自入朝为官以来,朗月初也算是见识过各式各样的马屁精了,有吹嘘他“法力无边,洪福齐天”的,也有奉承他“绝世无双,倾国倾城”的,甚至还有专门雇人把他的事迹写成戏本,直接把戏院搬进他寝宫里当着他面唱给他听的,鹿竹这几声放进人堆里连个响都炸不出来的哑屁,自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朗月初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为所动道:“解毒之前,朗某觉得姑娘还是先好好治一下自己的眼疾,我还是第一次听人用‘慈眉善目’四个字形容我的。” 一旁的卫垣听到这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竟然会有人对着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喊慈祥,这离谱程度不亚于跑到青楼里面去给老鸨立贞洁牌坊。 眼见彩虹屁没起效果,鹿竹有些尴尬地绞了绞袖子,收敛起方才那副不正经的样子,毕恭毕敬地给朗月初磕了个头,神情郑重道: “仙长别生气,方才是我轻浮了,我给您赔不是。但是也请您屈尊听我一言,解毒的事情,是我跟怀…阿依莎两个人的事情,我不能让她独自偿付代价,如果您不嫌弃,我这里有一些从前攒下的金银财物,还有几亩良田地契,算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如果您瞧得上眼,我愿意将其全部拿来支付解毒的酬金,以代替怀夕的自由之身,可以么?” 这已经是鹿竹最后的底牌了,如果他还是不接受,那她也别无他法,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只让怀夕一人承担下解读的代价,大不了另谋出路。 鹿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静等着对方的答复,这感觉就像高考完查成绩一样。 几息之后,她听到朗月初发出一声嗤之以鼻的哼笑:“你觉得,我像是缺你那点银子的人么?” 略带鄙夷的腔调令鹿竹的心一下子坠入了深渊谷底,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作应。一旁的怀夕见情势不对,正欲开口再谈,却被鹿竹伸出胳膊一把拦了下来:“怀夕,求人不如求己,你不要冲动,我们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她说的诚恳,怀夕却并不领情,抬手一把甩开她的胳膊,站起身冷冷道: “我的事,与你有何干系?少在这里自作多情了。” 被她这么一数落,鹿竹顿时尴尬到了极致,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险些就要发起飙来,这人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没想到她这的一番发自肺腑的慷慨陈词,最后反倒成了自我感动了。 两人的冷漠使得沈绪有些看不过眼去,再怎么说,鹿竹都是出自一番好意,即便不肯接受,也不必如此出口伤人。 沈绪将灰头土脸的鹿竹拉回自己身边,摸了摸她的发顶安慰道:“没关系,你没做错什么,别想太多。” 顾不得旁人非议了,鹿竹一把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在他胸膛上挖个洞把自己塞进去。 怀夕的视线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一直立在阴影里的望山身上,只短短一瞬,她便收回目光拱手道:“仙长,我方才说的一切都还做事,请您考虑一下。” 朗月初自然懂得见好就收,“啪”地一下合上了扇子,干脆道:“好,一言为定,只不过,我不需要你给我当牛做马,世代为奴。我只需要……” 他指向沈绪身后的鹿竹:“你跟那边那个眼神不太好使的小姑娘一起,帮我做点事情。” 鹿竹从沈绪怀里拔出头,转过身瞪大眼睛道:“你真的答应了?” 还有这种好事?那他刚才那出算什么! 朗月初叹了口气:“我看上去像是言而无信之人么?好了,咱们言归正传,皇上,接下来您准备怎么做?” 沈绪打量了一遍周围的环境,跟着道:“皇上,这里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看样子我们只能原路返回。” 两人的话茬卫垣谁都没接,他绕着清潭踱起了步子,故意卖关子道:“沈爱卿可还记得我们之前看到的那句诗?” 沈绪点头道:“自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不觉得,这与我们眼下的处境十分相似么?”卫垣指了指那口清潭,解释道,“五行阴阳术中,金生水,水则生木,多亏了怀夕姑娘的指引,咱们才能快一步闯到这山重水复的尽头之处,如果朕没猜错的话,接下来我们要找的便是诗的后半句——‘柳暗花明’。” 沈绪幡然领悟过来,跟着看向潭水正中央:“皇上的意思是……” 卫垣赞赏又得意地对他勾了勾嘴角: “正如爱卿想的那般,既然水能生木,那么朕以为,我们的生机应该就在这潭水中。” 鹿竹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没绕清楚思路,又听到朗月初也跟着打起了哑谜: “而水又生于金,所以皇上您要找的东西,应当也是在这水中。” 这回她终于听懂了,顺着他的话故作深沉道:“所以,咱们是要把这水抽干?然后跳进去?” 卫垣被她的脑回路秀到了:“抽?用什么抽?” “这…”鹿竹挠了挠头,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难不成要用喝的?” 沈绪也被她奇奇怪怪的想法惊到无语:“你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且不说这水有毒无毒,单凭咱们几个,喝到撑死估计也见不了底呀。” “那怎么办?难不成跳进去游出去啊。” 鹿竹不以为意地吐槽了一句,抬头一看,众人正用“你说对了”的眼神望着她。 不是?她吞了吞口水,手脚僵硬地挪到清潭边上,随手捡了块石子扔了进去,水面响起“咕咚”一声,鹿竹看着石子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消失在视野里,可见内里有多深。 她委屈巴巴看了眼卫垣:“可我不会水呀。” 这里还真就她一个旱鸭子,怀夕的嘴角动了动,忍不住想似从前那般嫌弃她几句,阿娜尔是会水的,而且她的武功不在这些人之下,只不过自从她变成“鹿竹”之后,从前的本事便全都丢了,无论她怎么费力教习,都无法帮她重新捡回来。 卫垣沉吟片刻后道:“那你们在这里等着,朕和国师先下去探查一番。” 朗月初倒是对他的提议无甚异议,毕竟他是皇上,君要臣为,臣不能为也得为。正当他准备率先落脚之际,入口处突然蹿出来一个敏捷娇小的白色身影。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亮婉转的吆喝声: “小月亮!等等我们啊!” 第三十八章 玄龙栖泽 晴芳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什么地方。 周围雾气缭绕,仅有的落脚之地便是水池正中央的一处圆形高台,她正不知所以然地瘫坐在这上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刚刚,他们讨论着要如何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时候,黑龙怪又从湖里蹿了出来,只不过这回他的目标不再是李渭枫和卫垣他们了,而是直冲着晴芳的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带离了地面。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昏了她的理智,再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孤身一人躺在这上面了。 环绕着圆台的水池中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睡莲,说是睡莲,其实只是样子有点像而已,花瓣层层叠叠的,晴芳细数了数,大概有八重那么多。 边缘也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口,她也不会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只依稀记得被那怪物衔着,钻入了湖里,湖底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样子,水浪翻腾间,她又看到了那片漩涡,这回它的对面却不是朗月初他们所在的山洞了。 “侯爷!”“皇上!”“你们在哪儿?能听得到吗?” 晴芳尝试着呼喊了几声,回应她的却只有一阵阵空荡的回音。 小月亮从她怀里钻了出来,浑身的毛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像只雪白的小猪。 “小月亮?你怎么跟过来了?” 晴芳欢喜地抱起它,就着衣袖给它擦拭毛发,小雪貂顺着她的动作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跳到地上,直起身子四下嗅了嗅。它来到圆台边缘,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小雪貂好奇地凑近了脑袋。 “咕咕?嗷——!” 水面忽得涌起一团大鼓包,吓得小月亮嗖地一下蹿到了晴芳身后,浑身的毛发紧张地全都竖了起来。晴芳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今天一天她已经经历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先前好歹还有侯爷护着,没有那么害怕。 可眼下她形单影只的,万一有个好歹,可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那鼓包越涨越高,晴芳已经退到了圆台的边缘,手心所碰之处全都是汗。 那水包升到约莫三尺来高的时候,头顶处突然缓缓绽了开,晴芳隐约看到一个赤黑的人影出现在里面。小月亮似乎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一溜烟钻进了晴芳的裙裾之下瑟瑟发着抖。 水壳逐渐褪去,一个墨衣墨发的小女孩儿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起来只有半人多高,她的眼睛是澄亮的赤金色,中间的瞳孔像一条竖起的细缝,墨色的长发直垂到脚腕,发尾泛着微微的赤红,身上穿着一条广袖齐胸龙纹墨裙,衣摆出已经破烂到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手腕和脚腕处盈绕着灵气缥缈的金色流光,随着她的走动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不知道为什么,晴芳想起了方才的那条玄龙。 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冷着一张白皙可爱的娃娃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晴芳,整个人看上去像个会动的瓷娃娃一般,人畜无害的。 晴芳心中的警惕消下去大半,与她对视半晌,才发现她的额头上还有两只小指粗细的龙角,身后还拖着一条两腿粗细的龙尾。 「汝是何人?」 一声稚嫩空灵的娃娃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晴芳第一直觉便是眼前的小女孩在说话,可她方才明明没有张嘴,可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晴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脸惊讶地问道:“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伸出手在空中面前一挥,流光在晴芳面前的虚空中变幻出一面水镜,镜中的景象正是方才三人与黑龙缠斗的景象。 「吾乃上古虬龙栖泽,眠于此处已不知几万余载,是汝等唤醒了吾。」 “啊?”晴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小丫头”外表看上去也就才六七岁的模样,竟然活了几万年了?她这是遇到神仙还是妖怪了? 晴芳跪坐在地上还要比她高出小半个头去,这么丁点的小孩子,表情却无比的老成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要是真的,她是不是应该立刻给人磕几个响头才对? “我,我们不是故意要扰您清修的……” 栖泽收了水镜,一手端正地背在身后,眼睫微微颤了颤:「无妨,既能够将吾唤醒,便需接受吾的试炼。」 “您说,试炼?” 她都要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了,没想到栖泽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通过试炼者,吾将奉其为主。」 晴芳惊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好事,能被上古神兽奉作主人,莫非这个小女孩就是传闻中的卫氏龙脉? 不过话说回来,你试炼就试炼,为什么要把她抓过来啊?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看也不像能征服得了大罗神仙的人! 晴芳正打算问个究竟,栖泽突然转身望向了池面,紧接着她便听到一声「来了。」 “谁?”她下意识地问出了口。 「吾在等的人。」 栖泽望她一眼,随后腾空而起,继而化为一道玄色浓雾消失于池水之中。 晴芳趴坐到圆台边缘,拨了几下仍泛着涟漪的池水,忽得一张熟悉的面容从水底钻了出来。 她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才欣喜万分地将他拉到了圆台上: “侯爷?你怎么找过来的?!” 李渭枫抱着晴芳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她平安无事之后,才解释道:“说来话长,幸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晴芳正要跟他说方才的遭遇,一抬头,发现栖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头顶。 “小心身后!” 几道冰刃从天而降,直冲着李渭枫的脊背而去,晴芳一把将他压在了身下,冰刃擦过她的左臂,割裂了衣衫又险些伤及皮肉。 “晴芳!你怎么样?” 李渭枫扶起她来,一把护在怀中,晴芳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担心道:“我没事,侯爷,你要小心。” “怎么回事?” 两人抬头望去,栖泽正向着他们缓缓飞过来,手里还攒着一团水球。 “你是什么人?” 李渭枫主动上前将她拦了下来。 「栖泽。」 她这次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看样子不太有心情与他闲谈。 想起方才的险境,晴芳心有余悸地质问她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一见面就要动手伤人?” 栖泽看了她一眼,手腕轻轻一抬,一抹流光飞入她的额间,刹那间,晴芳只觉眼前一黑,身子立刻软了下来。 李渭枫心下一慌,及时捞住了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无事。」 栖泽飞到他面前,停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上,墨发环绕周身漂浮着,赤金的瞳孔里难得地涌动出一丝不明的雀跃。 “你想怎么样?” 「赢过吾,吾便放你们走。」 李渭枫惴惴不安地与她对视着,似乎从她眼里读出了一丝不屑。 虽不知她是人是鬼,可单凭刚才的攻击来看,此人身怀异能,绝非善类,无端出现在此处,尚不知有何目的。 “我若不想跟你打呢?” 「知晓吾之秘密者,当诛。」 栖泽微微眯了下眼,手中凝出一把冰剑,还没等李渭枫看清楚,一道寒光便自剑身扫出,直直地劈向了倒在地上的晴芳,千钧一发之际,小月亮自她裙下一跃而出,身躯骤然变大,尾巴一扫,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李渭枫这才松了口气,冷眼看向栖泽:“放过她,我跟你打。” 他踱着步子,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二人中间,继续道:“只不过,你有法力,还可以飞,而我赤手空拳没有武器,这样打并不公平。” 「汝想怎样?」 李渭枫对着她伸出三根手指:“不如重新定个比试规则,三招,只要我能接下你三招,便算我赢。” 栖泽认真地思考起他的建议来,略显稚嫩的眉眼微微皱起,零碎的衣摆在空中摇曳地晃着,半晌后,她才决定道: 「十招。」 李渭枫干脆应道:“好,十招就十招。” “不过,你我之间的比试不可伤及无辜,在此之前,先将她送往一个安全之地。” 栖泽见他爽快,也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一挥手,将晴芳藏进了水池中一朵八重霞莲的花心之中。 「结束之后,吾自会放她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李渭枫点头示意道:“出手。” 话音甫一落下,栖泽便丝毫不给他预判的机会,抬手又发动了一次冰刃坠袭,不过这次被李渭枫利用轻功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栖泽紧接着自池中的四面八方召出数条水龙,龙头汇聚到一起,形成一座水牢,将李渭枫困在了圆台之上。 水牢逐渐向下压缩,龙头一齐朝着他咬去,李渭枫,以掌风作剑,运力劈开了水龙囚牢,自顶部一跃而出。 栖泽早有准备,两手各自凝出一团水球向他砸了过去,李渭枫躲闪不及,又被水球吞入体内,栖泽唤出无数冰箭,直冲着水球而去。 李渭枫撑着水球运力向水池内落去,一入水,周身的屏障顿时消解无踪。他潜进水底的圆台之下,顺利地躲开了暴雨一般的冰箭。 对栖泽而言,方才的几招不过是餐前小菜,她连半分力气都还没有使上。但眼前的凡人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一些,普通的小打小闹根本伤不到他。 栖泽抬手结了个印,用神力将整片池面冻了起来,其他凡是接触到冰面的物体也都被冻结在了上面。 李渭枫见水面正在结冰,立即赶在其完全冻住之前冲了出来,飞身落回了圆台中央。 栖泽化出一排冰剑,对其注入神力,那几把剑便像活了一般,自动与李渭枫缠斗起来,起先他还算应付得了,但只攻不守势必无法逃脱剑阵的挟制。 李渭枫只能尝试着逐一击破,无奈分身乏术,一边打,一边却被剑阵逼得节节后退。眼见冰剑被他破的只剩最后一把,栖泽突然亲自执剑冲了过来。 李渭枫为躲开剑气,只得退离圆台,踩落到了湖面上。 池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脚掌接触的瞬间直接将他冻在了冰面上,冰晶一直结到了膝盖处,任他如何奋力挣扎都动弹不得,栖泽趁机执起冰剑朝他刺去。 李渭枫倾身向后仰倒,正好借着下盘的稳固堪堪躲过了这一剑,与此同时,他暗中将所有的内力全都集中到了右掌之上,借着栖泽与他擦肩的时机,夺下了她手中的冰剑。 有了冰剑,打起来就容易多了。 栖泽瘦小的身躯被他拍得直接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冰层之上,方才施的冰冻立即将她一同冻在了冰面上。 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奈之下,她只好撤去神力,水面上的冰层逐渐瓦解开来,李渭枫脚下的束缚也跟着消失了,他即刻施展轻功跃到了栖泽面前,眼见剑端离她的喉咙只剩一寸之隔,栖泽略一挥手,便瞬移到了空中。 她知晓方才是自己轻敌了,几招下来,双方的实力都有所保留,尤其是李渭枫,他虽然处于被动的一方,可实则招招以退为进,一边在想办法以最节省力气的方式来破她的招,一边又不断主动地试探着她的招式路数。 “还有最后三招。” 李渭枫立在圆台中央,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栖泽融去他手里的冰箭,自空中落下来一些与他对视: 「能碰到吾,便证明汝非凡人,无需再打。接下来,吾要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 栖泽难得地为他多解释了一句: 「规则是吾定的,汝只管接受与否。」 李渭枫冷哼一声:“我若不接受,你是不是还要杀了我们?” 栖泽点点头: 「是。」 “甚是可笑。”李渭枫讽刺地挑了挑眉,“什么选择,直说便是。” 栖泽来到池上,选了两朵开得正好的霞莲,摘下来摆到了李渭枫面前。 「两朵霞莲中,一朵花心无物,一朵有汝所爱之人。」 李渭枫皱紧了眉头:“你要我做什么?” 「选。」 栖泽的眼睫微微扇动了两下。 「选对了,她活;选错了,洞内所有人,一起死。」 第三十九章 神剑认主 两朵霞莲从外表来看毫无区别,甚至就连花瓣的形状和数量都相差无几。刚刚把晴芳放进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匆匆一瞥,根本无暇顾及那朵花的模样,更遑论将其分辨出来。 李渭枫皱眉道:“我不明白,做这种选择的意义是什么?” 栖泽并不理睬他的疑问,只静静地托着手中的两朵霞莲注视着他: 「选,还是不选?」 李渭枫最厌恶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不愿接受这种蛮横无理的要求,这又不是金斧子银斧子那种不痛不痒的选择,事关人命,岂可儿戏。 他驳斥道:“你要打,便与我堂堂正正地比试一番,我赢了,你便遵守承诺放我们离开,中途变卦,实乃小人所为。” 栖泽仍不言语,只变幻出一套桌椅,将两朵莲花置于石桌之上,又用神力强行摁着李渭枫与她对坐在石桌两侧,不急不躁地等着他做出选择。 李渭枫被迫端坐在那里,与她无声地磋磨着。二人均不肯互相妥协。 栖泽也不催他,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跟他耗下去,反正她是神兽,不吃不喝不动弹照样可以活过几万年,她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他做出选择为止。 见她如此,李渭枫也只好放弃抵抗,默默思考起问题的对策来。 小时候他曾见过军营里的将士们玩行酒令,其中一样玩法,便是猜骰子,可猜点数,也可猜大小。想要赢,就要看谁的耳力更胜一筹,但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双方心理上的博弈。 所以他要猜的根本就不是两朵花,而是栖泽的目的。 两种结果于她而言,都不会有任何的好处,赢了,杀光所有人,输了,也什么都没有得到。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一场赌局。更何况,方才她曾说过,知晓秘密者皆须一死,那么说到底不论他选不选,怎么选,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比起输赢,反倒像是在试探些什么。 倘若他的推论是正确的,那她势必不可能给他选中的机会,真要出尔反尔何须多此一举,所以要想确保他一定猜不中答案,就只能…… 就这样,一人一龙对峙良久,久到小月亮以为他们睡着了,大着胆子凑到桌边,左右嗅了嗅两朵莲花,张嘴想把它们吞进肚子里。 栖泽忽得微微歪了下头,李渭枫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听“砰”地一声,原本还靠在他脚边的小月亮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踹进了水池里,嗷呜嗷呜地挣扎着。 “住手!”李渭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阻止她继续动手,“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选了。” 栖泽停了手,将注意力从小月亮身上收了回来,静等着他的答案。 “这两朵——”李渭枫故意卖了个关子,沉吟道,“我哪朵都不选,两朵都是错的。” 栖泽的脸上明显划过一丝震惊:「如何猜得?」 明白自己赌对了,李渭枫松了口气,而后挑了挑眉,学她之前那副无赖的样子道:“你只说要我猜,并没有要求我解释其中缘由。” 栖泽又陷入了静默之中,李渭枫以为她要反悔,正要有所防备,却见她紧皱的眉头忽得舒展开来: 「吾输了。」 栖泽落到地上,敛去了周身萦绕着的神力,淡淡道:「右手。」 李渭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她:“你想做什么?” 「兑现吾之承诺。」 栖泽的眉心处显现出一道金色烙印,她托起李渭枫的右手,化出冰刃取了一滴他的指尖血,滴在了她额间的烙印上。 血珠一接触到烙印,便化作一阵赤红流光,逐渐覆盖掉了之前的金色,最后在她眉心处凝成一片血红的枫叶形状。 栖泽缓缓睁开眼,原本赤金色的双瞳变成了一片绯红,与额间的红枫交相呼应,给她苍白冷素的面庞平添了几分鲜活。 与此同时,李渭枫的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他低头看去,发现手腕正中央的位置也出现了一道一模一样的枫叶印记。 “这是什么?” 栖泽抬起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是恪印,从今往后,吾将奉汝为主,为汝所用,直至死亡。」 李渭枫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不记得她有做过这样的承诺,原来神兽不仅擅长捉弄人心,还喜欢强买强卖。 他皱眉道:“在这之前,请你先把人放出来。” 栖泽点了点头,向着水池中挥了下胳膊,一朵八重霞莲缓缓绽开了花瓣,她轻轻勾了下手指,便将沉睡在花心正中的晴芳挪了回来。 李渭枫将她稳稳地接在了怀里,栖泽从自己的尾巴上拔下一片龙鳞,以神力将其融进了晴芳的小腹里。 沉睡中的晴芳察觉到肚子里突然涌入了一股暖流,挣扎着抬了抬眼皮,嘤咛了两声:“侯爷,别闹,让我再睡会儿……” 她是累极了,先前在花里又睡得极为安稳,这会儿正困顿得厉害,根本不想醒来。李渭枫捏了捏她的鼻子,憋到她呼吸不畅才终于清醒过来。 晴芳一脸茫然地看着满地的狼藉以及陌生的栖泽,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我这是睡糊涂了?” 李渭枫将她放到地上,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晴芳摇摇头:“没有,就是有点乏,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李渭枫没有解释,只是淡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心,安慰她没事。一旁的小月亮也已经变回了原形,蹿到晴芳的肩膀上,探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栖泽。 先前忘了交代,就在恪印生成的那一瞬间,她身上的衣服也跟着变幻成了的模样,原本破旧的玄色衣裙被所取代,及地墨发也被盘成了乖巧可爱的双髻,柔顺地垂在耳侧,上面还有缀有几朵红枫发饰。 她这副这个样子站在李渭枫和晴芳的身旁,像极了一家三口。晴芳蹲下身来揉了揉栖泽面无表情却异常柔软的小脸:“好软呀,你这副样子要比刚才可爱多了。” 栖泽也没有丝毫的反抗之意,只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她蹂躏。 见着晴芳欢喜,李渭枫对她的态度也多了几分亲和:“接下来,能不能麻烦你送我们回去?” 栖泽点点头,抬手将周围的一切全都恢复了原状,还顺带治愈了李渭枫和小月亮身上的伤口。 圆台中央出现了一面水镜,栖泽施法将其放大了数倍,直至形成一扇拱门延伸到地上才停下。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便自动化为了一柄玄色长剑,剑柄处盘踞着她缩小版的黑龙真身,剑刃泛着微微的赤红光泽。 栖泽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最后落在了李渭枫手中:「穿过水镜,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微微愣了一下:“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嗯。」 李渭枫倒是想起方才她的确说过一句“为汝所用”,原来是这个意思。 晴芳实打实地被方才的情形震撼住了,不由得为他开心起来:“侯爷,咱们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了?” 李渭枫没有说话,只无奈地对她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带着栖泽走进了水镜。 —— 朗月初找到卫垣的时候,他正独自坐在湖边的巨石上发愣,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朝水里扔着石子,其中一枚还险些砸到朗月初头上。 “皇上,您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卫垣一听到他的声音,登时欣喜地跃回了地面:“国师,你可算来了!” 朗月初四下巡视了一番,道:“侯爷他们呢?不在这儿吗?” “他们…说来话长。” 卫垣将黑龙的事情说给了朗月初听,还特意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晴芳被抓走时的危险情形。朗月初一听顿时冷了脸,卫垣借机请求他带自己进去找他们。 没想到竟被朗月初言辞果断地拒绝了:“不可,我先将您送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找他们的事情。” 卫垣有些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急切道:“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啊,再耽搁下去,你就不怕沈晴芳出事?” 朗月初却极其笃定地坚持道::“不必担心,有侯爷在,不会出事的。” “出了事就晚了!”卫垣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好退一步妥协道,“这样,朕答应你,在这里乖乖等着,你先去救他们如何?” “不如何。” 朗月初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非要先送他出去。 卫垣见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动他,只好放弃挣扎,任由他拖着往湖里走去。 这回朗月初倒是温柔了许多,还特意捏了个避水诀套在卫垣身上,带着他一路轻轻巧巧地回到了之前的山洞里。 刚一上岸,卫垣连气都给没喘上三口,便催促他道:“好了,有怀夕姑娘在这里保护朕,你快去找他们。” 朗月初坐在潭边,一条腿还耷拉在水里,身上却是一丝水汽都没沾到,他轻轻“哼”了一声道:“不用了,皇上,他们已经回来了。” 卫垣正想问他人在何处,面前的潭水中央突然破开一道水柱,两道人影从里面一跃而出,撩起的水花溅了卫垣一身。 晴芳呛着水,断断续续地抱怨着:“栖…栖泽你个小混蛋!为什么不,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水镜的对面是深潭啊!” 卫垣见他们两个安然无恙,顿时欣喜道:“太好了,没事就好,朕正想让国师去找你们。” 李渭枫一边回应他,一边帮晴芳顺着气。来来回回在水里折腾了这么多次,亏她还有力气在这儿生气。 小月亮也跟着回到了朗月初身边,它围着主人脚下来回转了几圈,而后仰倒在地上像是邀功一般左右扭了扭。 朗月初提着它的后颈皮将它抓进怀里,一顿撸毛:“乖乖,回去一定好好奖励你。” 李渭枫将带回来的栖泽交给了卫垣,卫垣抚摸着剑柄上有些眼熟的黑龙镂刻,惊讶道:“这把剑……” 李渭枫解释道:“皇上,此剑名为栖泽,是臣在湖底寻到的,正是方才那条黑龙的化身。” 卫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黑龙所化?!难道卫氏龙脉指的就是这把剑?” 李渭枫默了一瞬,而后道:“不论是不是龙脉,都理应由您来处置。” 卫垣大喜过望,立即就要拔出来试试手,可无论他怎么使力,这剑就跟被人用水泥封住了一样,死活都拔不开鞘,卫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李渭枫:“这是怎么回事?” 站在一边的朗月初突然接话道:“神剑认主,我想它已经有了自己的主人了。” “怎么会…”卫垣拧眉望向他,“是谁?” 朗月初往李渭枫的方向指了一下,挑眉道:“不如您让侯爷拔剑试试?” 经他一言,晴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间明白李渭枫之前面对栖泽时的异样是怎么一回事了。 想来也是,既是皇室的宝藏,理应由一国之君继承才对,没想到神剑却选了真龙天子以外的人作主人,无论从规矩还是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晴芳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垣的神色,担心他一怒之下降罪于李渭枫。 小皇帝正蹙着眉头,神情说不上是生气还是疑惑,只失神地盯着手里如废铁一般的栖泽。 李渭枫跪在他面前,眉眼低垂着,语气里满是自责:“臣何德何能配得上神剑青睐,皇室密宝,该要如何,但凭皇上处置。” 洞内的空气有一些凝滞,晴芳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半晌后,卫垣才认命似地叹了口气,将李渭枫从地上扶起来,强笑着把栖泽塞回了他手里:“国师也说了,这是神剑,它既选择了你,自然有着它的道理。更何况,没有人可以证明这把剑就是朕要找的龙脉,爱卿不必自责,你且安心收下,日后多让朕见识见识神剑的威力便是。” 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稍稍觉得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把剑最终归属于谁,早已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即便他跟着去了,也不一定会为栖泽所选。 再者,就算这神剑真是祖宗留下来的宝物,那由同是卫氏血脉的李渭枫来继承也无甚不妥,只要是为卫氏效力,只要能守护大齐的山河百姓,谁拿着不一样呢? 他想得很开,所以情绪恢复地也快,瞬间打起精神道:“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众人沿着原路走回了入口处,刚见到太阳,四周忽得涌出一大批人马,紧接着,一份熟悉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 “皇上,您不愧是真龙天子,竟然还能活着走出来,可真是福大命大。” 番外 长相思 群芳阁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除了葬身火海的胡寅,其余相干人等,连带着敬恩寺那伙儿僧人,均已被抓拿归案。 经此一劫,扬州城的半边天都变了颜色,百姓们不知其中玄机,还都沉浸在痛失父母官的哀伤之中,甚至又不少人自发来到方府门口吊唁方荐夫妻。 可实际上方荐并没有死,他只是被落石砸伤了脑袋,如今成了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被卫垣关在了扬州密牢内,整日里疯疯癫癫的,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他的宝贝在哪儿。 福童子等人伏诛后,卫垣吊着骨折的右臂,亲自出马连审了他们三天三夜,终于把这盘根错节的复杂纠葛给审了个明白。 原来这十几年间胡寅他们侍奉的主子,一直都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而是方荐的夫人——曲如烟,方荐夫妻离情这件事鲜少有人知情,胡寅便是其中一个,只可惜他已经是个张不了嘴的死人了。 这夫妻二人有意思的很,丈夫在外面一派光风霁月,清正廉明的样子,妻子则在背地里利用他的权势,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好一出双簧大戏。若说方荐对此毫不知情,只怕傻子都不会相信。 卫垣命人将方府里里外外搜了个仔细,最终在方荐的书房里发现了一间密室,卫垣在里面找到了一封夹在书里的手札,里面放着的,正是剩余的半张龙脉地图。 他将地图拿给李渭枫看:“朕果然没有猜错,这上面画的正是龙脉所在的位置,以及洞内玄机的破解之法。” 与之相比,他手里的那半张残页,几乎毫无用处,仅仅能看出龙脉所在的大致范围,要是没有方荐手里的右半边地图补充,简直就是废纸一张。 “怪不得方荐能事先设下如此缜密周全的埋伏,皇叔这也太不厚道了!” 李渭枫只笑了笑,也不搭腔,随手捡起方府的账本翻了翻,还没看上几眼,望山突然来报,说是暗卫在后门抓住了一个正要逃跑的婢女,据旁人指认,此人正是在曲如烟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 卫垣命人将她带了上来,还未等拷问,那婢子为了活命,便自觉主动地把知晓的内情全都招了出来。 原来曲如烟当年在嫁给方荐之前,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新婚之夜方荐虽然察觉到了实情,可他非但没有大发雷霆,还主动向曲如烟示好,答应会帮她隐瞒下来,要她放下过去,安心做方夫人。 不过曲如烟知道,他完全是看在自己娘家背景的份儿上,才会选择隐忍不发。那时候他还只是官场中的一个无名小卒,需要仰仗曲家的势力为自己开 这些年来,二人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可谁又曾想过,成亲十数载,除了新婚之夜,方荐再没碰过她一次。 没有子嗣,他便买通大夫欺骗曲家人说是她身子不好,不能生养。既为自己赚得了不离不弃的痴情好名声,还顺理成章地掩饰了二人离心的真相。 曲如烟恨他,也恨当初那个玩弄了她,却又随意舍弃了她的负心汉。后来,或许是老天爷觉得她可怜,想要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偶然之下,竟被她得知方荐与那人一同觊觎皇脉,结党营私。 那晚,她以此为把柄,再次敲响了久违数载之人的房门。 婢子说,自那之后,曲如烟便像换了个人一样,每天想尽办法讨好方荐,白日里曲意逢迎,晚上更是使劲浑身解数取悦方荐,不久之后她便被诊出有了身孕。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即便如此,方荐也不肯留下这个孩子,被迫堕胎的那天晚上,曲如烟趴在净室里咬着帕子疼得痛不欲生,而方荐却在群芳阁中笙歌醉舞了整整一夜。 这件事情除了她和府中管事以外,再无旁人知晓。就连那晚伺候落胎的婆子,都被方荐割了舌头送到偏远的乡下去了。 原以为曲如烟会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可事实上她却像没事人一般,继续同方荐相敬如宾的相处着,谁都没有再提孩子的事情。 婢子还说,曾经碰巧听到过二人商议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方荐似乎还要求过曲如烟帮他攀附某人,曲如烟不同意,他便以新婚夜之事以及曲家名誉相威胁,逼她就范。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从勾结胡寅,但骗取龙脉,李渭枫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卫垣虽是唏嘘不已,但也发现其中仍有许多未解之谜:“可朕还有一事不太明白,既然方荐没有死,那藏经阁中与曲如烟一同葬身火海的究竟是谁?” 那婢子显然并不知情,其他人也毫无头绪,唯独晴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手指头:“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等我们回到长安就知道了。” 用过午膳,李渭枫带着晴芳回房歇息,因着方才她胃口不佳没用多少饭菜,下人便送了利口小食上来,晴芳靠坐在床头,由着他一勺一勺喂给自己吃。 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前后两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了,李渭枫舀起一口甜汤,吹了吹热气喂到她嘴边:“来,小心烫。” 晴芳嗦了一口,满足地喟叹道:“与曲如烟相比,我可真是太幸运了,能嫁给侯爷这样的好男人!” 无视掉她惯来随心所欲的吹捧,李渭枫问出了心中所想:“你怎么对方荐夫妻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说来你可能不信,是我猜的。” 晴芳踢了踢脚边窝成一团的被角,正色道:“弄春出事的那几天,曲如烟安排了一个叫新桃的婢女来服侍我,那小丫头话很多,叽叽喳喳的,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当时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弄春的伤痛之中,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是后来想起藏红花一事才反应过来。” “新桃说过‘我们夫人和老爷一直都是分房睡,府里面伺候的下人有时候会不太够用…’”晴芳又咽下一口甜汤,嚼着里面的红枣叽里咕噜道,“你说正经的恩爱夫妻哪有天天分房睡,日子各过各的?” “藏经阁失火的时候,我曾隐隐约约听见曲如烟快咽气时留下的一句话,她说原来你到死都不愿来看我一眼,这话当时不觉,可现在看来,那个你,指的只怕并不是方荐罢。” 李渭枫又给她喂了一口红枣山药粥:“娘子如此聪慧过人,看来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了。” 晴芳往窗外看了两眼,才支着下巴慢悠悠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心里一直有个不太礼貌的疑问,你说那个孩子,真的是方荐的么?” 李渭枫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 “说实话,在得知你们对方荐有所怀疑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可直到你们的猜测得到证实,我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先前他在我面前表现的深情不舍都是装出来的,他利用了曲如烟的死,一石二鸟地除掉了对他不利之人,还顺带骗过我们,为自己脱了身。” 晴芳展开双臂,窝进李渭枫怀里寻求一丝安慰:“你知道么,或许方荐并非从未爱过曲如烟,他大概早就猜到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正因为知道,所以拿掉孩子的那晚,我想他大概是伤心欲绝了,才会彻夜买醉。”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你说一个人,究竟要心狠到什么程度,才会一边爱着她,一边利用她?” 李渭枫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单手将她提进怀里,吻了吻她的眼睫,情到深处,有些话不必挑明,对方自会明了。 晴芳摸摸他比从前更为消瘦的下巴,有些心疼:“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或许他们之间的纠葛,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嗯,逝者已矣,过往的恩怨也已烟消云散,活下来的人,还是要以此为鉴,好好生活才是。” 听得出他意有所指,晴芳瘪了瘪嘴:“以此为鉴?难道侯爷在怀疑我肚子里这个……?” “不许胡说!”李渭枫用力扯了下她的嘴角,“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晴芳没好气地拍掉他的手,拿腔作势道:“哼,我上哪知道去?您平时自个儿瞎琢磨惯了,什么事都憋在肚子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哪儿还有我知道的份儿?” 又被她揭了一遍短,李渭枫自知理亏,忙低头赔礼道:“是我不好,我知道娘子心眼儿一向宽厚,这次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回可好?” “看本姑娘心情!” “好,都依你。”李渭枫将瓷碗放下,又喂了颗葡萄给她,“不过,你方才跟皇上说,另一具尸体的身份待我们回到长安便会知晓,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其实是因为我不小心听到曲如烟在临死之前,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 晴芳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就不告诉你,你那么神通广大,自己查去。” 身心休整完毕过后,卫垣终于舍得领着他们踏上回程之路了,临别之前,李渭枫又去了一趟密牢里探望了一次方荐,他很快就要被问斩于市,方家的全部家当也都被充了公,卫垣念在他为官期间深得民心的份儿上,免了他族人的死罪,只将他们发配去了边疆,永世不得踏足中原一步。 “我知道你能听得懂我的话。” 李渭枫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留给了方荐,临走之前,还送了他一句话:“有时候,真相就摆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相信罢了。” 鹿竹和怀夕依照约定自然要跟朗月初一同返回长安,卫垣连他们入宫的身份都安排好了。占星楼落成这么些年以来,一直只有朗月初一个人住在里面,七层的高楼,白日里空空荡荡的,夜晚也没点烟火气息,正好让她们住进去,当国师大人的“左右护法”。 美其名曰给朗月初做个伴儿,实则是方便卫垣自己没事儿的时候,跑去找他们玩罢了。 前两天晴芳又带着李渭枫去了一趟花婶家,如今东虎的身子已经彻底恢复康健,天天跟着阿南去学堂趴窗户蹭书念。好在夫子不嫌弃,从来没有驱赶过他,一来二去的,书院里的孩子们都跟东虎打成了一片。 听闻夫子待东虎不错,花婶有些过意不去,便替他交了一份束修,正式把他送进书院里读书去了。 东虎识字比较慢,夫子常常在私底下给他开小灶,花婶知道后,便直接把夫子叫来了自己家里,教完后顺便留他下来吃个晚饭,时间久了,两个人家长里短地聊着聊着就生出了感情。 一个鳏夫配一个寡妇,倒是谁也不嫌弃谁,夫子找了个好日子就托媒人上门张罗了婚事,晴芳来的时候,正是他们搭伙过日子的第一天。 花婶的脸上洋溢着照人的幸福光彩:“哎哟,我这把老骨头最近可是被街坊邻居笑话惨咯,都快没脸出去摆摊了。” 晴芳捂着嘴巴故意调笑她道:“我倒是觉得您开心得很呐。” 花婶拧了下她的脸颊:“你这丫头,还学会酸人了。” 晴芳握着她的手撒娇道:“哎呀,我说真的,他对你们好不好?” 花婶由她靠着自己,跟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好,好着呢,他为人敦厚随和,又有学问,家里也没有旁人。最主要的,是他待东虎极好,不嫌弃他是个傻子,教他读书写字,为人处世,我们娘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有人待我们这么好。” 晴芳能够看得出来,花婶是发自肺腑地看重夫子,这样也好,临了的时候还能有个伴,苦日子过够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告别的时候,晴芳依依不舍地抱着花婶不肯撒手,在她心里,这里已经算是她第二个娘家了,在卫垣的一再催促之下,才被李渭枫拉着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知她放心不下,李渭枫宽慰她道:“你若想他们,日后有空,我便常带你回来看看。” 晴芳撇撇嘴鄙夷道:“你也就嘴上说说了,谁不知道咱们安定侯平日里有多忙,忙到连自己娶了媳妇儿都不记得。” 李渭枫温和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打趣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话说到晴芳的心坎里去了,她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侯爷,假如有一天我先离你而去了,你也一定要像夫子那样,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彼此扶携着度过下半辈子。” 这回李渭枫倒是没有再骂她傻,他将晴芳抱进怀里,大手轻柔地覆上她的小腹,想到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共同属于他们二人的小生命,内心便十分完满: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晴芳,比起考虑将来之事,我们不如好好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晴芳仰起头来,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释然道:“好,咱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方荐&曲如烟番外 憾此生 曲家是扬州城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曲老太爷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人丁不旺,所以两个儿子各自成家之后也都没有自立门户,一家子十几口人住在大宅子里,五世同堂,和乐美满。 曲如烟是曲二爷的嫡长女,在家排行老三,打小模样才行便在兄弟姊妹们里面是个出挑拔尖的,当时正逢圣上兴办女学,曲二爷便把她也送了进去,没想到结业的时候一举夺下了茶、琴、书、画四课魁首,尤其是字画两样,更是为她赢得了“一品丹青”的名号。 自那以后曲家的门槛差点被说媒的人给踏破了,多少世家子弟甚至亲自登门求娶。曲二夫人就跟篮子里挑花似的,选女婿选花了眼睛。 殊不知自己的女儿早就已经心有所属了,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姨妈家里的大表哥,傅司重。傅曲两家是世交,曲二夫人当亲自做媒,把自己的嫡妹许配给了傅正年做填房,傅司重乃傅正年原配所生,与曲如烟并无血缘关系。 那年她十二岁,正是慕少艾的年纪。曲二夫人第一次带着她去姨妈家探亲,在那里,她遇到了十七岁的傅司重。少年人星眸皓齿,风姿卓卓,如沉星落月般撞进了她的心里,只一眼,便让她害羞地抬不起头来。 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还是借着曲如烟小妹的由头。 姨妈跟母亲想说些体己话,几个小辈儿在场不合适,傅司重便带着他们去了妙华园里吃点心,彼时正值暖春,园内花团锦簇,一片姹紫嫣红,曲如鸢性子皮,为了摘朵并蒂桃花,爬到树上下不来了,憋了一会儿急得嗷嗷大哭起来。 其他兄弟姊妹们正缠着傅司重说笑,是曲如烟第一个发现不对的,只可惜她身材娇小,想抱小妹下来也是有心无力,无奈之下只能去求傅司重帮忙。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事情被曲二夫人知道以后,有史以来第一回冲着她大发雷霆,责怪她这个做姐姐的因为一时贪玩,没有顾好小妹。可她也委屈得很,嘴明明长在她自己身上,但就是百口莫辩,即便傅司重已经将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曲如烟和小妹还是一起被罚了三日的足。 那三日里,傅司重没来看过她一回,听着其他姊妹跟他有说有笑的动静,有生以来她头一次生出了嫉妒的情绪,一边羡慕,一边又幻想着自己能得到他一点特殊的对待。 这场暗无天日的单相思一直持续到了她及笄那年。 因着得了圣上“一品丹青”的赞誉,曲二爷甚是欢喜,在府中大设宴席为她庆祝,傅司重也随着傅家人一起来了,正是这次酒宴,她得知了傅司重即将成亲的“喜讯”。 一想到他即将与她人举案齐眉,白首偕老,她的心便像浸在了醋缸里一样,又酸又疼,疼得她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恨不得剥皮拆骨死了算了。 于是那天晚上,一直被所有人视为知书达理,名门闺秀的曲如烟,做了她人生中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件事——给傅司重下药。 一觉醒来,木已成舟。 曲如烟很高兴,高兴自己肖想了这么多年的执念,终于如愿以偿。她告诉傅司重,昨夜是他喝醉了酒强迫了她,甚至将事先串好说辞的丫鬟喊了进来为她证明。 傅司重为此懊悔不已,一度想要自裁谢罪。但她没想到,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要对她负责的意思。 他说:“对不起,烟儿” 他还说:“我已有心悦之人,成婚在即,我不能对不起她。” 曲如烟的心仿佛被刀尖碾过一般,疼得她生不如死。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为自己的爱而不得掉了眼泪,她失声哭了很久,哭着哭着,却又笑了起来: “那我呢,我要怎么办?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将来要怎么嫁人?被母亲知道了,我还活不活?” 傅司重背对着她,双目赤红,却又无比决绝:“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一个最好的人家,我会想办法,绝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你的事情,咱们就当什么没有发生过。” 曲如烟的眼泪都快流尽了,她恨自己怎么会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为了个男人连脸面都不要了,辜负了父亲母亲对她的养育和期盼,更辜负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她拾起床底下的簪子,想要与他同归于尽,可真动手的那一刻,她又幡然醒悟过来: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没有错,如果非说有,也不过是招惹了自己罢了。 这么些年,傅司重已经成了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得,除不掉。不疯魔,不成活。 自那之后,她便三番五次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自己的婚事,闭门在家,拒不见人。 曲二爷一向宠她爱她,见她如此颓靡,虽不知缘故,但还是心疼得紧,也就不再急着为她选婿。为祖上争得如此殊荣的女儿,他养一辈子都愿意。 一个多月后,傅司重的大喜之日还是如期而至了。那天夜里,她穿着与新嫁娘一般喜庆娇艳的红衣红裙,将傅司重堵在了赶去洞府的路上。 旧梦重温,一夜荒唐。 曲二爷终于坐不住,非要为她说亲。从前人人向往的高岭之花,如今已经快成了“清高自傲”“孤芳自赏”的老姑娘了,媒人也都开始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再拖就自贬身价了。 不久之后,曲大爷便依二弟嘱托,上门来为她介绍了自己的门生,方荐。 彼时的方荐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不上多么的器宇轩昂,可笑起来的时候也自带三分春色,长身玉立的,只是站在那里,便自成一幅景色。 最关键的是,他的左耳下方,也有着一颗跟傅司重一模一样的小痣。 她知道,这个人,是傅司重给她安排的那个最好的人。 方荐走后,曲二爷问她对此人可否满意,曲如烟想了想,露出一个得体大方的笑容,告诉他道:“不用选了,爹,就是他了。” 婚期定下来的那天,她派人将消息传给了傅司重。 如她所料,那个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态度,只让人捎来了一封书信,和一份贺礼。 哀莫大于心死,她烧了信,扔了贺礼,毅然决然地为自己披上了盖头。 新婚夜里,她原想故技重施,灌醉方荐以求蒙混过关,没想到还是被他识破了真相。她撒了谎,说是有一次自己在女学里学骑射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方荐嘴上说会信任她,可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踏入她房中一步。在外人眼里,他们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他会贴心地陪她回娘家省亲,也会替她孝顺长辈。 可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便会拒她于千里之外,他不需要她伺候里外,也不需要她尽妻子之责,就连他的书房,都不准她靠近一步。 曲如烟明白自己不配怨他,更不配为他生儿育女。所以找了个日子,委婉地向方荐提出了同意他纳妾的想法。 “你当真这么想的?” 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方荐的神情极其复杂,有她看不懂的愤怒,惊愕,甚至还有一丝哀痛。曲如烟不明白他在难过什么,这不正好遂了他的心愿么。 为着这么一丝虚无缥缈的难过,她甚至产生了一丝后悔。 可笑的是,第二天起,方荐便时常以公事繁忙为由宿在外面,府里甚至能十天半个月的看不见他人。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方荐在外面养着外室的借口,直到那天,他把傅司重带回了府中议事。 或许岁月真能隔人心,阔别数年,再次相见的时候,曲如烟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他了。 那一晚,她的确又去找了傅司重,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促膝长谈了整整一夜,就连说话的时候,都是隔着一扇屏风。 她只是跟他好好道个歉,也跟被伤害的所有人好好道个歉。 傅司重将方荐的筹谋抱负全都告诉了她,说他这个人有着狼子野心,他找傅司重,是为了拉拢傅相势力,可他又是个不愿向市侩低头的人,他有他自己的底线和骄傲。 “在这些事上,我大概帮不上他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看顾好这座宅子,为他在寒夜里温一碗粥,留一盏灯,就这样默默地陪他一辈子,无论他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我会一直守着他。” 她是这样告诉傅司重的。 辞行的那天,是她与傅司重所见的最后一面,她向她的年少痴狂郑重告了别。 她放下了从前的一切,想与他重归于好,想让他重新接纳自己。 新婚之前,母亲曾告诉她,想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在房中之事上多下点功夫。曲如烟翻出了压在嫁妆底下的避火图,豁出脸皮去依样画葫芦地伺候了一回方荐。 方荐虽不好女色,可怎么说也都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美人在怀,他自然做不了那柳下惠,日子久了,曲如烟便顺理成章地有了身孕。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盼出了头,要苦尽甘来的时候,却无意当中听到了他与管事的对话。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自己与傅司重的过往,管事担心孩子的月份儿有些不对,往前推算一下,似乎正是傅司重来府上议事的时候怀上的,他问方荐要不要找人验一验。 方荐说不需要,他本来也没打算留住这个孩子,迟早都要落掉,无需多此一举。 可事实上,那个孩子,最后是曲如烟自己不要的。那天傍晚,她当着方荐的面,饮下了那碗苦涩难闻的堕胎药。 药哭,她的眼泪更苦,她忍着剧痛向他发誓:“方荐,若我在嫁你之后,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就让我肠穿肚烂,五马分尸,永世不得超生。” 从前,她恨傅司重,恨到想一刀杀了他,了结痴念。 现在,她恨自己,恨到想割肉剔骨,还了父母的恩情,然后灰飞烟灭于世间。 清醒过来以后,她也想通了。如果这辈子注定得不到宽恕,那就沉沦到底好了。 曲如烟知道方荐想要什么,所以她会倾尽全力帮他得到。 可她也知道方荐讨厌什么,他越讨厌,她便偏要去做。 那些送上门来的金银财宝,她来者不拒,全都收入囊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市侩小人,她也能周旋地如鱼得水,应付自如。 他不愿意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都由她代替为之。 方荐看在眼里,却无法阻止。这是他自找的,他不知道要怎么找回曲如烟的心,也不知道该怎么弥合两人之间碎裂已久的关系。 有些事不能善始,便很难善终,有些错一旦犯了,便很难改正。 所以他选择用将错就错的方式来对待她,威胁她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便将从前的丑事告诉她的父母,要曲家身败名裂。 可她似乎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便推门走了出去。 再后来,他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卫垣他们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是隔了这么久以来,曲如烟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她问方荐:“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愿意娶我么?” 那晚,她从入夜等到了天明,都没等到他一句回答。 卫垣他们来到扬州之后,原本按照计划,她会利用自己将他们逐一击破,从内部瓦解,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沈晴芳。 这个身份才情远不及她的女人,却有着她从来不敢奢求的上苍的眷顾,她有一个举世难寻的好夫君,即便只是个妾室,也待她如珍如宝。甚至就连她的堂哥,都一心围着她转。 她们两个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她承认她被嫉妒和怨恨烧昏了头,她不服,凭什么,凭什么她失去一切都没有得到的东西,沈晴芳却能轻易拥有。 她究竟是哪里比不上这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所以她去勾引了李渭枫,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证明什么。或许是心有不甘,亦或许是垂死挣扎。 可事实证明她错了,她的一生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般毫无尊严和底线。 临死之际,曲如烟仿佛又回到了失去孩子的那天晚上,她就那样趴在净室里枯等了一晚上,等到全身麻木,却始终没有等来方荐的一个回头。 她拼尽了所有力气,问他,也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你都不肯来看我一眼… 她的人生,终究是如烟般散去。 番外 现代小剧场1 老规矩,这两天在串新章节剧情,所以放点花絮小甜饼给大家甜甜嗓子,虽然是花絮,但与正文还是有很大联系的!一共三节,连更三天。可以攒起来看 —— 山城是个没有春秋的城市,过了夏天便直接入了冬,冷空气一来,温度直降到了个位数。阮知晴下了夜班,骑着自己的小电炉往回走,路上遇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嘴馋得厉害,便让大娘给她称了两个。 香喷喷的烤地瓜味道实在诱人,还在电梯里的时候阮知晴便没有控制住,掰开了其中一个大快朵颐起来。 电梯走到一层的时候上来个人,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脏兮兮的嘴角,把地瓜收回了袋子里。 这人是个生面孔,她在此租住了两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身材样貌如此出挑的男人出入这栋楼,美色当前,她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难道是做模特的?该不会是个明星。” 知晴爱在心里嘀咕的小毛病又犯了,只是这回她没能控制住嘴巴,直接给说了出来。 电梯空间狭窄,她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身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知晴尴尬地想挖个洞钻进去,没想到小心谨慎地活了二十四年,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过社死的制裁。 知情使劲把头低了低,直接将半张脸都缩进了围脖里,静静地等着处刑的到来。 好在下一秒电梯便停了下来,男人随即走了出去,知晴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留意了一下楼层,发现原来他就住在自己楼下。 “可能是楼下谁的男朋友……”电梯门再度合上,知晴不自觉地又嘀咕了一句。 这晚她做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春梦,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个男人。 一觉醒来,差点失去这个月的全勤奖,知晴踩着七点五十九的最后一秒,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刚打开电脑,坐她对面的姜春沅立刻把狗头探了过来:“哟,太阳搁西边出来了这是,你阮劳模也有踩着点上班的一天?” 知晴没有理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往茶水间走去。姜春沅狗皮膏药一般跟了上来,继续发挥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八卦精神:“老实交代,昨晚下了夜班去哪儿嗨了?” 知晴瞪了她一眼:“嗨你个头。” 姜春沅摆出一副柯南断案的架势,揪着下巴分析道:“那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今儿又不是周一,不堵车啊。” 知晴接好咖啡,又从罐子里夹了两块方糖丢进去,用茶匙搅了搅,靠在墙边慢慢品着。 “大早晨的喝什么咖啡,我知道了,你昨晚是不是跟哪个小帅哥……” 姜春沅呲着牙,贱嗖嗖地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懂得都懂”的表情。 知晴实在不堪其扰,只好别别扭扭地跟她说出了实情,但是隐去了其中不可描述的那一部分。 没想到姜春沅听完以后反应反而更大了:“阮知晴啊阮知晴,你是真够可以的,都寂寞到惦记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的份儿上啦!” 知晴连忙放下咖啡,羞恼地捂住了她的嘴:“我没有,你别瞎说,被别人听见影响多不好。” 姜春沅嗯唔着点了点头,扒拉下知晴的手来压低嗓音继续八卦道:“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知晴白了她一眼,端起杯子往回走:“就是个路人,打听那么清楚干什么,再说了,以后都不一定能……” 这人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音,姜春沅望着知晴停在原地的僵直背影,疑惑道:“不一定能什么?” 知晴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嘴里喃喃道:“见到了,就是…他。” 那是她与陆泽枫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时隔数年,她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两个人隔着一条不长不短的过道静默对视着,只是一眼,便觉得二十多年来无处安放的灵魂突然找到了归宿。 那一瞬间,知情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和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主任说,为了响应国家政策的号召,所有事业单位的在编人员都必须接受法制教育。 陆泽枫是他专门从京市请来为他们上法律素养课的老师,年轻有为,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全国排名前三的律所里的骨干成员,业绩更是刑律行业里的佼佼者,有传言说凡是他代理的官司,就没有输赢一说,只有赔多赔少的问题。 但奇怪的是,外界关于他正儿八经的报道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反而是一些不着调的花边新闻,比如什么“震惊!大名鼎鼎的律界‘吴彦祖’竟是隐形富二代!”,再比如“恋情曝光!陆泽枫被拍到与当红流量小花亲密牵手…”“818陆泽枫背后的红色背景……”等等。 知晴关掉钓鱼网页,鼠标停在了ppt里陆泽枫微信的二维码上,有些犹豫要不要加。 姜春沅在一旁铆足了劲地怂恿她:“加啊,加了你们就会有故事,赶紧冲,再不冲我看隔壁的那几个死八婆就要抢你前头了。” 春沅嘴里的这几个死八婆正是平时单位里最爱挤兑阮知晴的一伙人,也不知是嫉妒心作祟,还是单纯地嘴碎,总是有意无意地暗讽知晴是“绿茶”,“白莲花”之类的,甚至还造谣她同时和单位里好几个男同事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把他们当备胎。 这事儿被知晴逮到好几次,有一次没忍住,当场和她们撕了起来,知晴性子急,但是嘴巴笨,一吵架说话便磕磕巴巴的,常常词不达意,从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险些让她们挤兑哭了。 最后还是春沅赶来救了她一命,直接把手机里从头到尾录得完完整整的音频当面播放给了被说闲话的几个男同事听,其中一个还是他们的小领导,那几个八婆为了保住工作,迫不得已才公开给知晴道了歉。 从那以后,知晴在单位里活得更加谨小慎微了。 因着有了不太愉快的先例,她才会犹豫到底要不要加陆泽枫的微信。 姜春沅看出了她的顾虑,摸着鱼发微信安慰她:「别理她们,一个个的,吃不着葡萄的酸狐狸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猪样,活该没有男人喜欢。」 「相信我,你很优秀,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看上了就要勇敢追!」 最后还附加了一个长草颜文字的加油表情包。 知晴对话框里的文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其实我不是对他有意思……」 「我只是觉得他很面熟,总感觉自己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一样。」 姜春沅很快给她回了过来: 「傻姑娘,你这叫一!见!钟!情!」 「我劝你赶紧把握住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都已经托人打探过了,他现在单身,要下手趁早!」 知晴把主任要的文档压缩好发到了他的邮箱里,才回复她道:「那我该用什么由头加他啊?」 春沅:「这还不简单,就说法律咨询。」 知晴:「不太好,我听说他们这行很讨厌别人白嫖法律咨询的,就跟你让刚认识的画手给你画幅画看看是一个道理。」 春沅:「那你就说有偿,法律咨询应该不贵。」 知晴:「万一分人呢,我感觉他不像是我能支付得起的价格。」 春沅:「震惊jpg」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哈哈哈。」 晚上下了班,春沅被她男朋友接去看电影了,知晴只好又自己一个人回家,今天上课的时候,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要不要加陆泽枫微信上,完全忽略了课程内容,为了不在明天的课前提问上出糗,她只能回家以后再加班加点地补回来。 手头的任务处理完,已经是十点多了,晚饭没怎么吃,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起来。知晴裹了大衣,准备去楼下便利店买点关东煮吃。 结账的时候,一摸裤兜,才发现自己忘带手机,只拿了串钥匙下来,关键是她方才没忍住已经提前吃了两串鸡肉丸子了,这下退都没法退。 两难之际,有人丢了两包饼干到收银台上,紧接着,一道有些耳熟的男声从她头发传来:“我帮她一起付了。” “谢谢……”知晴感激地给对方鞠了一躬,一抬头,又愣在了那里:“是你?” 陆泽枫对她抿唇一笑:“你的关东煮。” 知晴忙接过纸桶,不好意思道:“陆老师,把你的微信号留给我,等我回去把钱转给你。” 陆则枫点开付款码让店员扫了一下,随口道:“不用了,没几个钱。” 知晴却一再坚持要他的联系方式:“不行,这是两码事。” 她倒不是为了能加他好友,只是单纯地不想欠他人情,人总是会在某些不起眼的小事上有着莫名的固执。 陆泽枫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挑了挑,玩味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阮知晴小姐,白天上课的时候,我不是已经把微信二维码贴在课件里了么?” 知晴又是一愣:“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有印象,因为…”陆泽枫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上课过程中只有你没在认真听讲。” 知情“唰”地一下红了脸,揣着纸桶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昨晚没睡好,才……” 陆泽枫接过装饼干的袋子,掀开防风帘向外走去:“我明白,看得出来,你打哈欠的次数比我说话的次数都多。” 两人前后脚地出了便利店,阮知晴跟在他后面,默默地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一边跟着他的步调亦步亦趋地往前走,一边踩着路灯下他瘦长的影子玩儿。 走到单元楼门口,陆泽枫突然停了下来,给她让路:“你先。” 知晴“哦”了一声,跟只猫儿一样蹑手蹑脚地从他面前钻进了楼道里,两人又一前一后地进了电梯。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昨晚那尴尬地一幕,知晴释然地弯起了嘴角:“陆老师,咱们昨天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知晴的个子不算太高,穿着平底鞋只堪堪与他的肩膀齐平,从这个角度抬头看陆泽枫,只能看到他硬朗的下颌线,以及性张力十足的薄唇。 眼下那令人想入非非的薄唇正一张一翕地说这些什么:“记得,你手里的烤红薯香味儿很诱人。” 提起烤红薯,知晴不太聪明的小脑瓜忽然灵光一现:“那不然这样,下次我请你吃烤红薯,好不好?” 陆泽枫没想到她会理解到这一层意思上,虽然不是很喜欢这种吃起来脏兮兮的事物,但看她那副无比期待的样子,他还是没有舍得拒绝她的好意:“好,谢谢。” 五楼很快便到了,陆泽枫下去的时候,还礼貌地跟她道了句别:“我到了,阮小姐,咱们明天见。” 知晴受宠若惊,赶忙抬起手挥了挥:“好,明天见。” 一回到家,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微信,先是把刚才的经历告诉了姜春沅,而后才打开电脑上的法制教育ppt,翻到附有二维码的那一页,手抖着把陆泽枫的微信扫了出来。 他的微信头像很简洁,只是一张简单的风景照,上半边是湛蓝的天,左下角是铺了一地的红枫叶,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了他的名字。 知晴把自己的姓名编辑进了申请备注里,深呼吸了几下,才视死如归地点了发送按钮。 点完之后她便把手机扔到了一旁,自己欢腾雀跃地冲进了浴室里开始洗漱,一边洗一边在脑内反复斟酌着一会儿该怎么开口跟他说第一句话。 “你好,陆老师,我是来还你关东煮钱的。” 不行不行,怎么跟杨白劳还债似的。 “陆老师,你好,我是阮知晴,这是关东煮的钱。” 也不太对,一提钱就觉得怪怪的。 一直纠结到吹干头发,知晴才拾起手机看了一眼,通知栏显示一个小时前对方便已通过了好友申请,看样子是秒过的。 知晴对着屏幕上方那行“你已添加了陆,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傻笑了半天,才开始编辑起预先斟酌了n遍的文字:「陆老师,你好,我是阮知晴,刚才谢谢你帮了我,祝你好梦,晚安。」 [转账:50元] 原本以为他应该在休息,没看手机,没想到屏幕上方已经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知晴紧张地心如擂鼓,心理默默地猜测着他会回复什么。 几秒种后,对面的聊天界面上跳出来两行字:「阮同学,你好,很高兴能帮到你,钱就当做是烤红薯的回礼了。」 「祝你也好梦。晚安」 简短的两行话,知晴来回读了好几遍,尤其是最后那个晚安的表情,让她开心了好久,她甚至自动脑补出了陆泽枫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和神情。 知晴喜难自禁地在床上来回翻滚了几圈,又一骨碌翻坐了起来,将两人简短无聊的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春沅。 大概是电影还没结束,这丫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回复她消息,知晴等了一会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番外 现代小剧场2 “昨晚又梦到他了?”姜春沅手一抖,口红涂出了长长一截,看上去像个小丑,“宝,你这也太饥渴了。” 知晴做贼心虚地看了眼卫生间门口,伸手怼了她一下:“哎呀,都跟你说小点声了。” 春沅一边在包里翻找棉棒,一边压低了声音:“好好好,不过这回你梦到什么了呀。” “也没什么。” 知晴看着镜子里满目愁容的自己,眼底下的憔悴就连遮瑕都挽救不了:“具体情节记不太清了,但是梦里的我好像很痛苦,一直在喊他快跑什么的。” “怎么,这回是苦情剧啊?” 知晴叹了口气:“说起来挺羞耻的,我总觉得梦里发生的事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心脏又酸又胀,竟然还哭了,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春沅补好唇妆,对着镜子满意地咂了咂嘴,干练的短发被她抹到了脑后,慵懒与飒爽恰到好处地并存于她的身上,矛盾又和谐,跟一旁萎靡不振的知晴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拍了拍知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道:“心脏不好啊,下了班我陪你去看医生,别想那么多,你就是狗血言情小说看多了而已,我的思春少女。” “呵呵,或许。”知晴干笑了两声,拿起化妆包往外走去。 一出门,正好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抱歉,我没注意。”她习惯性地又想给对方鞠躬,却被人一把扶住了。 “咱们每次见面的时候,你都要先给我行个大礼么,阮同学?” 陆泽枫将她扶稳,才松开手,大方自然地注视着她,唇角还勾着淡淡的笑,礼貌又绅士。 举手投足间,一股清雅的檀香萦绕上知晴的鼻间,淡淡的,闻起来很舒服。 这并不像职场精英标配的某些高奢香型,反而像是古言小说里王孙贵胄好用的熏香香气,让人一闻就会想起某些上了岁数,喜好唐装和品茶论道的成功人士,可偏偏在他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适配性。 “晴芳?” “嗯?”知晴从缥缈的思绪抽回神来,诧异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你刚刚叫我什么?” 陆泽枫眼里的光黯了黯,莫名的情绪自其中一闪而过,他静默了一瞬,不着痕迹地与她拉开了点距离:“没什么,我是说,以后走路要当心。” 知晴对此毫无察觉,傻兮兮地道了声谢,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窘迫,只好随意找了个借口,掩耳盗铃地逃离了现场。 这天的课程她又因为走神而错过了全程,准确的说,她只要一看到陆泽枫那张脸,就完全忽视了他口中所讲的内容,像是中了蛊一样,全世界安静地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完全沉浸在了错乱的思绪里,就连最后的点名都没听见。 “阮同学,今晚下班之后麻烦你稍微留一下,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阮同学?” 陆泽枫关掉电脑,皱着眉又唤了她三四遍,仍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会议室内十几个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姜春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她的后脑勺,知晴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平时那几个眼睛长在她身上,专等着看她出洋相的死对头,可算逮到了机会,故意发出了一阵不怀好意地嗤笑。 其中一个叫李晓梅的更是带头损她道:“知晴啊,咱平时做事再怎么不着四六,这个时候多少也得给陆老师点面子?人可是主任特聘过来的讲师,你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呀。” 另一个也跟着附和道:“晓梅,你懂什么,人可是高岭之花,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能入得了阮大小姐的法眼啊。” 怎么说呢,这几个人不仅情商低下,还又蠢又坏,当着陆泽枫一个外人的面故意要她难堪,知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垂着头不敢吱声,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姜春沅原本不想跟她们计较,毕竟这个时候作为一个集体,在外人面前搞内讧实在是丢人现眼,被主任知道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可偏偏那几个死八婆像是找到了发泄口一样,揪着知晴的错处叭叭说个不停,恨不得让全世界,尤其是陆泽枫,都知道她阮知晴是个什么婊里婊气的东西。 其他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玩着手机看热闹,完全没有掺手调和的意思。 春沅听了半天,实在替她觉得窝囊,终于忍无可忍地扣了扣手机屏幕:“某些人找事也要分分场合,怎么就长不了那个记性,嫌工作太顺心了是么?” 再说下去,场面即将故态复萌。 知晴明白这回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忙给他又鞠了一躬,强忍着羞愧致歉道:“对不起,陆老师,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陆泽枫全程没有吱声,只专心收着设备。他取下了tap-c转接头,合上笔记本塞进手提包里,又拉好拉链,才抬起头,视线直直地落在知晴身上,神情似无奈,又似不解。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有好戏看的时候,陆泽枫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在他们的注视下,提着公文包走到知晴身边,极其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走到讲台前,停下来解释道: “实在抱歉,大家可能有些误会,其实知晴和我是老熟人了,刚才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打扰到了课程秩序,我真诚地替她向大家道个歉,下课,各位同学。” 说完便带着阮知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留下里面目瞪口呆的一群人,李晓梅第一个反应过来,愤愤地拍了下桌面:“狐狸精,真是走到哪儿骚到哪儿。” 其他人也都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会议室,轮到她们几个往外走的时候,姜春沅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了门把手,她高昂着下巴,精致高挑的眼妆有些不怒自威: “我说,某些人的法律素养课白上了是吗?” 李晓梅不服气地瞪了回去:“你什么意思?” 春沅凑近她,嫣红的甲片一下一下地戳在李晓梅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上,厉色道:“我劝你以后把嘴巴放干净点,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陆大律师可刚讲了,公众场合对别人进行人身侮辱,恶意造谣,侵犯别人名誉权,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可是事业单位,违法乱纪的人,不仅会被开除,就连你的档案,也是要被放进去一张违法记录的。” 她挑了下眉,对着她们几个笑得阴沉:“到时候,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 一下午,知晴的脑子都是浑浑噩噩的,跟着了魔一样,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心里又闷又堵,说不上来的难受。 严主任顺路来她这里拿资料,见她咬着下唇,眉头紧锁的样子,以为她是来例假了,同为女人,她能理解生理期的苦,于是好心体谅道:“小阮,要是身体不舒服,今天就先提前下班。” 知晴忙站起来摆摆手道:“没事的,主任,不耽误工作。” 不耽误个鬼,春沅翻了个白眼,给她发微信: 「阮,别往心里去哈,她们要是再欺负你,我替你找主任。」 知晴回了个没事的猫咪表情:「不关她们的事,我可能真的生病了,自从见到陆泽枫,我就一天比一天不在状态,而且还没有原因,不受控制。」 春沅:「请个假去医院看看,你这样下去不行。」 知晴:「休班的时候再说,后天就是周六了。」 春沅:「行,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知晴:「别啊,你不是跟贺岐约好了去看画展吗,我自己能行的。」 春沅:「那周天,周天我陪你去。」 知晴给她回了个你真棒的老年表情包,按灭了手机看着窗外的海岸线发起呆来。 下了班,知晴跟春沅告了别,按照约定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等陆泽枫过来,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办公室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知晴关了电脑,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泽枫应该是从外面过来的,身上还沾着一丝寒意,平光眼镜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他摘下手套,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了知晴:“抱歉,我来晚了。这是严主任要的资料,你今晚回去复核一遍,有什么问题微信跟我说,我随时增改。” 知晴接过文件夹放进手提袋里,从抽屉里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出来,倒了些保温杯里的蜂蜜枸杞茶递给他:“辛苦了,陆老师,外面很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泽枫靠在她的工位旁边,饮下一大口蜂蜜茶,极其自然地问了一句:“今晚有时间么?” 知晴虽然有些惊讶,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有的,我没什么事。” 陆泽枫将喝完的纸杯放进了一旁的小型可回收垃圾桶里,认真地看着她:“那请我吃饭,就当是赔礼道歉好了。” 知晴的眼睛亮了亮:“好啊,你想吃什么?” 陆泽枫手指点了点电脑边缘:“我还是第一次来山城,有什么推荐吗?” 也是,这种渔村拆迁出来的小城市他指定不熟悉。知晴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搜了搜,一时拿不定主意,太便宜的她怕陆泽枫看不上,太贵的她又请不起,思来想去,只好祭出自己的底牌:“要是你不嫌弃,我知道有一家特别好吃的麻婆大虾,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请你去吃那个怎么样?” 陆泽枫微笑应道:“我都可以。” 打完卡出来,电梯间已经只剩下他们俩了。这种单位,大家都是卡着点上下班,过了高峰期电梯就空了,没多久,显示屏上的数字停在了b2层,陆泽枫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她:“你会开车么?” 知晴难为情地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没有驾照。” 陆泽枫收回钥匙,走出电梯对着右前方按了一下,一辆奥迪a8亮起了尾灯,知晴想起坊间传言,这车可是成功律师标配座驾,看来陆大仙儿也免不了俗套。 上了车,知晴自觉地点开了手机导航,输入目的地后把手机放到了车载支架上,陆泽枫点开蓝牙,放了首英文歌,而后发动车驶出了地下车库。 歌者富有磁性的烟嗓成功解救了知晴紧绷的神经,她跟着旋律轻声哼了几句: “caewewerejtkidswhenwefelllove, notknogwhatiasiwillnotgiveyouupthisti……” 气氛升温地刚好,陆泽枫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车是所里配给我专门出差用的。” 知晴半句歌词卡在嗓子眼里,噎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啊,哦…挺好的呀,开起来很舒服。” 再就一路无言,两人默默地听着歌,各有所思。到了地方,知晴把菜单递给了陆泽枫:“这里是我一个高中同学他对象开的,我有内部优惠,你敞开了点就行。”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泽枫随便点了个招牌虾锅,又点了份素菜拼盘,几盘肥牛和五花肉,而后问知晴:“先这些,不够再加,要不要喝点什么?到时候叫代驾就行。” 知晴搓搓手,不客气道:“我只能喝啤的,你看着来就好。” 焖虾很快被端了上来,知晴戴好一次性手套,麻利地剥出一只完整的虾肉,沾了油碟递给陆泽枫:“尝尝,阮氏独家秘制油碟,很好吃的。” 陆泽枫愣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就着她的手咬住了虾尾,知晴没想到他会直接用嘴接,连忙撤回手,耳根肉眼可见地染上一抹红:“好,好吃吗?” “还不错,你的手艺很好。” 这人说得正气凛然的,完全没觉得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的轻佻和不妥。换成别人知晴肯定看不上,可偏偏这动作由他来做却是如此的撩人心魄,人果然都是三观跟着五官走。 服务员送上来一沓雪花,知晴打开瓶盖为他加满,而后直接举着剩下的半瓶与他碰杯:“来,陆老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今天为我解围。” 陆泽枫笑笑,一饮而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因为还不算熟悉,她也不敢问得太深,只能捡一些无足轻重的废话说着,他也是礼尚往来,凡事只会问个你呢,你怎么样。 第83章 番外 现代小剧场3 知晴酒量不好,还有些酒精过敏,喝一点就上头,单位团建的时候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只有跟朋友出来才偶尔放纵,她喜欢醉酒的感觉,晕乎乎的,整个人像踩在上。 酒品见人品,别人喝完酒喜欢撒酒疯,知晴有点特别,醉了酒只需要在桌上安安静静趴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左右就能恢复,其间意识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并不妨碍与人交流。 可她今天理智却消退地厉害,或许是连日以来的压抑和魔怔作祟,逼得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再加上酒壮怂人胆,知晴稀里糊涂地就把这两天快要满溢的苦恼吐了出来: “陆老师,好奇怪啊,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觉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你呢?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陆泽枫端着酒杯沉默了很久,才垂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或许。” 她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又继续自顾自地嘟囔: “偷偷跟你说个秘密,我已经连续两天晚上做梦梦到你了。” “算上今晚,是第三次了!” 知晴伸出三根手指头,在陆泽枫面前胡乱比划了两下:“春沅说我对你一见钟情,见色起意,这怎么可能,我们明明才认识了三天,哦不,是两天。” 知晴单手撑着下巴,迷糊地看着他:“陆老师,你会不会也跟她们一样嫌弃我?” 陆泽枫剥了个虾放进她碗里,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多起伏,只是嗓音比刚才更为低沉了些:“不会,我为什么要嫌弃你。” 分明是反问句,却让人听出了肯定的语气。 知晴把虾仁送进嘴里,无意识地咀嚼着,裹满甜辣汤汁的虾仁在口腔里爆开,味蕾瞬间沦陷,好吃到她忍不住又夸一遍:“原来别人给剥的虾真的更甜一些啊。” 知晴的腮帮子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鼓一鼓的,跟只小仓鼠一样,陆泽枫瞧着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又给她剥了几只。其他鲜肉卷和虾滑之类的都还没动,陆泽枫正想问她还要不要吃点别的,却见她嚼着嚼着没了动静。 陆泽枫试探着叫了她两声,知晴没太有反应,过了几秒,胳膊一塌人直接趴到了桌上,原来是睡了过去。 大约过了半个多点,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波,服务员给他们打扫了餐余垃圾,问他们要不要结账,陆泽枫正要掏手机,老板娘走了过来,给他们送了壶蜂蜜柚子茶,看着他低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带男性朋友过来一起吃饭呢。” 陆泽枫又露出那副毫无破绽的职业假笑:“谢谢,我是知晴的同事,你们店里的东西味道真的不错。” 收过钱,老板娘乐呵呵地拎起剩下的半沓啤酒回了前台,前脚刚走,知晴后脚便醒了过来,这会儿她脸上的潮红已经消下去了一大半,人也跟着清醒不少,一瞬间坐正了身子,看着干净如新的桌面有些尴尬道:“陆老师,怎么都撤了,你吃好了吗?” 陆泽枫给她倒了杯蜂蜜柚子茶,语气淡淡的:“嗯,先喝点茶解解酒。” 知晴啜了一小口热茶,纠结地摩挲着杯沿:“实在不好意思,最近神经有点紧绷,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就……” 陆泽枫牵了下嘴角,绅士地为她解围:“没关系,你睡着那会儿,我刚好处理了点事儿。” 关于睡着之前的记忆知晴并没有想起多少,只隐约记得自己嘀嘀咕咕说了很多傻话,似乎还把他当成梦里人了,为了确认自己有没有出糗,她再度难为情道:“我刚刚……” 刚要开口,对方恰好站起了身:“我去下洗手间。” 不知为何,知晴反而松了口气,趁着空档她拿起手机跑去前台结账,老板娘见她醒了,从盒子里抓了把清口糖给她:“不用了,你的那位同事已经结过啦。” 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回去的路上,知晴故意没有提这茬,车开到白石路的时候,她喊了师傅靠边停下,没一会儿,捧了两袋子烤红薯回来。 “喏,昨晚答应你的烤红薯,拿回去当夜宵吃,陆老师。” 陆泽枫没有推拒,接过纸袋,将封口折好,又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曲别针别上,动作流畅优雅得像是某位中世纪贵族在给信封盖火漆一样。 知晴看着自己手里被攥得皱巴巴地袋口,内心小小的失落了一下。 身家背景,学问教养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人,真的会有走到一起去的可能行吗? 现实里有哪个霸道总裁真能看上平凡的灰姑娘的?无论是三观阅历,还是生活习惯、修养见识,都是两条永远不会有交点的平行线,就算强行交汇,结果也只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喜欢一个人,最可悲的不是有始无终,而是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抱有一丝幻想,义无反顾地扎进去,最后撞得头破血流。 为了醒酒,陆泽枫陪她走上了六楼,知晴原本想邀请他进去喝杯茶,又想起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谁的名声都不好,只能作罢。 洗漱好躺回床上,知晴拿出先前问老板娘要的小票,按照上面的实付金额转了个整数给陆泽枫,这回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在转账上备注了一下。 不出意外陆泽枫又没有收下,知晴脾气上来,也不知道跟谁较劲,又给他转了一遍。陆泽枫不收,她就继续转,大有掏空银行卡的架势。 系统提醒她您有多笔同款金额的转账未被确认,请问还要继续吗? 知晴的指端在确认上悬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命地把手机丢到一边,头埋进被子里郁闷地“哼哼”了两声。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冷风过境,未来一周又要迎来一波大降温,知晴听到一阵急促的雨打玻璃的声音,拉开窗帘一看,果真下起雨来。 她坐着窗台边沿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打开床头的蓝牙音响,放了首晚上在陆泽枫车里听到的perfect。 这首歌有种很神奇的力量,无论何时,无论各地,都能让她躁郁烦闷的情绪平复下来。 歌词唱到“i see y future your eyes”的时候,知晴又没忍住,点开了那个人的聊天框,删删改改后给他发了一句: 「陆泽枫,你睡了吗?」 大约五分钟后,手机才叮叮响了两声,知晴一下子跳回床上,捧着手机欢欣雀跃起来。 陆泽枫回道:「还没,刚运动完。」 知晴瞟了眼时间,现在都已经十一点多了,果然人类高质量男性都有着极其自律的优秀品质。 她又问:「烤地瓜好吃吗?」 陆泽枫刚冲完澡,身上只裹着条浴巾,被她一问,才想起桌上纹丝未动的环保纸袋。 微信聊天是件很神奇的事,光是看着文字,他的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了知晴一脸期待的傻样。 他拆开包装袋,捏了块还温热着的红薯芯儿下来,放进嘴里嚼了嚼,回复道:「还不错,很甜。」 知晴立刻顺着杆儿往上爬:「我在吃这方面品味还算很有造诣的。」 陆泽枫费了半天时间,才从网上找了个点赞的表情打算发给她,却又收到一条: 「明早,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他关掉了图片发送界面,郑重地回了一个「好」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成功地从邻居变成了饭友,陆泽枫在山城没有什么熟人,除了任教的各个单位的领导会组局约他,其他时候都是被知晴拉着去各大网红店打卡。 单位里很快便有了他们两个的八卦流言,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哪几个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干的,知晴找了个闲档儿,把李晓梅约出来单独聊了一次。 她的本意是想把二人之间的矛盾从根源上解决掉,解铃还须系铃人,光靠春沅和一身正气撑腰,显然是没什么效果的。 知晴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对方显然并没有打算配合,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没办法,她只能采取冷处理,工作时间尽量不在众人面前与陆泽枫接触,美其名曰避嫌。 可天底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某个下着大雨的下午,知晴被叫进了主任办公室喝茶。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跟依萍去陆家要钱一样大,陆泽枫发微信说来接她,知晴一边哭,一边给他发了张没事的笑脸。 「春沅的男朋友已经把我们接走了。」 关掉手机,她坐在丝毫挡不住雨的公交亭下无声地哭了很久,下午严主任的话像针扎一样,刺得她体无完肤,无地自容。 「小阮,平心而论,自打你进了单位,我待你不薄。」 「在我心里,你就跟我的女儿一样,所以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我爱人呢,曾经是泽枫的硕士导师,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能把他请过来,就是借着他的面子。」 「我爱人临终前,特别嘱咐过泽枫,要他帮忙照顾我们母女俩,说句实话,在我们心里,他早就是许家的准女婿了。」 「小阮,你是个乖孩子,我记得你说过,你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是吗,母亲身体也一直不好,能靠着自己的努力考进这里,你真的很不容易。」 「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找到比泽枫还要优秀的男人的。」 主任语气温柔得真的如母亲一般,可笑容的背后确是字字藏刀。 原来童话里真的都是骗人的,王子的天命之女永远不会是连水晶鞋都买不起的灰姑娘。 眼泪混杂着雨水呛进了喉咙里,有好心的路人轮流替她撑着伞,即便如此,知晴还是被雨淋了个透彻。 一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小女孩儿,在妈妈的授意下,跑过来递给她一包纸巾。小姑娘眨着亮闪闪的大眼睛,脆生生地问她:「阿姨,你是走丢了吗?妈妈说,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可以打电话给警察叔叔的。」 知晴抹了把眼泪,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你,小朋友,阿姨没事。” 公交车到了站,一群人蜂拥着挤了上去,小女孩儿一边被她妈妈夹着往上挤,一边还不忘挥手跟她告别。 “阿姨,明天早晨太阳公公还会回来的,你别伤心了。” 知晴这下终于克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跑出公交亭,失魂落魄地躲进了大雨里,午夜的钟声还没有响起,她的南瓜马车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陆泽枫开车进小区的时候,特意往他们单元的六楼看了一眼,属于知晴家的两盏灯是灭着的,人并没有回来。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楼上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按照往常,这个点她应该在客厅跳帕梅拉才对。 他有些不放心,上去拍了拍她家的门。久久无人回应,他又拍了几次,隔壁阿姨出来放垃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身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又给知晴打了几个电话,语音助手始终提示对方已关机,陆泽枫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连忙回到家,从工作通讯录里翻出了姜春沅的联系方式,试着打了过去。 春沅一听就知道毁了,这丫头下班的时候,跟她说陆泽枫会来接她,合着原来是两头骗,以她的性子,能这么做,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陆泽枫问她知不知道缘由,春沅敲着脑瓜仔细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道:“下午的时候,严主任把她叫进办公室干活来着,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说是困的我就没细问。” 听到严主任的名字,陆泽枫眉心骤地跳了一下,他大概已经猜到究竟发生什么了。 春沅还在那头焦灼地联系着人:“这么晚了,电话又打不通,死丫头能跑哪去啊,让人担心死了,要不咱们分头去找找。” “不用了,我能找到她。” 陆泽枫挂了电话,穿上大衣,摔门冲了出去。他沿着平日里知晴回家的路线一路开车找了过去,终于在白石路的路口见到了她狼狈的身影。 知晴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子,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身上的呢子大衣挂满了水珠,沉得让人喘不过去。 过了路口,一辆熟悉的奥迪a8靠边停了下来,知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车里人,只能加快了脚步,一心想着逃避现实。 身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声音,知晴穿着高跟鞋,一边跑一边崴脚,没跑几步便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陆泽枫停在了与她相隔三四步远的位置,也没打算上前扶她,他的神情隐在雨幕里看不真切,声音却低沉有力,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克制: “阮知晴,你信不信我?” 第86章 番外 现代结局 春沅上午出去送了点材料,回来的时候,就见知晴趴在桌子上跟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脸色潮红,上手一摸,烫得跟烧开了的热水壶一样。 同办公室的几个人连背带跑的给她送去了医院,一量体温,38°9,还有点轻度肺炎,再高点脑子都要烧坏了。 吊了水,春沅给她办好住院手续,恨铁不成钢地埋怨她道:“全勤那两个钱够干嘛的呀?都病成这样还来上班,你是赶着去评全国十大劳动模范怎么的?” 知晴虚弱地哼唧了几声:“姑奶奶,我现在可是个病人,你等我好了再训行不行?” 春沅给她掖了掖被角,心疼又无奈:“你先好好睡一觉,病假的事交给我处理。” 也许是药力产生了作用,知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墙上的电子钟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周围萦绕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息,知晴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医院里。 嗓子拔干地厉害,她挣扎起身,想要给自己倒杯水喝,刚坐起来,房间的灯突然亮了。知晴反射性地抬手遮住了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站着个人。 她有些愕然:“你……怎么在这儿?” 陆泽枫手里捧了杯热水,又从床头的药盒里取了片维c一并递给她:“先喝点水。” 知晴也顾不上凉热,一口气直接喝掉了大半杯,才稍微缓过劲来:“春沅告诉你的?” 陆泽枫拉开病床旁边的陪护椅,坐了下来:“嗯,我去上课,你不在,她们告诉我你在这里。” 知晴搁下水杯,环顾了一圈房间内的陈设,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竟然只有她这一张病床,不禁有些错愕。 “病房是怎么回事,这里是间?” 陆泽枫从抽屉里取出包消毒湿巾,开了封抽出一张来擦了下手,又从袋子里拿出个橘子,一点一点地剥着:“我给你换的,这里安静,适合休养。” 知晴一惊:“这怎么行?这里很贵。” 陆泽枫淡淡地撇了她一眼,手里已经剥出了一个完整的果肉,放到了床头的食盒里:“你现在生着病,不要想太多,其他的事情等你好了再说。” 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指端泛着微微的红。 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双手,不管拿来干什么,都迷得知晴挪不开眼睛,就跟他的人一样。 一小会儿的功夫过去,半袋橘子都被他剥完了,澄黄的果肉堆满了食盒,知晴一瓣接一瓣地不停往嘴里塞着,初冬的橘子还不到好吃的时候,一咬下去爆开的汁水酸得她牙疼。 两人一个专心地剥,一个专心地吃,都不知道在跟谁默默较着劲。 微博上的情感大师说过,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哪怕是些没有营养的废话,对方也会乐此不疲地跟你说下去。 这样一看,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完全不符合正常恋爱该有的特征。 陆泽枫不是很爱说话,比起聊天他更喜欢安静地待在知晴身边做自己的事,或者是翻翻杂志,或者是整理整理卷宗。 两个人待在一起总是各干各的,偶尔的交流仅限于等下吃什么,晚上要不要来接你下班这种日常口水话。 他们是恋人吗?好像除了牵手再没有过更深一步的进展。 但至少他们是互相喜欢的,多亏了昨晚那场突兀的表白,现在她终于能够确定这件事。 知晴此刻的心情就跟这橘子一样,酸酸甜甜,让人欲罢不能。 她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陆泽枫,没想到恰好与他撞上了视线,顿时心跳如擂鼓,紧张到开始没话找话:“昨晚的事,对不起。” 陆泽枫等到了他想要的开场白,终于肯放过那袋可怜的橘子,擦了擦手,故作姿态道:“对不起什么?” 她越说越没底气:“对不起,昨晚和今天,都让你们担心了。” 陆泽枫双手交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担心什么?是偷着跑去淋雨,还是发着高烧上班?” 知晴被他说得有些惭愧,揪着被单郁闷地嘟囔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我。还有一个多周,你的课程就要结束了是么?” “嗯。” 陆泽枫没想到她思维跳跃地这样快,一时间也不知她是何意思。 知晴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要回京市?” 陆泽枫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她:“你希望我回去么?” 知晴哑然,这种事情她能左右得了么,难道她不希望,他就不回去了么? 想到这儿,心情莫名沮丧起来,她抽回手,闷声道:“时间不早了,今天谢谢你来看我,早点回去休息。” 陆泽枫眉心微蹙,语气有些不悦:“你赶我走?” 知晴正要解释,却见他已经穿好了大衣,拿起车钥匙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病房。 知晴吃了瘪,又没地发泄,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干瞪眼。 没想到半个多点以后他又回来了。 陆泽枫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的日常用品和零食,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粉色保温桶,知晴一眼认出那是春沅的保温桶,满心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春沅来了?” 陆泽枫把东西放下,去卫生间洗了个手,才回来给她盛粥:“嗯,我本来就没说我要走,下去的时候凑巧遇见的,她说家里还有事,就急着先回去了。” 吃过饭,已经是十点半多了,知晴看了会儿苹果台的综艺节目,觉得无聊,便洗漱好躺回了床上,陆泽枫去外面接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回来的时候知晴已经睡着了。 陆泽枫替她关了灯,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去卫生间简单冲了个澡。 他睡眠质量不好,用不了陪护床,原本打算在椅子上将就一晚,谁知知晴突然醒了。 她睡得有些迷糊,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退至里侧,挪出身边一大半床位来,拿手拍了拍:“你要不要上来休息一会儿?” 陆泽枫不是伪君子,但也做不了柳下惠,喜欢的人毫无防备地向自己敞开了被窝,这谁能扛得住。 黑夜是情愫滋生最好的培养皿,连带着他的理智都消弱了几分。 没多犹豫,他脱了鞋,掀开被子顺势在她身边躺了下来,病床是单人的,窄巴得很,好在两个人都足够苗条,堪堪能够并肩躺下,只是中间一丝多余的空隙都没有了。 知晴刚退了烧,身上有些虚冷,一感知到热源靠近,立刻贴了上去,不管不顾地直接钻进他怀里,手脚并用牢牢地扒在了他身上。 她这一抱,直接冲垮了陆泽枫最后一丝克制,他翻过身子,托着知晴的腰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陆泽枫觉得人生终于算是完满了,阮知晴也好,沈晴芳也罢,她始终是她,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也许等她恢复记忆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也许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曾经的约定,但都没关系,他还记得就好,她还记得爱他就好。 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知晴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沐浴液香气,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她的困意也消弭了大半:“你睡了么?” 陆泽枫的声音低低地从他胸腔传来:“还没。” “那我们说说话。”知晴仰起头,下巴枕在他肩窝里,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得他耳根一阵酥痒。 陆泽枫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吻,语气清和而又宠溺:“好。” 知晴得了便宜,心中无限欢喜,正想抛砖引玉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书上说两个人谈恋爱,起码得先互相了解,知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决定从小讲起:“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因事故去世了,养家糊口的重担都落到了我妈一个人身上,她没有时间照顾我,就把我丢在了乡下的姥姥家。” “姥姥是个很爱笑的人,记忆里所有开心的时光都是跟她一起度过的。那时候我总是生病,幼儿园三年才去了不到一年,一生病我就想爸爸,想妈妈,哭着闹着要去找他们。” “后来为了安抚我,姥姥就骗我说爸爸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只要我能从整片星空中找到属于他的那一颗,爸爸就会回来。” “我那时候年纪小,就真的信了,每天晚上都趴在窗户边看星星,还傻乎乎地给他们每一颗都起了名字,什么山羊星,奶牛星,饼干星,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北斗七星。” 知晴自言自语说了一通,陆泽枫只是听着,不时地拍拍她的背,并没有插嘴。她有些不甘心道:“你呢?你小时候有没有被大人骗过?” 陆泽枫摩挲着她的发丝,半晌后,沉声道:“有,我的父母工作很忙,我还有个小我三岁的弟弟,从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在出差,都是些很远的国家或地方,一去就是大半年,回来也住不了十天半个月,就又出去了,我跟弟弟可以说是家里的保姆照顾大的。” “我读大学的时候,他们把小垣接去了美国念高中,我没有跟着一起过去,而是选择独自留在了国内,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似乎都已经忘记还有我这么个儿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真的只是在讲故事一样,听不出半分怨怼。 “读研的时候,我遇到了许教授,他对我很好,学术上几乎是倾囊相授,生活中也处处照顾着我,那个时候父母为了逼我出国,断了我的一切经济来源,我只好半工半读,京市的开销很大,我生活得并不轻松,许教授知道以后,经常邀请我去他家里吃饭,还为我介绍了很多案源,他真的帮了我很多。” 知晴有些心疼地蹭了蹭他的下巴:“所以你才会答应他照顾严主任母女?” 陆泽枫扣住她不安分的脑袋:“不是我答应他,是我主动向他保证的。只不过我说的照顾,是偿还许教授对我的恩情,像他当初对我一样,去教导和帮助他的女儿,而不是照顾她们的后半生。” 误会解开,知晴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原来是这样。” 陆泽枫坦言道:“京市对我来说,只是个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任何温度的居住地而已,我的家不在那里,或者说,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知晴恍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才会问我,希不希望你回去?那我要是不想呢?” 陆泽枫赞许地蹭了蹭她的鼻尖:“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你?” 知晴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多少还有些疑问:“你昨晚说,你找了我很久,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久,是什么意思?” 陆泽枫低下头,于黑夜中紧紧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幽邃而神情:“你相信命运么?” —— 一个月的时间晃眼而过,陆泽枫在山城的所有授课工作都已经到了尾声,大家提出要给他送行,这回陆大律师难得给他们面子,接受了邀请。 当天晚上,严主任把她的女儿也带了过来,知晴终于见到了陆泽枫传闻中的“准新娘”。 小姑娘叫许蔚然,才十九岁,今年刚考上一所南方的艺术类院校,专业是民族舞,修长的脖颈,窈窕的身段,气质翩然,样貌出众,走到哪儿都是众人视线的焦点。 严主任替她挨个引见过,最后停在了知晴面前,两人多少都有点尴尬,没想到许蔚然率先向她伸出了手。 小姑娘落落大方地同她自我介绍道:“你就是阮知晴姐姐?久仰大名,我是许蔚然,你可以叫我然然。” 知晴客气地对她报以微笑:“然然你好,我是阮知晴,你妈妈的下属。” 严主任也没有多说什么,随便交代了两句就离开了。 她一走,许蔚然立刻大变活人,一改先前的正经本色,八卦兮兮地凑了过来:“听说你拐跑了我妈的准女婿?厉害啊,快跟我说说你怎么做到的?” —— 两年后,陆泽枫辞掉了京市的工作,回山城自己开了一间事务所,知晴也从原来的单位调到了市政务中心,工作稳定下来以后,陆泽枫就跟她求了婚,碰巧春沅跟贺岐也终于结束了十二年的爱情长跑。 两对新人的婚礼是在同一天的同一家酒店里举行的,就连蜜月履行去的都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地方。 贺岐还总说自己跟陆泽枫一见如故,感觉跟上辈子有着卖过命的交情一样。 顺带一提,两位新娘扔捧花的时候,一个落到了许蔚然手里,另一个则落到了陆泽枫的弟弟,陆泽垣手里。 再后来,知晴给陆泽枫生了两个女儿,一个生在妩媚的秋天,取名陆鸢,一个生在明媚的春天,取名陆鹿。 于千千万人之中,遇你所遇。 于千千万人之中,爱你所爱。 你要等的人,也许还在路上。 第87章 故人归 北真国使臣来见,说是北真首领单于宗前些日子偶获一只白虎,因知晓于中原此乃珍奇瑞兽,故有意择吉日亲入都进献。 白虎现世,确乃祥瑞之兆。卫垣自是高兴,可也深谙单于王庭野心,清楚其背后定另有所图,不得不小心提防。 算了算日子,单于宗觐见的日子大约正在秋猎前后。看来此番进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卫垣一早便传了沈绪入宫,与他商量此事对策。为政三年,北真是第一个进宫面圣的附属国,卫垣没有接待经验,关键时刻,安定侯和宰相又双双抱病,朝中连替他拿个主意的辅臣都没有,不免内心忐忑。 说到傅司重,他又有些疑虑:“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得就能凭空消失了?” 沈绪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猜测道:“先前听闻傅相抱恙,宰相府上下如丧考妣,若是寻常病症何至于此?臣在想或许真如沈晴芳所言,扬州火海的那具无名男尸,正是傅司重,毕竟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得上。” 池上凉风四起,吹落一地残叶,扫地宫人才清理过一遍,又蒙上浅浅一层,踩上去软塌塌的,卫垣行至浮桥之上,拾起一片落枫,摩挲着青黄的脉络,心中思绪万千:“若真如此,只怕是山雨欲来,风云将变呐。” —— 十天前,傅府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说爹他被调去荆州了吗?为什么好好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灵犀无法相信,她手里的这几十封家辛,竟然全都是傅子彦替写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你说话啊!二哥,你告诉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一觉醒来,祖父病倒了,爹也横死他乡,傅灵犀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天塌下来是个什么滋味。 屋子里能摔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遍,傅子彦垂首站在门外,脸色铁青,脚下一地狼藉,任凭她如何斥问,始终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告诉我,爹他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你哑巴了是吗!” 傅灵犀满腔悲怒,无处疏解,一气之下将手里的鞭子甩向了面前之人。 傅子彦硬生生挨下她一鞭,胳膊上顿时炸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傅灵犀没曾想他不会躲,一时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半晌,他才哑声道:“够了,灵犀。” “够了?”傅灵犀流着泪苦笑了出来,“二哥,爹他尸骨未寒,你却告诉我够了?” 她吸了下涕泪,哽咽道:“没关系,就算你们不告诉我,我也自有法子查清真相,我一定要为爹报仇。” 从小她就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上到祖父下到仆人,所有人都对她极尽娇宠,也许就是惯坏了,导致她越发目无尊长,任性妄为。 娘亲早逝,父亲亦未续娶,在那之后,他几乎把对子女所有的关爱都付诸到了她一个人身上,从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幸福,开心。 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敬重,最亲近的人,谁都无可取代,没有人可以理解她现在究竟有多崩溃痛苦。 傅灵犀甩开手,拿着鞭子就要往外冲,傅子彦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正想劝说,长鞭已经迎面劈来,他只能反守为攻,牵制住她。 若论武功,傅灵犀在她二哥之上,但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力量远不及成年男子,傅子彦很快用蛮力夺下了她的鞭子,她不服,恨得对二哥又跺又咬。 恰好傅靖琛被丫鬟带了过来,一见此情此景,当即把傅灵犀强行拽到了一边:“灵犀,住手!” 傅灵犀齿根都咬麻了,怔愣地看向他:“大哥……” 傅靖琛是傅司重的长子,今年二十有一,因职务原因常驻南方边境,几年未曾回府,傅灵犀以为他尚不知晓父丧之事,一时泪如泉涌:“大哥,爹他……” 傅靖琛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哀痛:“你都知道了?” 傅灵犀惊愕地止住了眼泪:“大哥,莫非你也…” 她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却要瞒着我?” 傅靖琛扶起一把还算完整的椅子,将她按坐下去,抓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二哥他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什么意思?”傅灵犀皱眉看向他,满眼哀求,“大哥,我求你们了,你实话告诉我,爹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傅靖琛站起身,与傅子彦对视一眼,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掩上了门窗,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昏寂。 他沉声道:“灵犀,不是我们不想为爹报仇,而是这背后的是非曲直错综复杂,远非你我能够……” 傅灵犀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他:“大哥,我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你便告诉我,杀害爹的凶手,究竟是谁,他现在在哪儿?” “我……” 他本意是想委婉安抚下小妹的情绪,没想到对方却是铁了心的油盐不进。 气氛僵持,傅灵犀还在扯着嗓子咄咄相逼。同为子女,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傅子琛能明白她的歇斯底里和誓不罢休。 他并非不忠不孝之人,自然也想替父报仇,只是有些事情,并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傅灵犀嚎哭嘶喊了很久,久到傅靖琛最后一丝理智险些崩塌。 好在傅子彦终于有了反应,他一把拉过傅灵犀,拽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指着蔚蓝的天际,声色俱厉道:“傅灵犀,如果你非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 “害死爹的那个人,他就在天边,在万人之上,在你永远都够不到的地方!” “他想杀谁,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别说父亲,就是我们傅氏一族,荣辱兴衰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傅子彦一向随和稳重,处变不惊,此刻却双目赤红,语气狠戾抓狂: “不止他,还有那位你心心念念的安定侯——李渭枫。” “他本就是卫氏的遗孤,是正统的皇室血脉,你不是要替爹报仇么,那我问你,你有骨气去杀了他吗?!” 这个答案太过突然,已经远远超出了傅灵犀的承受范围,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 “二哥,你一定是搞错了,”傅子彦的话有如当头一棒,震得她心魂全都乱了套:“怎么会是他,你有证据吗?” “有。”傅子彦松开她的胳膊,对着窗外合掌重重拍了两下:“出来。” 一道人影自屋顶应声而落,傅灵犀循声望去,抬眼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江鹤…” “怎么是你?” —— 这日天蒙蒙亮,晴芳便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了。迷迷糊糊之间,她似乎听到了岚音的声音,于是挣扎着起身问道:“闰雪,外面是谁?” 睁开眼,才发现枕边人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 闰雪在门外喊道:“小姐,外面有人找你。” “什么人?” 晴芳走下床,从柜子里取了件狐狸毛的昭君兜,裹在身上给闰雪开了门。 闰雪搓着手,嘴里呵出一股冷气:“一男一女,说叫什么岚音岚叶的,可要放他们进来?” “岚音?”晴芳一时又惊又喜,“快,把他们请进来。” 闰雪把他们带到了正堂,晴芳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带着小葫芦赶了过去。 一进门,她便听到了那阵熟悉的银铃清响,岚音正趴在椅子上,翘着两条腿,躬身仔细打量着一个黑地白花荷花纹梅瓶。 晴芳推开门走进去,声音都带了几分雀跃:“岚音,岚叶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晴芳芳!”岚音闻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蝴蝶一样翩跹地落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欢喜道:“我可算找到你啦。你跟李大哥怎么了,好好的侯府不住,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 晴芳拉着她往屋里走去:“哪里偏僻了,这里可是皇城。” 岚叶站起身来,对她作揖道:“沈姑娘,好久不见。” 晴芳回了他一拜:“好久不见,岚叶大哥。” 趁着他俩说客套话的时候,岚音注意到了和风怀里粉雕玉琢的小葫芦,偷偷抱过来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哎呀,这小家伙长得也太漂亮了,嘴巴和鼻子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晴芳会心一笑:“是,别人都这么说。” 岚叶也忍不住上前哄了他两下:“他的眼睛倒是像极了李兄。” 小葫芦瞪着提溜圆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俩,新奇得很。 “小娃娃真是太招人喜欢了呀。” 岚音咧开嘴做了个鬼脸,逗得他咯咯直笑,小手也从襁褓里挣了出来,胡乱挥舞着。岚音注意到了他手腕间的银镯,惊讶道:“你这就把渡厄镯给他戴上啦?” “完了完了。” 晴芳眉头微皱:“有何不妥?” 岚音咂了下嘴,温吞道:“倒是没什么不妥,这镯子叫渡厄,其实是朗师兄让我替他送给你的。” “什么?” 晴芳愣住了,她一直以为朗月初不待见李渭枫,所以连带着也不会喜欢小葫芦,没想到他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 “哎呀,你还不知道他嘛,”岚音给了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别扭得很,你的宝宝他怎么可能不关心,又不想让李大哥知道,思来想去,只好以我的名义送给你。” 她摇了摇小葫芦的手腕:“这镯子厉害得很啊,鬼谷玄宗的七大神器之一,可以消灾解难,逢凶化吉。” 晴芳又是一惊,伸手就要去摘:“玄宗神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怎么能收!” “摘不下来的。”岚音拍掉她的手,解释道:“神器都会认主。就像朗师兄的涤邪一样,这镯子一旦上了手,就代表它认下了小葫芦这个主人,会一辈子守护着他,直到其肉身殒灭,才能取下。” “认主……”晴芳越听越晕乎,气恼道:“朗大哥他怎么能随便把神器送人呢!” 岚音把小葫芦塞回和风怀里,拉着晴芳走到岚叶身边坐下:“好了好了,你无需介怀,反正鬼谷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他想怎么用怎么用,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吗?” 话虽如此,晴芳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只是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她回归正题道:“岚大哥,你们怎么突然来长安了?是又有什么人要抓么?” 岚叶颔首道:“可以这么说,我们既是来抓人的,也是来找人的。” 晴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岚叶正要解释,却被岚音抢了白,她捂着空瘪的肚子可怜巴巴道:“一言难尽,我肚子好饿,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晴芳芳,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可以吃?” 一提这茬,晴芳才想起自己待客不周,忙唤人布上了早点。 闰雪一大早起来蒸了些水晶虾饺和红枣糯米藕,合着包子小菜整整齐齐摆了六样,岚音第一次见到如此精致的中原点心,一时间按捺不住馋猫儿本性,吃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把碗都给舔干净。 岚叶一个大男人,反而只是喝了碗鸡丝粥便停了筷子,至于其他的,全都进了岚音肚子里,晴芳都有些怀疑这俩人投错了性别。 吃饱喝足以后,岚音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心满意足道:“晴芳芳,我们可以在你这儿多住几天吗?” 对此晴芳自然乐意至极:“当然,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儿地方小,想住多久都没问题。” 岚音自小在月灵谷长大,无拘无束,单纯直率,不懂得人情世故,更不知道什么是麻烦别人,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我们就应该亲亲热热地住在一处。 岚叶毕竟是师兄,多少知道些中原的礼数,于是替她挽尊道:“多谢沈姑娘美意,这是我们从月灵谷带来的一点薄礼,还请你收下,就当是补给令郎的生辰贺礼了。” 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递给她,晴芳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浑圆璀璨的夜明珠。 第88章 白虎涎 晴芳看直了眼:“好漂亮的珠子,这……” 这该不会又是什么稀世珍宝之类的? 看穿了她的担忧,岚音咂咂嘴宽慰她道:“漂亮!这可是师兄用月澜石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稀罕是稀罕了点,但也不过就是颗能照明的珠子而已,你就收下。” 她凑到晴芳耳边,掩住嘴巴轻声道:“话虽如此,卖了也能换一座城池呢,你小心留着,将来给你儿子娶媳妇儿用呀。” 晴芳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以,你们月灵谷的人送礼未免也都太实诚了些。” 现在收了,将来怎么还呐,把蘅芷斋卖了也不值这半颗珠子的价啊。 岚音笑道:“这种石头在我们月灵谷里遍地都是,想那么多干嘛,渡厄镯都收下了,还差这么颗会发光的珠子不成?” 这话说的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晴芳也只好顺水推舟地收了下来,又问及他们此行所为何事,岚音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了出来。 两个月前,月灵谷的一名弟子外出采药的时候,误入了一片瘴气林,中了瘴毒,虽然强撑着身子回到了谷里,可还是因为中毒太深丢了性命。 从那以后怪事便发生了,最开始的时候是跟那名弟子有过接触的几个苗医出现了一样的症状,紧接着是他们的家人,邻居,无一幸免全都中了招。 谷主婆婆翻遍了神木阁内的医书记载,都没能找到医治之法。疫病来势汹汹,染上的人均是药石无医。婆婆没有办法,只好派岚叶等人前往昆仑山,去寻求她归隐多年的同门师姐——妙春仙人的帮助。 一行人千里奔波,好不容易在灵蝶的指引下找到了妙春仙人归隐之地,却发现她老人家早已仙逝,后人也已搬离此地,只留下了一间破败萧索的石屋。 岚音他们问遍了周围的乡邻,终于打听到了仙人孙女的住处,好在对方是个心善的姑娘,又继承了妙春仙人的衣钵,通晓岐黄之术,没多过问,便跟着他们回到了月灵谷。 宁姑娘诊问一番过后,确定他们的疫病乃五毒瘴气所致,要解瘴毒,需要白虎涎和紫丁香做药引。紫丁香谷内到处都是,只是白虎涎并不易取。 一则是白虎极为稀有,只有北方极寒地带才能得见,再则白虎凶悍,非常人所能靠近。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宁姑娘早些年曾在昆仑山救助过一只年幼的孤虎,后来虽被她放归山林,但也不时能在采药的途中碰到几面。 事不宜迟,岚音和岚叶又随着她匆匆返回了昆仑山,几人合力终于找到了那只白虎的巢穴,只是最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在巢穴附近候了整整两天一夜,连白虎的一根毛都没等到。 四处打听后才知晓,原来几日前来了一伙儿鞑靼装扮的异乡人,将白虎给生掳了去。岚音果断召出灵蝶追踪,这才一路找来了长安。 晴芳闻讯一惊:“你是说,那伙儿人把白虎卖到了长安城?” 岚音满面愁容道:“这我们也不太确定,总之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晴芳,其实我们之所以会来找你,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晴芳握紧了她的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为之。” “我们想见朗师兄一面。”岚叶站起来,又给她施了一礼:“还请李大哥出手相助才行。” “这……” 换做以前,这当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如今侯爷这副样子,要他带人进宫实属无稽之谈,晴芳只能折中而行:“侯爷那边…可能有些不太方便,不如这样,我来带你们去。” 岚音立刻面露喜色:“真的吗?那咱们赶紧去……” “岚音!”岚叶沉声打断她,“此事多有不便,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正说着,有人走了进来。 李渭枫显然没想到晴芳今日会醒得这么早,见到她先是一愣,而后才注意到屋里其他两人:“这二位是?” 岚音雀跃地冲他挥了挥手:“李大哥!你回来啦。” “你……”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拧眉道,“我们认识?” 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境地,晴芳赶忙捉着他的手腕将人拉到了一边,低声道:“这是我的两个远房亲戚,近日刚来长安,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来咱这儿借住一段时间。” 李渭枫道:“原来如此,只是娘子你什么时候在苗疆还有远亲了?” 晴芳连忙打哈哈道:“他们…他们是后来搬去的,入乡随俗嘛。” 李渭枫将信将疑道:“我明白了,既然他们远道而来,咱们可得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我先去换身衣裳,再来见客。” “嗯,你快去。” 晴芳连推带搡地把他驱出了门外,见他走远,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好险,差点就说不清楚了。” 岚音也凑了过来,好奇道:“怎么回事?” 晴芳这才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解释了李渭枫目前的情况,岚音惊讶道:“怎么会?乌神木不是已经治好了他的心疾么?” 晴芳哀叹道:“我昨日才进宫问过朗大哥,他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我回来自己想办法,再说,走一步算一步,之前也是不用管他,过段时日自己就好了,估计这次也差不多。” —— 长安不比南疆温热,好在岚叶他们先前从昆仑赶来,身上带了几件毛裘大氅,可到底不能当正经衣服穿,晴芳便让闰雪找来几身她跟侯爷没怎么穿过的新衣衫,简单给他们改了改,让他们换上了。 岚音第一次穿汉人服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走起路来都不似之前轻盈,跟志异传说里那些初化人形的妖精一般,歪歪斜斜的,横竖走不直路。 晴芳被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你这样走路,是要被教养婆子小棍儿伺候的。” 岚音一屁股瘫坐在地,抱怨道:“你这衣服太难穿了,里三层外三层不说,下身就跟套了个麻袋一样,哪儿能迈得开步子。” “穿习惯就好了。”晴芳伸手扶了她起来。 岚音掠了下裙摆上的灰尘,丧气道:“我恐怕是穿不习惯了。” 嘟囔了一会儿,她又一拍手,如梦初醒道:“对了,先前傅灵犀那个小丫头穿的一身,我觉着蛮好,打起架来也爽利,晴芳芳,你有没有那样的衣服?” 傅灵犀…… 这还真是一个被晴芳遗忘了很久的名字,自从池南镇一别,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傅灵犀的任何音讯,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已经打算接受家里的安排进宫选秀了么? 她是傅正年的孙女,倘若敬恩寺里死的那个真是傅司重,那晴芳也算是半个间接害死她爹的人,日后再相见,也不知是会举杯碰盏,还是刀剑相向。 傅氏之于皇庭而言,有如险滩暗礁,卫垣势必会有一日除之而后快,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傅灵犀,所有跟傅氏一族有关的人,只怕都会受到牵连。 安顿好岚音和岚叶,晴芳才同李渭枫去了蘅芷斋。许是因为昨日一闹,今天铺子里没有什么客人,一钱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着货架,见到他们过来,赶忙跳下来迎接:“小姐,姑爷,你们来了。” “嗯,今日可还有人来闹事?”晴芳道。 一钱给他们倒好茶水,如实说道:“闹事的倒是没有,不过来了好几个退货的,都是昨日那些人到处散播流言的原因。” 李渭枫走到柜台后,拿出账本翻了翻看:“正常,换做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一钱不解道:“姑爷是明事理的人,怎么可能跟那些泼皮无赖一样?” 晴芳让二两把退回来的货都摆了出来,挨样检查着:“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是卖东西的人,才觉得他们的做法不可理喻,但是一钱,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她擓(kuai)了一小匙胭脂,抹在手背上推开,接着道:“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将心比心,你得站在买主的角度上,知其所想,投其所好,才能把这买卖给做明白了。” 二两积极应和道:“我记得我记得,您说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晴芳笑道:“是这样没错,他们挑这个节骨眼来退货,无非是想趁机占点小便宜,你若是能摸清楚他们的心思,把这事儿处理妥当了,反而有益无害。” 一钱拱手道:“请小姐赐教。” 晴芳与李渭枫对视一眼,走到他身边,将手背上的胭脂递到他面前:“他们说这胭脂有毒,你倒是试试看,是什么毒?” 李渭枫拉过她的手,放在鼻尖细细嗅了一下,勾唇一笑道:“是毒,美人毒。” 晴芳这才满意地收回手,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客人来退货,你便觉得不可理喻,实则是在激化双方矛盾,别人是给钱的,是大爷,你跟他们过不去,就是在跟钱过不去。” 一钱郁闷道:“理是这么个理,可分明是他们讹人在先啊。” 晴芳坐下来,细细给他分析:“对方讹人是不假,可若惹恼了他们,势必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讨不回丢掉的名声。” 少年仍有些不服气:“小姐的意思是,他们来找茬,我们反而要低眉顺眼,讨好他们么?” 晴芳摇头道:“非也,要你灵活变通,圆滑处世,不是要你丢掉气节,卑躬屈膝。” “我来给你打个比方,假如那人是气冲冲来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那这样的人你大可不必浪费唇舌纠缠,他不过是有气没地方出,来这儿撒野罢了,这样的人,你与他纠缠越久,越是掰扯不清,闹得大了反而惹自己一身腥,得不偿失,直接爽快地打发了便是。” 一钱道:“那若是对方既不闹腾,也不和解,只是想来趁火打劫呢?” 晴芳抿了口茶:“这种才是我要细说的,你想想,这世上什么人最聪明?精打细算的人最聪明,你觉得她是来趁火打劫,实际上她是在试探你。” “试探我?” 她点点头道:“是啊,她是在试探你这家店究竟能不能占到便宜。这种人,你得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好好哄住才是。既不能一昧顺着她,也不能让她一分好处都沾不到。” 晴芳拿起方才那盒胭脂,示意道:“就好比这盒胭脂,她说用了起疹子,那你也不用和她理论,只管告诉她一旦售出,概不退货。” 一钱大为不解:“那这样岂不是会打起来?” 晴芳故意卖了个关子:“非也,你要告诉她,退我们是退不了了,但是可以给她换一瓶新的,额外再附赠给她一些别的东西,最好是根便宜的簪子,发钗之类的。” 一钱挠挠头道:“我不明白,小姐,她都已经嫌咱们家胭脂劣质了,怎么还肯再要一盒新的?” 正说着话,门口恰好进来位姑娘,晴芳瞧着有些面熟,大概是昨天那帮人里面的一个。这人一上来便面色不善,开门见山道:“我要退钱。” 一钱退到一旁,正想看晴芳如何处理,谁知她也同样看向了他。 晴芳就势推了他一把,在他耳后低声道:“去,用我刚刚教你的法子试试。” 一钱咽了口唾沫,半推半就地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这人的态度。那女子见屋内这么多人,还有三个大老爷们在这儿杵着,自然不敢叫嚣,只能叽叽歪歪地要他赔钱。 这姑娘见到晴芳也在场,还煞有其事地指着鼻翼两侧几颗芝麻大小的红点,非说就是用了春桃胭脂才起的。一钱看了眼晴芳,得到鼓励以后,便将先前才学来的那套说辞用到了这人身上。 原本他觉得肯定没戏,谁知对方听完以后,脸色竟然真的缓和了下来,跃跃欲试道:“真送发簪?我可以自己选么?” 晴芳走过来,趁热打铁道:“当然,今日店里的供货,任君挑选。” “姑娘要是喜欢,改日可以多带几个姐妹过来,我给你们全都便宜一点。” 那女子一听,愈发期待起来,连连点头答应,似乎完全把来这儿的目的抛在了脑后。最后在晴芳的同意下,选了根石榴花银簪,连新的胭脂都没要,便高高兴兴地戴着簪子离开了这里。 第90章 带人入宫 托了“大耗子”的福,晴芳这一夜都没怎么睡好,心里面总觉得惴惴不安。 这种不踏实感一直持续到了她踏进皇城大门,小皇帝今日有朝会,晴芳他们来得有些早,在紫宸殿外候了一会儿,小福子出来把她带去了占星楼。 这倒是正合他意。 路上福公公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这二位是?” 晴芳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腰牌,解释道:“是我的护卫和丫头,侯爷担心我一个人入宫有失周全,特意派来随侍的,公公不必介怀。” 这倒也怪不得小福子多心,一则岚音岚叶二人相貌身段着实扎眼,再则这一路上岚音没少东张西望,实在不成规矩。 头一回见到皇都,岚音也是满心满眼写着好奇,晴芳暗示了她好几回,生怕一不小心惹出乱子来。 侯爷不在,她可没那能耐保得住人。 进了院门,小福子率先进去通报了一声。没多少功夫,就见鹿竹一溜烟奔了下来,一见晴芳,也顾不上宫内规矩,满脸欢喜道:“沈姑娘,你可算来了。” 晴芳本就有些疑惑,昨儿不是说皇上召见么,怎么直接来朗月初这了。 虽有不解,她还是大大方方打了招呼:“鹿姑娘,好久不见。” “可是国师大人找我有事?” 鹿竹警惕地瞥了眼上层窗户,而后引着她进了楼内,低低道:“你随我来。” 晴芳跟着她在里面绕来绕去,最后来到了一层用来待客的茶水间,依规矩,随侍不得入内,岚音和岚音只好候在门外,等她消息。 室内四周挂着层层叠叠的青竹纱幔,晴芳榻上置着一把紫檀瑶筝。 室内萦绕着一股清幽的木质熏香,香调微辛,细闻之下却有淡淡的乳香,晴芳眼前一亮:“这香,可是二苏旧局?” 鹿竹给她添好茶水,端坐到她对面,淡笑道:“我也不太懂,是前些日子沈公子送来的,味道跟以前在坊里用的艳香截然不同,我闻着很喜欢,就常点着了。” 沈公子… 晴芳默了一瞬,随即了然笑道:“这香跟鹿姑娘很配。” 鹿竹一下子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脸上一热,支吾道:“我,我倒觉得还是花果香更好一些。” 说完又觉丢人,怎么着也是在风月之地浸淫多年之人,这会儿害羞个什么劲。 换了口气,她又接着道:“其实是我跟皇上求见你的。” “求见”一次用得不免有些严肃了,晴芳心头一怔:这鹿竹与她非亲非故,亦无甚交际,若说有所求,大概也只能是… 多少有了点谱,她客气道:“既如此,鹿姑娘但说无妨。” —— 两人一聊便是小半天功夫,岚音又不是能安分下来的主儿,站的久了难免无聊,远处一排巡逻的侍卫路过,中间似乎押着什么人,惹得她好奇心不减反盛,伸出头四下张望着。 岚叶抬起腿就给了她屁股一脚:“注意点,不要给沈姑娘添乱。” 岚音捂着屁股,委屈巴巴看他:“这在外头呢,不要总是随便踹我屁股,踹大了嫁不出去怎么办?” “嫁不出去也是你自找的。” 岚叶脸臭得不像话,偏偏她还不知收敛: “真是个大闷墩子,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活该没有姑娘喜欢你…” 俩人斗嘴岚叶一向是不占上风,所幸别过头去不搭理她。 岚音自讨没趣,捏了只灵蝶出来,打算先给朗月初传个音。 灵蝶振翅远去,没一会儿,楼上响起一阵吱呀的开窗声,岚叶抬头望去,与探身俯视他们的朗月初对视了个正着。 “朗师兄!” 岚音兴冲冲地挥了挥手。 朗月初点了点头,从顶层一跃而下,落到他们面前。 他身上披了件长袖外褂,头发散乱地搭在左肩上,绛紫的眼眸微微眯着,语气懒散温吞:“沈晴芳呢?” 岚音朝屋内努了下嘴:“晴芳芳在跟一个姑娘说话呢。” “姑娘?” 朗月初一把挥开了房门,晴芳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内两人纷纷侧头瞧了过来。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错,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无人开腔。 朗月初光是站在那里,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能让鹿竹浑身发毛,跟掉进针篦子里似的,坐立难安:“国师…” 话没说完,舌头闪了一下,这一磕巴直接等同于不打自招了。 朗月初揣着胳膊,眉峰微挑:“什么时候开始,我这占星楼成你宴客的地方了?” 鹿竹整个魂儿悬在了那里,不上不下的,该死的炸毛狐狸这是不打算给她台阶了。 凉风从他身后灌进来,刺得鹿竹头皮冷嗖嗖地直发麻。 眼见就要当场丢人,晴芳终于开口替她解了围:“朗大哥。” “你误会了,鹿姑娘说你还在晨坐,不宜打扰,就带我来这儿等候一会儿。” 晴芳都发话了,朗月初自然没有不卖她面子的道理,面上顿时缓和了一些,轻声“嗯”了一下,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不打算再予计较。 只不过晴芳也确实有些发怵,事情都赶一块去了,也不知朗月初忙不忙得过来。 半柱香后,岚叶终于将月灵谷的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听完之后,朗月初眉头紧皱,神色略有愠怒:“这么重要的事,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对于他的反应,岚叶早有预料,遂解释道:“是婆婆知道你在闭关,特意叮嘱我们不要惊扰。况且,此非你所能及之事,知道了也只是平添忧思而已。” 朗月初虽有微词,可也明白眼下追究这个没有任何意义,于是冷静下来,分析道:“妙春仙人与我父亲确实有些交情,宁氏本属药宗一派,与灵宗,玄宗,剑宗并属天下四派,只不过当年朝廷为谋权政挞伐武林,药宗与我玄宗一样,只剩了妙春仙人一只独苗,倘若宁真儿真是妙春仙人之后,那她所做诊断应当不会有误。” 岚叶道:“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只是这白虎涎确实难寻,师弟可有法子求得?” 朗月初沉思片刻,起身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查一下。” 日头升起来,照的屋内亮堂堂的,怀夕端了清茶上来,为他们一一布茶。 美人如斯,一举一动颇为赏心悦目,岚音盯着她纤长白皙的双手看直了眼,凑到晴芳耳朵悄声道:“师兄可以啊,这么漂亮的两个幺妹儿在怀,怪不得乐不思蜀呢。” 晴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又不知要如何解释,还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哈哈…” 她随意应了两声,不由得想起先前在扬州山洞内那一段,再加上方才鹿竹跟她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穿越故事”,这会儿她真有些虚幻到摸不着头脑了。 说起山洞,倘若没被炸毁,说不定那底下的清潭会有解毒之效呢?毕竟当时在水里来回泡过几次之后,大家身上的伤痛都好了不少。 小葫芦也是拖了潭水的福才能顺利来到这世上,只可惜…… 如此一来,何不回去问问栖泽那潭水的事,说不定它会有法子解决? 晴芳正暗自筹算着,忽听得岚音又轻讶道:“啊,难不成你们就是师兄从扬州带回来的那两个娇娇嘛?” 鹿竹正在门外罚站,一听“娇娇”两个字顿时打了个激灵,忙摆手道:“姑娘误会了,我们是来还债的。” 怀夕退到一边,替他们燃上暖香,而后微微顿首道:“奴婢怀夕,各位若是有何吩咐,直接唤我便是。” 言下之意是别理门外那个傻子。 鹿竹瘪瘪嘴,靠在门边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今天倒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她都忘记自己有多久没闻过外面的野花香了。 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江湖是浮云啊。 第91章 倒打一耙 朗月初查阅了半天,最后终于在一本《岐黄异录》里面找到了有关于白虎涎的记载,但也只是寥寥几语,和宁真儿所言无甚差别,甚至还不如她说的详细。 如此一来,唯有继续追踪被捉去的那只昆仑山独虎一个法子,方能解月灵谷之难。 岚叶正想开口求他卜上一卦,算算白虎的位置,却见他抢先道:“不必费心找了,所求之物,已在路上,不日便可现身。” 闻言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岚音高兴地抓着晴芳的手来回晃了晃:“太好了,那我们要去哪里才能取到?” 朗月初看向晴芳:“八月初十,我会差人把东西送到安定侯府上,你们在府内候着便可。” 这一眼意味深长,旁人没能领悟,唯晴芳一人能懂。临走时刻,她试探着提了一下鹿竹的事情,奈何朗月初态度坚硬,丝毫不给她动之以情的机会,直接命怀夕将人送了出去。 没办法,她也只能安慰鹿竹下次再说。 路上,岚音提到想去蘅芷斋瞧瞧,晴芳自是乐意,直接让人把车驱到了西市铺子门口。才下了车,又见门前乌泱泱一片人,一钱梅开二度地冲了上来,说是又有人来闹事,而且比上回还严重。 晴芳顿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虽说经过之前毒胭脂的事,她早已料到对方不会事罢干休,可没想到能这么快,委实有些太欺负人了。 不过好在吵架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晴芳自然不会再直接过去与他们对峙,而是请了岚音和岚叶继续假扮自己的侍卫,先给她立下势。 岚音又最喜凑这种热闹,当即三下五除二劈开了人群,挡在前面掷地有声道:“闲杂人等,一律退散,不然别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众人见她一副“弱柳扶风”的丫鬟模样,自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不退反进,甚至有只龌龊的咸猪手趁乱掐了她腰一把,岚音怒极,抬腿就想给他一脚。 只不过还没等她挨上,那人便如风中落叶一般飞了出去,围观之人立刻闪到了两边,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岚叶一脚踩在那人的手腕上,厉声道:“敢碰她,找死。” 话音刚落,他的脚下便传来了清晰的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人直接疼晕了过去,岚音冷哼一声,抬起眼皮斜睨着人群,声音沉到令人心慌:“不想和他一样的,就都给我滚。” 众人立刻做鸟兽状一哄而散。 晴芳本想出手阻止,毕竟王城门口这么闹腾太过招摇,可转念一想,人大抵都是欺软怕硬的,有了这次示威,想必往后再不会有人敢随意上门找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或许回去之后,她是得托望山挑个靠谱点的府卫过来,给她充充场子。 这会儿岚音心里也是又膈应又欢喜,恶心的是自己被咸猪手揩了油,恨不得扒层皮下来;开心的是头一次见岚叶发这么大的火,还是为了她。 感觉就跟吃着裹了蜜的老鼠屎一样,五味陈杂。 外面的人都散尽了,晴芳才带着他们进了蘅芷斋。 引发刚才闹剧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客椅上,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旁边候着一名随侍的小厮,二两耷拉着个脑袋站在他们对面,眼眶红得跟抹了辣椒似的。 “哟,沈东家,您可算回来了。” 见晴芳进门,赵应文立刻搁下茶杯,朝她拱了拱手,满脸的肥肉堆在一起,笑得不怀好意。 晴芳心知来者不善,但仍旧还了一个大方的礼,从容道:“晌午当头,赵掌柜怎么有空到我这儿闲坐起来了,是近来庆云坊没有生意可做了么?” 赵也不恼,站起来不紧不慢道:“这个问题,还得问您自己啊,沈东家。” 晴芳反倒在他一旁坐了下来:“赵掌柜何出此言?” 赵应文从袖子里摸出一小罐胭脂,拿在手里晃了晃:“这可是你家新出的胭脂,名为秋荷?” 秋荷备货不多,本就是节前试卖,为了收集买主的反馈,卖出去的每一笔晴芳都有详细记录,并未见过有跟庆云坊相关之人。 但凭此也无法查证他这瓶是从何处得来的,晴芳便道:“是与不是,拿与我验上一验便知。” 赵应云也没有推辞,交给小厮呈了过来。 蘅芷斋的瓶子都是有特殊记号的,为的就是区别仿品,晴芳打开瓶塞,将胭脂挖开,露出瓷瓶底部,对着日光一看,果然有一朵若隐若现的桃花。 她捻了点胭脂在指尖,稍稍搓开放在鼻下闻了闻,无论是质地还是味道,都是她亲自研制的“秋荷”没错。 晴芳斟酌了一瞬,反问道:“是蘅芷斋的东西,赵掌柜有何指教?” 难不成又是说她的胭脂有毒? 赵应文闻言立刻喜上眉梢,对着身旁“小厮”一拜,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道:“官差大人,您可听到了?这可是沈东家亲口承认的。” 晴芳心中一紧,当即望向那名被称作“官差”的小厮,拧眉道:“什么意思?” 那人举出衙门令牌,问晴芳:“沈东家,你可确定这胭脂是你们蘅芷斋的东西?” 晴芳眼皮突突地跳着,满心不详之感,姿态却依旧不卑不亢:“官差大人,民女恪守本分经营小店,不知犯了何事劳您大驾此处?” 官差道:“青云坊掌柜称你们蘅芷斋盗取了他们的胭脂秘方,据为己有后私自出售,此事当真?” “什么?”晴芳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她瞪向赵应云,情绪开始不受控地激动起来:“这胭脂是我自己呕心沥血调配出来的东西,未曾将秘方透露给任何人过,赵掌柜缘何在这里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赵应云许是早就有所准备,他捋了两下胡子,缓缓道:“蘅芷斋前些日子才因劣质胭脂一事闹得人尽皆知,没过多久便研制出了质地色泽完全不同往日的上品货,且与我庆云坊所出极其相似,任谁看,都会觉事有蹊跷。” 闹了半天,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晴芳怒极反笑:“证据呢?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赵应云接着道:“要说证据,这物证其一,便是你刚刚认下的那盒胭脂。” “其二嘛。”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纸,展开道,“这可是蘅芷斋陈掌柜亲自画了押的认罪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受东家沈晴芳指使,盗取青云坊胭脂秘方一事。” 赵应云抖了抖信纸,笑得阴险:“沈东家,你该不会连自己家掌柜的字迹都认不得了?” 果然这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之前的下作手段没能得手,如今便想倒打一耙,可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耻到这个份上,晴芳也不再客气:“首先,我不知道你手里的这封所谓的“陈掌柜认罪书”是从哪里来的。他早已告假归家,又是何时去庆云坊偷的东西?” “其次,你说这秘方是你们的,可有证据?可能说得清这胭脂所用原料为何?配制剂量又是怎样?” 晴芳越说越激动,所幸逻辑尚在,说话急切却不失条理:“官差大人,您怎可凭他们一面之词就断定是我蘅芷斋偷了他们?” 她命一钱取来账本,翻开单独记录秋荷售出情况的那页,指着道:“秋荷作为试卖品,为在正式上架前多加改进,每一笔售卖情况我都有详细记录,反倒是赵掌柜是从何得来的我家胭脂,还有待考证!” 言下之意是说谁偷了谁还不一定呢! 官差确实也被她说得有所动摇,依言看向赵应云,等着他解释。 赵应云显然没想到晴芳一介女流之辈竟能做到临危不乱,做事这般机敏警觉,面上明显怔愣了一瞬。 但到底是有备而来,圈套不做足了,他是不敢直接带官差来抓人的。 “秘方自然有,只是并未带在身上。大人随我回庆云坊,自可一验究竟,至于陈掌柜,他便是我要说的人证!” 赵拍了拍手,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正是告假多日的陈掌柜。 一钱率先惊呼出声:“陈掌柜!真的是你?” 他绝不相信东家会是这种人,她心思宽厚,为人最是和善正直,眼界开阔豁达,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囿于宅院之间,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耻之事? 像是急于求证一般,一钱冲过去,拉着陈掌柜的袖子质问道:“你快告诉官老爷,告诉他东家是被冤枉的,还东家一个清白!” “一钱!” 晴芳将他拉到一边,自己上前与陈掌柜质证,她打心底里对这人抱有一丝信任,不相信他会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陈掌柜,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回老家了么?” 陈掌柜低垂着眼睛,不敢与她对视,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他抬眼往赵应云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正凝视着自己,眼神晦暗阴鸷。只这一眼,便令他脚跟一软,强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嗫嚅道:“赵掌柜说的…” “都是真的。” “你说什么?”晴芳的最后一丝理智即将崩塌,她不愿相信自己真的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老陈,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恩将仇报,替他们撒谎?” 她努力克制住满腔怒火,不死心地试探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老实同我说,可是他们威胁了你?” 陈掌柜的眼睛垂得越来越低,刚过而立之年的人两鬓已生出一层白发,胡子拉碴,看上去垂垂老矣。 他用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来来回回呢喃着:“对不起,东家,对不起…” 晴芳还对他残存着最后一丝期冀,希望他能良心发现,说出真相。 可最后还是事与愿违了。 陈掌柜取出一个钱袋,从中找出一把钥匙,递给官差:“秘方被东家锁在了柜台右下方的抽屉里,这是钥匙。” 晴芳想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更何况,现在阻止反而更加落实了她的罪名。 官差接过钥匙,绕到柜台后,打开抽屉,果然找出一个木盒,里面放有一张盖了庆云坊私印的胭脂秘方。 秘方被亮到了众人面前,官差直接拍了下桌子,喝道:“沈晴芳,你作何解释?” 晴芳脑子混沌不已,眼前的一切太过荒唐,逼得她就快要分不清人世间的是非曲直。 她不敢去回应任何人的目光,生怕稍有动摇,连她自己都会开始怀疑自己。 她勉强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寻找对方的破绽。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她今日若是认了这桩冤罪,往后便再无翻身可能。 “实在荒唐,我若真要窃取,又怎会把秘方放在这种地方?放在家里岂不是更安全?” 赵应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濒死的鸭子,语气愈发铿锵自信:“话虽如此,可依沈东家的聪慧程度,自是知晓,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 他话锋一转,指着岚音二人继续添油加醋道:“刚刚您也看到了,沈东家的侍卫个个张扬跋扈,天子脚下便敢伤害无辜百姓,简直是目无王法!如此嚣张之人,盗我庆云坊秘方也不是什么怪事。” “官差大人,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还请您明察秋毫,还庆云坊一个公道。” 他说的振振有词,煞有其事。 一直站在一旁插不进话的岚音总算找到了发泄口,拿出十成十的力气当头给了他两巴掌:“我让你在这儿胡说八道!” 她已被气得眼斜鼻子歪的了,虽然没怎么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看明白这些人在欺负晴芳芳。 “几个大男人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们怎么好意思的呀?真是丢光了你们中原男人的脸!” 岚音的声音清灵高亢,字字诛心,如同无形的巴掌扇在了几人的脸上。 赵掌柜两边的脸被她拍肿了,高高的鼓着,再加上他的五官本就被肥肉挤到犄角旮旯里去了,此刻活像一只煮了三天的猪头。 赵应云再也憋不住尾巴了,一改客套表象,面目狰狞地冲那名官差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们抓起来啊!” 那官差不知从何处抽出刀来,命他们全部退下,岚音和岚叶正欲动手,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倒是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本侯之人?” 第92章 昌辽会馆 八月初十这天,皇城戒严。 卫垣调派了几近半数的羽林卫,将朱雀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百姓想尽办法挤到了路边,等着看热闹。 早晨铺子里没人,晴芳也不来,二两没能按得下好奇心,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了出来。 一钱踩在凳子上做着清扫,心不在焉的,连续碰倒了三四个瓶瓶罐罐。 他还在想那天的事。 倘若最后不是侯爷及时赶到,姑娘就要被带去问罪了,也是自那以后,店里再没几个人来光顾。 街坊邻里的,都是些爱传话的碎嘴子,现在人人都知晓蘅芷斋的东家是安定侯的内室了,闲言碎语漫天飞。 有说她不恪守妇道,在外抛头露面败坏侯爷名声的,也有传她妇德败坏,不安于室的,打着营商的幌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更有甚者,还说她在外面养面首。谣言四起,还都有模有样,一钱估计这些人也就是出于忌惮安定侯的身份,才没敢来蘅芷斋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之类的。 这些日子姑娘也再没过来,店里的一应事务暂时全都压在了他身上,只有闰雪偶尔过来瞧一瞧,留几句话。 她说那日回去以后,姑娘跟侯爷大吵了一架,如今小院里的人全被带回了侯府,侯爷派了好些府卫将姑娘严加看管了起来。 但凡出个门,屁股后面便跟着一群人,别说来蘅芷斋了,晴芳如今连房门都不怎么出,闰雪也被憋得够呛,以至于现在她看见望山那张木讷脸就烦躁。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晴芳跟侯爷演的一出戏罢了。 晴芳此刻正靠在侯府的花廊下,百无聊赖地整理着思绪,她又回顾了一番出事的那天下午: 对于侯爷的出现,赵应云的反应十分诡异,他似乎早已料到安定侯会来插手拦人,几乎没怎么挣扎,便爽快赔了罪,带着“官差”离开了。 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强调了一遍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冒昧了侯爷和晴芳,请他们恕罪。晴芳第一直觉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只怕大浪还在后头。 其实早在她盘下蘅芷斋的时候,便与侯爷有过约法三章:其一不可插手经营;其二不得暴露身份;这两条都是用来约束侯爷的,唯独其三,不可置身危险之中,是侯爷给她的条件,否则她必须放弃经商这件事,回侯府做她的当家闲人。 如此一来,她与李渭枫都算是违背了约定,结果可想而知。 但两人都不愿意让步。 晴芳企图先发制人:“侯爷,此番暴露身份,是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我不怪你,甚至应该感激你,可你用失忆症来骗我,是不是得另当别论?” 此前她就有怀疑过侯爷这次的病是装出来的,当初朗月初那句意味不明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也算是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猜测,只不过一直没能得空试探,如今倒好,也算是不打自招了。 李渭枫自然听得出来她是在移花接木,转移话题,可他确实理亏在先,只好抵死不认:“我没有骗你,只是突然好了而已。” “是吗?”晴芳把小葫芦塞进他怀里,瞪着他的眼睛:“在路边捡了个孩子?” “你倒是告诉我,他如今才不到一岁,是如何跑去路边等着被你捡的?” 小葫芦随着她的视线一同看向李渭枫,咿咿呀呀地笑起来,不明所以的模样天真可爱,可他爹的心是石头打的,根本不吃这一套:“发病的时候,我会记忆错乱,臆想一些并不存在的事情,这你是知道的。” 譬如自封皇上,动不动就要把她跟子乌一同下锅煮了; 再譬如莫名其妙开始效仿五柳先生,日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埋头开荒种田; 又譬如抛家弃室,跑去做什么江湖浪人,为了追他,晴芳的命都差点让他浪没了。 每一次都是性情大变,毫无章法,但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破绽。每一次失忆,虽然记忆错乱,可他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微服私巡也好,寻找遗物也罢,他的重点从来不在晴芳身上。 唯独这次,他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与所求,只是单纯地赖在晴芳身边,“含饴弄儿”。 不承认算了,反正她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庆云坊的事,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晴芳有些赌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是我也不想做冤大头,平白无故就这么折了自己的名声。” 李渭枫陪着小葫芦玩了会儿“举高高”的游戏,儿子闹腾累了,便喊来奶妈给他抱了出去,屋里没人后,才问晴芳:“你待如何?” 晴芳愤愤道:“我总得弄清楚他们为何要针对蘅芷斋。” 李渭枫反问她:“你可知道庆云坊的东家是谁?” 晴芳摇头,静待他下文。 “赵应云背后的东家,是昌辽会馆。” “昌辽会馆?”晴芳大惊,“谢氏名下的那个?!” 李渭枫点头:“谢氏乃长安商贾之首,尤其是谢家长子谢云诚,年少疏狂,十八岁时仅凭一己之力创办了如今独占鳌头的昌辽会馆,可谓名极一时。” “早些年关于他的传闻神乎其神,说他是天官转世,财神下凡。再加上他本人极为乐善好施,昌辽会馆每年雷打不动的义卖会便是他特意设来接济穷苦百姓的。” 晴芳叹道:“这么一说,我似乎曾听父亲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寥若星辰,珍逾拱璧’。” “没错,”李渭枫道,“寥若晨星,珍逾拱璧。只是这评价有些偏颇,谢云诚的确年少有为,风流倜傥,却有一样为人唏嘘。” 晴芳的好奇心被够了上来:“是什么?” 李渭枫顿了一下,面上飞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尴尬:“他…不爱金帛爱美人。” “谢云诚曾在郊外建过一座百亩山庄,名为九重金缕,专门用来娇藏他从五湖四海搜罗来的美人佳丽。” “原…原来如此。”晴芳微赧,没想到谢云诚私底下竟是如此淫逸荒唐之人,亏她刚才还对他产生了一丝丝崇敬之意。 “三年前,谢云诚最心爱的一个姬妾无故跳崖自尽,此事令他大受刺激,便命人拆了金缕山庄,也是自那以后,坊间再不曾见过他于人前露面。” 还算是个半路出家的痴情种。 的确让人唏嘘。 李渭枫抬手扣了两下桌子,晴芳会意地走过去,被他抱坐到腿上,两人鼻尖挨着鼻尖,亲昵了一小会儿。 晴芳捉住他乱窜的指尖,气息不匀地追问道:“然后呢?” “再没有人见过他么?那昌辽会馆是怎么回事?” 她不相信这么大的商会可以失去它的主心骨,馆主不露面,由谁来主持一应事务? 李渭枫反捉着她的手,解释道:“谢云诚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不过昌辽会馆的确不曾受过分毫影响,这几年加入其中的商贾不减反增,庆云坊便是其中之一。” 晴芳恍然大悟:“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查庆云坊之事,得从谢云诚入手?” “不,我的意思是,要你别在他身上浪费力气。”李渭枫一改柔和语气,凝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庆云坊的事情我会替你查,谢氏不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人,你无需在他身上浪费心思,只要有我在,便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态度强硬到不容晴芳丝毫置喙。 她有些恼:“侯爷,我们约法三章了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虽说蘅芷斋是她先斩后奏的结果,可经商一事他的的确确是应允过她的。 李渭枫避而不理,反问道:“你当真觉得经过赵应云这么一闹,蘅芷斋的生意还做的下去?” “为何会做不下去?”晴芳揣摩不透他话中含义:“本就是赵应云污蔑在先,蘅芷斋清清白白行事,公道自在人心,我何惧之有?”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一根筋拧到底,行事果敢,却又太过天真,总觉得认为世人皆如她一般是非分明。 流言蜚语足以湮灭一切善恶,只可惜她阅历尚浅,无法切身感悟其中意味。 如果可以,他宁愿晴芳一辈子都不需要去理解这些。 “你可曾想过,赵应云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之后,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他人若是知晓安定侯的妻妾在外抛头露面,周旋于市井之间,又会怎么说?” 李渭枫满眼厉色,夹杂着几分无奈:“晴芳,我不在乎这些,你也可以不在乎,但蘅芷斋能么?小葫芦能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些都是晴芳未曾考虑过的事情,她自以为读了几本商经,便能做个面面俱到的金身和尚,却全然忘了世人本质。 李渭枫的话,像千斤坠一般砸在了她的肺腑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无法思考。 “那怎么办?” 手脚都被卸了力气,她茫然道:“难道就没有解决的余地了么?” 晴芳承认是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兜兜绕绕了一大圈,还是变成了一场笑话,她有些委屈,更多的是不甘。 这怎么可以? 这绝不可以。她沈晴芳绝不是轻易就能被打倒的绣花枕头。 “我不服气,”晴芳决然起身:“这才刚开始,不过是出师不利罢了,我绝不能就此放弃。” 李渭枫原是不忍打击她的,可若要成长,这是必须经历的一步。 “解决的办法,有。” “单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 晴芳眼中的火又重新燃了起来,六神也找到了归宿:“自然愿意!郎君的话我哪有不听过?” … 什么时候听过。 李渭枫婉拒了她的殷勤:“蛇要打七寸,要想永绝后患,就得从背后主使之人入手。” 晴芳会意道:“你是说,让我去调查昌辽会馆?还是去调查赵应云?” 他点了点头,又轻微摇头:“你会下棋,自然知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同样道理,要想逆风翻盘,必须找到最关键的那一子。” 其实他若出手,完全可以轻易解决此事,只是他护得了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就像她说的那样,人总是要学会成长。 这也算是给她的一个考验,蘅芷斋能不能继续经营下去,就堵在这一把了。 —— 晴芳接受了他的提议,搬回侯府,一边冷处理蘅芷斋的烂摊子,一边拼尽全力开始调查庆云坊的事情。 按照计划,她只能装作是被侯爷强行绑了回去,闭门思过。这样既能放松敌手的警惕,还可以掩人耳目,让她放开手去调查庆云坊的事情。 只是苦了一钱和二两两个孩子,还以为东家撂挑子跑路了,每天苦巴巴守着个空铺子不说,还要忍受那些污人耳朵的闲言碎语。 晴芳自觉对不住他们,可又不能说出实情,只好安排闰雪隔三差五替她去看两眼,安慰一下。 除此之外,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陈掌柜,问清楚他嫁祸栽赃的缘由。 好在那日她留了个心眼儿,让人把他扣下了,经过侯府暗卫的一番讯问,他也老实交代了一切确实都是受赵应云指使。 陈掌柜老娘病重,膝下又有两个幼子,发妻早亡,一家的重担都压在了他肩上。赵应云以两个孩子相要挟,威逼他做假证,没办法,他也只能被迫就范。 晴芳念在他身不由己的份儿上,草草训斥几句便把他放了,临了还塞了一袋银子给他,要他解燃眉之急。 陈掌柜煞是感动,一步三叩地向她辞别,经此一别,大概率是江湖不见了,他最后告诉了晴芳一个关键信息—— 赵应云确是受人指使,故意为难蘅芷斋,并且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止于此。 再详细的,他便不知道了。 既如此,晴芳终于敢肯定,此事去昌辽会馆脱不了干系。 她与赵应云无冤亦无仇,更何况他只是区区一个代管掌柜,完全没有理由故意刁难蘅芷斋这样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面。 接下来,她只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去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商会。 第93章 只身入局 天边刚泛了点鱼肚白,晴芳就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摸枕边被褥,空荡荡冷兮兮的,方想起这几日北真入宫进献,侯爷一直随侍在小皇帝身边,未曾回府。 也是因为这层缘故,派守在她身边的府卫又多了两层,没有侯爷手令,谁都不许放她出府,更何谈调查一事。 临行之前,侯爷同她做了约定,一应事务均得等他回府再议,昌辽会馆一事自然也包含在内。 没有他的协助,晴芳自然不可,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晚又做了一场令人心有余悸的噩梦。 来回翻了几次身,晴芳再睡不下去,索性起床收拾了一番,又胡乱用了些早膳,便带着闰雪去拂翠园里头收集秋露去了。 天不算太凉,可到底入了秋,闰雪给晴芳带了件斗篷,执意要她披上:“小姐,以后这种事你就交给我跟和风去做就好了,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呢?” 晴芳拨开她系带子的手,摇头道:“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 园内翠柳依然,只是叶子稍稍泛了些许青黄,上边零星带着点露珠,晴芳捻着簪头一颗一颗小心地将其拨进玉罐里,不一会儿功夫,眉上发梢便染了三分湿意。 闰雪自知她近几日心思深重,找不着发泄的出路,本想安慰疏导几句,又不知从何开口,想她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哪能猜得透主子的心思呢,多说无益,只能默默陪着。 住了一会儿,日头高升起来,白露也跟着很快散去,晴芳收无可收,便立在一棵一人多高的杏树前发起了呆,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半晌,才踱着步子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咕着点什么,闰雪在后头紧一步慢一步地跟着,生怕她一不小心挂到哪棵树上去。 “小姐……” “小姐?” 闰雪试探着唤了她两声,“注意脚下啊,小姐。” 晴芳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着。拂翠园遍地铺着细碎的雨花石,平日里端正地走在上面都要多加留意,更何况此时心不在焉。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闰雪才说完小心,一息的功夫,便眼睁睁地瞧着晴芳被凸起的碎石绊了一跤,身子直喇喇地往前扑去。 好在闰雪反应够快,一把拉住了晴芳胳膊,这才免去了她一场皮肉之苦,只是这么一折腾,满罐子的清露算是遭了大殃,满满当当洒了一地。 晴芳将将稳住了身子,神思终于清明几分,低头瞧着手里空荡荡的玉罐,表情有一瞬间地怔愣,而后更多的是讶异和不解,看上去倒没多大惋惜。 闰雪赶忙取了帕子替她擦手和衣袖上溅到的露水,边擦边劝道:“小姐,袖子有点透湿了,咱们赶紧回去换身衣裳,清露等赶明我再来重新收一罐子便是。” 晴芳仍旧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清理着水渍,只是眉心渐渐皱起,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思绪里拔出来,嘴上更是不自觉地咬起了下唇,再配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睫,打眼一看,跟个掉了糖糕的委屈孩童一般。 闰雪以为她情绪到了,正要发作近日以来的积懑郁结,连抚慰的措辞都想好了,却听她闷哼一声,颇为赌气道: “不行,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她是做不成这只能被人稳妥地护在掌心,不见曙光,不经颠簸的初秋白露的,更不能当这困守在一方院落里的扶风弱柳。 还有三日便是中秋,这正是蘅芷斋洗清污名的最好机会,在这之前她必须找出足够的证据,找到最两全的法子,保全蘅芷斋和安定侯府的名声。 她总得向世间人证明,女儿家不该只是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恪守中馈,妇道之人也可自立自持,自成一方天地。 自古建功立业者不乏巾帼枭雄,更有善通文章之女子不胜其数,桩桩皆为美誉四海名流千古之事,为何如今反以女子经商为天下之大耻? 她不服,也不愿屈服。 许是受了鹿竹描绘的异乡世界的美好鼓舞,晴芳更加坚定了要同那背后主使和世俗目光斗争到底的念头。 庸庸碌碌是一种活法,轰轰烈烈也是一种活法,自己的命途不该被把握在他人手中。 一侧的闰雪不知她所指为何,有些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遂担心道:“小姐,侯爷吩咐过,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商量了再…” 没等她说完,晴芳已一把将玉罐塞进了她怀里,拉起裙摆便往回跑。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跟着换好了行头,在这儿翻侯府的墙头了。 晴芳换了身男装,踩在闰雪肩头,奋力往上蹬着腿。这里是侯府最偏僻的角落,守卫也最薄弱,她已经事先派了和风前去转移这些人的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带着闰雪从这儿翻出去。 两个丫头内心虽然时刻谨记着侯爷的叮嘱,也惧怕日后可能要面对的责难,可实在经不住晴芳的一番“威逼利诱”,“苦苦哀求”,只能顺了她的意。 只可惜和风是个老实丫头,最不擅长的便是说谎糊弄人,奈何府里的暗卫又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一眼便识穿了她的破绽。 没多大会儿功夫,府卫便结队赶了过来,不得已之下,晴芳只能舍了闰雪,一个人连爬带滚地跳了下去,溜之大吉。 好不容易千防万防地躲过了府卫的追逐,晴芳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的闹市又犯起了愁。 偌大的长安城,她又该从哪里下手查起呢… 考量了片刻,晴芳觉得还是得从庆云坊查起,既要找到庆云坊诬陷她们的证据,也得弄清楚赵应云跟昌辽会馆的谢氏之间究竟有何关系。 好在她不怎么接触过西市的商户,又着了男装,倒也不用担心会被认出,于是便挑了庆云坊左邻右舍的几家商铺开始查起。 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除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传闻以外,根本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有所交际。无奈之下,晴芳只得乔装打扮一番,粘了胡子,戴了纶巾,嗓硬着头皮亲自去了庆云坊内再做打探。 好在大清早没什么人,赵应云也着实眼盲心瞎了一些,并没有认出她来,见她衣着不凡,举手投足间亦有些财大气粗的风范,当即笑眯着眼睛招呼起来:“这位客官,来要点什么?” 晴芳努力压低了嗓子,随手点了两下柜台,道:“掌柜的,你们这儿有没有上好的胭脂?” “有的,有的!”赵应云忙从身后的货架上取下三四个锦盒,一一打开排在她面前,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些都是我们家的招牌货,您看看?” 晴芳佯装不太识货地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咱们不懂这些,你只管说,买哪个能讨家里的那些个婆娘欢喜就行。” 赵应云营商多年,早就谙熟揣摩人心之道,立即会意地将最中间的一盒推出来,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道:“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这些各有各的妙处,比如这盒,这可是用了最上好的丘山白露捻出来的花…” “行了行了,咱们听不懂这些,”晴芳故作不耐地打断他,豪气道,“你说好就行,给爷一样来十套。” 赵应云当即眉开眼笑地吩咐人给她打包,又趁热打铁道:“客官要不要再看点别的?我们这儿除了胭脂,还有不少新进的首饰成衣,都是您在别处买不到的时兴货。” 晴芳知晓欲擒故纵的道理,于是故意摆出兴致缺缺的样子,付了钱就作势要走。 可到嘴的肥鸭子岂有不宰之理,赵应云对店里的杂役使了个眼色,不着痕迹地拦住她,又恭维道:“客官大爷,我们庆云坊也在这开了有些年头了,以前从未在这西市见过您,看您的样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城?” “啊…”晴芳正等着他先开话茬,遂借坡下驴道,“是,我是西北人,此次是跟着商队一起来中原做点皮草买卖的。” 赵应云为她斟了杯茶水,略微讶异道:“听您口音不像是西北人啊。” “那个什么,”晴芳眼珠子一转,急中生智道,“咱们家中世代经商,自幼便跟着父亲出入中原各地,母亲亦乃中原人士,我也算是在中原长大的,自然没什么口音。” “原来如此。” 赵应云点点头:“那您可算找对地方了,旁的我不敢说,单论胭脂铺子,这长安城我庆云坊若称第二,无人可称第一。” 这话说得让晴芳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胭脂是不是还有待商榷,但若论厚颜无耻,你赵应云自称第一,无人能称第二倒是真的。 晴芳扯了个憨厚无比的笑,配合道:“果真如此,那咱们必然要结识一番,鄙人姓方,单名一个慎字,不知掌柜的怎么称呼?” 因着上午人少,赵应云得了闲,话也格外多了起来,又有同为生意人这层缘故,晴芳很容易便和他套到了近乎,并约好日后有了合适的货源,定当多加合作。 借着这层来往,想要往深层里套东西自然简单多了,晴芳简单又聊了几句,便留了个客栈地址,要他把买好的东西送到那里,便起身告辞了。 第94章 演过头了 从庆云坊出来,晴芳去了方才约好送货的客栈,给自己开了间屋子,坐在里面静静等着,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庆云坊送货的马车便到了。 店小二也是提前打点过的,嘴巴跟心眼都机灵得很,送货的也就没多怀疑,直接将东西放在了柜前,便驱车离开了。晴芳从楼上走下来,正要打开一一采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哪里来的小毛贼,偷东西偷到你三爷爷我头上来了!” 男人尖锐的吼斥声刺得晴芳耳膜生疼,她回身望去,一个瘦竹竿似的男人手里正拎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从楼下往下拉扯。 店小二见状连忙上前调和,那少年似乎是个哑巴,嘴上着急却也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动静。听解释似乎是他偷偷溜进去扒了别人包裹,那位自称三爷爷的竹竿儿男不依不饶地要报官,小二为了不影响店里的生意,只能点头哈腰地从中调和。 晴芳原本不想插手管这闲事,奈何她不见伯仁,伯仁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那“小毛贼”依仗着身量小巧,一拧身子从挟制中逃脱出来,跌跌撞撞地奔到晴芳面前,指着她就开始比划,一边比划一边啊呀啊呀地喊着,急得跟红眼小兔子似的。 糟了。 还真是个鸡贼的小混蛋。 他这么一“蹭”一“指”,晴芳就算是有理都解释不清了。 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哑巴,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可疑人氏,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那人一看这架势,登时把火气全都转移到了晴芳头上:“怎么着,还是团伙作案啊?那边那个矬胡子,你是这小贼什么人?” 店小二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从晴芳出手的阔绰劲儿和送来的这一马车厢货来看,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遂赔笑道:“客官息怒,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瘦竹竿儿等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他偷溜进我房间,动手翻我行囊的,难不成老子瞎了?” “您别生气,我没这意思……” 小二求助地看向晴芳,企图让她出声化解。 晴芳心里更是郁闷,她就跟个老冤种似的。出个门总能碰见这种倒霉事,这下要是解决不好,就又落把柄在侯爷手里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晴芳也只能硬着头皮强揽下来,继续压低声音道:“这位三兄弟,您确实误会了,这个少年是我的小侍,我们二人从西北大漠远道而来,做点皮毛生意,方才许是我出门太久,这小子人生地不熟地,走错了房间,这才闹出了误会。” “走错房间?”那人鼠眼一瞪,明显是不愿接受这番说辞,“我看未必,什么皮毛生意,我看就是来合伙盗窃的!” “走,跟我见官去!” 说着他就要去拽晴芳和少年的胳膊,那少年见状直接畏缩到了晴芳身后,抓着她衣衫不撒手。 情势越来越糟,围观的人也逐渐增多,为避免闹到最后无法收场,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自认倒霉,晴芳大约也是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冷着脸痛快道:“你先放手,有话好说,他偷了你什么,你直说便是,我照价赔给你。” 她就不信,这天底下还能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晴芳解下腰间的荷包,从中取出两三片金叶子揣在袖子里,把剩余的直接甩到了那人身上,瘦竹竿儿拿在手里掂了掂,脸色霎时缓和下来,嘴角一歪,哼了一句“算你识相”,大摇大摆地上了楼。 直至众人散去,晴芳才松了口气,揪着身后试图逃跑的“小哑巴”回了自己厢房。 一进屋,晴芳便落了锁,倚在门框上,一脸风雨欲来的架势质问他道:“老实交代,还是我带你去见官,你自己选。” 哑巴似乎听懂了她话中意思,一边摆手一边退后,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桌边的矮凳,连忙伸手去扶,借着这个动作,晴芳清楚地看到了他两只手腕上显眼的几圈红痕。 像是被绳子勒出来的。 再看哑巴的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廉价的粗布,比长安城中最普通的百姓还要朴素一些,脸蛋倒是白皙俊秀,尤其是那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比起女孩儿来也毫不逊色,晴芳心里大约有了些琢磨,遂抚了抚额,换了平和些的语气又问道:“你不会说话?” 少年点了点头,伸出右手在胸前比划了好几下,晴芳只看懂了最后的“谢谢”,猜想他大概是在对方才的事情向她道谢。 晴芳冷声道:“别急着谢,我虽帮了你,可我也不是济世菩萨,方才那些算是借你的,日后记得还。” 此话一出,少年眼中的神色便极其明显地黯淡了下去,晴芳见他这副老实娇憨的样子,心中忽然多了几分逗弄的乐趣,故意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手摸着假胡子,挑眉戏谑道:“这样,我看你也掏不出那么多钱来,不如就留在本大爷身边,做个伺候的小倌儿,爷保证你日后吃喝不愁,纵情享乐,怎么样?” 她装的太像,哑巴少年信以为真,瞳孔瞬间惊恐到放大了一圈,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操起手来摔了一旁的茶盏,拾起碎片便往自己颈间割去。 说时迟那时快,晴芳也顾不得危险,急忙扑过去压住了他的动作,嘴上急道:“别别别,别冲动,我跟你开玩笑的。把东西放下,我跟你赔不是还不行?” 少年眼中已经隐约有了泪花,像是想起了十分恐怖的事情一般,撑着桌子大喘着粗气。 晴芳给他倒了杯水,拉着他坐下来,给他顺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巴少年眨了眨眼,泪意已然消退下去,只是尚还心有余悸,怯懦地看了晴芳一眼,伸出食指蘸了茶盅里的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卓”字。 晴芳试着念道:“卓?你叫阿卓,是吗?” 少年点点头,又恢复了一副羞涩内敛的模样,低着头无所动作。 晴芳只得继续抛出话头:“你家住哪儿?为什么要出来偷东西,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想起了扬州的小阿南,还有女娲庙里那群孤苦无依的孩子们,如今世道艰辛,即便是繁华锦绣的长安城里,也会有找不到生计着落的贫苦百姓。 阿卓摇摇头,又比划了几下,配合着唇语,晴芳读懂了他的意思。 原来他是被人卖到这里的,随后侥幸逃了出来,只是无依无靠的,年纪又小,方才是因为肚子太饿,想进去讨点吃的,没想到食物没要到,还被当成小偷揪了出来。 才解释完,阿卓的肚子便应景的叫了两声,可怜悲催的样子又把晴芳的母姓激发了出来,开门唤了小二,不一会儿便送上来几碟吃食。 填饱肚子以后,阿卓对她的警惕也随之消去大半,主动比划着和她聊起天来,晴芳问他准备怎么办,是要想办法回家,还是继续四处流浪。 阿卓摆了摆手:「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阿卓叹息道:「走一步,看一步。」 哑巴阿卓的遭遇令晴芳极为触动,明白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一旦发作便没法消停,她只能咬了咬牙,自我妥协道:“这样,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 到了侯府,马车甫一停下,问夏便急匆匆地奔了出来,许是太过担忧,一时间没注意到站在身后的阿卓,直嚷着:“姨娘,你可算回来了,快去救救闰雪跟和风,侯爷要拿她们问罪呢!” 晴芳原本让她吓了一跳,可一听内容,心又落回了肚子里,只剩稍许忐忑:“侯爷回来了?” 问夏扶着她下了马车,苦着脸道:“下午就回来了,脸色阴沉得吓人,闰雪她们正在书房门口跪着呢。” 她这一跑,满府上下的人都跟着遭了殃,如今这位反倒没有一丝着急的样子,反而有空指挥着人往下搬东西。 晴芳揭了胡子和头上的六合帽,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道:“不用着急,问夏,你先把这小兄弟带下去收拾收拾,给他找个能落脚的屋子,我换身衣裳就去书房给侯爷请罪。” 正好也给她些时间想想说辞,侯爷的秉性她还是清楚的,纵使她犯了天大的罪过,也不会借此迁怒于无辜之人,她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两个小丫头能拦得住的。 无非就是罚点月例,回头补上就是了。 她想得倒是很好,只可惜事与愿违。 这头儿还没落脚,就已经听到了两个丫头的呜咽声,晴芳心顿时沉了下去,也顾不上再换行头,直接拐去了书房。 一进院门,就看到两个丫头趴在长凳上分别被打着板子,书房的门紧闭着,望山站在门前,盯着府卫行刑,晴芳当即冲上前呵止了他们。 “都给我住手!” 晴芳推开离她最近的那个府卫,怒不可遏道:“谁给你的胆子,敢打我的人?” 望山带着其他府卫规规矩矩地给她行了个礼,木讷着个脸回道:“姨娘,这是侯爷的命令。” “侯爷在哪儿?我要见他。” 晴芳拨开眼前高挺的闷葫芦,试图直接推门进去,却被望山横刀拦下了:“姨娘,侯爷现在不方便见您,请您先回芳华苑等着。” “不方便?”晴芳皱眉道:“里面有人?” 怎么可能有人,没有人会蠢到在外人面前处置奴才,更何况侯爷。 望山再没有回应,只保持着拦人的姿势不动弹,晴芳推搡不动他,又无计可施,只能同他干瞪眼。屋子里的人仿佛睡着了一般,铁下心来不搭理她。 晴芳自知理亏,可也不愿意轻易低头,只是顾及到两个快要昏死过去的丫头,不得不率先示弱,她闷声道:“此时因我而起,两个丫头也是被逼无奈,侯爷要罚就罚我。” 说罢便撩了衣袍跪坐在地,一咬牙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之上。 一声深沉的闷响使得在场的人全都愣了一下。 包括晴芳自己,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使大劲了。一股子温热的液体自脑门处滑下,晴芳的眼前环绕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意识渐渐归于混沌,刚要倒下,便落入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里。 “快去传太医!” 李渭枫也顾不得同她生气了,将人打横抱起来便开始掐她人中:“晴芳!晴芳!你醒醒,你别吓我!” 他曾料想过这丫头会用苦肉计来诱他心软,可未曾算到她能对自己下手如此之狠,要是力气再大点,这地都得被她砸出道缝来,不死也得磕成个傻子。 晴芳紧闭着眼,脑袋沉得发昏,眼皮也抬不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又晕又恶心,这一下真是要了大命了,原来话本子里那些以头抢地尔殉情的情节都是真的。 再然后她便失去意识,陷入了人事不省之中。 闰雪和和风都负了伤,此时跟她们的主子一样,都卧在床上动弹不得,问夏两边照顾着,一时间也忘记禀报阿卓的事情,徒留他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侯府里瞎晃悠着。 倒不是他不听吩咐,而是到了晚上肚子又饿了,左等右等也没人来管他,只能重操旧业,自己跑出来觅食。 说起来,王钦这一把老骨头天天都用来折腾在侯府这两口子身上了,不是这个病倒,就是那个受伤,还次次都跟脑袋有关。 好在他来之前岚音已经事先给晴芳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上了灵谷秘制的生肌散,伤势已经不太要紧,王钦给她开了一副活血化瘀的方子,又简单嘱咐了些禁忌之事,便提着药箱离开了。 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侯爷某些事要把握住尺度,姨娘身子弱,经不起太多折腾。 听得李渭枫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也说不上来他误会了些什么。 入了夜,晴芳才悠悠转醒,两颗乌黑的眼珠子来回转了转,确定自己还活在人间,才慢慢回忆起昏厥之前发生的一切。 第95章 白虎失踪 额头又涨又痒,晴芳斗着眼仔细瞧了瞧,发现眉心处已经鼓得老高,要是没了包扎的绸布,估计得跟年画里的福禄寿星一般。 她“嘶”了口气,成功唤回了一旁愣神的李渭枫。 “你醒了?”他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晴芳右手,而后靠坐到床头,揽着晴芳的肩膀将人扶起,喂了她些事先备好的蜜枣温茶,柔声关怀道,“感觉怎么样?” 晴芳依偎在他怀里,三魂尚未完全归位,连带着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侯,爷…怎么了,我这是?” 李渭枫已经吃了大亏,自然不敢再刺激她,只能避重就轻地哄:“头还疼么,大夫说你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只不过很大可能会有后遗症。 这句话王钦没敢明着说,可李渭枫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因此更加懊悔自己此番行事,晴芳昏迷期间,他一直都在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 “我感觉好多了,只是有点闷。” 晴芳的五识渐渐清明起来,力气也稍有恢复,她挣脱开李渭枫的怀抱,急着就要下地:“闰雪她们怎么样了?” 李渭枫拦腰稳住她道:“已经没事了,才挨了不到十个板子,无甚大碍。” 原本他也只是想借机吓唬她一下,根本就没想重罚,而且还是在下人通报她进了院门之后才动的手。 说到底,他也只是在生自己的闷气罢了。 谁能想到她会乱来这么一出。 可事实在晴芳眼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她从未想过会惹李渭枫动如此大怒,也从未想过去惹他生气,倘若事先知晓会是此种后果,她断断不会贸然行事。 眼下内心也是又悔又屈,羞愤不已。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无言,只有屋内的檀香炉子冒着丝丝缕缕的烟气,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侯爷,这次是…” 半晌纠结后,晴芳决定率先向他示弱,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可谁知他也同时出了声:“是我不好。” 晴芳尚未说完的话停在了嘴边,静等着他继续下去。 “叫你夹在里头两难了。” 李渭枫揉了揉她的手心,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可晴芳心里却没由来的堵得慌,她不解道:“什么两难?” 知晓眼下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况且晴芳刚苏醒过来,不宜动性,他便含混道:“没什么,你先养伤,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谈。” 晴芳却不打算逃避问题,她攥着被角,养着被她压到有些泛红地指端,瓮声道:“其实,我今日…去了庆云坊。” 未等他有所反应,又继续说道:“我把他们的胭脂全都买了回来,我想,一则可以从他们的配方入手查验,如此一定能找到洗脱蘅芷斋污名的证据。” “再来,我也可以借此博取赵应云的信任,打探昌辽会馆的线索。” 一口气说完,晴芳便屏住了呼吸,做好了被他驳斥的准备。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并没有一口否定,而是温柔地注视着她,眸色深沉,语气温和: “好。” “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望山去做便是。” 末了,他也补上一句:“我不会拦你。” 晴芳心忽得停跳了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饱胀感,既错愕又感动,没想到磕了这么一下还有如此收获,也算值了。 李渭枫帮她抹掉眼角的些许湿润,指端摸索着她的鬓发,极为缱绻:“傻瓜,这些事我不是早就答应过你了?” 晴芳捉住他的手,惴惴不安地解释道:“我知道你生气的是什么,我明明已经答应过你不会轻举妄动,万事同你商量着来。” “可是侯爷,我也想请你能够再给与我一丝信任,我以后不会再如此莽撞行事了,我保证,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李渭枫用力捏了下她的手心,接话道,“你待如何?” 他语气清浅,晴芳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诡异的压迫感,后背没由来得虚了一下,忙打哈哈道:“算了,反正我绝对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乱跑出去了。” 实际上有些事情,二人早已心照不宣,人都是在跌跌撞撞中不断磋磨着成长的,比起一昧地保护与成全,彼此扶持,互相成就往往更令人动容。 —— 陪她用过晚膳,李渭枫便命人备好了汤池,打算亲自伺候她沐浴。 两个贴身丫头如今正瘫着,唯一能用的问夏还要帮忙照看小葫芦,李渭枫又不放心让剩下的那些粗使丫头来服侍晴芳,只能自己动手。 结果就是一场热汤泡得既煎熬又漫长,若不是因她身上有伤,估计两个人能胡天胡地闹到一处去。 换了寝衣,晴芳独自倚在西稍间外的美人榻上研究今天带回来的那些瓶瓶罐罐。 李渭枫绞干头发,赤着脚从里屋走了出来,地上方被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他走的又缓,几乎没有动静,直至被他打横捞了起来,晴芳才注意到身边来了个人。 “明儿再看,我有东西要给你。” 晴芳颤了颤蝶翼般的眼睫,没再挣扎,随着他进了卧室。 李渭枫将她放到了妆台前,从桌上拿起一个镂刻着大朵牡丹花的红木匣子递给她:“打开看看。” 晴芳依言拨开了锁扣,打开匣盖,一只红得深邃透亮的玛瑙镯子映入了眼帘。 “好漂亮的镯子。” 她由衷地赞叹道。 见她如此喜欢,李渭枫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解释道: “此番北镇入都,进献奇珍异宝无数,唯独这只镯子是我特意向皇上讨要的赏赐。” “看到它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肌肤生的那样白皙纤嫩,这只镯子若是戴在你手上,一定煞是好看。” 晴芳何止是欢喜,简直是钟爱的不得了,捎带着额头上的伤痛都减轻了几分,迫不及待道:“侯爷,帮我戴上好不好?” 李渭枫依言取出镯子,握着她纤弱无骨的左手缓缓套了进去。 晴芳来回晃动了两下手腕,期待地望向他,眼睛里蕴着无限星光与期待:“好看吗?” 葱白的肌肤与烈艳的玛瑙糅合在一起,交相辉映,宛若沁雪红梅,如诗如画。 李渭枫修长的指节插入她的指间缝隙中,与她十指交扣:“好看。” 晴芳贪恋他指尖的灼热温度,所幸拉下他的身子,圈住自己,将脑袋贴在他的颈窝里,看着镜中依偎在一处的缠绵身影,无限满足。 “对了,听说北真这次进献了一头白虎,可是真的?” 蓦地,她想起了月灵谷的事,遂问道。 李渭枫点头道:“是真的。” 晴芳喜不自禁道:“太好了。” “好?”李渭枫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一丝疑惑,似乎在问此事与她有何干系。 原本晴芳也不打算瞒他,便借机将月灵谷的事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李渭枫。 谁知他听后却皱起了眉头:“此事可能,没那么容易了。” 晴芳的笑意戛然而止,僵固在了脸上:“为何,发生什么事了么?” 李渭枫送开她的手,直起身子,面容消失在了铜镜之中。 “白虎丢了。” 这也是他多日以来未曾回府的真正原因,就在北真使者入都的前一天晚上,一直锁在铁笼之中的白虎突然不翼而飞。 奇怪的是,囚禁它的笼子甚至没有遭到一丝一毫的破坏。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趁夜放走了它。 此事事关重大,为保北真颜面,卫垣命人封锁了一切消息,指派了大理寺卿配合李渭枫彻查此事,只是到现在仍旧一无所获。 “竟然会有如此蹊跷之事?”晴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何不请朗大哥卜算一下?” 李渭枫的目光微不可察地黯了一下:“找了,亦是无果。” “连他都找不到么?”晴芳转过头,眉头拧成了一团,“这么大的一只猛兽,若是跑丢了,总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李渭枫抬手抵住了她的双唇,看了眼窗外,压低声音对她使眼色道:“嘘,此事不可声张出去。” 晴芳会意地点点头,拉着他坐回塌上,正要落下帘子,忽然想起今天似乎还有件事忘了做。 是去看小葫芦么?用膳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呀,还教他喊了声爹爹… 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外面了? … 静默了一瞬,晴芳终于如梦初醒般弹了起来,一拍脑袋,痛呼道:“糟了!我忘记我还带了个人回来。” ———— 许是因为不能言语的缘故,阿卓的嗅觉格外灵敏,虽然人生地不熟,但仅凭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饭香味,还是被他摸到了厨房的所在之处。 好巧不巧的是当时岚音也在里面搜刮余粮,听到动静还被他吓了一跳。 “你…我…你别误会。”岚音把啃了一半的鸡腿塞回盘子里,转过身胡乱抹了两把嘴上的油渍,心虚得哈哈两声。 “我只是恰巧路过,哈哈。” 阿卓的注意力全都被她身后那盘香味四溢的红烧鸡腿吸引住了,他咽了两下口水,眼神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岚音。 看的她心里直发毛。 这是要…吃了她? 岚音浑身不自觉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来,正要找个借口离开,忽然听到两下不合时宜的肚子叫声。 她看了眼阿卓的视线方向,又对上他炙热渴望的目光,指了指那盘烧鸡,试探着问道:“你…想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