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 楔子 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 寥寥百二十字,从秦最盛之时起,至秦没落之际终。 何等的强势,何等的意气,也是何等的落寞! 闭上眼,眼前就能浮现出那般恢宏的场景,耳边被金戈与涛声充塞,胸中也被填满,再无一点空落,再无一点寂寞。 “就这样活一世……也算不得遗憾了罢……” 她这么想着,缓缓吐气,那微颤的气息已经冰冷得很了,呼出后,终于没有再回到孱弱的身体内。 窗外,绿意曼然,几乎染绿了窗棂。 窗下的小床上,白衣的女子静静躺着,长发披散在身下。 她终是看到了这一年春色,外间的一切,从此与她……再无干系。 周围很静很静,一个人都没有,到死都没有。 ………… 所谓生,物化之始,碌碌苦也;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 将……还道……于天…… ………… 暮色,如泼墨一般从天边迅速漫开。 天的另一头,火烧一般的晚霞并没有因为袭来的夜色匆匆退缩。 这血色的晚霞仿佛一直飘落到了地上。 但地上的诚然并不是晚霞……而是,血。 满地干涸的血,彷如胭脂一般,厚重、猩红、骇人。 有了这满地的血迹与尸体,周围精心栽培的草木,精致的楼阁霎时失色。 没有一个活人……死一般的寂静…… 晚霞收去最后一点光芒的时候,余晖落在一个极幼小的身体上,她的小指轻轻动了动,弱到了没有,但究竟还是有的。 然后,一袭染血的白衣从初降的夜色里溜出,不知消失在何处。 ………… 所谓生,物化之始,碌碌苦也;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 ………… 她立在夜幕下冷笑。 手中微微黏腻着的,是胸口还未尽数干涸的血。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分明是死了,她分明不会是一个只有四岁的幼女,她分明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不该还活着,不该在这里,不该看到这令人惊骇、不解、恐惧的灭族的狼藉一幕。 但她没有恐惧,已经死过一回的人,是不会怕的。 将还道于天…… 现在怎么办? 这“道”她还过了,天却没有收。 那么……稚嫩的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纯净的眸子也如蒙上了雾气一般变幻莫测。 她这一生,已经没有“道”,也没有心。 ………… 你有没有无论如何都要做成的事情?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再一次付出性命的代价,也要做到? 是的,她有这么一件事,一定要做到。 不惜代价,不论生死。 第一章 车队 春日午后的光景,广袤浩淼的洞庭湖畔,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岸边及膝的青草中若隐若现。 隐隐能看出是个女孩,细软的头发拖在腰间,在末梢处窝个小髻,身上裹着缟白的麻衣,齐衰的款式,看起来好生凄凉。 女孩似乎在水畔寻觅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坐下来,微微仰起瘦削的下巴,望着天边聚散的浮云,任由江风将她头上白色的发带吹散,如同灵蛇一般凌空舞动。 “想不到这时候的洞庭和湘江是这个样子呢……” 女孩的声音并不像她的外貌那般稚嫩,反而带些微哑,但听来很空灵,隐隐有些看破世事的味道在里面。 “啊,对了,这会儿该称作湘水,这么多年了,总是改不过来呢。” “公元前二百二十九年,秦王政十八年,楚幽王九年……”女孩坐在湖畔水草丰茂处,两腿屈起,小小的手肘搁在膝上,巴掌大的脸蛋则支在小手中,歪着头低语,“韩国去年已灭,这一年,便该是赵了……之后么,有荆轲刺秦,秦破燕,破魏,破楚,破齐……呵,终于要开始了。”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除了湖畔几只支着长腿捕鱼的野鹤,再没有什么东西听到了。 草丛外的道路上,隐隐起了烟尘。 女孩停了口中足以令人惊悚的自语,眸子转向道路的尽头。 一队车马缓缓印入她的眼中,石子铺就的小路上烟尘滚滚,透出两匹高大漂亮的白马和一干行色匆匆的仆从。 马在这会儿可是个稀罕的交通工具,至于将骈马车用作出行,那就更少见了,虽然离她的上辈子已过去了五年,但她还是清楚记得,连孙叔敖这样位至令尹者,平日出行都只用牛车——马在这个战乱频发的年代里,更多的被用作战车的座驾。 再看看那车,车轴、车轮均是乌木所成,浮着一层鲜亮明艳的漆色,饰以金光灿灿的黄铜铆钉和温润的玉片,车幔亦是暗地榴红色的精致绸缎,不时随着春风一荡,泛起一痕润泽的绸光。 看来也只有这楚地奢华惯了的贵族,才会连出行都这般考究。 本该匆匆过去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车队里似乎起了一阵骚乱,贴近车马的两个黑衣护卫忽然拔出青铜剑,低低没入草丛,不知砍向了什么东西。 女孩偏了偏头,嗅一嗅自己手臂上浓郁的硫磺和草药气味,勾起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 这般厚重的荒草,若不带着避虫避蛇之物,可不利于行走,这些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省得,一把年纪实在白活。 “冢子,驭手为蕲蛇所伤,蛇已击杀。”近旁的护卫向车中人报告情况。 短短一言,女孩就从中得到了许多信息。 《左传》记载:“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 看来这车中之人不仅是楚地贵族,还是一位将要执掌一族的嫡长子,难怪出行如此高调。 至于那侍卫口中的“蕲蛇”,其实便是剧毒的五步蛇,被咬后轻者肌肤溃烂,重者丧命。 不过女孩认为旁人的死活同她并不相关,她只是好奇,车旁区区一个侍卫,说话尚且如此文绉绉的,这样的贵族看来未必是楚地新兴的贵族——毕竟来到这里的四年间,她已经亲自见过,不仅平民黎庶,不少颇有身份的士族,依然喜欢将白话作为平日交谈的语言。 榴红的车幔猛地一挑,一个身着栀子色云纹绣深衣的少年匆匆下车——虽然他举止雅致,但从他微显凌乱的步履中,还是能够看出他持重背后的焦急。 女孩颇有兴致地隐在草丛中,悠然作壁上观。 那少年的袍服果然是狭长的楚服样式,腰间佩戴不少种类纷繁的玉饰,其中以一枚温润明亮的琥珀色玉玦最为醒目。 玉玦形如环而有缺口,寓意佩戴者凡事决断,故有“君子能决断,则佩玦”的说法,在《鸿门宴》一文中,就曾有范增三举玉玦提示项王决断的情节。 但女孩还是不解地摇了摇头,她分明记得玉玦作为佩玉是楚汉之时的事情了,对于春秋战国时期,更多的是作为随葬而已。 或许是她所处的这个年代与楚汉之争并不遥远,一切都在过渡转变之中吧? 女孩已经不是第一次以这样的理由劝慰自己,她曾以为自己对于历史了如指掌,但真的置身其中的时候,才幡然发觉,再厚的一册史书,也只能记录着一段真实历史的十之一二而已。 她过去看到的很多,其实都是臆测和虚假。 “去寻医!”少年的声音陡然划破湖畔湿润的空气,似乎一缕照彻薄雾的阳光一般明亮。 女孩的眸色从漠然转为惊讶,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不过一个驭手罢了,说到底不过奴仆,她还从未见过这时候有人将人命看得如此重。 何况蛇毒何其难治,别说这荒村野岭医者难觅,就是寻到了,也未必治得好。 真是个天真的孩子。 虽然少年的指令有些强人所难,但周围的侍卫仆役还是一言不发地听从了,留下几人保护少主,其余人全都散去寻找医者。 女孩纹丝不动地坐在草丛间,目光重又落回烟波浩渺的水面,回忆这一段纷繁错杂的历史。 这一年是楚幽王九年,年末,秦王政会发兵围困赵国国都邯郸,第二年,幽王死,楚王负刍即位,赵国完全被灭,之后五年,楚国也为秦所灭。 女孩阖上眼,这样看来,她还有六年时间。 故国即将陷入战火,这一世的亲人早早凋零,她早已无家可归,楚地还有六年安定,民风也算淳朴好客,应当足够她栖身了。 等到战火烧到这里时,大不了她再往南去,入蜀或是入蛮,都无所谓。 她这里兀自遥想,车队那里又有了动静。 一个侍卫带着三个田夫模样的人来到道旁,恭敬地答话:“冢子,有野人知晓医者下落。” 上古时期称居于国都之外郊野中的人为“野人”,与“国人”相对,多半都是农夫之职。 第二章 小医女 少年人原本正俯身查看那受伤驭手的情况,听闻此言,晦暗的眸色陡然一亮,直起身盘问:“何处?” 三个田夫显然是第一次面对贵族,你看我我看你,三双泥污的手各自攥着自己的短衣,只是不说话。 少年急了,广袖微动,带起一片泠泠的玉佩相击之声,又问了一遍,“医在何处?” 总算有个胆大的人眉梢微挑,低低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开腔:“这个……上个月初九,村里的确来了个医者,就寄住在村长那里,治什么都好,也不要金的……只是,只是白日里人不知会去哪里,到天擦黑才回村子,寻她瞧病,都得夜里头去。” 少年方才亮起来的目光又暗了下去,若非此次出行只是为了迎接族叔,仅仅一日的路程,他怎会不带着医者随行? 但话说回来,就算有医者随行,这蛇毒也不知能不能治…… 另一个田夫受同伴“英勇”行为的激励,也闷着声提议:“前些日子听人说起,那个医者白日里喜欢在湖边看天,兴许就在这附近,要不……我们帮公子找找?” 他们可不知道面前这个年轻人是什么身份,不过瞧他的打扮谈吐、侍从车驾,绝对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反正在他们的认知里,瞧着年长的称“公”,年轻的称“公子”,总归错不了——毕竟奉承的话谁不乐意听呢? 果然无人同他们计较。 女孩从那几个田夫到来之后,就将目光重新拉回到道上。 定定看了一会儿,她悠悠起身,向着湖畔随手揪了两把野草,拨开直到她肩头的荒草,“窸窸窣窣”地往道旁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田夫瞧见了她,几乎欢呼:“就是她!小医女果然在这里!” 少年同那个几个侍卫仆役也转身看来,却不约而同地失望了。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别说救治伤者,便是瞧见方才那条蕲蛇,都能把她吓去半条命了吧? 女孩镇定自若地走着她的路,仿佛不曾听见几个田夫的欢呼,也没有瞧见其他人不屑的眼色。 待她幼小的身影完全从草丛中显现出来后,车队众人的目光再次有了变化。 这么幼小的一个女孩子,身上竟然穿着齐整得体的丧服——还是齐衰的麻衣。 要知道春秋时期礼乐制度便已崩坏,到了这会儿已是战国末年,战乱频发,黎庶朝不知夕,谁也不知道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谁会在意如此郑重其事地为亲人服丧? 能够恪守丧礼制度,连这套衣裳都穿得一丝不错的,唯有几国贵族才可能做到——看来这小医女并不简单。 不过女孩还是没有理睬他们,更没有如他们所愿,开口自报名姓氏族,而是径自往伤者那里去了。 少年扯了扯嘴角,他活这么大,自小被作为下一任的族长培养,就是长辈见了他也给几分面子,今日竟被一个小丫头当众下了脸? 若不是解毒要紧,他才不会这么宽宏大量地不与她计较。 女孩对身边的一切漠然无视,低头认真打量着驭手的伤口,小手轻轻挤了一下混着毒液的鲜血,随后迅速挽起衣袖,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取了一条细长的白素扎在伤者的腿部——被咬伤的部位在足踝附近。 纤巧的小手麻利地将方才揪来的草药揉成一团,挤出汁水,浓绿的汁液将她藕节一般的手臂和指节染得斑驳,仿佛缠上了几圈翠绿的臂环,将她整个人衬得如树灵山鬼一般可爱。 而那条被斩杀的蕲蛇,也就是那些人一致认为会吓着她的死蛇,从头到尾,压根就没入她的眼中。 看似工序简单的救援持续了足足半天,女孩不厌其烦地挤压伤口的血液,敷上新鲜的草药,不时将绑缚住小腿的白素松开一会儿。 待女孩眉头微舒,起身欲走的时候,暮色已经由远而近,染满了湖畔的每一叶青草。 方才面露不屑的人全都汗颜,想不到这么个小小的医女,竟然能凭几株野草解去蛇毒——毕竟这年头若是被毒蛇咬伤,若想确保留得性命,只能“壮士断腕”而已。 少年见女孩已走出几步,急忙挽留,“医且留步,请留名。” 女孩这回立住了步子,悠然回眸,音色清淡,还是带些微哑,“萍踪浪迹,何必留名?” 她一身的麻衣被余晖染成金红颜色,巴掌大的小脸也被映出粲然的光彩。 “请留名。”少年坚持,却说不出任何理由,于他心中,只是纯粹想要知道,这个奇异的女孩究竟是哪族幼女。 女孩阖了阖眸子,轻轻笑了笑,“赵国昭馀解氏,冢子唤我解忧即可。” “医竟为小赵姬。”方才的驭手低低赞叹。 解氏姬姓,所谓“赵姬”,便是赵地的姬姓女子之意。 “解忧?”少年敛起眉头,晃了一回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纾解忧虞之意?” “冢子聪慧,正是此意。”解忧颔首,向着湖畔走去,“解忧告辞。” 少年细细咀嚼她方才简短的三句话,一时忘了挽留,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人赞过他聪慧,不论是有感而发,还是阿谀逢迎,竟都没有那女孩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来悦耳。 “奇哉,奇哉!闻赵地昭馀解氏为权臣郭开所诬,举族尽灭,已逾四载,此女既为赵姬,莫非解氏嫡女?”驭手望着解忧的背影出神,如果真是解氏,那这小丫头岂不是条漏网之鱼? “奎伯若何?”少年低眉,忧愁地敲着年过半百的驭手,“渊归愿为伯言,此后不需驾车。” 渊愿意在归家后为您奎伯出言,此后再不必当差,只需安享晚年。 奎伯哈哈大笑,摇头拒绝,“冢子固长矣,然伯未老,何厌弃至斯也?” 冢子您固然是长大了,但我可还没老,何至于这般厌弃我呢? 少年摇头,奎伯自小侍奉在他身边,始终对他爱护有加,若说亲近,只怕比父母还亲。 此次意外侥幸赖解忧救治,若还有下次呢?奎伯虽不过一介仆从,但他若有不虞,少年绝不会原谅自己。 “玄并非此意……”少年接过一旁仆役递来的青铜器皿,先恭恭敬敬地递与奎伯,“伯请用食。” 在他眼中,奎伯不仅是他手下一名受伤的仆从,更是他的长者,理应受到如此的尊敬。 奎伯早已习惯了他的礼节,未作推辞,接了过来,却等到少年开始进餐后,才动箸用餐。 第三章 一曲《阳春白雪》 这路上耽搁了半日光景,自然早有人去前头传信告知延误,车队打算索性在湖畔露宿一宿,明日再行。 天穹中金红苍黄的晚霞倒映在浩淼的洞庭烟波之内,粼粼的光彩乱洒,碎金般闪烁。 远近炊烟升起,四下里都在用食,湖畔静得只有夏虫轻吟和水波微荡的声音。 一缕清旷的琴声便在此时响起。 伴着琴声的,是一个空灵中些微带哑的女声弦歌而诵: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道黑夜与黎明,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叫做冥灵,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做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它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打算飞到南海去。 所谓弦歌,指弹奏琴瑟配合咏歌,诗赋古文均可,当年孔子被困于蔡地弦歌台,就在其上弦歌讲诵儒家诗书不绝。 不过这女声吟诵的,乃是《庄子》中的首篇——《逍遥游》。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太阳月亮出来了,而小火把还不熄灭,它的亮度,要和日月相比不是太难了吗?及时的雨降下了,人们却还灌溉田地,这对于滋润禾苗,不是徒劳吗?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要一根树枝;鼹鼠吞饮河水,只要肚子喝饱。请你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没有什么用!厨子虽然不下厨,主祭的人却不应该超越权限代行厨子的职事! 这两番对话,记载的是“尧以天下让许由”的故事。 许由乃是上古时期一位隐士,尧认为他德高,堪接受禅让,担负天下的重任,许由认为尧说此事污了他的耳朵,因此拒绝后一个人跑到溪边去洗耳朵,世称“洗耳翁”。 乘风送来一句又一句低哑的弦歌,听得那少年和车队中几个稍有文墨的随从俱都吃惊。 “……那小赵姬。”奎伯抬眸望向湖畔。 少年也望向那里,绵密的莎草中,那个身着麻衣的幼女踞坐在一块岩石上,手中一横伏羲式的瑶琴,暗青色的琴袱落在一旁——原来她方才折回草丛中是为了取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皮肤润白像冰雪,体态柔美如处女,不食五谷,呼吸清风,食饮甘露,搭乘云气,驾驭飞龙,遨游四海之外;他的神情那么专注,使得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丰登。 那岩石自岸边高高挑出,居高临下地耸在水面之上,带着夜雾的水风拂起,将女孩腰间缟白的衣带略得随风飘扬。 暮色中,她也像那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射神人一般,飘然渺然,不可接近。 少年眸色复杂,他自然知道解忧所诵的是《逍遥游》一篇,既为《庄子》中的首篇,稍有学识的人都能吟诵,但解忧只单单挑了这么几句,却是什么意思? 先两句,论小大之辩与鹏鸟,后两句,乃是舜让天下于许由之时两人的对话,而最后一句,又扯到了姑射山的仙人身上——这古怪的小丫头究竟在想什么? “不想解氏有如此奇女,惜哉!”奎伯只发了这样的感慨。 当年晋国还在的时候,解氏也算得望族,著名的“外举不避仇”典故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解狐即是解氏族人。 可惜晋国被三族瓜分后,解氏便不大景气了,几年前更是因不知哪里碍着了郭开,举族被灭,解忧如今早已算不上什么贵女,一个如此有才华有见识的女孩竟然沦落荒野,的确是可惜了。 “冢子,那医女不知是否用食……”一名仆役低声提示,他们这些粗人听不懂解忧曲中之意,但想想这么个小姑娘孤身在外,方才又救治过自己人,自然怜惜得不得了。 少年点头,“送些饭食与她,若她愿意,邀她往此处歇宿也可。” 解忧再有诸般奇异的举止,终究只是个年幼的女孩,夜色渐深,他们这一队人马总不能任她一介弱质幼女流落野外。 话音才落,那边的琴声歇了歇,嘈嘈地绞了一会儿弦,陡然换了调子。 曲调悠扬,手法繁复,所谓“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只怕正能形容解忧所奏的曲子。 少年眸色微闪,快步追上前去送饭食的那人,接过他手中器皿,亲自走进草丛,靠近解忧所处的岩石。 解忧明知身边多了一人,但一无所动,直到奏完一叠,才抬眸轻笑,“王孙来矣!” 虽是笑得粲若桃花,却半点没让人觉得她有何高兴,仿佛只是为了笑而笑,仅此而已。 少年蹙了蹙眉头,一身栀子色的楚服在余晖中显得尤为明快亲和,“赵姬为何如此相称?” “《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冢子既能闻曲而来,岂非楚王之后?”解忧嘴角分明带着笑意,但眉梢眼角却作肃然,“冢子唤我解忧即可。” “景玄。”少年倚在岩石上,侧头望向她,“解忧……医女猜的不错。” 屈、景、昭为楚国王族三姓,分别出自楚武王、楚平王和楚昭王,解忧方才一句戏称“王孙”,的确是误打误撞地对了。 第四章 服丧 其实景玄很为难,她又不是自己府中姬妾,怎能直呼其名? 虽然这小姑娘才*岁的年纪,但她的谈吐举止,实在太过成熟了,难免使人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位成熟的女郎,不敢随意亵渎了她。 “罢,冢子随意。”解忧放下琴,没再纠结于此,她只是纯粹不喜欢有人称她为“赵姬”而已。 但方才也说了,她在这里萍踪浪迹的,景玄却是楚地贵族,不出意外,两人绝不可能再见的,何必执着于这些没用的东西? 景玄探问地看着她只巴掌大的小脸,仔细看起来五官精致,张开了应当还挺耐看的,“医女真是解氏族中嫡女?” 若非嫡女,想必不可能这般精通琴艺。 “是。”解忧敛眉,“贼子郭开屠灭解氏,解忧终有所报。” 她承认她不是原本那个幼女,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决定,她当时醒来,便见着年仅四岁的“自己”躺在血泊之中,胸前的伤口已结了痂。 周围屋舍残破,满地都是尸体,血色浸入泥土,凝固成胭脂一般的颜色,诡异得可怕。 当时还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就暗暗咬牙,暗骂是谁这么狠心,连一个年幼的女孩都不放过。 后来她千辛万苦地离开了那处凶杀现场,独自在野外求生,饿了啃食草根,渴了啜饮草尖的露珠,夜里怕遇到猛兽袭击,又没有火石火折,只好爬上树睡觉,手指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次。 流浪数月后,才寻到了一处荒僻的村庄,只十来户人家。 话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弄明白自己是穿越到了战国之时,身处昭馀,也即是祁县,又听了些乡野之间的传闻,才知此地有卿族解氏,数月前被权臣所诬灭族,按着方位分析,自己这借尸还魂的身子多半就是解氏一位幼小的女儿。 又结合小姑娘横尸的地方乃是极深的屋内,可以猜测她当是一位嫡女。 至于唤作什么,她也不知,因此随口唤自己“解忧”,毕竟谁也不会无聊到去调查一个卿族中年仅四岁的女孩叫什么吧? 她的历史基础扎实,因此很快就猜到了此时赵国的那一位滥杀忠良的权臣,乃是郭开。 若说郭开或许还不够出名,但提起他做过的事情,那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历侍两朝,谗廉颇在前,害李牧在后,生生断送了赵国社稷,让一个原本有能力抗衡秦国的诸侯国,成了第二个被灭的国家,好生大手笔。 著名典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即是他一手所成。 在解忧眼中,这个郭开绝对是一个足以同赵高比肩的大奸。 而且他还让自己穿越之初的日子过得如同人间炼狱,这个梁子,他们是结下了。 她解忧虽然这一世以行医为开始,却并非什么良善仁慈之辈,郭开委实得庆幸,他只有一条命可以死。 心中将这些阴暗的念头过了一过,抬眸发觉景玄正出神地看着她。 解忧挑了挑细细的眉,“冢子还有何事?” “……医女欲为亲族服丧几载?”景玄其实只是出神而已,被她一提,觉得随她只是个女孩,盯着她瞧也失礼了,一眼瞥见她身上丧服,忙随口这么一问。 不想解忧却答得认真:“诸侯为天子,臣为君,男子及未嫁女为父,承重孙为祖父,妻妾为夫,均服斩衰,二十五月除孝,计三载。父卒为母,为继母,母为长子,服齐衰二十五月,计三载。” 景玄再次仔细打量解忧,她身上穿的是缉了边的粗麻衣,因未到及笄年纪,头上只一条白色发带,不簪柞木制成的恶笄,腰间粗麻的绖子,脚下藨草和蒯草编成的草鞋,除却不明去向的一根桐木杖,解忧的打扮完全符合所谓“疏衰裳、齐,牡麻绖,冠布缨、削杖、布带、疏屦”的服丧形制。 解忧这么计算原本没错,但她一族亲人俱被屠灭,若真要服丧,大功服和缌麻或许同她关系不大,但光齐衰中为姊妹兄弟服的三月丧,或许就够她服上一辈子了。 “医女之心可闵,然……”景玄有些为难,劝吧,好像显得自己对亲缘看得太过寡淡,可不劝,她会不会真的钻了牛角尖,穿一辈子的丧服? “忧会适可而止。”解忧善解人意地点头,“冢子勿忧心。” 景玄果然松口气,但随即想起另一个疑问:“医女既是解氏嫡女,怎会……活到现在?” 解氏举族被灭,她一个小小嫡女,有什么本事逃离?而且那是四年前的事情,她那时才几岁?怎么可能活到如今? 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随着谈话的进行,他们之间已经由文绉绉的文言对话,成了简明活泼的白话。 “忧那时年幼,被母夫人藏于井中,三日后为长者救起,抚育长大。”解忧面不改色地扯谎,顺带将一切证据销毁,“长者带忧定居韩地,去年秦伐韩,长者死于战乱,解忧则随流民寓居到此。” 景玄听得半信半疑。 只听她的叙说,那是半点差错也没有的,但看看面前这个只比荒草高一个头的小丫头,景玄半点也不相信她的命就这么大? 秦灭六国的战役的确刚刚开始,但战国之间各国本就摩擦不断,说是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也未必十分夸张。 这样的环境中,死于战乱流离的人不在少数,解忧一个弱质幼女,凭什么别人成了荒野枯骨,她就能活下来?仅凭借她那一身医术么? 景玄低头思索,瞥见手中还拿着方才的饭食,这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抬眸岔开对话,“医女可用食?” “已用过些许干粮,冢子费心了。”解忧淡淡拒绝,转头望着远处的水色出神。 这上古时候的水未遭一点污染,映着天空现出特别明净的感觉,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庄子那句“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话来。 至于拒绝景玄,其实只是习惯使然。 她幼年遭逢丧乱,小小年纪四处漂泊,虽然知道这时民风淳朴,但还是免不了对人万分警惕,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任何馈赠。 第五章 千金之子 谈话陷入冷场。 解忧敛敛眸子,继续抚琴,沿着方才未奏完的曲调下去。 景玄活了近二十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分明生得一副柔弱样子,言行却这般老练,一时竟是难以搭上话。 但就这么回去了,似乎很没面子。 “……医女欲报灭族之恨,盍不委身公侯卿士,借以起兵逼赵,索得郭开?”思来想去,景玄决定从她决意复仇一事上着手。 解忧琴声陡然一折,银牙死死咬着唇,缓了片刻才将琴声归于平淡。 琴为心声,景玄自然意识到她心绪陡变,但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哪句话有错,她一个弱女,不依靠旁人,难不成打算自己前去刺杀么? 夜色转浓,露宿在湖畔的车队燃起篝火,借以驱散可能到来的猛兽。 不少人闲下来,遥遥望着他们的冢子和那奇异的小医女,三三两两聚成一团,逮着奎伯就问那小丫头究竟是如何治好蛇毒的。 直到整首琴曲进入尾声,解忧才再次抬眸,一手放在胸口,幽幽叹息,“冢子以为,忧该以此身复举族之仇?” 她要复仇,这没有错,但让她嫁给一人,然后千方百计得到他的宠爱,再祈求他为自己复仇,是不是付出得太多了? 她还要做别的事情,她可不会将自己的一生全都搭进去。 就算不能青史留名,在这与前世不同的世界走走看看,有什么不好? “渊确是此意,医女若决意自行刺杀,恐徒然捐命,未必得报。”景玄正色回答。 你若决定自己暗中行刺,只怕徒然失了性命,却也不一定能够报仇。 解忧霎了霎眼,凝眸望着他,一双水灵灵的眼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尤为夺目,“……若忧与冢子为妾,君愿为忧复仇乎?” 倘若我解忧愿意嫁与你做姬妾,你愿意为我复仇么? 在景玄震惊的目光中,解忧舒缓一笑,侧头望着夜色中静穆的湖面,小手拾起铺在一旁的琴袱,将琴收起。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王孙其勉之!” 富贵人家的子弟,是不肯死在盗贼手里的。 因为他们的生命宝贵,死在盗贼手里太不值得,而应当成就更伟大的事情。 请您以此为勉励! 景玄这才能够确定她方才愿为妾不过是说笑之言,闷声答道:“郭开,东西跳梁者也,医女亦勉之。” 郭开那个人,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你既然懂得爱惜性命的道理,也当自己以此为勉励,勿贸然行刺杀之事,正如金丸打雀,得不偿失。 “东西跳梁”之典,正是出自解忧方才所诵的《逍遥游》一篇。 解忧淡笑,隔了片刻,微哑的声音有些飘渺,“郭开历任两朝,明岁赵亦当灭于他手,可不是跳梁者。” “赵有武安君李牧,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连却秦,如何明岁便灭?”景玄挑眉,这丫头也太信口开河,赵与秦毗邻,秦已灭了韩,下面的目标自然是赵和魏,但何至于像她说的那般明岁便亡? 可不知为何,听解忧说得这么确定,景玄觉得自己也有了几分动摇。 “李牧在,赵不亡。”解忧苦笑,“若李将军过世了呢?” 若是李牧死了,赵也当亡了吧? 景玄摇头,“武安君又非花甲古稀之年,岂会一旦而殁,莫非医女通晓卜算,知他明岁该罹重疾?” 楚地看重神鬼祭祀,这时巫医分离尚不彻底,解忧既通医术,很容易让人觉得她亦通巫术卜筮。 解忧默然,她自然不通卜筮,不过……之后数十年,乃是上百年要发生的事情她的确一清二楚,要不就承认了也好,“……迫于生计,忧于卜筮略通一二,仅能掐算衰亡而已。” 景玄看了她一会儿,欲言又止。 解忧了然,他身为楚地贵族,又信巫,自然想要问一问楚国如何,可秦这回势如破竹,明眼人均能看出,只要不出意外,秦统一六国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问了,不过徒添忧虑。 景玄没有再问下去。 解忧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片白素,“此方留与驭手。” “半枝莲六钱,半边莲六钱,七叶一枝花六钱……”景玄疑惑地看着白素上用炭条草草写就的篆字,“此为何物?诸多毒药也。” 西汉以前,“毒药”是一切药物的总称。 但此时医者治病,多半取自己已经制成的丸散或亲自采药煎熬成汤,极少有人留方嘱咐病人自取——毕竟药材得来不易,民间还没有后世那般多的药铺以供人们买药。 而且此时大部分区域无人定居,荒草丛生,山林幽茫,进山采药的危险性太大,因此医者更倾向于使用针砭施救,平日治病采用的药物种类有限,绝不可能像解忧所书的方子,含足足有二十味草药。 至于《周礼》中记载的所谓“医师掌医之政令,聚毒药以供医事”的情形,也只有在周王室和那些强盛的诸侯国宫廷中才可窥见一斑。 解忧仰头望着天色,手下则麻利地将琴袱收拢,扣了个精致小巧的结子,接着解下身上所佩的白色小囊递与景玄,“天色已晚,荒草多虫蛇,冢子将此散撒入附近,可避害,忧就此告辞。” “医女留步。”景玄再一次叫住了她。 解忧回眸浅笑,微哑的嗓音淡淡,“何为也?” “医女救治奎伯,玄当有所酬谢。”景玄解下腰间玉玦,“他日……” 他原想说,凭着这一枚玉玦,他日解忧若是难以为生,自可到楚地寻他。 但解忧的面色又使他这样的话无从出口,这个女孩,应该根本不会落到那样落魄的地步吧?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冢子礼重,忧不可受。”解忧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背着同她一般长短的琴袱,娇小的身影没入荒草,很快在夜色中没了踪影。 她明了将来之事,自然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景玄此人,并不值得结交。 第六章 洞庭水患 第二日天明,景玄派人前往附近村落打探解忧下落。 他放不下那个女孩,精于医术,能卜兴衰,原该以谋士相待。 而且从解忧弦歌中的那等意气看,昨夜劝她为妾或许惹恼了她,但劝她为一名谋士,她却未必会拒绝。 昨夜原是他失言了,希望还有弥补之机。 但侍从回报,那个小小的医女早已离开此地,无人知晓她的下落。 昨日与她的一场相遇,彷如梦境一般飘渺。 景玄惘然,却也无计可施。 未作过多的停留,车队再次启程,景玄此行的目的是迎接族叔景差。 可惜解忧昨日想到了景玄乃是王族三姓之一,却忘了他族中有景差这么个和宋玉齐名的辞赋家尚在人世,若非如此,她本着探究几篇楚辞的实际作者问题,或许还会多留几日,亲眼见一见景差,问他几个问题。 那夜与景玄的车队别后,解忧背着琴并未回到原本寄居的村中,而是沿着湖畔走了大半夜,寻到另一个村落借宿。 从春至夏,解忧一直都在洞庭一带游荡。 她常用“随波逐流”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到了何处村落,便求一户人家收留,在之后在村中免费为人诊病,村民淳朴,自然也不会饿着她的。 这四年间,自她逃出那个灭族现场之后,她一直都是这么过的。 遇到景玄,并没有给她的这种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没过半月,她就将那个明快亲和的楚地贵族忘了个干净。 但解忧到底发觉身为女子的不便,趁着年纪尚幼,索性装作男孩,以“医忧”自称,在洞庭一带行医。 楚地的春天很快过去,这一年的夏季时有暴雨,解忧寄居在一处小村中,每日骤雨少歇的时候,都会戴着小巧的箬竹斗笠,披着刺猬一般的蓑衣外出采药。 因为累雨,楚地本就潮湿的气候愈加水汽湿重,勾起不少内外湿邪的病症,像是四肢困倦、关节肌肉疼痛、胸闷不舒、食欲不振、大便溏泄等等疾病,她每日忙得像个小陀螺一般。 医忧的名头,也随着她悉心医治病患,为人们解除病痛的忙碌,悄然在楚地传开。 收留解忧的村长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这年岁又是战火又是天灾,医药水平又差,能活到六十余岁是很稀奇的,因此老人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村长,特别受人爱戴。 村长时常拉着解忧聊天,有时聊些风土人情,有时聊楚地的珍禽异草,自然因近日累雨,村长也会偶然提起,洞庭水位暴涨,已吞没了不少临湖的村庄和农田。 解忧听得上了心。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是指诸多自然灾害后,因水沟、畜圈被淹没,污水带着细菌四处流淌,死尸亦因为*而产生诸多蝇虫,因而会造成疫病流行。 此时的洞庭,正值闷热多雨的夏季,是细菌滋生的最好时节。 她还想在此常住,自然不能眼看着灾疫发生,因此几日后便收拾行装,留书离开了小村。 她知道村长定会阻拦,所以连这个机会都没有给他。 解忧顺着流民逃难的反方向行走,路上顺带为他们分发些驱虫的药物,过了近半月,才到达水患的核心区域。 这医忧的名头,随着她分发药物此举,以比洪水更快的速度流传出去。 虽然这一点本就是解忧拨在算盘上的事情,但她并未料到,自己在短时间内便能如此出名。 解忧小心翼翼地接近洪水的核心区域,手中一横桐木杖,不时敲打面前及间的荒草,驱散虫蛇。 她落脚的地方积水正在消退,远处则如汪洋大海一般,春日还烟波淼淼的洞庭春水仿佛陡然张开了血盆大口,吞下了无数性命。 解忧眸子微阖,遍地被水渍和泥污蹂躏过的草丛中,偶然可以发现被水留下的尸体,有些已经开始*,逐臭的飞蝇不厌其烦地奏着“嗡嗡”的夏曲。 大片湿漉漉的草地上一无人烟,只有水光折射着朝日,刺人眼膜,看来此处已经不会有幸存的人了。 解忧决定返回方才的小镇,仍旧为附近感染的疫气的黎庶分发药物,医治病症。 就在她转身之际,一个粗浊的声音陡然响起:“小儿!” 空旷的天水间回荡着这一声呼唤,拖出极长的回声。 解忧缓缓回身,其实她并不愿意承认这带着轻蔑的声音乃是在唤她,无奈自己这身子确实只有八岁,不想承认也不行。 远处,泛滥的湖水将退未退的边缘,一个身形剽悍的男子正慢悠悠从草丛中立起,身上褐地胡服,青布长裤,一双牛皮的长靴,腰身紧窄,背后挂一柄青铜剑,右手上带着不少血迹,还在沥沥地向下滴落。 解忧怔怔瞧着他走近,很难想象,这样的大水过后,竟然还有活人。 “小儿为何在此?鄙人又非鬼魂,作何万分惊奇?”那人觑着眼将解忧上下打量,面前这小女孩也忒过娇小,打量别人一遍的工夫,已足够将她打量四五遍,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放过。 更可笑的是,她还打扮成一副男孩的样子,真当人看不出她这么清秀的面目乃是女儿身么? 解忧横了他一眼,“我叫解忧。”若是她前世的年纪,分明比面前这男子年长几岁,哪里落得到被人呼来喝去当作小孩子的境地。 男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好,好,解忧就解忧。” 解忧这才满意,一双大眼看向他的右手。 方才瞥见的血点来自他的几处指节,处处俱是血肉模糊,沾着水渍和泥污,这种伤势若是不加处理,在这样炎热潮湿的天气里,后果可想而知。 解忧立刻从怀中掏出包裹着药物和针具的油布包,微哑着声儿,“手拿过来。” 男子又是一愣,“你这小儿……”见解忧怒目,他随即改口,“你是医者?” “虽则解忧很是佩服‘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的情怀,不过,壮士看在背后这柄宝剑的份上,还是留着这只手罢!”解忧一边数落,眼皮子也没抬,麻利地取出匕首割去他手臂上翻出化脓的皮肉,迅速敷上随身带的伤药,整个过程不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第七章 楚墨剧连 男子的目光由好奇转为认真,这小丫头不仅不怕这里尸横遍地的场景,而且还有几分真本事。 粗犷的声音带了几分郑重之意,双手平举至胸前,拇指竖立,两手四指交叠,做了个标准的士人礼,“鄙人剧连,楚地墨者。” 解忧向来淡然的眸子里起了一丝变化,敛容回礼后抬眸细细打量他一番,“忧听闻墨家组织甚严,怎会落壮士一人在此,险遭不虞?” 墨翟所创墨家在他死后分为三派,为楚墨、齐墨和秦墨。 楚墨由邓陵子领导,为行侠仗义的侠客,反对战争,是“兼爱”、“非攻”主张的行动拥护者;齐墨领导人相夫子,为学者游说一派,云游各国宣传兼爱思想;秦墨相里勤领导的一派则与世无争,注重科技研究,可看作对于“墨守”技艺的继承。 剧连自言乃是楚墨,又背负着一柄青铜剑,看来确是墨家剑侠无疑。 “嘿,墨家再严,也不至于不放人回家探亲吧?”剧连晃了晃被解忧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也不知她敷了什么药物,似乎还有些镇痛的功效? 解忧抬眸凝望,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着,但眼中却蕴满了悲伤和苍凉。 她记得,自己当时从尸横遍野的族中逃离出去,临水照出自己娇小身影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神情。 纵然那些横尸者已不是她的亲人,但这具身体自然的生理反应依然存在,刻骨的恨与哀恸,并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 “忧闻,‘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我听闻,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大自然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使我劳苦,用衰老来使我闲适,用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既然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应该因为这一相同的原因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剧连眸色一闪,满脸惊奇,浓眉抖了几抖,“医女小小年纪,竟通庄周所作《大宗师》篇?” 墨家常遭到儒家言论上的攻击,与道家的关系却好许多,因而剧连听到解忧所诵为道家名篇,心里不由自主又向她亲近几分。 何况抛开这些,解忧这些话说的,不正是在劝慰他看开生死么? “幼经丧乱,举族俱亡,不知比君若何?”解忧语声平淡,已经听不出任何哀戚,仿佛那个“举族俱亡”的人并不是她。 我年幼之时就历经死亡祸乱,整个族的人都死了,不知同你的痛苦比起来,是谁更重一些? “……医女豁达。”剧连苦笑,虽则道理各人都懂,但真的面对至亲至爱死去,怎能轻易释怀? “壮士且随忧来。”解忧眸子眯起,微抬起小巧的下巴眺望远处如同湖泽一般的积水,“水患未退,此地地势低洼,或恐再度被侵,速速离开为妙。” 剧连没动,墨眉拧成一个结子,只是长身而立回望他方才待过的地方。 透过浓密湿润的荒草,解忧隐约见到数个微微隆起的土包,被洪水洇湿的泥土呈现出赭色,上面一无草木生长,看来是新近堆成。 方才剧连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的,可见这几个土包多半是他一手堆成。 “壮士盍不用剑?” 若是没工具也就罢了,他身上分明负着一柄青铜剑,看起来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何必将自己伤成那副模样? “亲丧,当躬亲为葬……”剧连说了半句,眸子瞥见远处潮水又起,面色转为肃然,忽然抓起解忧,“何处可去?” 解忧被陡然拎起,险些被甩出去,虽然恼他这般粗鲁,但也听见远处水声渐近,想是洪水再起,被自己不幸言中,生死攸关之下,哪有心思同他理论,只哑着声,镇定自若,“东南之地可也。” 剧连也不含糊,抬头瞥了日头确定方位后,便抱着她向东南方向一阵狂奔。 解忧被他护在臂间,人又生得娇小,周围景物一概看不见,只能听到耳边风声和水声间杂,呼啸澎湃,十分热闹。 只是野外太过颠簸,剧连又跑得极快,解忧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他胡服粗硬的衣襟,总觉得脸上的皮肤都要被蹭掉了一层。 不知跑了多久,剧连总算停了下来,解忧觉得自己几乎被颠散架了,衣衫鬓发也散了不少,记忆里,她死后复生,流浪数月到达昭馀乡中之后,似乎还从没这么狼狈过。 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解忧转眸瞥向周围,心里一点点凉下去。 剧连停下并非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安全之地,而是因为四周全是积水,他们已经无路可去。 她现下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贸然闯入水患区域,这一条命得来不易,此次深入洞庭,是自己疏忽了。 “医女莫忧心。”剧连镇定自若,反而寻了处干净的石块坐了下来,解下包裹,取出一包干粮,掰了一半递与解忧,“已至午。” 解忧轻敛了眉,“身处险境,忧无甚胃口。” “鄙人略通水利,此地虽则积水环绕,然至亥时必退,医女稍安勿躁。”剧连神定气闲,一边津津有味地啃起干粮,一边伸长脖子观察周围环境,不时点头。 解忧半信半疑,但看看周围水势不浅,以自己一人之力,绝无可能离开,只能如他所言,稍安勿躁,接过干粮吃些。 剧连给她的干粮两面烘得金黄,两片面饼之间还切了一道口子,与楚地常见的豆饼、米饼之类差别很大,反倒与所谓“肉夹馍”十分相似。 解忧初时在赵地待过两年,自然认得这是秦晋一带常见的食物,又想起剧连的口音——她因占了这具身子,本就会赵地一带的语言,入楚后又学了些楚地方言,交流无碍,因此方才也没在意剧连的口音。 这会儿细细回想,他虽自称楚地墨者,却夹着一口秦赵附近的方言,令人费解。 “壮士楚人耶,秦人耶?” 第八章 欲往桃花源 剧连拉起胡服紧窄的袖口,擦了嘴角残余的干粮碎屑,“鄙人自是楚人,医女何出此言?” “然壮士话中间杂秦地语,此物亦是秦赵一带所产。”解忧扬了扬手中啃到一半的干粮,许久没吃到故乡之物,此时竟觉分外亲切,“且,壮士所着胡服,非秦赵之地不能有。” 当年赵武灵王大力推行胡服骑射,距今已有五十余年,但胡服的流行依然只限于秦地和赵魏韩三国。 至少她在楚地行医的这两年间,从未见过有当地人身着胡服。 “鄙人确是楚人,然醉心机关术,因而此前三年处在秦地,与相里派墨者研习木甲,难免沾染秦地语。”剧连揉揉肩膀,仰起头望着远处天际,“月前听闻楚地淫雨数月,洞庭水患如虎,父母妻儿俱在洞庭之畔,因此归来探亲,不想……” 他歇了一口气,棱角分明的唇紧紧抿住,过了一会儿才续上,“不想此次水势凶猛,故园尽数坍圮,亲眷亦横尸荒草,鄙人搜寻三日方收拢父母之骨下葬。” 早知如此,悔不当初。 “竖儒常言‘父母在,不远游’,此时方晓其中滋味。”剧连扯着嘴角苦笑,即便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他心里依然没放下对于迂腐儒生的鄙视。 “壮士节哀。”历经一番死而复生的奇事,解忧对生死并没有普通人那么执着,但同情和悲悯的心念还在。 剧连点头,刚回到洞庭一带时的那种惊惶,发觉亲人尸骨时的那种绝望曾一度让他失了理智,若非遇上解忧,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枯坐在荒草之间等死。 但天意莫测,竟让他恰好遇上了解忧,解忧的那一番冷言劝慰,加上她悉心的救治,让他恍然明白自己还活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医女欲往何处?”剧连觉得解忧落到被围困洪水之中的落魄境地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向来一身侠义之风,这会儿更觉愧疚,“不若随连共归墨者,连将以亲妹待医女。” “……然,忧尚有他事。”解忧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墨家算是一个极神秘的组织,见于史书的记载寥寥无几,更可怕的是,秦灭六国之后,墨家从此消失匿迹。 这叫她如何敢同墨家太过亲近?! 上天给了她又一次性命,她可以选择看开生死,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错误的决定而轻易失去。 且明知结果还将自己置于险地,那只能叫做愚蠢。 “何事?”剧连好奇,解忧方才还说起,她一族俱亡,此身飘零无依,自己主动愿认她为妹,引她加入墨者,她竟然一口回绝。 他可从没见过这么犟的女孩子。 “咳……”解忧被干燥的面饼呛了一下,咳了一会儿才哑声续上,“壮士可知武陵一带,有所谓‘桃源’?” 剧连想了一下,“不知。医女唤我工连即可,大丈夫无以孝父母,护妻儿,何当‘壮士’之称?” 他虽为楚墨,却醉心于各种机关木甲之术,习剑之余常做些木工活计,因此被当地的墨者们戏称为“工连”或是“师连”。 解忧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工连勿自低。” “忧闻,武陵之地,有所谓‘桃源’,桃花夹岸而生,水草丰茂,落英缤纷,此间无战乱,老少可安居,忧心向往之,然不能至。” “……医女信道耶?”剧连摇头,如今这世道,谈什么“无战乱”?“此言绝类李氏所谓‘小国寡民’之想也。” 解忧这话与老子提出的“小国寡民”思想太过相类,在当今之世,这种论断与庄子的“无为而治”一道,早被人一致认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儒家的那些“仁政”、“王道”,墨家的“兼爱”、“非攻”更要不切实际。 “然。”解忧点头,道生天地,顺应天常,与医家思想暗合,为医者信道,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岐黄桐君为我师。” 只是她所信仰的道家,不仅仅局限于老庄。 道家之中,在老子和庄子的年代之间,还存在着另一人杨朱,他的学说没有专著记载,散见于《庄子》、《列子》等篇目中,因杨朱提倡“为我”,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被人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而鄙弃。 但在解忧看来,杨朱所提倡的“为我”、“贵己”、“贵生”思想,正是她这一世应当恪守的人生格言。 她再也不要像前世那般为人作嫁,到头只是博得了一句谢,或是一句赞叹。 但她不会在剧连的面前说出所谓“贵己”的主张,这与墨家所谓“兼爱”完全对立,她相信剧连怎么也不会接受。 杨朱的思想,存在心里,奉于实践,可护她今生无忧,若宣诸于口,却会惹来灾祸,她活了两辈子,懂得什么叫作谨言慎行。 “医女误矣!当今之世,绝无桃花乡之说。”剧连觉得解忧是个可堪栽培的好姑娘,绝不能任她信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再说那道家的思想暮气沉沉,她一个小姑娘才多大年纪,怎么能够在其中浸淫太深? “桃源之事,忧不过道听途说。”解忧敛眸,桃花源的事情几乎都有人都认为是杜撰而来,但她那时就存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想头。 她一直相信,这世上的传言总是有其依据的,何况关于桃源的记载除却陶渊明所著《桃花源记》外,尚有唐代教坊曲《阮郎迷》可考。 解忧常以为,若为杜撰,为何不是杏花、梨花,而俱是桃花?由此可见,桃源不可能是完全的杜撰。 至若实在难以寻觅,她愿了解今生所愿后,定居武陵,手栽十里桃花,以为陶潜印证。 “既是道听途说,医女万勿痴迷于此,误了正事。”剧连同她算不得太熟,只能委婉相劝。 解忧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乃是个幼女,忙谦虚地应下,“工连所言得之,忧当自勉,夙夜不敢或忘也。” 你说的话很对,我应当日夜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第九章 无假关 如剧连所料,至夜,水势缓缓消退下去。 解忧和剧连所处的岩石下燃着烈烈的篝火,逐散了夜间的潮气。 解忧早已睡着,巴掌大的小脸被火光映出红彤彤的颜色,透出一点乖巧的样子,又带几分幼女所没有的娇色。 剧连怀抱青铜剑,在夜幕中立了许久。 远处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可这一场洪水过后,原本的繁华村落,原本的千顷良田,原本的至亲至爱,全都荡然无存。 他知道留下无益,但心中还是忍不住想多留一会儿,陪陪自己的亲人。 夜风轻拂,月色转西,直到东方翻出鱼白,剧连才抱起那个伏在石上睡得香甜的幼女,定过方向后向着东南之地前进。 解忧睡梦中下意识往身旁蹭了蹭,感到坚实的依靠,小巧的脸蛋上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剧连忍不住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他游历秦地,比解忧还年幼的孩子见过不少,却没见过她这样自立的,小小年纪已有一手极好的医术,能凭此救治他人,养活自己。 一路走着,一路想起解忧昨夜讲着她自己的坎坷身世,末了极老成地落下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君当与忧共勉。” 她那时神情淡然,挟着一缕几不可查的哀戚。 剧连觉得,那种哀戚并不属于人间,而像一个立在云巅看着浮生的仙子所发出的慨叹——她说她自己信仰道家,于其风骨倒真是得了十之*。 “呵,同是天涯沦落人……”剧连看着臂弯里的小人儿出神,虽则同是一无亲眷的沦落之人,但这小丫头活得可比自己潇洒多了,痛快多了。 他堂堂一个墨家游侠儿,怎能比不过这么个小丫头? 解忧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在一处舍馆内。 这处屋舍不大,布置简单雅致,壁上悬着几柄长剑,帘外的几上则搁着她行医时携带的包裹和琴袱。 解忧疑惑了一会儿自己的处境。 她记得昨夜她同那个墨侠剧连一道被困洪水之中,夜间枯坐无聊,只得随意聊天解闷,两人互诉身世经历,过后又聊了些几国局势,她这身子尚且年幼,撑不得许久,便倚着岩石睡着了。 谁承想一觉醒来,自己已从危机四伏的荒野到了这处安逸的客舍之中。 与其说是大喜过望,不如说是大惊过望。 不过解忧这些年独自漂泊荆楚,心智上又是个成人,很快就将这点惊惶压了下去,整理了一下衣衫,检视几上物件一无缺失,才推门走出屋中。 外间是结构精巧的小院,解忧半只脚刚踏出门槛,便听闻剑气破空的声响,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瞅去。 舞剑之人身着玄色衣衫,虽然仍是窄袖皮靴,但这身劲服下摆依然过于飘逸,终究脱不了楚服习气,少了几分胡服的剽悍之气。 解忧立在廊下看住了,她前世爱好广泛到令人发指,在发觉自己身体开始垮下去的最初几年间,曾经希冀通过练习武术恢复健康。 虽然最后身体的衰亡并不可挽回,但于武术一道总算有些心得,算不得完全的外行。 但剧连这剑舞的,同她见过的许多套路都不同。 一招一式,混若行云流水,玄色的衣带随之荡开,如同泼墨痕迹一般自然。 换做外行看,当真只是看着热闹,可解忧是半个内行,真叫她上去比划几下或许不行,但她能清楚地模拟出所谓的“假想敌”,在她眼中,剧连这一招一式,几乎都是直取要害,挡了前招,奈何不了后招。 这和她学过的那些以健身和表演为主的武术,可不止差了一点两点。 果然为了生存而学会的技能,和为了娱乐而学会的技能,是没有可比性的。 剧连练了大半个时辰才意犹未尽地收起手中利剑,一把抓起一旁树枝上搭着的粗麻布擦着额角鬓边的汗水。 “吾妹好睡!”剧连将青铜剑“噌”地插入土中,一边抹汗,一边向解忧走去。 解忧愣了一下,这才依稀想起,昨夜剧连说起自己亲人俱丧,孤身一人孑孑无依,死缠烂打偏要认她作妹妹。 她那会儿睡意朦胧,没精神同他理论,但记得自己是拒绝了,怎地他今日还这般相称? 不过这会儿不急着与他理论这些,她更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此处客舍何名?” 其实那时的客舍并没有后世那种“悦来”、“咸亨”之类喜庆的名字,多半都只是以地名命名而已。 解忧明是问客舍之名,实际是想知道自己所处的地点。 “无假关舍。”剧连擦完汗,将麻布片随意一抛,动手扯出塞在袖口内的袖子,拉平褶皱,“吾妹少待,兄往烹食。” 解忧怔怔瞧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心里还在琢磨着无假关这个地名。 这个地名在史书上唯一一次出现,似乎是关于楚国灭越的故事。 那一次交战即在无假关进行,距今约七十年。 那次战役的结果,是越国的彻底覆灭。 解忧出神的工夫,剧连已经端着两只陶碗回到院中。 淡黄色的陶碗上压着绳纹,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野菜粥。 解忧昨日只啃了些干粮,这会儿早就饿了,闻着新鲜野菜的清甜香味,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唇畔不禁勾起轻笑,她现在可是在用“价值连城”的文物吃饭。 “吾妹巧笑若夏花也。”剧连含笑看着她,解忧已经梳洗过,昨日她有意掩盖的容色显露出来,少些风尘仆仆,多了清丽娇俏,果然是卿族的女儿才能有的好模样。 解忧莞尔,难得露出一副少女的腼腆模样,含糊应答,“皆皮下白骨,不足羡也。” 剧连默然,她虽然说着不足羡,但面上的欣喜还是掩不住的,只可惜她小小年纪四处漂泊,终究不能以这样的好容色示人,“医沉善易容,吾妹可欲结识?” 解忧眸子闪了闪,“医沉何人也?” “楚墨医沉,不过长连一载。”剧连虽则过去妻儿都有,但论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还年轻得很,同他说得来的墨医,自然也是位年轻的医者。 第十章 屈子与伍员 解忧抿着唇看剧连。 剧连人生得魁梧高大,又因常年习剑行侠,自带一脸正气,这会儿劝解忧随他一道前往墨者,免得她一个小姑娘孤苦伶仃等等,简直就是心意拳拳,情谊殷殷,教人不忍拒绝。 虽则解忧还是觉得,剧连实在很难洗脱诱拐少女的嫌疑。 不过……剧连说的那些真的很诱人。 她很久以前就思考过,墨家既然以反对“不义战”为己任,时时集结弟子为小国护卫,那么随行当有医者,且以墨家对于科技的专精,那些医者应当个个都不是弱手。 只可惜她游历四载,仍未得到墨医的一点消息。 这会儿好容易得到了这个结交墨医的机会,她绝不会放手。 这一世虽是她捡来的,但她不愿意随随便便挥霍,她想做一件很大的事情,无异于逆天改命的事情——她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史书上,哪怕只小小一个角落也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解忧决定取立言。 但不久之后便是秦朝焚书坑儒,仅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和《秦记》,想要所著之书流传下去,实在太难太难。 千思万想之下,解忧决定从医药方面入手,因此广交医者也就成了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忧久闻墨医之名,愿与交游。”思及此,解忧没再推三阻四,很爽快地应下了。 剧连眉开眼笑,捡了一个妹妹的欣喜将之前亲人去世的悲痛冲淡了些,但看着解忧一身缟白的麻衣仍觉刺心,“吾妹孤苦无依,随兄归墨家可也。” “忧谨记。”解忧展颜一笑,心中急于见到那个医沉,反而催着剧连动身。 剧连揉着她软如丝缎的头发,“今日端阳,汨罗龙舟竞渡,墨家子弟亦在其中,只需前往水边,定能见到医沉。” 解忧眸子闪了闪,抿着唇出神。 汨罗,龙舟,端午…… 这一年是公元前二二九年,恰是屈原沉江后的第五十个年头。 楚国迁都寿春,郢都废弃,满目黍离麦秀之景。 之后一年,幽王死,哀王继,负刍弑君,王位混乱,政局动荡,早早注定下这个南方大国的倾局。 “幸好屈大夫已死,不必见着那些……”解忧没头没脑说了半句。 剧连没有在意她轻声嘀咕了什么,连连摇头,故作神秘,“这无假关的龙舟竞渡,可不只是祭屈大夫。” “还有伍子胥伍相国罢?”解忧抬眸,挑了挑她细细淡淡的眉。 无假关与吴越一带接近,当年吴国灭后,国人奔逃入楚,聚居在无假关一带,因而祭祀伍员。 墨家以侠义著称于世,对于伍员、屈原这样的忠国之人自然是崇敬的,一点不难猜。 剧连瞪大眼,“吾妹为医者,通卜筮耶?何猜度之确也?” “忧非巫,然于天数甚通。”解忧笑笑,心里忽然动了个念头,如果说记录在史书上的历史不可更改,那么……没有书于史册的,是不是她就可以任意更改? 那她是否能够凭一己之力,教墨家免于衰落,好让自己也有安身之所? 墨家虽被儒家称为不亲不孝,但待人重情重义,她若加入墨家,此生定不会遭其他弟子抛弃。 那么,只要她依据自己对这一段历史的熟悉,引导墨家避开那些潜在的危险,她和墨家众多弟子就都可以安然一世。 解忧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这样的想法……当真是,十分大胆。 但似乎,无懈可击? 胡思乱想中,她的手被一只温暖宽大的手牵起,上面薄薄的茧子擦过她的手心,带着几分亲切的感觉。 解忧眼眶微热,险些落下泪,前世她就习惯了独自一人奋斗生活,今生又是四年漂泊,谁也不信,谁也不依靠,都快忘了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起来是什么感觉。 “兄……”解忧微带着哭腔,这一声叫的情真意切,半点没有勉强的意味。 剧连步子一顿,低头闷声叹息,“连尝有一妹,殁于八岁之年。” 解忧默然,难怪剧连百般希望“拐带”了自己,鼻子微酸,又糯糯地唤了一声,“兄。” “何事?”剧连回过神,拉着她往院外走。 解忧笑笑,将脸贴上他略显粗糙的手背,小猫一样轻轻蹭着,“无事。”只是想叫叫你而已…… 他们居住的客舍离江岸有一段距离,越向江边去,人群就越发密集。 解忧平日孤身一人,娇娇小小的身子,从不挤到人多处凑热闹,但今日有剧连牢牢牵着,再挤的人群她也不怕。 不得不说,有人罩着的感觉真好。 街道上人来人往,因节日的关系,庶人都换上了精致鲜亮的服色,不少人衣襟上、鬓发边都簪着新鲜的艾叶和菖蒲,泥土夯实的街道上处处洋溢着植物的清香。 还有粽子,非常之简易,有的用苇叶,有的用箬叶,还有用荷叶包的,一路浓郁的稻米香味。 解忧方才听剧连说了,江水湍急深广,屈子的遗体最后也没能打捞上来,但人们敬爱他,一夕之间沿着汨罗水建起十余座墓冢。 如今五十年匆匆过去,龙舟已不再为了打捞,所裹粽子大多也只是供人食用,不再抛入江中。 “鸾凤伏窜,鸱枭翱翔,莫邪为钝,铅刀为铦。”解忧低叹。 鸾鸟凤凰躲避流窜,猫头鹰却在高空翱翔,世人皆道莫邪粗钝,铅刀锋利。 与《卜居》所说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俱是同一个意思。 战国已至尾声,那些史书中记载的“为知己者死”的士人越来越少,那些说着“寡人虽为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的国君也早已没有。 在这个动乱的时代,一切道义都将消磨殆尽,解忧想要生存下去,依附墨者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了。 第十一章 医沉 泥土夯实的街道不长,在人群中挤过两次转弯,解忧便在周围的嬉笑声和叫卖声中听到了隐隐的江涛。 水声不响,听来只作“呜呜”低鸣,却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 解忧下意识抬眸,想要透过身边的人群看到天际,但她年纪尚幼,身量未足,这么一抬头,看到的只是一片乌压压的粗麻衣缘,有的打了补丁,有的磨破了边角。 刚想放弃,剧连拽了她的小手,将她从人群中抱起来。 头顶那一片澄明的霁色天空,不带一丝云翳,比任何时候都更干净明朗。 这一日是端午,是属于两个臣子的忌辰。 虽然时间相隔得有些长久,虽然他们分属不同的立场,但他们的事迹被人们永久地记忆了下来,甚至于横亘过之后数千年的时光,数不清的灾疫动乱,依然留了下来。 她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被人记住。 不忧不寿考,但忧人不知。 历经前世种种,她真的很怕孤独,怕她死后这世上再未留下她来过的痕迹。 一个人就算生前失意,若死后还能留下只言片语博得后人一句叹,一滴泪,那真是一种透过时空的美感,解忧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不知不觉就落下了泪。 “小儿何故泣也?” 闻声,解忧敛眸望去,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丝悲凉。 对上她目光的那人眸色一顿,这个女孩年纪如此之幼,那一道目光,却隐着说不尽的沧桑,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引诱着人投入其中一探究竟。 “沉,三年未见。”剧连的声音将解忧彻底拉回现实。 那人注意到剧连,眸色转为惊奇,再转为欣喜,从他跽坐的长案前立起,两手从胸前平推为礼,“工连归矣。” 这是先秦揖礼中的时揖之礼,又叫中揖,用于平辈之间日常见面,昨日剧连得知解忧为医者后,未表尊重解忧身份,用的也是这礼。 剧连将解忧稳稳放下,这才回礼。 医沉很快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锁了眉,“连居于洞庭之畔,月前淫雨不曙,不知……” “亲人皆已亡故。”剧连低叹,随即揉了揉解忧绒绒的发丝,“然幸遇吾妹。” 医沉的目光再次落到解忧脸上,墨家弟子性子洒脱,但并不代表没有眼界,能让剧连看上眼的幼女,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与幼儿大相径庭的表现么? 但如今世道混乱,流落在外的孩子多半早熟得很,虽则解忧方才那一眼有些过分哀戚,却也算不得多么令人惊艳。 不过既然剧连已认了她为妹,他自然也卖给好友这个面子,含笑唤解忧,“小儿且近前。” 解忧横了他一眼,她一直自许自己一个可上窥数千年兴亡的人,乃是极大度地不屑与人生气的,可每当有人将她唤作或看作小儿时,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自己这庄老的学问,做的还不够深。 见解忧露出小女儿的神态,医沉笑意越甚,右手蓦地伸出捏了解忧面颊,左手飞快地蘸了雄黄酒,在她额上细细抹开。 解忧拧起淡眉,虽则被他戏弄了一下,但额上那一抹清淡的药味和醇厚的酒香散开,透出一股子温暖的热度,舒服得让人说不出埋怨的话。 平复了一下心情,解忧凝视着面前看着温文,内里一腔坏水的人,“我叫解忧。” “解忧?”医沉玩味地看着她,带着探问,“赵地昭馀解氏之女?” 解忧下意识往剧连身边缩去,这四年来,医沉是唯一一个,一下子就能猜到她身世的人。 可怕,真是令人觉得可怕。 不过医沉虽然准确地猜对了她的身份,却没有像景玄那样盘问她是如何逃出灭族之地,如何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等等一系列问题。 大抵墨家子弟很多亦是流亡之人,觉得在这世上讨生活,护性命,并没有那些权贵们想的那般艰难与奇异。 医沉还有事务要办,逗了解忧一下后,便仍旧跽坐下来,将简易的桐木长几上堆放的草药进行分装。 解忧识得是晒干的艾草叶和剁碎的菖蒲,想是今日端午,墨家分派了几位医者在临河一带派发节令时物,以供黎庶祛邪祟避虫蛇。 墨家所谓兼爱,即是“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由此“兼相爱”可至“交相利”,变乱世为治世,这就是墨子当初对这乱世提出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墨守拒云梯,救宋于水火,还是今日的沿江分发草药,墨家所言所行,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偏离过最初的宗旨。 可解忧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严谨的古老组织,怎会在短短的一个秦朝之后,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太不可思议了。 出神之际,解忧只觉身子被人重重一撞,踉跄了一下,幸好一条胳膊还被剧连牢牢牵着,这才没有磕上一旁的桐木长案。 撞着解忧的是个妇人,头发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揪个圆圆的髻子,只簪了一支朴素的荆木小钗,原本镂着的花纹都因时间过久而磨灭不清了。 医沉抬眼瞥了瞥,见解忧只是被撞退了几步,无甚大碍,随即看向那面色焦急,满头是汗妇人。 “什么病痛?”医沉见是个普通村妇,换了黎庶交流常用的白话,听起来平易多了。 “医救救我的孩儿!”妇人一下扑倒在长案前,两只血丝密布的眼中霎时溢出泪,和着额角的汗水一道成股流下。 医沉面色还和善,只目光沉了下去,“小儿在何处?” “孩……孩儿怕日头,不愿出门……”妇人的声音有些低下去,嗫嗫嚅嚅。 楚地的墨医替人看诊从不收诊金,但却自有一套规矩,比如绝不会亲自前往病患家中看诊,除非已是病入膏肓,不能再有任何挪动的个案。 剧连立在一旁微微冷笑,这个年头可不是娇养孩子的好时候,再说这妇人急匆匆的乃是心疼孩子,难不成解忧就不是个孩子,若非自己方才拽着她,难保不被这妇人撞倒了去。 第十二章 反时的麻疹 医沉打量过妇人后,再没说旁的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翻检艾草和菖蒲,仔细地装进白纱缝制的小袋中。 不断有人经过此处,有秩序地取了放在一角的药袋佩在身上,或者袖进袖中。 医沉并不抬头看各人取了几个,似是一点都不在意是否有人会刻意多取。 间或有人留下几只包裹得不甚精美的粽子,笑着道谢,医沉也不过淡淡应答而已。 解忧立了一会儿,开始动手帮着医沉一道分拣那些草药。 解忧很喜欢新鲜艾草的气味,清朗悠远,一直沁入心胸之中,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驱散,菖蒲的气味则淡些,被艾草掩盖住,没有那么明显。 不过,因菖蒲叶形狭长,在远古传说中它被称作“水剑”,可以斩杀妖魔,风头可比艾草大多了,因此才有了端午挂菖蒲驱除邪祟的风俗。 那妇人小站了一会儿,医沉始终不理睬她。 墨医医术高明,行止有度,在荆楚一带名声再好不过,此次本就是妇人行为失当,她自然不敢口吐怨言,只是垂头抹泪。 最后还是剧连为人热心,看不下去,大步走到医沉身边,“慈母护犊,物情一也,沉可往。” 解忧闻言抬起两只大眼,扑闪着将那妇人打量一遍。 她很久不曾体会过亲人之间的那种温馨了,前世数十年孤身一人,家中早已容不下她,也不记得有亲人爱护着的感觉是怎样。 “此女通药理,可往也。”医沉停下手中的事务,拍去些艾草残渣,揉着解忧软软的头发,“连意下何如?” 剧连两道浓眉拧到一块儿,才拐了个软软的妹妹,那可真是护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医沉竟然一见面就好意思使唤解忧替他去看诊?! “可。”解忧抬眸粲然一笑,她现在要取得墨家的好感,自然得表现得勤快些。 何况医沉仅凭借她方才分拣配伍草药就能看出她精通于药理,而不是出于幼儿的好玩前来添乱,这么毒的眼力,真是令人叹服。 剧连虽然有一千个不乐意,奈何解忧应得欢快,医沉的要求又算不得过分,更糟糕的是那妇人听得事有转机,立刻跪坐在地,两手一直到底,接着拱手,将头埋到两手之间。 这一种拜式称为“肃拜”,是先秦女子专用的跪拜礼,虽然比不得稽首大礼,但一个村妇能够想到这种礼节,已是难能可贵,于情于理不能再拒绝。 “走罢。”解忧向那妇人点头,毫不惭愧地受了礼。 虽然是一具*的身子,却因她这种潇洒自如的态度和自信的神情显得可信任,可依赖起来。 妇人忙不迭起身,连粗衣上沾染的尘土都不及拍去,匆匆领着解忧和剧连往家中去。 路上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妇人原本有些凌乱的发髻更加散了下去,一支荆钗几乎堕下。 剧连怕解忧累着,早将她抱起,走得步履如风。 最轻松的就属解忧,百无聊赖地趴在剧连肩头摆弄方才从医沉那里讨来的一枝菖蒲。 狭长的蒲叶在她手中撕成更细的叶茎,一根一根宛如玉带,经她小手翩飞,编织成一个精致的绞丝手环,一侧还拧了个碧绿的盘扣。 这些杂七杂八的手艺,她实在一样不缺,因此过去四年一路漂泊至楚地,一路依靠些许新奇想法养活自己,实在易如反掌。 妇人终于停在了一处乡间小屋前,微白的面上满是细小的汗珠,但她一刻也不敢停,推开蓬门后,忙将剧连和解忧迎进屋中。 里面非常之昏暗。 解忧轻轻从剧连臂间滑了下来,第一件做的事情,便是寻着帘子,全部拉开。 屋内骤然响起惊惧的哭声,凄厉,恐惧,还带着几分恼怒。 “我儿,不怕,不怕……”妇人快步挪上前,几乎跌到了那处破旧的矮床上,将那个犹如发狂小兽一般的孩子搂进怀里。 解忧冷眼打量着那个将头深埋起来的男孩,看身量应该四五岁年纪,比自己初来之时健壮很多,抛却性别原因,解忧能够推测出这男孩平日被家中养得不错。 至于……畏光,这种奇特的表现在小儿常见的疾病中,应该并不多罢? 待那妇人将男孩的情绪抚平后,解忧才慢吞吞地挪上前,倒不是她怕男孩方才动作激烈伤了自己,而是害怕剧连因护着自己吓着了那病孩子。 男孩见接近的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情绪还算稳定,只将小手遮在两只眼睛前面,背脊也微微偏向内侧,尽量避开外间光线。 “过来,我看看你的眼睛。”解忧的声音很平淡,既没有颐指气使的高傲,也没有一丝的祈求羞涩,正是一个医者进行问诊时最得体的态度。 剧连看得出神,她这个样子,几乎能同那些最老练的墨医媲美,昨日在洞庭之畔,他也是被解忧这种淡然自若的态度折服。 男孩竟不知不觉应了下来,任由她的小手抚上面颊,轻轻揉过眼角,又将眼睑翻起,细细查看,他都没有挣扎一下。 解忧微敛着眉头,不放过一丝异样。 这男孩额角热度不低,但还没到烫手的地步,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残留着几道泪痕,眼睑肿着,若非她在下眼睑边缘发觉了一条充血的横线,几乎错以为男孩只是因为生病难受哭泣才致两目红肿。 解忧收回手,从袖中取了块白素裁成的帕子,细细地擦拭双手,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发热,流泪,目肿,畏光,如果这些都不足以为证的话,下眼睑处的那道充血的红线可以为病症敲下定论。 “这是发疹子了。”解忧肯定地点头。 她说的太过肯定,以致于那妇人和剧连都下意识跟着她点了头之后,才恍然想起不对之处。 “阿忧误矣,小儿发疹行于仲秋至初春。” 发疹子即是所谓“麻疹”,因皮肤所发红斑有如麻点大小得名,多发于五岁以下小儿,流行于每年十月至次年三月,每两三年一次大流行。 荆楚一带多雨,气候沤湿,入秋后也不甚寒冷,尤利病菌生长,十分好发,因此连剧连都知道不少关于麻疹的常识。 此时时值盛夏,解忧却一口咬定这男孩患的乃是麻疹,实在是大误。 第十三章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妇人也是一脸愕然,但出于对墨家的敬意,这样的疑惑只是存在心里,不敢宣诸于口。 “必是出疹,兄若不信,自可于三日之后观此小儿是否有疹。”解忧退至一旁,敛着淡眉。 这患儿已有发热症状,眼部的病变更是明显,显然已处于发疹前期,这一阶段最多只会持续三日,因此解忧可以肯定,三日后这小儿定会发出疹子来。 剧连沉默了,虽然不可置信,但解忧说得这般自信,斩钉截铁,让听的人提不起一点怀疑的心思,而且他昨日才领教了解忧娴熟的医术…… 难道真该信她? 低头见解忧眉尖微微一点蹙着,似是埋怨,似是委屈,剧连一颗五大三粗的心竟也不由自主紧上一紧。 解忧一介孤女,茕茕无依,若是连自己都不信她说的话,那她可不是连委屈都没地方诉了么? “阿忧。”剧连握了她小小软软的手,都不够铺满自己掌心,真是惹人怜惜,语声也愈发柔和下来,“既是如此,且归无假关舍,与诸医商议对策。” 麻疹若是流行起来,首当其冲的俱是体质较弱的幼儿,近来又是战乱又是水患,别说孩子,就是成人的体质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的麻疹足以形成一场大疫,此等病疫,并非解忧一人可以作决。 妇人急了,追着剧连和解忧一直出来,紧紧抿着泛白的唇,哆哆嗦嗦地哀求,“医女不要走……” 她不能让解忧将这个消息告知旁人。 麻疹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楚地虽然没有律法规定,患上传染病之人一律要隔离起来,但之前几年麻疹流行的时候,为了防止更多幼儿感染,那些孩子全被集中安置在郊外,只有简陋的医药饮食,最后幸存不过十之一二。 世上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孩子被送去那种地方。 “……不要惊慌。”解忧能够理解她做母亲的那种心情,从手腕上褪下方才那个菖蒲叶编成的小镯子,“墨医不会任由那些幼儿自生自灭。这是‘水剑’所编,可祛邪避害,赠与小儿。” 她一个不过八岁的女孩在那里一口一个“小儿”,委实是一件很令人发笑的事情,但剧连和那妇人都没有笑。 楚地信奉巫术,妇人听得解忧将菖蒲所编的镯子赠与她孩儿,立刻欢喜起来。 这一个镯儿不仅承了解忧那句“祛邪避害”的吉言,更是墨家的千金一诺——虽则她并不清楚这个幼小的女孩究竟是否墨家子弟,但她能以墨医的名义承诺,自然是与他们极熟络的。 “夫人……” “宋子。”妇人低敛着眉,拈着小镯的手指轻颤,犹豫了一下,又矢口否认,“不,我当不起,吴子……就好。” 解忧抿了抿唇,没有过多时间在此纠结,平着声音吩咐,“小儿仍旧卧床,屋内勿过热过湿,亦不可过闷,日光不可一线皆无。进食以稀粥为主,食毕漱口,每日数次。不可再与其他幼儿接触。” 又低头想了一回,确定再无重要之事漏下,解忧这才告辞。 这一堆吩咐虽然算不得十分口语化,但自称为“吴子”的妇人也听懂了,急急回去照顾爱子。 时近日中,江边人群暂时散去,各自回家用食,剧连带着解忧直接回到无假关舍,舍馆中已是人满为患。 “兄……”解忧抬头细细打量舍中的住客,除却少数几个士人打扮的人,怎么剩下的全是剧连那般的剑侠? 他们几乎人手一柄青铜长剑,性子温和些的将剑用麻布裹住或是归在鞘内,还不显得碜人,但更多人都是剧连一般的豪爽性子,直接将明晃晃的长剑佩在腰间,解忧真有些担心自己不小心撞上去蹭破一层皮。 “何事?”剧连听见她低低咽咽的一声呼唤,俯身将她抱起。 原本舍中都是男子,现在解忧忽然被抱起,一个娇软的幼女在屋中显得特别醒目。 匆匆往来的那些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来。 “工连!”不少人认出了剧连,一时屋内招呼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解忧拧起眉头,她向来喜静不喜闹,而且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人群这般吵闹的样子了,一时间吵得额角隐隐抽痛。 那些剑客显然对解忧一个小小的女孩并不敢兴趣,只围着剧连问这问那,剧连忙于应答,也没有精力照管那个被护在臂间的孩子。 解忧闭目靠在剧连肩头,撅着小嘴生气,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按住她的额角,带着似有若无的药草气味。 “勿惧。”解忧还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医沉从剧连那里接过,重重地撞在他肩头,本来隐隐作痛的额角越发痛得厉害,低头咬了他一口才觉解气。 一抬头才发觉进了一处低矮的屋子,屋内的长案两侧跽坐着四五人,年纪约莫都有四五十了,正以小陶壶斟茶入碗,一点碧绿的茶沫在碗沿上凝聚。 战国之时盛行饮酒,因此青铜酒器十分常见,解忧在这里过了四年,倒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饮茶呢。 不过,传说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都是靠咀嚼茶叶来解的,看来上古之时的人,对茶的认识也不算一片空白。 这屋里看起来都是墨医,聚在一起饮茶代酒,这是一个很能令人接受的事实。 “此儿即解忧。”医沉将她放下,淡若不知地抚平肩头被她咬皱的衣衫,“代沉往视患病小儿者也。” 这个孩子就是解忧,代替我前往看视那患病的小孩的人。 依着解忧的年纪,医沉这一句介绍已给了她极大的面子,将她提到同在场墨医一样高的地位。 “忧,小儿何疾也?”最年长的那位医者须发花白,身子微微前倾,和蔼的目色落在解忧娇弱的身子上,这般称呼,算是已将解忧视作他们之中一员。 解忧虽然心中欣喜,仍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晚辈见长辈的礼,等完全直起身,才平静地开口:“小儿当属发疹。” 周围静默了一瞬。 在场的几位墨医显然沉稳很多,虽有人暗暗蹙了眉头,但没有人莽撞出口否定解忧的论断。 解忧一点不慌,微微颔首,“忧以为,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第十四章 卿亦小儿也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泛起动容之色。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这就是解忧对于这一场发病反时的麻疹的解释。 因时灾而引发时疫,这对于常年居住在阴湿楚地的这些墨医来说并不陌生,但解忧一个年幼的女孩能够说出这句话就值得惊艳了。 毕竟她才活了多少年,方才也听医沉说起,这女孩不像另有师承,那么她这样年纪轻轻就能归结出这个道理,那是很了不起的。 “忧所言得之。”方才出言询问的长者打破了寂静,看向她的面色更和缓了几分,“然忧何以断为出疹?疹已出否?为顺耶?为逆耶?” 解忧抿了抿唇,整理一下思绪,“小儿有热,流泪畏光,下睑有血线,故忧断其为疹。忧以为,疹当出于三日内,此儿身体健壮,当为顺疹。” 麻疹是有顺疹、逆疹之分的。 若是患病机体本身体质较好,麻疹能够顺利发出,自行退去,几乎没有他证并发,疹点消退后疾病自然消退,称为“顺疹”;反之,若小儿身体虚弱,自身正气不能驱散麻疹之毒外透,疹点就会呈现出紫瘀之色,并发肺部、心包和喉部的重疾,这种情况很容易造成患儿死亡。 此时战乱频发,自然条件也较差,孩子多半体质偏虚,一旦患上麻疹,逆疹的概率极大。 “若为顺疹,此儿天生福相。”长者眉头刚舒展些,随即又拧上,“然……忧可知其他小儿有无此证?” 麻疹潜伏期最长可达十日以上,在那孩子出现这种症状之前,他还接触过多少孩子?那些孩子是否也沾染上了麻毒? 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一场违反时令的麻疹大流行早已埋下了祸根,只待一夕的时间,便能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出,让已遭水患困扰的乡野再次陷入恐慌。 其他墨医眉头也紧紧锁住。 墨家秉承“兼爱”思想,不会像管理一方的三老、乡愿之职那样,为了防止病疫范围扩大,轻易将患儿隔离至人烟稀少的地方,但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和患儿体质,想要尽数救治,太难太难。 “忧,随我来。”医沉拉了解忧小手,将她领回她昨夜歇的院落里。 “诸医有事商议,忧且候此间,汝兄不时便归。”吩咐下这句话,医沉转身就走,但刚踏出去半步,便觉袖子被一股很小的力道牵住,低头看正是那软糯的女孩,正眨着一双大眼瞅他。 解忧微微鼓着腮帮,心里衡量着该如何称呼医沉。 就唤他名字肯定是不妥的,可除此以外又没甚好说法,想了一会儿,觉得他同剧连关系不错,索性软软糯糯地呢喃,“兄可少待乎?” 医沉显然没有料到面前的女孩子这么不见外,愣了一下后,俯身抚过她额角,“尚痛乎?何以少待也?” 头还在痛么?否则为什么唤我暂且留下? 解忧也怔了,她没有想到医沉看起来待人冷淡,竟会轻易应了她这一声唤,墨家一诺千金,医沉这一回应了,可是要同剧连一般处处护着自己的。 “解忧?”医沉见她出神不应,又揉了揉她的额角,“卿不适乎?” “……无,无。”解忧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忙不迭退后。 她前世就有些莫名的头疼、心口疼之类的隐痛,她当时将这些隐痛归结为精神方面的暗示,并未放在心上,这回穿越之后换了具身子仍是带着旧疾,看来果真是与精神有关。 不过她唤住医沉,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想通过他说服墨医接受她,同他们一道应对此次的小儿麻疹流行。 她之前在荆楚一带就有些许医名,又因是一个服丧的幼女,体格特征明显,识得她的黎庶很多,此次若能随墨医一道出诊,那她的名声定会更大。 她为自己定下的那个“闻名于当时,流芳于后世”的计划,就能实现一半了。 医沉一下就洞悉了她想一道出诊的小心思,忽然扶了她柔软的肩向上一提,将她抱进屋中后,吩咐她乖乖留在屋内,“卿亦小儿也。” 虽说麻疹的主要感染人群是五岁以下的幼儿,但解忧生得柔弱,医沉一点不觉得让她过多接触患儿不会出事。 “然,忧已……”解忧蓦地噎住,她本想说,她前世是接种过疫苗的,定然不会染上麻疹,但是……这种东西,应该并不能带来吧? 说道理不行,解忧只好撒娇,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兄……” “卿既已沉为兄,当从长者言。”医沉仍不答应。 解忧语塞,医沉果然没有剧连那般爽快,才认了他为兄长,就立刻拿出兄长的名头来弹压自己。 可话是自己说的,他也应承了,现在她总不能再翻脸不认账吧?这一回根本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解忧只能自认倒霉,乖乖留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趴在廊下发呆。 剧连好容易从热情的墨侠之间脱身,一踏进院落就看见那个倚在低矮的围栏上瞌睡的孩子。 因为此处并没有备着小儿的袍服,赶制不及,解忧依然穿着那身缟白的麻衣,长至腰臀的发丝披散下来,沿着娇小的身子起伏,现出极柔软的样子。 “阿忧。”剧连瞧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认的妹妹实在可爱,“午后有龙舟会,众人均往。” 解忧茫然地揉着眼,这才恍惚想起,这端午才过了一半,清晨的时间人们用以采摘香草,踏青除秽,午后则聚集在江边,观看龙舟竞渡。 不过这会儿的“龙舟”实在简陋得很,解忧看惯了前世那样热闹纷繁的场面,对这种过于质朴的比赛不感兴趣,只是拉着剧连询问墨医的情况。 剧连与医沉相熟,与其他几位墨医很是熟稔。 据他所说,今日为首的那名老者唤作医缓,其他几位分别是医弦、医迟、医代、医革等。 解忧初初听到医缓这名字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想当初她学习医古文课程的第一篇,就是《秦医缓和》,讲述医缓和医和两位上古医者的行医经历。 不过那位医缓是晋景公时人,离这会儿百十年的时间呢,再说还有传说扁鹊姓秦名缓字越人呢,可见这个名字在医者中极为常见。 第十五章 请信我 黄昏时候,几位墨医匆匆离开舍馆,分头去往附近村镇寻访有无患儿。 解忧没被允许跟随,只能将屋中的长案搬出,坐在阶下抚琴。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横木为门城墙之畔,可以供人幽会,罕无人迹的泌水之滨,可以解除相思之苦。 难道想要吃鱼,必定要河中的鲂鲤?难道想娶妻子,必定要齐姜、宋子? 齐国姜姓,宋国子姓,诗中所谓齐姜宋子,即便不是一国之王女,至少也是贵族之女,身份尊贵。 这首诗出自《诗经·陈风·衡门》,叙说陈地一对男女幽会时的场景。 郑声陈歌,内容多叙儿女之情,用高雅有德的琴来伴奏,实是有些不妥的。 剧连听着这琴声也不禁蹙了眉头,往解忧身边随意一坐,坐得几乎四仰八叉,毫无仪态,“吾妹何以知此?” 解忧曾说她是昭馀解氏族中嫡女,除了织素缝纫外习些诗书并不奇怪,但试问哪一族学会将这种男女幽会的情诗教与一个幼女? 再说陈灭亡久矣,若非此歌尚且收录于《诗经》残卷之中,能有多少人记得? 普通的黎庶,更是很少有机会知道其他地方的民歌。 解忧不语,她自然不能说是自己前世瞧来的。 隔了一会儿,解忧才轻叹:“忧记得,那妇人自称‘宋子’。” 先秦时期的女子称姓不称氏,像史上留名的齐姜、夏姬、褒姒、息妫、怀嬴等,或以母国之名加上姓,或以夫国之名加上姓,真实的名字早已不可考。 据说秦宣太后芈八子原是唤作芈月的,多半也只是后人附会,做不得真。 依照这样的习俗,解忧确实该被称作赵姬,但她偏偏不喜欢这个名字,听着好似自己是为人献舞的歌舞伎一般。 “妹以为,此妇为宋之后?”剧连理解了她的意思。 那妇人先是自称为“宋子”,多半是宋地的子姓女子,后来又说是“吴子”,则是随了夫家所居吴地而来。 且那妇人虽然形容狼狈,但举止礼数倒有几分样子,尤其是那肃拜之礼,可不是任何一个庶人都能知道的。 解忧认为她乃贵族之后,确有几分道理。 不过剧连没能明白解忧提起此事有何用意,带着几分疑惑瞅着她。 “兄。”解忧将琴搁在一旁,挪到他身边,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膝上轻蹭,软语撒娇,“忧知道如何医治那患儿,可诸医不允我去呢。” 剧连抚着她的额角,有些不明白她怎么这般喜欢撒娇,昨日见到她的时候,分明觉得她成熟老练,这转性转得也忒快了些。 “吾妹亦小儿,不可往。”剧连的回答也是一般的,而且就医沉来说,他更多着几分护着解忧的私心。 “然……”解忧不满地噘着嘴,扒拉着他的扎进袖口内的袖子,“然忧精于草药,往随诸医研病症可也。” 不让她出诊,那同那几位墨医一道讨论病情和用药总可以吧? 剧连口风果然松了,带着她前往墨医休憩之处。 解忧用心观察舍馆中的路径。 午后剧连同她介绍过无假关的情况,解忧这才知道,无假关本就是墨家的一处聚集之地,因此这无假关舍里头,住的几乎全是墨家子弟。 此事在当地早已不是秘密,墨家纪律严谨,奉行兼爱,时常出手帮助居民,极少生事,那些管理此地的乡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在此聚集。 墨医居住的院落内火烛煌煌,杂乱的人影映在院中,里面的忙碌可想而知。 第一个瞧见解忧的是长者医缓。 “忧为小儿,不可近也。”医缓急急阻止她和剧连。 “何也?”解忧愕然,区区一个麻疹,不至于怕成这样吧?连他们居住的屋子都不让自己进去,是不是太过谨慎了? 医沉也走了出来,拧着眉,“内有逆疹小儿。” 解忧这才算是搞明白了,他们外出寻访患儿果然有所收获,而且还将那些病势危急的孩子带了回来,难怪不准自己进入。 “忧可问症乎?”解忧立在阶下不愿走,她必须找到机会展示出才华,让墨医接受自己。 “可。”医缓答应了她的请求,指着另一侧的屋子,“忧可暂歇于此。” 剧连留在这里陪她,医沉则依照医缓吩咐,为她讲述几个患儿的病情。 收治的患儿共有无人,其中三人均是麻毒闭肺,咳喘明显,但经过施救,暂未恶化,另一女童属麻毒内陷心包,今日清晨便神昏妄语,被父母遗弃在乡间野地,情势比较危急,剩下的一个孩子是麻毒攻喉,乍看起来与闭肺者无异,但其咳嗽声如犬吠,实际是并发了白喉。 白喉此证因可见喉部有白色伪膜而得名,以伪膜所处位置不同,可分为喉部和气管部两种,若是后者,伪膜极易脱落堵塞气管,造成幼儿窒息而亡。 因此,在解忧看来,病情最危急的不是那个毒陷心包的女童,而是这个孩子,“忧以为,当全力救治咳声如犬吠者。” 然而并没有一人认同她的意见。 有限几位墨医的主要精力,仍是集中在救治那个女童身上。 解忧郁然了一夜,剧连好容易哄了她睡下,夜半又被杂乱的动静吵醒。 “阿忧?”等剧连燃了烛火寻到解忧屋中,想嘱咐她别害怕时,那娇小的女孩已经不知所踪。 解忧趁乱混进了安置患儿的地方,几个病孩子因高热不能安睡,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到咳嗽声此起彼伏。 “忧,何以在此?”医沉第一个发觉了她,手中烛火转过,映出门外那个娇小的身影。 “兄……”解忧霎了霎眼。 其他墨医也瞅见了她,见她用白素将口鼻蒙着,巴掌大的小脸上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扑闪扑闪,很是可爱,紧张的心情不觉缓和下来。 “忧有驱病之法,乞诸医信忧,以为一试,或可救生。”毕竟自己的年纪放在这里,解忧不得不将语气放软,眨巴着眼哀求。 第十六章 死亡案例 医缓最终同意解忧进入屋内查看患儿情况。 里面药雾缭绕,被烛火一映,愈加显得飘渺神秘。 几个患儿挤在矮榻上,一个个是面色赤红,面颊和颈侧布满紫红色的瘀点,麻粒大小,密集得令人毛骨悚然。 嘶哑的咳嗽声同样不绝于耳,其间夹杂着那高热的女童或高或低的呓语谵妄,嘈杂的声音将几位医者低声的交谈完全盖住。 解忧踮起脚观察女童的情况,她没被准许触碰患儿,因此只能立在榻边观察女童的面色和疹点状况。 “兄,可有过风?” 小儿高热,极易助生内风导致惊风出现,惊风轻则影响智力,重则丧命,是儿科非传染病中致死率极高的一种病症。 而且挺得过一次,难保还有第二次,存活率实在太低,也难怪这个女童会被家中抛弃。 “尚未。”一个蓄着短髭的医者接上话,“此儿初时并无热度,至夜起烧,汤药不能进,才至高热。” “……忧知矣,乞以针砭治。”解忧将宽大的衣袖卷入袖口之内,自随身的小包中取出一枚小指长短银针和一块乌沉沉的阴阳鱼形状的砭石。 阴阳鱼鱼尾处锋利如劈,头部则圆润光滑,既可用于揉按穴位,又可用于割皮放血,琢出这块砭石的人心思真是精巧。 解忧霎了霎眼,以她现在的力气,应当不足以进行针灸推拿的治疗,将手中东西递与那医者,“医……” “鄙人医弦。”医弦很好说话,带些玩笑的意味瞧着面前年幼却一脸老成的女孩,“谨闻医忧教。” 解忧赧然,就算是前世,医弦年纪也比她大些,这样的玩笑怎么当得起? “以、以银针取曲池、大椎、十宣三处放血,以砭石推三关、透六腑、清天河水”解忧一行说,一行解开自己的外衣,指出方位,毕竟她不能以自己的知识体系去要求这个时代的医者。 医弦虽然对她所言有三分不解,但依照解忧的指导,反复针砭推按了半个时辰,女童烫手的体温果然消退下去,谵妄呓语的症状也缓解许多。 解忧揉揉肩膀,虽然动手进行针砭的不是她自己,但要在一旁紧密关注女童的情况,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 见女孩病情稳定,解忧才转向那个麻毒攻喉的患儿。 那孩子身体瘦小,一截手臂芦梗般细,此时正倚靠在竹枕上,呈半躺姿势,不时有几声激烈的咳嗽,肖似犬吠。 “……可能言?”解忧的第一句话不是问病情,也不是问这孩子被带来时的情况,而是询问他能否说话。 男孩整个脸都是瘦削的,只一双眼还有些光辉,盯着解忧瞧了一会儿,艰难吐息,“可。” 解忧眸色微沉,小手按在自己喉部,“此处痛否?上之?下之?” 若是疼痛高至咽喉,则可认定为难以剥脱的白喉,存活的几率相对大一些,若是疼痛一直延续至胸口,那么多半是生于气管,除了进行气管切开术之外,别无救治方法——解忧一点都不认为切开气管是可行的。 “皆痛……”男孩说了两个字,两只瘦得比不过鸡爪的手按在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解忧见他气喘越来越急促,似是喉间有痰堵塞,连面色都憋得一片绀红,急急回头唤医沉,“兄!可有瓜蒌?” “此时五月,如何能有瓜蒌?”医沉摇头,药物并不是那么好保管的,此时手头可用的大多均是时令鲜药,瓜蒌该秋季才成熟,此时初入夏季,自然没有地方去寻瓜蒌。 “瓜蒌子也可,并薤白共研为末。”解忧紧紧咬着唇,亲自动手将患儿放平,头部微微侧向一旁,尽量防止痰液造成窒息。 她前世有幸见过一次急救科的救治情况,还为一名护士递过纱布和刀剪,那架势动针动刀的,可比现在更显紧急。 因此解忧虽然动作很快,小巧玲珑的脸上却仍是镇定自若,不见半点惊慌之色。 瓜蒌子和薤白倒是不难得的,片刻后就有人寻到了两种药材,晒干的瓜蒌子研为末倒是容易,但薤白是新鲜的,想要在短时间内研成碎屑难度很大。 解忧权衡之下,只取了瓜蒌子的粉末为男孩吹入鼻腔,薤白则直接闷入沸水中烫熟,取其汁液灌下。 患儿饮药后又咳了一会儿,将痰液咳出不少,方才的急喘稍有缓解。 解忧稍稍舒口气,瓜蒌甘寒,能清热化痰,宽胸散结,薤白辛温,能通阳散结,帮助行气,因此这两剂药一下,总算缓解了患儿痰阻胸中之苦。 但仍是治标不治本。 白喉本就不易医治,更不要说还是在这样缺医少药的年代,解忧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缓解患儿的症状,暗中祈祷他体质强健,祈祷他所患白喉位置没有那般刁钻。 患儿只安静了一会儿,未满小半个时辰,再度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回比上一次更为严重,咳声如犬吠,痰音似蝉鸣,将躺在他附近的几个已经睡下的患儿惊醒过来,恐惧地凑在一道哭号,仿佛有恶鬼在屋内盘旋一般。 一时间孩子的咳嗽声、哭闹声,医者之间商议对策的谈话声,还有针砭刀剪相碰的金铁木石之声,零零碎碎混在一起,和着药雾一道缠结氤氲,裁不开也剪不断。 解忧无暇去安抚被惊哭的其他患儿,她所有的注意都落在正剧烈咳嗽、喘气的男孩身上。 男孩瘦如枯柴一般的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仿佛要抓破本就破陋的衣衫,一直抓透自己的胸膛。 那只手的指节、指尖处已经发绀,唇色也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不论从哪一点表现来看,都是典型的缺氧。 解忧阖起眸子,转身欲走,这患儿已经救不得了,她不想亲眼见到死亡。 绊在榻前的一角衣袂忽然被极大的力道拉住,若非医沉就在一旁扶住她,解忧险些被那患儿拽得摔回榻边。 解忧稳住身子,强迫自己抬眸看那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孩子,他一双眼里的光芒明灭,几乎照亮了整个屋子。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喉中只有更响的喘气声和痰鸣声,两只手都在胸前乱抓,仿佛有恶鬼俯身一般。 周围忽然很静,其他的孩子也感受到了逼人的死亡气息,吓得连哭都不敢了。 咳声戛然而止,一个重物从男孩手中滚出,撞在地上直打转,男孩则全身骤松,明亮的目光开始涣散。 寂静的屋内除了翩飞的药雾,只能听到他如同鬼魅一般的低语:“吴……吴……” 第十七章 采收荆芥 解忧闭了闭眼睛,取出一把小匕割断被患儿扯住的衣袂,略显摇晃地走向屋外。 “阿忧。”剧连就立在阶下,容色些微疲惫,显然也是半夜未睡的样子。 他昨夜发觉解忧偷溜出去,就寻到了安置患儿的地方,但被医缓告知里面彻夜进行救治,闲杂人等不可进入,只能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大半夜。 他耳力不错,虽然看不见里间情形,但依靠听,也将里面的情况猜到了七分。 “兄。”解忧抬起头看着他,进行了半夜的救治,天色已经透亮,粲然的晨曦被剧连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些,在他的轮廓边勾出金色的边际。 她身后,有医者匆匆出来,唤了两名仆役进入屋中,为方才病亡的患儿进行收殓。 解忧长舒口气,她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但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变为冰冷——这种感受,实在说不上好。 生和死的距离,从来都是这样近。 “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医沉走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她在轻声吟诵这两句,眸色沉了沉,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医有所能为,有所不能为,此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卿谓解忧,何以忧也?” 有的病是为医者能够救治的,有的却是不能救治的,这就是所说的“做好一切能够做好的事情,之后等待天意成全”,你既然叫做“解忧”,为什么要为此感到忧愁呢? “然。”解忧抬眸,摘下蒙面的白素,外衣也脱下,在阳光下抖了抖,“一儿既死,尚有四儿存,夙夜为疫所扰,忧当自勉。” 是的,死了一个,还有四个孩子等待救治,自然不能因一时的沮丧,就放弃对其他孩子的救治。 “此物……”医沉展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卵圆形的石头,孔雀蓝色,在阳光下泛起星星点点银屑一般的光彩。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当就是那男孩临死之际从怀里落出的物件,他那时还喃喃唤着“吴”?是希望有人将这块石头交给一个叫作“吴”的人么? “忧可暂收此物,以俟归还其主。”医沉的意思很明白,因那孩子死前揪着解忧不肯放,多半是希望解忧替他将此物交与旁人,可问题就是,她也不知那个“吴”究竟是何人。 “小儿尚无虞也。”医沉在将石头交给她的时候,顺势握住解忧微凉的小手,看向剧连,“连勿忧。” 剧连虽然不放心,但解忧要一道治疗疫病之事是医缓特特告知他的,医缓不仅在墨医中为长者,在整个墨家的名望都很高,他提出这件事,剧连无法反驳。 医沉带着解忧前去换一身衣裳。 这四年来,解忧头一次脱下丧服,换上一件素色曲裾,裾边与袖口均用玄色料子绲边,长发绾在头顶,若是眉目生得硬朗些,极容易被认作一个年轻的士人。 “忧之气度,绝类男儿。”医沉点头,“闻连道,忧欲习易容,易容易也,难在意气,忧恰是其人。” 解忧不过面容略显柔弱秀丽,只需草草描画便可解决。 难得的是她身上那种风雅自适的气度,以此等气度示人,即便她生得娇小些,旁人也只会将她当做个腼腆的少年。 因此医沉才会说,易容是容易的事情,难的是改变自身的气度。 解忧听他提起易容,多半是答应日后教自己,小脸上绽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墨者一诺千金,兄不可悔也。” “自是然诺。”医沉见她收拾妥当,牵着她的小手,从一侧的小门离开舍馆。 医缓到底还是觉得解忧年幼,不敢教她过多接触患儿,因此安排医沉带着解忧前往郊外采集草药。 解忧昨夜分析过几个孩童的病情,又结合时令地域,最终敲定了用于透疹的药物——荆芥。 虽然解忧习惯于组方入药,但此时复方的理论体系显然还没成熟,平日医者治疗多半使用单味药,有些稍多的也不过四五味而已,彼此之间的配伍依然不重视。 而且恰好的药物很难凑齐,解忧只好入乡随俗,希冀这上古时期污染少,野生草药的药性猛一些,好让那些逆疹快快发透出来。 荆芥此物长得肖似佩兰,盛于夏秋两季,在楚地的乡野极易见到。 其叶青翠,呈卵圆形,花穗生于植株正中,开白色或紫罗兰色的花穗,采收就是在花开到顶,其穗尚绿之时,采集荆芥的地上部分,晒干入药,切段为用。 两人很快寻到了盛开荆芥的一处荒地,及膝的青草间冒起一丛又一丛花穗,浓郁的紫色仿佛从地上燃起的一炬火焰。 解忧取了一把小巧的镰刀,娴熟地就着地面隔断草茎,将鲜草兜在衣袂中。 此处除了荆芥外,还生长着不少野草,解忧顺手割了几把薄荷,可助荆芥发挥透疹的功效。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解忧清淡的嗓音晃开,有些柔软,带些微哑,在晨风中回荡。 “披辟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医沉看着伏在草间的女孩,怀里兜了一把草药,额发中落了数片碎叶,衣襟上还不甘寂寞地别着一穗荆芥花,“卿绝类山鬼也。” 山鬼是楚地传说中最为灵动可爱的神女,医沉将解忧比作山鬼,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兄谬赞。”解忧含笑起身,攥着衣袂挪到一旁,将采收到的草药铺开在岩石上晾晒,“山鬼心性纯美,爱恋至深,非忧可比也。” 她自知自己已不是前世那个有些心软,有些善良的女孩了,这一世的她,可以仍旧用温和纯良的面目待人,但在心底里,她会时刻恪守杨朱所谓“为我”、“贵己”的思想,永远将自己放在至高之处。 救人,可以,在不威胁她自身安全的范围以内。 这样的她,如何比得起心地剔透的山鬼? 所以她不求有人这样赞她,也不愿意接受旁人这样的夸赞。 “卿有心事。”医沉瞅了她一眼,帮着她一道铺开那些草药,荆芥一堆,薄荷一堆,新鲜的野草被阳光一灼,蒸腾起袅袅的芳香。 第十八章 火狐 整理药草已毕,医沉用麻布将晒干的药物收起,“解忧,归矣。” “……兄少待。”解忧怔怔地看着远处一片面积不大的树丛,小手笼在袖中,“兄可闻异声?” 医沉知道她随身携带着一柄小匕,见她如此动作,也提了几分警惕,屏息观察周围情况。 光线幽暗的树丛内,隐约有“呜呜”的低咽声,听起来应当是某种动物。 荒野中栖息的野兽数不胜数,依靠声音虽然辨不出究竟是何种动物,但绝不会是温顺的白兔、麋鹿一类,还是快些离开为妙。 “忧,速归。” “然。”解忧从来不喜欢将自己置于险地,听声音那只野兽与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自然是走为上计。 他们带着驱避虫蛇之物,在草丛中可随意行走,步速不慢。 但解忧敏感地觉到有东西跟着他们,而且距离越来越近,可回头仔细查探,连及膝的草尖都没有一丝晃动。 回身之际,一股风声忽然掠过耳边,解忧尚未回过神,便觉被什么沉重温热的东西压住了,一身绒绒的毛蹭在她的面颊和脖颈上,丝丝的痒,且令人毛骨悚然。 抬眸对上一双赤红的眸子,眸中一点黑色,透着狡黠的光彩。 是一只狐,一只火狐。 解忧花了一会儿才弄清自己现在的状况。 她现在正被一只体型很大的火狐压着,草草估计,这头狐狸的身量比她还大上一些,若是它愿意,尽可以低头咬断她的脖子,这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医沉在回头的瞬间几乎失措,但那头巨大的火狐只是压在解忧身上,两爪撑在一旁,除了低下鼻子轻嗅外,并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 心稍稍放下。 “阿忧,勿惧。”医沉在她身侧蹲下,细细观察着那头火狐。 这头火狐毛色艳丽润泽,背部呈现火红色,腹部纯白,尾尖也是一团白色,耳背黑色,四肢的黑色条纹一直延伸至足面,但与其他火狐不同的是,这头火狐的额心有一簇雪白的毛发,宛如火中一点白雪。 医沉的目光又转回火狐的右耳,小心翼翼地伸手拨开它耳根处的皮毛,一道深深烙刻的伤口呈现在眼前,几乎将整个右耳切下。 “是你……”医沉缓缓抚过火狐的额心那一撮白毛,沉声安慰解忧,“阿忧勿怕。” “无妨。”解忧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前世专爱学些稀奇古怪的本事,心理分析自然也在其中。 实践的次数多了,解忧发觉不仅人的心理可以分析到位,连动物的心理都可以猜到一二。 其实究其根本,心理分析不过是将自然完全想象为你想分析的那个人或物,以他的思维、他的立场、他的性格来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判断——解忧一直想为这样简单的心理分析法写一篇论文,好让它流行于世,可惜还未执笔人就已经到了这里。 方才见火狐没有伤自己的意思,解忧就开始冷静地分析了火狐的处境。 众所周知,狐狸是一种极为聪敏的动物,而且狐狸的觅食活动大多在夜晚进行,这只火狐大白天出现在这里,还主动接近自己,极有可能是想要求助于人。 “兄识此灵狐?”解忧抬眸见火狐抬起下巴舔舐着医沉手心,知道此狐的出现乃是因医沉之故,总算彻底舒了口气。 “然。”医沉引导赤狐放开解忧,这才发觉它后腿上血迹淋淋,应是被猎器所伤,“数年之前曾市一狐放归荒野,额间若有积雪不化,即此狐也,累吾妹惊慌,是兄之过。” 火狐嘤嘤哀鸣,垂头舔舐着后腿上的血迹,粲若明星的一双赤眼流露出几分求助,几分撒娇。 解忧坐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此狐有孕也。” 她方才就觉得疑惑,这狐狸虽然身量不小,但也不至于那般沉重,压得自己一点都不能动弹。 直到此时发觉它体态较普通火狐更宽些,才猜到这是一头怀了崽的母狐,否则以狐狸的狡黠,就算被猎人发现,也未必狼狈到要向人求助。 身后的草叶一阵乱晃,医沉这一回先将解忧护到身后,才起身查看情况。 几头凶猛的猎犬从草丛间窜出,见有人在此,不敢随意靠近,只散在四周向着受伤的火狐狂吠不止。 僵持了一会儿,一个猎户模样的人追近,一路走来,一路喝骂几头猎犬,责怪它们胆怯不敢上前。 猎犬回头,低低哀鸣几声,诉说情况有变。 猎人这才发觉远处还有人,但不过是个示人打扮模样的青年带着一个幼小的女孩,半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兄,可携灵狐归否?”解忧不想看到这样有灵性的动物落得被人剥去皮毛,待价而沽的下场,而且它方才有意向他们求助。 医沉微不可查地点头。 这头火狐毛色艳丽丰泽,许多猎户终其一生或许都不可能得到这样一领完美的狐皮,想要劝面前的猎人放手,何其之难。 看来只能亮出墨家的身份,才能让他心甘情愿罢手,“鄙人医沉与吾妹医忧,墨家子弟也,此狐为妹所豢,为觅草药,实非荒野之狐。” 火狐意识到医沉在为它求情,十分应景地将尖尖的狐狸嘴埋进解忧怀里轻蹭,伴着阵阵哀鸣,似乎真与解忧十分亲近。 猎人有些狐疑,他早知这附近有一头毛色完美的火狐,已带领猎犬伏守数日,可从没觉得这头火狐有一星半点像是谁家豢养的宠物。 可,这个青年自称墨医,墨家纪律严谨,绝不会容许有人冒充,而且他们二人也确实带着草药,看来应该不会有差。 解忧抿抿唇,放脱火狐走上前,将小匕从袖中取出,托在掌心,“忧愿以此请灵狐之命。” 阳光下,她白玉般的小手中托着那柄锋利的小匕,刀柄处错金烤蓝,流光婉转,非大族不能有。 医沉记得,这并非她昨夜用以救治患儿的那柄小匕。 “此物贵重……”猎人被晃花了眼,这个女孩拥有此等精美之物,身份恐怕不简单,莫非是这楚地贵女,若是自己无意冒犯了,是否会招来祸患? “忧乃亡族之女,幸得墨家庇护,再不需此物护身,且赠壮士,以充灵狐之损。”解忧说得很平淡,在她看来,今日她固然要救这头火狐,却也不能令赖以为生的猎户空手而归。 医沉点头,十分赞同她的行为,“吾妹之言信矣。” 猎户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柄精致的小匕,周围一众猎犬却因解忧抛却兵刃而向她厉声狂吠。 解忧倏然转身,眸色冷厉,“咄!退矣!” 满身的凌厉之色,与方才温和有礼的柔弱女孩判若两人。 连凶悍的猎犬都不禁连连后退,看了眼主人后,匆匆躲入林间藏匿。 第十九章 人命无差等 解忧一回到无假关舍就被候在外间的剧连逮了个正着。 “阿忧。”剧连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在她右侧的衣缘上,“近前来。” 解忧听话地走近前,一边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衫,玄色的绲边处有一块暗色,摸上去有些硬,微微一丝濡湿,移开手后才发觉指尖沾上了一丝浅淡的血色。 “吾妹何以被伤?”剧连在她面前蹲下,挽起她的衣袖,仔细检查她是否有何处受伤。 “非也。”解忧摇头,暗暗感叹他眼力太好,连这一小块血渍都能一眼发觉,“此乃荧惑之血。” “荧惑?”剧连动作一顿,拧着浓眉瞅她,“何谓‘荧惑’也?” 荧惑是赤星的名字,以其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而得名,但解忧说的,肯定不是那一颗远在天上的星辰。 解忧微笑,“此所谓荧惑,乃火狐荧惑也,此狐毛皮艳若赤火,性情狡黠,难以捉摸,故名荧惑。” 这个名字正是解忧所取。 先前医沉在集市上买下它放生不过随手为之,并无收养之意,更不会为它取名,这一回也仅仅只是打算救治后仍将它放归荒野。 但解忧觉得火狐还怀着崽,后腿又有伤口,放归野外任其自身自灭不妥,所以坚持将它带回驯养。 医沉懒于与她相争,又念在解忧年幼,驯养一头狡黠的大狐在身边,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护她安全,就答应了下来。 靠近舍馆的时候,医沉吩咐她独自一人从正门进去,他则带着火狐回到安置患儿的地方,一为交割草药,二为火狐包扎伤口。 不过解忧现在才明白,他是一早就知道剧连会等在这里,才故意遣自己从大门走的,好让自己被剧连逮个正着。 剧连听闻解忧在路上捡了只受伤的火狐回来,不是碰到意外受了伤,面色渐渐缓和一些,但仍是一脸的严肃与担心,拽着解忧数落不休。 毕竟这一次是向人求救的火狐,却难保下一次杀出的不是一匹饿狼,就凭解忧这娇小的身子,别说与野兽相斗,只怕连一头温顺的麋鹿都很难制服。 解忧硬着头皮听了半个时辰的数落,好不容易等到恰有墨侠来寻剧连议事,这才寻到机会溜到安置患儿的地方。 昨夜天色昏暗,视物不清,解忧今日才看清那处墨医居住的院落挂着一块匾额,镂着两个勾画古朴的篆字“桐君”。 桐君传说是上古时期的药学家,与黄帝同时,结庐炼丹于桐庐富春江畔,悬壶济世,分文不收,或问其姓名,其人不答,指桐为名,遂称其为“桐君老人”。 桐庐位于吴越之地,与无假关相距不远,关于桐君的传说在这一带很盛,因此医者的住处以此为名,以示与桐君一般的救人济世之心。 解忧半只脚踏入院门,荧惑便如一团火般蹭了上来,长长的狐狸脸蹭着她的脖颈,低低鸣叫。 “还疼吗?”解忧看向它的后腿,那里已经用干净的素布裹起。 荧惑低头嗅了一下受伤的后退,又抬起身子用额心的绒毛蹭她的面颊,以示感谢。 “医女来矣。”医缓立在廊下,袖着手看院中那个娇小的女孩,她怀里抱着只比她还大的火狐,却是一点都不害怕,这胆量果然与普通人不同。 医缓昨日向剧连打听过解忧的身世,得知她一介亡族幼女,孤身一人漂泊至楚,惊讶的同时生出几分怜惜,几分钦敬。 他已答应剧连,只待这次疫病结束,他便引荐这个小姑娘正式加入墨家。 解忧乖巧地向医缓问过好,提着略长的衣袂挪到阶下,荧惑也摆着毛绒绒的大尾,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忧可入内乎?”她很想知道那个高热的女孩病情可有缓解。 “可。”医缓察觉到她医药上的造诣看得很高,这女孩又是极会自保的,因此放宽了对她行动的限制,准许她自幼出入安置患儿的地方。 里面的情形比昨夜好些,人体体温本就会随着时间变化,一日之中,清晨体温会较正午低些,这种情况在高热的患儿身上尤为明显。 所以,现在几个孩子的热度都退了下来,他们已经服过汤药,有的孩子窝在薄被中呼呼大睡,有的则倚在竹枕上,眨巴着带些泪光的眼,打量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小医女。 解忧绕了一圈儿,当值的医弦正用一只陶泥罐子煎药,其他医者回到自己屋中暂歇。 医弦一边煎药,一边噙了片树叶吹奏。 调子欢快活泼,宛转悠扬,似乎是楚地的山歌一类。 解忧歪着脑袋倾听,小手轻轻抚摩着身畔火狐柔软的皮毛,忍不住轻轻叹息。 “医女心有忧虞。”医弦停了吹奏,侧头看着她埋在火狐背上的侧脸,她面色本就偏白,被火红的狐狸毛皮一衬,越发显得莹白如雪,清润如玉。 “然。”解忧微微抬起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自从昨夜那孩子死后,她的心里一直不好受,这一点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死生乃天命,非人力得以更改。”医弦面色平淡,转着手中那枚青翠的树叶,“彼弃置者,天数奇也,非以罪忧。” 生生死死的事情本就是天数注定,并非人力可以妄自更改,那个死去的人是自己的命数坎坷,而不能够怪罪你。 解忧霎了霎眼,随后摇头,“忧非以他人死而罪己。”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没能救活那个孩子而自责,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确实为那孩子死感到难过,但真正令她心绪纠结的,是她明知那男孩的情况最为危急,却还是选择先为女童退热。 她在心里衡量过,救治女童她有八分的把握,而那麻毒攻喉的男孩只有三分。 以八分对三分,她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先救治那个女童。 现在一切如她预计,女童活了下来,男孩死了,可她高兴不起来。 “以医弦之见,人命有差等乎?”解忧抿着唇,扬起下巴看着一色青碧的长天,“活一儿,死一儿,忧岂非以其人命贱于旁人乎?” “忧非以贱人命,而以幼女之易救也。”医弦拍拍她单薄的肩,以示安慰。 当时的情形他们都看得很清楚,高热的女童若是不得解忧救治,极有可能诱发惊风而死,而那个男孩的症状过于复杂,身体又太过虚弱,与为女童退热相比,更难于救治。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只有精力先救一个,定然是选容易存活的那个,这个道理人人都懂。 解忧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样的取舍在无关者是便宜行事,对于死去的那个人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 医者救人性命,并不是可以用多少和难易来衡量的。 第二十章 针尖对麦芒 “然,子墨子以人有贵贱,爱无差等。”医弦很赞同她的观点,在承认人与人之间有贵贱的情况下做到爱无差等,这正是墨家最重要的“兼爱”思想的具体体现。 这个观点,与儒家所谓“亲亲、尊尊”,“爱有差等”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解忧笑笑,伸出小手任火狐舔舐,“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以忧之见,爱无差等,不特于人,于物一也。” 至于人究竟是否有贵贱,她不想过多地去讨论,不过毋宁说是有的,只是这种贵贱并非在于一个人的地位相貌,而是在于一个人的品德高下。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医弦细细咀嚼这句话。 天地万物与我共生并存,合而为一。 生,物化之始;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 连火狐都听得入神,一双如同火苗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尖尖的狐狸嘴搁在解忧膝上,几分好奇,几分费解。 只能听到陶罐中汤药逐渐沸腾的声音,翻滚的药汁冲撞着薄薄的盖子,不断漏出白茫茫的水雾。 “可也。”解忧第一个打破了安静,一瓢水准确地浇灭火焰,腾起几缕蜿蜒的青烟。 将药晾了一会儿,医弦把乌沉沉的汤药分进几个小陶碗内,一一分给几个患儿饮用之后,托解忧暂且看顾患儿,自己前去交割换班之事。 那个女童今日神志清醒过来,苦着一张瘦瘦削削的小脸不愿喝药。 解忧窝在一旁逗荧惑玩,哄孩子喝药这种事情,她才懒得费心。 “医,医女……”有微弱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解忧和荧惑同时转过身子。 唤她的是那三个症状较轻的孩子中的一个,原本他只瞧见解忧身边窝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还以为是一领裘衣,不想竟是一只活生生的火红狐狸。 麻疹患儿惧光,因此室内光线昏暗,那狐狸两只眼睛泛起幽幽绿光,十分碜人。 好不容易攒满力气从矮榻上爬下来的患儿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解忧不解地摇头,一只狐狸而已,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好怕的,但还是轻轻拍了拍火狐的脑袋,“荧惑,勿惊人。” 荧惑委屈地拱了她两下,就地蹲下,两只前爪抱着蓬松的尾巴缩成一团大毛球。 那男孩生得还算结实,生着病竟也有力气自己爬起来坐回矮榻上。 “病着就该乖乖躺着,乖乖喝药。”解忧面色严肃,前一句是教训那男孩,后一句则是训斥不愿喝药的女童。 女童眨巴着眼,小小年纪显然没有受过人这等冷言冷语,皱着鼻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好娇气的小姑娘。”解忧嫌弃地拧了淡眉,没再理她,径自走向那男孩,“有何事?” 男孩觉到一股逼人的气势袭来,但面前这女孩分明只比自己大了两三岁,为什么会有这种压迫性的感觉? 在解忧走向男孩的同时,医沉恰好前来换班。 那个半掩在药雾中的娇小身影透出几分倔强,她的那些话,更是带着极强的敌意,与方才在荒野中斥退几只猎犬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难怪她方才自言比不上山鬼,这样深掩的心思,多变的性子,的确差心地剔透善良的山鬼多矣。 火狐见到医沉到来,欢喜地跳起,追着他脚边轻蹭。 解忧微拧身子,收了面上方才的神情,淡然问好,“兄。” 她现在很镇定,方才晨间喝退猎犬时她失态了,既然已经那样了,她不会在意再被医沉看到一次。 “阿忧欲问何事?小儿病体未愈,情志不定,当缓缓问之。”医沉没有当众询问她为何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自去取了那碗半凉的汤药,哄那女童喝药。 解忧点头,“然也。” 方才诡异的氛围暂缓。 男孩被吓了一下,还有些结巴,哆哆嗦嗦说不清话,“汾、汾之石……” 解忧略略思索,取出袖中那块孔雀蓝色的石头,“此物?昨夜病殁者,名为汾?汝识之?” 男孩出身乡野,有些听不懂她文绉绉的问话。 解忧忙换了白话,不觉又带几分逼迫之意,“你识得那个叫作汾的孩童,然否?” “喏。”男孩点头,“汾前日言,欲将此石交与一人,名为吴洛。” “吴洛……”昨夜那男孩死前喃喃念叨着“吴”,便是要将这块石头交与这个所谓吴洛?可她怎会知道吴洛是谁,又居住在何处,这分明是强人所难。 不过解忧还是答应男孩,尽力寻到吴洛,为亡故的男孩汾送出这块奇异的石头。 医沉见几名患儿情况稳定,收去陶碗交与仆役清洗,自己拖了解忧走到廊下,“何谓也?” 他想知道,这个看似天真善良的女孩,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流露出那样逼人的气焰。 “忧不想说。”解忧执拗地扭过头,她有什么好说的?她本来就不是稚龄幼儿,她没有一颗晶莹剔透心,只有一腔幽恨意。 难道要她说,她行医救人,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声名,而非真的怜悯世人么? “今日之事,是忧失言。”解忧舒口气,她本以为经过前世二十余年经历,自己的心性已经足够强大到压住一切不合时宜的感情,但今天看来,还是差了些。 毕竟前世就是极感情用事的,就算十余岁后便开始学习尽力压制,依然不可能全然改过来。 “卿何其诡也。”医沉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一双肩膀,火狐也趴在一旁,一双火苗似的眼珠困惑地瞅着她。 解忧被这一人一狐瞧得发毛,偏偏双肩被制住挣不脱,气恼地横了医沉一眼,“忧将归矣,兄且放手。” “连性情磊落,最不喜诡道,卿其谨之。”医沉落下一句话,反身回到屋中照看患儿,留下发怔的女孩独自立在廊下。 火狐回头瞅瞅,仍是挨到了解忧身边,摆明了要同她一道回去的意思。 “荧惑……”解忧喃喃唤它。 医沉方才说什么来着?他是在告诫自己,剧连不喜人性子诡异难以捉摸,要自己小心别在他面前露馅儿? 他方才摆出一脸正气又凶巴巴的样子,就是为了说这句也算不得多磊落的话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第二十一章 机关弩 一人一狐慢吞吞地挪回剧连居住的院落,才到院门处就听到里面嘈杂的声响。 解忧还以为自己失魂落魄走错了院落,脑袋先探进院门,见到满地的木片木屑,一片狼藉。 不过那个背对院门半蹲在地,一身黑衣扎在腰间,露出中衣的人,应该的确是剧连没错。 “兄,忧归矣。”解忧拖着荧惑上前,她觉得荧惑似乎很怕剧连嘛,使了这么大劲都拖不动这只胖狐狸。 剧连回过头,沾满了木屑的手在腰带上拍几下,觑着眼看解忧费力地拖着一头比她自己还大的毛绒绒的狐狸,一步三顿地走过来,忍不住放声大笑。 解忧拧眉,攥起拳头生气,她走得这么辛苦,剧连竟然还嘲笑她!这种行为太过恶劣了! 一松手,荧惑立刻缩到她身后,可惜解忧身量娇小,根本挡不住它毛绒绒的一大团,徒有几分一叶障目的意味。 剧连笑得更欢。 解忧深吸口气,这种被气得无话可说的滋味,她还真是很久没有尝过了。 剧连笑过便罢,一点不觉得解忧正在生他的气,一把将解忧拽到自己身边,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半截木块。 解忧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一截木块,约莫有她手掌那么长,木质坚硬紧实,呈现棕红颜色,扬了扬淡淡的眉梢,“此乃铁梨木。” 她记得剧连同她说起过,他对木甲术颇感兴趣,因此之前几年住在秦地,与秦墨巧工一道研习木甲术。 看这个剧连如今样子,他多半已经走出亲人过世的阴影,打算“重操旧业”了? “吾妹所学之广,令兄叹服。”剧连早就发觉这小姑娘知道的东西很多,但想不到她连木料品种都能一眼辨出。 “然兄欲镂何物?”解忧抱膝坐下,身子靠在身后火狐柔软的毛皮间,她记得铁梨木多半用来制船、桌椅或是雕刻工艺品,但剧连这一小段肯定制不成桌椅的,工艺品……似乎他不会有那个雅兴。 瞧他那一脸“保密”的样子,难不成要琢一支簪子赠与她?不过她还有七年才及笄,剧连想得也忒远了吧? 地上除了木料和零碎的木屑以外,还有几块铸铁、铜料一类的东西,另一侧整齐地排着十余把形制各不相同的小锉刀,也不知道短短半天之内,剧连是从哪里寻了这么多五花八门又专科专业的东西来的。 还有,剧连看着是个习武的粗人,不想做起手工活计来竟然这么细致。 解忧初时看得还挺有意思的,但时间一久还是觉得无趣,昨夜又只睡了上半夜,这会儿倚着温暖柔软的狐狸,不知不觉窝在荧惑身边睡着了。 剧连一抬头,看见那只红彤彤的火狐狸趴在地上,有些畏缩地眨巴着眼瞅他,或者更准确地说,瞅着他身畔随意搁着的那柄青铜剑。 而那个白衣裳的小姑娘则抱着松软的狐狸尾巴睡得很香。 剧连轻笑,探臂将解忧从火狐那里抱出,将她安置在她的小床上,见火狐乖巧地守在她身边,仍旧返回院中摆弄那堆木头。 解忧被脸上的一阵轻痒唤醒,翻了个身想躲开,直接撞进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陡然一惊,这才醒了。 一双红彤彤的狐狸眼瞅着她。 解忧舒口气,伸着懒腰翻身坐起,在火狐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嗔怪,“荧惑,你吓死我了。” 外间天色渐暮,解忧嗅了嗅,空气里似乎飘散着一股饭菜的香味。 想来已到了傍晚用食的时候,她这一觉好睡,竟然都不觉饥饿。 草草整理了一下仪容,解忧一矮身,直接从门帘下面钻出了屋子。 夜间饭菜颇丰,除了三碗时鲜野菜之外,还有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兔肉。 “兄已食过,妹自与此狐分食即可。”剧连还是一脸神秘地看着她,但这神秘中带着更多的笑意。 解忧被他瞧得毛骨悚然,匆匆扒拉了几口饭菜,吃不完的全都进了荧惑的肚子。 荧惑满足地舔舔爪子,抱着尾巴趴在地上消食。 “此狐甚懒。”剧连抖了抖眉,神秘兮兮地拉着解忧到他屋里去。 才进屋,解忧便觉到手心里被递上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 低头一瞅,右手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巴掌大小的机关弩。 弩,怒也,有执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县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亦言如门户之枢机开阖有节也。 这是刘熙在《释名·释兵》中对于弩的描述。 弩与弓不同,发出用的乃是机括之力,对持有者的技术要求很低,对于解忧这样娇小的幼女来说,正是一件防身利器。 “闻吾妹以利匕护生灵,今无物赖以防身,因赠此物。”剧连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忽然刻意压低了声,“然,弩非仁器,亦非义器,吾妹不可用以伤黎庶禽鸟,亦不可为其他墨者所见。” 解忧一一应下,但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不可教其他墨者知道。 剧连喜欢木甲机关之术,不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吗?这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不过剧连说得很郑重,解忧不便再问,只是乖巧地点头答应。 弩身的主体部分俱是包了铜边的铁梨木所成,几处机括设在刚好能一手操控的地方,所配小箭共三支,箭身厚重,箭?1锋利,应当足以穿透甲胄。 弩非仁器,亦非义器。 解忧现在有些理解这句话了。 弩是兵器,用以伤人杀人,自然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 但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任何一个稍经训练的人都可轻松使用弩,轻易射杀一个勤学苦练、身经百战的战将,此两者的付出与所得丝毫不成正比,所以弩不符合人们对于“义”的认定。 简言之,这是一种作弊的兵器。 不过好在,机关弩制作过程复杂,对制作者的技艺、制作材料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非良工良木不足以成就其令人胆寒的杀伤力,因此在历史的舞台上,弩并没得到机会大放异彩。 至于传说中秦皇地宫中可自动射杀入侵者的机弩矢,还有一弩十矢的诸葛连弩,也仅仅只是出现在传说中罢了,无人得以一睹其真容。 —————————— 1?【石族】cu4音促,指箭头,因上古时期箭头最初用石制成,所以为石字旁。 第二十二章 巫山石 小弩的填装并不费力,解忧跟着剧连练习了不多几日便能完全掌握技巧,在极短的时间内装好机括,准头也不错。 墨医也正式接纳了解忧,医缓念她年幼,将她排入午后的值日,那时患儿多半午睡沉沉,是所有时段中最为轻松的一班。 解忧大半时候都坐在阶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药汤一点点煮透,清澈的水慢慢染上棕黄的颜色,腾出袅袅药香。 荆芥和薄荷的独特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解忧在这股药香中悠然倚着身旁的火狐,研读铺在膝上的那册厚重竹卷。 这是解忧从医缓那里借来的,上面杂乱地记着些草药的生长使用特性和病症治疗方法,笔迹各不相同,年代亦有差异,显是集数位医者的经历而成。 她前世学过书法,认起篆字难度不大,不多一卷书简,在等药晾凉的片刻之间就已尽数读完。 解忧搁下竹片,一边黯然摇头,一边分装药汤。 那些断简所记不过零散的用药经验,很符合这个时代文献的特点——不成体系。 棕黄色的药汁滤入三个黑色的绳纹陶碗,解忧抹去碗口溅上的些许药沫,轻轻唤了声:“七叶。” 一个抓着双髻的女童从门内挪出,一双眼很大,却没有半分神采,小脸上漾着一抹令人费解的笑意。 不待解忧吩咐,她就拿起两碗药,笨手笨脚地走回屋子,连泼了些许在手上也不知道。 解忧眉尖微蹙,携了另一碗药进去。 那个唤作“七叶”的女孩,便是之前热陷心包的女童。 女童不知究竟是何人家的孩子,但约莫是士族,平日养得还挺娇贵,这一回怕她的病传染给别的孩子才忍痛将她抛于荒野。 总之,那女童十分娇气,喝药不愿喝完,夜间又只是哭闹不休,一点不肯好好休息。 一日再次着了风寒,入夜后诱发高热,几乎到了烫手的地步。 虽然连夜的救治将她性命保住,但一个原本伶俐的女孩子终究是烧成了如今这般痴傻的模样,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不过她虽是烧糊涂了,性子却变得异常乖巧,反而成了几个患儿中最早痊愈的孩子。 墨医怜她无所倚怙,心性又痴傻无明,便收留她在此,教她跟着婢子学些照料患者的事情,好为诸医打打下手。 解忧为她取名“七叶”,因七叶莲可退烧止惊,正是那一夜救了她性命的药物。 另外三个患儿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他们对七叶怀着一种莫名的抵触,三人争先恐后地坐起身去抢解忧手中的那碗药。 “……都是一般无二,何必?”解忧随手将陶碗放在几上,反身欲走。 “医女!”年长的孩童手脚利索,抢得了解忧那碗药汤一饮而尽,擦着嘴角苦透了的药汁,眉头拧得要打结。 解忧回转身子,静静瞅着他。 男孩被她瞧得发憷,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屋里头只能听到七叶咿咿呀呀的声音,听不清她在嘀咕什么东西,听来咒语一样诡异。 “何也?”解忧蹙蹙眉头,有些不耐烦,吞吞吐吐,尤其是男孩吞吞吐吐,这向来是她最不喜欢的性子。 “汾……”男孩继续吞吐不清,这几日解忧时常出入此处病室,同诸医探讨患儿病情,虽然她年纪不大,但在这些幼童眼中,她和几个年长的医者一样,都是令人敬畏的,因此他说话的时候,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男孩处于敬畏,连头也不敢抬,自然没能看到解忧面上那一点不耐烦的神色,仍是自顾自地吞吞吐吐,磨蹭着组织语言。 解忧无奈,从袖中取出那一枚孔雀蓝色的卵圆石头,这个唤作“封”的男童与死去的汾算是至交好友,这几日总磨着解忧询问,那枚石头可曾交付给吴洛。 可尽管已出动了不少墨侠暗中寻访,这个所谓的吴洛依然没有找到。 封瞧见她玉白的小手中托着的那枚卵石,失望地坐回矮榻上。 汾是他自幼相识的朋友,随着父母从北边逃难而来,途中失散,成了孤儿。 汾的心思比旁人玲珑,总是知道很多东西,摸鱼捉蟹,翻山爬树,全都不在话下,小小年纪就能凭借这一身本事养活自己。 听闻他染病前接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寻找一种神奇的石头,交给一个叫作吴洛的人。 汾并未向人说起吴洛究竟是谁,但封知道,普通的庶民是不会称姓的,这个吴洛既然有名有姓,定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七叶在一旁歪着头瞧了半晌,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脸,一把拿过解忧手中的石块,手舞足蹈地转圈儿,口中还喃喃不休地嘀咕,“石头……石头……神女……” “神女?”解忧抓住了其中关键,“巫山神女?” 起源于楚地,在之后两千余年的历史中传得云雾朦胧的那个巫山神女?这块样貌奇特的石头,能与她有何关系? “巫山……”七叶学着她的样子努力读对这两个字,一双无神的大眼不知定睛在何处。 “忧,当归矣。”前来换班的医代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但论学识渊博,无人能够比过他——当然解忧这样有外挂支持的人不在此例。 “代,可识此物?”解忧觉得以医代博学的程度,若是再认不出此物,那她只能将这石头和汾一起葬了。 医代认真地瞧了一会儿,笃定点头,“此巫山石也。” 见解忧不明所以,他继续解释:“俗谓‘巫山石’,非产于巫山,而产于长流河岸,为宿雨所化,能羁绊神女,然不过无稽之谈,小儿之言矣。忧年虽幼,志远比鸿鹄,亦信此乎?” 说到底,这个能够羁绊神女的美丽传说,不过是小孩子之间不知何年何月杜撰出来的一派瞎想,做不得数的。 这种石头,也只是河岸旁形貌特异的石块,仅此而已。 解忧霎了霎眼,好说歹说从七叶手中收回石块,“以代所见,此物不过童稚儿戏?” “然也。”医代肯定地点头。 “不然!”封竭力反对,“汾待之若性命!” 汾虽然死了,但他曾经珍视若性命的东西,怎么可以只是小孩子之间玩笑的物件?! 解忧敛眸,或许封恼得很有道理,可惜她现在虽然还是个幼女的身体,心中却早已不记得自己幼时究竟是何思想,她并不能够理解封还有汾,他们可以为了那些幼稚的玩意儿这般用心。 不过,毕竟汾视之如命,她或许应该继续为他寻找下去,将此物交与吴洛。 第二十三章 墨家可存于世乎? 三个男童身体恢复很快,病愈之后,先后被送回家中。 那些父母本以为自己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的了,这回看到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回到家中,俱是喜出望外。 其余病症较轻在家休养的患儿也得到过墨医分发的药物,前来感谢的黎庶恨不得踏破了无假关舍的门槛,但诸医只是推脱不见。 作为感谢的粗麻布匹和豆米堆满了舍馆,甚至有人将自家病愈的儿女送至舍馆做工,以偿救命之恩。 解忧觉得,上古民风淳朴,在这一方面体现得非常充分。 桐君院位于舍馆深处,有许多剑侠在外挡着,那些热情的父母无法进入,院落内清静得很。 不过桐君院虽少了患儿,里面繁忙依旧。 今晨医缓接到其他地方的墨医传信,平水和湘水一带同样出现了麻疹流行,那里的医者也着手收治患儿,但疗效远不及无假关一带好,死去的患儿据说已堆满了乱葬岗。 水患加上疫病横行,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是上天降罪,楚国将要不存,民间巫舞之事盛行,早已惊动了远在寿春的楚王。 征询过剧连的意见后,医缓安排下诸医行程,医弦、医代、医革等人直接前往南方帮助救治患儿,他同医沉则带着解忧先行回到墨者聚集之地小狐台山,说明病情后再与其他墨医一道南下会合。 解忧快步行走在乡野之间碎石铺满的小径上,这一带发疹的患儿大多处于退疹期,只待这几日复诊结束,她便会跟随医缓前往小狐台山。 到达小狐台山,将是她正式融入墨家的日子。 这个曾经盛极一时,与儒家并驾齐驱的流派,纪律严明,守信重义,据说还能造出会飞木鸢的奇异流派,却最终消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只留下一部《墨子》和无数零散传奇故事存世,这十数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解忧觉得,她很快就能揭开这个千古未解的谜题。 “忧,所思者何?”医沉发觉跟在身后的人落得有些远了,停下步子等她。 “兄。”解忧回神,抬眸向他笑笑,“以兄之见,墨家可存于世乎?” 医沉和医缓俱停步看她,医沉的目光多几分疑惑,医缓则是惊讶。 解忧霎了霎眼,看来,医缓知道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也即是说,墨家的衰亡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像医缓这些年长德高者,早已预感到了这一切的发生? “医忧所言怪甚。”医缓靠近她,这个女孩不仅医术了得,信口开河时那种笃定的语气,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可凭什么信她所言呢?墨翟死后,墨家分裂为三,虽然没有了从前同儒家并驾齐驱的能力,但那些散布于乡野市井的墨家弟子,依然会响应新任巨子的振臂一呼——虽然腹?1终老秦国之后,三地墨者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究竟推举谁来接任巨子。 但形势动荡归动荡,但医缓作为一个墨家中的长者,看惯了数十年风雨浮沉,觉得解忧所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是忧杞人忧天矣。”解忧察觉到医缓的不悦,立刻笑着岔开了话题,“忧闻,此地患儿之母为宋子,岂其商之后耶?” 商为周所灭后,微子启被封于宋,承祀商之先祖,保存中原地区先进的文化礼仪。 传说中,孔丘、墨翟、庄周、惠施四人的故乡都与宋国有脱不去的联系,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充满学术文化的国度。 医缓点头,也不去同她一个孩子计较失不失言的事情,“宋为齐灭久矣,国人奔入吴越之地,亦属多见。” “然其母自谓吴子……” “医!”一个妇人惊讶的声音在空旷的乡野中飘起,解忧抬眸望去,只瞧见了一袭素色的粗麻楚服,看背影有些像那日贸然闯到江边为子求医的妇人吴子。 “洛,出矣!”妇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急切中掺杂着喜悦。 解忧心念蓦地一动,小手抖出袖中所藏卵石,就着明媚的日光一映,里面细小的云母碎片闪烁着光彩,幽蓝色的石质散出斑斓的颜色。 一个男童跌跌撞撞地拨开荒草跑到三人面前,他的面颊和脖颈上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疹斑,还有疹子消退之后粗糙的皮屑,晴朗的阳光对他来说还显得太过刺目。 但男童竭力睁眼望着面前这三个素衣飘扬的医者,最后将目光定在解忧手中的卵石上,吞了下口水,眸中兴奋难掩,怯怯开口:“此,此非巫山石乎?” “……何以识得此石?”解忧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平平淡淡地开口,“汝为吴洛,然否?” 男童还未回答,那妇人也到了跟前,原本欣喜的面色有些狐疑,垂头低声探问,“医女何以识吾儿?” 解忧淡淡笑了笑,没说话,既然这妇人自称“吴子”,又唤她那孩儿为“洛”,这个男童自然就是吴洛无疑,而且他方才竟能一眼认出这块所谓的巫山石,他多半就是托了汾寻找巫山石的那人。 既然他与汾交往过密,染上麻疹之事自然也就说得过去。 解忧觉得自己的推理毫无破绽可言,神定气闲地询问:“汝识汾否?” “不识。”吴洛很诚实地摇头,从他毫无波澜、只有疑惑的眸子看来,他当真没有说谎。 解忧拧起眉头,难道她的推理错了? 不死心地追问,“若不识汾,何以知巫山石?” “阿忧。”医沉拉了她往另一处去,“卿所言多矣,此行原为复诊患儿,且勿耽误时日。” “然……忧曾许诺于人,将此石交付吴洛。”解忧一本正经地将那块石头放在掌心摩挲,勾起怅笑,“汾,已死之人也。子墨子云,‘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明鬼,故当践死者诺。” 明鬼,是墨子的思想之一,他认为鬼神不仅客观存在,而且能对人间的善恶予以赏罚,由此推出“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的告诫。 这再次与儒家对于鬼神的“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实际却不承认鬼神存在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话说到这个份上,医沉不好再责怪于她,只是深看了她一眼,“卿欲践诺,兄喜甚也,然勿以先时之态迫人。” 解忧噎了一下,医沉果然对她之前几次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释怀。 ———————————— 1?【黄享】tun1音吞,黄色,腹?为史书有载的墨家最后一任巨子。 第二十四章 祝由与癔 医缓为吴洛复诊,确认再无不妥后,那名自称吴子的妇人邀三人前往农舍中小坐。 吴洛趁着母亲进进出出烧水备茶的空隙,缠在解忧身边,打听她手中的石块来历。 解忧将所知之事尽数告知,吴洛听得呆了,只剩了一双眼在霎,“以医女之言,巫山石诚可羁神女耶?” “然。”解忧看着他一脸的期待,没忍心将医代那一句“小儿戏也”说出口。 吴洛满脸的期待和隐忧霎时化成笑脸,故作神秘地瞅着解忧,压低声笑,“月前,父南下湘水,曾言欲寻巫山石,父云,母为天上神女,唯巫山石可羁,故往寻也。” “……汝父……”解忧忽然刹住了话,抬眸望向门帘之下。 吴子托着一个茶盘逆光立在那里,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能瞧见她的衣带被门外的风拂起,宛若天女所佩的飘带一般,凌空漫卷轻舒,从这个剪影看来,竟也是个体态婀娜多姿的女郎。 “萱堂确是神女。”解忧淡笑。 吴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显见他对母亲的气质也极倾慕。 “医女何以知……”吴子快步走近,丝毫不觉滚烫的茶水洒落手上,一张还算清秀的面庞变得灰白如缟,唇也微微哆嗦,一把揪住吴洛的衣襟,低低喝问,“汝父离家月余,前番诸多盘诘,竖子不置一言,是欲陷汝父于险地乎?!” 解忧眸子微闪,她记得之前看诊之时,吴子说话并没有这么文绉绉,除了她当时矢口否认自称“宋子”这个举动,其他时候她都像是个再普通没有的农妇。 但从现在她和吴洛的对话行止看来,这个吴子和她的孩子,还有她那个因童稚的传说即前往寻觅所谓巫山石的丈夫,都不是寻常的角色。 吴洛已被母亲这个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得说不出话,其他人也对吴子状态瞬间的转换感到十分惊奇。 只有解忧极淡然地从茶盘中取来一盏清茶,细细品尝起来。 茶微苦,带着新鲜草木的涩意,是新鲜水香叶片煮出的茶汤。 古诗中说,兰泽多芳草,楚地池沼丰茂,气候湿润,正适宜各类香草生长。 可普通乡野之人虽则日日与香草药草比邻而居,却只是将它们当作野草对待,吴子能够识得这些香草,用以煮茶,很不寻常。 吴子失控的精神很快平复,飞快地整理了一下孩子被她揪皱的领口,开始抹着泪絮语,“竖子何以相瞒耶?汝父月余未归,为母思念之甚,日夜腐心蚀骨,不能排解……” 吴洛这一回并未被母亲骤然的情绪转变吓着,反而对她这种突发性的悲伤哭泣表现出非同一般的镇定,小手抚着母亲的脊背,柔声宽慰:“父尝言,巫山月半,彼将归矣,母其勿忧。” 医缓等人带些愕然看着这一幕孩子反过来安慰母亲的场景,解忧缓缓点头,低声叹息:“忧以为,此为癔症。” “何谓‘癔’?”没听过就是没听过,医缓丝毫不觉得询问解忧一个幼女有何丢人。 “癔,心意病也。”解忧神定气闲地下了个无关痛痒的定义,缓了缓神,才低声解释,“所患者,行止悉如常,然遇骤悲骤喜,或恐迷失心智,如吴子之状。” 癔症,更多的被称为歇斯底里症,是一种比较奇特的精神疾病,由强烈的刺激或情绪改变引发,对情绪表现或身体都可造成影响,症状一般不会危及生命,可自行消退恢复。 在很多人眼中,这也许只是患者“娇气”或“应激”的一个表现,但事实上,这的确是一种病,需要接受一定程度的治疗和关心。 医缓捋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若有所思,仔细观察吴子此时的情况。 那妇人哭得哆哆嗦嗦,全然没有方才陌上相逢时邀他们前往家中小坐,以示感谢的从容大方,也没有方才立在门下的那种出尘之美。 的确如解忧所言,吴子的情绪转化太快,而且太强烈,这就是所谓的“癔”?真是一种奇特的病症。 “可有疗愈之法?”医沉的关注点落在治愈上面。 解忧肯定地点头,“祝由可也。” 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 祝者,咒也,由者,病之原由也。 祝由术说到底即是巫术,以符咒禁禳为主,囊括草药在内,在巫医已经开始分离的战国末期,只在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时,或医者实在难以得到之地,才会有人求助巫术救人。 从扁鹊明确将“信巫不信医”纳入“六不治”之中开始,巫作为上古医者的时代,已经正是宣告终结。 墨家虽然推崇“明鬼”之说,认为鬼神降罪客观存在,但真要问有多少人相信符咒禁禳能治人疾病,只怕是没有的。 因此解忧提出祝由术可以治病,医缓和医沉都拧了眉头。 “凡肢体脏腑病,当以毒药治。”解忧在手臂上比划了一下,随后将手放在心口,“然心意病甚,祝由可也。” 毒药,上古时期指各种草药,谓药有偏性,无药不毒。 古医认为心主神明,人的思维是由心主司,因此解忧以手遮覆心口,以明示自己的意思。 “往古人居禽兽之间,动作以避寒,阴居以避暑,内无眷暮之累,外无伸官之形,此恬淡之世,邪不能深入也。故毒药不能治其内,针石不能治其外,故可移精祝由而己。” 古时的人生活简单,适应自然,心中没有牵挂,情志淡薄、精神内守,因而没有七情之伤,邪气不能深入侵犯。所以不需要药物治疗脏腑,也不需要针石治疗肌肤。即使有疾病的发生,也只要使得病人移易精神,改变气的运行,用一种叫作“祝由”的方法,病就可以好了。 这是《黄帝内经》中关于“移精变气论”的论述,虽然内经最终成书于之后的西汉,但其中所叙述的道理浅显,为医者听了,自是能懂的。 第二十五章 宋子 解忧在校时旁听过各种心理学,书中的案例可比吴子的情况复杂多了,因此她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顺利抚平了吴子喜怒无常的状态。 但平静下来的吴子变得与先前不同,如今这个妇人面色淡然,眉尖轻蹙,如同重重叠叠的远山青黛,透着若有若无的愁绪。 解忧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妇人,唇轻轻开启,吐出两个极淡的字,“宋子。” “然。”吴子应下了。 没有否认,没有惊惶,没有任何一丝情绪的改变,就这样轻轻易易地承认了。 解忧的这一番开导,无疑是成功的。 “宋子为商之后耶?”解忧问得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再次勾起宋子歇斯底里的情绪来。 宋子的恢复比她估计的已经好太多。 癔症的正式名字称为“分离转换性障碍”,分离由外界和自我认知的不符造成,转换则指精神刺激引起的情绪反应转移为躯体症状。 宋子多半曾为宋国后裔,如今沦落为一介村妇,长期的身份矛盾为癔症埋下了祸根或已经导致轻微发作,又与丈夫分离月余,音信不通,苦闷抑郁担忧加重病情,才会有今日突然的发作。 通常认为,情感丰富、自我中心、富于幻想、暗示性高的人群容易罹患癔症,宋子为妇人,认字识书,喜欢极具浪漫色彩的楚辞,显然属于这类人。 解忧十分庆幸,宋子只是出现了分离症状中的情感爆发。 情感爆发算是癔症中最轻的一种症状,重者癔症会出现的伤人毁物、失忆、木僵、多重人格等宋子都未出现,更没有出现转换症状下的瘫痪、痉挛、弱视等身体症状。 宋子的心情看起来已经完全平复,一手轻拧在腰间款款跽坐而下,敲了敲盛着茶汤的陶碗,眉间的悲凉霎时渲染得更浓。 “夫为吴人,吾为宋子,俱是亡国之余,携子流寓湘水,落户无假关数月。”宋子开始叙说往事,淡得如水的声音里携着一缕深掩的哀戚,“三月,楚士族女结伴踏青,吾闻其诵宋大夫之《高唐赋》,笑谓夫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今欲归去,可往见于巫山……” 宋子停顿一下,抿一口茶水,阖起眸子整理思绪,“数日,夫辞去,竖子洛匿其踪迹,吾今始方知,夫乃为一戏言往巫山也!” 室内沉寂,只有吴洛没有听明白,缠在母亲身旁,将手中晶蓝的石块举到她面前晃动,“此即巫山石矣,今母不得化朝云暮雨,随风而逝也。” 宋子接过卵圆的石块,放在掌心中细细摩挲,指尖不由自主带着轻颤,“巫峡水湍,医女何以得此石?非夫已殁于鱼腹乎?” 从听到丈夫离家的原因之时,她就已经猜到他已经身故,也正是因为那时压抑着巨大的悲伤,才诱发了癔症出现。 当时听闻那些士族女吟诵《高唐赋》,她只是想起自己原是贵族之女,触动了些许愁绪与不平,才会说出那样的玩笑。 她当时万万没有料到,丈夫会把这玩笑之言当了真,还轻身涉险前往巫峡,去找寻那个只有顽童才会相信的所谓“巫山石”! “此石,乃少年汾托付于忧,交之吴洛。”解忧对面前悲伤的氛围视而不见,微哑的声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叙述一个事实,“以汾之年岁,固非宋子之夫君也。汾知吴洛,洛不知汾,足见此石乃他人转托于汾。” “少年汾在何处?”宋子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子前倾,几乎将脸贴到解忧身前来。 解忧不动声色地向一旁侧过身子避开她,往医沉身边蹭了蹭。 “汾已葬。”医沉如她所愿接过话头。 虽然这块石头的确交付到了吴洛手中,汾心事遗愿已了,但现在的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 解忧不希望再趟这一趟浑水,可是医缓和医沉显然都没有走的意思。 既然走不了,解忧只好打起精神来继续与宋子攀谈:“‘中阪遥望,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殚形。榛林郁盛,葩华覆盖;双椅垂房,纠枝还会。徙靡澹淡,随波闇蔼;东西施翼,猗狔丰沛。绿叶紫裹,丹茎白蒂……’” 医沉看向她的目光转深。 《高唐》成赋时间不过数十年,在楚地流传虽广,但能一字不落背下的士人都很少,解忧自言入楚不过一两年,又只是个小小医女,这般言行实在可疑。 解忧不觉奇怪,接着诵下去:“‘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茝蕙,江离载青。青荃射干,揭车苞并。薄草靡靡,聮延夭夭,越香掩掩;众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鸣相号……’,《高唐》之令辞固多矣,宋子独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诚玩笑之言乎?” 宋子一再说,因她那一句神女将归的玩笑之言,她那丈夫才会不辞而别前往寻觅巫山石,这会儿多半是葬身于巫峡激流之中。 可事实真是如此? 一个能够听懂宋子意思的人,大抵也是士子出身罢?这样一个人真会去信飘渺的童稚传说?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宋子面色微白,薄薄的指甲掐住手中陶碗,甲片根部泛起紫胀的颜色。 “然。”宋子缓缓吐出口气,“吾年十二,父母亡于兵乱,尝自投江水,为夫所救,因而婚嫁。” 一个十二岁时就有勇气投河的少女,她当时说出那句“将归”的话来,知情的人哪能不担忧? 宋子只怕从头到尾都没能接受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这才是此事的征结所在。 解忧再请告辞,这一回,宋子亲自将他们送到陌上,才带着吴洛姗姗回家。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解忧摇头叹息:“心意之病,药石不达,不得心药,谈何痊愈?” “医忧以为,心病之难,有甚于肢体脏腑?”医缓垂眸看着她娇小的身影,这个少女虽小,所思所想却总能给人意外。 “然也。”解忧抬眸,瞥见远处林木缝隙中透出的高大身影,将口中的话刹住,面上绽开笑意,“是兄来矣。” 来的人是剧连。 第二十六章 购求 剧连走来的步子很急,衣袂将周围的灌木枝条带得东倒西歪,翠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压了一地。 他人本就生得高大,一步之间抵得上解忧四五步距离,这么急匆匆地走着,几乎眨眼之间就到了解忧身前。 “兄,忧将归矣,何急不可耐如斯?”解忧伸出小手,调皮向他霎了霎眼,“忧往复诊,非往采葛也。兄如此急迫,大失壮士从容之态也。” 《诗经·王风》中有《采葛》一篇,中有名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解忧平日常被剧连嘲笑,今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怎能不反唇相讥。 “工连,何事急也?”医缓打量一下他身后背负的琴囊,认出是解忧之物,面色有些凝重。 这显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剧连小心翼翼地将琴囊解下交与解忧,“无假关舍不可归矣,吾妹速与诸医归狐台,兄将随其后。” 狐台与无假关不同,无假关舍馆只是一处供来往墨家子弟休憩小住的舍馆,也只有遇上端午佳节才会聚集这么多人,平日都是冷清得很。 狐台是定居之所,年长一些、不再外出游历的墨者都会居住在那里,几位墨医的居所也设在山中的清静之处。 医缓和医沉回狐台并不需携带任何东西,因此剧连将解忧的琴囊带来,意思便是让他们即刻动身去往狐台,一刻也不多留。 这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才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然……何也?”解忧抱住与自己一般长短的琴囊,有些吃力地背到身后,不解地看着剧连,几人凝重的面色使她也静了下来,细细思索自己的处境。 但她想不明白,方才出门的时候还是一切正常,既没有水患的先兆,也没听闻战役兵乱,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能回舍馆了? “勿惧。”剧连揉了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闻洞庭归人提及,有数批剑卫携吾妹小像,沿途购求,已达无假关。” 解忧瞪大了眼,头一回这么失态:“……购求?!” 所谓剑卫,即是为权贵服务的剑客,因执剑行护卫之事,所以名为“剑卫”。 解忧半点也不明白,她除了为洞庭一带的灾民分发药物,再没有做过什么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何至于被楚地贵族购求?!还是数批? 若她没在洞庭之畔遇上剧连,没有被带往无假关,没有庇于墨家的羽翼之下,孤身一人行走于洞庭一带,只怕早已被剑卫寻到。 现在想想,还能惊出一身冷汗。 剧连取出一枚素帛抖开,上面涅色勾画,绘出一人麻衣如雪,柔发垂腰,一眼便能辨出是解忧的模样,更要命的是,那些寻访解忧的人还知道她是一名小医女。 剧连听闻此事后就外出寻找解忧,经过街市恰好听到一人在打听医女的下落,便悄悄尾随在后,趁机打晕了他,从他身上寻到了这片帛画。 “……忧数月之前,已改换男装。”解忧细细瞅了一下画中的自己,敛起淡眉,虽然剧连曾嘲笑过她那般打扮成男孩根本就是欲盖弥彰,明眼人一看即知,但不论怎么说,她改装后的模样毕竟与这画上的不同。 也就是说,她被购求这件事和洞庭水患毫无瓜葛?毕竟数月前是春季,水患还没有开始。 医沉见她小脸惨然失色,全没有平日的从容,俯身将她连同琴囊一道抱起,和声宽慰,“阿忧,勿惧,无非权贵求一医女,纵是为剑卫所获,亦不伤命,唯不自由。” 他们并不理解解忧为何会这样失态,她之前在洞庭一带行医,依靠那个不甚高明的乔装打扮几乎不可能骗过谁,而且她医名颇高,出手救治灾民,药到病除,这样的神效想是早已在楚地传遍。 一些权贵听闻楚地有这么个医术玄妙的小医女,派人掳了她献给楚王,以供宫室中夫人、姬妾差遣,实在一点也不奇怪。 若真被掳去,除了医沉所说的“不自由”之外,日子反而会比流落荒野好过些。 解忧听闻并不是有人重金通缉自己,脸上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仅求一医女?” “然,仅求一医女,以疗内室之疾患。”医沉肯定地点头。 解忧眸子闪了闪,她觉得自己的决定在瞬间遭到了动摇,强烈的动摇。 她这一生的目的,便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到那一册汗青书卷上去。 据她所知,上古的那些医者,除却传说中的神农、黄帝、岐伯、桐君、扁鹊,仅有秦国的医缓与医和留下了名字和比较详尽的事迹,再往后便是秦国的太医令李醯、秦王政时期的夏无且,这两位各得了《史记》中一句话的介绍。 再要在她能够活到的年岁中寻到其他青史留名的医者,似乎真的没有了。 从少量的案例看来,想要留名的话,成为秦国医疗体系中的一员更有前途。 楚国还有六年会为秦所灭,若她此时被送进楚宫为医,将来是否会被送往秦国?答案应当是肯定的,那样她离自己的目标就进了一大步。 不过细想一下,解忧还是放弃了这个美好的想法。 之后短短六年之内,楚国三经易王,最终覆灭,她虽然自认有几分聪明,但在这样的纷繁动乱中,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而且她一介女身,终究不可能离开内宫,一个内室医女能够求得善终已是不错,想要被录入史书之中,已近乎奢求。 与其如此,还不如依附于墨家,寻到机会著书立说,或许还能有流传下去的一天。 解忧权衡已定,回身抱住琴囊,含笑向剧连辞别,“既如此,忧与兄先行别过,愿兄往探视小儿吴洛与其母宋子,可乎?” 医缓见她在方才大受惊吓之后依然能出言关照病患,觉得她大可嘉奖,“医忧兼爱黎庶,诚吾辈也!” “吴洛已差,其母卿亦以祝由导引,复如常矣,尚忧心乎?”医沉将她的身子往怀里揽进一些。 “肢体有疾,针之砭之即愈,若不愈,下汤药可差,然医心者,难矣。”解忧叹息。 身体上的疾病,用针砭治疗就可以痊愈,如果针砭不行,再灌些汤药也就病愈了,可是要医治一个人的心病,却是何其之难。 正因如此,解忧才会出言请求剧连在她离开无假关之后,依然前往探视宋子和吴洛母子俩的情况。 第二十七章 三年成,一日败 剧连托了两个顺道要回狐台的剑侠照顾解忧一行,因取道山间,五人并未遇上任何搜寻解忧的剑卫。 他们的目的地是衡山,距离无假关算不得很远,但在交通道路都极不发达的这个年头,解忧苦不堪言地在路上行了两个月才到衡山脚下。 但虽然到了衡山脚下,他们还需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进到山中,才能到达墨者隐居的地方——小狐台山。 山名小狐台,自然是与真正的狐台山相对应的。 历史上真正的狐台山位于鲁国境内——虽鲁国已于二十余年前遭考烈王吞并。 据说当年楚王令公输班造出云梯后意欲攻打宋国,墨子安排下三百弟子为宋国防守,自己孤身一人花了数月时间赶赴楚国,以一套墨守的方法,劝服楚王放弃攻打宋国,他的暮年最终也是在楚地度过的。 楚墨剑侠的兴盛,正是墨子暮年留在此地的最好证明。 但墨子死后并没有留在楚地,而是由弟子归葬邾地的狐台山下,长眠于故土。 为了纪念墨子,楚地的墨家将他们隐居的那处小小山脉称为“小狐台山”。 进山又花了一整日的时间,等解忧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传说中墨家隐居之地的时候,已是落日西斜,暮色苍茫之际。 此处虽被称作狐台山,但那座所谓的“山”只是衬在整个村落的背面。 墨者隐居的村落规模并不大,不过无假关小镇的四分之一大小,村落背后就是那座小狐台山的向阳面,村落门前则是树藤缠成的拱门,老树已经枯死,青藤却还生机勃发。 拱门之下,一只巨大的木鸢静静地停歇在地上,它的毛羽由手臂长短的木片制成,有头有爪,但凑近了仔细查看,多处关键的筋骨关节早已折断,上面漆片剥落,漫出了茸茸的青苔,有些背阴处甚至还长出了小巧可人的菌蕈。 “此机关鸢为子墨子所成,三年成,一日败,落于衡山之下,因而吾等聚居于此。”医沉见她看得出神,细细为她解释。 传说当年墨子花三年时间造了一只木鸢,飞了一日后落回地上,据医沉的说法,墨家子弟便是以这只木鸢坠落的地方作为聚居之处,倒也算是一段缘分。 解忧小手抚上木鸢的尾羽,拂过上面毛茸茸、生机勃勃的青苔,轻声笑道:“三年成,一日败,纵如此,无憾矣。” 只要能够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别说什么“三年成,一日败”,就算是花三十年的时间做一只木鸢,只飞半日就从空中坠落,她觉得都值。 她有一瞬觉得,自己为了将名字刻上史册,几乎已经要疯了。 可除了这个渺茫的念想,她还能找到什么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呢?没有了,再没有了。 那么,这样疯一回又有何妨? “忧尝闻,公输子削木人为御,墨翟刻木鸢而飞,武……”解忧迅速将那句“武侯作木牛流马”咽了回去,谈笑自若地接上方才的话,“乃今方知,世间真有如此奇物。” “师连所作鸟雀亦可乘风飞翔,然不过半刻,何能及子墨子之能也。”一个少年从村中走来,一身简单的粗麻衣衫,腰间挂着一串杂七杂八的工具,有石制的,也有木制的、铜制的、铁制的,随着他没走一步,“叮叮当当”响个没完。 山谷中一下子被这种清脆的金铁木石相击的声音填满,经过几轮山壁回声,竟比山间的鸟鸣还动听。 “工乔。”医沉转向,推了推立在脚边的解忧,“此连之妹,医忧。” “医女面若山花,巧笑动人,声若鹤鸣,闻于九天。”工乔大约与剧连十分相善,一听说是剧连之妹,竭力夸赞。 解忧本不想接话,但他后半句说得很有意思。 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意为鹤虽然在沼泽之中鸣唳,声音却能传遍四野,甚至高达于九天之上,这话,应当用以赞美一个品德高尚的名士。 普通的夸赞旁人,尤其是一个女孩,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解忧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个工乔身上,他很年轻,看起来年纪绝不过弱冠,面容充满朝气,也没有规规矩矩地在头顶偏后的地方绾个髻子,而是随意在脑后绑了,还有些杂乱,但看起来一点不显邋遢。 解忧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活泼的少年,怎么会用鹤鸣来形容她的声音——这种猜哑谜一般的酸腐事情,不是老学究才喜欢干的么? “医女为师连之妹,又为墨医,则亦为吾之妹也。”工乔对面前的女孩很有好感,从腰间的大跨袋里头摸出一只小巧的木鸟赠与解忧。 解忧为难地看着手中的木鸟,这鸟的身子筋骨都是木制,翅上敷贴的却是真正的鸟羽,翅膀和头都可以转动,不过应该只是个工艺品,不能飞的。 虽然这鸟确实惹人喜爱,但解忧将它推了回去:“忧非小儿也,不喜玩物。且吾闻兄言,木甲之术用以利人,非以娱人,如彼引泉水者,是也。” 解忧所指的地方是临近山壁的池塘,山上三股细小的泉水顺着光滑的岩壁汩汩流下,在泉水的半途上,三支一头削尖的竹管阻住了水流的去路,将水流一丝不漏地引入池中。 池水中,还有一个小型的水车,将池中的泉水车入一旁的田渠用以灌溉。 这一处池塘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构思之巧,不得不令人叹服。 解忧虽然现在一副小身子,但从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小孩,诚然她也并不是个小孩,看见这木鸟觉它栩栩如生感到惊奇,却不会像孩子一样,乐意收下它。 而且她听剧连说起过,墨子研制木鸢等物,就是为了让黎庶得到便利,而不是用以娱乐人的。 虽然这句话直接说出来,是有些过的。 不过工乔显然不在意这些,看着池塘笑呵呵地接话:“医女悦此不足奇也,此即为师连所作,女弟之不慕兄,未尝有也。” 他不觉得惊奇,解忧却奇了,她一直觉得剧连虽然喜欢什么机括木甲一类的东西,但主要的工夫还是花在了剑术上,想不到他造出的水车不仅精致,还这样实用。 工乔这一声尊称师连,可真是没有白叫。 可惜前些日子接到剧连托别的墨侠传来的口信,说是遇上些事务,还要耽搁些日子才动身离开无假关,算算日期,等他到狐台,大约都已入冬了。 第二十八章 望月台 居住在狐台的墨者除了墨医,还有工乔这样喜爱木工活计的,剩下就只有老幼妇孺,解忧转来转去,除了与诸位医者谈些医理药理之外,只能寻工乔说话解闷。 解忧前些日子跟着几位医者上山采药,别的草药没放在心上,光刨了三只乌头回来,外带一茎被称作野葛的东西。 她去药堂中借了些药杵之类的工具,每日去寻工乔聊天的时候,工乔刨手中的木料,她就伏在矮几上处理这些药材。 两人因为剧连的关系,相熟起来不过是一日之间的事情。 解忧那日初见之时就犀利地指出,工乔所造的那些木鸟虽然栩栩如生,但不过是一些玩物罢了,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如今相处日久,解忧才真正明白,工乔之所以投身木工,本就是仰慕传说中的偃师能够造出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的木甲。 那个关于偃师的传说解忧也知道,此说被记于《列子·汤问》之中。 据说周穆王前往西方巡视,越过昆仑,登上弇山,在返回途中,遇上一个名叫偃师的工匠。 偃师献上一个歌舞艺人,说是自己制作的傀儡人,疾走缓行,俯仰自如,与真人一般无二,它甚至能唱歌跳舞,动作千变万化,随心所欲。 穆王觉得很新奇,叫来自己宠爱的盛姬和妃嫔们一道观看它的表演,快要演完之时,歌舞艺人眨着眼睛去逗穆王身边的妃嫔。穆王大怒,认为偃师请了一个真人来假冒傀儡,下令杀死他。 偃师立刻将歌舞艺人拆散,傀儡的衣衫之下,肢体都是用皮革、木头、树脂、漆和白垩、黑炭、丹砂、青雘之类的颜料拼合而成,内里有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部有筋骨、肢节、皮毛、齿发,无一不有。 拆解之后重新凑拢,歌舞艺人重又恢复原状,能走能言,穆王这才相信偃师所言为真,赦免了他。 后来人们将能做出宛若生人的傀儡的匠人,统称为偃师。 周穆王、昆仑山,与所谓的《穆天子传》肖似,从一开始,解忧就能断定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而且这个故事,即便解忧以数千年之后的眼光看来,依然觉得太过玄幻。 一个傀儡人能够做到与人一般无二,甚至去勾_引美人,这些即便是再精巧的机器人也不可能达到,只需问在没有电力驱动的上古时期,怎样才能让一个木人不借外力运动起来,就可以断定此事子虚乌有。 当然,工乔告诉她,木甲术可以使用磁力驱动。 工乔还信誓旦旦地同她说,他一定要成为那个像《列子》中记载的匠人一般厉害的偃师。 解忧只是默然捣着手中的乌头,如果工乔生于那个在时间上距离她四年,距离他两千余年的地方,解忧觉得凭他的毅力和决心,或许真能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机器人。 但此时,绝无可能。 而且傀儡是木石所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像《列子》中记载的那般,具备人的感情的。 纠缠于此,沉湎于此,只会白白费了一生的精力,终无所成。 不过解忧没有再出言劝解,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工乔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孩,她在明知道这一册史书没有给她留下一席之地的情况下,依然执拗地想要跻身其中,这一点与工乔明知傀儡的不可实现却还一心扑在上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如她在那只木鸢之前说过的话,“墨子为木鸢,三年成,一日败,纵如此,无憾矣。” 有些人的一生,只需要完成一件事情,就已经无憾了。 如果没有完成呢?——这个问题需要留到她和工乔百年之后再去回答。 “工乔,忧初入狐台,何以评优为‘声闻九天’?”解忧终究忍不下这个困惑。 “忧虽为幼女,然所思所言,堪比丈夫,岂非‘声如鹤鸣,闻于九天之上’耶?”工乔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在认真地削着手中木块,连头都没有抬。 解忧莞尔,虽然工乔并没有看见这个被他称作“粲若山花”的笑容。 黄昏时候,医沉前来接解忧回到山上。 墨医的住所都以“桐君”命名,这一次的居所位于衡山主峰祝融峰山腰,以木石所成,一半临泉,一半凌空,清幽至极,罕绝人迹,题名为“桐君阁”。 两人回到山中的时候,天色已暮,匆匆用过食,医沉反常地邀解忧上山赏月。 解忧那会儿正忙着处理采回的一大团藤蔓,经过数日,藤上的叶子虽然有些干枯,但还保持着苍翠的颜色,叶片像香草罗勒的模样,但藤上的花苞又像忍冬,整株藤看来,又有些像黄精的样子。 当时在场的医者无人识得此物,只有人说,这在当地叫做野葛。 解忧当然知道这并非野葛,而是一种极厉害的毒草——钩吻。 据说钩吻入口则钩人喉吻,所以有此称呼。也说吻作挽字,牵挽人肠而绝之,故又名断肠草。 神农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一日而遇七十毒,据说最终便是死于断肠草,其毒性可想而知,因此陶弘景以“飞鸟不得集之”来评价其毒性,虽有夸大,但有一定事实依据。 “阿忧,即是此处。”医沉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临近山巅,此时的山峰上没有后世修建起来的祝融殿,也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摩崖石刻,有的只是面前这一块高耸的巉岩,凌空飞于山巅,后世称为“望月台”,现在不知叫什么名字。 有人评价,“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衡山确然当得起“如飞”的夸赞。 解忧随医沉走近巨大的岩石,今夜残月,见不到那种皓月临空,清光四散的明丽景色,而且残月极早地西沉了,立在风云凛冽的望月台上,能看到的只是残月散发出的那点微冷的余光。 解忧收回四望的目光,从岩石上轻轻跃下,不再去看脚下的山峦盛景。 这样的日子并不适合赏月,医沉邀她前来,怕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说。 第二十九章 心战 医沉出神地望着风中那个娇小的身影,一时没说话。 解忧虽然换下了丧服,但始终只穿素色曲裾,袖口和襟口的玄边将粲然的白色一压,竟无端显出几分沉重之感。 她此刻立在山巅,身后是奔腾万里变幻莫测的流岚飞云,猎猎狂风拂起交织着的发丝和发带,飘然欲飞。 “兄?”解忧等了许久还不见他说话,挪上前轻轻触了他一下,“兄,何事?” 医沉叹口气,在她身前蹲下,“卿所欲者,何也?” “何……?”解忧不明所以,一双大眼怔怔望着他,眸中折过清淡的月色。 “卿何其诡也。”医沉扶住她双肩,凑近了盯住她的眸子,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东西,但那一双少女的眸子空然无物,这样看去,一无所得,他只能再次叹息,“诡若山间流岚,瞬息变化,无可追迹……” 她性子奇诡,却并不是狡若灵狐,而是将所有一切隐藏在一个温婉可爱、救世济人的表象之下,在这些后面,她究竟藏着一颗怎样诡怪奇谲的心? 解忧不语,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医沉说这句话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很好,但医沉偏偏每次都能发觉她的异样——从初见时他脱口道出自己的身份为昭馀解氏开始。 “阿忧,狐台无患矣,何以日夜捣药浸毒?”医沉将她的肩握得更紧,低声诘问,“卿意欲何为也?!” “……惟愿全生避害。”解忧霎了霎眼,忽然投入他怀里,低声呢喃,“兄可知,忧本昭馀解氏嫡女,一族皆为郭开所害,绝宗祀,此身飘零孤畸,不为此,何以护性命,湔血仇?” 她相信,幼时的惨事足以解释她如今的心性诡异,虽然示弱以博取他人怜爱的事情她不屑为之,但除此以外,别的解释医沉都不会再相信。 医沉果然放松了些,解忧的身世他听剧连说起过,一个弱女遭遇这般变故,还能逃离险地,让自己活下来,心性自是与旁人不同的,“若欲雪恨,告之于连……” “兄为任侠,不屑行诡道。”解忧摇头,“郭开,小人也,谋小人,不须壮士间。” 郭开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角色,要报复这样的人,就该以更诡谲的法子,甚至于在他最得意时给他使绊子。 这样的事情,剧连当然不屑参与,甚至他知道了,还会竭力劝阻。 医沉无话可说。 为医者谁没见过生死,谁没在摸索药理的时候误伤过病患,对于是非生死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囫囵的、回避的,这一点,就算是墨家的医者,同样不能避免。 可以剧连为代表的一干剑侠却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别说解忧真的要这样去报复郭开,只怕就是听她说说,剧连就能气得跟她断绝关系。 “……然以卿一己之力,可攻郭开乎?”医沉看着她苦笑,她再有出人意料的主意,终究只是个小姑娘,要越过墨家独自行事,她没这个能耐。 “然。”解忧点头,“明岁,李牧死,秦灭赵,郭开将归秦为上卿,往返秦赵搬取资财数次,忧将寻隙杀之。” 明年,虽然有些急了,但她不能再等下去,因为历史上,郭开也正是在赵灭亡之后,搬取资财的途中死于沿途盗贼之手。 再等下去,她就不能亲手雪恨。 哪怕不能亲临其境击杀郭开,她也要郭开死于她的计谋之下,而不是落于他人之手,这是她的底线。 “卿真为山鬼耶?”医沉摇头,刚信她不过是个身世畸零的幼女,这会儿又惹起不少怀疑,“明岁事,卿何以知?而况一国覆灭,何其大也,勿复胡言。” “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然忧可知千年。”解忧轻笑,抬眸看着他惊愕的神情,霎了霎眼,“若为山鬼,乘赤豹而从文狸,翻手为云覆手雨,忧何须苦思击杀郭开之计?” 不是山鬼,胜似山鬼。 这是医沉瞬间想到的,解忧片刻之间就换了情貌,从方才还窝在自己怀里撒娇乞怜的幼女,一下成了一个类似于巫一般的诡谲角色,带着几分成熟的魅惑之感。 何其诡也,何其诡也…… 解忧看到他眸中的惊异之色,暗自笑了笑,觉得惊异这就对了,毕竟人只有在情绪波动的情况下,才容易被欺骗么。 “忧心性诡谲,飘忽不定,将遭人不齿,兄忧乎?痛乎?或将弃忧乎?”解忧回头望着夜色中不甚清晰的流云山岚,笑颜浅淡,“望月台旁舍身崖,忧心愿若了,愿就此舍身,尸骨不存于世。” 若是隐藏的好,她的真实心性可以隐瞒一世,若是一招纰漏,她极有可能为天下所不齿,所以她要问医沉,你会担忧吗?会痛心吗?还是现在就舍弃我呢? 言罢,解忧抿唇不语,静静等着医沉的回答。 医沉也静静地看着她,她那一双空无一物的眸子,除却霎动外,不似活物。 “卿今日言,除却山风残月,苍松怪石,莫可知。” 你今天说的话,除却这里的风月松石,没有旁人会知道。 解忧眸子闪了闪,“君子重然诺,得兄此言,解忧愧之。” 医沉这是承诺她了,会助她一道隐瞒心性,甚至在一定范围内出手助她做成任何事,可这些不是在她言语相逼引诱的情况下得到的,而是他在冷静的思考之后,决定许诺给她的东西。 从被邀登山之时,她就知道医沉会诘问她之前几次三番的失态,还有近日一心研制药毒之事。 所以她说出自己的身世,甚至透露出自己知道未来之事,最后又以舍身悬崖相逼,想要找到他震惊之下的破绽,让他一时失措,放弃盘问下去。 可是,她失败了。 她前世以近二十年的有意约束,才将心思藏得这么深,心绪压得这么平,却还是输了这一场心性的对决。 她至今看不透医沉,却被他轻易地看破了,这一点不能不让解忧感到恐惧。 第三十章 使人昭昭 “沉尝言,易容易也,惟意气难成,卿不记耶?”医沉察觉到她彻底的失落,将她抱起,拍了拍她柔弱的肩,笑着宽慰,“卿聪慧若鬼物,何以不省?” 这丫头明知道自己通易容,就没有想过,为了易容不被识破,对人心性的要求有多大?就她那点玩弄人心的小伎俩,只能哄哄中等以下的辩士。 解忧抬眸,扯了扯嘴角,聪慧若鬼物?这算是在夸她么?! 不过医沉说得很对,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确给人一种淳朴到痴傻的感觉,但总有那么几个狡猾之士,是她太掉以轻心了。 “数年前,听闻秦墨一派欲以机关术事秦王政,攻城池,侵诸侯,一天下,故连往劝导。”医沉带着她一路下山,一路开导,“机关术以肃杀为标,杀人之器,非吾辈所善。” 解忧霎了霎眼,难怪剧连为她制造机关弩的时候,面色复杂而纠结。 明知是伤人之器,明知是自己最不能认同的东西,剧连却还是为她做成了那一把小小的机关弩,是因为信她绝不会用来枉害生灵么? “伤人者,必自伤,机括如是,药毒如是,卿其谨之。”医沉握住她在夜风中微凉的小手,“利器,当以护生惜命,非事急不可示人。” 走了不多时,桐君阁旁山溪的水声提前送到耳边。 医停住脚步,“忧,夜已深,就此归去,恐扰他人。” 解忧拧起眉头,因她年纪幼小,医缓不放心她独居,恰好医代之母孟妘也住在此处,便托她照料解忧饮食起居。 孟妘年纪得有四十开外,是一位南越女子,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当时身边只带着幼子代,母子两人走投无路,迷失在衡山脚下,恰好被外出行医的墨医发现,便收留他们留在狐台。 孟妘很喜欢解忧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平日时常与她说起瓯越风情,这个年华半老的女子前半生的旖旎经历竟也可窥一斑。 可惜孟妘虽是疼爱解忧,但毕竟年纪长了,总有夜间易醒的毛病,因此每夜都会早早睡下。 这会儿天色已晚,解忧回去定会将她惊醒,十分不妥。 解忧无奈叹息,“忧与兄归,可乎?” 医沉似有片刻的犹豫,“无妨,随我来。” 整个桐君阁都浸没在夜色之中,众人似乎都已歇下,除却清稀沥沥的水声,只有山风拂过院中山花药草的轻响。 医沉的住处在溪边,要穿过大半个院子才能到达。 深夜空无一人,解忧就着暗淡的月色打量院中布局,这才发觉医沉的住处离院中其他屋舍较远,似乎有些离群索居的意味。 屋内的布置也很简单,除了那摞堆在桐木长案上的小山似的书简外,就只有案脚处的一筐草药。 解忧转了转眸子,忽然发觉笼罩在阴影里的墙壁上还挂着一架瑶琴。 忍不住走近细细打量那琴,桐木琴面,梓木琴底,蚕丝为弦,白玉作徽,只可惜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仔细看看,丝质的琴弦还断了少商弦,已经不能弹奏。 “忧。”医沉取了些溪水进来,见解忧抬头看着壁上的废琴,“此琴已废十数载,不足惜也。” “十数载?”解忧回眸,不解地看着医沉,她记得剧连说起过,医沉也不过二十出头,十多年前那是什么时候? 医沉低头梳洗,暂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 解忧有些无聊地看着灯烛燃烧腾起的黑烟,她隐约可以觉到,医沉藏着的秘密,一点也不比她自己少。 “沉年十一,随族自巨阳徙寿春,路遇匪类,一族俱死,惟此身幸甚,为墨者所救。”医沉的声音平缓,伴着他手中的水声滴答,若不听内容,竟给人一种平和安谧的感觉。 解忧眸子微闪,“考烈王十年,迁都巨阳,二十二年,迁都寿春……” 这一年是幽王九年,距离考烈王二十二年,恰是十二年时间,与医沉所说对得上。 会随着楚王迁都的脚步而转徙的人,难道是楚地的卿族么? “忧所言得之,沉于考烈王二十三年随族转徙,然身为昭氏旁族,护卫不利,为匪类截杀。” 解忧抿了抿唇,昭氏与景氏一样,亦是楚地王族三姓之一,怀王时期的令尹名为昭阳,就是昭氏一员。 所谓“令尹”,在楚国是最高的官衔,地位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除了大将吴起、春申君黄歇等外姓之人,历代令尹基本都由芈姓贵族担任。 大将昭阳就是其中之一,相比于其他两族的代表——屈原和景差,昭阳手握军权,位置令尹,曾攻越攻魏,获赐和氏璧,虽然在后世眼中地位不及屈景,但并不妨碍他在此时的显赫声名。 解忧虽然觉得医沉来历不简单,却也没料到是这么不简单,一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接话。 “忧何以默然?”医沉抬起头,取了一旁的巾帕擦拭面上水迹。 展现在解忧面前的是与先时截然不同的一张脸,之前医沉一直以一种平凡的面貌示人,现在却带着一种令人惊艳的清冷。 如果说医缓太过年老,医代则未脱稚气,有些像实习生,那么医弦和医沉就能给人一种安心又不失活力的感觉。 那样的相貌扔到人群里很难一眼发觉,但仿佛天生适合做温厚谦和的医者。 直到现在,医沉洗去了面上的易容,解忧才倏然发觉,他根本就是仿照着医弦的相貌画了一个年轻了十余岁的医弦。 “兄如天上朗月。”解忧很快恢复了平静,点头品评,“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很能让人想起疏风朗月,或者是月下孤独的扶疏的树木。 解忧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这个和她一样身负一族血仇的人。 不同的是,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以温婉善良为表,暗藏着一腔诡计,足以另知情之人不齿。 但医沉却是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深埋于心,不再提起。 在这个混乱的,无处言说善恶,人命毫不值钱的年头,或许他的做法才是对的。 第三十一章 剧连归来 建亥月末,剧连终于回到狐台,身旁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吴洛和七叶。 当日走得匆忙,医缓将七叶托付给剧连,劳他将这可怜的孩子带回狐台。 吴洛据说是在剧连看望过他们母子的大半月后,自己找到无假关的舍馆,请求剧连收留,并教授他剑术。 初时吴洛只说这是母亲宋子的吩咐,盘问得急了,才坦言他母亲已死,现今乃是孤身一人,剧连觉得他年纪尚幼,这会儿就跟随其他剑侠出去游历不妥,便将他一道带了回来。 周历以建子月,即现在所说的农历十一月为正月,一年之始,因此除了剧连回来了以外,许多游历在外的墨家子弟也纷纷回到狐台与亲友团聚。 原本冷清的山中村庄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不过这些热闹与远离山脚居住的墨医无关,桐君阁的安谧清远似乎与山岚流云一般,是一种不会为时间改变的东西。 剧连刚到达桐君阁门外,便瞧见了坐在探出悬崖的岩石上的解忧。 少女仍是一身玄裾的白色直裾深衣,衣袂比飘逸的楚服还宽大,一头长发在末端松松地挽住,遮蔽了她柔弱的肩,这似是赵地的衣衫样式。 朴拙的琴声随着她双手微微的挑动在淌泻而下,如一道清泉一般汇入一旁的山溪。 “……硃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琴曲结束在清商调上,解忧拂了拂简单的琴穗,回过头眯着眼轻笑,“兄。” “吾妹所诵何也?”剧连就着明亮的天光打量她的模样,似是比数月前长高了不少,眉目脱去了稚气,远远看去,就像停歇在岩石上的野鹤一般。 昨日他刚回来就急着寻解忧,不想看来看去,愣是没见到她的影子,最后还是跟着他一道回来的火狐凭着气味寻到了解忧。 原来是解忧直到他昨日会到达狐台,故意瞄了面目,换上男装作弄,偏偏这死丫头还练得一副好心性,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愣是没有笑出来。 “屈大夫之《招魂》。”解忧将琴搁在岩石上,自己从石块上跳下,虽则她着地颇稳,但还是看得剧连心惊胆战。 “忧才与吴洛谈起,洛央求忧为其母宋子招魂,宋子生时喜爱长赋,故忧以此为招魂。”解忧眉头微微敛起,昨日听闻宋子过世她很震惊,毕竟那日分别的时候,宋子显然是一副心结已解的模样,因此向吴洛暗暗打听了一下实情。 吴洛觉得解忧也是个孩子,又为自己医治过病症,对她毫无隐瞒,将心里积压了几月的事情都告知她。 解忧这才知道,那之后不过十余天,有里正寻来他们家中,说是洞庭附近的水患消退后清埋尸体,其中发现一具颇似吴洛的父亲。 但里正知道吴洛的父亲并非居住在洞庭一带,因此不敢草率确定,故而前来询问清楚。 吴洛估计父亲是在巫峡附近遇难,尸身被湍急的水流冲入洞庭一带,里正都说很像,那多半就是了。 当时宋子恰好不在家中,吴洛也知道母亲多愁善感,原打算瞒下她,不想几日后宋子前往镇上,难免听到了些许传闻。 本就好转没多久的癔症再次发作,而且来得比先时任何一次都厉害,吴洛虽然日夜看护,但一个孩子终究能力有限。 一次夜半惊醒,发觉母亲不见了踪影,他又惊又怕,急忙四处寻找,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在湘水下游寻到了她被水草缠住的尸体。 这一来吴洛失父又失母,毫无恃祜,思来想去想起了那日前来探望他们母子的剧连,向人打听到剧连暂住在无假关舍,便冒昧地上门请求收留了。 剧连同吴洛相处了几月,对这个懂事的男孩很欣赏,听解忧说清了来龙去脉后也止不住嗟叹。 沉默了一会儿,解忧怅然望向天穹,“楚地温暖,忧久不见关外落雪矣。” 此时的关外,指的是函谷关外,秦晋一带的范围。 解忧其实只在赵地待过一年,但那是她初次来到战国,本身又经历过一场丧乱,那一年的大雪纷飞,及膝深的雪在她的记忆里特别寒冷,比之前一生经历过的所有冬季都冷。 这样镂刻到骨中的印象,大约是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以方……”解忧苦笑,“忧虽无亲缘,然竟无力备岁享血食,不幸至此,不孝至此。” 这时的公卿对后嗣继承看得太重太重,甚而有传说若一族没有了进行祭祀的后人,死去的先人会化为厉鬼,不得安宁。 “吾妹如斯洒脱,亦会思乡?”剧连席地坐下,也仰头看着天空中分外浓重的云气,“岁晚,不知故人安否……” 解忧侧头看到他失落的表情,本想挖苦几句他身为任侠不也有如此伤怀的情绪,话到了唇间又咽了回去。 “秦地墨者?” “然。”剧连肯定地点头,但似乎并没有兴趣继续谈谈他在秦地的见闻,因为他立刻接上了别的话,“闻吾妹与工乔相善?” 解忧笑了笑,剧连不想谈起秦墨,多半还为了他们一心研究机关术以求得到秦王赏识而生着闷气,但剧连显然也佩服他们的技艺高超,犹豫之下索性回避谈起这些。 “乔之工艺不在吾兄之下,然乔心如木鸢,所志者重天之上,唯可仰观之、嗟叹之。” 工乔做出的木甲鸟其实已经算得栩栩如生了,论工艺,解忧觉得工乔说不定更在剧连之上,毕竟剧连主要的精力本就不在这里。 但工乔的心思总放在造出一具真正的木人身上,这样的理想除了仰望还是仰望,一点不切实际,更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 剧连苦笑,“吾妹慧眼,然乔年少,时过境迁,自会有所悟。” 解忧摇头,她可不认为工乔只是少年好玩,同样不相信他会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第三十二章 小狐台山纪事 几日后便是周历的新年,岁处十一月初,南方没有逼人的严寒,山风只带些清凉的意味,穿上夹衣已经足够御寒。 这时新年的风俗还没有农桑时节的春社多,在狐台,除了各处都有的悬挂桃木枝条这个习俗外,还多了一项——祭祀火神祝融。 祝融是楚地公认的先祖,衡山主峰就题名为祝融峰,上有祝融祠。 每到建子月初,山道旁傩舞的乐声歌声总是不绝于耳,参与祭祀的有些本就是山中居民,有些人则是千里迢迢从别处赶来参加祝融祭祀,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从寿春前来的使节和祭祀之官。 解忧初时还觉得傩舞和巫乐挺新鲜的,听得多了后只是发腻,只觉吵得慌。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她一清早就往山脚下去,在工乔的木工作坊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工乔一心一意做着木工,仿佛世外的纷扰从来与他无关。 内心藏着另一个世界的人,或许大抵都是这样的。 半天下来,一旁的石案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排了十多个桃木雕刻而成的人像,都有手掌长短,顺着桃枝的长度刻成狭长的样子,顶端有镂空的小洞,用以悬挂在门框旁的竹钉上。 那些东西说是人像,其实也不确切,一刀一刻之间虽然看得出和人相似的眉目手脚,但那样子扭曲万变,诚然并不像人。 这就是后世桃符的前身,上面刻成的“人像”是神荼、郁垒二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门神,能保佑人们消灾避祸、趋吉避凶。 民间还有一说:“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因桃木为至阳之木,可以退避阴气,杜绝邪祟。 “忧。”剧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低矮的门外,待他一矮身进入里面,一下就遮去了半屋子的光亮。 解忧正就着另一半阳光,眯眼打量黑陶碗中一层乳白的霜状物,阳光在漆黑的碗沿和那层白霜的边缘凝起两个耀目的亮点。 她一双莹莹小手也在阳光下显得白里透红,如同温润的羊脂白玉上点染了一抹胭脂。 剧连始终不知道解忧是在做什么,不过他听医沉说起,解忧只是在处理药草,浸取药霜,以备时令不当之时用药之需,因此没有多过问。 解忧自己知道,这碗中是她花了十多天时间制出的乌头霜,只需几勺拌入水中吞服而下,便能让人丧命。 她很高兴,医沉乐意为她保守这个秘密,甚至还动手帮她一道制霜。 解忧用一尺素布将小陶碗紧紧包裹起来,藏入袖内,这才回过头笑,“兄,为访秦之事来耶?” 昨日剧连告诉她,这一次他是匆匆从秦地归来,秦地那些墨者依然没有听从他的劝说,劝解之事可说一点眉目也没有,因此他决意待新年过去,便再度启程出关,不劝到那些墨者回心转意,绝不回狐台。 解忧想起自己还要打探郭开的近况,以便暗中招揽刺客在明年秦赵道中截杀郭开,因此谎称要回到昭馀祭奠族人,请求跟随剧连一道前往秦地。 “然。”剧连考虑了一日,又询问了医沉的意见,决定答应带着解忧一道前去,“吾妹可同往。” 解忧绽开笑,她就知道剧连会答应的。 为侠者,最是看重信义,解忧提出回到昭馀为族人祭扫陵墓有情有义,还有医沉相劝,剧连虽然不放心她一个幼女出远门,但依然会答应的。 “兄与工乔有言,吾妹可归桐君阁治行装。” 解忧乖乖退了出来,翘首看了一会儿檐下一串精致的木制风铃,才姗姗移了步子。 医沉站在远处的桐木下招手唤她,“阿忧胡不归?” “来矣,来矣!”解忧扮了个鬼脸,小手提着宽大的衣裾一溜小跑挪到医沉身旁,“天光尚明,忧一人亦可,何劳兄相候?” 医沉只是看着她调皮的样子轻笑,伸手替她将跑乱的额发拂回去,握住她柔软的小手,“真是山鬼。” 解忧噙着笑不语,等到了空无一人的山道上,才抬眸询问:“兄知忧欲归秦地,所为何事也?” “知。”医沉点头,自然能猜到她不是为了祭奠族人回去的,多半就是为了她当初说过的,为了报复郭开而去——毕竟大半年时间又过去了,离解忧当初预言的秦灭赵的时间不远了。 她那个惊世骇俗的预言的正确与否,也即将揭晓。 如果真被她侥幸猜中,医沉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她愈加另眼相看,不过只要这女孩不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庇护于她总是够的。 医沉低头见解忧还仰着头眨巴着大眼看自己,笑了笑,“关外苦寒,阿忧可别冻坏了。” 解忧不禁失笑,她不知道医沉为什么会忽然改了文绉绉的谈吐,或许是因为这句玩笑的话他并不知如何用那样的话来说罢?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样的玩笑让解忧觉得很亲切,轻抿了唇笑,仿佛口中含着一块甜蜜的饴糖,“忧知道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感到自己还是切切实实地活着的,而不是一个虚无得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只能以一个又一个高远的目标来激励自己认真地活下去,不要得过且过。 虽然这样愉快的情绪,也只能持续一会儿而已——但也正是因其短暂,才更值得珍惜。 就像她之前说的,医沉分明同她一样身负血仇,幼经离丧,却依然如同天上明月一般昭昭若揭,而且他还能以自己的昭然磊落,让旁人也不知不觉地心地转为昭昭。 “忧心念晦暗,若此生能有一锱善念,半铢光明,是吾兄之功也。” “卿勿自薄。”医沉抚了抚她的发顶,目光锁在她一身洁净的白衣上出神。 这样一身白衣之下,或许谁也想不到会藏着一颗阴暗、甚至生满了毒刺的心罢? 他能够理解解忧的情绪,只因他同样走过这样一段时日,知道她的本意并不愿如此。 但知道了这个事实的人,又会如何害怕、厌弃这个可怜的女孩? 不,只要有他在,永远不会那样。 解忧,永远只会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山鬼。 第三十三章 “古”战场 ps:非常不好意思,因为要查几场战役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晚了一会儿。 两月后,解忧和剧连到达处于秦赵之间的阳翟。 阳翟是传说中夏的都城,又是韩的国都,但一年前的那场战役,已将这里变作了一城荒烟。 公元前二百三十年,秦以两倍于韩的军队,一举击破韩都阳翟,俘虏韩王安,在此设置颍川郡,拉开了秦吞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序幕。 解忧现在就立在阳翟郊外的一处土坡上,眯着眸子远眺这一片荒烟衰草。 她觉得自己正站在历史的边缘,仿佛伸出手触到的不仅是裹挟着黄沙的烈风,还有更多的东西落到了手中。 满目是遍地的黄土和砾石,零零碎碎,毫无章法可言,远处蓬草飞扬,有些挂在了形状怪异的风化石上,更多的则随风度出北边关塞,在黄云漫漫的天空中不见了踪影。 “阿忧。”剧连在她身后燃起一堆篝火,大步挪到她身后。 他知道,近来解忧的心情很差。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 大约建子月中旬,他带着解忧离开狐台,一路径自前往赵地昭馀,草草祭典解氏族人。 解忧在当地打听了郭开的消息,但普通百姓对郭开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四年前世代居住在昭馀的解氏一族因郭开之故被屠灭,对他有些许愤慨罢了。 这一程算是无功而返。 之后他们便离开了赵国,取道原韩地境内,打算从函谷关入秦。 行至半途,于博浪沙与派往赵地的秦军队伍打了个照面。 解忧当时就白了脸,用一种剧连从未见过的凝重与释然叹息,“赵亡矣……!” 剧连不清楚她为何得出这个结论,他觉得解忧一介幼女,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庞大的军队——虽然仅仅是远望了一眼,那种兵马掀起的蔽天沙尘已经足够骇人,大约就是被这种杀伐之气所慑,解忧才会对父母之国那般无望吧? 但他也同样记得,解忧那时眼中的神情远不止他所认为的害怕与绝望,还有一点隐藏得极深的古怪表情,他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解忧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剧连是在唤她,刚转过身,向晚的天色下那点跳动的火红几乎灼痛了她的眸子。 目光转向雪云堆积的空中缓了一会儿,解忧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到剧连身上,“兄可曾听人说起,‘李牧在,赵不亡’?” 剧连点头,他在秦地一待就是数年,秦灭赵的意图早有耳闻,去年那一次秦挥师灭韩,也还是因为攻赵不下,才转而求其次,突然攻击了韩地。 秦人骨子里头有着游牧先民的血性,民皆好战,几乎街头巷尾都会听到人讨论秦赵之间的形势,而且几乎所有人无一例外地认为,只要赵国大将李牧还在,秦在短期内是不可能攻破邯郸的。 解忧沉默着,沉默着,沉默了良久以后,挪近火堆默然坐下,解下身后小小的包袱,蘸着饮水开始吃干粮。 剧连估摸着她还是为了家国的忧思不能抒怀,在她身旁就近坐了,有些笨拙地摩挲着她的头顶宽慰,“吾妹既知,‘李牧在,赵不亡’,何需忧心至此?秦,虎狼之国也,然赵亦荒原之豹,两强相斗,胜负未可知也。” “兄误矣,秦非虎狼,实乃狡狐,诈矣。”解忧歪着头,目光定定看着飞腾的火焰。 赤红色的火舌,明黄色的焰心,随着塞外的猎猎狂风飞扬漫卷,说不尽的灵动之姿。 见剧连迷茫地看着自己,解忧补上了一句,“兄乃任侠,然为政者非任侠。所谓兵者,诡道也,岂非灵狐逐狡兔,斗智不斗力也?” 这一仗,秦赵正面交锋的军队总数达到四十五万以上,这在人口密度不大的战国时期,应当已是两国倾一国之力抗衡了。 而且赵国自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军队的战斗能力可也不比秦差多少。 两个实力强大,军队剽悍的帝国的争斗,旗鼓相当,之前又连连交了平手,这一回自然是狡黠者能够拔得头筹。 “诡道……”剧连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快,在他看来,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就该以纯粹的力量相较取胜。 可以借助于兵刀,但绝不能够借助于在其上喂毒、设置暗器机关或者以阴谋诡计取胜。 诡道显然属于后者范围内,为正义之士所不齿。 解忧叹了口气,剧连这脑袋还真是一根筋,若不是这年头民风淳朴,真不知道他得被人骗成什么样子,“兄亦听闻,赵拥兵二十余万,车千乘,秦亦发兵二十余万,道远而去,直逼赵都邯郸。” 都是如狼似虎之师,在数量对等的情况下迎战,若果秦胜,自然是秦初步确立起霸主地位,但若是赵得胜,那么秦显然会元气大伤,反而被赵确立起不败的地位,夙夜盼望的出关入主中原,统一天下,只会离秦人愈加遥远。 “两军对垒,旗鼓相当,若秦王无万分把握,岂会倾一国之力而出?” 剧连点点头,听解忧这么一分析似乎有些道理,“然,秦王何所恃也?将兵者乃王翦,秦王十三年,王翦攻赵,为李牧大败,十五年,再度受阻还师。一败再败,恐秦军士气衰也。” 剧连虽然对这些诡道没天赋也不喜欢,但战事还是很关注的,说起这几年的大战役头头是道。 解忧只得耐心解释,一边折了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泥沙疏松的地上画出邯郸、井陉等重要地点的示意图,“十三年,王翦败于宜安,十五年,王翦扰邯郸,攻上党,出井陉,固绝妙计也,然李将军有备于先,故而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解忧忽地将树枝往地上一掷,眸色中涌起一丝阴狠,微哑的声音如同孤魂低诉,“若我为王翦,则赵不足患,而李牧为心头患也,不惜巫蛊诡道,当杀之。” 剧连没有接话,头微微垂下,棱角分明的面庞绷得很紧,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非常立体,明暗清晰。 地上的沙土被解忧刨松了一些,隐隐露出半截枯槁的白骨。 第三十四章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解忧冷静地取出了地上埋着的那截遗骨,身处战国之世,看到流血、死亡、尸体和骨骸的机会,比她前世多得多。 《庄子·至乐篇》中记载,庄子到楚国去,在途中遇到一枚死人的头骨,以之为枕,夜半遇上骷髅托梦。 虽然这故事假假真真不能分辨,但当时连年战乱,尸骨随处可见的景象却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解忧一点也不害怕,也不需要为了躲避剧连的猜疑而装作很害怕。 剧连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枯骨,应当是人的大腿骨。 那枯灰色的骨头只剩半截,断面处参差不齐,如同冰凌般割人,骨缘处还有凹痕,似是被什么动物啃噬过。 解忧就着火光,将小脸移近那截骨骼,细软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几处红绛的痕迹,触手很硬,硬得几乎将人的手指割破。 是没有被野兽啃食殆尽,而在这北地的风沙中自然硬化的,人的肌肉。 关节与断面的中心线上,还有一处发钝了的挫伤。 解忧抬眸望了望头顶上遮蔽着她和剧连的那处土坡,阖起眸子,凭借这一截遗骨和上面的伤痕,已经足够她在脑中构建出这名战士身前的最后一幕。 先于腿部被长矛或箭矢击伤,随后从土坡上摔落而下,将腿骨折断,最后他的尸体被兽群分食,遗骨抛于荒草。 这一切,仅仅是一年前的事情,一年之前,这截断骨的主人还是活生生的,会与同袍战友玩笑,会与妻儿父母话别,可一年之后,他什么也不是了。 剧连能够想到的东西,也和她一般无二。 这是铺展在他们面前的,最真实的战国之世。 护生惜命,本是最简单的东西,在这时都是一种奢侈。 早该明白,只要战争一旦拉开序幕,人命,还不如一根草芥。 解忧沉痛地叹息了一下,“乃今始知,子墨子‘非攻’,斯为至仁。” 感受着这阳翟古城也是秦韩古战场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解忧觉得几乎窒息。 仁政王道,那都是高在庙堂的理论者才会相信的东西,见过这旷野中最现实的死亡的人,是不会再信那些的。 于是有了“小国寡民”的逃避和跳开,有了不切实际的兼爱非攻,但不论是哪一种,至少都是一种尝试。 一个没有能力将自己的名字留在青史上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品评那些青史留名者的对与错? 所谓“书生轻议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只怕还是书生更为可笑一些,也更可悲一些。 所以她解忧这一生,一定要不惜全力地将名字刻在那一卷青史上,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哪怕“三年成,一日败”,也要如同流星一般,短暂但耀目地滑过战国的这一片星空分野。 这样,才算不虚此行吧? 天色转为昏暗,塞内最后一点淡薄的天光在地平线上缓缓收起,只余了一点明灭的光点,然后,那光点也淡了,淡了,似乎闪了一下,慢慢灭去。 黑暗的旷野中,只剩了身旁一篝火,熊熊地燃烧。 解忧眯起眸子,衬在火堆背后的土坡和岩石因火燃烧的热浪而不断翻涌,这一幕,看起来真像梦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触一触那灼热的火舌,看自己究竟是否庄周梦中的那一只蝶? 剧连握住了她的手,及时阻住她失神的动作,“吾妹不欲寐?” “然。”解忧眸中不合时宜的复杂神色立刻收去,只留下了单纯的倦怠,乖乖往剧连身边挪了挪,缩进他臂间,低声呢喃,“然忧思心缠结,不能寐也。” 两只大眼眨巴眨巴,在火光中如同粲然明星。 “连不通小儿之言,无以劝吾妹入眠。”剧连有些苦恼地支起半边面颊。 听闻妇人哄孩子入睡都会说些故事,在楚地,大抵都是山鬼神女一类,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记得一星半点这种东西,再说就算真的记得,从他口中说出只怕也要变得索然无味。 解忧嫣然一笑,“兄不需苦也,忧有一言,愿与兄同享。” “兄尝闻王者之怒耶?尝闻壮士之怒耶?”解忧霎霎眼,“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壮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剧连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很难想象,这个如同温顺的小猫,依人的鸟儿一般埋在自己臂间的女孩口中,能够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故,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解忧缓了口气,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在剧连怀里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仰天看着灰漠漠的夜空,“然忧不解,天与人可相应乎?若然,我赵将亡,何以天不降血雨,河川不为之涸?” 剧连还没从她方才的惊人话语中回过神来,听她又提到赵将灭亡的事情,伸手覆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沉声劝慰:“以忧方才所言,赵者不足患,李牧为大患,则今之王翦伐赵,是已定杀李牧之计?” 不喜阴谋,不善阴谋,但不代表着剧连一点也不明白,解忧之前都解释到了那个份上,再想不明白的话,也只能是“朽木不可雕”了。 解忧点点头,“兄可知,是何计策也?” 剧连摇头。 “郭开。”解忧的声音隐含残酷与阴沉,但又似乎是周围沉沉的夜色将她的声音染成了这个模样,“翦以重金私郭开,教郭开以言谗杀李将军,约在岁之末……” 解忧忽然住了口,心口骤然一紧,周历建子月已是年初,所谓的岁末已过很久,她却是大意之下说错了时间。 不过剧连似乎正在思考她说的话,没有在意这么一点细微的错误。 解忧舒了口气,是她大意了,她总以为剧连他们是可以依靠的,却忘了自己的身份远远不止解氏孤女而已,若是再有不慎,很可能引来莫名的祸端,看来往后还当谨慎,再谨慎。 第三十五章 有女如狐 第二日,剧连带着解忧进入阳翟城中暂歇。 过去的古城阳翟,而今的颍川郡治所,虽然有几分“废池乔木”的沧桑之感,但来往的行人到底是不少的。 为这来往鸿雁一般的行人开设的舍馆多如云,三三两两聚集在街道两旁,几乎每一处都人满为患。 剧连和解忧来得很早,那时还没有几人,两人在舍馆大厅中的角落里坐了,直到人都挤满都没有去意。 都说要客栈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这句话一点没错,特别是用餐的时候,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凑到一起,一边用餐一边闲扯,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这很容易。 虽然话说回来,这些传言不一定句句属实,但就算是捕风捉影,好歹是有了苗头才风传起来的——不可全信,却也不可全然不信。 解忧倚在剧连身旁发怔,这小小的阳翟舍馆中并无人谈论起郭开,故而于她来说只是浪费时间。 但剧连却是不虚此行。 就在他们落座不久之后,便有另一班大约是商队的人马进入舍馆,一路操着秦地口音,财大气粗地叫了几盘肉食当作中饭。 讲了一会儿各地的特产奇货,他们的话题转入天下局势。 商人坐拥资财,走南闯北,大约是除了政客外最关心各地形势的人了,吕不韦就是其中最具代表的一例。 解忧的思绪止处,恰好也是他们谈论的地方。 “闻文信侯殁于蜀道?” 周围静了一下,文信侯便是吕不韦,七年前因嫪毐叛乱受到牵连,贬居蜀地,其实在途中便已畏罪自尽,但在消息闭阻的这时,许多人对此都不知情,因此不只这几个商人,连更远处的人都屏息倾听。 问话的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能激起这么大的波澜。 “十六年,予往来河洛,过北邙山,见野人相指谓曰:‘此文信侯之墓’,昔年文信死,其门客千余窃葬于此。以此观之,传言固信矣。” 答话的人有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谁不知道当年吕相被贬乃是为了赵太后的丑事,听闻就是那些门客将吕不韦草草葬了,还惹得上头追查不休。 阳翟现下已是秦的地盘,若被人听去这里聚众妄议政事,可没什么好处。 解忧微眯着眸子,唇角勾起淡笑,这商人说十六年,多半就是秦王十六年,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情,看来这一伙商人果是秦人无疑。 问话的那商人乖觉地岔开话题,“闻洛水有盗匪,公可知之?” “未闻。”那人摇头。 解忧霎了霎眼,刚想抬头询问剧连,忽然觉到人群中飞过一道锐利的目光,仿佛利剑一般扫过面颊,透出凛凛寒气。 解忧的笑意凝在了面颊上,剧连也微微蹙了眉头,他同样感受到了那一道十分不友善的目光。 但那道锋利的目光如同骤然破空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人的角膜,等人回过神来去找寻的时候,却又迟迟不见踪影。 “寡君有问鼎之志。”说话的是个青年人,士子装扮,面目清秀。 解忧将目光转到周围的人脸上,这里虽然已被秦作为郡县,但居民仍然是韩地人,听青年说出这般狂妄的话,一些当地人立时起哄,叫嚷着推搡着将那青年赶出舍馆大门。 剧连忽然拉起解忧,同那青年一道挪出拥挤的舍馆。 解忧眼风扫过,似乎有一道极快的暗色影子从人群中掠过去。 那口出狂言的青年对于自己被愤怒的民众赶出舍馆这事儿觉得万分愤慨,握着宽大的衣袖正要说出些“之乎者也”的话谴责,忽然觉得腰间被巨大的力道一扯,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前。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人们看的清楚,那青年的衣带不知为何缠在一匹马足上,那马受惊之下正在用力挣脱缰绳,若是被它挣脱了舍馆门外的缚马柱,这青年少不得被一路拖走,凶多吉少。 寒光骤然一闪,那青年的衣带被锋利的剑锋割断,整个人因惯性狼狈地摔在地上,跌出一个“大”字,溅起一地黄土。 等围观的人反应回来,剧连早已还剑入鞘,制服了那匹受惊的骏马。 解忧一直静静立在一旁,半眯着眸子,脸上神色平静如水。 但,眸中止不住泛起一丝狂喜,她已经看清这些都是谁搞的古怪了。 在剧连所处之地大约二十余步外,人群的外围,立着一个身着劲装的绯衣女子,她面色红润,光彩照人,那一双眸子更是会说话一般地动人。 方才就是她趁着人群混乱,将那青年的衣带系在马蹄上,又惊动马儿,险些酿成惨剧。 解忧可以肯定,她绝对是故意的,只是完全猜不到她的意图——或许也是同那些居民一般,对青年说的狂言不忿? “壮士之义,某当厚遗之。”第一个走上前的是方才询问吕不韦的那个商人,剧连制服的这匹马正是他的座驾,“某,长葛弦止。” 那青年被另一名商人扶起,一身黄土,满面狼狈,急忙抢过话头企图缓解尴尬,“长葛者,昔郑地也……” 解忧很不客气地再将话头抢过来,“郑国弦高犒师,化干戈于无形,斯为大善,岂其弦公之先人耶?” 青年被夺了话,并没有恼,反而对解忧大为激赏,“小小赵姬,竟识弦高?如此博闻广识,可为女博士也。” 解忧蹙了蹙眉,难道她表现得太过独特了? “不敢当。” “敢当,敢当。”青年因衣带断了,一手握在腰间,只得一只手来行礼,这狼狈的模样惹得围观者哄笑不止,早已将他方才那一番惹人着恼的言论忘了,有人主动为他递上一条腰带,不忍斯文堕落如斯。 “多谢,多谢。”青年不慌不忙地系好腰带,重新向着剧连和解忧作揖,“在下绮里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君子如美玉,不忍使蒙尘。”解忧笑着递上一块方帕与他擦拭面上灰土,一边暗自思索,这名字似乎有几分耳熟。 剧连则远远望着方才那绯衣女子站过的地方,低声咬牙,“狡若狐矣。” 第三十六章 柳下着 与郑商弦止一道的另一名商人是不折不扣的秦人,叫做“瞿伯阳”,伯是排行最长的意思,想来这名秦商是家中的长子。 趁着剧连和两位商人攀谈的工夫,解忧也没闲着,眉梢一抬示意绮里琚撸起袖子,见他胳膊上微有些挫伤,取出一个指节粗细的小陶罐递给他,“以此搽涂患处,一日可愈。” 绮里琚瞪大了眼,“卿为医者?” “鄙人楚墨剧连,吾妹解忧为墨医。”剧连将手中马缰交还弦止,“马惊,乃有小人为怪,非先生之过。” “竟是墨者……”众人哗然。 解忧感到四周的目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有忌惮,有倾羡,有钦佩,却唯独没有敌意——真不愧是墨家,名声这样好。 弦止安抚过受惊的马匹后,为了表示谢意和歉意,邀剧连、解忧和绮里琚重新入座,重添酒浆肉食,聚在一道谈些各地风物。 “连此行欲携妹入关,往咸阳。”剧连举起陶碗,与弦止和瞿伯阳对饮,解忧年幼不能饮酒,绮里琚为士子,饮不惯这舍馆中的浊酒,也袖手坐在一旁。 “函谷关如今禁严,以拒盗贼及间谍入,剧连携长剑,恐为守门吏所阻,不若随琚往咸阳?父为博士官,守门吏知之也,义士与医女为琚之友,自无人盘问。”绮里琚弹了弹陶碗的边沿,蹙了一下眉头,这里连一件像样的酒器都没有。 “两位自楚入秦,将往函谷关,需在意洛水匪类盘踞。” 弦止听说剧连此行打算从函谷关入秦,非常不放心,他这几日听闻了不少关于洛水匪类的传言,虽然剧连方才的身手他也瞧见了,但毕竟人家还带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是?再说好汉难敌四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他还没能寻到亲历者来证实此事,这不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那伙盗贼手脚太过利落,根本没留下活口呐! 真是越想越怕。 解忧摇头,“先生不知其盗首之名?” 听弦止的意思,那伙盗贼组织性很强,做事隐秘,手脚干净,连颍川一带的郡守县尉都拿他们没有办法,既是这么厉害的盗贼,她应当会在史书中看到一言半语,但记忆所及之内并没有对得上号的记载。 弦止想了一会儿,将声音压到极低极低,“风闻其匪首称盗著,氏柳下,诸君谨之谨之,万勿泄也。” 盗著?柳下著? 解忧凝眉不语,这名字还真没听过,而且半点也不熟悉,“彼齐人也?” 弦止瞪大了眼,面前这个小小女孩太不简单,她那一双眼睛,简直像能看透人心一般,看久了几乎令人心生畏惧。 “若传闻属实,其徒多韩赵人也,而盗著确是齐人,然……医女从何得知?”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在屏风前等我,耳边垂挂着丝带,还有美玉作为装饰——大抵是这个意思,这是一首女子回忆自己出嫁之日盛景的诗歌。 解忧阖眸,“著,岂非萧墙之间乎?非富贵之族,何劳塞门之屏?” “著”这个词儿指的就是大门到门内屏风(或称塞门,宫中者称萧墙,后演变为照壁)之间的那一段距离,不是富贵之族,显然是不需在家中设置屏风的,更不要说用这个字给孩子起名。 弦止等人不明所以地看着解忧,《诗经》中的内容,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绮里琚接过话头解释:“医女所诵者,《齐风》之《著》也,柳下亦齐鲁之氏,故……” 说到这里,绮里琚皱了眉头,一手捉着衣袖,一手摸着下巴为难。 这《著》确实是《诗经·齐风》中的篇章,柳下也的确是齐鲁之地的姓氏没错,但问题在于这柳下一氏的始祖乃是赫赫有名的柳下惠。 被后世津津乐道的“坐怀不乱”之典其实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柳下惠被孟子称作“和圣”,主要还得益于他清明的政治主张和崇高的道德标准。 “故,盗首柳下著,必为今齐之人也,名之以著,必曾富贵之族也,岂非柳下展禽大夫之后耶?”解忧淡笑,再杂合今天所见所闻,她想她已经能够猜到这个柳下著是何许人也。 绮里琚对于解忧这般污蔑“和圣”柳下惠很不赞同,梗着脖子高声争辩,连耳廓都红了:“《论语》载‘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以医女之见,如此赤诚人之后,岂其为盗耶?!” 柳下惠曾说,正直地侍奉国君,到哪一国去不会被多次免职?但若是不能正直地侍奉国君,何必要离开自己父母所在的祖国呢? 所以,即便最后失意退隐封邑柳下,柳下惠终其一生都没有像孔子那样离开鲁国,宣扬自己的学说。 孟子品评他不因君主不圣明而感到羞耻,不因官职卑微而辞官不做,如此大德,堪为百世之师。 这样的人,解忧好意思说他的后人是盗贼?还是盗贼之首?!绮里琚表示十二分地不能苟同。 解忧淡然看着他声嘶力竭的样子,手中轻轻摇晃陶碗内的浊酒,缓了片刻,抛出一句犀利的言论:“绮里不知耶?盗跖名展跖,斯为柳下惠之弟也,既已有跖,何以无著?” 这可是有先例的。 春秋时代名扬一时的盗跖,就是柳下惠的弟弟,当时尚且不能禁,谈何身后事? 绮里琚梗着脖子,偏偏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一张清秀的脸涨得夕阳一般红彤彤,汗滴将鬓角尽数打湿,惹得周围的看客又是一阵哄笑。 在哄笑声中,解忧并没有笑,而是淡然解释:“绮里不需大动肝火,忧非以展大夫为轻,闻柳下邑‘碧玉千树,青丝万条’,忧素来倾羡。他日秦伐齐,其墓当可幸免于难。” 解忧并不是在说笑,史载,秦伐齐,经过柳下惠之墓,曾下令:“有去柳下惠墓地采樵者,死无赦。” 可见其人德高,乃是所有人都认可的。 第三十七章 盗跖食人心? 绮里琚红着脸说不出话,他现在表态也不是,不表态更不是。 可解忧这话叫人怎么回答? 他方才还在这阳翟的舍馆中豪气干云地口出狂言,秦王有一统天下的大志,一统天下的必然结果,就是秦与齐的交锋。 他现在面红耳赤地维护柳下惠的形象,自己的父母之邦却要挥师去攻打齐国,岂不是掩耳盗铃? 好在这舍馆中大多是来往商旅和庶民,并不明白他和解忧打的什么哑谜,见他们面色凝重,没有先时有趣,早就散了。 解忧很快换了话题:“《庄子》载:‘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或云‘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以吾兄及绮里之见,盗跖真食人心耶?”解忧自己很难接受这些事情,虽然她也听闻围城之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惨状,但对于她自己来说,这或许是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就像当世的人们会对战争和死亡变得麻木,她却永远不能释怀,这些情绪在午夜梦回时切实地提醒着她的过往,提醒着她为了自己的目的努力活下去。 剧连点头,绮里琚没有表态,但从他那种不可置信和厌弃的表情看来,显然不认为会有人那么做。 但剧连没有说什么,这世上的残酷之事他见过很多,他知道解忧也见过不少,但还是不忍告知解忧。 弦止看看外间日色已转午后,起身长揖,“吾等告辞,诸君一路在意。” 绮里琚见大厅内人没剩几个,邀剧连和解忧往后面舍馆中暂歇,直到再无人了,才放心告知:“琚此行出关,实乃奉家严之命,寻觅可御机关术之法,连既自称楚地墨者,可知一二?” 剧连的面色霎时就凝重了,“越之於欲何为也?!” “……义士果识越之於?”绮里琚知道自己这是问对了人。 这越之於乃是秦墨一派现今的领导人,前些年上书秦王,称能够做出射程三里以上的机关弩,希望王能够重用。 当年韩地出产的劲弩据说“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但射程也只有一里过半,三里以上的劲弩真是闻所未闻,若能造成,于秦国统一天下自是极大的助力。 但越之於实在说得太过神乎其神,以致于一干臣子包括秦王在内都不敢相信,世间真能造出如此神兵利器,故而此事被搁置了许久,越之於他们似乎也沉寂了下去。 直到一月前,越之於献上了一把小型的机关弩,经他演示,那弩弓的射程竟接近两里,这一来震惊朝野,秦王更是亲自出面将秦墨一干人迎接进了咸阳,日夜赶制大型劲弩,用以杀敌攻城。 “绮里之父,非绮里季乎?”虽然对人家的父亲直呼其名很不礼貌,但解忧实在兴奋难掩。 绮里琚点头肯定。 解忧霎了霎眼,难怪方才会觉得熟悉,这样奇特的姓氏,还有秦的七十位博士之一,她早该想到绮里琚与商山四皓之一的绮里季大有关系。 “绮里先生通古今,辨然否,斯为典教之职,是不悦于弓弩之事耶?” “然。”绮里琚叹息,“父仅为一博士官,与东园公、夏黄公、甪里先生等人无权无势,唯有德行,纵不忿,然无可奈何也。” 剧连紧紧抿着唇,本就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绷得更硬,像刀劈出的一般锐利。 “兄……”解忧轻轻触了他一下,“尚有转机也。” 在她的印象里,可没有关于秦*队使用机关弩的有关记载,所以剧连大可不必着急。 不过……应该怎么样才能劝慰剧连呢?她知悉未来这件事可以告诉医沉,却万万不可告知剧连,看来她必须找个好一些的幌子才行。 “有生人来矣。”婉丽的声音从另一头传出,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解忧抬眸,眸色微沉,入目那一片灼人的绯红,就是方才舍馆外捣鬼的女子。 方才隔着许多人,如今凑近了看,她一身艳丽的红裳,暗色的宽腰带挽出一握婀娜的腰身,容色比方才在人群中更为耀目,她的腰间,还佩着一柄小臂长短的短剑。 绮里琚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握着手腕大呼自己健忘,匆忙向剧连和解忧介绍,“此女名剑姬,自言原是秦人,因战乱流落此地,将与我等同归咸阳。” 剧连的面色更差了几分,这女人分明就是刚才出手伤人的女子,如此狡诈如狐的女子,想混进咸阳城多半也不是做什么好事,更可笑的是,绮里琚这迂书生还真信她。 解忧走上前,笑得镇定自若,“剑姬容色耀目,宛若春花,解忧一见即一生难忘,岂非旧识乎?” “医女识得剑姬?”绮里琚大为好奇。 “然,忧以为有一面之缘。”解忧笑着点头,眼风不时飘向剑姬,“解忧有一问,剑姬昔者何往也?” 剑姬魅人的眸子从解忧身上扫过,又打量了剧连一转,微微眯起,浓密的黑睫完成一条缝,“剑姬亦有一问,医女以为,盗跖食人心乎?” 这一回连绮里琚都凝重了神色,这话分明是他们方才在大厅里谈的,剑姬今日一清早就离开了舍馆,怎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风闻不足信,或为谬传,亦未可知。”解忧闭了一下眼,话锋陡转,“然空穴自来风,既有此说,则盗跖未必食人心,然剖人心者,无疑也。” 杀人剖心,这一点在盗匪之中很常见。 剑姬面色阴晴不定,忽然在解忧面前蹲下身,剧连忍不住按住剑柄。 “大善。”剑姬只是勾起绯红的唇笑了笑,两只大眼似要勾人,手指从袖内夹出薄薄的一片帛布交给解忧,“望医女亲身来观,盗跖可食人心……剑姬告辞。” 解忧看着她直起身,婀娜的身影一闪,很快没了踪影。 摊开手中帛布,上面字迹婉丽,一如那抹绯红的身影一般婀娜: “望月望诸君早来,剑姬于鸿门相候。” 解忧扬了扬眉,将布帛叠起收入袖内,真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鸿门宴”。 第三十八章 国殇 函谷关内外,举目尽是飞沙。 已是黄昏时分,隆冬的天色阴着,天边堆积着黄絮一般的惨淡云层,干冷的风舔过脸上,似乎带着倒刺儿一般,直要将人削去一层皮肉。 解忧瑟缩在剧连身边,绮里琚则裹着极厚的皮裘,整个人圆得像毛球一般。 三人正在前往鸿门的路上,解忧手中紧紧攥着剑姬留下的帛书,不时摩擦快被冻僵的一双小手。 绮里琚有些紧张,那日剑姬当众离去后,剧连首先向他说起,之前在舍馆门外作弄于他,害得他险些被惊马拖走的人正是剑姬。 绮里琚当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听明白了剧连说的那些,结果剧连一说完,解忧立刻抛出一个更骇人听闻的结论。 这小医女竟然说,剑姬就是那个盗匪的首领柳下著! 怎么可能?! 从徒千余,杀人如麻的盗匪首领,会是剑姬那样一个女子?虽然他承认,他与剑姬相识了有十余日,可以感觉到这女子同其他女姬不一样,但她也绝不可能是个盗贼。 剧连对此半信半疑,但解忧的话从来有着莫名的可信感,所以剧连决定相信她说的那些,对剑姬小心防备。 等到达约定地点的时候,黄昏时的阴霾忽然散了,这日正是望月,皎洁的月色在旷野上空显得特别明亮,这塞上望月,与山巅望月,果然有着不同的滋味。 “飞霜如雾,素月流天”解忧低低叹息。 “医女亦有嘉才。”绮里琚冻得瑟缩,还因为恐惧抖着,却仍不忘发扬风雅的精神,“鸿门夜月,四望白沙,夜色如昼,可助野趣,亦动怆怀。” “绮里所言甚是……”解忧怅笑,这满天的月华,让她想起了望月台边的那一夜,医沉分明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却依然愿意庇护于她,不能不令人动容。 “医女才过髫年,亦有如此愁肠?”绮里琚探究地看着她,这女孩的声音甜美中带着沙哑,本就给人一种莫名的苍凉之感,现在她情绪波动,在冷月光里听来更觉凄怆,“是忧国乎?医女为赵姬,亦知今赵之将亡?” 解忧没有答话。 绮里琚一抬头,才发觉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手中一柄青铜剑,在冷月下闪着寒光,那人的面色更是冷得可怕。 绮里琚在寒风中哆嗦得愈加厉害,难不成自己又说错话了? 可是他……有说错什么吗? 剧连将解忧护到身后,这才询问来人,“阁下识得剑姬?” 那人缓缓点头,“主请三位过去。”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身就走,衣袍被夜风拂起,猎猎有声。 “走。”剧连握住解忧冰凉的小手,“勿惧。” 解忧摇头,“忧不惧,彼义士称剑姬为主,自是服剑姬之义,大义之人,岂会难解忧区区一幼女?” 剧连点头赞许,他虽觉得剑姬狡诈如狐,但可以看出那女人也未必有什么大恶之心——不过,总之还是对她十分反感,若不是解忧坚持要来赴约,他更希望直接进入咸阳城,劝阻越之於下一步行事。 绮里琚见先前那人离他们很远,压低声叹息:“堂堂男儿,竟称一女子为‘主’?” “勿多言。”解忧拧了眉头。 带路的人忽然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在夜色中如同搜捕猎物的雄鹰。 绮里琚立时闷声,只恨不能长出一百张嘴来说,方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但那人的目光只是掠过绮里琚,随即落在了解忧身上,“幼女所着乃赵服,岂赵人耶?” “然。”解忧抬眸,冷静镇定的目光与他对了个正着,“阁下何人也?” 那人冷哼了一声,对于解忧的态度又似欣赏,又似不屑,“司马尚。”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咬牙切齿,仿佛要吐出口中飞入的尘沙,难道这名字是令人深深厌弃的东西么? 解忧在记忆里仔细地搜索了一下,沉声猜测,“……李牧副将?” “……!”那人愣在了当地,月光映出他圆睁的眼,极度的震惊在内流淌。 他记得剑姬告诉过他,最需在意的是那名剑侠,其次则是他身边带着的古灵精怪的小医女,至于那名士子,手无缚鸡之力,全然不必在意。 可现在这个小医女,她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吧? “李将军已殁?”解忧趁着他惊讶之际反应迟钝,立刻换了称谓。 “然。”那人的声音微哑,十分沉痛。 史载,赵王听信郭开谗言,杀大将李牧,废去副将司马尚,解忧从没有想到,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 不过也说得过去,若是李牧未死,想来王翦也不敢一转过年就大张旗鼓地出兵攻打赵国都城邯郸。 “司马副将如何来到此处?如何结识剑姬?”剧连自然知道赵国大将李牧,对于他的副将,虽然没听过,但戒备好歹少了一些。 “……建寅月初,予夺副将之职,率精锐奔走阳翟,前路微茫,后有追截,本欲追李将军于地下,恰遇柳下著,以言开解我等,故奉其为主。”司马尚一一答来,想起当日之境,仍是忍不住叹息。 解忧仰头,低声笑笑,“剑姬所言甚是,郭开未死,何劳卿等俱为亡魂?” 不过说起来,这位副将大人逃出赵国的时候,竟将精锐一道拐走了?那可是一个军队的灵魂所在,看来赵会灭亡,一点也不奇怪了。 “郭开?果是郭开!”司马尚一手按着剑柄,一手紧紧捏着拳,“乃今方知,败于跳梁小丑之手!将军在天有灵,亦当不忿!”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解忧抿唇,眉梢微挑,“李将军虽为小人所害,非死国事,然可当《国殇》。” “忧有一言,可为李将军仇,如何?”解忧眸子微闪。 司马尚取下佩剑,双手握住剑鞘,向解忧深深一揖,“愿闻其详。” 解忧刚想说出郭开将于明岁搬取资财,见剧连就在身旁,面不改色地改口,“忧将谋诸剑姬,副将勿忧,静候时机是也。” 第三十九章 非命 ps:“非命”是墨家思想,指意否定儒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思想。 剑姬设宴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头,与其说是山寨,还不如说是一处山村,除了青壮年实在太多了一些以外,这里同普通的村子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山头的月色比别处更好,当真有了几分绮里琚所说的“夜色如昼”的意味。 剑姬直接将几条长几设在了露天,一旁还燃着篝火,简直就是野餐。 那个绯衣如火的女子立在正中,四周的篝火将她艳丽的面容映得焕发,那一身红衣似乎同周围的火焰熔成了一道,要将整个清冷的夜空烧着。 司马尚独自上前向她耳语了几句,剑姬点点头,向着剧连等人走来,“果然来了。” “柳下著。”剧连盯着面前妖冶的女子,那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实在太像狡诈的狐类。 “唤我剑姬便好。”剑姬摆摆手,宽大的袖子随风扬起,遮过她的面庞,将面色衬得莹白如美玉。 解忧偏了偏头,塞上天寒,剑姬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不会觉得冷么? 而且剑姬是齐国人,自幼长于临海之地,应当会怕冷的才对…… 解忧这里离题万里地想着,绮里琚已经被邀到一旁席上去了。 剑姬虽然对绮里琚这个迂腐书生看不上眼,但她之前本打算跟着绮里琚混入咸阳,为司马尚等人刺探此次李牧被害的实情,路上这几日觉得绮里琚为人不坏,因此没有告知司马尚他们,绮里琚乃是个不折不扣的秦人。 否则以那些精锐之师的愤慨,估计当场就能将绮里琚大卸八块。 绮里琚对于这里的美酒玉杯很满意,浑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地,一杯一杯喝得得意洋洋。 剧连带着解忧远远坐在边缘,席上弥漫着浓郁的悲痛气息,一旁的篝火熊熊,更将这样的氛围渲染得悲壮非常。 “两位似有忧虞。”剑姬手中把着一只青铜酒爵,踱着步子走进,天生一段媚骨显露无疑。 “剑姬姐姐。”解忧站起身,抬眸看她。 剑姬笑意更甚,她从未听过有人唤她作“姐姐”,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女孩子很少会唤年长的女子作“姐姐”,但不知怎么,听她这么唤着,竟是这般动听。 相较于解忧的热情,剧连则显得十分冷淡,只顾着一个人喝闷酒,连头都不曾抬过。 解忧知道剧连现在相当地郁闷。 剧连之前几年一直都在秦地,与那个越之於在政见上虽然相左得厉害,但于木甲工艺上又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之前因他在秦地,因此越之於上书秦王之后便沉寂了下去,没再着手研制机关巨弩,不想剧连这次一回楚地,越之於便立刻向秦王献上机关弩。 不得不让人怀疑,越之於之前早已暗中造出了机关弩,只是趁着此次剧连离开秦地,无人再来碍手碍脚,立刻捡着了机会,伺机而动。 不能不令人胆寒。 而这次越之於献上机关弩之后,立刻受到重用,被迎入咸阳城中,这回他正是春风得意时,再要劝他放手,谈何容易? 虽然解忧也劝过他,若是真的劝不成,那就伺机杀了越之於,她敢打包票,定会成功的。 但剧连与越之於除了政见当真是样样谈得来,除却此,毕竟大家都是墨家子弟,岂能为了这种事情自相残杀? “令兄似有愁肠?”剑姬斜斜倚在解忧面前的几上,爵中清酒倾洒出来,顺着她的面颊滴落,洇湿了她襟前火红的衣裳。 解忧抬眸,“兄忧天下也。剑姬出身柳下氏,想必听闻子墨子所谓‘兼爱’、‘非攻’、‘明鬼’、‘非命’?” “然。”剑姬脸上漾起极美的笑容,眉梢一挑之间,如山花粲然绽放,“族老喋喋烦矣,著甚厌之。然子墨子世间奇人也,著生年晚矣,恨不能一见。” “不恨故人吾不见,当恨古人不见吾狂尔。”解忧敛眸淡笑,她于不经意间,却可以弥补这千古一恨了。 她能见到一些人,诸如秦王等等,却和剑姬一般,无法见到墨子等人——不过,该知足了,她并不应该祈求太多东西。 “著有一惑,存之经年,医女能解乎?”剑姬勾起唇笑,朱唇如同上过胭脂一般,但看酒水倾落,依然没有晕开一点,想来是她天生丽质如此。 “何也?解忧愿闻之。” “医女方才言,子墨子以为‘明鬼’,敬鬼神,然子墨子又云‘非命’,不信于天命,何也?”剑姬敛眉。 一会儿说要相信鬼神的存在,一会儿又说命运是人通过努力能够改变的,真是令人费解。 解忧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微低,带着丝丝沙哑,听起来使人很舒服,“忧为医者,尝收治一患儿,患儿病殁,兄沉劝慰忧曰:‘医有所能为,有所不能为,此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也。’,忧以为,尽人事,所谓‘非命’,听天命,所谓‘明鬼’。” “非命”和“明鬼”并不冲突,只是剑姬将他们放错了顺序。 人不应该放弃努力,但在事实在不能为的时候,也要相信天命的存在,如此才不至于入了心魔。 剑姬低下头,那双顾盼流转的眸子总算消停了下来,掩得深深的,不知在思索什么事情,良久才向着解忧叹息,“……著有一事,不知该信天命乎?尽人事乎?” “剑姬性烈如火,盍不尽人事?”解忧歪着头,向着她笑笑,“忧亦有一事欲成,明知天命可畏,粉身碎骨,亦要一试……” “医女虽稚龄,然心志情义皆属上上,诚吾辈也。”剑姬对看得上眼的少女不吝赞美之词。 “解忧受之有愧。”解忧从不愿接受旁人的夸赞,她知道自己和剑姬他们,永远都不是同一类人。 但他们可以做永远的朋友,她可以和所有她想亲近的人成为朋友,因为她会理解。 对于旁人不理解、不接受的东西,你去理解、接受,去安静地倾听,他人就会将你当作好友——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单纯。 “既得医女勉励,著当一试。”剑姬整整袍服,向着解忧挤眼,“医女千万相助。” 第四十章 拒 解忧怎么也没有想到,剑姬这个所谓的“重要之事”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在得到解忧鼓励的目光之后,剑姬立刻信心满满地触了一下在一旁苦思如何劝阻越之於的剧连。 剧连略带迷茫和恼怒地抬起头,一眼见到的还是他本就反感的剑姬,当下话也没说一句,直接抱起解忧,起身就走。 寻了处安静的树荫坐下,偏偏剑姬一路追来,一抹红衣在夜色中烧得如同榴花,想无视她都难。 “剑姬何事?”剧连觉得千万要离这女子远些,万一乖巧的解忧被她带坏了可怎么好? 毕竟女大十八变,解忧又是太过聪明的性子,若是有这么个坏榜样在眼前,难保不学坏。 解忧若是知道了剧连所思所想,大概更要哭笑不得。 不过好戏大约总在后头。 剑姬追过来以后,非常认真地将剧连打量了一遍,“著慕君子高义,欲归于君,天地为媒,望月为聘,如何?” 我倾慕你的品德,想要嫁给你,天地为媒人,圆月为聘礼,怎么样? 解忧几乎被一口气呛住,她如果当时知道剑姬想做的是这个,打死她也不会答应帮她的。 剧连的反应比解忧小很多,或许这种事情他遇上的多了,连头也没抬,淡淡拒绝,“……连已有妻子。” 语气里,有着说不尽的落寞。 解忧霎了霎眼,示意剑姬先不要提起这个,望着剑姬不甘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解忧才轻轻握了他的手,“兄甚伤悲也……” 剧连疲惫地仰起头,苦笑,“未也……连往昔在秦地,尝遇女子欲求一夕之欢,亦是如此答。” 只是一时忘了,父母妻儿俱丧这个事实罢了。 待话出口时才想起是这样的,因此难免带了无边的苍凉之感。 “或悲泣,或不悲泣,既为人也,其伤一也。”解忧摇头。 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悲伤表现在脸上的,但不论是否在那里悲伤地哭泣,只要是个人,只要没有像庄子的寓言中的那些哲人那般看开,总是会悲伤的,不论是在面上还是在心里,这分量都是一样重的。 谁也,不能免俗。 剧连不答。 或许是她说的那样的,但那些都不重要,他要做的事情就在眼前,哪有时间去耽于悲伤? “阿忧,离剑姬远些。”剧连捧起解忧小脸,耐心训导,“此女狡诈若狐,吾妹皎若美玉,恐其玷也。” 解忧抿唇,如果剧连知道自己的真实所想……他还会这样认为?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让他知道。 努力扯出一个洁净无染的笑,“解忧知道了。” 当夜,剧连打算告辞的时候,绮里琚早已喝得烂醉如泥。 没办法,三人只好暂时歇在剑姬这里。 夜半,解忧见剧连睡得很熟,偷偷溜出屋子。 子夜风寒,解忧冻得缩成一团,轻轻呵气暖着手。 “医女来矣,著已相候多时。”剑姬从远处走近,将手中挽的一件皮裘披在解忧身上,蹲下身扶住解忧娇弱的双肩,“司马尚传医女口信,邀著午夜相见,有所教乎?” “然。”解忧缓了一会儿,身子渐渐暖和过来,眉头舒展,随即又紧紧蹙起,眸子微阖,尽量不让剑姬看到自己眼中神色,极快地讲述自己身世,“忧原为赵地昭馀解氏嫡女,年方四,族中遭郭开诬陷屠灭,故忧与郭开有血仇也。忧转徙江湖,略通医术与卜筮,占得明年郭开死,剑姬欲为司马副将等复仇,明岁可也。” 剑姬半信半疑,“医女通卜筮?著闻今之医轻巫卜也。” “凡能达目的者,忧不轻之。”解忧回答得毫无犹豫,她知道剑姬虽然与剧连一样是豪爽直白之人,但却不至于像剧连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 剑姬与剧连一样,都是那样炽烈、阳光夺目的生命,而她自己却是永远活在黑夜中的,只有医沉那般的朗月能够照亮她的道路。 有的时候,多么倾羡那样长留光明中的生命。 “呵……”想得太远了,解忧苦笑一下,将思绪拉回,“赵灭,秦王政许郭开上卿之位,郭开往返邯郸搬取昔年资财,剑姬可命司马副将率精锐之师于途中伏击,生杀一任司马副将。” 剑姬缓缓点头,对面前这个年幼的女孩愈加好奇和敬畏。 将郭开送到司马尚等血性将士手中,只怕十个郭开也不够他们杀,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解忧这一着真是杀人不见血,却轻轻松松报了一族血仇。 这样冷静的生杀决断,简直就是一位上等谋士。 得这样一人为自己谋姻缘,想必没有不成,更何况她看得出,剧连对这个异姓妹妹十分宠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安排了截杀郭开之事,解忧心头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想起方才的事情,轻轻叹息,“剑姬方才所言……是真心耶?相戏耶?” “自是真心!”剑姬有些不悦,她待人热情归热情,但这可是第一次主动向人表白呢。 解忧好奇地看着面前含娇带嗔的女子,姣好的面容因略微的害羞而泛起红晕,显得越发昳丽无双,解忧觉得自己大约这辈子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甜蜜的感觉。 她的声音仍旧微哑,带着冷静到残酷的计算,“去年夏,解忧于洞庭之畔遇兄,兄父母妻儿俱丧于水患,恐不能或忘……假以时日,或许……然兄似不喜剑姬也。” 剑姬坐直身子,神情十分认真,“医女教著,‘尽人事,听天命’,然著只愿尽人事,不欲听天命,医女以为何也?” “……不可。”解忧摇头,好意相劝,“剑姬面若春花,性情可爱,世间倾慕者多矣,吾兄喜木甲,心思亦固若木甲也,恐不能领悟剑姬美意。” 剑姬凝起眉,思考了一会儿,仍是不愿放弃,“著将尽人事。” 解忧这回没再相劝,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件无论如何想要做到的事情吧? 哪怕再难,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都要去试一试,都想去看一看,是不是能够见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未来。 这样的话,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去劝他人放弃? “剑姬已知谗害李将军之罪魁,剑姬既为盗,万勿轻身入咸阳。”解忧向她拱了拱手,“忧将与兄入秦,或月余,或经年,归楚。” 第四十一章 函谷关见闻 烟尘隐隐,函谷关就在面前。 没有恢弘的箭塔楼阁,没有整齐的砖石磊叠,放眼望去只是一色土黄的城墙,绵延在狭窄的山隘之间。 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 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名函谷关。 远远望去,通过函谷关的车马人流彷如飘带,从林木繁茂的山路上一直垂到深谷之中。 关塞的背后,山势重又起伏,形成一片高耸的平台,天然的瞭望之所。 不论是“车不方轨,马不并辔”,还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不足以形容这里险峻的地势,此处关隘的确当得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 函谷关以北,可取燕赵,以南有楚魏,更东方的则是齐鲁大地,这样一处可控天下的险地,秦历经穆公以来十七位君主,终于在殽之战后夺取函谷关的掌控权。 经过函谷关的车马络绎不绝,远在赵地的战乱对秦地的影响似乎不大。 绮里琚和剧连、解忧一行随着人群步行走入关隘下的城门。 秦国有函谷关这一道天然的屏障,进出境内的律令比其他诸侯国严格得多。 关隘两侧值守、巡逻的执戟之卫不下二十余人。 解忧躲在剧连身旁,悄悄打量着排成长龙等待通过关口的人群和车流。 大多人是商旅,但也有例外,譬如人群中突兀而出的几横长戈。 那队执着长戈的兵卒夹道而过,理所当然地插了等待通过关口的人群的队。 但没有一人面露难色,反而自发地向后退避了足足三十尺。 解忧被人群带着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开,好容易停下,压低声询问绮里琚:“何事?” 绮里琚摇头,目光落在那队兵卒押送的几人身上。 那些人没有穿囚衣,也没有佩戴任何的木械、胫钳一类的刑具防止逃跑,只是用简易的草绳将那十余人串连成一串,由领队之人牵拉着行走,看起来押送的并非穷凶极恶的罪犯。 解忧没有得到回答,只能继续观察那古怪的队列。 真是说不出的奇怪——那些被押送的人几乎都是跛行,蓬头垢面,杂乱的头发遮蔽着面目,而一旁负责押送的兵卒躲得很远,显然有些不尽责。 剧连也没说话,只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 其他人多半也是剧连那个神情。 解忧咬着唇霎眼,这应该不是错觉吧?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守关的士卒只扫了一眼那些人,便主动让开老远,教他们走入了关中。 解忧愈加好奇,据她所知,函谷关的出入绝不可能如此随意,哪怕是军伍也不可能。 关于函谷关的故事不少,除了老子乘青牛的“紫气东来”外,还有孟尝君“鸡鸣狗盗”的故事和公孙龙“白马非马”的典故。 一个是出关须得等待鸡鸣,一个是赵地马匹不能通过函谷关,一个出关难,一个入关难,总而言之,这函谷关绝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通过的地方。 这一队人马没道理连符节都不验,就轻轻松松地过去了。 等那一队奇怪的队伍过去后,守关的兵卒和等待入关的人互相交头接耳议论了一会儿,才重又开始检验符节、文书,继而放行入关的工作。 解忧在他们的面上看到了一丝极淡的恐惧和厌弃,那种表情……就好像谈论起恶鬼一般,又是对其不齿,又有着不小的顾忌。 既恨且怕,人人侧目,大抵是这种感觉。 足足半个时辰后,好容易轮到他们入关。 绮里琚取出文书交给一旁的守卫检视。 守卫见他是士子,父亲又是现任的博士官,因千篇一律的工作而显得惫懒的神态一扫而空,恭敬地低下头,将文书交还绮里琚,“大夫请入关。” 对上解忧惊奇的目光,绮里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祖之恩也,无可夸耀。” 他既无军功,亦不是德高望重之人,能够当上大夫,自然还是因为祖上的荫蔽,这事儿一点不值得夸耀。 当初在阳翟的舍馆中相见时,绮里琚又把自己弄成一副狼狈的模样,自然更没有脸面提起自己在国中还任有闲散官职。 一行闲谈一行步入函谷关高大的城墙,方才验看出入关文书那个守卫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挡在三人面前,“大夫恕罪,战事急也,王恐奸细混入国中,乞验看此二人文书。” “此二人,琚同行旅人也。”绮里琚侧头看了一下剧连和解忧,解忧今日易容作男装,眉目勾画得十分硬朗,看起来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人,“亦绮里氏之家臣,连为护卫,忧为士子,相遇于郊,无文书也。” 解忧笑了笑,淡然开口:“河光沉晓日,树影散长风,万古之要枢,往来复不息,下有战死魂,上结流离魄,成败无人算,流云尽西来。” 声音是刻意压低了的,还带着一丝沙哑,古韵特别浓厚。 守卫听不明白她文绉绉地说着些什么,只觉得这少年的士子吟起诗来的那种悠然闲适的气度让人如临清风,情不自禁地放松了警惕,而且关隘那头又有远方而来的使者驰马而至,他不得不退回照应。 解忧松了口气,低眸快步跟上绮里琚。 她当初是从死人堆里逃出来的,别说什么出入关的文书,就是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牒都没有,若真要查看,那她绝对没法蒙混过关。 但之前行走于赵地和楚地一带,两国对于户籍的管理很松,她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幼女,竟从未遇上过什么麻烦。 及至到了秦地,入关便要查看各种文书符节,竟恍然让人生出一种过去出入境检验签证的错觉。 秦国律法之严,就像一张极细密的网,才踏入函谷关几步,便兜头撒落下来,将人紧紧包裹在其中。 “咸阳尚远,先往客舍可也。”绮里琚也松口气,近来函谷关的出入管理尤为严格,若是庶人私自携带他国之人入关,那可是要被治罪的。 “敬诺。”解忧笼起袖作了一揖,既然要扮作绮里琚的家臣,自然要敬业一些。 抬眸的瞬息,眼风扫过出关的一人。 那人衣衫考究,面目富态,眼神却极端躲闪,抬手亮出出关文书的瞬间就将文书收回袖内,急匆匆地消失在关外,似乎有厉鬼在追他一般。 解忧敛眉,如此躲闪,这人该不会是私逃出关的吧? 第四十二章 疠迁所 在客舍休整了一晚,第二日启程的时候,绮里琚一行再次遇上了那队奇怪的人。 有一人恰好拂起遮蔽面目的乱发,解忧看到那人虽然因多日劳顿沾染了一身尘土,面上很瘦,沾有不少泥渍,但总体行止很文气,那些微一点的污垢并没有掩去他本身的气度。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他的眉毛脱落得异常厉害,乍一眼看去几乎没有,将原本清秀的面貌衬得很古怪。 绮里琚的眸子闪了闪,在那人转过视线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对了一下,接着绮里琚很快移开了目光,那人则垂下头,跟着队伍继续向前。 但虽是垂着头,他的腰背依然直直地挺着,无言透出一段傲骨。 剧连将两人无声的交流收入眼中,直到那队人走远,才压低声叹息:“绮里大夫识此疠人?” 解忧震惊地瞪大了眼,“疠人?!” “疠”指的是麻风病,一旦患上麻风,在这个年代就是不治之症,要么被人当做怪物杀死,要么被囚禁起来,直到慢慢被这病磨死。 而且因为感染疠病,先是毛发脱落,之后鼻梁、骨骼都会慢慢崩解,身体失去骨骼的支撑,会变成各种诡异的畸形,面目可憎。 患病者若是侥幸没死,便得用那样鬼怪一般的面目,苟延残喘于世间,遭尽人们白眼。 解忧这回算是明白,为什么昨日在函谷关外,过往商旅和兵卒会是那种反应了。 “此人司空马,昔文信侯三千门客之一人。”绮里琚的目光还落在他们离去的方向,“文信侯卒,司空与众人葬其于北邙山,走赵地,谏赵王不可用宠臣韩仓,然不听。” 解忧眸子陡然一缩,韩仓……她想起来了,进谗言杀害李牧的事情也有这个韩仓一份,而且此人似乎还是个那方面的宠臣,解忧想想就能掉一地鸡皮疙瘩。 绮里琚没有察觉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面色愈发凝重,声音也显得十分沉痛,“后司空马归秦,为人所识,故从文信侯党徒之刑,贬为鬼薪。” 所谓鬼薪,指为宗庙采薪三年,因宗庙之中的薪柴用于祭祀,为鬼魂所享用,故而称作“鬼薪”。 男子为鬼薪,女子为白粲,俱是服务于宗庙的,这两种徒刑在秦地严苛的律法中算得轻的。 毕竟文信侯吕不韦本就是牵连被贬,于途中自尽,他的一众门客更没有大罪过,司空马只是个私逃出境的罪责,自然不会罚得过重。 “城旦、鬼薪疠,可何论?——当迁疠迁所。”解忧低声叹息。 这一则关于律令的问答,出自后世发掘的“云梦秦简”。 迁,有死亡、流放、离散之义,从字面上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且因为当代的医疗水平根本不足以治愈麻风,被安置到疠迁所的患者不能得到任何治疗,只能被隔离在其中等死。 “医女竟通律令,真奇人也。”绮里琚说着干巴巴的赞赏的话,面上全然没有高兴的神情。 他和司空马有过几面之缘,吕不韦的门客多是独具风骨之辈,司空马更是个中翘楚,想不到最后却是沦为鬼薪,患上疠病,将在那暗无天日的疠迁所中消磨到死。 风流云散的三千门客,寂寞埋骨的北邙孤冢,只有那一部汇集了万千心血的《吕氏春秋》,在字里行间默然诉说当年三千文士激扬笑谈的风骨。 解忧阖了一下眸子,以流传千古的文字刻出自己的价值,正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 她知道司空马作为吕不韦门客的事迹是留于史册犄角的,至于他最后是患上麻风,极其难看地死去的,这又有什么紧要呢? 除了她和绮里琚、剧连三人,这上下几千年中,再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 他司空马,永远都只是那个编撰《吕览》的风骨卓荦的文人,永远都只是那个劝解赵王不杀李牧的远见卓识的政客,谁还能知道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不,他现在只是落魄,并不狼狈。 即便恶疾缠身,即便蓬头垢面,他那一份如诗的风骨,依然没有丢失。 “疠迁所在何处?”解忧抿唇。 绮里琚面色变了一下,沉吟良久,“骊山甘泉殿以北三十里。” 其实就算解忧不问,他也打算私下潜入疠迁所内与司空马见上一面,问问他可有什么消息需要传递。 毕竟两人相交一场,他不希望司空死得这么狼狈、这么仓促。 午后到达骊山之侧,剧连早早寻了舍馆,四处打听越之於一行人在咸阳的落脚之地,绮里琚则带着解忧前往处于骊山以北荒野之中的疠迁所。 所谓的疠迁所不过一处小院,四围都是高耸细密的木栏,彷如狱所,透过木栏的缝隙,可以看到院落西侧有一处巨大的池塘,里面水色显出油油的墨绿颜色,浮着不少大小不一的气泡。 解忧缩了缩脖子,目光转向池边堆叠着的森然白骨——这里死亡的气息太浓重了。 虽然她不畏惧死亡,但这终究不是一件能让人高兴的事情。 狭窄的院门处,那队疠病患者正在一一接受医者的检查,确诊之后才进入疠迁所关押看守。 看守患者的兵卒见有生人接近,纷纷横过长戈,防止患者趁机逃跑或者伤人。 绮里琚再次亮出身份证明,在人群中寻到司空马后,向一旁的守卫队长请求交谈片刻,一边用目光扫了扫自己要寻的人。 守卫听闻他们是友人,网开一面放出司空马。 绮里琚带着解忧站在丈远的地方等待。 司空马拂了一下鬓边的乱发,有些迷茫地打量了立在远处的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拖着有些蹒跚的步履走近。 待认出面前的人之后,司空马的神情有些复杂。 绮里琚看着面前落魄的人,很难将他与记忆里那个风雅的文人政客联系起来,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相望良久,司空马尽力挺直腰背,向绮里琚平平一揖,“故人请回。” 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队伍走去。 他有他的傲骨,即便今日沦落至此,也绝不接受旁人的怜悯。 第四十三章 以国士报之 “司空先生留步。”解忧微哑的声音在旷野中特别清晰,“李牧死,赵将亡,先生岂悔耶?” 当初劝说赵王的人是他,当初在平原津对郭遗断言,赵若杀武安君李牧,不出半年必定灭亡的人也是他,如今一切如他所言,他是否为了自己能准确断言而骄傲?还是为了赵国灭亡而惋惜? 司空马顿住了归队的脚步,极缓慢地回转身子。 “赵将武安君,期年而亡;若杀武安君不过半年。” 赵王若能坚持以武安君李牧为将,可支撑一年;如果妄杀武安君,灭亡之期,则不出半年。 过去斩钉截铁的论断尚且在耳,可他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政客了,再高傲的风骨,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显得太过苍白。 他现在倒有些后悔了,早知最后落得如此狼狈之境,还不如当初追随吕不韦死节,倒留个清高的名声传与后世。 司空马喟然叹息,“昔入函谷关,似见赵之韩仓,马今为阶下囚,仓仍为座上宾,人世兴亡,今不敢妄议也。” 解忧轻咬了一下唇瓣,入函谷关,遇韩仓? 眼前闪过那个快速展示出关证明,仓皇离开函谷关的富态之人,那人就是韩仓? 真是好得很,她恰好打算通知剑姬寻一寻这位和郭开勾结的弄臣,不想他自己送上门来——只是不知他这会儿去往何处了。 “所谓生,物化之始,碌碌苦也;所谓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解忧压下方才的胡思乱想,抬头望着面前憔悴的人,平手推出,“先生勉之矣,勉之矣……” 生,不过是在世间劳劳碌碌,辛苦度日,并没有什么值得贪恋的;死,不过是将生命归还给天道,不应当过分悲伤。 司空马眸色复杂,面前这少年峨冠博带,将原本弱小的身体衬出几分清然风骨,他这是在劝自己一死了之,以免污了一世清名! “先生若决意,忧可助之。”解忧一手笼进袖内,将一枚喂毒的银针扣在掌心。 司空马长久地沉默。 他想他并不是惧死之人。 当初没有追随吕不韦死节,为的是奔走他国,实现政治理想,就算在秦地被抓捕,贬为鬼薪,也不过三年时光,大丈夫能屈能伸,过了这三年,他又得一个自由身,可以去往他地。 但他没有想过,在命运的尽头,等待自己的原来是这样一出死局。 兵法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但他依然要逃脱这样的死局。 解忧看着面前的人点了点头,正要将毒针交给他,司空马却忽然调转方向,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枯枝,以令人意外的速度向立在一旁伤神的绮里琚跑去。 绮里琚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莫名其妙,急急躲开一下后,立在远处不解,“司空与琚何仇夙也?” 司空马不答,蹒跚着爬起身,打算再次袭击。 远处的守卫见有疠人袭击他人,招呼了几个士卒向这边靠近。 “疠者有罪,当定杀!”解忧不躲不避,抬眸直视着司空马,“溺于污水,亦污傲骨,盍不以毒自尽,以效文信侯?” 定杀,是将罪人投入水中活活溺死,行刑之处,大约就是方才看到的那处肮脏得发绿的池塘。 与其在那种地方溺死,还不如自尽来得痛快呢。 司空马自然也知道这一条律法,本意故意犯罪而获死,听解忧这么一说反而没了主意,“然则,以小友之见,为之奈何?” 他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么没有主见地询问一个少年的意见,但面前这才过龆年的少年,竟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信任,仿佛向他请求帮助,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解忧将小手从袖内探出,迎着阳光亮出手中小针,随后垂下手,针直直落到她身旁的沙砾地面上。 锐利的针尖在阳光下泛起一层诡异的色彩。 司空马放下心,这少年手中所握乃是毒针,想必有十二分的把握能致人死命。 既然如此,那他恰好免去这一番进入疠迁所的耻辱。 “‘士为知己者死’,吕相待我以士之恩,今司空马亦以士之德报之。”说完这句话,司空马艰难地撤步跪下,双手相覆于身前,缓缓作了一个稽首大礼。 解忧向一旁挪开一步,她知道自己受不起这一礼。 司空马能感受到那锐利的针尖刺破手指的皮肤,有些轻微的疼痛,还比不上当鬼薪时监工落到身上的鞭子疼,之后的感觉就是麻木……这种麻木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传到面上,让人情不自禁想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在阖上眼之前,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劝他自尽的少年垂落于身侧的手上。 那一只手很小,莹白如玉,彷如柔荑,真像女子的手…… 解忧垂眸看着他慢慢阖上眼,重重地倒在地上,再没起身。 一个时代的风骨,就此掩埋。 一个时代的支撑,就此崩塌。 成书最晚的《吕览》,是这个“百家争鸣”的时代的尾声,以“杂家”闻名于世,这传世的书册同样是这个时代的最后一记强音。 从此往后,焚书坑儒,断琴煮鹤,这世间再听不到那一年春秋的弦歌,再见不到那个曳尾泥涂的漆园傲吏,再没有墨守成规的一派领袖。 有的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不管再做多少努力,都不会再有。 当然,从古到今,也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了重拾这个时代最令人醉心、令人钦佩向往的东西,而作出少许努力。 解忧阖了一下眸子,垂首默哀片刻,抬头与惊愣一旁的绮里琚交换了一下眼色。 绮里琚黯然,缓步走近故友身边,随后以同他方才一般的虔诚,撤步跪下,向着这具尸身作了一个稽首之礼。 他的心情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以此来悼念这位文采政略俱佳的故人。 原本气势汹汹赶来制服凶徒的兵卒被这肃穆的气氛慑住,情不自禁停了脚步。 一片死寂中,那位检查疠人的医者握着衣袖走近,俯身检视片刻,缓缓起身。 “可葬。” 第四十四章 夏无且 解忧松了口气。 方才她所作所为,所言所劝,说是有感而发也好,说是故意拔高也罢,为的不过是震慑住在场的人,好得到机会与他们周旋,让司空马入土为安,而不是陈尸在那池塘边。 这样,也算是给了绮里琚一个交代。 不想这名医者委实太过识趣,她还没开口,他便主动吩咐人安葬司空马,倒省却了她一番口舌之争。 “敬诺。”守卫队长恭恭敬敬地平揖而出,他对于医者本是不屑的,但身处此地,死亡的气息森然逼近,他才切切实实地发觉,医者是唯一可以对抗疾病与死亡的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崇敬。 那名医缓缓点头,他侧过头来,与解忧对了一下视线,眸色闪动。 果然是识趣……解忧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他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淡淡笑了一下。 那只是一名面貌很平常的医者,服色不过是细麻,看款式,大约是医署的官服。 绮里琚呆怔了许久,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带着解忧走到守卫面前告辞,一边取下腰间一枚玉佩,“乞置故人口中,以为随葬。” 以玉含置于死者口中作为随葬是商代流传下来的风俗,又因古人认为,蝉能羽化重生,故玉含大多作为蝉形出现,希望死者精神不死,再生复活。 绮里琚这一枚并非蝉形,不过司空马死得仓促,又是戴罪之身,实在顾不上这么考究。 守卫为难地叫住医者:“医且,为之奈何?” 医者思考了一下,司空马还有鬼薪之务在身,因患了疠病才被提前送来此处,是不折不扣的受刑人,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过落得个抛尸荒野的下场。 现在已经准许他入土安葬,若是再辅以随葬玉器,是否太过得寸进尺? 但此处荒无人烟,又能有几人知晓? 为此拂逆了面前这位大夫的心意,反是不美。 思量已定,医且上前接过玉佩,“绮里大夫放心,此事夏某一力担待。” 绮里琚点头,这确乎是个识趣的医者,而且这声音,这面貌,总让人有些熟悉,“医且为王之侍医?” “侍医?”解忧抿了抿唇,侍医、医且、姓夏? 一个名字在她心中呼之欲出——侍医夏无且? 那个“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的秦王侍医夏无且?那个后来因此获封两百镒黄金,并留名于《史记》的夏无且? 就是面前这人? 如果没有夏无且,荆轲会否得手,历史又将怎样变化? 解忧长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探问:“医岂名为无且?” 面前的医者惊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正是某。” “忧有一言可治疠。”解忧抬眸看他,竭力掩住眸中不合时宜的情绪,“在下墨医,医忧。” “墨医……”夏无且神情复杂。 绮里琚却恼了,俯身揪住解忧衣襟,冷声质问:“忧既知疗愈之法,何以逼迫司空身死?!” 他早知道这女孩医术高明,当初听她劝司空马自尽,还道真是没有救法了,就这样一死也很好。 可现在算什么?尸骨未寒,她却在这里说,这疠病是有的救的?几条性命容得她如此玩笑?! “……绮里且放手。”解忧垂眸,小手轻轻拂过绮里琚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触手柔软莹润,绮里琚蓦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孩子,急忙松手,怔怔立在一旁,他方才的举动,是不是太冒犯了? “兄来矣。”解忧抬眸看着远处,剧连不知为何寻来了此处,高大的身形被转西的阳光拉长,投射出极长的一道阴影。 解忧淡然整理被扯松的衣衫,回眸看了一眼夏无且,赧然一笑,“教医且见笑,骊山舍馆,待君来访。” “何事?”剧连远远看到了方才绮里琚与解忧发生冲突的一幕,快步赶来。 折过逆光的那段距离,几人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乃是服丧的麻衣。 夏无且和绮里琚交换了一下不解的眼神。 绮里琚清楚记得,方才在骊山旁小镇分别时,剧连还不是这种打扮的。 唯有解忧抿唇轻笑一下,随即换上黯然的神色,长睫掩住,唇轻轻开阖,微哑的声音彷如低泣一般,“王太后薨于甘泉宫……” 绮里琚和夏无且再度震惊,王太后赵姬的确住在甘泉宫不错,她老人家虽则自嫪毐之乱后郁郁寡欢,小疾不断,但像解忧这般红口白舌地咒一国太后薨逝,胆子也忒大了些。 剧连看着她不语,解忧说的并没有错,他寻来这里,正是在街角听闻了王太后薨逝的消息,还亲眼见到有人打算驰往此地请医者,怕解忧遇上那些兵卒,因此提前寻来接她回去。 但他这一身丧服,并不是为了秦国的王太后所着,而是为了将将接到的另一条消息——楚王薨逝。 解忧或许知道他的本意,但张口还是声称王太后薨逝,乃是为了减少这里几人的怀疑。 “阿忧,且归骊山客舍。”剧连拉起她的手,暗自觉得她易容成男装太过麻烦,若还是个小姑娘的样子,抱她回去也没什么奇怪的。 走了不过十来步,一骑快马如约驰来,“王太后病危,王命医且速往骊山甘泉宫!诸医已往。” 夏无且这回连震惊都来不及,急急提起药囊,翻身跨上那人骑来的快马,往甘泉宫方向而去。 绮里琚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在怎样的震惊与晃神中追上剧连和解忧一行的。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骊山脚下的舍馆内,解忧和剧连正重新拆看狐台寄来的信件,没有一人理睬他。 “故……王薨逝,谥为幽王,公子犹继位。”解忧将从狐台送来的密信看了一遍,折起丝绢,阖眸思索,“公子负刍非久居人下者,犹年幼,恐遭不虞。” 蓦然想起一事,解忧抬眸霎了霎眼,“兄可知,今昌平君在何处?” 昌平君,也就是后来的荆王,他是楚人,幽王的同父弟,此时却被封为“秦昌平君”。 第四十五章 醯者,醋也 “昌平君封于郢陈,安抚楚民。”接话的是绮里琚,他觉得自己若是再不说点什么,这兄妹俩能彻底把他当成一段木头。 解忧抬眸笑了笑,对于把他这么一个大活人无视,没有表示任何的歉意。 绮里琚磨了磨牙,这小丫头的性子彷如温吞水,分明总能做出些叫人牙痒的事情,偏偏又极懂得礼法,言行有度,教人不好意思同她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安抚楚民……”解忧扶额思索了一会儿,仿佛念着什么古怪的咒语,翻来覆去念叨,“三年……” 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她口中所说的三年,指的是三年后,公元前二百二十五年,这位秦王所封的昌平君将会在郢陈起兵反秦——或许他的脉管里淌着的终究是楚地芈氏的鲜血。 然后,楚王负刍被俘,大将项燕另立昌平君为荆王,承祀楚国社稷,在淮南继续反秦,直到他身死,强盛一时的楚国才算最终走到了末路。 当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所以解忧只是噙着笑意不说话。 秦王太后赵姬薨逝,楚幽王薨逝,魏景湣王薨逝,赵国灭亡,燕国太子丹与荆轲开始为刺秦做准备。 解忧将这些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 风云将起啊…… 这片土地,即将迎来最动乱的八年时间。 人说乱世出英雄,她不想当英雄,她只想在史书的一角旮旯留下名字,仅此而已。 其实以她的所知,做一个预言者,叱咤一时之风云,也不是难事。 但她不乐意,那样自然是很好的,她仅仅只是不愿意罢了——她要后世提起她的名字的时候,满是由衷的敬意,而不是轻蔑地一笑,言道这不过是一个装神弄鬼、胡思乱想而恰好猜对了的巫卜星官。 过了小半日,天将昏黄之际,夏无且果然来访,随着他一道来的是王太后薨逝的消息。 他赶到甘泉宫时,赵姬早已气绝半日有余,只是没有秦王的政令,宫中女官宦者无人敢发丧。 战战兢兢等了好半日,遣去咸阳宫中报信的人一个也不回,谁不知道是因为秦王对母亲之前的丑事不满,生时碍着孝道的名号,已将她从雍地接回甘泉宫,现在赵姬死了,撂上半日出出气总是好的。 但干等着也不行,甘泉宫中的主事不知从哪里听闻,王身边的一位侍医恰好在骊山附近的疠迁所处事,因此派人快马将他请来。 这位医且医术不错,颇得秦王喜欢,提拔为侍医已有十余年时间,听闻从未受到罪责,可见是个很有眼色的角色。 有他亲自检视赵姬已死,这丧总算能够发出去了。 夏无且自然明白他们打的是何主意,看看甘泉宫中人心惶惶,个个担心被送去给太后殉葬,本着不与将死之人为难的理念,做了顺水人情比便离开了。 至于解忧怎会在死讯传出以前就知道此事,他也只是悄悄瞒了过去,至暮夜才往骊山客舍打算问个明白。 解忧在院中抚琴相候,弦上的曲子是《聂政刺韩王》,曲调平淡深远,隐含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仿佛能在琴上刺出一横金戈,无怪乎有人评其“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这是一个关于刺客的故事,聂政刺杀成功后,不欲连累家人,自毁容貌而死,但其姐痛惜他死得默然无闻,仍往认尸,这才让聂政名扬天下,也成就了这一曲著名琴曲。 《聂政刺韩王曲》后更名为《广陵散》,依然谱出一代不畏强权的悲歌壮曲。 夏无且虽然不通音律,但随侍秦王久了,没少听宫中琴师奏乐,却从未听得如此气势恢宏的琴声,更不能想象这琴声乃是出自一个龆年少年之手。 他想,那少年沉稳、宠辱不惊的气度,大约真是经历了很多事的,但从他的年纪看来,哪怕他是落地能言的神童,这几年的阅历也不足以浇筑出他的气度。 真是个奇怪的少年人,不知待他长到十三岁年纪,比起当初年少继位王上来,是谁的意气更盛一些? 解忧原是想起明岁便有荆轲刺秦的故事,枯坐无聊之下抚琴解闷,见夏无且已到,停在乱声之前,起身向他平平一揖:“先生来矣,忧等候多时。” “无且愧不敢当,医忧唤夏某医且便是。”夏无且有着多年在宫廷中摸爬滚打养成的谦虚。 “医且为侍医,非贱医,今往疠迁所,原为司空先生之事耶?”解忧直奔主题。 夏无且不是拐弯抹角之人,见她猜着了,没有推脱,“无且原为司空马而去,王闻鬼薪者司空马患疠,知其故文信侯门客也,智多诡诈,恐其有计,故遣臣往视之。” 解忧抿唇,她就说嘛,夏无且堂堂一个侍医,与秦王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怎会被派来这种荒郊野岭检查麻风病人?原来是秦王担心司空马还留了一手,才遣他来确认情况的。 “医忧自云有治疠之法,可否示之?”夏无且没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蕲蛇与大风子可也。”解忧笑笑,她明知道这两味药难找,说了也不过是白说。 夏无且却没有觉得她在说笑,反而殷殷邀请:“医忧若欲往医署供职,无且可引荐之。” 解忧愣了一下,进入秦宫医疗体系?这或许能更快地为她达成目的,但想了一下,解忧仍是笑着拒绝:“醯者,醋也。忧才浅学疏,不敢妄入医署。” 夏无且默然,这少年说的,是当年扁鹊至秦,为太医令李醯妒杀的故事。 或许他说得很对,以面前这少年的才学气度,很容易招致妒忌吧?不入医署也好,他这样的人,本该像闲云野鹤一般浮游于世间,不受拘束。 “既如此,多谢医忧赐教,无且告辞。” 解忧起身相送,低低叹息,“他年刺客至秦,无且当以药囊提之,甚勿忘。” 夏无且停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那少年隐在暮色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接下来更轻的那句叹息:“无且他日与董仲舒相善,乞告之其医忧之名。” 夏无且带着疑惑离去。 绮里琚从屋中步出,方才他们的对话,他听了个大概,因此微微冷笑:“医忧可知,今日之言若入他人耳,当致杀身之祸?且卿所言治疠之物,不可得也。” 他现在倒是消气了,原本觉得解忧明知救人之法而不说,害得司空马惨死,现在才知她所说的药物根本就是胡扯。 “沽名钓誉耳。”解忧满不在乎地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收起琴回屋,低低落下一句,“绮里见笑。” 第四十六章 暗箭 剧连果然打听到了秦墨落脚的地方,便在咸阳城城南的一处院落深处。 进入咸阳城之后,绮里琚与两人暂且别过,自言先回到族中向父亲复命,剧连则带着解忧直奔城南。 王太后赵姬的丧事已报,全城浸没在一片缟素之中,禁止婚嫁举乐,静得可怕。 剧连和解忧俱着麻衣,穿行于里巷之间,反而少了几分可疑。 几经转折,剧连终于站在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外。 门庭冷落车马稀,破旧的漆门紧闭,不见一人进出,看起来似乎荒废已久。 但他已询问过附近的平民,几人都称傍晚常有牛车进出这个院落,辘声重浊,几乎不能扬起尘土,想必车上载着重物。 夜半时候,还能偶尔听到这院落中传出木头断裂的声响。 据他们所说,这院子原本空置,是半年来才有这些古怪的,他们都以为这里住的,大约是公输班的传人。 剧连现在就站在这静悄悄的门前,沉默了片刻,走上前重重叩门。 没有人应门。 “听里人所言,越之於等人当为昼息夜作。”解忧觉得,在这里叩门是没有用处的。 剧连深以为然,推了几下没能将门推开,作势拔剑劈门,被解忧拽住了手。 “兄,恐有机关。”解忧蹙眉,这院中想必隐藏着不少秘密,日间却没有一人守卫,谁能保证其中无鬼?“不如俟夜半往观之……” “越之於非小人也。”剧连打断了她的话,见她一脸不甘,凛然补充一句,“连与越之於相交数年,兄之为人,即为於之为人,吾妹尚不信耶?” “……既如此,忧不多言。”解忧不卑不亢地答了一句,挪开按住他剑柄的手,笼回袖内,“然……兄谨之矣。” 剧连不以为然地破开门,当地设着一屏破旧的屏风,上面绘着人物故事,一人坐于高位,下面的长几上有两人对坐,几上横着一领衣带和一些小型的云梯。 锦帛的屏风上有不少小洞,寒风吹过,在空落落的院落内发出“空空”的声响。 “……墨守!”解忧敛眸,这屏风上绘的,正是当初墨翟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斗智斗力,论辩宋国可攻不可攻的情形。 看来果然是秦墨居住的院落。 院内依然没有人现身,剧连带着解忧转过屏风。 那屏风之后,赫然摆放着一架巨大的机关弩,两箭绷在弦上,分别对着屏风的两侧。 “师连来矣,於久待多时!”喜怒莫测的话音从幽深的室内传出,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机关弩忽然发动,凌厉的羽箭破空之声几乎刺破人的耳膜。 解忧下意识挪开一步,矮身避开羽箭,过分娇小的身子因过急的动作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滑去。 背后有人握住她的手臂,扶了她一下,让她免于摔倒在地。 解忧侧头,映入眼帘的是如火一般的颜色——剑姬还是追到咸阳城来了。 第一箭从屏风的边缘刺过,将原本破旧的屏风带下了一大半,在风中乱晃。 但一箭未落,下一箭又急急飞出。 这不仅是可以自动发射的机关弩,竟还是传说中的连弩。 剑姬抽出腰间短剑,将飞驰而来的羽箭错开,拉着解忧移到射程之外躲避。 第三箭接踵而至,但已是强弩之末,劲道远不及先前两支。 剧连伸手截住羽箭,在手中折为两段,掷在地上,冷声质问,“是为待客之道?” 机关弩的力道只能维持三发,机上虽然还有未发的羽箭,但已经无力飞出。 “意外,意外。”越之於的声音再度响起,接着一个身着曳地群青色直裾的人出现在廊下,他的脸隐藏在回廊飞檐投射下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是冷笑还是遗憾,“此弩机所成日久,不意今日发动,险伤吾友,是於之过也,师连恕罪。” 解忧方才躲得太急,将右边脚踝轻微扭了一下,由剑姬陪同在一旁坐下,轻轻揉着足踝。 她抬眸细细打量着展现在面前的越之於,这人与想象中全然不同,她之前听剧连的述说,一直认为越之於不过是个匠人罢了,不想他的气度竟如此风雅,当然,还有一点深掩的阴沉之气,让人浑身不舒服。 总之,他与剧连的气质没有一点相合,真是令人费解,这样的人怎会与剧连成为至交好友,还是仅仅是剧连一厢情愿这么认为而已? 越之於快步走下台阶,娴熟地检查弩机,随后将上面剩下的几支羽箭全部取下,向着剧连深深一揖,以示并无加害之心。 “连告辞,明日再访。”剧连此时无心与他饶舌,在他与越之於的深交中,越之於不过一个醉心机关术的墨者,怎会短短半年不见,便沾染了一身阴郁之气? 不知解忧有未受伤,但怕是惊吓不小,左右知道了越之於等人在此处,又不怕他逃,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阿忧,且归。” 解忧乖乖应下,由剑姬搀扶着,缓缓跟在他身后离开。 越之於的目光锁在那个娇小的背影上,“此女不凡……” “似为师连之女弟。”他背后幽深的室内,另一个较年轻的声音响起,在空荡的屋内回荡。 “往昔相交数岁,从未闻师连有女弟。”越之於蹙眉,或许剧连没有瞧见,但他立在他们对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他想他永远忘不了方才那女孩躲避羽箭的动作。 第一支箭劲力最大,准头最好,却被她轻松躲开,虽然那女孩因为用力不当伤了足踝,但她情急之下露出的身形,远比之后那红衣女子击开羽箭,剧连折断羽箭更令人震惊。 还有她的面上只惊不慌,以及方才在门外提醒剧连小心——这处院落内已被凿了不少细小通道,可以监听各处声响,故而剧连和解忧到达门外之时,他便已经知道了。 这小姑娘究竟是谁?这一身气度又是如何养成? 越之於有一种直觉,这姑娘会成为他达成目的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第四十七章 死缠烂打 在咸阳城中的几日,剧连和解忧都会暂歇在绮里氏族中为门客准备的院落内。 其他门客见他们出去一趟,回来多了一个妖冶女子,还在这国丧头日穿着艳丽的红衣,纷纷交换复杂的眼色。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法子,这几日家主绮里季不在族中,绮里琚作为他们的少主,对这剑侠与医女尤为看重,他们作为座下之宾,劝过无用,也不好再嚼什么舌根。 在众门客的印象内,绮里琚一向是跳脱莽撞的儒生性子,这一回远道归来,似乎比先时沉默不少,大不相同——难不成是染了相思,但那医女才过髫年,自家少主会对这样一个小女孩动心思么? 几人交换过眼色之后,大家又恍然大悟,恐怕少主恋上乃是这个红衣的艳丽女子。 只是这女子美则美矣,这浑身上下的气质,总给人一种来路不正的感觉,少不得等绮里琚归来之后再去劝上一劝,万万不可迷恋上这等妖女。 剧连等人各怀心事,无人去在意聚集在他们身后议论纷纷的门客。 进入独立的院落,解忧执起剧连方才握箭的那只手,他掌心被快速滑过的羽箭擦出一条血痕——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解忧在心中暗暗翻白眼。 “不妨事。”剧连阖起手,这样的小伤他半点不曾放在心上,倒是越之於的反常态度令人费解,目光转向解忧身侧那一袭艳丽的红影,“剑姬何以来此?不知秦王通缉关外之盗乎?” 剑姬挑了挑眉,朱唇轻启,不屑地嗤笑一声,她既然敢进入咸阳城,自有办法,半点也未将秦王的那道通缉令放在心上。 何况昨日她去看过那道所谓的“通缉令”,上面黑白分明地绘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怎么看都更像剧连一些,绝不会怀疑到她一个女子身上来。 如果秦王能凭这一幅驴唇不对马嘴的画像缉拿到她,那她也真是服气的。 剧连见她不领情,懒得再与她说,转向解忧:“阿忧伤势何如?” “无事。”解忧扯起嘴角笑笑,这一点小伤她同样不放在心上的。 剑姬见剧连要走,一个闪身上去,直直拦在他面前,纤细的柳叶眉一挑,提起旧话:“著慕君子久矣,连可改前言?” 我喜欢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你可愿意改主意喜欢我了? 解忧扶额,真是头疼…… 真是死缠烂打不罢休。 还有,剑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些事情?她没看出来剧连现在很郁闷么? “天下事未了,无以分情。”剧连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出了院子,连往哪里去了都不曾说明。 这天下的事情还没有一个定局,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分出来喜欢你。 如果上次只是敷衍,那么这一次的回答,拒绝得可说彻底。 但剑姬没有一丝儿的失落,反而带着笑同解忧一道坐在阶下,望着长天叹息:“著昔为柳下氏嫡女,今为河洛盗首,但有所欲无所不足,为汝兄之心意不可得。” 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得到,这愈挫愈勇的性子,的确不愧解忧当初那一句“心如烈火”。 “……兄志不在此。”解忧侧头看着身旁的女子,她一身红衣在周围缟素的环境中几乎要燃起,真是炽烈如火啊…… 有些人好像生来就不是为了情愫的,譬如她,还有剧连,他们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为了做成这件事,他们真的没有多余精力可以分出,去全心全力地爱一个人了。 “汝兄志不在此,然著志在此。”剑姬手肘支在膝上,下巴则搁在手掌上,一双会说话的眸子亮晶晶的,很好看。 说完,剑姬还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一个劲儿地怂恿解忧夸奖她。 解忧撇了撇嘴,她倒是说得豪气干云,可喜欢不喜欢这种事,当然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剑姬一个人在这里单相思顶什么用处? 她可不指望剧连这种木甲人一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能被剑姬的死缠烂打打动。 剑姬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一双手遮掩住唇,笑得艳若桃李,“汝兄可恶至极,著迢迢而来,孤身入咸阳,汝兄竟无一丝动容!” 解忧硬着头皮听着,总觉得她这打情骂俏是不是弄错了对象? 剑姬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半个时辰,忽然话锋一转:“著已杀韩仓。” “何也?”解忧一下没有反应过来韩仓是谁,愣了一下,面前浮现出那个仓皇出关的人影,“韩仓已死……?” 这也……太快了吧? 在函谷关口遇上韩仓,似乎还是五日以内的事情。 不过……这些天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特别是司空马的事情,虽然她表现得没有任何异样,但心中也和绮里琚一样,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虽然只有几日时间,却好像过了好几年一般呢。 剑姬肯定地点了点头,“著闻韩仓与郭开共谗李将军,郭开犹在赵地,韩仓则已入秦,故著私入咸阳,寻得韩仓欲杀之,不想韩仓有所觉,匆忙出关,著随之出关,欲司马副将伏于山道,截住韩仓。” 她寥寥数语,将孤身进入咸阳搜寻弄臣韩仓的经历说得有声有色。 解忧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如此看来,剑姬非特为吾兄入关也。” 她方才就在疑惑,剑姬虽然有心缠着剧连,但她又不傻,为了剧连还不值得冒私入咸阳城这么大的风险,原来她此行是另有目的。 “医女误矣。”剑姬笑得神秘,一双眸子闪动,仿佛粲然星辰,“昔者,著已出函谷,今日再入咸阳,却因听闻连有一事难处,故往相助也。” 解忧好奇地看着她,相助?怎么相助?难道剑姬打算擒贼先擒王,杀了越之於? 但以她今日所见,越之於此人深不可测,难以捉摸,若是公然与他对抗,最终结果唯有两败俱伤。 如果越之於还能借力于秦王,那于他们更是大大不利。 第四十八章 天揖 解忧苦恼地凝着眉头,等再抬起头的时候,院中多了一人,一身直裾,衣冠楚楚,也是士子打扮,较之绮里琚少几分莽撞,多几分调遣千军万马的从容。 “此人……?”解忧看向剑姬。 “主,陵已得郭开动向,司马副将率部下伏于道中,以俟郭开。”那人走近,向剑姬恭恭敬敬一揖。 剑姬显然对此人的到来很反感,霍地一下站起身,气势汹汹地指着面前还弯着腰的人,竖着两条眉毛不满,“入秦之事,著自有分寸,不需先生多言,先生若不喜著啸聚山野,自可归柳下,诸老望先生归,久矣。” 这一段话,半文不白,说来说去,只怕这位是从族中跟着剑姬一道出来的,平日对剑姬多有劝阻管束,因此一逮着机会,剑姬就想打发他回去齐国。 那人听着剑姬一番话,连眉头都不动一下,待她絮絮叨叨说完了,才走到解忧面前,郑重一揖,是见平辈的礼节。 解忧赶紧起身还礼。 “鄙人相夫陵,齐地之墨者,亦闻秦墨越之於欲为利器伤人,往来劝阻,闻医女为楚墨,当以平辈之礼相见。” 解忧抿唇。 相夫陵…… 墨子死后,墨家三分。 有邓陵子之墨,号为楚墨;有相里勤之墨,号为秦墨;有相夫子之墨,号为齐墨。 这相夫陵,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齐墨弟子。 “若相夫以越之於之事来此,吾兄剧连不知所往,乞俟其归。”解忧露出遗憾的神情,轻轻巧巧推脱过去,“忧为医者,素以救人为务,不欲多言秦墨之事。” “不欲多言?”相夫陵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分明体态柔弱,却在眉眼之间透出奇特的风骨来。 “然,忧不欲多言。”解忧继续推脱,她本是医家,兼信道,的确算不得完全的墨家子弟,不止是她,狐台的所有墨医都尽量避免介入三派墨家之间的纷争。 相夫陵笑了一下,从容的神色添上几分亲和,“闻剑姬所言,医忧为解氏之女,希求索得郭开以湔血仇,陵欲与卿相商郭开之事,卿可愿多言?” “……先生请说。”解忧拢袖,暗自咬牙,这人狡猾得像狐狸一样,难怪剑姬这么讨厌他。 这么想着,剑姬恰到好处地插了话:“医女莫听此人胡说,郭开之事著比他清楚多矣,著与你讲。” 解忧从善如流远离了相夫陵,与剑姬躲进屋中谈话。 “相夫子欲何为?”解忧伏在窗沿上,一边听剑姬叙说伏击郭开的时间地点和方法,一边在暗中打量那个如青松一般默然立在院中的,从容有态的男子。 不得不说,此人有礼有节,行止挑不出一丝错儿来,但解忧见了他,只觉浑身不舒服——但要细问是他身上哪一点让人觉得难受了呢?解忧又说不上来。 “相夫氏世代为柳下氏家臣,相夫陵为著之傅,教习文书是也。”剑姬耸了耸肩,贝齿咬住嫣红的下唇,“昔者著负气离家,月余,陵竟追踪而至,百般折辱不愿归柳下。” 当然,相夫陵原是她的老师,现在则在她身边担任着类似于军师的职责,剑姬这个“百般折辱”也只限于言语上的针锋相对而已。 但是相夫陵就像一团棉花一般,任是剑姬冷嘲热讽,就是宠辱不惊,更别提负气回柳下去了,这么厚的脸皮,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就的。 解忧扬了扬眉,很好,看来这相夫陵就是她学习的榜样。 不过她要是真成了这个性子,医沉得跟她没完。 想到这里,解忧淡淡笑了一下。 “医女巧笑若塞北花,有何乐事也?”剑姬很善于观人神色,解忧这一笑虽淡,转瞬即收,但一看便是发自内心,与她往日那些敷衍的笑容大不相同。 “思及吾兄也。”解忧回眸再次笑了一下,却已变回敷衍的态度。 “非连乎?”剑姬倒是不知道,她还有除剧连以外旁的兄长。 解忧敛眸,“非。其人如山风朗月,以其昭昭,使忧昭昭也。” 剑姬看着她眸子里一点闪动的颜色,轻轻叹息,“著以为医女不染尘俗爱恨,乃今方知,医女思慕其人甚也。” 剑姬记得当初遇上解忧的时候,这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着与郭开有一族血仇,要杀他报仇,但从头到尾,剑姬都没在她身上看到与司马尚他们一般的浓烈的恨意。 她那时以为,这小姑娘的心是深掩,既沾染不了爱,也沾染不了恨。 解忧和相夫陵有少许相似,不过相夫陵是以世间万物为棋子,宠辱不惊于心,而在解忧……这世间万物,似乎只是她眼底飘过的烟云罢了。 剑姬从不曾想过,这女孩子也会对人那般依恋——即便解忧没有明说,这不都写在她脸上了么? “剑姬误矣。”解忧淡淡否认,没有任何表情,眸子里空洞无物,“忧以兄为暗夜皎月,引路而已,何来思慕之情?” 剑姬沉默了,解忧否认的这么淡然,她不相信这世间会有任何一个女子在谈论到自己喜欢的人时候会这么淡然,或许真是她想错了。 解忧依然是那个立在云巅淡看世事的仙子,如果她偶尔露出一点尘俗的感情,或许也是旁人误判,仅此而已。 两人闲谈的工夫,剧连回到院落内,进门就见到立在院中的相夫陵。 来自两派的两位墨者无言对望,谁都没有介绍自己,又似乎彼此都明了对方的身份。 良久,相夫陵俯身,两手斜斜向上推出,完成了见面之礼。 “是天揖!”剑姬低声惊叹。 “天揖……”解忧按下方才的谈话,转头看着院中的两人,这天揖是最高的揖礼,对尊长才用的礼节,而相夫陵分明比剧连还年长一些,甚至可称是剧连的长辈,这自降身份的一揖已将他的立场展露无疑,“齐墨欲归楚墨也……” 她早该想到,相夫陵身为齐墨,注重理论知识,与儒家不差多少,说到底不过一个文士,最晓得全生避害的道理了,到此的真正目的怎么可能是劝阻越之於造出机关弩?! 第四十九章 商山四皓 剧连向旁挪开一步,接着退后,既没有还礼,也不受相夫陵这一礼,只是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人。 “先生礼重。”剧连与相夫陵应当相识,或者说,他对于会发生的这一幕并不意外,只是注视着相夫陵淡淡陈述,“楚墨隐居狐台,无问天下之心,惟愿秉子墨子‘兼爱’之遗命。” “楚墨执剑护命,秦墨依附机关,唯齐墨不学无术,乱世将至,天下动荡,连忍见墨家一脉衰亡于战火?”相夫陵侃侃而谈,“况陵今日来此,再无一推天下之心,惟愿并入楚墨,存往昔书册于世。” 解忧抿了抿唇,捏紧了笼在袖内的手。 相夫陵说,楚墨和秦墨都有赖以护生的东西,而齐墨仅仅一派学者,许多人儒墨兼修,在即将到来的战火中没有办法幸存下去,因此希望并入楚墨。 他还提到,这一次他再不会有将墨家在天下推行的意愿,只是希望让过去的那些学说保存下来,流传于世。 “三分之事水深,卿勿多言此事。” 这是她离开狐台之前,医沉再三嘱咐的话,所以她方才与相夫陵相见,第一要义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此事推脱干净,一点都不沾到自己身上。 当时她并不明白医沉为何要这样吩咐,只是隐隐觉得,这里面或许就藏着墨家突然沉寂下去的原因。 这个被时间的尘沙掩盖的谜底,将要在她面前揭晓么? 解忧玩味地勾起唇,有着一丝兴奋。 但她随即又泄气了,就算她真能知晓这个谜底又怎样,她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更无力使它流传下去,只能带着这个谜底一道,被时间的尘沙再度掩埋——真是令人绝望。 “著与之相交十数载,相夫陵此人,深不可测,虽云愿归楚墨,其心未必如是。” 剑姬倚在窗棂旁,一手横在胸前,另一只手肘抵在窗框上,支撑着微偏的额头,因她的动作,右手的宽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被绯衣一映,藕节一般,红白分明,煞是艳丽。 但她好看的眉蹙着,眸子里的光彩也凝重起来,彷如凝固起来的火焰。 怎么说呢?相夫陵在她很幼小的时候便被派遣管教她,他似乎总有数不尽的办法,与自小无法无天的自己打到平手。 分明看着是个温文的学者,但他的心思却教人总也瞧不清,如今虽做足了谦卑的态度,口称愿意并入楚地墨者,但他心里,未必也是这么想的。 谁知道他又转着什么念头呢? “剑姬以为……?”解忧回眸给了个疑惑的眼神,相夫陵是墨者,也是儒生,是士子,是说客,心口不一,这很正常,但解忧以为剑姬的神情过于凝重了。 “陵有争天下之心,非独为墨者。”剑姬阖起眼回忆了一下,郑重点头,“相夫陵有调遣千军之才,亦有平天下之心,故著不知其何以有今日之举……” 解忧点头。 她从看到相夫陵的第一眼起,便看出了他隐匿在从容得体背后的磅礴气势,这样的人,又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确然也不是一个甘愿久居人下者。 她想不明白,相夫陵怎会这么自降身份,甚至代表整个齐墨低头。 她知道楚墨现在实际的主事者乃是医缓,因他年纪最长,有术有德,因此楚地的墨者都乐意听从他的调遣和分派。 听闻医缓近来有意扶持剧连主事,但毕竟还只动了个心念,并没有说出口。 看相夫陵年纪也算不得长,他的背后应当还有齐墨的一众耆老,他怎么能有权力代替整个齐墨做出决定?还是有人授意他如此? “两位在此,老夫久待。”一个略微浑浊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解忧隔着雕花的窗格看去,走进庭院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士人,头发束着,偶尔被风拂动,露出几缕银丝,他身上还穿着博士官的官袍,身后则跟着一日未见的绮里琚。 看来此人定是商山四皓之一的绮里季了。 不过,这会儿他还好端端地当着秦王的博士官,在场的人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和其他四位老者,将会弃官归隐,一直活到了高祖的年代里——兴许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长一些呢。 剧连和相夫陵停止谈话,全都转向绮里季深深一揖,以示敬重。 剑姬同解忧一道步出屋内,立在廊下向绮里季见礼。 “楚墨与齐墨俱在,甚好,甚好。”绮里季点头称许,墨者三派向来彼此牵制,这一回他遣绮里琚请来了剧连,自己则亲自外出寻访齐墨传人,寻到了相夫陵,一道去相劝越之於,势在必得。 微浊的目光被廊下剑姬的绯衣吸引过去,随即看到了立在一旁的那个女孩。 一身纤长的白色楚服,边沿处用涅染的麻布绲住,又显飘逸,又免去了虚浮之感,彷如一只静静停息在院中的仙鹤,全然不被一旁艳丽如火的红衣掩住这种清淡的风采。 这女孩,应当就是绮里琚口中神奇不已的楚墨医女。 见绮里季入神地打量自己,解忧缓步上前,再作一揖,颔首谦卑答话,“忧为楚地墨医,见过绮里博士。” “医女多礼,可识医缓?”绮里季说话亲和,笑起来的时候,微浑的眸子阖成一条线。 “然。”解忧点头,“医缓引忧为墨医也。” 相夫陵的目光亮了一下,“忧何其幸甚,得医缓引荐。” 解忧霎了霎眼,就算知道了医缓在狐台的地位,她也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夫陵也不说下去,但解忧觉得绮里季看自己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此女为柳下氏嫡女,亦可助力。”相夫陵转向剑姬,后者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绮里季眉开眼笑,想不到请来了一个相夫陵,还顺道见到了柳下氏的嫡女,“既如此,请诸位再往南巷,相劝越之於。” 解忧蹙眉,劝么?那个满身凶戾的越之於,一点都不像会听劝的人。 第五十章 伤人者,必自伤 绮里府外,停着三辆马车,阶下还立着三个同样身穿博士官服的士人。 不用绮里季介绍,解忧就能猜到,他们各自是东园公、夏黄公和甪里先生——商山四皓的另外三人。 这一次秦赵之行倒不算白来,不仅结识剑姬等人,借力截杀郭开,还能亲眼见一见青史有名的商山四皓,真是一点不遗憾。 绮里季与东园公等人坐了一车,绮里琚与剧连、相夫陵一道,剑姬和解忧坐了最末一辆。 三乘车马碾过黄昏未尽的余晖,向着城南秦墨的居所而去。 到达白日那处院子外,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院内灯火通明,金铁木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有绮里季等四位博士官莅临,越之於一扫白日里阴沉冷漠的样子,邀众人进入堂中。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看身量不比工乔年长多少,但他眉宇间的气质,与工乔天真的少年模样全然不同,而是染着与越之於一般凝重阴沉的暗色彩。 “此为相里荼,於之弟子,今秦墨之主事。”越之於有礼有节地向众人介绍立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对剧连和相夫陵的惊讶,解忧的提防,剑姬的敌视全都视而不见。 寒暄过一些可有可无的内容,绮里季将话题引入正轨,“闻师於已造出连射巨弩,王欲一观,可否?” 越之於笑了笑,露出遗憾的神情,“巨弩不可用矣,不知绮里博士何以闻此?” 剑姬狠狠剜了他一眼,才过了半日,他便想耍赖? 越之於岿然不动,回眸看着身后一言不发的少年,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得到指令的少年作了一揖,转身离开堂中。 剧连和相夫陵对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这少年相里荼虽然被越之於称为秦墨如今的主事之人,但不过是被越之於看中了他为相里勤嫡脉的身份,沦为越之於手中一个傀儡。 看来这里真正能够做主的人,依然是越之於。 “陵闻师於欲造巨弩,供秦王以攻略城池,杀伤黎庶,此与昔年公输所为何异?!”见越之於再不说话,相夫陵首先发难。 越之於懒懒跽坐着,似是听见了,又似没听见,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昔年,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鲁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及楚王,陈明利害,以一己之力,免一国之殃,斯为大善。” 过去,公输盘替楚国造云梯这类攻城的器械,造成后,将要用它来攻打宋国。墨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从鲁国出发,行走了十天十夜,才到达郢都,见到了公输盘和楚王,陈明攻打宋国的利害得失,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免却一个国家的灾祸,这是最大的善行。 “乃今吾子欲效公输,为杀人者助,岂不谬哉?岂不谬哉?!”相夫陵结束了这一番雄辩,因激烈言谈而前倾的身子坐回席上,等待越之於回答。 如今你却打算效仿公输盘,为虎作伥,助秦杀人,岂不是太过偏离当年墨子的心意了吗? 其他人也默然不言,只看着越之於要如何回答这样激烈的指责。 越之於眉梢挑了挑,懒懒开口,“宋国存,然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守闾者不内也。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宋国得以保全,墨子从楚国归来,经过宋国,天下着雨,他到闾门去避雨,守闾门的人却不接纳他。 所以说:“运用神机的人,众人不知道他的功劳;而于明处争辩不休的人,众人却知道他。” 这一段话同样也出自方才相夫陵引用的《墨子·公输》篇,此时被越之於说出来,总不能说他没道理。 “相夫先生乃齐墨也,以三寸之舌行走王都,喋喋难休,岂非‘争于明者’耶?” 越之於笑笑,很不客气地将指责推回相夫陵身上。 不等相夫陵辩解,又接上下一句:“而况,於非以巨弩伤人,而欲以之事秦王,秦王一天下,霸诸侯,则墨家将推行于世,岂不妙哉?” 尽管有绮里季等人在此,越之於也毫不讳言自己的目的。 解忧眸子闪了闪,将墨家推行于天下?也就是说,越之於是用这巨弩,与秦王做了一个交易? 如果巨弩做成,为统一六国出过力,那么秦王就扶植墨家? 怎么可能?!解忧摇了摇头,秦国的法家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除了时间之外,谁都没有能力去改变它。 而墨家,注定了要消失于历史的洪流之中,谁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医忧有说?”越之於见到她的动作,很想逗逗这个奇异的女孩。 “……不知师於与吾兄,如何相待?”解忧抿唇。 越之於看着她高深一笑,这姑娘问的,多半是白天发生的那件事。 “於与师连,譬如公输与子墨子,亦敌亦友,惺惺相惜,医忧以为何如?” 我和剧连,就像公输班和墨子的关系,又是敌人又是好友,在木甲技术上惺惺相惜,你认为呢? 解忧点头,清缓微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屋内回荡不休,异常清晰,“木甲以磁而动,榫卯操控,利人也;机括以畜为力,得枢则动,伤人也。若以子墨子与公输班比之,则吾兄为子墨子,师於为公输班。” 木甲术以磁为动力,以榫来控制,追求的是能灵活轻巧,栩栩如生,能够有利于人;机关术则是以牲畜为动力,以枢来控制,用作战争军事工具,追求刚硬肃杀,伤人无数。 如果真要用公输班和墨子来作为比较,那么剧连便是墨子,你越之於便是为虎作伥的公输班! 绮里季等人全都变色,这髫年女孩竟能有如此见识,竟敢说出这些话,当真是不简单。 唯独越之於面色不变,饶有兴味地盯着解忧,似乎想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些别的东西,“然则,医忧有何教?” “伤人者,必自伤。”解忧阖了一下眸子,“师於今日所为,如堕入魔道,除却黄泉,永无出路。” 第五十一章 暗夜截杀 一座皆惊。 连越之於都没了方才优哉游哉的笑意,沉下来的面色阴狠到可怕。 虽然无人知晓解忧口中的那个“魔道”是什么意思,但大意他们都明白。 伤及他人的东西,必定有一天会反过来伤到自己,越之於如今造出巨弩伤人,必然有一天也会因此伤及自身,就像堕入到无出路的地方,除了死,永远不能回头。 剧连点头,解忧信口开河、危言耸听的本事向来很不错,只可惜越之於并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人。 “医忧所云,於将谨记于心也。”越之於重拾无懈可击的笑意,起身相送,“然医忧既云,‘除却黄泉,永无出路’,诸位何须再劝?” 既然你都说了,我这么干绝不会有好下场,也没有什么出路,既然没有出路,你们劝了又有什么用处? 这话一说,连解忧也怔了。 趁着众人一怔之间,越之於已经移出堂屋,立在廊下摆出一副主人送客依依不舍的表情,再赖着不走,反倒显得他们不识礼节。 解忧磨了磨牙,好你个越之於,真是个有文化的流氓。 来到南巷时怀着多大的期望,到离开时便化作等量的失望。 唯有剧连步子不见任何沉重之感,对于会铩羽而归无甚意外。 他与越之於相交多年,对于他的言谈十分熟悉——跟这个人讲道理,完全不可能讨到一丝好处。 解忧窝在车中闭目养神,对于此次论辩失败,她其实也无甚失落。 在这辩士说客可以作为一种职业,养家糊口的年代里,她也实在没有指望过,自己一张嘴能够说过那些人。 只有越之於的阴狠让她心寒,她可以从越之於的眼中看出,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是可以让所有人作为牺牲的——她很害怕,越之於会对剧连不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的将剧连作为一个亲人一般去关心…… 方才,她分明应当遵守与医沉的约定,不开口评论三派墨者之事,但为了剧连,她忍不住出言与越之於针锋相对,还直接导致了他们被越之於“送客”。 “医女,何谓‘魔道’?”剑姬倚在窗口,鬓发随车马的行进轻轻晃动。 “所谓‘魔道’,自在由我,不拘世俗。”解忧阖眸叹息,“然……” 接下来的话,霎时间被淹没于马匹尖锐的嘶鸣之中。 车马骤然停止,剑姬一手扣住窗沿,一手挽住解忧胳膊,这才免于她摔出车子。 “遇盗!”有人厉声呼喝。 剑姬短剑在指间一转,揽着解忧冷笑,“岂非越之於之徒也?” 这个“盗”隐含着太多的意思,在咸阳城中的街道上,自然遇上的不会是匪徒,而是行刺之人。 结合越之於的那种阴狠形象,剑姬很乐意觉得,他们前脚离开南巷,后脚越之於便派人前来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不然。”解忧摇头,三派墨者彼此牵制,越之於若是派人半途截杀,除非他有本事将这里的人尽数杀死,一丝风声都不漏出去,否则他将受到天下墨者的声讨。 他再孤注一掷,也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但解忧话音刚落,一柄雪亮的剑刃便刺入车壁,险些刺中两人,接着剑尖一挑,将半边车壁全都破开,寒冷的夜风灌进车中,将帘子吹得鼓起。 剑姬揽住解忧,顺着车马倾斜的方向就地一滚,稳稳落到地面上,再次躲开一剑。 外间兵戈之声十分激烈,受伤横尸的不在少数,鼻息之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剑姬,右方!”解忧沉声提醒。 剑姬被她陡然一喊,自然而然地偏向右侧,但右侧根本没有任何刺客的影子,反是回眸见左方有人直直将剑送到那女孩身前。 “医女!” “阿忧,小心!” 剑姬和剧连几乎同时赶到她身侧,但他们所见的,只是大片的鲜血在解忧白色的衣衫上晕染开,而她的唇色,霎时变得苍白如雪。 两者似乎倏然换了个颜色,看得其余几人胆战心惊,木然立在原处,一点也动不得。 周围的刺客霎时退了个干净,只留下满地的血迹,诉说方才激烈的争斗。 “兄……”解忧咬着下唇,眸色闪动,示意剧连抱起她,随后往他怀里缩了一些,似乎还想再开口,但唇刚开了一线,便渗出一丝血迹。 “阿忧,勿出声。”剧连不知道她能不能撑住,尽力保持镇定。 “……就当,我不治……”解忧凝着眉,忍着痛轻舒一口气。 她太高估这具身子的耐痛能力,若非她一意强撑,大概早已晕了过去。 ………… “哼,醒了?” 解忧才睁眼,便听到这么不客气的一句话,眸子迅速睁开,循着声音的来源,狠狠瞪上一眼。 那人是相夫陵。 剧连和剑姬立在一旁,满脸的担忧。 “陵早已说过,此女如斯胆大,无需担忧。”相夫陵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解忧略略抬头,这才发觉伤口已被清理过,上了些药。 剧连上前,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直揪心,“阿忧,无需如此。” 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相夫陵说往日与医缓交好,蒙医缓教授了不少医术,自告奋勇替解忧检查伤口。 解开她被血染透的衣衫,这才发觉她并未被刺客所伤,而是趁着有人向她攻击时,反手刺了自己一匕。 这一下虽然不深,但掐准了时间与力度,几乎教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被刺客所伤。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拿捏,还有她电光火石之间侧身避开刺客的身形,相夫陵细想之下,竟觉得这女孩十分可怖。 “兄。”解忧虚弱地笑了一下,微哑的声音淡淡叙述,“刺客为忧而来,若忧不死,则累他人伤,忧心有愧疚。” 剧连沉默了。 他只知道,若解忧真的有事,他才要愧疚。 原以为越之於不会出手,因此觉得带着解忧一道也无甚要紧。 这一回倒好,越之於不仅出手了,而且还委派相里荼出手——旁人认不得那个“刺伤”解忧的蒙面刺客,他怎会不知道? 当初他游于秦地,相里荼年少好学,曾向他请教剑术,除却他之外,秦墨中再无人能有此造诣。 不想今日,险些累解忧死于相里荼剑下。 第五十二章 为李将军仇 解忧一连数日窝在绮里氏的客舍中休养,一到晴朗的日子,便躺在廊下的软榻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天空。 冬季寒冷的天穹中连云都少见,真是无趣得紧。 “阿忧。”剧连今日回来的很早,见她气色转好,原本肃然的眸中勾起一丝欣慰。 或许的确如相夫陵所说,这女孩胆子太大,她既然敢那么做,当初完全不必担心她有事。 但,有的事情不是仅凭借道理能够说清的。 “兄,何事愆期?”解忧含笑。 这几日剧连不知在忙什么事情,每日才过鸡鸣,便与相夫陵一道失去踪影,直到夜幕降临才会回来。 今天却早了些,或许他寻自己有事? 剧连取出一小片布帛,“沉望你回狐台。” “……忧受伤之事,诸医知晓了?”解忧倏然抬眸,大眼里满是受骗后的不甘。 怎么可以这样?! 剧连分明答应她,此事为她掩瞒过去,好让她继续留在秦地的。 怎么转眼就将这事送了回去?这会儿连狐台的回信都来了,已经过去多少时日?剧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留下她吧? “阿忧,秦地危机四伏,归狐台方为上策。”剧连心虚地转过眼,不去看她那双可怜巴巴的眸子。 转头见剑姬恰好出来,剧连大步上前向她作了一揖,“累剑姬照料吾妹多日,今吾妹欲归狐台,可否劳剑姬护送其归楚?” 剑姬的眸中满是诧异,转头询问地看着解忧。 她知道这女孩子的心思,解忧还等着郭开的死讯,怎会轻易答应归楚? 解忧无奈地阖起眸子,和剧连相争,必定不可能成功。 “忧答应兄。”解忧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心思也转为平和,一双眸子空无一物,仰望长天叹息,“明岁当有刺客之秦,惜哉,忧不可见……” “又一岁,秦出兵伐燕,遍索燕丹……” “二十二年,秦灭魏,昌平君反……” …… 剧连和剑姬先时还未在意,等她越说越多,一直说到“二十六年,秦灭齐,天下一”的时候,两人才反应过来。 解忧方才说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秦一天下,霸诸侯的预言啊! “兄。”解忧眸子闪动,“忧略知千载兴亡事,秦虽一天下,然未借巨弩之力。越之於必不成气候,兄无须忧心于此过甚,不若与忧同归狐台?” 回去就回去,她解忧拿得起放得下,也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但她不能让剧连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论是相夫陵,还是越之於,都不是剧连能够看透的。 剧连摇头,“忧所言者,或为天命,然天命诚可畏,人力图妄改,不见巨弩绝于世,连不离秦地。” 就算真的会像解忧说的那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天命如此,总有人妄图去改变它,只要不见巨弩被永远封存起来,他就一日不能安心。 退一万步说,倘若他不横加阻止越之於,解忧所说的“天命”,会不会发生更改呢? 解忧也陷入了思索,她自己在此是一个意外,她做什么或许都无力改变历史的进程,但剧连呢?他本就是这洪流中的一片浪,若是被自己生生改了流向,会怎么样? 可不插手此事,她放心不下,“然……兄非越之於之敌。” 越之於可以不顾情面,可以扔掉良心,但是剧连做不到。 剧连在她身旁坐下,将软榻压得微微一颤,抬手抚上解忧额角,耐心解释,“墨家巨子之位空悬数十年,十载之前,三派主事约定,将推举一人为巨子。齐墨有相夫陵,自言欲归楚墨,秦墨越之於推相里荼,兄若归狐台,楚墨为谁?” 他不能走,不单单是为了劝阻越之於造出巨弩,而且还因为曾经那个约定,一旦有一日三派墨者全都到齐,他们须得选出一人作为巨子。 墨家纪律极严,巨子所说,所有弟子必须无条件听从,若是这个位子让越之於取得,那么事情将雪上加霜。 越之於能不能将墨家推行于世他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越之於会带着墨家走上绝路,绝不能如此…… 解忧叹息一声,“既如此,忧不多言……晚来天欲雪,忧今日启程可也。” 剧连点头,解忧这种果决的气势,最是让他欣赏。 剑姬目送那个让她眷目的身影出去,扭头埋怨地看着解忧:“如此仓促而归,著为之奈何?” “剑姬勿忧。”解忧笑笑,懒懒撑起身子,“往者,兄避剑姬之甚也;今反邀剑姬往狐台,剑姬不悦乎?” 狐台是什么地方?剑姬倒也听解忧说起过。 狐台住着的除了墨医,其他都是老弱妇孺,是楚墨的休憩之处,也是软肋。 能将这样一个地方告知剑姬,剧连对她的防备显然已经没有。 剑姬被解忧这么一提点,陡然惊醒,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剑姬静候。”解忧抿唇笑笑,感情这事儿还真是急不来的。 ………… 郭开尚未落网,司马尚等人自然无法脱身,因此剑姬别过剧连和相夫陵,只孤身一人带着出关,取道蓝田和丹水,向南入楚。 到达狐台,亦是两月之后,严寒本在消退,又追着两人南下的脚步,天气暖得愈加勤快。 两人还在半路上,便接到了司马尚的传信,说已在建卯月初十的夜晚,伏击索得郭开,怒意滔天的精锐之师将郭开削得惨不忍睹,不足为两位女子道,因此也没细说。 司马尚十分感激剑姬当初相劝与收留之恩,原想一路追随,但还有妻儿安置在渤海,实在放不下,乞求剑姬准许自己离去。 剑姬一路看下来,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 看完了,垂首将布帛进入水中,洇散了上面的字迹。 “医女,司马尚欲归渤海,然其余精锐之师无处可归,有仍欲追随著者,当何处安置?” 与解忧这一路走来,剑姬已决意不再回去做那个“盗首”,而是定居狐台,但现在那些血性的汉子偏偏追着她不放,总不能尽数带到狐台去吧? 那不得把楚墨好好一个隐居之所,搅得天翻地覆。 “剑姬勿忧心,忧自有安排。”解忧稳稳坐在船中,膝上横着瑶琴,清音伴着水响泠泠不绝,“狐台近矣!” 第五十三章 翘首望卿归 ps:感谢你的泪感动了谁打赏,么么~ 狐台的藤门外,远远便望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兄!工乔!”解忧的声音不高,但山中静谧,将她原本微哑的声音衬得宛如山鸟啼鸣。 “卿归矣,沉翘首望多时。”医沉向她走来,白色的衣袂被山风拂起,仿佛山间散落的流云一般。 解忧报以莞尔,提着衣袂快步走近。 “阿忧,勿急。”医沉挡住了她急切的步伐,伸手握住她两胁,将她抱起。 剑姬转了转眸子,解忧这半年来抽高不少,看起来已是个少女模样,不该再以孩童之态待之。 但或许他们早已习惯,自己又能多说什么呢? 工乔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张了张口,转头向剑姬见礼,“医缓下山行医之前,已为剑姬预留住所,请随乔来。” 医沉直接将解忧带回了半山的住所。 此时春风甫至,各种疾患也蠢蠢欲动,诸位医者都在外游历行医,唯有医沉一人依然留在狐台,等待解忧归来。 桐君阁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孟妘亦不在?”解忧放开了一只手,拧过腰肢打量院中的景物。 孟妘的确不在,院中的草木长得比先时更茂盛了一些,七叶大约也下山去玩耍了,她的屋前只有解忧那时为她栽下的七叶莲,生得茂盛葱茏。 “半山寂静,孟妘搬下山去,为其子医代寻觅佳偶。”医沉看着她轻笑,“孟妘实善阿忧,然阿忧不在狐台,其急不可耐也。” 解忧敛眉,“忧方过髫年!” 就算她现在长高了些,看起来有些女儿之态,但算来算去也不过十岁,这个年纪想着谈婚论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些早? 见解忧不悦,医沉没再逗她,抱着她进屋去,神色渐渐凝重下来,“伤势何如?” “已瘥,无需忧心。”解忧满不在意地笑笑,这都过去了两月,伤口早已结好,若再耽误些日子,疤都能掉了。 但医沉显然不打算信她,无奈之下,解忧只好解开衣衫,让他检查伤口。 她的伤口落在左侧锁骨以下,心口以上,虽然不深,但创面不小,结痂之后,看起来触目惊心。 医沉握住她单薄的肩,手微微颤着,“何人为卿诊治?” “相夫陵……”解忧才将这名字说出口,只觉按在自己肩上的力气陡然变大,牵动伤口,疼得她低低惊呼。 医沉并没有放手,只放轻了力度,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伤口,“痛乎?何以为此?”剧连来过信,他已知道这一道口子是解忧自己动手扎的。 就算是为了打发那些刺客,减少我方伤亡,解忧这一下也对自己太狠了些。 “兄……”解忧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摇头,“些许小伤,无妨的。” 她的身上有着更深的一道伤口,所以这一道,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医沉侧了侧眸子,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时,陡然幽深了下去。 就在她这道新伤的下方,更靠近心口的地方,还压着一道已经很淡很淡的陈旧的伤痕。 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医沉手微微一抖,将她的衣襟拂开。 衣襟从肩上倏然滑落而下,解忧只觉胸前一凉,怔怔发觉自己整个胸口袒露在外,虽然这会儿身体幼小,唯有一点细小的朱红,没长成的红豆一般,但还是蓦地红了脸,急急握住滑到手肘处的衣袖,顺着衣襟扶起。 但无意间弄散了她衣衫的人并不觉得不妥,反而用微凉的指尖顺着她那道贯穿心脉的伤痕滑过,“此伤……当有五载以上?” “然。”解忧侧过脸,闷声回答。 这就是她当年横尸解氏时所受的伤,按理说这一剑贯穿心脉,绝无存活的可能,但从她有痛觉之时,到她攒够力气起身离开,那一段时间内,内里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之后几日,伤口飞快地愈合,末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瘢痕,贯过心口,时刻提醒着她数年前刻骨铭心的一幕。 “不该如此。”医沉摇头,细细替她笼好衣衫,抚到她微微发烫的小脸,知她羞怯,却只当不知,轻轻巧巧遮掩过去,“此伤极重,卿侥幸未死,实为……侥幸。” 真是不能更侥幸。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一个年仅四岁的女孩,是怎么在负了这么重的一道剑伤后,依然顽强地存活下来,从赵地一直漂泊到楚地。 他想不明白,其实连解忧自己,也没能想明白。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天将本该收回的东西交还给了她,自然不会任她一活转过来,又死了。 第二日,解忧早早下山拜访工乔和剑姬。 踏进为剑姬安排的屋内,只有那柄短剑置于案上,那抹艳丽火红的倩影不知去了哪里。 解忧只好先行去寻工乔。 没进屋檐,便听到剑姬惊叹的声音——原来她也在此,倒是省却了多跑一趟的麻烦。 挽着一臂阳光进屋,解忧也被面前一幕震惊。 面前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白衣玄袂,窝着小髻,而且论身量,还比她现在的年纪要大一些,只面上神情寡淡,不似活物。 “医女素来从容,也有如此震惊之时?”剑姬戏谑的笑声传来,火红的身影随即转了出来。 解忧已恢复了淡然之态,恰到好处地笑笑,“工乔之木甲人,竟已栩栩如生至此。” 工乔跟着剑姬走出,点头称赞,“栩栩如生……‘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令辞!令辞!” “然,忧不在狐台,乔何以得此?”解忧向着一旁那个肖似自己的木甲人笑了笑,“岂非乔思念解忧之甚也?乃以木甲为忧,以为宽慰?” 解忧本是玩笑之言,剑姬却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幅小像,“此非医女乎?思医女之甚,非为工乔,另有他人也。” 画中的解忧是十三四岁少女的模样,白衣玄袂,尚未及笄,侧身看着画外之人,一双眸子微掩,唇角带笑,鬓边不知簪着什么素雅的花,手中还捧着一束草药。 一旁题的,乃是工整的“山鬼”二字。 “兄……” 这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说过她肖似山鬼,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医沉画的。 —————————————— 卷一到此结束,五位主角(三男两女)均已出场,不知道大家有木有猜对xd 第五十四章 洞庭小筑 一道清溪顺着蜿蜒曲折的水道,从烟波浩淼的洞庭,穿越十里绵绵桃林,灌入半月形的湖泊,盘旋在一处雅致的竹木小筑之下。 水声泠然作响,周遭清幽寂静,溪水中漂浮着几近透明的桃花瓣,引得水中游鱼不时接喋,带起清脆的水珠破裂之声。 林溪的木廊上,白衣少女端坐在桐木长案前,肩微微向前倾斜,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轻轻松动,她的身侧窝了一团火焰也似的毛球,寂然不动。 桐木长案的左侧,横着精致的素琴,蚕丝拧成的弦在阳光下泛起五光十色的华彩,斫成琴身的桐木因常年弹抚,闪着一层温润的光芒。 “阿忧。”清越的声音从溪水外的桃林内送出,仿佛搅了穿林而过的春风,在空中打个旋儿,将一卷细碎的花瓣恰恰送到书案上摊开的竹简之上。 轻薄的花瓣沾染了竹简上未干的墨迹,将一个优雅的篆字晃开了如钩的尾笔。 “兄……”解忧轻叹一声,又似埋怨,又似喜悦,将手中的笔一搁,任由桃花凝固在竹简上,起身迎过去。 身旁的火狐被她的步伐惊动,不满地呜咽几声,前爪扒拉着地面伸个懒腰,随即跟上少女的步伐一道进入桃林。 “兄。”解忧在一株桃树下立住了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还是和初见时一般的平凡容貌,立在花影扶疏的林木间,面上点染开细碎的阳光——除却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医沉从不会卸下面上易容,因此这张脸,解忧反而更觉熟悉。 自那一年从秦地回到楚地,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的时间,解忧拔高了不少,面颊瘦削了一些,眉目渐开,一双大眼更显灵动,与当年医沉画中的“山鬼”肖似不已。 但比起同龄的少女,解忧的身量似乎仍是娇小了一些。 医沉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几丝忧虑。 为了能够晚些显露出女儿之态,解忧自回到狐台之后,常年服用丹砂,她模样也成功维持在十三四岁的样子,迟迟不见长大。 虽然那些零散的药经中都记载,丹砂久服能通神明,不老,但他半点也不觉得解忧现在的情况有多好,反是她的身体很容易疲惫,连例行的出诊都坚持不下来,只能每天留在洞庭湖畔的小筑中记录药性打发时间。 她才十五岁都不到,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兄……?”解忧等了许久不见他说话,眸子闪了一下,轻轻笑,“兄所思何事也?” “医女!”灼灼的桃花后转出另一人,一身艳丽的绯衣,在林中燃了一团篝火。 解忧笑笑,“剑姬难得来访,岂鸿雁有书?” 剑姬眉头轻轻一拧,她在楚地一待就是五年,剧连当初说,不能劝阻越之於便绝不回到楚地,一拖竟也是足足五年。 五年未见,那熟悉的身影都快在眼前淡去了,除却偶尔送到手中的书信外,她几乎忘了在秦地时的那段经历。 “然也。”剑姬拂了拂鬓边沾染的桃花,随即扫眉轻笑,“连将归矣,或在年末,或在明年春。” 解忧从她的笑颜中看出一丝凝重,见医沉也隐含忧虑,霎时猜到了信上内容:“相里荼终为巨子,是否?” 相里荼…… 这个名字在五年的时光里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有人用时光这把刻刀,将相里荼的形象在脑海中一点点削去多余,只留下其人最本质的东西。 那个侍立在越之於背后沉默不言的少年,那个暗夜里将利剑刺到她身前的剑客,那个越之於扶植的主事秦墨的傀儡,剥开他沉默寡言的外表后,此人内里的薄凉无情令解忧胆寒。 谁都知道他是越之於的傀儡,但谁都没有料到,他是一个有自己作为的傀儡。 就像工乔做的木甲人那般,当她静默不动的时候,人人都夸赞其栩栩如生,但她若真有一天动了,只怕谁都要觉得惊悚——虽然工乔做梦也盼着那个肖似解忧的木甲人能行动起来。 所有人都料定了越之於的傀儡不会妄动,但他偏偏动了。 虽然还是没有跳脱越之於手中的那些牵丝戏,但他这一动,累得剧连和相夫陵全盘失误,节节退败。 尘埃落定之下,两人只能暂且逃离秦地,再作打算。 “兄可平安归来乎?”解忧有点担心,越之於和相里荼的手段她早已领教过,若非当初狠心刺了自己一匕,只怕相里荼绝不会轻易误判。 “无需忧心。”医沉摇头,“巨子之位,数代均为秦墨所得,非连行事不力。相夫陵狡诈之徒,智计百出,而连有勇有谋,亦非弱手。此二人结伴归楚,斗智斗力,不输越之於与相里荼。” 说到底,相里荼这次能以弱龄登上巨子之位,除却他一鸣惊人和越之於的扶持,重要的一点还在于秦墨历任数代巨子,积威之下,剧连和相夫陵还能将此事拖延了五年,已是了不得。 “忧明了诸般事体,唯恐兄一念心软……”解忧叹息,她不是不信剧连和相夫陵的能力,她只是担心,剧连会念在与越之於的惺惺相惜之情,做出误判。 剑姬若有所思,缓缓点头,“相夫陵非常人也,其心飘渺难见,虽人如长风入松,然其心性,未必输于越之於之徒。” 解忧怅然笑笑,将担忧的神色收起,不知道相夫陵若是晓得了他在剑姬这里得了这种评价,那般从容尔雅的脸上,会不会绷出几道裂痕? “此即为荧惑?”剑姬看着撞入眼中的那头火狐,笑得艳过桃花,“汝兄常言,著若医女所豢火狐,今日一见,果然肖似。” 荧惑奔到解忧身边,兴奋地往医沉身上蹭了蹭,转过火苗似的大眼,好奇地打量剑姬。 “兄说笑也。”解忧俯身,费力地将荧惑抱进怀里,如火的毛皮衬得她的面色白如苍雪,连剑姬都看出了一丝不对劲。 “医女有恙……?”见医沉在一旁暗暗摇头,剑姬截住话头,一心一意问起这头狐狸的情况,“医女豢养此狐几载?” 第五十五章 千春潭 解忧抬眸笑,“非为豢养,此狐自来。” 当初她回到狐台,医沉便告知她,荧惑诞下两头小狐,已放归衡山去了。 解忧想着荧惑毕竟是野物,将来终须一别,这样不知不觉地走了,倒也不错。 不想第二年春日,荧惑重又回到狐台,一见面险些又将解忧扑得摔倒,这股兴奋劲实在令人生畏。 解忧这才明白,荧惑之前离开,乃是为了抚养幼狐长大,因此一年过后,它又循着原本的气味找了回来。 荧惑本就是野狐,也不需人为豢养起来,解忧不过教导它如何躲避猎户的机括,如何逃脱猎犬围追,平日仍是任它在山野中放养。 之前剑姬也来洞庭的小筑寻过她,那时荧惑恰好不在解忧身边,因此她直到今日才见到了这头剧连时常提起的火红狐狸。 医沉似乎只是引剑姬前来,见她们两个搭上话后,转身又不知去了何处。 解忧缓缓而行,或许是因为过服丹砂之故,近来气力短少,连这样平常的行路都觉得吃力得很。 但她一身白衣,玄袂随风掠起,行路虽缓,妙在姿态飘逸,风骨绝佳,倒遮掩住了些微的病态。 “剑姬来得恰好,前日急雨,茶树甫发新叶。”解忧唇角噙着淡笑,顺着狭长的木廊挪到石块天然磊砌起来的水潭边,垂眸翻找新鲜的叶片。 剑姬斜倚在长案上,纤长的手指缓一下急一下地拨弄着绷得极紧的丝弦,零零落落地拼凑出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解忧一边飞快地将鲜嫩的叶芽捻进手中,一边和着零落琴音轻吟,眼角不觉染上一丝寂寞的色彩。 这《桃夭》的曲子,应当不论哪处卿士族中的女儿都会弹奏吧? 可这旖旎到似要开出三千繁花的曲子,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分明知道丹砂不能长久服用,她自然也不是相信丹砂能令人通神不老,她甚至明白再服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为了比较和缓地压制住身体的生长,她只能如此。 这本该是一个如桃花般灼灼开放的年华,她却提前将花苞给掐了下来…… 将满满一捧绿叶往掌心里轻轻一掐,解忧阖了阖眸子,缓缓舒口气,她想得太多了。 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了达到目的,死尚且不避,这么一点小小的残酷算什么呢? 解忧迤迤然携了麦色的陶壶,俯身往浸满桃花的潭中汲水。 剑姬见那潭边的石上,用尖锐的东西轻轻刻着两字“千春”,一旁还有小字,笔触如蚊脚,细不可辨,依稀镌着“一往桃花源,千春隔流水”。 不知何意。 解忧生火煮茶,这个时代的茶叶除了直接咀嚼外,不论鲜茶、干茶,都直接与水一道煮透,就像煮药汤一般。 一年两年,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方法,沸水煮过的茶汤虽然颜色不够碧绿可爱,但属于草木的清香很浓郁,入口能尝到那种生命的活力。 她距离陆羽的时代还太远,她懒于刻意去改变什么东西。 剑姬手中的琴声没有停下,转入二叠、三叠,幼时学过的曲子这会儿拨得熟了,已经不需再看着琴弦掐准音节,因此定定看着解忧煮茶。 那白衣的女孩背向她跽坐在木廊上,脖子优雅地微微颔下,偏头照看陶壶下的火焰。 火狐惧怕火焰,远远立在廊下,火苗似的眼中映出跳动的火焰,就这么入定一般地瞅着主人的背影。 剑姬转过眸子,目光锁在长案上解忧恰才写的竹简上。 “秦王政十八年,赵武安君李牧死,秦伐赵,围邯郸。” “十九年,楚幽王薨逝,公子犹继位,未几,公子负刍弑立,秦灭赵,得和氏璧。” “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卿入秦,刺秦王不得,秦震怒,伐燕,秦王骊山墓起土,医书《内经》……”后面的文字未尽,但没了下文。 “二十一年,秦攻燕都,得太子丹,转攻楚。” “二十二年,秦将王贲灌大梁,魏破,昌平君反秦于淮南。” “二十三年,秦楚交战,项燕死。”解忧在文字后面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 “二十四年,秦破楚,虏楚王负刍,放西戎,昌平君立为荆王,战死,楚亡。” “二十五年,秦灭燕,秦灭代。” …… 剑姬越看越沉默,这是解忧记录下来的,这几年内发生的战事。 她这些年同墨者一道隐居狐台,举目看到的全是青碧的山水,难免将当初啸聚群豪的意气抛下了。 解忧却不同,她虽身在山水,行止风雅,那颗令人捉摸不透的心里总还记挂着那年秦地的风雪。 这些被她细细记录下来的事件,多半与她当初在秦地辞别剧连时说的相同。 每当想起此事,剑姬总觉得没来由地好奇。 预言得偿在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因为信口开河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说的人多了,说的话多了,总有那么几句会恰好撞上了现实,不足为奇。 但解忧……谁能像这个少女一般,轻轻巧巧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成了现实? “剑姬。”解忧用一块素布托起陶壶,将煮好的茶水倾入小碗,腾起的雾气蒙在她面前,将她微哑的声音染得水汽氤氲,“剑姬可往探望旧部?” 剑姬笑了一下,她的那些旧部么……或者说也尽然是她的旧部。 当初司马尚带着一干精锐半途截杀郭开后,将他的财物也分了个干净,之后一部分人随着司马尚一道定居渤海去了。 剩下的,有些是剑姬原本的麾下,有些是赵地之师,不远千里追随剑姬到了楚地。 这么多人,自然不好让他们一道去往狐台这个清静之所。 在解忧的一手倡议下,年少的大多加入了墨者,剩下一些则跟随她前往洞庭一带,数百人解甲归田,竟也筑成了一个小小村落,离此处掩在桃花深处的小筑不过数里路程。 “自然可往一观。”剑姬点头。 第五十六章 桃夭 “然,剑姬今日非为此而来。”剑姬一扫方才斜倚的姿态,坐正身子,拢一拢宽大艳丽的红袖,挑出一枚竹简捏在两指之间。 解忧默然将茶递给她,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 “二十年,燕太子丹使荆卿入秦,刺秦王不得,秦震怒,伐燕,秦王骊山墓起土,医书《内经》……” 随后点点头,她已明白剑姬来此的意图。 这简末尾记载的所谓“内经”,即是被后世奉为中医体系确立标志的《黄帝内经》。 当初她们离开秦地,从丹水泛舟而下,曾听闻中原地区有医者自发组织起来,编写一部医经,恍然听着倒像这名字。 她那时曾向剑姬感慨过几句,说若是自己能一道前往编写此书,留名后世,该是何等的幸运。 但她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因她清楚地知道,《内经》实在不是成书于这个年头的。 不想剑姬记得那么深刻,已过去五年,还能提起此事。 “医女为人淡雅,万事未必经心,唯独那日舟中,谈及医经,双眸耀然,岂非思之切乎?” 解忧眸子一敛,懒懒的笑意重又爬上唇角,“剑姬心细如丝也。” 任何一点变化,都瞒不过面前的女子呢。 “医女谬赞……”剑姬摇头。 正要说下去,暖风穿越桃林,送来一句稚嫩的童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这是男子的声音,似是在教授幼童诵诗。 女童显然记不得这么多,磕磕巴巴的,诵不完全,“桃之夭夭……有……?”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教导诵诗的人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唔……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孩子的声音有些兴奋,似乎为着诵出这复杂拗口的一句,在讨要自己应得的奖励。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解忧低头抿茶,飘进茶汤中的桃花附在她的唇上,一映之下,剑姬恍然惊觉,她的唇色还没有淡红的桃花艳丽。 解忧浑不在意,亦想不到她因何而震惊,只缓缓抬手,将那片薄薄的花瓣拈在指间,轻嗅了一下,随后将它抛入风中,看着它盘旋而去。 “七叶亦到了,兄正同她进来呢。”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七叶果然跌跌撞撞地从桃林中闯了出来,满头俱是桃花,蹒跚着一路撞下更多的桃花,“忧姊姊!” 剑姬自然晓得七叶是个痴儿,见她走得蹒跚,刚想起身去扶一扶她,被解忧一手拦住,“剑姬教她自己过来,摔着了方知行路要仔细,况兄在后……” 医沉果然从林中转出,抬眸看着廊下的少女轻笑。 剑姬看看他,又转头看看解忧,轻叹一声。 解忧方才赞她心细如丝,总能看出些什么,但面前这两人,她却怎么也看不透,与之一道看不透的,还有他们之间欲说还休的关系。 “著闻,少年吴洛求娶七叶,医缓已允,待七叶及笄便归,医女知之乎?” 解忧点头,这件事她听说了,七叶虽然智力低一些,但心地善良纯真,与她相处,反倒省却许多世俗烦恼,吴洛能喜欢这女孩子,自然是好的。 “今医女年长,不思嫁乎?”剑姬试探着又问了一句。 解忧悠悠然啜饮茶水,一边淡笑,“剑姬误矣,忧年方二七,尚未及笄,如何嫁人?” 轻轻巧巧地推过去后,解忧才敛眉低叹,就算想嫁人,又让她去嫁与谁?谁会愿意娶一个一心俱是留名青史那种无聊念头的女孩子?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体渐趋虚弱,常年服食丹砂,极有可能无法生子,在这个看重子嗣的时代,仅这一条就能令人望而却步。 “忧姊姊!”七叶蹒跚着爬上石阶,小手攀到解忧身上,伸长脖子去争饮她碗中茶水。 剑姬对于自己被完全无视这件事,只是笑着摇头,七叶心智混沌,很难认住东西,除却她口中的“忧姊姊”和“沉哥哥”,她唯一识得的东西,便是吴洛赠与她的那块“巫山石”,除此三者外,她甚至连一直抚养她长大的医缓都不大认得。 也正因为七叶对巫山石爱不释手,医缓才会轻易答应了吴洛求娶的请求。 “七叶……”解忧将茶碗让与了她,重倾一碗,头也不抬地递与医沉,自己仍旧低头同七叶说话,“阿姊教你诵诗,何如?” 七叶如牛饮水一般将半碗茶汤一气喝掉,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茶汤苦涩,苦着脸攀在解忧肩头乱滚,“沉哥哥教矣,尚未相熟!” “……阿姊所教,非《桃夭》也。”解忧温和地将她两个垂髻间的花瓣拾去,凌乱的发丝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闻七叶将嫁,阿姊有言教之,七叶可听?” 七叶停了动作,整个人偎在解忧怀里,睁大了两只无神的眼,她很不明白解忧说的“嫁”是什么意思。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桑叶未落的时候,枝头翠绿;桑叶落下的时候,枯黄飘摇。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年轻的姑娘们,别对男子一往情深。男子若是喜欢上你,犹可脱身而出。女子若是恋上男子,要想解脱却难了。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当年白头的誓言犹在,如今想到只能是我哀怨。淇水再宽阔总有河岸,沼泽再深广终有尽头。回想少时年华,谈笑欢畅,誓言殷殷,哪料到今日全然相反! 七叶怔怔瞧着解忧,完全没懂她的意思。 剑姬和医沉却是震惊地看着她。 人家七叶再过几年便要欢欢喜喜地嫁人了,解忧不再这里诵些与《桃夭》相类的祝贺的诗,反而教她诵弃妇之诗,算什么意思?! 第五十七章 兰泽香 悚人的寂静中,解忧轻轻笑着,拍了拍七叶,示意她放开自己,“七叶,阿姊往取酒。” “酒……”七叶并不明白她说了什么,但对于她的动作是熟悉的,忙乖乖放开手,安安静静地跽坐一旁,看着水中接喋的游鱼傻笑。 “忧往取酒,为剑姬与众将士助兴。”解忧向剑姬含笑点了点头,拖着足下丝履,缓步穿过内室,折入内院的白兰树下。 自从在洞庭有了定居之所后,解忧便开始酿酒,这些酒水由千春潭中浸满了桃花的溪水酿成,埋在白兰下面,据说入口萦绕着淡雅的香气。 但她自己身体太弱,对于酒的辛烈难以承受,因此不过闻闻酒香便罢,从不去饮。 刚取了小铲挖了一方泥土,便被人接过了铲子。 解忧抬眸,“兄……” “你体虚,一旁看着便好。”医沉垂眸看看她,因方才与七叶玩闹了一阵,她脸上浮起两抹潮红颜色,唇色却愈加发白,鼻尖上也腻着细密的汗珠。 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解忧微微敛眉,按着胸口舒口气,听话地退回几步,坐在木制的阶下,看他挖开泥土。 这株白兰生得高大扶疏,春季花期刚至,绿影中些微几点白色花苞,但白兰极浓烈的甜香,已在湿润的山风中漫开。 解忧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在树下忙碌,随着地面上的些微耸动,一朵白兰坠下树梢,落在医沉身上,流连不去。 “兄……”解忧起身,抿着唇缓步走近,俯身拾去他身上的花,拈在指间轻嗅,反手簪在鬓边。 “阿忧。”医沉半跪在地上,伸手将她揽近,取下她鬓边簪花,“此花气味浓烈,污卿清雅自然之息。” 她除了服食丹砂外,还时常以兰草煎茶代水饮用,因此不需佩戴任何东西,她的身上便自然散发着兰泽草的淡香,若是被这花的甜香掩住了,反而不美。 此刻离得颇近,解忧谈吐之间便送来这种清淡的草木香气,说她像披兰结茝的山鬼,这也是一个理由。 “兄,勿近……”解忧急急拧过身子,心虚地透过花木的空隙去看坐在廊下的剑姬。 幸好她正逗着七叶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两人过于亲密的举动。 解忧松了口气,漫步走回阶下,俯身拾捡丝履上沾着的泥土和叶片。 医沉缓缓起身,拍去衣袂上沾染的些许草屑和尘土,看着坐在阶下的小人儿,眉轻轻扬了一下,好听的声音像玉石相击,“萱草忘忧,美酒解忧。” 萱草,又有忘忧之称。 一为忘记忧愁,一为开解忧愁。 忘记的东西不知是否还有一日会记起,或许是开解更好些? “忘忧……”解忧低眸,见火狐挪着碎步一点点蹭过来,只差一点便要够到酒坛上的封口,小手忽然一探,准确地揪住了它两耳之间的毛皮,轻轻斥责,“荧惑,回来。” “呜……”荧惑委屈地回过头,亮亮的火红色眼睛眨了又眨,见解忧还是不放手,只得退回阶下,尖嘴搁在解忧膝上。 “听话。”解忧俯下身,下巴和面颊在它额上那一撮白毛上轻蹭,“酒要赠与剑姬。” 火狐似懂非懂地瞅着她,似是喜欢上了这种磨蹭的游戏,爪子也扒拉上来,窝在她怀里乱拱。 解忧身上有淡淡的兰泽草香气,这种草木的气息给火狐带来一种安全感,正想往她怀里再窝一些,颈后毛皮一紧,已被医沉提走,放在一旁的地面上。 荧惑再次不满地呜咽了一声,就地一缩,抱着火红的尾巴在地上团成一团,眨巴着两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 “酒香袭人,著循香而至也。”剑姬笑盈盈地出现在长廊另一头,倚着木栏,“今日已得医女烹茶,恐不得煮酒,惜哉!” 解忧不仅烹得一手清茶,所煮的酒更是香气四溢,清冽爽口,比寻常淡酒有味百倍千倍。 只可惜今日她要携酒去访那些旧部,解忧最喜安静,每逢这些热闹喧嚣的宴饮总是推辞不去,今日自然是没法尝到她煮的好酒了。 “酒……酒……”七叶蹒跚着步子挪过来,鹦鹉学舌一般地重复着剑姬方才教她的“酒”的说法。 剑姬则遂了解忧方才的意愿,让七叶自己扶着栏杆学步,自己只是远远跟在后面,防止七叶摔得过重。 解忧偏了偏头,待七叶走近了,伸手扶住她颤巍巍的身子,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交与七叶。 “食……食!”七叶少有神采的乌黑大眼里一下子如河灯骤然点亮,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略显笨拙地摸出里面的十数枚扁扁的杏仁。 杏子隔着火焙过,外间金色的细皮已经吹去,只留下嫩白的果仁,闻起来香甜异常。 七叶正要一把撒进口中,解忧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拈起一枚,递到她面前,耐心教导:“一枚一枚入口。” 剑姬微敛了修长的眉,五年来这一幕她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七叶性子本真,与山中小兽一般可爱,甚而不知饥饱,这些年解忧总不厌其烦地教她晓得吃东西要缓缓吃,不可性急,不可过食。 不过收效可想而知。 解忧不见一丝急躁,手中拈着杏仁,一枚一枚递与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幼女,一点不为她恳切哀求的眼神的所动。 医沉淡淡看着她的笑容,有些难以将她与那年为着七叶不愿喝药而咄咄逼人的女孩联系起来。 那时七叶尚未因高热而痴傻,解忧为着她任性的态度冰冷得像寒泉水一般。 不想七叶如此以后,解忧反而对她百般照顾,从不露出一丝不耐烦——或许她当初真的只是恼七叶太过任性而已? 待解忧一一喂完,剑姬携了那坛酒,去往旧部居住之处小聚。 七叶最喜欢热闹,也跟着剑姬一道去了。 解忧立在千春潭旁目送她们的背影被满目的桃花淹没,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卿所忧何事?”医沉听到了她细丝般的声音,垂眸看她微敛的淡眉。 “……剑姬似有所告,然终是未告,何也?” 否则剑姬何以提起那年修著医经的事情? 第五十八章 约定 【第五十八章约定】 医沉在书案前坐下,将排在案上的竹简一根根整理收起,似是随口提及,“剑姬云,九嶷有募天下医者,欲成本草经书一部,以济瓯越穷苦之人。” “……兄已知之良久?”解忧偏过头,眸色无波,定定看着他。 她已经许久没有踏出这片安谧的避世小筑,这里的桃花栽了五年,开得茂盛繁华,彷如仙境,将外间的一切动乱纷争都挡了回去。 但她并非一个善忘的人,她从不会漏过任何一场战役的消息——那支解甲归田的精锐之师虽然的确归隐了乡野,但并未完全失却作为骁勇之师的锐气。 至少,那些经验丰富的斥候和探子依然活跃于华夏各地,为她搜集着各国的消息。 医沉曾问过她,如此乐忠于搜集各国情报,难不成还有出为谋士的心念,解忧只是笑着说:“忧为医者,非为谋士,不谋城池,唯谋人命。” 她从没有想过真的将自己置入这历史的洪流与尘沙之中,她只愿做一个旁观者,观棋不语的旁观者。 她要将自己的名字烙刻到史册上去,然后,落脚黔中郡,种出一片桃花。 因为,谁也不知道,黔中郡会在不到一百年后改换名字,成为那个“桃花源”的所在地——武陵。 黔中早在楚考烈王之时便沦于秦王掌控,想要功成身退,隐居黔中,自然还要费一番力气。 而且,人口问题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医沉或许想不到,她这么关注各地战事,不过是为了趁着战乱招徕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教他们先行前往黔中定居。 北至赵长城,南至琼州岛,她都掌握着不少讯息,医沉所说的九嶷山一带有人招募医者药师编写本草著作的事情,她自然也知道的。 大约便是两三年前的事情,秦灭了三晋中唯一残存的魏国,全收晋地,之后又灭了燕国,临海的齐地国富兵强,动不得,虎视眈眈的目光自然而然瞄准了君位动荡的楚地。 楚地的贵族嗅到了灭亡的气息,陆陆续续逃离寿春,避入瓯越山水之间,有几族便隐居在九嶷山。 这个关于医者药师的招募公告,少说也有了半年之久,听闻觅得的医者水平参差,因此编写工作难以理出头绪。 “兄行走洞庭与湘水之间,而剑姬居于狐台,岂其剑姬已知,而兄不知?”解忧很不客气地指出症结所在。 没道理剑姬过着半是隐居的日子,反而比他一个在外行医的知道的更多,更何况还是关乎本草的事情,医沉怎会不知道呢? 说到底,只是不想让她往九嶷去罢了。 但他过去不曾提起,她也只装作不知道,横竖这药经修得旷日持久,等得她一会儿。 “卿若欲往九嶷,须得应允二事。”医沉看着她一双忽闪的眸子。 他终究留不住她,但要去九嶷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不能由着她这般胡来。 “何事?”解忧压住欣喜与激动,只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不知何时沾到鬓发上的桃花瓣飘飘扬扬倾落而下。 压覆了一地的桃花,仿佛她裙裾上的一层缀锦边。 “一、停服丹砂;二、我需随行。”医沉直视着她倏忽万变的眸子,语气平淡。 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但解忧还是轻轻凝了眉。 “停服丹砂,忧或将难掩女儿之态,为之奈何?”解忧坐正身子,肃容抬眸,“乞延一载。” 一年,只要给她一年的时间,应当足够了。 这药,她总是要停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身体是否等得到停药的那一日。 医沉扶住她一双柔弱的肩,一字一句质问:“倾一生,留二字,当真无憾?” 她才十四岁,她这是在用性命去换留名史册的渺茫机会,飞蛾扑火。 解忧笑笑,将眸子转向远处,看着千春潭外的十里桃林,绚烂的红花开得旖旎非凡。 “三年成,一日败,尚且无憾于心,而况于此?” 粉身碎骨,亦要一试。 为了目的,她从不畏惧抛弃这轻易到手的性命。 两两沉默下去。 一枚又一枚的花瓣随风卷来,在风中盘旋了一会儿,有的落入了潭水,更多的则落在长案上,或覆住了狭长的竹简,或停歇在丝弦上,又被风拂落到琴面上。 解忧敛眸,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只素白的小手轻轻拂去压覆了足有四五层的桃花。 轻且薄的花瓣如同縠纸剪出,被她手下的风一带,纷纷散开,剥出案上整齐的竹简。 “二十三年,秦楚交战,项燕死。” 是这一支,后面刻了一个古怪的符号。 据说项燕在那一役中死了,又据说他立昌平君为荆王,在淮南一带反秦,昌平君死后才挥剑自刎,探子并未得到准确的消息,因此她留下了标记。 时间模糊了很多东西。 或许也会模糊她的身份吧?谁知道呢…… “忧,答应兄。” 解忧伸出手,掌心中握着一个纱囊。 透过白色的绢片,里面朱红的颜色染出来,将不厚的白绢剥成一层一层色彩不一的样子。 里面装的,是这月应服的丹砂。 解忧从未拿自己的性命作为玩笑,丹砂这个东西不能久服,因此她每月都会调整剂量,尽量减少对身体的伤害。 医沉接过,随手抛入千春潭中,水花溅得四散,将与桃花嬉戏追逐的鱼群吓得乱逃,水声泠泠不休。 “沉月前已传信医弦,托弦照管此处。” 解忧动容,原来他早已做好了安排。 “卿已杀郭开,今欲名留青史,心已足耶?”医沉很少当面询问她的心思。 但今日却不得不问清楚,之前容她前往秦地,是因她口口声声说要杀了郭开湔仇雪恨,这一次,究竟又打了什么主意? 解忧点头,“倾一生,留二字,忧再无所求。” 她求得已经太多,再不退,只怕真要粉身碎骨了。 医沉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既然如此,那便再容她闹一回罢,哪怕天翻地覆,他也会包庇于她。 不过,解忧待人越发老练,或许已经不需他护着了。 第五十九章 楚芈 九嶷山位于苍梧境内,从洞庭到苍梧,水路也得走上十天半月。 幸好医沉自半月以前就着手安排此事,洞庭一带医务的交接十分顺利,路线经过精心计算,只花了五日便回到了衡山脚下。 衡山算是洞庭与苍梧的中点,既然到了衡山,自然免不了回去狐台小住几日。 七叶早些年便搬到山下由孟妘照顾,不在山中,因此到了清晨,桐君阁又是一片安谧。 解忧端坐长案一侧,眸子阖着,任由医沉为她画上易容。 沾了青黛的小笔细细摹着她的眉线,然后慢慢回转,将那柔弱的眉延长,勾出棱角。 “可也?”解忧轻轻勾起唇笑了笑,险些将唇部未干的颜料弄散。 医沉搁笔,她脸上沾满了未干的颜料,因此转而拍了拍她还披散着的头发,“阿忧,莫闹。” 许久没画上易容,解忧坐了一会儿,好容易待到干了,急切地捧起盛了水的小碗,就着山中被流岚遮了一半的天光打量自己。 映入眼帘的少年与数年前有了很大变化。 面目被细细勾得棱角分明,一双眼微微掩起,映着水光,透出一点清亮的神采,鬓发自肩头披散而下,更添了几分洒脱,如同苍云野鹤,不受拘束。 真是个惹人眷目的少年,解忧不自觉勾起唇笑。 转过身,解忧蹭回医沉身边坐下,侧头看着他未着易容的脸,整整五年,同样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还是那样清朗如同山风明月的面目,皎皎然,昭昭然,她寻不到更多的词去形容。 “兄。”解忧刻意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比寻常少年柔和一些,但已经不带着女孩子的柔弱。 “阿忧……”医沉扶住她一边的肩,刚要说下去,解忧却直接滚到他怀里,也不怕面上易容剥落。 “忧已经答应兄了,兄不可反悔。” 她在撒娇,趁着还未及笄的年岁里。 医沉扶起她,握住她仍显得太软的小手,低低叹息,“何时失信于你?” 解忧笑笑,确乎没有。 “医女!” 半掩着的门户霎时洞开,一道艳丽的红衣挡在屋外。 医沉尚未易容,不欲与本来面目示人,背过身,手中还松松揽着解忧。 解忧垂眸,淡然起身,一手滑到长案上,拈起封好的帛书,“吾兄不日将归狐台,忧已留书于此,劳剑姬转交。” 她在信中写明了她和医沉的去向,希望剧连不要担心,同时也劝告剧连,将剑姬的心意看进去一些,莫要辜负。 剑姬蹙了蹙眉,快步走入屋内,接过信,面色没有一丝改变。 一缕流岚散去,侧窗外的阳光透进,恰好映了她的一双明眸,这才能够看出她眸中的焦虑,“几位剑师过山道,见一女子倒于山道旁,昏迷不醒,送了回来,请医者前往救治。” “忧去罢?”解忧含笑看向医沉,他从不在人前露出真容,易容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但救人如救火,也等不得。 “好。”医沉向她点头,“春雨暂歇,山路湿滑,阿忧当心。” “医忧。”剑姬见她今日画了易容,敛容改口。 解忧点头,声音压低,“走罢。” 剑姬同她并肩步出屋中,难免疑惑地低头打量她一下,又看看被解忧掩起的屋门——他们两个,方才到底在做什么? 那名昏迷的女子被安置在山下一户人家屋内。 将她救回的剑客已经离去,只有几个妇人守护一旁,为她解去污衣,擦拭身上的脏污,再换上干净的衣衫。 解忧走近几步,经过一旁的残破的衣物堆时,见一枚温润的玉佩从中,俯身拾起,掌心能够感到一丝未散的体温。 指腹轻轻滑过玉身,上面镌着一个篆字,“芈”。 芈是楚地贵族的姓,医沉为昭氏支族,便是芈姓。 也即是说,这女子,是楚地芈姓哪一族的贵女,又或许,是那位贵女的侍婢。 解忧抬眸检视昏迷的女子,这女子约莫十五六岁,肤色略显苍白,眉有些淡,微微凝着,想是晕倒以前经历过一番奔波流离。 除却倦态之外,她的面容算得清秀。 那一身满是泥污的衣衫虽已破损,但袖口包边处的银丝依然熠熠生辉,看来是贵女的可能性居大。 为少女更衣的两个妇人见解忧走近,动作陡然一顿。 “是我。”解忧向两人莞尔一笑,“医忧。” 两个妇人自然认得解忧,听声音不错,不再犹豫,解开少女贴身的衣衫。 这少女身段很不错,胖瘦得体,骨肉匀称,该多的地方则多,改少的地方则少,连两个为她更衣的妇人都忍不住赞叹。 虽然她年纪不比解忧长多少,但有她在旁边一衬,解忧可算得个十足的少年了。 她身上并无什么要紧的伤口,不过手臂和小腿上被山道上的乱枝擦出了几道淡淡的血痕。 解忧诊了一下脉,脉力有些弱,但总体没什么大碍,大约只是太累了才会晕倒在山道上。 “无碍的。”解忧温和地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针包,拈出三支不长不短的银针,随手刺了几个穴道,示意妇人为少女穿好衣衫,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内。 “医女。”剑姬斜倚在屋外一株桐木下,听到解忧的步声,原本半眯的眸子陡然一睁,随即笑起来,“医女如此装扮足以乱真,惟步声漫漫,不似男子。” “人力终有所不及。”解忧笑笑,并不以为意。 她现在早已停服丹砂,还时时服用调养身体的药物,不出一年半载,终要恢复女儿态的,到那时,也就是她医忧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的时候。 之后要去哪里?或许仍是洞庭之畔的小筑,又或许是留在狐台,或者更远,去往黔中她苦心经营起来的那一处“桃源”胜景? 她不知道。 “忧。”剑姬头一次郑重地唤了她的名字。 解忧抬眸,直直看着她那双美极了的明眸,女子就该生成这样——不,或许像楚芈那样惹人怜爱会更好一些,剑姬终究显得太过凌厉了,一身驰骋的气度难掩,故而也不是任何男子都能驾驭的。 第六十章 无心不累 ps: 第五十九章修改了一下,重新下载后即可阅读,给大家添麻烦了。 剑姬顿了片刻,不仅语气,连面色都肃然了起来,“如此辛碌,殚精竭虑,忧不罢耶?” 罢,意为疲倦,也从“疲”之音调。 剑姬想知道,似解忧这般殚精竭虑,辛苦忙碌,只为了她当初那个留名青史的愿望,是否会觉得累呢? 解忧笑笑,没有回答。 迷蒙的阳光被桐叶筛剪漏下,在她和剑姬鬓边洒了点点碎屑。 这个问题,听来好生耳熟。 只不过,当初问这个问题的人,恰恰是她;而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她上一世,唯一一个至交好友。 当初那个孜孜汲汲的人是她的好友,她则蜗居于世间一隅,看着好友远走异国他乡,只为了达成心愿。 她病逝时,好友正忙于事务,没能回来与她告别——但她并不怨她。 她也曾问过:“你这么努力,把一切都算得一丝不乱,心不会很累么?” 而她的好友曾如此回答:“会,等到撑不住的那天,再说罢。”隔着这许多年的时光,似乎都能看到她苦笑的样子。 “那么,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等你一道来‘归隐田园’。”她笑了。 但最后没有等到的人,却是她。 解忧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将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回忆收叠起来——想不到她再一次想起故人,竟是在来到这里的十一年之后。 “忧无心。”解忧将手覆在心口,能将唯一的好友忘得一干二净,难道不是因为没有“心”么? 在这里,人命是最没有保障的东西,她得保护自己,养活自己,还要谋划着让自己留名史册,做这些,并不需要“心”来指引——过多的情绪,只会使人伤春悲秋,流于庸碌。 她没有心,所以不会觉得累。 “忧往视乔。”解忧笼起袖,向着剑姬微微颔首,随后缓步离开。 她的背影很单薄,白衣玄袂,发丝松松系住,未及冠的士子打扮,在这样的山林中走过,满是闲云野鹤的洒脱不羁。 剑姬低低叹息。 虽然她从不认为身为女子有何不妥,但还是难免起了这样的心思:这姑娘若不是女儿身,想必能成就更大的事情……但若不是,她又怎会这般令人可爱?可惜? 解忧向着村口而去,巨大的木鸢静静停歇在苍苔与春草之间,颈喙仰起,一双明亮的鸟目望着苍穹。 木坊旁转轮的水声渡到耳边。 解忧蹙了一下眉头,矮身进入廊下。 医沉已经到了,没回头便知道是她,好听的声音透过药雾传来,“伤情何如?” “无大碍。”解忧淡淡应答,没有什么情绪。 她曾孤身一人以弱龄幼质,自赵漂泊至楚,什么苦没有吃过,因此觉得那芈姓女子会晕倒在山道上,终究是太过娇气的缘故。 但到底楚芈是贵族人家娇养大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独自闯进山中的勇气可嘉,也不应过于苛责。 “忧!”另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虽则在尾音里,带着一些病中的瓮声瓮气。 里面正煎着药汤,解忧拨开迷蒙的水汽,挪到对坐的两人面前,他们身旁,放置着那个与她容貌肖似的木甲人,如今比她略略矮了些许。 工乔咳了一会儿,觑着眼打量她易容后的样子,点头赞叹,“今番肖似兄妹。” “乔醉心木甲,亦需在意身体。”医沉声音很淡,但带着不容辩驳的味道。 解忧敛眉,也轻轻地劝:“春夜寒冷,料峭难禁,来日方长,乔何须夙夜执着于木甲,乃病中尚不小憩?” 他们才回狐台的第二日,便听得工乔染了风寒,已是迁延了十多日,医缓下山前曾留过方子,奈何工乔病着还不肯好好休息,没日没夜折腾手头的木甲,病情虽被药力牵制,没有恶化,但也不见好,令人忧心。 如今将原本一个活泼朝气的少年人,折磨成瘦削憔悴的模样,解忧都不忍看。 “乔省得。”工乔从善如流。 但他到底听进去几分,又能付诸实践几分,实在难说。 解忧暗暗叹息,希望剧连回来之后,能够好好劝劝他。 那被救回的少女直睡到午后才幽幽醒转,她一睁眼看到的是一处朴素的屋舍,心中不禁诧异。 屋中药香袅袅,屋外似有人在低声谈话,一人男子声音,说的是楚语,另一个声音很年轻,说的是吴语,软软糯糯的,有些难以分辨究竟是男是女。 分明说着不同的语言,竟能交谈如此顺畅,也真是少见。 少女的好奇超越了初醒时的不安,不由小心翼翼推门出去。 两道白衣印入眸中,正对着屋门的那人年长些,面目平凡,另一个则背对着她,背影有些瘦削,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隐约感受到两人非同寻常的风度。 空气中弥漫的草药气味很浓重,少女的声音略显沙哑,“……医?” “醒了。”很温和的声音,如同温热的泉水一般,是楚语,听得少女心中一酸。 随后,她看到那背对着她的少年转过头来,冲她淡淡一笑,仍是那么温和的声音:“可有何处不适?” 阳光从叶影间筛下,落在他的肩上。 好容色,好风度。 直如苍云野鹤,万壑松风。 少女看住了,她却不知,她看到的不过是易容后的解忧。 其实解忧如今这容貌也算不得惊艳绝世,但是医沉贴合着她那种洒脱的气质细心绘出,因此尤为使人注目。 “妾……妾名蘅,楚蘅……”少女喃喃。 “芈楚蘅……蘅薇香散风逐寒,良药也。”解忧缓步走近,伸出手,掌心放着那枚温润如水的玉佩,“物归原主。” 芈姓楚氏并不是那么显赫的贵族,但说来说去,总还是贵族,楚蘅的气质也与普通的少女不同,这一点让她很欣赏。 楚蘅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只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竟是那般好听,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满心里都想着一个念头:这究竟是怎样的山水,才能养出这样一个仙鹤一般的人物? 第六十一章 如烈火的青年 约莫半月后,医沉带着解忧到达苍梧境内。 传说“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这里既然是贤明的帝舜葬身之地,秦自然也不大好意思将战火烧到这里,因此一路上很是平稳。 楚地的贵族,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尽数隐匿在此,图谋复国。 同他们一道来的,还有纤纤弱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的楚蘅。 楚蘅虽有着贵族少女的矜持和娇羞,但气度大方,只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便说清她原是寿春楚氏的贵女,寿春被破之际由家中奴仆护送离开。 一路转徙奔逃,企图前往瓯越寻觅族人,途中幸而未曾遇盗,但熬过严冬,又遇上春雨绵绵,山道难走,这半年下来,终于只剩了她一个,寸步难行。 若非恰好遇到剑客搭救,只怕这会儿早已沦为野兽腹中美餐。 解忧同她聊了几回,觉得她并无隐瞒,也无深沉的心机,因此没有阻止她一路跟随而来——毕竟躲避在苍梧一带的楚贵族就有三族之多,就算暂时寻不到楚氏,将楚蘅托付给别族也没什么不妥的。 目的地是九嶷山的重华岩。 重华岩又名紫霞岩,听闻因其在日光的斜照下,变得紫气缥绕,故而得名“紫霞”,倒是与道家的“紫气东来”之典有些相似。 至于此岩名为“重华”,多半是因苍梧、九嶷与帝舜的不解之缘——帝舜即是名为“重华”的。 才到山下石阶,便遇上了迎客的使者。 使者是个少年人,约莫只十七八岁年纪,体态结实,眉目间还有些稚气未脱,一身明快亮丽的栀子色楚服,被山间的翠色一映,如同满树栾花。 解忧在他身上注了目,这个模样好生眼熟。 “两位……不,三位是……?”少年的目光也落在解忧身上,想不到面前的少年医者比自己更为年幼,这气质却比他更老成。 “鄙人医沉,与弟医忧均为墨医。”医沉向他一揖,面无表情地叙述,“女子为楚芈,往投卿族。” 少年面色转为肃然,明亮的眸中透出欣喜,有模有样地还了一礼,“小子景兕,兄候两位医多时,请随兕登山。” 一语透露了许多东西。 芈姓景氏,王族三姓之一,地位不低。 兕,上古瑞兽之名,能以此为名是幸运之事,看来这少年乃是嫡脉。 男子及冠取字,女子许嫁有字,这少年并未提起字何,说明他年纪尚幼。 候多时,则说明两人要来的消息,他们早已知晓——从景兕真诚的目光看来,这并非简单一句客套话。 “有劳。”这回是解忧还了礼,声音微微沉着,很温润,听来彷如温泉水。 景兕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正欲回眸,恰恰扫到她身后那娇怯怯的楚蘅,正满目痴迷望着那个白衣玄袂的少年医者。 虽则气度不凡,眉目也颇为硬朗,但这少年医者身体生得过于柔弱,并不值得女子迷恋,景兕十分不解。 顺着隐蔽于草丛中的石阶而上,医沉和解忧是走惯山路的,有了石阶更是行路便利。 唯有楚蘅一路劳累,累得低喘细细,大有不胜之态。 解忧停了下来,“乞缓须臾。” 景兕再次回头看她,这少年白衣玄袂,身后还背着一个暗青色的包袱,长三尺,一肩宽,约莫是琴。 “医忧弱质如此,不胜背负耶?” “然。”解忧坦然应了。 景兕愣了一下,面上讥讽的笑容顿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毫不生气,好生宽大的气度。 但解忧的下一句话让他立时改了看法。 解忧勾起淡淡的唇,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岂非兕子耶?穷山恶水,其上多犀兕虎熊之类,古人诚不欺我。” 书中说“兕在帝舜葬地的东面,在湘水的南岸,兕的形状像一般的牛,通身是青黑色,长着一只角。”恐怕就是你了吧?险恶的地方,多有犀兕虎熊一类的猛兽,古人果然没有欺骗我。 医沉面无表情,解忧这一张嘴从不饶人,但凡见着她看不顺眼的,挖苦的话她能三日之内不重样——不过景兕是自己撞刀口上来了,算他自己没眼色,怪不得解忧。 楚蘅瞪大了眼,眼波盈盈,眼眶微红,诧异得都忘了保持贵女的矜持之态。 这十余日与解忧相处,楚蘅对她的印象只是温和体贴,博学多才,比起沉默寡言的医沉来说,风趣不啻百倍,她又从不知解忧乃是女子,一颗心悄悄缠在她身上,再难解开。 虽然解忧今日的挖苦之言令她对这少年大为吃惊,但看到心上人言辞犀利,占了上风,似乎比他一味温和忍让更让少女心动。 唯有景兕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被明快的栀子色袍服一映,霎时好看。 他方才还以为这少年医者柔弱不堪,不想她一句话似褒实贬,将他狠狠地损了一通,还让人无从反驳。 真是好口才。 “阿兕!”山道上响起清越的一声呼喊,是个青年的声音,音色不亮,但也不沉闷,带着天成的逼人气势。 景兕抖了一抖,冲着解忧挤眉弄眼,然后吐吐舌头,“今误矣,兄定责骂。” 解忧再度不厚道地笑了笑,继续挖苦,“兕子将及冠,尚畏兄长如畏虎也?” “哼。”景兕低低冷哼,但毕竟不敢出言。 说话之人很快步下石阶。 一身黑地暗红菱纹锦的曲裾深衣,高冠束发,楚服将他颀长的身形衬得极有风骨,腰间佩着长剑,另一旁则悬挂一枚琥珀色的玉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眉目线条很硬朗,应是二十岁出头不多,看起来年纪却偏大,不过也无老态,只是面色肃然,混无青年人的活泼。 好像火,熊熊烈烈,但一点不令人暖和,反而令人胆寒,想要远离。 楚蘅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她却忘了身后乃是层层堆叠的石阶,一时踩空,只觉手臂一紧,却是解忧回身拉了她一把。 第六十二章 何草不黄 那做兄长的眸色陡然一亮,直直看向解忧。 方才这少年医者分明立在少女身前,应当看不到身后情形,竟然敏锐到及时回身拉住她,真是不简单。 解忧安抚了一下惊慌的楚蘅,回身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面前青年腰间的玉玦上,手平平推出,“在下医忧,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一头乌发垂落肩头,白衣边沿又是玄色缀边,就如仙鹤收起尾羽时的那一点黑色毛羽一般,而且,人也如野鹤一般仙风道骨。 青年注目于她,似乎从记忆深处揪出了什么,与面前的影子直要重合到一起。 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景玄,字渊。” 解忧眸子动了一下,其中神采阴晴不定。 医沉与她相处多时,很少察觉到她有这般心绪动荡之时,侧头打量了她一下。 她的脸上覆着易容,并不能看清面色,但临近唇的地方已被咬得惨白,这很明显——这丫头失态了。 但仅仅一瞬之间,解忧又恢复了笑意,柔和温润的声音轻轻吟诵,带着微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天下哪有草不会枯黄?谁的日子能不奔忙?谁能免除征伐,而不劳碌奔走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哪有枯草不腐烂发黑,哪有人不危困可怜?可悲我们这些出征的人,独独不被人当作人看待。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既非兕牛、又非猛虎,却穿行旷野,不能停步。可悲我们这些出征的人,白天黑夜不能停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野狐狸的毛皮蓬松,往来出没幽深草丛。而高官却坐着高大的车,驰行在大路之中。 《何草不黄》一篇出于《诗经·小雅》中的《鱼藻之什》一篇,被评为“诗境至此,穷仄极矣”,既可哀恸亡国,又可悲叹个人不幸。 孔子当初游历各国,被困于蔡地,连食物都断了,便曾感慨“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在旷野中行走”,我的学说难道有什么舛错,否则何以至此? 这诗现在念出来,不仅恰恰含了景玄与景兕之名,又戳中他们的亡国之痛,又点明他们如今的处境,竟是不能再贴切。 而且,“国风”是民歌,村妪野叟也省得唱两句,算不得稀奇,但小雅以上是关于王事的歌谣,一般唯有士子才晓得,连楚蘅这样的贵女都未必读过。 看来这个年轻的医者,乃是士子从医,地位与普通的医,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景兕有些后悔了,才刚下山等候时,兄长便交代他,墨家之中或恐藏着不少高人志士,态度须得谦恭,他却因这医忧年少,轻轻易易地得罪了他,少不得被兄长怪罪了。 楚蘅听懂了大半意思,又听得她语声哀戚,竟是怔怔地滚下满脸泪珠。 “……楚蘅,勿泣。”解忧回眸安抚,暗自叹息,这姑娘也太娇气了些,怎么这就哭起来了呢? “喏。”楚蘅低低应了一句,仍在抽噎不休。 山道上很静,除了她的哭泣声,只有不时的鸟鸣和风吹过山林的飒飒声。 景玄头一个说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字字质问,带着逼人的气势,“阿兕,为何羁于此?” 景兕悄悄吐了吐舌头,垂首唯唯,并不回答。 “罢,罢,罢。”景玄似乎也知道他不会回答,直入鬓角的眉轻轻一蹙,眸子眯起,转身踏上石阶。 山风将他后半截话送来:“上山,斜堂。” 景兕看着兄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林木扶疏处,才长长舒了口气,“兄长正如猛虎也。” 他怕他这兄长,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说出来也没那么丢人。 但他依稀记得,在数年之前,他这兄长还不是这般凶狠肃然的模样。 虽然景玄作为族中嫡长子,担着重任,但性子也是温文尔雅的,文学上师从叔父景差,造诣不浅。 只是自从那年寿春被破,他们的父亲及一众族老在战乱中不知下落,疑似殉国而亡之后,他那温文的兄长,性子彻底变了。 辞赋雅乐,再不见他感兴趣,只一心一意练剑,分明是一介文弱士子,硬是被他练出了现在的凌厉气度来,也不知是福是祸。 如今景玄说,召集诸医乃是为了编修本草,救瓯越百姓于水火,他只是不信。 在景兕看来,兄长现在心中唯一剩下的,大约只是不择手段地向秦王复仇,国恨家仇,一样不少。 景玄口中的斜堂,还真是略带着倾斜的。 这一座会客的厅堂恰恰建在重华岩外岩处,说其斜,并非因为地基是斜的,而是屋舍向北一面向外斜斜而出,一直斜进这溶洞的空处。 外岩层层石田,级级相承,水自堂屋西侧的水道灌流洗涮而下,流入石田中,簌簌有声。 这厅堂斜出的那一面,推窗恰能观赏如此美景。 这时恰好晨间,阳光斜斜照射过来,被飞溅的水汽一折,果然幻出氤氲紫色,绚然夺目。 但解忧只听得医沉冷笑。 虽然他从不向人说明自己的身份,但总还是流着芈姓昭氏的血脉。 亡国之痛,或许不会有旁人那么明显,但未必一丝没有。 可这些刚刚经历过亡国之痛的贵族子弟,却寻了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匿起来,心思全用在了观赏风景上,怎能不让人心寒? 各怀心事,一路无言进了斜堂。 堂中只景玄一人,眼风扫了一下景兕,一句话没说。 景兕很有觉悟地退后一步,劝楚蘅先行出去,只留下两名医在内。 景玄从袖中取出一份细细折叠起来的东西,展开,再展开,之后在手中展平。 是一份两寸来长的素片,织物的颜色已经泛起淡淡的黄色,似乎收藏了有些年头。 “请两位墨医一观。”景玄将东西递过,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解忧身上。 第六十三章 旧医方 “半枝莲、半边莲、七叶一枝花、白花蛇舌草、仙鹤草、白茅根、生蒲黄、忍冬藤、六月雪、桑枝……” 微黄的布片上是一串草药的名字,书成的篆字有些潦草,带着奇异的风骨。 医沉看了一遍,狐疑地看向解忧,这天底下大约只有她一人,能把工工整整的篆字,写成这么个飘逸的样子。 很杂乱,但有着说不出的美感。 解忧轻咬了一下唇,手轻轻触上布片。 阔别六年。 想不到今生还能再见。 更想不到,这天下会有一人将她随手所书的医方保存得如此完好。 不自觉地抬眼去看景玄,眸子阖了一下。 那个在洞庭之畔遇上的明快少年,那一夜说过的话,弹过的曲子,一下子在记忆里清晰起来。 如今的景兕,就似当年的景玄。 而他,面前这个如同地狱劫火一般的青年,除了这腰间琥珀色的玉玦,同那个洞庭之畔温文、略带羞赧的少年,再无一丝一毫联系。 世事变迁,何其之速! 她淡淡笑了一下,但她没有改变,向着目的而行的人,只要目的没有变,就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景玄没有放过两人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但两人都画着易容,面色的改变不甚明显,从他们阴晴不定的眸色中,又无法读懂太多。 “两位可知‘蒲黄’为何物?岂石菖蒲耶?” 解忧将素布顺着纹路小心叠起,交还景玄,思量了一下,接上话:“蒲黄出自香蒲,非为菖蒲,若冢子欲知何谓‘蒲黄’,乞待长夏。” 蒲黄是香蒲的花粉,夏季花穗开放时才能收取,她现在懒于解释这么多。 景玄点头,兴趣落在了另一处,“医何以如此称呼?” “……忧初之苍梧,闻山民曰,有景氏冢子旅居山中,教民本草,功及神农氏,大善,岂非阁下耶?”解忧随口扯谎。 他们倒确实遇上过山中居民,但仅仅是问路而已,山民只知山中匿着楚地贵族,根本不知他们是哪一族,更没有什么“教民本草”之说。 医沉自然不会拆穿她,若去询问楚蘅,楚蘅多半记不清此事,这谎扯的有恃无恐。 “忧……”景玄原本移开的目光又落回她的脸上,目光灼灼,似乎要看穿她一般,“医忧何氏?何姓?” “天下皆无差等,墨家不言姓氏。”解忧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当她设计杀死郭开,湔雪一族血仇之后,她便与解氏再无干系。 解忧,解忧,那不过是她的名字。 景玄微阖了一下眼,这样犀利的说辞,还真与当初那人极像。 那个娴熟冷静的幼年医女,一曲琴,几句辞,伴着她不合年龄的老成与亡族的悲凉,却在一夕之间,如同朝露般消失不见。 她说,她的名字意为,纾解忧虞。 她留下的医方被呈递给楚宫的医师们参详,不想其中提及的药物,竟有医师也不识得的,蒲黄不过其中一个。 景玄越发好奇她的来历,不得已,绘出她的小像,遣剑卫在洞庭一带寻觅她,但数载均无所得。 日子久了,这个念头终于渐渐淡忘。 或许她已经死于这乱世,虽然景玄隐隐觉得,这样的女孩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直到那日被仆役护卫死活从战火绵延的寿春带走,他才忆起当初解忧那一句“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的劝告。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王孙其勉之!”那女孩稚嫩、带着微哑的嗓音日日在耳。 富贵人家的子弟,是不肯死在盗贼手里的。 因为他们的生命宝贵,死在盗贼手里太不值得,而应当成就更伟大的事情。 请您以此为勉励! 于是,他离开,摒弃殉城之想,转而图谋复仇。 他愈加疯狂地想要找到那个医女,因为她还说过,她通卜筮,知兴亡,有这样的一个人放在身边,是谋于权者最大的助力。 不知为何,从山道上看到这唤为“医忧”的少年的第一眼,景玄便觉得他就是自己一直在寻觅的人,可那人,分明该是一名柔弱女子才对…… 这通身的气度风骨,言谈的姿态,甚至他背后的琴袱都极为相似,只不过当初他遇见解忧,她还是一身缟白的麻衣,说要为族人服丧,如今这少年却是白衣玄袂,别有一番仙风道骨。 他又忆起,那医女曾在洞庭之畔抚琴弦歌《逍遥游》,道家奇异的风骨,在她的身上显得锋芒毕露。 或许就是这少年医者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直截了当地询问面前少年究竟是否解忧,但这样开口询问一个少年是否女子,会被任何人视为极大的侮辱,更何况对方还是墨家子弟,不可轻忽。 景玄压下这个念头,横竖药经修成不知何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试探,得到真相。 如果她真是解忧,那么务必要留下她——他始终相信,解忧那等女子,她的才华远不止于救人的汤药。 他要寻一人为他谋,湔雪亡国灭族之仇,此人非解忧莫属。 听闻郭开数年前伏诛,不知是否那医女所为?以她当时信誓旦旦的模样,多半应是。 “昔楚宫医令喜亦在重华岩,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得二,甚佳。” 解忧淡笑,“冢子说笑,忧不敢与医令并论。” 心中微微紧上一紧,过去楚宫中的医令,那该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倚老卖老之人?当初扁鹊为秦太医令李醯妒杀的事情还没过去百年,教她怎能不放在心上? 而且他们的名字,好像天生作对一般,只怕医喜也会瞧她不顺眼吧? 能避则避,但为了留那青史上的“医忧”二字,她注定要做“秀于林”的那一横青碧枝条,真是两难。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众,众必非之。 只但愿,她能抽身及时罢。 “主。”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堂外送入,竟比窗外灌耳的水流声还清晰。 “请。”景玄将医方收起,没有一丝作态,语气之中尽是尊重。 第六十四章 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堂屋的门被推开,阳光折出一人的身影,直裾广袖,灰色的衣袍,留着花白胡须,年纪或有五十开外。 “主,兕公子云,幸得墨医来,可召诸医论本草事?”他这话是向景玄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一旁,细细打量立在面前的两位医者。 满身风雅,淡然自若,端的好人物,不愧是闻名于荆楚的楚墨医者。 景玄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想了一下,“劳黄公唤取诸医。”顿了一顿,“请医令务必前来。” “遥敬诺。”黄遥向他拱手,随即快步离开堂屋。 医令喜的为人,他向来不大欢喜,此人虽然有几分本事,但仗着曾救治楚王宠妃,受到褒奖,一根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 之前有云游的医者闻名而来,医喜觉得他们根基浅薄,又是晚辈,从不前来接见;若单是不接见也就算了,此人还倚老卖老,定要将本草经按着他的心意编写,其他医者多半认为不妥,两派僵持不下,因此拖延至今,还没理出个头绪。 景玄这般看重墨医,希望那两名年轻的医者能够给本草的编写带来一些转机。 斜堂内,景玄并未闲着,黄遥一走,景玄便到廊中唤了一名侍者,吩咐几句。 解忧和医沉立在撑开的窗前,俯瞰重华岩内部景色。 流水细细,顺着层层石田冲涮而下,透过溅起的水雾,依稀能够看到溶洞内嶙峋奇异的石块,那些青灰色的岩石竟隐隐泛着点点银光。 解忧倒是不奇怪,前世就知两广之间岩洞颇多,其中不乏“银子岩”一类熠熠生光者,多半是岩石中蕴有云母矿而已。 “两位。”景玄踱到他们身旁,“玄曾于年前觅得一份本草之言,惜哉唯有断牍残简,不知可复也否?” 解忧倏然转身,与他相距不过三寸,神色镇定自若,“忧可否一观?” “可。”景玄略有些失望,转身取了一旁架上的锦囊。 方才他与解忧相距这般近,清楚地看清她面色并无异样,更无隐瞒之意,难道真是自己相差了? 取出竹简,解开上面缠缚的红色缎带。 简片一共三堆,每堆都有百十余枚,长短不一,上书字句也有多有少,字迹多变。 “‘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此为何人所书?”解忧拂过竹片,触手温润,竹木的薄片上已经起了一层包浆,莫非已有数代之久? “不知。”景玄摇头,“然,阴阳之说,滥觞于阴阳家,必晚于孔子。” 解忧同意,年代比孔子要晚,而又有足够的时间去积淀,那么……这一份简牍,是成书于战国之初? 继续捡起一枚简片看去,上面记载的是“朱臾”,存文“理石朱臾可以损劳也”,似指山茱萸可治疗虚劳之疾。 再捡一枚,上面记载的药物称作“蓝”。 门猛地被推开,阳光洒入,然后被幢幢的人影遮去大半。 “参见冢子。” 一个略显老态的声音首先突兀地来了这一下。 “参见冢子。”之后问候的声音此起彼伏。 景玄正立在解忧身旁,与她同看手中简牍,等众人全都说完了,才缓缓转过身,语气似有几分淡漠,“诸医请入内,此为墨医忧,与墨医沉。” 人群里起了不小的波澜,楚墨医者的存在谁都知道,但却从无人能睹其真容,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轻的两人。 尤其是与景玄显得特别亲近的那个少年人,应当才十四五岁年纪罢! 真是青出于蓝而青于蓝。 虽然想接近,但解忧与景玄站在一处,他们不好贸然上前,医沉则远远立在窗畔,满身离群索然的意味,更是拒人千里。 气氛顿陷尴尬。 方才最先说话的老者慢吞吞进入屋内,犀利的目光直刺解忧,连带着景玄一道鄙视了一把,这少年毛还没长齐,有什么好敬重的,竟然亲口唤他出来迎接人,景玄看人着实没有眼色。 到底是少年人,意气用事。 “此为医令。”景玄目光与他撞了一下,语气不温不火。 医喜旁若无人地在主座上坐下,环顾渐渐入座的诸医,冷笑一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 如果一名医生没有三代行医的经历,人们不能寻他看病,不能服用他给出的药物。这里的三代,并非一定须得祖父子三代,也可理解为师门三代。 简而言之,医喜乃是讥讽在场的游医并无根底,没有严格的师徒传带体制,其中,自然也包括墨医。 在场除却原本楚宫中的医师,大半都是闻名而来的游医,因听闻景玄大义欲为瓯越编写本草,才不远千里赶来相投,想不到被这老医令颐指气使,讥讽推脱,这几月下来,早已不耐烦。 如今医喜此话一出,人人不忿,怒形于色。 但碍于景玄,暂且无人说话。 墨医的名声在荆楚很好,一众游医见医沉和解忧又是这样的风姿,无一将他们作为主导,眼风止不住往他们身上飞去,只望有人能出言狠狠呛医喜这老家伙几句。 但解忧只是噙着一丝笑意看手中简牍,医沉则淡然立着,目光漠然,不知落在何处,竟似没听闻医喜的讥讽一般。 众人不禁纳闷,这两位,究竟是墨家的,还是道家的?怎地涵养一个比一个好? 黄遥请了几人来,自己也没走,见医喜老不自重,很不客气地呛他一句:“主所藏医方,医令尚不能全然识得,由此可知,纵医有三世,亦无用也。” 医喜确然不能尽识那方子上药物,但他为人高傲,既是认不得,也不愿胡诌,梗着脖子冷笑,“其上药物多有敷衍,定为凡夫乱拟,以图沽名钓誉耳!喜素来不屑。” 上面的药物稀奇古怪,名字也不是常见的,说是沽名钓誉都是轻的,他就一直觉得,那是人家故意写了戏弄景玄的! 偏偏这小子还真这么多年坚信不疑,缠着他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第六十五章 上医医心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解忧终于收起手中断简,悠悠然抬头打量了医喜一眼。 医喜约莫五十过半,须发早早地全白了,想必是早年思虑过甚所致,但他不过一介医令,又非谋士,解忧想不到他有什么可以思虑——大约是当初一心想着如何爬上医令的位置,太过操劳了罢? 总之那副形容,只让人想起枯木衰草,死气沉沉,毫无生机,不想多看一眼。 解忧移开眸子,抿唇笑了笑,仍是一言不发。 有一名青年医者忍不下这口气,霍然立起身,“墨家为贤者,岂能如此忍气吞声?!” 解忧不为所动,重又埋头琢磨手中上了年头的简牍,飞快地在记忆中搜寻关于这一份简牍的史实。 比《神农本草经》更早的医书,她暂时只能记起一册被定名为《五十二病方》的帛书,可其中内容与手中的简牍大相径庭,显然并非同一部书籍。 至于比《五十二病方》更早的本草著作,还有什么呢……? 解忧正一心一意地想着,不妨手被人轻轻一触,惊慌之下,手中竹简坠落下去,被景玄接住。 解忧轻咬了一下唇,看着被他捏在指间的手腕,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冢子通脉诊乎?” “否。”景玄放开手,将竹片放回案上,缓缓攥起手,指尖微凉,似乎还残留着方才一触之下的柔软滑腻。 他并不认为,一个少年的手会如此柔软。 此人,究竟是不是解忧?很像,但又缺少最有力的证据。 他还需要博得解忧的好感,教她留在自己身边,自然不能随意逼问她的身份。 “《礼》云,‘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医令之言不无道理,不知医忧可有说乎?” 解忧抬眸,略有些空的眸子落在景玄身上,他那一袭暗红色的楚服,像要在眼中燃起烈火一般。 她从不认为,自己能够给人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但通过景玄的所作所为,似乎能够认定,他对自己有怀疑。 他将那份医方保存经年,想必这么多年来也未必没有遣人搜寻过她的踪迹吧?即使如此,留在九嶷是否妥当? 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口中却淡淡回应了一句,“忧以为,上医医心,中医医国,下医医人。” 最高超的医者,能够引导人心;稍次一点的医者,可以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只有最下等的医者,才是以治疗病人为务的。 “何谓‘医心’?”景玄将对她身份的猜测暂且搁下,“秦医和尝云,‘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医忧以为不然?” 上医医国之说,出自左丘明所撰《国语》,其中有文子询问医和,医疗之事与国家相关与否,医和即回答说,最高明的医者能针砭时政,为国除患祛弊,挽救危亡,次一些的则为人医治疾病。 但解忧的意思是,最高明的医者,能够引导人心动向,而能医国的,不过算是中等医者罢了。 “岂非如此耶?”解忧笑笑,双手笼入宽袖,斜斜倚在一旁的书架上,神态悠然自得,“民之所向,胜之所往。秦律法严苛,待六国遗民暴虐非常,纵收天下金铁,忧不以其能长久。而喜为昔楚宫医令,高矣,贵矣,竟不能劝讽先王,兴利除弊,沦为亡国之余,尚以医令之职为幸耶?不过下医而已。” 民心聚集的地方,才是能够取得胜利的一方。如今秦朝的律法严苛,待原本六国的居民非常残暴,失尽人心,纵然收聚了天下的铁器铸造出十二个铜人,我依然不认为它可以长久存在。 如今医喜作为过去楚宫的医令,在医者中至高至贵,却不能讽谏劝慰过去的楚王负刍,兴利除弊,导致楚国灭亡,竟还以自己曾担任医令之职为荣?殊不知,这不过是最下等的医者罢了。 斜堂中鸦雀无声,只有外间石田上流水渐渐,提示着堂中之人时间流逝。 黄遥最先反应过来,点头称许:“孟子云,‘天时,地利,人和’,若得人和,确为上医!” 景玄心中一凛,解忧虽然是就医术高下发表了几句议论,但其中的道理远非止于医术。 这样的远见卓识,即便她不是当初洞庭之畔相识的小医女,留她下来也未必不可。 诸医看向医喜的目光转为嘲讽,但后者只是面色阴沉着,看不到一丝尴尬。 等堂中的议论声停歇下去,医喜才缓着声开口:“医忧所言,终不免低位言高位之得失,泼醋而已。” 一句话,将解忧方才所说,等同于出于妒忌的污蔑之辞。 有人拧眉,有人叹息,也有人咬牙切齿——这世上怎有如此不要脸的老头? “忧飘然自在,行走洞庭,所活之人不下百,而医师之考,期年十人则为嘉,如此,忧何惧处江湖之远,幽居荒草之中?” 我飘然自在,于洞庭一带行医,一年救活的人有一百多人,但做了宫中的医师,一年只需救活十人就能被评为高等,领得十足的俸禄,正因如此,我宁可做一介庶人,而不要为医官。 一干游医纷纷点头称许,这话真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原本楚宫中的医师们则暗自低头,面有赧然之色。 医喜依然不怒,只看向解忧的目光中掺满怨毒。 真是不知进退的小儿,也该做些什么事情教他晓得,这老姜可是碰不得的。 堂屋之门被霍然推开,转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直直照射进堂中。 “兄长,奎伯来矣。”那袭明快的栀子色楚服再次出现在解忧面前,来人正是景兕。 “奎伯……”解忧敛起眸子,她自然还记得,当初这份医方,便是为奎伯留下的。 “闻冢子有贵客,伯来迟矣。”一个老迈的身影艰难地挪动进来,饶是有景兕在一旁搀扶,依然走得蹒跚不已。 景玄搁下手中竹简,亲自上前迎接。 堂中之人,不管是识得奎伯,还是从未见过此人,都发觉景玄对他极为敬重,只有少数几人明了,奎伯不过曾是个下贱的驭手。 第六十六章 何以疗蛇毒 奎伯在景玄和景兕两人的搀扶下,终于缓缓挪近堂中。 “伯,此乃医忧。”景玄将目光落在解忧身上,细细观察她的神色。 但方才景兕早已说出奎伯的身份,解忧缓过一缓,有了足够的时间恢复淡然之态,景玄并未从她眼中看出任何情绪。 “忧……”奎伯看向解忧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掺着莫名的疼惜之意,“伯尝为蕲蛇所噬,幸得一女解忧相救,苟活至今,今生若能再见此女,当顿首为谢。” “蕲蛇?!”有人惊叹,蕲蛇毒性极烈,而观奎伯,除却年老龙钟之外,并无肢体残疾,那么当初救人的女子,是完全解去了蛇毒么? 什么样的人竟能有如此高超之医术? “不知其人以何物疗愈蛇毒?”一名年轻的医师站起身,走至奎伯面前作了一揖,“请尊长赐教。” 奎伯耷拉着的眼皮抬起一些,随即又垂下,黯然摇头,“惭愧,伯无以识荒野之草。” 解忧当时不过随手扯了两把青草,还没待所有人看清,便被她揉成了碎屑和青碧的汁液,隔了这么长久的年岁,自然更不能忆起是何种草药了。 在场唯有解忧一人知晓,当时她随手揪的野草,乃是半边莲。 半边莲花开,只半边生有花瓣,故而得名,这种小草生于水田、沼泽等潮湿之处,能治虫蛇咬伤、痈肿疔疮之类,当时她身处湖畔,手边恰好长着几株半边莲,便随手摘了。 当时能够成功为奎伯解除蛇毒,一是草药新鲜,二是施救及时,三是当时天气尚未转热,伤口愈合良好。 “医者为一稚龄女孩,计于今,当不过十五及笄之年。”景玄抛出一句话,目光再次落到解忧身上,蹙了蹙眉头,面前的这少年,看起来似比十五岁还要年幼,难道真不是解忧? 又是女孩,又如此年幼,激起一干医师议论纷纷,想不到楚地竟有如此聪慧的少女。 “何时之事?”一个有些飘渺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窃窃议论。 这声音很动听,彷如玉石相击之声,又似流水冲刷石壁,涔涔淙淙,令人舒适不已。 循着声音的来处,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窗畔,都有些失望地凝了眉。 听那声音,分明该是个出众的青年,但面目却平凡无奇,若扔进人群之中,绝对不可能认出。 但他身上的气度又透出不凡,总之与这一的面容极不相配。 不论旁人的目光如何,那白衣衫的青年依然凭窗而立,面无表情,淡然的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刚才问话的人并不是他。 “此非墨医乎?”有人好奇地看向解忧。 方才景玄介绍过,这堂中有两名墨医,一个医忧看似淡泊,但他们已经见识过,若真惹到了她,绝对没有什么好处——方才她与医喜那场口水战,可真是听得人心潮澎湃。 而另一个,似乎便是这自始至终立在窗畔,才说过一句话的医沉了。 “幽王十年春,渊往接应族叔差,于洞庭之畔遇此幼女。”景玄点明了时间地点,似有些遗憾,“之后曾遣人寻访此女,然其如朝露易晞,终不可得。” 幽王十年……那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而医沉遇到解忧恰好便是在那一年的端午时节。 草草算来,解忧应当在遇上景玄之后不久,便被剧连带往无假关,之后移居狐台,又往秦地,恰好错开了景玄遣人寻她的时间。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太巧了。 “幼女何名?”医沉袖起手,缓步上前。 “赵地昭馀解氏嫡女。”景玄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解忧,但离她有些距离,看不清她眼底的神情,只得作罢。 医沉面色一动未动,隐在袖内的手却不由收紧,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般惦记着解忧。 其余人都是面色惊讶,他们方才听景玄说那医女竟能解去蕲蛇之毒,已觉十分神妙,不想她还是卿族的女儿,身份不低。 一片赞叹中,一个干枯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昭馀解氏为郭开所攻,举族尽灭,及至今以逾十载,此女必假冒之人。” 不用看就知道,又是医令喜。 景玄蹙了眉头,不管出于何种情绪,他对解忧的印象极好,医喜平日目中无人也就罢了,但这么说解忧,他不能接受。 “兄长,时已近午,不若遣诸医归去用食?”景兕一句话及时止住了他的怒火。 “可。”景玄不屑多说一个字,带着怒气快步离开斜堂。 黄遥舒口气,捋须叹息,“有劳小公子。” 不论如何,医喜是长者,景玄到底是小辈,而且如今楚国已被秦灭,所谓的“王族三姓”不过名存实亡。 若是任景玄斥责医喜,风传出去不好听。 “两位。”黄遥见一干医者去得差不多了,向着医沉和解忧一揖,“医令年高气傲,于两位多有得罪,万望勿怪。” “黄公多虑。”解忧浅笑,声音温文有礼,似乎掺杂了些许沙哑之意。 “在下字长圯,医忧不必多礼。”黄遥引着两人走出斜堂,循着东侧而行,“遥引两位往住处。” 顺着整齐垒砌的石阶步下十余步,一篇翠色撞入目中,山玉兰宽大的叶片随风翩跹,山风送来清淡的香气。 三座小巧的院落隐匿在山玉兰之下,绿荫绵密,山风轻荡,想必即便到了夏季,也不会过于炎热。 尚未走近,其中一座院落忽然飞出几个少女的娇笑声,仿佛山间鸣鸟,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黄遥面色沉了一下,手捋着花白的胡须,连连摇头,“涉江院中住有三名美妾,娇憨无状,教两位见笑。” “……冢子好风雅。”解忧轻轻嘀咕一句。 黄遥愣了一下,自然听出了解忧言带讥讽,不过笑笑,“冢子时年二十有四,尚无子,岂能不急?” 这些话本没错,但黄遥转念一想,解忧才十四五岁年纪,就算看起来少年老成,这些事情却未必明白,忙指了几株高大的山玉兰,说些九嶷的风光,将话岔开。 第六十七章 哀郢怀沙 午后,春风扶暖,叶声细细,一缕琴音顺着暖风漫开,在崎岖嶙峋的山石间盘旋不休。 景玄从书案前立起,循着琴声的来处,默然听了一会儿。 “主,此为怀沙院方向。”黄遥搁笔,将帛书晾干,小心叠起,收入重锦囊内,压在一旁。 景玄点头,他自然能够分辨声音的来处,“何人鼓琴?” 黄遥思索了一下,“或为墨医忧。” 将医沉和解忧安置在怀沙院是景玄亲自安排的,他不可能已经忘了,至于抚琴之人……那少年身后背负琴囊,自然不作他人想。 “不该。”景玄阖眸,静心聆听。 那琴曲凄凉哀婉,如有涛声拍岸,一叠盖过一叠,诉尽绝望之意。 但再仔细地去体味,在这悲伤的背后,却是一种淡泊高远的意味。 彻骨的悲凉,是曲子本身的情绪,而背后那种淡泊,才是抚琴人的心境。 “主何出此言?”黄遥回忆着方才那少年的所言所行,他年岁极少,但言谈举止甚至高过普通士人,这样的少年,即便奏出这般悲凉的琴曲,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臆测耳。”景玄不知如何说出内心的想法,摇了摇头。 走入院中,山玉兰洁白宽大的花瓣缓缓坠下,落在草丛内,不时泛起一声闷响,惹得人越发彷徨无措。 他并不缺乏果断,否则当初便不会出动剑卫在洞庭搜寻解忧,但如今面对一个与她肖似的少年医者,他却不敢妄动了。 不仅因为如今的医忧乃是楚墨一员,更因为他身上那种淡然仙逸,如同野鹤一般的风致。 他怕自己一个不慎,便轻轻易易将这样美好纯净的东西给毁了。 景玄长舒口气,不论是否寻到解忧,他要做的事情都不能搁置下去。 这一族的恨,一国的恨,不会随着时间消逝,反而越加磨砺越加清晰。 “黄公,厉门塞何如?” “尚无虞也。”黄遥从袖中取出一轴羊皮卷,展开来,上面绘着荆楚地图,景玄口中的厉门塞,位于西南之处,原是楚国为了防范西南夷而设置的关卡,如今却成了阻拦秦军深入瓯越搜捕楚流亡贵族的屏障。 “冥阨、大隧、直辕三塞在北,不可为也。东有昭关,西方扞关,东北有符离塞,南有无假关,郢都之南尚有木关……”景玄将朱笔圈出的几处关隘看了一遍,“郢都有重兵,不可为,无假关为楚墨据点,秦不敢犯。” 如今偏安瓯越蛮夷之中,如何夺回故地? 无假关素来为墨者聚集之处,兵家要地易守难攻,秦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墨家为敌,从未对无假关进攻。 厉门塞接近西南之地,尚未被秦攻下,成了秦入瓯越的最后一道可突破的屏障,同时也是他们重入荆楚的唯一一点倚仗。 若失厉门塞,便是全盘的倾覆,再难反击。 “固守厉门塞,另遣数人暗中夺取扞关,控制昭关。”景玄作出了部署,扞关与昭关距离苍梧相对近一些,若是这两处也能处在楚贵族的控制之下,之后便可见机行事,一举夺取木关,重回郢都。 “传书庄、蓝两氏,符娄屈、靳两氏,招摇昭、项、伍三氏,以为商议。” “喏。”黄遥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退回书案一侧书写文书。 景玄虽然年纪不大,身上这种足以调遣千军万马的气度却教人不得不佩服,何况他还是看着景玄长大的人,知道他早年仰慕族叔景差,因此将一颗心扑于辞赋之上,于兵法虽有涉猎,终不免纸上谈兵。 如今能做出这样完善的部署,独当一面,已是不易。 因此,虽然景玄百般不愿相信族中长辈殉国而死,亦不愿接受旁人过高的礼节,他仍是坚持唤他一声“主”。 “遥即可传书。”封好帛书,黄遥纳入袖中,向景玄告辞。 看着那一领落拓灰衣消失在草木之后,景玄重重叹息,“惟愿荆楚得安……” 黄遥是士人,懂兵法,亦通晓治国之道,若不是受父亲之托,本可西入秦国,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而不是和他一道困居山野,殚精竭虑,既要图谋重入郢都,又要躲避秦兵搜查,困窘不堪,襟抱难抒。 能得一名有识之士如此追随,真是一生之幸。 重又步入院中时,景玄听到怀沙院内传来一道弦歌: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声音浅淡,带着轻微的沙哑,倚着琴曲的节律贴唱,无法辨别男女,只让人觉得那声音温和淡泊,像带着清心静欲的力量一般。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但这诵的,分明是屈子的《怀沙》篇! 《怀沙》是屈子《九章》之一,据说是屈子投江之前的绝命书,《九章》之中余下的几篇,如《橘颂》、《思美人》、《悲回风》等,其实都是朝中文人士子哀悯屈子,为他补作。 “解忧……真非卿乎?”景玄喃喃自语,这样的声音,除了解忧,不作第二人想,但那琴音,分明与当初洞庭之畔听闻的相差太远。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 弦歌声到了这里,忽然一咽,紧接着,琴声也戛然而止。 景玄蹙了眉,好好的,也未闻琴弦断裂,怎么就停了? “兄长!”景兕夺门而入,还带着稚气的脸涨得通红,鬓角全是汗珠。 “何事惶惶然?”景玄暗暗摇头,他这兄弟实在冒失,“有失君子之态也。” 景兕拉起袖子抹抹汗,栀子色的衣袖打湿,沾了姜黄色的斑斑水渍,“方有寿春流民逃入苍梧山,兕接纳其人,送入诸医处疗治……” 一口气倒豆子一般说了许多,景兕缓一缓,接着说完:“奈何医令蛮不讲理,遣其徒将流民赶往怀沙院,今恐已至也。” 其实当时医喜还十分讥讽地说了一句,听闻墨医素来与黎庶亲近,若是连这几个流民都不愿收治,可是枉担了贤名,因此他往怀沙院赶人时,无人敢出来劝阻。 但这话,景兕实在不敢同景玄明说。 ps:明天要考中药嘤嘤嘤……而我还坚持更新惹呢,快祝我明天能过! 第六十八章 不厌弃 原本安静的怀沙院乱成一片。 阶下躺着一个昏迷的男子,一名浑身邋遢的少年跽坐在一旁,眼眸低垂,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 其他几人相偎跌坐在院中一株山玉兰下,一个个都是瘦骨嶙峋,肮脏邋遢的模样。 他们的身旁,一名青衣医者不知所措地垂首立着。 “医芜。” “……医忧。”被解忧这么一唤,医芜慢慢回过神,匆匆瞥了面前的少年一眼,将头埋得更低。 他是原先楚宫的医师,医喜最幼的弟子,收治的从来都是高官权贵,竟从不知晓,世上还有患者能够狼狈成这样。 下意识瞥向设在廊中的桐木长案,一横瑶琴尚未收去,蚕丝拧成的琴弦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枚乳白色的山玉兰花瓣,如同静静搁浅的小舟。 他方才遵照医令的意思,怀着忐忑的心情带那几个落难的流民前往怀沙院,一踏进院落便见医沉坐于案前抚琴,解忧则倚在他身旁,微微仰起头,和着琴声贴唱《怀沙》。 两人白衣翩翩,被院中浓绿如碧的叶影一衬,仿佛辞赋中说的湘君与湘夫人,淡泊中有着凌驾于尘世之上的气势。 他曾听闻宫中琴师倚琴弦歌,相较之下,竟是无人能及他们二人。 一干流民被院中风雅洁净的场景怵到,无人敢踏入其中一步。 最后还是其中一名少年先踏进院门,他身体瘦弱,一侧脊背还压着昏迷的同伴,几乎将他压垮。 待他蹒跚地走至院心时,琴声骤然停了,医芜记得他看到那唤作“忧”的少年愕然低眸,明澈的大眼中涌起了至少三四种情绪。 随即,她立起身,快步走出长廊,将几乎脱力倒下的少年搀扶住,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医芜忍不住打量那名现在静静跽坐的少年,他衣衫褴褛,半身泥污,身上一言难尽的气味隔着半个院落都能嗅到。 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解忧能够瞬间放下高雅的姿态去接纳一个伤者,但那瞬息之间,连容人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想无人能够有时间去作态。 “医芜。”解忧又唤了他一声,人却已经俯身下去,挽着手中沾了净水的巾帕,为几个伤势较浅的流民擦拭身体。 医芜蹙着眉头,这些流民不知已经在泥涂中奔波了多少日,瓯越气候湿热蒸郁,因瘴气而病死的人不计其数,就算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也多感染了湿热之疾——几乎是几大病症中最肮脏的一种。 他努力说服自己无视那些肢体溃烂、体味难闻的流民,跟随解忧一道蹲下,抖着手为伤者清理。 “医芜可归矣,忧与兄可自处。”解忧偏头向他淡淡一笑,声音温和,毫无讥讽之意。 医芜虽则很想离开,但这样回去,定会被医喜怪罪,只好硬着头皮留下。 他从未处理过这样的患者,除了清理伤口外,竟是什么也处理不了,讪讪立在一旁。 “阿忧。”医沉接过她手中的巾帕,看向阶下跽坐不动的少年,“卿往视之。” 解忧霎了霎眼,乖巧地颔首答应,“然。” 那少年听到自己被人提起,顺着的眼眸缓缓抬起,他一双眼黑白分明,如蕴含着清水,其中藏着极重的敌意和戒备,受惊的小兽一般。 解忧在他面前一尺处停步,低敛下眸子,目光在少年身前那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扫过,“忧可诊治乎?” 少年犹豫了一下,见她年纪甚幼,还没自己年长,戒心略略放下,点了点头,“可。” 声音温润,极明晰的楚语,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语气中与他落魄的形象不符的气势流溢而出。 “声如鹤唳,跽坐端端,少年非凡夫也。”解忧随口评价了一句,毫不犹豫地在他身侧跪坐而下,指间拈着一柄锋利的小匕,轻轻割开伤者身上被泥污浸透、干涸硬结的衣物。 少年看着解忧从容不迫的动作,晦暗的眸子慢慢点亮,忽然转向解忧,覆手交叠,向她一揖至地,“卫矛伤重,乞医相救。” “我知。”解忧剥开衣物,早已发觉伤者不仅右臂伤口化脓严重,左肩上更有一道尚未结痂的新伤,血色略发暗,若不是此人身体强健,只怕早就没命了,“既为医者,自当以救人为务。” 景玄和景兕走进怀沙院时,正看到解忧微微俯身,掌中小匕翩飞,毫不迟疑地循着肌理破开,用砭石顺着手臂轻刮,压出脓液。 景兕不禁掩鼻,停步不走,景玄则面不改色地上前,低眸看着解忧,“医忧。” “冢子少待。”解忧手中不得空,只飞快地抬眸瞥他一眼,淡淡的笑容噙在唇角,眉却锁着。 “伤势何如?”景玄草草打量了昏迷的伤者,随即看向一旁神色淡漠的少年,“抬头。” 少年似若未闻,目光定定落在伤者身上。 “危。”解忧剖开素布,双手一分,银牙轻咬住一端,另一端缠在纤细的指间,绕过那人的手臂,一圈一圈松松缚住,这才起身叹息,“伤势沉重,若非其人心性坚忍,体质素强,早已殒命。” 少年闻言眸子一闪,蒙上了淡淡雾气,咬咬全无血色的唇,但一句话没说。 景玄将少年的神色收入眼中,敛眉看了看伤者,向解忧一揖,“请忧尽力。” “冢子信忧?”解忧袖手,眉轻轻一挑,淡笑始终噙在唇边,似乎与她真实的情绪无关。 “信。”景玄注目于她,他始终相信面前的少年医者即是当年的解忧,她那般稚龄尚能医治好蛇毒,如今几经磨砺,救活一个伤者,应当不成问题? 解忧望向他,一双眸子略显空洞,什么情绪都没有,只公事公办的语气:“乞冢子遣仆役备净水与硫磺,共蒸煮。”眸子扫了一下院中的人,“教其人入热汤中沐浴,一日三数。” “可。”景玄方欲走,见她似还有话想说,停步看向她。 “此人伤势沉重,留于怀沙院之中。”解忧顿了一下,“少年亦留于忧之侧。” ps:然而还是晚了点。。。下巴淋巴结似乎肿了,大概昨天熬夜太累惹qaq 第六十九章 根生百部 山中暮色苍然,如泼散的墨点一般自天边铺开。 怀沙院也重归宁静,昏黄的灯光亮起,长廊一半浸在夜色之中,一半笼着橘黄色的光芒。 半明半暗之中,一名纤瘦的少年默然立在阶下,彷如枯竹模样。 竹门缓缓移开,屋内的光芒随着两道白影浮动,一直晕入廊下。 少年看到白日里为同伴清理伤口的医忧手中执灯,正侧着身子与身旁的人说话。 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厚重的玄边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就像静静停歇的野鹤。 “是你。”解忧意识到有人在打量自己,转过眸子,看着树下强自镇定的少年轻轻一笑,“尚未安寝?” 少年点头,迈着迟疑的步子上前,“卫矛伤势何如?” 他不怵解忧,却对医沉怀着极强的戒心,他可以隐约感受到,这个面目平凡的医者身上隐藏着与自己相似的秘密。 “危矣。”解忧敛眉,淡淡相劝,“死生乃天命,哀悲徒劳。” 敛眸又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他方才沐浴过,换去了身上褴褛泥污的衣衫,一身干净粗麻衣服,宽大裁剪的衣衫仿佛挂在他瘦如枯柴的身体上一般。 少年生得面目清秀,肤色微微晒黑,未漂过的麻布颜色,除了太过瘦弱以外,唯有头发交错盘结,在肩头打了不少结,使他看起来显得莫名邋遢。 解忧模糊地笑了笑,这少年似乎不会照顾自己。 “兄……”解忧回眸,想说的话都隐在了眸中,见医沉点头,笑着携起那少年的手,“随忧来。” 少年感到她手心的暖意,愣怔了一下,有些踉跄地随她穿过院落,步入对侧廊下。 解忧放脱了他的手,褪去丝履,匆匆反身进屋。 医沉一直目送她进屋,唇角笑意收去,转眸看着有些无措的少年,温润的声音响起,“剑卫伤重,需静养,不得见日光,亦不得为人所扰。院中诸多屋舍空置,少年自可居于此处。” 少年点头,一句话都不说。 山玉兰清淡的芳香在夜幕中越发清晰,水晕一般弥漫,染上廊中之人的衣衫。 等了片刻,解忧细碎的脚步声传入廊中,接着她娇小的身影探出门户,一手携着一柄小巧的骨篦,另一只手腕上挽着一段狭长的发带。 少年不解地看着她。 解忧偏了头,示意少年坐下,自己在他身后跪坐而下,身子直起,骨篦握在掌中。 “且慢。”少年这回明白了她的用意,急急侧过身避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隐隐闪动,似是有苦难言。 “无妨。”解忧摇头,“转徙山野,沾染虱蚤在所难免。” 别说逃难的流民,便是普通的农人,沾染一些寄生虫亦是难免,她若是不知少年染有头虱,何必取出齿痕细密的骨篦? 少年垂眸,声音微颤,带着卑微的意思,“恐医沾染耳。” “无妨。”解忧仍是笑,她身上佩着驱虫的药物,自然不会担心这些。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仍是坐回身子,脊背绷直,如芒在背。 他紧张的样子将解忧逗笑,掌心轻轻摩挲着骨篦,待他放松些许,拉起一绺发丝,缓缓梳篦。 山玉兰的淡香之中,少年似乎嗅到一缕淡雅的兰草之息,随着身后之人的动作,在身边荡漾开。 医沉早已进入屋内,将景玄送来的断简拼补整理。 解忧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篦完少年杂乱如蓬草的头发,用发带在他肩头轻轻缚了,偏头轻笑,“夜已深矣。” 不待他回答,解忧缓缓起身,转身欲走。 少年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几不可闻地出声,“两位共宿一室?” “……何意也?”解忧回眸,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在颊边遮出月牙状的阴影,将她眼中惊讶的神色掩盖住。 “无事。”少年摇头。 他不敢确定,只是隐约觉得这医者是女子,她轻盈的步履,她手下柔和的力道,还有她身上好闻的兰泽香气。 但若真是女子,会有那么镇定的神色,会有那么高超的医术么?像她那么洁净高雅的女子,又怎会对自己这般污秽的落难人悉心照料? 他寻不到答案。 解忧缓缓步入屋内。 被留在门内的小巧丝履只三寸长,仲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她赤足踏过竹木地上,留下一个个水珠凝成的白色足印,很快消失不见。 就着晃动的灯影,她松开发丝,墨发披至腰间,清水拂面,洗去面上易容,露出略显苍白的清丽容色。 回忆一日间的事情,牙轻轻磕上下唇,手中沁出冷汗,“兄……” 她慢慢明白,为何当初医沉要对她隐瞒此事,又为何要求与自己同来——这里的情况远比她想的复杂。 连那少年都能怀疑到她的身份,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方才少年问出那话的时候,她只觉全身发凉。 “阿忧。”医沉从一堆断简中抬起头,安慰的目光落在她凝着的眉上,接着起身到她面前,抚着她微凉的额角。 解忧闭目冷静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将心绪压平,抬眸笑笑,“夜凉如水……” 她的失态只那么一瞬。 但在那一瞬,她明白了很多东西,之前五年闲适的日子彻底过去了,之后的每一日都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无时无刻不努力隐瞒自己的身份。 第二日午后,景玄在院落背阴处的一片竹林里寻到了解忧,几缕发丝黏在她鬓边,一张脸显得越发小巧。 她换了窄袖的衣衫,双手埋在茂密的草丛内,一点不怕遇上虫蛇之类。 景玄见她一心用在这里,只立在远处,没有上前打扰。 她似是寻到了什么,提起一茎不能再寻常的蔓生植物,用随身携带的小铲掘出,拍去根部沾染的湿润泥土。 景玄发现,这一株植物虽然茎蔓极细,其下的根却异常粗壮,粗粗看来约有十余道聚生一处,每一道都是指节粗细,形如藕节。 解忧满意地笑了笑,回身发现了景玄,笑意渐收,“冢子何事?” 第七十章 名为心 景玄原本欲进怀沙院询问昨日那名伤者的情况,但到了怀沙院才发觉,院中空无一人,他不敢擅自前去探视伤者,只得退出,在近旁寻人。 转过院后,就看到解忧采集草药,一时看住了,反倒忘了正事。 “此草何名?”景玄没来由地想与她攀谈几句。 “百部草。”解忧晃了晃手中的草药,十余条米白色的根茎相击,泛起一种奇异的声响,“其根多者百十连属,如部伍然,故得名。” 这种草的根极多,最多者有数十甚至上百个相连,就像排列整齐的军士一般。 “其性也,甘、微温、无毒,润肺、治疳,杀蛔虫、寸白、蛲虫、蠹、蛀,杀虱及蝇蠓。”解忧不顾景玄越来越惊奇的神色,将还沾着泥污的根茎握在手中,小手拈起碧叶间开着的淡绿色小花,“此草入肺经,主肃杀,其根如部伍然,其性亦如此。” 景玄眸子微闪,心中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敛眸看向她,“如忧所言,药草如兵卒?” “然。”解忧淡笑,眸子眯起,“兵主生杀之事,药亦主。所异者,兵为王事,动辄伏尸百万,流血漂杵,药为个人事,所涉者,一命也。所同者,用药如用兵,君臣佐使权衡,用兵如用药,一念翻覆性命,不可不慎。” 战争是决定生死的事情,药草也是。 不同之处,战争是为了争王于天下,动辄死伤无数,而用药如何,只是医者和病患之间的事情,牵扯的不过一条人命。 相同之处,用药就像用兵,需要衡量配合,用兵也像用药,一念之间涉及到旁人的性命,不能不谨慎待之。 沉默,谁都不再说话。 山风掠过翠竹林,“沙沙”作响。 “渊乃今方知,何谓‘上医医国’之论。”景玄低声叹息。 解忧挑了挑眉,似乎大不赞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一心安得两用?既为良相,不为良医。” 景玄低眸看着她,面前之人何其诡怪的性子?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出乎他的意料。 一心不得两用,一个人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 或许她说的很对。 解忧低敛下眉,这话不仅让景玄深思,也深深刺进了她心里。 她曾是个贪心的人,她倾慕太多。 所以前世,她花费了最好的年华去学一切想要的东西,她学成了,但没能凭借其中任何一样为人所知。 空有一身才情,一身襟抱,还没来得及施展,便憾然长逝。 与她不同,她那位极决然的好友一心只用在一处,放弃了所有,远渡重洋,年纪轻轻便达成了一生所求。 所以她今生只愿做成一件事。 朝成夕死,她也毫无怨言。 解忧抬手覆上心口,勉强笑了笑,故作轻松,“……少年染有头虱,尚赖百部草驱虫,忧先行一步。” “忧。”景玄叫住了她。 记忆里洞庭之畔的那个幼女,也会这样自称“忧”,也会这样言不由衷地笑,也会像面前人一样,口出惊人之语。 解忧停步,询问的目光落在那一袭玄衣上。 “卿似一故人。”景玄快步追上她,与她并肩往怀沙院走去,“笑不由衷,眉目戚戚,似有悲也。” “天下之大,浮生皆苦,何人不似?”解忧掩起眸子,长睫翕动,语声低咽,“冢子唯知亡国之痛,亦知匹夫之哀乎?” 个人的悲哀在一整个时代中算不得什么,史书上短短数十字便能诉尽一个人的一生,冰冷的文字读不出一生的悲欢。 景玄摇头,他从未想过。 屈子的《离骚》,抒的是迁谪之恨,但到底是因一国兴亡而发。 “痛如镂骨,哀若无期。” 解忧低眸,半张脸掩在鬓发之下,看不清神情,唯有她的声音,令人彻骨生寒。 痛得像用刀一直镂刻入白骨中,悲哀到似乎永无尽头,满溢的绝望,倾泻而出。 “……忧曾体味?”景玄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面前的少年医者不过十四五年纪,是什么能让她生出这种情绪?若她真是解忧……? 不可能,他并不觉得区区一族的仇恨能让人如此绝望。 “然。”解忧抬眸,本想淡笑一下,想起方才景玄说她笑得言不由衷,索性不笑了,“前尘往事如梦,恕忧失言。” 抛下这句话,解忧匆匆步入怀沙院。 那名少年在院中焦虑地踱步,他很担心同伴的安危,却又不敢随意入内探视,一个上午下来,将院中的每株山玉兰都看了一遍。 “少年。”解忧不知怎样称呼他,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相称。 少年抬眸,见到解忧,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时点亮,小步快步上前,“医忧,卫矛如何?” “忧擅理伤,不擅伤后调护,兄自会在意,少年勿忧。”解忧轻轻摇头,和声唤他,“抽去发带,忧将煎药汤,为少年驱除头虱。” 少年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衡量着什么,接着挪近在院落一角兀自忙碌的解忧,小声道:“吾名为心,年已及冠,医忧再勿如此相称。” 解忧手中清洗的百部根茎一下落进水中,溅起银亮的水花。 她明澈的眸子瞪得很大,回头看向那言之凿凿的少年,不禁失笑,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够显年幼了,不想还有人比她更夸张,着实有意思。 心见她震惊之后转为欢笑,眉头蹙起,带着些许恼怒,“忧为何讥笑?” “无他。”解忧捞起水中的百部,含笑望他一眼,“忧闻,昔公子乔得道为仙,心容貌不老,大抵亦是其人。” 心霎了霎眼,他从前再没遇到过像解忧这么会安慰人的人,不由也笑了,“……医忧言笑晏晏,使人忘忧。” 但随着一袭玄衣进入怀沙院,他面上的笑意很快收去,只背过身静默地看着解忧清洗手中的药草。 景玄听到了两人方才的对话,目光灼灼,落在心倔强的背影上。 “忧无暇,冢子自便。”解忧头也不抬。 “无妨,渊有一言,留待医忧有暇,请往哀郢院内。”留下话,景玄离开怀沙院。 第七十一章 令尹子兰 解忧跽坐廊下,身子倚着一旁长案,目光落在燃着的小炉上,咕噜的水声在安静的院落内回响。 名为心的少年人也坐下来,但坐得脊背直挺,如芒在背,一点没有解忧那种闲云野鹤的闲适态度。 他的目光始终在解忧身上乱转,不止一次想询问她是否女子。 可他活了二十余年,见过妖冶大胆的,见过羞涩含蓄的,什么样子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解忧这般潇洒从容,如同士子一般的女孩子。 所以他不敢确定,唯恐出口发问侮辱了她。 “心。”解忧唇角忽然勾起笑意,转眸看向身旁面色戚戚的少年。 心被她这一笑笑得意识一片乱,只当她发觉自己正颇为冒犯地打量她,紧张地咬咬唇,不知如何解释。 但解忧根本没有回头看他,而是悠悠然起身,纤手舀起一瓢清水,准确地浇灭了火堆,她另一只手裹着打湿的布片,将火上的陶罐取下,揭开巴掌大小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草木气味伴着蒸腾的水汽扑散而出,气味极烈,让少年情不自禁闭上眼,同时屏住呼吸。 待他再睁开眼时,解忧正将陶罐中浓煎的药汤倾倒出来,倒入宽大的竹筒之内,随着药汤腾起的白色雾气将她柔弱的身子笼罩起来,仿佛云雾缭绕。 药汤呈现出微白的颜色,带着一抹米黄色,并非常见的那种暗沉沉的墨绿颜色。 “心,背过身去。” 少年对她是信的,虽然不明白这药汤究竟有何用处,还是听话地背转身子坐下。 解忧挽起衣袖,将干净的布片浸入竹筒,湿漉漉地沾上药汤,轻轻拧干一些,将布片小心翼翼地包裹到少年头上,所有头发都纳入其中。 少年僵着身子,满是不解,但到底没有躲开。 “如此一日,至暮夜除去,则头虱尽死也。”解忧笑着,舀起一瓢清水洗净手,纤巧的步子挪进屋内去了。 她再出来时,已经重新换上昨日玄袂的广袖直裾,宽大的衣服将她的身子衬得很柔弱。 “忧将往景玄处,心候于院内,勿除去包头之物。” “心欲探视卫矛。”少年追上她轻快的脚步,洁白整齐的牙紧紧咬住下唇,“卫矛因护心而至如此,即是无可为……” 解忧回眸,轻轻摇头,“兄已嘱咐,卫矛需避光静养,不可见他人,忧尚且不入内。” 少年略略泄气,“然则,医沉在何处?” “兄与诸医议事未归。”解忧再次敛眉。 与人相交越深,就越难隐瞒自己的身份,为了减少旁人的怀疑,解忧只能尽量不离开怀沙院。 许多事情,只能由医沉代她去做。 少年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出神,轻风荡过,拂动她一身白衣,勾出婀娜的身形。 “恕心冒昧,忧岂非女子乎?” 解忧已经走出几步,听到后步子猛地一顿,眸子慢慢掩起,面庞略微回转,只露出一小半,微哑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心何出此言?” 少年走上前几步,面色虽然因方才大胆的发问挣得通红,语气却慢慢镇定了下来,“以……忧不似男子。” 只是因为,你不像男子。 解忧无奈苦笑,面对这样完美的理由,她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她深吸了一口气,澄澈的眸子注视着面前目光犀利的少年,“忧乃女子。” 说完这句话,解忧又摇了摇头,似是想说什么,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反身离开怀沙院。 少年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外间翠色阻住,才收回目光,喃喃自语,“忧乃奇女子。” 行至哀郢院附近,解忧心绪稍平。 她相信心不是嘴碎之人,他纵然知道了自己是女子,也不会随意向人提起。 而且那少年自己也背负着一身隐秘,难道不是么? 普通的流民,怎会有这么锐利的目光,怎会极通礼仪地跽坐良久,又怎会有剑卫誓死相护? “医忧。” 黄遥远远望见她,从院内迎了出来,“医忧,主已候多时。” “……多谢黄公。”解忧敛起袖子,施了一礼,“忧方才为院内少年煎药,故来迟也。” 景玄立在阶下,远远听到她向黄遥如此解释,勾起一丝冷笑。 她说的固然是实话,但方才在怀沙院内对他爱理不理,如今反倒做出一副万分惭愧的样子。 解忧缓步走近,眸中含着盈盈笑意,“冢子有何事?” 景玄被她眸中笑意一怔,收去冷笑,摄了摄心神,“医忧可知,彼少年为谁?” “不知。”解忧摇头,随即补上一句,“其人自言,名为心。” “心……”黄遥面色肃然起来,脸上的几道沟壑显得异常鲜明,眸色深掩,意味深长地看了景玄。 景玄点头,“其人为公子子兰之子,无疑。” “公子……子兰?即令尹子兰?”解忧暗暗吃惊。 “子兰无以至令尹!” 景玄拂袖,铮然一响,案上的青玉镇纸被拂落,碎成两截。 解忧吓得微微一颤,隐在袖中的指甲重重刺入掌心,尽量压着声音相劝,“……千载忠佞,自有后人评判,冢子何必生怒?” “医忧所言甚是。”黄遥舒口气,虽则景玄怒得很有道理,当年秦诱骗楚怀王入秦,屈子谏不可,幼子子兰却一力怂恿父王前往,终至怀王被扣押于秦,客死他乡。 一国之君死于他地,是为楚立国八百余年来最大的耻辱。 子兰自然也被黎庶认为罪人,不想襄王继位,不以此为咎,反而任这无知的幼弟为令尹,子兰厌恶屈子,又怂恿上官大夫在襄王面前进谗,终至屈子被再度流放。 从前景玄醉心文学,对于政事并未放在心上,只时时听得族叔景差说起,在襄王身边时任大夫是何等无趣,襄王身边的小人又是何等令人咬牙切齿。 等亡族亡国的惨痛揭开这一切的时候,他才明白叔父当时的心境,他那些愁苦的辞赋,哭得不仅是他不幸谪放的老师,也是一身之志不得舒展的苦闷。 过去有多不在乎,现在对那干毁了朝政的小人就有多恨。 第七十二章 为奏《逍遥游》 景玄闭目,怒气依然没消。 黄遥劝过便罢,径自坐回书案旁,整理案上文书。 解忧垂眸立着,目光锁在景玄腰间那枚琥珀色的玉玦上,似乎还记得那一年洞庭之畔,夕阳蕴入这玉色中的模样。 他那时取下这枚玉玦,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凭着玉玦寻到他。 而她却因为知道楚地之后数年将陷动乱,委婉拒绝。 她那时确实没有想到,他们还会再见。 “医忧……”景玄睁眼时便察觉到她出神的目光,那么澄澈的目光,实在与那个女孩太像,怒意渐消,淡淡笑了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常有幼女言,‘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此言甚嘉。”解忧笑笑,无意就此深谈。 她的思绪早已飞远,既然景玄肯定那少年是令尹子兰之子,那么断然不会有错。 这样的话……一个名字已呼之欲出——怀王熊心。 不是那个被困死于秦的楚怀王,而是由项梁与项羽为了反秦而拥立的义帝怀王熊心,他是怀王熊槐之孙,史书上并没有太多关于他的记载,只知他最后被项羽杀死在郴县。 如果熊心确是子兰之子,那么史书上只载其祖父,未载其父的原因就很明朗了——毕竟子兰是楚的罪人,若是熊心为子兰之子这一层身份捅出来,可就没有那么能够服众了。 “医忧。”景玄欲言又止,抬了抬眸,“昨日忧于院内抚琴,渊甚倾慕,奈何为庸夫所扰,可否劳烦忧再奏一曲?” “……可。”解忧敛了敛眉,缓步走至琴台旁。 昨日抚琴的是医沉,并非是她,但她本就会抚琴,也不好这样直接拒绝了景玄。 青石琢成的琴台旁焚着淡香,上面一横瑶琴焦黄温润,泛起美玉一般的光彩。 解忧现在有些不明白,景玄将她请来此处,究竟是为了向她打听那少年的身份,还是本就打定了主意请她抚琴? 虽然狐疑,但解忧还是优雅地坐下来,拢一拢衣袖,调整丝弦。 “今晨,忧往寻草药,院外绿竹猗猗,甚美,不若抚《淇奥》?” 景玄摇头,拒绝了她的要求,“医忧可否弦歌《逍遥游》?” 解忧一噎,面色陡沉,口中不禁发苦,景玄果然一直在怀疑她的身份。 幸好鬓发掩住了神情,她微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干笑一下,“冢子心烈如火,不意倾慕鲲鹏之无阻也。” 重调了一下弦,微哑的声音伴着琴声一道荡开,“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 景玄蹙眉,他想听解忧诵的自然不是这一段,但此时打断,反是显得自己太没礼节,不如静下心来听。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解忧的声音天生带着一种哭泣过后的沙哑,没有多少女子的柔软娇媚,但这点微瑕反将她弦歌之声衬得愈加空灵洒脱。 黄遥原本一心整理文书,也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事务,抬眸看着坐在琴台之畔的少年医者。 她的发丝随意束在肩头,身形柔弱,一双小手在琴弦上翻飞不休,宛若无骨。 黄遥不觉叹息,景玄也曾向他提起,当年洞庭湖畔那个神秘的少女是如何奇异,如今景玄对于这位医忧的极度怀疑,他也察觉到了几分。 其实若换做他,只需看这一双手,便知面前的医者是个女子,但他不愿去揭穿。 只因他敬这少女极有远见卓识,而一旦揭穿了她的身份,以景玄的性子,她便只能沦为那涉江院中的一名姬妾——这不是任何人愿意看到的。 解忧悄悄回眸,不知这两人都转着什么念头,索性不去想那些,一心一意地抚琴弦歌。 将到终了,眸子一抬之间,却见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入了院内,唇角不觉勾起笑意,低声诵着,“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余音袅袅,绕着高大的山玉兰翩跹缭转不休。 医沉缓步走近琴台,并未看景玄一眼,只向解忧伸出手,“阿忧,同归。” 解忧笑了笑,拂袖起身,将手交到他手中,感到他手中温暖,方才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胸口。 总算来寻她了,否则她都不知景玄究竟打算何时放她回去。 “且慢。”景玄唤住两人,这一曲弦歌,与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如今正是进一步盘问解忧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 医沉回过头,淡淡打量了他一眼,“渊所求过矣,阿忧为墨医,不事王侯。” 景玄怔住,似乎心底的隐秘一下被人看透一般。 他千方百计搜寻解忧,为的便是她当初说过一句“略知兴亡”,她预言世事的精准令人惊叹,得到这样一人,想做什么做不成? 但他偏偏忘了一点,不论面前的少年医者是否解忧,她如今已是墨家一员,自己这般逼迫于她,就算真能逼她承认了,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惹到了墨家,得不偿失。 医沉这句话,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令他冷静了不少。 回过神,那两道白色的衣影已经转出院落,消失在院外的绿荫之中。 黄遥叹息一下,他又何尝不知,景玄自从离开寿春之后,便对复仇之事生出了执念,凡是能为之助益的,他不惜代价也要一试。 看着他这般,黄遥时时纠结于劝还是不劝之中。 如今他能因医沉这话仔细想一想,或许就此走出了歧路,也好。 景玄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胶在方才解忧抚过的瑶琴上,琴台周围,似乎还缭绕着一缕兰草香气,是她身上的味道么? “黄公可有方法探出此二人身份?” “无。”黄遥叹息,看来景玄依然放不下那丫头,“冢子亦知,子墨子以爱无差等,一入墨家,则不论姓氏经历,往昔身份,如石沉海,不可追查。” 第七十三章 兰台快哉风 回到怀沙院中,医沉淡淡告知解忧,卫矛已醒,熊心喜出望外,亲自进暗室照料他。 解忧没有去寻熊心,不论是从史书中只言片语的记载,还是这两日亲自接触,解忧都能察觉这少年的非凡。 卫矛才醒,熊心便急匆匆去探望,主仆两人多半是要商议事情的,她一个外人去了不妥。 夜间辨认了一回残简上的字迹,解忧精神短少,那些残缺的篆字又太过艰涩难懂,不觉趴在案上睡去。 “阿忧……”医沉放下手中书简,轻抚了抚她的额角。 “唔?”解忧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含混低语,“兄……” “洗去易容,饮了药再睡。”医沉将她柔弱无力的身子扶起,倚在自己怀里,一手取了还温热的药,递到她唇边。 解忧蹙了蹙眉头,侧过头不愿喝。 不过是补益气血的药物,左右她年纪还小,之前虽然服了几年丹砂,却也不至于现在就要补起来吧? “阿忧,勿任性。”医沉轻扣上她小巧的下巴,如果她执意不愿喝,自可硬灌下去,但他还不想这么做。 解忧费力地睁开眼,埋怨地横了他一眼,自认命苦,低头乖乖将药饮尽。 药汤有些甜腻,腻得人越发的犯困。 医沉见她只片刻工夫便睡熟过去,低叹一声,取了温热的水为她擦去面上易容——这些药物若是留过夜,对皮肤伤害太大。 她的脸只巴掌大小,五官生得小巧精致,因这些日子停止服食丹砂,原本苍然无血色的唇渐渐红润起来,颜色还比常人淡上一些,仿若盛放的关山樱。 少女娇弱柔软的身子还是那么小小一点,平日玩笑,总说她还没有荧惑那头狐狸大——不过,解忧确实生得过于娇小,希望过几年能好上一些。 低微的叩门声传来,在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心?” “非也,吾乃景玄。”门外的声音有些迟疑。 “渊少待片刻。”医沉将解忧送入内室,这才移开了竹门。 景玄换了衣衫,清一色的黑,比日间暗红色的楚服更显沉重。 “医忧在何处?”虽然他并不是特意来寻解忧,还是不自觉地问起她。 “已安寝。”医沉向旁避开几步,任他进入屋内。 景玄眸色沉了一下,他们毫不避嫌地共宿一室,若真是解忧那丫头……他们二人又是何种关系? 这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转,景玄拂了拂衣袖,在书案前跽坐而下,肃然看着面前的人,“阁下为谁?” 既然黄遥都没法子追查,那么便让他亲自来问一问,这个能一眼看穿他目的的人,究竟是谁? “楚墨医者,沉。”医沉保持着一贯的淡然。 景玄蹙眉,直视进他淡泊悠远的眸中,“玄欲知者,非为此也。” 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个答案,他知道,医沉应当还有别的答案。 “不见昔年兰台风,久矣。”医沉说了这么一句话。 兰台是顷襄王的兰台宫,昔年顷襄王带着一干侍臣登上兰台宫,有风飒然而至,王披襟当之,曰:“此风快哉!” 当时随侍再旁的宋玉写了一篇《风赋》以为讽谏,赋中记载,彼时景差也在场。 景玄沉默了,知道兰台的能有几人,清楚知道此事的又能有几人? “阁下……”景玄欲言又止,他已经有所预感,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多的答案。 医沉收起案上散落的简牍,似是无意发问,“夫子今何在?” “寿春破,族叔死。”景玄阖眸,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过于悲戚。 那曾是他最亲近的人,授业之师。 景差出身王族三姓,族中位列上柱国、令尹者大有人在,上一辈的景翠、景鲤、景阳等便曾位至高官。 屈子曾任三闾大夫,掌管王族三姓子弟的教养,景差对尊师敬之、慕之,将他“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改革精神彻底继承了下来。 当景玄放开眼界之后,早已明白当年景差教授给他的,不仅是文学上的优雅辞藻,还有为政的种种…… 只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夜深,渊请归。”医沉将已编缀好序号的残简卷起,灯火映出竹简参差不齐的边沿,仿佛一带高高低低的女墙。 景玄没动,“彼少年为熊心……怀王之孙。” 熊心既是怀王的后人,日后若有机会复国,自然应该扶立他为王,但因着他那父亲子兰的关系,景玄实在心存芥蒂。 “昌平君,乃秦之昌平君也,项将军尚立之为荆王。”医沉不动声色。 景玄讶然抬眸,诚然他说的并没有错。 昌平君不过是楚之公子,之前数十年为秦效劳,位高至相,但只要他淌着一分楚人的血脉,项燕就毫不犹豫地立他为荆王,以他为旗帜抗秦。 “多谢,渊告辞。”景玄起身,又顿住,“沉何氏?” 能有这一番见识,又能够知道当年兰台之事的人,难道真不是曾经楚地的贵族? “无可奉告。”医沉面色无波地灭了烛火。 竹门缓缓移上,屋内一片漆黑。 医沉转过身,借着清冷的月色,看到一抹白影隐在屏风之后。 “阿忧……” 解忧挪出半步,赤足立在那里,一手扶着屏风,不动了。 她被两人的谈话声惊醒,已在这里立了很久。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解忧轻轻叹息,正是《逍遥游》一篇中的最末一段,“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清冷的月光折过竹帘,映出她脸上一串晶晶发亮的水珠。 “阿忧。”医沉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抬手拭去她面上泪珠,“勿泣。” “兄为无何有乡之树……”解忧倚进他身前,小手搭上他双肩,“奈何为忧沾惹闲愁?” 那在长夜中守望昭昭冷月,听清风夜唳的孤树,怎能陷入这碌碌红尘中? 以景玄那般炽烈的性子,一旦猜到了医沉的身份,哪会轻易放手? 医沉这么做,还是为了将她从这一场权谋中摘除出去,这样重的人情,她怎么承得起? 第七十四章 王孙末路 翌晨,天光明朗,解忧将书案移入廊下,就着暖风细细捡掇顺序错乱的残简。 解忧拈起存字最多的那枚竹片,上面残缺的篆字已被医沉重新描过,工工整整。 “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 这句话应当便是此卷竹书的起始,朱红的丝缎在这一根简上系牢,交错着缠绕上之后几片姜黄色的简牍,连成一串的竹书平整地铺展开来。 “……以半夏……?” 解忧对着一枚断简皱眉,上面脱漏的字实在过多。 沉吟了一会儿,她取过一枚崭新的竹简,朱笔轻轻点上,写下“半夏”二字,凭借自己所知,将断简补全。 “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曰半夏。古人以半夏已咳疾。” 搁下笔,又捡起另一枚手掌长短的牍片,上面只四个字,一个字还模糊不清。 “……蒿已……蚖……也?”解忧扶额,蚖似是一种微小的昆虫,生活于潮湿林地之间,并非寄生虫一类,至于“蒿”,是指可以驱虫的艾蒿么? 熊心自院落另一侧走来时,看到的便是紧紧蹙眉的解忧。 他不觉立住了脚,定定看着那端坐案前端详断简的少女,她的一只小手轻轻搭在朱笔上,另一只手支着额角,黛眉轻蹙,面上说不尽的纠结之色,看起来十分可爱。 忽地,解忧勾唇淡笑,如同桃花甫绽笑春风。 熊心也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心?”解忧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抬眸瞥一瞥,收了笑意,“心有何事?” “医忧。”熊心敏感地觉到,她似乎比昨日多了几分疏远。 方才想说的事情一下子噎在喉中,不知从何开口,讪讪走近几步,目光扫过案上的断简,“忧何以巧笑也?” 解忧将手中一片断简交与他,上面一列小字,“……已骨瘤也。兔白可以为裘也。” 说的内容是,某一种东西可以治愈骨瘤,而兔的毛皮可以制成皮裘。 在满是艰涩的文字中忽然发觉这么一句简明朴素的话,也难怪解忧会笑得这么高兴。 “医忧……”熊心将简牍小心放回长案上,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忧可否……相助……?” “……何事?”解忧愣怔了一下,搭在朱笔上的小手缓缓笼回袖中,身子坐正,不觉展现出一种全神戒备的状态。 昨夜景玄走后,医沉告诫她不要随意涉足此事,而她自己也不愿意过多牵扯进去——她只想安安静静将这一份断简整理清楚,注解之后,寻个机会将它交给夏无且。 夏无且应当还记得当年那个年少的医者,这一份书简又于他有利无害,念在曾有一面之缘,夏无且定会为她将这一份简牍推行天下。 “心。”解忧抬起头,半边面颊上晴光流动,她的唇轻轻开阖,似乎接喋的鱼,“忧一介医者,混迹山泽之间,何德可为子助益?” 极其委婉含蓄的,但她还是拒绝了,甚至不愿意听一听究竟是怎样的请求。 熊心愣怔了一会儿,千思万想噎在口中,好容易放下的自尊似在嘲弄自己,让他愈加抬不起头。 良久,埋下头苦笑,“如此,心告辞。” “抱歉。”解忧望着他走远的瘦削背影,眸子微掩,毛羽一般的睫遮出几道细碎的阴影,飘忽不定。 如果他不是那个史册所载的人,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难人,她真的希望帮上一帮。 但他偏偏就是那样一人,而她,早已决意今生全生避害,不将自己陷于无谓的险地——为人两肋插刀的事情,她绝不会做。 熊心挪回暗室,门缓缓阖上,掩住了外间最后一缕天光。 “公子……”低哑的声音从幽黑一片中漫出,接着响起一片衣袂“窸窣”之声。 熊心快步上前,按住了正要起身的人,和声劝慰,“卫矛,汝伤势沉重,医者曾嘱,勿随意行动。” “公子往见医者?”卫矛的声音更哑,仿佛沙砾相互摩挲。 “……尚未也。”熊心顿了一顿,觉得瞒着他也不好,舒了口气,沉声叹息,“医忧不愿相助。” 卫矛也沉吟起来,“以公子所言,此处为楚贵族隐匿处,其人图谋复国,必挟公子而发号施令,与其受制于人,不若逃去。” 虽然需要借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今是他们最困顿的时候,见过熊心现在落魄的模样,哪有人真会心服口服,这样一来,只能沦为一个傀儡,还不如逃离此处,缓缓图谋。 熊心点头,他的意思也是如此。 他能察觉到解忧待他的善意,希冀解忧助他逃离九嶷。 不想解忧还未等他说出祈求之言,便淡淡婉拒了。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低声下气求人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想做。 “公子早决,万勿错失良机!”卫矛见他不语,有些着急,声音愈哑,呛咳连连。 “矛伤势沉重,唯当徐徐图之。”熊心叹息。 “不可!”卫矛攥紧了拳,“矛得令尹知遇之恩,以报公子,死不足惜!公子今不图之,他日为人所知,将入虎狼之口,奈何?” 怀王之孙的身份,对熊心来说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足以囚困他的桎梏。 若是他能够御下,这个身份能够将他推到崇高的地位,但若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这个身份会使他身不由己,沦为一干枭将政客争夺的,权力的象征。 被扶立为傀儡,被架空,被当做棋子一样抛弃,都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当年考烈王不就是如此被春申君架空的么?芈姓熊氏的江山,在考烈王末年,几乎冠上他姓。 惨痛的教训就在眼前,而熊心如今落魄至此,还不能独当一面,自然要逃。 熊心也不是不懂,但从寿春一路走来,始终都是卫矛拼死护他。 于情,他不能让卫矛因自己涉险;于理,若卫矛为他而死,之后他更是寸步难行。 诸般思量,化作一声沉叹,“矛,此事当徐徐图之。” 第七十五章 歧路 深夜,窗牖的声响将解忧惊醒。 刚想翻身坐起,却有夹被兜头落下,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解忧僵了一下,听到什么东西闷响,不安地挪了身子,一手挑起被角,悄悄将覆在身上的夹被挪开些许,借着月色打量屋中情形。 窗牖开着,屋内一个黑色的影子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彷如一尊塑像。 医沉立在床榻旁,雪白的中衣聚满冷月清光,低眸扫了一眼闯入屋中的人,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阁下伤势未愈,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语声平淡,似乎早已知晓他会来访一般。 “求医相助,指明下山道路。”卫矛一揖到地,头压得极低,额头几乎覆在交叠的双手上。 听过熊心的描述,卫矛认定景玄非易与之辈,离开九嶷实是当务之急,而面前可求助的又只得这两位墨医,既然熊心拉不下脸来求人,那么便由他来求。 夜色下,卫矛如同一道影子伏在地上,他不过一身暗色单衣,重伤初愈,一举一动都显得虚弱。 医沉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眼,“符娄、招摇亦有三姓之人,纵去九嶷,安得辟易?是故心非无以逃去,然其不为也。” 荆楚之地已划入秦王朝的版图,正严令搜捕过去楚地贵族,熊心无法安身,而秦军尚未涉足的瓯越一带,又散步着流亡贵族,无不翘首搜寻王室遗脉,好立起复国的旗帜。 就算熊心离开九嶷,只怕又将落入其他流亡贵族之手,沦为棋子。 但一颗棋子之所以能够成为棋子,也需他自己有一点两点意愿,一点两点的配合。 所以只要熊心愿意放弃一切身份,远离这些权势争斗并非难事,然而……想必他不舍得放弃。 “恕矛驽钝。”卫矛摇头,他只晓得要保护熊心,不教他成为那傀儡一般的存在,医沉想的那些弯弯绕绕,于他来说太复杂。 沉闷的叩门声响起。 卫矛僵了一下,正欲起身离开,竹门已被轻轻移开,月色映入,照出门外那人单薄如纸的身影。 来人是熊心,看到屋中一幕,面色在月光下映得微白,单薄的身子显得愈加枯瘦,声音微颤,“卫矛果在此。” 缓步走入内室,熊心作了一揖,轻声道歉,“矛私做主张,请医勿放心上。” 他早就知道卫矛不会轻易放下此事,但没料到他会罔顾伤势沉重,当夜便私自来此冒昧相求。 日间解忧婉拒他之后,他想过很多。 解忧虽然待他友善,但的确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涉足这一趟深不见底、波澜暗涌的浑水,因此解忧委婉相拒在他意料之内,也没有任何失望和怨怼。 他没说什么,解忧也没说什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已经将所有东西写明。 心照不宣,所以不会过于难堪。 他到底是王室之后,自小养成的矜傲之气刻在骨中,数月的困顿不足以将它消磨殆尽。 解忧的做法顾全了他的面子,让他日后还能坦然面对于她,但像卫矛今夜私做主张,已经超越了他的底线,实在让他不知如何自处。 微寒的春夜里,后背竟已微微汗湿——走入门内的那一刻,他做了太多挣扎。 “公子过矣,昔令尹死难于国中,岂欲见今日之境?!”卫矛声音沉痛,不惜顶撞。 他受子兰知遇之恩,子兰说过何事,他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做到,与其说他效忠于熊心,倒不如说他是效忠于子兰的遗志。 解忧闷在被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不禁怔住。 原来……在史册的犄角旮旯里也不曾记载的结局是这样的。 人心可以改变,臣子可以背叛,但流淌的血脉终是这个时代斩不断的东西。 这世间只有叛国的臣子,何尝有背国而立的贵族? 那个被楚人咎责的公子子兰,那个以一句“奈何绝秦欢”将父亲送入万劫不复的幼子,那个因嫉妒进谗屈子的令尹,或许他真的只是太天真罢了……谁又能明了呢? “心欲隐匿山泽,或欲归郢耶?”医沉看着面前的少年,虽然他的身体因连月奔波单薄了一些,但少年清朗的眉目间依然透出一股不平的傲气。 这样的孩子,如何能够放下一切,隐匿于山泽之间? “欲匿山泽如何?而欲归寿春如何?”熊心抬眸,月色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转了一转,凝聚在里面,不时轻漾。 面前展开歧路,他觉得自己立在岔口,无所适从。 医沉取出一份封好的帛书,薄薄一层,拿在手中轻若无物,“若欲匿山泽,持此独往狐台,楚墨当予以庇护,一世无扰。” 熊心犹豫,忍不住想起解忧那般闲云野鹤的模样,不得不说,那样的生活确实很吸引人。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接过那份帛书的冲动,声音微颤,“欲归寿春何如?” “若欲归寿春,谋之于玄,沉非其人。”医沉淡然将帛书掷在一旁的小案上。 熊心的确有两条路,不过在他看来,如今的熊心,不论是哪一条路都走不好。 卫矛讶然抬头,既然医沉能给出这份帛书,教熊心独自前往狐台,也即是说他真有助熊心离去之法? 那么……假意接下帛书,先离开九嶷,之后徐徐图之,岂不是一条妙计? “医……”卫矛缓缓起身,退至熊心身后,低眉请求,“矛可随行乎?” 只要能够达成子兰所嘱,区区欺瞒算得什么? “阁下勿自负。”医沉勾起唇,似乎一下看出了他心中所谋,目色颇有几分嘲弄,“阁下今手不能执剑,岂能护心突出重围之间?” 卫矛愣怔一下,不死心,“然医方才所言……?”他分明说过,只要熊心接了那份帛书,便可只身离开。 熊心摇头,“子勿多言。” 他明白医沉的意思,他若是接了那份帛书,便代表放弃自己的血脉身份,他不能再用这个名字,就像他已经死了一般。 唯有如此,景玄才会轻易放过他。 第七十六章 良禽择木而栖 卫矛被拦住,焦急兼着怒意,“公子何以懦弱如斯?!景氏流落于九嶷,区区数人,强弩之末而已!” 在他的认知中,他和熊心是落魄至斯,景玄他们一样是流亡的贵族,未必好得到哪里去。 既然好声好气商谈无果,索性强闯出去,又能如何? 医沉挑眉,这莽撞的剑卫只怕太小觑景玄了,“玄非常人也,阁下自可外出一探。” 熊心眸子里蕴满惊奇之色,几乎混着清明的月光流溢而出。 面前这医者究竟是何身份,分明是如此清雅的谈笑之言,皎若月色的目光里却蕴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锐利气度。 卫矛脸黑了一下,一言不发,随即从半掩的窗牖中跃出。 医沉看着黑沉沉的影子消失,暗暗摇头,激他出去他还当真去了,确实莽撞得很。 不过虽然莽撞,此人倒是极为衷心,也算得一个优点。 “心思量已定?” 熊心见问,摇了摇头。 面前的两条歧路有着云泥之别,一条荆棘满途,一条顺遂无忧,太难抉择! 埋头思索了一会儿,他伸手抚上案上那封帛书,仿佛抚着什么珍惜之物,丝毫不掩饰眸中的倾慕之色。 但他终是将帛书推回,掩着眸子摇头苦笑,“……心将归寿春。” 隐匿山泽,闲云野鹤,那样闲适的生活是他永远都不该奢求的东西,他此一生,只能混迹于权势的泥涂沼泽,复荆楚,诛嬴秦。 如此方才不负父亲生前嘱托,也不负这一身芈姓的血脉。 “然则,卫矛若何?”熊心再度蹙了眉,卫矛这般莽撞而出,多半会惹恼了景玄。 卫矛虽然对他算不得言听计从,但到底一路上拼死护他,熊心不希望他有什么意外。 “烈马难驯,不若杀之。”医沉面无表情,“闻玄颇通法家之言,恐非心慈之辈。” 其实就算卫矛没有贸然乱闯,一旦熊心向景玄表露身份,景玄也不会留着那样一个对熊心耿耿一心、难以控制的人。 如今不过送了景玄一条永绝后患的借口罢了。 熊心自然也能想通此中关节,沉吟片刻,“……医能否……留矛一命?” “矛心念坚忍,能护子突出重围,非平庸之辈,若愿改事景玄,或得一线生机。” “矛非为此等人。”熊心摇头,面色掠起悲戚,要卫矛背主改投景玄,那是不可能的。 医沉摇头,“良禽择木而栖,彼剑卫所求,乃灭秦复楚,景玄能与之,何乐不为?” 只要景玄能够达到他所求的目的,只要卫矛知道熊心安然无恙,稍稍相劝几句,卫矛定会改了主意。 熊心听着略觉有理,半信半疑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医沉唤住了他。 “沉有一言相教。” 熊心顿了一下,回身一揖,抬眸望向他,“心愿闻教。” 医沉看着他,目色平和,一身白衣与月色几乎融为一体,庄重非常。 面前的少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浑浊,他的心只怕也太过分明了些,太分明的人,如何能够走好回归王权,征伐杀戮的那条路? “心欲归寿春,需砥砺矜贵之气。”医沉不顾他面色疑惑兼着不平,“心为怀王之孙,玄亦为平王之后,无所高下,心他日事玄,须平心,敬待之,无异议,如此方可归寿春。” 自周以来,嫡长子为大宗,其余诸子均为小宗,熊心现在为怀王之孙,已是隔了一代,是为小宗,若无秦楚这么一战,他于王位基本无关,说到底不过是淌着芈姓血脉的一个卿士罢了。 再推数代,他的身份反而比不得景玄。 若是放不下心中的高傲,他终将一事无成。 熊心虽然万分不忿,但还是压着气性勉强应承,“谨受教。” 医沉目送他离去,看看背影将出竹门,又落下一句吩咐,“心趁夜往诣玄。” 熊心顿住步子,他已经退了一步,他已经放下些许自尊打算听从于景玄,还要叫他即夜前去拜访?这究竟将他至于何地?! 当初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得给足了天子的面子,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反是颠倒过来的么? “夜已深矣,恐玄已安寝,乞俟明日。”熊心淡淡拒绝,瘦削的身子因恼怒微微发颤,急忙快步离开。 医沉低叹,此时不能放下傲气,明日只会被折辱得愈加厉害。 卫矛一夜不知去向。 第二日侵晓,景玄遣人到怀沙院传话,唤走了熊心。 解忧倚在廊下整理简牍,却因昨夜听到的谈话心乱如麻,浑不知入眼的究竟是什么内容。 出神之间,只觉手臂被人轻轻托起,猛地一惊,疑惑地抬起眸子,见医沉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兄?”解忧不明所以。 “卿心不在焉。”医沉垂眸看着她的衣袖。 解忧低头,广袖边沿垂落而下,下面便是石砚,若非被他及时托住,只怕就沾了墨迹,不禁红了脸,她竟出神到这一步,还被逮了个正着。 “医……”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望。 解忧侧过头,廊外立着一个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藕色楚服,上面桔红与金黄的丝线刺出烂漫春花,体态纤细娇弱,大有不胜春风之态。 她隐约想起来,那日被景玄邀往哀郢院抚琴,似是见过这侍婢,据黄遥介绍,这婢子是越女,专在哀郢院听事,虽因出身寒微比不得涉江院中三位姬妾,却因体贴柔弱甚得景玄宠爱。 知她是为景玄传话而来,解忧直截了当询问,“冢子有何事?” “主请两位医往院内。”少女声音柔软娇怯,一双大眼半掩着,长睫如同纤纤鸟羽。 左右是去见一次景玄罢了,见那少女一张脸羞得红透,解忧不忍将她撂在这里,刚要答应,医沉却摇了头。 “残简繁多,吾等无以抽身。” 解忧怔了一下,医沉这么说也没错……但以此为借口推拒,一听便是故意为之。 少女听到医沉拒绝,反是轻舒了口气,似乎让她离开此地便是莫大的赐予,至于他们答应与否,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纤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外的浓荫之中。 第七十七章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不过半刻,景玄亲自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名护卫,共押一人,正是卫矛。 卫矛仪容还算得体,身上比昨夜多了一件宽松外衣,只一张脸怒气冲冲,满是不平,黑得比过木炭。 景玄缓步上前,语气平平,“此人深夜闯入哀郢院中,甚为不逊,然渊念及其人伤势沉重,请医先为诊治。” 卫矛满脸不忿,景玄昨日能擒住他,不过是因他伤重未愈,那院中人手又多,有什么了不起的? 而且景玄现下如此讨巧卖乖,旁人看来,竟是他自己不识好歹,恩将仇报。 医沉点了点头,起身离开,示意那两名护卫押着卫矛跟上。 解忧目送四人绕过屋角,不觉蹙了眉。 她有些放不下熊心,那少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这个时代少有的明澈和干净。 “医忧。”景玄立在她面前,暗红的衣衫遮住了天光,在案上投出一片阴影。 解忧只得抬眸,眯眼看他,“心今往何处?” “心将往匿民间。”景玄在她对面坐下,低眸看着她,“忧与其相识一场,可有言相送?” 熊心太过年轻,一身的棱角,留他在九嶷有害无益,不若送往荒山野岭之中,与山民共劳共休,教他好好吃一番苦头。 待过上四五年时间,他将夺取寿春之事定下,熊心想必也磨砺得差不多了,那时再将他寻回,扶立为楚王,树起反秦的旗帜。 “‘君子赠人以言’,此言甚嘉,忧当效之。”解忧笑笑,当真取了一片干净的竹简,提笔书写。 “劳冢子转交。”解忧将竹简递过来,丝毫不遮掩上面的字迹。 景玄不觉敛眉,那上面只一个字,工工整整,“郴”。 “医忧何意也?” 解忧沉吟,眸子抬起,目光掠过高大的山玉兰,在长空徘徊不下,声音悠远淡泊,仿佛流云清风,“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郴江本该缭绕郴山而流,却为了谁汇入潇湘水脉,一去不返? 景玄不解地看着她,她所说之言,仿若猜不透的谜语。 “不过命数使然。”解忧淡笑,唇角蕴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愁绪。 隐匿、困顿于民间,被扶立为义帝,最终被杀死在郴县,那是青史为熊心写定的结局,她又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呢? 就像郴水迢迢汇入潇湘之水,天数如此,不可逆转。 只是不知道,是否已有人为她写定了不能更改的结局呢? 遥遥出神,院外忽然一片嘈杂。 解忧霎了霎眼,只见一团如火的影子飘入院中。 认出是荧惑,解忧急忙起身。 景玄拽住她的袖子,佩剑倏然抽出,指向院中体型硕大的火狐,“医女且慢,恐猛兽伤人。” 他心中始终将解忧认作那个洞庭之畔的小医女,此时情急,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两人都怔住了。 荧惑为兵刃所慑,立在院心不敢上前,一双火苗似的大眼委屈地瞅着解忧。 “……冢子误矣。”解忧笑了笑,轻轻巧巧遮掩过去,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回,“此狐乃忧所豢,非野物。” “事急,渊错以医忧为一故人,医忧恕罪。”景玄收了剑,移开几步。 荧惑察觉到解忧眸色沉重,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有些犹豫地上前,蹭到她衣袂边轻轻拱了拱。 “荧惑……”解忧蹲下身,手轻抚着它额上那撮白毛,小巧的下巴蹭了蹭它的耳朵。 感到解忧没有责怪的意思,荧惑高兴地在她身上嗅了嗅,还是那淡淡的兰泽草香气,果然没有错认。 随即,荧惑扭过头,大眼眯成了狭长一条,向着景玄呲了呲牙。 面前之人透着一股凌厉之气,若是换了平日,荧惑只会远远避开,但如今有解忧为恃,荧惑很不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敌意。 “荧惑。”解忧沉声喝止,小手将它的脑袋拨回来,对着它尖尖的狐狸脸摇头。 景玄颇有兴致地看解忧教训怀里的火狐,那头狐狸乖乖垂下头,似乎真能听懂解忧所说一般。 解忧最后拍了拍它的脑袋,缓缓起身,向景玄一揖,“冢子,荧惑顽皮,多有冒犯。” “无妨……”景玄话未说完,却见解忧拂一拂,径自带着荧惑步入屋中,直接将他撂在了外间。 景玄已不是第一次遇上她如此冷淡相待,转念一想,也能猜到她是故意疏远,摇了摇头,在书案前坐下,移过搁在一旁的瑶琴。 这曲子技法繁复,七弦在指间颤动,泠泠琴音如诉。 解忧一怔,回眸望向外间,只能望到一片晃白的天光,在眼眸中晕开。 这曲子是《阳春白雪》,当初她在洞庭之畔奏过。 但景玄本就是楚地的贵族,他会奏这曲子,又有什么奇怪呢——解忧宁可这样安慰自己。 她不能和景玄深交,她始终觉得,他就像烈烈燃烧的火,不仅要将自己燃尽,也要毁了他身边的一切。 “呜……”荧惑蹭了她一下,额头贴上她的衣袂。 解忧慢慢回神,俯身触到它颈间,解下一条细细的帛带。 上面盈幅小字,笔迹娟秀,带着几分英气,是剑姬所书。 依靠荧惑传书,是她与剑姬之前的约定,但须得情况紧急,如今剑姬急急送书来,是否狐台发生了急事? “相夫陵欲往九嶷。” 解忧愣了愣,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眼前不由浮现出那个行止从容尔雅,如同万壑松风一般的士子。 再看下去,大致说,他们离开之后数日,剧连与相夫陵平安到达狐台。 将长篇大论的问候之语忽略过去,解忧的目光落回第一句。 字迹似乎较下文潦草,细细分辨,墨迹新旧也略显不同——这一句话,应当是仓促补写上去的。 那么,剑姬在担忧什么?是本就漏书了这一句,还是特意分了两回写? “相夫陵非常人也,其心飘渺难见,虽人如长风入松,然其心性,未必输于越之於之徒。” 剑姬在洞庭之畔的小筑中说过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这尺素书上的短短一言,是剑姬在向她示警么? 第七十八章 楚梦清歌 薄暮时分,景玄独坐屋内,面前横着一物,一尺四寸长,上开六孔,上面刻出团团云纹,销着金粉,一端垂落朱红色的流苏。 一手抚上微凉的竹管,指腹轻轻摩挲其上圆润的竹节,景玄肃然凝重的面上勾起一丝淡笑。 这是一种称作“篪”的竹管乐器,虽则模样与笛子相类,但音质浑厚、文雅而庄重,用于演奏雅乐,而非如笛子那般只奏卫音郑声。 他过去醉心文学和乐律,倾慕编著《九歌》的屈子,因而闲暇之时常常抚琴吹篪,以为自娱。 但寿春之难过后,这管篪便被收藏起来,积灰多年。 今日是景兕将它翻找出来,送到了自己案头,还留书一封,说那医忧善奏琴曲,若想接近于她,不若吹篪相和。 景玄无奈摇头,自己这幼弟于兵法权谋一窍不通,偏偏于这等事上心思奇巧,语出惊人,不知何时,他竟也猜到了解忧是女非男。 余晖款款收去,最后一抹光亮在篪身上闪闪烁烁,凝成炫目的一点。 一道黑影随着袭来的夜色一同窜入屋内,几乎与周遭的暗融为一体。 耳边听得低沉的声音,“冢子。” 景玄点了点头,将那管篪收入袖中,这才出声,“如何?” “心隐匿巫山,高山湍流,无路逃也。” 景玄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必须挫去熊心的锐气,教熊心对他死心塌地,否则一旦将熊心扶上王位,遭遇的将是熊心疯狂的反扑和鸟尽弓藏的命运。 虽然他对挟君施令并不感兴趣,但也不可能无私到功成身即退的地步,先为国恨,后为家仇,过去失去的东西,他要一样一样取回来。 然后……手无意间触到了袖中篪管,无奈笑了笑,若还有之后,希望能得一人琴瑟和鸣,同游山泽?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有那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舒口气,将思绪拽回。 “卫矛?”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件事。 “矛伤势已瘥,其人剑术高超,性坚忍,颇具匹夫之勇,然……”黑色的影子语气平淡地汇报情况,忽然顿住。 景玄摆了摆手,“无须顾忌。” “檗以为,矛之为人也,唯衷一主,况其于冢子诸多不逊,留于身侧,终久贻患,不若杀之。” 这些日子下来,卫矛依然念念不忘子兰的嘱托,逮着机会就询问熊心去向,其余时间难免流露出对于景玄的不服之意。 这样的人,纵然勇武无匹,留着只是反过来伤害自己的利刃。 “不妨。”景玄语声散漫,浑不放在心上,“其人颇信医忧,足矣。” 卫矛的确不信他,更不服他,但他苏醒后听闻解忧对熊心毫无厌弃之情,又是解忧救了他,因而对她十分感念。 只要不知熊心在何处,只要解忧还在九嶷,卫矛便不会有大动作。 “去罢,监视怀沙院。” 檗犹豫了一丝,“……属下尚有一事回报。” “何事?”景玄讶然抬眸,他近期并未吩咐过其他事情。 “医忧,是否为女子?”檗的声音变得很小心,仿佛护着什么易碎的陶器。 他觉得贸然猜测一位墨医的身份,实在太过不敬。 景玄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然,此事勿泄。” 解忧的易容很成功,但她柔弱的身形体态却遮掩不住,唯有那干医者因与她见面次数不多,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不过,那医忧是不是女子并非他想知晓的,他只想知晓她究竟是否昔年在洞庭之畔遇上的幼女解忧。 但经过那日医沉的冷言告诫,还有之后数日黄遥旁敲侧击的劝导,他实在不敢将此事放在明里试探。 檗不再多问,又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景玄出了一会儿神,篪自袖中划入掌心,温润冰凉,仿佛一泓清泉。 他拈起篪,轻抿上吹孔,沉吟了片刻,依然放下。 只要轻送口气,悠扬端庄的篪声便会流溢而出,如同暗夜中的流光一般夺目,但诸事未平,他不愿重新沉沦于那些飘渺的美梦中。 闭了眼,眼前浮现出围城之中燎天的火焰,血腥、流离、死亡,故土分崩离析,一幕幕惨痛的景象闪过眼前。 那些《九歌》中的司命、东君没有护佑他们的子民,高唐的神女也没有守护这片土地,他还有什么理由沉湎于歌赋的缤纷缠绵之中? 当神不复护佑的时候,这样沉重的任务,便要落到人的肩上。 “主?”黄遥走入屋内时,垂眸见景玄悠悠出神,原本肃然的面色微舒。 他也算看着景玄长大的人,记忆中景玄研读辞赋,或是聆听乐律,有所感悟之时,亦是如此神情。 只可怜这孩子,生错了时候。 乱世中从来不存在纯粹的文学之士,所有人,只要心中还有志向,只能弃笔从戎;甘愿做一名“楚狂人”一般的隐士者,另当别论。 “何事?”景玄从沉思中醒来,方才的一切思绪如烟消散,只有手中冰凉的篪管证明着自己的真实。 “有客来访,自言齐墨相夫陵,欲见两位墨医。” “齐墨?”景玄想了一会儿,勾起一丝不知所谓的笑,“有趣。” 他对墨家算不得关注,但墨家作为一方不小的势力,任何谋于权者都会有所知晓。 听闻这一任巨子又是秦墨之人,而齐墨和楚墨又搅在一道,看来墨家这一趟水,也是浑得深不见底呐。 黄遥引了相夫陵入内。 景玄抬眸打量缓步进入屋中的人,他一身暗青色直裾,头上束冠,穿着齐整庄重,整个人都给人沉稳持重之感,如同郁郁苍松,与楚地所崇尚的飘逸洒脱之美全然不同。 “鄙人相夫陵,闻故友医忧在此,故来相访,不揣冒昧,冢子见谅。”相夫陵并未揭穿解忧身份。 景玄点头,起身回礼,“相夫子言重,医忧与医沉居住怀沙院,如今暮夜已至,不若明日相访?” 相夫陵眸子一闪,故意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随即笑笑,“沉亦在此处,甚好。” 第七十九章 长风入松 相夫陵踏入怀沙院时,已是第二日午后时分。 院中寂寂,只清淡的琴声缭绕,如同山溪一般,细细流淌。 之前在咸阳匆匆那面,他只记得那女孩语出惊人,还有她狠心扎下的那一匕,却不知晓她还抚得一手好琴。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琴曲,少几分古朴苍老,多几分恢弘洒脱,仿若长风振入苍松林间,既有清远,又不减庄重。 解忧没有坐在廊下,而是抱琴坐在山玉兰的荫蔽下,娇小的身子一半没在草中,摇摇曳曳,看不真切。 “医忧。”相夫陵缓步走近,衣摆掠过草叶,垂眸看着窝在草丛中的小人。 她比五年前长大了一些,但似乎比旁的孩子慢一些,一头墨发倒是养得极长,用织着银丝的涅色缎带松松缚住,如飞瀑一般从肩头倾落而下,一直隐没到草丛中。 解忧抬眸淡笑一下,没有说话。 她清晨随医沉一道往西堂与诸医探讨残简上所载之物,午后才被告知相夫陵来访,因此赶回院中相候。 面前的人还是老样子,沉稳持重,如苍松翠柏,但因着剑姬那一封尺素书,解忧难免带着更多的防备与猜疑。 相夫陵在她身侧坐下,细细打量她那上了易容的小脸。 隔着遮掩容貌的药物和颜料,似乎依然能够看出她带着一丝虚弱之态? 解忧掩眸,长睫轻颤,小手在丝弦上虚虚滑过,荡开一个清泛的尾音。 泠泠余韵中,解忧淡淡开口,“相夫子,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听起来有几分敷衍,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有剑姬的传书在前,她实在不知该对相夫陵示以何种态度。 “自秦归楚,赖得师连相护。”相夫陵看着她,也答得平淡。 逃离秦地的惊心动魄,在这样明朗的春日中回想起来,似乎已有经年之远。 “相夫子智计百出,无需自薄。”解忧将琴放在草丛中,轻拧了身子正对于他,“吾兄今在狐台耶?” “然。”相夫陵掸掸沾在袖上的草叶,“越之於一意事秦,为上大夫,今相里荼为巨子,执掌秦墨诸事。” 解忧敛眉,相里荼也没比她年长上多少,这么年轻的巨子,只怕不服者甚众罢?至少她听相夫陵提起此事时,没有一丝的敬意。 “……秦王已一天下,巨弩终未成。” 解忧霎了霎眼,她不在乎过程,她只知道这个结果是与历史相符的。 “医女料事如神。”相夫陵笑笑,面前的女孩只怕藏着不少秘密吧? 他信谋士能凭一双慧眼算得天下大势,但解忧论定越之於无法造成巨弩以为秦统一天下的助力,却是信口开河之言——那么,她究竟是凭借什么东西,才有这样笃定的神气? 解忧抿唇,不答话,言多必失。 当初为了劝解剧连离开咸阳,她提前泄露了太多东西,现下务必三缄其口,否则只怕难逃被人囚禁起来逼问天下形势的命运。 眸子一转,余光瞥见两人步入院中。 这院中原有几名奴仆照管,但解忧和医沉都需画上易容,恐出入不便,早已将人遣了回去。 如今无人接候来客,解忧自然得亲自上前。 “相夫子少待。”向相夫陵歉然一笑,解忧袖了手,刚要起身,又被带住了袖子。 “医忧勿急。”相夫陵看向步入院心的那两人,他们坐的地方草木荫蔽,又是院落一角,那两人似乎并未发觉院内有人。 解忧只得又坐下来,眯起眸子打量那两人,看打扮是医令喜手下的两名医师,一个似是那日送难民前来求医的医芜,另一人有些面生。 两名医师没发觉解忧和相夫陵,只当解忧在屋内,径自走进廊下,初时医芜似还犹豫了一下直接闯入不够礼貌,但还是被身旁的医师拉了进去。 解忧咬了咬唇,横了相夫陵一眼,方才依他少待片刻,结果教人直接闯到了屋中。 小手撑了地,拢一拢衣袂,才起了半个身子,手腕上一紧,霎时失了平衡,天旋地转,折断的草尖缀落面上,弥漫开浓郁草香。 相夫陵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手覆下,将她一声惊呼掩回口中。 “解忧,勿动。” 解忧背后硌在地上,微微发痛,口不能出声,僵着身子不敢乱动。 她委实不明白相夫陵为何突然动粗,更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而且,他竟然还更进一步,压上了她娇小的身子,鬓发垂落到她面颊上,温热的呼吸直拂到她颈间。 解忧从未被人如此轻薄相待,紧咬了唇,身子止不住轻颤。 杂乱的脚步声从屋内退出,重又步入院心。 “医忧不知所踪,或在哀郢院。”这是医芜的声音,他平日侍奉医喜,从他口中听闻景玄对医忧特别看重。 毕竟东侧的院落原不作为留客之所,医沉和医忧虽为楚墨,也不该如此破例;还有景玄对医忧特别回护,容不得旁人一句议论;又有说医忧常为景玄抚琴云云——医芜忍不住蹙眉,医喜说这些的时候,酸得似是打翻了陈年老醋。 “芜……”另一名医压低了声音,颇带几分欲盖弥彰的意思,“医令似曾指意,冢子待医忧非同寻常……今日细观医忧,其人体态柔弱,大有女子态,又与医沉宿于一榻,岂非……之辈?” 医芜停步,声音肃然中带着一丝微怒,“医忧仁心,为人风雅,有见地,非如此人也,子勿复胡言。” 解忧听得几乎怔住,一双眸子一霎不霎,竟然有人误会她以色事人,还……还是以男色?! 相夫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眸中复杂的神色,忽然抚上她微微透出红晕的面颊。 解忧下意识闭了眼,鼻息之间散开醇香的酒味,接着脸上一凉,被轻轻抚过,擦去易容。 解忧心中一紧,她脸上这易容,唯有用酒或是温水才能擦去,但她身子沾不得酒,因此只用温水清洗。 相夫陵怎会知晓除去易容的法子,还随身备着酒水? 第八十章 窃听 相夫陵打量着解忧洗去易容后的面容,巴掌大的小脸肤色莹白,双颊因情绪激动泛起微红的血色,露出几分少女之态。 “果是昭馀解氏嫡女。”容貌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但能说明些许,卿族历来重仪容教化,她姣美的面容和眉宇间的气度,自然错不了的。 解忧心又紧了几分,一睁眼,慌乱的神态从眼底流溢而出。 她从没有想过,相夫陵竟会对她的身世感兴趣,而他又想凭借这一点,要挟她做什么事情呢? 院中的脚步声渐近,相夫陵为防被人发现,愈加压下身子,将怀里娇小的身子锁了个严严实实。 解忧转过眸子不看他,听得他附在自己耳畔低声盘问,“卿与沉相善,可知沉为何人?” “……不知。”解忧闭上眼,这世上知晓医沉身份的怕是只得她一人,她是打定了主意抵死也不会说的。 “真不知?”相夫陵扣了她小巧的下巴,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下,抚上她暗色的衣襟,作势挑开。 解忧颤了一下,强忍住慌乱,冷笑中带着一丝抖,“忧尚未及笄,相夫子何以欺侮幼女?” 相夫陵自然不会对她这么幼小的少女生出什么绮念来,见吓不到她,锁了她的一双眸色复杂的眼,低低威胁,“忧可知此等模样,为景玄所见,是何后果?” 解忧默然,景玄怕是早知她是女儿身,但他从未见过她洗去易容的容貌,眼下又是这般情形…… 本该离开院中的脚步声在院门处一顿,与院外进来的步声聚在一道,解忧的心也跟着停跳了一拍,蹙眉看向相夫陵,难不成真是景玄来了? “二位何以至此?”淡泊的声音如山溪一般淌过。 解忧松了口气,随即又揪紧了心,来的不是景玄,而是医沉。 “医……”医芜面色变了变,方才同行的医偃立在人家院中胡说,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但面前的人神色淡淡的,于那在他脚边咬着他的袍角死命拉拽的火狐尚且浑不理会,似乎更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 医芜松口气,低眉作揖,“医令遣我两人送来一批残简,医忧未在院中,因此将残简置入屋内。” 医沉敛眉,低眸瞥了瞥咬着他衣裾不放的荧惑。 他本该在西堂,偏偏荧惑飞奔而来,惊散无数医者,于众目睽睽下一口咬了他的衣衫,将他往回拖。 想起解忧独自待在怀沙院中,或是发生了何等紧急的事情,荧惑才会寻来,因此随它一路回来。 然这两名医师却说,解忧不在院内,难不成又被景玄请走了? 荧惑眨眨一双火红的狐狸眼,忽然放开,尖尖的鼻子蹭到地上嗅了嗅,又抬起头,望向解忧藏身的草丛,飞快地窜过去。 “荧惑。”医沉发觉一丝异样,出声喝止,“回来。” 荧惑不解且委屈,立住了不动,一双耳朵耷拉下,哀哀鸣叫。 医芜和医偃已告辞离去。 相夫陵从茂盛的草间缓缓起身,暗青色的衣衫仿佛山玉兰投下的一带阴影。 “沉,经年未见,别来无恙?”方才解忧敷衍的问候,到了他口中,似乎带着更深的味道。 解忧总算得了自由,翻了个身,继续躺在草丛里装死。 这情形实在太过尴尬,而且这身子素来沾不得酒,方才便是面上泼了些许,一嗅酒香,都够她头晕上好一会儿。 身旁的草叶轻轻一晃,接着解忧觉得腰间被温热毛绒的东西一拱,还没回过神,人已经离开纤草的遮蔽,被荧惑拱上了背。 没办法只得抱住荧惑,伏在它柔软的背上,任它驮着自己蹭回医沉身边。 丝缎的发带滑落在草间不知何处,一头长发散开来,弄到这么狼狈,真是丢死人了。 荧惑将她放下,舌头轻舔她微红的面颊,不明白解忧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自是无恙。”医沉仍是平淡的语气,似乎一点不为所动,“陵远道来此,所为何事?” “陵欲事一主,如今看来,玄恰是其人。”相夫陵也不隐瞒,他从剑姬处听闻解忧在九嶷一带,为楚地贵族编著本草,当时便存下了来此谋事的心思。 齐墨以论辩为长,由墨家之道而论兵者王事,论天下大局,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谋士。 没有谋算天下之心的谋士不是好谋士,他自然也不例外。 秦自商君变法之后便已崛起,如今百二十年,虽然盛极一时,但气数难免有尽时,而且秦帝已如此风光,怎会再将谋臣放在眼中? 反倒是这民风飘逸的楚地,处处透着一股百折不回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想来此试一试运气。 昨夜与景玄一番交谈,听到他刻骨的恨意,相夫陵便知自己来对了地方。 楚南公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要说这覆亡的六国中对秦的恨意,自是以楚地为最,有了这股恨作为支撑,再掀起一场灭秦的战事,所缺的不过时间而已。 只要战事被挑起,这沉寂于民间的一众谋士自然又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要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许多企望唯有在乱世才有法子达到,为了这,他不惜让乱世再度来临。 方才逗逗解忧,不过顺手为之。 “告辞。”来日方长,相夫陵不急于知道医沉的真实身份,擦肩而过之时,他步子顿了顿,低笑一声,“闻沉与忧共宿一榻,不意沉倾心如此幼女,莫非已有五载?陵依稀记得,五载之前,忧不过髫年……” 解忧黑了脸,低头埋进荧惑柔软的毛皮之中,一声不吭。 相夫陵瞥到她的动作,笑得愈发肆意,扬长而去。 “阿忧。”医沉蹲下身,轻轻撷去她发间沾上的草叶。 她单薄的肩掩在泼墨一般的长发下,扶起发丝,背后雪白的衣衫蹭上了不少泥污和草汁,显得楚楚可怜。 “兄……”解忧闷声应下,抬起半边脸,蕴着秋水的眸子半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第八十一章 霁月光风 医沉坐于内室的矮几旁,出神地看着手中编排成册的竹简,半个字也没能读进去。 荧惑窝成一团,头搁在蓬松的大尾上,大眼半眯,显得无精打采。 它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氛围诡异,不由得有些不安。 细碎的脚步声挪入内室,屏风后随即转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全身裹在宽松的月色中衣内,肩上搭着厚厚的巾帕,一头湿漉漉的墨发在肩后铺开。 解忧见屋中一片寂静,霎了霎眼,缓步蹭到医沉身旁,跪坐而下,探头去看他手中竹简。 “阿忧。” 医沉将竹简随手一卷,揽过她单薄的肩,抽出她肩下垫的巾帕,为她擦拭发上水迹。 “兄……”解忧欲言又止,抿着唇发怔。 她已经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医沉,只单单略过了医芜和医偃的谈话。 “阿忧。”医沉轻唤她一声,一边为她擦拭头发,一边低低叙说,“沉与相夫陵实乃旧识,沉于巨阳遇盗之时,为其父所救。” 解忧怔了一下,侧头回望,见他画着易容的脸上仍是一片平淡,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这故事其实无甚新意,左右是相夫陵当时随父亲前来楚地拜访楚墨,途中恰巧遇到医沉年幼流落,便将他带去了狐台,托付给医缓照料。 在狐台住了两月,相夫陵父子便匆匆告辞回到齐地,此后两人并无任何往来,不知相夫陵为何一见面便如此出言讥讽。 解忧愣了一会儿,蓦地想起当初她在秦地刺了自己一匕,归楚后医沉听闻那时是相夫陵为她诊治,面色似是有些变化——他们两人之间,应当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简单吧? 但他不说,解忧懒得多问,方才面上沾了不少酒,这会儿脑袋昏昏沉沉的难受着,忍不住靠进他怀里,半睁着眸子,困倦之态难掩。 朦胧之中,只觉腰间被紧紧搂住,侧头睁眼,正对上一双清明的眸子。 “卿尚有十月及笄。”医沉静静看着她,虽然她从不过生辰,但他不曾忘了,“待及笄,归适于我,可好?” 归适,即意为出嫁,解忧这一惊非同小可,霎时睡意全无。 “……何?!”解忧霎了霎眼,忍不住挣起身子,奈何被他在背后紧搂着,脱不开身,只能侧头敛眉,“兄说笑也。” “非为说笑。”医沉平静地看着她,抬手轻抚过她的小脸,抚去她脸上震惊的神色。 解忧又霎了霎眼,低眸叹息,“医偃之言,兄已知之?如此行事,为回护忧乎?” 如果不是知道了那些难听的议论,担忧她有朝一日被揭穿身份而面临难堪,何必违心地说要娶她? 解忧抿抿唇,愧然低眸。 她当初接近医沉,不过同待剧连一般,既有真心相待,又掺了利用——她有自己的目的,她会利用他们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唯一不会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伤害他们。 但那夜在山巅交谈过后,她和医沉更倾向于彼此扶持,彼此陪伴。 他们都在幼年时亲见了灭族的惨事,都藏着不愿向人分说的往事,唯有与彼此一道时,才能卸下一切的防备。 这五年来,医沉始终陪着她,虽然待她极好,却也在有意无意间限制着她的作为。 她本有一身骇人的医术,又于人心把握极准,有剑姬旧部十足的拥护,又得楚地百姓喜欢,她想掀起一点波澜,易如反掌。 但她却隐匿于洞庭的桃花盛处,巧妙地抚平了一众精锐之师的锐气,教他们解甲归田。 解忧有时忍不住会想,若是没有他淡然阻止,她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疯狂到何种地步呢? 就像走在暗夜里的人,没有一丝光明引路,最后会走向何处? 她不敢想下去。 她自在这个时代中重新睁眼,从来都是贪婪的,她宁可拼尽了所有去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惜谋算、欺骗,阴谋也好,阳谋也罢,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只要能助她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 她知道那样做终将落入深不见底的地狱,但她等不了。 是医沉拽着她,不让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淡然慢慢冲淡了她满心的急切功利,只有夜阑梦回之时,她发觉自己依然是放不下的。 “阿忧。” 医沉抿过她的眼角,沾上一丝濡湿,是她不知何时溢出眼眶的泪珠。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见她如此哭泣,一双大眼里蕴着他似懂非懂的悲凉之意。 那不是因至亲至爱离世而生的刻骨的痛楚,只带着淡淡的哀凉,但时日越久,却越在记忆里清晰——他后来才渐渐明白,那是因世事无常而生的绝望。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大抵如此。 想明白此事的时候,他就知道,解忧绝非一个四岁惨遭灭族的卿族女儿那么简单,但他懒得去盘问。 解忧对于留名青史的那种近乎狂热的追求,只能让他想到一个重活一世的、竭力弥补自己遗憾的人。 会有这种想法很奇怪,但他从未想过再次盘问解忧,只是依照先时的约定,约束解忧过分行事,自己则予她庇护,和适当的帮助。 这样过了五年,似乎与初初识得她时,并无两样。 他们之间,依然霁月光风,似乎还是没有一点点多余的情愫。 解忧低叹一声,深深纳入一口气,春意还有些凉,灌入肺中,让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她来到这里,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嫁人,医沉则淡泊如斯,在她看来毫无所求。 他们都是极清醒之人,既然方才的话不是玩笑之言,那么她也该认真回答。 小手轻握了他抚在自己面上的手,慢慢伸张开手指,与他相扣住,微哑的声音肃然如冰,“忧愿。生当长相伴,死当长相思。” 分明是动人的情话,从她口中说来,偏偏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意思。 或许只能如此,她生来便不记得怎么去爱一个人。 第八十二章 蕙苑 解忧第一次踏进涉江院,是在三日之后。 方才闯入怀沙院请人的又是那名藕色楚服的越女,一双大眼带着泪光,泣不成声。 解忧那时手中正把玩着一截清洗干净的植物根茎,略显丹砂一般的颜色,在阳光的蒸晒下散发出浅淡的参类气味。 “何事?”解忧略抬起头,目色平和,微哑的声音平缓无波,安抚着越女,“卿缓缓道来。” 越女怯怯点头,咬着樱红的唇瓣,“医令言,少姬胎漏下血,不知生死……” 解忧蹙了眉,这越女平素只在哀郢院听事,她能来请自己,多半是景玄授意。 涉江院中的姬妾动了胎气,先传召医令视诊,如今又来请她,是情况危急之故? 可医喜是原本楚宫的医令,历侍四朝,这样的情况怕是见过不少,如果连他都没有法子,何必再请她去看——她于产科半点经验也无。 “医……医忧,冢子言,医忧医术深幽,或能起死回生。”越女见解忧不动,急得眼泪又要溢出眼眶。 解忧淡淡摇头,“忧非带下医,乞冢子见谅。” 一尸两命,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去了会有别的结果。 人在紧急的情况下最易露出破绽,医喜偏偏也在那里,指不定怀着揪她错处的心,而且涉江院中储着三名姬妾,偏偏少姬胎气不稳,谁知里面有何缘故,她自然去不得。 她以医见业,但从未承认过自己心地悲悯,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将自己置于险地,是她绝不会做的事情。 “噗通”一声闷响,越女直接跪了下去,娇娇弱弱的身子趴伏在地上,也不顾满地的草屑尘土,带着哭腔央求,“少姬为人最是和善,不该如此遭厄……乞医相救……” “越女……”解忧敛袖起身,缓步走至她身前,刚要俯身扶起她,院外闪进一抹火红,上前叼住了她宽大的衣袖。 “荧惑?”解忧蹙眉,这头狐狸越发地粘人了。 越女一抬头,被身旁硕大的火红狐狸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一软,跌坐在一旁。 “休怕。”解忧安抚地瞥瞥越女,俯身拍了拍荧惑脑袋,“何事?” 荧惑衔住她的衣袖,扭头往院外拉扯。 “……越女,吾兄亦在涉江院?” 越女瑟缩地抖,满是惊惧地看看荧惑,随后点头。 解忧叹息一声,若是她早些明说医沉也在,岂不省去了许多麻烦? 医沉定然不会让她陷入麻烦,既然他也在,那么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随手将手中的药仍回袖中,解忧带着荧惑起身就走。 越女不知她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呆愣一下,也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往涉江院去。 涉江院内繁花压了满枝满地,椒兰的馨香更是沁人,果然是美姬们居住的院落,到处带着靡丽之息。 但再浓烈的香味也掩盖不住一丝血腥气。 越女一嗅到这淡淡的血腥,便想起方才亲眼所见的惨象,吓得面色发白,忍不住顿住脚步,怯怯出声,“少姬在西侧蕙苑。” 解忧知她柔弱,害怕血腥,体谅地点点头,吩咐荧惑好生回去怀沙院看守院子,自己转向西侧。 越临近蕙苑,血腥越浓郁,那些脂粉的香气已经全然无踪,只有淡淡的蕙兰香,还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蕙苑由一人高的灌木围出院落所在,灌木枝桠上攀附木香和蔷薇,粉粉白白交映,煞是好看。 才走近一步,便见一袭暗红衣衫立在花影下,肩头落了重重叠叠的花瓣,缀锦一般。 “医忧。”景玄抬眸见了她,向她走去,肩头的花瓣被风拂了,飘飘洒洒落了一路。 解忧退开一步,低眸肃容,“闻少姬怀胎不安。” “然。”景玄面色凝重,仍向她走近了,略低了头,几乎附到她耳边,“医令言无可救也,忧以为如何?” “……往视少姬,忧方可论断。”解忧侧头,恰恰对上他一双黑眸,黑得冰冷,深不见底,让人周身如浸冰窟,不寒而栗。 “沉以为,卿尚可一试。”景玄望着她没移开眼,“渊亦有此想。” “多谢冢子青眼。”解忧草草作了礼,正要抬步进去,又听景玄幽幽叹息,“卿以昔年救治奎伯之术,救得少姬,足矣。” 解忧差点没倒步退出来,但终究人命关天,她既已到了蕙苑门口,又怎好翻脸说不治? 踏入院落,血腥味占据了整个鼻腔。 院中没有人声,只有廊下一干婢子匆匆进出,换出大盆的血水,和浸透了血的白布。 解忧忍不住咬了咬唇,她自那年离开赵地自己的“葬身之处”,已经许久没看到这么多血了,难怪天生柔弱的越女会吓成那个样子。 廊下忙碌的婢子见有人踏入院内,一齐抬了头怔怔看她。 解忧懒得管他人面色,径自走入屋内。 少姬被安置在窗下,晴朗的天光自外间照彻,落在她身上,映出那人面白如纸,冷汗淋淋,她身下还漫着一滩血,微微有些发暗,顺着矮榻黏糊糊地滴落。 屋内少说也有七八个医者,除了医沉和医喜之外,那日被她听了“墙角”的医偃和医芜也在。 但每个人均是一副袖手之态,再加上婢子进进出出清理血迹,总觉得像是少姬已死,正忙着收殓。 解忧耐着性子走近,淡淡扫了眼几位医师,“闻少姬有娠不安,如今胞胎已下?” “未下。”医喜有些阴郁的声音响起,“然少姬手足见血斑,七窍亦有流血之兆,今已厥逆,命在旦夕。” “……忧知之矣。”解忧沉吟片刻,“乞诸医暂退,备附子及参,分别浓煎为汤,以俟灌饮。” 医喜面色霎时阴沉,他方才已下论断,这少姬无药可医,若非景玄和医沉一致觉得医忧能有法子救,如今都该下殓了。 如今这医忧一进来,也不知听听老者之言,竟是轻轻巧巧给了药方,这不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么?! 医喜活了大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被气得七荤八素,袖子一甩,扭头就走。 第八十三章 奚毒回阳 其余一干医师见医喜愤然离去,亦三三两两退了个干净。 解忧懒得管许多,一挽袖子,绕开地上黏腻的血滩,靠近床头。 少姬容貌清秀,一张鹅蛋脸圆溜溜的,还带点婴儿肥,想来也不会比解忧年长许多。她头上的发髻已是散了,长发凌乱地压在身下,不少同血色混到了一处,污秽不堪。 身上着的是樱草色曲裾楚服,上面海棠红的蔷薇刺绣吸饱了血,凝成殷红血块,解下的腰带则彻底浸在了那一滩血中,颜色模糊难辨。 解忧将少姬上下打量了几遍,伸手探入她宽松的领口,拂开一些,触手冰凉,满是冷汗。 那玉白的颈上更是漫着一片血斑,约有巴掌大小,从颔下一直延伸至精致的锁骨,没处出血点都是碎米一般。 解忧蹙了眉,拢一拢裙裾,在矮榻旁跪坐下来,一手攀住少姬肩头,一手抚上她失血后苍白的面颊,伏低了头,探一探她耳廓与鼻腔。 果然亦沾了满手的血,鲜红色,还没有开始凝固。 医喜方才说,少姬手足见血斑,七窍亦有流血,怕是难治,倒也没有胡说。 毕竟少姬明明是伤娠半产,却出现这些不明原因的零散出血,很能让人觉得她是宿疾发作,甚至恶鬼上身一类,定然难以挽救。 但解忧尚欲一试——她知道这并非什么恶鬼宿疾,而是因产科的意外引起的血液难以凝固所致,简单来说,便是这一回少姬伤娠时,将原本用于凝血的东西用尽了,如今无物可用,才会哪里都出血。 不过比得解忧过去见过的那些病患,满身满身都是暗红淤紫的血斑,少姬这个情况当真算得乐观。 掩上领口,解忧微抬起身,抬眼眯了眯外间强烈的阳光,一手拨转少姬的面庞,使她面对阳光,另一手撑开她紧闭的眸子,见她微散的瞳孔缓缓一缩,解忧松了口气,果然还没死透。 做完这些检查,解忧退后几步,一手解下挽起的袖子,从袖袋内摸出青绸小包,她常用的银针和砭石都放在这里。 一旁另有几个小巧的牙白色帛包,收口的丝线颜色各不相同,解忧拈了一个碧色丝线的,打开来,里面装着研得极细的药末,灰白颜色,用指甲轻挑了一些,一股菖蒲的郁香缓缓弥漫开。 解忧将药末轻弹入少姬鼻中,回身拈了一枚长针,隔衣点刺,数次以后,留针在内,又重拈一枚,去寻另一处穴位。 医沉只立在一旁看她娴熟施为,他从未见过有医者能够这般肯定地施救,一句话不说,也不蹙一下眉,仿佛成竹自在胸。 传闻过去扁鹊能够透过人体看到脏腑病变,因而医术如神,不知他看诊治病,可有解忧这般淡然自若? 不,定然是没有的。 这少女的医术简直骇人,而且从无一人传授于她,仿佛生来即会一般。 她施救没有避讳,没有禁忌,没有一丝丝犹豫,怕是任何一个医者在她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一抬眸,一人犹犹豫豫地蹭进来,手中木盘托着两碗药汤。 “医忧……?”来人是医芜,眉头蹙着,神色为难。 方才回到医坊之后,医喜气得厉害,摔碗掀桌,严禁任何医师煎药送去,要看那被景玄视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医忧如何不用药物就救活少姬。 医芜私下以为尊师做得太过,毕竟不能用少姬的性命来与解忧怄气,因此仗着平日颇得医喜看重,偷偷取了药物,亲自熬好送来蕙苑。 若是治不好,那他仁至义尽,若是真治好了,景玄自然欢喜,料想医喜知晓后,也不会过于责怪自己。 但解忧一心一意地为昏迷的少姬施针,他一时看住了,竟不忍去打断她,更不知该如何询问于她。 “芜置于此处即可。”医沉瞥了瞥一旁的螺钿小几,示意他先将药汤放下。 医芜依言放下,欲走,又挪不开步子。 方才解忧亲口出言赶人,按理,他不该留在这里妨碍解忧施救,但他实在忍不住想要问一问解忧,这剧毒的附子如何能够救人? 看出他的犹豫,医沉缓步上前,轻触了触解忧,“阿忧。” “……何事?”解忧手下一顿,针轻轻落在少姬衣衫上,回眸见了医芜和一旁小几上的药汤,解下衣袖,直起身淡淡一揖,“多谢。” “医忧。”医芜还了一礼,踏上一步,丝毫不掩眸中怀疑的神色,“吾闻,奚毒者,正者为乌头,两歧者为乌喙,细长三四寸者为天雄,根旁如芋散生者为附子,旁连生者为侧子,此五物同出而异名也。乌喙者,其毒堪比野葛,唯闻以疗金疮,杀鬼疰及蛊毒,未闻以之……” 他瞥了瞥矮榻上面白如纸,也不知有没有气的少姬,没再说下去。 “呵。”解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眉梢轻挑,“既未闻以奚毒回阳,如今闻之,岂不恰好?” 她本以为这个时代的医者是很大胆的,不想他们也只是停留于用乌头以毒攻毒治疗风湿痹痛、杀虫之类的事情上。 医芜被她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虽然这话分明是强词夺理,但解忧说这话时笃定的口气,肯定的神情,竟然让人不由自主生出几分信赖。 解忧没再理他,矮身嗅了嗅两碗药汤,一碗参味浓烈,自是浓煎的参汤,另一碗便是附子。 她端起那碗附子汤,就着少姬唇边缓缓灌入,她灌得很缓,一丝也没有流溢出来。 放下陶碗,解忧重新动手施针,因医芜在场,动作略略放缓,不再如方才那般无拘。 医芜也瞧出了她动作之间的迟滞,不好久留,匆匆告辞离开。 留针半刻,解忧一一抽了针,又灌参汤,看看诸事完毕,才擦净手,同医沉一道步出蕙苑。 景玄依然候在苑外,见两人缓步出来,迎上去,却不知如何发问。 “少姬不知生死,唤取婢子入内扫洒清洗可也。”解忧低眉,“午后时分若醒,则有望也,若不醒,可入殓。” 第八十四章 死当尽美 景玄自去唤来小婢,嘱咐她们进屋清理血迹,为少姬更衣擦洗。 解忧走了几步,忽又顿住步子,淡淡道:“冢子应知,少姬纵侥幸得生,腹中胞胎必下。”她只负责救活少姬,当初决意用附子,便没有顾及腹中胎儿,不知景玄是否在意? “无妨。”景玄随她一道步出蕙苑,似乎浑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解忧淡淡笑了一下,快得如同昙花乍然一现,转瞬即收了笑意,谁也没有看到。 视身边之人的性命重过其他任何东西,他到底还是当初洞庭之畔的那个少年,时间和苦痛磨去了很多东西,但留下了最本质的一点。 “医!医!”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追来。 景玄立住了步子,回身看向从藤花盛开的篱落内快步追来的婢子,语气微冷,“尚有何事?” 婢子被这冷冽之意吓得一僵,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低低趴伏下去,带着哽咽,哆嗦不已,话不成声,“奴……奴……” “莫急,缓缓言之。”解忧俯下身,向她伸出手。 婢子怯怯抬头,解忧伸出的手于她来说就似河流中救命的浮木,一下子定了她的心神,虽然没敢去握住那只手,她的语言却平稳了下来,“少姬醒转矣,乞医复诊。” 苑外静了一瞬。 解忧缓缓起身,没说话,但眸中的震惊之色难掩,毕竟她从未用过附子回阳救逆,再怎么大胆,终究只是尝试而已,她并不知晓这药效如此快速。 于医沉来说,他是沉默惯了的,从来觉得解忧全力以赴必有奇迹,因此毫无震惊。 景玄看看天色,有些为难,日影直直落下,已是日中时候,解忧花了许久时间施救,这会儿原该回去用食,休息片刻,不想还没离开几步,便又要回去复诊。 他更为难的是,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竟已对解忧生出过度的回护来——是因知晓了她是女子,还是因她太像当初洞庭之畔的奇异女孩? 抑或是,在他心中,早已将她们混为一谈? 出神的间隙,解忧已重新步入蕙苑,景玄不好追入屋内,只得仍立在篱外默等。 一干婢子依然在忙碌地进出,但她们手中端出的水中血色已淡去不少,屋内飘起淡淡的艾香,蕴着暖意,掩去了残存的血腥气。 少姬依然躺在矮榻上,换过洁净的素色中衣,身下垫了锦枕,清洗过的长发下坠了不少亮亮的水珠。 她面色是愈加的白,一双眼微启,神情漠然,气息轻微,似乎连一片羽毛都拂不动。 “少姬。” 解忧立在一旁,和声唤她,唤了不下数十声,少姬才转了转无神的眼眸,看向她。 那目光很空,空到只蕴满了外间的天光,其余什么也没有。 解忧接了一旁婢子递来的温水,递到少姬苍白但渗着血点的唇边。 少姬缓缓霎了霎眼,低眸饮了小半,神智略略回转,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只能在拖得极长的尾音中听出几分柔和婉转之意,“医……” 剧烈的痛苦和大量的失血剥去了她的活力,现在浑身毫无力气,额角空空的痛,只记得自己怕是快死了,其余一概想不起来。 立在身旁的医者却是那样淡然自若,是对救她成竹在胸,还是已经断定她必死无疑? 少姬默然不语,她甚至有些难以判定,自己如今是生是死。 解忧看着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心微微抽了一下,少姬怕是没有求生之意,如今虽是靠猛烈的药力救醒,她若无生意,甚至不愿再配合医治,怕是要麻烦得很。 沉吟片刻,解忧唤了身旁的婢子,“取铜镜。” “铜……铜镜?”婢子不解,又不敢抬头直视解忧,一双眼瞟了一眼,随即埋下去,疑惑地小声重复。 “然,铜镜。”解忧肯定地点头。 疑惑不解中,婢子还是取来了一枚铜镜,双手捧起,递过头顶。 “多谢。”解忧习惯性地道谢。 婢子却被吓得不轻,“噗通”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她是奴婢,做事是应该的,怎么当得起这一句“谢”? “……退下罢。”解忧无奈地笑了笑,声音尽量温和一些,真是像兔子一般受不得惊吓呢。 婢子诚惶诚恐地跪了一会儿,发觉解忧当真没有其他话,这才倒退着离开屋中。 解忧眯眼打量手中的铜镜,镜面磨得光滑如水,一层清光隐隐流动,背面则是一圈菱纹,中央铸有一位衣带当风、腰身婀娜的仙女,发丝和衣袂均是镂空,纹路细致,大约是巫山神女之类。 这时通行的铜镜以素镜和蟠螭纹的为多,至少解忧从未见过以人物为图案的,想必这一面乃是特特请匠人打磨而成,并非用模子浇筑。 妆镜如此精致,想必少姬亦是爱美之人罢? 解忧勾起唇淡笑,微微矮身,一手扶了少姬微颤的身子,一手将铜镜举到她面前。 平滑光洁的镜面映出一个女子憔悴至极的容貌,青白面色,大眼无神,彷如鬼魂。 少姬吓得惊叫出声,低哑的声音引来了一众忙碌的婢子,一齐疑惑地看向解忧,却无人敢上前夺下她手中铜镜。 “少姬。”解忧对她惊慌的样子全无同情,一双眼眨也不眨,注视着镜中那面白如雪的人,低声彷如咒语一般,“忧常以为,死生一也,生若尽美,死须亦然。” 少姬从震惊与自弃中清醒过来,低眸细细咀嚼她这句话。 生和死是一样的,活着的时候很美,那么死,也要漂亮地死去——而不是像她现在这样,满身血污,面白如雪,浑无往日的姣美可言,即便死了入葬,也是具污秽不堪的尸体,说不定只得蔺席一卷,弃于荒野,何其狼狈? 额角的冷汗一点点滑落而下,直滴到了肩头,轻轻一声脆响,才将她惊醒过来。 “少姬好自为之。”解忧收起铜镜,随手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为她诊了诊脉,转身吩咐小婢,“仍煎参汤,每两刻灌饮半盏,以日落为度。” 第八十五章 蜉蝣之羽 再次踏出蕙苑的时候,景玄已不在苑外,唯有一名剑卫模样的人笔直地竖在那里,抱剑不语,标准的目不斜视。 见解忧和医沉步出院落,那人大步上前,作了一揖,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声音沉甸甸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冢子有事归去,两位医请自便。” 解忧点头,见他不动,回眸瞥了一眼,“少姬至暮夜当无恙,望子留心看护。” 剑卫怔了一下,眸中掀起几分惊讶,景玄说着医忧聪慧机敏,果然非同寻常。与聪明的人说话,凡事只需点到三分,省心又有趣,也难怪景玄会对她如此看重。 转过蕙苑一角,医沉抬手为解忧撷去发间沾染的花瓣,低声叹息,“阿忧已知深少姬此症非为意料之外?” 解忧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若为意外之事,景玄何必遣剑卫看护?” 那剑卫身上气度非同寻常,眸色坚毅,却又对周围的环境有着一丝谨慎探问,一看便不是原本涉江院中的护卫,而应是景玄手下的人——怕是景玄已知道了什么,才会特意留人在此看护吧? “何人?”医沉忽然回头,望向一旁花藤茂盛之处。 花影一晃,抖落纷纷洒洒的细碎花瓣,落了满地。 那人藕色楚服,与蔷薇之色差不许多,娇娇怯怯的,正是越女。 “奴……冢子遣奴往视少姬。”越女抬眸瞥了医沉,唇止不住地哆嗦,显是被吓着了。 “去罢。”解忧的目光透过重密的花藤望入少姬院内,又是派剑卫保护,又遣越女探望,看来景玄对这少姬真是关怀备至。 这样的关怀,不知会不会惹得谁的妒忌呢? 越女挪着小步,踏乱满地落花,匆匆走入蕙苑,那剑卫拦了她一下,听闻是景玄授意,这才退开步。 转出涉江院时,一缕哀哀戚戚的笛音自院落幽深之处透出,如盘绕的银丝,一圈一圈缭绕在涉江院上空,又仿佛春蚕要将吐出一缕悲伤织成的丝,将一切包裹起来。 解忧停步,遥望向笛音传来之处。 听了一会儿,医沉点头,“此为‘曹风’。” 曹国是春秋时的一个小国,与宋齐相邻,周天子的同宗,最后灭于宋国之手。 要说曹国被灭,原是一件可笑之事。 当初曹地的末代之君伯阳听信平民公孙彊“称霸”之言,与晋国断交,又侵犯宋国,人宋国虽然号称商的“亡国之余”,但好歹也曾是春秋五霸之一,一怒出兵直接灭了曹国。伯阳和公孙彊俱被宋景公处死,可惜伯阳一世为君,连个像样的谥号都没有,千载之后,还得被人直呼其名。 这个故事深刻地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不作不死。 否则以曹国与周天子沾亲带故的关系,摇摆于宋、齐、晋三个大国之间,怎么说也不会死这么快。 这样一个蕞尔小国,国力单薄,夹在一干强国之间,日子过得担惊受怕,又闻曹地水泽湖泊众多,养得人柔弱清婉,最能作出这等哀婉凄绝的调子来。 曹地音乐,与卫歌郑声一般,俱是贱妾歌姬所学之乐。 然较之卫歌郑声的兴盛,《诗经》中所存“曹风”只得四篇,俱是名不见经传者,与这个死生倏忽间的春秋小国一般,时时为人忽略。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翅膀,如同楚楚的衣裳,朝生暮死,归于流水。我心中忧伤,不知哪里又是我的归处? 一个女子娇婉的声音贴着笛音响起,歌的却是燕乐。 燕乐,又称房中乐,是雅乐之一,始创于周,为后和妃在宫中所歌,春秋以来,歌词大都从《诗经》的《周南》、《召南》之中挑选,在各诸侯国,则是歌本国国风,歌词虽是相同,调子却比民歌端庄许多。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解忧抿了抿唇,“竟是《蜉蝣》。” 蜉蝣这种小动物她曾见过,一双乌亮亮圆溜溜的大眼,一对洁白微透的大翅,尾后拖着两道比身子还长的细丝,精致得彷如工艺品,生怕一触碰就毁了它。 不过文人墨客怜它,却是因它朝生暮死,美丽而短暂不已。 宋罗愿曾载:“水上有虫,羽甚整,白露节后即群浮水上,随水而去,以千百计。宛陵人谓之白露虫。” 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蜉蝣恰是其类。 昙花一现,流星过野,生时华彩昭昭,死亦尽善尽美。 或许于旁人看来,这样一世还有太多遗憾,但她却对这样的生死羡极慕极。 不知何时,越女已从蕙苑折返,见解忧和医沉尚未离开涉江院,停了脚步,小心地挪上前,低声道:“医,此乃雪堂,美人燕姞所居。” “燕姞?”解忧回神,嘴角噙着一丝飘忽不定的笑意,“岂其歌者耶?乐者耶?” 奏笛与抚琴不同,口中必是不得空的,除非那燕姞有传说中的绛树之能,能够“一声在喉,一声在鼻,两声皆不乱”。 “歌者为燕姞。”越女霎了霎眼,眸子低垂下去,似有泫然欲泣,“其奏笛音者,当为深伯姬。” “深伯姬?”解忧蹙了蹙眉,“岂少姬之长姊耶?” 越女点头。 “无怪。”解忧叹息,小妹如今生死未卜,做姐姐的心中忧虑,因此曲调才会这样哀伤凄切吧? 越女拉起袖角,抹了抹眼角,噎着声叹息,“闻伯姬亦有娠在身,如此凄婉,岂不伤娠?” “……少姬病势已平,越女可往告伯姬,不需过于忧心。”解忧淡笑。 “医?”越女愣怔了一下,下意识抬眸直直看向解忧,之后又觉太过造次,忙垂下头,“然医令言……少姬无可救也……” 解忧蹙了眉头,医令……的确,医喜的确断言少姬救不得了,她这么一来,可将医喜狠狠地得罪了,还得费神应对。 口中立刻改了说法,“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第八十六章 悬壶 第二日清早,解忧一推门,便见着昨日蕙苑外的那名剑卫立在院内,仿佛一根笔直的竹竿。 “医,可往视少姬?” 是来催人的,解忧微微苦了脸,伸伸胳膊,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向着院中那人掷去。 剑卫长臂一伸,将布包稳稳接到手中,知是解忧所备之药,不敢怠慢,两手捧着,等待解忧吩咐。 “身手不错。”解忧笑笑,走下长阶,“吾子何名?” “檗。”剑卫虽然板着一张脸,心中却暗暗蹙眉,景玄说的果然不错,这医忧虽是一个女子,但绝不能以对待女子之态揣度于她,否则得被她一惊再惊,然后三言两语就被糊弄过去。 能总结出这个道理,看来自家冢子,受害不浅。 “檗,忧尚有些许琐事,恐今日无暇照料少姬,乞传话冢子,望其勿怪。”解忧淡淡一揖,打算从他身侧离开。 “医师云,胞胎难下,冢子请医务必一往。”檗挪过一步,挡在她身前,结结实实地阻了她离开院子的路。 解忧蹙眉,眉梢挑了挑,作无可奈何状,“忧有一法可下胞胎,奈何当真无暇。” 今日医喜和其他医师定然又往蕙苑为少姬复诊去了,她又不傻,怎会特特往医喜枪口上撞? 从袖中掏出另一包碎末,隔着布包都能瞧见里头的大红颜色透出,气味也有几分古怪。 “此末为红蓝花,煎汤与少姬服下,不出半刻,胞胎可尽下。”解忧拎了拎小包上的朱红丝线,又取了檗托在手中的那个小包,上面的丝线是绛紫颜色,“此为赤参,日日煎汤,连饮十日方罢。” 檗一一记下,仍是一动不动,“医忧当真不往蕙苑,亲自复诊?” “……子先行送药,他事午后再议。”解忧被烦不过,将红蓝花的小包往地上一掷,自己转身回到屋内,看那些竹简去了。 檗手脚敏捷,趁着药包未落地,急忙一把捞住,看看竹门缓缓移上,不敢过于造次,只得先行送药。 医喜带着几个小徒,俱在蕙苑。 少姬已经醒转过来,情况不再那般危急,须得在意回避,因此屋内落了两道鹅黄的纱幔,恍恍惚惚地搅动着里面燃着的艾草香。 见檗进去,几名医师都退开一步,恭敬地作揖见礼。 这个檗乃是景氏族中的剑师,自从楚亡之后,一直随侍景玄身边,神出鬼没,据说还教导着一干更加神出鬼没的剑卫,有数十之多。 这样的人,除了医喜恃老无恐以外,其他人谁也不想惹着了他。 不说他一身功夫了得,手下剑卫无数,就算他一无所长,仅凭着随侍景玄身边这点,就足以令人恭敬相待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景玄面前说上些什么话呢? “医令,此药乃医忧所与,名曰‘红蓝’,煎汤灌饮,可下胞胎。”檗将药包交与医喜,立在屋内,毫无去意。 景玄早已吩咐过了,医喜那等脾气,定然不肯用解忧的药,但少姬性命紧要,因此檗务必看着少姬好好地喝下了药,才可离开。 至于另一包赤参……檗已打定主意,一会儿再往怀沙院一趟,务必将那推三阻四的医忧带来复诊。 医喜虽然一把老骨头极硬,终究还是以景玄为主,不敢过于得罪于他,忍着一口老牙都快咬碎的气,接了那包药末。 “芜,煎药。” 医芜应了一声,垂首接过药包,一溜小跑离开院内。 医喜虽是愤愤不平,于行医事上倒没有多大的不妥,不过半个时辰,药汤针具一应具备。 半刻后,胞胎果然下了,有五月大,略显人形,看起来血肉模糊,红彤彤一包血水,怕是早已胎死腹中多时。 檗见医喜面色无甚起伏,知此事办妥,反身去怀沙院寻解忧。 书案移在廊下,解忧一身白衣,广袖铺散案上,玄袂垂下长案边缘,被风拂动,仿佛她那一头长发一般。 檗悄没声地落在她身旁,低眸见她在白帛上疾书,却不是篆字,而是朱笔一勾,后面画一个圈,下面又是翠笔一勾,画两个圈,天书一般,看不明白。 解忧一抬头见身旁多了一人,吓没吓着,而是狠狠瞪了檗一眼,才得了片刻清静,这个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胞胎已下?” “已下。”檗一动不动,仿佛浑然没有看到她那个白眼,“请医往蕙苑复诊。” 解忧这回不怒反笑,将手中写的布帛叠起,从袖中重新抽出一份,悠悠起身,在檗面前晃了晃,“忧有一方,欲与九嶷山中人,檗若愿一往,忧即往蕙苑,何如?” 檗忍不住蹙眉,虽然之前景玄命他在暗中监视怀沙院,他对解忧这丫头颇为了解,但解忧与他认识不过一日而已,无甚交情,就这样,这丫头也好意思差他跑腿?只怕景玄都没她这么理直气壮。 “无妨,无妨。”解忧笑笑,抬步欲下长阶,“忧自往可也。” 走了一步,还当真打个唿哨,唤来正在院子一角扑蝴蝶的荧惑,一人一狐一道往院外去。 檗嘴角抽了抽,这医忧真是个狡猾的丫头,怕是比她身边那头狐狸还狡猾。 咬咬牙,大步跟上解忧,“檗愿往,乞医告知方位。” “多谢。”解忧淡淡一笑,有模有样地向他一揖致谢,“山阶以下,阳坡五里有村民,檗持此物往,言医忧所与,其人自知。” 她从袖中取出两个布包,系着红色与碧色的丝线,包进那方布帛中,递与檗。 檗瞥到那帛书与她方才所书未完的一个模样,忍不住询问:“医忧所书,其人岂识?” “朱笔所绘,为朱丝之囊,翠笔所绘,为碧色之囊。”解忧揪了揪布包上的收口线,至于后面画了几个圈,便是分成几份煎饮的意思。 因庶民大多不识字,嘱咐其用药诸多不便,解忧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至于那些山民,则是她前些日子外出采药遇上的,听闻她乃是墨医,向她求些避秽除瘴的药方,毕竟再过一月余,便要入夏,这瓯越的夏季,虫蛇瘴气,都足以致人死命。 第八十七章 赵地带下医 檗速去速回,回来时看解忧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解忧对于那个村落的描述分明显得漫不经心,但他依照她的描述,竟顺利寻到了那处小村,按照她的吩咐,又有数人欢喜地领了药,毫无一丝混乱舛错。 虽然的确是一桩琐碎小事,但只要解忧疏忽了小小一处,他这一趟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他尝以为于谋算之事,景玄已是个中翘楚,没想到这医女也是深藏不露之辈,难怪景玄会对她如此上心。 解忧察觉到了他态度的转变,轻挑了眉,淡淡一笑,“檗先时敬忧重忧,乃奉玄之命。”而如今,这一份敬重,她已经赢到了自己的手中。 檗不语,这医女难不成还有看透人心的本事? 再入蕙苑,木香和蔷薇开得更盛了,满地积压着二色的花瓣,少说也有四五层厚度,人一走过,衣裾带风,花瓣便翩翩地打旋,偶有一点两点,沾上衣裾,每行一步,都落下一缕芬芳。 不过,檗一身劲装打扮,这般风雅的事情,自然只有解忧才沾得上。 医喜立在廊中,见那少年医者缓步走入,木屐之声笃笃,不紧不慢,每一下都似敲在了他的心头,狠狠地钉下一根毒刺。 他全然不服,这医者不过一介游医,年岁幼稚,只单单长了张强词夺理的口,多了几分常人没有的好运气,凭什么就能压过他这个耆老一头?!太没道理了! 解忧不是读不懂医喜目光中的怨毒,嫉妒是一株毒药,有人之处便能生根发芽,她从来都知道。 她那位远在两千余年后的好友就曾遇上过人因嫉妒而使绊子,那是激她远渡重洋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决定展现出自己最锋芒的那一面的时候,解忧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冷言恶语的准备,所以面对医喜这种杀人的目光,她也只是淡淡笑了笑,缓步上前,向他一揖,“医令亲身来此看视少姬,冢子定然不胜欣慰。” “哼。”医喜不领情,就算抬出景玄来,他也未必就怕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解忧本就没指望他领情,只不过面上工夫做到,在旁人看来,她是有理有据,医喜则反过来与小辈一般见识,大失气度,这就够了。 提步拾级而上,将将前脚进了门槛,听得医喜冷笑,“喜虽往视少姬,然无以施救,大丈夫不为带下医,不似医忧,游于草莽,专通旁门左道,三教九流。” 解忧顿住步子,不怒反笑,这后世数千年对于药物功效的修订整理,一个附子回阳救逆的功效,尝试之时,上面积压了多少白骨,凝结了多少鲜血,到了医喜这里,却成了旁门左道,三教九流,她怎能不笑? 错把无知当作底气,但她无法这样反驳——她不能够用自己知道的那些说服医喜,那样只会给她带来致命的麻烦。 “忧闻,昔者神医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惜哉。” 不等医喜接话,解忧又笑了笑,“忧本为赵人,赵重妇人,神医扁鹊至赵之邯郸,亦不能免俗而为带下医,则忧何不可效扁鹊也?甚而,医令可效秦太医令也。” 檗听着她谈笑自若,句句直戳医喜的痛处,只默默记下一句,这医女乃是赵人。 医喜气得吹胡子瞪眼,他素来是瞧不起扁鹊这样的草莽游医的,医不三世,年长问药,半途出家,有几个好名气的,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但瞧不起归瞧不起,人家秦越人是公认的神医扁鹊,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能为人解肌换心,传得像神仙一般。他若敢出言诋毁,只怕连他手下一干小徒都不答应。 这个医忧,果然是个强词夺理、巧舌如簧之辈。 解忧见医喜语塞,敛起眸子,回身步入屋内。 才走了半步,听得背后脚步声焦急,刚回头,已有人上来抱住了自己一双脚,就这么趴在了门槛上。 “伯姬!伯姬!”外间有婢女追入,蕙苑中的婢子也纷纷涌来,想要将趴伏在门槛上的绿衣女子扶起。 解忧僵在那里,思绪断了一瞬,然后又接上,她似乎想起,越女说这位深伯姬也是怀了孕的身子,这样爬来滚去,真的好么?更奇怪的是,那些婢子似乎不晓得她有孕,将她拽起来的动作浑不见顾虑。 伯姬任由身旁的婢女拉扯,就是抱住解忧一双腿不放,头上的珠钗步摇相击,琳琅不绝,伴着她如泣如诉的声音,哀哀切切。 解忧听了半日才听出她那似是而非,带着哭腔的楚语,乃是在询问她妹妹少姬病情如何。 “伯姬勿忧。”解忧叹口气,亲自俯身扶起那翠衣丽人,她一张脸与少姬有七分相似,但棱角比少姬明显些,眉梢带着成熟女子的风韵,与少姬那些微的天真稚气不同。 “少姬今已下胎,性命当是无碍。”解忧和声宽慰于她,虽然更可怕的继发症还在后头,但她不愿说出来吓着了伯姬。 伯姬怔怔抬头,手中水绿色的丝帕擦着面颊,被泪染成了斑驳,“医,让妾见见阿蕙。” “不可。”解忧冷冷拒绝,少姬现在的身体,需要静养,尤其要保持心情平稳,若是一见伯姬,姐妹抱头痛哭一场,病情多半要恶化,面不改色地扯个谎,“少姬下胎不久,今尚未醒也。” 诚然她还没进去,但听得里头无声无息,想必少姬的确睡得很沉。 “医……医!”伯姬不愿放弃,扯住解忧衣袖,直接跪在了廊下,“妾求求医,阿蕙自幼柔弱,今次遭此大厄,死生未卜,妾心不忍……” “深伯姬。”冰冷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隐忍着压抑着的恼怒与厌恶,如同寒风一般凛冽而过,瑟瑟生寒,霎时冻结了苑中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声响,静得如坠冰河,如落暗夜。 伯姬吓得一僵,不觉松了手,怔怔回身。 第八十八章 诘前因 解忧抬眸,望向那声音的主人,一袭暗色绯衣,殷红似血,衬得篱落上盛放的木香与蔷薇霎时失色。 景玄脸上没有怒容,只是冷得可怕,随着他慢慢走入苑内,一干婢子跪了满地,有人甚而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冢子。”檗上前迎了他,抱拳为礼,“伯姬精神恍惚,是否送其回月轩?” “禁于月轩之内。”景玄依然面无表情,淡淡扫了苑内其他人,将一干婢子吓得一根手指头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合时宜的动作被景玄察觉,成了出头之鸟。 不过无人心里不转着一个念头,这伯姬也不过是因嫡亲的妹子受此大厄,怕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才有了失礼之举,不想景玄全不顾念往日情分,如此冷言,真是令人心寒。 伯姬心凉如水,面色一分分地白下去,手中丝帕捂在眼角,一寸寸洇湿,整个人就似失了魂一般。 “伯姬,请归月轩。”檗上前请了一句,见伯姬全然无反应,懒得多言,直接将她扛起来,扬长而去,毫无怜香惜玉之态。 而景玄自始至终,就没正眼瞧过伯姬。 “医忧,共视少姬。”景玄直接忽略了面色阴郁不定的医喜,伸手轻带住解忧衣袖,并不问她答不答应,拉了她进屋。 短短一程路,解忧默然不语。 她并不害怕景玄那种冰冷骇人的模样,但她也不想接近。 偏偏现在的情况是,容不得她躲,容不得她逃开。 几层缃色的纱幔被轻轻扶起,少姬背向外间侧躺,栀子色的单被掩住了她的病弱之躯,乌黑的长发从沿着床榻边沿披散而下,仿佛松上丝萝。 景玄不过扫了一眼,又退出内室,隔着纱幔看解忧上前为少姬诊脉、施针,一丝不乱。 缃黄的纱幔将她不时轻晃的身影映得朦胧,一勾腰带挽出纤纤细腰,举手投足之间带着野鹤一般的洒脱和风雅,又有着十足的自信,有时候竟忍不住想见见她着女衣时的模样。 “冢子……?”解忧出来的时候,发觉景玄明显正出神,而且出神出得很欢快。 “少姬何如?”景玄抛出出神之前就已想好的问题。 解忧默了一默,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一丝怀疑:他方才分明是在出神吧?怎么一下子就能接上话呢?毫无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的尴尬。 “少姬胞胎已下,暂时无虞。”解忧蹙了蹙眉头,“然……忧有一言,少姬虽暂保无虞,肢体血斑未消,若日后消去,则性命无忧,若不消反增……” 她摇了摇头,低叹一声。 当初激少姬重拾求生之意,不过是让附子和参汤能够更好地发挥作用,如今可怕的继发症就在后面,不知道那一包赤参,能否救得少姬呢? 所知再多,这个时候,到底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吧? 景玄点头,眉目一动未动,他对少姬的生死,似乎同样漠不关心。 解忧好奇地瞟了他一眼,在人前,他的所作所为分明都写着,他万分在意少姬,难道还是刻意假装的? 见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解忧低眸笑了笑,打算溜之大吉,“忧归去研药,先行一步。” 提着衣裾快步离开,好容易要推门出去,景玄冷冷淡淡的声音唤住了她,“医忧,且慢,尚有一言。” “……何也?”解忧讪讪收回搭上门的手,正要回身,腰间一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按到了一旁的隔断上,面前是骤然放大了的镂空格子,仿佛是梅花式的,身后则被景玄压了个结结实实,最要命的是他腰间的剑柄抵住了她的后腰,钝钝地发痛。 霎时大气也不敢出,缓得一缓,见他再无动作,才低低出声,“冢子何故如此?” “忧为女子,可否以真容相示?” “我……” 解忧语塞,她并不惊讶景玄能够猜到她是女非男,不然以景玄的性子,绝不会贸然对她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她可半点没看出来景玄会喜欢那方面的事情。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外面还有医喜和一大帮子婢女,谁知道会不会被人发觉,里面则有一个随时可能醒来的少姬。又为什么是这种情态?让她受制于景玄,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与他周旋。这对她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景玄看着她不知是因恼还是因羞而微微晕红的耳廓,玩味地笑了笑,抬手抚上她的颌骨,顺着面颊轻剥,企图剥下她面上的易容。 解忧察觉到他的意图,暗暗舒口气,这易容乃是用颜料混了药物画的,极薄的一层,牢牢贴合在脸上,只用手那是肯定剥不掉的。 但他微凉的手指不断在下颌一带盘旋,带起轻痒,使解忧忍不住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手指,忽然面颊一热,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上,沾了一点湿意。 景玄对她眼中懵懂且震惊的神情很欣赏,沾了她面颊上那点湿,轻轻抹开,果然透出她易容遮盖下的皮肤,相夫陵果然没有欺骗于他。 莹白细腻,如玉如瓷,只是稚嫩得有些陌生——这丫头还是个孩子。 解忧怔怔看着他移开手,思绪像倾倒过后沙漏中的沙子一般,好一会儿才续上了正确的轨迹。 景玄他方才……竟然亲了她?他莫不是疯了不成? 她从来没被人这般轻薄对待过,今日之事又太出乎她意料,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持镇定,一双眉蹙紧,扭过头低低咬牙,“真是该死……” 景玄闻言僵了一下,她竟然敢这么同他说话?若换了这里旁的少女,能得他亲近只怕是三生之幸,这丫头竟敢说“该死”? 但听她如同赌气一般的语调,没有一丝的恼怒,只是觉得有趣得紧。 解忧依然被他按在花架上,身后的人松松地靠在她身上,虽没有过分的举动,但这么干熬着,也让人熬出了一身冷汗。 景玄见她鬓边碎发都被冷汗濡湿了,手微微一松,将她的身子拨转过来,扶住她一双柔弱的肩,将她牢牢抵在身后镂空的花架上。 “卿既为赵人,是否昭馀解氏嫡女解忧?” 第八十九章 兰有国香 解忧早猜到他会揪着此事不放,方才冷静之后已盘算好了回答,淡淡摇头,“忧虽为赵人,虽与冢子故旧同名,然实非其人也。忧年幼流落,无父无母,为墨医收留,岂能为卿族嫡女?” 景玄缓缓松了手,垂下眸,似是万分失望,但在解忧刚松了口气的时候,又忽然抬眸,紧紧盯着她一双眸子,这是她一张脸上唯一没画着易容的地方,可惜六年之前不过匆匆一面,记不真切。 如今凭这一双眼眸,他只能觉得七分相似,三分陌生。 尽管面前的少女不承认,但他始终觉得她即是昔年洞庭之畔的幼女,只是苦于拿不出证据。 但即使证明了这少女真是解忧,他又能如何呢?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她。 从她方才与众不同的反应就能看出,她终究做不了他的姬妾。 想到这里,颓然放开了解忧,低声致歉,“方才多有得罪。” “……无妨。”解忧拢一拢微散的头发,深吸口气,“冢子若无他事,忧先行告退。” “少姬之事疑窦丛生,望医忧留心。”景玄淡淡道,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 这问题肯定出在了涉江院之内,但以他的身份,以他事务,没有大把的时间出入涉江院,更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去追查是谁害了少姬,只能希望解忧担起此事。 “忧为医者,非……又非刑官。”解忧敛眉,她根本管不着这涉江院的事情,景玄怎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还有细想他方才的举动,简直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真是幼稚极了。 “渊以为,医忧足以胜任。”这不是理由的理由,只因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是解忧,只因相信那女孩有这样的能力。 解忧锁眉,整理鬓边散了的发丝,语气冷淡,“冢子以忧为故人,又欲将置忧于何地?” 只怕谁也不喜欢自己被当成旁人的替身,即便那个人是曾经的自己。 丢下这句话,解忧推门而去,留下景玄独自立在门内发怔。 医喜已不在廊下,只有几名医师还在,见解忧面色不善,似乎带着隐隐的煞气,都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让开一条路。 解忧头也不抬,径自去西堂捡了一回药物,回到怀沙院时,天色已暮。 医沉正在收取院内青石地面上晾晒的草药,院中满是青草被阳光灼过后的独特气味。 荧惑团在一株山玉兰的阴蔽下打盹,随着她细碎的步声进入院内,它一双耳朵抖了抖,随后前爪一伸,在草丛里伸个懒腰,抖落下一身落叶,转身欢喜地蹭到解忧身旁,尖尖的狐狸脸往她裙裾旁拼命磨蹭。 余晖之下,院中所有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红色,平添了几分安谧。 解忧蹲下身抱住荧惑,将脸一直埋到柔软顺滑的毛皮中,接着跪坐下来,静默不语。短短半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东西,她需要安静一会儿。 荧惑察觉到她心绪起伏,侧头疑惑地瞅着她,耳朵竖起,轻轻耸动,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逗笑解忧,无奈解忧根本没有抬头看它。 “阿忧。”医沉收去最后一捆药草,见她还未起身,缓步走到她身旁,向她伸出手,“回屋。” “嗯……”解忧这才仰了头,余晖落在他身后,满目晴光,将一袭干净的白衣映出刺目的光彩。 解忧情不自禁地眯起眼,抬起的手刚想缩回,已被医沉紧紧握住,暖意从他手心渡来,温热了她素来有些少温度的手。 入内坐下之后,解忧抱着荧惑倚在书案一角,欲言又止。 在蕙苑发生的事情似乎应该与医沉商量一下,但她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不该如此……她为什么会犹豫?心里只装着目的的人为什么会犹豫?是她的心已经乱了么?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医沉燃了香,往她身旁坐下,淡然开口: “伯姬与少姬乃西瓯之女,幼时即随父徙于深地,长名芸,幼名蕙,以乐伎事人,去岁深地南氏所赠。燕姞名兰,尹氏,来历不明,或为故南燕国苗裔。” 解忧偏了偏头,眸子微掩,长睫在面颊上投出毛羽一般的剪影,一手无意识地去撩拨香料燃烧的烟雾。 香是捣碎的石菖蒲根茎,燃起来带着植物的气味和辛散之息,燃在乳白的小陶碟内,碟底铺着细沙,灰白色的轻烟袅袅腾起,被解忧的动作搅乱,散作了更多丝缕。 “无怪伯姬善笛,声能遏云。”解忧低叹,“兄何以知之?” “恰才,越女来此,云景玄以少姬之事托付于卿。”医沉用竹片拨了拨香末,抬眸看她心事忡忡的样子,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卿心有忧虞。” 见过她笑,见过她哭,也见过她极认真的模样,却唯独没见过她如此凝重、如此犹豫的神情。 “南燕国……”解忧展眉,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半边身子全倚靠到荧惑身上,一双手则抚摩着荧惑搁在她膝上的蓬松大尾,滑溜溜的,手感甚好。 南燕国姞姓,北燕国姬姓,北燕国出了有名的刺客荆轲和太子丹,因此之后两千余年的时光,说到“燕国”,人们只记得北燕国。 立国更早的虽是南燕,但除知晓其国都名为“城上”外,只在史书中留下一句“南燕国,姞姓,黄帝之后也。始祖为伯倏。小国无世家,不知其君号也”的介绍。 不过,南燕曾出了个有名的女子,也被称为燕姞。她是郑文公的贱妾,一夜梦到伯倏赠她兰花为子,后燕姞因此得幸,果然生下一子,便名为兰,公子兰即是后来颇有贤名的郑穆公。 因此《左传》中说,“兰有国香,人服而媚之。” 南燕灭国已有近三百年,雪堂的那位美人燕姞真会是早已灭亡的南燕国之后? 空谷飞雪,幽兰独绽,这样一个名为“兰”的南燕国女子,也会像那空谷幽兰一般么? 第九十章 大梦断 春寒时节,一个妙龄女郎缓步走入大片花林。 她妆容精致典雅,一身黑色风衣,衣袂极长,被微凉的风掠起,飘扬的旗帜一般猎猎作响,她的身后,大片高高挺立的乔木,树梢绽满绛红的花苞,如同毛笔的笔端一般。 踱过这绵绵花林,悠扬的乐音从落花堆积的一处竹屋内传出,如绕屋的那一道溪流,婉转流溢。 白衣的女子斜倚屋旁,自斟自饮着清茶,乌发披散,仿佛白雪一般积在那里,纤尘不染。 “我算算日子,你确实该到了。”女子偏了偏头,鬓边发丝一散,露出她一张小巧的面庞,削尖下巴,白得缺乏血色,只唇角和眸中的笑意令人宽心。 她目光转了转,落在黑衣女郎臂间挽的一件白色长衣上,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下,语声漫漫,“刚从实验室来?” “自然了。”黑衣女郎往她身旁坐了,夺过她手中瓷杯,将清茶一饮而尽,“煮茶手艺越发好了。” “是么?”白衣女子的声音响起,如水清华,似要随着飞扬的乐音一道盘旋飞去。 女郎笑了笑,目光转向如红云一般铺到天边的绵绵花林,看了许久,低叹一声,“近来事务越发繁忙了,导师说起……啊,算了,那件事你也知道的……” 她侧过头,霎了霎眼,长而密的黑睫轻颤,将一抹不甘与些许泪光掩盖住。 “那么,你打算……?”白衣女子仰起头,一只手抬起,宽大的袖子如同瀑布一般垂落,遮在她面上,透出她浅淡的轻笑声,“你什么时候……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不是放弃。”女郎自嘲地勾唇一笑,低眸看着自己修剪合度的指甲,白色的,但染了一层透明的甲油,“这件事,我已经向导师明说了……明天,明天我就要出国了。” 这里容不下更大的梦,她只能离开,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在所不惜,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相识了十余年的挚友,也就是面前之人。 “……你已经决定了呀,那么,助你一路顺风。”白衣女子仍是仰着头的姿势,语声含笑。 黑衣女郎露出几分怅然,随即笑起来,将手中的衣物搁在一旁,起身眺望盛放的林花,“望春花盛放,这寒冬也就该过去了。你知道么?这望春花又叫作木笔和……” “还叫做辛夷,辛散祛风通窍。”白衣女子淡笑,“算来,我学中医已有五年了,这么点东西,还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保重身体吧。”女郎画得细细的眉一拧,“我走了。” “嗯。”白衣女子仍是笑,辨不出欣喜还是悲伤,缓缓起身,拢一拢大袖,“我就不送你了,山高水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 “等我功成名就,自会回来。”女郎微抬起下巴,意气飞扬。 白衣女子眯了眯眸子,“你这么努力,不会很累么?” 女郎已走了几步,闻言停下,侧过身子,眉梢挑了挑,“会,当然会。等到撑不住的那天,再说罢。” “那么,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等你一道来‘归隐田园’。” “一言为定!”抛下这句话,黑衣女郎渐行渐远,直到完全被花木遮住,也再未回头。 风渐渐转了方向,一阵暖,拂起白衣女子落在肩头的发,她浅淡的声音似要散在了风中,“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听得梵铃声?” ………… 解忧睁开眼。 天色微微泛白,身旁的人已不见踪影。 解忧翻了个身,侧身坐起,抱膝不语,自觉额角还有些钝钝的痛。 许久不曾入梦啊…… 闭上眼,似乎还能见到梦中那绵延不绝的辛夷花,耀目的红,还有浓烈的香气。 那是她同好友偶尔到过的一处古镇,古镇四处都栽这种花,一到花期,如同落了大片红霞。 那时她正为鼻炎困扰,辛夷所含的芳香油成分善医鼻炎,这古镇遍植辛夷,空气中都弥漫着辛夷花的芬芳,因此她便在那里住了下来,直到她的好友远渡重洋,再到她因病过世,都没有再踏出那里一步。 如今隔着遥遥两千余年的时光,不知曾经的好友和那一片繁茂春花,可都还好么? 出神之间,面前的光线一暗。 “醒了?” 医沉已画好易容,缓步走近,递给她一方巾帕。 解忧点头,探身接了,这巾帕才从温水中取出,暖意融融,敷到额上,慢慢化去了沉闷的痛。 “忧梦辛夷花,灼灼如红霞,甚善。”解忧淡淡笑了笑。 昨夜的梦,想来不算什么噩梦,只带浅浅的怅惘,让人燃起几分追念之思。 但毕竟隔着这两千余年的时光,她回不去了。 时隔多年,再次梦到与好友分别时的情景,不知是何预兆? 或许是徒受半生风雨,却未曾听得梵铃之声——但她并不希望是这样的,她不信自己这一世的努力会再度落空。 医沉抚上她额角,面无表情地揭穿,“甚善?然闻卿彻夜切切低语,哀悲难休。” 想也不需想,便知她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颠倒错杂,许是整夜未得安宁。 夜间听她那般哀哀戚戚的低语声,不知究竟在呢喃什么,只越听越令人心碎,忍不住将她护进怀里,似乎这样就能安慰于她一般。 “无妨。”解忧仍是笑,不打算再瞒,“昨日与景玄相争,意气未平,心绪起伏,故而惹往事入梦。” 昨夜她终究还是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与医沉说了,但心情并未因此放松下来,这么萦怀难解,因而惹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梦,的确说得过去。 她说的往事是前生之事,医沉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她幼时所遇的灭族惨事,带着疑惑打量她——他并不认为她的那些话,是因见了血腥可怖之景。 解忧阖起眸子,“忧曾有一挚友,孜孜汲汲,经纶世务如鸢飞戾天。兄厌恶此等耶?” “鸢飞戾天,其志在高远,沉虽不慕此,亦不厌之。”医沉以为她说的是她自己,握了她微凉的手和声宽慰,“卿勿自薄。” 第九十一章 刈草为兵 医沉见解忧面色好转,抚了抚她额角,“沉将往西堂,卿自行珍重。” 解忧乖巧点头,独自坐在床榻上缓了一会儿,慢腾腾地起身披上外衣,将小案挪到窗下,支起铜镜,对着亮光描画易容。 镜中的那张脸已不带稚气,只是小巧了一些,面色微白,两颊透出极淡的血色,衬出几分少女的娇柔,看得出被丹砂虚损已久身体正逐渐好转,比之她前世的最后几年时光,这面色已是不能再好。 解忧勾起一丝浅淡的笑,前世看着自己在病痛的折磨中一点点死去,今生却能看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好转,这无疑是个很好的预兆。 前世她一事无成,但所学不下数十,无一不耗费百般心力,只是上天没有给她施展抱负的余地,如今她置身于乱世,得到如此机会,便像在面前铺开了广阔的画卷,只待丹青着墨,绘出美景。 那么,就让她看看,之后的十年之中,她能够达到怎样的高度,取得怎样的地位。 “医!医!”急切的叩门声,随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不知什么撞在了门外,将本就不甚牢靠的竹门撞得一晃再晃。 解忧搁下笔,一手抹开面上尚未干透的药水,一边捋好鬓边乱发,转出内室,匆匆移开竹门。 门外无人,低了眸,才瞧见廊下趴伏着一个少女,一身水绿色衣裳,披头散发,柔弱的肩轻轻耸动,似在哭泣。 少女见有人出来,笨拙地挺起身子,双臂扑开一把抱住解忧,“医……医,救我!” “楚蘅?”解忧认出了少女,俯身拉她起来,将她迎入屋内,不问旁的,先递上一杯温水,又取了铜镜和梳篦,任她自己整理仪容。 楚蘅接了来,水的温暖透过陶碗渡到冰凉的手指上,从前在族中娇生惯养,精致的铜器瓷杯用过无数,却都不及此时一只粗陶碗的触感令她留恋,心口一刺,止不住哭出声来。 解忧垂眸看了她一会儿,估计她还得哭上很久,转到一侧堆放药材的屋内,翻拣出前些日子晾晒的赤参。 赤参又名丹参,所长者活血凉血,既能化解瘀血,又能防止出血过甚,在妇科,是一味极常用的药材。 少姬半产过后肢体现出血斑,在中医看来,正是血瘀证的范畴,采用丹参治疗,应当能够收到疗效。 还有红蓝花,用做产后下瘀血恶露之用,可以与丹参一道组方入煎,待少姬身上血斑消去一些,红蓝花的剂量还要再加大。 楚蘅哭了一会儿,见解忧不再理睬她,渐渐收了眼泪,拢一拢杂乱的头发,挪到被辟作药房的小屋,立在门外犹豫不前。 屋内的药味很重,混杂着各种滋味,初初一嗅是草质药特有的青草味,仔细分辨还带有参类的滋味,再回味时,则又夹杂着某种花的芬芳。 解忧蹲在药架旁,拣出的药物堆在身旁铺开的素布上,满满两大堆,她一头长发尚未缚起,自肩头披散而下,泼墨一般,将身形衬得尤为清瘦。 楚蘅看得出神,这少年医者身上的气度清雅非常,即便年少也掩不住这样的气质,不知待他年纪再长些,会是何等风姿? “蘅因何啼哭?”解忧抬起头,见到面前少女眼中的那种痴迷和向往,不觉蹙了蹙眉。 楚蘅被一问,满脑子胡思乱想消失的无影无踪,想起这几日所受的委屈,款款走入药房,矮身跪下,一直趴伏至地,“妾……妾有冤屈,乞医忧相救。” 解忧凝眸看她,自从半月前到达九嶷,楚蘅便被安排住在了别处,景玄似乎安排了人为她寻找楚氏族老。 大半个月未见,解忧还以为楚蘅早已被景玄送回楚氏居住的地方去了,不想她还在这里,而且似乎过得颇为艰难,难道说楚氏已经死得一个都不剩了? “医,蘅前日……”楚蘅只说了半句,外头竹门又是一阵疾叩。 “医忧何在?” 楚蘅吓得一僵,抬头愣愣看向解忧,低声嗫嚅,“乞医勿言妾在此处。” “无妨,卿留于此间。”解忧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移开门。 立在廊下叩门的是景兕,仍是一身明快的栀子色楚服,比前些日子所见更为单薄几分,想是年轻人尤为怕热,故而提前换了单衣。 柔柔弱弱的越女立在他身后,头低在胸前,几乎埋到胸口去了。 院中还立着几个剑卫模样的人,一个个站得比竹竿还直。 “兕公子何事?” 景兕忍不住霎了霎眼,面前的少年尚未束发,脚上也未着屐,只这么站在面前,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但她身上那种闲适悠然却又绝不容人冒犯的气度,却是有增无减。 在解忧身上,他似乎感受到一种同兄长一样的,能够指挥千军杀伐的飞扬意气。 惯来天不怕地不怕只怵兄长的他,竟无端对解忧生出几分畏惧,只因他不知道,良医组方时的精细思量,本就与良将调兵部署一般。 “公子?”越女见景兕始终不语,挪近一步,轻轻扯了扯景兕的衣袖。 解忧侧目看向她,这个动作无疑是僭越的,这娇弱温婉的越国女子,似乎带着几分与她那种柔弱不符合的大胆——是因为平日太受景玄宠爱了罢? 景兕回过神,并未计较越女的越礼之举,向解忧深深一揖,“吾兄将少姬之事托付于医忧,遣兕相助也。少姬半产当日,越女亦在涉江院中,医忧可徐徐问之。” 越女乖巧地点了点头,软语叙说,“当日,伯姬邀约燕姞、少姬、庄氏萤、蓝氏清徵与楚氏蘅往月轩观花,并奏乐相娱,其间楚氏娇憨无状,误触少姬,少姬归蕙苑,午后即小产。” 起因不过是一次姬妾与此地贵女的寻常的聚会,而楚蘅误触少姬,似乎又不过一场意外罢了。 “楚蘅……”解忧凝眸看着越女,唇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怎么看都是一场意外吧?但为什么偏偏就是楚蘅呢?那少女随她一道来到九嶷,在此地无亲无故,越女说她娇憨无状,解忧与她相处了十余日,却从未觉得她不懂事。 越女被她直勾勾地盯着,只觉脊背生寒,红润的唇瓣止不住轻轻哆嗦。 “越女既云,少姬乃楚蘅误伤,则应唤取楚蘅对质。”解忧看向景兕。 第九十二章 设局 景兕摇头,目光忍不住往暗沉沉的屋内飘,“楚氏女今晨不知所踪,有剑卫云,其人闯入怀沙院,医忧可见此女?” “未曾。”解忧面不改色,仿佛说的本就是一个事实,“忧已半月未见楚氏蘅。” 说罢,解忧宽袖一甩,转身进屋,片刻后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绢布包,交到越女手中,“此乃少姬今日所用药物,一剂而下,病痛全消,然此药畏光,煎汤之时万不可揭盖,否则药力消退,病程绵长,越女谨记之。” 越女唯唯点头,接过绢包。 景兕犹豫一下,跟着解忧一道进入屋内。 一进屋便被浓郁的药香包围,景兕缓了好口气,总算没有丢人地咳嗽出声。 “兕公子请入座。”解忧将竹门大开,明丽的天光透过廊下镂空的花格射入,在竹木的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暖融融的方格,像一汪又一汪蜂蜜。 解忧自去烹茶。 片刻后,一只陶碗盈着茶香端来。 碗是未着色的粗陶,景兕自幼用惯了精致器皿,这粗制陶器平日他绝入不了眼,但今日的粗陶碗中乘着翠色茶汤,碗沿漂浮着碧绿茶沫,碗中清香四溢,竟将这粗陶衬出几分素雅,让他忍不住端起小碗,细细品味。 入口微涩,待茶香过了喉,草木的清雅之息骤然如同潮水袭来,将人淹没——竟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解忧在他对面跽坐而下,微微偏了头,“楚蘅,可出矣。” “喏。”随着少女一声轻应,一个水碧的身影从一旁转出,向着景兕颔首见礼,“兕公子。” “楚氏果在此处。”景兕放下陶碗,余下半碗茶汤一晃,溅出几点,“医忧为何隐匿?” “其时尚有他人,忧不欲多言。”解忧略带嫌弃地瞥了瞥案上几点水渍,取了素帕拭去,一边回头唤楚蘅,“蘅且近前入座,重言前日发生何事。” 楚蘅犹豫了一下,眉头轻轻拧一个结,随即在解忧身旁坐下,低眸叙述,“蘅自月前入九嶷,居于南苑,与蓝氏、庄氏之女为伴,玄公子云,氏族远在招摇,故蘅羁留于此。前日伯姬邀诸贵女赴宴赏花,蘅亦随往,席中伯姬奏笛,少姬鼓瑟,美人燕姞伴唱,三美俱矣。宴罢,蘅随蓝氏清徵、庄氏萤共归南苑,蘅与众姬昨夜方知少姬之事。” 贵女居住的南苑位于重华岩南侧,一处飞岩遮蔽的小山谷中,清幽不已,平日少有人至。 昨夜一向安静的南苑忽然来了数名剑卫,俱是询问当日之事,而且他们待楚蘅尤为不逊,似乎料定是楚蘅害得少姬落了胎。 楚蘅对这事问心无愧,而且她身为贵女,气性高傲,受不得这样的委屈污蔑,待夜深之时立刻偷偷溜出南苑,一路溜进怀沙院,企图寻到解忧,以伸冤屈。 “卿曾触少姬否?”解忧霎了霎眼。 楚蘅仔细回想一下,肯定地摇头,“未也,蘅仅触少姬所鼓之瑟。” “如此,忧已知之。”解忧淡笑,示意景兕和楚蘅不必担忧,“院中有数间空置,蘅且宿于此院,再无人扰。兕公子请回。” 景兕讶然,她不过问了楚蘅的一面之辞,怎地就能肯定此事与她无关? “忧已布局,明日即可知何人欲害少姬。”解忧面无表情。 前世她一生从未行阴暗之事,即便遭人设计,深受其害,她依然光明磊落,苦酒独饮,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未曾说过。当初她于此等设局引人入彀之事不屑且不愿为之,如今却……麻木得很了。 如今行事,无所谓愿与不愿,只有需要与不需要,一心向着目的而去,原是这样简单。 “兕不明。”景兕摇头。 楚蘅与少姬无甚利害关系,若说楚蘅是有意触碰少姬致她落胎,他自然也不信的,但像越女所说,乃是无心之举,这倒说得过去。 但现在看来,楚蘅行止有度,全然不像个娇憨无状的少女,那么是越女在说谎?可如果解忧怀疑越女,为何还要将药包交到她的手中? 解忧见他满目迷茫,乃是真的领悟不来,很不厚道地笑了笑,“冢子曾云,幼弟冥顽不灵,不学无术,于兵者诡诈之道全无领悟,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楚蘅一愣,止不住低眉掩唇轻笑,这医者说话总是这般从容有趣呢。 “忧所交付者,名为赤参,其药入汤剂,赤红如血,沾染衣袂肌肤,难以洗去,其不能见光之言,不过忧信口编造,然欲害少姬者将信以为真。”解忧没等景兕气急败坏地想好反驳之辞,缓了声细细解释,“若为越女所为,则其必沾染赤色,若为伯姬、燕姞,亦是了然。” 其实相比于涉江院中的其他姬妾,越女的嫌疑当是最小,她本就一个贱婢,就算有子也不会受到重视,已得景玄如此宠爱,没有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 若是燕姞和伯姬,倒可以解释为嫉妒少姬有子,而且伯姬据说也有身孕,景玄尚未娶妻,而且也不知道将来会否娶妻,若是不娶了,定会十分看重庶长子,焉知伯姬会不会因争夺这庶长子之位而下手谋害亲妹? “医……伯姬与少姬情谊深切……”楚蘅怯怯抬眸瞥了她一眼,眉头轻轻一拧,她说不清是怎样的手足之情,但那日伯姬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体会到她对幼妹发自真心的疼爱。 全然不似作假。 “呵。”解忧冷笑不语。 只要一个人有所求,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区区手足之情,在切身的利益之前,又算得了什么? “不论如何,请兕公子转告冢子,即刻清查衣料肌肤沾染赤色者。”解忧抿唇,自她重拾性命的那一刻起,最不信任的,就是人情。 景兕告辞离去。 “楚蘅,且归南苑,将无人相扰。”解忧阖眸。 楚蘅虽恋恋不舍,但见她不大理人,只得款款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回去南苑。 屋中重归寂静。 “深伯姬……”解忧极轻地叹息。 她还记得那日深伯姬闯入蕙苑,扑到她身旁的情景,悲痛、急切,每一种感情都不是作假,而且她那时的动作全无掩护,根本就没在意她腹中胎儿是否会受到震动。 还有之前那一曲哀婉凄绝的《蜉蝣》…… 诚然她也不希望,这一切是伯姬所为。 第九十三章 花下埋骨 午后,解忧按例前往蕙苑为少姬复诊。 少姬精神转好,一身干净的鹅黄中衣,长发在脑后窝个蓬松的髻,面上也添了几分容光。 一旁的钿罗小几上搁着盛放的木香和蔷薇,春意一下子涌入病室,平添蓬蓬生机。 “医忧来矣。”少姬弯眉轻笑,一张圆圆的脸近日消瘦了下去,但不减纯真可爱之态,“医令言,小产过后亦不能着风,阿蕙都闷坏了。” “将养半月方可外出,少姬切勿顽皮。”解忧笑着宽慰,目光转过小几上供着的鲜花,之前见少姬眼中了无生意,如今她将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屋中也添上了新鲜花卉,情绪如此平稳,于养病大有好处。 更难得的是,少姬知道是解忧救了自己,对解忧全心全意地信任,即便需要袒露肢体检查身上血斑,她也从不皱一下眉头,更无扭捏之态。 解忧不得不感慨,能够得到这样积极配合治疗的病人,真是三生有幸。 “血斑已转绛紫,新血生而不妄行,预后极佳。”解忧替她掩上衣襟,笑意更盛,少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接下来的日子只需好好调养身体,应无大碍。 解忧吩咐了饮用药物的注意事项,即起身告辞。 “医请留步。”少姬欠身,轻声唤来小婢,“取一锦囊与医忧。” 小婢应下一声,脚不点地地去了,片刻快步走来,将一枚巴掌大小的锦囊双手高高递过头顶,呈到解忧面前。 栀色地赤绣的锦缎,隔着厚厚的布料,都能感到一股异香扑来,似是蕙兰,又似乎不是。 “此是阿蕙与阿姊所调香料,赠与医忧,聊表谢意。”少姬在榻上顿首致谢。 “少姬礼重。”解忧将香囊收入袖内,她方才一嗅之中辨了辨药性,其中都是徒香之物,与白兰花一般,药性很弱。 走入院中,解忧忽又立住了脚步。 虽然布局大约能够寻到那欲害少姬的人,但拿不出如何谋害少姬的证据,换了她她也不会承认的。 她问过蕙苑中婢女,都说那日少姬从月轩归来,并未饮食便午睡了,至于她在月轩吃的,则在场的姬妾贵女一样吃过,已一一查过,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不是饮食,也不是外力所致,那么……难道是香料? 不过现在看来,少姬和伯姬都通晓调香,即便伯姬有所动作,做妹妹的少姬也能闻出来吧? 还是说在,少姬落胎当真只是一个意外? “医?”引她离开的婢子见她停步良久,面色凝重,怯怯地抬起头低唤,“医还有他事?” “少姬往日焚香耶?” “然。”婢子垂头,“姬自孕后,即焚艾草香,言艾能温血养胎,医令曾言甚善。” 解忧凝眉,她这些日子前来看诊,少姬屋中确实焚的艾叶。 “落胎当日,所用何物?” “……奴、奴不记。”婢女垂头,又想了一下,“气味似与往日不同。” 不同……这就有意思了。 解忧一甩袖,转身又进了屋中,直奔燃香的几处香盒。 一旁洒扫的婢子只当自己有何不妥,吓得丢开手中麻布,在一旁跪了,“医……奴并非……” “别怕。”解忧和声宽慰,揭开香盒。 香盒内铺了一层细腻的白沙,上面散着艾叶的灰烬,极轻,随着解忧的动作偏偏腾起。 解忧执了香匙,兜底翻起细沙,舀起底部些许沙砾,铺在掌心,这沙似乎才换过,香盒底部的白沙干净无染,一丝香灰都没留下。 “何时更换过?” “奴不知……”跪在地上的婢女畏惧地向后缩了一缩,她不过一个粗使婢女,平日打水扫地,添香这等精细活当真不是她管的。 站着的婢女欠身,垂首答道:“医,香盒中白沙逢月半更换,昨日恰是十五,越女亲自前来更换。” 越女,又是越女…… 解忧凝眉不语,索性将香盒里的白沙尽数倒出,举起香盒轻嗅。 鼻尖满是燃烧过后的暖暖艾叶香气,解忧阖眸细细辨别,在艾香掩盖下,似是嗅到几分似是而非的香气。 “医忧……”少姬在内轻声唤。 “少姬何事?”解忧挽起缃色纱幔,缓步走入内室。 少姬面色飞起一抹红,有些不自然,噎了片刻,讪讪笑一下,“妾日前倦怠,因而焚合欢香助眠,诸婢子不识,医切莫怪罪。” “合欢?”解忧霎了霎眼,勾唇一笑,那特殊的香气中,绝对不止合欢一味。 不过少姬似乎有意隐瞒着什么,再问下去也未必会有结果,解忧退出内室,隔着纱幔吩咐,“少姬病体未愈,好生休养。” 走出蕙苑没几步,只听身旁为她引路的婢女一声惨呼,直直跌坐下去,面白如纸,双唇霎时失了色,不住地哆嗦。 “医……医……”婢女一行哭,一行缩起双腿,尽力往远处爬,不住地哭号,“尸……尸体……” 解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也忍不住一揪。 一个素衣女子横尸在开满木香与蔷薇的篱落下,仰面而卧,身下一滩血迹,将衣衫浸透,尚未来得及干涸。 解忧咬了咬唇,靠近尸体,草草一眼,只能看到那女子颈部和胸前血流汩汩,却没能看到明显的伤口。 身后脚步声杂乱,附近的剑卫听到婢女那一声惊叫,全都聚集过来,见解忧站在那里,远远立住没有上前。 “医忧。”檗从人群中走出,向解忧抱拳为礼,“此婢已死,医忧请移步他处,好教奴仆清理。” 解忧是医,她若是还立在这里,就是无声地告诉旁人这婢子还有救,唯有她离开,收殓尸身的人才好上来。 解忧点头,血流成这样,自然救不活的,她不会白费力气,向旁让开一步,垂眸看着匆匆赶来的几名奴仆清理尸体。 那素衣婢女被从花藤之下抬出,脸上溅了大片的血点,两只大眼圆睁,满是震惊和恐惧。 “死不得其所……”解忧轻叹,回头看那同行而来的婢子,竟已吓得哭昏过去。 第九十四章 收网 看着尸体从花藤下抬出,檗抱着剑拧了眉头,昨日景玄还吩咐过,好好看守涉江院中诸人,不想在这么多剑卫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有人横死。 两名奴仆正要将尸体抬下去随意葬了,檗伸手示意停下,“送往下院,暂不入土。” 解忧肃容而立,当年吴起变法失败,楚国新法全部废止,其奴隶制一直保存到国破之时,只怕即便是今天,在这些人眼中,奴隶的性命也算不得命。 这也是院中的婢子个个都胆小如鼠,且尤其害怕景玄的原因。那可真是主人一个喜怒之间,就可能要了她们的小命。 “医忧,此婢死因蹊跷,可否移步下院,待冢子到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解忧发现了这具尸体,请她一道前往作个见证也不算太过分……若不是顾及她的身份和景玄对她的暧昧态度,檗原是不打算问上这一问的。 “无妨。”解忧大方点头,随他一道缓步而行。 其实惹祸上身的事她向来不大喜欢,但敏感地感到这婢女的死会与少姬之事相关,她既然应承了为景玄调查少姬落胎的原因,自然不能放过一丝。 穿过蕙苑和月轩之间藤花盛放的过道时,解忧听到细微的嘈嘈之声,似乎调弦,不由立住了脚步。 “医忧?”檗停步,听了一会儿,“蕙苑方向。” “嗯……”解忧看向身旁紧随的婢子,那婢子吓得一缩。 方才引路的婢女吓晕过去,被人送回蕙苑,因此少姬又指派了另一人前来引路,也是一般的娇弱胆怯。 解忧尽量将语气放柔和,“岂少姬鼓瑟耶?” “喏。”婢子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摇头,“姬方欲鼓瑟,然检视其瑟,二十五弦断其三,故命人重拧丝弦,调整音调。” 解忧点头,果然是在调弦试音,古琴试音,也确实会有这样的嘈嘈之声。 下院是平日粗使的仆役所居之处,白天人员稀少,因天气不甚炎热,两名奴仆卸下一块门板支起,将这婢女的尸身安置在院中。 景玄得了消息赶来时,院中只有解忧和檗在。 那具尸体身上的血迹已擦拭过,婢子面上遮了一块素色细麻布,将她可怕的面容遮盖起来,只留出青白色的颈上一道血液已经凝固的致命伤痕,伤痕边缘皮肉翻出,有清稀的体液未干,还在缓慢渗出。 解忧半跪在地,手中拧着那婢子一侧衣袖,从下面的水中捞起,对着阳光细看。 景玄不解她在看什么,低眸等了一会儿,淡淡出声,“医忧不惧乎?” 伤者伤到再血肉模糊,终究还是活人,解忧对他们不避不怕尚能理解,但楚人重祭祀敬鬼神,面对这样一个横死的婢女,解忧竟也一点都不在意? “何惧?”解忧对光看了一会儿,向水中洗净手,敛袖起身,“此女袖缘沾染赤参汁液,不知听事于何处?” 她在涉江院布了一张捕鱼的网,现在日暮将近,网正从河底缓缓绷紧,即将浮出水面,而这个婢女,便是第一条触网的鱼。 她为这付出了性命的代价——这并不是解忧想看到的,但当她那样布局的时候,她就已经料到总会有人因此死去,所以她漠然待之。 景玄揭开婢女覆面的麻布,蹙眉看了看,面色愈加凝重,“此雪堂之婢,遣人唤取燕姞。” 解忧敛眉,第二个落入网中的竟会是燕姞?那歌唱《蜉蝣》的美人,这些日子,她似是还没见过呢。 那么,越女呢?在她的猜测中,嫌疑最大的分明就是越女。 “医忧。” 听得有人唤,解忧悠悠回眸,这才发觉景玄身后还站着一人,灰衣端庄,乃是多日未见的相夫陵,想不到他还当真留在了九嶷。 “忧观此婢为利器勒喉,切破脉管而死,相夫子有何高见?是否能辨何物行凶?” 相夫陵拢袖上前,立在约莫半尺远的地方,细细打量几眼,“此物细软、锋利,非刀剑短匕之属,此女既于涉江院欲害,多半亦为女子所杀,医忧身为女子,可知女子平日多用何物?” “……相夫子说笑。”解忧横了他一眼,对他当场揭穿自己身份十分不悦,何况她从不以针黹纺织之类的闺阁事宜为务,要是问她女子手头能有什么用作凶器的东西,她当真不知道。 “忧曾闻,世有软剑,精铁所铸,平日缠于腰间,动则剑出,伤人于不察之间。”解忧看向相夫陵,剑姬用的便是这样一柄软剑,他可别说不知道。 相夫陵笑笑,淡然自若地对上她的目光,“软剑自然有之,然锻铁之事烦矣,非权贵之家不能有。且此等细微伤口,需以精铁细丝方能成,并非软剑。” 这个年代的炼铁术,远没有到这样高超的地步。 虽然在解忧眼中,这分明就是锋利的铁丝勒出的伤口,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相夫陵的说法。 那么,还能是什么东西? 檗见景玄听得出神,轻声提醒,“冢子,燕姞至矣。” 解忧闻声也抬眸,见院门那头,两名剑卫身后款款转出一个淡妆丽人。 燕姞一身月白衣衫,样式绝不是楚服,反倒与秦赵一带的服饰有些相似,她一张脸生得也说不上灵秀精致,而是高鼻大眼,肤色雪白,眉目带着北地的美感,被这颜色素雅的衣服一衬托,仿佛异域仙子一般。 只匆匆一眼,解忧便感受到她身上一股傲气。 是极度的孤傲,就像……就像西域沙尘之中,失了母国的王女一样——她不知道怎会突然联想到这样一个形象。 莫非真是南燕国的后裔么……?可这南燕国离西域还远着呢,并不能解释燕姞的容貌。 燕姞缓步走入院中,步子沉稳,没有越女、伯姬那种楚楚可怜的娇弱之态,草草垂首作了礼,声音听来有几分敷衍,“兰敬谒冢子。” 景玄待她也极冷淡,只揭开尸体面上麻布,冷冷问道:“燕姞识得此婢?” “然。”燕姞淡淡应了,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那具尸体,“此婢今晨已不在雪堂听事,兰亦不知其所踪。” 解忧暗自赞叹,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之间,燕姞已即将落在她头上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真是一个厉害的女子。 而且她对景玄连虚情假意都懒得装出一点,这燕姞当真有个性。 第九十五章 墓头回 夜中,怀沙院内飘着零碎的琴音。 解忧端坐在小案前,宽袖挽在手腕后,一双小手轻轻搁在绷紧的丝弦上,不时翻掌拨出一两个泛音。 泛音声音虚泛空灵,仿佛有着一种向上飘浮的向往,与古琴朴拙得下沉的音符差别很明显,都说“泛音法天,散音法地,按音法人”,因此泛音又称“天音”。 这样空灵,或许曾是泛天的云霄之音吧? 解忧浅淡的声音也与泛音一般空灵淡漠,“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蜉蝣》本是哀婉凄凉的曲子,经她随手挑起的泛音伴奏,少了几分对死亡的迷惘和恐惧,多了几分看透生死的释然。 隔了片刻,解忧掩眸,纤细的手指轻轻抹着拧得极紧的丝弦,偏过头带着自嘲轻叹一声,“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所来兮何所终……” 似是无意之间,她转过指腹用力一勒,琴弦绷出一声浊响,指尖则渗出一道血痕,霎时将雪白的丝弦染红,凝成赤珠缓缓滴落在琴面上。 医沉从书简中抬头,烛影下,见她淡然取了素帕拭去指上血迹,轻蹙了眉,却没说什么。 “……忧知之矣。”解忧霎了霎眼,将指尖含入口中轻吮。 杀死那婢女的东西,应当就是拧紧的丝弦……只要加以力道,钢制琴弦的锋利程度足以勒破人的皮肤,若不是这个年代琴弦均是蚕丝或动物筋制成,达不到钢弦的强度,她早已确定了这个猜测。 但如今看来,只要绷得足够紧,就算是柔弱的蚕丝也足以伤人。 至于那丝弦……白日路过蕙苑时,听闻少姬鼓瑟断了三弦,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然分明是有人欲害少姬,为何如今嫌疑落回了她自己身上?——难道有人在故意混淆视听? 解忧阖眸,细细梳理思绪。 先是少姬落胎,当时蕙苑内焚了与往日不同的香,越女前来哭求解忧医治,那个时候,伯姬和燕姞都在雪堂,合奏一曲《蜉蝣》。 之后一日,伯姬因过于悲痛在蕙苑失态,越女换去了蕙苑中的焚过的香灰。 第二日,楚蘅遭诬,尚且不知是何人所为——不过关于楚蘅的话似乎都是听越女说起的。 随后就是今日,雪堂一名婢女被人用丝弦杀死在蕙苑外,而少姬的瑟恰好断了弦。 绕了一转下来,事情重又落回少姬头上,涉江院中依然置身事外的人,竟只有伯姬一个。 怕是连景玄自己都没有料到,这看似简单的一件事会牵扯如此巨大。 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梦里似乎还在思索这些环环入扣的事情,一定有哪一环错了才对,但究竟是哪里? 耳边渐渐多了啾啾鸟鸣,似乎有花的馥郁香气萦绕身侧。 解忧猛地睁开眼,见自己一身白色衣衫,立在古老的辛夷树下,身后是千山盛放的红花,灼灼如晚霞。 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应是又在梦中回到了那埋骨的古镇,只是这样的图景,似乎并非她生前见过的。 一身黑色风衣从花林中转出,熟悉的背影让解忧心猛地一抽,情不自禁地跟着前面那人的步子,匆匆追去。 想唤她一声,声音却噎在了喉中,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转过了九转百折的木兰林,前面的人骤然停步,解忧没刹住,踉跄地扑了上去。 但她并没有同身前的人撞到一处,而是越过了那人,直直跌坐在地,扑起满地落花。 抬头,面前一方素碑,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将乱晃的眼神定格在最末一个字上。 墓……这是她的墓…… 原来,这是她死后的场景,难怪记忆里从不曾有过。 解忧拍拍衣上沾的尘土,撷去裙裾上的落花,慢慢站起,回身看向昔日好友,一瞬不瞬。 然面前的人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方碑上,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她想问,她忽然就想问,她当初死后,尸体过了几日才为人发觉?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外界对她有何评价?这又是她死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她活着的时候,凡事都要霁月光风,尽善尽美,亦不希望她死后,受到太多非议。 可是,她不知从何问起,就算她问了,也不会得到回答。 解忧缓缓跪坐下去,满地堆积的花瓣,洁白中带着绛紫颜色,晃成模糊一片。 然后,面前的人也半蹲而下,伸出手,似要抚上她的面颊,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解忧瞪大了眼,泪顺着眼角滴落,滑过微微翘起的嘴角,她很少会哭,这一次却是泣不成声,口中喃喃,“你能看到我……?刚才是故意逗我的,对不对?” 谁都会惧怕死亡,谁都会害怕死后被人遗忘,即便已经死过一次,她依然不能免俗。 但那熟悉的手越过了她,抚上她身后的碑,接着将额角也贴上冰凉的石碑,哽咽低语,“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解忧失落地回过头,倚碑而坐,伸手抚着碑上刻字,低低接上,“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李商隐那样的凌云万丈之才,但她活着的时候,的确过得悒悒不舒,虚负一生襟抱,都说心有郁结而百病生焉,若是那时能舒心一些,她想必也不会落得早逝的结果。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真是凄凉,凄凉到何其无奈……连她那一心相信人定胜天的好友都只能用这样无可奈何的诗来悼念她,她还能对身后之事有什么企望? 那么,再也不要入梦了罢……毫无意义的前尘之梦,再回首又有什么益处? 第九十六章 逝水 ps:元旦快乐hoho~本章已修改 “阿忧!” 解忧渐渐清醒过来,尚未睁眼,只觉身子被人护在怀里,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草木气味,将她纷乱的心绪缓缓抚平。 “兄……”解忧动了动,仍旧没睁眼,凭着感觉往医沉怀里蹭了蹭,伸手环住他,深深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草木气味,轻舒口气。 “阿忧。”医沉只这么安安静静地揽着她,轻声抚慰,待听到她细微的呼吸重归平静,才展了展眉。 这几夜她的噩梦也太多了些,这丫头心思本就比旁人重,若是夜间还不得安宁,因服食丹砂而虚损的身体只怕还要更糟。 不能再这样下去,绝对不能这样下去。 解忧很快又陷入昏睡,下半夜枕着药香入眠,安然无梦。 晨间的阳光透过湘竹帘的缝隙照射进来,解忧翻了个身,企图躲开刺目的阳光,身子一顿,额头撞上了一个柔软毛绒的东西。 “……荧惑?” 回答她的是动物湿漉漉的舌头舔上面颊,解忧一个激灵,偏头避开了荧惑进一步的亲密动作,连忙翻身坐起,瞪着眼看趴在床边的那头火红狐狸。 荧惑后腿支在床榻下,前肢趴在床沿上,正瞪着一双火苗似的大眼无辜地瞅着她,湿漉漉的舌头一半还垂在尖尖的嘴外,看这模样颇像唤主人起床的宠物狗。 解忧脸上绷不住,撑不住低声一笑,轻轻敲了敲荧惑脑袋,左右一会儿得洗脸,被它糊了一脸口水这事,便不与它计较了。 换过衣衫到外间,正堂空无一人,医沉已往西堂去了,外间的书案上搁着他留下的竹简,还有一碗半凉的药。 解忧看了一遍,端起陶碗苦了脸。 乌沉沉的药汤映出她紧绷的小脸,眼睛霎一霎,又多了荧惑的一张狐狸脸,满眼的好奇。 “喝不喝?”解忧自语,又似在询问荧惑。 荧惑往她颈边蹭了蹭,轻轻呜咽几声,似在谆谆劝导。 解忧拧拧眉,医沉不在,连荧惑都管束她,要是这会儿拿出去倒了,不知黄昏会不会被荧惑告上一状? 纠结了一会儿,解忧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汤是安神的,入口不算过苦,又喝了几口温水便也冲淡了药味。 冲洗干净药碗,解忧袖起一卷备用的丝弦,包起昨日从蕙苑取来的少许沾染奇特香味的白沙,吩咐荧惑好生看守怀沙院,自己往哀郢院去寻景玄。 她依然不能确定谁才是那条应当收入网中的鱼,但她可以将她已经发现的线索告知景玄,让他自己去想,自己去决定。 譬如雪堂的婢子衣袖上沾染了本该送给少姬服用的药汤,而杀死那婢子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少姬所用的瑟上之弦,越女与蕙苑中的焚香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哀郢院静悄悄的,院门处立着两名守卫,见是解忧到来,低头欠身致意,并未阻拦。 景玄不在院内,解忧一路步入正堂,畅通无阻。 布置素雅的厅堂之内,只有黄遥一人伏案奋笔疾书,一身烟色楚服,宽袖一半铺在案上,一半垂下,飘逸中带着沉稳的风度。 “医忧。”黄遥抬起头,看着面前容貌清俊的少年医者和蔼一笑,“医忧欲寻吾主耶?” “然,不知冢子往何处?”解忧含笑点头,黄遥总给她一种亲切,可信任,可依赖的感觉。 这种文人的气度和景玄的浪漫激昂不同,与相夫陵的神秘莫测也不同,而是光明磊落,濡淡尔雅,正是不折不扣的儒家君子之风。 黄遥想了一下,眉微微锁起,“昨夜深伯姬有帖,邀主今日前往斜堂。” 斜堂是会客之所,议事之所,极为正式的地点,伯姬一介乐伎与侍妾,按理是没有资格踏入那里的,更别说还是以那样的口气“邀”景玄前往。 所以景玄当时的面色十分不好看,但又好奇于伯姬究竟有何紧要事告知,依然早早去了斜堂。 “如此……则忧亦往斜堂矣。”解忧垂首,宽袖笼起,向着黄遥拱了拱手,“黄公,忧告辞。” 黄遥目送她纤细的背影离开哀郢院,沉重地叹息一声,又似惋惜,又似担忧。 其实那涉江院暗地里的事情景玄已清楚了十之七八,明里托付解忧清查此事,不过一个幌子,好引开那几人视线,莫教他自己所行打草惊蛇。 清查得到的结果令景玄万分失望,他昨夜与黄遥商议该如何处置此事后,曾慨叹后院的那些女人实在无趣,后又似无意一问,不知解忧这样的女孩子,是否也会像那些妇人一般勾心斗角,尽作无趣之事。 虽他只是这么无意一说,但黄遥觉得,他怕是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的,谁知会不会哪一日突发奇想,揭穿了解忧的身份,迫她留下为妾。 这医忧,还是尽快离开九嶷才好。 解忧一路无阻到达重华岩之畔的斜堂,恰好又是朝日升起之时,晴朗的阳光蒸郁着溶岩下飞舞的水汽,泛出五光十色的华彩。 流水溅溅,不断地冲刷形态各异的石壁,削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来,在银光闪闪的石壁上撞散的水珠四溅,飞花碎玉一般,绽出片片琼华。 重华岩极深,一眼望下,只见下面雾气缭绕,雾气之后是一片黑暗,深不可测。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解忧遥望着脚下的飞流低叹。 隔着遥遥两千余年时光,她终究是回不去了,此生若想再与好友相见,唯一的法子,便是将她的名字刻上史册,凭借不朽的青史,一直呈现到两千余年之后的,好友面前。 不知那个时候,好友是否会觉得,这史书中只言片语提及的人,很像她曾经的朋友呢? 又叹一声,解忧将目光从瀑流那头收回,缓步走上斜堂的石阶,打算叩门,又收回了手。 那门半掩着,透过虚掩的门缝,隐约漏出里面的谈话声。 “妾……妾怀胎不过二月,而、而阿蕙已有五月,妾恐长子之位不可得,故……故错遣婢子,斟落胎茶与阿蕙饮用……”这声音怯怯懦懦,一举三顿,似是而非的楚语,说得不甚流利,想必说话的该是伯姬。 第九十七章 残酷 解忧听得心紧了一下,竟真是伯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真是伯姬?可分明没有任何一条线索指向了她,如果真是她的话,伯姬的心思也太过缜密了。 里面景玄似是冷笑一声,“然暴死者乃雪堂之婢,岂非燕姞与姬共谋耶?” 伯姬和燕姞为了自身利益共谋,而后发觉那婢女衣袖染上药汤,行事败露,因此杀她灭口,这似乎很说得通。 解忧悄悄从虚掩的缝隙中挪入斜堂,身子隐在一架简牍后,看着临床而立的两人。 伯姬仍是一身绿衣,但比那日在蕙苑时浅了许多,她垂首立在景玄面前三尺远的地方,微微地颤着,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偶尔露出绿衣里面黄色的里子。 “……冢子,此事是妾所为……与、与燕姞无关……”伯姬柔弱的声音颤抖不休,身子也颤,解忧看到她宽袖下露出的半截手根本就是不受控制地颤着。 “无关?”景玄的声音沉下去,解忧从侧面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里,能够听出他的确动怒了。 “是……与、与燕姞无关……”伯姬埋下头,死死咬着唇,一双手绞着衣带,将丝质的衣带扯出一道道白纹,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了些,“妾昨日向燕姞借得雪堂之婢,教其为妾看视阿蕙汤药……只因听闻阿蕙所饮之药不得见光,一旦见光者,药力改变,或可使阿蕙终生无子……” “妾唯欲阿蕙落胎而已,不知……不知……”伯姬越说越无措,她当真只是希望为腹中的孩子争得一个长子之位,少姬是她相依为命的小妹,她从不希望害了她的性命,只是希望让她落了胎。 当初得知少姬因半产而昏死过去,医喜甚至下令收殓,她就后悔了。 她当时以为少姬必死无疑,因此寻了燕姞,将此事向燕姞哭诉良久,后来两人合奏《蜉蝣》哀悼少姬,恰好被解忧听到。 不想过了几日,少姬竟又活转过来,伯姬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担忧少姬察觉不妥,将自己揭露出来。 因此燕姞为她出了几个主意,好引开众人视线,减轻她的嫌疑。 不想偏偏出了疏漏,反将燕姞拖累进去,伯姬一夜苦思,终于决定亲自向景玄承认此事,请他不要再怪罪旁人。 景玄立着没动,抛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姬既已认定如此,且归月轩,自行了断。” 伯姬一怔,倏然抬起头,大眼圆睁,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景玄虽然性子冷漠,但待人向来宽松,怒极了也不过冷言训斥几句,不会当真因喜怒随意杀死奴婢,也正是仗着这一点,伯姬才敢前来请罪,她怎么也没想到,景玄会淡漠地说出这句话。 震惊过后,恐惧迅速攫住了她的意识,双腿一软,跪倒在景玄面前,哀哀戚戚,低微的声音几乎与自语仿佛,“冢子,妾尚有身孕……妾……” 景玄不为所动,一手缓缓抽出腰间佩剑,横在他与伯姬之间,冷淡出言,“姬若不能决断,玄可助姬了断。” 明晃晃的剑刃便在身前,伯姬吓得泣不成声,膝行上前抱住景玄双腿,低低哀求,“妾尚有身孕……乞苟全一命,留腹中之子……” 解忧紧抿着唇,意识到自己不该进来,暗暗向外挪了一小步,打算原路退出。 但她一身白衣,先前隐在书架的阴影后,不动还好,这一动被伯姬瞥到,认出她的打扮,急急哭喊,手足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向着解忧藏身的地方去,“医忧!乞医相救!” 解忧僵住了,这个时候她该怎么办?被人发觉躲在屋内潜听已是十分不礼貌了,这会儿她若是再不知死活地为伯姬求情,只怕真的会触怒景玄吧? 可见死不救,转身就走……不论她这一世多么要求自己做到冷血冷情,毕竟还是有几分犹豫的。 这犹豫之间,只听伯姬一声惊恐的尖叫,回眸一瞥,见她整个人被景玄重重地推到了后面,撞在墙壁上。 伯姬身后就是撑开的窗格,斜堂一侧的墙壁本就倾斜,伯姬这一撞不知轻重,竟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幸好她一双手拽住了窗沿,人挂在墙壁外,尚未落下。 生死攸关,解忧这回再来不及思考太多,人已冲到窗口,握住伯姬一双手腕,企图将她拉拽回来。 伯姬一手仍攀着窗沿,另一只手扣住解忧手腕,将她视作了救命的稻草。 垂死之人对于生的渴望几乎超越了一切,解忧只觉手腕上承受的力道几乎能将手臂拉断,她身子本就纤瘦,过轻的体重不仅拽不住伯姬,反被她带着往外挪了几寸。 再这样下去,只怕连她自己都会从窗口坠落下去。 未几,腰间一紧,下落的势头总算被阻住了。 景玄从解忧身后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手支在一旁墙壁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口,瞥了眼悬在半空的伯姬,和她身下雾气迷茫、深不见底的重华岩,冷冷道:“放手。” 解忧紧咬着唇,一放手可就是一条命,她舍不下,伯姬自家性命攸关,自然更不会放手。 三人默然僵持。 末了,景玄向窗外探出手,似是要拽伯姬进来。 解忧松口气,阖眸的瞬间,耳膜几乎被伯姬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 手上的力道猛然一松,睁开眼,只见那一袭绿衣迅速下坠,飘起的衣带如同狭长极光,最终隐没在水汽与白雾之中。 又隔了许久,才听到一声沉闷的响。 解忧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久久留驻着伯姬坠落时惊恐瞪大的双眼,耳边听到屋外不息的流水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景玄将她斜在窗外的半个身子扶了回来,一柄滴着鲜血的短匕从袖中滑落至地,溅起几点血色的花。 方才伯姬死活不愿放手,不得已,他只能以短匕划伤她的手臂,令她吃痛自行放手。 缓了口气,景玄将解忧压到一旁,勾起她纤巧的下巴,低低喝问,“为何来此?” 第九十八章 越线(删改) 解忧还没缓过神,无暇回答他的问题,只迷茫地霎了霎眼,脸上一层轻薄的易容已经无法将她惨白的面色全然遮盖住。 景玄本欲再问一遍,但见她唇色苍白,一双眸子茫然无神,想必被方才的事情吓得不轻,叹口气,捧住她的小脸,语气转柔,“卿何以来此?” “……忧……”解忧不知从何说起,语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满地乱滚,根本理不出正确的顺序。 转了转眸,蓦地发觉自己被景玄锁在怀里,眼里跃起一丝慌乱,侧身想逃。 她这样的神情落入景玄眼中,惹他想起那日蕙苑中的情形。 那时解忧虽然同样无措,却远没有这时显得迷茫恐惧,那时她还记得冷静地要求景玄放开自己。 解忧这样的表现令他很快慰,他要看到这少女无措的一面,撕开她淡泊闲适的伪装,就像祛除她面上的易容一般,看到最真实的她。 “景玄……”解忧凝眉,一旁被他的手臂挡得严严实实,想要脱身离开,根本不可能。 景玄既不放手,也不将她拽回来,低头看着她一双小手无力地捶打自己的手臂,只差没用咬的。 解忧的狼狈模样勾起他作弄的心思,手臂一收,将她重又抱进怀里,在她的迷茫中,一手扣了她小巧的下巴,低头吻上她苍白的唇。 “唔……”解忧瞪大了眼,刚拾回了一点的思维再次被冲得粉碎。 这样过度的亲密引起了她极大的反感,一双小手用力扯着景玄扣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企图摆脱他的控制。 景玄蹙了蹙眉,她身上带着兰泽草的淡香,令他感到十分新奇,根本不想放开她。偏偏她那一双手极不安分,虽没多少力道,但毕竟碍事了些。 纠结了片刻,景玄万分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瓣,低眸将她晕红的脸看了看,反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压过头顶,牢牢按在倾斜的墙壁上,低头再度压上她的唇。 方才伯姬坠落的声响早已惊动了附近的剑卫,十余人聚集在斜堂之外,但不知里面情况如何,没有景玄的命令,他们不敢入内。 一众人聚集在堂外,候了一会儿听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只得将黄遥请了过来。 黄遥听着他们叙述方才屋内的响动,眉头越蹙越紧,“檗,速往西堂去寻得医沉。”解忧那丫头绝不能有事,她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医女那么简单,她的身后还有整个楚墨,无假关此时还依靠墨者固守着呢。 檗被他凝重的面色一怔,黄遥素来沉稳可靠,过去再紧急的情况也没见过他如此担忧。 黄遥捏紧拳,舒了口气,才将虚掩的门缓缓推开。 临窗的花格损毁了小半,窗下一柄短匕落在血滩内,景玄倚在倾斜的墙壁上,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还有一人被他的身影遮挡住,露出一小片白色衣角,应是解忧。 “冢子。”黄遥缓步走入堂中,自然地将书架上散落的竹简收拾好,又若无其事地俯身拾起短匕,交给身后的剑卫。 “……何事?”景玄抬头,压低的声音微哑。 回头见是黄遥,才将解忧一双手放开,扶了扶她无力的身子,将她倚在一旁。 解忧阖上眼,只觉双膝隐隐发软,倚着身后墙壁没动,只垂头低低咳嗽。 门口一众剑卫尽皆哗然,一时间面面相觑,眼风乱飞,兴奋地交流着这个发现:难怪景玄对涉江院中的三位美人从来兴致缺缺,原来他属意的竟是医忧这样的少年。 “隗、洛,何事窃喜?”檗严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立时将众人脸上兴奋的神色逼了回去。 被唤作“隗”的那名剑卫退开一步,垂首乖乖答话,“无事。冢子与医忧、黄公俱在内。” 檗绷着脸一言不发,回头看向身后白衣翩然的医者,“医请入内。” 解忧扶着墙壁调整了一会儿呼吸,方才几近窒息的感觉慢慢消去,一抬头见医沉步入屋内,仿佛见到了浓雾中的一线光亮,踉跄地向他走去。 才走了两步,脚下一软,身子直直摔了下去。 “阿忧!”医沉俯身扶住她,看着她迷离的目光和晕红的面颊,不用多想也知道发生过什么。 “兄……”解忧缓缓舒口气,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轻轻一用力,心口猛地一阵抽痛,痛到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阿忧……”医沉感到她的身子渐趋无力,抱起她匆匆告辞。 景玄默然看着他们离开斜堂,扫了眼地面上的血点,“此处劳黄公费心。”扔下这句话,景玄快步离开斜堂。 ………… 安静的怀沙院内,两人立在院心,久久不动。 暗青色衣衫的人抬了抬头,看向阶上紧闭的竹门,“冢子盍不入内?” 景玄犹豫了片刻,缓步走上石阶,移开竹门,刚踏进半步,便听到荧惑带着怒意的低啸。 “荧惑,莫动。”医沉喝止了那头炸毛的狐狸。 荧惑不满地嘀咕几声,前腿一屈,缩回书案背后,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景玄。 解忧倚在它背上,一侧身子被医沉扶着,长发披散,顺着身侧软软倾落而下,脸上的易容正被缓缓洗去,露出苍白的面色和紧抿的唇,憔悴不堪。 “她……?”景玄觉得她似是睡去了,但看这糟糕的面色,只怕远没有这么简单。 医沉正用温水擦拭解忧面上余下的易容,无暇答话。 “旧伤复犯,或未可知。”一人平淡的声音飘入屋内,随即竹门外光线一暗,一袭青衣进入屋内。 荧惑再度竖起耳朵,龇牙瞪眼,爪子将木质的地面抓得刺刺作响。 医沉这才抬眸瞥了瞥,仍旧低头,淡然回应,“相夫子亦知,昔年在秦地,阿忧心口被伤,连年累月,未能痊愈。” 她那一道伤口虽是好了许久,但时不时会有隐痛,只不过往日并没有今日这般严重罢了。 ps:已修改,完整版的话大家还是加群吧!以后会小心的,不会再弄出这种情况哒。关于读者群的入群方式稍后会放出来。 第九十九章 吐药 ps:感谢桃之桃子、溪陈丫头和岚陵画的打赏,我滚去努力码字,争取尽快送上加更【望天】以及,昨天的那个情况我以后会尽量避免的。 相夫陵冷冷打量那昏迷的少女,她苍白的面色令他想起当初在秦之时。 解忧是个极要强的女孩,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与悠然,即便当初伤到昏迷过去,情况依然在她的掌控之内。 唯有这一次,她这么狼狈,这么无助,让人倏然发觉,她还是个柔弱的少女。 相夫陵医术不差,打算上前细细查看解忧情况,但荧惑凶巴巴地挡在跟前,原本贴着身体的毛尽数蓬起,尖锐的牙露出,摆明了一旦有人上前就要竭力撕咬的态度。 “沉暂遣此狐。” “荧惑。”医沉伸手拍了拍它,将它竖起的毛缓缓抚平,“暂出矣。” 荧惑极听话,虽是不甘,但依然垂下脑袋,收起尖利的爪子,转头轻舔了解忧苍白的面颊,在她鬓边蹭了又蹭,这才一抖身子,踱步离开屋中。 医沉倚在书案旁,将解忧的身子接到怀里,挽起她一侧衣袖,露出一截纤瘦的小臂,宛若一段未长成的嫩藕。 相夫陵在一旁跪坐下来,轻按上解忧手腕,眉渐渐蹙紧。 以这样轻微的力度按下去,指下竟根本察觉不到她的脉搏,直到按至她纤巧的筋骨处,才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搏动应指,似乎一用力都能掐断这种微弱的跳动。 相夫陵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解忧苍白的小脸上,眸色复杂,他从不曾知道这丫头的身体已虚损到了这一步。 她的生命力这么弱,就像江南的春雪,一触到温热就能融化,平日偏偏表现出一种苍松野鹤的仙逸之姿,给人仙姿卓荦假象。 医沉阖眸,解忧的心思太重,只怕梦中还在盘算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年还不断服食丹砂,她那从死人堆里拣回来的身子根本受不住这样胡闹,早已损得没剩几分,若非她心性极坚,现在不可能做到与常人无异。 “忧身体虚损至此,勿复使劳神也。”相夫陵自语了一句,转头看向始终立在长案那头的景玄,“可投以茺蔚,或有聊聊之效。” 解忧小小年纪身体便如此虚损,悲观一点说,多半就是等死的命,但她平日除了行止不能过甚外毫无异样,是什么东西支撑她如此?难道这世上真会有奇迹……? 景玄背光立着,外间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半道与他黑衣极相称的阴影,看不到他是何神色。 无人说话,屋内静默,仿佛时间停止,过了一会儿,景玄拢了拢袖,转身告辞。 相夫陵也缓缓起身,低眸看了看那昏睡不醒的少女,又看医沉,他握着解忧冰凉的手,抵住她的额角,只这么静静等待。 虽然两人看起来亲密,但医沉的表现似乎还没有景玄担忧。 “沉素性淡泊,待解忧亦如是耶?”相夫陵的话中有几分戏谑。 他幼时随父亲来到楚地拜访医缓,那时便识得医沉,他分明亲眼见到亲人俱被杀死的惨象,却没有常人应有的悲伤和愤怒……后来,他发觉,这人性子之淡,怕是没有任何常人应有的感情。 他素来不喜医沉这样冷淡寡合的性子,何况当初若没有医沉,医缓或许能留他在楚地——他素来不喜像父亲那般以口舌之利游说各国,以期达到自己政治目的的谋士。 这芥蒂存来已久,经年累月越加深刻,再相见时,注定了水火不容。 当初得知解忧与他如此亲密,还以为他待解忧会有何不同,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有些主意竟是打错了。 ………… 解忧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色已暗,一旁的连枝灯燃了两盏,灯火煌煌,不时晃上一晃。 “阿忧。” 医沉清淡的声音在她上面响起,解忧刚想抬头看他,一个坚硬的东西抵到唇边,尚且温热,浓烈的药味随着蒸腾的热气一道扑开。 解忧下意识扭过头,无奈初醒时力气不济,无力将抵在唇角的药碗推开,只得低头闭了眼,狠狠灌下一口。 这里面不知煎的什么东西,入口极酸,好容易咽了下去,胃里却搁不住,忍耐一会儿,还是撑不住尽数吐了出来。 暗绿的药汤泼得四处都是,两人都是白衣,染得衣襟上满是暗色药渍。 “……忧明日再饮。”解忧委屈地咬了咬唇,擦去眼角呛出的泪光,她才刚醒过来,便要喝这么酸的药汁,还不如掐死她算了。 “阿忧,勿任性。”医沉按住她一侧的肩,将她挣扎起身的企图压下去。 解忧抿抿唇角残留的药汁,真是酸得过分,刚想抗议,却见他将余下的半碗药汤一饮而尽,不解中,医沉低头噙了她的唇,将药尽数灌到她口中。 解忧紧蹙起眉,药汤酸涩的滋味灌满口中任何一处,再不咽只是折磨自己罢了。 药汤缓缓过喉,酸得似要灼伤食管,解忧依然无法忍受这样的感受,用力推开医沉,扭身伏在书案上剧烈咳嗽,却又不能如之前那次将药吐出来。 正在煎熬,一只手抚上她抽痛的脘腹,隔着被药汤濡湿的衣衫轻轻按住。 “兄……”解忧咳得声音嘶哑,身子脱力伏在书案上,冰凉的小手垂下,握了他温热的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慢慢平息下去,身体到底是接受了这极酸的药物。 她的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闹,将精力耗尽,很快再度陷入昏睡。 医沉待她睡熟,才缓缓扶起她,仍旧倚在自己手臂间,轻轻拭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汤,而后又解开她溅湿了的外衣,换上干净衣物。 荧惑不知何时蹭回了屋中,一身火红的毛皮在灯影下仿佛跳动的篝火,将里面沉黯的氛围点燃。 荧惑在屋内转一圈,立在书案旁霎着火红的大眼,见两人并无回到内室的意思,忽然扭头转过屏风,片刻后,口中衔了一条薄被,一路拖行,轻轻覆在解忧身上。 解忧刚吐过一回药,现在好容易睡安稳了,医沉不敢再挪动她,只将荧惑取来的被子掖好,揽着她暂歇一会儿。 第一百章 麻衣如雪 感谢溪陈丫头、牧天神棍的打赏。今天一天课,早八点到晚八点,没空加更辣。明天加更,下雨的话可以多更一点【因为下雨不用去练剑xd ———————— 解忧推病窝在怀沙院休养,半月下来,除了医沉和荧惑,旁的一概不见。 医沉照例去西堂的,黄昏时分方回来,因此院中只留得她一人。 荧惑毕竟是野物,到底没有豢养起来的那般黏人,除了每日唤解忧起身,一天内的大半时间还是滚在了草丛里头,唤它时才见它一道火一般窜进屋内。 解忧不以为意,她向来是习惯了独处的,过去独自一人在那江南古镇羁留近十年,消磨了本该是最美好却被她过得病痛缠身的年岁。 虽然她也希望偶尔能有一人供她倚靠,但那时病体支离,连自己都有些厌弃自己,这样渺茫的期望,终究不过想想罢了。 “呵。”解忧斜倚着移到廊下的书案,较短的膝琴搁在腿上,手指轻轻挑着丝弦,拨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每个音节落在第四字的末尾,那种清冷的飘零之感,仿佛漫天蜉蝣纷飞零落,坠于流水而去的样子。 少姬止步于院门,听着里面淡淡的弦歌声,手中的帕子死死捂住口唇,眉目紧锁,大滴的泪顺着面颊滚落,哭得无声但肆意。 “少姬。”解忧抬头,眸色渺远,仿佛天青色的秋旻。 这一双眼眸中不见喜怒,不见爱恨,仿佛云烟渺渺,孤树迢迢,隔着很远的距离,教人看不真切。 解忧偏头看向少姬,她身上穿的是丧服,束在脑后的乌发上缠着白色发带,应是为姐姐伯姬所服。 看形制只是缌麻,五服中最轻的一种,不过少姬与伯姬虽是亲姐妹,却都是出嫁之女,母家的关系早该抛却不论,而又没有一条礼法规定,夫家有妾死亦要服丧,因此少姬本不用如此打扮。 少姬垂首,用绞得皱巴巴的帕子拭去眼角泪光,整了整仪容,抬步款款走入怀沙院。 那些山玉兰开得更盛,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院内隐隐流动。 少姬眼角低垂,缓步穿过院心,小心绕过那些飘落在地的山玉兰花瓣,停在阶下。 “闻医忧有恙,妾甚惶恐。”少姬在阶下跪坐下来,深深一揖。 那日在斜堂发生的事情她听人说起了一些,若非解忧执意相救伯姬,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虽然姐姐已死,但这一份情她还是承下了,何况解忧还救了她的性命。 解忧抚过膝上光滑的琴身,摩挲着底面刻出的凹痕,垂眸顿了顿,淡淡道:“医者当恻隐忧恤,夫物芸芸,皆入医者之心,非特为一人,姬无需言谢。” 膝上小巧的琴斫成不久,琴铭“山音”,一侧镌着小字“撷辛夷兮结女萝,佩?草兮簪杜若。风飒飒兮雨冥冥,木萧萧兮琴泠泠。”依旧脱胎于《山鬼》一辞。 但她如今只承了那一段幽怨,再无昔年活泼灵动之态——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世的轨迹重又叠到了过去那一世?她依然会于病痛纠缠中寂寞死去,依然无法得到所求之物么? 不该如此……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哪怕再一次付出性命的代价,她也在所不辞。那么,她都付出了这样重的代价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做成呢?!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一定没有。 解忧勾起唇,唇角流露出复杂的笑意,似有嘲弄,似有苍凉,又似有一抹不甘的寒芒。 “妾……”少姬轻咬着下唇,不解地打量着她复杂的神色,犹豫了一下,低声叹息,“妾欲知阿姐……” “伯姬曾言,欲夺长子之位。”解忧抿唇,“姬仍欲知他事耶?” 直截了当的真相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比起终有一日会破灭的谎言,她宁愿选择前者,所谓白谎,她从不愿为之。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因为怀有善意而变成真的……除非这世上真有奇迹,但奇迹终究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她当初病到将要离世,至交好友远在大洋彼岸,且正面临繁重的事务,那时她不是没有想过瞒住她这个消息,但思虑过后依然将这消息送到她面前。 那时好友已忙得焦头烂额,这个消息无疑会令她伤心难过,犹豫彷徨,但她需要在当时去决定,是选择回来送唯一的朋友最后一程,还是选择留在重洋彼岸继续奋斗。 只有这样,经年过去,当往事积淀以后,才不会有所愧悔。因为是自己做出的决定,苦酒独酌,苦果自食,不需要后悔。 “劳生惜死,哀悲何益?生死殊途,万事既泯,姬其勉之。” “妾知之。”少姬垂首,双手笼在袖内,安放在腰间,眸光闪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解忧并不在意她是否离开,仍旧低眸,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拨弄丝弦,低低吟诵,“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少姬霎了霎眼,她生于西瓯,长于深地,自幼习乐,歌的都是越调楚辞,其中多是浪漫绮丽,缠绵旖旎的长辞慢调,从没有听过解忧念的这种淡泊高远的文字。 “医忧,妾……妾有一言,闻阿姊亦有身孕,医可知此言信耶?非耶……?” “信也。”解忧停下手,坐正身子看向她,缓缓点头,“伯姬此言非虚。” 伯姬没有必要在那种情况下欺骗景玄,而且……解忧阖了一下眼,低低出声:“姬与燕姞相善耶?” “否。”少姬否定,“燕姞孤高自许,自谓空谷兰,不屑与妾等交谈。”她和姐姐都是乐伎,而燕姞似是贵族后裔,骨子里看不起她们姐妹。 而且,还有那个传言……燕姞虽然居住在涉江院中,一切用度与她们一般,但听闻她并非真是景玄妾侍。 ps:《曹风?蜉蝣》中的“麻衣如雪”本意并非指丧服,而应指深衣,诸侯士大夫的常服,与上文“衣裳楚楚”和“采采衣服”对应,不要被我的断章取义误导了。 第一百零一章 何谓恨 ps:第一更,二更在11点之后。 不论其他人如何看待,不可否认的一点是,燕姞的确如雾中之花,看不真切,她的身世来历,她的为人处世,对于涉江院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片空白。 “姬与燕姞相交不过泛泛,然伯姬与其相善耶?”解忧抿唇,眼前浮现出那个肤色如雪的女郎,她一身月白衣裳在阳光下似有蓝色荧光流动,美艳而绝俗。 还有她面对侍婢死亡时,淡漠无情的言语神态…… 伯姬曾说,她当初发觉少姬的情况远比她预想的严重,以为她必死无疑,心中愧悔难当,恐惧无依,因此前往雪堂寻燕姞哭诉,燕姞怜悯于她,才为她设局洗脱嫌疑。 然燕姞那么淡漠的人,连死尚且无动于衷,岂能为伯姬的哀哭所动? 少姬怔了一会儿,长睫覆起,在面颊上投出几道细碎的剪影,柔和的声音犹豫不定,“阿姊……死有隐情?” “忧未作如此想。”解忧勾起唇,脸上绽开一个意味莫测的笑,有些事情,她不愿轻易表态。 “妾……妾……”少姬喃喃自语,下颌微微颔着,眼睫扑动,一双笼在腰间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将衣袖攥出几道皱痕。 解忧轻拨琴弦,唇角淡笑收去,敛眸看她,“蕙。” “医……?”少姬讶然抬眸,原本迷茫的眸子掺了几分受宠若惊。她原以为,除了姐姐伯姬,这世上再无人会唤她的名字了。 想起死去的姐姐,眼眶微红,眼中再次噙了泪,欲堕不堕,楚楚可怜。 “蕙与其姊共处经年,苦乐所共者,应知伯姬为人。”解忧收起膝琴搁在一旁,宽袖笼起,直起身子在案前坐正,直视着阶下的少姬。 解忧平日坐无坐相,行路漫漫,如同闲云一般无拘,这会儿忽然做出这样一副庄重的形容,少姬忍不住带着三分好奇,七分不解,尽量礼貌地盯着她看。 “医,阿姊自幼擅笛,妾擅瑟,但有曲,妾和之而已。”少姬阖眸回忆起些许少时光景。 不得不说,姐姐向来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她们虽然同样出身下贱,但姐姐总在寻求机会抹去这样的出身,而她却安于这样低贱卑微的生活。 都说母凭子贵,若能诞下长子,伯姬于追求的目标就能更近一步。 “忧初入蕙苑望诊,少姬全无求生之意。”解忧目光一转,望向院中高大的山玉兰,目光追着飘落的花瓣,“忧如今想来,少姬彼时已知……” 少姬霎了霎眼,咬咬唇,算是默认了。 那令她半产的药物的确焚在香料之中,她们姐妹一道学习乐伎,学习调香,自幼形影不离,她一闻便知那香是姐姐所为,初时不明她的意思,之后便猜测姐姐或许亦有了身孕。 她本就不愿争长子的位子,因此甘愿顺了姐姐心意一死,之后担忧此事败露,她还故意为伯姬隐匿。 解忧掩起眸子,沉吟不语,少姬和伯姬俱是自以为聪明,只可惜她们的那点小伎俩,都瞒不过景玄。伯姬所行出自恶,因而身死,少姬所行出于善,因而幸存,看起来似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无有不好。 但她不会忘记,那些因伯姬之死而貌似结束的事情里,其实还有诸多未解,越女、燕姞……一样涉事其中,但她们毫无缺损,这是不公平的。 解忧无奈笑笑,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变得如此多管闲事了? “少姬不知恨,天下之幸者也。”解忧站起身,缓步走下石阶,到了少姬面前,微微俯下身,向她伸出手,“少姬体尚虚寒,青石生凉,勿久坐。” 少姬愣怔一下,扶了阶下花木自行起身,低头告辞,“医良言告慰,妾无以为报,当结……” 解忧打断了她的话,“死后结草为报,忧不需也,姬且归去。” “喏。”少姬低低应了,一举一动之中写着明显的惶恐不安,不知方才哪一句话触怒了解忧,却又不敢多言,低头抹了抹眼角,转身离开。 少姬刚步出院落,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解忧身旁,“医忧何以不求报答?” “死生渺也,子墨子教之,不妄言。”死后结草为报,这么飘渺的情谊,她不做指望。 转眸看向身旁的剑卫,“檗,少姬来此,岂非玄所遣?” “然。”檗直言不避,这半月来无人踏入怀沙院半步,若没有景玄的意思,少姬怎敢寻来? “呵。”解忧冷笑,当初伯姬是他杀的,如今少姬因此伤心,他反倒把人遣来这里,劳她好言宽慰。 “少姬不知恨,玄多此一举。” 说来说去,不就是担忧有朝一日少姬知道了实情怨恨于他么?可少姬这种性子,温良得像白兔一样,怕是不会有这样一日的。 “医忧岂能断言?”檗不赞同,人是会变的,更何况还有伯姬的例子在面前,倘若有一日少姬得知真相,反目与他人图谋报复景玄,那该如何? “檗不知何谓恨也。”解忧偏了偏头,眼角斜乜天空,“所谓恨者,殚精竭虑,劳神枯死,非心志坚断者不能有。余者,忧谓之怨。” 深深刻入骨中的恨意,仿佛蕴满了毒液的池沼,开出带刺含毒的花来,需要无尽的精力去浇灌,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承受并坚持下来的。其余的不满愤懑之情,只能称为哀怨罢了。 “医忧知何谓之恨,无怪昔年郭开死相甚惨。”檗冷不丁揭开往事。 解忧低掩着眸,惊讶之色只一闪而过,随即笑笑,看向他的目光转凉,“檗所知甚多也。” “有故赵之斥候相访,檗与之交谈片刻,故知之。”檗谈笑自若。 解忧抿了抿唇,如此看来,景玄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斥候何在?” “候于斜堂。”檗走下石阶,“医忧往斜堂相见,或唤取其人至此?” “至此地,有劳。”解忧舒口气。 她前往九嶷之前,早已安排好了洞庭和黔中一带事务,斥候现在寻来,想必是遇上了他们不能解决的棘手事情。 第一百零二章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片刻后,檗带着一人进入怀沙院。 那人身着涅染的粗麻衣衫,黔布裹头,若不看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就是一个极平常的庶民。 “医忧。”那人上前拱了拱手,“某自黔中来。” 听得此人从黔中郡来此,解忧抬眸,悠闲之色收去,换了肃然。 黔中郡治沅陵,交通沅水与酉水,矿产有辰砂、金矿等数种,过去扼楚经济命脉,且沅陵三面环水,背面向山,阻秦国与巴蜀,亦是军事要地。 如今黔中为秦所控,向东南进军便可突入西瓯和南越,追捕流亡的楚国贵族,亦可将虎视眈眈已久的广大南蛮之地收入版图。 综上种种,秦对于黔中郡的管制向来严格,这斥候能够穿越封锁到达楚贵族聚集的九嶷山,想必费了不少力气。 “忧欲寻方寸之地,可栽桃花者也,义士既来此,已寻得其处?” 檗不可置信地瞥了瞥解忧,简直不敢相信方才那句话。 秦据着黔中,对南蛮之地虎视眈眈,而故楚散布此方,对于黔中又何尝不是心心念念?他跟随景玄许久,自然晓得这其中关碍厉害。 原以为这斥候千难万险来此寻到解忧,告知黔中郡的消息,是因这医女暗地中还有大志向,不想她问的竟然是……种桃花?! 到底、到底是个女子,满心风花雪月之事。 “已寻得。”斥候点头,从衣襟内摸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来,里面窄窄的竹片紧紧压着一方叠起的丝帛,铺展开来,上面绘着黔中郡地图。 解忧接到手中,其中用朱笔描出一小块地,距离郡治沅陵六十余里,背山向水,草草看来,地势不错。 “甚好。”解忧浅笑,小心拈起丝帛,顺着原本的折痕叠起,收入袖内,“尚有何事艰难?” “医忧曾言,寻一处遍栽桃木,徙洞庭之徒与流亡人入其地,百世无忧,然秦苛赋重税,不可逃者,医所言不可得。且其地虽远郡治,然地势开阔,非所谓隐居之所。”斥候一一道出难处。 解忧阖眸,唇轻轻抿着,思索片刻,“忧知之矣,暂遣人遍植桃木……今年成。” 斥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处山地崎岖,不能开垦为良田,种树却不成问题。而且不过是种几株树罢了,只要没人定居,一般不会引起人注意。 “某告辞。”斥候再次拱手,对解忧的礼数十分周全,半点没有因为她年少而有一丝轻慢。 檗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立在阶上的少女,实在不解她究竟凭什么调遣曾经军中的精锐,让他们心甘情愿为她做种花栽树这等无聊的事情。 “檗尚有他事?”解忧唇角噙着笑意,毫不掩饰她极佳的心情。 黔中落脚之处已寻到,楚地气候温暖湿润,草木生长很快,如今桃树栽下去,过不了两三年或许就能开出第一树花来。 从前只在文字里读过的“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场景,很快就要如画卷一般铺开在她眼前。 那个时候,等她修完了那些药经的断简,亲眼看着它们付梓,便前往那里消磨残生……哪怕只剩了数年也是好的。 檗沉吟了一会儿,“医忧可愿往后山?” “后山?”解忧霎了霎眼,她之前采药,去过那里几次,无甚危险,“可。” 随檗走了几步,解忧回头向着院角扬了扬手,“荧惑。” 一道火红迅速窜了出来,追着解忧衣袂旁一路走,一路蹭个不休。 檗蹙了蹙眉头,他觉得解忧和这头狐狸大有可比之处,分明都是狡猾不已的性子,偏偏现出极乖巧的表象,不知要骗倒多少人。 解忧不知道他在转着什么念头,但看他那张紧绷绷,绷得都快绷破了的脸,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 “即是此处。”檗猛地停下步子,回头一看,解忧还落在后面一大段。 她人趴在荧惑背上,一人一狐都低着头,不知在看着松树根下的什么东西。 檗觉得头都大了,他刚才分明看到这医女从容淡定且一本正经地吩咐曾经的一军斥候为她栽桃木,可她现在却……做出如此幼稚的行径。 “忧何以在此?”景玄从山后狭道上转来,举眼见到解忧,怔了一下。 自从那日他离开怀沙院,遣人为她送了药汤后,他整整半月没再见过解忧,有时人都到了怀沙院外,隔着矮墙听她抚琴,却不知如何进去面对她。 解忧回过头,手中揪着一把蓬蓬的草起身,含笑问好,全不见芥蒂,“冢子亦在此。” “医忧所撷药草将疗愈何疾?”景玄很自然地将话题转移到她手中药草上,只在她低眸看那株草时讯速地瞥了她一眼。 她仍是那般飘逸的风度,一双澄澈的大眼含笑,全然看不出已是虚损至极的身体。 “此乃蓍草也。”解忧笑意更甚,“楚地重巫卜之事,冢子竟不识蓍草。” 龟甲曰卜,蓍草曰筮,楚地巫卜之风尤重,景玄不可能不认识蓍草,要么就是只认得晒干的,不认得鲜活地生在山中的。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复卜之何?”景玄难得流露出苍凉的神情,看向身后跟来的几名剑卫,随即岔开话,“卫矛亦在此,欲面医忧久矣,不若共往视之?” 解忧低头看了看手中蓍草,掐了一段连花带叶的茎,斜斜簪在衣襟上,余下的一股脑堆在荧惑头上。 荧惑不满地呜咽一声,抖一抖,将草尽数抖在了树下,这才追着解忧上前。 后山有一处辟作剑卫平日居住集训之地,景玄要去的就是那里,荧惑一向害怕火光和兵刀,解忧俯身揉了揉它的脑袋,“去别处罢。”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解忧收了笑,凝眉看着走在前面的玄色身影,说不尽的落寞萧索,心竟痛上一痛。 那种似乎天意一般的劫难……前世侘傺失意,屡屡功败垂成,仿佛于运气独缺,她最能体味其中的痛楚彷徨。 第一百零三章 兵者诡道 解忧斜倚在一株山玉兰上,树上牙白的花瓣不时因风而落,缀在她的乌发上,虽是黑白分明但一派柔和。 不远处,两人正执青铜长剑相斗,剑声铮铮,不时折过一道刺目的阳光,传来几声呼喝。 其中一人即是卫矛,看他如今身形灵活,剑招凌厉,看来这些日子恢复得不差。 与他对面而战的剑卫同样不是弱手,几乎招招往要害处去,不取性命誓不罢休。 解忧转眸,目光扫向场内另一对交战的剑客,其中一人长剑四处格挡,另一人用的却是短匕,横劈斜刺,每一下俱是当胸而去,这样的打法十分奇怪,但解忧觉到几分熟悉。 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 这句话忽然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随着两名剑客愈斗愈险,这句话也愈加清晰起来。 如果那名执剑的剑客着的是宽袖袍服,应当很容易被带住衣袖,那样的话,胜负早该分出,但即便是一身劲装,他手中一柄长剑也渐渐乱了,好几次都险被对方的匕首击飞。 景玄负手立在一边,见执长剑者步步退避,大有不可招架之势,缓缓点头,“可也。” 檗闻言上前,挥剑替那人格去已到身前的短匕,其他人也停下了拆招,双手扶剑,向着景玄遥遥致意。 “洛进益不浅。”檗向方才执匕的那人点头,随后扭头看向卫矛,“医忧来矣。” 卫矛半低着头,抬眼看他一眼,马马虎虎一个抱拳礼,收了兵刃,往一旁山玉兰的荫蔽下走去。 “久不见义士,别来无恙?”解忧悠悠然抬了眸,伸手拂去发中花瓣,托在掌中轻嗅,牙白色的花瓣比她一只手还大,靠近花心的地方簇着几丝花蕊,芳香清淡怡人。 “多谢医挂记。”卫矛闷声回答,目光不时飘起,警惕地瞥一瞥立在一旁的景玄。 景玄面上浮起一个冷笑,解了腰间佩剑,将累赘的宽袖楚服脱下,自去与那个名为洛的剑客拆招。 解忧霎了霎眼,唇角噙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矛惶惶然,心有悲忧耶?” 卫矛见景玄去得远了,这附近亦无旁人,这才沉了声道:“乞医告知公子心去处。” “忧不知。”解忧摇头,景玄说过当初将熊心送入民间藏匿起来,并未告知她地点,而她也未曾在史书中读到熊心在为义帝前,究竟隐匿于民间的何处。 “医……”卫矛欲言又止,他在这里万分警惕,唯有解忧令他觉得可以相信,若是连她也不愿怜悯于他,不愿为他提供帮助,他还能乞求谁呢? 解忧抬眸,无奈地看了看他满脸的迫切,“忧诚不知也。” 转头看看远处剑影如虹,解忧低声相劝,“矛亦为楚人,今景玄欲复国仇,重归郢都,立公子心为王,矛盍不佐之?忧以为,此譬如行路,同路而行,同舟共济,及至殊途,反目不晚。兵法云:‘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即此理也。” 当目的相同,暂时同路之时何妨虚与委蛇?待彼此目的背离之时,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也算的过晚。 虽然听起来有些绝情,但许多时候,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卫矛拧了两道浓眉,细细咀嚼解忧那句话。 “同路而行,同舟共济,及至殊途,反目不晚。” 解忧说的不无道理,他对于景玄不屑且不服,反目不过早晚之事,但他如今孤身在此,凭一己之力,不过是飞蛾扑火,不如示好,暂保此身,或许还有再见熊心之时。 但他犹豫,这样龌龊行事,实在玷了他一腔侠义,细细想来,教人汗颜。 “忧言尽于此,子好自为之。”解忧笑了笑,笼起袖子,拂去手中花瓣,任它飘然落入草丛,自己也向着演练的场地走去。 见她走近,场内剑卫停了交谈,片刻后变本加厉地窃窃私语,他们可没忘记,这医忧甚得自家冢子欢喜,半月前他们还曾在斜堂内…… 解忧轻拧了一下眉头,尽量不去在意那些,径自走到景玄和洛面前,“冢子胜耶?” “否。”景玄淡淡道。 他近些年来将习武放在心上,虽然能杀几个人,但对上洛这般专门训练的剽悍剑客,自然是没有胜算的。 “忧将一试。”解忧抬手抽出景玄腰间佩剑,颤巍巍地平举起来,剑尖不住地抖,面上的笑却云淡风轻。 洛大为震惊,听闻医忧前些日子卧病,今日看来,面前的少年弱不胜衣,只怕山风大一点都能将他吹倒,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地要与自己比剑,难不成是故意羞辱于他? “师檗……?”见解忧仍是笑,景玄则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解忧,洛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檗。 “且试。”檗点头,虽然不知解忧打的什么主意,但左右他就在近旁,不会教她有一丝损伤。 洛深吸口气,放轻了手中力道,缓了身形向她靠近,他是宁可被景玄责怪不尽力的,毕竟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伤了这医者呀。 解忧笑笑,对面前而来的短匕全不在意,手腕轻轻一翻,挽个似是而非的剑花,暗暗感叹这青铜所铸的剑粗笨非常,到底比不得她前世学剑时用的轻剑灵便,她这身子本就没什么力气,剑又死沉,运起来太费力气。 洛没顾她那个花哨的剑招,寻了空处作势攻入,却见解忧直接掷了剑,扭身躲到景玄身后去了。 不仅洛一怔,旁边看热闹的一众人也都怔了。 “矛,击其匕!” 解忧忽然出声,卫矛立刻横过剑鞘,洛手中短匕应声而落。 方才还在嬉笑的众剑卫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盯着地上兀自微颤的匕首,只觉心中似有山风吹过,隐隐发凉,这医忧的手段仿如连环相扣,细细想来,当真令人惧怕。 “兵法《始计篇》云,‘兵者,诡道也’,欲刺秦皇者,力不足以当之,而当行诡道。”解忧顿了顿,其实诡道也无甚用处,毕竟嬴政命不当死于刺杀。 第一百零四章 殊途 “不意医忧亦通兵法。”景玄俯身拾起剑,抖落上面沾染的草屑,铮然收回鞘内。 解忧拂了拂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斜倚着身后树干清浅一笑,“子墨子与禽滑釐俱善守城之术,忧承其人之志,岂能不习兵法?而况,忧曾言,用药之法亦如用兵,疏忽之间,生死定矣,故不可不慎。” “甚善。”景玄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细细回想她方才的表现。 先在众人面前连连示弱,再借助旁人之力击落洛手中短匕,真是兵不血刃的狠招。 洛整整衣衫,拾了草丛中的匕首,擦去上面泥土,收回腰间,向解忧抱了一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甘,“医虽侥幸得胜,然所行之事实非我辈……” “洛欲行磊落之事耶?”解忧不待他说完,笑着截断他的抱怨。 洛怔了一下,目光看向立在一旁的景玄。 按照景玄的意思,应当是训练他们这一批剑卫充任刺客,挑出最佳者行刺秦皇,在他们眼中,这是报国之举,但他们也知道,这一行为的确算不得光明磊落。 解忧眸子眯一下,掩住其中一抹寒光,“不行磊落事,何须以磊落之法?心于善而行于恶,若置身荆途迷沼,危不远矣。” 洛无言以对,默然退到一旁,与卫矛立在一处。 “檗,于此视之。”景玄抬了抬手,转头看向解忧,“忧归怀沙院耶?” 解忧见檗取了剑,知他们还要继续拆招,或许不想让她看到,懒洋洋地从倚靠的树干上直起身子,拍去肩头蹭上的一点绿苔,跟在景玄身后离开。 解忧行路有几分费力,又是崎岖山道,方才下山还好,如今登上石阶尤为难走,因此低着头,走得一心一意,半句话也没有。 景玄停在道旁等她,见她不时扶一扶一旁的灌木,没几步的路已累得气息不匀,伸手扶了她,“暂歇片刻。” 解忧缓缓舒口气,将手抽了回来,望着脚下层叠的石阶,似是自嘲,“忧病体未复,教冢子见笑。” 景玄看着她鬓边被汗濡湿的碎发,很想为她抿一抿,又不敢再有僭越之举,举棋不定了半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相夫子云,忧曾至秦地,入咸阳,关外风光何如?” “飞沙万里,长河落日,生英雄所也。”解忧顿了一下,抬眸望向西北天际,似要透过漫卷飞云,一直看到那个风沙粗粝的地方。 “则以忧之见,楚地非生英雄所也?” 解忧回眸,眸子里还残留着漫天流云的倒影,明净高远,认真看了他一眼,“忧不知也。”阖了眼,语声淡淡,“荆楚之地水草丰茂,清歌纵舞,鬼神所聚之处也,非兵戈之地。以忧之见,当从范大夫泛舟游于五湖。忧尝闻,楚有云梦大泽,有蘅兰、菖蒲、江蓠、蘼芜之属,忧心慕之,故当其功成名就之日,欲入扁舟于云梦,有琴为伴,终此残身。” “……医忧之言甚善,然秦暴虐严苛,故六国之人不得安,天下将永无宁日。”景玄紧抿着唇,隐在袖中的手因情绪激动隐隐发颤。 “无过十载……”解忧掩眸,缓缓摇头,声音极轻,散落在山风中,仿佛一道药香飘散开来。 景玄听了个大概,眸子一闪,凝眸看向她,还未转到中天的阳光从叶影中筛落,细细碎碎,缀在她额角和发中。 一个形象慢慢浮现在眼前,那女孩一身浸在夕阳余晖中的缟白齐衰麻衣,白色发带随风扬起,舞若灵蛇,她神色浅淡,貌似不经意地说,明岁李牧死,赵国亡。 同面前这医女一般的自信从容。 景玄觉得呼吸有些紧,如果从前只是怀疑的话,现在几乎是完全确定了这样的想法——虽然仍是猜测。 见解忧神态闲适,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闻数年之前,郭开死于秦赵道中,其人面目全非,身被数千伤,忧快慰耶?” “死生,无可奈何之事也。”解忧偏过头,清澈的眸子渐渐转为空白,似乎蕴满了悠远的回忆,“忧不以死为乐。” 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血腥,哪怕是虫鸟也不曾,但她曾走入好友的实验室,亲眼看她如何娴熟地处死小鼠与白兔,看着生命的光彩在那些生灵的眼中熄灭,心难受到似被紧紧揪住。从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死从来都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情,不该以之为快。 好友曾说,然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有不去看,不去想,才能够没有愧悔。这世上救人的药物,大抵都是从鲜血与杀戮中,踏着白骨累叠的阶梯来的。 今生她选择走上了行医的路,在她看来,已是对过去的背叛。 景玄默然,解忧行医救人,心念善些无可厚非,但他也同样看到她的诡诈手段,她不该是一个纯良如少姬一般的女子。 他见过许多特立独行之士,他们行止虽然惊世骇俗,但终究可以理解,唯有解忧令他感到迷惘,似乎面前的少女与他隔着千万年的距离,难以接近。 “冢子。”解忧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摸出方才那卷黔中郡的地图,“此为黔中图册,赠与君,无假关情势,忧亦略知一二。” 景玄诧异地看向她,那轻薄的帛书被她拈在纤细的指间,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多余之物,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示好。 解忧见他接了地图,袖起手起身欲走,一边淡笑,“忧与郭开确有仇夙,尝欲手刃之,然曾有一人相劝,此人无过东西跳梁者,死不足惜,不劳忧为之陪葬。” “君为千金之子,不图以王道灭秦,而行刺客事,误矣。”解忧回眸,大眼里蕴满了柔和的笑意,“人生天地,譬如逝水,淙淙而来,滚滚而去。夫湘沅汇于洞庭,亦共出洞庭,然其奔流千里,终有殊途一别。” 景玄木然立在原处,目送她缓步离开,她暗色的衣袖飘扬,似要飞仙而去。 一声“解忧”噎在了喉中,终是没有唤出声。 她方才毫不避讳地说起往事,无疑是承认了身份,但在承认的同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就像因地势汇聚到一起的流水,时过境迁,终要再殊途而去。 她唯一愿意做的,不过是以墨医的身份与他合作。 第一百零五章 以身相许?! 解忧离开后山之后,带着荧惑在附近采些药草,满满兜了一袖,午后时分才回到怀沙院。 “嗯?”解忧疑惑地打量着院门,轻轻握住挂在一旁的黄铜小锁,止步不前。 这院中储着的尽是少见药物,平日偶尔会有医师来取,为了方便取药,不延误病时,即便这院中无人,她也不会落锁。 但锁至少是好端端的虚挂住的,而不是像今日这样,只勾住了一侧的锁环。 荧惑从虚掩的门缝里窜进院中,随即传来一声低啸,和一个女子压低的惊呼。 解忧蹙了眉,推门进去,廊下盈盈立着个少女,一身水绿色楚服,腰间一带宫绦勾出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身。 “楚蘅?”解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唇角添了笑意,“卿何以至此?” “医……”楚蘅匆匆瞥了她一眼,面上飞了一抹淡红,长睫飞快地一覆,半个身子还斜倚着栏杆,急急收回的小手带起一声琴音,惊惶之色难掩。 解忧注目于她,这少女似是对新斫的膝琴很感兴趣。 “蘅来此,岂非有疾乎?”解忧缓步走到阶下,荧惑跟在她身后慢慢踱步,一双火红的大眼始终落在楚蘅身上,满是警惕。 楚蘅委屈地扣着下巴,碎发自鬓边散开,乱蓬蓬地堆在耳侧,颇有几分少女的娇憨与灵动。 “荧惑,勿惊人。”解忧将袖中草药抖出,蹲下身细细铺在院中晾晒,一边侧头教训荧惑,“复如此,遣归狐台矣。” 荧惑耷拉下尖尖的耳朵,曲了后退坐在一旁,一双眼向着她严肃的脸霎了又霎,直到将解忧逗得笑了,才扑上前蹭进她怀里,百般撒娇。 楚蘅一手扶着栏杆,一手缠着腰间绦子,长睫不时翕动一下,目光中的向往流溢而出。 解忧铺完药草,搂了搂荧惑,悠悠起身,发觉楚蘅仍然立在原处没动,第三次开口询问:“蘅此来何事?” “妾……”楚蘅轻咬了唇瓣,头愈扣愈低,眼角瞥了搁在案上的小琴,嗫嚅道,“妾闻医忧善奏琴曲,故……故……欲一闻……” 解忧挑了挑眉,此时多性情中人,楚蘅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巴巴地跑来说要听琴,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挽了挽宽袖,在案前坐了,取了膝琴搁在腿上,抬眸看向楚蘅,“蘅欲闻何曲?” 楚蘅手指绞着衣带,绞得正入神,一抬眸对上解忧清澈的眸子,仿佛远山澄水,淡泊得彻人心魂,一时看得痴住。 “……蘅?”解忧忍不住轻敛了眉,这姑娘做事说话实在太婆妈了些,但念在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又如此儒慕风雅,她也不好直接下了脸,赶她回去。 “妾……”楚蘅犹豫了一下,娇软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妾欲闻《风雨》。” 解忧按在弦上的手一沉,眸子渐渐幽深。 《风雨》是郑国民歌,多叙男女之情,属郑声之列,并非高雅音乐,古人云,琴德最高,演奏这样的曲子对琴来说无疑是辱没。 楚蘅身为贵女,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怕是她太过紧张了。 解忧挑了挑弦,指尖一滑,抖了一串清音,淡淡诵诗,“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凄凄,鸡鸣声急,但只要在这凄风苦雨中见到了你,怎能让我不欢喜? 这篇《风雨》与《采薇》中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手法相同,是以悲景写乐情的,名篇,描绘了一个女子在雨夜思人,恰逢思念之人归来的场景。 后人以“风雨”推乱世,亦有乱世思君子一说。 楚蘅低头端坐一旁,贝齿不时轻咬着唇,手绞着衣带不舍得放,听着解忧沉稳中带着微哑的声音,眼角阻不住溢出几丝笑。 她在国破家亡之际逃离郢都,流落山间时为这医忧所救,如今在九嶷受人猜疑,身负冤屈,又是医忧为她洗脱,他可不就是那乱世风雨中令她欢喜的君子么?真是命定的缘分呢。 这样想着,又偷偷斜过眸子打量解忧。 她一双手被宽袖掩住了大半,露在外面的手指纤细白皙,比女子还好看,一双清澈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丝弦,头微微颔下,墨发从肩头披落,用玄色的发带随意缚住,满身的洒脱清旷,令人忍不住想接近。 楚蘅深吸口气,嗅到空气中一丝清雅的草木香,悄悄向解忧身旁挪了挪,一只小手轻轻捏了她落在琴下的袖缘,只觉心中甜得似汪蜜,若是能够一辈子如此,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解忧诵过一遍,手仍旧搁在弦上,尚没发觉楚蘅的小动作。 荧惑龇了龇牙,但解忧刚因为它对楚蘅不友好而教训过它,它只好团在一旁不动,抱着大尾巴假作打盹。 楚蘅瞥到荧惑反感的目光,趁解忧未发觉,讪讪将手笼回袖中,另一只手捻着方才拈到解忧衣袖的两截手指,噙着一缕微笑怔怔发痴。 “妾……妾方才见此琴刻有琴铭,‘撷辛夷兮结女萝,佩草兮簪杜若。风飒飒兮雨冥冥,木萧萧兮琴泠泠……’”楚蘅咬着唇笑,尽量表现得矜持一些,但见解忧转眸看向她,还是止不住地狂喜,连手都抖了,“‘乘赤豹而从文狸’,山鬼之仪仗也,此、此狐亦属灵物。” 毕竟解忧与荧惑那么亲密,她讨好一下荧惑,说不定解忧就欢喜了呢。 解忧沉吟了一会儿,笑了笑,淡淡道:“闻《山鬼》篇之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啸,声闻十里外,草木尽枯,故此琴名为‘山音’。” 琴也奏了,闲话也说了,解忧估摸着这风雅之举也该到此为止,将膝琴往案上一搁,含笑向楚蘅告辞,“忧尚有书简待遴,蘅自便。” “医……”楚蘅这才从白日美梦中惊醒过来,见她要走,急忙提着裙子起身,一路追去,拉了她的衣袖,低低嗫嚅,“医两番相救,妾无以为报,愿以此身许之……” 解忧忍不住顿住步子,震惊地回过头,却见她已似受惊的白兔,溜出怀沙院去了。 —————————————— 1瑶草:原字应为?【蘨丨除去系字】,出自《山海经丨中山经》“又东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ps:这么晚更我错惹错惹,真的错惹qwq明天周末存稿存稿,争取下周定时八点发~ 第一百零六章 我欲复国仇 解忧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细细咀嚼楚蘅方才那句话,似是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意思,一抹无奈的笑意缓缓爬上唇角。 这姑娘怎会生出这么奇怪的想法来?就算她现在着的是男装,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大约还没楚蘅年长罢?不行,这件事她得向楚蘅说明白了,教她早早熄了这样不会有结果的念头。 楚蘅立在院外徘徊不去,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一手按在胸口,一手中攥着丝帕,放在唇角轻轻地咬,院外千竿竹影落在她肩上,在水绿的衣衫上缂出盘旋的暗色花纹。 她本是急欲知道结果,但听闻医忧原是赵地人,赵国北拒匈奴,国人骁勇,但到底与中原诸国临近,讲究礼数,婚嫁之事须得媒妁想定,比不得楚地蛮夷,于情事不拘礼数,密约偷期数见不鲜。不知医忧会不会觉得她……太不知羞耻了呢? 想到这一点,楚蘅又觉惶恐得很,无助地在院外乱转,手指将帕子愈绞愈紧,指甲根都发了白。 一个没留神,与出来寻她的解忧撞了个满怀,解忧身上清淡的兰泽草气味直扑到面前,于她来说似是夺人心魄的迷药,腿一软跌坐在地,低着头,脉脉含情的一双眼偷偷向上瞟。 解忧扶着一旁的瘦竹稳住身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向她伸出手,“行雨方过,地苔湿滑,恐污罗裙。” 这样的神情和动作落在楚蘅眼中,颇有几分宠溺的滋味,让她愈加地羞,也愈加地喜,上齿轻轻磕了下唇,印上一排可爱的齿印。 楚蘅尽量显得羞涩,语声放软,怯怯地握上她的手,很想顺势扑到解忧身上去,又不敢过于造次,犹豫了一下,仍旧好好地站了起来,舔了舔唇瓣,委屈地要哭,“妾方得族中帛书,云……欲归妾于秦,然妾不欲往秦,乞医……相救。” 她本就倾慕解忧,但若没有族中那封书信,她绝不会这么慌慌张张,顶着被解忧看轻的风险来表露心意。 再不说,她、她就没有时间了啊! 听闻秦地风沙肆虐,咸阳城中律法又极严,与山青水明,自由自在的家乡千差万别,她一点都不想去那里。 若非当初铁了心不愿被掳去咸阳,她又怎会在郢都攻破之日拼死逃出城池,潜入山中……她受了这许多苦,不想仍然逃不脱那样的命运。 虽然今次族中送她入秦是打着联姻示好的名头,但说到底,与那些国破后被掳去咸阳的贵族女子有什么区别? 只有解忧能够救她……若是解忧执意要她,族中自然不会吝惜舍弃一枚棋子,结交墨医。 解忧眯起眼,原来是因了族中要将楚蘅嫁去秦地,这姑娘才巴巴地跑来求救。 但她想的未免太简单了,她在此地,与楚氏族中的消息均是由景玄为她传递,此事既能定下,自然各族均参与其中。 他们的主意多半是献上族中女子与西瓯、闵越一带的地图示好,暗中却行刺杀,这与当初荆轲献上樊於期首级和商於之地,图穷匕见而刺秦,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事成且不论,事若不成,那些被送入秦地的贵女就是无辜遭戮的命。 但可怜她们也好,同情她们也罢,这事与她无关,她不能答应,而且她不久之前才许诺景玄为他反秦提供便利,回头就拐走一个要送去秦地的贵女,这不是存心给他添堵么? “蘅所求过矣。”解忧袖起手,拂了拂散到耳侧的发丝,抬头看向天穹,“忧已有意中人,其人灵秀,纯若山鬼。” 楚蘅一愣,想起那膝琴上的铭刻,可不就是活脱脱的山鬼的形象,泪止不住溢出眼眶,咬咬牙跪了下去,“蘅、蘅甘愿为贱婢……” 她好歹是芈姓贵女,嫁往他国就算当不上夫人,至少陪嫁媵妾的身份是一定有的,如此自降身份,甘愿为贱婢,解忧总该答应了罢? 她只希望逃离入秦的命运,长留解忧身畔,哪怕只是偶尔看上她几眼,听她说一句话,弹几首琴曲也好。 “蘅所求过矣。”解忧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眼,她哭得两眼通红,泪水盈盈,真是我见犹怜的好模样,只是可惜了……她又不是男子,对这样一幅美人含泪的画面终究是无动于衷。 楚蘅是贵族女儿,既然曾经得了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如今就该为这付出相应的酬金,这是她不可逃的责任。 “蘅好自为之。”解忧甩了甩袖,将被她拽住的袖角抽出,笼回手内,转身进了怀沙院,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楚蘅总记得解忧待人温和体谅,没料到自己低声下气相求竟换来她绝情的言行,想起前途渺茫,呆愣过后哭得愈发肝肠寸断。 低头哭了小半刻,似觉前头天光一暗,应是有人来了,还以为解忧回心转意,忙用袖角抹去泪,吸吸鼻子抬头。 面前人一身干净的白衣,立在苍绿的竹影下,渺淡得似乎一痕雾气。 “医沉?”楚蘅擦了擦眼,一双手局促地拧着裙幅,不知是该起身,还是继续赖在院外不走。 医沉淡淡扫了一下她狼狈的样子,“蘅何以在此?” “妾……”楚蘅霎了霎眼,一颗泪珠又滑出眼眶,哽了片刻,才将来意和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回转而强调她万分地不想去秦国。 都说墨家兼爱天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进秦地,却见死不救吧? “闻庄氏萤、蓝氏清徵,甚而燕姞亦将为美人入秦,蘅何德不往?”医沉只淡淡的一句话,就将楚蘅噙在口中的恳求尽数挡了回去。 当初寿春城破之际,众多贵女滞留城中,卿大夫家的赐给了军士享用,与楚王族关系亲密一些的则被纳入秦宫成为宫婢,像楚蘅这样漏网的可不多。 如今各地贵族只能凑出这不多的几个美人送往秦地,她自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逃离这一切呢? “有大用者,不为牺牲;或无用者,亦不为牺牲。”医沉转身离开。 有大用处的东西是不会被作为祭祀的牺牲的,而像庄子提过的那些杂色牛羊、不成材的樗木,也可以逃脱这样的命运。 只看楚蘅愿意选哪一个了。 楚蘅怔了一会儿,展开皱的不堪的丝帕,擦净脸上泪痕,望着怀沙院紧闭的院门,轻轻出声,“如此,蘅欲复国仇。” ps:周末愉快,明天双更 第一百零七章 传道授业 ps:嗷嗷嗷,第一更~ 解忧斜倚在廊下,半边肩臂靠着打开的竹门,忙里偷闲将断简上的字迹誊抄到崭新的竹简上面。 为了这一份简牍能够长久保存,供人传抄,她采取的是先用刻刀刻出字迹,再用墨笔顺着刻痕描一遍的法子,尤为费时费力。 偏偏还与诸医定下了时间,一会儿要往西堂一道探讨那些断简内存疑的药物,不得不尽快刻录完。 刻画篆字的间隙,解忧抬眸瞥了瞥坐在书案对侧的三个少女,不由自主凝了眉头。 之前直言谢绝楚蘅之后,没消停几日,她竟带着南苑另外两个少女一道前来拜访,说是她们求了景玄,来向解忧学习诡道,好在入秦之后有周旋的余地。 解忧差点没怂恿荧惑去哀郢院咬人,她为了那些药经的事情已忙得殚精竭虑,还要不时为山中居民配制药物,又要分出精力安排黔中郡的定居之所。偏偏景玄像是怕她不够忙,硬把这三个不懂事的女孩子塞给她,美其名曰教她们诡道,说明白一些,不如叫作教她们女子的媚道。 解忧定下心思以后仔细想了一想,这么个馊主意,多半是相夫陵想出来的,最后熄了与景玄算账的心。 一教就是大半月,几日前熏风吹过,将将入了夏,听闻几个小姑娘明春才去秦地,解忧惆怅地望了一回天,觉得自己的苦日子杳无尽头。 “医。”唤解忧的女子坐得极端正,一身黑地赤色绣线的曲裾楚服庄严凝重,连发丝都绾得工工整整,一痕不乱,墨发黑衣,将她的面色衬得莹润如蓝田白玉。 “清徵但言无妨。”解忧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少女,这女孩是蓝氏嫡女,身份尊贵,因此所着衣衫与景玄一样,也是正色。 蓝清徵微微颔首,唇似笑非笑地勾起一定的弧度,一行一止优雅守礼,尽展庄严,半点没有少女的活泼之态,“妾览《梼杌》,见后妃之中有似樊姬者,亦有如郑袖者,不知医忧何以观之?” 《梼杌》是楚国的史书,在这时的人们眼中,它与鲁国的《春秋》、晋国的《乘》、秦国的《记》没什么差别,后来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春秋》才被奉为圭臬,而其他几国的史书,渐渐失落在岁月之中,仅在古籍里留下只言片语。 “忧以郑袖为善。”解忧笑笑,搁下手中刻刀。 蓝清徵晶亮的眸子一闪,满是惊讶,但没有出声,她身旁的翠衣少女抢着质问道:“袖劝释张仪,累吾怀王客死于秦,医何以慕郑袖为人?樊姬讽谏庄王,毁琴明志,岂非大贤?!” “樊姬一语而毁名琴‘绕梁’,忧爱琴之人,恨之恶之尤不足。”解忧仍旧笑。 翠衣少女一怔,话噎在喉中说不出来,她据理力争讲的是家国之道,怎地到了解忧口中,就轻描淡写地成了一桩爱琴与不爱琴的风雅故事? “医非如此人也。”楚蘅插话进来,语气柔柔的,带着几分娇怯,仿佛丝缎。 解忧向她挑了挑眉,楚蘅远远坐在案头,低垂着头,近来她的话有些少,面色也不甚好,甚至不敢抬头对上解忧的目光。 “蘅何以有此一言?”解忧放柔了语气,身子坐正,收起方才的玩笑之态。 医沉后来与她说起过,那日楚蘅在院外哭了许久,她这些日子总自问当时是否过于冷情了些,毕竟楚蘅不过是个娇养的贵族少女,怕是受不得这样大的委屈。 然那又算什么委屈呢?她终究要去秦地的,就要做好准备尝一尝“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的寂寞。 “医渺如远山,悠若曲水,心性淡泊,通情明理……”楚蘅顿了一下,抿抿唇,局促地攥着衣带,只觉词穷。 以她的拙劣之语,如何能描绘尽解忧出尘的仙逸之态呢? “医诚玩笑也。”翠衣少女被楚蘅点醒,一扫面上的疑惑与纠结,眉开眼笑。 她们三人跟随解忧已有半月,这期间跟随解忧读史,听她细细讲解,句句在理,从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原来只是玩笑之言,逗逗她们而已。 “庄萤。”解忧阖了一下眸,手指屈起,轻轻敲打着手边的竹简,慢悠悠道,“呼先王之妃,当谓之‘夫人’。” 唤作庄萤的翠衣少女愣了一下,郑袖确实是夫人,但她们痛恨郑袖祸国,下意识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妾谨记医忧之教。”蓝清徵垂眸,她性子聪颖,所受教养又特为严格,解忧一说,她便明白是要教她们多些谦卑,少些自以为是。 庄萤素来以蓝清徵马首是瞻,听她如此说,忙笑着附和,“医所言甚是,妾省得了。医所知者众矣,兄曾言,医可为谋士。” 她有的时候还当真困惑,解忧通医术,懂兵法,明达世情,对史册有着奇诡的解读,人都说物不平则鸣,解忧几乎无有不好,却为何能够忍受清寂的墨家生活?还是说……她另有隐情、另有所谋呢? “忧亦非完人,卿谬赞矣。”解忧摇头,眉弯了弯,浅浅地笑,“然卿等皆以忧为善,岂非忧之成也?” 人无完人,说什么努力克服短处不过是虚妄之言,只有善于隐藏短处的人,才是成功者。 楚蘅缓缓抬起头,眸子半阖,长睫的倒影密密匝匝,轻抖了抖,溢出几分惊讶之色。她身上换了鹅黄色的楚服,玫色的发带挽上鬓发,在翠色的玉笄上打个结子,明丽的配色衬得她面容甜美可人,只一双眸掩在阴影中,平添无尽幽深。 解忧发觉了她神态有变,含笑打量着她,这衣衫是她嘱咐楚蘅换的,她教三个少女如何打扮,如何言行,甚至连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细细嘱咐。 在三人中,蓝清徵矜傲太多,庄萤憨态难减,楚蘅虽然一副谦卑娇弱的样子,很少说话,却是三个少女中做的最好的。 或许是那日医沉劝过她,令她豁然省悟了罢? 第一百零八章 北杏 ps:电脑断网中,这个是手机传的,如果排版有问题,大家将就一下,我明天改~ “医……方才所言,非特为玩笑耶?”楚蘅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询问,解忧既然说她们猜错了,是不是意味着,她方才那句话并不仅仅是玩笑之言。 解忧偏了偏头,手指拨弄着案上的刻刀,笑着反问,“卿以为……?” 楚蘅思索良久,咬咬唇,“……以蘅之见,医非为玩笑也。” 她的目光平落在案上,并不在意身旁两个少女震惊的神色,淡淡补充道,“蘅等往秦,欲夺秦王之宠也,郑夫人虽阴狠诡诈,然终夺怀王之爱,此谓之成。” 解忧点头,楚蘅竟能看这么清楚,这令她欣慰,“后人不齿郑袖,然以一己之力,惑乱宫闱,如此才色,横行天下可也。” 郑袖并非楚宫中最美的,但她深谙人心,能屈能伸,有计有谋,稳稳占据宠妃之位。蓝清徵她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郑袖作为妃子,无疑是成功的。 而她们这几个少女,正是要以郑袖为最终目标,就算心里再看轻她,也得学着些她的行事。 “妾……不愿……”蓝清徵抬了抬下巴,始终优雅的面容有些崩裂,露出几丝疲惫,眸中又流出一丝决绝,一只手紧紧扣住书案雕花的边缘,骨节微微隆起,似是做着极大的取舍,“然父兄死于是,清徵亦愿死于是。” 低了头,一颗尚带着温热的泪珠砸在书案上,湿了山风送到案上的落花。 她不愿意曲意逢迎,不愿意谄媚奉承,更不愿意去用诡计害人,她只想留在故国,不想去往秦地,可是她有什么选择?族中养着她,护着她,这些关怀都是用她的自由换来的,她生来如此,连选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底,不过是身不由己,死而后已罢了。 这乱世中谁人不在苦苦挣扎,比她更痛苦的大有人在,她不该有所怨望。 “清徵。”解忧玩味地笑了笑,轻佻地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指尖将她眼底的泪抹开,弄得眼眶一片湿润,长睫纷纷黏在眼眶上,凌乱不已,又看了看,解忧这才满意地收回手,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铜镜,举在她面前照了照,“如此更惹人怜惜。” 蓝清徵当真抬头凝视铜镜,细细记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咬唇道:“妾谨记之。” 见她如此痛苦挣扎,另两个少女的面色也凝重得很。 “暂归南苑。”解忧摇了摇手,今天她们想必受到了不小的刺激,需要给她们足够的时间考虑,就不说旁的事情了。 “喏。”三个少女齐声应了,款款起身。 蓝清徵拭去泪,双手规规矩矩地扶在腰间,向解忧颔首,“妾等告退。” “且慢。”楚蘅急急出声,见三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到自己身上,低头咬了咬唇。 蓝清徵是蓝氏大宗的嫡女,嫡系最长者为大宗,馀子为小宗,大宗百世不迁,小宗五世则迁,孰贵孰贱,一览无遗,因此蓝清徵的地位早已定在那里,至于其他人,俱是陪嫁媵妾罢了。 楚蘅这时出言阻止,无异于当众拂了蓝清徵的面子,极为不逊。她自己也晓得此举过,但仗着解忧与她相识在先,这几日待她又尤为温和,不同别个,霎了霎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医,蘅欲随医习得粗浅医理,不知可否……?” “可。”解忧点头,仍在案前坐下,随手拈了右侧堆着的一卷书简递给她们。 “‘杏核之令人……终身不痤也’?”庄萤抬起头,盈盈笑眼中带着疑惑,“医忧曾见杏子耶?” 据说杏最早产于西北,虽然能适应各地气候,但终究还是北方多一些……而且此时杏树的栽培远未推广,对于温暖湿润的南国,杏子是个稀罕物件,连庄萤这样的贵女也未曾一见。 解忧怔了一下,这些简牍中记载的药物她大都见过,之前抄录的书简中,倒是忘了考虑此时的地域气候对药物分布的影响了。 “忧为赵人,赵地多杏,俗谓之北杏。”解忧点头,“杏实金红,酸甘可人,其花叶根枝核亦可入药。” 蓝清徵对药物的兴趣不大,只安静地立在那里,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礼貌地听着解忧描述。 楚蘅却一个劲地追问,“此简云,‘杏核之令人终身不痤也’,何谓之‘不痤’?” 她天真地认为,解忧既然行医,看到她对医术如此好奇,大抵会对她更有好感,却不知解忧当初选定这条路,实属无奈与机缘巧合罢了。 “杏实酸而热,多食动宿疾,产痰热,孕妇忌之。”解忧顿了一顿,纤细的手指蘸了一旁陶碗中的茶水,在桐木的案上草草画出一丛郁郁杏叶,叶间掩了几枚圆溜溜的杏子,鲜活可爱。 一旁再画出一枚心形的杏仁,这才续道:“其核五月采,内服之而已肺疾,涂于面则美容色,然其两仁即可杀人,故入药需浸去皮尖或麸炒,慎之。或云,食杏仁多,迷乱将死,以杏根切碎煎汤服用,即解,忧未尝一试,故不敢妄言。” 庄萤听得怔怔,想不到这竹简上只寥寥十字,到了解忧口中,便能长篇累牍讲上这许久,还附带一幅这样鲜活的图画。 “医,杏核伤人,然亦可已疾、美人,则……当如何取舍?”蓝清徵抿了抿唇,她只是将这个当做一则寓言故事来听。 一样东西既有其好处,又有其坏处的时候,刚如何选择呢?她希望听一听解忧的回答。 “不因噎而废食也。”解忧给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见蓝清徵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她才迤迤然补充一句,“然清徵将入秦宫,宫闱之内,慎之又慎,不若废其用而避其嫌。” 看似消极逃避,但真的可以省却很多的麻烦。 蓝清徵这才淡淡笑了,“妾知之矣。”侧头看了看楚蘅,见她毫无去意,记起之前似乎风闻楚蘅倾慕医忧,或许想同解忧单独说些话,笑一笑,体谅地向她道:“清徵与阿萤先归南苑。” 第一百零九章 春归夏至 ps:起名废想了很久的章节名……然而没想粗来什么好的。。。话说本来周三有客户端推,打算双更,淡素团子编安排了这周五上架,要求三天万更……所以周三就不双更了吧【表打 解忧目送蓝清徵和庄萤走出院门,慢悠悠地跽坐在案前,重执起小巧的刻刀,细细将未刻好的篆字完成。 楚蘅挪着碎步小心翼翼地靠到案前,手中握着那卷竹简,垂首立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她刻字。 解忧刻得很慢,一笔一画细而浅,与竹片的颜色相差不大,只有用墨描过后,才能看得清晰。 楚蘅耐心地侍立一侧,低垂着眉眼,若不是一双眼还随着解忧的手转动,只怕要叫人错认成一尊石像。 山中不知又绽了什么花,渐熏的夏风不时送来馥郁香气,将颓败的山玉兰吹落案头。 解忧转了转眸子,抬手拈起一枚花瓣,花瓣已枯萎,浮现出一道道冰裂一般的焦黄纹路,山玉兰已开了整整三月,终于也到了谢幕的时候。 “花颜烂漫,终有一死。”解忧侧头看了看身后静默侍立的少女,起身眺望院外苍峦叠嶂,“千山春归,不为此间留。” 楚蘅微微抬起头,霎了霎眼,没有答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她才十六岁,体会不到这种朝生暮死的感觉。当逃离郢都,匿入深山,困顿至极之时,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死,但她体会不到一朵花从生到死,度过完整一生的那种沧桑之感。 她不明白,解忧看起来这样年轻,为何会有此一叹……或许,是因为医者看到了太多的生死罢?每看到一个垂死之人,是不是就会长大一岁? “医忧……”楚蘅双手握住那一卷书简,两手交握胸口,红润的唇紧紧抿着,小小蹭上前一步,与解忧并肩而立。 “何事?”解忧侧了眸,看着她的面庞淡淡一笑。 天光下,那少女容颜如玉,发堆墨色,唇点绛红,明眸若水,但想要得到一国之君的垂青甚至宠爱,不可能只依靠容色,何况这几个少女的容貌说起来也不过清秀可人而已,若说最能给人惊艳之感,非燕姞莫属。 “妾欲从郑夫人,他日……”楚蘅阖上眼,手指紧紧扣住竹简,期许道,“他日医忧若之秦地,尚有再见之时耶?” 她想得很美好,如果自己能够在宫闱内混得风生水起,一旦秦国覆亡,她还能得到自由之身,仍旧追随解忧。 解忧眸色微沉,涩笑一下,“卿不见浣纱西子耶?” 楚蘅紧咬住唇瓣,面色渐渐发白,据说吴国灭后,西子被越夫人称为“亡国之物”,负以大石,沉于江中,不得善终。 这样的命运,她自然是怕的。解忧一句话便打灭了她美好的幻想。 “勿忧也,卿不至于此。”解忧勾起唇,似笑非笑,不是她不看好楚蘅,而是以她这样的孩子气,真的做不成西子。不仅她做不到,蓝清徵和庄萤也做不到……唯一有希望的,大概是燕姞。 楚蘅一厢情愿地以为解忧此言乃是宽慰,展眉粲笑,“妾翘首盼其时。” 解忧笑笑,懒于点醒她,低了低眉,忽然叹息,“今教子以诡道,忧惟愿他日,无人以此还报。” 她将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显露在她们面前,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人反咬一口的,不过楚蘅她们即将去往秦地,与她不会再有关系,应是她多虑了。 “医……?”楚蘅摇头,“医于妾等之恩义重于师,岂能……”见解忧蹙眉不展,楚蘅讪讪住了口,低眸沉默一会儿,“妾告退。” 解忧在廊下立了好一会儿,望着远山出神。 栏外似乎飘起了雨丝,顺着檐头沥沥滴落,阴沉的天色里,冰冷的水迹扑落面上,凉意沁骨。 霎了霎眼,外间分明还是晴光满目,并无丝毫阴雨。 解忧低低叹息,前生那一场阴雨,大约是她一生中最为绝望的时刻……她在那时尝到了彻头彻尾的背叛的滋味。 这件事深埋于心中多年,甚至连她最要好的朋友的都不知晓,今日却没来由地想了起来。 舒口气,坐回案前,一手抽出一条红色丝缎,沿着竹简上的穿孔细细串起,笼成一卷,与右手侧的其他八卷堆在一道。 做完这些,解忧展臂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背,低低唤了一声,“檗。” 一条人影不知从何处窜出,立在案头,一言不发地取了案上书简,抬步便走。 解忧拍拍衣裳,取了小镜细看易容有无不妥之处,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急忙唤住他,“且不急于一时。” 檗住了脚步,挑了眉看向廊下整理易容的少女——或者说少年,颇有几分不耐烦,“医忧体态柔弱,一观便是女子,奈何如此遮掩?” 解忧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什么叫“一观便是女子”?楚蘅她们不就没看出来么?不仅如此,楚蘅还对她用情很深呢。 抿上最后一绺散乱的鬓发,解忧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俯身将书案整理一番,缓缓步下石阶。 檗早已等得不耐烦,但景玄吩咐过他看护解忧,他不好将这丫头一个人丢在这里,只得耐着性子等。 走了没几步,解忧仰起脸巴巴地看着他,“蓝氏等女何时之秦?” “明年春。”檗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解忧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解忧苦了脸,霎霎眼,“檗转告于玄,忧所能教者,皆已授之,今无可为也。” “医忧善谋,善诡道,远不止于此。”檗冷言,他才不会入这狡黠少女的圈套。 “……玄所求过矣。”解忧见示弱没用,索性冷下脸,勾起一丝嘲弄的笑,“彼荆楚之女,玄不能教之,反投之于忧,若忧为男子,岂非床笫之事亦要亲教之?!” 檗尽力绷着脸不笑,这医女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解忧见他荤素不进,咬了咬唇,赌气将一双木屐踩得格格乱响。 “已至西堂,医忧自入内。”檗将手中书简交给解忧。 虽然他也觉得解忧这点力气搬不动足足九卷竹简,但景玄吩咐过,看护她之事务必做得隐秘些,不要教旁人知道,毕竟关于景玄和解忧的传言已经颇为不堪,谁也不想看到这话越传越乱,甚而传到床上去。 第一百一十章 久病成良医 医芜立在西堂外等候,远远见到解忧拖沓着步子缓行,仿佛萦绕在山道上流动的一抹微云,一时看住了。 待她走得更近,医芜才发觉她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竹简,忙上前接了,向旁让过一步,“医忧请入内。” 解忧这才舒口气,幸好这简片削得薄,水分烤去大半,拿在手中还算不得太过粗笨,但抵不过数量众多,若是路再长一些,她都不知是不是需要分批搬运。 廊外挂了湘竹的篾帘,由一指宽的竹皮串起,青色尚未褪尽,上面点点斑驳。 这是夏季阻挡蚊虫所用的轻帘,又不挡山风,风吹过时,竹帘随风而动,轻盈仿若无物,远望去像是氤氲不散的缃色山岚。 揭开帘,流水声和茶香先迎了出来。 解忧唇染浅笑,缓缓步入,眯起眸子扫过堂中。 西堂一侧临着山溪,今日情好,临溪一侧的窗牖洞开,水声潺潺,粼光流转,屋中的陶壶还煮着茶汤,倒是一场风雅集会。 炉旁分设两案,各坐了六人,医喜远踞上首,身前的茶水是满的,碧绿盈盈,翻腾着白色蒸汽。 见解忧入内,多数医者站了起来,衣衫的窸窣声响成一片。 医喜岿然不动,只冷笑一声,“闻医忧染病卧床,半月方瘥。医者不能自医,斯为天下笑。” “医令之言甚是。”解忧坦然迎了他不善的目光,眸子一转,悠然自若地挪到医沉身旁坐下,伸手取过反扣的小碗,斟了半碗茶汤,轻啜一口,才笑着续上,“医令年及花甲,忧素体虚损,无过十年,必将垂殆,自不及医令寿考。” 此言一出,众医忍不住交头接耳,挤眉弄眼,这一次解忧卧病休养可不是小事,不少人认为其中定有隐情,毕竟她医术了得,能救回垂危的少姬,虽比不上传说中起死回生的扁鹊,却也够稀奇的了。 不想她才露面,就大方承认,她身体的确虚损,而且到了她自己都挽回不了的地步。 医喜难得怔了,他本已想好了一筐说辞奚落解忧,被她这么自降一等,竟是一句也用不上。医喜暗暗捏紧了枯瘦的手,不得不说,要同这医忧斗心思,不下些深思熟虑的是远远不够的。 一名医师走出一步,打量了解忧面色,不解道,“闻医忧能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甚而漱涤五藏,练精易形,悉如上古神医俞跗。然医忧竟不能禳一己之命?” 解忧敛眉,上古神医俞跗?剖开腹部,清洗五脏?怎么可能?! 传说俞跗乃是黄帝时期的医者,那时要真将人剖开了,那是铁定活不成了,所以这俞跗应当不过是一个使用人偶象征性作法,借而治愈疾病的巫觋罢了。拿她去比俞跗,这样的谣传,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死生亦大矣,然忧无所畏也。”解忧无所谓地扬了扬眉,含笑抿着一片枯绿的茶叶。 “何以无畏?”医师大不以为然,若说见过了太多的死亡,那应当更害怕才对。 那种濒临死境的狼藉、挣扎和绝望,他不信解忧会不怕。 “所谓生,物化之始,碌碌苦也;死,物化之归,将还道于天。”解忧弯了弯眉,将茶叶抿回碗沿,抬头浅浅笑着,“生无所谓喜,死无所谓哀,何以乐之,复何以惧之?” 她从来都不怕死亡本身,只是担忧自己来不及在那一日来临前,做完想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医师一时语塞,想不到面前这个或许还未过总角的少年,对生死能有如此透达的参悟,他竟是自愧不如。 解忧抬眸瞥了瞥那医师,笑着掐断了谈话,“死生亦大矣,医师终不免落俗。” 当面被解忧驳回了观点,还被她扣上一个“落俗”的帽子,那名医师面色红了白,白了又红,偏偏又奈何不了她,只能退回案前,坐下闷头饮茶。 他们谈话间,医芜已将解忧带来的简牍分发至每人面前,众人埋头看起书简,堂中小声的议论慢慢平息下去。 简上字迹工整隽秀,带着幽淡的药草味,内容更是许多人倾尽半生闻所未闻。 解忧不过饮了小半盏茶,再抬眸时,收到的目光便是钦佩与赞许。 连医喜都忍不住颤了手,深陷的眼中燃起一点火苗,不过两月啊!两月前还只是零落残缺的断简,这少年只用了两月的时间便编理出九卷内容。 这卷书简自从十余年前从民间收入楚宫,他已看过不下数十遍,年月不待人,随着年岁渐长,他连做梦都想在死前弄明白其中记录的药物,不想最终做出这件事的,偏偏是他自第一眼起就极不待见的解忧。 若这医者不是解忧,他定会破格将他收入门下,毫不吝惜地授予毕生所知。 但偏偏是这样的情形,医喜暗自摇头,压下心中狂喜,面无表情地逐字看下去。 “医忧,简云‘服乌喙百日令人善趋也’,然乌喙即奚毒,医忧何以知其能令人善行?” 解忧抬眼,不知所谓地笑了笑,她记得这医者的声音,是那个在怀沙院内宣扬她体弱如女子,或是娈侍之辈的医偃。 “乌喙即俗所谓‘乌头’也,附子、侧子、天雄者皆其谓也。”解忧勾起一节手指,目光则出神地落在自己指间,似乎说这些话全不用思考,“乌喙大毒,热极,火热能除寒燥湿,故乌喙能除寒湿之痹,使人善行。” 医偃细想一下,她说的无懈可击,心服口服地点头赞许,“医所知甚众也,某自愧不如。” “无他,久病成良医也。”解忧淡笑。 医喜听得这一句直拧眉头,这少年再淡泊的作态,只怕也掩不住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妄。 不过没人有时间关注医喜的神态,医偃才落座,立刻有人捧着一卷简上前追问,“忧,则何以谓之‘杀鱼者以芒草也’?” 解忧尚未回答,一旁的医者抢先立起,“海上有客云,‘葌山,其下多青雄黄,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曰莽草,可以毒鱼。’此莽草,即芒草也。” ps:这章会不会有点无聊qaq可是为了码出来,我琢磨了好久……这文写完,古汉语知识提升一个档【自带笑哭表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海客谈瀛洲 解忧诧异地抬起头,说话之人着对襟暗青色衣裳,一双眼明亮如炬,看年纪约在不惑之年,神采飞扬,用满面红光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医……?”他身上的气度让解忧不由自主站起,笼起宽袖,缓缓一礼,“医何以知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一段记载应当出自《山海经》,此书成书年代不详,约在战国中后期到汉中期,有人知道书中内容并不为怪,但这些年来,她是头一次听到,难免好奇且惊讶。 那人也拱了拱手,将解忧视为同辈还礼,“鄙人徐市,字君房,齐地琅琊人也。强秦伐齐,故市避居荆蛮之间。” “徐市?”解忧轻声喃喃,阖上眼思绪,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之感。 “医忧,君房先生乃鬼谷门下,尝于齐地行医,博文广志,擅方术,有通天彻地之能,亦奇人也。”医芜热心地为她引荐。 听医芜说得如此夸张,徐市又拱了拱手,笑着推辞,“市无过沧海一芥,并无通天彻地之能。” 在诸子百家中,鬼谷子最具神秘色彩,他一生隐居,据说不论社会纵横、自然地理、宇宙天地玄妙皆能通晓,无所不窥,无所不入,无所不破,无所不通,简直就是一代传奇。 他门徒不计其数,孙膑、庞涓、苏秦、张仪等叱咤一时之风云的人物都出自他门下,又有传说,秦时东渡的徐福是他的关门弟子。但其间年月漫长,除非鬼谷寿数尤长,或是鬼谷并非一人,而是一派之称,否则便是附会。 等等…… 解忧咬了咬唇,将思绪往回倒了些。 又有传说,秦时东渡的徐福是他的关门弟子…… 李白《古风》云“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徐市,字君房,即世人所称的徐福,齐地琅琊人,鬼谷门下,通晓医学、天文、航海知识,被后人认可为神医、方士、旅行家和翻译家。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叫做徐市,有几人自称鬼谷门下,有几人结交海外客,有几人对《山海经》中玄之又玄的描述奉为圭臬? 难怪方才会觉得这名字熟悉,此人多半就是后人盛传的徐福了。 这么巧的事情,怎么就教她碰上了? 面对这样一个兜头砸下来的馅饼,解忧怔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末了淡淡一笑,“忧慕方士之道,今日幸会君房先生,诚一生之幸。” 徐市也带了几分诧异看她,他所学庞杂,其中确有阴阳家的术数一道,但他行于世只以行医为务,平素唯有与几位至交谈天说地、神游宇内时才会大谈方术,面前这素不相识的少年医者怎会称他为方士? 一怔过后,徐市超然地笑了笑,也不去深究,而在解忧对面案前寻了处空位坐下,“方闻医忧谈‘物化’,忧兼通庄子道?” 物化是庄子之说,至于其中确切含义,有人说是“死生之变”,有人认定为“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百代争辩,不能一统。 这样玄奥的道理,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墨家子弟研究的。 解忧眯了眯眼,扬手斟了半碗茶水递上前,抿唇道:“小子略懂。”顿了一下,补充道,“忧善解卦。” “大善。”徐市点头,术数之下尚有天文、历算、五行、卜筮、杂占、相术、风水等小项,其他且不论,就卜筮和杂占来说,计算还在其次,最难的便是解卦象。 解忧小小年纪,不想于占卜已如此精通,他听师父说过,世有特别颖悟之人,旁人十年所学,这样的人只需一年半载,不知解忧是不是这样一人? 然他并不知道,解忧敢这样说乃是倚仗着自己通晓历史,将来若有人寻她占卜,她自可推说只会解而不会算,也算不得她今日口开河。 徐市出神间,又抿了口茶水,这时才觉得余香满口,似乎与之前饮的大不相同,看向的解忧的目光愈奇。 “阿忧擅煮茶。”医沉浅淡的语声解了他的困惑,方才那壶茶是解忧进来后重煮的。 徐市的目光不觉转了转,落到解忧身旁,那名白衣的医者面容平凡,静得如同晨雾,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今日第一回听他说话。 比起解忧貌似淡泊之中的光彩夺目,医沉简直平淡到不能再平淡。 解忧慢慢定了心神,含笑看向徐市,“君房先生何以知芒草?柄山有木,其状如樗,其叶如桐而荚实,其名曰茇,可以毒鱼。熊耳之山有草,其状如苏而赤华,名曰葶苎,亦可以毒鱼。先生亦知之乎?” 徐市眸光转亮,兴奋之色几乎溢出,“朝歌之山亦有芒草。” 解忧浅笑,果然是《山海经》,这就好比彼此对上了接头的暗号,自然令人欣喜若狂。 徐市忍不住探出身子,手肘支着案,“半载之前,君房乘海船入楚,救得溺海之人。其人云,曾获一奇书,中载海外三山,蓬莱、方丈、瀛洲是也,有仙人于其上。其人慕之,故往寻焉,偶遇大风浪,溺于海。” “如此,确是奇书。”解忧眸色渐沉,出神地凝视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徐市是修道之人,又是行医之人,面色极好,双眸隐含浩然正气,与她想象中那个将秦皇骗得团团转的诡诈方士,一点都不搭边。 若不是他提起了海外三山,她都快忘了,面前的人很快将有这么大一番作为。 琅琊濒海,就如徐市自己所说,他行医时遇上不少溺海之人,有一些人见闻广博,会与他谈起一些海岛,之后越传越神奇,摇身一变成了仙山,也是有的。 可他,是怎么想到欺瞒秦皇的呢? “海外三山由来久矣,然其人云,三山无冻馁之患,亦无征伐战乱。”徐市向往地闭上眼,“若得交通此地,迁琅琊之人入之,则永世无战乱之苦,斯为大幸。” 解忧霎了霎眼,原来徐市是想寻到没有战乱纷扰的海外仙山,让乡人移居到那里,永世不受烽火流离之苦。 第一百一十二章 桃源何处 这与她想要建成黔中桃源的期望,简直如出一辙! 两人都存着这样的心思,自然越聊越投机,诸医看完竹简后,徐市甚至亲自到怀沙院登门拜访,还要与解忧探讨他那寻觅仙山的计划。 廊下的书案上摊了一份帛书,上面字迹模糊,似被水洇过了,隐隐能分辨出是何内容。 据徐市说,这份帛书便是他救下的溺海之人所赠,看上面的内容,这应当只是传世的《山海经》中的一部分。 解忧感慨地看了看徐市,能够将这些模糊字迹认出十之*,还记诵清楚,徐市对于这类神仙传说还真是深信不疑。 或许真是如此吧,连自己都不认为自己在说谎的人,自然能够轻易骗倒了旁人……更何况,徐市在琅琊的声望那么高,秦帝岂有不信的道理。 不过……第二次出海携带百工,只怕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但她没法现在就开口问他,你数年之后带领童男童女出海,到底是不是为了寻找海外三山?人是会变的,对寻仙的狂热追求,对秦屠灭家国的恨意,都可以让现在这个飘然世外的术士兼医者生出执念,变成一个她不再认识的人。 但或许……直到那时,他最初的心念也没有变吧? 只是为了寻到一处避世之地,没有战乱,没有饥馑,没有陈尸饿殍罢了。在这个动乱之世,这件事她连想也不敢多想。她只敢做,尽她所能,成败听凭天命。 解忧叹了口气,将那方帛书平平整整地叠起,抚平任何一处褶皱,纤细的手指最后落在边角处,“桃源、仙山,渺渺世外,俱不可得也。” 陶潜笔下真正的桃源是永远不可能寻到的,他们能寻觅到的,建造起来的,只是一个幻影,成与不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徐市也敛眉,海上风雨不时,一登上海船,就是将半条命系在了云端,若不幸遇上风浪,只得船板做一具棺椁。 以他现在的能力、财力和魄力,远不足以孤注一掷地出海。 不过结交到解忧这样一个奇……徐市不禁一笑,面前这医者,实乃女子吧?虽然不知她费心遮掩身份为的是什么,但难得遇上这样有见识的女孩,他也不想揭穿她。 “承医忧以香茗款待,君房暂还西堂,忧若有佳意,明日君房当携片言而来。”心交如此,片言只语足以。 解忧含笑应了,拂拂鬓发,起身相送。 推开院门,才发觉院外侧立着一人,暗青衣衫,似乎山玉兰的一带阴影。 解忧一怔,忙噙了笑,“相夫子。”她和相夫陵……或者说整个楚墨同相夫陵之间,似乎总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但有外人在这里,她不愿显得过于生分。 虽然墨家分为三派已有数百年,各派之间越行越远,但表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否则同门之间尚且不“兼爱”,这“兼爱”的学说,天下还有谁敢信? 相夫陵转过身,眼中似乎带着几分与往日不同的神情,但旋即恢复了庄重之态,向一旁的徐市客套几句,待他走了,才看向解忧,“夏月已至,忧曾许诺制得蒲黄一观。” “蒲黄?”解忧霎了霎眼,愣了一下才恍然他是替景玄来此传话,暗叹景玄记性也忒好了些,不过数月前一句无心之言,说欲知蒲黄为何物,需待到长夏,景玄便能记到这时。 那么,数年前在洞庭之畔的谈话,他是否也记得清清楚楚?细细想来,真是令人害怕。 “忧不记此事耶?”相夫陵笼起袖,低头看着她变幻不定的面色,也拿不准她的意思。 这不过一件可有可无之事,如果解忧真要拒绝,景玄确实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景玄特特托他来说,而不是亲自前来,显然是希望解忧应下的。 “忧未曾或忘。”解忧摇头,思索了一会儿,“后山有深潭,水岸蒲草丛生,便往彼处可也。” 至于究竟定在哪一日,随行者有谁,这些事情都不是她能够决定的,她也懒得多言。 懒懒地抬了抬眸,解忧笼了袖,回身欲走。 半只脚已踏进门槛,忽地听相夫陵说道:“忧于黔中广栽桃花,欲以之为归隐之所耶?” “……”解忧僵住,硬生生收回已踏入院内的脚,倏然转过身,小脸紧绷,满目肃然,一缕怒意在心中腾起。 黔中之事,她并未瞒着景玄,只因信他翩翩君子,不会以那处为难于她,可他怎能将此事告知相夫陵?她从来都信不过相夫陵。 她从来没有一回这么生气,但这片刻的恼怒很快消退下去,只变作了冷冰冰的声音,和眸子里极深的敌意,“黔中所居者,无过流民黎庶,相夫子意欲何为也?忧以为,墨家之事,无需牵连旁人。” 只差没说“有本事你冲着我来”。 相夫陵出神地看着她快步走入院内,重重摔上门,落了栓,木屐笃笃的声音还在矮墙那头喋喋不休。 他不过方才听闻,解忧与那名医者谈起避世之所,又听景玄提起过解忧在黔中郡做的事情,暗道原来她有这样一番大理想,白问一句罢了,谁知她会想那么远。 他直到此时也没弄明白,怎地他只一句话,就将解忧惹得仿佛那只炸毛的火红狐狸,这满身的戾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桃源望断无寻处……”院内飘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一片轻羽,飘飘悠悠,随风漾着,用了许久的时间,才随尘埃一道落定在地。 望穿了秋水,也见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人们向往之中的避世之所、方外之地。 相夫陵挑了挑眉,他倒没有发现,解忧那样性子诡谲,一颗心玲珑到千百窍的女孩子,竟会有存着这样飘渺而不切实际的念头。 背过身,不由暗暗叹息。 这念头虽然飘渺,却……何尝不是每个士子心里悄悄贮着的? 但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说,在这乱世中,谁要是说出这样的念想,岂不要被人认为疯子? 他不是墨子、亦不是庄子、孟子,他不能有飞扬大胆的思绪,他得行于实际,这样才会得到当权者的重用,才能证明众多人心底期许的那个无饥馁、无征伐的时代,究竟会不会到来。 ps:上架前最后一更,明天上架。最低6k,状态好的话可以到万更,求首订,求自动订阅【打滚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采收蒲黄 ps:第一更来辣,还算准时吧,吼吼,下一更在六点前。 景玄挑了个晴明的日子。 后山水潭地处清幽,高大的山玉兰和望天树静默耸立,墨绿色的阴影投射而下,将一湾潭水映得幽深莫测。 树影下立着两人,一人身着涅色衣衫,怀抱青铜剑,乃是卫矛,另一人着稍浅一些的,高高立在望天树奇异的根板上,倚靠树干而立,是那日与卫矛拆招的剑师,洛。 卫矛等得无趣,回头望望倚在树上的同伴,又环顾四周。 周围只得鸟语嘤嘤,叶声细细,并不见一人的影子。 “隗往何处?”卫矛似在自言自语,隗是越地人,为人随和有趣,在这一众剑卫中,他与隗最谈得来。 本来今日该是他与隗先行来此,查探这潭水附近有无野兽出没,但临行却换成了洛,隗则不知所踪。 想到这里,不由再次扭头去看靠在树干上的洛。 洛是个优秀的剑师,与檗不相上下,只是为人沉默寡言,平日不苟言笑,在景玄面前的话更是少到了没有,大凡看到他的时候,他多半都在练习剑术。 剑卫中有一个传言,据说洛所居的院内竖着一个草人,不知被他扎成了什么个千疮百孔的模样,卫矛并未亲眼见过,却也从中明白了一点——都说景玄养着一干剑客是为了行刺秦王,只看这被委以重任的洛,便是彻心彻骨地恨着秦王,就算没有景玄的吩咐,他定然也要去与秦王一拼死活的。 洛听到了他的自语。垂眸瞥了瞥他,一言不发。 他与檗一样,自幼在景氏长大,寿春城破之后,他就与檗约定,护卫少主之职由檗一肩挑起,而他。则成为一个复仇的亡灵。一心只有恨。 其余的剑卫总爱聚在一道喋喋不休地议论这议论那,从来入不得他的眼。尤其他们近日总胡乱猜测景玄和那医忧究竟是何关系,更将洛惹得七窍生烟。每每听闻,都恨不得一剑招呼上去。 他从前对景玄并无好感,但看到景玄亡国之后的转变,对他的钦佩一日大过一日。别说现在景玄只是对医忧有些特别,就算自家冢子真喜欢男子。在他眼里也无甚不妥。 说来这个卫矛……平日倒是不见他与其他剑卫一道议论景玄和解忧的流言。 “隗往寻越女也。” 这样一句低沉的话悠悠落下,卫矛一惊,回身仰头看看那倚在树上的人,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他说的。 洛见他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厌弃地拧一下眉,打个结,又重复了一遍。“隗往寻越女。” “越女?”卫矛诧异地耸了耸眉,这才确定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一向少言的洛说的。 说到这越女……卫矛仔细想了想。印象里似乎确有这么个女子。 那夜他闯入哀郢院中,最先惊动的就是那个女子。她一身藕色楚服,夜色中看不清容貌,只记得她体态如同弱柳扶风,性子也柔弱不堪,受了惊吓后只知埋在景玄怀里哭泣,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哪个侍夜的姬妾,后来才知不过一个贱婢罢了。 身为贱婢,遇事却如此娇弱作态,说来真是有些不知羞耻呢,但据说景玄对她极为宠爱,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不过……隗去寻这女子做什么? “隗乃越人,或与越女相识。”洛简短扼要地说了句话,随即飞身落回地面,向着前方抱拳,“两位医至矣,小舟已备,冢子半刻后至此。” “多谢。”解忧本与医沉并肩而行,待洛上前见礼,笑着迎上去还了礼。 卫矛压下方才的疑惑,也上前见礼。 医沉一向少与人交谈,洛不过上前淡淡一礼,懒去深究。 卫矛则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医沉,此人看起来淡泊无求,平日他又只与解忧交谈,对待解忧无比温和,但……自从那夜领教了他深藏于内的谋算,第二日又听了他言简意赅的劝告,卫矛就有些憷他。 解忧将各人神情收入眼中,只眯了眯眼,唇边噙着浅笑看面前的潭水。 满目晴光下,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晃得人眼睛都要花了。 两叶小舟系在水湄旁的山玉兰上,随着幽深的潭水轻轻摇晃。 “兄,上去吧。”解忧含笑,脱下一双木屐,丝履轻轻点上小舟,刚用上力,山风恰好吹过,小舟猛然一荡,滑了出去。 医沉握了她的手腕,将她从水岸边拉回来,才免得她滑入水中,只是玄色的衣缘到底被浸湿了些许,显出几分拖沓的沉重感。 解忧赧然笑了笑,自己竟然大意至此,回身扶了他的手臂,腰肢一拧,索性扑了进去,毫不避讳一旁还有卫矛和洛在。 卫矛瞪大了眼,心中难免嘀咕,难道这医忧当真如那些剑卫说的……? “阿忧。”医沉仍握着她纤细的手腕,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难免起了些波澜。 解忧平日绝不会在人前这样亲密,除非……?侧头顺了她微掩的眸子看去,一带暗影迅速避入茂密的林后,只一片玄色的衣角被风拂起,在叶影之后曳了一下。 医沉低眸瞥了瞥窝在怀里的少女,唇角闪过一丝了然的苦笑。 浓荫掩蔽的深处,叶影底下,景玄抱臂立着,背倚一株山玉兰,出神不语。 “冢子……?”檗立在一旁,见他既不上前,也不起意离去,忍不住询问,“医忧已登舟,冢子盍不往?” 盍不往?景玄阖眸苦笑,方才解忧那个动作还不明显么?他一直都知道解忧刻意疏远他,但亲眼见她与旁人这般亲密……却又是另一番苦涩之感。 上前又不是,可特意来了后山,难不成他连面都不露,就黯然回去了? 景玄转过身,透过叶影间隙望去,水潭岸边生满了蒲草幽兰,强烈的阳光将香蒲狭长如剑的翠叶映成水碧,挺拔的花穗圆滚可爱,泛起金黄的光泽。 解忧正用小匕割断花穗,一双素白的小手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不时沾染上黄色的花粉,染得满手斑驳的痕迹,就与当初她在洞庭之畔以草疗愈蛇毒时,染了满手翠绿的汁液一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古之篪为今之笛 ps:二更,下一更八点吧 那一年洞庭的春色去得特别迟,景玄遇上解忧时,正是春草芊芊,春意阑珊的时候,解忧不过垂髫幼女,身量和荒草仿佛,眸子里却染着比天边暮色还荒凉的情绪,令他既惊且奇。 或许是从那时起,他就在心里储下了这个奇异的女孩子。 现在她就在面前,离他不过那么十来步的距离,却和当初一样,仍然遥不可及。 他不知道该上前还是离开。 解忧正忙着采割香蒲的花穗,手翩飞不停,面上神情浅淡,唇轻轻抿着,有几分严肃,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人觉得她在医沉身边轻松愉悦,毫无防备,就像纯净至极的山鬼一般。 景玄知道,只要自己上前,落入她眼中,她立刻会将那种矜持淡泊的笑意噙上嘴角,无可指摘地见礼问候,就像所有人待他的态度,但他根本不需要这样,他自幼体会着众星捧月的感觉,并不缺解忧一个。 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怀念当年春暮,洞庭湖畔那个畅言谈笑,临水抚琴的女孩。 他花了许多的努力去说服自己,竟然还是无法将那个女孩,与面前这个少女完全重叠起来——似乎总有什么地方,已经在时间中变得不一样了。 手不知不觉垂下,袖中那管篪滑落手心,触感冰凉,惹得他微微一颤。 解忧不经意间听到一缕乐音响起,手一顿,香蒲柔韧的花茎弹起,在胸前抖了一片鹅黄。 这乐声婉转悠扬,比山间鸟鸣还要清脆上几分。之前的数年之中,竟然从未听过。 但解忧知道那是笛声,虽没有前世听过的那般活泼欢悦,但这种清亮飞扬的音色,哪怕只听过一回,都不会再错认。 “此为篪声。”医沉垂手掸去她衣衫上沾染的花粉,将她一绺发丝笼回耳后。“阿忧从未听闻?” 解忧霎了霎眼。《小雅?何人斯》中有这样一句“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这篪为竹管所制。和陶埙一样,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乐器。 只是陶埙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留驻了下来,竹篪却杳不知其所踪。 解忧当初读到这些,也不过将其当作“鼛”、“鞉”、“钲”、“柷”、“圉”、“龠”、“筦”等那类失传的乐器。直到今日听闻篪的声音,才蓦然想起了些什么。 在音乐史上。有这样一句话:古之笛为今之箫,古之箫为今之排箫。 也就是说,古人将排箫称为箫,而竖吹的那种乐器。音色苍凉而辽阔的,有时被称为笛,有时则被称为尺八。 那么。古时的什么东西,才是后世所称的笛呢? 解忧勾起唇淡淡一笑。竟然直到今日才教她发觉了这个秘密,古时的篪便是后世竹笛的前身。 原来这藏身于《诗经》中的古老乐器并没有消失,只是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有了另一个名字。 洛将浓眉抖了两抖,随即拧起来。 的确是有许多年没听闻自家冢子吹奏篪管了,但这一次,婉丽的乐音里透出苦涩与忧愁,倒不再显得那样绮丽得令人厌恶。 这曲子很陌生,但曲中的情绪毫无遮掩,解忧一下就体味了出来,眉梢一挑,旋即笑了笑,伸手轻推木浆,往水潭浓荫掩蔽的深处荡去。 衣带随了山风飘扬,又似乎随了乐声一道舞动,她一头墨发松松披落肩头,上面不知何时缀了几片翠绿的落叶,仿佛别致的珠花。 解忧一边熟稔地采收花穗,一边凝神倾听。 这曲子许是楚宫中的歌谣,与华丽浪漫的楚辞一般,披罗挂绮,说不尽的繁华之象。虽然转叠时偶有几分生疏,但毫不影响乐声悠扬动听,反倒是这一点两点的微顿,使琴曲添得几分沧桑流转,减去几分虚靡之风。 解忧不觉叹息,今日没带琴来,真是有些遗憾了。 曲子不知何时终止,山山掩映间,回音经久不绝。 景玄袖起篪管,望着几乎完全被叶影遮蔽的少女,轻叹了口气。 仿佛幻影,无可触及,亦不能追逐。 才转过身,一袭烟色撞入眼中,景玄不自觉地严肃了神情,将方才那些思绪驱逐得一干二净。 黄遥收起了方才面上担忧且凝重的神情,垂首一揖,“主,昭氏、项氏来访。” 景玄点头,眉不觉一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昭氏和项氏远在招摇山,怎会不远千里而来?招摇距离秦军属地更近,难不成是秦军又有动向? “彼往寻医忧也。”黄遥无奈摇头。 不仅景玄惊讶,连檗都忍不住瞪大了眼。 寻解忧?她一个小小医女,怎会被千里之外的项氏和昭氏知晓,还特特来这里寻她?真是太奇怪了。 “闻医忧制得草药丸散,可祛除瘴毒,今者长夏将至,故其人往寻觅医忧求药。”黄遥平淡地作了解释。 虽然他方才接待那几人也是震惊的,解忧这数月来寸步不离九嶷山,最近一月更是连怀沙院都不踏出一步,她的名头怎会传得那么远?黄遥百思不得其解。 景玄却想起一事,侧头看向檗,“忧常为山民诊病送药?” 檗肯定地点头,解忧平日为人诊病是顺了草药的方便,送药这样的事情她却从来懒于做,都是差遣他去跑腿,这其中怨念当真不小。 他有时总疑惑,解忧这丫头做什么手脚都快,怎么偏偏性子如此懒散,专会遣人做事。 这话要是教解忧知道了,她定会反驳一句,这叫作“物尽其用”。 黄遥听得还有这样的事情,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须,“如此,无怪矣。” 这年头动乱不安,黎庶的流动性极大,解忧平日行医,指不定就随着哪一支迁徙的流民传了出去,别说传到招摇山,只怕不消一两年,连咸阳都能传过去。 “忧非常人也。”景玄敛眉,或许是他看错了解忧。 解忧从来都不是个能消停下来的女孩子,旁的女子只希望觅得佳偶,一生顺遂,纵有阴谋也不过是为谋得夫婿宠爱,这丫头却心有玲珑九窍,诡诈百出,专会折腾,唯恐天下不乱。(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莫思归 解忧怀抱一大捧香蒲的花穗,头上一叶香蒲编入发辫,怀里黄色的花剑和翠绿的长叶交映,随着她行路的脚步一颤一颤,灵动可爱。 医沉与她并肩而行,不时低头看看她含笑的脸,并不说一句话。 解忧报以粲然一笑,低头又走了一步,忽然道:“晴日之山中,采苏撷芳,以舂以杵,流浸其膏,如此百世,亦不觉索然无味。” 医沉惯来淡然的眸中泛起惊讶之色,这丫头竟然说,能够这样一道进山采药,炮制药材,她永远都不会生厌。 她不是要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地留名青史么,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 解忧只是笑,她的确有些改变主意了,尤其是今日晴好如春,让她忽然发觉她又对这世上的花花草草喜爱了起来,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抛下已经谋划好的一切,彻底隐匿,消失不见。 但她迅速将这个念头打消了,转而反观自己的内心。然后,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实她还是前世那个倔强的女孩子,安静、心软、不喜欢将自己置于张扬的境地,只是之前受过太大的刺激,怀了太多的怨恨,才造就了她这一世全然相反的性子。 但时间过得久了,许多本质的东西渐渐显露,就像锈蚀覆盖的沉沙折戟,一砺一砺磨下去,也就被慢慢磨出了原本的花纹。 要全完依靠意志来维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性格,实在太耗费心力了——她如此,曾经的好友,也是如此吧?不知她现在,又是何种光景? 所以她突然就生出了逃离的念头。她觉得,只要她愿意,医沉回立刻带着她返回洞庭,然后这世间纷纷扰扰一切,与她再无干系,这诱惑太大。 想到这里,解忧不禁失笑。她权衡再三。摒弃了这个逃离的念头,只是因为……她优柔寡断,她舍不下已经做过的一切。 表面上看着有多从容潇洒。却永远瞒不过自己的,这胸膛中跳动着的终究是一颗柔弱的心,纵使结着坚冰,裹着顽石。深入其中,依然是温热的、柔软的。 山道上。两人相对无言。 解忧不会轻易表露想法,说了这一句,微微偏过头,用鼻尖轻触香蒲的花穗。不再说话。 一道人影不知从哪个树丛里闪出,稳稳地落在了山道旁,带起几声“窸窣”的草响。 “医忧。”来人扣着一领斗笠。沿压得极低,将他的脸尽数遮住。只露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尖,他声音沉稳,“项氏、昭氏相寻。” 解忧收起了方才的胡思乱想,敛容肃然,“我知。” 这又是一个斥候,活跃于闵越、西瓯一带,主要做的事情,就是为她四处散播医名。 景玄他们以为她的名声是有黎庶传播开来,却不知道她还遣了人混在流民之中,推波助澜。 她活这一世,为了声名,可真是做到了殚精竭虑的地步,她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偶然的念头,就轻轻易易放下这一切?为了什么事也不行,为了谁也不行。 解忧抬起头,带着歉意看了看医沉,“兄,忧暂往哀郢院。” 她不想瞒着医沉,自然也瞒不住他的,长夏、瘴毒、为山民看诊、祛除瘴毒的药物,都是她前往九嶷的路上就计划好的,此事从不曾跳脱了她手中的引线。 她知道招摇山近日有人会来,甚而知道过几日,符娄亦会派人前来。这斥候趁着景玄他们回去迎客的工夫前来报告此事,此处山林掩映,根本不会有人知晓。 解忧不觉笑了笑,不知景玄若知道被她反过来算计了一道,会作何感想? “无妨。”医沉俯了身,轻轻抹去她额角沾上的花粉,接过她手中一捧蒲草,目送她转入另一条山道,转身去了西堂。 那斥候不大放心解忧一个少女孤身行走山道,陪她走了一会儿,忽地道:“某月前自狐台来,吾主云,师连颇念医忧,且相夫子非善类,若此事已成,医忧早日归去。” 解忧微沉了脸,这斥候原是剑姬手下……剑姬这是在催促她回去了。 可是……虽然这一份草药的书简已经誊抄完成,但上面还有太多缺漏和舛错,她想继续修订些时日,或许还需数月到半年才行。 “请转告剑姬与吾兄,阿忧当尽力为之,最迟岁晚,必当归去。”到年末,那便是还有半年的时间,应该足够了罢。 “某省得。”斥候望望哀郢院已在左近,向解忧抱个拳,转身消失在山林中。 解忧仰了头,明净澄碧的天穹中,流云漫卷,一丝丝从头顶缠绵而过。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望着天穹就好了,要一叶小舟,得一人依靠,泛舟入五湖,逐月不复返。 “再等等我。”解忧一手按上心口,七八年都这么过来了,如今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用不了多久的,等做成这一件事,她就抽身而退,即便再不成功,她也看开了。 信步到了哀郢院外,矮墙外一带翠竹,竹香细细,翠色怡人,仿佛君子行事,磊落坦荡。 解忧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唇,刚要推开微掩的院门,黄遥恰好也出来,险些与她撞在一处。 解忧虽因身体原因,动作拖沓些,但好在反应快,微微向旁一让,低了头,作个见长者的礼,“黄公。” 黄遥捋须笑笑,这小丫头,倒真是神机妙算。 “冢子正寻医忧。” “忧知之矣。”解忧含笑跟在他身后,一步一顿,完全是敬慕长者的晚辈做派,没有一丝可供指摘的地方。 景玄立在廊下,正侧身和一旁的两人说话。 他对面两人,一人身形魁梧剽悍,靛蓝色短衣,袖口和裤管都紧扎着,怕是个武人,一旁的人着浅色竹疏布的夏衫,沉静素雅,形成鲜明反差。 黄遥向着三人遥遥拱手,“医忧来矣。” 三人同时侧头望向解忧。 解忧含笑抬眸,与那素衣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明如皎月,采采照人,以其昭昭,使人昭昭。 解忧几乎脱口而出,“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招摇山来客 但她终究忍下了惊讶,医沉分明刚与她道别分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哀郢院中。而且细细打量那人容貌,也不过七分相似,只是方才草草一眼,让她看差了而已。 “此人即为医忧?”靛衣武人拧了眉头,举起来揉了揉眼,似是不敢相信面前所见。 那个被人口口相传,名满瓯越的医忧,竟然只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 解忧很快恢复了平静,向着他文静一礼,“正是小子,楚墨医忧。” 听闻是楚墨,武人收起了夸张之态,定定眼神,细看面前的少年医者。 白衣玄袂,低低束发,体态柔弱,眉目俊秀,若是生得柔和些,倒像是个女子……不对,她那一双眸子里,隐含着几分让人不能忽略的光芒,像是上好兵刃的锐利折光一般,耀耀然夺目。 嘿,这个医者,不简单呐。 “某是下相人,名梁,故楚项将军之子也。”说完又将解忧看了看,点头称赞,“医者少年沉稳态,比之吾家小子,处处过之。” 解忧霎了霎眼,过去楚国的项将军,除了项燕,还能有谁? 面前这人……是项梁呐,领导抗秦起义、重建楚国的项梁,他口中的小子,想必就是如今年仅十岁的项羽——属于他的那个铁骑纵马、喷洒热血的时代,还没到呢。 一个念头忽然从她脑中浮现,景玄一心复国,与项梁关系似乎又很密切,那么在之后的抗秦战事中,为何史书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曾提起他,甚至提起景氏发挥的几分作用呢? 是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而景氏,已经衰落? 不对……她隐约记得,在熊心之前,还有一个楚王。唤作“景驹”的。这人又会是谁? 解忧不禁抬眸看向景玄,一身暗色赤绣的楚服,仿佛凝固的炼狱之火。将他的身形衬得颀长而挺拔,腰间琥珀色的玉玦蕴着阳光,闪烁间总能提醒她那年洞庭湖畔的初遇,明快而鲜活。久久不曾在记忆里淡去。 她不希望,她想。她不希望景玄因为那个渺茫的复仇的念头而死去,籍籍无名。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步上长阶,一双手笼在宽袖内。垂首而立。 那素衣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神色濡淡,但因解忧方才对上他那一眼时溢于言表的惊讶。对她不禁怀了几分探究,“医忧识得在下?” “否。”解忧低敛着眉。略略一顿,又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君为昭氏,处高堂而聚鼎食,忧荒野一芥,岂能相识?” 景玄深看她一眼,他方才看得清楚,即便解忧没有叫出来,那口型却错不了,她想唤的是“兄长”。 解忧特地移开眸子,无视了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不认得,她自然不认得,她自然不可能认得,难道不是么? 素衣人眼中难掩失望,轻摇了摇头,看看景玄和项梁,自嘲道:“是桓妄想,吾弟失落十余年,九死一生……” 解忧眸子微闪,抿唇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岔开话:“闻诸位往寻小子,为取败毒之物,忧悉已具备,然未曾携于身畔,不若往怀沙院取之?” 她纵使再会算计,也猜不准这时的行程,外出采摘蒲黄时,自然不会随身携带过多药粉。 景玄点头,项梁和昭桓则拱了拱手,“有劳医忧。” “冢子留步。”黄遥见景玄也打算一道去,沉声唤住了他。 “黄公何事?”景玄待他向来尊敬,虽然极想跟随解忧一道去,但还是按捺下步子,折回院内。 黄遥面色凝重,别的不说,先向他深深作了一揖,郑重道:“冢子。” 景玄被他异常郑重的举止一怔,忙伸手扶他起来,压低声,“黄公此举何意?” “当日寿春城破之际,先君托冢子于长圯,教复立楚国,重立血祀。”黄遥缓缓直起身子,眉拧在一道,打成结子,解不开,“长圯谨守此教,夙夜谋虑,冢子亦一改往昔之态,斯为我荆楚之大幸。” 黄遥从来不是个急脾气,这话虽然凝重,却也说得斯斯文文,拖沓而长,听得景玄略显心焦。而且黄遥特地提起他从前专不爱关心家国大事,十之*是要训导什么。 “冢子自来沉稳,乃今为一医忧,痴迷至此耶?”黄遥说得不响,但痛心疾首,檗立在院门处,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细细一想,觉得自家冢子对解忧的确超乎寻常地在意。 “黄公,玄未存此心。”景玄摇头,他怎么可能真的对解忧存下那等心思?“八载之前,玄之洞庭迎族叔,于湖畔初遇医忧,此女以稚龄行医,已是异事。今者,解忧为楚墨医者,心思玲珑,智计百出,又能起死回生,卜算天历,盍不留之?” 黄遥忍不住冷笑,这说得有理有据,但细细想去,墨家本来就懒于同哪一路政客扯上太过密切的关系,解忧又是这样的性子,要怎么做,才可能留下她? 景玄这么想,这么说,有几分是出于私心,几分出于公允? ………… 解忧刚推开怀沙院的门,一道火红的影子飞扑而上,伸长了前爪往她身上够。 “荧惑,别闹。”解忧在它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揪了揪它尖尖的耳朵。 荧惑见还有人,知道解忧没有时间陪它玩耍,失望地耷拉下耳朵,正要走,一双火红的耳朵忽地又一耸,睁大圆溜溜的眼,绕到昭桓身边踱了一圈,嗅了又嗅。 “荧惑……”解忧敛眉,微沉了小脸。 一见她这样的神色,荧惑知她生气了,彻底耷拉下耳朵,灰溜溜地拖着尾巴躲去了院角草丛里。 “此狐……”昭桓忍不住看向荧惑藏身的院角。 “狐类通灵,医忧所豢之狐更是如是。”项梁不明所以,但一点都不吝惜夸奖。 这少年看似文静,实则锐气难掩,怎么看,都比他那个不肯用功读书学剑的侄儿好多了。 解忧笑笑,“承先生谬赞。两位请入内。”(未完待续。) ps:和亲们商量一下,某溪现在已经码完8k了,这会儿要10点了,再码一章我倒是来得及,但是寝室里的小伙伴一会儿得碎觉了,我不能影响人家休息,这一更到明天或者后天再补上,亲们通融一下不【星星眼】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昭氏婉之 ps:终于发上来惹!已经喝好咖啡,准备奋战到黎明!哟呵! 感谢同为2组的小伙伴@柒斗【冥界之花冥冥】、@会飞的考拉【瘟神大人在隔壁】、@村口的沙包【重生之幺女难为】、@猪喵【狐媚风流】、@容寡【佞宠】、@妙竺【安逸窝】的支持!感谢@溪陈丫头、@岚陵画的打赏,感谢@炊烟里的风筝的月票和纠错,还有感谢各位给予首订支持的亲们! 继续求订阅,嗷嗷0w0【这个感言打了好久哟】 谁都看得出来解忧这一笑颇为勉强。 不过除此之外,她一行一止谦和守礼,面色也无甚不妥,项梁和昭桓对望一眼,俱这样想道,或许是这少年天生性子清冷,不喜欢笑罢了。 长夏的暑气已蒸郁而起,解忧取来晨起晾好的茶汤,请项梁和昭桓坐于廊下小案旁等候片刻,自己侧身进了药房。 项梁举起茶呷了一口,咂咂嘴,入口清甜凉火,似是含了一块冰,一直滑入喉管,让人十分舒服,“这茶有意思。” 昭桓目光依然落在远处荧惑藏身的地方,心不在焉,手中捏着粗陶的小碗,略显隆起的指节泄露了他缠结的心绪。 “子南?”项梁不解地看向他,方才那头红狐狸,究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吾子与彼赤狐相识?” 昭桓阖上眼,将手中冰凉的陶碗捏得更紧,似在竭力回忆什么东西。 ………… 解忧依然在药房内翻找药物,身子微微俯下,皱在地上的裙袂旁堆了三、四个不同的薄纱的药囊。每一个都用艳丽的丝线收口以示区别,再不会弄错。 所谓“瘴气”或是“瘴毒”,是南蛮之地常见的病疫之气,一般发于清明节后,而收于霜降,夏季气候闷热,温湿多雨。因瘴毒而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据说有些瘴气腥臭难闻。有些则其香扑鼻,更有甚者如金光刺目,其实在解忧看来。这瘴毒穿得神乎其神,治病途经不过两条:湿热困身和蚊虫叮咬带来的疟疾。 治疟的药物很多,但瘴毒存在了数千年,当地的医者定然比她更有经验。她懒得做无谓的努力,因此从一开始宣扬的。都是她能够配制祛除瘴毒的药物。 上医治未病,防范于未然嘛,毕竟谁都不想吃一回生病的苦楚,她这一招甚管用处。 解忧的防治手段并不复杂。南方有湿热,她就用薏仁化湿,有蚊虫。她就用槟榔、苍术等能够驱虫的药物。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生相克,说白了其实无甚稀奇。 但在不明就里的人眼中,解忧可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能够挽救不少人的性命。 ………… “数年之前,桓与从弟过巨阳街市,市一幼狐放归山野,其狐一耳被伤,血肉模糊不可辨。”昭桓尽量将语气压得平淡一些,都说狐类寿数最长不过十余年,那件事至今也有十数年了,他不敢凭方才荧惑对他的古怪态度,轻易认定它就是当初那头幼狐。 而且,即便真的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医忧年纪幼小,绝不可能是他失落多年、死生未卜的从弟。 一抬眼,见解忧立在跟前,手捧几个白色药囊,压低的眸子掩在碎发的阴影下,隐约能看出几分惊讶。 好熟悉的故事,曾市一火狐放生。 解忧抿抿唇,将惊讶的神色收起,俯身在案上铺开四个纱囊。 收口的丝线分别是赤色、缃色、苍绿和银灰。 赤色里头装的是槟榔子,苍绿色内储着她遣人从江南带回来的苍术,银灰的里面圆圆滚滚,看得出是鼓囊囊一包薏米仁。 唯有那缃色绳结的纱囊……里面是空的。 “此为何物?”昭桓忍不住捏了捏纱囊,指下轻薄得只有两层细纱——确乎是空的。 “硫磺。”解忧含笑,她没有寻到硫磺,而且她问过了,医喜那里也没有,甚至整个闵越都是因为缺少了硫磺,近些年染上瘴毒的人才特别多。 昭桓和项梁俱摇头,黔中一带主产水银,是制硫磺的原料,如今秦控制了黔中郡,正恨不得散入南蛮的敌人全都染上瘴毒死去,自然将关口把守的死死的,不容半点硫磺流入南方。 这样一来,亦苦了依靠硫磺避瘴的贫苦黎庶,硫磺价格虽不昂贵,但也算不得廉价,往常贫苦人家积攒半年,能够沽得些许,省着一些,足够安然度过瘴气肆虐的时节,如今却只能听天由命。 幸好有解忧来此,寻到了可代替硫磺的药物。 解忧面无喜怒。这些交口相传的赞誉,还远远不够她达到留名青史的目的。 “忧自有道理。”解忧将空纱囊折了两折,与其他药物夹在一道。 她虽然行止和善守礼,但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显得疏离。 昭桓见她如此,不好再向她询问荧惑的情况,收起那些药物,拢了拢袖,打算告辞。 还没起身,院门轻轻一晃,一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出现在那里,纤腰一拧,侧身跳进院内,先与院角打盹的荧惑打了个招呼,捋捋头发,笑着抬起头。 “楚蘅。”解忧站起身来,向她点头微笑。 “医。”楚蘅咬咬唇,小脸红扑扑的,丝毫不掩饰欣喜之色。 她身后,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幽魅一般飘了进来,那人头上一领箬竹笠,四周挂着极厚的白纱,垂过肩膀,一直遮挡到腰间,介于帷帽和幕篱之间,却又都不是。 昭桓也站起身,下阶挽了她的手臂,低声唤,“阿婉。” “兄长。”厚纱之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微有些沉闷。 昭桓挽着她走得极慢,不时提醒她小心院内台阶。 楚蘅早已提着裙子跑到解忧面前,从袖内取出一卷简,交握置于胸前,偏了头笑:“医,此卷医经,阿蘅已看完了!” “甚佳。”解忧从她手中接过简,放回案上,一手压在上面。 楚蘅这回说要学些药草知识倒不是闹着玩的,十天半月过去,她从不曾懈怠丝毫,解忧没有隐匿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她将来进入秦宫,虽不是刀光剑影之地,也是危机四伏,能有医术傍身,自然好的。 “医,此乃昭氏婉之。”楚蘅见昭桓挽着女子走近了,悄悄往解忧身边蹭过去,几乎贴了上去,侧头咬着她的耳朵,“阿婉随兄至此求医,方往南苑拜谒贵女,便随阿蘅一道至此。” 楚蘅的话极轻,但其中的情绪可不少,似乎很是惋惜可怜,又有些幸灾乐祸。 解忧轻敛着眉,看着昭婉之在昭桓的搀扶下缓慢拾级而上,极长的白色衣袂几次被踩到脚下,眉愈发蹙紧,轻不可查地低语,“求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幸与不幸 昭桓听到两人方才的只言片语,顺着楚蘅的话点头,“阿婉幼时遭厄,闻医忧术业精湛,乞为阿婉诊治。” “请入座,除笠。”解忧的声音平缓而令人安心。 尽管如此,那少女隐在袖管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定了神后,才抬起一双苍白纤细的手,扶了一侧白纱撩起。 解忧眸子一闪,她看到那少女手上伤痕累累,抬起头,面前一张惨无血色的面庞,下巴削尖,一道三寸来长的疤痕从额头一直贯到面颊,即便伤痕的颜色已经淡褪,依然狰狞可怖,她的一双眼则黯淡无光,怕是盲了。 楚蘅匆匆抬眸扫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毁了她自己的容貌一般。 项梁则摇头,无奈叹息。 昭婉之紧抿着无血色的唇,屏息倾听良久,也没有听到解忧一丝嘲笑或惊讶的声音,绷紧的脸这才缓和了几分,手一抬,缓缓取下遮蔽面容的斗笠,抱在怀里。 除去白纱的遮蔽,解忧这才发觉她身上那见缟白的衣衫,与丧服有几分相似,虽不完全是,但一眼看去,总能让人联想到。 昭桓扶了自家幼妹坐下,昭婉之摸索着案沿,调整坐姿,尽量坐得端正,但从她艰难的动作中,解忧能察觉到她身体上只怕还有病痛的折磨。 “医。”她苍白的唇开阖一下,柔和地开口,似乎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阿婉尚有几载可活……?” “啪”地一响,楚蘅手中一卷书简坠落至地,散了开来。 楚蘅却连捡起竹简都忘了。只瞪大了眼盯着昭婉之令人退却的可怕面容,不可置信、不可理解,也全然看不起她。 楚地重鬼神,重祭祀,非常讳谈生死,她怎么能够云淡风轻地问出这样的话来?!这简直是在侮辱医忧啊!太不吉利了! “阿蘅,书简落矣。”解忧和声提醒。眉头却已经拧了 楚蘅此举实在太不礼貌。若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也罢了,但从她学医的那一日起,解忧就告知她不论面对怎样的病患。都不可露出些微喜怒厌憎,她这次太过失态了——到底还是个贵族的娇娇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楚蘅听出了她声音中压制的不悦。手忙脚乱俯身拾了简,轻咬了唇。缩在解忧身后怨毒地盯了昭婉之一眼,不过一个容貌尽毁的庶女,凭什么得到她兄长和解忧的百般维护?! “阿婉何时被伤?”解忧一手轻按在胸口,根据疤痕的颜色粗粗估计。大约也有十余年了,这伤应当是昭婉之极幼的时候受的——这女孩的命运和她自己仿佛。 昭婉之沉吟,想了一下。唇轻轻一弯,“十七载。” 已经十七年过去了。她瞎了眼睛,见不到自己是何可怖的模样,但她耳力甚好,过去郢都贵女聚会时,常能听到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昭氏养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儿,仿佛依靠贬低她,她们就能更加尊贵。 相较那些背后极近尖酸刻薄的话语,昭婉之反而觉得楚蘅率真得可爱。 “阿婉三岁之年,随族徙居寿春,途中遇盗,族人尽遭……”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双手掩面,不愿再说。 昭桓握了她颤抖的手,叹息,“阿婉乃族中支脉,途中遇盗,护卫不利,无人接应,举族尽早贼子屠戮……待族中寻到之时,已三日过半,阿婉年幼,伤势虽……然未伤及致命。”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样的伤,已是毁了她的一生,还不如死了好。 “桓兄长。”昭婉之侧过身子,很认真地摇头,声音却带着犹豫和不肯定,“吾兄未死,吾兄当真未死……” 她那时昏迷在血泊之内,隐约听闻脚步声,年长些以后,昭桓告知她,当初族人前往收殓尸体,却是独独少了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她便认定,兄长是被人救走了。 她一直这样认定,认定她终有一日会与兄长重逢,所以即便面貌可怖,四肢关节因重伤时冷雨侵袭,常年酸痛,她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转眼已是十七年,死里逃生的兄长却依然不知所踪,楚国都已经亡了,她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觅兄长。 今次昭桓说九嶷有个极厉害的医忧,带她来诊诊病,脸上疤痕或许祛除不了,至少将身体养牢靠一点,其实她半点也没指望,只是来散散心罢了。 想起临行前昭桓语重心长的劝慰,昭婉之忍不住低了头,眼眶微红,黯然无光的眼中却滚不出泪珠。 其实那些贵女嘲笑她也有道理,作为贵族的女孩子,若是不能为家族联姻,那就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她相貌已毁,对于族中来说全没用处,这些年昭桓却待她如同嫡出的亲妹,一力回护。 她终此一生,都无以为报。 解忧看了她一会儿,握住她枯瘦的手,和声道:“忧亦举族为人屠戮,身被伤痕,永难磨灭,然时至今日,从未以此身为鬼物。” 她还活着,自然要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极尽光风霁月。 昭婉之霎了霎眼,生平第一次想要看看,同她说话的人究竟是何样貌。 在楚蘅妒火中烧的目光中,解忧很快放了她的手,“忧有一方,或可愈阿婉病痛,然医人先医心,阿婉可明了?” 心魔不除,再好的药下去也是枉然,昭婉之得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目标,而不是为了旁人苟活于世。 昭婉之沉吟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桓公子,医方稍后遣人送到。”解忧含笑起身,目送他们离开。 项梁以武人之礼抱个拳,目中满是钦佩,昭家那丫头活不活死不死的样子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了,不想解忧一句话就能开解了她。 解忧报以谦逊一笑,回过身,楚蘅紧咬着唇,眼底一片红,鼻尖也红红的,已是要委屈得哭了。 “阿蘅。”解忧一叹,“以卿观之,婉之此生,幸耶?不幸耶?” “自是不幸之至。”楚蘅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昭婉之最亲的族人都死了,虽然得了身为昭氏嫡子的堂兄照顾,但她瞎了眼睛,顶着这样一张狰狞可怖恶鬼一般的脸长大,有什么幸运可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玩笑而已? 解忧不以为然地眯起眸子,楚蘅终究是个孩子,目光短浅,看到的东西太少了。 遭受不幸和冷眼,身染病痛,却顽强地活了十七年,这样的昭婉之,绝不只是她外表的那种柔弱憔悴。 而且一个三岁的孩子,受了伤,在血泊里躺了三天,竟然还没咽气,还被带回族中救活了,这样强烈的求生能力,几乎是奇迹。 楚蘅太小看那女子了。 “婉之虽染病痛,毁容貌,然得终老故国,不需嫁往秦宫,岂非幸事耶?” 楚蘅脸上的笑凝固了,小脸一分分白下去,不由吸了吸鼻子。 是啊,解忧说的没错,她哪里都比昭婉之好,可她……可就是因为她好,便要被父兄嫁去咸阳,而且他们都不愿来九嶷再见她一面,如此寡情! 反是昭婉之……这些年来昭桓对她从不厌弃,听闻昭桓如今年届三十,为了照顾堂妹连妻妾都没有一个,若不是昭婉之那样可怖的容貌,简直有人要怀疑这兄妹俩是否有一段不伦之恋。 为什么她就没有这样的好哥哥?!难道只是因为她处处都比昭婉之强?凭什么?! 楚蘅掩面哭了起来。 解忧叹口气,也懒得理她的小情绪,在案前坐了下来,取出一块裁好的布帛,为昭婉之写了一副祛除筋骨结节之间湿痹的方子。 目盲也不知是因眼部受了外伤所致,还是惊吓、受寒等原因,而就算知晓了原因,她也未必有把握医治,不如暂且搁下不提。但却疤痕的法子么……这伤已太久。终是要伴她终身了。 楚蘅哭累了,触到袖内笼的书简,才想起还有正事,忙擦干泪珠,蹭到解忧身边跪坐下来,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绣香囊。 里面装着两枚褐色的杏仁,只指甲大小。想必是野杏。 南方杏子少见。这两枚杏仁可是楚蘅缠了医喜十余天才得来的,虽然小得可怜,依然被她极珍重地藏在了香袋中。贴身收藏。 “医忧,何谓‘去皮尖’也?” 问到药物,解忧从不嫌烦,立时搁了笔。将一枚小杏仁拿在手中,熟稔地捻去外面那层褐色外衣。又掐去上头那个小尖尖。 楚蘅瞪大了眼,她也猜着去皮尖是这么个意思,但捏了半天,外面的皮儿纹丝不动。不得已才来问解忧,谁知这皮儿到了她手中,好像迫不及待自己落下的一般。真是邪门儿。 解忧捻了一个,另一个交回她掌心。“杏核之毒,尤以皮为甚,入药或饮食务必去之,阿蘅切记。” 楚蘅点点头,不好意思耽误她过多的时间,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各人散尽,解忧斜倚了书案出神,低低唤一声,“荧惑。” 院角那一团火,着了风势一般卷过来,霎时跃过书案,到了她跟前。 “荧惑。”解忧抚上它一侧的尖耳朵,那上面一道极深的伤口,几乎将整个耳朵割了下来。 荧惑觉得她心情凝重,弯了前腿趴在她屈起的膝上,脑袋也搁上去,鼻尖在她衣襟上轻蹭。 解忧愁眉难展,听昭桓和昭婉之所说,他们口中那个死里逃生的人十有*就是医沉,可他是决计不会再认回自己的身份的……偏偏只有他承认了身份,才能给昭婉之一点安慰。 “怎么办?”解忧支着面颊,愁眉苦脸地与荧惑大眼瞪小眼。 荧惑耷拉的耳朵忽然一耸,抖了两抖,欢快地从解忧怀里挣起来,往院外奔去。 解忧愈加锁了眉,这是医沉回来了,现在事情怎么说? “阿忧。”医沉立刻察觉到她的心情沉重,将采割来的蒲草放在一旁,绕到她身后,俯身摸了摸她的额角,“何事不快?” “……大事。”解忧抿唇,轻轻侧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刚才的事情尽数说了。 医沉同她一道沉默了,他倒是不知,后来族中曾派人接应他们,亦不知还有个庶妹未死,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他根本不想再拾回那个身份。 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永无可能。 “阿忧明白了。”解忧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只要是他的意思,她就永远不会泄露此事,就算昭婉之一样很可怜,但到底还是自家兄长重要,她行事从来如此分明。 见他难得如此凝重地拧着眉,解忧勾起唇笑了笑,忽然燃起一丝戏弄的心理,侧了头靠近他,飞快地在他唇上轻轻一点。 但她躲得还不够快,刚想起身逃离,颈后被一只大手扶住,往前一推,这一回吻了个结结实实。 医沉另一手揽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轻轻压到身后书案上。 解忧呼吸一窒,她方才不过是……她真的不过是玩闹而已,难道要来真的? 虽然没有上次景玄那般霸道,但医沉同样封住了她的唇,没容她说出半句解释。 离得这么近,彼此身上的药草香盘旋不休,惹得人几乎沉沦进去。 直到衣襟被触上,解忧才彻底一僵,小手连忙抬起,紧紧拉住医沉,半点不容他再动。 缓了片刻,相覆的唇渐渐分开。 解忧一手拉紧领口,慌慌张张地从他怀里逃了出来,嗫嚅道:“阿忧天癸尚未至也。” 医经上说,女子二七而天癸至,这十四岁已算晚的了,可转过春去她都要及笄了,这身子却一点不见长大的迹象。 医沉素来忧心她的身体,听她这么一说,半点没有心思再与她胡闹,整一整衣衫,起身进了药房。 解忧舒口气,一回头见荧惑瞪大火红的大眼睛,隔着书案好奇地瞅着她。 这青天白日,还是在廊中,解忧只觉脸上像着了火一般,低头瞥了一眼凌乱的书案,草草将东西整理一番,但不论怎样还是看着心烦,似乎再多看一眼就能想起方才那种感觉…… 索性将东西一扔,快步躲回屋中,径自冲到里间,连丝履都不脱,和衣倒在床榻上装睡,任荧惑百般拱她,就是不理睬。 真是丢死人了,她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用药如用兵论 解忧和医沉的尴尬只维持了片刻,到了夜间,仍如往常一般,卸去易容之后,医沉为她熬了一碗补益身体的药,哄她喝下。 甜腻的药汤喝过之后,解忧很快入睡,一夜沉梦,醒来时身边又没了人影。 昨日采割回来的香蒲已经晒干了,解忧铺开一匹织痕细腻的回文素帛,屈了指轻轻弹下干燥的花粉。 细腻的花粉在阳光下泛起碎碎的光泽,仿佛金粉一般。 解忧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样的工序,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情……这些日子,医沉似乎有意疏远她?为什么每日清晨醒来,总不见了他的影子? 或者,只是自己的错觉么? 门上轻轻扣了三下,解忧收回思绪,抬头见景玄和昭桓走入院中,身子不由一绷,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漫上唇角。 “冢子、桓公子。”解忧拍了拍手上的花粉,起身迎下长阶,“项将军怎不一道?” 诚然她对项梁比较感兴趣,毕竟她对于项梁更为熟悉一些,听来也亲切。 景玄扫了她一眼,“梁往后山演武。” 这丫头怎会唤项梁作“将军”?虽然他父亲项燕曾是楚国大将不错,项梁还算勇武,若楚国还在,子承父业也算不得怪事,可问题是……现在他们身边不过几个剑卫死士,没有一兵一卒,这一声“将军”,听来好生讽刺。 但解忧从不会随意说些玩笑,难不成这其中有何深意?就像她昨日…… 想起这,景玄看向昭桓,“子南,烦请取出药囊。” 昭桓从袖内取出一个白色纱囊。一缕缃色丝线随风飘拂,明快而鲜活。 解忧笑了笑,她就知道,这事难得倒昭桓和项梁,却瞒不过景玄的。 “医忧何意?”景玄接过那纱囊,有意无意地抽紧上面的丝线,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解忧。 解忧从前一点不怕她。但这一回他眸子里似燃了一团熊熊的火。烈焰逼人,被他看着竟也有几分发憷,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回身走回书案旁,坐下细细筛那些花粉,待心绪平静下来,才轻声细语道:“忧以为。硫磺不日可得也,故空置药囊。以为绸缪。” 景玄捏紧了手中纱囊,将薄薄的纱线几乎拧断,这丫头还不肯说实话,还要同他猜哑谜。她究竟又知道了什么黔中郡的消息? 偏偏黄遥百般不允他独自来此寻解忧,定要一人作陪,如今昭桓在侧。他怎好直接上前逼问解忧? 解忧抬了抬眼皮,直截了当地拒绝:“忧为医者。并非谋士,只知药之理。” 除却极亲近的人,她不谈政治,不谈战事,退一步说,至少她和景玄之间,只有药理可说,其他免谈。 如此高傲刁钻,偏偏景玄也奈何不了她。 昭桓不解他们在呕什么气,然他为人素性安静沉稳,只立在院心静观其变,一句话都没有。 景玄捏紧了拳,那少女悠悠然坐在案前筛选花粉,全然没把他放进眼里,真恨不得上前将她……就像那次在斜堂中一般,狠狠撕碎她悠然淡泊的伪装。 可是他能怎么样呢? 他看不得解忧这般孤傲的样子,却又要希冀着从她口中得到关于黔中郡的消息,他的确一点都奈何不了这该死的丫头。 上前向她好言相求,那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解忧这种性子,只怕求了她,她只会愈加刁钻。 直接转身走,不说昭桓还在这里立着,面子上下不来,就是他心中,也不可能甘心一个重要的消息就这么流失。 对了……这丫头方才说,她之说药之理,那么就说说药理罢。 景玄思量已定,缓步向她走去,“昔时,医忧曾云‘用药如用兵’,今日渊慕名来此,医忧可愿指教一二?” “……冢子客气。”解忧抬眸,一缕惊讶漫开,这家伙什么时候学聪明了? 敛一敛心神,解忧轻笑了笑,“所谓‘用药如用兵论’,有治国之道,亦有行军之道,冢子欲闻何者?” 景玄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怔了一下,想也不想道:“行军。” 要治国先得复国,复国便得精通行军,自然是选行军。 解忧似有遗憾,随即又笑笑,“冢子必通《兵法》,忧以为,孙武子十三篇,治病之法尽之矣。” 景玄点头,“愿闻其说。” “人有经络运行于四肢百骸。”解忧伸手,翻出小小的手掌,左手指尖轻点在右手指尖上,顺着中指和臂间中线滑入肩部,“譬如此,为手厥阴心包经,从胸中出,出胁下三寸,上行至腋窝下,于上肢内侧中线入肘,过腕部,入掌中,至末端中冲穴为止。人之经络,似天下道路交通。” 景玄下意识点头,昭桓原本细细打量着院中景致,企图寻到昨日那头火红狐狸,这会儿也被解忧新奇的说教吸引了过来。 解忧霎霎眼,笑着作结:“办经络而无泛用之药,此之谓向导之师。一病而分治之,则用寡可以胜众,使前后不相救,而势自衰;数病而合治之,则并力捣其中坚,使离散无所统,而众悉溃。” 辨明经络便没有泛泛而用的药物,这好比先头侦察的部队,侦察所得消息可靠,用兵伤亡可以大大减少。一种病如果分割治疗它们,那么用少量药物就可以战胜众多的病症,使它们前后不能互相救援,那么病势自然衰退;几种病如果同时治疗它们,那么集中药力摧毁它们的主要病邪,使它们分散没有统领的力量,那么众多的病邪完全溃退。 病邪就像外来侵犯国土的敌人,自身反击不力时,医者便要动用千般思量,祛除狡猾的敌军的同时,又要顾护自身的兵力。 所谓兵不厌诈,兵者诡道,行军打仗,也是一样的道理。 “忧知冢子夙夜企望,希冀突破九嶷塞,重入荆楚。”解忧笑意愈深,一手托起腮帮,偏了偏头,“闻黔中秦军似有异动,岂非重入故国之兆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百里兰 景玄耐着性子听了半日,虽然解忧那些精辟的论断令他眼前一亮,但终究是兵道,他从前醉心文学,不愿看这些,却不是冥顽不灵到一窍不通,这些年来一心复国,早已将行军打仗的道理烂熟于心。 只是解忧一个稚龄少女,又能将这兵道与医道结合起来,倒是人闻所未闻。 不过总算,费了这许多时间,她终于透露了黔中郡的少许消息。 如果黔中郡真的将有动乱,那他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日思夜想、腐心蚀骨,再夸张的词大概都不足以描绘出他对于复国近乎狂热的追求,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在这件事面前,什么东西都微不足道。 他几乎已经忘了,没有这件事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直到解忧渐渐惹起了他不该有的思绪。 景玄带着复杂的情绪打量解忧,她依然埋头忙于处理香蒲金色的花粉,一缕发丝堕在鬓边,随着轻风一晃一晃,惹人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扶回去。 但他忍下了,转了转眸子,见书案旁纤细的长颈素陶瓶中插在几页纤长的香蒲叶和两支金黄花穗,回头看向昭桓,没话找话:“子南,此即为包茅?” 包茅又叫菁茅,盛产于荆山,也就是原先的楚国境内。 《禹贡》中记载的,楚国为天子上缴的贡品,其中颇有特色的一种,就是包茅。 包茅用于缩酒祭祀,据说唯有用包茅滤过的酒才能被神灵享用,因此包茅又被尊为灵茅。 当初齐桓公南伐楚,用的就是“包茅不贡”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却被楚国那种充满了“我蛮夷也”风格的回答给挡了回去。 解忧想到此不禁笑了笑,无赖对无赖,半斤八两,平分秋色。 其实香蒲并不是什么包茅,一个是蒲草、一个是茅草,还是大有区别的。但周王室衰落,包茅久不入贡。礼乐制度废弛。楚国虽重祭祀,却以巫舞为大头,滤酒这等琐碎的繁文缛节。早已弃而不用。 景玄不认得包茅很正常,解忧换了细丝绷的筛子,忙着筛取最细的那一道蒲黄粉,一双眼瞪得不能再大。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出口讽刺他。 “或为包茅。”昭桓自然知道景玄这话并不是问他的,而是希冀解忧回答。无奈解忧浑若未闻,他只好应承下来。 气氛有些诡异,他们两人走也不是,留着也不好。进退两难。 门一晃,又一个身影溜进了院内,鲜嫩的藕荷色。脚步声细碎。 一团火红陡然从一旁蹿出,爪子扒拉着地面的青石砖。龇牙咧嘴。 溜进院中的越女吓得惨然失色,腿一软坐倒在地,一手捧着心口,一手捂着眼睛,似乎在低泣。 解忧敛眉,咬唇抬眸,手中一错,已筛好的细粉尽数洒了回去。 这回可好,又白忙活大半日,解忧横了景玄一眼,觉得自己迁怒得很有道理,若不是他,怎会有这么多事情? 昭桓虽不说话,到底是权贵繁华之家长大的,眉目传情的事情见的多了,早从两人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见他被解忧迁怒,同情地看了景玄一眼。 他吩咐过了,除非有他的命令,否则怀沙院是不能乱闯的,越女最不爱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景玄自然迁怒于越女,但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不好说重话,只语气略显硬了一些,“何事惊慌?” 越女吸了吸鼻子,爬满泪痕的小脸怯怯抬起一丝,瞥了瞥昭桓,娇软的声音颤抖着,“女公子往涉江院去矣。” 昭桓蹙了一下眉,又不觉淡笑,婉之因为幼时遭贵女耻笑相貌,早已灰心,很少参加这种贵女姬妾的聚会,她这回愿意去,说明解忧昨日劝得大有效果。 伯姬死后,月轩空置无人居住,少姬身体未复,再加上相依为命的姐姐过世,对她的打击不小,这些日子依然窝在蕙苑中种种兰花,安心静养,总寻各样理由,连景玄都不愿见,偌大一个涉江院一下子就空寂了起来,唯有燕姞还和几个贵女往来不绝。 景玄觉得这次多半也只能去燕姞那里了,“阿婉之雪堂?” 越女点头,将头压得极低,下巴都蹭到了胸口。 解忧斜了斜眼,看看越女那窈窕的身段,再看看自己毫无动向的幼稚身体,终于有些发愁了。 再这样下去,难不成一辈子都得顶着一张娃娃脸? “退下罢。”但景玄最近有些不耐烦看到越女,总觉得她纤弱过了头,反倒看着解忧一身素衣服、一脸孤傲才觉合适——难不成他真被丫头带得入了魔? 不过这些事黄遥在意,他自己却无所谓,只要能够复国,其他事情都没有真正入过他的心,对待解忧虽有不同,但在这本质的一点上绝不会有错。 昭桓想了一回,依然有些不放心。 听到她独自去赴宴,就想起她才六岁那年,自一次贵女聚会上回来,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即便是一张伤痕狰狞的脸,却因她的无助和悲凉令人动容。自那以后,他亲自担起照顾昭婉之的事务,十余年不曾改变。 “子南无需忧心,燕姞为人滴水不漏。”景玄笑笑,一个词将燕姞的性子述尽。 解忧霎了霎眼,他是知道的吧,燕姞绝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那种空前绝俗的美感,如同塞外霜雪,又想大漠琼花,最容易让人一眼惊艳,而忘了探究她的本质。就像沙漠中那种会挖陷阱的蜘蛛,看似毫无危险,只一个大意,便被它谋去了性命。 “燕姞?”昭桓点头,“闻族老云,此女为故南燕国之后,容色绝丽,能魅惑人心,渊究竟从何得来?” 景玄勾起一丝冷笑,“此女自云百里氏,名兰,确为南燕国后裔,然世居秦地。三载前,玄于入秦途中逆此女,此女云,欲复故国,愿以玄马首是瞻。”只待,他功成之日分一杯羹,或是反咬一口。 他对那个绝色丽人满心的利用与防备,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去接近她? 解忧忽然轻轻嗤笑,“冢子误矣,若欲收服燕姞,岂不当以情动之?”(未完待续。) ps:今天的1w更完了!昨天还欠2k没补上捏qaq不过木有关系,明天一天在家,刚好补更。大家晚安辣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药性相冲 ps:今日第一更,我也不造今天来不来得及1w,反正尽我所能,更到12点,要是精神好就继续更,精神不好就明天补上。 最近万更比较忙,上架感言和读者群的容我明天或者后天放出来。 解忧这话说的没错,对燕姞假许以真心,若是骗得了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为景玄所用,自然省却了许多麻烦。 可景玄不愿如此,也不敢如此。 当初他带着几个剑师企图混入秦地,伺机刺杀秦王,行至於商,他们几人借宿一处田庄,主人即是燕姞。 燕姞一眼就瞧破了他们的目的,随后婉言劝告他暂且退回闵越,另做打算,之后更是主动示好,将从徒百余的田庄交托给亲信婢子看管,她自己孤身一人随景玄入蛮,说要与他一道反秦。 这女子简直是个谜。 “众所周知,百里氏出自东方姜姓,而非姞姓。”解忧敛起眸子,她倒是记起一件事,医沉同她说过,传言燕姞唤作尹兰,尹氏才是不折不扣的南燕国故族。 景玄摇头,刚欲解释,院门被陡然撞开,越女去而复返。 “何事?”解忧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眼,眼色中有着明显的不快。 有些人的确生来惹人同情怜爱,譬如娇憨而不懂事、偶有小脾气的楚蘅,但越女做得太过了,过了这个度,只会惹人生厌。 “医……”越女面色发白,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眼眶一片红,“昭氏女公子昏迷不醒!” 景玄立时沉了脸。昭桓对这妹子护如性命,怎么偏偏这会儿出事?而且他方才还说过,燕姞处事谨慎…… 解忧见昭桓拧紧了眉,轻声宽慰,“桓公子勿忧。忧昨日方中多有峻急之物,或恐阿婉误饮他物,致使相冲。” 昭婉之面色苍白。身体定然虚弱。但她用的药物又是极峻猛的化湿温热之药,若是这时误饮了什么寒凉之物,很可能药力相博。使病人不适。 但药力过去之后,患者应能自行醒转,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 昭桓略略宽心,解忧的医术他虽未亲眼见过。但也听闻她能解蛇毒,救危急。昨日那方子是她给的,她说不妨事,定然没有大碍。 这是解忧第二回进涉江院,春花已谢尽。夏风湿暖,催开了六月雪和茉莉,花朵都是清一色的洁白不染。如团团小雪积在翠绿的叶间。 一路匆匆往雪堂去,刚进院落。便是一大片明黄色撞入眼帘,鲜活得要燃起。 满院子的金丝桃,叶翠绿,花金黄,纤细而长的花丝密密丛丛,说不尽的窈窕美感。 解忧霎了霎眼,想不到燕姞看起来冷若霜雪,这院子又叫作雪堂,里面却是这样一种富丽堂皇的华彩之风——这倒有些南燕国后裔的做派呢。 她眸子一转,不禁在阶下驻了目光。 玉白的理石台阶下,栽了一溜翠雀草,夏季正是盛放之时,靛蓝的花瓣颜色奇异,能用浓郁来形容,就像燕姞一般,极具异域风情。 解忧抿了抿唇,翠雀草是毛茛科的,与乌头同宗同属,同样有剧毒。 这花还当真与燕姞有几分相似,有意思。 廊下立着十余个侍婢,见景玄等人到了,忙踩着碎步退到两旁,低垂着头,不敢撞上任何一人的目光。 解忧习惯了这些婢女噤若寒蝉的样子,目不斜视,径自入内。 雪堂内布置清冷,一色白纱幔,倒不负了堂外的匾额。 蓝清徵等贵女立在一旁,庄萤和楚蘅凑在一处低声说话,蓝清徵则侧身听着,细细的柳眉不时一蹙,矜贵的眸子中流露出几分厌恶。 见他们三人进去,蓝清徵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庄萤。 庄萤和楚蘅急忙住嘴,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齐齐转过身,与蓝清徵一道见礼。 “冢子、桓公子、医忧。”燕姞从一侧款款转出,纤手扶起幔子,雪白的手几乎与白纱一色。 她灵动的眼转了转,带了几分似是而非的遗憾和歉意,向着昭桓略一低头,“婉之妹妹不惯雪堂饮食,而致呕吐,是妾所虑不周。” 声音不是越女那么娇软,而是带着成熟的媚态,虽然缺了几分真情实意,但似一片毛羽落在人心上,麻麻地痒着。 解忧偏了头,笑一笑,或许粗犷的秦人便喜欢这样的美人呢。 “阿婉在何处?”昭桓满心里都是妹妹,连看都不看燕姞一眼。 “婉之妹妹正于内室歇息……”燕姞话还没答完,昭桓以侧身而过,消失在晃动的纱幔内。 景玄和解忧也跟了上去。 转过隔断,室内燃着清朗的焚香,似乎檀木气味。 暗处的床榻旁,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正低头照看昭婉之,一弯胭脂色的宫绦勾出她极细的腰身,瘦得似乎一掐即断。 听到声响,女子转过身,胸前暗色的刺绣掺了银丝,烁烁闪着光泽。 “冢子……”她立了起来,声音微颤,带着惊讶和隐忍。 “少姬。”解忧已经许久没见过她,见她面色不佳,一张脸又瘦了一圈,见了景玄又是这样隐忍的模样,不禁觉得心疼,“忧来矣,少姬且退。” “喏。”少姬低着头,放下手中打湿的帕子,顺着右侧墙壁,从解忧身边绕过,挑了纱幔出去,步子极快,似乎一点都不愿与景玄见面。 解忧叹息,少姬伤得太深了。 昭桓已快步上前,握了她枯瘦的手,“阿婉。” “无碍。”解忧立着看了看昭婉之气色,又诊了脉,“忧所投药物与清茶不容,故相拮相抗,致使呕逆。而寒湿之邪结于内,恰随呕逆而出,因祸得福。” 昭桓讶然抬眸,这一吐,怎么反而还是好事? 解忧轻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不过,方才越女也太过夸张了,昭婉之不过是素体虚弱,呕吐之后精神短少,睡过去了而已,燕姞的处理方式很对,而越女竟然夸大到说昭婉之昏迷不醒,当时也真将她吓得不轻。 “阿婉体虚,约莫半个时辰后醒转,届时稍饮清粥,再服药汤,早些歇息。”解忧细细嘱咐,想了一回并无遗漏,起身欲走。 这涉江院风华旖旎,她一向待不下去。 同燕姞客套几句后,解忧快步离开雪堂,一回头,景玄追了上来,“一道走。” 解忧看了看他,顺了目,“冢子随意。” 走出涉江院,景玄忽然停步,“医忧所用何物,当真与茶茗相冲?”(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手足情深 第二日,解忧去了蕙苑。 倒不是为了去看望少姬,而是景玄听越女说,昨日昭婉之呕吐不仅是因饮的茶水药力与所服方药相冲,还是因为她受到几个贵女排挤,心情不佳。 景玄懒于去管教几个年末就要送往秦地的棋子,因此简单地处理了此事,就是让昭婉之暂时住在少姬那里。 昭桓和她一道,一路走,忽然叹息:“当日哀郢院中,医忧为何惊奇?” “何?”解忧停步,为什么惊奇?就因为他的容貌气度与医沉太像,让她险些错认。 “闻医忧为赵人,幼时漂泊至楚,又尝之秦,眼目遍布天下……”昭桓顿了顿,声音压低下去,“医忧是否曾见一人,与桓容貌相似?” 解忧抿唇,她当然见过!数载共处,朝夕相对,她怎会没见过?可她不能说。 昭桓见她始终不语,只当她确实没有见过,遗憾地叹息,“桓曾有一从弟,与桓相貌相似,有过双生……” “天下之大,此亦不为怪也。”解忧含笑看了看他,尽量将自己惊讶的神情掩藏起来。 不过说来……堂兄弟之间容貌相似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或许都肖似祖父嘛,这还是可以理解的。 昭桓摇头,“医忧有所不知,从弟之母,为母夫人之嫡妹。” 解忧霎了霎眼,这就难怪了,但昭桓同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夫物芸芸,各有因缘,桓公子何须执着于此?”解忧低声劝罢。不再看他一眼,抬步进了蕙苑。 蕙苑的兰花也凋了,丛丛蓝雪花取代了馨香的兰花,花色蓝中透着绛紫,与兰花一样的淡雅朴素,似乎貌不惊人,却愈久愈耐看。 内室的窗下则载着高大的洛神花。此时花正盛放。浓郁的暗红颜色。 传说中洛神与夷羿、河伯有着一段纠葛,其中混乱处《离骚》中亦有只言片语涉及——总之,正经人家的女儿、尤其是贵族女子。定然不会以洛神自比的。 少姬栽下洛神花,不知是自谦,还是自况感慨她身为乐伎的飘零身世。 踏进屋内,兰香幽茫。解人烦忧。 远远便听到昭婉之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轻快。似在笑,“阿蕙手巧。” “女公子心性亦细如丝也。”少姬的声音和和善善,听着就让人舒服。 解忧不觉唇染笑意,这样的乱世之中。少姬还能如此纯净不染,宛若天使,真是太难得。 侍立屋内的婢女见解忧进来。一齐躬身问好,一个则转身为她揭开纱幔。 解忧走了进去。昭桓则立在外间,隔着纱幔凝视里面的妹妹。 少姬和昭婉之坐在钿罗小案旁,手中各自缠着丝线,似乎是少姬在教昭婉之打结子。 绳结最早源于结绳记事,周朝时人们开始佩玉,朴素的绳结摇身一变,从日常生活走进了富丽堂皇的首饰一族。 昭婉之手中缠着涅染的丝线,数十股拧在一道,她一双枯瘦的手正随少姬的指导,有些生疏地将那线盘结起来。一旁案上放着一枚青玉佩,外围云纹,玉面谷纹,雕刻细腻,技艺精湛,一端已经结好了几排穗子。 听到解忧进来,少姬暂且搁了手中活计,敛衽起身,“医忧。” “姬别来无恙?”昨日不过匆匆一面,少姬有意避着景玄,半刻也不愿多留,两人都没能搭上话。 少姬敛首,唇角漾起一丝苦笑,“无恙。”她自然是无恙的,只是思念逝去的姐姐,郁结难解罢了。 而且……从前她对景玄颇为倾慕,如今却是避之不及,居在这蕙苑实在非她所愿,直接求出的话,她更是无处可去。 原本姐妹相依为命、侍奉夫主的日子一下成了心无依恋的消磨光阴,有的时候午夜梦回,她会遗憾自己怎么没有直接死去。 “少姬宽心些。”解忧摇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呢。 “妾谨记之。”少姬低低一礼,往一旁让开。 昭婉之含笑抬起头,面上敷了薄薄一层铅粉,将那道狰狞的伤痕遮去大半,面颊上淡淡的胭脂,气色好了不少。 解忧低眸看她,惊奇地发现她一双眼微微转动了一下。 “医忧,阿婉能视矣!”她脸上绽开一个笑,仿佛捡到了奇异石头的幼儿一般,等待着长者的夸奖。 昭桓愣在外间。 阿婉能视矣!能视矣! 他方才还在忧心她昨日呕吐,今日会否依然不适,却得到这样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一时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顾不得避嫌,挑了纱幔快步走入内室。 昭婉之被他吓了一跳,手中线一紧,打到一半的结不慎散了开来。 少姬含笑摇头,将手中已打好的结子递与她,和声道:“女公子,令兄至矣,当赠玉。” “唔,确当如此。”昭婉之到底是贵女出身,随即恢复了常态,抿着唇轻轻一笑,在少姬的指导下串好玉上绳结,双手捧起,“此物赠与兄长。” 昭桓震惊地看着她脸上压淡的疤痕,忘了去接。 他看着婉之长大,已经习惯了她狰狞的面容,从不知道她若是去了这道瘢痕,容色竟也清丽脱俗。 “桓公子。”解忧取了昭婉之手中的玉佩递给他,顺势按上昭婉之手腕诊了诊脉象,又嘱她转向窗口,对光瞧了瞧她的眼睛,这才起身看向昭桓,“阿婉仅能模糊视物,亦不可大意。” 盲了怎么多年,哪能说好就好?她说的这个模糊,到底是怎样的境地? “可有法子……?”昭桓觉得问不出来,过去也寻了不少医者,都没能治好昭婉之的一双眼,如今解忧一剂药下去就初有成效,他不敢苛求太多。 解忧抿唇,她昨日给的是祛经络湿邪的药物,与眼盲半分关系没有。如今昭婉之视力得到恢复,只能说这是昨日呕吐的效果。 医经认为,上部的痰邪可以经呕吐排出人体,这样看来,昭婉之目盲的罪魁就是积郁的痰邪,说到治法也简单,她再下几剂涌吐药就是,怕只是怕昭桓舍不得妹子再吃几回苦。(未完待续。) ps:昨天万更效果似乎不大好,最后两章也很水的样纸,我有罪,我检讨。今天认认真真写了改,改了写,这两章质量应该还不差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求娶 昭婉之扶着一旁的镂花隔断站起身,绕过小案,抬头仔细打量兄长,抿唇笑了笑,“如此足矣。” 其实她确实看不清楚,如今的状态是能隐隐辨出明暗变化和周遭事物的大体颜色,但对于一个盲了十多年的人来说,这样的变化已是莫大的恩赐。 一个婢女自外而入,低垂着眸子,双手将一个祭蓝色锦盒捧过头顶,“深姬,燕姞赠香。” 少姬点头,接过锦盒搁在案上,柔和地看侍婢一眼,眸中难掩的怅惘,“退吧。” 解忧摇头,她还有些不习惯,伯姬已死,深地来的只少姬一个,因此侍婢们都改口称她作“深姬”了。 经过这些日子,少姬想必也猜到姐姐之死与燕姞脱不了干系,但居住在涉江院中,与她难免应酬,虚与委蛇,也苦闷得很了。 谅她终日苦闷无处派遣,解忧在蕙苑多坐了一会儿,与她闲谈。 昭婉之则拉着兄长在蕙苑内看花,尽管面前的一片模糊,但十七年来再看到绿叶红花,实在令她兴奋难耐。 一会儿摸索着去触蓝雪花,一会儿凑近了去嗅玫瑰茄,贪玩得像个孩子。 在那一年荒野的冷雨中丢失了的童年时光,度过整整十七年的长路,回到了她的身上。 昭桓噙着笑意看她,抛去了遮蔽面容的帷帽,换上和其他贵女一般精致华丽的裳服,她如同一朵盛开的夏花。 “阿婉何时习得梳妆?”昭桓明明记得,她从来活得惫懒,别说上妆,就是普通的打扮都不会过问的。 昭婉之回过头。手中拈着一朵蓝雪花,眸子弯一弯,“少姬为阿婉上妆也。少姬心思灵巧,温和守礼,诚窈窕淑女。” 听她这么一说,昭桓才细细想了一下方才那个沉静的女姬。 少姬似乎总穿着素雅的颜色,话不多。声音又柔和。不像庄萤那些贵女,叽叽喳喳像清晨的鸟雀。 她太不夺目了,那么容易就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但昭婉之今日心情如此轻快。怕是与少姬的开导大有关系吧? 自己这妹子心思敏感,大凡谁待她真的好,待她装模作样,她虽然面上不说。心里却分明得很。她能与少姬如此热络,看来少姬竟是这些年来唯一对她毫无一丝芥蒂的女姬。好生难得。 闲谈半刻,解忧留下两份药方,宽慰了少姬几句,起身告辞。 “医忧!”昭婉之听到她步下台阶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把拽了她的衣袖,“医忧。阿婉有事相商。” “……?”解忧好奇地瞥她一眼,难不成是想问问她的一双眼睛有没有完全复明的希望? 昭婉之拉着她蹭进花丛。听了一会儿,轻轻笑道:“医忧,此处再无旁人?” “并无。”解忧点头,愈加猜不透她的心思。 昭婉之整一整衣襟,忽然向下拜倒,“阿婉有一事相求。” 解忧扶了她,不解地摇头,什么事情得她如此郑重其事? 昭婉之站起身,贴近解忧耳侧,声音极轻“阿婉欲为兄求娶深姬,乞医相成。” 解忧一怔,她说的是求娶……!少姬不过一个侍妾,若昭桓真是看上了眼,向景玄要了去,也是极简单的事情。但求娶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将区区一个歌伎娶为夫人,这样的事情虽然并不是没有,却也足够骇人听闻了。 更奇怪的是,这件事竟然是由做妹妹的昭婉之提出的。 “医忧?”昭婉之急切地看着她,可视物模糊,看不清解忧脸上的神情,这令她愈加焦急。 “此事……令兄可知?”解忧定了定神。 “尚不知也。”昭婉之摇头,轻抿了唇,这自然是她自作主张。 这些年她虽然少与人交际,但天生性子细致机敏,也知道兄长至今未娶时常被人议论不休。 其实昭桓当年本是定过亲的,但那位贵女受不得昭婉之狰狞的面容和古怪的性子,惹得昭桓不快,因此退了。此后谁都晓得了要想嫁入昭氏成为长媳,须得过了昭婉之这一关,但谁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向她假意讨好,因而从此后,尽管昭桓人品才学都为人盛赞,却一发不可收拾地乏人问津。 从前昭婉之自己都顾不来,虽知道这些,然无能为力,如今却越发明白,她这样的相貌,可以一生不嫁,但兄长不能因她而终身不娶,便是族中也不答应的。 “阿婉私做主张,乞医相助。” “……忧要如何相助?”解忧蹙了眉,昭婉之这是想托她去探问探问少姬的意思,还是向景玄漏个口风? 昭婉之想了想,再次凑到她耳边,低声窃语。 ………… 黄昏时候,少姬在院中摘取洛神花,一回身,见一人走入苑内,下意识停了手中动作。 “深姬。”檗走近些,向她拱了拱手,“冢子请姬往哀郢院。” 少姬抿着唇,虽然不情愿,但不敢拂逆了景玄的意思,将苑内的事务交代给婢子,自己整一整仪容,随檗离开。 哀郢院笼在暮色里,高耸的飞檐暗沉沉的,少姬忍不住却步。 她自从被南氏送来这里,除去那次去寻解忧,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涉江院。 檗推开门,“冢子,深姬至矣。” 景玄背向两人立在案前,待檗退下,缓缓道:“子南求娶少姬,姬可愿往招摇山?” 少姬震惊地瞪大了眼,摇头否认,“妾未曾……”她根本没同那位公子搭上半句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落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要认为是她行止不检…… “此非阿蕙之过,卿无需惊惧。”景玄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冷淡,似乎怕吓着了她,转过身来,将手中一方帕子递与她,“此乃何人字迹?” 少姬低着头接过,狐疑地看了看,她和姐姐都不识得字,但从笔迹上分辨,觉得这应当是燕姞所书,“似为燕姞所书。” 景玄点头,这的确是燕姞所书,但内容却是当日伯姬邀他前往斜堂,自然,伯姬不认字,燕姞为她代笔也无可厚非。 但……伯姬那日往斜堂的原因,却是燕姞嘱咐她去的。 也即是说,从头到尾,他们两人在斜堂相见,是因燕姞一手安排——这些也是他后来才查得的。(未完待续。) ps:读者群:816。965。02;验证:书中任一角色名 第一百二十五章 磨牙的小兽 半月后,项梁和昭桓辞别离开九嶷。 昭婉之的眼睛恢复得很好,除了夜间不能视物,亦不适合动针黹外,平日照顾自己不成问题。 短短半月之间,她更是缠着少姬问这问那,然直到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九嶷,少姬依然没有答应前往招摇。 这一来很让解忧意外,少姬几乎处处避着景玄,能够得到机会离开九嶷,为何不答应?但她也不好特特到蕙苑去询问此事,搁在心里,时日一久,也就淡忘了。 倒是昭婉之离开后,有一人的来访令解忧始料未及。 梅雨尚未到来,解忧趁着日头在院子内翻晒草药,一侧头,身边多了一袭藕荷色的楚服,裙裾上面的刺绣掺了银丝,闪闪发亮。 “越女,涉江院又有何事?”解忧眼皮都没抬,仍旧半跪在地,俯身翻检草药。 “无……无……”越女小手揪了揪衣带,阳光下,一双手仿佛雪团起来的一般晶莹润泽。 那能有何事?解忧懒洋洋抬了眸子,也是,越女今日神定气闲,半点也不惊慌,那么,是景玄寻她? 越女抿了抿唇,似乎还在犹豫说什么,看来也不是景玄寻她。 解忧叹息一声,拍去手上沾染的药末,起身盯住越女一双水灵灵的眸子,“越女有何事?” “妾、妾方才往南苑为诸位女公子送锦缎,听闻楚氏与庄氏,口出不逊之言……”越女将头低了下去,声音虽压低了,咬字却清楚得很。尤其“不逊”二字,特特加重语气。 解忧挑了挑眉,楚蘅和庄萤一看便是那种小女儿情态,聚在一道议论议论勾心斗角的事情,她才懒得去管,看着自己极小的手,漫不经心地问道:“蘅等有何议论?” “楚氏云……”越女抬起头看看她略显稚嫩的脸。咬了一下唇。鼓起勇气道,“楚氏女云,桓公子欲求娶少姬。然医忧倾慕少姬,于冢子前数言之,故少姬不往招摇。” 越女觉得这话还挺有道理的,听闻昭婉之和少姬很要好。求娶的事情想必也非空穴来风。少姬不过一个乐伎和侍妾,得了为夫人的机会。怎么可能不要?思来想去,解忧平日对少姬也是和善极了,楚蘅的话倒还真有几番道理。 “哦?还有他事?”解忧几分意外,勾起了些听下去的兴趣。 “……尚有……庄氏女则云、云……”越女紧咬住唇。小脸忽地泛红,灼灼如三月桃花。 解忧瞧着她害羞至极的样子,觉得十分新鲜。也不知她是作伪还是当真害羞。 “其人云,忧为龙阳短袖之人。与汝家冢子有故,是也不是?”解忧故意压沉了声音。 越女抬起眼,可怜巴巴地霎了霎,满脸写着“那可是你说的,我没说”。 “无甚新意。”解忧摇头,甩了甩宽袖,转身走回廊下。 初次听到这种流言她还觉得不可思议,时间久了哪里还往心上搁?而且这样的流言愈多,她身为女子反而不易被揭穿,左右她修完药经就要走的,到时这一段“风流逸事”就全由景玄扛着了,半点压不到她身上来,何乐而不为? 她还思考着怎么添把柴,加把火呢。 越女无辜地霎了霎眼,她听到此事,回来便悄悄告知了景玄,景玄当时虽然没有生很大的气,但面色到底阴沉了几分,遣她来此告知解忧。 不想这少年医者涵养这么好?还是说……她只是面上如此,心中却暗暗盘算着如何报复? 想到这里,越女不由轻轻哆嗦。 “越女。”解忧回眸,立在廊中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蘅等搬弄是非,自当终有所偿,卿何劳与之共罪?” 她向来不喜欢背后嚼人短长,但楚蘅……小姑娘出身贵女,瞧她对昭婉之的态度,便知道她娇惯得了不得,怕是因见到自己对少姬和昭婉之太温和,是以生了妒忌。 小姑娘家嘛,总是娇气一些的,她们说出来的话,听者七分哄,两分笑,剩下这一分,也不会尽信。 但越女不同,越女出身贱婢,没有不识人眼色的道理,她又在景玄身边侍奉,若是有意搬弄是非,问题就大了。 越女的唇略微发白,哆嗦得愈加厉害,她没有想到,特意过来告知解忧,竟会被她反过来教训——那解忧会不会将此事说与楚蘅和庄萤听呢?若是这样,她如何还在那干贵女面前混……? “医忧……”越女吸了吸鼻子,扑到阶下,几乎趴伏在地,“医忧,妾实非……冢子遣妾至此,实非……” “我知。”解忧点头,对她柔弱乞怜的模样没有一丝怜惜,末了,只低声叹息,“忧非搬弄是非之人,流言止于此,越女勿再言。” 越女擦泪的手一顿,大眼怯怯抬起,一片潮红,直待到解忧第二次点头,她才相信解忧当真不会说出去,拜了又拜,挪着小步悄悄出去。 解忧目送她柔弱的身影消失,唇角染上冷笑,“楚蘅……” “呜……”荧惑一步一挪蹭到她裙裾下,额头擦着她的足踝,不时瞪大眼瞧她。 狐狸性机敏,它能够感受到解忧身上弥漫着一股凶戾之气,若非与她极为熟络,荧惑会选择逃得远远的。 “荧惑。”解忧蹲下身,收起方才的思绪,将硕大的狐狸往怀里抱了抱,双手捧起它尖尖的狐狸脸,轻笑道,“无妨,不过磨牙小兽。” 是的,就像磨牙的小兽罢了。 她养了一头小狼,在磨牙的时候,小狼反过来咬了她一口,天性使然,并非有心。仅此而已,何苦生气? 那日踏出涉江院时,景玄的那句话再次浮现耳边:“医忧所用何物,当真与茶茗相冲?” 解忧眯了眯眸子,她用的不过是温里化湿的药物,昭婉之那时身体虚弱,她不可能胆大到用上极峻急的药物,自然不至于同茶水相冲的。 昭婉之饮过的茶水,她一嗅便知里面掺了其他药物,那才是真正与昭婉之所服用的药性相冲的东西。 燕姞与昭婉之浑无利害关系,不会想到去害她,那么自然是那三位贵女中略通方药的楚蘅所为,只是她大概没料到,她学得太过粗浅,反是帮了昭婉之一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之酒 ps:感谢@溪陈丫头、@逸寿真人、@聂雪荫的打赏,感谢@小笨鱼不会水、@炊烟里的风筝、@我乃大罗金仙、@皇甫夜月、@亦仙在2的月票支持! “医忧。”一人走入院落,摘下头上遮蔽面容的斗笠,恭敬地抱了抱拳,“某黔中郡斥候。” 解忧放开了荧惑,款款起身,她的记性还没那么差,她自然知道这人是几月前来过的斥候,专管查探黔中的消息。 “桃树已遍栽耶?” 斥候点头,心中不由暗暗慨叹,这医女还真是一心想着归隐。 其实她手中掌控着当年赵国一干精锐,暗中的势力也算四处渗透,她本身又是赵国卿族的女儿,若是想翻出什么浪花,也未必不可一试。 至少当初解忧在洞庭召集他们一干精锐,第一次提出派遣斥候到各地查探情报,他们一干军士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想掩人耳目地积累力量,图谋兴复赵国。 可数年过去,她依然没有透出一点点复国的意思,将士们的雄心壮志都快被安宁平淡的归田生活消磨干净了。时不待人,再不有所动,可就来不及了。 但这些话,斥候不敢说出口,解忧虽然年幼,但极有主张,他觉得自己不该随意置喙。 “已移栽百二十株桃木,沿溪他树尽数砍伐。”斥候一一答来,这些俱是解忧的意思,他完全照做了,连原因都不问。 “甚好。”解忧笑笑,抬手拂去被熏风吹至鬓边的乱发。眸子像慵懒的猫一般眯起,毫不掩饰其中的欣喜。 很快了,待桃花开遍的时候,她也能够抛开这凡尘琐碎之事,去往那里吧? 斥候见她笑了起来,面容不再紧绷,神色转为柔和——有时细细想去。解忧安排他们这些血性汉子解甲归田。倒也让他们在这乱世动荡中,尝到了几分太平盛世的味道。 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毕竟谁没有一个清平治世的梦呢? 解忧噙着笑。连一向拖沓的步履都轻快了几分,反身进屋取了一柄小铲,信步走至院角的山玉兰下。 见她要掘开泥土,荧惑一团火似的冲了过来。兴冲冲地凑到跟前,也用爪子扒拉着松软的草皮。 一人一狐协力。很快将土层掘开,解忧从泥土下提出三个小巧精致的麦色陶罐,赤缎红泥封口,工工整整地码在草丛里。 荧惑凑近封口嗅了嗅。回头巴巴地望着解忧。 解忧摇头,伸手揪了它脖颈上的皮毛,将它扯回自己身旁。小手一展,抱了三罐酒起身。交给那名斥候。 这酒是她初春来到九嶷时酿的,这时候密封的法子不牢靠,她担忧酒存久了变酸,大都只隔着几月时间现做现饮,待到长夏过去,稻米熟了,她又会酿一批酒,混上药草,便是年关时饮用的屠苏酒。 “长夏将至,诸将聚饮洞庭,忧一介弱女,无重物为赠,仅能以此为诸君消暑小饮。” 斥候小心地接过,解忧为他们建造了那样一个安居之所,教他们耕种纺织,教他们营造屋舍,教他们经商通利,她赠与的东西太多,她又怎会只是一个弱女子? “吾子且归洞庭。”解忧拢了拢袖,手收回去,紧紧握在袖内,“尽力避开此地剑卫。” 斥候领命而去。 解忧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了,转身逆着光而立,缓缓展开手,掌中滚着一枚圆溜溜的蜡丸,捏碎了取出里面的丝帛,字迹细如蚊脚,看过后,将边缘几缕丝线直接抽去,残缺的丝帛再不看出完整字迹。 她与那名斥候约定,重要之事不再口头述说,而是暗中传递,为的便是提防景玄。 “缺少阻隔么?”解忧喃喃,眉渐渐蹙起。 帛上说的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他们寻到的那处地方地势开阔,算不得隐蔽之所,如今桃树一栽,更是引人注目,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隐居之所。 这搁在别国或许不重要,然如今黔中郡可是在秦的管辖内,秦严苛的户籍制度众所周知,而且解忧比谁都清楚,未来的数年之内,将是秦徭役赋税最重的时候,躲不过这些,所谓的桃源之地不过一个幻影。 她得想个法子,旁门左道的也行。 对了,去寻徐市,他自称鬼谷弟子,想必能从术数中寻得一些类似后世诸葛八阵图的阵法,挡在那片桃林之前,阻人进入,不就行了么? 寻到游医下榻之所,院中静悄悄的,竟一个人也没有,解忧后退几步,认真地瞧了瞧匾额,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正疑惑,医芜从一旁经过,停了步子,“医忧,君房领着诸医入山采药,明日方归。” 解忧抿唇,明日……明日就明日吧,不过先留个口风比较好,“芜,忧有一言,可否代为转告君房?” “医忧尽可畅言,芜不以之闻医令。”医芜诚恳地看着她,他知道解忧对他们这一干医师没什么好感,想答应她,却又怕她多心,结果这话一说,似乎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解忧撑不出轻笑,这话就算他去告诉医喜也无所谓,难为这年轻的医师如此坦诚。 “忧素习子墨子备守、迎敌之术,有不通之处,闻君房通晓鬼谷之道,恳请君房赐教。” 医芜怔了怔,他还以为解忧是来问药性的,不想是这些行军征伐之道,那还真的不必隐瞒医喜。 ………… 哀郢院中,檗悄无声息地落在院内,径自步入堂中。 “墨子之备守、迎敌之术?”景玄听过檗的汇报,敲落一枚棋子,眼角微微抬起,看向面前一袭暗青色衣衫的人,“相夫子可通此术?” “然。”相夫陵点头,他以谋士之身行走于世,区区兵法自是了然于心。让他好奇的是,解忧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又想做什么?从前可没听过她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洞庭……”景玄低笑一声,倘若解忧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是否会像那头炸毛的火红狐狸一般?若是那样,倒也十分有趣。 抬眼看了看檗,淡淡吩咐:“分遣一人往洞庭,自言流民,混入其村人之中;另一人往渤海,寻得……司马尚。”(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皓雪煎茶评史乘 山中夏秋既短,解忧拖沓着又修订了几月的药经,偶尔推窗望去,外间已是苍山负雪的景致。 尽管屋内笼了火,解忧还是冷得紧紧缩在厚厚的毡毯内,握着竹简翻看的手冰凉到没有知觉,真想缩回来焐一焐。 解忧心里直埋怨,谁说南方温暖如春?这高山之上,一样冰雪皑皑,要将人冻成冰块。早知如此,就该早些修完药经,赶在寒风吹来之前回去狐台。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据这里的山民说,今年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还特别大,所有人还没回过神来,大雪已经封了上下山的道路,山道崎岖陡峭,派人铲雪太不实际,解忧这会儿只能等到开春雪化再走。 荧惑团在她身旁瞌睡,天寒地冻,外间积雪覆盖,荧惑没了草丛可钻,只得成天窝在屋内,像猫一般懒。 解忧敛眸看向身旁一大团火红,眸子里漫起几分怅然。 荧惑已经活了许久许久,它越来越不爱动,它的皮毛渐渐少了光泽,再没有那一年荒野初见时,几乎燃亮四野的惊艳——她从未听过狐类可以活过二十年,荧惑已是极老迈了。 可是,芸芸众生,独来孤往,相逢终有一别,生死之事百身莫代,只有自己一人承受,谁都是一样的,她为什么要难过呢? 对了,不是难过,只是不舍罢了…… 竹门缓缓移开,大团的雪花随着盘旋的风舞动,飞入屋内触到温热,化为细细小小的水珠腾起,一时白雾茫茫。飘渺得仿佛仙境。 感到外间寒气逼人,解忧越发往毡毯里缩,抬眸看去,医沉一身白色外衣,几乎与外间的雪景融在一道,只一头墨发披散而下,孤寂的白中的唯一一点色彩。 冻得颤着声唤他。“兄。” “阿忧。”医沉阖****。见她紧裹在毡毯内,毯沿上的流苏一直垂到她脸上,遮蔽了她一双澄澈的眼睛。摇了摇头。 这丫头本就体虚畏寒,之前不愿听话乖乖吃药,临到头不还得吃苦。 “已至日中,当往斜堂。” 解忧苦了脸。这是景玄前几日定下的,召集诸医再次商谈简牍中的不详之处。也算是一次宴饮,因此不仅诸位医者,九嶷的其他人亦会出席。 解忧答应下来的时候天气还没有这么冷,若早知如此。她一定要称病推掉,可惜现在想这些实在太晚了。 郁闷了一会儿,解忧认命地接过医沉递过来的衣物。寒气将她一双小手冻得惨无血色,即便披上了厚厚的斗篷。这股寒冷却像附骨而生,怎么也甩不掉。 “阿忧。”医沉跪坐在她身前,为她系上领口的结,低眸看着她冻红了的鼻尖和眼眶,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低低一叹,“如今称病亦不晚。” 解忧抿唇,低敛下眸子,长睫不时轻颤,末了咬咬牙,“无妨的。” 她都答应了,怎能不去呢?这一世她可是最重声名的,一点把柄都不能给人留。 外间山风呼啸,满目雪光,雪粒顺着风四处乱钻,就算打了伞也无甚用处,但医沉还是撑起一柄素伞,立在阶下,向她伸出手。 解忧俯身换上雪屐,一手按在胸前遮挡住下倾的斗篷,一手探出抚平裙裾上的褶皱,深深灌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缓缓直起身,这才将冰凉的小手交给他。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解忧轻声诵诗,呼出的暖气化为白雾袅娜腾起,冷得没有血色的唇上噙着一丝笑,竭力制止身体的轻颤。 只要踏出怀沙院,她就要以最潇洒的一面展现在世人面前,哪怕时时刻刻隐忍着痛苦——这是她为了达到目的而理应付出的代价。 其实这世上的事真的很简单,想要有所得,必须有所舍弃,或许是良心、或许是至亲至爱、或许是梦想,又或许是自己的性命。舍不下的话,就丢开手,像她前世那般,一生避世困居江南古镇,至死而已。 医沉低头看着她缀了雪花的发顶,握在手中的小手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真不知道她身上的温度都去哪了。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一路走,一路和声吟诵,清朗的声音仿佛珠玉,在冰雪中泠泠滚动,“魂兮归来,不可以久些(suo4楚辞中的语气词)。” 重华岩的飞瀑也冻了起来,剔透的冰凌与岩壁的钟乳一般,折出银亮的光彩,些许未冻结的水滴,顺着锐利的冰凌尖尖,缓缓向下滴落。 深不见底的重华岩第一次散开了雾气,下面幽黑一片,解忧只望了一眼,便想起那日伯姬坠落,冰凌上的滴水,仿佛点点血滴,让她一分分白了脸,侧过身不敢再看。 推开斜堂的门,屋内暖意化了白雾,袅袅地扑上脸,丝丝泛痒。 屋内已坐满了人,交谈声嘈嘈,解忧和医沉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医忧,此处。”徐市坐在撑开的窗下,暗青色大氅,离群索处,一身隐士风度,远远向她招了招手。 解忧轻摇了摇头,目送医沉去了窗畔,自己反手解下厚厚的斗篷,向着主座旁而去,一身单薄的玄袂白衣随着行走不时掠起,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谈话声停了,随即又想起窃窃私语,全都换成了议论这少年的身份。 景玄停止和身旁之人的交谈,起身看向她,与他坐在一道的十余人也纷纷立起。 “冢子、诸位公子,恕忧来迟。”解忧含笑,在人前,一分礼节也不错。 客套过后,解忧入座煮茶,火焰从陶壶下腾起,浓烈的热度总算暖了她几乎冻僵的手。 茶叶是新春时晒制的,烹茶用的是外间的雪,煮起来十分费时。 趁着茶汤未沸的间隙,解忧向医芜取了一份药经存疑的汇总,细细研读。 “医忧?” 解忧抬眸,同她说话的是景玄身旁一个褐衣青年,手中握着一束简:“医忧,‘为荧荧之火以鸟爪也’,何解?” “荧荧之火……”解忧阖眸,顿了一下,“忧闻‘吹火荧荧又为碧,有鸟自称蜀帝魂’,其人岂非蜀望帝耶?其鸟岂非杜鹃?” 望帝是传说中周末的蜀地君主,名唤杜宇,禅位退隐后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令人叹惋。 “望帝?”那青年似是很意外,“医忧慕望帝耶?” 解忧淡笑,陶土的小勺轻轻拨了一下火,轻飘飘地道:“其碧血之丹心,求仁而得仁,曾不慕之?” 青年蹙了一下眉头,追问道:“然医忧所著者,医书也,与蜀望帝何涉?” “此经之首即言,‘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解忧凝视着他,目光是惯有的澄澈清冽,似乎能照彻人心,“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为医之理,亦为治国行军之理、万物之理、天道之理。”(未完待续。) ps:感谢@我乃大罗金仙、@亮鸿天字一号、@我是老大003、@杨家仡、@拂萧的月票~这是很zuang的一章~忧忧附庸风雅,沽名钓誉【鼓腮帮还有,天怎么可以这么冷,某溪的手都快冻住了,码不动字t^t还有还有,新的作者后台某溪搞不来,如果有章节错乱求轻pia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明烛天南 字字珠玑,落地铮铮然有声。 发问的青年愣怔了一下,随即向解忧拱了拱手,“医所言鞭辟入里,小子如闻九天鹤鸣,果不负兄长所夸。” “公子谬赞。”解忧侧身避了避,不愿受礼,她的年纪还没那青年长,不敢让他在跟前自称“小子”。 茶汤泛起沸腾的水响,解忧这才搁下竹简,被竹简冰得发白的小手凑近火旁感受着暖意,待渐渐有了知觉后,才缓慢地提起陶壶,但手劲不够,壶在手中还是不住地轻颤。 幽绿的茶汤倾入麦色陶碗,随着她的颤抖不时溅起几点水珠,落在她的衣衫上,晕开点点碎花。 景玄立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绕到她身后,将她的手同壶一道握住,冷得像块冰,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搞的。 解忧一僵,因寒冷而麻木的手忽然像被火灼到了一般,差点下意识用力摔开。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景玄的举动不算太过,她自然也不能过分,定了定神,轻轻抿唇,“多谢冢子。” 好容易斟完茶汤,解忧长舒口气,趁着众人低头饮茶,飞快地收拾了茶具,起身离开,向着窗下走去。 虽然恨不得一溜小跑,早些远离了主座,但她不愿失态,只得一步一顿,缓缓而行,窗外掠入的风拂起轻薄的衣袂,飞云一般漫卷。 徐市身前放着个不大的酒坛,正斜倚着背后墙壁,半个葫芦作瓢,一边一口一口饮酒,一边眯眼打量缓步而来的解忧。 这屋内虽笼着火。但抵不过外间天寒,她着单衣丝履,还是这么虚弱的身体,不冻着才奇怪。 但除了她隐在袖内微颤的手外,毫无寒冷之态,每一步都悠然而潇洒,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周围的寒气。 “呵。步步荆途。”徐市又灌了一口酒。醇郁的酒浆从嘴角滑下,打湿了衣襟,被窗外卷进的寒风一吹。一片冰凉,几乎结了冰。 解忧已到了跟前,听后敛了敛眉,缓缓跽坐下来。阖眸自嘲,“忧沽名钓誉。自不如君房放浪形骸,洒脱不羁,逍遥于天地山海之间。” 她有的选么?埋骨山川的事情,她上辈子做过了。虽然没尝到半分逍遥的滋味。 但不论如何,这一生,她不想再虚度。那么就要不惜所有代价。去争取一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去谋如何叩击得到天命? 徐市笑笑,他固然不喜欢解忧这般,但见她于名利道上百折不挠的勇气,亦敬她重她。 “若有朝一日,市亦出山汲汲名利,当鱼雁传书,报之医忧,以为吾子一笑。” 他现在还是个隐士,处于江湖之远,荒草之间,名利这种东西,与他全无关系。 “一言为定。”解忧唇染浅笑,他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自然会有这样一天的,追求名利并不是他们的目的,而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做成的事情,必须得以名利为基础和辅佐。 徐市对于爽快的少女十分喜爱,手往背后一扫,不知从哪里变出了另一半葫芦,递与她,“天寒地冻,来,饮酒,饮酒。” “君房,阿忧不可饮酒。”医沉打破了进屋以来的沉默。 “两位俱不饮,此瓢岂不寂寞?”徐市斜了斜眼,将瓢的大肚子搁在掌心,如拨司南的罗盘一般转了一圈,忽地笑起来,“饮酒之人来矣!” 解忧顺着勺柄望去,一人青衣漠漠,正往这里走来,立时沉了脸。 相夫陵怎么总是这般阴魂不散?徐市隐士无踪,去寻他的时候多半不是采药就是行医去了,今日好不容易遇上,她还打算仔细问问设下阵法的事情,相夫陵怎么又来搅局了? “扰诸位雅兴。”相夫陵颇有礼节地作了一揖,无视解忧冰冷的面色,坐下来接过徐市手中的瓢,“久仰鬼谷君房之名,今日乃得一见,幸甚至矣。” 解忧低眸,不以为然地悄悄鼓了鼓腮帮,这话真是冠冕堂皇! 但谁都是戴着假面笑脸迎人,她自己也不例外,她厌恶相夫陵不过是看他不顺眼,又不能真的站出来揭穿他。 原本想好的话被打断,解忧郁闷地坐正身子,目光透过撑开的格窗眺望。 外间落雪不知何时停的,黄絮一般的云晃开一角,漏出一丝晴光,远处积雪的山峰在阳光下晶莹发亮,似乎萦绕着一层光晕。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晴雪山光,仿佛要秉烛照彻长天,又似乎要照彻冥冥人心。 徐市也望向外间,目光中流露出无限向往,“瑞雪祥光,故曰山之巅,有仙人居。” “君房何以慕仙乡?”相夫陵摇头,“岂其山之巅,水之渊,确有仙与龙?” “仙乡无冻馁征伐之患。”徐市说得毫不犹豫,扬手又灌下一口酒,在辛辣中才忍不住蹙了蹙眉头,是真的有么?他也不知道,不过这样相信而已。 “子墨子云,兼相爱、交相利,则天下亦可无冻馁征伐之患……至于今二百余年矣。”相夫陵难免带了点讥讽,足足二百三十多年过去,这话依然是一个美丽的幻想罢了!甚至还比不过徐市那个寻仙的念头有些盼头。 什么冠冕堂皇的兼爱非攻?当初父亲终其一生行走于各国之间,换来的不过是冷眼和讥讽。柔和的言论永远不会改变什么,只有战,用戈矛铁甲辟出一条引向清平治世的道路,用血浇筑出那个人人幻想的仙乡。 难道他的想法有什么不对?难道还有比这样更好的方法?如果没有,那就让这个天下在鲜血中浸润一遍,先破后立,劫后重生。 徐市“哈哈”一笑,似乎全然洞悉了他的想法。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什么样的想法没有过,有了不同的选择,只不过是因为所处的境地不同罢了,徐市暗暗点头,师父这话,确实有道理。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徐市以瓢叩击酒坛的坛口,和着节拍高声念诵,“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余音铮铮,在重华岩下回荡不休。(未完待续。) ps:感谢@杨家仡、@苏浅云、@血染の枫、@雪7112、@亮鸿天字一号和@→天天♂天蓝←的月票支持!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甘 解忧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怀沙院的了,小脸冻得惨无血色,额角一阵阵地痛,思维也像外间积雪一般,白得一干二净。 荧惑方才打了个盹,这会儿已经醒了,见医沉和解忧回来,兴奋地凑在竹门旁蹲坐,摇尾欢迎。 解忧感到屋内暖意,略松了口气,活络过来的身体顿觉哪里都冷,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搂着荧惑哑声低吟,“真冷……” “呜……”荧惑凑近她冰凉的小脸,用鼻尖蹭了蹭她,似乎很同意她的话。 接着一伸脖子,熟练地将解忧娇小的身子拱到背上,一路驮回内室,跳上床扯了毡毯覆在她身上。 解忧窝进厚厚的毡毯内,额角一阵胜过一阵的痛令她睁不开眼,不理会面上易容未除,直接一头埋进了毯内。 医沉倒碗热水的工夫,回来就见她侧身睡着,一双手不安分地探出毡毯死死抱着荧惑,荧惑则将蓬松的火红尾巴盖在她身上。 “阿忧……”医沉搁下碗,坐到床畔轻轻唤她,“阿忧,醒醒。” “不要。”解忧并未睡熟,往床内翻了个身,整个人都窝进了毯子内,只留出长而柔软的发丝铺在床榻上。 荧惑立起来,好奇地凑近那一团嗅了嗅,似乎还没弄明白解忧究竟躲去哪里了,上前用嘴轻轻拱了拱。 “荧惑!”解忧恼怒的声音自被中闷闷传出,刚要训斥,身上的毯子直接被掀了起来,一大团毛茸滚进毯子内,贴着她的后背探过一只尖尖的狐狸脸。 解忧被惹得睡意全无。只得翻身坐起,毯子往肩上披了,小脸窝在领口发愣。 “饮些水。”医沉握了她一只冰凉的小手,将她不情愿的身子拖到榻边,擦去她脸上的易容。 解忧咬了咬唇,一碗温水灌下去,被寒冷冻结的思绪总算完全活转过来。一手取了巾帕擦拭发上融化的雪珠。一边叹息,这天气实在冷得过分,竟比那年她在秦地时还冷…… 想到这里。解忧陡然一惊,抬头怔怔看着医沉,九嶷好歹是南方,怎么可能比秦地还冷?难道是因为…… “阿忧明了便好。”医沉抚了抚她的额角。她早该想明白,以她这般胡闹下去。她这身体越来越虚弱,天癸不至,体寒至此,如何撑得过几年? 解忧紧抿着唇。小巧的下巴绷得极紧,一脸肃然。她这辈子才十四岁,她总觉得再拖几年无所谓。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糟糕了……?前世她好歹还活了近三十年呢。 她不甘心,一点都不甘心。 解忧郁闷地窝回被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安静中自觉心口一下一下地跳动,虽然既不快也不慢,但这么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反让她觉得没来由的心慌。 ………… 一线光芒映入敞亮的大厅,将黑衣女子的倩影投映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台面上。 厅中还坐着很多人,有人不时将目光落在女子考究的着装和精致的妆容上,纯黑色的丝缎正装,裙下露出的一双小腿裹在哑光的丝袜之内,纤细但不过瘦,带着健康的美感。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稿子……”女子移开手,露出手掌下一叠纸张,蓝皮的封面,边缘磨损得厉害,里面夹着的看起来似是泛黄的宣纸,和这女子的身份打扮都极不相称。 厅中的议论声愈加响: “这不是之前那个……”声音压得低了一些,“那件事十年前可有名了,都上报纸的。” “什么事情?”有人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 知道详情的人颇以为荣,向那立在玻璃柜台前的黑衣女子努努嘴,“那时候她带一个师妹,被师妹偷了实验数据,据说导师没有妥善处理,一赌气出国了。” 听者咂咂嘴,意味深长,“那师妹有背景吧?这也算不得稀奇事情。” “那时候不稀奇,后来过了五年,就稀奇了。”说话人将声音拖得很悠远,“这个姑娘争气,弄出个什么大名头来,据说在植物学界怎样怎样的百年不见……唉,我们做出版的,也弄不明白。总之,国内不少搞植物学的人找了她原来那个导师,一起给她写信,劝她回国,毕竟是个人才么。” “也是。”听者看向黑衣女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意,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能得到国内领域精英联名写信,面子倒是很大的。 “吓,可是你不知道,这姑娘架子大着呢,说什么国内令她很失望,她绝不回来的。”说者冷笑一声,“听说现在国籍都改了,说穿了谁不明白呢?转年也要奔四十了吧,一样的嫁不出去,这不又灰溜溜地回国来了?” 黑衣女子正与柜台内的人争论什么,没有在意旁人对她的不堪议论。 “这位女士,你的那个朋友没有任何资历,连学位学历都没有,她写的这些文学研究性的东西,我们是不能够发表的。”柜台内的人伸出一只手,将台面上那叠宣纸推了回去。 “呵,她是自愿放弃志愿的,你们究竟懂不懂?!”黑衣女子的声音十分清亮,提高了后霎时盖过大厅里所有的议论,“有眼无珠,她看到的东西,比那些所谓的专家院士多得多!这里果然还是一样的令人失望!” 厅中的人怔怔看着她愤然离开,偌大的大厅中回荡着高跟鞋“笃笃”的声响。 ………… 解忧睁开眸子,天色已经暗了,外间落雪声“簌簌”,温热的泪顺着眼角滑下,一双眼朦朦胧胧,望着头顶怔怔发愣。 又梦到了……可、可她怎会梦到自己死后的事情呢?刚才的情景,是好友在为她倾尽半生心力留下的文字寻求发表的机会么?她受了这么多委屈,没了自己,可该向谁去倾诉? “阿忧。”医沉侧过身,一手抚上她额角,满是冷汗,“还痛么?” “唔?”解忧抬手擦了擦泪,这才感到口中含了什么又酸又苦的东西,小腹则被他一只手轻轻按着,似还有些隐隐的抽痛。 她方才怎么了?(未完待续。) ps:恢复稳定更新,嗷。第一更:12:00;第二更:20:00打滚求订阅 第一百三十章 寒雪夜 解忧想支起身子,但刚用了一丝力,便觉小腹陡然抽紧,绞痛如潮而来,似乎要将整个身体撕裂,断成两截。 剧烈的痛苦勾起几分渺茫的回忆,疼痛渐渐消退后,解忧勉强梳理出一线清明,心中陡地一惊,难不成这是要来天癸了?! 她过世前的那几年身体极虚,这东西早已断了不知多久,这样的感受也淡忘得差不多了,这一世又是素体虚损,虽然半年来药没断过,但也着实没料到会这么快。 可……方才的疼痛还没褪尽,又一道绞痛再次袭来,扯得胃脘也阵阵痉挛。 解忧死死咬着唇,舌尖尝到一丝血腥,似乎胸中的气血也在翻涌着,想要涌出。 这样糟糕的感受,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天癸吧? 医沉翻身坐起,将她扶起一些,头枕在自己一条手臂上,就着湘帘罅隙里漏进的月光,细细打量她。 “兄……”解忧半阖着眸子,侧头避开惨白的月光,不期的剧痛令她惶恐不安,小手无助地攥住他的衣袖。 口中含的应当是什么药物的切片,酸酸苦苦的,但吮着这几缕不甚令人喜欢的滋味,似乎能够让可怕的疼痛间隔得久一些。 “阿忧,嚼碎咽下。”医沉拂去她面上凌乱的发丝,捻了捻被她咬破了的稚嫩的唇瓣,取了搭在榻沿的外衣和斗篷,打算倒些温水,再取几片药来。 “兄!”解忧揪紧了他的衣袖,想起身拦住他,却又痛得没有一丝力气,幽咽中带着低哑的声音混杂着哭腔。“兄……不、不……” 不要走,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当下一次剧痛袭来的时候,她会害怕。 就像她当初独自一人幽居江南小镇,千山望春花,一川长流水,却只得她一人孤孤单单地观看。 虚弱的身体有时晕倒过去。醒来时便这么寂寥地躺在方才的地方。落花积了一身,她有时会想,如果哪一次晕倒过去没有再醒来。又会是怎样的? 她忽然就这样害怕起来,害怕哪一次剧痛过后,她不能再清醒过来…… 医沉本想将她的手移开,但青白的月光下。少女惨白的小脸上泪迹尤在,一双眼中又再次噙满了泪光。盈盈可怜,一句“别任性”噎在了喉中,回身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和声宽慰。“不走便是。” “唔……”解忧口中还含着那片药物,模糊不清地低咽,将脸埋进他怀里。鼻尖萦绕着清浅的草木香气。但还是不安心,一双小手仿佛冰凉的小蛇一般。摸索了半日,好容易将他紧紧抱住,再不会失落。 “这样就好……”解忧阖上眼低语,霎时觉得再安心不过,连再度袭来的痛楚似乎都淡了不少,“不是一个人……” 哪怕真的死了,也是有人陪在她身边的,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孤寂得至死都没有一个人。 “阿忧。”医沉低低唤了她一声,抬手抚上她柔弱的肩背,没得到回答。 她今日太反常了,先是又在梦中哭闹不休,接着人还没清醒,似乎受到了极大的痛楚,他趁着解忧未醒之际取了几片白芍,她在梦中倒也听话,乖乖含了,但止痛的效果并不显著。之后,解忧痛醒了过来,却还是胡话连篇,半刻清醒也没有,这会儿也不知道她是痛晕了还是睡过去了。 倚了一会儿,解忧依然安安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小手紧紧缠住,半点不肯放。 冷月转过中天,斜斜的流光愈加溢进屋内,将两道相偎的影子投上屏风。 医沉轻轻叹息,取了一旁皱成一团的毡毯,将怀里娇小的身子裹起来,抱了她一道离开内室。 移开单薄的竹门,院中晴月映雪,晃若白昼,但又比白昼多几分清冷与静谧,清幽得竟想让人驻足。 刚到廊中,解忧便醒了,冷冽的山风扑在脸上,让她愈加往医沉怀里钻,声音冻得哆嗦,万分埋怨,“兄……” “且忍忍。”医沉低眸无奈地看着她,若非她死活不肯放手,将她一人丢在里面她不知又要闹成什么样子,他独自去取药便是,也不必带她一道出来吹冷风。 解忧缩了缩身子,探起脖颈,冰凉的面颊贴上他脖子,这才低低笑了笑,“快些回去罢,我已好了许多。” “再嚼些白芍。”医沉不依不饶。 解忧扁了扁嘴,小脸一热,方才的她还没咽下去呢。 药房内弥漫着浓郁的气味,有晒干后的草香,也有淡雅硬朗的木质气味,另外便是特殊的参类的味道,稠得散不开。 切好的白芍堆在竹篾的小箩内,指节粗细,散发着浅淡的气味。 解忧抿着唇不愿吃,****的白芍片含在唇间,一不留神被医沉抬手抽了去。 医沉蹙眉看着那一片药上小巧的牙印,难不成这丫头连把药嚼碎的力气都没有了? “兄……”解忧舔舔唇上酸苦的滋味,眉轻轻敛起,见他神情严肃,吸了吸鼻子,伸手攀上他双肩,柔声哀求,“阿忧已瘥,无须药物。” 她的眼中泪尚未干,清冷的月华在内盈盈流转,将一双澄澈的眸子映如粲然明星。 忍不住,想要拥住她,轻轻去捻她柔软且稚嫩的唇瓣。 解忧愣怔地任他吻了上来,阖上眸子,只觉唇齿之中漫开清淡的草木香,蕴着一丝甜,不知究竟是谁身上的味道。轻微的窒息让她不知所措,小手紧紧攀住他的肩,无措的低吟带着颤,从唇间流溢而出。 直到她几乎晕过去时,医沉才放开了她,将她稳稳抱进怀里。 解忧本就被莫名的剧痛折腾得筋疲力尽,现在更是浑身发软,往他怀里蹭了蹭,噙着笑意很快睡去。 医沉将她肩上滑落的毡毯扶上,低眸注视着她安然的睡颜,眉渐渐蹙起。 当初说过要娶她,不过是因彼此都无意婚嫁,唯恐长此以往惹人闲话……不知从何时起,却真对她动了心念——可怀里的少女如此幼小,他从不曾想过,他会对这样一个幼女动情。 不,或许是因为,解忧的心思,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幼女那样简单。 踏出药房,医沉不觉住了脚步。 白雪灿然的院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玄色的身影,披散着发,身上只一件单薄的楚服,在寒风中猎猎飘动。 景玄抬眸,雪光映出的一幕令他惊愕难言。 医沉白衣萧然,怀中抱着那睡熟的少女,她一头长发如同重华岩的飞瀑倾落。 两人踏着雪光出现在廊下,使人恍然觉得如同见了山中仙神,甚至忘了去深究这样的雪夜,两人怎会从药房内出来。 “渊何以至此?”医沉停步,将解忧身上的毡毯笼紧,免得被风吹散。 景玄再度一怔,他看到风恰好拂起医沉一侧发丝,露出他的容貌,竟与昭桓七分相似,无意识的将话说出口,“奎伯突发重疾……” “阿忧旧疾复发,不能往诊。”医沉淡淡拒绝。(未完待续。) ps:今天木有4k字tt刚才以为自己很认真地码了一段小黄文.回头一看才3行wtf?!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马钱子 “医忧?” 一个沉稳有力的步子踏入院中,疑惑地望向开着的竹门。 “这里!”解忧微哑的声音从一侧药房内传来。 檗顿了一顿,抬步走入廊下,立在门外,低眸看着里面的情形。 解忧正蹲在角落里翻检药物,身上披着极厚的斗篷,仿佛一团胖乎乎的绒球一般缩在墙角。 檗正打量着她圆乎乎的背影,她忽然回过身,抬起脸来,细白的小手一掠发丝,露出一张秀丽的少女的面容来。 巴掌大的小脸如同荼蘼花瓣,淡红的唇显得尤为稚嫩,怎么看都觉带着几分病态,只有那一双澄明透彻的眸子光彩熠熠,让人觉到这少女不曾消逝的生命力。 解忧见他一怔,勾起唇淡淡笑了笑,裙裾兜了些东西款款起身,“忧闻长者有疾,惶惶然而忘改易容貌。” 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此时距离那一夜奎伯突发重病,景玄亲自前来求医,已过了足足三日,能活过三日的病,自然是不会令人急到张皇得忘了易容的。 据说那日临近黄昏时,奎伯忽然在自己屋内晕倒,被人发现后迟迟唤不醒,医喜诊过脉认为是寒邪直中经络,情况危急得很。 奎伯虽一个年老无用的仆役,但众人知道景玄素来敬他,不敢隐瞒,急忙将此事报入。 景玄听后果然搁下手头的事务,立刻亲自前往怀沙院寻解忧,只可惜彼时解忧已经睡熟,他并没能请到人。 不过医喜做了数十年医令,目睹四代楚王兴衰。自然也有几分看家的本事,奎伯又素来是命大的,几针扎下去,这一番险情竟也被侥幸克服。 如今奎伯人早已清醒过来,唯有身子瘫去了半边,只得卧床。 病情由急入缓,医喜扔下一句难治。不再问津。这事推来推去,又推回到解忧头上。 “檗。”解忧碎步挪到门口,仰起巴掌大的小脸看着檗严肃而紧绷的脸。刀削过的一般,撇了撇嘴,一手仍旧撑着裙裾,一手将上面兜的东西一个一个取出来。 青黄色果实。比鸡蛋的个头小一些,革质的表皮结着细小的丁。不够光滑,有的果子上还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解忧手小,每次只能取两个,来来回回取了十余次。才将青果一股脑地扔给了檗,自己扭身进屋,“忧往画易容。吾子少待片刻。” 檗被她这样惊讶惯了,除了嘴角略略抽搐一下。面容依然绷得没有一丝裂痕。 解忧画易容的手脚倒不慢,不过片刻工夫,她已换上了平素穿的玄袂楚服,一条宽大的织锦腰带将她纤细的小腰遮掩住,足下一双木屐沓沓,走得不快,但很有风度。 奎伯醒来后便被景玄接到了哀郢院亲自照看,两院之间相距不过百步,其实还真不需要檗巴巴地来接人。 雪还是没有融化,白雪皑皑的山间显得尤为安谧。 哀郢院外的翠竹一夜白首,挺拔的枝干冻得愈加苍碧。 景玄就立在院外,积雪被山风不时拂下少许,在他肩头慢慢积了起来,薄薄一层,寒霜一般。 “冢子。”檗大步上前,无奈手中拿着解忧那几个青黄的果子不能行礼,立在跟前手足无措。 解忧低声笑,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瞥了瞥景玄,见他迟迟不动,径自走入院内。 “医,奎伯在偏房。”越女低敛着头,声音柔和娇怯。 “多谢。”解忧随口客气,懒得看她。 屋内飘着淡淡的药味,奎伯半坐在榻上,脸微微的肿,右侧的眼睛紧紧眯成一条缝,嘴角也呈现出几分可疑的弧度。 “奎伯。”解忧轻轻唤了一声。 奎伯干枯的左眼皮动了动,露出半只浑浊的眼,觑着面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儿,重重出口气,“是医忧呐?” “正是小子。”解忧侧身在一旁坐下,拢起宽袖,摸索着为他诊脉。 一条手臂能够诊出过分坚实的脉象,另一条手臂的皮肤则冰冷微潮,按起来脉力极弱,几乎已是没有了跳动——这是瘫痪之兆。 解忧不觉拧了拧眉头,正要开口说话,奎伯老迈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伯至于今已六十甲子,历顷襄、考烈,国破家亡,当死矣!无须医忧劳心。” 乱世当前,活得越久,不过是越加痛苦,越加受罪,寿则多辱呐! 景玄也踏入屋中,听闻此言怔了一下,快步赶到床头,“伯有如此之言,是渊不能尽孝。” “兵家无亲,亦无孝。”解忧冷冰冰地落下一句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倾下,还混着不少尖利的冰碴子,能将人的心都刺到滴血。 檗进来送那些药,也被她这句话惊得目瞪口呆,这丫头说话也太不留情面了吧?纵使、纵使仔细想想,是极有道理的,但她怎能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口气说?! “伯之行痹,忧尚能医治一二,无须如此气馁。”解忧换了柔和的口吻,掖好被褥,转身取了药,将数十个果实摆在窗下小几上。 雪光从外映照进来,将成熟的果皮映得发亮。 解忧从袖内摸出一柄锋利的小匕,小手按住圆溜溜的果实,开始缓缓切出薄片。 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只怕她一个没留神切到那几根如玉簪花一般的纤细手指上。 切了几个,解忧停下来,拈起一片蝉翼般薄的饮片,对着光细看良久,转眸看看檗,小声道:“可有温水?” “越女,取水。”景玄唤了一声,转身向窗畔走来,脸上并无方才被解忧抢白的恼怒,但目光暗沉沉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心情,冷冷扫了檗一眼,檗颇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解忧抿了抿唇,只当没看到他,将几片药平摊在匕首的刃上,镇定自若地去了奎伯那里。 “伯,每日以温水送服一片,鸡鸣与人定各一次便可。”解忧细心吩咐。 说完医嘱想走,将出门时景玄唤住了她,“医忧所用何物?” “马钱子。”解忧轻咬了一下唇,抬头望着外间晴朗清冽的天空,“此物虽有大毒,然亦有大用。” 马钱子在瓯越一带很常见,她想景玄应当听过,既然他问了,也不打算隐瞒。 这是剧毒的药物,在后世医经中有“鸟中其毒,则麻木搐急而毙,若误服之,令人四肢拘挛”的记载,因此马钱子的制剂后来被称作“牵机药”,历史上著名的毒。药之一。 景玄走了上来,语气中带着隐忍,“伯年迈矣,恐不能受峻药,忧不思他物?” 解忧喜欢用这些沾毒带血的药,他本管不着,但奎伯……他一直将奎伯视作亲人、尊长,这一回他容不得解忧这样轻飘飘的胡来。 “冢子以忧为戏耶?”解忧转过眸子,清亮的眸子蕴着满院雪光,似乎一下子就照彻了他的想法,然后她淡淡一笑,笑得云淡风轻,却又在云淡风轻的背后,隐忍着咬牙切齿,“忧虽年少,然从不以人命为儿戏。” 难不成景玄真将她当小孩子看了?以为她只是好玩,只是为了让人觉得新奇、钦佩,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附子、马钱等有剧毒的药物? 他看错的太多了! 他知不知道用药前她花了多久的时间去衡量剂量,她花了多大的努力让自己下定决心,又在之后花了多少精力观察有无不妥? 是啊……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这一世再怎么沽名钓誉,也不过是玩。弄玩。弄人心和舆论,而永不会想到去糟蹋人命,这是她从来恪守的底线。 景玄生于贵族、长于贵族,他对奎伯再亲善,只怕依然觉得奎伯是个奴役而已,他根本不会明白,解忧心中对所有人的一视同仁。 景玄默然,虽然解忧唇角依然噙着清浅的笑意,但他知道,解忧生气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触怒了她,但她确乎气得不轻。 “罢了……”解忧低低叹息,紧紧咬住唇,随后缓缓舒口气,“忧当尽力而为。” 木屐沓沓,在院中留下一串痕迹,转瞬之间已出了门。 解忧侧头看看挺拔的翠竹,小脸上漫起自嘲的笑意。 “浮生萍水,不过转瞬……”涛涛而来,淙淙而去,分别之后,便再无干系。 可她刚才,她刚才竟然会生出与景玄理论的愚蠢心思,明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他说清,却依然想要与他争论。 幸好话到嘴边,到底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是因为在她心中,一直觉得景玄与其他人不同? 或许…… 洞庭的黄昏暮色中,那个栀子色楚服的颀秀少年,谈话之间明快而亲和,让她感到了久违的亲切。 现在时过境迁,斜堂里的那一幕,伯姬惊恐的尖叫和圆睁的双眼,深深烙刻进她的记忆中,毫不留情地向她揭露,景玄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视人命为草芥。 她觉得受骗了,她很失望,现在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欺罢了。(未完待续。) ps:这几天一直在解决旧文完结的事情,更新的比较少惹qaq明天尽量恢复4k,最迟后天!追书的亲们、还有打赏的小伙伴们,mua一个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经冬复历春 晃过最冷的日子,南风甫至,冰雪澌澌消融。 解忧踏出院落,迎着晴光远远一望,恍惚发觉院角还积着些许残雪的红壤上,已探出几点鲜嫩的草芽。 檗照例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他不说话,解忧多半不愿主动搭理,但他如今也不敢贸然说什么,只因这一次解忧确乎气的不轻。 那日两人争执过后没几日,景玄便以复诊为由,遣了檗来请解忧。解忧那时忙于誊录药经上的批注,只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仍旧按先前的嘱咐吃药,便回绝了此事。 十天后,檗再次来请,解忧以和诸医约定在西堂议事为由拒绝,半月后,解忧忙于为几位贵女授课,又回绝,最近的一次,景玄亲自前来怀沙院,结果院中空无一人,询问了西堂的医者,才知道解忧晨间出去为山民诊病了。 虽然每一次都看起来不过巧合,但这巧合的次数多了,景玄自然也明白解忧根本就是那一次气得太重,近来不想见他。 而且这女孩子的手段层出不穷,只要她不想见,竟然总能被她寻到借口和事机推脱过去。 自学兵道以来,景玄第一次在她的面前尝到了极深的无力之感,单论斯斯文文的谋略,他竟然已经不能奈何解忧。 此次遣檗来,他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但他没料到,这一回解忧倒是在怀沙院中的。 解忧静静立在廊下,飞翘的滴水檐将阳光剪出几道花边,映在她的脸上,暗处恰好遮了一双翦水的眸子,郁郁然。不知蕴着什么情绪。 她侧头看了一下檗,后者依然立得笔直而挺拔,似乎自带浩然正气,只是他眼中不时闪现几分犹豫之色。 “景玄有何事?”她的声音清浅平和,带着一丝令人舒服的沙哑,不像那些贵女一般,尖尖细细的。 但檗还是因她直呼景玄的名字而蹙了蹙眉头。 她不该如此。在檗的印象中。解忧一向是淡泊守礼的,虽然偶然露出几分稚女的狡黠和顽皮,但总体的行止终归是不错的。 “冢子今在斜堂。召集诸位……议事。” 檗的迟疑令解忧微微一笑。 “议事?”解忧侧过头,噙着浅笑,微微仰起头,满眼里蕴着属于幼女的好奇。 檗不禁后退了一步。心中微微一凛,这丫头竟然能够伪装到这样以假乱真的地步。 “檗若不能据实已告。则……”解忧两手笼在腰间,一只盈盈小手缓缓抽出,掠一掠发丝,眸子眯起如同慵懒的猫。不知道又在转什么念头,“闻山中望春花将绽,忧欲往收其花……” 檗眉梢一跳。这丫头又打算搬出采药的理由推脱,她的那些借口还真是一个都不重样。 “医忧。冢子于斜堂召集诸位贤士,此外某不知情。”眼看骗不过她,不如实话实说了。 “贤士……”解忧眉头轻轻一蹙,小声嘀咕一句,“忧并非贤士。” “医忧乃墨家子弟,不必自薄。”这句话劝起来倒挺顺口。 解忧扬了扬眉,“墨家有相夫子足矣,其人能言善辩,通晓家国之道,何必忧往斜堂?” 檗扫了她一眼,暗暗腹诽,只怕就凭她这一张伶牙俐齿,强词夺理,也不是相夫陵能够比的。 沉吟了一会儿,檗只得和盘托出,“闻有义士刺秦,其大义堪闵,冢子慕医忧琴技,故……” “走罢。”解忧应下了。 檗怔了怔,他话还没说完呢……抚琴只是托辞,还有他事商议,这些……解忧都不想听了?可她分明方才还是一脸推脱…… 这丫头真是喜怒无常!难怪听人说女子性子都十分古怪,竟是连解忧也不能免俗呢。 冰雪消融,重华岩的飞瀑也重又倾泻奔流,蒙蒙水雾自晶亮闪烁的岩石上升腾而起,阳光一折,在屋外挂了一道彩虹。 琴声已将斜堂笼住,音色古朴,曲调铿锵,是《聂政刺韩王曲》之曲。 解忧立住了细听。 她原本学会的琴曲终究是跨过了几千年的改编而来,与现今的一比,简直是面目全非。 好在她趁着幼时漂泊,不时向会琴的人询问演奏方法,后来索性缠了医沉学琴,好容易将几首常用的曲子拗回这时的韵味,但终究时日有限,正经连《九歌》都没尽数学完。 但绝不包括这一首属于刺客的赞惋之歌,她得趁着这时听熟几分,免得一会儿弹奏时出错。 听过几叠,解忧推门而入。 屋内有十来人,分坐在一张长案两侧,抚琴的人正是景玄。 “医忧。”黄遥立起身,快步迎上。 这些人中论地位,自是景玄为尊,但论年纪才德,却是首推黄遥。 因而他这一站起来,其余人也跟着起身迎接,琴声也戛然而止。 解忧抿了抿唇,她并不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但事已至此,只好向着黄遥恭敬一礼,“黄公盛情,小子受之有愧。” 黄遥尚未答话,他身后抢出一个少年人,一身栀子色的楚服恍若晴光下的栾花,晃乱了人的眼。 “医忧近来忙碌非常,今次抽身至此,实为兕之荣幸。”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水声——景兕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味,似乎别有所指么? “兕公子过誉。”解忧平静地接过话头,拱了拱手,“忧去岁初入九嶷,亦是兕公子指引入山,如今辞别九嶷明山秀水,亦有公子引路,则无憾矣。” 景玄刚将琴放在案上,立起身便听到了她这句话。 辞别……难怪她百般推脱了这些日子,今日忽然如此爽快,原来是来辞别的! “春雪尚未消融殆尽,忧急于归狐台?”相夫陵的声音插了进来。 “然。”解忧抬起头,望向他,眸子微微闪动,“相夫子不欲归乎?” “陵非楚墨,无以言归。”相夫陵摇头,天地为逆旅,去哪里都说不上“归”。 解忧垂眸,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随即又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到了景玄身上,笑一笑,“闻冢子遣忧抚琴,不知欲以何事入曲?”(未完待续。) ps:求订阅,求订阅啊!订阅都要飞到个位数了q-q听说发小黄文就会有订阅,这是尊的嘛xd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青梅煮酒论英雄 “医忧可知,齐国已灭?”景玄的声音不响,却像落在琴弦上的一下轻扣,荡开了铮铮余音,“闻秦王称帝,将挥师下百越。” 楚以南有吴越、闽越、扬越、邗越、南越、西瓯、骆越、越裳,各地百族散居,聚落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因此被中原一带统称为百越。 苍梧便属于西瓯境内。 秦灭了六国还不餍足,进而想把百越之地也收入囊中。 或许是出于之前一举灭去六国的自负,秦进攻百越的消息未作任何保密,只一月不到的工夫,残雪一化,便已经传入了西瓯。 解忧敛起眸子,侧头看向撑开的窗格外,唇角微弯,“昔者舜帝葬于苍梧,其灵当护佑苍梧之民。” 景玄惊讶地看向她,她神情肃然,似乎并非说笑。 “子墨子言,神鬼有灵,忧深信之。”解忧掠掠发丝,跽坐而下,素手抽离袖管,轻轻按上丝弦。 她自然不是在说笑,过去秦花了八年时间灭去六国,一统天下,但他们绝不会想到,区区一个百越,也将花去同样多的时间才能攻克。越人的骁勇,大约是中原之地始料未及的,而等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秦军已经来不及将越人一举歼灭,这一仗,竟然迁延了整整七年,再灭一次六国都足够了。 秦灭六国,这是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的事情,而平定南越,统一岭南诸地,却是公元前二百一十四年的事情了,之后才过了四年,秦始皇便死了。 这百越之地。大概是他“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的传奇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最深的刺罢。 解忧轻轻一叹,指尖滑过丝弦,缓了力,泛起一个虚浮的清音。凭方才模糊的印象弹奏那首《聂政刺韩王曲》。 窗外流水漱漱。堂内琴音锵锵,解忧的目光落在白玉的琴徽上,神情似乎悠然闲适。但手下流溢的乐音直若兵戈相击,激烈而粲然,令听者不觉坐正了身子。 一道厚重的篪声漫开,仿佛一缕淡云。掩了刺目的晴光,将一切过于锐利的音节转为柔和。 景玄缓缓闭目。他何尝不恨,恨不能像聂政一般快意复仇,但他并不是孑然一身,他还有沉重的东西要担负。他的肩上担着一个氏族,甚至一国的重量,当真容不得他任性胡为。 才一叠过后。解忧便停下了琴声,小手搁在弦上。侧头看向他,随即又转眸注视着琴上玉徽,不知在想什么东西。 出神之间,解忧感到身旁光线一暗,有人入座身畔,下意识侧身躲开,警惕地抬眸。 相夫陵将储酒的陶罐置于案上,侧头对上她戒备如同野兔一般的目光,不觉轻笑出声,“剑姬云,医忧善煮酒,可否劳烦?” 解忧仍然紧绷着小脸,死死盯了他几眼,这才移过一旁的红泥小炉,从案上白玉盘内拈起一枚翠如碧玉的青梅掷入酒****煮。 青梅滋味酸涩,是极佳的醒酒之物,若是入酒一道煮,酸涩之味渗入酒浆,减去酒的辛辣,平添清冽爽口之感。 “医忧可知燕之荆卿?”景玄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旁,一手按上雕花的长案,掌下压着那管精致的竹篪。 “略有耳闻。”解忧垂眸,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一双大眼中如同蕴着秋水,波光流转,“义士也,忧无缘一见,惜哉。” 景玄注视着她那双闪烁的眸子,里面笼着跳跃的火光,看得人心也跟着一颤,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渊亦无缘一见。” 解忧两根纤细的手指拈着一枚竹片轻轻拨火,望着舞动的火舌低低一叹,“闻荆卿之友善击筑,秦灭燕,其人避入民间,为宋人庸保,不知于今何处也?” “……医忧亦识其人?”景玄摇头叹息,将篪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高渐离以筑击秦王,不中而死难,医忧可知其事?” 解忧正以小牙箸挟取酒浆中的那枚青梅,一惊之下,青梅重新滚落回去,溅起几点清酒,满屋四溢的酒香昭示着解忧果然煮的一手好酒。 景玄一个眼神,侍立一旁的婢女急忙上前,替解忧取出那枚青梅,随后捧起陶罐,为在座几人一一斟酒。 “不必,忧不饮酒。”解忧笑笑,小手覆住身前的青铜酒爵,随即又拿在手中把玩,没有被时光锈蚀的青铜还是金灿灿的颜色,指尖抚过冰凉的铜镂,眸色渐沉,心思已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其实高渐离这事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会是在这个时候,而且听人亲口说来,与看到史书上冰冰凉凉的文字,又是另一番滋味。 是了,方才檗说过,闻有义士刺秦,其大义堪闵…… 她听到了,但那时没放在心上细想。 “而因此事,秦王远宫中六国近臣,亦斥宫人中六国之女。”景玄的面色转沉,秦王不复近六国之女,那么送贵女入秦结亲示好的法子便行不通了,做好的计划,又得重新敲定。 而这一回,秦军便是冲着百越来的,只怕连这山野都会染上烽烟战火,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迂回转圜,只得做好与秦军正面冲突的准备。 他自然也知道的,以秦这一次统一六国的势头来看,这所谓的正面的对抗,在旁人眼里,大约也不过是楚国贵族的负隅顽抗罢了。 解忧眉梢轻轻一挑,“如此说来,楚蘅等人不必往秦宫?” 不必往秦宫,对于楚蘅她们来说大约是如临大赦,但逃过了这一次,在前头等着她们的,依然还是冰冷的政治联姻。 景玄没有回答,他正想着旁的事情,一边下意识地往口中灌酒。 新酒微烫,带着青梅的酸涩滋味,他想醉,这酒却偏偏不让人醉去。 解忧抿唇不语,抬眸扫了扫堂内其他人,也俱是凝重的面色,她也不知他们还要谈论什么,想来多半是应对秦兵的策略,自己留在这里也是万分多余,略低了头,抬手为礼,“冢子若无他事,忧告辞。”(未完待续。) ps:告诉我,写小黄文会涨订阅嘛!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赠琴 “忧……”景玄见她起身欲走,并无理由挽留,却又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开,见她一只小手就撑在面前,想也未想,扣住她纤细的手腕。 解忧僵住了不敢动,抬眸见无人注意这一幕,稍稍松口气,重又坐回案前,另一只手拂了拂袖子,让宽大的袖口遮盖住两人的手,这才低叹,“冢子醉矣。” 若不是醉了,怎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出这样失礼的举动来? “奎伯已能跛行。”景玄低眸看向她,眸子清冽,并不是醉了的样子,“渊素以长者事之,故当日急切之下,多有冒犯。” “忧不曾置于心上。”解忧淡淡摇头,亲历过那年洞庭之畔的小插曲,她自然信景玄将奎伯视作亲长,她气不过的事情,自己想想都觉得可笑,自然不会去告知景玄的。 若说冒犯,解忧敛眸瞥了一下宽袖,她倒是觉得,景玄现在的举动更为冒犯。 “冢子,药譬如兵者,执剑在手,可护芸芸,然亦可夺人性命,凭心而已。”解忧敛眸,眉尖轻轻一蹙,他的手劲太大,仿佛铁箍一样牢牢扣着她的手腕,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想要不动声色地挣脱出来,根本不可能。 景玄不仅不放她,还得寸进尺地探入她的袖管,指尖在她小臂内侧轻点。 解忧只觉小臂窜起一阵麻痒,银牙轻轻磕上下唇,这才免于不合时宜的低吟溢出口,抬眸看向景玄,眼中已蕴满了恼怒。 他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堂中这些人虽然彼此之间谈论得热火朝天,但谁知会不会有人恰好看到?看到后是什么结果,他当真没想过么? “忧诚欲归楚墨?”景玄停下了轻薄她的动作。轻扣了她的手腕,定定看向她,将一丝眷恋压抑回去。 黄遥说的很对,这世上有许多女子可以供他迷恋,但解忧不行,她的背后还有整个楚墨。 解忧抿着唇,被他触过的地方有些发烫。这滚烫的感觉似乎要顺着手臂蔓延而上。不知不觉小脸也染上了晕红,幸好有易容遮得一遮,还不易被人觉察。 “药经已定。忧胡不归?”解忧强自镇定地挑了挑眉。 修成一部足以传世的药经,让自己和那些文字一起共存下去,是她最深的执念,现在这事已经做成。她便可以自在天地之间。 所以,现在不是她打定了主意要回狐台。而是她没有理由不回去——她暂时还没有别的打算,回狐台更便于处理黔中郡的事情,所以为什么不回去呢? “昔年洞庭之畔,幼女曾言。欲为渊之姬妾。”景玄故意提起了这句玩笑话,解忧应当还记得吧?当初她说出这话令他惊愣得半晌无言,如今是不是该换做她惊愕了? 然解忧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柔美的笑意凝在了唇角,大眼里透出几分冷冽。“冢子亦知,忧当初有此戏言,欲报郭开之仇也。今郭开已伏诛,而……冢子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往者,忧为亡族之女,畸零无依,而冢子为公族子弟,一族少主,岂有不依附之理?然而今,忧为墨医,名满天下,而君为亡国之余,偏安于此西瓯一角,忧如何能复为君之姬妾?” 时过境迁,她当年是亡族弱女,而今却是墨医,名满天下自是她虚张声势,但她如今的身份,的确不是当年洞庭湖畔那个幼女能比的了。不说别的,单单就是诸子家的女弟子,便是当年贵族纷纷求为夫人的对象,怎会轻易为人妾室? 而景玄却从一国贵族沦为亡国之人,在九嶷虽然还颇有号令一方的气势,但到底是王孙末路之感。 这样巨大的反差,当初那句玩笑话,怎么可能还做得数? 明知道她会巧妙地拒绝,明知道她甚至会反唇相讥,景玄还是这么问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为了同她多说一句话,甚至自取其辱。 “忧欲归矣。”解忧低低叹息,眸子一黯,“与君相识,忧三生之幸,今分道在即,望君珍重。” 景玄盯着她黯然的神色,这丫头连辞别的话都准备好了,她不会是打算明日就走吧? 但他又能怎样?他再舍不下,总不能囚了解忧不让她走吧? 手渐渐放松,感到她一只细软的小手飞快地抽回去,仿佛再多留一会儿都会万分痛苦一般,心头难言失落,抬眸看看横在案上的琴,声音微哑,“医忧以为此琴如何?” “甚佳。”解忧霎了霎眼,她不止一次抚过这琴,指下音色极佳,而看琴上的断纹古朴,形如梅花,想必有百年以上,断然不是凡品。 “此琴名为‘绕梁’……”景玄按上丝弦,侧头看向她,“‘绕梁’从未毁弃,庄王以之赠臣下而已。”历经数百年,这名琴落到了景氏手中,并不稀奇。 他当年除了那一管篪,最在意的便是这琴,景兕有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漫天烽火的,愣是将这琴一道完好无损地从寿春带来了九嶷,他这幼弟若是将这些心思花在了兵道上,想必也是极好的,却偏偏不愿用功。 解忧敛眸细细打量面前的琴,小手拂过琴面,顺着琴上的纹路慢慢滑到琴底,摩挲着底面上古朴的篆字,至少……确是“绕梁”二字。 景玄覆上她柔软的小手,侧过头,几乎贴在她耳边,“秦将挥师南下,届时烽火流离,恐此琴有失,不若赠卿。” “……此琴贵重,忧不可受。”解忧敛眉,侧头略略避开。 又是这样,景玄阖了眼不语,她总是如此疏离的模样,当初要赠她玉玦,她也嫌过于贵重而不愿接受……和如今一模一样的说辞。 可她越是疏离,就越是惹人想要接近她。 “忧告辞。”解忧抽回手,整了整衣衫,略一低头,趁他尚未回神,急急起身。 才转过身,便听到景玄低低叹息,“医忧此去,山水迢迢,终身不可复见耶?” 他的声音那么寂寥,解忧心微微一抽,忍不住停步和声宽慰,“若有缘则可复见。” 她重活这一世素来不信天命、不信缘分,但他们当初洞庭匆匆一面,于这流离乱世能够再度遇上,又何尝不是缘分?(未完待续。) ps:嗷嗷嗷嗷,我信守诺言恢复了双更!求订阅求订阅!票也要,啥都要,打劫打劫,拦路打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狐台变故 黄遥亲自送解忧回怀沙院。 春草漫了脚下的青石路,绿茸茸的,解忧穿的是丝履,叶尖隔着短袜拂上足踝,刺刺生痒。 “医忧何时归去?”黄遥忍不住舒口气,这丫头终于是要走了。 虽然他对解忧的为人和医术俱是钦佩喜爱,但实在担忧解忧再这么待下去,景玄会愈加舍不下她离开。 幸好而今情势有变,各方贵族书信纷至沓来议论此事,他们几个谋士更是彻夜交谈,想来近些日子,于旁的事情景玄也该收收心了。 解忧现在走,真是再好不过。 “忧明日启程。”解忧弯了弯眉,浅笑蕴在唇角化不开,“忧此心已了,此去逍遥天地,再无拘束。” 是么?逍遥天地,再无拘束?或许也不尽然吧。 解忧心中暗暗叹息,她还没能想到如何布置黔中那片桃林……但她相信,时日久了,总会有法子的,再不济便多栽几里桃花,栽得密密丛丛,教来人看不清道路,不就好了? 看看临近怀沙院,黄遥忽然压低了声儿,“医忧既归,当留意黔中之事。” “……?”解忧抬眸,两只大眼波光流转,不解地看着黄遥,“黄公此言何意?” 她不是已经将黔中的地图赠给景玄了么?其他的事情,她可是爱莫能助了。 黄遥捋须思量片刻,仰天一叹,“医忧可见彼晴空飞鸟?” “然。”解忧随着他的目光一望,天幕中的确掠过一行飞鸟,但黄遥想说的,应该不仅仅是飞鸟吧? “野禽纵入囚笼。其性难泯。”黄遥低头看向她,微浊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对少者的爱护和关切,“医忧以弱女之身,收聚赵国兵卒,应知飞鸟如是,人亦如是。” 那可是一国精锐,而且是曾经悍勇无匹的赵国的精锐战将。从战场上沐血而生的铁骨。因家国覆灭而生的滔天恨意,真的会那么容易被平静的生活消磨尽么?不论如何,他不相信。 “多谢黄公良言。”解忧抿唇轻笑。眉间微微透出几分志在必得的闲适,“安乐盛世,无人不羡也,忧以为。无需忧心于此。” 黄遥这是怕她一介弱女,无法驾驭那么多血性的兵卒。但七八年过去,他们在洞庭之畔安于田居,解忧以为这样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 行至怀沙院外,苍绿的山玉兰投下暗蓝色的影子。牙白色的大花苞又聚在叶间,只待暖风拂过,再度开放。 解忧抬眸笑了笑。整一整衣衫,回身敛容。郑重一礼,“黄公不必再送。” “长圯言尽于此,医忧此去多多珍重。”黄遥亦是一礼,全然将她视作同辈相待,“有缘再见。” 话说完,黄遥转身去了,毫不拖泥带水。 他自然知道,这乱世之中,一别或许就是永别,但他活了五十余年,从来没有时间将精力耽于这些毫无意义的伤别之情上。 解忧在院外立了良久,料峭的山风拂起轻薄的衣袂,凉意直侵肌骨,但她依然目送着黄遥远去,直到山道上重又寂寥无人。 半步踏入院门,解忧便顿住了脚步,目光胶在廊下那一袭青衣上,移不开眼,眉头不觉轻轻一蹙,在眉心拧个细细的结——相夫陵怎会先她一步到了院内? 相夫陵抱着方才那张古琴“绕梁”,一只手中还提着一篮青梅,一看便知亦是从斜堂而来,而且是受景玄所托而来。 “阿忧。”医沉和声唤她,“明日便走?” “然。”解忧绕开相夫陵走上长阶,往医沉身边亲昵地蹭了蹭,肯定点头,“明日。” 她午后去寻医喜交付药经之事,再将不多的物事收拾一遍,明日清早便可启程——她不打算向景玄再行告辞了。 “兄,有何不妥?”解忧说罢才觉气氛僵冷,抬起头,一双大眼无辜地看看医沉,见他喜怒不形于色,又扭头去看相夫陵。 “相里荼之徒入楚……不若入座再谈。”相夫陵面色凝重,瞥她的一眼带着极深的意味,“不意卿尚识豢养信鸽?” 解忧被这样肃然的眼神扫过,心头一跳,轻抿了唇,低声道:“……曾识得赵之兵卒,彼教之也。”军中豢养鸽子传信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她确实养过十来只白鸽,因怕被荧惑惊扰,一直藏在隐秘之处,而且入冬之前已经尽数遣斥候带回狐台交给剑姬,没有紧急的事情应该不会传信过来。 这一次传信是因为相里荼带着秦墨入楚…… “剑姬有书,阿忧暂勿归狐台。”医沉也坐下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秦墨此时寻来狐台,不知是何道理,她的确不该回去淌这一趟浑水。 解忧低眸,一手支着腮,一手向精致的竹篮中拈了一颗青梅,抿在唇间,轻轻吮着酸涩的滋味,眉头轻拧,含糊道:“则忧暂往洞庭。” 反正她决计不留下。 “也可。”医沉依然看着她,看了良久,终于缓声道,“阿忧且待三日,剑姬当至此与卿同往洞庭。” “……兄不往洞庭?”解忧瞪大了眼,咬了一半的青梅从指间滚落,顺着石阶蹦蹦跳跳地滚入草丛。 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剑姬的传书只是教她一人不要回去,而剑姬前来寻她,亦是为了避开狐台之乱么? “则七叶与孟妘若何?” “亦往洞庭暂居。”医沉没打算瞒她,遣妇孺暂离狐台,便是因为不知秦墨此来为何,恐有凶险。 解忧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素来是趋利避害的,但在这件事上,为什么……偏偏就想和医沉一道回狐台呢? “书信又至。”相夫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 一点白影自空中落下,在院中盘旋一圈,降在案头,缓缓踱到解忧面前。 “医缓……病重,急召吾兄与相夫子归去……”解忧看过短讯,声音止不住发颤。 医缓德高望众,是楚墨实际的领导者,秦墨来此,本该由他与之周旋,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病重…… 医沉眸中掠过一丝凝重,“阿忧往寻医令,此事沉与陵再议。” 解忧不甘地抿了抿唇,小手攥了他的衣袖,磨蹭半日,却什么也没说,只轻叹口气,起身进屋取来九卷修订完毕的药经,勉强一笑,“忧暂去便回。”(未完待续。) ps:第二更大概晚上八点-九点。哭着喊着求订阅.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意高难问 解忧身子本就娇小,怀里抱着这样沉重的竹简,行路愈发不稳,伶仃的身影磨蹭了半日,才挪到院心。 一旁草丛一耸,火红的狐狸脑袋从草丛中升起,接着,荧惑扒拉着松软的泥土伸个懒腰,抖抖身上的碎叶,欢快地蹭到解忧脚边。 “荧惑,一道去罢。”解忧低眸,原本凝重的面颊上晕开一丝笑,似乎自语,“会好起来的。” 是啊,会好起来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她为什么这样不安? 是因她尚未得到解答的,墨家的消亡之谜么?难道说,真的到了墨家消失的时候了?消亡于各派的纷争,还是因起于民间,而同样散布消亡于这华夏大地呢? 可她只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味,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医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她娇小的背影上,直到再也望不见了,才慢慢收回视线。 “解忧诡计百出,丈夫尚且不及,沉盍不携此女归狐台,以为助力?”相夫陵摇头,七年前,解忧那般年幼的时候就能骗过相里荼,那么这七年后,历练而渐长,解忧自然也不会输给他。 他与剧连在秦地的那五年,虽然政见偶有相左,但也算得君子之交,从他口中听闻不少关于解忧之事,亦知道剧连对这小丫头有多爱护。 教解忧远离狐台的主意,只怕是剧连的私心吧?不,或者说,也是剑姬、医沉,甚至楚墨那些识得解忧的人的私心。 这女孩实在太会做人了,她想要交好的那些人。人人都敬她、慕她,盼着她好。而她不愿意交好的人,纵然像医喜那般,一与她见面就剑拔弩张,绞尽脑汁,却也没能压过她一头。 ………… 医喜在西堂为几名新进的生徒授课,见解忧和那头火红狐狸一步一顿地蹭进西堂。稀稀拉拉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子。解不开。 解忧实在走得太慢了,医喜忍不下,使个颜色给小徒。“芜,上前接过书简。” “喏。”医芜恭恭敬敬地应了,起身向解忧一礼,“医忧。交与某便可。” “多谢。”解忧淡淡一笑,随即转向医喜。将他板着的一张脸看一看,敛容作礼,“忧不日归去,此经已成。共计载药三百七十有四,草药共计二百有五,兽类杂禽鸟七十有三。其余虫鱼鳞介、金石水火,计九十有六。乞医令留意。” 所谓的留意,自然是希望医喜好好保存这九卷书简,并寻到机会将它们推行于世。 虽然医喜不待见她,但这简上内容乃是前无古人的药物编汇,为医者谁不梦想着有朝一日推行一部浩繁卷帙,医喜虽不喜解忧,却也不是与她有杀父多妻之仇,不至于为了那一点点芥蒂,便对这部药经做什么手脚。 解忧笃定以他对医药的痴迷,他会对这药经视若性命,而医喜作为过去楚宫的医令,不论从年纪还是地位,都比她更适合推行此物,因此她放心交付。 医喜冷哼一声,对她打的主意心知肚明,但也是愿者上钩,这一哼之后,仍从医芜手中亲自接过九卷竹简,极虔诚地安置在一旁书案上。 “忧此前多有狂言,而医令心怀宽广,从未追究。”解忧再作一礼,郑重地道,“医令德高,定能以此经推行天下,忧告辞。” “医忧留步。”医喜冷声唤住她,扫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九卷崭新竹简,“医忧以为,此经何名?” 解忧顿住步子,堂中坐着的生徒也正眼巴巴地望着她,这可是传说中的那个医忧呢,关于她的传言多着呢,说什么她与景玄有染,又说她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不想说走就走,半点都不留恋,看来她与景玄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么,那些难听的话,大约不过无聊者的谣传。 “药经之名,还劳长者费心。”解忧不愿在人前居功,而且她确实也不能想到唤这部药经什么名字。 她的目的是想此物流传下去,永留史册,可在她的记忆中,又不存在这样一部成书于战国末代烽火之中的药学经典,所以她不敢随意命名。 “闻中原诸医曾编著医经,托名于黄帝,不若吾等托名于炎帝,名之曰《神农氏本草经》?” 医喜的话似是征询意见,但这堂内除了解忧敢忤他一忤,旁人哪敢说个“不”字,他话音方落,几个喜欢溜须拍马的生徒立刻点头称是,恨不得真将他与尝百草的神农相提并论。 “如此也罢。”解忧低低一叹,她已经尽力而为,这药经能不能流传下去,又究竟是否后世《神农本草经》的前身,就要看天意了。 ………… 转过西堂,面前一人斜倚树旁,挡住了道路。 “君房先生。”解忧漫起一丝笑,双手笼入袖内。 徐市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负手而立,望向天边,“市夜观天象,见参商交转,参星出,商星没,算得吾友将归去矣。” 解忧轻轻一笑,“先生所言不差,忧将归狐台。” “小友此前所托,市略得眉目。”徐市说笑毕,面色转为肃然,从怀中掏出一份绢帛递与解忧,“九转之阵已绘于此,然市技穷,小友需寻一人善于兵道者,方可布成。” “多谢君房。”解忧垂眸,将绢帛小心收入袖内,“药经已成,闻诸医纷纷辞别,各奔东西,君房欲往何处?复归齐地耶?” 徐市点头,“秦王一天下,此等气魄,倒是当世少见。”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什么,低头托了下巴自语,“今天下归一,岂其再无征伐?” 但他随即又推翻了这个美妙的设想,重重叹息,“然六国遗民必风起而灭秦也!” “则……君房欲何往?”解忧偏了偏头,淡淡笑,“忧曾之秦地,与秦宫医且有一面之缘,君房可欲结识其人,而为秦王侍医?” “侍医?”徐市断然摇头,他堂堂鬼谷关门弟子,怎么可能有兴趣为人侍医?这与寺人何异? 不过……徐市的眼睛忽然一亮,“秦王可慕长生之术?” “君房可往谒医且,自言与忧有旧,得而面秦王。”解忧仍是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思索了一会儿,向他一礼,“君房通晓卜筮,能否为忧一卜?” “小友欲问何事?” “忧已存于心中,先生但为忧一卜。”解忧再次一礼,“卦成,请先生遣人告知于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及笄礼 徐市很快遣人告知了卜卦的消息。 所得乃是需卦,上坎下乾,意为守正待机。 解忧一手支颐,口中含着一颗青梅发愣。 坎为水,乾为天,水在天之上,则成云。 云本是无拘无束之物,但坎卦在上为客卦,乾卦在下为主卦。主卦强大而客卦被动,这飘浮不定的云怕是要被天风拘束住,不得随意而去了。 解忧将含着的青梅重重咬了一口,酸味沁入口腔,似要软了牙。 低头蘸了春茶,在案上轻轻划出需卦六爻结构。 这需卦虽不是上上之卦,亦非凶卦,六爻之中唯有一爻既不当位,也不有应,按照易书说来,是潜在的不利因素。 “忧何以默默然?”相夫陵尚未走,低眸打量着案上渐渐淡去的水迹,饶有兴味地转眸打量她,“需卦意为守正待机,而不妄动,不知医女所卜何事?” 解忧眸子微微一敛,骤然抬起,其中的凝重霎时收去,蕴了几分笑意,声音温和,“君房为忧所卜,忧亦不知所问何事也。” “不知所问,即是问天命。”相夫陵抬手抹去案上残余的水迹,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戏谑,“陵素以为,医女非信天命之人。” “忧入楚既久,常见乡人卜问神鬼,耳濡目染,入乡随俗而已。”解忧噙着淡笑,垂手又拈起一颗青梅。 纤细素白的手指截住一颗翠绿的梅子,仿佛青玉和白玉相杂,在阳光下几乎映为透明。 少女的秀色随着她年纪渐长悄悄显露,再过些时候,只怕即便是易容也无法遮住她的样貌了。 相夫陵着意打量着她的容色。心头忽地一动,问道:“医女何时及笄?” “……今春。”医沉代她答了,看向她的目光中掺了几分遗憾。 周代礼法所定,贵族女子在许嫁后出嫁前的这一段时间内行及笄礼,多半都定在十五岁那一年,农历三月三的上巳节那一日举行。 解忧的生辰据她自己说是在新春,偏偏这一回事务繁忙。路上就要耽搁许久时日。她怕是赶不上在今年的上巳节及笄。 “及笄与否,忧未曾置于心上。”解忧抬眸,清亮的眸子里毫无失落之感。毕竟她从来没将自己当作一介孩童看待,这象征成年的笄礼,于她来说自然也是可有可无。 “不若今日及笄。”相夫陵看向医沉,“笄礼非儿戏。若有意,自可交托景玄安置此事。” 解忧骤然垮下脸。也不知是被青梅酸到了牙,还是被相夫陵这个提议噎到了,急急起身呛咳良久,才哑着声拒绝。“不必。” “如此,陵告辞。”相夫陵起身,平平推出一揖。 解忧立在阶下目送他离开。拧过腰肢看看医沉,鼓起一侧腮帮。委屈地霎了霎眼,“兄,相夫陵此去……” 相夫陵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只怕不消一会儿,景玄就会知晓此事。 “阿忧就此及笄,也无不可。”医沉将她拉回身侧,抬手拂去她束发的帛带,黑缎一般的长发泻下肩头,长及腰臀,触手冰凉柔滑,宛若冰丝,的确该及笄了。 哪怕是草草而就也罢,总比因狐台之事而一直耽搁下去要好。 “也无不可……”解忧泄气地在他身旁坐下,双腿曲在一侧,身子斜斜倚上书案,一手拨弄着相夫陵送来的名琴“绕梁”,半眯着眸子出神。 果然不过片刻,相夫陵便又寻了过来,身后跟着越女,手托一个锦盘,亦步亦趋,连头都不敢抬。 锦盘上覆着一方正红色锦缎,将盘中的物什遮得严严实实。 “置于案上,越女且回。” “喏。”越女小心翼翼地将锦盘缓缓移下,平稳地放置在书案正中,垂头向解忧和医沉行了一礼,又转身向相夫陵行了一礼,这才倒退着离开。 解忧偏了偏头,伸长了脖子见越女已经离开,伸手揭开盘上锦缎。 盘中整整齐齐地叠着数层衣物,草草一眼看去均是黑色衣袍、朱红锦边,极正的颜色。衣物之上垫着一层素白罗帕,上面排着三支玉琢的长簪,形制稍有不同,分别称为发笄、发簪和钗冠。 医沉取过三支簪,眸色一沉,“阿忧且入内洗去易容,自行更衣。” 解忧霎了霎眼,取过锦盘,小步挪入内间。 见她进去,医沉执了三支簪,起身直直看向相夫陵,“景玄何意?” 那三支簪可不是普通的玉簪,而是景氏的冢妇之笄! “并无他意。”相夫陵笑得意味深长,景玄的确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不过就是无意再立妻位,因此将这冢妇的笄赠与了解忧,聊表心意而已。 这心意大家心知肚明,面上却是要装作不知的。 竹门轻轻移开一条缝隙,解忧披散着头发,从门内探出半张小脸。 她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宽大的礼服,上衣下裳,广袖一直拖至地面,衣衫是涅色回纹提花的丝帛面,朱红色锦缎绲边,内里同色同制的曲裾深衣,再内则是素色的中衣。 解忧小心地从门内挪出,她这些年来从未穿过如此繁冗的袍服,内里的曲裾尤为拘束,穿上后行路极慢,就算不想淑女也得变成窈窕淑女。 “乃今得见医女之容。”相夫陵抄起手,毫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她面色本就少几分血色,被领口朱红的锦边一衬,愈发显得肤白如雪,乌发从两鬓遮下,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显得尤为水灵,清冽而澄澈,仿佛映着天穹的静水。 解忧被他看得不自在,怯怯挪到医沉身旁,跪坐而下,“兄……?” 医沉并未说话,只抚上她冰凉的发丝,在她头顶松松绾起一个髻,用涅色的罗帕包裹住,再插上发笄和发簪,最后戴上钗冠和佩绶。 “阿忧,起身。” “唔?”解忧霎了霎眼,这比她想象的要简单很多么…… 方欲起身,相夫陵制止了她,“笄而字,医女何字?” 及笄,可是要取字的,再简易,这一步也不能省去吧? 解忧摇头,“相夫子亦不闻有字,吾兄亦无。” 她却不知道,相夫陵并非无字,而是因不喜父亲所起,故而不称,医沉则因尊亲早逝,无人可充任亲长,故而无字。 (未完待续。) ps:作者略傻,把自己关小黑屋粗不来了.幸好小黑屋可以发 第一百三十八章 醒悟 取字之事尚未商议出眉目,半空中又“扑棱棱”飞过一只白鸽,雪片一般落入院内。 解忧按下此事,伸手接了信鸽,抽出它脚旁极轻的丝帛。 帛上的字细如蚊脚,解忧只看了一眼,身子一晃,忍不住捂住嘴,低声惊呼。 “阿忧……”医沉将她倾斜的身子扶住,低眸扫了一眼帛上字迹,同样沉下面色。 上面写的是,医缓病终…… 看过帛书,连相夫陵的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他与医缓说不上熟识,只少年时随父亲入楚,在狐台的半月内,医缓曾授予他粗浅的医术和易容之术,算是有半师之谊。 印象里是个和蔼睿智的长者,对后辈极为宽厚爱护,处事却又不乏雷厉风行之态——也因他是这样的人,才能将楚墨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为墨家三派中纪律最为严明的一派。 秦墨入楚的目的尚不明确,这个时候作为楚墨主事之人的医缓突然病故,于楚墨来说只怕是个极大的打击,也是个极大的麻烦。 解忧伏在书案上不语,眼眶微微泛红,唇紧紧抿住,生怕自己一时情绪波动,哭出声来。 她亲眼看着医缓将七叶抚养长大,无微不至,心中亦将他视作祖父一辈,这时忽然接到他过世的消息,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相里荼之徒不知作何打算,医缓病终,恐楚墨有乱,沉此去狐台,当加倍留意。”相夫陵面色凝重,向着医沉一揖。“陵暂羁九嶷,自有书信传与齐_墨,遣其众入楚。暂且告辞。” 解忧咬着唇,眨眨视线模糊的眼睛,相夫陵好不容易说句听得过去的话,却听得她心里愈加堵得慌。 狐台现在简直就是是非之地,就没有法子不回去么?索性大家都离了狐台。一道往洞庭住下。多好。 一边郁闷,小手无意识地拈起一颗青梅往口中送。 才咬到一丝酸味,身子陡然被人一揽。鼻尖蹭上鼻尖,唇触上唇,一愣之间,口中青梅已被医沉夺了去。 “兄……?”解忧瞪大了眼。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余光一瞟。见相夫陵还未走,小脸霎时羞红,一扭身躲进了屋内。 相夫陵干笑一声,抱臂立在院心。“沉当真属意此女?” “与相夫子无关。”医沉摇头,向他一礼,“请回。狐台之事,沉自会留意。” 相夫陵冷笑且摇头。目光落在半掩的竹门上,门内影影绰绰露出那个暗红色的娇小身影,真不知道为何一个两个都恋着解忧这丫头,分明只是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同这酸涩的青梅一般,应当无甚滋味。 解忧背倚竹门而立,听到医沉进屋,转身想走。 医沉和声唤住她,“阿忧天癸未至,勿过食酸涩之物。” 酸性收敛固涩,她本就气血亏虚,再收敛下去,哪里还能来天癸? “不至便不至。”解忧赌气蹭进内室,倚在窗畔生闷气。 就算是她不该过食青梅,又何必用这样的法子?而且,而且还是当着旁人的面……太羞人了! 医沉看看她裹在华丽礼服中的娇小身子,鬓边垂下的发丝被窗外的轻风吹拂着飘动,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看着她,看到她最鲜活的样子。 但……狐台还有太多的事情的要处理,解忧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若带她一道回去,谁知她又要有什么举动?——之前在秦地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因此还是不带她回去的好。 看了她片刻,转身坐回案前,铺开一份素帛,估算了回到狐台的时日,先行传信回去。 不知何时,解忧蹭回到他身旁,外衣不知被她扔在了何处,身上只一件曲裾深衣,规规矩矩地跽坐一旁,倒也衬出几分端庄的贵女模样。 细细一看,她两只眼框微微泛着红,眼底一片潮,几根长睫都被泪粘到了一块儿,并作一小束一小束。 “死生命也,阿忧何须哀恸至斯?”医沉搁下笔,握了她冰凉的小手,合在掌中轻轻抚着。 解忧不语,闭目思索片刻,抬眸看他,“阿忧欲兄共归狐台,可好?” 她害怕,她害怕狐台之变有急。 虽然她一道去,未必真的能够改变什么,但至少所有一切都能在自己的眼前发生,自己听到,自己看到——不管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她不要等到事后由旁人来告诉她。 “不可。”医沉摇头,将她不安分的小手握得更紧。 “……有何不可?”解忧拧起眉头,身子微微倾斜,急道,“忧为何不可归狐台?若当真不可,则盍不共归洞庭?”这就有些蛮不讲理了。 医沉笑着摇头,难得见她如此蛮不讲理的样子,缓缓抚着她已被捂暖的小手,低低道:“医缓曾命沉接任楚墨主事,沉不可不归狐台。” 这语气,就像在劝慰任性的孩子一般。 “……”解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尚未理解这句话时,泪已顺着面颊无意识地流淌下来。 许久之前,不是说由剧连接任么?秦墨越之於的事情,也一直都是由剧连处理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若真是接任主事,那就算此次事情过去,医沉也不可能随意离开狐台吧?更不可能陪着她去洞庭、去黔中。 不是说……不是说……她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混乱,抓不住她想要抓住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叹口气。 是了,他们本就什么都没有说过,哪里曾经有什么诺言呢? 她、她怎么会错以为……寻到了一个可以同她一道归隐天地的人呢?而且还一直都这样认为…… 医沉伴了她许多年,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在名利的路上走得倦了,回头总能与他一道回去的,却不知道等她想要转身回去的时候,道旁山花芊草依旧,只是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处等着她了。 原是她自己想错了,怪不得旁人。 解忧抬手抹了抹泪,将心中那份莫名的失落打叠起,唇角染上浅笑,只声音还有些微微的哽咽,“既如此,阿忧独自往洞庭便是……”(未完待续。) ps:明天有肉www我就问一句,你们订是不订?!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绝墨者于世 她强笑欢颜的乖巧模样令人心疼,医沉扣了她纤细的手腕,柔声解释,“阿忧,医缓病终,连确已继任主事。” 那个将要接替医缓主持楚墨的人从来都是剧连,但医缓有所担忧,因此暗中还指定了一人,便是他自小带大的医沉。 “……医缓虞连义气过盛,如孟胜之辈,率楚墨弟子死难,故暗中托于吾兄?”解忧猜到了实情。 医沉点头,“阿忧聪慧。” 她口中的“孟胜”,是楚悼王时期的巨子,他与楚国阳城君不仅是君臣关系,亦是好友,阳城君离开封地时嘱托他守卫阳城,曾以玉璜两断,各执一半,作为信物。 关于孟胜,这事要从当年吴起几经周折投奔楚国,楚悼王支持他变法开始说起。 谁都知道变法是富国强兵之道,但这第一个就触犯了各国贵族的利益,所以一旦提倡变法的君主薨逝,变法者一朝失去倚仗,多半会受到贵族的疯狂报复——商鞅如是,吴起亦不例外。 不过吴起死前还摆了那些贵族一道,他被贵族射伤,直接逃入悼王停尸之处,将羽箭插在悼王身上,并在死前高呼,“群臣叛乱,谋害我王”。 楚律中,损毁君主尸体是诛灭三族的重罪,因此肃王即位后,因此被株连杀死的贵族有七十多家。 这其中一个,便是阳城君。 阳城君消息灵通,没等大祸临头先逃跑了,但人不见了,城还在,肃王要收回他的封地阳城。 可守城的孟胜只认死理。肃王要收回阳城,却没有另一半玉璜作为信物,所以这阳城,不能交付。但不交付,肃王的军队便要攻城了,毫无胜算可言。 因此孟胜认为,有负阳城君所托。必须以死谢之。弟子徐弱曾劝,这样做或许会“绝墨者于世”,但孟胜没有听从。认为不以死谢之,天下就无人再信墨者,因此将巨子之位交付于田襄子,自己同百八十名弟子俱殉阳城而死。 两个貌似无关的人。就这样被命运的纽带系在了一块儿,令人唏嘘。 这一次震惊天下、流传青史的“守义”的行为虽然并没有造成墨者绝于世的情况。却让楚墨的势力一落千丈。 秦国变法后务实强兵,乐于发展科技,给了秦墨庇护和支持,与此同时楚墨却依然游走于荒野。齐_墨则苦于无人听信他们的理论,墨家的中心不知不觉便转到了秦国去。 前车之鉴尚在,而现今的形势更不如先时。若再有一个像孟胜这般侠义干云的领导者,只怕这一回墨者是真的要绝于世了。 恰恰剧连便是这样一个心实的人。一身侠义,满腔热血,虽然头脑很清醒,但让他作决,未必不会像孟胜那般舍身取义,医缓自然放心不下将一手打理的楚墨全然交到他手中。 说得英雄气短一点,楚墨现在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够死了,趋利避害才是正理——否则命都没了,拿什么去宣扬他们“兼爱”、“非攻”的理想? 解忧轻轻叹息,这时代终究是变了……当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宁可饿死首阳山,当年侯生不能远行,愿自刭以魂魄相送信陵君,都是何等的飞扬意气,视生死之间如朝暮而已。可如今,到底是连最血性的游侠儿,都晓得全生避害的道理了。 有一种叫作春秋遗风的东西,虽然在旁人看来有些愚蠢,有些痴傻,有些迂腐,却又那么令人动容。 如今,它终究也要消亡于历史的长河中了。 有生命的东西会死,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会死,不过是时间的短长而已。 “医缓可知吾兄乃昭氏子弟?”解忧抬眸。 她所知,墨家是不会轻易接受贵族子弟的,因为墨家反对国与国之间的交战,企图以一己之力阻止这天下的不义之战,因此过多贵族子弟的渗入,可能会左右墨家的判断,帮了不该帮的诸侯国。 医沉抬手抚上她肃然绷紧的小脸,声音略显寂寥,“乃今唯阿忧一人知也。” 在那之前,他的身份,除了解忧,还有医缓知道的。 这世上能让他全然信得过的只这么两人,对于解忧是出于同病相怜之感,对于医缓,则因他当年的爱护劝导之谊。 解忧低下眸子,一双小手紧握住他的手,咬了咬唇,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素来言语伶俐,劝人看开生死也不是头一遭,偏偏这回,她思量再三,不知如何劝慰。 她记得当初剧连说起医沉,曾称他为至交好友,可剧连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可见医沉心中将她和医缓至于何种地位。 当心中最在意的人过世,怎是轻巧的几句劝慰能够抵过?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只这么静静地陪在他身边来得有用。 静默良久,外间竹门上轻轻叩了一下。 解忧一吓,怔怔回过头,见一人栀色衣袍,大摇大摆地闯入内间,正是景兕。 随即想起自己如今的打扮,忙背过身子,想要躲开。 但这时想到实在晚了,景兕见她如此模样,眸色一亮,含笑一揖,“闻两位明日将别九嶷,兕置别酒一盏,还望降光。” “……”解忧抬眸看看外间天色,苍茫暮色渐起,一点落日的余晖还在山间流连不去。 听景兕所说,这饯别的酒,怕是要算作夜饮。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如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和医沉哪有半点心思去饮那盏别酒,与他们谈笑周旋? “路途奔波,忧与兄长欲尽早歇下,恐教兕公子失望。”解忧摇头,左右她明日就要离开九嶷,也不愿再遮掩容貌,索性转过身,拂拂鬓边发丝,从容作礼,“兕公子请回,为忧转告令兄,天南海北,有缘自可得见。” 景兕蹙了蹙眉头,为难地看向她,“君房先生亦将归齐地,已在哀郢院中,若独两位不往,岂不惹人闲谈?” 解忧抿了下唇,闲谈?不过是说墨家眼高无人,不如鬼谷门下那般平易?可在她看来,这也可以被传作“墨家不亲权贵”呢。 “黄公亦常称慕医忧,医忧不往,着实……”景兕啧声叹息。 “……”解忧再度沉默,这少年简直像麦芽糖一般,绞不尽,也扯不断。 不过……徐市和黄遥均在,徐市似乎说,他绘出的那个石阵还需有实战经验的人完善一下,黄遥应当就可以做到吧? 医沉素来不愿与人多言,今日自然更不愿去这么热闹的宴饮,就由她一人去露个面也罢。 思量已定,解忧回头看向医沉,轻轻道:“忧片刻即回。”(未完待续。) ps:推书~推书~好友聂雪氤的《黄泉路派出所》,听书名就很萌,欢喜不虐的文文,有木有!~小声说丨肉在下一章,以及明天的两章,大后天或者大大后天?诶,总之过年了,要多吃肉嘛【捂脸】拔过作者不次肉,作者次订阅、次收藏、次打赏、次月票〇v〇肉都留给乃们次 第一百四十章 刎颈之交 夜色已降,哀郢院外竹影森森,廊下笼着一溜红纱灯笼,将院落照得通明,斑驳摇曳的竹影投上白_粉墙,仿佛精巧绝伦的剪纸。 “兕公子……”越女领着一众婢子从堂内退出,看到走在景兕身后的解忧,不禁怔住,波光潋滟的大眼久久不霎,看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失礼了,欠身一礼,“此位女公子……?” “此乃医忧。”景兕淡淡道。 “咣当”一声,越女手中锦盘斜了过来,上面的青铜酒爵滚落一地。 越女急忙半跪下去,忙不迭收拾,一边唯唯道:“妾失礼了……” 跟随在侧的婢子们比她更慌,跪了一地,恨不得匍匐至地,然后一直躲到地底下去。 “无妨,退罢。”景兕扫了她一眼,觉得这侍婢实在太过大惊小怪,且柔弱不堪,真不知道兄长怎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推门进去,原先的书案移到了角落处,笼在阴影内看不真切,当地则设着一张方形的黑檀大案,上面列着青铜酒爵和各色盘馔,果然是夜宴的模样。 只是……解忧又看了看四周,这屋内别说黄遥和徐市,简直就是空无一人嘛。 “兕公子……?” 景兕环视屋内,见确实没有人影,忙致歉,“黄公前往邀请君房先生,山道崎岖,恐尚未至也。” 解忧沉吟,这么说也不错,怀沙院离这里才百十步路的距离,而徐市暂居的西堂左近,就没这个便利了。 “然……冢子在何处?”解忧摇头,方才被景兕打了岔。她这才想起,自己疑惑的事情在于,这屋内一个人都没有——连景玄都不在。 “兄长在内室。”景兕笑笑,“兄长、阿驹,医忧来矣。” 两人从绢帛的屏风后转出,一人着青衣,墨发披散着。一抬头与解忧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医忧……?此为医忧?”青年疑惑地看向景兕。“阿兕说笑也,医忧见识卓荦,岂能为女姬?” 解忧细细打量他一眼。认出他是那次隆冬聚饮时,向她询问药经之典的青年,原来他便是景驹。 “阿驹,确为医忧。”景兕看到他一脸诧异。强忍着笑,“医忧本为女子。有何难辨?吾兄惟熟读书卷,纸上谈兵而已,乃不识雄雌。” 景驹虽是他庶兄,但也不过长他半岁。两人从来打成一片,没大没小,被景兕如此嘲弄。景驹也不过笑笑,懒于同他计较。 景玄随后转出。严厉地剜了他一眼,“阿兕。” 不必旁的指责,只这两个字便让景兕住了嘴,低眉下去,悄悄往后蹭,却将解忧推上前。 解忧被他直直推到景玄面前,尴尬地干咳一声,微微含胸一揖,虽然身着女衣,仍是士子的礼节,“忧明日启程,冢子勿念。” 景玄这才低眸打量身前的小人,她一身暗色礼衣,朱红色锦边艳丽如火,透过外衣,见那紧裹着腰封的腰身纤细得只堪一握,一头长发高高绾在头顶,瞥过那几支眼熟的玉笄,不禁怔了。 她还当真簪上了。 解忧未觉不妥,悄悄抬眸扫他一眼,又略低了头,轻声叹息:“黄公尚未至耶?” “尚未。”景兕急急忙忙接过话头,回身往院中望了一回,又快步出去,一会儿折回屋中,“兕方问询数名仆役,均未见黄公与君房先生。” “……”解忧凝眉,她答应过来,便是因为听闻黄遥和徐市也在,如今两人左等不至,右等不来,让她没来由有些慌乱,但她来都来了,又不能转身走了,这样也太过失礼了。 景驹见气氛凝滞,好心地提醒:“兄长,黄公与君房先生未至,不若与医忧先行入座?” 在他眼中,解忧便是那个极有见地的医者,与古来的贤士一般的,即便她如今换上了女装,也没有改变这一点,因此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夜中与一个女子共饮有何不妥。 解忧既来之,则安之,懒得忸怩,见景玄和景驹在上首入座,思量着黄遥和徐市均比她年长,便让了一位,在东侧坐下。 她不饮酒,不过规规矩矩地跽坐在那里,垂眸出神。 等了小半刻,黄遥和徐市依然没有到。 解忧忍不住抬起头,刚要询问,景玄忽然看向她,“‘绕梁’卿已得?” “然。”解忧将疑问咽回口中,眉尖蹙在一道,仿佛小峰起伏,转而与他理论此事,“忧日间曾言,此物贵重,忧不可受……冢子何须再赠?” 她当时拒绝,不仅因为不想再与景玄扯上人情,也是因她此次离开九嶷,本就要携带膝琴“山音”和另一张常年演奏的琴,若是再携“绕梁”,便嫌累赘了。 景玄凝视着她,他只见过两回她卸去易容的模样,第一次她昏迷不醒,面色糟糕至极,而且那时担心她的身体,自然没有心情细看她的容貌,第二回则是她在那个雪夜睡熟在医沉怀里,更无机会细细瞧她。 如今就着摇曳的烛火看去,她眼眶似乎微微有些红肿,连带着面颊也有几分晕红,也不知是否因火光之故。 得不到回答,解忧抿着唇,抬起眸子,疑惑地看向他。 景玄灌了一口酒,忽地对上她一双清冽的眸子,忍不住扣了她规规矩矩搁在膝上的小手,低声叹息,“卿可知秦军将至九嶷?渊乃亡国之余,此身不知寄于何处……若有不虞,而为荆卿,卿怀名琴‘绕梁’,亦能效高渐离未?” 解忧惊愣地瞪大了眼,忘了将被他紧握的手抽回来。 他竟然说,如果他像荆轲一般死了,她能否像高渐离一般为他报仇,不……或者说,是怀着为他报仇的心…… 这、这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们不过有数面之缘而已,景玄怎会有这样的自信? 他还真以为,他们算得上刎颈之交么? 但这些话解忧不会说,她只是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探出身子,拈起案上白玉盘中的一颗青梅,轻轻叹息,“冢子醉矣,不若食此物略解酒意,以待两位长者?” 黄遥和徐市还没到,他作为小辈却先喝醉了,这也是很失礼的。(未完待续。) ps:我错惹【对手指】错估了剧情进度耶.讨厌我就不信明天还写不到肉╭(╯^╰)╮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酒诱人醉 火光下,那只拈着青梅的小手浑若半透明的白玉,淡红色的脉管清晰可见,仿佛交织着纤细的蔷薇枝蔓。 “冢子?”解忧敛眉,另一只手局促地攥住衣带,轻声相劝,“青梅解酒……” 景玄将她的小手连同翠绿的梅子一道握住,凑近了打量一眼,“卿亦如青梅。” 面前的少女面容稚嫩,一双大眼迷茫而含羞,唇色淡得仿若春樱,怕是比这酸溜溜的青梅还要青涩几分。 既然她比青梅还涩,不若就吃她,不知是解酒,还是惹人愈加沉醉……? 解忧被他痴迷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一颤,圆溜溜的青梅滚落在案上,卡在一个玉盘边缘,泠泠一声轻响。 “兄长?”景驹循声望来,这才发觉景玄举止有些冒犯,手肘轻轻抵了他一下,低声提醒,“兄长当真醉矣,此乃医忧,非是越女。” 他的声音虽轻,解忧却听到了,眉峰蹙起,紧紧咬了唇,眼眶因淡淡的恼怒越发泛红。 她自然不是越女,而且她最痛恨旁人将她视作歌舞娱人的侍者,景玄轻薄的举动早已令她反感,更何况景驹这话火上浇油。 “忧尚有他事,黄公与君房不至,实乃憾事……”解忧挣脱出手,整了整仪容,起身作礼,“然天下之事,完满者十不得其一,忧亦不敢强求。三位,告辞。” “解忧。”景玄忍不住唤住她,七年之前,夜色笼罩的洞庭之畔,他也是这样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毅然离去,然后再也没有寻到她。 这一次再任她从面前走了。只怕终此一生,都不可能再寻到了吧? 解忧不想停步,但景兕起身挡在了她的面前,使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只得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兕公子尚有何事?” 这夜宴她也赴了,该来的人却还没来。她还留下来做什么?她可不是越女。不是供他们几个贵公子醉后玩_弄嬉笑的。 抬步要走,忽觉袖子一紧,解忧下意识按住衣襟。但宽大的外衣还是被扯落了肩头,松松挽在臂间。 “景玄……!”微哑的声音暗含怒意,这样的举动,只怕已经不仅仅是冒犯可以囊括的了——就算一再告诉自己他是醉了。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景驹忙上前劝,“兄长。医忧虽为女子,然……” “阿驹。”景兕绕过来拉走了他,一路将景驹拖进廊下,一边压低声笑。“兄长倾慕医忧久矣,阿驹何苦惊扰此番好事?”过了今夜,兄长可就再也捉不住那狡黠的少女了。 景驹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走入院中。仍然忍不住回望屋内,“医忧非俗女子。阿兕何出此言?” 虽然楚地民风开放,如果青年男女彼此有意,却又因各种原因而不能成亲,就此共度*也未尝不可……但他觉得,解忧根本没有此意吧? 但犹豫之间,景兕已将他拉出了哀郢院,还回身将院门落了锁。 景驹看着他如此娴熟,半丝不乱,暗暗摇头,“……阿兕,此事不妥。” 虽方才景兕一说,他细细回想兄长平日光景,看来的确对解忧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情,但若人家姑娘不愿,怎能强逼? “兄长素来轻于女色,鲜有思慕,今日有此一人,阿驹再勿多言。”景兕语重心长。 景驹沉默不语,寿春城破后,向来才情出众、洒脱飞扬的兄长就像彻底换了一个人,冷肃、不苟言笑,他们几个就这么看着,心里也觉万分难受……倘若他真倾心于解忧…… 可、可……他总觉这样做不对,却又不得不赞同景兕的说法,末了叹口气,“黄公与君房先生始终未至,亦阿兕所为?” 景兕得意地笑了笑,同他一道顺着青石小径离开哀郢院,“方遣越女另送盘馔至西堂,与君房先生及诸位游医饯行,黄公作陪。” “……”景驹叹息,景玄平日说得果然不错,他这幼弟可比他机灵多了,只是心思全花在了旁的地方,就是不肯用一些在谋略兵道上。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幕中。 ………… 屋内,解忧看着急急离去的景兕,早已发觉自己被他作弄,但苦于衣衫被景玄拉扯住,这一身曲裾的深衣又太拘束,无法挣脱。 “景玄,放手。”虽然知道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但解忧依然冷了脸,低声抗议。 “解忧……”景玄不仅没放手,反而顺势扣了她的小臂,将她拉回案前。 怎么敢放手?一放手,她又会像当初那样消失,不论派出多少剑卫搜寻,都杳无音讯,就像春雪、像朝露一般,转瞬没了影子。 解忧不安地紧盯着他,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此时的情况。 哪怕、哪怕有一个侍婢在屋内也好,可这屋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景玄也就这么看着她,难得见她作少女打扮,就像身处梦境一般……不,比梦境还要好。 解忧见他出神不语,悄悄抽回了手,试探地道:“忧欲归去。” 见他依然不答,抿了抿唇,提了裙裾,才踏出一步,腰间一紧,又被拽了回去。 解忧苦下脸,他一句话都不说,却又不放她走,这么幼稚的行为,难不成真是醉了? 这个念头才转过一遭,一个坚硬的东西忽然贴上面颊,还能清楚地感受到上面凹凸不平的刻花,浓郁的酒香混着热气扑上来,惹得她下意识紧闭上眼。 酒爵带有流槽,不由分说地挤开她紧抿的唇,将温热的酒一丝不落地灌入口中。 解忧素不经酒,这辛辣的滋味一入口,便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景玄才放开手,被强灌进口中的酒几乎就被她吐了个干净。 但只过喉的些微一点,便将她一张小脸烫得嫣红,一双眸子则含羞带怯,似要滴下水来。 这个模样,青涩中带着媚态,实在是太诱人了。 解忧伏在案上呛咳良久,暗暗咬了牙,小手无力地攥起,就算他是真醉了,也不能这般欺侮于她吧? “阿忧。”景玄俯身扶住她柔弱的双肩,灯烛燃了许久,有些昏暗,看不清她的容貌,诱他凑得更近,想将她看清楚一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放她走(小肉,求订) 解忧感到温热的气息拂在耳后,下意识侧开身子,却碰斜了一旁的玉盘,盘中青梅滚落满案,几枚滚入她发中,仿佛织在里面的一般。 “解忧……”景玄按住她欲起的双肩,将她的仰面放在案上,低头含了滚落在她肩头的一颗青梅,送到她口中。 也不知是谁先咬破了青梅,酸涩的滋味霎时漫开,的确使人清醒不少。 但一瞬的清醒过后,两双近在咫尺的眸子一对,一双迷离而溢满了恐惧,一双微微泛红,似乎捕获了猎物的猛兽。 解忧吓得低低惊呼,想侧身躲开,但被他牢牢扣住了肩,又想伸手推开他,只是她那点微乎其微的力气根本不起作用。 不知所措中,小手打翻了一旁的杯盏,宽袖被酒浆浸湿,黏在黑檀的方案上。 “景、景玄……”只记得低低嗫嚅着哀求,全然记不得其他,小手无助地胡乱推搡,“放手、放手……” 平日听惯了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这会儿她的声音这样柔软娇俏,带着羞怯,又带着几丝哭腔,让人愈加怜惜。 景玄懒于听她究竟在哀求什么,收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头贴近她发烫的耳朵,轻轻附上去,仿佛嗅闻鲜花一般,用鼻尖轻轻触碰她小巧的耳廓。 解忧既羞且怕,身子止不住颤,方才入口的酒的辛烈滋味又烫得她难受,暖意从被景玄触到的耳畔蔓延开,将面颊和脖颈都烧得嫣红。 但她越是怕,越是挣扎,只是愈加令景玄觉得新奇。他从未见过有少女会对男女之事怕成这样。 轻轻拍了拍她柔弱的脊背,将她扶起一些,尽量和缓声儿,“忧忧,勿怕。” “……放手。”解忧低眸避开几分,大眼里渗出泪,无意识地呢喃。“放我走……” “忧忧……”景玄只紧紧地握住她纤弱的腰肢。抵上她滚烫的额角。 日思夜想,想将她拥入怀中,现在得偿所愿。却求他放她走?绝无可能。 吻过她眼角咸涩的泪,慢慢噙了她颤抖的唇瓣,烈酒的余味中,似乎尝到一缕兰泽草的淡香。 是她身上的味道。之前那次也是…… 想起之前那次在斜堂中,景玄眸色陡然黯下去。将怀中人牢牢锁住,细看她的面色。 那次引得她如此激烈的反应,若今日当真强迫于她,解忧又会如何?以她的性子……他根本不敢想。也想不到。 不知不觉,松了紧拥住她的手。 解忧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觉得身上束缚一轻。下意识推开景玄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实在头晕难禁,跌坐在地。 “解忧!”景玄想起她上次昏迷,急忙绕到她身前扶了她。 “无妨……”解忧捂住额角,想起身离开,但脑后隐隐空痛,又不时发晕,实在动弹不了。 景玄半跪在地,沉吟片刻,将她打横抱起,“送卿归去。” 虽然的确很想留下她,但解忧的身体……相夫陵也说过,她的身体极为虚损,心脉也不大牢靠,情绪过于波动,只怕于她很不好,他还没有糊涂到置解忧的生死于不顾的地步。 “唔……”解忧只觉头沉重不已,听他说了什么,却没听进去,精力支撑不过,只得乖巧地倚在他胸前,缓缓阖上眸子,这样似乎还能减轻一些眩晕之感。 初春夜半的风还有些凉,拂在面上,令人愈加清醒上几分。 景玄深深灌入几口空气,低眸扫过倚在怀里乖巧窝着的娇小身躯,压下几乎失控的爱意,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 她额上滚烫的温度令他不敢再等,急急抬步穿过院落。 行至院门,才发觉从外间落了锁。 景玄忍不住蹙眉,冷声唤,“越女!越女!” 唤了几声,才有侍婢迟迟步入院心,怯声道:“越女往西堂未归也……” “……”景玄面色冷得吓人,答话的婢子虽然同他尚有数十步路的距离,也感到这一股逼人的寒意,吓得倒退几步,抖得不成样子。 院门落锁,越女不在,之前说过一道赴宴的黄遥和徐市迟迟不至……这一切,怎么可能都是巧合? 但现在景玄没空管这些,“檗!” 檗一直隐在暗处的屋顶上守卫院落,对院中发生的事情都是了然的,景玄一唤,他便跃出院外,将锁取了,与景玄一道往怀沙院去。 怀沙院中亦是灯火通明。 解忧久去不归,医沉忧心于她,卸了易容立在廊下等候。 烛影中,随风振起的白衣飘扬,仿佛谪仙。 檗不觉住了脚步,静静立在院外,只景玄一人步入院中。 “阿忧怎会如此?”医沉从他怀里接过那陷进昏迷的小人,也不过淡淡问了一句,似乎并不想得到回答。 被他淡漠的目光扫过,景玄觉得他多半已猜到了发生过何事,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转身离开,半步跨出怀沙院,檗跟上一步,低声追问,“冢子……?” 景玄这才回过神,回望一眼正在关上的院门,沉吟一会儿,“檗留于此处。” 他得留下一人查探解忧的消息,知道她万事皆好,左右檗不时便在怀沙院监视,不管医沉是装作不知此事也好,还是真的不知,檗都是最好的人选。 檗领命去了,一句废话都没有。 景玄独自回到堂中,青梅散落一地,黑檀案上打翻的酒爵内残酒未尽,不觉拿起来灌入口中。 已经冰冷的酒浆似乎掺着解忧身上那缕兰泽草的香气,勾动体内的一缕火,怎么也消解不了,眼前又不觉浮现那满面无措的少女,她方才还在这案上躺过。 怎么就没留下她呢?他现在开始后悔了,但已没有用处。 “备水。”隐忍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回响。 “冢子,浴汤已凉,妾往重新备过。”越女不知何时回来的,垂首立在一旁,极为乖巧的模样。 “不必,备凉水。”景玄头也不抬,仍旧灌着方才未饮尽的残酒。 若是换了平日,随意寻个婢子侍寝也不过小事,但被解忧勾起的那缕火,让他满眼竟是她的模样,实在懒于再去寻别的女子。(未完待续。) ps:这个是删改过的。完整的扔vip群里了,请先进普通群(群号在前面某一章的底下有哦),备注你的起点号,管理会拉人进vip群的。具体明天说。 第一百四十三章 荐枕席 医沉将怀里的小人儿径自抱进内间,轻轻倚在案旁,蹙眉打量着她。 一身重锦衣沾满酒污,面色绯红,发簪也坠了下来,杂乱地横在发髻上。 叹口气,抬手抹去她面颊上的的泪痕,轻扶起她纤细的腰肢,为她除去满是酒气的外衣。 荧惑团在屋角瞌睡,听闻脚步声,一双耳朵一耸,随即抬起一张尖尖的狐狸脸,火红的眸子里头一点漆,随着灯火跳跃。黑如墨玉的鼻子抖了抖,嗅到解忧身上沾染的淡淡酒香,不由踱步过来,在她脸上舔一舔。 “唔……”解忧被这湿黏黏的触感惊醒,下意识像一侧躲开,一头撞进医沉怀里。 鼻尖萦绕着清冷的药香,虽未睁眼,心头却安稳了不少,小手攀上他,重重舒口气。 “阿忧,去沐浴罢。”医沉将倒进怀里的小人拉起来,蹙眉看了看她面上浮越的一抹红,探一探她额上的温度,微微一怔。 她想必是饮过酒的,但也不至于如此烫手,这究竟是怎么了……? 解忧半眯着眼,赖在他怀里滚了半圈,就是不愿起身,娇小的身子伏在他膝上,垂下头低低呢喃,“难受……” 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头痛欲裂,整个身子又像被置于滚水之中来来回回地煎熬,身体里像燃起一团无名的火,让她不由自主想贴近面前的人,同他亲近。 “阿忧,勿闹。”医沉握了她一只小手,平素少些温度的手竟也烫得厉害,心略略一揪,这丫头莫非感了风寒? 还未想毕。她扯着他的衣襟探起身子,一双小手攀上肩,摸索着在他唇上吻过。 “阿忧醉矣……”医沉双手从她肋下穿过,将她娇小的身子支了,随后扶住她一侧肩背,抄起她双腿,将她抱起。“去沐浴。” “难受……兄。难受……”解忧蹙眉,小手无力地揪紧他肩上的衣衫,又低头咬上他的领口。留下一排湿漉漉的牙印。 她不知道究竟何处难受,只知道缠着他,似乎便会好受一些。 从领口咬至衣襟,留下密密匝匝的牙印。她还不满足,拧了身子。直接凑到他脖颈上,细细吸吮啃咬。 医沉愈发蹙紧眉头,这丫头知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就算是醉了,也没这般发酒疯的吧? 她的唇瓣轻柔软嫩。小牙不时磕上肌肤,没几分力气,只弄得人丝丝地痒。 医沉停了步子。托住她双腿的手陡然一放,转而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惊呼的一瞬,低头噙了那不安分的唇,挤入方才作案的两排小牙之间。 解忧呼吸一窒,口中弥漫开草木的香气,清冽而诱人,恰好她浑身烧得难受,觉得这滋味再清凉不过,顾不得羞怯,一双小手紧紧缠上他的脖颈,将自己贴得更紧,腰腹也不由自主地贴上去。 她前世虽至死未嫁,却算不得什么不识人事的小姑娘,这会儿虽因灌了些酒头晕不已,却也清池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想要…… 身子微微一颤,如有冰水兜头倾下——她这是在做什么混账事? 手如被火灼了一般缩回,想从医沉怀里挣脱出去。 感到她情绪陡变,医沉飞快地扣了她一只手腕,又抚上她滚烫的额角,最后注目于她一双水灵灵的迷离眸子,眼前那双向来清冽的眸子如今雾气迷蒙,满溢着惊愣和无措……还有抬了头的情_欲。 眸色渐沉,握住她纤腰的手紧了几分。 解忧痛得蹙了眉,但抬眸见他素来淡泊的眼中翻起怒意,吓得紧咬住唇,忍下痛呼,身子微僵,目光越加怯怯,羞得差点落下泪。 她方才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只差像巫山神女那般自荐枕席了。 医沉见她忽然慌了神,心略略一抽,将她重新揽进怀里,拍了拍她轻颤的肩,“勿怕。” “兄……?”解忧心绪一片混乱,摸不清他的态度,轻咬了唇,伏在他肩头不敢乱动,可体内似有灼灼的火,愈忍愈难受。 “景玄……”才说了两个字,感到怀里娇小的身躯陡然一僵,医沉截住话头,重重舒口气,转而和声宽慰,“阿忧勿怕。” 解忧身心俱是煎熬不已,听他这一安慰,忍不住溢了满眼的泪,低头咬住他肩上的衣衫,低低饮泣。 “忧、忧并非……”想为方才的失态解释几句,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到最后,伏在他肩上泣不成声。 “非卿之过。”医沉抱了她折回内间,眸色黯了下来。 这一切自然不是她的过错,她的脉象虚浮而数,身子又烫成这样,多半是被人在酒中下了催_情之物。那些药物效力不会过于峻烈,但解忧年纪尚幼,从未动过情,自然受不得这药。 他在族中长到十余岁,也听过见过那些专会寻欢作乐的贵族借着药物狎_玩不愿就范的女子,但他以为景玄乃是倾心于解忧,不会对她如此,因此才放她独自前去哀郢院。 “兄……”解忧扶了一侧床沿,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抬头看着面前眸色阴晴不定的人,心头乱跳。 脑袋里越来越糊涂,被眼前一身白衣和皎然的俊颜晃花了眼,双膝愈加地软。 身体上的折磨并未退却,她平素刻意压低的声音全然持续不了,娇媚柔软的少女的声线从唇边溢出,带着呻_吟和呜咽的韵味,楚楚可怜。 “阿忧。”医沉搂住她的腰肢,为难地看着她。 这药物横竖只是令人煎熬得难受,若误饮了药物而不想与人风流一回,只需忍上一会儿,忍过了便是,忍不过便往凉水里头浸一回,心思平淡下来,也就是了。 但解忧身子素来虚弱不胜,他心里自是舍不得她往凉水里泡着,可……她实在太过年幼。 犹豫片刻,还是将她的身子揽近,阖了眼,低头吻在她滚烫的额上。 高热之下,她身上的兰泽香气蒸腾而出,竟成浓烈之息,怀中的人儿,就仿佛草木所成的精灵,教人不能不怜惜。(未完待续。) ps:周五至周日一更,周一恢复双更!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尤云殢雨(肉|求订别封) 解忧只觉他温热的吻落在自己滚烫的额上,清冷的药草气味扑上面颊,似乎能疏散自己体内的那缕火一般,十分舒服,低低嘤咛了一下,仰了头主动迎上去。 “阿忧……”医沉叹息一声,覆上她柔软的樱红唇_瓣,轻轻碾过,品尝着她口中残留的烈酒和青梅的滋味。 “唔……兄……”解忧含糊不清地呢喃,沉沦于这种温柔的同时,一双小手却锲而不舍地想将面前的人推开。 她已为方才大胆而荒唐的行径悔青了肠,因此下意识地百般推拒,无奈身体的感受愈发强烈,小腹阵阵痉_挛,双_腿也不由自主地软下去。 医沉握了她的小_腰,缓缓抚上她束腰的锦带,绣着缠枝莲纹案的腰带早已松了,只轻轻一拂,便散落下来,一半搭在床沿上,一半垂在地上。 没了腰带的束缚,解忧身上重重叠叠的曲裾也慢慢松散下来,宽大的裙摆堆在脚下,交裹着的领口也松了,露出里面素色的襦裙。 荧惑觉着有趣,大摇大摆地踱步过来,往解忧身旁蹭过去,缠着她的裙裾呜呜出声。 解忧足上丝履不知失落在何处,荧惑一凑上来,她便觉得足踝上毛绒绒地一痒,身子也随之一僵。 她怎么忘了,这屋里可不止她和医沉两人,虽则荧惑是头狐狸,但也架不住它那双灼灼的火苗似的大眼,本就飞红的小_脸霎时又红上几分,仿若成熟的樱桃。 “荧惑。”医沉低眸,对上那火红狐狸一双好奇的大眼,又看看怀里羞得欲泣的小人。蹙一蹙眉,“出去。” “呜……”荧惑委屈地耷_拉下耳朵,大尾一摆,却不肯走,反而转头咬住解忧脱垂至地的衣袂,一侧脑袋在她的衣衫上轻轻磨蹭。 “荧惑,快出去……”解忧低低呢喃。一只手一边颤。一边抚上它颈间的毛皮,柔声宽慰,“听话……” 荧惑抖抖身子。又哀哀鸣叫几声,才蹭出了内间。 解忧看着荧惑有些落寞的身影,满心里愧疚,轻轻_咬上唇。才想叹息,耳边微微一热。随即听到一句令她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 “阿忧,宽衣。” 宽、宽衣…… 解忧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身上,一身深衣已解开了十之七八,身上是充作中衣的素色襦裙。因及笄的礼衣累赘,并未着里头小衣,这再宽下去……哪还有多少东西可供遮挡? 想也未想。身子微微俯下,拾了滑落的曲裾想要重新裹紧。 但医沉已将她肩头的衣衫拂下。手落下来,与她笼了衣衫拉起的小手合在一道,紧紧握住。 解忧犹自咬着唇,眼角微微垂下,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小手绞着衣衫嗫嚅,“我……”脸上红成一片,之前那句未曾来天癸的话,怎么也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医沉看着她纠结的模样低低一笑,握了她纤细的腰将她抱起,锁了她一双迷离的眸子,凑近她耳畔低语,“阿忧已非小儿。” 七年时间,他亲眼看着她从才过髫年的幼女,长到如今已许嫁的及笄少女,从未动过的心念,竟也被她如今这般娇俏羞怯的模样打动。 左右是要娶她的,她误饮了药酒之事,倒是不告诉她也罢。 解忧动了动唇,“然……” 话没出口,已被医沉低头噙了唇,组织了半天的语言再度断线,一呼一吸间尽是他身上的清冷药香,娇弱的身子软成了绵,倚在他怀里不住地颤。 直到她的呼吸乱了方寸,医沉才将她放开几分,头偏开一些,顺着她的脖颈而下,衔了她襦裙胸口的束带,轻轻抽去。 解忧不禁惊呼,小手飞快地拉住下坠的长裙,双手自然而然地护住胸口。 医沉捏了捏她滚烫的小_脸,抄起她一双无力的腿,将她轻放在榻上。 解忧半支起身子,蜷缩双_腿,想躲。 医沉自是容不得她再逃,坐在床沿上轻轻_握上她的小手,一边附到她耳边轻轻宽慰,“勿惧。” 她不愿放下遮挡在胸前的放手,也不去迫她,只这么慢慢地安抚劝慰,引导着她放松下来。 解忧不知不觉放开了手,被他陡然一扯,长裙滑至腰间,交领的短襦向两边散开,随即裙子亦被扯去,整个身子全然露出。 她停药后将将发育起来的胸乳只得小小一点,两颗红豆现出诱人的嫣红,下面盈盈一握纤腰,纤细的修腿,还有毛发不及生长覆盖的私_密之处。 真是稚_嫩得能掐出_水来。 “兄……”解忧身上一凉,惊愣得半晌无言,回过神来时,抬眸见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羞得面色愈加绯红,小巧的耳廓更如在胭脂里头浸了一回,耳_垂嫣红如同珊瑚珠,一双小手不知该挡在胸口还是下面,怯怯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低声嗫嚅,“兄……” 像在邀请,又像在哀求,在推拒。 “阿忧。”医沉缓缓俯下,轻压住她颤抖着的娇小身躯,尽力柔和些,免得伤了她稚如嫩藕的身体。 他那身白衣本就宽松,方才被解忧缠着厮磨啃咬,俯身之间早已散开,赤着的肌肤相触,比之方才又是不同的滋味。 “兄……”解忧颤得不成样子,一双手求援一般地攀住他的脖子,仰了头,小牙轻磕在他的脖颈上。 “阿忧……”医沉柔声唤着她,低头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最后吻住她柔软湿_润的唇。 解忧只觉唇齿间被他温和地打开,弥漫开两人身上特有的草木香气,惹人沉沦。 医沉丝毫不放松地吻着她,一手按到她胸前,轻轻抚_弄那一点小巧的嫣红,感到少女的身躯在他身下颤得更加剧烈,索性反手握住了她极小的双_乳,覆在掌下轻轻揉_捏。 “唔……”解忧忍不住呻_吟出声,眸子里迷离的雾气结成泪珠,挂在翕动的长睫上,控诉地看着身上的人。 可她已被完全制住,除了医沉容许的范围内,她一丝也动弹不了。 医沉抵住她汗湿的额角,轻轻叹息,“阿忧美甚……” 即便还是这般稚_嫩的身子,却已如此勾人,或许是因自己已爱极了她的缘故。 解忧迷茫地霎了霎眼,睫上的泪珠顺着面颊倏然滑落。(未完待续。) ps:本章依然是删改版,更大尺度请加读者群.再放出来真的要被封了q-q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失落的丝履 残星耿耿。 已近侵晓时分,解忧依然眨巴着一双眼,不愿睡下。 身体的感受慢慢消退,身上滚烫的热度淡去,只留下愈加清晰的兰泽草香气。 “阿忧。”医沉侧身将她娇小的身子按进怀里,缓缓理顺她缠了一身的长发,手沿着她的肩滑下,落在腰际。 解忧颤了一下,倦极了的身子费力地挪一挪,小手揽上他的脖颈,凑上去轻轻咬着。 “别闹。”医沉拾起散落在一旁的衣物,松松披在她肩上,托起她晕红的小脸,锁住她一双雾气蒙蒙的大眼。 解忧眸色一滞,一咬唇,飞快地偏开头,躲开这令她心乱的目光。 方才的事情不能想,一想她便恨不得用榻上的被褥将自己埋起来,再不见人。 医沉对她的小心思了然,取了单衣披上,稳稳抱了她,“去沐浴罢。” “嗯……”解忧轻轻应了一声,面颊贴上他的衣襟,无装饰的襟口还留着方才被她啃咬过的牙印,不由嗤嗤地笑,半阖起眸子,梦呓一般呢喃,“兄……” “阿忧,唤我名字。”医沉停步,低头覆在她的唇上,轻碾过去,不带****,只是同她嬉闹。 不过这话却是肃然的,她在人前怎会唤这他管不着,但在她心中,不该仅仅将他视作兄长。 解忧抬起眸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兄?” 一只大手落下,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下,“闻中原重礼,阿忧岂非赵姬?” 反正解忧于他来说只是异姓妹妹。楚地于这些还当真不在意,但解忧生于赵国,怕是自小被教养得恪守礼节,看她方才那么羞怯,只望她别因此生出什么心结来。 解忧霎了霎眼,这才明白过来,随即不以为然地笑笑。“昔者齐僖公二女。长宣姜,次文姜,宣姜淫于舅。文姜淫于兄。” 不论如何说,贵族终是重教养一些的,这一国王女尚且如此荒淫不禁,那底下本就不重教化的黎庶呢?这背后折射出来的东西。可真是不能让人细想……不过这乱世中朝不保夕,也的确不该太看重这些虚礼。 解忧低低一笑。可她毕竟受着过去数十年根深蒂固的想法束缚,自然不能当真放开了胡闹——好在她这一声“兄长”唤得颇为亲切,心中却从未将医沉视作兄长。 方才的事情虽是令她羞得不想见人,但悄悄回想起来。心里却是甜甜的,满满的。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天地间。她终于也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了。 “齐非中原之地。”医沉低声提醒,这丫头怕是累糊涂了。 侧头望了望窗格上微微透亮的细绢。也的确是该歇下了,这会儿天色泛白,这一睡少不得要到午后,看来今日是走不成了。 “赵亦有庄姬与婴齐……”解忧有气无力地辩驳一句,拧过身子背靠进他的怀抱,仰面看他,浅浅一笑,终是遂了他的愿,“沉……昭沉……” 觉到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微一僵,低叹一声,“唯忧一人知也……” 左右就她一人知道,她也绝不会去告知旁人,难道还不许她唤么? “……依你。”医沉懒得与她多争,抬手将她不安分的小脑袋按回怀里,笼住她肩上松松垮垮的外衣。 入夜之初备下的浴汤早已凉透,只得重新生火烧水,待到水沸时,低头想唤解忧,却见她已挂在他身上睡熟,一张小脸依然红扑扑的,唇角染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医沉望着她梦中依然带笑的脸,轻轻抚上她的额角,眸色渐渐黯下。 她的身子尚未长成,方才虽未听她喊痛,但神情间的隐忍却是再明显不过,他虽尽力轻一些,只怕还是将她伤得不轻。 将她从肩头轻轻放下,揽在臂弯里,一手拂去她身上衣物,细细查看她的身子。 ………… 天色转明,曲折的山道上,一身鹅黄的少女犹犹豫豫地踏出几步,蹭到怀沙院门外。 抬手轻轻一推,院门被从里面扣住了,纹丝不动。 少女疑惑地抬起头看看日影,往常这时候,不该是院门打开么? 听闻医忧要走,难不成连夜就已走了? 山道那头,景兕正往哀郢院去,一瞥见那头立着一个袅娜少女,细细一瞧,认出是楚蘅,笑着上前招呼,“寻何人?” 楚蘅怔了一下,侧过身子,有些怯怯,“妾往寻医忧。” 秦王如今不近六国之女,她也无需再去秦地,因此父亲前些日子传信,说希望她回去……自然还是与人联姻的命。 在离开九嶷之前,她想亲自向医忧告个别,再度表明一次心意……或许、或许这回就接受她了呢? “寻医忧……”景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往哀郢院方向去,“欲寻医忧,楚氏不若随兕至哀郢院一观。” 他早就看出楚蘅眼力奇差,偏偏看上扮了男装的解忧,想想一会儿楚蘅发觉她一心爱慕的少年竟是女子,还与景玄同榻的场景,便觉好笑。 哀郢院中也是一片静。 景玄尚未起身,一干侍婢进进出出,轻手轻脚地收拾昨夜打翻的酒水盘馔,见景兕带着楚蘅进来,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兕公子。”越女本在屋内洒扫,见他进来,将一物收入袖内,放下擦抹的粗布,略略一躬身。 “袖着何物?”景兕何等眼尖。 “……妾、妾亦不知……此物从何而来……”越女有些慌乱,手从袖内缓缓抽出。 掌心内,握着一只素色的丝履,边缘绣着同色的回纹边,才与她手掌一般长。 楚蘅瞧了一眼,立刻皱了眉头,这一看便是女子的鞋履,堂内又是一片狼藉,想也知道是这些贵公子们夜间同侍妾厮混……里面的人尚未起身,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进去? 景兕将小巧的丝履拿到手中,勾唇轻笑,也不管越女阻拦,“我去见见兄长。” 越女咬了咬唇瓣,俯身重新拾起细麻布,擦拭黑檀案上的酒渍。 这的确是女子的鞋履没错,可她却知道,除了这屋里头的一干婢子,昨夜进过这里的,唯有医忧。 她一身正色的礼衣,朱红的锦缎边将她的肤色衬得白如春雪,乌发玉笄,看起来竟与景玄极为相配。 越女的确是做梦也没想过,那个潇洒淡泊的少年医者,竟会是个女子,而且看她昨夜的气度,还是出身贵女。(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好事难成 景兕转入内间,素色的纱幔随着他的脚步轻晃,里面光线本就昏暗,被这幔子一遮挡,什么也看不清。 屋内熏着一种浅淡的香气,带着几分松柏的清香,其中还混杂着几缕酒气。 景兕仔细嗅了嗅,总觉得没嗅到什么暧_昧的味道,难不成是他想错了? 随着他的步声,帘内一阵“窸窣”的布料擦碰之声。 半透的幔子印出景玄翻身坐起的身影,一身齐整的素色中衣穿的服服帖贴,听闻景兕入内,便伸手够了一旁的暗红的外衣披上,拢起衣襟,用一条锦带将头发随意束一束,拂起半边幔子,缓步走出。 “阿兕。”他低沉的声音因醉过而微哑,带着几分隐忍的怒意,十分肯定。 景兕不由住了脚步,方才那是床榻前的幔子,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一道较薄的轻纱,趁着还有这一层微乎其微的遮挡,他吐了吐舌,低了头乖乖问好:“兄长。” 虽有几分忌惮,仍是忍不住悄悄伸长了脖子想一探榻上光景。 被褥铺得还算平整,只些微一点起伏,地上也并未落下什么女子的物件,难不成解忧昨夜并未留宿在此? 按理说、这不可能呀。 “寻何物?”景玄隔着一道薄纱将他冷冷望着,怒意在胸中起伏,昨日被他反扣在院内的事情,可得好好算一算账。 景兕感到气氛莫名凝重,尴尬地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先发制人地从袖内掏出那只丝履,“弟晨起至此。于堂中得此物。” 见景玄没再气势汹汹地质问下去,他有几分得意,但仍是小心翼翼地挑开幔子,挪了进去,将小巧的丝履递到他面前。 景玄看到丝履,微微一怔,随即取到手中细看。 这丝履约莫刚到四寸长度。放在掌心中仿佛玩物。薄薄的素缎面,只在边口处缠了一圈丝绣作为装饰,两侧白色的丝带为襻。这会儿正紧紧地结在一道,一个简单的绳结因为受到过重的力道从脚上强行脱离下来,而紧紧地拧住。 几乎不必细想,他便能断定这是昨夜解忧失落下来的一只鞋。 想到她昨日令人惊艳的打扮。她昨日青涩羞怯的模样,还有她身上愈是清淡愈是勾人的兰泽草芳香…… 可偏偏又捉不住她。白白地令人欢喜一场,最后浸了半夜凉水,折腾到天色泛白才渐渐睡熟,真是折磨得紧。 算来算去。这场罪还不是因为景兕? 见他眼中平白又添了几分怒气,景兕下意识后退一步,盘算着要不要走为上计。但又着实好奇解忧究竟去了哪里,忍下手臂的战战。硬着头皮,还故意显得轻松一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在讨论一个女子而已,“医忧不在此处……?” “已归怀沙院。”景玄冷声。 景兕舒口气,看样子,原是解忧被提前送回了怀沙院而已,想必屋内已经收拾过一回,才显得如此井井有条,那么既然如此,兄长又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呢?这好事可是他劳心劳力一手促成的,没道理反过来生他的气。 又清了清嗓子,凑上去压低了声儿,“这医忧、滋味如何?” 景玄被他气得无话可说,握着丝履的手收紧,几乎将一只小巧的鞋拧成两段,末了好容易压住怒气,咬牙道:“医忧非玩物,乃兄亦未曾视之玩物。” 景兕的口气太轻佻了,轻佻到只是这样说起,便让他觉得侮辱了解忧。 “兄长并未……?”景兕瞪大了眼,惊愣地抬眸看他,连连摇头,“然酒中曾置……”他说不出口了。 他话没说完,留了三分余味在那里,景玄却已是听懂了,看向他的目光中除了恼怒,再无其他的东西。 那药物效力不烈,他并未有所察觉,解忧将酒吐了大半,当时也没有什么异样……可待她回到怀沙院,两个医者难不成还辨不出她喝过的酒有问题? 这个锅少不得由他来背,天知道解忧会怎么想?! 景兕估摸着这回惹了不小的祸事,趁着景玄尚未发作,顾左右而言他,支吾着逃离了哀郢院。 ………… 解忧这一觉睡下去,只觉万分漫长。 梦里一片漆黑,不知走过什么地方,时而冰冷刺骨,时而却如置身热汤之中。 梦中偶有思绪半是清醒的片刻,她甚至在想,难不成她又一次死了,正穿行于冰山火海之中? ………… 怀沙院内室的书案旁,一个红衣女子斜倚雕花案,杏眼微微眯起,两道秀眉也蹙着,手中无意识地抚着窝在身旁的一团火红狐狸,声音如珠走玉盘,圆润而急促,“医女为何还未醒来?” “剑姬勿急。”医沉坐于床沿,正用竹制的小勺往解忧口中喂水。 她正起烧,额上一块巾帕湿了又干,小脸也烧得绯红,喂到了口中的水却不肯咽,顺着唇上斑驳的伤痕和细纹,沿着唇角缓缓滑落,将铺在枕上的发丝尽数打湿。 医沉取了软巾拭去那些水珠,又喂一勺水,解忧仍旧未咽,他不厌其烦地拭去溢出的水珠。 “怎能不急?!”剑姬腾地一下立起身,将荧惑惊得往一旁蹿开,抬起火苗似的大眼委屈地望着她哀鸣。 剑姬现在没空理睬那头扁毛畜生,拧着眉头踱到榻旁,解忧这副病得昏沉的模样实在令她揪心。 她今日午后才到,进入九嶷山后被一个名叫“檗”的剑卫引入山中,径自见了景玄,那时便被告知解忧身体有恙,染了小疾。 可等她看到解忧的时候,才发觉,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疾! 当年解忧在秦地受伤,也不过昏迷了小半日,之后恢复得极好;可自她进山见到解忧,至此时已是暮夜时分,她竟然还是高烧未退。 这哪能是小疾?哪能是微恙?! “夜色已深,剑姬不若安寝,客房位于对侧。”医沉一心一意喂水,连头都没有抬。 “……也罢。”剑姬摇了摇头,左右她留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着解忧这个可怜的模样还心疼,倒不如不见,一甩袖唤了荧惑一道出去,重重关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话别 夜色愈深,随着医沉不厌其烦地喂水,解忧似是好转些许,唇轻轻动了动,主动咽下不少水。 医沉面色转柔,又喂了她半碗水,剩下一半自己饮了,搁下陶碗,取下她额上已经半干的巾帕,抚了抚,已经不再烫手。 又按上她一双小手诊了诊脉象,也比方才沉稳不少,蹙着的眉头这才渐渐松开。 俯身揽了她,将她往怀里揉了揉,听她不知含糊梦呓着什么,眸色微微一黯。 侵晓沐浴时她便睡沉了,医沉为她换过干净衣物后将她抱回内间,本以为是一觉好梦,不想才睡下没多久,平旦时候便被怀里滚烫的温度惊醒。 解忧不知何时起的烧,梦里这胡话就没断过,额头滚烫滚烫,怕是她昨夜醉后吹了风着了凉。 但祛风寒的药煎好喂下去,她却死活不肯咽,折腾了半日药凉了,也不知有没有那么几滴进了她的腹中。 期间景玄曾来过一回,见了解忧这副模样,白了脸,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几句赠别的话,黯然走了。 午后,剑姬也赶到此地,见了解忧这样又是心疼,又是恼怒,旁敲侧击打听到这事与景玄脱不了干系,恨不得拿了短剑去与他理论。 黄昏时分,景玄又遣檗来问了一问解忧的情况,直接被剑姬给打出了怀沙院。 医沉拧了拧眉,看着怀里不知是熟睡还是昏迷的小人,低头抵上她温度渐趋寻常的额角,轻嗅着她颈间的兰泽草香气,不由暗暗叹息。 这丫头病也太会挑时候,原本剑姬到了此处。他便可将解忧托付给她照管,自己启程回去狐台……可如今解忧病得人事不知,总不能将她一人抛下,至少至少,也得等她醒了再走。 不过她这病得也奇怪,初时为她诊脉总觉是恶寒发热,这会儿却又觉得。她烧成这样乃是体内虚火乱窜所致。 揽着她想了一回。她素体虚弱,因风寒而起实证的可能性的确不大,可……解忧虽然素体虚弱。往日却只有怕冷,绝无虚热的表现。 琢磨着这些,又将解忧往怀里揉进一些,正要合眼睡去。怀里昏迷了一天的小人却轻轻挣了挣。 她低哑的声音很温和,仿佛坏蚀了的宫弦。“我没死……” 不多的三个字,却令医沉心陡然一揪,低眸看向她,她尚未睁眼。只一双小手在两人之间缓缓摸索。 这三个字杂着一声低低的嗟叹,又似痛苦,又似释然。只是听不出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就像、就像…… 自嘲地摇了摇头,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却还是不能全然忘记。 忘不掉那个漆黑的夜里,劫后余生的少年怎样踏过亲人的尸体,在冰冷的雨帘中强撑着离开的一幕。 面前扯天扯地的雨,夜色遮蔽了道路,周身尽是血腥的气味,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回忆。 那个时候,他同样不知道,可以继续在这世上活下来,有什么令人欢喜的地方。 解忧曾言,她是解氏嫡女,一族俱被郭开屠戮,那么她自然也晓得,这是怎样难以尽述的绝望滋味。 不,这也不是绝望……而是全然的空洞,或许就像她说过的,仿佛无何有之乡漠漠荒原上的一株孤独的树,独自生长,枝叶扶疏,在旁人看来自由自在,甚至惹人艳羡,自己却……不知道过去为什么要活下来,也不知道将来为什么要活下去。 他初时很不明白,解忧同样经历过那般绝望的事情,为什么她却能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辞辛劳,从不流露出一丝厌倦?她应当也分明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争上一争,哪怕粉身碎骨、堕入地狱也不怕——真是个倔强的女孩子。 握着她尚有几分烫的小手,抵在她微微汗湿的额角处低声一笑,他可没料到,当初一句简单的承诺,竟会让自己与怀里的小人越走越近,越绊越紧,直到如今这般亲密的关系。 “沉……”走神之间,怀里的小人已经醒透,变本加厉地缠上来,一双小手紧紧绞住他的衣衫,“阿忧亦归狐台。” 声音虽然又低又哑,还有几分飘,但这话思路清晰,语气肯定,看来已不是梦呓。 但她那一双眼,还是死活不愿睁开。 医沉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轻轻捏了捏,触手有些湿黏,手下一顿,凑上去仔细看看她,才发觉这丫头不知何时已爬了满脸的泪痕,心一抽,扶了她柔弱不胜的肩,沉声唤她,“阿忧……” “唔?”解忧长睫抖了两抖,缓缓睁眼,目光却不往他身上落,不知飘到了何处去,声音也飘飘渺渺的,带着几缕幽怨,“你要走了?” 原说清晨便走的,为了她已拖了这一日,想来她一醒,也该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夜色已深,自是不走。”医沉拍拍她的肩,和声宽慰。 解忧展颜笑一笑,一双病得水濛濛的大眼瞅着他,虽方才一笑甚美,但实在没几分欣喜之意,“我知。” 只是秦墨造访狐台而已,这事情的确没有紧急到需要日夜兼程的地步。 顿了顿,小手轻轻拉着他的衣袖,仿佛撒娇一般地晃了起来,将方才的话又说一遍,“忧亦归狐台。” “阿忧。”医沉握住她一双小手,对她的话不为所动,只附在她耳畔低声叮嘱,“卿所病虽为风寒所致,然病起于素体虚弱,不可任性。先与剑姬在此休养五日,病瘥,方可启程往洞庭。不需半载,自可相见。” 解忧抿唇,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还是足够发生很多事情的,她不想同他分开。 “为何如此任性?”医沉轻叹口气,她平日偶有胡闹,于这样紧要的事情上却不该如此任着性子胡来。 解忧眸色一黯,攥着他衣袖的小手又紧了几分,将袖口折出几道褶皱,锐利的指甲几乎撕破了不厚的单衣,“我做了一个梦。”(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舍弃 虽然神色不对,但解忧的声音很柔和,很平淡,语气缓缓,内容也明白如话。 单单听她说话,仿佛是母亲为了哄幼儿睡去,而说起美丽的传说故事,那样的故事里有仙袂飞扬的神女,有灵动活泼的山鬼,有蘅芷江蓠,有行云流霞,令人神往。 医沉压下询问她方才隐泣的念头,将她稳稳抱了,让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侧眸静静看她。 解忧轻轻一笑,她来自赵地,尘沙万里,黄云蔽天,她的故事里没有楚地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旖旎东西,唇轻轻勾了勾,“暮色如墨,晚霞如血。凝血浸土,灿若胭脂。孤魂幽魄,化为厉鬼。” 古人认为,一族尽绝,再无人承祀血祀者,先人将化为厉鬼。很不巧,解氏便是死了个绝,只剩下她一脉遗女,无法再奉血食。 而暮色如墨,晚霞如血,渗入泥土中的血液凝固起来,仿佛绛紫的胭脂。 这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东西。 惊骇、疑惑、恐惧、震怒……但当所有其他的感情退下去以后,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立在夜幕下的她,冷冷地看着院落中的尸体,忽然就觉得十分好笑——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她将将结束那侘傺失意的一世,还以为终于寻到了解脱,一睁眼却面对这样一场。 她的夙愿曾是录取一个古汉语专业,整日研究音韵和律学,好友那时揶揄她,说她真该做一个古人才好。 不想如今真成了个古人,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玩笑。 不过,既然是个玩笑,那么为何不好好地玩一回呢? 前世她恪守本心,不愿与人争,却落得个孤戚离世、襟抱难展的下场,重活一回,她希望踏上一条与前世全然相反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得到不同的结局。 于是有了这一个解忧,玩弄人心、表里不一、追名逐利、全生避害…… 她全然抛开前世与世无争的心思,彻底背叛自己的过去,偏激到恨不得能成为一个人人发指的妖女,哪怕是夏姬那样的亡国妖姬。只可惜,她没有夏姬那个资本,行动还受着医沉约束,因此并没翻腾起什么浪花。 直到昨夜,被景玄百般欺侮之时,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如果要与过去背道而驰,她不应该大方地与他胡乱一夜么?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无法做到。 她从来都追求完美,这一世活得如此极端,当一件事没能走向极端时,她忽然就醒了,选择刹步、回头。 一个温和善良的医女外表之下,包覆着无数令人厌弃的心思,但层层剥去这肮脏的心思,她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与前世相同。 伪装在身上久了,她渐渐感到疲惫,或许的确是该放手,舍弃这一世成就名利的痴念了。 药经已成,之后的事情须得听天由命,她再纠缠也无用。 而她与医沉既已至此,她不想再放手。 左右秦还有十年时间才走向灭亡,这十年中虽暗流汹涌,但战乱较少,黔中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狐台,这次她回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辞而别 医沉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凝重,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担忧地蹙了眉,抬手抚上她微凉的额角,柔声宽慰:“阿忧不可归去狐台,相里荼之辈,非卿所能敌。” 有了上次她的在秦地狠心刺下的那一匕,为防着她再胡来,不论是剧连,还是医沉,都不会轻易同意她再去面对相里荼。 被拒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解忧一点都不意外。 她要做的,只是想办法说服医沉,好让自己随他回去。 这一世,她不想再听由天命,她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名,还是情,都要拼尽全力去争,哪怕遍体鳞伤,落回尘埃,她也绝不后悔。 这伪装在身上久了,即便卸下,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执着几分谋算,渗进骨子里头,改不了了。 静默了一会儿,她听得医沉一声苦笑,温热的手捧了她的小脸,让她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双清冷的眸子。 一双翦水眸不自觉地霎了霎,面前的人神色平淡,看向她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几分多余的感情,几乎让人怀疑,昨夜那令人沉沦的温存、抵死的缠绵,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 “阿忧不可归狐台。”医沉肃容看着她,这丫头比那头狐狸还狡黠,这会儿她一双秋水眸子波澜翻涌,不知她又转着什么念头? 解忧无声地笑了笑,面色虽然还有几分悲戚,但既不哭,也不闹,只半睁着眼,静静望着他。 她要回去狐台。她也有数不清的方法瞒着他们回到狐台,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想变回前世的自己,温和善良,永远逍遥于那个与世无争的江南古镇,静静看这世间一切。 所以,她想抛下冰冷的算计,转而谋情。 虽然她不确定。这乱世之中。人心诡诈,有多少情,她可以谋。 但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这一世,最不缺尝试的勇气。 “忧孑然一身,畸零无依。”有些冰凉的小手握住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声音平淡。并不为博得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医沉蹙眉。她若是露出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缠着他哭闹,他多半不会答应她。 可她……她却是这么冷静地,告知他这样一个事实。 不由苦笑,她孑然一身。畸零无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虽然置身楚墨之中,可以尝到许多人的善意。身为医者,又十分受人敬重。但真正走进心中的,终究也只有怀里这一人而已。 不需要相互倾诉过往,只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话,甚至只是无声的陪伴就好。 她怕失去他,又变回茕茕一身之境,他又何尝不怕? 正因为怕,所以才不放她回去狐台。 虽然确如相夫陵所说,解忧当年能在相里荼起了杀心后骗过秦墨,全身而退,现在对付他更是绰绰有余。 但他不是相夫陵,他赌不起。 而且,解忧本该是活泼纯粹的山鬼,郭开已死,药经已成,他不希望她再涉足这些事情。 解忧从他眼中望到无可动摇的决定,心紧了紧,阖上眼沉吟片刻,不再说什么,只探起身子,小手绕到他身后,让自己紧紧地贴上他。 然后,伏低了身子,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与人争吵论辩时虽是伶牙俐齿,却一点不善表露情谊,既然说不出来,便只能用实际行动了…… 清冷的药香萦绕在周身,却像能燃起火一般,将她的小脸渐渐烧红,心念一滞,咬转为轻吻,忍不住轻轻呢喃,“沉……” 才轻轻一个字出口,身子陡然一转,人已被医沉重重压下,虽然摔得幅度不小,但脑后有他一手护住,倒是没弄痛,只是身子被这么一扯,某个地方扯起一阵尖锐的痛楚,又羞又痛,忍不住紧扣了他的袖口,死死咬住唇,忍下一声轻呼。 医沉看着她隐忍的模样暗暗摇头,将她娇小的身子牢牢制住,这才看着她羞红的小脸,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吻,“阿忧身体未复,勿闹。” 她的身体那么美,还有她昨夜动情的娇媚模样,真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回,但且不说她高烧才退,便是昨夜那样的欢好,想必她娇弱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住,还是暂且不碰她为好。 解忧安分了下来,她额角隐痛,浑身酸楚,也不知是因风寒所致还是因为昨夜太过胡闹,亦或两者均有…… 反正她现在一点也不好受,想有大幅度的动作都难。 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紧揪住医沉胸前的衣襟,环上他的脖颈。 医沉叹息一声,俯身覆上她的柔软的唇瓣,轻轻吮着她身上的兰泽草芳香。 彼此都舍不下,这点到为止的缠绵似没了尽头。 解忧的面颊再次烧得滚烫,呼吸也促了起来,细软的咛声媚人,诱人沉沦。 心略略一紧,再不停下,可就得失控了,虽然再失态一回,她也是极乐意的,可身下痛得一动也动不得,如果不想再受罪,只怕还是乖乖躺着才好。 正在迟疑,医沉放开了她,缓缓起身,不知从何处取了半盏水,饮了一口,低头将水喂与她。 凉水被他的体温暖了,解忧入口时已不觉冰凉,反是带了一缕令人喜欢的药香,阖了眼乖乖咽下。 医沉抚抚她微乱的发丝,“睡下罢。” 再闹下去,会否发生什么,可就由不得她了。 解忧轻轻应了一声,两手仍旧紧紧攀着他,毫不掩饰留恋之意。 渐渐的,眼皮有些沉重,毕竟这一次烧得厉害,苏醒片刻又困了也是常理,因此未加抵抗袭来的困意,只一双小手依然紧缠住身上的人,低低呢喃,“勿走……” 即便真的要分开,她也希望待到清醒时亲自同他告别。 “阿忧。”医沉反握了她一双渐渐失去力气的小手,趁着她尚未全然失去意识之际,附在她耳边低语,“且归洞庭,狐台事了,便来寻你。” “嗯……”解忧无意识地应了,然后枕着那缕药香沉沉入眠。 “抱歉。”医沉将她抱起,松松倚在怀中,目光却落在了窗格上。 茶水中掺了些安神的药物,她病中虚弱,精力短少,一时不察,自然就着了道。 只希望她醒来之后,不要怨。 医沉揽着她倚坐了一会儿,将她轻轻放回床上,掖上两层被褥,细细抚平了她铺在枕上的发丝,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吻,蹭了又蹭,这才起身整整衣衫,见衣襟上又是一排湿漉漉的小巧牙印,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坐到案前提笔写下什么。 待窗格朦朦胧胧透出几点亮光,医沉封好案上一封帛书,回身在床榻旁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不能再留了,解忧的病至少还得养上五日才可动身,狐台那里,当真等不得这么久了。 他留下等她,既误了回狐台的时日,她过意不去,定会勉力启程,于她休养身子也不好。 唯有这样走了,才是最好。 荧惑窝在院角草丛内,天光半亮,它的警惕性极高,听闻步声立刻被惊动,蹭蹭蹭追上来,竖着一双尖尖的耳朵,不解地瞪视着医沉。 “留下照顾阿忧。” 荧惑像是听懂了,霎了霎眼,一摇尾巴,转身拱开竹门,挪进屋内。 ………… 另一侧的山道上,一个略略佝偻着的身影在草丛间时隐时现。 天色还有些昏暗,山道上别说人影,连宿鸟都未醒。 楚蘅回头看看无人追来,倚着一株树重重喘口气,挺直了背。 初春的清晨寒意逼人,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春衫,受不得寒气,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这声响在山间回荡了几下,惊飞几只宿鸟,扑棱棱地飞远了。 楚蘅捂住嘴,捏紧了鼻子,两只大眼警惕地看看四周,见依然没有惊动人,扶着树干重重舒口气,眼中却忍不住渗出大颗泪珠。 有了上一回逃离寿春的可怖经历,她一点不想再尝一回逃难山林的味道,但不想再成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她只能趁着尚未出发之前,逃。 而且,那一次在最危难之际遇上了医忧,那个令她倾慕的少年医者,不知这回…… 可……楚蘅蹙了一下眉头,那个青袍男子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医忧实乃女子。” 实乃女子、女子、女子…… 仿佛山谷中的回声一般,在她耳边绵绵不绝地想着。 “不、不可能的……”有些苍白的唇喃喃自语。 那少年怎么可能是女子呢?!她交付了真心的人,那么清雅动人,仿佛万壑长风入松,这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是个女子?! 楚蘅眼角的泪越渗越多,重重砸在脚下的草丛里,和晨露一道缀在叶间上。 她不愿相信,那个青衣的男子她根本不识得,她凭什么要相信他说的话? 可蓝清徵告诉她,那人唤作相夫陵,与医忧同属墨家,还是有几分交情的好友,他的话,应当可信。 又忆起那该死的男人说这话时,神定气闲的模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她美丽的梦境击得粉碎——碎到无法再行拼补起来。 楚蘅伸手捂上面颊,泪又顺着指缝漏出。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时,她抚了抚面颊,抹去那*辣的泪痕,一抬头,紧咬住娇艳的唇瓣,继续顺着山道前行。 不论如何,她要当面问一问医忧。 听闻医忧已经启程离开,那么她便亲自去往狐台,问一问,她究竟是否女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掩藏的锋芒 解忧在荧惑的舔_舐下清醒过来,额角一阵阵地痛着,思绪混乱,脑袋里一片空白。 身旁空无一人,宽大的床榻显得有些空旷。 侧身将头埋进被褥之中,那缕熟悉的草木气味有些淡,但依然抚平着她的心绪。 解忧阖了阖眸子,忽然抓起身上盖得齐齐整整的被褥,用力往床下扔去,狠狠咬牙,“昭沉!” 她本就柔弱,病中更没几分力道,要扯动一床被褥毫无可能,被褥只松松垮垮斜出一角,恰恰将一旁盛水的陶碗扫落地下,滴溜溜地直打转。 荧惑被吓得竖起一身毛,火苗似的大眼委屈地瞅着她。 解忧见扔不动被褥,愈加地气,额角痛得抽起来,刚想倒头继续睡过去,竹门一动,只眨个眼的工夫,剑姬已跑入了内室。 地上的陶碗砸缺了一个口子,兀自在地面上滚动不休。 剑姬深吸了口气,咬上艳红的唇瓣,抬眸看向解忧。 她一头长发披散,将秀丽小巧的面庞遮了大半,但掩不住那一双赤红的眸子,和满脸的泪痕。 “医女……”剑姬锁了眉,她从未见过解忧如此失态的模样,甚至都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那个飞扬如云的女孩子。 解忧紧咬着唇,眼帘一阖,又一道泪光滑下面颊,顺着她瘦削的下巴汇成亮亮一滴,如滴水檐头的雨点,缓缓坠落。 “医女……”剑姬在室中扫了一眼,见案上用青石镇纸压着一方帛书,取了递与她,带着担忧轻轻相劝。“医女且勿动气。” 解忧看也不看,接过来拿在手中便撕,但这帛书比不得纸,她手劲小,又寻不到经纬,扯了半日只将上面的丝线扯得扭了,愣是没扯断一根线。 两条胳膊却脱了力。眼前也一阵发黑。丢了扯不断的帛书,捂了额头,打算倒回床榻上再睡片刻。 剑姬还以为她气急昏厥。急忙抢上前揽了她,让她倚入怀中,急唤:“医女!” “无事……”解忧定了定神,倚在她肩头安静了下来。泪却流得愈发汹涌,本就苍白的唇被咬得毫无血色。 她哪能不知道昨夜饮的茶水被医沉动过手脚?他还当真以为她只是一时不察么? 她明知混了药物还乖乖饮了。不过是因信他,信他不会一言不发地抛下她而去,可、可事实给她打了一记这么痛的耳光! 剑姬叹口气,展臂揽紧了她。怀里的身子如此单薄,因哭泣不时剧烈地抽动,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剑姬……”解忧哭累了。纤细的胳膊费力地攀上她,哑了的声音如风拂秋叶。说不尽的凄凉萧索,“忧已觉无事,明日即启程,归洞庭。” 磨了磨牙,抹了泪起身,既然医沉打定了主意逼她去洞庭,那她便遂了他的意,只要等不到他,她这辈子再也不离开那洞庭小筑。 一抬头,才发觉屋内多了一人,本就槽糕的面色又是一沉,含泪的眸子霎时转为凌厉,死死瞪着,“相夫子来访,所为何事?” “医忧何故作小儿泣也?”相夫陵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将屋内狼藉扫了一遍,眸色一亮,俯身拾起飘落在床下的那片被解忧扯得惨不忍睹的帛书。 才要低头细看上面字迹,一支小弩箭骤然破空而来,擦着他的手堪堪飞过,将那帛书直直钉在一旁屏风架上。 相夫陵和剑姬俱震惊地看向她,她纤细的手中正握着一枚巴掌大小的机关弩,还有两支小箭已经装机,只要她愿意,大可三支连发而出,定能取人性命。 解忧冷着脸,将小弩丢回枕畔。 相夫陵回头看看飘零零的帛书,又看看自己的手,冷笑道:“医忧可知此举何意?” 剑姬一个愣怔,随即站起身,护在解忧身前,“医女重病方愈,又添悲痛,此举固偏激,然情有可原。” “剑姬。”解忧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腰带,示意她不必为自己辩驳,一低头,也不知从哪里取了枚菱花小镜和一把青檀梳,对镜将杂乱的发丝草草梳理一遍,抬眸看向相夫陵,“忧自是明了,此举何意。” 她那一箭不过想阻止相夫陵看医沉留下的书信,本就没有伤他性命的意思,但相夫陵若想往大了说,那便是楚墨对齐_墨表露敌意,互相倾轧——当初越之於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气,她当然不想让楚墨落人口实,这一箭去得虽快,她思绪转得却更快,早已想好了说辞。 束好发带,整一整衣襟,解忧径自下榻,踱到屏风前,低眸打量了一下牢牢钉在紫檀木上的小箭,和那份帛书,蹙了一下眉头,又转身面向相夫陵,深深一揖,“方才之事,是忧不察。然此乃吾兄所书,医缓病殁,吾兄已掌楚墨之事,吾兄之言,非众人可观之。” 墨家纪律向来严格,三分之后,各派的主事便相当于一个小巨子,巨子之话众人俱得无条件的服从,而巨子与他人的信函,又岂是每个人都能看的? 而且相夫陵虽非楚墨,却也是墨家子弟,解忧方才那一箭便是取了他的性命,也算不上多少理亏。 相夫陵只觉鬓边冒出了几颗汗珠,他觉得,他或许是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发觉解忧的可怕之处。 相比于相夫陵满脸的震惊,剑姬反倒一点不惊讶,只向他挑了挑眉,也不说旁的话。 不过她心里着实佩服解忧的玲珑心思,从她们发觉相夫陵入内,到他拾起帛书,也不过那么几息的时间,解忧不仅取出了机关弩,调好精确的准头,还连这说辞都想好了。 相夫陵这一怔也不久,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拢一拢袖,向解忧一礼,似乎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两人也从未生分一般,和声笑道:“景氏冢子欲聘医忧为妇,不知医忧有何说?” 解忧死死盯了他一眼,眉峰一蹙,景玄又在搞什么名堂? 但这话却是不说出口的,随即舒展了眉,淡淡道:“阿忧已嫁作人妇。”(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骊歌为谁起 南苑。 精致的小院坐落在一痕斜出山壁的薄平岩石下,仿佛蔽在苍鹰的铁翼下一般。 院内院外俱栽着茉莉,盛夏未至,大片的茉莉清一色的鲜嫩绿色,枝端打着乳白色的骨朵,却未绽放开来。 景玄抱了手臂立在院外,沉着的一张脸,比身上的涅色衣衫还黑几分。 黄遥立在一旁,蹙眉将面前垂首而立的几个剑卫看一遍,又看看立在远处的的两个人影,压低了声儿叹口气。 今日本是楚蘅返回符娄的日子,不想清晨负责护送她启程的剑卫来报,楚蘅所住的屋舍内空无一人,一应行李等物倒是不见了踪影。听闻此讯,黄遥立时通知了景玄,与他一道至此查看。 蓝清徵立在阶下出神,她微颔着脖颈,姣好的面容染满凝重之色,一绺发丝从额角滑落下来,虚虚遮蔽在眼前,勾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楚蘅在南苑居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在她的印象中是个活泼俏丽又比庄萤少几分莽撞的少女,平日楚蘅恋慕医忧不得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但总以为楚蘅不至于做出毅然出走这样出格的事情来。 向院心走了几步,抬手拂去发辫中夹杂的几篇碎叶,款款走至院外,向景玄和黄遥一礼,“阿蘅颇识事体,不意此番任性而为,妾未能及早劝慰,诚怀愧于心。” 黄遥虽然一脸凝重,待她说话时仍是低眸看了她,温和地笑笑,“清徵不必自责。” 楚蘅夜半不辞而别,第一个要责罚的。便是护院的剑卫,再怎么也怪不到蓝清徵的头上去。 黄遥捋捋花白的胡须,侧头看向一侧,忍不住叹息。 他们来到南苑时,发觉景兕已在此地,正与庄萤立在一株桃花下头闲谈,见他们到了。也不过上前问个好。又往他处谈天说地去了。 楚蘅之事虽与蓝清徵无关,但毕竟她们住着一个院落,平日俱在一处。蓝清徵有所表示,愿意为此担起责任,正是个明事理的贵女;而相较而言,庄萤则太不识事。还似个父母遮蔽下的幼儿罢了。 景玄面无喜怒,目光从蓝清徵身上一扫而过。接着将面前静立的一干剑卫仔仔细细看一遍,沉声询问,“值夜者何人?” 一人毫不迟疑地跨出队列,抱了个拳。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某。” “隗,汝既为值夜,不见楚氏去耶?”景玄蹙了一下眉头。众剑卫中功夫首屈一指的便是檗、洛、卫矛和隗四人,按理说来。楚蘅绝没有那个能耐从隗的眼皮底下溜走——除非有人助她,又除非隗当时并不曾留意看护院落,可隗应答得毫不迟疑,想必无愧于心。 难道,真是有人助楚蘅暗中离开? “冢子,楚氏如何离开且不论,而其人将何处往也?”黄遥更关心能否将那任性而为的少女追回。 “不知……”景玄摇头,“或往狐台?”他可不会忘记,楚蘅对解忧痴迷到了怎样的程度。 “兄长误矣。”景兕大步而来,一脸神秘地凑近他,“以弟之见,楚氏必往招摇。” 景玄挑了挑眉,冷冷剐他一眼,“何以见得?” 庄萤跟在景兕身后蹭过来,一双大眼眨了眨,见景玄虽然冷着一张脸,但神色并非十分可怖,大着胆子插话:“往昔在寿春之时,楚氏尝与桓公子议亲,亲事未成,寿春先破,故少人知晓;半载之前,桓公子携婉之至此,楚氏欲害婉之,岂非因妒生恨耶?清徵姊姊,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几分天真的意味,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的人愣了又愣。 昭婉之之事,知晓的人并不少,但解忧当时一口咬定,乃是所服药物与茶水相冲,因此无人再往深处去想,更没有人怀疑到楚蘅的头上。 蓝清徵沉吟了一下,缓缓点头,抬眸平静地看向景玄,“妾亦有此想,然无凭无据。” 若不是庄萤提起,她本不愿说出此事,只因她认为楚蘅一心恋慕着医忧,倒是没看出楚蘅对昭桓有几分情——只怕那原是族中长辈所定罢了。 景玄听着点了点头,抬眼看向隗,正想说话,檗从远处急急而来,“冢子,医忧去矣。” “……何时?”景玄面色微微一白,解忧昨日高烧昏迷,怎么今日便启程,难道身体已复? “已有半刻。”檗低下头,解忧离开时唤了他现身,还嘱咐了他几句话,其中一句便是,待她和那个骄横的红衣女子走远些,再去告知景玄。 景玄阖眸,心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地生疼,那丫头终究还是走了,决然地离开了。 再睁眼时,带了几分悲凉,心不在焉地吩咐隗,“楚氏当往狐台去矣,隗与三人往寻之,务必寻回,送至符娄楚氏处。”转头看向黄遥,“黄公,往怀沙院一观?” 檗也跟随两人,走了几步,停下走向隗,面色微冷,“下不为例。” “我知。”隗错开他的目光,紧抿着唇,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他怎会知道,偏偏在他离开南苑的期间,楚蘅就好巧不巧地溜走了?这运气真是背得没法说。 ………… 怀沙院空荡荡的,除了一点风拂草尖的窸窣声,再无其他声响。 竹门半掩着,踏入内间,书案上横着名琴“绕梁”,一侧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她及笄礼时穿过的礼衣,最上面排着三支玉笄。 景玄一一看过去,手握成了拳,胸口起伏,恨恨地咬了牙,这丫头真是毫不领情。 手指拨过丝弦,停留在上面,随手抚落一曲赠别的乐音。 余音袅袅,盘旋不去。 景玄笼起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蹙眉沉吟片刻,忽然侧头看向黄遥,“以黄公之见,若得解忧手书,司马尚可愿至此?” 黄遥不意他突发此问,低眸衡量一下,点头,“闻医忧助司马尚为李将军雪仇,于其人有大恩也,若得医忧手书,应是无碍。” “檗,往寻解忧,其人欲至洞庭。”景玄取了一块巾帕将三支玉笄包起,一道递与檗,“以此物为信。”(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请夫人归 虽然神色不对,但解忧的声音很柔和,很平淡,语气缓缓,内容也明白如话。 单单听她说话,仿佛是母亲为了哄幼儿睡去,而说起美丽的传说故事,那样的故事里有仙袂飞扬的神女,有灵动活泼的山鬼,有蘅芷江蓠,有行云流霞,令人神往。 医沉压下询问她方才隐泣的念头,将她稳稳抱了,让她的小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侧眸静静看她。 解忧轻轻一笑,她来自赵地,尘沙万里,黄云蔽天,她的故事里没有楚地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旖旎东西,唇轻轻勾了勾,“暮色如墨,晚霞如血。凝血浸土,灿若胭脂。孤魂幽魄,化为厉鬼。” 古人认为,一族尽绝,再无人承祀血祀者,先人将化为厉鬼。很不巧,解氏便是死了个绝,只剩下她一脉遗女,无法再奉血食。 而暮色如墨,晚霞如血,渗入泥土中的血液凝固起来,仿佛绛紫的胭脂。 这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东西。 惊骇、疑惑、恐惧、震怒……但当所有其他的感情退下去以后,她只觉得有些好笑。 立在夜幕下的她,冷冷地看着院落中的尸体,忽然就觉得十分好笑——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她将将结束那侘傺失意的一世,还以为终于寻到了解脱,一睁眼却面对这样一场。 她的夙愿曾是录取一个古汉语专业,整日研究音韵和律学,好友那时揶揄她,说她真该做一个古人才好。 不想如今真成了个古人,也不知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玩笑。 不过。既然是个玩笑,那么为何不好好地玩一回呢? 前世她恪守本心,不愿与人争,却落得个孤戚离世、襟抱难展的下场,重活一回,她希望踏上一条与前世全然相反的道路,看看能不能得到不同的结局。 于是有了这一个解忧。玩弄人心、表里不一、追名逐利、全生避害…… 她全然抛开前世与世无争的心思。彻底背叛自己的过去,偏激到恨不得能成为一个人人发指的妖女,哪怕是夏姬那样的亡国妖姬。只可惜。她没有夏姬那个资本,行动还受着医沉约束,因此并没翻腾起什么浪花。 直到昨夜,被景玄百般欺侮之时。她才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忍受——如果要与过去背道而驰,她不应该大方地与他胡乱一夜么?可是她做不到。她真的无法做到。 她从来都追求完美,这一世活得如此极端,当一件事没能走向极端时,她忽然就醒了。选择刹步、回头。 一个温和善良的医女外表之下,包覆着无数令人厌弃的心思,但层层剥去这肮脏的心思。她最本质的东西还是与前世相同。 伪装在身上久了,她渐渐感到疲惫。或许的确是该放手,舍弃这一世成就名利的痴念了。 药经已成,之后的事情须得听天由命,她再纠缠也无用。 而她与医沉既已至此,她不想再放手。 左右秦还有十年时间才走向灭亡,这十年中虽暗流汹涌,但战乱较少,黔中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狐台,这次她回定了。 医沉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凝重,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担忧地蹙了眉,抬手抚上她微凉的额角,柔声宽慰:“阿忧不可归去狐台,相里荼之辈,非卿所能敌。” 有了上次她的在秦地狠心刺下的那一匕,为防着她再胡来,不论是剧连,还是医沉,都不会轻易同意她再去面对相里荼。 被拒绝,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解忧一点都不意外。 她要做的,只是想办法说服医沉,好让自己随他回去。 这一世,她不想再听由天命,她想要的东西,不论是名,还是情,都要拼尽全力去争,哪怕遍体鳞伤,落回尘埃,她也绝不后悔。 这伪装在身上久了,即便卸下,终究还是留了几分执着几分谋算,渗进骨子里头,改不了了。 静默了一会儿,她听得医沉一声苦笑,温热的手捧了她的小脸,让她不得不抬起头,看向那双清冷的眸子。 一双翦水眸不自觉地霎了霎,面前的人神色平淡,看向她的目光里甚至没有几分多余的感情,几乎让人怀疑,昨夜那令人沉沦的温存、抵死的缠绵,会不会只是一场好梦? “阿忧不可归狐台。”医沉肃容看着她,这丫头比那头狐狸还狡黠,这会儿她一双秋水眸子波澜翻涌,不知她又转着什么念头? 解忧无声地笑了笑,面色虽然还有几分悲戚,但既不哭,也不闹,只半睁着眼,静静望着他。 她要回去狐台,她也有数不清的方法瞒着他们回到狐台,但她不想这么做。 她想变回前世的自己,温和善良,永远逍遥于那个与世无争的江南古镇,静静看这世间一切。 所以,她想抛下冰冷的算计,转而谋情。 虽然她不确定,这乱世之中,人心诡诈,有多少情,她可以谋。 但试一试总是好的,她这一世,最不缺尝试的勇气。 “忧孑然一身,畸零无依。”有些冰凉的小手握住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声音平淡,并不为博得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医沉蹙眉,她若是露出一副小姑娘的模样缠着他哭闹,他多半不会答应她。 可她……她却是这么冷静地,告知他这样一个事实。 不由苦笑,她孑然一身,畸零无依,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虽然置身楚墨之中,可以尝到许多人的善意,身为医者,又十分受人敬重,但真正走进心中的。终究也只有怀里这一人而已。 不需要相互倾诉过往,只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话,甚至只是无声的陪伴就好。 她怕失去他,又变回茕茕一身之境,他又何尝不怕? 正因为怕,所以才不放她回去狐台。 虽然确如相夫陵所说。解忧当年能在相里荼起了杀心后骗过秦墨。全身而退,现在对付他更是绰绰有余。 但他不是相夫陵,他赌不起。 而且。解忧本该是活泼纯粹的山鬼,郭开已死,药经已成,他不希望她再涉足这些事情。 解忧从他眼中望到无可动摇的决定。心紧了紧,阖上眼沉吟片刻。不再说什么,只探起身子,小手绕到他身后,让自己紧紧地贴上他。 然后。伏低了身子,在他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她与人争吵论辩时虽是伶牙俐齿,却一点不善表露情谊。既然说不出来,便只能用实际行动了…… 清冷的药香萦绕在周身。却像能燃起火一般,将她的小脸渐渐烧红,心念一滞,咬转为轻吻,忍不住轻轻呢喃,“沉……” 才轻轻一个字出口,身子陡然一转,人已被医沉重重压下,虽然摔得幅度不小,但脑后有他一手护住,倒是没弄痛,只是身子被这么一扯,某个地方扯起一阵尖锐的痛楚,又羞又痛,忍不住紧扣了他的袖口,死死咬住唇,忍下一声轻呼。 医沉看着她隐忍的模样暗暗摇头,将她娇小的身子牢牢制住,这才看着她羞红的小脸,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吻,“阿忧身体未复,勿闹。” 她的身体那么美,还有她昨夜动情的娇媚模样,真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回,但且不说她高烧才退,便是昨夜那样的欢好,想必她娇弱的身子也有些受不住,还是暂且不碰她为好。 解忧安分了下来,她额角隐痛,浑身酸楚,也不知是因风寒所致还是因为昨夜太过胡闹,亦或两者均有…… 反正她现在一点也不好受,想有大幅度的动作都难。 能做的,也仅仅只是紧揪住医沉胸前的衣襟,环上他的脖颈。 医沉叹息一声,俯身覆上她的柔软的唇瓣,轻轻吮着她身上的兰泽草芳香。 彼此都舍不下,这点到为止的缠绵似没了尽头。 解忧的面颊再次烧得滚烫,呼吸也促了起来,细软的咛声媚人,诱人沉沦。 心略略一紧,再不停下,可就得失控了,虽然再失态一回,她也是极乐意的,可身下痛得一动也动不得,如果不想再受罪,只怕还是乖乖躺着才好。 正在迟疑,医沉放开了她,缓缓起身,不知从何处取了半盏水,饮了一口,低头将水喂与她。 凉水被他的体温暖了,解忧入口时已不觉冰凉,反是带了一缕令人喜欢的药香,阖了眼乖乖咽下。 医沉抚抚她微乱的发丝,“睡下罢。” 再闹下去,会否发生什么,可就由不得她了。 解忧轻轻应了一声,两手仍旧紧紧攀着他,毫不掩饰留恋之意。 渐渐的,眼皮有些沉重,毕竟这一次烧得厉害,苏醒片刻又困了也是常理,因此未加抵抗袭来的困意,只一双小手依然紧缠住身上的人,低低呢喃,“勿走……” 即便真的要分开,她也希望待到清醒时亲自同他告别。 “阿忧。”医沉反握了她一双渐渐失去力气的小手,趁着她尚未全然失去意识之际,附在她耳边低语,“且归洞庭,狐台事了,便来寻你。” “嗯……”解忧无意识地应了,然后枕着那缕药香沉沉入眠。 “抱歉。”医沉将她抱起,松松倚在怀中,目光却落在了窗格上。 茶水中掺了些安神的药物,她病中虚弱,精力短少,一时不察,自然就着了道。 只希望她醒来之后,不要怨。 医沉揽着她倚坐了一会儿,将她轻轻放回床上,掖上两层被褥,细细抚平了她铺在枕上的发丝,在她额角轻轻印上一吻,蹭了又蹭,这才起身整整衣衫,见衣襟上又是一排湿漉漉的小巧牙印,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坐到案前提笔写下什么。 待窗格朦朦胧胧透出几点亮光,医沉封好案上一封帛书,回身在床榻旁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不能再留了,解忧的病至少还得养上五日才可动身,狐台那里,当真等不得这么久了。 他留下等她,既误了回狐台的时日,她过意不去,定会勉力启程,于她休养身子也不好。 唯有这样走了,才是最好。 荧惑窝在院角草丛内,天光半亮,它的警惕性极高,听闻步声立刻被惊动,蹭蹭蹭追上来,竖着一双尖尖的耳朵,不解地瞪视着医沉。 “留下照顾阿忧。” 荧惑像是听懂了,霎了霎眼,一摇尾巴,转身拱开竹门,挪进屋内。 ………… 另一侧的山道上,一个略略佝偻着的身影在草丛间时隐时现。 天色还有些昏暗,山道上别说人影,连宿鸟都未醒。 楚蘅回头看看无人追来,倚着一株树重重喘口气,挺直了背。 初春的清晨寒意逼人,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春衫,受不得寒气,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这声响在山间回荡了几下,惊飞几只宿鸟,扑棱棱地飞远了。 楚蘅捂住嘴,捏紧了鼻子,两只大眼警惕地看看四周,见依然没有惊动人,扶着树干重重舒口气,眼中却忍不住渗出大颗泪珠。 有了上一回逃离寿春的可怖经历,她一点不想再尝一回逃难山林的味道,但不想再成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她只能趁着尚未出发之前,逃。 而且,那一次在最危难之际遇上了医忧,那个令她倾慕的少年医者,不知这回…… 可……楚蘅蹙了一下眉头,那个青袍男子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医忧实乃女子。” 实乃女子、女子、女子…… 仿佛山谷中的回声一般,在她耳边绵绵不绝地想着。 “不、不可能的……”有些苍白的唇喃喃自语。 那少年怎么可能是女子呢?!她交付了真心的人,那么清雅动人,仿佛万壑长风入松,这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是个女子?! 楚蘅眼角的泪越渗越多,重重砸在脚下的草丛里,和晨露一道缀在叶间上。 她不愿相信,那个青衣的男子她根本不识得,她凭什么要相信他说的话? 可蓝清徵告诉她,那人唤作相夫陵,与医忧同属墨家,还是有几分交情的好友,他的话,应当可信。 又忆起那该死的男人说这话时,神定气闲的模样,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将她美丽的梦境击得粉碎——碎到无法再行拼补起来。 楚蘅伸手捂上面颊,泪又顺着指缝漏出。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泪时,她抚了抚面颊,抹去那*辣的泪痕,一抬头,紧咬住娇艳的唇瓣,继续顺着山道前行。 不论如何,她要当面问一问医忧。 听闻医忧已经启程离开,那么她便亲自去往狐台,问一问,她究竟是否女子。 (未完待续。) ps:这是148和149的内容,移动端前面没改的可以在这里看一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妥协 解忧瞪着眼,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剑姬先明白过来,气恼地横了檗一眼,七寸来长的短剑自手中一转,在阳光下划出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光,理直气壮地反驳,“医女未曾与人为妻。” 檗不慌不忙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涅色帛包,打开来,里头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溜三支玉笄,温润的白玉在阳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此乃景氏冢妇之笄,医忧曾佩于发中,自是我景氏之夫人。”檗义正辞严,面无表情地看着解忧。 “……当是之时,玄不曾以之相告。”解忧抿了抿唇,淡然一笑,和缓着声儿反驳,“不知者无罪,忧既不知此为景氏冢妇之笄,亦未曾许婚于景氏,何以为景氏之妇?” “檗听命于冢子,惟愿请夫人归去,”檗向他抱个拳,一手按上了腰间青铜佩剑,“若夫人执意不归,恕某无礼。” 景玄吩咐过的,不论如何,只要追上了解忧,便要将她带回九嶷——哪怕打昏了带回去,只要没伤她性命即可。 诚然景玄此举颇为无礼,但……若是得不到解忧手书,司马尚等一干精锐绝不可能听命于景玄。为了招募那一批精锐,不管做出怎样的事情都不为过,更何况逼迫解忧回去,本就是景玄的心头之愿?一举两得。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气,小手笼进袖内,紧紧抓了那把小机关弩,唇角尽力扯出一丝笑意,“檗既奉忧为夫人,自当听令于夫人之言,自行归去。” 那日在后山观剑。她曾见过檗的剑术,绝非她和剑姬能够应付的,因此,能动口,尽量不动手。 “某自当听命于夫人,然医忧尚未认也。”檗瞧着她冷冷一笑,这丫头还是尽早断了饶舌的念头吧。 她不认这冢妇之位。自然无权命令于他;而她一旦认了。便得随他回去九嶷。 不论如何,解忧这局必败。 “……如此说来,檗不愿与忧方便?”解忧微微沉下脸。眸子往四周乱转一圈。 流水淙淙,纤草绵密,再远一些的地方林木茂密,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啼。 只是没有人影。 这荒僻的河边又不似有村落的模样。想必遇不上人,而就算遇上了。又如何说服他相助,他又是否足以对抗檗?这些俱是未知数。 迟疑之际,剑姬侧头贴上她耳侧,低声叮嘱。“著将以短剑与之缠斗,医女趁此机,以小弩发箭。寻隙远遁。” 解忧抿抿唇,感到她将一个圆溜溜的竹筒递到自己手中。知是传递信号之物,敛了敛眉。 遇险的信号一旦发出,左近的墨者必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可此地僻远荒芜,她并不认为她和剑姬两人,足以抵挡这么长久的时间。 沉吟片刻,将竹筒交还剑姬,松了手中的小弩,袖起手缓步上前。 “医女!”剑姬不解地瞪大眼,急急扯住她的衣袖,“医女何意?!” “忧将归九嶷。”解忧弯了弯眉,澄澈的眸子里漾开一丝甜美的笑意,“剑姬尚有身孕,不可有失。” 决定了,反而坦然下来,不管景玄此次逼她回去是何目的,躲避不能解决问题,唯有她回去坦然面对。 她的身后有整个楚墨,她回九嶷,托付剑姬将她的消息传入狐台,想必景玄也不敢对她如何,只是晚些时候回到洞庭罢了。 “著岂是惜命之辈?!”剑姬索性拽住了她一条纤细的胳膊,柳眉蹙到一块儿,另一只手将短剑收回,于腰间一扯,抖出缠在腰间的精铁软剑,映出一道寒芒。 解忧平日不曾见她使用过腰间软剑,心紧了一紧,小手攥住她宽大的袖口,“阿忧不会有事。” “医女,景玄如此逼迫,著岂能纵医女复归九嶷?”剑姬将她推到身后,软剑横在身前,护住两人。 荧惑受此氛围感染,也竖了一身火红的毛,向着檗龇牙咧嘴,锋利的爪子尽数显露。 檗眯眼看了看剑姬手中那柄雪光闪闪的软剑,冷笑道:“如此看来,医忧不愿就此归九嶷。” 解忧紧咬住唇瓣,为难地看看两人,无计缓和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 “荧惑。”劝不了人,解忧只得先拽回了荧惑,俯身捧住它尖尖的嘴,细细揉着它一双耳朵,“荧惑,听话。” 荧惑一口咬住了她的宽袖,口中呜咽不绝,就是不肯放。 眼看那边剑姬和檗已然交手,旭日底下寒光四散,看得直瘆人,解忧面色陡沉,低声训斥,“荧惑!放开。” “呜……”荧惑委屈地敛起大眼睛,一双耳朵耷拉到脑袋两侧,感到她的怒意,讪讪地松了口,埋起头来,蓬松的大尾也垂落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解忧咬着唇冷静片刻,小手探入袖中取出机关弩。 日光下,黄铜的包角熠熠生辉,她素白的小手恍如透明,金属的坚硬与少女的柔美混在一道,竟有几分莫名的相得益彰。 剑姬和檗都瞥到了解忧手中的小弩,剑姬松了口气,檗则更加戒备,只待她箭出时迅速避开。 解忧缓缓舒口气,眸子微敛,斜倚上背后一株大树,校准箭支方向。 剑姬已有落败之象,且软剑本就走的纤巧一路,根本格不过青铜剑的厚重。 犹豫了一会儿,解忧收回手,却是将锋利的箭头抵在了自己纤细的脖子上。 剑姬和檗俱是一惊,手中的剑堪堪擦过,“铮”地一响,荡开一清一浊两道余音,缠斗的身影亦立刻分开,向着解忧而去。 “医女!” “医忧何意?” “两位勿动。”解忧缓步上前,箭镞紧抵着咽喉处,随着她说话与呼吸时的轻动,锋利的箭镞不时抵入皮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解忧另一手从袖内掏出一个纱囊,掷与剑姬,“此乃安胎丸药。剑姬携荧惑暂归洞庭,传我消息于吾兄。” “医女……”剑姬紧握着手中剑柄,见解忧眸色坚定,只得收起纱囊和软剑,一甩袖,“荧惑,走!” 荧惑一步三回头,望着她呜咽不绝。 解忧背过身不再看,手中小弩慢慢放下,抬眼看了看檗,干涩的声音有些疲惫,“走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同姓不婚 景玄跽坐案前抚琴,“绕梁”存世数百年,被世人奉为名琴,自然不是徒有其名。 普通的琴声音不响,唯有抚琴者和围坐近旁之人方能听得完全,因此琴只用于雅集小聚,或是自娱自乐而已,那些宫中的热闹聚会,绝不会以寂寥古朴的古琴为伴奏。 一曲繁复绮丽的《阳春白雪》自弦下流淌而出,毫不掩饰他此刻极佳的心情。 楚蘅不辞而别并非大事,一个联姻的贵女而已,有她一个很好,但没有也便没有了——毕竟能够靠姻亲解决的事情,总是有限的。 景兕立在一旁,一身明快的栀子色有些跳脱,几次看向自家兄长,又几次欲言又止,一双手交握成拳,从这一头搓到那一头。 一曲毕,景兕估摸着他心情不错,凑上一旁坐了,抬手去抚那丝弦,挑起一个又一个杂乱无章的音符,一边貌似无心地叹息:“兄长,诸女不需入秦,则何往也?” “不知。”景玄按住被他拨动的丝弦,阻止那恼人的噪音响起,侧过头横了他一眼,“何时习兵道?” 景兕干笑一声,摸了摸鼻子,“兄长与阿驹俱习兵道,何须锦上再添花?” 景玄冷笑,他先前还盼着幼弟年纪长些能够懂得事理,收了胡闹,如今看来,却该早早熄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若无事,且退罢。”这样一想,景玄愈加懒于同他多言,一心落回琴上,重又抚起一些旖旎的琴曲。 “兄、兄长……”景兕拽了拽他的衣袖,赖着不肯走。旁敲侧击,“兄长以为庄氏萤女何如?” “……同姓不婚,早些熄了此念。”景玄头也不抬,手下也不停,琴音只微微一转,仍旧寻了调子弹奏下去。 景兕吐了吐舌头,仍旧缠着他不放。“然……” “怀王之后亦为芈姓屈氏之女。闻楚乃蛮夷,未重中原之虚礼。”清淡微哑的声音截断了两人的谈话,特特加重了“虚”字。 景玄手中的琴音也陡然一停。抬眸望向来人。 解忧一袭玄袂白衣,足下丝履盈盈,一头长发披散着,面色微微发白。但一双眼仍旧水波流转,透着貌似淡泊的傲气。 檗随她身后进来。拧着眉头,解忧说话还是这般直截了当,揭人痛处,而且今日她含着怒气。说起话来自是愈加的夹枪带棒。 “医忧别来无恙?”景玄起身,示意景兕和檗都退出屋子,低眸看看案上的琴。又看解忧,“此琴已赠与医忧。然卿未取,故而遣檗唤回医忧。” 解忧敛了敛眉,暗暗磨牙,这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破理由?! “冢子若仅以忧未携‘绕梁’,则忧取此琴,即刻辞别。”气归气,她懒于反驳,不如顺坡下马,倒看他如何回答。 景玄笑了笑,她含着怒的这模样倒也可爱,虽然比不得她害羞带怯的模样诱人,却令人忍不住生出逗逗她的心思,愈加走近了几步,绕过她身后,取了檗交还的玉笄,轻轻绾起她披散的长发,堆起高髻,“阿忧为我妇,怎可私离九嶷?” “忧不知何意。”解忧一口否认,她又不认得这玉笄的形制,也没有旁人告知她这玉笄非同一般,凭什么簪了这笄,便是应了婚约。 “女子十五而许嫁,笄而字。”景玄一手顺着她的颈侧落下,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忧忧若非许嫁于渊,何须今岁及笄?” 但凡是贵族女子,若少时定下了婚约,才会赶着十五岁及笄出嫁,没定着婚约的,最迟可到二十岁方行及笄之礼。 解忧蹙了蹙眉,抬手拂去他落在肩上的手,转过身向后退开一步,面色冰冷,“忧确已许嫁,然其人并非冢子,还望冢子自重。”还有,不必自作多情。 这倒当真在景玄意料之外,饶有兴致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噙着一丝笑,“阿忧许嫁何人?医者沉为卿兄长,定非其人。” “……”解忧倒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她和医沉之间的事情,他们彼此看得倒是开,但于人前,总是以兄妹相称的,不好这般明目张胆地说出口。 定了定神,低眸笑笑,将眸子里头的不耐烦掩了,声音尽量和和气气,但她越是温和的话,听起来却是越发咬牙切齿,“忧以为,此一则,与冢子无关。不知冢子特特遣人劫持忧至九嶷,除却名琴‘绕梁’,尚有何事?” “渊曾遣相夫子为渊议亲,不知赵姬意下何如?”景玄加重了“赵姬”二字,果然见她强自压淡的眸子里陡然腾起一股火苗,那神情,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令人忍俊不禁。 解忧见他还敢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咬了咬唇,索性转身拂袖而去。 “解忧!”景玄自然不想将她气走,急急拽了她的衣袖,用力一收,将她整个人拽得踉跄后退几步,直直跌进他怀里,衣襟也被拽得松了开来,露出里头素白的中衣。 “景玄!”解忧气得脸上飞起一抹红霞,扬手要打,却被他紧紧握住,想也不想,另一只小手探进袖中,立刻取了那小巧的机关弩。 不想手腕才一动,尚未调整准头,景玄已发觉她的动作,低手扣了她的小手向一旁扭过,锋利的小箭已然激飞而出,带着破空之声低低刺出,好巧不巧擦过放在案上的琴,在琴面上一蹭,蹦出铮铮乱响,将七根丝弦齐齐斩断,残余的力道支撑着小箭向前飞出,斜斜扎在墙壁上。 景玄看得暗暗心惊,若非相夫陵提前告知他解忧身上带着一只小小的机关弩,那今日被动的人便是他了。 “你……”解忧两手均被制住,身子则半倾在他臂弯间,动不能动,只得怒目瞪着他。 景玄将她两只纤细的手腕交到一处手中,腾出一只手抄起她双腿,将她横抱起来,低头看了看她怒得快要烧着的小脸,又看向她簪着玉笄的乌黑发髻,低头轻轻蹭了一下,“忧忧嫁我,可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计 解忧闻言一愣,本就难看的面色随即愈加冰冷,抬了抬眼皮,不住地想要挣扎出来,一边冷笑,“忧已嫁作人妇,相夫陵未曾闻于冢子耶?” “何时?”景玄紧箍住她不安分的小身子,眼里腾起一丝怒火,她才及笄没几日,人也未曾离开九嶷,却是去哪里成的亲嫁的人?难不成自己便让她如此厌恶,哪怕是编一个毫不可信的理由,也不愿曲意答应? 解忧一噎,一侧手臂被他勒得火辣辣的痛,忍不住往他身前贴了几寸,免于自己受罪,眸子一低,拧紧的眉头再舒展不开。 若论道理,在这事上还真是她自己理亏的。只因这成亲必在及笄礼之后,她及笄当日至今,也不过四五日时间,的确没时间大张旗鼓地嫁人。 可她和医沉有约在先,虽恼他一声不响地走了,却也不会赌气再去嫁旁人。 而且她这一世最是全生惜命,景玄满心里复仇之想,若有一日铤而走险,定会牵连身边之人俱不得善终,所以即便她仍是孑然一身,也不会生出嫁与他的想法来。 当年在暮色寥寥的洞庭之畔能够转身离去,如今自然还是一样的选择。 不过……解忧敛敛眸子,他一手环过她后背,在她胸前紧扣了她一双纤细的手腕,另一条手臂牢牢挽住她一双细腿,全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这时候她即便想要转身离去,也是做不到的。 景玄得不到她的回答,扣低了下巴,一双眼紧紧锁着她躲闪的眸子,黑得深不见底。仿佛一泓深潭,见她略带羞涩地错开眸子,紧抿的唇角才化开一丝笑,“忧忧何时已嫁人,嗯?” “……与阁下无关。”解忧偏开头,强压下乱跳的心,作出一副冷漠之态。但面颊还是难免蹭上他的衣襟。一缕淡淡的檀木气味缠上鼻尖。 解忧咬了咬唇瓣,一双手才轻轻挣了一下,景玄陡然加大了力度。几乎捏断了她纤巧的腕骨,忍不住低声呼痛。 景玄看看她因痛苦而漫上水雾的眸子,转身斜倚了一侧刻花的柱子,将她娇小的身子往怀里揉进几分。低头附上她耳侧,“痛便安分些。” 感到拂在耳畔那略带着湿意的温热气息。解忧身子不由自主绷紧,耳根一热,一直红到面颊上。 景玄察觉到她的紧张,侧眸将她绯红的面色尽收眼底。暗暗一笑,这丫头实在是敏感。 不由自主想起那夜她醉酒后的娇_媚之态,她身上的兰泽草芳香。她青涩如梅的反应,还有她肌肤稚嫩温软的触感——若非还有些事务未了。真想抱了她进到内室,将那夜错过的重新来过。 不过,即便是有些事务未了,似乎也不妨碍他先与怀里的人儿亲热片刻。 定了主意,转头轻轻覆上被她紧_咬住的唇,顺着她柔软的唇线轻_舔,揽着她脊背的手臂收得更紧,不容她退开丝毫。 解忧瞪大了眼,面前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点一点地腾起火,唇上丝丝地痒,让她忍不住想躲,偏偏身子被他横抱在怀里,脚不着地,全没着力的地方。 景玄见她始终紧抿了唇不肯放松,握着她手腕的手移下,在她胸前轻轻一捏,顺带将方才松散开来的衣襟撩得愈发凌乱。 “景……”解忧身子一颤,下意识张口想骂,但唇一松,立刻又被堵上了,柔软的唇_舌彼此交缠,将她的思维一点点抽离身体,身子本就腾了空,此刻更是轻飘飘的似要飞上云端。 景玄对她无措的反应很满意,转眸一扫,见她凝白的脖颈上缀着一点猩红的血珠,仿佛雪里落着一粒珊瑚珠子,玲珑可爱,偏了头轻轻吮上,舌顺着那道略带甜腥的痕迹轻轻描摹。 这感受又麻又痒,解忧绷紧的身子不由轻_颤,手无处可放,反手攥住他一截手指,慌得颤不成声,“景、景玄……别……” 她愈是慌,景玄却愈是觉得有趣,想要在她身上得到更多,直到一声轻咳,将两人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的思绪拽了回来。 檗立在十步以外,别开了脸,面色有些不自在。 “何事?”景玄抬起头,低沉的声音微哑,眸子里腾起的火慢慢熄灭,换了深不见底的冰冷。 檗只缓步上前,将一个小玉瓶递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景玄面色愈加冰冷,拈在指间的玉瓶冰凉,里面的液体随着轻晃泛起轻轻水响,这凉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中,将方才的旖旎情丝尽数浇灭。 他遣檗去掳解忧回来,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至少不仅仅是为此。 “何物……?”解忧顺着他的手瞥了一眼,知是灌了药剂的小瓶,咬咬濡_湿的唇,眸子里面漫起恐惧。 当初见了满目的尸体也不曾怕过,现在却从心底里腾起彻骨的惧怕,那种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惧怕。 这一回她是被捉回九嶷的,虽然一路上檗待她客客气气,她也没起意逃跑,但依然掩盖不住此次是囚而不是客的事实。 景玄若真想对她做什么,她毫无底气,也毫无能力同他谈判,更别提保护自己。 “阿忧……”景玄敛眸,她眼中的惶恐退惧竟比之前淡然的拒绝更令他心痛,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捏着玉瓶的手紧了又松,却依然捏了她的下巴,将瓶中液体尽数灌入她口中。 入口滋味甚是甜腻,诡异的甜香掩盖了药味,辨不出是什么东西,解忧心一紧,无奈身子被制住,不能不咽,大眼里渐渐涌上泪,透过泪珠折出恨意。 药汁入口,旁的反应倒是没有,只是思绪愈发混乱,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依着漫上来的困倦感。沉沉睡去。 “忧忧……”景玄抬手抿去她眼角蓄着的泪,他并不想伤她,不过想让她乖乖睡上一会儿,从她身上得到一件东西而已。 门上轻轻一响,黄遥温和的声音响起:“闻冢子有事相商?” “黄公请入内。”景玄慌忙将怀里的人放下,让她依了一侧书案躺好。 黄遥推门而入,一眼先看到了景玄手中捏着的玉瓶。拧了一下眉头。“医令术业专精,长圯固敬之,然还望冢子勿与之深交。” 医喜历任四代医令。医术是否精深姑且不论,但于宫廷之中乌七八糟的药物却极为在行,景玄手中玉瓶,一看便是那时所配制之物。黄遥可不希望景玄也染上那些贵族子弟的习气。 目光一转,见书案一侧露出一片玄色的衣角。只觉眼熟,心念一动,急忙绕过书案,果然见那本该离开此地的少女。正人事不知地躺在那里。 黄遥饶是平素再沉稳,这时也禁不住蹙紧了眉,眼里腾起怒火。带着几分恼看向景玄,“医忧怎会在此?!” 今日得知这丫头启程离开九嶷。他终是舒了口气,不想才半日不到的光景,她又再次出现在这里,还是这般样子?! 景玄轻咳一声,眼转向别处,“渊遣剑卫请回解氏忧女,黄公亦非不知。” “请回?”黄遥深深喘口气,景玄初初吩咐檗去寻解忧时,他的确也在场,但当时景玄的意思是请解忧手书一信交与远在渤海之滨的司马尚,邀他来此相商反秦之事。 他可没料到,景玄胆大到直接将解忧劫了回来,转过眼,没落下他一丝异样的神色,“医忧身旁可有他人?” “尚有一女子。”景玄捏了捏手中玉瓶,在案前坐下,搬过解忧的身子倚在自己怀里,敛眸淡淡道,“相夫子云,此女为齐地柳下氏,非楚墨中人……” “若非楚墨之人,怎会与医忧结伴同行?”黄遥在案上重重拍了一下,玉瓶被震起,跳了两跳,侧过来翻倒,在黑檀的书案上溜溜地滚了两转,卡进一道刻花纹案,不动了。 景玄不语,他不是不知剑姬的身份,也不是不明白派人劫了解忧对于楚墨来说是不小的挑衅,怪只怪解忧身上有着让他铤而走险的理由。 他平日虽刻苦习了兵道,但苦于没有实战经验,所学再多,也终不免是纸上谈兵,唯有寻得一名将领亲自提点,才可更进一步。 可过去六国有名的战将不是护国身死,便是远遁江湖,寻找起来毫无头绪。 好容易听闻解忧与过去赵国副将司马尚有旧,李牧曾是一个传奇,作为他的副将,司马尚所知绝不会少,因而景玄自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论是请,骗还是逼,也要让司马尚为自己效力。 黄遥重重叹息,他看着景玄长大,知道他做事从来用心,当初一颗心醉在了歌赋之中,任谁相劝也不回头,如今又一心反秦复仇,本就执着的心被恨浸染,只怕更不会轻易放弃。 “冢子之心可闵,奈何劫医忧至此,欲绝楚墨之欢耶?”这才是他担心的地方。 “若非如此,不得司马尚。”景玄阖了一下眼,看着怀里熟睡的人出神。 之前相夫陵不过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问黔中之事,解忧就像炸了毛的狐狸一般,满是敌意,若真要请她手书一封劝隐居渤海的司马尚至此,想都不用想,就知绝无可能。 而她心思玲珑机敏,向她提出此事,只怕她定有法子阻止,还不如瞒着她,悄悄以她贴身物件为信物,仿她字迹修书一封,送去渤海,指不定司马尚便信了。 一边想,一边探手取出解忧袖内的小弩搁在案上。 黄遥眸色一亮,拈起那仿如玩物的机关弩,啧啧称赞,“自公输氏与子墨子相继隐匿民间,机关之术自此绝矣,不意今日复得见。” 景玄细细解开解忧衣衫,少女的体_香和指尖柔滑的触感令他微微一怔,忙摄敛了心神,从她贴身处寻到一个油布包裹,刚抬起头,听了黄遥这话,又是一怔。 他方才就细看过,解忧这小弩做得精巧绝伦,但不过孩子的玩物,无甚用处,顶多只能出其不意伤个把人,可若是有人能以这个形制,做出巨弩,那可就不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那么简单了。 就算寻不到司马尚,以她为人质换取巨弩,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这样一来,就当真是与楚墨结下梁子了,这或许是得不偿失的举动。 黄遥自然也想到这一层,摇了摇头,从墙上取下那支小箭装回去,将小弩放回解忧身前。 虽然做梦都想着能够兴复故国,但这样卑劣的事情,他实在做不出来,亦不希望景玄如此做。 门上轻轻一叩,一人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听来依稀是景驹,“黄公,符娄有书。” 黄遥点头,笼了宽袖起身,向景玄一礼,微浊的目光往那少女身上一瞟,满是担忧,“长圯与驹公子议事,望冢子善待医忧。” 推门出去,阶下除了景驹,还有一人逆光而立,勾出一个庄重挺拔的背影,似是相夫陵。 黄遥不觉蹙眉,虽然不知相夫陵究竟与景玄说过什么,但他隐隐有这样一种感觉,今次解忧被劫回九嶷,相夫陵绝对脱不了干系。 相夫陵是个有大志之人,屈居于此地,绝不会心甘情愿助他们复国,但他究竟有何目的,黄遥暂时也没看到,只是从这件事中隐隐觉得,他此举与墨家三派的纷争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容不得他多想,景驹已上来见了礼,恭恭敬敬地将手中书信呈上,“符娄有书,黄公以为如何处之?” 黄遥点了点头,“往斜堂议事。” 相夫陵见他们走了,勾起一丝冷笑,缓步走入屋内。 案上平平地铺着一幅泛黄的素绢,上面炭字飞逸,略有些模糊,正是当初解忧用来书写方药的那一方白素。 景玄不时瞥一眼绢上字迹,一边提笔写下什么,抬眸见是相夫陵入内,不过点点头,并不说话。 相夫陵敛眸看了看书信内容,摇头道:“不妥。” “……有何不妥?”景玄搁了笔,眸色凝重,解忧的笔迹潦草,最有特色,虽然他仿得不算惟妙惟肖,但草草一看,并无差别,司马尚是粗人,想必看不出来,这到底有何不妥?(未完待续。) ps:明天改ww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吻痕 相夫陵在案前坐下,掸掸衣摆,拈起解忧所书的那份旧医方,又将景玄仿书的那帛书看一看,轻轻一笑,“司马尚,重义者也,晓之以情,未必动也。” “则以相夫子之见,何以动其人?”景玄低头思索,见怀里的少女安然睡着,只眉心微微地蹙,忍不住按上她光洁如玉的面颊,轻轻抚开那凝在一道的淡眉。 这细小的举动落在相夫陵眼中,只是笑笑,一下一下地敲着黑檀的书案,“以解忧为质,迫司马尚入楚可也。” 解忧是什么性子,司马尚想必也知晓一些,模仿她的笔迹传书,只要一语不对,就会露出破绽,坏了原定的计划。倒不如索性以她为筹,只消片言只语,流露出她正陷于险境的暗示,此一来司马尚必有疑虑。 解忧曾定计截杀郭开,本就于司马尚有恩,司马尚又是重义之人,猜到解忧有难,自会二话不说赶来楚地一探究竟。 人往往就是这样自负且独断,对于旁人告知的肯定之事猜疑不信,对于自己无端的猜测,反倒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待司马尚到达此地,再出面解释一切不过一场误会,那时见机行事,动之以亡国之情,晓之以反秦之理,不怕留不住他共图战事。 “此事还劳相夫子在意。”景玄点头,到底是相夫陵,这计策定的滴水不漏,将笔在指间一转,仍旧搁下,转而握住怀中人一双纤瘦的小手,缓缓摇头。 这样做,解忧会恨他多深? 不想去细想。亦不敢去细想。 或许从决定劫她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断了与她再行言好的心思。可即便是这样,还是忍不住地想要亲近她,奢求得到她的原谅。 相夫陵斟酌片刻,提笔重书一份帛书,将边边角角尽数抚平,等着墨迹干透时一抬头。见景玄还未走。略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心思,起身揶揄一笑,“事已至此。盍不纳解忧为妇?” 那些娶她的话说了那么多回,玩笑也好,托辞也罢,他怎会看不出。景玄乃是真心喜欢这丫头的。 “相夫子说笑。”景玄勾起一抹苦笑,从解忧方才的反应。他便知道此次定是触了她的逆鳞,除非放她离去,就此再不相见,否则解忧绝对会闹腾不休。 “便瞒一回。又有何妨?留解忧在此,无过儿女之情。”相夫陵带着笑意踱上前,抬手轻轻抚过解忧面颊。触手温软,仿若凝脂。稚嫩的肌肤半点没为那些易容的药物所损,倒是不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不可?” 解忧曾是赵地的卿族,赵亡,由她出面号召过去赵国的军士反秦而战,再无不妥;而她身为楚墨,必能与无假关那儿取得联系,一举接管无假关而不惊动留守的秦军;又或许,能够通过她得到巨弩,和另外一些失传已久、只存在于书册记载中的攻城器械。 正是一箭三雕的好计。 景玄不过略作沉吟,随即点头,“确无不可。” 如此一来,便是将他劫解忧回来完全归咎于儿女私情,说出去也不过惹人一笑,无伤大雅,而且就算解忧再玲珑的心思,到时候被禁于内宅,只怕也无暇想到这几层。 相夫陵躬身为礼,“如此甚好,陵略通卜筮,卜得……” “不必。”景玄瞥了一眼怀中小人,眼前浮现出那一年洞庭之畔,她一身缟素的模样,缓缓摇头,淡淡道,“父母俱亡,何须纳采、问名之烦?” 想了想,唤来立在廊外的越女,吩咐下去,“后日纳解氏为妇,往南苑寻一二妇人以为引教,余事从简。” 越女低声应了,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再抬眼看向尚在昏迷之中的解忧时,眸子里漫起几丝怜悯。 婚姻乃大事,却得一切从简,这对怀春的少女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而这样还不够,还要去寻那些管教贵女言行的妇人以为教导,岂不是明摆着质疑她行止不端么?这就不仅仅是蔑视,而是侮辱了。 可景玄说得郑重,因此越女不敢反驳,只是越发低了眉,唯唯应诺下来,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不论如何,这样的事情,还是由她亲自去做,少些婢子知道才好。 相夫陵也告辞离开,下阶时见越女低颔着下巴,一双略噙了泪的大眼,一对微微红着的眼眶,不由一笑,“越女何故泣也?岂思慕冢子而不得?” “妾、妾不敢……”越女紧咬着唇,一着急,眼泪如珠般滚落,“妾不敢妒冢妇……” 《礼》有云:“妾事夫人如事舅姑,尊嫡绝妒嫉之原。” 妾侍待夫人须得敬如公婆,绝不能露出丁点妒忌的意思来。 究其本原,妻为主,妾为奴,本就不在同等地位,下等者,须得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安于本分,而不生出非分之想——这就是所谓“礼”的本质。 越女不过一个侍婢,连妾侍都算不上,若是对未来的冢妇露出丝毫妒忌,都足以令她死无全尸。 “呵。”相夫陵笑着摇头,他自然知道这柔弱的侍女在想些什么,走了几步,似是自言自语,“景玄此举,实乃爱护医忧。” “爱护……?”越女惊讶地瞪大了眼,委屈地咬着唇,若她是个卿族嫡女,却被人如此轻忽,倒宁可以死明志。 相夫陵点头,不再向她解释。 解忧幼年亡族,听剧连说起,那时候她才不过四岁。试问一个四岁的幼女能知道什么礼仪?之后她又入了楚墨,行止无拘,若不早早地请几个妇人来教导,还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故来。 ………… 景玄将解忧安置在内间,在一旁倚了,翻看她贴身携带的那个油布包。 里面不过一柄锋利的小匕,一卷各式银针和两块乌沉沉的砭石。砭石圆润光洁,呈阴阳鱼形状,对着一拼,恰好拼出一个太极图。 景玄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这丫头的心思,从来都是巧的。 这些东西于他并无用处,但匕首留与她,却令人不放心,只将银针和砭石包了,放回她怀里,为她轻轻拢上衣襟。 指尖顺着她一侧肩膀与脖颈滑过,忽地一滞,目光落在她锁骨下一抹红痕上面,再移不开。(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验身 那点痕迹已经淡褪,微微一抹红,在她白腻如瓷的肌肤上,似是绽开了一朵虞美人。 可这一点点的印迹都不能让人忽视,除了那种事情,又怎会在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难道她说她已嫁作人妇,并非只是推托之言,而是确有其事?难道那夜她误饮了药酒,是与医沉……?可檗回报时,只说起解忧因为着了风寒而起烧,何时说过她曾与人欢好? 景玄拧了眉,双手落在解忧身侧,攥了不厚的被褥,握成拳。 诚然他并不在意这丫头是否仍是处儿,但看到她身上的那点痕迹,总会不由自主想起她那夜迷离的目光和媚人的模样,一想到她这样的媚_态还被旁人所见,胸中便止不住地燃起妒火,熊熊烈烈,久久难熄。 深深吐出口气,拂着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晃动,长睫也微微地颤着,似要醒来。 不过医喜给的药剂应当不至于如此无用,听闻她至少得睡小半个时辰才会醒。 痴痴地看了又看,一遍遍拂过她的面颊,对她却生不出什么怒火来——要怪也还得怪他自己,那夜怎么就偏偏送她回去了,如果留下了她,那如今怕又是另一番光景罢? ………… 解忧只觉睡了许久许久,没有梦,也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睁开眼时,入目朱红色的纱帐,用金色丝线勾出火的纹案,陌生得依然像个梦境。 侧过头,一道玄色的身影背向她跽坐在案前,有力地告诉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她依然还在九嶷,在景玄的掌控之下。 景玄微微伏低了身子,不知在忙着什么,没发觉身后的人醒了。 解忧也不出声,仍旧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帐顶抽象的火的纹案出神。 楚人据说是祝融的后裔,祝融为火正。这帐顶上绣着火的纹案倒也不稀奇。 转过这个念头后。她轻轻蹙紧了眉头,也不知道景玄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药,这一觉睡去。不知已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这会儿剑姬行程到了何处? 剑姬应当分得清轻重缓急,可千万别因为担忧她,偷偷折返九嶷。 楚地贵族虽已没落至此。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里的一众剑卫,也不是剑姬一人能够对付的,更遑论她还怀着个孩子。 解忧轻轻摇头,这些年她看得很清楚。剑姬为了当初一句情,已经付出了太多,这孩子来之不易。转过年,剑姬已是二十有六。这年纪实在是不小了,解忧可不希望这孩子因她而出什么事,那样的话,即便她安然返回狐台,也无颜面对剧连。 “醒了?” 一抬头,景玄立在一旁,深不见底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解忧被看得心一颤,挣扎着坐起身,抬眸看向他。 一人坐在床上,一人立在床畔,只这么静静地看着,对峙良久都不出声。 轻缓的脚步声转过屏风,两个素色细麻衣裳妇人立在屏风旁,一齐躬身施礼,“闻冢子唤奴等听事。” 景玄这才转过身,目光在两个妇人身上扫了一遍,两人约莫都在三、四十之间,一人生得白净秀气,体态风流,带着吴越之风,唤作“梅姬”,是故吴都梅里之人,另一人生得高大,瘦条条的,是原鄢国之人,唤作“鄢妘”。 妘是鄢国主君的姓氏,而梅姬又是吴都之人,这两个妇人的教养,可都是不差的。 这时候,贵族女子及笄后,均要在公宫或宗室接受年长妇人的教引,授以“妇德、妇容、妇功、妇言”等德行,有时还要教导待人接物、侍奉舅姑与女红技巧。 梅姬和鄢妘,就是原本楚宫中担任此务的妇人,因之前预备着蓝清徵等人入秦,因此留两人在此教导贵女。 越女已向她们说明了,此番请她们过来,乃是教导冢妇之礼。 听越女说,那女子乃是赵地解氏嫡女,但素行以医为业,行走各地,言语举止均少了拘束,因此于礼数方面怕是得请她们二人多多费心。 但当她们真的看到那个半坐在床上的少女时,仍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那女孩子一身白衣裳,只衣袖和襟口绲着玄色的宽边,一眼看去,便只得素雅二字能够形容,与那些一身锦绣堆出来的贵女,全不相同。 解忧也正好奇地打量着面前两个妇人,不明白景玄这是何意。 “冢子……?”梅姬有些为难地转身面向景玄,柔柔和和地问道,“教以‘四德’可乎?” 不知怎地,面前的女孩子飘逸绝俗,竟然人不忍用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去约束她。 “无需。”景玄紧抿了薄唇,目光扫过她略略松开的领口,想起那一抹尚未完全淡褪的吻痕,眸子陡然腾起无名之火,将解忧狠狠瞪了一眼,“给她验身。” 梅姬一愣,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那些所谓的贵族之女,姻缘之事皆不得自主,多半会在出嫁之前寻着喜欢的男子共度*,族中从无人约束,而娶她们的人亦不会在乎。 她二十出头进了宗室做引教的婢子,一直到独当一面,十余年间,还从没见过有人会刻意去验看那些贵女是否仍是处子之身。 这事情,委实有些无聊了。 除非,景玄十分在意这少女……可方才越女明明说,景玄要求婚事从简,似乎对这少女并不用心。 鄢妘也是一怔,不过即刻回过神来,伸过手去擒床榻上的少女。 解忧一蹙眉,见她抓过来,一拧腰身,从床尾避开了去,翻身下床想逃。 她原是习过武术的,但从前疾病缠身,这一世又是素体虚损柔弱,这些学着不过是个空架子,躲开鄢妘也不过是凭借出其不意,身手灵巧,这会儿立在床畔,面前有景玄挡着,实在无路可逃。 退了两步,后背抵上墙壁,无路可退。 “阿忧,回来。”景玄无视她眼中漫起的不解和哀求,轻而易举地拧了她一双手腕,将她不安分的身子紧紧抱起,就着铺了被褥的柔软处,扔回床榻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素女经 鄢妘手脚麻利,见解忧又想躲避,哪里容她再逃,立刻上前拧了她一双纤细的手腕,反剪到身后,余下来的一只手紧紧按住她柔弱的肩,不教她乱动。 “景玄!”解忧挣脱不了,又惊又怒,一双腿乱踢,“放开我!” 景玄只是敛眸看着她,一言不发。方才要给她验身,不过是怒中临时起意,可现在,他却是真的想要知道,她究竟是否曾与他人有过欢好。 鄢妘瞅着手中这少女挣扎不休的模样,看来这女孩真是闲散惯了,的确需要好好地学一学贵女的礼数。 这么想着,手上也下了狠劲,将她一双手腕重重捏紧,扯了一旁散落的发带,牢牢缚住。 解忧低声呼痛,泪漫上眼,模糊了一片,却又狠狠咽了回去,一双腿仍旧乱踢,将榻上被褥尽数踢了下去,足上小巧的丝履也落在床下。 鄢妘冷哼一声,见过顽劣非常的贵族,还没见过如此刁蛮的,在夫主面前,尚且如此不得安生,若今日不得些教训,往后还不是无法无天? 绕过床尾,将她一双脚踝也如法擒了,却不缚住,只向上一带,将她整个人仰面摔在床上。 解忧见挣扎徒劳无功,紧抿了唇,狠狠瞪着景玄,真是疯了,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如此?! 梅姬为人柔和一些,见解忧一双眼瞪得通红,蕴满了泪,只当她是羞怕所致,坐在床沿上,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和声宽慰。“莫怕。” 言罢,双手顺着她的面颊而下,滑过颈侧,穿入她衣襟之内,轻轻褪去她身上衣物。 那一点淡红的吻痕再次显露出来,随着梅姬将她的衣物一点点拂去,胸口上亦有几处咬痕现出。星星点点的。虽不多,但在她牙白的肌肤上显得尤为醒目。 梅姬蹙了一下眉,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景玄执意要为这姑娘验身了。虽然这些贵公子们也不会在意娶来的妻子是否处儿,但带着满身与旁人欢_爱的痕迹,可就令人恼火了。 解忧知道衣衫被解开,一丝_不挂的身子还落在三个人灼灼的视线之内。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索性阖上了眼。银牙紧紧咬住唇,直到一丝甜腥渗入口中,也不放松丝毫。 梅姬细细将铺在白衣上的身体又是捏又是拍,手法娴熟。尽数看过之后,暗暗摇头,这女孩子的身子实在太过稚嫩了。以她之见,这少女还远远没有到能够嫁人的年纪。 “如何?”景玄紧抿着唇。目光不时落在解忧羞得绯红的面颊上,见她紧闭着的眼角渗出泪水,心上一刺,几乎想上前为她抹一抹,但仍是攥了袖口,强自忍下了。 梅姬起身净了手,为解忧拢起衣衫,齐齐整整,一丝不苟,这才转头低声答道:“《素_女经》有云,相女之法,需天性婉顺,气声濡行……” 说到这,梅姬顿了一下,解忧方才那种挣扎法子,实在称不上天性婉顺,不过如今这般娇羞脉脉的模样,还算可人,暂且按下不提,接着说下去,“此女丝发黑,弱肌细骨,身滑如绵,凿孔欲高,阴上无_毛……” 景玄低咳一声,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的根本不是这些,“忧仍是处子?” “……”梅姬敛眉沉吟,她方才为解忧验过身子,这姑娘确已非处儿,但那人似乎亦知解忧年岁幼小,对她格外爱怜,行事之时万般小心,是以她这身子,并未破尽。 景玄几次三番紧拧着这问题不放,想必很是在意,梅姬看看床榻上羞得一动不敢动的少女,只觉怜惜,若是说出实情,想必惹得景玄不快,更要累她吃苦,一咬牙,“赵姬体态稚嫩,尚是处儿。” 解忧忍不住瞪大了眼,瞥见梅姬脸上纠结的表情,心蓦地一沉,她是在故意包庇自己——可梅姬不知道,她却是宁可将实话告知景玄的。 “退罢。”景玄深吸了口气,方才的怒火渐熄,才想起自己所作所为让解忧受了何等的屈辱。 “冢子,此女骄横无礼,岂能不习妇德?!”鄢妘不依不饶,解忧现在是安分了,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方才这丫头有多闹腾,这样的性子不好好管束,将来怎能胜任主母之位? 景玄阴沉了脸,扫了鄢妘一眼,“话不二遍。” 鄢妘只觉一股冷意从脚底冒起,想起之前有所耳闻的深伯姬那事,略略一打哆嗦,低了头应下,“喏。” 景玄没再看她,径自绕到床前,小心地将解忧揽进怀里,她一双手还被缚在身后,娇小的身子不住地颤着。 “忧忧,抱歉……”景玄轻抿着她眼角的泪珠,另一只手绕过她身后,解开了她手腕的绑缚。 下一秒,面上便狠狠地挨了她一下巴掌,立刻浮起一片红印。 这一下满含怨气,解忧自己也觉手上火辣辣的痛,反将满怀的气愈烧愈烈,用力挣脱景玄,踉跄地走了几步,见一旁书案上放着“绕梁”,被斩断的丝弦已重新绷了回去,忍不住来气,也不管有没有趁手的东西,一双小手直接就往上面砸。 “忧忧!”景玄急忙追过来,护住她一双小手。 绷紧的丝弦极为锋利,“铮”地一声,将两人的手一道划破,血混在一道,凝在弦上,缓缓滴落在琴面上。 已经转过屏风的梅姬和鄢妘忍不住停下脚步,鄢妘竖起两道眉,一撸袖子,气愤地转过身,今日就该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连夫主都敢打,她这胆子也真是包了天了。 梅姬将她一把拽住,“妘,冢子尚且不罪赵姬,我等为奴,岂可置喙于夫人?” 鄢妘一怔,的确,方才解忧这一巴掌下去,可没听得景玄呵斥。 说到底,她们是奴,伯姬是妾,俱是低人一等的,若真是不知好歹去指责夫人,的确太过得寸进尺。 想起景玄方才那冷飕飕的一眼,鄢妘一身冷汗,感激地看看梅姬,同她快步离开。 这主子之间事情,爱也好,恨也好,她们还是不要瞎掺和了,否则便是被迁怒的那一个,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相里荼 山中春意来的略迟些,然狐台位于衡山山脚的谷地之内,几场春雨下来,越冬的春草已纷纷冒了头,远望去茸茸一片。 积雨从山涧中灌流而下,顺了凹凸不平的山壁冲刷,推动着山壁旁的水车,转动不息。 细小的水珠蒙蒙悬在空中,在木屋旁折出一道蜿蜒的彩虹。 雨水充润,青苔爬满了结藤门下的那只木鸢,苍绿郁然,生气蓬勃。 草叶动了动,一头红狐从远处的山道窜入藤门,一身艳丽的毛皮迎着暖风扬起,仿佛跳动的火苗。 山道的另一头,两人缓缓步下蜿蜒的青石阶,一路交谈,并未注意到溜进来的火狐。 风送来几句低语: “相里荼自言此行入楚,望三墨重合为一,以沉之见,其中几分为实?”这是剧连的声音。 “……连在秦五载,应知相里荼为人。”医沉未答。 他昨日薄暮才回到狐台,因一路上早有接应,所乘俱是快船,算算行程已是不能再快,但距收到传书之日算来,已是耽搁了不少时日。花了半夜时间整理医缓留下的遗物,草草歇下不久,天色刚翻出鱼白,剧连便来拜访,邀他一道去寻相里荼,再次探问秦墨此来的目的。 “相里荼为人木讷少言,不喜言语。”剧连为难地摇头,自顾自说下去,说来他过去还指点过相里荼剑术,于他算是有半师之分,但饶是如此,他依然摸不准相里荼来此的目的。 那少年人向来沉默寡言,如今年岁长了。愈加令人捉摸不透。 而自从年前他和相夫陵离开秦地,他和越之於多年的交情算是一刀两断,秦墨此来,怎么看都不会仅仅是相里荼说的那么简单。 呵,墨家三分已久,想重新合而为一,本就是痴人说梦。 毁坏了的东西。除非推倒了重来。否则不论如何努力,都不会恢复如初。 虽然相里荼此行乃是孤身一人来到狐台,示意并无二心。但他实在太过寡言,那一副阴暗沉默的样子,总令人觉得他正盘算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主意。 “谈过便知。”医沉面无表情,在见到相里荼之前。他不会轻易下定论。 剧连笑了笑,自己的确太过沉不住气。与秦墨剑拔弩张已是多年,听闻如今秦一合天下,仍是用起了法家的那一套,秦墨早已失势。相里荼这个时候前来,或许真是示好,也未必。 侧头看看医沉神情肃然。浑不似往日淡泊,蹙了蹙眉。“沉此番心绪起伏,忧心于阿忧耶?” “……阿忧有疾未愈。”医沉敛眸,将解忧一人丢在了九嶷,不知她是否生气? 这些年来与她极少分开超过半日的时间,如今骤然一别,这几日竟是食不甘味。 “阿忧病势何如?”剧连心揪了一揪,他对解忧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秦地,她那一匕下去,伤势颇重,也不知这些年是否痊愈? “无过小疾……”医沉担忧地攥了攥拳,手隐在袖内,言不由衷,“计于今已逾四日,阿忧与剑姬当启程往洞庭。” 剧连不疑有他,松口气,“无事便好。前日观之,七叶已有女儿之态,经年未见吾妹,恐已成窈窕少女。” 当年洞庭之畔的一介幼女,风骨尚能使人如此惊艳,如今的解忧只怕更是仙姿卓荦,清雅绝俗吧? ………… 相里荼入楚,暂居之处在山脚下的木作坊。 秦墨以机关术见长,相里荼与工乔自然十分说得来,起先相里荼借居在作坊内,才过得几日便觉技痒,索性在作坊旁自行搭了一处小木屋。 他精通机关术,这木屋不仅筑得飞快,而且精巧绝伦,甚而架梁的椽头处,都细细雕出了镂空的花纹。 据此看来,相里荼倒还当真有常住狐台的打算。 作坊内木声丁丁,刨花被穿堂的风拂动,在门外木制的阶下铺了一地,倒像青草中盛开的鹅黄色春花。 正要举步进屋,一头火红的狐狸从近旁草丛窜了出来,缠在医沉身边团团转了几圈,沾了一身的木屑,而后一口咬住他的衣裾,再不肯放。 “……荧惑?”医沉摇头,荧惑不该在解忧身边么,怎会出现在狐台?难道那丫头仍是不听劝地往狐台来了? 剧连也十分好奇,平日这头狐狸,应该最黏解忧的,怎会离了她独自跑回来?俯身掸去它红毛上的刨花屑,上上下下地打量,“剑姬尝以此狐传信,今日亦有书信?” 荧惑摇了摇蓬松的大尾,在地上打个滚,蹭去毛皮上沾染的尘土和草屑,将头探入腹间绒毛中,拱了几拱,一个小绢包落在草丛间,荧惑低头衔起绢包,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眨上一眨。 绢包内一方极小的丝帛,似乎是从帕子上临时撕扯下来的,上面模模糊糊只四个字迹:“医女被劫!” “阿忧……?!”医沉紧抿了唇,被劫,她能被谁所劫?谁敢劫楚墨的医者?! 这四个字还有太多未及说尽,但仅仅这四个字,就能让他明白,解忧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带她一道离开九嶷。 低低一叹,现在想这些,终究已经太晚。 还没巴掌大的丝帛被轻风一吹,飘飘悠悠落在草丛内。 剧连拾起飘落的帛书一看,浓眉霎时拧到一块儿,“此书何意?” “可是幼女解忧?”一个低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石缝间艰难流淌的阴泉水一般。 回眸一望,作坊外明净的阳光中,立着两个年级相仿的少年人,均是一身涅染的粗麻衣衫,然工乔满脸朝气,立在一旁的相里荼却是满脸阴郁。 方才那句话,正是他说的。 当初解忧假意受伤,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手中执剑的他,见她如此狡黠,才顺势为她铺了条后路。 入楚之后与工乔他与相善,常从工乔口中听得解忧一些事迹,作坊里头有竖着那个以解忧为原本做的栩栩如生的木甲人,不由对当初那个言辞犀利的幼女更为好奇。 “正是吾妹。”剧连点头,虽然解忧被劫令人气恼,但算不得一件隐秘之事,没必要瞒着相里荼。 (未完待续。) ps:以后要双线并行了,一条九嶷,一条狐台. 第一百六十章 前夕 薄暮时分,医喜被唤进了哀郢院中。 夜色渐起,檐下的红纱灯笼一一点亮悬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本该是歇息之时,但今日哀郢院尤为忙碌,越女领着一众婢子匆匆进出,手中锦盘内俱是朱红色和玄色的丝缎,在夜色中显得厚重而庄严。 医喜缓步迈入院内,小徒医芜背着药囊,亦步亦趋紧随在后。 “闻冢子将迎妇,不知是何家女儿?”医芜看着满目庄重的色彩,喃喃自语。 隐匿在九嶷的贵族是景氏、蓝氏、庄氏等脉,当初寿春破时,蓝氏族中子弟尽数殉难,唯有数名剑卫护着嫡长女蓝清徵,和蓝清徵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逃离,而庄氏虽有几个主事之人在,却都无甚才干,远不足以独当一面。 相较而言,景氏本是公族,平王的后裔,又带着不少护卫和奴仆,声势压过旁人,此地几族自然奉其为尊。 景玄身为长子,平日不苟言笑,一心筹划反秦复楚之举,与此无关的风花雪月的事情,他尽数搁下不管,久而久之,众人都快忘了他也不过是个年逾二十的青年罢了,若没有灭国之事,他也该和常人一样,早早地娶亲生子。 是以这婚讯从哀郢院悄悄地传出去时,众人都吃了一惊,缓过神来细细一想,才觉得景玄的确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但于这位将要进门的景氏冢妇,是何家贵女,是何种性情样貌,大家却又只能面面相觑,无人知晓了。 医喜对此事倒是不感兴趣。只拧着眉头,抬头望望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一言不发地走路。 医芜急忙跟上,一看自家师父那张板起来的面孔,就知道他心里定是又转着“如今的少年人如此不知尊老”之类的念头。 “医令至矣。”越女安排着婢子布置厅堂,一转身见医喜步上台阶,将手中物事一搁。匆匆蹭上前。躬身为礼,向着帘内幽深处眨了眨眼,“冢子与新妇俱在内室。” “多谢越女指引。”医芜还了一礼。这才跟随医喜一道入内。 他们前脚进屋,黄遥后脚到了院外,才踏进半步,檗忽然现身。严严实实地挡了院门,板着一张脸。“冢子有命,黄公不得入内。若事有急,请黄公暂候于斜堂,冢子自当寻隙往谒。” “不见冢子。长圯将长立于此。”黄遥深深一揖,“愿吾子为长圯闻于冢子,医忧非笼中雀鸟。可以士人之道相待,而不可以妇人之道相待。” 他听闻婚讯便暗道不好。却被相夫陵缠了半日,直到此刻方得了空赶来。 且不说这般掳了解忧,会让楚墨如何看待,便只是他之前与解忧偶然闲谈,便觉得这女孩存志高远,堪当谋士之任。 若她心甘情愿,那景玄是多了一个共同出谋划策的谋士,可如今这般情形,只怕景玄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那女孩子绝非懦弱之辈,景玄如此待她,必将遭到她的反击。 “黄公,冢子心意已决。”檗没有动,只向他摇头,“公亦知晓,冢子性坚忍,心意既决,至死亦不更改。” “然此事重大,无论如何,愿吾子入闻。”黄遥重重叹息,他怎么不知道景玄这性子,可此事……此事实在不妥。 檗拧了浓眉,解忧是他带回来的,一路上她只是冷着一张脸,也不同他说一句话,与过去那个顽皮、甚而不时差遣他跑腿的少女,简直换了个人。 她那一双大眼不再澄澈,而是幽幽地深掩着,其中似乎蕴有什么东西,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令人不寒而栗。 虽她这一路并未起意逃跑,但她越是安分,越令人觉得不安。 其实就算黄遥不说,檗也觉得景玄执意娶解忧不妥。 但他身为一名优秀的护卫,只知恪尽职守,而不该议论主人之事。 春夜料峭,黄遥年事不低,若是真的这么站一夜,只怕受不住,檗摇了摇头,转身唤来一名婢子,“入禀冢子,黄公来谒。” ………… 内室燃着极淡的白檀香,灰白色的烟气袅袅腾起,明灭的火光在香盒里忽隐忽现。 医喜坐在一旁矮榻上,扣了解忧纤细的手腕,闭目诊脉。 医芜则忙前忙后,为景玄和解忧处理手上被琴弦勒破的伤痕。 解忧倚着床柱,身上裹一条厚厚的毡毯,只脑袋和两只小手露在外头,她本就旧病未愈,方才与景玄怄气争吵,不过片刻又起了烧,虽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昏迷不醒,但还是将一双眼烧得水汽朦胧,身子也冷得直哆嗦。 医喜与她素来不和,往日相见,医喜总对她摆出一张苦瓜脸来,难得今日见他如此用心细致的模样,倒有几分医者风度,忍不住扬了扬眉,“不知医令有何见地?” “冢子。”医喜却转头看向了景玄,“夫人脉象细弱而数,虚火浮越,若长此以往,非有子之象。” 解忧勾起一丝冷笑,她本就不想要孩子。 “不知夫人……”医喜转过头看向解忧,恰好见她唇角噙着冷笑,眸中尽是不屑的神情,心头一跳,将后面“年岁几何,可曾来过天癸”的话,尽数噎在了喉中。 这少女的神情,真是像极了那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医忧!难不成那少年还有着一个双生的妹妹么? 景玄拧眉倚在一旁,低眸担忧地打量着解忧,早知她如此柔弱,方才万万不该与她怄气,更不该做出那般侮辱于她的事情来。 一回神见医喜惊愣地瞪着眼,心一紧,还以为解忧身体又有什么不妥,“医令何以默然?” “无他。”医喜回过神,狐疑地盯着解忧看了又看,想从她身上再看出几分那令他头大的少年的模样,但解忧已半掩了眸子,再这么看下去倒显得他无礼,只得作罢,“老朽不才,有补益气血之方,使妇人有子,冢子勿忧。” 解忧闻言咬了咬唇瓣,补益气血的多半就是益母草了,也就是之前她喝过几回的茺蔚,这草药尤为酸涩,一想起来,只觉得心口酸溜溜的直冒泡泡。 才想张口拒绝,却听幔子外面一个少女怯怯糯糯的声音:“冢子,黄公于院外相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合昏尚知时 景玄蹙了眉,他自幼敬重黄遥,自然不好让他真在寒风中立一宿,嘱咐医喜好生看顾解忧,一拂袖子,转身离开。 医喜虽然对解忧满心怀疑,但她明日就要过门,成为景氏的冢妇,景玄名虽冢子,实际早已撑起一族事务,则解忧亦是一族的夫人。 即便面前这少女真是医忧,他区区一个医令,也不敢对她如何,只又问了些平日饮食起居,留下几句好生歇息的话,便带着医芜走了。 解忧倚在床柱旁略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针包,挽起衣袖,在手上的合谷和肘间的曲池刺下,闭目等着热度缓缓退去。 夜色渐沉,景玄这一去,迟迟未归。 白檀屑业已燃尽,青铜的连枝灯尚未熄灭,但火焰燃得久了,灯芯被烧得过短,光焰细细一点,仿佛绿豆,几点微光被纱幔遮挡折散,显得愈加昏暗。 解忧日间被灌过药睡了一会儿,现在热度刚退,心头清明得毫无睡意。 索性摸索着起身,暗中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仅能辨出个粗浅的轮廓。 一转身,衣衫拂过搁在案上的琴,蹭起一阵细细的声响。 解忧低眸,小手轻轻按上松弛的弦,因为方才的事故,景玄已将绷紧的丝弦重又放松,免得她再被划伤了手。 于昏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小手滑入琴底,将七根丝弦重又校紧,顺着紧绷的弦拂过,手指停留在一处硬涩的地方,凑近了轻嗅,果然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不过这些许血迹并没有碍了“绕梁”极佳的音色。纤细的手指轻挥,将清亮的琴音洒落在暗夜之中。 解忧心里想着事情,不过凭着手下的感觉随意抚了一首曲子。 方才发生的事情她固然很气恼,但静下心来细细回想,从梅姬和鄢妘的态度看来,所谓的验身也并没有她认为的那样……不能让人接受。 至少不论她自己是怎么想的,景玄此举。或许并没有多少欺侮她的意思在里面。 解忧自嘲地笑了笑。手指一顿,将琴音凝住,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她做什么还要为旁人着想?! 不知剑姬还需几日到达洞庭?不知医沉是否已到了狐台?而她被劫回九嶷的消息,又要何时才能被他们知晓? 就算他们知道了,狐台那里还有秦墨,只怕是自顾无暇。又哪里来的人手,来搭救她这样一个纤纤弱女? 与其在这里束手等待。还不如自己寻个机会,传信给附近斥候,安排好时日,里应外合。离开这里。 停了的纤手再次轻轻抚动,没有曲调,没有套路。只是随兴而为。 ………… 越女立在阶下,低低扣着下巴。却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嗫嚅出声,“冢子,春夜寒冷……” 其实景玄三更时分就已回来了,但听闻里面琴声隐隐,他便立在了廊下,始终没进去。 冷月转过中天,斜斜挂在西侧树梢上,将银亮的光辉洒落在他一身黑衣上。 越女见他不进屋,也不敢自行离开,只这么低垂着头侍立在阶下,单薄的身子在风中轻轻颤着。 “下露了。”景玄侧眸,肩上缀了几颗细小的露珠,在每一颗里头都晕着月光,静静流淌,就像那少女的一双眸子一般。 里面的琴声早已停了,也不知解忧是否已经睡去?不过她再没睡也顾不得了,再站下去,天色也该亮了,让那些下人看到自己在外间立了一夜,太失仪态。 转过屏风,景玄松了口气,就着微弱的光线,白衣的少女趴伏在琴案旁,想必已经睡熟。 放轻了脚步绕到她身后,取了落在一旁的斗篷将她轻轻裹了,这才打横抱起来。 解忧挣了一下,却没醒,反而往他怀里蹭了蹭,冰凉的面颊贴上他的衣襟,含糊呢喃,“兄……” 景玄一怔,看着怀里安静的睡颜,目光落在她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上,竟然没生出几分怒意,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揽了她和衣而卧,她身上淡淡的兰泽草香气缓缓透出,一丝一缕缠着他,搅得他不得入眠。 耳边似又回响起她方才弹奏的曲子,灿如金铁,灼灼如火,实在猜不透,怀里这柔弱的少女究竟有着怎样一颗心? 也难怪黄遥有此一劝,但事已至此,如今连下人们都知道明日冢妇便要过门,若是又说不娶了,不仅他叫人笑话,解忧的面子更是没处搁。 ………… 解忧一觉睡到过午方幽幽转醒。 身上好端端地盖着两层锦被,动了一下,才发觉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斗篷,难怪梦中也觉得热。 床上只得自己一人,似乎又回到了和医沉共宿怀沙院的那些日子——每日清晨睁眼,医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会在案上留下给她留话的竹简。 不知他现在又在做什么?若是知道她如今的处境,他会不会后悔那时候没带上她一道回去呢? 细碎的脚步声从纱幔外响起,仿佛潺潺的流水一般,不多时漫到了她的身前。 却是一袭红衣的越女立在跟前,神情谦恭,仿佛一头温驯的小羊,“夫人。” 解忧霎了霎眼,缓缓起身,这一日多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 称谓不过一个代号,她从不曾放在心上,遇上那么多人,总不能一个个去纠正他们。 因此她只是向着越女温和地笑了笑,“何事?” “夫人,吉时迫近,当起身梳洗。”越女从袖内取出一枝墨绿色的羽状叶,交在解忧手中,抿着唇轻轻笑,“妾特于夜半撷取合昏叶。” 合昏也就是合欢,其叶清晨舒展,入夜复合,日复于夜,从不脱节。 说来说去,也算是一个美好的象征吧。 解忧含笑接过手中,这也是越女一片心意。 但……等一下,她方才说的吉时迫近,又是什么意思? 忍不住又抬眸细细地打量越女,她平日只穿浅淡的藕荷色衣衫,换上这艳丽的红衣,才衬出她肌肤白皙细嫩,仿若凝脂。 解忧的目光转了一转,最后落在越女红衣的绛紫色包边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繁文缛节 朱是正色,紫是杂色。 《论语》上有“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说的是君子厌恶异端取代了正统。 越女身为侍婢,所着衣物以紫缎锁边,这是符合礼节的。 但解忧不明白的是,越女为何穿得如此庄重。 寓意美好的相覆合欢叶,一干仆役敬畏的尊称,还有一梦醒来所见的这些庄严肃穆的布置……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难不成景玄真打算娶她? 解忧抱膝霎了霎眼,又霎了霎眼,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猜想,但越是想,越觉得这猜想一点不错。 越女见她出神不语,只当是女孩子出嫁之前羞涩,也没有放在心上,转身唤了外间侍婢进来。 似乎人人都以为此事再寻常不过,只是谁都忘了郑重地告知解忧此事,结果她这个新妇,却是最晚知道自己婚事的人。 一共进来了五名侍婢,在帘外团团立着行过礼,一一分散开,跪了一排,手中锦盘高高托过头顶,垫在盘中的朱红镶边的暗色回纹锦缎垂下四个角,将几个侍婢的容貌遮住。 “妾为夫人更衣、梳洗。”越女取了礼衣,在手中一展,玄色的袍服黑浪一般抖开,朱红的锦缎绲边如鲜血,又如艳丽夺目的花瓣。 解忧半眯着眼打量这一套礼衣,颜色极正,缎面上黼黻烂漫,细细看去是暗红丝线绣的云纹,端庄大气,比她先前及笄礼上所着的那套礼衣更为庄严肃雅。 越女不见解忧说话,便认作她是默认,一声不响地上来为她换好衣物。细细抚平每一处褶皱。 细软冰凉的丝缎滑过指尖,解忧才回了神,一转眸子,便见到磨光的银镜中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面容。 越女擎着小笔,细细为她淡红的唇瓣染上朱砂,镜中人的面容也因此添了几分光彩,现出少女的明艳模样来。 点过唇。越女又用炭笔和黛粉为她勾出一双细眉。眉弯略略起伏,似笑又含愁,与解忧一双雾气朦胧的大眼极配。 越女低声赞叹:“夫人之貌。有胜于西子。” 美丽的西施是越人的骄傲,可越女看着面前有些心不在焉的少女,竟觉得她比西子还要动人。 解忧报以淡然一笑,她从来只在意自己的易容画得是否得体。于这真正的相貌,反倒无心关注——她又不愿去以色侍人。就算生了一张好面孔,又有何用? 越女知道解忧往日便是少言寡语的,如今见她虽然含笑应了,但依旧是神情淡淡。也不敢不停地与她攀谈,只利索地为她绾上发髻,打发一干婢子出去。 帘子一晃。她又领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妇人进来,与梅姬、鄢妘打扮相似。多半亦是教导贵女礼节的妇人。 解忧想起昨日的不快,蹙了蹙眉,正想背过身去,听越女轻轻道:“夫人,此为媒氏英,将行教引、赞礼之务。” 媒氏也上前见了礼,“夫人。” 解忧紧抿着唇,一派矜持地点了点头。 古人重婚姻,早在周王朝便设立了媒官,掌男女嫁娶之事,他们能够取得一定的俸禄,是名副其实的公务人员,此举足见古人对婚姻之事的重视。 那些被任命为媒官的人,世代接替,久而久之遂以官职为氏,称作“媒氏”。 “冢子云,夫人虽出身卿族,然自幼孤苦漂泊,于礼多有疏淡,故遣妾身教之。”媒氏赞叹地看着面前盛装的少女,楚地民风旷放,出嫁的少女们多半性子活泼,少有害羞的,要说她这半辈子见过的新妇,就属面前这个有那端庄娴静之态,果然不愧是中原之地的贵女,这通身的气度,实在令人倾羡。 解忧木然点了点头,唇角噙着僵硬的笑容,若非两只眼睛还不时眨上一眨,她觉得自己都快石化了。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的第十一个年头,她头一回觉得如此拘束,仿佛身边密密麻麻地牵拉着绳索,稍一举手投足,便会触到。 如此繁冗的礼节,在自己亲身体验过之后,才会晓得有多令人头大,一步都不能走错,一句话都不能说错,于是她紧抿了唇,缄默不言。 媒氏喋喋不休地说了什么,她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偶有听进去的,也不过在脑中转了一转,没半刻工夫又抛到了脑后。 如坐针毡地度过一整个午后。 黄昏时分,解忧才被媒氏准许离开屋子。 她已在屋中闷了足足两日光景,这会儿见了久违的天光,忍不住深深吸气,转着眸子打量院落。 廊下院角俱是张灯结彩,连院内的山玉兰和院外的翠竹都挂上了红纱的灯笼,雕花的栏杆更是结满了朱红的缎子,飞翘的檐头则垂下大红的绳结。 但这热闹似乎与她毫无干系,解忧摇了摇头,分明知道自己将被人推去参加婚礼,为何她心中完全漠然呢? 那种成亲的欣喜自然是不会有的,但她也不觉得自己应当逃——或许是因为她明白,此时她根本逃不掉吧。 总之,她看着这热闹的院落,还有自己身上华丽端庄的礼衣,只觉得是在做着一个无关紧要的梦,看着旁人的悲欢离合,神志恍惚的很,所见入了眼,所听过了耳,却半点没往心里去。 媒氏紧跟在解忧身侧,侧头看看神情恍惚,无悲无喜的少女,低低叹息一声。 按礼,这成妻之礼的第一步乃是“亲迎”,但听闻这位新妇一族俱亡,母家死得只剩了她一个,因此礼仪只得依照人事变动而从简,直接略过这一步。 又因九嶷乃是隐居避难之所,论亲友,无处宴请;论宗庙,无法祭拜;甚而主持这一套礼仪的人,眼下都找不齐。 景玄只得请熟悉婚礼事宜的媒氏担任赞礼者,好说歹说请黄遥作为主婚,余下还有庄氏族中几个长者,一并充作见证。 若单从礼节和制式上看,这粗简的婚礼搁在谁家姑娘身上,都是件委屈事儿,但媒氏将景玄这两日的忙碌看在眼中——为了尽量安排下一场像样的婚礼,他实在已经尽力。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鸳鸯不独宿 到了吉时,自有人前来通报。 举行婚仪的地点就设在斜堂,解忧随着媒氏缓缓而行,一路上飞瀑之声渐渐清晰,除此以外,便是山间的风声鸟啼,叶响猿声。 《论语》上面说过,“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归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 女儿出嫁,女方父母思念自己的女儿,因而三日都不熄灭烛火;而儿女到了婚嫁的年龄,也便意味着父母年老,做儿女的应当思虑继承父母之志,因此男方家中虽有热闹的宴席,却不举丝竹之乐。 这时候的婚礼,就是这样庄重而肃穆,可没有往后那般喧天的热闹,却不知在闹些什么的窘态。 虽说周礼废弛已久,但各国贵族自有一套依凭周礼而来的礼节,婚嫁与丧事俱是一等一的大事,就算已是从简置办,所需的步骤还是远远多于解忧的想象。 在媒氏的指引下,解忧仿佛牵线的木偶人,一言不发地完成了沃盥、三饭、同牢、合卺等礼, “合卺”是个很有意思的步骤,这合卺原是指破瓠为二,分别盛酒,最初合卺用匏瓜,也即是葫芦,葫芦籽入药,性味是甘甜的,但葫芦壳可是苦的。 以葫芦瓢盛酒,酒自然也会染上苦味,夫妻二人交换手中的瓢,饮下苦酒,就意味着往后同尊卑,共甘苦。 不过战国时候酒器众多,这合卺一礼早已换作铜爵,不再使用原始的葫芦瓢了。 解忧不能饮酒,头也不抬地接过景玄递来的酒爵,不过低眸呷了几滴。便搁下来不再饮。 媒氏眉梢一跳,这一路过来,解忧都做得很好,怎么偏偏到了最末一步,却任性起来了?这合卺酒,同尊卑共甘苦,不愿喝完是意味着什么?这怎么能?! 才想开口低声相劝。却是景玄摇了摇头。取了她那一盏饮尽,“阿忧不可饮酒。” 礼成,解忧被先行送回了哀郢院。 媒氏将她安置在内间。觉得自己已是仁至义尽,唤了越女进来听事,告辞走了。 “退罢,我……”解忧深深吐出口气。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已经脱了她手中的线,她想独自待一会儿。把纷乱的思绪重新理一理,但越女只怕不会任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越女却是个善解人意的,闻言点了点头,“妾告退。” 解忧缓步走近黑檀的方案。款款跽坐下来,支起银镜,纤手掠过鬓边。将束发的玉簪尽数取下,乌亮亮的发丝倾落而下。披了满身。 镜中人的样貌对她而言有些陌生,她霎一霎眼,镜中的俏丽少女也跟着霎一霎眼,只是那一双眼眸色迷离渺远,仿佛梦游一般的恍惚。 又一霎眼,镜中多了一道身影,同她身上一般的赤绣玄色礼衣,在摇曳的灯火下泛起一层独属于丝绸的温和光彩。 “阿忧。”景玄就着镜中看她,银镜虽然磨得极亮,然终究有些模糊,和着火光一映,愈发映出镜中人双眸温润如水。 解忧霎了霎眼,心中一慌,撑了案起身,却被景玄拉住。 “卿去何处?” “怀沙院。”解忧咬了咬唇,小手扯住被他紧拽着的衣袖,想要将那滑溜溜的丝料揪出来。 她恍惚了大半日光景,直到此刻看到景玄进屋,才恍然发觉,这一切真的不是玩笑。 “宴尔新婚,岂能分宿?”景玄探入她的宽袖内握了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回身边,“忧忧何以羞怯?暮夜初临,阳入于阴,此天地之道。” 解忧伸手格了一下,虽然一只手还被他拽着,但身子退开几步,慌不择言,“忧并非处子。”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胡言乱语了什么东西,死死咬住唇,将唇上的朱砂咬得斑驳不一。 这种时候,分明应该沉住了气讲道理,她却说这样的话激怒景玄,真是鬼迷心窍。 景玄怔了一下,梅姬给她验过身子,应当不会有错,这丫头说的多半是气话——不过,就算她真的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他并非当真在意,只是嫉妒罢了,嫉妒曾有人见过她那动人的模样。 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解忧是他的了。 “无妨。”景玄将她微僵的身子搂了,握住她细得只得一握的小腰,将她抱起,低眸见她满脸惊诧,不禁发笑,凑上前蹭了蹭她微凉的鼻尖,“卿当自称‘妾’。” 解忧回过神,瞪了他一眼,想让她用谦称,绝无可能。 瞪过之后,她微微拧过腰身,不再理睬景玄,唇上染的朱砂已被咬去了小半,越发显得楚楚可人。 “忧忧……”景玄凑到她颈侧轻啄了啄,她身上有好闻的兰泽草芳香,他本就带了几分醉意,被这草木的清香一蒸,愈发朦胧,咬着她小巧的耳廓低叹,“卿甚香软。” 解忧身子一颤,拧着眉,侧身狠狠地推他,“忧非玩物!” 景玄没料到她忽然使劲,被她挣脱了出去。 但解忧身后便是床榻,她这一挣,脚下未稳,反是跌进了被中,长发缠了一身,发尾被压在身下,一时寻不到头绪,一头长发仿佛一团绳索将她牢牢缚住,一时竟无法起身。 景玄看着榻上乱滚的小人忍不住轻笑,什么叫“作茧自缚”,大概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 侧身在床沿上坐了,伸臂将她捉进怀里,细细理了她身上散乱的长发,随手取过一条缎带松松缚住,在她肩下窝个小髻,不厚道地取笑,“卿亦有如此狼狈之时?” “……”解忧又羞又气,只觉这些年来都没丢过这么大的脸,一时脸上下不来,索性阖了眼,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忧忧为吾妻,自非玩物之属。”景玄见她不答话,将她揽在怀里自语,“为妻者当为夫家开枝散叶,卿何以百般推拒?” 解忧气得怔住,他怎么有脸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回理直气壮的好像还真的是他…… 可她又是几时答应过嫁与他了?她于此根本全不知情!(未完待续。) ps:恢复正常更新了,看了一下前面,还有152和159两章没改过来,一共6k字,最迟后天改完。然后问一下,明天的剧情是要详写还是略写【因为听说有的亲会不能接受之类的】,反正泥萌懂的?(????w????)?没人睬我我就随性发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良夜 解忧紧抿着唇生闷气。 她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会如此莫名的,就成了他的妻子? 她分明三番五次地正言拒绝过,她分明如此肃然地告诉过他,她已经嫁人了…… 是她的话听来太像玩笑,还是面前这人脸皮实在太厚? 论身世,她是一介亡族孤女,失却父母族人庇护,这样的她,纵使现在冲出这院落,告诉旁人她并非心甘情愿,又能如何?谁会信她所言?谁会为她出头?又有谁会怜悯于她?助她逃离? 一个也没有。 她这时候知道什么叫做绝望了。 这些年在医沉的庇护之下,她活得太过顺风顺水,离了他,才知道自己空有一腔狡黠的念头,空知这上下五千年的青史,却偏偏护不住自己。 她终究还是想得太过美好了,她再不喜欢过去生活的地方,到了现在却也不得不承认,那里深刻人心的平等是她这些年来、尤其是这些日子来,最为思念的东西。 简直是思之如狂。 不管她那时再落魄,不管旁人有多少讥诮的话语,她的命运只握在她自己和和她百般怨憎的那个所谓的天道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满心里都是无力,却又不甘。 她本性温和淡泊,玩弄权术机宜本就非她所长,往日迫着自己用心于此,如今却仍是败了个彻底,怎能令她不灰心? 她再清傲的性子,到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她终究只是一介弱女罢了,若当初没有遇上剧连。她或许早已被俘进楚宫,不知飘落何处,又不知是否早已故去。 心怀襟抱太大,手中权势太小,她护不住自己。 而她的性子,终究是走不上谋求权势的路的——重活过来的这几年里,她当初含恨而终的不平之气渐渐退去。她就明白自己不会在这条路上走太远。 幸而。她修得一部本草,这一世已不算虚度。 恍然出神之间,解忧只觉脊背一热。接着浑身一僵。 她自顾自地出神,竟是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知道景玄对她有情,亦有欲,在这新婚的寝房之内。想让他别碰她…… 解忧苦笑了一下,这根本毫无可能。 若出言激怒他。最后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若以死相逼,只怕今夜一过便会遭到密不透风的监视;若威胁于他……他敢将自己劫回来,想必也不会怕这威胁,而且她的手中。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于他的东西。 景玄轻搂着她纤弱的腰肢,见她并不挣扎,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纳入怀中。下巴搁上她单薄的肩,低低叹息。“闻中原重礼,今来九嶷鄙陋之地,诸事仓促,忧忧不悦于心乎?” “……”解忧回过神,低垂了眼眸,他说话时的气息一阵一阵拂起她鬓边的碎发,掠过面颊,丝丝的暖,丝丝的痒。 这暖意渐渐渡进她心口,眼眶竟是微微一热。 她半年之前便察觉到景玄的确对她有意,后来他又屡次相迫,直到这一次劫她回来、当众强娶,更是触了她的底线,燃起了两人之间无尽的硝烟。 可听到这句话,她气不起来了。 景玄一直将她视作赵地贵女,他知道中原诸国重礼,所以他一直谨慎相待,虽有越礼之举,但于楚地、甚至于这瓯越蛮荒之地来说,那又算得什么逾矩?甚至直到此时,他都在忧心这婚礼太过粗陋,不符中原礼数,不合解忧这位赵姬的心意。 于他来说,何错之有? 又或是当真换了一位赵姬,能在这乱世浮沉中得一场还算像样的婚礼,只怕也要为他的情谊所动了罢? 可她终究不是赵姬,她不忍去践踏景玄捧给她的一片真心,却也不能因为他的情谊,就委屈自己接受一个不喜欢的人。 “忧……”解忧抿了抿唇,小手覆上他紧扣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婉拒的话到了唇边,却是欲言又止。 “忧忧。”景玄略抬起头,温热的身子紧贴上她柔弱的肩背,唇附在她耳边,低声但尤为坚定,“三月后当携卿入郢都,行成妇之礼。” 解忧一怔,所谓的“成妇之礼”,是指新妇过门后三月,告于宗庙,自此这嫁娶之礼才算完满告终,而新妇则彻底冠上了夫家的姓氏,即所谓的生是某家的人,死是某家的鬼。 这些她倒是不在意,但这郢都……郢都寿春现在为秦军重兵所控,而且听闻当初秦攻下郢都之时,下令毁了楚王的陵寝,也不知那些王公贵族的宗庙,是否也一并被毁去了。 而以景玄的身份,想要偷溜进郢都,这分明就是找死。 解忧轻叹一声,柔声劝慰,“不必……” 话未出口,再次被景玄打断:“终有一日夺回故地,与卿重执嘉礼,共谒宗庙。”他要礼数周全地再娶她一回。 解忧惊愣地瞪大了眼,连劝慰的话都不敢说了。 眸子轻轻敛起,掩住内里翻涌的波澜,景玄若当真存了这个心,那么必定不会有那么一日——这之后数十年的风起云涌,历史早已选定了主人,那一切意气,并不属于他。 “夜已深矣……”她有些无措地瞄了瞄一旁暗下去的灯火,还是不要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罢?这样的话题会勾起她的心事,她怕自己失言。 “夜确已深矣。”景玄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唇上咬去一半的朱砂色上,真是楚楚可怜,本就低哑着的声音愈沉,透着毫不掩饰的暧昧滋味,抵着她一侧面颊轻轻磨蹭,“能与卿共度良夜,幸甚。” 说罢将她往怀里揉了几揉,一手去挑她已经松散开来的衣襟,另一手则顺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路轻抚慢捻而下,隔着衣衫感受着她的娇_软,而附在她耳边的唇,更是不老实地舔_舐着她烧得鲜红的小巧耳廓,又顺着她的轻_颤,噙上她柔软的唇_瓣。 解忧撑不住身子一软,方才还清晰的思绪乱成一团,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她能不能收回方才的话,她现在宁可同他彻夜长谈! (未完待续。) ps:额,有亲不喜欢景玄.忧忧现在也不喜欢呐,不过景玄的重头戏才刚开始,他其实和忧忧很像,他也不喜欢这些事情,但是要强迫自己学兵道、诡道,因为他要有担当,忧忧以后会了解他、可怜他的,也会喜欢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呢.凡事不要急着下定论pps:以及,背景是战国,大家就不要纠结什么身心干净,1v1的事情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重回怀沙院 (???由于又被封了一次,本该有的一章肉索性被我砍了……大家v群里见【生无可恋脸】???) “夫人,夫人……” 解忧隐约听得女子低怯的声音响在耳边,但实在倦得很,懒得理睬,往床内翻了个身,将小脸埋进被中,打算继续睡。 无奈那声音虽是又软又轻,却始终锲而不舍地响在耳畔,搅得她不得安生。 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翻身正对上床沿外一双微掩的眸子,那双明眸生在一张圆溜溜的脸蛋上,璀璀生辉,竟是少姬。 少姬是跪坐在一旁的,见解忧终于睁眼,欣欣然探起身子,柔和着声线唤她,“夫人。” 解忧霎了霎眼,身旁的人抬起头来,更加清楚地露出那熟悉的面孔,的的确确是少姬无疑。 她见解忧清醒过来,欣喜地立起身,立刻转到外间唤婢子安排饮食和汤药,一切妥当后才缓步转回内间。 解忧撑了床榻想要起身,这才发觉浑身酸痛,肢体沉重,连轻轻动一下指头都十分费力,而且,头也眩晕得厉害。 略阖一阖眼,昨夜的一幕幕闪过眼前,将有些发白的面颊烧得绯红,小巧的唇瓣却被咬得白无血色。 景玄全然不顾她身子尚幼,没有一点点怜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灼得她冷汗淋漓,当时便痛得晕了过去。 醒过来后,任她因痛苦如何哭诉哀求,景玄就是不肯放过她,那一夜在清醒与昏迷之间颠颠倒倒,最后哭得声嘶力竭。再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乖乖任他折腾,模糊中记得最后一次阖上眼时,纱幔外似乎已是天光明朗,鸟啼婉转。 解忧眉心跳了跳,微哑的声音喃喃发问:“几日了……?” 她身上早已换过干净的衣衫,而且她方才一睁眼。发觉自己竟被安置在了怀沙院。便知道短短半日之内,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夫人已昏睡二日有余。”少姬担忧地拧了一双细眉,两天两夜不饮不食。就是常人也吃不消的,别说解忧还生得如此柔弱。 “姬可知我身份?”解忧没睁眼,漫不经心地继续发问。 少姬哽了哽,握住她垂在一旁的小手。“冢子已告知,夫人为医忧。” “……既知道。不需如此唤我。”解忧的声音平淡了下来,虽然还是哑而虚浮,但听来很平静,仿佛一切理当如此。 “不、不可……”少姬连连摇头。她照料了解忧两日,见她昏睡不醒,自是知道她现在身心俱疲。见她反作平静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忍。 “景玄不在时。唤我医女罢。”解忧退让了一步,向她调皮了霎了霎眼,“阿蕙。” 自姐姐伯姬死后,少姬久已没听人如此唤她,禁不住眼眶一红,低低应了。 “我不会寻死。”解忧挣扎着翻身坐起,手肘支在双膝上,平平看着她红肿的眼眶,如是淡淡道。 少姬眼中陡然跃起一丝慌乱,那是一种心事被人彻彻底底看穿的慌乱,言不成句:“医、医女如何知晓……冢子……?” 景玄差遣她来照看解忧,确确千叮万嘱地吩咐过她,千万别让解忧动了轻生的念头。 “不难。”解忧舒口气,慢慢活动着酸痛不已的四肢,一点点整理混乱的思绪。 她曾以弩箭抵喉,逼迫檗不得伤害剑姬,这事檗自会禀告景玄,她随身携带的机关弩和匕首等锐器又尽数被景玄取走,自然猜得到是防着她再有出格的举动。 可景玄想错了,她还要留着这条命回去狐台,可不会这么轻轻易易地用来赌气。 外间婢女呈了粟米粥进来,少姬压下方才的惊讶,起身亲自端了,跪坐在床榻旁,挺直了脊背,喂解忧进食。 “我自己来罢。”解忧笑笑,这点力气她还是有的,见少姬依然安安静静地跪坐着,向她霎了霎眼,拍一拍床沿,“姬陪我坐坐。” 解忧已整整两日没有进食,这会儿看到食物,绝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但才喝了一口,便含着香甜的粟米粥愣住了。 这竟是一碗药粥,她方才见那米黄的粥中漂浮着些许绿叶,只当是普通野菜,全没放在心上,这会儿才尝出来,竟是新鲜的茜草。 “夫人……”见她神情有异,将粥端来的婢女面色一变,只当这粥不合她心意,一双唇颤颤,怯得几乎要哭。 “不妨事。”解忧抬眸安抚地瞥她一眼,低眸继续慢慢喝粥。 搁下碗,面前赫然多了一人。 解忧漫不经心地笑笑,神情了然,“忧已无大碍,医芜请回。” 医芜听她如此自称,愣了一愣,随即谦和地劝道:“夫人素体虚损,兼之不堪欢好,昏迷数日,理当以药调之。此方为医令悉心而成,夫人不必讳疾。” “……不知医令所用何物?”听到还要喝药调理身体,解忧扶了额角,顿觉头大。 “当归为君,熟地为臣,芍药为佐使。”医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温和的声音很能安抚人心。 解忧展了展眉,俱是补血活血的药物,也算不得特别难喝,看来医喜没有故意为难她的意思,淡淡道:“我知。” 医芜仍然未走,立在一旁问道:“医令曾有一本草经书,将欲推行于世,然闻夫人病沉不醒,冢子取之阅览,欲亲力亲为……夫人今已苏醒,可否谏言冢子,归还此物?此物于医令重矣,重于残生。” 解忧倏然瞪大了眼,景玄将已修成的药经从医喜那里“借”走了?! 医喜令小徒不惜冒犯来询问药经的下落,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景玄他想做什么? “医……夫人……!”少姬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懒懒靠在榻上的少女猝然跳下榻,连丝履都不及穿,就消失在了屏风后。 解忧跌跌撞撞才出了竹门,终究身体虚弱,立在廊下扶了栏杆急促地喘气,再迈不开步子。 一条人影不知从哪株树上稳稳落下,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又脚不点地地离开,“冢子有命,夫人不得踏出此间。”她被软禁了。 “檗!”解忧厉声唤他。 檗硬生生地转了身形,重又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夫人有何吩咐?” “景玄在何处?!”解忧紧抿着唇,面色苍白如雪,良久才又吐出几个咬牙切齿的字,“我要见他。”(未完待续。) ps:最近编编春节放假,不造上一章审核啥时候通过,亲们耐心等等吧,我觉得某些盗文网站倒是应该有的,比如uc书城┑( ̄Д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合奏 檗眉梢跳了跳,面前少女的面色实在太差,她昏睡了两日才苏醒,他担心一句话出口又把解忧气出个好歹来。 “我要见他。”解忧平复了一下情绪,缓了声重复一遍。 “夫人,冢子尚在斜堂议事,午后方息。”檗见她平静下来,松了口气,见少姬已追出来,示意少姬先扶解忧回去。 解忧却是倔强地扶着栏杆不愿走,少姬也不好强拖着她回屋,只折回去寻了一领斗篷,想为解忧挡挡风。 踏出竹门却愣住了,据说正在斜堂议事,暂时不会来的景玄已出现在院外。 廊下侍立的婢子已跪倒了一片,少姬、医芜和檗也上前行礼,“参见冢子。” 解忧怔怔立着没动,她口口声声说要见景玄,现在他真的来了,她却不想见了,想走却又没有足够的体力,只倚在栏上,微阖了眼,不看向他。 景玄远远望着她,她一头长发披散着,将苍白的小脸遮了大半,身上只着雪白的中衣,本就纤细的腰肢越发瘦下去,仿佛一枝清瘦的水仙,被风一吹就会折断,再看下去,她却是赤着一双足立在廊中,不禁蹙了眉,快步走近她,“忧忧。” “药经在何处?”解忧往后退了一退,与他隔开半尺远的距离,眸中满是疏离。 “……忧忧待之若性命?”他问话的声音很轻,除了解忧,只有檗听了个真切。 解忧阖眸,声音轻轻一颤,“然。” 她知道的很清楚,景玄这明摆着是在威胁她。只要她敢有所动,他必定会毁去药经。 可她不能不应,这是她一生的执念,她不能置其于险地——至少让景玄知道她将那一部药经看得极重,它就是安全的。 听她毫不犹豫地应下,景玄神色柔和一些,双手扶住她瘦弱的双肩。“进屋罢。莫着凉。” 解忧神色一变,在他手触到自己的时候,竟是忍不住一颤。宽袖掩了面,急急抽身离去。 院中几人将这一幕收入眼中,不解地面面相觑,方才明明是解忧死活要见景玄。怎么两人见了面没说上三句话,就赌气走了? 这算什么事? 医芜想的却更多一些。他暂还不知这位新妇的身份,只隐约听闻她是赵地解氏之女,但她自称“忧”,景玄也是如此唤她。她方才听闻当归等三味药时了然的神情,还有对这药经的视若性命——除却那名唤作医忧的少年,当真不作第二人想。 难道自家师父的猜想并非胡乱臆测。而是已有所怀疑? 解忧、医忧……赵地之人……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巧合的事情? 而且,景玄也不会随随便便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罢? ………… 解忧径自回了内间。不饮不食地昏睡了两日,方才只进了些清粥,走得快了些后又是一阵头晕,索性往床上倒了,向内侧了身子,和衣而卧。 “忧忧……”景玄追着她进屋,见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双眼也紧紧闭着,心上一抽,俯身覆上她的额角,“何处不适?” “无事。”解忧眼皮也不抬,一只小手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将一床被褥越发往内侧卷过去。 “忧忧。”景玄将她连人带被褥一道抱起,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不死心地追问,“卿何处不适?” 分明也无起烧,但她的面色实在太过难看。 “无事……”解忧压低了声音,隐忍的颤抖愈发明显,“放、放手。” 她分明恨死了景玄,可身体却记得那夜的亲密,一被他触碰,竟忍不住想要接近——实在太羞人了! 景玄不解地摩挲着她的额角,只当她还在为药经之事赌气,抱了她坐到案前,揽她在怀里。 “绕梁”已被挪到了这里,景玄握了解忧那双紧攥着衣襟的小手,轻轻搁在弦上,柔声宽慰,“卿安然在此,药经必无所失。” 解忧低低“嗯”了一声,习惯了他的怀抱后,他身上那缕檀香气息令人心绪稍宁,低眸下去,落在弦上。 弦又换过了,至少染了血的那几根已经换过。 两双手的重量都搁在弦上,将本就紧绷的弦压得更紧。 景玄轻轻压上她柔弱的肩,在她耳畔低语,“昔日与卿初相逢,凭一曲《阳春白雪》而识,今结缡为好,当重奏旧曲。” “……伤痕未愈,乞延时日。”解忧转过左手,那日被琴弦勒破的伤痕横亘手心,殷红的血纹在苍白的肤色上艳得惊心动魄。 “渊亦旧伤未愈,幸与卿相合。”景玄握了她柔软的小手,他伤在了右手,因护着解忧,数道伤痕交错,更加触目惊心。 解忧默然,相覆的手上,血痕亦交叠,竟然让人恍惚之间觉得,他们的关系真的是很亲密很亲密了。 恍惚的这一瞬,景玄已拉了她的右手搁在弦上,自己则按了左侧的音位,“盍不共奏?” 解忧轻蹙了眉,在眉间凝起重重叠叠的黛色峰峦,这样的二人合奏法,也亏得他想得出…… 一人按音位,一人抚弦,还是奏这繁复绮丽得出名的《阳春白雪》曲,除非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否则必定音不成调。 还在犹豫,景玄已捉了她的小手,拨出第一个弦音,“忧忧琴艺绝佳,远胜楚宫乐师,何须踌躇?” 解忧眸色一闪,是啊,她花了两辈子的时间学琴,到了怎样的境地自然不需旁人来提醒,那她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小手飞快地抚上弦,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力道,将弦紧控在指尖。 起先,她还微微侧了身子去看景玄按弦的手,一叠下来,发觉根本无需,索性倚在他怀里,阖眸静心聆听指下流淌的曲子。 景玄空下来的那只手揽了她纤细的腰肢,目光落在她翩飞若蝶的小手上,勾起一丝笑意。 这曲子他听过不下百遍,记忆里却无任何一次,比这一回更动听。 不禁对怀里的小人充满了好奇,她时而有着符合她年纪的青涩娇怯,时而又清雅淡泊,仿佛看透尘世之人——但就是她这一身的琴技,都是许多人数十年难以企及,更何况她还有一身骇人的医术,极锐利的观评世事的目光。 无论哪一样,都不该是她小小年纪能够掌控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求诊之人 “绕梁”绝非浪得虚名,一曲终了,丝弦犹自震动不休,琴音亦绵绵不绝,悠悠回响。 “冢子好雅兴,议事未毕而至此抚琴。”一个清润的声音随着沓沓的步声入内。 解忧抬眸,见是相夫陵,原本缓和下来的面色骤然一沉,小手一收,撑了琴台想要起身,但双腿一动,扯动尚未愈合的伤口,又酸又痛,身子霎时一僵。 “痛?”景玄低眸,一手按上她小腹,还想探入衫内,被解忧一双小手死死按住。 “别……”解忧咬着唇低声嗫嚅,面上霎时飞起红云,横过眸子瞪了他一眼,“我没事。” 景玄极乐意看到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笑了笑,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安置在榻上,旁若无人地咬着她如染了朱砂的耳朵低语,“下不为例。” 解忧一怔,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愈发羞得满面绯红,他还想有下次?!不,她一点都不想再有下次了! 相夫陵淡漠地将两人各异的神态收入眼底,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洞庭秦军兵力松散,三月之内当可至。” “……?”解忧疑惑地霎了霎眼,景玄也要去洞庭么? 她和剑姬本就要往洞庭去,而那些军士亦隐居在洞庭附近,若是她能够随景玄一道去,逃离的机会岂不是更大? 可景玄会答应带着她一道去么? “忧忧。”景玄见她沉吟不语,抚了抚她的额角,“三月后,共往洞庭谒宗庙。” 解忧听到她本就要一道去,惊讶地抬起头。眸中腾起一丝兴奋,随即掐灭,换做了疑惑,“……宗庙未在寿春?” “平王时,郢都定于荆地,濒洞庭,吾族虽历随王而徙。宗庙仍未尝改址。”景玄握着她一只柔软的小手耐心解释。“忧忧乃昭馀解氏,赵之臣也,然举族亦居昭馀。未居邯郸也。” 宗庙便是宗庙,一旦定下了最初的地点,哪能轻易变动?朝中官位会有起起伏伏,这一族的根源却不会变的。 景氏是楚平王的后裔。自然世代聚居于平王时的郢都,也即是洞庭左近。唯有那些有意进入朝政的子弟才会聚集在郢都习书学政。 当初他在洞庭之畔遇上解忧,正是要往族地去迎族叔景差回郢,如今能与她再回洞庭,亦是缘数使然。 “……忧、忧彼时无过一幼儿。”解忧微掩了眸子。她不知道寻常贵女对这些是否了然,至少解氏灭族之时,她才四岁年纪。四岁的女孩,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的。这可怪不得她。 景玄和相夫陵自然不会对她的话有所怀疑,当时一个四岁的女孩若是能知道这么多,那才可怕。 “冢子率数名谋士、剑师先行入洞庭,若无秦军所查,则可弃瓯越而重履荆楚。”相夫陵顿了顿,转眸看向榻上阖眸养神的少女,“解忧。” “相夫子有何教?”解忧的声音十分懒散。 她得知三月后将到洞庭的消息,就一心盘算起如何与洞庭那些兵卒取得联系,哪有闲心思再同相夫陵搭话。 相夫陵转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空纱囊掷在她面前,“医忧,方有山民求诊,此为信物。” 解忧转得飞快的思绪一顿,怔怔拾起那纱囊,素纱面,一根朱红色的丝线紧紧束口,的确是自己所制,可她早在去岁入秋时便告知附近山民,她将离开此地,回到洞庭,这个时候,怎会有人知道她还在九嶷? 放在鼻尖嗅了一嗅,一股浓郁艾草的气味漫起,待艾草气味散去,又有白术和紫苏的淡香——这囊中装的原是安胎的丸药。 解忧心中勾起一个会心的笑意,但嘴角却平平未动,声音平静,“我知,便在怀沙院问诊,还劳相夫子引诸位山民入内,忧暂往药方取药。” 这是她当初交给剑姬的药囊,既然又转交到自己手中,自然时剑姬到达洞庭之后,联系到了九嶷附近的斥候,前来寻她。 景玄和相夫陵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相夫陵转身离开,景玄则随着解忧一道进了药房。 当日她走得仓促,虽将药房中储着的药物托付非医喜照看,但不到半日她又被景玄劫回,重又安置在怀沙院中,这些药,医喜也就没寻到机会取走。 推开药房的门,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解忧熟门熟路地翻检着药材,俯身将小箩内的防风和当归尽数装进药囊。 “忧忧与彼病患相熟?”景玄目光始终没离开她,他自然觉得有人来求真是极奇怪的事情,多半求诊是需,援救解忧才是实,可他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他们如何传递消息。 “然。”解忧轻笑着点头,说得头头是道,“此人为山中一有孕之妇,秋时忧曾以药安其胎,计于今当已产子,故以当归下其恶露。” 景玄知她心思狡黠,编起谎话来草稿也不需打,因此虽听她说得全无迟疑,依然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半刻后,相夫陵领了五个粗麻衣衫的人走入怀沙院,其中还当真有一名妇人,但年纪长了些,看起来也不像才生过子的。 解忧正倚着廊下书案出神,为首的中年男子抬眼见廊下书案旁靠着一个容貌清绝的白衣少女,她身侧则站个玄衣公子,不禁一愣,再不肯挪步。 他分明记得医忧乃是个少年人,与她结伴都是一名白衣的儒雅医者,却不该是面前这两人啊。 “此女即为医忧。”相夫陵的目光冷冷在无人面上扫过,见人人俱是吃惊不已,纯无作假之态,不禁蹙了蹙眉,难道此事当真无诈?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定有哪里有问题,否则解忧不会轻易答应出诊。 解忧转过眸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阴阳鱼状的砭石在手中扬了扬,随手搁在案上,冲着众人温和一笑,就跽坐着欠了欠身,“小子确是医忧,诸位无需惊惶。” 众人不识得面前的少女,却识得她用来为人治病的砭石,这才信了,一个接一个上前问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哑谜 这几人说是来问诊的,还当真是来问诊的。 景玄从医喜那里“借”走了已修成的药经,倒真是细细看过的,于药理也有几分粗浅了解,听着解忧询问病情,配制药物,全没觉得其中暗含机锋。 解忧始终含着笑意,诊至那妇人时,眸色难免一顿,但她还未开口,那四十余的妇人先冲到案前,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医忧,吾家孙儿出疹数日,奈何!奈何!” “出疹……?”解忧愣了一下,麻疹发病时节在十月到次年二月之间,这会儿春风甫至,这麻疹发得也太巧,刚好赶上了个末尾。 不过,瓯越之地也流行发麻疹么? “是为顺疹?”解忧抚上妇人略显粗糙的手,和声宽慰,“若为顺疹,不需惊慌,小子备有祛风透邪之物在内。”说着扬了扬手中纱囊。 “不知医忧所备何物,陵可否一观?”相夫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前面几人再无可疑之处,难道玄机在她手中的药囊上? 解忧不过浅笑一下,便将纱囊递与他,“相夫子请便。” 相夫陵辨了辨药性,锁着解忧淡然的眸子,“防风者,祛风透疹,然其中当归者何也?” 解忧抬眸扫了他一眼,含笑道:“相夫子有所不知,此妇之媳产后恶露不下,故以当归活气血,败瘀血也。” 景玄瞥了她一眼,还当真与她在药房内所说吻合,有理有据,全无疏漏。 那中年妇人亦点点头,“吾家新妇体虚。常动胎气,若非医忧赠药,岂能得子?不幸小儿胎中带毒,半月有余即出疹……” “儿时多历艰辛,方成大事。”解忧和声宽慰妇人,从相夫陵那里取回药囊,细细系好朱红的丝带。“忧亦如是也。” 如果可以。将一生过了一回,再带着这记忆做一个幼儿,那能够看透的世事就更多了——但这话解忧绝不会说出口。 解忧水米未进地昏迷了两日。看过诊后,精力短少,由少姬扶着喝了药汤和小米粥,又睡下了。 景玄陪了她一会儿。见她已安然睡熟,这才悄声离开。 相夫陵候在外间。 “相夫子以为。忧忧以何物传递消息?” “当归者,当归狐台也;防风者,谨防风声走漏也。”相夫陵冷笑着摇头,解忧以药名传递消息。只怕也太托大了,她设下的这个哑谜,太也好猜。“此妇未必无患病之孙,然定受人所托至此。” 景玄眸色渐沉。这丫头果然不会安心留下,而且楚墨那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则以相夫子之见,遣剑卫循此妇踪迹……?” “陵已遣檗循此妇踪迹而去,转调隗守卫怀沙院,冢子勿忧。”相夫陵勾起一丝神秘的笑意,能够与一个上佳的谋士较量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他倒是很期待看看,解忧会有什么后招。 “忧忧体虚,如此空劳心力,实为不妥……”景玄阖眸摇头,解忧为什么就不能安心留下?陪在他身边,在她眼中就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么? 她才醒来没有多久,身体正在虚弱之时,却已经耗费心力地构思起了逃离九嶷的法子,不能不让人心寒。 ………… 解忧这次睡得不久,醒来时天色迫近黄昏,一抹金红的晚霞停驻在天边,将她苍白的小脸都染上了一片红光。 同少姬一道进来为她梳洗打理的还有越女,越女手中托着一个朱漆锦盘,盘中齐齐整整地叠着一件火红丝袍。 解忧好奇地看了看她,“此何物也?” 越女垂头答话:“冢子云,夫人为赵姬,因而备赵服以慰夫人思乡之情,他日往谒宗庙,夫人亦当着赵服。” 赵服? 解忧凝了眉头,除了那年往秦地的途中穿过几回赵服,她几乎已经记不清赵服是什么样子了。 少姬为解忧敷了些淡脂,为她苍白的小脸添上几分血色,接过越女手中的火红衣袍抖开。 这赵服是火红的丝绸所制,边缘玄色锦缎绲边,不论是衣料还是绲边都织着银灰的缠枝莲暗纹,在金红的余晖中烁烁生光。 赵服的形制乃是直裾深衣,博带长袂,后裾极长,一直拖曳在身后。 解忧身量本就娇小,裹在这一大推火红的袍服内,愈发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衬得精致玲珑。 一头乌亮亮的长发垂落肩头,只在发梢处用朱红色的帛带束住。 墨发朱服,将她一张脸衬得莹白如春雪。 越女又平手托起一方素色锦帕,帕子起伏,不知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解忧疑惑地揭开锦帕,琥珀色的玉玦赫然印入眼帘,夕阳余晖蕴在其中悠悠流转,正是景玄平日所佩的那块。 “此物……”解忧抿唇轻叹,她如今还有什么理由推脱? “夫人。”少姬见她面有难色,握住她的手腕,温和相劝,“此玉为冢子随身所佩,今以之赠夫人,是重夫人之意。” 解忧郁闷地扁了扁嘴,咬咬牙,连绝世的名琴“绕梁”都被硬塞到她手中了,便顺手收下这价值连城的“文物”玉玦又有何不可? 三番五次能到她手中,也是缘分…… 虽是如此想,解忧还是忍不住郁闷,这琴、这玉固然都是极好,但与这旁人称羡的婚姻一般,都是景玄强加给她的。 她本就不想要,为什么要因为得到而高兴、甚而感激?这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稍作饮食后,解忧惦记着日间的求诊,借口寻医令取药支开越女,又嚷着要沐浴,遣了少姬和一众婢子去备热汤,自己踱到院角。 一人从树后轻飘飘地跃下,拱了拱手,“忧姊。” “洛。”解忧含笑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七叶可好?吾兄可好?” 听闻那妇人提起麻疹,她便猜到狐台那里遣来接应她的人是当年她救治过的麻疹患儿,吴洛。而那交在剑姬手中的纱囊,则是所属洞庭的斥候携来的。 两批人不知是否商量好寻了同一个妇人传递消息,但正因是两批,相夫陵和景玄盯得住那斥候,却疏漏了吴洛。 吴洛拧了拧浓眉,这都什么时候了,解忧不担心她自己怎么脱身,还如此神定气闲地叙旧! 勉强应了声,“忧姊一往一载,阿叶颇念忧姊;洛此来,正师连与医沉所遣。”(未完待续。) ps:突然想到明天下午两点要上推,看来我必须把前面还没改好的章节搞定了!【做奋斗状】 第一百七十章 无可奈何事 解忧默了一默,黛眉轻轻蹙起,“洛入此院落,未曾逆暗卫?” “洛今晨至此,几为院中暗卫所查,幸此人方循诸山民而去。”吴洛腼腆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年的得意之色,“补替之徒不足患也。” 解忧点头,她向来忌惮檗,既然檗去追踪那几个山民了,换来的护卫……难道是卫矛?或许卫矛有意纵自己离去,所以放吴洛轻松入内。 但她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能想到的,景玄自然也想得到,守院的若真是卫矛,只怕不是使诈诱骗吴洛入内,就是景玄打定了主意她根本逃不掉。 目光在近旁转了一转,将附近的一围山玉兰都看了个遍,山玉兰阔叶舒朗,夕阳又恰好斜斜地从群峰之间传过来,将叶片之间的空隙映得一清二楚,无处可以藏人。 “忧姊太过小心,洛已将左近查探一全,此院仅一名剑师护卫,且补替之徒正与偏房侍女相谈甚欢也。”吴洛朝她挤了挤眼,意味深长。 “……”解忧哑口无言,这剑卫敢擅离职守去与侍女谈笑? 摇了摇头,此间多半有诈,还是小心为上,她暂且不该妄动,而吴洛不应久留。 “洛,速归狐台,闻之吾兄,三月后,忧将往洞庭,嘱洞庭诸兵卒以为接应,忧一旦脱身,即往无假关,乞吾兄告知守关弟子,放忧通行。”解忧一口气说完,随即转身离开,“洛速离九嶷,不可久留,泄露踪迹。切记、切记。” 一袭艳烈如火的红衣飘扬,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少姬正立在正堂中,见解忧进屋,眸色微闪,“医女,热汤已备下。” “……阿蕙。”解忧抬眼扫了扫屋内,本该簇拥了满屋的婢子。现在却一个也无。声音微微一冷,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诸婢何处躲懒?” 少姬一怔。解忧的眸色有些咄咄逼人,令她下意识用了敬称,“妾、妾知夫人不喜服侍,故……故遣诸婢……” 解忧摇头。一路往沐浴的小隔间去,一路淡笑。声音压得极低,“阿蕙闻也,是否?” 少姬一颤,步子顿了顿。险些绊倒,扶了一旁的花柱定了定神,才低头道:“妾自作主张。乞夫人勿罪。” 她安排着那些婢女备下浴汤,一回头却不见了解忧的踪影。便转到外间寻她。 经过回廊那头时,隐隐约约听得两人交谈,一人是解忧,另一人却不识得,模糊听得两人谈论着如何离开九嶷,心中一沉,立时折返回来,将一干婢子全遣回了后面仆婢的居所。 却不想、这一反常的举动,反而让解忧生疑。 解忧展颜笑笑,“阿蕙包庇于我,于我而言,何罪之有?” 她明知道自己要走,不仅不拦,还将婢子遣走,免得风声走漏,要怪罪,也该是景玄怪罪她。 少姬松了口气,总算没揣摩错解忧的心思,解忧于她有救命之恩,解忧想做什么,只要一句话,她都会去做,哪怕担上被景玄责罚的风险。 “然,不知越女在何处?”解忧眸色陡沉,越女取药去了,若回来时恰好撞见她与吴洛交谈,不知她会否告知景玄? “妾未见越女归来。”少姬肯定地摇头,她遣归一众婢子后,亲自立在正堂和回廊相交之处,那里恰好能望见院外的风光,谁进谁出,一览无遗。 越女又不会翻墙爬树,回来自然走正门,若真回来了,不会没与她打照面。 解忧点头,她相信少姬的话。 浴房十分狭小,外间一层厚重的毡帘,揭开毡帘,里头还有一层湘竹帘。 水汽迷蒙,凝结在湘竹帘上,如同山溪一般往下滑落。 解忧昏睡时,少姬为她清理过身子,如今她醒着,自然不愿旁人服侍,少姬只帮她脱去繁冗的外袍,解开发束,便退了出去。 解忧将自己缓缓浸入浴汤,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新鲜的佩兰草叶,浓郁的芳香安定心神,足以抚平任何混乱的思绪。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如今骤然一闲,脑中一片空白,不觉倚着浴桶睡去。 ………… 一只白鸽划过碧蓝的天际,仿佛天边一道白色流云。 医沉小心翼翼地取下缚在信鸽足上的小片帛书,一观之下,蹙了蹙眉。 剧连坐在木作坊的阶下,将满地的木屑堆成了一堆,自己倚着一根门柱,远望南边天际出神。 “如何?”工乔听得白鸽翅膀的扑腾声,手中还握着墨斗,便急冲冲地探出头来,“可有医女消息?” 医沉回过神,将手中帛书递给剧连,“阿忧三月后至洞庭,连传信无假关弟子,以为接应。” 言罢,笼了袖,独自往山中去。 “沉!”剧连将帛书随手一抛,恰恰飘在那一堆刨花屑上,疾步追上前,挡在医沉身前,“沉欲何为?” “……传书招摇。”医沉淡淡道。 他并不想再与族中扯上关系,但前些日子得到了剑姬完整的传信,又有吴洛传回来的书信以为印证,解忧这一回遭强娶,处处行动受限,处境着实不佳。 除了传书族中,劳昭桓亲自去九嶷看望她,其他人如何能名正言顺地见到她? 这是不得已的事情,他必须确保解忧没事。 虽然此举,也许会带来更糟的后果——但这些于解忧已经没有关系,因他的举动而造成的变数,由他一人担待。 “不可。”剧连坚决摇头,“阿忧不会有事。”阖了阖眸,剧连的语气更肯定,“阿忧惜命之至,此次亦当安然而归。” 他背后,那惯来沉默的少年,相里荼缓步走来,敛了眸子思索片刻,“不若荼往九嶷,伺机寻得医女归来?亦或,荼传信秦墨弟子,入九嶷以为接应?” 大概是受工乔的感染罢,他对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倒是愈加好奇,看着工乔时而忧心她,心中早已暗暗定下了这个主意。 剧连皱着眉思索一下,觉得他这个主意倒是说得过去。 而况这十天半个月地住下来,相里荼木讷少言的性子稍有好转,有时同他们聊上几句,听来也不过是个老成一些的少年,谈吐之间倒与解忧仿佛,不似另有坏心。 “不可。”医沉却摇头,“秦墨所善者,攻城之械,故楚之徒恰欲反秦复国,若秦墨入九嶷,恰重其下怀,而阿忧为质,愈不可得。” 人心永无餍足,为了得到秦墨的帮助,解忧只会被越扣越久,这一着太过欠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水苍玉 那次问诊之事过后,景玄又要忙于布置入楚的事务,又要细心防备秦军南下,平日偶有闲暇,也不过在怀沙院待上片刻,听解忧抚一回琴便走。 解忧总算得了清静,每日掐着景玄绝不会来的时候,定了不下百十条逃离的路线。 可这些路线都不是最好…… 景玄只吩咐了檗一人守卫怀沙院,明摆着是不怕她逃,而她,暂且的确也狠不下心来逃开——那一部药经是她集两世心力所成,她放不下。 除非……趁着她现在记忆恰深,将那药经的内容,尽力默写出来? 是夜入睡之前,将药经的内容细细思索一遍,发觉自己竟也记得十之七八,第二日一醒来,便取了细绢和松墨,倚着书案默写起来。 少姬煮了茶来,好奇地将解忧打量一转。 解忧自从被软禁在这院中起,每日临近午时才迟迟起榻,未到人定又窝回床上,懒散得很,今日怎地像变了个人一般,早早地起身习字? 十分蹊跷。 解忧心情不错,抬头冲少姬笑了笑,“终日无趣之至,忧只得习字以为消遣,少姬可要学书?” 少姬含笑摇头,“妾无过歌舞伎子,不堪辱没圣贤之作。” 自从姐姐死后,少姬想过许多,人也越发识得进退,旁人待她再温和、再抬举她,那是旁人的事情,她却得记得自己的身份无过一个乐伎,绝不可过于骄纵——这是姐姐为她留下的,染了血的教训。 因此虽知道解忧待她是出于真心,亦对那些神奇的文字充满了好奇,她还是选择拒绝。 不自量力地去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的,可她还有心愿未了,她没有资格拿命出来玩笑。 旁人笑也好,嘲也罢,反正她无过一介弱女,也不需有什么大志向,她只希望活着得到姐姐被害的真相。亲眼看到害死姐姐的人受到惩罚。 这么想着。目光落在绢上那隽秀飘逸的字迹上,再挪不开,口中下意识询问。“医女,鬼神岂有乎?” “唔?”解忧抬眸瞥了她一眼,笔下不停,“阿蕙何出此言?” 不等她答。解忧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子墨子云。人行于世,当明鬼,而非命。” “明鬼者,笃信鬼神之有也;非命者。不拘于天命而奋于一试。”解忧霎了霎眼,“忧以为,世间因由果报。分明不爽。” 少姬紧抿了唇瓣,眼眶微微一红。 解忧说。因由果报,分明不爽,那么……那么害死姐姐的人,也终有一日会付出代价的罢?! 她很无能,她不会设局去诱旁人露出狐狸尾巴,她只能日_日夜夜执着而虔诚地祈祷神明,追回姐姐的仇夙。 终有一日,神明会为她讨得公正的罢?因为解忧说,这世间因由果报,是分明不爽的啊! 解忧却自嘲地一笑,抬手捋了捋垂下鬓的碎发,一丝怅然爬上攀上眸子。 其实她从不信上天会有公道! 如果真的有,她不明白她前世的前世是否造过什么孽,要让她一生舛错坎坷,永无顺遂;而她更不解,她前世虽经坎坷,却从未生出丝毫害人之心,更从无害人之举,却在一睁眼时,便被扔到了一个灭族惨案的现场。 如果真的有公道,只怕这公道是瞎了眼睛,蒙了心窍了。 笔在手中微微一顿,落下一点墨团,在洁白的细绢上洇散。 “冢子!此时无过平旦,夫人尚未起身也……”越女的声音由近及远,然后,竹门“哗哗”一响,被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移开。 景玄着了一身暗红楚服,出现在门外。 越女向内一望,见解忧正端端正正地跽坐在书案前,顿时傻了眼,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往日这个时候,解忧分明睡得正熟呢! 解忧和少姬亦是一怔,景玄往日从不会在这个点过来。 “冢子。”少姬回过神,上前疏淡地行过礼,退到一旁垂首侍立。 解忧一怔,想起铺在案上的细绢,干干一笑,宽袖一展,覆在那几列字迹上面。 “退罢。”景玄对少姬的态度还算温和。 屋内的侍婢退了个干净,案上摊着默到一半的药经,解忧本就心虚,景玄又一身暗色,看起来带着几分阴郁,令她没来由地心慌,声儿轻轻一颤,“……何事?” “颇思忧忧,故往。”景玄细细打量她一身火红的衣袍,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最后落在她腰间的玉玦上,无声勾起一丝笑,这丫头总算是挂上了。 解忧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景玄目光灼灼,简直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叫她怎能不慌,小爪子在案上轻轻划拉几下,揪住细绢的一角,以极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塞进袖袋内。 目光一转,落在他腰间的佩玉上。 他换了一枚青玉琢的玉环,一道环均分为三小段,每段之间有半寸宽的凹痕,恰好结了一条赤绣玄色的绦带,另两处凹痕则结着涅色的流苏。 解忧偏了偏头,这一身打扮,倒比原来稳重了不少。 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景玄低眸瞥了瞥玉佩,倚着她身旁坐下,侧头看向她,“忧忧可知此玉有何不同?” 解忧霎了霎眼,凑近了看,那玉环青色中带着点点幽绿,似水中摇曳的水草,玉面上则刻着云纹,不禁喃喃自语,“忧闻,‘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大夫佩水苍玉而纯组绶。世子佩瑜玉而綦织绶。士佩瓀珉而缊组绶。’” 君子若没有遇到大变故,是不会摘下佩玉的,因为君子将玉视作良好的品德。 周礼还为佩玉建立一套完备的制度,一种地位的人,便佩戴一种特定的玉,井然有序。 解忧抿了抿唇,看向景玄,小手不安分地绕着他玉上的流苏玩,将原本齐齐整整的流苏,搅得乱七八糟,“玉似水之苍而杂有文,谓之‘水苍玉’。即为此也?”(未完待续。) ps:对了,各位亲情人节快乐哈!大概都出去玩了,没人看书,嘤嘤。前面159章已经改了,亲们目光雪亮,告诉我还有木改的嘛! 第一百七十二章 姻亲之好 周天子佩戴白玉,结黑赤间杂的绶带;公侯佩戴山玄玉,结朱红色的绶带;卿大夫佩戴水苍玉,结黑赤黄三色相杂的绶带;嫡长子佩戴赤色美玉,结青黑色的织带;士人佩戴瓀珉石,结赤黄色的绶带。 解忧玩着景玄腰间的苍色玉环,细细的眼角斜起,向他霎了霎眼,“闻水苍玉者,为卿大夫所佩……” 他原本佩的是那枚琥珀色的玉玦,如今换玉,是以朝卿的身份自居了? 诸侯国中,同姓贵族的权力向来是很大的,若国君失德,贵族甚至可以驱逐国君,另立新君。 当初怀王至秦不归,贵族们便有权力拥立太子继位,而楚王负刍被流放西戎,身为将军的项燕甚至可以自说自话立君。 幸而楚国贵族势力盘根错结,最末数任楚王虽大权旁落于异姓权贵手中,却没有发生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之类的山河易姓之事——大约贵族们觉得左右都是一个姓氏,换来换去也无甚意思。 所以,景玄如今以卿士自居,是等不及要扶立熊心为王了? 解忧不觉摇了摇头,还远未到那个时候呢,按理说来,不该还有十余年么? 那个时候,熊心已不是那个清傲却莽撞的少年人了。 景玄细细观察着她的神色,那一年洞庭之畔,她信口说出“明岁李牧死,赵国亡”的预言,比天边铺展的金红云霞还令人惊艳,而相夫陵说,解忧当初在秦地之时,还有过秦将一统六国的断言,其中时间之精准。简直令人咋舌。 是不是能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些关于反秦的预言呢?她、她究竟有着什么奇怪的际遇,才能将未来之事玩弄于鼓掌之间? “岁尚早也。”解忧低了眸子,浅浅一笑,小手无意识地玩着他玉佩上黑色的穗子,“楚南公曾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天命有意令楚复灭强秦,无过二十载之内。犁二十载,秦强弩之末也。而君无过年逾不惑,正成大事之年,则何须以今之脆卵,击他日之朽索?” 景玄闻言沉吟。她的意思是说,现在还不是伐秦的时机。与其在秦气势最盛的时候去以卵击石,不如等待几年,等秦衰落下去,那时候再反秦。便势如破竹,如同摧枯拉朽。 听起来似乎颇有诱惑力,不过……秦强势了那么多年。如今一统六国,完成了战国二百余年无数国君的心愿。气焰超过当初灭纣而分封的周武王,难道如此强横的秦真会在短短二十年之内,如同塞外飞沙一般瓦解殆尽? 真是、令人不敢想象…… “然秦皇长子扶苏素有贤名,纵二十载内,秦皇不虞,扶苏亦非易与之辈。” “呵。”解忧摇头,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意,大眼微微眯起,“众贵女尚读《梼杌(楚史)》1,冢子反不知耶?” 要知这上下五千年中,前后三千年的封建王朝史读下来,解忧最深的体会便是,那个即位为君的,十有*不是被人们看好的太子——当然也可能本就不被看好。 景玄蹙了眉,谋权者,别说楚史,他国的史册、兵书、还有诸子百家的言论,都岂有不读之理? 解忧这丫头,三句话没说开,又要不客气地刻薄人了。 不过女孩子或许喜欢在言语上掐尖要强,景玄却懒得去反驳她,只淡淡道:“扶苏素有贤名,秦皇亦重之,卿勿胡乱猜疑。” 解忧不服气地抿了抿唇,可时间就是开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玩笑,谁能想到素有贤名,又为君父所重的公子扶苏会死于非命,又有谁会想到气焰嚣天的秦会二世而亡?!这个玩笑,当真开不得……可对于解忧来说,这不过是个未到来的事实而已。 谁也阻挡不了这一日的到来。 但她这些话她都不会说出口,顿了一顿,忽然抬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景玄,“扶苏与君如何相称?” “……”景玄诧异地看着她,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续道,“扶苏之母为考烈王之女弟,与渊仅有同姓之谊。” 没等解忧继续说,又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秦楚姻亲者多矣,有甚于秦赵、秦魏之间,然怀王死于其侄之手,姻亲恩义,至此绝矣。” 人们都爱说秦晋之好,晋灭之后,秦国的联姻的目光却转向了南方的楚国,百余年间,秦女嫁入楚地,楚女亦为秦妃,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又因秦国同姓贵族较少,外戚往往被委以重权,宣太后、华阳夫人,都是与秦联姻中的佼佼者,她们上位后的一大举措,便是为自己的儿孙迎娶楚国贵女……可即便如此,交战的时候不也没有手软不是? 六国之间的联姻都是很常见的,甚而有前脚联姻,后脚在喜宴上灭人国家的,譬如赵襄子的姐姐嫁为代王夫人,襄子却在宴请代王的宴会上将他击杀,兴兵灭代,代王夫人听闻后,仰天痛哭,磨利了头上的笄自刺而亡,她入葬的地方,被后人称为“磨笄山”。 所以说,这姻亲关系,当真靠不住。 就说近事,项燕所立的荆王乃是秦昌平君,这昌平君是当初考烈王在秦做质子的时候,与秦一位公主所生,考烈王在黄歇的帮助下逃回楚地继位,秦公主和他们的儿子却留在了秦。 昌平君虽是名副其实的楚公子,但他生于秦,长于秦,大半辈子也为秦效力,对楚应当无甚感情,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竟忽然倒戈反秦,心一下子就偏到了父国那里去。 人心反复无常,实在不可信。 解忧说的没错,扶苏确是楚女所出,但那又有何用? 当初怀王还觉得,宣太后是同姓的妹子,秦昭襄王是自己侄儿,肆无忌惮地就往秦地去了,然后被扣押在秦,再没活着回来……简直是楚立国数百年中最大的耻辱,比伍胥掘平王墓还令人痛心。 自此往后,秦楚联姻是照旧的,然楚人哪里还敢信秦人?(未完待续。) ps:1楚国史书,前面出现过哦,解忧给蓝清徵她们讲解《梼杌》里面郑袖的事迹,不过怕大家忘记了,所以再多嘴一遍。2关于扶苏的身世,是根据李开元《秦谜》里面的推论,个人觉得还蛮有理有据的……反正先秦史缺这么多,本来就是给大家开脑洞的嘛,嘿嘿。3还有前面有个小错误,到战国左右的时候,周天子的女儿还称王姬,但是诸侯国国君的女儿已经称公主了,公主一词最早就是出现在战国,具体战国什么时候不能确定,不过到六国统一那会儿,肯定已经称公主了,前面有的地方还是写了王女,非常抱歉,嘤嘤。 第一百七十三章 饥 解忧低眸饮啜着清茶,她不过随口提一句,纯属好奇扶苏的身世而已,并没有让景玄寄希望于秦人的意思。 不知他今日一早来寻自己究竟有何事,说了半天,好像也没谈什么正事么? 这么正襟跽坐,小腿都压得麻了,袖袋内还揣着一大块帛书,别提有多累赘——所以景玄怎么还不走?走了她好舒展舒展酸疼的肩背啊。 见他还在沉吟,解忧搁下茶盏,低低咳了一声,正想发话,景玄却先开口了,“忧忧可知此玉何来?” 解忧一怔,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玉玦上,摇了摇头。 这玉玦琥珀色中带着一抹赤色光晕,上缠红黄黑三色丝绦,玉面上的刻纹是极罕见的火纹。 先秦的火纹又称圆涡纹,与佛教颇似爪子的火纹不同,是圆溜溜的圈儿中勾出几道向心的弧线,也说不上究竟是像水还是像火,而且火纹多半是青铜器上的纹路,用于玉佩实在少见。 “渊年方五岁,与先考、诸族叔共谒祝融峰,从者有一善玉之士,道得璞玉,归而献之。”景玄微敛着眸子,回忆起往事,语气十分柔和,“先考以为,此玉得之于祝融峰头,必神灵所赐,因而命人琢之为玦,饰以火纹。” 解忧轻轻笑一下,祝融不仅是楚人的神明,亦是楚人的祖先,能在祝融峰上得到璞玉,的确是大幸之事,“楚得祝融之火德,而秦尚水德,人皆言水能克火,然火亦能反乘于水。譬如肾水可上凌心窍,而心火亦可下移于膀胱,故生灭消长,自然之理也,秦楚之间,孰胜孰败,不可轻言论断。” 不能轻敌冒进。但也不必妄自菲薄。 景玄展眉笑了笑。她竟也会说安慰人的话,而且她说起安慰人的话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听来使人万分信服,比起她那些一针见血的泼人凉水的话,却是另一番风格。 她这样活泼的性子,这样伶俐的口才。若没有反秦之事,能与她安然而处。即便是一生之长,都会极有意思罢? “望忧忧善待此玦。”景玄探到她腰间,摘玉时忽然在她纤细的小腰上轻捏一下。 解忧触痒,略略一缩。慌忙往一侧避开,才退了半寸,却被他另一只手拦在身后。抱了个正着。 景玄只轻轻一收手臂,便将她娇软的身子揽进了怀中。 解忧揉了揉撞疼的额角。一只手缩在袖内牢牢拽住那一团帛书,另一只手推了他一下,蹙了细细的黛眉,埋怨道:“何也?” 分明在好好的说话,怎么就动手动脚起来? 景玄将玉玦放在案上,按着她后背没动,忽然道:“忧忧尝言,愿入扁舟于云梦,有琴为伴,终了残身……他日楚若复立,忧忧可愿此琴之畔,多渊一人?” “……冢子说笑矣。”解忧身子僵了一僵,随即轻叹,“君若沅水,妾如潇湘,往昔会于洞庭者,命数使然也,别洞庭而殊途去,亦命数使然也。” 景玄低眸,第一次听到她在自己面前自称“妾”,却是说着这么决然的话。 她在坦诚自己即是当初那幼女时便说过的,“人生天地,譬如逝水,淙淙而来,滚滚而去。夫湘沅汇于洞庭,亦共出洞庭,然其奔流千里,终有殊途一别。” 她到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他们终有一别,可他却愈发放不了手了,尝过她青涩动人的滋味,令人再也不想同她分开。 “景玄,日影已转午……”解忧轻轻嚅了半句,她晨间不过喝了几口清粥,余下便灌了一大碗药汤,自然要吃饭的啊,景玄这个点还赖着不走,难不成今天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蹭饭吃? 景玄看着她,眸中含笑,“确当饥也。” 解忧得意地扬了扬眉,既然知道饿了,那总该走了吧?好容易得半天清静呢。 景玄却毫无去意,反而揉了揉她柔软冰凉的发丝,将她娇小的身子一把抱起,直接安置在了自己腿上。 解忧惊愣不已,大眼霎了霎,唇上已被重重一压,身子霎时失了倚靠往后倒去,直至压上了书案才稳住了身子。 袖中的帛书亦滑落而出,在她身旁斜斜叠了一堆。 景玄低眸扫了一眼,隐约见到什么“天下之道”、“万物之理”这几个字,知道是那部药经的开头,握住她小腰的手忍不住一紧,将方才欢悦的心情消去几分,换做了气恼。 她果然一直存着去意! 解忧疼得蹙了眉,无奈唇被封住,偏偏他还强横地咬着她的唇,又痛又麻,哪有功夫出言要他放手。 在她连气都喘不过时,景玄才松开了她,转而附在她耳畔,咬着她滚烫嫣红的耳廓,低沉着声儿吟诵:“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横木为门城东头,可以作为幽会之所;洋洋流淌泌水边,足以解我相思之苦。这里的饥,指的是情_欲。 景玄锁着她惊慌失措的眸子,方才的怒意消解了几分,这傻丫头,她于男女情事,当真是半分也不懂。 解忧大口地喘着气,唇瓣上真真刺痛,耳边被他温热的气息吹拂着,还有那低哑中带着欲的声音,令她霎时烧红了脸。 她自是知道《诗经》中的《衡门》这一篇的,但万万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还说得如此…… 回过神来以后,小手胡乱抓了几把,也不知抓在何处,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逃下来。 景玄托了她细得只得一握的小腰,低头重重咬上她的脖颈,在她低声惊呼之时,忽地松了口,哑着声低低一笑,“忧忧迫不及待也。” 解忧一噎,抬起眸子才想横他一眼,却见他襟口的衣衫一片散乱……显见是被她方才不慎抓乱的…… (下面不敢写下去了,否则又要被封的节奏,完整版请入v群,我个人以为肉少上几块是不影响剧情发展的,而且发了肉订阅也没见多啊,难过.入v群哦,入v群哦,入v群哦,重要的话说三遍)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再来 少姬领着一众婢女亲自呈上饭食,垂首侍立一旁,面色忍不住有些泛红。 躲在书案那头的解忧,更是羞得满面皆红,如薄薄涂了一层胭脂,闷声不响地戳着一碗兔肉,愣是将硬邦邦的兔子肉给戳烂了。 少姬瞥到解忧那个纠结的样子,抿唇轻轻一笑,她早就听说解忧十分害羞,却没想到,解忧竟会羞成这么个模样,简直与平日判若两人。 她方才看看天色不早,转到内间想问一问两人是否用食,不想才转过屏风,便瞥到书案那一头,垂下解忧一头长发,几根玉笄歪歪斜斜地插在半散的发髻上,案下落着几件衣衫,耳边还听得些暧昧的声音,急忙悄悄退出。 不过这点动静似乎还是被解忧察觉了,因为她接着便听到解忧带着哭腔的怒斥,然后再过不久,景玄唤人进去,那时候,两人的衣衫已经重又穿齐整了。 除了解忧羞得连耳朵尖尖都红了,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 解忧郁闷地拨着碗里的饭粒,身子还在止不住地颤,脸上烧得绯红,将头都烧晕了,她现在哪有胃口吃饭? 可不吃也不成,她身体本就弱,之前起烧,昏睡的两日之间,虽然被灌过几回药,但于虚弱的身体来说,依然是雪上加霜,如今养了几日才养好了些,若是纵着自己不吃饭,饿出个好歹来,得不偿失。 咬牙将一顿饭吃完,真真是味同嚼蜡。 跪在一旁的婢子见她推开了余下的半碗饭,忙膝行上前,将手中的锦盘高高托起。 解忧接过茶盏漱了漱口,干坐在一旁出神。 一双微掩的眸子落在案下那方帛书上。唇轻轻抿住,霎了霎眼,这帛书就在自己身旁,伸了手应当能够触到。 景玄方才只瞥了一眼,就生了不小的气,还是趁这会儿快些拾回来的好,免得他一会儿走的时候给她一道顺走了。这可是她一上午苦思冥想的成果呢。 抬眸悄悄地瞥景玄一眼。见他正侧身接婢子递过来的软巾,未曾看向自己,又悄悄地伸出小爪子。微倾了身子去够。 眼看扯到了一缕丝,可以借力把细绢拽回来,解忧心中漫起一丝喜悦,可腰间那才系上的锦带却陡然一紧。身子骤然向后一倾,撞入景玄怀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干婢子惊愣地瞪大了眼,随即手忙脚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掉杯盘,擦拭过小案。然后优雅地以逃命一般的速度离开了。 竹门被轻轻移上,屋内又只剩了他们二人。 解忧苦了脸,身子斜倾在他怀里。手中却还扯着那一纬丝线,将帛书一路拉开。正好摊平,露出所有字迹。 这下好了,就算景玄方才没有看清,现在也是看的清清楚楚了。 他岂能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 景玄却根本没看那帛书一眼,只将她的小手一握,拧断了她手中扯的那缕丝线,一手横揽了她纤细的腰身,将她直接抱了起来。 “景玄……”解忧被他从后面抱着,看不到他的神色,紧张地揪住他的袖缘,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他难道还不打算走么? 不该啊,他不是要应付秦军南下的事情么?按理说,不该是兢兢业业,焚膏继晷么?他今日怎么清闲得来这儿消磨光阴? 还在胡思乱想,景玄已将她轻轻放在了软榻上,接着自己也挤到她身边,将她松松揽了。 这软榻是平日小憩用的,只一人来宽,解忧虽然生得娇小,但到底榻上躺了两人,挤了些。 正想问他究竟是何意,景玄将她往怀里按了按,一手圈住她的小腰,下巴抵在她额角轻轻摩了摩,“睡罢。” 解忧瞪大了眼,身子条件反射地一僵。 景玄只含糊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忧忧今日晨起颇早,当小憩片刻。” 解忧这才松了口气,虽然不想和他这么粘着睡,但景玄能够安安分分搂着她不动,已是求之不得,她可不敢奢求。 轻轻阖了眼,心神渐渐放松下来,才要入睡,却听得景玄又说了一句,“卿与汝兄是何关系?” “……”解忧只觉心上一刺,泪霎时漫上眼帘,模糊了一片,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在喉中,出不来。 吸了吸鼻子,在他怀里十分不便、却依然执拗地翻了个身,背对向他,再不动弹。 景玄一怔,她这是生气了? 那么,她和医沉之间……真的不止是异姓兄妹那么简单? ………… 解忧睡得很沉,一觉渐醒,鼻尖还萦绕着重镇的檀木气味,一睁眼,面前对上一双低低望着她的俊目,漆黑如夜,带着一丝戏谑,因而闪着几分狡黠的光彩。 解忧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身后乃是墙壁,这一退也没能退到哪里去。 霎了霎眼,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了,她入睡前分明是背向他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一定是景玄趁她睡着的时候将她挪回去的!太过分了! 景玄勾起笑,似乎从她一双闪闪烁烁的眸子里洞悉了她自欺欺人的想法——分明是她自己睡着以后挂到了他身上,平日看着清清傲傲一个小姑娘,谁晓得她在睡梦中这么缠人,看来以后,要多陪陪她睡觉,她在睡梦中真是有趣得紧、也可爱得紧。 勾起手指轻刮了刮她微腻的鼻尖,抱了她径自起身,穿过重重帘幕,“已遣婢子备下浴汤……方忧忧不喜‘白昼宣淫’,今夜已暮矣,与卿再行来过,可好?” 解忧怔住了,抬眸惊愣地望着他,简直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再来过?她没有听错吧?景玄打算在这儿过夜?! ps:心情不好,所以写这些恩恩爱_爱的东西有点卡,今天只有这一更。心情不好的原因主要是昨天第二更发晚了11秒,没赶上全勤……毕竟我这样的扑订阅,也只能指望全勤,所以没有全勤妥妥没动力,大家体谅一下吧…… 卡得头痛,而且发现跳过一章以后,即便是无关痛痒的肉章,好像还是会有接不下去的感觉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事不过三,再被封一次章节真的会出事的。 某溪溪碎觉辣,亲们晚安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日之常 山鸟啾啾,几缕明朗的阳光折过湘帘的缝隙,纱帐上轻轻跳跃。 解忧背倚着一个靠枕,抱膝坐在床上,看着一众婢子在眼前忙碌。 那些生得灵巧的婢子端着温水和银镜等物鱼贯而入,在床畔一一列好;粗笨些的婢女们则拿着粗麻,跪伏在地上,缓缓膝行,擦拭着屋内光亮的竹木地板,和那些刻花繁复的漆器;另一些妇人则进进出出,忙着安排饭食。 解忧还未醒透,漠然望着她们忙碌,明亮的阳光下,飞舞在空气中的细微浮尘闪烁着淡光,一眯眸子,化成千百点光点。 昨夜景玄折腾得太厉害,她昏昏沉沉一觉睡到近午方醒,又错过了朝食的时间,大约是睡梦中饿过了头,这会儿又无甚胃口了。 越女将一个桐木的小案移上床榻,一旁的婢女放上盛了温水的大盆,少姬则亲自为解忧挽了宽袖,为她拧干软巾,递到她手中。 解忧赧然地笑了笑,她早已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但这些婢女、还有少姬和越女,都是景玄遣来的,若她不要她们在这里侍奉,只怕反而给她们惹来麻烦,没办法,只能强迫自己习惯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 梳洗过后,少姬为她敷上淡淡的脂粉,越女则握了一把青檀小篦为她梳理头发,照例按着赵服的样式,长发一直披散到肩下,然后在肩背处一拧一挽,窝了一个坠马髻,斜斜簪上一支玉笄固定。 侍奉梳洗的婢子退下,顺带取走了昨夜换下来的衣物,扫洒的侍婢也尽数退出。安排饭食的仆妇将盘馔移上前来。 解忧蹙了蹙眉,呈上来的主食是蒸熟的稻米和薏米,菜蔬有荇菜、薇菜、芹、笋之类,肉食和昨日一般,仍是炖熟的兔肉,此外还有一盘翠绿可人的青梅。 除了肉食盛在小型的青铜三足鼎内,其他餐具便是彩绘的陶碗陶盘。或是灰白色的原始瓷。 虽然朴素无华。但在解忧眼中,这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 尤其是那些陶器上的彩绘。这隔了千余年时光、被无情的历史风化过的文物,终究没有眼前的色彩鲜亮,每一件都令她注目流连。 抛开这些,一旁几个粗陶的小碟中盛着略带褐色的酱汁和碎末。这是醯和醢——也就是醋类和肉酱类的调味品。 一旁的彩绘陶罐内,装着半罐浆水。算是饮料。 见解忧目光停留在陶罐上彩绘的一圈鲤鱼上,且眉头微微地蹙着,越女忙道:“冢子云,夫人不可饮酒。故此乃酢浆,已淋入蔗汁。” 酢浆也是用米或者黍这类的粮食作物发酵而成的,只不过酿造工艺不同。酒以醇香辛烈为胜,而酢浆却是酸冽爽口的。再混上清甜的甘蔗汁,味道应当是很不错的。 也幸好是在瓯越,甘蔗十分易得,若是从前,就算是楚宫内,用甘蔗汁暴晒而得的糖块也是很稀奇的东西呢。 越女不觉抿了抿唇,景玄对解忧当真是千好万好,而且又这般为她着想,也难怪那几个婢子仆妇如此殷勤。 解忧光顾着打量那些看过好几回的陶器瓷器和青铜器,就是不动箸。 少姬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夫人……” 解忧苦恼地抬起眸子瞥她一眼,眸中分明写着,她没有丝毫胃口落箸。 “不可。”少姬柔声劝慰,“夫人体质虚损,一日而服药有三,药损人肌体,须以食补之。” 解忧鼓了鼓腮帮,不情愿地挟了些荇菜,蘸取醯醋,又将醢拌进米饭,随意扒拉了几口。 一日三餐是现代的概念,而古人的习惯多是一日两餐,第一顿称为“朝食”,在上午九点,是正餐,菜肴较为丰盛;第二餐称为“餔食”,没有定准的时候,一般在日落前后,比朝食随意一些,多半是将晨间没吃完的蒸一蒸再吃。 贵族倒是有一日三餐的,这多出来的一餐在正午,但和餔食的性质差不多,也是随意吃些东西而已。 解忧今日起得迟了,朝食的时间自然延后。 可她本就喜欢晨起喝一碗清粥,现在她才醒来没多久,便让她面对这样一席丰盛的菜肴,她真的没有胃口啊。 可呈上来的饭食她不得不吃完。 其实菜蔬种类虽多,但每一样都不过一小碟,按量她肯定能吃完,再说这时候食物得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真的不兴暴殄天物。 磨磨蹭蹭半日,终于将这一顿饭解决掉,解忧长舒口气。 酢浆饮了大半,余下的漱了漱口,一并交由仆妇撤下。 衣衫仍是赵服,朱红色的那件被拿去换洗了,越女捧了一件玄丝挑绣的祭红色大袖外衫呈上。 浓烈暗沉的祭红色压在她身上,非但不显得沉闷,反将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映得莹白可爱,阳光下,仿佛透明的轻纱。 才换上衣衫,系上佩玉,便有一个婢子上前小心翼翼地传话:“夫人,冢子请夫人往斜堂。” 解忧心微微一沉,面色有些煞白,下意识拽紧了少姬的手,少姬也禁不住一颤。 伯姬死于斜堂,解忧是亲眼目睹了的,少姬则因深念姐姐,听得斜堂二字便情绪激动,难以自抑。 解忧定了定神,看向那头都快垂到胸前的婢女,“何事?” “奴、奴不知。”婢子头垂得更低。 “我知,退下罢。”解忧回眸看看少姬,抿一抿唇,强打起精神劝慰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姬勿为死者哀恸过甚也。” 说完后,唤了越女,缓步离开。 少姬看着她离开,再也撑不住,宽袖掩了面,泪将袖缘一点点沾湿,又从指间漏下。 但她还不想在这里失态痛哭,急忙扭身跑回自己住的偏间,跪倒在临窗的一张小案旁,被泪打湿的面颊贴上冰凉的檀木,迷蒙的目光痴痴地望着案上姐姐的神主。 她有多少次想随着姐姐一道死去,但她记得要为姐姐的死讨回公道,一定有公道的。 解忧不也说,因缘果报,终有所尝的么? 所以,她要活下去,带着这一腔懦弱无用的仇恨活下去,亲眼看到真相被揭开。 (未完待续。) ps:这章略琐碎了,一股浓浓的红楼气息【笑哭】不过我真的花了很久查战国时期的饮食风俗,又结合了一下季节【春】地点【四川两广一带】的特色,写了这一桌饭出来,大家就赏我个订阅吧_(:3丨∠)_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欲擒故纵 解忧刚踏出怀沙院,檗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侧。 越女被吓了一吓,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随即低下头去看着足尖和地上茂盛的青草,默然走路。 重华岩上瀑声殷殷,细小的水花散在半空,如云如雾,折出一道蜿蜒的彩虹,从山壁的那一头,一直架到斜堂的窗外。 这本是一幅奇景,但想到那处窗格,解忧就白了脸。 伯姬惊恐怨毒的目光,凄厉的尖叫声,简直是噩梦!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解忧深深纳入一口带着濛濛湿意的空气,又绵长舒出。 闷紧的心中略略放松了些,她这一世是最不愿相信天命、相信鬼神的,那么她为什么要怕?而且,伯姬惨死与她并无干系,就算要怕,怕的人也轮不到她。 定了定心神,解忧推开虚掩的门,缓着步履走进去。 堂中很静,只有嘈嘈的水声在窗格那头鸣唱。 景玄倚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棂,微侧着身子看向外间,那彩虹的一端,就仿佛从他手中飞出。 听到她细微的步声,景玄回过头,见了她,肃然的眸中漫起笑,“闻越有响屧廊,吴王筑此廊,令足底木空声彻,西子着木屧行经廊上,辄生妙响。”目光停驻在她裙幅下半隐半现的一双小足,“忧忧足音,恐更妙于西子。” “……西子沉于水矣,忧何德比之?”解忧抬了抬眸,停步不再走。 景玄自是听出了她的不平和埋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西施常被诬为亡国妖姬。结局又是那样悲惨,解忧听了自然不会高兴。但究其一生,西施也没有任何涉政的行径,若将她视作妲己、褒姒一类,那是失当的。 “然渊所闻,西子与人泛舟入于五湖。”景玄将撑出的窗格笼回一些,反身行至解忧身前。低眸看着她。低声道,“若有朝一日,亦有一人。愿与卿泛舟共入五湖,逐流不复返,从此无关世事,唯关风月。忧忧可愿?” “忧愿得如此一人。”解忧轻轻勾起一抹笑,然抬眸对上他殷殷且惊喜的目光。神色却冷冷清清的,“然世人多矣,光阴远矣,其中变数。不足为君道,故忧不知其人为何人?” 景玄唇角的笑意收去,她仍是拒绝。 虽然在他意料之内。但……心头还是难言的失落。 面前的女孩子虽然看着娇弱温驯,可她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怕是顽石做的吧? 不能以爱意化之,亦不能以真情动之,她真的还是一个女子么? 难道说,女子决绝起来的时候,真的是这么可怕?从前不是有一位君夫人,怨恨夫君不出兵相助母国,而独自策马重返母国么? 解忧自嘲一笑,她在心目中,早已定下舟中那个位子的人选,但世事皆有因缘际会,她现在这个模样,怕是很难和医沉回到从前的日子了…… 她想,这是惩罚,对她的惩罚,也是对他的惩罚。 一切皆是她痴心妄想了,已经决意放弃一切成就名利的人,怎么能够企盼旖旎的感情?怎么能?! 谁也不说话,堂中愈发静得吓人。 越女战战兢兢地煮水沏茶,在书案上摆好两碗清茶,不急不缓地行至景玄面前,躬身为礼,“妾告退。” 景玄点头,目光落在一侧阴影中的书案上,那上面堆着足足九卷崭新的竹简,熟牛皮的编带,朱红色的丝带从每一卷的卷芯垂下,齐齐整整。 “药经储于此,卿可随意翻阅。”景玄走过她身旁,步子突然一顿,续道,“亦可随意抄录。” “抄录”二字咬字极重,其中隐忍的气焰将解忧灼得微微一颤,心惊胆战地侧头瞥了他一眼,紧抿住唇,眸中尽是不解。 他应该清楚自己抄录的药经的目的,无非是多一份副本留在手上,这样景玄即便毁去这些竹卷,她亦可以不放在心上——这样一来,景玄便没有威胁她的资本了。 他为什么要做于自己不利的事情? 解忧想不明白,但他既然说了,这药经自己可以随意翻看,甚至抄录,那便光明正大地去抄好了,有便宜不占,她岂不是傻了? 至于景玄这一举动到底有何目的,等以后再说罢……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已经落到这么狼狈的境地了,也不介意再被他多算计两回。 景玄若是知道了她有如此视死如归的想法,大约要哭笑不得。 大方地将药经“借”与她看,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稳住她罢了。 他固然知道,药经一旦抄成,这丫头铁定会走;但他亦知道,药经未抄成,这丫头铁定不会走。 因为解忧放不下。 当她只是凭着一己的记忆默写时,她随时都有可能逃离,因为她离开了九嶷,一样可以默的;可将这一部完整的药经放到她面前,供她抄录时,她就舍不得走了。 虽然这药经没多少字,但他自然会想尽法子,令她抄得慢一些的。 解忧倒不客气,既然景玄答应了她,这里又是斜堂,会有不少人来此同他议事的,所以她也不怕他做出像昨日那样的事情来。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端端正正跽坐下来,展开竹卷,研磨起笔,这案上,倒是连细绢都给她备好了。 解忧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管他有什么坏心眼,至少这一刻,她是极满意的。 景玄握了一卷书,在她对侧坐了,安静看书。 不过这样的和谐共处并没能维持多久,解忧才抄完一行,景玄忽然看向她,问道:“何谓‘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 “……”解忧一顿,一点墨险些滴落下来。 搁了笔,带着愠怒瞥景玄一眼,又压下怒气淡淡道:“比如孙武子《兵法》曰,‘知己知彼者,百战不殆’,为医者,知病之所起,则亦能知病之所终,故而能使人病瘥。” “医国亦如医人之理?甚善。”景玄静看着她,低声又追问,“则治史亦如治人耶?而以卿之见,楚岂能复起?秦何时当灭?” (未完待续。) ps:对了,一直忘记说,我昨个发了点前言和迟到的上架感言、粉丝入群方式和加更相关,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特别是看盗_版的亲。 第一百七十七章 无所卜 楚岂能复起?秦何时当灭? 解忧阖上眼,过了良久才又睁开,眸中多余的情绪已经尽数清除干净。 “忧不知也。”她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如是说道。 “当真不知?”景玄锁着她微掩的眸,脸上显而易见地写着不信。 “昔日洞庭之畔,忧忧曾言,虽不擅卜筮之道,然略通兴亡之理。”景玄挡了宽袖,取下一支小笔,慢条斯理地蘸了墨,在面前铺开的一枚湘竹短简上写下七个字——“明岁李牧死,赵亡”,拈起吹干墨迹,掷在解忧面前。 景玄也绕过长案,立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此言岂非忧忧所云?” 解忧目光在竹简上一转,自嘲地笑笑,“冢子岂不闻,昔日文信侯吕不韦之客,司空马,亦断言李牧死则赵必亡矣。忧尝往秦地,恰遇司空马罹疠疫,迁于骊山之郊。其人能论时政,然不能算一己之运命,而又何笑之?” 景玄不答,司空马是司空马,他虽然预言过,李牧一死,赵国必将灭亡,但可没有解忧说的那般,有明确的时间,而且——解忧当初说得何其确定,何其令人信服? “冢子不明忧此言何意?”解忧又笑一笑,小手拈起细细的湘妃竹笔杆,白色的指甲只留了一线,修剪成弯弯的形状,仿佛一枚青白色的月牙,这一点点月牙的尖尖随着她手指的移动,一寸寸地拂过湘竹上斑驳零星的黑色泪痕。 “何意?”景玄被她的笑容一怔,或许他的确没有明白,解忧提起此事有何深意。 “忧闻,上古有巫觋者。请神降于己身,故其人能述他人之数,而不可知己身之命。”解忧仍在认真地循着笔身抚摩那些泪痕,自顾自地说着,能通卜算的人,是不会给自己算命的,或许是怕受到天谴。又或许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解忧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算不得自己命数的巫者。 她遇到的任何一个人的命数,她不说全然知道。也能推算出十之七八,而自己的命数,却是一个永远的谜团。 这是深刻到骨子里的无力感。 “亦未可知。”景玄微有些不悦,即便生于楚地。但他对巫卜之事算不得痴迷,像屈子那样为祭祀而整理创作《九歌》。他定然做不到。 他从未看过解忧摆弄那些龟甲蓍草之类的东西,想必她对此也无甚兴趣,此时说起,多半是在打哑谜。因此才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 “忧闻,‘关心则乱’,因卜算之事关乎于己身。故不能以常态处之,故久而久之。巫觋弃己身之命,而求神眷、天道。”解忧说到这里,抬眸霎了霎眼,眸子里头闪过一丝狡黠,“今忧与君结缡,则楚之兴亡,亦与忧息息而关,关乎己身,故忧诚不知也,纵有所知,亦不敢言矣。” 景玄眸色渐沉,她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无非是想说,即便是巫觋之辈,也不能算得与自身相关的命数,而她如今嫁与自己,命运与楚息息相关,故她再不能言楚国的兴亡,就算知道,她也不肯说! 好一记有力的反击!好一个赤_裸的挑衅! 景玄捏了捏袖缘,那搁在案上的一双纤细手腕精巧得像玉雕,这时候他真想将她捉起来,狠狠捏碎。 她这么说,明摆着是知道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的,却怎么也不肯说,她这是在报复他的强娶! 他不在意,也不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往后的事情的,甚至为她隐瞒此事,她却如此不领情,一点不愿说…… “冢子。” 一个着利索劲装的黑色影子出现在虚掩的门外,景玄暂且压下怒气,转身匆匆离开。 解忧长舒口气,始终挺直的脊背微微一松,斜倚在雕花的案沿上,缓缓阖上眼,一颗心跳得似乎要迸出胸膛。 景玄的怒意令她害怕,她怕他会像当初待伯姬一般待她,幸好他及时出去了。 她知道景玄不会将她的泄露出去,但她真的不想说。 秦是要亡的,秦也确实是楚人亡的。 从楚南公肯定地说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句话之后,就有很多人相信这种说法了。 她再说一回,不过是让景玄更确定而已,说出来倒也不是大事。 但她不想说的是,楚人虽亡了秦,景玄扶植的未来的楚王熊心却被他的臣下项羽杀死,而这本已重新落入楚人手中的天下,转眼的工夫,又落到了一介布衣刘邦的手中,而且,从此以降,朝代更迭,以完完全全的平民之身攀上那九五之位的人,竟然还有不少。 贵族的高傲受到了践踏,又或者说,从此以降,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再也没有真正的贵族了。 这大概是天大的讽刺。 东西二周绵延八百余年,近千大小不一的诸侯国,只有贵族的小宗沦为平民的,哪有毫无根基的庶人一跃而成贵族的?! 就算有尤为出众之人,由庶人而跃为令尹,那也不过少之又少,更多史书没有记载、默认的时间里,君主和重臣,俱是一茎血脉的贵族。 庶人的政治,无过昙花一现,白驹过隙。 她就算笃定地在这里说,将来这天下是归一个叫作刘季的人所有,谁会信?她敢肯定,这事不仅景玄不信,就是平民庶人也是不信的。 是以陈涉吴广举事之时,还要打着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号。 扶苏的母亲是楚女,他和昌平君一样淌着一半楚人的血,既然项燕当初能够扶立一生为秦效命的昌平君,为什么不能与扶苏一道举事?这真是花了几分心思的。 解忧低眸无奈地笑,所以她不能说,她不知道这一回景玄会不会信她说的话,可她知道,一旦景玄信了,他要做的事情怕是会可怕得很。 而且,历史中并没有他景玄的跻身之处。 他应该退出,否则,只会争得头破血流,死无全尸。 可她就算说了,景玄难道会信她? 他会是什么反应?震惊还是怨恨?灰心还是一笑置之? 他会选择退出这一场纷争么? 他是会放弃的人么? 不会的。 解忧摇头,他绝对不是听劝的人,他不会信,也不会改,更不会悔。 所以她不愿白费口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咄咄逼人 景玄久久不归,解忧平复了一下心情,往略有些干涸的墨砚中添了水,轻研几下,重新蘸了墨,细细抄录药经的内容。 只要早一日誊抄完毕这副本,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逃离,而且到那时,这原本也丧失了威胁她的作用,反倒也是安全了,应当会交回到医喜手中去。 抄完一卷简,解忧搁下笔,将第一卷小心收起,牢牢缚上朱红色丝带,搁在左手边,才想摊开另一卷,一个小小的绢布包突然兜头落下,恰恰砸在笔杆上,蘸了墨的小笔一滚,从笔架上滚落。 解忧急忙抓住了笔,这才免于帛书被涂花。 墨点溅上她祭红色的衣袍,仿佛殷红的血点一般凝重。 景玄在她对侧坐下,宽袖兜着风缓缓收在腰间,面色不是一般的阴沉。 解忧低眸,避开他的目光。 将小笔搁回笔架,解忧抿了抿唇,掸开落在帛书边缘的绢包,第二卷竹简不抄了,转而将宽大的丝帛对折,再对折,折成豆腐干大小的一块,收入怀里,“忧明日再行抄录。” 景玄隐在袖内的手攥成拳,又忍不住勾起一抹无奈的笑,这丫头察觉到他气得不轻,竟然想逃。 她想逃,他却不会放她逃。 绢包特特地交到了她手上,她不看也得看。 解忧低着头等了一会儿,迟迟不得景玄回话,一咬牙,扶一扶案沿,笼了袖起身。 “忧忧可知此为何物?”景玄慢条斯理地拆开绢包,但若细细看他的动作。可以发现,这种慢条斯理,并非因为闲适,而是因强压着怒气而不得不慢。 “不知。”解忧微扣着头,低敛着眸子,缓步而行,连停也不想停。 若是换了旁人。就凭她这个不恭敬的态度。都能够被夫主大大地怪罪,但她知道景玄将她强留在这儿的目的,景玄敢威胁她、软禁她。却绝不敢伤她,不论她说出怎样令他气恼的话,做出怎样的令他愤懑的事情,他都得忍着。 这……大概也算她现在不幸中的一点小小的幸运吧? 解忧勾起一抹调皮的笑意。能够把人气得七窍生烟,却又对自己无可奈何。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呢。 但她这一抹笑很快收了下去。 她听到景玄在读那绢包中的书信。 “医女五月至洞庭,著将遣善刺探与善盗者以为接应,接应之地定于青草湖畔。” “闻阿忧三月后将往洞庭,已传信无假关。阿忧一旦脱身,即乘舟入湘水,转汨罗。至无假关,自有墨侠护送阿忧归狐台。” 他说得很慢。说得很慢很慢。 解忧紧抿了唇,笼在袖内的小手紧紧攥着彼此,指甲深深陷入手背,微顿的痛,令她寻回了一线清醒。 这是剑姬和医沉传给她的书信,却不知为何落入了景玄手中,现在该怎么办? “方剑卫来禀,伏杀一可疑斥候,搜其身,得此书信。”景玄冷然道。 “……”解忧颤了一下,缓缓阖上眼,一行冰凉的泪水从面颊上滑落而下。 她到底还是连累了旁人。 这人情,还不了了。 仰头将泪水咽回去,将唇瓣咬到毫无血色,心中漫起恨。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景玄太过分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空言无益。”解忧哑着声苦笑,是的,多说无益,但她会以自己的方式报复。 人是不能白死的,总有什么东西,要为此付出代价。 “尚有剑卫报,于后山捕得一狐,断其一腿,得此书信。”景玄说得神定气闲,“忧忧曾豢一火狐,岂非此耶?故姑留此狐一命。” 解忧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眼眶里头打转的泪肆意涌出眼角,强压下转身冲上前打人的冲动,崩溃边缘的精神定了定,僵着身子没动。 她现在不能发脾气,她要冷静,要冷静,要……要保持风度和傲骨,她不能去求景玄,否则她就会彻底落入劣势。 被软禁在此已经很可怜了,若是再去苦苦哀求,她何至于如此自轻?! 洞庭那处的斥候自是得了剑姬的命令而来,至于荧惑,则是从狐台而来。 人赶路或歇或行,山路不易走,自然得多用些时日;荧惑身为狐类,熟悉山地环境,虽然狐台较洞庭远于九嶷,但荧惑的行程的确会快一些。 可是,就那么巧,一人一狐会凑在同一日的同一个时候到达? 她抵死也不愿相信。 那么,景玄的话有几分可信之处? 抬手抹了抹泪,深吸一口气,让一缕笑意漫上唇角,缓缓转过身,“不知有故人鱼雁传书,既为阿忧之物,可否劳夫君转交妾身?” 她不愿跪下去哀求,但必要的服软却是必须的。 景玄将两份帛书都摊开在案上,示意她近前。 解忧咬牙上前,凑近他身侧坐了,低眸细细打量帛书。 从笔迹到丝料,从遣词造句的习惯到字里行间的焦灼,千真万确,不可能是造假。 解忧轻轻舒口气,既然是真的,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小手探出宽袖,将两份帛书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层一层地叠起,仿佛在呵护着易碎易化的薄冰。 景玄不由露出嫉恨的神色,他赠与她传世名琴“绕梁”,光是琴弦便被她弄断了两回,一点不见爱惜,旁人寄来的区区一份书信,她却如此……他只望,解忧有朝一日能如此待他而已,对她莫名至深的情意不求她理解,更不求她尽数奉还,只是希望她能将他当作身边的亲人、朋友而已,不要总带着浑身的刺儿,想到此,嫉恨慢慢转为苦涩。 一转眼,见她一双素白的小手上,深深浅浅的,数不清的淡红色弯弯的指甲按出的凹痕,边缘微微发着肿。 方才的苦涩又转为心痛和愧悔。 她再坚强,就算在幼年便已经独立漂泊各地,她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或许这一次,的确是逼她逼得太急了一些。 他分明只是想留下她,可如今看来,却是一次次地招了解忧越发恨他。 可不这么做,她便会像从前那样,云淡风轻地走了。 他并没有选择…… “荧惑与妾情谊深厚,初时限于猎户之手,伤其后足,亦妾所救,可否再往一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各人的反应 景玄总算退让了一步,起身缓步向外走去,“走罢,后山。” 若真是将那头狐狸弄死了,只怕解忧会跟他没完。 解忧深吸口气,小手冰凉,反反复复地攥成拳,又松开,直到景玄的身影消失在虚掩的门外,才定下心神,一提裙袂快步追上去。 繁重的赵服拖着极长的后裾,不时挂在道旁灌木的细小枝干上,行路很累赘,因此她虽心急,行动上却快不出来。 正俯了身解开被细枝挂住的裙裾,一抬眸,前面景玄却不走了。 起身追上几步,才看到对面黄遥一身烟色楚服,正沉着面色打量自己。 景玄停下不走,却也不说话,似乎在比谁更能沉住气。 解忧霎了霎眼,下意识抚上红肿的眼眶,她可不希望被人发觉自己方才哭过。 黄遥始终不语,也不上前见礼,略有些愠怒的目光在解忧身上掠过,转而看向远处山玉兰云云的天际,随后向景玄点了点头,退在道旁,垂首不动。 “走罢。”景玄并不想与黄遥起冲突,但于这件事上,黄遥处处与自己作对,他不想对黄遥无礼怪罪,只能尽量避着他,不想今日恰好遇上,还是与解忧一道,一会儿黄遥少不得又要劝了。 解忧抿抿唇,丝履踏过青石小道缝隙里漫出的青苔,快步跟上景玄。 经过黄遥身边时,她听得一个低沉而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其人未死。” 解忧一怔,疑惑地侧转过头,但黄遥已经笼了袖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渺如远烟的萧索背影。 回头看看景玄,他离得有一段距离,显然什么也没听到。 方才……应该不是她幻听了吧? 解忧低眸沉吟,一边紧随着景玄越来越快的步伐,心中狐疑的泡泡一个个泛起。 方才那句话应该是黄遥说的没错,那么,是谁还没死?是不是那个从洞庭前来传信的斥候? 景玄既然得到了那封信。若那斥候未死。想必也伤得不轻,被他们囚在了一个隐秘之处? 正在专心思索,忽听一阵铮铮的兵刀之声。解忧下意识一僵,神经绷起。 手腕被人一拽,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子。 抬头对上面前十余人惊愣且好奇的目光。解忧也瞪大了一双带着水光的眸子,眼中满是询问。 短暂的寂静过后。才是整齐划一的抱拳礼和问候。 “冢子。” “夫人。” 解忧回过神,再度掩起眸子,长睫在面上遮出一道道细细的阴影,目光在足尖处的草叶上来回转悠。 后山剑卫们居住的地方。她已是第二次来了,但上一回乃是为客之身,嬉闹玩笑皆可。自然比不得如今拘束。 而且,上回就是从这里回去的路上。她向景玄坦承了自己的身份,又告诉他,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而已,希望他不要存着妄想。 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是景玄没有遵守他们之间的约定,他食言了! “红狐囚于何处?”景玄无视一众剑卫探问的目光,也无视了身旁小人暗含怨恨的情绪,转头看向洛——除了檗以外,这里最识事的人就是洛,从寿春带来的剑师,就是不一样。 “囚于……”洛才要说,最西侧的低矮木屋内已经传出低低的哀鸣,他摇了摇头,无奈一笑,才续道,“囚于西侧。” 解忧心疼地蹙了眉峰,提着裙袂快步往西侧去。 洛迟疑了一下,虽然想拦下,但又不敢,为难地看着景玄,“冢子,此处污浊不堪,血迹殷殷,夫人、夫人不可入内。” 普通的贵女,哪受得了那样的场面?这位新夫人看起来年纪尚幼,听闻哀鸣便这种神情,多半是心善之辈,若见了那种场景,吓出个好歹来,这里谁也担不起。 “无妨。”景玄转身便走,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她是医忧。” 众剑卫静了一瞬,随即“哄”地一下炸开了锅,更有甚者,连手中佩剑都掉在了地上。 毕竟,谁能想到呢,那个之前屡屡传出与自家冢子关系的暧昧的少年医者,竟然是个女子!而且,她现在还是他们的主母了,看来自家冢子果然很有一手,竟然将一位楚墨的医女追到了手。 唯有洛和卫矛沉默不语,各自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参与这场热火朝天的“八卦”。 洛对于那医忧使计“借刀”击落他的匕首一事记忆犹新,那少女的诡诈之处,细思之下令人不寒而栗——景玄怎会娶这样一个心思难以捉摸的少女? 这少女,就像那个神神秘秘的燕姞一般,用好了是自己的剑,若是出了差错,只怕是反刺入自己胸膛的致命一击。 前些日子恍惚听隗说起,他在越女那里听闻,景玄与这位新娶的夫人十分上心,每日定要见她一回,时而还在她那里歇宿。 他初时没放在心上,可那丫头如果真是医忧的话,景玄此举实在是太危险了。 洛重重叹息,忍不住摇头,不该如此啊……檗随侍在侧,也不知道劝一劝。 卫矛瞪圆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不可置信啊,那风骨卓荦的少年医者竟然是一个少女! 缓过神以后,转头见洛一脸的担忧,张了张嘴,犹豫一下,有些局促地凑上前,低声劝道:“医忧仁心,医术无双,亦不厌弃伤者血污流脓之秽。” 他当初护送熊心离开寿春,只身突出重围,受伤极重,且天气炎热,一路入瓯越,早已脓水肆流,后来更是直接陷入昏迷,若非熊心尚未安顿,他怕是早已放弃了求生之念。 后来在九嶷苏醒过来之后,发觉自己*溃脓的伤口竟然都已刮切处理干净,上了药粉,十分惊奇。 熊心告诉他,是一名年少的医者所为,那医者虽然风骨卓荦,一派静雅之态,却毫不嫌弃落魄、满身泥污的两人。 解忧于他有救命之恩,又对熊心恩义深重,卫矛自那时起就在心中认定了这少年,若有机缘,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 如今她虽然是个女子,但这救命之恩,也不得不报。 只是该怎么报答,似乎又成了一个问题。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囚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解忧推开门之后,仍是被吓得一颤。 昏暗低矮的小屋内血腥气逼人,还混着诸多难以名状的气味,呛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左侧屋顶处的木板有几道开裂的纹路,几缕阳光从缝隙中漏下,勉强照出屋内的情形。 泥土的地面甚至没有夯实,青草苍苔四处丛生,因为屋内阳光甚少,低暗潮湿,故而杂草长势很差,而青苔却生得厚厚实实,踩上去仿佛毡毯。 荧惑在角落处团了一团,毛皮凌乱无光,挂满了尘土和草叶,这会儿正舔_舐着受伤的那条腿。 “呜……”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它原本烦躁不安的低吼成了哀哀切切的低鸣,似乎在向亲人倾诉苦楚的孩子一般,三条未受伤的腿艰难地挪了挪,支撑着它虚弱的身子向着解忧爬过来。 “荧惑!”解忧顾不得避开地上的血污,矮身冲进屋,匆匆奔上前,扑倒在青苔上,伸手搂了荧惑的脖子,泪止不住滑下面颊,泣不成声,“荧惑……” 荧惑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兰泽草气味,尖尖的鼻子凑上来,湿漉漉的舌舔上她泪水肆流的面颊,耳朵也亲昵往她脖子里蹭。 解忧怕痒,被它逗得忍不住低低一笑,抬手抹了抹泪,含泪的眸子对上它火红中带着一点漆黑的大眼,眼眶又是一热。 连荧惑都晓得不招惹她哭,不让她受委屈,景玄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几次三番作践,让她情何以堪? 见她不哭了。荧惑侧过脑袋,讨好地用额心的那撮白毛蹭了蹭她的小手,然后将头搁在她膝上,不再动了。 解忧吸了吸鼻子,舒口气,解开衣襟,取出贴身收着的油布包裹。荧惑通人性。这是让她为它治腿伤。 随身的包裹中不仅有针具和砭石,还有一些应急的药粉,譬如处理疮痈骨折的、处理惊厥昏迷的、处理虫蛇咬伤的。自然也有一些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譬如乌头的浸取霜——只是她从未用过而已。 这些年行医,解忧救治了大量逃难的流民,处理外伤得心应手。一会儿工夫便为荧惑包扎好了伤口。 但她并不急着走,撕下中衣的一片袖子。在屋角积水处打湿了,轻轻为荧惑擦拭毛皮上的脏污。 “阿忧……”景玄也矮了身进来,半跪在她身旁,抚上她单薄的肩。 解忧不理不睬。 荧惑耳朵一耸。一身毛的炸起,口中发出切切的磨牙声,忽然扑起撕咬。 解忧死死抱住它的脖子。一身的重量压住它,低声喝止。“荧惑,勿闹!” “呜……”荧惑耷拉下尖耳朵,锐利的爪子收起,重又趴回她的膝头,委屈往她怀里拱。 解忧叹口气,搂着它微湿的毛皮一遍遍抚过,“听话,勿闹……” 景玄静看,忍不住觉得自己没用,他竟然在嫉妒一头畜生! 解忧安抚了荧惑一会儿,柔和地拍拍它的脑袋,咬了咬唇,低声喃喃,“荧惑,我先走了,过些时日再来……” 荧惑自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也能察觉到她要走了,哀哀鸣叫几声,一口咬住了她的衣带。 “别闹。”解忧耐心地和声抚慰,慢慢将衣带收回手中,弯眉笑了笑,“真乖。” 将脸贴上它尖尖的狐狸脸,闭上眼狠狠地揉一下,止住眼中溢出的泪,强挤出一抹笑意,“我走了。” 深吸一口气,放开手起身,景玄上前携了她湿漉漉的小手,“走罢。” 解忧想挣开,指尖却触到他手上一点黏腻的东西,下意识低头一看,见他手背上赫然两道血痕,眉头轻蹙,喃喃道:“……此荧惑所伤?” “无妨,皮肉伤。”景玄反握住她的小手,这么点小伤而已,初时习剑,被锋利的剑刃划伤是常有的事情,不想解忧反而如此担心,是因为关心他么? “你……”解忧咬了咬唇,含着复杂的感情瞪了他一眼,忽然低下头吮上那两道伤痕。 景玄震惊地看着身前面色肃然的少女,她柔软的唇瓣触感美好异常,灵巧的小舌不时抚上手背,仿佛一片轻羽落在心上,令人微微发痒,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小腰,将她往怀里揉。 解忧察觉到他的举动,气得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湿漉漉的小巧牙印,霍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从药包中取出药粉,手下没轻重,一抖,抖下小山似的一堆药粉。 景玄忍不住失笑,这丫头难得赌气啊…… “嘶……忧忧,轻点……” 他不叫还好,一出声,解忧愈加没了耐心,半点不温柔地狠狠一扎,药包随意一包,往袖袋内一掷,扳开他的手,动作一气呵成,转身打算走。 “忧忧。”景玄捉着她纤细的胳膊将她拉回去,捧住她的下巴,握着袖缘抹上她的小脸,满脸的血迹和泥污,擦也擦不尽,一身衣衫也是弄得一塌糊涂,若这么出去,叫那些剑卫怎么想? 解忧扁了扁嘴,拿起方才那块不知擦过什么、已经五色斑斓的丝帕,抹抹方才嘴角沾上的一痕血迹,眉平平蹙着,她才不管那些人怎么想呢,反正丢的是景玄的脸,他失了威仪,将来差遣不动这一干剑卫,那是他的事情,左右和她无关。 “莫闹。”景玄捏了捏她的面颊,将她拦腰抱起,把她花猫似的小脸紧按进怀里,“走罢。” “……放手!”解忧小手乱打,脸上的泥污尽数蹭在他衣襟上,“放手,我自己走。” 景玄对她的抗议置若罔闻,她一双小拳头打在身上全无感觉,还不如换咬的,或许还疼一些。 抱着她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低头附在她耳边咬上她小巧的耳廓,“忧忧待病患温和如流泉轻风,他日往寻忧忧,渊将先自刺一剑。” “……”解忧一僵,挥动的小爪子不禁停了下来,愣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你……你简直疯了……!” 景玄无声一笑,疯了?或许吧,他早就疯了,当初没死在寿春,他便入了魔障了,似乎灭秦复仇便是他活下来唯一的目的,如今多一个解忧,他不介意更疯狂一些。 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 想了一下,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下巴,“忧忧亦是如此。” 解忧一怔,霎了霎眼,她也是疯的?是么? (未完待续。) ps:谢天人道离的桃花扇打赏,还有各位小伙伴的红包,群么么!天人道离是我学长,在主站写文,名字叫《妖医传》,文风典雅,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尤其是比较爱看主站的汉纸们妹纸们!然后,点击破万,周末会有加更,明天或者后天。 第一百八十一章 清宵回梦 “医女……” 少姬跪坐在浴桶旁,一手挽着解忧带着水光的乌亮亮的长发,一手用软巾细细为她擦拭着发梢上的水珠。 水雾氤氲,隐隐约约露出解忧一双柔弱单薄的肩,光洁白腻,仿佛春雪堆起来的一般,在这一片白中,却有几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红印,仿佛傲着雪的娇艳红梅。 “何事?”解忧疲倦的声音中依然带着一丝哭过后的鼻音,仿佛被水汽沾湿了,沉甸甸地难以穿透水雾。 少姬将她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挽一个髻子,探过头担忧地看看她紧闭的眸子,犹豫问道:“医女……还好么?” 虽然解忧脸上的血痕泥污已经尽数洗去,但一双眼眶终究是又红又肿,沾湿的长睫黏在眼睑上,一张小脸又瘦成了削尖,实在是楚楚可怜。 “不妨事的。”解忧缓缓舒口气,往温热的浴汤中沉了一些,让水没到下巴尖上,带着佩兰芳香的水汽蒸上面颊,再冰凉的面颊上渐渐凝成了水珠,与眼角的泪珠汇在一起,顺着下颌、脖颈,一直滑过胸锁,汇入水中,漾起丝丝涟漪。 少姬欲言又休,她自然看得出解忧心情十分低落,但她也没有法子劝什么,解忧有医术,亦有心计,若是连她自己都不能寻到解决之法,以她冥顽不灵的懦弱性子,自然更不能为她分忧。 “无妨的。”解忧忽然在浴桶中立了起来,银白色的水花从她身上纷纷坠下,仿佛碎玉一般溅起数不清的涟漪,几片兰叶沾在她胸前,仿佛翠玉。 少姬一眼瞥见面前的曼妙娇小的身子。红了红脸,偏开头。 现在倒不是解忧怕羞,而是她有些羞了。 解忧心里想着事情,没心情在意这些,拉过一块软巾披在身上,飞快地带着一串水珠离开浴桶,擦净身体。麻利地换上中衣。这才侧头向少姬浅笑一下,“忧自有计较……” 心中难免自嘲地笑笑,她如今可真是没有法子。只好先静观其变,只要事态略有变动,她应当可以抓住那个机会。 这是她最后的法子,只能这样了。 ………… 怀沙院中难得的清静。 景玄将解忧送回来之后。只吩咐人备水为她沐浴,等不及她沐浴完。人已是走了。 解忧倚着一团薄被,手中展开今日抄录的帛书,目光却空空地落在远处,静静出着神。 “医女……” 少姬煮了茶送来。端到跟前,才发觉解忧伏在身后被子和枕头上睡了过去,将茶碗在一旁的案上搁了。轻手轻脚取来另一床毡毯,为她盖上。 难免将她挪动一些。她娇小的身子入手极轻,一双手腕细得像要断去,想是这些日子受了这许多委屈,又瘦了不少。 ………… 四周一片安谧,一片漆黑。 解忧疑惑地坐起身,凭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摸索。 “咔”的一声响动,一道门轻轻打开一个角度。 “嗯?”解忧抬眸,有些惺忪的眸子陡然瞪大,吃惊地望着面前的夜景。 迢迢高楼,荧荧灯火,比天上的星辰还烂漫。 解忧霎了霎眼,伸手小心地抚上门框,微掩了眸子,“是梦吧……?” 应当是梦的,她已经在这个世界死去了近十年,除却偶尔的几次飘渺的梦境,再也没能回来过。 而面前这个场景,于前世的她来说,也是个梦而已…… 抬头望向暗蓝色的天穹,夜幕上的繁星散发着银亮的光芒,顺着熟悉的位置寻找过去,果然有北斗挂在夜空,勺柄直勾勾地指向南极星,荧荧烁烁。 “南斗……南斗在哪里呢?”解忧喃喃自语,执拗地去寻南斗六星。 但不论如何寻找,这南斗六颗星辰都是看不到的。 因为南斗连星所处的位置很低,身处南方,便只能在近地平线的地方看到,而她身处高楼林立的闹市,已有多年没见过地平线了,自然没有办法寻到这南斗星的。 解忧扶着金属的栏杆,仰头看向天上烁烁星辰。 微凉的夜风拂起衣带,风声萧萧,似乎谁在耳边低语。 “夜观北斗夜风寒,夜色沉沉不可看。待到平明星陨落,何如空谷种幽兰?” 她到现在还记得,紧张的高中时代,她和好友夜中难寐,时常立在这高楼上的长廊之中,即兴赋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短诗,不论格律,不分平仄,只是顺口,也抒发着心中难明的情绪。 “潇湘夜雨落深潭,醉后相酌酒更酣。笑问沉烟凝水处,兰舟辗转向天南。” 少女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在夜风中回旋着、荡漾着,久久不息。 “落落黄昏夜归鸦,轻挥寒羽入谁家?沉沉暮里寥寥客,踏进孤巢满落花。” 记忆里的短诗,一句接着一句,仿佛在呼唤着她回去。 ………… 解忧睁开眼,也是一片漆黑。 但她听到铜壶里头滴漏的声音,一声打着一声,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仿佛敲在心上。 这才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 夜已深了,古时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等娱乐,灯油火烛也不是个泛滥的东西,除却夜中有急事的,一般不会使用。 夜间九时许是“人定”,意为夜深人静,就寝之时。 怀沙院里悠闲得很,几乎没什么事务,那一干婢女、仆役,自然都早早地歇下了。 解忧翻了个身,拥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翻身坐起,披了一件外衣,摸索到一旁案上,少姬方才倒的茶水尚未收去。 茶水已是冷了,但她不在意,端起来喝了半碗,抿了唇低叹,“忘川饮罢,鬼火盈杯……” 如果真的有那地底冥府,她为何不去走一遭,她为何不去饮下颠倒记忆的忘川水?她现在倒是宁可自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的。 这一世本就是飘零孤畸之命,再缠着上一世的记忆,真是要生生将她逼疯。 苦中带着微涩的茶水慢慢抚平了她的心绪,深吸口气,赤足转过屏风,移开竹门,轻手轻脚地踏入竹木的长廊,抬眸望着夜幕星辰。 天穹明净,繁星闪烁,倒是比梦里的好看。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南斗掌生,北斗注死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医女……” 少姬跪坐在浴桶旁,一手挽着解忧带着水光的乌亮亮的长发,一手用软巾细细为她擦拭着发梢上的水珠。 水雾氤氲,隐隐约约露出解忧一双柔弱单薄的肩,光洁白腻,仿佛春雪堆起来的一般,在这一片白中,却有几点尚未完全褪去的红印,仿佛傲着雪的娇艳红梅。 “何事?”解忧疲倦的声音中依然带着一丝哭过后的鼻音,仿佛被水汽沾湿了,沉甸甸地难以穿透水雾。 少姬将她半干的头发在脑后挽一个髻子,探过头担忧地看看她紧闭的眸子,犹豫问道:“医女……还好么?” 虽然解忧脸上的血痕泥污已经尽数洗去,但一双眼眶终究是又红又肿,沾湿的长睫黏在眼睑上,一张小脸又瘦成了削尖,实在是楚楚可怜。 “不妨事的。”解忧缓缓舒口气,往温热的浴汤中沉了一些,让水没到下巴尖上,带着佩兰芳香的水汽蒸上面颊,再冰凉的面颊上渐渐凝成了水珠,与眼角的泪珠汇在一起,顺着下颌、脖颈,一直滑过胸锁,汇入水中,漾起丝丝涟漪。 少姬欲言又休,她自然看得出解忧心情十分低落,但她也没有法子劝什么,解忧有医术,亦有心计,若是连她自己都不能寻到解决之法,以她冥顽不灵的懦弱性子,自然更不能为她分忧。 “无妨的。”解忧忽然在浴桶中立了起来,银白色的水花从她身上纷纷坠下,仿佛碎玉一般溅起数不清的涟漪,几片兰叶沾在她胸前,仿佛翠玉。 少姬一眼瞥见面前的曼妙娇小的身子,红了红脸,偏开头。 现在倒不是解忧怕羞,而是她有些羞了。 解忧心里想着事情,没心情在意这些,拉过一块软巾披在身上。飞快地带着一串水珠离开浴桶,擦净身体,麻利地换上中衣,这才侧头向少姬浅笑一下。“忧自有计较……” 心中难免自嘲地笑笑,她如今可真是没有法子,只好先静观其变,只要事态略有变动,她应当可以抓住那个机会。 这是她最后的法子。只能这样了。 ………… 怀沙院中难得的清静。 景玄将解忧送回来之后,只吩咐人备水为她沐浴,等不及她沐浴完,人已是走了。 解忧倚着一团薄被,手中展开今日抄录的帛书,目光却空空地落在远处,静静出着神。 “医女……” 少姬煮了茶送来,端到跟前,才发觉解忧伏在身后被子和枕头上睡了过去,将茶碗在一旁的案上搁了。轻手轻脚取来另一床毡毯,为她盖上。 难免将她挪动一些,她娇小的身子入手极轻,一双手腕细得像要断去,想是这些日子受了这许多委屈,又瘦了不少。 ………… 四周一片安谧,一片漆黑。 解忧疑惑地坐起身,凭着一丝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摸索。 “咔”的一声响动,一道门轻轻打开一个角度。 “嗯?”解忧抬眸。有些惺忪的眸子陡然瞪大,吃惊地望着面前的夜景。 迢迢高楼,荧荧灯火,比天上的星辰还烂漫。 解忧霎了霎眼。伸手小心地抚上门框,微掩了眸子,“是梦吧……?” 应当是梦的,她已经在这个世界死去了近十年,除却偶尔的几次飘渺的梦境,再也没能回来过。 而面前这个场景。于前世的她来说,也是个梦而已…… 抬头望向暗蓝色的天穹,夜幕上的繁星散发着银亮的光芒,顺着熟悉的位置寻找过去,果然有北斗挂在夜空,勺柄直勾勾地指向南极星,荧荧烁烁。 “南斗……南斗在哪里呢?”解忧喃喃自语,执拗地去寻南斗六星。 但不论如何寻找,这南斗六颗星辰都是看不到的。 因为南斗连星所处的位置很低,身处南方,便只能在近地平线的地方看到,而她身处高楼林立的闹市,已有多年没见过地平线了,自然没有办法寻到这南斗星的。 解忧扶着金属的栏杆,仰头看向天上烁烁星辰。 微凉的夜风拂起衣带,风声萧萧,似乎谁在耳边低语。 “夜观北斗夜风寒,夜色沉沉不可看。待到平明星陨落,何如空谷种幽兰?” 她到现在还记得,紧张的高中时代,她和好友夜中难寐,时常立在这高楼上的长廊之中,即兴赋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含义的短诗,不论格律,不分平仄,只是顺口,也抒发着心中难明的情绪。 “潇湘夜雨落深潭,醉后相酌酒更酣。笑问沉烟凝水处,兰舟辗转向天南。” 少女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在夜风中回旋着、荡漾着,久久不息。 “落落黄昏夜归鸦,轻挥寒羽入谁家?沉沉暮里寥寥客,踏进孤巢满落花。” 记忆里的短诗,一句接着一句,仿佛在呼唤着她回去。 ………… 解忧睁开眼,也是一片漆黑。 但她听到铜壶里头滴漏的声音,一声打着一声,重重叠叠,密密麻麻,仿佛敲在心上。 这才是她现在生活的地方。 夜已深了,古时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等娱乐,灯油火烛也不是个泛滥的东西,除却夜中有急事的,一般不会使用。 夜间九时许是“人定”,意为夜深人静,就寝之时。 怀沙院里悠闲得很,几乎没什么事务,那一干婢女、仆役,自然都早早地歇下了。 解忧翻了个身,拥着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翻身坐起,披了一件外衣,摸索到一旁案上,少姬方才倒的茶水尚未收去。 茶水已是冷了,但她不在意,端起来喝了半碗,抿了唇低叹,“忘川饮罢,鬼火盈杯……” 如果真的有那地底冥府,她为何不去走一遭,她为何不去饮下颠倒记忆的忘川水?她现在倒是宁可自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的。 这一世本就是飘零孤畸之命,再缠着上一世的记忆,真是要生生将她逼疯。 苦中带着微涩的茶水慢慢抚平了她的心绪,深吸口气,赤足转过屏风,移开竹门,轻手轻脚地踏入竹木的长廊,抬眸望着夜幕星辰。 天穹明净,繁星闪烁,倒是比梦里的好看。 (未完待续。) PS:  明天早上改vvv顺带3更 第一百八十三章 观星辰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少姬吓了一跳,这怀沙院虽然说不上守卫得密不透风,但昨日才调了四、五个护院的剑卫来,怎会有人能够这么轻飘飘的闯进来? 才想叫人,却又犹豫起来,如果这两人是来救解忧离开的,她……她是不是应该当作不知? 解忧拢了拢斗篷,款款起身,安抚地拍拍少姬手背,“勿慌。” 少姬心一沉,果然是来接解忧走的人么?她、她该怎么为解忧隐瞒过去? 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一双手交握成拳,正打算上前向她道,妾一定不会泄露医女行踪,医女此去千万保重云云,解忧轻飘飘的一句话又让她瞪大了眼。 “如此良夜,冢子翻墙至此,当真好雅兴!” 她方才一步踏入廊中,就已察觉到檗在附近,并且严密地关注着她,此时能有人进入怀沙院,必是景玄;至于为什么断定他是翻墙……只因这怀沙院唯有正门和西侧的小门,西侧的门是仆役往来之地,以景玄的性子,自然自持身份,不屑走西侧的门。 而正门落了锁,她也没看到有人从正门进来,那么景玄是怎么进来的,自然是翻墙了。 “……冢、冢子?”少姬抿抿唇,吃惊到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退出几步后,轻轻吁气,幸好方才那句话没有出口,否则、否则景玄岂不是知道有人会在暗中接应解忧? 不过她并不知道,景玄虽不知道解忧与吴洛见过一面,但于她要伺机逃走的心思,确是再清楚不过。 所以,少姬即使脱口说出送别的话来,景玄也不会惊讶,解忧更不会而因责怪于她。 景玄抬眸瞥了她,径自穿过院心,走入廊下,旁若无人地移开竹门。却没听见解忧跟上来的步声,回眸意味深长地又将她瞥了一眼,“不睡?” 解忧没答话,只往斗篷内缩了一些。一张本就不大的小脸没入帽沿旁的一圈绒毛内,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面蓄了星光,点点点点地闪亮着。 景玄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叹口气,移上竹门。折回她身边,“忧忧既不困乏,不若在此一道观星?”说完这个提议,他并不等解忧的回答,目光先移向少姬,又看看檗,微沉了声儿,“都退罢。” 少姬垂首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檗却不走,拧了一双剑眉。神情颇为犹豫,“冢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护卫,他向来是缄默少言的,更不会对主人的决定有任何质疑,可这一回……秦军即将来犯,景玄处理事务直到此时方歇,谁知他不早早歇下,反而往解忧这里来。 想到这里,檗不禁愈加蹙眉,每次景玄来寻解忧。不折腾到半夜绝不罢休,这还了得。 “无妨,退罢。”景玄摆了摆手,缓步退回廊下。仰头看向漫天的星辰,静默地看了一会儿,他很突然地道,“二月前,天狼现于西北,今天狼已犯中天。恐秦军将至。” 解忧虽然不想理睬他,这时也忍不住讶然抬眸看向他。 她是个贪心的人,故而前世涉猎极广,只要觉得有兴趣,大抵都要学上一学,但精力有限,只有抚琴是她最喜爱的,而中医则是她学来为自己医病的,除却这两样,她不过是略知皮毛的三脚猫罢了。 对于天文自然也是有些粗浅见识,她能认得几个特殊的星象,譬如南斗北斗、猎户座的连星腰带、仙后座的“W”形状还有天蝎座中那颗最明亮、最孤独的心宿二,其他的一概不知。 故而景玄能在这漫天繁星中寻到天狼星,着实令她吃惊,不过令她吃惊的还不止于此。 她从前是知道的,楚人对于巫卜星历这些涉及到所谓天命的事情,但她没想到的是,景玄竟也能认出星象,而且他还一连数月地密切关注着。 景玄见她满眼的惊讶,苦笑一下,从斗篷内捉出她的小手,挽在臂弯间,这样仍觉不满足,又将那小人儿揽过几分,偎入自己怀里,与她一道仰头看向寥寥夜空,“忧忧为赵人,似不知我楚地巫卜祭祀之盛也。” “我知。”解忧蹙了蹙眉,乖乖倚了,倒没起意挣脱。 她怎会不知道?当初居于衡山山腰的时候,每到春祭时,祝融祠的傩舞祭祀之声要足足持续半月,吵得人不得安宁。平日也常会有祭祀,总之难得清静,因此后来医沉邀她往洞庭一带行医,她才会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想起医沉,心上轻轻一刺,仿佛一支金针调皮地从针包里滑出,落在了心口。 她何时才能回到洞庭?一湾流水,十里桃花,携手出诊,闲来泛舟游于潇湘,扁舟一叶,琴音相伴,那么惬意的日子,她何时再能回去?何时能够不再如此困顿于尘埃泥涂之中? 景玄不知她的念头已经转过好几转,只是顺着方才的话幽幽叹息,“忧忧诚不知也,巫卜之事,近十年已收敛多矣。忧忧幼居于楚墨之所,自不知其中事。” 虽然墨子提出过“明鬼”之说,肯定了鬼神的存在,但墨家弟子到底都是行事质朴之人,所以他们的鬼神,亦是廉洁的鬼神,只管司这世间的因由果报,而不需岁享献祭的。 而且,他自己对于巫卜之事,本因研读屈子的《九歌》之故,还颇有几分好感,但自从历经亡国丧亲之痛,他对于那些传说中美丽飘逸的神祇,便不大相信了。 因为这征伐之事,翻手之间,便是数千数万的性命,着实是一件阴损的事情,若是相信那些因由果报,相信那些阵亡的将士死后有灵,这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他只能选择不信,不信报应,不信天命,他就可以无所畏惧,就可以不择手段。 抬手抚上怀里那巴掌大的小脸,触感微凉而腻滑,抚过她微濡的唇,玲珑的鼻子,还有覆着些许碎发的额,低叹道:“忧忧方云,夜梦北斗,南斗掌生,北斗注死,岂非不祥之兆?” 顿了一顿,他握住解忧一双小手,按在她胸口,低下头锁着她亮闪闪眸子,“梦由心生,忧忧有此不祥之梦,岂非居于九嶷而不能安?”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非无安居,我无安心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解忧一噎,他简直是明知故问!明知故问,还问得如此体贴……简直不要脸! 虽是很想张口骂人,但解忧忍住了,似笑非笑、又似怒非怒地剜了他一眼,很认真地答道:“子墨子云,‘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 她不是没有舒适安定的住处,而是自己没有一颗安定下来的心罢了! 这回轮到景玄无以对答了,她这句话还真是出自《墨子》,而且还是《墨子》中的第一篇《亲士》,就算对墨家思想没有过深究,但凡知晓一点的,也该见过这句话。 虽然在原书中,这话后面还跟着一句“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说的是人心地贪婪,永不餍足,因此这两句连起来讲,当是说,君子应当严以律己,端正本心;可从解忧口中说出来,明摆着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她在这里的起居被照料得很好,只是一颗心并非系在景玄身上,故而不愿留在这里,一心想要离开。 景玄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她这是在委婉地表达,她对于自己仍是没有一丝感情。 她的那颗心,到底系到哪里去了?是那名为沉的医者罢?不得不说,那寒冷雪夜中的惊鸿一瞥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他觉得吃惊,那青年未着易容的脸不染尘俗,一身粲然白衣,气度超然,仿佛皎皎然冷月,又如杳杳谪仙,着实令人自叹不如。 如果解忧当真倾心于医沉,景玄觉得无甚可妒可气,可问题在于,解忧分明亲密地唤他兄长,这丫头可是赵人,最是重礼节的,她怎能喜欢上自己的兄长?! “夜凉如水,冢子不欲安寝?”解忧低低一叹,望向远处深黛色的山峦,淡淡的轮廓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天边。 有些厌烦地拧一拧细细的黛眉,小手不安地从栏杆上滑过。 景玄平日并不在她这里歇宿,但凡来了,总不免拉着她亲热。可她身子尚幼,体质又不佳,实在受不得他这般毫无怜惜的折腾,次次都苦不堪言。幸而九嶷妾侍婢女众多,只盼过些时日。景玄对她的这一股新鲜劲过去了,能够让她过些安生的日子。 “忧忧不欲一道?”景玄扶着她一双肩,见她没动,双手得寸进尺地探入斗篷内,将解忧纤纤细细的小腰握了,抱起她,锁着她眸子,往她面颊上贴了一贴,“尚在生气?” 解忧抿着唇不吱声,被他抱离了地面也不挣扎。活像一个无喜无怒的木甲人。 “将那狐狸还你便是。”景玄笑着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地面上,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入漆黑的屋内。 解忧一路默然,终于忍不住低咳一声,“忧唤人备水……” “备水?”景玄饶有兴致地回过头,寻到她在黑暗中不时闪烁的眸子,握了她的小手轻轻一提一拉,将人拖到怀里紧紧抱住,“便睡了。无需麻烦。” “……”解忧再度陷入沉默,难道……她会错意了?景玄今夜来寻她,真的只是单纯的……睡觉而已? “秦军已近招摇,近日传信冗杂。事务繁多,渊已处之数日,仍无头绪。”景玄说到这里,虽然黑暗中,仍抬手精确地捏了捏怀中人小巧的下巴,低头蹭到她耳边。“虽有佳人在侧,亦无心一亲芳泽矣。” 解忧心中一松,面上却恼了,小手胡乱推开他,“胡言乱语……” 才退开一点距离,腰间一紧,又被重新捉了回去,斗篷被迅速一摘,接着人被提起,离了地面,尚未来得及抗议,肩窝里已然埋上了景玄半侧面颊。 他鬓边的发丝、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拂在她的肩窝和胸锁上,痒得难忍,却不敢乱动,生怕惹得他兴起,又动手动脚。 “忧忧……”景玄呼吸着她身上好闻的兰泽草气息,这淡雅的气味清浅而自然,令人心中烦恼顿去,万分安宁,难怪那头狐狸这般喜欢黏着她,只怕同她身上的草木气味脱不了关系。 和她待在一起,他很安心。 她就像神话中的、屈子笔下的山鬼,披薜荔而佩女萝,衽兰草而撷蘅芷,若是她能再像山鬼那般娇俏多情一些,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解忧郁闷地扁了扁嘴,很轻柔地道:“忧非玩物,冢子还请放手。” “……忧忧何以有此一言?”景玄抬起头,眸色疑惑,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解忧如此说了。 在他看来,他喜欢怀里的女孩子,向她吐露爱意,与她亲近本就是自然之极,他从未将她视作玩物。 而且,那头火红的狐狸平日不也喜欢缠着她么?自己也喜欢有她陪在身边,这有什么不对? 解忧沉吟一下,她只是从心底里觉得,景玄这样待她很轻佻,但真要说出有何不妥,她却有些词穷。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解忧答话,景玄也不再追问下去,他连日处理往来的信件,早已倦得很了,将怀里的小人先放到床内,自己除了外衣,搂了她睡下。 解忧再度郁闷地扁了扁嘴,这下可好了,景玄都直接将她当抱枕了……连玩物都算不上了…… 但再郁闷也没用,至少他今夜安安分分,她已经大为高兴,方才他又应允将荧惑还给她,更令人欣喜。 心里轻松,倦意也如水一般涌上,鼻尖缭绕着檀香味,虽然不那么亲切,但也尚可。 “忧忧何时来天癸?” 半梦半醒间,解忧冷不丁听到这一声,吓得立时睁眼,面颊一片飞红。 虽然医喜几次为她诊治,她也知道瞒不过景玄的,但他也不能这么直白地……问出来啊…… “忧忧气息浅而促,不似已然入眠,为何不答?”景玄低下头,蹭到她面颊旁,一双眼与她对了个正着。 “咳……”解忧低咳一声,眸子转向他处,想了一想,淡淡道,“为掩女身,忧曾连年服食丹砂,恐终生不能有子……” 无子的话,景玄应该会很在意吧?这样他对自己的心思定会渐渐淡去。 “丹砂?”景玄眉头一蹙,抱在她腰间的手臂微紧,听闻曾有术士服食丹砂所炼的丹药身死的呢,这丫头真是胡闹,还有她身边的人怎么也不阻止她? 他却没想过,解忧性子顽固,认定的事情绝不肯轻易改变,医沉又不似他这般霸道不讲理,只是不时相劝,怎会去强解忧改变心意? (未完待续。) PS:  元宵快乐! 最近剧情有点乱,忙着理剧情,所以更新比较少,尽量从明天开始补上,还有一万点击的加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景玄的心思(一更求订) 解忧觉得这话题无甚意思,翻了个身,背向景玄。 “明日唤医令为卿诊治。”景玄微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双手扣在她小腹上,凑近她耳边轻叹,“忧忧为我生个孩儿……” 解忧不耐烦地抓起被角捂住耳朵,他怎么就这么执着?生个孩子?她怎么觉得她现在这具身体依然还是个孩子呢…… 何况且不说她现在尚未来天癸,就算来过天癸又怎样呢?她自己也是医,想无声无息地解决掉腹中的孩子还不简单么? 以她所知,她有千百种法子令自己彻底失去生育的能力,只是她心有顾忌,不愿如此而已。 景玄不知她在转着什么念头,见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当她已睡去,没再与她计较,只将缩在一旁的小人拉回怀里。 萦绕在她身边的兰泽草淡香飘渺得仿若梦境,令人渐渐忘却这些日子焦头烂额的事情,很快睡去。 ………… 景玄醒得很早,天色微明,只能听到一些断续的鸟鸣。 怀里解忧睡得正沉,一只小手紧紧攀在他腰间,微红的脸则贴在他衣襟上,不时蹭上一蹭——还是她睡着时的模样可爱些。 轻轻向她面颊上吹了吹,逗得她黛眉微微一蹙,仿佛雾中若隐若现的峰峦,景玄唇角忍不住弯出一道弧度,不想将她吵得醒来,遂移开了脸,下巴抵着她发顶,仍旧闭上眼。 但不过片刻,他再次睁开了眼,有些痛苦,有些郁闷地蹙起眉。 一闭上眼,眼前就是烽火燎天的场景:兵戈灿银的冷光,殷红飞溅的血点,凄厉绝望的哭号……简直就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噩梦指使着他入魔一般地寻找报复的法子。可在他尚无所动的时候,带来这些噩梦的秦军却又打算挥师入百越,这是一群虎狼之师。 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先暗中离开此处,另寻安身之处。再图反秦;或是以目前的力量拒秦,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若是不自量力地与秦军硬拼,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玉碎石不焚。 选第一条似乎太过懦弱,说得好听一些是保存实力。等待时机,可这时机若迟迟不来,一躲再躲,一等再等,难不成他就一辈子东躲西藏,然后默默无闻,泯然众人?与其如此,还不如像高渐离一般愤然一击,虽死无憾。 但第二条也显然不可行,他要的是反秦复国。重立楚的宗祠,可不是求千秋忠烈之名,若复国当真无望,他自己一人可以死,但带着手下一道自取灭亡的事情他绝不会做,他相信,活下去总会有转机的——这十年中,秦太过风光,烈火烹油岂得长久? 进退两难中,或许洞庭之行能让他看清。秦军对待统一百越之事究竟有多大的信心。 百越各族杂居,山地陡峭,雨林丛生,生民均断发纹身。民风光怪陆离,女子恨不得比男儿还剽悍,更有毒瘴蛊虫之类,令人谈之色变。 正因如此,楚虽然早已将吴越两地收入版图,但惮于百越诡异。后期的楚国又内政混乱,国力不足,因此迟迟不敢妄动。 若是秦自以为当初惠文王攻下巴蜀全没费工夫,这些南方蛮族浑不可惧,而轻视了百越,那定然要吃亏。 秦军若在百越困顿,必然抽调散布在楚地的兵力南下支援,他们倒可以组织零散的兵力和楚之流民,趁机夺回故地——难道解忧之前说,黔中之汞又可复得,说的便是此事? 低头看看怀里依然熟睡的小人,不可置信地摇头。 解忧她看起来这么柔弱,那纤细的脖子一掐即断,半点没有巫的神秘之感,何况中原那些优秀的医师似乎都很鄙弃巫呢……解忧从赵地来,又长久居住在墨家,定然不屑行巫卜之事。 那她为何能够预知世事?还准得令人咋舌。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奇人? 杳杳数百年的乱世从不缺奇人异士,能够通过卜筮、观星等术数推衍未来之事的人也不胜枚举,推算的人多得数不胜数,总有几人能够说对,见得多了其实并不稀奇。 但他觉得解忧不同,解忧她不需算,这是一点,还有便是,她说得那么肯定,那么理所当然,还带着一种“你爱信不信,反正肯定是这样”的笃定之气,而且她百般不愿和自己搅和到一起,明显是知道什么之后而趋利避害的选择。 这看似温驯无害的丫头身上藏着太多的谜,在弄清楚之前,他绝不会放她走,但等他有一日彻底弄清,怕是更舍不得放她走。 若是如此……生同裘,死同穴可好? 景玄陡然一怔,一抬眼,窗外已是阳光粲然,白光刺目,将心镜也照得一片澄澈。 他方才竟然想带着解忧一道死,这个想法着实令他吃惊。 他向来知道他所图谋的是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的事情,他固然倾心于解忧,甚而将她强留在此,却从没想过要让她也陷于危险之中,至少今日之前,他并未这样想过。 否则便不会任她传递消息,不会让楚墨知道她的处境——他原本是想着,待他哪一日不得不与解忧分开的时候,他可以顺势让楚墨救了解忧离开。 解忧说得很对,他们本就是因势相逢的流水罢了,各人有各人既定的轨迹,他不求解忧为他改变流向,只是想与她多相处一些时日,若是能有个孩子,再好不过,所以他从未想过,就算事败身死也拖着她一道。 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 他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姓氏没有给她带来任何风光与安逸,却要求她为了这些而死,这是不公平的。 景玄看向怀里乖巧小人,一遍一遍地重复,对,这是不公平的。 只要她乖乖地配合他,时机到时,他会送她安然回到狐台,她在意的那些东西,那头狡黠的狐狸,那部卷帙浩繁的药经,都无需她忧心。 只是这些话,他现在不能告诉解忧……说了,她只会愈加骄纵,这是不行的。 想到这里,轻轻将解忧攀在自己身上的小爪子移开,拢了拢衣襟起身。 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可不像这丫头一般喜欢赖床。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解忧的恨(二更求订) 解忧未醒,担心将她吵醒,景玄轻轻转到间壁梳洗。 早有一名剑卫候在了廊中,见景玄推门出来,面色微微一凛,上前低声道:“冢子,黄公纵斥候逃离。” 说完,剑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景玄一眼,又低下头去,等待着景玄的怒意。 这是很严重的事情,纵然黄公是数代老臣,纵然景玄敬他如敬师长,黄遥也不能如此做——他这是背叛啊。 “我知矣。”景玄低叹一声,拂袖转回屋内。 直待他命人阖上了门,剑卫才怔愣地回过神来,极其不解,极其诧异,为何景玄不怒?他不仅没有怒,也没有惊,有的只是随着那句话透出来的无边无际的无奈。 “往后山,命人将那火狐送来。” 直到景玄平淡的声音再度从门内传出,剑卫才彻底清醒过来,低低应诺一声,转身去往后山。 景玄背倚着单薄的竹门,缓缓阖上眼,眉间染上落寞。 黄遥的举动,在他意料之内。 那名自洞庭来寻解忧的斥候还没离开九嶷,便被檗擒获,相夫陵亦通易容,便寻了一名身量与斥候相近的剑卫易成他的模样,果然成功混过洞庭之人的耳目,顺利带了回书至此。 待时机到了,他欲放解忧归去时,自会吩咐看守之人疏漏一些,纵那斥候逃离,好让他通知楚墨来救解忧……但现在不是时候,因此,他亦有过命令,一旦斥候先期逃离,格杀勿论。 清晨醒来不见了本该在此护院的檗。便猜到他是去做此事,因此也无太大震惊。 人命在他眼中本不值什么,不过解忧她为医,即便是庶人奴婢的性命都极看重,若得知那斥候真死在了自己手中,怕是又要闹得不肯罢休——但那又怎样呢?解忧恨他还少么? 第一回见她时,她是轻轻浅浅的一湾净水。起起伏伏的一缕苍云。清雅非常,拒人千里,之后她以医忧的身份来到九嶷。同样是在温和有礼的同时,流露出淡漠的疏远。如今,她更为淡漠,除了这淡漠。不时流露出深埋的恨与怨,唯独没有一丝丝的依赖和亲近。更没有丝毫的爱慕之情! 所以她恨他又如何,已经很多了,难道还介意再添上一点? 一个债台高筑之人,最是不介意欠债的呢。 至于黄遥……黄遥到底是儒家之人啊。他可以与自己同患难,那是他的忠,他的义。可黄遥忍不得见自己行事不择手段,这是因为他的仁。 景玄一手握了拳。撑上额角,痛苦地蹙紧眉。 如果……如果有一日,黄遥的背叛到了他忍无可忍之地,他会不会杀了他永绝后患?或是任他离开九嶷? 不想这样,但也许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只能这样。 因为他承担得起杀死身边至亲之人的愧疚和忏悔,却承担不起计划被打乱而带来的满盘失误——宁可自己染满两手血腥,也不可出半分纰漏! 为了复仇,他早已决意做一个心狠之人,但直到了此时,他才明白……心是在被剜成一道道碎片的痛苦中,狠起来的。 ………… 解忧醒时,只觉面颊上被湿漉漉地舔着,动物柔软的毛皮不时蹭在脖颈间,惹得人浑身泛起一层细小的粟粒。 懒洋洋地将眸子撑起一线,果见眼前一团火红,小声地雀跃道:“荧惑……” 荧惑低鸣一声,拱进她怀里,额心的白毛蹭着她的面颊,她的脖颈。 解忧得了个柔软温暖的大抱枕,小脸上绽开一抹笑,一翻身,锦被蒙了头,挡住湘帘缝隙里漏进的几线阳光,继续睡。 景玄倚在书案旁,一支笔捏在手中,侧身看着榻上懒散的小人。 不过医喜也说了,解忧身子虚损,补益的药是需要吃的,但多多休息才是正理,左右尚未到朝食的时辰,便任她这么睡着也无不可。 但榻上的小人却不安分,毕竟解忧已是醒了,怀里抱着头这么大的狐狸,哪能安生下来,不时翻来覆去与它揉搓,格格笑个不停,没个消停,活脱脱就是个顽皮的幼女行径。 景玄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这一笑,解忧轻松的笑声骤然一停,紧接着身子也是一僵。 兜头的锦被被她一分,小小的身子翻身而起,半条锦被还搭在肩上,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极震惊地望着景玄,不断地霎动,透着不可置信的光芒。 她不知道景玄还在屋内,她是真的不知道。 往常景玄在怀沙院留宿,第二****醒来时必定只剩孤身一人,初时觉得他委实薄情,日子一久,倒也习惯了——本来便不想见到他,能少见几眼,自己少生几回闷气,这是好事。 景玄看着她震惊到几乎空白了的眸子,笑得愈发肆意,她现在这个模样,实在比方才的玩闹更有趣千倍,可爱千倍。 解忧石化了很久,直到荧惑拱了拱她,她才回过神,很艰难地寻回了一点微哑的声音,毫无思考地说着,“忧不知……冢子尚未去也……” 她方才的行为好像有些无状,还很幼稚……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很懊恼啊,她不是一直在和景玄赌气么?她方才在他面前笑得那么高兴,现在还怎么拉下脸来赌气?!当她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她一直在恨着景玄的时候,竟生出一丝赧然——这都是什么该死的情绪! 景玄很愉悦地笑着,搁下笔,向她走近。 他这一靠近,解忧愣着没有反应,荧惑却龇牙咧嘴,肉垫中锋利的爪子一下子亮了出来。 “荧惑。”解忧低一低眸子,小手握住荧惑一条前肢,轻轻摇了摇头。 荧惑仰起头,锐利的犬齿还露在嘴外,见她眉目肃然,很委屈地眨了眨眼,乖乖收起攻击之态。 “且去罢。”解忧轻轻拍了拍它,将它赶下榻去,反正景玄将荧惑还她了,不急于这一时的。 荧惑一摇尾巴,蹭蹭蹭如一团火,奔出屋子,一阵娇软惊恐的少女的惊叫随着它而响起。 解忧无奈一笑,抬眸对上景玄深不见底的目光,笑容僵在了唇边,听得自己有些僵硬而沙哑的声音在唇间盘旋,“多谢。”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些意外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景玄含笑向她走近,那呆坐在榻上的小人只着素色中衣,因一夜酣睡,领口松松地敞着,似乎能透过那一层薄薄的亵_衣看到她娇软的身躯。 解忧感到他眼中一缕熟悉的欲_望,当下挪了挪身子,探手去够搭在一旁矮几上的外衣。 “忧忧。”景玄按住了她的小手,往榻沿上坐下,伸手将解忧小腰一揽,直接将她安置在自己膝上。 解忧偏开了头,方才的尴尬还在,她这会儿实在没脸装出一副要死要活的神情不理睬他,垂下头,小手绞着中衣的系带,悄悄红了脸。 “忧忧……”景玄凑近一些,低头轻抿上她晕红的耳廓,往她耳中慢慢吹气。 解忧脖子微微一缩,耳廓霎时更红,腰身轻拧,极想从他怀里逃走,但景玄紧握着她的纤腰,半点不容她乱动。 “已将此狐还与忧忧,忧忧不欢喜么?”景玄紧搂着她,令她微颤的身子贴上自己,抵着她的耳畔欢悦一笑,“忧忧若欢喜,岂能无所感念?” “……你要如何?”解忧紧抿住唇,翻了个白眼,分明是他得罪自己在前,不过稍事弥补,就要叫她感激涕零么?这人简直过分。 景玄听她应了,又是一笑,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撇开的小脸转向自己,想了又想,眼中蓦地透出几分流转的笑意,“忧忧唤一声‘夫君’。” 上回听她如此唤,还是在她被逼无奈之下,那叫一个勉强,那叫一个不情愿。 “……”解忧惊愣地瞪大了眼,她方才还以为景玄想如何作弄她,结果……只是这个要求? 细细一想,景玄是明媒正娶将她迎为夫人的,这件事上本就是她的不对,景玄何须如此……哄骗? 想到这里,解忧忍不住嗤地一笑。觉得自己这词用得十分恰当,景玄可不正是将她当作无知幼女哄骗着么? “忧忧……?”景玄不解她在笑什么,一手揽上她柔弱的肩,轻轻地揉。。 解忧抬起眸子,看到他眼底里缠结着的复杂的情绪,心头一跳,怔怔地看住了。 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直直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含着期待之色。竟让人不忍拒绝。 解忧就算平日习惯了硬起心肠来,如今却也不忍令他失望,眸色渐渐转为柔和,看着他温婉一笑,“夫君。” 她的声音那么温和,那么细软,景玄听得痴了,捏了她小巧的下巴,将她一张小脸慢慢抬起。 见他就要凑到自己面颊上,解忧斜斜一避。敛眸轻笑,“方荧惑舐忧面颊,忧尚未梳洗也……” 景玄的动作顿住了,见她半掩的眸子里头漏出几点得逞的笑,暗暗磨了磨牙,一把按住她纤弱的肩,咬牙切齿地道:“忧忧狡黠若狐。” 解忧扁了扁嘴,才想反驳,却听到外间一阵嘈杂。 “何事喧哗?!”景玄蹙了蹙眉,将解忧放回床榻上。自己起身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向外间。 解忧抱膝,偏了头看他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几个字——不怒自威。他这样通身凛然的气质。不去谋权,还真是可惜了些。 外间的嘈杂声早已静了下去,解忧隐约听得檗的声音,但随后他们便走远了,再听不真切。 越女带了几个婢女进来侍候梳洗,解忧也只能暂且丢开此事。 ………… “冢子。那名斥候落下山崖,不见踪影。”檗面色凝重,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把事情给办砸了。 活见人,死见尸。可那名斥候滚落下山崖,雨林丛丛,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景玄沉下脸,瓯越丛林茂盛,山地崎岖,多有岩石突兀之处,一个人若是落崖,侥幸生还的可能性实在太大。 他并不是一定要置那名斥候于死地,而是想将他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不能,则他必须死,因为他不喜欢有意外和不确定的因素存在。 “派遣剑卫于左近搜寻。” “喏。”檗垂首抱拳,“冢子以为,卫矛可堪驱使耶?” 景玄点头,“可。” 卫矛不知那名斥候与解忧有关,但或许在搜寻他踪迹时会知晓一些,“遣洛与之一道……” “夫人!夫人!” 屋内众婢忽然发出一叠声急促的尖叫,音调之高,情绪之惊,令听者心胆俱裂。 “阿忧……!”景玄话说了一半,急忙转身跑回内间。 檗眉头一拧,向廊下走了两步,随即又转身匆匆离开院落,去寻医喜。 解忧斜斜伏在床畔,一头披散着的长发将面颊全然遮住,越女跪在一旁扶着她,一手拿着丝帕为她擦拭,素色的丝帕上,竟已染上了零散的血点。 见景玄入内,方才惊慌失措的婢子们手忙脚乱地跪下,大气也不敢出,屋内霎时安静下去,只能听到解忧一声叠着一声的急促的呛咳,咳到声音几乎断去。 “忧忧……”景玄将她轻轻扶起,倚在自己臂间,抬手拂开黏在她面上的凌乱发丝。 一张苍白憔悴的小脸落在眼底,她眼眶微红,眸子无力地阖着,唇角带着一丝淡红的血迹。 “忧忧!”景玄惊且痛,才片刻工夫,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人怎会成了这样?! 眼见解忧无力答话,景玄阴冷下来的目光先扫向越女,但越女并不像旁的婢女那样害怕,她只是跪伏在地,将那沾了血的丝帕双手承上,言语清晰,带着一点微弱的哭腔,细细解释:“夫人梳洗过后,服医令之药……然、然药汤难以入口,故夫人呕吐尽出,又兼呕血也……” 景玄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中握着解忧冰凉的小手,只觉自己心下也是一片冰凉。 她身体本就虚损至极,怎会服药之下反而又添了呕血之症,这实在太过凶险。 一旁呈来药汤的婢女已吓得完全趴伏在了地上,一只小陶碗拿在手中不断地抖着,不时撞到地面,脆脆一响。 景玄冷哼一声,这点噪音听着实在令人心烦,抬手想将那惹人厌烦的婢女推开一些,却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反握住。 解忧将眸子睁开一线,低声道:“药汤实腥而难以入口,且唤医令来此,非此婢之过也。” (未完待续。) PS:  很抱歉,昨天都没能更上。最近实在太多灾多难了,眼睛刚好,昨天又夹到了手指,好痛……今天好一点了,就立马来码字惹。幸好编编也体谅我最近比较倒霉……虽然不小心断更了也还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推荐位,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更新哒!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冤家路窄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医喜很快带着几个小徒赶来,对上景玄含怒的面色,他只淡然一揖,“常言曰,‘重剂起沉疴’,夫人所虚者,经年而日久,非投以重剂不可愈也。夫人素体虚损,而生格拒,故药不能下,气血反行于上,乃有呕血之证,无须惊惶。” 解忧轻轻敛眸,半边面颊埋在景玄怀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站在面前须发半白的老者,唇角勾起一抹谑笑。 重剂起沉疴?医喜这数十年医令又不是白当的,以她现在的身体,当真受得了峻烈的药物么?方才那种感受她不会忘记,一口灌入腹中,灼得处处皆痛,胸口立刻气血翻涌,忍不住呕吐不止。 “然常言亦曰,‘轻量释顽疾’……” 一句轻得有些飘渺的话飘悠悠落下,解忧显然看到医喜眉心跳了跳,然后他的眼中飞快地流露出一抹复杂莫测的快意和厉色。 解忧眉头轻轻一拧,医喜怕是猜到她的身份了,这一碗难喝的药,是他报复的先手么? “夫人亦通医之道?”医喜花白的眉毛一抬,皱缩的眼皮露出一半微浊的眼,将面前容色憔悴的少女上上下下地打量几遍,“夫人先天体质不佳,后天再为药石所伤,年岁虽幼,然已近油枯,需以人胎衣为补,胎衣不易得之,请夫人勉力下咽。” 此言一出,不仅侍立在他身后的医师们震惊,连那些趴伏在地的侍婢都瞪大了眼,虽然听过一些啸聚山林的盗贼常有杀人食心之事,但这以人胎衣入药,实是闻所未闻,令人新奇又骇然。 解忧一抿唇,只觉心口又泛起一阵恶心,长睫颤了颤,“忧……” “忧忧。”景玄握着她小手的手一紧,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随后将她的衣袖挽起,似笑非笑地看向医喜,“请医令来此,所为者诊病也。何喋喋无休?” 医喜陪了笑,团团一揖,“夫人见地高阔,故嬖人不觉而忘也。”嬖人,是近臣之称。虽然隐有自谦之意,但听医喜如此说来,却是自负为多——他曾是数代楚王的近臣,这是何等荣幸之事。 不过与面上的笑相反的,医喜心中着实有些为难。 眼前这少女必是那医忧无疑了,他素来厌恶那目空一切的少年医者,不想她竟还是个稚龄女子,简直令他这老脸都无处搁,他定要给解忧一个教训,教会她什么是敬慕长者;但景玄的态度很微妙。他不掩饰这少女的身份,但又阻止她说出口,而他方才那句问话,和那个眼色,显然是一种警告。 医喜历任医令多年,长于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这弱质少女乃是景玄心尖尖上的人,若是这报复的法子太明显,多半要被景玄发觉的。在九嶷的诸人,都知景玄行事冷厉。去惹恼他是个不明智的决定,而且医喜虽然不喜面前这少女,却没存下置她于死地的心念——毕竟很多时候,困顿地活着才更令人痛苦难忍呢。 眼珠略略一转。探手按上解忧搁在床沿上的纤腕,垂首又作一揖,“夫人之疾迁延久矣,务必以重剂方可治愈,还请冢子与予至无人处一言。” 解忧低头沉吟,一转眸对上景玄询问的目光。慢腾腾将四周侍立的医师和跪伏的婢子们扫一眼,低声一笑,小手攀着景玄轻晃,毫不掩饰撒娇之态,“妾甚困乏,夫君遣众人退去亦可……至于医令之言,关乎于生死,妾欲勉力一闻。” 医喜眉心又跳了跳,好个狡猾的少女,听闻景玄虽是将她囚禁于此,行事上却颇为纵着这个小妻子,这点小事,景玄自然会依。 “好。”景玄见她在人前如此顾及自己颜面,眸子里漫起一丝笑,连吩咐众人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且退罢,愿与医令一叙。” 众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往日这位冢子可是出了名的冷漠少言,连待他的两个亲弟都是疾声厉色,不过他们也知道,景玄偶然的和颜悦色也不过是因这位新妇之故,因此不敢过多停留,仍是按着平日的规矩,迅速而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人一走,医喜便挺直了腰背,浊涩的眼慢慢转着,将面前相偎在一道的男女死死盯了一眼,目光定格在景玄身上,“此女即为医忧。” 他说得很肯定,那浊得似乎生了翳障的眼珠,也骤然一亮,露出如鹰的一抹锐利之色。 解忧抬眸直视医喜,拽着景玄衣袖的手却止不住发颤,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医者,她现在没有能力与医喜周旋,除了依靠于景玄,她真的毫无办法。 “勿惧。”景玄旁若无人地附在她耳边低语,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捏一下,他要让解忧知道,他总是向着她的,没有人可以伤到她,谁也不可以。 “忧……”解忧定了定心,压下语气中的一丝颤抖,浅笑道,“忧乃赵地昭馀解氏嫡女,幼经离丧,随流民入楚,机缘巧合,得入楚墨为医。忧年幼无知,往者冒犯于长者,还望医令海涵。” 面对长者,自报姓氏经历,本就是她应有的礼节,她这一回是打算服软了。 医喜眸中掠过得意的笑,景玄却蹙了蹙眉,这丫头仍是不信他,不信他会护着她。 “夫人乃解氏贵女,无怪心地高傲。”医喜语气缓和了几分,也是,一个尚且年幼的贵女,自然是有几分气性、几分骄纵的,他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医师,若是再与她死拧着,倒显得他心地狭窄。 想到此,医喜眸色再度一沉,果然是个狡黠的少女!她这些话分明是以退为进,虽然口头上没占优势,却将自己的行事逼死。然这丫头仍是太嫩了几分,纵然她此话一出,自己不好明面上为难她,难道暗里有些小动作还不行么? 这九嶷除了面前这该死的少女,再无一人医术、经验高于他,而一句“夫人体质虚损,不宜费神”就能让她无法触及药方。 既然平日用药全由医喜掌控,解忧的生死还不是尽数系于他手?这一场较量,对她来说,可是死局。 (未完待续。) PS:  开学了_(:з丨∠)_今天就一更,会尽快调整回来哒!我也不想就一更,好怕被编编骂,但是状态没调整好,完成任务一样地再水出2k字感觉对不起大家这么热情地追书,还是让我慢慢来吧,慢工出细活。非常感谢@逸寿真人的关心,眼睛和手已经都没事啦,还有@炊烟里的风筝和@溪陈丫头的月票,感谢大家对我和这本书不离不弃的支持,我这一次坚决不水,认真完本,嗷。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有苗氏 (这章是交代一些支线的前因后果,不订也不影响看剧情的,大家随意) 暮色中,九嶷山林深处,千古的安谧被一种古怪的喧嚣之声打破,惊飞的鸟掠过枝头,将树梢压得轻轻颤动。 “咦?”一个悠扬婉转的声儿,如同山间缠结流转的云气一般飘渺。 林叶“窸窸窣窣”地一晃,阔大的芭蕉叶下露出一个纤巧的身影,是个灵秀的少女。 少女头上包着缀了银色花片的蓝布,耳上悬着一对不小的细环,赤足踏在山间,腕上和踝上数对细银环,随着她的脚步不时发出泠泠脆响。她身上半旧的蓝布衣裳,襟口斜斜簪着一朵艳红的凤仙花,衫子襟下和袖缘俱是一排又一排的各色刺绣花纹,如毒蜘蛛似的五彩斑斓,腰间一条拖着流苏的腰带更是色泽缤纷,垂一只巨大的金色铜铃,断续的铮铮鸣响仿佛巫师招魂时伴唱的诡异音乐。 少女望向嘈杂之声传来的地方,水灵的大眼一眯,眉头也蹙成一弯黛色峰峦,姣美的面容不觉流露出几分凶煞。 她面前的树影再一晃,一个衣衫褴褛之人从高处跃下,踉跄地落在一处灌木丛内,脸上被划出几道血痕来,那人却像是不觉得疼,急忙手足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回望来路,一边寻找地方躲藏。 他显然没有发觉叶影下的奇异少女,走了几步,蓦然一扭头,看见满目的雨林里半隐着一个俏丽若妖的少女,顿时吓得微微一怔。 少女见这人满脸的胡茬和划痕,一张脸比猫儿还花。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 这笑声清亮悠扬,如同山溪一般,在丛丛林木之间远远荡出。 那人显是急了,暗叹一声,也不顾自己身上多处伤痕,仍往灌木丛生处乱钻。 “诶,等等!” 不过少女还未来得及追上前将那人扯住。又有两人落在了方才那处草丛内。溅起不少碎叶。 少女嫌弃地将手腕上沾染的草叶掸去,一扭纤腰,眉头蹙得更紧。 这后至的两人。一人手中拿着铜剑,一人是柄短短的铁匕,两人均面色不善,用族里人的话说。这就是那些凶恶的中原人。 这两人,正是前来追捕那名逃离的斥候的剑卫。卫矛和洛。 两人看到面前打扮奇异的少女,也是一怔。 这么个娇俏少女本不足畏惧,然一众楚贵族退入瓯越一带后,为了能够安居在此。三令五申地下过命令,万万不可得罪了此地的蛮族,何况如今秦军已压入瓯越。正是要联合百越一道抗击秦军之际,他们更不敢得罪面前的少女了。 洛飞快地向四周环顾一圈。叶影幢幢,却没半个人影,料想面前的蛮族少女不通楚语,忙收起短匕,向她躬身一礼,唤了卫矛,“斥候不在此处,且往山之阴寻觅。” 少女抱臂,瞪圆一双大眼,见那两人消失在交叠的树叶背后,才蹲下身子,晒得有些微黑的脸蛋上漾起一抹极甜美天真的笑,纤手拍着身旁一堆茂盛的灌木,银镯子泠泠作响,清脆的声音比镯子的声音更好听,说的却是不流畅的楚语,“诶,那两个人走啦,快出来!” 灌木晃了几晃,露出一双惊讶的眼眸,那躲过一劫的斥候从树丛里站起,拍去身上的碎叶和尘土,将褴褛的衣衫聊胜于无地拢一拢,“不知妹通楚语。” 他是解忧安插在九嶷一带的斥候,平日常与附近的山民接触,这些山民之中,除了流寓至此的流民,便是当地百越族之人。与蛮族人打交道,他自有一套法子,厚着脸皮套近乎便是一种。 眼前这少女蓝布衫、烂银镯,十指尖尖上染着艳丽的凤仙花汁,露出半臂的麦色小臂上绘着奇特而诡异的花纹,腰间铜铎、竹篓,头发也不束,只用几条五彩斑斓的布条打成了细细的小辫,必是有苗氏的女子无疑。 据说有苗氏乃是骁勇善战蚩尤的后裔,族中世代以女子为尊,那些在中原人眼中既神秘又可怖的炼蛊之术,亦是传女不传男,别看面前这少女弱质纤纤,谁知道她那小巧的竹篓里头蓄着什么面目狰狞的毒虫。 这斥候心里虽然忌惮,但他知道百越各族俱是热情爽利的性格,若是流露出丁点忌惮之色,会立刻招来祸端。 “自然懂得。”少女显然为此感到骄傲,腕上的银镯摇得响个不休,清脆的声音与腰间的铜铃交相辉映,明亮的眸子霎了霎,“阿郎因何至此?那两人似是楚人,阿郎亦是楚人,为何持剑追赶?” 斥候一怔,敢情这苗女觉得,同是楚地人便不会自相残杀,真是天真得令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少女见他出神不答,小嘴一扁,捉着腰带上长长的流苏线,一手反反复复地揉着面颊,“阿郎从何处来也?阿母云,有秦人要来,秦人个个是山中的花斑虎,要吃人呢。” 斥候虽在逃难之中,一心又牵挂着仍在九嶷山上的解忧,听了少女这文法毫无轮次的话,还有一口歪歪扭扭的蹩脚楚语,却也忍不住笑出声。 秦人乃是虎狼之师,秦军攻下巴蜀两国的事情才过去百十来年,现在百越北方的天然屏障,强大的楚国也被秦军攻破,身在瓯越一带的百越族人自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且百越民风未化,比楚地更为崇尚巫卜,且弄得更加神秘,惧怕秦军之下,族中主管巫事的人自然会编出各种传言,将秦人喻为洪水猛兽,激起族人的恐惧和愤慨。 原来这俏丽的苗女是在担心这个。 恰好他才从洞庭那里来,对于秦军出兵百越的事情所知甚多,当下也不遮掩,尽数说与这苗女知晓。 少女对斥候也十分友善,不仅因为他说的那些解了她心头的恐惧,更因为她认定了方才拿剑的那两个人不是好人;根据坏人的敌人就是好人的理论,面前这个狼狈的男子,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再者,斥候竟说,他与那医忧相识。 这附近的山民自然都知道医忧的名头,还有不少多情的苗女为那少年医者怀春呢。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秘谈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解忧半倚着身后的锦枕出神,枕芯内灌的是晒干的花叶和粟米,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未脱壳的粟发出“沙沙”的声响。 景玄和那些医师都走了,婢女们忙着准备一会儿的朝食,偌大的屋子里空旷得回荡着风拂竹帘的声音。 荧惑一双尖尖的红耳朵自屏风后探出,接着露出一张狐狸脸,火红的大眼内点着漆,小心翼翼地打量解忧一眼,一瘸一拐地凑近她。 “荧惑。”解忧发觉它的踪迹,从床榻上翻下,动得有些急了,只觉阵阵眩晕,忙扶住一旁的床柱。 荧惑一扭身,跳上了床榻,沿着床沿挪了几步,前肢跪伏下来,将受伤的后腿呈现在解忧面前。 “真乖。”解忧扶着床沿跪坐在地上,一手摩着荧惑的额心,暗中用力将它按住,一手缓缓解开它后腿上裹着的布条。 浓郁的伤药气味弥散在空气中,染了血污的布条一层层拆下,偶有些地方黏住了伤口,撕扯起来有些疼痛,惹得荧惑一挣,但感到解忧正用力按住它,随即又安分了下来,只轻轻磨了磨牙,脑袋搁在被褥上,眨巴着眼,可怜巴巴地看向解忧。 “莫怕,且忍忍。”解忧柔和一笑,缺了血色的唇轻颤,一片苍白,手下拆解绷带的动作慢慢放柔和。 布条缓缓拆尽,血肉模糊到见了骨的伤口呈现在面前。 解忧轻轻磕着唇,心痛得一揪,垂眸无言翻检着药包。 昨日荧惑被囚在那暗室之中,她不过凭借着微弱的光线和摸索随意处理了一下伤口,今日闲了下来,便取出一柄小巧纤薄的石片来,细细将伤口周围的腐肉刮去。 “夫人……”越女柔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尾音中还带着一丝颤——她素来有些害怕这头大狐狸,即便它在解忧的身边显得这么温驯,但还是难以掩盖这是一头野兽的事实。因此她只是将手中一盆清水放在解忧身旁。低眸躬了躬身,立刻原路退了出去。 解忧轻轻一笑,她还什么都没有吩咐下去,越女便端来了清水。果然是个识眼色的。 荧惑始终乖乖地伏在被褥上,即使被解忧触到了伤处,也不过微微一绷,撒娇地呜咽几声。 解忧不时摩挲着它的脑袋和脖颈,到得后来。荧惑索性阖上眼打起了瞌睡。 “医女。”少姬抱着一叠衣物款步入内,见解忧正忙着为荧惑处理伤口,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折回去吩咐婢女备下梳洗所用的热水,这才附到解忧耳边,“医芜来谒。” “芜……?”解忧手下动作一顿,诧异地抬眸一瞥,随即又敛了眸子,“忧已无事,无需再诊……至于医令之药。亦不必了。” 少姬抿了抿唇,阖眸思量片刻,愈发压低了声儿,“医女,医芜云,其人此来,非为医女之疾也。”这医芜都猜到了解忧不愿见他,可不是有备而来么? “不为疾?”解忧的声音仍然诧异着,但手下动作已恢复了流畅,一丝不停地剪破细麻的布料。麻利地顺着织物的纹理抽成一条一条二指来宽的绷带,“既如此,且请芜入内一谈。” 医芜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那一身素服的少女跪坐在床畔。口中衔着一条细麻布,为那头狐狸包扎伤口,一头乌发从她微偏的头上倾下,铺落在一侧肩上,仿佛黑缎。 “夫人、医忧……”医芜的声音还有几分犹疑,不过这头火狐他是识得的。往日最喜欢黏在解忧身旁,那么面前的少女是谁,自然也就无需解释了。 解忧点了点头,系上最后一个结子,才转过身,敛眸一揖,“芜匆匆来此,所为何事?” 她记得,方才医喜带来的几个医师中,并没有医芜的身影。 医芜面色凝重,显然是有话要说的,但对上解忧直截了当的询问,却又怔了。 面前的少女虽然露出了俏丽的真容,但她只着了一身素色中衣,长发低束在脑后,一张不大的小脸因方才的吐药而苍白着,黛眉间却又透出几分洒脱,似乎世间万物浑然不在她的心上,这神态倒与从前那少年医者有了七分相似。 “医令之药配度实乃上上,然忧福薄之人,不能受药……”解忧挽起宽袖洗净了手上沾染的药末,抬眸看着医芜歉然一笑,“医令若有怒,还望芜好言慰藉。” 医芜看向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不解、茫然,亦有一丝隐含的怒火和痛心疾首。 解忧方才吐药的事情他还未听说,他急匆匆地赶过来,甚至罔顾礼节地求见她,为的却是另一件事。 “忧。” 他的措辞太过亲密,但语气肃然,半点没有玩笑的意思,因此解忧也不敢怠慢,含笑的眸子沉下去,静静地看向面前凝眉的青年医师。 “医令素与忧不善也。”医芜皱了一下眉,他始终不明白尊师为何对解忧如此敌意。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那少年医者的不逊,那么如今呢?解忧不过是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难道和一个弱女子也要较劲? “忧知也。”解忧点头,眸子一转,飞向侍立一旁的少姬。 少姬会意,躬了躬身,放轻了步子退下。 医芜舒口气,转头看向少姬离开的方向,几道纱幔尚在悠悠飘动。 “深姬年少性善,非搬弄是非之辈,忧过虑也。” “忧世间无人可信。”解忧抬眸,沉静的眸子一片空白。 她从来以为这世间无人可信的,只不过她知道这时候不论士人还是黎庶都讲究信义,因此这些年才少了几分防备人的心思。 自从景玄将她劫回九嶷开始,她重又树起了与旁人之间的隔阂,仿佛一只畏缩的刺猬一般,洒脱的外表几乎已经掩不住这种恐惧。 医芜显然对她的话不解,也不同意,但他没有反驳,只是压低了声,“芜今晨逆一药童,小儿所煎之药物多寒凉也,药童云,此乃医令为忧所配之方,忧医术超然,岂不知寒凉之物不可过服?” 解忧不以为然,“忧体虚而天癸不至,一往数载也,医令云,‘重剂起沉疴’,或寒因寒用,恰可得效,亦未可知。”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述来意 医芜摇头,看向解忧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奇。 她口中所谓“寒因寒用”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根据解忧的意思,自然也猜得到是一种类似于以毒攻毒的意思。 “医令为医数十年,所活性命无数。”医芜说到这点,还是很敬重自己的老师的,但话锋随即一转,“然医令出身楚宫,阴私之事所见多矣,欲谋人命,亦无难处。” 解忧不过一个稚龄少女,她怎会知道,那深宫之中,有多少暗流奔涌,又有多少龌龊之事。 他不忍心见她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医喜算计,这样是不公平的;医芜深吸口气,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因为不忍而已,并非一心要与尊师作对,对,只是不忍。 “多谢。”解忧垂眸,比起医芜纠结的态度,解忧的神色很平淡,没有害怕和惊惶,也没有愤怒和恐慌,亦不是医芜见过的,那种楚宫中勾心斗角的女姬们那种势在必得的阴险眸色。 她,似乎仅仅只是不在乎,生和死,她都不在乎。 这样的洒脱的人,还真是少见得紧。 “多谢相告。”解忧怅然一笑,但这一点笑意随即如春雪一般消逝在唇角,取而代之的是她紧抿的唇,轻而缓地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然些许寒凉之物,无过令人无子,不至伤命,忧未曾置于心上。” “医忧?!”医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知不知道无子意味着什么?她现在虽是夫人,但她本就是亡族之女,毫无根基,若不能早早诞下孩子,迟早被生了孩子的妾侍压过,到那时是什么下场,她真的明白么? “忧知。”解忧霎了霎眼,那一双活起来的大眼似能读懂人心。 医芜的担心,她都明白。只是她不在意,她半点也不在意,仅此而已。 医喜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做出下毒的事情来。他行事定然阴狠,令人痛得越长久越合他的心意;在她的药汤中夹入寒凉之物,对她现在的身体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的确是狠招。 但医喜没有想到的是。她不在意,甚至,他这一个举动正中她下怀——她还要寻隙逃跑,自有一番辛苦跋涉,这样虚损的身子,哪里还经得起一个孩子拖累。 虽然,她本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调养好身子,当她在黔中住下来的时候,养几个孩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打发日子的。 但事已至此。有些东西只能舍了;她过去就是因为看着什么都好,什么都想要,什么也舍不下,才落得一事无成之境,这一回她不愿再步后尘。 说她冷血狠心也好,说她不可理喻也罢,威胁她、恐吓她都不会有任何用处。 医芜从那一双沉静的眸子里看出决然,一种他远不能理解的决然,轻轻一声嗟叹,将还想陈说的厉害咽了回去。躬身一礼,“芜所言已于尊师大不敬,忧好自为之。” ………… 斜堂外,水声淙淙。溅起的水雾折出一道七彩的虹,远架在两道山峰之间。 “请。”一个剑卫引着一人匆匆步上石阶,到了堂外住步,“冢子与相夫子均候于此处。” “多谢。”他身后的沉着声,那声音很重,仿佛塞外摩擦滚动着的粗糙沙砾。 他头上戴着极大的草帽。将面目完全遮掩住,身上穿褐色布衫,沾了些灰黄的尘土,显得风尘仆仆,他向剑卫道别的用的是拳礼,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剑卫恭敬还了一礼,将门推开一些,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退到廊下侍立。 来人推门入内,从他的步履和手推门的猝然之间,很容易看出他的心情十分烦躁。 斜堂内的窗子撑着,染了水色的天光蕴了一地,将一张黑檀的长案映出明亮的色泽。 长案两头,分坐着两人,一人火红楚服,原本艳丽的颜色因提着玄色的暗纹绣花显得不甚明艳,正微伏着身子提笔写帛书;另一人暗青色大氅,端端正正地跽坐在那里翻阅简册,他却是认得的。 “相夫子,医女在何处?”粗粝的声音又沉了几分。 相夫陵抬起头,将竹简一卷,重重往案上一搁,慢悠悠地正了正衣襟,起身一揖,“司马副将,许久不见。” 当初剑姬将司马尚领的一干精锐说服,收在编内,司马尚与相夫陵曾有过几面之缘,但因剑姬与相夫陵不大对盘,司马尚对剑姬佩服得五体投地,自然对相夫陵不甚友好。 司马尚抬手摘下了草帽,一张被烈日和海风吹晒得呈铜色的面孔呈现在天光下,与楚地柔媚委婉的风气全然不同,他的问话也很生硬,毫无人情味,“解氏女在何处?” 解忧对他有大恩,不仅在于当年她定计截杀郭开,更因她这些年对他那些旧部格外照顾,解了他心头的那几分愧疚,若非如此,他隐居多年,可不会轻易抛下妻儿来此寻一个小医女。 “司马副将。”景玄写完一份帛书,搁笔抬眸,打量着面前的粗粝男子,眸子里漫起几分满意的神色,相夫陵的预计果然不错。 那种由真刀实枪历练出来的气势,由鲜血浇筑出来的将军的魄力,果然是无可比拟的,譬如眼前这个司马尚,听闻他已是隐居多年,但他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眼神,都能令人不寒而栗。 “阁下是……?”司马尚蹙眉,毫不遮掩脸上的警惕和疏远,面前这青年眉目间带着贵气,不用多想便知是楚地的公子王孙之类,但他眼中素来看不起、甚至厌恶这些人,自然更不会对一个已经落魄的贵族生出敬意。 不过,这玄衣青年眼中的神色令他不移开眼,冷而厉,仿佛凝着血的刀刃。 司马尚知道,一个没有见过血的青年,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不过这些事情实在与他关系不大,他一点没忘记自己来此的初衷。 “尚不过一介黎庶,解甲已十年矣,不堪当两位‘副将’之称!”他略略垂首,一双气势逼人的眼却不曾低敛,肆无忌惮地看向景玄,“尚与解氏遗女有旧,惟愿知其人无恙,并护送此女归狐台。” (未完待续。) PS:  热腾腾的第两更_(:з丨∠)_你们理解一下一个五天里面三天满课的人吧……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三月打算每天大抵4k,为了全勤,也为了大家能够看得连贯一点 第一百九十二章 解甲归田人 相夫陵闻言不接话,顿了一顿,侧头看向景玄,“冢子,闻赵之廉老将军终于寿春。” 这廉老将军自然是廉颇,他活到八十五岁,离赵投魏,最后做了一名楚将,但他虽做了楚将,却到死仍希冀着能被赵国启用,这一种对于故国的眷恋,竟是当世少见。 “然。”景玄低声应了,“考烈王十八年,王迎老将军入楚,将军在楚数年,渊幼时亦曾一见也。后十余年,老将军卒,墓落于八公山纪家郢子,其人忠勇无双,先王思慕久之,岁备牲往,今虽社稷倾覆,然黎庶仍执祭祀不绝。” 他说的俱是实情,楚人生性浪漫,对于廉颇这样忠勇的名将的确倾慕非常,否则当初考烈王也不会派人将耄耋之年的老将军接到国中。 司马尚眉梢一动,若说赵国最负盛名的将领,无过于廉颇和李牧,赵立国二百余年,前有廉颇,后有李牧,若单论军队的实力,绝对不下于强邻秦国,只可惜连连数代赵王均是昏聩的君主,虽有忠臣名将却不能用,这才落得个灭国绝嗣的下场。 廉颇弃赵而奔魏,后又被迎入楚国,若是廉颇那时年华正好,或许能够打拼出更大的功业来——总之,楚国的这位考烈王虽然十分无能,大权旁落,连子嗣也没弄明白,但于识人这事上,的确是有几分眼色的。 若当初李牧愿与他一道逃离赵,说不定能被楚接纳,岂不是另一番光景? 司马尚知道他们这是在攀交情,但他乃是肚肠直来直去的北地汉子,就算明知相夫陵想将他往话里头绕,面上仍然为着两位枉死的名将而露出不忿。 相夫陵见司马尚面色渐缓,向他一揖,“赵之儿郎剽悍善战,廉老将军古稀之年犹能复起,披甲上马。驰骋沙场,李将军亦近花甲之年,司马副将今无过知天命之年,亦当勉力效之……秦灭赵若翻掌。将军岂能无恨?得无将军胸中已无志耶?” “……”司马尚沉吟不答,他为人磊落,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婉相拒。 相夫陵的话的确让他生出几分意动来,但他至今都记得,解忧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于秦赵之道上截杀郭开后,他们务必不再牵扯入这些兴亡代谢事之中;因此他虽有意动,却是不肯答应的,但他又不愿否认自己无恨无志,便只是沉默不语。 “匣中剑未老,经久而利,解甲十载并非托辞。”相夫陵又走近几步,略低下头,凑近面前的精壮汉子,压低的声音里露出几丝诱惑。“司马将军真无憾恨耶?” 他不信司马尚对秦会没有恨意,没有不甘。 这个时代不是儒家统治的时代,士人对于生养自己的家国是少有所谓舍身取义的“忠”的,一旦事情不妙,离乡逃至他国本是常事。但也不乏甘愿一死明智的卿大夫,李牧便是其中一人,司马尚能成为李牧的副将,两人性子上自然会有相似之处。 这是一局大胆的博弈,而解忧便是他掷下的赌注。 若司马尚一口咬定他再无起用之心,他们便只能将解忧交与司马尚——否则司马尚虽是一介粗人。却也要生疑了。 司马尚依旧不答,粗粝的大掌攥成了拳,他自然有恨的,他曾以为。在渤海之滨住下来,时间久了,这种恨意会慢慢淡去。 毕竟那石头上的刻痕也会被时间磨淡的,但他心里头的恨意却是愈久愈清晰,尤其是这些年来,秦攻克齐地。一统六合,秦虽然不可能做到将所有六国遗民变成奴隶,但秦人那种不留余力的欺压实在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民间那些落难的六国贵族和士人,还有被压在最底下的庶人早已因繁重的徭役是怨声载道,只待着一道口子崩裂河水骤然决堤,就要蜂拥而起,将那咸阳的宫殿付之一炬。 这样的情势,对于他这样怀着对秦最深恨意的人来说,的确是太诱人了。 “初时谗廉老将军者,小人郭开也;谗杀李将军者,亦郭开也。”景玄有些不知所云地将话题引开,手落在腰间的苍色玉环上,“闻郭开伏诛,乃吾妻与将军合谋之功也。” “……医女?”司马尚不解中带着错愕,他知道解忧是解氏的遗女,同她颇为亲近,所谈也是天南海北,琐碎零散,恍惚中记得她说过,她是绝不会嫁人的——如此看来,果然是小姑娘当时的赌气之言么? “解氏之女在何处?尚欲一见也。”司马尚总算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收到那书信,发觉是人仿着解忧的笔迹所书,一面传信给洞庭的旧部,一面急急启程,来到九嶷一探究竟。 不论其他的事情,他得先确定解忧安然无恙才好。 景玄袖起手,径自步出斜堂,“将军请。” 司马尚迟疑一下,快步跟上。 ………… 解忧坐在阶下陪荧惑透气,她身子弱,虽已入春,仍然裹着厚厚的斗篷,仿佛一只胖乎乎的白兔一般,那一双大眼也似白兔一般容易受惊。 少姬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一抬头见景玄快步走入院落,伸手轻轻触了触正低头入神地与那头火狐大眼瞪小眼的少女,低声道,“医女,冢子至矣。” “唔……?”解忧迷茫地抬起头,霎了霎眼,景玄不是才走没多久么?怎么又来了? 伏在她膝上的荧惑耳朵一竖,又龇起了牙,磨着牙低低咆哮。 “荧惑。”解忧轻轻揉了一下它那张尖溜溜的脸,将它脸上的怒容揉得有些好笑,噙了一丝浅笑,在荧惑背上轻轻拍一下,“且去。” 荧惑向来听话,虽然对景玄满身敌意,但依然乖乖站起来,躲到一旁的草丛内团成一团。 “忧忧。”景玄握了她的小手,旁若无人地将她拥入怀里,“忧忧可知谁来矣?” “不知。”解忧习惯了,也懒得挣扎,不过略略低头躲开一些,她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却是羞怯不胜的模样。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相和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司马尚立在院门外,诧异地看着那娇小依人的少女,多年不见,想不到那个小医女已经长成了个窈窕少女,而且竟已嫁作人妇。 看她这个神态,似乎也不是被逼迫,只不过她如今下巴削尖,实在比当初见到的稚龄幼女憔悴了许多。 “司马将军。”相夫陵从后面蜿蜒的青石道上走来,负手立在他身后,眯起眸子看向院内相偎的两道身影,“将军或恐不知,日前秦墨忽入狐台,医女为避秦人,流落至九嶷,为故人所救。玄乃楚王族之子,与医女相悦故而结缡为好。” 司马尚默然听着,他对相夫陵的这些话并没有多少怀疑,毕竟解忧终是个少女,若没有遇上那些颠沛流离之事,这般年纪也确实该嫁人了,而且如今见她神色也无甚异样,接到那封帛书时的狐疑和慌乱早已去了七分。 相夫陵见他眼色中又添了几分信赖,唇角的笑瞬息即逝,眉头一凝,面色渐渐凝重下来,“将军可见,医女容色颇为憔悴?” “然,比之当年在秦,甚为憔悴。”司马尚摇头叹息。 “医女痛故国之亡也,夙夜啼泣,故而憔悴至斯。”相夫陵连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事实本就如此,“久闻赵人至情至性,忠烈无匹,果非虚言。” 司马尚倍感自豪地点头,说到家国之事,他满心自负与不平,哪有功夫计较相夫陵说的有几分是真,心里只想着,这位小赵姬果然没给赵丢脸,连看向解忧的目光都愈发柔和了起来。 ………… “忧忧曾言,欲杀郭开而湔雪灭族之仇。”景玄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渥着,一手紧扣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知忧忧如何定计,又何以结识李将军之旧部司马尚?” 解忧狐疑地抬头瞥他一眼,他特意来,就是为了问这个?真是莫名其妙。 “忧为赵姬。与我赵之将军结识,有何可怪?”解忧说得理所当然。 “一派胡言。”景玄揽着她腰肢的手臂一紧,直接将她抱离了地面,一边走一边抵在她耳廓边低语。“卿入楚之时尚在髫年,若其时能识得司马尚,何需孤身一人漂泊千里?得无特入楚以逆为夫?” 解忧凝眉,他真是什么轻薄话都说得出口,这么自作多情的话说出来。也不怕咬了舌头。 一抬眼却怔了,面前一人容颜粗粝,面色泛着铜光,正瞪圆一双虎目打量自己,这有些熟悉的样貌,应当是远在渤海的司马尚吧? 一怔过后,随即回过神,难怪方才景玄会提起司马尚,他竟连司马尚都请来了,抬眸瞪一眼。“放我下来。” 司马尚是粗人,全然看不出解忧那一眼中蕴着的怨恨和疏离,只当是女儿家羞怯赌气,更将方才相夫陵的话信了八分。 至于狐台那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倒是不甚放在心上的——左右那些楚墨俱是游侠儿,论单打独斗绝不会吃亏,而且他们还精通守城之术,护不住解忧一个小姑娘已是丢人的紧了,难不成还要他带人去相助? 解忧半生飘零孤畸,偏又能凭借一己之力。向嬖臣复仇,这身世手段真是令人既怜悯又叹惋。 之前他观景玄倒不是那些不知兴亡的贵族公子的模样,倒也配得上他赵地的这一位传奇的女姬。 “司马副将?”解忧轻抿着唇,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迷茫的眼中,却又慢慢浮出几分了然。 这一切,自然都是景玄和相夫陵的主意。 “久闻解氏乃忠耿之族,医女虽亡族遗女,未曾改其志,实乃赵之幸也。”司马尚大为高兴地将面前的少女夸赞了几句。“医女尚且思复故国,我等血性男儿,岂能退避三舍,隐于田陌而不言恨?今秦暴虐无道,待六国遗民如奴婢,群情如火,可以燎原,大可一战。” 解忧错愕地霎了霎眼,又霎了霎眼,她实在有些不能接受司马尚说的那些……一个归隐渤海近十年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司马尚当初归隐的心思挺坚定的,相夫陵究竟跟他说了什么,这么轻易就将他说动了? 对上她这样诧异的目光,司马尚是有些不乐意的,她这种眼神,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简直就是在看低自己……不过也没法子,他逃避了十年,还不如解忧一个少女知道仇须得向人讨回的道理,这时候受她这样错愕鄙夷的目光,也是应当。 因此他只是轻哼一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解忧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才缓缓回神,狠狠剜了一眼相夫陵,又瞪向景玄,“司马尚为何来此?” “秦待六国之人暴虐无道,今各地均欲举事也。”景玄答非所问,将她轻轻放回地面上,和声宽慰,“忧忧,此中之事,卿不必忧心。” 他会保她全身而退,所以她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涉足此间。 ………… 数日后。 解忧身体渐渐恢复,趁着天光明朗温暖,将“绕梁”抱到了廊中,随性抚着琴曲解闷。 荧惑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只是行走起来仍有些跛,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恢复。 自从那日见了司马尚,这几日百般打听,这么个大活人却像平白蒸发了一般,毫无消息。 距离约定前往洞庭的日子又过了半月,景玄却迟迟不启程,也不知是为何? 琴声中不自觉地染了几分烦恼和忧郁,立在她身后的少姬听着,止不住拉起衣袖抹泪。 侍立在廊下的几个侍婢也都垂了头,许是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也偷偷地咽着泪。 直到一缕厚重悠扬的篪声和着落寞的琴声响起,这些自顾自伤心的婢子们才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扯着衣袖擦净眼泪。 少姬跪坐到解忧身旁,“医女,冢子来矣……且、且转黄钟调。” 黄钟宫是中正平和之调,而解忧现在的调子是楚商调,实在太过凄凉哀婉了。 这样的琴声被景玄听见,第一个被斥骂的,便是这些随侍在侧的婢女。(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行路 (请假章,暂时别订呐) 相夫陵闻言不接话,顿了一顿,侧头看向景玄,“冢子,闻赵之廉老将军终于寿春。” 这廉老将军自然是廉颇,他活到八十五岁,离赵投魏,最后做了一名楚将,但他虽做了楚将,却到死仍希冀着能被赵国启用,这一种对于故国的眷恋,竟是当世少见。 “然。”景玄低声应了,“考烈王十八年,王迎老将军入楚,将军在楚数年,渊幼时亦曾一见也。后十余年,老将军卒,墓落于八公山纪家郢子,其人忠勇无双,先王思慕久之,岁备牲往,今虽社稷倾覆,然黎庶仍执祭祀不绝。” 他说的俱是实情,楚人生性浪漫,对于廉颇这样忠勇的名将的确倾慕非常,否则当初考烈王也不会派人将耄耋之年的老将军接到国中。 司马尚眉梢一动,若说赵国最负盛名的将领,无过于廉颇和李牧,赵立国二百余年,前有廉颇,后有李牧,若单论军队的实力,绝对不下于强邻秦国,只可惜连连数代赵王均是昏聩的君主,虽有忠臣名将却不能用,这才落得个灭国绝嗣的下场。 廉颇弃赵而奔魏,后又被迎入楚国,若是廉颇那时年华正好,或许能够打拼出更大的功业来——总之,楚国的这位考烈王虽然十分无能,大权旁落,连子嗣也没弄明白,但于识人这事上,的确是有几分眼色的。 若当初李牧愿与他一道逃离赵,说不定能被楚接纳,岂不是另一番光景? 司马尚知道他们这是在攀交情,但他乃是肚肠直来直去的北地汉子,就算明知相夫陵想将他往话里头绕。面上仍然为着两位枉死的名将而露出不忿。 相夫陵见司马尚面色渐缓,向他一揖,“赵之儿郎剽悍善战,廉老将军古稀之年犹能复起,披甲上马,驰骋沙场,李将军亦近花甲之年。司马副将今无过知天命之年。亦当勉力效之……秦灭赵若翻掌,将军岂能无恨?得无将军胸中已无志耶?” “……”司马尚沉吟不答,他为人磊落。不知道什么叫做委婉相拒。 相夫陵的话的确让他生出几分意动来,但他至今都记得,解忧曾千叮咛万嘱咐过,于秦赵之道上截杀郭开后。他们务必不再牵扯入这些兴亡代谢事之中;因此他虽有意动,却是不肯答应的。但他又不愿否认自己无恨无志,便只是沉默不语。 “匣中剑未老,经久而利,解甲十载并非托辞。”相夫陵又走近几步。略低下头,凑近面前的精壮汉子,压低的声音里露出几丝诱惑。“司马将军真无憾恨耶?” 他不信司马尚对秦会没有恨意,没有不甘。 这个时代不是儒家统治的时代。士人对于生养自己的家国是少有所谓舍身取义的“忠”的,一旦事情不妙,离乡逃至他国本是常事。但也不乏甘愿一死明智的卿大夫,李牧便是其中一人,司马尚能成为李牧的副将,两人性子上自然会有相似之处。 这是一局大胆的博弈,而解忧便是他掷下的赌注。 若司马尚一口咬定他再无起用之心,他们便只能将解忧交与司马尚——否则司马尚虽是一介粗人,却也要生疑了。 司马尚依旧不答,粗粝的大掌攥成了拳,他自然有恨的,他曾以为,在渤海之滨住下来,时间久了,这种恨意会慢慢淡去。 毕竟那石头上的刻痕也会被时间磨淡的,但他心里头的恨意却是愈久愈清晰,尤其是这些年来,秦攻克齐地,一统*,秦虽然不可能做到将所有六国遗民变成奴隶,但秦人那种不留余力的欺压实在令人气不打一处来。 民间那些落难的六国贵族和士人,还有被压在最底下的庶人早已因繁重的徭役是怨声载道,只待着一道口子崩裂河水骤然决堤,就要蜂拥而起,将那咸阳的宫殿付之一炬。 这样的情势,对于他这样怀着对秦最深恨意的人来说,的确是太诱人了。 “初时谗廉老将军者,小人郭开也;谗杀李将军者,亦郭开也。”景玄有些不知所云地将话题引开,手落在腰间的苍色玉环上,“闻郭开伏诛,乃吾妻与将军合谋之功也。” “……医女?”司马尚不解中带着错愕,他知道解忧是解氏的遗女,同她颇为亲近,所谈也是天南海北,琐碎零散,恍惚中记得她说过,她是绝不会嫁人的——如此看来,果然是小姑娘当时的赌气之言么? “解氏之女在何处?尚欲一见也。”司马尚总算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收到那书信,发觉是人仿着解忧的笔迹所书,一面传信给洞庭的旧部,一面急急启程,来到九嶷一探究竟。 不论其他的事情,他得先确定解忧安然无恙才好。 景玄袖起手,径自步出斜堂,“将军请。” 司马尚迟疑一下,快步跟上。 ………… 解忧坐在阶下陪荧惑透气,她身子弱,虽已入春,仍然裹着厚厚的斗篷,仿佛一只胖乎乎的白兔一般,那一双大眼也似白兔一般容易受惊。 少姬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一抬头见景玄快步走入院落,伸手轻轻触了触正低头入神地与那头火狐大眼瞪小眼的少女,低声道,“医女,冢子至矣。” “唔……?”解忧迷茫地抬起头,霎了霎眼,景玄不是才走没多久么?怎么又来了? 伏在她膝上的荧惑耳朵一竖,又龇起了牙,磨着牙低低咆哮。 “荧惑。”解忧轻轻揉了一下它那张尖溜溜的脸,将它脸上的怒容揉得有些好笑,噙了一丝浅笑,在荧惑背上轻轻拍一下,“且去。” 荧惑向来听话,虽然对景玄满身敌意。但依然乖乖站起来,躲到一旁的草丛内团成一团。 “忧忧。”景玄握了她的小手,旁若无人地将她拥入怀里,“忧忧可知谁来矣?” “不知。”解忧习惯了,也懒得挣扎,不过略略低头躲开一些,她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却是羞怯不胜的模样。 司马尚立在院门外,诧异地看着那娇小依人的少女,多年不见。想不到那个小医女已经长成了个窈窕少女,而且竟已嫁作人妇。 看她这个神态,似乎也不是被逼迫,只不过她如今下巴削尖。实在比当初见到的稚龄幼女憔悴了许多。 “司马将军。”相夫陵从后面蜿蜒的青石道上走来,负手立在他身后。眯起眸子看向院内相偎的两道身影,“将军或恐不知,日前秦墨忽入狐台,医女为避秦人。流落至九嶷,为故人所救。玄乃楚王族之子,与医女相悦故而结缡为好。” 司马尚默然听着。他对相夫陵的这些话并没有多少怀疑,毕竟解忧终是个少女。若没有遇上那些颠沛流离之事,这般年纪也确实该嫁人了,而且如今见她神色也无甚异样,接到那封帛书时的狐疑和慌乱早已去了七分。 相夫陵见他眼色中又添了几分信赖,唇角的笑瞬息即逝,眉头一凝,面色渐渐凝重下来,“将军可见,医女容色颇为憔悴?” “然,比之当年在秦,甚为憔悴。”司马尚摇头叹息。 “医女痛故国之亡也,夙夜啼泣,故而憔悴至斯。”相夫陵连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事实本就如此,“久闻赵人至情至性,忠烈无匹,果非虚言。” 司马尚倍感自豪地点头,说到家国之事,他满心自负与不平,哪有功夫计较相夫陵说的有几分是真,心里只想着,这位小赵姬果然没给赵丢脸,连看向解忧的目光都愈发柔和了起来。 ………… “忧忧曾言,欲杀郭开而湔雪灭族之仇。”景玄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渥着,一手紧扣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知忧忧如何定计,又何以结识李将军之旧部司马尚?” 解忧狐疑地抬头瞥他一眼,他特意来,就是为了问这个?真是莫名其妙。 “忧为赵姬,与我赵之将军结识,有何可怪?”解忧说得理所当然。 “一派胡言。”景玄揽着她腰肢的手臂一紧,直接将她抱离了地面,一边走一边抵在她耳廓边低语,“卿入楚之时尚在髫年,若其时能识得司马尚,何需孤身一人漂泊千里?得无特入楚以逆为夫?” 解忧凝眉,他真是什么轻薄话都说得出口,这么自作多情的话说出来,也不怕咬了舌头。 一抬眼却怔了,面前一人容颜粗粝,面色泛着铜光,正瞪圆一双虎目打量自己,这有些熟悉的样貌,应当是远在渤海的司马尚吧? 一怔过后,随即回过神,难怪方才景玄会提起司马尚,他竟连司马尚都请来了,抬眸瞪一眼,“放我下来。” 司马尚是粗人,全然看不出解忧那一眼中蕴着的怨恨和疏离,只当是女儿家羞怯赌气,更将方才相夫陵的话信了八分。 至于狐台那里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倒是不甚放在心上的——左右那些楚墨俱是游侠儿,论单打独斗绝不会吃亏,而且他们还精通守城之术,护不住解忧一个小姑娘已是丢人的紧了,难不成还要他带人去相助? 解忧半生飘零孤畸,偏又能凭借一己之力,向嬖臣复仇,这身世手段真是令人既怜悯又叹惋。 之前他观景玄倒不是那些不知兴亡的贵族公子的模样,倒也配得上他赵地的这一位传奇的女姬。 “司马副将?”解忧轻抿着唇,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迷茫的眼中,却又慢慢浮出几分了然。 这一切,自然都是景玄和相夫陵的主意。 “久闻解氏乃忠耿之族,医女虽亡族遗女,未曾改其志,实乃赵之幸也。”司马尚大为高兴地将面前的少女夸赞了几句,“医女尚且思复故国,我等血性男儿,岂能退避三舍,隐于田陌而不言恨?今秦暴虐无道,待六国遗民如奴婢,群情如火,可以燎原,大可一战。” 解忧错愕地霎了霎眼,又霎了霎眼,她实在有些不能接受司马尚说的那些……一个归隐渤海近十年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司马尚当初归隐的心思挺坚定的,相夫陵究竟跟他说了什么,这么轻易就将他说动了? 对上她这样诧异的目光,司马尚是有些不乐意的,她这种眼神,满是惊讶与不可置信,简直就是在看低自己……不过也没法子,他逃避了十年,还不如解忧一个少女知道仇须得向人讨回的道理,这时候受她这样错愕鄙夷的目光,也是应当。 因此他只是轻哼一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解忧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才缓缓回神,狠狠剜了一眼相夫陵,又瞪向景玄,“司马尚为何来此?” “秦待六国之人暴虐无道,今各地均欲举事也。”景玄答非所问,将她轻轻放回地面上,和声宽慰,“忧忧,此中之事,卿不必忧心。” 他会保她全身而退,所以她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涉足此间。 ………… 数日后。 解忧身体渐渐恢复,趁着天光明朗温暖,将“绕梁”抱到了廊中,随性抚着琴曲解闷。 荧惑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只是行走起来仍有些跛,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恢复。 自从那日见了司马尚,这几日百般打听,这么个大活人却像平白蒸发了一般,毫无消息。 距离约定前往洞庭的日子又过了半月,景玄却迟迟不启程,也不知是为何? 琴声中不自觉地染了几分烦恼和忧郁,立在她身后的少姬听着,止不住拉起衣袖抹泪。 侍立在廊下的几个侍婢也都垂了头,许是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身世,也偷偷地咽着泪。 直到一缕厚重悠扬的篪声和着落寞的琴声响起,这些自顾自伤心的婢子们才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扯着衣袖擦净眼泪。 少姬跪坐到解忧身旁,“医女,冢子来矣……且、且转黄钟调。” 黄钟宫是中正平和之调,而解忧现在的调子是楚商调,实在太过凄凉哀婉了。 这样的琴声被景玄听见,第一个被斥骂的,便是这些随侍在侧的婢女。 (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愿为赵姬一战 一月后,车队到达了衡山附近。 解忧望向窗外的目光变得愈加悠远,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不语,望着远山怔怔痴望。 可他们此行经过乃是衡山之阳,而狐台却在林木山峦环抱的山阴之地,衡山是一带连绵的山脉,虽然不过是隔着山的阴阳两面,路途上却是遥遥无期。 因此解忧只能怔怔望着那几座高耸入云的主峰,寻觅着流岚缭绕的祝融峰的踪影,偶尔痴痴地告诉自己,再过不久,她便可以回去了。 自从那日燕姞被狠狠地斥责了一顿,随行的两个婢子恪尽职守,却不敢同解忧说上半句话,少姬又没有随行,这一路上解忧愈发沉默了下去。 车队偶尔停留下来休整的时候,解忧依然唤上檗一道,悄悄“溜”出去为附近的黎庶看诊。 景玄知道她名为出诊,打的主意多半还是依靠那些流民的口,将她在衡山附近的消息传到楚墨耳中。 不过他懒于去揭穿解忧,他早已做下了万全的准备,解忧不可能寻到机会逃脱;就算她真的寻隙逃了,接应她的人也早已撤去,凭她一己之力,不可能走远。 因此当这一月中第十二次听到剑卫禀告,解忧又拖着檗往近旁一个小村内去为人看诊时,景玄不过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 ………… 衡山低洼处的黄竹村中,原本平静悠然的山风被匆匆来去的人搅乱。 山民在匆匆奔走时不忘告诉迎面遇上的同伴,村中来了一位了不起的楚墨医女,一应顽疾,她均能治愈。 解忧在村中最德高的老人家中借了一张小案。便在院中为人看诊。 她的面前,不下十余人,或弯腰捂腹,或愁眉苦脸,或由家人搀扶着,鸦雀无声地排队等候着。 他们的雅雀无声倒不是因为有多敬畏解忧,而是檗抱着铜剑。如木桩一般立在她身旁。那股子威严,实在令人发憷,憷得噤若寒蝉。 檗立在一旁十分无聊。不时极快地瞥一眼跽坐在案前的少女,解忧近来言语很少,一双眉总是轻轻地蹙着,只有在看诊之时。面色才会柔和一些。 她虽然素日不愿与景玄过多交谈,即便交谈起来也淡淡的。可对待这些病患却是极尽温婉,说话的调子动听得仿佛琴音。 解忧动作很快,每来一个病患,照例是望闻问切。随后略加思索,便留下简单的药方,嘱咐几句服药时的事宜。便打发了一个病患。 半日下来,已经诊过十五个病患。她连一滴水也未喝过。 面前只剩了两人,排在前面的是个五十上下的男子,面色晄白,有一点极轻微的浮肿。 “医。”那人行至解忧面前,一双有些耷拉的眼将面前年轻的少女和一旁肃立的护卫打量一下,暗暗吃惊。 这样的阵仗,难道真会是楚墨的医女?怎地看起来倒像哪族卿贵家的年轻夫人。 “何所苦也?”解忧将唇轻轻地抿着一半,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拢一拢袖,将一双还有些稚嫩的手露出来,轻轻搭上来人的手腕。 “所苦颇多,无过口中泛甜,如食蔗之饴。”男子的稀稀拉拉的眉蹙起。 解忧一边感受脉象,一边抬眸温和地细细打量他。 他说,令他感到痛苦困扰的病痛太多了,不过最令人难受的是,口中时时发甜,就好像吃了糖一般。 “待初夏时,撷去兰草,****煎汤而饮,可愈口甘之状。”解忧放开手,拈起炭笔,在一片白色的细麻草草写下兰草二字,递与来人。 “医……岂非说笑?”那人眉头愈蹙,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某曾求于宫中之医,亦不得瘥,此方仅有兰草一味,医女岂非说笑?” 解忧霎了霎眼,将被风拂到鬓边的一缕发丝笼回耳后,理一理案上的笔墨书砚,淡淡道:“口中甘腻难解,此乃脾瘅之证,因过食肥甘,致内热积于脾,熏蒸脾气上溢于口,日久可转入消渴;兰草味辛甘寒,清香除秽,能辟不祥,故可除蓄热之气。” 解释完,她抬了抬眼皮,看看面前的中年男子,貌似不经意地一笑,“公为昔楚之贵耶?” 那名病患一怔,檗也愣了一下,随即注目于面前的男子,还真觉得有几分眼熟。 “医、医女何出此言……?”病患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发甜的口水,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大了看着面前的少女。 “因此症乃过食肥甘所致,黎庶营生艰难,非肉食者也;且……”解忧宛然一笑,轻轻地续道,“忧于楚地游诊久矣,黎庶感念不尽,但有所言,莫不听之不疑。” 她顿了一顿,笑意渐收,大眼里面透出几分调皮的嗔怪之色,“唯昔之贵族,咄咄多事也。” “咳……”病患尴尬地咳了几声,一旁等候和尚未离去的村人则轻轻嗤笑着议论。 这些贵族过去多少的傲气凌人,不可一世,如今流落乡野,看着真是令人解恨,解忧那几句挖苦的话听着更是顺耳。 求诊的男子自然也知丢人,忙抬袖半掩了面,袖起解忧所书的细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仍觉浑身不舒服,回头一望,却见解忧身旁那个执剑的护卫,一双目光紧紧黏在自己身上,仿佛发觉了猎物的鹰,令他忍不住抖上两抖,快步离开,一边暗暗寻思,是否应当快些换个地方居住。 解忧对那人并不感兴趣,抬眼打量着最后一个眼袋乌青的女病患,和声道:“请。” 刚诊上脉,远处一人急匆匆地走来,向檗草草一礼,随即转到解忧面前,撤步半跪在地,抱起拳,“司马将军遣某来此请赵姬归。” “何也?”解忧诧异地抬眸,又偏过脸去吩咐那妇人,“子所患者,当为胃火扰心,睡卧不安?”不等她回答,解忧低头刷刷写好药方,交与面前目瞪口呆的妇人,“此为半夏秫米汤。” 待求诊的妇人迷迷茫茫地走远了些,那半跪在地的人才解释道:“某等皆赵之儿郎,愿为赵姬一战。” (未完待续。) ps:前面那章似乎还没改过来_(:3丨∠)_ 第一百九十六章 修我戈矛,从王于师 可他这一解释,解忧却愈发疑惑了。 愿意为她一战,可为什么要为她一战?难道是司马尚把自己被软禁在九嶷的消息告知了他们,煽动他们来劫了自己回洞庭? 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看看檗……若真是如此,怎会不避着景玄安插在她身边的剑卫? “司马将军云,赵姬痛故国之亡也,夙夜啼泣。”那人诚惶诚恐地抬头注视着解忧,目光有些躲闪,似是害怕她责怪。 上古之时,妇女的地位不低,赵国又是素来重妇人的,数百年后,后蜀亡国之际花蕊夫人尚可写诗骂投降的将士,此时一个卿族贵女因这些士卒亡国而不知复仇骂上几句,更是司空见惯。 解忧却没有骂人的心思,只轻轻蹙了眉,紧抿着唇不答话。 那人见解忧虽然不悦,但没有出言斥责,态度愈加诚恳,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往者某等不肖,不能护家国,匿于洞庭十年,竟不知姬之心意,然至今尚可拼死一战!” 解忧惊愣无言,尚可一战?和、和……秦?! 还有,她因为痛心亡国,夙夜哭泣?她将他们这一干从赵地追随至楚地的精锐之师安置在洞庭,是为了利用他们反秦复国? 为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定是景玄干的好事……对,还有相夫陵,她早就正告过他,不要打洞庭那些士卒的主意,他却仍是一意孤行,真是该死。 解忧平复了一下情绪,飞快地将案上的杂物整理好,向老者告了别,笼起宽袖,回眸冷冷地瞪了檗一眼,“走罢。” 檗知她是迁怒,面不改色,紧随在解忧身侧。 暮色苍然。自远而近,车队已在山道旁等候,随行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见解忧走近。隐隐现出骚_动。 解忧面色白了白,竟有这么多人……洞庭那里不会已经人去楼空了罢?这么多人离开洞庭,剑姬难道不知?也不知她现在是否正为此事奔走…… 出神间,一人快步走至面前,向她郑重一揖。 “司马副将……”解忧动了动唇。她很想询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话到了唇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解氏乃赵忠耿之臣,赵亡,卿士自当起而谋复社稷,赵姬万勿推辞。”司马尚被渤海边的海风磨得粗粝的嗓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沙哑,也不等解忧答话,转身向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高呼,“某等愿为赵姬一战,复故国!” 四下山野之中。众人群起应和: “愿为赵姬一战!” “愿为赵姬一战!” 粗犷的呼声在山峦之间回旋折返,听来竟似漫山遍野皆是士卒。 解忧愕然,想要阻止,却又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士卒面上激动且愤慨的表情,到后来,竟有些不忍告诉他们,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直到被景玄走来抱上了车,才蓦地回过神,恨恨地瞪了面前的人一眼。气恼地扬手就打。 “忧忧。”景玄这回没任她打,而是紧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揽到怀里,附在她耳边低语。“卿颇得人心。” “捏造扭曲,君子所不为也,实令人不齿。”解忧扭开了脸,小手转动了几下,却没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忍不住回转过去。凑上唇狠狠地咬了一口。 “姬解忧!”景玄蹙了蹙眉,将她的手腕捏得更紧,没轻没重地扭到一旁,让她再不能咬到。 解忧痛得紧咬了唇,又被他连名带氏地喝了一句,委屈地眼眶微微一红,忙把泪咽了回去,声音微微咽着,带着几分倔强,“胜之不武。” 景玄见她到此时还要顶嘴,不愿服软,不由低低一笑,放开了她被捏得微红的手腕,覆在掌下轻轻揉搓,另一手揭开车壁上的帘子,“卿当真以为,至此乃渊一力所为?” 他的确和相夫陵编造了一些事情,将那些归田的将士们哄骗了来,但他们若当真没有存了复仇的心思,而是一心归隐,又怎会轻易被他不甚高明的谎言煽动? 解忧一噎,咬着唇赌气看向车外。 暮色渐浓,四下里燃起火把,煌煌一片,将天边的晚云也映得金红,士卒们粗粝的嗓音吼着北地风格的歌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山鸣谷应,久久不息。 真是像极了那年在秦地时,赴剑姬之邀时的景象。 那个时候,这些将士还要年轻一些,他们最敬佩的主将刚刚为奸佞所害,惨死国中,那些犹自年轻的脸上满是椎心泣血的恨意,在记忆中鲜活而深刻。 解忧心念一动,忍不住低低叹息,“黄公曾云,‘野禽纵入囚笼,其性难泯。飞鸟如是,人亦如是……’” 或许的确是她大意了,她低估了赵人的血性,低估了那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亡国的滔天之恨。 现在事情显然已经脱了线,再也不会依照她的安排而进行下去了,她自己成了这一干士卒的精神寄托,自然无法随意脱身离开,而黔中的桃花,更是要荒废了,这该怎么办? “忧忧颇得人心……”景玄见她神色渐缓,凑到她脖颈上轻咬一下,在她羞恼躲避之时,又附上她耳畔,“若以医忧之名召四野之黎庶群起而反秦,忧忧以为何如?” 解忧心骤然一揪,瞪圆了大眼,说不出话。 他、他竟然还要利用她?!以她的名字去诱骗旁人为了反秦而卖命,真是卑鄙! 先是诱骗洞庭的军士,又煽动附近的居民,那么……往后,景玄是不是还要以她的名义,骗得守卫无假关的墨家弟子做什么? 解忧想也不敢多想,小手在膝上反反复复地攥成了拳,暗暗下定决心,不论如何,她一定要逃出去,就算无人接应,她也要逃离这里,尽快回到狐台,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未完待续。) PS:  前面有两个章节大家明天再刷一刷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夺一城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第二日清晨,解忧仍旧换上平日行医时着的素衣,悄悄离开了车队。【偷香】 荧惑腿伤已经完全愈合,奔跑着跟随在她身后,不时惊飞草叶底下歇息着的蝴蝶。 远处的湖边,车队绵延,初升的阳光有些淡,洒落在湖面上,粼粼地泛着光点。 风将榴红色的车帘拂起一个角,露出里面正襟而坐的一人,入神地望着那个踏着晨曦和青草远去的身影。 “夫人又去矣。”车旁一名无奈叹息。 解忧头几次坚持出诊,车队中随行的几个护卫如临大敌,时刻提防着她寻隙逃走,可这一个月下来,解忧还当真只是四处为人诊病而已,几人聚在一道讨论良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这位年轻的夫人太过顽皮,嫌车队里整日价行路无趣,因此才不时“溜”出去为人看诊。 景玄似乎没听到那剑卫的叹息,直到解忧白色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化成露珠般的小小一点,再也看不清楚,才收回了目光,放下车帘,沉声询问:“檗可曾随行?” “然。”剑卫不假思索地应下,“平旦之时,师檗已候于道旁。” 景玄点了点头,解忧例行出诊,檗次次随行,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意外,无需担心。 “蔺。”景玄低沉一唤,再次抬手揭开车帘,探身出去,望着湖畔那些才从休憩中醒来、正忙碌地准备朝食的人。 司马尚从洞庭带来的约有七百余人,零零散散占据了半边湖岸。 虽然人数不多,但这些人曾是赵国的精锐之师,一代名将李牧的麾下,如今虽已归隐十载,但比起秦军到了楚地之后,随意征发收编的奴隶和贫民组成的守城力量,应当仍是绰绰有余。 “蔺。”景玄再次唤了一声,这一回将远望的目光收回,落在那名剑卫的身上。“黄公何在?” 蔺抄手道:“黄公晨起与相夫子对弈,胜负尚未定也。” 车队行进中十分无聊,稍有学识的人,自是凑在一起论辩对弈来解闷。 景玄沉吟了一会儿。眺着远处山峦,沉声道:“族中私兵当至,遣黄公与阿驹共迎之。” 卿大夫一旦有封地,就有资格和能力豢养私人的武装,这些兵卒平日负责守卫封邑。战时跟随君主的队伍征伐,当与旁的大夫有矛盾时,亦会彼此倾轧攻击,就像一些小国之间战争那样平常。 当初寿春被围困,各大家族一看势头不好,早将自己的私兵悄悄遣回封邑,保存实力,这些“隐形”在民间的私兵,正是贵族们复国的倚仗。 既然被委以如此重任,调出私兵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能凭轻轻巧巧一句话调出的军队是不会有未来的。 黄遥是景氏家臣,位高权重,颇识时务,又通兵略,因此景玄遣他陪同景驹一道去迎接那些兵卒。 “冢子……”蔺得了命令,却没有挪动步子,郑重作礼,“闻黄公于冢子颇有微词,常与人言,冢子一意孤行。肆起兵乱,将获罪于天,绝景氏之祀……” 蔺越说越轻,时人重祭祀。楚地更是如此,黄遥这话实在是有些重了,就算他想以此警醒景玄,也还是太过了。 景玄不过轻蹙了一下眉,直接将此事丢开了不提,“另遣数名剑卫与赵卒遍索山野。” “……?”蔺不解。难不成景玄担心这附近有埋伏的秦军? “闻有故人隐匿于此,故遣人索之。”景玄平淡地解释了一句。 蔺抽了抽嘴角,敢情自家冢子请故人相见,用的竟然是“索”? 不过他倒是想起来了,昨日檗回来时,曾禀告景玄,解忧在行医时遇上一人,被她看出身份,乃是一位隐匿在此的贵族。景玄对此人感兴趣,为的多半还是掌握在他手中的私兵。 想明白了这些,蔺垂首为礼,转身正要走,景玄又叫住了他。 “另有一事。”景玄从袖内取出一份卷起的帛书,轻轻抖开,将一角铺展在膝上。 那是一份地图,墨笔绘出山峦,栀色勾出道路,青黛染成河流,朱笔则将几处关隘和城池圈出。 “此地名为庞,亦名宠城,数百年前乃一小国城郭,截湘水、?水之交汇,近衡阳,然秦军守之不严,可以奇兵夺之。” 蔺心头一凛,只觉背上攀上几丝侵晓的寒意。 他们这些剑卫早就知道景玄遣人抽调了潜伏在洞庭一带的私兵来此,却直到此时才明白,景玄此举为的是偷偷夺下一座小城。 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这实在有些铤而走险,现在这一带本就是秦军所控,那庞城秦军守卫再疏松,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下来,只怕仍然不是易事。 而且一旦走漏了些许风声,在秦军的地盘上,这些兵卒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蔺现在突然觉得,黄遥的话说得太有道理了……景玄此举太过冒险,一着不慎,可当真是绝祀的后果。 景玄不以为然,“遣洛潜入庞城,混入黎庶与流民之间,出医忧之名,助其人杀秦军守卫,以为内应。” ………… 解忧沿着碎石铺成的山道,向着附近的村落寻觅。 一人一狐在山间茂密的林木间时隐时现,他们身后十步以外,檗抱着剑不紧不慢地跟随。 谁也不说话,唯有草木被拂动时“沙沙”作响。 解忧不时停下步子,采摘道旁新鲜的草药,裙袂里兜不下太多,解忧将檗唤到身旁,将还渗着翠绿汁液的草茎树叶还有五色斑斓的浆果一股脑扔给檗。 檗手忙脚乱地一一接过,一回头,却发觉那头火红的狐狸已经不见了踪影。 蹙了蹙眉,低头对上面前那素衣少女一双狡黠的眸子,暗暗摇头,“火狐何在?” “归矣。”解忧抬眸,捋捋鬓边的发丝,眸子里面有狡黠和得意,一双黛眉却松松地锁着,蕴满了怅然,看着她这个模样,实在令人猜不透她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夫人不该如此。”檗叹息一声,将剑挂在腰间,抬手一一取下沾在衣衫上的草茎,看向解忧,“冢子夙夜忙于他事,夫人安生些,于人于己均好。” (未完待续。) PS:  今天还债还债嗷,还有一更晚上九点~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凝固的血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解忧不以为然地冷笑,她安分点,倒的确是让景玄省了心,可她再没有看出来,这于她自己有什么好处。【偷香】 檗不再说话,兜着满满一怀药草跟在解忧身旁,暗自寻思该如何将解忧放归了那头狐狸的事情,委婉地告知景玄。 他自小跟随在景玄身边,知景玄为人是最不喜欢定下的计划被人打乱的,也不知解忧寻隙将那头狐狸放出去的事情,在不在景玄的计划之内……? 出诊依然是老样子,越接近洞庭一带,医忧的名声便越好,那些村民只要一听到解忧的名字,便会蜂拥而至,不论大毛小病,都求着解忧诊上一诊,数十个病患,直到暮色冥冥时才尽数打发了。 解忧不收诊金,只是和檗在村中用过饭,便收拾了药包和针包,告辞回去。 回去的路上,檗几次欲言又止,反倒是解忧先开口了。 “有何事?” “夫人医术高绝,非官医能及。”檗说着摇了摇头,或许正是因为解忧的医术远远超过了那些医师,所以医喜才对她怎么也看不顺眼。 “我知。”解忧毫不谦虚地笑着,手中拈着一茎荆芥花轻轻旋转。 这宫廷中的医师制度她偶有耳闻,据说每年都需要考核的,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内,诊过十个病患,均治好的,就是上等的医师了。 而她一日之内便能诊治数十个病患,檗自然会觉得震撼得很。 “忧所为者,护生也;而子所为,夺人性命……”解忧侧过头,纤细的手指轻扣着檗腰间的佩剑,抬起眸子霎了霎眼,又似调皮,又似怅然,“忧倾其半生,所活者无过数百。而兵役之事,死者动辄以万计;欲以一己之力逆之,何其难也?” 檗默然不答,面前的少女娇俏可爱。一双大眼中混着嗔怪和悲凉,若是那些不知道她暗地里有数不尽的诡诈心思的人,可真要被她这副样子骗过去。 她是医,以救人为务,却并非世人认为的那样纯良无害。若这一点被人知晓,解忧的处境只怕会很麻烦。 ………… 解忧被檗带着在昏暗的山道上转了又转,当道路渐渐临近庞城,连她自己也发觉有几分不对劲时,才被告知景玄暗中将这座不大的城池接管了过来,当下大眼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看向檗。 檗大步穿过城门,将目光转向别处,直接无视了她询问的目光。 庞城不过一座不被秦军看重的小城罢了,攻下不过如探囊取物。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檗实在难以理解她那种震惊的表现。 城门两侧立着六名护卫,见解忧走近,齐齐躬身。 “夫人。” 解忧点了点头,快步走入城内,一人追了上来,“夫人,冢子请夫人候于城楼。” “我知……”解忧将尾音拖得很长,单薄的声音在空旷的城中轻飘飘的,让听到的人觉得。她真的是很累很累了,仿佛一只飞倦了的蝶,随风轻轻地停歇在一片草叶尖尖上。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几个剑卫的心头转了一转,随即认定。解忧是因为连日出诊累着了。 “忧四处走走。”解忧笼起宽袖,眸子半掩,缓步经过几名身旁。 “师檗,夫人倦态难掩,明日万勿任其出诊。”说话的是蔺,他的目光一直追着解忧单薄的身影。满是担忧。 解忧当然不能再出诊,若是让她发觉景玄真的以她的名义去煽动那些流民闹事,这位年轻的夫人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檗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远远跟在解忧身后。 虽然庞城被轻易拿下,但也不能保证解忧在城中万无一失,还是随行看护才好。 蔺犹豫了一下,也暗暗跟上,一边将清晨到傍晚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檗。 街道上行人稀少,大滩血迹干涸在石板铺成的道路上,虽然有几人忙碌地清洗着血色,渗进石缝中的那一线殷红依然在夕阳下刺目不已。 解忧面色微微一白,小牙轻轻地磕在唇上,在她为人诊病的间隙里,这城中曾发生过一场激战么?果然应了她那句话,她此生能够救活的人,实在不够这些纷争中死去的。 出了一回神,脚下不由自主地走近了那滩血迹。 打扫的人动作一顿,低着头向一旁退开几步。 “……方才发生何事?” “流民杀守城之令于此。”打扫之人觉得这温和的声音十分耳熟,大着胆子抬头看向解忧,一双眼瞪大,转身招呼着近旁的同伴,“真是医女!” 解忧霎了霎眼,奇怪地看着面前沸腾起来的人群,她救治过的人多了去了,往日也没见,从前的病患看见她能够兴奋成这个模样。 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走近几步,向解忧一揖,“某为兵家子,医女于某等有再生之恩,某等愿以命付医女,共击秦军!” 解忧怔了怔,扫了一眼他身后聚拢过来的人群,又看看自己身后有些慌张的蔺和檗,心下已是了然,“卿等皆庞城黎庶?” “然也。”那自称兵家的青年人点头,“某等自竟陵流寓至庞城,深恨秦军,苦于无以为拒,今医女既有言,某等敢不从?” 解忧面色越发苍白,失了血色的唇轻轻动了动,轻到几乎没有声音,“多谢。暮色渐起,诸位且暂歇,明日清洗亦可。” 檗和蔺齐齐舒口气,总算解忧颇识大体,没有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揭穿,这一切不过是景玄计谋。 待那些流民散去后,解忧缓缓跪坐下去,一手按在胸口,一手轻轻按上冰凉的地面,指尖拂过石板缝隙中残留的血迹,停留在斑驳的血块上不再移开。 檗和蔺面面相觑,不知解忧这是何意。 “忧未曾以实相告,乃惜名誉也,并无他。”解忧说得很平淡。 “夫人……”檗第一次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他以为做好了准备向解忧解释这一切,他要为景玄的所作所为辩白,还要安抚解忧,他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解忧冰冷的目光或是大发脾气。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少女只是静静地跪坐在这里,平平淡淡地道,她只是顾惜自己的名誉才不说出事实,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她说得太平淡,让人几乎错以为,这真的是一件不大的事情。 (未完待续。) PS:  慢慢恢复正常更新【奋斗ing】最好的状态是不看订阅,每天定时12点和8点各一更,大家再给我点时间调整,么么哒。 第一百九十九章 冷(求订)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但这显然并不是一件小事。 这是一个看重信义的时代,景玄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悖离了这一宗旨。 兵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诡道,因为孙武曾开宗明义地说过“兵者,诡道也”。 法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制定严苛律令,因为商鞅之后,残酷已经成了法家的代表。 名家可以光明正大地耍赖,纵横家和说客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尔反尔……然儒家却要保持忠义仁爱,道家却需秉持清虚无为,墨家得恪守兼爱非攻。 这听起来或许有些不公平,但在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当一个士人在人生道路的初始做出选择时候,便已经告诉世人,他要走这条路,虽死无悔,永不退缩,这就是他的本心。 人们包容一切,善与恶,宽与罚,但独独鄙弃违背本心的做法。 景玄错就错在,他不该以堂皇大义,哄骗那些兵卒和流民起事。 檗再次舒口气,幸好解忧方才没说出事实。 不管她是顾及她自己的名声,还是顾及墨家的名声,亦或是顾及景玄的名声,总之她没有揭穿这些,到底是个识大体的女子。 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时代流言实在可畏,尤其在用人之时,是不能落下一丝话柄的。 这个道理,解忧自然也懂,因此她只是怅然笑了笑,小手一遍一遍地拂过地上干涸的血迹,仿佛这样,便能够救赎罪孽。 解忧抿着唇,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目光慢慢转向昏暗中带着一丝猩红晚霞的天穹,她从没有一个时候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是有罪的。 她行医十余年,救过很多人的性命,但她自己也知道,这其中动机不纯。 如今。她正在以这十余年积累下来的恩义和名望,不无暗示地向人讨回他们的性命。 就好像她救活一个人,然后委婉地告诉他,她救回来的这条命。有朝一日是要为她所用的——这与豢养死士的用心何异? 这真是一件令人鄙弃的事情,为医者恪守的德义,都要被她毁尽了。 这是足够令人堕入地狱的罪孽啊…… 是景玄将她一道拖入地狱的,可她不能抽身而去,因为她所在意的那部药经。还在景玄的手上。 所以她只能纵容他如此,和他一起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解忧生出无力和绝望的心思,那股百折不挠的勇气似乎正在离她而去,令她在每个恍惚间,都跳出随波逐流的念头。 ………… 景玄带着几人在城中四处查看,搜寻方才漏网的少许秦军。 当他从一侧狭道上转出来,步入主街时,抬眸便看见跪在街边的白衣少女,她毫无目的地痴望着长天,单薄的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无助。 他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解忧了。 他想过。他这样做,解忧会很生气的,她会打闹,会不理睬他,又或者会哭得泣不成声。 但他没有想到,解忧会这么冷静,又这么悲凉地跪坐在这里。 她是被狠狠地伤了心么?可往日从未见过她露出此等模样。 景玄忽然有些慌了,他害怕这冷静到将要石化了的少女,会忽然一个纵身,从城头跃下。虽然又明知她不会如此,却还是怕得厉害。 “忧忧……”景玄向着她的方向,放轻了步子走去。 解忧回过神,抬手极缓慢地捋了捋鬓边被风吹散的发丝。挪了挪跪麻了的双腿,艰难起身。 暮色昏暗,她看不清景玄的面容,只能看到残照勾出的一个轮廓,眉头因带着忧虑而蹙起,投下几道细细的阴影。 “冢子。”解忧轻轻开口。略微沙哑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等候了经年的疲惫,“忧所欲者,药经也。今交易已成,冢子可否将药经予忧?” 景玄愕然,她说、她竟然说,这一切不过是个交易。 她付出属于她的人情和旁人对她的信任,承担身败名裂的风险,向他换回那部她倾尽心血的药经。 解忧点了点头,是的,今日之事的所有后果,由她一人担待;日后景玄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而她不会作出任何辩白。 既然终于还是滑入了永无光明的深渊,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不妨让景玄看看,什么是她的疯狂与冷情。 她来自那个人情冰冷的年代,她比谁都清楚,为达目的,一切皆可以利用。 景玄入神地注视着她,她那一双空洞无物的眸子里,满是他读不懂的执着。 或许真的做错了……他的心中盘旋着这样的念头。 不过这一点愧疚很快烟消云散,眼前还有这么多事情,待他尽数处理完,再去安慰解忧也不迟——他想,这少女今日奇怪的言行,终究还是因为赌气罢了。 ………… 两人彼此无言,并肩步上庞城的城楼。 城楼上有不少因打斗而留下的血迹,和锐器的锉痕。 一线遥远的余晖将女墙凹凸起伏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割出一道明暗分明的界线。 解忧站到了暗色的阴影中,小手扶着女墙的边缘。 周围的一切都是粗犷而巍峨的,满目的粗线条中,唯有这个娇小的少女盈盈而立,仿佛漠北风沙中一朵脆弱的琼花。 看痴的不止景玄一人。 此情此景,令太多人生出保护的心思。 “有刺客。” 一片安谧中,解忧平淡的话如同一片轻羽,飘飘悠悠地落在城头。 她回转眸子,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诸位,有刺客。” 愣住的不止是周围执戟的护卫,连那正在以他自以为的、非常隐秘不可察的动作接近的人,都神情错愕地怔了一下。 这少女、这少女怎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平淡? 这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将这三个字说得这么神定气闲,她不该惊恐,不该尖叫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 檗第一个回过神,迅速锁定了解忧口中那个行迹可疑的人,只一剑,就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不可能……这少女怎会发觉他的踪迹,又怎会如此冷静地出声示警? 直到那人重重倒在城楼上,倒进自己的血滩中的时候,他仍然不解且震惊地瞪大了眼。 (未完待续。) PS:  198章才四个订阅【伤心ing】我都不想说,我已经把152章改好了_(:з丨∠)_ 第二百章 归田去罢(求订)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解忧没有眨一下眼,看着那人倒在血泊内,有些歉然地苦笑一下。 她或许不曾说过,她除了一身高明的医术,和一手绝佳的琴曲,还曾经很认真地习过武的。 她前世本就因为体弱学过一些粗浅的招式作为锻炼,后来在秦地,又缠着剧连学了一些实战的经验,虽然仍旧是体弱拈不得剑,观察的能力却是不差的。 而且,她出声怔住众人在前,那名刺客伏诛,不过是因她出其不意,再者,也离不开檗反应机敏,实在没什么可稀奇的。 解忧拢了拢衣襟,抬眸瞥了景玄一眼,略颔了颔下巴,绕开地上的血污,进到城楼上的小屋内去了。 随行的两个侍婢见她进来,齐齐躬身行礼,“夫人。” 屋内的连枝灯燃着,将里间映得煌煌然一片。 议事的主厅,还有东西两侧供守城将领稍事休息的偏房,陈设很简单,在灯火下能看个究竟。 解忧看了一会儿,知道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很突然地问了一句:“燕姞何在?” “姞在城下。”左侧的婢女大着胆子回了一句,“夫人寻……”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解忧打断了,“小婢尚知忧乃夫人?” 解忧的声音有些冰冷,与她平日温和淡泊的声音相差很大,令那侍婢愣怔怔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是否将旁人错认成了夫人。 然一抬头,对上解忧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凛然一冷,忙垂下头,颤着声道:“奴、奴知道……” “既知忧为夫人,姞为妾侍,盍不寻姞至此?”解忧在书案旁跽坐下来,拈起一只小陶碗,抬眸看向另一个惊得发愣的婢女,“请司马将军至此一叙。【ㄨ】” 婢女忙不迭应允。匆匆离开屋内,正与犯难的同伴遇上。 两个可怜的少女面面相觑,均不知道素来温和的夫人为何突然性子大变,这令人胆寒的模样。倒与自家冢子像了个七分。 解忧说得倒是很轻松的,她是夫人,而燕姞是妾,她就算不寻燕姞,燕姞也得在跟前侍候着。如今她点名道姓地要找燕姞,燕姞自然得十万火急地赶到她跟前去。 可……燕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妾侍呐。 她们虽然对很多内情是不了解的,但也隐约晓得,这个燕姞,连景玄都忌惮几分的。 这样的人她们可得罪不起,可里头那位年轻的夫人,她们一样得罪不起。 至于解忧还要寻司马尚聊天,那就更加不可理喻了。 她一个年轻姑娘家,怎能在夜里同一个男子秉烛长谈? 两个婢女苦恼地对望几眼,最后做出一个折中的决定——先将这两件事禀告给景玄。 ………… 景玄和相夫陵、司马尚等人立在城头商议事情。黄遥照例称病不至,景玄也懒得再去请他。 听过两个婢女战战兢兢的汇报,景玄不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解忧这丫头,不向着他发脾气,却是回屋迁怒两个侍婢去了……真是幼稚。 “司马将军。”景玄向司马尚点头,“忧忧与将军诚乃旧识,两位经年未见,确该叙叙别情。” “喏。”司马尚应下了,随着那两名侍婢折往解忧的住所。 相夫陵斜撑着女墙。方才那名刺客的尸体已经被拖了下去,地面上的血迹已清洗过,只留下一滩明净的水迹,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 一条人命。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没有了。 解忧那丫头,夺人性命,与她救人一般的轻轻巧巧。 当初在秦地,她也是这样的果断,只不过那时的少女还有几分难掩的锐利,仿佛一块未经打磨过的璞玉。棱角分明,尖利异常;如今的她,却如一颗浑圆润泽的珍珠,蒙着一层神秘而忧郁的光彩,愈加地迷人。 这个女孩子,是他这些年来最欣赏的人,她的才能,她的性格,当真堪为谋士。 相夫陵想着,忽然问道:“冢子,燕姞何在?” 景玄一怔,解忧赌气迁怒,闹着要寻燕姞晦气,怎么相夫陵也来凑热闹? 燕姞同他之间不过是交易,她要去何处,他也管不上。 “解忧从不作小儿女之态,既寻燕姞……”相夫陵环顾城内,摇了摇头,“忧堪为谋士。” 景玄被他点醒,解忧方才冷静地喝破那刺客的一幕重又浮现眼前。 她那么冷静,那么肃然,这样的女孩子,怎会在轻轻巧巧地杀了一个人之后,回屋去寻一个妾侍的晦气? 能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女人,是不会对内宅妇人之间的掐尖要强感兴趣的,燕姞和解忧,应当都是这样的女子。 那么,解忧为什么会想到燕姞? 她难不成是因为方才的事情,在怀疑? 她在怀疑什么? 景玄阖眸思索良久。 夜色愈来愈沉,良久良久,夜幕中才传来他低冷的声音,“蔺,遣人监视燕姞。” ………… 屋内,连枝灯柔和摇曳的光芒将黑暗挡在了外面。 解忧含笑跽坐在案前,神情专注地煮着酒,“司马将军,一别十年矣。” “然也。”司马尚抱了个拳,大大咧咧地入座,“医女控人死生,风采依旧。” 他还没有仔细打量过解忧,这时才发觉她已经从那时的幼女,长成了一个水灵清丽的少女;她的身上既有属于赵人的粗犷与坚毅,又有着江南的灵秀清新。 不过比起解忧的外貌,司马尚更钦佩的,仍是她那种一言之间,可定人生死的,令人心折的气度。 纵横千年万里,这样的女子也是不多的,而这一个极优秀的女孩子,正是一位赵姬,而且她现在正为了复立赵国的社稷而奔走辛劳,真是令他这样的血性汉子自愧不如,又五体投地。 解忧温和地浅笑着,小手握着陶罐,将醇烈的浊酒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斟入陶碗,递到司马尚面前。 “多谢。”司马尚向她笑了笑,他早就听属下说过,解忧不仅会酿酒,煮酒的手艺更是一绝。 “司马将军。”解忧笼起袖,端正身子跽坐回去,微微垂着眸,轻轻道,“归田去罢。” (未完待续。) PS:  下周末要去考中口~所以,加更放在下下周。 第二百零一章 黔中有桃花(求订)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归田去罢…… 解忧的话很轻,却像一记重击,狠狠地击在了司马尚心口。【ㄨ】 入了口中的烈酒忘了咽下,呛得他连忙背过身子猛咳一阵。 解忧很无辜地霎了霎眼,她的确没有料到,简简单单的一句劝告,竟会让司马尚如此吃惊,吃惊到令这个纵横沙场,铁骨铮铮的男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此中有何难处?”解忧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茶水,翕动的长睫轻轻扑扇着蒸上面颊的水汽。 司马尚稍稍缓和了一些,饮了一口温水,艰难地咽了咽,语气微涩,带着几分恼怒和不解,“医女乃赵国解氏之女,何出此言?” 他很不解,景玄和相夫陵分明说,解忧为亡国之事日夜哀叹,致使容色憔悴,按理说,现在的情形,应该是解忧乐意见到的,为什么她今日的面色反而更差了,而且还有此一劝? 解忧敛眸,长睫不时阖上面颊,落下羽毛一般的剪影,她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颇为感慨地笑了笑,“无过三人成虎,以讹传讹……” “……”司马尚愈加听得一头雾水。 “将军真以为,事可成?”解忧偏了偏头,似乎是因为疲倦,她将半侧面颊搁在手心中,半阖着眸子看着面前的人。 她这样的动作诚然有几分可爱,但她微哑的声音很严肃,让司马尚也不自觉地肃然起来。 “征伐男儿事也,医女无需忧心。”司马尚觉得,面前的少女应当是在忧心吧?毕竟战事一旦开始,血流成河是难免的事情,而解忧自幼行医,应当会不忍看到受伤和流血吧?所以她一定会希望这些动_乱尽早结束。 不过他想,虽然解忧并不是在族中娇养长大的贵女,但她依然不会明白,流血和死亡是难以避免的,她也不会明白。那些大国的社稷,都是用战场上的血洗过浸过的。 不过他又想,少女们难免会有些伤春悲秋的心思,比起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解忧已经好了许多,不应当过于苛责。 “并非忧心。”解忧缓缓摇了摇头,抬手将鬓边的发丝挂回耳后,“今虽暗夺庞城,然士卒皆陷于秦军虎口之内。以庞城为据,再夺洞庭、黔中、潇湘之间,将军以为胜算几分?” 解忧顿了一顿,又紧接着说下去,“纵夺洞庭、云梦之地,以攻江左,夺寿春,胜算又有几分?” “如上天垂怜,楚可复,则……以楚为据。图复赵国,又有几分?” “秦乃强秦,历灭六国,其雄兵未老也。而楚已疮痍涂炭之地,非有数十年,不足以复兵甲。”解忧苦笑一下,低眸细细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以残楚之力,一旦复立,即被秦军所剿。何言可以之复赵?!” “玄乃小儿之言,将军几经生死,遍览六国兴亡,亦信之矣?” 司马尚初时还一边听着。一边沉思衡量,觉得解忧说的那些也不无道理,到得后来,只剩下惊愣地看着面前淡然自若的少女。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 秦军南下企图收复南越之地,如今这南方各地,已是遍布秦军。他们不过出其不意夺下了庞城,一旦此事传扬出去,必定会招来大队秦军的围剿,的确是羊入虎口。 而就算庞城被夺下之事侥幸瞒过了秦军,以小小的、且孤立无援的庞城为基础,想要夺取洞庭、黔中和潇湘,也是很难的,若想进一步再夺回原楚国的郢都寿春,更是难于登天,至于企盼着等到楚国复立之后,出兵帮助赵复国,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解忧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秦国一举灭了六国,当年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士还没老死呢,一旦知道楚国重又复立,定然奋起剿灭,到那时,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的残楚,怎么与强秦相抗? 这样简单的道理,连解忧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现在才明白? 或许真的是太恨了,恨得腐心彻骨,因此景玄和相夫陵这样一说,他便觉得这样的计划无懈可击…… “司马将军……”解忧缓了一会儿,低眸轻轻啜着清茶,苦涩清冽的滋味令她的思路很清晰,“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也。今秦强矣,勉力击之,实乃以卵击石,以身饲虎,此乃不可为之事也。” 司马尚回过神,一口烈酒入口,顺着喉管一路烫入胸中,燃起一股难以说清的火,重重叹息一声,“然我赵之儿郎,人人皆有一腔热血,往昔痛奸臣误国,背国离乡,一时之忿也;今儿郎欲为家国一战,非医女一言可逆。” “此乃天命,非人力可为也。”解忧弯眉笑了笑,很温和地看着面前倔强的男子,牢牢抓住他话中的一缕松动,乘势相劝,“忧知,儿郎皆有热血矣,然数代霸主,齐桓、晋文等,代迭不休,今秦之势已极,无过十载,必衰也。将军何急不可耐也?众士卒何急不可耐也?” 司马尚陷入沉默。 他是李牧从军中提拔起来的,不过一介武将,标准的粗人一个,他行事全凭一腔血性,并不像那些贵族出身的将领那么爱面子,重信义。 因此君王猜忌他,他便逃离国中,乱世来临,他便隐居渤海。 但他不可能全然忘记那些年纵横沙场的场景,当年赵军在李牧的带领下,连骁勇的秦军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每每午夜梦回,他就会想,他到死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解忧却叫他放弃,而且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找不到一丝反驳的理由。 “将军。”解忧浅笑着摇了摇头,理了理衣襟,款款起身,“黔中有桃花,无过数年,将如晚云烂漫。将军尝有归隐之志,盍不搬取家眷,归于黔中,而无征伐之患,不啻仙乡。” 司马尚唇动了动,依然在仔细思考解忧方才的那些话,没有说什么。 解忧向他点点头,作了半礼,“忧往劝冢子。诸人之生死,皆悬于将军之手,愿将军留意。”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我非谋士(求订) 解忧信步离开屋内。 虽已入春,晚风依然很凉,拂在身上,像能透过单薄的衣衫,寒意一直贴上肌肤。 附近的护卫也隐约听闻今日这位温和的夫人有些使小性子,因此都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处,无人敢上前劝她回去。 解忧一路无阻地来到了城头女墙边,摇曳的灯影中,见景玄独自站在暗处,手中拈着一张弓,忽而拿起张开,忽又放下。 景玄会射箭,解忧并不意外,毕竟弓取材易得,箭射程尚可,应用相当普遍,儒家更是将“射”认定为“六艺”之首,是卿大夫必须通晓的一项技艺。 谁家的贵族子弟不会,那才很奇怪。 解忧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夜色中人,夜风拂起他宽袖的边缘,在夜色里猎猎作响,仿佛城上飘舞的旌旗。 忍不住轻轻嗤笑一声,习箭也不换身利索的劲装,好生自负。 蔺站在一旁,见解忧靠近,蹙了蹙眉头,想说什么,但被解忧一个冰冷的目光震慑住,讪讪地闭了嘴。 城下的树丛旁,三人正打成一团,庞城城小,城墙倒筑得不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偶尔才能听到兵刀相击的声音,零零碎碎,不成声。 景玄方才张弓,显然是想射杀其中的一人。 解忧很不客气地挤过去,然后很不客气地在墙垛凹下去的地方给自己找了个位置,目光定定望向打得不亦乐乎的三人。 景玄瞥了她一眼,随即仍紧盯向城下,没多余的心思理睬她。 蔺被挤到了一旁,暗暗蹙了眉,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将人射杀,还不伤及己方,本就不易,解忧偏偏还来凑热闹。 正在胡思乱想,见解忧含笑回过头。看向他,淡然地问,“此处可有弩?” “不知。”蔺奇怪地看看她,心中暗自叫苦。这位夫人年纪太轻,调皮至此,真是令人不省心。 这可是杀人的事情,当不得玩的。 景玄闻言眸色一顿,侧头打量着解忧侧脸。她面色肃然,虽然带着几丝浅笑,但眸色沉静,并不是有意玩笑。 是了,她随身带着那小巧的机关弩,据相夫陵说起,她的箭准头极好,只是因手臂力道不够,只能借助于弩机的机关之力。 想了一回,展臂将她揽到自己怀里。一手环过她娇小的身子,助她张开弓弦,低头贴上她耳畔,“忧忧可愿一试?” “忧此生救人多矣……乃今欲一试,何谓杀人……”解忧疲惫地笑了笑,抬眸看看漫天繁星,点头,然后轻轻扶上握把上柔软的鹿皮,慢慢校准箭镞的方向。 蔺初时有苦说不出,待看到解忧肃然的神色和娴熟的校准动作。才对她有所改观。 原来这位夫人并不是顽皮,自家冢子亦不是对她溺爱才任她胡来的,她竟然真的精通箭术。射静物并不稀奇,可要射中打斗中的人。还不能伤及己方,这不仅需要极好的准头,还要极大的魄力。 “放罢。” 解忧阖上了眼,这一声,既像叹息,又似低泣。在夜风中迅速地飘散了。 箭支破空而去。 景玄看到怀里的小人面色煞白,惨白的唇瓣轻轻地颤着,仿佛狂风中无助的白兰。 她是在害怕吧?却又不明白她在怕些什么。 薄暮时候,一个刺客被杀死在她面前,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方才,就在方才,她又面不改色地杀死一人。 景玄不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解忧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但是她就是怕,没来由地害怕,寒意仿佛附骨而生,冷得浑身都微微地颤。 景玄将手中的弓递给蔺,将怀里的小人搂紧,沉声唤她,“忧忧,勿怕。” “……”解忧紧抿着唇,紧紧偎着景玄,将冰凉的面颊贴上他的衣襟,她真的好怕。 她知道的,临到面前的死亡会让人恐惧,但她从来不知道,那个杀人的人,会更加地恐惧,这感觉,太不好受了。 有人匆匆步上城楼,见到解忧也在不由愣了愣,不过当初郢都再荒唐的事情他也见过不少,自家冢子搂着夫人也无甚稀奇的;他甚至还自作聪明地想了想,定是方才的血腥场面被夫人看到了,将她吓得不轻,因此才有如今这一幕,只是他没想到,解忧确乎是被吓着了,但那动手杀人的人,便是她。 有胆量杀人,却被吓成这个狼狈的模样,普天下大约也只有她一人。 “冢子,此人确为燕姞之徒,且随身携一书信。” “我知,退罢。”景玄接过染了血的帛书,声音有些疲惫。 这会儿已是深夜,燕姞却遣人急匆匆地出城,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或许带着燕姞一道来,真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个女人太神秘了,让人无法掌控。 无法掌控,就意味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意味着意外,和混乱。 解忧稍稍恢复了一些,目光仍有些怯,不敢望向城下,只低低敛着眸子,低叹了叹,“不看?” 她不过方才随意提了一句,觉得燕姞不在跟前十分奇怪,不想景玄还真派人去查了。 正认真地出着神,腰间忽然被一提,接着整个人被景玄抱起,稳稳放到了墙垛上。 背后就是凉飕飕的夜风,这城墙没有三层也有两层楼高,何况下面还有护城的沟壑,在夜里看来,黑沉沉的仿佛深渊。 解忧忍不住惊呼,狠狠瞪向景玄,满眼惊怒和委屈。 “莫怕。”景玄托住她的后背,握了她搁在膝上的小手,直直望着面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她一双晶亮的眸子,“不困?” 只是这样能与她平视而已,他自然不会让她从城头上落下去的……这丫头真是半点也不愿信他。 解忧摇了摇头,她现在很清醒,因为她还会害怕,而没有麻木。 “相夫子所言得之,忧忧确堪为谋士。”景玄看向她的目光很温和,温和中,却还带着几分期待。 解忧掩了掩眸,轻轻道:“忧为医者,非为谋士,不谋城池,唯谋性命。”她不愿意为他去谋算什么东西。 景玄一笑,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戏谑,她方才还杀了一人,此刻堂而皇之地说这话,就不怕咬了舌头? (未完待续。) PS:  前面194还在改,没上传捏,最迟周三传上来~ 第二百零三章 天下大势不在楚 (各位追书的妹子们节日快乐!订阅不来一发么〇w〇毕竟我也是个妹子呐) 解忧偏开了脸,避了他灼灼的目光。 被他握着的手中忽然一沉,被递上什么冰冰凉、沉甸甸的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自己随身的小机关弩和短匕,眼里止不住透出一点雀跃,随即想起掩藏。 但景玄离她甚近,已是清楚地看到了她神色中的变化,不由苦笑。 这丫头的性子其实应当十分活泼可爱吧?为什么平日总要伪装出那一份过分的平静和淡泊? “忧忧。”景玄扶住她单薄的肩,将她鬓边一绺头发挂回耳后,露出一张沉静得毫无表情的小脸,不知是该蹙眉还是该苦笑。 她为什么从来不以真实的情绪示人?她在旁人面前,也是这样的么? 解忧霎了霎眼,怔怔地等着他说下去。 等了好半天,面前的人却只是将她望着,望得她毛骨悚然,就是不说话。 解忧缩了缩肩膀,将小弩和匕首小心翼翼地收回袖内,唯恐又被他收去。 “忧忧善用弩,以此傍身。”景玄低了低眸,声音有些低下去,透着无奈,“纵有兵乱,亦可自保。” 他也知道,解忧在他身边,真的很危险;可现在就放她走,他又不能甘心。 解忧乖乖点了点头,唇角忽然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温和地瞥了他一眼,“谢谢。” 虽然景玄没说,但她看得出,他会送她离开的,他的眼中有不舍,也有决然,这样的神情令她很安心。 景玄被她烂漫的笑容怔了怔,从不知道,她真心高兴起来。竟是这样迷人;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种闲适,真是像那些传说中的神女山鬼一般,仿佛不曾识得这世间的流离疾苦。 晃了一个神,却见解忧极大胆在墙垛上转了个身。背向他坐着,两条腿都荡在外墙上,心紧了一紧,急忙伸臂将她紧紧揽住。 解忧也不挣扎,顺从地倚入他怀里。双腿调皮地晃了晃,仰头去看漫天的星辰。 她只识得北斗,便定定地顺着勺柄的方向,去寻南极星。 过去认得她的人,不论是真心待她好,还是假意逢迎,都说她是个极博学的人,但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她还是差了太多太多。 观星,她不会;兵法。她不懂;习武,她不能;游说,她不愿;巫卜,她不屑…… 知道了自己浅薄,过去不平的心思也慢慢淡了,也是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了。 她来到这里十一年,今年才十五岁,这一生还很长呢……这几月的日子,就当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罢。反正前世的经历,于她来说也不过是噩梦一场,能忘就忘了罢。 忘了这些,一切还会有转机的。 景玄见她初时还看星星。到了后来直接倚在自己怀里阖上了眼,轻轻抚了抚她的额角,将她单薄的身子用外衣裹起来,沉声询问,“忧忧倦矣?” “唔?”解忧霎了霎眼,又睁开来。漆黑的眸子里蕴了满满一个天穹的星光,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她抬起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浅笑着看向远处山川在夜色中粗简的轮廓,极轻地笑了笑,带着万分的无奈与惋惜,“天下大势,已不在楚矣……”她本是不在乎这些兴亡代谢的,但亲眼看到景玄的执着,让她渐渐生出了不忍。 景玄听得分明,面色沉了一沉。 她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一定知道! 解忧感到揽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一紧,轻轻咬了咬唇瓣,尽量淡然地笑笑,“忧尝逆一老妪,其人能通神仙语,自言其子乃白帝子也,可化而为大蛇。” “忧略知兴替事……”解忧顿了一顿,仍然继续说道,“当是时,十余年后,其子当于丰县西泽之中,化蛇当径,为一人所斩,此人即为赤帝子也,而妪当夜哭,哀叹不绝。” “忧忧何时逆其人?”景玄紧紧锁着她的平静如水的眸子,她说的,有几分是真? 丰县西侧的大泽么?丰原是宋国的领土,宋灭后,便归属于楚,据说曾有凤鸟落于丰,故还有凤城之称,倒的确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 赤帝子……解忧想要告诉自己什么?难道她方才说的,这天下的大势已经不在楚,而在宋? 景玄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宋是商王朝的后裔,气数早已尽了,绝不可能的。 解忧抿了抿唇,“请君试辩之,今秦亡六国,则六国俱起,皆欲灭秦而后快;则他日秦灭,六国或各夺霸主之位,亦或各归其所,倾轧如故,永无宁日?” 景玄一怔,六国倾轧如故,永无宁日,这自然不是他想看到,也不是所有人期盼的。 乱世数百年,谁都梦想着有一人能够终结这一切,带来平定的生活。 可如今这一天早已到来,仇恨却让人不能停歇下来。 解忧说得很对,即便秦灭了,以后呢?以后又怎么办?换做任何一国取代了秦,都将是永无宁日啊……那该怎么办? 镇压么?以秦严苛的律法,暴虐的统治,尚且有人前赴后继,不惜一死,欲灭秦,可见镇压也无甚用处,那该怎么办? 景玄忽然被她难住了,好像的确没有办法。 六国争来斗去那么多年,自然是谁也不肯相让的。 解忧低头玩着胸前一束头发,声音压到极低极低,“君可曾想过,换一人出身黎庶,与六国全无干系……”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咽了下去,到底是不敢说出口。 不过景玄已是听明白了,她给的解决办法是:换一人出身黎庶,与六国全无干系,由这人来做天下的共主,人们便会心悦诚服,安居乐业,再无征伐之患!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 但真的会么?他不知道。 或许,或许是这样的,凡事不能太否定了。 不过他知道另一件事,解忧这话不能再说,这句话太颠覆了,简直就是胡言乱语,这世上再无将大好江山拱手送与异姓的事情,若是这番话被那些一心复国的老贵族听到,足够令她死无葬身之地。 低了头,毫不犹豫地堵了她微颤的唇,将她余下的那些轻到几乎没有的话尽数挡了回去。 解忧呼吸一促,眼中浮现出惊恐,双手死死地攥住他扣在腰间的手,身子止不住颤。 她还坐在墙垛上,下面是三丈高的城墙,怎能不怕?!(未完待续。) PS:  下章八点,有福利~其实也不造能不能算福利辣,反正大家节日快乐0w0 第二百零四章 心事 景玄知道她在怕什么,笑了笑,她还知道怕,很好。 用力将她的肩往下扳了扳,扣着她小巧的下巴,在她唇上轻揉慢捻。 “景、景玄……”解忧身子微僵,想推开他,又怕用力过猛,自己从城墙上落下去,一双小手死死地拽着他,再不敢乱动。 “真乖。”景玄将她半个身子牢牢揽在臂弯里,不容她直起身子,却不去管她还挂在城墙外的双腿,任她因恐惧而搂紧自己腰身,笑得十分促狭。 平日何尝见过她这么乖巧地不敢挣扎,逗她一逗,真是极有意思。 解忧仰面看着漫天星斗,和面前一双漆黑的俊目,里面星星点点的碎光,也像星辰一般闪烁着。 唇被轻轻抵开,想躲,无奈下巴被紧紧钳住,整个呼吸,都被景玄身上熟悉的气息占据。 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紧搂着他的手一松,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不由失声惊呼,却只漏出了几个呜咽一般的音节。 景玄及时搂住她的小腰,将她从墙垛上抱了下来,一个转身,将怀里的小人重又按在女墙凸起的那一面,继续方才唇齿间的缠_绵,温热的吻带着恋慕和不舍渐渐加深,恨不得将怀里娇小的人儿揉进身体,再不分开。 解忧还是被他的手臂勒得很痛的,但感到他的不舍,心头也隐隐一抽,像被缓缓揭开了一道口子,钝痛不已,于身上的痛,早已忘了。 她竟也会不舍,解忧霎了霎迷离的眸子,想将挡在面前的身影看得清楚一点,但渐渐涌上的泪又模糊了视线,怎么也看不清。 她原以为,她得到自由的时候,是会很高兴的;她之前怎么也没想到。对于一个令她受了这么多痛苦和屈辱的人,她竟会生出不舍。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呢…… 想到这里,解忧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原来重新活过来的这些年里,她从来都没把自己当作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她潜意识里,总会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于很多事情都看得透彻。却忘了自己前世也不过活了二十余年,吃了一点挫折,死过了一回,便觉得自己看破了世俗,的确有些幼稚了。 “忧忧……”景玄察觉到她的走神,将她按在身后墙砖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也不知她这种时候还能想起什么,最好别是那个人。 “嗯……”解忧霎了霎眼,一脸无辜。透过被他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面前,感到一股寒意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怯怯看向一旁。 景玄向一旁让了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灯影下,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立在那里,天青的衣衫,雪白的肤色,都被夜色染上一层暗青,看起来有些狰狞。 景玄冷冷一笑。燕姞手下的人都被他杀了,她自然是坐不住了。 解忧微微一颤,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燕姞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方才的事情她都看见了……? 见两人望来。燕姞脆声笑了笑,盈盈作礼,一双媚_态横生的眸子看向解忧,没有半分冰冷,“婢子云,夫人有事相寻。不知……”她转眸瞥了瞥景玄,勾着艳丽的红唇吃吃一笑,续道,“妾来得迟了,不知夫人尚有事否?” 解忧一噎,燕姞这一眼,分明就是揶揄她和景玄正“忙”。 “忧忧已无事。”景玄淡然直起身,为解忧理顺了凌乱的头发,和松散的衣襟,转头见燕姞要走,“玄尚有一言,兰且留步。” 解忧抿了抿唇,心口不由有些泛酸,但没说什么,一双小手按在胸前揽住衣襟,微微垂了头,缓步从景玄身旁转开。 经过燕姞身边时,分明觉得她瞥过来的那一眼带着十足的妒恨,将她惊得微微一怔。 可当解忧再次看向燕姞时,这孤傲如兰的女子分明仍是平日的模样,哪有半分醋了的样子?而且少姬也告诉过她,燕姞留在九嶷,是为了其他事情,其实与景玄并无什么关系,至少不是能令人吃醋的那种关系……那这满是妒恨的一眼却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她太倦了,看错了? 带着疑惑转过墙角,腰间忽然被人一揽,将她往一旁拖去,才要惊叫出声,一只手牢牢捂上了她的口唇。 解忧身子一僵,这城中难不成还有漏网的秦军? “莫慌。”身后的人低沉着声,侧身将她拉入近旁望哨的小屋内。 解忧松了口气,这声音是相夫陵,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至少自己性命无忧。 相夫陵将她带了进来,便不再理睬她,转而在暗中摸索灯盏。 火石一闪,“嗤”地一响,柔和的光晕将不大的屋子笼罩起来。 解忧倚在砖石堆叠成的狭窗前,俯身一望,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到下面城头上,景玄和燕姞立在一道谈话,若伏下身子屏息静听,还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她看到景玄将那份带血的帛书取出,看都没看,便递还给燕姞,只冷冷撂下一句“下不为例”。 燕姞则毫不客气地接了回来,从容作礼,然后就这么走了。 解忧鼓起腮帮,心里愈加算得冒泡,凭什么她一言不合,景玄就板起脸凶她,燕姞做的这事情分明很过分,景玄却一点都不追究——有这么偏心的么? 自顾自委屈了一回,又觉得无甚意思,左右她又不会长留在景玄身边,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多想的? 敛了心神直起身,黛眉一扬,似笑非笑地看向相夫陵,“忧竟不知,相夫子素喜听人墙角?”而且每次都喜欢拉上她,这算什么事情? 相夫陵懒得理她的讥讽之言,点燃一盏锈蚀的油灯后,迤迤然在一张破旧的桐木案旁坐了下来,抬眸将她打量一番。 “明日,玄将与卿共往洞庭,待成妇之礼终,卿可自去。” “……”解忧眸子里戏谑的笑意渐渐收去,小脸微微一白,有些失神地扶了书案,缓缓跪坐下来,“当真?” 相夫陵看着她血色全无的脸蛋,点了点头,“当真。” 解忧阖眸想了想,重又睁开眼,声音轻得似在自语,“则何劳相夫子转告?”(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洛书九宫(求订) 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劳烦你转告呢? 相夫陵笑笑,这话问得有意思。 他认识的那个小医女,不该平平淡淡地接受这个事实,欢欢喜喜地准备离开么?她不该有此一问。 而且,景玄为什么不愿亲口告诉她,这里面的原因根本无需细想,左右不过是不舍得罢了。 解忧有此一问,究竟是不信多一些,还是不舍多一些? 面前的小人儿面色煞白,身子也颤得摇摇欲坠,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相夫陵忍不住笑了笑,锁着她一双泪光莹莹的眼,故意肃然起面色,“玄不欲亲告之,尚欲翻悔也。” 解忧一怔,咬了咬唇,虽然心口还被方才那句话刺得抽痛不已,听到这句话仍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好生无赖的做法,合着景玄不愿亲口告诉她,就是因为尚有翻悔的机会?他倒是也知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可她倒想知道,景玄这么个耍赖的做法,难道就君子了? 相夫陵看着她精彩十分的面色,不由轻笑,目光落在她覆在心口的小手上,“如今不痛了?” “……!”解忧瞪大了眼,按在胸口的小手缓缓地、缓缓地挪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寒意如蛇一般爬上脊背,一双大眼霎了又霎,久久不敢接话。 她一手紧按胸口,面色定然也很差,相夫陵能凭借这些猜到她心口隐痛,这并不稀奇……但他能猜到她失态的原因,以简简单单的一言便解去了她心头的郁结,细想之下,实在令人害怕。 “忧心中所思所想,陵尽知之矣。”相夫陵身子微微前倾,几乎凑到了她面前。 解忧咬紧全无血色的唇瓣,睁大眸子盯着他,当有一个人在你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你心里想的事情我全知道的时候,这种冰冷的恐惧感,真是令人如坐针毡。 突然之间,她很希望景玄来寻她。至少景玄会护着她吧?不会任她被相夫陵威胁。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景玄变得这般依赖……前生今世,过去的数十年中,她一直都是很自立的。凡事都想着自己面对,自己解决,而不会寄希望于旁人。 人,大概真是会变的罢?当有了可以依赖的东西的时候,自己就会变得懦弱起来。 相夫陵说完这句,便沉默了下去,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叠白绢,在案上铺开来,执了炭笔在上面勾画。 有些事情他看得很清楚,但他不会轻易说出来。因为这人世间的感情与他并无关系,如果一定要有的话,他只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容易被利用的。 解忧是他这些年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少女,他很欣赏她,所以在利用过她以后,也打算小小地帮她一把。 解忧窝在书案旁,满脑子过着方才那些谈话。 方才波澜起伏的心境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她不应该为离开而感到痛苦的,只是因为方才景玄的情绪感染了她。而相夫陵又说得太过猝然了——她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她想,她怎么可能舍不下?她怎么可能为了景玄,搭上自己的安危?她一再告诫过自己,这一世要全生惜命。这是她绝对绝对不会违背的原则,到死也不违背。 除了那部药经,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令她用命去换。 解忧苦笑了笑,或许景玄说得没错,她……的确也是疯的。 不过她不介意。人生一世,便疯上一疯,也是极有意思的。 一抬眼,案上纯白的细绢上,呈现出一幅奇怪的图画。 解忧霎了霎眼,定定看住了。 这由点和线组成的图形,她好似识得。 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宫。 这样排列起来的数字,不论是横竖之间,还是对角线上,三个数字相加起来,均是十五。 这是九宫,又称三阶幻方。 九宫由传说中的洛书演化而来,准确地来说,相夫陵画的就是洛书。 解忧扁了扁嘴,她听闻,洛书是术数的基础之一,而九宫,既管天文历法,又管奇门遁甲,于占卜、方术、算术、医理、经纬、建筑营造等方面均有应用。 不过在她眼中,这九个数字,无过一个九宫格,一道算术题罢了,她不明白,这种顽童也省得的东西,也值得浪费了一卷昂贵的细绢么? 相夫陵瞥了她一眼,仍旧埋头下去,飞快地在一旁绘出推衍的线条。 原本简单的九宫,在他的笔下推衍出万端变化。 解忧初时还很入神地观察着他的运笔,跟随着每一道线条推算其中的变化之理,到了后来,只觉那些移形换位的线条就像混乱的麻绳一般,纠结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 相夫陵偶尔抬头,瞥见那少女一脸茫然不解,却又瞪大了眼睛,一双小爪子托着腮帮,指尖无意识地敲打下颌,分明已经看糊涂了,却又努力作出弄懂的样子,不由“嗤”地一笑,揶揄道:“医女亦有不通之物?” “人非生而知之,岂能诸般皆通?”解忧横了他一眼,被这么一说,反而放弃了垂死挣扎,双手一松,直接懒洋洋地趴到了案上。 反正遇上相夫陵,就该轮到她丢人,一回生二回熟,这个人她又不是丢不起。 这数理太过艰深难懂,她何必跟自己过不去,纠结在这里定要想个明白呢?待相夫陵推衍完了,他自然会有话说的,她也犯不着费尽心思猜这哑谜。 相夫陵摇了摇头,好个懒丫头,笔尖一顿,却是停了下来,敛眸看向她,“徐市曾为忧绘制一图,然卿不通阵法变化之道,不能用也,是耶?非耶?” “……然。”解忧抬了抬眼皮,顺着案沿懒懒抬了抬胳膊,将贴身收着的那幅图纸取了出来,却犹豫着没有递给相夫陵。 漆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眸色渐沉。 所有人都告诉她,想要让这图纸上死的阵法活起来,相夫陵既通兵略,又有实战经验,是最好的人选。 今夜他把自己“劫”在这里,还将那推衍的方法送上门,很完美地诠释了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想要什么?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射罔(求订) 相夫陵只是神秘莫测地笑着。 这少女真是可爱,她在不同的人面前,怎会有不同的性格呢? 她在剧连跟前时,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在医沉身边,既有着温和的一面,又难掩少女的顽皮;她在景玄面前,却是疏远与清淡的;而她每每面对自己,总是一身戒备,仿佛遇敌的刺猬。 可她的那种戒备,和不怀好意的揣度,又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眼睛里。 就像现在,她小巧的下巴绷得很紧,一双眼中分分明明地写着“你想怎么样”,这个模样,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解忧霎了霎眼,下意识掸掸衣襟,理理头发,不知自己身上有哪一点可笑了。 相夫陵笑过以后没再逗她,仍旧低下头,重新展开一幅干净的白绢,参照着方才推衍出的纷繁复杂的线条,在绢上绘出一片简易的桃花林。 “唔……”解忧托着腮,咬着滑到唇边的一绺头发,翘起的小指不时叩击在面颊上,入神地看着那画上一片如云的桃花林。 相夫陵方才说,自己的所思所想他都知晓,想来不是托大自负,而是真的知道不少的。 这一片黔中的桃林……连她都没有亲眼见过,只在斥候的描述中想象过桃树分布的方位,相夫陵却能绘出,想必下了不少工夫。 相夫陵在桃林图上勾出几道线条,将整片桃林,连同穿过桃林的那道清溪划分为八块,自顾自地指着上面各处,“此为生门,此为惊门……” 抬眸见解忧在一旁听得意兴阑珊,显然是没听懂,蹙了蹙眉,抿唇不再说。 “如此确能阻人入内?”解忧霎了霎眼,不理会他一脸嫌弃的表情。指尖一下一下地戳着白绢,将光洁的丝面勾出一层毛边。 以桃花成阵,听起来似乎很浪漫,不过桃花终究不是人。没有万般移形转位的自如变化,她半点也不明白,这么几株动不了的桃花树,该怎么将外间的人阻挡住……而且,如果有人纵火焚林。又该怎么办? “寻常山林,亦有人迷失道路,困死其中,以桃林成阵,自可阻拦外人。”相夫陵瞥了她一眼,半点没把她的担心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道,“至阵成之日,寻一二死尸置于林间,为人所见。自无人敢入。” “……何处寻死尸?”解忧直摇头,这都是什么馊主意?说到底,还是要依靠恐吓,才能让人们不靠近那片桃林了? “秦军挥师南下,届时饿殍流民无数,一二死尸,有何难寻?”相夫陵将炭笔收起,两幅细绢尽数叠好,工工整整地放在一旁,看向解忧。“医女以为如何?” 解忧抿唇不语,其实她方才仔细想了想,待那些桃花长成,放眼四野。不是灼灼的花,就是蓁蓁的叶,亦或横七竖八的枝干,普通人哪能辨出东西南北来?而且那处地势颇高,近旁并无高山,也不易被人从上方窥视。只要暗中遣几人传出一些流言,自然就无人敢近了,何须像相夫陵说的那样,弄成个闹鬼的桃林? 这个方法,显然是可行的。 解忧轻轻一笑,既然相夫陵向她展现了诚意,她自然也不能装作不明白。 “相夫子所欲何也?” “忧聪慧可嘉。”相夫陵满意地看着解忧,这少女虽然于术数不通,对人情却练达得很,也识趣得很。 与识趣的人说话,十分有趣。 解忧暗暗翻个白眼,他给出的条件都摆在她面前了,她再装傻也太对不住自己了。 相夫陵自然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不过一笑置之,他可不是那个与解忧不对盘的医喜,还不至于为她一个小小的眼色大为光火。 “忧通医药之理,应知有毒_药,血濡缕即死。” 解忧心一沉,相夫陵抛出这样一个诱人的条件与她交易,竟是为了致人死地的毒_药…… “忧为医者,无此害人之物……”解忧言不由衷地强笑一下,放下托着腮帮的小爪子,撑了书案,打算起身离开。 这是不行的,相夫陵用心诡异,她不能够将身上携带的药物给他,这是为虎作伥。 “解忧。”相夫陵扣住她细细的手腕,将她拽得跌坐回案前,冷声道,“此物名为射罔,卿携于身侧,然否?” 解忧强自镇定地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抬眸冷冷对上他的目光,“射罔剧毒之物,人畜沾之即死,忧岂能随身携之?” 射罔是乌头的制品,与她制出的乌头霜是一样的效果,涂于箭镞上,可以射杀野兽,经过烹煮之后,乌头毒性自去,因此射罔是用于狩猎的。 相夫陵既然知道射罔之名,自然已经多方求问过,想也不必想,他想得来用于征伐对阵之间,或者于敌军饮水食物中投毒等等,这些事未免太过造孽,所以这东西她不能交与相夫陵。 相夫陵将她拖近,按在书案上,“正因剧毒,故常携于身侧。” 解忧抿紧了唇,眸子微微闪烁。 这话相夫陵自然不会上当,看这架势,她再推说不曾带在身上,相夫陵能当场把她衣服扒了搜身……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解忧望了望屋顶,这大概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吧……好人果然当不得,把药给他就是了。 “……确携于身侧。”解忧乖乖点头,瞪了他一眼,“放我起来。” 相夫陵依言放手。 解忧扁了扁嘴,慢腾腾地坐正身子,理理发丝,一手捋着鬓边的碎发,一手探入袖内,横了相夫陵一眼,“玄已将小弩还与忧。” “呵。”相夫陵显然没放在心上,她想威胁他?这法子也太幼稚了些,她那张小弩要伤人,只能趁人不备放冷箭;而且他知道这丫头的性子,她不会轻易杀人。 “……”解忧色厉内荏地绷着脸,背倚着书案边缘,与相夫陵大眼瞪小眼。 相夫陵忍不住谑笑,“卿何须如此?无过一药而已。”说着挪近她身侧,抬手掠起她鬓边一缕发。 解忧毫不犹豫地拍掉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身,紧抿着惨无血色的唇,大为光火,“请君自重!” 扔下这句话,解忧摔门而去。 (未完待续。) PS:  (感言部分,不收费的,今天的比较长,希望亲们看一眼) 这本书保守估计在6月份完结,希望各位追书的亲们热情一些,给我一些关于人物和情节的留言。订阅什么的如果财力有限,我就不强求了;或者怕tj烂尾什么的,亲们尽可以等完本以后再订阅哒。 说这些无聊的废话呢,因为我有点小迷茫……群里很多小伙伴订阅成绩都比我好,可是她们还是觉得订阅不行,40w+就提前完本了……我这样扑在土里的傻傻地更新,傻傻地写上七八十万字,攥着都不到20的订阅,想想自己好像的确有点傻……所以亲们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吧! 这本书在编编那里实在不受宠,可能文风并不适合起_点吧~又或者没有其他人写得那么好,没有其他人用心,。亲们如果有喜欢这类书的朋友,帮我推荐一下吧~ 感谢近期@逸寿真人和@岚陵画的支持,以及几位订阅的亲们,@炊烟里的风筝,@道途求索,还有两位书友,排在书友榜后面的亲们看不见了,也谢谢大家。 为数不多的几次吐槽_(:з丨∠)_接下来都要安安静静地更新,等到完本以后再来吐槽。 第二百零七章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医女。” 折角处转出一人,烟色的楚服,在暗夜中仿佛一痕夕雾。 解忧步子一顿,抿了抿唇,垂首作礼,“黄公……闻公有疾,忧、忧……” 支吾了半日,却没能说出几句像样的话来问候,只得带着满面的尴尬,闭嘴不说。 身后,相夫陵追到。 解忧轻轻咬唇,向一旁退开几步,抬眸看看两人。 黄遥眉微微凝起,带着些许沟壑的面庞温和儒雅,相夫陵亦是一副肃穆平静的模样,只这么望着,谁也不说话。 但两人,连同立在一旁的解忧,心底里都清清楚楚地明白,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夜风有些凉,解忧缩了缩肩膀,下意识贴上背后宽阔坚硬的石墙,想要得到一点依靠。 城楼上寂静一片,这里显然是一个死角,灯光照不分明,巡逻的剑卫也不知是被相夫陵还是黄遥遣退了。 总之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没有任何东西的半片影子。 久久,久久,黄遥转了转有些浑浊的眼眸,缓缓扫过相夫陵,随后似乎极不经意地看了看几乎贴到墙里头去的解忧,似是叹息地疲惫一笑,“医女取出药毒罢。” 解忧错愕地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黄遥说的话。 连黄遥都让她取出致人死地的毒药,这……这世道是为什么?! “相夫子以洛书奇阵为注。”黄遥眉目低垂,带着几分愧然,“而长圯愿以一城性命为酬。” 他说到这里,相夫陵势在必得的平静面色微微一愕,随即勾起唇笑了笑,竟是这样……看来他还是小看了黄遥这头老狐狸了。 解忧疑惑,但黄遥说得郑重,让她不敢轻易拒绝,上前几步,盈盈一礼。“药毒非寻常之物,忧可否问其因?” “医女随长圯去庞,自知其中原委。”黄遥没有推辞,却也不愿说。 “何谓‘一城性命’?”解忧穷追不舍。 黄遥略有些干枯的唇一抿。没出声,但口型露出“无假关”三字。 解忧心一沉,紧了紧,咬咬牙,“好。” 她对无假关有着深刻的记忆。她希望保全这座城,不仅是因数百墨家弟子留守其中,亦是为了自己。 她相信,黄遥不会骗她哄她,既然他特意等候在此,郑重地说出这个条件,她应当答应下来。 以一方药毒,换取守护桃源的奇阵,换取一座关隘的保全,于她来说再无损失——只要出卖自己的良心就好了。 解忧将小手按在心口。凄然笑了笑,她重活这一世,本来就是没有良心的。 “此物为射罔,化入水中,稠可夺人性命于须臾,清可使人肢体麻木,不能远行。”解忧简短地解释几句,将袖中黑陶的小罐连同外面包裹的暗青色绢包一起递给相夫陵。 “多谢医女。”相夫陵双手接过,将方才绘着桃林和阵型的细绢交与解忧,作了一礼。抬眸望望远处天际,“路途遥遥,黄公与医女此去万千在意。” “有劳相夫子。”黄遥温和地还礼。 解忧木木地看着两人道别告辞,下意识将相夫陵递过来的细绢揣进袖内。眼睁睁见他离开。 路途遥遥?她……要去哪里? 黄遥俯瞰着夜色中的巍峨城楼,掩去眸中万千波澜,“医女,走罢。” “去何处?”解忧摇头,“黄公,夜已深矣。” 她素来不怎么喜欢黑暗。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愈加让她不安。 “医女。”黄遥缓步步下哨塔和城楼,侧头看着身边娇小的少女,“相夫陵愿相助遥与医女离去,宜速速去之,否则,悔之无及。” 这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事情。 倒不是说相夫陵愿意相助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是他和相夫陵商量久矣,此时相夫陵才寻到合适的机会,遣开时刻看护解忧的檗,拖住景玄的时间,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带着解忧离开。 这是一次彻底的背叛,他知道,一旦失败,他唯有以死谢罪的下场,景氏家臣,历侍四主,他的身份,他的信仰,都容不下他生出背叛的念头,说出“背叛”二字,更别提将这两个能让人堕入地狱的字,付诸实践。 解忧抿了抿唇,一双眸子失神地望向天幕上的繁星。 现在就走么? 这么猝然,毫无征兆地离开? 心头空落落的,眼前浮现着那个玄衣的身影,仿佛一团炼狱的火,烧得熊熊,峻烈的火势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解忧有一丝委屈,她原想着,或许她能够和景玄好聚好散,道个像样的别的,却不想今夜就要走…… 转念一想,却又不记得景玄方才同她说过什么话了,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和燕姞的交谈,停留在他那一句挽留燕姞的话上,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目光,便任她从身旁离开了。 她真的有些委屈了。 一滴泪从眼角坠了下来,随后又狠狠抹去,倔强地咬咬唇瓣,点头,“走罢,事不宜迟。” 黄遥带着她在暗无光明的狭道上东转西转,一路上并未遇上半个护卫,果然相夫陵和黄遥,两个谋士的脑子,绝不是白搭的。 当转出城墙的阴影时,黄遥停了下来。 此刻是下半夜了,城门还关着,这时候贸然唤人开启城门,显然是不明智的举动。 黄遥叩了叩一旁打更人歇息的小门。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迎出来的老丈一瘸一拐。 待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在了灯影下,解忧一怔,喃喃道:“奎伯……” 她不知道,奎伯竟也拖着病体跟过来了。 “小赵姬,是你呀。”奎伯和蔼地笑笑,苍老的声音仿佛破了的、漏着风的纸壳子。 “是。”解忧抿了抿唇,忽然心口酸得难受。 她最初识得景玄,便是因奎伯之故,如今与他仓促分别,再无相见之期。亦是见到了奎伯。 转眼之间,已是过了一个轮回。 这一个轮回之间,她和景玄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剪不断。也理不清了。 只有分开,才会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 从此后,两不相干,各自安好。 “医女。【ㄨ】” 折角处转出一人,烟色的楚服。在暗夜中仿佛一痕夕雾。 解忧步子一顿,抿了抿唇,垂首作礼,“黄公……闻公有疾,忧、忧……” 支吾了半日,却没能说出几句像样的话来问候,只得带着满面的尴尬,闭嘴不说。 身后,相夫陵追到。 解忧轻轻咬唇,向一旁退开几步。抬眸看看两人。 黄遥眉微微凝起,带着些许沟壑的面庞温和儒雅,相夫陵亦是一副肃穆平静的模样,只这么望着,谁也不说话。 但两人,连同立在一旁的解忧,心底里都清清楚楚地明白,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夜风有些凉,解忧缩了缩肩膀,下意识贴上背后宽阔坚硬的石墙。想要得到一点依靠。 城楼上寂静一片,这里显然是一个死角,灯光照不分明,巡逻的剑卫也不知是被相夫陵还是黄遥遣退了。 总之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再没有任何东西的半片影子。 久久,久久,黄遥转了转有些浑浊的眼眸,缓缓扫过相夫陵,随后似乎极不经意地看了看几乎贴到墙里头去的解忧,似是叹息地疲惫一笑。“医女取出药毒罢。” 解忧错愕地瞪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黄遥说的话。 连黄遥都让她取出致人死地的毒药,这……这世道是为什么?! “相夫子以洛书奇阵为注。”黄遥眉目低垂,带着几分愧然,“而长圯愿以一城性命为酬。” 他说到这里,相夫陵势在必得的平静面色微微一愕,随即勾起唇笑了笑,竟是这样……看来他还是小看了黄遥这头老狐狸了。 解忧疑惑,但黄遥说得郑重,让她不敢轻易拒绝,上前几步,盈盈一礼,“药毒非寻常之物,忧可否问其因?” “医女随长圯去庞,自知其中原委。”黄遥没有推辞,却也不愿说。 “何谓‘一城性命’?”解忧穷追不舍。 黄遥略有些干枯的唇一抿,没出声,但口型露出“无假关”三字。 解忧心一沉,紧了紧,咬咬牙,“好。” 她对无假关有着深刻的记忆,她希望保全这座城,不仅是因数百墨家弟子留守其中,亦是为了自己。 她相信,黄遥不会骗她哄她,既然他特意等候在此,郑重地说出这个条件,她应当答应下来。 以一方药毒,换取守护桃源的奇阵,换取一座关隘的保全,于她来说再无损失——只要出卖自己的良心就好了。 解忧将小手按在心口,凄然笑了笑,她重活这一世,本来就是没有良心的。 “此物为射罔,化入水中,稠可夺人性命于须臾,清可使人肢体麻木,不能远行。”解忧简短地解释几句,将袖中黑陶的小罐连同外面包裹的暗青色绢包一起递给相夫陵。 “多谢医女。”相夫陵双手接过,将方才绘着桃林和阵型的细绢交与解忧,作了一礼,抬眸望望远处天际,“路途遥遥,黄公与医女此去万千在意。” “有劳相夫子。”黄遥温和地还礼。 解忧木木地看着两人道别告辞,下意识将相夫陵递过来的细绢揣进袖内,眼睁睁见他离开。 路途遥遥?她……要去哪里? 黄遥俯瞰着夜色中的巍峨城楼,掩去眸中万千波澜,“医女,走罢。” “去何处?”解忧摇头,“黄公,夜已深矣。” 她素来不怎么喜欢黑暗,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愈加让她不安。 “医女。”黄遥缓步步下哨塔和城楼,侧头看着身边娇小的少女,“相夫陵愿相助遥与医女离去,宜速速去之,否则,悔之无及。” 这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事情。 倒不是说相夫陵愿意相助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是他和相夫陵商量久矣,此时相夫陵才寻到合适的机会,遣开时刻看护解忧的檗,拖住景玄的时间,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带着解忧离开。 这是一次彻底的背叛,他知道,一旦失败,他唯有以死谢罪的下场,景氏家臣,历侍四主,他的身份,他的信仰,都容不下他生出背叛的念头,说出“背叛”二字,更别提将这两个能让人堕入地狱的字,付诸实践。 解忧抿了抿唇,一双眸子失神地望向天幕上的繁星。 现在就走么? 这么猝然,毫无征兆地离开? 心头空落落的,眼前浮现着那个玄衣的身影,仿佛一团炼狱的火,烧得熊熊,峻烈的火势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解忧有一丝委屈,她原想着,或许她能够和景玄好聚好散,道个像样的别的,却不想今夜就要走…… 转念一想,却又不记得景玄方才同她说过什么话了,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和燕姞的交谈,停留在他那一句挽留燕姞的话上,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目光,便任她从身旁离开了。 她真的有些委屈了。 一滴泪从眼角坠了下来,随后又狠狠抹去,倔强地咬咬唇瓣,点头,“走罢,事不宜迟。” 黄遥带着她在暗无光明的狭道上东转西转,一路上并未遇上半个护卫,果然相夫陵和黄遥,两个谋士的脑子,绝不是白搭的。 当转出城墙的阴影时,黄遥停了下来。 此刻是下半夜了,城门还关着,这时候贸然唤人开启城门,显然是不明智的举动。 黄遥叩了叩一旁打更人歇息的小门。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迎出来的老丈一瘸一拐。 待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在了灯影下,解忧一怔,喃喃道:“奎伯……” 她不知道,奎伯竟也拖着病体跟过来了。 “小赵姬,是你呀。”奎伯和蔼地笑笑,苍老的声音仿佛破了的、漏着风的纸壳子。 “是。”解忧抿了抿唇,忽然心口酸得难受。 她最初识得景玄,便是因奎伯之故,如今与他仓促分别,再无相见之期,亦是见到了奎伯。 转眼之间,已是过了一个轮回。 这一个轮回之间,她和景玄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剪不断,也理不清了。 只有分开,才会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 从此后,两不相干,各自安好。 (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风雨鸡鸣 (阅读时请自带背景音乐:《碎月雨中奏》) 解忧熬了大半夜时间,终于忍不住困乏,在奎伯处小憩了片刻。 她睡得很不安稳,毕竟她此刻仍在庞城之内,虽然不知黄遥和相夫陵用了什么法子拖住景玄,但追究还是离他近了些,她安不下心来。 临近鸡鸣时分,黄遥将她唤醒,看着少女血丝斑斑的眸子,忍不住叹息,这一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睡好? 奎伯准备了些热粥送进来。 解忧将披在肩头的长发松松一束,起身整理睡皱的衣衫。 不过两个时辰之间,天色却已然大变,春雷隐隐,携着一场骤雨来临。 狂风卷入狭窗,解忧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暗暗蹙眉,在这样的日子里面赶路,真是受罪。 “医女。”黄遥立在她身后,将一领苍灰色的狐裘递与她,哑着声,“医女当挽妇人髻矣。” 纵然黄遥当初百般劝阻景玄娶解忧,但如今既成事实,他仍要捍卫这个“礼”的。 “……”解忧霎了霎眼,乖巧地接过裘衣裹上,将头发打散,换了发式。 黄遥看起来很憔悴,也年老了许多许多,他那一双睿智的眼中,甚至已经没了光彩。 这让她很忧心,自然也就懒于驳斥他这样一些小小的要求。 奎伯一瘸一拐地挪进来,“黄公、医女,雨势少歇,城门开启,车已备,可行矣。” 解忧立在窗棂前,看着外面扯天扯地的雨幕,恍若未闻。 待黄遥也出声唤她时,她才抬袖将淌了满面的泪渗干,咬了咬唇,转身推门。 一架很平常的二騬马车沐浴在雨幕之中。两匹马儿鬃毛尽数打湿,不时抖动着脖子,甩开满面的雨水。 嘈杂的风雨声,殷殷的雷声。还有黎明将近时雄鸡的啼鸣,将本该安静的侵晓时分填充得没有一丝空隙。 解忧执着一柄素伞,伞面被沉重的雨点压得倾斜,溅下满地银亮亮的水花,打湿了她单薄的绣鞋。 嘈嘈的雨声是萦绕在她耳边的唯一一种声音。她倚在车内,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木然看着黄遥和奎伯交谈着什么,然后黄遥进入车内,奎伯则充任驭手——这本就是奎伯轻车熟路的事情。 车缓缓驶离了城门,没有一丝阻止,也无人盘查车内是何人,顺利得不可思议。 庞城笼在一片骤雨中,似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轻纱,在湿漉漉的城上。似乎还盘旋着一缕悠远凄然的琴音,在喧嚣的雨声中,不断漏出,又不断被洇湿,不断坠落。 解忧忍不住紧紧咬着唇,直到渗出的甜腥味弥漫了满口,才相信真的并非梦中。 她做梦都想逃,可当庞城的城墙化成雨幕中的一带暗影,再也看不清时,却忍不住伏在窗畔。再难压抑地低泣起来。 黄遥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肩,柔和着声儿道:“若难受,放开哭罢。” 这还是他头一次安慰一个女孩子,他是谋士。宽慰人从来都是凭一个理,给出一个解决方法的,可面对解忧,他无话可说。 他知道解忧通事明理,她能够抛开不舍,决然地离开。更展现了这个女孩子坚强的一面。 这样的女孩子,她现在要哭,还能用什么理由去宽慰? 她分明懂得一切的利害关系,她选择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容不得她小小地任性一下,大哭一场宣泄情绪? 黄遥重重叹口气,心口亦有千斤之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能一下子发泄出来而后快——可他一把年纪了,哪能像解忧这小姑娘一般。 解忧终是没有哭得更凶,抽噎了一会儿后,疲倦地倚在车壁上,将一只耳朵贴着车壁,听骤雨打在上面的喧嚣和雷声带来的震动。 她在借着这天地间令人惊心动魄的声响来麻醉自己,让这些占据听觉,将思维灼空,心也像被剜去了,空落落的,但不痛。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至极的肢体慢慢失去了意识,陷入极深的梦境中。 小车在暴雨中缓缓前行,两匹马儿带着车上的人穿过被雨洗得油绿的树丛,远远离开是非。 ………… 庞城之中,骤雨仍未停歇。 城楼上琴音缭绕,很真实,一点都不像梦境。 浸透在雨幕中的城楼上,三人的身影尤为醒目。 一人撑着素伞,萧萧落落地立在城头,暗青色的衣衫被雨打湿了几片,显得愈发肃穆,是相夫陵。 一人立在雨中,一身尽湿,雨水在他身上汇成了小溪,汩汩流淌而下,在他脚下晕开连绵不绝的涟漪,这人是檗。 至于另一个人,背着双手,立在檐下眯眼观雨,神情忽而闲适,又忽而诡异的,却是一身天青色交领长裙的燕姞。 燕姞是在等伞,见一个仆役冒雨送来了伞,俯身换上合脚的木屐,勾起一抹艳丽且嘲弄的笑,“笃笃”走向兀自立在雨中的檗,“解氏之女既是私自出城,师檗于此冒雨请罪,不如即刻追回。” 不冷不热地说完这句,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檗抖了抖被雨打湿的浓眉,去将解忧追回来?他倒是极想的,可相夫陵立在这里,虽然不说话,但只要他一动,相夫陵定会有千百个法子阻拦的。 反正他是不信,解忧和黄遥这么轻松地出城逃离,没有相夫陵的一份在里面。 “回去罢。”相夫陵缓步上前,回头望了望满城雨色,暗暗叹息,黄遥和解忧应当已经走远了吧?他们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纵是心中再有千般滋味,应当也不会犹豫的。 走远了吧?走远了就好,他还要将此事象征性地告知景玄。 檗纹丝不动,他受命看着解忧,却将人看丢了,这便是他的失职,除非景玄亲自命他回去,否则他绝不离开——可自从景玄听闻解忧不见了之后,便一人闷坐在内抚琴,直到此时也没歇下来,实在令人忧心。 “陵自有计较,去罢。”相夫陵摇头,将一个油布裹着的小包劈头扔到他怀里,“仔细染了风寒。” 檗再次拧拧眉,一把捏了药包,大掌抹去满头满脸的雨水,大步离开城头。 (未完待续。) PS:  刚才练了一会儿琴,所以晚了点…没错,就是文中经常出现的装x神器古琴_(:з丨∠)_一般我都会很认真地写一些我自己比较了解的东西的,避免误导看文的亲,所以如果哪里有疑问,不用犹豫,进置顶帖,我萌一起讨论讨论呗owo还有一更不造更不更得上,还需看舍友几点睡来成全hhhhhhhhh 第二百零九章 青草湖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暂时还是别订了吧】 相夫陵收起伞,沥了一沥雨水,支在一旁,推门入内。 景玄跽坐在低矮的案前,长琴横在一端,书案的另一头则搁着一枚琥珀色的晶莹玉玦。 琴声泠泠不绝,“绕梁”琴本就音色清亮,余音不绝,较普通的琴更为明亮,能与之媲美的,唯有号称能鼓舞士气,于万千军中奏响的、齐桓的“鸣钟”琴了。 故而此时景玄一心弹奏,琴声铿锵连绵,混着外间的骤雨鸣响,听来十分悲怆。 相夫陵在景玄对面缓缓坐下,自顾自地笑笑:“医女曾云,‘以琴之孤傲不可娱人,以琴之清旷不可自宽’,则冢子何故而徒添悲伤?” 景玄蹙了一下眉,想起那不辞而别的丫头,心中五味杂陈,手下动作一乱,不慎将琴弦绷断。 【先断这儿吧,舍友已经睡了,床上用手机码字不方便,习惯词语还不出来,一坨特殊词找也找不到,实在龟速;然后不占着个字数,我又会偷懒,所以还是这样吧,让大家白高兴有更涅,很抱歉,明天一早八点就把这一章补完,么么扎】 下面的不要看辣【捂脸,拉帘子】 “……”解忧霎了霎眼,乖巧地接过裘衣裹上,将头发打散,换了发式。 黄遥看起来很憔悴,也年老了许多许多,他那一双睿智的眼中,甚至已经没了光彩。 这让她很忧心,自然也就懒于驳斥他这样一些小小的要求。 奎伯一瘸一拐地挪进来,“黄公、医女,雨势少歇,城门开启,车已备,可行矣。” 解忧立在窗棂前,看着外面扯天扯地的雨幕,恍若未闻。 待黄遥也出声唤她时,她才抬袖将淌了满面的泪渗干。咬了咬唇,转身推门。 一架很平常的二騬马车沐浴在雨幕之中,两匹马儿鬃毛尽数打湿,不时抖动着脖子。甩开满面的雨水。 嘈杂的风雨声,殷殷的雷声,还有黎明将近时雄鸡的啼鸣,将本该安静的侵晓时分填充得没有一丝空隙。 解忧执着一柄素伞,伞面被沉重的雨点压得倾斜。溅下满地银亮亮的水花,打湿了她单薄的绣鞋。 嘈嘈的雨声是萦绕在她耳边的唯一一种声音,她倚在车内,透过被风卷起的车帘,木然看着黄遥和奎伯交谈着什么,然后黄遥进入车内,奎伯则充任驭手——这本就是奎伯轻车熟路的事情。 车缓缓驶离了城门,没有一丝阻止,也无人盘查车内是何人,顺利得不可思议。 庞城笼在一片骤雨中。似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轻纱,在湿漉漉的城上,似乎还盘旋着一缕悠远凄然的琴音,在喧嚣的雨声中,不断漏出,又不断被洇湿,不断坠落。 解忧忍不住紧紧咬着唇,直到渗出的甜腥味弥漫了满口,才相信真的并非梦中。 她做梦都想逃,可当庞城的城墙化成雨幕中的一带暗影。再也看不清时,却忍不住伏在窗畔,再难压抑地低泣起来。 黄遥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肩,柔和着声儿道:“若难受。放开哭罢。” 这还是他头一次安慰一个女孩子,他是谋士,宽慰人从来都是凭一个理,给出一个解决方法的,可面对解忧,他无话可说。 他知道解忧通事明理。她能够抛开不舍,决然地离开,更展现了这个女孩子坚强的一面。 这样的女孩子,她现在要哭,还能用什么理由去宽慰? 她分明懂得一切的利害关系,她选择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容不得她小小地任性一下,大哭一场宣泄情绪? 黄遥重重叹口气,心口亦有千斤之重,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能一下子发泄出来而后快——可他一把年纪了,哪能像解忧这小姑娘一般。 解忧终是没有哭得更凶,抽噎了一会儿后,疲倦地倚在车壁上,将一只耳朵贴着车壁,听骤雨打在上面的喧嚣和雷声带来的震动。 她在借着这天地间令人惊心动魄的声响来麻醉自己,让这些占据听觉,将思维灼空,心也像被剜去了,空落落的,但不痛。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至极的肢体慢慢失去了意识,陷入极深的梦境中。 小车在暴雨中缓缓前行,两匹马儿带着车上的人穿过被雨洗得油绿的树丛,远远离开是非。 ………… 庞城之中,骤雨仍未停歇。 城楼上琴音缭绕,很真实,一点都不像梦境。 浸透在雨幕中的城楼上,三人的身影尤为醒目。 一人撑着素伞,萧萧落落地立在城头,暗青色的衣衫被雨打湿了几片,显得愈发肃穆,是相夫陵。 一人立在雨中,一身尽湿,雨水在他身上汇成了小溪,汩汩流淌而下,在他脚下晕开连绵不绝的涟漪,这人是檗。 至于另一个人,背着双手,立在檐下眯眼观雨,神情忽而闲适,又忽而诡异的,却是一身天青色交领长裙的燕姞。 燕姞是在等伞,见一个仆役冒雨送来了伞,俯身换上合脚的木屐,勾起一抹艳丽且嘲弄的笑,“笃笃”走向兀自立在雨中的檗,“解氏之女既是私自出城,师檗于此冒雨请罪,不如即刻追回。” 不冷不热地说完这句,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檗抖了抖被雨打湿的浓眉,去将解忧追回来?他倒是极想的,可相夫陵立在这里,虽然不说话,但只要他一动,相夫陵定会有千百个法子阻拦的。 反正他是不信,解忧和黄遥这么轻松地出城逃离,没有相夫陵的一份在里面。 “回去罢。”相夫陵缓步上前,回头望了望满城雨色,暗暗叹息,黄遥和解忧应当已经走远了吧?他们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纵是心中再有千般滋味,应当也不会犹豫的。 走远了吧?走远了就好,他还要将此事象征性地告知景玄。 檗纹丝不动,他受命看着解忧,却将人看丢了,这便是他的失职,除非景玄亲自命他回去,否则他绝不离开——可自从景玄听闻解忧不见了之后,便一人闷坐在内抚琴,直到此时也没歇下来,实在令人忧心。 “陵自有计较,去罢。”相夫陵摇头,将一个油布裹着的小包劈头扔到他怀里,“仔细染了风寒。” 檗再次拧拧眉,一把捏了药包,大掌抹去满头满脸的雨水,大步离开城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心死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确认来人的身份并不可疑后,解忧将黄遥也请下车,劝他随自己一道渡船离去。 黄遥心绪很差,想了一想无甚不可,便应下了,奎伯则准备驾车返回庞城。 解忧已上了小船,见奎伯在暮色中调转车架,忍不住唤住他:“奎伯,不归可乎?” 她情绪已经渐渐平稳下来,已经能够思路清晰地衡量起利害得失。 她知道,奎伯这样回去,乃是一人担了三人的罪责,难免不引起景玄的怒气……虽然景玄待奎伯素来敬如亲长,可他终究不是啊,奎伯这样回去,会不会……受到牵连? “医女不必担忧。”奎伯沙哑的声音随着“哑哑”的车马声,愈来愈远,“医女救仆两番,今以性命报之,仍过轻矣!” 解忧待他的恩情太重,他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实在报不起!只能为她做一些事情是一些。 解忧听见这话时,船已荡出了很远,无法再返回岸上追回奎伯。 黄遥目送车马被夜色吞没,回头宽慰解忧,“奎伯尝欲报医女之恩,今求仁得仁,医女勿复伤悲。” 解忧愀然,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不承情也不成了,只得坐回船头,望着映在湖水中的星辰出神。 “医忧欲往何处?”斥候将船撑到湖心,停了下来,询问解忧的意思。 解忧一怔,这青草湖北通洞庭,南连湘水,她与医沉本来的约定是在洞庭再见,可南下湘水,她可顺流行至无假关,随着那里的墨者一道返回狐台,而且方才黄遥不是说,他有一件与无假关相关的事情要说么? 她有些犹豫。 去洞庭,便意味着她提前开始隐居的生活,只需等着医沉便是;若去了无假关。只怕这些麻烦的事情再没有头了。 黄遥只正襟坐于舟中,远目看向远处水天相接的尽头,等着解忧的决定。 “南行,入湘水。” 少女平静的声音在水面上漾开层层涟漪。 作出这个决定后。解忧懒懒靠在船舷旁,伸出小手将水中的星光搅得碎去,再不说话。 黄遥看着她稚气的举动,暗暗摇头,仰头看着满天完整的星辰。头一次生出的无力感溢满胸中。 他活了近六十年,幼时便熟读兵家典籍,为孙武子的兵书写下闻名一时的注,亦阐明了自己在兵道上的非凡看法,甚至有人私下将他比为昭阳、吴起一类的名将,认为他堪为令尹。 可他在三十余岁上前往楚国兰陵追随迟暮的荀卿学习儒家经典和帝王之术,深深为儒家的道义之说折服,渐渐改去年少时的锐气。 过去的数十余年中,他从来没有一条谋算落空,亦没有一人会怀疑他黄公对于景氏、对于楚国的忠心。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背叛了故主,甚至还“拐”走了夫人,这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黄遥倚着船舷,疲惫地闭上眼,是啊,一切都不同了。 江山帝王术,本是孟子口中顺其自然的王道,如今却变了味道,以严苛的律法和血来压下一切反对的声音,一切的确都不同了。 他自己就像一个古老的陶碗。一枚磨损的骨针,已经跌破了,损坏了,无用了。 庄子说过。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啊……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死呢,还有一件事情要做,是的,还有一件事。 黄遥睁开眼,看着那个倚在船舷旁。同样怔怔出神的少女。 “医女。” “唔?”解忧回过神,将已经冻得僵硬的小手捂回狐裘中取暖,抬眸看向黄遥,“黄公何事?” “医女欲至无假关耶?” 解忧点头,“闻黄公所言,忧虑于心,故往。”她顿了一下,沉吟片刻,“黄公愿同往耶?若不愿,可告知于忧,忧遣斥候送黄公南下,归寿春可也。” 她自己一旦到达无假关,就能得到楚墨的庇护,倒是不怕景玄再寻她的麻烦,但黄遥这次叛主而去,只怕景玄不会罢休,只有去秦重兵守卫的寿春,才是良策。 黄遥摇头,“医女厚意,然此事绝密,长圯欲亲至无假关告之。” 知道的人越少,危险也就越小……解忧还是不要知道了。 不过他仍是存了私心的,那事的确是景玄做错了,但他希望由自己去解决,竭尽所能将事情化到最小——这是他能为景玄做的最后一件事。 那自幼读着浪漫的《九歌》长大的少年,实在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兵道固然是好的,但一味追求胜,追求得,却不用儒家的道德规范自己的行为,或是道家清虚无为的念头来平息内心的杀戮,只会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看着景玄长大,将他视作小辈爱护,他受的亡国之痛,谁人不是感同身受……但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偏激了。 解忧那日在城头上与景玄的谈话,黄遥是知道的。 解忧说,秦终是要灭的,但她又说,能够取代秦的,不会是任何一国,而将是一个无根无基的平民,真是这样的么?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些图谋灭秦复国的六国贵族都去了何处……? 黄遥只能想到两个结果——归顺和被杀,没有多余的结果了。 “医女。”黄遥郑重地看向神情平淡下来的少女,坐直身子,“若医女所言验之,医女能否动楚墨之力,护渊一命?” 黄遥严肃地看着解忧,一双微微浑浊了的眼眸中,透出期待的光芒。 他知道解忧的心很冷,但他也看到解忧这些日子的哭泣和消沉,那个人,毕竟曾是夫君,生离她尚且不舍至此,难道她能够再承受死别之苦?他想,解忧一定会答应的。 “黄公,成败在天,生死有命。”解忧摇头,“忧自幼畸零,楚墨即忧之血亲;世间无以血亲之命,换……”解忧一顿,苦笑了一下,“妾不愿效齐之太史女,公其谅之。” 黄遥一怔,解忧所说的“太史女”,是齐国太史敫的女儿,齐的君王后,因少时私_通落魄的襄王而被父亲太史敫斥责,终身不可复见母族的亲人。 解忧说,她不愿意做这样一个女子,那便是说,她将永远以自己的“亲人”为重。 (未完待续。) PS:  前面两章都已经改回来了~不过网络有点延迟,可能还没显示,给大家带来不便了,很抱歉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无计可施 “长圯唐突。”黄遥抬手为礼,以示歉意。 虽然他秉持儒家的思想,但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解忧的回答无可厚非。 当初郑国的祭仲专权,郑厉公便派祭仲的女婿雍纠去杀他。雍纠的妻子雍姬知道了,便在归宁时候询问她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一个更亲近?”她的母亲则回答:“任何男子,都可能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父亲却只有一个,怎么能够相比呢?” 于是雍姬将雍纠的计划告诉父亲祭仲,助父亲逃过一劫,而雍纠则被杀死。 将血缘至亲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这是雍姬的选择,她忠于自己的本心,因此史家不曾对她置喙。 如果解忧一定要将楚墨视作自己的亲人,她这样的回答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 黄遥沉沉叹口气,倚入船内,疲惫地闭上了眼。 既然解忧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强求…… 死生由命,成败在天,如果真是气运如此,也罢了。 人人皆有一死,在如今这个世道上,强极则折,寿则多辱,还不如早些死去呢。 解忧倚在船舷旁,一动不动。 漫长的夜过去,天穹上残星耿耿,照着她一双微红的眼。 撑船的斥候担忧地看看她,这小医女彻夜未合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侵晓时分,解忧才困倦不支,将脑袋埋入柔软的狐裘内,渐渐睡去。 混乱的梦境交叠重现,不久便将她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过来。 天色已经大亮,小船正在拢岸,浅淡的天光落在明镜般的湖面上,熠熠流转。 解忧捂了捂眼,在目眦处轻轻揉了揉,确定自己已经醒了过来,但耳边依然回荡着仿佛那句咒语一般的话“伤人者。必自伤”。 这话是当初在望月台上,医沉告诫她的,她在秦地时,亦曾以此规劝越之於。 将乌头霜交给相夫陵的那个时候。她便想到了这句话,离情暂退之后,这话愈加在记忆里清晰起来——是她做错了么?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医沉一定对她很失望。 她不知道,再相见时。该如何向他说起此事。 解忧轻轻叹口气,将眼中的忧虑小心地掩藏起来,拢一拢肩上厚实的狐裘,跳上了岸。 黄遥也紧跟着上了岸,向那撑船人作礼道别。 “黄公随忧暂至舍馆,歇息片刻。” 解忧经常在洞庭一带行医,识得这里已是湘江西岸,当下熟门熟路地带着黄遥寻了一处不小的镇子,以楚墨的身份在舍馆处投宿。 舍馆中管事的舍长是个中年人,生得矮矮胖胖。十分结实,颇类一个团子,他在洞庭附近听过医忧的名头,因而对两人十分客气。 黄遥年事已高,匆匆逃离庞城,一路上内心煎熬,又着了不少风吹雨露,身子有些疲倦,有些起病之兆。 因此解忧嘱咐那舍长好生看顾黄遥,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裳。画上简单的易容,外出采药去了。 踏出舍馆,解忧警惕地看看四周,的确无人暗中随行。这才放心走上人来人往的街道。 方才分别之际,那斥候曾告知他,怕是仍有人循着他们的踪迹追来了,因此他没有与他们随行,而是渡船往洞庭方向去,希望引开追来的剑卫。 这处名为“株”。原是一位大夫的封邑,如今荒废久矣,地处偏僻,无人管束。 解忧不敢走得太远,只在附近摘了些寻常的草药,囊入袖内,转了几转,寻到渡口,租了一条破旧的小船。 湘江湍急,估计近午时候下水,至中夜便能到达洞庭一带。 解忧问清湘水附近的情况后,迅速返回舍馆。 舍馆周围并无可疑之人,但见解忧走近舍馆,那舍长急匆匆地迎上来,“医女,与医女同行之人……” “……发生何事?”解忧抿抿唇,将一缕慌乱压回眼底,“可有剑卫近此地?” “无。”舍长唯唯,见自己一惊一乍吓着了解忧,倒是平静了下来,缓和了声音,“与医女同行之人年岁颇长,不当酗酒,医女多多劝慰之。” 解忧轻舒口气,她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原来不过是黄遥借酒消愁罢了…… 正好这些鲜嫩的药草不堪煎煮,便泡酒水中教黄遥饮了,亦无不可。 舍长躬身送解忧进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暗暗犯嘀咕。 这医女方才似乎很惊慌,还提到什么剑卫……难不成她身边的那人得罪了权贵,才被剑卫追杀?不过这里是秦军的地盘,只要不是得罪了秦国的权贵,其他人的剑卫还没有胆大到敢在街市上动刀动剑的。 所以舍长一点都不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样的事情发生,哼着一首郑地的民歌,反剪着双手,踱到院中去了。 “黄公……”解忧刚推开门,便被辛烈的酒的气味包围,不禁蹙了蹙眉头,低咳几声,顺了顺气,才缓缓走近。 黄遥一双眼赤红,抬眸看看她,不说话,仍旧埋头饮酒。 “黄公,午后乘船,至夜可达洞庭。”解忧平静地站在一旁,并不劝阻。 她只是取过一小坛尚未开封的酒水,捏去封口的红泥,将袖中的药草尽数浸入其中,擦了擦指尖溅上的酒水,若无其事地取出袖中的小弩,填上箭支,对着窗棂,漫不经心地按下了机括。 小箭破空而去,牢牢没入窗棂,垂在窗前的湘竹帘却没有一丝抖动。 黄遥饮着酒的动作一顿,难怪听闻手下的人说起,解忧那夜曾在城头亲手射杀一人,这丫头手下的准头果然是好得很呐。 解忧上前将箭支拔了出来,衣袖掸一掸上面沾染的些许木屑,将箭和小弩一道收回袖内,跽坐下来,看着斜倚着书案的黄遥,身子微倾:“黄公,若有剑卫至此,公有何计可脱?” 虽然她没有在附近发觉异样,但从内心深处透出的不安,已经足够让她将事情往最坏的一面考虑了。 黄遥停下了饮酒,枯瘦的手按着碗口大的坛口,解忧从没觉得,黄遥这样憔悴、这样年老过。 他动了动唇,声音干涩而哑,“无计。” 谋了半辈子的计,这时候,他的一切思虑却都显得苍白无力。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漏船载酒泛中流 近午,解忧与黄遥依照计划上了船。 雨过天晴,春水微涨,流速很快,将小舟送入洞庭方向。 解忧倚着船舷,怔望着两岸明丽的春景出神。 她记得,她前世过世的时候,也是这样春意曼然的时节,一切幽绿青葱,生机勃勃,唯有她一人,在这众生喧嚣的季节里黯然死去了。 算来已过去了十余年,她都有些记不得,那时候的心境,比之现在的怎样…… 她同样记不清楚的,还有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死…… 不过……解忧抿了抿唇,勾起一抹模糊的笑意,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眼前的、手中的……才是一切。 黄遥一路上几乎都没说什么话,只无声地饮着解忧泡制的药酒,辛烈中夹杂着苦涩的味道令他不时蹙起眉,饮到后来,也不知是因醉了还是累了,直接斜斜倚着船舷,倒卧在船舱内,姿态十分的颓唐。 解忧摇了摇头,轻舒口气,望向天边。 天与地的尽头处缠结着几抹微云,丝丝缕缕地卷结着,日头已经转入西侧的云层之后,将重叠的白云染成金红,斑斑驳驳地浮在空中。 天色已经转暮了。 解忧又将心放松下几分,只消再有一个时辰,应当就能到达与湘江与汨罗的交界,到那时就可以弃舟登岸,进入无假关了,那斥候告诉她,剧连近日有意前往无假关安排事宜,说不定能在那里见到他呢。 但……解忧轻松的心思忽然一顿,船速似乎不知不觉地减慢了下来,以现在这个速度,怕是需要再久上半个时辰。 “奇怪。”按理说,水流的速度不会无缘无故地减慢,解忧偏了偏头,起身去够搁在船尾的竹篙,打算加快船行驶的速度。 她可不想在深夜赶路,再说。半夜里头,就算赶到了无假关的城外,也无人会开启城门放他们进去。 解忧刚将竹篙取来,却觉一片冰凉漫上足踝。怔怔低头,发觉自己半幅裙袂已被沾湿,惊得连连倒退两步,半船都是水,急忙唤黄遥:“黄公。黄公!” 黄遥哑声应了几声,似乎醉得厉害,没有动。 “黄公……”解忧唤了几声仍不见他应,眼见水以极快的速度洇入船舱中,只怕再过须臾就要沉了,咬咬牙,从袖内取出小弩,一支离弦的箭激飞而去,没入岸边一株高树,滑过的轨迹仿佛一道白虹。 箭身上系了很韧的绳索。一绷之下,将船反带向岸边。 剧连为她制作的小弩只配了三支箭,却是每支都有不同的用处,这支系了绳索的,还是她头一回用。 解忧用竹篙一点河底的石块,轻轻跃上岸边柔软的草地,不及取下树上的箭,急急扣住船舷边缘,拉扯着黄遥,无奈力气不够。根本拉扯不动他,只得压低了声音焦急呼唤,“黄公!黄公!舟将没入水中,公速速弃船!” “医忧。”黄遥忽然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里是醉了的模样,“忧尚不知无假关之事也,不当死。” 解忧一怔,不解地看着他,不防黄遥极突然地抬手。将她紧扣着船舷的手拂去,解忧手中一松,本就沉了大半的小舟被激流一冲,又飘飘摇摇地向着下游荡去,荡开几步,又被横到水面上的树枝阻住,缓了顺流而下的速度。 “黄公!” 解忧起身追赶,耳后忽然一凉,下意识偏头避开,一支羽箭堪堪擦着鬓边飞去,削断了半缕鬓发,小脸霎时吓得失了血色,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继续飞去,落入已经将沉的船上。 吓得连惊呼都噎在了喉间。 “夫人身手不错。” 解忧身子一僵,虽然没有回头,但也分辨得出是檗的声音……景玄到底还是派人追来了,看方才那架势,这一回追来,不是为了追回她和黄遥,而是……为了杀了他们吧? 阖了一下眼,小手在袖内攥成拳,然后一手紧握了上了箭的小弩,一手取了一个小竹筒。 她要赌一回。 竹筒中装着传信之物,此处距离无假关应当不过数里,信号足以引起那里楚墨的注意了。 她赌剧连已到了无假关中,放出求救的信号,就算等剧连到达时,她已经不在此处,剧连应当亦能知道她的处境。 下了决定,解忧握着小弩,缓缓转过身。 解忧怔了怔神,一袭暗红色衣衫被江边的风挟着,在暮色中漫卷飘飞,竟是景玄。 景玄面色冰冷,向前走了两步,将四五个手持弓箭的护卫,还有檗抛在身后,径自走近解忧,半点不畏惧解忧手中蓄势待发的小弩,“姬解忧,你很好。” 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几乎捏碎了指骨,恨不能上前将面前倔强的小人立时捉回去,她竟敢不顾他的脸面私自逃出庞城,真是好得很。 解忧紧抿着唇,仍然制不住唇微微的哆嗦,又惊又怕,下意识往后退。 她半点没有想到,景玄竟会亲自前来追她。 但现在多说什么也没用,她绝不会再次妥协,咬了咬牙,看准护卫较少的方向,左手将小竹筒远远抛出。 一道幽蓝色的光芒划过暮色初临的天穹,仿佛夜空中的烂漫星河。 解忧忍不住蹙眉,心又沉下去几分,这样的光亮还是太微弱了,她还以为像烟火一般亮呢,果然不能报太大的希望。 看来没有退路了。 解忧回头看了看河面,那船方才被树枝阻了一阻,没有飘得过远,只得十余步,水离船舷尚有几指的距离。 黄遥仍旧躺卧在船舱内,毫无自救之举,怕是打算随船一道没入水中,一死了之了。 他一生为景氏家臣,为楚出谋划策,最后却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解忧死死地咬着唇,她一向是很惜命的,可面对此时的情势,她突然很想任性一回了。 她不会回去,也不会再任由景玄欺凌,等不到剧连带着楚墨赶来,她宁可跳入身后滔滔湘水! 这一回,即便是死,也只能是她将自己杀死,不能由人摆布。(未完待续。) PS:  下午两点,开始考中级口译,大家快祝福我能过啊【捂脸】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情 read_content_up();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解忧抿抿有些干裂的唇,因哭泣和不眠而微红的眸子转了转,瞥过景玄,转向远处天空,定定锁着无假关的方向,喃喃自语,“再会。” 她恍然发现,竟然找不到任何能够令自己眷恋的东西。 既然景玄方才就有意将她射杀,想必见她在面前投了江,也可以罢休了。 景玄显然没听清她低声说了什么,略一蹙眉,却见面前方才还在校准箭支的小人一个转身,身子直直落入滚滚江水中,溅起一滩白色的水花。 “忧忧!” 景玄没有多想,随她一道入水,顺着那一缕白色的衣袂,去够她的身子。 突然的变故将岸上一众剑卫惊得怔住,还是檗反应快,吩咐几名弓手将黄遥所处的小舟尽量拢进岸边,自己立刻带了几名剑卫下水救人。 解忧连半口水都没来得及呛着,便被景玄拎出了水面,不过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肺中,还是令她忍不住低低呛咳。 咳了一会儿,还没抬头,便听到景玄冰冷中挟着怒意的声音,“闹够了没有?!” 解忧一怔,随即冷笑,闹?他凭什么以为她是在玩闹?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么?!不,就算有人如此,但她是那种人么?! “忧虽略习水性,然湘水湍急,无以求生,冢子何须如此?”低咽的声音,很讽刺。 她会水,那还是上辈子的事情。而且将两世加起来,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相信便是坠入一个小池塘。都足以将她淹死了,一条这般湍急宽广的湘江,景玄何愁淹不死她?这么不放心,是想亲手将她杀了么? “忧忧……”景玄一顿,圈住她腰肢的手愈发收紧。 解忧竟然以为他想杀了她……?她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他不否认他的确想杀了黄遥,因为他已经知悉了那个秘密,可解忧……他不会杀了她的。就算她已经知道了,他也只会将她牢牢看在身边——而且从她方才的表现来看,她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她不会这么容易选zé跳江。 檗大步走近,毫无感情地询问,“冢子,黄公如何处置?” “杀了。”景玄并不回头。接过一名护卫递来的宽大软巾。将浑身湿透的解忧包了起来,低声嘱咐檗,“沉尸入江,勿留痕迹。” “不!”解忧忽然用力推开他,自己踉跄退了几步,转身跑向江岸,挡在渐jiàn飘远的小舟近旁,恨声道。“忧闻伍员、屈子俱因赤诚而沉江,今景氏屠戮忠义。黄公虽沉湘江,其心日月星辰可昭!湘灵为之悲歌,而冰夷为之悼!” 她这句话说得很重,又是先贤,又是鬼神的,几名弓手面面相觑,分明是黄遥背叛故主在先,杀了他有何不对? 可他们还真不敢动,倒不是因为被解忧那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慑住了,而是解忧挡在面前,他们怎么也不敢向夫人举起箭啊。 冷冷对峙。 对峙中,小舟又向远处荡开几许。 船内水已经停止了上涨,暂shí倒没了沉没的危险。 景玄蹙了眉,若是船飘得更远,他可没有把握再将黄遥射杀。 狠狠瞪了解忧一眼,冷声道:“避开夫人,放箭!” “……”解忧气得怔住,她跳江寻死,他偏要将她拎回来,此时又不顾她的安危,下令放箭。 刀剑无眼,就算下令避开她,景玄就能确定她不会为流矢所伤?真是太过分了! 转身看了看小舟,估摸着离自己有五六尺的距离,不如跳上船去,是沉入江中溺死,还是被乱箭射杀,都听天由命算了。 “够了!”景玄见她神色有异,还不罢休,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不安分的身子擒回怀里,不对她动粗,她还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放手!”解忧手和腰都被他牢牢擒住,动弹不了,两条腿乱踢,口中也不肯示弱,“景玄,放开!你……” 景玄眉心跳了跳,一手紧捂住解忧口唇,拖着她远离岸边,回头看向那排尚在愣怔中的弓手,蹙眉冷喝,“放箭!” 解忧被紧紧制出,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支羽箭激飞而出,落在了飘摇的舟中,这架势,只怕早已将黄遥射成了个刺猬。 舟中的人始zhōng没有动jìng,但淡淡的血色从小舟附近漫开,如祭红色的染料,慢慢在水中散开,盘旋着,淡去。 解忧心中一片冰凉,泪一点一点地爬满了脸,与脸上残留的江水混在一起,凝成水珠滚落。 半漏的小舟带着一船羽箭,拖着淡红的血迹远去。 “冢子,可需将船击沉?”檗不放心。 这明目张胆的截杀,若是引起秦军的注yì就不好了,就是教普通人见了,也不妥。 “无需。”景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低眸去看怀里的小人。 解忧已是晕了过去,眉头还紧蹙着,脸上泪痕尤新,一双眼眶又红又肿,怕是这些日子没少哭,才将自己折磨着这个憔悴的模yàng。 “走罢。”景玄摇头,将她抱起,淡淡重复解忧方才的话,“黄公虽沉湘江,然其心日月星辰可昭……湘灵为之悲歌,而冰夷为之悼……” 他知道黄遥是为他好,他只是……不得不这样做。 ………… 暮色中,一头火红的狐狸蹿到岸边,低头在草丛内来来回回地轻嗅,随后抬起头,口中多了一块素绢。 “荧惑,何物?”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传来。 荧惑摇了摇尾巴,却没有往回跑,而是蹲坐下来,不走了。 三人快步走近,衣衫一白两黑,是医沉、剧连和相里荼。 经过数月相处,剧连认为相里荼并无恶yì,便说服了楚墨接纳秦墨,三人昨日才到达无假关,便是来此迎接入楚的秦墨诸人。 不想薄暮时分,有人报告附近有人发出求救的信号。 荧惑还莫名烦躁不安,医沉断定是解忧到了附近,便与荧惑先行出城寻她,剧连和相里荼随后追来。 但江岸旁已经没了解忧的踪影。 相里荼将两岸细细看了看,只捡回了半截竹筒——这里显然被人清理过了。 医沉接过荧惑递来的素绢,展开来,面色一滞,蹙起眉,“阿忧……” 那绢上,十四五岁的白衣少女含笑望着画外之人,鬓边簪着白兰,手中捧着药草,恍若灵秀的山鬼,一旁的篆字,也正是“山鬼”二字。 解忧一直将他这幅画藏在身上,若非情况有急,怎会失落在此? 岸边的草尖上尚且缀着许多水珠,来不及干去,只怕片刻之前,解忧还在这里。 可他们,又错过了。 (未完待续。) 思︽路︽客siluke~info更新最快的,无弹窗!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阴差阳错 暮色渐沉,三人一狐还是没能在江边寻到解忧的踪影,只得先行回到无假关。 才走入无假关的舍馆,便与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迎面遇上。 少女眸子低低垂下,躬身为礼,声音娇俏柔软,“妾于道中染病,多谢医相救。” 剧连看看身旁两人,医沉捏着那方绢画出神,相里荼则是目不斜视,不知在看什么东西,眼见这两人都是冷淡的性子,剧连也不指望他们回过神来,便向少女还了一礼,和声道:“姬无需言谢。” 墨家子弟仗剑行侠,救人原是本分,若是人人都要像这少女一般,为了道个谢弄得这般郑重,他们还不被早早烦死。 少女碰了个软钉子,抿抿唇,正要退下,目光忽然一转,惊奇地看着蹭在医沉脚下的火红狐狸,语无伦次,“此、此狐……妾曾……”抬起头,面前的白衣人更令她惊得怔住,良久才喃喃道,“是桓公子……?” 荧惑一摇尾巴,霎了霎大眼,鼻子微耸,它倒的确识得这少女身上的味道,但见医沉无所表示,仍是乖乖窝在他身旁,没有动。 “姬认错人了。”医沉瞥了少女一眼,面色平静,将绢画收入袖内,唤了荧惑,径自回了桐君院。 相里荼素来沉默寡言,不喜与人攀谈,见医沉走了,也捏着那半截竹筒,抬步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院落。 剧连叹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自从医沉传信回到招摇之后,平日便不再画易容了,只是容貌生得太俊,出行之时,难免引来一些少女的注目。 当时剧连还曾打趣,他只有解忧这一个可爱的妹子,与她才分开了七八年时间,倒被医沉这副容貌给拐走了。 不想今日这少女不仅是一脸迷恋,还直接认错了人。 剧连大觉头痛。寻思着是不是劝医沉平日出行仍是画上易容,否则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直到三人一狐都离开了,鹅黄色衫子的少女还在低眸失神地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这少女正是偷偷溜出九嶷的楚蘅。 她那日离开九嶷后。初时还能辨清山间道路,但终究是个娇养长大的贵女,在山间露宿了一夜,一睁眼便有些发懵,后来行路的方向直接偏了。阴差阳错一路到了无假关附近,途中染了风寒病倒在关外,被附近的墨者捡回了城中,安置在客舍中。 ………… 解忧在昏睡中感到面上时不时拂过丝丝微痒,扰得她不能好睡,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小手遮上面颊。 但手腕旋即被人紧紧扣住,不自在的感觉令她愈发不满,抿了抿唇,感到一绺冰凉微濡的东西落入唇间。这才懒懒睁眼。 一睁眼便对上景玄一双含笑的眸子,而自己双唇之间,正轻轻抿着他一缕垂下的发丝。 解忧怔怔霎了霎眼,顺下目光,瞥到他只披着一件素色襌衣,衣襟还松松地敞着,露出里面丝缕未着的身子…… “你……”解忧面上一热,立刻偏开了头,伸手替他拢起衣襟,这才觉得身上微凉。 低头一看。连耳根都羞红了,她身上的衣衫还没景玄多,大半身子都依靠一角宽大的软巾遮住。 这、这是怎么回事? 景玄见她醒了,面上溜过一丝尴尬。见她满脸这种神情,更是不解。 若不是解忧任性跳江,若不是他急着来寻她,连侍婢也不曾带着,身边实在无人可以使唤,否则他也不想亲自为她换衣衫。 他活了这些年。从来只有被人伺候的经历,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因此磨蹭了半天,不仅没为解忧换好干净的衣衫,反而将她弄醒了。 解忧触到肩上湿漉漉的发丝,才想起方才自己跳了江,弄得浑身湿透,这会儿怕是在换衣衫,倒是她自己误会了。 侧身往软巾内滚了滚,将整个身子躲进去,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难得温言细语一回,“你……你背过身,我自己来……” 景玄有些不悦,又不是没见过她的身子,这会儿还叫他背过身,有这个必要么? 不过看看那一双羞怯的眸子,仍是心中一软,背过了身子,走开了几步。 解忧飞快地拭干身上的水迹,将湿发用巾帕裹起,换上一旁干净的素色中衣。 见景玄还立在床畔,一头半湿的头发在背后洇开一片水迹,心中过意不去,携了一块干净的软巾,上前为他擦拭发梢上缀着的水珠。 解忧自幼行医,于照顾人的事情做得十分细致娴熟,只半刻工夫,便将两人身上打理得齐齐整整。 “忧与黄公之行迹,乃相夫陵告知?”解忧立在景玄面前,轻轻抿着唇,踮起脚,顺着他的衣襟抻了抻,小手滑下,细细系好右侧的系带。 “并非。”景玄目光一转,落在她一双荼白的小手上,伸手握住,将她拉近,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陵暂归九嶷清查燕姞之徒。” 相夫陵应当认为他还留在庞城,并不知道他会亲自来追解忧,否则相夫陵定会想法子阻止。 解忧敛眸,侧身想躲开,难不成这一回是她想差了?相夫陵说到做到,不曾再刻意为难她,却是景玄仍然不肯放她。 “忧忧为何私离庞城?”景玄按住她躲闪的肩,说起此事,眸中忍不住腾起怒气。 “……”解忧霎了霎眼,难道她不该走么?景玄有什么权力留下她?他还真以为,她是他的妻子么?! 方才刚醒过来,她忙着处理两人身上湿透的衣衫,没工夫计较景玄将她再次捉回来,又截杀黄遥的事情,但这绝不代表她心里一丝芥蒂也无。 刚平和了一会儿的气氛,转眼间再度剑拔弩张。 解忧不甘示弱地瞪着景玄,眸中除了愤怒,还有汹涌的恨意。 景玄瞪了她一眼,听闻赵地重妇人,果然个个赵姬都娇惯异常,他自问已经待解忧足够宽松,足够尊重,再这么惯下去,她还不得无法无天? 阖了阖眸,紧紧握住解忧纤细的小腰,低头狠狠在她脖颈上咬落。(未完待续。) PS:  一天课到晚上八点,所以第二更推迟。 第二百一十五章 如何面对 解忧在昏睡中感到面上时不时拂过丝丝微痒,扰得她不能好睡,不耐烦地蹙了蹙眉,小手遮上面颊。 但手腕旋即被人紧紧扣住,不自在的感觉令她愈发不满,抿了抿唇,感到一绺冰凉微濡的东西落入唇间,怎么也躲不开,这才懒懒睁眼。 一睁眼便对上景玄一双微掩的眸子,不由一愣,刚要出声,才发觉自己双唇之间,正轻轻抿着他一缕垂下的发丝。 景玄见她醒了,面上溜过一丝尴尬。 若不是解忧任性跳江,若不是他急着来寻她,连侍婢也不曾带着,身边实在无人可以使唤,否则他也不想亲自为她换衣衫。 他活了这些年,从来只有被人伺候的经历,根本不知道怎么伺候人,因此磨蹭了半天,不仅没为解忧换好干净的衣衫,反而将她弄醒了。 解忧怔怔霎了霎眼,显然没能明白现在的处境,不知所措地顺下目光,瞥到他只披着一件素色襌衣,衣襟还松松地敞着,露出里面丝缕未着的身子…… “你……”解忧面上一热,立刻偏开了头,伸手替他拢起衣襟,这才觉得身上漫起一丝丝的凉意。 低头一看,霎时连耳根都羞红了,她身上的衣衫还没景玄多,大半身子都依靠一角宽大的软巾遮住。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方才她和黄遥乘舟沿着湘水前往无假关,途中江水漏入船中,她急忙唤黄遥上岸。不想黄遥毫无反应,而身后却是景玄带人追到,将黄遥杀死。而她跳江被景玄救起,之后的事情,便没有了记忆。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半刻之内,她却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而半日前还在与自己谈话的人,如今已葬入湘江鱼腹,真是想想便能令人彻骨生寒。 这样残酷的事情其实很寻常的。她早该在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便做好准备。但真的临到面前时,仍是不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她想。她大概是到死也不能接受的。 人命不能用来践踏,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这是刻进了她骨子里的东西,或许即便她一开始就生在这里,也改不了这样的想法。 “忧忧。”景玄见她面上神色变幻。分明前一刻还是羞怯,后一刻便是几乎漫出来的恨意。抿了唇不再说,只拉过一旁的软巾,将她整个身子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生疏地为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发丝。 “你背过身,我自己来。”解忧眸子微敛,没有掩饰自己的疏远和戒备。 再一次落回景玄手中。还是被他亲自捉回来的,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要受到怎样的待遇了…… 景玄压下轻微的不悦。心里直犯嘀咕,他又不是没见过她的身子,解忧这会儿叫他背过身,有这个必要么? 解忧没再理会他,一抖软巾,飞快地拭干身上的水迹,将湿发用巾帕裹起,换上一旁干净的素色中衣。 抬头见景玄还立在床畔,一头半湿的头发在背后洇开一片水迹,想想他弄得如此狼狈,毕竟也算是救了她一回,场面上的礼节总要有的,便携了一块软巾,上前为他擦拭发梢上缀着的水珠。 她自幼行医,于照顾人的事情做得十分娴熟且细致,只小半刻工夫,便将两人身上都打理得齐齐整整。 “忧与黄公之行迹,乃相夫陵告知?”解忧立在景玄面前,轻轻抿着唇,踮起脚,顺着他的衣襟抻了抻,小手滑下,细细系好右侧的系带,扎了一个蝴蝶结。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还有些恍惚。 说实在的,她现在十分迷茫,她数十年的处世经验中,实在没有一条能够告诉她,她现在该如何面对景玄。 现在的情形似乎是,景玄很生气,她也很生气,两个各自生气、又都不会主动服软的人,该怎么面对彼此? 所以,气氛很沉闷,隐隐浮动着不安,似乎有惊雷一触即发。 “并非。”景玄目光一转,落在她一双荼白的小手上,伸手握住,将她拉近,动作的幅度介于亲密与冒犯之间,答得心不在焉,“陵暂归九嶷清查燕姞之徒,阿驹留守庞城。” 毕竟凡事不能由他一人支撑,而且庞城太小,他也不可能长久留下,也是时候锻炼锻炼景驹的能力了。 解忧敛眸,难不成这一回是她想差了?相夫陵真是那种……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么? “忧忧……”景玄眸中忍不住腾起怒气,隐忍着恼怒听来咬牙切齿。 方才解忧昏迷了过去,倒还乖巧,这会儿一醒来,虽然没有大吵大闹,但她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对他从无一丝信任。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这怎么由得他不怒?听闻赵地重妇人,果然个个赵姬都娇惯异常,一点没有温柔和顺之感。 他自问已经待解忧足够宽松,足够尊重,再这么惯下去,她还不得无法无天? 解忧也是倔强的性子,这种时候她哪里有心思去想什么曲意迎和,见景玄态度忽然转差,一脸凶相地瞪着自己,不甘示弱地将他瞪回去。 方才还暧昧不明的气氛,转眼间变得剑拔弩张。 “放手。”解忧扁了扁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直接狠狠咬上他紧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指。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一口下去在景玄手上留下了极深的齿痕,隐隐泛出血痕,可他依然没有放手。 “姬解忧。”景玄怒极反是忍不住笑了,她就这么喜欢咬人? 锁着她一双不听话的眸子,既然她这么喜欢咬人,那不加倍地回敬给她,岂不是无趣? 手臂一收,将她纤细的小腰揽进,一手托起她的下巴,露出一段藕白的脖颈,低头狠狠咬落。 “唔!”解忧痛得一颤,才挣扎了一下,咽喉上又被狠狠地咬了一下,呼吸微微一阻,身子微僵,不敢再动了。 景玄到底想做什么?咬得这么狠,他难不成是属狼的……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咬人 景玄咬得极重,不一会儿时间,解忧白皙的脖颈上便添上了一串嫣红的牙印。Www. 咬痕边缘的皮肤红肿着,显得柔腻非常,有几处还渗着淡红的血丝,透出妖_娆残酷的美感。 “景玄!”解忧咬牙,双手被他反扣在身后,下巴被他狠狠钳着,脖子上一下一下地被重重咬上,伴着不时拂到颈间的灼热呼吸,令她恍然生出一种被困于猛兽吻下的危机感。 景玄不理睬她,将她脖颈上咬得一片红,又顺着衣襟向下,重重磕上她小巧的锁骨。 “痛……”解忧凝眉,被磕破了薄薄一层皮儿的感受可不好,锐利的刺痛令她浑身一僵,愤怒的声音不觉带上一丝哭腔,“放开!” 景玄抬头看了看她一双漫起了半层泪的淡红的眼,放轻了力度,转而顺着她精致的锁骨轻轻吸吮。 解忧敛眉,这感受简直比方才的刺痛还折磨人。 当她两侧锁骨也微微泛红起来的时候,景玄仍不满足,偏头咬了她的衣襟,轻轻拂开,才拭干水迹的皮肤有些冰凉,与上面微微红肿着的肌肤一比,胸前光洁得如玉如瓷。 解忧涨红了脸,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敏锐地感到景玄移近了脸,温热湿_濡的吻落上她左肩,顺着那道极淡的横亘在心口的瘢痕,缓缓移动。 浑身止不住泛起细小的粟粒,半是因为寒冷,半是为了那种欲说还休的奇特感受。 景玄眸色黯了下去,方才的怒意消散无踪。 她身上这一道伤痕已经极淡了,之前几回欢好都是夜间,灯影下看不清她的身子,如今在天光下却是清清楚楚。 伤痕因为解忧身体长大,也比当初宽了几分,看起来约莫两寸宽,一尺许长,从肩下一直横亘至胸口。边缘比近旁的皮肤暗了一些,如波浪一般有些弯曲,仿佛在胸前配了一束撕裂的帛带。 景玄习剑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自然看得出当初这一剑足够要了她的小命。 至于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熬过伤后的那段最危险的时间,或许只能归结为天意了。 解忧正僵着身子不敢动,腰间忽然被他一搂,直直撞入景玄怀里,耳边送来他微颤的声音。“苍天垂怜,幸卿无恙。” 苍天垂怜……? 解忧不以为然地苦笑,是啊,她前世侘傺失意,怀着不平而亡,是天欠了她的,可让她再活一回,一来便是死里逃生,飘零孤畸,漂泊了这些年。总算盼来了安定的日子,却又被景玄扣在了这里,毫无自由可言。 如果这也叫作苍天垂怜……如果这也叫,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忧忧……”景玄轻轻摩挲着她还有些潮的发丝,并未注意到解忧情绪的起伏,只将她紧紧搂住,仿佛一松手便会失去她。 扣在她背后的双手攥成拳,这才明白,方才心中一股无名之火,不是因为她私自离开。亦不是因为她半点不温驯,而是因她任性投江,半点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她是他的人,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拿着性命玩笑?! “放手。”解忧拧了拧眉,她胸前的衣襟还敞着,脖颈上方才被他咬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不时蹭到他衣襟上,更痛。 “不放。”景玄横了她一眼,这娇蛮的模样真是令人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偏偏奈何不了她。 解忧霎了霎眼,诧异地瞪着面前的人,这是什么幼稚的对话……?忍不住抬起手覆上景玄额头,难不成落水后着了凉,烧糊涂了? 景玄见她满眼里流动着鄙夷,又是气恼,但又无可奈何,看了她一会儿,将她细细的胳膊一把扣住,低了头咬上她红润的唇瓣,想要硬生生撬开她的唇。 “唔……”解忧痛得微微一缩,痛过之后又漫开一阵麻,一丝甜腥的滋味漫在唇间,眸子里忍不住腾起了火。 景玄还咬上瘾了? 磨了磨牙,不甘示弱地反咬回去,仿佛一头发怒的小兽。 景玄却不上当,在她咬过来时蓦地一松,反手在她腰间轻轻一捏。 解忧怕痒,被他猝然一触,禁不住软了身子,被他趁机挑开了唇瓣。 “忧忧……”景玄尝着她身上特有的兰泽草香气,蹭着她微红的鼻尖,含糊地笑了笑,“明日往宗庙。” “……?”解忧霎了霎眼,唇被他堵着,无法答话。 景玄说完之后,在她面颊上蹭了又蹭,一手环住她纤细的小腰,一手扯住她肩上的衣物,却是在一点点扒下来。 “你……你……”解忧羞红了脸,才说了两个字,又被他毫不迟疑地封住唇,只能瞪着面前的人,干着急。 她怕麻烦,本就只披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这衣裳穿起来方便,脱起来更快,没多久工夫已被景玄扯去了大半,冷得她就算不想,也不由往景玄怀里蹭了几分。 “真乖。”景玄揉了揉她冰凉柔软的发丝,抱起怀里娇小的身子。 他知道,解忧虽然怕羞得很,但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亲热,她羞怯的模样虽然时而令人不悦,却又显得极为有趣,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 解忧小脸发烫,微阖了眸子,将脸贴在他裸露的肩上,咬着唇神情纠结。 她并不是不想拒绝,而是她就算反抗,也不会有半分作用…… 恨得牙根痒,忍不住在景玄肩上狠狠咬下。 (有删减,泥萌懂的。然后窝最近很忙,非常忙,全是考试,等我一有空,会尽早把这些删改的章节传到v群里面,亲们先加普通群就可以了,注意看一下前面公告里面,有群号和入群方式,么么哒) ………… 屋外,檗和蔺面面相觑。 然后不约而同地退开几步,退至阶下,蔺望望天,纵上一旁的高树,檗则转身离开了院落。 这里是湘江附近的一处舍馆,住进来还是用了解忧楚墨的身份,若是久留,不仅会被无假关那里追查过来,更会引起秦军的注意。 因此需要赶在明日平旦离开此处,前往近旁位于附近荒野中的宗庙。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黍离麦秀 第二日鸡鸣时分,解忧还睡得香甜,便被景玄弄醒,昏昏沉沉地梳洗更衣,一上车,又窝在景玄怀里睡了过去。 待她在马车的微晃中再次清醒过来时,一缕强烈的阳光已经在帘外徘徊良久。 “懒丫头。”景玄无奈摇头,这丫头真是没有半点冢妇的样子。 不过说来说去,一半是解忧性子使然,另一半却也是被他惯坏了,怪不得解忧。 解忧扁了扁嘴,抱起臂,一拂鬓边一绺碎发,倏然扭过头,作出一副赌气的样子,“怨你。” 因为要去宗庙行成妇之礼,昨日景玄将她折腾完了,便催着她沐浴斋戒,直枯坐至中夜才放她睡下,今日又是一早起,怎么可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抿了抿唇,抬头狡黠地瞥他一眼,“忧闻,斋戒之时,亦不可动情_欲。” 景玄对上她得意的目光,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绷着脸一本正经,眸子勉强荡开一丝笑意,“忧忧亦知,我蛮夷也。” “……”解忧语塞,心里暗暗好奇,“我蛮夷也”这句话,是不是楚人的口头禅? 毕竟这句耍赖的话,在正式的史传中都出现了好几回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啊…… 解忧扶额,倚上一旁的车壁,抬眸望着车顶。 对于景玄这样的敷衍塞责,她的确寻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景玄不在乎,甚至还大言不惭地说,那些宗庙里的先祖也不在乎……她还能说什么? 就像当初熊渠自称蛮夷,不必遵循中原的封号。不仅自封为王,还将几个儿子也立为王,与周天子平起平坐。 这种说法貌似谦卑,实际却狂妄到不可一世。 车壁上轻轻扣了一下,传来檗略显迟疑的声音,“冢子,夫人。应是此处。” 景玄静默了一瞬。伸手触上榴红色的车帘,又犹豫了一下。 “别怕。”解忧将方才冰凉的神情收起,轻轻握上他的手。 她知道景玄在怕什么。她醒来时便察觉到他十分紧张,连说玩笑话都有些不利索,大失常态;这会儿又见他犹豫不决,不禁有些心疼。 景玄看向她。肃然的面色微微松动,缓缓舒了口气。他想,他应当已经做好了准备。 秦军占领寿春时,连楚王的陵墓都掘了,幸好族中宗庙远离寿春。这才逃过一劫。 转眼之间已过去七八年时间,洞庭是秦占区,别说每年例行的祭祀。便是修缮之事都不能有,这还是他在楚国灭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原本守卫森严的宗庙,如今只怕是荒凉得很了罢? 又舒一口气,缓缓揭开车帘。 面前一片荒野,丛生的野草足有半人之高,随风荡开层层叠叠油绿色的波浪。 檗和几名护卫饶是身量高,立在草丛中,仍然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远处几乎被荒草遮蔽的地方,隐隐能看出几方坍圮的建筑,屋子已是塌了,椽头露在外面,腐烂了大半,背阴的一面还生了几个圆润润的木耳,灰白色的石块零零散散地布在四周。 解忧也止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想过,面前的场景会很荒凉,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不过七八年时间而已……这一眼望去,却像已经隔了千百年的时光。 她想起那一首《诗经》中的小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面对这样苍凉的景色,除了长叹一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还能怎么样呢?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难诉。1 景玄看了一会儿,从袖内取出一卷用黑色与红色丝带缚住的帛书,探身交与檗,“焚化可也。” 解忧霎了霎眼,那帛书的边缘用朱红的丝线织着火纹,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只怕是一份向先祖陈明事宜的表。 檗躬身应诺,辟开茫茫荒草,走向坍圮的宗庙。 景玄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握了解忧的手,将她扶下车,“忧忧,四下走走。” “好。”解忧柔声应了,从袖内取出一个小纱囊,回身笑了笑,掷了出去,“蔺!” 蔺稳稳接过,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知是驱避虫蛇的药物,向解忧躬身为礼,转身分发给其他护卫。 解忧生得娇小,荒草尖尖不时被风拂到面上,她调皮地歪了头,咬住一叶草尖,霎了霎眼,低声道:“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 景玄心绪低落,听到她的声音,强笑了笑,抬手揉揉她发顶,随后拂过去,落在她发髻上的三支玉笄,小心翼翼地又拂了一回,才叹息,“负刍虽卿子侄辈,然年长于卿多矣,何谓之‘狡童’?” “闻负刍放西戎,不曾遣人寻之?”解忧抿抿唇,有心思保熊心,却没有精力去寻原本的王么? “负刍已死五年矣……” 解忧垂首,看着自己隐在草丛内的脚尖,心里漫开几丝苦涩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枉然数载为王,却连死这样的大事,也不能为后人知道,真是悲凉。 出了一回神,抬头看看景玄,认真地道:“百代有兴衰,夏为殷克,商为周亡,似此轮回,报应不爽,何须徒然作悲色?” 景玄一怔,看着她一脸认真,撑不住苦笑。 她确定这话是安慰的人,怎么他听起来,更像是挖苦人的呢? 还什么报应不爽……分明是顺应天命,这话到了解忧口中,总能变样。 动了动,欲言又止,抬手揉一揉她披在肩上的发丝,“行礼毕,渊将往庞城理事,忧忧且归九嶷,若何?” ………… 1此两句出自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化用自杜甫的“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在张词中意指天意难测,人情易变,几代过后人们便会忘记国仇,淡漠家恨。老:时间长久;易:改变。全词既愤慨难禁,又悲凉无奈,与辛弃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有异曲同工之感。 解忧熟知历史的轨迹,因此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女奴 解忧在檗的陪同下,乖乖地回到了九嶷。 怀沙院仍是老样子,高大的山玉兰投下一带暗绿色的阴影,将整座院子笼罩在清淡的花香中。 解忧端坐在廊下,半阖着眸子抚琴。 琴声入楚商调,悲怆渺远,似在哀悼。 少姬坐在一旁,正一心一意地裁衣扎花;越女则进进出出,不时端来茶水。 檗抱剑横倚在一旁的高树上,阖着眼,仔细地听着琴声之下,四周各处的轻微声响。 这样悠闲平和的日子已经过了半月时间。 解忧没有再起逃离的心思,每日过得很安稳,医喜那里为她送来的药,她辨过无碍后一律喝了,这半个月来,面色倒是好了不少。 檗抬了抬眼皮,这样的日子太好,过久了,几乎让人忘了庞城那里仍处于危机四伏之境,若没有那些事…… 解忧轻轻阖上眼,密密丛丛的长睫覆下来,筛出几缕阳光,轻轻地颤。 她心里也正想着,若是没有那些事……若景玄没有下令射杀黄遥,若是他没有处罚奎伯,或许她面对景玄时,也不会心中五味杂,彷徨无依。 现在躲开了他,倒是正合她的心意。 越女捧来了笔墨书简,在书案的另一头跪坐下来,细细铺好。 解忧眯起眸子一笑,景玄为了稳住她,将药经交给了她,任她抄录。 这样也好,待她抄完这部药经之时。再想法子离开这里,也算不得太迟。 每日晨起抚琴后,她都会抄上一会儿。直到医喜那里送药过来。 今日也是如此。 解忧轻轻抖开一个尾音,手一拂,理一理一侧的琴穗,起身活动一下坐僵了的双腿和腰背,才挪到了另一头,专心抄录起药经。 越女细声细气地上几句话,匆匆告退。少姬仍倚在书案旁裁剪衣衫,廊下侍立着一溜婢女,个个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静的院中,只有刻刀划过竹片的“窸窣△≤△≤△≤△≤,”声不时响起。 墨用于书写,写错了字时,便用刻刀刮去。这一习惯。一直延续至汉,直到纸被大量推广开来,以刻刀修正错字的做法才随着竹简木牍的记事法一道消失了。 抄了半日,解忧搁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起眸子,恰好见檗从树上跃下,一双剑眉紧紧蹙着,窄眼里透出几分不耐烦。 解忧偏了偏头。支起一侧面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她知道。檗听力异于常人,他突然跃下来,多半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但也不见他紧张,而是这么一副不耐烦且嫌弃的表情,实在有趣。 檗感受到身侧灼灼的目光,心里虽不自在,但也奈何不了解忧什么,只耸了耸眉,岿然不动,一本正经地禀告:“夫人,有婢子至矣。” 来的少也有七八人,步子拖沓而沉重,隐隐还能听到女子的哭声,想来是哪里的婢子犯了什么事情,被扭送来交给解忧处理。 解忧虽然平日于这些事情懒了些,但终究了个夫人的名头,燕姞又不在九嶷,涉江院那里的婢子,如今名义上全归解忧管着。 “婢子……?”解忧闻言意兴阑珊,将笔墨推开一些,竹简一卷,堆到案下,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些,立刻懒洋洋地趴下了。 檗只觉自己眉心跳了跳,看看伏在案上的懒猫一般的少女,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利索地将书案整理好的少女,亦是解忧。 少姬习惯了安静,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手下不停,一会儿时间已刺出一只艳丽的朱鸟,尾羽飞扬,展翅欲飞。 半刻之后,果然有七八人涌入了怀沙院。 走在前面的是梅姬和鄢妘,她们身后四个婢子,押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一路哭哭啼啼,拖拖沓沓地进了院落。 解忧瞥了一眼,看到梅姬和鄢妘,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日不愉快的经历,扁了扁嘴,扭过头。 “……”梅姬和鄢妘无言对望,这位年轻的夫人仍是老样子啊……行事全没一礼节可言。 “何事?”檗拦住了两人。 梅姬看似温柔和顺,骨子里却不屈不挠,从容地向檗一礼,不卑不亢地答道:“师檗,此女私离雪堂,燕姞不在,应由夫人发落。” 檗了头,向旁才让开一步,身后传来解忧懒洋洋的声音,“发落……?” “正是。”梅姬垂首答。 “夫人……夫人……”那披头散发的女子忽然挣脱了身旁四个少女的拉扯,踉跄地冲上前,跪倒在阶下,额头磕上了石阶,鲜血直流。 鄢妘厉声呵斥那四个少女,“快拉下去!” 解忧凝眉,她是不怕血的,也不知其他贵女是不是如此?但好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么七八个人,当着自己的面闹得鸡飞狗跳,嘈杂不休,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了? 梅姬见解忧面色微变,忙上前躬了躬身,解释道:“夫人,此女……” “放手。”解忧淡淡打算她,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力度。 一旁的婢子们一惊,怔怔放开手,鄢妘则暗暗一凛,想不到这少女看起来没半分正经,一开口却能有这样的气势,幸好当初听从梅姬的话,没有过分为难她。 那披头散发的女子见解忧向着她,伏在阶上泣不成声,蜷缩起来的身子哆哆嗦嗦,“夫人……” “抬头。”解忧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掷在阶下。 那女子一把抓过帕子,胡乱地抹去额上的血迹,这些动作做起来十分利索,似乎久居下等地位,才养成了这样习惯畏缩,习惯低贱的性子。 解忧眸子微闪,那女子抬起了头。 一张青白的鹅蛋脸呈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额角上破了皮,淡红的血珠还在慢慢渗出,额角的头发缺了一块,似乎是因被强行拽下后损了头皮,所以没再生长;那女子脸上更是令人不忍一观。 她鼻梁塌着,右眼浑浊,多半是盲了久矣,瘦得高耸的两块颧骨,将面上黥着的两个墨字衬得极为显眼。 解忧合了合眼,没再往下打量。 这女子,怕是一个犯过律令的女奴罢?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周王姬 那女子见解忧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她,全没往日见的鄙夷和仇恨,一排七歪八扭还缺损了几个的牙咬了咬干裂的唇,向着解忧拜倒下去,哑着声哭,“夫人,妾妾……妾实乃周王姬……乞夫人相救!” “……!”解忧诧异地看着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手一颤,撞翻了一卷竹简。 檗眼疾手快,抢上前稳稳地接了,向解忧躬了躬身,才将竹简放回案上,转身时,忍不住奇怪地打量那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这女奴一看便知平日没少受虐打,却开口自称周王姬,莫不是疯了不成? 王指天子,周天子姬姓,所以他们的姊妹被尊称为周王姬,现今距东西两周覆灭也不过三十余年时间,短短数十年,曾经高贵的王姬应当不至沦落至此罢? “王姬……”解忧恢复了淡然之态,没说不信,反而好整以暇地抬眸,缓缓扫过梅姬和鄢妘,又扫过那四个少女,最后回转身子,注视着刚听到声响走入廊中,面色苍白如纸的越女,轻轻一笑,“忧竟不知,吾家有昔日王姬为奴,何其幸甚也!” 越女一抖,解忧这笑,这话,太也瘆人。 “妾妾亦不知也……”越女跪了下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此为雪堂之婢,则……则应是燕姞……” 解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越女明明说什么也不知道,却又知道这是燕姞那里的人,当真好逻辑。 此时却懒于同她计较什么,毕竟她还记得,景玄是颇喜欢越女的。她不必为了这些小事为难越女,放柔了声音,和声安抚,“越女性温良,素不见血,此奴容貌不美,越女观之恐受惊吓。不若暂退。” “……”越女抿抿唇。按理说她一介奴婢,怎能先于夫人退下,但她也不想惹恼解忧。左右景玄从不计较她的礼节,也算有恃无恐,便温顺地应了,躬身退下。 那女子含着一包眼泪。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恍若鬼怪。却不想解忧只是说她“容貌不美”而已。 “起来罢。”解忧看看那女子,轻叹口气,“至我身旁来。” “夫人!”梅姬抢上前,连连摆手。“夫人不可,此奴患有疯病!恐伤夫人贵体……” “……忧乃医者,于疯病亦可一试。”解忧掸了掸鬓边的碎发。神定气闲,纤手从袖内取出针包。颤巍巍地拈起一根细细的长针,对光一晃,长针在日光下一颤一颤,看得梅姬等人心头发凉。 梅姬不说话了,解忧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冢妇,年轻气盛,又得景玄喜爱,就是撒起娇来,一怒要了她和鄢妘的性命,景玄也不会有任何责怪的。 而且,面前这位年轻的夫人看着慵懒而温和,骨子里头只怕同那神秘的燕姞一样,惹不起的。 梅姬斜眼乜了鄢妘,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一致决定,不去招惹解忧。 因此她们一齐躬身为礼,不管跟在后面的那四个又急又怕的婢子,转身走了。 解忧抿抿唇,这两个妇人果然识相。 抬眼扫向那四个侍婢,一句话还未说,竟将其中一个吓得跌了下去。 檗耸了耸眉,解忧巧笑盈盈,透着冷意,而少姬仍旧温和平静地坐在一旁扎花,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愈是这样,四个婢子愈怕。 看丢了这个女奴,燕姞回来铁定要责罚她们,可……可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夫人显然对这女奴很感兴趣,若是惹恼了她…… 两头做不了好人,真是叫人急得要哭。 偏偏这女奴是被剑卫捉回来的,不得不向解忧禀告。 “还不退下么?”解忧转过眸子,看着四人轻轻一笑,笑容如同和煦春风,这会儿却只令她们四个彻骨生寒。 犹豫了片刻,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眼前好过,哆哆嗦嗦地趴伏着行了一礼,忙不迭地逃离了怀沙院。 “此女何人?”解忧转向檗。 檗拧了拧眉头,将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摇头,“冢子未尝过问燕姞之事。” 燕姞在这九嶷,一向过得颇为自由,那雪堂,景玄也是从来不去的,自然不会去过问她那儿的奴仆。 “滥用私刑……而不过问?”解忧抿唇,黛眉一颤,“毫无道理。” 她燕姞又不是什么王公贵胄,公侯卿相,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女子用黥刑? 檗默然了一会儿,转身跃回树上,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夫人自可传信庞城,告知冢子。” 解忧向着声音的来处横了一眼,不再理会檗,扭头吩咐少姬:“阿蕙取水来。” 少姬温和地应了,这才放下手中的绣品,转身去打水。 “夫人……”那女子看看解忧,年前的少女清雅淡泊,仿佛一缕山风,一泓清流,令人自惭形秽。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和的少女,竟以数言退去了鄢妘和梅姬,还有那几个盛气凌人的侍婢。 她觉得,解忧此举,并不完全因为她有着夫人的身份,而是她……她的身上,带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令人心折。 “姬身世经历,可愿相告?”解忧温和地看着她,一点都没将面前这女子比鬼还可怖的面容放在心上。 女子定了定神,向解忧细细述说自己的经历。 她原是西周国的王姬,这西周不是后世所说的周平王东迁之前的西周,而是在战国后期,位于雒阳,原西周王都上重建起来的西周。 西周比东周晚灭七年。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两三岁年纪。 她隐约记得,父王和母夫人唤她“华”,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娇艳柔弱。 可这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国就灭了。 她和几个姐姐成了俘虏,被没入奴籍,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那个叫燕姞的女人的手里。 燕姞时常纵容其他奴仆殴打虐待她和姐姐们,甚至用酷刑折磨她们,她身上的残疾,便是在一次次折磨中留下的。 几个姐姐不堪折磨陆续死去,而她却一直活了下来,等待着有朝一日,向那恶毒如蛇蝎的女人复仇。(未完待续。) ps:用爪机累死累活地码完,嘤嘤嘤> 第二百二十章 寒食 (刚下课,我决定请假……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请假惹,因为这周末事情少了点,争取码出存稿来~) (和以前一样,大约明天晚上之前改过来,给大家添麻烦惹~本来应该直接断更,淡素怕断更被编辑骂来着_(:з丨∠)_) 解忧在檗的陪同下,乖乖地回到了九嶷。 怀沙院仍是老样子,高大的山玉兰投下一带暗绿色的阴影,将整座院子笼罩在清淡的花香中。 解忧端坐在廊下,半阖着眸子抚琴。 琴声入楚商调,悲怆渺远,似在哀悼。 少姬坐在一旁,正一心一意地裁衣扎花;越女则进进出出,不时端来茶水。 檗抱剑横倚在一旁的高树上,阖着眼,仔细地听着琴声之下,四周各处的轻微声响。 这样悠闲平和的日子已经过了半月时间。 解忧没有再起逃离的心思,每日过得很安稳,医喜那里为她送来的药,她辨过无碍后一律喝了,这半个月来,面色倒是好了不少。 檗抬了抬眼皮,这样的日子太好,过久了,几乎让人忘了庞城那里仍处于危机四伏之境,若没有那些事…… 解忧轻轻阖上眼,密密丛丛的长睫覆下来,筛出几缕阳光,轻轻地颤。 她心里也正想着,若是没有那些事……若景玄没有下令射杀黄遥,若是他没有处罚奎伯,或许她面对景玄时,也不会心中五味杂,彷徨无依。 现在躲开了他,倒是正合她的心意。 越女捧来了笔墨书简,在书案的另一头跪坐下来,细细铺好。 解忧眯起眸子一笑,景玄为了稳住她,将药经交给了她,任她抄录。 这样也好。待她抄完这部药经之时,再想法子离开这里,也算不得太迟。 每日晨起抚琴后,她都会抄上一会儿。直到医喜那里送药过来。 今日也是如此。 解忧轻轻抖开一个尾音,小手一拂,理一理一侧的琴穗,起身活动一下坐僵了的双腿和腰背,才挪到了另一头。专心抄录起药经。 越女细声细气地说上几句话,匆匆告退,少姬仍倚在书案旁裁剪衣衫,廊下侍立着一溜婢女,个个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静的院中,只有刻刀划过竹片的“窸窣”声不时响起。 墨用于书写,写错了字时,便用刻刀刮去,这一习惯。一直延续至汉,直到纸被大量推广开来,以刻刀修正错字的做法才随着竹简木牍的记事法一道消失了。 抄了半日,解忧搁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起眸子,恰好见檗从树上跃下,一双剑眉紧紧蹙着,窄眼里透出几分不耐烦。 解忧偏了偏头,支起一侧面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她知道。檗听力异于常人,他突然跃下来,多半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但也不见他紧张,而是这么一副不耐烦且嫌弃的表情。实在有趣。 檗感受到身侧灼灼的目光,心里虽不自在,但也奈何不了解忧什么,只耸了耸眉,岿然不动,一本正经地禀告:“夫人。有婢子至矣。” 来的少说也有七八人,步子拖沓而沉重,隐隐还能听到女子的哭声,想来是哪里的婢子犯了什么事情,被扭送来交给解忧处理。 解忧虽然平日于这些事情懒了些,但终究顶了个夫人的名头,燕姞又不在九嶷,涉江院那里的婢子,如今名义上全归解忧管着。 “婢子……?”解忧闻言意兴阑珊,将笔墨推开一些,竹简一卷,堆到案下,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些,立刻懒洋洋地趴下了。 檗只觉自己眉心跳了跳,看看伏在案上的懒猫一般的少女,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利索地将书案整理好的少女,亦是解忧。 少姬习惯了安静,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手下不停,一会儿时间已刺出一只艳丽的朱鸟,尾羽飞扬,展翅欲飞。 半刻之后,果然七八人涌入了怀沙院。 走在前面的是梅姬和鄢妘,她们身后四个婢子,押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一路哭哭啼啼,拖拖沓沓地进了院落。 解忧瞥了一眼,看到鄢妘,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日不愉快的经历,扁了扁嘴,扭过头。 “……”梅姬和鄢妘无言对望,这位年轻的夫人仍是老样子啊……行事全没一点礼节可言。 “何事?”檗拦住了两人。 梅姬看似温柔和顺,骨子里却不屈不挠,从容地向檗一礼,不卑不亢地答道:“师檗,此女私离雪堂,燕姞不在,应由夫人发落。” 檗点了点头,向旁才让开一步,身后传来解忧懒洋洋的声音,“发落……?” “正是。”梅姬垂首答。 “夫人……夫人……”那披头散发的女子忽然挣脱了身旁四个少女的拉扯,踉跄地冲上前,跪倒在阶下,额头磕上了石阶,鲜血直流。 鄢妘厉声呵斥那四个少女,“快拉下去!” 解忧凝眉,她是不怕血的,也不知其他贵女是不是如此?但好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么七八个人,当着自己的面闹得鸡飞狗跳,嘈杂不休,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了? 梅姬见解忧面色微变,忙上前躬了躬身,解释道:“夫人,此女……” “放手。”解忧淡淡打算她,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力度。 一旁的婢子们一惊,怔怔放开手,鄢妘则暗暗一凛,想不到这少女看起来没半分正经,一开口却能有这样的气势,幸好当初听从梅姬的话,没有过分为难她。 那披头散发的女子见解忧向着她,伏在阶上泣不成声,蜷缩起来的身子哆哆嗦嗦,“夫人……” “抬头。”解忧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掷在阶下。 那女子一把抓过帕子,胡乱地抹去额上的血迹,这些动作做起来十分利索,似乎久居下等地位。才养成了这样习惯畏缩,习惯低贱的性子。 解忧眸子微闪,那女子抬起了头。 一张青白的鹅蛋脸呈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额角上破了皮。淡红的血珠还在慢慢渗出,额角的头发缺了一块,似乎是因被强行拽下后损了头皮,所以没再生长;那女子脸上更是令人不忍一观。 她鼻梁塌着,右眼浑浊。多半是盲了久矣,瘦得高耸的两块颧骨,将面上黥着的两个墨字衬得极为显眼。 解忧合了合眼,没再往下打量。 那女子见解忧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她,全没往日见的鄙夷和仇恨,一排七歪八扭、还缺损了几个的牙咬了咬干裂的唇,向着解忧拜倒下去,哑着声哭,“夫人,妾、妾……妾实乃周王姬……乞夫人相救!” “……!”解忧诧异地看着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手一颤,撞翻了一卷竹简。 檗眼疾手快,抢上前稳稳地接了,向解忧躬了躬身,才将竹简放回案上,转身时,忍不住奇怪地打量那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这女奴一看便知平日没少受虐打,却开口自称周王姬,莫不是疯了不成? 王指天子,周天子姬姓。所以他们的姊妹被尊称为周王姬,现今距东西两周覆灭也不过三十余年时间,短短数十年,曾经高贵的王姬应当不至沦落至此罢? “王姬……”解忧恢复了淡然之态。没说不信,反而好整以暇地抬眸,缓缓扫过梅姬和鄢妘,又扫过那四个少女,最后回转身子,注视着刚听到声响走入廊中。面色苍白如纸的越女,轻轻一笑,“忧竟不知,吾家有昔日王姬为奴,何其幸甚也!” 越女一抖,解忧这笑,这话,太也瘆人。 “妾、妾亦不知也……”越女跪了下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此为雪堂之婢,则……则应是燕姞……” 解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越女明明说什么也不知道,却又知道这是燕姞那里的人,当真好逻辑。 此时却懒于同她计较什么,毕竟她还记得,景玄是颇喜欢越女的,她不必为了这些小事为难越女,放柔了声音,和声安抚,“越女性温良,素不见血,此奴容貌不美,越女观之恐受惊吓,不若暂退。” “……”越女抿抿唇,按理说她一介奴婢,怎能先于夫人退下,但她也不想惹恼解忧,左右景玄从不计较她的礼节,也算有恃无恐,便温顺地应了,躬身退下。 那女子含着一包眼泪,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恍若鬼怪,却不想解忧只是说她“容貌不美”而已。 “起来罢。”解忧看看那女子,轻叹口气,“至我身旁来。” “夫人!”梅姬抢上前,连连摆手,“夫人不可,此奴患有疯病!恐伤夫人贵体……” “……忧乃医者,于疯病亦可一试。”解忧掸了掸鬓边的碎发,神定气闲,纤手从袖内取出针包,颤巍巍地拈起一根细细的长针,对光一晃,长针在日光下一颤一颤,看得梅姬等人心头发凉。 梅姬不说话了,解忧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冢妇,年轻气盛,又得景玄喜爱,就是撒起娇来,一怒要了她和鄢妘的性命,景玄也不会有任何责怪的。 而且,面前这位年轻的夫人看着慵懒而温和,骨子里头只怕同那神秘的燕姞一样,惹不起的。 梅姬斜眼乜了鄢妘,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一致决定,不去招惹解忧。 因此她们一齐躬身为礼,不管跟在后面的那四个又急又怕的婢子,转身走了。 解忧抿抿唇,这两个妇人果然识相。 抬眼扫向那四个侍婢,一句话还未说,竟将其中一个吓得跌了下去。 檗耸了耸眉,解忧巧笑盈盈,透着冷意,而少姬仍旧温和平静地坐在一旁扎花,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愈是这样,四个婢子愈怕。 看丢了这个女奴,燕姞回来铁定要责罚她们,可……可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夫人显然对这女奴很感兴趣,若是惹恼了她…… 两头做不了好人,真是叫人急得要哭。 偏偏这女奴是被剑卫捉回来的,不得不向解忧禀告。 “还不退下么?”解忧转过眸子,看着四人轻轻一笑,笑容如同和煦春风,这会儿却只令她们四个彻骨生寒。 犹豫了片刻,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眼前好过,哆哆嗦嗦地趴伏着行了一礼,忙不迭地逃离了怀沙院。 “此女何人?”解忧转向檗。 檗拧了拧眉头,将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摇头,“冢子未尝过问燕姞之事。” 燕姞在这九嶷,一向过得颇为自由,那雪堂,景玄也是从来不去的,自然不会去过问她那儿的奴仆。 “滥用私刑……而不过问?”解忧抿唇,黛眉一颤,“毫无道理。” 她燕姞又不是什么王公贵胄,公侯卿相,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女子用黥刑? 檗默然了一会儿,转身跃回树上,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夫人自可传信庞城,告知冢子。” 解忧向着声音的来处横了一眼,不再理会檗,扭头吩咐少姬:“阿蕙取水来。” 少姬温和地应了,这才放下手中的绣品,转身去打水。 “夫人……”那女子看看解忧,年前的少女清雅淡泊,仿佛一缕山风,一泓清流,令人自惭形秽。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和的少女,竟以数言退去了鄢妘和梅姬,还有那几个盛气凌人的侍婢。 她觉得,解忧此举,并不完全因为她有着夫人的身份,而是她……她的身上,带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令人心折。 “姬身世经历,可愿相告?”解忧温和地看着她,一点都没将面前这女子比鬼还可怖的面容放在心上。 女子定了定神,向解忧细细述说自己的经历。 她原是西周国的王姬,这西周不是后世所说的周平王东迁之前的西周,而是在战国后期,位于雒阳,原西周王都上重建起来的西周。 西周比东周晚灭七年。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两三岁年纪。 她隐约记得,父王和母夫人唤她“华”,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娇艳柔弱。 可这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国就灭了。 她和几个姐姐成了俘虏,被没入奴籍,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那个叫燕姞的女人的手里。 燕姞时常纵容其他奴仆殴打虐待她和姐姐们,甚至用酷刑折磨她们,她身上的残疾,便是在一次次折磨中留下的。 几个姐姐不堪折磨陆续死去,而她却一直活了下来,等待着有朝一日,向那恶毒如蛇蝎的女人复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姗姗 (先别订) 解忧在檗的陪同下,乖乖地回到了九嶷。 怀沙院仍是老样子,高大的山玉兰投下一带暗绿色的阴影,将整座院子笼罩在清淡的花香中。 解忧端坐在廊下,半阖着眸子抚琴。 琴声入楚商调,悲怆渺远,似在哀悼。 少姬坐在一旁,正一心一意地裁衣扎花;越女则进进出出,不时端来茶水。 檗抱剑横倚在一旁的高树上,阖着眼,仔细地听着琴声之下,四周各处的轻微声响。 这样悠闲平和的日子已经过了半月时间。 解忧没有再起逃离的心思,每日过得很安稳,医喜那里为她送来的药,她辨过无碍后一律喝了,这半个月来,面色倒是好了不少。 檗抬了抬眼皮,这样的日子太好,过久了,几乎让人忘了庞城那里仍处于危机四伏之境,若没有那些事…… 解忧轻轻阖上眼,密密丛丛的长睫覆下来,筛出几缕阳光,轻轻地颤。 她心里也正想着,若是没有那些事……若景玄没有下令射杀黄遥,若是他没有处罚奎伯,或许她面对景玄时,也不会心中五味杂,彷徨无依。 现在躲开了他,倒是正合她的心意。 越女捧来了笔墨书简,在书案的另一头跪坐下来,细细铺好。 解忧眯起眸子一笑,景玄为了稳住她,将药经交给了她,任她抄录。 这样也好,待她抄完这部药经之时,再想法子离开这里,也算不得太迟。 每日晨起抚琴后,她都会抄上一会儿,直到医喜那里送药过来。 今日也是如此。 解忧轻轻抖开一个尾音,小手一拂,理一理一侧的琴穗,起身活动一下坐僵了的双腿和腰背。才挪到了另一头,专心抄录起药经。 越女细声细气地说上几句话,匆匆告退,少姬仍倚在书案旁裁剪衣衫。廊下侍立着一溜婢女,个个垂着头,一声不吭。 安静的院中,只有刻刀划过竹片的“窸窣”声不时响起。 墨用于书写,写错了字时。便用刻刀刮去,这一习惯,一直延续至汉,直到纸被大量推广开来,以刻刀修正错字的做法才随着竹简木牍的记事法一道消失了。 抄了半日,解忧搁笔,抬手揉了揉眉心。 抬起眸子,恰好见檗从树上跃下,一双剑眉紧紧蹙着,窄眼里透出几分不耐烦。 解忧偏了偏头。支起一侧面颊,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侧脸看。 她知道,檗听力异于常人,他突然跃下来,多半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但也不见他紧张,而是这么一副不耐烦且嫌弃的表情,实在有趣。 檗感受到身侧灼灼的目光,心里虽不自在,但也奈何不了解忧什么,只耸了耸眉。岿然不动,一本正经地禀告:“夫人,有婢子至矣。” 来的少说也有七八人,步子拖沓而沉重。隐隐还能听到女子的哭声,想来是哪里的婢子犯了什么事情,被扭送来交给解忧处理。 解忧虽然平日于这些事情懒了些,但终究顶了个夫人的名头,燕姞又不在九嶷,涉江院那里的婢子。如今名义上全归解忧管着。 “婢子……?”解忧闻言意兴阑珊,将笔墨推开一些,竹简一卷,堆到案下,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些,立刻懒洋洋地趴下了。 檗只觉自己眉心跳了跳,看看伏在案上的懒猫一般的少女,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利索地将书案整理好的少女,亦是解忧。 少姬习惯了安静,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手下不停,一会儿时间已刺出一只艳丽的朱鸟,尾羽飞扬,展翅欲飞。 半刻之后,果然七八人涌入了怀沙院。 走在前面的是梅姬和鄢妘,她们身后四个婢子,押着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一路哭哭啼啼,拖拖沓沓地进了院落。 解忧瞥了一眼,看到鄢妘,便不由自主想起那日不愉快的经历,扁了扁嘴,扭过头。 “……”梅姬和鄢妘无言对望,这位年轻的夫人仍是老样子啊……行事全没一点礼节可言。 “何事?”檗拦住了两人。 梅姬看似温柔和顺,骨子里却不屈不挠,从容地向檗一礼,不卑不亢地答道:“师檗,此女私离雪堂,燕姞不在,应由夫人发落。” 檗点了点头,向旁才让开一步,身后传来解忧懒洋洋的声音,“发落……?” “正是。”梅姬垂首答。 “夫人……夫人……”那披头散发的女子忽然挣脱了身旁四个少女的拉扯,踉跄地冲上前,跪倒在阶下,额头磕上了石阶,鲜血直流。 鄢妘厉声呵斥那四个少女,“快拉下去!” 解忧凝眉,她是不怕血的,也不知其他贵女是不是如此?但好歹她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么七八个人,当着自己的面闹得鸡飞狗跳,嘈杂不休,是不是真的有些失礼了? 梅姬见解忧面色微变,忙上前躬了躬身,解释道:“夫人,此女……” “放手。”解忧淡淡打算她,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力度。 一旁的婢子们一惊,怔怔放开手,鄢妘则暗暗一凛,想不到这少女看起来没半分正经,一开口却能有这样的气势,幸好当初听从梅姬的话,没有过分为难她。 那披头散发的女子见解忧向着她,伏在阶上泣不成声,蜷缩起来的身子哆哆嗦嗦,“夫人……” “抬头。”解忧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掷在阶下。 那女子一把抓过帕子,胡乱地抹去额上的血迹,这些动作做起来十分利索,似乎久居下等地位,才养成了这样习惯畏缩,习惯低贱的性子。 解忧眸子微闪,那女子抬起了头。 一张青白的鹅蛋脸呈现在她面前,那女子额角上破了皮,淡红的血珠还在慢慢渗出,额角的头发缺了一块。似乎是因被强行拽下后损了头皮,所以没再生长;那女子脸上更是令人不忍一观。 她鼻梁塌着,右眼浑浊,多半是盲了久矣。瘦得高耸的两块颧骨,将面上黥着的两个墨字衬得极为显眼。 解忧合了合眼,没再往下打量。 那女子见解忧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她,全没往日见的鄙夷和仇恨,一排七歪八扭、还缺损了几个的牙咬了咬干裂的唇。向着解忧拜倒下去,哑着声哭,“夫人,妾、妾……妾实乃周王姬……乞夫人相救!” “……!”解忧诧异地看着面前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手一颤,撞翻了一卷竹简。 檗眼疾手快,抢上前稳稳地接了,向解忧躬了躬身,才将竹简放回案上,转身时。忍不住奇怪地打量那跪伏在地上的女子。 这女奴一看便知平日没少受虐打,却开口自称周王姬,莫不是疯了不成? 王指天子,周天子姬姓,所以他们的姊妹被尊称为周王姬,现今距东西两周覆灭也不过三十余年时间,短短数十年,曾经高贵的王姬应当不至沦落至此罢? “王姬……”解忧恢复了淡然之态,没说不信,反而好整以暇地抬眸。缓缓扫过梅姬和鄢妘,又扫过那四个少女,最后回转身子,注视着刚听到声响走入廊中。面色苍白如纸的越女,轻轻一笑,“忧竟不知,吾家有昔日王姬为奴,何其幸甚也!” 越女一抖,解忧这笑。这话,太也瘆人。 “妾、妾亦不知也……”越女跪了下去,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此为雪堂之婢,则……则应是燕姞……” 解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越女明明说什么也不知道,却又知道这是燕姞那里的人,当真好逻辑。 此时却懒于同她计较什么,毕竟她还记得,景玄是颇喜欢越女的,她不必为了这些小事为难越女,放柔了声音,和声安抚,“越女性温良,素不见血,此奴容貌不美,越女观之恐受惊吓,不若暂退。” “……”越女抿抿唇,按理说她一介奴婢,怎能先于夫人退下,但她也不想惹恼解忧,左右景玄从不计较她的礼节,也算有恃无恐,便温顺地应了,躬身退下。 那女子含着一包眼泪,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恍若鬼怪,却不想解忧只是说她“容貌不美”而已。 “起来罢。”解忧看看那女子,轻叹口气,“至我身旁来。” “夫人!”梅姬抢上前,连连摆手,“夫人不可,此奴患有疯病!恐伤夫人贵体……” “……忧乃医者,于疯病亦可一试。”解忧掸了掸鬓边的碎发,神定气闲,纤手从袖内取出针包,颤巍巍地拈起一根细细的长针,对光一晃,长针在日光下一颤一颤,看得梅姬等人心头发凉。 梅姬不说话了,解忧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冢妇,年轻气盛,又得景玄喜爱,就是撒起娇来,一怒要了她和鄢妘的性命,景玄也不会有任何责怪的。 而且,面前这位年轻的夫人看着慵懒而温和,骨子里头只怕同那神秘的燕姞一样,惹不起的。 梅姬斜眼乜了鄢妘,两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一致决定,不去招惹解忧。 因此她们一齐躬身为礼,不管跟在后面的那四个又急又怕的婢子,转身走了。 解忧抿抿唇,这两个妇人果然识相。 抬眼扫向那四个侍婢,一句话还未说,竟将其中一个吓得跌了下去。 檗耸了耸眉,解忧巧笑盈盈,透着冷意,而少姬仍旧温和平静地坐在一旁扎花,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愈是这样,四个婢子愈怕。 看丢了这个女奴,燕姞回来铁定要责罚她们,可……可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夫人显然对这女奴很感兴趣,若是惹恼了她…… 两头做不了好人,真是叫人急得要哭。 偏偏这女奴是被剑卫捉回来的,不得不向解忧禀告。 “还不退下么?”解忧转过眸子,看着四人轻轻一笑,笑容如同和煦春风,这会儿却只令她们四个彻骨生寒。 犹豫了片刻,四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眼前好过,哆哆嗦嗦地趴伏着行了一礼,忙不迭地逃离了怀沙院。 “此女何人?”解忧转向檗。 檗拧了拧眉头,将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摇头,“冢子未尝过问燕姞之事。” 燕姞在这九嶷,一向过得颇为自由,那雪堂,景玄也是从来不去的,自然不会去过问她那儿的奴仆。 “滥用私刑……而不过问?”解忧抿唇,黛眉一颤,“毫无道理。” 她燕姞又不是什么王公贵胄,公侯卿相,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女子用黥刑? 檗默然了一会儿,转身跃回树上,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夫人自可传信庞城,告知冢子。” 解忧向着声音的来处横了一眼,不再理会檗,扭头吩咐少姬:“阿蕙取水来。” 少姬温和地应了,这才放下手中的绣品,转身去打水。 “夫人……”那女子看看解忧,年前的少女清雅淡泊,仿佛一缕山风,一泓清流,令人自惭形秽。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和的少女,竟以数言退去了鄢妘和梅姬,还有那几个盛气凌人的侍婢。 她觉得,解忧此举,并不完全因为她有着夫人的身份,而是她……她的身上,带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令人心折。 “姬身世经历,可愿相告?”解忧温和地看着她,一点都没将面前这女子比鬼还可怖的面容放在心上。 女子定了定神,向解忧细细述说自己的经历。 她原是西周国的王姬,这西周不是后世所说的周平王东迁之前的西周,而是在战国后期,位于雒阳,原西周王都上重建起来的西周。 西周比东周晚灭七年。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两三岁年纪。 她隐约记得,父王和母夫人唤她“华”,如同初生的花朵一般娇艳柔弱。 可这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国就灭了。 她和几个姐姐成了俘虏,被没入奴籍,几经辗转,最后落到了那个叫燕姞的女人的手里。 燕姞时常纵容其他奴仆殴打虐待她和姐姐们,甚至用酷刑折磨她们,她身上的残疾,便是在一次次折磨中留下的。 几个姐姐不堪折磨陆续死去,而她却一直活了下来,等待着有朝一日,向那恶毒如蛇蝎的女人复仇。(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焚书 医芜收起药碗,却不急着走,目光胶着堆在案下的九卷药经。+◆, “医令能护此九卷书简?”解忧抿了抿唇,黛眉轻蹙,眸子里转着忧虑。 她应当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也不知那时药经抄完了没有……就算抄完了,她也希望原本能够保留下来。 可她若再次不告而别,景玄难免迁怒于这几卷药经。 这世上,若要寻一人比她更在乎这东西,大概非医喜莫属。 思来想去,只能托付给医喜。 “医令……”医芜低下头,眸光中转着深深的纠结,说话吞吐起来,“医令云,某、某可于医忧不备之际,盗走书简……” 解忧一怔,旋即失笑,真是个馊主意,不过细细一想,又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看守不力的罪名由她担,贪利忘恩的罪名由医芜背,果然不愧是医喜能想出来的法子。 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景玄素来知道她同医喜不睦,因此吩咐过,能够随意出入怀沙院的仅有医芜一人,所以只有医芜能将书简带走。 “医令之言可行。”解忧点头,方才的笑意尽收,带了前所未有的肃然。 医芜一怔,诧异地看着解忧,他本来以为解忧一下就会推翻这个打算的。 面前的人虽然梳着妇人髻,但不论从身量还是容貌,都仍是少女的样子,偏偏脸上的神情。肃然得比老翁还肃然,半点不似说笑。 “医忧……?” “芜自今日起,日携一卷书简归。”解忧已经跪坐下去。取了一卷书简,递到他手中,“计八日,忧应能尽末卷。” 时间刚刚好,仿佛有人特意计算好的一般。 解忧有些兴奋,天意,这不就是天意么? 终于开眼了么……她从来没有叩问到的天意。终于灵验了一回。 ………… 医芜走后,解忧依然沉浸在这样莫名的兴奋中,连抄录药经都静不下心来。 在第三次拿起刮刀刮去错字后。她搁了笔,挪到另一头抚琴平复心情。 外间一阵喧嚣,伴着一个少女娇憨的笑骂“狡童”和越女刻意提高了,但依然娇怯怯的声音。“兕公子不可!” 湘帘被一抛。接着一道明快的栀子色身影携着外间翠绿的春_光一道入内。 解忧抬眸,琴声一顿。 是景兕来了。 忍不住磨了磨牙,低了头只当没见到。 害她被扣在九嶷的罪魁祸首,今日还是头一回再相见。 景兕对这样的冷遇毫不在意,大步走近,在书案另一面坐下,伸手一拨弦,将原本流畅的琴声恰恰打断。 解忧不得不停了下来。抬眸狠狠剜他一眼。 “呵。”景兕怪模怪样地抱了抱臂,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笑道,“嫂夫人与吾兄一般严厉。” “……”解忧无语。 “夫人……”越女带了几个婢子追进来,为难地看看解忧,又看看景兕,“兕公子……” 几个婢子也面面相觑,虽然这位公子平日就没什么规矩,被景玄罚了好几回也没什么改观,但今日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这都叫什么事? “兕公子。”越女直摇头,上前轻轻揪了揪景兕衣袖,“公子不可与夫人如此对坐,有失仪礼。” 景兕大不以为然,在他的概念里,从来没有“礼”这种东西。 解忧同情地瞥瞥一旁欲哭无泪的越女,弹了弹一旁的小陶壶,斟出一碗茶,却自己拿起来饮了,神态自若地问道:“兕子何事?” 一旁的侍婢强绷着脸,忍住笑,倒忘了夫人亦是个行事出格的,正好制得住顽劣不堪的公子。 景兕摸摸鼻子,神情十分无辜,“寒食踏青节,兕愿携庄氏萤女共游九嶷,嫂夫人以为何如?” “……”越女张了张嘴,险些咬到舌头,急急道,“兕公子,冢子曾言……” “我知。”景兕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卿无过一婢,何时足以置喙此间事?” 越女一噎,霎时红了眼眶,她这些年何时受过这样的重话,可她确实不过一个婢子罢了…… 再受宠爱,再受宽容,到底不过是一个侍婢,在夫人的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幸好解忧待人宽和,越女如是想,却又暗暗凝眉,解忧虽然表面上宽和,但心思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解忧安抚地瞥了越女一眼,敛起眉,语重心长,“阿兕,同姓不婚。” 这话她有资格说出口,她现在的身份,足可以板起脸训斥景兕。 同姓不婚…… 景兕难得蹙起眉,露出一脸凝重的表情,看得屋内的侍婢纷纷咋舌。 他似乎思索了很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无过踏青而已。” “……”解忧垂眸,几不可闻地低叹,“可。” 她似乎不该应允的,但看着少年灼灼的目光,满是期盼,她忽然不忍拒绝了。 在所有人以为景兕应当一扫凝重之态,欢悦地带着庄萤离开时,他却向解忧肃然一礼,“多谢。” 解忧起身还了半礼,“春雨甫至,山路湿滑,在意。” “兕将往江畔。”景兕低眸,眸色中闪过一丝黯然,“寒食祭祀之时也,黄公尸骨不知沉于何处……” 黄遥于他有教养之恩啊,虽然他往日并不爱理睬黄遥,可、可…… 景兕阖上眼,缓缓舒口气,这就是兄长想要的么?复仇,复仇,他除了复仇还知道什么?!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玉石俱焚。永不得安。 “忧亦悲之甚矣。”解忧背过身,她亲眼看着、亲眼看着一个性命消失在自己面前,如何释怀?如何释怀?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哽了。“越女,送兕公子。” 景兕不在意这些虚礼,也不待越女跟上,早已大步出去了。 他走得远了,仍能听到院外传来的高声诵诗的声音。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是伯夷叔齐的《采薇歌》! 解忧眉心跳了跳,疲惫地扶了一旁的书案。“遣两名剑卫随行。” 若是人丢了,她怎么向景玄交代?! ………… 缓了片刻,解忧打起湘帘,缓缓步入外间。 几个年幼的孩子正坐在阶下斗草。廊内只剩了蓝清徵一人正襟危坐。一身象征嫡女身份的玄色深衣,几乎将她纤瘦的身子压垮。 少姬侍立在一旁,垂眸出神。 “清徵。” “……医……夫人……”蓝清徵平静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尴尬,随即恢复了镇定,款款起身行礼。 解忧曾为她授课,因此她行的乃是见长辈的礼节。 解忧照例还半礼,在她身旁坐了,侧过头。和声问道:“清徵眉结而不展,有不怿于心耶?” 蓝清徵一怔。神情愈加难掩凄惶,“闻长者病终,清徵……” “清徵实怀愧于心……”说到这里,忍不住宽袖掩面,低低哽咽。 “姊姊……”一个女孩自阶下“蹭蹭蹭”地跑过来,依在蓝清徵膝头,仰起脸,两只大眼好奇且担忧地看着她,“姊姊因何而泣?” “燕燕。”蓝清徵将幼妹搂在怀里,她们这一族仅剩了她和妹妹两人,她既是姐姐,又是母亲,因此对幼妹说话的语气不仅疼爱,还掺了教化,“燕燕不知,奎伯病终,伯为人和善……长者之逝,实令人伤悲……” 解忧怔怔,无意识地灌了一口茶汤,又苦又涩,却不觉难喝,仍在下意识地咽。 耳边回荡着蓝清徵方才的话,奎伯病终,病终……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只知道,当时奎伯送她和黄遥离开庞城,回去之后被景玄处罚了,先她一步被送回九嶷,之后的事情呢? 她恍然想起,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是何种惩罚…… 但,不必细想的是,奎伯是因她而死。 救一命,还一命,她行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劣?! 那个应当怀愧于心的人,是她。 “夫人……”少姬一转眸,见解忧面色煞白,急忙抢上前扶住她,“夫人!” “无妨。”解忧下意识应了一句,低眸紧咬着唇,口中满是茶汤苦涩的滋味,忍不住用宽袖掩唇低低呛咳。 她依稀听得少姬焦急到凄厉的声音响在耳畔,还有侍婢们惊恐的尖叫,和蓝清徵喝止的声音。 到最后,只记得一句话,在耳边盘旋不休,也不知是谁的声音。 “请医令!” 请医令……?为什么要请? 解忧带着这个疑惑,渐渐沉入一片安静之中。 ………… 湘竹帘寂寂垂着,屋内安神的香气缭绕不休。 卧在帐内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只垂着帐外的小手无力地蜷着,素色的中衣袖上,染着斑斑血点。 少姬立在一旁,紧抿着唇,满目焦虑。 越女和其他婢子,则忍不住悄悄拭泪,夫人出事了,她们总是怕受到迁怒的。 医芜和其他几名医师则神情各异,忙着铺开针具,准备药汤。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苍白的小手上。 医喜正为解忧诊脉,虽然与这少女十分地不对盘,但他还没忘了医者的本分。 脸上肃然的神情,无可指摘。 “夫人悲郁于心,又受急火,是以呕血,无需惊恐。” 此言一出,婢子们齐齐舒了口气。 但有两人却愈加蹙了眉。 “医令,夫人此症非一夕所成,怎可轻言论断?”这话虽然有些轻,还有些怯,但十分坚定。 众医师的目光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个黄衫女子,方才安静得几乎不存在,此时一说话,众人才想起,这原是蕙苑的深姬,受过解忧的救命之恩的,难怪会为解忧说话。 经她一提醒,越女也恍然,“医令,夫人此前亦有此症。” “前次为药物动火,此次为伤于情,岂能相似?”医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花白的眉毛,愤愤不平,现如今的女姬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没礼节,究竟是他看病,还是她们看病?! “医令。”医芜纠结了一下,走近一步,“芜以为,夫人……平日所服之药……” 解忧身体再弱,也不至于一月内两次呕血,他还是怀疑,尊师在药中做了手脚。 “咄!喜尚为汝师也!”医喜吹胡子瞪眼,气得声音都嘶了。 医芜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垂头退了回去。 一旁的医师们,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还有的漠然。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湘帘,映着帐外一个鹅黄衫子的身影。 解忧半阖着眼,视野还有些发暗,四肢软而无力,一点都不想动弹。 “医女醒了?”少姬将帐子揭开一角,探进头来。 一张略显疲惫的圆脸呈现在解忧面前,一双细细长长的平眉因忧虑而紧紧蹙起,拧了一个小结子。 解忧霎了霎眼,有些停滞的思维活络过来,昏迷前的那些事情渐渐在眼前浮现。 口中泛着浓重的药味,又酸又苦又涩。 “医女。”少姬挂起帐子,将一只精致的白陶小碗递进来,“医女已昏睡三日余。” 解忧凝眉,三日?也就是说,她已被灌了三日的药了?她一直睡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医喜灌了什么药…… 低头抿了一口少姬递来的水,入口香甜不腻,是用饴糖化的。 食物入口,原本空得钝痛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目光也由空白转为清明。 少姬缓缓舒了口气,随即又不忿地小声嘀咕:“医女已昏迷三日余……闻冢子在庞城,快马无过两日,然不归也,何其薄情?” 解忧轻轻一笑,薄情?不,景玄那是无情。 他最在乎的,永远是他的家国,他的仇。 为了这个,其他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舍弃。 ………… 山道上,一匹枣红的马儿艰难地穿过树丛,步履跌跌撞撞,似乎下一刻就要倒毙。 马上的人嘶哑着声,依然在呼喝马儿前行。 一人一骑停在了怀沙院外,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冲入院内。 檗立在廊中看得分明,迎上前,难掩惊讶,“冢子……” 景玄分明该在庞城才对,不过除了他,又有谁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夫人的居所? 景玄只向他点了点头,转眼消失在门内。(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局中局 医芜收起药碗,却不急着走,目光胶着堆在案下的九卷药经。△頂點小說, “医令能护此九卷书简?”解忧抿了抿唇,黛眉轻蹙,眸子里转着忧虑。 她应当过不了多久便会离开,也不知那时药经抄完了没有……就算抄完了,她也希望原本能够保留下来。 可她若再次不告而别,景玄难免迁怒于这几卷药经。 这世上,若要寻一人比她更在乎这东西,大概非医喜莫属。 思来想去,只能托付给医喜。 “医令……”医芜低下头,眸光中转着深深的纠结,说话吞吐起来,“医令云,某、某可于医忧不备之际,盗走书简……” 解忧一怔,旋即失笑,真是个馊主意,不过细细一想,又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看守不力的罪名由她担,贪利忘恩的罪名由医芜背,果然不愧是医喜能想出来的法子。 不过……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景玄素来知道她同医喜不睦,因此吩咐过,能够随意出入怀沙院的仅有医芜一人,所以只有医芜能将书简带走。 “医令之言可行。”解忧点头,方才的笑意尽收,带了前所未有的肃然。 医芜一怔,诧异地看着解忧,他本来以为解忧一下就会推翻这个打算的。 面前的人虽然梳着妇人髻,但不论从身量还是容貌,都仍是少女的样子,偏偏脸上的神情。肃然得比老翁还肃然,半点不似说笑。 “医忧……?” “芜自今日起,日携一卷书简归。”解忧已经跪坐下去。取了一卷书简,递到他手中,“计八日,忧应能尽末卷。” 时间刚刚好,仿佛有人特意计算好的一般。 解忧有些兴奋,天意,这不就是天意么? 终于开眼了么……她从来没有叩问到的天意。终于灵验了一回。 ………… 医芜走后,解忧依然沉浸在这样莫名的兴奋中,连抄录药经都静不下心来。 在第三次拿起刮刀刮去错字后。她搁了笔,挪到另一头抚琴平复心情。 外间一阵喧嚣,伴着一个少女娇憨的笑骂“狡童”和越女刻意提高了,但依然娇怯怯的声音。“兕公子不可!” 湘帘被一抛。接着一道明快的栀子色身影携着外间翠绿的春_光一道入内。 解忧抬眸,琴声一顿。 是景兕来了。 忍不住磨了磨牙,低了头只当没见到。 害她被扣在九嶷的罪魁祸首,今日还是头一回再相见。 景兕对这样的冷遇毫不在意,大步走近,在书案另一面坐下,伸手一拨弦,将原本流畅的琴声恰恰打断。 解忧不得不停了下来。抬眸狠狠剜他一眼。 “呵。”景兕怪模怪样地抱了抱臂,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笑道,“嫂夫人与吾兄一般严厉。” “……”解忧无语。 “夫人……”越女带了几个婢子追进来,为难地看看解忧,又看看景兕,“兕公子……” 几个婢子也面面相觑,虽然这位公子平日就没什么规矩,被景玄罚了好几回也没什么改观,但今日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这都叫什么事? “兕公子。”越女直摇头,上前轻轻揪了揪景兕衣袖,“公子不可与夫人如此对坐,有失仪礼。” 景兕大不以为然,在他的概念里,从来没有“礼”这种东西。 解忧同情地瞥瞥一旁欲哭无泪的越女,弹了弹一旁的小陶壶,斟出一碗茶,却自己拿起来饮了,神态自若地问道:“兕子何事?” 一旁的侍婢强绷着脸,忍住笑,倒忘了夫人亦是个行事出格的,正好制得住顽劣不堪的公子。 景兕摸摸鼻子,神情十分无辜,“寒食踏青节,兕愿携庄氏萤女共游九嶷,嫂夫人以为何如?” “……”越女张了张嘴,险些咬到舌头,急急道,“兕公子,冢子曾言……” “我知。”景兕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卿无过一婢,何时足以置喙此间事?” 越女一噎,霎时红了眼眶,她这些年何时受过这样的重话,可她确实不过一个婢子罢了…… 再受宠爱,再受宽容,到底不过是一个侍婢,在夫人的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幸好解忧待人宽和,越女如是想,却又暗暗凝眉,解忧虽然表面上宽和,但心思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解忧安抚地瞥了越女一眼,敛起眉,语重心长,“阿兕,同姓不婚。” 这话她有资格说出口,她现在的身份,足可以板起脸训斥景兕。 同姓不婚…… 景兕难得蹙起眉,露出一脸凝重的表情,看得屋内的侍婢纷纷咋舌。 他似乎思索了很久,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无过踏青而已。” “……”解忧垂眸,几不可闻地低叹,“可。” 她似乎不该应允的,但看着少年灼灼的目光,满是期盼,她忽然不忍拒绝了。 在所有人以为景兕应当一扫凝重之态,欢悦地带着庄萤离开时,他却向解忧肃然一礼,“多谢。” 解忧起身还了半礼,“春雨甫至,山路湿滑,在意。” “兕将往江畔。”景兕低眸,眸色中闪过一丝黯然,“寒食祭祀之时也,黄公尸骨不知沉于何处……” 黄遥于他有教养之恩啊,虽然他往日并不爱理睬黄遥,可、可…… 景兕阖上眼,缓缓舒口气,这就是兄长想要的么?复仇,复仇,他除了复仇还知道什么?!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玉石俱焚。永不得安。 “忧亦悲之甚矣。”解忧背过身,她亲眼看着、亲眼看着一个性命消失在自己面前,如何释怀?如何释怀?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哽了。“越女,送兕公子。” 景兕不在意这些虚礼,也不待越女跟上,早已大步出去了。 他走得远了,仍能听到院外传来的高声诵诗的声音。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是伯夷叔齐的《采薇歌》! 解忧眉心跳了跳,疲惫地扶了一旁的书案。“遣两名剑卫随行。” 若是人丢了,她怎么向景玄交代?! ………… 缓了片刻,解忧打起湘帘,缓缓步入外间。 几个年幼的孩子正坐在阶下斗草。廊内只剩了蓝清徵一人正襟危坐。一身象征嫡女身份的玄色深衣,几乎将她纤瘦的身子压垮。 少姬侍立在一旁,垂眸出神。 “清徵。” “……医……夫人……”蓝清徵平静的脸上闪过瞬间的尴尬,随即恢复了镇定,款款起身行礼。 解忧曾为她授课,因此她行的乃是见长辈的礼节。 解忧照例还半礼,在她身旁坐了,侧过头。和声问道:“清徵眉结而不展,有不怿于心耶?” 蓝清徵一怔。神情愈加难掩凄惶,“闻长者病终,清徵……” “清徵实怀愧于心……”说到这里,忍不住宽袖掩面,低低哽咽。 “姊姊……”一个女孩自阶下“蹭蹭蹭”地跑过来,依在蓝清徵膝头,仰起脸,两只大眼好奇且担忧地看着她,“姊姊因何而泣?” “燕燕。”蓝清徵将幼妹搂在怀里,她们这一族仅剩了她和妹妹两人,她既是姐姐,又是母亲,因此对幼妹说话的语气不仅疼爱,还掺了教化,“燕燕不知,奎伯病终,伯为人和善……长者之逝,实令人伤悲……” 解忧怔怔,无意识地灌了一口茶汤,又苦又涩,却不觉难喝,仍在下意识地咽。 耳边回荡着蓝清徵方才的话,奎伯病终,病终…… 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只知道,当时奎伯送她和黄遥离开庞城,回去之后被景玄处罚了,先她一步被送回九嶷,之后的事情呢? 她恍然想起,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是何种惩罚…… 但,不必细想的是,奎伯是因她而死。 救一命,还一命,她行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劣?! 那个应当怀愧于心的人,是她。 “夫人……”少姬一转眸,见解忧面色煞白,急忙抢上前扶住她,“夫人!” “无妨。”解忧下意识应了一句,低眸紧咬着唇,口中满是茶汤苦涩的滋味,忍不住用宽袖掩唇低低呛咳。 她依稀听得少姬焦急到凄厉的声音响在耳畔,还有侍婢们惊恐的尖叫,和蓝清徵喝止的声音。 到最后,只记得一句话,在耳边盘旋不休,也不知是谁的声音。 “请医令!” 请医令……?为什么要请? 解忧带着这个疑惑,渐渐沉入一片安静之中。 ………… 湘竹帘寂寂垂着,屋内安神的香气缭绕不休。 卧在帐内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只垂着帐外的小手无力地蜷着,素色的中衣袖上,染着斑斑血点。 少姬立在一旁,紧抿着唇,满目焦虑。 越女和其他婢子,则忍不住悄悄拭泪,夫人出事了,她们总是怕受到迁怒的。 医芜和其他几名医师则神情各异,忙着铺开针具,准备药汤。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苍白的小手上。 医喜正为解忧诊脉,虽然与这少女十分地不对盘,但他还没忘了医者的本分。 脸上肃然的神情,无可指摘。 “夫人悲郁于心,又受急火,是以呕血,无需惊恐。” 此言一出,婢子们齐齐舒了口气。 但有两人却愈加蹙了眉。 “医令,夫人此症非一夕所成,怎可轻言论断?”这话虽然有些轻,还有些怯,但十分坚定。 众医师的目光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个黄衫女子,方才安静得几乎不存在,此时一说话,众人才想起,这原是蕙苑的深姬,受过解忧的救命之恩的,难怪会为解忧说话。 经她一提醒,越女也恍然,“医令,夫人此前亦有此症。” “前次为药物动火,此次为伤于情,岂能相似?”医喜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花白的眉毛,愤愤不平,现如今的女姬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没礼节,究竟是他看病,还是她们看病?! “医令。”医芜纠结了一下,走近一步,“芜以为,夫人……平日所服之药……” 解忧身体再弱,也不至于一月内两次呕血,他还是怀疑,尊师在药中做了手脚。 “咄!喜尚为汝师也!”医喜吹胡子瞪眼,气得声音都嘶了。 医芜张了张嘴,没再说话,垂头退了回去。 一旁的医师们,有的担忧,有的幸灾乐祸,还有的漠然。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湘帘,映着帐外一个鹅黄衫子的身影。 解忧半阖着眼,视野还有些发暗,四肢软而无力,一点都不想动弹。 “医女醒了?”少姬将帐子揭开一角,探进头来。 一张略显疲惫的圆脸呈现在解忧面前,一双细细长长的平眉因忧虑而紧紧蹙起,拧了一个小结子。 解忧霎了霎眼,有些停滞的思维活络过来,昏迷前的那些事情渐渐在眼前浮现。 口中泛着浓重的药味,又酸又苦又涩。 “医女。”少姬挂起帐子,将一只精致的白陶小碗递进来,“医女已昏睡三日余。” 解忧凝眉,三日?也就是说,她已被灌了三日的药了?她一直睡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医喜灌了什么药…… 低头抿了一口少姬递来的水,入口香甜不腻,是用饴糖化的。 食物入口,原本空得钝痛的头脑渐渐清晰起来,目光也由空白转为清明。 少姬缓缓舒了口气,随即又不忿地小声嘀咕:“医女已昏迷三日余……闻冢子在庞城,快马无过两日,然不归也,何其薄情?” 解忧轻轻一笑,薄情?不,景玄那是无情。 他最在乎的,永远是他的家国,他的仇。 为了这个,其他任何东西都可以被舍弃。 ………… 山道上,一匹枣红的马儿艰难地穿过树丛,步履跌跌撞撞,似乎下一刻就要倒毙。 马上的人嘶哑着声,依然在呼喝马儿前行。 一人一骑停在了怀沙院外,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冲入院内。 檗立在廊中看得分明,迎上前,难掩惊讶,“冢子……” 景玄分明该在庞城才对,不过除了他,又有谁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闯进夫人的居所? 景玄只向他点了点头,转眼消失在门内。(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谁赢了 解忧折腾到五更天时才再度歇下,昏昏沉沉地睡至日中才醒。 景玄果然搬到了怀沙院处理事务,念在她病体支离,见她醒了只唤人进来照料,没再说半句她整日贪睡赖床的话来取笑。 解忧有些不习惯,在侍婢们梳洗的间隙里,目光总忍不住溜向书案。 最后一卷药经也送走了,心口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轻了,现在只要医芜能够顺利到达洞庭,就万事大吉了。 只可惜她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药经没来得及抄录完成,景玄却先回来了,也不知昨日草草记的最后一卷,还能记得多少内容。 “忧忧。”景玄忽然抬眸,锁着她一双惺忪的大眼,颇为遗憾地一叹,“闻昨夜有一医师入山寻药,不慎失足坠崖,仅余遗物若干与些许草药,共付之一炬,以为陪葬。” “……”解忧惊得忘了霎眼,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想起自己的失态,讪讪地移开了目光,咬咬唇,叹息,“忧、忧亦曾入衡山祝融峰采药,闻……医师失足坠崖,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冢子、见谅……” 勉强地将场面话说完,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景玄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敷衍地抚慰几句,“死生,天也,命也,忧思伤身,阿忧且宽。” “然也……”解忧深深舒口气,小手按在心口,似乎难于呼吸,顿了良久,才勉强一笑,“医师因采药而死,乃尽其道,死得其所,如是,虽死无憾,而忧何悲之有?” 景玄默然。她眼中强撑起来的淡泊,令人心疼……或许,不该这样欺瞒于她? 可他不能告诉她那些事情,至少现在不可以。 若有朝一日。待他实现毕生之愿,远离是非,那些事情,便是他留在手中与解忧和好的底牌。 再等些时候,再等一等。不会很久了。 景玄回头看看解忧,她正抱膝坐在床榻上,一双眸子失神地微掩着,神情落寞,阖了阖眸,不再看她,转头看向越女,“好好照料夫人。” 越女盈盈一拜,怯怯应了,“喏。” 景玄出去后。她才缓缓直起身,眼中低怯的神情依然流转不休。 或许是因看得太过入神,当解忧出声叫她时,越女吓得不轻,险些被一旁的书案绊倒。 解忧心不在焉,虽将她的失态看进了眼里,却懒于深究,只软绵绵地唤她移过书案,自己扶着连枝灯,定定看着案上铺开的一卷白绢。抿抿唇,心口噎得无法呼吸。 她本是想着,药经被带走了,她就将最后一卷凭着回忆默写出来。留作双份的记录。 可景玄方才说什么来着? 是了,他说,昨夜有一医师入山寻药,不慎失足坠崖,仅余遗物若干与些许草药,共付之一炬。以为陪葬。 也就是说,医芜死了,药经亦被毁去? 解忧摇头,薄薄的指甲掐住连枝灯上火焰状的花片,仍是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会这样?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将一切都算好了……只除了那昏迷不醒的三日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可景玄也不过才回来,这一夜之间,他怎么可能查清一切,又遣人阻截? “夫人……”越女怯怯抬起头,眼眶微微红着,容色憔悴,面色比身上藕色的衣衫还白上几分,看这模样似乎一夜没睡。 “何事?”解忧转眸将她略略打量一眼,“越女心有忧虞?” 越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慌忙否认,“无、无……”顿了一下,见解忧神情淡淡,似乎对她的失态没什么兴趣,这才又大着胆子,好奇地看着解忧,“闻人云,冢子精于谋算……确有其事耶?” “然也。”解忧敛眸,收回手笼在袖内,轻轻点头。 到了此时,她也不得不承认,景玄是一个天生的谋算者。 她自己亦可以谋,但须得殚精竭虑,耗费不少心神,可这些事情对于景玄来说似是轻轻松松,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似乎一切皆在他眼中,一切都由他把握,不会出半点意外。 对上景玄,她的那些小聪明,实在不够用。 解忧轻轻叹息,怎会有这样的人呢?又为什么偏偏要让她遇上,教她铩羽? 上天待她不公,从前不公,如今亦是啊…… 越女白了脸,两手垂在身侧,握紧又放开,似乎极为焦虑。 “越女,越女……” 解忧唤了两声,才将她唤回了神,看着面前的少女锁了眉,怎么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 “夫、夫人,妾失礼……”越女垂下头,哆哆嗦嗦地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医令至矣,越女且出。” 越女回过神,这才发觉医喜立在门外,身后还紧跟着一名提着药囊的青年医师。 “然……冢子云……”越女抿了抿唇,景玄方才还吩咐过,让她好好照看解忧呢……这样出去,算不算违了他的意思? 解忧轻轻颔首,“无妨,去罢。” 医喜径自走入屋内。 跟随在他身后的是医偃,虽然低着头,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 医芜性子和善,为人又好学,平日颇得医喜欢喜,医喜出诊时也多是他随行,比其余医师可幸运了不少。 不想他这般不识事,大半夜的外出采药,落得个坠崖身死的下场,倒教他捡了个大便宜。 “医令。”解忧垂眸,无视医喜一张黑脸,颔首为礼,“不知医令至此……” “偃,取药!”医喜没好气地截断了她的话,一吹胡子,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照着解忧劈面扔去。 解忧避开一步,伸手捞住帛书,双手奉起,仍旧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看看医喜,“医令何意?” 医喜剜了她一眼。与面前这令人心烦的少女错开目光,捋捋白须,说得理所当然,“本欲传此术于小徒。然其人薄寿,纵观诸后辈,唯狡女足以当之,可跪行师礼,受医术。” 解忧失笑。轻摇了摇头,“忧久病之身,亦寿薄之人,不可受也。” “无过小疾,何云薄寿?!”医喜大为生气,这该死的丫头、简直就是在质疑他的能力! 不过她那一点点小毛小病,几剂药下去便好了,哪来这么多推三阻四,要死要活的话? 解忧苦笑,她想说的是。她命数坎坷,是以薄寿,与这小毛小病本就没有关系,医喜这脾气也太过暴躁了。 “医令。”医偃急急抢上前,医喜在楚宫可是极有名望的,他的看家技艺,医偃早已眼红多时,既然解忧推三阻四地不愿接,他可不能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激动得声音都颤了。“医令,某愿受之!某愿受之……” “咄!”医喜甩手重重拍上书案,将医偃惊得倒退了几步,半点不留情面地骂。“汝天资卑陋,心术不正,岂堪当之?!” 医偃错愕地看看解忧,慌不择言,“然医令尝言,医忧诡诈百出……”再说。他那分明是心思活络,怎能叫心术不正?像医芜那样实心眼,最后赔上自己的性命,有什么好处? “容忧再思。”解忧敛眉,看着案上空白的最后一卷素绢,又抬头看看医喜,苦笑一下,连自己都有几分动摇,“子墨子云,‘鬼神之明,不可为幽间广泽,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为善者,天将有以报。” 善恶有报……是么?是么? 可是,她不相信会是这样的,这世间善恶从来不分明,才如江海命如丝,杀人如麻却得善终! 医喜自然也是不信的。 但面对解忧这样敷衍宽慰的话,不知怎么,他却选择了相信。 他那实心眼的小徒,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山川神明,会给予庇护,一定会的。 “此乃末剂。”医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一下心情,重新板起脸,瞥了一眼案上那碗还温着的药,“饮之可归离经之血。” 解忧垂眸,撤步跪坐下去,抬手为揖:“谢医令赐药。” 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药汤一饮而尽,抬袖掩去唇边一抹苦笑。 不管是不是计,不管是真还是假,她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也将收回她想收回的。 医喜阴恻恻地笑笑,不错,喝起药来,倒是比接帛书爽快多了。 这丫头……唉,这丫头若是和顺谦逊一点,岂不挺好?怎么偏偏生就这样一副令人来气的性子?真是苍天无眼,造化误人。 “忧可行师礼。”医喜死拗着不走,药经已经丢失,他无能为力,毕生所成只剩这一卷帛书,除了解忧,其他人他当真不敢放心交付。 退一万步说,解忧与他之所以不对盘,便是因性子相近,相看两生厌,而将自己所珍之物,交给自己的对手,正是时人喜欢的做法。 有人荐仇家自代官职,后世萧何更将治理了半生的江山尽数交付到与他不甚对盘的曹参手中。 这是一种展现自己有识人之能,又有宽大胸怀的做法,医喜小心眼了一辈子,如今却要将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交到这顽劣的少女手中,心中想想,仍觉不是滋味。 但他寿数无几,再犹豫下去,这毕生所积的学识,可就要伴他入土了。 “忧无师,不可行师礼。”解忧摇头,伸手松松按着案上的帛书,“然忧可指天为誓,为医令推行此策。” “亦可。”医喜眉梢一松,这样也罢了,虽然他心底里,仍是希望这狡黠聪颖的少女能够奉他为师长的。 但,这世间事不可强求,解忧能退让至此,胸怀已非寻常女子可比,应当知足了。 医喜再舒一口气,看看一旁面色一时白一时红的医偃,“走罢。” “然、然……医令……”医偃不死心,看着解忧随意携在手中的帛书,恨得咬牙切齿。 这少女……旁人日思夜想、处心积虑,争破了头都要得到的东西,在她手里似乎不过一件微不足道玩物,当真好气人! 解忧随手将帛书搁在案上,款款起身,“忧送医令。” 医喜毫不愧疚地受了她的礼,走至一半,将到外间,忽然看向解忧,勾起冷笑,“忧可知,苦寒伤身,忧将终身不可有娠?” 医偃跟在两人身后,听得分明,目光微闪,既有惊,亦有喜。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解忧贵为夫人,医喜竟然还敢下药害她;而一想到这骄傲的少女无法有子,日后难免保不住妻位,落得凄惨下场,他便有些兴奋——那时这卷帛书还不是他的么? “我知。”解忧对上医喜阴冷的笑,眸光流转,唇角绽开更绚丽的笑意,“然忧本不欲有子,多谢医令成全。” 她顿了一顿,盈盈一笑,“且,忧乃妇人也,睚眦必报,医令可愿领教?”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睚眦必报 “睚眦必报?”医喜挑眉,神定气闲地捋捋胡须,这个词倒是挺合他的胃口的。 “然也。”解忧改为淡笑,神色娴静,似乎只是随口说说,“医令以药使忧昏睡不醒,其间强灌苦寒之药,致不可孕,若冢子知之,医令当领何罚?” 医偃打个颤,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今日随行,景玄若是因此责罚,他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悄悄环视四周,帘栊寂寂,倒是一个人也无,而那卷帛书,就被搁在身后不远处的书案上。 若他悄悄地携了帛书,避开附近的护卫逃出九嶷,岂不是个妙计? 心中一边想,一边趁着解忧和医喜谈话,蹑手蹑脚地往后倒了两步,将帛书胡乱抓起,看准最近的侧门,偷偷摸近。 解忧染着满脸的笑意,偏头看着医喜,“医令乃楚宫之医令也,应知当领何罚。” “哼。”医喜冷笑,厉声作态的妇人,他在楚宫见得多了,解忧终究是个小姑娘,这装模作样的本领,还差一些。 不过……分明说着这么残酷的话,解忧脸上这笑却如和煦春风,半点没有令人生厌之感,也是少见。 医喜怔过一怔,随即想起,这世上的确有那么一些人,自小会学着将自己的感情掩藏起来,时日一久,常人根本无法分辨真假,这样的人,是行间谍刺客之事的最佳人选,想必解忧就曾苦练此道。 也难怪她那易容能够瞒过许多人,原是个终年带着假面的少女罢?即便对景玄,只怕她也不曾真心相待。 “医忧无过亡族遗女,今无以有娠,年余爱驰,将何以自持?”医喜笑得阴沉,解忧如今不过仗着景玄纵容她,待到哪一日景玄厌了她这骄纵的性子,她的下场。比他何止惨了百倍千倍? “医令真执迷不悟也……”解忧低眸轻叹,又含着怅笑缓缓抬眸,“忧既知医令之计,从容应计。忧虽不才,然谋退非难事也。” 医喜忘了,她诡计百出,还通药毒,她不论是要离开。还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短短一静,侧旁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解忧抬了抬眉,医喜则蹙了蹙眉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两人都是医,自然知道垂死之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却俱无动于衷。 纱幔一晃,一人从侧旁大步走近,将犹自滴血的剑握在手中,行至解忧面前。重重跪下,却是来请罪的:“某惊扰夫人。” “无妨,遣婢子入内扫洒。”解忧和声,侧眸看向医喜,“医偃不识时务,徒然捐命;怀沙院不容行窃之辈,医令无怪。” 医喜稀疏的眉毛一抖,他就知道,医偃这种性子成不了大事。 还想偷了帛书跑,连这屋子都没出去。便被取了性命,如此驽钝贪心之人,还一心想着继承他毕生绝学,不自量力。死的活该。 至于解忧……她说的不错,以她之能,就算无子,就算不倚仗旁人的宠爱,她同样能够活得很好,所以他才会放心将帛书交与她。 一生所成得以传世。他死亦无憾。 死亦无憾……无憾…… 这样想着,只觉背后发寒。 视线模糊中,见面前那骄傲的少女缓缓跪倒,双手交覆至地,将额抵上手背,竟是为师长所行之礼。 再低头,胸前一柄雪亮亮的长剑,只露出锋利的剑尖,滴着粘稠的血珠。 一点,两点,溅落下去,不少染在解忧的白衣上,绽开一朵妖娆的红花。 医喜回过神,恍然明白,他这是要死了。 一辈子救过不少人,也害死不少人,更见过太多人死去,有人慷慨赴死,有人贪生怕死,但不管怎样,总是逃不过一个死。 活了大半辈子,死人见过无数,他倒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死”是这样的感受——其实也算不得有多痛苦。 这乱世之中,他活得许多人都长久,他玩弄权术,玩弄旁人的生死,受人敬重,有人为他传扬毕生绝学,临到头了,他还给解忧留下了一份“小礼物”,他有何不餍足? 解忧紧抿着唇,听着耳边干哑疯癫的笑声,轻蹙了黛眉。 真是疯了……全都疯了…… 医喜的笑声久久不绝,干枯而碜人,仿佛索魂的厉鬼,一旁几名剑卫听了都忍不住直蹙眉。 檗摇头,“冢子,夫人体弱,不宜过度受惊。” 余下的剑卫亦连连点头,这年轻的夫人生得娇弱不胜,怎能当着她的面杀人?这血都溅上了她的衣衫,只怕要将她吓得不轻。 景玄冷哼,反手收回长剑,血喷涌而出,医喜令人悚然的笑声也终于止了。 解忧跌跌撞撞地避开一步,免得溅上一身血腥。 “遣人处理死尸。”景玄一把将解忧拽了,之扔下这一句话,便携着她快步离开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室。 解忧面色煞白,被景玄半抱半拽地拖到了哀郢院中,仍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仍在哀郢院内,一身沾满血的衣衫已经换过了,带着一缕浅淡的兰草香味。 景玄倚在一旁盯着她看,眸色微闪,蕴着极复杂的情绪,既有怒,又有怜,既有恨,亦有愧。 怒她自作主张,怜她独自在九嶷,病中还要与医喜百般周旋,恨她从无半点相信自己,愧自己将她独自扔在九嶷,不闻不问。 这些事情,她分明可以告诉他的,他会处理,可、可她为什么偏要自己去与人玩弄心计?虽然解忧仍是借他之手杀了医喜,可被人当做棋子的感觉,谁会乐意? 解忧从不明白,他是她的夫君,他会护着她的,谁都不能欺侮她,她应当学会依靠他。 解忧霎了霎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看住了。 看了一会儿,才敛起眸,怅然叹息,“忧曾云,药经乃吾倾尽心力而成,忧待之若性命。”顿了顿,解忧苦笑,“忧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药经既遭焚毁,忧凄惶不知归处……忧实乃睚眦必报之人,冢子不惧耶?” (未完待续。) PS:  前面几章都改回来了,字数稍微有点出入,周末会加更几章免费的章节补偿大家。 推荐一下好友的书,水墨青釉里《妖谋》:这辈子,秦英女扮男装,誓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某貌似断袖的人在不断靠近她...“咳,你难道真的断袖了吗?”“为了你,纵然是背负断袖的名声也心甘情愿。” 第二百二十六章 思远人 【明天11点改】 “睚眦必报?”医喜挑眉,神定气闲地捋捋胡须,这个词倒是挺合他的胃口的。 “然也。”解忧改为淡笑,神色娴静,似乎只是随口说说,“医令以药使忧昏睡不醒,其间强灌苦寒之药,致不可孕,若冢子知之,医令当领何罚?” 医偃打个颤,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今日随行,景玄若是因此责罚,他岂不是也要受到牵连? 悄悄环视四周,帘栊寂寂,倒是一个人也无,而那卷帛书,就被搁在身后不远处的书案上。 若他悄悄地携了帛书,避开附近的护卫逃出九嶷,岂不是个妙计? 心中一边想,一边趁着解忧和医喜谈话,蹑手蹑脚地往后倒了两步,将帛书胡乱抓起,看准最近的侧门,偷偷摸近。 解忧染着满脸的笑意,偏头看着医喜,“医令乃楚宫之医令也,应知当领何罚。” “哼。”医喜冷笑,厉声作态的妇人,他在楚宫见得多了,解忧终究是个小姑娘,这装模作样的本领,还差一些。 不过……分明说着这么残酷的话,解忧脸上这笑却如和煦春风,半点没有令人生厌之感,也是少见。 医喜怔过一怔,随即想起,这世上的确有那么一些人,自小会学着将自己的感情掩藏起来,时日一久,常人根本无法分辨真假,这样的人,是行间谍刺客之事的最佳人选,想必解忧就曾苦练此道。 也难怪她那易容能够瞒过许多人,原是个终年带着假面的少女罢?即便对景玄,只怕她也不曾真心相待。 “医忧无过亡族遗女,今无以有娠,年余爱驰,将何以自持?”医喜笑得阴沉,解忧如今不过仗着景玄纵容她,待到哪一日景玄厌了她这骄纵的性子。她的下场,比他何止惨了百倍千倍? “医令真执迷不悟也……”解忧低眸轻叹,又含着怅笑缓缓抬眸,“忧既知医令之计。从容应计,忧虽不才,然谋退非难事也。” 医喜忘了,她诡计百出,还通药毒。她不论是要离开,还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都是易如反掌之事。 短短一静,侧旁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解忧抬了抬眉,医喜则蹙了蹙眉头,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两人都是医,自然知道垂死之人才会发出这样的惨叫,却俱无动于衷。 纱幔一晃,一人从侧旁大步走近,将犹自滴血的剑握在手中。行至解忧面前,重重跪下,却是来请罪的:“某惊扰夫人。” “无妨,遣婢子入内扫洒。”解忧和声,侧眸看向医喜,“医偃不识时务,徒然捐命;怀沙院不容行窃之辈,医令无怪。” 医喜稀疏的眉毛一抖,他就知道,医偃这种性子成不了大事。 还想偷了帛书跑。连这屋子都没出去,便被取了性命,如此驽钝贪心之人,还一心想着继承他毕生绝学。不自量力,死的活该。 至于解忧……她说的不错,以她之能,就算无子,就算不倚仗旁人的宠爱,她同样能够活得很好。所以他才会放心将帛书交与她。 一生所成得以传世,他死亦无憾。 死亦无憾……无憾…… 这样想着,只觉背后发寒。 视线模糊中,见面前那骄傲的少女缓缓跪倒,双手交覆至地,将额抵上手背,竟是为师长所行之礼。 再低头,胸前一柄雪亮亮的长剑,只露出锋利的剑尖,滴着粘稠的血珠。 一点,两点,溅落下去,不少染在解忧的白衣上,绽开一朵妖娆的红花。 医喜回过神,恍然明白,他这是要死了。 一辈子救过不少人,也害死不少人,更见过太多人死去,有人慷慨赴死,有人贪生怕死,但不管怎样,总是逃不过一个死。 活了大半辈子,死人见过无数,他倒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死”是这样的感受——其实也算不得有多痛苦。 这乱世之中,他活得许多人都长久,他玩弄权术,玩弄旁人的生死,受人敬重,有人为他传扬毕生绝学,临到头了,他还给解忧留下了一份“小礼物”,他有何不餍足? 解忧紧抿着唇,听着耳边干哑疯癫的笑声,轻蹙了黛眉。 真是疯了……全都疯了…… 医喜的笑声久久不绝,干枯而碜人,仿佛索魂的厉鬼,一旁几名剑卫听了都忍不住直蹙眉。 檗摇头,“冢子,夫人体弱,不宜过度受惊。” 余下的剑卫亦连连点头,这年轻的夫人生得娇弱不胜,怎能当着她的面杀人?这血都溅上了她的衣衫,只怕要将她吓得不轻。 景玄冷哼,反手收回长剑,血喷涌而出,医喜令人悚然的笑声也终于止了。 解忧跌跌撞撞地避开一步,免得溅上一身血腥。 “遣人处理死尸。”景玄一把将解忧拽了,之扔下这一句话,便携着她快步离开弥漫着血腥气的屋室。 解忧面色煞白,被景玄半抱半拽地拖到了哀郢院中,仍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仍在哀郢院内,一身沾满血的衣衫已经换过了,带着一缕浅淡的兰草香味。 景玄倚在一旁盯着她看,眸色微闪,蕴着极复杂的情绪,既有怒,又有怜,既有恨,亦有愧。 怒她自作主张,怜她独自在九嶷,病中还要与医喜百般周旋,恨她从无半点相信自己,愧自己将她独自扔在九嶷,不闻不问。 这些事情,她分明可以告诉他的,他会处理,可、可她为什么偏要自己去与人玩弄心计?虽然解忧仍是借他之手杀了医喜,可被人当做棋子的感觉,谁会乐意? 解忧从不明白,他是她的夫君,他会护着她的,谁都不能欺侮她,她应当学会依靠他。 解忧霎了霎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看住了。 看了一会儿,才敛起眸,怅然叹息,“忧曾云,药经乃吾倾尽心力而成,忧待之若性命。”顿了顿,解忧苦笑,“忧非有过目不忘之能,药经既遭焚毁,忧凄惶不知归处……忧实乃睚眦必报之人,冢子不惧耶?”(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解忧在哀郢院歇了一夜,第二日才醒,便看到侍婢们鱼贯而入,将书案、“绕梁”琴还有几卷竹简小心翼翼地搬进内间。 “何意?”解忧讶然从床榻上翻起,震惊地看着面前忙碌的婢女们,仰头望一望朱红色的帐顶,她应该不是在做梦罢? “夫人。”越女在她面前躬了躬身,低声答道,“冢子云,夫人将居于哀郢院,故遣侍婢搬取日常之物。” “……”解忧怔怔霎了霎眼,回过神来后,急急转过屏风,气势汹汹地杀到正堂。 景玄正与几个谋士议事,十数人围坐在方形的书案旁,案上摊开着一幅巨大的地图。 “夫、夫人……”越女踩着碎步匆匆追出来,轻轻扯了扯解忧玄色的宽袖,“夫人,冢子正与诸公议事。” “议事?”解忧低眸扫过几名谋士,相夫陵不在这里,那几个谋士俱是四五十岁的模样,一眼看去都中规中矩,想来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独特见解,挑了挑眉,“冢子有何事?盍不谋诸忧?” 几个谋士都是地位不低的人,听得解忧如此说,齐齐变了面色。 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位年轻的夫人说话,那日婚礼上看来,分明是个娴静沉稳的少女,不想一开口,却这般无礼,这般狂妄。 景玄抬眼看看她,眸子弯了弯,撑着书案立起。 解忧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 不是想知道么?那些将来的事情,她都知道,为什么不问她? “卿失礼了。”景玄缓步走近,抬手轻轻摩了摩她的额角,不论是神色还是这动作,都温柔得不像指责。 几个谋士面面相觑,合着这位年轻的夫人如此骄纵,是被景玄生生惯出来的? “虚礼也,何需在意?”解忧挑了挑眉。头略略一低,避开了他抚上来的手掌。 景玄怅然一笑,看来解忧仍跟他赌气呢。 那也罢了。 赌气也好,恨他也罢。只要解忧还在他身边就好。 他早已发觉,解忧看似淡漠无情,实际却是心地柔软,待得日子长久,她便又消气了。 所以。只要留住她在身边,就好了。 他让她受过的伤,会被慢慢抚平,她会忘记的。 “冢子。”一名谋士实在忍不住,“嚯”地一下立起,在景玄身旁深深一揖,“家国大事,岂可谋诸妇人?!” 而且面前这少女如此年幼,行为如此稚气,怎可与她商议军旅之事?!简直胡闹! 解忧敛眸一笑。淡淡道:“秦军尚有七载方可攻克南越,诸君勉之。” 左右还有七年,任旁人怎么玩,怎么闹,切切实实的,就是七年,这是绝对不会变的。 景玄望向她的目光转深,七年…… 自从洞庭一别,九嶷再见后,解忧就不愿再透露那些事情。她分明知道,却什么都不愿说;这还是她头一回明明白白地说这些事……当着这许多人的面。 她想做什么?他知道,解忧是很固执的,如果不是有了其他决定。她不会轻易改变坚持已久的决定。 一旦改变,就说明她变的绝对不止这一点。 “而秦将亡于二世之手。”解忧眯起眼,仿佛慵懒的猫咪,慢腾腾地扫过诸人,“诸公尚有何事?” 一语罢,如石入水。在众人心头击出绵绵不绝的涟漪。 景玄默然,解忧这话,似乎什么都说了,但细细一想,却又是什么都没说。 如同许下一个渺茫的期望,听来令人欢欣鼓舞,实际却是一场空,是一个谁也触不到的梦境。 几名谋士面面相觑。 见过霸道地宣扬自己政见的谋士说客,却没见过解忧这样的,半点不客气,半点不谦逊,也半点不心虚,如同儿戏一般说着这样紧要的“预言”,又庄重得令人不得不有些信。 “今日议事至此,诸公且退。”景玄摇头,若不将这些谋士打发了,不知解忧还是说出什么令人害怕的话来。 若是那夜在城头上说过的那些话,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帮她圆过去。 几名谋士一清早被请来,这地图才展开,几句话没说,就被解忧这么一闹,如今又直接被景玄遣了回去,心中委实不平;但不平归不平,他们见景玄面色微沉,谁也没有黄遥的胆色,均不敢再劝,只齐齐起身,齐齐躬身为礼: “敬诺,某等告退。” 景玄看着一干人的背影冷笑,“乌合之众。” “放我回去。”解忧见人都走了,彻底拉下了脸。 “怀沙院血腥颇重,忧忧尚有疾病,不宜归去。”景玄敷衍地笑了笑,伸臂将她拖到身前,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听话。” 解忧蹙眉,无奈一条胳膊被他牢牢钳住,躲不开。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圈进他的怀抱,紧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忧忧。”景玄抵着她的发顶,将她紧紧揉进怀里,低声嗔怪,“儿戏之言,勿宣诸人前。” 其实他们两个都知道,她说的自然不是玩笑话,但这种时候,只能将之推为玩笑,否则解忧的处境堪忧。 要赌气,也该是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 解忧没答话,但往他怀里蹭了蹭,这个动作一做,景玄便知她是应了。 “王姬之事……”景玄将怀里的小人儿放出来,扶住她一双肩,低头看她,“已遣少姬暂归蕙苑,暗探雪堂之事,忧忧且勿插手。” 解忧点头,这报仇原是少姬和姬华的事情,自己过分插手,于她们来说,心里也会不甘罢?这样也好。 推开景玄,径自走到后窗,将窗隔推开。 风从窗外拂进,将她的发丝拂得翩翩飘扬。 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亦随风送来:“姊姊,雀自此起,亦歇于此处也!” “黄昏时看雀宿处,打令惊起,雀飞乃咒曰,‘紫公紫公,我还汝盲,汝还我明。’”这是一个年长些的女子的声音。 解忧敛眸,回头看向景玄,喃喃自语:“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如果这世间事,都如这咒语中说的一样简单,那该多好? 我还你的心,你还我自由,这样不好么?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秘事 解忧这目光,景玄是看懂了,然虽是看懂了,他却只作不知。 放手?怎么可能放手?她知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将她牢牢禁锢在身边? 当初原是狠下了心要放她走的,解忧却在先私自逃出庞城,狠狠地驳了他的面子,难不成她以为,他仍会像从前那样放她走么? “闻雀入夜则盲,人有如是者,亦名为‘雀盲’。”解忧扫眉一笑,尽量装作没有方才之事,转而说起眼下的事情,“或有人言,令雀盲人至黄昏时看雀宿处,打令惊起,雀飞乃咒曰,‘紫公紫公,我还汝盲,汝还我明’,如此****暝三过作之,眼即明,曾试有验。” “然实乃巫师巧言欺人,妄也。”解忧摇头,颇为慨叹,“秦越人云,信巫不信医者,不治也,甚善。” 景玄瞥她一眼,“忧忧通巫卜,不意不信巫。”虽然说得惊讶,听语气却没有丁点惊讶。 都说楚地巫风重,可连他自己都不信,解忧又凭什么要信? 当不能为人带来平安和福祉时,神明也就失去了被人信奉和膜拜的价值。 “忧略通其术,愿为婢子诊治一二。”解忧也选择略过之前的问题,一双素白的小手扶在窗棂上,温和的眸子里蕴着救世济人的光芒。 这样的神态,如清风朗月,洁净得没有一丝污染。 景玄恍然,这样的解忧,才该是记忆中那个他深深迷恋着的女孩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恋上的是面前这个完整的少女,不仅仅是她淡泊高洁的模样,亦有她的痛苦,她的任性,甚至她的心计,她为人鄙弃的手段。都成了他想要保护的东西。 这样的感受,真是奇怪呢…… “雀盲虽非顽疾,然令人不便,乞怜之。”解忧弯了弯眉。眉峰轻轻一拢,仿佛远山凝黛,漫起一层渺渺雾气。 雀盲就是夜盲,可夜盲没有那么简单。 夜盲初起,仅仅令人不能夜视。还称不上多少不便。但病情再行发展下去,视野亦会慢慢变窄,渐渐缩成小小一个圆圈,再到后来,便索性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个失了明的低贱婢女会得到怎样的结局,这是不必细想的。 所以解忧这不仅是为人医一双眼,亦是救人一命。 “忧忧心善。”景玄抚了抚她窝在肩下的小髻,将上面一支玉笄扶一扶正,“去罢,将遣医师送药。” “一味苍术便可。”解忧低眸。 似乎只有在说到事情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变得不那么复杂。 ………… 黄昏时分,院中一株两人高的树下,果然磨磨蹭蹭来了个少女。 少女一身粗麻衣裳,又黄又旧,头上也只一支荆钗。 因为夜视不佳,她手中还有一支竹杖,一路摸索,一路磕碰,才到了树下。 她还算白净的脸上。已被树枝刮出了一道道血痕。 细细回忆了一下旁人教授的法子,少女举起竹杖,迟疑地拍击着树梢。 树上歇宿的雀鸟受惊,“扑棱棱”飞起。不时“唧唧啾啾”,惊恐地鸣叫。 少女咬咬唇,忙弃了竹杖,双手在胸前交握起来,埋下头,极虔诚地低声反复嘀咕那咒语。“紫公紫公,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我还汝盲,汝还我明……” 一声又一声,如同夜枭凄厉的啼鸣,听着令人心碎。 少女说了几遍,估摸着也该够了,才慢慢俯身摸索了竹杖,“笃笃”拄着要走。 “留步。” “何、何人……?”少女转过身,无神的眼中漫着惊恐,这个时候,院角的树下怎会还有人? 人们常说,这木下有鬼,难不成她撞上了鬼?! 但……现在还是黄昏,她隐约能看到些东西,面前是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白衣墨发,可不是鬼影么? 解忧无语地看着面前吓得直哆嗦的婢女,和缓了声儿道:“我乃夫人,不必惊恐。” “夫、夫人?”少女非但没有安稳下来,反而更害怕。 听闻这位年轻夫人骄纵得很,她说一,景玄绝不会说二,若是惹恼了她,那可真是比撞了鬼还可怕。 “闻小婢有疾,忧略通医术,可为婢子诊治。”解忧懒得理睬少女奇怪的反应,索性直奔主题,“吾乃医忧,楚墨之医也。” “医……忧?”婢子将信将疑地霎了霎眼,她依稀记得,当初她求问同伴治病之法时,曾有一人说,这等怪病,先前那医忧最能治了。 那医忧就是眼前,自称“夫人”的女子? “然也。”解忧尽量柔和声音,使自己说的话听起来耐心,且可信。 婢子很单纯,听解忧这么肯定,不再多想,欢欢喜喜地将解忧迎入了自己低矮的小屋内。 屋子有十名侍婢所居,内里是大通铺,虽然拥挤了些,但里面整洁干净,给人清爽之感。 解忧笑了笑,这笑容落在其他侍婢眼中,简直惊若天人。 药是之前便备下的,浓煎的苍术汤剂,气味辛香,并不苦,因此侍婢很听话地一饮而尽。 解忧问清她确有视野缩窄之状,取了银针在手,将针尖小心翼翼地刺入目窗穴,从皮下滑入丝竹空,隔了一会儿,又另取一针,如法从丝竹空刺向瞳子髎。 婢子忍着轻微的刺痛,不敢乱动。 其余的婢子们,则偏过了头,不敢再看。 施针毕,解忧留下几句好生歇息的话,告诉她明日自会有人送药来,也不受她的谢,袖起手走了。 行至屋角廊下,解忧步子一顿。 一男一女的低语从暗处传入耳中,在安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刺耳。 解忧忍不住停步倾听,那女子似在哭泣,“嘤嘤”声中不时抽噎,偶尔能听到什么“妾有孕矣,为之奈何”的哭诉。 解忧敛眉,难不成是这哀郢院中的哪个侍婢,趁着近来景玄不在,与人私_通? “何人?!”一声冷喝打断了她的思索。 解忧一僵,夜色中听得剑破开风的声音,和剑刃的幽光,心头一紧。 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挥剑格去刺向解忧的那一剑,阴沉沉地道:“隗,此乃夫人。” “啊……夫人……”女子的声音由抽噎变为惊恐。 解忧这一回听出来了,这个声音,是越女。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墙有茨 那隐在夜色里的剑客收起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越女则抽泣着向另一头跑开了。 解忧怔怔看着她的身影被夜色吞没,转头看向檗,“……越女此去?” 夜色已深,越女哭成这副样子跑了,该不会自寻短见吧? “夫人不该来。”檗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手腕一翻,将剑收回鞘内,拱了拱手,“某送夫人回去。” 暮色铺满院中的每一个角落,被惊飞的雀鸟早已重新歇上枝干,偶有一两只扑棱着双翅飞过,是不眠的夜鸮。 廊下笼着飘摇的灯笼,红纱的灯罩有些旧了,没有初时的艳丽。 堂内灯火煌煌,景玄披着一领苍灰色的斗篷,倚在案前,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解忧轻手轻脚地踏入廊下,抬手扶了门枢,足尖轻点在门槛上,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唤醒他。 檗暗暗摇头,解忧实在太不懂事了,但凡她有一点作为女子的自觉,行止温柔和顺一些,景玄也不至于每日处理过各处的事务,还要忧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忙得没个消停。 “夫人……” 檗才开口,想劝她几句,解忧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扁了扁嘴,提起裙子踏入屋内,向着景玄走去。 檗见她如此聪颖,很想宽慰地笑笑,但唇角抽了抽,终是笑不出来。 听闻燕姞正在回来的路上,偏偏越女又弄出这样的事情来,光是这些莺莺燕燕的事情,就能将九嶷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添上了庞城和其他各地的军情? 这样的情势下。还能笑得那么云淡风轻的,大概也只有解忧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了。 檗一边摇头,一边抱着剑离开廊下,径自去寻隗。 解忧踏着火光缓步挪到书案前,在景玄身旁跽坐而下,侧眸细细打量他。 他睡着的模样安静平和,只眉峰微锁。也不知还在想什么难办的事情…… 庞城的事。九嶷的事,秦军挥师南下,还有燕姞、越女。许多许多的事情,的确是愁人得很。 解忧抿抿唇,低眸看着案上铺开的一幅帛画,轻轻敛眉。 是山川图册。标有山道渡口,空白处还有朱笔记录的批注。极工整小巧的篆字,字如蚊脚,许是用削尖的竹片蘸了朱砂写成的。 这地图看得她很头疼,隐约记得。前世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 但这一生她幼年漂泊,对于地理之事早已烙刻在心,虽然仍对地图带着抵触的情绪。这一眼扫去,却能尽数看懂。半点没有从前的云里雾里之感。 看了一会儿,解忧提起笔,在图册上每一处记得的地方,细细打上标记,写下各战役的名字,仿佛这一领长卷上被挖了这些空处,她正答题一般地仔仔细细往内填写。 景玄醒来时,正看到这样一幕。 那少女面色认真,正微伏在案上,在图册上打上密密麻麻的标记。 解忧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往白陶的笔架上一搁,才想抬臂揉一揉,腰间一紧又一暖,接着整个身子都被笼进温暖的怀抱中。 “忧忧。”景玄低沉着声儿,沙沙的,还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回来了?” “嗯。”解忧体弱,有些惧冷,感受到景玄身上的暖意,舒服得缩了缩肩,抱起手臂,抿着唇不说话。 “心神不宁,发生何事?”景玄握了她的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与自己正面相对,怀里的人果然小脸微白,若非见到了什么,何至于形容如此憔悴? 解忧低眸,想了一下,冲他顽皮一笑,“墙有茨,不可扫也,忧亦不可奉告。” 墙上生了蒺藜,不可以扫掉;宫中的秘密话,不可以相告。 景玄淡淡一笑,眸中翻起一缕波澜,转瞬却又消失不见。 《墙有茨》原是《鄘风》中的一篇,这鄘国原是蔡叔度的封国,然当初管蔡之乱后,此地被改封给康叔,成了卫国。因此这《鄘风》虽然名为鄘国之风,说的却是卫国公子顽通君母宣姜的荒唐事迹。 解忧这会儿抬出这首小诗,指意的是什么,他自然明了。 “越女与隗原有情谊。”景玄将怀里的小人揉了又揉,索性让她仰面躺在了自己膝上,指尖轻轻摩着她的额角。 他对越女尤为宽和,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柔弱的模样,而是得知越女在流落到九嶷之前,曾与剑卫中的隗相识,因此才厚待了她。 解忧霎霎眼,了然地点头。 也就是说,越女和隗之间,本就是景玄默许的……只是越女自己似乎并不知情呢,否则她何至于怕成那副模样? “不知越女去了何处……”解忧偏了偏头,避开他抚在额角的手,眼中露出几分歉然的神色。 若非她多管闲事跑去后面院落为婢子医治眼疾,也不会惊扰了越女,现在多半给景玄添麻烦了。 “无妨。”景玄缓缓舒口气,越女跑不远的,而且她只要一出院子,自会有人跟上,出不了大事的。 ……倒是解忧,景玄低眸看看案上铺开的图册,眸色转深。 图上密密麻麻的打着标记,俱是山隘险地,看来看去,除了说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斗,他想不到别的意思。 解忧怎会标出这些东西来?不过……现在盘问她,她定是不肯说的。 做是一回事,但她不会说……就像她倔强到从不愿唤他一声“夫君”。 解忧半眯着眼,只露出一线,长睫将连枝灯里摇曳的烛光折散,在她的视线里晕开层层五彩,唤起一些渺茫如梦的记忆。 “我聪明么?” 解忧忽然这样问道。 聪明? 景玄看看她倦怠的模样,又看看案上的图册,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的忧忧,自然是极聪明的了。 解忧阖上眼,勾了勾唇,但还没笑出来,眼角已溢出大颗的泪珠,顺着微削的面颊汩汩流淌。 “忧忧……”景玄将她拉了起来,裹进宽大的斗篷内。 怀里的人只是隐忍地低泣着,景玄想了一想,他似乎的确不曾见过解忧放声大哭、歇斯底里的模样。 她看起来洒脱淡泊,却又在一言一行中蕴着极强的隐忍,似乎在尽力约束什么东西…… 可,她在约束着怎样的感情呢? (未完待续。) ps:这本书的连载成绩一直好差【生无可恋】所以想试试出版向,现在在改前面的部分,主要是把对话改得白一点,大家应该还习惯吧? 第二百三十章 夜话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解忧哭得很委屈。 前世的最后十年,再添上她今生的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的时光里,她几乎已经忘了委屈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景玄的肯定,又勾起了她积压在心底的伤心和委屈。 这世上,有很多人说过,她很聪明,也有很多人说过,她不聪明,驽钝不悟,朽木难雕。 说的人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连她自己都认为,她的确是驽钝得很。 所以,她躲避、她逃离,不看、不想、也不说,而是卑微地将自己禁锢在那偏僻的江南小镇,终了残生。 旁人说她将一事无成,她还当真一事无成,真是毫无骨气。 可是……景玄说得很对,她真的很聪明。 她从前是被雾迷了眼,才失掉了自己的方向…… 聪明的人,旁人将话说一半,他能听懂整句,旁人演示半套,他能敷衍出一套。 简而言之,便是举一反三,而又识趣,独具性灵的人。 这上上下下数千年里,这便是评判一个人的唯一的标准,而没有其他——如果有人用其他任何一项来评判,那么,就是错了。 解忧抬手抿去眼角的泪水,深深舒口气,眸色不知是悲还是喜。 是啊……过了那么久,她才明白,当初,真的不是她错了。 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却为这莫须有的错误赔上了最美好的年华,还有最珍贵的性命,这让人如何不委屈? 整整二十二年,前世今生,她连重新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上天待她果然不公。 “忧忧。”景玄将她因哭泣而微颤的身子搂紧,“别哭,别怕。”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委屈……这是一个生死须臾的时代,所以人们的感情也尤为强烈。 爱要爱得炽烈,恨要恨得彻骨。 便是洒脱的隐士,也要像楚狂人接舆那般显露出一腔真性情。 解忧这么压抑、这么隐忍、这么囫囵的情绪。对景玄来说真的很陌生。 在自己夫君的怀里,她都不敢放声哭泣,难道不是因为怕? 不过,他并不打算去盘问她。 就像她的琴声中、眼眸里。那些跨越了很远很远距离的寂寥一样,她的痛苦和委屈,应该也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不需要理解,只要安慰和陪伴就好了,景玄如是想。 解忧哭得眼圈通红。毫不客气地埋进景玄怀里,咬着他的衣襟,将一脸的泪都蹭在了他的衣衫上。 没错,她就是怕。 她怕命运捉弄过她一次以后,又捉弄她一次。 她怕不管她作出再多的努力,也抵不过命运,她怕她因为这种无力感,再次像前世一般失却了希望,也放弃了自己。 在这样的乱世里,放弃了自己。后果太可怕了。 蝼蚁尚且贪生,那些在尘埃泥浆里摸爬滚打的人尚在苦苦挣扎,她又凭什么放弃? 解忧闭上眼,小手环上景玄,紧紧攥起。 对,她不能够再放弃,绝对不可以,她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用她的聪明,为自己谋。谋得一个完满的结果。 她甚至想告诉景玄所有东西,他不可能成功的,不如随她一道离开…… 他不是说过么?一叶扁舟,远寄此身。逐月归去,再不复返。 可终究还是不敢…… ………… 越女跑出了哀郢院,顺着蜿蜒的山道不知跑出去多远。 待她停下来时,四围俱是茏茏林木,树上的夜鸮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散发出幽幽冷芒。不时凄厉地啼鸣几声。 越女吓得毛骨悚然,暗暗后悔自己跑得这么远。 其实、其实方才那么昏暗,解忧应当根本没有看清她罢?反倒是她这么一跑,无端惹人生疑。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最重要是寻到路回去。 也不知这山中有没有虫蛇猛兽…… 越女一行走,一行提心吊胆地看着四周。 月光底下,山道那头,忽然升起一个惨白的人影。 越女本就提着一颗心,见到此景忍不住惊呼。 “是我。”那高挑的人影开口,声音清傲。 这是声音,带着北地的口音,是燕姞。 越女略略松口气,手按在胸口顺了顺,虽然燕姞也是个可怕的角色,但……至少不是鬼。 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她,还真真做过亏心的事情。 低头看看自己一双手,夜色里头看不清楚,暗沉沉的,真像是染了满手血污一般。 那都是要堕入地狱的罪孽啊…… “深夜独身外出?”燕姞顺着石阶缓步走近,天青色的衣袍,雪白的皮肤,在惨白的月光下,怎么看都令人害怕。 越女缩了缩脖子,垂头不答。 “事情败露了?”燕姞语带不屑。 越女点点头。 燕姞眸色微闪。 越女恰好抬起头,见半天月华落入燕姞琥珀色的眼中,却折出一道残酷可怖的眸色来。 越女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她见过一次,解忧那一双蕴了月色和星光的眸子,灿若月下河川,明净悠远,从容淡泊,美得令人不忍霎眼。 燕姞却没有这样一双好眼睛。 “兰有一策,可教越女与剑卫逃离九嶷,远走高飞。”燕姞抛出自己的条件,她知道越女最想要的是什么。 越女低眸,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银牙在唇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当初,燕姞察觉到了她和隗关系颇近,便胁迫她以景玄的名义几番出入涉江院,说起来,伯姬惨死,少姬落胎,这里头都有一份要算在她的头上。 如今,燕姞又想做什么?越女顿生警惕。 燕姞冷笑,似乎笃定面前的少女一定会答应,略移一步,凑到她身旁低声耳语。 越女听着,秀眉紧蹙,面色凝重,终于无力地开口抗议:“然……忧为夫人……” “夫人?”燕姞哂笑,就解忧那丫头,哪有半分夫人的样子?她冰冷的目光落在越女小腹上,“越女可归去以兰之言邀赏,不知能否护孩儿一命?” 越女一颤,自然不可能。 这时候回去告发燕姞心怀叵测,怎会有人相信?所有人只会认为,是她自己惧罪,因此胡乱编造一个由头,想摘去自己的罪名。 为了腹中的孩子……越女惨然摇头,咬咬牙,终是颤着声应了。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矛头所向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蔺踏着夜色回到哀郢院。 外间已是三更,夜凉如水,屋内却灯火煌煌,映得如同白昼。 内里一个侍婢也无,帘栊全都束着,越发显得屋内空旷,只一方黑檀的书案,案前两个人影,都笼在灯火下,静悄悄的,一派平和。 只是,在平静的外表下,终究仍是暗流汹涌罢?蔺无奈地想道。 毕竟夫人与冢子不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嘛。 解忧伏在景玄膝上,小手玩着他腰间的玉穗,百无聊赖。 这个时节,她本该去睡下了,但刚哭过一场,若是这会儿就睡,明儿眼睛就肿了。 景玄正仔仔细细地看图册上她标出的痕迹,只当膝上团了一只乖巧的小猫,不时下意识抬手顺顺她的发丝。 听到蔺进来的脚步声,解忧懒洋洋地直起身,揉一揉肩,扭身趴到了案上。 图册被她挡住了大半,景玄只得移开眼,看向走入屋内的剑卫。 蔺一身黑色劲装,走入灯火煌煌的屋内,就像一团安静的影子。【ㄨ】 “冢子,越女已归。”蔺点头,方才便是他一路追了出去,不想不仅追到了越女,还听到了她与燕姞一番对话。 低眸扫了扫解忧,她正背向着他伏在案上,一头墨发顺着肩头和腰背而起伏,飞瀑一般积在地面上。 一只素白纤巧的小手,还不忘理出景玄的玉穗,单手灵巧地打了个麻花。 景玄轻笑,拍了拍她柔弱的肩,“忧忧,勿闹。” 蔺撑不住勾了勾唇角,真是无忧无虑的孩子,她可不知道燕姞暗地里的那些花样…… 不过……蔺怔了一下,解忧会是真的不知么? 这个少女啊,医喜趁她昏迷给她下了药。结果被她设计,借刀杀死,连跟随医喜一道前来的医偃,也没能幸免于难。至于这个医偃。又有说他曾暗地里说三道四嚼舌头,惹恼了解忧,故而有此一难……果然是个睚眦必报的女孩子。 所以,她难道会真的不知,燕姞早就对她有敌意了么? 她那夜在庞城城头上射杀一人。正是燕姞的部下,所以解忧是从那个时候起,就知道燕姞会与她没完了吧? “燕姞亦回来了?”景玄瞧着他的神情也知是怎么回事,伸手按按眉心,有些疲惫地舒口气,淡淡道,“这院中燕姞之人,尽数除去罢。” 解忧微微一僵,这院中竟有燕姞的耳目,而且。景玄说的是,除去……或是使得暴病而死,或是直接寻个差错责罚了,总之不是简简单单打发了那么简单的事情。 所以,是要与燕姞撕破了脸了? 不再想着燕姞或能为自己所用,又或是,那夜的“下不为例”之后,又添了其他的不妥?所以景玄不想再留着她了? 毕竟在身边养了一条毒蛇,不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情——虽然毒蛇可以为己所用,可要耗费更大的心力去提防着她翻过来咬自己一口呢。 解忧托着腮帮。懒洋洋地支起身子来。 “夫人。”蔺忽然出声唤她,很郑重很严肃地道,“越女似与燕姞合谋,欲不利于夫人。夫人在意。” “我知。”解忧缓缓转过半边面庞,大眼迷蒙,似乎熬夜久了很是倦怠,声音又轻又软,听起来让人十分受用,“多谢你。” “至于越女与隗……”景玄低眉沉吟。 蔺与隗素来交好。急急抢着道:“冢子亦知,隗与越女俱为越人,幼有婚约。” 如果不是如此,景玄也不会如此优待越女,如今难不成还要为此责怪二人? 景玄摇头,可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搅了他原本安排好的事情。不过今次还算不得太糟,而且要说先搅局的,似乎得怪到解忧头上…… “暂不追究。”景玄将事情抛开一旁,“好好劝慰隗,勿使人惊越女。” 现下还不能放越女走,她还得为燕姞“办”好那件事呢。 蔺松了口气,拱了拱手,缓步退出。 解忧整了整衣襟,端坐起来。 一双明澈的眼中满是肃然,映着一屋子的灯火,明明灭灭,摇摇曳曳,美不胜收。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笑,有些怅然:“君欲杀燕姞?” “燕姞欲对忧忧不利,不该杀么?”景玄抬手抚上她微凝的眉心,将那些连迭的眉峰抚平。 “本欲杀也,与忧何干?”解忧不屑地敛了敛眉头,“燕姞女子中少有之辈,若反投于秦,大患也,故杀之,然否?” 她心里不喜欢燕姞,而且也答应了少姬和姬华,要助她们两个复仇。 但这是出于,世间一报还一报。 燕姞为非作歹,害得少姬落胎,伯姬惨死,又将姬华折磨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苍天有眼,也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景玄不是这样的,燕姞于他还有用处时,他会包庇她的一切,而现在燕姞与他离心,成了潜在的危险,他便毫不犹豫地除掉她。 真是令人心冷。 “然也。”景玄没否认,解忧知道他下得去手,她又不是第一天见他心狠手辣,没必要瞒着她。 “若有一日,忧亦无所用也,亦欲杀之乎?”解忧轻轻一叹,声音几不可闻。 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也对景玄造成了威胁,也会这样毫不留情地杀了她吧?为什么不呢? “忧忧……”景玄一怔,随后将她重新揽进怀里,摩挲着她的额角,“不会有那一日。” 她不过是他膝上乖巧的小猫,即便爪牙相向,亦不过是玩闹罢了,怎会有那么一日呢? 解忧霎了霎眼,掩下唇角一丝苦笑,淡淡道:“我仍是要走的。” “只看忧忧的能耐。”景玄半点不放在心上,她想走,也得拿出她的聪明才智来才行,至少这一回,他是绝不会放她了。 点一点她的额角,“夜色已深,明日燕姞归来,自要请忧忧往雪堂一叙,且歇下罢。” 解忧不再说话,小手笼进袖内,捏了捏上了箭支的小弩,唇角勾出一缕冷冰冰的笑,明日的确有一番长话要“叙”呢,的确该睡下养养神了。 (未完待续。) PS:  心塞,这章本来码了一半,稿子忽然没惹……又重新写 第二百三十二章 论战 解忧醒得很早,不过再早,也比不得景玄。 她也曾问过,景玄秦军已近招摇,因此近日事务颇多,不过到底离九嶷远了些,这里还没有半分动荡的氛围。 越女转过帘子,低垂着眸子,不敢看向解忧。 跟在她身后的侍婢托着雕花的漆盘,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那件玄色的礼衣,上面三支玉笄。 “为何着礼衣?”解忧含笑抬眸,目光在越女身上转过一转。 是因为知道,一会儿燕姞会派人来请她去雪堂赴宴罢? 越女面色微白,局促地掐着袖口的缎边,软着声道:“今日相夫子自庞城归来,夫人、夫人与相夫子素相识,当着礼衣迎之。” “有理。”解忧一笑揭过,不去过分刺激越女。 越女暗暗松口气,燕姞教她的理由果然哄住了解忧。 解忧坐在妆镜前打盹,任由两名婢子为她穿衣绾发,笼在袖内手轻轻捏着弩箭锋利的箭镞。 ………… 解忧穿过正堂时,不由一怔。 又是那一干谋士聚在里面议事,不过在这一众景玄所谓的“乌合之众”中,却多了两人。 一人青衣端庄,一人形容粗犷,却是相夫陵和司马尚。 解忧霎了霎眼,司马尚依然没有打算离开么? 神思略略恍惚,记起她离开庞城前的那一夜,司马尚曾与她过。赵之儿郎人人皆有一腔热血,欲为家国一战,非一言可逆。 人人皆有热血……非一言可逆啊。 解忧淡然一笑。旁人选择的道路,她也无权置喙。 既然已经劝过,已经陈明利害,而司马尚和他曾经的部下们仍要走这一条路,她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是求仁得仁,虽死无悔,而她亦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于谁来,都是很好的,这样也罢了。 解忧缓步上前。垂首作礼:“相夫子、司马将军。” ※∟※∟※∟※∟, “医忧。”相夫陵起身还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到底还是被捉回来了,看来景玄是不会放她的。 司马尚不知道内里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见了解忧。只咧嘴一笑,抱拳为礼:“闻医女偶感疾,幸已无恙。” 当初景玄听闻解忧病倒,将庞城的事务尽数交付给景驹,自己急匆匆地纵马回九嶷,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人人都晓得解忧病了。 “……已是无恙。”解忧笑一笑,将尴尬掩过去。很不客气地挤在景玄身边坐下。 一干谋士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口指责。 若论才谋。他们自然比不上相夫陵,既然相夫陵对解忧都这么尊重,景玄看起来也不在意解忧在一旁听着,他们还能什么? “秦军已近招摇,闻有楚贵族隐匿山中,欲围而焚之。”相夫陵低头看看记得密密麻麻的图册,蹙了蹙眉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招摇山的方位,在旁边虚虚地划出一个圈儿,目光环了一转,“诸位以为如何退之?” “秦军已围山?”解忧斜倚在景玄身旁,坐没坐相,手又很不老实地去玩他的玉穗。 景玄握住了她的手,教她不能再动,低声告诫,“勿闹。” 虽然她年纪尚幼,顽皮一些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太胡闹了,被这些上了年纪的谋士看见,记在了心上,终究不好。 解忧扁了扁嘴,眸子一斜,乜向宽宽松松地箕踞在一旁的司马尚,“不若请司马将军带兵佯攻秦兵,使招摇之人可出之。” “出之,则……?”一名谋士拧着花白稀疏的眉毛,不怎么友好地看着解忧。 方才相夫陵还赞过解忧有谋士之才,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女孩子有哪怕一才干。 “出之,自是往九嶷躲避秦军。”解忧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得理所当然。 那问话的谋士气得吹胡子瞪眼,合着这姑娘的好计谋,就是逃?! “夫人,敌军当前,怎可临阵而逃?此实非君子所为!” “我又非君子。”解忧往景玄身边蹭了蹭,一双大眼颇为委屈地瞅着那人,理直气壮地辩驳道,“卿亦知晓,我乃夫人。” 景玄撑不住淡淡一笑,往她腰间搂了搂,这才打发她去雪堂,“燕姞归来,于雪堂设宴洗尘,忧忧去罢,此处议事,非妇人之所。” 解忧乖乖头,从容起身,向众人告辞,唤了越女和檗一道离开。 直到她走了,方才被她呛得不轻的谋士依然虎着一张脸。 除了景玄心情不错,只相夫陵还噙着笑意。 解忧这丫头……也真是的。 从前是伶牙俐齿,得理绝不饶人,现在更好了,就算她自己没道理,也要撒娇装傻地驳了人家的话,真是被景玄惯坏了。 不过,她的那个法子……其实也不算没道理。 “相夫子精通兵略,可有他法?”有人忍不住发问,九嶷虽然还安宁,但招摇已是水深火热,两国之间还知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同为楚国的贵族,自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的。 “忧忧之法可行。”景玄忽然道。 相夫陵欣慰一笑,总算还有个明白人,他当初倒是没有看错。 解忧得开玩笑一般,一上来又傍在景玄身边撒娇,这才让人以为她是来搅局的,从她开口的那一刻起,就没把她的提议放在心上想想。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景玄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图册上,“不若避而求退,全其锋芒……” 景玄到这里,略略一怔。 这话解忧似乎与他起过,她,如今秦气焰方盛,强捋胡须,太过冒险,不若再等上十多年,再作打算。 “陵亦有此意。”相夫陵赞同,转头看向司马尚,“还劳将军奔波一趟。” 司马尚恭谨地应了,一干谋士再次面面相觑,老脸忍不住红上一红,忙起身告辞。 人霎时走了个干净。 相夫陵摇头,忽然叹息,“燕姞欲对解忧不利,为何还教她去?” “忧忧狡黠,能有何事?”景玄的目光不离那图册,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足以明解忧的才智——就算是单纯的记忆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办到的。 “我还以为,她的安危赌不起。”相夫陵抿唇,看来景玄依然没将解忧看得最重。 反倒是他打认为的那个无情之人,曾想也不想拒绝了带解忧回狐台对付相里荼的提议——仅仅只是因为,不想用解忧的安危去赌这一把。 (未完待续。) ps:  对惹,我的渣浪微博改名惹,现在叫【印溪木有水】hhhhhhhhhh欢迎大家关注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逍遥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少姬在涉江院外相候,身后跟了一个低低垂首的婢子。 “姬华?”解忧淡笑,眸中翻起凝重。 景玄要和燕姞算一算账,少姬和姬华复仇的日子亦在今日,越女还要在她身旁寻隙害她,真是一场好戏。 “医女……”少姬欲言又止,紧攥起来的手微微地打颤,想必仍是怕的。 解忧淡笑,记忆里的自己,好像是个很容易紧张、却又偏偏喜欢装作无事的少女,只不过,现在她是真的不怕了。 无所入心,也就,无所畏惧。 她的老庄学问,没有白学;这二十二年的坎坷与飘零,委屈与,也没有白受。 “走罢。”解忧展颜,提步缓缓走入涉江院,抬眸将周围淡淡一看,轻笑,“又是好春_光。” 少姬一怔。 蕙苑那边蕙兰绽放,淡香悠远,篱上的木香和蔷薇也初初吐了芳,生机勃勃,缤纷如画,的确是好春_光。 去岁这个时候,她落胎濒死,解忧来院中看诊时,亦是这般光景吧? 旧怨心恨,一齐积在心上,谁会有心看风景? “多看看。”解忧阖眸,浅浅的笑蕴在唇角徘徊不去,多看一看,看个尽兴,哪怕就要死了,也不要辜负这好春_光。 少姬不解,姬华却似有感,抬起一张掩在面纱下的面庞,露出唯一可见光明的那只眼睛,随着解忧的目光,追着那些红的花白的花,神色闪烁不定。 解忧轻轻抿住唇,不再说话。 其实谁会明白她对于这好光景的执着?当初病到支离,似乎随时都会一觉不醒的她,便是为了这执念,生生熬到了春回大地之时,才含恨而死。 所以,谁会明白这令足以死神却步的执着? 解忧自嘲地笑笑。当初是痴的,现在也许也是痴的。 “夫人。” 燕姞立在阶下迎接,一身天青色衣袍,神情不咸不淡。 大片的翠雀草还未到花期。阔叶碧丛丛的,随风漾成一片。 “姞远道归来,设宴洗尘,幸夫人赏光。”燕姞笑了笑,毕竟还有旁的贵女在。做戏做全套的道理,她懂得。 解忧亦轻笑应下,缓步踏上石阶,一步一顿,稳稳当当。 燕姞看向越女,越女垂下头,攥紧手。 解忧是医,善药,自然不能下药去害她……燕姞也说这样不行的,所以只要她一会儿在席面上时。同解忧说话,引开解忧的注意就行了。 燕姞……究竟要怎么做呢? “医忧。”蓝清徵见解忧入内,放脱了妹子的手,起身向解忧问好。 蓝燕燕转头滚到庄萤怀里,一大一小两个少女,笑得最是无忧虑。 “清徵。”解忧点头,在她身旁款款入座。 少姬略略蹙眉,看看那边空下来的主座,顿一顿,带着姬华自去那头坐下。 解忧自从成了夫人。行事从不遵什么礼数,她这会儿偏要坐到贵女那边去,谁敢说她的不是。 蓝清徵沉静,庄萤心大。燕姞心中打着算盘,都不曾理会此事。 越女战战兢兢地奉上清茶。 解忧淡笑,接了茶,转头与蓝清徵搭话,将茶折入一旁的酒爵内,半滴不饮。 越女在旁看得分明。心微微一紧,难不成,解忧已经有所察觉了? 毕竟,她亦知道,夫人是极聪颖的…… “清徵。”解忧笑笑,又执了酒爵,将碧绿的茶汤重新倾回茶盏内,见蓝清徵神情微讶,淡淡解释,“烫了些。” 蓝清徵眸色闪动,这等行事何等无礼,但解忧做来,却悠闲自得,令人眷目。 如此反复几遍,解忧拿起凉得差不多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越女心头的忧虑,也随着她这一抿水,略略松了。 那边燕姞向越女轻飘飘飞来一个眼色,心照不宣。 少姬和姬华带着目的而来,自然全神放在燕姞身上,见她神色有异,心头均是一凛。 姬华愤愤,笼在袖内的手攥紧,握住解忧赠与她的一柄小匕。 解忧说,这匕首上喂了剧毒,血濡缕即死,而且死相很难看。 只要伤到燕姞分毫,就足够为父母兄姐,为家国,为自己报仇。 她距离燕姞不过十步,十步之内,愿以颈血溅之!姬华狠狠咬着残缺的唇瓣,目色隐忍。 燕姞眼风扫过,心下微动。 听闻她囚禁的那周王姬,竟趁她不在九嶷逃了出去,求得解忧庇护,便是那畏缩在少姬身后的婢女吧?琥珀色的眸子一转,荡起几分阴狠,敢逃脱她的掌控?她会让这贱婢知道,这是怎样的后果。 “越女。”解忧轻轻一唤。 越女心不在焉,被猛地一惊,忙垂头,“夫人有何吩咐?” 解忧慢条斯理地捡起盘内一个青梅,放在唇间轻轻啃噬,声音含糊,“请兕公子来。” 众人一怔,唯独庄萤低眸,咬着唇,压下一丝慌乱的笑意。 “恐日前兕公子踏青未曾尽兴,涉江院春_光独好,可堪一游。”解忧笑着解释。 “喏。”越女不想惹解忧生疑,瞥了一眼燕姞,见她点头,便应允退下,去寻景兕。 “医忧……?”蓝清徵不解地看向解忧,她与解忧相处的时日不多,但知道,解忧在这样的席面上说话必有深意,不会随性至此。 解忧呷一口清茶,向她挑眉,似是无心一叹,“阿蘅甚逍遥自在。” 蓝清徵眉心一跳,楚蘅逃离九嶷已久,到现在也没寻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在山中遇险,解忧倒还说她逍遥……不过也是,离了这樊笼,去何处不逍遥? “这逍遥,需自己一争。”解忧笑笑,“踏青亦逍遥事也。” 蓝清徵沉吟不语。 越女已回来了,躬身为礼,“夫人,兕公子在院中。”到底还是不好直接进来的。 “阿萤、清徵……”解忧向她们霎了霎眼,她和燕姞还有些事情要“谈”,不该吓着这些少女。 “燕燕。”蓝清徵抿唇,抬眸瞥一眼解忧,目色坚定,这才低眸劝慰妹子,“燕燕随萤姊去。” 蓝燕燕听得能出去掐花玩耍,十分欣喜,兜了一襟青梅,连跑带跳地冲出屋子。 庄萤亦起身,感激地看看解忧。 “阿萤。”蓝清徵微敛着眉,几乎是哀求,“为我照看燕燕。” “姊姊,无过踏青游赏而已。”庄萤笑起来,不过一个院子,前无峭壁后无河流,怕什么? 蓝清徵不语,回眸看向解忧,真的只是……踏青而已么?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捐命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自然不是踏青了。 解忧起身,向蓝清徵报以一笑,“去送送他们。” 越女亦步亦趋跟上,燕姞要她引开解忧注意力?可是、解忧的注意力好像本来就不在这里。 景兕立在院中,抬眸看着一株山玉兰,默然出神。 一身明艳的栀色楚服,在阳光下,仿佛盛放的栾花。 解忧霎了霎眼,他与他兄长生得很像。 洞庭畔,荒草绵延,夕阳如血,那一抹明快的栀色,恍如前世的梦。 如果、景玄也愿意抛开一切,随她走,她……能不能放开自己的执着呢?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解忧平平开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景兕回过神,定定看向立在廊下的少女,神色静穆。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她敛眸,似乎疲惫,似乎释然,“我适安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离开这里,采薇去罢。 她灼灼的目光中,分明说着这样的话。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解忧弯了弯眉,抿唇淡笑。 我想送你一场自在逍遥,你,敢不敢要? 景兕嗤然一笑,这世上何曾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好得很,他早已想离开……解忧愿意提点他,再好不过。 面前那少女分明还没有几个贵女年长,却这般老成,心计足以与兄长周旋,也真是苦了她了。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景兕淡淡一笑,心照不宣。 “不敢当姑射神人之称。”解忧笑着避开几步,转过身抬步入内。 蓝清徵抿唇,看向还有些发懵的庄萤。再度郑重地向她道:“阿萤为我看顾燕燕。” 方才解忧与景兕打哑谜,她听得明白,所以这根本不是踏青,而是,去而不复返! “姊姊……”蓝燕燕凑过来。扯了扯蓝清徵腰间穗子,低头看看落在自己手背上的莹亮水珠,糯糯地道,“姊姊泣也!” “无妨,喜也。”蓝清徵抬手抹去泪,“燕燕听话。” 不能再露悲!蓝清徵紧抿住唇,机会稍纵即逝,她还有一族的傲骨和重任压在肩头,她不会走,但能送幼妹离开。已经够了。 远离纷争,远离杀戮,燕燕不需要什么贵族的血脉,让她去罢,自在翱翔,绝云气,负青天。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此去,惟愿一切安好。不见亦不憾。 “燕燕。”景兕和声唤了那懵懂的小姑娘,“与姊姊叩别。” “不必,心到即可。”蓝清徵深深舒口气,背过身。 景兕苦笑。那些穿上了玄衣的人,永不能退,兄长如是,解忧如是,蓝清徵亦如是。 ………… 蓝清徵转过身时,便怔住了。 屋内筵席未散。侍奉的婢子却杳无踪迹,空旷的席面上,浮着一丝动乱之息。 “燕姞。”解忧抿唇,步子刹在门槛上,貌似无心地一笑,“方才姞闻《采薇歌》,为何不哗然变色?” 燕姞方才还是很淡然的,如今被解忧这一问,却真是陡然变色了。 再没有什么比面前这少女更可怖了!燕姞如是想,她竟然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 不过,这令人害怕的少女,她绝活不过今日了! 修得尖尖的月色指甲一抖,一旁天青色的帘幔竟闪出执剑的人。 蓝清徵微微一凛,手袖入宽袖内,紧握了锋利的匕首。 原来,方才解忧遣人唤来景兕带走庄萤和燕燕,并不仅仅是要让他们离开,还是为了不让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看到即将发生的一幕。 都说医者仁心,想来也只有医者,才会想到爱护小小幼童。 “别怕。”解忧扬眉,景玄敢放她进涉江院,便不会任她有危险,再说即便有,她就没有法子应付了么? 少姬方才跟随解忧立在廊下,见燕姞安排了剑师,急急冲入院心,追上尚未走远的景兕,“兕公子!” “不要回头。”景兕敛眉,将蓝燕燕拉到自己身前,捂起她一双好奇的眼,话却是对庄萤说的,“别看。” 解忧一双手袖着,轻轻一笑,神态自若,“忧闻,昔轩辕氏有姞姓苗裔……” “住口!”燕姞双眸泛红,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过往清傲矜贵的风度尽失,“杀了她!杀了她!” 但众人此刻都没有心思去想解忧是怎么做到以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惹得燕姞如此失态,只因埋伏在屋内的剑师以挥剑向解忧而来。 檗隐在一旁,早已戒备许久,立刻现身挡去一名剑师。 但另有一人攻了上来。 解忧立的地方很好,原本她只需稍稍退一步,便可避下台阶,退到院心。 但越女这时忽然往前一挡,竟是将解忧严严实实阻在廊内,进退两难。 蓝清徵拧眉,厉声呵斥,“越女,退开!”短匕自手中翻出一道银亮的光彩,冷冷道,“否则,我便杀了你。” 越女被吓得哆哆嗦嗦,但想起燕姞的许诺,咬咬牙,死死挡在解忧身前。 她与解忧不过一步之遥,刀剑无眼,蓝清徵亦不敢妄动。 眼看那剑师已逼近,少姬急得要哭,景玄、景玄怎不多派几个剑卫来?! 姬华已悄悄绕在燕姞身后,燕姞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解忧身上,根本不曾发觉身后多了一人。 她眼看就要得手,复仇,日思夜想的复仇,只在举手之间。 可是……姬华略略一顿,解忧怎么办?那剑几乎已经刺到了她胸前。 解忧是这些年唯一一个愿意听她诉说苦痛的人,不曾厌弃她容貌丑陋,残破之躯,还会唤她“华”…… 是复仇紧要,还是报恩紧要? 少姬失声尖叫,跌跌撞撞地扑上前,“医女!医女!” “你不该……”解忧蹙眉,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人。 那利剑刺透姬华整个后背,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衫,轻轻点在肩头,微微的痛。 这一剑要不了她的命,最多只是伤了肩罢了。 她拼却受伤为姬华换来的手刃仇人的机会,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 (未完待续。) PS:  额,忘说了,这一段剧情很长,大概三十章左右,建议存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赋招魂 “医女……!”少姬惨叫着扑上前,跌跌撞撞地跪倒在解忧身旁,泣不成声,“医女……” “我又未死。”解忧敛眉,不动声色地将肩头被划破的礼衣拢上,指尖抿去那一道不深的血痕,好在衣衫重重叠叠,也不易看出异样。 “是、是……”少姬听她声音无恙,才抬起头打量她。 解忧已将姬华放在了地上,一身玄色的礼衣上染满了鲜血,重得拖在地上,浸出一滩殷红。 “你……你竟不死!”燕姞一双眼赤红,死死瞪着面前安然无恙的少女,恨不得喷出火。 但她还未跨出一步,脖颈上已是一寒,一柄雪亮的匕首架了上来。 蓝清徵微挑着细眉,声色俱厉,“不要妄动!” 燕姞刹住步子,她还没疯,固然想让解忧死,但也知道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可恨!她怎会知道那一向畏缩卑怯的周王姬,竟会不顾生死地冲出来为解忧挡剑,还有这蓝氏的嫡女,竟是练就一副好身手。 眸子一转,见一名剑师已被檗杀死,另一人则与赶来的两人缠斗,多半坚持不了半刻,心黯了半截。 她生来二十余年,何曾遇上过今日的不顺,这一切,都是拜面前这貌似柔弱的少女所赐!解忧若不曾来,九嶷难道不是她的天下?! 不过……她还有后手,她还留有后手。 他们,不敢杀她的,只会翻过来求她! 景兕一行尚未走远,蓝燕燕隐约听得里面的声音,吐了吐舌头。“姊姊好凶……” “蓝氏姊姊……”庄萤垂眸,面色黯然,她从来知道蓝清徵比她更懂事,却不知道,她竟能如此……如此刚硬,根本不输男子。 她今日才明白,父兄说得太对。她的确比不上蓝氏那个一肩挑起重任的嫡长女。 “走。”景兕一手抱起蓝燕燕。一手紧扣住庄萤手腕,“兄长即刻便至。”再不走就迟了。 这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景玄怎会一点都不知道?他若是知道。还敢纵解忧来,显然是早有安排,人自然也会很快赶来。 景兕眼前又闪出那少女一双沉静中透着狡黠的眸子,我想送你一场自在逍遥。你,敢不敢要? 敢不敢要。敢不敢赌这一把? 趁着今日诸事混乱,兄长无暇分心,纵马逃离九嶷? 怎么不敢,怎么不要?所以。即刻就走。 不要回头,不要后悔,因为他。迟早都是要走的。 ………… 蔺急急冲入涉江院,雪堂的院落内已是一片狼藉。溅血、断草、零碎的布片、打碎的杯盏、散落的兵刀,还有三具死尸。 蓝清徵紧绷着连立在一旁,方才被她挟持的燕姞,已被檗制住。 洛抱剑立在一旁,据说是方才好巧不巧“路过”,听闻兵刀相接之声,故而进来看一看…… 越女伏在阶下哭得恨不得昏死过去,少姬跪在一旁隐泣。 蔺蹙眉,这似乎比预料的更凶险一些,“夫人何如?” 夫人? 檗和洛回过神,洛一皱眉头,转了一下目光。 那一身血污的少女正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阶下,俏脸微白,看着面前一具尸体发怔。 尸体是个三十余岁的女子,生得本就不美,溅满了血的脸更是可怖。 解忧已在她面上覆了一方罗帕,这才不至于吓到了人。 “夫人。”蔺犹豫了一下,看看面前的少女似乎也无甚异样,将景玄告诉他的说辞搬出来,“冢子尚在议事,即刻便至……” “适可而止。”解忧没有抬头,声音微哑,带着几分憔悴。 此话一出,三名剑卫均是微微一怔,燕姞得意,蓝清徵露悲,少姬再也止不住哀凉,放声痛哭。 适可而止,何必再做戏? 看吧,这聪明的少女,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景玄是在以她为饵,半点不顾及她的安危,半点不顾及她的感受。 蓝清徵动了动唇,想上前安慰几句,却无话可说。 这不能怨谁,怨就要怨,为什么生成了六国贵族,还……逃不掉?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解忧低哑幽咽的嗓音如同溪泉缓缓流淌。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蓝清徵微微一怔后,续上了调子,声音很硬,没有悲怆,只有不平,欲问天意的不平。 两个少女不甚柔婉的歌声在染着淡淡血腥的空气中荡开,听得人心情愈发低落。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 但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 解忧合了合眼,一个王姬数十年的苦难,和激烈一死,不是仅仅一曲招魂的挽歌能够抵过的。 她记得,姬华看向她的眼中,分明地写着,为她报仇,为她报仇。 她知道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怯懦,所以她将命给解忧,请为她报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当一个人将性命都抵到你的手中时,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解忧低低一笑,宽袖掩口,低低呛咳。 “夫人……”蔺担忧地走上前,解忧到底是重病初愈,景玄这样安排,是不是太过了? “医忧。”蓝清徵上前挽了她的手臂,扶着她站起身,一路往雪堂外去,低声问道,“轩辕氏有姞姓苗裔,又如何?” 一旁的惊魂未定的婢子们也竖起了耳朵,方才就是凭这句话,竟激得燕姞大为失态,难道、难道这言辞,亦是能够杀人的利剑么? “呵。”解忧浅浅一笑,才要开口,面色微白,再度掩唇呛咳不休。 “忧忧!” 花径那头有人快步走来,扫落枝头无数绚烂的春花。 “可算来了……”解忧凝起的黛眉微舒,景玄再不来,她可真的撑不住了…… 宽袖落下,唇角渗出一丝猩红的血迹,在惨白的脸上尤为触目惊心。 “医忧……”蓝清徵略略慌了神,“医忧被伤?” “无妨。”解忧咬了咬牙,提起一丝精神,轻推开蓝清徵,一步一步踩着脚下的卵石,缓缓穿过花径。 景玄见她脚步虚浮,已是揪心,待看清她面色和唇角的那一缕血后,心痛得像被撕裂一道口子,接住她打颤的身子,“忧忧……” (未完待续。) ps:话说,加更会有滴,但是这周没推荐,所以攒着下次 第二百三十六章 故伎重演 “景玄……”解忧撞进他怀里,微喘了口气,小手费力地攀上他的肩,想凑近了说句话。 景玄紧绷着脸,无暇理会她撒娇一般的动作,敏锐地嗅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抬手就将她肩头的衣衫扯落。 雪白瘦削的肩头曝在明媚的阳光下,似乎一抔春雪,莹润夺目。 景玄身后跟来的剑卫和谋士不由刹住步子,移开目光。 他们还不及看到,那一捧春雪之间,仿佛珊瑚珠子一般缀了几点血珠,只是血色泛黑,没有珊瑚珠那般艳丽。 “忧忧……”景玄将她纤细的腰肢搂紧,急得几乎掐断了她那一握小腰。 她被伤到了,虽然只是这一点点,只这一点……可、可那剑上有毒! 她为什么不说?!不,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燕姞手段如此毒辣,他为什么不早些想到?! 他现在悔了,怕了,慌了,他不该纵解忧进雪堂的,不该自以为安排万全,只安排了檗保护她,不该这时才来的! “别动……”解忧再喘口气,小手一下一下地拨着他耳后一绺发丝,微弱的声音淡淡,却不急,“听我说……” 听她说?解毒要紧,还有什么好说的?!还要玩?她是要将自己的性命也玩进去么?! 景玄瞪了她一眼,正要唤人,燕姞恰好被檗押着经过花径,见解忧面色惨白,连站也站不稳了,不由勾起阴狠的笑意,“好教冢子知晓,此毒无解。” 真是苍天有眼。那一剑虽没杀了她,却终是伤了她。 这毒入血,可有得这该死的少女煎熬了。 无解? 景玄愕然,怎么可能是无解……? “景玄,听我说……”解忧微拧起眉,小手无力地推他,声音虽然还撒着娇。却越发虚弱下去。 “别说了!”景玄将她不安分的小手一把按住。贴近她小巧的耳廓,声音微颤,“忧忧不会死。留着往后说罢……” 解忧气结,呛得连连咳嗽,千言万语噎在口中,只是说不出来。 她哪里说她要死了?景玄难不成以为她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她支撑不了那么久。急着说完才好休整一会儿,他偏偏还不让她说!这叫什么事?! 正咳得辛苦。肩头一热,错愕地看着景玄埋在她肩窝里,为她轻轻吮去渗出的血珠。 “你……”真是疯了,这是毒。怎能这么…… 本就虚弱的身体实在禁不起这一惊一急的折腾,意识断去,沉入一片黑暗中。 众人也尽皆哗然。方才燕姞说什么来着?那毒,解不了的。 一众谋士慌了神。难不成已经伤了夫人,还得搭上冢子才消停? 慌乱中,一人青衣飒沓,缓步上前,淡淡道:“冢子勿急。” 别急?解忧都晕死过去,连脸都变凉了,这还能不急么? 景玄没好气地抬起头,正想斥退来人,已经到了唇边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冢子。”相夫陵看向他怀里面色煞白的少女,微微敛眉。 但这并非凝重的神色,而是一种长辈看着再度闹出事情来的孩子那样的……无奈。 景玄一怔,难道有哪里不对? 相夫陵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且当不治。” 且当不治? 景玄虽急,却也听明白了,解忧方才想说的应当是这句话,她是想告诉他,她是故意如此……? 可这当真么? 相夫陵皱一皱眉,他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怎知解忧到底是不是打了这个算盘。 他只是想起,那一年在秦地,夜里遭相里荼带人截杀,解忧狠心自刺一匕避祸。 那个时候,那面色煞白,眼看就要失血而亡的少女,昏迷过去前,说的一句话也是,“就当我不治……”身亡。 然后,她成功瞒过了秦墨的耳目,轻舟简装,夜渡长河,待秦墨发觉时,她已经毫发不损地回到了楚地,真是好心计。 即便多年过去,那暗夜里的一幕,依然记忆犹新。 ………… “如何?”景玄负手立在床畔。 床帐一半垂落,一半挂在钩上,隐约露出锦被下单薄的少女,和那裸_露的肩头上一道不深的伤口。 相夫陵闭目诊了一会儿脉,面色微动,回头瞥了景玄一眼,压下一丝惊讶的神情,这才起身。 “不妨事的。” 屋内还立着许多医师,但他们自知医术寥寥,而相夫陵虽然不是医者,却身为谋士,时而为阵上受伤的将士诊治,累积的经验可不是旁人能比的,是以一干医师不过塑像一般安安静静地立着,谁也不愿上前自讨没趣。 “当真无事?”景玄紧绷着脸,神色没有半分轻松。 “无事。”相夫陵耸耸肩,回头望了一眼那睡得正甜的少女,无奈一笑,“解忧已预先服食解毒之物,此毒稍入血脉,已清除殆尽,无妨。” 预先服食……解毒之物? 景玄一怔,原来……她已经考虑到了……她想得比自己周到多了。 相夫陵冷冷一笑,毕竟解忧自家性命相关,自然会做完全准备,而且……这女孩子,与燕姞一般的狠辣,自然是知己知彼。 “昔年在秦地,忧曾自刺一匕,逃脱截杀。”相夫陵简短地说了一下当年事,一脸无奈,“今日,无过故伎重演。” “忧一切无事,陵尚有他事处理,暂且告辞。” 景玄不语。 故伎重演?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么? 如果那毒比解忧想得更为峻烈,如果没有那个姬华冲出来为她挡了一剑,还会是一切无碍么? 而且,解忧身体虚损,当真受得了毒药刺激么? 蔺方才告诉他,解忧在那之前,还说了一句话…… 是什么来着,对,适可而止。 她……是因为自己的举动寒了心,故意铤而走险吧? 如果没事,便是令他白担心一场,她稳赚不赔;如果当真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悔恨和痛苦,能够生生将他逼疯吧?这狠心,真是不啻燕姞。 “忧忧……”景玄在她身旁坐下,抬手抚上她依然发凉的额头,“是不是?” 是不是故意这样,让他担心,让他后悔,让他痛苦的? 少女依然安睡,娴静温和,苍白的小脸埋在火红的锦被中,似乎也被渡上了一抹红晕。 景玄苦笑着摇头,定是这样的,这丫头的心思,还用得着猜么?她睚眦必报,尽捡着能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做。 “忧忧,醒来罢……” 醒来罢,不要再折磨他了…… 这一回真是他错了,还不行么?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醒来 夜幕初临,一人急匆匆闯入哀郢院,未到院心,被蔺拦下。●⌒頂點小說, 人未打上照面,剑已交锋,走过十余招,才各自收剑。 隗抱剑立在院心,面色微沉,但仍是垂首拱了拱手,“隗求见冢子。” “夫人未醒。”蔺走回门外,背倚着门柱立好。 此事与越女脱不了干系,解忧一刻昏迷不醒,景玄便不能放下这颗心,这时候,还是别往剑锋上撞的好。 隗明白他的担忧,沉吟片刻,仍不死心,“则……越女何在?” “已囚矣。”蔺拧眉,压低了声,“暂无性命之忧。” 洛不知何时从屋角的阴影处缓步走出,冷声道:“夫人无恙,则越女无恙。” 不管越女有何难处,她胆敢协助燕姞刺杀解忧,本就是足以令她死无全尸的大错。 如今洛却说,只要解忧能醒来,安然无恙,越女便也不会有事,已是暗中将放宽许多。 隗并非不识事的,得到这样的回答,松口气,再度拱手一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蔺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叹息,洛横了蔺一眼,转身进入屋内。 ………… 屋内一个侍婢也无,水漏中的水早已漏尽,无人添上,因而屋内静得可怕。 洛径自穿过重重帘幕,转过刺着茱萸纹绣的屏风,淡淡道:“冢子,方隗求见。” “……太心急了些。”景玄自床帐内走出,神色已归平静。唯有眉间微蹙,带着几分忧虑,“越女尚无恙也。” 这事……原是解忧铤而走险。弄到这一步原本也怪不得越女。 不过话说回来,听蓝清徵之言,当时解忧本可以躲开向她袭去的那一剑,却是越女阻在身前,才险些出了意外。可见越女当时乃是确确想要杀了解忧的,她不会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 这样的结论令景玄十分气愤,不过他早已许诺。要将越女赠与隗的,如今也不好反悔。 沉吟一下,挥手令洛退下。“依计行事,无须多问。” “喏。”洛躬身,走了几步,又一顿。“夫人……如何?” “未醒。”景玄简短地结束了对话。转身一挑床帐,仍旧去陪解忧。 洛不再多问,快步离开。 屋内重归寂静,初时燃着的香早已焚尽。 檀木的气味渐渐散去,反倒是解忧身上幽冷的兰泽草香气愈加清晰。 “忧忧……”景玄抚上她的额角,仍是一片冰凉,一张小脸也仍是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这个模样。当真会是相夫陵说的“无碍”么,按理说。这毒又不深,她已睡了大半日,也该醒了。 解忧已有意识,只是倦怠得很,陷在浅睡中,懒于睁眼。 感到有什么不时轻触着自己的面颊,搅得她不得好睡,忍不住蹙了蹙眉头,含糊地埋怨,“别动……” 景玄一怔,见她一双长睫的确轻轻一颤,欣喜地唤她,“忧忧!” “……嗯?”解忧很想翻个身躲开这恼人的声音,无奈浑身半点力气也无,只得费力地移过手,捂上耳朵。 景玄见她苏醒过来,方才的担忧烟消云散,一低头见她如此贪睡的模样,撑不住笑,展臂将她从被褥中拽了出来,咬着她的尚且冰凉的耳廓低语,“醒醒,别睡了。” “景玄……”解忧磨了磨牙,被他揉搓得睡意全无,只得懒洋洋地撑开眼帘。 景玄正入神地打量着她,仍是一身繁重的礼衣,一双眼微红,正霎也不霎地锁着她一双朦胧的眸子,又有喜,又有怒,缠在一道,难以细分。 解忧看得心头一抽,动了动唇,赶紧将埋怨的话咽了回去,长睫微微一掩,低声道:“我没事……累你、忧心……” 这时候,倒知道乖乖认错了。 景玄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将她盯着看了半日,看得解忧又羞又恼,恨不得再次晕过去,才将她轻轻放下,裹回被褥内,“下不为例。” 绝不能有下次,一来二去,真要吓死人。 “……”解忧不甘心地咬咬苍白的唇瓣,错得又不是她,但才苏醒过来,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景玄斗气,只能服软,“燕姞在何处?” “已囚之。”说到燕姞,景玄面色凝重,带着几分阴沉,“姞在庞城时,曾遣人传信秦军,今秦军南下,多半与姞有所往来。” 也不知燕姞所图者究竟是什么,但这女子显然很知道墙头草的生存之道。她当初示好,住进涉江院,自是为了将来分一杯羹,如今转而结交秦军,自然是因为发觉秦军声势更大。 良禽择木而栖,背离故主而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更何况燕姞与景玄不过简单的合作而已。 只是,景玄至今也没能明白,燕姞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了解忧才肯罢休? 解忧倚着一只软枕,有气无力地浅笑,“忧知为何……” “为何?”景玄握着她一只小手反反复复地渥着,仍是凉的,也不知她究竟好些了没有。 解忧只是抿着唇笑,将手抽了回来,慢条斯理地道:“先当我毒发身亡,才可告知。” 景玄一怔,且当作不治……且当作不治……相夫陵果然猜对了她的心思。 人心不可估量,不如顺其自然,按照对手想要的布一个局,引他入彀。 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世间谋权者都是百般心思,一件事能拐七八个弯,却不知什么都不做,只是顺其自然,才是最精巧的设计。 景玄看着懒洋洋地窝在被褥中的少女,点了点她的额角,果然比狐狸还聪明狡黠。 解忧偏开头,伸手无力地拍开他的手指,鼓了鼓腮帮,“快去!” 景玄一把扣住她递过来的小手,按在一旁,欺身上前在她鼻尖上轻轻一蹭,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虽还怀着满心的疑团,但回头看着解忧只一笑,“待我回来。” 解忧低眸,听着他快步离开,面上羞恼的神情渐渐消去,换作无边无际的凄冷。 小手按上肩头的伤痕,眸色闪烁不定。 不论是生还是死,均是百身莫代,旁人再悲痛,再悔恨,也不能代她一死。 这一次,她将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是不是……做得不值?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心会乱 景玄很快安排了嘱咐院中一干婢子传出解忧不治的消息,自己则回到屋内,由蔺和洛严加守卫,任何人不得入内。∽↗, 解忧仰天倚在软枕上,百无聊赖地用目光顺着帐顶上的火纹描画。 “忧忧。”景玄略带倦色的脸挡去了艳丽的红纱帐顶。 解忧翻身坐起,削尖的下巴搁在蜷起的膝上,眸子闪烁,“如何?” 景玄在床畔坐下,伸手揽她入怀,“已安排妥当。” 解忧柔顺地倚进他怀里,侧头贴着他胸口,眸子一转,仰起头有气无力地浅浅一笑,唇色白得可怜,“忧实欺瞒于君……” “忧忧?”景玄心头一紧,搂着她的手臂收紧几分,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圈住,声音难以压抑地颤着,“……何意?” “此毒峻烈,忧无能为力……”解忧微凝黛眉,咬着唇缓缓说着,越说越轻,到最后那声音仿佛轻得要随风飘起。 不待她说完,景玄已将她打横抱起,抓起一旁的斗篷裹了,急急抢出屋子,满屋的帘幔乱晃不休。 蔺和洛被惊得一怔,“冢子……” 景玄本想直接去西堂,又想起解忧受不得寒气,生生刹住步子,“唤诸医!” “等等。”眼见蔺领命而去,景玄又补上一句,“请相夫子。” 洛一脸错愕,方才景玄分明神色尚可,怎么一下又…… 带着疑虑跟进屋内,却见方才乖乖窝在景玄怀里的少女探起身。虽然一张小脸煞白,但笑意盈盈,伏在景玄肩上笑得直不起身。“忧实欺瞒于君也。” “忧忧……”景玄愕然,旋即回过神,这丫头方才乃是戏耍于他!还有完没完?! 洛虽惯常板着一张脸,弄清事体后也撑不住弯了弯唇角。 这女孩子,的确会玩会闹。 不过……就像那次她耍赖击落他手中的短匕一般,她的举动,看似玩闹。实则都暗含深意吧? 果不其然,解忧笑了一会儿,终究身体还没缓过来。顺了好一会儿气,才看着景玄哑哑地道:“方才心不够乱。” 心不够乱,不足以假乱真,所以索性真的吓他一吓。这才急得真真切切。没有一丝破绽。 景玄垮下脸,想怒不知从何发怒,想笑,最后却只涩涩地弯了弯唇。 真是被她耍得团团转!他活了这么大,还从没一次被人如此戏弄!这该死的丫头! 洛十分识眼色地退了出去,独留他们二人在内。 解忧也知自己将景玄气得不轻,吐了吐舌头,悄悄抬眸打量他。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俊目,吓得微微一颤。强笑道:“忧、忧曾预先服食药物,可令人面色苍白、肢体冰冷……如今,甚是不便……忧且以药解去……” 景玄横了她一眼,胸中气结,她果然做了万全准备,她根本不曾中毒,这些虚弱之象,原来都是她一手弄出来的,这点小伎俩却害得他整整忧心了一日,这笔账可该怎么算?! 解忧干干一笑,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滑下来,摸向案上,为自己倒水吞药。 但这令人虚弱的药物她给自己下得太多,骤然踏上地面,脚下一软,被书案一绊,身子直直跌落。 “别闹了。”景玄拉住她倾斜的身子,重新抱起,低头看着她磨了磨牙,暂时将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叹口气,“要何物?” “水……”解忧抿唇,她方才不慎崴了脚,这一回可真是痛得面色煞白,冷汗淋漓。 景玄将她放回榻上,看着她就着水吞下半包药末,松口气,擒了她纤细的小腿拖近。 “你……你作甚?”解忧刚服下解药,依然浑身无力,只能任由他摆弄,瞪着一双眼干着急。 景玄黑着脸,撩起她一侧的裙袂,轻捏上她微肿的足踝,看了一看,“倒是无大碍。” “自是无碍。”解忧撇嘴,她方才行动如此迟缓,哪能真的崴得多严重? 景玄低眸盯着她看,看了一会儿,无奈叹息。 不管被解忧戏弄如何生气,终究想起那时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花径,撞进自己怀里时,那么虚弱、那么依恋,仿佛一捧雪,日光一晒就化了。 一想到这个,心就揪得生疼,疼得无法呼吸。 那些无名之火,也就慢慢熄灭。 解忧也收了顽皮的笑,倚在他身前,敛眸不语。 “忧忧……”景玄撩起她鬓边一绺发丝,绕在指上轻转,“燕姞为何欲置卿于死地?” “忧若身死,则君心乱。”解忧低咽着声儿,“心乱则祸起,姞可因势夺利,控九嶷,邀秦军;则姞为秦座上之客,比肩巴清之属。” 条分缕析,娓娓道来。 景玄苦笑,解忧说得半点没错。 她若真死了……他又岂会是心乱这么简单…… 她分明知道,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他对她情深至此,可她时而冷漠,时而玩闹,就是……不愿回应。 “忧忧如何?” “……”解忧一噎,强笑着敷衍,“忧不知……” “卿知。”景玄截断她的话,钳住她小巧的下巴,低头盯着她,目光灼灼,不容她避而不答。 她这么聪明,又怎会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解忧阖上眼,唇轻轻颤着,缓缓摇头。 她不能答,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答案,更不敢去想这个答案。 一声轻咳,唤回了两人迷离的思绪。 解忧咬了咬唇,眼眶微红,背过身,倚着软枕发怔。 相夫陵缓步走近,目光在解忧身上一转,这才向景玄施礼:“诸医不足诊断,故陵遣其人留于外间。” “相夫子所料不差。”景玄面色微颓,解忧这一计算不得特别高明,至少相夫陵便猜到了她是故意为之,可他自己却两次被骗到,果然应了那一句“关心则乱”。 解忧微微鼓着腮帮,悄悄转过脸来,看他们两人交谈。 “忧安心养病,勿再胡闹。”相夫陵见解忧转过来,看着她揶揄一笑,从袖内取出一条细小的帛带,轻轻一抖,“陵方处理事务,却被剑卫急遣至此,误了军情,如何是好?” 解忧横了他一眼,这人分明是危言耸听,“何事紧急?” “秦军围困招摇。” (未完待续。) ps:  感谢溪陈丫头的月票,mua一个,溪陈丫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真与假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秦军围困招摇? 解忧轻轻一笑,景玄的面色也有些扰动,方才的凝重去了几分。 秦军将招摇山团团围困的消息,半月前就传过来了,方才也曾委托司马尚带人去救助,这算什么紧急的事务? 相夫陵摇头,将那细细的绢片夹在指尖,神色依然凝重,“秦军已焚山,恐司马将军无力回天。” 招摇和九嶷之间,虽称不上千里之远,但途中山路崎岖,书信往来,平日少说十余天,紧急时也得一二日才能到。 这一封急信,他是方才收到的,那么焚山之事,少说也是昨夜发生的。 还有焚山……这时候林木甫发,山间铺满去岁落下的枯叶,应当是极容易燃起大火的。 “道途遥远,不若听凭天命。”解忧一敛眉,懒洋洋地倚着软枕躺下,仰望着红纱帐顶上连绵的火纹,霎一霎眼,火纹似在跳动,“平旦之时,若有书信至,则无事,若无,则九嶷亦危矣。” 景玄横了她一眼,这话还用得着她说么? 倒是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天命”,才让人想要深究。 这句话景玄还没来得及问,相夫陵已然问出口:“于解忧眼中,何谓天命?” 她知道很多东西吧?那一年在秦地随口之谈,便能成谶,她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不知道? “忧诚不知也。”解忧笑笑,阖上眼,她虽然知道很多,但于秦究竟是怎样统一了南越之地,却真是一无所知。 从秦灭齐,至陈涉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那年,中年这十余年,于她来说,基本毫无印象。 隐约觉得,当是四境平安。安居乐业,毕竟项梁能入吴一住经年,毕竟刘邦能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亭长,毕竟河边有漂丝的老妪辛勤劳作。而不是这些年她行医所见的,处处哀鸿,生灵涂炭的样子。 但又或许是徭役繁重,律法严苛,谁又明白? 谁又能知道那一页早已腐朽的竹简上。有多少记载才是真,有多少记载又是假? 曾经隔着两千余年的时光,她辨不分明,如今置身其中,更是欲说还休。 不过…… 解忧沉吟了一会儿,展眉笑了笑,“虽是寒食节后,焚山之时,然瓯越之地春风早至,非比晋地三春白雪。草木生迟,且南越阴湿,多瘴无风,火不得助,无可惧也。” 一样的时节,一样的大火,却在不一样的地域里。 因此当初文公那一把火能烧死介之推,秦军在招摇放一把火却不一定能够如愿。 相夫陵看看她,无奈一笑,她说不知道天意。可这不就是天意么? 这把火,终究是烧不起来的。 屋外脚步匆匆,听得有人在外低语交谈几句,随后檗大步入内。头也不抬地走至帘外,重重跪下,抬手一揖。 “某失职!” 景玄肃容,起身近前,“有何失职?” “某……”檗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咬了咬牙,叹道,“某闻夫人……有急,一时大意,教人救燕姞而去。” “无妨。”少女的声音清淡平和,波澜不惊。 檗打个激灵,怔怔抬头。 一只小手轻轻巧巧地扶起帘帐,露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来,一身素净的白衣,一头飞瀑般的墨发,神情娴静,悠远淡泊,仿佛传说中的神女。 “夫人……”檗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定定看着走到面前来的少女。 他亲眼看到解忧被剑的余力刺伤,亲眼见她昏迷过去,亲耳听闻燕姞说她沾上的那毒无药可解,方才蔺还急匆匆地冲过来,将所有的医师都叫来了哀郢院,那等慌乱的神情,根本不是作假。 可是、可是眼前这少女,为何仍旧完完好好地,站在了这里? “诈也。”解忧垂眸浅笑,但这笑意很快收去,她撤了一步,长睫微掩,缓缓跪下,抬手为礼,“忧本欲燕姞逃脱,故诈传死讯,非壮士之过。” 屋内三人,尽皆愕然。 见过解忧对待病患和颜悦色,如同春风;也见过她悠然淡泊,不染尘烟;甚而她时而顽劣胡闹,时而冰冷寡淡……从不重样。 这么多古怪的性子,在她身上糅合起来,从未令人觉得失和。 可今日她这个郑重肃然的神情,实在令人吃惊。 景玄的目光落在她柔弱的肩头,披散的乌发顺着肩头铺展,露出一点白衣,隐隐透出绸料下裹着的瘦削肩膀。 解忧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可却从不让人觉得奇怪…… 可当这许许多多的模样从他眼前掠过时,只有一个样子留驻在了眼前。 一身如水的白衣,一头披散的墨发,小脸白得几乎透明,一双大眼迷蒙,似乎望着什么遥远到隔了千万年的东西。 是他从庞城匆匆赶回来时,见到的解忧初醒的模样! 景玄一怔,从侧面看到那少女微微掩眸,长睫微颤,眸中尽是寂寥。 是了,就是这种寂寥,仿佛独自一人置身阴暗,无人陪伴,无人理解,无人依赖的寂寥,又似是看过红颜白发,看过高台废墟的沧桑变化后的寂寥。 这一点寂寥,是她无论以何种面貌示人,都藏在眸子深处,改不掉的神情。 她四岁那年便见过灭族之象,此后孤身一人独自漂泊,按理说有这样的情绪并不奇怪。 可她那本就空澈的目光,再添上这一点寂寥,总让景玄觉得遥远。 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罢? “相夫子。”解忧已款款起身,低垂着头,袖起一双手,“燕姞既逃,必有后招,相夫子留心应之。” 秦军那一场大火不过虚张声势,招摇想来并无甚麻烦,倒是他们这里,要麻烦了。 相夫陵弯了弯唇角,目光转向景玄,“冢子已预先备下人手防范,引人入彀,无需忧心。” 这回轮到解忧一怔,霎了霎眼,看向景玄。 “渊陪伴忧忧,暂不离开,相夫子费心。”景玄向相夫陵点头,既然是做戏,便得做个全套,他自然得“悲戚”地留在这里,守着解忧。 “自当如此,陵告辞。” 檗亦告辞离开,临去时不由看看解忧,眉头拧着,缓一缓,换上一副沉痛的模样,才踏出屋子。(未完待续。) PS:  感觉自己最近有点话唠……有木有哇 第二百四十章 变徵之声 屋内重归寂静。 解忧交臂抱了抱肩,屋内不过燃着三盏连枝灯,灯芯许久未剔,那三点火光如豆如萤,真是夜色沉沉,凉如水。 “冷了?”景玄取下挂在一旁的斗篷,将她裹成一个精致的娃娃,轻刮一下她微红的鼻尖,“怕不怕?” “怕什么?”解忧敛眸笑笑,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事情她都不怕,面对景玄和相夫陵已经算计好的事情,她有必要害怕么? 景玄失笑,是了,她能救人,还敢诡计害人,亦敢亲手杀人,她自然不会怕的。 解忧微微合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漾起一缕凄笑。 “景玄……” “何事?”景玄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虽然不喜她直呼自己名字,但时间久了,不习惯也不成。 关系本就如履薄冰,若为了这个回回与她赌气,那更得吵个没完。 解忧仍是淡淡一笑,一双眼入神地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景玄面色微沉,又是这样的神情,每次见到解忧这神情,他就没来由地害怕,怕自己留不住她。 解忧看了他好一会儿,眸中纠结的情绪渐淡,这才舒口气,轻轻道:“无事。” 景玄对她的情谊,她早已知道,至于究竟有多深,她今日也已看到。 不过,在他如此慌乱之际,还能预先安排下防备燕姞的人手……可见确确是天生擅于谋略。 只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她不辞而别,他仍能固守着如今的心境,莫要因一时的痛,迷失了一直以来的追求。 她问她的重生之道,他求他的复仇之道。 本就该两不相干,将来分开了,不仅无甚不好,还是再好不过。 如果真要迁就彼此,那就必须各退一步。各自放弃自己最珍重的东西,才能言和。 这可能吗? 解忧摇头,唇边漫起苦涩的笑意。 她自问自己活了两生,依然放不下这一点执念。景玄又怎么可能放下? 所以,不必问了。 ………… 交三更时候,夜鸮阵阵啼鸣,凄惶不安。 九嶷崎岖的山道上,一队执戈的人马屏声疾走。在山间绵延成一条蜿蜒的长线。 更远处,则有几人策马疾驰,身后亦是数百甲士,悄无声息地赶路。 山道上的人摸近屋舍,贴着几座院落的墙壁,屏息蹑足,悄悄移动。 “噤声。”有人刻意压低着声音,抬眸眺望一番,确认近处无人,这才大胆地走出围墙的阴影。打量着夜色之下的山景。 所有院落一片漆黑,一片寂静,除了东侧三座院落中最大的那一座,廊下还有几盏稀零寡落的灯火。 “即是此处。”夜色中那人身上的金属甲片泛起幽幽冷光,说起话来,是地道的秦地口音。 “然……”有人略带疑虑,“燕姞云,此间有夫人卒,怎会如此寂静?” 一语既出,众人也有些疑惑起来。 按理说这时不该灯火通明。有人进进出出地为尸体清洗更衣,等待入殓么?这样的安静,的确有些古怪。 微微一个愣神,四围陡然一亮。还真是如他们所愿地,灯火通明了起来。 在众人的震惊中,一旁矮墙的阴影内,树影中,山坳里,闪出无数执剑的剑卫。与这几人战成一团,兵刀之声不绝于耳。 景玄和解忧已换过衣衫,披着宽大的斗篷,立在院外,抬眸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厮杀。 血点,火光,剑影,在暗夜里交织成残酷的绚丽之景。 “冢子。”洛染了半身的血迹,抬手用窄袖抹去剑上正在滴落的血,将一张弓递与景玄。 “忧忧。”景玄一手握了弓,一手环上解忧,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低眸一笑,“试一试?” “好。”解忧往他怀里一靠,展眉轻笑,小手握着弓把上柔软的鹿皮,微微眯眼,将箭镞校准到近旁一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银甲已经鲜血淋漓,手中一柄青铜剑,仍在挥动,带起的劲风竟将檗也逼开几寸。 “便是他了。”景玄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与解忧对着草人演习射术。 那被瞄准的人一身冷汗,又惊又怒,心里暗暗将燕姞咒骂个遍。 那该死的女人,说这里已是万无一失,不想竟是这群楚人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自己带着人投进来。 现在好了,竟是直接被人当作活靶子,去讨好怀里的少女——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样将将转了个念头,却觉到右侧一道寒意逼来,躲避未及,被从肋边斜斜刺了一剑,终于一头栽倒。 解忧还未来得及校准好箭支,那被当作靶子的人已倒地而死,不禁扁了扁嘴。 一身血染的少女从一旁走出,手中一柄剑撑着吸饱了血的地面,一步一顿地走近前来,见景玄和解忧这边正校准箭支,歉然一笑:“搅了两位雅兴。” “清徵。”解忧轻轻一拧眉头,抛开手中的弓箭,上前扶住蓝清徵,低低叹息,“杀人本是无奈,谈何雅兴。” 没有人死去,才是最好的…… 但为了这个美好的目的,现在,得有更多的人流血才行。 蓝清徵一路从南苑执剑杀来,身上受了几处小伤,这会儿倚着解忧呛咳不已。 听她这句话,阖眸笑了笑,喃喃自语,“真是无奈……” ………… 山道另一头,冷月映出一长一短两条影子。 “萤姊姊,山中好生热闹……”蓝燕燕被庄萤抱在臂间,趴在她肩头,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漫天火光,厮杀声、兵刀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遥望,渺远得像梦。 景兕木然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些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他的兄长他最为清楚,此时自然不担心留在九嶷诸人的安危。 他只是想到……那些还陷在厮杀中的人…… 刀光剑影,烈血青锋,谋的是万里河山,报的黄金台上的恩义……说得倒是十分豪气干云!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谁又愿意被缠在此间?谁又不想求一个太平安稳? 谁都想的,可是有人,用自己的沉沦此间,换来了旁人的新生。 景兕一叹,又一笑,看向庄萤怀里懵懂的孩子,和声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蓝燕燕欣喜地笑起来,这小诗从前姊姊也教她诵过的,姊姊告诉她,她的名字便是这里头来的呢。 “汝姊寄厚望于此。”景兕抚了抚女孩的额角,“莫辜负。” 不要辜负,过去这半生所受的亲长的爱护,还有,旁人用血与泪,为他们这些幸运的人换来的新生的机会。 茫茫尘世,好好嬉游,莫辜负来此一趟。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章 灵台密须国 (明天改,给大家添麻烦了) 秦军围困招摇? 解忧轻轻一笑,景玄的面色也有些扰动,方才的凝重去了几分。 秦军将招摇山团团围困的消息,半月前就传过来了,方才也曾委托司马尚带人去救助,这算什么紧急的事务? 相夫陵摇头,将那细细的绢片夹在指尖,神色依然凝重,“秦军已焚山,恐司马将军无力回天。” 招摇和九嶷之间,虽称不上千里之远,但途中山路崎岖,书信往来,平日少说十余天,紧急时也得一二日才能到。 这一封急信,他是方才收到的,那么焚山之事,少说也是昨夜发生的。 还有焚山……这时候林木甫发,山间铺满去岁落下的枯叶,应当是极容易燃起大火的。 “道途遥远,不若听凭天命。”解忧一敛眉,懒洋洋地倚着软枕躺下,仰望着红纱帐顶上连绵的火纹,霎一霎眼,火纹似在跳动,“平旦之时,若有书信至,则无事,若无,则九嶷亦危矣。” 景玄横了她一眼,这话还用得着她说么? 倒是她口中那个所谓的“天命”,才让人想要深究。 这句话景玄还没来得及问,相夫陵已然问出口:“于解忧眼中,何谓天命?” 她知道很多东西吧?那一年在秦地随口之谈,便能成谶,她究竟还有什么事情不知道? “忧诚不知也。”解忧笑笑,阖上眼,她虽然知道很多,但于秦究竟是怎样统一了南越之地,却真是一无所知。 从秦灭齐,至陈涉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那年,中年这十余年,于她来说,基本毫无印象。 隐约觉得,当是四境平安。安居乐业,毕竟项梁能入吴一住经年,毕竟刘邦能做一个游手好闲的亭长,毕竟河边有漂丝的老妪辛勤劳作。而不是这些年她行医所见的,处处哀鸿,生灵涂炭的样子。 但又或许是徭役繁重,律法严苛,谁又明白? 谁又能知道那一页早已腐朽的竹简上。有多少记载才是真,有多少记载又是假? 曾经隔着两千余年的时光,她辨不分明,如今置身其中,更是欲说还休。 不过…… 解忧沉吟了一会儿,展眉笑了笑,“虽是寒食节后,焚山之时,然瓯越之地春风早至,非比晋地三春白雪。草木生迟,且南越阴湿,多瘴无风,火不得助,无可惧也。” 一样的时节,一样的大火,却在不一样的地域里。 因此当初文公那一把火能烧死介之推,秦军在招摇放一把火却不一定能够如愿。 相夫陵看看她,无奈一笑,她说不知道天意。可这不就是天意么? 这把火,终究是烧不起来的。 屋外脚步匆匆,听得有人在外低语交谈几句,随后檗大步入内。头也不抬地走至帘外,重重跪下,抬手一揖。 “某失职!” 景玄肃容,起身近前,“有何失职?” “某……”檗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咬了咬牙,叹道,“某闻夫人……有急,一时大意,教人救燕姞而去。” “无妨。”少女的声音清淡平和,波澜不惊。 檗打个激灵,怔怔抬头。 一只小手轻轻巧巧地扶起帘帐,露出一个娇小的身影来,一身素净的白衣,一头飞瀑般的墨发,神情娴静,悠远淡泊,仿佛传说中的神女。 “夫人……”檗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定定看着走到面前来的少女。 他亲眼看到解忧被剑的余力刺伤,亲眼见她昏迷过去,亲耳听闻燕姞说她沾上的那毒无药可解,方才蔺还急匆匆地冲过来,将所有的医师都叫来了哀郢院,那等慌乱的神情,根本不是作假。 可是、可是眼前这少女,为何仍旧完完好好地,站在了这里? “诈也。”解忧垂眸浅笑,但这笑意很快收去,她撤了一步,长睫微掩,缓缓跪下,抬手为礼,“忧本欲燕姞逃脱,故诈传死讯,非壮士之过。” 屋内三人,尽皆愕然。 见过解忧对待病患和颜悦色,如同春风;也见过她悠然淡泊,不染尘烟;甚而她时而顽劣胡闹,时而冰冷寡淡……从不重样。 这么多古怪的性子,在她身上糅合起来,从未令人觉得失和。 可今日她这个郑重肃然的神情,实在令人吃惊。 景玄的目光落在她柔弱的肩头,披散的乌发顺着肩头铺展,露出一点白衣,隐隐透出绸料下裹着的瘦削肩膀。 解忧有很多不同的面貌,可却从不让人觉得奇怪…… 可当这许许多多的模样从他眼前掠过时,只有一个样子留驻在了眼前。 一身如水的白衣,一头披散的墨发,小脸白得几乎透明,一双大眼迷蒙,似乎望着什么遥远到隔了千万年的东西。 是他从庞城匆匆赶回来时,见到的解忧初醒的模样! 景玄一怔,从侧面看到那少女微微掩眸,长睫微颤,眸中尽是寂寥。 是了,就是这种寂寥,仿佛独自一人置身阴暗,无人陪伴,无人理解,无人依赖的寂寥,又似是看过红颜白发,看过高台废墟的沧桑变化后的寂寥。 这一点寂寥,是她无论以何种面貌示人,都藏在眸子深处,改不掉的神情。 她四岁那年便见过灭族之象,此后孤身一人独自漂泊,按理说有这样的情绪并不奇怪。 可她那本就空澈的目光,再添上这一点寂寥,总让景玄觉得遥远。 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罢? “相夫子。”解忧已款款起身,低垂着头,袖起一双手,“燕姞既逃,必有后招,相夫子留心应之。” 秦军那一场大火不过虚张声势,招摇想来并无甚麻烦,倒是他们这里,要麻烦了。 相夫陵弯了弯唇角,目光转向景玄。“冢子已预先备下人手防范,引人入彀,无需忧心。” 这回轮到解忧一怔,霎了霎眼。看向景玄。 “渊陪伴忧忧,暂不离开,相夫子费心。”景玄向相夫陵点头,既然是做戏,便得做个全套。他自然得“悲戚”地留在这里,守着解忧。 “自当如此,陵告辞。” 檗亦告辞离开,临去时不由看看解忧,眉头拧着,缓一缓,换上一副沉痛的模样,才踏出屋子。 屋内重归寂静。 解忧交臂抱了抱肩,屋内不过燃着三盏连枝灯,灯芯许久未剔。那三点火光如豆如萤,真是夜色沉沉,凉如水。 “冷了?”景玄取下挂在一旁的斗篷,将她裹成一个精致的娃娃,轻刮一下她微红的鼻尖,“怕不怕?” “怕什么?”解忧敛眸笑笑,将自己置于死地的事情她都不怕,面对景玄和相夫陵已经算计好的事情,她有必要害怕么? 景玄失笑,是了。她能救人,还敢诡计害人,亦敢亲手杀人,她自然不会怕的。 解忧微微合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漾起一缕凄笑。 “景玄……” “何事?”景玄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虽然不喜她直呼自己名字,但时间久了,不习惯也不成。 关系本就如履薄冰,若为了这个回回与她赌气。那更得吵个没完。 解忧仍是淡淡一笑,一双眼入神地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景玄面色微沉,又是这样的神情,每次见到解忧这神情,他就没来由地害怕,怕自己留不住她。 解忧看了他好一会儿,眸中纠结的情绪渐淡,这才舒口气,轻轻道:“无事。” 景玄对她的情谊,她早已知道,至于究竟有多深,她今日也已看到。 不过,在他如此慌乱之际,还能预先安排下防备燕姞的人手……可见确确是天生擅于谋略。 只希望,将来有朝一日她不辞而别,他仍能固守着如今的心境,莫要因一时的痛,迷失了一直以来的追求。 她问她的重生之道,他求他的复仇之道。 本就该两不相干,将来分开了,不仅无甚不好,还是再好不过。 如果真要迁就彼此,那就必须各退一步,各自放弃自己最珍重的东西,才能言和。 这可能吗? 解忧摇头,唇边漫起苦涩的笑意。 她自问自己活了两生,依然放不下这一点执念,景玄又怎么可能放下? 所以,不必问了。 ………… 交三更时候,夜鸮阵阵啼鸣,凄惶不安。 九嶷崎岖的山道上,一队执戈的人马屏声疾走,在山间绵延成一条蜿蜒的长线。 更远处,则有几人策马疾驰,身后亦是数百甲士,悄无声息地赶路。 山道上的人摸近屋舍,贴着几座院落的墙壁,屏息蹑足,悄悄移动。 “噤声。”有人刻意压低着声音,抬眸眺望一番,确认近处无人,这才大胆地走出围墙的阴影,打量着夜色之下的山景。 所有院落一片漆黑,一片寂静,除了东侧三座院落中最大的那一座,廊下还有几盏稀零寡落的灯火。 “即是此处。”夜色中那人身上的金属甲片泛起幽幽冷光,说起话来,是地道的秦地口音。 “然……”有人略带疑虑,“燕姞云,此间有夫人卒,怎会如此寂静?” 一语既出,众人也有些疑惑起来。 按理说这时不该灯火通明,有人进进出出地为尸体清洗更衣,等待入殓么?这样的安静,的确有些古怪。 微微一个愣神,四围陡然一亮,还真是如他们所愿地,灯火通明了起来。 在众人的震惊中,一旁矮墙的阴影内,树影中,山坳里,闪出无数执剑的剑卫,与这几人战成一团,兵刀之声不绝于耳。 景玄和解忧已换过衣衫,披着宽大的斗篷,立在院外,抬眸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厮杀。 血点,火光,剑影,在暗夜里交织成残酷的绚丽之景。 “冢子。”洛染了半身的血迹,抬手用窄袖抹去剑上正在滴落的血,将一张弓递与景玄。 “忧忧。”景玄一手握了弓,一手环上解忧,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低眸一笑,“试一试?” “好。”解忧往他怀里一靠,展眉轻笑,小手握着弓把上柔软的鹿皮,微微眯眼,将箭镞校准到近旁一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银甲已经鲜血淋漓,手中一柄青铜剑,仍在挥动,带起的劲风竟将檗也逼开几寸。 “便是他了。”景玄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与解忧对着草人演习射术。 那被瞄准的人一身冷汗,又惊又怒,心里暗暗将燕姞咒骂个遍。 那该死的女人,说这里已是万无一失,不想竟是这群楚人布好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自己带着人投进来。 现在好了,竟是直接被人当作活靶子,去讨好怀里的少女——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样将将转了个念头,却觉到右侧一道寒意逼来,躲避未及,被从肋边斜斜刺了一剑,终于一头栽倒。 解忧还未来得及校准好箭支,那被当作靶子的人已倒地而死,不禁扁了扁嘴。 一身血染的少女从一旁走出,手中一柄剑撑着吸饱了血的地面,一步一顿地走近前来,见景玄和解忧这边正校准箭支,歉然一笑:“搅了两位雅兴。” “清徵。”解忧轻轻一拧眉头,抛开手中的弓箭,上前扶住蓝清徵,低低叹息,“杀人本是无奈,谈何雅兴。” 没有人死去,才是最好的…… 但为了这个美好的目的,现在,得有更多的人流血才行。 蓝清徵一路从南苑执剑杀来,身上受了几处小伤,这会儿倚着解忧呛咳不已。 听她这句话,阖眸笑了笑,喃喃自语,“真是无奈……” ………… 山道另一头,冷月映出一长一短两条影子。 “萤姊姊,山中好生热闹……”蓝燕燕被庄萤抱在臂间,趴在她肩头,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漫天火光,厮杀声、兵刀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遥望,渺远得像梦。 景兕木然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些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他的兄长他最为清楚,此时自然不担心留在九嶷诸人的安危。 他只是想到……那些还陷在厮杀中的人…… 刀光剑影,烈血青锋,谋的是万里河山,报的黄金台上的恩义……说得倒是十分豪气干云!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谁又愿意被缠在此间?谁又不想求一个太平安稳? 谁都想的,可是有人,用自己的沉沦此间,换来了旁人的新生。 景兕一叹,又一笑,看向庄萤怀里懵懂的孩子,和声道:“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蓝燕燕欣喜地笑起来,这小诗从前姊姊也教她诵过的,姊姊告诉她,她的名字便是这里头来的呢。 “汝姊寄厚望于此。”景兕抚了抚女孩的额角,“莫辜负。” 不要辜负,过去这半生所受的亲长的爱护,还有,旁人用血与泪,为他们这些幸运的人换来的新生的机会。 茫茫尘世,好好嬉游,莫辜负来此一趟。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灵台密须国 (上一章的名字打错了,不好意思_(:з丨∠)_我尽量戳编改回来) 暗夜里的厮杀并未结束。 来袭的秦军尽管棋输一着,但在人数上占了优势,前一轮的倒下了,之后赶到的又继续投入到厮杀,短短时间内,已将整个山头包围起来。 火光和剑影,晃得周围亮如白昼,夜空中的星月尽皆失色。 九嶷毕竟只有数十名剑卫守护,交战的时间一久,渐渐露出败象。 被喊杀声惊醒的人聚集在附近,又一道退守至斜堂,訇然的瀑流声掩盖了不少兵刀相击的声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愈来愈烈的血腥味。 解忧和蓝清徵坐在临窗的地方,淡淡的月色从窗格外透入,在地面上笼了一汪银光。 “痛么?”解忧娴熟地为蓝清徵清洗血迹、敷上伤药、包扎伤口,不时抬头就着月光看看她的面色。 “无妨。”蓝清徵面色有些白,但眉眼带笑,透着坚毅,“国恨家仇乃彻骨之痛,今无过伤及皮肉,岂能比拟?” 顿了一会儿,蓝清徵握住解忧微凉的手腕,低声道:“多谢医忧纵燕燕离去。” 还好幼妹提前一步离开了,否则这样混乱而血腥的场景,就算她能护得幼妹无恙,只怕也要将她吓得不轻。 解忧掩眸,笑着摇头,“此乃医者本分。” 蓝清徵蹙着的眉头轻轻一展,随即又看着紧闭的门板肃容。 门板上攒着数十支羽箭,不少锋利的箭镞刺穿木板,露了一个银亮的尖头,两块门板已摇摇欲坠,不知还能阻挡多久。 “医忧,今日恐要埋骨于此。”蓝清徵仰头笑笑,将头抵上背后倾斜的墙壁,轻轻唱起悲壮的歌谣,“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解忧微哑着声,缓缓和上她的调子。但她的楚语说得不够好,听起来软得与吴语有些相似。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蓝清徵敲击着染了血的青铜剑,击出一个久久回荡的重音。咬着唇低叹,“心虽不惩,然不甘也。” 刻骨的仇恨令人不畏惧死亡,但王事未成,就这样的死了,她不甘心。 外间的箭雨歇了一阵,摇摇欲坠的门板被猛地推开,夜风呼啸着乱卷,将窗外飞溅的水花带入屋内。 一干婢子在屋角缩成一团,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只当失陷,一个个失声惊叫。 “够了,都闭嘴!”景玄将手中的铜剑往地上一掷,溅起一滩血色,狠狠地瞪了那些畏缩的少女。 婢子们吓得立时噤声,空阔的屋内只剩了夜风呼啸的声音。 “忧忧。”景玄舒口气,目光转向窗下,向解忧招了招手,“过来。” 解忧将针刀和药包收回袖袋内,提裙绕开地上的血滩。缓步上前,抬手抚着景玄面颊上的一道伤痕,微敛了眉头,“痛么……?” “不妨事。”景玄将她披散的发丝拂到身后。露出一张微白的小脸,看了一看,忍不住捏一捏她的脸蛋,抹上两道血污。 解忧凝眉,抬手拍开他的手,转身要走。 “忧忧。”景玄拉住她一条手臂。压低了声音,“……抱歉。” 很抱歉没有保护好她,令她陷于这样生死一线之间,煎熬痛苦。 解忧摇头,“此计原是我所设……”若真要怪的话,还得怪她自己。 “置之死地而后生,本兵法也,何错之有?”景玄又在她的小脸上捏了一下,将原本微白的一张脸揉得一片花,才将她往内推了推,“今秦兵暂退,忧忧先为伤者诊治。” “司马将军可曾归来?”解忧扫了一眼被抬进来的伤者,约莫有七八个伤势颇重,这样一来,剑卫又少了大半。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司马尚接到消息后,带着兵卒返回九嶷才能救援。 “冢子。”檗疾步闯入,“秦军又至。” “我知。”景玄面色凝重,这已是今夜第三批秦军了。 或许,他们都低估了秦军对于剿灭流亡楚贵族的势在必得之势。 第三批,或许后面还有第四批,再这样下去,迟早撑不过。 “忧忧,留于此处照顾伤者。”景玄在她肩头按了按,目光落在撑开的窗格上,低头凑近她耳边低语,“若渊不归,忧忧……” 说了半句,握在她肩头的手松开又捏紧,实在再也说不下去。 他想告诉解忧,若他不能回来,若秦军闯入此处,她可以跳下重华岩,以免受辱。 可……他有什么资格要解忧这样做? 解忧聪颖,自然猜到了他的意思,低眸想了一想,看向檗,“……此处可有弩?” 摇曳的火光中,少女一双眸子明灭闪烁,仿若星辰。 檗怔了一下,随即点头,“某去去便来。” 解忧轻舒口气,咬咬唇瓣,缓和了一下情绪,仰头看着景玄,强挤出一丝笑,“走罢,同生,共死。” 这个铤而走险的馊主意,本就有她的一大份。 若九嶷真的守不住,她宁可尽己所能,力竭身死,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做,待到无力回天之后,再去跳那重华岩。 景玄低头看着她,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走。” 春夜的风还有些寒意,景玄将解忧紧搂在身旁,解忧怀里抱着一个不小的弩,正摸索着填上箭支。 她从前只用过那把玩具似的小弩,拉开弓弦全凭巧劲,而要拉开真正在战斗中运用的弩,对于她来说是一项极重的体力活,不过好在只需突然发力钩上弦,而不需像弓那般,在整个校准过程中都保持着拉开弓弦的力气,因此体力的消耗,已经减少了不少。 但仓促之间不及寻到扳指戴上,只装了两支箭。纤细的手指已磨得血肉模糊。 解忧咬咬牙,从袖内取出一卷细绢,将渗着血色的手指厚厚地裹起来,一手又取出一包药粉。直接蘸了手上的血打湿,尽数抹在箭镞上。 “毒箭?”景玄低眸瞥了她一眼,横过剑,将暗处斜出的一支羽箭格开。 解忧点点头,紧抿着唇。一张小脸绷着,看也不看落在自己身旁的羽箭,突然抬起弩,向着那支箭的方向,扣动了机括。 木羽箭破空而去,没入远处草丛,听得有人一声闷哼,随后再无声息。 这一夜不知填装了多少支羽箭,手指上的伤口痛得麻木,身旁越来越多的剑卫倒下。血色深入泥土,凝成绛紫,又覆上一层新血,层层叠叠,看得人触目惊心。 可那些秦军却像怎么也杀不尽,一批接着一批,似乎不将九嶷的人尽数歼灭,便不罢休。 解忧分明早已体力不支,却还倚着身后的屋柱苦苦支撑。 满目皆是火光,人影幢幢。也不知是不是又一批秦军到了。 有马跃上石阶,急急跑近。 解忧机械地举起手中的弩,一夜的厮杀,履着一线的生死。已经将她练得只需听声便可校准箭支。 “忧忧。”景玄挥剑将激飞而去的箭支打偏,声音哑得很,不能高声,“并非秦军,勿怕。” 解忧轻舒口气,手中脱力。累得跌坐在地。 一人飞身下马,“已擒获燕姞,九嶷无患也。” “多谢。”景玄哑着声简短地应了一句,俯身抱起解忧,“少待。” 解忧累得一丝力气也没剩下,只带着死里逃生的欣慰弯了弯唇,便睡了过去。 ………… 这一觉睡得很沉,解忧连梦都没有精力去做,是十余年来难得的安稳。 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身上溅满了血的衣衫已经换过,右手拇指上缠着干净的纱布,手臂酸得半分都抬不起。 解忧窝在被中,定定看着帐顶发怔。 沉稳的脚步声慢慢走近,直到停在了她的身畔,解忧才转过眼,浅浅笑了一下,“忧不需跳重华岩矣!” “自是无需。”景玄只穿着浅色的中衣,在她身旁坐下,抚着她的额角,声音听来还有些疲惫,“昨夜怕么?” “……”解忧抿抿唇瓣,想一想,在枕上缓缓摇头,“不怕。” 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大不了就是这一回痛一些,也说不上是怕…… “忧忧……”景玄顿了一下,手转而抚上她的面颊,看着她很认真地道,“忧忧为人,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会哭会闹,怎会不怕?” “……是么?”解忧偏过头,眼睛有些酸涩,却流不出泪。 这样的话,她似乎也听过几回呢。 “这样的病,怎么会不想哭?” 解忧霎了霎眼,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怕?其实她也不明白。 似乎她戴着一张假面,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在了一个隐忍的外表之下。 分明想要失声痛哭,分明想要不平地呐喊,却只是徘徊在脑中,口中永远只是讷讷。 从前每日只以出诊为务,这样的感受还不甚分明,近些时日坎坷不顺,心口时常闷闷的,曾经熟悉的感受愈发强烈了起来。 “忧忧……”景玄见她默然不语,凑近了一些,轻轻触了触她的面颊,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解忧微阖着眸子,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这样的病,想到寻死才是常态啊……” 不禁打个激灵,怔怔抬头看向景玄,动了动唇,却没有说什么。 “忧忧?”景玄伸手探入被中,揽了她双肩,将解忧扶出被窝,“可醒了?” 解忧掩下眸子,将方才的狐疑和惊讶压回心底,动了动另一只不甚酸痛的手臂,单手利索地将中衣的系带系好,慢腾腾地下床。 心中暗暗疑惑,究竟是什么样的病,常态竟是令人想要寻死? 而且她不明白,她曾是一个那么喜欢花花草草的人,这样的人,又怎会寻死呢? 景玄见她神情有些恍惚,只当她昨夜累着了,此时尚未完全清醒,没有在意,取了一旁屏风上搭着的外衣为她披上,“招摇之围已解,司马将军接到文书赶回,恰遇项将军驰往九嶷,并作一处,一道前来,已尽歼秦军。” 解忧木然点头,走至帘子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招摇如何解围?秦军为何弃招摇而攻九嶷?” 虽然她断定焚山的大火不会对招摇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秦军也不至于一招不成,就放弃了攻克招摇的计划。 “汝兄。”景玄低眸,缓缓舒口气,“汝兄遣楚墨相助招摇,故秦军避其锋芒而去;恰燕姞与秦军勾结,因而秦军转入九嶷。” “吾兄?”解忧怔怔霎了霎眼,随即摇头,“绝无可能。” “千真万确。”景玄肃容,楚墨先前还只是帮助守卫无假关,既不愿将这一座重要的关隘交与秦,亦不交与楚,始终维持着中立。 不想这一回,楚墨竟会出手解去招摇的围困,这分明是偏向了楚,难道真是因解忧之故? “绝不可能!”解忧一甩帘子,跌跌撞撞地冲到正堂,也不管堂中乌压压的一屋子的人,径自抢到项梁面前,“项将军,招摇之围因何得解?!” 她这一声问得十分凄厉,不仅项梁抬头看向她,一旁司马尚和相夫陵,还有一干三三两两聚成一堆的谋士,全都停止了交谈,看向她解忧。 项梁本不耐烦这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但他知道解忧就是他大为赞赏的那少年医者,又听闻她昨夜以弩射杀了十余名秦军,对她的好感再次上升不少;这会儿见面前的少女面色惨白,一双唇瓣不受控制地颤着,这形容大为可怜,竟也勾动几分怜惜,和缓着声答道:“夫人,不出数日,子南将亲自来此。” 昭桓要亲自来? 解忧跌坐下去,霎了霎眼,两行泪无意识地夺眶而出。 怎会如此? 医沉遣人解去招摇的围困,即是承认自己身份,那么,他是不是要回到族中的? 可她要离开九嶷的,那样的话,他们只会越走越远,再也没有……甚至都不会再见一面吗? 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因为当初没有跟着他一道回狐台,仅此而已啊。 这样一个小小的错误,为什么要让她付出如今的惨痛代价?!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惊天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背了一天方歌,眼睛不行了,明天早上起来改】 “冢子,燕姞已被擒获,囚于涉江院仆婢之处。” 景玄点头,袖起手,向外走了几步,回头唤解忧,“忧忧,往涉江院。” 解忧从愣怔中回过神,轻轻舒口气,抬步跟上。 项梁和司马尚言谈甚欢,显然没有起身跟去的意思,相夫陵向两人点点头,“失陪。”随即跟上一道前往涉江院。 涉江院中春意阑珊,蔷薇已谢,木香却开得愈盛,远远望去,乳白色的重瓣花朵仿佛重重叠叠的春雪,积压在青葱翠绿的竹篱上。 解忧的目光凝在竹篱下,萎损的花瓣覆了好几层,隐隐露出下面青草丛生的泥土。 去岁的这个时候,这竹篱下可是躺了一具女尸的,那血流出来,将坠落的花瓣尽皆染成鲜红。 转眼已是一年。 解忧跟上景玄的脚步,循着当初那女尸被抬下去的路线,转过花径旁一湾曲水,折进仆婢们居住的小院。 院子里很忙碌,但昨夜一场厮杀过后,受伤身死的人不少,院中来来往往的人总显得有些零落。 燕姞被收押在最西侧的屋舍内,屋中干干净净,一床一案,简单整洁,一点不像关押人的地方。 看守的两名剑卫向两旁退开,齐齐拱手。 “都退下罢。”景玄面色平静,对上面前那悠悠然斜倚在床榻上的绝色女子,丝毫没有一点看到罪魁的气急。 解忧随后步入,轻轻笑了笑,“忧闻,殷商末年,泾水之畔有共国、阮国、彭国与密须国,尤以密须国为强,于灵台百里溪修建密须城。密须国姞姓,经周成、周康、周昭、周穆四王。为周恭王所灭,国除。” 燕姞懒懒倚着身后的墙壁,长睫微微翕动,目光中冷芒流转。似是嘲笑,又似叹息。 过了良久,她才轻轻一笑:“逾七百余年,尚能得闻故国事,幸甚。” 解忧说的不错。她姞姓百里氏兰,乃古密须国人,以国都所在地灵台百里溪为氏,这一脉流传七百余年,世世代代背负着与周王朝的血海深仇,至死方休。【ㄨ】 母亲说,兰生幽谷,百里皆香,因此为她起名为兰。 她出生时,正值东西二周式微。是他们姞姓密须国重新崛起的天赐良机,她后来以重金买下沦为俘虏的周王室,折磨他们,将他们的生死控于自己手中,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畅快滋味。 “周人乃岐山西戎之徒,无过篡位为尊。”燕姞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倚在床榻上舒适地伸伸胳膊,丝毫没有作为阶下囚的局促感。 反正西周本就是篡了殷商的权,得来毫不光彩,如今趁着周人国破家亡。她在这天下分一杯羹,重建起泾水河畔的密须国,有何不可? 初时选择与楚人合作,一者觉得楚人亦被中原视作蛮夷。对于周王朝从不归顺,很对她的胃口,二者,那时她并不认为秦能够势如破竹地灭了六国,一统天下。 不想当初却是小瞧了那个远居关外的苦寒之地,因而如今情势翻转。燕姞早已悄悄谋划投秦的事宜。 作为内应攻下九嶷之地,便是她献给秦军的“见面礼”。 不过……这一回的算盘却是打空了。 生平头一回,燕姞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而那个反过来算计了她一道的人,便是面前这个柔柔弱弱,面色苍白的少女。 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腾起烈烈的火,直直盯着解忧,恨不能将她身上那素净的白衣灼出几个窟窿。 解忧恍若未见。 眼前反反复复地流转着的,却是另外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初春的阴雨时节,雨幕零落,雨水顺着屋檐断珠一般滑落下来,不时溅到她的脸上,寒冷得彻骨。 心中却是比这冷雨更冷上一些,依稀记得是因为方才尝过一回被人算计的滋味。 她的前世,活得霁月光风,与世无争,从来温和,从来善良,从未想过害人,却因那一次被人算计,翻写了整个轨迹,蹉跎了之后整整十余年的光阴,直至身死。 说不恨,怎么可能? 所以,当重活一回的时候,她不会放过旁人任何一丝零星的恶意。 哪怕细如蛛丝,她都会记在心上,能避则避,不能避时,就制造时机,赢得先手。 对于燕姞的算计,便是从那夜庞城城头上,充满怨毒的一瞥开始的。 解忧无奈笑笑,这一世,她可当真是活得睚眦必报。 无人说话。本来,成王败寇乃是自然之理,燕姞棋输一着,此时亦知复国无望,唯有一死,倒比先前冷静了不少,只这么懒洋洋地倚着,毒蛇一般的目光不时落在解忧身上。 解忧在案前跽坐下来,抬眸看看景玄,“渊欲如何处置?” 景玄低眸,抬手抚上她的发顶,淡淡道:“听凭卿意。” 虽然燕姞理应由他处置,但这个引人入彀的主意本就是解忧设下的,燕姞又险些伤了解忧性命,这会儿交给解忧亲自处置,无可厚非。 “嗯……”解忧心不在焉地应下,思绪在前世与今生之间来回地转着,随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指节粗细的小锦袋,掷在燕姞身边,“自裁罢。” 燕姞没动,看向解忧的眼中怒火未消。 她平素行事残酷,染了一手的血,解忧还能容她自尽,这本是宽厚之举。 但她就是看不惯面前这少女,她不甘,也不服! 凭什么一样是亡族灭国的人,面前这少女便可以活得如此悠然淡泊,她可知道、可知道****煎熬着腐心彻骨的恨意,是怎样一种令人绝望、令人疯狂的滋味?! “我知道。”解忧注视着燕姞那一双要喷火的眼眸,凄然一笑。 她怎会不知道?恨,怎么会不恨?仿佛深陷泥沼,被剥夺了呼吸,被喑哑了嗓音,只能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匍匐前进。 这样的恨意。她怎会不晓? 她那么怨恨所谓的命运,可命运偏偏将她弄来了这个地方。隔着遥遥两千余年的时光,她再恨,也无处可报。只能拼尽全力。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书上,前世做不到的事情,今生去完成它,这就是她对于命运的报复。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要懂得。恨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 燕姞显然惊讶于解忧竟会猜到她心中所想,又竟会回答,怔了一怔,忽然高声笑起来,“不!你不知,你不知!” 怎么可能有人会在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怀着一颗自泥潭中孕育,生满了竞技的心,还如此淡泊悠远,仿佛长风入松一般的清雅? 不可能的!这少女。为什么不与她一道堕入地狱的劫火,永远不能翻身?! 解忧不再说,笼着玄色的宽袖款款起身,她不需要旁人来理解,也不需要旁人来怜悯。 这些话她已经说过了,燕姞乐意相信便信,不愿信也随她——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争什么意气呢? “忧忧,走罢。”景玄面色冰冷地看着面前有些癫狂的女子,伸手握了解忧的小手,转身就走。 以燕姞的骄傲。想必即便是寻死,也不会乐意被旁人看着的,倒不如最后成全她一回。 解忧默然走了几步,将出门时。忽然停下,淡淡道:“姞并非不甘不服,而是忌妒。” 燕姞一愣,随即嗤之以鼻,“赵姬柔弱之身,如塞外飞蓬。无根无依,乃薄命之人,兰有何可妒?” 不论今日的结局,至少燕姞在过去的二十余年中,活得的确比解忧舒心多了。 论家世,她虽是亡国之余,却有仆婢剑卫追随;论相貌,她生得可比解忧漂亮多了,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北地美人,而且解忧身子骨生得弱,三灾八病不断,一看便是薄寿之人。 她可不认为,解忧有什么可以令她妒忌的地方。 “忧虽经亡族之痛,然淡泊洒脱;忧虽待人漠漠,然为人所喜,故兰妒之甚也。”解忧很认真地答了。 她曾为了治愈自己的病症,费心研习心理学,对于分析旁人的心理,乃是小菜一碟,特别是燕姞这样骄傲的女子,于她来说便是半个自己,区区妒忌之心,岂有猜不透的道理? “一派胡言。”燕姞仍旧嗤之以鼻。 解忧懒于再解释什么,只浅浅一笑,“东西二周共存国八百六十有七年,此后嬴秦兴,以郡县推行天下,代分封邦国而立,姬姓衰微,故土分崩离析,至数百年后,镐京、雒阳俱成陈迹。” 燕姞一怔,这少女说的是什么? 之后数百年的事情,她怎会知晓的?难不成真像暗地里那些谋士流传的那样,这少女能够洞察未来兴亡之事? 将周的兴亡告诉她,算是解忧在安慰她,让她可以死得安心一些么? 解忧没再说什么,抬步走出小室,只留下一个背影,消失在关阖起来的门板之后。 ………… 下院的篱门外,静静倚着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春风拂动她身上轻薄的春衫,勾出一围纤瘦的腰身,满是憔悴之态。 “你们聊。”景玄扔下这句话,看也不看倚在门外的少姬,径自离开。 解忧歉然低眸,缓步走近,伸手攀上篱门,将上面生长出的嫩叶轻轻揪下来,揉成一团,一边小声叹息,“忧已劝燕姞自尽……未曾留待阿蕙处置,心有怨望耶?” 少姬抿唇浅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妾不敢有所怨望。姞与妾有深仇,然亦与王姬有深仇,若医女交由妾处置之,则置旁人于何地?且燕姞乃医女施计所擒,由医女发落,自是合当。” “阿蕙善解人意。”解忧宽了眉头,长舒口气,“姬华葬于何处?” 燕姞死了,她也该到姬华的墓头,去告慰那一缕芳魂,大仇得报。 少姬低眸,“医女随妾来。” 少姬将解忧一路引进了蕙苑。 苑中蕙兰连茎,花色嫩绿,与细长的兰叶融成一片,不甚分明。但浓郁的芳香却无孔不入,将每一个走进蕙苑的人包围。 这小小的蕙兰花,便像少姬一般,开得精致,却不张扬。 燕姞枉名为兰,却从来不曾懂得,空谷幽兰不仅心性高傲,亦淡泊如斯,不染分毫争名逐利之心。 少姬在那株洛神花前停了下来,低声道:“医女,便是此处。” “妾闵王姬孤苦,身为奴者,理应抛尸荒野,为虎狼所噬,实不忍见也。”少姬眉头微凝,轻轻叹息,“故妾暗中嘱咐仆役,焚毁王姬尸身,以小囊承其骨灰,埋于洛神花下……” 毕竟姬华曾是王姬,若周不灭,她好歹也能嫁为诸侯夫人,何至于落到抛尸荒野的落寞境地。 所以她不忍看姬华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将姬华的骨灰,悄悄埋在了自己的院落中。 本就是一缕倔傲的芳魂,即便死去,应当也不会化为厉鬼害人。 解忧本就不在意这些,觉得少姬安排得当,笑着宽慰,“秦军挥师南下,九嶷终非久居之所,华埋骨于此,亦无不可。” 待他们一走,这里用不了多久便会荒废下来,到那时,与埋骨野外,也没什么差别。只要少姬不在意,旁人不知,又有什么关系呢? 洛神花尚未开放,新生的浓荫下,少姬堆上了几枝蔷薇和木香为祭。 解忧默立片刻,正要转身离去,听得身后蓝清徵高声唤她。 “医忧!” 步声沓沓,跑到面前的少女一身浅黄填花燕纹锦的楚服,头戴素纱帷帽,一阵风似的冲到解忧身旁,声音虽然微哑,但难掩兴奋,“医忧!” 解忧看着面前的少女撩开帷帽上的轻纱,露出一张略显狰狞的面容,一双大眼微微蒙着灰翳,不甚明亮。 “婉之……” “医忧!”昭婉之扬起唇笑,“不意医忧竟是女子!” 蓝清徵在她身后缓步而来,仍是一身玄色与朱红相杂的礼衣,走得沉稳而凝重,走到解忧面前时,抬手为礼。 解忧点头,还了一礼,和声问候,“清徵伤势如何?” “无碍矣。”蓝清徵笑笑,眉间却蹙成结,舒展不开,缓了片刻,她郑重地道,“清徵已决意,于项将军麾下投军,今次来此,与医忧诀别矣!”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剖析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努力背方歌ing,明天晚上8点改) 少姬和解忧均是一怔,看着面前一袭正色礼衣的少女,神情凝重。 将要投军中,故来相诀别。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蓝清徵点点头,阖上眼,轻声道:“清徵心意已决。” 宁愿以纤纤弱质投入军旅之中,生死一掷,也不愿在这乱世随波逐流。 “蓝氏妹子,无过投军,又非生死离别。”昭婉之扬手拍去发丝中落上的花瓣,帷帽上的轻纱飞扬,将横亘在她面颊上的那缕伤痕遮得朦胧。 “婉之此言得之。”蓝清徵一扫愁容,弯起唇笑了。 虽然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回别过,余下的半生大概都不会再见了,但谁也不愿在这时候说出丧气的话来。 家国覆灭,这时候,为国事投军本该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解忧看了她一会儿,面前沉静的少女逐渐与昨夜仗剑浴血的影子合为一道,铿锵动人,仿佛一朵烈血浇灌出的玫瑰。 “好。”解忧笑了笑,从袖内取出一个小药包,“忧无物以为赠,此乃伤药。” “多谢医忧。”蓝清徵垂首,袖起药包,“清徵初入军中,尚有诸事庞杂,需与项将军商议,告辞。” 解忧点头,“再会。” “医忧!”昭婉之从一旁凑过来,一双不甚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仔细看清解忧的相貌。 “何事?婉之而今目力如何?”解忧笑笑,但这笑意还没绽开,便已提前收去了。 “不甚如何。”昭婉之作势拧一拧眉头,双手抬起,落在解忧肩头,忽地一笑,“然足以见医忧容貌也!” 昭婉之一手扶起帷帽上的轻纱,一边就着阳光细细打量面前的少女。点头道:“医忧容色清丽,足以为我兄嫂。” 解忧当下就沉了脸,恰好蔺急匆匆地往这里来,立在院外不知与檗说着什么。便强笑一下,“忧亦有他事,失陪。” 少姬见气走了解忧,向昭婉之轻轻叹息,“女公子。医女已是景氏夫人,怎可如此玩笑?” “并非玩笑。”昭婉之敛眉,想一想来到九嶷前昭桓的吩咐,旋即又绽开笑意,拉着少姬的衣袖轻摇,“深姬,吾兄不日来九嶷,今深姬仇夙得报,可该许嫁?” ………… 解忧快步走出蕙苑,檗和蔺都是一脸凝重。见她出来,两人停止交谈,拱手为礼。 蔺转向解忧,“夫人,冢子请夫人往哀郢院。” “何事紧急?” 虽然蔺没说是件紧急的事情,但从他的神情举止,言谈吞吐,解忧已经断定,这件事不仅急迫,还很棘手。 蔺沉吟一会儿。轻声道:“隗往哀郢院寻觅越女,与洛争执之间,猝然倒地而亡。” 似乎怕解忧误会什么,他还特特添上一句。“夫人,两人仅是言语争执。” “嗯。”解忧点头,“确认已死?” 蔺被她问得莫名,点了点头:“时有医师在场,救治不及,其人确已死。” “忧为医者。非能生死人肉白骨,人既已死,寻忧尚有何用?”解忧扬眉。 蔺又被一噎,一张绷得很凝重的脸有些泛红。 这少女,真是伶牙俐齿,说不过她。 “夫人。”檗上前解围,“隗与越女常有私情,今越女与燕姞勾结,燕姞伏诛,越女被囚,隗此时暴卒,诸人见之,难免心生疑虑,揣度冢子待人不宽,而欲斩草除根。” 解忧恍然,抬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景玄岂非如此人耶?” 檗低头轻咳一声,这少女怎么一点都不给面子呢,“夫人,纵冢子为人如此,然……然此事,却非冢子所为。” “蔺言,隗与洛争执,然无过言语之间,未曾触碰,此诸人皆见之。”解忧想了想,似笑非笑地看着檗,“既如此,众人眼见为实,隗乃自卒,无过时机巧合,与旁人何干?” “……”檗和蔺彻底无语,这小姑娘实在太也难缠。 “夫人。”蔺咬咬牙,终于说出了实情,“隗虽未尝与人争斗,然其人倒地之时曾惊呼,继而呼吸促然,至死之时,口唇青紫,目眦欲裂……如中毒或巫蛊之状……” 解忧霎了霎眼,“那又如何?” 檗强压下恼怒,面前这少女聪颖无双,怎会听到这里还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她却偏偏要装傻,难不成还指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么? “诸位谋士云,夫人精通医术,又能知未来兴亡事,恐是巫。”檗抛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今隗与越女私情叛主,冢子虽不愿明杀之,然暗遣夫人为巫蛊之术,杀其人……夫人不欲自辩耶?” “夫妻一体,何须忧去自辩?”解忧笑吟吟地反问,但脚下总算挪了步子,向着哀郢院的方向去了。 蔺和檗快步跟上,彼此对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 要劝动这位娇惯异常的夫人,还真是不容易。 ………… 哀郢院中人头攒攒,但明显分为了两边。 两边的人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一边面色平静,显然相信隗突然死去不过意外,而另一边却群情激愤,见到解忧出现在门外,愈加愤慨难禁。 景玄面色凝重,独自立在院心,负手走过一圈又一圈。 “景玄!” 解忧踏入院门,堪堪站定,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景玄!” 院中分为两派的人们尽皆哗然。 这少女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直呼夫主名字,可真够离经叛道的! 景玄不以为意,抬头对上解忧的淡然自若的模样,心情一松。 她这样闲适,显然是成竹在胸。 虽然不知她胸中欲画的那一丛竹子,究竟是湘妃竹还是紫竹,但看到解忧这样笃定的神情,景玄便觉得那些嗡嗡在耳的议论,都算不得什么了。 解忧冲他浅浅一笑。回头询问蔺:“尸身在何处?” “尚在院中。”蔺没想到解忧会一改方才的态度,主动过问,愣了一下,才抬步转过回廊。带着解忧往仆婢居住的院落去。 那两派人面面相觑,这位被置于风口浪尖的夫人神情闲适,半点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之态,难不成……此事当真不是她所为?而她,还清楚地知道隗为何猝然死去? 可她知道又有什么用处?拿不出证据来。这待下不仁的骂名,还是得落在景玄头上,而她,更会被冠上巫蛊害人的名头。 这于一个女子来说,简直是不可翻身的罪责。 难道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怕?还是她尚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相夫陵身旁的一名士子便有些犹疑,“相夫子,夫人当真……?” “陵与医忧相识久矣,无需忧心。”相夫陵摇头,他倒不是相信解忧,而是信他自己。 如隗这样突然暴毙的。他曾经也见过一回。 那时候没有什么误会,因此被人断定是意外死亡,可究竟的死因,却无人能够说清。 这一回解忧主动将事情揽了,他倒是很期待,能够听到这少女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来。 ………… 一众士子谋士全都跟到了后面院落中,将这处简陋的小院挤得水泄不通。 婢子们远远躲在廊下,见解忧进来,面色大变,纷纷往后退缩。 只有一个少女缓缓走入院心。向解忧躬身一礼,“夫人。” “梅子!”有人在后面尖声唤她,声音满是恐惧,“梅子。此妇行巫蛊之术,岂能沾染!” “不。”被唤作梅子的少女摇头,面色有些发白,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曾愈奴婢雀盲之疾,不会害人!” 解忧垂眸。唇角漫起一缕苦笑,随即抬眸看那少女。 因为面对着解忧身后数十人的目光,少女有些紧张,一张脸微微白着,唇轻轻颤,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光。 她没有说谎,她的感激也是真实的。 可解忧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治好的是雀盲,这在世人眼中,是需要依靠“我还汝盲,汝还我明”的巫咒才能治好的疾病!梅子这样站出来为她作证,反是坐实了她能行巫蛊的罪状。 梅子身后的一群婢女果然愈加畏缩,一群女子惊恐的低语絮絮响起,比山间清晨的雀鸟还吵。 谋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才还站在景玄这一边,坚信隗的死只是个意外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 这位夫人,能够预断未来之事,又能治好需用巫咒治愈的病症,这样看来,她要以巫蛊害人,也该是易如反掌吧? 景玄彻底冷下了脸,狠狠瞪着那婢女,“何人指使?” 梅子吓得一颤,连连摇头,“无、无人指使……”她退了几步,周围喋喋的议论声不时飘来几句,竟全是对解忧的不堪之言,不禁呆了。 怎会这样?方才分明有人告诉她,那位好心医治她的夫人遇上了麻烦,需要她站出来指证。 可为什么她站出来了,事情却更加糟糕了? “梅子。”解忧面不改色,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温和一笑,循循善诱地问她,“往昔惊打鸟雀,是何人所教?” “哦……是云姑!”梅子一抿唇,欢喜地转过身,方才教她站出来,为解忧作证的人也是云姑,“云姑,奴、奴笨嘴拙舌,不能为夫人证,云姑助我……”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那被她注目的仆妇被一支小箭贯喉,仰面倒了下去。 婢女们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仿佛被雨点打散的松软泥土,猛地散开,退向两旁。 梅子怔住了,定定看着解忧上前拔下了那支小箭,取出丝帕将血擦拭干净,将箭连同小弩一道收回袖内,半刻出不得声。 不是都说医者仁心么?怎么这位夫人……如此地嗜杀? 不对,不对……可分明是她治好了自己的眼疾啊…… 解忧转身,抬起头看向被惊得噤住的一干谋士,轻轻笑了笑,“诸位还有何说?” 谋士们面面相觑,说?方才那个云姑分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射杀。 “燕姞曾于哀郢院安置眼线若干,云姑亦其中一人,忧已射杀之,今可验看师隗之伤。”解忧笑着说下去,慢慢踱步到停放尸身的门前。 洛向她施礼:“多谢夫人来此。” 景玄袖起手,一道进入屋内。 “不敢看了?”相夫陵扫了一眼周围的谋士,语带讥讽,“诸位万勿多言!” “喏、喏。”众人慌不迭应下。 谁还敢说?这少女生就一副淡泊柔弱的模样,不想却是个杀人的煞星。 还说什么?她方才那个举动,不是明摆着的么? 谁也不许说话,都听她说,谁敢抢了她说话的余地,她便直接杀人,人都死了,看你们还怎么说。 屋内有些昏暗,天光从狭小的窗户中透入,将尸身映得一片青白。 解忧很有目的地割断了裤管,低头认真地在双腿上寻找伤痕。 洛忍不住叹息:“夫人,某的确未曾与隗争斗,隗昨夜被伤,然伤势较轻,不至于死。” “勿多言。”解忧摇头,蹙眉看了几遍,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新伤口中,找到了一道已经淡褪下去的瘢痕,“是此伤。” 解忧肯定地点头,确认道:“此伤累隗猝然丧命。” “忧忧……”景玄忍不住摇头,“此伤少说有十载以上。” 这道瘢痕留得很深,想必当初也是很重的,但不论如何,隗那时挺了过来,活了十余年,怎会被一道旧伤要了性命? “便是旧伤,才能要命。”解忧抿抿唇,取出绢帕擦净手,慢慢踱到了外间。 一众谋士和剑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又有惧怕,又有厌恶,但就是无人敢说一句话质问。 “忧已知其人死因,明日将剖尸一观,诸位尽可为证。”解忧言谈浅浅,笑得云淡风轻。 景玄在她身旁,闻言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向她。 她要做什么?!天啊,她竟然说,她要剖尸! 她还笑,还笑得这么从容? “医忧,为何不今日剖尸?”相夫陵笑问,他年轻时曾在齐国军中历练过半年,解忧说要剖尸,可吓不着他。 “今日新死,流血未竭,不易剖之。”解忧淡然地回答,神情理所当然。 众人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彻底噤声。 离经叛道!这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啊!这少女,实在是太过可怕!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天意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我可能状态不怎么好_(:з丨∠)_ 少姬和解忧均是一怔,看着面前一袭正色礼衣的少女,神情凝重。 将要投军中,故来相诀别。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蓝清徵点点头,阖上眼,轻声道:“清徵心意已决。” 宁愿以纤纤弱质投入军旅之中,生死一掷,也不愿在这乱世随波逐流。 “蓝氏妹子,无过投军,又非生死离别。”昭婉之扬手拍去发丝中落上的花瓣,帷帽上的轻纱飞扬,将横亘在她面颊上的那缕伤痕遮得朦胧。 “婉之此言得之。”蓝清徵一扫愁容,弯起唇笑了。 虽然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一回别过,余下的半生大概都不会再见了,但谁也不愿在这时候说出丧气的话来。 家国覆灭,这时候,为国事投军本该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解忧看了她一会儿,面前沉静的少女逐渐与昨夜仗剑浴血的影子合为一道,铿锵动人,仿佛一朵烈血浇灌出的玫瑰。 “好。”解忧笑了笑,从袖内取出一个小药包,“忧无物以为赠,此乃伤药。” “多谢医忧。”蓝清徵垂首,袖起药包,“清徵初入军中,尚有诸事庞杂,需与项将军商议,告辞。” 解忧点头,“再会。” “医忧!”昭婉之从一旁凑过来,一双不甚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要仔细看清解忧的相貌。 “何事?婉之而今目力如何?”解忧笑笑,但这笑意还没绽开,便已提前收去了。 “不甚如何。”昭婉之作势拧一拧眉头,双手抬起,落在解忧肩头,忽地一笑,“然足以见医忧容貌也!” 昭婉之一手扶起帷帽上的轻纱,一边就着阳光细细打量面前的少女。点头道:“医忧容色清丽,足以为我兄嫂。” 解忧当下就沉了脸,恰好蔺急匆匆地往这里来,立在院外不知与檗说着什么。便强笑一下,“忧亦有他事,失陪。” 少姬见气走了解忧,向昭婉之轻轻叹息,“女公子。医女已是景氏夫人,怎可如此玩笑?” “并非玩笑。”昭婉之敛眉,想一想来到九嶷前昭桓的吩咐,旋即又绽开笑意,拉着少姬的衣袖轻摇,“深姬,吾兄不日来九嶷,今深姬仇夙得报,可该许嫁?” ………… 解忧快步走出蕙苑,檗和蔺都是一脸凝重。见她出来,两人停止交谈,拱手为礼。 蔺转向解忧,“夫人,冢子请夫人往哀郢院。” “何事紧急?” 虽然蔺没说是件紧急的事情,但从他的神情举止,言谈吞吐,解忧已经断定,这件事不仅急迫,还很棘手。 蔺沉吟一会儿。轻声道:“隗往哀郢院寻觅越女,与洛争执之间,猝然倒地而亡。” 似乎怕解忧误会什么,他还特特添上一句。“夫人,两人仅是言语争执。” “嗯。”解忧点头,“确认已死?” 蔺被她问得莫名,点了点头:“时有医师在场,救治不及,其人确已死。” “忧为医者。非能生死人肉白骨,人既已死,寻忧尚有何用?”解忧扬眉。 蔺又被一噎,一张绷得很凝重的脸有些泛红。 这少女,真是伶牙俐齿,说不过她。 “夫人。”檗上前解围,“隗与越女常有私情,今越女与燕姞勾结,燕姞伏诛,越女被囚,隗此时暴卒,诸人见之,难免心生疑虑,揣度冢子待人不宽,而欲斩草除根。” 解忧恍然,抬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景玄岂非如此人耶?” 檗低头轻咳一声,这少女怎么一点都不给面子呢,“夫人,纵冢子为人如此,然……然此事,却非冢子所为。” “蔺言,隗与洛争执,然无过言语之间,未曾触碰,此诸人皆见之。”解忧想了想,似笑非笑地看着檗,“既如此,众人眼见为实,隗乃自卒,无过时机巧合,与旁人何干?” “……”檗和蔺彻底无语,这小姑娘实在太也难缠。 “夫人。”蔺咬咬牙,终于说出了实情,“隗虽未尝与人争斗,然其人倒地之时曾惊呼,继而呼吸促然,至死之时,口唇青紫,目眦欲裂……如中毒或巫蛊之状……” 解忧霎了霎眼,“那又如何?” 檗强压下恼怒,面前这少女聪颖无双,怎会听到这里还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她却偏偏要装傻,难不成还指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么? “诸位谋士云,夫人精通医术,又能知未来兴亡事,恐是巫。”檗抛出一个惊人的结论,“今隗与越女私情叛主,冢子虽不愿明杀之,然暗遣夫人为巫蛊之术,杀其人……夫人不欲自辩耶?” “夫妻一体,何须忧去自辩?”解忧笑吟吟地反问,但脚下总算挪了步子,向着哀郢院的方向去了。 蔺和檗快步跟上,彼此对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 要劝动这位娇惯异常的夫人,还真是不容易。 ………… 哀郢院中人头攒攒,但明显分为了两边。 两边的人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一边面色平静,显然相信隗突然死去不过意外,而另一边却群情激愤,见到解忧出现在门外,愈加愤慨难禁。 景玄面色凝重,独自立在院心,负手走过一圈又一圈。 “景玄!” 解忧踏入院门,堪堪站定,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景玄!” 院中分为两派的人们尽皆哗然。 这少女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众直呼夫主名字,可真够离经叛道的! 景玄不以为意,抬头对上解忧的淡然自若的模样,心情一松。 她这样闲适,显然是成竹在胸。 虽然不知她胸中欲画的那一丛竹子,究竟是湘妃竹还是紫竹,但看到解忧这样笃定的神情,景玄便觉得那些嗡嗡在耳的议论,都算不得什么了。 解忧冲他浅浅一笑。回头询问蔺:“尸身在何处?” “尚在院中。”蔺没想到解忧会一改方才的态度,主动过问,愣了一下,才抬步转过回廊。带着解忧往仆婢居住的院落去。 那两派人面面相觑,这位被置于风口浪尖的夫人神情闲适,半点没有被人揭穿的窘迫之态,难不成……此事当真不是她所为?而她,还清楚地知道隗为何猝然死去? 可她知道又有什么用处?拿不出证据来。【ㄨ】这待下不仁的骂名,还是得落在景玄头上,而她,更会被冠上巫蛊害人的名头。 这于一个女子来说,简直是不可翻身的罪责。 难道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怕?还是她尚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相夫陵身旁的一名士子便有些犹疑,“相夫子,夫人当真……?” “陵与医忧相识久矣,无需忧心。”相夫陵摇头,他倒不是相信解忧,而是信他自己。 如隗这样突然暴毙的。他曾经也见过一回。 那时候没有什么误会,因此被人断定是意外死亡,可究竟的死因,却无人能够说清。 这一回解忧主动将事情揽了,他倒是很期待,能够听到这少女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来。 ………… 一众士子谋士全都跟到了后面院落中,将这处简陋的小院挤得水泄不通。 婢子们远远躲在廊下,见解忧进来,面色大变,纷纷往后退缩。 只有一个少女缓缓走入院心。向解忧躬身一礼,“夫人。” “梅子!”有人在后面尖声唤她,声音满是恐惧,“梅子。此妇行巫蛊之术,岂能沾染!” “不。”被唤作梅子的少女摇头,面色有些发白,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曾愈奴婢雀盲之疾,不会害人!” 解忧垂眸。唇角漫起一缕苦笑,随即抬眸看那少女。 因为面对着解忧身后数十人的目光,少女有些紧张,一张脸微微白着,唇轻轻颤,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光。 她没有说谎,她的感激也是真实的。 可解忧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治好的是雀盲,这在世人眼中,是需要依靠“我还汝盲,汝还我明”的巫咒才能治好的疾病!梅子这样站出来为她作证,反是坐实了她能行巫蛊的罪状。 梅子身后的一群婢女果然愈加畏缩,一群女子惊恐的低语絮絮响起,比山间清晨的雀鸟还吵。 谋士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才还站在景玄这一边,坚信隗的死只是个意外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动摇起来。 这位夫人,能够预断未来之事,又能治好需用巫咒治愈的病症,这样看来,她要以巫蛊害人,也该是易如反掌吧? 景玄彻底冷下了脸,狠狠瞪着那婢女,“何人指使?” 梅子吓得一颤,连连摇头,“无、无人指使……”她退了几步,周围喋喋的议论声不时飘来几句,竟全是对解忧的不堪之言,不禁呆了。 怎会这样?方才分明有人告诉她,那位好心医治她的夫人遇上了麻烦,需要她站出来指证。 可为什么她站出来了,事情却更加糟糕了? “梅子。”解忧面不改色,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温和一笑,循循善诱地问她,“往昔惊打鸟雀,是何人所教?” “哦……是云姑!”梅子一抿唇,欢喜地转过身,方才教她站出来,为解忧作证的人也是云姑,“云姑,奴、奴笨嘴拙舌,不能为夫人证,云姑助我……” 但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见那被她注目的仆妇被一支小箭贯喉,仰面倒了下去。 婢女们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仿佛被雨点打散的松软泥土,猛地散开,退向两旁。 梅子怔住了,定定看着解忧上前拔下了那支小箭,取出丝帕将血擦拭干净,将箭连同小弩一道收回袖内,半刻出不得声。 不是都说医者仁心么?怎么这位夫人……如此地嗜杀? 不对,不对……可分明是她治好了自己的眼疾啊…… 解忧转身,抬起头看向被惊得噤住的一干谋士,轻轻笑了笑,“诸位还有何说?” 谋士们面面相觑,说?方才那个云姑分明是想说什么的,可半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射杀。 “燕姞曾于哀郢院安置眼线若干,云姑亦其中一人,忧已射杀之,今可验看师隗之伤。”解忧笑着说下去,慢慢踱步到停放尸身的门前。 洛向她施礼:“多谢夫人来此。” 景玄袖起手,一道进入屋内。 “不敢看了?”相夫陵扫了一眼周围的谋士,语带讥讽,“诸位万勿多言!” “喏、喏。”众人慌不迭应下。 谁还敢说?这少女生就一副淡泊柔弱的模样,不想却是个杀人的煞星。 还说什么?她方才那个举动,不是明摆着的么? 谁也不许说话,都听她说,谁敢抢了她说话的余地,她便直接杀人,人都死了,看你们还怎么说。 屋内有些昏暗,天光从狭小的窗户中透入,将尸身映得一片青白。 解忧很有目的地割断了裤管,低头认真地在双腿上寻找伤痕。 洛忍不住叹息:“夫人,某的确未曾与隗争斗,隗昨夜被伤,然伤势较轻,不至于死。” “勿多言。”解忧摇头,蹙眉看了几遍,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新伤口中,找到了一道已经淡褪下去的瘢痕,“是此伤。” 解忧肯定地点头,确认道:“此伤累隗猝然丧命。” “忧忧……”景玄忍不住摇头,“此伤少说有十载以上。” 这道瘢痕留得很深,想必当初也是很重的,但不论如何,隗那时挺了过来,活了十余年,怎会被一道旧伤要了性命? “便是旧伤,才能要命。”解忧抿抿唇,取出绢帕擦净手,慢慢踱到了外间。 一众谋士和剑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又有惧怕,又有厌恶,但就是无人敢说一句话质问。 “忧已知其人死因,明日将剖尸一观,诸位尽可为证。”解忧言谈浅浅,笑得云淡风轻。 景玄在她身旁,闻言不可置信地侧头看向她。 她要做什么?!天啊,她竟然说,她要剖尸! 她还笑,还笑得这么从容? “医忧,为何不今日剖尸?”相夫陵笑问,他年轻时曾在齐国军中历练过半年,解忧说要剖尸,可吓不着他。 “今日新死,流血未竭,不易剖之。”解忧淡然地回答,神情理所当然。 众人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彻底噤声。 离经叛道!这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啊!这少女,实在是太过可怕!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信不信 解忧抛下要剖尸的话后,在众人的惊骇中,唤了那叫做梅子的小婢,径自回去了。∮, “夫、夫人……”梅子低垂着头,看看周围的人渐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嗫嚅,“妾不知……” 解忧缓步走入内室,回眸懒懒瞥她一眼,自己除下外衣挂在屏风上,又解去发带,“伺候沐浴。” “妾、妾不会。”梅子将头埋得更低,窘得快要哭出来。 她不过一个扫洒奴婢,这样精细的活,从来都是越女做的,如今越女被囚,解忧让她过来接替,不是明摆着为难她么? “不会便学。”解忧展眉一笑,宽大的素色外衣从肩头滑落,堆积在身后,仿佛一滩雪。 “学?”梅子霎霎眼,一双大眼在有些黑瘦的脸上显得尤为明亮,带着不确定与不自信,“妾……驽钝……” “世间无生而知之者。”解忧反手握住满把的发丝,眸中含笑,笑里却又藏着寂寥。 其实这世间很公平的,从无生而知之者,想要学会什么,只能用自己的时间、自己的命去换。 她今生行事总能出人意料之外,也不过是因为曾经虚度了一生,将那时的光阴尽数用来学这些东西罢了。 梅子抿唇,低头看看自己一双生满了茧子的手,再看看面前婀娜中略显瘦削的少女,当真自惭形秽。 这根本就是枯枝与娇花的区别! 这位娇养的夫人怎会知道,她们的世界里是没有希望的。不会便去学?那无过痴人说梦。 “梅子。”解忧将长发笼到身前。低眸盯着面前目光闪烁的婢女,抬了抬下巴,轻轻一笑。“今越女不在,诸婢无人敢近忧,梅子暂代之。” 这里的婢子们都很怕她,这一点让解忧十分无奈。 “喏。”梅子垂着头,瓮声答应,拖沓着步子下去备热汤。 “……”解忧低眉,看着婢女离去的方向。缓缓吐口气。 她知道梅子也怕她,但她与那些少女们不同……她的目光里,有着其他的东西。 ………… 琴声泠泠。 解忧身着宽大的素衣。端坐在案前抚琴,目光落在书案另一头,漠然看着相夫陵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几件铁制的刀剪。 景玄则斜倚一旁,微凝着眉。出神地望着她一双在弦上挑抹的小手。 “可是如此模样?”相夫陵扬了扬手中一柄一指来宽、三寸来长的薄刃。 磨利的刃口泛起荧荧冷光。清寒如水。 解忧唇角微勾,点了点头。 她才将图纸画出,只这半日时间,相夫陵便遣人将刀剪打好了,真是好效率。 “多谢。”解忧扬眉,琴声慢慢地止了,余下厚重的余音在屋内回荡。 “不必言谢。”相夫陵将刀剪搁回案上,铮铮一响。“明日同去便可。” 他帮解忧,不过是因自己也好奇。隗究竟是何种死因。 解忧了然一笑,拈起一柄巴掌大的小剪子,对着光一晃,晃出满目银亮的光彩。 “些许儒生,烦请相夫子在意。” 解忧上午说要剖尸,早有几个迂腐儒生跳出来,嚷嚷着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类的话,喋喋不休地请求让隗入土为安。 恰好相夫陵又站在解忧一边,忙前忙后地帮着她准备剖尸的工具,几个儒生便搬出一副论辩的架势,直接立在院内骂上了。 “些许腐儒,何须在意?”相夫陵漫不经心地摇头,袖起手,缓缓回眸瞥了一眼侍立在纱幔外的少女,勾起笑,“若不喜欢,杀了便是。” 解忧敛眉,勉强笑了笑,“骂不过便杀么?你们齐_墨便是这般?” “倒也不尽然,无过观云姑之死,令人耳目一新。”相夫陵笑意转深,又看看侍立在一旁的梅子,转向景玄,“此婢秀丽可人,陵求之。” “可。”景玄连眼也不曾抬一下。 “……”解忧瞪着眼,眼睁睁地看相夫陵将梅子带走,噎了片刻才转身质问景玄,“为何?!” 景玄凝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起身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忧忧,勿再胡闹。云姑非燕姞之徒,梅子方为燕姞之徒。” 他四五日之前便派人暗中除去燕姞安排在哀郢院的人手,大约有十余人,至于这个梅子是不是燕姞的人,他本还不甚确认,但今日看她于众人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与当初由解忧医治时的胆怯可怜,根本不是同一个模样。 解忧没有道理看不出这一点,却还将这梅子唤了过来,安排在身边,谁知道她又想玩什么? “此婢……”解忧长舒口气,她只是、只是想证明,梅子并不是故意陷她于险地的…… 可……或许景玄说得很对,这婢女,的的确确就是燕姞手下的人。 她当初惊打雀鸟为解忧所见,应当是特意安排好的时机,好让解忧为她诊治后,在回去的途中“恰好”撞见隗和越女谈话。 甚至,这个梅子,可能根本就没有眼疾。 解忧摇头,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当你全心地去待一个人好,一心希望帮助她的时候,突然发觉,那所谓的柔弱下藏着冰冷的算计,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寒心的事情…… 她只是不想知道自己被骗了,仅此而已。 或许,这个想法,的确是任性了吧?毕竟,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义务对你好的。 解忧垂眸,指腹在商弦上轻轻抹过,泛起碎碎的声响。“忧今日所行不义。” 明明知道云姑亦是被梅子所骗,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这样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她当时只是想着。指认云姑是燕姞的人,比指认梅子更能令人信服,所以她就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解忧痛苦地闭上眼,琴弦深深地勒着纤细的手指,痛到麻木。 她怎能这样做?可她竟然真的这样做了…… 这一双手上,都已经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这让她如何释怀? “景玄……”解忧抿唇。起身站了一会儿,抬起头,又唤一声。“景玄……” “何事?”景玄低眸。 面前的少女一副可怜的模样,似乎再不应声,她便会落下泪来。 “景玄……”解忧按一按眼角,倾身撞到他怀中。“不要怕我……” 她要解剖尸体。她染了满手无辜者的鲜血,她再也不是那个纯净不染的山鬼!甚至,没有资格再穿这一身白衣。 所以,不要怕她,不要将她目为妖邪,不要厌恶她、舍弃她。 “忧忧。”景玄揽上她纤瘦的肩,轻轻拍着,“不会。” 不会怕她。不会疏远她,更不会舍弃她。 因为他不曾忘记。她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为了他。 所以,怎会怕她厌她弃她? “嗯……”解忧缓缓舒口气,呼吸因为隐泣微促,带着颤,一双小手环着景玄腰身,将自己紧贴上他。 她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折了双翅的飞鸟,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天空。 ………… 梅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相夫陵身后,不时抿抿唇。 暮色已经降下,那几个儒生仍在哀郢院外,满脸愤慨,见相夫陵出来,哽着脖子又要上前理论。 相夫陵还没等他们开口,抬手重重击掌。 儒生们愕然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把戏。 两名剑卫应声现身,齐齐拱手,“相夫子有何吩咐?” “此婢。”相夫陵言简意赅,一个眼神扫过,两名剑卫心领神会。 梅子一颤,退了两步,惶然抬头,面色陡变,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低低啜泣,“妾、妾……并非燕姞之徒……!” 她现在才知道怕了,她不要被那些剑卫带下去,她不要被人玩弄够了,再一剑杀了抛尸荒野。 当初就不该答应燕姞……若是反过来将这事告知了解忧,她现在就真的能够取代越女曾经的地位了! 她真是……糊涂了…… 相夫陵毫无动容,任由两名剑卫将哭喊着的婢女拉了下去。 他只应允了景玄,将这婢女从解忧身边带走,至于究竟如何处置,那些剑卫自有分寸。 几名儒生面面相觑。 他们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身体发肤?不可毁伤? 曾经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为什么突然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面对这些踏过尸山血海来的、手中攥着不知多少人命的人,他们觉得孔圣人的理论似乎太苍白了。 讲道理么?一个手中染了血的人,可不会任何时候都愿意停下来听你讲道理。 于是,他们噤声了,趁着夜幕到来之前,悄悄地离开了哀郢院。 ………… 解忧平旦时分便起身了,一头长发被全部绾起,宽大的袖口也用帛带扎紧,干净利落。 才转出回廊,一人急急抢到她身前,什么也不说,便是一跪。 “……卫矛?”解忧诧异地挑了挑眉。 “医忧!”卫矛抬手拱了拱,目光灼灼,神色凝重,“医忧,请令隗入土为安。” 解忧敛眉,绕开来,轻声道:“忧验看过后,自会令其人入土为安。” “医忧!”卫矛一怔,急急起身跟上,“隗已死,何须验看伤势?!” 人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啊……这样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为什么一定要剖尸? 解忧分明不该是这样的人,她愿意为流脓昏聩的人施救,半点不见嫌恶的意思,这分明是医者仁心,为什么她现在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卫矛。”解忧忽然停步,顿了一下,轻轻敛眉,“信我。” “……”卫矛愣在一旁,信她?熊心也曾经嘱咐过他,信她,信她的每一句话,信她心地善良。 可是,解忧变了,现在的她出手射杀无辜,她残酷地要去剖开死者的尸体。 平心而论,她这样做,和燕姞有什么差别? 这样的话,仍旧要信么? ………… 解忧很快撇开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径自转入停放尸体的屋子。 春寒未退,尸体停放了一日,几乎没什么变化。 屋内燃着苍术,淡淡的烟气缭绕,给人清爽洁净之感。 尸体的面部用白麻遮盖起来,只露出胸前一片青白色的皮肤,便是下刀的地方。 虽然昨日解忧提起剖尸时,多数人都显得惊惧非常,但今日前来观看的人依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解忧定了定神,其实这个时候战乱四起,饿殍遍地,有的人死于兵乱,头破血流,有的尸体被野兽啃噬,开膛破肚,谁会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甚而,还有盗跖食人心肝。 现在更紧张的人,反而是她。 准确来说,解剖这件事情,她根本没有亲手做过,只不过好友还在国内时,她曾看过几回。 这样就敢拿着一套刀剪上来开膛破肚,在从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在这个生死须臾的时代,最不该缺的就是尝试的勇气。 试一试,希望和绝望各占一半;不试的话,就只能等死了。 她重新活过来,可不是为了再死一回的。 “忧忧。”景玄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不必害怕,尽管放开手去做。 不管她要做什么,不管她能否做到,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可以圆过去的,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解忧宽了宽紧拧的眉峰,随即肃容低眸。 银亮的刀锋轻轻抵上尸身青白的皮肤,不再犹豫,加上力道,将失了血色的皮肤割破一道半尺来长的创口。 人已死,心停跳,血液不再流动,又放置了一日,脉管中的血已经凝结起来,因此这重重的一刀划下去,并没有任何血色渗出。 解忧稍稍松了口气,回忆着记忆中好友解剖时的样子,将苍白的血肉层层剥离。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成功打开了胸腔。 鬓边碎发已被冷汗打湿,黏黏地贴在面颊上,勾出一张瘦削得可怜的小脸。 解忧微颤着手划开心脏附近苍白色的脉管,换了一柄类似于镊子的小夹,轻轻拨开。 苍白色的脉管内,沉积着不少凝固的血块。 但与那些血块不同的是,在这粗大的脉管分支的地方,有一道暗红色的栓子将两道分支堵得严严实实。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一个解释 琴声泠泠。 解忧身着宽大的素衣,端坐在案前抚琴,目光落在书案另一头,漠然看着相夫陵反反复复地把玩着手中几件铁制的刀剪。 景玄则斜倚一旁,微凝着眉,出神地望着她一双在弦上挑抹的小手。 “可是如此模样?”相夫陵扬了扬手中一柄一指来宽、三寸来长的薄刃。 磨利的刃口泛起荧荧冷光,清寒如水。 解忧唇角微勾,点了点头。 她才将图纸画出,只这半日时间,相夫陵便遣人将刀剪打好了,真是好效率。 “多谢。”解忧扬眉,琴声慢慢地止了,余下厚重的余音在屋内回荡。 “不必言谢。”相夫陵将刀剪搁回案上,铮铮一响,“明日同去便可。” 他帮解忧,不过是因自己也好奇,隗究竟是何种死因。 解忧了然一笑,拈起一柄巴掌大的小剪子,对着光一晃,晃出满目银亮的光彩。 “些许儒生,烦请相夫子在意。” 解忧上午说要剖尸,早有几个迂腐儒生跳出来,嚷嚷着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之类的话,喋喋不休地请求让隗入土为安。 恰好相夫陵又站在解忧一边,忙前忙后地帮着她准备剖尸的工具,几个儒生便搬出一副论辩的架势,直接立在院内骂上了。 “些许腐儒,何须在意?”相夫陵漫不经心地摇头,袖起手,缓缓回眸瞥了一眼侍立在纱幔外的少女,勾起笑,“若不喜欢,杀了便是。” 解忧敛眉,勉强笑了笑,“骂不过便杀么?你们齐_墨便是这般?” “倒也不尽然,无过观云姑之死,令人耳目一新。”相夫陵笑意转深。又看看侍立在一旁的梅子,转向景玄,“此婢秀丽可人,陵求之。” “可。”景玄连眼也不曾抬一下。 “……”解忧瞪着眼。眼睁睁地看相夫陵将梅子带走,噎了片刻才转身质问景玄,“为何?!” 景玄凝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起身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忧忧。勿再胡闹。云姑非燕姞之徒,梅子方为燕姞之徒。” 他四五日之前便派人暗中除去燕姞安排在哀郢院的人手,大约有十余人,至于这个梅子是不是燕姞的人,他本还不甚确认,但今日看她于众人面前镇定自若的表现,与当初由解忧医治时的胆怯可怜,根本不是同一个模样。 解忧没有道理看不出这一点,却还将这梅子唤了过来,安排在身边。谁知道她又想玩什么? “此婢……”解忧长舒口气,她只是、只是想证明,梅子并不是故意陷她于险地的…… 可……或许景玄说得很对,这婢女,的的确确就是燕姞手下的人。 她当初惊打雀鸟为解忧所见,应当是特意安排好的时机,好让解忧为她诊治后,在回去的途中“恰好”撞见隗和越女谈话。 甚至,这个梅子,可能根本就没有眼疾。 解忧摇头。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当你全心地去待一个人好,一心希望帮助她的时候,突然发觉。那所谓的柔弱下藏着冰冷的算计,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寒心的事情…… 她只是不想知道自己被骗了,仅此而已。 或许,这个想法,的确是任性了吧?毕竟,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义务对你好的。 解忧垂眸。指腹在商弦上轻轻抹过,泛起碎碎的声响,“忧今日所行不义。” 明明知道云姑亦是被梅子所骗,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这样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她当时只是想着,指认云姑是燕姞的人,比指认梅子更能令人信服,所以她就毫不犹豫地射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解忧痛苦地闭上眼,琴弦深深地勒着纤细的手指,痛到麻木。 她怎能这样做?可她竟然真的这样做了…… 这一双手上,都已经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这让她如何释怀? “景玄……”解忧抿唇,起身站了一会儿,抬起头,又唤一声,“景玄……” “何事?”景玄低眸。 面前的少女一副可怜的模样,似乎再不应声,她便会落下泪来。 “景玄……”解忧按一按眼角,倾身撞到他怀中,“不要怕我……” 她要解剖尸体,她染了满手无辜者的鲜血,她再也不是那个纯净不染的山鬼!甚至,没有资格再穿这一身白衣。 所以,不要怕她,不要将她目为妖邪,不要厌恶她、舍弃她。 “忧忧。”景玄揽上她纤瘦的肩,轻轻拍着,“不会。” 不会怕她,不会疏远她,更不会舍弃她。 因为他不曾忘记,她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为了他。 所以,怎会怕她厌她弃她? “嗯……”解忧缓缓舒口气,呼吸因为隐泣微促,带着颤,一双小手环着景玄腰身,将自己紧贴上他。 她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折了双翅的飞鸟,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天空。 ………… 梅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相夫陵身后,不时抿抿唇。 暮色已经降下,那几个儒生仍在哀郢院外,满脸愤慨,见相夫陵出来,哽着脖子又要上前理论。 相夫陵还没等他们开口,抬手重重击掌。 儒生们愕然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做什么把戏。 两名剑卫应声现身,齐齐拱手,“相夫子有何吩咐?” “此婢。”相夫陵言简意赅,一个眼神扫过,两名剑卫心领神会。 梅子一颤,退了两步,惶然抬头,面色陡变,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低低啜泣,“妾、妾……并非燕姞之徒……!” 她现在才知道怕了。她不要被那些剑卫带下去,她不要被人玩弄够了,再一剑杀了抛尸荒野。 当初就不该答应燕姞……若是反过来将这事告知了解忧,她现在就真的能够取代越女曾经的地位了! 她真是……糊涂了…… 相夫陵毫无动容。任由两名剑卫将哭喊着的婢女拉了下去。 他只应允了景玄,将这婢女从解忧身边带走,至于究竟如何处置,那些剑卫自有分寸。 几名儒生面面相觑。 他们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身体发肤?不可毁伤? 曾经这样理直气壮的话,为什么突然显得苍白无力起来? 面对这些踏过尸山血海来的、手中攥着不知多少人命的人。他们觉得孔圣人的理论似乎太苍白了。 讲道理么?一个手中染了血的人,可不会任何时候都愿意停下来听你讲道理。 于是,他们噤声了,趁着夜幕到来之前,悄悄地离开了哀郢院。 ………… 解忧平旦时分便起身了,一头长发被全部绾起,宽大的袖口也用帛带扎紧,干净利落。 才转出回廊,一人急急抢到她身前,什么也不说。便是一跪。 “……卫矛?”解忧诧异地挑了挑眉。 “医忧!”卫矛抬手拱了拱,目光灼灼,神色凝重,“医忧,请令隗入土为安。” 解忧敛眉,绕开来,轻声道:“忧验看过后,自会令其人入土为安。” “医忧!”卫矛一怔,急急起身跟上,“隗已死。何须验看伤势?!” 人已经死了啊,已经死了啊……这样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为什么一定要剖尸? 解忧分明不该是这样的人,她愿意为流脓昏聩的人施救,半点不见嫌恶的意思。这分明是医者仁心,为什么她现在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卫矛。”解忧忽然停步,顿了一下,轻轻敛眉,“信我。” “……”卫矛愣在一旁,信她?熊心也曾经嘱咐过他。信她,信她的每一句话,信她心地善良。 可是,解忧变了,现在的她出手射杀无辜,她残酷地要去剖开死者的尸体。 平心而论,她这样做,和燕姞有什么差别? 这样的话,仍旧要信么? ………… 解忧很快撇开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径自转入停放尸体的屋子。 春寒未退,尸体停放了一日,几乎没什么变化。 屋内燃着苍术,淡淡的烟气缭绕,给人清爽洁净之感。 尸体的面部用白麻遮盖起来,只露出胸前一片青白色的皮肤,便是下刀的地方。 虽然昨日解忧提起剖尸时,多数人都显得惊惧非常,但今日前来观看的人依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解忧定了定神,其实这个时候战乱四起,饿殍遍地,有的人死于兵乱,头破血流,有的尸体被野兽啃噬,开膛破肚,谁会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 甚而,还有盗跖食人心肝。 现在更紧张的人,反而是她。 准确来说,解剖这件事情,她根本没有亲手做过,只不过好友还在国内时,她曾看过几回。 这样就敢拿着一套刀剪上来开膛破肚,在从前,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在这个生死须臾的时代,最不该缺的就是尝试的勇气。 试一试,希望和绝望各占一半;不试的话,就只能等死了。 她重新活过来,可不是为了再死一回的。 “忧忧。”景玄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不必害怕,尽管放开手去做。 不管她要做什么,不管她能否做到,他都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可以圆过去的,没有人可以指责她。 解忧宽了宽紧拧的眉峰,随即肃容低眸。 银亮的刀锋轻轻抵上尸身青白的皮肤,不再犹豫,加上力道,将失了血色的皮肤割破一道半尺来长的创口。 人已死,心停跳,血液不再流动,又放置了一日,脉管中的血已经凝结起来,因此这重重的一刀划下去,并没有任何血色渗出。 解忧稍稍松了口气,回忆着记忆中好友解剖时的样子,将苍白的血肉层层剥离。 花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成功打开了胸腔。 鬓边碎发已被冷汗打湿,黏黏地贴在面颊上,勾出一张瘦削得可怜的小脸。 解忧微颤着手划开心脏附近苍白色的脉管,换了一柄类似于镊子的小夹,轻轻拨开。 苍白色的脉管内,沉积着不少凝固的血块。 但与那些血块不同的是,在这粗大的脉管分支的地方,有一道暗红色的栓子将两道分支堵得严严实实。 解忧眉头微微一舒,手因激动止不住轻轻地颤。 她原本只是想赌一回运气,不想这栓子竟是恰恰堵在了这里。 虽然许多人或许不明白,这一截堵在肺动脉分支处的栓子能够立时致人死地,但至少、面前的这一幕,有着极大的视觉冲击。 苍白的脉管中,死死堵住两道分支的暗红色栓子。 只需一瞥,便能给人一种不甚美好的感受。 有的事情是不需要多想的,譬如人们看到血,便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动乱之感,这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反应。 现在也是一样,纵然许多人不知道血栓为何物,但只这一瞥,他们也能感受到,这个堵在这儿的东西,原是不属于这里的。 这样就够了。 解忧轻轻舒口气,“此物壅堵脉管,致使流血不畅,令人猝然死也。” 小心翼翼地横过手中小镊子,轻夹了一段栓子,搁在叠起来的白绢上。 这栓子暗红色,质地疏松而脆,只方才轻轻一碰,便落下了一小块损毁。 相夫陵从解忧手中接过盛放着白绢和栓子的小碟,递给了身旁的人。 小小的碟子在众人手中依次传递下去,人们看得暗暗咋舌,对于解忧的说法,更是半信半疑。 听闻过去秦越人能够隔垣视物,看人体时,能够透过体表看清内里脏腑的病变,因此被时人奉为神医扁鹊。 解忧昨日便笃定地要剖尸,难道是因她也有这样奇异的能力? “此物……”相夫陵微凝着眉,淡然地看着面前被打开的胸腔,“为何堵塞于此?” 一旁围观的人也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解忧,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令人满意、又令人惊奇的回答。 解忧低眸,确定众人已经看清了血栓壅堵肺脉的情况,拈起一根银针,引了丝线,娴熟地将被剖开的血肉层层缝合起来。 众人看着她娴熟的动作,神情古怪。 也不知这少女做起针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娴熟的手法? (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选择 解忧在马匹的颠簸中醒来,周身裹着厚厚的斗篷,腰间被一条手臂紧箍着,这才免于被颠下马。 双手乱抓了两下,环上景玄腰间,这才睁开眼。 山间的林木在眼角的余光中飞快地掠过,晃成一片翠绿的影子。 解忧怔怔霎了霎眼,将迷蒙的思绪缓缓理清。 景玄暂时答应了她的请求,不过还要看卫矛的态度如何。 侵晓时分,洛回报过来,说是在不远处的山间阻截到了卫矛。 景玄担忧卫矛脱身而去,当下带了解忧一道,纵马追上去。 解忧迷迷糊糊地被他从被窝里拽出来,昏昏沉沉地裹上厚厚的斗篷,便被挟上了马。 在崎岖的山道上奔波了大半个时辰,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清晨的山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凉意,她不由缩了缩脖子,头一低,埋进景玄怀里。 景玄未曾低头,但察觉到怀里小人悉悉索索的动作,忍不住勾了勾唇。 ………… 山坳处,两名剑卫负手而立,一柄剑横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雪亮的剑锋旁,青草摇曳。 卫矛没打算逃。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杰出的剑师,如果他想从他手下逃离,他必定要拾起自己的剑的。 可他再厚的脸皮,也实在没有脸面去拾起一柄已经弃去的剑。 在这世上,弃去的剑,被负的承诺,还有流尽的鲜血,都是不可挽回的东西。 “夫人来矣。”檗微微颔首。 终于还是来了,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解释。 卫矛也抬起头。 映在眉眼中的少女弱质纤纤。 她裹着厚厚的暗青色重锦斗篷,一头墨发飞瀑一般披在肩头,一手还扶在马镫上,一手拢着襟口,微微欠身。唇轻轻开阖,不知正和景玄说什么。 然后,她抬起头来,微白的面色衬在一片暗青颜色中。仿佛三春白雪。 卫矛看得一怔,解忧冲他浅浅一笑。 素净娴雅,天地失色。 这神态如此闲逸,仿佛来自没有杀戮征伐的仙乡。 “那医女斜倚长案,贴琴声而歌。恍若湘灵。”熊心曾这样向他描述,那个救治了他的医女。 她仿佛一团纯净的雪,面对脚下血流肆意的大地,没有任何嫌恶地飞旋而下。 “我于你有救命之恩。” 似乎又听她轻轻地说。 救命之恩,从她口中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半点没有携恩求报的意思。 解忧向前走了几步,景玄立在一处,檗自觉地向后撤了两步。 “卫矛。”解忧弯了弯眉,眸色无波,“吾兄曾以何言劝之?” 卫矛又是一怔。那素衣的医者?似是说过,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 可是,时务是什么? 在这乱世,难道不是谁强大,谁就能活下去么? “不是。”解忧摇头,似在回答他的疑问。 不只是强大,还要一双眼,看透风云际会,寻觅良机。 就像范蠡功成身退。舟入五湖。 不负天下,不负家国,也不负自己。 卫矛在心中重复一遍,不是么? 也对。还有他身为剑客所坚守的义吧…… 他受公子子兰大恩,城破之日受他之托,护卫熊心,此诺此生不可负。 所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性命去回报解忧给他的救命之恩了。 “医忧,救命之恩。矛当结草为报。”卫矛拱了拱手,退开一步,又深深一躬。 “越女殁于疾病,非忧所愿见。然医者有所能为,有所不能为,此所谓‘尽人事,听天命’,非人力可违。”解忧淡淡道,一手从袖内拈出一个细细的小卷,夹在指间,“此卷记熊心踪迹,矛若能执剑夺之,则可自去。” 小小的绢丝书卷还没指节粗细,被这柔弱的少女拈在两指之间,仿佛微风一吹,便会飘落。 他离解忧还没有十步,想从这弱质纤纤的少女手中夺一件东西,还不容易么? 而且解忧说了,夺到了这东西,她做主放她走。 卫矛只犹豫了片刻,足尖轻轻一点一挑,将落在地上的剑挑起,握入手中。 解忧面色寂寂,眸光微转,纤手一转,将小卷翻入袖袋内,向后避开一步,广袖微扬。 “弓手,放箭!” 少女的声音很冷,很寂寥。 解忧闭上了眼,任由景玄将她揽进怀里,挡去了混乱的厮杀声。 她早就说过了,她于卫矛有救命之恩。 她毫不吝惜地予他一命,并不是要他用自己的命回报她,而是……要他信任于她。 刀剑无眼,一名合格的剑卫,任何时候都不该将自己要保护的人置于这样的危险中。 如果卫矛真的信她,就算这条件再诱人,都不会对她执剑相向,而是断刃明心,直接向她请求这一卷丝绢。 如果他真的信她心地善良,她就会如他所愿,交给他,成全他去寻熊心;如果他不信她心地善良,她也会如他所愿,做出和景玄一样的选择,杀死他。 在这世上,没有哪个贵族会蓄养无用的剑卫;而解忧,却是受不起再一次的背叛。 被人背叛和出卖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回味一生了,她不需要第二次。 解忧没再回看山坳,掩眸倚在景玄怀里,缓缓喘气,连日中绷紧的神经慢慢舒展。 ………… 平缓行进的马忽然一勒。 解忧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随即被景玄揽了回去。 解忧懒懒睁开带着睡意的眸子,一看之下却凝住了眼,唇轻轻开启,无声地动了动,又顺下眸子不语。 “子南。”景玄蹙眉,看着面前淡泊如云的素衣男子。 看起来温润如玉的昭氏嫡子,却能够在初离寿春之时稳住一族危局;连年将从妹护养身旁,寸步不离,连乃父都不敢质问一句。 做到这一切,需要怎样的手腕,不言而喻。 谁知道昭桓这一身白衣下,藏着怎样诡谲的心思? “阿忧。” 昭桓将目光锁在那裹在斗篷内的小人脸上,将她的容貌细细打量一遍,勾起唇一笑,很好,素净悠远,青涩中不失昳丽。 解忧抿唇,假作未闻。 一只手却探了过来,一把将她的细腰搂了,直接掳到了自己马上。 解忧震惊地瞪大眼,耳边山风啸过,将她一声惊呼撞散在林间。(未完待续。) PS:  想了一下,宁缺毋滥,还是慢慢更比较能够保证质量~前面两章都改过来辣,手生改得不怎么好_(:з丨∠)_这一段剧情马上就要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第三卷的最后一段剧情。 我看到群里有很多小伙伴,和我一样都是小扑街一枚。很多人都在问,写文的初心是什么?大概无过于:你愿不愿坐下来,听我讲一个美丽的故事? 初心很好,现实很残酷。文笔、剧情、节奏,远输于人,没有推荐,没有点击,没有订阅,什么也没有。很遗憾,梦想落到尘埃里,是不会开花的。不想水的人为了数量和推荐在水,不想放弃的人最终还是放弃了。 人生长恨水长东,世间多是无可奈何事,谁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却没有这样的初心。我一脚踏入这个深潭,一封邮件发给责编和主编,我不过是为了成为写手而来,请两位不吝指教。我豪气干云地说,为了迎合市场的口味,我在所不辞。可是一部书、两部书下来,我反而更加偏向了用自己的风格写下去……南辕北辙,不知所云。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想就这样坚持下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结交志趣相投的读者,是比挣到稿费和全勤,更开心的事情。 我将成为一名执业中医师,而不是职业写手,所以,有些东西,我放得下。 第二百四十九章 悔不及 随行的剑卫和弓手愕然失色,怔怔看着在山道上绝尘而去的快马。 昭氏嫡子当众掳了景氏夫人?还是从自家冢子怀里……这叫什么事情? “冢子……?”檗拧了浓眉,上前一步,征询地看向景玄。 他受命护卫解忧,寸步不离,只要他还活着,便无人能够伤到解忧。 可如今这个情形,他……可要追上去? “可。”景玄紧捏了手中的缰绳,压下怒气,咬牙切齿一回,终于淡淡道,“子南与阿忧有事商议,待议事毕,引阿忧归来。” 太冒犯了!真是令人光火。 景玄回头扫了一眼仍旧怔怔的众人,一拉缰绳,夹了马腹,独自一人驰行回去。 ………… 马转过一处山坳,速度缓了下来。 解忧抬手握住被山风吹乱的头发,低声抗议,“放我下去。” “医忧。”昭桓停下马,垂手捏了她削尖的下巴,声音戏谑,带着几分自嘲。 想不到竟会被这丫头给骗了,他寻了从弟这么多年,却在离他最近的时候再度擦肩而过。 “……”解忧埋下头,小手绞着腰间玉玦上的穗子,欲言又止。 她该说什么才好呢?是一口咬定并不认得医沉,还是大方承认呢? 昭桓不过笑笑,似乎对她暧昧不明的态度满不在乎。 将解忧抱下马后,昭桓松了缰绳,任白马在山中漫步,啃噬草茎。 “闻景渊强娶医忧?” 解忧仍旧不答,一双眼骨碌碌地转过去,又再转回来。 昭桓对她不友好的态度半点不恼,斜倚身后一株望天树,抱臂看向她,“子深传书招摇,云医忧陷于九嶷不得归。岂非如此?” “子深……?”解忧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吾弟之字。”昭桓看着面前的少女一笑,微俯下身,锁着她一双躲闪的眼眸。将声音压低,意味深长,“亦汝兄之字,是耶?” “忧不知。”解忧摇头。 昭桓笑笑,将她在山风中微凉的小手和小巧的下巴一道捏住。“卿自是不知。其时沉方十一,未至冠而字之年。”那之后,族中始终认为他已死去,自然更没有人会想到。 可他平日与昭婉之相处亲密,每日都能听到从妹在耳边念叨自己兄长未死,时日一久,自然上了心,亲自请长者为从弟取字,只待哪一日或能用上。 当他那日见那医忧一瞬惊讶失色的表情时,便知这样的期望并非奢望。 “桓公子。忧乃今已是景氏之妇,已行成妇之礼,告于宗庙。”解忧没有挣扎,反而抬眸直视面前的人,大眼微微眯起,神情寂寥,“忧数欲逃离九嶷,然徒劳无功。故地已不可归,他事恕忧无可奉告。【ㄨ】” 时过境迁,她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在她最绝望,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得到任何帮助,昭桓现在才来。不觉得太迟了么? 如此熟悉的面容,在绝望中不时浮现,不断给她渺茫的希望。 到最后,却依然是彻底的绝望和死心。 她最需要依赖的时候,反是她恨极了的人给了她可以倚靠的怀抱。 如今才到她面前来,一副关切地嘘寒问暖。不觉得太迟了么? 沉……已经来不及了啊…… 从你扔下我独自回去狐台的时候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可追及,不可掌握了。 “……”昭桓抿唇不语。 解忧面色直如死灰,下睑处噙着一层薄泪,将大眼衬得水色朦胧。 当希望消失殆尽的时候,连哭都显得有些奢侈了。 她仍是要走的,但永远不会是,再回到她那“兄长”的身边去。 解忧怅然一笑,抬手抹了一把泪,清了嗓子,拔高了声音,唤自己的护卫,“檗!” 檗应声出现在远处,向昭桓拱了拱手:“冢子遣某护送夫人归去。” 昭桓没有应声,还在细细回想解忧情绪失控的瞬间,和那急急书就的信上焦急煎心的措辞。 果然是……两情相悦啊,可惜…… “我们走。”解忧不再回头,声音里虽然还带着细微的哽咽,但大体已恢复了淡漠。 “昔郑公主夏姬三为王后,七为夫人,改嫁易事也,忧何须内生心结?”昭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解忧步子一顿,檗也止步,拧起眉。 夏姬,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好一个倾国又倾城。 解忧抬起手摸摸面颊,笑了一笑,“公子说笑,使忧有夏姬之貌,渊将献忧于秦皇,令秦倾国也。若一人可倾国,而不劳三千兵甲,不误十年苍生,岂非幸事?” 昭桓默然,方才那句话,似乎的确失当了。 他只是想让解忧明白,不必存着那样的心结,但实在不该用夏姬来比她。 这个飞扬的女孩子,又怎会向命运低头,一任身世漂泊如萍? “多谢。”解忧袖起手,缓缓摇头。 她知道昭桓的意思,但她这个心结,真的解不了。 她从一开始就用情太深,从希望,到失望、绝望之后,再重新去信另一个人,这其中受的伤痛,结的厚痂,岂是无关之人三言两语可以开解的? 抬眼看将来的路,渺在苍山云海间,难觅踪迹。 如果一定要挽回的话,只怕除了重新活一次,别无他法了吧? “檗,回去了。”解忧抬眸看看明朗的天光,春风仿佛带着绿意,在身边拂过,掠起她的长发和衣带。 檗收起脸上各种神情,一言不发地走在解忧身畔。 他竟从不知道,这些事情于解忧痛如刻骨。 根本不是那些浅淡的怅笑,那一个瞬间,她眸中漫出的哀绝的痛苦,几乎能令星辰为之坠落。 “……医忧可有随身之物为信,以示并未殒命?”昭桓快步追上,从袖中取出半截竹筒,“从弟于湘水觅得此物,岂非医忧所遗?” 竹节处青色未褪,断裂的地方却已发黑,似乎曾有极大的力道,将其从中间生生撕裂开来。 解忧眸子转动,将竹筒接过手中,摩挲着冰凉的竹皮,神色黯然。 果然……只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无假关……无假关…… 那个在无假关川流不息的人群的素衣医者…… 再回首时,终于又是陌路了。 “忧已死……”解忧勾了勾唇角,就让医沉当她投江而死了吧。 化而为湘灵,流波夜夜坐弹筝,又有何不好? (未完待续。) PS:  五月一号见~xh.186 第二百五十章 阴阳谋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檗。”解忧微微沉了脸,袖起手,步履匆匆,“走。” 昭桓唤了一旁的马儿,快步追上,“医忧少待。” 解忧脚步不停,下巴略略抬起,回眸问道:“公子尚有余事未了?” 昭桓挽着马缰,一路抬手挡去横生的枝桠,一边侧头看向走在身旁的少女,“忧若欲去九嶷,桓可勉力助之。” 檗面色一黑,昭桓竟毫不避着他的面告诉解忧这些。 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就这样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说:只要你想离开九嶷,我就有办法帮你。 檗将眉拧成一个团,又无奈展开,心中暗暗叹息。 知道了又如何呢?昭桓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便是根本不怕景玄知道。 没有阴谋,没有秘密,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人知道的,存在的只是利益和选择。 虽然不知道这位公子远道而来为的究竟是什么,但檗可以断定,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其中的利害足以令景玄放弃解忧,所以……他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吧? 解忧静静行路,良久才抬头报以莞尔一笑,唇角轻轻一勾,轻声道:“好意心领。” 昭桓神情微滞,檗眉头略展——解忧竟然没有答应。 她不是做梦都想逃开么?有一个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的时候,她却拒绝了。 “忧不欲往招摇也。”解忧淡淡补上一句。 离开九嶷,去往招摇,从一个牢笼落入另一个牢笼,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昭桓沉默,这女孩子,果然是……聪慧。 他千里迢迢来寻到解忧,助她离开九嶷,自然不会轻易放了她。 将她扣在招摇。那么沉一定也会回到招摇;这茫茫乱世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比人更重要的,尤其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手足。 “忧不欲往招摇。”解忧抬手拂去鬓边缀上的一片落叶。拈在纤纤指间,瞬也不瞬地看着其上微透的脉络。 昭桓握紧了拳,面前的少女看起来柔弱,可这性子当真是油盐不进;不过解忧不愿便算了,他还不至于做出劫人软禁的事情来。 “告辞。” 翻身上马。白色的一人一骑在山道间带起一阵疾风,在翩翩碎叶中霎时去远。 解忧这才将落寞的目光从树叶上移开,定定看着山道上扬起的隐隐尘埃,掷了叶片轻叹,“走罢。” ………… 回到院中时,少姬已等候多时。 一身半新的水绿色薄衫,立在山玉兰暗绿色的阴影中,仿佛一湾静水,发丝垂落肩头,掩住纤弱的背影。 “医女。” 她回身。屈膝行礼。 解忧解下肩头厚厚的斗篷,交给迎到身旁的侍女,理了理凌乱的发丝,眉尖轻轻地一蹙,“阿蕙要走了?” 昭氏求娶的事情早已放在那里,少姬先前借口燕姞未死、仇夙未报婉拒,如今早没了理由;这次昭桓来,恰好顺路将她带回去。 说到底,又哪里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 “是。”少姬顺着眼,面上并无喜色。“妾将归招摇,医女珍重。” 千里之远,一别永诀。 解忧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流转,示意她离开。 淡然一点,狠心一点,离别也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少姬抿了抿唇,敛衽再度一礼,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珠。步子微微发颤,在身旁侍婢的搀扶下慢慢走出院落,没再回头。 “……这样也好。”解忧抬手抿了抿微润的眼角,喃喃自语。 一个柔弱的、没有任何办法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的女子,除了依靠婚嫁,还能怎样得到安稳的余生呢? 上天已经很仁慈了……少姬,不要去怨恨,这世间,谁又能事事得偿所愿呢? “夫人。”小婢碎碎地挪近步子,一双小手将一根竹简托举过头,呈到解忧面前。 “何物……?!” 解忧霎时由疑惑到震惊,拈起那婢子呈来的东西,面色一分分地白下去。 还隐隐泛着淡青色的崭新竹简,工整中带着飞逸的小篆,还有系在上面的朱砂色的丝绦。 “天下之道不可不闻也,万物之本不可不察也,阴阳之化不可不知也……” 是药经!第一简! 她亲手刻下的篆字,亲手系上的丝绦,怎会错认?怎会错认?! 可景玄不是说过,早已将其就地焚毁?他在说谎?还是,仍有漏网? “夫、夫人……?”婢子被她骤然的变化吓得战战,不由自主地退后。 解忧好不容易寻回了自己哑下去的声音,“何人?” 是景玄,还是昭桓? 纤细的手指将这一片冰凉的简捏紧,不论是谁,总离不开一个逼字。 可是,不要逼她,不要再逼她了…… 她重活这一回,什么也不敢求,什么也不去想,只愿拼尽全力抓住这一件东西,为什么……谁都要以此来逼迫她? “乃……乃剑卫所呈。”婢子颤不成声。 方才将这竹简交给她,嘱咐她呈给解忧的是一个剑卫,那人正提剑往这边来。 “阁下何人?”解忧袖起薄薄的竹简,笼袖看着他走近,眸光锐利如剪,“此物从何处得来?” 那剑卫没有表情,一张脸冷硬如铁,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匕,掷在解忧脚下,裙袂“嗤”地一响,被锋利的刀锋划破。 婢子吓得惊呼,想逃开,却没了力气,直直跌坐下去,软瘫在地。 解忧低眸,精致的短匕,柄上青色的菱花纹,一个“燕”字在阳光下溅起明亮的反光。 “燕姞?” 原来是燕姞手下的人啊…… 来人冷笑,“夫人于七日内至临武,以此匕自刭,则竹书无恙。” “盍不就此杀之?”解忧扬眉,她从未想过,竟会有人这样站在自己面前,要自己的性命。 堂而皇之,光明正大,不假掩饰。 一个未覆盖草的陷阱,在前面等待着她跳下去;而她还不得不跳。 “一死易也。”那人诡异一笑,挥手抽出腰间佩剑。 匍匐在地的婢子惨叫,吓得瑟瑟乱抖,紧紧抱住解忧双腿。 但长剑却抵上了剑客自己的脖颈。 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冷冷盯着解忧,“解氏,如此。” 剑刃勒过,带着体温的血喷薄而出,溅得解忧遍身皆是。 解忧低眸笑笑,又似嘲弄,又似叹息,她还不需要旁人来教她,怎么死。 檗立在不远处,剑当胸横着,显然是戒备已久。 “不妨。”解忧摇头,绕开地上血迹,一双手笼在袖内,没有溅上血点,此时探出来,在阳光下粲白如雪,指间拈着薄薄一支简。 “去寻冢子。”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又叫住檗,“我亲自去。”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PS:  五月第一更,大家五一快乐~\(≧▽≦)/~刚恢复更新,可能有些生硬了,我尽快调整回来。五月期末和见习月,比较忙,所以每天最多两更,就算有时间多写点,也要先存稿嘛~六月份有空就加更!因为要开新书了,所以这本肯定在7月完结,看现在的进度,肯定要加更才能正好完结。xh.186 第二百五十一章 流涕策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斜堂内人影幢幢,堂内喋喋不休的议论声,比窗外嘈嘈的飞瀑还要响。 景玄看着案上摊开的一卷的帛书,蹙眉不语。 “医者忧启:巿应故友卢生、茅濛之邀,以方士事秦皇。侍医无且与医忧相善,尝闻医忧之能于上。巿以为,周存祚五百余载,医之良者大抵在秦,有医缓、医和、医竘、李醯等。忧既通医术,又堪占得兴亡事,盍不至秦一晤,共谋远渡仙乡之策?——徐君房” 这封书信由秦送至无假关,又有无假关辗转至招摇,最后被昭桓带了过来。 真是好巧不巧,解忧不久前才在人前显露了几分杂占的天赋,徐巿这封帛书,竟也跋涉千里,从秦地一直辗转到了九嶷。 真是太巧了! 景玄重重按在精致的缃色绢上,恨不得当场将这书信撕碎、烧了,偏偏堂中这么多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他,明亮的、浑浊的,带着热泪,泛着滚烫的希望。 谋士们群情激奋。 据说秦皇的宫中有着磁石做成的门障,任何携带兵刃的刺客都无法通过,又说秦皇已经久不亲近来自六国的女子,想要伺机刺杀,难于登天。 可他们偏偏有这样一个既通医术,又堪为方士技的夫人。 有侍医引荐在前,有方士推举在后,这解氏若入秦,必是座上宾,中宫客。 她从业为医,要携针匕入宫,在药中做手脚,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此天赐良机。怎能不抓住? 而且这位夫人不过一介亡族孤女,当初娶来不过悯她孤畸无依,如今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她敢推辞不去么? 景玄避开众人的目光。抬手拢起帛书,撑着书案,默然不语。 “冢子,秦皇慕神仙之术,已知解氏在此。岂能善罢?”一个花白头发的年老谋士凑上前,浑浊的目光烁烁,一双枯柴般的手因激动而剧烈地颤着。 好处他们都已经说过了,但景玄似乎不甚意动,看来得说一说坏处,才能引起他的重视。 “阿忧小儿言也,诸位岂能当真?!”景玄起身,随手将帛书扫落在地。 早就知道她信口开河会惹来祸事!这该死的丫头…… “纵解氏信口之言,然秦皇已信之,奈何?”老者言辞咄咄。步步紧逼。 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咸阳汇聚了大批方士,真要占星卜筮,根本轮不上一个女子,最多让她穿上巫女的衣衫,出席呼风求雨的仪式罢了;或者她医术那么好,入宫为医女也不是难事。 景玄摇头,索性不去听,转身要走。 不行,不能送她去秦!绝对不可以! 去找解忧……告诉她。安排她立刻离开。 再不走,只怕要被这群想刺秦想疯了的谋士们绑着送去咸阳了。 “匿美于此,将为大祸!”老者疾步追出去,厉声喝道。“冢子不见息之妫乎?!” 转过湘帘,老者猛地一怔,剩下的话噎着,一句都没能出口。 斜堂外,重华岩的飞瀑旁,立着一个娇俏的女子。 一身白衣溅血。鬓发微乱,临着湍湍激流而立,濯洗着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 老者怔过之后,愈加地兴奋,就是这样的女子啊! 素手执匕可行刺客事,血溅衣襟尚不改容。 得到这样一人,真是,天佑荆楚啊! 解忧回过头,抬手掠下被风吹得飞扬的发丝,微白的唇轻轻开阖,“息之妫……?” 虚浮的脚步慢慢挪近,目光闪烁,抬眸看看景玄,轻轻苦笑:“息夫人?楚之文王夫人息妫?” 是你们楚人害得息国亡国绝嗣,害得息妫沦为亡国的女子,怎么还有脸面在这里言之凿凿地指责她?!记不记得,陈国的公主,息侯的夫人,从未主动开口与你们的文王说过一句话?! 年老的谋士分明从这少女的眼眸中读出了这样雷霆万钧的控诉,心头一凉,下意识连连倒步退后。 但再抬眼时,那少女黯淡的眸中却只剩了哀凉。 她刚冲刷尽血迹的小手抬起,抚着自己惨白的面颊,淡淡笑道:“忧并无桃花夫人之貌……” 老者驾轻就熟地开始相劝:“然夫人身怀二技,足以……” “媚上?”解忧淡笑,定定看着面前欢喜得近乎疯癫的谋士,眸色漠然。 她会的,何止二技?三十年时间,数不清的****夜夜,她星夜不眠,学着所有想要学会的东西。 她曾付出性命的代价,为的可不是来这里为他们达成这个不可能达成的心愿的。 不要再逼她,她心中的恨意从来不曾熄灭过。 痛如镂骨,哀若无期。 隐忍着前前后后数十年的困顿和不堪,足以将任何一个人逼疯;即便还没疯,却也不远了。 “忧忧。”景玄将她拉到身旁,护在一旁,颤着声抚慰,“无过儒生之言,何须动气?” 解忧一手还笼在袖内,捏着那枚冰凉的竹简,却不知从何说起。 斜堂内的谋士们纷纷涌出,灼灼的目光聚在她身上,这样情形下,她如何能够从容地取出那枚竹简,转述那名剑客的话呢? 解忧叹息,手一松,竹简落回袖袋内。 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了,这药经本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来斜堂找景玄商议呢?又为什么、要听到这些议论呢? 她早该走了,在拿到竹简的那一刻。 从来孤独,从来落寞,百身莫代,万劫难赎。 她方才做什么去指望旁人?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才不会放弃自己。 “诸君所言,良策也。”她轻轻笑着,这样应允。 随着这一声轻如飞羽的回答,堂外众人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当真将訇然的瀑流声都盖了过去。 众人满意地散去,堂前流水淙淙,尽助凄凉。 解忧敛眸,袖中的竹简已经不知滑落到哪儿去了,那些原本想要与景玄商量的事情,也没了出口的必要。 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传信给附近的斥候,离开,去临武,夺回药经。 一步一步,目的明确,毫无犹疑。这一切,只与她自己相关。 “忧告辞。”解忧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忧忧!”景玄展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揽入怀里,“忧忧……” 身在乱世,命若飘萍。无根的萍是抓不住身旁任何东西的,可是……再无能为力,仍是想抓住。 解忧背向着他,没有挣扎。 冰凉的水滴落到肩头,湿了被血染过的衣衫,一滴又一滴,洇下去,只留下一块深色的阴影。 “闻世间策论,有可为痛哭者,有可为流涕者,有可为长太息者。”解忧神情木然,声音微哑,“忧以为今日事,为之长太息,可也,君何须如此作悲耶?”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xh.186 第二百五十二章 问生死 解忧独自回了怀沙院。 因之前那一场秦军骚扰,怀沙院中又无人居住,仆婢们便索性避去了别处。 偌大的一个院落,只剩了山玉兰高大的影子,笼着静悄悄的竹苑;春雨最助草长,这半月来院中无人照管,荒草长得比什么都盛,已有一人多高。 解忧怔怔望着空阔的院落,随手摘了一茎飞蓬,捏在手中无意识地晃着,信步走至院角树下。 “下来。”解忧仰头望向高高的树冠,抬起一只手。 “咕咕。” 青灰色的鸽子从树上降下,尖细的爪子紧紧扣上那只小手,划出两道血痕。 解忧轻蹙了眉,低头在衣袖上咬破一段纬线,扯出朱红的一丝,系在了信鸽腿上。 扬了扬手,将鸽子送上长天,“去罢。” 去寻到附近的斥候,他们自会预备下马匹,在附近接引她。 从前从不曾走此下策,无过是想再忍一忍,觅一个良机。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既然择期不如撞日,人算不如天算,那么,索性就不算了吧。 她要走了,什么人,什么事,都别想再把她留下。 就是这样简单而已。 檗抱剑立在不远处,看着那少女从容地唤来信鸽,从容地传信,又从容地转过身来,面向自己。 “我要走了……”解忧袖着手走近,掩眸轻笑,“便在今夜,乞无作阻拦。” 檗没有回答。 他能够答什么呢? 这丫头又要“逃走”了,可是这一回该拦下她么?拦下她,她可就要被那些谋士们送去秦地了。 可不拦下她,难不成就眼看着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还是直接纵容她离去? “檗。”解忧抬手按了按眉心,似乎有些倦态,疲惫的目光落在远处,“临武之事。勿言。” “夫人……”檗摇头,“临武之事凶险异常,奈何不闻于冢子?” 解忧敛眉,那柄利匕平托在掌心。泛着幽幽冷光。 她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忧去后三日,檗自可言于冢子……”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不能阻碍她往临武去的行程。所以得错开几日才告知景玄。 顿了一下,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抬起头,眸子亮亮的,轻笑道:“忧,乃赵昭馀解氏季女少珉。[1]” 珉,是似玉的美石;季,行四;少,是当时族中最小的女儿。 中规中矩,这才是她的名字。才是解氏那位孤女的名字。 檗面色微沉,成妇之礼也行过了,解忧这时候才说出自己真实的名字,还有什么意义?除非……勒在碑铭上? 她孤身一人去临武,是不打算再活着回来了吧? “若尚有命在,忧亦不会归来。”解忧抿唇一笑,取出一卷细麻,将锋利的匕首层层包裹起来,藏进袖内,独自折进屋内。 她自然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所以她甚至没想过,如果能够拼得一条命离开临武,她将要去哪儿。 大半个月没住人。屋内的书案落了一层薄灰。 解忧轻轻吹去案上薄薄一层尘埃,从怀里取出随身的药包,翻检了一遍,翻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揭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捆晒干的草茎。用朱红色的丝缎缚住,浓郁的芳香扑来,沁入心脾。 但这不是什么药材,而是占卜用的蓍草。 解忧叹口气,将五十根蓍草一根不落在案上排开,抬手拈去一支搁在一旁,随手将余下的四十九支分作两堆。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 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用蓍草占卜的方法称为“筮”,灼烧龟甲称为“卜”,其余称为“杂占”。 传说,卜筮比杂占更容易窥得天机。但龟甲何其难寻,至于用五十茎蓍草占卜,卜过还要计算分析解卦,也是能够耗上几个时辰的大工程,用的人并不多,到了后世,几乎失传。 解忧肃容,一双手飞快地分着杂乱无章的蓍草,唇紧紧抿着,微微地颤。 她要,问命,问天,问道,问生死。 她不信,重活一次,仍是一出无解的困局死局。 不该如此,就算是天,也不该对她如此,残酷。 ………… 夜深,檗抱剑坐于山玉兰的枝桠间,静静看着屋内摇曳的灯火。 火光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瘦削的肩微微倾着,不时轻轻耸动,也不知这么晚了,她还在做什么? 景玄自斜堂一别后,还未出现过,应是去与谋士们商议送解忧入秦的事宜了。虽说景玄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送解忧去咸阳,似乎还有意纵容她逃离,但这面上的工夫,总不能落下一丝的。 檗寻了个舒适的姿态,枕着长铗,垂眸看向屋内少女孤畸的身影,轻轻叹息。 正要阖上眼,墙头轻轻一响,一个身影飞快地翻过矮墙,向他藏身之处打个手势,穿过院心,推门进屋。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之间,且不曾带起一丝声响,有的不过是院中的草尖在月光下晃了两晃。 檗看着消失在门内的身影摇头,到底还是来了。 景玄好容易将那些谋士稳住,托付相夫陵继续同他们磨嘴皮子,寻人一问,才知道解忧回了怀沙院,院中仆婢一个也没有,也不知她一人是否住得惯…… 推开门,屋内灯火煌煌,从背后映着素衣少女端肃的面容,和案上分作了好几堆的蓍草。 这是……在做什么? 解忧讶然抬眸,手一颤,面前一茎蓍草被宽袖拂去,飘落在膝头。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何其繁杂冗长的算法。 一旦思绪断去,根本无法重新拾回。 功亏一篑。 解忧霎了霎眼,垂下手,拈起落在膝头的那一茎蓍草,放在鼻尖嗅了嗅,稳住心神。 这……就是天意么? 不要去问,问也不得。 因为,天意从来高难问么? 原来是这样啊……(未完待续。) PS:  春秋战国时候,女子的称谓,见于史册记载的,一般有四种。【母国名/夫国名/夫姓+夫谥号/自己谥号/排行+姓,如息妫/声姜/杞伯姬/敬嬴/宋子/赵庄姬/邓曼/褒姒等】,【称氏,这个和后世一样,姜氏、风氏】,【直接称氏+名,一般楚国的史料记载里较多,反正《春秋》里面没有这种说法,比如屈容、郑袖、田蕙】,还有一种,就是【惠后、文王夫人、萧桐叔子】这样的,就是周惠王的王后、楚文王的夫人、萧桐叔的女儿。 第二百五十四章 隐情 “医女。”前来接应的斥候摘下竹笠,打量着月色下面色冰冷的小人,“剑师云,医女欲至临武。” 解忧抬眸,尚未回答,景玄已在身后警觉地追问:“为何取道临武?” 从苍梧至洞庭,定会经过九嶷塞,怎么反而走临武,这不是偏了么?这可是逃命的事情,又不是游山玩水,哪有绕着走的道理。 解忧步子一滞,一双手来来去去地捏着腰间系带,搜肠刮肚没想到合适的理由,索性不想了,“忧尚有余事未了。” “余事?”景玄穷追不舍,转向檗审视起来,“何事?” 檗随身护卫解忧,她的什么事情檗会不知道?而且,往日檗总会向他汇报解忧的行踪,似乎并无什么事情。 也就方才那半日,他忙着和谋士们议事,不及过问。 难道这半日里,就发生了什么非得让解忧改道的大事? 檗面有难色,不由侧头看向那刚走下台阶的少女。说吧,实在太对不住解忧方才再三再四地要求他暂时保密;可若瞒下,解忧孤身一人去临武,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怎么向景玄交代? “忧忧,何事?”景玄满腹狐疑,抬手握住她半截衣袖,触手有些发硬,似乎芡粉浆洗过的一般,忍不住拉起来细看。 惨白的月光下,白色的袖缘上泼墨般溅着斑斑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解忧强笑一下,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拉回来,笼在手中,“无事。” “无事?!”景玄擒了她急急抽去的胳膊,一把扯回来,不自觉地严厉起来,“卿因何而至临武?” 是了,她身上有淡去的血腥味,难怪总觉得什么地方奇怪。 寻常时候。解忧怎会一身血衣,手执利匕出现在斜堂外?那个时候,她分明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在堂外等他! 可为什么。她后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他为什么,也没有想到多问一句呢? “……忧、忧……有故人候于临武。”解忧随口编出个还算能听的理由,微微颤着声儿,“子时已至,若再行拖延。恐今日不得……” 景玄紧紧扣住她的手腕,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今日若是不说清楚,别说离开九嶷,便是这小小的院子,他都不会放她出去。 一边捉住解忧,景玄看向檗,“檗!” “冢子……”檗无奈看看正可怜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少女,摇头,“夫人,此事凶险。盍不……?” “不、不要!”解忧慌得差点扑上前捂上他的嘴,不要说……不要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九嶷已经够乱了,就算说了,景玄也不会有什么法子的,最多只是将她留在九嶷,保证她的安全而已。除此以外,还能怎样呢? 可是她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也有不得不去临武的理由。 “医女……?”斥候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分明方才还说得好好的,该告别的告别,该走的走。怎么眨个眼的工夫,又乱成这个样子了?快马还系在山下,若不能在天亮以前下山,策马离开。很容易被人发现行迹的。 “阿忧。”景玄沉下脸,解忧素来性子沉稳,能叫她慌成这样的事情,定是大事。 但眼见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东西,景玄也不去碰这个软钉子,仍是看向檗。面色冰冷,似在月光下结了一层寒霜。 檗虽出生入死,见这眼神也禁不住顺下眼。 景玄这是真生气了。 檗左右为难,想了一回,替解忧瞒着,任她一人去临武乱闯,迟早也要出事,还不如现在坦白:“冢子,今日曾有燕姞之徒……” “景玄!”解忧的声音近乎凄厉,一双小手紧紧攥住景玄衣襟,眼眶泛红,“别、问……” 那名斥候被她突然的失态吓了一跳,暗自抬手抹了抹汗,不带这么吓人啊,这三更半夜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山中闹鬼了呢…… 解忧接下来的举动,更是令他和檗都瞪大了眼。 突然激动起来的少女踮起脚,一把勾住景玄脖子,毫无征兆地凑上去用唇堵住了他还想问下去的话。 景玄不禁一怔,扑面而来的兰泽草的香味盖过了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面前一双蕴着泪的眸子轻轻地颤,怀里的娇小的身子更颤得厉害。 抬手揽上她纤细的小手,暗暗叹息,忧忧,何至于……怕成这样? 解忧也蒙了,她、她只是……不想让景玄再问下去而已,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疯狂的举动来? 手不自觉一松,身子往下坠了几分,腰间却立刻被紧紧握了,另一只手按上她脑后,手肘则紧紧抵着她的背,不容她退开。 “我……”解忧不知所措中,被景玄轻而易举地挑开了唇瓣,彻底从方才的主动沦为被动,前后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檗颇为同情地看看那瞪大了眼的斥候,看来,今夜是别想走了。 斥候瞠目结舌地捏着手中竹笠,眼睁睁地看着解忧布偶一般被抱回了屋内,抬手一抹脸,竟有些发烫。 看看已经远远退到一旁的檗,自己也讪讪地挪开几步,忍不住暗叹,果然是老了,还是这群年轻的后生会玩…… ………… 解忧被拖回了屋内,身上斗篷早就蹭落了,一半落在门内,一半垂在廊中。 一身被血污了的素白衣衫在灯影下尤为刺目,灼灼地刺痛着观者的眼。 “景玄……”解忧半阖上眼,唇微微哆嗦,脸上渐渐发烫,难不成要在堂屋的书案上……? 景玄瞪着她没说话,手落到她肩上,攥住掌下的衣服,一使力直接将里外两层衣衫全都撕毁。 “你……!”解忧惊呼,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裸_露的身子,只隐隐露出一双玉白的削肩,不断地颤抖。 “忧忧……”景玄拨开她的长发,怀里娇小的身子皎皎如玉,除了横亘在心口的那一道淡褪的疤痕外,再无其他刺目的痕迹。 看来这一衣裳的血倒不是她的,但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想说、也不敢说的?(未完待续。) PS:  0w0昨天发错的那章已经改过来了,我试过,手机端和网页端都可以刷出来辣。 话说这只今天换编辑了,云丨起的,看来起丨点以后要走云丨起风嘛……所以,追书的亲最好都加一下我给的那个群号辣,这本完结以后,说不定我会有别的打算,比如直接走出版向啊,到时候在群里通知嗷 第二百五十五章 好梦 连枝灯中的火已燃了许久,灯芯渐渐沉入火油中,将本就黯淡的火光压缩得只绿豆大小的一点。 昏暗的光线,半垂的罗帐,半遮半掩地映出床榻边缘垂着的衣衫和凌乱的发丝。 “唔……”解忧从昏睡中苏醒过来,额角阵阵钝痛,四肢脱力,动弹一下都费劲得很。 她一动,景玄也醒了,翻身将挪出去的小人重新裹回怀里,被汗打湿的鬓发摩着她的面颊,凑上去咬她微肿的唇瓣,“忧忧。” 解忧侧头避开,耳际仍是被吃了一口,激起她一身鸡皮疙瘩,颤个不止,僵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低声嗫嚅:“我要走了……” 折腾了不知多久,都累得睡过去又醒了过来,幸好外间天色还没亮,趁这时,应该还来得及下山吧? 景玄爱惜地抚着她铺在枕上的发丝,就着昏暗的火光,眸色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 “景玄。”解忧敛眉,伸手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我要走了啊!” 景玄看着她,忽然抬手将她的小腰一揽,侧身带着她滚向床内。 解忧被这两圈撞得七荤八素,直到后背撞上床壁还没回过神来,正在头晕,耳边又被景玄贴了上来,又湿又热的气息灼得人满脸发烧。 “不走了。”景玄捏住她腻着汗的双肩,似乎为那个突然的想法十分兴奋,不断地用面颊摩挲着解忧脖颈,“忧忧……” “嗯?”解忧不禁痒,被他磨得难受,不由缩了缩脖子。 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不走了?说得倒轻松,光是他手下那干谋士,都不答应呢。 “忧忧。”景玄心情似乎很好,连带着动作也温柔不少,不复方才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解忧微微扁嘴,察觉到他一只手顺着自己腰侧滑上了小腹。身子一僵。 “便说卿已有身孕,如何?”景玄绕着她纤细的小腰揉了一圈,不禁蹙眉,细得真是可以。说出去骗人,似乎可信度不高。 不过……他已二十有四,年纪也不小了,那些妾侍死的死,散的散。现在身边唯有这一个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了身孕,那些谋士总不好再死拧着要送解忧去秦了吧? “……”解忧无语。 什么破理由……偏偏仔细一想,还挺无懈可击的,转念又一想,景玄这分明是将她去临武的路也断了,看向他的目光中除了哭笑不得又添了一层愤愤的控诉。 景玄为这个绝佳的理由十分得意,也不管解忧咬牙切齿的神情,低头在她脖颈上啄了几下,一手轻轻分了她双腿。 虽然那只是个幌子,但他们也得再努力些。早些生个孩儿才是正事…… 解忧察觉到他的动作,颤得厉害,偏偏像在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一丝力气也没有。 又是这样…… 解忧认命地闭上眼,为什么……越是怕,越是连反抗也做不到。 ………… 解忧再次醒来时,天色刚翻出鱼白。 日出前后的气温很低,解忧身上只搭了半条被褥,冷得直哆嗦。 身体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伸着手够了半日。好容易摸到了裹在碎布中的针包。 颤颤地拈出一根牛毛般的短针,迟缓地摸到耳后,重重刺下。 这是“借力”的穴位,能够激发潜能。不过……以她现在的体质,这根本就是在借命了。 但顾不得这些了,她一定要趁着天色还早,离开九嶷,什么都不能拖累她。 “景玄……”解忧垂眸,抬手轻轻抚着身侧人的眉心。疲惫的脸上泛出一个淡笑,“我要走了。” 不是玩笑,她真的要走了,而且……再也不回来,再也不想见。 埋在耳后的针显然起了效果,颤得不成样子的手臂渐渐有了力气。 解忧轻叹口气,悄悄从床尾爬下去,腿根仍忍不住地颤着,双膝一软,跪坐在床榻旁,料峭寒气沁骨。 缓了一会儿,解忧顺手从被撕成好几片的衣衫中寻到了散落的药包,从一个暗色的纱囊中倒出几颗碎香块。 这是……助眠的…… 不过……她抬头看看一旁高大的青铜连枝灯,蹙了眉。 连枝灯不知什么时候灭去的,灯油都冷了,想擦亮火石动静太大,解忧只得放弃手中的香,转而从药包里翻出一颗乌溜溜的药丸。 解忧扶着书案起身,摸到床畔,将丸药嚼碎了,低头哺到景玄口中,无声地笑了笑:“愿君好梦。” ………… 檗和斥候正各自倚着院中的山玉兰瞌睡,虽然料定了解忧走不成,但那斥候恪尽职守,在院子里头等了一夜。 看看如今天色已亮,屋内还没什么动静,估摸着解忧的确不走了,斥候叹口气,戴上竹笠,正准备转身离去,竹门忽然轻轻一响。 一个暗青色的身影出现在竹门后。 檗和斥候一时都瞪大了眼,没能认出那个小小的身影。 解忧抿唇一笑,虽然已刺了穴借了力,面色仍因疲惫而苍白不堪。 “走。”声音都哑得走了调。 “医女?”斥候惊讶地眨了眨眼。 “夫人?”檗也不可置信,竟是一身暗青色胡服。 窄袖劲装,穿在这本就纤弱的少女身上,竟没有显得柔弱过头,反而透出几分挺拔之姿,似乎纤瘦的翠竹。 不愧是赵地的女儿,骨子里透出这样的气度。 解忧扶了扶门框,缓步走入廊中,小手中抓着一把针,抬手唤檗。 檗犹疑地走近,虽然明知内室有屏风和幔子遮挡,仍忍不住望了一眼,“冢子……?” 就算不知道临武那里究竟有什么事,以解忧昨夜的慌张之态,景玄应该也不会容许她这么走了吧? 可是,解忧怎么就这么出来了呢? “忧将往临武。”解忧拈起一枚约两寸来长的银针,对着初升的日头晃了晃,看向檗,“忧已对冢子下药,今……再以针刺吾子,忧趁机逃去,方能瞒得谋士耳目。” 檗沉默一刻,这丫头,可真是…… 但又不得不夸她心思细密,毕竟若不来这么一招,事情可就成了他和景玄纵容解忧逃离,迟早闹得上下离心。 “檗?”解忧累得没剩下几分力气,表情都没先前丰富,只剩了一丝淡笑,“如何?” “属下听令。”(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热血不可负 欢迎进入正文部分最后一卷【断肠诗】 ———————————————— 天色已透亮,解忧却没有急着走,而是围着院子转了一圈,立在右侧院角,一手攀着一旁高大的山玉兰,一手遮在额前,估测着院墙的高度。 “医女?”那斥候已将竹笠戴上,跟在解忧身后亦步亦趋,不时推一推帽沿,想知道这女孩子究竟在做什么。 解忧看了一会儿,似乎不怎么确定,抿了抿唇,回头看看斥候,又看看站在不远处的檗,“忧可能越此墙?” “不可。”檗为难地摇头。 就解忧这身子骨,就是有人助她,只怕都难以翻墙出去。 解忧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没用么?从前她虽没翻过围墙,但围栏、窗坎这种东西,翻得也不少。 “夫人。”檗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檗愿护送夫人至临武。” 燕姞行事极端,手段狠辣,她遗留的手下,怎么可能是易与的角色?昨日报信的那名剑师,仅仅送一封信便已死为胁,谁知道临武还会有多少骇人的事在等着解忧? “无需。”解忧摇头,许是因日头出来了,她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噙着淡笑,将手中抓的那一把针随手缀在檗衣衫上,随后抬手指指左侧,“檗至彼处,伏地假寐即可。” 伏地……假寐?合着这把针只是装装样子?! 檗和斥候均是一愣,随即暗暗摇头,这小姑娘想得也太简单了。 她想用这种拙劣的法子,将逃跑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这也太低估旁人的智商了吧? 怎么看,这个柔弱的少女都不可能一口气放倒两人。 “忧通巫术。”解忧抿唇神秘一笑,那些谋士不是一口咬定她会巫卜星算么?区区弄晕个人,可不辜负他们那一番胡思乱想吧? 而且……这里出了事情,第一个进来查探的人,多半是相夫陵。他的话。总会卖她一个情面,为她隐瞒几分的。 檗对于解忧的话半信半疑,但不信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犹豫了一下,慢腾腾地踱到左侧。寻了处荒草较矮的地方,将铜剑横在一旁,人也往草丛里一躺,两眼看着天,发呆。 解忧面色肃然。轻咬了下唇,从斥候递给她的包袱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筒。 这个并非爆竹,不过和爆竹也差不离了。 最原始的爆竹是将火药放在竹筒内点燃,在炸裂的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和光亮,而这个竹筒里面是个小小的铜制机关,一旦扣动机括,里面的机关启动,巨大的机械力将竹筒绞裂,动静也不小。 用这个吸引附近剑卫的注意力,应当够了。 守卫在怀沙院附近的剑卫并不多。清晨时分,旭日初升,正是警惕性最低的时候,有些喜欢多懒的,甚至都抱着剑开始瞌睡。 一声不小的响声猛地在耳边炸开,几个困得迷迷糊糊的剑卫“噌”地一下抽出剑,茫然地看了良久,才确定响声来自空置已久的怀沙院。 几人拿着剑面面相觑,怀沙院近来……不是没人住么?难不成是闹鬼?——听闻曾有医令喜和他一名弟子殒命在那里,而且那老头死前笑得可瘆人了。 正胆战心惊。那边墙头上一个白影一晃而过,被郁郁葱葱的林木遮掩着,看不真切。 楚人素来尤为地崇敬鬼神,这山中又多精怪山鬼的传说。几个剑卫虽不至于像侍婢们一般吓得惊叫,却也僵在那里不敢挪步。 解忧轻轻落在墙根下的草丛中,大口喘了气,看向身边的斥候,拧着眉头。 她可没想到,这群剑卫胆子这般小。 本想借着那声响将他们尽数引入院中。自己好趁乱下山,可现在那些人根本没挪步…… “医女,不若某前去引开剑卫?”斥候压低声音。 “不妥。”解忧制止,一只手按在心口,仍在急促地喘气。 不过突然用力翻了道墙,这心竟跳得恨不得蹦出来——她这身子骨可真是够差的。一会儿还要星夜兼程驰往临武,岂不是还没等于燕姞手底下那帮人打照面,她自己先累得没剩下几口气了? 斥候听解忧气息促成这样,也怕她有个不妥,不敢催促,只紧紧贴着墙根,尽量匿在草木之后。 那些剑卫也不全是懦夫,缓了片刻后,胆大些的横着剑慢慢靠近院子;有人走了几步,终于又姗姗地记起,昨日夫人似是进了怀沙院。 想起了这些事,方才被吓得噤若寒蝉的剑卫们才热闹了起来,一人急匆匆去寻景玄,余下的一拨人“哄”地涌进了院子。 “我们走。”解忧缓过了气,转身就走。 日子已转过四月,岭南之地暑热早至,山道上已隐隐蒸腾着一层薄瘴。 解忧将怀里的香囊分了一半与斥候,“驱虫避瘴之物。吾子何名?” 斥候谢过解忧,抱了抱拳,“某乃司马将军之侄,名昧。闻医女有要事,特来接应,实非九嶷斥候。” 解忧眸子一闪,司马尚……已经知道她离开九嶷的事情了?还默许了? 可那认死理的铁血汉子,不是死活不肯再放弃抗秦么? “医女,昧自来此,将军不知也。”司马昧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轻咳一声,“闻医女曾劝慰将军,今秦军赤焰方盛,不可逆之,可待机破之,某深以为然。” “然……”他一路走着,一路抬手为解忧挡去横在面前的乱枝,话锋忽然一转,“医女所云,天下大道也,然将军今已年近花甲,并无时日可待。” 不是什么事情都等得了的。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可不是人人都愿意接受的结局。 哪怕明知道,秦可灭,仇可报,明知一切只是时间,只要等待,也有人要拼了死去争上一争的。 即便争过之后,依然不能亲眼看到,但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否则可不是空负了这一腔热血么? 解忧笑笑,还说不是司马尚派遣来的么? 这样一番话,除了那个豪气干云的将军,谁还能想出来呢……? 司马尚遣人送自己离开九嶷,是为了言谢,也是为了明心吧。 是的,她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可是,他偏偏要走自己的路。 仅此而已。(未完待续。) PS:  啊,谢谢亲的月票,么么扎~不过我书比较扑,月票也木有啥用啦,以后拿去领红包或者投给大神们吧~月票榜和云起那边一合并,起点很吃亏,看着大神们一个个还要为求月票奔走呼号,也是蛮糟心的。亲的心意我收到辣,会继续努力的!争取保质保量,最好还能加更_(:зゝ∠)_,@炊烟里的风筝 第二百五十七章 胡马 司马昧说完那些后,不过和解忧随口聊了些九嶷一带的风物。 解忧回忆了些瘴毒治病的模样和医治方法,一一说与他听,司马昧也一一记录下来,已备将来行军中疫病忽起,不至于过于慌乱。 说到第六个病例,已到了山下。 一匹毛色青骢的马儿系在溪边的树上,溪水很浅,天蓝颜色,河底一色卵石,水面上竟破天荒地没有瘴雾弥漫。 马儿旁立着一男一女,男子亦是一顶大竹笠,遮蔽了面容,女子却是蓝布衫、银镯子,俨然苗人女子装扮。 解忧霎霎眼,回头看向司马昧。 “此人乃九嶷斥候。”司马昧指了指戴着竹笠的男子,本来接到传信来接应解忧的,便是他。 “某依令迎医女归无假关。”那人摘下竹笠,拱了拱手,“师连与医沉忧心医女久矣,巨子亦数过问之。” “……巨子?”解忧不解地瞪着他,楚墨哪儿冒出来的巨子? 斥候一拍脑门,冲解忧神秘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秦墨相里荼,闻其人与医女颇有渊源。” 解忧一噎,咬咬牙,有缘……?那还真是有缘得很呢。 她差点死在相里荼剑下,相里荼则被她炸死戏耍了一番——那可真是很“有缘”呢。 就这尴尬的关系,相里荼哪能想起来过问她的生死?这都是哪跟哪啊…… 难不成她被景玄扣了半年,眨眼功夫就“到乡翻似烂柯人”了?狐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晃过了一回神,解忧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个苗人女子。 斥候仍是笑,被阳光晒成铜色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此乃拙荆……”说到这里,斥候少不得将怎么被九嶷的剑卫关押。怎么在一个老者相助下逃出,又怎么由苗女帮着躲开了追击的剑卫都说了一遍。 解忧这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当初剑姬遣来为她送信的斥候,竟被他几次躲过景玄,真是命大,运气也好得没话说。 说起和苗女相识的经历,斥候就有些语塞了。苗人少女最是热情。来来去去统共也没说几句话,似乎久热乎上了,是以这会儿回想起来。倒叫他这个来自中原的汉子闹了个大红脸。 苗人女子霎了霎眼,不解地看看解忧,忽然指着解忧掩唇笑起来,用苗语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解忧敛眉。诧异地看向斥候,“你们……去过无假关?” “医女。通苗语?”斥候也吃惊,他与这苗女相处了几月,才将苗语学得八九不离十,听这么快的语速仍有些不清不楚的。不想解忧竟能一下听清? “是,略懂。”解忧掩眸,她早就说过了。她会的“旁门左道”数不胜数,除了最拿的出手的医术和琴技。百行各业,只要她喜欢过的,均有涉猎,只是……不精而已。 方才那苗女说的是:我见过这女孩,和那医者画上的一般。 昭桓说过,医沉在无假关,而那卷画像她平日贴身携带,唯一一次可能失落,便是在湘水之畔,被后来赶到的人拾了去,也说得过去。 能看到这卷画像,除非亲身至无假关。 想不到一个苗女,竟会追随中原人不远千里去无假关。 解忧看向苗女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兴味,听闻苗女重情,当真是……有趣得紧。 苗女也不怕解忧打量,也抬起眼饶有兴致看着面前娇小的少女,她身上透着说不出的灵秀和淡泊,和苗地女子的活泼多情,大不相同。 听闻这医忧,不足二八年华,一双妙手却能解经年沉疴,大概也唯有这样淡泊的气质,方能让求医者信服眼前的稚龄女孩,便是那传得神乎其神的医者吧? 解忧心早已飞去了临武,看过苗女后,没说上三句话,人已挪到了马儿旁。 “医女!此马桀骜不驯,慎之慎之!”司马昧急急冲上前。 但他口中“桀骜不驯”的马儿并未暴起,反是任解忧从左侧靠近,在她小手抚上颈边的鬃毛时,还侧过头亲切地蹭了蹭她的面颊,惹得她吃吃低笑不止。 “甚乖巧也。”解忧侧头轻笑。 “咄咄怪事。”司马昧摇头,这马……不可能啊! 听闻解忧有急事要奔赴临武,他冒险牵来了一匹据说能日行千里的烈马。 但这马脾气实在差得很,虽说能日行千里,但它压根不让人近身,因此相马的人这话,还从没人验证过。 怎地今天就这么邪门地让解忧靠近了?还同她挺亲昵的? “此乃胡马?”解忧也没将满腹好奇的司马昧晾着,抬手拨开马儿鬃毛,露出颈子上一道深色瘢痕,“忧赵人也,幼时漂泊,曾救治此马。” 司马昧怔住,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胡马,也就是西北戎狄(那时候还不叫匈奴)一带生长的马儿,比中原豢养的悍勇许多。赵国经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后,对胡人的文化等等都算接触最早,西北的马儿,自然也受到了赵人的追捧,常有人前去套捕幼年的马匹,回国贩卖,一些受了伤体质差的马儿,便会被商人遗弃在荒野自生自灭。所以在赵地要找到几匹野生的胡马,还真不是难事。 但怎么恰好就被解忧救治了,还恰恰随着零散的军队到了楚地,机缘巧合之下被牵了来——这也太巧了吧?! “世事如棋,局局新。[1]”解忧抬眸,看着天穹笑笑,“只是这局,巧了点。” 自然是巧的,死而复生,魂魄辗转千年,还不够巧的么? 所以,她活这一世,自然都离不了一个“巧”字。 幸,也是巧;不幸,也是巧。 司马昧不置可否,不管怎么说,这马儿听话,那是最好。 将这位小医女送上了马,他还得赶回去向司马尚复命呢,迟不得。 解忧侧头倚上高大的马匹,长舒口气。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2] 离乡万里的马儿啊,定要好好地载我去临武寻到药经,可别在途中迷了归路。 ———————————————————— [1]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出自明代道家儿童启蒙书目《增广贤文》。很白话,我就不解释了。 [2]唐代韦应物《调笑令丨胡马》,运用象征手法,写孤独惆怅之情。(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断肠诗 ps:虽说252章不小心发了两遍,但是我已经把后面那章内容改成253章了,大家不要跳订呐。还有,前面所有章节我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重复章节,如果各位的客户端还有没改过来的,只要进入目录页长按那章章节名,确认重新下载就行了。 —————————————————— 相夫陵立在怀沙院里哭笑不得。 他清晨起身,正伏案梳理往来的战报书信,外头一个剑卫急匆匆地闯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怀沙院,一路还神神叨叨地说院子里头闹鬼了。 结果进了院中一看,闹鬼是没有的,只是檗倒在草丛中,一干剑卫不敢上前,三三两两聚在廊下院角,议论纷纷。 想纵着解忧逃离的事情,昨夜景玄同他商议过,因此看到这般情形,相夫陵已将事情猜了七八分,旁的不说,先将剑卫们遣散。 “相夫子,闻医令与医偃惨死于此,师檗亦……”一名剑卫磨磨蹭蹭,担忧地看看相夫陵,“恐、恐有不虞。” 死人他们倒是不怕的,但医喜死得实在瘆人了些,乡野常常传说,这样的人死后是要化作恶鬼的。 “无妨,人行于昼,鬼行于夜,今朝日初起,鬼魅自去。”相夫陵顺着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安抚了一番。 剑卫们面面相觑,这话说的也有理。 “依相夫子之令。”洛从院外快步走入,肩头还缀着几颗露水,想是刚接到消息便从后山赶了过来,扫了一眼院子里这群乌合之众,冷声道。“都退罢。” “喏。” 众人齐齐抱了拳,鸦雀无声地退出。 惹谁,也别惹上洛,是这些剑卫向来奉行的原则。 洛是出了名的不好说话,只认死理,下手也无轻重,光是平日拆招喂招都能“不慎”将人的胳膊拧折了。还冷冷扔下一句话。“学艺不精”,半点歉意不曾有。 这样不通人情的人,谁乐意接近? 人走得差不多了。一直躲在院角的蔺拖着剑慢腾腾地走近。 洛横他一眼,“冢子亦在?” 护卫在,主人自然也在。 檗也从草丛中坐起,相夫陵帮着摘去他衣衫上的银针。收在手中笼了一捆,阳光下。针尖隐隐泛着奇异的光彩,似乎原本淬过什么。 相夫陵蹙眉,拈起一根凑近了一嗅,药气扑鼻。滋味辛烈,似乎能够疏通关窍,倒不是剧毒之类;且以解忧的性子。定也不会取出一把毒针来做戏。 那……这一把淬了药的针是何意思?总不能是她临走太过慌乱,取错了? 想了一回没个定论。无奈摇头,解忧这丫头,闹了这么一通,甩手将摊子全扔给旁人收拾,自己溜得倒是比山里的兔子还快。 “冢子尚在屋内。”蔺闷声,他可是比檗更难熬,既要小心避开解忧的注意,还不能惊动了附近的剑卫,本以为不过是来一趟怀沙院送别,谁想到还有后来的“插曲”? 相夫陵应了一声,袖了那把针推门进去。 屋内帘栊寂寂,灯芯烧剩短短一头,尽数浸在灯油内,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没熄。 转眼一瞟床下散落的衣物,相夫陵刹住步子,拧起眉折回外间,低头把玩着手中银针。 淬了药的银针?莫非针淬上药物能事半功倍?——但除了毒针外,从没听过这种用法。 除非是…… 相夫陵顾不得回避,重又折返内间,“冢子?冢子……?景渊?” 得不到回答,相夫陵一把挑开帐子,景玄果然未醒,而且还怎么唤都没有反应。 “这丫头……”相夫陵摇头,总算是明白解忧留那一把针的用意了。 将解药淬到针上这样新奇的法子,也亏她想得出来。 ………… 景玄坐在案前发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少女身上清浅的兰泽草气息,可这屋内,除了那一匣蓍草,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还是……走了么? 打开木匣,浓郁的草香直扑面前。 “蓍草?”相夫陵倚着书案擦拭方才那把银针,嗅到气味抬头瞥了一眼,啧啧叹息,“筮法艰涩,不意忧能通,确百年难得。” 景玄不答,正要重新盖起,日光一转,似乎映出匣底浅浅的刻痕。 “这是……” 将蓍草取出,匣底一行小巧的篆字显露出来。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刻痕边缘圆润,包了一层细腻的脂光,显然已有些年头,刻的又是《九歌》种的章句,多半是原本就刻在匣子内的。 但解忧将它留下,就没有其他的意思了么?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呵,曾经有多少的乐,到了分别之际,就该有多悲凉。 那丫头,还真是狠得下心。 “解忧连夜离去?”相夫陵取出一方细绢,将银针一根根扎在上面,小心卷起,扔进袖内,抬头看向景玄,“忧体质虚弱,真能星夜兼程……?”特别是,在做过那种事之后…… 景玄一怔,解忧素来精力短少,自然禁不起彻夜赶路。 可方才相夫陵转述过檗的话,解忧当时可是引开了周围的剑卫,再翻墙离开的——那丫头能翻墙?怎么可能?! “闻世有针刺之法,垂死之人尚能暴起杀敌,然此法损人,故鲜存于世间。”相夫陵一字一顿地说着。 景玄怔怔听着,相夫陵的意思是……解忧也用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确做此想。”相夫陵点头,屈起指轻敲着书案,他在秦地时就发觉解忧身形灵巧,后来着意观察过,那丫头若非体质不足,以她的身手和心思,普通的剑师怕都不是她的对手。 若是佐以这种被严禁的针法,区区翻墙,应当不在话下。 只不过……为了离开九嶷,有必要用这么拼命的法子么? 景玄心中更不是滋味,用那种法子来借力,正常人都得大伤元气,解忧身子骨本就那么差劲,这么折腾还有命么?——难道她就是拼了命,也要离开么? 真是个傻丫头,这又是何必呢?这件事,其实还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 “冢子。”檗探进半个身子,犹豫了一下,快步走近,撤步跪下,深深一揖,“冢子曾嘱某护卫夫人,今夫人应邀孤身至临武,恐有不虞,某愿往护之。” “临武……应邀?”景玄面色凝重,他记起来了,昨夜解忧死活阻着他追问,一个字也不肯说。 那么,是谁邀她去临武?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谁之过 谋士们可没忘记昨日的事情,打听到景玄在怀沙院,忙又一窝蜂地涌了来,询问何时送解忧入秦。 “阿忧不至秦。”景玄紧蹙着眉,快步甩脱身旁簇拥的谋士,一边走,一边吩咐檗,“即刻备马。” 临武……临武……但愿还能追上那丫头。 想不到她昨夜死活不愿说,竟是要去寻燕姞曾经的手下。 本以为燕姞一死,那些人自会散去,不想他们倒是尽忠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留下活口。 还有那部药经……景玄苦恼地按了按眉心,解忧这丫头对任何事情都冷静得很,唯独除了那东西。 若药经真有闪失,别说扎那几个不要命的穴位,便是她真的以死相逼,玉石俱焚,他都信。 那个没用的医芜,怎么连区区九卷药经都看不住?真是…… “冢子,遣夫人入秦,乃灭秦之计也。昔年晋献公灭虢,假道于虞,献公亦曾割爱以玉璧与良马遗虞,及至灭虢与虞而归,璧则犹是,而马齿加长耳。[1]” 景玄不耐烦地睁开眼,不过刚回哀郢院,那些谋士又凑了过来,喋喋不休地劝。 “况夫人曾云,秦之气数无过十年。”方才说话的谋士约莫四十上下,捋着须说得义正词严,“今夫人年少也,纵犁十载,归来亦……” 景玄初时不过随意听听,听到后来,眉心忍不住拧个结。 什么假途灭虢,马齿徒增?!这么混账的话也拿出来说? 送解忧去秦,让她以行医的名头去行刺秦之事,还振振有辞地认为,秦灭之后她仍可回到自己身边再续前缘?! 那可是刺杀,刺杀啊!在药汤中作手脚难道就不是了么?行刺之人,不论成功与否,都不可能全身而退。古今一例。 “冢子,夫人精通医技,又与方士相善,定能博秦欢心。此乃天佑我荆楚!” “……”景玄忍着怒意,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劝得最起劲的谋士,“阿忧入秦,以君内子为媵从,若何?” “冢子有言。某敢不……”谋士顺口地接上,猛地一怔,一个“从”字噎在喉中,再也说不出来。 开什么玩笑?让自己的妻子作为媵从,陪着解氏去秦地?区区一个医女,且又不是嫁人,要什么媵从? “冢子,吾妻故项梁将军之女,岂能为人媵从?”谋士深深一揖,面上却带着几分不甚严肃的笑。他满心里还认定着,景玄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但年长的谋士们却笑不出来,景玄方才的意思很明显,他认定了解氏为妻,绝不会送她至秦。 几人对望一眼后,最年长的那人站起身,拱了拱手,“某等无礼,乃欲以夫人入秦,乞冢子勿罪。” “荀公?!” 人群里一阵小小的骚乱。 怎么连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荀公都改主意了? 唯有那几个较长的仍安安稳稳地坐着。一名剑卫自门外快步走入,附到其中一人耳畔说了什么,那人眉头一蹙,看了景玄一眼。仍旧一言不发。 “然秦皇已知夫人拥绝世之技。”荀公娓娓而谈,“昔年,高渐离显技于宋,为秦皇召入秦宫,不得善终;今秦慕方士长生之术久矣,夫人善医术。能起沉疴、逆生死,秦皇固慕之也,又兼通巫卜,岂能不为秦皇日夜惦念?召而不得,将挥师九嶷,遍索方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夫人在此,将祸及无穷!”荀公言辞慷慨,惹得一众谋士亦群起附和。 荀公一甩袖,抛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既夫人已入景氏宗祠,冢子不忍出之,则不若杀之,永绝后患。” 景玄也不甘示弱,不逊地反驳,“若谋士之才不得为己用,公亦欲杀之?” 荀公冷笑,“黄公之不禄也[2],岂非如是?” “……”景玄默然,黄遥之事,孰是孰非,他不想再提起。 “荀公,渊以为,吴之失其地,非西子之过也,亡一国两卿,非夏姬之过。”景玄环视众人,淡淡道,“秦挥师而来,本欲尽收南越之地,与阿忧何涉?” 众人静了一瞬,随即交头接耳。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先前秦军围困招摇,又突袭九嶷,并非是因解忧之故;反倒是秦皇听得徐巿进言,那个神异的医女尚在九嶷一带,恐惊扰了她,这些日子暂时将附近的秦军撤去了。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景玄续道:“且……” “且夫人昨夜已纵马离去。”有人站起身,拔高的声音盖过周围的议论声。 他一句话震住众人后,直直看向景玄,“闻夫人曾入怀沙院,冢子亦同在,敢问夫人今何处去也?”他说着,语气渐渐严厉,“岂非冢子有意纵解氏离去,今日又助其拖延时日?!” “解忧自去也。”一直保持沉默的相夫陵突然插进话来,宽袖一抖,取出方才仔细收好的那把银针,“忧于药、毒之术均通,昔日能以毒箭解秦军之困,今以药迷人,趁夜而去,何须他人相助?” 荀公不说话了,他年纪虽然打了,记性可不差,自然还交叠那夜秦军突然围困九嶷,正是依靠那医女的箭毒,阻挡了大批秦军。 年纪轻轻,但在药学医术上的天赋,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 可……荀公暗叹口气,说句心里话,那医女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便是心思太冷了些。 但凡能从她身上看出半分对景玄的情谊,他都会据理力争保她无恙;可当留不住这个奇异到令人防备的女孩子时,只有杀了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景玄必须为了他死去的族人,亡去的家国而活,不能够被那个闲云野鹤一般的女孩子迷走。 荀公暗暗咬牙,暗下决心,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亡国灭族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绝不能容许这样儿女私情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下发生,坏了大局。 —————————— [1]《谷梁传。僖公二年》:“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玉璧仍是原来的样子,只不过马长大了些)’”晋献公灭虢前,遵循大夫荀息的建议,忍痛割爱,用骏马和美玉作为交换条件,换取虞国借道,这就是著名的“假途灭虢”。灭虢国后,晋国又挥师灭掉虞国,夺回了美玉和骏马,荀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了这句话。 [2]《白虎通》:(周)天子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未完待续。) PS:  今天剧情有点拖沓了,我错了 第二百六十章 山市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连水之畔,阳山脚下。 两骑三人沿着树下荫蔽缓行,活泼的苗女噙着叶笛,吹奏轻快的歌谣。 马上青色胡服的少女看看前路,又低眸看一眼日影,“当朝食也,不若暂歇。” “闻医女昨夜未眠,确当歇息片刻。”斥候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勒了马缰。 解忧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他处。 司马昧已急急赶回去复命了,临走时还不忘向她挤眉弄眼,说昨夜“忙”了些,没顾上休息,叮嘱她不要逞强疾行。 幸好这斥候缺根筋,没明白过来司马昧的意思,只当她夜里是真的没顾上睡,否则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解忧寻了处避风的荫头,微微俯下身,临着流水为自己画上易容。 那头苗女和斥候生火煮饭,粟米裹在蕉叶内,碧莹莹的,剔透可爱。 解忧抬手轻轻拔去耳后的埋针,一阵头晕目眩,急忙靠上背后一株高树。 “医……医忧?”苗女上前搀住她,好奇地打量着她的面庞,吃吃地笑,“医忧果清俊儿郎。” 解忧泛起一个苍白的笑意,眸子慢慢一转,望向对岸一株枝叶扶疏的大榕,霎了霎眼,意味深长地埋下头。 苗女亦看去,见树下翠绿的榕叶落了密密匝匝满地,看看四周,奇道:“今日并无大风。”无风却落了满地的叶子,这是什么道理? “呵……”解忧勾了勾唇角,一手探入袖内捏紧了小弩,侧头去看斥候。 “医女亦已察觉,有人时刻尾随?”斥候刻意压低了声儿,一双眼四处地瞟着。 准确地说,自从清晨离开九嶷。他们便被人尾随上了,但解忧一言未发,斥候只当是暗中随行护卫她的剑卫,因此也装作不知。 但解忧现在的神情。显然对那尾随的人,十分地咬牙切齿。 “忧自去临武。”解忧顿了一会儿,抬手抚着鬓边发丝,看着苗女,“劳阿苗着我衣裳。扮我模样,引去随行人。” 小小的包袱展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素色玄袂的深衣,宽袖博带,似乎带着仙逸之气。 “我?”苗女巧笑,将衣物捧在手中,饶有兴味地打量着。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穿过中原人的衣裳呢,好生稀奇。 “正是。”解忧点头,侧头看着对岸抿唇一笑。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芒。 跟着她的,应当有燕姞手下那一拨人,但除了他们,似乎还有一批,打算阻拦她前往临武,也不知是否景玄遣来的。 燕姞手下的人不知何意,但这一路上忙着防备另一批人,倒也没时间寻她麻烦,原可相安无事。 只可惜,她生来喜欢万事尽在掌控之感。因此,容不得身后有人跟随,有人监视。 斥候对解忧的主意,言听计从。 苗女也不过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儿。将解忧拉到一旁,悄悄塞给她一个藤条的小篓,“奴养了好些大蛛,若有人欺侮医女,放出去咬他们便是。” 简单地就着野薇和荇菜吃过饭,斥候拉上换了深衣的苗女。来向解忧告辞。 “少待片刻。”解忧已经又扎过一回穴位,精神正旺,双眸熠熠,配着一身紧束的胡服,看来还真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为何?医女岂非急于赶往临武?”斥候摸摸后脑勺,不解。 “起风了……”解忧弯了弯唇。 风起于山间,从连江浩淼的水面上掠过,携了无数江上雾气飞腾。 斥候擦了擦眼,早就听闻医女本事极大,不想还有这等呼风唤雨的本事? “并非呼风唤雨之术,无过听风将至。”解忧仍是笑,微微仰起头,看向近处阳山。 山头绿树葱葱,在原本不高的阳山诸峰间,莫名多出了一座高耸的塔楼,塔楼下是高高低低的女墙,城门开启,还有人出入不绝。 斥候惊讶地盯着山头的景象,不禁擦了擦眼,又擦了擦眼,但那神奇的山中奇景总在面前,并未随着霎眼消失。 城墙根下,有四五名剑师打扮的人抱剑而立,一个蒙着面纱的青裙女子从城内快步走出,唇开阖着说了什么,那几名剑师齐齐点头,随即散了个干净。 解忧浮起一丝讶然而又意味深长的笑来,真是……巧呢,附近唯有临武堪为城池,这便是此时临武的景象吧? “山市!”苗女指着山头隐隐约约的人影和屋舍,忽地高声笑起来,“此乃山市!族中蛊婆婆曾见!” “不错,确是山市。尝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1]”解忧莞尔,忽然翻身上马,一扬鞭,“山市奇景,非有缘不得一见,如何能因赶路而废?” 斥候怔怔,一阵旋风又起,卷着尘沙乱舞,将山头幻境渐渐收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山市蜃景?这般神奇……真像是真的一般。 还有,原来解忧方才特意叫住他们两人,为的只是看一眼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果然好风雅。 暗中跟随的剑师们也被惊得愣住,特别是燕姞手下的几人,几乎觉得自己撞了鬼——那城墙根下匆匆而来的青裙女子,还真是当初燕姞身边的婢女,也就是此次行动的始作俑者。 直听到那苗女喝破这是山市蜃景,他们才恍然大悟,却见那医女已骑着青骢马绝尘而去,少不得互相埋怨一回,费了好些力气摸准解忧行踪,继续跟上。 解忧驰出不远的距离,一勒马缰,转到一株十来人合抱的榕树后面去了。 寻踪而至的剑师面面相觑——踪迹到这儿便断了,可那医女人呢?有人甚至倚靠上大榕,抱剑躲懒。 “咄!” 一声呵斥猛地从树后传来,伴着锐利而不羁的马嘶,一道青影如电一般蹿出,激起满地尘沙。 “追!追上她!” 剑师们赫然醒悟,手忙脚乱拿起歪倒在一旁的剑追上去。 左右现在是柔弱少女,孤身一骑,连个帮手也没有,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 [1]蒲松龄《聊斋志异丨山市》,也就是山里的海市蜃楼。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胡服骑射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但才动了一步。 跑在最前头的那人猛地一声惊叫,听得后面的人心肝直颤,不由住了脚步,后面几人收势不及,接二连三地撞上来。 最前面的哀嚎连连,暗骂这一群蠢材。 “勿近半步。” 疾驰的马儿在前头兜着圈子,搅起满地的扬尘。 马上青色胡服的少女微拧腰身,手持手臂长短的竹篾做成的弓,手中拈着短短的木羽箭,闪着寒光的箭镞对准了身后一干惊愕且恐惧的剑师。 第一支木羽箭,不偏不倚贴着先头那剑师的头皮而过,卡在他发髻中,似是一根长笄,虽连皮也不曾破,但这生死一线的惊吓实在太大了,将他吓得止不住哀嚎求饶。 可是矜傲的少女恍若未闻,素手拈出一支又一支的羽箭,开弓、上弦,向那群吓得僵住的剑师射去,又每每只是贴着皮肉而过,****入地,溅起一团尘埃。 但那群人越发地不敢动了,能令射出的羽箭贴皮而过,说明这少女足以将他们一箭洞穿呐!惹恼了她,可就不是受惊吓那么简单了。 将每个人都招呼了一遍,解忧将路上托斥候随手拧成的竹弓挂在一旁,一勒马缰,转身欲去。 “若非穷寇,汝等可自去也!” 她赌这一回。 以武力服人在先,以言语相劝在后,这些人若非燕姞的死士,定会就此离去;而燕姞的大半党羽,应当早已在她死后被剪除,能留下的死心塌地的手下,应该极少,这几人无用无谋,想必并非长期追随燕姞。 劫后余生的剑师们面面相觑。 他们本是临武人。正是被那山市蜃景中的青裙女子雇上,才来这里跟踪这位医女的——他们甚至不知,那个女子究竟想做什么。 所以……有必要这么为她卖命么?当然没有! 几人一合计,心照不宣。剑也不要了,忙向着青马团团一揖,“某等即刻便走……” 解忧没再理睬身后的人,放缓马缰,正要策马向前。迎面又是一批人马经过,不少的熟面孔。 解忧抿唇,低眉往树荫下踱了些,正想避开,听人叫住她。 “好一个胡服骑射!”一个中年儒士策马而前,拱手一揖,“少年郎岂非秦人?” “小子赵人。”解忧压下声音,从容一笑,眼珠一转,将周围十余人收入眼底。心绪略略一乱,忙纵马离去,“尚有要事在身,失陪。” “竖子甚无礼也!”儒士虽然语气愤愤,但说话时却是含笑捋须,侧头看向身旁一袭暗红楚服的青年,“冢子,赵地确多骁勇之辈也,非司马将军如是,此孺子以一人之力退六、七剑师。亦悍勇有佳。” 景玄沉着脸,紧捏着手中缰绳,没答话。 拗不过这些谋士声泪俱下的据理力争,且他本就要出来寻解忧。便索性几人并作一道,打着将解忧捉回九嶷的名义追了来。 才到阳山脚下,便碰上檗回来说,似在途中见到了解忧。 因她那日临走着的是一袭青色胡服,因此在附近,很容易辨认。 谁知这丫头行路还折返着走。自己兜转回来竟与他们撞个正着,若非她一身胡服,还画了易容,不被那些谋士认得,那才奇怪。 少见多怪的谋士们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议论着方才那少年的风采,听得景玄满心烦闷。 当初去洞庭的路上,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策马?又是谁柔弱得连弓弦都拉不开,倚在他怀里撒娇?——这该死的丫头究竟还有多少谎话?! 连骑射都如此精准,他到底为什么担心她在外头吃了亏? 已经驰出去的马儿忽然一顿,前蹄高高抬起,似乎受了惊吓,引得后面这一干正抒发着仰慕之情的谋士们哄然惊呼。 不过马上青色的身影并没被颠簸下来,而是随着马儿稳稳地落下,手中挽着缰绳,忽然回过头来。 一束马尾般乌溜溜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一甩,在阳光下闪现出熠熠光彩。 解忧勒住马,微有些朦胧的目光一下在人群中寻到了方才瞟到一眼的人,喃喃自语,“景玄……” 连方才激烈骑射也未快了半分的心骤然一痛,忽然跳得飞快,面上飞起一抹红潮。 谋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少年突然勒马,险些将他自己摔下来,又看着他怔怔回望,不知说了句什么,没等人回过神,他又转身去了,众人只觉莫名其妙——难道这就是那些北地人的血性,这也太不可理喻了吧? 他们哪里能够想到,这锐利如剑的少年,正是他们打着算盘要送去秦宫的夫人。 相夫陵策马走近,附在景玄耳畔低声:“冢子可曾见,忧耳后熠熠,乃所埋银针故也。” 方才解忧回头在转身离去的一瞬之间,一抹亮光自她耳后折射,正是银针。 景玄闻言一怔,虽是艳阳天气,却如落入冰窟。 相夫陵说过,那个法子不啻于玩命,而且只能用得一个时辰左右,最早先,原是那些巫师做法后,给阵前的士卒们扎上,不计生死地去拼命的。 可从清晨至此时,已有半日光景,难不成那不要命的丫头一直都扎着?也正因如此,她才能这般潇洒地骑射,这般潇洒地飞驰而去? “解忧此去,非死不归啊……”相夫陵摇头。 难得遇上这般有趣的小姑娘,就这么看她死了,倒还有些不舍呢。 景玄蹙眉沉思,他现在和这些谋士同路,若是策马追上去,反是暴露了解忧身份。 “檗。” “某听令。”檗垂首,按下内心的激动,他早以有职责在身,请求追上解忧,随行护卫,但景玄不允,只令他在附近查探。 “旧职未了,去罢。”景玄压低声儿,看着解忧离去的方向,回头叫来洛,“洛与师檗同行。” 洛扬了扬眉,显然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反驳,“属下领命。” 景玄顿了一会儿,见两人还未走,轻轻叹息,“……将她活着带回来。” 他已经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国,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梦,他不能再失去那个山鬼一般的女孩子,绝对、不可以!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诡夜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斥候和苗女依照解忧的意思,沿着连水西北方向走,仿佛要往洞庭一带去的模样。 身后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不多不少的距离,一连数日均是如此。 直到第三日午后,一人策马急急追来,直接拦在了两人面前,才结束了这样两两相安无事的局面。 来人是檗,在与斥候目光一对之后,彼此都是一惊。 “是你?!” 当初这斥候从洞庭赶来,正是被檗出手擒下,逃离之时,又是檗第一个出手阻拦,因此这一眼看去,两人都惊讶非常。 斥候惊得是解忧怎会惹上这般难缠的角色,檗却是震惊解忧果然不在此处。 苗女瞪着一双大眼,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剑师,“你是何人?” 檗将这活泼的苗女扫了一眼,面色更沉,“医女至何处?” “临武。”斥候瞥他一眼,暗暗夹紧马腹。 解忧吩咐过,如路上有人问她行踪,切勿隐瞒。 “哼。”檗拧了眉头,他自然也知道那丫头要去临武。 可他和洛追了数日,竟突然失了解忧的踪迹,唯一的线索,便引至此处。 如今看来,那丫头是故意留下假的线索,借以甩开他们。 不过,幸好……洛性子执拗,坚持只需赶到临武,总能寻到解忧;因此他们二人分路而行,他循着线索来探探情况,洛则径直奔临武而去。 ——但愿,解忧确确是去了临武。 “即使如此,告辞。” 话没说上三句,檗已调转马头。急匆匆地往回赶。 斥候看着道上飞扬的尘土,不解地挠了挠头,这剑师一来一去风风火火的,到底是想做什么? ………… 跟在远处的剑卫们面面相觑。一人忽地顿足,“不好!师檗至而复返,赵姬定不在此处!” “然……公子云,赵姬着玄袂素衣,世间无两。”有人远远望一眼马上显眼的白色身影。 “赵姬此番出行。着胡服也,我等俱见。”领头那人的额上淌下汗,谁都知道解忧第一日着的乃是胡服,因此第二日见有人换了衣裳,他们只当是解忧变装而行,想也没想,就跟了上来;他们都是昭桓手下的剑师,不过听他描述过解忧的模样,并不识得她,因此跟了这许多时日。竟从未发觉不妥。 若不是今日檗追来,只怕他们一路追到了目的地,也未必能觉察。 “我等如今改道?” “不可。公子云,赵姬聪颖异常,既能引吾等误入歧途,此时追之无及。” 顿了一下,领头的剑师点头,“留一人在此,余者从我归去,闻之公子。再作定夺。” ………… 大批的剑师前脚刚走,正放辔徐行的斥候也一拍脑门。 “阿苗,当速归去!” “为何?”苗女霎了霎眼,“医忧曾云。我二人行至洞庭相候即可。” 斥候摇头,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方才那个师檗,满眼里写着慌张和忧心——像他那样的人,当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除了九死一生的事情。怎会改容? 只怕解忧此去临武,并非“要事在身”那么简单,而是去搏命啊…… 他来时,剧连和剑姬俱殷殷嘱托,千万照顾好解忧。 大丈夫一诺千金,怎能相负? ………… 那一头兵荒马乱的时候,解忧已到达临武。 楚曾在临武设邑,是曾经楚国境内最南方的一个邑。邑是小城之称,临武又当南方,与南越毗邻,因此这城墙修得倒也十分气派。 洛几乎是紧随解忧到的,但如今临武已被秦军所控,出入盘查严厉,因此他只得眼睁睁看着解忧独自进城,自己捱到夜幕降临,才寻了个机会溜进城中。 解忧被人迎上了城楼。 那名因机缘巧合而在蜃景上已“见过”一面的女子正立在城头,身上薄衫当风而起,缥缈动人。 解忧已被人告知,此女乃是临武县丞最宠爱的妾侍,唤作乐姝。 引她上来的婢子不知她面上画着易容,还啧啧叹息,县丞也不怕这俊俏后生将自己的爱妾勾走了魂。 “好俊俏的儿郎!”乐姝侧过头,“格格”一笑,“医忧来此,妾深感荣幸。” 解忧懒于废话,目光转了一圈,将城楼附近剑卫的方位暗暗记下,冷声开口:“余简在何处?” “郎好生凶也,妾惶惶然……”乐姝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甚而将头靠到解忧肩头,“若非以药经邀之,医忧如何肯至?” “……途中剑师,忧已尽数遣散。”解忧向旁让开一步,避开了面前撒娇撒痴的女子,目光始终不离两侧的剑卫。 乐姝掩唇轻轻笑,“此简无过妾道旁拾得,不意医忧如此珍重?” 解忧不答,她孤身来此,为的可不就是得知药经无恙?可这女子闪烁其词,难不成……余下的真不在她手中? “乐姝,药经在何处?” “医忧。”乐姝转过头来,嘻嘻一笑,一双纤纤素手搭在解忧肩头,四目相对,折出她和燕姞一般的琥珀色的眸子。 “妾曾遣死士,赠一匕首与忧,忧以之自尽,则可保药经无恙也。”乐姝的声音很甜,但透着说不出的寒意,“主服毒自尽,未受折辱,乃医忧之功也;今日妾以之还报,岂非大善?” 解忧拂开她的手,低眸一笑,“如此看来,药经不在此处。” 她知道的,燕姞并非仁善之辈,她手下的人,自然有过之无不及;若药经当真在这乐姝手中,她岂会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 乐姝面色微僵,果然……要骗过这女子,难得很呢。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第一招罢了,她可没奢求过,解忧会乖乖听话,就这样舍了自己性命。 她伸手指向城下空旷之处,纤细如葱管的手指在夜色中细腻如白玉,甜美的声音似蛊惑人的歌声,“妾知医忧远道而来,特备篝火,为郎接风洗尘也。” 空旷的广场上,乌压压的人影正在夜色中集结。 咒骂声、哀哭声、斥责声,在静悄悄的夜幕中,交织着,剪破了原本的安谧。 一点火,两点火,越来越多的火把在视线内跳跃。 不知谁一声呼喝,人们忽然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一处,汇成一围巨大的篝火。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哀祭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夜幕一下子被火光照亮,满地是人,华服的、戎装的、褴褛的,将空旷的城池挤得水泄不通。 “医忧,临武不幸,天行疫疠。”乐姝甜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笑得肆意,“妾见夫主夙夜烦忧,故献策焚疠者以绝疫疠,祭医者以祀苍天。” 解忧身子微僵。 她只知有焚巫而求雨之俗,却不知这焚医而求天收回疫疠,究竟是渊源已久的陋俗,还是乐姝的报复之举。 乐姝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抬袖假作掩面,似不忍看,但唇角得意的笑容,将她的心境昭显无疑。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啊……呵呵呵,见到自己的同伴被生生烧死,痛心么?! 一死有什么痛苦,折磨、折磨才是最好的报复!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死!痛心么?愧疚么? “你……!”解忧紧抿着唇,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看到城楼下,被紧紧缚住的人接二连三地被人推入篝火。 火舌将一个个人影吞噬,有人痛呼,有人哭泣,还有人因面前刺激的场面,发出不知所谓的呼喊。 解忧阖眸,指尖掐着冰冷的栏杆,无能为力。 不、不要!真是,都疯了…… 这个时候,如果她真会呼风唤雨,那该多好?! “左右!”乐姝见她心神已乱,声音陡然凄厉,“杀了她,杀了她!” 侍立的良久的剑卫早已得到吩咐,听乐姝下令,一拥而上。 “呵。”解忧身形一转,一手握住上了漆的栏杆。身子一仰,直接翻出了城楼。 “夫人!”洛隐在近旁屋檐上,见她竟翻下城楼,惊得差点踩下两片瓦。 乐姝也被震住了。这女孩子竟然宁可跳楼自尽,也不肯死于他人之手么? 连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吸引了注意的人们,都不禁转过头,看着暗夜中坠落的青色身影。 一支系了绳索的短箭自坠落的少女袖中激飞而起,末端的勾刺挂住方才她紧握的栏杆。阻慢了她下落的速度。 长长的绳索在暗夜中仿佛天上星河,悠悠地一荡,那少女已稳稳落在了地上,手中捏着一把玩具一般的小弩。 众人愕然。 洛长舒口气,悄悄摸下去,混入人群之中。 听闻解忧随身带着的这把机关弩,只得三支箭。 一支普通模样,却锋利异常,另一支带绳索……原来是第三支却不是箭,而是抓。 当初为她制这小弩的人。真是下了一番苦心思。 解忧起身,面上虽还有易容,但发丝已经散落下来,披在肩头,谁都看得出这体态柔弱的孩子乃是女子。 出于她方才的惊人之举,人们心中发憷,自发地往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他们很茫然,解忧也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是身不由己地走向篝火正旺处,怔怔望着跳跃的火舌。 热浪涌动,送来木料的清香和烧焦了的皮肉的气味。 被火烧焦的人挣扎着,从木炭堆里滚出来。压灭了一身的火焰,焦黑焦黑的。 所过之处,留下一滩黑印,和周围黎庶惊叫着躲避的杂乱脚步。 这都是……什么啊…… 解忧合了合眼眸,抬步走近,撤步跪坐下来。缓缓抬手抚上那个剩了半条命的人的额角。 火已经熄了,但焦黑的皮肉上仍浮着一层炽热的余味。 好痛、好痛,遍身都是被烈火灼过的皮肤,那该是何等的痛呢……? “逃……快逃……”被火烟灼得沙哑的嗓子里,艰难地发出这样的音调来,一行混着血水与炭末的泪汇入少女手中。 解忧浑身发颤,楚地的医者都识得她,面前的人即便只剩了一口气,还在叫她快些逃…… “我的错、我的错……” 是她错了,当初就不该放过燕姞手下的任何一人,你不害人,旁人却是要置你于死地。 乐姝带着一大批剑卫从城楼上追了下来,披发跣足,凄厉的声音如同杜鹃啼鸣:“杀了她!杀了她!夫主,下令杀了这个妖女!” 县丞见他素日宠爱的妾侍竟弄成这副厉鬼的模样,吓得不轻,踉跄地退了两步,不说发令,反而见了鬼一般转身就跑。 解忧倏然起身,谁都没看清她从何处抖出一把短短的竹弓,木羽的短箭趁风而起,霎时一片寒光。 乐姝手下的剑卫们才上前几步,锋利的箭镞便破空而来,擦着鬓边飞过,吓得人心都要跳出咽喉。 青色胡服的女孩子双目泛红,带着咬牙切齿、镂骨腐心的恨意。 你们……都该死! “上去啊!上去杀了她!”乐姝厉声凄笑,“杀了她!给我们的族人报仇!” 蛰伏五百余年的古密须人,世世代代都不曾忘却,要亲眼看到周的灭亡,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家! 可是,都被面前这个女子给毁了! 她毁了他们的骄傲,毁了他们的梦想,所以,他们也要毁了她! “给我杀了她……”乐姝见催不动那些剑卫,一把夺过一柄剑,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我要杀了你!和我一起去地下见兰姊姊吧!” “可笑。” 一道黑影从旁跃出,长剑一横,格飞了她手中之剑。 “檗……?”解忧抬眸看看挡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不是分明将他们都甩开了么? “夫人,我乃洛。”面前的剑客回过头飞快地瞥她一眼,随即又转回去,手中剑如雨点般飞刺,转眼间,已将乐姝的双手双足一一断去,血如流水一般涌出,满地殷红。 癫狂的女子萎顿在地,凄笑不止,额头重重撞击着地面,鲜血四溅。 “我密须国人死后必为恶鬼,索汝等性命方休!” “哼,狂妄。”洛厌烦地踢开面前还在抽搐的尸体,冷言冷语,“无过贱妾之辈,生前懦弱不堪,死后怎为厉鬼?” 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干剑卫和士卒,将他们吓得连连后退。众人一边退,一边暗暗腹诽,此人凶戾如此,宁可撞上恶鬼,也不要撞上这人。 洛见无人阻拦,也不欲大开杀戒,回身将解忧纤细的小腰一揽,在众人的惊愕中,带着她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 正在复习方剂,惊闻广州陈主任不治离世的消息,所以临时加了这一章,作为哀悼。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章 安魂 前面一章被屏蔽了,编编应该会给我解封的啦,但是怕大家看不到,我先在公众章里面发了一下~记得去看哦~ ———————————————————— 年老的医者伏案思量着用药。 他并不知道那昏迷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但从她紊乱的脉象看来,这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可不会比他这一把年纪的老人家少。 楚人素来相信魂灵的存在,因此在他看来,那少女昏迷不醒,脉象又弱又乱,显然是魂灵暂时丢失了。 “……”老者欲言又止,长长舒口气。 其实他是真想说,要不去找个巫来招一招魂也好……但自家公子素来不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得吩咐人去寻些安神定魄的药物来,先补一补被借力的银针伤着了的身子。 “劳医看顾。”昭桓礼貌性地点点头。 “不敢,本老朽之事也。”医者躬身为礼,退了出去。 转过回廊,迎面走来一个缃色锦衣的女子,衣袍一角是填花的菱纹,袖口和衣襟上用金银丝缂着燕纹,外罩一领藕色绢衣,腰间一条松绿色绦子,勾出一抹纤纤细腰。 “夫人。”老者停步,微微颔首。 “医,此间何事?”女子低头还礼,态度谦和恭敬。 老者笑了笑,听闻这女子原是深地乐伎,南氏名蕙,据说得了女公子婉之的眼缘,一跃做了夫人,不想她半点都不骄纵,仍是恪守本分,真是难得。 “公子携一女子归来,不知谁家女儿。”老者漫不经心地答了。 那个少女小小年纪落得一身病根,还会那种早已失传的近乎巫术的激励人气血的法子,多半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公子做什么将她救回来。 少姬点点头,不多问。 到廊下,一群婢子进进出出,有的手中捧药汤,有的捧衣物,还有的捧着满满一盆的热水。 少姬不解地望进去,轻声细语:“公子唤妾何事?” “解忧在此,唤姬来此照料一二。”昭桓向旁让开了几步,露出被他挡在身后的女孩子。 “医女……?”少姬提着裙袂匆匆走近,看清床榻上的人后,霎时滚下泪,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跪在床畔,握着少女纤瘦的手泣不成声,“医女!医女!” “忧暂无不虞,勿忧心。”昭桓拍了拍少姬的肩,抬步离开,“桓尚有他事,劳姬看顾解氏。” 身后婢子捧着热水和软巾上前,恭敬地跪坐在一旁,将手中物什高高托起,“夫人,公子云,赵姬体质柔弱,不慎落水,恐为寒气所侵,请夫人为赵姬更换衣物。” 少姬拭去泪,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抚着解忧额角。 是呢……发丝和衣衫还是半干的,想必才从水中救起来没多久。 一张惨无血色的小脸瘦得愈发削尖,看得人心头隐痛,忍不住垂泪,“医女、医女……有何不怿,至于投水?” 暗青色的胡服被打湿,少姬费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将衣衫解下。 一抬手,触到一物温润,不自觉地低眸一瞥。 玄色与朱红交错的丝绦,温暖的琥珀色玉玦,带着几点冰凉的水珠,被系在解忧里衣的腰带上。 少姬怔了怔,她自然识得这枚玉玦,她自然也知道,景玄将这枚玉玦赠与了解忧。 只是没想到,解忧竟真会带在身边,还贴身藏着。 “医女……”少姬轻叹口气,将玉玦从腰间解下,搁在解忧枕边。 连一枚小小的玉玦都如此珍惜,又为什么要离开呢?只要她留在九嶷,不论如何,景玄都不会让她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吧?为什么要离开呢? 用温热的水为解忧擦拭过身子后,少姬接过婢子捧来的衣物,为解忧穿上宽松的素罗襌衣,织物上织着茱萸纹的暗花。 茱萸产于吴越,能驱邪避恶,传说楚地曾有瘟疫横行,全靠吴茱萸挽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少姬将解忧半干的发丝细细铺开,缀上细碎的泽兰叶,又拈起那枚玉玦,轻轻放在她心口。 “去罢,勿喧哗。” 婢子们轻轻应下,蹑手蹑脚地摸出了屋子,忍不住面面相觑。 也不知这个病弱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怎么公子和夫人都待她如此上心? ………… 解忧在一阵奇异的铃音中醒来。 面前端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握着她的手腕体察脉象,胸口轻轻压着一物,抬手一摸,原来是那枚玉玦。 铜铃的声音没有停下,但听得不甚清楚,似乎隔了一处屋子。 转了转眼珠,才发觉这头帐子里,也挂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青铜铎,铎身上雷纹和带纹交织,伴着间壁一阵阵的铃音和飘渺的歌声,说不出的诡异。 见她醒来,老者捋须笑得有眉没眼,“小丫头醒了呐。” “你……是……?”解忧怔了一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口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不堪言。 “莫动,莫动。”老者见她想欠身坐起,忙不迭按住她双肩,“多歇息,多多歇息。” 外间帘子一挑,转过两个身影。 昭桓抱臂不语,少姬立在一旁,绞着帕子,喜极而泣。 解忧昏迷了好些日子,药尽数灌了,只不见醒,实在没法子了,昭桓只得暂且信一回那医者说的话,寻了巫来为解忧“安魂”,想不到,还真醒了…… “……”解忧霎了霎眼,确定自己是清醒的,长舒口气。 似乎做了很多混乱的梦,但方才那些铃音和歌声很好地安抚了她的心绪,是以半点没有噩梦醒来时的疲惫。 “医女!”少姬见医者让开了,迫不及待地冲上前,伸手颤颤地捧住解忧面颊,话没说出来,泪先淌了满脸,“医女……” “阿蕙……”解忧哑着声笑了笑,手中握着温暖的玉玦,半阖上眼,撒娇地轻声埋怨,“好累啊……” 梦里穿越了两千余年的时光,真是一段长路,怎能不累呢? “丫头好好歇息。”老者笑得满脸褶子,显然治好了这个小姑娘,令他十分有成就感。 当然,他更高兴的是,这小姑娘可算醒了,这下就可以细细向她询问那个借力的银针,究竟有何玄机。 解忧被少姬扶起来饮了几口温水,冲淡了口中苦涩的药味,倒头继续睡下。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章 荆途 睡意正浓,解忧只觉被人扶了起来,轻轻倚在一个软枕上。 清淡的药香味缭绕在鼻尖,透入胸口,疏散了闷意。 “解忧,醒醒,喝药……”温和的声音响在她耳畔。 “唔……兄?”解忧昏昏沉沉,循着熟悉的气息,一头撞入身旁的怀抱。 “……”昭桓端着药碗,低头看那小人儿赖在自己怀里乱拱,哭笑不得。 “解忧,醒醒。” “不要……”解忧摇头,泪渗出眼眶,打湿了小脸,“不要走。” 昭桓叹口气,一手揽住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一手将药碗放下,尽量温和地掰开她的双手,将她放回床榻上。 “兄……”解忧不放弃地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哭闹不休,“不要走……” “解忧……”昭桓本想抽回衣袖,看她在梦中哭成这样,又不忍,转而揉了揉她额前的发丝,和声宽慰,“不走。” 好容易哄住了难缠的小人,昭桓拿起半温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她喝药。 解忧在梦中很乖巧,一丝不落喝完了药汤,终于安稳地睡下了。 昭桓长舒口气,趁解忧睡得正沉,急忙起身唤了两个婢子进来收拾,自己寻隙走了。 第二日果断遣了少姬来照料解忧。 解忧休整了几日,滋补的药物养着,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少姬端了药汤进来时,她正倚着软枕,对着初升的阳光把玩手中玉玦。 琥珀色的玉玦内蕴满了金色的阳光,仿佛有一泓水波婉转流动。 “医女。”少姬脸上挂着淡笑,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玉玦上,眸中掀起怅惘。 如果没有姐姐的死,她应当现在仍在景玄身边吧? 那个如烈火一般的青年人,明知道他那么无情那么危险,却还是诱着人如扑火的飞蛾一般,投身其中。 “阿蕙……”解忧抿起唇笑笑,身子一歪,倒在少姬怀里,仰面看着她,“过得可好?” “……无过举案齐眉、消磨时日。”少姬浅浅一笑,落下手摩着解忧额角,她已经无所谓过得好不好了。 不过……在这里,因为昭婉之喜欢同她学做女红针黹,还有调香鼓瑟等等,昭桓待她虽然淡淡的,但也给了十足的尊重,因此她在这里过得还算顺遂。 这一世漂泊,能够安居于此,她还奢求什么呢? “医女……”少姬敛眸叹息,“医女为何离开九嶷?” 分明有人护着,有人宠着,为什么要走呢?这一回,若不是昭桓得知她要去临武,暗中留意了,恰好将她从河水里捞了回来,岂不是连尸首都不知飘去哪儿了。 解忧抿唇,她醒来后就被告知,是昭桓将她从河心救了回来,若是再迟上那么一会儿,只怕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 可是,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会走进河中。 那日的事情她不想过多地回想,只要一想,便会听到丁丁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会看到熊熊燃烧的烈火,如同厉鬼的乐姝,还有那些在烈火中挣扎着扭曲着的尸身。 少姬见解忧面色渐差,知自己问差了,忙将解忧扶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医女顺顺气。” “无事……”解忧轻咳几下,也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胃中竟翻涌起阵阵恶心,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医女……”少姬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唇直哆嗦。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解忧服药后,也有过一次呛咳至呕血的经历,解忧近日身体已经虚弱到不能再虚弱,好容易养好了些,若这么一吐,只怕前功尽弃。 好在解忧也只是干呕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一头倒回软枕上,重重喘气。 少姬心疼地抚着她瘦削的脊背,怯怯提议:“医女,不若归九嶷……?” 解忧无力说话,轻轻摇头。 她不要回九嶷,药经的事情还没有解决。 昭桓曾盘问过她那夜发生的事情,得知她应邀赴约临武,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乐姝的圈套中,为的是一部修订成册的药经,已暗中派人在临武搜寻过,并没有药经的蛛丝马迹。 这样看来,乐姝应当只是因机缘巧合得到了那支简,并非得到了整部药经。 听到这个消息,解忧心下稍定。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她实在已成惊弓之鸟,不亲眼看到药经安然无恙,她实在不能释怀。 因此她决意待身体好转后,即可启程前往洞庭小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医芜应该依照她的意思,将药经暂时存放在那里。 “医女……”少姬拖着长长的尾音,轻声劝说,“冢子待医女实已至情,医女何苦赌气?” “阿蕙。”解忧眯了眯眼,小手轻轻揉按着抽痛的胃脘,低眸怅笑,“忧知之也。” 她知道啊,她从来都知道的。 只是……只是什么呢?只是,她重新活这一世,为的是了结前世未了的心愿。 她……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再去喜欢一个人了啊。 更别说,除了景玄……总之,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甚至没有多余的性命,放开了心意去喜欢别人了。 “……”少姬默然,看看解忧的面色,没再说下去。 或许是吧,解忧和她是不一样的,她只求安稳的生活,若是能得一心人,共至白首,那是最好,若没有,那她也不敢强求。 而解忧,似乎心里还装着更大的祈愿,不愿囿于****。 昭桓对于解忧要前往洞庭的决定,没有反对。 解忧休整了半月时间,再度孤身踏上旅途。 随行护卫她的剑师被她遣了回去,一人,一袱,影子跟在脚下,慢慢地在夕阳下行走。 解忧仰头笑笑,真像她从血泊中逃出来,在荒野上奔命的时候。 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1] 她不属于这里,所以始终难以融入到这个陌生的天地间。 每走一步都有荆棘挡路,步步艰难,步步曲折,但是,一直走,一直走,总有一天会走到的吧? —————————————— [1]出自《庄子·外篇·在宥》,译为“自由自在地遨游,不知道追求什么;漫不经心地随意活动,不知道往哪里去。”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湘阴 “送往无假关。”昭桓将手中的帛书封好,递与身旁文士,面色微凝,“赶在解忧之前送达。” 听解忧话里的意思,似是要孤身前往洞庭,而没有再回到楚墨的打算。 无假关以北,便是秦人所控的范围了,一旦她真决定走,天广地远,到何处再去寻到她?所以,只能将这个消息尽快送出去,趁着她尚未来得及渡过无假关,将她拦下来。 花厅后,少姬捧着一束蕙兰转出来,垂眸顺目,黛眉平平蹙着,“公子纵医女离去,而又……告其行踪……” 为什么要这样呢?既然当初对解忧要走的决定毫不阻拦,在她养病的这半月中,亦不曾将她的消息告知景玄,这个时候,又为什么要将解忧的行迹透露出去呢? 少姬不解,也不忿。 或许解忧过去说得对,不要去求别人——因为在这世上,只有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永远会为自己着想,不会做害自己的事情。 但是……少姬摇了摇头,但她性子懦弱,她不像解忧那般有主见,除了依靠旁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忧孤身弱质,独自行路不妥。”昭桓瞥她一眼,淡淡道。 这当然只是一个原因,还有其他的,譬如为了从弟留下解忧,但是这样的心思,是他不想宣之于口的。 少姬垂下头,她温顺的性子令她即便存有疑惑,也选择默然不言。 气氛有些僵冷,少姬怀中捧着的蕙兰散发着幽幽甜香,随风轻荡。 昭桓很快岔开了话题,看看周围屋舍和檐头探出的翠绿的枝蔓,“姬幼居深地,应知此地有何盛景,不若同游,莫负春华。” “喏。”少姬颔首,甜甜一笑,乖巧地应下。 ………… 湘阴一处舍馆。 清晨时候,天色还没亮透,已有几人匆匆跑进舍馆,争先恐后地挤到缩在回廊尽头的小门,小心翼翼地叩响。 “医女、医女?” 门内的人淡淡应声,“少待,勿急。” 声音温和,带着微微的哑,使求医者焦急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在外等候的有一名年轻男子,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吱呀”一响,门后露出一个素色楚服的女孩子,一头长发窝在肩头,眉目稚嫩,尚未长开的模样,与那种平和的声音,似乎对不上。 求医者忍不住探头探脑看看屋内,好奇这年轻的女孩子是不是只是一个小童。 “我便是医忧。”解忧弯了弯眉,浅浅一笑,露出一双平和如水的眼眸,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惊讶与犹疑并存的年轻人。 “医女本是幼儿模样。”后面的老妇认得解忧,脸上翻起几道褶皱,跨进门槛,携了解忧一双小手,覆在掌心轻轻摩挲,“许久不见阿忧。” 那个年轻的求医者仍是经不住一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医忧如此年少?” “甯姑。”解忧轻轻点头,将她让进屋内,对旁人的评价并不放在心上,“甯姑曾苦无法入眠,如今好些了?” 老妇捶捶胳膊,“夜里睡得好多了,只这胳膊近些日子抬不起,原想遣小儿去洞庭求医,不想阿忧恰恰来了湘阴。” 解忧笑笑,听着老妇絮絮的抱怨。 在九嶷过了大半年文绉绉的日子,还是四处行医自在些,黎庶们说起话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清晰明了,听者说者都不费神。 “我看一看。”解忧引着老妇在书案前坐下,挽起她的粗麻衣袖,身子探过书案,仔细地查看。 “是湿痹。”她看了一会儿,既没诊脉,也未询问,这样说道。 湿痹,湿气胜者为着痹也。多因经年累月身居卑湿,湿气袭人而患。 老妇的脸上有些恐慌,干枯的手攥住解忧小手,“前年村西老儿便是十来年的行痹,一夕死了。”[1] “莫怕,不相干的。”解忧抿唇浅笑,行痹是行痹,湿痹是湿痹,虽则都是痹证,但不同的。 老妇点点头,解忧的话她从来都信,听这么一说,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解忧俯下身从书案底下拉出药篓,翻检出几块片好的根茎,摊在案上一一向老妇说明:“这是苍术和白术,这个猪苓,还有泽泻……” “这是薏米。”老妇指着一旁圆溜溜的谷物笑了笑,“瓯越那里传来的新奇玩意儿,遇上荒年,也能救人一条命……这玩意儿还能当药吃啊?” 解忧报以一笑,“五谷养人,哪个不是药?” “医女高见。”在一旁沉默候诊的年轻人突然开口,“医女师从何人?” “……师从?”解忧抬眸,不禁失笑,“忧无师自通也。” “绝无可能!”男子言辞激烈,既然又连连道歉,“某亦非……无过见医女年幼而拥奇技,境界之高,并非一介幼女应有。” 解忧面无表情地听着,将药物包起交给老妇,仍在小小的书案前坐下,移过脉枕,看向那个犹在解释的人。 “候脉之时,勿动勿言。” 那人一噎,面色涨红,只得安静下来,往席上一坐,看看对面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孩子,学着她的模样笨拙地将双腿叠好,肃然着脸,撸起袖管,大义凛然地将手放在脉枕上。 解忧抬了抬眼皮,细看一眼他的样貌,浓眉大眼,面带红光,唇色微艳。 “所苦何也?” “夜不能寐……” “心火过旺也。”解忧冷淡地答道。 仍旧俯身拉出书案底下的药篓,翻检出几束药草,又取了刻刀,在一片削好的木牍上写下些许常见的草药的名字,注明在何时何地多见,如何煎煮等事项。 “可也。”解忧将木牍和药草递给患者,却见对方看着她出神,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 年轻男子看得瞠目结舌,“医、医女?为何方老妇问诊,亲之悦之,今、今……”凭什么换了他,这女孩子便如此冷淡的模样?他哪里惹着她了? “亲之切之,君子不我信也。”解忧站起身,一抬眸,流露出疏离与淡漠。 简单地说,就是她不做出一副权威的模样,面前的人不会信她给出的方子有效——这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就是麻烦。 男子愣了一下,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又看一眼面前娇小的少女,看起来似乎也只十四、五岁的模样,可这神情、这医术、还有不凡的见地、对人心的把握,实在是太不简单了。 “君子何久久注目耶?”解忧淡淡出声。 “哦、失礼了、失礼了。”男子回过神来,一把抓起案上的药草和木牍,忙不迭往回走。 走到门槛处,忽然又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解忧,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喃喃自语。“啧,医女容貌肖似剑卫所求者。” “……剑卫?”解忧蹙眉,见他已走了,旋即抛开了此事不论,整了整容,去询问另一个老妇的病情。 她离开深地已有一月余,一路过来取的都是水路,顺着湘水向北。 春水恰涨,水路行程极快,一路上再无人尾随,难得又过上了从前悠闲自在的行医日子。 不多几日,她便到了湘水与洞庭交汇处,这才弃舟登岸。 无假关扼守着洞庭南北的水域,她这一回去洞庭,并不想遇上熟人,因此暂时羁留在湘阴的小邑中,每日为人看诊医病打发打发时间,一边思索能够蒙混过无假关的法子。 换装易容多半没什么用处,直接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关去,自然更是天方夜谭了。 而直接乘船,从浩淼的洞庭水面走,到了那头,难免被往来的秦军以行迹可疑而盘查。 真是两难。 今日的求诊人不多,送走最末一个病患,解忧简单地画了易容,束起发,换上窄袖的衣衫,外出采药。 又到了荆芥开花的时节,紫色的花穗已经开至顶,清郁逼人,香染衣襟。 初夏时候,天气乍暖乍寒,每个定准,偶然染了风寒,烫些荆芥饮水,简单便捷。 解忧摘了满满一把,身体到底还没有恢复过来,累得蹲在草丛内,直不起身。 缓了一会儿,慢腾腾地挪到水边的石块旁,将荆芥穗一一铺开在石面上晾晒,自己也倚在一旁,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眯着眼睛小憩。 “小儿!小儿!” 正睡意迷蒙,有人大煞风景地将她推醒。 解忧懒洋洋地睁开眼,抬手遮一遮头顶灿烂的阳光。 推醒她的人一身劲装,腰带上缠一把剑,似乎是个剑师。 他从紧窄的袖管中摸出一卷细细的白绢,展开来,在解忧面前一晃,漫不经心地询问:“小儿,可曾见画中之人?” “……”解忧草草扫了一眼,眼中睡意立去,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抬头将那剑卫扫了一眼,笑了笑,缓缓摇头,“画中姊姊甚美,小子不曾见也……不知是何家姊姊?比西子若何?” “我家夫人也。”剑卫摸了摸鼻子,憨憨一笑,“夫人灵秀,且通医术,能只手起死回生。闻此地近日有游医至,医技如神,能起经年旧病沉疴,不知是否夫人,故四处寻觅,小儿岂非邑中人,不曾听闻有医女至此耶?” “非也。”解忧笑了笑,指着石上晾晒的荆芥,面不改色地扯谎,“小子居湘水之阳,素以采草织屦为生,今水之阳蔺草已为人采尽,故小子渡水至湘阴,晾草织屦以糊口也。” 剑卫对编草鞋的事情一窍不通,哪里知道石头上铺的是药草而非织屦的蔺草,听她说的头头是道,顺着叹几句生活艰辛,仍旧收起绢画,往邑中去询问旁人。 看着那剑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解忧面上的笑意渐趋僵冷。 “医女容貌肖似剑卫所求者。” 清晨那名求医者的话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剑卫……执画像购求……好熟悉的伎俩啊…… 解忧叹口气,身子一歪,仰天躺在宽大的石块上,晒到半干的荆芥花穗一碰即掉,一些缀入她发丝间,一些落在肩头,零零碎碎,星星点点,散发着馥郁的辛香味。 我家夫人灵秀而通医术,能只手起死回生…… 景玄啊……何必呢?到现在仍不肯放手么? 整整半月没得到她的行迹,他该急疯了吧?所以又开始故伎重演,派出剑卫沿途索求了么? 又是这样,遣剑卫拿着她的画像四处购求,上一次是逼得她无路可投,避到了狐台才躲过一劫,这一次,他又想怎么样呢?难道真要逼死了她,才甘心么? 十二年间,两次见到自己被人如此购求,真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悲凉。 解忧将小手遮在面前,挡住刺目的阳光,轻轻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小邑怕是回不得了,她得尽快离开这里。 她到湘阴已有数日,所医的人也以数十计。 若搜寻她的人已到附近,定都会逐这消息而来,到时候,可不是每个剑卫都会像今日遇上的这个一般,好糊弄了。 快走,快走,不能再落到景玄手中,否则终其一生,都逃不掉了。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解忧却立在旷野中没动。 前有无假关阻拦,后有人追至,真是逼得她不得不做个选择了。 出了一会儿神,从袖内摸出一根竹簪将束起的发丝挽成高髻,收起晾在石块上的荆芥,匆匆往舍馆去。 —————————— [1]行痹,又名风痹,以疼痛游走不定为特征痹证,一般认为与西医中的风湿有对应。风湿病(注意不是类风关啊)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一般发生在一次感染后,抗体、补体等错误攻击自身关节、心肌等,除了比较多见的关节炎方面的反应,还包括当时不易察觉的心脏风湿小体形成(时间久了,会造成二尖瓣变形),十几年下来,当然会出问题。 而湿痹,更倾向于指因脾胃差、痰湿停聚引起的四肢倦态、轻微水肿、麻木不仁这种,当然是不一样哒。 不造这样大家看不看得懂,反正我已经尽力了,尽量没用专有名词解释。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逃 夜幕下的街道安谧无声。 时值朔月,暗蓝色的天幕中唯有几颗碎星闪烁,隐约映出街市上一团团黑乎乎的影子。 解忧一身窄袖衣衫,灵巧地翻出窗棂,伴着轻轻一声响,落在舍馆临近街边的窗外。待了片刻,确定四周并无人影,女孩子轻舒口气,拨开丛丛灌木,一矮身消失在树丛中。 几个时辰后,天色稍明,天边翻出淡淡的鱼肚白,两名剑卫出现在湘阴街道上,晨曦在他们身后投下高大的影子。 前面一人叩响了舍馆的大门,少顷,舍长揉着惺忪的睡眼,骂骂咧咧地走出来,“尚未鸡鸣,两位……” 他看清面前立着两名剑师,怔了一下,眼神警惕一瞬,换上笑脸:“两位投宿?” “寻人。”走在前面的人冰着一张脸,言简意赅。 后面的人上前一步,抱个拳,抬手比划了一下,“我等寻一女子,貌尚小,善医技,言谈温煦,如……” “不曾见、不曾见。” 门“砰”地一下重又关上,留下两名剑师,在愈来愈明亮的天光下面面相觑。 舍长掩门,展臂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眉心。 这都是第三批前来询问那医女的剑卫了,也不知那个说话温和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惹上这些人的。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怎么瞧,都不是善茬,也不知是不是该给那小医女提个醒,让她留个心眼? 这么想着,他踱到隐蔽在长廊尽头的小屋外,轻轻扣了门,“医女,医女!” 门内静静悄悄,无人应声。 舍长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推门进去。 屋内陈设依旧,一缕浅淡的草药香味尚未散去,可里头已没了那小姑娘的身影。 舍馆外,两名剑卫坐在舍馆前的台阶下,郁郁然抱着剑,两厢沉默。 日头踱上中天,门前投下两人长长的影子。 “洛,夫人究竟何处去也?”右首的人一声长叹。 洛冷着脸不答话。 他怎会知晓解忧去何处了? 分明嘱咐那女孩子好生待在原地等他回去,而且那时的她看起来身上带着伤,应当走不了多远,谁承想他回临武城中一趟,来回一个时辰不到的路程,解忧就走得没影了? 为此他已被景玄狠狠斥责了一顿,与檗在外寻了大半个月时间,谁知那女孩子仿佛是属泥鳅的,滑不留手,这半个月来竟然仍一无所获。 好容易听闻附近有医女行医,及至赶来询问,得到的回答却是那女孩子已离开此地。 洛抬头望了望天,北天尽头正涌起暗色的阴云,想是一场大雨将至。 “檗,往无假关一探。”洛抱剑起身,正色说道。 他倒是不信这个邪了,总之解忧的目的地是无假关,他们截断通往无假关的必经之路,难道还能追不上她? 檗皱眉想了一会儿,摇了头:“方至舍馆周边一探,夫人似从野径而去。子先行至无假关,我欲寻迹一探。” “也可。”洛点头。 ………… 解忧再次甩脱追踪之人,独自在平旦的野外行走。 荒草直到她腰间,顶端花穗在阳光下慢慢绽开,一茎雪白,随着解忧走过,轻轻摇晃,晃落一片馥郁芳香。 解忧一刻不停地走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那些剑卫盯上,只能尽她所能,赶早穿过无假关。一入秦军所控的地界,这些剑卫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查了。 纤手拨开草茎,晨露泠泠滴落,碧丛丛的荒草间,一团阴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个孩子倒在草地中,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一双小泥爪沾满了炀化的春泥。 解忧轻轻拧眉,抬头望望四周。 荒草绵绵,摇曳如浪,悄寂无声。 她蹲下身子,伸手入怀,取出药囊和绢帕,轻轻拭去女孩颊边污泥。 那张稚嫩的小脸带几分清秀,只一双眼皮哭得肿肿,眼眶下则是铁青模样,还有一双鸡爪似的小手,指尖磨破了皮,甲片破损,血渍斑斑。 “可怜的孩子……”解忧半掩眸子,轻轻抚着女孩的额角,银针在指尖轻轻一转,折出一道亮光,精准地刺在女孩细瘦的臂间,纤细的针尾在风中轻轻摇晃。 有杂乱的脚步声在四野响起,解忧凝眸,两指搭在女孩腕上,压低了身子。 “此处可有人迹?”人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被清晨的水汽洇湿。 解忧愈加伏低了身子,让密密匝匝的草叶遮挡住自己的身影。 竟是已经追到这里来了……这些剑卫的脚程,委实太快。 一只手捏住针尾,在指尖轻转,小心翼翼地拔出针来。 整整十一枚银针拔完,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软软地贴着面颊,耳边那些搜查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 又躲过一回……解忧慢慢直起身,跽坐在草丛中,遮着头顶阳光看一眼天穹,将那些针收起来,放回药囊里。 一块小小的素绢从怀里滚落出来,砸在地面上,散开来,里头滚出一枚圆溜溜的玉玦,琥珀色,蕴着最明净的阳光。 “是你啊……”解忧拾起玉玦,袖口掸去上面沾染的尘土,理出黑红相间的穗子,仍旧贴身系上。 “姊姊……?” 苏醒过来的女孩子像刚刚绽放的花苞,在晨曦中懵懂地看着她。 “难受么?”解忧温和地瞥向她。 不停留下来救治这个孩子,或许她就会与四处搜寻的剑卫撞个正着?这也是天意么……终于偏向了她一回啊? “姊姊……”女孩子艰难地坐起身,一只小手横过膝头,支了脸蛋,怯怯抿着开裂的唇瓣,声音如同蚊蚋在耳边轻吟,“阿棠想回家。” 解忧抬手揉着女孩子的头发,柔声:“阿棠家在何处?” “唔……”女孩子抿了抿还带着伤口的手指,回头仰看酝酿着风雨的北天,似乎勾起了什么可怕的记忆,大眼里溢出泪,“可是……家被大雨冲塌、娘亲死了……阿棠挖不出娘亲,跑啊、跑啊……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解忧握着孩子冰凉的小手不说话,是和她一样,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的孩子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欲入秦(上篇-终) (前一章改了些内容) 女孩子哭了一会儿,仰起脸看着面前的小姐姐,她的手中还握着未及收拾妥当的银针和砭石,“姊姊、姊姊是医女么?” “是啊。”解忧笑了一下,抚了抚女孩子软软的脸蛋,袖手直起身,“姊姊要走了,阿棠一个人……要小心猛兽。” 女孩子怔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做“一个人”。 面前白色的纤细身影向着荒草绵绵的地方去远,天高地迥,草叶摇曳,漫天的晨辉中,只剩了她小小一人,铺天盖地的惧怕顿时扑来,跌跌撞撞地冲上前,紧抱住那女子,仿佛救命的稻草,哀哀哭诉,“姊姊、姊姊……” “……”一声叹息落在风里。 解忧转过身,垂首揉揉女孩柔软的发丝,“姊姊惹了麻烦,很危险,不能带上你。” “阿棠不怕……”女孩抬起头,怯怯扯着她的衣袖,那些听不懂的话在她耳边随着晨风回荡,“姊姊收我做徒弟,阿棠也想做一个……”她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加卑怯,“阿棠也想做一个能救活别人的医者……” 解忧垂眸不语,缓缓将女孩瘦弱的小手攥入掌心。 流离、零落,半生孤畸,同病相怜。 那么,便同她一道走吧,这天下之大,总会有两个身世飘零的孤女的容身之处吧? ………… 小镇坐落在湘水与洞庭的合抱中,街市忙碌繁华,一个玄袂素衣的少女轻盈地穿过街市,身后跟着一个栀色短衣的女孩子,蹬着一双小短腿,匆匆跟在她身后。 “阿棠,跟上些,仔细被拐了。”少女不时驻足,回过头轻笑。 街市上的行人也驻了足,打量少女一眼,笑着道:“是阿忧回来了?都长成大姑娘了。” 解忧回头,面前的妇人有六十的年纪了,一张脸本就沟壑纵横,这一笑更皱成了皱皱巴巴的核桃,“妘姑?!” “难为丫头还认得我。”孟妘笑过后,眉目舒展开,虽是老了,但当年风韵犹存,一双眼角斜斜向上,勾出俏丽的凤眼。 “妘姑……”解忧抿唇,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距她当初入越已过了两年时间,那时走得仓促,都未得空与抚养自己的孟妘告辞。 孟妘笑笑,牵着她一只手,眼风瞥向跟在她身后的女孩子,“阿忧收徒儿了?” “也算不上吧……”解忧哑着声,霎一霎眼,“是个可怜的孩子,便捎来,不如……您送她往狐台去?” “阿忧不回去了?”孟妘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招手唤来一旁街角玩耍的男孩子,“阿武,来,这是你忧姑姑。” 男孩跑上前,看了看孟妘,又看了看解忧,咧开嘴笑:“是姊姊!是姊姊!” “你爹的妹子,怎地成了你姊姊?”孟妘不满地敲了他一个爆栗,摇头,向着解忧抱怨,“这般淘气,也不知向谁学来的。” 解忧莞尔,“阿代为人尔雅,只是闷了些,这孩子活泼一点也好。” 她拉起身后女孩子的手,交到孟妘手中,轻轻地拍了拍,“阿棠就拜托妘姑……”她抬头看了看北天,季春的天总是阴着,似要落雨,“我要往秦地去呢……妘姑,若兄长寻我,便说我往秦地去了。” “姊姊!”女孩子挣脱孟妘,死死拽住解忧衣袖,幽咽着声,“阿棠不要、阿棠和姊姊一起、一起……” “怎么是你?”解忧的语气骤然一冷,缠在她身畔的女孩子忍不住被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松开手,抬起头讪讪地看着解忧。 面前一个高大的男子遮去了光线,一手按在腰间,那里露出一柄森寒的佩剑。 阿棠吓得惊呼,飞快地躲到解忧身后去。 孟妘在后头拉了她一把,一手牵着女孩子,一手牵着孙儿,快步避到街角;看来,那少女果然惹上了麻烦。 “夫人……” “檗,你怎么来了?”解忧不耐烦地转过头去。 这些日子来分明已将那些讨厌的“尾巴”甩开了,可檗为什么一路跟着她到了洞庭?! 檗这一路已追了月余,此时终于赶上解忧,惊喜交加,哪里管她恶劣的态度,只抬手为礼,“夫人!夫人当日不辞而别,某等以为夫人遭遇不虞,苦寻数十日;冢子亦焦急万分……” “故乃画影捕形,沿途遍索忧,一如七载之前,然否?”少女唇边噙着冷笑,眸子微抬,带着讥讽看向一脸肃然和担忧的剑卫。 她不恼景玄四处寻她,只是好奇,景玄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她不是他拥有的一样物件,亦不是他手中囚禁的玩物呢?从来都以这样的方式来找她,真是够了! “夫人?”檗一头雾水,诧异地看向她,什么画影捕形、沿途遍索啊 这一路上,分明只有他和洛在寻找解忧而已,而且也不过四处询问,从未大张旗鼓,怎会是她口中说的那般? 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自觉地避开,孟妘拉一把孙儿,悄声道:“阿武,快快去寻你爹爹,传信给你伯伯们。” 男孩子应了一声,野兔一般窜出去,消失在街道尽头。 孟妘这才想起解忧托付给她照料的女孩,那女孩子趴在一旁的横杆上,竖着耳朵听街市上两人的谈话,满眼里流露着向往。 孟妘轻轻一叹,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发,“阿棠啊……” 话未说完,女孩子已撒开脚丫子,奔到了解忧身旁,“姊姊去哪儿,阿棠也去哪儿。” “……”解忧一怔,截断说到一半的话,蹙眉道,“我欲入秦地。” 她停下来,看着檗,又说一遍:“吾子归去转告汝主,我欲入秦地。” “冢子命属下护卫夫人,夫人在何处,属下亦在何处。”檗斩钉截铁,他有他要履行的事情,绝不会走。 “此去非是游山玩水……”解忧不再理睬他,拉起阿棠的小手谆谆劝慰,一同看向阴云密布的北天。 风云将起,龙虎争斗,那个地方不会太平,何必一起去趟这一趟浑水呢? 她,只是必须去那里,将那一部药经交到夏无且的手中,借他之力推行天下。 ———————————————————————————————————— 【上篇-终】 就这样,先告一段落吧。这本书写的身心俱疲,我得休息一些时候。 感谢支持我到这里的正版读者们,向大家说声对不起,没有写成我心目中的样子,也让你们失望了;下篇会在一年内写完吧~但应该不会发在这里了,毕竟这样的内容和文风,不适合点点,喜欢的读者加群(八一六九六五零二//二九一九四一八三六)吧,将来发下篇,会在群里告知的大家。(前面是普群,后面是v群,v群要验证点点昵称)这个笔名也不想再用,这儿的黑历史太多。 接下来自然是要入秦的,以天下为棋局,斩草木为兵刀,但是又没有那样简单。 为什么不写下去呢……因为要开新书、课业太重、没心情等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发现这本书在起点真的太小众了。不知道是否跟猖獗的盗;丨;版问题有关,总之订阅并不能和我的投入对等,所以我选择这样结束它。 最后强调一下,本书首发于【阅文集团旗下起点女生网】,除阅文旗下app、小米阅读、中移动等平台,其他网站均为非法转载!订阅是检验读者的唯一标准,不订阅的别说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