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天登基了吗》 第一章 地狱归来 第一章地狱归来 仲夏时节,蝉鸣娃叫。 上阳宫灯火通明,长信宫灯掌起了数十盏。 小宫娥捧着镀了金的盆,盆里盛满了冰,鱼贯而入,带入正殿中去的,是一室清凉。 床上赵盈鬓边仍旧盗出汗来,刘淑仪捏着帕子,咬着牙,上前三两步,替她擦了干净,又柔着声吩咐宫娥:“再取冰来。” 她话音才落,替赵盈擦拭汗珠的那只手,手腕猛然就被人给擒住了。 刘淑仪惊愕之余忙回身看,却对上一双地狱归来般的眸。 九幽黄泉,最刺骨寒凉,能把人冻死的。 “元……元元,你醒啦!”刘淑仪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我去叫人传太医……” “你别忙。” 一开了口,声音有些哑。 昏睡的久了,是这样的。 可赵盈原是一直清醒的——这一整日,浑浑噩噩的,耳边有人唧唧喳喳的说话,一时像是赵澈,一时又有刘氏。 她清楚地知道,她重生了。 重生在她十四岁的这一年。 重生在赵澈“吃醉”了酒,借酒撒疯,大闹上阳宫,又“失手”拿青瓷双耳瓶,差点儿没在她头上砸穿个洞的这一年。 赵盈冷着一双桃花眼,抬手去抚自己的额头,被刘淑仪一把握住手:“你头上有伤,千万不能碰的。” 她心下冷笑。 这女人,装腔作势一把好手,从前被她骗得团团转,今日之事,不正是她得意之作吗? “赵澈呢?” 刘淑仪看她要撑着起身,姿态放的极低,弯腰去扶她,却被赵盈一把挥开。 她咂舌,叫挥春。 绿衣的宫女上前来,把人扶起,再取了大靠枕给她垫在身后。 坐起了身,舒服了些,赵盈终于抬手摸上自己的额。 赵澈这一瓶子砸下去,怕想要她的命才是。 刘淑仪见她冷笑,一时慌乱:“元元,澈儿他还小……他是叫人挑唆着,多吃了两杯酒。 这吃醉了,人是糊涂的。 他这会子已经知道错了,正跪在外头,你…… 他好歹是你亲弟弟,你骂他两句,出出气,这事儿……明日你父皇回鸾,若知道了……” 她支支吾吾的,大概是怕惹毛赵盈。 赵盈嗤了声,顺势就把她的话接过来:“明日父皇回鸾,若知道他拿花瓶砸我的头,知道我的伤,是他的杰作,他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近些时日,也总要失了父皇欢心,刘娘娘,是不是?” 刘淑仪有些尴尬:“元元,他毕竟……毕竟是你亲弟弟,虽然养在我这儿,到底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你也不忍心看你弟弟……” “刘淑仪,我的头,是我亲弟弟砸的,他差点儿没把我砸死!” 赵盈突然拔高了音调,原本沙哑的嗓音,倒显得尖锐。 上阳宫正殿里安静得很,小宫娥大气不敢出,这才越发显得赵盈声音透亮。 她翻身要下床,可伤在头上,眼前一晕。 挥春眼明手快,一把把人托住了。 赵盈攥着她的手腕借力,缓过劲儿来,眉头紧锁:“御医院的人都死了吗?” 刘淑仪呆若木鸡。 这怎么……挨了赵澈这么一下,性情……还大变了呢? 从前的赵盈,虽然也跋扈,但并不刻薄。 她有着受宠大公主的骄傲得意与矜贵,也有一副柔善的心肠,像极了她的生母宋贵嫔。 这……这咬死不松口,她还真想要她弟弟的命? 刘淑仪回过神的时候,赵盈早就叫挥春扶着往门外走去了。 她一拍脑门儿,心道坏了。 赵澈跪在外头呢。 她待要追上去拦,却连赵盈一片衣袖也没能碰到。 挥春不动声色的格开她,搀扶着赵盈稳稳当当的出了门。 灯火合着月色,映照在上阳宫正殿前几十口栽满荷花的水缸里,月光皎洁,荷花清香。 赵盈深吸口气,要不是头上有伤,还挺舒服的。 有眼色的小太监抬了张鸡翅木官帽椅出来,她坐下去,才正眼看“瑟瑟发抖”的赵澈。 他合该跟刘淑仪是亲生的母子才对。 真会演。 赵澈跪的久了,双膝疼的厉害,这会儿见了她,咬着下唇,那月光打在他脸上,竟衬着他脸色都白了三分的:“皇姐,我……我吃醉了。” “你今日吃醉了,大闹上阳宫,砸了我的头,明儿再要吃醉,便该去闹皇后娘娘的凤仁宫,后儿还有太后的未央宫,到最后——” 赵盈眸色一凛:“赵澈,你是三岁的孩子吗?” 赵澈吃了一惊:“皇姐?” “我三岁时,就已经知道什么叫敢作敢当了。” 赵澈艰难的吞口水。 十一岁的少年郎,跪在上阳宫中,显得那样无助又可怜。 他吸了吸鼻子:“我砸伤了皇姐,合该受罚,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可明日父皇回鸾,叫父皇知道,我……我……” 他急的快要哭出来:“阿姐,饶我这一次。” 他叫阿姐,不是皇姐。 刘淑仪一旁听着,忙就帮腔:“他还小,元元,你饶他一回,我保证,以后好好约束管教,再不叫他去胡闹吃酒,更不叫他惹事生……” 非没说出口,赵盈叫了她一声。 声音清冷,没半分善意。 刘淑仪声音戛然而止:“怎……怎么了?” “赵澈养在你宫里六年了,你约束管教,就教得他厮混吃酒,大闹长姐寝宫,更有甚者,出手伤人。” 她斜着眼风扫过去:“你把他养的这么好,我该叫父皇好好恩赏你。” “不——别……不是,元元,他真的知道错了,我,我也是一时没看住他。” 天气原本就又闷又热,她着急,鬓边越发盗出汗,秀美的脸上挂了汗珠,连妆容都变得不精致起来。 “差不多得了。” 赵盈点着官帽椅的扶手:“你打算留宿我上阳宫吗?” 她才不敢呢! 她想起来了,赵盈刚醒过来,和她四目相对的眼神——地狱归来之人。 她从前就不太敢惹赵盈,什么时候不是捧着她,顺着她,现而今,端足了大公主架势的赵盈,真的很吓人! 刘淑仪忙不迭下了高台,往赵澈身边,一弯腰,才要把人拉起来的。 赵盈淡漠的声音又自头顶传来:“赵澈,跪在上阳宫好好醒你的酒。” 第二章 立威 第二章立威 第二天一大早,刘淑仪就又来了。 太医才来请过脉,开了方子,回太医院煎药去。 挥春领着小宫娥给赵盈传上早膳来,站在一旁伺候着布菜。 赵盈抬眼瞧见她,手上的象牙箸一顿,再没胃口了。 一大早就来倒人胃口! 这女人如今放肆的很。 她的上阳宫,她也敢入无人之地,连通传回话都不必,径直就进门了! 刘淑仪却不自知,硬着头皮凑上前,拉了她身旁圆凳就坐,看着一桌菜色,陪着笑:“是该吃的清淡些,这伤还没好,可千万别大鱼大肉的吃。 你最爱吃鱼的,也别叫底下的奴才一味地哄你高兴,那东西对伤口怕没什么……” 象牙箸碰着白玉碗,发出一声脆响来。 赵盈横一眼过去:“刘娘娘,一大清早,你不在自己宫里预备着父皇回鸾接驾,又跑到上阳宫做什么?” 刘淑仪脸色一白,抿着唇:“元元,澈儿他在你这儿跪了一夜,这会儿人恹恹的,都蔫儿了,你……我把他带回去,好不好?” “大清早你跑来求情的?” 赵盈站起身,在刘淑仪的手没能攀上来之前,先远离了她:“你往来我上阳宫,连通禀都省了,刘娘娘,你还真是关切赵澈,连我看了,都快被你感动了。” 刘淑仪表情一僵:“我知道,我知道从前我多骄着他,你昨夜里说的也对,平日里我是该约束管教,否则他昨夜也不会冲撞了……” “你错了,他不是冲撞,是行凶。” 赵盈旋身往小暖阁的拔步床去坐下:“你吵到我休息了。” 她才刚来! 这臭丫头! 她囫囵话还没说上两句! 偏偏昨夜里赵盈实在是把她吓着了,这会子逐客令一下,她又不敢坐着跟赵盈说话,一时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赵盈再不开口,就那么冷冰冰的乜她。 刘淑仪磨磨蹭蹭的起身,恨得牙根儿痒,还得软着嗓子试图再求:“你把他扣在上阳宫,这么多的奴才,看着……他这样子跪,元元,你便看在你母妃的份儿上……” “聒噪。” 她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来,眼风扫过挥春,又丢下送客两个字。 刘淑仪的话,就再也没能飘入她的耳朵里去了。 等送走了人,挥春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 赵盈手边儿放了她最爱的红豆糕,刚吃了半块儿:“她又跟你说什么?” 挥春说不是,面色为难的上前:“三皇子晕过去了,可您不发话,没人敢去伺候,刘淑仪出门,正好撞见,险些要哭天抢地的闹起来,奴婢唬了她两句,她才淌眼抹泪的走了……” 赵盈嗤了声,眼底全是不屑:“叫人去打盆冷水,把他给我泼醒。” “公主,会不会……” “我怎么说,你怎么说。”赵盈睇一眼,但心下知挥春是为她好,才想开口劝,面色到底缓和许多,不似对着刘淑仪那般,“再把宫里头所有的宫娥和太监,都叫到前殿去。” · 今日天不错,天清气爽,惠风和畅。 赵盈叫人挪了太师椅置于殿前,她端坐着,居高临下,能把台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赵澈浑身湿透了,显然有她发话,泼水的小太监丝毫不敢手下留情。 他似在发抖,人瑟缩做一团,低垂着脑袋,几乎要把头拱进自己怀里去的。 她一时觉得通体畅快——前世他们给她喂下牵机药时,也曾这样居高临下的看她,看她头足做牵机状,看她痛苦,看她生不如死。 小宫娥们站了两三排,赵盈扫了一圈儿,视线定格住:“留雁,昨夜里,挥春她们几个都在殿内服侍,我醒来时候,怎不见你?” 被突然点名的宫娥身上的嫩绿宫装是有绣花的,显然同外间洒扫,不入流的小宫娥不太一样。 她喉咙一滚,上前半步,蹲身做礼才敢回话:“奴婢在看着您的药,御医说,那药罐子不能离了人,火候若错了,药性便差了,大公主吃下去,是不顶用的。” 赵盈哦了声:“那今早挥春她们又在殿内伺候我早膳,你是又去给我煎药了?” 留雁硬着头皮说是。 那一个字,音调短促的才从喉咙里挤出来,赵盈冷笑着:“问你两件事,你如实说,我给你留个体面,你再有一个字扯谎——”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留雁鬓边早盗出冷汗来。 她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大公主,是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昨夜里赵澈吃醉了酒,来上阳宫大闹,是不是你给他开的门!” 留雁下意识就想摇头说不是的,可是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敢了。 她死死地抿唇,抖的筛子一般:“是,是奴婢……可奴婢不知三皇子是吃醉了的,这才给三皇子开了宫门……” “今早刘淑仪过来,没叫人通传回禀,进我上阳宫,倒好似入无人之境,又是你放她进来的?” “奴婢是……是看刘娘娘挂心三皇子,又,又一大早,说怕您的伤不好……” 赵盈一眼睇过去,给了挥春一个眼神。 挥春早在留雁开口前,就已经迈开了步子下台阶,此时她话音刚好落下,挥春人刚好在她身侧站定住。 那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甩在留雁左脸上,脸颊登时红肿一片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留雁叫打懵了,愣怔须臾,眼泪簌簌往下掉:“大公主,大公主奴婢冤枉的呀!奴婢在上阳宫伺候了您六年,从来尽心尽力,是忠心耿耿的呀!” “你尽心尽力的为刘淑仪打听消息,自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婢。” 赵盈打断她,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拖下去,仗四十,给刘淑仪送回去,要怎么发落,叫刘淑仪自个儿裁夺,我听她的。至于我宫里的这些人——” 她站起身,背着手,四凤小金冠下的垂珠,迎风晃着。 小宫娥们偷偷抬头,偌大的宫殿前,只有大公主一人,威仪赫赫,吓得匆匆忙忙又低了头不敢再看。 “若有不肯在上阳宫服侍的,今日收拾东西,我叫挥春送你们一个好前程。若不走,来日再有敢吃里扒外,泄露上阳宫事的,一律打死,再没二话!” “至于你,赵澈。” 她步下台阶,走了一半,又停住:“母妃去得早,我是你长姐,没能教好你,自有我的过失。今日你便跪在这里,等着父皇銮驾回宫,自与父皇言明你所作所为,你服不服?” 第三章 回鸾 第三章回鸾 圣驾回鸾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昭宁帝送了冯皇后回凤仁宫,临要走时,冯皇后柔声把人叫住:“元元伤在头上,澈儿年纪又还小,真不用我陪你去吗?” “车马劳顿,你也累了。”昭宁帝反握她的手,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先歇着,我亲去看一看。” 冯皇后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了他出凤仁宫,一路摆驾往上阳宫去,眼下,阴翳一片。 从凤仁宫出来,昭宁帝捏着眉心冷声吩咐:“去传御医,告诉内府司,这个月不必安排刘氏伴驾了。” 旁边人一一应了,打发了小太监照办去。 等仪仗至于上阳宫,昭宁帝明黄身影迈过宫门时,其实远远地,就能看见正殿台阶下跪着的,缩成一团的赵澈,只他身上多了件水绿颜色的披风,那不是他的衣物,自然也不是赵盈的。 他背着手,一递一步走近,在赵澈身旁站住脚,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虚弱不堪的儿子,沉声叫他。 赵澈像是才惊醒,猛然抬头,眼底闪过惊恐:“父……父皇。” 昭宁帝冷笑声:“你怕什么?昨夜里你好威风,醉酒闹事,闹到你皇姐的上阳宫来。” “儿臣……儿臣是……”他上下牙齿打颤,也不知究竟是怕的,还是冻饿的,到后来,什么也说不出,就俯首拜下去认错,“儿臣知错了!” 昭宁帝置若罔闻:“披风哪儿来的?” “孙娘娘来看望皇姐,见儿臣,儿臣虚弱,给儿臣披在身上的……” 他声儿渐次弱了,到最后,只剩鼻息似的。 昭宁帝眼风转过,旁边小太监才敢上前去。 上了手一摸,果然滚烫的:“皇上,三殿下发热了。” 自作自受的混账东西。 “把他先送去偏殿,等御医来了,叫去给他诊脉。” 他大步流星,朝正殿方向而去。 进殿时,赵盈正往嘴里送一块儿红豆糕,一时见了昭宁帝,先压了压眼皮,敛去眼底情绪,平复好半晌,才娇声叫父皇。 昭宁帝眼角隐有了笑意,才瞧见拔步床上另一侧坐着的孙婕妤。 一大一小,眉眼间三分肖像。 他几不可闻叹气:“红豆糕是你给元元带来的?” 孙婕妤起身来做礼问安。 她原是苏州人,说话时,吴侬软语,正似浅唱低吟:“昨夜里妾安置的早,今儿一早听见刘姐姐的哭声,打发人来问,才知道大公主受伤。 可也赶巧了,小厨房才做了红豆糕,妾也不知大公主能不能进旁的,就只带了一碟子红豆糕,想着大公主也爱吃的。” 昭宁帝叫她起身坐下说话,自己已经在赵盈身旁坐了下去。 他看赵盈头上包的严实,不住皱眉:“包成这个样子,他拿什么砸的你?” 赵盈像是后怕,肩头一抖,瑟瑟的:“我那只青瓷双耳瓶……” 她的那只青瓷双耳瓶,昭宁帝当然知道。 那是她生母宋贵嫔生前最喜欢的一只瓷瓶。 宋贵嫔去后,遗物大多由昭宁帝亲自收了起来,放在赵盈这里的,也不过五六件而已。 “这个混账东西!” 昭宁帝黑着脸,眼底的心疼也褪去大半。 赵盈冷眼看着,心底的不屑越发浓烈。 她实在怕面上带出不该有的情绪来,只好再低一低头,不敢叫昭宁帝看见她的眼,甚至是她的脸。 这举动落在昭宁帝眼中,却柔弱至极。 他以为她怕了,抬手想去揉她头顶,可手抬了一半,怕碰到她伤处,于是转了方向,落到她肩头去,把十四岁的少女往怀中带了带:“别怕,父皇回来了,有父皇护着元元,没有人再敢伤害元元了。” 赵盈心中冷笑:“父皇,澈儿他……他昨夜疯了一般。 我实在是吓坏了,也气急了。 今晨他跪的昏死过去,我……我叫人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心疼他,也惦记他,可是一想到,他拿母妃留给我的双耳瓶,要杀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她眼尾红红的,小声啜泣着:“他还好吗?” 昭宁帝心都要软化了:“你理他做什么,冻死他也是他活该!如今动辄对着自己的长姐喊打喊杀,再纵着他,来日还不知要做出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赵澈何止是大逆不道啊。 前世他不声不响的,仗着母妃在昭宁帝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仗着她的诸多维护与扶持,弑父弑兄,强占皇嫂。 十一岁的赵澈生的白白净净,一双眼澄明清亮,小绵羊一样,就是用他这副伪善的外表,骗过了她,甚至骗过了昭宁帝十几年。 赵盈不愿在昭宁帝怀里多待,挣扎出来:“刘娘娘昨儿来,今儿也来,她大约也是关心我的,可我有些难过,她总想替澈儿求情。” 她两只手交叠着,捏着自己的指尖,头一垂,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上:“父皇,刘娘娘养了澈儿几年,他们就像亲母子一样。 澈儿闯了祸,刘娘娘会为他奔走求情,作为我的长辈,却也能放下面子,在我面前,百般示弱。” “如果母妃还活着——” 她声儿嗡嗡的,隐隐能听出其间的委屈与失落:“我想母妃了。” “刘氏一大清早还跑来你这里闹吗?” 赵盈不言语,只是摇头。 昭宁帝想起什么来,转头去看孙婕妤:“你方才说,是听见了刘氏的哭闹声,才知道上阳宫出了事?” 孙婕妤交叠的手至于小腹前,声音宛转悠扬,浅浅的,道出一个是来:“三皇子毕竟是刘姐姐的养子,妾来时见了三皇子那样,尚且心疼,何况刘姐姐。” 昭宁帝啧了声。 赵盈知道,刘淑仪讨不着好。 昭宁帝的这些小习惯,前世她就最清楚。 她水泠泠的一双眼朝昭宁帝看过去,四目相对时,赵盈清楚地看见,昭宁帝在那一瞬间的失神。 她呼吸微滞,迅速调整,强压下那股子反胃:“我被澈儿打成这样,我不值得心疼吗?” 昭宁帝没再多说什么,哄了她一场,安抚了半天,黑着脸起身要出门去。 她说要休息,孙婕妤会意,自然跟着一道起身的。 只是孙婕妤跟在昭宁帝身后没出门时,赵盈清亮的声音又传来:“孙娘娘,明儿我还有红豆糕吃吗?” 第四章 恨意 第四章恨意 从威仪赫赫的摄政长公主,一下子再做回人畜无害,柔善娇弱的大公主,赵盈委实有些不大习惯。 送走了昭宁帝和孙婕妤,她才猛然惊觉,后背浸了一层的汗。 未来的日子里,要是有可能,再也别见到昭宁帝才最好不过—— 身上黏腻着不舒服,头上有伤又不能沐浴,赵盈有些心烦起来,打发小宫娥去备热水给她擦身子。 等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重新上过妆,挥春去把她的药端来时,才跟她回话:“皇上罚了刘淑仪一年的例银,说往后嘉仁宫的一应用度,只许内府司按修容的份儿供给,只不许慢待了三皇子和二公主的份例就是的。” 赵盈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缓缓睁开眼。 铜镜里的女孩儿肤白赛雪,明眸善睐,却早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记忆中的她,杀伐果决,为赵澈清除那条路上的障碍时,从不手软。 现下这般模样,是不曾见过血,更不曾染过血的。 她挪开眼,不想再看。 “刘淑仪大概恨死我了。” 挥春抿着唇:“公主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心头肉,她敢。” 她当然敢。 她不光是敢,她还会在六个月后,给她投毒呢。 刘氏在宫里头熬了十几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做了个淑仪。 前世这一年的九月,刘淑仪在宫宴上手抖,泼了她一身滚热的茶,她左手整个小臂被烫的全是泡,疼的撕心裂肺不说,御医说一个不小心,还会留下疤痕。 昭宁帝大怒,降了刘淑仪的位分,又怪她毛手毛脚,说只怕她养不好女孩儿,把赵婉送去了太后宫里,不许她见。 她恼恨了三个月后,终于向上阳宫投了毒。 “她敢不敢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更恨我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 刘淑仪的嘉仁宫一片狼藉,连她晋修华时得的一柄羊脂白玉嵌红玛瑙的如意,也被摔碎了。 她身边大宫女云兮见劝不住,怕她越发要惹怒昭宁帝,赶忙去请了赵婉来。 赵婉十三了,相较赵盈的端方大气,她更像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孩儿。 柔婉的,娇滴滴的。 可娇滴滴的女孩儿此时面色阴沉:“母妃把嘉仁宫砸成这样,给父皇知晓,岂不白担一个怨怼的罪名吗?” 刘淑仪手上的那只琉璃瓶子,就没再摔下去。 赵婉踱步上前去,一把抢下来,交给宫娥去安置,拉了刘淑仪一把。 母女两个往西暖阁去,她只吩咐云兮将正殿收拾干净,再不许嘉仁宫的宫人胡说去,余下一概不管。 刘淑仪面如死灰:“我知道你父皇从来偏心赵盈,可他们姐弟两个打的你死我活,与我什么相干!” 她恨极了,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能从谁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似的:“我也去看顾赵盈了,也替赵澈求情了,这两个,没有一个是从我的肚子爬出来的,他们要打人杀人要闯祸,凭什么责罚我!” 赵婉眉头紧锁:“母妃怎么说糊涂话?三皇弟养在母妃宫里,他有了错处,不是母妃担待,却该谁来担待?”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亲母妃宋氏要还活着,出了这桩事,他就是把赵盈打死了,皇上也不会怪罪宋氏半个字!” 她越说越不成体统,赵婉听得胆战心惊,真恨不得上去捂她的嘴。 赵婉咬咬牙:“母妃若不想好,也想拉着我一起死,只管没遮没拦的说这些!” 她便是年纪小,也知道,去了的宋贵嫔在父皇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 当年宋贵嫔病故,父皇辍朝半月有余,朝臣们跪在太极殿外苦求,父皇置若罔闻,一概不理。 要不是太后请了祖宗家法,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后来又说要给宋贵嫔追封——她生前就已是贵嫔之尊,位次仅次于皇后,再要追封,岂不是要给她个皇后之尊吗? 冯皇后几度哭死在凤仁宫中,朝臣们又日复一日的上折子,杀了一批,罢黜了一批,再然后,又是太后出面,此事才不了了之。 赵婉小手攥紧了拳:“昨夜出事,我就知道一定不好,父皇今日回鸾,嘉仁宫自然少不了责罚,母妃心里难道就没个准备吗?” “责罚归责罚,这算什么?罚了我一年的例银也算了,嘉仁宫的用度只许给修容的份!” 刘淑仪一跺脚:“我苦苦熬了多少年,何时不是勤勉恭谨,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去伺候的?” “可父皇金口已开,母妃你在宫里闹成这样,传出去,你打算怎么收场?” “我……” “你不想着怎么挽回父皇的心,只一味地撒泼吗?” 刘淑仪一怔:“你说我什么?” 赵婉揉眉:“我不是要说母妃撒泼,只是……” 她见刘淑仪隐有哭喊的架势,忙上前两步去,挽上刘淑仪的手:“我有法子,勉强替母妃争回些父皇欢心,不至于嘉仁宫一冷再冷,往后怎么样,只能往后再说了,好在母妃还养着三皇弟,把他养好了,将来发达的日子还怕没有吗?” “你说得对,养好了赵澈,比什么都强。”刘淑仪咬咬牙,“可你有什么法子?” “我叫人煮了燕窝粥,一会儿去清宁殿见父皇,余下的,母妃就别管了。” 刘淑仪啊了声,反握上她的手:“你现在去,你父皇会不会迁怒你?还是等等?” 赵婉心下才软了软。 她这个母妃,不争气,头脑简单,但纵使有千万般的不好,却从来是真心疼爱她的。 生怕她不好,生怕她受了冷落。 赵盈几乎是独得了父皇的宠爱,连几个兄弟也比不过,她从小活在赵盈的阴影下,母妃最怕的,便是宫里那些拜高踩低的,捧着赵盈,作践她。 赵婉往刘淑仪身上靠了靠,小脑袋枕在她肩头:“不会,我晓得分寸,不会惹恼了父皇的。” 刘淑仪还是不放心,赵婉拍了拍她手背:“父皇虽然责了母妃,可旨意明说了,不许内府司慢待了我和三皇弟的用度,可见内府司拜高踩低那一套,父皇心里有数,怕我受委屈,才特意这样吩咐的,好好的,只要我不说错话,父皇不会连我一并恼了的。” 第五章 快滚 第五章快滚 赵婉带着燕窝粥前脚进了清宁殿,后脚赵盈就得了信儿的。 挥春见她不紧不慢的在妆奁匣子里挑挑拣拣,犹豫了一嗓子:“公主不去吗?” 赵盈心情似乎不错,正好挑了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簪,对着髻上比了比:“去干吗?” “二公主一定是去给刘淑仪求情的,您……” “她爱求情,求去呗。”赵盈拦了挥春的话,“我让你去盯着留雁,刘淑仪没发落她吗?” 挥春嘴角动了动的,她显然还想劝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赵盈那天说过的话,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听她问起留雁,她才接上去回:“刘淑仪把留雁送回了内府司,说是叫内府司的人重新给她分派宫宇,但半个时辰前,内府司的黄主司把她送出了宫。”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黄德安把人送出去的?” “不是黄主司亲自送的,但是他交代下去,叫送了留雁出宫去。”挥春想了想,“留雁出宫时,带了个小包袱,奴婢估摸着,是刘淑仪安排的,恐怕也给了她银子。” 刘淑仪把留雁安排在上阳宫,前世探听了她不少事,这样说来,留雁恐怕也知道刘淑仪不少的事。 把人留在宫里,始终是个祸害。 赵盈本以为,刘淑仪头脑简单,现在看来,在这深宫里苦熬半辈子的人,再憨蠢,也总是有些算计的。 “你叫人在宫外——” 吩咐的话没出口,说了一半,赵盈就自己收住了。 她如今是禁庭中十四岁的大公主,不是前世开牙建府的摄政长公主。 她在宫外有朋友,却没有可用的心腹与势力。 真是让人头大。 “你替我去凤仁宫回话,就说我受伤心情不好,明日要请表姐进宫来陪我。”她一面吩咐了,见挥春应下来,才摆了手叫挥春办事儿去。 不过刘淑仪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前世她从来没发现过,黄德安是刘氏的人。 也是她年轻时候太天真,活的稀里糊涂的。 刘氏几起几落,但即便是最落魄时,内府司的人都不曾慢待过嘉仁宫。 赵盈那时候以为内府司是看在赵澈的份儿上,不敢过分怠慢刘氏。 一直到她陪着赵澈在御极的那条路上不断成长,她才隐隐察觉到,刘氏和内府司之间,或许有说不清的联系。 只是彼时赵澈还是她眼中乖顺的弟弟,刘氏也还是那个将弟弟抚养的很好的淑仪娘娘,她才没理会这些罢了。 赵盈抚着案上金簪钗头的凤鸟,眸色越发阴沉下来。 · 昭宁帝膝下子嗣不算多,只得了三子三女而已。 纵使他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赵盈一人,别的孩子,他也是疼爱的。 赵婉进殿的时候,他才换过一身常服,伏在书案前描画着什么。 见了她来,收了笔势,又见她手上提了个剔红食盒:“给父皇带什么来了?” 赵婉盈盈拜过礼,娇俏的面庞上写满了乖巧:“儿臣知道大皇姐受了伤,去问了御医,亲手做了些燕窝粥,但是不敢给大皇姐送去,父皇替儿臣送好不好?” 她尾音往上扬,俏皮又活泼。 昭宁帝手中狼毫搁回菱花笔架上,语气颇为淡漠:“怎么不敢送去上阳宫?” 赵婉眉眼低垂:“澈儿今次不像话,大皇姐一定很伤心,母妃她心疼大皇姐,也心疼澈儿,从昨夜里到今晨,去大皇姐那儿给澈儿求了好几次情……” 她抿唇默了须臾:“儿臣也劝了,澈儿在上阳宫跪了一夜固然可怜,可他也是咎由自取,只是母妃不听儿臣的,儿臣也没法子……” “元元知道你心里向着她,又是劝你母妃,又是给她熬燕窝粥的,你怎么不敢去上阳宫?” 昭宁帝的语气更冷淡了,似没把赵婉的话听进耳朵里似的,又问了一遍。 赵婉听着,心下不免叹气。 父皇对她的疼爱,向来都是有限的。 她提着食盒上前几步,往桌上一放:“怕大皇姐见了我,想起母妃给澈儿求情的事,心里更难过的。” 她眼角的余光匆匆扫过桌案上摊开的宣纸。 丹青笔墨,那半张脸,眉眼活脱就是赵盈,可神韵却又不是。 在画宋贵嫔啊。 赵婉心头涌上酸涩:“儿臣熬的多,也有父皇的,父皇今日回鸾辛苦,母妃又拎不清惹您不高兴,您吃了儿臣的粥,能不能别怪母妃?” “来给你母妃求情,才是你最真实的目的?” 赵婉说是:“可儿臣也是心疼大皇姐的呀,那父皇吃了儿臣的粥,还不兴儿臣跟您讨个赏的嘛?” 十几岁的小姑娘,撒起娇来最让人无法拒绝。 她试图更努力一些:“您也罚了母妃了,母妃也知道自己错了,儿臣拿这碗粥替母妃给您赔罪嘛。 至于大皇姐,儿臣也是真的心疼的。 可母妃生养儿臣一场,儿臣虽然觉着她今次糊涂,也总要替她求情的呀。” 昭宁帝眼底隐有了笑意:“你真觉得你母妃糊涂,做错了吗?” 赵婉略咬了咬下唇,犹豫着,嗯了一声。 “连你都明白的道理,你母妃却不明白,你还敢来求我别怪罪?” 果然—— 赵婉小脸儿一白:“父……父皇。” 昭宁帝脸上有了不耐烦:“带着你的燕窝粥,滚。” 她高估了自己。 又或者,她来的并不是时候。 在父皇缅怀宋贵嫔的时候,她一头撞上来。 可是她进门前,孙符也不肯提点她两句…… 赵婉眼窝一热,眼泪簌簌掉下来:“父皇,儿臣只是希望您别因为这件事,从此疏远了母妃而已。” 她没走,甚至也没准备带走她的燕窝粥。 她一提裙摆,腿窝一弯,跪了下去:“儿臣知道母妃做得不对,但儿臣也心疼母妃。 澈儿养在嘉仁宫的这些年,母妃没有一日不精心看顾他的。 母妃是个心善又没主见的人,只知道一味地心疼澈儿,不然今次明知道您回鸾后会生气,会责罚,她也不会去上阳宫给澈儿求情的。 父皇觉得儿臣不是真心心疼大皇姐,这燕窝粥也只是为了给母妃求情,装模作样带来的,儿臣委屈得很。” 第六章 收为己用 第六章收为己用 赵婉被扔去了未央宫的佛堂里。 昭宁帝说她是御前失仪,言辞无状,罚她去佛前跪经以静心的。 可赵盈心里最清楚。 求情求情,得先有情分,才能求的下, 赵婉从来高估自己。 前世刘淑仪烫伤她后,给她下毒后,赵婉都干过这种事儿,从来讨不着好,但下次还会继续干。 也不知道要说她们母女情深,还是一脉相承的脑子不好使。 挥春倒是高兴的很,但估计是怕赵盈骂她,面上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明就是公主您受了天大的委屈,刘淑仪非要给三皇子求情就算了,挨了罚,二公主还要去给她求情,真是活该!” 她是个最衷心的丫头,赵盈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在未来的路上,挥春也会慢慢成长,变得稳重,但绝不是现在就是了。 她自己是重生来的,当然希望身边亲近的人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脱胎换骨,毕竟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容易暴露一些秘密。 于是赵盈忍了忍,缓和着提点她:“心里知道就行了,这种话说多了,哪一日脱口而出,指望我保你?” 挥春一吐舌:“奴婢知道了。” 赵盈抬手拿了块儿红豆糕往嘴边送。 孙婕妤是有心人,更是聪明人。 她陪着昭宁帝临走时候,自己一句明日还有没有红豆糕吃,她半下午的,就立刻又做了两碟子送到上阳宫来。 赵盈从来食量小,吃的不多,一碟糕就能吃半天了,做两碟她压根儿就吃不完。 挥春看着那碟子糕:“孙婕妤倒还好些,不过公主您怎么想到提……” “提什么?” 赵盈淡然一眼瞥过去:“挥春,你管不管得住你这张嘴?” 忠心归忠心,可她真没那么多的时间调教人。 她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原也不只挥春一个。 要是管不住嘴,口无遮拦,还不如趁早打发了。 “奴婢知道错了……您别生气。” 挥春作势要跪,叫赵盈一把拦住了:“再一再二,没有三番五次,你给我记住了。” 丫头松了口气,赵盈捏着眉骨不再看她,把靠左边儿的那碟糕推了推:“你叫书夏把这一碟送去清宁殿,父皇问起来,就说孙婕妤后半天又给我送来的,我头晕恶心,中饭也没吃几口,倒是这些红豆糕,竟能开了胃,吃了好几块儿。” 挥春唯恐言多必失,怕自己再说错话真的惹恼赵盈,秉持着少说多做的原则,一一应下,把那碟还没动过的红豆糕装了食盒,提着出门去,余下一个字也不多说了。 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宋乐仪就进了宫。 宋乐仪的亲爹宋昭阳,是宋贵嫔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子嗣缘薄,拢共也就得了一子一女而已。 原本他们家在京城真排不上名号的。 外面人提起京城宋家,说的那是太后的那个宋——太后和宋贵嫔的确沾亲带故,同宗一家,但要说亲,也亲不到哪里去,勉强没出五服罢了。 后来昭宁帝专宠宋贵嫔,才抬举着宋昭阳做了这个吏部侍郎,好在他自己也还算知事,又勤勉恭谨,兢兢业业,总算没给宋贵嫔丢脸面。 宋乐仪进上阳宫时,赵盈才吩咐人传了早膳,就摆在前殿的院子里。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小雨,晨起空气最清新不过,夹杂着阵阵荷香,叫人身心舒畅。 宋乐仪噙着笑近前去,请了安见了礼,赵盈笑着让她快别拿腔作调的,她才笑嘻嘻的往赵盈左手边儿坐下来。 “赵澈出手这么狠啊?我昨日听说他把你砸伤的事儿,还以为是旁人以讹传讹,传的邪乎,你这头上包的这么严实——” 宋乐仪仿佛想上手碰,赵盈一把捉了她手腕:“真的伤的很严重,你别碰我啊。” “他是疯了吗?” 他不是疯了。 他只是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希望她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今次借酒装疯,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而已。 只可惜,她命大,没被砸死。 前世她真信了他醉酒失手,错手伤她,非但没有追究,还在昭宁帝面前替他百般求情。 那时候赵澈一定乐坏了,在无人时嘲笑她是个傻子。 赵盈打发了旁边伺候的小宫娥,只留了挥春和书夏两个布菜:“不说他,我今天叫你进宫来,是有事情想让你帮我办的。” 宋乐仪虽然只比赵盈大了几个月,平日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但实则最机灵,也聪慧得很。 外人都以为她没心没肺没城府,其实不然。 “什么事这么要紧,等你伤好了出宫找我不是一样的吗?” 禁庭中,是非地。 她姑母生前是专宠六宫的人,所以她其实很少进宫,也不情愿进宫来。 赵盈摇了摇头:“刘淑仪在上阳宫安插了眼线,要不是赵澈这次伤了我,我还揪不出那吃里扒外的东西来。 昨日我打了她四十仗,扔还给了刘淑仪,后来叫挥春去盯着,才知道刘淑仪安排她出了宫。” 宋乐仪倒吸口气:“她想做什么?她养着赵澈,却在你这儿安插眼线?” 她倏尔面色一僵:“她既在上阳宫有眼线,赵澈醉酒来闹事,她怎不知?既知道,当时怎么不来拦阻?要等到赵澈把你伤了,才跑来哭哭啼啼的折腾你?” 所以说她是个聪明人。 赵盈摊了摊手:“所以我急着叫你进宫来呀。” 宋乐仪眼珠滚了两滚,扫量过挥春和书夏,思忖了好久:“你是想查留雁,还是想把她收做己用?” 和聪明人说话,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能收做己用最好,但这得请舅舅替我想想办法了,我在宫里,外面的事鞭长莫及,有什么事儿,都只能指望舅舅和表哥。” 赵盈眼皮往下一压,密长卷翘的睫毛遮盖下来,掩去眼底的情绪:“我不知道刘淑仪想对我做什么,但我不想任人揉搓,坐以待毙,我想知道她利用留雁对我做过什么。 即便没有,留雁替她办事,如今她还肯安排周祥,保着留雁全身而退,我不信她是心存仁善。” “那就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或是过去那些年里,她做过太多事,是留雁心里有数的,她一时不敢杀人灭口,只能先安抚着,哄着。” 宋乐仪眼底沉了沉:“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了。” 第七章 无事献殷勤 第七章无事献殷勤 “你要不要出宫去住?” 赵盈目光闪烁,似有不解。 宋乐仪摸了摸她的小手,秀眉蹙拢:“这样的天气,手怎么是凉的?” 她一面就要吩咐挥春去拿件外衫来。 赵盈一把按住了她:“没事,我刚才有些走神,你说什么?” “我是问你,要不要到我家里去住一阵子?” 宋乐仪索性把她两只手捧在手心里,攥紧了,替她捂着:“赵澈能伤你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就算他收敛了,长记性了,往后再也不敢了,可今次刘淑仪为这个受了罚,赵澈怎么样,皇上一直还没发落,我怕刘淑仪和赵婉还要来折腾你。 再说了,你这上阳宫——” 她似有些生气,面色沉沉,一张小脸儿黑透了:“凭刘淑仪都能塞眼线进来,别的宫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不妨先挪出宫,就说受伤了,心情不好,去央一央皇上,他疼你,保管听你的。 等太后从圣通寺回宫,你再搬回来,好歹有太后在后宫给你撑腰,我也放心些。” 赵盈心头一暖。 前世她的心肠一年硬过一年。 在扶持赵澈的那条路上,丈夫变成了盟友,朋友变成了盟友,到最后,连姐弟都只是盟友。 真心于她赵盈而言,成了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直到最后,她所有的盟友,都背叛了她,也舍弃了她。 她倒是真心扶持,赵澈也是真心想让她死。 宋乐仪一向都对她极好的。 赵盈鼻尖酸涩,多少年没试过因旁人真心维护而感动的想掉眼泪,挺没出息的。 她笑着说不用:“我在宫里挺好的,父皇也回鸾了,有他在,没人敢对我做什么。” “可是你这上阳宫里……”宋乐仪一咬牙,“总有人虎视眈眈,我怎么放心?” “她们虎视眈眈又如何?就算想要我死,不是也不敢杀了我吗?” 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显然气坏了宋乐仪。 本来一抬手是要照着她后脑勺拍上去的,一时又收住,换了个地方,打在了赵盈后背上:“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么大的人了,也没个忌讳的。” 也就比她大了几个月而已。 偏偏最喜欢端着做姐姐的架势说教她。 赵盈拉下她的手,反握住:“我在宫里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你要是担心我,这段时间,不妨多进宫陪陪我,等过阵子,我处理完手上的事,自然找了借口搬出宫去住,怎么样?” 要说起进宫,宋乐仪是绝对不情愿的。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而且…… “你要在宫里做什么?”她下意识的就压低了声儿,像怕惊动了人,“皇上虽然疼你,你也别太乱来,内廷到底是有皇后的。” “人人都不想我好过,我凭什么给她们好日子过?”赵盈高高挑眉,“我跟皇后是井水不犯河水,她不待见我,我也不乐意亲近她,但是她从来不来为难我,不然闹的帝后不和,没脸的还是她。” 她一面说,一面捏着宋乐仪手心儿:“你不想进宫就算了,不过隔三差五,还是要来陪陪我。” 宋乐仪见劝不下她,无奈至极,但实在是拿她没办法。 赵盈从小就特别有主见,她心里决定的事儿,谁也别去劝,根本就没用。 她不知道赵盈到底想干什么,与其在宫外提心吊胆的,真不如每天进宫来看看她。 “我每天进宫两个时辰,也省得你真的乱来。” “你看我像是会乱来的人吗?” 宋乐仪简直拿她当个没长大的孩子,怕她为赵澈和刘淑仪的事情气昏了头。 姐妹两个吃着饭闲聊,等吃饱喝足了,才重新叫小宫娥来撤走一桌子的饭菜,人还没挪地方呢,宫门上当值的小宫娥来回话,说三公主来了。 宋乐仪眼皮一跳:“赵姝来干嘛?” 赵盈心里清楚,那是孙婕妤让她来的。 以前她独得了昭宁帝恩宠,所有的兄弟姐妹就都不喜欢亲近她。 有的是真的恼恨她夺走昭宁帝的宠爱,有的则是不想凑上来,就怕人家背地里说三道四,说是要沾光。 孙婕妤属于后者,赵姝当然就一样。 无怪宋乐仪惊讶。 “可能是觉得我受伤了,她做妹妹的,应该来看看我。” 宋乐仪眉头紧锁:“少糊弄我。” 赵盈只管笑,唇角一味地往上扬。 宋乐仪再没来得及问别的,赵姝人就进了宫门了。 赵姝今年才九岁,是昭宁帝所有孩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生的活泼,眉眼间像昭宁帝更多些,小小年纪,已可见三分英气。 她叫着大皇姐,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 宋乐仪看她冒冒失失那个劲儿,拉着赵盈就往后退了两步。 赵姝小脸儿一垮:“干嘛呀?” 宋乐仪警惕的盯着她:“你别撞着元元。” 好在赵姝从不是个娇气的人。 她知道宋乐仪出身虽然算不得高,可谁让人家有个好姑母,从小就豪横,见了她们也没多客气的,偏偏谁也不敢挑什么。 赵姝倒乖巧站定住:“大皇姐,你知道父皇罚二皇姐去跪佛堂的事儿吗?” 赵盈说知道,就察觉到宋乐仪的手僵了下,于是她侧目去看:“刘淑仪前脚受罚,她后脚就带着燕窝粥去了父皇的清宁殿,然后就被扔去未央宫的小佛堂里跪经了。” 宋乐仪啧了声:“这也敢去求情?她没脑子的?” 赵姝扑哧笑出声来,顺势就往赵盈身边儿凑了过去:“我母妃说,怕大皇姐听了要难过,我就是个皮猴儿,最会哄人高兴,所以叫我来上阳宫陪一陪大皇姐。” 她眼底澄明,是最干净清澈的一双眼,连赵盈一时都差点儿分辨不出,她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可很快的,狡黠自赵姝眼底一闪而过时,赵盈就全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拉开赵姝的手:“孙婕妤还跟你说什么了?” 赵姝一怔,甜美的笑也在脸上凝了一瞬:“该说的,都说了呀。 不过母妃说我年纪还是小了点儿,要等到再大一些,才能真正懂事,正好这两年,还能在大皇姐身边聆听教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宋乐仪隐隐的,品出一丝味儿来了。 第八章 结盟 第八章结盟 身边的人彻底黑了脸,连周身气息都冷肃下来。 赵盈又不是傻子,当然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出来的。 连赵姝这个年纪小的,都撒开了手,躲开了三两步去。 赵盈有些无奈。 孙婕妤这就有点儿添乱了。 这时候把赵姝弄过来…… 她耐着性子问赵姝:“孙婕妤知道我表姐今天进宫吗?” 赵姝笑吟吟的:“知道。” “你回去!”赵盈咬着牙就下了逐客令。 赵姝没心没肺一样,她这进了上阳宫,恐怕连脚下的那块儿砖都没踩踏实多久,就被赵盈下了逐客令,竟也一点都不委屈。 来的时候是什么样,走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风风火火的,一路小跑着,根本不多做停留,扭脸儿就跑走了。 “你打算在这儿跟我聊,还是去殿内谈?” 赵盈扶额,揉着眉心:“我头疼,不聊行不行?” “别跟我耍无赖,你不想跟我聊,那我只能让父亲跟你聊了。” 她撂下一句话就往正殿的方向快步而去。 赵盈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气馁,只好吩咐挥春:“我跟表姐说话,别叫人来打扰。” 等进了正殿去,宋乐仪坐在左手边儿一溜排开的鸡翅木官帽椅最靠前的一把上,冷言冷语的,哪里还有先前的关切模样:“你要跟孙婕妤结盟?” 结盟这个词,用的极妙啊。 赵盈落座的身形顿了顿:“不是我在抬举她吗?” “可人家不是也在考验你吗?” 宋乐仪冷笑着,那声音几乎从鼻子里硬挤出来似的:“赵澈发疯砸伤你,你发疯去抬举孙婕妤?谁不知道她是——” “她就是我母妃的替身,满宫里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那又怎么了?” 赵盈轻笑,神色平静:“若不是她眉眼像我母妃,当年也进不了宫,也不会承宠,更不可能生下赵姝,这些我都知道,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宋乐仪把这几个字放在舌尖儿上细品,“你想干什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金枝玉叶,你去抬举她?去和她为伍?” 孙婕妤的出身是不太好,小门小户,没什么根基,真就是靠着那张脸才能盛宠一时的。 只是后来昭宁帝也不知是突然想通了,还是如何,也就那么一年多的时间而已,过后就撂开了手,甚至刻意去避开孙婕妤。 赵盈知道宋乐仪气什么。 在宋乐仪眼里,她这么做,是自降身份。 可宋乐仪不知道的是,从前她为了赵澈,更自降身份的事儿都干过,这算得了什么? “刘淑仪的事让我意识到,我再受宠,再尊贵,手上没人,照样不行。” 赵盈定了定心神,面色渐次凝重:“表姐你说,刘淑仪能轻而易举的在我上阳宫安插眼线,时隔多年才被我发现,我呢?我能往她的嘉仁宫里塞人吗?” 她也不等宋乐仪回她,哂笑着就摇头说不能:“看似我风光得意,是大内最受宠的大公主,可我有什么?” “你有……” 宋乐仪朱唇微启,却说不出来。 有昭宁帝的宠爱吗? 可她还不是被赵澈砸了头,还不是被刘淑仪塞了眼线在上阳宫。 人人都羡慕她,也看似敬着她,可她受了伤,连个真心关切的都没有。 刘淑仪来,只是为了给赵澈求情。 冯皇后昨日就回宫了,却连看没来看上一眼。 “你要实在觉得自己在这宫里是任人宰割的,干脆跟皇上说,开牙建府,搬出去住不行吗?” 宋乐仪蹙拢的眉心就没再舒展开过,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同她说:“反正你也十四了,这两年就该给你选驸马的,早点儿搬出去,晚点儿搬出去,没什么不一样的。 出了宫,宫外有我们,也不怕人算计你。 你的公主府,皇上一定极用心,要拨什么人,用什么人,皇上和太后一定细心挑选出来。 你又不是非留在后宫跟她们搅和在一起的。” “我能开牙建府搬出去,澈儿能吗?” 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打醒了宋乐仪,便犹豫着问赵盈:“你是为了赵澈?” 赵盈心说我为了他个兔崽子,他也配? 但她点了头:“澈儿才十一岁,被刘淑仪教成这样——我以前觉得刘淑仪对他很好,把他的起居照顾的很周到,可这次出事后,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这么些年,刘淑仪说不得就是在捧杀他。 他小小的年纪,学着吃酒,吃醉了,就撒野撒泼,在宫里逞凶。 表姐,我还在宫里,澈儿就已经被人养成了这样,我搬出去,是清闲了,自在了,澈儿的前程,只怕也全都毁了。” “可是孙婕妤位分低,出身又不好,皇上这些年不怎么理会她,显然是后悔了当年一时怀恋姑母,把她弄进宫来。” 宋乐仪面色终于舒缓了些,但是先前的恼怒,一时间又全都化作了忧虑:“你怎么抬举她?这种事情,是你能左右的吗?她今天把赵姝弄来,让我察觉你们之间这点儿猫腻,她也没干净到哪儿去。” 赵盈不是不生气的。 她掌权久了,早习惯了说一不二。 手底下的人,要顺服,要听话。 是她又忘了。 她现在只是十四岁的赵盈,看起来柔善可欺,不,是特别好欺负的。 碍着昭宁帝,没人敢明面儿上招惹她,背地里,那些人的手腕,可高明了。 孙婕妤恐怕是不甘心受制于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的。 “我能理解。”赵盈眼皮往下一压,掩去眼底的烦躁情绪,“这大内禁庭之中,谁是干干净净的?我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不信任我,不放心我,也很正常。 但是舅舅是向着我的,是支持我的,孙婕妤就会是顺服乖巧的。” 宋乐仪实在头疼:“说来说去,你就非要扶持她不可?” 赵盈再掀了眼皮看去时,眼中多了几分坚定:“父皇身边会有新人,可只有孙婕妤,是最容易的。” 从盛宠到长久无宠,身边有个九岁的女儿,母家无权无势,帮扶不了她。 这样的人,的确更容易掌控。 宋乐仪神色复杂,内心万分矛盾,她挣扎纠结了很久,终于缓声问赵盈:“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第九章 病倒 第九章 从嘉仁宫受罚后,赵澈就每天都要到麟芷殿,跪在宋贵嫔的牌位前反思己过去的。 昭宁帝发了话,每天跪不足两个时辰,不许他离开麟芷殿。 刘淑仪心里着急,为赵澈,更为赵婉,只是不敢再去上阳宫寻赵盈求情罢了。 宋乐仪倒真的天天进宫,一天两个时辰,或早上,或下午,但一天也没落下过。 这日天不错,赵盈头上的伤也好了很多,裹的那层厚厚的纱布也拆掉了,御医说再吃几天药,外敷的膏药敷两日,便也就没有大碍了的。 不过宋乐仪怕她大病初愈,体力不支,是以虽然陪着她出来走走散心,却又不许她多走动。 逛了有不到半个时辰,拉了她往御花园的梁亭里去休息。 赵盈手肘撑在美人靠上,感受着宋乐仪的目光,须臾回头看她,四目相对,赵盈浅笑问她:“你干嘛来盯着我看呀?我这么好看啊?” “是呀,你长得好看。”宋乐仪玩笑着啐她,“你去见过孙婕妤了吗?” 赵盈摇头:“我见她干什么?她现在还没复宠,我跟她的来往,只能私下里。 不然给人知道我和她走动频繁,来日她复宠,后宫的这些女人,又不是傻子,还不知道是我的手笔? 到时候在到父皇那儿吹起一阵枕头风,我的努力不全白费了?” 她一面说,一面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倚在美人靠上。 宋乐仪有些怀疑:“我看你如今倒有些睚眦必报的意思,她撺掇着赵姝把你们的事儿闹到我跟前,你倒忍了她了?” 赵盈小脸儿有些垮:“孙婕妤将来得算是我的盟友,也睚眦必报啊?。” 她反问了一嗓子:“我选择了她,她也不得不选择我,我可以给她容忍。 当然了,她也必须有自知之明,倘或来日得寸进尺,大不了这个局我重头再来。” 赵盈伸了个懒腰,垂在身后的长发飘飘然,微风吹进凉亭中,那一头柔顺如瀑的黑发越发飘逸:“于我不过耗费些时日,对她而言却是万劫不复的一条路,她是聪明人,就该自己明白,而不是要我去提点她。” “用人无疑,唯才所宜?”宋乐仪目光定格在赵盈红润的小脸上,犹豫了片刻,“你什么时候连《三国志》也读过了?” 那真是很久远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刚出嫁不到半年,赵澈一路跌跌撞撞,她想保护弟弟,也心疼驸马疲倦,开始看兵书,读《三国志》。 但十四岁的赵盈,是不应该看过这些的。 “之前随手翻书看,正好读到这句。” 她随口敷衍着想糊弄过去。 宋乐仪细品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她待要再问,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姜黄色身影,立时坐正了,连追问也忘了。 赵婉由远及近,至于凉亭外时,其实身形稍有顿怔的。 赵盈和宋乐仪面面相觑,显然都看见了赵婉朝着西南方向匆匆瞥去的一眼。 只是她二人顺着赵婉目光望去,视线被纱帐遮挡住,也看不见什么。 赵婉深吸口气,提步进了凉亭中,鬓边还挂着几滴汗珠。 赵盈啧声:“你需要我的帕子擦擦汗吗?” 赵婉不由的皱起眉头来:“大皇姐,澈儿是你一母所生的亲弟弟,是不是他醉酒失手错伤了你,你就要他的命?” 宋乐仪从来就看不惯赵婉的做派。 未必是什么良善之辈,偏爱做一派纯良无辜姿态来。 人前人后,她怕不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真当自己是什么绝世小白花。 于是宋乐仪嗤笑出声来:“二公主什么意思?他醉酒伤人,就是错手,就是无意的,元元可什么都没干?” 赵盈抬眼,冷静问赵婉:“说,赵澈又怎么了?” 她太过于平静了,赵婉一时语塞。 赵盈显得有些不耐烦:“问你你又不说,一会儿我要走了,你别追去上阳宫折腾我!” 刘淑仪母女跟有病一样。 挨了罚,也不肯消停老实的,轮番上阵的折腾她。 赵婉沉默片刻后,定了定心神:“父皇让澈儿每天去麟芷殿罚跪思过两个时辰,可大皇姐你总该知道,他每日早起便要去上书房进学,至午膳时下课回嘉仁宫,吃过饭,最多小憩半个时辰,便又要去练习骑射。 何况那天他错伤了你,你叫他在上阳宫跪了整整一夜,连口水都不给他喝,还让奴才泼了他一盆冷水,他烧了两天才退下去热度。 这才刚好,他当然吃不消!” 赵盈大概听明白了。 合着前世弑父杀兄,武艺超群的赵澈,现下还是个病秧子呢? 跪一跪,病倒了? 刘淑仪心疼他,不敢跑来指责,就叫赵婉来指着她鼻子骂? 连宋乐仪也是哭笑不得的。 她没那么好的脾气维护别人,在她眼里,只有赵盈才是最金贵的。 但赵婉和刘淑仪,实在是让人头大之余,更想发笑。 这母女两个完全就是不讲道理啊? 宋乐仪站起身来,索性整个人挡在赵盈面前:“二公主,三皇子要是病了,你就去请御医,去清宁殿回禀皇上,说不得皇上心疼儿子,就免了他罚跪。 你来找元元说——是元元让他病倒的吗?” “怎么不是?” 赵婉理直气壮的反问:“难道不是大皇姐让他跪在上阳宫?不是大皇姐泼了他一盆冷水?” 她踱步,错开宋乐仪,非要去逼问赵盈:“他从小没吃过苦,没受过委屈,金尊玉贵养大的人,大皇姐你……” “我不比他更金尊玉贵的养大?” 赵盈眼皮一掀,抬眼去看,冷声就打断了赵婉的诘问:“长幼尊卑有别,赵婉,你的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皇姐,你——”赵婉气结,小手捏紧成了拳,“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呀!” 她急的直跺脚:“我不过是心疼澈儿,他在上书房昏过去,是被人抬回嘉仁宫去的,现在都没醒!我母妃抱着他哭,哭完了却什么也不敢说。 大皇姐,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难道全是我们的错?” 赵婉看她越演越卖力气,倒有些疑惑。 她懒得起身,斜睨过去:“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的错?你这么卖力气的指责我……” 赵盈顿了顿,反手指了指自己脑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第十一章 燕王 第十一章燕王 姐妹两个僵持不下,各自觉得占理,当着孙嬷嬷的面儿,赵婉也照样叫嚣起来。 宋乐仪听着脑仁儿疼,偏偏有内廷的礼教嬷嬷在,她还不能骂人。 凉亭一侧的素色纱帐后,赵盈隐见了人影,那方向,正是赵婉进来前,匆匆一眼瞥去的西南方。 那人倒不是被人拥簇着来,身影颀长,缓步只身而来。 等那道身影自纱帐一路绕到凉亭门口时——入眼是月色如意云纹锦衫,领口和袖口拿银丝滚了边,一水儿的素净,却竟也与这碧瓦红墙,相得益彰。 赵盈抬眼顺着那月色长衫一路往上望去,等那张脸入了眼,就全明白了。 孙嬷嬷是最先回神去见礼的:“燕王殿下。” 燕王赵承衍,年二十六,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亲之中,数他最尊贵。 他的人生,自是最意气风发的,所以才带着这样不知人间疾苦的高贵。 他这人,一辈子活了个随心所欲,任何的磨难,于他赵承衍而言,都只能是别人的磨难,而他的生命里,只有光明和坦荡。 前世赵澈御极后,屠戮手足兄弟,强占兄妻,宗亲也好,朝臣也罢,指着他鼻子骂的都有,他不留情,铁血手腕,全都杀了。 而赵承衍呢? 关起他燕王府的大门,一概不管,仿佛朝堂上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他不插手,赵澈自然也不会发疯去招惹他,毕竟他手上还捏着宗人府。 赵婉回过神时,眼泪已经簌簌的往下落了。 她低着头,拿手去抹泪儿:“皇叔……” 我见犹怜,只可惜,赵承衍恐怕是不吃这一套的。 赵盈就站在那儿,直到宋乐仪拽了拽她袖口,她才想起来同赵承衍问声安好。 然她面色未改。 赵承衍左右看了看:“在闹什么?” “大皇姐她——” 赵婉抢着就要说话,赵承衍却连目光都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径直去问赵盈:“我远远地见你们这里,又是押了宫里礼教嬷嬷去,又是吵嚷的,受了伤不在上阳宫安心养着,胡闹什么?” 俨然一派长辈关切的架势。 赵婉脸色更白,赵盈却还是那副德行,不咸不淡的。 赵承衍前世就对她不错,不过他素来寡淡了些,当然不会处处表露出对她特有的照顾与怜爱。 站在凉亭门口的人从容有度,乌浓稠密的眼睫在朗朗日光照耀下,动了动:“元元,我在问你话。” 赵婉不死心,小声啜泣着,又哝着声音叫皇叔。 赵承衍其实最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小姑娘们聚在一处,难免有口舌之争。 他也知道赵婉,看起来是最乖巧,实则最没规矩,完全是被刘淑仪给骄纵坏了。 只是方才在那头站着,看着凉亭越发热闹,想起来赵盈伤在头上,才养了几日而已,又每日不得安宁,求情的,找事的,她一个小女孩儿,恐怕有的头疼,这才提步过来。 他斥断赵婉的话:“我没问你。” 赵婉是低着头的,藏在众人看不见处的神色一寒,眼底闪过阴鸷。 父皇是这样,太后是这样,就连燕王,也偏心赵盈。 凭什么! 她捏紧的手,指尖儿掐在手心上,骨节隐隐泛白。 赵盈只看见她骨节的颜色,就知道她快气死了。 “二皇妹说,赵澈罚跪麟芷殿,晕死过去,被人抬回嘉仁宫,现在还没醒来。” 赵盈乖巧开口,一脸无辜:“她又说,是我把赵澈害成如今这样,但凡我到父皇面前开一句口,赵澈要杀我的事儿,也就揭过去不提了。 我见她没规矩,就请了她的礼教嬷嬷来,谁知她见了她礼教嬷嬷,也不见礼,毫无礼数。” “所以你发落了她的礼教嬷嬷,打算让孙嬷嬷重新教她规矩?” 赵盈只点头不开口。 赵承衍哦了声,才低头看赵婉:“元元说的是真的吗?” “皇叔,您要是见了澈儿,您就知……” “赵澈要杀人,杀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我知什么?”赵承衍声音一贯是清冷的,让人听来,没什么感情,就像他这个人,清隽之余,莫名就让人生出距离感来。 赵婉又被噎住,刚抬了一半的头,又低下去了:“我方才心里着急,才忘了跟张嬷嬷见礼……” “那就没事了。” 他说话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嫌疑:“你既做错了事,连累你的礼教嬷嬷一并受罚,也该静思己过,好好跟孙嬷嬷学规矩去。” 赵婉呆若木鸡:“皇叔,我是事出有因的。” 她这时候是抬眼去看赵承衍的,赵承衍刚好也瞥过去一眼。 四目相对,赵承衍从她眼中看到了不满。 可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你们这些,你去跟你父皇说。”他一面说,招手叫赵盈,“送你回上阳宫,伤没好,别在外头乱逛。” 于是赵盈虚拉了宋乐仪一把,真就顺着赵承衍搭好的台阶往下走。 不过到了凉亭门口,赵盈猛然又站住脚,一回头,看向的是孙氏而非赵婉。 赵婉看她那样子,分明有话要吩咐,一时眼皮突突跳了两跳。 她知道赵盈说不出什么好话,有心阻挠,可是目光触及赵承衍,便不敢造次了,只能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赵盈最喜欢看别人吃瘪的样子,故而心下越发高兴起来:“父皇本就罚了她去未央宫小佛堂跪经静心,但我看是没什么用,她年纪也大了,规矩礼数重头来教,嬷嬷只怕也棘手。 嬷嬷不妨慢慢教,每日她去跪经时,手抄经书两卷,等皇祖母回宫,将她手抄的经文送到皇祖母跟前,一则叫她性子安静些,二则是她对长辈的孝心。” “你——” “就这么着。”赵承衍背着手已经下了台阶,催了赵盈一声,再没理会赵婉半句。 赵婉目光沉沉,盯着赵盈离去的背影,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孙嬷嬷在宫里见的多了,知她不服,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二公主,请。” 第十二章 狗脾气 第十二章狗脾气 朗朗日光拖曳出的剪影,是英挺,是敛尽锋芒的。 赵盈盯着赵承衍的背影看,有些许出神。 她隐隐记得,前世这一年五月底时,西北地动,朝廷拨了赈灾银,但是半道上为山匪做劫。 朝廷派兵围剿,那伙山贼却又钻进了深山里,一夜之间踪迹全无。 这哪里像是寻常山匪,根本就是有胆有谋,早谋算好的。 昭宁帝震怒,朝野不安,他急需派人前往西北镇着场面,稳定人心。 可他膝下几个皇子中,大皇子自娘胎里带了弱症,二皇子又有外戚扶持,不会把他送去西北裹进这个乱子里,至于赵澈,当然是年纪还小,不顶事儿。 算来算去,昭宁帝的目光就放在了燕王赵承衍身上。 他那会儿怎么干的来着—— 赵盈眸光闪了闪。 “谁爱去谁去。” 他就丢给昭宁帝和百官五个字,仍旧关起燕王府大门,谁也不见。 说他是光风霁月,不像。 说他是闲云野鹤,也不像。 可要说他不是个心怀天下的,其实也不是那回事儿。 他只是厌恶了昭宁帝的残暴不仁,不愿意为昭宁帝的江山卖力气而已。 宋乐仪拽她袖口,拽了半天,她都没反应,只好转而拿指尖儿戳她腰窝。 赵盈猛然回神,侧目看她,见她目光也落在赵承衍身上,又努嘴示意着什么,眼底有了询问的意思。 她就明白了,深吸口气:“皇叔怎么这个时辰在御花园?” 赵承衍脚步微顿:“进宫面圣回话的,你父皇不得空,我就来御花园了。” 他回身看了她一眼:“你的伤还好?” 她说还好:“其实也只是当时看着严重,御医院的人很尽心,养了几天,并没有大碍了的。” “所以你就跑出来瞎逛?”赵承衍眉心微拢,目光顺势就落到了宋乐仪身上去。 宋乐仪喉咙一紧:“殿下,我只是怕元元在上阳宫待久了闷得慌,而且并没有拉着她多走,逛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拉她去御花园的凉亭休息了的。” 赵承衍无意为难小姑娘家,收回目光,仍是那副寡淡模样:“你大好之前,最好安心养病。 我听说刘淑仪几次来上阳宫闹你,赵婉也不安分,才被你父皇罚去未央宫跪经。 你好好待在你的上阳宫,她们自不敢再来烦你,你还跑出来生怕人家逮不着你?” “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该我躲着她们?”赵盈理直气壮的反问,“皇叔这话说的不对。” 赵承衍差点儿没让她气笑出声。 他是为谁好? 这小丫头好像还不怎么领情。 于是他又横过去一眼:“我看你今天这么整治赵婉一番,是真不打算替赵澈去求情了?” 赵盈小脸儿一沉:“皇叔觉得,我该给他求情?” 赵承衍没应声,一时又沉默起来。 赵盈前世和他相处真不多的,只知道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一时好,一时不好,全凭他高兴罢了。 却真不知道,和赵承衍相处,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情啊。 他是狗脾气吗?说变脸就变脸? 她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突然不搭理人了? 弄得她怪尴尬的。 宋乐仪都觉得头皮发麻。 她有心打圆场,可一声殿下没叫出口来,赵承衍已经先开了口:“高兴做什么,愿意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你活一辈子,是为你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 赵盈顿时明白,立马接过他的话:“我当然只为了我自己活着。” “那就行了。” 上阳宫门出现在眼前,赵承衍侧了侧身,把路给让开:“进去。” 赵盈有什么话隐在唇畔,没来记得开口,赵承衍已经背着手走远了。 她皱眉:“我话都没说完……” 宋乐仪长舒口气:“我只听人家说,燕王殿下洒脱恣意,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不好说话。” 赵盈啊了声:“其实还好?” “还好?你觉得这还好?”宋乐仪拉着她小手进门,空着的那只手拍着胸脯,“他淡淡的扫过来一眼,我都快吓死了。” 赵盈噙着笑啐她。 宋乐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昭宁帝对舅舅一家一向都很偏袒,前世宋乐仪出嫁之前,他甚至封了个县主的衔儿给宋乐仪。 “至少皇叔是向着我的,有什么可怕的?” “这倒是。”宋乐仪喃喃了两句,“但那也只是护着你,我看赵婉就没这么幸运了,燕王殿下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倒是肯多看你两眼,你比赵婉有排面。”赵盈揶揄她,“我真觉得皇叔这样挺好的。他无非就是……” 她拖长了音,小手摩挲着下巴,像是在认真思考,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描述出赵承衍的性情。 谁料宋乐仪先把话接了过去:“只待见他肯待见的人?” 这话听着怪绕口的,但好像…… “就是这么个意思!” 赵盈坚定的点头,下意识回头看向宫门的方向。 那里早就没有了赵承衍的身影,可那英挺的背影,在她脑海中,久久没能散去。 她又走神了。 宋乐仪第一时间察觉到,面露不悦,摇了她一把:“你今天怎么回事?走神好几回了。” 赵盈嘴上说着没有,唇角却不可察地勾了一勾。 她忽而觉得,重生真的挺好的。 宋乐仪看她一脸的莫测高深,搓了搓手:“你说燕王殿下会去西北吗?” 赵盈一怔:“怎么问这个?” “先前我爹和我哥哥总为西北的事情头疼来着,太后去了圣通寺祈福,朝野上下都在为此事着急,我听他们说,皇上是有意派殿下去西北坐镇的。” 宋乐仪到底也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好奇心还是重的:“你说殿下会去吗?我觉得是会的,毕竟殿下是……” “他不会。” 赵盈斩钉截铁打断她。 宋乐仪吃了一惊:“不会去?你为什么觉得殿下不会去?” 因为他是赵承衍呀。 他不光不会去西北,他还要帮她完成一件大事——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大事。 早在今日见到赵承衍,他替她出头,回护她的时候,她就决定了的一件大事! 赵盈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直觉。我好累啊,你陪我去躺一会儿。 今儿吃过午饭你再出宫,不然你可仔细这会儿走,再遇上皇叔,他要怪你带我到处乱跑哦。” 第十三章 与狼为伍 第十三章与狼为伍 赵承衍是果然没答应去西北的。 而事情也完全和赵盈记忆中所发展的一模一样。 那天他应召往清宁殿面圣后,寻了借口,搪塞过去,说要考虑两天,昭宁帝不好逼他答应,就放了他出宫去。 一出宫,回了燕王府,赵承衍就立时将王府大门紧闭,整整三日不出门,不上朝。 昭宁帝派了几波人到王府去,全都吃了闭门羹。 宋乐仪说起这些津津有味,赵盈手上拿了块儿香瓜听的却兴致缺缺。 “你直觉还真是挺准的,你说殿下不会去,殿下果然就不会去。” 赵盈眉心才动了动:“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她啊了声,顺手也去拿瓜:“我爹说,燕王殿下性情古怪,但这样子关起门来不见人,态度就摆明了的。恐怕皇上是真有的头疼了。” 话音才落下,一口瓜入了口,咀嚼几下咽进肚子里去,宋乐仪抬眼又看对面的人:“燕王殿下也不怕众口铄金吗?” 赵盈无声浅笑。 赵承衍是这样的。 他要是会怕,也不干这样的事儿了。 二十六了不娶正妃,王府里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 早年间京城盛传,说他是断袖,说他看上的是内阁次辅刘阁老家的小儿子,成日里成双入对。 他也照样不避嫌。 后来一手张罗着给刘小公子娶了妻,流言才不攻自破。 他会怕朝臣指点,百姓议论?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宋乐仪拿瓜的手一顿,狐疑看她:“突然笑什么?怪吓人的。” 她摇头说没有:“就是觉得很有意思。” 说话的工夫,挥春端着一小碟红豆糕,并着一碗红豆粥进了屋。 宋乐仪眼角不免抽动:“你们也挺有意思。” 赵盈笑着接了那碗粥:“孙婕妤的手艺很不错,红豆去了皮,熬的时间又久,一碗红豆粥,入口软糯,口感特别好,你尝尝?” “算了,我最不爱吃甜食。” 赵盈看着她手上的瓜,又去看她的脸,白瓷小勺舀了粥往嘴里送。 就连挥春都是噙着笑掖着手又退出去的。 宋乐仪一撇嘴,倒老实的拿了块儿红豆糕:“我看着,也没什么用啊?她隔三差五给你送糕点送粥,可你总不能巴巴的跑到皇上面前去夸她有多好。 你们俩在这儿做这个戏,给谁看啊?” 当然是给该看的人看。 “孙婕妤连着侍寝三天了。”赵盈放下小碗,拿了帕子擦了擦嘴,“怎么没用?” 宋乐仪差点儿没叫噎着:“这么神?给你送两碗粥,送几碟子点心,沉寂失宠五六年的孙婕妤,就接连侍寝了?” “父皇看重的,不是她给我送糕送粥。” 赵盈垂下眼皮,眼睫动了动:“我说喜欢吃,她就费尽心思给我做,这红豆粥,少说要熬上两三个时辰,才能把豆子全都熬烂了。 这份心意是最难得的。” 宋乐仪忍不住翻白眼:“你说喜欢,后宫这些人,都能做,还不是为着争宠?” “可也只有孙婕妤做了呀。” 那是你只吃她的红豆糕! 宋乐仪心里啐了两句。 不过转而也不是不明白。 昭宁帝未必不知这是孙婕妤争宠的手段。 只是同刘淑仪一比,高下立判。 便是争宠,也是上了心的。 孙婕妤顶着一张三分肖像她姑母的脸,这一辈子都是成也那张脸,败也那张脸。 宋乐仪深吸口气,又长叹:“大概是赵澈打了你,你们姐弟两个闹成这样子,皇上一时又想起姑母了。” 赵盈心中不屑,嗤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分毫不露:“孙婕妤是个很聪明的人。” 自然是了。 宋乐仪也有些佩服起来:“过去几年,知道皇上是看厌了她那张脸,后悔接她进宫,还生下了赵姝,她就安分守己,闷不吭声的,带着赵姝过她的日子,不想着出头,更不想着争宠。 如今你肯抬举她,她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发现皇上也并没有似先前那般不待见。 这女人的确聪明——” 她托腮想了会儿:“恐怕第一回来你宫里,皇上对她态度有所缓和,她就知道皇上又怀念起姑母来了。 所以元元,与狼为伍,终要小心的。” 赵盈唇角勾了一勾:“你怎知我是猫非虎?” 宋乐仪稍一愣怔,旋即也笑了。 她递一只手过去,落在赵盈头顶揉了把:“是,我们元元是凶猛的老虎,母老虎?” 于是两个姑娘又笑闹做一团,别的一概不提。 · 太后凤驾回宫,是在这日后半晌了。 日薄西山,近了黄昏时,朗朗日光只剩下余晖,笼罩在宫城的红墙碧瓦上。 给这肃穆庄严的宫城,平添了一份柔婉。 太后的凤驾从宣华门入宫城,一路直接回了未央宫去。 人还没安置下来,就先打发了未央宫的掌事姑姑去了嘉仁宫中,抓着刘淑仪一通训斥,让她日日往冯皇后宫里去跪听训教。 赵盈正换衣裳打算去未央宫拜见,从书夏口中听了这个,眼角才染上真心实意的笑意。 挥春一面给她别簪,一面笑着开口:“太后果然是最疼爱咱们公主的,才回了宫,就训斥了刘淑仪,依奴婢看,刘淑仪这回真是面子里子全都顾不成,丢人丢大发了。” 赵盈倒没有再说她,嗯了一声,匆匆出门,急切的往未央宫去了。 这未央宫,是她最熟悉的。 前世她除了自己的上阳宫外,最常待的,就是太后的未央宫。 皇祖母是真的心疼她。 虽然到最后,她才明白,这格外的心疼,因何而来。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她不是从前的赵盈了。 未央宫的掌事姑姑亲来迎的她。 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平日里是不苟言笑,颇有威仪的,见了赵盈,却又是满面和善。 赵盈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大殿,又从右侧绕过去,往太后的寝殿方向去。 人还没进门,赵盈就听着太后同殿里伺候的小宫娥吩咐,一时又要去拿给她冰镇好的瓜,一时又叫把她喜欢的翠云龙翔给焚上。 赵盈眉眼弯弯,眼窝一热,鼻尖也酸了酸,提了宫裙下摆进了门去。 第十四章 选驸马 第十四章选驸马 太后上了些年纪,但保养的不错,笑呵呵的招手叫赵盈。 赵盈脸上终于有了十四岁少女该有的娇俏,撒娇似的往太后怀里钻:“您总算回来啦,在圣通寺祈福,您是不是每天要吃素斋呀?” 连尾音上扬,都是娇软的。 翠云龙翔已经焚上,她窝在老太后怀里,往西窗下的错金莲花博山炉看去,香烟缭绕,烟态可爱,正是翠云龙翔最难得之处。 她深吸一口,心满意足。 小宫娥又捧了香瓜上来,海口大的碗里还有冰块儿。 赵盈后槽牙一凉:“我吃不了啦。” 太后咦了声,正要伸手拿一块儿给她呢,手一顿,把人从怀里拉出来些:“怎么吃不了?你最爱吃这个了。” 她眉眼弯弯的摇头:“御医昨儿来看,说我这些天吃得多,又都冰冰的,叫我这些天少吃些,免得闹肚子。” 一听这个太后忙叫人收了下去,又把人往怀里揽。 养了这些天,赵盈头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的。 太后一抬手落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还疼不疼了?” 赵盈笑着说不疼:“都这么多天了,早就不疼啦,再说有您护着我,心疼我,我就更不疼了。” “胡说。”太后虎着脸轻拍了拍她,“女孩儿家最金贵,叫瓷瓶砸了怎么不疼的?澈儿是个混账,全叫刘氏给养坏了!” 啐骂了两句,大概是怕引赵盈伤心,便把后话都收住了。 赵盈目光闪了闪,听头顶声音是戛然而止的,于是抬头去看。 等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她心下微叹,就已经猜到太后想干嘛了。 前世就是这时候了—— 果然,太后把人又拉开些,满目慈爱,去抚她脸颊:“元元是个大姑娘了,明年十五了,给你招个驸马好不好?” 赵盈歪歪头:“我不能在宫里多陪您两年吗?” 太后说当然能:“可你看,我出宫一趟,你在宫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儿。 我想着,选定了驸马,明年大婚,你们搬到公主府去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 这将来呢,你身边儿有个人疼你爱你,闲来无事时,你就来未央宫陪陪我,这不好吗?” 赵盈抿唇想了想。 其实太后的确是为她好。 她年纪越长,和母妃长的越是像。 昭宁帝今次处置起来,对赵澈这个亲儿子也毫不手软,太后估计是怕了,怕要出事的。 太后仿佛怕小姑娘家多心,捏着她手心儿:“看你的意思,你要不想,咱们就回头再说,我也……” “好呀。” 赵盈点了头,拦了太后的话头:“您说得对,我也这么大了,早晚也要嫁人的,有您替我操心,我最愿意啦。 不过皇祖母,我能不能跟您商量个事儿呀?” 太后眉开眼笑之余,眼底闪过诧异:“什么事儿你说,这丫头,如今有了心事,倒这样一本正经的来跟我商量了? 咱们元元,从来不都是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吗?” 赵盈看在眼里,想着太后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点了头的。 毕竟她才十四,还是个孩子,骄纵的日子还没享受够,真的嫁了人,再尊贵,也是做了人家家里人的。 她是公主,虽不必侍奉公婆,更不必跟着驸马住在家里立规矩,但多少受些拘束。 至于她说的,撒个娇,要什么有什么…… 前世的确是这样。 赵盈眉眼低垂,长睫敛去眼中情绪:“我想搬出宫去住。” 太后脸上的笑凝了一瞬,全都僵住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出去住?” “我想想澈儿如今这样,心寒的很,您也说了,我这么大个人了,本来也不是不能开府建牙,只是您和父皇心疼,才一直叫我住在上阳宫中。” 她吸了吸鼻子,声儿有些嗡:“我想着,您要给我选驸马,横竖选定了,也要给我选址建公主府,明年大婚也要在公主府里,倒不如现在我就搬出去。 您若是看上谁家公子,我还能在公主府相看一番,若有了中意的,再回明了您,您来指婚。” 太后说不行,声儿也冷了下来:“便是要相看,御花园也好,太液池也罢,还不够你使的?伤都没养好,就要搬出去住,你趁早别想。”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声:“您看,刚才还说,我撒个娇,要什么就有什么呢,这会儿又不成啦?” 可这个事儿,不管赵盈怎么说,太后就是不松口就是了。 赵盈其实并不失望,意料之中的。 前世她的确是没能在这个时候搬出宫去。 一直到太后为她选定驸马,交由礼部去择吉日,到了来年的七月里,才为她建好公主府。 甚至于她的大婚,都是在上阳宫。 婚后第二日,往未央宫拜见过太后,又去凤仁宫叩别冯皇后,她和驸马携手出宫,搬去的公主府。 有一就有二,来日方长,不要紧。 好在是太后没留意她话里的相看二字,也顺着她的话应了。 赵盈一撇嘴,面上倒做出一派失望姿态来:“真相看上了中意的,明年还不是要搬出去呀?” “你也可以不搬,叫驸马住宫外,你住你的上阳宫!” 得,老太太是不高兴了。 赵盈忙又去挽太后的手臂,摇一摇:“我是个孩子,您跟我一般见识吗?怎么说起气话来? 叫我住宫里,叫驸马住外头,那我还嫁人做什么呀?” 太后虎着脸去推她的手:“那你还提不提这事儿?” 赵盈见好就收,一味地应声说不提:“那咱们说好了,真叫我自己去相看驸马啊,不兴反悔的!” 太后显然一怔,旋即放声笑起来,拿指尖儿去戳赵盈额头,一扭脸儿,同旁边儿掌事姑姑数落着:“小姑娘家长大了,心思就难猜了,别是自个儿有了心上人,早有了中意的,借着我这话茬,要跟人家成双成对去。” 掌事姑姑掩唇笑,赵盈小脸儿蓦然涨红。 她一跺脚:“您才回宫就拿这个打趣我,那我不去相看,也不嫁了!” 太后一把把她拉住:“别呀,不揶揄你,你自去相看,害羞什么?” 赵盈心里是暖的,面上红晕也渐次散去:“可有一样,如今西北有了灾情,我就是选个驸马,也用不着大肆操办,咱们静悄悄的。 您把人召进宫,我去见一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千万别摆开阵仗惊动人,回头倒叫前朝百官来骂我,这时节下还要闹那么大的动静选驸马去。” 太后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万一不成,也不至于尴尬。 没想到她先开了口,于是眼底越发柔软,更是爱怜的抚上她头顶:“好,就依你的,我叫眉兮亲自去操办,不惊动外头人。 可这见什么人,得我说了算,或是你有中意的,一并告诉我……” “没有!”赵盈腾地站起身,不等听完就截住太后后话,“全听您安排,我都行!” 第十五章 薛闲亭 第十五章薛闲亭 太后说要给赵盈选驸马,动作真就那么快。 第二天宋乐仪再进宫陪赵盈的时候,眉兮就来回了话,说后半晌太后召了广宁侯世子进宫,叫赵盈去太液池见的。 赵盈笑着把眉兮送走,转身看着宋乐仪惊愕的面孔,一时无奈。 宋乐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后认真的?” “不然呢?” 赵盈揉着太阳穴无奈苦笑:“这真是再认真没有了,连薛闲亭都叫我认真相看。” 这是有点儿……离谱了…… 这位广宁侯世子,同赵盈,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父亲是老侯爷膝下唯一的嫡子,自然承袭爵位,娶的又是南安郡王的嫡女。 是以薛闲亭一出生,就被朝廷册封为世子,身份超然贵重,可见一斑。 小时候他跟着他母亲到宫里来请安,又或是赵盈出宫去玩儿时,两个人都总能一处。 其实是大家伙儿一块儿的,但薛闲亭只对赵盈极好,赵盈也心安理得的接受,时间久了,外人眼中,当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相看驸马,太后没直接指定薛闲亭,就已经够离谱了,还叫赵盈去相看? 宋乐仪三两步追上赵盈:“太后到底什么意思啊?” 赵盈摇头:“我怎么知道?” 前世太后最中意的,还真就不是薛闲亭。 她还记得,那时候太后手里列了个名单,足足有十二三个,名单上的,个个是名门贵族,或是朝中重臣嫡子。 撇开出身后,或有才名,或有功绩,再不济,也是貌比潘安,以容貌胜出,跻身名单之上的。 而最后她相看的,除了薛闲亭外,还有她名义上的表哥,太后的侄孙宋云嘉,以及内阁首辅嫡子,素有“京城第一贵公子”之称的沈明仁。 想起这个名字,赵盈面色就沉了沉,眼底的嫌恶几乎藏不住。 偏偏她还清楚,太后最中意的,就是那个畜生! 也许是她周身戾气十足的缘故,宋乐仪拽了她一把,带着些小心,试探着问:“薛闲亭得罪你了?你是在生气吗?” 赵盈猛然回神说不是:“好好的,他怎么会得罪我。” 宋乐仪狐疑盯着她看了良久:“你真要去跟他相看啊?” 赵盈一摊手:“我都答应太后了。” 宋乐仪小脸儿立时一垮:“那你自己去,我过会儿出宫了。” “那不行!”赵盈虎着脸去拦人,“我跟太后说好的,你陪我去相看,你跑什么?” “这多尴尬啊!”宋乐仪努力抽出自己的手来,一脸的不情愿。 从小一起长大的,薛闲亭对赵盈是什么心思,长大后,他们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 要是直截了当的赐婚那没什么,现在是把他放在和旁人一样的位置上,叫赵盈相看,由着太后来挑选—— 薛闲亭那人…… “真在太液池见了面,他肯定生气。” · 吃过午饭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蝉鸣嘈杂,闹得人也睡不踏实。 赵盈心里本就藏着事儿,越发睡不下去,索性起了身,叫挥春和书夏来伺候她梳妆。 宋乐仪没有午睡的习惯,听说她起了,才从上阳宫的小花厅回赵盈的寝殿去。 一进门,见她在上妆,呼吸一滞:“你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赵盈自己也愣了愣。 重生后,前世的那些人,一个都还没见过。 没想到初见薛闲亭,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她看着铜镜中的绝色容颜,唇角微微上扬:“你来,我叫她们也给你重新梳妆。” 宋乐仪越发往后退半步:“我听说薛闲亭已经进宫了,你快着点儿,耽误了时辰,他更生气。” 说的像她怕他生气似的。 可赵盈还是催了挥春两句。 等到从上阳宫出门,日光正好,阳光洒落在赵盈头上四凤小冠上,照耀着她冠上红宝石熠熠生辉,越发夺目。 一路往太液池,就再没叫小宫娥们跟着了。 她就带了挥春和书夏两个,拉着宋乐仪往池边去。 赵盈脚下顿住时,宋乐仪回头看她:“怎么……” 她话音未落,顺着赵盈目光望去,一时声音戛然而止。 池边站着的小郎君,腰背挺的直,身上是靛蓝色直裰,背在身后的手,袖口处微翻了个边儿,隐约看得见,上面是滚边镶金线绣的铃兰花。 他是惯爱铃兰的。 小的时候不懂事,少年人往往喜欢将自己最偏爱的,送到心尖儿上人身边去。 赵盈十二岁生日那年,他也不知是从哪里弄了那么多的铃兰,足有十盆,各色各品种,全送进了上阳宫,几乎摆满上阳宫前殿的院儿。 薛闲亭似乎是感受到背后的灼热目光,缓缓转过身时,叫人看清那张脸—— 他生的白,眉眼间像他母亲更多些,俊美的五官更平添些柔和,尤其是那红润的唇,连宋乐仪见了,都自惭形秽。 偏偏又不见丝毫阴柔。 一双桃花眼,历来是湖水般清澈的,透着聪明与多情。 赵盈见惯了美色,可每每看见薛闲亭这张脸,仍免不了看愣住,就要走神。 以至于薛闲亭一递一步,缓慢走近时,宋乐仪拼命拽她袖口,她都没能回过神来。 她看着他过来,阳光全落在了他身后,似有金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盈一抬手,揉了把眼睛,刚想放下手,手腕就被人捉了。 “太后说,你要相看驸马,第一个是我?” 声音也是清冷的,如珠如玉。 但这本不该是薛闲亭的声音。 他惯常同赵盈说话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赵盈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是太后安排的。” 她隐约听见面前人冷笑了一声:“那就是真的了。” 赵盈无语。 宋乐仪有心打圆场,却十分有眼色。 她这嘴简直是开过光的。 薛闲亭何止是会生气呀,他现下这副模样,从小到大,谁见过? 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眼角眉梢藏着冰冷,有些阴阳怪气,还有点儿不甘心。 赵盈正要说话,薛闲亭收回自己的手往身后一背,退半步:“你想怎么相看?出身门第?人品年纪?志向喜好?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你问,我答。” 第十六章 阴阳怪气 第十六章阴阳怪气 外人眼中的赵盈,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她有昭宁帝的眷顾,有太后的疼爱,有燕王的怜惜,不管到哪儿,她都能横着走。 但事实上,对薛闲亭—— 他语气森然,往后退的那小半步,看似是拉开距离,实则是等着赵盈去服软。 这人就这样。 一起长大的,赵盈太了解他什么性子了。 出身太好的人是放不下身段儿的,就算面对她,也不会例外。 旁人都以为青梅竹马的小世子和大公主,历来该是世子爷让着公主的。 本来嘛,再金贵,还能金贵的过昭宁帝的掌上娇吗? 何况薛闲亭年纪也比她大。 无论怎么看,都该薛闲亭让着她,宠着她。 可从小到大,闹了别扭,生了气,薛闲亭要么就冷着她,要么就阴阳怪气的,等着她道歉,等着她服软。 而赵盈,也一向都做了。 赵盈走神的时候,宋乐仪扯着她也往后退了小半步。 薛闲亭嗤了声,视线定格在她身上:“退?” 赵盈眼角一抽:“表姐扯的我!” 宋乐仪:“?” 薛闲亭一挑眉,把路让开:“太后让人摆了小宴在池边,我看了,都是你爱吃的点心,还有一壶果酒。” 赵盈听他语气,再看他神色,心下长叹,拉了宋乐仪往湖边步过去。 宋乐仪扯了扯她,压低了声儿:“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她见过。 薛闲亭跟在她们身后,冷不丁的叫元元:“你来相看驸马,还要宋姑娘陪同的?” 宋乐仪一咬牙,回头瞪他:“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 宋乐仪嘶了声,一副要冲上去同他理论的架势。 赵盈把人给按住了,一直等在小圆桌旁边坐下去,才深吸口气:“你心中不快,要撒气,冲我来,我表姐又没招你。” 薛闲亭在她对面坐下来,深望了她一眼后,挪开了目光,直盯着太液池湖面看。 微风拂来时,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就如同此时三个人的内心,安宁不下来的。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只有宋乐仪极警惕。 她虎视眈眈的盯着薛闲亭,那模样倒把薛闲亭给逗笑了:“我能吃了她啊?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 赵盈也在桌下扯她袖口,示意她放松些。 真不怪宋乐仪瞎紧张。 本来大家都一块儿长大的,她也知道薛闲亭肯定是要生气的,但一个好好的人,突然展现出你从没见过的一面,谁不怕啊? 这是在宫里,他当然不能对赵盈做什么,但宋乐仪看他那副德行,就特别不舒服。 赵盈是天之骄女,就算选驸马,要相看,也没什么不妥。 谁定的非要嫁他不可吗? 他恼什么? 念及此,宋乐仪重重冷哼了一声,别开脸,再不看薛闲亭。 赵盈知道他在气头上,处处都顺着他,执壶去给他倒酒:“你先说。” 薛闲亭坦然接受:“你头上的伤还好吗?我本来想让母亲进宫来看看你,但朝中出事,父亲为此焦虑,母亲去了小佛堂里祈福跪经,我也不好请她进宫。” 赵盈的手一抖,酒水洒出来一些。 薛闲亭左手一抬,按着她手腕,右手把酒壶接了过去:“倒杯酒也能弄洒了,生来就是享福的人,你别糟蹋这些酒了。” 赵盈在心里啐他,面上却不显露:“我的伤早没大碍了,你别挂心我。” “前儿我还见了燕王殿下,知道他进过宫,同他打听了两句,听说你还责了赵婉?” 赵盈收回手揉眉:“今儿不是我来相看你的吗?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 薛闲亭让她气笑了:“行,你问,我真是挺好奇的,你打算怎么相看?” 问完了,仍觉不足:“今儿相看了我,明儿打算去相看谁?你又打算选择谁?” 赵盈觉得他可能是有毛病。 自己给自己找气生呗? 她什么都没说,他先脑补了一出大戏。 赵盈终于白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让我说话?” 薛闲亭叫她倒噎住,一时又生气,恨她没心没肺,举盏一饮而尽。 偏偏这果酒是甜的,入了喉,甜腻的很,连舌尖儿都余着甜味。 他拢眉,把小酒杯重重放回去。 宋乐仪身形一动,似乎又想骂人。 赵盈不愿看二人起争执,就先开了口:“我跟你说了,这都是太后安排的。” 她方才,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在气头上,也没仔细去品她言外之意。 现下再听,把这话放在舌尖儿上,伙着那入了口的果酒一同品—— “你没想嫁人?” “我大好的年纪,为什么要嫁人?你莫不是疯了,我今年才十四!” 赵盈咬着牙,横过去剜了他一眼。 可那一眼,于薛闲亭而言,却是风情万千的。 他只觉得胸口一窒,连呼吸都急促了些:“那你答应太后?” 她反手指自己脑袋:“太后觉得我在宫里受了委屈,她离宫祈福,父皇陪着一块儿,我在宫里孤身一个,无人照拂,就生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她才想着,不如选了驸马,等成婚后搬出宫去,我身边也总有个知冷知暖的人,照顾我,疼惜我。 她和父皇再疼我,也不是一辈子的,只有我的驸马,才是能陪我共度余生的。” “那你挺体贴的。” “你怎么老阴阳怪气的?”宋乐仪实在忍不住,张口就啐他,“都跟你说了是太后的慈爱之心,元元不想伤了太后的心,你怎么没完了?” 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薛闲亭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可太后今天召他进宫,原本他高高兴兴的来,想着说不得还能见上她一面。 但谁知道去了未央宫,话没说几句,太后竟就直截了当的同他讲,召他进宫,是为着给赵盈相看驸马。 这事儿眼下不想大肆声张,是以只叫他们小辈儿的孩子自个儿相看,相中了,再下旨赐婚,所以也就没有惊动他父亲和母亲。 薛闲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持冷静陪着太后说的话,更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太液池边的。 他只知道,赵盈要相看郎君—— “赵盈,跟我说句实话,心里有人吗?” 第十七章 诓骗 第十七章诓骗 赵盈讪笑着去吃酒,宋乐仪水泠泠的杏眼盯着她瞧。 两个姑娘四目相对时,分明在问彼此——怎么办。 薛闲亭就坐在对面,本来是气笑了,这会儿倒发自肺腑觉得好笑。 金尊玉贵的大公主怕了。 豪横霸道的宋二姑娘也怕了。 他倒成了恶人。 薛闲亭点点桌案:“行了,当我没问。” 赵盈竟真的松了口气,薛闲亭一口气倒噎住。 合着就等他这句话呢? 他又笑不出来了。 宋乐仪笑着伸手去拿桂花糕,上面沾了一层糖霜,指尖儿都裹上了白。 她自己也不吃,放到赵盈面前小碟子里去,笑着问薛闲亭:“你怎么会见燕王殿下呢?我听我父兄说,殿下好些天不见人了呀。” “他关了燕王府大门,外面的人进不去,但里面的人出的来啊。” 赵盈才要去吃那块儿桂花糕,手上一顿,抬眼看他:“你在哪儿见的皇叔?” “凤祥楼啊。”薛闲亭又执盏,“我去听戏,碰见的他。” 啧。 赵承衍真够可以的啊。 但他要是这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赵盈秀眉一拢。 他别回头不搭理她? 薛闲亭见不得她皱眉的样子,长臂一动,又生生忍住:“你从前也不怎么打听燕王的事儿,今天怎么问起他?” 赵盈说没什么,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 薛闲亭一时沉默下去,眯了眼打量了赵盈半晌:“你不想嫁人,却答应了太后相看,打算怎么收场?” “到时候就说都没看上,太后又不会逼我,拖一天算一天呗。” 赵盈心里有事儿,说起话来就有些顾不上,脱口而出的话,叫薛闲亭立时变了脸色。 宋乐仪拉都没能拉住她。 等她垂在桌下那只手,袖口被宋乐仪频频拽动,她回过神的时候,才猛然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薛闲亭果然阴恻恻看着她笑,笑里藏刀:“是吗?一个也看不上,将来打算嫁给谁?” 这话茬,可能揭不过去。 赵盈的确头疼。 她答应相看驸马,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借着此事来办。 当时太后开了口,她若立时回绝,短时间内,太后便不会再提此事,她就得另外想别的法子去。 可答应了下来,时间紧促,又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薛闲亭。 倒也不是不能骗。 有时候男人也未见得多有脑子,心爱的姑娘说的话,甜言蜜语哄两句,八成也就信以为真。 只是赵盈不想骗他。 她索性拉长了脸:“你要非跟我掰扯嫁谁这事儿,我可回上阳宫了。” 薛闲亭低下头,她再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只有他头顶的白玉小冠入了眼。 那是他去岁生成时,她送的。 大内选出的小冠,她又花费三个多月,在上头雕刻铃兰花,亲手送到他跟前去。 他爱如珍宝。 “那个……”她气焰登时就熄灭了,声儿软下来,“不然你想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跟我说说?” 薛闲亭闷不吭声。 行,又来这套。 赵盈眼角抽了抽。 他惯常使的手段——女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薛闲亭堂堂广宁侯世子,取其最精髓,学了个一闷二吊三冷战。 宋乐仪简直是看呆了,侧目去看赵盈,眼底写满了震惊。 赵盈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别过去,不想感受她惊诧的目光。 “你看,我也是左右为难的,又不想让太后伤心失望,可我也并不想嫁人。” 赵盈耐着性子,继续软着嗓子哄人:“我没想着太后这么快就安排你进宫,一时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你突然问我,我可不随口一说吗? 你一向聪慧,有什么好办法没,也替我分分忧,别光跟我置气呗?” 薛闲亭猛然抬头,仍旧黑着一张脸,可宋乐仪瞧着,他眼角飞扬,那笑意根本就藏不住了。 狐狸一样的狗东西。 她在心里骂,面儿上可不敢。 赵盈对薛闲亭的态度,等回了上阳宫,她非得好好问清楚不可! “你若是真心请教我,我倒的确有个不错的主意,只我说了,你就一定听我的吗?” 他开口时声音再不似先前清冷,倒染上些循循善诱的意味。 赵盈吃了两杯果酒,双颊微粉,眉目清透的,盯着他看了会儿,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你先说,听不听,我得听过才能告诉你。” 薛闲亭也没憋着坏非要诓她,何况赵盈从来也没那么好骗。 于是他咂舌:“后面太后再安排人,你大可不必再见,一会儿就去未央宫回太后的话,便只说极中意我。 但是你年纪还小,也不必急着此时就赐婚。 况且如今西北地动,灾情未过,赐了婚,选址开府建牙,少不得大动土木,耗费人力财力,叫百姓们指点议论。 从前咱们也一处玩,可那时没想过这一茬,如今既有了这样的心思,你就说想同我处处看。 回头万一觉得不合适,发现我还是只适合做朋友,那也不至于选错了,太后还能不听你的?” 赵盈差点儿没冷笑出声来。 也就是薛闲亭了。 但凡换个人坐在她面前,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她眼前的描金边白瓷莲花碟,立时叫他脑袋开花! 真拿她当傻子哄呢? 只怕她到太后面前回了这话,明儿广宁侯夫人就进宫来请赐婚懿旨,到时候她不答应也得答应,谁叫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 这狗东西想摆她一道。 赵盈心烦意乱,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乐仪看明白了,一沉声:“你是打量着诓元元吗?” “我怎么是……” “你这个主意,我觉得不妥。” 薛闲亭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一道清亮的声音自后侧方传来,些许寡淡,好似此事本与他无甚相干,他不过恰巧路过,正好听见,真的觉得不妥,随心开口。 赵盈顺势望去,面上凝霜褪去,站起了身来,盈盈拜礼:“皇叔安好。” 薛闲亭咬着牙,不情不愿起身来,回了头,见赵承衍背着手信步而来。 他手指拂过自己袖口,理了理:“燕王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 赵承衍已经踱步近前,冷眼扫过桌上果酒和糕点,摆手叫薛闲亭免礼,视线绕过他,落在后头的赵盈身上:“我若不来,由着你诓骗我侄女儿吗?” 第十八章 隐情 第十八章隐情 薛闲亭眼皮抽了抽,默不吭声。 他又不是真的打算诓赵盈,一句玩笑话罢了。 娶不到人,要不到赵盈三分真心,连嘴上便宜也不让人占了呗? 都说燕王赵承衍最是个富贵闲人,一向闲事不理,他今天怎么这样多管闲事。 而且到底是谁叫他来的太液池? 赵盈踱步上前去,笑语盈盈:“皇叔今儿是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赵承衍嗯了声,同她说话时,面色才稍有缓和:“听母后说你在太液池这里相看驸马。” 赵盈吞了口口水。 不是说好不声张的吗? 她忍不住想扶额。 赵承衍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不动声色扬了唇角:“你不欲声张是不想惊动外人,我也算外人?” “不算,当然不算。”赵盈连声反驳,语气中颇有些讨好意味。 薛闲亭脸色黑透了:“赵盈!” 他几乎咬牙切齿叫她的名字。 赵承衍挑眉:“你跟元元一起长大是不假,但在宫里直呼元元名讳——你爹这么教的你规矩?” 这敌意来的莫名其妙的。 薛闲亭阴恻恻横过去一眼:“殿下既知道她在太液池相看驸马,来搅局的?搅自己侄女儿的相亲宴?” 赵承衍呵了声。 那一声虽短促,却寒意刺骨。 赵盈不得不开口劝和:“皇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跟我开玩笑的,您也知道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总口无遮拦的。” “口无遮拦也该有个度,你十四了,明年十五,行了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他跟你开这种玩笑?” 薛闲亭满心的不服气,横了一步要上前去。 宋乐仪不动声色拽着他袖口把人给扯住了。 他抽了两下,发现她拽的紧,小动作变成大动作,也就惊动了赵承衍。 “你不妨松开他,他像是想跟我动手的样子。” 赵承衍始终面不改色,脸上淡淡的,眼底全是淡漠。 赵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错了药,突然出现在这里,真的挺像是专门来搅局的,但是她不想得罪赵承衍。 要是让她在薛闲亭和赵承衍里选一个得罪—— 她揉着太阳穴的那只手垂落回身侧去,脚尖儿转了个方向,同赵承衍几乎比肩而立,心一横,冲薛闲亭道:“你先回,咱们改天再聚?” “你赶我走?”薛闲亭鬓边青筋凸起,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问她,“你现在赶我走?” 图个什么啊这到底是? 赵盈无奈至极,几不可闻叹一声,提步近前小半步去,挤眉弄眼的冲他使眼色:“太后那里我去回话,一定不诋毁了你,也不会一口否决了你,你先走?” 再僵持下去自是无益的。 薛闲亭纵使生气恼怒,也看得分明,这个局,赵承衍是搅定了。 跟燕王殿下硬碰硬,他也捞不着好处,而且赵盈真是挺偏着赵承衍的—— 他一合眼,心下叹气,不停的安慰自己,人家是亲叔侄,骨肉至亲,不气,不气。 就这样几乎给自己洗脑似的自我安慰着,再睁开眼时,对上赵承衍一双冷漠的眸,火气蹭的一下又烧到了胸口。 他同赵承衍做了个四不像的礼,连一句话都没再同赵盈说,拂袖而去。 赵盈却并没能松口气,反而越发悬心。 这样子生气离宫,又不知要哄多久,才能叫他消气了。 “你很怕他生气?” 宋乐仪大气不敢出,看看赵盈,再去看赵承衍,心想着,薛闲亭真是作死不挑地方,连累她跟着受折磨。 赵盈两只手在自己双颊上拍了两下,长舒口气,换了副笑脸,回头去看赵承衍:“他这人心眼小,一生气,要怄好久的气,难哄的很。” 赵承衍在打量她。 十四岁的女孩儿,通身华贵,面容姣好,无怪薛闲亭喜欢。 只是心思单纯了些,这点最像她生母。 “你越大越像你母妃,长得像,心思纯良更像。”赵承衍侧了侧身,意思是要送她回上阳宫。 等她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拉上宋乐仪往前走,他才继续说:“母后本来说叫我来看看,薛闲亭到底成不成,我也没打算掺和你们的事,可一来就听见他诓你——他要诓你,你没生他的气,他反倒跟你置起气来?” 赵盈啊了声:“皇叔,太后不放心薛闲亭吗?” 赵承衍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母后疼你,你的终身大事,她是一万个不放心的,怕你为着什么青梅准的情分,一时昏了头。” 她看起来像个蠢货吗?为了情爱而丧失理智? 而且她不太懂,要是不放心,何必安排她见薛闲亭? 又或者…… “那皇叔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脚下一顿:“看上他了?” 赵盈叫反噎了一句,微一滞,旋即摇头说不是:“我年纪还小,没想过这些,也不急着嫁人,只是不愿意叫太后伤心。 她为我操持这些,我想哄她高兴,见一见,拖着就是了。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既然心里没人,不如去回了母后,你现在这样子相看驸马,恐怕要生出一场风波。” 赵盈心口一沉,猛然驻足,回头看他:“皇叔所说风波,指什么?” 赵承衍仍旧是那张寡淡无表情的脸,不答反问:“你觉得是什么?” 是昭宁帝。 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前世为了给她相看驸马的事,昭宁帝和太后大吵一架,母子两个闹的很僵,甚至惊动了朝臣和宗亲。 赵承衍,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她呆呆的看他,一言不发,眼底的探究一览无遗。 赵承衍递出去一只手,在她额间轻点:“想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说了声没:“给我指婚,能生出什么风波?” 她重展露笑颜,转过身,背对着赵承衍,踩着甬道上的青灰色石砖,一递一步的往前走:“皇叔还没告诉我呢,觉得沈明仁怎么样。” 赵承衍露出无奈的笑来:“你既没看上他,瞎打听什么?” “我知道太后给我列的名单,他能仅排在薛闲亭和宋云嘉之后,想是太后极中意,我却不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赵承衍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小姑娘家原先娇软的话语,此时竟有些不屑与讥讽。 他步子大了些,追上去,与她比肩,低头观察她的侧脸,却又看不出端倪,于是抬头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没什么过人之处,你又不打算嫁他。” 第十九章 内忧外患 第十九章内忧外患 上阳宫门口,赵盈小手交叠着背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得很。 赵承衍却看穿她眼底的狡黠。 一时有些无奈涌上心头。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又抬手,想去揉她,稍愣怔片刻,又把手收了回去:“回去。” “可是皇叔……” “还要问?” 她立时老实起来,一低头:“那皇叔慢走。” 赵承衍嗯了声,也不看她进门,转身朝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宋乐仪至此才敢长松口气,上去扯她袖口:“元元,你和薛闲亭到底怎么回事啊?” 赵盈的心思,却并没放在薛闲亭身上。 她盯着赵承衍的背影走了神。 宋乐仪有些不高兴,沉了沉声:“元元!” 她啊的回头看:“怎么了?” 宋乐仪眯着眼打量她:“为什么每次见了燕王殿下,你总爱走神呢?” 赵盈下意识去啃指甲,被宋乐仪一把捉了手:“你多大了?” 她往外抽了抽手:“表姐,你在宫外,曾经听见过什么流言没有?”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叫宋乐仪摸不着头脑:“什么样的流言?”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问不出来了。 赵承衍的态度确实奇怪,她一着急,差点儿说了不该说的。 于是只好摇头:“我看皇叔也不多待见沈明仁的样子。” “想多了?燕王殿下算长辈,都不是平辈论交的人,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 她牵起赵盈的手进了宫里去,一面又重去问她前头的话:“你还没告诉我,薛闲亭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小到大,我见都是他让着你,今天是吃错药了?” 赵盈苦笑一声:“还真不是,他就这德行,你们平日都叫他骗了而已。” 宋乐仪呼吸一滞:“那……你打算怎么应对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咯。”她一摊手,“我真没打算成亲,不是糊弄他的。” 宋乐仪面露失望:“我还以为你答应太后相看,是真的打算选驸马。等成了婚,开府建牙,搬出宫去,我要去看你,也方便好多。” 赵盈却继续摇头:“我才多大呀,成的哪门子亲?” 宋乐仪念叨着倒也是,倏尔想起什么来,眼底一亮:“我没懂,燕王殿下说的什么风波,你那个反应……你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又装作不知的样子。 元元,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她太聪明了,又擅观人于微。 赵盈揉了把眉心。 “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什么,就是觉得皇叔那话说的挺奇怪的,而且他今天跳出来搅局——” 她脚下一顿,站定住,没再挪动:“我原本以为是太后不喜欢薛闲亭,特意吩咐皇叔来捣乱的。” 宋乐仪微一怔,扑哧笑出来。 赵盈狐疑看她:“干什么?” “把燕王殿下和捣乱这样的词放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好笑。” · 至于赵承衍一路出了宫,从小跟着他伺候的长亭就在宫门口候着。 他上了马车,长亭跟着翻身上去,替他驾车。 马车缓缓行驶,可又突然停住。 赵承衍叫了长亭一声,外头小厮低声回话:“沈阁老挡了车。” 车厢内一阵沉默,好半天,长亭隐约听见一声低叹。 不多时,车帘被撩开,赵承衍探头出来,果然瞧见身穿绛紫官服的当朝首辅沈殿臣站在马车前方,硬是挡住了他们去路。 沈殿臣面色不虞,见他探身出来,才一侧身,挪步过来:“王爷。” 声儿也是沉闷的,隐能听见怒意。 赵承衍却没下车,索性撩开帘子,靠在车厢上,冷眼看他:“阁老有事?” 沈殿臣眼底的怒意就更明显:“老臣还以为,王爷进宫是去见皇上的。”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赵承衍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西北赈灾一事,阁老心系朝堂,心系百姓,心系天下,其实自己去一趟,也是可以的。” “王爷你——” 沈殿臣倒吸口凉气:“王爷是赵家骨血,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宗亲之中,以王爷为尊。西北地动,赈灾银为歹人所劫,王爷却能漠然至此,冷眼旁观?” “我没有冷眼旁观啊?”赵承衍啧了两声,咂舌去看他,稍稍坐正了些,“本王不是说了,沈阁老亲去,也是可以的。” 他话音落下,见沈殿臣吹胡子瞪眼睛的,于是哦了一声,那尾音分明有意拖长:“阁老的那个儿子,如今正该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他是阁老嫡子,若在这时候自请往西北赈灾,来日回朝,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沈殿臣眉头紧锁,深吸口气,似乎在极力的隐忍着:“王爷,老臣知道您心中有诸多不满,可是——” “阁老慎言。”赵承衍冷眼打断他,再不肯多给他一个眼神,实是漠然到了极点,“阁老是站在宫门口,大言不惭的指责本王对皇兄心生怨怼吗?” 他嗤了声,长臂一抬,车帘就重垂了下来,隔断了沈殿臣的目光:“你不如进宫去跟皇兄说这话。长亭,走。” “王爷——王爷!” 马车跑起来,是长亭刻意驾快了,把沈殿臣远远甩在了身后。 车厢内一直没有动静,长亭自然噤声不敢多问。 赵承衍面色阴沉:“你在外头等我的时候,就见过他?” 长亭才松口气,敢回话:“阁老大概从内阁朝房出来,见了奴才,还有王府的马车,来问了奴才两句,奴才还以为……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赵承衍一时哭笑不得。 够可以的。 当朝首辅,藏起来等他出宫,躲猫猫吗?什么玩意儿。 长亭吞了口口水,犹豫又为难的叫了声主子。 赵承衍知道他想说什么:“这阵子是不能关起门来不见人了,随他们便。” 长亭啊了声:“您今儿进宫是遇上事儿吗?” “太后要给赵盈相看驸马,我正好赶上。” 他声音里无奈更多些,长亭倒吸口气,显然有些吃不消:“那皇上那儿……” “所以才不能关起门来作壁上观啊。”赵承衍揉着眉心。 这都什么事儿。 西北灾情未过,母后还要在这时候去惹皇帝,他也算是服了。 第二十章 争执 第二十章争执 昭宁帝是下了朝后听孙符提起,才知道昨日赵盈在太液池见过薛闲亭,那个小宴,像极了相亲的宴,且是太后一手操办的。 于是昭宁帝黑着脸,带着满身戾气吩咐往未央宫去。 只他进门时,见赵盈正陪着太后下棋,脚步微顿,稍稍缓了缓面色,定了心神,上前去。 太后见他来,把他那副模样看在眼里,心下叹息,手上的黑子,就再没有落下。 她猜得到他为何而来,可孩子还在这儿,有些话,是不好叫孩子听去的。 是以太后把那颗黑子重放回棋盒里,笑着吩咐赵盈:“你先回去。” 赵盈欸的应了,从罗汉床上挪下来,穿好了鞋,才同昭宁帝拜一礼,笑盈盈的问了几句身体安康否一类的话,就退了出去。 她不走,昭宁帝的脾气八成是发不出来了的。 赵盈才出了正殿,人都还没下台阶,就听见里头有拍案的闷响声。 她身形一顿,想要再听,殿中却静默一片。 大概是……料想她还没走远? 她一低眉,提了裙摆下台阶,连头都没回,就匆匆离了未央宫。 昭宁帝算着,估摸着她走了,才又肃容黑着脸,大马金刀的往旁边官帽椅坐了,冷眼去看太后:“母后到底想干什么?” 太后叫他气的气血上涌,只觉双眼发黑:“皇帝想干什么?” “元元还小,还是个孩子,母后这么急着把她嫁出去?” 他声音其实也不高,只是冷的紧。 太后呵笑一声,侧目看去:“皇帝,她早晚会长大,也终归要嫁人,现在相看,和将来相看,有区别吗?” 昭宁帝后槽牙一紧,横眉睇过去一眼:“母后!” 他是真的咬牙切齿的。 太后深吸口气,努力的平复着心绪。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想什么,她早就猜得出来。 可是那不成! 皇帝从小就是个不会服软的性子,越是跟他硬碰硬,他脾气越大,况且这事儿……本来就会惹恼他。 太后把脾气收了收,自己先放软了声儿:“皇帝,元元是你的女儿,你是一国之君,也该清醒点。” 昭宁帝唇角勾一勾,那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是吗?” “你混账!” 太后到底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做什么?她是禁庭的大公主,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能是!” “朕说她是,她才是!”昭宁帝咬着牙,冷冰冰望过去,“听说母后昨儿安排她见了薛侯的儿子,接下来呢?还有谁家的孩子?” 太后一时头皮发麻,脊背僵住了:“我若一定要给她指婚呢?” 昭宁帝合一合眼,开口时没有丝毫感情:“西北灾情未过,正好还缺个人去,母后看上的孩子,必都是出身名门,才干过人的,年轻人,放出去历练历练,也挺好。” 他在威胁! 殿内一时静默下来,死寂一般的沉默,压迫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后站着,可身形不稳,晃了两晃,到底扶着桌案,又坐回罗汉床上:“当年你一步错,十四年后,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没错!”昭宁帝倏尔起身,音调也拔高了,“母后觉得我错了?我只是有一心爱之人,何错之有!” 太后呼吸微滞:“帝王之爱,宋氏本就承受不起,她受不起,元元更受不住。皇帝,你太偏执了。” 她眼皮动了动,握在四方小案边沿处的手收紧一些:“我是为你好,宋氏在天之灵——” “够了。” 昭宁帝似不想再听下去,他背着手,扬起头来:“昔年母后纵过我一次,就当我还是幼时承欢母后膝下的孩子,只再纵我这一回,这件事,到此为止。母后,您别逼我。” 他拂袖而去,显然不肯在这件事上多说半个字,也摆明了不肯让步。 太后一口气倒噎住,身形不稳,扶着小案,瘫软下去。 眉兮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步赶着上前去,把人给扶住了:“太后,您没事儿?” 太后反手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脸上挂满苦笑:“十四年了,眉兮,十四年过去,他待宋氏之心,竟一如当年!” “太后。”眉兮心疼她,弓着腰,另一只手替她拍着后背顺着气,“皇上他只是一时……” “他不是一时想不开!”太后声儿猛地尖锐起来,“他怕是想——” 眉兮脸色微变,太后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不成,赵盈落生就姓了赵,上了玉牒,他想都别想!” “可是太后,您看皇上那样儿,您非要给大公主指婚,只怕到头来,伤了母子情分,还会逼的皇上……逼的皇上他……” 太后慢慢的松开了手,眉兮去倒了杯茶来。 茶杯递在眼前,太后盯着看,却没接:“在宫里不成,要是在宫外呢?” 眉兮一怔:“您是说,叫大公主到宫外去相看?可您这不是……” 这不是和皇上对着干吗? 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到最后,要指婚,皇上那一关,不是照样过不去吗? “沈殿臣是内阁首辅,只要沈明仁喜欢元元,元元也中意他,我来做主,又或是沈殿臣去请旨赐婚,皇帝又能怎么样?” 太后眯了眼,咬了咬牙,“早知皇帝这样执迷不悟,当日元元说想出宫住一阵子,我还不如放了她去!” 现在她来开这个口,把人送出宫,皇帝才是不知道会干出什么疯事儿来。 御极数年,羽翼早已丰满,皇帝再不是早年间那个稚嫩的帝王了。 当初为宋氏追封之事,她尚且能够劝住。 可今天,皇帝的态度那样坚定,太后心里清楚,在这件事上,强要指婚,是不成的。 “你明儿仍旧召云嘉进宫来,就叫他和元元在未央宫里见。”太后才接了眉兮手上的茶杯,拨弄着浮叶,心下隐隐有了主意。 眉兮却实在是不懂:“您打从一开始就看上了沈阁老的嫡子,可先前叫公主去见世子爷,倒也罢了,眼下皇上和您闹得不愉快,您怎么还要公主见咱们哥儿呢?” “我自有我的主意,不然他真的混不吝,把沈明仁扔去西北怎么办?”太后没好气的把茶杯重重往小案上一放,“我倒看他敢不敢把薛闲亭和云嘉派出去!” 第二十一章 谪仙表哥 第二十一章谪仙表哥 未央宫的消息赵盈打听不出来,也没有格外存心去打听。 昭宁帝会生气,会恼怒,本就在她意料之中,没必要再特意去打听。 要是让太后知道,她如今连未央宫的消息都能探听出来,岂不要防着她吗? 可早起梳妆的时候,挥春见了她眼下乌青,丫头给她敷粉的手就顿了顿:“公主昨儿没睡好吗?” 还真不是。 赵盈却只愁眉苦脸的嗯了声:“眼下乌青多拿粉遮一遮,别叫人看出来。” 但她生的白,皮肤又娇嫩,平日里轻轻磕一下碰一下,立时就泛红,好几日消不下去都是有的,这一夜没睡好,眼下乌青可没那么好遮。 好不容易上完了妆,吃过了早饭,未央宫的小宫娥就来传话,说太后叫她去一趟。 赵盈是心知肚明的。 老太后并没有因为昭宁帝的震怒而放弃为她相看驸马,反而变本加厉。 前世她懵懂不知,但也清楚的记得。 昭宁帝到未央宫发过一场脾气后的第二日,太后就若无其事的传了宋云嘉进宫,安排她在未央宫见他。 现在想想,其实也不是要和昭宁帝对着干,而是怕了。 太后是想在昭宁帝干出更荒唐离谱的事儿之前,尽快把她婚事给定下,把她给嫁出去。 而无论是薛闲亭,还是宋云嘉,都是后生晚辈里难得的才俊,将来会成为朝廷栋梁。 再加上薛闲亭家里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宋云嘉是太后的侄孙,昭宁帝心中再如何不喜,也总要有所顾虑,未必真拿他二人如何。 这大概也就是,明明中意沈明仁,却还要苦心安排她见过薛闲亭和宋云嘉的原因。 赵盈坐在轿辇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眼见着未央宫到了,她压根儿没打算带挥春和书夏进去,打发了两个人在宫门口等着,只身进了宫门去。 还没进殿,就能听见清朗温润的声音从殿中传来。 赵盈稳了稳心神,旁边儿小宫娥撩了竹帘,她提步侧身进殿去。 左手边上黄花梨官帽椅上坐着的少年郎君,回身看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干净清澈,没有半点儿杂质。 惨绿少年,面如冠玉,意气闲雅,温润如玉,一眼望去,便只觉这人芳兰竟体,实在是让人很愿意亲近的。 赵盈上前去拜礼,等站起身,眉眼弯弯侧目去叫表哥。 宋云嘉这才起身,与她见了个平礼。 太后似对一对小儿女极满意,毕竟是郎才女貌,又都是她的骨肉至亲,怎么看怎么高兴,满眼慈爱:“云嘉才陪我吃过饭,我得去消消食儿,你们自个儿去逛。” 宋云嘉面不改色,眉心却几不可见一凝。 赵盈倒没心没肺的应好,目送了太后去,才叫了宋云嘉一道出殿门。 未央宫很大,从正殿出来,往右手边儿,向东南方向去,有一片花圃,品种多,且都是名品名种。 赵盈幼年时很喜欢跑到这里来玩,高兴了来赏花,不高兴就来捣乱,随意摘折,太后也都随她去。 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走出去有一箭之地,宋云嘉深吸口气叫元元:“你知道太后的用意?” 赵盈走的稍靠前些,身形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仍踩着轻快地步子往前走,却没回答他的问题。 宋云嘉无奈:“元元。” “表哥不是也猜到了吗?还是……”她顿声,终于回头去看他,“你见过薛闲亭了?” 宋云嘉脸上的无奈就更重了:“那你还过来?” “我答应了太后相看驸马,怎么不过来?”她歪了歪脑袋。 记忆中的宋云嘉,总是这样的。 他好似不会生气,即便再难堪的事情,于他而言,也总能一笑置之。 他的华贵与脱俗,同薛闲亭刚好是两个极端。 如果说薛闲亭是这红尘俗世中的贵公子典范,那宋云嘉,该是谪仙,他本不属于这凡尘。 不食人间烟火,总以大爱宽容世人。 这样的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是以名义上来讲,他虽是赵盈的表兄,但赵盈和他,还不如跟薛闲亭亲近。 毕竟谁也不想成日混迹在“仙人”身旁,被指点说教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总怕玷污了人家。 于是她回过神来:“不过我没想到太后今儿是叫我见表哥的。” 笑意冲淡了脸上的无奈,宋云嘉踱着步,只是微不可见的把步子稍放大了些,只两步,便同赵盈比肩:“听你的意思,薛闲亭可以,我不可以?” 赵盈一愣:“表哥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呢?” 她一低头,掩唇笑:“表哥帮我糊弄过去。” 宋云嘉一双杏眼像极他的母亲,最干净也最无害,此时略眯起来:“我以为你是真想嫁人了,听你这意思,竟不是吗?” 他呼吸微一滞:“你年纪又还小,是太后逼着你相看驸马吗?我倒是可以帮你劝一劝……” “不是。”赵盈心下长叹。 明明和薛闲亭年纪相仿,他却总像个长辈一样。 关切,怜惜,然则始终守礼。 “我不是之前受了伤嘛,太后才想让我相看,觉得要遇上合适的,可心的,成了婚,也有个人疼我。” 她唇角上扬,倒是真心实意的笑容:“她才祈福回宫,就操心我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她总为我担忧,就答应了,先叫她安安心,过了这阵子再说。” 宋云嘉眼神明灭几变,显得有些晦涩难猜,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的哦了一声,一抬手,去揉她头顶:“元元长大了,会心疼人了。” 这架势,和赵承衍真的很像啊! 明明是平辈的人。 赵盈虚躲了下:“别总揉我,回头长不高了,这两天皇叔见了我也很喜欢揉我的头,真不长了,你们负责吗?” 宋云嘉失笑:“你这两天见过燕王殿下?” 她嗯了声儿:“昨儿我见薛闲亭,还见了皇叔来着,好好的相亲宴,皇叔也给我搅和了。” 像是个撒娇告状的小姑娘。 宋云嘉却面色微变,沉默良久,才想起教训她:“不许胡说,编排长辈。” 第二十二章 维护 第二十二章维护 “对了表哥,我好长时间没出过宫,也不知外面的事儿。” 赵盈脚步顿住,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宋云嘉眉目舒朗,好似先前面色微沉也好,眉心蹙拢也罢,都不是他。 他背着手,走在赵盈右手边,慢悠悠的接过她的话:“你想知道什么?” “皇叔呀。” 赵盈侧目过去,语气里全是好奇:“表姐前些天总进宫陪我,我之前听她说,皇叔前段时间闭门谢客来着?” 宋云嘉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不满,只是轻飘飘的,又是匆匆闪过,轻易很难察觉而已。 他嗯了声,喟叹道:“西北出事后,皇上和朝臣商议,想派燕王殿下赴西北坐镇,也传召了殿下入宫觐见,谁知道他面圣后,就闭门谢客,连沈阁老都吃了闭门羹。” 赵盈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果然没猜错。 前世赵澈御极后,遇上的第一件棘手之事,是凤阳知府上折,参赵承衍大不敬之罪。 那折子她看过,里头列了好些所谓的大不敬罪状,往前追溯,其中就有这一年西北赈灾的事儿,无非说赵承衍目无先帝,云云此类。 而赵澈对此不以为意,甚至有心查办凤阳知府——毕竟赵澈登高台,手段也没多干净,赵承衍睁一只闭一只眼的不管他,他的确少了很多阻力。 那时赵澈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撺掇凤阳知府上折,想挑拨他们叔侄关系,弄的朝堂不稳。 追查下去,她其实查到了宋云嘉。 只是证据不算十分充足,再加上她那时的确不太相信,宋云嘉会暗中干这事儿,这才刻意压了下去,将那事匆匆揭过。 重生之后,赵盈想过许多。 以大爱包容世人的宋云嘉,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高洁,又或者,当年的确是他,不过他另有原因。 宋云嘉此刻表现出的不满,印证了赵盈的猜测。 她沉默很久,宋云嘉轻唤她:“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表哥你对皇叔不满?” 宋云嘉身形一顿,白皙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略垂了眼眸:“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叔,手握宗人府,我能对他有什么不满。” 赵盈眨了眨眼睛,抬头瞧他,目光真诚,却一言不发。 宋云嘉在那样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哭笑不得:“你小小的年纪,打听这些干什么?” “我怎么是小小年纪?”她理直气壮的反问,“太后都要为我相看驸马了,说明我长大了。” 真行啊。 一面说自己还小,不急着嫁人。 一面又拿这个来说嘴。 感情有了想探听的,好奇的,想撬开他的嘴的时候,她就可以嫁人了? 宋云嘉有些无奈,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轻声道:“都是朝堂上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别瞎打听。” 赵盈心头冷了冷。 当初她掌权,扶持赵澈登皇位,刚开始的时候,宋云嘉来见过她。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站在她面前,问她好好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插手朝堂事。 后来他几次三番的劝,在朝堂上给她使绊子,挤兑她,想让她知难而退。 等到发现没用之后,转用怀柔政策,开始帮衬着她,替她去应付那些老顽固,扶持赵澈,希望她从朝堂事抽身出来。 再然后—— 她再也没见过宋云嘉。 大家都在京城,其实不是见不到,赵盈清楚的知道,宋云嘉是对她彻底失望了,所以总避着她,不肯见。 他还是这样的,一点也没变。 赵盈苦笑:“表哥,我是个公主。” 宋云嘉去揉她:“所以呢?就可以打听朝堂上的事情吗? 元元,皇上和太后都很疼你,你金尊玉贵养大,这些不是该你过问的。” 她撇嘴:“不就是皇叔不肯去西北,你们觉得他不肯为父皇办事,不把百姓放在心上,所以对他有诸多不满嘛,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她直爽惯了,实在有些受不了扭扭捏捏。 宋云嘉越是跟她东拉西扯,她越是非要说清楚不可。 况且赵承衍对她来说,很重要。 如果宋云嘉对赵承衍的不满就在此时埋下,日积月累,那不满的情绪日渐强烈,那她选择在根源处,阻断宋云嘉的情绪。 省的将来宋云嘉真的暗中跟赵承衍打擂台,闹的不可开交,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宋云嘉面色僵了僵:“你说的不错,我是这么想,但不想让你过问这些,也是真的。 他是皇叔,宗亲中以他为尊,可他呢? 西北地动,灾情那样厉害,赈灾的银子被劫了,朝野震惊,他却能紧闭燕王府大门,无动于衷?” 他神色有些清冷:“他生来就享旁人所不能享的富贵,却不肯为天下苍生负责?” 赵盈思索良久:“表哥,你愿意去西北吗?” 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更像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件事。 宋云嘉在短暂的愣怔过后,才斩钉截铁的说他愿意。 赵盈并不质疑他的这份心,可他不照样有迟疑吗? 谁都知道,此去西北,说是以身犯险也不为过。 赈灾银都敢劫,难道会因忌惮赵承衍身份而不敢痛下杀手吗? 赵盈笑起来:“可皇叔就是不愿意啊。” 她眸中一片清澈,对上宋云嘉:“他不愿意去,就是心里没百姓吗? 他不愿意去,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去呢? 天下,难道是皇叔一个人的天下?西北,是他一个人的西北吗? 天下百姓,固然都是赵氏子民,可却并不是皇叔一个人的子民。 出了事,要他以身犯险,他不肯,你们就对他心生不满?” 宋云嘉一时哑口无言。 他五岁进学,饱读诗书,此时听赵盈一席话,竟陷入了沉思中。 赵盈见状,心神微定,继续说道:“西北地动是天灾,赈灾银被劫是人祸,可这天灾人祸都与皇叔无关,不是他造成的。 他没有欠了谁的,你们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赴西北坐镇呢?” 她一面说,一面又觉得奇怪似的:“朝堂上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只是不懂,难道除了皇叔,就不能派其他人去吗? 表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又早入朝堂,不如表哥为我解惑?” 第二十三章 愚忠 第二十三章愚忠 宋云嘉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从他五岁进学,到渐次学成,无论是与人清谈,还是讲经论道,他历来信奉的是,对错分明。 赵盈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 他的确从没想过—— 自西北出事以来,朝臣几番争论不下,可到后来,也不知是怎么的,文武百官好似都默认了,这事儿就该燕王出面。 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宋云嘉拧眉想了好久,一时竟想不起。 他沉默下去,赵盈反倒松了口气,再抬头去观他面色,决定趁热打铁:“看样子,表哥是觉得我说的有理了。” 宋云嘉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短促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须臾他又展露笑颜:“没想到我们元元年纪虽小,见识却比世人都大。” 赵盈面颊一红,倒像是害羞的样子:“你别哄我,我说了我是不懂朝堂事,什么见识比世人都大。 说不得你心里笑话我,也不过信口胡诌,刚巧说的有几分道理而已,我要是沾沾自喜,你还不笑话死。” 宋云嘉听她说这话,不由得笑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说的有理,和我鼠目寸光,缘何笑话你?” 赵盈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如果宋云嘉真是伪君子,那她也实在没办法,可她觉得他不是——至少当日他是真心劝她远离朝堂。 “表哥觉得我说的有理,那我能不能请表哥为我解惑?” 宋云嘉微怔,面露不解:“还要解什么惑?” 他以为小姑娘调侃,叹了口气:“不许打趣表哥。” 这人真的是好有意思。 前世赵盈是不服管教的人,毕竟连昭宁帝都少说教她,然则每每见了宋云嘉,他偏要端出一派长辈的姿态来,说教管束。 所以赵盈才不愿意跟他亲近走动。 如今看着,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郎君而已。 被人取笑了,面上挂不住,强撑着镇定呗? 赵盈想着,脚下轻快了三两步,步子又大,同宋云嘉拉开了距离。 宋云嘉困顿看她,她却又站定住,他顺势收了脚步,赵盈冲着他盈盈拜礼,蹲身下去,真是再正经没有的一个礼。 他吃了一惊,忙闪身躲开:“这是做什么?” 赵盈自个儿不以为意,缓缓收了礼:“我既是真心请教,表哥不信,我就总该有个请教的样子呀。” 宋云嘉无奈,频频摇头,好在她收了礼,他才冲站正过来,与她面对面的:“你说。” “朝野上下,为什么都觉得皇叔必须去西北呢?” 宋云嘉其实多少猜得出,她所问八成还是与西北或是燕王有关。 他是真心不想让她过问这些的,可小姑娘不依不饶。 宋云嘉看向她,思忖良久:“也许众人都以为,燕王身份尊贵,最合适不过。” 赵盈长睫压下来,掩去眼底的漠然。 这就真是拿她当不知事儿的孩子糊弄了。 赵承衍身份尊贵,她当然不质疑,可那又怎么样? 西北出事这么久了,总要去赈灾?朝廷总要出面? 赈灾的银子被劫了,坊间传言一起,人心惶惶,难不成赵承衍不肯去,这事儿就僵在那里不办了? 拖了这么些天,赵承衍死活不点头,连沈殿臣的面子也不肯卖,朝廷就该另派人往西北,先赈灾要紧。 昭宁帝这一手棋下的,确实够阴的。 心中无民无国的,还真不是赵承衍。 赵盈始终低着头,宋云嘉以为她困顿不解,叫了她一声。 她抬眼,又炸了眨眼,脑子迅速转了起来,在宋云嘉开口之前,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合适是一码事,非他不可是另一码事。 皇叔不肯去,灾情却还是要安抚的,朝廷总要派人赴西北,先稳住局面,安抚人心,其他的事,都要靠后。” 她面色微沉:“表哥又糊弄我。” 宋云嘉听到这话,心下掀起几分波澜。 他和赵盈,走动不算多,每次见她,也只拿她当孩子看待。 毕竟她年纪小,又娇惯了。 他听闻过不少有关她和薛闲亭的事儿,那可不就是孩子才干的吗? 但突然有一天,她高谈阔论,这般不好糊弄时,宋云嘉才不由重新审视起眼前人。 他或许一直都小看了赵盈,从不曾真正认识赵盈。 于是他笑了笑:“这里头有好些事儿,我一时也说不清,或许就是先入为主。” 愚忠。 赵盈突然就失去兴趣了。 宋云嘉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可活的真不通透啊。 她觉得她提点的够了,再说的多点儿,就差把那些话直截了当,摊开来说了。 他真不明白吗? 她觉得不是。 他非要装糊涂,要么是愚忠,不肯猜疑昭宁帝,要么是碍着她,不愿多说。 但不管是哪一种,至少宋云嘉在这个时候,是没想跟她交心的。 赵盈深知凡事都当循序渐进,一味图快,怕反倒弄巧成拙。 何况她是真没兴趣跟宋云嘉再掰扯这些了。 他明白不明白的,随便。 “好像也有道理。”赵盈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换上一副温顺面孔,眼中亮晶晶的,透着最干净的光,“连表哥这样聪慧的人,都先入为主觉得非皇叔不可,还因此对皇叔心生不满,可能旁人更是如此了。” 宋云嘉没忍住,还是又去揉了她一把:“但燕王殿下若知你今日维护他的这番话,一定很感动。” 会吗?不会。 指望赵承衍感动,可能比登天还要难。 赵盈笑嘻嘻的:“那改天见了皇叔,表哥替我去邀邀功,我还想搬到燕王府去住一阵子呢,你替我说了这些,皇叔一定很欢迎我!” 这话题转的有点儿快,宋云嘉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小姑娘已经踩着细碎的步子又往花圃方向去,宋云嘉忙提步跟上去:“你想出宫住?” 她没回头,嗯了声,语气轻快,再没了方才的严肃与认真:“散心嘛,住在宫里,见了刘淑仪心烦,见了赵婉也心烦,便是见了父皇,也总是想起澈儿,心里难受,想出去住。” 第二十四章 试探 第二十四章试探 昭宁帝在未央宫摔碎了太后最心爱的一只双耳瓶,这事儿出在宋云嘉进宫后的第二天。 而消息铺天盖地的传来,宫中众人惶惶难安。 太后气的病倒下去,御医院正开了方子不敢不小心,然昭宁帝却一步也没再踏进未央宫的门。 后妃去侍疾,也被太后赶了出去。 孙婕妤如今复了宠,往来上阳宫也就不再怕人说嘴。 赵姝叫书夏带着去采花了,她打算折花插瓶,做好了给太后送去表孝心的。 孙婕妤揉着手腕,腕间套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噙着笑,声音自仍是浅唱低吟般的柔婉:“所以皇上这是为公主选婿之事,同太后置气吗?” 这女人聪明,可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就让人不怎么舒服。 赵盈不喜欢别人来试探她,那更像是一种窥视,于她而言,是犯上不敬的。 她抬了眼皮睇去一眼:“孙娘娘今日往未央宫侍疾,你瞧着皇祖母怎么样?” 孙婕妤有一瞬愣怔:“公主还没去过未央宫?” 她以为…… “这场风波是因我闹起来的,我去劝父皇不合适,去哄皇祖母也不好,一早上没出门了。”赵盈端茶喝着,想着昭宁帝勃然大怒的模样,心里竟无比畅快。 孙婕妤哦了声,眼底的惊诧渐次褪去:“这倒也是,公主毕竟只有十四岁,人情世故少通一点,才不惹人怀疑。” 她也去端茶,可茶杯送到嘴边的时候,朱唇微启,却没喝:“太后其实还好,御医回话时我就在旁边儿听着,只是一时气火攻心,静养两天,吃几服药,没大碍,公主放心就是了。” 赵盈才不动声色的缓下一口气来。 她虽知道太后无事,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的,这样子气一场,她难免担心。 孙婕妤盏里的茶少了大半,赵盈去提小炉子上的铜壶,又给她添满了:“我打算搬出宫去住,接下来一段时间,靠你自个儿了。” 对面坐着的人似也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轻飘飘的说了句:“猜到了。” 赵盈一眯眼:“孙娘娘猜到了我会搬出宫?” 孙婕妤去观察她的神情,倒有些无奈:“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后和皇上僵住了,公主继续住在宫里,太后铁了心要给你选驸马,就势必还要世家公子入宫来相看,后头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可公主此时说不选了,不相看了,那就是伙着皇上一块儿给太后气受。 所以我本就猜着,凭公主睿智,大概会搬出宫去住一段时日。 等到风波过去,再搬回上阳宫,至于太后和皇上嘛——这母子哪有隔夜的仇,回头也就好了。” 赵盈头前心下是防着她的。 说实话,宋乐仪说过,与这女人绑在一起,是与狼为伍。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况且还得提防着这女人发现她的身世。 但今天,赵盈松了口气:“和孙娘娘说话,我倒轻松了不少。” 孙婕妤只是笑着:“那也算是我的福气。” 赵盈心里高兴,脸上的严肃自然也就褪去不少。 她转过头去看铜壶,一只手撑在桌上,托着腮。 小火炉烧的旺,铜壶里的水滋滋作响。 烈火烹油。 赵盈莫名想到这四个字。 可那本该是最煎熬的事,最刺耳的声儿,她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能把赵澈绑了,架好火,把他放上去——那滋味该有多美妙。 活活把他给烤熟了,让他也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盈有些走神了。 孙婕妤叫了她两声,她没反应,于是也顺势去看那只铜壶,心中有些茫然:“公主看着这只铜壶在想什么?” 赵盈神色平静地回头:“孙娘娘想不想养儿子?” 孙婕妤脸上的平稳就破裂开了。 想不想,养个儿子吗? 这宫里的女人,一辈子到头,是图什么呢? 图圣宠,还是能学宋贵嫔,贪图天子真心呢? 其实到头,不过是活孩子罢了。 她知道自己因何承宠,也明白自己为什么失宠。 当初恨过宋贵嫔——若不是宋氏,她不会进宫。 跌宕起伏,由盛宠一时,沉寂下去,她受过许多磋磨。 那时候她想,她本该平淡的一生,全毁在宋氏身上。 后来年岁渐长,慢慢的,也就想开了。 宋氏无错,她怪不着旁人,要恨,只能恨昭宁帝罢了。 她不想自怨自艾过一辈子,她还有女儿要好好养大。 而现在,赵盈问她,想不想养儿子……宋氏的儿子! 孙婕妤抿唇,敛去眼底情绪:“就怕皇上不肯。” “我只问你想不想,孙娘娘聪颖,还用我多说吗?” 孙婕妤深吸口气,犹豫了片刻:“我若养了三皇子,公主希望我做什么呢?” 赵盈肩头一耸:“养着就养着了,好吃好喝的供着,教他做人的道理,你怎么养三皇妹,就怎么养赵澈,孙娘娘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然后限制他的自由,他做什么,说什么,见什么人,都私下里告诉公主。”孙婕妤在须臾间就想明白赵盈用意,不由开口,“我说话直,公主生气吗?” 赵盈是生气的,可她表现出的,是淡然。 她早想明白了。 若她还是当年的赵盈,孙氏早死过好几回了,可她既然不是,她既然要步步为营,重头来过,就得能屈能伸。 “孙娘娘打算试探我多少次呢?” “最后一次了。” 孙婕妤面色微动:“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公主,我不过是怕……” “怕我得到我想要的,就一脚踹开你?还是怕事成之后,我先杀了你灭口?”赵盈声音很低,像是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孙婕妤眉心一动。 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浅浅笑着:“都怕。” 赵盈笑得有些放肆。 明媚阳光下,十四岁的大公主花容月貌,那样明艳的少女,脸上挂着最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一团和气。 可她的眼底,却凝着肃杀。 孙婕妤心头一震:“公主……” “你有什么,值得我杀的?” 第二十八章 做戏 第二十八章做戏 要出宫住,赵盈心里唯一怕的,便是昭宁帝仍旧不许。 前世她未曾在此时出宫,是以她不晓得,昭宁帝接下来的态度,究竟如何。 所以打一开始,在未央宫跟太后说好的,先瞒着宫里的人。 照着宫里的规矩来说,她身为大公主,要去皇叔的王府小住,宫里是要派了嬷嬷跟着一起去伺候的,还有她平日衣食住所用之物,也要从上阳宫带出去。 赵盈暗搓搓的收拾东西,说好了临走那天,一块儿打包带出去,到了燕王府,再慢慢收拾就是。 可眉兮急匆匆来,把她收拾出来的大件儿的东西,全都打包好了,带着出了宫,她就知道,瞒是铁定瞒不住了。 赵澈会在这时候踏入上阳宫,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经过那夜之后,赵盈已经很久没见过赵澈了。 她不肯见他,他也不再到上阳宫来。 从前亲亲热热的姐弟俩,仿佛一夜之间情分全无,彻底生分起来。 赵盈坐在廊下,逗弄着手上纯白的猫,直到书夏领着赵澈到了她前头台阶下,她才掀了眼皮扫过去一眼。 赵澈瘦了。 看来赵婉说的不错,他身体不算好,高烧之后被罚去跪母妃牌位,连日折腾下来,人瘦了两圈儿都不止。 十一岁的少年身体单薄的很,六月天正热,他鼻翼浸出薄薄的汗珠。 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也格外孱弱。 赵盈看在眼里,心中不屑。 记忆中的赵澈是英姿挺拔的帝王模样,最后烙印在赵盈心中眼底的,是他居高临下,神色漠然,眼底甚至有阴狠恨意的样子,和眼前的少年,没有丁点儿能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你来干什么?” 一开了口,连赵盈自己也吃了一惊。 她从未有过这样清冷漠然的语气,尤其是对着赵澈时。 赵澈肩头分明抖了抖:“阿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赵盈从前最听不得他叫阿姐。 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她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与她骨血相连,是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 旁人碍着昭宁帝,或怕她,或敬她,底下的弟妹们,一口一个大皇姐。 只有赵澈,会叫她阿姐。 “赵澈,你每次犯了错,闯了祸,一声阿姐,总叫的我心软,今次的事,在你心里,仍然是可以这样糊弄过去的?” 赵盈抬了抬手,那白猫跟着她的手仰头,像是不满没了她轻柔的抚弄,叫了两声。 赵澈眼中闪过惊讶:“我受了罚,也知道错了,这些天不敢到皇姐跟前,是怕你见了我,难免生气,于你养病无益。 可我今日听说,眉兮姑姑到上阳宫带了好些东西,送出了宫去……” 少年的嗓音清澈又透亮,沁在人心间,很舒服。 他顿了顿,似乎想上前,可赵盈膝头一偏,闪躲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于是他只好又站定住:“皇姐要出宫吗?你不要我了吗?” 他在控诉。 可他又的确是聪明的。 知道她在不满什么,便不敢再叫,立马就改了口。 赵盈最想不通的,是赵澈究竟跟谁学来的这些本事。 如果说他的表里不一是跟刘淑仪学了个十成十,那这样的心思深沉,老谋深算,就绝非是刘淑仪能够教给他的。 或许真是父子血脉间的一脉相承,他生来就会钻营人心。 赵盈的手,重落到了白猫身上:“这猫不是我养的,看着眼生吗?” 赵澈一愣,竟顺着她的话去看那只乖巧窝在她腿上的猫。 她唇角勾一勾:“我不过喂了它两三日吃食,它就很喜欢粘着我了,也不知是哪个宫养的,白天总往上阳宫跑。 我摸一摸它,它就乖巧的窝在我身边,我不跟它玩儿时,它就撒娇来蹭我。” 她往美人靠上靠了靠,又叫赵澈:“一只畜生,都知道谁对它好,你呢?” 赵澈猛然变了脸:“皇姐!” 赵盈嗤笑看他:“我要出宫住,你不是都看见了? 你现在来找我,是怕我一去不回,父皇索性把我搬出宫住的事算在你头上? 还是说,你因今次事失了父皇欢心与疼爱,你怕我再不回宫来住,来日没人能在父皇面前替你说情?” 赵澈此时才惊觉,他或许,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从赵盈让他在上阳宫跪了一夜,还让奴才泼了他一盆冷水开始,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对了。 她非但没有原谅他,更没有到父皇面前替他求情。 他在母妃的牌位前昏死过去,她也无动于衷。 这么多天过去,她忙着在宫里相看驸马,都没到嘉仁宫去看过他一回。 赵澈掐着手心儿:“皇姐是不肯原谅我了。” 他低眉顺目的模样,并没能取悦赵盈,反叫她反胃恶心。 她眼底的厌恶尽可能的藏着,别开眼不看他:“你差点杀了我,我凭什么原谅你?赵澈,如果你不是母妃的儿子,我不会放过你——如今你只是病一场,在母妃的牌位前罚跪思过,我已经很便宜你了。” 赵澈陡然一惊:“你……” 小宫娥来回话说孙大总管来了的时候,赵澈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赵盈的耐心好似已经消耗殆尽,没好气的摆手叫去把孙符请进来,眼风一斜:“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赵澈所有的话,就再也出不了口了。 他的确是怕赵盈一去不回,而他与父皇的隔阂,始终会横在那里。 没有赵盈开口求情,谁也别想打消了父皇心中的不满。 这不是时间久了,就能揭过去的事儿。 是他失算了。 眼下赵盈态度强硬,即便他强留在上阳宫,她也不会心软半分,只会让她更加厌烦而已。 赵澈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人影晃动,合着那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端端正正的朝着赵盈拜个礼:“那皇姐安心养病,我……我会在母妃的牌位前好好思过的。” 活脱受气小媳妇的做派。 赵盈可真是不知道,他还有这副脸孔。 赵澈说完话只管闷头要走,转身的时候差点儿撞上孙符。 是孙符躲的快,避开了,又要做礼给他请安,可他兴致缺缺,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一句话也不说,闷不吭声的就往宫门方向走。 赵盈气的笑出声来,扭脸儿看书夏,声儿抬高了些:“合着他是等着孙总管来,做这副委屈受气的模样,给孙总管看的?我欺负他了?我给他委屈受了?谁教他的这些做派!” 孙符是精明人,眉心微动,再侧目去看赵澈背影,那身影明显一怔,而后脚下更快了三分,匆匆走远了。 第二十九章 建功立业 第二十九章建功立业 赵澈才回嘉仁宫,刘淑仪就迎了出来。 她似乎有些着急,脚下生了风似的,鬓边盗出汗来。 赵澈下意识想躲,生生忍住,换了张乖巧的脸,挂着甜甜的笑意叫刘娘娘。 刘淑仪上前去拉了他一把,正好抓在他手腕上,大约因为急切,手上一时失了力道,抓得有些紧了:“你大皇姐怎么说?是要出宫吗?还回不回来?” 赵澈嘶的倒吸口凉气,试图提醒刘淑仪。 可她无动于衷。 赵澈眼皮往下一压,只好自己转了手腕,往外抽一抽:“我话没说完,孙符去了上阳宫,我就回来了。” 刘淑仪一怔。 那就是皇上要见赵盈了。 看来她是真的要搬出宫去住,皇上大概是生气了! 以往都是皇上亲往上阳宫去看她,那宝贝劲儿,怕叫赵盈挪动一步,都嫌累着了她。 这六月天,热气打头的,怎么可能让她挪步往清宁殿见驾。 刘淑仪面上一喜:“没事,你父皇要是一时恼了她,你正好……” “刘娘娘,您怎么会觉得,父皇会恼了皇姐?” 赵澈古怪的盯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刘淑仪啊了声:“不是叫孙符去上阳宫传她去问话吗?” 赵澈深吸口气。 刘氏一时有脑子,一时没脑子的。 这六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赵婉长在刘氏手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是真不明白,父皇当年是怎么宠起刘氏来的。 如今嘉仁宫受罚,孙婕妤稍稍使些手段,就复了宠,反观刘氏呢? 在宫里也熬了半辈子了,竟然连翻身的本事都没有。 赵澈心里烦透了,面上还要应付她,尽可能的压着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动:“您想错了,父皇或许一时在气头上,气皇姐想要搬出宫去,可那也只是一时的。” 他掀了眼皮望过去,见刘氏有些呆呆的,越发觉得烦躁。 他小手背在身后,生怕刘氏会上来抓他似的,人也往后退了小半步:“您跟了父皇半辈子,还不了解父皇吗?” 了解? 她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有宠无爱,她心里很清楚,皇上对她的恩宠,是可以给任何一个女人的。 她拿什么去了解皇上的心? 赵澈是彻底无奈了:“父皇就算生气,可见了皇姐,皇姐三言两语,也能让他消气,再撒个娇,哄一哄,父皇非但不会生皇姐的气,还会心疼她—— 好好的上阳宫不能住,要搬出宫去散心,刘娘娘,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呢?”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再往头前去追溯,那就是刘氏教导无方,管教不善。 刘氏猛然心惊:“那你父皇岂不是……” 她喉咙一紧,头皮发麻,尾音颤抖着,后话却说不出来,在那一瞬间,失了声音找不回了。 赵澈深吸口气:“前些天,皇姐不是还罚了二皇姐的礼教嬷嬷,另让孙嬷嬷去教二皇姐规矩了吗?” 所以赵盈是故意的? 刘氏面色一白:“她……她故意的?她先罚了婉婉,又装腔作势的,借着这个机会,要搬出宫去……她是不打算给咱们母子活路了呀!” 她声音又变得尖锐:“你,你是她亲弟弟啊,她怎么能这么对你!” 她眼尾泛红,像是想哭。 赵澈冷眼看着,刘氏那架势,大概是打算扑上来,抱着他,痛哭一场。 至于哭什么,他也猜得到。 从小到大,这种事情刘氏没少干。 他起初真的以为,赵盈不疼他,等年纪稍长,明白了道理,也就看穿了刘氏的心思和手段。 只是赵盈嘛——他和赵盈,这辈子也不可能做亲密无间的姐弟。 他赶在刘氏开腔之前先开了口:“皇姐是寒了心,对我彻底失望了,眼下孙娘娘复宠,只怕嘉仁宫,是真的要受很长一段时间的冷待了。” 刘氏僵在那里。 这话,婉婉也说过。 而且当日婉婉说去给她求情,不至于叫嘉仁宫一冷再冷,后来也受了罚。 刘氏那时候就知道,这事儿真的揭不过去。 如今连赵澈也这么说——她们母女两个,只能指望赵澈的。 “那怎么办?”刘淑仪眼角落下泪珠,顺着面颊往下垂落,她就那么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十一岁的孩子,“澈儿,你说咱们怎么办呀? 你二皇姐她,她先前为了咱们求情,你父皇说她心里没元元,把她给罚了。 现如今,要照你这么说……咱们母子,咱们母子岂不是再无来日可指望吗?” 赵澈头疼的厉害。 刘氏是个很会哭的人。 她有时会哭天抢地,声嘶力竭,但大多的时候,就是黯然神伤,簌簌的掉眼泪。 一边哭,一边说话,那哭腔里透着娇柔,甚至还有一丝造作。 “您别哭了。”赵澈抬手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到底是握上了刘淑仪的手,“您现在哭,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都是我连累了您和二皇姐,要不是我吃醉了酒撒酒疯,也不会有如今这些事。” 他低下头,这话说的好不自责。 刘淑仪反手握着他:“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也实在是没想到,元元她今次这样狠心……” 她说着又叹气,又去追问赵澈:“可是澈儿,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赵澈仔细的品了品刘氏的话。 赵盈心狠吗? 他那一瓶子那样精准的照着她头上砸下去,是能杀人的,怎么能怪赵盈心狠呢? 虽然赵盈态度这样强硬也出乎他的意料,但刘氏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赵澈心中嗤笑,面上却仍是惨淡一片:“刘娘娘,我想去西北。” 刘氏瞳仁一震,猛地撒开他的手:“你说什么?你要去西北?你再说一遍!” 她是真的急了。 赵澈看在眼里,略眯了眯眼,一抿唇:“赈灾银被劫了这些天,朝中对此事一直没有定论,燕王叔不肯去,大哥体弱,二哥外祖不肯,父皇又不想派别的皇叔去西北笼络人心,我想……” 他略顿了顿,像是横了心,打定了主意一样:“如今父皇恼我打伤皇姐,可若我能为父皇分忧,为朝廷出力,去西北,稳定人心,控制住灾情,等有了功劳回京,这件事,父皇面儿上至少会放下去,不至于总冷着咱们嘉仁宫的。” 第三十一章 抚养 第三十一章抚养 打发走赵婉,赵盈就坐不住了。 好心情荡然无存,看小宫娥收拾东西也变得兴致缺缺。 书夏犹豫着叫她:“公主要去劝劝三殿下吗?” 她懒得去看赵澈装腔作势的演戏。 赵盈倏尔站起身,吩咐了书夏看着小宫娥们收拾东西,领了挥春出门,一路往未央宫而去。 太后才吃过药,早饭的时候多吃了两块儿糕,有些积食,就在未央宫里遛弯儿消食。 赵盈是在殿后花圃处见到的人。 太后见她来,笑着叫她:“不是在你宫里看着她们收拾东西吗?我听眉兮说,你这一大早的,可起劲儿了,什么都要亲自看过,这要搬出宫,这么高兴?” 赵盈见过礼后才踱步凑上前,从小宫娥手上接过太后的胳膊,搀扶着:“怎么不高兴呀,出了宫我便是撒野,也没人管我的。” “你可仔细你皇叔训你,他脾气可不好。”太后点了点她额间,“我叫眉兮点了几个老实的,先送去王府给你收拾住的地方了,等明儿就能挪出去。” 赵盈只说好,全都顺着她的话应下来。 等到太后一车话说完了,她才软着声叫皇祖母。 太后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是又有别的事儿,目光闪了闪:“还想求我什么?” 赵盈眉心一动,侧目去看,但太后面上与往常无异,仍旧是那副最慈爱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二皇妹刚才去过上阳宫,她说澈儿要去西北。” 太后身形一僵,脸色也阴沉下去:“她怎么跟你说的?” 赵盈挑着赵婉话里那些指责的,数落的词句,并着赵澈的那些话,一五一十的说给太后听。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太后的面色。 赵盈知道,在太后的心里,这些孩子们,其实都一样。 太后对她的偏爱,更多是出于愧疚,以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惜。 赵婉再不好,总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或许知赵婉骨子里的尖酸刻薄,或许她不知道,但赵盈总不想在太后面前,过多的去诋毁赵婉。 此时见太后面色还是铁青的,她才敢继续往下说:“朝堂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可是澈儿他才十一岁,小小的年纪,就算放他去西北,他能干什么呢?” 她抿唇,摇了摇太后胳膊,撒着娇叫皇祖母:“我先前就想跟您说,可怕您不高兴,一直犹豫,可今儿听了二皇妹这些话,实在是不敢不回您了。” 太后拍着她手背,也顺势稳住她的手,叫她别再摇:“你只管说你的。” 声音也有些冷,但至少不是冲着她。 赵盈稍稍松了口气:“刘娘娘她养了澈儿六年,我知道,她也是悉心照顾澈儿的。 可是先前澈儿就贪杯吃酒,大晚上的,他本该在嘉仁宫安置,他究竟是怎么在外头胡闹,吃醉了酒跑到上阳宫撒酒疯的呢? 刘娘娘若真将他照顾得很好,怎么连他入夜不在宫里也不知道? 如今又说要去西北——” 她眼睫微往下压,声也哽起来:“他是为了刘娘娘和二皇妹,觉得他拖累了嘉仁宫失宠。 我听了二皇妹那些话,想了许多。皇祖母,澈儿这些年,要是真和刘娘娘亲如母子,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拖累了刘娘娘,怎么会自责不已? 天下做母亲的,哪里有跟自己孩子计较的呢?我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儿。 更何况,刘娘娘要真是心疼他,无论怎么样,也不会叫他到父皇面前去回这个话的!” 太后黑着一张脸,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赵盈咬着下唇看着,一时也沉默下来,再不开口。 有些事情,不能逼的太急。 若要让太后觉得她过于急切,反而坏了事。 “我才回宫的时候,就让眉兮去嘉仁宫训过话,看来,刘氏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她开口的时候语气其实淡淡的,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赵盈不知道那时候太后都训斥了刘淑仪什么,但这样听来,大概是和赵澈的教养事有关了。 她犹豫须臾:“皇祖母,我搬出宫住,心里舍不得您,舍不得父皇,也放不下澈儿。 您想给我选驸马,这回搬出去,短时间我不太想回宫来住,省的父皇再跟您置气。 澈儿他虽然伤了我,可他毕竟还是我亲弟弟,刘娘娘如今把他养成这样……” 她小手紧了紧,就那么转瞬的工夫而已,她撤回自己的手,提了裙摆,旋身往太后身前一站,双膝一并,就跪了下去。 太后眼皮一跳,忙就叫人去扶她起身:“你这孩子,说话就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要跪,快起来!” 赵盈却跪在她面前不动。 小宫娥又不敢生拉硬拽,扶了两把,没把人扶起来,为难的看太后。 眉兮只好上去劝,一面劝,一面上手扶人。 赵盈拿手格开眉兮,直勾勾的去看太后:“我知道,父皇偏疼我,当年母妃去后,您不肯把澈儿带在身边养,怕弟弟妹妹们心里觉得,您和父皇眼里,只有我们姐弟,也怕后宫的嫔妃们心里不服,越发要争宠生事,还要挑唆着孩子们争宠,反而养坏了弟弟妹妹。 可是皇祖母,澈儿如今叫刘娘娘养成这样,一时间也很难再给他找个身份尊贵的养母,您能不能……您能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养着?” 她满眼真挚和恳求,是从未有过的无措模样:“哪怕就养一阵子,您要再给他选个养母都成。” 本来皇后膝下无子,养着赵澈最合适不过,只可惜宋贵嫔昔年专宠,死后昭宁帝还闹过一场,非要追封皇后之尊,弄的冯皇后没脸,对赵盈和赵澈姐弟俩,从来不喜欢。 至于孔淑妃和姜夫人,各自都有亲生儿子养在跟前,更未必尽心养育赵澈。 所以当年昭宁帝才选定了刘淑仪。 这些年昭宁帝的后宫里,人就那么几个,说身份尊贵的,能养育皇子的,如今是真挑不出来。 何况这个皇子,还是从前养在嘉仁宫的。 太后心里盘算了一番,亲自去拉赵盈:“你先起身,这事儿我知道了。” 第三十二章 赌气 第三十二章赌气 直到赵盈从未央宫离开,太后到底也没松了口,更并没有即刻派人到嘉仁宫收拾了赵澈的东西来。 赵盈知道这事儿也急不得,况也不是太后松了口就一定能成的。 刘淑仪不能再养着赵澈,只要太后心里有数,赵澈离开嘉仁宫,那就是早晚的事儿。 从未央宫出来,旭日东升,金盘已在天上挂了起来。 赵盈一抬手,遮在眼前,抬头看向天边。 白云游走,金光灿灿。 这样大好的天,她却一点儿也松泛不起来。 赵盈捏了一把眉骨。 挥春扶着她上了辇,打发宫人回上阳宫,赵盈才淡淡开口:“去清宁殿。” 丫头本想问什么,一时惦记起赵盈总提点她的那些话,讪讪的住了口,只吩咐着往清宁殿而去了不提。 昭宁帝的习惯,下了早朝,是不会即刻回清宁殿的。 从前他下了朝,不是去刘淑仪的嘉仁宫用早膳,就是到姜夫人宫里去,等进了早膳,到御花园去逛一圈儿,才会回清宁殿来。 如今孙婕妤盛宠,赵盈算着时辰,眼下他八成在孙婕妤宫里。 她不急,也不叫人去寻昭宁帝,就立在殿前,掖着手静静地等,。 小太监陪着笑上来劝:“皇上眼下也不会回来的,公主您有什么事儿,不妨先回上阳宫,等皇上回来了,奴才替您回了话,您站在这儿等怪累的。” 赵盈不吭声,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她朝着台阶下看,目光是缥缈的,没落在实处。 那小太监待要再劝,挥春拽了他一把,警告的眼神瞥过去,压了压声:“公主做什么,要你多嘴吗?” 自然是不要的…… 小太监讪讪的点头又哈腰,便也不敢再劝,猫着腰重退回到了殿门外去,心下嘀咕两句,也不知这位大公主又要做什么。 昭宁帝从御花园回清宁殿的时候,赵盈站在殿外,等了快半个时辰。 她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站了这么久,两条腿有些发抖打颤,天也热,虽还不至于到日上三竿,热气打头,可她鬓边还是挂着汗。 昭宁帝从台阶下上来,一眼就看见了一袭红裙的她。 再看她小脸儿有些白,鬓边挂着汗,面色一沉,脚下就更快了。 等近了钱,抬头替她擦去汗珠:“等了多久?” 赵盈笑着要蹲身做礼,腿上酸麻那个劲儿就更厉害,她嘶了声,倒吸口气,却还是笑:“没等多久。” 昭宁帝脸色越发不好看,一眼横扫去,殿门口的小太监瑟瑟发抖,就要上前来求饶。 赵盈扯着昭宁帝龙袍袖口摇了摇:“是我不叫他们去寻父皇,也是我不肯走,非要站在门口等的,不怪他们。” 昭宁帝哼了声,叫了声孙符,后话不说,拉着赵盈往殿中去,只是又惦记她恐站的久了,双腿受不住,走的就极慢。 孙符没跟着进门,赵盈走了两步就不肯再挪动,软着声音叫父皇。 昭宁帝揉了把太阳穴,看着她,无奈叹口气,说了声算了,她果然就重迈开了腿。 等进了殿中,昭宁帝扶着她去坐下,也并不往高台宝座去,就顺势在她左手边坐下去:“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杵在这里等?腿要不要紧,请御医来看一看?” 知道她有事儿,但还是不放心。 赵盈果然就说不必:“真没什么,这不就是站的久了,没挪动,坐一会儿就没事了。” 昭宁帝是凡事都肯顺着她,也知道真没什么十分要紧,拍了拍她手背,眼底噙着笑:“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儿不晓得爱惜自己,说,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倒要拿自个儿的身子来赌气,也不知你是气旁人,还是气我的。” 他不愧是当皇帝的人,一眼看穿她是故意为之,更像是在赌气。 赵盈压了压心里的厌恶,不动声色把手往外抽一抽:“澈儿自请要往西北去,父皇怎么不告诉我呢?” 昭宁帝一怔:“谁拿这个话去烦你?”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 赵盈眼皮往下一压,咬着下唇,只管摇头:“您只跟我说,怎么不告诉我?父皇,您不是真的打算派澈儿到西北去?” 她再抬眼时,泪眼惺忪的:“朝堂上的事我是不该多嘴的,可我只有澈儿这一个亲弟弟,那么多的大人都不去,难道要叫个十一岁的孩子去吗? 这差事若是好的,只怕二皇弟的外祖父早上赶着撺掇他去,既不说这个话,就可见不是什么好差事,父皇,您……” 她越发哽咽起来,小声抽泣着,昭宁帝心疼得不得了,拿了她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好好好,都听你的,你别哭,这事儿也没说定,谁说就要派他去了?” 他柔着一把嗓子安抚人:“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替他担心,你倒好,还特意跑来问。” 等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昭宁帝又去揉她小脸:“是刘淑仪告诉你的?” 赵盈还是摇头,又说不是:“您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才刚去见过皇祖母,想求皇祖母把澈儿带在未央宫教养。”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皇祖母也没答应我。” 昭宁帝眼皮一跳:“你还替刘氏遮掩隐瞒吗?” “真不是刘娘娘。”赵盈撇着嘴,“打从嘉仁宫受罚后,刘娘娘就不怎么到我跟前了,我好久没见过她。” 那就只有赵婉了。 昭宁帝面沉如水:“元元,你拿他当弟弟,也替你皇妹遮掩,怕我罚他们,可他们是怎么对你的?我一向都说你心肠太软,像极了你母亲,总盼着你哪一日能心肠硬一些,别总顾着旁人。 只是你年纪还小,我也不愿意拘着你,只要你自己高兴,无论什么事情,横竖有我替你兜着,可眼下看你这个样子——” 昭宁帝的声音拖长了,那音调一时也沉了下去,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赵盈眼中闪了闪,眼睫也抖了两抖:“您生气了?” 昭宁帝拍着她小脑袋:“父皇怎么会跟你生气,只是你如实告诉我,婉婉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许再替她隐瞒。” 第三十七章 蛇打七寸 第三十七章蛇打七寸 宋昭阳的发妻云氏,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个人原就是指腹为婚,又从小一起长大。 她是个极和善的人,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声儿都不会重一分。 赵盈跟着宋怀雍一路往云氏的宴居室去,请过了安,绿衣小丫头手上捧着个琉璃碗,碗里盛满去了皮切成块儿的香瓜,最底下铺了一层冰块儿,还冒着凉气,众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唠着家常。 等茶过两盏,云氏才没留着孩子们杵在自己跟前,叫宋乐仪带赵盈自个儿去玩儿,又问过赵盈中午有没有格外想吃的一类,余下一概不管。 从云氏的宴居室出来,向东延伸出抄手游廊,廊下挂着两只白毛红顶的鹦鹉,是云氏亲手养的。 游廊走到尽头,过月洞门,上灰色石砖铺就的甬道,继续向东走出去一箭之地,就是宋乐仪住的满庭芳。 宋乐仪本不是爱养花折花的姑娘,但云氏拘着她,非要把她往那个路子上养,是以这满庭芳的院中,栽种各色名花,不知多少。 才在云氏屋里吃过两盏茶,两个姑娘进了屋去说体己话,就没再吩咐丫头上茶来,反倒是宋乐仪交代了身边大丫头守在门口的。 丫头都是打小服侍,最知道自家姑娘脾性的,一个字也不多问,掖着手守在门外,不许人靠近就是。 宋乐仪挽着赵盈的手,拉着人往罗汉床那头步过去。 罗汉床三面的围板是拆掉的,她按着赵盈坐下去,居高临下虎着脸瞪她。 赵盈被她看的一阵莫名,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干什么?” 宋乐仪一动不动的杵在那儿,直愣愣的盯着她看了半天,一抬手,指尖轻戳上赵盈脑门,点了一把:“你就这么急着打听留雁的消息?” 自从昭宁帝为她选驸马的事与太后置气,宋乐仪就断不肯再进宫了。 可要说她今儿是为留雁的事情急着登门,那真是冤枉她了。 留雁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急于一时。 蛇打七寸,一击毙命,最省心省事,也免去来日许多麻烦或是口舌之争。 显然,她的好表姐是想岔了。 赵盈无奈低叹,手搭上宋乐仪手腕,拉着人往身边带,叫她坐下去,才重开口:“她也算个人物啊?值当我这样上心。你说这话,真冤枉死人的。 我多久没见过舅母和表哥,如今搬出宫来住,难得皇叔又不拘着我,我来看舅母和表哥的,同留雁有什么关系?” 宋乐仪这才面色稍霁,虚掩了唇尴尬咳嗽两声:“也不能怪我,我这些天没进宫,以为你着急宫外的消息……” 她声儿渐次弱下去,到后来,赵盈的浅笑隐在耳畔响起。 她小脸儿一垮,才转过头又去看赵盈:“你现在是求着我办事儿,你再笑话我,我可什么也不告诉你!” 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威逼利诱,前世赵盈最拿手这些手段,恐吓的话说出口,端的是不怒自威的架势,便是轻描淡写,也能吓得人肝胆俱裂。 赵盈眼角笑意越发重:“横竖我不急,你爱说不说。” 宋乐仪张口啐她,玩闹了一阵,才正了神色,也从她身旁挪开,不跟赵盈挤在一起,往四方黑漆小案的另一头坐了过去:“她家里如今日子过得实在不错。 先前刘淑仪安排她出宫,给了她一笔银子,大哥查了几日,她出宫后,刘淑仪还陆陆续续送了几笔银子到她家里。 现如今她哥哥拿那些银子,在靠近崇宁门的西市里盘下了一间铺面,白日里卖果子点心,晚上还煮馄饨面条,生意也不错。” 虽然是小本经营,可崇宁门算是京城九门中最热闹的,从早到晚往来行人商旅不断,挺会挑地方的。 赵盈若有所思:“她出宫后的几笔银子,是刘家人给她送去的吗?还是宫里的人?” “是宫里的小太监。”宋乐仪不假思索就回了她,“我估摸着,刘淑仪是安排人借着出宫采办的名义,给留雁家里送银子的。 从你说刘淑仪安插留雁在你身边做眼线,爹和大哥听了生气,就一直安排有人在留雁家附近盯梢。 送银子的小太监前后去过三次,每次他送完了银子,盯梢的就会跟上去,眼看着他回宫去的。” 那就应该是内府司的人,黄德安安排的了。 刘淑仪这些年若同宫外有什么联系,恐怕也都是通过黄德安。 只是这样的事,原本交代刘家替她处置了就是,她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赵盈一时眉头紧锁。 宋乐仪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递一只手过去,落在她眉心处,揉了两把。 “不喜欢看你蹙眉的样子。” 她才勉强笑了笑,拉下宋乐仪的手:“我在想,她为什么不杀了留雁呢?” 宋乐仪直摇头:“而且就连给她家里送银子这种事,她都还要吩咐宫里的人出宫来办,明明此事交给刘家人更方便,我一直都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舍近求远。” 刘淑仪是刘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孩儿,她余下那些姊妹,都是庶出的,比不得她尊贵。 照说她如今做了淑仪,又养着赵澈,刘家该不遗余力的扶持她才对,可她还要自己来筹谋周全这些破事…… 赵盈捏了把眉骨处:“但不管怎么说,如果她福泽恩惠,留雁未必不感念她的恩德,不管从前替她做过什么,怕都会守口如瓶。” “大哥也是这么说。”宋乐仪去捉她的手,不叫她揉眉,“人家家日子过得不错,和和美美的,谁愿意没事儿招惹一身骚呢?所以我想着,你要是想对付刘淑仪,只怕留雁是很难派上用场了。” 这话说来未免丧气,听着就叫人灰心。 赵盈眸中精光闪烁,唇角勾起弧度来:“现在过的和满,来日也可以不和满,我要用她,她就必须要为我所用——” 她语调沉下去:“你知道她家里铺子具体是那一间吗?” 宋乐仪眼角抽了两下,心下隐隐不安,捏着她的手一紧:“你又想什么鬼点子?” 第四十三章 意外之人 第四十三章意外之人 刘府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薛闲亭只吩咐了赶车的奴才跟上他,小轿子在前头缓行,马车走的就更慢。 约莫有一刻钟,马车再次停下来,赵盈探头往四周扫视一圈,立马认出这是薛闲亭的小别院。 说是别院,其实两进的院子和广宁侯府背靠背的坐落在另一条街而已。 广宁侯府坐北朝南,大门朝着长宁街,这小院子正好相反。 本来也是侯府的地方,早年间是留给出嫁回门的姑奶奶们小住的,大小两处宅子内院里打通有门,门上落锁,还专门派了婆子上夜值守,后来渐次荒了。 等到薛闲亭慢慢长大,在侯府里栽种了好些铃兰。 偏偏铃兰娇贵,不好养活,他底下的弟妹们年纪小,今儿这个采一朵,明儿那个折一枝,他又不好为这个同弟弟妹妹们翻脸骂人,于是跟他母亲求了这处小宅子,把侯府里的铃兰全都移到了这边,又专门请了能干的花匠打理着,偶尔也会亲自过来打理一番。 赵盈心下狐疑,跟着他进了宅子里。 如今正值铃兰花期,他弄了一宅子的铃兰花,不用进门,稍一靠近,就满是铃兰香气。 等真正入了府,入眼所见全是各色铃兰,粉的白的,最妙是一小片的绿边铃兰,霎时娇俏可爱。 薛闲亭素日爱极他这些花儿,今日却显然无心赏花。 赵盈脚下微顿,身后丫头有眼色,打从进了府就放慢了步子,并没有凑着更上来。 她叫了薛闲亭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刘府的?” 薛闲亭这才站定住,回头看她:“我没去燕王府,是让宋二去王府找过你,才知道你去了刘府。我想着你心里恼了刘淑仪,也未必多待见刘家人,就去了刘府外等你。” 赵盈缓步上前,与他比肩而立,不吭声,只等着他的后话。 薛闲亭倒老实起来:“有个人,你一见就明白了。” 他少有这样神神叨叨的时候。 两个人一块儿长起来的,薛闲亭在她面前从来藏不住事儿,更不会憋着劲儿要藏什么心事来瞒她。 赵盈心头越发不安,面色也跟着沉下去,提步往前走,脚步又放慢,示意薛闲亭头前带路。 宅子是两进的,但薛闲亭要带她见的人,只是被安置在了第一进院西跨院的东厢房里。 薛闲亭领着赵盈一路过去,上前去推了门,赵盈深吸口气正要上台阶进屋,突然有人影闪动,快步冲出门来,在赵盈还没反应过来时,娇俏的身影已经缩成小小一团,跪在了赵盈的脚边。 饶是赵盈见惯了场面,也被这样冒冒失失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差点儿没一脚踩空,勉强稳住身形,脸色沉郁到了极点。 一低头,地上的人入了眼,又觉得好生熟悉。 跪着人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眼尾微红,好个可怜模样。 赵盈见了那张脸,眸色一凝,倏尔望向薛闲亭:“留雁怎么在你这儿?” 那地上跪着,啜泣不已,肩头抖动的女孩儿,不是被发落出宫的了留雁,又是哪个? 可赵盈此时看她,越发不明白。 她出了宫,刘淑仪给了银子安置,何家开起的那间铺子她也去看过,生意很是不错。 她怎么会荆钗布裙,一身素净的出现在这里? 薛闲亭显然为留雁的冒失而不快,往赵盈身边凑过去,拉了人一把,带着赵盈进门,冷言冷语的叫留雁:“你吓着她了,收起你的哭哭啼啼,好好回话来。” 留雁便连啜泣也不敢了,撑着膝头站起身,掖着手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赵盈眼底闪过迷惘,不知薛闲亭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却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去,才往她右手边坐。 留雁一进门就又跪,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下,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说。 薛闲亭微叹了一声:“我这几天不是帮你盯着她哥哥吗?果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学的快的东西。前两日在赌坊叫人设了个局,一下午输进去八万多两银子,这两天赌坊的人一直在追债。” 赵盈倒吸口气。 这是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她惊诧之余,转去看留雁:“所以是你找上世子的?” 留雁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奴婢的哥哥……他就是个不争气的! 打从奴婢出了宫,也没少给家里带银子,奴婢如今也知道,刘娘娘给奴婢送银子,您都晓得。 前前后后,刘娘娘给了奴婢有两千两银子,开了那家铺子,每日也能赚不少。 本来以为,一家人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谁知道哥哥他……” 她哽咽着,哭腔听来莫名刺耳,叫人心里不舒服:“他除了欠下赌坊的钱,还吃了花酒,几桌花酒下来,也要千八百两……” 薛闲亭不乐意听她在赵盈面前扯这些,点着扶手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正事。” 留雁忙转了话锋,不敢再提什么花酒不花酒的:“奴婢知道您搬出了宫,搬去了燕王府,奴婢想……奴婢想求您救救奴婢一家子。” 她一面说,一面趴伏下去不住的磕头。 她大概真的走投无路,每一下都磕的实,砰砰作响。 赵盈估摸着,照她这么个磕法,应该能磕死在她面前。 她欸了一声:“你是打算磕死在我面前,让我可怜你?” 留雁身形一僵,抬头看过去。 丫头的额头果然红了一片,赵盈啧了声:“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话不说清楚,你就是磕死在这里,我也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 她拿下巴尖儿冲人:“你在上阳宫服侍了几年,我待你一向不薄,于你也有提拔的恩情,偏偏你吃里扒外,帮着刘淑仪打探上阳宫事,还惹得赵澈醉酒撒疯,砸伤我。 留雁,事儿是你自己干的,你现在来求我救你,救你家人,确是何道理?” 要求也该去求刘淑仪,去求刘家人? 留雁抿紧了唇角要哭,目光触及薛闲亭的不耐烦,又不敢,生生忍着:“奴婢知道事到如今,全是奴婢咎由自取。 只是昨儿赌坊的人砸了家里好些东西,奴婢的爹受了伤,娘也受了惊吓病倒下去。 世子说……哥哥是叫人设局诓着输了几万两银子的,奴婢细细想来,这样的事,除了宫里那一位,再没旁人干得出来了,所以求公主救命!” 第四十四章 万劫不复 第四十四章万劫不复 言下之意,是刘淑仪做下这个局,诓着她兄长吃酒赌钱,输了几万两银子了? 这话不对,道理也不通。 赵盈心里有数,但留雁未必有数。 她索性也不问,冷笑了声:“挺好的,你替人家办了几年事,背叛我,这是你该得的惩罚和报应。” 留雁登时面如死灰,拖着双膝跪行两步,似乎是想要攀上赵盈的裙摆。 薛闲亭怕她撒疯,站起身来,长腿一抬,在她指尖将要碰到赵盈裙摆一角之前,轻踢过去一脚,挡在了赵盈身前。 赵盈拽着他袖口说没事:“她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可薛闲亭也不过稍侧身,让她的视线能够落在留雁身上而已,终究是没彻底从她身前让开。 赵盈也由他去。 不过留雁面上痛苦一闪而过,她才想起来,薛闲亭本来就是个能文善武的。 那一脚便是留了情面,并没如何使力,寻常小姑娘家也受不住。 赵盈摇了摇头,叫留雁:“你去坐着回话。” 留雁越发怕,连声说不敢。 赵盈眯眼看她:“等着我扶你?” 丫头陡然一惊,撑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往一旁官帽椅坐下去,却又只是虚虚的坐了整张椅子的一半都不到而已。 她坐了,薛闲亭才彻底让开。 “刘娘娘做局坑你们家,无非是要你们活不下去,或是在京城待不下去,再把赏你的银子拿回去而已。 可两千两,于她算不上什么,她是刘府养大的嫡女,眼皮子也没那么浅,至于旁的——” 赵盈的声音宛转悠扬,一出了口,充斥着不信,绕着正堂屋中飘散开来:“她是内宫的淑仪娘娘,在宫外又有母家扶持可倚仗,还要做局才能弄死你们一家?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留雁眼角一抽,就要再跪。 赵盈却明显不耐烦:“说话就说话,你伺候了我几年,知道我烦你们什么。” 丫头听了这话,如坐针毡,干巴巴的吞了好几口口水:“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熬着,手上不干净,她的好多秘密,奴婢都知道,她当然不敢杀奴婢灭口,奴婢捏着她的秘密,随便一样,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说起这些,留雁像是激动起来,声儿也拔高了:“她要杀奴婢,奴婢倘或将那些事托付给人知道,奴婢一死,她也保全不了自己,就算是刘家,也保不住她!” 赵盈闻言却只心中惊骇。 她知道黄德安是刘淑仪的人,也知道刘氏这些年大概是勾结外戚。 但要说这两样,能置她于死地,只怕也难。 勾结外戚这种事,又不是刘淑仪一个人干的。 冯皇后多年无所出还能稳坐后位,孔淑妃不多得宠大皇子又体弱多病,可他们母子二人活的顺风顺水,至于姜夫人和二皇子,更不必提。 这两宗事,无非她在昭宁帝面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场,也至多是把刘淑仪打入冷宫。 可说不得过几年刘家中用了,或是赵婉能得个好夫家,刘淑仪也不是没有放出来的可能。 万劫不复—— 赵盈捏紧了拳:“既是叫她万劫不复的泼天大祸,她敢做,焉能让你知道?” 留雁鬓边是挂着汗珠的,目光灼灼望过去:“奴婢不敢欺瞒公主!奴婢伺候公主六年,知道公主最恨人骗您,如今奴婢是为活命,怎么敢诓您!” 她怕赵盈不信她,越发激动:“这些都是奴婢六年来自己一点点查出来的!” · 留雁暂且就留在了薛闲亭的小宅子里,不许她随意走动,不许她见外面的人,至于她家里的事,赵盈也应承下来,会替她妥善处置,不会叫她爹娘再受牵连。 两个人从正堂一前一后出了门,赵盈回头看了一眼那堂中。 大门没关上,留雁垂头丧气的坐在官帽椅里。 她想起留雁刚到上阳宫伺候那年——那年她八岁,留雁也不过十一岁而已。 母妃刚刚过世没多久,她并没有彻底从伤心中走出来,留雁嘴甜,特别会讲笑话,她才肯提拔留雁,后来发现这丫头手巧,打的一手好络子,虽然是叫留雁伺候茶水,但如今她匣子里存着的好些玉佩和扇坠子,络子都还是出自留雁之手的。 人心真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前世的赵盈,后来不管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年幼时,却总心存仁善的,可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是安着什么心留在她的身边呢? 她情绪不高,薛闲亭替她挡了大半的阳光,她抬眼看过去,薛闲亭正好抬手落在她头顶。 赵盈虚躲了一把:“我有话问你。” 薛闲亭挑眉,领着她往东跨院方向去,横竖是远离了这处。 等走的稍远些,也并没有真正进了东跨院,赵盈叫住他:“赌坊的事,真是刘淑仪或是刘家干的吗?” 薛闲亭说不是:“刘家怎么会把一个小宫娥放在眼里,还有她说的那些事——” 他呼吸微滞:“你信了?” “口说无凭,我未必全信,可她敢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就多信了一些。”赵盈站在树荫下,不肯再挪动,想了半晌,越发往树下缩过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 一抬眼,透过茂密绿叶的间隙,瞧着那斑驳洒落下的阳光中,被金光照耀着,清晰可见的尘粒。 那样渺小,又那样坚强。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她收回目光,重落在薛闲亭身上,“她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以为刘淑仪要害她,害她全家,才到我面前说这些。她为了活,也为了她爹娘,敢跟我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为什么不信她?” “你就不怕她——” “我怕她什么?”赵盈没叫他说话,笑着拦了他的话,“怕这是刘淑仪和她设计的圈套,引我入瓮?她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刘淑仪现在是自顾不暇,还来招惹我,怕不是疯了? 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说你不知,侯爷难道不跟你说的? 刘寄之在朝堂上煽风点火,今天请我过府,也是为了哄我到父皇面前开口的,这种时候,她们来算计我?” 朝上的事他的确知道,也猜到了刘家今日请她的用意,她自己显然也门儿清。 薛闲亭便知道劝不动了,泄了口气:“那你要带留雁进宫面圣吗?” 第四十七章 事定 第四十七章事定 第二日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赵盈起得很早,雨滴从屋檐滴落下来,在她屋前台阶下砸起旋涡。 太极殿上升了座,文臣武将又散朝去。 薛闲亭是跟着赵承衍一起回的燕王府。 赵盈到前头去见赵承衍时,看见他一身朝服未曾换下,端坐在赵承衍下手处,眉心一拢,唇角微动,却只是上前端了礼,掖着手往薛闲亭对面坐下去,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旁的一概没有多问。 赵承衍看看她,再看看薛闲亭,摸了摸鼻尖:“你跟他说,少到王府来见你,免得惹我心烦?” 赵盈喉咙一紧,讪讪的笑了一嗓子:“是怕扰了皇叔的清净。” 赵承衍眼皮一翻:“那你们在外头商议朝堂事,就不怕隔墙有耳?” 她一怔,旋即又望向薛闲亭,见他颔首,心下了然。 于是微叹一声:“那天是意外,而且朝中事我是在他的别院……” “元元,我在教导你,小心隔墙有耳。” 赵盈呼吸微顿,垂下头,须臾闷声应是:“我记住了。” 赵承衍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撩了朝服下摆站起身,背着手踱步朝外去,从赵盈身旁路过时脚下微顿住,在她面前稍站定:“你们说话,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了话到书房来找我。” 他仿佛没兴趣掺和小孩子之间的这些事,又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冷眼旁观,甚至在不违背原则时,也肯纵容一二。 这令赵盈多少受挫。 薛闲亭缜着脸,观她面色不虞,心中越发沉闷:“我总觉得你特别在意燕王的心思和看法。” 赵盈心下略惊。 他总是这么敏锐。 她别开脸去:“我这不是住在燕王府吗?寄人篱下,当然要在意皇叔的看法。” 薛闲亭白她一眼:“你只管胡扯。” 他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点点扶手,试图拉回赵盈的目光,等她重看过来,才继续说:“皇上已经准许我往西北,点了晋王殿下同行,还有户部、刑部并工部大小官员十三人,特意说明了以我为主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他身份贵重,晋王殿下是昭宁帝庶出的兄弟,先帝在的时候,压根儿也不看重这个儿子。 赵盈记得先帝多子,不过后来都叫昭宁帝屠戮的差不多,余下的都是些不成器的,稍出色些的,都没活下来。 那位晋王殿下原行十六的,年纪还小,先帝驾崩前都没给他册立王爵。 他如今这个王爵还是昭宁帝登基之后册的,又不像赵承衍这样,管着宗人府,位高权重。 那正经就是个富贵闲人,平素只管招猫逗狗,绝不插手朝事的。 点他随行坐镇倒还可,要叫他出面主事,恐怕不行。 赵盈面色沉沉,也看不出喜怒来。 薛闲亭眼珠一滚,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皇上还点了刘铭先同行,他是唯一一个,身在御史台,却随行的官员。” 赵盈脸上才终于有了喜色。 薛闲亭无奈摇头:“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左佥都御史赵廷辉上了道折子,说太后上了年纪,本该颐养天年,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不能叫赵澈养在未央宫中。” 赵盈嗤笑了声:“御史台的这些人,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什么都要咬上一口。” “却也未必不是刘寄之的手笔。”他执盏吃了口茶,“现在皇上金口一开,他儿子非去西北不可,要是再不能把赵澈带回嘉仁宫,刘家这次岂不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一面说,又欸的叫赵盈:“我母亲前几天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见太后的确是精神不济,从前从没见过太后这样,照此下去,御史台那些人死咬住不放,恐怕你想把赵澈留在未央宫是不能了的。” 可太后就算精神不济,也并不是因为身边养着一个赵澈。 她是心力交瘁,才会拖垮了精神,要靠御医院开方子拿药养着精神。 赵盈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跟薛闲亭解释太后近来的不适。 她苦笑着:“那没什么,父皇本来也没打算让澈儿长久的待在未央宫。” 薛闲亭一挑眉:“听你这意思,皇上是另有安排?还是你另有安排的?” “父皇想让孙婕妤抚养澈儿,但我也不瞒你,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 最初的想法…… 薛闲亭腾地站起身,猛然吃了一惊:“看样子你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单单是前朝,连后宫也在你的盘算之中——你让我自请往西北,后宫中就扶持孙婕妤。赵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却实在不知道,我应该怕什么?” “自然是怕……”薛闲亭有些不知道如何同她说。 他们这样的人,长了这么大,根本就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的。 从来受宠,地位尊崇,小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渐次长成也照旧我行我素。 而赵盈,只会比他更甚。 “算了,横竖你高兴就好,反正就算真有什么,皇上疼你,不跟你计较,旁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缓缓又坐回去,一时沉默无语。 偏偏赵盈最了解他不过,看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难以启齿。 她来了些兴致:“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再过五日我要启程往西北,不过一早定了后天陪我母亲去打醮,我母亲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来着。” 这本没什么难以启齿的,赵盈小时候也没少到广宁侯府走动,偶尔住上一夜也是有的。 他既然犹犹豫豫,还要等她先问了才开口,那必然是…… 赵盈眉心一动:“你同你母亲说了太后为我选驸马的事情?” 他脸上挂不住,不敢再看她:“那天见过你我生了一场气,回了家带上了脸,我母亲见了便多问了几句,我遮掩不过去,就如实回了话。” 赵盈啧声咂舌。 看样子,侯夫人是想替她宝贝儿子说和一番了。 她有些头疼,但广宁侯夫人历来对她都算不错,且就算是看在薛闲亭的面子上,也没有冷脸子对人的道理。 赵盈纠结了一番,才要开口应承下来,答应陪他们一道去打醮,外头书夏掖着手进门来回话:“外头小厮传进来话,说宋公子来了,要见公主,已经回过了殿下,殿下叫来问公主的意思。” 第九十一章 秘密 第九十一章秘密 鲜廉寡耻? 陈士德觉得这话不对。 他扬起头来,脖子也跟着微微后仰,瞥见周衍面上的怒意时,又怔然:“周大人在顺天府快五年了?怎么还会说出这般天真无知的话来呢?” 是啊,礼义廉耻,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看来,挂在嘴边上,可不就是最天真最无知。 但那应该就是周衍心底最后的一片净土,也是他最初的坚持。 读书人遇上泼皮无赖,总是没办法的。 把自己气得半死,图个什么劲儿呢? 赵盈叫周衍,示意他闭嘴。 周衍心里头是不怎么服气的。 他在顺天府为官近五载,所闻所见,的确不少龌龊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日他就与赵盈说过。 可是被揪出来的,摆到了明面上的,还真是少有似陈士德这般,死不悔改的! 赵盈点着扶手:“依陈大人的意思,你无错,更无罪了?” “按《大齐律》,我该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但问我自己的心,我当然觉得自己无罪。” 陈士德深吸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赵盈身上去:“殿下如今掌管司隶院,大权在握,心里面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殿下是清白干净,心中一片澄澈,最不藏私,也最不偏颇,那今天殿下为什么会带着我回陈府,以我家人性命安危为要挟,要我回答殿下所问的三个问题呢?” 他话至于此,讥讽与嘲弄一览无遗:“第一个问题,就算是殿下性命堪虞,倒也罢了。可至于我和冯昆有什么瓜葛,我的背后站着什么样的人,于殿下而言,重要吗?”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这些事,对于赵盈来说,当然是不重要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总是把她和赵澈绑在一起的。 仿佛她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是为赵澈有所谋划。 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跟赵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就连杜知邑和周衍他们在内,到如今也是这般想法。 赵盈冷下脸来:“你觉得重不重要呢?” 陈士德知道今天躲不过,便索性也就豁出去:“对殿下而言当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对三殿下来说,至关紧要。 殿下是女儿家,大齐最尊贵的大公主,将来成家,只要驸马人品贵重,出身尊贵,配得上公主,也就尽够了。 难不成殿下立于太极殿,搅弄朝堂风云,来日还能往高台走一遭,往那把龙椅上坐一坐吗?” 他简直像是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你还挺豁的出去,自己的命顾不成了,就图一时嘴上痛快,陈大人都快把孤弄糊涂了,究竟是在意家眷性命,还是不在意?” 而且他也说错了。 来日她就是要登高台,坐龙椅的! 只不过陈士德这辈子是没机会活着看见了。 陈士德缓和少许:“我是一时激动,但殿下也该言而有信,我开了口,殿下就别再为难我的家里人。” “但孤没记错的话,你还差一个问题没说清楚啊陈大人。” 说一样是说,说两样也是说。 然而陈士德仍旧犹豫。 前两件都不是顶要紧的。 他自身难保,一条命就要交代出去了,还管什么冯昆不冯昆的吗? 可是他背后的人…… “朝堂水深,有些道理,燕王殿下和宋侍郎都没有提点过殿下吗?” 赵盈就知道他不会交代的那么痛快:“你是不是还想同孤讲一讲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呢?” 陈士德被她一句话倒噎住,一时无话可说。 “孤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三个问题,少一个都算是你陈大人不老实,既然不老实,那合作就谈不拢了,孤答应的事便也就不做数了。” 赵盈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一放,眼看着就要起身。 陈士德想起她方才的狠辣,那样的不留情,尊贵如她,动刀动枪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这是生来便烙印在骨子里的,像极了……昭宁帝。 “殿下——” 开口的时候没能隐藏好自己的情绪,透露出他的紧张和慌乱。 赵盈身形顿住:“说。” “等回了大理寺,我私下告知殿下此事行不行?”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陈士德怕的大概是陈家的人听了,回头人家是要寻仇或是灭口的。 司隶院的人他才不会管。 赵盈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也没想真的把陈士德往绝路上逼。 狗急尚且跳墙,陈士德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把他逼急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赵盈答应下来,交代下去给陈肃明请个大夫包扎伤口,又吩咐人到云逸楼去叫了两桌精致菜色给陈家上下改善一二,这才命人带上陈士德,一路又回大理寺去。 路上周衍还是闷闷不乐,显然还在为陈士德和冯昆之间的勾当而生着闷气。 李重之脸色也不好,但比起周衍,已经是强了不少。 到底是她都底下的人,赵盈想了想,对周衍她真是比平日多出不少的耐心来,劝了几句:“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倒觉得陈士德那几句话说的也没错,你入朝为官也有几年了,这种事屡见不鲜,今天气成这样?” “他们两个,一个是御史中丞,一个是大理寺少卿,那是什么地方?纠察百官,弹劾上谏,掌管刑狱,审讼冤案,结果呢?” 周衍纵使心里有气,对着赵盈开口时还是有所收敛的,话到后来,又止不住的叹气:“朝堂风气,都是被这些人给弄坏的。”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赵盈突然想起来,她在清宁殿陪昭宁帝进膳的时候,昭宁帝也提起过周衍。 周衍之才,昭宁帝心里很清楚,他堪当重任,昭宁帝也明白。 所以舅舅亲提了周衍到司隶院出任司隶监,昭宁帝才会不过问,若真是个庸碌无才之辈,恐怕他也不会听之任之。 可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昭宁帝从没想过要重用周衍。 不就只是因为他寒门出身吗? 昔年严崇之也出身寒门,却能做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周衍和严崇之差在了哪里? 是时间不对。 昭宁帝御极之初,屠戮手足,罢免百官,党同伐异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那时候的大齐朝堂,迫切的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昭宁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心腹们,替他稳固朝堂,也方便他更快的掌控朝纲。 严崇之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自然入了昭宁帝的眼。 但是这几十年过去了,昭宁帝要的,就不再是周衍这样的寒门学子。 区区一个周衍,对他的朝堂稳固不会有任何的帮助,所以周衍能不能出人头地,能不能展露才华,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周衍结了党,七年的时间,不会没有人向他举荐。 直到现在—— 赵盈眯眼看过去。 所以在昭宁帝的眼里,周衍已经是赵澈的人了。 他果然是默许兄弟阋墙之事发生的。 同室操戈在他看来是弱肉强食,能活下来,能走到最后的,才有资格继承大统,做他的储君。 根本就是个疯子。 周衍反手摸了摸自己:“殿下怎么这样看我?” 赵盈摇了摇头。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中。 不过那都无所谓。 同周衍对赌的这一局,她的赌注,押的也很大。 李重之心里面憋了一件事,忍了半天,见赵盈和周衍说完了话,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就想问出口的。 但他嘴角才刚一动,周衍立时拦了他一把,甚至截断他的话,先去问赵盈:“那等会儿回了大理寺,还是单独关押陈士德吗?殿下想问的都问清楚了,是不是尽早定了罪比较妥当?” 赵盈充耳不闻,隔过他去叫李重之:“你想问我什么?” 李重之犹豫了一瞬,反倒惹笑了赵盈:“我听舅舅说过,你是个极直爽的性子,无论是当年在军中,还是后来在秦都指挥使的麾下,今天是怎么了?奉功拦了你一把,你就老老实实的闭上嘴了?” 原来她全都看出来了。 周衍也有些尴尬。 李重之清了清嗓子,直说不是,可大概真的是为周衍拦阻的缘故,还是犹豫的。 赵盈也不再催他,他就犹豫再犹豫,到后来把心一横:“殿下追问陈士德背后何人,意欲何为呢?殿下险些为人截杀的事既然和陈士德无关,那和他背后之人之人也无关,殿下就算是追查此事,问这个……意义也不大?” “所以你怕我生气,恼了他,才拦着他不叫他问?” 赵盈不怒反笑,挑眉问周衍。 周衍迟疑半晌,才僵着脖子点点头,嗯了一声:“在陈家他就憋着想问,我拉了他一回,从出了陈府上马车,他就一直想问。” 李重之心里藏不住事儿,叫他把这困惑憋在肚子里咽下去,能把他难受死。 也难为他这样肯听周衍的话,从陈府忍了这大半天,忍到现在才表现出来。 她当然知道截杀之事和陈士德无关,也知道陈士德背后是姜家,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我身处朝堂,那些波诡云谲我就再也躲不开了,总要知道朝中势力究竟如何,将来遇上事才好有应对之策,难道一辈子指望皇叔和舅舅来替我摆平这些,而我就高枕无忧的做我的司隶令吗?” 她一面说,一面又往之前的三足凭几上靠了靠,斜着眼风自他二人面上一一扫过:“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赵澈年纪还小,我这几年都没打算让他搅和到朝堂事中来。 不然我心硬一点,再狠一点,西北的事情叫他去,在西北立了威,又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等他从西北立功回来,有我舅舅在朝上为他说话,我再央一央皇叔,去跟父皇说说好话,他不是顺理成章就上太极殿听政了吗?” 赵盈观他二人神色,嗤了一回:“怎么?觉得我在哄你们?” “没有……”周衍喉咙发紧,“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说。” “你们真有意思,跟了我这么些天,也和外头那些人的想法竟全是一样的。” 她有些无奈,在心里又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他才多大点儿,懂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成天抱着风筝到处跑,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你们在我手底下当差办事,总该知道我的心性。” 可就这位殿下的心性而言,她那样要强,又那样不服输的性子,三殿下作为她的亲弟弟,她只会更希望三殿下成器成才。 这会儿偏又说这样的话…… 和她这些日子的行事做派,真是不太符。 “殿下这样为三殿下考虑,自然也是有理的,大概是臣太浅薄,鼠目寸光了,在陈府听殿下问起陈士德背后势力之事,还以为殿下是为来日铺路。” 毕竟养出陈士德这样的人,多少年扶持着他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去,结果丢了这么大的人,贪赃枉法近十年,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实在是胆大包天! 如果给赵盈拿住了他背后之人,来日此事就少不了是打击对手的好武器。 也怪不得他们会这样想。 其实方才的那番话,赵盈说完了,自己都不怎么信的。 周衍和李重之他们,如果不是跟在她手底下当差,恐怕误解还要更深一些。 “那你是想多了。” 她是在铺路,但不是为了赵澈铺路。 周衍抿唇:“可是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问陈士德这样的事,他又说私下告知殿下一人,臣有些担心,殿下这些天还是小心行事,免得……” 后面的话他可能自己都有些忌讳,声音索性戛然而止。 赵盈却听明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怕我再被人截杀一次?” 周衍看她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想想有徐冽在她身边保护,虽说徐冽武艺高强,身手过人,确实令人安心,但尊贵如她,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少不了受一场惊吓。 于是有些无奈,低叹一声:“这天底下,秘密知道的多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接踵而至的,殿下还是小心些,总不会有错处。” 第九十五章 毛遂自荐 第九十五章毛遂自荐 冯昆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要说昭宁帝,就连朝中文物群臣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他昔年枉法,刘家倒台,陈士德又被揭露罪状,他落到罢官下狱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没人会同情分毫。 至于如何定罪,那是司隶院的事儿,和他们不相干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死在了大理寺暂且归属于司隶院管辖的监牢之中,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胡光朝一本奏折把赵盈给参了。 昭宁帝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其实连沈殿臣都倒吸了口气的。 冯昆死不足惜,这事儿本来就是可大可小。 就算真的要参司隶院监管不力,当差有失,那也该怪在周衍或是李重之头上。 牢狱之事,算在他们俩谁的身上都不过分。 偏偏胡光朝一上去就挑了最不好欺负的那一个。 这事儿可得两说着。 赵盈是司隶令,司隶院出了任何差错,她都首当其冲这不假。 但换句话说,难道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就真的把内阁大小事务一一过问吗?就没有分派给别人去经办的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又有哪一省的长官,哪一部尚书,是连手底下不入流的小人物都亲自过问的? 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对人不对事,谁当差办砸了,找谁去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知道这是借题发挥:“儿臣已经命人追查那些毒究竟是怎么掺杂在冯昆的饮食之中了,况且关押冯昆的地方,和关押刘荣的监牢相隔并不算远,儿臣怀疑,下毒之人并不是想取冯昆性命,冯昆只是遭受无妄之灾,白搭进一条命。” 刘荣何许人也,朝臣皆知。 被人买凶,先后两次刺杀赵盈,胆大包天。 而此人被捉拿之后,昭宁帝竟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并没有下旨斩杀,就把人交给赵盈,时隔数日,连问都没多问两句,大有全权交由赵盈自行处置的意思。 他不过问,旁人就更不会指手画脚多嘴,免得被人拿住大做文章,再被疑心与此事此人有什么牵连瓜葛,到时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是以赵盈此话一出,连沈殿臣也面色微沉:“殿下掌管司隶院,暂且借用大理寺府衙,大理寺监牢也分出一半归殿下管辖,难道殿下捉拿刘荣归案后,竟也与普通案犯关押在一处,而不是另行关押,派人严加看守吗?” 刑部侍郎姚知邈是个极有眼色,又极会讨上欢心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见状不对,横跨出半步来:“殿下此举大概也有殿下的用意,大理寺的监牢毕竟也不是人人可入的,谁又能料想得到,这些人如此胆大,敢在大理寺大牢里投毒,想要杀人灭口呢? 退一步来讲,殿下年轻,初掌司隶院不久,有些事上偶有纰漏,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严崇之站的靠前些,不动声色回望他一眼。 那眼神冷冰冰的,姚知邈感受到了,硬着头皮站着没动。 昭宁帝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是认可了姚知邈的话,还是表达着别的意思。 赵盈摸了摸鼻尖,侧目去看沈殿臣:“我听阁老言下之意,捉拿刘荣归案后,该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严防死守,就防着有人对他施加毒手,杀人灭口?” 沈殿臣挑眉:“殿下聪慧,早该想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啊,所以沈阁老觉不觉得后怕,觉不觉得胆战心惊呢?” “什……” 沈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怎么这么轻易的就上了她的钩,差点儿叫赵盈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落入她的彀中,当殿就下不了台。 为官做宰几十年,近些时日遇上十四岁的赵盈,他总会落了下风。 不是因为昭宁帝太过宠爱她,偏信她,好像是因为…… 沈殿臣眯了眼。 她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神又那样明朗清澈,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总会让人觉得她心思极单纯。 她能牵着人的鼻子走,大多时候,都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只要稍稍收敛锋芒,不是咄咄逼人的,软声细语,甜腻而又糯哝,虽不是在撒娇,胜似撒娇。 这样的小姑娘,谁舍得拒绝她? 可事实上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圈套。 你顺着她说上一句,后面就有十个甚至更多挖好的坑,等着你跳下去。 她又精心布置,每一个坑挖出来,四壁都最光滑,掉下去了再想上来,难如登天。 沈殿臣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姚侍郎说的有理,但殿下毕竟已经掌管司隶院,这样的事总不能屡屡发生。 殿下年幼,需要时日历练,臣以为殿下如今的心智经验,本就不该出任司隶令一职。 然则皇上圣心裁定,臣不敢有所异议,只是吏部为殿下选派司隶院一众官员时,也该挑几个堪当重任,能够辅佐殿下的能臣!” 王尚书是上了年纪的,他年轻时候的履历不太好看,一辈子熬到头也就是个尚书了,入不了内阁,不然凭朝中资历来说,沈殿臣也得敬让人家三分。 他性子温吞,少与人起口舌之争,再有半年的时间就要退下去了,更懒得在这种时候树敌。 既知道沈殿臣不是冲着他来的,索性一动也不动,看戏似的掖着手。 宋昭阳无奈。 现如今的吏部,是他做主的,好些事儿都是他一手拿定主意,朝臣们也知道。 沈殿臣发难,也在他意料之中。 朝中鼎立之势打破,谁家都可以窜上来,宋家不可以。 因为赵盈已经有了昭宁帝的偏爱,赵澈有宋氏那个母妃,在昭宁帝心里的地位和赵清赵澄两兄弟本就不同,如果外戚势大,将来储位之争,平衡被打破,那不是什么好事。 他眉心微拢:“吏部拟定人选,也是大家商议过,名单呈送御前,皇上过目过的,阁老这话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吏部身上,有失偏颇了。” 固然是有失偏颇,沈殿臣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早在司隶院设立之时,姜承德就想把赵澄送进去,没办成,今日嘛…… 他口里念着皇上,人就横了一步站出来:“这样子僵持也不是办法,宋侍郎当然不会觉得吏部有失,但沈阁老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为今之计,倒不如再选了得力能干之人入司隶院,为永嘉殿下分担一二,往后再遇上什么事,大家有商有量,不至于太失了分寸。” 赵盈不动声色冷笑。 昭宁帝冷冷乜他:“姜卿所说有商有量,大概是说另选皇族中人,与永嘉一同坐镇司隶院,方才能够有商有量?” 姜承德才要应声呢,宋云嘉突然开口:“臣想毛遂自荐。” 赵盈吃了一惊,昭宁帝也吃了一惊的。 宋云嘉自入朝以来,供职在户部中,他出身尊贵,一入部就做了五品员外郎,只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升至了浙江清吏司郎中,又被昭宁帝钦点,特例准许他上殿听政议政。 众人都知他是在熬资历,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平日里谁也不敢去找他麻烦或是给他添麻烦。 但他这人也清贵的很,部里他分内之事,从来亲力亲为,并不仗着自己的出身拿捏别人什么,又和善好说话,又不逞强争功出风头。 昭宁帝很快明白过来他意思:“从去年年末,几次天灾人祸,户部也正忙的时候,你毛遂自荐什么?” 宋云嘉拱手礼下去:“臣还年轻,精力旺盛的很,部里的差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况且臣上面还有尚书大人和左右两位侍郎,这半年来事事亲力亲为,臣并没有那么忙,还分得出身。” 但司隶院到底是赵盈的地方。 小姑娘近来好像气性也大得很,昭宁帝隐隐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尽管他一向是独断的人,在赵盈的事上,却愿意给足了包容。 于是他叫永嘉。 赵盈蹙拢的眉心至此才舒展开来,应了一声后,又深吸口气:“儿臣自觉年轻,沈阁老与姜阁老所说,儿臣听来,都觉得是有道理的,许多事情也许儿臣真的处置有失。 从陈士德案时京中流言纷纷,再到冯昆死在大理寺监牢,如果宋郎中愿意为儿臣分担,提点儿臣,儿臣没有异议。” 反正宋云嘉想做的事,就算今天她拒绝了,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办成。 再加上姜承德对她的司隶院虎视眈眈,她拒绝了宋云嘉,就得被迫接受赵澄。 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再三再四。 姜承德动了这个心思,连姜夫人都在后宫之中拉她说这些话,可见姜家是卯足了劲儿,跟她杠上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选宋云嘉呢。 至少她还不至于那么糟心恶心,更不必过分提防。 而宋云嘉想干什么,她也清楚。 前世不也这样吗? 骂也骂过,劝也劝过,她不听,他就开始给她添麻烦捣乱。 后来改用怀柔政策,什么都帮着她,顺着她。 赵盈只是没想到,重生一世,宋云嘉居然不想着给她捣乱。 这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欣然接受。 他肯帮她的忙,无论是朝堂上化解僵局,还是隔三差五在司隶院给她出出主意,她都是极愿意的。 她这个司隶令松了口,宋云嘉又愿意帮她出谋划策,指点教导,姜承德被噎的不行,昭宁帝却拍案定下,叫宋云嘉闲暇时多去司隶院教一教赵盈,又嘱咐赵盈若遇上事想不出好法子,便到户部去请教。 散了朝群臣从太极殿退出去。 赵盈走的快,步追上姜承德。 姜承德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一看是她,更来气。 赵盈观他面色,笑吟吟的:“姜阁老为司隶院煞费苦心,我真该多谢阁老的,就连姜夫人也为了我司隶院的事忧心,父皇如果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姜承德从来就不怕这些,冷笑了声:“公主掌管司隶院,案子没办两件,事儿却没少出,公主有这个闲心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管好司隶院!” 他气急,拂袖而去。 赵盈没再追上前,冷眼看着他快步走远,眼底拢起一层寒霜。 姜承德生性自负,就算是在昭宁帝这样的暴君之下,他也未曾有一日收敛的。 他门生多,拜在他门下的不算,他为座师的,都不计其数。 心腹之人朝中、军中皆有。 这样的权力,其实是从先帝朝时,就已经给了他的。 赵盈冷嗤了声,正要提步下殿,宋云嘉从身后跟来,叫了声元元。 自从上次燕王府不欢而散后,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宋云嘉一直告假不上朝,赵盈起初还想,大概是不想见她,但她也没想过去哄一哄宋云嘉的。 本以为再见面会挺尴尬,但今天朝上他帮她化解僵局,那份儿尴尬自然也就不复存焉。 她把眼底的冰冷尽数褪去:“表哥告假多日,今天见你面色红润,可见身体是大好了。” 其实他的病早就养好了。 本来也只是偶感风寒,就是病来如山倒,加上他母亲太小心,才显得格外严重而已,连太后都从宫里赏了许多名贵药材,说是给他进补。 后来不想上朝,多半还是因为见了她难免要生气。 劝不动她,他自己又总有个心结。 今天沈殿臣向吏部发难,姜承德借机发作,要往她的司隶院塞人,他那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是脑子一热,突然想起薛闲亭在燕王府门口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挪动,已经站了出来,帮她说话了。 “你要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不妨多来问问我,我在户部几年,日常事务如何操持,总比你经验丰富些。司隶院……” 他眼底无奈其实更多,连开口时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已经这样了,你就好好管着,我劝不动你,不如帮你打理好,你也省心一些。 等司隶院有了一套章法,你也不用每天亲力亲为的紧盯着,再过几年,赵澈长大了,你也就轻省了。” 他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她退出朝堂的。 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她开口而已。 赵盈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谢了他一场,至于别的话,一概都没有应声。 第383章 徐冽篇之二 002:徐冽篇之二 徐冽叛家而走的那天,徐照提了徐霖来一顿好打。 可是无论徐照怎么打,徐霖都一口咬死了说不晓得徐冽出府后去了何方。 徐盛听说徐霖挨打的事情,拖着病体从屋里匆匆赶到祠堂去,跪着求情,白着一张脸咳的五脏六腑都要搬家的时候,才算是替徐霖求下这个情,求得徐照住了手。 但徐照是真的下了死手打孩子,徐霖七尺男儿,愣是叫他打的一个多月没能下床。 这一切,徐冽暂且都不得而知了。 离府的那个时辰,正是新科武状元金殿听封拜官的吉时,他要出京,又一时茫然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是他容身之所,在京中游荡时,又正好遇上了自御街一路打马而来的新科武状元秦况华。 人群中的徐冽一身粗布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帷帽,不愿叫人认出他来。 背后的小包袱里,是徐霖临时替他收拾出来的,放的有银票,有三两身衣服,还有一份由统领府开出的通关文书。 “不是说新科武状元是徐家小郎君吗?怎么换了秦家三郎?我还等着瞧一瞧徐小郎君打马纵市的风采呢。” 旁边儿立时就有人拉住了那微胖的女人:“别乱议论,新科状元都是皇上钦定的,你说是谁就是谁啊?” “可不是嘛,这话可不敢说了,叫官家人听了去,只怕拿了你去问罪。” 容长脸的男人显然更年长一些,比这些妇道人家更有见识,他一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面叹道:“我瞧着皇上是极看重秦家的,钦点了秦三郎为武状元不说,对秦家的推恩封赏可真是不少。 那位太原府张氏的宗子,为官得有六七年了? 即便是靠着家族,不是也没能摸着京官儿的半点儿边吗? 这回秦三郎当了武状元,朝廷就一并下了旨意,擢他入御史台,令他不日携带家眷入京。” 长者啧声咂舌:“你们细品品,特意点名要携带家眷入京,那可不就是秦家的姑奶奶吗?”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年轻气盛,徐冽听来只满腔怒火。 秦况华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风光,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本来有机会做武状元,上战场领兵杀敌,光宗耀祖。 从小到大在京中行走,他听过多少庶子卑贱一类的话,大哥和四哥又替他挡去了多少,他心里面不是没有数。 天门山学艺的时候,师父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到山中学艺,吃这份儿苦。 彼时他不假思索的说他要学成回京,光耀门楣,要徐冽的名字躺在大齐功劳簿上,叫天下人都再不敢小看徐六郎。 师父说他杂念太重,贪欲过甚,足足一年的时间,只叫他做些挑水砍柴的活儿,真本事一点也没有教他。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初心未改。 师父见他心思这般重,才不再强求。 父亲——不,徐照亲自到天门山接他回家,他去师父跟前跪拜辞行,师父告诫他回京后要谨言慎行,为人处事万不可太过冒进。 或许师父是得道之人,早算出了他会有此一劫。 下场参考,确实是背着家里头,风头正盛的时候,徐照正好陪着皇上到乾陵去祭先皇了。 徐冽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秦况华的身影早已走远,直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这是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吗?” 徐冽没有立刻出京。 徐照虽然身为禁军统领,但却没有私自调用禁军的权力,也不可能在京城里大肆搜查。 他自年幼时起,在京中也有至交好友。 眼前这一个,是后军都督府的嫡四子成荣,比他还要年长两岁。 徐冽把自己丢在玫瑰椅里,人靠在椅背上,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却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成荣举杯尽饮下:“说句实话,沙场征战,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仔细想想,你爹……” 他话都没说完,触及到徐冽要吃人的目光,旋即改了口:“徐统领,徐统领是不是为了你好的? 你们徐氏一族,祖上就是靠军功发家的,徐统领年轻的时候也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我跟你说几句真话,你听了也别心里不受用。” 那想来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但是到如今这个境地,徐冽竟真的觉得没所谓。 于是他摆了摆手:“你说。” “当年你大哥弃武从文,靠着徐家的荫封得了个四品文官时候,我爹还私下里跟我可惜,说你们徐氏到你大哥这一代,算是完了。” 成荣掩唇咳嗽了两声,稍稍别开脸:“可有什么办法呢?徐统领当初差点儿死在长乐坡,京城那会儿起了歌谣,说什么长乐坡前无长乐,常胜将军再无胜这样的话。 也亏得先帝仁善圣主,擢他做了禁军统领,再没有出京去带过兵。 那是真怕了。 我爹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虽然他在前线军中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是他跟我说,要不是真的怕了,像徐统领那样久经沙场的人,断不会这样葬送徐氏一族的前途。 直到你——” 成荣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冽眼皮动了下,稍稍坐起来一些:“你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知道是肯定知道的。 从前他没说过,是他爹耳提面命,再三警告,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徐冽这些事情。 现在这个情况嘛…… 成荣犹豫了一瞬:“我本来是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当初把你从天门山接过来,大统领跟我爹一块儿吃饭,席间多吃了两杯酒。 你也知道的,大统领这些年少有往来赴宴,看起来跟京城的任何人都不打交道的。 我爹是当年在军中待过一年多,与大统领有袍泽情谊,这才肯多说两句话。 本来我爹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给我听,要不是喝醉了……” “你聒噪了这么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徐冽从来算不上脾气好有耐心,眼下又为家中那样的事情烦心不已,一概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心思,从头到尾都是兴致缺缺,哪里听得了成荣这么半天的啰啰嗦嗦。 成荣无奈叹了口气:“大统领是因为你根基实在太好,不忍心折损你这一身骨骼,所以才叫你继续学武。 当年你大哥从文后京城里的那些传言,大统领只怕也是想从你的身上找补回来。 徐氏一门,总要出个武将,哪怕不上阵杀敌,却也要在军中行走,多早晚到了那边,大统领跟徐氏的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但这次的事情——你背着家里去参加武举考试,偏偏这次朝廷开科武举,选拔人才,那是为了与柔然一战。 南境驻守,绝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易的事。 数年前,大统领就是在南境吃了一场大亏,他怎么敢放你到南境去呢? 六郎啊,要我说,你也该体谅体谅大统领。 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不靠着祖宗荫封,走了这么一条路,要是将来真的出人头地,京城就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徐家的庶子徐六郎。 大统领强按着你的头要你接受他的安排,甚至到宫里去求着皇上抹去了你的武状元头衔,这些事儿,换做我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替你惋惜,但父子血脉,终究血浓于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大统领真的是要害你吗? 害了你,夺了你的功名,对他有有什么好处不成?” 徐冽始终无动于衷。 成荣站起身,踱步上前,在徐冽身旁站定住:“我已经帮你付了银子,你且先在这里住上一个月,这股劲儿缓和过去,就回家。” “不。” 一直合眼不开口的徐冽,突然斩钉截铁的丢出一个字来。 成荣吃了一惊,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那怎么着?一辈子不回徐家了?不当徐家的孩子了?” 徐冽眯了眯眼:“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成荣,他是为了我好,但我不需要,你明不明白? 这天底下的人和事,不是一句为了你好,就能替你擅自做主的。 或许是我天生反骨,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逃离。 我一身好武艺,自幼精于骑射,熟读兵书,深谙兵法谋略,不是为了纸上谈兵的! 他今日能到清宁殿求着皇上不许我到南境战场,来日一样也可以。 他能阻止我一次,我屈服了,认可了,他就能阻止我一辈子。” 徐冽咬紧了牙关,腾地站起身来:“从今日起,徐冽便是有兄无父之人。” 他深吸口气,缓了一口气:“有件事情,恐怕还要麻烦你。” 成荣有心要再劝的,但是徐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摆明了是一定要跟徐照断绝父子关系的。 虽说从古到今,也没有这样忤逆亲爹的不孝子,等到传出去,事情闹开,京城里又是一场风波,而徐冽他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被扣上个不孝子的骂名。 那些人可不会体谅他,只会觉着徐照可怜。 徐冽今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成荣抿进了唇角:“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帮的我肯定帮你。” 徐冽先道了声谢,起身踱步往书桌前去,铺纸研磨,不多时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来,又拿信封装好,再回到正堂,把那信封往成荣面前一递:“替我送到统领府,交给大统领,这是我的决心,自这一刻起,徐冽与统领府再无瓜葛,与他徐照,也不再是父子血亲。” 那信封烫手一般,成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照理说,这个帮他得帮的,徐冽现在是走到难处,肯来找他,是打心眼里真的认定他这个朋友。 但是这种忙……只怕事后他少不了一顿好打。 成荣一咬牙,把心一横,接过信封:“那你呢?打算住在京城,还是……要不然你回天门山去?你师父一向疼你,知道了这样的事,也断然不会不收留你的。” 却不想徐冽一味的摇头:“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所以来找你,少不了得麻烦你一场。 大哥临时给我准备的行囊包袱,他也挪动不了公中的银子,他跟我四哥两个人给我筹了这么三十多两的银子叫我带着傍身的……” “咱们之间就不用说这个了。”成荣立时明白他要说什么,笑着摆手打断徐冽后面的话,“你先住着,想想今后有什么打算,横竖我爹一向不大管我,我手头从来富裕的很,别说是在这里住一个月,那就是要住上一年,我也出得起这笔银子。” 他见徐冽唇角隐动,自幼一起长起来的人,太晓得徐冽的脾性,诶的一声,都没等着徐冽开口,就已经先拦了徐冽:“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还不还的话,太生分,我又不缺这点儿银子使的,你真开了口,咱们兄弟可就没得做了。 不过……这封信我替你送回去,你的下榻之处,要是你大哥问起来,要不要告诉他啊?” 徐冽眸色一沉,摇了摇头,有些瓮声:“徐统领的脾性,知道大哥把我放走,少不了一顿好打。我大哥恐怕眼下要养伤,也顾不上我,就算要问……” 他的犹豫真的只有一瞬间,隐在袖口下的手掐进了,关节处隐隐发白:“别告诉他了。” “六郎……” “他不知道,对他反而是好事,否则大统领总要再三的逼问,而且我大哥那个性子,等他养好了伤,一定会想办法来看我过的究竟好不好,就算能忍住不来,总要私下里去找你来问我的近况。” 徐冽倏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去:“你把信送去统领府,也不要提起我的下落,就说是我离开统领府后找上你,跟你借了几百两银子,留下这封信让你帮我转交,然后就离开了都督府,至于去了哪里,连你也不知道,也省去你许多的麻烦。” 可是如此一来,徐冽就是真的要跟徐家的每一个人都断了来往了。 包括他的两个哥哥。 成荣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还是听了徐冽的,捏紧了手上的信封,咬着牙关说了声好:“那就听你的,我一会儿就到统领府去送信。” 第384章 徐冽篇之三 003:徐冽篇之三 徐照接到那封信,是在那天黄昏时分。 成荣送信之前特意跟他爹交代过,不过徐冽的下榻之所,他给隐瞒了。 他爹点了头之后,他才往统领府把东西交给徐照。 但是成荣其实也有点儿虚。 他虽然不是个纨绔,可是面对徐照这种久经沙场又统领禁军多年的人,他还是打心眼里就有点儿发憷。 要在徐照跟前撒谎,他怕他撑不住。 所以留下那封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统领府。 徐霖再找上他都已经是后话了。 徐冽在上京一待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那三个月里,他出入都会戴上那个帷帽,遮挡住自己的脸。 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徐家小郎君,出门上街都是掷果盈车架势的人,如今却连真面目示人都不敢。 因为他做了叛家之人。 徐照做事也是狠绝的,战场杀伐历练出来的铁血手腕,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给彼此任何余地。 在接到徐冽留下的那封要跟徐家断绝关系的信之后,他便放话出去,以至于短短三日光景,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世上再无徐六郎。 没有人知道徐冽的去向,那些日子里徐冽走在街上,偶尔会听见几句惋惜感慨,更多的是对他的指指点点。 原来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徐家。 成荣又来了。 徐霖痊愈了,徐照也好像放下了这件事。 整个徐府从上到下,再也没有人敢提一句六郎君。 徐照说,只当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是徐霖往来成府次数多了起来。 “你们真不愧是兄弟,真是了解你大哥,他这才痊愈,大统领也刚把这事儿放下,他就恨不得见天泡在我们家。” 成荣端着茶杯,几辈子没喝过茶似的,举盏尽饮,根本就不是品茗,纯属在灌水。 徐冽白了他一眼:“没事,我大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最多再折磨你半个月,你只要一口咬定说不知道我的去处,他就不会再去找你了。” 成荣放下茶盏之后吞了口口水,犹豫着问他:“你没事儿别让人到府上找我啊,你说我是来还是不来呢?万一你大哥安排人跟踪我……” “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徐冽话音重了些,“他是坦荡君子,不干这样的事,心里再怎么不信你说的不知道我的行踪,也不会安排人监视跟踪,他只会登你们家的大门去追问你。” 成荣两只手举起来,做了个服软姿态:“得,你说的都对。” “所以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消息?” 成荣摇头说没有:“那位殿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的行踪哪里那么好打听的。 而且我真的……你真打算去投靠那位殿下吗?” 他总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没谱了点儿。 从徐冽第一次跟他说,他虽然还是在忙徐冽打听消息,可心里头老是没底儿。 成荣口中所说的那位殿下,便是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人令燕王赵承衍。 昭宁帝御极之初杀伐果决,兄弟手足几乎被他屠戮殆尽,他好似对燕王也有诸多不满,可终究有太后护着,他从没对燕王府出手过。 而这位燕王殿下最是个寡淡性子。 他虽然掌管宗人府,赵氏宗亲之中他身份又最为贵重,偏偏凡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天底下,与他息息相关之事,似乎又没有几件了。 说他深居简出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做事从来太过随心,怎么高兴怎么来。 除了执掌宗人府外,他手上再没有别的实权。 追随他……追随这样的人,若能得他信任倚重,固然也是一条出路,只是今后都只能为燕王府效力。 况且天子忌惮,一旦追随了燕王,在皇上那里,就真的再没有出路了。 这些话他也不好宣之于口,便没有说给徐冽听。 但成荣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徐冽能够慎重考虑的。 徐冽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有徐照在,你觉得在天子面前,我还有别的出路?” 成荣呼吸一滞,叫徐冽倒噎住:“说不得过个年……” “哪有什么说不得。”徐冽摆了摆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去清宁殿求情,皇上都准了,我有什么分量可言? 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的。 入朝出仕行不通,燕王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不成还去选择晋王府?那岂不是更不成了。” “那你就不能——” 徐冽叫了成荣一声,连名带姓的叫他,显得格外郑重:“你知道我。 如果我愿意就此放弃,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 天门山当然也是可以回去的,莫说师父在,就是一众师兄弟与师姐妹,也没有不接受我的。 可我志不在此。 况且投燕王府麾下,我有信心,凭我的本事,早晚能得燕王器重。 他是宗亲,是天子胞弟,只有他肯为我出头,替我说话,我才有你口中那个说不得的未来。” 成荣觉得徐冽一定是疯了。 他原来寄希望于投靠燕王之后,再由燕王向皇上举荐,在朝中为他说项,从而入朝,立足,带兵。 这怎么可能—— “六郎,你脑子没有糊涂?” 徐冽的脑子当然没糊涂,也永远不可能糊涂。 天子和燕王水火之势,他不是不知。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皇上能杀了燕王吗?御极之后,无论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封了亲王,叫燕王掌管宗人府,不得不认可了燕王宗亲之中的地位。 而燕王又真的有造反之心吗? 如果他有,当初天下骚动,叛乱四起,无论燕王选择了哪一方势力,都能做到里应外合,引叛臣贼子入城逼宫。 这两兄弟,是谁也看不上谁,彼此提防,却又并不是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至少在朝堂上,尽管朝臣都知道昭宁帝不待见燕王,可明面儿上好些工夫不是还得做吗? 他是效忠大齐,不是效忠于某一个人。 不管是燕王,还是昭宁帝。 他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忠心,缺少的,只是那个机会而已。 · 又两个月,金桂飘香的时节,赵承衍决定要登黄山。 燕王府的府兵他是不能带出京城的,他上了折子奏请,昭宁帝乐得他不在京中,于是让徐照点了五百禁军随行护卫。 一则那都是徐照一手调教出来的兵,二则五百人也不怕赵承衍有什么谋逆之举。 成荣把消息带给徐冽是在赵承衍启程的前一天。 他爹是后军都督,军中好些事会比旁人先知道。 五军都督府虽无权干涉禁军行动,但调动禁军护卫燕王出京,赵承衍的具体行程,徐照还是通知了各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有各州府驻军的节制权,赵承衍所到之处,该谁负责,他们得心里有数。 是以成荣才知道,赵承衍是要从东城安定门出城,上官道后一路直奔黄山而去,途中并不打算在别的地方多做停留。 至于回京的日子和具体行程,暂且未定。 第二天东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徐冽就等在了安定门外。 他行囊都没收拾什么,佩的也是一把软剑,缠在腰间,轻易看不出来。 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赵承衍的马车才从安定门缓缓出城来。 徐冽轻功极好,此时时辰早,雾气又重,他以轻功靠近赵承衍马车的时候还无人察觉。 直到赶车的小厮叫嚷起来,徐冽倒也束手就缚。 马车是停下来了,随行的禁军们自然也停了下来。 赵承衍坐在马车里都没下车:“哪里来的毛贼,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有禁军护卫,也敢拦燕王府的马车?” 他的语气更像是调侃,满是玩味,不似恼怒,更不是质问。 徐冽眉心动了下,平声回他:“草民徐冽。” 马车里长久的沉默起来。 约莫一刻过后,马车侧旁的垂帘被撩开,露出一个角。 徐冽看不真切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人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 他抬头的时候,赵承衍看见了那张脸。 垂帘落下,赵承衍沉声吩咐:“放开他,你上来。” 押着徐冽的禁军对视一眼,暂且没敢动。 徐冽并不挣扎,赵承衍就笑了:“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能在他手上走三招,要不是他甘心受擒,你们能抓着他?还不放开?” 护卫的禁军松了手,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徐冽堂而皇之的登了车。 他们虽然在禁军当差,但真不认识徐冽。 只知道……两个年轻的禁军又对视,觉得,这里头有大事儿啊。 马车内,碧玉香炉红木屉,好不惬意的布置。 徐冽正襟危坐,赵承衍反而玩味十足的打量他。 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我这么打量你,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徐冽摇头说不会:“我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况且我现在是徐家叛子,是逆子,王爷觉得奇怪,会打量我,是情理之中。” 赵承衍双手环在胸前撇着嘴摇头:“你是谁家的叛子,是谁的逆子,我是没兴趣理会那些的。 但是徐冽,这一大清早,你在这儿等我?” 徐冽抬眼看去,没应声。 赵承衍点在自己的手背上:“让我猜猜看,是成荣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 徐冽眼底一亮:“王爷怎么知道?” “你离开了徐家,徐照把事情做的绝,你几个月不露面,音讯全无,但我却知道,徐霖见天往成府跑,据说是成荣知道你的下落,他追着成荣打听你的消息来着。”赵承衍拉开小屉,取了块儿糕,朝着徐冽的方向递过去,“我离京虽然不是秘密,可我的行程却是绝密。 你既然提前等在安定门外,必是知道我何时启程,何时出城,甚至你也晓得我是从安定门出京上官道。 除了成荣,大概也没有别的人跟你说这些。 而且你虽然是自幼长在京中的,五军都督府中,能与你称兄道弟的,也只有成荣一个?” 徐冽有些无奈:“但愿王爷不会因此而追究他。” 赵承衍突然就来了兴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打听我的行程,也是为了你。 怎么被抓了包,你不替他求情,只说上一句但愿就算了?” “王爷若是深明大义之人,晓得我此来没有恶意,大概也不会真的追究。 可王爷要是觉得,即便我没有恶意,也不是为了行刺,成荣的所作所为也是不为王爷所容的,即便我求了情,王爷也会追究到底。” 徐冽面不改色,也没有半点笑意:“求情的前提是得有分量,能说得上话,我自认与王爷素昧平生,没有那样的交情,自然也就没有那个分量,能在王爷面前替别人求下什么情来。” 好一个徐冽,好一个徐小郎君。 早知道徐冽武艺高强,他做武状元是众望所归,外头那些人无不心服口服。 但赵承衍还是头一次知道,徐冽头脑清晰,条理明白,是个极拎得清的人。 徐照的确把这个小儿子教的很好。 只是很可惜,为了一个武状元,父子两个意见不合,闹到决裂的地步。 想来徐冽幼时,徐照也是费尽心思,倾尽全力去栽培徐冽的。 眼前十六岁的少年郎,真正的文武双全,可比赵承奕膝下那几个废物中用多了。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南境战场大放异彩。 赵承衍长叹一声:“多奇怪,徐照把你栽培成文武双全的全才,却在你将要崭露头角,前途无量的时候,又亲手斩断你的前程。 我没做过父亲,实在不太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样的心态。” 徐冽面皮才稍稍紧绷了一些:“那多谢王爷夸奖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果然不错。 他连一句谬赞的谦虚都没有。 赵承衍又侧目看去:“你想投燕王府麾下?” 徐冽愣了下:“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话就有些呆了。 不是为了投靠他,冒着杀头的风险等在安定门外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投靠本王呢?”赵承衍把两手一摊,“本王如今也不过一富贵闲人,你的一腔抱负,恐怕难在燕王府得以施展。” 第385章 徐冽篇之四 004:徐冽篇之四 徐冽的确是君子。 毕竟君子坦荡荡。 而徐冽已经正直坦荡到面对赵承衍这样的问题,他都不晓得也不愿意扯谎遮掩过去。 而面对这样子直言不讳的徐冽,赵承衍一时之间更是哭笑不得。 他年长徐冽一些,但是细想想看,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似徐冽这般。 宫里长大的那几个孩子,更没有这么直来直往的性子。 竟然也不知道该说是直爽,还是没成算。 又或者…… 赵承衍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着徐冽:“你是觉得,实话实说,最能打动人,说不定本王见你又可怜,又确实是个人才,一时心软,就把你留在王府了?” 徐冽还是径直点头说是:“我既然是诚心来投靠王爷,当然不想有所欺瞒。漂亮话我会说,来之前成荣还劝我,说些好听的,毕竟人都喜欢听好听话。 但是见了王爷,我反而觉得,王爷喜欢听真话,不喜欢听漂亮话。” 赵承衍高高挑眉,扬声反问:“何以见得?从前从没见过,更素不相识,你小小的年纪,难道竟也有仅凭着一面之缘便能看穿人心的本事?” “我若说是直觉,王爷信吗?” 旁人说这话,赵承衍一定不信,只当是敷衍说辞,只是他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可是徐冽说,他还真就愿意相信。 少年郎君一双眸最清澈,澄明可见底,是他尚且不曾被这俗世浊气污染过。 即便徐照硬生生断了他的前路,斩断了他的理想抱负,他用了最决然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却没有选择就此沉沦。 徐冽有着顽强的意志力。 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还是想要走下去。 他不肯放弃,哪怕另辟蹊径,或者这条路很可能根本就行不通,至少在他年少时,努力过,付出过。 有真本事,也还算通透。 赵承衍心下已经有了决定:“只是本王未必会在御前举荐你。” 徐冽面色稍滞,显然迟疑了一瞬。 赵承衍笑着继续问他:“迟疑了?想再考虑考虑?” 徐冽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闷声问赵承衍:“为什么呢?哪怕我真的是个可用之才,对朝廷,对大齐。 我不是说天下缺了我不成,而是大齐这几代重文轻武,军中可用的将帅之才确实不多。 我有信心,绝不会给王爷丢脸,王爷也还是想要明哲保身,远离那些纷争?” 原来这少年什么都知道。 于是赵承衍笑意敛去,郑重其事道:“是。” 徐冽有些失落,可他仍然没有改口:“那我也还是想投在王爷麾下。 我知道,朝中还有别的权臣可以选择。 生在徐家,幼承庭训,有些道理,早在我十一二岁就懂了。 无论是国公府还是姜家,亦或是刘家,想是都很愿意收留我,提拔我的。 哪怕会因此而得罪禁军大统领,可军中有人可用,比什么都来得紧要。 但我不愿。” 赵承衍倏尔懂了。 他是不愿意搅和到未来的夺嫡党争里去。 这少年还有心做个纯臣。 燕王府,是最适合纯臣投靠的地方,也是最不适合的去处。 他永远不会向赵承奕举荐什么可用人才。 再出色,再优秀,都没用。 不过现在的徐冽,外头人说昔年上京的明朗少年徐六郎,如今成了丧家之犬…… 徐冽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无妨。”赵承衍点着手背看他,“你跟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等将来新帝登基,我若还能说上话,举荐举荐你,也是可以的。” 这不像是玩笑话,徐冽眸色又是一沉:“那王爷这算是接受了我的投诚?” 赵承衍皱眉:“投诚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徐冽啊了一声,一时无话。 “跟在我这里当差,好处少不了你的,但你和旁人又有不同。” 他一个但字出了口,徐冽心口就已经直坠入谷底去了。 果然赵承衍又接上前话:“做个暗卫,我可不想得罪徐照,让他没事儿就来找我的麻烦,清闲日子我没过够,不大愿意招惹麻烦上身。” · 一直到昭宁帝最心爱的大公主永嘉公主赵盈入朝的那一年,徐冽的处境,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赵承衍身边做了六年的暗卫。 说是藏头露尾不合适,但生活在暗处,见不得光,对于徐冽而言,头两年的时间里,实在是太过于折磨人。 赵盈刚刚入朝时,他委实羡慕了一场。 哪怕如今都二十了,更沉稳,也更镇静,还是会羡慕的。 永远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想要什么,伸手就能触碰到,张张嘴便能得到,怎么不叫人羡慕呢? 他挣扎了那么久,久到都快要放弃了,咬着牙,撑着那口气,苦熬着。 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赵承衍的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不过这上头徐冽倒想得开。 毕竟人家是叔侄,他不过是个外人,连臣下都算不得。 赵盈能顺利入朝,不乏赵承衍的功劳。 而此刻—— 徐冽面无表情的站在赵承衍的书房里,听着赵承衍说了快有两车话,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你去做赵盈的暗卫。 赵承衍见他半天不吭声,抬眼看他:“不想去?” “我追随王爷六年,只认王爷这一个主子。”徐冽其实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奴尚不侍二主,何况大丈夫。” 赵承衍撇了撇嘴:“她才入朝,根基不深,都没站稳脚跟,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她性子倔,在宫里受了委屈不想待在宫里,非要搬出宫住,又不肯安分消停些。 这些天忙里忙外还要出城,身边也没有可靠的护卫。 我这儿可用的人虽然多,但我总不能越过皇帝,把我府上的侍卫调给她,你身手好,可以一敌百,有你一个就足够,我也能安心些。” 他想了想,对徐冽而言,这或许不大妥当,便耐着性子又劝徐冽:“这么着,你且先去她跟前当差,护她周全,等过了这阵子,她站稳了脚跟,身边也有了心腹可用之人,你自然还是会燕王府当差的,不算叫你另择贤主。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 “我听王爷的。” 赵承衍眉心一跳,态度转变的这么快? 徐冽已经做完了礼又抬起了头来:“王爷的良苦用心,我并非全然不知。” 他是寸步不离的护卫赵承衍的。 所以赵盈前些日子住在赵王府,再加上她着手准备司隶院,很多事情徐冽都听在耳朵里。 这姑娘确实与众不同。 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见底见识和手腕,都非寻常女子可比。 赵承衍有心栽培扶持,三皇子有这样一位胞姐,将来胜算的确更大。 他当年投燕王府时,赵承衍跟他说过——倘或来日新帝登基,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然举荐你。 六年过去,赵承衍一直没有忘记。 他,也没忘记。 · 徐冽觉得情况其实不大对。 他护卫赵盈的第三天夜里,堂堂的天家公主,就被人当街截杀。 有他在,她自然是毫发无损。 本来以为这姑娘会花容失色,痛哭流涕,回到王府后,八成也要在赵承衍跟前撒娇一场。 可一切,都不是徐冽想的那样—— 燕王府澄心堂中那柄宝剑,她用起来多顺手啊。 见了血不算完,狠辣的手段她真是变着花样有。 连徐冽看了,都不免打个冷颤。 赵承衍不高兴了。 徐冽在他根本当差六年,他的情绪变化,徐冽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偏偏赵盈不以为意。 夜色微凉,月光渗漏,王府里的蝉都睡了下去。 四下静谧,赵盈只身一人走在这偌大王府中,她的背影,倒有了几分孤寂。 少女突然驻足停下,头也不回的叫他。 徐冽犹豫了一瞬,才现身出来:“公主有事吩咐?” 少女回头的那个瞬间,徐冽莫名心头一动。 姣好的容颜被月光映照出几分圣洁,可是她一抬手,去抚鬓边碎发时,指尖不小心沾上的血迹,偏偏又破坏了这份美好。 却……更叫人心动。 徐冽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视线。 赵盈并未察觉,踱步上前,也只是两步,稍靠近了一些而已。 晚风吹过,随着少女身形靠近,徐冽鼻尖飘过一缕梨花香气。 赵盈爱用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皇叔说我行事狠辣,你觉得呢?” 徐冽偏着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才敢皱了下眉的。 等到转过脸来与赵盈四目相对,又变成了一贯冷如冰山的那张脸,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公主如何行事,属下……” 属下二字出了口,赵盈眸色已经变冷,徐冽才改了口:“我没有资格置喙。” 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的确有些奇怪的癖好。 当初他被赵承衍拨到赵盈身边当差,赵盈说,她打心眼里是很尊敬他的,所以用不着属下长属下短,你啊我啊的便很好。 徐冽起初只是听过就算了,后来却发现他每每说错时候,赵盈是真的会不高兴。 在人家手底下当差,总要听人家吩咐办事,一个称谓罢了,也无谓为此而惹怒赵盈,所以他每每也就改了口。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赵盈小脸上写满了倔强,但是那句话又不像是对徐冽说的。 透过徐冽,她仿佛在跟什么人对话,可那头又没有人。 或许是在告诉她自己。 她一定也不想面对这些的。 徐冽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珠光宝气的姑娘。 她白皙细长的手本来应该赏玩天下珍宝,而非舞刀弄枪,杀人沾血。 她这双眼,原本应该一世澄明,不见半分污浊才对。 即便是生在皇家,长在禁廷,人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但赵盈本可以没有这些顾虑。 她有天子的偏宠爱,她的母妃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天子心头肉,只此两样,足够她一世富贵无极,安乐无忧了。 “公主是累着了?”徐冽退了半步,“今夜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来公主是有些累坏了,不如我送公主回小院,早些安置了。” 赵盈眸色清冷,没了温度:“你怕我?” 徐冽摇头说不怕:“公主没什么好怕的。” “那就是不愿意搭理我了。”赵盈深吸了口气,缓了会儿,“也对,十四岁的少女手染鲜血面不改色,你不愿意搭理我,是应该的。” “公主言重了。”徐冽拱手,弯腰下去做了礼,“刘荣犯上,意图行刺,死不足惜,公主已经手下留情,格外开恩了。” “是吗?” 赵盈唇角的弧度绝对不是正经八百的笑意。 那样的冷肃,在这样的时节里,竟然也能冻伤人。 这些日子她听到了太多牝鸡司晨这样的话。 她很清楚,徐冽,眼前这个看似恭敬的男人,其实心里对她是不屑一顾的。 他本就是不情不愿到了她身边当差护卫。 他心里认定的主上,只有赵承衍一人。 但赵盈偏偏要他。 从前她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越是本不属于她的,越是她难以得到的,她偏要弄到手。 “徐冽,你平时跟皇叔说话,也是这样违心的吗?” 徐冽眼角一颤:“我并没有对公主……” “我年纪是还小,但人不糊涂,眼也不瞎。”赵盈没有容他说完,径直就打断了徐冽的后话,“你的恭敬是不是真正的恭敬,你真的以为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不过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我是大齐的永嘉公主,不日便是大齐的司隶令,官居一品,大权在握。 人人道我牝鸡司晨,那都不重要。 你怕我,虚情假意的敬重我,世人都如你。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真心尚会改变,权势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徐冽猛地抬头看过去。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那样的真情实感。 他不懂,也很难理解。 自幼没有吃过苦的赵盈,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说出这样漠然的话。 天下真心难得,可世人往往穷其一生求一颗真心。 而赵盈在十四岁的年纪,就不打算要这世间的任何一颗真心了…… 第386章 徐冽篇之五 005:徐冽篇之五 也不知该说赵盈是个多灾多祸的体质,还是说她主动招惹麻烦,搅和进那漩涡里。 刘荣当街刺杀的事情发生之后,朝野震惊,昭宁帝下了旨意详查此案,还因为这事儿把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当日当差的一并责了一通,最轻都罚了半年俸禄。 打从这以后,看似是消停的一个多月。 徐冽跟在赵盈身边,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接近她,徐冽是最清楚的。 但这上京的气氛,总是叫人说不出的别扭。 好似人人都在提防着这个本该被心疼怜惜的受害者,连外头百姓说的话也并不中听。 有人买凶杀人,刺杀天家公主,他们不去说那人心黑手毒,胆大包天,反倒像是赵盈活该一样。 徐冽生了几场闷气,说不出原因是什么,没由来的。 他总在暗处护着赵盈的一切,每每听了那样的话,怒火中烧。 听说侯府那位世子为这个在外头与人还打了两架。 薛闲亭他是知道的。 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年岁渐长反而沉稳收敛不少,多少年都不跟人动手的人了。 一身的花拳绣腿,如今倒拿来维护起人,他是真把赵盈放在心尖上。 后来徐冽才知道。 就连宋国公府的那位翩翩公子,都与人翻了一场脸,当着人家家宴上,弄得众人尴尬下不来台,拂袖而去,隔天就上折子参了那人一本。 这天宋乐仪又来了。 是为了赵盈眼下督办的那件案子——贪墨案,不是那么好查的。 尤其是京官贪墨。 查到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谁也说不准。 她调查的这么顺利,反而不像是什么好事。 薛闲亭他们劝诫的话赵盈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唯独宋乐仪说上几句闺中密话,她反而还肯听一两句。 徐冽仍旧守在暗处。 他耳力极佳,宋乐仪的每一声低叹,他都能收入耳中。 “我以前总觉得宋云嘉和咱们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如今瞧着,他还是像个兄长样的。” 赵盈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可他私下里劝我收手,一则是眼下的案子交归刑部与大理寺,二则要我放弃司隶院,退出朝堂,这些却是你们不知道的。” 徐冽也愣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啊? 宋云嘉是何时来见的赵盈? 他每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徐冽脸色一黑,总不能是夤夜来见,众人都睡去了,他跑到赵盈这儿来说这些不着调的话? 宋乐仪显然也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低呼出声来:“前些天张家二郎做了个宴,请了好友到家中赴宴小聚,席间也不知道哪个嘴上没把门的偏说起你,又提起刘荣刺杀一事,估摸着也是吃多了酒信口开河,说得十分不中听,宋云嘉不是当场掀了桌子吗? 难不成是讹传的?还是我听到的和你们听到的有出入?” 她呆呆的看向赵盈,赵盈捏了颗果子丢进嘴里,嘻嘻咀嚼,失笑摇头说没有:“的确是这样的。 你也会说那些话十分不中听。 这事儿不是闹上了朝堂吗?沈殿臣连这样的折子也敢淹下去,我看他是疯了。 宋云嘉的折子是他说淹就能淹的吗? 金殿上回话,还是我劝父皇消消气,不值当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酒后胡言,何必放在心上。” 宋乐仪更困惑了:“元元?”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叫徐冽走了神。 屋外有些动静,屋里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不应该出现的状况。 徐冽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手。 他若有心隐去行藏,凭是什么人,也难察觉。 偏今日,他暴露了。 宋乐仪显然听见了,迟疑须臾,侧目去看赵盈:“是燕王殿下拨给你的那个护卫?” “是徐冽。” “谁?” 赵盈倏尔扬声:“徐冽,你进来。” 屋外徐冽正暗自懊恼,听见赵盈叫他,也没多做犹疑,提步进了屋中去。 暗卫被发现,是失职,更是大忌。 宋乐仪瞧着那张分外俊朗的脸,一时痴了。 还真是……徐冽啊。 消失在世人视线中长达六年之久的徐小郎君,如今做了赵盈身边的……暗卫? 所以他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是跟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 燕王殿下还真是与众不同。 这要是叫徐大统领知道了,可还了得,怕有的闹腾呢。 宋乐仪一时都顾不上宋云嘉的事儿,戳了戳赵盈:“徐大统领那儿……” 徐冽仍旧面不改色,赵盈笑着拍她手背:“徐照不知道。表姐,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的,你也不用变着花样再来劝我。 薛闲亭他们叫你来,你只推了他们就是了。 我如今行事自有章法,你瞧舅舅和表哥是不是不插手的?” 宋乐仪撇了撇嘴,但仔细想来好像也确实是。 从出事以来,父亲的确没有多说什么,除了在家里不知道把刘荣骂了多少回之外,从来也没有动过要劝赵盈离开朝堂的心思。 宋乐仪看了眼赵盈,又去看了两眼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我懂了,薛闲亭他们再与我说这个,我只回了他们便是,那我先回去了。” 赵盈坐在那里没有动,说了声好,吩咐挥春把人送出门去不提的。 徐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宋乐仪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稍稍侧身让开,连看都没有多看宋乐仪一眼。 等人出了门,徐冽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 并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即便身为暗卫露了行藏,但那是在宋乐仪面前,赵盈不会跟他计较这个。 他有没有能力,能不能护她周全,经过刘荣一事,赵盈心里最清楚。 所以把他叫进屋中,只是对宋乐仪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和拒绝。 而宋乐仪心领神会,才有了临走之前的那句懂了。 徐冽抬眼去看赵盈,屋中的氛围也算不上压抑,赵盈眼角甚至还有笑意:“宋大姑娘和世子也都是为了殿下好。” “天下为我好的人未免太多了。”赵盈挑眉看他,“你又是不是为了我好呢?” 徐冽皱眉:“殿下?” “徐冽,你想不想,出人头地呢?” 徐冽怔在那里,半天没有接赵盈的话。 赵盈仿佛也没打算等着他回应一样,半晌后更像是自言自语,答了自己前头的话:“如果不想出人头地,六年前叛家出走,留书与徐照断绝父子关系,大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凭你徐冽的一身好武艺,这样好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成你容身之处。 你留在京城,投燕王府麾下,心甘情愿做了皇叔六年的暗卫,为的,不就是来日出人头地吗?” 赵盈话音稍顿,浅笑出声,短促的声音有些像是嘲弄,待要细听,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去看她面色与神情,又哪里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你可真是聪明。” 她两只手肘分别撑在两边的扶手上,几乎是把自己架起来坐在那儿,打量了徐冽两回:“看来这六年的时间你做的不错,皇叔也很中意你,愿意抬举你,才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这意思是…… 徐冽不是不懂,但他还是开了口:“王爷当日说,只是让我暂护殿下周全,来日殿下身边有了心腹可用之人,我还是要……” “你还想回燕王府?”赵盈啧声,打断了他,“回去继续做那个不能行走在阳光下的暗卫?一如过去六年一般无二,无人知当年的徐小郎君身在何处,甚至不知徐六郎是死是活? 徐冽,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六年呢? 你在皇叔身边,再熬上一个六年,也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再过十年——或许都用不了十年。 江山代有人才出,你猜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名震京城的徐六郎?” 应该是不会了的。 似先帝朝时名满天下的玉堂琴,在时隔二十年后,虽然人们还会记得这个人,可玉堂琴只有那一个,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那个地步的。 徐冽自问没有那样的本事。 “还是你认为,我的本事,不足以叫你追随?” 赵盈是没本事的人吗? 她在朝中站稳脚跟,固然有燕王扶持,有那么多人为她保驾护航,可她自己要真的是个立不住的,再多人捧着她也没用,她撑死了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得先要赵盈自己有勇有谋,且真的心狠手辣,才能在短短时间里,在沈殿臣等人为首的一众朝臣的打压下,非但站稳了脚跟,还有了自己的势力,甚至能揪出朝中几件贪墨案。 她是要立威,也是要让旁人惧怕她。 一出手,先对着御史发难。 下手又狠又准。 徐冽毫不犹豫就摇了头:“殿下之能,世间少有。” 他是真心的。 可这话说完,又没了后话。 赵盈笑意愈浓:“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 强扭的瓜不甜,我强要留你在我身边听用,皇叔一定顺着我,而你对皇叔言听计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可那没有用。 你不会生出二心来害我,却也永远不会真心追随我,我留你在身边便是无用。 这样徐冽。” 赵盈的声音很好听。 哪怕是说着最狠戾的话,都有些娇柔感。 尤其是把尾音稍稍拖长,再往上挑着悠扬婉转时,似吴侬软语,叫人听来总像是在撒娇。 可徐冽知道她不是。 她甚至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徐冽登时就精神了:“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赵盈嗤笑一声:“我平日里吩咐过你什么事吗?”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 徐冽又不说话了。 赵盈换了个坐姿,点着一旁扶手,每一下都敲打在徐冽心头上:“跟我打个赌。” 打赌…… 徐冽有些想扶额。 他在赵盈身边当差这些日子,听到过赵盈与太多人打赌了。 他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徐冽想了想:“殿下收拢人心,是打算全都靠打赌,凭运气?” “你觉得我收服杜知邑是靠运气?” 也不全是。 是审时度势,揣度人心。 她知道杜知邑要什么,缺什么。 看似是在跟人打赌,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稳赢不输。 果然,徐冽心念才转到这里,赵盈已经又开了口:“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打赌也一样。我既然要赌,就一定要赢。 徐冽,你敢跟我赌吗?” 她好生自信,但真的有这个资格。 徐冽又有些入了迷,就像那天夜里,带着破碎感和脆弱而来的赵盈,和今日耀眼夺目,自信明艳的赵盈,截然不同,却都让他莫名心动。 “殿下想跟我赌什么?” “赌你的去留。” “我的去留?” 赵盈噙着笑意说是:“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我要是不能让你心甘情愿追随我,留在我身边听用,你就回燕王府,回皇叔身边去当差,且我许诺你,来日我若成了事,仍然不会亏待你,你想要的出人头地,前途无量,我照样给你。” 徐冽眼皮一跳,心口猛然一震:“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就死心塌地的追随我呗。”赵盈漫不经心的开口,“不过你放心,像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我也不会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多浪费人才啊。 怎么样徐冽,赌不赌?” 他是心动的。 无论输赢……其实他不会输。 他要的,无论三个月后结果是什么,赵盈也都许诺给他了,那他又怎么能算是输呢? 赵盈实在是太会了。 她仿佛永远都知道怎么抓住人的心思。 徐冽深吸了口气:“殿下是在诱我与你打这个赌。” 他挺直了腰杆:“我不赌,要么选择追随殿下,要么随时回到燕王府,但我要的前程,大抵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从今往后,我也只能在王爷身边做个暗卫。 所以倒不如与殿下赌这一场,左右我都不会输,而殿下也不过是在赌一个机会而已。 我的赢面大过了殿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不答应。 殿下这个赌注,下的太让人动心了。” 赵盈直言不讳,坦然诚然:“是啊,我就是在诱你答应,赌注下的不好,怎么做起这赌局?所以,你赌吗?” 第387章 徐冽篇之六 006:徐冽篇之六 “如今,有三个半月了?” 徐冽面不改色,面对着赵承衍的调侃,他脸上仍旧没有半分情绪波澜。 他回来收拾东西的。 之前只是暂时护卫赵盈,包括赵盈搬去司隶院后院住下之后,他跟着住在了司隶院,不过东西都还在燕王府。 毕竟只是暂时护卫。 他既然是回来收拾东西的,总要同赵承衍正式辞别一番。 赵承衍偌大的书房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缄默不语,赵承衍却好似不愿轻易放过了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觉得永嘉给你的那个赌注,其实也不错,所以答应了跟她赌这一局。 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一开始的时候是万般不情愿,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那个委屈劲儿,还得叫我哄着你,劝着你,才肯到永嘉身边去护她周全。 如今三月之期过去,你们俩心照不宣,今儿突然回王府来收拾东西,跟我辞行。 行啊徐冽。 果然那个年轻气盛的徐小郎君长大了。” 与其说是调侃打趣,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长辈的谆谆教诲。 虽然赵承衍什么教导的话也没有提。 可是徐冽知道。 赵承衍欣慰于他能够跟自己握手言和。 有些事情,不过是一个坎儿,放在那儿过不去,只是自己在为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可其实答应留在赵盈身边,真的是和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吗? 如果换做是别的人,他还能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的做下决定吗? 徐冽不得而知,但恐怕很难。 他天生反骨,骨子里的执拗原就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徐冽抿了抿唇角,抬眼去看眼前追随了六年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殿下其实也有可怜之处。” 赵承衍眯了眼看她:“你是说永嘉?” 徐冽郑重其事点了头:“或者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与殿下惺惺相惜,在王爷面前说这个,应该无妨的。” “自然无妨。”赵承衍却笑了,“你和永嘉,应该不是惺惺相惜。” 赵盈可比他难多了。 不过要说那股子拼劲儿,不服输的劲头,那倒真是挺像的。 “不过那也不重要,你心里肯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永嘉做你的主上,追随她,辅佐她。”赵承衍点着自己的手背,慢悠悠的叫了一声徐冽。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格外的郑重。 引得徐冽不由越发挺直腰杆。 赵承衍才说起后话:“永嘉有些时候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她从来都不是玩世不恭之人,她这样留你,是真的看重你。 你跟着我,是没有什么前程的。 如今既然选择了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别辜负她今日待你的一番心。” 赵盈本就是千疮百孔之人,无论是她的出身,还是如今的处境。 身边亲近之人再狠狠地给她一刀,她大概就活不成了。 · 徐冽以前从没有杀过人。 战场杀伐他没去成,那是何等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也没有亲眼得见。 本来以为做了暗卫,无论追随燕王还是跟随赵盈,都不太有机会再上阵杀敌。 却不想—— “殿下不必说这些,我是情愿上阵杀敌的。” 徐冽分明看见赵盈眼神闪烁着光芒,他无声的笑,但笑意也并非很浓,与其说是笑了起来,倒不如说只是把唇角微微上扬:“我幼年习武,熟读兵法谋略,殿下当知徐冽志向所在。 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我反而要多谢殿下,给了我这个机会。” 赵盈眼底的光芒渐次平淡之后,犹豫了一瞬:“只是与北国的战事凶险,此去……不吉利的话我不想说,可你从前就想领兵打仗,当然知道上战场绝非儿戏。 安稳的日子你本来已经过了六年,你虽然说这是你心之所向,我心里却总是……” 她又叹气:“而且军情紧急,你要尽快动身启程了。 为着先前女童走失案,你才跟你兄嫂还有两个孩子走动了几日,这一去北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会很久的。” 赵盈猛然看过去。 徐冽笑意才浓了些:“这场战事,不宜拖得太久,殿下信我吗?” “自是信的。” “那殿下就只管在京城等着我凯旋归来的好消息便是,等我还朝那日,殿下该请我一顿好酒。” 赵盈知道徐冽从不托大,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又哪里是那样好把控的呢? 自徐冽一人一骑奔赴北国战场那天起,赵盈就总是悬着一颗心。 京中,朝堂,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她应付,但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徐冽,或者说,惦记着大齐与北国的这一战。 幸而徐冽不辱使命。 他真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本就该统领三军,上阵拼杀! 捷报送回京中来,是徐冽他出奇兵,亲率精锐夜袭敌军大营,才赢了与北国的一战,结束了僵持对峙的局面。 只是可惜—— 北国战事尚未终了时,南境骚动,且渐成凶猛之势。 秦况华竟连丢城池,眼看着是要守不住了。 军心不稳,这是大忌。 于是兵部八百里加急又传旨北境军中,调兵遣将。 徐冽回京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午后风尘仆仆入了城门,进宫去领了旨意,在京中休整三日,又要动身赶赴南境。 赵盈清楚地知道,因他在北境一战中的奇功,朝廷如今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能有妙法,可解眼下南境危局。 徐冽人晒黑了不少,也比走的时候更精干了些。 本来该给他设庆功宴,为他接风洗尘的。 但是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实在也不是时候。 赵盈只是让人弄了一桌精致但绝算不上奢靡的酒席,就摆在司隶院前堂与后宅中间那进院的小花厅里。 徐冽接连吃了几杯酒,赵盈面前的酒杯却一直没动,他放下酒杯之后,也没有再给自己杯里添酒水:“殿下有心事?” 赵盈抬眼看他,他立时会意:“殿下是忧心南境对峙之局,也为我担心。” “是啊。”赵盈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叹出来,“秦况华在南境六年时间,军中一切他都最熟悉,南境局势也再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往年柔然也会犯边骚扰,秦况华从没有…… 徐冽,与北国一战,你立下奇功,如今朝中所有目光都在你的身上。 你回京之前,与北国战事结束之前,朝廷开科武举,选出来的那些人,如今竟然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你……” “我知道殿下担心什么。”徐冽见她犹豫,便索性把话给接了过来,“其实殿下不必这么悲观,皇上着急,也只是因为南境连丢城池,兵部一定在御前回过话的。” “什么?” “秦况华并非庸才。”徐冽这才低头,又往酒杯里添满了一盅,“柔然是有备而来,显然与北国勾结,是趁机起兵,且大举来犯的。 柔然人一向骁勇善战,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来势汹汹,再加上南境驻军之前是调拨了两万,开拔至北境去支援的。 秦况华虽然连丢城池,可他能够稳住局面,没叫柔然直捣黄龙,已经很厉害了。” 兵法上的事,赵盈实在是一知半解。 眼下听徐冽这样说,她才稍稍安心:“你和秦况华……没有过节?” 徐冽摇头:“过节谈不上,只是彼此喜欢不起来,但家国大事面前,谁也不会把这点儿私心当回事了,殿下放心,况且到了南境军中,他是主帅,我虽临危受命,奉旨赶赴,但军中一切还是以他为帅,发号施令。 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强与他争这个,而且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暗地里使绊子的。” 赵盈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带上徐大他们一起去,好歹有个帮衬,他们身手好,上了战场能帮上你。” 徐冽本来是不想带他们的。 京城绝非太平之地。 赵盈留在京城,身边又少了他,倘或再把徐大他们都带走,他反而不放心。 原本这事儿算是说好了。 然而他临行那天,太极殿上立下军令状,一出宫门,赵盈就险些同他翻了脸,他这才带上了徐四两个,一同赶赴南境去。 · 徐冽负伤是意料之外的。 秦况华都觉得奇怪。 那本就是最后一仗了。 柔然主力已经溃不成军,徐冽射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以至于柔然军心涣散,节节败退。 他们要收拾的残局是收复失地。 最艰难,最凶险的时候都过来了,谁能想到徐冽会在这种时候负重伤,危及生命呢? 城中有名的大夫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将军府进,出门时候一个个都面色凝重。 好在是暂且保住了徐冽性命,且他只要好生将养,调养过来,也不妨碍今后提枪上马。 秦况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在徐冽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写了奏折,连同最后的捷报,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而赵盈比朝廷更先知道徐冽负伤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云逸楼吃茶,杜知邑有些别的消息要说给她听,是关于姜承德和杨润哲的。 徐大神色匆匆进门,递了封信过去。 赵盈拿起来看过,面色铁青。 杜知邑很少见到她这样的神情,看了一眼她手上已经被捏的皱起来的信纸:“是南境的消息?” “徐冽重伤,秦况华找遍了南境名医,如今算是稳住了情况,保下性命,只是暂时要卧床静养,短时间内不能回京了。” 她连音色都是清冷的。 徐大已经低垂着头又退到了门外去。 杜知邑深吸口气,好似早就猜到了一般:“难道殿下猜不到吗?” 赵盈横一眼过去,带着戾气,有些凶狠。 杜知邑不以为意,把两手一摊:“从殿下去信,告诉他要延期返京,不就应该猜到他会这么干的吗?” 这个人是真的太讨厌了。 她的心事,他总能猜透。 她的确是想到了,只是没想过徐冽会做得这么逼真。 战场负伤,留在南境养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这个力挽狂澜于危,有大功于朝的人,拖着一身的伤病,昼夜不停的赶路回京来献捷。 况且南境主帅是秦况华,有秦况华回京献捷也足够了。 可是伤到危及性命—— “徐冽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他这样负伤,伤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我一时不知是……万一他是真的……” “不论是真的一时不差,为柔然所伤,还是他自己有分寸弄成如今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杜知邑垂下眼皮,密而长卷的睫毛压下来,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 那里面写满的是失落和低沉。 但赵盈此刻一门心思都再徐冽身上,才没有留意到他罢了。 杜知邑抬手给赵盈倒了杯茶:“殿下远在京城,看不见摸不着,如今既然送信回来,且既然信上说暂且无大碍,殿下也宽宽心。 等到南境献捷的奏报送回京城,殿下还有大事要做,否则徐将军不是也白白负伤一遭了吗?” 是有大事。 她在军中要有人,徐冽是最好的人选。 有了北国柔然两场战事中的功劳,她连昭宁帝会给徐冽拟什么样的官品勋赠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徐冽负重伤,在这上头昭宁帝更不会亏待了他。 但徐冽已经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她的人了,以沈殿臣等人为首的那些老东西,尤其是姜承德,更不会任由她在朝中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届时还是会想方设法的使绊子。 那的确是一场硬仗。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远比战火纷纭还要让人身心俱疲。 赵盈捏着眉骨说知道:“你去准备一些养伤进补的药材,派人送到南境给徐冽,他远在南境,我的确是顾不到他,但总不能明知道他身负重伤,我还这样心安理得的待在京城,什么也不做。” 杜知邑唇角扬了一抹弧度:“徐将军这一伤,说不得还是因祸得福。” 赵盈正要起身,闻言驻足,回头看去时,带着居高临下的桀骜:“你最好懂得谨言慎行四个字,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第388章 徐冽篇之七 007:徐冽篇之七 南境的秋日,与京城总是不同的。 景不同,人也不同。 徐冽在秦况华闲置已久的将军府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算是好起来。 也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本就是底子不错。 这一战负伤虽说严重,当日自战场退下来,也确实危及性命,好在救治的及时,如今恢复得不错。 秦况华早在大半个月前,整饬军中,安抚南境百姓,也在妥善处置完刚收复回来的几处失地的驻军编制之后,便率领大军返京献捷。 他临走之前倒说要给徐冽留下几个心腹可用之人在身边,被徐冽给婉拒了。 这次大战之中,朝廷的封赏固然少不了,能与秦况华平起平坐也未可知,他六年前失去的东西,如今终于再次回到手上来。 可那都是后话。 如今他地位摆在这里,不适合用秦况华身边的副将左右手。 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徐四他们。 也用不着。 偌大一个将军府,其实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 秦况华也是个直爽的人。 高门出身的贵公子,一朝入军中,倒真的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放弃这华贵精致的将军府,搬到军中去与将士们同住一处,确实难得。 也怪不得柔然突然犯境他还能够稳住军心,即便是连丢城池,也仍旧能够勉强稳住接下来的局势。 这都是秦况华过去六年时间在南境苦心经营换来的。 在府中待的久了,徐冽便想出门走走。 可出一趟门,又遇上事儿。 卖身葬父。这种事戏文上听得多了。 但要说卖身葬兄,还真是头一次遇着。 那姑娘姓胡,徐冽是后来才知道她单名一个媛字的。 十七岁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家中贫苦,没有嫁人。 五岁上丧父,到了七岁又丧母,自幼是跟着她兄长相依为命长起来的。 她兄长比她年长了五岁,三年前娶了妻,可胡媛的嫂子对她一向不好。 胡媛生的清秀,像她母亲更多些,她嫂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动了心思要把胡媛卖了换富贵,她兄长硬撑着没答应,才躲过去一劫。 偏生南境战事一起,连丢城池不说,军中折损实在太过严重,秦况华依兵部所言,自行定夺,在南境征兵。 胡媛的兄长,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徐冽本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出一趟门,路上围的水泄不通,他本欲绕道,结果听见周遭百姓说起什么战事,什么可怜一类的话,这才动了心念,让徐四上去看看。 徐四也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见胡媛可怜,便询问了旁边儿围观的百姓,可知道这姑娘来历,这才打听出这许多的消息来。 徐冽捏着眉心:“阵亡的将士们都会发放抚慰金下去,一人二十两银,便是她和她嫂子两个人,吃穿用度省着些,两个女人也足够过好几年的富裕日子,甚至都够做个小本经营,何须她卖身葬兄?” 莫不是又叫欺负了去。 战场上的袍泽之情,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尽管徐冽是参将,胡媛的兄长不过不入流的无名小卒,但是一起上过了战场杀过了敌,就是一起出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徐冽从与北国一战之时,才真正见识到战场的残酷。 无论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能活着从战场回来,是幸运的,也是家人的幸运,上天眷顾。 可一旦战死沙场——真正能够因功得朝廷封赠追赏的,永远不会是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将士们。 徐冽提了步子,迈步上前去。 周围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徐将军,快看,是徐将军。” 而后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他。 南境危局,就是从徐冽快马奔赴南境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 他在南境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秦况华低,甚至有赶超之势。 当日徐冽负重伤,被抬着送回将军府,府门外等了多少的百姓,等着他平安的消息。 之后的十天时间里,几乎是家家念佛,人人祈福,只盼着这位为他们带来平安祥和的大将军能够平安无事,能够再替他们撑着,护他们安居乐业。 百姓们知道徐冽是有伤在身的人,更不敢冲撞了他。 胡媛一身素衣,哭的泪眼朦胧,突然抬起头来,一见徐冽,哭的更凶了。 徐冽最应付不来女人哭。 虽然他身边没有过什么女人。 赵盈算是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常在他身边……不,是他能常伴着她的。 然而赵盈从来不哭。 徐冽抿紧了唇角,面色发冷:“这是怎么回事?你兄长战死沙场,知府衙门应该给了你们家二十两的抚慰金才对。” 胡媛闻言哭的更痛,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一旁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唉声叹气,没太敢往徐冽身边凑,只是挪过去几小步而已:“将军有所不知,这丫头也实在是可怜。 老婆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她大哥真是疼她,可惜那柳氏不是个东西。” 徐冽皱眉,她口中的柳氏,想来应该就是胡媛的嫂子了。 那婆婆又说道:“胡征他上阵杀敌,家里放心不下的就这么一个妹子,生怕柳氏背着他把这丫头给卖了,临走前妥善安置了阿媛,倒也不知道是把人藏在了哪里,连家都不敢叫她待着。 结果战事结束,胡征他死在了战场上,知府衙门的人挨家挨户的发放抚慰金,找到胡家门上时候,阿媛根本就不在家。 那柳氏倒是装模作样的哭天抢地一场,结果隔天就带着那二十两银子,还有胡征从前留下的一些积蓄跑了。 等到阿媛得到消息赶回家,那家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一个姑娘家,胡征临走恐怕也没给她留多少傍身的银子。 她跟她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去认领了胡征的尸首,可哪里来的银子安葬呢。 可怜啊,真是可怜啊。” 徐冽算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结发为夫妻,家中横生变故,居然就这样撒手跑了。 徐冽对徐照虽然失望透顶,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幼年时徐照和母亲是分外恩爱的,那个家里总是和满的氛围。 他在京城长大,固然也有些败坏门风的人家,养出些混账纨绔,但老一辈儿的,在他们小孩子眼里,哪一个不是恩外有加? 即便是淮阳郡主,也一向都与她的郡马爷,如今姚家那位家主,是相敬如宾的。 倒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门户,反倒生出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情。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连他的尸首都不去认领回家,即便要走,总也该把人给安葬了。 既得了人家的钱财,又撂下一家子不管,禽兽不如! 徐冽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荷包来。 藕荷色的荷包实在与他不是特别的相配,且那荷包颜色分明旧了,连工整精细的针脚也有些松,想是很有年头。 徐四一看他掏荷包就知道他的意思,正要上前去接,徐冽却打开了荷包,把里面的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徐四。 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得有个十几两,别说是葬兄,都足够胡媛安身立命了。 徐四又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还没有叫这样的事情气昏了头。 不然人家卖身葬兄的,将军再一时大发善心,把人给带回去,回了京城,那样乱的局势,可怎么跟公主交代呢? 那头胡媛缠着手接了银子,她也是本分姑娘,对着徐冽,分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将军……将军若是不嫌弃,奴婢当牛做马也可以,将军若是不惯,奴婢……奴婢……” 她在那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冽想她大概是想说些下辈子当牛做马一类的话,又觉得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远远没有她手上那十几两银子来的实际,所以也不好意思开口说。 但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十几两银子他也不是给不起。 只是于胡媛而言,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能叫她安葬她兄长。 眼见着小姑娘额头都要磕破了皮,徐冽摆手,叫了徐四一声。 徐四会意,匆匆上前,把胡媛给扶了起来:“你好生安葬了你兄长要紧,将军身边一向都是我们伺候,他不惯用婢女,况且你兄长是为国征战,战死沙场,他也是有功的人,与我们将军,也有袍泽之情,你快别磕了。” 胡媛眼泪大把大把的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冽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再三想来,还是觉得仍旧不妥。 给了银子解决了胡媛葬兄的事,那十几两也足够她安身立命,可这天底下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理。 徐冽面色沉沉,想了很久,上前半步:“胡媛是?” 胡媛忙不迭点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吗?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徐冽声线清冷,“你哥哥爱护你一场,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叫你去做谁的奴婢。 我只问你,柳氏,你恨她吗?” 小姑娘大抵从前被胡征保护的很好,眼中一时闪过茫然。 她似乎不能理解徐冽所说的恨,是什么东西。 先前替她说话的那个婆子倒像是个有见地的,横了两步冲上来,一把攥了胡媛的手:“傻姑娘,我的傻姑娘,徐将军这是要给你出头,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还不快谢徐将军吗?” 可是替她……出什么气呢? 胡媛懵懂:“将军……我,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嫂……柳氏她,她还会回来吗?” 徐冽深吸了口气。 十七岁了,干净的一张白纸一样。 这样的姑娘,心地太纯净,甚至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 她总不会以为柳氏只是因为丧夫,才从胡家走了的? 不过也没有必要揭穿这些丑陋不堪的真相,非要叫她在这种时候还去认清这样的现实。 徐冽突然又想起了赵盈。 不知道她心中在京城好不好,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们又有没有在太极殿上为难她。 眼前十七岁的姑娘,都比她更像个孩子些,日子比她过的清苦,心却不会像她那么累。 她在京城一个人撑着,又得知他负伤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自责。 徐冽心头软了一场:“我给你留下银子,是叫你安葬兄长,余下的钱,也足够你安身立命,可柳氏能带着你家的银子跑了,就也能回来抢你手上的钱。 你兄长不在了,你却要好好活着,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 如果她回来抢你的,你能保护自己吗?” 胡媛死死的抿着唇,小脸儿煞白。 抢她的……?那还会……卖了她吗? 徐冽看她那样的脸色,立时就懂了。 她不能。 胡征从前把她保护的太好,这令她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根本就不是柳氏的对手,失去了胡征,胡媛便如同一叶浮萍,只身飘荡。 大概柳氏真的杀回来抢她的,她也只能唯唯诺诺,予取予求,任凭柳氏磋磨。 啊,还是赵盈那样子好一些。 谁也别想欺负了她,更别想从她手上讨着半分好处,叫人放心得很。 两场战事,他离开京城大半年时间,总是心安的。 只是太叫人心疼。 徐冽背过身,再没看胡媛:“徐四,带着胡姑娘一起,咱们去见钱知府。” 恶有恶报,没道理天下作恶的人还能逍遥自在,活的惬意。 围观的百姓们越发对这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挽危局于狂澜的徐将军虔诚起来。 徐冽越过人群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的是百姓的欢呼声。 他下意识驻足回头看,那些百姓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这景象,他见过。 陪着赵盈去扬州府那时,她从扬州府启程回京,扬州百姓自发的为她行跪送之礼,送上的那把万民伞,现如今还摆在司隶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头一热。 原来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大齐百姓,受人爱戴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和赵盈做了一样的事,自然更像是……一路人。 第389章 徐冽篇之八 008: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上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上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上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上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上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上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上他官秩在徐冽之上,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上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上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上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上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上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极苦。 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头去。 但徐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关氏曾经在南境出现过。” 徐四也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震惊天下。 一代名臣白堂琴自此离朝隐居,再无人知其行踪。 天子最宠爱的荣禄公主也因此殒命。 先帝痛失爱女,又失朝廷心腹之臣,双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之后几年时间里,总是病病歪歪,拖了没几年,崩于清宁殿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商户女,关氏身上而起。 从扬州府接回玉堂琴后,徐四才知道,当年关氏并没有死,而是被玉堂琴给救了。 她不是应该从云南一路往扬州府,待在玉堂琴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吗? “是堂琴先生陪她到南境来的吗?” 徐冽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沉默半晌,徐四才迟疑又问:“可是……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呢?” 为了攀高枝。 赵盈从扬州府带了玉堂琴入京的消息,早就天下皆知了。 玉堂琴投她麾下,和玉堂琴有关的一切,自然也成了跟她息息相关的。 而关氏,偏是最要紧的。 外人并不知道玉堂琴是带了女眷进京的。 京城玉府里的那个关氏,是外人所不知的。 梁安定是以为借此可以找到有关于关氏的蛛丝马迹,说不得关氏根本没有死,如果他们找到了关氏,带回到玉堂琴身边去,是玉堂琴欠了赵盈一个天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是他梁安定拱手送上来的。 “殿下如日中天,官居一品,大权在握,又有燕王殿下扶持,两部尚书的辅佐,还有广宁侯府支持,加上如今立场未明却已身在京城的辛氏二子。”徐冽捏了把眉心,“外阜官员,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到殿下跟前献殷勤,却苦于没有机会的。” “您是说……”徐四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来,“那说不得是梁知府信口胡说的呢?横竖他也只说是听说,说给您听,就算查不到线索,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去。” “不会。”徐冽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徐四的话,“梁安定其人精于算计,惯会钻营。 殿下行事是雷霆手腕,杀伐果决,眼里最不容沙子。 梁安定不敢。” “那……”徐四彻底懵了,“可是京城玉府,堂琴先生身边跟着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关家姑娘?这南境又哪里跑出来一位关家姑娘啊。” 徐冽保持沉默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他不开口,徐四也不再说话。 徐四觉得,再等会儿,饭菜可能都要放凉了。 他本来想劝徐冽不如先吃两口饭,养精蓄锐,再考虑此事,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回京去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徐冽满目沉思,便又收了声,没有出言打断徐冽的思绪。 “你带人去查。” 徐四眼皮一跳:“这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开始查呢?” 梁安定说…… 徐冽合眼,把上午梁安定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有哪里,是他忽略了的呢? 梁安定说过,那些传言四起,南境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大多是从城郊而起。 城郊却只有一处村落—— 徐冽猛然睁开眼:“上岗村。出城往东二里地,那个村子,记得吗?” 徐四连连点头:“先前咱们出城,路过过那个村子,属下记得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的知情人如今年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打听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你带着人去,我就在城中等你消息,不拘多久,查清楚了,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姑娘出现过。 云南口音,姓关,身边跟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还有过孩子——我要知道,玉堂琴究竟是不是对殿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第391章 徐冽篇之十 010:徐冽篇之十 在虞令贞出生之前,徐冽是曾有过很多想法的。 譬如得想个法子,叫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和赵盈生的。 在正经八百的名分上,他固然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但是得让人晓得,赵盈身边唯一的男人,是他徐冽,也只能是他徐冽。 再譬如,还得再想想办法,能长久的留宿在宫中。 他统领禁军,本就有护卫宫城之责。 内班房也有他的住所。 只是赵盈在这上头说一不二,即便他可以随时入宫请见,但能不能留宿,得看赵盈心情,他说了一向不算。 一年的时间里,除了紧张赵盈的肚子,操心着朝中局势之外,这些事,不知道在徐冽的脑子里过了多少遍。 然而虞令贞出生的那天,一切他都不惦记了。 虞令贞生在五月里,天气正炎热,上阳宫外的榕树上,蝉鸣从早起就没有停下来。 徐冽却不在宫中。 他节制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更早在半个月前就持赵盈圣旨领了五军都督府的调度之权。 事起也不算突然,再加上赵盈御极这几年,他俨然是赵盈身边第一心腹之人,底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况且只是暂时节制与调度。 那天天才蒙蒙亮,宫里传出消息到将军府,宋昭阳等人更是早早进了宫,到内阁班房去了。 京中九门紧闭,西郊大营中徐冽也放了心腹之人盯着。 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得替赵盈守着。 她在鬼门关挣扎,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有孕之初赵盈就说过——不,是与他欢好的那一夜。 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赵盈与他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温情。 事后他把人抱在怀里,第一次能够光明正大的,把赵盈抱了个满怀。 她大抵累坏了,不曾挣扎。 本以为她会昏昏沉沉一觉睡过去,她却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说了句话,把他给气笑了——其实我也更中意你,生孩子是大事,鬼门关走一遭闯回来的,京中与皇城,都要你替我镇守着,哪怕朝中有舅舅坐镇,军中我却只放心你,在这上头,你总比薛闲亭强不知多少。 哪怕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徐冽还是气的心口疼。 在她肩头轻咬了一口,她才乖乖收声,那一夜再没别的话,沉沉睡去。 就算她当初选了薛闲亭,现在他还不是会替她守着吗? 横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年纪越发大了,兄嫂不知试探着问过多少回,甚至还说了别家姑娘给他,这一年以来,他留宿上阳宫的事情,虽然没有跟兄长明说,可是明里暗里,暗示了好多回,那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兄嫂才不再提了的。 煎熬。 徐冽从来没有像是今天这样煎熬着。 他没法派人到宫里去打探消息。 而宫里面,可能是忙的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他,也只有中午时候,还是宋乐仪打发了她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去回了辛程,转叫辛程到他这里来告诉,说是赵盈一切都好,只是孩子还没落地,让他别担心。 眼看着日落西山,夕阳西下了。 行人归家,他却无家可归。 心爱的女人在生孩子,他不能去守着。 都快一天了—— 徐冽有些坐不住。 徐珞如今是跟着他的。 十来岁的少年郎,跟他年少成名是差不多的年纪,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更是一身的好武艺。 今儿一整天,徐珞那儿都没去。 他瞧着徐冽是越发坐不住,犹豫了一瞬而已,上前两步去:“六叔,要不我替您盯着,您进宫去看看?” 徐冽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胡说什么?” 他少有这样的神色在孩子面前。 徐珞也算是从小跟着他习武的,徐冽对亲人家眷,其实总有眷顾,对徐珞跟徐熙几乎是有求必应,更没什么冷脸教训的时刻。 也只有徐珞八九岁叛逆胡闹,学人家招猫逗狗没个正行那两年,徐冽才结结实实打过他两场而已。 徐珞被他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后脖颈一缩:“是我娘说的……”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一年以来,崔晚照做了赵盈的替身,替她上朝,替她问政。 不过一年时间里,有三个多月称病没上朝,又两个月的时间说要泰山封禅,往泰山去的行驾里坐着的也不是崔晚照。 还有年下休朝的近一个月时间。 满打满算,崔晚照坐在太极殿上的日子,也不过半年而已。 要么是不开口,要么就点了宋昭阳来说。 朝臣起初也心生狐疑,但谁也不敢想着说,还能有顶替天子升座上朝的事儿,当然是不了了之。 兄嫂又不同。 朝臣不知他留宿上阳宫,兄嫂知道。 一年了。 他从一个多月前节制五城兵马司,半个月前收了五军都督府调度之权,今日一大早,九门紧闭,宫门不开。 怪不得徐珞今儿一天都不离开他跟前半步呢。 “你母亲还跟你说什么了么?” 徐珞摇了摇头:“娘说我心里知道就成,叫我陪着六叔,看着六叔,要是见六叔太心急,才能跟你说这个。” “这些话,你父亲母亲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吗?” 徐珞又疯狂点头:“爹说不能让外人知道,对六叔不好,对……” 对皇上也不好。 他没敢说。 徐冽绷着脸。 正想说什么,辛程的绛紫朝服已经出现在徐冽视线里。 徐冽腾地站起身,起的又猛又急,脚下更似生了风一般。 他急匆匆往门口方向而去,一把抓了辛程小臂。 辛程皱着眉头嘶了声,徐冽却置若罔闻。 “进宫去看看,你坐镇京中,抓捕大盗,眼见着日薄西山,你也该进宫回皇上的话。” 他别的没说,只是试着拨开徐冽的手,这狗东西心里着急,手上力道没分寸,下手有些重,抓的他生疼:“皇上一切安好,在上阳宫等着见你。” 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 · 徐冽发现人还真是善变。 这话说的跟换就是他自己。 有了虞令贞之后,徐冽发现自己比从前更满足了。 或者说,以前的那些贪心,好像一下子全都被填满了。 那天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进上阳宫,上阳殿内室满屋血气,赵盈小脸儿煞白,满头是汗,他从来没见过那样虚弱的赵盈。 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生疼起来,疼的他几乎站不直身。 宋夫人是最体恤人的,领着屋里的女眷往偏殿去等,把孩子也抱走了。 可他坐在床尾,竟然不知道要跟赵盈说些什么。 后来赵盈笑着朝他伸过来一只手,他下意识接住,她笑着跟他说都过去了,没事了,让他去看看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其实在那一刻,他都对这个孩子,毫无感觉。 尽管那是他和赵盈的孩子。 陪着赵盈坐了一刻,她累得有些虚脱,昏昏沉沉睡过去,他替她掖好被角,叫了挥春和书夏进去伺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往偏殿去看孩子。 上阳宫是赵盈一早就准备留给虞令贞住的。 她自己之前没住在清宁殿,批阅奏折大多都是在上阳宫中,所以只是提早吩咐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虞令贞一出生,那就成了他的居处。 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哪里漂亮了? 可就是这么个丑东西,叫他冷硬的心肠,霎时间化成了一汪水。 打从那天起,徐冽就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要赵盈好好的,虞令贞也好好的。 什么名分不名分,本来也不重要,旁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何许人也,也只管叫他们猜去,他都不在乎了。 何必非要做这样子给外人看呢? 看了又如何。 对了,还有留宿上阳宫这件事。 赵盈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他也早就知道,他也不想叫她再生的。 亲近不亲近的——徐冽发现自从有了虞令贞,赵盈并不抗拒他住在上阳宫里。 不过他都陪着孩子在偏殿,只是偶尔才会到正殿内室去。 是以也就不重要了。 一直到虞令贞满月,抓周上弄的众人哭笑不得,又打圆场说这才是生来的帝王之才,既要锦绣河山,又要戎马能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卫国家。 这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是大喜事! 徐冽也高兴。 云逸楼的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那个雅间,他也没请别人,就单叫了宋怀雍和辛程两个陪他吃酒。 外人不知虞令贞是他儿子,他们这群人却都知道的。 不过徐冽不能大肆设宴来表达他的欢喜,毕竟平日里他就从不设宴请客,突然弄这么一出,太突兀,反而惹人注目怀疑。 私下里聚在一处,薛闲亭心里别扭,来了也是彼此不对付。 杜知邑倒是就在云逸楼,但他不来。 爱来不来,徐冽一向也没多喜欢他。 余下的,徐冽自认为同他们交情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他举杯又要吃下满满一盅,辛程诶的一声:“你今儿不回上阳宫去了吗?知道你高兴,我们陪着你吃两杯酒就行了,你这是打算喝醉了,满身酒气去熏人吗?” “今儿不去上阳宫,我跟她说过的,要请你们吃饭。” 他私下里不会称皇上,也不肯叫赵盈全名,私心里觉得生分。 元元虽是赵盈乳名,可叫的人实在太多了。 欢好时,他放肆过两回,叫了几次元娘。 赵盈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 睡醒之后不提这茬儿,徐冽一贯揣测她的心思,想来她是不想在平日里听见的,便也就不叫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宋怀雍他们都知道。 反而成了最缱绻的叫法。 只有他会这样代称赵盈。 宋怀雍倒是不拦着他吃酒,甚至陪了一杯:“你之前不是说,你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徐冽嗯了声:“还给我送了个长命锁,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既寿永昌,说让我拿去给淳哥儿,当是我送的,我没送。 他虽生来是要当皇帝的,但年纪太小了,襁褓婴儿,我怕他压不住那四个字,我先收起来了。” 可宋怀雍却哪里是要问这个。 他待要再开口,辛程拉了他一把:“我瞧着倒没什么,这孩子若是养的太小心仔细,反倒不好,胡打海摔,反而没事。” 徐冽斜过去一眼。 理是这么个理,可听起来怪别扭的。 辛程也不跟他计较:“再吃两杯,差不多得了,这会儿时辰还早,一会儿我送你回徐家去。” 徐冽眯起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冽才品出味儿来:“你们俩商量好的?” “昨儿孩子才满月,你今天要是在宫里也就算了,既然不在宫里,回去陪着你兄嫂吃顿饭是正经。” 辛程怕她多心,又添了两句:“事关要紧,你兄长也不是那等会信口胡说的人,我们自然不是怕这个。 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不能大大方方办满月的宴心里恐怕不好受,你再不回去一趟,说不过去。” 徐冽其实不太想回去。 在这件事上,他跟大哥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说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赵盈,有虞令贞,他无比满足。 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大哥知道劝不了他,却总觉得遗憾。 近来他都少回徐家走动也是因为这个。 提的少不代表不会提。 不说叫他成家,却会旁敲侧击,谁家的姑娘又许了谁家好郎君,谁家的妇人又新添了胖娃娃。 大哥不念叨,阿嫂也会念。 都是说给他听的。 徐冽又下意识去捏眉骨。 宋怀雍按了他手腕一把:“又不能一辈子不往来,你大哥大嫂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短时间内很难接受。 你用冷漠和疏离让他们忘记这些事,以后也不再提,这不是个办法。” 他知道不是办法。 在这上头,徐冽倒蛮想去跟薛闲亭求求经的。 广宁侯府的独子啊,到现在都没成家呢,侯爷和侯夫人到底是怎么放过他的? 明明几年前侯夫人还想让他娶要郁闷呢,这几年反而不提了,薛闲亭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第392章 徐冽篇之十一 011:徐冽篇之十一 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贞病了一场。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场病,真是应了这句话。 起初病情凶险,最厉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突然发病。 赵盈把他养到了九岁,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贞算不上是金贵养大的孩子,赵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让他长得更结实一点,省得他做个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时间里,虞令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着徐冽习武,身体底子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这场病,胡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胡泰行医大半辈子,三十年的时间都贡献在了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赵盈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应该,可能,或许。 那段时间里,赵盈听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词。 而胡泰以往少有这样的话。 他大多都十拿九稳才开口。 几次三番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可见是真的没谱儿了。 赵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厦改出来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旧上,就是总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宋昭阳替她料理处置,她一门心思全在虞令贞身上。 朝臣也不劝。 当年虞令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册为赵王。 这是皇上膝下的长子,格外受宠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几年,他们也看明白了。 皇上当初说什么也未必就是这孩子将来继承大统,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嘴的说辞而已。 这几年时间,要真想再添个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该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没动静,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要个孩子。 赵王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新主子。 只是这姓氏的事情,已经上过玉牒定下,且当年他们也妥协了,如今自然没什么好再拿出来说嘴的。 也只能认了。 何况皇上早就不是刚登基年时还需要稳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贞这一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去玉安观的。 玉安观后山脚下的菜园子自从当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毁去大半后,就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一直到赵盈御极,玉安观是愈发香火鼎盛,几成皇家道馆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这些,不过这十几年的时间,他每年都会抽出些时间住在道观里。 为了赵盈,也是为了虞令贞。 原本徐冽对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赵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贞刚满一周岁。 寒冬腊月里,上阳宫正殿外檐下悬了好多挂冰凌柱子,晶莹剔透。 下过一夜的雪后,整座宫城的红都被掩在纯洁的白色下。 虞令贞还走不稳当,得要人扶着,走累了小手一扑才要人抱。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赵盈。 那天赵盈下了朝回上阳宫,正好虞令贞才睡醒起来,她带着孩子出门玩儿雪,一整挂的冰凌从屋檐砸下来,紧挨着虞令贞的鞋尖儿。 那冰凌的尖锐程度,要真是砸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徐冽就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战沙场,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时间里,吃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小佛堂,为他诵经祈福。 说上阵杀敌,虽然是保家卫国,然而一双手终究沾满血腥,杀孽太重,还是要诚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业。 知道他不信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个儿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劳了。 徐冽动了心思,突然想起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观。 刚开始那两年他不会搬去太久,毕竟才刚刚掌握禁军,他仍要坐镇宫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来时间就长了。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即便没有他在,禁军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赵盈是在某个深夜,月儿羞红脸,躲入云层后,她窝在徐冽怀里,才从他嘴里问出实话。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观原来的那个菜园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间厢房,宽敞又明亮,单给徐冽住的。 这天徐冽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毕竟是他长嫂。 且还是一向对他极好的长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这道观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宫里送过来的极品贡茶。 柳氏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一向是温柔到了极致的人,总是眉眼弯弯,能掐出一兜的水来。 “阿嫂是来观里还愿的吗?” 他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来为了给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谁。 倒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虔诚。 柳氏摇头说不是:“知道你为了赵王殿下的病情着急,搬来观里住,我在家熬了鸡汤,来看看你。”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观里粗茶淡饭,知道你是为了赵王殿下好,但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仔细着,偶尔吃一盅鸡汤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几个时辰,你可别叫我再带回去,不像话。” 徐冽便只好说好。 只是柳氏眉目间虽然坦荡一片,他还是有些预感,稍稍抿唇,去开了那盅汤。 香气扑鼻而来,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汤里舀了两下,喝了两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头看柳氏:“阿嫂特意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虞令贞的病情,宫里每天都会有人到玉安观来告诉他,自然不会跟虞令贞有关。 柳氏果然面露危难之色。 徐冽眉心一拢,心里又隐有了数:“阿嫂……” “你先听我说完。” 柳氏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先叹了口气:“我原说不来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还是想叫我来跟你说一说。 六郎,你都这么大了,你看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个不是儿孙满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们说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总是不放心你,我们肯体谅,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还能替你操持些,顾着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别说这个。”徐冽这些年越发听不得人说生死。 说起来也好笑。 他年轻时候是战场杀伐的将军,生死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竟听不得这个了。 柳氏无奈叹了口气:“总之,这身边还是要有个人不是? 你心有所属,跟皇……那位,也算是圆满。” 她说的隐晦。 所谓圆满,指的是虞令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圆满。 “有个事儿,你住在观里,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一听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思来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来试着劝劝你。” 徐冽终于催问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谁家的女郎?我早过而立,外头人传我身有隐疾,还有传说我乃是个断袖的,所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经娶妻,谁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个辛家? 柳氏说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去。 看来他搬来道观的这半个多月,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 柳氏见他沉默,便解释道:“是国公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农杨氏的,杨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门当户对。 和离啦。” 后头那三个字,柳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国公爷府上呢。 这事儿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是她夫君养了外室,背着她,偷偷的,养了十好几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实在是不堪说……青楼里的姑娘,我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与那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事情闹开,杨家那个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把年纪,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说打发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两子一女,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瞒的严丝合缝。” 说起来,柳氏不免就叹气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轻时候起,也不是没手腕的人,杨家那个能把这种事瞒了她十几年,她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那三个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这枕边人,也实在是厉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没有知会辛程知道吗? 不过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没关系,徐冽也懒得探听。 只是看样子,他大嫂是把这些内情都打听清楚了,才来找他说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对那位辛大姑奶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来,她应该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他有些无奈:“阿嫂,就算人家和离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听我说呀。” 柳氏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绝的说词,翻来覆去,不会有个新花样。 就像她跟大郎,规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着,那位大姑奶奶这样的性情,连和离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还能拿捏得住弘农杨家,真就点头答应了和离。 而且更吓人的是,她长子膝下的一双儿女,还叫她把小女儿带来了京城。 她说上了年纪,受伤一场,唯独舍不下小孙女,非要把孩子带走。 杨家若然不肯,即便她离开杨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状的,到时候可就不是把小孙女接到京城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咂舌:“实在是豪爽经巾帼啊。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位大概是心下无情……” 徐冽明白了。 所谓搭伙过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过日子,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这些辛程知道吗?”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国公爷说。”柳氏终于白了他一眼过去,“而且总要先跟你商量好。国公爷就算不肯,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应,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儿,用不着跟他说。” “看来你们也知道,辛程不会答应。”徐冽忍不住扶额,“阿嫂,我如今这样就很好,咱们当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一见柳氏还要开口,忙就先拦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说了,阿嫂,人家国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辛大姑奶奶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人没见过啊? 这种事情,我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拿去跟人家说? 她跟杨家郎君和离,可以回河间府,可以到京城来找辛程。 她亲弟弟城承袭国公爵位,做了河间府辛氏的家主,她亲生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杨氏的,女儿又嫁高门,她那样的人,打小金贵,一辈子到头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辈子也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跟我搅和到一起,还要听天下人的酸言酸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些难听话?” 他说到后来,又失笑摇头起来:“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这十几年来,都在替我操心。 可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能把自己顾的很好。 即便是将来——你和大哥总说将来,可将来是什么样子,不是也要走过了,才知道的吗? 而且只要有她在,有淳哥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我都不在乎。 阿嫂,回去,您一向都很纵着我,就当是再纵我一回,替我好好劝劝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