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雁归来》 第一章 荒山野岭狭路逢 眼瞅着天将明,顾小天不由暗暗着急,接连着打马挥鞭,恨不得再快点,好天亮前赶回庄子,可偏偏还是遇了点意外:“三哥,前面横了个人,不知死活。” “压过去。”马车里传来冷漠的回应。 车里的人名曰顾宴,是大齐国的三皇子,及冠后分封于楚地。楚王素有闲名,爱美人,广为人知的当属其督造的逍遥泉庄,专门用于招徕受宠的女子。 此间美人自然不为外人道,但传言还是很丰富的。比如泉庄里有一金屋,屋里的一应物品全是金子制的,连女子的小衣都是金缕。 然而比传言更丰富的是,楚王顾宴的经历。比如曾有柔弱女子倒在他的车马前,被善良的楚王抱起纤腰送去医馆,最终入了王府的后院。这件事之后,楚王车马路上常有人晕倒。 不胜其扰的楚王临时起意,命令属下直接压过去,奈何执行起来出了点偏差,颠簸之下磕蹭着了头皮,一点点刮擦而已,恼火的楚王将那女子许给了路边的乞儿。至此,碰瓷的终于消停了。 这不,一听说压过去,驾车的顾小天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他可不敢颠簸着车里的主儿,拉紧缰绳缓了下来,正打算绕过去,眼的余光意外瞥见旁边黑幽幽的矮树灌丛里一抹寒光。 “护驾!周围也有埋伏。”他压低声音,说着从坐垫底抽出藏刀,掩在袖下,谨慎的盯着地上的人,又朝车后的十二人亲兵小队打了个手势。 荒郊野岭拦路的情况本就可疑,既然是埋伏,躺地上人当是活的,且狡诈多端,意图等人近前,一把匕首或者药粉来个突袭,他才不会犯糊涂。 “敌不动,我不动。”顾宴声音一派四平八稳,可见没少遇到这等事。 顾小天自以为理解了顾宴的意思,便停下马车,将注意力放在的地上的人身上,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着周围埋伏的人出动。 然而,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树丛里的人也没动。 寂静的山林,只剩俊马不耐烦的哼哧声。 树影里伺机而动的蒙面人也禁不住咒骂:“奶奶的,哪里来的疯子!” “真他娘邪性!挡陷阱前面就算了,还赶上楚王车马到这儿。” “大哥,楚王已经警觉,援兵一至,咱们只有送死的份,要不撤!” “怂货!一对一咱不见得输,拼他娘的!反正以楚王的秉性,逮住了,咱也没有好果子。” “就是!来都来了。” 王二武恨恨的瞪着车马,有些犹豫,他手下弟兄虽不至于草包,但对上楚王的亲兵,使下三路的手段都不能全身退,何况硬拼! 为了自己复仇,兄弟们讲义气,愿意搭上性命,也算你情我愿,但得牺牲的有价值才行。 他很不甘心,却还是决定放弃,领十来号人麻溜的撤进了身后的林子。 这边顾小天当示意亲兵去追,见地下趴着的人毫无反应,不由眉头一挑:“喂!地下装死的,你同伙都走了,你还不撤?” 顾小天亮出刀,下车谨慎的近前,踢了两脚,半晌还是没动弹。 顾宴听了,也拉开帘子,看了过来。 被称疯子的程云深,刚才从坡上连滚带爬下来,累得力竭不说,正碰到脑袋,晕头转向,不知知今夕何夕。 瞑目之前听到声响,以为被人追来,不禁悲从中来,想着跑不掉,昏死算了,反正以后世间真的再也查无此人。 不料想,被顾小天用刀划破指尖! 疼,是真疼啊! 疼的程云深一个激灵,昏不下去了。 然而身子没跟上意识,只微微缩了下手指,动作不甚明显。 这在顾小天看来,血珠渗入泥土,人还是没啥反应。 十指连心,这都不动,要么是忍耐力惊人,要么是有更大的图谋,除去这两个可能,只能是真的死了,或者晕了。 顾小天迟疑着,一边横刀防备,一边用脚将人蹬翻过去。 “啊!”被指头疼醒还迷糊的人,紧接着迎来锥心之痛。 尖叫破空而出,程云深疼的整个人蜷缩起来,身体下意识挺起躲避。 竟是女的?穿成这样,怕不是个叫花子。 顾小天一怔,再看她这动作,才留意到掩在草下的铁蒺藜。 他毫不怀疑自己听见了铁刺扎进皮肉的声音,拿刀扒拉了一下乱草,仔细看,旁边还有几个新挖的深坑,眼见坑底也铺了一层铁蒺藜。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一茬,以他驾马速度,马蹄踩到铁蒺藜上,势必惊马,连人带车滚进坑,后背不觉隐隐感同身受的刺痛。 蠢成这样的敌人,除了眼前这姑娘,也是没谁了。 如果她是敌人的话,也不好说,毕竟这姑娘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匕首上还沾着血。 或者她图谋他车里的主儿,这可真算下了血本。 但也不一定是姑娘,穿这种肥宽粗布花衣,可能是个妇人。 胆够肥的,一介妇人竟敢来撩他家王爷? 无知! 逍遥泉庄里哪个不是正经人家二八的花儿。 顾小天胡天胡地一阵乱想,当然他也就心里打转转,要让顾宴知道,不脱层皮才怪。 他一把将程云深拽起,缴了她手里的匕首,押到了顾宴的车马前。 押形容的并不确切,毕竟程云深感觉自己在被拖行,她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心底涌上一股绝望:“这么努力,还是没有逃掉么!” 绝望到就算被松开手,她直接瘫在了地上,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后背的疼痛。 被拐卖进大山后,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逃跑,结果一次比一次难,就算这一次她抱着必死之心,往更深的山里跑,竟然还是输了,思及后果,身心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爷,怎么处理?”天已经明了很多,他们必须快点赶回去。 顾宴略作沉吟,问道:“这位姑娘,可识得刚才那群匪人?” 顾宴说话温柔起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刚才说“压过去”时的冷漠。 其实细数起来,被他策反的姑娘还真不少了。 顾宴嗓音实在是好听。 第二章 良善需对善良人 程云深近来听过太多底层贩子粗哑的声音,整个人顿时一愣。 她刚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坏境,一瞬间以为遇到了好心人搭救,但身上的痛感又提醒她,刚才受过怎样的粗鲁对待,心里惊疑不定。 她缓缓的抬起头,问:“你是谁?” 顾宴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 程云深此时一身血污,长发遮面,很难让顾宴有什么好感。 然而那双慌乱的眼睛透出的清冷,却让他很欣赏。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在弱势危险境地被问,都会否认或者急于撇清。 她却问,他是谁。 假设她的反应都是真的,不认识他,跟那些蒙面人也不认识,这最好。 就算是故意接近他的也没关系,反正,他善于放长线。 “路上说,你受伤了,先上车,回庄子让大夫处理一下。”顾宴绅士起来,很体贴,很周到。 抬眼见车,既不是二轮骡子车,也不是四轮的云深有些凌乱的盯着古朴的车厢和车前的高头大马,然后眼神落到了顾宴的衣服上。 她后知后觉的瞪大了眼睛,不禁捂住嘴巴,将所有疑问咽了下去,艰难的爬上马车,坐在车厢外顾小天旁边的一角。 可是后背实在疼,程云深不敢靠在车厢上,只得紧紧扣住车边,尽量缩着身子,然而手指也疼,说不出的煎熬。 就算知道自己的伤来自马车上两人,她也不敢表露分毫不满,她太清楚自己的处境——陌生的人,陌生的地。 只要能离开这深山老林,她等得起。 显然,她也只能等。 晕车,大概就是程云深现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再这么颠下去,会因失血休克,从这一方边角之地滚下去,万一压到头,大概会死的很惨。 虽然近一个月,她设想过太多次,自己的惨状,无数次怪自己心太软,带那个讨饭的老人进了旁边的小饭馆。 当时,本想给点钱就走的,却因为老人三言两语,说什么怕被店家赶出来,鬼迷心窍一般就被说动了。 她想进去付个钱,几分钟的事,结果再醒来就一直迷迷糊糊,辗转进了不知道哪里的山沟沟,还被卖给了个二傻子。 她无数次想,那天绕道走开就好了。 前一天已经通过了毕业答辩,就要离开那座令她伤心的城市。 偏偏,烂好人。 不,那不是做好人。 那是傻啊!毫无警惕之心! 如果有被施舍还提条件的,只能是那人不值得施舍,一定要离得远远地! 跟那个追她两年,临毕业却另攀高枝的渣男一个德行。 她不忍心他为她付出,同意了交往,又怎么样,理性分析得出的结论败给感性的低情商,只能证明不值得。 可这不值得,她搭上了什么才明白,只有她自己知道。 要不是本性里的乐观坚强,她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这一个月里,她越发的冷情,看人看事,考虑的出发点无非钱、权、人。 那个老人和贩子要钱,二傻子和渣子要人。 想来想去,原来身体本身,在某些人眼里就是资源,甚至在罪恶的眼睛里,看到是移动的金库。 可对于大多数的女子,那是底线。 所以悲观的潜意识里,她才会以为自己一无所有。 事实呢?大有可操作空间。 程云深最近时常想起鲁迅先生那句:“我所不能理解的有太多,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的。” 而她经历了这些时日,却时常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 程云深强撑着精力,既没有试图打探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只用眼睛去看,耳朵去听。 行了约半里路,程云深见两队铁骑,踏马疾驰而来,至马车前停下,约二十数人整齐下马,随当先一人跪拜:“路明参见王爷!王妃发动,请王爷速归!” 程云深得了三点结论:一,这不是片场;二,车里的人是王爷;三,王妃快要生了,要王爷快回去。 顾宴他走出马车,视线略过程云深蹭在马车上的血迹,眉头微皱:“前路半里,注意沿途标记,你带人往西南方追,其他人随我快马回庄,小天护这位姑娘随后。” 顾宴长身玉立车头,接着有亲兵牵过备用马,身姿潇洒的跨上马。 程云深望着顾宴驾马而去,收回视线,对上顾小天探究的目光,她扯了个极难看的笑:“你们王爷,挺好看哈。” 顾小天上下打量程云深,目光十分鄙夷:“英雄救美这一招,小爷我见多了。你?算了!” 仿佛她远远看一眼,就脏了那高贵的人似的,程云深不由气结,谁稀罕! 顾小天目转前方,猛地一拽缰绳。 马车颠簸,碰着伤口,疼的程云深倒吸凉气。 “我指尖上的伤,你划的。”程云深觉得很委屈,不是传说说有性别优势的么? 顾小天继续驾马,他向来做他该做的,才不会有愧。 “我后背上的伤,也是你弄得的”程云深继续放低姿态。 顾小天转头,见程云深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鬼样子,一脸鄙夷:“收起你的心思,傍不上王爷,想来招你天儿爷?我才不会给你退而求其次的机会!” 顾云深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伤口疼,却掩不住心底的开心,她想她是真的离开了那个魔窟一般的村子,不由语气轻快道:“小天兄弟,你想多了,我就想让你驾车慢点,我快散架啦。” “谁跟你兄弟。”话虽这么说,顾小天还是慢下了车马,还挪了挪身子,离程云深尽量的远了点,不知道是在怕什么。 得益于顾小天见过太多往顾宴身上扑的女人,就算躲不掉,可起码人长得精神,吃亏也就算了。眼前这女人,在顾小天眼里就有点神经有问题了,正常女子哪有跟陌生男性开口称兄弟的。 程云深见地方大了,便寻了舒适点的姿势侧趴下,虽说还是疼,也不那么舒服,好得有了着力点。 她也知道马车里面舒服,但她知道,那不是她能进去的地儿。 第三章 云深莫问归来处 车马悠悠,程云深盯着湛蓝无尘的天空出神,虽说是人难归,想什么都无可奈何,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还是有点想跟人说话的冲动,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顾小天说话。 “喂!告诉你一下,我叫程云深,莫问前程的程,云深不知处的云深。”本着雁过留名的想法,程云深对着此间遇到的第一个人说起自己的名字。 又道:“反正你伤了我,就算不负责,你也得稍微照顾着点我,对,要不是我,受伤的指不定就是你了,我还帮你们赶走了匪徒,做人是要讲良心的。” 顾小天没吭声——谁是匪徒还不一定呢! 不过竟然还自报家门,也是稀奇,堪比话本里“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强盗了! 程云深也没指望顾小天说什么,毕竟她自己都不再相信人的良心,想起刚才他对她避之不及,便起了报复的小心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搭了你们的车马,无以为报” 第一面就以身相许!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凭她不清不楚的身份,若有牵扯,以后被主子清算就麻烦了。 顾小天突然勒停马车,瞪着程云深,想着怎么开口划清界限。 程云深突然被顾小天的急刹向后仰,差点又碰到伤口,忙开口解释:“我就想说替你们王妃拜拜,愿她母子平安,你有意见怎么的!” 顾小天被堵的无言以对,默然回身驾马。 沉默许久,程云深以为她把话聊死了,却听顾小天说:“记得还愿,这是王爷第一个孩子,他很高兴。” “好。”程云深有点意外,顾小天终于回话,正好她也想拜拜,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啊!什么爱情、善良都不如活着实在。 “另外。” “嗯?” “我叫顾小天。” “嗯,我记住了。” 听到顾小天的名字后,程云深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踏实感,像是得到了这个世界的许可,眼睛顿时一阵酸涩。 她仿佛很久没跟人说过正常的话,先时故作冷静,而后惊喜,再过后开始不安,通过言语尝试着缓解,终于在此刻,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精神一旦松懈,人的情绪就会汹涌的释放。 程云深伏在车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花八千块钱买你来是给老王家传宗接代的,再咬我儿一口,把你满口牙一个一个钳下来!” “呸,你就是个老王八!” 她怎么没学点骂人的话呢? 不,有些人形动物就不该有人权!为了自己一点点小私小利,恨不得把骆驼的最后一根毛也薅走,临走还不忘压它身上一根稻草。 顾小天见她哭得实在可怜,简直是肝肠寸断,哭到后来都快没声息了,心里微微有点不自在,停下马车,进里面找到药箱:“你起来,我给你上药,包一下。不过先说好,你不能赖上我啊!” 程云深又气又委屈,她撑起胳膊,捋了捋头发,嘴硬道:“你睁眼仔细看看,就我这样,用得着赖你?” 好嘛,手指上的血糊了一脸,更没法看了。 顾小天嘴角一抽:“得,你美若天仙成了。转过来,我看看。其他还好,这个带钩的位置危险,万一我下刀子,你受不住疼,乱折腾,只怕立时没命。要不我打晕你?” “你莫不是想把我扔了,这荒郊野岭的。” “小人!你撑着点,我快点送你回庄子。” 等马车颠到了庄子,程云深已经没法欣赏它的气派了,失血有点多,眼都睁不开,只隐约听顾小天交代把人送去客房,再请大夫看一下之类的话,心里顿时放松了些许。 马车行了一段路,又听有人讲话:“天爷儿吩咐,李妈把人安顿下,再请大夫来看。” “天啊,这是大夫都被王妃请去了,那可是紧要的大事,这可怎么办?” “先送屋里去呗,一车的腥气,少不得大刷刷,平白招了罚。” “快别多说!人还有气,伤的后背。翠禾,去柴房喊两个有劲婆子。柳枝,去看看还有大夫没。”李妈见了旁边的药箱子,一并拎进院里。 程云深只觉得被人托脚拽手的抬起,颠了会,便被趴放到床上。 不一会,便听那柳枝来回话:“嬷嬷,大夫都去了正院,连背药箱的小童都去候着了,合院没个人影,这人还行不行了,别死” 李妈瞪了她一眼,柳枝连忙禁声,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嬷嬷,商统领打过仗,兴许会有些法子就怕是正院知道了,不好交代。”翠禾说道。 李妈试了试程云深的鼻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那也得请!总归不能让人在咱们院没了。” 翠禾说的商统领,名为商正初,本家行镖,少有拳脚,早年从军剿匪,略有军功,一番提拔得入楚王府。 听这名字也算文雅,但说话实在武夫,长得也高大威猛。彼时,商正初正对一亲兵说:“哪个孙子,吃了豹子胆,王爷的车驾也敢拦?” “路副统领正在追,已生擒六人,但匪徒散入山林,林子太大,恐有漏网之鱼,特派人回禀,请商统领指示。” 商正初抬眼看着远处定慧寺的塔峰,略作停顿:“命姜英武带六支小队搜山,再增两队将匪徒押至别庄,交由冯四海审讯,摸清底细交给各县通缉。不主动归案,扣他老娘的,竟给老子添乱!” “得令!” 翠禾匆忙赶到时,正听到那句“扣他老娘”,吓得心肝打颤,低头作礼:“商统领,天儿爷交给李妈一位受了外伤的客人,这会大夫们都去正院候着了,可那客人血肉模糊,大家都怕的不知如何是好,奴婢听说统领本事了得,斗胆来您跟前求救。” 翠禾敢求到商正初这儿,也是有点底气的。曾有一次,商正初受伤,被临时安置在客院,她受李妈吩咐,给他缝过衣服,还得了他赞,说她针线好。 商正初听完,并没冲动的抬脚跟去救人,而是打量了一下翠禾,见她并未慌张,转头又问旁边护送王爷回庄的亲兵:“可有此事?” 第四章 人间自有真情在 “秉统领,那人挡在匪徒设障的路上,身份不明,王爷令顾小天带回。” 商正初大手一挥:“有信及时找我回禀!翠禾姑娘,快快带路。” 翠禾一听,唉吆喂,大统领竟然还记得自个,不由惊喜。 说是翠禾带路,可她走路怎及一个壮汉,简直是一路小跑跟在商正初后面。 商正初救人心切,抬脚就冲进屋子,一目之下,掩面后退:“额滴亲娘姥姥,怎么是个女的!” 商正初下意识的想,这山里捡回来的身份不明的匪徒之流合该是个汉子,便没怎么顾忌,没曾想是个女的,又一想,似乎在情理之中。 不是女的,王爷怎么可能带回来。 可这姑娘若是王爷看上的人,就算是任她死了,也没人敢碰得! 这一退,正碰着翠禾,两人一个趔趄。 李妈连忙说道:“商统领莫怪!您是见过大阵仗的,事急从权,这人叫了几声不应,眼下再不救,怕是不好。” 商正初人粗心细,见李妈手里的精致花刻的药箱,问道:“这药箱哪来的?” “马车上,药箱就在这姑娘身边放着,许是小天儿爷准备救人用的。”李妈心知商正初在避讳王爷,不由神情恳切,试图说动他。 商正初略一思量,当即说道:“这姑娘身份不明,与在逃的匪徒有牵扯,须得救醒才好问话,快去准备针线、白酒、热水、棉布、火盆。” 翠禾忙去准备。 柳枝脸上惊疑不定,拉了一下李妈的袖子,悄声道:“她,她是匪徒?” 李妈挣开柳枝,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是匪徒才救的正该,揪出匪徒余党,护卫王爷是我们的本分!” 商正初听言,有些诧异的正视了李妈一眼,指使柳枝道:“你去护卫营找宋青河要两个兵来,就说我要的,守在院门口,别让匪徒跑了。” 就这样,还跑得了? 柳枝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战战兢兢的快脚出了门。 商正初近前一看,这姑娘后背深扎了三个铁蒺藜,腿上也有两个。铁蒺藜有四根刺,长数存,凡着地便有一根刺朝上,是军用极为常见的铁质尖刺的撒布障碍物。 寻常铁蒺藜揪出来,白酒清洗完,上药包扎即可。而这群匪徒用的铁蒺藜虽制作粗糙,却用心险恶,有的在尖刺处开了倒刺,须得下刀子割开。 很快,翠禾东西备齐。 商正初虽然随身带伤药,但哪及得上给王爷备的,他打开药箱,一一分辨,将用得上的药粉备在一旁。 商正初从腰囊里取出惯用的匕首,淋上白酒,在火盆上烤:“这姑娘命大!刺上没带毒,也幸好只扎了一个这种有倒刺的,不算深,还有这儿,避开了重要脏腑,要是再偏几指,再深几分,扎进心肝肺,太医也救不回来!” “你们两个,使劲摁住她手脚,千万别让她乱动。” 李妈年长不惧,紧忙上前,压住程云深的腿。 翠禾上前,正抻量着不敢下手。 商正初皱着眉头,将白酒倒手上,挑开一点破衣服,又对翠禾说:“等我剜出刺,你拿棉布摁住她伤口。” 翠禾顿时瞪大眼,来不及拒绝,又听商正初厉声道:“一定要快!” 她吓得忙转身拿起棉布,又回来按住程云深的双手。 只见商正初左手摁住止血,右手手起刀落,一插一划,一剜一挑,力道控制的刚刚好,铁蒺藜应声落地,上面只勾着一点点血肉。 翠禾赶紧拿布按在伤口上。 “啊!啊!啊!”程云深早就疼的死去活来,豆大的冷汗频出。 商正初吼道:“压住她!” 翠禾又忙不迭的用腿力压,制住疼的翻滚的程云深。 商正初将其他直钩铁蒺藜直接拔出,又在几处伤口撒了好几种药粉,扯过棉布粗拉的包扎上,动作一气呵成,整个过程面无异色,丝毫不受程云深嗷嗷直叫的影响。 倒不是说他救人手法多正规,毕竟糙汉子应急包扎,讲究个快狠准,落下伤疤甚至感染致死都不是稀罕事。 这不,程云深直接疼晕过去了。 不用再使劲压着,翠禾颓然松开手,看了扎着裹尸布一样的血人,和近似案发现场的床,不禁吓得腿打哆嗦,瘫坐在了床上。 “等正院放人,再请女医来给看看,这药也不够,估摸很快会烧上来”商正初见翠禾这样,愣了一下,笑了:“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 翠禾抬头看他,眼中尚有些茫然。 李妈隐约看出来点翠禾的心思,但感情最怕剃头挑子一头热,何况人家还在王爷跟前听令,她一外院小丫头,身份哪能够得着,都说爷们爱俏姐儿,谁喜欢胆子大过天的。 李妈起身道:“小姑娘家哪见过这阵仗,就统领受伤那次,得您体恤,就见了个染红点的外衣,她还手颤颤了几天,今个儿要不是救人心切,她有几个胆子,也不敢叨扰您的。” 商正初愕然:“竟有这事?” “架子上有水盆手巾,统领先洗洗!且不说这人救不救的成,我们算是尽了心的,上面谁怪下来,也能有个说法。”李妈拽了下还未回过神的翠禾,小声叫她下床。 商正初手拿匕首在水盆里撩几下,清水顿时染红,映出翠禾清秀的面庞,在鲜红的水波中显得格外娇艳,他鬼使神差般,伸手在那倒影上略过,水柔的触感令他心神摇荡。 商正初察觉此举孟浪,不由一阵老脸红热。他蓦然抽回手,在衣襟上草草的抹了一把,刀锋上又一次映出翠禾的模样,他心慌不已,手一抖,差点没把匕首掉地上,拔脚冲出门去。 “商统领!”柳枝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候在门外。跟来的是两个新兵,脸上不见风霜,显得还很稚嫩。 商正初稳住脚,想起还有事,正色道:“麻烦姑娘将凶器收起来。” 屋里人听到,翠禾猛然站起身,拿起棉布将散落的铁蒺藜包起,正要出门,却被李妈一个拦下。 如此落魄形象,怎么出门见人。 若当真见了,少不得日后回想起来恼。 第五章 无情柳枝随风摇 柳枝见上面沾血,很不情愿接,却迫于李妈严厉的目光,捏起一小撮白的布,硬着头皮拎了出来。 商正初见来人不是翠禾,说不清失落还是挂心,总想问问人吓着没,不由烦心,眉头紧蹙:“你!收起来,抓紧送到别庄,交给冯四海,再回来当差。” 那小兵接过沾血的布包,一溜烟跑走。 商正初走出院门,见另个小兵还站里面,不知哪来的气:“你愣那干什么,屋里都是姑娘家,出来站这!” 柳枝回到屋里,跟着一起收拾残局,心里不服气,觉得李妈故意偏心翠禾,手下摔摔打打的。 李妈在她身后,冷喝道:“不想跟我做活了,等回王府,愿去柴房恭房浣洗房的,我不拦着,别折腾这院里的破桌子烂椅子!事出在咱们院,就该都沾点血,别想躲开了谁,领赏都挤挤地往前凑,若是挨罚,也没躲开的道理!” 柳枝知道李妈数落的是自己,急忙跪地磕头:“奴婢错了!” 李妈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枝,并未从那张脸上看出怎样真的知错,想来不过是,还打算着跟她回王府,不敢惹怒自己罢了。 她是王府的老人,从宫里跟到宫外,又从京师跟来楚地,眼见顾宴从皇子到楚王,从稚子到成家业,等闲下面人这些谁不敬她三分。 要不是王妃以她没照顾好宋侧妃为由,打发她去客院,她又怎么会跟来庄子。可哪里是她没照顾好,分明是看不顺王爷夜宿侧妃的小院。 她还没听过,哪家皇子妃挺着肚子,放着好好地王府不呆,就因为听闻王爷外住逍遥庄,就跟着来的。 李妈自来看不上这出自孟家的王妃,一股子小家子做派,尚在闺阁里时,便名声不显。 若不是孟太后指婚,哪里轮到她孟芸溪在这楚王后院称王称霸,还将宋茜如,一个正经官家千金,逼得投缳。 想起那个已经故去的女子,李妈心中不平,冷冷的讥讽道:“你没错,错的是人心!你摸着良心问自个,她对你不好吗?你去别人跟前嚼舌根子,你这是给她递刀子呢!” 柳枝顿时心惊,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败露了,伏在地上,也不吭声。 李妈还想说柳枝点什么,比如人自私点没错,可不要把别人往明知的死路上推,比如你想往上爬,得有点自知之明奈何人走茶凉,想了想有些索然无味,竟没得说了:“人心凉薄比人命还贱呐!” 一盏茶杯,哐啷一声,摔碎在地上。 翠禾也慌乱的跪下,低着头。 李妈扫了她一眼,她猜翠禾也是知道的,但是明哲保身,倒也不能指责人家有什么错。一股颓丧感涌上心头,李妈撑着胳膊,坐到座位上:“都起来,去给床上的姑娘擦擦身整整衣,怪不舒服的。” 翠禾忙扯起柳枝,又去换了盆水,端到床前。 两人悉悉索索的忙活起来。 李妈一旁盯着,见她俩做的不精细,眉头皱起:“哎哎,手脚轻着点!别动了伤口。嘴都发白了,怕是口渴,去拿条干净帕子蘸了水,给她润润。不行拿剪子剪,剪坏了给她穿我的。” “哪能穿您的,这姑娘看着身量年纪与我相仿,我去拿一身就是。”翠禾把手巾放入水盆,起身回房。 不一会儿,李妈便见她肘间搭着衣服,另一手持了把剪子,走进门行了一礼:“回嬷嬷知道,这中衣是新的,外衣是我阿娘旧做的,王府统一制的不好给姑娘穿。” 李妈颔首:“你有心了。” 柳枝扶程云深侧着身子,由于程云深的外衣单薄,大多因沾血的贴在身上,翠禾避着伤口又怕剪到肌肤,不由小心翼翼,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 好不容易剪开,见着里衣,柳枝惊讶出声:“这亵衣好生奇怪!” 翠禾乍见之下,也羞红了脸。 李妈只留意了两眼,当即喝止道:“呔!非礼勿视!” 一通忙活完,俩人累的在床边摊坐了好一会。 看日头赤赤,竟已近了午时。 “你俩快收拾了!” 李妈起身打开开窗:“开一会儿就行,千万记得关上,床上那姑娘受不得风,再去燃炷香去腥味,厨房端饭来你们先吃,我往前边听听情况。” 边说着,她抽出一条帕子,包了几块桂花糕,叠好放袖里,又交代了几句:“生孩子,第一胎哪有快的,何况稳婆四五个,还有两个女大夫,那些医正医师都是男子,哪用得着都去候着,等过午再去请,大夫论什么男女大防,保住命要紧。” 李妈一路快走,到了二门,悄悄招呼看门婆子过来。 两人寻了角落说话。 那婆子凑近李妈低声说道:“你也甭去看,生出来还早呢,听里面说,摸着有点大。” 李妈心里一惊:“大了,怕是不好生啊!” “谁说不是,喊得那声音大的,我耳背都听到了,谁还没生过,忍忍疼,一咬牙就拉出来了。” “呸!怎么说话呢!”李妈啐了她一口,将帕子塞她怀里,低声道:“王姐姐消停些,再乱说话,小心又被人听去,罚你去更偏的庄子。这点心你拿着,怕是一早晨没顾上吃呢。” 这王婆子,原是顾宴的生母苏贵妃的婢女,从苏将军府入宫,早些年可比她得贵人眼,如今竟落到这等田地,多是因说话无遮拦。 王婆子被她说到短处,到底不再多言,打开帕子,胡乱往嘴里塞,边吃边含混道:“难为你还记得,我喜欢吃桂花糕。” 李妈等了一会儿,确实如王婆子所言,断断续续的传来喊声,她听着,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慌,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几次,时不时抬眼张望,一边双手合十拜念:“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那王婆子见她这样,低声不屑道:“你管她作甚!” 李妈眉眼冷冷瞪了她:“你也是王府老人,怎的这样说!王爷成亲五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多不容易,再说孩子总是无辜。” 婆子见李妈真的生气,也冷了下来:“呸!就这一个?可别说你不知道,之前有多少个” 第六章 多嘴老妇临终义 李妈忙环顾左右,声词严厉的呵斥道:“王姐姐禁言!” 可那王婆子却不肯:“就因为不是她肚子里的,都被作践没了,也不怕造孽!咱们这些宫里跟来的老人,你说说哪个得了好,现下活着的也不过五个,你这么多年谨慎,不也跟我一样,被发落来了庄子。” “哎,你可别说了!”李妈又恼又怕,这种话别人都藏掖着,连亲近之人都不说的。 “我就说,她做的我还讲不得了!要是我的伊姐儿还在,定立她的规矩!”王婆子说的伊姐儿,是苏贵妃的闺名。 李妈已经好多年没听过,一时有些恍惚,竟没拦住说恼了的王婆子,只听她高声道:“三年不出,残害子嗣,休了她,孟家都不敢说什么!” 李妈顿时目瞪口呆,这话,怕是她家王爷也不敢明说的,忙急急避开:“你莫要再说,我先回去了!” 看李妈脚步飞快远去,王婆子很不满:“你就是个怕事的!好好地婚事,平白让人抢去都不敢言语,算什么能耐,要搁我身上,不咒她一尸两命不算完!” “哪来的泼皮老妇!休要胡言论语!” 王婆子但听身后一声呵斥,回身见来人,顿时大惊失色,竟是孟家前来照顾孟王妃的堂妹孟芸岚。 孟云岚用帕子捂着嘴巴,一副气得浑身发抖,体力不支的模样,眼中雾气氤氲,指着王婆子:“这,这” “嬷嬷且看,我这苦命的姐姐,为了王府受尽辛苦,竟!”孟云岚以帕掩面,哽咽的话都说不下去。 身边的嬷嬷搀着孟云岚,气势汹汹道:“来人,掌嘴!” 王婆子心知大势已去,悔之不及,肥厚的身子不由坠坐在地,她抬手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自个脸上。 “门房的都出来,谁是这里主事的?” 门房的丫鬟仆妇站了一排,大多低头垂手没吭声。 “不说?不说同罪,都发卖了!” 抻了好一会,有人犹犹豫豫的指了指地上的王婆子。 那嬷嬷脸色愈发难看:“这就是王府的规矩!都说说,刚才谁在跟她说话,一并看押起来,我倒要让你们王爷评评理!” 王婆子面色灰败,她知道自己定无活路,看着地上散落的桂花糕碎屑,她紧紧攥着李妈包点心的帕子,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藏进里衣。 这会,孟云岚身边刚才去追的丫鬟回来,摇了摇头,没有追上。 见此,王婆子略感心安,她索性撒泼大骂:“都不用我跟人说,她哪有半点王妃的样子,连寻常大户家的主母都赶不上,要不是我们宴哥儿厚道,凭她七出占五,合该被休回孟家!” “目无尊卑,快堵上她的嘴!一个看门的婆子,也敢直呼王爷名讳!反了她了!”孟芸岚的嬷嬷也算知轻重缓急,由不得王婆子朝孟家泼脏水,她拿住王婆子的话,轻巧的逼开锋芒,让旁观人听了,只道是王婆子胡言论语。 孟芸岚身后跟的两个丫鬟,赶忙上前去摁王婆子。 哪知王婆子一身蛮力,挣开喊道:“呸!你也不用牵连别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孟芸溪谋害多少王爷的子嗣,说破了天,她造的孽,我哪怕死,也要咒她,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王婆子竟冲开围堵,一头撞到门柱上! 当场殒命! “啊!”有丫鬟吓得大叫起来。 还没行远的李妈见好多侍卫丫鬟的朝门房赶,心里咯噔一下,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张望,又听得这声尖叫,想到王婆子,心有不安,正想往回走,却被顾小天拦住去路:“别去!王婆死了。” 李妈瞬间脸色发白,她定在原地,愣愣的听顾小天说:“您快回去换身衣服,有人问起,就说来找我问程云深的事,对,程云深就是送你院里受伤的那人。别去看了,您快些走!” 李妈没听见一样。 顾小天又催了几次,见李妈有了反应,才交代说:“点心帕子我会派人取回来,快走!” 李妈双眼木然,都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两个小兵问好都没听见,她回屋脱了外衣,迷迷糊糊地在屋里转了几圈,直到从箱底翻出一件镶青花边的旧衣服,压低着声音,呜呜地哭了出来。 那还是很多年前,她刚分到苏贵妃身边伺候,有一次起大风,这件衣服被卷到树上,年轻的王婆子三两下便爬上去,给拿了下来。 李妈还记得,她站在树上,笑得一派洒脱:“小苒箐,我给你说,要不是伊姐儿入宫,我就跟着我阿爹去戍边了,这点矮树可难不倒我!” 苒箐是苏贵妃赐给李妈的名字,那时她接过衣服,还劝:“莉儿姐,入宫可得改口了,何苦平白招罚。” “知道了,知道了。”王莉摆摆手,照旧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像是在与她告别。 人死去的方式有千千万种,而死去的结果却只有一个,那便是,世间从此查无此人。 李妈暗暗恼自己,不该去寻王婆子,明知她一肚子怨气无处可诉。 这一去便招来了祸端。 眼下说什么也晚了,她只盼王妃安全生产,否则孟家不依不饶,少不得要有很多人,为此挨罚。 翠禾来敲门:“嬷嬷,您回了?饭摆好了。柳枝又去请大夫了,刚那姑娘醒了一次,喝点水又睡下了。” 李妈应一声,让翠禾先去。她强打起精神,整理妆容,平复了好一会儿,直到眼睛看不出异样才出门。 见翠禾正打算布饭,李妈摆摆手,道:“等等柳枝。” 她坐下,又说:“刚才我去寻了小天,他说听王爷安排,人先好好照顾着。对了,那姑娘叫程云深,小天说的,他在内院门房候着呢。” 翠禾仔细听罢,笑道:“他一外男,进不得王爷内院,这紧赶着回来,怕是没顾上吃喝,也就是您,记得给他送点心,难怪小天爷对您好。” 提到“点心”二字,李妈脸色大变,身体僵了好一会。 翠禾看出李妈神态不对:“嬷嬷?” “二门出了点事” 翠禾一愣,突然听院里柳枝喊:“翠禾,出事了!” “王婆子咒骂王妃,被孟姑娘听个正着,一头撞死了!”翠禾大惊,瞅瞅李妈,假意咳嗽几声,谁知柳枝没在意,还是接着说,“翠禾你嗓子不舒服么,幸好李妈不在屋里,要是让她知道嬷嬷!” 第七章 种瓜向来只得瓜 柳枝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在翠禾眼神示意下,忙跪地解释道:“奴婢以为,以为嬷嬷,还未回来。” “接着说。” “嗯?”柳枝以为听错了。 “你起来,接着说。”李妈重复了一遍。 柳枝听李妈确实让她接着说,并无惩罚的意思,这才开口:“孟姑娘的大丫鬟说是见到王婆与人说话,不知说了什么,王婆就咒骂起来,现在王婆死了,该把与王婆说话的也揪出来问罪。” “还有呢?” “已经请了王爷过去,眼下二门跪了一地的人,闹得阵仗不小。王爷说以王妃为重,不宜此时动干戈。孟家的主事婆子却不依,说什么这是欺孟家无人,包庇以下犯上的恶奴。奴婢不敢近前,远远听了几句,就跑回来了。” 柳枝回完话,静候李妈指示,却见她走神似的,便轻唤两声:“嬷嬷?” 李妈回神,哦一声:“过午了,先吃饭。” 翠禾和柳枝不敢多言。 三人吃过饭,李妈回房歇觉。她睡得并不踏实,醒来就去了顾小天住的客院。 翠蝶和柳絮问过安,回李妈问话:“嬷嬷先坐下等会,天儿爷自昨天夜里出去,一直没回来过。” 李妈坐了片刻,道:“天儿爷许是还在内院门房候着呢。刚才我去见他,衣服都起褶子了,夜深露重挂上水,穿着也不舒服,翠蝶去一趟问问,可过吃饭,他若只是等着,先请回来,换衣吃饭再过去便是。” “哎!”翠蝶脆声应了,出门去,不过片刻,就返了回来:“嬷嬷,天儿爷回来了。” 李妈蹭的站起身,迎了出去:“快!翠蝶摆饭,柳絮去准备换洗的衣服。” “摆饭不必,您送去的桂花糕我吃了两块,剩下的赏给了门房的王嬷嬷,帕子您收好了。”前脚踏进院的顾小天,将帕子放到李妈手里,“只是刚刚出了点事。 “王嬷嬷去了,您节哀!” 李妈怔怔的看着顾小天。 顾小天接着道:“我当时在那儿,王嬷嬷蹲角门吃着桂花糕,许是想起了以前,又因王妃罚她来别庄看门,心里不平,便口无遮拦的骂了起来。” 顾小天示意翠蝶扶着李妈,坐到院里的石凳上,他接着说:“您是知道的,她以前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何等风光,我给王爷也是这么说的。不成想她骂那话被孟姑娘听了,赶这档口,王妃正难着,她这么骂,哪能落着好。” “她那张嘴吆!我提醒过她多少回了,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说话。”王嬷嬷掩面,拿袖子试了眼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叹道:“祸从口出啊!” “孟家原还想着攀咬别人,可那丫鬟也没得证据,这会顾念王妃,都消停了。王嬷嬷的后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您也放宽心,等再晚几天,我带您给她上柱香,也算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我换身衣服就走,王爷还等我呢。您先坐会儿,喝口凉茶歇歇,翠蝶好生伺候着。”顾小天行了一礼,转身进屋去。 经顾小天这么一说,李妈微微感到轻松,心下感激不已。 若真这么圆过去,万一王妃真有不好,她也能摘出去了,就算摘不干净,总算能保住命,可再想王婆子,李妈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事还不算完,这会想不得太多,顾小天的帮顾情分却实打实的欠下了。 她吩咐翠蝶:“天儿爷是跟王爷干大事的人,他忙,你跟柳絮好生照顾,衣食住行,一应俱全的,该准备的做好,衣服勤换洗,屋里要通风,吃的顾不上让仲卿给他送去怎么没见仲卿?” “昨晚跟天儿爷一块出去的,没回,许是爷另有安排。”翠蝶回道。 李妈又细细交代翠蝶:“总之,你们别拿这些扰他,有不懂的去我那问,别让我看到做不利索的,少不得罚你们几个。” “您放心!”翠蝶几人跟顾小天有些年了。 李妈坐不住,要先回:“天儿爷出来给他说一声。” 翠蝶送她出门。 李妈走在路上,想到了顾小天刚来王府的时候。十四岁的少年,正值叛逆桀骜的年纪,顶着宗亲世子爷的身份,到处惹是生非,谁的话都不听。 不知怎么,竟被刚及冠的顾宴收拾服帖了,跟到楚王府一呆多年,也就年节了,才回自个家几日。 说起来,顾小天也是不易。虽说他爹敬亲王是当今圣上的异母胞弟,有几分恩宠。但他七岁时,母妃病逝,敬亲王随后娶了继室。 先时,继室生一女,倒还相安无事,偏他十岁封世子后,继王妃也生了一子。同是嫡亲子,世子继亲王位,其他封郡王,享禄地位天壤之别,时日久了,任谁都会心生不满,行事对待上便有些偏颇。 好在这继王妃倒也没致人死地的心思,毕竟无嫡长子还有长子,敬亲王一点都不缺儿子,烂妾生的一个接一个。唯有这继王妃生的女儿顾潇潇,颇受敬亲王宠爱,前些日子刚封了歆和郡主。 这事李妈知道,还是因为敬亲王派人来,请顾小天回府,参加歆和郡主的受封礼,顾小天死活不去,最终被楚王顾宴押送回的敬亲王府。 顾宴成亲后,内外都交给王妃打理,顾小天便常住王府客院。 只是楚王和王妃到底年轻,偌大王府又没个长辈叮嘱,两人净办些不着的事。这两年还好,办事有些章程了。 然而顾小天到底不是这家的人。虽说有定例,但个子长了衣服该换,被褥薄了该添,天凉了注意保暖时常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生活到处是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事项,不是记挂着的人,谁做得到四时四季的留意。 翠蝶、柳絮、仲卿三人,年纪也不过与顾小天相当,以前为这些照顾不周,没少受李妈训斥。 说起来,顾小天早该成亲了。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敬亲王继王妃选的那些姑娘,他没一个看上的,及冠这两年来,推脱了不知多少次。上次参加完受封礼,顾小天被他爹拘在家里,差点没回得来。 顾宴说他,顾小天还反驳:“拉倒!先管好你自己,女人多的王府后院都盛不下,还弄了个逍遥泉庄,风流的名声都传遍大齐了。三哥你说说,国舅府上书几次了?人家从老到小,一家子凭裙带荣光,能让你逍遥了?” 第八章 乘凉需记栽树恩 最后这句,顾小天说了,准挨顾宴的揍。 幸好那会儿,李妈看两人脸色都臭,还没吵起来之前,就把院子里的都打发出去了。 “一地鸡毛、乌烟瘴气,成亲有什么好的!就算不能娶个心意相知的,总该娶妻娶贤,我家那位给我相的都是什么主儿,你不是不知道,怕不是想把她娘家栓我身上!我傻了,才不躲开!” 顾小天这句豪言说完,李妈就听屋里乒铃乓啷。这哥俩时常来这么一套全武行,好在外院的账走顾宴的私库,不用看楚王妃的脸色。 敬亲王府没少送有姿色的丫鬟来伺候,虽说都被顾小天赶回去了,但架不住精力旺盛的年纪呐!说起来,翠蝶和柳絮当初就是因相貌好,才分给的顾小天,虽说明面上没说,也是有那方面的意思。 “左不过这两年的事了。”李妈不无叹息的想到。 她先去看了程云深。翠禾正给她擦脖颈上的虚汗:“嬷嬷!程姑娘发烧,嘴里还念念叨叨的说胡话。” 李妈近前,摸了一下程云深的额头,果真烫的吓人,左右没见到柳枝,便问翠禾:“柳枝呢?” “去厨房打热水了。刚才柳枝又请了次大夫,还是没人,内院传出来说,王妃喊的乏力,昏过去一次,女大夫施针才醒过来,那些大夫连午饭都是内院草草吃的。要是在王府,咱也不用费劲,去外面请一个便是,可偏偏在这山野别院。” 李妈打断翠禾的抱怨:“你快去,小天估计这会刚出门,你把情况给他说明,试试能否请王爷出面,借一个大夫来,这也是没法子了。” 翠禾忙出去寻人。 李妈见程云深趴在床上,头发散落遮在脸上,便伸手给她撩起。 “啊!”乍见程云深的面貌,李妈惊叫出声,不由抽回手,捂住嘴巴。 程云深的眉眼像极了当年的苏贵妃! 李妈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夏末的过午安静的只有蝉鸣声,叫的人心颤颤。她再次伸手,将程云深的落发缓缓的挑到耳后,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好在,整个五官没那么像。 李妈做到床边,拿起一旁的巾帕,轻轻拭去程云深脸上沾染的些许血红和泥土,仔细看去,眼前的姑娘面容姣好,虽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却盛在干净白皙,五官恰如其分,就算放到楚王府的各色莺莺燕燕里,也不落下风。 指若青葱,想来也是千娇百贵的养着,此时刻,黑发长直地铺陈在血染的床单上,有种异常的动人心魄。 李妈忙挪开眼,将薄布单搭在程云深身上,见地下床脚边一小片破烂衣角,还想着是柳枝干活粗拉,便顺手捡起,打眼一看,不由眉头皱起。 只见这布料低劣,花色俗烂,衣服针脚粗歪,她向来眼光老辣,一看便知程云深年约双十,可这料子却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会穿的。 又想到之前衣服垮挎的挂在程云深身上,无版无型的样子,再看这胳膊,竟由些许细长的划痕,刚结结疤,不是新伤,但也没有太久,似是经历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李妈叹了口气,好在天气没之前那么燥热,要不然伤口化脓生虫更难好。 不一会,柳枝打了水来:“嬷嬷回来了。呀!这姑娘好漂亮。” 李妈对她没好气:“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你看看,这溅了血沫子的破布,都半晌了,还扔屋里!” 柳枝哐当一身,撂下盛满水的木盆,水应声撒到外面:“嬷嬷好大脾气!来泉庄这四个月,见天对奴婢没个好脸,您有话直说,别阴声怪气的,我又没害您家破人亡!” 柳枝这话就说的严重了。 “你!”李妈气得顿时心肝疼,手指着她,沉了好一会没说出话来,“放肆!” “索性跟您明说,宋侧妃的事儿,您怨不得我,之前我父病重,我求她恩准,去账房提前预支些月银,或者请院里的太医给瞧瞧,可她非但丝毫不允,还讽刺我,怎么不也爬王爷的床,跟卫倩儿一样,混个暖床的名,好得些银两!” 李妈露出意外的神情,这事她并不知道,而且她印象里,宋倩如不是这等话狠人狠的人。 柳枝见她不信,接着说道:“那会儿因宋侧妃小产,您被王妃罚去了外院,哪还顾得上我们几个小丫头。别说是我,就连翠禾,她家人来赎她回去婚配,都被拒了。” 听罢,李妈终于出声:“怎么会!她一向心软的很呐!” “以前您在还好,王爷隔月还去的,可她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王爷也不去,她怨恨,但又够不到正院那位,便冲我们几个撒气,说我们没护好她,害她不能生了,那就谁也不要得好!” 说到这儿,柳枝竟委屈的哭了:“到了后来,她脾气越发没边,不知打哪听来的,竟扎王妃的小人儿,让我偷偷去埋正院,她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嘛!嬷嬷,我不想死!您要还不信,问翠禾她们便是。本来这与您不相干,我和翠禾想着也别说出来,平白惹您烦心。” 李妈捋了捋柳枝的话,问道:“那小人儿呢?” “烧了!我不想去的。她发狠,说我不去,就把我发卖去那下等地儿。我便告到了王妃那儿,要是直接拿去王妃跟前,我也活不了,就只嘴上说宋侧妃有这想法,让我去准备,王妃便只把我们几个都罚去外院,换了一批人。这不,跟您没多久,她就出事儿了。” 柳枝跪下,伏地哭道:“就算嬷嬷罚,奴婢也不悔!这事儿若按她说的做,一旦事发,我们整个院,都没活路的。” 李妈问静静站在门口的翠禾:“她说的是真的?” 翠禾也伏地,一字未说。 李妈飘忽的眼睛,有如实质般,越过翠禾,看向她的身后。 院里刺目的光折进的眼里,睁不开闭不上,那一阵的恍惚,仿佛摇晃而去的时光,让人再也回想不得,那多年以前的青涩少年人! 她恍然觉得自己老了,记忆中的那些人不知从何时起,竟似只在她的记忆里活着了。 许久,她才声音干涩的叹了一句:“人都是会变的啊!” 第九章 沧海桑田多变幻 李妈又想到了王婆子。 当年,因自己是被皇后安排过来的,开始并不被王莉所喜,她跟同样出自将军府的唐嫣然要好,只是没几年唐嫣然嫁给了北武门的侍卫李兆威,她才渐渐接纳自己。 说是接纳,也只是说得上几句话而已,从认识王莉起,她那股子高傲劲从来没消失过,也不知道她高傲的底气哪来的。当年还能说是因苏贵妃受宠,后来呢? 李妈觉得王莉总是认不清现实,也接受不了境遇的变化,还嫌弃自己到哪都谨小慎微,明明李兆威最初有意求取,却因唐嫣然对他有意,竟拱手让人。 尤其是后来王莉听说,李兆威升职侍卫长,唐嫣然儿女双全、婆家爱重,总替她可惜:“小苒箐,你看看,这些原本都是你的。” 还有后来,王妃把她跟前的大丫鬟卫楠,许给了外院打理铺子的管事张和当继室,在那不久之前,张和还曾对李妈示好,这才有王婆子骂:“好好地婚事,平白让人抢去都不敢言语。” 哪里是被抢去的,不过是比较之下,更有利可图。 王莉总是看不透这一点,势力眼的是人之本性,哪分男女。 李妈摇摇头,想得头疼,反而不想计较这些。 人啊,还真是难得糊涂,看得清才更痛苦。 李妈摸了下自己的鬓间白发,双眼微涩,转眼竟到了这等年纪,双十年盛不言而今后,过三不堪回首当时己,身边有儿孙满堂,也有斯人已逝,自己依旧孤身一人。 想想,人之剧变,不过短短几年几天几时,甚至一刻一分一秒。 曾以为,只是换个地方生活,以那时深厚的情分,断不会生疏到哪里。 起先,联系也算频繁,直到一日某个寻常的午后,恍然惊觉,竟已有时日未曾通音信,乍提笔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终于从自身的经历谈起,然而封了信笺,一时竟不知寄去哪里。 那个人,那些人,此后真的就只能活在记忆里了。思及至此,终至此!潸然落泪人不泣,只道当时是寻常 “都起来。”李妈收回目光,忍下心底淡淡的悲凉,轻声说道。 翠禾站起身,跪得有些腿麻,没站住,身子晃了一下,她忙扶住门缘,一听身后传来说话声,她回首一看,院门口竟来了位女医,身后跟着背箱的女童,不由惊喜:“嬷嬷,赵女医来了!” 这下,李妈顾不得感怀,直直的站起身,迎到门口:“可算来了!前边可还好?” 赵怡儿脚下匆匆,紧绷的脸上透出疲惫,她微微颔首:“嬷嬷,我得快点回去!” 李妈一听,是不太好的意思,忙与翠禾和柳枝让出屋门。 赵怡儿不多言,抬脚进屋直奔床去,一番把脉看伤,问道:“嬷嬷,这是谁包的?用了哪些药?” “是商统领!这是他刚才用的药。”李妈闻言,忙中有序的打开药箱,将商正初用过拿了出来,连用空的纸包也留的分毫不差。 赵怡儿“嗯”了一声,没多言,打开药包嗅了个遍,又试了下程云深的额头,回身提笔在备好的纸上写方子,让银屏去配,然后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剪子纱布药水之类,将渗血的白棉布换下。 李妈一旁看着,只见赵怡儿手法娴熟,包扎整齐,年纪不大的姑娘,见了血肉眼不眨眉不皱,着实令人钦佩。 柳枝已经看得目瞪。 翠禾还好,确是打心底承认,这比商正初包扎的好看多了,怎么形容呢,大概是一个像屠宰场,一个像手指在跳舞。 “赵女医真厉害!”柳枝悄悄的对翠禾说。 翠禾轻轻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怕打扰,没敢吱声。 李妈瞪了她俩一眼:“不看看人是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接一下小银屏,把药煎了,一个两个的没眼力劲。” “喏!”翠禾忙拉扯了柳枝出去。 待出了门,柳枝委屈道:“我都解释过了,嬷嬷还是针对我。” “你个心眼比针小的,别总想着出尖冒头,听话听音,别人说的岂如都你想的一般直来直去。就说眼下,赵女医赶时间来的,我们都闲着不帮衬,却让人两头跑不说,受指使的就自己的小童,换你总是自己受累,不当时就甩脸了。” 翠禾便走边说道:“就算我们专业的活计帮不上手,别的细枝末节,能力范围内的,不该让忙活的人心里舒坦些?嬷嬷的意思,就说给赵女医听的,她凶了我们,赵女医反倒没得怨怼了,反过来也是告诫我们,该有点眼力劲,别杵在一旁不帮忙。” “好!总是你说得对。”柳枝到底有点口服心不服。 “你啊,别人不指使到点,你就眼里没个活的,但凡脑子转一圈,也不用等别人说教!”翠禾不再愿多费口舌,走到回廊拐角处寻了几块青砖,碰掉上面沾的土。 回头见柳枝跟她身后,又气又恼,道:“你跟着我作甚!嬷嬷都说了煎药,一会银屏就取药回来了,你还不快去厨房拿药罐子,没见我要搭火台子么!” 翠禾这么分派,也是因柳枝不会生火,她那大丫鬟的命哪干过粗使婆子的活。 以前也是柳枝跟宋侧妃身边捏肩捶腿梳头发,她端茶倒水指使小丫鬟干这干那,到了这外宅院,干轻松活的都是王爷身边侍奉的,哪轮得着她们。 翠禾在院里忙着生着火,眼睛留意着院门口,不一会儿,就见小丫头银屏一手扶迎门墙,气喘吁吁。 想她这来去如风的,定是累惨了,翠禾连忙急走上前搀她,一边喊道:“小银屏,慢着点!” 银屏虽是总角年岁,长得也小巧,但那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小机灵,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打小跟着赵女医学黄岐,很是肯吃苦,辩药拿药比一般的小子都厉害。 翠禾扶住银屏,接过药包递给随后赶过来的柳枝,又拿帕子给银屏擦汗。 “姐姐别忙,快去煎药,我得寻我家姑娘。”银屏气喘吁吁的摆摆手,她挣开翠禾,摇摇晃晃的向前跑了几步,冲屋里大声喊:“姑娘,红景哥带了正院的人来请!” 翠禾心里咯噔一下,也跑上前,听银屏对她说了句,“药我只拿来三次的,等里面姑娘烧退了,药还得换”,又脚下不停朝屋里跑,边喊:“姑娘,快!正院来请了!” 第十章 随遇而安少比较 没等银屏跑进屋,赵怡儿已收拾好,走了出来。 她站在廊柱下,见紧随而来的大丫鬟一脸惶惶,匆匆行礼道:“王妃又昏过去了!稳婆说胎位不正,赵女医快过去。” 就算院里候着的大夫不能进,屋里还有一个宋女医,哪里用得着急请她,分明见情况不好,临阵推诿责任。 赵怡儿眉头一皱,轻声道:“银屏儿,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华佗先生的故事么?” 这话问的突兀,听得银屏一愣,华佗先生可真算不得善终,思虑的片刻,她没顾得上答话,抬眼怔怔的看着赵怡儿。 赵怡儿怜爱地看了眼银屏,道:“这世间既从不缺名医,也不缺讳疾忌医的病患,和不明就里的亲眷。可悲的是,为医者,常常与天争他人之命,却争不过自己的命运。” 赵怡儿长身玉立,瘦弱的身影,隐隐透出顶天立地的气势:“可我,总奢望再争一争,哪怕只有极少的可能,就算失败了,也不愧天地!我们走!” 李妈听后,朝赵怡儿行了个大礼,道:“赵女医慢走。” “李嬷嬷,告辞。”赵怡儿颔首,回道。 李妈将人送出院,又站门口目送人走远。 “是不是王妃”见李妈走过来,柳枝连忙禁声,进屋一通收拾。 李妈只觉身心俱疲,静静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出神。 翠禾几次添茶见水不见少,便轻轻劝道:“嬷嬷安心,仔细石凳凉了肚子,咱回屋等着。” 李妈回神,见天色昏暗,道:“掌灯了啊!” “嗯,程姑娘烧退了,停会再喂一次药,晚上烧不起来,过几天就好了。”翠禾搀着李妈起身,一边安慰她,道,“您别多想,我娘疼了两天两夜才得我幼弟,一出来就八斤重,最后也都好好的。” “我记得你是很小进了王府的。” “嗯,我娘生了四个姑娘,才得了个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家里好的都紧着他,只是人多嘴多,便养不起了,我娘想送进宫给的银钱多些,跟着贵人吃喝也好的。” 翠禾扶着李妈回屋用饭,用陈述一般的语气,缓缓道:“只是大姐快到许人的年纪,能得些彩礼,二姐大我两岁,能干活也能替她看着幼弟,四妹不到年纪,这不就轮到了我。” “你是个好孩子。我跟你差不多,也是很小便入了宫,到年纪时老母早就故去,哥哥家的嫂子想我去大户人家当妾,我没应,说是贵妃看重,留我在身边当差,便把发放的银子给了他们,算是断了关系。” 翠禾不由吃惊。 李妈拍了下翠禾的手,看着她正色道:“你也不用觉得是自己的错,以为是自己多吃了家里几碗饭,便心里愧疚,自己省吃俭用,也要把钱留给家里。上次你四妹来,我无意碰见了。” 翠禾听了,顿时眼里发酸,泪无声而下。 从前她对旁人说家里人记挂,每月来王府看她,其实不过是来拿她刚发的月银子。 被李妈看见那次,她跟四妹吵了一嘴,起因便是,四妹听她说被罚到山庄别院,以后月钱不能及时给,便说她笨,“被人从内宅赶到外院就算了,又被撵到了庄子上,还能指望你什么!” 四妹原本指望翠禾,给牵线个管事的儿子,但这事儿一直没成,便落了个心里埋怨,每次来都催她抓紧,这次又催,说她不想嫁给东街卖肉的。 翠禾没忍住,回嘴说她:“卖肉的有什么不好,起码有你肉吃,管家娘子的好事儿,连我都够不着边,也不想想,哪轮得到你!” 等四妹骂骂咧咧走了,翠禾回屋哭了好一阵,凭什么当年送走的是她呢,那会又没到吃不起的境地,再晚两年,送的该是她四妹啊! “我这么多年过来,总算看的明白,人跟人啊,早晚是要分开的,只不过我们父母缘浅,分开的早了点,也不用跟别人比,谁跟谁都不一样的,你年纪也不小了,多为自己打算着。”李妈点到为止,又道:“饭我不吃了,你进去。” “晚上你和柳枝轮换睡会,看着程姑娘,有事喊我。”李妈又回身嘱咐,正见翠禾回身收拾茶盏,拿帕子蘸了茶水擦眼,许是怕被柳枝瞧出来,突然听她说话,慌乱的低下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山里的天气变得快,半夜竟打闪刮风。 翠禾值上半夜,一直没睡沉,隔一会起来看看程云深,别烧起来或者渴了什么的,迷糊中听见风声,她披了衣服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 透过窗缝看院里树被吹得弯腰,隔了一会儿,竟打了明晃晃的闪,想着正院还没音信,不由心有戚戚,就这这时,突然听背后冷声道:“你怎么死的呀?” 这话音传来,翠禾顿时吓得不敢动,只觉冷气顺脚心涌到手心,又听一句:“婆婆!你坐下喝杯水,慢慢说。” 等了许久没声响,翠禾心颤颤的慢慢回头,赫然见程云深竟坐了起来,不由吓退两步,贴到墙上,一把捂住嘴,生怕惊醒她。 翠禾感觉自己僵了很久,直到程云深说完,“王婆婆,您走好”,又直挺挺的躺下,过了许久,她才脚下有点知觉,也没敢动,生怕弄出什么动静。 像多数人一样,大都叶公好龙,敬畏又怀疑未知,毕竟不曾亲眼见,可就算亲眼见,也总能找些借口囫囵过去,人之自我安慰,以期过得心安理,可见一斑。 翠禾也是,她按着心口,只听身体里怦怦直跳的声音在耳边擂鼓般作响,缓了一会,想程云深可能是着了梦魇。 又一想,程云深是不可能见过王婆子的,顿时脸色发白。 “或许是被王婆子附了身?听说人体弱的时候最容易招惹脏东西,王婆子估计是不甘心,不知道是不是要程姑娘给李妈传话,不知道她会不会看见我。” 翠禾胡思乱想着,又忧心王婆子回来找她,立誓过几日给王婆子上柱香,才心里踏实了些。 到了下半夜,已然下起了雨。 整个山林在黑暗中磔磔作响,好像隐藏着巨大的怪兽。 越想,翠禾心里越惶惶,害怕的睡不着。 第十一章 梦里有时终须有 翠禾叫了几次柳枝,她睡得沉没应声,想自己反正是睡不着了,就由着她,又战战兢兢地瞅了眼程云深。 怕是肯定怕的,大半夜整这么一出,吓不死就算胆大。 程云深并不知道有这事,她只以为自己做了个的梦,梦里来了个婆婆找她说事。 也算不得说,梦里的场景,不似现实的对话,也没什么时空顺序,可就是心里知道。程云深组织了一下王婆的意思,大概是: 曾想成巾帼,怎料庭院深,花落春又开,困我于蹉跎。 此程多沉浮,繁华转头空,世事情易变,人多有不全。 余有簪一支,请君埋黄沙,了去前生愿,另起一尘缘。 劝后来儿女,出言慎思量,莫逞口舌快,平白惹祸根。 这段话肯定不是王婆说的,她原话是破口大骂式的诉冤。 程云深想自己这儿又不是公堂,不过既然人找她来了,就顺手奉上杯水,听人叨叨几句,好好送人走得了。 至于人是哪来的,杯是哪拿的,水是哪取的,谁知道呢,反正就一个梦,遑论真假。 王婆子还说她攒了一辈子的钱,藏柴房东墙角第二排砖里,要送她呢! 这能信吗! 也不知到底藏多少 程云深梦里琢磨着,挂挂于心,想去看看,就睡得不怎么踏实了。 李妈也没睡踏实,下半夜被一个惊雷吓醒,再也没了睡意,黑灯瞎火的坐在床边,啥也没想,只是呆呆发怔的坐着。 突然,院门被拍的急促:“嬷嬷,快开门!” 李妈心咯噔一紧,顾不得披衣,趿拉上鞋子,匆忙跑出门。 仔细听,竟是柳絮! “天儿爷刚回来,王妃生了!是个哥儿。”柳絮扯着嗓子道,“内院打罗了,这天儿到处听不见,爷吩咐我来给您说声。” 雷雨中听不真切,李妈急急拉着柳絮到回廊下。 柳絮又重说了一遍。 李妈原地转了几圈,才平复下来,道:“真是天佑大齐!老天保佑!” 她冷静下来,看柳絮脸上不见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又慌慌问道:“可还有什么不对?” “就是血流的有点多。”柳絮给顾小天去送蓑衣,竟听来了不少,“哥儿八斤多重,不好生,王妃几次脱力,含了参片上了针,中间胎位不正,幸好赵女医厉害,揉着肚皮给转了过来,用手托了一下,就生下来了。” “那怎么说血多?”李妈没敢说重话,她年纪大却没生过,只听说过不少妇人血崩难产去了的。 生孩子向来是一脚踏进鬼门关,若不是娶妻生子留香火的传统,得靠着男的混口饭,堵住那悠悠众口,真不见得谁上赶着生。 就算生,哪个不是心里怕着,战战兢兢地听天由命。 “我听银屏说的,她让我给你院里受伤的姑娘捎带过来明天的药,怕她那边手忙脚乱忘了。”说着,柳絮拎出一提纸包,递给李妈。 怕被雨打湿了,竟是拢在袖子底下盖着的。 “我听她无意跟赵女医说了句,‘一般撕裂也没这么多血,别不是’,又见我在那,没再说。说我也不敢听,紧忙地回来了,就是老觉得不踏实,跟您一说。” 李妈刚撂下的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她是真怕被王婆子的乌鸦嘴说中了! 告诫柳絮道:“话到我这打住,听到没?” “晓得,我也就敢跟您说。”柳絮低声道,“您是没见,白日里三层四层的围着,这一生下来,人说散都散了,留了个几个丫鬟婆子收拾,还拦着王爷不让进屋,说什么晦气,都围着哥儿乐呵,生怕漏了打赏似的。对了,王爷说每人赏一倍月银!” “管好自己!这哪轮得着你替人家抱不平,有你的赏就行了。”李妈拍打了一下柳絮的手,扯过草药包,瞪了眼她,“你快回去,伺候天儿爷歇了,天亮没事让他多睡点,饭什么点醒了什么时候吃,吩咐厨房热着点。” 柳絮忙住嘴,笑道:“我听嬷嬷的,您可别恼我了。” 送走柳絮,李妈拴好门,转身回屋,凭空打了个闪,见正屋门前站了个黑乎乎的身影,吓得她“吆哎”一声,仔细一看,竟是翠禾。 李妈拍着心口:“吓死我了,你怎么站这。” 翠禾撑伞迎上前,给李妈遮了大半,又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接过药,搀住李妈,边走边说道:“嬷嬷勿怪,奴婢听了拍门声出来,隐约听得是柳絮姐姐,见您过去,就候这了,可是她说了什么?” “王妃给王爷添了个哥儿,每人赏一倍月银。” 翠禾高兴道:“太好了,够我们过中秋逛花灯的了。” “美得你,还逛花灯呢!王妃在月子里,哪回得去王府,少说得一两个月。” “说的也是。”翠禾微微失落,还是希望早些回王府,“哥儿得洗三,还有来看月子的,这山里不方便,总得安排个章程。” “也是赶上了,听说王妃算着日子,打算这几天就回王府的,没成想这么早就发动了。”李妈打量翠禾穿的还是昨个的衣服,“你这是还没睡呢?柳枝这个懒丫头!我去叫她!” “嬷嬷慢着!仔细脚下。”翠禾拽住李妈,“您别怪她,是我睡不着,没叫她。” “那也不成,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你好得合一会儿眼,躺床上歇歇,甭拦我,我去叫她起来。” 翠禾一看李妈执意叫柳枝起来替她,想柳枝本就觉得李妈针对她,哪敢再平添她的怨气,忙说道:“您歇着,我去!” 李妈停下脚,犹豫的看了眼翠禾,她知道翠禾心善,不肯信。 “我去就是了,您再睡会。”说着,翠禾扯李妈回了厢房。 李妈不肯进屋,站门口看着。 翠禾无奈,回正屋耳房,摇醒了柳枝。 柳枝起身,揉了揉眼,见天已微微灰白,嘟哝道:“你怎么才叫我呀!” “王妃添了个哥儿,程姑娘还是有点烧,不烫,还得服两次药,外伤药你等我,咱俩给她换,我先睡会。” 柳枝迷迷糊糊点头,被翠禾连扶带推的送走。 翠禾躺下,身子碰到床,立时困意袭来,不禁打了好几个个哈欠,刚想入睡,柳枝了冲回来,嚷道:“你说王妃添了个哥儿!” 翠禾嗯嗯两声:“你别错过领赏。” 第十二章 命里无时莫强求 柳枝迷迷糊糊点头,被翠禾连扶带推的送走。 翠禾躺下,身子碰到床,立时困意袭来,不禁打了好几个个哈欠,刚想入睡,柳枝了冲回来,嚷道:“你说王妃添了个哥儿!” 翠禾嗯嗯两声:“你别错过领赏。” 说到领赏,翠禾沉睡之前的那一念,想着能给家里多攒下点,不由高兴,竟梦到了捡钱。 翠禾梦到无数的钱币从天而降,忙跑过去往兜里塞,兜不见底,一直塞不满了似的,心里便有些着急,怕被人抢,张手大把地往袋子里捞,捞啊捞啊 “嬷嬷你看,她这是梦到什么了,笑得嘴都歪了。”柳枝取笑翠禾道。 李妈进屋来看程云深,见她脸上有了颜色,放下心,听柳枝打趣翠禾,也走过去看了几眼,又扯柳枝出了耳房,笑着低声道:“还能有什么,快出去,别闹醒她,让她多睡会,你去把程姑娘的药煎了。” 柳枝犹豫半晌,跟了李妈走出屋子,迟疑道:“嬷嬷,我不会。” 李妈停下脚,看着柳枝满脸小心翼翼,本想说“不会,还不会学么”,转念摆摆手,道:“算了,我来,你去端早饭,别忘给翠禾留出来。” 柳枝“哎”一声,欢快的出去了,见门口站的小兵还打了招呼,嘴角笑起来一个浅浅的酒窝,道:“饭我替你们取来罢。” 看得左边那个叫三子的脸都红了,讷讷的低下头。 站右边的张江朗声回道:“谢谢姑娘,我们侍卫打饭的在东边,你去可能不方便。” 柳枝听了没在意:“没事没事。” 到了外院的厨房,柳枝才发现东边打饭的清一色的男子,难怪那个人特意说,不由涨红了脸,正进退为难,忽听声后:“姑娘好意,还是我来!” 回身看,原是张江追了过来,莫名松了口气,“嗯”一声,垂首快步走开。 李良他们哪见过这么娇滴滴的姑娘,瞅着柳枝站那好一会了,眼都快看直了。 “张江你行啊!这姑娘够”李中良见张江跟柳枝说话带了些许酸气。 李中良跟他睡一个屋,平时说话就满嘴荤味,没等他说完,张江几步冲上前,勾肩搭背,一把捂住了李良的嘴。 他还在院门口站不知几天,要是李中良浑说被柳枝听了,不得天天受冷脸。 “今天是什么菜?”张江看向分菜的大锅,问道。 “我问你姑娘呢,你扯什么菜!”李中良扒拉开张江的手。 张江瞥见柳枝走远,便没理会他,转后面去排队。 李中良追着说道:“眼光不错嘛,腿长腰细。” “滚犊子!别说没提醒你,商老大安排我看的可是重要嫌犯。” 李中良撇撇嘴,凑近张江,压低声音说道:“昨天搜山,逮了十二个,跑两个,全是不入流的糙汉,就那三脚猫的功夫,值当的王爷带回院里养伤?还是顾世子押车回来的,怕不是个妞,老大还藏着掖着不透口风,切!” 张江瞳孔微缩,不得不承认李中良的脑子转得快,又担心横生是非,警告他道:“你可别乱说。” “果然被我猜中了,看你紧张的,小爷我是谁,什么该说不该说,有数!” 张江看他得意的神色,知道自己被套路了,无奈道:“真有你的!” 李中良嘿嘿一笑,承认的爽快,倒也不惹人生厌:“不过,我说的也是实话。” 说完,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柳枝离去的方向。 张江抬肘捣了李中良一下,没搭理他这茬,随口问:“跑那俩是谁啊。” “领头的叫王二武,还有一个打铁的叫李四平。说起来有趣,你听说过那个被王爷赏给叫花子的?” 这事儿,只怕楚地无人不知,张江颇有兴致等着听下文。 李中良卖了关子,颇为自得:“就是王二武的亲妹子,她妹子自恃貌美,不堪羞辱跳河死了。王二武扬言替妹报仇,纠集了十来号混子,不知怎么见了王爷夜里出门,伺机埋伏山里突袭。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真貌美就不会被楚王打发了,没点自知之明么! 张江无奈的摇摇头,打完饭便回去值岗了。 以往时间充裕的时候,他跟李中良一伙的,会坐一边矮桌上吃,但怕突然有事被叫出去,饭吃的风卷残云。这两天跟三子当值,不好饿着别人,都是打饭回去,两个人蹲墙根底下轮流吃。 王府的伙食可比外面署衙城防的好多了,每天都能见荤腥,三子从村里来的,第一顿饭竟然哭了:“比家里过年吃的都好!” 尤其是楚王治军严明,一般不会出现克扣,以至王府亲兵千里挑一,又是太平盛世,没有大的战事,兜里都有点积蓄,不愁娶妻。 楚王府今年招募亲兵,张江、三子和李中良都是这一批刚进来的。 张江回去的时候,柳枝正在将李妈煎好的药倒碗里。 喂药是个耐心活也是个技巧活,还得翠禾来做。不得已,柳枝把翠禾叫醒了,幸好李妈去了隔壁顾小天住的院,没得挨训。 如是过了两天,楚王顾宴说王妃辛苦,庭哥儿的洗三先简单操办等十二天的时候再大办,把客人都接来山庄。 传出来的楚王原话是:“宴不舍王妃舟车劳顿。” 古人重三,庭哥儿的洗三也就说简单,但该有的仪式丁点没差。 前院这会正热闹,只不过轮不着她们几个去,翠禾和柳枝去干了点擦桌子搬凳子的粗使活,就回来了。 “王爷对王妃可算情深意重!”柳枝连连赞道,听她说话的是程云深。 醒来后的程云深大多数时间就躺在床上。柳枝能侃,没事就坐床边跟程云深搭话,好在也让她知道了身处的大概环境。 看程云深撇嘴,柳枝道:“姑娘别不信,王爷多尊荣一人,能亲自照顾王妃,喂羹汤都试试温,怕凉着又怕烫着,可不算是好的?” 程云深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照顾妻子不是本分么? 便问柳枝道:“时下女子对夫君的要求都这么低?” 第十三章 人心如海隔肚皮 翠禾进门,放下纱布和药,扶起程云深,笑道:“姑娘细想便知,这要求可不低了,能亲自照顾,得这男子小有资产,不必日日外出上工。” “而太有资产的,又有丫鬟仆妇,也轮不到他做这些,喂羹汤试温也算有心,一般男子哪想得到这个。”翠禾轻手解开程云深身上的包扎结。 “就是就是!”柳枝附和着,上手帮翠禾一起。两人照顾了程云深几日,说话早就熟稔。 程云深对这狗粮暗自不屑:“真情深能左一个右一个往院子里放?” “王爷长得俊美,人又温柔,那些院里的都是硬贴上来的,还有宫里送的,还有人情往来的收的,你不也”柳枝突然打住,有些尴尬,讪讪地望了眼程云深。 程云深嘴角一抽:“别瞎说哈,你看我长这样,像那种上赶着的?” 柳枝仔细看了,深深的点了个头:“像!” 翠禾捂嘴偷笑,这程姑娘说话很有意思,爱开玩笑,任你怎么说也不恼。 程云深被俩人剥了个精光,露出白皙如脂的肌肤,见门窗关得严实,屋里都是女的,倒也不怎么羞,依旧跟两人插科打诨:“你俩莫不是收到了打赏的银子?净说你们王爷的好话。对了,跟你们打听个事,可听说过叫王莉的婆子?” 翠禾一怔,想那晚上程云深的异状,有些后怕。 柳枝下意识瞅了眼门口,压低声音道:“姑娘,怎的问起她来?姑娘认识王婆?” “不认识,就问问。”程云深见她俩讳莫如深,心里莫名升起不好的预感,“可是有什么不对?” “你打哪听来的她?”柳枝狐疑的看了眼程云深。 翠禾怕柳枝多问,忙接话道:“还不是你大嗓门吵,估计是程姑娘昏迷中给听去了。” 借机打消柳枝的疑虑,翠禾还想探探程云深,接着低声道:“你才来那天,王婆咒正院那位主子,被人听见,撞柱死了。” 翠禾说完,果然见程云深变了脸色。 “那,那”程云深讷讷道。 她想问,那死去的王婆子怎么来找她的,又想这事稀奇,别说出来吓着人,便没往下说。 翠禾听见门外脚步声,想是李妈来了,忙嘱咐程云深道:“这事,姑娘莫再提了。” 这提起王婆子,三人各怀心思,翠禾俩人忙碌着给程云深换好伤药,倒也沉默得不算尴尬。 程云深琢磨着翠禾说的,她打听王婆,主要是那个梦太清晰,都过好几天了她还记得,也没想怎样,就随口一问。 可这一问,竟证实她梦里的王婆子,是真的存在过,然而她并不认识王婆子! 更渗人的是,王婆子死了,就在她做梦的那天! 她有些惴惴不安,难不成这是所谓的托梦? 程云深不由皱了下眉头。 她来这个世界,本就透着玄机,这王婆托梦一事,由不得她不重视,心道:“死人托梦,古往今来都有传闻,不过一般托梦是给关系亲近之人,可我跟王婆子素不相识” 毕竟受了多年科学教育,程云深并不想碰这种神神道道的事,可又怕是真的,毕竟很多科学家研究到后来转向了神学。可见,科学不怕无知,就怕不承认有很多无知依旧不为人知。 她心里建设一番,暗自决定道:“得,我去柴房找找有没有她藏得钱就是了!若没有最好,若碰巧有,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是!” 这么一想,程云深心里便轻松了,不由舒了口气。 柳枝还是疑惑,程云深怎么会问王婆子。 翠禾却留意着程云深的神态,见她慢慢放下了紧张,琢磨着要不要告诉程云深那晚上她梦中惊坐起。 老人说,这种事,碰到了躲不过。翠禾想,多个人分担,好过她一个人担惊受怕,便一直留意着程云深。 接下来几日,翠禾发现,程云深总有意无意的打听庄子的格局,尤其是问柴房。 翠禾有意告之程云深:“逍遥庄地儿大,格局依着王府建造,外院和内宅分明,有很多附院,像门房、客房、账房、医署、厨房等等,柴房临厨房而置,仅大厨房有两个,不知姑娘问的是哪个?” 程云深听的不由惆怅,原来柴房有好几个! 这天,翠禾扶程云深在院里散步。 程云深执意出了院门,问看起来老实的三子:“你俩守我也好多天了,我这都能挪动了,你主子怎么还不来问话?” 三子憋了半晌,也没说出所以然,倒是张江回道:“已经禀了商统领。” 程云深能坐起来的时候,就从开着的窗户里留意到了这俩守卫,问翠禾她还不肯多说,倒是柳枝问程云深:“姑娘怎么会被认成匪徒?我看你一点也不像。” 程云深稍微一想,顿时气结,反问柳枝:“顾小天说我是匪徒了?” 一听程云深搬出顾小天的名字,柳枝连连摆手:“没,没,天儿爷可没说,是商统领管着抓匪徒,让人看着你点。” “明明是我救了你们王爷,好不!别平白冤枉我。”程云深虽然嘴上嚷嚷,但其实很心虚,她并没有合法的身份文牒。 听翠禾和柳枝的意思,顾小天有些地位,又比楚王好说话,程云深想,若是能通过他获得合法身份,日后行事也方便。 只是程云深一直没能再见到顾小天,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继续被困在院里,这才执意出来。 张江说了一句就不吭声,程云深好不容易出来,哪能轻易罢休,继续道:“你们叫顾小天来,我要跟他当面对质。” 张江不接茬:“程姑娘莫为难,我们听吩咐办事,你暂且安心住着。” “就,就是,这里住着多好。”三子点头附和。 程云深乐了,她听张江说话,就知道他不好糊弄,倒是三子实诚,问话更方便,笑问他道:“你会说话就好,我问你,这里住着好,哪里住着不好?” 张江瞪了眼三子,怕他乱说,哪知三子被程云深盯得脸红,低了头,还回道:“私狱里老鼠乱窜,住着不好,匪徒都关那儿了。” 张江无奈,这能是往外说的嘛! “那你看我像匪徒吗?”程云深接着问。 三子还真听话,抬头快快的逡了一眼程云深,摇了摇头,却把头低的更深了,他觉得程云深比庙里供奉的观音娘娘都温柔,笑得真好看。 然后笑得好看的程云深一抬头,笑得更欢了:“喂!顾小天!” 第十四章 为己打算是常情 翠禾跟着看去,路头上拐过来的,可不就是顾小天,他从庭哥儿洗三那儿回来,正跟不知何时回府的仲卿说话,翠禾远远行了一礼。 顾小天乍见收拾齐整的程云深,叹了一句:“不得不说,三哥的眼光真好!” 仲卿不明所以:“可不说呢,就目前线索指向,前朝周王墓葬确实存在,王爷的眼光那是” 仲卿蓦然住嘴,他看到了什么? 他家天儿爷一向只认钱,这次眼里竟然看得见姑娘了! 长相那是——仲卿不由连连点头:“嗯嗯,相当好!” “乱看什么!”顾小天一掌拍在仲卿的脑瓜子上,“去,接着查!这次多带点人,找到周王墓,天儿爷有赏!” 仲卿欢快地“哎”一声,正想拔脚走,顾小天又拽住他,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先去商正初那儿,审审那晚跟我们出去的那伙人,有没有看到不该看的,别传出去什么话。” 仲卿蓦然正色,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顾小天看了眼程云深,阴恻恻道:“凡相关,不留活口!” 仲卿心中一凛,暗道声可惜,临走又看了眼程云深。 凡沾上“逆”罪,谁也担不起!他们做的是掉脑袋的事,仲卿认同他主子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顾小天近前打量程云深,暗自疑心道:“就这娇滴滴的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跟那些莽夫是一伙的,难不成还有其他藏头露尾的势力?” 想到从程云深手里缴来的那把锋利的匕首,顾小天仍是不放心,他问过武器行家路明:“这匕首,你打的出来?” 路明回复他说:“这匕首薄而坚硬,银白不锈,倒还不算稀奇,可这剑柄的材质黑而轻,不似寻常铜制的沉,路明不曾见过。” 程云深并不知道,自己从那农户家偷出来防身的一把塑料柄水果刀,竟被路明道出了不寻常。 更无语的是,这匕首引得顾小天盯着她不放。直到日后程云深晓得其中缘由,恨不得甩自己两嘴巴子:“难怪当初跟遛狗似的逗她!” 这会儿程云深只想摆脱嫌疑:“我听说那些匪徒都逮着了,你可问仔细,别冤枉了我。” “自是不能冤枉。”顾小天好脾气道,心里想的却是不放虎归山怎么按图索骥!他竟是决定要放任程云深招摇,打算诱蛇出洞,徐徐图之。 程云深哪里看得出顾小天的心思,顺着话说道:“我跟他们素昧平生,要不是我身先士卒,你早着他们的暗算了,你不谢谢我也罢了,怎么能让他们看犯人似的盯着我!” “确实该谢!”顾小天深以为然,铁蒺藜扎肉,确实挺疼的,“只是尚无证据,只好委屈程姑娘暂留此地。” 程云深错以为顾小天讲理,便继续提要求:“既是救命之恩,也不用你涌泉相报,但好得算是座上客,我想到处走走总可以。” 顾小天一愣,这哪是不用谢,分明是蹬鼻子上脸,倒不用他想着怎么诱鱼上钩了,这么耐不住,不知背后是哪位靠山,他拱手笑道:“姑娘救命之恩,确实当奉为上宾!” 转而吩咐张江和三子:“你们去回商统领,程姑娘是我的客人,不可无礼。” 又吩咐翠禾:“山庄风景宜人,带程姑娘四处看看。” 程云深面上不由一喜,看顾小天怎么看怎么像好人。 顾小天想,这姑娘的心思可真好猜,哪有间谍这么不专业的! 就差把“高兴”两字写脸上了,就是看他的眼神,星星闪烁般,怎么那么像见了骨头的小狗子似的,怕不是想贴上他——那可不行。 顾小天微微心慌,忙别了程云深回自己院,转头又令柳絮悄悄传话给翠禾:“天儿爷让你好好盯着程姑娘,去哪做了什么,都记下来,及时回禀。” 程云深却不明旧里,天真的以为有了顾小天出面澄清,她便跟那些匪徒划清界限,就想着逛逛山庄,找找柴房,万一发点小财。 毕竟手里有钱心不慌,谁让她身无分文,又寄人篱下呢。 这不心里急切,一经顾小天允许,程云深得空便在山庄外院逛。 “你说,她打探柴房?” 柳絮点头:“翠禾传话,程姑娘这日四处闲逛,从山庄大门到温泉池子,都表现的异常镇定,只有经过柴房,停留时辰较长。” 逍遥泉庄的进门处,有四根白玉石柱,上刻飞龙,雕工精绝,其势冲天,因仿制皇宫九龙柱,等闲之辈见了无不臣服。 温泉池子水质冬暖夏凉,整个山庄仅有三大处。除了入门庭因势而建假山环绕有一处,外院正殿内一处,内宅思暖阁里还有一处,非受楚王宠不得入,可见多受女子喜欢。 程云深竟“异常镇定”! “莫不是柴房有机密?”顾小天百思不得其解,大手一挥,吩咐翠禾,“继续盯着!” 程云深并不知,自己的无知再一次加深了顾小天的疑虑,不就是一处水池子和一个大点的门么,她哪里想过,旅游景点常见的东西,在顾小天眼里竟是如此高大上。 用总裁文里的形容,大概是:“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呵呵哒! 这注意,程云深一点也不想要。她多难啊!好不容易自认探好了路,半夜摸到外院柴房外,竟连番遇到顾小天。 “嗨!好巧,今晚月亮挺好哈。”程云深礼貌而不失尴尬的跟顾小天打招呼。 顾小天抬头瞥了眼树梢后弯弯的牙儿,深感无言。 “昨天晚上,你说肠胃不适,出来找茅厕的。” 程云深一点没有撒谎被撞破的觉悟,反而是认真想了一下自己用过的借口,点了点头。 “前天晚上,你说饭后散步,出来消食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小天也想过把她扭送冯四海那里严加审讯,偶尔又觉得好像挺有趣,便莫名的不想那么做,一定是因为,这人是他三哥属意留下的! 对,就是他三哥把人留下的! 太能气人了! 第十五章 子不言怪力乱神 前几日,自打那天知道他的院在她隔壁,见天溜达过来。她说吃不惯厨子做的饭,竟借他的小厨房,还几次想摸进柴房,说什么拿柴烧火。 这添火婆子的事,那轮的着炒菜厨子下手,又不是乡下缺人手。 顾小天就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扯谎的! 竟睁眼说瞎话! 他是一眼都不想看见她了,看一眼都觉得烦! 不过饭做得还不错。 不对,要不是他一边盯着,谁晓得她会不会放点不该放的料——下次还是得盯着她下厨房。 就是近几日,程云深不怎么去他的小厨房了,改去凑乎外院的大厨房了:“说,今天什么理由?” “额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程云深见顾小天的脸色比夜色还黑,终于将自己思索了几晚上的事说了出来:“你认识王婆子么?” 说完,程云深做贼一样,瞅了眼四周:“她托梦给我” 顾小天打了个激灵:“你怎么知道她?” 程云深是他从山里捡回来的,王婆子自戕当天,她正受伤昏迷,根本不可能认识王婆子。 程云深压低声音道:“就是不认识啊!就她死那天晚上,托我把她的簪子埋黄沙里,你说诡异不诡异!” 顾小天点点头,说的好像挺诡异,可一想程云深扯谎的本事,不由心道:“鬼才信你!指不定打哪听来王婆子的事。” 难不成,她想摸山庄的底细? 顾小天想到这种可能,越发觉得程云深的行为鬼鬼祟祟。 “这跟柴房有什么关系?” 程云深一跺脚,狠了狠心:“王婆子说,她攒了一辈子的钱,藏柴房东墙角第二排砖里了若是找到了,我分你一半!” 梦话也能当真?这人真是鬼话连篇! 顾小天一愣神,转而哈哈大笑,简直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程云深眼里的顾小天笑得像个大傻,当然,也可能他在笑话她傻。 突然,斜道暗影里,传来“噗嗤”一声,像是憋笑没憋住。 “谁!”顾小天大喝一声,他竟没留意,还有别人,怕是功夫不弱。 “我!”顾宴悠然走出。 顾小天松了口气:“三哥怎么在这儿,我把人都支开了,还以为是。” 把人都支开了程云深一听,整个人打了蔫,感情不是任务轻,全靠队友帮啊! 她就说嘛,一路怎么没几个人,偌大的地儿空的跟鬼宅似的,走得她一路战战兢兢。 “我听说,你这几天没睡好,过来看看。”顾宴的嗓音依旧好听。 程云深照着翠禾的样子对顾宴行礼道:“楚王爷好!” 看得顾小天一挑眉,她可没对他行过礼,不过这礼行的姿态可真——说不出来的别扭。 “您来的正好,我正愁内宅里的柴房去不得呢。”瞌睡送枕头,程云深觉得顾宴来的真好,这可是人的家,哪里去不得。 也就顾小天,一个同是外来人,防她跟防贼似的。 “你来真的?”顾小天以为她故意坑自己,不成想到了顾宴面前还是坚持进柴房。 “小天儿爷不信我说的,说起来我也不信,偏偏我真不认识王婆子,一想不能完成她的遗愿,云深寝食难安,只是王婆做了那等错事,我也不敢求王爷帮忙。” 不求别人帮忙,等王婆过了太久,魂都没了,她没完成人家的交代,万一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呢。 顾小天切一声,不屑道:“你哪是不敢,分明是够不着。” “王爷金尊玉贵的人儿,高高在上,岂是无名之辈能认识的,云深得见王爷,实数祖上积德了。”程云深一嘴的应承话,她想若能抱上楚王大腿,岂不是横着走了。 顾小天有点生气,他好得一个世子,虽不及皇子王爷,也算高高偏上了,怎么到程云深嘴里就没影了一样! 这里不得不纠正一下程云深的态度,她第一眼见的顾小天是顾宴的车夫,潜意识里就觉得他比顾宴差几个级别,甚至跟她平坐过车头,说话行动上就少了些许忌讳。 更何况,她还没正式人听过顾小天的身份,只知道别人叫他一声天儿爷。 她住的是李妈的小院,顾小天长住她旁边那个三进的大院,大小相较之下,顾小天在程云深眼里算是有点身份,但也仅此而已。 顾宴已经很少见顾小天吃瘪,听了很是舒畅,笑道:“所以,姑娘打算翻遍我府上的柴房?” “王爷做主,云深为客,客不拿有主之物,此番寻找实为解惑,若真有意外之财,云深定如数奉上!”程云深说得时候有一种肉疼的感觉,好像后心又扎了根铁蒺藜。 脏不到手先分上了?这都什么人呐! 顾小天愈发看不起程云深这前倨后恭的样,正是二十气盛的少年人,最是刚直的时候,在亲近人面前说话便少了些顾忌:“你刚还给我说见一面分一半的,小人!” “天儿爷此言差矣,须知世事此一时彼一时。”程云深毫不客气的给顾小天怼了回去,心里还怪他没眼色,没看见这是王爷么,自己不清楚自己那点微末身份么。 看程云深那小眼神嫌弃而高傲,顾小天暗自发狠道:“你给爷等着,有你哭得时候!” 真真是不知哪里来的火气,顾小天感觉自己失了一贯的君子作风,有种想把人痛扁一顿的冲动——要不是看她还算是个女的! 宴见他俩大眼瞪小眼的斗鸡样,分明忘了他还在一边,咳咳两声:“今天夜色正好,你俩随本王大小柴房遛遛?” 程云深点头哈腰道:“王爷您先请!” 顾小天眉头微皱,狗腿子! 程云深哼一扬头,你行你上啊! 两人的不对付,在顾宴的介入下,已经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和能力质疑范畴了。 只是外院大小柴房逛过,并没在东墙角第二排砖里发现什么,反倒是惊吓了柴房的一众仆从。 程云深问道:“王婆子在哪当值啊?” “内宅门房。”顾小天说着停下脚,暗恼自己竟被一个蠢人牵着鼻子走。 “那你带王爷和我在外院瞎溜达?” 好嘛,还倒打一耙的!顾小天那个气哦。 第十六章 人不论他人长短 程云深不死心,又道:“王爷,王婆子兴许说的是内宅,您看天色尚早?” 顾宴俊美的脸上,下巴肉无意识的抖了抖。 他感到了一丝顾小天的无奈,对这种试探性顺杆爬的人,作为礼貌的君子真是哑巴吃黄连一般,有苦难言。 好在顾小天的人设已经不是君子:“你哪只眼看见天色尚早!” 程云深头也没抬,看着顾宴,甚为恭敬道:“王爷说早,那便是早的!” 显然,不同寻常的经历,可以让一个傻白甜,短短几天,蜕变成不靠颜值靠演技的实力派。 顾小天一咬牙,甩袖拂衣离去。 没人知道,跟顾宴走到二门的一段路,程云深各种找话奉承,心里却一直提防着,眼珠骨碌乱转,小小算计着万一顾宴起色心,她怎么自保。 经历过被骗一事,程云深越发觉得,这并不算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一种女性本能使然的自我防御! 男女生理构造的天然差异,造就了在性别上的力量鸿沟——这本就是事实! 所谓防小人不防君子,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那一刻那一人是君子还是小人,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呢,毕竟一旦有万一,后果却是百分百的作用在当事人身上。 就像程云深遭遇过的那样,后果她真的能承受吗?程云深甚至从未敢想自己的父母亲人该是何等心焦! 妈妈叮嘱的那句,“女孩子在外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真的不是说着玩的。 人命攸关的向来都是天大的事! 直到见到候在垂花门外的顾小天,程云深心里跟见了亲人似的,差点没越过顾宴跑过去,明明两个陌生男更危险,她也没想到堤防,也可能是没当顾小天是男的? “你回来了啊?”程云深检讨了自己,不该为了利益舍弃哥们,语气那是相当温和。 顾小天去而复返,还以为程云深会挑刺,意外她的好说话,还微微有点小不自在:“眼见为实,我看你鬼话还怎么扯。” “哼!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这一嗓门后,忙有仆妇几人挑灯过来,行礼道:“请王爷安。” “王嬷嬷惯常去的是哪个柴房?”顾宴随口问。 那仆妇想了一下,疑惑道:“敢问王爷说的可是之前守二门的王婆子?” 顾宴一顿,他竟忘了改口。 那个从小看他长大的,被他从莉儿姐叫成了王姑姑,又唤成王嬷嬷的人,最后成了别人口中的王婆子! 顾宴压下脑子里一瞬间涌上的情绪,对仆妇后面一个衣饰华丽的嬷嬷道:“孟嬷嬷,王妃可歇下了?” “回王爷,王妃今日精神大好,说要等王爷说几句话,命我在此等候。” “小天有一个案子再查,不便进内院,请我帮忙,你先去给王妃说一声,别让她等久了,就说我忙完一定过去。” 程云深留意到,顾宴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从内到外的温柔,没有一点王爷架子,就真的跟柳枝说的,绝世好男人那样,对发妻爱重有加。 “王爷辛苦!老奴这就去回王妃。”孟嬷嬷冲顾宴行了一礼,略带探究似的扫了眼程云深,又特意朝顾小天行了一礼。 程云深一脸迷糊,等那孟嬷嬷走远,她低声问顾小天:“她怎么还朝你行礼?” 顾小天冷哼一声:“见面礼都免了,告辞礼装什么样子,你当她道王爷辛苦是何意。” “不就是一句场面话?”程云深当真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顾小天斜了她一眼,像看见了个呆子,又接着道:“她啊,在说我不体谅王爷,大晚上的查什么查,听懂了就快放人回王妃屋里歇了。” 程云深听了细琢磨两圈,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 顾小天颇为傲骄道:“哼,小爷我偏要装不懂!” “别是你想多了,男孩子家家的,哪那么多事!”程云深不无嫌弃地说道,“咱快点找!” “真不知道你怎么长这么大的。”顾小天也是一脸鄙视。 “吃饭长啊!”程云深拉了顾小天的衣袖,准备跟在顾宴身后进去。 顾小天咳咳两下,挣了开,在程云深疑惑的目光里,他似乎有点窘迫,道:“里面是内宅。” “内宅怎么了?”程云深后知后觉,眼睛略过门内粗粗的雕花柱,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从王婆子那儿看来的生前影像,身子僵了一下,她哦一声,又扯着顾小天下了石阶。 顾宴微微眯了下眼睛,早将两人一路的形态举止尽收眼底,他竟不知顾小天何时跟程云深关系如此熟络了,莫非她意在离间他们兄弟? “无妨,有我在,你俩一起来!” 程云深仰视一眼顾宴,坚决的摇了摇头。 夜黑风高的,万一看了什么不该不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她和顾小天这低微身份,岂不也得投向他身后的柱子。 顺眼看去,程云深似乎见到了王婆子站那,右脑门血流如注! 唬得她连忙躲顾小天身后,连连告罪:“婆婆,我没有不信您,真没有,啊对,我来找你留的簪子!” 站一边的仆妇畏惧的看了眼柱子,噗通一下子跪倒地上!这仆妇刚接看二门的事宜,平日没少背后论王婆子是非,见了程云深见鬼似的模样,心里少不得打怵。 顾小天和顾宴对视一眼,分明都不信。王婆子确实在这撞了柱子,但已经过去好多天,当天也有不少人看到,怎么传到她耳里都是有可能的。 顾宴想看程云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叫那仆妇起来,多叫几个人,去王婆子常去的柴房,在东墙角第二排砖里仔细找一找,然后来回话。 那仆妇抖如筛糠,哪里起得来。 倒是一高壮丫头出声喊道:“我去!” 但听这嗓音如洪钟,激的程云深脑海犹如迷雾四散,瞬间清醒过来,柱子哪还有王婆子的影儿, 见顾宴点头,那丫头连忙脚下生风而去,也没带人也没带灯。真可谓艺高人胆大,程云深不由暗暗称奇。 只是不一会,那丫头就旋跑回来,卷了个灯又跑走了。 第十七章 以讹传讹多奇事 随着那一落脚大地颤抖的震感远去,程云深差点惊掉下巴,看向顾宴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佩服,果然是美色惑人! 顾小天一巴掌招呼在程云深的脑瓜上:“什么眼神!” 程云深想是自己眼睛亵渎了顾小天的男神,才挨了打,虽然一心却挂念着柴房的结果,但好在那奇女子回来不用抻长脖子看便知,便乖乖低头做鹌鹑样静候着。 顾小天询问似的看向顾宴。 顾宴微微摇头。 顾小天一愣! 刚才他的去而复返,原是试探程云深接近顾宴的意图,不论行刺还是色诱,独处都是最好的时机! 当然也不可能真正独处,且不说顾宴随时跟着的隐卫,周围还有侍卫,打个讯号,分分钟赶过来。 偏偏什么也没有。 顾小天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漏下了,没考虑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地震动,如闷雷声由远及近,三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去。 据地上跪着的仆妇说,这丫头名叫银铃,是银屏的隔着不知几房的姐姐,就是人长得像铜钟,颇有些蛮力,在王府做各种粗使活。 闷雷声戛然而止于顾宴近前,换成了老牛犁地的努气声:“王爷!有个匣子!” 在银铃递出匣子的那一刻,顾宴掩面后退,顾小天嘴里“啾啾”两声,又三两步挡在顾宴身前。 程云深嘴角一抽,这传说中护驾的桥段,上一次山里也见过,就凭顾小天这拼命地本事,她那点嘴皮子功夫可比不过,这会也不及计较了,她的眼睛早被匣子引去了。 入眼是一个破烂的木头,上面盖了厚厚层土,像埋地下二十年的棺木,透着一股子腐烂味。 怎么看,都不像值钱的样子。 程云深涌上一股失望感! 银铃被三人盯得有些紧张,手下用的力气大了点,木盒子咔嚓应声裂开,碎了一地,露出里面金光闪闪。 程云深两眼顿时放光,伸手拍去上面的木屑和黄土。竟是一个金丝浮花的匣子,图案看不清楚,但四角用金片护着,十分精巧。 程云深拎着两侧提环,有些意外的沉,竟晃了一下。 顾小天轻“咦”一声:“还真让你说着了,放下我看看。” 两人蹲地上,凑近了看。 顾宴神色复杂的看着——这匣子他认得! 哪怕过了二十年,他还记得这匣子,上面中心一颗夜明珠,绕着龙飞凤舞,正面是金丝祥云,另一面是月下牡丹,两侧是双龙戏珠提环。 顾宴依稀还记得他母妃常常摆出来看,时常摸着珠子笑,只是有一次被父皇看见,两人吵了一架,他便再也没有见过——竟是赏给了王嬷嬷? 匣子上了锁,顾小天不知哪摸出来根细铁条,捯饬两下就打开了,里面满满一匣子金银珠宝。 “这个就是王婆子说的簪子。” 程云深伸手去拿,却被顾小天拍开。 趁程云深愣神的片刻,顾小天也不看了,盖上匣子,急急的抱到一边去,道:“你不说都给王爷的吗?” “不是”程云深连连懊悔话说早了,哪想到真有,一想到王婆遗愿,她忙着喊:“你总得给我那个簪子啊,王婆梦里托的事我还得做了,要不然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不放过你关我什么事。”一摆手,顾小天径直拉了顾宴走了。 程云深急得直跺脚,可也没法。 也不知是顾小天“啾啾”叫来的,还是摆手招呼来的,反正程云深光看匣子了,也没见商正初何时带来一支巡夜的小队,这会正挡住了她的去路。 “张江!朱三!送程姑娘回去!” 程云深看了一眼,回小院路上问:“刚才发话的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姓程?一回生两回熟,咱好得见过好几次了,给我说说呗!” 张江板着脸,一眼不发。 程云深一转头,又跑去问三子:“他不说,你说!” 三子避开几步,瞅了眼张江,憋了半天道:“就,就是商统领。” “哦!”程云深颔首,还是三子好问话,不过这名听着有点耳熟,她稍一想,突然拔高声调,“就这天杀的给我拔的铁蒺藜!” 尚未走远的顾小天听了,冲身后商正初揶揄道:“那天杀的是你。” 商正初下意识扫了眼顾宴,见他浑似无觉,回顾小天道:“下官见药箱精致,想世子的意思应是救人,便听令行事,可有不对?” 商正初义正言辞的样子,堵得顾小天不愿搭理他,随手摆弄起匣子上的珠子。 打从一见匣子,顾小天就注意到顾宴神情不对,他才拿了匣子,打发掉程云深。 终于走到顾宴的书房,商正初守在门外,大丫鬟卫淑奉了茶又退了出去。 顾小天将匣子放在桌上,对依旧神游的顾宴道:“三哥,可是想到了什么?” 顾宴不言语,打开书房密室,抱了匣子进去。 顾小天紧随其入,只见顾宴将匣子放桌上,在左侧提环处按了一下,咔一声传来。 顾小天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满脸惊异,不由凑近了看去。 顾宴拧转提环,拉出一个暗格,里面有一把小巧的钥匙,但大小显然不是开匣子的。 顾宴打开匣子,把里面的金银悉数倒出。但两人的目光都不在这儿。 顾小天见他抽开暗条,拿开底层的板,露出里面更精致的铜制小锁:“咦?这是!” “苏家军的兵符。”顾宴从匣底拿出一块虎形像,在烛光下仔细看了一会,又递给了顾小天。 顾小天摸在手里:“骑缝右刻铭,这是圣上手里那个!” 顾宴点头,从匣中抽出信笺,打开来看。 顾小天疑问道:“据我所知,正和五年,苏家军在常阳关惨胜,苏将军父子阵亡,大军战后散兵重编,左符战场遗失,这块便无用了!” “不见得!你看这信,是母妃留的。” 顾宴把信笺递给顾小天,又从匣中拿出玉柄卷轴,展开只见蚕丝绫锦上祥云瑞鹤,两端织成两条提花翻飞的银龙。 顾小天看得眼迸精光,顾不得读书信,激动道:“这是” 顾宴重重一点头,手上青筋尽现,亦是激动溢于言表:“凭此,他日可召,苏军旧部!” 第十八章 人前风光人后苦 顾小天朗声大笑,从顾宴手中接过圣旨,又仔细看过上面的文字,疑惑道:“莫非圣上早有预感?” 顾宴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把带铜锁的暗层小盒拿了出来,将东西仔细的放进去锁好。 又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修长白皙的右手覆在盒子上,拍了又拍。 顾小天向来信顾晏,但凡吩咐无不去做。他知道顾晏在五周山里藏了兵,时常寻借口来,他便帮他掩护。 实在是顾晏要避人耳目,又得四处筹措,就显得很捉襟见肘,顾小天见他天天愁眉不展,便主动揽下了生财的事。 起初顾晏甚至不打算让他参与,只是因做事从不避讳他,渐渐被他看出端倪。 那时之前,顾晏早几次打算送他离开,他不想回府,顾晏便将厉害关系给他说明。 也是在这间密室,顾小天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趟了他的浑水,只是顾晏很少提早些年的事。 这匣子像唤醒记忆的魔石,顾晏陷入回忆里,许久没说话。 顾小天便一旁坐下,耐心的等着。 顾晏沉思半晌,开口斟酌道:“当年太后临朝,至父皇及冠,依旧不肯还政,父皇本指望苏家得胜归来,证明自己有独掌朝政的能力,却出了意外” “三哥可是怀疑?”顾小天盯着顾宴问道,“我曾听父王说,苏将军治军有方,依当时的情形,本是稳赢的局面。” 顾宴点点头:“当时大魏突然与北地暗下结盟,大魏佯败退走常阳关。监军李茂林执意分两路追击,带走一部分兵力。等苏家军正面追到常阳关,却遇大魏军回转围堵,还遭到北地骑兵伏击。” 这段已然历史的战事,已经很少被人提及,顾小天瞪大眼听着顾宴说。 “等李茂林带兵赶来的时,苏家军已是苦战七日,后来李茂林上折子言说抄近路行的山林,错过了派去求援的,先去了既定的东临镇,见无大军,又折返回来,这才迟了救援。” “迟援可是大罪,又折损了主将,李茂林可受了什么罚?”顾小天追问。 “太后言,战场瞬息万变,非人力可预。他不过去了官,罚去了北边苦寒之地。” 顾宴冷哼一声,讥诮道:“可我一直派人留意着他,本也只是有点怀疑,不想这几年他竟大有起用之势。” “大齐本是蒸蒸日上,从扩张变回守,便始自常阳关一战。若我怀疑属实,那李茂林,甚至他身后那位,便有窃国通敌之疑!” 顾小天微微沉思,道:“三哥这几年令我暗地积蓄,可是防备于此?我还以为……” 最初,他以为顾晏有豋位之心,才敛财屯兵。主要是前些年,太后做事手断还算温和,也不曾真的走到朝堂前,大面上还顾及。 顾宴却摇头:“太子本性端方,为人宽厚,他日若能豋位,必为仁君。” 说着,顾晏从桌下抽了个折子递给顾小天:“下午荣远送来的。” 顾小天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近日有地方官上报,称河道里掘出石巨龟,背刻‘梦立齐君天下归’。” 顾小天将文字在脑中转了几圈,琢磨片刻,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位似乎越来越等不及了!难怪之前传的‘女帝’一事,最近又起了传言。” “眼下你身边多是王妃安排来的人,我上次回府时,留意见我父王那也有,连传旨的太监都是太后身边的。” 顾晏忧心忡忡道:“若只是我疑心罢了……我的处境你最清楚。” “我出宫后,无召不得归朝,父皇自母妃去后又一直身体抱恙,这两年竟多不上朝!” “太子位置也几经沉浮,可年节全是人,见了也不得多言。” 顾小天听得越发面色凝重:“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晏叹道:“我们准备的还远远不够!人力物力财力,缺了哪个都不行,孟家虎视在侧,眼下顶多算有了点自保的余力。” 顾宴面色凝重,深深吸了口气,暗室压抑的格局令他似乎有点透不过气来。 顾小天宽慰道:“三哥莫急,仲卿回话说,周王墓应该确实有的,他近几日又带人出去寻了,想必很快会有消息。” 顾宴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片刻,顾小天突然道:“三哥!你说,她到底是谁的人?怎么就能这么巧,把如此重要的东西送到我们眼前?” “她是我们从山庄外捡回来的,不可能认识王嬷嬷,还交待给她这么重要的事情……” 顾晏知道他说的是程云深。 顾小天又问:“三哥就不曾怀疑是王嬷嬷偷了贵妃娘娘的匣子?” 顾晏想起顾小天未来得及看信,便摇了摇头,说道:“王嬷嬷耿直,否则不会落到如此下场。母妃信中交待她,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把这匣子交给我,还给她了些金银做遮掩。” “万不得已……”顾小天琢磨了片刻,“那碎木匣子一看就放年数不短了,里面东西满满,只怕王嬷嬷未动分毫。 有没有可能,这么些年太后恩威并施,并没有什么置人于死地的动作,她又见你对王妃极好,才一直不肯多说? 如果真是如此,王府里应该还有一个藏匿点,而山庄柴房是她被赶来山庄时,另换的地儿。如果真是王嬷嬷托梦给她……” 顾小天脱口而出,蓦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实则是顺着了程云深的说辞。 这话说完,顾小天自己都惊着了,呆了一下,他又断然否定道:“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顾晏想到程云深那双清澈的眸子,煞有介事的看着顾小天,“死人的话,最不会骗人了……” 顾小天愣愣的,一时没明白顾晏的意思。 这会商正初敲门,声音透过暗孔传了进来:“王爷,可需要添茶?” 两人对视一眼。 顾晏锁好内匣子,起身放入挂画后的暗格。 顾小天忙将桌上金银收起,抱着匣子,跟顾晏出了密室,将机关严丝合缝的还回原位。 刚端坐好,门外传来卫淑的请安声,顾宴让她进来回话。 卫淑进了书房,对两人行礼,恭敬道:“王妃派人来问,案子查的怎样了,王爷几时回去。” 第十九章 古今往来食为天 顾宴招呼卫淑起身,对她展颜笑道:“本王与世子正说到匪徒一事。” 卫淑并未退避,静候一边听着。 顾晏耐心的细说道:“那夜本王忧心王妃,不得安眠,想去定慧寺上柱头香,祈求他们母子平安,本就是临时起意,看你睡得沉,便没叫醒你,不想回程竟遇了匪徒。” 顾宴站起身,随口道:“王妃辛劳,不可令她久等,我先回去歇了。” 卫淑上前给他肩上搭了披风。 顾小天点点头。 顾晏又对他吩咐道:“回头你跟商正初再审审那十二人,如何得知我夜里出门的,又为何路上伏击,查无冤枉定罪便是,别扰了王妃清净。” 顾小天抱起匣子,跟着送出门,在岔路上与顾宴分别。 顾宴临走说了句:“你早点回去歇着,择日记得提醒我去寺里还愿。” 顾小天表示记下了,在顾宴还未走远时,问商正初道:“匪徒审的如何了?” 做戏做全套,顾小天毫不怀疑卫淑会把今夜的话传给楚王妃。 虽然卫淑已委身顾晏,但顾小天觉得,女人的想法一时三变,不见得会真的死心塌地,毕竟她父母亲人都在孟家,不过借她传些话罢了。 商正初道:“已全部招供画押,供纸明日便可上交,王妃今日也派人去问过,可是王爷令有交代?” 顾小天没吭声,眯了下眼睛,目送顾宴走远,他突然想到顾晏说的关于程云深的能力。 一次可能说谎,二次可能凑巧,多次可做不得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那就送几个人试试她。 顾小天招呼商正初上前,对他耳语一番。 商正初点头称是,带着护卫队离开。 顾小天则慢慢踱步回自己的院子,远远见程云深在门口张望,翠禾在一旁劝,张江和三子拦着不让她出来。 见他回来,程云深冲他挥挥手,叫了声他的名字,不知说了什么,两人放了她过来。 程云深一路小跑到他近前停下,那双眼睛会说话一般,顾小天一看就知,她见了他很高兴。 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看了心情似乎也变好了,连带着程云深直呼其名,都不觉得怎样,反而觉得自己的名字她叫来很好听。 “我还怕你真把匣子拿走了,不给我呢!”程云深道。 合着高兴的不是见到他,而是见到他带回来了匣子,顾小天顿时脸黑了下来。 他一个侧身,避开了程云深伸过来的手:“别动!这是王爷令我保管的,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允诺的分一半!” 程云深笑脸一垮,瘪了瘪嘴,语气低落道:“我又没说都要,你给我那个簪子就好,总归是我找到的,你不要这么小气嘛……” 顾小天听她话音像是快哭了,想到自己刚才让商正初做的事,突然于心不忍,清了清嗓,微微不自在道:“上次你做的那个手擀面还不错。” 程云深一愣,怎么话扯吃的上去了?再看顾小天……这意思? 一碗面换一个簪子? “那我明早给你做手擀面!”程云深兴冲冲道。 顾小天微微嫌弃道:“你就只会做这个?” 程云深眼珠子一转,谄笑道:“天儿爷想吃哪个,您尽管说,我照做。” 啧啧,求人的时候,连称谓都变得高大了,顾小天听了,莫名通体顺畅:“都行。” …… 一夜好眠。 程云深琢磨着给顾小天做什么饭,早早起来就去了顾小天院里。 早饭宜鲜,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但现在人多晚睡晚起,晨起上班,时间紧张,多有不吃饭的习惯,久而久之,胃就容易不舒服。 而外面的早饭种类说多确实不少,但架不住天天吃,一想就觉得没啥吃的,还边吃边觉得不卫生,更吃不下去了。 程云深饮食规律却很标准,每饭必吃,尤其是早饭,哪怕吃得晚一点,肚子就会难受。 学校食堂的早饭清淡适宜,她总是起早排队打饭,寒暑假在家的时候,也是早起,给全家人做好早饭。 这会儿,柳絮去大厨房领来新鲜的食材和她们几个的早饭。 程云深是客,吃饭自然跟她们不一样,平时都是柳枝一起打回来,她的菜的品相和种类要好一点,但跟顾小天这等贵客又差了点。 柳絮身后还跟着一打扮干净利索的妇人,并一个粗布丫头。 三人行礼,柳絮道:“程姑娘好,这位是孔家娘子,往日都是她过来给爷做饭。” 上一次她用顾小天院里的厨房不是正经饭点,没遇到孔娘子,既然见了,她觉得自己不要太随意的好,毕竟别人的主场。 反正礼多人不怪,程云深颔首笑道:“孔娘子!” 柳絮把人送到厨房门,边对程云深道:“天儿爷向来起的早,一般练会拳脚,再洗漱更衣,你们先忙着,饭好了告我一声。” 送走了柳絮,程云深跟孔娘子进了厨房,孔娘子麻利的准备起来,粗布丫头坐灶前生火——嗯,根本没有程云深下手的地儿。 这是怕她抢了饭碗不成? “姑娘尊贵,还是坐那等会,一会我做完,您端过去就行……” 孔娘子边说,边忙活着择菜淘米,见程云深杵那没动,一脸不知干什么的样子,笑道:“姑娘真实在人。” 程云深心思一转,语气颇为恭敬道:“还请孔娘子指点。” “你真不懂?”孔娘子认真的看了她一眼。 程云深摇头。 “我们王府常有小姐太太进厨房,可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能真下手干这活,都是丫鬟来搭把手……” 程云深一听就明白,这洗手作羹汤竟是个手段,可她并不是。 柳絮明知自己过来做饭,还请了孔娘子来,也没说是给自己打下手,那就是顾小天没特意交代。 她正好乐得轻松。 程云深在凳子上闲坐了一会,想起上次自己从和面切条到生火都是她动手,顾小天什么也没说,就一边大爷似的看着,不由微微气闷。 更令她生气的是,孔娘子做好的饭,顾小天尝了一口撂下筷子:“我看簪子你是不想要了?” 第二十章 一言一语情不知 程云深一愣,她正等着他吃完饭,好拿了簪子去了事,顾不得饿着肚子来给他下厨,怎么还得了这么一句! “顾小天,你要反悔?”程云深眉头一挑,瞪着他道。 顾小天也是冷言相对:“分明是你言而无信,这饭哪是你做的?王府厨娘的饭我吃了几年,还不至于尝不出来!” 程云深顿时噎住。 一个人做饭有一个人的味道,照着同样的菜谱来做,口味都千差万别。 顾小天没有说错,饭不是自己做的,她不该听孔娘子的,她跟那些小姐太太不一样,她是有求于人…… 程云深底气不足,道:“都说好了让我做的,你还让孔娘子过来……” “给你打下手啊!”顾小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上次你生火弄得厨房烟熏呛人……” “别说的好像为我着想,分明是你难为我,按惯例,小姐太太入厨房,都是丫鬟帮忙,根本不用我亲自下厨!”程云深嘴硬道。 “你是小姐?你有丫鬟?”不是他小瞧人,顾小天见过这么多大家闺秀,还没哪个这样不讲规矩的。 你才小姐!程云深横了顾小天一眼,又想自己还得求人,忙好言好语道:“您大人大量!算我理解错了。” 见程云深吃瘪,顾小天冷哼一声,眼里藏着锋芒,道:“怎么,昨晚又梦到死人托梦,还没睡醒?” 程云深两眼一瞪:“你才梦到死人?全天下天天死人,隔了十万八千里,总不能各个来找我!” “有道理……”顾小天点点头,昨晚那个也不算白死,下次得让商正初近点才行。 不过,还好没吓着她,死人入梦,非亲非故的,岂不是很害怕。 顾小天便多问了一句:“你梦见王嬷嬷时……?” 想到王婆子的事还没解决,程云深便有些烦躁,打断他道:“王婆那是意外,意外懂不懂,别多说,快给我簪子!” 顾小天看着桌子上的饭,故意低眉不语——哼,就这还想要簪子? 他早早起来,本以为自己很想印证程云深梦到王嬷嬷是个谎子,结果他发现自己其实更期待吃到她做的饭。 程云深挪了凳子,做到顾小天近前,给他递了筷子,央求道:“天儿爷先吃点,您饿着肚子我罪过就大了,您看晌午饭我亲自做,行不了?” 顾小天抬起头定定的看着程云深,确切的说,他只是想见她,…… 顾小天像听到了自己“咚咚咚”心跳声,他慌乱推开筷子:“我还有事!” 翠蝶跟着跑了去。 程云深发现顾小天……长得好像也还行。 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筷子,对柳絮打着哈哈:“他不吃我吃,可不能浪费粮食。” 旁边柳絮惊得瞪大眼睛,看着两人一言一语,这会还没反应过来。 见程云深浑不在意地用着顾小天用过的筷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翠蝶等了顾小天一个洗澡的时间,等他出了温泉室,体贴的上前给他穿外衣,满脸的欲语还休。 顾小天问:“程云深呢?” 翠蝶行礼道:“柳絮还留在厅里侯着,奴婢来伺候世子,出门前听程姑娘说怕浪费,要吃饭。” 顾小天一怔:“她竟吃的下去。” 再想,那饭是自己吃过的,顾小天觉得自己脸上又起了一番燥热。 翠蝶见他提起程云深时的失魂模样,忍不住一语道破:“爷喜欢程姑娘……” 顾小天愣住。 “若程姑娘身世清白,给王爷说一声,爷纳了她便是,何苦为难自己。”翠蝶言不由衷道,她说话时盯着顾小天,想从他的神态里看出点什么。 所谓娶妻纳妾,翠蝶的意思,分明是说程云深出身低微,进不了他家正门。 察觉到翠蝶的话外之意,顾小天眸光渐冷道:“多嘴!” 翠蝶慌乱的跪下,却背脊挺直,显然她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 她拼劲全力,想的不过是谋个姨娘的位置,凭什么程云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就入了顾小天的眼! 顾小天没理跪着的翠蝶,抬脚回了屋,他从匣子里拿出程云深想要的那支簪子,仔细端看片刻。 这簪子他见王嬷嬷戴,还是在顾晏没成亲前。她早前嫁给了府里的大管家,虽未生儿女,但因得顾晏看重,还算风光。 他男人想生儿子,在外面偷偷养了一个小的,不知怎么被王嬷嬷知道了。 吵到了顾晏跟前,她嚷了一句:“贪墨王府的银子养外面的贱蹄子,能耐的你!” 顾晏着人一查,还真贪了不少,只好送衙门法办。王嬷嬷这才傻眼,呼天抢地。 只是她当时把事闹得太大,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连顾小天都看了回热闹,哪还有回旋余地。 再大情分,顾晏也不能失了威信。若下人都有样学样往自己揽钱,他王府岂不被瓜分干净! 王嬷嬷倒不曾埋怨顾晏,只后悔自己眼瞎,说自己福薄。 她这也算举“贪”不避亲,顾晏还赏了她。但她府里下人背后排挤,她也心灰意懒,自此便一落千丈了。 顾小天说娶妻娶贤,便是怕遇上王嬷嬷这种说话做事不过脑子的,或者楚王妃那样怀有二心的,他岂不凉的透透的。 此刻,就算顾小天意识了到自己对程云深的不同,他也不允许自己放纵。 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失了理性——万一中了美人计呢!失身还好,失心是万万不能的。 他喜欢的女人,起码得当得起他的喜欢!身材、长相、性情…… 顾小天脑海又浮现出程云深的样子,他掂量几下簪子,拿去给了她。 程云深目瞪口呆,看着神清气爽的顾小天,愣愣道:“天儿爷哎!太阳打西边……” 她突然住口,放下碗筷,起身快快的接过簪子,生怕他反悔似的,又热情道:“您上座!额……” 好尴尬,一桌子剩菜残羹。 程云深脸上堆起笑,像店里待客的小二那样熟络道:“您一等,饭马上就来!” 她麻溜的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端去厨房,又很快的下了碗面条来。 第二十一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程云深端面进屋前,柳絮小心翼翼的问了句:“程姑娘,这行吗?” 柳絮去给程云深打下手,结果就看到她做了这么碗快手面,连肉还是刚才她盘子里剩的几块。 那麻溜省事的样子,不要太敷衍。 “有菜有蛋还有肉……挺好啊!”程云深满意的点点头。 她很喜欢下面条,简单又速度,配菜随意搭,只要面条煮得软硬适度就很好吃。 程云深将托盘放在顾小天面前,把筷子递到他眼前,躬身貌似很遵敬地说:“天儿爷,您尝尝。” 柳絮微微凝目,程姑娘这是在抢翠蝶的差事?顾盼之下,却不见翠蝶,柳絮眉头一皱。 顾小天不但挑食,还出了名的难伺候,翠蝶私下没少记他的小习惯,这才稳在顾小天身边伺候。 而这会,程云深坐到顾小天一旁的位子上,要是翠蝶早该低头退到身后去了。 更何况程云深盯着他吃饭,顾小天竟没觉得不自在?甚至把那碗不甚出奇的面吃完了…… 还喝了几口面汤! 柳絮错愕不已,看程云深的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思量。 “说!要求我什么?” “哎?你怎么知道……” 顾小天拿帕子擦了擦嘴,慢条斯理道:“正常你直呼我顾小天,有求于我才叫天儿爷……” 程云深一脸讪笑,迟疑道:“那个,天儿爷可有去大漠的门道?” 顾小天眉头一挑:“你要走?” “不,不是我去。”程云深连连摆手,“是王嬷嬷,她想把这簪子埋边塞黄沙里,说是想去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儿……” “哦……”顾小天轻轻应了一声。 他以为她要走的那一瞬,心里莫名紧张,听了她的解释,才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该去做点什么,比如考虑一下翠蝶的建议,要是纳……顾小天仔细看了眼程云深:“你多大了?哪里人士?家里还有何人?” 柳絮一惊,瞪大眼,盯向程云深。 程云深被问的心虚,不由咳咳两下:“这……有关系?还是您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哦,随便问问。”顾小天忽然觉得这么直白的问不妥,被程云深反问的微微紧张,顾左言他道:“你不是说黄沙吗?我带去你个地儿。” 程云深跟着顾小天出了院子,左拐右绕,竟真寻了处沙堆。 顾小天从程云深手里拿过簪子,往峰上斜斜一插,只留个簪花在外,又搂了捧沙埋住:“找什么边塞黄沙,这不就行了!” 如此简单粗暴,程云深顿时一愣。 她一旁看着顾小天往簪子上埋沙,不禁皱眉道:“你这也太敷衍……” 话没说完,当顾小天把簪子没入沙堆的那一刻,程云深脑海中突然一抹灵光乍现。 明悟一般,程云深知道自己了结了王婆子的事儿,还得了一块……砖?就放在自己的脑海。 像记忆被隔出一块独立空间,她似乎见到了一方未知的天地,那里却不见天不见地,周围雾气蒙蒙的。 当光芒淡去,竟具现了那晚她请王婆子喝茶的桌椅,桌上放着一块砖,散发出莹润如玉的白光。 来不及深究,程云深被顾小天喊醒:“哎!想什么呢?走了!” “你刚说什么?” “我说,烧纸的也没见烧真钱真马真房子,你只说埋沙里,我这么做怎么算敷衍……” “嗯嗯,不敷衍!”程云深连连点头,她了去一桩心事,看顾小天越发顺眼,“天儿爷,你别说,你这法子还真不错!” “那是。”顾小天被捧得高兴,没多想。 程云深跟他后面碎碎念:“我之前还想着是找镖行还是行商的给捎大漠去,又想咱也不能亲眼见,人家捎没捎哪有准儿,我自己去,别说大漠,我山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 “这些人死都死了,就该死干净些,平白留些糟心给别人。”顾小天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 程云深向来敬畏死者,顾小天这话听的她不顺耳,便道:“你说这话也太凉薄,我不爱听。” 顾小天突然停顿,瞪了她一眼。 程云深见顾小天脸色阴沉,知道自己说的惹他不高兴了,又觉得自己说的也没错,心里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走了几步,迎面见银铃健步如飞的推着个小车过来。 经过顾小天时,银铃停下车,给他见礼。顾小天没看见似的,都没停脚,接着走开了。 程云深微微疑惑,似乎她见过的人,除了楚王顾晏,见顾小天都有行礼,而顾小天坦然受之…… 这不是一个车夫该有的待遇! 走近一看,银铃推的是一车黄沙,程云深按下对顾小天身份的疑问,问银铃道:“这沙做什么使得?” 银铃欠了欠身,道:“回姑娘,这沙是给哥儿装土裤子用的。” “土裤子是什么?”程云深问。 “哥儿多汗,穿节子长红疹,王妃便按孟家从北地带来的婆子说法,命人淘来细沙,晒干炒沸凉温装布袋里,让哥儿在里面拉尿……” 银铃声音大,离老远都能听见。 程云深闻言,猛然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顾小天! 只见那潇洒的背影,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子似乎在剧烈抖动,扶着墙一阵:“呕!” …… 之后的两三天,隔壁院门紧闭,程云深没再见着顾小天。 这天吃完晚饭,程云深坐在院里,抬头看着隔壁院伸过来的树枝,淡淡的惆怅:“天儿爷啊!” 这都什么事儿。 这么糗的事被自己知道了,顾小天得多尴尬! 柳絮听是她敲门,都不给开……这肯定是顾小天吩咐的。 “姑娘在愁何事?”李妈得闲,坐到程云深一旁,问道。 “嬷嬷,我把顾小天得罪惨了……他肯定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我了。”程云深百无聊赖的叹道。 “怎么会,世子不是那种爱计较的,过两天就好了。”李妈好言相劝。 她早听了翠禾的禀报,知道顾小天在查程云深,两人这几日走得颇近。 程云深哈哈一笑:“柿子?这是顾小天的小名么?” “姑娘莫要玩笑!”李妈蓦然变了脸色,声色俱厉道,“天儿爷是恭王嫡子,王爷旁支兄弟,是受封的世子爷,岂容我等置喙!” “啊?”程云深惊讶出声! 第二十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还以为他是楚王的车夫!”程云深嗫喏道:“就是比较受重用一点,就一点……” 李妈同情的看着程云深。 一墙之隔的院里,顾晏悠哉悠哉的看着顾小天,满眼笑意,低声调侃:“车夫?” 顾小天一头黑线:“别听她瞎说!” “那你说,这两天怎么回事?” “没事……”顾小天洗了好几天手,总觉得洗不干净似的。 他并不是觉得手脏,而是被程云深看到那么囧的事,总觉得影响了自己的形象。 就是那种明明想在喜欢的人面前维持良好形象的,结果耍帅摔进泥坑里……一想就觉得窘迫难安。 “真没事?”顾晏盯着一脸别扭的顾小天问。 “没事!”顾小天赌气道,脚底下扎了刺似的站不住,只想冲回屋里洗手,言语间颇为不耐烦。 顾晏目光一冷,正想数落顾小天,隔壁又传来程云深的哀嚎:“马屁没拍到,一巴掌拍到马腿上,天儿爷不理我了……嬷嬷,我怎么这么惨!” 顾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开之后,笑声越发不能停止。 程云深听到隔壁幸灾乐祸的笑声,以为是顾小天故意看她笑话,搬了桌椅板凳,顺着墙根摞高。 “姑娘,不可无礼!会摔下来的……”李妈无奈的喊到。 不一会儿,墙角上探出个脑袋:“顾小天,非礼勿听不晓得……啊?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顾小天铁青着脸,看也没看程云深,径直走了。 顾晏嘴角一抽,仰头看着爬墙头的程云深:“你到底做了什么?说出来,我帮你给小天说说好话。” “没,没事!”顾小天刚才气汹汹的样子,程云深哪敢多说,“哎呀,我梦游症又犯了,嬷嬷快扶我回去睡觉!” …… 顾小天本是迎顾晏进门的,刚引进院里,遇上程云深这一茬,一气之下,直接谢绝见客了! 顾晏吃了闭门羹,便问柳絮发生了何事。 柳絮不敢隐瞒:“回王爷,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天世子带程姑娘去埋簪子,回来就不停洗手,还交代不见程姑娘。” 顾晏不得其解,眼见顾小天熄灯,只好离开。待他前脚走人,顾小天后脚便出了门,寻商正初说事。 夜半,程云深梦里又来了一位客——不同于王婆子淡定的落座喝茶,这个叫李四平的,连桌都没坐,摊坐在地上,一副痛苦流涕的形状。 并不是李四平自报家门,在他凭空出现的那一刻,程云深好像自发的就知道了。 李四平哭嚎道:“我就那么一说,都怨王二武,受不住激将,嚷着找楚王报仇!” 程云深眉头一拧,怎么还涉及到楚王了?便仔细听他叨叨,一听不要紧,好嘛—— “叫人来就来,还非让我做见证,他是英雄是狗熊关我屁事,呜呜,他就是想让我出铁蒺藜……” 竟是仇家送上门,可不得分外眼红,程云深不由攥紧了拳头! 她后背留了几个大疤痕,白日里翠禾给她贴膏药的时候还念叨可惜! 程云深忍着听李四平说完事情的始末:“我哪敢真动手,就躲后面,一看不对就撒丫子跑,呜呜……我啥也没看见,那个疯子是山坡上滚下来的,我真不认识……” 嗯,这疯子骂的是我,程云深暗暗点头。 “我真的啥也不知道,别杀我,别杀我……”李四平嚷着。 似乎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连滚带爬的冲进白雾,不一会儿,传来噗通落水的声音。 这总算是第二次入梦,程云深淡定了很多,她拿起桌上的白玉方砖当路灯,小心的跟了过去。 方砖的光可照亮周身方圆三步,似乎行了不过百米,程云深就看见一条河。 河水汤汤,没有一丁点水流的声音,寂静的诡异。更令人心惊的是,在白雾的对比之下,河水浓黑如墨。 再抬头望远,视野中一片白,不见来向,不见去处,不见对岸,就好像现代冬天北方的雾霾天。 程云深蹲下仔细一看,河边没留丝毫落水的痕迹,好像李四平从来没有出现过。 突然,石桌方向传来一声尖叫! 程云深猛的转头。 她惴惴不安的靠了过去,只听那叫王二武的一直在重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程云深眉头一皱,这人语焉不详,传给她只是某些模糊不清的意识片段——竟是被吓破了魂! 从隐约的片段里,程云深见到了商正初,他似乎站在一个监狱一样的地方,身边全是刑具…… 求饶声不绝于耳,她目光一转,突然对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吊在房梁下! 程云吓得顿时清醒过来,再看王二武连连磕头的样子,心下微微不忍,问道:“王二武,你可有何心愿未了?” 翠禾正巧起夜,听了程云深这一句,差点没湿了裤子! 王二武听了程云深的声音,眼中似乎浮现出一丝清明,他终于安静了片刻。 几乎同时,程云深莫名收到一条意识回应,王二武说他想跟小妹葬于一处。 程云深点头应下之后,竟见他散身成雾,再也不见踪迹。 又重归于安静……程云深坐到石凳上,仔细打量起来。 之前梦见王婆子,她脑中是一片混沌,这次再看却清楚很多。 程云深喃喃自语道:“不知是不是得了这白玉方砖的缘故?” 这凳子坐着温凉适中,不似她在院里坐的那个,入秋后,坐一会就觉得扎凉扎凉的。 趴近了细看,桌面也好似不是石头做的,黑亮黑亮的,跟方才所见的河水如出一辙。 低头朝桌下一看——没有四条腿,也没有中心柱! 程云深蓦然心惊。 这桌面竟是一块悬空漂浮的圆板,下面是浓稠如实质的白雾,自己坐的凳子也是白雾所化! 她心里战战兢兢的,有点坐不住了,目光落到桌上的雾化的白玉壶和白玉杯。 程云深想起上次自己给王婆倒了一杯,鬼使神差伸手又倒了一杯——流出来的竟是黑色的液状物! 第二十三章 真明白人识时务 程云深胆战心惊的坐在诡异的黑桌前,越胡思乱想越清醒,就像那些夜里码字的作者,头脑转的飞快。 白天八小时熬不出一个字,还删去一大段,结果夜深人静里突然才思泉涌,神笔附体一般,键盘敲个不停。 与码字陷入想象情节走不出来相似,梦里越清醒,越不知如何真实的醒来,就好像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分辨不清真假。 上一次无知无觉的睡醒,这次一清醒,反而不知如何出梦境了。 程云深绞尽脑汁,不由想起之前一部名为《盗梦空间》的电影,任何离开都有一种固定的方式,电影里是五层梦境,一层一层的出…… 想到后来,程云深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就见眼前翠禾凑近的脸:“早啊!” 翠禾慌乱的退开,说了句“程姑娘早,起床吃饭了!”然后她便飞快的跑了出去。 程云深觉得翠禾莫名其妙,坐起身,只过了一秒,她蓦然色变:“莫非?” 王婆入梦那一次,翠禾表现的也是很……说不出来的别扭,好像是有些畏惧自己。 她还以为是两个人不熟,或是人家性格如此,但若是翠禾看见了什么,就说的通了。 通常看的古言文里,异人大抵有两种结局,被当成异类处死或被捧为神灵供奉。 而供奉的多是骗子。 概因异类太过骇人听闻,多被世人畏惧,因惧而生忧,而畏死,而执刃! 异能者当低调低调再低调,闷声发大财就行了,别招人眼热和记恨,人外有人的,别惹上惹不得的,就与世拜拜了。 她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以为遇了贵人,有吃有喝便放松了警惕。 还时常以现世的规则为人处世,想想自己对顾小天那样……简直是作死。 昨晚入梦的两个人被处死,显然是顾小天或者顾晏下的令,商正初的权利还不够。 她不但知道了顾小天的糗事,还被他知道王婆入梦的事,关键是她还真发现了一匣子金银珠宝。 程云深暗怪自己莽撞,为求证王婆一事,暴露了自己,要是顾小天把自己抓起来下狱,玩什么杀人寻宝的游戏…… 想到梦里见得那些刑具,和暗无天日牢狱,里面如三子说的老鼠乱窜…… 程云深身子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 她终于意识到,所谓的高高在上,手握生死大权!顾小天和顾晏一样,都不是她能肆意招惹的人。 如是杂乱的想着,程云深一顿早饭吃的食不知味。 这会,柳絮来传话:“天儿爷说,您上次答应的午饭该还了……” 程云深手一抖,差点没把汤勺摔坏:“那天不是补做了早饭?” “哦,天儿爷说,那是你吃人家手短,应还的。”柳絮低眉顺眼的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 程云深可以想象,顾小天说这话时,皱着眉,斜眤的眼神,带着嫌弃的高冷样子。 自己每一句应对,他都有预判,还提前给柳絮交代了,看来意思是,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程云深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我要是说,他不吃会浪费我才吃的,他有没有交代?” “天儿爷说,浪费不了,最不济还有大黑吃!” “大黑是谁?” “一条狗!” …… 真是,好的很! 不蒸馒头争口气,话说到这份上,硬着头皮也得去了。 程云深理了下衣袖:“我,去!” 柳絮看到程云深一脸苦大仇深,忍不住替顾小天报不平:“天儿爷要见谁,不过传句话的事,也就您这儿,他还解释了这么多。” “是是是,劳天儿爷费心。”程云深态度转眼变得极好,就差对着顾小天点头哈腰了。 惹得翠禾柳枝一众侧目。 李妈笑道:“姑娘明白人,快去!” “当不得嬷嬷夸。” 程云深辞了李妈,出门望远,视线略过屋脊尖尖上翘的屋檐,心里又暗暗叮嘱自己一番——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 柳絮跟在程云深后面,几次抬眼瞅她。 那日晚些时候,她就知道翠蝶挨罚了,在后院跪到深夜,膝盖红肿的下不得床。 最近都是她在顾小天跟前伺候。翠蝶憋了两天,才对她哭诉说:“天儿爷喜欢程姑娘……” 柳絮毫不意外,还劝翠蝶:“你也别多想了,那是爷的事儿,我们做好分内就行了。” 柳絮知道,翠蝶想爷身边的位子很久了。 她偶尔也会有这种错觉,好像富贵繁华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到似的。 哪能呢! 门不当户不对的。 男人又不是都眼瞎,只看外貌就把人娶回家,当观音娘娘供着呢? 岂不闻,王家大公子执意娶了个花魁为妻,气死他老子娘不说,来往的哪个还瞧得上他。 当初兴起时,说什么爱情风流债,被世人嘲讽冷落了,转头在屋里把人打的头破血流,骂人晦气! 连她一个丫鬟都暗地里鄙夷,这种分不清轻重,拎不明世事,一头脑热的人,难成什么事。 时下男女,谁没个少年慕艾的时候,喜欢的呀,郎情妾意一番就完了。到底还不是嫁娶个家里人认同的,方方面面合宜的做枕边人,交付身家。 一时甜言蜜语,一时金玉耀眼,总是有其代价,承不起那千斤重,别枉费过劲的心力,熬到油枯灯尽的也没甚意思。 何况她天儿爷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浅、见识短的! 多少来凑近乎的,哪个得了好? 翠蝶这样,心里有想法,悄悄想想就得了,她还愣管到了天儿爷那,手伸的也太长了些,掂量不了自个轻重么? 柳絮心里暗暗计较,这程姑娘也是,看起来没甚身份的。 只要别拿着娇,自恃爷喜欢,凭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变着法的折腾,敬她三分礼也无妨,日后入了爷的门好说话。 出了这边院门,柳絮道:“前两日,爷不许开门,姑娘莫怪!” “没你事,是我惹着他了!对了,顾小……是天儿爷,他今天不生我气了?”程云深想先跟柳絮打听一下。 柳絮心说你知道惹人生气还惹乎?她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道:“爷的喜怒,我一丫鬟哪说得准……” 第二十五章 知难行易多蹊跷 柳絮暗替她主子可惜,一出好剑武给了瞎子看! “柳絮我给你说,这肉馅一定得是剁的才香,外面那些绞的……”程云深边剁馅子边说。 说话声音被剁馅声给压了下去,柳絮也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正赶上程云深歇手,她放下菜刀活动筋骨,声音比正常说话大了许多:“啧啧,徒有其表……” 程云深的话连起来,听到柳絮耳里便成了:“外面那…个…徒有其表……” 她吓得身子一僵,眼珠转到了外面,正见到顾小天收势,似乎剑差点没拿稳。 程云深毫无所觉,歇了片刻,又拿起菜刀,馄饨肉馅得剁的细腻点。 柳絮眼睁睁看着顾小天黑着脸,站在厨房门外好像很久才离开,吓得她没敢知声。 这会,程云深已经调好肉馅,擀好馄饨皮…… 其实也就顾小天一个人的饭食,程云深准备这些,就算包二十个大馄饨也有余。 弄多了点,主要是程云深也想吃点,比如尝一下馄饨熟没熟的时候,比如调汤咸淡合不合适的时候…… 厨房分的大锅饭,真没啥油水!依她那张挑剔的嘴巴,也就能吃,饿不着肚子罢了。 程云深端着托盘,一路哼着歌儿进了正厅,这次她觉得自己超水准发挥,包准让顾小天吃的满意。 但是目光落到顾小天的脸上时,程云深心里咯噔一下,这板起来臭臭的脸色可比刚才还难看,不知道谁又惹他了? “天儿爷尝……尝?”程云深小心翼翼道,她没敢把盘子直接端顾小天近前,怕他一个暴脾气给连盘带碗呼啦地下。 这可是她做了一早晨的心血! 她自己都吃不着……嗯,也就吃了五个,还一个半生不熟的,偷吃那两个还被柳絮瞪了好几眼。 “放这么远,你夹过来喂我不成!”顾小天凶道。 程云深脑中过了一遍他说的,感觉这操作跟打情骂俏的小情侣一样,自己虽然有意讨好,但实在有些做不来啊! 顾小天也反应过来,不由耳尖微微发红,改口呵斥道:“还不端过来!做顿饭真慢……” 程云深微微撇嘴,暗道:“我又不是你丫鬟。” 这话她可不敢真说出口,就像对她的实习上司,哪怕心里骂的欢,嘴里照旧叫的甜:“天儿爷,饭来喽!” 看她那欢快劲,顾小天嘴角微微上扬。 程云深用了很大的努力,才压住内心的冲动。关于王二武在哪,她太想问顾小天了。 有一种考试时答案放在抽屉里的,看一眼就满分,不看大概率就挂了的感觉。 要不要问呢? 程云深一脸犹豫。 问了,可就坐实了自己有招人入梦的能力……实在有点危险! 不问,想别的法子,莫说寻王二武的位置,单说以她小身板,从山里搬运一个成年男子,再抗张铁锨挖坑……渗人指数也不止一二点。 哎! 这什么破能力!也太鸡肋了!给块板砖顶个毛线用,连张说明书都不给!差评! 这王二武也是,就给了三两个意识片段,怕死给临终的还算理解,跟他妹互动算美好回忆也没啥,他妹埋哪倒是给个提示啊! 他痛苦记忆选择性埋于潜意识了,关键是让她怎么找? 程云深那个愁啊!更可气的是,王二武一个铜板的小费都没说给…… 那张小脸对着顾小天,皱得像冬天放久的果子一样,实在令他吃不下去饭了。 顾小天擦了下嘴,道:“说!这次又求我什么?” 程云深噌的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的看向顾小天,可紧接着却打了蔫,又是一脸踌躇。 就像考试遇上好邻居,答案给递到了眼前,又激动又意外,可抄不抄也很纠结,抄多了担心判雷同卷,抄一点又怕不及格…… 时间可不等人! 程云深从顾小天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不耐烦,当机立断道:“我想问……王婆子那些钱,您能分我点不——” 程云深临阵退缩,她实在没想好该不该问。 “出息!”顾小天一挥手,让柳絮把匣子搬过来。 程云深眼神自动跟柳絮走了,简直望眼欲穿。 “还说我徒有其表?嗯?” “啥?” …… 顾小天到底没把程云深下狱,就她那表情挂脸上的,心里藏得住啥? 荷包鼓起来的程云深,心里滋啦爽,走路都带着风,出门正好遇见银铃,来给顾小天院里送柴! 只见她头上插着金闪闪的一根簪子,可不就是顾小天埋黄沙里那一根! “程姑娘!”银铃行了一礼,簪子摇的晃眼。 “你……头上?”程云深震惊了。 银铃满脸娇羞:“从沙土里捡的!” “这也行?!”程云深进了李妈的小院,手在大腿上一拍,“哎!早知道我埋进去再拔出来了啊!” 可惜!没有早知道…… 程云深先是问柳枝怎么找到张江或者三子,听她说侍卫在外厨房东边打饭,便让她带路找去了。 翠禾等她出门,便去了顾小天那:“回天儿爷,程姑娘去找张江了。” “她昨夜里可有异状?” 翠禾唬了一跳,迟疑道:“天儿爷……指的是?” 顾小天见翠禾的神色有异,让柳絮门外守着,道:“见了什么,你尽管说来。” 翠禾便把两次夜里的见闻说了。 “王二武的遗愿?”顾小天沉思着敲了两下桌子,“若真不是一伙,她怎么知道王二武?” 顾小天对程云深的身份始终存疑,就算王二武一行都否认,就算他打心底希望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可还是有可能她跟他们是一伙。 她到底要做什么? “莫非是知道任务失败,又换了个法子?”顾小天百思不得其解,只让翠禾继续盯着程云深。 程云深说动了三子和张江,问出了王二武的所在地,打听了他妹子葬在何处,又打点了两人,请他们趁着休沐,把人运过去葬了。 整个过程她想的千难万难,结果只动了动嘴皮子,就又得了一块白玉方砖,简单到不可思议! 顾小天听完张江的复命,就去见了程云深:“你看起来很高兴?” 第二十六章 生死阴阳一界隔 “那是!”程云深毫不掩饰道。 昨天下午王二武一落葬,程云深就得了第二块白玉方砖。 她心心念念想去看看,有了二块板砖梦里空间会有什么变化,当时还可惜无人入梦去不得。 结果,昨晚竟夜有所梦,那处空间,现在似乎只要她心念一动,就能进去了。 当然不是本身,而是意识形态。 与上次进入不同,这次两块砖的亮度,足可见方圆五六米。 她还尝试了以石桌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探索……除了形象不大好,她一手托着一块板砖,一副跟人拼命干仗的样子。 结果竟发现了一个书架!书架最下面一层,放着一本《生死簿》。 里面记录的正是已入她梦的三人,姓名、性别、朝代、住址、生平、遗愿……等等相关信息,无比清楚! 尤其令程云深意外的是,上面还有一栏,名为时空,此三人的这一栏皆是辛未! 程云深不明所以,想这大约是异界之名。 还有就是,李四平的遗愿一栏写着:悔不当初,空。 前一句尚可理解,意思是李四平后悔怂恿王二武找顾晏报仇。 后面那个“空”字,程云深对比了一下,王婆子那栏写着:簪入黄沙,成;王二武那栏写着:与妹邻葬,成。 李四平的“空”字就好理解了,他悔不当初,遗愿应是回溯时光,不去怂恿王二武。 而这显然超出了程云深的能力范围,自然做不得数。 还有一本书名为《阴阳梦》,但是程云深打开里面空无一字,她想大概是自己还没有阅读权限,便放下了。 又溜了一圈,其他并无发现,她倒没觉得失望,反而有一种即将解锁金手指的激动感。 起码说明板砖增多,空间会有变化,她只要继续攒板砖就是了,她甚至开始期待下一块白玉方砖的到来! 顾小天见程云深一副眉眼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很像他的大黑摇尾巴,忽的起了丝恶趣味,他唇角一弯,道:“王二武的遗愿完成了?” “啊!”程云深惊讶的看着顾小天,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这么容易!” 她叹了一口气,走到树下桌上倒了杯茶,双手敬给顾小天,道:“我知道,你做这也是别有用意,但总归帮了我大忙,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程云深说的坦荡,顾小天从她干净的眸子里看不出一丝被人撞破的慌乱,他便收起小人之心,问道:“你怎么知道王二武的?” 见程云深面色为难,顾小天又补了一句:“要是想撒谎,你就别说了。” “倒不是为难……”程云深斟酌慢语道,“要是你给陌生人交代遗言,不告诉人家你名字?” 顾小天脸色一沉:“你才交代遗言!” 程云深瘪瘪嘴,她就知道说了不好听,他还非让说,这不是找着不高兴嘛。 柳絮走过来禀告顾小天道:“仲卿回来了……” “大秋天的,别想一杯凉茶就把我打发了。”说完,顾小天不再跟程云深墨迹,转身就走了。 程云深试了试水温,疑惑道:“茶不凉啊?” 她一口喝掉茶,突然就想明白了顾小天的意思,这是茶不够做饭补的意思? “哎,顾小天……儿爷,我给张江和三子的两个镯子你可别没收了哈!”程云深冲顾小天背影喊道。 顾小天出门时脸色更黑了。 好在仲卿带回来的还算好消息。 “爷,我们这回进了五周山里面,中间的小周山下,有一个叫前王府的村子,刚一进村我们就遭遇盘查,我趁夜里摸去他们祠堂,堂里供像底下面似乎有暗道……” 顾小天眉头一皱:“怎么是似乎?” “他们一见我们就警觉了,祠堂连夜有人看守,我们等了几日,怕打草惊蛇,这不就先回来了。” “嗯,弛爷怎么说?” 顾小天问的驰爷,名叫雷驰子,深谙风水之道,盗墓这事,顾小天颇为倚重他。 “我们围着山外走了一遍,弛爷说五周山是块风水宝地,尤其是小周山呈聚阴之局,前王府村的格局也极像守墓村,估计差不了。” 仲卿在外行走时,多打着富家小公子的名号游山玩水,平时回来都白白净净的。 这次却长了胡茬,眼角发红,眼底带黑,可见没少受罪,他却没一点抱怨,见了顾小天反而精神奕奕:“爷!你看,这是我绘的山图。” 顾小天很是赞赏:“先好好休息两天,去。” 仲卿哎一声,退出书房。 顾小天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半晌后,拿了一副名家画卷去找顾晏,空心卷轴里放着仲卿刚带回的山图。 顾小天一见顾晏便道:“三哥,我怎么听说你派人回王府接来了赵太医?” “唔,王妃最近身子不爽。”顾晏略显倦怠的打了个哈欠。 “三哥也要注意身体才是,太阳一落就凉了,可不能再院里躺着,一不小心便染上风寒。”顾小天把自己的披风给顾晏搭在身上。 “去给小天再拿一件。”顾晏不好拂了顾小天的意,指使卫淑道。 又道:“正午见阳光很好,便晒了会太阳,最近夜里少眠,竟睡着了,你寻我有何事?” “我这新得了幅画,仲卿刚送来的,三哥帮我掌掌眼。” 顾小天对外开了个古玩城。 卫淑听两人拉家常似的说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待她出门,顾小天从卷轴里拿出五周山图,把仲卿说的传达了一下。 顾晏一幅幅看过,感慨道:“传闻前朝周王富可敌国,前朝献帝豋位后因谋逆罪抄家,一夜之间竟失去周王夫妇及其嫡子嫡孙的踪迹……” 顾小天收起山图,又藏回卷轴里:“总算有了眉目,也不枉我们大半年的耗这儿,三哥放心,我继续派人追查。” “上次我过去,你怎么回事?” “无事。”顾小天真的不想谈自己的囧事,他打开那副画摆在顾晏的桌案上。 边说道:“那晚上死的更近一点的是李四平,程云深没做什么,却把远一点的王二武找人送回了老家安葬,别的并无异常。” “这么说,还是摸不准她是哪边的人,再等等……” “万一她说的托梦是真的呢?” “你信?”顾晏道。 顾小天一噎,竟无法反驳。 第二十七章 关起门来各有心 想起送出去的两个镯子,程云深微微肉疼。 早知道他们听了顾小天吩咐来给她办事,她就不用散财了。 可她去哪里知道。事前总想,求人办事,事办不办的成,礼得先送到了。 谁活着不靠钱,不想多攒点银子?人家能平白无故把用来赚钱的时间,匀过来替你无偿的办事? 图啥? 她跟张江和三子就几面之缘,真要仅凭一张嘴皮子,空口白牙就说动他俩为她办这等晦气事,她才该怀疑呢!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好心,总是有所图,图的不只有看得见的好处,还有很多看不见的。 程云深又想到顾小天,他图什么呢?总不可能愧疚害自己受伤,图个心安弥补。 最有可能的是自己表现的能力,尤其是顾小天见到自己找到王婆的钱匣子。 若自个见有人神奇,肯定会眼瞅着还想再见,哪怕是凑个热闹,过过眼瘾呢,顾小天难道就不会也想看看么? “说来说去,还是钱惹的!”程云深想起那一匣子的东西,就皱眉头。 程云深等顾小天一离开,回屋就把钱匣子搬了出来,放到桌上打开了看——看见了,才心里踏实! 可她越看越觉得,匣子没那么满了,钥匙她拿着,倒不是怀疑谁偷去,而是愁她这个花法。 次次麻烦翠禾她们跑腿,程云深嘴快张不开了,虽说都是小事,一次两次的还行,说句谢谢,次数多了谁耐烦。 但为着一点小事,就簪子珠钗的送,别说心不心疼,这些贵在精致的首饰,扛得住几次送人。 程云深暗叹道:“难怪人都是花现钱,花了几百几十的也有数,这些东西得找地方折现了才行,要不然手里都没个零钱打赏。” 才拿回来时,她还怕让人看了不好,就上了锁放床边柜子上。 结果因她之前没避着人,加上银铃那大嗓门,传的整王府别院都知道了! 说来说去,还是王婆这事她办得欠考虑,可她之前就想验证一下,不成想真有其事,还这么一匣子! 这下不用愁钱多,倒愁钱没地放了,好得也算过了明路,都不用她藏掖着。这不乍一打开,就招来了看的。 柳枝拉着翠禾凑了过来,嘴里还啧啧有声:“翠禾你看,这钗真好看!” 翠禾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这是程姑娘的东西……” “我就看看……”柳枝语气酸酸道,“哎吆吆,李嬷嬷快来看,程姑娘晒金子惹我们眼呢!” 跟人一个屋檐地下就这点不好,没个隐私,何况她这寄人篱下的,就有个睡觉的地儿。 说她是客人,住的却是李妈的小院。李妈作为外院女管事,倒是管着客住客需,但上面没人开口,李妈也不好另安排。 程云深知道,自己白得了这么多无主之物,搁谁听见了都心里不舒坦。 她爹听隔壁王叔中了福利彩票的一等奖,当面恭喜,暗地也没少说:“怎么就轮到这孙子了!” 她还不如大大方方的显摆,程云深略一思量,紧跟着喊道:“李嬷嬷快来!” 李妈进了门,似乎晃了神,扶门占了片刻,挤出点笑:“都是稀罕玩意,程姑娘快收起来!” 柳枝却道:“嬷嬷,这是王嬷嬷的珍藏,您怎么也识得两件,给咱们说说,开开眼呗!” 听她跟特意似的,点出原主王婆子,程云深一脸无奈,顺手把匣子推了过去。 她笑着对李妈说道:“就是!您给我说说,这些东西的出处,别我不识货,给贱卖喽!” “说说倒也无妨。”李妈走过来,坐下,颇有些怀念似的摸着匣子,“这些都是好东西,一件都能传家,姑娘还是好生留着!” 李妈说着,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镯子:“这个白玉绕金镯是王爷出生时,娘娘高兴赏的给她的,我的是个翡翠玉坠儿。” 李妈把东西放在桌上,又拿起一件:“这几颗葫芦银,是王爷抓周时,圣上见他一手抓了御笔一手拿了木剑,便说文以安邦武定国,一高兴赏的,我也有两个。” “还有这个祥云钗,是嫣然姐出嫁时,娘娘赏的,还说等我俩嫁人,一人给套头面,我那是个桃花簪……” …… 李妈娓娓道来,说的多涉及顾晏幼时。 零零碎碎的听下来,程云深似乎能将他出生后渐渐成长的过程连贯起来。 程云深一脸羡慕道:“听起来,圣上和娘娘很恩爱,而且俩人对王爷很是用心!” “谁说不是!”李妈点头,“但凡说得着的日子,圣上和娘娘一起给王爷过,那时我们隔三差五的就有打赏。” “那……王嬷嬷怎么独独记得那个簪子?”程云深从匣子里一眼看出那个簪子,并不是它多么华丽,反而是太简单,似乎与其他首饰格格不入。 “你说的是银铃捡的那个簪子。”李妈一听就知道程云深问的是哪个,她叹了口气,道:“那个簪子是王姐姐爱慕之人所赠……那人死在了战场……” “啊!”翠禾捂嘴惊道。 “难怪……”程云深从王婆的意识片段里,见到一副男子驾马而来的画面,可那人面孔始终看不清。 可能是太多年过去,王婆自己都忘了他的模样,可那时情愫却始终萦绕于心。 她最遗憾的,莫过于那年那人,若他从战场归来,她的境遇当是另一番天地。 …… 这一说,竟到了天擦黑,在李妈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匣子中的东西摆满一桌。 程云深把那件李妈说是两人各持了一半的玉佩给了她,又让翠禾和柳枝各挑了一件。 她俩也没好意思挑过于贵重的,只拿了个不甚重要的小首饰。 且不说三人散去,各自忙。程云深这才把东西都收入匣子。 好得经李妈这么一说,那些有市无价,那些有价无市也算归类了。 她忽的记起初次从银铃那接过匣子时,沉得她晃了一下的感觉…… 就算加上送出去那些,她从顾小天接回来的时候,也没那么沉! 程云深心中一惊:“莫非,顾小天从里面拿走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回首细思疑窦生 拿走了什么呢? 顾小天给自己这匣子珠宝出乎意外,她惊喜之下未做他想。 现在仔细想想,这些都是顾晏幼时的东西,俩人竟没有留下,反而顾小天轻易的把匣子给了自己…… 程云深暗暗思忖,是真的不认识这些东西呢,还是有更重要的东西被拿出去了? 顾晏再不认识,少时的东西总该有点印象才是!因此没留下的原因,程云深更倾向于后者。 她仔细打量匣子,目光顿时一凝,匣底层木质较上面新一点,像是曾经放了什么东西! 一个人在某处获得大的好处,会下意识想从那继续获得更大的好处,就像隔壁王叔拿获奖得的钱买了更多彩票。 要是顾小天和顾晏因她得了什么东西,会不会继续盯着她? 再则,柳絮之前说过,商正初怀疑自己跟王二武是一伙的。 顾小天撤走了张江和三子,说自己是客,商正初没来审问她一句,就真的不怀疑了么? 这可是王府,以顾晏安危为重,会平白进她个陌生人? 商正初听命于顾小天,商正初怀疑过的,必然顾小天也怀疑才是…… 撤走了明面上的守卫,还有李妈、翠禾、柳枝、柳絮、翠蝶……只要是王府的人,哪个不听命于顾晏和顾小天? 程云深蓦然想起翠禾那两早上见她似畏惧逃离的样子,看她时躲闪的眼睛……之前逛山庄,翠禾寸步没离,真的是怕她迷路么? 想着,程云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一行人同样的罪过,怎么单就王二武和李四平入了她梦,其他人呢? 程云深留意着,连着几晚却没再有人入梦,她感觉自己像落入了猎人的网子,心里暗暗警醒…… 庭哥儿过十二日的时候,顾晏把所有客人用车马请来了山上,甚至在山前办了流水席,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凑热闹。 温泉庄一时客满为患,李妈带着翠禾和柳枝各处忙,就程云深清闲自在了。 她跟李妈打听了账房所在,她拿了一整张大面额纸币,想去换成零钱,结果账房忙得脚不离地,没人有空理她。 跟她等在一处的,还有一位穿长衫的男子,程云深闲来无事,便跟他瞎扯:“先生也是客人?” 闫琦看了她一眼:“非主非客……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你是程姑娘?” 程云深心里顿时一惊:“你认识我?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摇摇头:“鄙人乃楚王幕僚兼文书闫琦,听说过姑娘奇人异事,且女眷一般住内院,外院住的姑娘,目前只你一位……” 程云深深吸两口气,笑道:“不知先生住哪个院?” “在下住西府海棠居。” 程云深想了想之前逛过的山庄格局,闫琦住的地方跟她分列正殿两侧,难怪她没见过。 这时,闫琦话锋一转,问道:“传闻姑娘可梦生死?” 程云深一脸懵,还没人当面问过她,但她既然知道这不好与人知,便尴尬一笑,回他道:“以讹传讹罢了,闫先生莫信!” 闫琦又道:“唔,听闻姑娘找人葬了王二武,无亲无故的使不得啊!” 程云深这下终于正视了闫琦:“先生似乎知道很多?” “还好。”闫琦依旧稳稳的语气,低声道,“就是……怎不见姑娘对李四平做甚?” 听他提及“李四平”,程云深顿时脸色大变,慌乱道:“账房今日不便,我先走了……” 走到半道,程云深越想越不对,又反身回去,问闫琦:“你是替顾小天来诓我的?” 闫琦摇摇头:“纯属好奇。” “那你会告诉顾小天?” 闫琦又是摇头:“不问,不答。” 程云深一怔,闫琦的意思是,顾小天不问他,他不会主动说…… 这就很值得推敲了。 程云深略一思量,冲他行了一礼,道:“不知闫先生可有空,我想跟您单聊一会儿。” 闫琦拱手道:“明日过午,恭候姑娘光临寒舍。” 程云深听了,面露古怪的打量了眼闫琦,年约三十,长得也甚是清净,她去不去呢? 这时,账房小厮过来:“闫先生,师傅请您进去,您这次报的纸墨笔砚单子,师傅说有一项需得问问清楚……” “不忙,这位是世子的客人,你先给她办了,我自去。”说完,闫琦辞了程云深,进了账房。 小厮对程云深行礼:“姑娘所来为何?” 程云深犹豫道:“我想换个零钱,不知可方便?” 小厮点头,把她带进账房交给一管事:“五爷,这位世子的客人要换零。” 被称为五爷的中年男子狐疑的看了眼程云深:“这等小事,姑娘怎么不让丫鬟来?” 程云深心虚,打了个含糊:“今日府里有宴,丫鬟都去帮忙了。” 五爷倒不再追问,验了钱,麻利的给她换了。 程云深出了账房,长舒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手心后背都汗津津的——没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出门说话都怕别人多问。 她实在没法扯谎,口音言行都做不了假,她又人生地不熟的,瞎扯都扯不圆,只能含糊其辞。 回了李妈的小院子,翠禾迎过来道:“姑娘去哪了,我左右找不着你。” 程云深自怀疑翠禾,便老觉得她动机不纯,不想给她说实话:“瞎溜达呗!你忙你的就行……” “今天来的,都是各府的贵人,冲撞不得,姑娘还是院里呆着。”翠禾不好明说程云深无权无势,又怕她出去惹了不能惹的人,给顾小天添麻烦,便多说了几句。 程云深只当这是李妈的交代,随口问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除了姻亲关系的,还有楚地各郡县有名的官员及亲眷,以及有声望的大家族,也有宫里来的……” 程云深忽然想起李妈说的顾晏出生时挂的一个长命锁,还在匣子里放着,便对翠禾道:“你把那长命锁给顾小天送去!” 翠禾一愣:“程姑娘……” “我也沾沾喜气,之前我还说,王妃母子平安,去寺里还愿呢。”程云深边说着,脚下不停地进了屋,取出长命锁递给翠禾,“你只管对他说,长命锁是王爷小时候戴的就行。” 翠禾找了块红绸布包了,又给程云深交代了一声别出门,便去了。 程云深看着她的背影,眼中寒光一闪。 第二十九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想知道别人做事的动机,要看其与之对应的言行是否一致。 程云深送长命锁,除了表面的庆生之意,她还想看顾晏以及顾小天的反应。 果然,顾小天听了翠禾的说辞后,哭笑不得道:“拿别人给的东西,又还给人做礼,真亏她做的出来!” 顾小天把长命锁拿在手中看,突然脸色一变,皱眉道:“你说……这是王爷小时候戴的?” “李嬷嬷说的,应该错不了!”翠禾点头道,“那一匣子的物件,除了贵妃赏给王嬷嬷的,还有几件是王爷幼时用的,奴婢当时还想,您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给程姑娘……” 顾小天回想起那晚情形,他俩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昏了头,又赶上楚王妃催促,谁都没留意这匣子的东西,顾晏转手给他,他也以为就普通首饰,一时大意直接转给了程云深。 顾小天暗叹一声“色令智昏”,又想这些东西不好流到外面,问翠禾道:“她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程姑娘给了那侍卫两个镯子,又给奴婢仨每人个小件,其他的……”翠禾想起程云深说的“贱卖”,接着道:“听她意思,似乎是想卖了。” “卖了?”顾小天一愣。 “李嬷嬷还说,这些都能拿来传家的。但程姑娘听完,还是跟李嬷嬷打听了哪里能换钱。” …… 顾小天一想自己前脚送出去的东西,后脚还得花钱再买回来,心里就不舒服了,当即寻到了程云深:“王嬷嬷留的东西,你当初答应了分我一半,我不多要,你把王爷用过的给我就行。” 程云深没想到顾小天这么直接了当的来找她。 她想定是顾晏没留意看匣子里的东西,顾小天不知道才给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找她当面索要。 想到匣子底那浅浅的色差,程云深眼睛眯了一下。 若不是青天白日光线好,她也不会一直没留意到,许是那晚他俩也因此没在意。 匣子要不要还回去呢?这是个问题。 还回去,他们定然怀疑,自己知不知道他们从匣子里拿出去什么重要东西。 不还回去,程云深怕他俩想到这一点,正常找她要回匣子还好,就怕使什么不正常的手段。 从她发现这一点,看匣子就跟个烫手山芋似的,还不如她现在顺水推舟还回去。 抻了一会,程云深道:“没,我说过期不候。” 这是不想给他?顾小天眉头一挑:“这些可是王爷的东西!” “是!”程云深点头道,她不否认,当时说过都给顾晏,“但后来你给我了啊。” 顾小天一怔,气极反笑:“所以呢?你想让我再花钱买回来不成!” 程云深一看顾小天模样,不敢再惹乎了,忙谄笑道:“哪能!您帮了我大忙,我还没谢您呢,您说一杯茶不够,我想许是这些东西够了。” 顾小天一噎,感情在这等着他呢! 再看程云深那笑脸,顾小天顿时觉得堵得慌,他长舒了口气,慢悠悠道:“够,很够!” “得嘞,您一等!”程云深小跑回屋子,只留了确属王婆的东西和银票,把匣子并顾晏用过的东西都还给了顾小天。 顾小天见她颇为识时务,脸色好了很多,他托着轻了一大截的匣子出了李妈小院。 程云深送他出门,点头哈腰:“您要不清点一下,别少了再找我要。” “怎么,再要得花钱?”顾小天斜斜看了程云深一眼。 她要这次只给东西,不还匣子,指不定顾小天真得花钱来买。 程云深想了一下:“这不好说。” …… 顾小天回屋把匣子往桌上一放,随手打开看了一眼,忽然面色剧变。 从匣子轻重变化到匣底颜色深浅分界,程云深能想到的,顾小天又怎么会想不到! 甚至不用看,但凡他多想一下匣子,就能想到问题。 他琢磨的是,程云深有没有没发现匣子的问题?她送回匣子,又是什么意思? 顾小天暗道,他怎么能吃了她一碗馄饨,就脑抽似的,把匣子给程云深呢! “爷!”仲卿敲了敲书房门,“殿里摆饭了,王爷等您上席呢!” 顾小天叹了口气,让仲卿把匣子好好收起来。 “爷刚从程姑娘那儿回来还高高兴兴的,这怎么才一会儿,就不高兴了?” “我高兴了?”顾小天停脚问道。 仲卿点点头:“嘴角都扬起来了。” “难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顾小天又叹了口气,“先前我还嫌弃那些女人跟小人一样麻烦……” 仲卿捂嘴偷笑,道:“爷,您该去找咱们楚王爷取经,您看他都快通关了!” 顾小天竟真想了一下:“嗯,说的不错!” …… 顾晏喝了点酒,脸色微醺,实则一点没醉,他见顾小天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借着休息打发走人,问了他一句:“出了何事?” 顾小天把事一说,顾晏也愣了一下:“我原担心被那边知道,当晚回去就给她说,那是王嬷嬷的遗物,怕过了晦气,让你把匣子拿去处置了。” 顾晏见顾小天还是面色不虞,接着道:“便是程姑娘知道也无妨,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何况匣子她找到的,这回又主动把匣子还回来,起码说明她不是那边的人,许是给我们示好呢!” 顾晏见过这么多女人,漂亮的多但有趣的少有,能不怵他身份的少有,眼睛干净透亮的少有,程云深算一个——他对她的观感还不错。 程云深并不知那晚跟顾晏一路没话找话,竟得了他如此好评。 顾小天听顾晏并无责怪,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松了口气,问道:“那匣子怎么办?” 顾晏摆摆手,道:“东西你先帮我留着,匣子里面刷层颜色就行了。” …… 怕被更多人知道,刷颜色这事也不能假别人之手,顾小天便自己来干。 却不知触了哪地机关,啪嗒一声,盖上明珠滚到地上,没等顾小天去捡,只听匣子盖内侧应声裂开,从里面射出数十根飞针。 顾小天连忙几个腾挪,幸好功夫好,才躲了开! 等了好久,顾小天用墙上挂剑把碎木挑开,里面竟还有一条明黄色的绢布! 第三十章 女子谁不慕潘安 第二日吃过午饭,程云深打算去见闫琦之前,跟柳枝等人询问了一下。 柳枝愣像没听过这个名字似的,程云深还提醒了她一句:“他说是楚王幕僚兼文书。” 柳枝“哦”一声:“你说他啊!” 翠禾奇怪道:“姑娘怎么问起他来?” 程云深一听她问话就心里打咯噔:“昨个去账房换零钱,等着的时候,遇他报笔墨纸砚的单子,他帮我说了句话才很快办完,这不想起来了,就问问他是谁。” 翠禾打趣她道:“合着您昨个瞎溜达到账房去了。” “这不你们都忙着,我闲着无事就去了一趟。”程云深脸上挂不住,打了个哈哈,“闫先生看起来人很好呢。” 柳枝和翠禾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程云深听过,觉得闫琦这人没啥存在感。 说是楚王幕僚,也不见受啥重用,一般顾宴身边跟着的是于谡和魏明山。说是文书,平常楚王开座谈会,写会议纪要的是李文翰。 总之是,等闲是听不到这个人的名字。 几人聊的八卦,不知怎么说起了闫琦的私事,柳枝道:“闫先生的名讳虽鲜少听到,刚才一时没想起来,你要问最怕老婆的幕僚我就知道了,他耙耳朵在王府是出了名的。” “这怎么说的?”程云深问道。 柳枝嘿嘿一笑,道:“有次他夫人一个铜板的账没对上,追他后面问了一整天,最后王爷看不过去,许了她一锭银子,你猜怎么着,闫夫人非但没要,还跟王爷讲了一大通道理,说的王爷都没脾气了。” “哦?”程云深很感兴趣道,“她说了什么?” 柳枝站直身子,两手交扣在身前,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学着闫夫人道:“王爷,这不是一个铜板的事!民妇既然管着他的家,就得有管家的样子,钱需理得分毫不差,账要对的严丝合缝,若是这次一个铜板放过了,下次就能敷衍一锭金子,这家还如何管的起来?” 程云深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柳枝一副孺子可教的目光看着程云深:“不是民妇说,王爷这么随便许人银子,王府的账房得愁白了头发,譬如今日账上记了一笔,因闫琦夫妇不和赏一金。王妃改日对账簿一看,倒不疑心别的,但王爷管别人家事,还赞成夫妻不睦,这可不得了了。您银子多,也不能这个乱撒钱法,做事须得有章法,您说是不?” 程云深乐不可支,憋着笑回道:“是!哈哈,这闫夫人当真是个妙人,这么一说,王爷都不好再偏帮闫先生了。” 翠禾道:“可不是,王妃听说这事,还专门把闫夫人请去,听说赏了她一盒宫里的胭脂。” “姑娘莫听她俩乱说!”李妈进来拿东西,顺口回道,“闫先生跟他夫人打小青梅竹马,都是书香之家出来的,你别看闫先生名声不显,却实打实的两榜进士!” 程云深听了肃然起敬:“那他怎么没去朝廷做官,或者去书院做先生?” 柳枝捂嘴笑道:“传闻,他呆了两年清水衙门,感觉无趣,就辞官了。” 柳枝嘴快,倒不用李妈说了,她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拿了东西便出去了。 “啊?”程云深当真惊讶了。 这时,翠禾补充道:“闫先生来王府,还是王爷三顾请来的,平日也不用跟别的幕僚似的按点打卯,王爷那儿还给他留了单独的小书房。” “对对对,这次从王府来,他终于不用听闫夫人耳提面命,自个申请了个小院,就最偏的那个西府海棠居,三天两头的不见他出门,我每次去他院里查问,衣服洗了没,床单换了没,房间打扫没,送饭可及时什么的,他家那个叫瓜子的随从,都一句话把我打发回来。” 柳枝很会讲故事,总能在关键处吊人胃口。程云深听得一愣一愣的,张口就问:“那瓜子说了什么?” 柳枝装模作样的板起脸,粗声粗气道:“我家先生不喜欢有人打扰!” “让你背后说客人闲话!”李妈又进屋,正听柳枝排遣人,过来打了她一下,“上午交代你俩的事办好了没?” 见两人点头,李妈又道:“柳枝跟我去琳琅院看看,昨个汤府尹携家眷入住,勤去看看,别短了什么,让人以为咱王府待客不周。” 她又交代翠禾:“这些个常住的院子,你再去问一遍!” 转而,又对程云深道:“让姑娘见笑了,你是不知,昨个来客多,二十几个院都住满了,那些做活的婆子丫鬟惯会偷懒,得多盯着些。” 程云深也是后来才知,自己睡得这屋是李妈住的,顾宴为了她照顾顾小天近便,给李妈安排这一进的独院。 别人不怪她鸠占鹊巢,还处处当她是客敬着,她哪不敢托大:“嬷嬷哪里话,您带她俩尽管忙去,我就闲人一个。” 等三人出了院,程云深虚掩上门,摸去了闫琦说的西府海棠居。 院前植了两棵海棠树,入秋金果累累,老远闻得到香味,走进一看院门大开,门阶席地坐着个晒太阳的小哥。 “你好,问一下,闫先生是住这院?”程云深小心的问道。 “你是程云深?”见她点头,那人站起身,“跟我进来!” 程云深仰视小哥的背影,迟疑道:“你就是瓜子?” “是!” 得了肯定回答,程云深暗道一声乖乖:“这世道,连个随从都这么帅了?” 庭前正中摆了一套矮桌,正对大门,瓜子让程云深在这侯着,又去请了闫琦来。 要不是知道瓜子是闫琦的随从,两人这一前一后的过来,她能把身份给认反喽。 程云深不由又多看了两眼瓜子,难怪柳枝次次被一句话打发走,还愿大老远跑过来。 瓜子张了一副高冷男神的样子,从程云深眼前扬长而去,只见他走到了门外台阶那——又回去守门了。 “程姑娘请坐。”闫琦说道,“程姑娘?程姑娘?” 闫琦叫了她三声,程云深才回过神,她勉力控制住口水,尴尬道:“闫先生的随从真是……貌比潘安。” “潘安是谁?” 程云深一愣:“一个传说中异常俊美的男子……” 第三十一章 命里注定贵人助 顾小天拿着绢布,从天黑坐到了天亮……最后趴桌子睡着了,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来浑身不舒服。 他是被吵醒的。 翠蝶要进屋来,仲卿不让。 柳絮想顾小天没吃早饭,起来会肚子饿,请了孔娘子做了饭在锅里温着。 她过来看顾小天醒了没,正遇两人门口唧唧:“别吵了,吵醒了天儿爷。” 翠蝶委屈道:“爷屋里灯亮了一晚上,仲卿光守在门口,也不进去看看,我担心嘛!” 柳絮暗暗翻了个白眼,主子的吩咐听着就行了,哪轮得到一丫鬟担心,没见仲卿都不敢进去。 见翠蝶眼红欲哭的样,柳絮没明说,反正说也是白说,还会落得翠蝶反嘴,说她不会照顾天儿爷。 “仲卿,饭温久了不好吃,你去看一眼天儿爷,实在困,先垫垫肚子,再睡也不迟!”柳絮低声道。 仲卿一夜没好睡,已是两眼猩红,却寸步不让:“不行!爷让我守着,他没说别的,我就守着,谁也别想进!” 虽依然是拒绝,但说话语气比对翠蝶好多了,柳絮甚至听出他倔强里的疲惫:“那你先去歇会,我来帮你守……” 见仲卿摇头,柳絮又换了个建议:“我给你端点饭过来,你先吃了?爷一时半会不醒,你也不能跟着挨饿啊!等天儿爷醒了知道,肯定说你!” “你们不说,爷知道不了……”屋里顾小天咳一声,仲卿猛的闭上嘴巴。 顾小天把绢布贴身放好,又把匣子清理了,开门出来,对仲卿道:“快去吃点歇着,晚会还有事吩咐你。” 三人行过礼,仲卿退了去。 柳絮道:“爷先收拾了,我去摆饭。” 等顾小天点头,她拎着裙摆,急忙追了仲卿去:“厨房我给你留饭了。” 翠蝶语重心长道:“爷早睡些,注意身体……” 顾小天憋了一宿的尿,打发走仲卿,自是去恭房要紧,哪有空听她说教! “砰”一声,顾小天关上了门。 翠蝶碰了一鼻子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自打程云深那事,天儿爷就没对她好脸过。 等顾小天收拾停当,吃饱喝足,再让柳絮去请程云深时,她已经坐在了闫琦对面:“这茶是……” 她本想说这茶是不是武夷岩茶,又想这里还不一定有武夷山,端着茶杯,停了好一会,憋出来两个字:“好茶!” 闫琦点头道:“王爷赏的贡茶。” 拿这么好的茶来请她一无名小卒?程云深嗅出一丝阴谋味:“闫先生想知道什么?” 闫琦并未回应她,而是慢条斯理的斟茶,又小酌了一杯,方道:“看面容,程姑娘双十有余,早过婚嫁之年,却并未盘发,应是尚未婚配。” 程云深心里咯噔一下:“你怎知我不是合离?” “拳手、抿嘴、瞪目……身体绷直,呈紧张防御之势,程姑娘应是不善说谎之人。” 闫琦每说一词,程云深视线跟着看去,竟都如他所言,不由微微皱眉,闫琦此人似乎甚知如何击溃别人的心理防线。 程云深吸口气,正视闫琦道:“闫先生既说不问不答,想必今日意不在为难与我。” “自然!”闫琦点点头,“无论姑娘因何入府,至今未做危害王爷与世子之事,闫琦无意探知别人的隐秘,只是好奇姑娘梦生死的能力。” 程云深略一沉吟:“顾小天说我是客,可我吃住与仆妇丫鬟一起,出行办事亦是亲力亲为,先生认为这是王府的待客之道?” “不是!” “楚王和顾小天都在怀疑我,把我放顾小天隔壁的小院,实则有方便监视之意。” “是!” “王婆之死是意外,但我发现了王婆的钱匣子,所以顾小天想试探我。” “是!” “生死有先后,先生既点出李四平,说明你们都知道他死在王二武之前,故而这俩人之死是人为。” “……是!” “先生目前确定入我梦的有李四平和王二武,其他人想必也十无九存!” 程云深思路想被打开了一样,越问越清晰,三联问之后,气势陡然凌厉,她目光灼灼的看着闫琦。 闫琦却依然面色平静:“是。” “先生既知如此隐秘之事,在楚王那必然颇有地位,而不是府里传闻的碌碌无为,起码也是居于幕僚核心人。” …… “喝茶,喝茶……”闫琦咳咳两声,没有正面回答,“姑娘如此反向推断,实在精彩!” “好说。”程云深心中萦绕的疑问终于有人肯定,便觉得心里压的大石头推开了一点,起码能透口气,让她清楚自己的处境。 “连篇分说,程姑娘不曾否认自己可梦生死,可是想借我打消王爷的怀疑?” 程云深顿时有种心思被看破的感觉,她低眉端起茶杯,只小小抿了一口——刚才光顾说,茶都凉了! 闫琦一笑,让她把凉茶倒了,又给她添上热的:“你让我见识一下,我知道你所说无虚,王爷的疑虑自然就解除了。” 程云深皱眉沉思,嘴下意识抿起,她深吸口气,将顾小天还回来的水果刀拿出,放在茶桌上,推给闫琦。 闫琦倒是面不改色:“姑娘这是何意?” “先生抹了脖子,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程云深一脸认真的说。 闫琦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程云深看着闫琦,附和的扯了个笑,她也是很无奈呀! 闫琦把刀子推了回来,道:“抹脖子就不必了,闫某还想多活几年。” 程云深摊了下手,那就没办法了。 “我这次是来找程姑娘的,麻烦你通传一下。”柳枝声音从背后传来。 程云深起身回转,见柳絮被瓜子堵在了大门外,说是找她,眼睛连余光都没分过来。 程云深对柳枝拿自己当挡箭牌深表不屑,她对闫琦行了一礼:“许是有事,云深改日再来拜会先生。” 闫琦回礼,笑道:“随时欢迎程姑娘来喝茶。” 程云深点头,抬脚走向海棠居的大门,正迎着瓜子的目光,她感觉小心脏砰砰直跳。 好!她承认,美男子魅力无限。 “那个……我来谢谢闫先生,讨了杯茶,正打算回去呢,你找我有事?”程云深问柳枝。 柳枝这才匀给她一缕目光:“天儿爷找您……” 第三十三章 旧事重提多变了 仲卿不自然的咳咳两声:“爷还等着我呢。”说着,他落荒而逃,回到顾小天处复命。 顾小天让仲卿守在门外,拿了火折子,打开藏在床下的密道入口,潜了进去。 密道虽仅可容一人行,却横生枝节,如同迷宫一般,顾小天显然很熟悉密道路线,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开阔的暗室。 等了大概半个点,暗室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顾晏进来,急问顾小天:“天儿弟!出了何事?” 顾小天把贴身放的绢布拿了出来,递给顾晏:“匣子里藏的。” 顾晏见绢布明黄色,心中一凛,接过展开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怎么会!” 他把绢布上的字看了又看,脸上神色变幻不已——这是母妃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断不会认错!幼时启蒙,他曾跟她习字…… 回想往事,顾晏眼睛微微酸涩,回过神来,见顾小天怕他不自在,转开了头,不由心中一暖。 原来,绢布上书有一则手谕,竟是苏贵妃断言圣上有假! 顾小天也不多言,他刚看到时坐了一晚上,非常理解顾晏的震惊。 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顾小天见顾晏渐渐恢复神色,才问道:“三哥,我们后面该如何行事?” 顾晏没吭声,眉头紧锁道:“若母妃所言不虚,父皇很可能早就遭遇不测!” 顾小天摇摇头:“我倒觉得,圣上更可能被软禁关押,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人的模样一直在变,想要以假乱真,必得时常观摩,调整样貌方可。” 顾晏听了,沉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那就先启用京师的眼线,探查一下。” “过了这么久,线索只怕早没了,且楚地离京路途遥远,消息不能及时互通……这么查,不知到何年何月!”顾小天皱眉道。 “你想到了什么?但说无妨!”这张绢布上写得内容太震撼,顾晏感觉自己脑子懵懵的,什么都不想了似的。 顾小天道:“记得三哥提过,贵妃去后,圣上性情大变,无意朝堂,对你也不似幼时,若是换了一个人,这些都说的通了!还有……” 他将绢布展开,指着落款处,接着说道:“三哥你看,这里留书时间在娘娘身故之前不过十日,有没有可能她正是因为发现异常,才被人暗下杀手?” 顾晏听言,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一般,他身形晃了几下,顺手撑住桌角。 顾小天连忙扶住他:“三哥!” 顾晏绷紧身子,缓了好一会,坐下道:“我没事,你接着说。” 顾小天旧话重提道:“还有一点不明,三哥你说,匣子这么重要,王嬷嬷怎么没早点给我们送来?真是我上次说的那样么?” 以顾晏对王嬷嬷的了解,实在不是好人选,可母妃竟然还是用了她!一定有她的用意所在…… 顾晏也是眉头紧锁,想了许久,道:“如果不想让人起疑,最好的办法是若无其事,王嬷嬷藏不住话,所以母妃给她时,必定没额外交代,甚至说了别的……” 顾小天也说了自己的想法:“这匣子既然到了王嬷嬷手里,且被她安然出宫,很可能娘娘此事办的隐秘,没有声张,但前后肯定会有突兀,我想要不要问一下李嬷嬷……” “李嬷嬷?”顾晏似是反应了一下,才想到顾小天说的是李妈,“她那会儿也在,或许能想到什么,问问!” “还有就是,眼下临近中秋,宫里往常会派人送节礼,这次能不能约上太子等人上道折子,大办一下,咱好借此进宫,探探那位‘圣上’的底?”顾小天缓缓说完,看向顾晏。 顾晏摇摇头:“中秋来不及了,此事还需准备充分些,新年正好,呆的时日也多些。” “三哥考虑极是,我原防着后宫那位着急,才想要不要定在中秋。” 顾晏冷哼一声:“她想那位子不是一两天了,要真能不在背后搞这些小把戏,我倒敬她两分!” 他沉思一会儿,又道:“这事不急在一时,还是得稳着点来!” 顾小天点点头,把发现绢布和跟程云深的对话简单一说。 他重点强调道:“我派柳絮去寻她,没找见,又找了李嬷嬷等人打听,后来才知,她竟去了西府海棠居,三哥你看,要不要问问闫先生?” “闫先生?”顾晏疑问一句,见顾小天点头,又道:“闫先生做事自有道理,该说能说的时候他自会说,不必问。” 几番对话过后,顾晏渐渐从震惊中缓过来,喟然叹道:“程姑娘真乃顾某贵人!” 顾小天愣了一下,抬头道:“三哥这话,要给她听了,指不定她能狂到天上去!” 顾晏也想到程云深,脸上添上了一丝笑意:“她都给咱送好几次大礼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回头得去好好谢谢她。” 顾小天见顾晏脸色好转,心里压力陡然一松。 他想了一夜,最怕顾晏知道后,冲动冒进,毁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底子。 对于顾晏竟能如此短时间,调整过来,顾小天很是佩服。 这对旁观者说来简单,但细想一下,这涉及父母之仇,家国之恨,非心里强大不能为。 顾小天想到下午程云深的表现,嘴角一弯:“她呀!就想,好吃好喝,有钱赚,有命花。” 顾晏道:“这可不容易啊!” …… 第二日一早,程云深就听说,楚王昨个没宿在正院,王妃暴怒,命人打了顾晏身边的大丫鬟! 程云深一脸惊讶道:“这也太迁怒了!” 柳枝努努嘴,低声道:“你是不知道,王爷最近烦闷,昨个儿喝多了,跟大丫鬟睡在了一张床上!” 程云深目瞪口呆:“这怎么也能传出来!” 翠禾咳咳两声,给柳枝使眼色,让她别多话。 李妈出去了,柳枝没了畏惧,没理翠禾,接着说道:“咱们王爷自来重情,就求王妃给她个名分,王妃把人打了,可不就弄得底下人都知道了……” “你们王爷不纳好多了么?王妃难不成每次来这么一出?”程云深疑惑道。 第三十四章 梦去空空了无痕 “以前小闹,王爷哄两天就过去了,这次了可不得,那丫鬟是王妃送到王爷身边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说她能不气嘛!” 柳絮喋喋不休,程云深听出她话里似有几分幸灾乐祸:“你消息咋这么灵通?”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我可不得留意这些风吹草动,要不是上次我……” 翠禾重咳一声,柳枝连忙打住,不自在道:“早不知死哪去了……我出去看看,嬷嬷回了没。” 柳枝摆摆手,不再跟程云深扯话,起身出去了。 翠禾心底怕程云深,呆不住,不一会也辞去了。 程云深觉得她们对自己这么随和,主要是自己在王府实在没啥地位。 刚开始可能还以为她傍上了主子爷,上心些敬着端着,后来见她无人理,就随心欲了。 也是翠禾和李妈不是多话的人,柳枝说点啥都这不行那不好的,而她因为想多了解一些情况,柳枝说啥她都愿听,还竟问一些白痴问题,可能这让柳枝很有成就感。 这不一来二去,柳枝就跟她聊上瘾来了,得空就来找她唠唠。 翠禾每次旁听,程云深都觉得她是来监督的,反正又不问啥机密,爱听就听呗。 李妈一早被柳絮叫出去,都大半天了还没回来,程云深估摸着跟顾小天让她仔细想的王婆子说的话有关。 昨夜程云深再次入梦,那里似不受时间控制,一切安静如初,她坐在桌边,努力回想王婆子来时情景,脑海竟空空如也! 事情了结之后,她一下子失去了对王婆的印象,就像做了一个梦,梦时各种清醒旁观,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没办法了。 然而,令程云深意外的是,李妈一回来,就进屋对她行了一礼,道:“恭喜姑娘!天儿爷把花锦园许给了您,已命人去打扫,择日您搬过去就行。” 程云深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花锦园?”柳枝惊讶道:“这院子可是不错!里面繁花似锦,我夏天经过的时候,都能闻到浓郁的花香!” 这是得宝了? 程云深脸上浮起一层喜色,却听柳枝又道:“就是现在入秋了,怕是花落干净了……” 程云深脸色一僵,瞪眼看向柳枝,她却咯咯笑了起来。 李妈笑道:“姑娘,别听她瞎说!花锦园种了很多珍贵花木,不但有一处小温泉,还有一大块暖石,花开四季不败,很是不错,等闲不让人住的!” 听李妈这么一说,程云深反倒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她想到王婆说过什么重要的话,顾小天赏她这么好的院子还算说的过去。 她什么都还没做,就昨天顺嘴给闫琦提了一句,今天就让李妈给她换院子? 她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莫不是闫琦把她卖了?她不就跟他嫌弃了一下王府的待客之道么…… 程云深忐忑不安道:“这么好的院子,天儿爷怎么会让我住?” “你不是对世子和王爷有救命之恩么?”李妈理所当然道。 程云深尴尬的笑了一下:“这个其实……” 李妈突然开口,打断程云深的解释,:“既然天儿爷认了,就是有恩的,姑娘别多想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管有没有救命之恩,既然顾小天说有,便是有的,以后再提这事儿,没有二话,认下就行,莫给别人和自己添麻烦。 程云深听出她告诫里的好意,起身行了一礼:“这些日子,多谢嬷嬷照顾。” 李妈虚扶一下:“当不得姑娘大礼,姑娘收拾了,去给天儿爷谢个恩。” 程云深面色窘迫道:“不怕嬷嬷笑话,我还想问一下,就是……我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身上的衣服还是借你们的,自个儿就这么过去,日后怕是饭都不知道去哪打……” 李妈一愣,柳枝和翠禾突然笑成一团。 李妈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忘给姑娘说明,天儿爷说,姑娘的用度按幕僚的给。” 程云深见柳枝瞪大了眼,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好叫姑娘知道,本来说按内院的小娘子用度给的,天儿爷说,姑娘又不是王爷内院的家眷,别让人知道说闲话。” 程云深颔首,这话顾小天说的很合她意。 李妈又接着道:“幕僚一般是每月十两银子,我已经报给了账房,一应物品,明日就能到齐,天儿爷还说了,丫鬟随您挑,挑好了让我把身契给您!” 翠禾一怔,跟柳枝对视一眼。 府里的丫鬟都是签了死契,被卖进王府的奴籍,说是在王府吃喝不愁,却是私产一般,任凭主子打骂责罚甚至发卖。 想要活着,想要活的好,就得拼着命的往上爬。以求最终摆脱奴籍,当家做主不说,还能让子孙读书科考…… 李妈一说会把奴籍给程云深,柳枝连忙麻溜的拉程云深坐到梳妆台前,给她重新梳了发髻,又拿一身新衣给她换上,甚至殷切的送她出了院子。 看着柳枝陡然变了对程云深态度,翠禾抿了抿嘴,她也想,但很犹豫。 李妈拉住翠禾,低声道:“你俩从内院遣出来,这是在山庄跟着我,等回王府可要干粗活的,程姑娘人好,奴籍在她手里,以后侍奉好了,不愁脱不了。” 李妈说的她都懂,可一想到那两晚程云深表现的异状,翠禾就心里慌乱。 李妈却以为翠禾在担心月例银子,又道:“只要她在王府,你们银子照发,还不用怕被其他排三排四的主子拿捏,你可想好了……” 李妈把能说的说了,剩下的看翠禾自己的选择,省的日后跟程云深混的不好,她落得埋怨。 翠禾缓缓点了两下头:“嬷嬷容我想想。” …… 刚一出院门,柳枝噗通跪在程云深身前:“奴婢想日后跟着姑娘!” “你这是……”程云深看傻了,长这么大没被人跪过,缓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柳枝的意思,“你先起来说话……” “姑娘不同意,奴婢就不起来!” 程云深眉头一皱:“你想我带你走,先听我几句话,我这人一向好说话,唯独一点,吃软不吃硬,受不得别人丁点威胁!” 第三十五章 入眼见繁花似锦 柳枝嗖的站起身:“我听姑娘的!” 动作那个麻利,程云深看的嘴角一抽,她准备了一肚子劝柳枝起来的话还没说出口呢! 程云深不由怀疑,柳枝也是不想跪的,话到嘴边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觉得人人平等,你这么突然跪我,我眼疼……” 扑哧! 笑声传来,程云深抬头看去,就见隔壁院门口站着顾小天。 “啧啧,我只听过佛家说众生平等,到你这竟成了人人平等!”顾小天斜眤着她,嘴角一抹嘲讽:“我倒想问问,人是使唤不得,还是你没得使唤?” 程云深脸一黑,撅了下嘴:“天儿爷怎么在这?” 顾小天道:“正准备出门。” 柳絮暗暗扶额,明明送走李嬷嬷就来这等着人家来谢恩,这会又是冷脸又是端着,这小脾气吆! “那个,谢谢你……” “哪个?”顾小天一挑眉。 程云深忙补了一礼,笑道:“谢谢天儿爷,听说花锦园很好,收拾好了我就搬过去。” 搬过去,就不用这么一出门就碰见了,行礼行的她觉得自己膝盖都软了……程云深暗自想道。 “你没看过怎么知道好,走!” “啊?” “磨蹭!爷有空,带你逛逛园子,不喜欢再换一个!” 顾小天顺着院子另一侧的竹林小道,走了进去。 程云深没走过这条道,想问问柳枝,结果她跟柳絮远远的跟在大后边,这是顾小天私下有话问她? 程云深顾不得看竹林一景,对顾小天道:“天儿爷,我昨晚想了一下,王嬷嬷真的啥也没有说……” “哦!” 程云深一愣,就这么说完了? 顾小天见她愣神,嘴角微微扬起:“你不是说,去庙里还愿的?正好,过几天王爷去定慧寺,你也跟着!” 直接跟王爷的车队去?这一路去,她无名小卒,上哪辆车,住哪吃哪……有人搭理她? 若路程远了些,上个厕所都困难!虽然鼻子底下长着嘴,但肯定是很不方便啊! 程云深最头疼这些细节了,不由问顾小天道:“你呢?” 顾小天停下看着她:“没我带着,你走迷糊了怎么办?” 程云深一喜,也不管他话里话外的小瞧人,高兴道:“你也去!太好了!” 顾小天瞅着程云深满眼放光的望着他,嘴角终于抑制不住笑意,看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一耸一耸,像求表扬的大黑……禁不住抬手摸了一下。 程云深顿时僵在了原地! 寂静了好一会,程云深自认体贴道:“啊!我头发上落了叶子是?谢谢天儿爷。” 顾小天抽回手,冷着脸向前走开。 程云深刻意慢他两步跟着,真是太紧张了,刚才那动作很容易引起误会的! 以顾晏的跟她差不多的年纪,院子都放满了,顾小天看起来差不几岁,也颇有地位,上次翠蝶还说呢,顾小天只能娶世家嫡女。 听柳枝说过,顾晏的侧妃也有世家嫡女,以顾小天的年纪,总该是娶妻了的,就是不知道是娶到第几个了? 上次经闫琦一提,程云深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年纪,放现代可能还算花样年华,然而,在古代可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别说正常婚配,就算当继室也被挑拣,当妾那种祈人怜的还是算了……程云深想了又想,决定向李妈学习,多攒点傍身银子,将单身进行到底。 顾小天好意带她来看园子,她也总不好不领情,让人尴尬了不是,便紧走几步,道:“天儿爷来庄子,没见世子妃跟来呢?这里风景很好,带她来散心也是……” 顾小天猛的收住脚! 程云深差点怼上,被顾小天满脸怒气的瞪着,她不禁倒退两步。 顾小天深吸口气,豁然转身离去! 得,这园子不用逛了,寺庙也不用去了…… 程云深连忙拉住他的袖子! 顾小天看她可怜兮兮,不知所措,火气顿时消了大半,面色颇有不自然道:“我没娶妻,哪来的世子妃!” “翠蝶说你只能娶世家嫡女,我以为……”程云深说着,脸上突然涨红,她这才想通翠蝶的意思,原来是嫌弃她不是世家嫡女,配不上顾小天! 程云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看你结发束冠,还以为你跟王爷一样娶妻了呢!” 顾小天默然,见程云深脸色不似作伪,暗道不知者不罪,虽是原谅了,脸色还不见好:“你!”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天儿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则个呗!”程云深作揖讨饶。 顾小天冷哼一声:“下不为例!” …… 穿过竹林,终于到了花锦园。 园子正掩在顾小天的院子后面。 程云深嘴一抽:“天儿爷,这是不会是您的后园?” “你有想法?” 程云深怕再惹着顾小天,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柳絮上前拍门。 不一会儿,吱呀一身,从里面探出来个婆子,看见顾小天,顿时笑出一脸褶子,开门出来,行礼道:“天儿爷来了!” 顾小天一点头:“以后这园子给程姑娘住了,你前面带路,给她指指!” 那婆子称喏,道:“这门是花锦园的后门,老婆子我见天守着,方便天儿爷过来,前面还有一处正门。” 走进门,入目是一排枫林,正值秋叶变色,红的黄的,绿的青的,竟比夏天姹紫嫣红还热闹。 像是学校的林荫路,程云深很喜欢,以前,她不但喜欢踩叶子听响,还喜欢给落叶拍照…… 学校这会儿正是各种社团纳新,搞各种活动的时候——程云深不无失落的想到。 路上积叶深厚,四五个人踩在上面,啪啪作响,很难忽略这声音。 那婆子又道:“天儿爷喜欢自然景,特意交代不用扫,日后姑娘住,喜欢什么样,吩咐就行。” 程云深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住几日,哪好麻烦别人改这改那,既然顾小天喜欢留着呗,也算示好了。 “繁花有时尽,落叶知秋浓,我看这也算一景,听天儿爷的,留着就行。” 此话一出,顾小天微微侧目:“繁花有时尽,不如改做繁花有尽时。” “对对!天儿爷改的好……” 第三十六章 温泉池边小惊险 路尽头一拐,乍见花繁叶茂,有一种从秋转入夏的视觉冲击感,程云深猛的停住脚,惊讶道:“这,怎么!” 顾小天笑道:“你来看,这里……” 程云深摸了一下顾小天指的假山,石头入手触感温热:“这石头是热的!” “不是石热,是水热……你再来这边。”顾小天也不等那婆子解说了,带着程云深绕道到另一条小路。 程云深跟着,看顾小天熟门熟路的样子,知他没少来这,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住这园子。 竹子为栏,绿植为帘,层层掩映……程云深跟着走过去,就见一片氤氲下的露天汤池。 石头围砌成的温泉池,池上搭了一个八角亭,亭子四面卷着竹,既可观赏又保持私密性,不失为自在处。 比她去过的现代温泉宫还精致古朴,程云深忍不住赞道:“这亭池建的好!” 他点头道:“我就觉得你会喜欢。” 这话颇为直白,程云深一愣,怔怔的看着顾小天的身姿,只听顾小天毫无所觉地接着道:“还有这水,你来试一下。” 柳絮翻了一个白眼,简直没法看了,刚才还能装高冷,这会卖好一样啥也说,像个分享糖果的孩子。 她眼瞅着程云深怔在那,脸都红了,结果她天儿爷反倒傻了似的,问:“是不是水边太热了?” 程云深见他神态自若,想是自己想多了,忙收正心思:“确实有点,这池子温度比前门那个高些。” “这才是正经的汤池子,前门那个就是摆设。”顾小天顺着八角亭,走到沿廊,走了几步,停下看着程云深道:“你慢着点走,脚下滑……” 柳枝本想跟过来,护着程云深,却被柳絮拉住了:“有天儿爷在呢。” 这时,程云深正双手拎起裙摆,小心翼翼的走在池边石缘,听见柳絮说的,心道:“正因为顾小天在,才该来扶一下啊,他一男子……” 裙摆积厚,拎起来也不过沾不到水,很难看到脚尖,程云深这一乱想,不知怎么,脚下一滑,身子像向前倾去! 顾小天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忙飞身过去接着,两人拧作一团,重心越加不稳,旋身落地时,顾小天把自己垫在程云深底下。 “小心!”程云深惊道一声,伸手探到顾小天的头后面,防他碰到头。 不料两人落地的力道太重,四个手关节顿时磨破一层皮,程云深疼的倒吸凉气,见顾小天不言不语的看着上方沿廊的雕花横梁,忙问道:“你还好?” 说着,她用力抬着顾小天的头,想要起身,顾小天一手撑地,顺着她的手扶坐了起来。 程云深上下其手,左右查看,喃喃道:“没压坏啊!” 顾小天乍见程云深手上血肉模糊,心中蓦然一痛,怔怔地说道:“你护我做什么!” “你护我了啊!我护你不是应该么……”程云深理所当然道,“咦!你说话了,你还好?” “很疼?”顾小天盯着程云深的手问道。 程云深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手,混不在意的笑道:“这才哪到哪……” 顾小天一顿,知道她说的是上次受伤那事,不知怎么这会儿回想起来,心里微微后悔,不由开口道歉:“对不起!” “这点小伤……”程云深说完,意识到顾小天说的铁蒺藜那次,看到他脸上愧疚之色,颇为意外。 但那事说来复杂,又是巧合,程云深还没真没怨过顾小天,这会就更不想计较了。 “哎,你别说,我手还真有点疼……”程云深强装欢笑,抬手凑到嘴边,吹了几下。 顾小天从地上站起身,拉起程云深,道:“别笑了,真难看!” 柳枝和柳絮过来扶住程云深。 这过程说来长,也不过一瞬间的事,从反应过来了,再跑过来,等着的俩人说话的时间。 柳枝满心惴惴不安,虽然还未正式上任,真计较起来她是失职的,别说挨骂,受罚都有可能。 程云深见柳枝脸色苍白,想是吓着她了,笑道:“别怕,我这没事,幸好你没跟过来,要不然压着我家小美人,我可有的心疼了……” 顾小天脸一黑:“看你满嘴浑话,手不疼了是!” “疼,可疼了!”程云深咧着嘴,夸张道:“哎呀!天儿爷,你瞅瞅,我这手是不是要疼掉了……” 见顾小天脸色越发难看,程云深不由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直不起腰来。 顾小天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柳枝和柳絮架着她坐到沿廊边上,拍背顺气。 程云深摆摆手,对柳絮道:“你快去看看,我闹着玩儿的,别真气着他!” 柳絮忍不住道:“那你还气他?” “不气跑他,俩个人刚才搂一块,多尴尬啊,万一他让我负责可怎么办……” 柳絮嘴角一抽,刚才她还想,要是程云深赖上顾小天,两人会不会顺道成好事儿呢! 但是程云深这话,似乎避之不及的意思,嫌弃她天儿爷可不行,柳絮瞪了眼程云深:“姑娘想的真美!” “对对对!你快去……”程云深催走柳絮后,脸色一垮,抬着手一阵乱吹:“哎呀我去,疼死了!” 柳枝:“真疼啊?” “这还能有假?”程云深挑眉。 “我看你刚才装的不疼啊!咱先回去上药!”柳枝扶起程云深,又疑惑道:“姑娘,你人都抱了,咋不直接收了呢?” “可拉倒!我问你,就我这身份,能嫁给他?”程云深觉得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柳絮道:“明媒正娶有点难……” “那不就得了!” “难不成你还想做世子妃?”柳絮惊讶的瞪眼看着程云深。 程云深白了她一眼:“不,我想做人……” 两人原路返回,见路口缩成鹌鹑的门婆子,顿时闭上嘴巴。 那婆子引路却被晾在一边,看了整个过程,心里慌乱,恨不得缩地缝里去,见了两人,连忙跪地磕头:“老奴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程云深起初没介意,让那婆子起身,正打算走开,却见柳枝俯身对那婆子低声道:“要是传出去什么不好听的话,您老的舌头,下半辈子可就没法吃到饭了!” “晓得!晓得!”那婆子捣头如蒜。 第三十八章 南山老寺姻缘签 楚地囊括雍、方、汝三州,位于齐国西南部,程云深所在为雍州南山郡。 齐国有八山,南山郡因南山而名,南山上有一颇负盛名的定慧寺。 这日一大早,柳絮很不情愿的来花锦园,知会程云深道:“天儿爷让姑娘收拾一下,三个时辰后启程去定慧寺,明日上晨香,需得寺里住一晚。” 程云深见柳絮冷着脸,硬着头皮问道:“天儿爷近几日可好?” “不劳姑娘费心。”柳絮不咸不淡的回道:“只要姑娘别有什么灾,怨到我们爷身上,他也会好好的。” 程云深碰了软钉子,知道这茬要过去还得有几天,便转而问她:“这次去寺里的还有谁?” “王爷说,要赶回来陪王妃过中秋,便只去两天,来回仓促,不宜多带人,孟姑娘说是替王妃求平安符,要跟着去,其他就没别人了。” 程云深点点头,这孟姑娘想来就是撞见王婆骂人的那位王妃堂妹了。 柳絮行了一礼,道:“天儿爷等着,奴婢先回了。” 柳枝送了柳絮出门。 翠禾道:“奴婢去收拾东西。” 程云深叫住她:“翠禾,你先别忙,我有话跟你说。” 翠禾停下脚步,躬身一礼。 “你既跟了我,老这么躲着我也不是事,我就问你这一次,你听好了。”程云深目不转睛的看着翠禾,见她姿态紧张,缓缓道:“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翠禾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程云深眉头一皱,耐下心来的等着。 翠禾道:“姑娘可知,自己夜里说梦话……” 程云深一愣,只听翠禾又补了一句:“尤其是那两晚上……” 说完,她不再吭声。 程云深恍然明白,她看着伏在地上的翠禾,问:“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翠禾并不否认,而是坦陈道:“前几日天儿爷问,奴婢照实说过,其他人并未透漏过,请姑娘责罚。” “难怪……”程云深叹了一声,“之前的我不计较,但你既跟了我,以后这种事,就不要再跟他说了。” “奴婢晓得。” 翠禾一向做事稳重,又胆大心细,说起来,程云深对她印象还不错,既然她选择跟了自己,想必也是衡量过的,便且信了她:“这次出行,你跟我去!” …… 程云深的车驾跟在孟芸岚之后,顾晏和顾小天驾马,商正初带了两小队护送。 一行人轻装简从,在午饭时间到了定慧寺,早有人前来打点,侯在山门相迎。 下得车来,只见一僧人上前,双手合十道:“晏施主,斋菜已备好,可请其他施主先去厢房安置。” 顾晏点头,问:“方丈何在?” “方丈在禅室等候,晏施主且来。” 商正初跟着顾晏离去。 一沙弥带众人去安置。 顾小天悄声对程云深道:“你先休息会儿,我带你逛逛……” 程云深一怔,她本以为顾小天会跟柳絮似的冷脸呢,结果非但没有,反而他表现得很热情。 “你不生我气?”程云深疑惑道。 顾小天不明所以:“生啥气?” 程云深颇为意外柳絮没乱传话,想着得回去谢谢她,面对顾小天询问的眼神,她讪讪一笑,道:“好几天没见你,我还以为你还在生气,不打算理我了呢。” “我有事出去了几天,不信你闻仲卿。”顾小天道。 两人看向仲卿。 仲卿连连点头。 施爷约了个人来,那人一眼认出他不是主子不说,非要见了顾小天才肯接活。 施爷说,吴三叔是倒斗的高手,没有他摸不进去的墓! 仲卿想,他能得施爷如此高看,必然有两把刷子。这才禀明了顾小天,两人连夜回了趟雍州城。 这一来一回,可不就三四天。 “下午你带我逛?” 顾小天点头,笑道:“这里我常来,三哥每次来,都与方丈对弈几局,我就到处看,这寺院我闭着眼都认路。” 程云深扫了眼孟芸岚,悄声问顾小天:“那咱要不要带着她?” 顾小天冷冷道:“你想带?” 怎么可能,那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跑两步就喘的,跟着她还是算了! 程云深连忙摇头道:“我跟她又不熟,那不是你家客人么,你就当我多嘴一问。” …… 定慧寺钟声远播,之前在逍遥泉庄,程云深就能隐隐听到。 如今身在其中,钟声浑厚入耳,更有醍醐灌顶之感,睡午觉是不可能的了。 便让翠禾打听了顾小天的住处,两人寻了过去,路上正遇到仲卿,他行了一礼道:“天儿爷正要我来找姑娘。” “他人呢?” “王爷这次出行没带丫鬟,这次跟来的人叫青河,他手生路不熟,爷先去看看那边收拾好没有,说一会儿在菩提树下见。”仲卿边说,边引路道。 程云深见这地曲径通幽花木深,不由问道:“这寺有些年头了?” 仲卿点点头,把一支伸到路上的枝条拦开,等程云深通过,才道:“定慧寺历经五朝,爷约见姑娘的那处,传说是棵千年菩提,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上面挂满了红绸,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程云深带翠禾跟着仲卿寻到菩提树下时,顾小天还未到,便四处溜达了一圈。 正如仲卿说的,这会儿菩提树下皆是善男信女,甚是热闹。 一持签筒的僧人径直走过来,对程云深行佛礼,道:“这位女施主,小僧慧新,平日在此处解签,今日施主有缘,小僧师傅在,他老人家慧眼解签,少有不中,施主不防抽上一支。” 程云深并未把他的话当真,以前逛庙她没也少见推销的,不过想多赚点香火钱。 反正闲着,程云深顺手抽了一支,递给慧新,敬道:“烦劳师傅。” 程云深带着翠禾跟着去慧新去殿里解签,留仲卿等顾小天。 那老僧慈眉善目,长得颇为圆润,端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他从慧新手里拿起签,扫了一眼程云深,又把签文誊抄在纸上。 程云深坐在蒲团上,只听那老僧念道:“前路有知己,云深雁归来……” 程云深蓦然心惊,一改漫不经心的状态,瞪向他:“你说什么?” 那老僧笑道:“施主莫慌,此乃上上签,前路有知己,可见施主有缘人近在咫尺!” 第三十九章 笔误焉知晏雁燕 程云深咧了下嘴:“您是我的有缘人?!” “女施主玩笑了,姻缘一词,心随意动,等见到了,施主自然会知道。”老僧端坐着,把签文递给程云深。 程云深并未接,摇头道:“师傅怎知我问姻缘,我刚才取签时,心想的明明是前程。” 老僧动作毫无停顿,把签文放到程云深面前,道:“前程有路,路有知己,一样,一样……” 乍听签文如此精准,程云深还以为真遇到了高人,能一解她来这异世的迷,顿时吊起心来,生怕错过了他说的话! 结果逐字听下来,程云深无奈的叹了口气,心思道:“什么嘛!还慧眼,还高僧,跟路边的算命先生也没差,话说三分,留七分余地,乍听之下都是好好好,听了也就图个心里舒坦。” 她把字条展开,正待看,老和尚突然道:“慧新,你来坐,师傅有事,出去一下……” 程云深听了,抬头看去,只见老和尚捂着肚子,脚下长轮子一般,麻溜儿而去…… 程云深眉头不由一挑,就这,还能信? 她觉得自己也别看了,就打算把纸条团成团,哪知视线下移,眼睛随意在字上略过:“前路有知己,云深yan归来……” 老和尚似乎写错了字,分别写了晏、雁、燕,又都轻轻虚划掉,最后落了个yan的拼音…… 程云深一脸嫌弃,错字连篇,白瞎了一副好字,她想着,转身避开慧新的眼睛,把纸团攥进手心。 走了两步,程云深抬眼,迎面见顾小天朝她走来! 脑中突然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她倏然停下脚步,慌乱的打开纸团,目不转睛的盯着上面的……拼音? “y……a……n?!”程云深喃喃地拼出声来——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拼音! 她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把字条递给顾小天,语无伦次道:“你看看……” 要是顾小天不认识,说明这里确实没有拼音,那老和尚定然知道什么! “这是什么?”顾小天捏住纸的一角,问道。 “老和尚写的姻缘签……这不重要,你帮我看看,你认识上面的那个字不?” 一听是姻缘签,顾小天神情恍惚片刻,把皱巴巴的纸团抻平:“前路有知己,云深晏归来?” 顾小天念完,眉头一皱。 程云深听他发音,顿时错愕! 竟然认识? 程云深不死心,拉着顾小天的衣袖,指着上面的拼音,盯着他问道:“我问的是这个符号,你认识?” 顾小天摇了摇头,他抽回衣袖,看着程云深欲言又止。 程云深见他眼神不对,似乎受到了打击一般黯然失色,然而她正紧要关头,只微微疑惑了一瞬,盯着顾小天问道:“你确定不认识这个符号,对?” “这很重要?” 就算不认识那个符号,他还认识那三个晏雁燕字,总归顺的下来意思。可不论是其中哪个字,她的姻缘签里,没有他的存在! 程云深重重的点点头。 顾小天感觉自己嘴中发苦,涩的开不了口,他一字一顿道:“不、认、识!” 程云深听罢,夺过签文,转身去找慧新:“你师傅何时回来?” 慧新仰视程云深,见她双手撑着桌子,眼漏凶光,找茬一般,讷讷道:“施主还有何要事?” 程云深急切道:“我找刚才解签的老和尚!” 慧新扫了眼桌角他师傅留的“云游”二字,强装淡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签文准不准,有时需得等些时日……” “不是……”程云深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忙收回胳膊,神情恳切道:“我找他有事!是真有事!” 慧新咳咳两声:“师傅云游去了,施主若有疑问,可等些时日再来问,或许还能遇到……” 程云深不信,刚才老和尚那样子,分明是肚子疼上茅房去了:“我真不是砸场子的……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顾小天一把拉住程云深,问慧新道:“请问尊师是哪位?” 慧新显然见过顾小天,他起身行了一礼:“尊师法号阅文,顾施主可去问方丈,他确已云游而去,这是他适才留的字。” 顾小天谢过慧新,拿了字就要寻方丈。程云深不情愿道:“就算云游,这才一盏茶的时辰不到,他肯定走不远,我要去找他……” 顾小天把她扯到一边:“你当真没听过阅文禅师?” 程云深一愣,疑惑的看着顾小天。 “阅文禅师是方丈的师弟,天下人皆知,他善解神签,换而言之,他批的签没有不准的,帝王将相无不想求他一签……” 顾小天想到刚才看的签文,心中越发痛楚,要是一般人说的,他可能还不信,可阅文禅师说的,由不得他不信。 “这么厉害!”程云深惊愕道,“那我更得找到他了,你不知道我,我……” 程云深我了几次,终于没说出口,她觉得自己的经历非比寻常,梦生死还能所耳闻,比如神嬷嬷之流。 要说她越时空,从千年以后来,见过人在天上飞,可日行万里,可上天揽月……别人只会当她是傻子! “他等闲不在寺里,说去云游,便真的乘云而去了……”顾小天心有不忍道,“就算见过方丈,我劝你也不要报太大希望……” 一边跟着的仲卿暗暗叹息,他觉得天儿爷这话,更像是在劝他自个儿,毕竟刚才去见程姑娘之前,他还问:“仲卿,若我说求娶,你觉得她会不会同意?” 他当时还打击他,说:“就算程姑娘同意,咱府里那些也不同意,您还是退一步,别说娶了,表表心意,趁人高兴,接进府里就行了……” 哪知这一退,竟退到了无缘无分的地步! 就算阅文禅师也不确定哪个是程姑娘的有缘人,这第一个划去的晏字,可是楚王的名讳,以他家天儿爷对王爷的敬重,怎么肯为了个女人,坏了兄弟情分! 仲卿眉头一皱,晏雁燕……也不知道跟楚王一争的那俩鸟是哪个? 总归跟他家爷没干系的! 也不见得,大雁和燕子不都得在天上飞的,他天儿爷一出手,肯定能万里鸟飞绝! 说到底,楚王顾晏最难办…… 算了,为了个女人,不至于! 仲卿打定主意,回头好好劝劝顾小天。 第四十章 也愁前路知己多 顾小天来到禅室。 等里面下完一局,商正初进去禀了一声,顾晏让两人进屋。 顾小天对方丈一礼,道:“她刚才得了阅文禅师一签,有些话待问清楚,解签的师父却说,他已云游而去,不知方丈可知他去了何方?” 说着,顾小天把手中字条递给方丈。 阅明方丈接过一看,摇头道:“施主必然有所耳闻,阅文师弟行踪不定,忽而东往,忽而西去,就算老衲也不知他的所在……” 阅明方丈从多宝阁上搬下一个盒子,当众打开,又道:“你们看这里,都是他留下的字,上面日期是老衲注的……” 程云深走向前,随意的拿出一打翻看,脸色一暗。 上面每个字条上都是“云游”二字,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迹写着日期:“这两张的隔了半个时辰,这两张之间是三年,这也太……” 顾小天也拿了一打看,眉头微皱。 “时间在我们看来是这样,对他而言却又未必如我们所见。”方丈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几人坐下,接着说道:“比如最近的这个字条,时间是月前,跟上一张隔了一年,他却以为只去了一日……” 程云深惊到:“难不成他是时间旅行者?” “女施主说的这个词很有禅意,人生一世,短短百年,谁又不是这时间里的旅行者。” 程云深尴尬一笑,幸好方丈给解释过去了,她连忙换了说辞:“听说很多老人家说,一眨眼就老了,或许也是这个意思,人在回想过去的某段时间,总觉得它似乎很快就过去了,所以阅文禅师才会把一年当做一日!” 阅明方丈点点头,对顾晏笑道:“这位女施主颇有慧根!” 顾晏仔细看了眼程云深:“传闻阅文禅师解签甚是难得。” 方丈却道:“顾施主莫信,师弟只是随性而为,许是赶巧有事他才留字而去。” “可我有话问他……” “有缘自会相见,女施主不必急于一时。”阅明方丈劝道。 程云深把签文看了又看,眉头几度舒展又紧促,最后只能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 顾晏跟出禅室,几人辞别阅明方丈。顾晏问了顾小天签文一事。 顾小天心不在焉道:“阅文禅师给她批的姻缘签……” 程云深猛的抬头:“不要胡说,这哪门子姻缘签,我问的前程!” 要跟顾晏扯上姻缘,她还要不要活了,那一后院的女人不吃了她! 程云深脑子急转,想着怎么才能把话圆回来:“不信你问翠禾,我当真求的前程!” 顾小天看向翠禾。 翠禾紧着点头道:“姑娘给我说,她最想知道自己的前程,抽签时还念叨了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仲卿也听见了的……” 仲卿看顾小天脸色好转,也了点点头,他没跟去解签,等着顾小天两人过去的时候,程云深已经拿了签走人,姻缘签一词还是听程云深自己说的呢。 “那你瞎说什么姻缘签?”顾小天瞪了一眼程云深。 “这不当时没空细说嘛!”程云深嘟哝一句,“老和尚说什么有缘人,我就说求的不是姻缘……” 顾晏看两人脸色皆不好,伸手递到程云深身前,要过签文一看,面色古怪道:“有点意思!” “是!我就说……”程云深把签文收好,又道,“签文里说的前路有知己,你看,您站我身前,王爷您就是我的知己,我觉得用知己一词不恰当,王爷您是我的命中贵人才对!” 说着,拱手对顾晏行了一个大礼:“我也不能白拿您发的月银子,以后我就当您府上正式幕僚了,您受我一礼,我今个儿就走马上任!” 顾晏嘴角一抽:“姑娘倒是会避重就轻!你怎知不是我后院缺一个被看添香的知己?” 程云深一愣,打了个哈哈,摆手道:“怎么可能,我就怕王爷误会呢……” “姐夫!”孟芸岚听几人对话到此突然出声,在众人注目下,她如莲花摇曳生姿般,袅袅婷婷而来,在顾晏身前停下行礼道:“我求了两个符,这个是给姐夫的。” “芸岚有心了!”顾晏一脸笑意的接过,放入袖中。 “听小沙弥说,前面有个许愿泉,芸岚正要过去,姐夫要不要一起?” “也好,坐了一下午,活动一下筋骨。”顾晏道。 程云深很有眼色的退到后面跟着。 孟云岚与顾晏前边并行,小径路窄,走得便近了些:“姐夫刚与方丈下棋了,芸岚听姐姐说,姐夫的棋艺很好,她都没有赢过呢。” “怎么会,每次都是溪儿赢。” 孟芸溪抿嘴笑道:“姐姐说,那是您怕她哭鼻子,让着她呢!” …… 程云深拉开点距离,悄声问顾小天:“我看你刚才脸色不好,没事?” 顾小天一顿,避开程云深的眼睛,反问道:“那个符号到底是何意?” 这个能说吗?程云深刚才还想,顾小天他们肯定会疑问,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经这么一打岔,估计又要重新来了。 好在,也不差这一个疑问了,反正只要知道自己不说,他们谁也想不到。 见程云深面色犹豫,顾小天又问:“是不是代表所有晏这个音?” 程云深点头:“我说,你怎么还在计较这个签文!我自己都不当真。” “那可是阅文禅师……” 程云深打断他道:“我给你说,以前我找了个算命先生看手相,他还说我大富大贵呢,别人不知道,您不清楚我有几个钱?” 顾小天噗嗤一笑。 程云深愣愣道:“你不要板着脸,我觉得你笑起来比那个瓜子好看。” 顾小天一顿:“哪个瓜子?” 程云深真想把自己埋了,在顾小天这儿,总是说多话:“闫先生的随从……” 顾小天脸一黑,他总觉得程云深还是当他是车夫。 程云深惊奇道:“闫琦的闫也有这个音呢!他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总不能是我的有缘人!” 顾小天认真想了想闫琦那张明明年纪一把了还很清秀的脸,有点不确定了。 又想前面有晏后边有闫,还有不知哪里的雁和燕,颇为惆怅道:“你这前路知己也太多了点……” 第四十二章 刺客取名叫荆轲 护在顾晏身旁的商正初蓦然出手,五只短箭朝黑影射出! 黑影一个旋身,险险避开,他顺势踢飞冲过来的侍卫,落地一个借力,跃上房顶!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离开之际,那人却立在房顶,挑衅一般,直直越过商正初,看向顾晏! 顾晏迎看而去。 两向目光,迸出火光一般,顿时胶着在一处! 顾小天惊讶的发现,这人的气势竟丝毫不若于顾晏! 显然顾晏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由眉头一皱:“你是谁?!” 蒙面黑影呵呵两声:“来日方长,你会知道的!” 说罢,黑影纵身一跃,跳到另一个屋顶上…… “追!”顾小天一声令下。 众侍卫听令而去。 却不料,黑影吹了个哨声,突然凭空闪出多位蒙面人,朝四面八方分散……再也无从分辨,哪个是最初的黑影! 更是有一不知何时藏入院里的刺客,趁侍卫追击黑影的时候,朝顾晏冲去! 商正初出手,跟刺客打在一处。 顾小天脸色一变,竟是一出声东击西,看了眼离去的黑影,喝到:“速速回援!” 众侍卫放弃追击,重新加入战圈。 顾小天护在顾晏身边:“三哥!那个人给跑了……” “嗯,无妨!”顾晏毫不意外,接着道:“留下这个也可!” 顾小天看向院里的刺客,仔细盯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却显然没黑影那么利索,很快败下阵来。 顾小天吃冲商正初喊道:“留活口!” 商正初一把打落刺客的武器,顺手把人擒住。 那刺客突然滩在地上! 商正初解去刺客蒙面巾,不由眉头一皱,这人脸上划满刀痕,竟是面目全非!随手一番,这人身上也没找到什么。 他把蒙面巾遮在刺客脸上,站起身,见地下躺着不动的两个属下,还有一个重伤的正在抢救,又见其他侍卫身上也多少有伤,走到顾晏跟前请罪道:“属下失职!” “起来!”顾晏走到死去的侍卫那行了一礼,“把人好生安葬,家中亲眷也都安排一下!” 商正初应下。 顾小天捡起地上的香囊,眼睛左右寻找:“三哥,那只闻香鼠也跑了!你看这个怎么办?” 众侍卫也都看了过去,要不是孟芸岚给的平安符招来黑影人,也不会折损人员,顾晏势必得给个说法出来。 “去请孟姑娘!”顾晏沉声道。 孟芸岚过来之后,见地下躺着的人,脸色顿时发白,她咬着下唇,颤声道:“姐夫,出了何事?” “这香囊是谁的?” 孟芸岚意识到问题出在香囊上,怕顾晏怀疑自己,连忙道:“我让丫鬟准备的,她……快去我院里!” 侍卫寻过去,很快回禀:“人没气了!” “姐夫,我真的不知道……”孟芸岚身子摇摇晃晃,泪眼婆娑望着顾晏:“您可得信岚儿!” 那娇娇弱弱的身姿很容易让人心生不忍,可在场诸位,看着地下倾洒的血,谁也没有软下目光。 孟芸岚求了一会儿,咬着下唇,拔下发间簪,抵在白皙的脖子上,顿时殷红:“姐夫,您若不信可派人去问,我求完符就放进香囊里了,我还问丫鬟,可检查好了,姐夫不喜香味重……” 顾晏无奈道:“没有不信你,岚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有僧人来问院里出了何事,顾小天去告罪一声,把事说了,那僧人眉目凄凄,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他交代身后之人一声,不一会儿,陆续又来了几位僧人。 他们手持佛珠,席地而坐成两排,嘴中念念有词,为亡者超度。 身死账消,做法事竟连那黑衣刺客和使坏丫鬟也没落下。 商正初把之前重伤的侍卫弄侧厢房里紧急施救,出了门就见这一幕,眉头紧促。 “怎么样?”顾晏问。 商正初摇头,紧接着打屋里又抬出来一位,顾晏蹙眉道:“可看出来什么?” “那人下手狠辣,看伤口都是一招毙命!”商正初一脸凝重道,“明明有帮手却不用,可见他对自己功夫很自信,对阵时如入无人之境,每一步都似算计好了,连退路都有准备,能轻易离去,不该是无名之辈。” 顾小天听后,接话道:“这就奇怪了!若地下躺这个跟他一伙,大可不必留这送死,若不一伙,怎么能出现的这么赶巧……莫非这两伙人认识?” 顾晏视线略过孟芸岚,扫了眼地上横陈的五人,叹道:“总会再来的……” 阅明方丈很快赶到:“顾施主!” 顾晏回礼道:“很抱歉扰了贵寺清净!敢问方丈,寺里最近可有其他贵客入住?” 阅明方丈垂眉沉思。 顾晏又道:“能让方丈留下印象的成年男子,可否说一下?” “京城燕府,遥阳王家,通城宋氏,丰县大鲁……” 顾晏眉头一皱,说这么多人,还是无从下手,他转而问商正初:“这些里可有给王府投名帖的?” 商正初略一想:“按惯例,来往楚地的人,稍有名气,都会投一下拜帖,只是最近王爷不在府,转到别庄的极少,都可查到。” “明日说一下我在寺里,筛选投帖名单……”顾晏本是低调出行,没有大张旗鼓的摆驾,自然是不想见客的,如是说了,总会有人慕名而来。 商正初称是。 送走阅明方丈,顾晏去了顾小天处凑合了一晚。 第二日,顾晏入住的小院已然干净如初。 程云深顶着深深地熊猫眼,站在顾小天面前:“夜里出了何事?” 顾小天一愣。 “你别想瞒我,刘清涛和王朝明都给我说了,你知不知道昨晚五个找我报道的……” 顾小天蓦然变色,跟仲卿对视一眼,刘清涛和王朝明正是最初死的两名侍卫! 不等程云深说完,顾小天拉着她走到无人处,示意仲卿一边留意,盯着她喝问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你先问哪个?”程云深打了个哈欠道。 顾小天张口急问:“黑衣刺客!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他啊,没有名字……”程云深一脸疲惫道,“你不知道,他的要求最简单,就是让我给他起个名字。” 顾小天眉头一皱:“然后呢?” “刺客肯定得叫荆轲啊!” 第四十三章 院里那颗柿子树 “那要是好多刺客呢?” “荆一,荆二,荆三……往后排呗!所以,我给他取名叫荆一了!” “你要不要听听刘清涛他们说了什么?”程云深脸上不见悲伤,还颇有点神神秘秘的意思。 顾小天自己对生死不屑,见程云深也这样,却觉得很不顺眼:“你这什么态度!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么冷酷无情!别人且不说,刘清涛、王朝明、张智翰你是见过的,我记得来的路上,刘清涛还跟你说过话。” 要说不唏嘘,那是不可能的,可真要被人指着鼻子说自私冷漠,那也不是能忍! 程云深怒目圆睁:“天儿爷这话好没道理,认真说起来,他生他死与我何干呢?他又不是我生的,他死既不是为我,也不是我造成的!你要是想吵架,我可走了!” “要是我死了呢?你也会这么看戏似的?”顾小天拦住程云深。 要不然呢?程云深一挑眉。 顾小天颓然道:“算了!” 见顾小天退让,程云深忍着烦躁,停下脚步,为自己辩解道:“你觉得我该如何看他们的生死?我能听听他们死后的心声,尽点绵薄之力,我觉得已经很可以了!” “你给我说说,他们都说了什么。” “刘清涛是第一个,他见了我很错愕,还说,‘原来姑娘真能见死去的人,我得去告诉王爷’。我给他说,‘这里进来出不去,你有啥需要我帮你做的,说说看’。他想了想说,让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话?” “他说,那颗柿子树,爷别忘了摘!”话刚传完,程云深便察觉自己多了块白玉砖,不由轻咦一声:“我还以为他说着玩的……” 顾小天怔怔的,想起去年秋,刘清涛来他院里传话,见满树的柿子,就说了这么一句。 他当时还问:“你喜欢吃?” “我娘爱吃柿饼……” “那送你了,你自己摘去!” 刘清涛赧然道:“天儿爷,我不是这意思,那个,柿子熟过了,会从树上摔下来……哎呀,您院里哪能没人摘。” 最后,顾小天让他叫来几个侍卫,下摘干净,最后都分了,临走有人还说:“天儿爷,明年秋我们再来给你摘……” “对了,我还把刘清涛这话给王朝明说了,你猜怎么着,他竟然也让我给你带句话,‘爷,今年没法给你摘柿子了’,张智翰也说,‘爷,那颗树上长得柿子很甜’……” 话刚落,程云深觉得自己突然又多了两块,颇感意外道:“难不成真有颗柿子树?” 顾小天没吭声,眼睛一红,把身子背了过去。 那一小队的侍卫,跟着顾晏很久了,每次他出行,都由他们护送。 三个人连起来这么说的,显然是为了告诉他,程云深入梦生死的事是真的…… 顾小天缓了会儿,才问:“孟芸岚那个叫采荷的丫鬟说了什么?” 程云深一脸疑惑道:“不是叫玲珑么?我又不是没见过采荷,她的模样分明不是啊……” 顾小天一愣,忙招呼过来仲卿:“听见没?快去看看,那丫鬟脸上是不是有假!” 程云深惊讶道:“你意思是这丫鬟假扮的采荷?难怪……她像认识我的样子,什么都不肯说。” 仲卿一会回来复命:“爷,人确实是假的!商统领已去告知王爷。” 顾小天凝眉沉思。 仲卿又道:“孟姑娘的丫鬟想必遭了不测,您说,这丫鬟会不会跟养闻香鼠的黑影人是一伙的?也不知她怎么潜伏到了孟姑娘身边……” 顾小天看了眼站旁边支着耳朵听话的程云深,仲卿连忙闭上嘴巴。 程云深毫不自觉的问道:“闻香鼠是什么东西?” 顾小天挑眉。 程云深怕他数落,忙说道:“天儿爷你说稀不稀罕,昨晚翠禾放的夹子上逮了一只老鼠,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土灰色,这只胖乎乎的,身上有几条白圈,长得跟还挺讨喜!” “在哪?”顾小天问。 “爷,会不会是昨晚那只闻香鼠?”仲卿几乎跟顾小天同时开口。 “带我看看去!”顾小天说着,抬脚便朝程云深小院走。 程云深小跑跟上顾小天,边说道:“那个,老鼠腿夹破了点皮,我让翠禾给它上了点药,然后关了个木箱子里……” 顾小天嗯了一声。 “我还特意交代翠禾隔厚垫子摁着它,别让老鼠咬着喽,我给你说这可很危险的,会得狂犬病……” 顾小天又嗯了一声。 “你知道啊?” “你不刚说了吗?” …… 仲卿看完:“爷,好像真是那只闻香鼠!” 顾小天眼睛透出一股子狠厉,冷笑道:“给爷把这畜生剃毛烤了!” “得嘞!” 程云深嘴角一抽:“你俩跟个畜生较什么劲,真想给刘清涛他仨报仇,把老鼠栓根绳去寺院里溜圈去,指不定还能引它主子现身!” 仲卿听了,眼睛一亮:“爷,这法子不错!王爷不是今日会客么,咱牵着这畜生过去溜一圈?” 顾小天转身就走。 “爷?” “还不搬着箱子跟上!”顾小天停了下,对仲卿道,“一会换个透亮的鸟笼子,就摆那儿,我就不信他不来看!” 顾晏认为那黑影人就住在寺里,他也觉得在理,要不然那人不惜受伤护着蒙面巾,必然是怕被认出来,或者就是他们认识的人也说不定! “……” 翠禾看着两人远去,才收回目光,道:“昨晚折腾了半夜,姑娘去睡会?” 程云深随手揪了片树叶子,在手心捻碎,问翠禾道:“你说,这浑水我该不该趟呢?” 翠禾低眉顺眼道:“奴婢听姑娘的。” 程云深正色道:“你现在跟我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什么话直说,别我有什么想不到的,连累你俩跟我遭罪。” 翠禾沉默不语。 程云深看了她一会,把碎叶子撒在地上,拍打了下手心残留的沫子:“其实,我知道的,比我说给顾小天的要多点,比你听到的还要多点……” 翠禾猛的抬起头,盯着程云深。 程云深缓缓道:“那个玲珑女,想让我去三戒亭画一个符号!” 翠禾瞳孔一缩:“姑娘为何告诉我?告诉小天儿爷不更好?还是姑娘想试探我,会不会告诉小天儿爷?” 第四十七章 八十老妪入秋河 燕二见属下点头,面色一顿:“哥,可是有什么不对?” “她云图传讯,说行动可继续,我才去见了楚王,若她死了,传讯的又是谁?” “会不会是她死之前画的?”燕二疑惑,问属下道:“人是何时死的?” 属下惶恐道:“两人被扔下山涧,属下还未下去查看,先来请示主子,要不要下去给两人收,收……” 燕二踹了他一脚:“废物!事办不妥,还来请示个屁!” 当先那人眉峰一蹙,问道:“那你怎知扔下去的是玲珑?” 那被踹翻的人慌张爬起来跪好:“远远看衣服像…是…” 当先那人听了,转而问小厮:“云图可是玲珑画的?” 小厮摇头:“不是,是楚王带来的一位小姐……” “孟家那位?”燕二问。 小厮摇头道:“是另一外那个。” “哥,她是你的人?”见宋晟摇头,燕二也是不解,又道:“她也不是我的人,莫非那玲珑出卖了我们?!” “不可能!”宋晟抿着嘴,越发沉思,“要知道是我,楚王今日便不会大张旗鼓的见人了……” 燕二点头:“也对,你去见他,而我走了,这么一招故布疑云,楚王肯定怀疑我,应该不怀疑你了才是。” 宋晟微微颔首:“顶多稍有疑心,闻香鼠被楚王逮住,要是我,也会怀疑孟家那丫头,玲珑被发现只是早晚,但不会太晚,玲珑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才对……” 宋晟停了一会,突然对小厮道:“派人盯一下那个画云图的姑娘!” …… 不知睡了多久,程云深又进了梦里世界,石桌上摆了八块莹白色的白玉方庄,整齐的摞在一起,像一个台灯,照亮了一方空间。 此时空间能见度已有大概一个客厅的样子,有茶桌茶凳还有一角的书架,程云深托着下巴想,要是再有一台电视就好了,她正愁没房子住…… 正胡思乱想着,空间突然来了一位八十老妪,程云深顿时心里紧张起来,再三警告自己千万别说胡话! 老妪名为乜翠花,有三子二女,下面还有孙子孙女众多,太孙子的娃都快能打酱油了。 满当当的五世同堂! 偏偏,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老妪想不开跳河了……入秋的水也是凉入骨的,程云深一想那场景,不由打了个冷战。 她想不明白,又不敢问话,便暗暗疑惑道:“有什么想不开的呢?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难不成,活着比死去还可怕?” 她并未出声,只是心里疑惑,不料,那老妪竟似能听到一般,回道:“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程云深一愣,这老妪竟然叫她“大人”!还好像能听到她心里的问话。 老妪哭道:“我一老姐们每到冬天,就被儿女送去颐养院,那里冬暖夏凉,饭有人送水有人烧,整个冬天才一两银,我就给我家老大说送我去,他却死活不让我去,说我想让他背上不孝的名声!” 老妪说时,程云深似能看到她的记忆,像放电影一般,画面在脑海闪过,瞬间知道了前因后果。 原来老妪这些个子孙凭借着定慧寺卖些吃食玩意,又能说会道的,都混的还不错。 单单老妪年纪大了,又没老伴,儿孙都出去做活,就她自己住村里。 早些时候腿脚还算便利,今年开春滑了一脚,身体不复硬朗,一听老姐妹那么说老妪便心动了。 照她想的,大儿子出面,各家攒点钱就去了,毕竟这钱对她们一家来讲不算多,也不用六十的儿媳妇来伺候,四十的孙媳妇来照顾,二十岁太孙媳妇来做饭…… 这不赶早,坐着了牛车到了寺里,给她大儿说了,想着直接不回村里了,收拾了几件衣服来的。 来得路上,还到处告诉村里人和同路人,要去找儿女养老! 这才有上面了的对话。 她大儿不同意,又忙着卖东西,便让老妪坐牛车回家去! 老妪走的委屈,怕被车上村里的人问,总觉得没脸见人。 又想年轻省吃俭用,养了这么大堆儿孙,临了没人管,还不如她那就生了一个闺女的老姐们! 就这么边想边走,行到这偏处,见了条河,一时想不开,就走进去了…… 程云深试着在心里问了一句:“您又什么要交代的,需要我来帮您做?” 老妪面色凄然道:“大人!我没脸回家,我怕村里人笑话,怕我儿脸上难看,我这一死,就耽误他好几天的工钱……” “老婆婆,您还是直接说……你看,时间快到了!”程云深指了指桌上的黑色沙漏。 这沙漏像是在两人谈话时凭空出现的,就在老妪的右手边立着!程云深很确定,老妪来之前石桌上还没有这个。 沙漏上部的黑色眼见要没了。 老妪看得脸色大变,急急道:“大人!我想跟我老伴埋一块,还有……求您跟我儿说一句,我不怨他,是我自己活够了,他别心里不好受……” 沙漏倒尽的那一刻,老妪瞬间溃散。程云深看着突然空空荡荡的对面,一时怔怔……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醒来,依然是身在马车,她撩起车帘,声音沙哑道:“天儿爷,我有事与你说!” 说着,程云深从车厢里走出,拎起裙角,准备跳下车。 翠禾一脸紧张地跟在她后面:“姑娘,您慢着点。” 顾小天忙让人停下马车,驾马近前,问道:“怎么了?” 程云深不想被孟芸岚听到,下车走到路边稍远处,见顾小天下马跟过来,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借我两个人?”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云深咬着下唇,她之前还打算不再依仗顾小天,结果还是少不得麻烦他。 见车队缓缓远去,翠禾和仲卿牵马等在一旁,程云深不好耽搁,指着身后刚才经过的那条河:“那边河里,有个老妪死了!” 顾小天震惊的看着程云深,只缓了一会便接受下来:“我跟你一块过去,你等我……” 说着,顾小天驾马追上顾晏,不知说了什么,回来时,身后跟着张江和三子。 顾小天把高头大马停在程云深前,伸手过来:“走!” 程云深看了眼一脸为难的翠禾:“我会骑……” 第五十章 且待时间证虚言 结果,程云深等过了中秋,也没见收到第九块白玉方砖! 倒是听柳枝说,孟芸岚跪在正殿门前求顾晏,让她再照顾楚王妃几日,说的言辞感人,又当着王府众人,顾晏都不好拒绝。 柳枝转孟芸岚之言,道:“姐姐不忍不芸岚思家之苦,可芸岚见姐姐身体不见好,也不忍此时离去,已给家中长辈去信禀明情况,求王爷让芸岚再多呆几日。” 柳枝说完,不屑道:“王妃身体不见好,她却见天往庭哥那屋跑,谁还看不出她那点心思!自家人埋汰自家人,可见也不是好的……” 程云深蓦然想起那日在寺中的孟芸岚,当时她还疑惑,为了避嫌,孟芸岚求的平安符该先给楚王妃,再由楚王妃交给顾晏才合适,原来是故意不避嫌呢…… 程云深不忘郑重嘱咐柳枝:“这些话,你在外面可不要乱说的,可晓得轻重?” 见柳枝点头,面色不似敷衍,程云深才放下心。 不知所谓忙忙碌碌着,时间就过去了。眼瞅着乜老太头七都快过了,还没收到白玉方砖,程云深便着急了。 这日一早,等柳枝出去,程云深问翠禾道:“下葬也要挑日子的么?” 绕是翠禾胆大,也僵了一下:“您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个老妪还没葬呢!” 似乎冷风灌进后背,翠禾打了个冷颤,她白天黑夜的跟着程云深,真没见她出去过。 翠禾瞪大了眼:“您怎么知道!” 程云深:“……” 她又想找顾小天借人,去周老大说的前王府村去问问。结果,顾小天也一直没回。 程云深就坐在花锦园正门等着闫琦,想跟他去顾晏处点卯。 结果其他几个幕僚都进去又出来了,才见闫琦珊珊而来,程云深问他:“你怎么这个点才来!” “闫某一直如此啊!” 程云深恍然想起闫琦的特权,忙行了一礼:“我想找王爷借两人,求闫先生支招。” “借人做什么用?是公事还是私事?”闫琦道。 程云深听他一问,又为难了:“应该,算私事……我上次不是从河里捞出来个老太么?” 闫琦点点头。 这事儿顾小天并未隐瞒,这凡有相关的人,包括他,就都听说了。 程云深斟酌道:“近两日总做噩梦,我便寻思去前周王村,给她上柱香,可我不认路也不方便……” 闫琦脚步一顿:“前周王村?” “是啊!” “这倒未尝不可,一会我帮你说说!”闫琦想了下派谁跟去合适,接着道:“上次跟你去的是张江和朱三?这次还让他俩去,再多派一个,你看合适?” 程云深自是感谢不已。 两人说话间,到了顾晏书房,只见门口站了一排铠甲铁卫,令人看了不由紧张起来! 青河让程云深先偏厅坐着等一下,又请了闫琦进去。 程云深在外面探头看了一眼,顾晏正坐在桌后,桌上摆着高高一摞文件,他正执笔写着什么,那张侧颜极富魅力。 这世间,美各千秋,自有可看之处。譬如,顾晏的俊带着一种成熟感,举手投足舒缓流畅,顾小天则多一点青春活力,瓜子则是祸人之美,倾倒众生之相,商正初有一种阳刚纯直之美,如壁立千仞,闫琦带着一种书卷气,不耀眼却极耐看…… 人皆有爱美之心,既爱自美,也爱看他人之美,程云深喜欢看,却只为饱个眼福,非嫉妒者或掠夺者心理,并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 程云深仅持一种欣赏之心看众生之美,她很理性的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什么该看不该看,什么能看不能看。 此时青河守在门口,显然程云深不宜多看的,她只瞅了一眼,就落座等着去了。 她眼睛盯着桌上的花瓶,全神贯注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本王打算明日回王府,闫先生以为如何?”见是闫琦,顾晏停笔道。 闫琦点头道:“是时候回去了!” 他又把程云深的请求给顾晏一说,还重点强调了一句:“前周王村不让进外人,可让程姑娘多带几人镇场,王爷以为呢?” 顾晏扣了扣桌子,极富深意地一笑,道:“先生说得极是!” 闫琦又道:“程姑娘在外面侯着,王爷要不要再交代她两句话?” 顾晏冲青河点头,青河请了程云深进来。 这会儿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了,程云深走到顾晏近前,行礼道:“问王爷早安……” 顾晏嘴角一抽:“日上三竿,可当不得早安了!” “是哦,那就问上午好!”程云深自认从善如流道。 时下,以下对上,皆是战战兢兢的恭敬,言语亦不敢随意,甚至五体跪地不敢直视。 程云深的紧张程度显然不够,倒也不是无礼,但整体感却显得总有哪里不同。 顾晏此刻便有这样的感觉,仔细看又挑不出问题所在,他不言不语的看了程云深好一会儿。 “我脸上有花?”程云深一脸无辜问道,见顾晏一愣又摇头,她接着道:“您这么盯着我,看得我有点心里发毛,好像我做错什么,求您有话直说,有错我一定改!” “……”顾晏深吸两口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盖上印签,递给程云深:“你去找商正初,让她给你调几个侍卫。” 程云深接了,并没接着离开,却道:“回王爷,我不认路,可能需要车马,还需要向导或者地图。” 顾晏点头。 程云深边寻思,边说道:“路途远的话,还得多准备马的粮草和人的干粮。另外,您给的侍卫需得功夫好一点,我怕遇到山匪。再则,天凉夜冷,山里又无住处,求您帮我找个野外生存能力强的……” 似乎程云深每说一条,顾晏的脸色阴沉一点:“还有呢?” “还有,我一女的,不好跟这么些男子同行,所以得找人品好的,信得过的……”说道后来,程云深自己也无奈了。 出个门,衣食住行与安全,哪个能不考虑到,万一生个病更糟,稍有不慎小命皆休——在古代生活真是太难了! 第五十一章 众生皆苦慎独行 这还是世道太平的,走官道,昼行夜伏,扈从少点还没大问题。 若走野道,人生地不熟的,没两把刷子的谁敢。 也难怪那些大家闺秀二门不出,出门必得车马随从,还得家奴随侍,外面有几个可信的? 程云深习惯了现代城市化的方便,也体会过山路十八弯的艰难,自然不会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去当独行侠。 这里毕竟是顾晏的地盘,顾小天能把花锦园让自己住,还许给自己俩丫鬟,住宿人工伙食等等,折价还得不少银子呢,能没经过顾晏同意? 显然王婆那个匣子里的东西比现在她得的还要贵重! 既然顾晏许了自己带侍卫去前王府村,那就是有可商量的余地,她自然要多考虑,尽量把需要的准备齐全。别出门了一抹黑,到时候再愁,可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程云深皱眉想了又想,觉得大概没有疏漏了,抬头见顾晏脸色不虞,暗想是不是自己说多了,忙嬉笑道:“王爷经过的事,比我吃过的盐都多,您看我还有哪些没考虑到了,求您一并给个指点!” 顾晏没少见蹬鼻子上脸的,但还没见过当面这么伸手要的,还要的这么理直气壮! 闫琦憋着笑,拱手道:“看来王爷得把商统领借给程姑娘,她才能出行了……” 顾晏一挑眉,看了眼闫琦,又让青河传令,去请商正初来,这才对程云深道:“一应事宜,本王待会交代商统领,程姑娘只管好自己便可,还有问题?” 程云深欣喜万分,连连拜谢。 待程云深离去,顾晏才问:“不知先生此举有何用意?” “仲卿已露过面,不宜再去。要是功夫浅的,去了也入不深。因着程姑娘这事,进村子查探应该容易些。派几个生面孔,由商统领带着,若能寻得周王墓的入口,最好不过。王爷以为呢?” 顾晏点点头:“这事拖了有些日子了,小天这次回去,想来更难脱身,让正初去看看也可。” “世子这事,说来也有解,您出面给他保个媒,只要家世不要太显眼,想必恭王继妃不会拒绝。” 顾晏蹙眉,道:“之前本王给他提过,是小天不同意,他不愿放一个无辜女子在恭王府被人磋磨,更不愿被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拴住……” “世子性情中人,实属难得!” 顾晏不无羡慕道:“先生与夫人两情相悦,更是难得!山里的事总算安排妥帖,明日回王府,你去收拾一下。” 闫琦出去时,跟商正初碰了个照面。 商正初听完顾晏的话,不放心道:“明日回王府,人员众多,小天爷又不在,王爷的安危如何是好?” “无妨!副统领还好几个呢,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我们资金紧张,若能寻到周王墓,也是大功一件!” 且不说商正初得令,如何安排。 程云深回到花锦园,便交代柳枝和翠禾收拾东西:“王爷刚下令,明日回王府,我们就这点家当,若无人看,指不定回来丢哪去了,柳枝留下来看家,有问题就去找小天儿爷,他要没回,就去找闫先生。” “奴婢看家?”柳枝惊讶地问道,“那您呢?” “我要出去一趟,已经禀告过王爷,商统领送我们出行,翠禾你也收拾一下,我们出门要用的东西……” 听说商正初随行,翠禾一怔。 柳枝颇为羡慕的看了一样翠禾。 程云深怕柳枝别有想法,接着道:“你可别羡慕,且不说上次死了几个,你后来听了都怕,翠禾却是见了的。” 柳枝果然被吓住,程云深接着道:“我们这一趟入山村,又不是游山玩水,风餐露宿不说,指不定还遇上啥事,要不然王爷能让商统领护送,你确定想跟翠禾换一下?” 柳枝连连摇头,摆手道:“不换不换,奴婢一定给姑娘看好家,等回到王府,再找李嬷嬷,给姑娘挑个比花锦园还好的小院,等姑娘回来!” 柳枝说得信誓旦旦,回过神来的翠禾不由笑道:“你呀,惯是嘴上功夫!还不快跟我收拾东西去……” 五周山说来也不远,跟逍遥庄就隔了几个大山头,可往里去,就得绕路走。 商正初把仲卿交给顾晏的山图拓了一份,上面标注清楚,倒省去了不少功夫。 一行人天不亮赶路,这会已是日升高天,而且越往里走路越崎岖。 程云深坐在马车里,颠的摇头晃脑,忍不住让翠禾问路。 翠禾道:“商大哥,我们到哪了?” “走出这片山坳,前边应有一处平地,到那儿可歇歇再走。张江,去探路!” 张江得令而去。 三子把珍藏的薄荷叶拿出:“姑娘要不要用这个醒醒神。” 李中良笑道:“你小子,可以啊!” 商正初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 行到前王府村时,已经日薄西山。 张江打听了周老大家,一问才知周老大早把乜老太葬完,又回去做生意去了,便又问:“葬哪了?” “你哪来的,问这作甚?”那村民满眼警惕道。 一会有人请了村正来了,张江回道:“当日从河里捞出乜老太,我家小姐回去便一直噩梦,找了懂行的看了,说得亲自上柱香才可解!” 村正显然怀疑,看了眼马车。 张江又道:“您若不信,容我明日去寺里请了周家老大来,但我家小姐舟车劳顿,赶了一天路来,眼下天色已晚,还请老丈给指个住处。” 三子也帮腔:“乜老太就是我下河捞起来的,她左脸下处有颗黑痣,我说的没错!我家小姐好心,还让我们去寺里寻人,才叫来周老大和他儿,套牛车拉回来的老太太,对的上不?” 三子长得一脸憨厚老实样,又是村里出去的,连说带比划的,似乎很得村里人信。 那村正点头道:“行!你们先去我家后院凑合一晚,明天把周大树叫回来,再说别的。” 一行人便跟着去了。村正把人带到院门:“就这儿了!” 商正初看着略显破败的院子,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让翠禾和张江守着,自己带人去里面收拾。 那村正家的后院可见是久未住人的,墙上的蜘蛛网和地上的落灰,连正屋都空空的,仅有张床,厢房更是堆满了柴禾,收拾了半天才安顿好。 翠禾悄声道:“他们好像不欢迎我们。” 程云深坐在车里,嗯一声,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庆幸,这要是她自己来,找到这儿都难。 第五十二章 无知小儿谁之过 程云深之前的经历,令她对这种小村下意识的害怕。 所谓山村,民风淳朴是有的,然愚昧无知更是不乏,世间极少有一面好的事,只能说偏重哪样的利,所以看问题得看多面。 程云深从入村子,就开始紧张手抖,脸色惨白,那模样都不用装什么受惊,下车时腿脚无力,差点晃倒! “姑娘!”翠禾看她的模样,心惊不已,让程云深靠在自己身上,等进了屋子,才低声道:“屋里没人,姑娘不用这样了,我去……” 程云深执意来不假,害怕也是不假,她一把拽住转身的翠禾,咬唇道:“你别走!我…我是真怕!” 翠禾一怔,见自己被程云深拽住的衣襟,被揪起大片褶,一颤一抖…… 她这才意识到,程云深的面色不是装出来的! 翠禾猛的跟着紧张起来,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下,显然她的胆子被程云深练的更大了,反而劝慰程云深道:“姑娘别怕,我在这不出去,就收拾一下屋子……” 程云深知道自己这样,属于触景生情的应激反应,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 她勉力深呼吸几下,松开翠禾,见她打开箱子报出被褥,忙活着铺床,才渐渐安下心来。 程云深一行并没被好客以待,晚饭他们吃的自己带来的干粮。翠禾疑惑道:“他们既然不欢迎咱,怎么还给住处?” 程云深胡乱猜道:“可能是怕被人说,咱怎么着也是办过好事的。” 另一屋,李中良也在问三子这个问题。三子道:“这有啥欢不欢迎的,村里不差土屋差粮食呗!” 李中良一听就明白过来,夹了筷子腌肉,点头道:“也对,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让咱们住,还给打扫一番,他们又无损失。饭就不一样了,咱这么多人,要是换成口粮,少说顶他们天的,这穷山僻壤哪来这么多粮食!且不说,他们看咱这穿着,也不见得能吃的下野菜窝窝……” 张江又道:“还有一点,咱们外来的,放在村子外面晃荡,不如放眼皮子底下看着,老大说呢?” 商正初嗯一声,似乎没兴趣加入他们的谈话。 程云深起得早,在马车上颠簸的骨头疼,也没怎么睡,这会天刚擦黑,吃过饭就睡下了。 只是刚睡着没一会儿,梦里就来了位小客人! 小姑娘名叫周二丫,才不足两岁,身高赶不上程云深单膝跪地上的高度,眼睛好奇的看着程云深,又看看四周:“咦?” 程云深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牵着她的小手,问道:“丫丫刚才在做什么呀?” “喝汤,热!”周二丫突然一脸怕怕的说道。 程云深见到的画面,是一个老太太把刚做好的汤锅放在大桌子上,转身就出去了。 这时,周二丫爬上凳子,伸手去抓汤锅……刚出锅的热汤瞬间冲着周二丫倾倒过来! 借着周二丫的视觉角,程云深感觉那锅汤冲自己泼面而来,吓得她打了个激灵,猛的清醒过来。 再看周二丫,程云深心底多了几分心疼,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却遭遇如此灼心之痛! 程云深忍不住暗骂那老太太没脑子,哪怕吓唬两句呢,两岁孩子也能听一点,不至于伸手就抓过去! “丫丫,最想要什么呢?”程云深把周二丫抱在凳子上,看着她问道。 紧接着,程云深便看到她脑海浮现出一个拨浪鼓,只是突然被另一个大点的小姑娘夺了过去。 周二丫委屈道:“姐姐,鼓。” 程云深点头道:“丫丫想要玩姐姐的拨浪鼓么?” “嗯!”周二丫高兴的点点头。 得益于梦的无所不能,程云深刚一个念头闪过,竟随手变幻出来一个拨浪鼓。 周二丫满眼兴奋的看着拨浪鼓,眼中虽渴望,但她并没伸手拿,反而等程云深递到她手中,才紧紧握住。 她滑下石凳,边跑边摇动拨浪鼓…… 直到沙漏溃散,程云深耳边似乎还有周二丫的笑声回荡,她忍不住眼中酸涩。 翠禾摇了好一会儿,才把程云深摇醒:“姑娘,出事了!” 看程云深睁开眼,翠禾接着道:“隔壁有户人家,刚刚小女儿烫伤,她娘受惊吓临产,现在整个村子的人都过去了!” 程云深控制入梦已经很熟练,翠禾几乎没再听见她说梦话。 看着程云深的神色,翠禾声音越来越低:“姑娘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嗯……”程云深垂下眼。 翠禾捂嘴,睁眼惊讶了许久,叹道:“可怜的孩子!” 那边小院点着火把,在黑夜里显得极为显眼,翠禾扶着程云深过去。 透过人群缝隙,程云深看见小小的周二丫全身蒙着草席子,孤零零的放在小院的车板子上…… “婶娘,妹妹呢?” “大丫快别看!吓着!” 屋里突然传出嘹亮的哭声,程云深画面里见过的老太太,顿时拍腿兴奋道:“我儿终于有后了!” 这声音高昂,饶是程云深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之外,都听得清楚。 人群里一婆子道:“她奶奶,二丫咋办?” “埋后山就行了!”老太太逗着包裹的严实的孙子,喜滋滋道:“幸好二丫没了,我宝贝孙子才早来,这是着急见奶奶呢……儿啊,去给你婆娘冲俩鸡蛋汤水,早下奶,别饿着我孙儿!” 那儿子也没说别的,应着声去了厢房。 程云深冷眼看着人群散去,周二丫依旧孤零零的躺在院里,一动不动! 翠禾惊道:“他们怎么能……” 程云深让翠禾回屋拿了包糖果,走过去,蹲在周大丫面前,打开纸包,:“这些糖给你,你把拨浪鼓给我可好?” 那婶娘护着周大丫,盯着糖果。 程云深捡了一颗糖放在嘴里。 周大丫点点头,跑着拿来拨浪鼓递给程云深,又怕她反悔似的,两手攥住纸包,抱进怀里。 程云深拿着拨浪鼓走到周二丫那儿,把拨浪鼓塞进她的小手里,摇了两下,眼泪扑簌而下! “姑娘!”翠禾忙扶住身子微微摇晃程云深。 程云深只觉的第九块方砖得的很是沉重,像一块大石压在心口!她喃喃问道:“翠禾你说,这怨谁呢!” 常说生死有命,大人的命很多关系因果与选择。 王婆子怨她自己口无遮拦,李四平怨他自己怂恿使坏,王二武怨他自己冲动莽撞,刘清涛五人各为其主,乜老太是她自己活不下去…… 周二丫呢? 第五十三章 累万方砖建归桥 经历过生死,她看那些人的过往画面时,像看一场悲伤的电影。 她本以为自己早铁石心肠,不会再有什么触动,然而现在看似乎并不是,只是她不敢带入自己罢了。 程云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来的,等她辗转反侧睡下,已是夜半三更。 十五刚过的月光还是透亮的明,小院满地光辉倾洒,屋里不用点灯,视野就很好。 翠禾悄悄坐起身,给程云深掩了下被角,披上衣服出了门:“呀!商统……大哥还没睡呢?” 商正初正跟张江低声说着什么,回头见翠禾:“你出来有事?” 翠禾脸一热,不好意思道:“我…起,起夜…” 商正初一愣,看了眼漆黑院角处的土坯茅厕:“你怕黑不?我给你守着……” 翠禾羞赧地低下头,脚步匆忙,略显慌乱的从商正初身前经过。 商正初让张江先去准备,他走到黑暗处,背过身:“我刚睡了会……” 翠禾正满心窘迫,下意识的放轻放缓,生怕弄出尴尬的声音,她连自己心跳砰砰都觉得震耳。 乍听商正初说话,翠禾顿时动作一顿,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了。 意识到他在回复她的第一句问话,翠禾心里暖暖的,脸上不由浮上一层笑。 她低声嗯了一下,而后两人安静无言。 翠禾知道自己倾慕商正初,从来也不敢有所表露,也没对谁说过,像秘密一样地守口如瓶。 她只求多看一眼,好像多看一眼,她心底就会升起无限的勇气。 翠禾看着那伟岸的背影,整了又整衣服,深吸一口气,才磨磨蹭蹭从里面走出来,对他行了一礼:“翠禾谢过商大哥。” 商正初转身:“无妨!回去早点歇了,我安排了他们值夜,有事叫就行。” 翠禾颔首,走在前面,身后商正初又道:“翠禾!” 翠禾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商正初。 一袭月光披身,散发皎皎柔光,商正初看恍了神,在翠禾越发疑惑的目光中,他终于憋出一句:“做个好梦!” 翠禾展颜一笑:“商大哥也是。” …… 程云深再入梦,里面空间大了些,随走随看,顺手翻开了书架上的《生死簿》。 梦例少还看不出来,这十个对比下来,她恍然觉得其实这些人的愿望很简单,有时简单的全不费工夫。 原因有可能是,人真正需求与实际所得之间存在着差距,表面看是缺啥补啥,实际确实缺啥才想要啥。 心心念念的的总是求而不得的,无关是不是真的需要。程云深就觉得自己很内外一致,她只缺钱,还很缺! 之前,除了王婆自己提出来给钱,其他人都没提到过这回事,她做这替人解忧的活,本来就不容易,大多时候还得到处东奔西跑。 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说目前大多数任务简单,但赶上一单难的,搭上各种人财物。 以致她后来的忙活,全拿王婆那些金银贴补开销,再这么只出不入,在现实里肯定会赔个底朝天,她得吃土喝西北风去了。 有点开张吃三年的意味,关键是她还吃不了三年……所谓开源节流,开源在前,节流为辅,程云深一直考虑接下来怎么办。 虽说完成一次就给一块白玉方砖,但谁知道大板砖有什么用,也没人给说个明白,她总得先赚点钱活下去。 自刘清涛几人,程云深发现自己可以跟入梦者交流之后,她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只得梦里方砖而无现实金银的困局正在打开。 程云深想着,能交流就好,以后接活灵活些,先标价,谈拢了再说。 她既不想做冤大头,也不会做无良奸商,大家都有的赚就行了。 反正人死钱带不走,有家有室的还能给家人留着,孤家寡人的可不白瞎了,还不如便宜她呢。 她不要多了,私房钱总是有的,没钱拿消息换也可以,拿物抵也行,总归不能没点现实里的东西。 这年头,给谁干活是白干的! 虽说不能完全类比开门做生意,起码有点相似的,比如先定好规矩,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反正在这里,说定就是签合同。 只要约定好,事成之后,她就一定可以拿到约定的东西,完全不用担心货送上门,人家不付钱,连定金都没预支的情况。 反倒是熟人,不能这样明码标价,怎么也得意思意思…… 胡思乱想着,程云深突然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 原本按时间排序,乜老太应在周二丫之前,这会儿却反了过来,竟是以获得方砖先后来的。 程云深定睛一看,周二丫那一页下边也有一行小注……不由凝眉,念出声来:“逢三近九,九九归一。奖:织梦之术。” 织梦之术,这是什么能力? 程云深一愣,信手前后翻了一下,还是没说清楚…… 程云深颇为苦恼,放下《生死簿》,又随手翻开另一本《阴阳梦》,又想起里面什么也没有,正要放下,赫然见扉页不知何时显出了字! “混沌鸿蒙,深有其核,浓稠如墨,可化万物。黑白相交,阴阳相替,生死相循,以梦为门。故此间曰‘阴阳梦界’,掌千空万界生死。” 程云深一脸懵圈,我滴乖乖…… 继续看,又曰:“黑核为地,混白为天,以河为界,隔绝生死。择其阎主,生地管死,因果所至,应有死期;择其梦主,死地管生,往生凝砖,莹白如玉,累积万数,建桥离梦,主归客生。” 程云深蓦然震惊,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上,她深呼吸数次,颤抖着手压住书页,把这一段跟读文言文一样,翻来覆去译了十多遍! 只要积累万数白玉方砖,她就可以回去了!? 程云深激动的心潮澎湃,不由捂住嘴巴,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又继续看了下去:“混沌不明,白玉为阳,普照梦界,一砖可入,三砖梦主,九砖织梦,如数后显,且待详载。” 再翻开下一页,只见目录:“第一篇,梦主之权。第二篇,织梦之术。” 目录后面就没有了,按意思似乎要等她积累足够多的白玉方砖,才能显现更多。 程云深暗自思忖:“九九归一,莫非下一次得累积到八十一块,会再奖新的能力?” 想着,程云深继续向后翻页…… 第五十四章 地理星图织梦术 程云深看完织梦一篇,暗暗称奇。 此术之用竟可把死者遗愿画面导入相关生者的梦中,由此让别人替她完成任务。 这倒省去她不少麻烦。 程云深跃跃欲试,她坐到石桌主位,把八块白玉方砖合围成圈,最后一块放到中间。 只见不一会儿,方圆之间,逸满黑色液体,逆向流淌。 程云深盯着看去,黑液面上渐渐浮现无数星点,竟是将九人生前记忆或经过之地全部调出,而后从中心方砖开始出白线,将星点交织勾连如图! 星图完成的刹那,对面桌角上,黑色沙漏突然立起! 计时?程云深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忙闭上眼睛,想着乜老太当日情景。 就在此时,中心方砖上开始浮现画面。这些画面是经过织梦术之后,程云深改编的画面,似真非真。 程云深伸出双手,像洗麻将一样,在桌面上划拉两圈,恍然如梦随意而动,星图与方砖画面重合,最终定在了定慧寺山下的一处宅子。 手在黑水上继续一转,那画面跟着游走,跟她看过的看房软件似的,从这个屋转到另一间房,最后定格在周大树的身上。 程云深蓦然睁开眼,食指在中间方砖上一点,似有波纹一圈圈从周大树身上漾开…… 沙漏散去的瞬间,画面消散,黑水干涸。 程云深愣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这个操作对不对,周大树有没有梦到他娘…… 第二日清早,程云深见值夜的几人眼底下明显的黑眼圈,不无愧疚道:“辛苦各位!” 三子看了眼商正初,张张嘴没吭声,他可不敢说,昨晚守夜的就他自个…… 商正初面不改色道:“谁去请一下周家老大?” 三人面面相觑。 张江打了个哈欠:“程姑娘,咱非得去请么?” 程云深先点点头,又不确定道:“也可能不用……”要是织梦术成功,兴许周大树自个儿会回来。 翠禾在院里支了小锅,准备早饭,这时村正娘子来问:“请人的去了没?” 翠禾回道:“吃完就去。” 张江出了村没多久,就遇到了周大树,想起程云深说的话,不由惊异。 他把昨日的说辞,对周大树又讲了一遍,又问:“这不正要去寻你,老丈怎么回来了?” “昨夜梦见老母,她说埋得位置不好,我也是没法子……”周大树一脸倦意的叹道,“他们不肯让步,村里就这风俗,可真难办。” 张江追问之下,才知道乜老太并非周家原配,而是续娶的,原配本家后人不肯让乜老太葬在周老头边上。 原配去的早,也没留下一男半女,但娘家成器,又占着理,那家的主事人在朝为官,不肯让老姑的坟头流落在外,放话道:“活着让她占了四十年,死了自该还回来!” 这不,周老头死后,原配跟着迁入周家祖坟,而给乜老太预留的墓地不在一块。 听周老大的意思,乜老太生前为这事争执过。 说起来,乜老太为周家开枝散叶,没功劳也有苦劳,跟原配一边葬一个也说的过去,只是当时的村正给驳回来了。 后来才知,是那家的主事人请了一卦,说耽误他的仕途前程,便使了关系打点。 乜老太因此跟当时的村正家闹不和,虽然末了忍气吞声,但心里极不情愿,这才给程云深留下了个难题。 程云深听了张江的转述,眉头一皱,她云英未嫁的大好年纪,从前半点沾不着这种身后事。 依她的三观,有些看不懂这些人的作为,死了哪还这么多事,全是活着的没事找事。可人情世故摆那,她便觉有点棘手。 几人在屋里商议,李中良在院外守着。程云深问张江:“那周大树想怎么办?” 张江:“他也很为难,这次回来,想给他娘磕头上香,商量一下。” “乜老太又不能说话,怎么商量?”程云深问。 翠禾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道:“就是磕头告罪,让老娘委屈一下,别折腾事了……” 程云深一愣:“这当大儿的也真够了,事事不想着解决,先想着让老娘委屈一下,她活这一辈子,指不定咽多少委屈,难怪活不下去。那我要非得乜老太葬她老头边上呢?” 三子道:“那原配死了六十多年,哪还有什么近人,不过是周家钱没使到位,人家才不松口。” 张江看了眼平日端厚木讷三子,颇为意外这话出自他之口,思忖片刻,点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三子接道:“就是这句话!这动土迁坟,在村里的大事,有的讲究,端看姑娘怎么打算。” 程云深一咬牙:“砸银子!我就不信还有花钱办不下来的事……商统领以为呢?” 商正初坐在一旁,刚才什么没说。 翠禾一直拿眼留意,他垂着头,似乎在闭目养神,心底一阵心疼。 这会听到程云深点名问话,商正初抬头,目光锐利:“这事不结,程姑娘噩梦好不了,谁也别想回王府!你俩去跟着周大树,问他要不要孝敬老娘……” 程云深一愣,听商正初的意思,这是要耗这了? 李中良进门来报:“老大,周大树去了前院村正家。我跟他儿子聊了几句,听意思,他们这儿祖坟有人守着,进去得经村正同意,一般非周氏族人不可入内。要是迁坟,还得开祠堂,请族老同意。” 程云深蹙眉道:“还挺麻烦……那当时的村正可是前院这个?” “是昨夜那家已故的老爷子。”张江回道。 “周二丫的爷爷?”程云深一怔,一脸嫌弃道:“原来是这一家子上梁不正!他家把孩子葬了?” 张江看了眼商正初才回:“后山便是周氏祖坟所在,早夭的孩子不立坟头,他们连夜就把人埋了。” 程云深不由深吸一口气。 忽然听前院传来争吵声,几人对视一眼,站门口处的李中良当先出去。 只听前院村正怒道:“想迁坟,等你做了村正再说!祖宗的规矩,岂是你说破就破的……” 第五十五章 鹬蚌相争渔人利 “你敢出去混营生,就别怪村里不留情面,村正以后不轮你们家,也是经过全族同意了的!” “全族?你也敢说,还不是你们两家说了算!” “别扯别的!你看你带进村子里的外人……今天必须赶走!否则你也别回来了!” 那村正冷眼看了下程云深一行人,似乎已经连面子都不做了,甩下袖子,抬脚进了自个院门。 “你当我稀罕回呢!要不是你们拦着,我早把老母也接出去了,一窝子豺狼……” “爹,别乱说……”周大树的儿子连忙拽住他,对周围看热闹的村里人连连致歉。 又扶着周大树来到程云深这处:“对不住各位,你们看……” 张江站在最前,朗声道:“我家小姐毕竟因你们老太太才惹了麻烦,不过一炷香的事,还请老丈再周旋一下。” 周大树黑着脸不啃声,他儿瞅了眼围观众人,为难道:“您也看到了,我们求了村正,他说你们不走,我们也别想进去……” 张江压低声音:“我们可是楚王府的人……” 周大树突然出声,不耐烦的摆手:“我说了,他不听,就是天王老子来,他也不会让的,你们趁早回,想别的法子,别耽误了你家小姐。” 程云深一直做虚弱样,由着其他人出面,这会儿依在翠禾身上,她隔着幕帘,看了眼商正初。 显然,这比他们预想的还困难。 张江恳切道:“老丈,有别的法子,我们能来这山沟找你么!” 商正初眼看谈不拢,出声道:“祖坟进不得,牌位总该有的,兴许也管用,就一炷香,上完我们就走!” 周大树狐疑的看了眼商正初:“你们先收拾了东西,一会跟二郎过去。先说好,就上一炷香,管不管用的,你们都得走!” 商正初点头。众人进院开始收拾东西。周家二郎在院外等着。 三子低声疑惑道:“老大,这村子不对劲……”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诧异地看向三子。 三子声音压的更低:“刚才看热闹的有很多青壮男子!” “这怎么不对劲了?昨夜也是如此!”翠禾疑问道。 张中良几人都没住过村子,对村落的了解远不如三子。 当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商正初猛的眼睛一亮:“你继续说。” “夜里看不出什么,可现在青天白日的,他们既不进山打猎,也不出去做活,我们进村的时候,周边也没有看到什么田地,再看他们满脸油光,可见是不短吃穿,大深山的,他们靠什么度日?” 程云深经三子一说,猛的想到了自己当时落难的村子,不由瞳孔一缩,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当时追她的,可不就多是男子,她才多次跑不掉的,莫非那是个拐子村? 念头刚一闪过,只听三子接着说道:“我们村平日多是妇人孩子,我这个年纪地都出来了,也就芒种秋收的回去,普通人家一年到头赚的,也不见得吃顿肉。” 如此一说,众人皆意识到这村子的不同寻常,兴许正是这村子的钱来路不正,才不让外人进村。 翠禾道:“我还说,早晨村正娘子来问派人找周大树去了没,会不会是我们不去,村正就派人去了,再让周大树来赶我们出村啊?” “村正不让周大树一家去外面做营生,还因此取消了他当村正的机会,周大树一定知道什么,还有外面这个……”李中良看了眼门口站的周二郎。 众人越发觉得惊心。 张江道:“要不是看咱们是楚王府的,说不定早就……老大,昨晚盯梢的那几个会不会也是?” 商正初似乎想到什么,眉头一皱,忙让众人收拾东西:“再不走,他们或许该急眼了……” 程云深点点头,就算有商正初四人,也架不住一村的中青年蜂蛹而至。 李中良去套了马车,翠禾收拾箱子,张江和三子打下手,众人不一会就收整齐全。 程云深照旧一副虚弱样,跟周二郎去了他家,又被翠禾扶着下了马车。院门堵满了凑热闹的。 入院,周大树摆好了牌位,桌下放着蒲团,上面燃点香,显然他入不了祖坟,才跟乜老太的牌位请示。 程云深不多言,接过翠禾递的香,拜了三拜,插入香炉。 众人转身离去,已然到了门口, 突然不知怎的,乜老太的牌位应声翻到地上,众人回身看去,周大树已把牌位护了起来! 再看围观众人,主要是那些男子,脸色甚是精彩。 人群传出各种窃窃私语。 “乜老太出去找她儿,横着回来,谁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周大树想离村也不是一两天了!没了他家老太太这个累赘,都不用再回村了!” “……” 周大树护着他老娘的牌位,一脸愤然道:“他们是楚王府的,有权有势,你们再瞎说,别怪我——” “爹!”周二郎忙拦住他,“别说了,咱快收拾了,也走!” 众人行到村头,突然传来一阵喊声:“我家老头死了!给我把人拦下!今天谁也别想出村子……” 马车突然被团团围住! 翠禾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大变:“是村正娘子!” “娘子莫要冤枉人!”张江抽剑拦住众人。 村正娘子一脸激愤,伸手指着张江:“杀人偿命,我家老头子是被人拿剑刺死的,除了你们,还能是谁!就因为不让你家小姐进祖坟,你们怀恨在心,就杀了他,还想一走了之?” 村正娘身后跟了诸多青壮男子,拿着棍棒锄头,恶狠狠的盯着马车,当先一人道:“这人手里拿的剑,指不定就是凶器!” “笑话!杀了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连村子都没出去呢,这会儿杀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程云深眉头一皱:“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分了两派?刚才在人群里的,又上前围我们的,还有退后站一边的……” “好像是,站一边的脸上有喜色,似乎幸灾乐祸呢!” 程云深略一沉思:“你记得村正说,他那位子轮不到周大树家……似乎他们这当村正是有讲究的。” 翠禾点点头。 “人不是我们杀的,那就一定是即将得利者杀的,你再看站在旁边这些人……” 翠禾扫视一圈,惊讶道:“姑娘是说,他们想嫁祸给我们?” 第五十六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给商统领说,别硬拼,我们先留下来看个热闹!” 翠禾哎一声,出来见商正初站在马车前,竟无人敢近前,她走过去附耳一说。 商正初诧异的看了眼马车,又收回视线在周围略过,示意翠禾回马车等着,高声喊道:“你们村还有谁主事?” “自然是我儿子!”程云深错愕的看着被推出来的周二丫她爹,又听她奶奶接着高声喊道:“顺民死了,村正就该轮到我们家德福当了!” 围着马车的众人,目光瞬间盯向周二丫地的奶奶。 有人道:“族长还没发话,怎么就轮到你们家了!” “就是……” “大族长来了!让开……”人群后,走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村正娘子盯着大族长的穿过人群,脸色蓦然一边,转头看了看周围,问身后刚才说话的男子:“二族长呢?快去请!” 大族长看着商正初,中气十足道:“阁下还有什么想说的?” 商正初见来人步履轻快,意外在这种小村见到会功夫的,他忽而目光凌厉:“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可以留下来,等查明真相再走!” “那就请!老夫家也闲置了几间屋子。” “且慢!我要去看看村正的伤口,人还没凉透,就跳出来争村正之位,我怀疑人是你们自己杀的。” 程云深见那村正娘子瞪着大族长,咬了下嘴唇,显然也有怀疑。 大族长瞪了眼周二丫的奶奶,冷哼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慢着!”这时二族长走了过来,对村正娘子道:“慌什么,人还有口气,快回去看着,这里有我!” 村正娘子一怔,脸上满是震惊之色,见二族长脸色凝重,忙跌跌撞撞的跑了回去。 二族长对大族长道:“这些人还是住昨晚那院子!别换了地方,睡不着觉。受伤的是我们家的人,我犯不着包庇他们,跟你去了,怕这些人明早就以死谢罪了!” 大族长冷哼一声:“你怀疑我?” “老夫可没说!”二族长一招手,围着的众人,簇拥着程云深一行回到了村正家的小院。 翠禾撩开一角,偷偷看:“姑娘你看!他们分的好清楚,那些站一边的应该是大族长的人,围着我们的是二族长的人。” 程云深点点头:“村正是二族长这边的,二族长怀疑是大族长那边动的手,怕他们嫁祸,所以提出看管我们。” “周大树父子也回去了……”翠禾悄声说着,突然捂住嘴巴:“那个大族长踹了一脚周二丫的奶奶!” 程云深一愣,想起抱孙子后她近乎癫狂的高兴:“莫非是她?” “姑娘说什么?” “二族长说村正人还活着,凶手要是不死心,可能还会再来,我们且等着!” …… 程云深一行重回小院,这次被人里里外外的监视起来。一猥琐男趁机靠近翠禾,被商正初一掌推开。 那人骂骂咧咧道:“摸摸怎么了,要是伤二叔的是你们,你们一个个别想出村子!呸,倒时候,小爷我先上了……” 有人劝他道:“三公子别乱来,这是楚王府的人!” 猥琐男很是不屑,色眯眯的看了眼程云深,深深嗅了一下:“楚王府的怎么了!小爷我还上过……” “逆子!给我回去!” 竟是二族长发话,猥琐男见了他,慌忙灰溜溜的出了小院。 二族长对商正初客气道:“小村不敢与王府为敌,若证明不是你们,我自会放人。” 商正初冷眼相看:“最好如此!” 这会儿已是正午,吃过饭,程云深跟翠禾躲在屋子里。 床铺都收了,就剩张硬床板子,程云深趴在桌子上,被翠禾绕的眼晕,她打了个哈欠:“有商统领在,你急什么,坐下歇会。” 翠禾不时看眼外面,越发心焦,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外面那些人还在守着,姑娘要不……” 翠禾听不见回应,转身见程云深竟睡着了。 那马车也没卸,就在院子里放着。 翠禾深吸口气,走到院里,对商正初道:“姑娘昨夜没睡好,这会竟歇了,不知是不是给老太太上了香的缘故,我出来给她拿个毯子。” 见马被众人围着,很不安的样子,不时打转,拿蹄子锵地,翠禾犹豫了下怎么上马车。 商正初牵住马缰绳:“去!” 翠禾心里顿时一暖,她上车多拿了块盖毯:“谢谢商大哥,这个给你,你也去歇一会!” 李中良看了一眼二人。 翠禾忙低下头,匆匆的回了屋子。 商正初目送翠禾离开,对跟院里村民对峙的张江、三子、李中良三人道:“眼下无事,你三个守着,我先回屋!” 三人:“……” 李中良把剑插回鞘:“我觉得也得睡会!”说着,他抱剑躺在了门前地上,竟和衣而睡了! 张江看了眼三子,打了个哈欠,二话不说,也跟过去躺下。 三子:“……” 一村民调笑道:“喂,你不也去?” 三子瞪了他一眼,拔了下剑,又猛的怼回去! 那村民不再多言语,打起精神再要跟三子对峙,就在这些人以为三子打算坚守到底的时候…… 三子去抱了些干柴,在众目睽睽下升起了篝火,又拿了干草打了地铺,还在自己马背上拿下床薄被子! 这就睡着了?还打鼾? 一众村民错愕不已! 张江和李中良:“……” 秋凉地硬睡不实的两人忙爬起身,照着三子那样做,睡前还不忘给火架上添柴! “二大…大爷,这些…人…人太…”一人奔向从前院走出的二族长,结结巴巴道。 二族长目光如炬,扫视围观村民,满脸凶煞,恶狠狠道:“顺民救过来了,等他醒了能说话……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别怪我……” 大族长走来,一派坦然道:“救过来就好,我去看看顺民这孩子。” 二族长伸手拦住:“顺民开口之前,谁也别想进去一步!”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涌出数十青壮男子,把院门拦了个水泄不通。 大族长一噎,双目顿时射出精光,他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二族长也气汹汹走回院子:“都给我守好了,苍蝇都不许放进来一个!” “是!” “还有那伙人……”二族长看到后院地上躺着的三人,脚步一顿! 第五十七章 真死假生引蛇出 程云深觉得现在自己睡觉,尤其是睡个好觉,简直太难了,天天失眠似的! 这不刚一入睡,梦里就有人,不,准确说是死人,也可能是鬼,又或者是意识残留影像,来找她。 在《阴阳梦》第一篇里,称这些人为客,又称意识主,即死去之人的意识形态。 他们在阴阳梦界里交代遗愿,由梦主代为完成之后,客的全部过往经历就会化作白玉方砖一样的盒。 盒内记忆有如实质,可查探,这就像去在极短的时间里,经历别人的生老病死一样,需梦主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否则会陷入其中,导致意识混乱…… 好在程云深还没有权限去看客的详细经历,她也不想去看,只想攒砖头建桥……因此,就算失眠多梦,她也忍了。 只不过这次,看着来客,程云深懵了好一会儿,她仔细核对姓名,再看看脸,确认眼前这个,竟是二族长说还没死的周顺民! 程云深偷偷看过村正的样貌,这会儿却又在梦里遇上……她第一反应是,二族长说假话了,第二反应是,二族长想坑人! 再一想,不行,得快点去告诉翠禾他们,别掉坑里…… 程云深不由暗暗着急,想快点醒来,但她得先送走周顺民才能离开阴阳梦界。 好在周顺民不认识她,之前她不是在马车里,就是遮着幕帘,从而没有引起他的反抗意识。 周顺民看看四周,恭敬了叫了声:“大人!” “你可知为何来此地?”程云深默问。 “无常说没有未了心事就入逆河转生,有就来梦主这报一声……” 程云深一愣,阎王的手下叫无常。 她抬看了眼黑水河的方向,她的目光像透过了浓浓白雾,照书里所言,对面是阎主的地盘! 阎主于生地定死期…… 程云深又问他的遗愿,只听周顺民迟疑道:“我想走之前再看一眼我家闺女……” 说话间,他的意识画面快速在程云深的脑海中闪过! 程云深刻意放慢画面速度,她集中精力留意看,想知道是谁伤了周顺民,却意外看到诸多有关他闺女的画面…… 这一放慢,便忘了沙漏计时,还没等看到后来,周顺民连同他的意识画面突然溃散! 沉浸在所见画面,程云深愣了半晌,想起周大树骂过他‘一窝豺狼’,冷哼一声,可别侮辱豺狼。 她咬牙切齿道:“简直禽兽不如!” 程云深一时愤愤不平,拍桌而起! “姑,姑娘……”翠禾捂着心口,惊吓道:“你醒了?” 程云深喃喃地叫了声翠禾。 翠禾以为她睡迷障了,轻脚轻手地凑过去,哎了一下,低声问道:“姑娘醒了?” 程云深看着她,渐渐清醒过来。 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一拍桌,竟直接醒来,程云深抬手一看,暗忖:“这出梦的法子倒不错。” 突然想到什么,程云深脸色一变,急忙问翠禾:“现在什么时辰了?” “姑娘莫慌!”翠禾给程云深拍了拍背,扶她坐下,又道:“您刚睡着,这不毯子刚盖上,还没捂热乎,您就蹭的站起来了,可没吓死我!” 听得前院吵嚷,程云深疑惑的向外看去。 翠禾解释道:“前院村正娘子请的大夫拿药,这不一边煎药一边骂街,药味都漫到村头了,还骂呢!” 程云深竖耳一听,只听村正娘子正嚎叫:“敢伤我当家的,让老娘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干的,老娘掘了他祖坟,让他祖宗十八代不安生!” 程云深皱眉听了一会,想起梦里所见,她瘪了瘪嘴,面上毫无同情之色,站起身道:“我去找商统领……” 开门见院里躺着的三个,程云深脚步一顿,看着翠禾:“都睡了?” “这不他仨在院里。”翠禾努努嘴:“商大哥在屋里,都刚睡下。” 想着夜里还有一场硬仗,程云深忍了又忍,对翠禾道:“去给他们点添柴,别着凉了……” “啊?” 程云深看了眼院里看向她们的村民,眼中寒光一闪,她关上门,低声道:“一会儿你也多睡会!醒了烧壶姜茶,给大家都喝点,再把厚衣服都套身上,晚上我们要在院里等着。” 翠禾一怔:“等什么?” “凶手!” …… 毕竟是山里,太阳一斜就见冷。 中午事出的急,有的村民没来得及穿外衣,腿站了半天也累,看他们没有要逃的意思,干脆也坐了下来,还不时给火堆添柴。 及至黄昏,程云深让翠禾把人都叫醒,悄悄给众人道:“前院人已经没了,那个二族长估计想诈出凶手,晚上我们哪也别去,都坐院里,众目睽睽下,谅他们也不敢再冤枉人!” 众人顿时神色一惊,想到之前的传闻,再看程云深皆讳莫不言。 商正初盯着程云深:“确定?” 程云深点头:“确定!” …… 那些村民有的午饭还没吃,看着程云深一众烧汤炖肉,坐在院里吃的有滋有味,越发饿的前胸贴后背。 有人去请示二族长,一会回来传话,让人分批回家吃饭。 张江看到院外二族长出门,示意商正初看。 只听二族长对村正娘子道:“血止住就没事了,顺民下午要了两次水喝,夜里兴许就能睁眼说话……” 村正娘子抽抽噎噎的抹泪:“阿爷!我,我……” 二族长目露寒光,怕她说出不该说的,重重的拍了两下村正娘子的剪头:“放心!阿爷一定会为顺民讨回公道!” 村正娘子身子一僵,瞪眼看着二族长,只听他语重心长道:“我回去歇会再来,也就一两个时辰,你先留意着点,咱几房的劳力都在这轮番守着,顺民醒了,你就让人去叫我……” 村正娘子木木地点了点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搀扶着院门,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商正初看着二族长远去的背影,眉头一皱:“这个人功夫不弱……” “呀呵,有点眼力劲!” “不防告诉你,我们族长的功夫村里第一!” “对!比你见的大族长还厉害。” “那是,上钱下王中……” “咳咳!”有人出声打断后面这人说话,“人家是楚王府的人,还能没个眼力劲!” 众人突然噤声。 商正初垂下眼,盯着自己手中的饼,默然沉思:“上钱下王?” 李中良跟张江对视一眼…… 第五十八章 静候破晓见天明 六人饭后都没再回屋。 三子没闲着,给五匹马喂了草。 有村民来换班看守,笑道:“楚王府的人懂规矩,清闲得很,兄弟们回去多歇一会再来……” 说着,那人拿出了三个酒盅。 旁边一年长的人看到,夺了过去,喝斥道:“喝酒误事!” “大哥莫急,这不是拿来喝酒的!你看这个……” 那人说着,亮出手心的几粒黄豆大珍珠,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光彩夺目。 趁着别人疑惑,他一手抢回酒盅:“压一角银,猜多少珠子,比谁眼快,先压后猜,对了银子就归谁!” 说着那人把刚才程云深等人吃饭的桌子扯了过去,堵在院门口,又拿出一块红布铺在上面,把四角压住,将珍珠倒扣在酒盅之下。 “我先压一角,你们看着,进两个个出一个……”那人手速极快,三个酒盅下珍珠有出有进,看的人眼花缭乱! 但这么多眼睛盯着,多数人围哄,总能大多数说对,那一角银看起来很好得的样子,渐渐有村民玩了起来…… 那年长的人拧眉黑脸,交叉着胳膊瞪着程云深六人,不时扯几个人过去训斥。 一人抬手挡开他,反驳道:“正生怎不凶你弟去,你让他把场子撤了,兄弟们不就没法玩了!” 李中良嗤笑一声:“还不是看他赚了银子,他刚才只拿出一角,玩这一会儿,少说放兜里十个了……” “怎么看出来的?” “后来他没再压钱,都是后来参与的人放的,看似赚去的多,再引来更多压注,可那都不是他的,而且总有输的,他可不就越赚越多……” 程云深点点头,在现代也不乏这种骗术,多是利用人的投机心理,只看到高额回报,就忽略对方想要他的本金,最终落得血本无归。 这边正热闹着,突然前院传来一声巨响,众人看去,只见二族长冲破屋顶,朝一黑衣人追去! 商正初朝李中良点了下头,就见后者不知从哪拿出一把箭弩,冲黑衣人射了一箭! 紧接着,大族长爆喝一声,迎面一掌直冲黑衣人面门! 三面夹击,黑衣人顿时无处可逃! 二族长喝道:“留活口!” 黑衣人腿上中了李中良一箭,很快被大族长生擒,押到了院里,揭了蒙面一看,竟是都不认识这人。 翠禾悄悄拽了一下程云深。 程云深示意她少安毋躁。 这时,门口一阵骚乱,村正娘子当先走来,身后又押来一人:“大族长可得好好给个解释!” 两名男子把押着的人往地上一推。 人群中一人喊道:“族长,就是他让我带人玩的!” 大族长面色陡然一变,惊道:“德福!” 名字有点耳熟,程云深悄悄一看,这人可不就是周二丫的爹! 周二丫的奶奶冲了进来,嚎啕大哭:“不是他,不是他!是我让德福去看看顺民死没死……” 村正娘子伸手,恶狠狠的盯着两人:“我男人死了,你儿就能当村正了!还敢说不是?” “是……是那个人!”周二丫的奶奶,看着一旁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指道。 “呸!泼妇休要乱喷!我亲眼目睹,是你儿杀人!还说什么钱家没一个好东西,送了个闺女就把村正位子……” 人群刹那寂静! 程云深见村里每个人都目露凶光的盯着黑衣人。 二族长猛的出声打断他,质问道:“阁下又是何人?怎么会来前王府村!” “我路过,看个热闹而已!我见他钻狗洞进院,把人杀了后,又将凶器包起来,藏在了那颗老柳树里!” 二族长吩咐人去寻! 那人又道:“我见那人明明死透了,却听说还活着,就想回来看看……” 等着的片刻,程云深转头去看村正娘子,只见她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周德福,嘴里念念有词:“你以为是我愿意的么!那是我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啊——” 不一会儿,果然见人带回来个布包,有眼尖的人喊道:“这块布是德福家包儿子用的!” 当着众人打卡一看,里面包着一把带血的剑。那一刻,所有村里人都沉默了,似乎所有人都认识那把剑。 “还有我家宗正,我家宗正,是不是也是你害的?”村正娘子尖声喊着,突然疯了一样扑过去撕咬周德福,却被周二丫的奶奶一头撞开。 两个人顿时扑打在一起! 大族长一手一个,把人劈晕:“都带回去……” 这会二族长什么也没说,事实已经很清楚。 众人有押的,有抬的,有抱的……很快,小院人潮退去,顿时空空荡荡。 张江低声道:“老大,去的是祠堂方向!” 商正初眼中精光一闪,回头问翠禾:“你见过他!” 翠禾一怔,看了眼程云深。 程云深无奈的点点头。 “当时程姑娘去三戒亭画图,我一旁盯着,这人就是抹掉图的那个,当时我把人跟丢了……” 张江疑惑道:“他凑热闹怎么凑到这来? 李中良道:“从定慧寺跟到这儿,肯定是盯着我们来的……” 三子猜测道:“莫非当时跟踪的时候,发现了翠禾?” 张江捣了他一下:“别乱说话!” 翠禾吓得脸发白,嘴唇颤抖道:“姑娘……我不是有意。” 程云深安慰她道:“别怕!说不定是他看见了我画图,故意把你引过去呢!” 商正初看着张江和李中良:“这人极有可能跟定慧寺那晚的黑衣人一伙,得把人弄过来!” 说着,他重点瞪了眼三子,交代道:“你在这儿守着她俩!天亮之后,要是我们还回不来,你就带她们快点离开这里!” 看着三人离去,翠禾紧张道:“是不是很危险?” 程云深点点头。 三子去把门拴上:“别担心!老大出手,千军万马,这有我在,程姑娘去歇着!” “三子我问你,昨晚他们三个是不是有事出去了?” 三子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天,做思考状:“没有……我睡着了……” 程云深扑哧一笑:“你还是别撒谎了!王爷肯定有别的事交代,要不然跟来的不可能是商统领。” 三子一脸懵,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程云深刻意低声道:“你上次问,这个村子靠什么度日,我猜,你们冲着这来路不明的财物而来,毕竟一个山村里的人,不该有珍珠宝剑……” 三子一脸惊恐:“……” 第六十八章 君子爱财取有道(感谢红泥炉煮酒的月票) 翠禾跟在程云深身后疾走,气喘吁吁道:“姑娘想到了什么?” 程云深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她想到了之前进山游玩,坐过的玻璃栈道,若是从山顶到山下有一条滑梯似的通道,就可以快速直达山下的祠堂了! 可眼下,程云深无暇与翠禾多说,就算有这么一个通道,也得先找到入口,她脚步不停的往回走着,脑海中反复推演可能的出路。 商正初示意张江三人跟上。 他们都很清楚,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程云深猜错了,他们几个很可能交待在这儿。 返回的路上,李中良不放心的多次在石壁上拍打,生怕错漏什么机关。 程云深小跑到棺前跪下,把自己想象成周清儿,微微仰头仔细留意矮桌和棺木,又回头想象二族长比划的样子,以及他说话的口型…… 程云深此刻一心寻找机关,都没意识到,她已经能这么细致的复原梦中画面,仿佛身临其境。 她顺着画面中二族长比划的样子,把矮桌搬开,一下子竟没搬动。 商正初和三子二话没问,伸手把桌子抬开。 程云深向前挪了几步,俯身跪地,往棺材底下看,见到正前一个小小铜柱,伸手向下一按! 突然,身下地面向下陷落,程云深吓得心噗通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幸好被三子眼疾手快拽了住。 地面只陷落一点,矮桌下灰尘滑落,漏出入口石板原本的样子。 商正初上前,把石板向一侧推开:“应该就是这儿了!” 程云深俯身向里看,石板卡的位置正好在通道口处,仔细看里面空心柱形的通道,石壁打凿的极为光滑,不由点点头:“咱们下去?” “得把这机关毁去,否则世子下来,还得费时间找,咱们合力把石板捣坏。”说着,商正初先把石板回拽过来。 力气一大,石板竟顺势卡回原位! 程云深告诉他按棺底铜柱。 商正初把入口再次打开,石板推开正好支在通道石柱上,那样有着力,更不好破坏,不如这样半开着。 张江使劲去踹石板:“呵!还挺结实!” “我来!”三子蓄力,猛得两脚蹦起,踩向石板! 不料石板竟还能下压,三子两脚刚落上去,入口开得口更大,他顺着落入通道。 张江伸手去拽。 程云深一愣,连忙阻拦:“别,会卡住!”接着,众人眼睁睁看着三子滑了下去…… 商正初眉头一皱:“二货!” 李中良抬了抬棺材,很重,根本抬不动,他又拿剑柄捣了两下,只听金属相鸣:“老大,这机关不好毁啊!” 张江上前,跟李中良合力抬了一下,尽力而无功:“搬动这棺,少说得霸王扛鼎之力,也不知道当年这钱立坤怎么做到的!” 翠禾叹气道:“也难怪下去的上不来,就这深度,找又粗又长绳子拽上来都费劲,何况还有人在这守着不让出来。姑娘,咱们怎么办?” 程云深看向商正初。 他道:“得留个人在这等着世子,他来的早还好,晚了遇上村民把机关合上就麻烦了!” 程云深摇摇头:“他们这会儿兴许在祠堂的出口等我们呢!若是今天等不到我们下去,他们明天再来收尸就是,怎么肯在上面等着。” 商正初略一沉思:“张江在这儿守着,我们先下去,若是下面出口出不去,让世子准备长绳索,绑了石头扔下去,把我们拽上来。 若只得惊动这些村民,让世子加派人手围住村子,不许放人进出,严防他们把北山矿传出去!” “是!”张江领命。 余下众人,下饺子一样,挨个顺着通道滑了进去,商正初当先,翠禾紧随其后,李中良殿后。 轮到程云深时,她扯过蒲团垫着,那感觉就像坐超长滑梯,又快又刺激! 不一会儿,众人冲了出来,商正初立脚回身刚借住翠禾,就见程云深噗通摔到地上。 幸好有垫子,腚不算太疼,程云深紧忙爬起来,给后面的李中良让地。翠禾挣开商正初,扶着程云深站到一旁。 刚起身,李中良随后而至,但他落地姿势比程云深好看,空中旋转两圈,一招鹏鸟展翅,稳稳的落在地上。 几人站定一看,昏暗的环境中,三子正被一人挟持着,剑架在脖子上。 那人目光面无表情的看着众人:“你们是谁?” 这人程云深见过,在周顺民的画面中,长相极为白皙的公子,周清儿应该就是送给了这人,或者说他便是墓中周王后裔。 程云深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瞪大眼左右寻找,终于在这人身后黑暗的角落处,隐约看见个人影。 那人影身形圆润,程云深直觉那应该就是周清儿,她心思一动,恨不得立马走上前,看个仔细。 两相正对峙,突然听到三孙子刺耳的笑声:“哈哈,你们几个就在里面陪着周严廷等死!” 程云深转头寻声看去,三孙子那张脸正贴在鞋盒大小的窗口。 由于背着光,要不是听他声音,单看那张卡的有点变形的脸,程云深还真认不出来。 且墓里的光线有一大半来自这处狭小的开口,被他遮了个严实,才黑得啥也看不见! “周严廷,这些都是推翻前朝的大齐皇族爪牙,嘿嘿,可都是你的仇人,快,杀了他们啊!”三孙子叫嚣着,那面目狰狞扭曲,透过小窗口,说不出的诡异。 “大齐国?”周严廷声音冷冷的,面无表情的扫视众人。 听他的音调,程云深感觉不到丝毫的起伏,无从得知这个前朝皇族对他们这些当朝人起没起杀心。 程云深看了眼商正初,听他回了句“在下大齐楚王府统领”。 光线太暗,她没看清他的表情,但见他严阵以待的姿势,似是防备着周严廷突然刁难。 程云深只看了两眼,又把目光重新放回周云廷身上,毕竟三子还在他手里为质。 三子也算临危不乱,从众人落地,还没听他出声求救过。 周严廷显然是个聪明人,他不屑的扫了眼三孙子,直接点出商正初一行的来意:“你们跟他们一样,也是冲着墓里的金银来的!” 不想跟外面那些人混为一谈,程云深忍不住拱手一礼:“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前以为此地有无主之财,故闻风而至……” 第六十九章 活着就会有希望 三孙子不无得意道:“爷爷,你听,他们果然是冲着钱来的!得亏我们明智,把他们都诓进去!” 听这意思,二族长也在外面听着,商正初朗声道:“族长难道不怕被楚王府追查?” 二族长没回答,倒是三孙子像听了笑话般,嘿嘿冷笑一番,嚷道:“你们被黑衣人同伙追杀,落入山崖,跟我们可没干系!” “好一局请君入瓮,你们还真会算计!”商正初目光凉凉瞪着三孙子。 程云深留意到,周严廷在听到这句话时,嘴唇紧紧的抿了起来,握剑的手更是微微上提,在三子的脖颈上印出一道红痕! 三子虽未出声,但脸却绷了起来。 想必是很疼的! 程云深猛的提起心来。 外面,那三孙子颇为得意,终于挪开窗口猥琐的面孔,只听他对二族长道:“周王儿孙几百年都出不来,这些楚王府的人就算没憋死,可自投罗网进了墓里,这下就算插翅也难飞,爷爷和大族长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二族长嗯一声,对大族长说:“这下你放心了!” 大族长冷哼一声:“话别说的太早,楚王府若寻着蛛丝马迹找到我们,你后悔都来不及!” 三孙子道:“大族长放心,都处理好了,我们三波人去村外面搜查,确定就他们六个人来的,等楚王府找过来,线索都断干净了,就算怀疑我们,也没有证据,这事我们钱家可是首功,您可别忘了……” 只听一阵铁架子哐啷声,似是倒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严廷面色顿时一变! 趁他失神的功夫,商正初虚晃一招,顺势挑开周严廷的剑,三子趁机逃脱,李中良上前把他护在身后。 这连串的动作,前后不过几息,并未引出太大的动静,气氛却是陡然剑拔弩张! 周严廷并未追击,而是紧紧的盯着窗口,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饿狼。 这时,外面那三孙子突然开口:“笼子坏了没事,别硌着大族长的脚,就是里面的人,您上次不是赏我了么!” “怎么,难不成老夫还碰不得了?”大族长不悦道。 “碰得,碰得,就是她好像又有了,等用上药,把她肚子里的孽种拿了,再过个把月才能行事。”那三孙子话说的客气,话里的意思却分明一点都不客气! 程云深把话前后联系起来一琢磨,看了眼商正初,要是他说的祠堂所见不假,那这三孙子说的就是托辞了。 说起来,最惨的当属外面关笼子里的女孩子,看周严廷这紧张姿态,说不定那是他的血脉亲人。 大族长埋怨道:“年轻人,办事也太不利索!” “是是是,下次小侄注意。里面的人,再饿他们两天,就乖乖听话了,您别担心,忙活得天快黑了,您二老回去歇歇。” 那三孙子说完,就听一阵脚步声,外面安静下来。 周严廷疾步走到窗口处,焦急的喊道:“阿月!” 程云深和商正初对视一眼,现在的情况,都在推测之内,至少大方向上没有出入,只是亲眼看到,还是感觉到震惊。 人性的恶,从来是见不得丁点的光。 刚才,外面的谈话毫不避讳,似乎这些在人前闭口不言的辛秘,就算被墓里众人听去也没关系,他们很放心。 且这种放心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而是一代一代钱王府村的人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所有的道貌岸然只要进了这里,就像褪去羊皮的狼,毫不掩饰内心的恶与算计! 程云深看着周严廷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消瘦,又因长期不见天日而异常白皙的面孔,心底微微有些同情。 他虽生于长于墓中,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却他见识过的最暗的人心。 程云深不无悲哀的想到,钱立坤封周王子孙于墓中的同时,也算把自己的子孙困在了人性的黑暗中,不得解脱。 周严廷一手扒着窗口,一手习惯性的扣着石墙,那处地方的石头在经年累月的触摸下,已经凹了下去! 众人听到一个弱弱的女声:“哥,阿月没事,里面是进去外人了吗?” 周严廷回头看了眼商正初等人,嗯了一下:“阿月不用担心,刚才那孙子说的,说的……” “不是真的!”接下来是一段沉默,而后才听阿月道:“孕女没吓到?她肚子里可有我们周家的希望,阿爹说活着就有希望,大哥,你说是不是?” 孕女称呼的显然是周清儿,别说嫂嫂之类的称谓,她连正常的姓名都没有,可见在这里地位有多低! 周严廷冷漠的扫了眼周清儿,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是,活着就会有希望!” 只一眼,吓得周清儿护住肚子,退后了几步,没进了黑暗中。 程云深毫不怀疑,这些长在黑暗中的人,精神会有多正常,尤其在听到阿月的下一句话之后。 她说:“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接下来几天不给我们饭,让我们把这些新来的人吃掉呀!” “呕!”周清儿紧接着干呕出声,又在周严廷厌弃的目光下,紧紧的捂住了嘴巴! 阿月银铃般咯咯笑道:“孕女还没适应呢,上次他们丢进来的死人,不也吃了好几天!” 商正初几人听得脸色顿时都不好了。 虽然程云深同情周严廷兄妹,但现在的情形似乎超出了社会性的交流范畴,他们被人家当做了食物,这就不妙了! 只见周严廷谨慎的盯着他们,似乎在思考阿月说的可能性。 他先是仔细看了眼武力值最高的商正初,又看了眼三子和李中良,扫了眼程云深和翠禾,目光最后回到商正初身上。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们,你未必是我们的对手!”商正初回击道,“更何况,能看兵书略文的人,肯定不是野人!” 程云深顺势看去,这会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在微弱光线里,可见矮桌上好几摞的书,堆得很高。 周严廷的目光凝顿片刻,嘴角微微上扬:“你的目力不错!打从进来,你们几人就不见慌张,听我们说了这些,依旧如此,是真无知还是留着后手呢?” 周严廷渐渐撤去伪装,露出他作为周王遗族集力教养出来的当家人该有的姿态,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傲! 商正初正视他道:“这得看周公子的诚意!” 第七十章 周王遗恨入瓮局 周严廷看了眼通道口,目光隐隐激动,又很快冷静下来,他收回目光,嘴唇颤抖着看向商正初。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云深感觉周严廷薄片状的身子似乎晃了晃,也许是昏暗之故,他脚步轻挪慢移。 好一会儿,只见周严廷走到放书的矮桌旁,点着了油灯,又仔细擦拭了几圈,颇为客气道:“贵客见笑,这灯是我祖传的宝贝,看书习字没它可不行,请过来坐!” 他说请坐,却不过席地而坐。 这里的条件有限,周严廷能这么说,显然已经退了一步,商正初混不介意,大大咧咧的坐到周严廷对面。 这是一种双方奔着和谈去的姿态。 周严廷淡淡的说道:“贵客有所不知,这铜灯虽说是古物,值几个钱,却不及上面的灯油分毫,得需月月拿金锭珠宝跟外面的人换,如是长年累月,以致越发珍贵。” 这话初听稀松平常,却经不得琢磨,端看听的人有几分心思。 旁人听了可能会多看两眼珍贵的古物,程云深却觉得眼前一花,莫名心酸,失去过自由的人方知自由的可贵。 她只看了一眼铜灯,便挪开视线打量周严廷,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看到他磨破的袖口,不由心神触动。 周严廷这人,说他富,金银珠宝无数,说他穷,吃穿用度无不求人,可就算这样,他舍得换灯油看书,却不肯额外添置衣物。 这样一个经验累月读书的人,绝对算得上苛刻自律,定然不会如表面上看到的弱小,反而有相当强大的野心和坚韧的意志。 再看这里所有的东西,要么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要么是跟仇人交易来的,这么多年,当年被关进来的人,一代一代苟活至今,眼前的周严廷已然成了仅存的微末星火。 星星之火,只要有机会,便可以燎原……他一定很渴望出去! 眼下装的这般淡定,多半是讨价还价,争取最大化的利益,就是不知商正初能不能绷住。 对于结果,其实程云深并不在意,不管哪方占上风,只要最终能达成合作共识,让她安全的离开这里就可以。 想着,她眼睛不由看向昏暗中的周倩儿,寻思怎样才能跟她搭上话。 商正初丝毫不敢轻视周严廷,能跟他对阵而不输势,足见是个硬茬:“周公子谦虚了,唯有爱书之人才会不吝金银换灯油,若是商某,只要好酒好肉伺候着就行了!” “统领骁勇,岂是酒肉之徒,”周严廷突然目光一冷,丝毫不惧地迎向商正初,“客既有备而来,奉承就不必了,只是百年来,无外人知我族苟活于此,我怎知你跟外面那群人不是一伙的,想要诓骗于我?” 周严廷态度转变之快,令商正初微微一顿:“呵!周公子也太瞧得起他们了!商某奉命寻周王墓有些时日,乍见公子存活于此地也颇为意外……” 周严廷眉头一挑,颇为不屑地哂笑道:“既行非君子之事,当如外面那群人,撕了脸皮,丑话直说,端着君子言行,不过徒增笑话。” 商正初:“……” 程云深见商正初吃瘪,不由汗颜,事已至此,很明显的用意,周严廷却逼人说出来。 很多时候,我们做事说话,都是点到为止,你知我知就行了,说出来不好听也不好看。 商正初总不能坦白的说,我们看上你的钱了,我们救你出去,你把钱都给我们,这样说的话,跟外面那群唯利是图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沉默片刻,周严廷突然话锋渐缓:“就算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又如何保证得到东西后,不会杀我灭口?” 商正初一脸凝重,周严廷刚说完怀疑他跟外面的一伙,又讽刺自己一行小人,还没等他自证清白,又找他要保证! 显然这才是周严廷最关心的,他不怕掏空财产,却担心卸磨杀驴。 商正初松了口气,不由问道:“周公子如何确定我们跟外面的人不同?” 周严廷看着微弱的灯火,眯起眼睛,讥讽道:“他们?他们根本不会装君子。” 程云深从侧面看到周严廷背脊蓦然挺直,眼中折返出的火光令她微微一颤,好像在她眼前的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狼,这头狼从里往外散发着恨意。 程云深也曾有那么一刻,恨着所有,诅咒那些人不得好死。 后来她也想过,对于之前生活的法治社会,即使有万分之一的侥幸被救,将那些人绳之以法,也不过得他们半载牢狱——这根本抵消不了她心底的恨! 以己推人,程云深不相信,以周严廷的遭遇,会乖乖交出身家财产,只求活着,而没有任何条件。 “你出去之后,真的只是要活着吗?” 周严廷转头,看着突然出声的程云深:“姑娘以为呢?” 程云深正懊恼自己沉不住气,颇为意外周严廷竟会反问,她下意识看了下周倩儿。 周严廷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会报仇雪耻?” 程云深愣愣看着周严廷那双如深潭般的眸子,像陷进去一般,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翠禾看出程云深神情恍惚,撤了下她的袖子。 程云深猛的惊醒过来,再也不敢看周严廷的双眼。 周严廷微微一笑,看向商正初:“不,不用我动手,有人会做的!” 程云深一怔,猛然醒悟过来。 顾晏若是得了周王墓的财宝,又怎么会让有二心的人知道!何况二族长之前拿北山不知什么的要挟。 这么想来,顾小天放心让商正初进来的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她预想的那样,也不是为铲奸除恶,而是打算瓮中捉鳖! 她看了眼入口的方向,外面不知集结了多少楚王精兵,正像围猎似的包围这片山村! 程云深嘴唇微颤,久久不能平静——就因为这不是法治社会,所以遵寻强者生存的生物法则。 她还是微微有点不敢相信,抱着微末的希望,看向商正初。 商正初出奇的沉默,没有看她。 程云深心里咯噔一下,抿起嘴。 商正初愈发谨慎的盯着周严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周公子深谙用兵之道,商某佩服,若不能为楚王所用,实在可惜。” 第七十一章 僵持不让难共识 “可惜?”周严廷摇头哂笑,“不,你们楚王根本不打算用我,若不是我挟了你的人,抢占先机,你的刀早架我脖子上了。” 心思被人道破,商正初微微赧然,打着哈哈道:“岂敢,岂敢,我们只求财!” 周严廷显然不信,盯着商正初一言不发,直到看得商正初脸上险些挂不住,他才目光冷冷道:“呵!只求财就好了。前朝余孽人人得而诛之,难道不是吗?” 见周严廷神色笃定,三言两语忽悠不了,商正初不再遮掩,点头道:“举朝皆惧不臣,周公子乃前朝后裔,若被人告发,吾主将无立足之地。” 周严廷怔怔了片刻:“果然!” 商正初一愣,微微懊悔。 原来周严廷并不确定他们来者不善,或者他自己最终死路一条。 这下确定了,恐怕很难谈下去了。 周严廷却突然道:“你们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外面那群人说,只要把我们在这的消息散出去,就会招来灭族之祸,我曾想,这样的苟延残喘,跟灭族又有何分别……” 他怅然若失,停了片刻:“那外面,果真前朝周姓子孙一个都没了吗?” 要是周严廷自知死路,拼了鱼死网破,也不给他们一个铜板,就麻烦了! 商正初脑筋急转,想留周严廷一个活着出去的念想,便道:“嫡支没了,旁支或多或少还有,许是改名换姓,去了别国也可能,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周严廷唇角一扬,语气缓缓,自嘲道:“你主子会让我活着?哪怕钱财上交,哪怕改名换姓,哪怕远走他乡……” 他抚摸着油灯,像是在等一个希望。 程云深目看向看着商正初,她心底升起些许对周严廷的怜悯,不希望他被顾小天赶尽杀绝。 商正初看着似乎缴械投降的周严廷,丝毫不敢大意。 他没有权利许诺周严廷,留他一命,保他不死,就算他说了,周严廷也未必信,他的话没那么多分量,代表不了楚王。 商正初下意识的这一迟疑,无疑间接表明了立场。 周严廷登时勃然变色,咬牙切齿,语气癫狂道:“不,不会的!你们跟外面那群人一样,恨不得我死了,直接冲进去,把里面的东西瓜分个一干二净! 偏偏我还活着,你们知道墓里机关重重,金银没那么唾手可得,就拘着我,困着我,只等掏空了我的家底,只等我毫无利用价值……” 这一刻的周严廷不复之前的淡然模样,撑起身子前倾,瞪着商正初:“你敢说不是?” 商正初绷紧身子,直视周严廷,两人目光胶着在一处,谁也不肯退让。 程云深听得也是眉头紧锁,这是两难的情况。 一方要钱,一方要自由,很难达成一致的是,周严廷不但想出去,还想出去能活着。 而他作为前朝后裔,跟楚王有着本质上的敌对,不能容他活着。 对楚王顾晏而言,活着的周严廷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想吃却烫嘴。 对周严廷而言,进了墓的商正初一行,是他重获自由的希望,哪怕火中取栗也在所不惜。 周严廷有坐地起价的资本,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墓里的结构,不管后面情况如何发展,暂且让他活着,对楚王更有利。 程云深看出商正初的为难,想来除了带周严廷出去,他没有更好的筹码。 商正初沉默了片刻:“商某位卑言浅,眼下就算许诺什么,周公子恐怕也不会轻信,不如先出去,与我们主子谈。” 周严廷冷哼一声:“怎么,想给我换个地方关押?也是,没我坐镇,你们就可以肆意挖掘!” 商正初眉头一皱,这就难办了…… 信任这种东西,实在难得,别说他们没有交情,就算亲朋好友也少有能身家性命的。 谈判又陷入了僵局。 这样的谈判,往往说着说着就僵持住,谁也不肯让步,是以需要一个中介,一个说客,一个媒婆,一个第三方…… 可这里只有两方。 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想到顾小天的交代,商正初索性明言道:“进山之前,我家主子曾言,能者不留。周公子久居深山,却对世外人心如此了解,犹龙困于沼,一但脱困,势必惊天,实在令我们不得不防。” 势均力敌对手的防备,不能奈我如何的忧虑,无疑是对周严廷的赞赏,他听后,竟微微一笑:“有点眼光!他还说了什么?” 商正初便转述了顾小天的交代的话:“人分三类,庸者不惧,中者可诱,能者不留。又分三等,善者勿欺,理者可谈,狠者勿近。知人而后取舍。” “见我之后呢?”周严廷一脸深味道。 商正初将手中刀放到桌中央,又示意三子和李中良缴械:“商某认为周公子是能者中的理者,可以好好谈,公子想要出去,我们拿钱办事。” 这样说,算是把谈判摆到了明面上。 周严廷斜眤了眼桌上泛着冷光的刀,面无惧色道:“别说这么好听,你们闯进寒舍,我拘一人问情况,合理。各有所需,我邀你坐下来谈,合情。商统领百般虚言,打着骗我的钱财,而后再悄悄的卸磨杀驴的心思,呵,委实虚伪!” “咳、咳!”程云深忍不住咳出声,又连忙噤声。 商正初撇了她一眼,淡定地说道:“商某只是实事求是,你想出去,我带你出去,至于出去之后的事,全凭周公子的本事,跟我就没关系了!” “跟你没关系?也是,跟你主子有关系……那我不出去不就好了嘛!”周严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三子败于周严廷,又被他挟持,心有不甘,忍着听到此刻,指着周严廷,气鼓鼓道:“呸!不想出去?不想出去,你跟我们费这么多口舌?老大别信他!” 话音刚落,周严廷拔刀一掷,直冲三子面门而去! 翠禾惊叫一声小心,紧紧抓着程云深的手臂,几乎同时,目瞪口呆的李中良,连忙伸手,一把扯过三子! 那刀,恰好插进适才三子站着的地方。 一言不合就插刀子,这谁受得了。 众人无不后脊发凉,惊出一身冷汗。 领略了周严廷的喜怒无常,程云深脸色微白,顿时歇了凑近乎周倩儿的心思。 第七十二章 人有言而多无信 商正初面色异常淡定,起身将入地三寸的刀轻松拔出,吹掉上面的土,毫不在意道:“何必兵戎相见!既找到了这,不管周公子配不配合,里面我们早晚能进去,里面的东西迟早能拿到,可您若打定主意不出去,便再也不会有人来这,而周王一脉将长眠于此!” 程云深目光一紧,商正初绝非外貌所见的莽夫,一言一行粗中有细,遇事不怒,有勇有谋,谈判到胶着之态还如此淡定,难怪能成为楚王顾晏座下第一人。 她暗叹自己想的还是不够远,周严廷不过是困兽之斗,若非三姓村民互相猜忌,形成相互制衡的局面,使周王一脉在夹缝中艰难延续,他根本没有机会活到现在。 而他们的到来,恰恰打破了这个平衡,顾晏兵马粮足权势在握,足以一网打尽。 但周严廷武力之高,也让商正初歇了把人绑起来带出去的心思,何况又不能太大动静,引来外面祠堂看守之人,坏了整个计划,只能继续口舌相劝。 “我家主子绝无可能下来以身犯险,周王一族封禁于此上百年,空守金山,落到如此人鬼不辨的地步,这是周公子最后的机会,重获自由,重见天日,手刃仇敌…”商正初停了一下,看着周严廷,接着道:“周公子难道真舍得?” 周严廷目光灼灼,唇角颤抖,仿佛动了心却还有顾虑的样子,张了张嘴,突然眼神晦暗:“左右还是一死。” 程云深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半天,哪怕只是试探对方底线,她听得也尤为紧张。 商正初道:“公子顾虑的极是,您也看到了,商某有足够的诚意,只要您出去见到我家主人,以公子的能力,结果定比现在好…” “书有云,一线生机险中求,若是…”周严廷突然抬头,眼睛盯向程云深。 程云深顿觉不妙,心里一紧,只见周严廷唇动,恍惚片刻后那蛊惑般的声音入耳:“这位姑娘跟我牵在一起上去,廷死而无憾!” 深情地话里满是恶毒的心思,周严廷嘴角微微上扬,挑衅似的看着程云深。 翠禾面色苍白,挡在程云深身前:“这跟我家姑娘有何干系!” “周公子莫要玩笑,尊夫人身怀六甲,行动多有不便,一会少不得您牵扶。”商正初眸光深沉道。 许久不曾出声的阿月冷笑道:“送进来的三姓奴才,自来留子去母,何必白费力气出去!” 暗处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周清儿压抑的啜泣。 阿月尖锐冷漠的声音令程云深一阵恶寒,若周顺民明知留子去母,还要送周清儿进来,干得真不叫人事! 这些总把自己当人,把别人当畜牲的黑心货,个顶个的自私鬼!这泛着恶臭的人味的地方,令人丝毫待不下去。 程云深没有无知的问周严廷为什么会选中她,毕竟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她的特殊。 她示意翠禾退后,强装镇定道:“可以如周公子所愿,但我要见周清儿,她母亲有话。” 周清儿一时凝噎,却迟迟未走过来,直到周严廷肯许,才从暗处显身,目光无神衣衫褴褛,圆润的只是虚影,全然不似周顺民记忆中的模样。 她护着不甚凸现的肚子,紧张的盯着程云深:“阿娘…” 程云深走上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打量周清儿,至此算是完成了周顺民遗留的差事。 心生怜悯,程云深不由柔声道:“你爹娘已后悔送你进来,想带你离开此是非之地,如今周公子打算抛妻弃子,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想如何?” 周清儿迟疑,看着不给丝毫回应的周严廷,泪眼婆娑道:“若没了清儿,公子能否给妾肚子里的宝宝一条活路?” 程云深错愕,惊道:“你考虑清楚,没了亲娘哪还有爹,你亲自养大宝宝不好吗?” 周清儿低下头:“妾乃无知村妇,贱命一条,如何与贵族血脉相提并论…” 程云深瞠目结舌,话到嘴边,不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却听周严廷凉薄道:“既然这么舍得,怎么不一起去死呢!” 话音刚落,意外突起,周严廷竟将烛台砸了过来! 翠禾一把拽开程云深。 转瞬之间,室内仅有的亮光刹那寂灭,只听铮地一声,烛台不知滚落何处。 程云深脑海只剩黑暗前所见的画面,那是周清儿瞪圆的双眼! 没有随之而来的痛呼声,程云深想,或许烛台被弹开了。 虽然人没伤到,但经此一事,脑子总该清醒了。 寂静中,声音格外明显。外间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仔细分辨,竟是去而复返的三孙子!大家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 周严廷急呼:“阿月!” 回应他的是三声似有或无的拍地声。 “月儿,三爷来了你爱吃的栗子烧鸡,快来尝尝。” 听见这话,程云深颇为意外。 紧接着,窗口射进来一缕光,忽明忽暗,像是移动的火把,最终插在了一处墙上。 刚才还冷酷无情的声音忽而娇滴滴:“三郎~” 那语调百转千回,似有万般委屈欲语还休,直让人酥了骨头! “刚才见你捂肚干呕,可是又有了?” “月儿这里只有三郎,那老不死的一靠近,月儿就恶心想吐,怎么办嘛!” 嗲声嗲气的声音传来,程云深感觉耳根发烫。 “你这磨人的小妖精,惯会撒娇…让爷香一个,给月儿好吃的,看爷喂不饱你!” “哎呀,里面有外人…” “挺安静的啊?”三孙子的脸凑近了窗口,随意扫了一下,顺手拉上布帘子,“还以为都让我大舅哥弄死了呢!” “快了…谁你大舅哥,少攀亲戚!” “差不多…这两天事多,快憋死三爷了,啧!爷的大白馒头…” 铁链声合着矫喘声,荤话不堪入耳。这一刻,程云深忽然理解了周严廷。 谁能不恨呢? 通道上头传来石头相击的声音,石室内格外响。 程云深不由惊喜,她没想到顾小天这么快就赶过来,刚要抬脚过去,手腕突然一沉! 凉的,硬的,不像是人手? 第七十三章 猛虎出洞重见天 程云深顿时心惊,忍住到嘴的呼声,仔细感知,套在手上的竟是一条细锁链! 锁链摩擦的声音格外渗人…联想到外面的情景,程云深一阵恐慌,脚下无力,险些绊倒在地。 “你怕我!”如魔音附耳,周严廷凑近她道。 程云深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事有轻重缓急,这会没时间计较用手牵还是用链子牵,总归先得把人带出去。 好在顾小天考虑仔细,放下来的粗绳连系着两张马皮垫子,不用担心磨破皮。 商正初掏出一颗不大的夜明珠。借着微光,大家聚在一处。 他拽了下绳子,压低声音道:“上面准备好了,快走!” “周清儿…”程云深迟疑道。 商正初似乎看了眼莫不关己的周严廷:“走!” 也不知顾小天安排了几个人拉绳,这一路上去不带停顿的,跟下来用的时间差不多。 黑暗中没人出声,皮毯和土石的拖拽声音格外清晰,可是程云深依然能感知到周严廷灼灼的目光,甚至能听到他呼吸声越发粗重。 周严廷这种强烈的求生欲,让程云深莫名感到惊慌,手腕上的锁链像吐着信子的蛇… 她咬着下唇,看着头顶越来越亮的光晕,寄希望于某个少年。 “是程姑娘!”张江道。 程云深被等在洞口的顾小天一把拉进怀里,低声道:“你没事,太好了!” “松…松点…后面还有人。” 拉绳的侍卫继续拽周严廷,才使得程云深手上的链子不那么紧,又被顾小天这么一拉一抱,她觉得刚才自己的手腕和脖子都快要断了。 “这人…你是谁!”张江手里点着火折子,看到周严廷的一瞬,立刻旋身护到顾小天前侧。 顾小天顺着程云深的怪异的胳膊姿势也看到了周严廷。 两人对视。 生人出活墓,鬼王巡山河! 想起属下的话,顾小天稍稍震惊,程云深之前的猜测不但全中,她还真把人弄出来了! 程云深借着微弱的光,粗略看,拉绳的大概有八个人,体格强壮不输商正初。 很快,翠禾几人也都上来。商正初最后上来,让人收了绳索。 程云深仔细搜了一遍,没有周清儿:“再放进去一遍,里面还有一个孕妇。” 翠禾凑到程云深耳边:“商大哥本来让她先出的,她不肯,说生是周家妇死是周家鬼。” 程云深惊道:“可她肚子里还有…”她看着周严廷,终于无话可说。 “打开!”顾小天抬起程云深的手腕,对周严廷命令道。 “山下祠堂关着家妹。”周严廷活动筋骨,眼睛打量周围,看到通往外面的绳梯,抬脚准备走人,可那散漫的姿态,似乎并未太着急于救人。 顾小天突然目露寒光,抽出一把短剑,抵在周严廷的脖颈,低吼道:“开锁!” 周严廷却毫不在意,嘴角一抹讥讽:“不妨告诉你,此锁名为相思。” 只见顾小天突然面色沉沉,程云深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张口辩驳道:“呸!谁与你相思!” 周严廷哂笑地扫了眼程云深,轻巧的推开顾小天,抬手震了两下,锁链声清脆入耳:“小公子这样失态,是在告诉我,这个人对你有多重要么?” 顾小天深吸一口气,满眼歉意的看着程云深:“此相思非彼相思,江湖人称其无常锁魂链,缚一人命于己身,自前朝消声匿迹…” 周严廷拽了程云深一个趔趄,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知道的倒是不少,还不快去救人!” “放开她!”顾小天对侍卫道:“速去救人!” “商统领去如何?”周严廷停下动作,直直地看着商正初。 虽然笃定周严廷不敢杀人,但折磨程云深个半死却轻而易举。 谁都看得出来,周严廷想借此给阿月找个依靠,趁着还有谈条件的筹码。 祠堂密室那场景,谁去了都得娶周月,不论人是死是活。 依这兄妹俩的身份,娶了不说面子问题,绝对是自断前程,至少会也得远离楚王权利核心。 就这么僵持着肯定不行,周严廷亲自去救人,就得拉着程云深… 不过息的功夫,做下决断,确实难为人。可,总得有个人接盘,这个人还得让周严廷同意。 何况…商正初看了眼翠禾,双手握拳在后,勾了勾手指。 三子义愤填膺道:“杀那个三孙子,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料,周严廷不松口,还是看着商正初。 见程云深憋的面目狰狞,顾小天瞪着商正初,正待说话,李中良冲周严廷抱拳道:“月姑娘娇贵,合该明媒正娶,李中良求周公子成全。” 明媒正娶,这种说辞,听得周严廷微微动容,终于把视线从商正初那里挪开,看向李中良,点了点头,松开了程云深。 顾小天挥手让李中良快去。 待李中良利落的从绳梯爬出后,顾小天急慌慌的催程云深道道:“你得快点走,离开这,越远越好!” “着什么…急…”程云深刚从危险中脱困,大口喘息道,可话还没说完,转而变了脸色,看着顾小天,身子微颤:“一会儿,要死好多人么?你这样…” 程云深捂着心口,慌乱之余,有点担心顾小天。 为了里面不知多少的金银细软,值得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吗? 她看了眼周严廷,毫无意外得了个鄙视的眼神:“收起你愚蠢的善良!” 鉴于程云深给他留的印象还行,好心多说了几句:“一个人的嘴好封,一群人的口难堵,若我动手,那些人只会死的更惨,万一跑一两个,呵呵…你这相好还算能成事的。” “不是…” 顾小天看周严廷似乎顺眼了点:“我许你多活几天,开锁!” 周严廷断然拒绝道:“你不是楚王!”正说着,他的目光凝于顾小天身后的石棺墓碑! 他朝石棺缓缓走去,脚下似有千斤重担,深邃地眼眸着饱含着愤怒和湮灭不了的滔天的恨意! 程云深一个趔趄,被他拉扯过去,然却顾不得别的,怕周严廷仇红眼,坏了钱立坤的墓,万一触动机关,大家命丧于此。 她连忙开口:“公子的新仇旧恨太多了,总是要慢慢算,才能算清楚,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周严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海阔天空只差一步… 第七十四章 血漫山河人归土 程云深继续怂恿道:“对,出去!天快亮了,正好可以看旭日东升,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周严廷目光渐渐清明,对自由的向往终于胜过仇恨,带着一种近乡情怯的眼神,问程云深道:“听说外面,夜有漫天星光,日有花红柳绿,很是好看?” 程云深愣了一下,脑海浮现他描绘的场景,认同地“嗯…”了一声。 话音未落,言犹在耳,周严廷倏然抓住程云深衣领,借力绳梯,几个飞跃间,冲了出去! 翠禾惊呼一声,眼睛瞪大,紧接着捂住嘴巴。 顾小天眉头微皱,目光沉沉,紧随周严廷之后蹬上绳梯,呼吸间听得外面噌愣愣刀剑出鞘声,怕伤着程云深,他连忙出声:“慢着!” 且不提余下众人片刻不敢耽搁,鱼贯而出,不一会满室皆空。 周严廷哪顾得上程云深和包围过来的路人,他贪婪的环顾四周,尤其是头顶的夜空和山坡上的树木,直到确认自己出了墓室,才闭气眼睛深深的大口呼吸。 程云深很是理解那种逃出炼狱的不真实感,她当时也适应了好一段时间。 显然,周严廷比自己要强的多,他有足够的武力和财力,甚至是身份。就算这身份不见光,也比她这没身份要好点。 更何况,他有天生的性别优势。传统社会里的男性比女性在生存能力方面,不管体力还是社会包容度都高不少。如同周严廷和妹妹周月的际遇差别,何曾不是性别的原因。 程云深不经意的看向山下,目光隐隐忧虑。 对于天性善良的人来说,见到生死,遭遇厄运,反而更容易陷入心理困境。身体和心理,不管哪方面承受不住,终将灭亡。 就程云深而言,潜意识里已经因梦里生死对自身存在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虽然更大的问题还没显现,但长此以往,若她心里不强大起来,早晚不是疯了就是死掉。 这也是顾小天担忧的原因,希望早一步送程云深离开是非之地,尽可能避免在梦里超负荷的遇见死亡。 遇见死亡,不是什么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虽然顾小天不清楚程云深梦里见到的是什么场景,但想来不是多好的感觉。 他第一次知道生死,是母妃去时。 那时他还小,总觉得躺在黑盒子里的面色僵硬的人,跟他温柔带笑得母妃不是同一个,好像失去了灵动的魂。 母妃那么疼他,怎么舍得离开,或许跟他一样具有美好记忆的母妃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她回不来罢了。 那个地方也许是他的梦里! 所以,顾小天从幼时起就很喜欢天黑,喜欢睡觉,喜欢做梦,梦里可以遇到他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也从未觉得躺在棺材里的躯壳有什么可怕,不过是故去的人带不走的物件。 近些年辗转各个墓地,他向来心里无惧,也没遇到过奇怪的东西。 以至于即便遵着规矩形式,听着道上人说门道,心底怎么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乍得知程云深那奇特的能力,顾小天更多的是好奇,他想要是母妃去时,若遇见程云深,该会留给他怎样的话…… 程云深不知道顾小天如常的面色下有何心思,她却知道自己害怕,想逃离! 可是,进了这生死局,除非死去,怎么能退场? 谁不是退无可退! 周月不是温室成长起来的花朵,像周清儿一样受尽女德的耳提面命,她更像丛林里拼死活下来的食人花,怎么会主动放弃生机。 程云深咬着下唇,紧紧的盯着山下祠堂方向,隐隐有些期待。 “穹庐笼罩下的黑暗,只有太阳可以驱走,可就算拥有太阳,黑暗和光明依旧是交替,多么强大,也只能是减弱,而非抵消。” 程云深诧异的看着突然出声的周严廷,他竟然已经冷静下来。 接着,他目光坚定道:“没有太阳,自己就是太阳!阿月会和我一样活下去。” 那一刻,程云深心神俱震,不由喃喃的重复了两遍:“自己就是太阳,自己就是太阳······若自己就是自己的太阳,那么自己生,太阳生,万物生,生死相循,处处生机······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程云深想到了阴阳梦界里的注解,“建桥离梦,主归客生”,假设她所在的是梦境,是死地,岂非所有人都要死去? ……直到,血漫山河,故人西辞,凡尘往事皆归土! 她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不敢深思,更不敢去看顾小天。 时间在惴惴不安中一分一秒的过去,黑暗渐渐淡去,显出一丝苍白。 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虫鸣,顾小天身边的侍卫突兀的开口道:“爷,时辰到了!” 顾小天看了眼程云深,目光晦暗。 程云深很清楚,顾小天不是等她同意,他只是对她致以微微的歉意。 若是生死敌对,自己不想死,死的只好是别人。 战争向来如此残酷,像拿起镰刀割韭菜一般手起刀落。 她不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将军怎样做到坦然又断然的下令。 此时的她什么也回应不了,她说不出口,也点不了头,仿佛她一个动作,就同意了那些人的生死,然后她就背负了那些人命,重的她难以承受。 顾小天也没有等程云深回应,那一眼不过三息的停顿,毕竟他清楚的知道,这件事情上,谁都左右不了最终的决定。 只见顾小天给侍卫比了个手势,然后那个侍卫疾行两三步避到暗处,而后那里传出更加清脆的虫鸣声。 程云深闭起眼睛,似乎是因为一夜未睡有些困顿,身子晃了两下,可她连忙睁开眼,强撑着站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她不敢睡,怕这一睡,日的噩梦。 矫情和软弱在这种紧要关头,没有丝毫的用处。 顾小天担忧的看着程云深,却也只能看着。 商正初暗暗推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翠禾,示意她上前扶住程云深。 然而,虫鸣之后,黑暗中并没有什么异动,彷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程云深却从抖动的链条感受到周严廷的严阵以待,不由仰头看去,他绷紧了瘦削的身子,盯着看向山脚下的山村,眼中似有星光明灭。 一场单方面的围杀屠戮,无声息的开始了······ 第七十五章 人非草木孰无情 后知后觉的程云深蓦然想到,周清儿会不会告诉祠堂密室里的三孙子,周严廷逃了出去,那样变数就多了······ 然而,等了许久,山下还是安静如常。 李中良能入选楚王军,身体素质也是极好的,避开山上的守墓人,很快便到了祠堂。 归功于之前的夜探,他熟练的避开眼线穿堂过室,看守暗室的老头早被三孙子的一壶好酒支开。 这么多年下来,这些人已经熟门熟路到不在意避人耳目,暗室的门就那么开着。 站在暗室的门口,里面令人难堪的动静清晰入耳,李中良眼中映出一团火,他执剑在手,脚下无声的缓缓走了进去,不费吹灰之力,一剑贯穿三孙子的后心! “啊——”三孙子急促痛呼声戛然而止,目瞪口呆,他想回头看,更想去摇动祠堂的大钟,或者惊动喝酒的五大爷······ 周月收了脸上的笑,盯着三孙子心口的剑尖和上面地下来的血,一动不动。 李中良一脚踹开三孙子,入目的红白黑冲击而来,他下意识撇开头,顺手捡起散落一旁的白色中衣递给周月,示意她遮掩一下。 周月没接,衣服滑落地上。 “看着我的眼睛!”周月颤声道,她压抑着声音,怕让外面的人听到。 李中良闷着头,那一刻脑子懵懵的,也不知咋想的,又脱下自己的外衣又递给周月。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嫌弃我为什么还敢来!”周月咬牙瞪着李中良。 李中良连忙摇头否认:“不是嫌弃…君子,非礼勿视…” 君子…周月一愣,她还从未见过所谓君子,听李中良这么一说,神情一缓,言语间不再针锋相对。看着李中良把三孙子的衣服里翻了又翻,显然在找开她脚上锁链的钥匙。 周月冷冷道:“除了族长,没人知道钥匙在哪里。” 李中良拔下插在三孙子胸口的剑,转而四处寻找可以弄断锁链的薄弱点。 李中良越找心里越气愤,不由眉峰紧蹙,怎么能用这么粗的链子锁这么一个柔弱女子! “把那只脚砍下来。”周月突然淡淡的说道。 李中良听了,内心翻涌,猛地抬起头,眼中掩饰不住的惊诧,更令他震惊的是周月娇艳至极的容颜:“你······” 李中良往日自诩风流,常在雍州城的花馆流连,呼朋引伴,阅美无数,此刻也不敢说有哪个魁首比得过眼前的女子,耳根儿子不由发烫。 他慌乱的垂下首道:“不敢冒犯姑娘!在下雍州张中良,字敏知,当值楚王府侍卫。” 周月薄唇讥笑道:“以你低微的身份,日后出去必留不下我,哥哥怎么会许你过来。” 能张口说吃人的女人,嘴里的话少不得淬毒。 李中良知道自己降不住也护不住这种女人,更让他心里发怵的是,他清楚的晓得自己要栽了。 心里发苦,面上却不敢轻慢,他端正身姿,行了一礼,俯身道:“在下给周公子说,日后必明媒正娶姑娘。” 周月愣住了,那是她曾经最期许的事情,可是被三孙子念叨多年以后,她想明白很多事情。 她不配了! 许久,周月冷哼一声:“娶了之后呢?你在外戍兵,放我在你家里伺候老娘,再生俩儿子?” 李中良想了想,别人家娶的娘子多是如此,他点头,过后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又连连摇头。 “你倒不怕隔壁翻墙,不怕流言蜚语中伤我,不怕你老娘磋磨我!” 周月起身,毫不避讳的露出满身伤痕,将李中良的外衣塞回他手上。 然后,她拖着沉重的链子,越过笼子,洗了帕子仔细擦拭几遍,又走去旁边简陋的箱子底翻出自己最好的衣服。 那是她及笄礼时,哥哥送她的礼物,说是以前宫里的绣娘用云锦缝制的。 周月将衣服和鞋袜仔仔细细一件件穿上,又用玉梳绾发成髻。她缓缓走到李中良眼前,提起裙角,露出脚上的锁链:“把这只脚切下来,抱我出去!” 李中良听她那语气,仿佛只是让他掸去她裙上的落叶,一脸清清淡淡的样子,心底莫名生出几分火气——她这么做,显然是看不上他了。 就这么一个世俗看不上,合该关到花馆里的女人,竟敢嫌弃他一个长相英俊,略有薄资的员外家的独子——不识抬举! 李中良心里越发闷堵。 可反驳的恶语,插科打诨的荤段子,他平日张口就来,现在却一句说不出来,嘴被黏住似的。 她已经够惨,忍不住让人怜惜……李中良的眼睛不自觉的飘到周月身上。 蓦然想起刚才的场景…血气方刚的李中良的鼻血竟流了出来。 周月看他那模样,哪还不知怎么回事,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月牙弯弯的眼,诱人犯罪的唇,一身耀人眼的华服,若风拂面,花枝颤… 李中良抹一把鼻子,自劝道:“君子不与女人争长短,就当哄美人开心,忍了!” 他穿上外衣,又踹了脚死透的三孙子,抬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走到链子砸进石墙的另一头,一点点扣撬,试子,抬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走到链子砸进石墙的另一头,一点点扣撬,试图让扎进石头的铁条松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似乎传来鸡鸣。 突然,插在石缝里的匕首“咔”地一声,绷断了! 就在这时,喝醉酒的老头踉跄着回来,打着酒嗝,拍了拍墙:“没声音了呀·····月丫头,三子是不是走了?” 李中良几步藏身门后,正见一直神情坦然的周月变了脸色:“是走了······” 他扫一眼地上,暗自冷哼,可不是走了,走的还很彻底。 周月纠扯着衣袖,上前走了两步,两眼盯着暗室的拐角楼梯:“五爷,您去睡会,闹了您一晚······” 李中良看出周月很紧张,似乎并不希望这个守门的老头进来送死。 可事与愿违的是,这个老头还是进来了:“我这还剩了点酒给你。” “你今天这身······”老头踉跄的走进来,一眼看到正中站着的周月,当即愣住了神:“真的很像你···娘···” 是呀,不提还忘了。 她娘是上一次送进墓的孕女,是王家的女儿,双生周月和周严廷之后,血崩而亡。 周月想到了怀着她哥骨血的周清儿周月想到了怀着她哥骨血的周清儿……呵!谁的血脉还是干净的? 她的眼中微微癫狂,大吼一声:“不许提她!” 就在此时,李中良出手,眨眼之间,又是一击必中! “砰!”酒坛砸在地上,碎成片。酒淌了一地,香满了一室。 周月看到老头胸前殷红的鲜血,眼泪蓦然落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 好坏参半无完人 长年的囚禁生活里,在与三孙子等人的斡旋之下,周月早已深谙哭的精髓。 狂风骤雨般大哭大闹,结局不过折枝断木,毫无美感可言。而柔风化雨般颦眉捧心,却仿若雨后凋零花,娇艳欲滴惹人怜。 但凭一副弱柳扶风之貌,周月的举手投足已然招人眼光,稍作风流姿态,便犹如西子美人,见者无不惊艳。 一滴一滴泪珠无声无息的涌出,顺着脸颊滑下,被周月称作五爷的醉酒老头看晃了神。 他捂着胸前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向后靠墙瘫坐地上,思绪一下子飘远… 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这深重的罪孽会怎么结束,以致常常夜有所梦。 梦里他历经各种死法,总是吓得冷汗淋漓,惊醒后大口呼吸,身临濒死之感。 只有看一眼还呆在祠堂密室中的周月,他才能缓过劲来…他时常问自己,当年若不救阿月娘,是不是后来就不会害了她。 二十年前,他跟族叔进城采买年货,被留下来看守马车,偶遇从人牙子那逃跑的阿月娘,便让她躲进车里。 人牙子在街上来来回回遛着圈找,两人等啊等…许是她很久没睡过整觉,竟在车里睡着了,等她醒来,已经跟着马车回村… 哪成想,她再也出不得村子。 村里人都笑他,说:“吆喝!五小子本事大了,自己带回来个媳妇!” 阿月娘跟村里那些女孩子都不同,像是落在鸡窝里的凤凰一样,格外耀眼。 同岁那些总骂他没爹没娘的男孩子见到阿月娘都两眼放光,总是凑乎着来看她。 十五岁的他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渐渐默认了村里的传言,下意识听从了大族长的话,不但拒绝了她的哀求,还跟村里其他人一样,防着她离开村子。 开始哄骗她时,说是村里马车坏了,让她在村里小住几日,顺便看看山景。 最初她是信任过他的,那时她眼里还有光,说她叫谢依然:“小五哥,等回到京城,我爹娘一定会好好款待你,到时候我带你逛便所有京城所有的的好地方!” “小五哥,你可以叫我然然哦…” “小五哥,那座山好特别啊,像是国师大人说过的风水宝地呢!” … “小五哥,祠堂里面关着人么?为什么总是有人往里面送饭?” 他那时心里害怕极了,捂住她的嘴:“然然,这些话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或许大族长一直盯着她的举动,知道她看出了村子的不寻常,明令禁止她出院子,还派人守着大门:“太聪明的人,不好!” 很快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当离开的愿望落空之后,再也没了笑脸,整日闷闷不乐。 不到五年,阿月娘越发好看,惹来村里老少爷们的垂涎。村里多的是闲人,后来竟有人拿她下赌注,打架搏斗出了人命。 那人的亲娘族亲闹得不可开交:“要么让她抵命,要么把她关进墓里去…” 那是他认定的婆娘,怎么甘心让给别人!他也曾试图反抗,想带着阿月娘逃出村子,却被逮住关了起来。 大族长对阿月娘说:“小五胆敢违逆村规,该当乱棍打死,他也算你救命恩人,你若答应进去,我便做主,免了他的死罪!” “我若不答应,族长大人难道不会把我绑了塞进去?”那是沉默多年的阿月娘第一次开口,“其实您一开始见我就存了这等心思!不管我有没有没看出什么问题,从我踏进村子,您就没打算放我离开,不是吗?” 大族长微微愣了一瞬:“你知道就好…何况你吃村里这些年的饭,说到底,都来自那里面,你早就跟我们一样,沾上了周家的因果报应。要怨就怨你自己,偏偏跟小五进了这个村子!” 或许是那句“因果报应”触动了她,不久之后的一天,大族长对他说:“这是大家的决定,她也同意了。” 再之后,他看着阿月娘进去,看着她生子,看着她死去。 前后不过短短两年。 后来他自请做了祠堂的看守,想着照应一下她的两个孤儿。 然而所谓照应,不过如他一般苟延残喘。想他四十岁的年纪,一夜白发,半生沧桑。 这算活着吗? 浅显的认知让他只会一味逃避,良心的问责让他只能选择自苦。 一边是同村同族上千条人命,一边是自己中意的姑娘。在左右为难间做的所有决定,最终反而谁也没对得起。 最后一次,顺着自己心意来…反正是外人闯进来的,不是阿月逃出去的,更不是他放走的… 就这样,天意难违! 他拼劲全力,指着三米外的大水缸,断断续续道:“钥匙在…底下…压着,咳咳!” 周月很是意外,眼睛看向水缸,嘴唇下意识咬紧。 张中良却盯着五爷,想从他脸上辨出真伪。 这时,五爷伸开手,上面一件沾满血看不清本来样子的小东西,满眼留恋不舍的递给周月:“别恨你娘,她不是村里…人…” 周月蓦然瞪大双眼,下意识走上前,却被铁索绊倒,她趴在地上质问道:“您说,她…不是王家女!” 她趴着不敢动,生怕铁链声太大,盖住他的回答。 “然然…就是你娘,叫谢依然,家在京城…被人牙子拐来…”周月骤然瞪大眼睛,这句话对她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她一直以为自己留着仇人家的血,对自己有着非比寻常的厌恶感,此刻不由心神激荡。 恍惚间听到五爷断断续续的叮嘱着:“你到外面,处处小···心···水缸…连着钟,会响…” 最后这句声音不高,似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咚的一声,头歪倒在血泊中,手上的东西落地上… 周月对五爷是有恨的,恨他护不住自己喜欢的人,任由大族长把她娘送进墓里,更恨他十五年如一日的守着。 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十年后,却在十岁那年,看她在狱中煎熬,劝她忍着:“女孩子早晚要嫁人的,跟谁都一样。” 然而,就这么一个怯懦无能的人,是除了哥哥之外,她唯一能感到温暖的陌生人。 除了不放她和哥哥走,他竭尽所能地给她吃的喝的用的,告诉她怎么讨那些男人欢心,怎样才能少受一些伤害。 也是进了这儿的男人里,唯一没碰过她的。 仿佛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良心,对得起她娘,弥补他心里的愧疚——真让人恶心! 周月眼神渐渐发凉,除了这几滴泪,她给不出更多的心意。 第七十七章 月落乌啼霜满天 李中良上前试了试五爷的鼻息,确认人没气了,下意识转头看向目光呆滞的周月,心思不由变得复杂。 即便还不清楚周月之前具体做过怎样的恶,仅凭这短短半日的见闻,他一边嫌气眼前这个冷血的女人,一边对她眼下失去某种意义上的亲人报以恻隐之心。 甚至潜意识里,他已经把她的恶,归咎于那些陷她于此地的恶人,不再计较她曾对无辜的人做的恶。 这种狭隘的善良是一种眼盲心瞎的病。 李中良毫不怀疑,如有必要,下一刻的周月会对自己下黑手。 一念及此,他便冷静下来,捡起地上血色的小东西,随手在五爷的衣服上一擦。 见是一枚凤形玉,金丝嵌边,像是戏文里皇家的物件,李中良颇为意外,借着火把的光仔细看,一面刻着字。 结合五爷说的话,认出来是个“然”字,便知这东西应是周月母亲的遗物,他转手把玉递给周月。 却见周月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的五爷,脸上悲戚之色转瞬变得冷漠,变化之快令人叹服。 被无视的李中良不得不出声提醒道:“幸好金边包着,玉没摔坏,你收好了。” 周月听言,抬眼看向李中良,指节粗大的手掌上躺着一枚沾着些许血迹的玉,再见李中良似乎关切的神色,不由心底微微慌张。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过自己真实的情绪,向来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多年的生存经验,练就一身假意讨好。 李中良跟周月所经历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他似乎有一种她现在还说不清楚的气质,跟村里、墓里的这些黑暗中生长的人截然不同。 这种气质,直到周月离开这里很久以后才恍然所悟,那时她在小院晒太阳,李中良从阳光下的花花世界朝她走来… 走神的片刻,周月眼中未及收回的一滴余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巧滴到李中良手上。 李中良心头一颤,他压下异样的心思,劝道:“出去之后,你可以凭这玉,去京城寻你娘亲的家人。” 周月伸手,却没有去拿,而是展开手要接的样子,显然耳朵听到话,心思还没跟过来。 李中良愣了一瞬,合手一转,把玉放到周月手心,起身道:“我去拿钥匙…” 周月蓦然惊恐万状,瞪大眼睛,惊道:“不行!钟声引来人,我们就逃不掉了…” 她突然抽走李中良的刀,朝向自己的脚踝! 李中良吓了一跳,夺过刀,心有余悸,吼道:“你疯了!失血过多会死的。” “只要不死在这里就行!”周月侧头,避开张中良的眼睛,倔强盯着地面。 李中良看着这样的周月,心下一软,迟疑的按住周月的手,神色坚定道:“相信我,再等一会儿…天快亮了!” 两人无话可说,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月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抽泣声,猛然看向小窗口,仔细分辨片刻,诧异道:“她怎么还在里面!” 周月以为,周清儿早该跟着出去了。 她?李中良神色复杂,作为外人,他既不好说周月她亲哥冷血,也不能指责周清儿傻得活该。 刚才那种情形之下,周清儿只需跟着出来就行,她肚子里毕竟有周严廷的骨血,这是她的倚仗。 虽说周月提议的留子去母,然而周严廷当时并没有表现出赞同的神色。 李中良自认有点看人的本事,他觉得真正令周严廷动怒的,是周清儿的毫不作为。 在巨大的生机之中,不争取自己活命的机会,反而自寻死路,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中。 说什么“若没了她,给宝宝一条活路”,这不是逼着周严廷承认有杀她的想法么! 周严廷就算再恨前王府村民,也不至于杀妻弃子,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生下来的,偏偏周清儿从未信过他… 况且周严廷自己深受失孤之苦,他或许也曾恨自己娘亲,生下他们受苦受难,还不如当年一死了之,故而说了那句:“既然这么舍得,怎么不一起去死呢!” 若非如此,周严廷怎么会气急败坏,扔出他珍视的烛台!而且以周严廷的功夫,刚才若当真有心杀周清儿,她怎么可能活下来? 李中良甚至觉得,周清儿仅凭周严廷不喜的态度,就甘愿留在墓中,这种自轻生命的态度,是对周严廷和周月努力求生的一种侮辱。 “她说自己配不上贵族血脉,愿意留子去母…难道你还希望她跟出来?如果她真生下孩子,你们的世仇也会继续下去…”李中良斟酌道。 虽然本质上讲,不离开是周清儿自己的选择,但李中良心底隐隐抱着一丝期望,刚才他隔墙亲耳听到的,满口不在乎人命的毒舌女,不是眼前他即将要娶的女子。 周月撇了一眼李中良,冷哼一声,耻笑道:“算她识相!” 一句决绝的话,打破李中良的幻想,他无言以对,默然片刻,便寻了“出去看看情况”的由头,出了祠堂。 抬头见天际微白,晨曦星疏,李中良不由深吸气,喷出两段白霜,他敏锐的分辨出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惊胆颤——这得多少人命! 而后听着山上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李中良知道围杀正在进行,想着若惊动大族长等习武众人,必将有硬仗要打,不由浑身戒备。 他略一沉思,翻身越上钟楼,目之所及,正见有几条黑影汇集而来! “族长,到处是黑衣人,冲不出去了!” “怎么就你们几个?” “那群龟孙在水里下药,人都叫不醒了!” “肯定是楚王的人!我要去杀了这帮王八犊子!” “小六,志儿呢?” “三子没在屋里,床铺没动,应是进了祠堂还没回来…” “拿那便宜货做人质,周严廷铁定不敢动咱们!” “去找…”二族长话音未落,突然抬手命停众人,抬头盯了片刻寂静无声的偌大祠堂,最终目光落在李中良所在。 李中良在看到几人的瞬间,早就以指成哨,乌啼声传开,很快得到回应,却也暴露了位置,便索性现身而出,抽刀断钟! 夜半钟声,惊起飞鸟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