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剑》 十三章 一叹夺魂 当叹声涌入众人脑海中时,大家都只觉自己仿佛置身暗黑无光的水底,身旁无数蛟虺似的生物来回游动,窒息感接踵而来。 可越是拼命挣扎越是陷得更深,沉重的水压直让人五脏剧痛,却又喊不出半点声音。 好在叹声并未持续过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叹声终于结束,满堂金光也逐渐褪去完全,世界重归寂静黑暗。 何万千与无言率先醒来。即使有丝丝寒风穿过门缝渗透进祠堂里,两人仍然是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待到两人惊魂稍定后,在这时,他们才发现先前从金光中走出的那位身着锦衣玉缎,面容清冷高远,仙气飘飘的女子。只见她往后拉了拉桃荻,示意自己这位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守门人可以离开了。 压根儿不用多想,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三人此次到这祠堂内所想要拜访的云梦泽女神。 何万千有些窘迫,他只是一个引路人而已,压根没想过冒犯云梦泽这尊大神,当下又怕她迁怒于自己。他是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宁平定才不得已打扰了她的清修,可若是自己来说这番话又难免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味。 他左瞧右看,无言就是一块木头,指望不上替自己讲两句大实话。 而刘草似乎还未在幻境中脱困,仍是紧闭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起,浑身湿透像掉进水里一般,四肢也逐渐冰冷。 何万千心想,“不对呀,我刚刚只是挣扎了一下幻境就自己破灭了,为何刘草还被困在其中?难不成是云梦泽真想要他的命?” 屋内,何万千心中算盘打得飞快,而刘草的脸上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狰狞,眉眼扭曲成见者恐惧的形状。 幻境中,刘草四周皆是无尽深沉的黑暗,除了强大的水压,还伴随着看不清的生物游过自己身侧时引动的水流。 刘草并未慌乱挣扎,而是以手为刀,万千杀意汇集在指峰,尽力感知来往的异兽。 他知道水压的迫力奈何不了自己,真正致命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蛟蛇一类,正张着血盆大口齐腰粗的畜生和在水底不能呼吸像是死死掐着他咽喉的窒息感。 时间缓慢地流动,刘草咬破舌尖,强打起精神,趁现在尚且无恙时,回想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分明自己先前还在云梦泽的祠堂中,对了,那片耀眼金光,能生出如此异样的,也只可能是云梦泽的大手笔了。 可隔空传人这种事,就算她云梦泽是这浩渺大湖的化身又真的能做到吗? 在刘草正冷静思索来龙去脉时,一条蛟蛇按捺不住对血肉的渴望,直挺挺地朝他冲出。 可畜生毕竟是畜生,哪懂藏锋养锐的道理,庞大的身躯掀起的波动早已引起刘草的注意。 待到这条蛇蛟冲来时,刘草手刀护身在前,丝毫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这畜生自己撞了上来,活生生地被一分为二。 不少蛇血溅洒在刘草身上,腻腻的触感让他十分难受。 被分成两半的尸体瞬间被蛇群分食,受到同类血液的刺激,余下的蛇蛟愈加兴奋暴躁,一条又一条朝着刘草袭来。 但刘草不愧是一位准人间境的武夫,自有一番高手风范,眼下危险万分的时刻依旧不急不躁,尽可能少地移动自己来斩灭蛟蛇。 一条,两条,三条…… 即使只是将手抬在身前,他也只能勉强做到了,毕竟那些畜生冲撞过来的力道足以粉碎一面城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草心中明白,自己迟早会被耗死在这里。 他原本怀疑这只是幻境而已,毕竟他也见识过一些仙风道骨的修道之士,可却从未听说过凭空传送大活人这种事。 但那些被斩杀的巨蛟瞬间被食尽,以及那飞溅在自己身上的那腻乎乎的血液都无比真实。 蛇群应接不暇的进攻让他逐渐麻木,窒息带来的晕眩感逐渐涌了上来…… 不管是幻境与否,他都不想被分食,正拼尽全力地保全自己。 在又斩杀了三条蛇状的异兽后,面对紧跟着而来的另一条更加粗壮的蛟蛇,刘草再无力抵抗,只好顺势往下落,虽然在水中移动不便,可好在可以随意调转身姿。 堪堪避过一击后,终于,被反复使用的那一口气再无法为刘草提供动力,他双眼泛白,口吐气泡,往水底沉落,湖水大口大口涌入体内。 他想掐住自己脖子,好让湖水不再填充他的肺,可终究是没了力气,落入更深层的黑暗之中,可他依旧不想认输…… 祠堂中,就在何万千暗自揣摩形势时,他瞧见云梦泽忽地向他勾了勾手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梦泽为何如此,怀中那块九孔云纹玉就先一步飘然而出,落在云梦泽掌心之中。 她一边轻轻摩挲着这块玉,既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般重逢,又像是今朝卧新褥,绵绵思遗馥一般缅怀故人旧物。 不曾念故人,满目旧时物。 可这绕指柔情只在云梦泽眼中如流水般划过,细微得无人可察。 云梦泽缓缓收起玉佩,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位还处在她所编织的幻境中的“年轻人”。 只见她眉头微皱,心中虽对这男子颇有不满,但不可否认,这人倒也算得上个真汉子。 原来在这湖底深牢的幻境中只要心中稍存求软服输之意,幻境便会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可没想到刘草却硬是不服软,在水中与蛟龙厮杀,即便是失去知觉,但心中仍未存半点降意。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光,她脸色逐渐恢复冷漠清高,丝毫不顾眼前之人的生死存亡,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可将手搭在刘草身体上的无言先站不住了,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寒气不断地在侵入刘草的体内,四肢早已僵硬,若是他再不退出幻境,恐怕生死难料。 于是无言忙双膝着地跪在云梦泽跟前,癫狂般磕着响头,其意不言而喻。 他想用自己的命换主人一命! 两人虽未说过一个字,但所思所想皆再清楚不过。 云梦泽心中喃喃道,“算了,就当做是玉佩的还礼。” 只听得啪的一声,云梦泽右手打了个响指,刘草瞬间瘫软在地,正磕着头的无言手脚并用忙过去搀扶起他。 “噗噗!” 刘草用力收缩身体想要挤出肺中积水,可一番努力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那片深黑水域之中,自己肺中也并未进水。 脱离束缚的刘草缓缓睁开双眼,血红色布满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 尽管他此刻浑身酸痛,脱力感布满四肢,但依然不怀好意地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这位出尘女子。 死里逢生的喜悦此刻并未在他脸上显现。 未达目的不罢休,他连死都不怕! “咳咳,你就是云梦泽吧,我先前的提议如何?你都已经是神仙了,做事能不能爽快一点,磨磨唧唧,跟我家老娘似的。” 刘草的话语在祠堂中泛起回音,云梦泽不喜不怒,教人根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刘草心中暗骂了一句,修成个活神仙油盐不进与死人何异,可老天却偏偏又让这种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伟力。 “唉,世事不过大梦一场,今日是你来,明日又不知是何人来扰我清闲,打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助你便是,不过待你功成身就后别忘来此焚香还愿。” 说此番话时的云梦泽自是一种淑雅风姿,大有道音贯耳之感,万分迷人却又深远不可触及。 只见刘草强撑着站起身来,一脸羞涩地向云梦泽看去。 既然你松了口,那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他全然忘记先前在幻境中时自己苦苦支撑的窘迫了。 “那啥,神仙大人,其实我还有个弟弟,我们兄弟俩都……” 还没等他说完,云梦泽浅蓝袖袍一挥,一股朦胧水雾出现笼罩住三人。 刘草浑身动弹不得,无言与何万千也不敢轻举妄动。 “唔——” 刘草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不对!是被片雾水捂住了嘴。 雾气愈发浓密,遮挡住彼此的视线。 云梦泽可是做了千百年神仙的人物,还轮不到三人揣摩她心中所想,不过刘草心中并无多大波澜,毕竟像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神仙还不至于骗自己。 何万千在水雾中跌跌撞撞抓住了无言的胳膊,顿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贴了上去,无言虽有些腻烦这个看似呆蠢的太守,不过自己与他并无甚么深仇大恨,也就任由他来报团取暖。 待到雾气消散,三人这才发现自己哪还在祠堂中,周围尽是桃树傍路。 正是在来时的路上。 何万千与刘草皆似松了口气般瘫坐在地,唯有无言依旧护立在刘草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神仙伟力,心中升起无限向往之意。 他是书生,不像林旦那样尽读些绿林好汉,神妖鬼怪的小说,而是读修身养性、忠君护国的道理经书。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便是过去的他全部的追求。 直到临末入司州朝廷殿试,无言才看出朝廷上所谓的文武百官不过皆是一堆酒囊饭桶,所言所表之词皆是为己,无半点忧民之意。 一怒之下遍骂群臣,惹得天子发怒,下令废其原命官职,子孙后代终世不得受用。因此才回到江陵,在刘氏兄弟帐下听用。 可在此刻,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想要成神成仙的念头,只要自己能有云梦泽这般的力量,造福人间又有何难? 可随即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己只不过一落第书生,既谈不上修为高深,武功登峰造极也论不到自己。但自己眼下既逢明主,又何须自己操心这些。 躺在无言脚边的刘草突然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开口问道:“你在云梦泽的幻境中呆了多久?” 随后又自顾自地说道:“哼哼,我可是斩杀了十余条蛟蛇,若非在水底无法顺畅呼吸,在这平坦陆上,蛟蛇再多又何妨,在我手中不过一合而已。” 正说着,那骄傲的语气渐渐微弱,不多时刘草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看得出那水牢幻境消耗了刘草不少体力。 而在云梦之沚,云梦泽悄然出现,不过此时换了一副妆容,上身素衣下着黑裙,一副扬州江南女子打扮。 只见她光着脚丫在湖水中来回划动,惹得水中月一阵荡漾。并将那枚九孔云纹玉佩放在眼前,透过玉孔细细瞧着高悬的明月。 水中暗流涌动,是一条稍大的通体如墨的鲤鱼在蹭着云梦泽的脚心,像是在轻轻抚慰着她。 些许是湖上寒风四起,女子微微蜷缩身躯,缓缓抽离的玉足上还滴淌着透亮的湖水,可依旧维持着透玉望月的姿势。 不知过了几刻,两行清泪从女子眼角滑落,与此同时湖上泛起一片水雾,化作一件云霞水帔轻轻盖在云梦泽身上,似乎希冀能给女子带来丝丝慰藉。云梦泽紧咬嘴唇仔细收好玉佩,深吸一口气后,抓住逐渐覆盖自己的水袍,只身飞入湖中月里,虽未溅出丝毫水花,可荡漾的湖面过了许久许久才平静如初…… 第十二章 云梦泽 “他怎会伤成这样?” “我……都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眼下只好将他留在江陵养伤。这上佳的资质根骨毁了就太可惜了。” 一位青年道人正俯身查看昏死过去的林旦的伤势,正是日前在宵香阁里人群中等候红瑜的那位道士。 而红瑜像只做错事的小猫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正眼观瞧躺在地上的林旦。倒是唐荟十分平静,或者不如说她始终是这样一副沉默的样子。 在那个无名大汉化烟消散后,红瑜与唐荟两人手足无措,面对双臂惨不忍睹的林旦不知所措。 不过也幸好有唐荟这个徒弟出手,否则此时已然不必检查林旦的伤势,早已是天人两隔了。 “悟青师兄,现在该怎么办?”神色萎靡的红瑜有气无力地向那位风采依旧的青年道士询问,两人却是以师兄妹相称。 看得出刚才被粗暴对待的红瑜此刻身体也十分不适。 “静声!”青年道士飞快地向红瑜使了个眼色。 少时,大地一阵晃动,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尘土飞扬中一群铁骑窜出从来路围堵住这条死道。 百姓早已四散离开,毕竟连大名鼎鼎的黑甲军都出动了。 为首之人头戴战盔,身覆黑甲,全身上下只留出一双迸发着刺目光芒的双眼。 在这江陵城中,只有两支军队存在,除了刘草的嫡系军,也就只有他弟弟刘刑的兵马能有如此威势。 “统统带走!” “将军稍安,想必大人正是百姓口中‘千里山川千里城,陵阜无言护君身’中的陵阜左将军吧。” 为首之人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愈发凌冽,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一身青绿道袍,器宇不凡的道人。 常年的战场征杀让他不自觉地巡查所有潜在的敌患,更何况他还一口道出自己名讳。 “在下九玄观观主座下道童。俗时也算荆州人,自然知晓江陵城的规矩,只是我的这位朋友伤势严重,还望将军谅解一二,准许我等抬他与将军回府。” 其实陵阜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接到有人报案便带着兵马前来。 陵阜常年征战在外,极少管理城内事务,原本大少爷刘草此次扫平荆州各郡理应带上他,可却偏偏带走了二少爷的属将无言,说是让陵阜多学学如何治理百姓。 可这江陵城中又有何人敢挑衅刘刑定下的规矩,才过数日,陵阜早已闲得不耐烦了,他除了打仗之外再无甚癖好,既不喜狎妓,又不好饮酒。这时好不容易接到一起案子,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生怕落下什么热闹。 陵阜沉思了好一会,朝年轻道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同意了。他调转马头,晃晃悠悠地往太守府上走去。他压根儿没听过劳什子九玄观,之所以给他面子,只是怕在这大公子不在的当口给江陵城惹麻烦,到时候顺藤摸瓜盘查到自己脑袋上,怕是又得被贬到从马夫开始做起。 唐荟本想抱起自己双臂变形的师傅,可却被道人伸手拦住。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掐了个无名诀,往林旦身上一指,他的身体顿时浮空,好似有一团云在其下为他护航。 这一手道家术法叫一旁的唐荟看得眼睛都直了,想摸一摸师傅的身体,感受一下浮空的感觉,可又不敢上前触碰一二。 走在前面的陵阜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回头,只是啐了一口:“这些道士尽是些唬人的把戏。” 道士就这样“托着”林旦走了两步,顿了顿,见红瑜还沉浸在自责中,对自己毫无反应后,莞尔一笑,继续跟在陵阜身后大步走着。 …… 武陵城,太守府。 刘草正趴在太守府堂厅主位旁的矮木桌上大口大口地打着哈欠,身旁坐着战战兢兢的何万千以及在百姓口中与陵阜齐名的第二位右将军无言。 将睡未醒的刘草还在回味昨夜里三个红倌佳人的馥衣香呢呢,那边的何万千何太守就不合时宜地开了口:“刘公子,您在我这待了好些时日了,这不是事儿呀,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去云梦大泽为妙,以免夜长梦多才是。” “不错不错,夜还长,不急这一时。” 何万千知道这大爷是还没睡醒,可怜自己堂堂四品太守官还得在一旁伺候着。不过这年头,官职大哪有拳头硬来得有用。说不定哪天这刘家兄弟真把司州朝廷打下来了,自己也能跟着当个一品官啥的,也算光宗耀祖了。 想到未来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何万千哑然失笑。 也不知是笑声吵醒了刘草,还是他觉着这桌子太矮不如自家的黄花梨铜包角方桌舒坦。 刘草缓缓撑起头颅,目空无物漠然说道:“何太守呀,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谋取天下这种事就怕隔天就转瞬成空,还不如像你一样择处良地当个父母官来得舒服。” 言毕,刘草伸了个懒腰,向无言摆了摆手,往厅门走去。 不得不说,何万千府上的花草都照料得很不错,即便是在这寒冷冬日里,依旧有那五颜六色石竹绽放,为青砖白墙增色不少。 刘草靠近其中长势最好的一朵,深嗅一口后,露出满足的神情。 “走吧何大人,让我等凡夫俗子也见识下云梦大泽的波澜壮阔。” 何万千连连称是,踱着小碎步滑似地跑到刘草身侧。 送神难呀。 刘草并未携带过多随从,只有无言跟在刘草身后静观默察。 这个右将军与左将军陵阜性格完全相反,不仅长得一副白净书生脸,平日里更是沉默寡言,无人知他内心所想。他从小与刘家兄弟同读一所私塾,本一心向学,可远赴司州博取功名失败后,便退回江陵留在兄弟二人身边练武不辍,仅用数年便已凭借一身武勋官至右将军。 若说陵阜是挥舞起来横扫沙场的巨锤,那无言就是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利刃。 三人沿着一条贯穿武陵城郡的桃花小径行进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色已从晴空高照变得昏沉黯淡。 日色渐晚,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树上皆是光溜溜的。因此走这条路的行人十分稀疏,年头久远的小径上只有刘草三人。 暮光里,一座不大不小的祠堂映入眼帘,堂前四五颗桃树遮掩,缝隙中能看到祠堂上的斑斑绿藓。 尽管这一路上皆是桃树傍道,可无一比得过这几颗守门的桃树粗壮,并且其上隐隐有新芽含苞抽条。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来,守祠的老妪拄着一根圆头拐杖缓缓从祠堂中走出。老妪白发苍苍,臃肿矮小,弯曲的背脊记录着生命的衰败。 何万千忙迎上去,递出家传的信物--一块记有“云梦”二字的桃木。老妪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头昏眼花,只好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不停地在桃木上摸索。 不多时,老妪终于感受到“云梦”二字的纹路,激动地攥住何万千的手,自己好似又回到桃花重开日一样,满是少女怀春般的情绪。 可老妪随后又长叹一口气,说道:“老身名为桃荻,是云梦大人的仆从,本不该由老身接待诸位贵客,可你二位身上杀气太重这些孩子们都被吓着了,还请见谅。” 刘草两手抱掌前推,身子磬折,全然没有在太守府上时的跋扈气焰,“有劳大师。” 无言见状也与刘草一同行礼,只有何万千还在琢磨这位名叫桃荻的老妪方才的微妙神情,莫不是自己祖上哪位先人与她有过一段情缘? 桃荻不明就里地咳嗽了一声,说道:“诸位请进吧。” 刘草走在第一位,先一步进了祠堂。 在外看时,祠堂不过立锥之地大小而已,可当步入其中时,才感受到这方寸天地别有洞天。 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立于祠堂正中央,虽是女子塑像,但却气势磅礴,恢弘大气,眉眼之间似包藏万物生机。这正是云梦大泽的女神塑像。 单说这雕像,落在刘草的眼里,这早已不是民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拟的,在他见过的女子绝色中,唯有自己怀里那双红玉筷子可堪一比。 刘草心中苦涩感慨,尝过那么多白骨挂肉的红倌又有何用,皆是无灵之人,可有灵之物,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实力拥有。 在女神塑像前,摆放着一尊方形炉鼎,其内铺有来自大湖底部的壤土,上面还密密麻麻地插着年关时百姓来此祭拜完云梦女神后留下的香根。 “云梦娘娘的祠堂虽偏远,可前来供奉的百姓仍是不少。诸位稍安,老身这就去请娘娘。” 说罢,老妪往祠堂后缓步走去,消失在三人眼中。 刘草虽好奇这祠堂分明三面皆是墙她是如何遁形的,但终究是按下性子,本分地在原地等候,等着传说中的云梦泽现身。 云梦泽之名,远不止荆州人知晓,各类古籍经书上皆有记载。 传说是远古有一女修道者不仅修为通天地,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生性纯善,见古荆州此地湖水夏秋汛涨,淼漫若海,春冬水涸,蒹葭弥漫,不忍人畜受累,遂投身大湖之中化作水神,哺育此地方圆万里的生物,护万里土地平安。 而云梦泽之名后经考察,有人说是那女修生前之名,也有人说是后来仰慕此女修者为她所取之名。可无论怎样,后世之人皆记住了云梦泽这个名字。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老妪桃荻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她尽力地弯曲本就是弓形的腰杆向刘草微微表示歉意道:“公子请回吧,娘娘说自己久不闻世事,恐怕难以相助公子,更何况公子年富力强,自然能成就一番伟业,又何须自己的那点微薄力量。” 一旁沉迷欣赏隐约浮动着鎏金纹字的祠堂石壁的何万千听到老妪的婉拒之词后,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九孔云纹玉佩。 当玉佩现世之时,长驻于此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云梦泽塑像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后归于平静,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众人错愕,桃荻也不知为何。 何万千略带迟疑地将玉佩递给老妪,其意不言而表,不过老妪并未理会何万千的举动,对他伸来的手熟视无睹。 这枚玉佩是何家代代传下来的,何万千他爹告诉他这是唤醒云梦泽的钥匙,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因此千百年来从未有人验证过此物的功效。 不过就此看来,老祖宗的话多少有了些偏差。 自从见到老妪以来,始终压抑本性,以礼相待的刘草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继而愤怒之情涌上心头,发出一声沉沉的嘶吼。 别忘了,他除了是个纵横花海的浪子,还是个准人间境高手!若不是有求于人,便是掀了这千年的祠堂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只在翻手覆手之间而已。 “云梦泽,你睁开眼好好瞧瞧这世道,看看除了这荆州之外的天下,哪里不是饿殍遍地,荒无人烟。自古膂力最胜者扛纛,你若真是心系百姓,那便将你的气运拿来,待我打下江山后,自会还你一个太平盛世!你为何不敢回应我?你听见了吗?云梦泽!” 守祠老妪本想上前拦住刘草的无礼冒犯之举,可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拦住了。 立在门口的无言拉住几近暴怒的刘草,只见四周石壁上原本隐约浮动的鎏金写实尽显,光彩夺目,隐约浮现出一行字:“云梦蒸荆楚,湖吟胜海哭。”但其后似乎还有一句话众人看不清楚。 这些散发出金光的文字像是死寂的黑夜中透露出的唯一的光。 并且这光芒愈发闪耀,直到刺得刘草也不得不闭上双眼。若是有人在远处山边眺望,定能看见祠堂内金光一片。 物之极,便到了衰弱之时。 光芒逐渐黯淡,一声叹息随之而来。 这声音空灵、透亮、深远,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回荡在祠堂中,一遍又一遍映入众人脑海里,直到三人痴醉其中,无法自拔。 第十一章 命如纸薄 日轮当午,睡眼惺忪的林旦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揉开眼睛后,只见一团黑发赫然躺在自己眼前。 林旦大惊失色忙撑起身来,连带着盖在身上的被褥一同滑落,露出这团黑发主人全身。 贴身的衣物紧紧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身姿,看上去也就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林旦想到这个时节青白山上最多的枣果,小而稚嫩。 林旦脑海嗡鸣间,不断回想眼前的一幕是如何来的。可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 “嗯?” 少女被林旦一连串动静吵醒了,翻过身来,睡眼惺忪的眸子正好与林旦的桃花眼对上。 略带水雾的眼角衬得眼珠愈发清澈透亮,直看得林旦心底一阵悸动。 不过此时此刻的气氛有一丝微妙。 林旦尴尬地挠了挠头,眼前的少女他当然认识,并非他人正是红瑜,她现在的模样虽是初见,但那双灵气十足的双眼实在世间罕有,毕竟这十九年来林旦也没见过几个人。 他本以为莫名其妙睡在自己身侧的红瑜会大发脾气,因为师傅赵清毓曾给他讲过,只有两人相恋方能同床共枕,否则你就是负心汉耍流氓。 却不料红瑜只是伸出双手抓回滑落的褥子,并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没了动静。 只剩下一脸懵的林旦还在穷思竭虑。他略微记起昨夜的情形。 三人赏过花灯后夜已深,夜幕里混杂着末冬寒风,吹得林旦受不了了直打哆嗦,可唐荟和红瑜却跟没事人似的。于是林旦先行一步回了客栈,却忘记了起初订房之时红瑜只定了两间,又困意顿起倒头睡在床上,片刻便失去知觉…… 莫不是红瑜姑娘主动投怀送抱?可我一无所有,不值当呀! 当下片刻的宁静让林旦开始沉思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盯着少女在被褥上勾勒出的身形,她既然不是人,那又是何物呢…… “骂谁不是人呢?” 林旦心中念头刚起,细腻似玉般的少女如出水芙蓉突然从褥子里钻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林旦。 不过两人并未僵持太久,红瑜双目一转,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又跟了一句:“我饿了,哥哥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不等林旦回话,红瑜便从被子的底端咻的一下滑了出去,光着脚踏在地上,红粉扑扑的脚踝落在林旦眼里,小巧可爱,让人心生怜意。 不过他突然回过味来,为何红瑜姑娘方才像是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一般,分明只是在心里嘀咕,却被她点了出来。 红瑜没给林旦细想的机会,使劲拉着林旦的衣服,急促地拖着他出门。林旦思绪被打断,这才留意到她衣不蔽体的模样。 “你先把衣服穿好!” 不知怎地,林旦瞧着红瑜的虽说稚嫩却也算得上窈窕的身姿,心中未起一丝欲火,只有怜惜之意。 林旦虽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但他可没少在画本小说里观风月,可惜赵清毓的书箱里没多少本如此动人的册子。 红瑜对着林旦嫣然一笑,似在感谢他,但青涩的脸庞上透露着蜜蜜的媚意,又比感谢多了几分,有些许违和,不过对付林旦是足够了。他唰红着脸转过头,血气上涌。 待到红瑜再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回头时,林旦沿着红瑜白皙如羊脂玉的手臂看过去,这哪里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如瀑的黑发下是一张精致细腻的鹅蛋脸,五官端庄大气,韵味十足而无丝毫媚意,正是她在宵香阁倾倒千万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她的衣着也与此前大相径庭,一袭深红瑶裙摆尾拖地,衬得这石墙土筑的客栈黯淡无光。 “林公子,请吧。” 红瑜放下此前抓住林旦的手,收在衣袖里,并微微侧步躲身,等候林旦先行。 这一连串的变化直看得林旦眼花缭乱,心中也认定了这红瑜绝对是草木精怪一类,并且应该是属于生性善良的那种。 而他虽不害怕红瑜,但一想到书中不止有善良的妖怪,还有那些穷凶极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不禁打了个寒战。 想到此处,林旦背上挂在床头的玄剑。微沉的铁剑压在肩膀上,让他略微安心,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着站在门口举着手正欲敲门的唐荟。 林旦本想打个招呼,但转念想到自己好歹是她师傅,得有师傅的样子,于是便装模作样地背着手等她开口请安。不料唐荟一言不发,快步溜到林旦身后,与红瑜同侧而立。 罢了罢了,徒儿不懂事,做师傅的要包容理解。林旦不断安慰自己。 林旦继续大步往一楼大堂走着。 午时的荆门客栈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整个大堂的桌椅都坐满了人,五六个小二前厅后厨来回奔波,生怕怠慢了哪位爷。 林旦三人运气不错,刚下楼就有一伙客人离开,这才腾出一张空桌。 “小二,来三五斤肉,再温一斤好酒。” 林旦照着书中豪杰的术语扯开嗓子大喊。 正在卖力收拾桌上碗筷的小二闻声抬眼,正打算应答客人呢,却瞧见了林旦身后赤衣如火的红瑜,惊为天人,竟痴痴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答了一句“好嘞!”便匆匆离开。 这小二一边走时,一边还不停回头张望,心中怨气骤起,凭啥那家伙能有美人相伴,我却没这福气讨个这般模样的娘皮。 按理说,三人大可让小二将饭食送去房间,不用挤在嘈杂的厅堂吃饭,可这是林旦第一次住店,也从未在画本上见过有哪路好汉提过这般要求。 唐荟则是紧张地缩在红瑜身旁,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心里盘算着这一顿得花多少钱。 而红瑜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只是时不时对着林旦施笑一二。 不多时,厅堂里饮酒吃食的汉子渐渐注意到这位灵动媚人的红裙女子。有甚者,因直勾勾地盯着艳丽无双的红瑜被同桌的女伴痛骂一顿。这些凡俗女子骂自己丈夫“管不住裤裆”时也在心里妒忌地暗骂了红瑜一声骚狐狸精。 起初众人只是注意到了天生丽质如玉似水的红瑜,而后才察觉到这位艳丽不可方物的女人时不时含情脉脉地看向身旁的那个青衣小子。不由得心中怒火陡生,既是眼红这小子的艳福不浅,也是想将红瑜收为禁脔的幻想。 可林旦背着的玄剑多少还是打消了多数人的淫望。 毕竟世道虽不太平,可在这江陵城中敢寻衅滋事的绝对都是些活腻了的家伙,特别是刘刑坐镇江陵之时,执掌刑法,不徇私,对犯人毫无容忍,以铁面重刑著称。 即便是荆州境内的武当派、洪阳宫一类的大门大派在这件事上,对刘刑也毫无非议和指责。 严苛的规矩不止落在城中百姓身上里,也落在江湖中,激起水花一片。 可刘刑这糙汉硬是打遍了城里城外不服规矩之人,未尝一败。其中江湖侠客云雨术士何其多,竟无一人被打过之后还敢报复的。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更是被拎到太守府上当仆人,得拿半个家族的资产来赎还。 而他声望最高之时,是三年前与刘草一同截杀押送朝廷命犯的囚车,兄弟二人被十余名山川境和冥府境的高手围困,甚至还有一名人间境大能在外掠阵。可刘刑越战越勇,在刘草负伤后,以一人之力尽数斩首山川境与冥府境的高手,战平人间境大能。 后来那片森林血腥味久久不能消散。 待到两人回到江陵时,刘草背上的女囚让全城百姓沸腾不已,无人敢相信这两兄弟有这通天的本事能在朝廷的虎口下夺食。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人们只需欢呼鼓舞,因为他们的主人已经拥有剑指司州朝野的实力,没人不想爬上枝头变凤凰。 眼下却有一人不怀好意地凑到林旦跟前。只见他虎背熊腰的模样,遮挡住屋外映射出的阳光,林旦顿时像是藏在了他的影子之下。 “一个小鸡崽,也配与我貌美如花小娘子同坐?”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伸手一推便将林旦挤至墙角,随即转过身钳住红瑜的下颌,红瑜拼命挣扎,可大汉手上力道一增,红瑜吃痛不敢乱动。 汉子递出粗肥的手指放进她的嘴里,在牙齿上捣鼓了一圈。红瑜顾不得疼痛,往大汉身上不停地拳打脚踢,可他好像没感觉一般,丝毫未有吃痛的神情。 “小娘子牙口好着嘞。” 一旁的唐荟早已被吓坏了,与她一样的还有周遭的食客,毕竟这江陵城里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强抢女子的事儿了。 她忙跑到林旦的身边。 “喂,把你手给我放下!不然别怪我刀剑无眼。”林旦一边说着,一边握着玄剑剑柄,做出时刻将要拔剑的举动。 林旦没多想,红瑜既然对自己还算不错,那眼下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 不料这糙汉对林旦的威胁充耳未闻,反手将红瑜扛在肩上,大步往店外走去,口里还说着:“今儿个真走运,第一次来这江陵城就遇见个牙口不错的小娘子。” 被当牲口对待的红瑜急得大声呼喊着林旦:“救我!救我!呜……” 大汉有些不爽,不知从哪抽出一块布条塞住了红瑜的嘴。 “可不敢让你乱喊。” 林旦心下无奈,本想吓唬他一下,可没想到他根本不上当,这破剑自己现在还拔不出来呀,不管了,救人要紧。 林旦忙跟随大汉奔去,在他还未跨出客栈门槛时,朝大汉的腰眼处挥出一记重拳,可却被大汉反手拍落,原来他早就有所留意身后的林旦。 客栈此时人多嘈杂,大汉也不愿将事端闹大,趁林旦犹豫的档口,快步跑出客栈,往城内偏僻处逃去,只留下红瑜的呜咽声在空中弥留消散。 林旦虽未想到如何对付这个大汉,但自忖他也奈何不了自己便追了出去,唐荟跟在林旦身后,虽一言不发但脚下功夫丝毫不落林旦。 大汉扛着红瑜在前,林旦、唐荟紧随其后。终于在一处无人的死路前大汉停了下来。 “大爷我对你小子不感兴趣,不想死就滚远点。” 林旦并未搭话,而是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同时用气感受眼前这体胖腰圆的汉子的破绽之处。 汉子本不想将事情闹大,但此时退无可退,便决定以攻为守,主动出击。 他左手扶着红瑜的腰身,右手握拳朝林旦面门挥去。 拳快,破风声呼地在林旦耳旁响起,可连林旦的皮毛都没蹭着。 一拳错空。大汉有些错愕,但未给林旦反应时间,眨眼间数拳又至,声势颇为浩大,甚至有闪光夹在在拳风之中,力道之大,林旦但凡挨中一下恐怕性命堪忧。 可不出所料大汉的拳头尽数落空,汉子有些气喘,看来这全力挥出却只打在空气上的几拳让他有些累了。 林旦趁此空挡试图反击,汇集全力一击打在他的腰眼上,激起汉子身上肥肉一阵晃荡。可也只是引起汉子的怒目相视。 林旦未收回的拳头有些迟疑,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此刻这汉子应该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才对。 汉子轻松一抓便像拎小鸡崽似的拎起林旦的衣领,随后重重地将他摔在地上。疼得林旦一阵龇牙咧嘴,好像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 他手脚并用,想爬离此地,却被大汉“扑通”一脚踩趴下了。 “还以为你这小子有什么真本事呢?原来只不过会躲而已。下辈子小心点,记得没本事就别找太貌美的婆娘。” 说罢,汉子高抬右脚,想要一击结果了此刻毫无防备的林旦。 林旦有所感应,奋力地滚动身体想躲开这一脚,可疼痛感愈烈使他身体麻痹,动弹不得。 林旦此刻心中思绪万千,可都指向一句话,我要死了吗?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地死去,短暂的人生中唯一对不起就是师傅赵清毓,辛苦将自己抚养长大,而自己却如同一根枯瘪的树枝即将被人踩碎,即将尊严,毫无意义地死去。 念及至此,林旦调用全身所有的气汇聚在双臂上,护在面门前,挡下了大汉足以碎金断石的一脚,可自己的双臂小骨也已到了风中残烛的地步,再无抵挡一击的可能。 他心中苦涩,为何这样不知道哪窜出来的一个小人物就能致自己于死地,万般不甘此刻也无可奈何。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一只蝼蚁吧? 林旦闭上双眼等着下一脚带走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时,站在林旦身后默默无闻的唐荟冷不丁地给出一掌,也打在大汉的腰眼上。 顿时,大汉面露难色,止不住地连连后退,瘫坐在地,身体不停颤抖,甚至连抱住红瑜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一脸惊恐地看向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少女,似乎是害怕她再次出手,不多时便化作一阵青烟消散,无影无踪。 第十章 俏花灯寄相思 江陵城并未因刘草带着万余兵马浩荡出行而有所动荡,进出来往的百姓依旧是车水马龙。 这日是年十五,也就是上元节,今夜的江陵城中张灯结彩,像往年一样花灯如昼。因此周边城镇的旅人多爱来江陵城赏灯猜谜,在三个月的漫长寒冷冬季里找寻温暖,相互支撑着度过寒天死寂。 可即使在这人挤人的人堆里,林旦一行人也极其惹眼,准确地说,是骑在林旦脖子上的红瑜受人瞩目。 不管过往的是男女老少都忍不住为这个灵气十足的小娃娃驻足,甚至有好事者想上来摸摸头掐掐脸,不过看见她的“坐骑”背着一把玄剑,知道不是易于之辈,也就没敢真的上手。 可耐不住人多呀,驻足停步的人把路挡住还怎么走,于是红瑜很自觉地给自己盖了顶头纱,这才化解了一场危难,畅通无阻地进了城。 三人下榻在城里最大的荆门客栈。 在林中时,红瑜曾贴着林旦耳朵,软声细语地说道:“要是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林哥哥能保护好我吗?” 原来是林旦嫌红瑜变成小孩模样就有理由一直骑在他脖子上,他不要面子的吗?可见识了入城门时的艰难困苦之后,林旦觉得小孩模样也挺好的,要是回到宵香阁的模样,这些浪子流氓非把自己撕碎不可。 红瑜让林旦要两间房,林旦没多想,随口就答应了。 可到了柜台,掌柜的要定金时,林旦两手空空口袋干瘪,差点没被人扫地出门。他下山以来就没考虑过钱的事儿,昨日在武陵城里,所有花销都由是由何万千买单。 当林旦几乎被小二推搡出门时,他顿悟了以前读过的江湖小说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场景。也许自己现在还不算英雄汉,可兜里是真一分钱都没有呀。 好在坐林旦头上的红瑜出手了,她叫住小二,扔给他一块赤色玉石,“够我们在这住十年了吧,记住别掰碎了花。” 虽然言辞犀利,但声音还是软糯甜美,店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注目,见只是一个盖着头纱的小丫头,虽好奇可却提不起多大兴致。 店小二哪见过什么玉石珠宝,但一眼能看出此物绝非人间物,色泽透亮颇为不凡,忙呈给掌柜的鉴赏一二。 这荆门客栈的掌柜虽见多识广,可一时也拿不准此物价值几何,不过能肯定自己这半辈子挣不出这玩意,这三位客人绝不是常人。 如今的江陵城是风雨欲来,自己哪得罪得起那些能人异士,高官富贾之流。于是掌柜亲自扶回林旦到桌边,并向他赔礼道歉,说这几日的开销统统由自己买单,还将那块玉石还给了红瑜,并安排后厨上一桌好酒好菜来。 “老板还算得是聪明人,不枉能开这么大一家店。”红瑜此时也下了林旦的脖子,安稳地坐在长椅上。 掌柜又是一阵点头哈腰,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我堂堂一个掌柜这样低三下四地向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道歉算怎么回事。随即他又想到,还是和气生财好,要得着脸就不一定留得住命了。 林旦则是搀扶起掌柜,告诉他不必如此客气,他们三人自便即可。 客栈掌柜走后,红瑜又贴着林旦说道:“林哥哥好温柔呢,别人推你打你你也不还手的。” 林旦没接话,他反应过来后自知理亏,还借红瑜的手送了掌柜人情。 待到酒菜上桌后,林旦兴致勃勃地向红瑜和唐荟介绍起桌上的菜来,因为大多是昨晚接风宴上吃过的水产。 期间唐荟问红瑜武陵城会如何。虽然一路以来,唐荟都始终保持沉默,但并不代表她是傻愣之人,相反,她心思活络,只是不善言辞。也可能是不想让他人嘲笑自己那一口蜀腔。 “不好说,得看太守何万千怎么选了,他若是想玉石俱焚,那就等着被刘草踏平城池。他若真的爱民如子,应该会把城池交给刘草。”红瑜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她虽会些术法,可做不到推演事物这样的逆天之事。 林旦有些不解,沉吟道:“为何刘草要占据武陵城?” 唐荟略带不满地答道:“师傅你不知道气运一说吗?一州之气运是有限的,所以强者就会夺走别人的气运加持自身,原本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都怪司州朝廷!” 红瑜捂住唐荟的嘴,“人多口杂,有事到屋里说。” 林旦这才想起红瑜让自己订两间房,“我们三个人,为何只让我订两间房?” 红瑜没理会林旦,先一步走上二楼定好的房间。林旦快步追去,走到房门口时,被一只纤纤玉手拉了进去,还顺带着关上了门。 林旦定睛看去,哪还有什么红衣丫头,站在面前的是那个在宵香阁颜倾众人,暗香浮动的绝世佳人红瑜。 红瑜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姐姐觉得那些个鱼滋味还不够鲜,你来让我尝尝鲜解解乏吧。”说罢,便想拉着林旦做完先前那未尽之事。 可林旦很不解风情地躲开了,虽然脸红心跳,但口里却说着:“我们应该算朋友吧,那既然是朋友就得以礼相待。” 饱暖思淫欲,要真问林旦想不想和红瑜云雨一番,那答案是自然的,好歹林旦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可红瑜在林旦心里很不简单,有太多的谜题在她身上。一句缘分就将身体交付与自己,林旦不喜欢这样。他仰慕的是江湖画本里,乘风御剑来,除魔天地间,醉卧杏雨下,伊人在山巅这样的烂漫场景。 还未等红瑜开展第二波攻势,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红瑜又变为小孩子的模样,林旦看得呆了,他很好奇红瑜身上的衣物是如何跟着一起变化的。红瑜离门最近,可却示意林旦去开门。 “师傅你没事吧,你们两个跑那么快干吗?”唐荟努力地措辞讲话。 没等林旦想好措辞,红瑜一把抱住林旦的大腿说道:“你们男女有别,你一间房,我跟你师傅一间房。” 林旦一把拎起红瑜,“你不是女的吗?” “不知道谁说我是妖怪来着,妖怪也分男女吗?”红瑜别着脸回道。 “先不谈这个,之前说的气运到底是什么东西?”林旦轻轻放下红瑜,关上了门。 红瑜先开了口:“气运就是能让人一步升天的东西。一州之地,难免有名山大川,而这些地方,往往就是气运汇聚之地。荆州有这云梦大湖,她所来带的气运就哺育着荆州之人。以往朝廷占中心之位,手持人间所有气运权柄,可山川常在人易逝,气运权柄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回归十三州,朝廷自然也就没了话语权。人间就等着下一位气运加身之人谋取天下,如此反复而已。” 林旦霎时明白刘草为何要占据武陵城,为了云梦湖的气运加身。 红瑜继续说道:“刘草刘刑两兄弟,名字里一草一刑,加起来就是荆。他们这是想锁住荆州的气运,以此为根,夺取司州朝廷。除了司州本身,天下十二州皆是蠢蠢欲动,大争之世下,人间才有趣。”说完她竟笑出了声。 林旦从未想过这么多,他只想游览一番江湖而已。 红瑜好似看穿林旦的心思一般,朝他说道:“虽然庙堂与江湖关联不多,可人总是离不开人的,你想跻身于江湖之中,必然要入庙堂之高。不过现在你还是太弱了。” 三人一阵沉默无语。 红瑜首先打破了寂静:“唐荟姑娘,你为何要拜他为师。” 唐荟瞪大双眼,原本还在沉思的她,突然被点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而林旦这时也才想起自己还未问过她为何拜师于自己。 “为了练武呀!”唐荟回答得很干净。 红瑜听后却是哑然一笑,“你这么喜欢琢磨,应该去青城山或者龙虎山当女道士,学些术法神通。我们女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好看的。” 原本她还想再添一句,林旦没什么本事的,但想了想又忍住了,总归是要给男人留面子的嘛。 冬日里天黑得早,三人在房里没待多久,天空中就已是金辉一片了。于是三人连忙出了客栈,往城中心走去。 不多时,一盏盏挂在树上的五彩斑斓的花灯映入眼帘,有兔子形状的,有老虎形状的。这对林旦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神中充满好奇和兴奋。除了他,唐荟也是如此。甚至还有一些摊贩摆卖着灯笼,说是五文钱一盏,但如果能答对灯纸上的谜题就白送。 林旦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灯笼,上面只写着一个字:皇 “小兄弟,这个灯谜是打一个成语。” 可他左思右想也未得出答案,忙招来红瑜,不料红瑜只看了一眼,便自信满满地说出了谜底:“白玉无瑕。老板,对不对?” “丫头好生伶俐,可不敢让你多猜,免得把我这儿的花灯都拿完了。”随即呵呵大笑起来。 林旦三人也都喜笑颜开。 他们一路边走边逛,到了一处水边,这里也有摊贩卖河灯,他不停吆喝着:“来看看河灯咯!” 林旦与唐荟被吸引了过去。原本林旦想找红瑜再拿块玉石当钱用的,结果唐荟从怀里摸出几文钱。她笑着冲林旦说道:“师傅,没关系的,我还有一点钱。” 河灯老板向二人介绍道:“这河灯能承载相思,随着水流到你想念那个人手中。” 林旦挠挠头,那我就想一下师傅吧,总不能想何胖球吧,虽然他是个好人。 林旦心里念着:“师傅,阔别三日,甚是想念。望你在青白山上一切都好。” 正躺在床上的赵清毓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心中疑惑,难道我着凉了? 而唐荟则虔诚地十指交叉,闭上双眼冥思着什么,随后轻轻推送河灯入水,望着那点点烛火在黑夜里发光发亮,渐渐远去。 不知什么时候红瑜也蹲在林旦旁边,手里拿着一盏七彩色的河灯,放入水中。几处相思几处愁,不知河灯可载否…… 第九章 一双红筷子 不多时,唐荟坐起身来,眼神湛然,看见一个红衣丫头正训斥着林旦。 她环顾四周,此处显然不是武陵城外。 蓦地,林旦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胳膊。 “既然你也醒了,那我们先进城吧。”红衣丫头奶声奶气地说道。 “等一下,红瑜,你先说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林旦还没傻到认为以人力能做到凭空瞬移三个大活人。 他曾读过不少志怪小说,书里面既有大妖乘风化龙兴风作浪,也有修道者法力通天降妖伏魔。 这个红瑜怎么看都不像正气凛然的侠义之士,特别是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睛,好似能洞穿人心。 红瑜双手掐着林旦的脸不停揉搓:“是~不~是妖怪又怎么样呢,我害你了吗?” 双颊被掐得通红的林旦吃痛连连说:“好好好,我不问了。” 看来她的确是妖怪,但为何要缠上自己呢?他不觉得像红瑜这样才学兼备的漂亮女人会花功夫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子。 “那你先前说的那些境界,寻常人练武怎么才能练得出劈山斩海的威力?你说说呗。”林旦心里不服气红瑜骂自己是不入流的那等,可师傅赵清毓也没教过他这些东西呀,只让林旦练些招式而已。 “那你都说了寻常人练不出,那不寻常的人就可以练出来了呗。”红瑜没给林旦好脸色,显然还在为刚刚他说自己是妖怪的事耿耿于怀。 “那人都是肉长的,胳膊腿儿都一样呀。” “但是心不一样。” 红瑜说这句话时,双眼死死盯着林旦,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似的。 随即红瑜又说道:“天地再宽广也不及心之大,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就说你拿剑,剑本身好坏和剑招高低并不重要,关键是心中存有多少剑意,是一丝还是一面,还是一团,这才是修炼的根本。更何况,这世上真有大妖乘风化龙。难道凭剑招就能降服它们吗?” “这人间很大,你才来几天就想呼风唤雨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们先进城去逛花灯!” 林旦“哦”了一声,拉着唐荟站起身来。 红瑜还不及两人大腿高。 林旦正打算走呢,红瑜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我要林哥哥抱我走嘛。” 林旦这算是明白了,这妖女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自己有事问她的时候,她就恶声恶气。轮到她有事儿的时候,又变得天真浪漫小鸟依人。 林旦一把抱起红瑜放在自己脖子上。这时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我要听她的话呢,按她说的做呢?腿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走就怎…… “哎呦!”林旦后脑勺吃痛。 坐在上面的红瑜拍了拍林旦的脑门,问道:“想什么呢,怎么还不走,驾!驾!” 红瑜打断了林旦的思绪,他这下知道了,自己要是不按这妖女说的做,恐怕没啥好下场。 “武陵城里的人会怎么样,那个太守何万千对我还算不错,他不会有事吧。”林旦突然冷不丁地向红瑜问道。 “看他自己造化咯。”红瑜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只是继续拍着林旦的脑袋,让他走快点。 而林旦新收的徒弟唐荟则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 荆州武陵城,太守府外。 天空墨云翻滚,阵阵轰鸣,光线昏暗,山雨欲来风满城。 何万千火急火燎地赶到府前,还未等他靠近,便瞧见一个紫衣男子手持利剑正站在门前,被门人拦住了。 他停下脚步,并未立马凑上前去,而是细细看清男人的相貌,鬓角须长,五官匀称,脸上白净无暇。 可当他看清之后,暗骂一声不好,随即快步上前。 “哎呦,你们怎么把御史大人拦在门外?御史大人,是下官管教不方,请大人责罚。”何万千忙向男人拱手赔罪。 “不敢当,何大人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活泛人,我连御史令牌都没出示,大人就知道我是御史了。” 说着,紫衣男子晃了晃挂在腰间的玉牌,其上刻着“御史”二字。 “烦请大人到屋内再详谈。” 何万千示意门口的两个兵卒打开府门。 两人到了厅里,何万千让出主位,紫衣男子坐在一把黄花梨高靠背官帽椅上,何太守坐在其侧。 偌大的厅屋,只有两人坐于此,稍显冷清。 紫衣男子率先开口道:“想必何大人早已知道我所来是为何事。还请大人配合一二。” “以前我没得选,但现在无奈的是你们朝廷了。” 何万千皮笑肉不笑,与先前接待林旦时神情完全不同。 “什么叫‘你们朝廷’?”紫衣男子眯着眼睛,目光从缝中射出,直逼何万千而来。 何万千倒也不惧,轻松一笑:“你来的时候没察觉武陵城在晃动,云梦湖在荡漾吗?哈哈哈哈哈……”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何万千!” 紫衣男子神色大愠,但他心中也明白,既然何万千都如此说道了,就算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虽然我这人不怎么通慧,但向来运气都还不错。拒绝你也是刚做出的决定。不过你得快点走了。” 何万千盯着男子紫衣上的四爪蟒龙,略微数了数,共有四只。 何万千朝无人处一拱手,说道:“人间境的老前辈自然可以来去自如,可若在数万铁骑之下再带着一位皇子离开,恐怕得辛苦一点了。” “哼!等着瞧,父皇陛下迟早要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碎尸万段。”说罢,紫衣男子快步走出府邸。 何万千心里念叨着,我先前还以为那穿着破烂的家伙是真皇子呢,结果是我被摆了一道呀。还是我高估了这群身在深宫的酒囊饭桶。不过,保住全城百姓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吗? 约莫下人烧好一壶热茶的时间,大地一阵震动袭来,主位那张黄花梨椅止不住晃动,何万千腿够不着地,只能跟着摇晃,他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向厅外望去。 只见三五个精锐铁骑破开太守府门,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其后跟着的骑兵占满了街头巷尾,延绵成一条黑线。 而在武陵城外,早已是被大批军马死死围困,为首之人却是一副白净面孔,与座下油黑骏马对比鲜明。 城内的百姓哪见过这等架势。街边摊贩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躲进不知是哪家的房里,可房主人也不敢大声呵斥,生怕引来注意。 整个武陵城乱成一团,却又听不见人声,只剩整齐踱步的马蹄声响。 “何大人,怎么从青楼回府里也不告诉在下一声?” 来人正是先前在宵香阁内声势浩大的刘草。 “咱们都是荆州人呢,自然是一体同心,放心吧,云梦湖的气运会交给你们兄弟俩的。但前提是别动百姓丝毫。” 何万千坐在侧位未动,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地双眼,此刻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放心,我的狼崽子们安分得很,只吃我扔出去的肉。” 何万千摆摆手,笑道:“只愿你跟你弟弟手持大气运,能为荆州多添几分胜算。” 刘草穿上盔甲之后的模样十分雄伟,与在勾栏处时,判若两人,一个是纨绔膏梁子弟,一个是煞气十足的将军。 他没料到何万千如此爽快地答应将武陵城交到自己手里,更是把云梦湖的气运给出。 既然他全力支持自己的伟业,那自然不会难为他。刘草便转身想要离开。 “对了,何大人,你带着来妓院的那个小子是谁?” 何万千呷了口热茶,缓缓说道:“怎么,刘大公子不是只对女人感兴趣吗?什么时候还关心起了男人,今天那个红瑜姑娘滋味不行吗?” “那小子既然是何大人带来的,自然关系匪浅,晚辈也只是好奇而已。走了,大人保重身体,咱们打下的江山还得靠大人你这样的人物来把守呢。” 刘草大步流星出了门。 街道上的百匹骏马,皆是披盔戴甲,通体如墨。即便道路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但兵马仍是井井有条地踏着石板路出了城。 被这番动静吓得只敢躲在屋里的平民百姓们,都抱着家里的瓷瓶瓦罐不撒手,生怕被震碎了。 何万千心中毫无波澜,他知道自己没刘家兄弟那般本事,这辈子骑马打仗是轮不到自己咯,可是这守城养民,乐呵事谁不爱做呢。 方才刘草说靠我这样的人物来守?他个毛头小子哪知道我们家这么多辈就出了我一个脑袋好使的,真当人才处处都是呀。不知道那个叫林旦的家伙现在在哪?我先前还真以为他是御史呢,还好这个真御史是个锋芒毕露的草包皇子,不然丢人就丢大发了。 “来人,去把林公子找回来。” “是,大人。” 何万千斜眼看见了被刘草撞坏的门,对着还没出门的一众家仆说道:“记得把门先修好。” 而骑着战马回江陵城的刘草,小心地取出怀中的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双筷子,不过这双筷子材质不简单,通体赤红,晶莹剔透,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凡物。 刘草回想起当时在宵香阁时的情形。 一进门刘草便嗅到一股清香,抬眼望去,看见红瑜半躺在床帐之中,只一双玉足显露在外。刘草怕她脚着凉,忙过去捂住她的美足。双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用手指把玩每一粒玉趾,摩娑于指缝之中,嘴里还说着:“在下也算阅女无数,虽说燕瘦环肥,可无一人像红瑜姑娘一般嫩滑如脂,勾人心弦呀。”说完捧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 玩弄一番玉足后,紧接着刘草的手贴着红瑜的白嫩双腿攀沿而上,一丝丝地拨开那条红色长裙。随之而来的,便是帐中人的浅吟以及微微夹紧的双腿。刘草奋力直上,可他欲大快朵颐一番时,手中的美人红瑜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不见。只在床上留下一双红玉筷子,还带着她的清新体香。 一时之间刘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红瑜消失时,他心中暴怒,本想掰断这筷子,再出去拿人。可不知怎地,他收好了那双筷子,并在帐床中闭目休憩了一个时辰,里面的那股红瑜身上的清香被他吸了个干净。 第八章 不入流的那等 温暖日光透过窗户照进红瑜的闺房里,落在淡淡胭脂香浮动的梳妆台上,飘动不停的灰尘在光束里畅游。 林旦轻轻推开眼前的红衣女子,但她身上的某种清香却留在脸颊上,这味道很熟悉,他肯定在哪闻见过。 红瑜转身坐在一张雕龙纹凤的八仙桌后,取出一对杯浅腹青瓷杯,往里倒上茶水而非酒水。 她向林旦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身旁。 可林旦只是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无动于衷。 “你是一个大男人,我就是一个弱女子,你要真对我做什么,我又怎么反抗得了。”红瑜眨着娇滴滴的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道。 好在林旦性情坚定,眼前佳人虽美,可他师傅又何尝不是一位绝代佳人呢?美人他是看得挺久的。 “姑娘与先前在屋外之时反差挺大的。为什么故意点我上来?” 林旦隐约察觉这里面不太对劲。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叫我姐姐,那我就叫你哥哥吧!林旦哥哥!” 眼前的粉墨佳丽好似换了一个人,虽然身材样貌都没变,但嗓音语调却与先前完全不同了,从清冷变得细腻甜美。 林旦十分疑惑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姓名的。 可一时之间问题太多,林旦想先退出这令他不安的房间再说。 要知道,虽然林旦能接赵清毓九十九招,但那是他尽数躲过,可不是与赵清毓对打九十九招呀,更何况身后背着的剑还出不了鞘。 他不会进招伤人! 突然,眨眼之间,红瑜消失不见。 林旦环顾四周皆不见她的踪影。 就在他打算先行开溜时,有人冷不丁地拍了下林旦的肩膀,他回头看去,除了红瑜还能是谁。 “我在这儿呢,林哥哥。” 吓得林旦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红瑜却一把抱住扑进林旦怀中,巴掌毫无疑问落了空。 “哥哥好坏,明明我们都在一起睡过了,却不记得人家了吗?” 红瑜一阵软糯香甜的声音进了林旦的耳朵却成了野兽的低吼,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姐姐!好好说话,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 “姐姐现在不在哦,现在是妹妹!叫我红瑜妹妹!” 林旦彻底被这女人搞晕了,红瑜紧抱着林旦不松手。 不过就在两人这样僵持不下之时,红瑜身上那股清香又飘进林旦鼻中。 他突然想到,自己下山以来才堪堪两天,昨晚是酩酊大醉住在何万千府上,而前天晚上则是倒在那边空地上做了个奇怪的梦,而在梦中,自己睡觉时盖的被子上就是这股香气。 见青衣少年的脸色逐渐明朗,红瑜环抱着林旦的手也就撒开了,没再继续抱着他。 可林旦虽然忆起了那个香味,却对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迷迷糊糊的,脸上满是困惑。 “哥哥,时间不多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这武陵郡马上要遭大劫,我是特意来救你的。那个刘草在城外安排了过万的兵马,很可能要踏平这座城池,所以我们得快离开。你待会出宵香阁以后,去城门口等我。记住,在城门口等我。” 在红瑜口中事情急转直下,林旦一时间反应不及,红瑜额头贴向林旦额头,四目相对时,一股红色的灵气从红瑜眼中飘出,进了林旦眼睛里。 不多时,楼下的刘草和他的手下们瞧见红瑜的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林旦。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下楼梯,中途腿一软,直接滚落了下来,眼神迷离,口里还念着:“再来!再来!” 众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有人指着躺在地上的林旦骂道:“这身板看着挺厚实,也不耐造呀!这么会就滚下来了。” 林旦打量众人一番后,发现何万千不在其中,那个道士和少女也不见了。 刘草舔了舔嘴唇,说道:“我来试试这个花钿榜第三的滋味。”扶着楼梯,飞似的上了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楼下众人见主子上去了,也就没再绷着,一个个地抱着这宵香阁里的大小红倌潇洒去了。 有新来的问老兵:“主子看见了咋办?”可老兵大着嗓门说:“咱们家主子,没一两个时辰出不来的!”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没人注意到先前躺在地上的林旦不见了踪影。 武陵城,城门口。 两张大榜前还有不少人在围观,林旦想着左右也无事,不如来看看这年关评。可还没得他凑近细看呢,一个少女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林旦一激灵,差点又一抬手一巴掌扇出去。 “大锅,你纳闷在嘞孩儿,你嘞阵不四应该在那个青楼哒嘛。”少女一口浓厚的益州口音,林旦只听懂了个大概。 “没事儿,我溜达。你好好讲话,我听不太懂。” “好嘛,大哥你会不会武功哦?”少女在尽力矫正自己的口音。 “没看见我背着什么吗?行走江湖,没点武艺傍身怎么行?”林旦仰着头,一副高手的模样,言语之中更是显露自己是江湖老手。 少女大喜过望,拉着林旦往城外走去,林旦本想挣扎一下,不料这少女手劲奇大,不仅甩不掉,还拽得他生疼。 等她好不容易找个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 “你干嘛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强抢民男呀!”林旦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但他看过的江湖画本上有过这样的情节,不过都是男的抢女的,没读到过女的抢男的,所以他还特意把“民女”改成了“民男”。 少女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四得,我四想问哈你能不能搜我当徒弟,教我一哈武功。” 林旦很顺利地从自己听到的几个关键词语中,补齐了这句话。“你要我收你为徒,教你武功?是这个意思吗?” 少女知道自己说话口音太重,索性也就没说话,只是点头。 见林旦没有反应,心中也有了结果,恐怕他是不愿收自己为徒了。 毕竟少女这一路走来,见身上带着兵器的就问人家会不会武功,收不收徒弟,被拒绝太多次了。 期间甚至有想轻薄她的浪子,可惜她天生神力,遇见的人也没多大本事,被打跑了就没敢再来。 也可能是因为她相貌平平,换作红瑜这样的倾国容颜的话,恐怕那些登徒子和纨绔子弟都会锲而不舍的追求她。 “我可以收你为徒呀,不过你这口音得改,不然每次只能听懂一半多难受。”林旦仅思考片刻就同意了少女的请求。 其实林旦压根没考虑太多,赵清毓当了十九年师傅,他也想当回师傅试试。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旦这才想起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家住哪,家里几口人都不知道,万一她家人不同意,自己在这自作多情多尴尬。 “我叫唐荟,上面一个草,下面一个会。”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一边说一边还在拿树枝在地上比划,林旦也蹲在地上看这个字儿怎么写的。 “唐荟姑娘你好呀!”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从林旦背后传来。 两人齐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站在林旦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小姑娘穿得白白净净,皮肤细嫩,可爱极了。 见林旦盯着自己的糖葫芦,忙藏在身后,喝道:“要吃你自己买去,就算你是林旦哥哥我也不会给你的!” 林旦一拍脑门站起身来,俯视着这个小孩子,又觉得不合适,俯下身去问道:“你不会是红瑜吧?” 红瑜一下子挽住他的脖子,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哥哥真聪明,奖励你吃糖葫芦哦。” 还蹲在地上的唐荟,看着眼前亲昵的两人,哇的一声哭出了来。鼻涕直跟着眼泪一起流淌。 林旦赶忙放下红瑜,蹲在唐荟身边,小声地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我,我没有,我只是想家了。”唐荟忙拿袖子擦了擦脸,本来就不太干净,这下更脏了。 “有事待会再说,我们先走。”红瑜抓住林旦的胳膊往外拖。就在他身子动的那一刻,林旦的左手又抓起了唐荟。 “我不是说了吗?只能带你一个。”红瑜急道。 可林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还是没懂,这么大的城池,怎么可能说没就没。更何况她是我徒弟,我得罩着她。” 红瑜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心底骂了一句傻子,随后三人咻的一下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唐荟在地上描的那个荟字。 …… 三人消失时,林旦眼前一黑,再等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树林之中,左手紧抓着唐荟的手臂,而她还在昏迷不醒。蓦地,林旦感觉有人在踢自己,转眼看去,是一个奶里奶气的小姑娘。 “我真是服了你了,差点就走不掉了。”红瑜狠狠扇了林旦两下,可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掌力太小,打得林旦是不痛不痒。 “你一个愣头青逞什么英雄,还收徒弟呢,你一个不入流的‘高手’收一个山川境的人当徒弟,说出去有人信吗?” “你到底是不是红瑜?还有,这里是哪?” 红瑜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这小子平时脑子转挺快的,咋这么喜欢装傻充愣。 其实林旦真没装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两天里遇见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事儿,还能保持理智没失心疯已经很不错了。 看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神情,是红瑜没错了。 “这里是江陵城外十里的野林子,很安全。” “我们是怎么一下从武陵城到江陵城的?这是什么武功吗?还有,你刚刚说的山川境是什么?”林旦回过味儿来,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红瑜双手捏住林旦的脸,说道:“你好歹也算习武之人,连武道境界都不知道吗?” 显然,她打算回答后一个问题。 林旦摇了摇头。 红瑜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画面挺诡异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对着一个背着剑的汉子频频叹气,露出失望的神情。 “听好了,这人间武师分三等。什么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之流算作第三等山川境界。二等冥府境则是有一人破军之力。一等人间境高手天下罕有,除了自身武功高强,还得有过人之处,像青州的斩海剑狂,李单祁,一剑下去,海浪都要为之停顿。再有那花钿榜上第一,王玄真,号称算尽子,算尽人间风情,改去算天机,现在恐怕已经快成仙了。除了这人间三等,还有那天上神仙三等,一为神,二为仙,三则是为神仙。仙是人之所及到了极限,再往上就成仙。神则是先天之神,虽有轮回,但神的数量始终是那么多,一个神死去,另一个人才能得到神的转生。神仙则是两者之和,虽是转生,但也有升仙之能。” 林旦早已是听得云里雾里了,忙问道:“那我呢,我属于哪一等?” 红瑜双手掩笑,遮住的嘴里发出稚嫩的声音:“林哥哥你嘛,现在还是不入流的那等。” 第七章 红瑜佳人 此时当值正午时分,虽不是那弄玉偷香的时辰,宵香阁内来往顾客仍是络绎不绝。 还未等何万千二人走到门口,早有龟公老鸨出来迎接,身后还跟着一些个身段妖娆的勾栏美人,擦着珠光水粉艳丽极了。 他们身后的宵香阁更是富贵堂皇,更像是个穿金戴银的红粉佳人。 “何大人,稀客呀!快请进,快请进!”老鸨的嗓音细又尖,传出去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四周过往的路人纷纷朝何万千看过来。 “这位公子是?”老鸨看这青衣男子背着一把长剑,担心与那些江湖浪子一样,白嫖不给钱。可他又跟在何万千身后,得罪不起呀! “把这位公子服侍好了,赏钱少不了你的。” 何万千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忙拿袖袍遮了遮脸,快步往楼里走去。林旦也低着头,不过是在思考着什么,紧紧跟着何万千进了楼。 楼内的装饰不像屋外那般脂红胭粉,相反,一水儿的青绿风彩,刚好与林旦衣着相当。 “霍!我没走错吧,你们这儿是宵香阁不?墙上的‘富贵长流’呢?”何万千环顾四周,这里与他记忆中的宵香阁相差甚远。 先前的宵香阁墙上全是红加粉,恨不得给那些红倌也涂上红色。可此刻的墙上皆是泼墨山水画,各个房间上也都给取了湘竹、碧波这样的名字,除了在外拉客的门面没变之外,整个就是一书馆模样。 “大人没走错!咱这儿呀,自从红瑜姑娘来了后,把墙面都换了,要不是这两天忙,咱把她拉住了,非把这楼外面都拆了重建不可。不过呀,红瑜姑娘的确是才女,把以前的‘富贵长流’换了以后,咱们这生意一天好过一天。”老鸨呵呵直笑。 “傻笑啥呢,带路吧。” “诶,好嘞。不过呀,今日得等一会,红瑜姑娘待会自会出来。” 虽然何万千并未点名哪个姑娘,老鸨却直接点出了红瑜的名字,两人并非达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只因红瑜姑娘的名声太大了,原本林旦二人去看榜时,已经时辰不早了,榜上第三千变万化-红瑜的名头早已传遍了,莫说是这武陵郡中人尽皆知,就算远在司州皇宫里最不好色的三皇子,都已经在四处打听了。 起初红瑜刚来宵香阁时,她宛若天人的容貌,举手投足之间的一颦一笑尽显出尘二字,吓得老鸨都以为是仙女下凡。特别是当老鸨听到红瑜要入这勾栏之中时,不知为何,见惯风月的老鸨竟起了一丝惋惜之情,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美玉,怎能被那些男人玷污。老鸨劝女子回头,甚至还给她大把大把的钱求她不要跨入勾栏中,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可红瑜坚持如此,并说她只做清倌卖艺不卖身,还冲老鸨笑了一笑。同是女人的老鸨竟然脸上浮现出阵阵潮红,也就没再阻拦,还把红瑜立为了这宵香阁的花魁,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花魁,无论对方是何等人家都是如此。 特别是今日,随便问一个来这宵香阁的人,无不想亲眼目睹红瑜姑娘的容颜。在楼下等候的众人不乏高官富贵人家,先不谈本地的太守何万千,单说荆州第一城江陵城的太守儿子,刘草,已守在此处多日,豪掷千金也未能见佳人一面,就等着老鸨说的,待会红瑜姑娘自会出来相见。 林旦此时也想清楚了,这立榜之人虽有知晓天下万物的能力,却这么多年来也并未骚扰过师傅,那便由他去吧,自己现在还没有实力与其争锋。 他心中疑惑既通,此时左顾右盼,发现等候这红瑜的人堆里居然有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气宇轩昂,不时拂动自己的拂尘,显出一副世外高人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长着标准的鹅蛋脸,肤色暗黄,五官虽然匀称,但凑在一起只能勉强认出是个女的,可她身姿婀娜,腰肢纤细却胸脯沉沉,好似那细枝上结着硕果。 林旦越发期待这红瑜姑娘究竟有何魅力,竟能惹得道士破戒,女人动心。 “啪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飞散的白沫。 原本嘈杂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摔碎的碗吸引了注意。而摔碗之人,正是那个怒砸千金的膏梁子弟刘草。 林旦俯下身子向何万千问道:“这个人是谁?” 何万千回答道:“这是刘草,江陵城太守的大儿子。这个刘草是出了名儿的好色不要命,曾远赴司州与朝廷争夺一个女犯,硬是把囚车给截回了江陵城。他还有个弟弟,叫刘刑,煞气十足,杀人如麻,截囚车那事儿就他和他哥两人去的,刘草武功平平,靠刘开刃一人就把押送犯人的百人长队杀了个精光,震惊朝野。可不知怎地,司州那边竟然也未追究一二。” 言毕,何万千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旦一眼。 “刘公子稍安,我去催催。”老鸨忙上去安慰刘草,她心里清楚这在场的人,没几个好惹的,稍不注意这楼都得被拆咯。 “公子何必这么大火气,小心伤肝劳肺才是。”道士开了口。 平日里嚣张跋扈惯的刘草可受不了别人劝他:“臭道士不好好在观里打坐,来这风花雪月之地寻欢作乐?你混哪座山头的,信不信我把你老底都给推平了?” 道士见他来势汹汹,也就没再多言。只是刘草骂声不绝:“还以为你们修道的真能修出一二来呢,在我刘家的铁骑下还不是得乖乖地俯首称臣。”正说着呢,刘草往何万千的方向看去,还朝他挥一挥手。何万千讪讪地回笑,心中暗道大事不好。 “何人在喧哗?”一阵玎玲响回荡在楼里,各路人马都安静了下来。来人站在二楼俯瞰底下众人。林旦定睛看去,一袭大红长袍,露出来的纤纤玉手尽显肌白嫩滑,墨丝如瀑,只是脸上挂着一张朱红面纱,看不清模样。 “这位就是各位大人心心念念的红瑜红姑娘。”老鸨说完便躲一边去了,先前红瑜就警示她,此间无事便快快离去,不要多逗留。虽不知为何她会如此说道,但红瑜的话出口后,老鸨毫无迟疑地相信了。 “红瑜姑娘,我有黄金万两,黄豆万余,陪本公子饮酒一杯如何?”刘草啪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面上狂草疾书四个大字:此女不错。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给写的,笔法苍劲有力,只是这内容嘛……咳咳,还算适合这个场面。 “刘公子火气真旺,大冬天还要扇扇。”红瑜清脆的声音从二楼飘出,一字一句之间,似乎还存乎乐理,嗓音也似乐音。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林旦心中暗道,这女子真是才思敏捷,一句话便化解了这尴尬之境。刘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这时,那位精瘦道士开口了:“相见即是有缘,姑娘可否与贫道借一步说话?” 刘草可听不下去了,呸了一声。 “枉你还是个出家人,老君五戒你背来给大爷我听听?相见即是有缘,你怎么不和旁边那个女的借一步说话去?” 年轻道人火气也是上来了,撸起袖子马上就要干起来了,眼看这局面剑拔弩张,身在二楼红瑜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先打,打死了好让别人捡便宜。” 刘草忙吩咐手下退下,道士也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只有那个少女涨红着脸,心里委屈又没办法发作。 刘草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向红瑜姑娘拱手问道:“烦请红姑娘定个规矩,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总得给在场人一个交代。”当然,刘草没再拿那柄扇子,按他往日的脾性,非把那扇子折了,可他顶喜欢扇面上的题词,也就只是藏起来而已。 “当然得定规矩,不过近日妾身看书看得累了,文斗就免了吧。妾身又一点不懂武功,看你们打打杀杀也没意思,武斗也罢了。不过妾身想到一个好主意,一定满足大家心意。” 红瑜故意在这儿停顿片刻,急得楼下众人心痒痒。 “主意就是看眼缘,妾身看谁顺眼就邀他喝酒呗。”说罢,她自顾自地笑出了声,楼里又是一阵玎玲响声,好听极了。 刘草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待会不是自己上去,那就一声令下,藏在这武陵城外的万余精兵一拥而上,还有湖上百艘战船将至,占了这破城。 “这宵香阁里面是泼墨山水,青绿相间。不如就请这位穿着青衣的公子与妾身共饮一杯吧,正好配这身赤花流芳裙。”红瑜指着人群中的林旦说道。 还未等林旦作何反应,红瑜又接着说道:“不过也请刘公子稍安勿躁,待妾身与这位公子饮完,再上来不迟。至于你们其他人,今日就罢了,改日再来吧。” 刘草本想大发脾气,再踏平武陵城,直接将眼前的尤物抢走便是,可既然她都如此说道了,那等一等也无妨。只是这小子竟然比我先上楼,待会定要他不得好死,可惜没带刘刑出来,否则哪会处处吃瘪。 “这位公子,你不愿与妾身独处吗?”红瑜娇滴滴地说道,言语之中稍带哭腔。 正欲退散的众人纷纷看向林旦。林旦有些紧张,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人味儿”十足,心中暗骂,这小娘皮是不是涮我寻开心呢? 林旦只好快步上了二楼,红瑜头也没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林旦跟了进去,还带上了门。刚一进门,还没等林旦打量屋内装饰布置呢,只见红瑜就站在他面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林旦懵了,不是说喝酒吗?杵在门口干嘛。 林旦也没敢动,两人就这样站了好一会。终于,红瑜忍不住了,说道:“你就不好奇我长什么样子吗?” “好奇呀!” “好奇你他娘的倒是揭开呀!” “哦哦。” 林旦掀开红瑜的面纱,展露的容颜一时让林旦发不出声音,他看得呆了,不只因为这完美无缺的脸庞,更因朦胧双眼中闪出的那一股灵气,好似山川顶峰处环绕的云,看不透,猜不穿,捉摸不定。既似情人般环抱,风情可人,又随清风离去,望而不及。 红瑜得意地笑了笑,突然往前抱住林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看来你还真是个愣头青,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傻子,背着把剑就觉得自己能横闯江湖了。叫声姐姐来听听,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江湖哦。” 第六章 一评一榜 “林公子,我们武陵郡最出名的有两样,一是秀水肥鱼,二是出水伊人。今天天色不早了,明日下官再带公子去城里逛逛,今夜先请公子尝尝这四鱼一盘。” 来府路上,日色渐晚,林旦仍能看清远处暮影木沉沉,杉花山岑岑。而城内各式各样的房屋浇筑,琳琅满目。不过此时街道上来往行人稀疏,颇有一番清冷书画之意。林旦走在青石砖铺成的广阔大路上,却觉自己好似漫步在云端,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人间模样! 何万千笑眯眯地陪坐在林旦身旁。两人正坐在太守府何万千摆的家宴之上。 此时虽已近黑夜,但府上灯火通明。想必是何万千早已吩咐过手脚麻利的下人回府点灯。因为平日里何万千吃穿用度都是能省则省。 何万千心想,这御史还真是年轻,身上虽衣着寒碜,可那双有神的桃花眼绝不是寻常流浪汉能有的,估计是出自什么官宦世家,族里大人如此吩咐罢了。这些少公子平日里山珍海味都吃惯了,看我搬出我们武陵郡的乡味特产能拿捏得住你不。 可坐在上位的林旦心里全然没有算计。在何万千误把自己当做他人时,他就已想明白了,反正自己孑然一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被识破了逃走就行。天塌下来青白山最高,有它扛着怕什么,更何况自己又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林旦轻松一笑先动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鱼肉,刚放入嘴中,耳边就传来了何万千的声音。 “公子好眼力,一下就夹中了四鱼里最鲜最嫩的鳜鱼,有道是:‘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鳜鱼…” 还未等何万千说完,林旦早已听不耐烦了,打断了他。 “别叨叨了,吃鱼就吃鱼,话太密当心被刺卡住。” 何万千只好赔笑点头,御史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吧,谁让自己官小呢。 宴席之上还摆有一坛云梦春色,何万千揭盖之时,一股清香飘然而出。林旦习过《神行气御经》。其中的蓄气法门,有一妙用,感受一番这酒香,便好似能瞧见那云梦大泽磅礴恢弘,湖水荡漾似海的模样。 这酒香好似滴在林旦心湖中,激起一阵阵涟漪。他迫不及待想尝一尝酒的滋味,他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咧。 一旁察言观色的何万千,见林旦只是闻见酒香就已一脸陶醉,忙给林旦满上了一杯。本就毫无顾忌的林旦,此刻当然是一点不客气,举起酒杯朝天一望,一饮而尽杯中酒。不过还未等他放下酒杯,一阵嘶嘶地吸气声便从林旦口中发出,何万千才看见他的脸都变形了,整个一龇牙咧嘴的模样。 “这酒怎么这么辣,喂,何胖子,你是不是故意整我的。” 原本林旦还是很有礼貌的,叫何万千时都是称呼他为何太守,此刻的确是被辣急了,不由得怀疑是被发现自己压根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可看不出何万千有一点生气,就算被叫何胖子,也丝毫看不出他神色有何不对。 这可不是他心境高,修养好,而是他这人做人随和老实惯了,没什么官气。除了多纳了几房小妾,平时出门都得坐轿子外,何万千对百姓一不压迫,二不限制,任由他们自己生活。并且这些个小妾都是追着何万千来的,他从未强抢民女。可要是武陵城里有百姓打架斗殴,那两人一同受罚。因此这武陵郡中大多一片和谐,百姓对这个傻乎乎的太守也是十分爱戴。 “公子你喝得太急了,这酒呀,就和女人一样,得品,得细细品。” 林旦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不知怎地,他感觉何万千这句话说得贼好贼有人味儿。可当他小口小口吸溜杯中酒时,仍是感觉又烧又辣,不过他想到了赵清毓,细品之下,确实这酒和女人一样。 酒不过三巡,林旦已经醉得厉害了。 他趴在桌子上,时不时地向何万千吐一句苦水:“他娘的,他娘的知道啥意思吗?那就是他妈的意思!我他娘的连妈是谁都不知道,你他娘的知道吗?” 何万千他娘的当然知道这林旦是醉得不行了,吩咐手下把他抬进备好的屋里休息去了。 林旦走后,他心中还不免感叹一番,何万千呀何万千,你咋就这么聪明呢,给这御史大人服侍地明明白白的,那升官发财想躲都躲不掉呀! 一夜无话。 次日,当林旦从房内缓缓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软床上,棉被上还盖着一张貂皮。 林旦左顾右盼,房间装饰尽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光是这床就不一样,它是有顶儿的,临窗摆着一个梳妆台,一间衣柜,其余的被床前的屏风所挡,看不见更多了。 林旦望了半天也没见着自己的青衣,不过玄剑就立在床边,而他赤身裸体也不便下床。 正当他苦恼时,一声吱呀从门口传出。隔着屏风,林旦看不清来者何人,不过他可以用气感受。片刻,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端着一盆水进了屋子。 “奴家在门外听见公子醒了,这便打了一盆水帮公子洗漱。” 说罢,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出,林旦闭着眼睛,看见了女孩拧干手帕,正朝自己过来。 “等等!你先别过来!你是谁?我衣服又去哪呢?” “奴家名叫小翠。昨夜公子酒醉不醒,衣物上又染有污秽,奴家这才大胆替公子褪去身上衣物。何大人得知后,还吩咐奴家去城里最好的店铺买两件新衣裳给公子换上。” 林旦这才想起,昨晚自己非得要把那云梦春色饮尽,可不知道最后到底喝完没,就两眼一黑了。看来酒这东西还真不能喝太多了。 等等,这姑娘刚刚说她替我换的衣服…… 这边林旦正琢磨着昨晚的事儿呢,这丫鬟三两步便走到屏风之后,好在林旦还躺在床上,有被子盖着,否则就被这小翠看个精光了。 “公子让奴家替你洗把脸吧。” 林旦在青白山上住了十九年哪受过这待遇呀,抢过小翠手里的手帕,在自己脸上一顿揉搓糊弄,便还给了她。 此时林旦才看清这小翠的模样,先前用气只能看出个大概。上身一件浅绿大袄,还能看得见里面穿着一件白色小袄。下身则是一条与棉袄同色的长裙。配上她水汪汪的眼睛,也算得是一番春色倩影。 可这楚楚伊人落在林旦眼里,也就那样。 自古鲜花配绿叶,绿叶衬鲜花,不算那不知道是不是梦的蔡婆婆,林旦这辈子到现在只见过两个女人,实在对美丑无甚概念。这小翠虽好,但与赵清毓相距甚远,虽然一个可能才豆蔻年华,一个恐怕已经是半老徐娘,可两人真没得比,就好像不会有人将飞鸟与走兽放在一起比较快慢。 “好了,烦请姑娘帮我拿件衣服来吧。” 小翠顺从地退了出去,不多时又带着一身崭新的青色袄衣进来了。 “公子,这是奴家特意为您选的衣物,让奴家替您更衣吧。”正说着呢,小翠就来扒林旦的被褥了。 “姑娘,别!我自己来就行了。” 林旦死死捂住被子,不让小翠掀开。 屋内动静不小,听得门外立侍之人脸皮直翻动。 “小翠,你在胡闹什么,给我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翠听到后,只好将衣物挂在屏风上,迈着小碎步快步跑出房间。 林旦刚还在想,昨晚她给我脱的衣服,那自己岂不是被看光了。趁我不省人事占我的便宜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又想再来一次,没完没了是吧。 “林公子,下官管教不严,让公子见笑了,等公子换好衣服,我陪您逛逛这武陵城可好呀?”原来方才门外讲话之人,正是那个上下一样长的胖球何万千。 “我自己换好衣服就来。”林旦忙答道。 门外。 何万千正训斥着小翠。 “我让你服侍林公子,你就服侍到床上去了?想变凤凰想疯了是吧!”何万千虽然其貌不扬,但毕竟做了多年的太守,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十足。 眼前这个小翠被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这么多年来,何大人都没大声骂过谁,自己还是头一遭。 “就算你想一蹴而就,也得有点手段呀,哪有像你这样强抢的,那男人能喜欢吗?不说什么酥骨头的话,抛媚眼总会吧。”何万千一边说,还一边真向小翠展示起如何抛媚眼,给她看得一愣一愣的。 正说时,林旦出来了。何万千忙凑上去,说道:“这些个丫鬟贱婢,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一番。” 林旦没说话,板着个脸,还在想自己被占了便宜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忘怀。而何万千朝小翠不停使眼色,让她赶快走开。 “林公子,我们出去逛逛吧,今个正好是出年关的日子,估计那年关评和花钿榜都张罗起来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公子你也体察一下民情嘛。”何万千笑嘻嘻地说道。 林旦口中喃喃道:“年关评?花钿榜?” 他在脑子里回想自己有没有在江湖画本上见过。蓦地,他想起自己曾读到过一本书,里面有个胭脂榜,专评世间美人,想来这两者应该也差不太多。 身旁的何万千抬头看向林旦,发现他一脸沉思的模样,小心提醒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年关评和花钿榜原本只有司州才有,可近年间流传到其余十二州,因此我这武陵小郡也有。并且这榜上,都是集十三州之绝色来排行,只取前十上榜。评的呢,也都是江湖中的各路豪杰,不过这些人,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这一评一榜是何等人物所立,能知天下十三州之事,并且在出年关这一天告知天下。”何万千眼神中露出无限神往。而林旦自然也是好奇之心大起。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沿城中大道走,一路上少不了炊烟摊贩和门庭店家,稀奇古怪的玩意尽收林旦眼底,可最吸引他的,还是那些个整齐摆放却鲜有人问津的书摊。可何万千引路在前,丝毫未作停歇,林旦也就不好让他停下等自己。 还未等两人到城门口前,远远地就看见左右城墙之上贴着一黄一红两张大报。其下百姓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太守大人来了!”人群里顿时密密麻麻的声音传来。 “太守大人?” “都没看见轿子,扯呢?” “何胖球来就来呗,你们那么激动干嘛。” 何万千咳嗽了两声,一旁的士卒忙拿戒棍给林旦和何万千从人群里开出一条路来。走到跟前,才看得清报上之字。两张报文,瞧字迹应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上的“年关评”和“花钿榜”六个大字。字迹如行云流水,笔酣墨饱,精熟至极。即便是林旦这样不懂书法之人,也觉得这字恢弘大气。 林旦正赏字时,何万千突然说道:“这红瑜姑娘果然不同寻常,居然能在这花钿榜上夺得第三的名次。”随即他想到身旁的林旦,不会真是世家公子借着御史巡查的由头来俘获美人芳心的吧? 被何万千这么一说,本来还在看榜名的林旦,转眼瞧了过去,从上往下依次是:“玄机无限-王玄真、空缺、千变万化-红瑜、古道柳烟-柳青青、羊脂圆月-石空明、漠上离人-余晓、劈波逐浪-李双祁、白衣胜雪-赵清毓、蛊媚风情-涂紫、无名小卒-南安” 林旦大吃一惊,不会吧,师傅的名字居然也在这榜上! 他环顾一番周围凑热闹的女子后,这才发觉,论容貌,师傅赵清毓的确是超凡脱俗。 不过他心中又想到,我与师傅在青白山上居住,从未下过山,这排榜之人如何得知师傅的容颜。 但这番话此刻只能藏在心里,毕竟告诉何万千也是无用。 歧心既起,万事皆疑。 林旦已无心情再看年关评,何况那边的字密密麻麻,不似花钿榜这般简洁明了。 他只想找个清净地好好想想。 何万千见他对年关评丝毫不感兴趣,又想退走,马上反应过来,他一定是等不及去找红瑜姑娘了。 “有没有什么清净点的地方?” “有啊!宵香阁,城里最大的青楼,地方大自然清净。” 林旦并未多想,便跟着何万千往宵香阁走去。 第五章 叫我林公子 疯老头做了两盘菜,一盘是炒萝卜,另一盘还是炒萝卜,丝毫看不出有招待客人的意思。 蔡婆婆没好气地敲了下碗,但疯老头没在意,大口大口刨着饭,林旦也没在意,一样大口大口刨着饭。 疯老头是故意气一气蔡婆婆,一边吃还一边吧唧嘴,装作很香的样子,而林旦是真饿了,一整天没吃饭了,天地良心,要是没找到这家人,恐怕他就得去啃树皮了。虽然他在青白山上也不是没啃过…… “慢点吃,还多着呢,别急。” 蔡婆婆夹起一块萝卜放在林旦的碗里。随即又拿筷子压住疯老头的碗,破口大骂道:“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正不停刨着饭的林旦,见疯老头被蔡婆婆一句话吼住了,本想帮这可怜的老头子着说两句,可蔡婆婆气势汹汹不亚于赵清毓盛怒时的样子,自己也就软了下去不敢插话,只好继续低头干饭。 终于,在吃完整整一脸盆饭后,林旦停下了筷子。这次不是饭不够而是他是真吃饱了,也真信蔡婆婆说她饭煮多了,就这两位老人家的饭量,能吃掉这饭盆的一角就不错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蔡婆婆让林旦放开吃,自己才没怎么吃,也没让疯老头吃多少。两个已近暮年的老人平日完全能吃完这一脸盆的饭。 吃饱喝足后,林旦不多的戒心已完全退去,困意上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原本蔡婆婆还想拉着林旦扯两句家常,再问问喜欢什么模样的女子的,见林旦困意十足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他了。 林旦先一步下饭桌回侧房准备休息,他觉得这两个老人家很好,颇有他在江湖画本上读到的古道热肠的隐居侠士风气,虽然一个有点古怪一个太过热情。 月光透过侧房的窗户映到在林旦今晚要睡的床上,映在那床蔡婆婆铺的大红被子上。 林旦是下山来第一次遇见生人,丝毫不像师傅所说那样尽是坏心眼。他心中没有太多顾虑,嗅着被褥上飘出的从未闻过的阵阵清香,就这样安心入眠了。 皎月洒下银辉随清香进入林旦的梦乡。 在梦里。 林旦四周烟雾朦胧,只浅浅看得清脚下。他头脑昏沉,但估摸出自己就站在房间里。 月光愈发清亮,似一把扇驱赶走了笼罩房间的烟气水雾。 林旦随着月光来的方向往窗外看去,未见心中所思的那轮明月,却瞧见疯老头正在屋外耕地。他刚翻起一块土,把形状怪异的种子丢在坑里。蔡婆婆也在他身旁,拎着水壶,往疯老头填平的坑里浇水。 不知何时雾气又起,林旦刚觉得眼前画面逐渐模糊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又让林旦的视野清晰起来。 “你水浇多了,会溺死的。” 原来是疯老头在训斥蔡婆婆。 好像骂她还不解气,疯老头愈加愤怒还要动手打她。 林旦忙欲翻窗出去阻止,就在跳出窗户的一瞬间,他惊醒了。现实中的他也往前空蹬了一脚,自己仿佛从悬崖落下一般,这种落空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林旦努力着睁开眼,却被明晃晃的太阳逼了回去,他左摸右摸,只抓住一把泥土,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地上。 他心中万般疑惑,难道我是饿晕了过去?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吗? 但他摸了摸肚子,小腹微微隆起,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至少肚子里的饭不是假的,而且那把玄剑也还在身后。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的花草树木也与昨天一样,唯独矗立在这儿的房子不见了。 此刻的林旦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刚学会的气感受了一番周遭环境,此处的的确确就只是一块空地而已。 他又看向手中玄剑,心中暗念,莫非是你搞得鬼,随即想拔剑出鞘,可依旧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像记忆中那个蔡婆婆所指的方向,往北走,去那个武陵郡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林旦的身影消失不见。而此处本该有的房屋又原地显现,疯老头和蔡婆婆就站在屋前。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那孩子用的什么法子,还能感受这世间的气,真是不简单呀。”疯老头掐着指头,好想在算着什么。 “那可不,咱这眼光能坏吗?”蔡婆婆嘿嘿地笑着。 望着林旦远去的方向,疯老头口中喃喃道:“我还是觉得那人好像条狗。” 蔡婆婆跳起来敲了下疯老头的头,朝着林旦的背影竖了个大拇指,“就算是狗,那也是狗中之霸!” 正朝北赶路的林旦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当他回头看去时,好像隐约看见了房屋的一角,可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土屋小筑,只是一片茂密树林而已。 …… 此处林旦赶路不表,荆州武陵郡,城门口。 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胖子锦罗玉衣站在城门口处,细细打量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一旁手持长戟的几个守城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何太守今日怎么突然来城门口陪我们兄弟几个了,难不成是我们前几日偷溜去宵香阁看新来那个的红什么姑娘被发现了吧。” “笨!要真被发现了,还能等到太守大人亲自来城门提我们吗?” “不错,我那日在宵香阁听到消息,说是司州朝廷派了督察御史来荆州各郡视察,就这几日便到,所以何太守才亲自来城门站岗接待呢。” “不会是什么世家公子吧,那我的红什么姑娘岂不是要被糟蹋了。” “拉倒吧你,人家叫红瑜!红瑜姑娘最欣赏有才学的人,你一个士卒,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念不出来,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呀。我看我们呐还是好好攒钱娶个大屁股老婆,糊弄糊弄算了。” “不过眼下这当口,司州朝廷还敢派人来呀,要是让江陵城那两位刘大人知道了,恐怕……” “喂!你们几个是不是不想干了,交头接耳成何体统,给我好好站岗!”何太守看不下去了,要不是现在进城的人多,自己非过去踹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几脚不可。 可怜这个何太守听到御史来访的消息,这几日都勤勤恳恳地在城门等候。消息说是来的是个姓林的年轻人,喜欢舞刀弄剑的。 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半个拿刀持剑的年轻人进城,他心里苦呀,别到时候人还没等来,自己这胳膊腿就先扛不住了。 也不知何太守是从哪听来的,从小就矮胖的何太守一直以为多站会变矮。 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在往地下掉,要是脚着地的话,岂不是一直把腿往下压,自然变得越来越矮。所以他一有空就坐着,回家就躺着。 但如今他守在城门,万一刚好坐着的时候,御史来了,那不是被逮个正着。所以他只能敬业地站着。不知道他在想今晚宠幸哪房小妾时,想没想过跟他一同站岗的士兵为何从未变矮。 何太守见已经黄昏时分,道路上也空无一人,正准备让几个守城士兵抬出藏在城门后的轿子送自己回府上。关于这轿子,其实何太守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可以让自己少走路,二是御史来了可以给他坐,简直一举两得。 何太守平日就常望着家里的祠堂,不禁感叹,何家能出我这样一个聪明人,简直是家门之幸呀。不过他在说这些话时,祠堂上各个先祖牌位的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何太守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先祖们也都认可他的聪明才智。 可就何太守准备打道回府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何太守极目远眺,那个人好像有一大一小两个头,吓了他一跳。待那个身影走近一些时,他才看出原来是一个青衣少年背着一把剑走过来。 太守心中安定下来,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吓我一跳,原来是个背着剑的少年而已。 等…等等,背着剑的少年!难不成是御史大人? 不对不对,堂堂御史大人怎么会孤身一人,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但他随即转念一想,哎呦,御史大人是来视察工作的,自然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看这人衣着破破烂烂的,一定是了。 何太守忙让这几个兵卒把轿子藏起来,既然他不想声张,那我怎么能大张旗鼓地迎接他呢,就是今天得自己走路了,不知道又要矮几厘。何太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未等林旦走到城门口,何太守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看不出他腿虽短,但迈得还是挺快。 “林御史,这里就是武陵郡了,您舟车劳顿,快请进吧。”何太守向林旦拱一拱手后,侧身躲开,让出路来,手掌还朝着城门的方向,可谓是礼数至尽。 林旦看着眼前圆滚滚的胖子,心中不免疑惑这人怎么长得如此一言难尽,不过口中未发,他读到过不少祸从口出的故事。 随后林旦抬头望去,看见城门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朱砂赤大字:“武陵郡”。 这笔法遒劲有力,林旦不免心神一晃。 站在一旁的何太守见林旦站着不动,心中思绪万千,莫非是我哪里没做好?可思来想去,他们才第一次碰面,不至于就交恶吧。 但是何太守突然想到一事,自己还未自我介绍,御史大人莫不是怀疑我是歹人? 于是何太守赶忙又道:“在下正是武陵郡郡守,何万千。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御史大人谅解。” 可林旦却皱眉道:“我不是什么御史,我叫林旦。” 他虽读过众多江湖画本,可朝堂之时所知甚少。 何太守心中狂喜,对了对了,你越不承认,你就越是御史,更何况你也姓林,那不是你还能是谁。 但何太守脸上不露痕迹地说道:“好的林大人,站在这聊天多不方便呀,我们去府上坐着慢慢聊,属下再给大人摆一桌接风宴,尝尝我们这儿的特产。” 他本想将腰弯得更低,可被自己这大肚腩挡住,再下不去了。 何太守一言接着一言,说得林旦是一头雾水,不过听得出定是眼前之人将自己错认了。 但听到有吃的时,他也就无所谓了。原本林旦正愁自己口袋空空,打算进了城像那些被两文钱难倒的英雄好汉一样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赚点钱吃饭。若实在不行,只有把这把玄剑卖掉,这剑沉甸甸的应该还值点钱。 可眼下既然这个胖球自称是太守,又要请吃饭,那何乐为不为呢。 想到这里,林旦大手一挥,装模作样地说道:“叫我林公子!” 第四章 那人好像条狗 荆州武陵郡以南,百公里外有一户人家,孤零零的矗立在林间。 这日夕阳西下时,一个有些消瘦的白发老头子正在屋前的两块田里翻萝卜时,远远瞧见一个青衣少年杵着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来。 除了那双桃花眼发亮,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这不是林旦还能是谁。 林旦站在远处有气无力的朝老头子挥了挥手。此时的他已经饿极了。 他没想到下山之后走了一天的路,别说像江湖画本上写的什么偶遇人家了,路上连只野兔都没碰着,又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青白山,只好继续走下去。可却始终没看见有人烟的地方。 现在好不容易在日落之前遇见一个人家,怎么说也得蹭口饭吃。 不过这还是林旦第一次遇见生人,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不过得把兴奋藏起来,装虚弱一点,不然人家怎么会给自己饭吃。 老头子弯着腰一只手拄着锄头,另一只手挡住夕阳,想瞧清这个少年的模样,可左看右看都看不清。 “老婆子,你快来看看,那是谁呀!”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人,你准是眼睛又不好使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婆婆从屋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要不是那一头和老头子一样雪鬓霜鬟的银丝完全看不出来是个老人家。 “你眼睛好使,那你来看看嘛。” 两人正说话间,林旦不紧不慢地朝小屋走来。 不等老婆子开口,老头子便说:“我看那人好像条狗。” “不对不对,我看他挺像年轻时候的你,简直一模一样。”说完,老婆子便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子忙摆手道:“怎么会像我呢,我年轻时可比他英俊潇洒多了!” “是嘛,真要是英俊潇洒又怎么会和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一起,还不得夜夜找那些狐狸精谈天说地呀。”老婆子没好气地刮了他一眼。 老头子急了,把锄头都扔了,甚至驼着的背都挺直了一丝,“我可没跟那些狐狸精有什么瓜葛,她们非要凑过来的,又不是我主动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吵架时,林旦已经走到两人跟前。 “老人家,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呀。”林旦知道不能一开口就要吃的,掉份儿,自己应该也算半个高手,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百姓面前,得大气一点。 老婆子自来熟似的拉着林旦的手就往屋里走,亲热地说道:“还远得很咧,你今晚肯定是走不到了,就在我们这歇一夜吧。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刚巧我今晚饭煮得多了,你也来吃一些。” 林旦哪见过这阵仗,心中尚存的那点高手风范早就烟消云散了,点点头就跟着老婆子进了屋。只留下屋外孤零零的老头子,默默地捡起锄头,挖出两根白萝卜后才跟着进了屋。 “老头子你搞快去做饭,我先给小林安排间屋子。”老婆子推着林旦进了一间侧房。 白发老头子有些不高兴了,自己就挖两个萝卜的功夫,咋的名字都知道了。可老婆子压根没正眼瞧他,叫他去做饭时也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而被推着走的林旦心中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明明这个老婆婆刚才说今晚饭煮多了,又为何此时让这老爷子去做饭,难不成自己遇见歹人了?想到这里,林旦心跳不免加速,全身血液快速流转,肌肉紧绷,可当他看到这两人都已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少了几分。 “今晚你就睡这间房吧,你在这等着,我给你抱床被褥来。”老婆子一脸喜色地快步离开了。 林旦站在房里,四处打量。这屋子的墙壁是用土做的,他虽然在书上读到过,但仍是好奇这土是如何垒这么高却不倒的。他用手掸了掸这床上的垫子,是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比自己在茅庵里睡的木板床要好太多了。其余的东西也就一些桌椅板凳,虽做工比师傅做的更精致,但青白山上的竹子明显更有灵性一些。他心中不自觉地想替青白山和师傅找补一些回来。 不多时,老婆子抱着一床红色的褥子回来了。她本就身材矮小,抱着一床厚褥子后,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挡住了。 林旦见状忙想接过她手中的褥子。 可林旦的手刚一碰到褥子就被甩开,一个干劲十足的声音闷闷地从褥子后发出。 “不用你来,我蔡婆子虽然年纪大抱床褥子还是能行。” 先前两人在厅屋里时,老婆子就主动问了林旦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从哪里来。林旦虽是第一次面对生人,还被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叫林旦,是个流浪儿,我是一路从那边过来的。”他随手指了个方向。 这样的回答其实在他脑海里重复过无数次了。他不想暴露师傅的名讳,更不想让人知道青白山上有人居住,因为他怕师傅是真的因为躲仇家才不愿下山。 听到林旦飞快地回答,老婆子脸上的笑意就没停过,“太像了,真的和老头子年轻时一样。”见林旦一脸懵,她又忙介绍起来:“我姓蔡,你叫我蔡婆婆就行,屋外那个死老头叫风牺,认识的都喊他疯老头,你就喊疯老头就行。” 林旦当然不敢真的叫疯老头,万一人把自己撵出去了,在这荒郊野岭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蔡婆婆,你们两个老人家独自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有个野兽啥的咋办,为何不搬去城里居住?这样吧,咱们可以一块走,我帮你们扛东西。” 从小就被赵清毓灌输做一份事吃一口饭的林旦,当然不愿吃白食,况且一个老头一个婆婆住在这寥无人烟的地方在他眼里确实不合适。 这无心之语落在蔡婆婆耳朵里可就翻了个倍了,见眼前这小伙子如此有孝心,她都想让他当自己孙子了。 “你还年轻,不懂这乡野的好,既没人打扰,又没有苛捐杂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清静无为嘛。你的好意我蔡婆婆心领了,要不你做我孙子吧。” 原本林旦还在想,这山下的人知道的道理都不少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婆都知道清静无为这个词儿。 不过他听到蔡婆婆要收自己当孙子时,吓了一跳,忙回道:“哎呀,婆婆,不是我不想,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还在不在,要是我这样贸然认个婆婆,不太好吧。”话虽如此,林旦在说到“婆婆”二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有言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拍到马屁就无敌。 蔡婆婆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待会让老头子算一下不就知道了。” 但她口中却说道:“好吧,那先放你一马,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我这个婆婆了,再来这儿找我就行。” 瞧见疯老头进来了,蔡婆婆赶忙吩咐他去做饭。而自己则推着林旦进了侧房。 蔡婆婆整个人站在床上铺被褥时,林旦站在屋里有些许尴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好向蔡婆婆问些事情,打发一下时间:“这里是什么地方呀,我是迷路来这里的。” 蔡婆婆专心致志地在铺床,并未理会林旦的问题,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蔡婆婆没听见,还特意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结果蔡婆婆还是不理不睬。林旦就更尴尬了,脚趾紧紧地扣着鞋,好想把地板顶穿,让自己有点事儿做。 好不容易床铺完了,蔡婆婆这才从床上下来,抬头望向林旦,说道:“年轻人别那么着急嘛,我都听见了,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嘛。” 林旦心里满是疑惑,先前拉我进房子的时候可是虎虎生风,雷厉风行,咋就出去拿了个被子就变化这么大。 “这里就是荆州的一个荒郊野岭,没什么名字,但从这里一直往北走…”说到这里,蔡婆婆顿了下,打量一番林旦后继续说道:“以你的脚力,约莫走个大半天就能到最近的一个郡县——武陵郡。” 林旦不想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忙问道:“婆婆今年多大岁数了?” “臭小子,跟老头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就喜欢打听女人的年纪。这是不礼貌的,知道吗?”蔡婆婆甩了林旦一个白眼。 林旦只好讪讪地赔笑,心中暗恨,我怎么忘了不能问女孩子年纪呢,明明在江湖画本上都见得那么多了,对了,这蔡婆婆也不算女孩子了吧,看来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不好惹呀! 眼见两人又无话可言,林旦脑子里飞速思考有什么适合和老人家聊天的话题。可林旦不知道的是,一旦他停下来,那就到蔡婆婆的回合了。 “小林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蔡婆婆笑着问道。全然不觉得自己问林旦年纪有什么不礼貌,连带着还八卦一下。 “啊!哦。我今年十九岁,还没遇见过什么女孩子呢!”蔡婆婆的一番话问得正在思考的林旦猝不及防,刚回过神来,心中还未措好词,只得如实回答。 “哎呦,十九岁了还是个雏儿呀,这点可不像你疯爷爷,他在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可是纵横情场,阅狐狸精无数,你也得努努力,加把劲了。” 蔡婆婆一席话说得林旦眼神飘忽,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身上好似有无数跳蚤在噬咬。往日都是林旦开赵清毓的玩笑,自己被涮还是头一回,明显看得出他很不适应。林旦心中哀道,师傅我错了师傅,我不该逗你玩的。 可尴尬的不止林旦一人,蔡婆婆口中的疯老头此时在侧房门口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说完了吗?吃饭了。” 说罢,疯老头转身回灶屋端菜去了。 林旦忙跟着疯老头一起去,和蔡婆婆待着一起太可怕了,他不禁想到以后要是赵清毓老了,也变成蔡婆婆这样的话,那打死他也不回青白山了。 第三章 下山咯 日头一晃便过去了七日。这七日赵清毓过得有些寂寞。 按往常的惯例,林旦至少每日挑战赵清毓一次。可在这七日里,要不是每次正午时分,他都会来做饭,赵清毓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偷溜下山了。 赵清毓后来悄悄跟踪了他一次才发现他几乎一直躲在小山洞里钻研自己给他那本《神行气御经》。可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竹屋里看书,不过任由他去吧,反正没个三年五载他是练不出来的。 而在这一周里,林旦是越看这本《神行气御经》越后怕,里面的功法虽然简括,但一旦深入其中才知它的立意高远,鱼潜深渊。 按照书上的说法,世间万物皆是由精构成,万物的运作则是靠气来推动,而将精与气汇合起来,构成的特殊的气则是神。精、气、神三者之间是相互滋生、相互助长的,人的生命起源是“精”,维持生命的动力是“气”,而生命的体现就是“神”的活动。因此,若想强大自身,离不开壮精、蓄气和养神。 关于前两项,书中都有详细的法门,可养神的口诀玄之又玄,林旦一时半会也看不懂。其中壮精就是强健体魄,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但当林旦看见关于练气的说明时,顿时领悟了为何自己总是避不开师傅的最后一剑。 “练气至气贯全身时,可身快如雷,随风而动。” 看来师傅果然还是有才学的,竟然能创出这等功法。啧啧,不仅有才学运气还好,不然怎么遇得见我这样百年,不,万年难得一遇的弟子呢。 于是,林旦决定苦习蓄气。 这日午时,赵清毓看书累了正坐在茅庵前晒太阳,冬日里的暖阳格外难得,一点也不能浪费,她恨不得把自己铺平开来晒。 这时林旦一脸振奋地走了过来。赵清毓没睁眼,但是听到他的脚步,估计着时辰,知道他是来做饭的,故意呛了他问了一句:“今儿个吃鱼还是吃熊掌呀?少搁点盐,昨天差点齁死你师傅。” 林旦用力地拍了下手掌,嚎了一嗓子,“哈!” 这一声“哈”,把躺在椅子上的赵清毓吓了一跳。 “刚说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天,又发什么疯呢?”说着,她顺手就把正看着的书扔在林旦脸上,不过刚扔出去她就后悔了,因为那本书就是《错嫁皇子我好慌》。 然而林旦稍稍侧头,刚好躲过朝他飞去的书。赵清毓一愣,因为往日里他是绝对躲不开的。 “我神功已成,今日就是我最后一次挑战师傅了。请师傅赐教~”林旦故意阴阳怪气地拉长尾音。 赵清毓不想理会装怪的林旦,可心中难免升起一股不妙之感,坏了,不会真给他练成了吧,这才过了几天呀。我自己修练了一年才练到一半而已,他不可能进步如此神速。 “慢着,我们先不过招,试试你是否练成再说。你跟我进来。” 说罢,她便起身回屋拿自己的那柄长剑,林旦兴奋地跟在身后,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就当赵清毓俯身拿剑时,林旦突然往后跳了一大步。 他满脸委屈,小声说道:“耍赖皮有意思吗?好歹你也是我师傅,不至于搞偷袭吧。” 赵清毓起身转头,一脸玩味地看向林旦,“你怎么知道我要偷袭你的?” “我练的是你给的秘籍,你还问为什么?” 赵清毓略有威胁地“嗯”了一声,眉簇成黛,微颦微蹙地看向林旦。 “好啦,我早就感知到你的手放在剑柄上,就等着我凑过去给我一剑了。师傅我很乖的,呆在山上也很有意思,我会一直服侍您老人家的!”林旦见赵清毓脸色一阵变化,害怕她真给自己来一下,赶忙表起了孝心。 赵清毓心中叹气,唉,既然林旦已经如此说了,那自己写的那本《神行气御经》他至少也是练成了蓄气这一层,应该足够他闯荡江湖了。 “唉!”赵清毓当着林旦面又叹了一口气 “拿上那柄玄剑走吧。” “啊!师傅你又赖皮,见我接得住一百招了就不打我了!” 林旦忙向前想抱住师傅求求情,不料却被赵清毓用剑柄顶住额头,但他依旧死皮赖脸地向前压去。 “我是叫你拿着剑下山去,当然了,你不想下山也行,我还愁你走了我没伴呢。”赵清毓清冷地说道。 听闻此言,刚刚还在撒科打诨的林旦,顿时呆在原地,那双桃花眼好似要闪出光一样,与赵清毓对视了好一会,突然一把将她抱起。 “好耶,师傅大人万岁!” 被举上天的赵清毓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急忙喊道:“快放我下来!” 可林旦好像没听见一样,抱着赵清毓在空中旋转,她忙用剑鞘戳林旦的侧腰,林旦吃痛才把师傅放了下来。 “哎呦,师傅你干嘛!” 林旦眉毛眼睛凑到一块,嘴里还不停地吸气,双手扶着侧腰,一副痛苦难忍的表情,看来是亲师傅,不然下手不会这么狠。 而此时的赵清毓脸上红晕未消,上一次有人抱她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当然了,小林旦不算。 “你这登徒子,我先砍掉你两只手再把你踢下山!” “我对师傅的孝心山海为证日月可鉴,这不是想着马上要走了,怕师傅你会想我嘛,别,真是开玩笑的…” 林旦正说着,赵清毓剑已出鞘。他虽然对师傅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但赵清毓看不见那也是白搭。 见自己这亲师傅来真的,林旦当然不是引颈受戮的主儿,忙逃出茅庵,可赵清毓紧追不舍,只好继续逃跑。 青白山上有两个人在不停狂奔,一个不停追,一个不停逃。 穿过无数树林,越过岩石和溪涧,从日头当中跑到薄暮西山。 直到林旦再也跑不动了,瘫坐在地,看着身后白衣飘飘,淑雅风姿的赵清毓,忍不住骂了一声:“师傅你真的是人吗?咋这么能跑?敢情平时你都是让着我的是吧。” 此时的林旦脸上全是汗渍,还有各种尘土附着在脸上,只剩那双桃花眼还是那般有神,反观赵清毓的姿态比在茅庵里时更加仙气逼人。 见赵清毓正轻飘飘地向自己走来,吓得林旦忙把双手背在身后。 “师傅教训的对,徒儿知错了,知错了,知错了!!!” 赵清毓一手掐住林旦的耳朵。 “我还没教训你,你就知错了是吧。” 说罢,赵清毓从身后拿出一把剑。 林旦晃眼看见师傅将剑拿了出来,以为是真要砍自己的手,不停晃着头让耳朵挣脱了赵清毓的手,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球。 看见徒弟一副怂样的赵清毓,将剑插在地上,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剑。” 过了好一会,见林旦依旧没有动静,只是抱成团不停颤抖。赵清毓踢了踢他的背,说道:“想当大侠就得大气一点,断手断脚又怎么样,就算是断头也一样得挺直腰杆。从这里再往下走两个时辰就算下山了,师傅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说罢,赵清毓便回身往山上走去了。 其实原本在她心中,两人分别的场景应该是很动人的,可惜自己对着一个球在讲,再细腻的嘱托也只能衬托这诡异的气氛。 算了,她伸了个懒腰,以后能日日睡个好觉了。 躺在地上的林旦感受到师傅走远后,他也逐渐坐起身来,他并非是真怕师傅砍他手,只是怕自己在分别时落泪。 可当林旦提起那把玄剑,准备往山下走去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江湖小说里,侠客都得带点钱在身上呀。于是他赶忙往山上追去,一边追一边大喊道:“师傅,钱!你还没有给我钱!” 林间不停传来回音,“钱!钱!” 蓦地,一个清亮的女声回荡在林间,只有一个字:“滚!” 林旦虽然被骂了,但脸上浮现出轻松惬意的笑容。 一身白衣,正往山上走的赵清毓也同样如此,笑靥如花。 等到林旦走下山时,夜空中早已有一轮明月升起,他找了一颗大树,决定躺在树上歇息一晚。 他想起小林旦刚认字读书时,一天夜里,他问师傅自己为什么叫林旦? 赵清毓摸了摸小林旦的头,说道:“林旦是我取的名字,我在林中听到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时又刚好是早上,便给你取的林旦二字。” “那你为什么叫赵清毓这个名字,第三个字好难写的。我练了好久才学会。” “清呢,是字辈,我这一辈名字中间都叫清。而毓嘛,其实跟育一个意思,大概是说我生来就是养你的命。”赵清毓一边说,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着。 那夜月色皎洁,地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你骗人,我比你小这么这么多,怎么能知道我的事。” 小林旦呵呵笑着,用头顶了顶赵清毓的手。赵清毓没再反驳,只是又抚摸了两下他的头,有点扎手,为了图方便而剃的光头。 小林旦又问为什么让他叫师傅而不是妈妈? 赵清毓目光深沉地看向小林旦,随后脸颊绯红,连耳根都泛起一片红晕,她告诉小林旦:“我将你抚养大,教你做人习武,就是你的师傅。” 还有两个问题,小林旦忘记问了,那就是自己从哪里来的,师傅又为何收养自己。那夜的月光很柔和,哄着小林旦睡着了。 小林旦不喜欢读赵清毓的各种经书,但特别钟情各种故事画本,写江湖豪杰大碗喝酒浪迹江湖,描宫闱秘史崎岖弯折淫奢糜荡。林旦初读后,心中升起了自己的小小江湖。 青白山山腰处有一座湖,他常跑到湖边,吹着风,想象自己乘着一叶扁舟,静静地躺在船里,看日升月落,听渔歌唱晚,虽然他并不知道渔歌是什么,但至少他见过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这愿望在他心中已经实现了一小半。后来赵清毓知道后,花了好大力气,前后砍了四五颗大树,再照着书上所讲的制船之法,替林旦造了一叶小舟,还特地做了一支笛子,吹响她记忆中的曲子给林旦听。 第二章 青白山上的青白 身为师傅的赵清毓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两人住在山上,生活简陋,可她生平最爱干净,即使是斑竹制成的茅庵,各种角落和缝隙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她自己身上的衣物更是得洁净如新,也不知道赵清毓是怎么做到的,那些衣物上一丝泛黄的痕迹都没有。 起初她也会管一管林旦身上衣服是不是脏了,可趁自己洗晾衣服的功夫,林旦早就满山跑弄脏了好几件了,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眼不见为净。 说实话,将林旦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养育至今,无法想象彼时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赵清毓得付出多大努力,不必说每日清洗尿布,这些布片还有林旦这些年的衣物都是从她自己的衣服上裁出来的,更不必说林旦还是婴儿时,她每日得追着山里的野兽“妈妈”讨奶喝。 不过好歹是把林旦一点一点拉扯大了。长成了一个身高八尺,不说气宇轩昂,至少也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赵清毓一把拉起双眼失神的林旦,不仅把他的屁股带离地面,还把他的思绪带回眼前。赵清毓使劲地拍落林旦青衣上的灰尘,好不容易抖落干净,可激起的尘土又飘染在自己的白衣之上。她此刻只想先去湖边洗洗。 “你先自己琢磨着。” 师傅落下一句话后,便飞快地往湖边奔去,顷刻便消失不见。 可从地上起来后的林旦看着赵清毓远去的背影琢磨出了别的想法,难不成师傅偷偷在练其他更高明的武功不告诉我,好让我过不了第一百招,一辈子呆在这里青白山上吗?书箱里的江湖小说我都看了好几轮了,至少让我换一换吧。 于是动了贼心的林旦蹑手蹑脚地跟着赵清毓到了山腰的湖边,寻了一颗足以遮住自己身影的大树,躲在树后静静地等师傅练武的时候偷看几眼。在他看来,只要师傅比划个一两次,自己便能学会。 可怜站在树后的林旦左等右等,等到不耐烦了也没听到什么练武声,莫非是练的什么内家功夫,只打坐不出声儿的? 林旦带着心中疑惑侧头看向湖边,不料心里想着的内功打坐没见着,倒是看见一片春光…… 原来赵清毓本想在湖边稍微涤掉外衣上的尘土,但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顺便洗个澡去去汗。正褪去身上衣物时,被林旦瞧了个正着。 他的脸蛋瞬间透红,耳朵更是红得发紫。 平日里万般调皮的林旦,此刻都觉得自己这样偷窥师傅洗澡绝对不行,特别是瞧见赵清毓只剩一件贴身衣物,连臂膀背脊都白晃晃地清晰可见时,林旦已心生退意。 他虽然从未下过山,但礼义廉耻,赵清毓自然教过他。特别是在林旦到了十岁左右,赵清毓特意再建了一间竹屋,让两人分开住。茅庵和竹屋里家具摆放都一样,并不多,一张厚实的木床,一个有些倾斜的桌子和两根竹椅,仅此而已,唯一多的便是赵清毓住的茅庵里有个大大的书箱。后来林旦求着师傅给自己也做一个书箱,不过赵清毓却说他又没书要什么书箱,他想想也是,此事也就作罢。 躲在树后的林旦此时只顾退走,忘了留心脚下,好巧不巧踩到了一片枯树叶,清脆地响声此刻在他耳中好似雷鸣一般轰隆。他暗骂一声,师傅师傅你可千万千万没听见。脚下未作停歇,健步如飞,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待到林旦回到茅庵,他心中惆怅万分,在屋里徘徊不定。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畜生,想扇自己两巴掌,可当手碰着脸时,又只是轻轻刮了一下,总不能真傻得自己打自己吧。 他先是担忧师傅是否发现自己在偷看,而后忙打消自己先前的疑虑,发现与否都不重要,做了这等错事就得受罚。于是他双手举着一根小指粗的藤条,跪在茅庵门口,等着师傅回来处罚自己。 不多时,一身白衣如新的女子出现在茅庵之外。见着她的徒儿跪在门前,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她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这家伙又惹下了什么祸事。 “你跪着干嘛,又闯什么祸了?” 赵清毓突然想起了她的经书,忙走到屋内装书的箱子旁,清点一番发现并未缺失后才放下心来。 林旦有些局促,看师傅的反应定是没有发现自己偷看洗澡。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搞这么一出,这下好了,想不承认都难了。 但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出一个绝妙的说辞,既能解释过去,又能套得武功。 林旦委屈地说道:“徒儿不知犯了何许错误,师傅才不愿将武功倾囊相授。请师傅惩罚。” 白衣飘飘宛若仙子,身上还透着一股清香的赵清毓此刻却面色古怪,她好奇林旦是怎么发现自己新练的武功的。 赵清毓拿起林旦双手举过头顶托着的藤条,在手中抚摸一番后,冷笑一声。 其实她心中了然,自己的一身本事迟早要教给林旦的,既然他开口问了,那便由他去吧。 “既然是你主动想挨打,那就别怪师傅下手狠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往地上狠狠抽了一下,只听得啪的一声,在林旦眼里,那挨抽的竹制地板好像裂开了一丝。他五官挤到一团,紧闭双眼,全身上下都紧绷着,等着师傅的下一鞭子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快速地默念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保佑我能逃过这一劫。”这些都是他从赵清毓的书上看到过的最厉害的人,他也不管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些都是谁,反正多念念总没错。 可他只感觉到脸上有一丝滑溜溜的触动。 “打过了。” 鞭子只在林旦的脸边轻轻滑过。 赵清毓看着林旦的紧张样子,忍不住笑,她岂能没有发现林旦偷看自己洗澡,但当时她衣物还未脱完,林旦便已退去,她便知道这孩子本性是不坏的,那自己当师傅的还能说什么,宠着呗。何况林旦还负荆请罪等着自己回来呢。 林旦见师傅心情愉悦,又顺势追问道:“既然师傅已经惩罚过了,那答应的武功…”说至后面,林旦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还搓起手来,期待地看向师傅。 不用问,这市井小人的模样一定是他从那堆江湖画本小说上学来的,赵清毓见林旦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恨不得把那堆书一把火烧了,可若是真烧了她自己也心疼,除了林旦爱看,赵清毓偶尔也得解解闷呀。 无奈之下,赵清毓从书箱里拿出一本名为《神行气御经》的书,递给林旦。书很薄,只有寥寥数十页。 “拿去!这可是我从《上清大洞真经》和《本经阴符七术》两本中摘出的精要。不过到底效用如何,我还未练到最高境界,也不可得知。” 林旦虽然并未看过什么真经和七术,但听名字就十分厉害,此刻自然欣喜若狂,拿起书忙翻看一二。 开篇一行大字瞬间镇住了林旦的心神。 其上赫然写道:精脱者死,气脱者死,失神者死。 一连三个死字,煞气十足,看得林旦血气上涌,直大喘气。他合上书,向赵清毓看去,只见师傅一脸戏谑。 “你师傅我当年也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天才,写这种武功秘籍,三天一本罢了。” 这样的话,若是讲给小林旦听,他定会信以为真,但在林旦看过那么多江湖故事之后,自然不会相信师傅的疯言疯语。若她真是天才又怎么会甘愿在这山上隐居,天天看书,看了十多年才写出这样薄薄的一本《神行气御经》。根据他看江湖小说的经验,多半是早年间惹了祸,无奈才逃到山上,估计这祸事还不小,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不敢下山。不过这本书嘛,还不错,起码一开头就把人唬住了。 林旦揣着书向屋外走去。 自从有一次看一本叫《错嫁皇子我好慌》的小说被赵清毓发现并嘲笑了好几天后,他看书都去躲到一个山洞里偷偷看。直到前不久他才回过味儿来,这些书不都是师傅的吗?本想跟赵清毓好好说一番,可那毕竟是自己师傅,要是嘲笑她一定会被收拾得很惨,当徒弟的只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了。他也因此养成了偷偷看书的习惯。 “我拿回去慢慢揣摩,师傅拜拜。” 临走时还不忘向师傅挥挥手,全然没有先前跪在地上立正挨打的窘迫模样。 赵清毓还能说什么。这个师傅当的,除了林旦长大了后,可以吩咐他日日做饭,其余时候都是徒弟在折磨师傅。而师傅还得担心徒弟这别磕着那别碰着了。好在那次惹怒黑罴,被追得漫山遍野跑后,他就很少在山里闲逛,多贴在师傅身边了。 即使住了十多年,这青白山林旦和赵清毓也只逛过一部分。因此山山腰以上长年白雪覆盖,活物入内难以久居。只有夏日里这青白山上的“青”能缓缓往上爬,寒冬时这“白”又嗖嗖地往下钻。青白山便是从这以山腰隔开的上白雪下青木中取出“青”“白”二字为名。 第一章 接我百招 青白山内一处宽裕平地,白衣胜雪的赵清毓手持长剑向前方刺去,刃如秋霜,唰唰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师傅,这可是最后一招了,也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招了,以后一个人的日子不要太想念我。” 林旦身着一袭青衣站在风中,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 面对袭来的一剑,他丝毫不慌张,自忖可以轻松应对。 可还不等青衣少年有所反应,只听得呲的一声,剑尖划破衣襟停留在少年的脖颈之下。林旦瞬时冷汗直流。 他硬挤出一抹笑容,忙侧过身子避开长剑,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赵清毓的身边。 “恭喜师傅神功大成,刚刚这招缩地成寸是怎么做到的?” 青衣少年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抱着女人手臂撒娇。 他当然不是违心如此,师傅将他养大成人,对林旦而言,师傅既是师傅,也是自己的妈!他看过的江湖画本上,常有儿女在母亲面前撒娇,自己时不时也想感受一下这样的滋味。 白衣女子瞧自己这徒弟如此扭捏,气得抬手作势要打,可抬着手未能落下,僵持一会儿后,只得作罢。谁叫她就这么个便宜徒弟呢,再说,她也不是没打过,可这家伙就像糍粑,越打越粘人。 她甩开抱着自己手臂的少年徒弟,啐了一口,老大不小了还撒娇。林旦被甩到地上,身上沾满尘土可却没什么反应,估计是压根没听进去,还在琢磨刚才那一剑是怎么回事。 无可奈何的赵清毓缓缓收剑回鞘,心中叹息,这孩子天资聪颖,任何招式只消看一眼便能得知其中奥妙,再过不久,自己怕是留他不住了。 两人都是武学奇才,但赵清毓除了练武,更爱读书,即使是住在这青白山上,茅庵里依旧藏书颇厚,不仅是各类三教九流经书,还有许多江湖画本和制裁工艺。因此林旦也跟着赵清毓蹭着看了不少书,毕竟山上草木鱼虫鸟兽虽多,可若住上十年、二十年,总归是会腻的。赵清毓教林旦识字读句后,他就经常泡在书本里了,因为除了师傅,他只能在书里找到别的人。 林旦缓过劲儿来盯着女子的脸,他最喜欢师傅动怒的模样,用他的话讲叫:“有人味儿”。 赵清毓本就肌肤冷白,眉眼如黛,性子更是高傲,平日里神色中总是透露出一丝冷漠,好似青山巍峨料峭,教人可望不可及,只得敬而远之。 其实怪不得林旦喜好非常,打从记事起,他便与师傅住在这青白山上,师傅不肯下山也就罢了,连带着林旦也不许下山,说是山下人都是坏心肠,下山便会别人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可怜林旦只在书上读过人间事,却从未食过人间烟火,心中向往罢了。 某次,林旦趁着赵清毓去洗澡时,想偷溜下山,结果在下山途中迷了路,在林间摸索道路的时候,遇见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黑熊坐在地上,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地看着林旦。少年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迷路了,刚抱起来就听见身后传出一声怒吼,原来是熊妈妈来了,漫山遍野地追着他跑,哀嚎声在山林里此起彼伏。 “妈呀!我真没欺负你儿子。” 在熊爪即将拍到林旦身上时,师傅赵清毓及时出现,快若闪电般递出一剑,弹开了那只厚实的爪子。畜生吃痛后,正欲咆哮发怒,却被赵清毓双眼一瞪,气势全无,逃走了。 “就你有妈是吧!臭狗熊!”林旦恶狠狠地朝黑熊的背影骂道。 但当他回过神来后也瞧见了师傅的眼神,充满杀意,眸子里还透有一股复杂的感情,好似在愤怒、关心还有自责。 只此一眼,林旦便好似丢了魂,隔三差五地招惹师傅生气,不为别的,只想多瞧几眼师傅的“人味儿”。 不是故意弄坏她的藏书,就是故意躲起来玩失踪。 直到后来有一次,林旦弄脏了赵清毓刚洗净的白袍,这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实在受不了了。 在他们俩住的茅庵里,面色铁青的赵清毓向林旦冷冷说道:“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砍了你。不开玩笑的那种!” 林旦面带微笑乖巧地跪坐在一旁,先是摇了摇头,见师傅白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森森的冷笑,吓得他笑容都凝固了,寒意直透后背,忙点头如捣蒜,晃得脑浆都匀了。 赵清毓这才脸色稍缓。 她向林旦递出一把剑,剑鞘呈灰色,鞘身上并无花纹,剑柄也只是一圈一圈的条纹雕刻,鞘身与剑柄自成一体,浑然天成。整体长约三尺有余,宽两寸。 “试试这把剑。” 林旦双手举过头顶,煞有介事地想接过这柄剑。 “不辱使命!” 赵清毓翻了个白眼,将剑砸到林旦身上。少年吃痛,但依旧是笑嘻嘻的,拿起剑柄便欲拔出来瞧一瞧。 初次拔剑,林旦只稍稍用力,不料剑柄纹丝不动,丝毫没有与剑鞘分离的动静。少年心中惊讶,随后使出七分气力拔剑,剑鞘仍不见脱离的迹象。可他是个犟脾气,双腿夹住剑鞘,心里发狠,沉沉嘶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拔动剑柄,双手已经被磨出血迹,但仍不肯撒手。终于,剑鞘脱落了一丝,露出的剑身绽放出耀眼光彩,晃得林旦眼睛生疼,稍一泄气,这把剑又重归原状,唯有剑柄上的些许血渍见证了少年的努力。 “这什么破剑,拔都拔不开,还是还给你吧师傅。” 林旦苦着脸,将剑递还给了赵清毓后,轻轻揉着还在渗血的手掌。他越想越觉得师傅是故意在整自己,天底下哪来这么狠心肠的师傅。对了,一定是因为师傅是女人,书上说过,最毒不过妇人心,看来自己以后得避着女人走。不过得等自己能有以后,一直待在这山上,也见不到其他人呀。 这边林旦正神游天外时,赵清毓心中生出一个计策。 只见她晃了晃那把玄剑。 “这把剑来头可不小,是天外来剑。传说九天之上有高人隐居,有一日高人喝醉了,不慎将自己的佩剑掉落,正巧落在你师傅我的脚边,那个高人还追到九天之下,大声问有没有人看见他的剑,我赶忙把剑藏了起来,高人无功而返,这才留下了这把玄剑。现在这把剑我送给你了,只要你能拔出这把剑,我就让你下山。”说完,赵清毓一脸平静地看向林旦。 林旦眨了眨炯炯有神的双眼,似乎在思考,随即用关爱老人家的神色说道。 “算啦,那我还是等给师傅你养老送终之后再下山吧。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赵清毓已经被林旦磨平了棱角。不希望功亏一篑的赵清毓无奈地说道:“那你接我百招不倒,我也让你下山。” 林旦喜笑颜开,那感情好呀,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学完师傅的招数,那时不说能打过师傅,百招不倒当然不在话下。 他正欲出门扎马步,从打基础开始时,赵清毓叫住了他。 “别忘了你的剑!” “不,是你的剑!” “我说是你的剑就是你的剑,拿去!” …… 林旦将剑放在自己床边,反正不怕会划伤自己,若他能自己出鞘,莫说划伤自己,就算砍掉他十多根头发他也愿意呀,当然多了就不行了。他读过的江湖画本里,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一个名动天下的大剑豪,可惜是个秃头,到死也没找到老婆。 自那以后,林旦就没再故意惹恼师傅。 日夜练武不辍的他,看见床边的那把剑,难免偶尔会稍微浅浅淡淡地想起师傅微微生气的模样。 就这样,林旦不停练武,期间也尝试过挑战师傅,从最开始只接得住三五招,到后来十余招毫发无伤,林旦仅用了三天。赵清毓暗暗心惊,但林旦却还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这一剑刺来,自己应该俯身而不是跳起…… 一直到半月后,林旦能接九十九招而不倒,但总是败在第一百招上,至今又已过去了半个月。 期间他也提出过不少异议,比如为何不许他也拿剑,赵清毓说:“你下山之后万一兵器离手咋办?” 少年无言以对,只能回答,师傅你说的都对。 不过林旦有时能看见师傅会在自己练武的空隙,忙忙碌碌地进出树林,起先他并未在意,但到后来,当他才看见茅庵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兵器时,才回过味儿来。可这木制的刀剑在师傅手下走不了一合就会粉碎。林旦合理地怀疑师傅是在故意捉弄自己。 今天的第一百招又是出手时,看似能轻松招架,但师傅手里的剑总能找到林旦的破绽,好像是剑长了眼睛,带着师傅来刺他一样。 林旦心中是有苦说不出呀,自己辛辛苦苦练了半个月功夫,好不容易能挡住师傅九十九招,可这最后一招又困了自己半个月。他还被师傅甩翻在地,索性掐着指头数自己的岁数,一边数一边念叨着:“又是一天过去了,以后闯荡江湖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直到十多根手指头都数完了,不顾尘土肮脏坐在地上的青衣少年仍不依不饶,见师傅无动于衷,直接在地上打起了滚,口里还故意装怪地说着:“这最后一招要我怎么接嘛?” 第二章 青白山上的青白 身为师傅的赵清毓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两人住在山上,生活简陋,可她生平最爱干净,即使是斑竹制成的茅庵,各种角落和缝隙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她自己身上的衣物更是得洁净如新,也不知道赵清毓是怎么做到的,那些衣物上一丝泛黄的痕迹都没有。 起初她也会管一管林旦身上衣服是不是脏了,可趁自己洗晾衣服的功夫,林旦早就满山跑弄脏了好几件了,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眼不见为净。 说实话,将林旦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养育至今,无法想象彼时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赵清毓得付出多大努力,不必说每日清洗尿布,这些布片还有林旦这些年的衣物都是从她自己的衣服上裁出来的,更不必说林旦还是婴儿时,她每日得追着山里的野兽“妈妈”讨奶喝。 不过好歹是把林旦一点一点拉扯大了。长成了一个身高八尺,不说气宇轩昂,至少也是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赵清毓一把拉起双眼失神的林旦,不仅把他的屁股带离地面,还把他的思绪带回眼前。赵清毓使劲地拍落林旦青衣上的灰尘,好不容易抖落干净,可激起的尘土又飘染在自己的白衣之上。她此刻只想先去湖边洗洗。 “你先自己琢磨着。” 师傅落下一句话后,便飞快地往湖边奔去,顷刻便消失不见。 可从地上起来后的林旦看着赵清毓远去的背影琢磨出了别的想法,难不成师傅偷偷在练其他更高明的武功不告诉我,好让我过不了第一百招,一辈子呆在这里青白山上吗?书箱里的江湖小说我都看了好几轮了,至少让我换一换吧。 于是动了贼心的林旦蹑手蹑脚地跟着赵清毓到了山腰的湖边,寻了一颗足以遮住自己身影的大树,躲在树后静静地等师傅练武的时候偷看几眼。在他看来,只要师傅比划个一两次,自己便能学会。 可怜站在树后的林旦左等右等,等到不耐烦了也没听到什么练武声,莫非是练的什么内家功夫,只打坐不出声儿的? 林旦带着心中疑惑侧头看向湖边,不料心里想着的内功打坐没见着,倒是看见一片春光…… 原来赵清毓本想在湖边稍微涤掉外衣上的尘土,但想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顺便洗个澡去去汗。正褪去身上衣物时,被林旦瞧了个正着。 他的脸蛋瞬间透红,耳朵更是红得发紫。 平日里万般调皮的林旦,此刻都觉得自己这样偷窥师傅洗澡绝对不行,特别是瞧见赵清毓只剩一件贴身衣物,连臂膀背脊都白晃晃地清晰可见时,林旦已心生退意。 他虽然从未下过山,但礼义廉耻,赵清毓自然教过他。特别是在林旦到了十岁左右,赵清毓特意再建了一间竹屋,让两人分开住。茅庵和竹屋里家具摆放都一样,并不多,一张厚实的木床,一个有些倾斜的桌子和两根竹椅,仅此而已,唯一多的便是赵清毓住的茅庵里有个大大的书箱。后来林旦求着师傅给自己也做一个书箱,不过赵清毓却说他又没书要什么书箱,他想想也是,此事也就作罢。 躲在树后的林旦此时只顾退走,忘了留心脚下,好巧不巧踩到了一片枯树叶,清脆地响声此刻在他耳中好似雷鸣一般轰隆。他暗骂一声,师傅师傅你可千万千万没听见。脚下未作停歇,健步如飞,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待到林旦回到茅庵,他心中惆怅万分,在屋里徘徊不定。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畜生,想扇自己两巴掌,可当手碰着脸时,又只是轻轻刮了一下,总不能真傻得自己打自己吧。 他先是担忧师傅是否发现自己在偷看,而后忙打消自己先前的疑虑,发现与否都不重要,做了这等错事就得受罚。于是他双手举着一根小指粗的藤条,跪在茅庵门口,等着师傅回来处罚自己。 不多时,一身白衣如新的女子出现在茅庵之外。见着她的徒儿跪在门前,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她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这家伙又惹下了什么祸事。 “你跪着干嘛,又闯什么祸了?” 赵清毓突然想起了她的经书,忙走到屋内装书的箱子旁,清点一番发现并未缺失后才放下心来。 林旦有些局促,看师傅的反应定是没有发现自己偷看洗澡。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搞这么一出,这下好了,想不承认都难了。 但就在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出一个绝妙的说辞,既能解释过去,又能套得武功。 林旦委屈地说道:“徒儿不知犯了何许错误,师傅才不愿将武功倾囊相授。请师傅惩罚。” 白衣飘飘宛若仙子,身上还透着一股清香的赵清毓此刻却面色古怪,她好奇林旦是怎么发现自己新练的武功的。 赵清毓拿起林旦双手举过头顶托着的藤条,在手中抚摸一番后,冷笑一声。 其实她心中了然,自己的一身本事迟早要教给林旦的,既然他开口问了,那便由他去吧。 “既然是你主动想挨打,那就别怪师傅下手狠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往地上狠狠抽了一下,只听得啪的一声,在林旦眼里,那挨抽的竹制地板好像裂开了一丝。他五官挤到一团,紧闭双眼,全身上下都紧绷着,等着师傅的下一鞭子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快速地默念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保佑我能逃过这一劫。”这些都是他从赵清毓的书上看到过的最厉害的人,他也不管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这些都是谁,反正多念念总没错。 可他只感觉到脸上有一丝滑溜溜的触动。 “打过了。” 鞭子只在林旦的脸边轻轻滑过。 赵清毓看着林旦的紧张样子,忍不住笑,她岂能没有发现林旦偷看自己洗澡,但当时她衣物还未脱完,林旦便已退去,她便知道这孩子本性是不坏的,那自己当师傅的还能说什么,宠着呗。何况林旦还负荆请罪等着自己回来呢。 林旦见师傅心情愉悦,又顺势追问道:“既然师傅已经惩罚过了,那答应的武功…”说至后面,林旦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还搓起手来,期待地看向师傅。 不用问,这市井小人的模样一定是他从那堆江湖画本小说上学来的,赵清毓见林旦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恨不得把那堆书一把火烧了,可若是真烧了她自己也心疼,除了林旦爱看,赵清毓偶尔也得解解闷呀。 无奈之下,赵清毓从书箱里拿出一本名为《神行气御经》的书,递给林旦。书很薄,只有寥寥数十页。 “拿去!这可是我从《上清大洞真经》和《本经阴符七术》两本中摘出的精要。不过到底效用如何,我还未练到最高境界,也不可得知。” 林旦虽然并未看过什么真经和七术,但听名字就十分厉害,此刻自然欣喜若狂,拿起书忙翻看一二。 开篇一行大字瞬间镇住了林旦的心神。 其上赫然写道:精脱者死,气脱者死,失神者死。 一连三个死字,煞气十足,看得林旦血气上涌,直大喘气。他合上书,向赵清毓看去,只见师傅一脸戏谑。 “你师傅我当年也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天才,写这种武功秘籍,三天一本罢了。” 这样的话,若是讲给小林旦听,他定会信以为真,但在林旦看过那么多江湖故事之后,自然不会相信师傅的疯言疯语。若她真是天才又怎么会甘愿在这山上隐居,天天看书,看了十多年才写出这样薄薄的一本《神行气御经》。根据他看江湖小说的经验,多半是早年间惹了祸,无奈才逃到山上,估计这祸事还不小,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不敢下山。不过这本书嘛,还不错,起码一开头就把人唬住了。 林旦揣着书向屋外走去。 自从有一次看一本叫《错嫁皇子我好慌》的小说被赵清毓发现并嘲笑了好几天后,他看书都去躲到一个山洞里偷偷看。直到前不久他才回过味儿来,这些书不都是师傅的吗?本想跟赵清毓好好说一番,可那毕竟是自己师傅,要是嘲笑她一定会被收拾得很惨,当徒弟的只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了。他也因此养成了偷偷看书的习惯。 “我拿回去慢慢揣摩,师傅拜拜。” 临走时还不忘向师傅挥挥手,全然没有先前跪在地上立正挨打的窘迫模样。 赵清毓还能说什么。这个师傅当的,除了林旦长大了后,可以吩咐他日日做饭,其余时候都是徒弟在折磨师傅。而师傅还得担心徒弟这别磕着那别碰着了。好在那次惹怒黑罴,被追得漫山遍野跑后,他就很少在山里闲逛,多贴在师傅身边了。 即使住了十多年,这青白山林旦和赵清毓也只逛过一部分。因此山山腰以上长年白雪覆盖,活物入内难以久居。只有夏日里这青白山上的“青”能缓缓往上爬,寒冬时这“白”又嗖嗖地往下钻。青白山便是从这以山腰隔开的上白雪下青木中取出“青”“白”二字为名。 第三章 下山咯 日头一晃便过去了七日。这七日赵清毓过得有些寂寞。 按往常的惯例,林旦至少每日挑战赵清毓一次。可在这七日里,要不是每次正午时分,他都会来做饭,赵清毓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偷溜下山了。 赵清毓后来悄悄跟踪了他一次才发现他几乎一直躲在小山洞里钻研自己给他那本《神行气御经》。可她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不回他自己的竹屋里看书,不过任由他去吧,反正没个三年五载他是练不出来的。 而在这一周里,林旦是越看这本《神行气御经》越后怕,里面的功法虽然简括,但一旦深入其中才知它的立意高远,鱼潜深渊。 按照书上的说法,世间万物皆是由精构成,万物的运作则是靠气来推动,而将精与气汇合起来,构成的特殊的气则是神。精、气、神三者之间是相互滋生、相互助长的,人的生命起源是“精”,维持生命的动力是“气”,而生命的体现就是“神”的活动。因此,若想强大自身,离不开壮精、蓄气和养神。 关于前两项,书中都有详细的法门,可养神的口诀玄之又玄,林旦一时半会也看不懂。其中壮精就是强健体魄,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但当林旦看见关于练气的说明时,顿时领悟了为何自己总是避不开师傅的最后一剑。 “练气至气贯全身时,可身快如雷,随风而动。” 看来师傅果然还是有才学的,竟然能创出这等功法。啧啧,不仅有才学运气还好,不然怎么遇得见我这样百年,不,万年难得一遇的弟子呢。 于是,林旦决定苦习蓄气。 这日午时,赵清毓看书累了正坐在茅庵前晒太阳,冬日里的暖阳格外难得,一点也不能浪费,她恨不得把自己铺平开来晒。 这时林旦一脸振奋地走了过来。赵清毓没睁眼,但是听到他的脚步,估计着时辰,知道他是来做饭的,故意呛了他问了一句:“今儿个吃鱼还是吃熊掌呀?少搁点盐,昨天差点齁死你师傅。” 林旦用力地拍了下手掌,嚎了一嗓子,“哈!” 这一声“哈”,把躺在椅子上的赵清毓吓了一跳。 “刚说好不容易清静了几天,又发什么疯呢?”说着,她顺手就把正看着的书扔在林旦脸上,不过刚扔出去她就后悔了,因为那本书就是《错嫁皇子我好慌》。 然而林旦稍稍侧头,刚好躲过朝他飞去的书。赵清毓一愣,因为往日里他是绝对躲不开的。 “我神功已成,今日就是我最后一次挑战师傅了。请师傅赐教~”林旦故意阴阳怪气地拉长尾音。 赵清毓不想理会装怪的林旦,可心中难免升起一股不妙之感,坏了,不会真给他练成了吧,这才过了几天呀。我自己修练了一年才练到一半而已,他不可能进步如此神速。 “慢着,我们先不过招,试试你是否练成再说。你跟我进来。” 说罢,她便起身回屋拿自己的那柄长剑,林旦兴奋地跟在身后,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就当赵清毓俯身拿剑时,林旦突然往后跳了一大步。 他满脸委屈,小声说道:“耍赖皮有意思吗?好歹你也是我师傅,不至于搞偷袭吧。” 赵清毓起身转头,一脸玩味地看向林旦,“你怎么知道我要偷袭你的?” “我练的是你给的秘籍,你还问为什么?” 赵清毓略有威胁地“嗯”了一声,眉簇成黛,微颦微蹙地看向林旦。 “好啦,我早就感知到你的手放在剑柄上,就等着我凑过去给我一剑了。师傅我很乖的,呆在山上也很有意思,我会一直服侍您老人家的!”林旦见赵清毓脸色一阵变化,害怕她真给自己来一下,赶忙表起了孝心。 赵清毓心中叹气,唉,既然林旦已经如此说了,那自己写的那本《神行气御经》他至少也是练成了蓄气这一层,应该足够他闯荡江湖了。 “唉!”赵清毓当着林旦面又叹了一口气 “拿上那柄玄剑走吧。” “啊!师傅你又赖皮,见我接得住一百招了就不打我了!” 林旦忙向前想抱住师傅求求情,不料却被赵清毓用剑柄顶住额头,但他依旧死皮赖脸地向前压去。 “我是叫你拿着剑下山去,当然了,你不想下山也行,我还愁你走了我没伴呢。”赵清毓清冷地说道。 听闻此言,刚刚还在撒科打诨的林旦,顿时呆在原地,那双桃花眼好似要闪出光一样,与赵清毓对视了好一会,突然一把将她抱起。 “好耶,师傅大人万岁!” 被举上天的赵清毓脸刷的一下就红透了,急忙喊道:“快放我下来!” 可林旦好像没听见一样,抱着赵清毓在空中旋转,她忙用剑鞘戳林旦的侧腰,林旦吃痛才把师傅放了下来。 “哎呦,师傅你干嘛!” 林旦眉毛眼睛凑到一块,嘴里还不停地吸气,双手扶着侧腰,一副痛苦难忍的表情,看来是亲师傅,不然下手不会这么狠。 而此时的赵清毓脸上红晕未消,上一次有人抱她还得追溯到二十年前,当然了,小林旦不算。 “你这登徒子,我先砍掉你两只手再把你踢下山!” “我对师傅的孝心山海为证日月可鉴,这不是想着马上要走了,怕师傅你会想我嘛,别,真是开玩笑的…” 林旦正说着,赵清毓剑已出鞘。他虽然对师傅一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但赵清毓看不见那也是白搭。 见自己这亲师傅来真的,林旦当然不是引颈受戮的主儿,忙逃出茅庵,可赵清毓紧追不舍,只好继续逃跑。 青白山上有两个人在不停狂奔,一个不停追,一个不停逃。 穿过无数树林,越过岩石和溪涧,从日头当中跑到薄暮西山。 直到林旦再也跑不动了,瘫坐在地,看着身后白衣飘飘,淑雅风姿的赵清毓,忍不住骂了一声:“师傅你真的是人吗?咋这么能跑?敢情平时你都是让着我的是吧。” 此时的林旦脸上全是汗渍,还有各种尘土附着在脸上,只剩那双桃花眼还是那般有神,反观赵清毓的姿态比在茅庵里时更加仙气逼人。 见赵清毓正轻飘飘地向自己走来,吓得林旦忙把双手背在身后。 “师傅教训的对,徒儿知错了,知错了,知错了!!!” 赵清毓一手掐住林旦的耳朵。 “我还没教训你,你就知错了是吧。” 说罢,赵清毓从身后拿出一把剑。 林旦晃眼看见师傅将剑拿了出来,以为是真要砍自己的手,不停晃着头让耳朵挣脱了赵清毓的手,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球。 看见徒弟一副怂样的赵清毓,将剑插在地上,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剑。” 过了好一会,见林旦依旧没有动静,只是抱成团不停颤抖。赵清毓踢了踢他的背,说道:“想当大侠就得大气一点,断手断脚又怎么样,就算是断头也一样得挺直腰杆。从这里再往下走两个时辰就算下山了,师傅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说罢,赵清毓便回身往山上走去了。 其实原本在她心中,两人分别的场景应该是很动人的,可惜自己对着一个球在讲,再细腻的嘱托也只能衬托这诡异的气氛。 算了,她伸了个懒腰,以后能日日睡个好觉了。 躺在地上的林旦感受到师傅走远后,他也逐渐坐起身来,他并非是真怕师傅砍他手,只是怕自己在分别时落泪。 可当林旦提起那把玄剑,准备往山下走去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江湖小说里,侠客都得带点钱在身上呀。于是他赶忙往山上追去,一边追一边大喊道:“师傅,钱!你还没有给我钱!” 林间不停传来回音,“钱!钱!” 蓦地,一个清亮的女声回荡在林间,只有一个字:“滚!” 林旦虽然被骂了,但脸上浮现出轻松惬意的笑容。 一身白衣,正往山上走的赵清毓也同样如此,笑靥如花。 等到林旦走下山时,夜空中早已有一轮明月升起,他找了一颗大树,决定躺在树上歇息一晚。 他想起小林旦刚认字读书时,一天夜里,他问师傅自己为什么叫林旦? 赵清毓摸了摸小林旦的头,说道:“林旦是我取的名字,我在林中听到一个婴儿的啼哭声,那时又刚好是早上,便给你取的林旦二字。” “那你为什么叫赵清毓这个名字,第三个字好难写的。我练了好久才学会。” “清呢,是字辈,我这一辈名字中间都叫清。而毓嘛,其实跟育一个意思,大概是说我生来就是养你的命。”赵清毓一边说,一边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着。 那夜月色皎洁,地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你骗人,我比你小这么这么多,怎么能知道我的事。” 小林旦呵呵笑着,用头顶了顶赵清毓的手。赵清毓没再反驳,只是又抚摸了两下他的头,有点扎手,为了图方便而剃的光头。 小林旦又问为什么让他叫师傅而不是妈妈? 赵清毓目光深沉地看向小林旦,随后脸颊绯红,连耳根都泛起一片红晕,她告诉小林旦:“我将你抚养大,教你做人习武,就是你的师傅。” 还有两个问题,小林旦忘记问了,那就是自己从哪里来的,师傅又为何收养自己。那夜的月光很柔和,哄着小林旦睡着了。 小林旦不喜欢读赵清毓的各种经书,但特别钟情各种故事画本,写江湖豪杰大碗喝酒浪迹江湖,描宫闱秘史崎岖弯折淫奢糜荡。林旦初读后,心中升起了自己的小小江湖。 青白山山腰处有一座湖,他常跑到湖边,吹着风,想象自己乘着一叶扁舟,静静地躺在船里,看日升月落,听渔歌唱晚,虽然他并不知道渔歌是什么,但至少他见过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这愿望在他心中已经实现了一小半。后来赵清毓知道后,花了好大力气,前后砍了四五颗大树,再照着书上所讲的制船之法,替林旦造了一叶小舟,还特地做了一支笛子,吹响她记忆中的曲子给林旦听。 第四章 那人好像条狗 荆州武陵郡以南,百公里外有一户人家,孤零零的矗立在林间。 这日夕阳西下时,一个有些消瘦的白发老头子正在屋前的两块田里翻萝卜时,远远瞧见一个青衣少年杵着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来。 除了那双桃花眼发亮,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这不是林旦还能是谁。 林旦站在远处有气无力的朝老头子挥了挥手。此时的他已经饿极了。 他没想到下山之后走了一天的路,别说像江湖画本上写的什么偶遇人家了,路上连只野兔都没碰着,又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青白山,只好继续走下去。可却始终没看见有人烟的地方。 现在好不容易在日落之前遇见一个人家,怎么说也得蹭口饭吃。 不过这还是林旦第一次遇见生人,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不过得把兴奋藏起来,装虚弱一点,不然人家怎么会给自己饭吃。 老头子弯着腰一只手拄着锄头,另一只手挡住夕阳,想瞧清这个少年的模样,可左看右看都看不清。 “老婆子,你快来看看,那是谁呀!” “这荒郊野岭的哪会来人,你准是眼睛又不好使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胖婆婆从屋里气势汹汹地走出来,要不是那一头和老头子一样雪鬓霜鬟的银丝完全看不出来是个老人家。 “你眼睛好使,那你来看看嘛。” 两人正说话间,林旦不紧不慢地朝小屋走来。 不等老婆子开口,老头子便说:“我看那人好像条狗。” “不对不对,我看他挺像年轻时候的你,简直一模一样。”说完,老婆子便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子忙摆手道:“怎么会像我呢,我年轻时可比他英俊潇洒多了!” “是嘛,真要是英俊潇洒又怎么会和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一起,还不得夜夜找那些狐狸精谈天说地呀。”老婆子没好气地刮了他一眼。 老头子急了,把锄头都扔了,甚至驼着的背都挺直了一丝,“我可没跟那些狐狸精有什么瓜葛,她们非要凑过来的,又不是我主动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吵架时,林旦已经走到两人跟前。 “老人家,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呀。”林旦知道不能一开口就要吃的,掉份儿,自己应该也算半个高手,在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百姓面前,得大气一点。 老婆子自来熟似的拉着林旦的手就往屋里走,亲热地说道:“还远得很咧,你今晚肯定是走不到了,就在我们这歇一夜吧。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刚巧我今晚饭煮得多了,你也来吃一些。” 林旦哪见过这阵仗,心中尚存的那点高手风范早就烟消云散了,点点头就跟着老婆子进了屋。只留下屋外孤零零的老头子,默默地捡起锄头,挖出两根白萝卜后才跟着进了屋。 “老头子你搞快去做饭,我先给小林安排间屋子。”老婆子推着林旦进了一间侧房。 白发老头子有些不高兴了,自己就挖两个萝卜的功夫,咋的名字都知道了。可老婆子压根没正眼瞧他,叫他去做饭时也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而被推着走的林旦心中却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明明这个老婆婆刚才说今晚饭煮多了,又为何此时让这老爷子去做饭,难不成自己遇见歹人了?想到这里,林旦心跳不免加速,全身血液快速流转,肌肉紧绷,可当他看到这两人都已是白发苍苍的模样,也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少了几分。 “今晚你就睡这间房吧,你在这等着,我给你抱床被褥来。”老婆子一脸喜色地快步离开了。 林旦站在房里,四处打量。这屋子的墙壁是用土做的,他虽然在书上读到过,但仍是好奇这土是如何垒这么高却不倒的。他用手掸了掸这床上的垫子,是自己从未感受过的柔软,比自己在茅庵里睡的木板床要好太多了。其余的东西也就一些桌椅板凳,虽做工比师傅做的更精致,但青白山上的竹子明显更有灵性一些。他心中不自觉地想替青白山和师傅找补一些回来。 不多时,老婆子抱着一床红色的褥子回来了。她本就身材矮小,抱着一床厚褥子后,几乎将她整个上半身都挡住了。 林旦见状忙想接过她手中的褥子。 可林旦的手刚一碰到褥子就被甩开,一个干劲十足的声音闷闷地从褥子后发出。 “不用你来,我蔡婆子虽然年纪大抱床褥子还是能行。” 先前两人在厅屋里时,老婆子就主动问了林旦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从哪里来。林旦虽是第一次面对生人,还被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叫林旦,是个流浪儿,我是一路从那边过来的。”他随手指了个方向。 这样的回答其实在他脑海里重复过无数次了。他不想暴露师傅的名讳,更不想让人知道青白山上有人居住,因为他怕师傅是真的因为躲仇家才不愿下山。 听到林旦飞快地回答,老婆子脸上的笑意就没停过,“太像了,真的和老头子年轻时一样。”见林旦一脸懵,她又忙介绍起来:“我姓蔡,你叫我蔡婆婆就行,屋外那个死老头叫风牺,认识的都喊他疯老头,你就喊疯老头就行。” 林旦当然不敢真的叫疯老头,万一人把自己撵出去了,在这荒郊野岭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蔡婆婆,你们两个老人家独自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万一有个野兽啥的咋办,为何不搬去城里居住?这样吧,咱们可以一块走,我帮你们扛东西。” 从小就被赵清毓灌输做一份事吃一口饭的林旦,当然不愿吃白食,况且一个老头一个婆婆住在这寥无人烟的地方在他眼里确实不合适。 这无心之语落在蔡婆婆耳朵里可就翻了个倍了,见眼前这小伙子如此有孝心,她都想让他当自己孙子了。 “你还年轻,不懂这乡野的好,既没人打扰,又没有苛捐杂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清静无为嘛。你的好意我蔡婆婆心领了,要不你做我孙子吧。” 原本林旦还在想,这山下的人知道的道理都不少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婆都知道清静无为这个词儿。 不过他听到蔡婆婆要收自己当孙子时,吓了一跳,忙回道:“哎呀,婆婆,不是我不想,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还在不在,要是我这样贸然认个婆婆,不太好吧。”话虽如此,林旦在说到“婆婆”二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有言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拍到马屁就无敌。 蔡婆婆心想,“这有什么大不了,待会让老头子算一下不就知道了。” 但她口中却说道:“好吧,那先放你一马,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我这个婆婆了,再来这儿找我就行。” 瞧见疯老头进来了,蔡婆婆赶忙吩咐他去做饭。而自己则推着林旦进了侧房。 蔡婆婆整个人站在床上铺被褥时,林旦站在屋里有些许尴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好向蔡婆婆问些事情,打发一下时间:“这里是什么地方呀,我是迷路来这里的。” 蔡婆婆专心致志地在铺床,并未理会林旦的问题,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声音太小,蔡婆婆没听见,还特意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结果蔡婆婆还是不理不睬。林旦就更尴尬了,脚趾紧紧地扣着鞋,好想把地板顶穿,让自己有点事儿做。 好不容易床铺完了,蔡婆婆这才从床上下来,抬头望向林旦,说道:“年轻人别那么着急嘛,我都听见了,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嘛。” 林旦心里满是疑惑,先前拉我进房子的时候可是虎虎生风,雷厉风行,咋就出去拿了个被子就变化这么大。 “这里就是荆州的一个荒郊野岭,没什么名字,但从这里一直往北走…”说到这里,蔡婆婆顿了下,打量一番林旦后继续说道:“以你的脚力,约莫走个大半天就能到最近的一个郡县——武陵郡。” 林旦不想两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忙问道:“婆婆今年多大岁数了?” “臭小子,跟老头子一个德行,动不动就喜欢打听女人的年纪。这是不礼貌的,知道吗?”蔡婆婆甩了林旦一个白眼。 林旦只好讪讪地赔笑,心中暗恨,我怎么忘了不能问女孩子年纪呢,明明在江湖画本上都见得那么多了,对了,这蔡婆婆也不算女孩子了吧,看来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不好惹呀! 眼见两人又无话可言,林旦脑子里飞速思考有什么适合和老人家聊天的话题。可林旦不知道的是,一旦他停下来,那就到蔡婆婆的回合了。 “小林今年多大了?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蔡婆婆笑着问道。全然不觉得自己问林旦年纪有什么不礼貌,连带着还八卦一下。 “啊!哦。我今年十九岁,还没遇见过什么女孩子呢!”蔡婆婆的一番话问得正在思考的林旦猝不及防,刚回过神来,心中还未措好词,只得如实回答。 “哎呦,十九岁了还是个雏儿呀,这点可不像你疯爷爷,他在你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可是纵横情场,阅狐狸精无数,你也得努努力,加把劲了。” 蔡婆婆一席话说得林旦眼神飘忽,手脚不知该往哪放,身上好似有无数跳蚤在噬咬。往日都是林旦开赵清毓的玩笑,自己被涮还是头一回,明显看得出他很不适应。林旦心中哀道,师傅我错了师傅,我不该逗你玩的。 可尴尬的不止林旦一人,蔡婆婆口中的疯老头此时在侧房门口咳嗽了一声,显然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说完了吗?吃饭了。” 说罢,疯老头转身回灶屋端菜去了。 林旦忙跟着疯老头一起去,和蔡婆婆待着一起太可怕了,他不禁想到以后要是赵清毓老了,也变成蔡婆婆这样的话,那打死他也不回青白山了。 第五章 叫我林公子 疯老头做了两盘菜,一盘是炒萝卜,另一盘还是炒萝卜,丝毫看不出有招待客人的意思。 蔡婆婆没好气地敲了下碗,但疯老头没在意,大口大口刨着饭,林旦也没在意,一样大口大口刨着饭。 疯老头是故意气一气蔡婆婆,一边吃还一边吧唧嘴,装作很香的样子,而林旦是真饿了,一整天没吃饭了,天地良心,要是没找到这家人,恐怕他就得去啃树皮了。虽然他在青白山上也不是没啃过…… “慢点吃,还多着呢,别急。” 蔡婆婆夹起一块萝卜放在林旦的碗里。随即又拿筷子压住疯老头的碗,破口大骂道:“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正不停刨着饭的林旦,见疯老头被蔡婆婆一句话吼住了,本想帮这可怜的老头子着说两句,可蔡婆婆气势汹汹不亚于赵清毓盛怒时的样子,自己也就软了下去不敢插话,只好继续低头干饭。 终于,在吃完整整一脸盆饭后,林旦停下了筷子。这次不是饭不够而是他是真吃饱了,也真信蔡婆婆说她饭煮多了,就这两位老人家的饭量,能吃掉这饭盆的一角就不错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蔡婆婆让林旦放开吃,自己才没怎么吃,也没让疯老头吃多少。两个已近暮年的老人平日完全能吃完这一脸盆的饭。 吃饱喝足后,林旦不多的戒心已完全退去,困意上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原本蔡婆婆还想拉着林旦扯两句家常,再问问喜欢什么模样的女子的,见林旦困意十足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他了。 林旦先一步下饭桌回侧房准备休息,他觉得这两个老人家很好,颇有他在江湖画本上读到的古道热肠的隐居侠士风气,虽然一个有点古怪一个太过热情。 月光透过侧房的窗户映到在林旦今晚要睡的床上,映在那床蔡婆婆铺的大红被子上。 林旦是下山来第一次遇见生人,丝毫不像师傅所说那样尽是坏心眼。他心中没有太多顾虑,嗅着被褥上飘出的从未闻过的阵阵清香,就这样安心入眠了。 皎月洒下银辉随清香进入林旦的梦乡。 在梦里。 林旦四周烟雾朦胧,只浅浅看得清脚下。他头脑昏沉,但估摸出自己就站在房间里。 月光愈发清亮,似一把扇驱赶走了笼罩房间的烟气水雾。 林旦随着月光来的方向往窗外看去,未见心中所思的那轮明月,却瞧见疯老头正在屋外耕地。他刚翻起一块土,把形状怪异的种子丢在坑里。蔡婆婆也在他身旁,拎着水壶,往疯老头填平的坑里浇水。 不知何时雾气又起,林旦刚觉得眼前画面逐渐模糊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又让林旦的视野清晰起来。 “你水浇多了,会溺死的。” 原来是疯老头在训斥蔡婆婆。 好像骂她还不解气,疯老头愈加愤怒还要动手打她。 林旦忙欲翻窗出去阻止,就在跳出窗户的一瞬间,他惊醒了。现实中的他也往前空蹬了一脚,自己仿佛从悬崖落下一般,这种落空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林旦努力着睁开眼,却被明晃晃的太阳逼了回去,他左摸右摸,只抓住一把泥土,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正坐在地上。 他心中万般疑惑,难道我是饿晕了过去?昨晚的一切都是梦吗? 但他摸了摸肚子,小腹微微隆起,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至少肚子里的饭不是假的,而且那把玄剑也还在身后。 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围的花草树木也与昨天一样,唯独矗立在这儿的房子不见了。 此刻的林旦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刚学会的气感受了一番周遭环境,此处的的确确就只是一块空地而已。 他又看向手中玄剑,心中暗念,莫非是你搞得鬼,随即想拔剑出鞘,可依旧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像记忆中那个蔡婆婆所指的方向,往北走,去那个武陵郡看看再说。 不一会儿,林旦的身影消失不见。而此处本该有的房屋又原地显现,疯老头和蔡婆婆就站在屋前。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那孩子用的什么法子,还能感受这世间的气,真是不简单呀。”疯老头掐着指头,好想在算着什么。 “那可不,咱这眼光能坏吗?”蔡婆婆嘿嘿地笑着。 望着林旦远去的方向,疯老头口中喃喃道:“我还是觉得那人好像条狗。” 蔡婆婆跳起来敲了下疯老头的头,朝着林旦的背影竖了个大拇指,“就算是狗,那也是狗中之霸!” 正朝北赶路的林旦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当他回头看去时,好像隐约看见了房屋的一角,可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哪里还有什么土屋小筑,只是一片茂密树林而已。 …… 此处林旦赶路不表,荆州武陵郡,城门口。 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胖子锦罗玉衣站在城门口处,细细打量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一旁手持长戟的几个守城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何太守今日怎么突然来城门口陪我们兄弟几个了,难不成是我们前几日偷溜去宵香阁看新来那个的红什么姑娘被发现了吧。” “笨!要真被发现了,还能等到太守大人亲自来城门提我们吗?” “不错,我那日在宵香阁听到消息,说是司州朝廷派了督察御史来荆州各郡视察,就这几日便到,所以何太守才亲自来城门站岗接待呢。” “不会是什么世家公子吧,那我的红什么姑娘岂不是要被糟蹋了。” “拉倒吧你,人家叫红瑜!红瑜姑娘最欣赏有才学的人,你一个士卒,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念不出来,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呀。我看我们呐还是好好攒钱娶个大屁股老婆,糊弄糊弄算了。” “不过眼下这当口,司州朝廷还敢派人来呀,要是让江陵城那两位刘大人知道了,恐怕……” “喂!你们几个是不是不想干了,交头接耳成何体统,给我好好站岗!”何太守看不下去了,要不是现在进城的人多,自己非过去踹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几脚不可。 可怜这个何太守听到御史来访的消息,这几日都勤勤恳恳地在城门等候。消息说是来的是个姓林的年轻人,喜欢舞刀弄剑的。 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半个拿刀持剑的年轻人进城,他心里苦呀,别到时候人还没等来,自己这胳膊腿就先扛不住了。 也不知何太守是从哪听来的,从小就矮胖的何太守一直以为多站会变矮。 在他看来万事万物都在往地下掉,要是脚着地的话,岂不是一直把腿往下压,自然变得越来越矮。所以他一有空就坐着,回家就躺着。 但如今他守在城门,万一刚好坐着的时候,御史来了,那不是被逮个正着。所以他只能敬业地站着。不知道他在想今晚宠幸哪房小妾时,想没想过跟他一同站岗的士兵为何从未变矮。 何太守见已经黄昏时分,道路上也空无一人,正准备让几个守城士兵抬出藏在城门后的轿子送自己回府上。关于这轿子,其实何太守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可以让自己少走路,二是御史来了可以给他坐,简直一举两得。 何太守平日就常望着家里的祠堂,不禁感叹,何家能出我这样一个聪明人,简直是家门之幸呀。不过他在说这些话时,祠堂上各个先祖牌位的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何太守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看来先祖们也都认可他的聪明才智。 可就何太守准备打道回府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何太守极目远眺,那个人好像有一大一小两个头,吓了他一跳。待那个身影走近一些时,他才看出原来是一个青衣少年背着一把剑走过来。 太守心中安定下来,还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呢,吓我一跳,原来是个背着剑的少年而已。 等…等等,背着剑的少年!难不成是御史大人? 不对不对,堂堂御史大人怎么会孤身一人,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 但他随即转念一想,哎呦,御史大人是来视察工作的,自然要低调低调再低调,看这人衣着破破烂烂的,一定是了。 何太守忙让这几个兵卒把轿子藏起来,既然他不想声张,那我怎么能大张旗鼓地迎接他呢,就是今天得自己走路了,不知道又要矮几厘。何太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未等林旦走到城门口,何太守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看不出他腿虽短,但迈得还是挺快。 “林御史,这里就是武陵郡了,您舟车劳顿,快请进吧。”何太守向林旦拱一拱手后,侧身躲开,让出路来,手掌还朝着城门的方向,可谓是礼数至尽。 林旦看着眼前圆滚滚的胖子,心中不免疑惑这人怎么长得如此一言难尽,不过口中未发,他读到过不少祸从口出的故事。 随后林旦抬头望去,看见城门之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朱砂赤大字:“武陵郡”。 这笔法遒劲有力,林旦不免心神一晃。 站在一旁的何太守见林旦站着不动,心中思绪万千,莫非是我哪里没做好?可思来想去,他们才第一次碰面,不至于就交恶吧。 但是何太守突然想到一事,自己还未自我介绍,御史大人莫不是怀疑我是歹人? 于是何太守赶忙又道:“在下正是武陵郡郡守,何万千。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御史大人谅解。” 可林旦却皱眉道:“我不是什么御史,我叫林旦。” 他虽读过众多江湖画本,可朝堂之时所知甚少。 何太守心中狂喜,对了对了,你越不承认,你就越是御史,更何况你也姓林,那不是你还能是谁。 但何太守脸上不露痕迹地说道:“好的林大人,站在这聊天多不方便呀,我们去府上坐着慢慢聊,属下再给大人摆一桌接风宴,尝尝我们这儿的特产。” 他本想将腰弯得更低,可被自己这大肚腩挡住,再下不去了。 何太守一言接着一言,说得林旦是一头雾水,不过听得出定是眼前之人将自己错认了。 但听到有吃的时,他也就无所谓了。原本林旦正愁自己口袋空空,打算进了城像那些被两文钱难倒的英雄好汉一样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赚点钱吃饭。若实在不行,只有把这把玄剑卖掉,这剑沉甸甸的应该还值点钱。 可眼下既然这个胖球自称是太守,又要请吃饭,那何乐为不为呢。 想到这里,林旦大手一挥,装模作样地说道:“叫我林公子!” 第六章 一评一榜 “林公子,我们武陵郡最出名的有两样,一是秀水肥鱼,二是出水伊人。今天天色不早了,明日下官再带公子去城里逛逛,今夜先请公子尝尝这四鱼一盘。” 来府路上,日色渐晚,林旦仍能看清远处暮影木沉沉,杉花山岑岑。而城内各式各样的房屋浇筑,琳琅满目。不过此时街道上来往行人稀疏,颇有一番清冷书画之意。林旦走在青石砖铺成的广阔大路上,却觉自己好似漫步在云端,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人间模样! 何万千笑眯眯地陪坐在林旦身旁。两人正坐在太守府何万千摆的家宴之上。 此时虽已近黑夜,但府上灯火通明。想必是何万千早已吩咐过手脚麻利的下人回府点灯。因为平日里何万千吃穿用度都是能省则省。 何万千心想,这御史还真是年轻,身上虽衣着寒碜,可那双有神的桃花眼绝不是寻常流浪汉能有的,估计是出自什么官宦世家,族里大人如此吩咐罢了。这些少公子平日里山珍海味都吃惯了,看我搬出我们武陵郡的乡味特产能拿捏得住你不。 可坐在上位的林旦心里全然没有算计。在何万千误把自己当做他人时,他就已想明白了,反正自己孑然一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被识破了逃走就行。天塌下来青白山最高,有它扛着怕什么,更何况自己又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林旦轻松一笑先动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鱼肉,刚放入嘴中,耳边就传来了何万千的声音。 “公子好眼力,一下就夹中了四鱼里最鲜最嫩的鳜鱼,有道是:‘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鳜鱼…” 还未等何万千说完,林旦早已听不耐烦了,打断了他。 “别叨叨了,吃鱼就吃鱼,话太密当心被刺卡住。” 何万千只好赔笑点头,御史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吧,谁让自己官小呢。 宴席之上还摆有一坛云梦春色,何万千揭盖之时,一股清香飘然而出。林旦习过《神行气御经》。其中的蓄气法门,有一妙用,感受一番这酒香,便好似能瞧见那云梦大泽磅礴恢弘,湖水荡漾似海的模样。 这酒香好似滴在林旦心湖中,激起一阵阵涟漪。他迫不及待想尝一尝酒的滋味,他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咧。 一旁察言观色的何万千,见林旦只是闻见酒香就已一脸陶醉,忙给林旦满上了一杯。本就毫无顾忌的林旦,此刻当然是一点不客气,举起酒杯朝天一望,一饮而尽杯中酒。不过还未等他放下酒杯,一阵嘶嘶地吸气声便从林旦口中发出,何万千才看见他的脸都变形了,整个一龇牙咧嘴的模样。 “这酒怎么这么辣,喂,何胖子,你是不是故意整我的。” 原本林旦还是很有礼貌的,叫何万千时都是称呼他为何太守,此刻的确是被辣急了,不由得怀疑是被发现自己压根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可看不出何万千有一点生气,就算被叫何胖子,也丝毫看不出他神色有何不对。 这可不是他心境高,修养好,而是他这人做人随和老实惯了,没什么官气。除了多纳了几房小妾,平时出门都得坐轿子外,何万千对百姓一不压迫,二不限制,任由他们自己生活。并且这些个小妾都是追着何万千来的,他从未强抢民女。可要是武陵城里有百姓打架斗殴,那两人一同受罚。因此这武陵郡中大多一片和谐,百姓对这个傻乎乎的太守也是十分爱戴。 “公子你喝得太急了,这酒呀,就和女人一样,得品,得细细品。” 林旦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不知怎地,他感觉何万千这句话说得贼好贼有人味儿。可当他小口小口吸溜杯中酒时,仍是感觉又烧又辣,不过他想到了赵清毓,细品之下,确实这酒和女人一样。 酒不过三巡,林旦已经醉得厉害了。 他趴在桌子上,时不时地向何万千吐一句苦水:“他娘的,他娘的知道啥意思吗?那就是他妈的意思!我他娘的连妈是谁都不知道,你他娘的知道吗?” 何万千他娘的当然知道这林旦是醉得不行了,吩咐手下把他抬进备好的屋里休息去了。 林旦走后,他心中还不免感叹一番,何万千呀何万千,你咋就这么聪明呢,给这御史大人服侍地明明白白的,那升官发财想躲都躲不掉呀! 一夜无话。 次日,当林旦从房内缓缓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软床上,棉被上还盖着一张貂皮。 林旦左顾右盼,房间装饰尽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光是这床就不一样,它是有顶儿的,临窗摆着一个梳妆台,一间衣柜,其余的被床前的屏风所挡,看不见更多了。 林旦望了半天也没见着自己的青衣,不过玄剑就立在床边,而他赤身裸体也不便下床。 正当他苦恼时,一声吱呀从门口传出。隔着屏风,林旦看不清来者何人,不过他可以用气感受。片刻,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端着一盆水进了屋子。 “奴家在门外听见公子醒了,这便打了一盆水帮公子洗漱。” 说罢,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出,林旦闭着眼睛,看见了女孩拧干手帕,正朝自己过来。 “等等!你先别过来!你是谁?我衣服又去哪呢?” “奴家名叫小翠。昨夜公子酒醉不醒,衣物上又染有污秽,奴家这才大胆替公子褪去身上衣物。何大人得知后,还吩咐奴家去城里最好的店铺买两件新衣裳给公子换上。” 林旦这才想起,昨晚自己非得要把那云梦春色饮尽,可不知道最后到底喝完没,就两眼一黑了。看来酒这东西还真不能喝太多了。 等等,这姑娘刚刚说她替我换的衣服…… 这边林旦正琢磨着昨晚的事儿呢,这丫鬟三两步便走到屏风之后,好在林旦还躺在床上,有被子盖着,否则就被这小翠看个精光了。 “公子让奴家替你洗把脸吧。” 林旦在青白山上住了十九年哪受过这待遇呀,抢过小翠手里的手帕,在自己脸上一顿揉搓糊弄,便还给了她。 此时林旦才看清这小翠的模样,先前用气只能看出个大概。上身一件浅绿大袄,还能看得见里面穿着一件白色小袄。下身则是一条与棉袄同色的长裙。配上她水汪汪的眼睛,也算得是一番春色倩影。 可这楚楚伊人落在林旦眼里,也就那样。 自古鲜花配绿叶,绿叶衬鲜花,不算那不知道是不是梦的蔡婆婆,林旦这辈子到现在只见过两个女人,实在对美丑无甚概念。这小翠虽好,但与赵清毓相距甚远,虽然一个可能才豆蔻年华,一个恐怕已经是半老徐娘,可两人真没得比,就好像不会有人将飞鸟与走兽放在一起比较快慢。 “好了,烦请姑娘帮我拿件衣服来吧。” 小翠顺从地退了出去,不多时又带着一身崭新的青色袄衣进来了。 “公子,这是奴家特意为您选的衣物,让奴家替您更衣吧。”正说着呢,小翠就来扒林旦的被褥了。 “姑娘,别!我自己来就行了。” 林旦死死捂住被子,不让小翠掀开。 屋内动静不小,听得门外立侍之人脸皮直翻动。 “小翠,你在胡闹什么,给我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翠听到后,只好将衣物挂在屏风上,迈着小碎步快步跑出房间。 林旦刚还在想,昨晚她给我脱的衣服,那自己岂不是被看光了。趁我不省人事占我的便宜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又想再来一次,没完没了是吧。 “林公子,下官管教不严,让公子见笑了,等公子换好衣服,我陪您逛逛这武陵城可好呀?”原来方才门外讲话之人,正是那个上下一样长的胖球何万千。 “我自己换好衣服就来。”林旦忙答道。 门外。 何万千正训斥着小翠。 “我让你服侍林公子,你就服侍到床上去了?想变凤凰想疯了是吧!”何万千虽然其貌不扬,但毕竟做了多年的太守,举手投足之间,气势十足。 眼前这个小翠被吓得都快哭出来了,这么多年来,何大人都没大声骂过谁,自己还是头一遭。 “就算你想一蹴而就,也得有点手段呀,哪有像你这样强抢的,那男人能喜欢吗?不说什么酥骨头的话,抛媚眼总会吧。”何万千一边说,还一边真向小翠展示起如何抛媚眼,给她看得一愣一愣的。 正说时,林旦出来了。何万千忙凑上去,说道:“这些个丫鬟贱婢,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一番。” 林旦没说话,板着个脸,还在想自己被占了便宜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忘怀。而何万千朝小翠不停使眼色,让她赶快走开。 “林公子,我们出去逛逛吧,今个正好是出年关的日子,估计那年关评和花钿榜都张罗起来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公子你也体察一下民情嘛。”何万千笑嘻嘻地说道。 林旦口中喃喃道:“年关评?花钿榜?” 他在脑子里回想自己有没有在江湖画本上见过。蓦地,他想起自己曾读到过一本书,里面有个胭脂榜,专评世间美人,想来这两者应该也差不太多。 身旁的何万千抬头看向林旦,发现他一脸沉思的模样,小心提醒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年关评和花钿榜原本只有司州才有,可近年间流传到其余十二州,因此我这武陵小郡也有。并且这榜上,都是集十三州之绝色来排行,只取前十上榜。评的呢,也都是江湖中的各路豪杰,不过这些人,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这一评一榜是何等人物所立,能知天下十三州之事,并且在出年关这一天告知天下。”何万千眼神中露出无限神往。而林旦自然也是好奇之心大起。 两人踏着青石板路沿城中大道走,一路上少不了炊烟摊贩和门庭店家,稀奇古怪的玩意尽收林旦眼底,可最吸引他的,还是那些个整齐摆放却鲜有人问津的书摊。可何万千引路在前,丝毫未作停歇,林旦也就不好让他停下等自己。 还未等两人到城门口前,远远地就看见左右城墙之上贴着一黄一红两张大报。其下百姓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太守大人来了!”人群里顿时密密麻麻的声音传来。 “太守大人?” “都没看见轿子,扯呢?” “何胖球来就来呗,你们那么激动干嘛。” 何万千咳嗽了两声,一旁的士卒忙拿戒棍给林旦和何万千从人群里开出一条路来。走到跟前,才看得清报上之字。两张报文,瞧字迹应出自同一人之手,其上的“年关评”和“花钿榜”六个大字。字迹如行云流水,笔酣墨饱,精熟至极。即便是林旦这样不懂书法之人,也觉得这字恢弘大气。 林旦正赏字时,何万千突然说道:“这红瑜姑娘果然不同寻常,居然能在这花钿榜上夺得第三的名次。”随即他想到身旁的林旦,不会真是世家公子借着御史巡查的由头来俘获美人芳心的吧? 被何万千这么一说,本来还在看榜名的林旦,转眼瞧了过去,从上往下依次是:“玄机无限-王玄真、空缺、千变万化-红瑜、古道柳烟-柳青青、羊脂圆月-石空明、漠上离人-余晓、劈波逐浪-李双祁、白衣胜雪-赵清毓、蛊媚风情-涂紫、无名小卒-南安” 林旦大吃一惊,不会吧,师傅的名字居然也在这榜上! 他环顾一番周围凑热闹的女子后,这才发觉,论容貌,师傅赵清毓的确是超凡脱俗。 不过他心中又想到,我与师傅在青白山上居住,从未下过山,这排榜之人如何得知师傅的容颜。 但这番话此刻只能藏在心里,毕竟告诉何万千也是无用。 歧心既起,万事皆疑。 林旦已无心情再看年关评,何况那边的字密密麻麻,不似花钿榜这般简洁明了。 他只想找个清净地好好想想。 何万千见他对年关评丝毫不感兴趣,又想退走,马上反应过来,他一定是等不及去找红瑜姑娘了。 “有没有什么清净点的地方?” “有啊!宵香阁,城里最大的青楼,地方大自然清净。” 林旦并未多想,便跟着何万千往宵香阁走去。 第七章 红瑜佳人 此时当值正午时分,虽不是那弄玉偷香的时辰,宵香阁内来往顾客仍是络绎不绝。 还未等何万千二人走到门口,早有龟公老鸨出来迎接,身后还跟着一些个身段妖娆的勾栏美人,擦着珠光水粉艳丽极了。 他们身后的宵香阁更是富贵堂皇,更像是个穿金戴银的红粉佳人。 “何大人,稀客呀!快请进,快请进!”老鸨的嗓音细又尖,传出去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四周过往的路人纷纷朝何万千看过来。 “这位公子是?”老鸨看这青衣男子背着一把长剑,担心与那些江湖浪子一样,白嫖不给钱。可他又跟在何万千身后,得罪不起呀! “把这位公子服侍好了,赏钱少不了你的。” 何万千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忙拿袖袍遮了遮脸,快步往楼里走去。林旦也低着头,不过是在思考着什么,紧紧跟着何万千进了楼。 楼内的装饰不像屋外那般脂红胭粉,相反,一水儿的青绿风彩,刚好与林旦衣着相当。 “霍!我没走错吧,你们这儿是宵香阁不?墙上的‘富贵长流’呢?”何万千环顾四周,这里与他记忆中的宵香阁相差甚远。 先前的宵香阁墙上全是红加粉,恨不得给那些红倌也涂上红色。可此刻的墙上皆是泼墨山水画,各个房间上也都给取了湘竹、碧波这样的名字,除了在外拉客的门面没变之外,整个就是一书馆模样。 “大人没走错!咱这儿呀,自从红瑜姑娘来了后,把墙面都换了,要不是这两天忙,咱把她拉住了,非把这楼外面都拆了重建不可。不过呀,红瑜姑娘的确是才女,把以前的‘富贵长流’换了以后,咱们这生意一天好过一天。”老鸨呵呵直笑。 “傻笑啥呢,带路吧。” “诶,好嘞。不过呀,今日得等一会,红瑜姑娘待会自会出来。” 虽然何万千并未点名哪个姑娘,老鸨却直接点出了红瑜的名字,两人并非达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只因红瑜姑娘的名声太大了,原本林旦二人去看榜时,已经时辰不早了,榜上第三千变万化-红瑜的名头早已传遍了,莫说是这武陵郡中人尽皆知,就算远在司州皇宫里最不好色的三皇子,都已经在四处打听了。 起初红瑜刚来宵香阁时,她宛若天人的容貌,举手投足之间的一颦一笑尽显出尘二字,吓得老鸨都以为是仙女下凡。特别是当老鸨听到红瑜要入这勾栏之中时,不知为何,见惯风月的老鸨竟起了一丝惋惜之情,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美玉,怎能被那些男人玷污。老鸨劝女子回头,甚至还给她大把大把的钱求她不要跨入勾栏中,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可红瑜坚持如此,并说她只做清倌卖艺不卖身,还冲老鸨笑了一笑。同是女人的老鸨竟然脸上浮现出阵阵潮红,也就没再阻拦,还把红瑜立为了这宵香阁的花魁,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花魁,无论对方是何等人家都是如此。 特别是今日,随便问一个来这宵香阁的人,无不想亲眼目睹红瑜姑娘的容颜。在楼下等候的众人不乏高官富贵人家,先不谈本地的太守何万千,单说荆州第一城江陵城的太守儿子,刘草,已守在此处多日,豪掷千金也未能见佳人一面,就等着老鸨说的,待会红瑜姑娘自会出来相见。 林旦此时也想清楚了,这立榜之人虽有知晓天下万物的能力,却这么多年来也并未骚扰过师傅,那便由他去吧,自己现在还没有实力与其争锋。 他心中疑惑既通,此时左顾右盼,发现等候这红瑜的人堆里居然有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气宇轩昂,不时拂动自己的拂尘,显出一副世外高人模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长着标准的鹅蛋脸,肤色暗黄,五官虽然匀称,但凑在一起只能勉强认出是个女的,可她身姿婀娜,腰肢纤细却胸脯沉沉,好似那细枝上结着硕果。 林旦越发期待这红瑜姑娘究竟有何魅力,竟能惹得道士破戒,女人动心。 “啪啦”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飞散的白沫。 原本嘈杂的厅堂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摔碎的碗吸引了注意。而摔碗之人,正是那个怒砸千金的膏梁子弟刘草。 林旦俯下身子向何万千问道:“这个人是谁?” 何万千回答道:“这是刘草,江陵城太守的大儿子。这个刘草是出了名儿的好色不要命,曾远赴司州与朝廷争夺一个女犯,硬是把囚车给截回了江陵城。他还有个弟弟,叫刘刑,煞气十足,杀人如麻,截囚车那事儿就他和他哥两人去的,刘草武功平平,靠刘开刃一人就把押送犯人的百人长队杀了个精光,震惊朝野。可不知怎地,司州那边竟然也未追究一二。” 言毕,何万千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旦一眼。 “刘公子稍安,我去催催。”老鸨忙上去安慰刘草,她心里清楚这在场的人,没几个好惹的,稍不注意这楼都得被拆咯。 “公子何必这么大火气,小心伤肝劳肺才是。”道士开了口。 平日里嚣张跋扈惯的刘草可受不了别人劝他:“臭道士不好好在观里打坐,来这风花雪月之地寻欢作乐?你混哪座山头的,信不信我把你老底都给推平了?” 道士见他来势汹汹,也就没再多言。只是刘草骂声不绝:“还以为你们修道的真能修出一二来呢,在我刘家的铁骑下还不是得乖乖地俯首称臣。”正说着呢,刘草往何万千的方向看去,还朝他挥一挥手。何万千讪讪地回笑,心中暗道大事不好。 “何人在喧哗?”一阵玎玲响回荡在楼里,各路人马都安静了下来。来人站在二楼俯瞰底下众人。林旦定睛看去,一袭大红长袍,露出来的纤纤玉手尽显肌白嫩滑,墨丝如瀑,只是脸上挂着一张朱红面纱,看不清模样。 “这位就是各位大人心心念念的红瑜红姑娘。”老鸨说完便躲一边去了,先前红瑜就警示她,此间无事便快快离去,不要多逗留。虽不知为何她会如此说道,但红瑜的话出口后,老鸨毫无迟疑地相信了。 “红瑜姑娘,我有黄金万两,黄豆万余,陪本公子饮酒一杯如何?”刘草啪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面上狂草疾书四个大字:此女不错。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给写的,笔法苍劲有力,只是这内容嘛……咳咳,还算适合这个场面。 “刘公子火气真旺,大冬天还要扇扇。”红瑜清脆的声音从二楼飘出,一字一句之间,似乎还存乎乐理,嗓音也似乐音。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林旦心中暗道,这女子真是才思敏捷,一句话便化解了这尴尬之境。刘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这时,那位精瘦道士开口了:“相见即是有缘,姑娘可否与贫道借一步说话?” 刘草可听不下去了,呸了一声。 “枉你还是个出家人,老君五戒你背来给大爷我听听?相见即是有缘,你怎么不和旁边那个女的借一步说话去?” 年轻道人火气也是上来了,撸起袖子马上就要干起来了,眼看这局面剑拔弩张,身在二楼红瑜却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们先打,打死了好让别人捡便宜。” 刘草忙吩咐手下退下,道士也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只有那个少女涨红着脸,心里委屈又没办法发作。 刘草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向红瑜姑娘拱手问道:“烦请红姑娘定个规矩,无论是文斗还是武斗,总得给在场人一个交代。”当然,刘草没再拿那柄扇子,按他往日的脾性,非把那扇子折了,可他顶喜欢扇面上的题词,也就只是藏起来而已。 “当然得定规矩,不过近日妾身看书看得累了,文斗就免了吧。妾身又一点不懂武功,看你们打打杀杀也没意思,武斗也罢了。不过妾身想到一个好主意,一定满足大家心意。” 红瑜故意在这儿停顿片刻,急得楼下众人心痒痒。 “主意就是看眼缘,妾身看谁顺眼就邀他喝酒呗。”说罢,她自顾自地笑出了声,楼里又是一阵玎玲响声,好听极了。 刘草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待会不是自己上去,那就一声令下,藏在这武陵城外的万余精兵一拥而上,还有湖上百艘战船将至,占了这破城。 “这宵香阁里面是泼墨山水,青绿相间。不如就请这位穿着青衣的公子与妾身共饮一杯吧,正好配这身赤花流芳裙。”红瑜指着人群中的林旦说道。 还未等林旦作何反应,红瑜又接着说道:“不过也请刘公子稍安勿躁,待妾身与这位公子饮完,再上来不迟。至于你们其他人,今日就罢了,改日再来吧。” 刘草本想大发脾气,再踏平武陵城,直接将眼前的尤物抢走便是,可既然她都如此说道了,那等一等也无妨。只是这小子竟然比我先上楼,待会定要他不得好死,可惜没带刘刑出来,否则哪会处处吃瘪。 “这位公子,你不愿与妾身独处吗?”红瑜娇滴滴地说道,言语之中稍带哭腔。 正欲退散的众人纷纷看向林旦。林旦有些紧张,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人味儿”十足,心中暗骂,这小娘皮是不是涮我寻开心呢? 林旦只好快步上了二楼,红瑜头也没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林旦跟了进去,还带上了门。刚一进门,还没等林旦打量屋内装饰布置呢,只见红瑜就站在他面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林旦懵了,不是说喝酒吗?杵在门口干嘛。 林旦也没敢动,两人就这样站了好一会。终于,红瑜忍不住了,说道:“你就不好奇我长什么样子吗?” “好奇呀!” “好奇你他娘的倒是揭开呀!” “哦哦。” 林旦掀开红瑜的面纱,展露的容颜一时让林旦发不出声音,他看得呆了,不只因为这完美无缺的脸庞,更因朦胧双眼中闪出的那一股灵气,好似山川顶峰处环绕的云,看不透,猜不穿,捉摸不定。既似情人般环抱,风情可人,又随清风离去,望而不及。 红瑜得意地笑了笑,突然往前抱住林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道:“看来你还真是个愣头青,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傻子,背着把剑就觉得自己能横闯江湖了。叫声姐姐来听听,我让你感受一下真正的江湖哦。” 第八章 不入流的那等 温暖日光透过窗户照进红瑜的闺房里,落在淡淡胭脂香浮动的梳妆台上,飘动不停的灰尘在光束里畅游。 林旦轻轻推开眼前的红衣女子,但她身上的某种清香却留在脸颊上,这味道很熟悉,他肯定在哪闻见过。 红瑜转身坐在一张雕龙纹凤的八仙桌后,取出一对杯浅腹青瓷杯,往里倒上茶水而非酒水。 她向林旦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身旁。 可林旦只是露出一副无辜的神情,无动于衷。 “你是一个大男人,我就是一个弱女子,你要真对我做什么,我又怎么反抗得了。”红瑜眨着娇滴滴的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道。 好在林旦性情坚定,眼前佳人虽美,可他师傅又何尝不是一位绝代佳人呢?美人他是看得挺久的。 “姑娘与先前在屋外之时反差挺大的。为什么故意点我上来?” 林旦隐约察觉这里面不太对劲。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叫我姐姐,那我就叫你哥哥吧!林旦哥哥!” 眼前的粉墨佳丽好似换了一个人,虽然身材样貌都没变,但嗓音语调却与先前完全不同了,从清冷变得细腻甜美。 林旦十分疑惑眼前之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姓名的。 可一时之间问题太多,林旦想先退出这令他不安的房间再说。 要知道,虽然林旦能接赵清毓九十九招,但那是他尽数躲过,可不是与赵清毓对打九十九招呀,更何况身后背着的剑还出不了鞘。 他不会进招伤人! 突然,眨眼之间,红瑜消失不见。 林旦环顾四周皆不见她的踪影。 就在他打算先行开溜时,有人冷不丁地拍了下林旦的肩膀,他回头看去,除了红瑜还能是谁。 “我在这儿呢,林哥哥。” 吓得林旦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红瑜却一把抱住扑进林旦怀中,巴掌毫无疑问落了空。 “哥哥好坏,明明我们都在一起睡过了,却不记得人家了吗?” 红瑜一阵软糯香甜的声音进了林旦的耳朵却成了野兽的低吼,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姐姐姐姐!好好说话,我们什么时候一起睡过?” “姐姐现在不在哦,现在是妹妹!叫我红瑜妹妹!” 林旦彻底被这女人搞晕了,红瑜紧抱着林旦不松手。 不过就在两人这样僵持不下之时,红瑜身上那股清香又飘进林旦鼻中。 他突然想到,自己下山以来才堪堪两天,昨晚是酩酊大醉住在何万千府上,而前天晚上则是倒在那边空地上做了个奇怪的梦,而在梦中,自己睡觉时盖的被子上就是这股香气。 见青衣少年的脸色逐渐明朗,红瑜环抱着林旦的手也就撒开了,没再继续抱着他。 可林旦虽然忆起了那个香味,却对这中间发生的一切都迷迷糊糊的,脸上满是困惑。 “哥哥,时间不多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这武陵郡马上要遭大劫,我是特意来救你的。那个刘草在城外安排了过万的兵马,很可能要踏平这座城池,所以我们得快离开。你待会出宵香阁以后,去城门口等我。记住,在城门口等我。” 在红瑜口中事情急转直下,林旦一时间反应不及,红瑜额头贴向林旦额头,四目相对时,一股红色的灵气从红瑜眼中飘出,进了林旦眼睛里。 不多时,楼下的刘草和他的手下们瞧见红瑜的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林旦。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下楼梯,中途腿一软,直接滚落了下来,眼神迷离,口里还念着:“再来!再来!” 众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有人指着躺在地上的林旦骂道:“这身板看着挺厚实,也不耐造呀!这么会就滚下来了。” 林旦打量众人一番后,发现何万千不在其中,那个道士和少女也不见了。 刘草舔了舔嘴唇,说道:“我来试试这个花钿榜第三的滋味。”扶着楼梯,飞似的上了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楼下众人见主子上去了,也就没再绷着,一个个地抱着这宵香阁里的大小红倌潇洒去了。 有新来的问老兵:“主子看见了咋办?”可老兵大着嗓门说:“咱们家主子,没一两个时辰出不来的!”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没人注意到先前躺在地上的林旦不见了踪影。 武陵城,城门口。 两张大榜前还有不少人在围观,林旦想着左右也无事,不如来看看这年关评。可还没得他凑近细看呢,一个少女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林旦一激灵,差点又一抬手一巴掌扇出去。 “大锅,你纳闷在嘞孩儿,你嘞阵不四应该在那个青楼哒嘛。”少女一口浓厚的益州口音,林旦只听懂了个大概。 “没事儿,我溜达。你好好讲话,我听不太懂。” “好嘛,大哥你会不会武功哦?”少女在尽力矫正自己的口音。 “没看见我背着什么吗?行走江湖,没点武艺傍身怎么行?”林旦仰着头,一副高手的模样,言语之中更是显露自己是江湖老手。 少女大喜过望,拉着林旦往城外走去,林旦本想挣扎一下,不料这少女手劲奇大,不仅甩不掉,还拽得他生疼。 等她好不容易找个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 “你干嘛你!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敢强抢民男呀!”林旦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但他看过的江湖画本上有过这样的情节,不过都是男的抢女的,没读到过女的抢男的,所以他还特意把“民女”改成了“民男”。 少女连忙摆手摇头道:“不四得,我四想问哈你能不能搜我当徒弟,教我一哈武功。” 林旦很顺利地从自己听到的几个关键词语中,补齐了这句话。“你要我收你为徒,教你武功?是这个意思吗?” 少女知道自己说话口音太重,索性也就没说话,只是点头。 见林旦没有反应,心中也有了结果,恐怕他是不愿收自己为徒了。 毕竟少女这一路走来,见身上带着兵器的就问人家会不会武功,收不收徒弟,被拒绝太多次了。 期间甚至有想轻薄她的浪子,可惜她天生神力,遇见的人也没多大本事,被打跑了就没敢再来。 也可能是因为她相貌平平,换作红瑜这样的倾国容颜的话,恐怕那些登徒子和纨绔子弟都会锲而不舍的追求她。 “我可以收你为徒呀,不过你这口音得改,不然每次只能听懂一半多难受。”林旦仅思考片刻就同意了少女的请求。 其实林旦压根没考虑太多,赵清毓当了十九年师傅,他也想当回师傅试试。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旦这才想起自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家住哪,家里几口人都不知道,万一她家人不同意,自己在这自作多情多尴尬。 “我叫唐荟,上面一个草,下面一个会。”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挤出,一边说一边还在拿树枝在地上比划,林旦也蹲在地上看这个字儿怎么写的。 “唐荟姑娘你好呀!”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从林旦背后传来。 两人齐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站在林旦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小姑娘穿得白白净净,皮肤细嫩,可爱极了。 见林旦盯着自己的糖葫芦,忙藏在身后,喝道:“要吃你自己买去,就算你是林旦哥哥我也不会给你的!” 林旦一拍脑门站起身来,俯视着这个小孩子,又觉得不合适,俯下身去问道:“你不会是红瑜吧?” 红瑜一下子挽住他的脖子,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林哥哥真聪明,奖励你吃糖葫芦哦。” 还蹲在地上的唐荟,看着眼前亲昵的两人,哇的一声哭出了来。鼻涕直跟着眼泪一起流淌。 林旦赶忙放下红瑜,蹲在唐荟身边,小声地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我,我没有,我只是想家了。”唐荟忙拿袖子擦了擦脸,本来就不太干净,这下更脏了。 “有事待会再说,我们先走。”红瑜抓住林旦的胳膊往外拖。就在他身子动的那一刻,林旦的左手又抓起了唐荟。 “我不是说了吗?只能带你一个。”红瑜急道。 可林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还是没懂,这么大的城池,怎么可能说没就没。更何况她是我徒弟,我得罩着她。” 红瑜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心底骂了一句傻子,随后三人咻的一下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唐荟在地上描的那个荟字。 …… 三人消失时,林旦眼前一黑,再等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片树林之中,左手紧抓着唐荟的手臂,而她还在昏迷不醒。蓦地,林旦感觉有人在踢自己,转眼看去,是一个奶里奶气的小姑娘。 “我真是服了你了,差点就走不掉了。”红瑜狠狠扇了林旦两下,可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掌力太小,打得林旦是不痛不痒。 “你一个愣头青逞什么英雄,还收徒弟呢,你一个不入流的‘高手’收一个山川境的人当徒弟,说出去有人信吗?” “你到底是不是红瑜?还有,这里是哪?” 红瑜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这小子平时脑子转挺快的,咋这么喜欢装傻充愣。 其实林旦真没装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两天里遇见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事儿,还能保持理智没失心疯已经很不错了。 看眼前这个小丫头的神情,是红瑜没错了。 “这里是江陵城外十里的野林子,很安全。” “我们是怎么一下从武陵城到江陵城的?这是什么武功吗?还有,你刚刚说的山川境是什么?”林旦回过味儿来,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红瑜双手捏住林旦的脸,说道:“你好歹也算习武之人,连武道境界都不知道吗?” 显然,她打算回答后一个问题。 林旦摇了摇头。 红瑜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画面挺诡异的,一个小丫头片子对着一个背着剑的汉子频频叹气,露出失望的神情。 “听好了,这人间武师分三等。什么刀枪不入,力大无穷之流算作第三等山川境界。二等冥府境则是有一人破军之力。一等人间境高手天下罕有,除了自身武功高强,还得有过人之处,像青州的斩海剑狂,李单祁,一剑下去,海浪都要为之停顿。再有那花钿榜上第一,王玄真,号称算尽子,算尽人间风情,改去算天机,现在恐怕已经快成仙了。除了这人间三等,还有那天上神仙三等,一为神,二为仙,三则是为神仙。仙是人之所及到了极限,再往上就成仙。神则是先天之神,虽有轮回,但神的数量始终是那么多,一个神死去,另一个人才能得到神的转生。神仙则是两者之和,虽是转生,但也有升仙之能。” 林旦早已是听得云里雾里了,忙问道:“那我呢,我属于哪一等?” 红瑜双手掩笑,遮住的嘴里发出稚嫩的声音:“林哥哥你嘛,现在还是不入流的那等。” 第九章 一双红筷子 不多时,唐荟坐起身来,眼神湛然,看见一个红衣丫头正训斥着林旦。 她环顾四周,此处显然不是武陵城外。 蓦地,林旦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胳膊。 “既然你也醒了,那我们先进城吧。”红衣丫头奶声奶气地说道。 “等一下,红瑜,你先说你到底是不是妖怪?” 林旦还没傻到认为以人力能做到凭空瞬移三个大活人。 他曾读过不少志怪小说,书里面既有大妖乘风化龙兴风作浪,也有修道者法力通天降妖伏魔。 这个红瑜怎么看都不像正气凛然的侠义之士,特别是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睛,好似能洞穿人心。 红瑜双手掐着林旦的脸不停揉搓:“是~不~是妖怪又怎么样呢,我害你了吗?” 双颊被掐得通红的林旦吃痛连连说:“好好好,我不问了。” 看来她的确是妖怪,但为何要缠上自己呢?他不觉得像红瑜这样才学兼备的漂亮女人会花功夫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子。 “那你先前说的那些境界,寻常人练武怎么才能练得出劈山斩海的威力?你说说呗。”林旦心里不服气红瑜骂自己是不入流的那等,可师傅赵清毓也没教过他这些东西呀,只让林旦练些招式而已。 “那你都说了寻常人练不出,那不寻常的人就可以练出来了呗。”红瑜没给林旦好脸色,显然还在为刚刚他说自己是妖怪的事耿耿于怀。 “那人都是肉长的,胳膊腿儿都一样呀。” “但是心不一样。” 红瑜说这句话时,双眼死死盯着林旦,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似的。 随即红瑜又说道:“天地再宽广也不及心之大,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就说你拿剑,剑本身好坏和剑招高低并不重要,关键是心中存有多少剑意,是一丝还是一面,还是一团,这才是修炼的根本。更何况,这世上真有大妖乘风化龙。难道凭剑招就能降服它们吗?” “这人间很大,你才来几天就想呼风唤雨了。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们先进城去逛花灯!” 林旦“哦”了一声,拉着唐荟站起身来。 红瑜还不及两人大腿高。 林旦正打算走呢,红瑜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我要林哥哥抱我走嘛。” 林旦这算是明白了,这妖女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自己有事问她的时候,她就恶声恶气。轮到她有事儿的时候,又变得天真浪漫小鸟依人。 林旦一把抱起红瑜放在自己脖子上。这时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我要听她的话呢,按她说的做呢?腿长在我身上,我想怎么走就怎…… “哎呦!”林旦后脑勺吃痛。 坐在上面的红瑜拍了拍林旦的脑门,问道:“想什么呢,怎么还不走,驾!驾!” 红瑜打断了林旦的思绪,他这下知道了,自己要是不按这妖女说的做,恐怕没啥好下场。 “武陵城里的人会怎么样,那个太守何万千对我还算不错,他不会有事吧。”林旦突然冷不丁地向红瑜问道。 “看他自己造化咯。”红瑜满脸不在乎的样子,只是继续拍着林旦的脑袋,让他走快点。 而林旦新收的徒弟唐荟则是默默跟在两人身后,低着头,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 荆州武陵城,太守府外。 天空墨云翻滚,阵阵轰鸣,光线昏暗,山雨欲来风满城。 何万千火急火燎地赶到府前,还未等他靠近,便瞧见一个紫衣男子手持利剑正站在门前,被门人拦住了。 他停下脚步,并未立马凑上前去,而是细细看清男人的相貌,鬓角须长,五官匀称,脸上白净无暇。 可当他看清之后,暗骂一声不好,随即快步上前。 “哎呦,你们怎么把御史大人拦在门外?御史大人,是下官管教不方,请大人责罚。”何万千忙向男人拱手赔罪。 “不敢当,何大人才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活泛人,我连御史令牌都没出示,大人就知道我是御史了。” 说着,紫衣男子晃了晃挂在腰间的玉牌,其上刻着“御史”二字。 “烦请大人到屋内再详谈。” 何万千示意门口的两个兵卒打开府门。 两人到了厅里,何万千让出主位,紫衣男子坐在一把黄花梨高靠背官帽椅上,何太守坐在其侧。 偌大的厅屋,只有两人坐于此,稍显冷清。 紫衣男子率先开口道:“想必何大人早已知道我所来是为何事。还请大人配合一二。” “以前我没得选,但现在无奈的是你们朝廷了。” 何万千皮笑肉不笑,与先前接待林旦时神情完全不同。 “什么叫‘你们朝廷’?”紫衣男子眯着眼睛,目光从缝中射出,直逼何万千而来。 何万千倒也不惧,轻松一笑:“你来的时候没察觉武陵城在晃动,云梦湖在荡漾吗?哈哈哈哈哈……”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何万千!” 紫衣男子神色大愠,但他心中也明白,既然何万千都如此说道了,就算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虽然我这人不怎么通慧,但向来运气都还不错。拒绝你也是刚做出的决定。不过你得快点走了。” 何万千盯着男子紫衣上的四爪蟒龙,略微数了数,共有四只。 何万千朝无人处一拱手,说道:“人间境的老前辈自然可以来去自如,可若在数万铁骑之下再带着一位皇子离开,恐怕得辛苦一点了。” “哼!等着瞧,父皇陛下迟早要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碎尸万段。”说罢,紫衣男子快步走出府邸。 何万千心里念叨着,我先前还以为那穿着破烂的家伙是真皇子呢,结果是我被摆了一道呀。还是我高估了这群身在深宫的酒囊饭桶。不过,保住全城百姓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吗? 约莫下人烧好一壶热茶的时间,大地一阵震动袭来,主位那张黄花梨椅止不住晃动,何万千腿够不着地,只能跟着摇晃,他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向厅外望去。 只见三五个精锐铁骑破开太守府门,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其后跟着的骑兵占满了街头巷尾,延绵成一条黑线。 而在武陵城外,早已是被大批军马死死围困,为首之人却是一副白净面孔,与座下油黑骏马对比鲜明。 城内的百姓哪见过这等架势。街边摊贩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躲进不知是哪家的房里,可房主人也不敢大声呵斥,生怕引来注意。 整个武陵城乱成一团,却又听不见人声,只剩整齐踱步的马蹄声响。 “何大人,怎么从青楼回府里也不告诉在下一声?” 来人正是先前在宵香阁内声势浩大的刘草。 “咱们都是荆州人呢,自然是一体同心,放心吧,云梦湖的气运会交给你们兄弟俩的。但前提是别动百姓丝毫。” 何万千坐在侧位未动,平日里总是笑眯眯地双眼,此刻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放心,我的狼崽子们安分得很,只吃我扔出去的肉。” 何万千摆摆手,笑道:“只愿你跟你弟弟手持大气运,能为荆州多添几分胜算。” 刘草穿上盔甲之后的模样十分雄伟,与在勾栏处时,判若两人,一个是纨绔膏梁子弟,一个是煞气十足的将军。 他没料到何万千如此爽快地答应将武陵城交到自己手里,更是把云梦湖的气运给出。 既然他全力支持自己的伟业,那自然不会难为他。刘草便转身想要离开。 “对了,何大人,你带着来妓院的那个小子是谁?” 何万千呷了口热茶,缓缓说道:“怎么,刘大公子不是只对女人感兴趣吗?什么时候还关心起了男人,今天那个红瑜姑娘滋味不行吗?” “那小子既然是何大人带来的,自然关系匪浅,晚辈也只是好奇而已。走了,大人保重身体,咱们打下的江山还得靠大人你这样的人物来把守呢。” 刘草大步流星出了门。 街道上的百匹骏马,皆是披盔戴甲,通体如墨。即便道路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但兵马仍是井井有条地踏着石板路出了城。 被这番动静吓得只敢躲在屋里的平民百姓们,都抱着家里的瓷瓶瓦罐不撒手,生怕被震碎了。 何万千心中毫无波澜,他知道自己没刘家兄弟那般本事,这辈子骑马打仗是轮不到自己咯,可是这守城养民,乐呵事谁不爱做呢。 方才刘草说靠我这样的人物来守?他个毛头小子哪知道我们家这么多辈就出了我一个脑袋好使的,真当人才处处都是呀。不知道那个叫林旦的家伙现在在哪?我先前还真以为他是御史呢,还好这个真御史是个锋芒毕露的草包皇子,不然丢人就丢大发了。 “来人,去把林公子找回来。” “是,大人。” 何万千斜眼看见了被刘草撞坏的门,对着还没出门的一众家仆说道:“记得把门先修好。” 而骑着战马回江陵城的刘草,小心地取出怀中的一个包裹。打开后,里面竟是一双筷子,不过这双筷子材质不简单,通体赤红,晶莹剔透,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凡物。 刘草回想起当时在宵香阁时的情形。 一进门刘草便嗅到一股清香,抬眼望去,看见红瑜半躺在床帐之中,只一双玉足显露在外。刘草怕她脚着凉,忙过去捂住她的美足。双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用手指把玩每一粒玉趾,摩娑于指缝之中,嘴里还说着:“在下也算阅女无数,虽说燕瘦环肥,可无一人像红瑜姑娘一般嫩滑如脂,勾人心弦呀。”说完捧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 玩弄一番玉足后,紧接着刘草的手贴着红瑜的白嫩双腿攀沿而上,一丝丝地拨开那条红色长裙。随之而来的,便是帐中人的浅吟以及微微夹紧的双腿。刘草奋力直上,可他欲大快朵颐一番时,手中的美人红瑜如镜花水月般消失不见。只在床上留下一双红玉筷子,还带着她的清新体香。 一时之间刘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红瑜消失时,他心中暴怒,本想掰断这筷子,再出去拿人。可不知怎地,他收好了那双筷子,并在帐床中闭目休憩了一个时辰,里面的那股红瑜身上的清香被他吸了个干净。 第十章 俏花灯寄相思 江陵城并未因刘草带着万余兵马浩荡出行而有所动荡,进出来往的百姓依旧是车水马龙。 这日是年十五,也就是上元节,今夜的江陵城中张灯结彩,像往年一样花灯如昼。因此周边城镇的旅人多爱来江陵城赏灯猜谜,在三个月的漫长寒冷冬季里找寻温暖,相互支撑着度过寒天死寂。 可即使在这人挤人的人堆里,林旦一行人也极其惹眼,准确地说,是骑在林旦脖子上的红瑜受人瞩目。 不管过往的是男女老少都忍不住为这个灵气十足的小娃娃驻足,甚至有好事者想上来摸摸头掐掐脸,不过看见她的“坐骑”背着一把玄剑,知道不是易于之辈,也就没敢真的上手。 可耐不住人多呀,驻足停步的人把路挡住还怎么走,于是红瑜很自觉地给自己盖了顶头纱,这才化解了一场危难,畅通无阻地进了城。 三人下榻在城里最大的荆门客栈。 在林中时,红瑜曾贴着林旦耳朵,软声细语地说道:“要是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林哥哥能保护好我吗?” 原来是林旦嫌红瑜变成小孩模样就有理由一直骑在他脖子上,他不要面子的吗?可见识了入城门时的艰难困苦之后,林旦觉得小孩模样也挺好的,要是回到宵香阁的模样,这些浪子流氓非把自己撕碎不可。 红瑜让林旦要两间房,林旦没多想,随口就答应了。 可到了柜台,掌柜的要定金时,林旦两手空空口袋干瘪,差点没被人扫地出门。他下山以来就没考虑过钱的事儿,昨日在武陵城里,所有花销都由是由何万千买单。 当林旦几乎被小二推搡出门时,他顿悟了以前读过的江湖小说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窘迫场景。也许自己现在还不算英雄汉,可兜里是真一分钱都没有呀。 好在坐林旦头上的红瑜出手了,她叫住小二,扔给他一块赤色玉石,“够我们在这住十年了吧,记住别掰碎了花。” 虽然言辞犀利,但声音还是软糯甜美,店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注目,见只是一个盖着头纱的小丫头,虽好奇可却提不起多大兴致。 店小二哪见过什么玉石珠宝,但一眼能看出此物绝非人间物,色泽透亮颇为不凡,忙呈给掌柜的鉴赏一二。 这荆门客栈的掌柜虽见多识广,可一时也拿不准此物价值几何,不过能肯定自己这半辈子挣不出这玩意,这三位客人绝不是常人。 如今的江陵城是风雨欲来,自己哪得罪得起那些能人异士,高官富贾之流。于是掌柜亲自扶回林旦到桌边,并向他赔礼道歉,说这几日的开销统统由自己买单,还将那块玉石还给了红瑜,并安排后厨上一桌好酒好菜来。 “老板还算得是聪明人,不枉能开这么大一家店。”红瑜此时也下了林旦的脖子,安稳地坐在长椅上。 掌柜又是一阵点头哈腰,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我堂堂一个掌柜这样低三下四地向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道歉算怎么回事。随即他又想到,还是和气生财好,要得着脸就不一定留得住命了。 林旦则是搀扶起掌柜,告诉他不必如此客气,他们三人自便即可。 客栈掌柜走后,红瑜又贴着林旦说道:“林哥哥好温柔呢,别人推你打你你也不还手的。” 林旦没接话,他反应过来后自知理亏,还借红瑜的手送了掌柜人情。 待到酒菜上桌后,林旦兴致勃勃地向红瑜和唐荟介绍起桌上的菜来,因为大多是昨晚接风宴上吃过的水产。 期间唐荟问红瑜武陵城会如何。虽然一路以来,唐荟都始终保持沉默,但并不代表她是傻愣之人,相反,她心思活络,只是不善言辞。也可能是不想让他人嘲笑自己那一口蜀腔。 “不好说,得看太守何万千怎么选了,他若是想玉石俱焚,那就等着被刘草踏平城池。他若真的爱民如子,应该会把城池交给刘草。”红瑜也是有什么说什么,她虽会些术法,可做不到推演事物这样的逆天之事。 林旦有些不解,沉吟道:“为何刘草要占据武陵城?” 唐荟略带不满地答道:“师傅你不知道气运一说吗?一州之气运是有限的,所以强者就会夺走别人的气运加持自身,原本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都怪司州朝廷!” 红瑜捂住唐荟的嘴,“人多口杂,有事到屋里说。” 林旦这才想起红瑜让自己订两间房,“我们三个人,为何只让我订两间房?” 红瑜没理会林旦,先一步走上二楼定好的房间。林旦快步追去,走到房门口时,被一只纤纤玉手拉了进去,还顺带着关上了门。 林旦定睛看去,哪还有什么红衣丫头,站在面前的是那个在宵香阁颜倾众人,暗香浮动的绝世佳人红瑜。 红瑜一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姐姐觉得那些个鱼滋味还不够鲜,你来让我尝尝鲜解解乏吧。”说罢,便想拉着林旦做完先前那未尽之事。 可林旦很不解风情地躲开了,虽然脸红心跳,但口里却说着:“我们应该算朋友吧,那既然是朋友就得以礼相待。” 饱暖思淫欲,要真问林旦想不想和红瑜云雨一番,那答案是自然的,好歹林旦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可红瑜在林旦心里很不简单,有太多的谜题在她身上。一句缘分就将身体交付与自己,林旦不喜欢这样。他仰慕的是江湖画本里,乘风御剑来,除魔天地间,醉卧杏雨下,伊人在山巅这样的烂漫场景。 还未等红瑜开展第二波攻势,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红瑜又变为小孩子的模样,林旦看得呆了,他很好奇红瑜身上的衣物是如何跟着一起变化的。红瑜离门最近,可却示意林旦去开门。 “师傅你没事吧,你们两个跑那么快干吗?”唐荟努力地措辞讲话。 没等林旦想好措辞,红瑜一把抱住林旦的大腿说道:“你们男女有别,你一间房,我跟你师傅一间房。” 林旦一把拎起红瑜,“你不是女的吗?” “不知道谁说我是妖怪来着,妖怪也分男女吗?”红瑜别着脸回道。 “先不谈这个,之前说的气运到底是什么东西?”林旦轻轻放下红瑜,关上了门。 红瑜先开了口:“气运就是能让人一步升天的东西。一州之地,难免有名山大川,而这些地方,往往就是气运汇聚之地。荆州有这云梦大湖,她所来带的气运就哺育着荆州之人。以往朝廷占中心之位,手持人间所有气运权柄,可山川常在人易逝,气运权柄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回归十三州,朝廷自然也就没了话语权。人间就等着下一位气运加身之人谋取天下,如此反复而已。” 林旦霎时明白刘草为何要占据武陵城,为了云梦湖的气运加身。 红瑜继续说道:“刘草刘刑两兄弟,名字里一草一刑,加起来就是荆。他们这是想锁住荆州的气运,以此为根,夺取司州朝廷。除了司州本身,天下十二州皆是蠢蠢欲动,大争之世下,人间才有趣。”说完她竟笑出了声。 林旦从未想过这么多,他只想游览一番江湖而已。 红瑜好似看穿林旦的心思一般,朝他说道:“虽然庙堂与江湖关联不多,可人总是离不开人的,你想跻身于江湖之中,必然要入庙堂之高。不过现在你还是太弱了。” 三人一阵沉默无语。 红瑜首先打破了寂静:“唐荟姑娘,你为何要拜他为师。” 唐荟瞪大双眼,原本还在沉思的她,突然被点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而林旦这时也才想起自己还未问过她为何拜师于自己。 “为了练武呀!”唐荟回答得很干净。 红瑜听后却是哑然一笑,“你这么喜欢琢磨,应该去青城山或者龙虎山当女道士,学些术法神通。我们女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好看的。” 原本她还想再添一句,林旦没什么本事的,但想了想又忍住了,总归是要给男人留面子的嘛。 冬日里天黑得早,三人在房里没待多久,天空中就已是金辉一片了。于是三人连忙出了客栈,往城中心走去。 不多时,一盏盏挂在树上的五彩斑斓的花灯映入眼帘,有兔子形状的,有老虎形状的。这对林旦来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神中充满好奇和兴奋。除了他,唐荟也是如此。甚至还有一些摊贩摆卖着灯笼,说是五文钱一盏,但如果能答对灯纸上的谜题就白送。 林旦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灯笼,上面只写着一个字:皇 “小兄弟,这个灯谜是打一个成语。” 可他左思右想也未得出答案,忙招来红瑜,不料红瑜只看了一眼,便自信满满地说出了谜底:“白玉无瑕。老板,对不对?” “丫头好生伶俐,可不敢让你多猜,免得把我这儿的花灯都拿完了。”随即呵呵大笑起来。 林旦三人也都喜笑颜开。 他们一路边走边逛,到了一处水边,这里也有摊贩卖河灯,他不停吆喝着:“来看看河灯咯!” 林旦与唐荟被吸引了过去。原本林旦想找红瑜再拿块玉石当钱用的,结果唐荟从怀里摸出几文钱。她笑着冲林旦说道:“师傅,没关系的,我还有一点钱。” 河灯老板向二人介绍道:“这河灯能承载相思,随着水流到你想念那个人手中。” 林旦挠挠头,那我就想一下师傅吧,总不能想何胖球吧,虽然他是个好人。 林旦心里念着:“师傅,阔别三日,甚是想念。望你在青白山上一切都好。” 正躺在床上的赵清毓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心中疑惑,难道我着凉了? 而唐荟则虔诚地十指交叉,闭上双眼冥思着什么,随后轻轻推送河灯入水,望着那点点烛火在黑夜里发光发亮,渐渐远去。 不知什么时候红瑜也蹲在林旦旁边,手里拿着一盏七彩色的河灯,放入水中。几处相思几处愁,不知河灯可载否…… 第十一章 命如纸薄 日轮当午,睡眼惺忪的林旦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揉开眼睛后,只见一团黑发赫然躺在自己眼前。 林旦大惊失色忙撑起身来,连带着盖在身上的被褥一同滑落,露出这团黑发主人全身。 贴身的衣物紧紧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身姿,看上去也就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林旦想到这个时节青白山上最多的枣果,小而稚嫩。 林旦脑海嗡鸣间,不断回想眼前的一幕是如何来的。可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 “嗯?” 少女被林旦一连串动静吵醒了,翻过身来,睡眼惺忪的眸子正好与林旦的桃花眼对上。 略带水雾的眼角衬得眼珠愈发清澈透亮,直看得林旦心底一阵悸动。 不过此时此刻的气氛有一丝微妙。 林旦尴尬地挠了挠头,眼前的少女他当然认识,并非他人正是红瑜,她现在的模样虽是初见,但那双灵气十足的双眼实在世间罕有,毕竟这十九年来林旦也没见过几个人。 他本以为莫名其妙睡在自己身侧的红瑜会大发脾气,因为师傅赵清毓曾给他讲过,只有两人相恋方能同床共枕,否则你就是负心汉耍流氓。 却不料红瑜只是伸出双手抓回滑落的褥子,并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没了动静。 只剩下一脸懵的林旦还在穷思竭虑。他略微记起昨夜的情形。 三人赏过花灯后夜已深,夜幕里混杂着末冬寒风,吹得林旦受不了了直打哆嗦,可唐荟和红瑜却跟没事人似的。于是林旦先行一步回了客栈,却忘记了起初订房之时红瑜只定了两间,又困意顿起倒头睡在床上,片刻便失去知觉…… 莫不是红瑜姑娘主动投怀送抱?可我一无所有,不值当呀! 当下片刻的宁静让林旦开始沉思这几日发生的一切。他盯着少女在被褥上勾勒出的身形,她既然不是人,那又是何物呢…… “骂谁不是人呢?” 林旦心中念头刚起,细腻似玉般的少女如出水芙蓉突然从褥子里钻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林旦。 不过两人并未僵持太久,红瑜双目一转,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又跟了一句:“我饿了,哥哥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不等林旦回话,红瑜便从被子的底端咻的一下滑了出去,光着脚踏在地上,红粉扑扑的脚踝落在林旦眼里,小巧可爱,让人心生怜意。 不过他突然回过味来,为何红瑜姑娘方才像是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一般,分明只是在心里嘀咕,却被她点了出来。 红瑜没给林旦细想的机会,使劲拉着林旦的衣服,急促地拖着他出门。林旦思绪被打断,这才留意到她衣不蔽体的模样。 “你先把衣服穿好!” 不知怎地,林旦瞧着红瑜的虽说稚嫩却也算得上窈窕的身姿,心中未起一丝欲火,只有怜惜之意。 林旦虽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但他可没少在画本小说里观风月,可惜赵清毓的书箱里没多少本如此动人的册子。 红瑜对着林旦嫣然一笑,似在感谢他,但青涩的脸庞上透露着蜜蜜的媚意,又比感谢多了几分,有些许违和,不过对付林旦是足够了。他唰红着脸转过头,血气上涌。 待到红瑜再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回头时,林旦沿着红瑜白皙如羊脂玉的手臂看过去,这哪里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如瀑的黑发下是一张精致细腻的鹅蛋脸,五官端庄大气,韵味十足而无丝毫媚意,正是她在宵香阁倾倒千万人的模样。 与此同时,她的衣着也与此前大相径庭,一袭深红瑶裙摆尾拖地,衬得这石墙土筑的客栈黯淡无光。 “林公子,请吧。” 红瑜放下此前抓住林旦的手,收在衣袖里,并微微侧步躲身,等候林旦先行。 这一连串的变化直看得林旦眼花缭乱,心中也认定了这红瑜绝对是草木精怪一类,并且应该是属于生性善良的那种。 而他虽不害怕红瑜,但一想到书中不止有善良的妖怪,还有那些穷凶极恶,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不禁打了个寒战。 想到此处,林旦背上挂在床头的玄剑。微沉的铁剑压在肩膀上,让他略微安心,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着站在门口举着手正欲敲门的唐荟。 林旦本想打个招呼,但转念想到自己好歹是她师傅,得有师傅的样子,于是便装模作样地背着手等她开口请安。不料唐荟一言不发,快步溜到林旦身后,与红瑜同侧而立。 罢了罢了,徒儿不懂事,做师傅的要包容理解。林旦不断安慰自己。 林旦继续大步往一楼大堂走着。 午时的荆门客栈熙来攘往,好不热闹,整个大堂的桌椅都坐满了人,五六个小二前厅后厨来回奔波,生怕怠慢了哪位爷。 林旦三人运气不错,刚下楼就有一伙客人离开,这才腾出一张空桌。 “小二,来三五斤肉,再温一斤好酒。” 林旦照着书中豪杰的术语扯开嗓子大喊。 正在卖力收拾桌上碗筷的小二闻声抬眼,正打算应答客人呢,却瞧见了林旦身后赤衣如火的红瑜,惊为天人,竟痴痴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答了一句“好嘞!”便匆匆离开。 这小二一边走时,一边还不停回头张望,心中怨气骤起,凭啥那家伙能有美人相伴,我却没这福气讨个这般模样的娘皮。 按理说,三人大可让小二将饭食送去房间,不用挤在嘈杂的厅堂吃饭,可这是林旦第一次住店,也从未在画本上见过有哪路好汉提过这般要求。 唐荟则是紧张地缩在红瑜身旁,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心里盘算着这一顿得花多少钱。 而红瑜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只是时不时对着林旦施笑一二。 不多时,厅堂里饮酒吃食的汉子渐渐注意到这位灵动媚人的红裙女子。有甚者,因直勾勾地盯着艳丽无双的红瑜被同桌的女伴痛骂一顿。这些凡俗女子骂自己丈夫“管不住裤裆”时也在心里妒忌地暗骂了红瑜一声骚狐狸精。 起初众人只是注意到了天生丽质如玉似水的红瑜,而后才察觉到这位艳丽不可方物的女人时不时含情脉脉地看向身旁的那个青衣小子。不由得心中怒火陡生,既是眼红这小子的艳福不浅,也是想将红瑜收为禁脔的幻想。 可林旦背着的玄剑多少还是打消了多数人的淫望。 毕竟世道虽不太平,可在这江陵城中敢寻衅滋事的绝对都是些活腻了的家伙,特别是刘刑坐镇江陵之时,执掌刑法,不徇私,对犯人毫无容忍,以铁面重刑著称。 即便是荆州境内的武当派、洪阳宫一类的大门大派在这件事上,对刘刑也毫无非议和指责。 严苛的规矩不止落在城中百姓身上里,也落在江湖中,激起水花一片。 可刘刑这糙汉硬是打遍了城里城外不服规矩之人,未尝一败。其中江湖侠客云雨术士何其多,竟无一人被打过之后还敢报复的。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更是被拎到太守府上当仆人,得拿半个家族的资产来赎还。 而他声望最高之时,是三年前与刘草一同截杀押送朝廷命犯的囚车,兄弟二人被十余名山川境和冥府境的高手围困,甚至还有一名人间境大能在外掠阵。可刘刑越战越勇,在刘草负伤后,以一人之力尽数斩首山川境与冥府境的高手,战平人间境大能。 后来那片森林血腥味久久不能消散。 待到两人回到江陵时,刘草背上的女囚让全城百姓沸腾不已,无人敢相信这两兄弟有这通天的本事能在朝廷的虎口下夺食。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人们只需欢呼鼓舞,因为他们的主人已经拥有剑指司州朝野的实力,没人不想爬上枝头变凤凰。 眼下却有一人不怀好意地凑到林旦跟前。只见他虎背熊腰的模样,遮挡住屋外映射出的阳光,林旦顿时像是藏在了他的影子之下。 “一个小鸡崽,也配与我貌美如花小娘子同坐?”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伸手一推便将林旦挤至墙角,随即转过身钳住红瑜的下颌,红瑜拼命挣扎,可大汉手上力道一增,红瑜吃痛不敢乱动。 汉子递出粗肥的手指放进她的嘴里,在牙齿上捣鼓了一圈。红瑜顾不得疼痛,往大汉身上不停地拳打脚踢,可他好像没感觉一般,丝毫未有吃痛的神情。 “小娘子牙口好着嘞。” 一旁的唐荟早已被吓坏了,与她一样的还有周遭的食客,毕竟这江陵城里已经好几年没出过强抢女子的事儿了。 她忙跑到林旦的身边。 “喂,把你手给我放下!不然别怪我刀剑无眼。”林旦一边说着,一边握着玄剑剑柄,做出时刻将要拔剑的举动。 林旦没多想,红瑜既然对自己还算不错,那眼下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 不料这糙汉对林旦的威胁充耳未闻,反手将红瑜扛在肩上,大步往店外走去,口里还说着:“今儿个真走运,第一次来这江陵城就遇见个牙口不错的小娘子。” 被当牲口对待的红瑜急得大声呼喊着林旦:“救我!救我!呜……” 大汉有些不爽,不知从哪抽出一块布条塞住了红瑜的嘴。 “可不敢让你乱喊。” 林旦心下无奈,本想吓唬他一下,可没想到他根本不上当,这破剑自己现在还拔不出来呀,不管了,救人要紧。 林旦忙跟随大汉奔去,在他还未跨出客栈门槛时,朝大汉的腰眼处挥出一记重拳,可却被大汉反手拍落,原来他早就有所留意身后的林旦。 客栈此时人多嘈杂,大汉也不愿将事端闹大,趁林旦犹豫的档口,快步跑出客栈,往城内偏僻处逃去,只留下红瑜的呜咽声在空中弥留消散。 林旦虽未想到如何对付这个大汉,但自忖他也奈何不了自己便追了出去,唐荟跟在林旦身后,虽一言不发但脚下功夫丝毫不落林旦。 大汉扛着红瑜在前,林旦、唐荟紧随其后。终于在一处无人的死路前大汉停了下来。 “大爷我对你小子不感兴趣,不想死就滚远点。” 林旦并未搭话,而是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同时用气感受眼前这体胖腰圆的汉子的破绽之处。 汉子本不想将事情闹大,但此时退无可退,便决定以攻为守,主动出击。 他左手扶着红瑜的腰身,右手握拳朝林旦面门挥去。 拳快,破风声呼地在林旦耳旁响起,可连林旦的皮毛都没蹭着。 一拳错空。大汉有些错愕,但未给林旦反应时间,眨眼间数拳又至,声势颇为浩大,甚至有闪光夹在在拳风之中,力道之大,林旦但凡挨中一下恐怕性命堪忧。 可不出所料大汉的拳头尽数落空,汉子有些气喘,看来这全力挥出却只打在空气上的几拳让他有些累了。 林旦趁此空挡试图反击,汇集全力一击打在他的腰眼上,激起汉子身上肥肉一阵晃荡。可也只是引起汉子的怒目相视。 林旦未收回的拳头有些迟疑,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此刻这汉子应该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才对。 汉子轻松一抓便像拎小鸡崽似的拎起林旦的衣领,随后重重地将他摔在地上。疼得林旦一阵龇牙咧嘴,好像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似的。 他手脚并用,想爬离此地,却被大汉“扑通”一脚踩趴下了。 “还以为你这小子有什么真本事呢?原来只不过会躲而已。下辈子小心点,记得没本事就别找太貌美的婆娘。” 说罢,汉子高抬右脚,想要一击结果了此刻毫无防备的林旦。 林旦有所感应,奋力地滚动身体想躲开这一脚,可疼痛感愈烈使他身体麻痹,动弹不得。 林旦此刻心中思绪万千,可都指向一句话,我要死了吗?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地死去,短暂的人生中唯一对不起就是师傅赵清毓,辛苦将自己抚养长大,而自己却如同一根枯瘪的树枝即将被人踩碎,即将尊严,毫无意义地死去。 念及至此,林旦调用全身所有的气汇聚在双臂上,护在面门前,挡下了大汉足以碎金断石的一脚,可自己的双臂小骨也已到了风中残烛的地步,再无抵挡一击的可能。 他心中苦涩,为何这样不知道哪窜出来的一个小人物就能致自己于死地,万般不甘此刻也无可奈何。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一只蝼蚁吧? 林旦闭上双眼等着下一脚带走自己的性命。 就在这时,站在林旦身后默默无闻的唐荟冷不丁地给出一掌,也打在大汉的腰眼上。 顿时,大汉面露难色,止不住地连连后退,瘫坐在地,身体不停颤抖,甚至连抱住红瑜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一脸惊恐地看向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少女,似乎是害怕她再次出手,不多时便化作一阵青烟消散,无影无踪。 第十二章 云梦泽 “他怎会伤成这样?” “我……都是我不好,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眼下只好将他留在江陵养伤。这上佳的资质根骨毁了就太可惜了。” 一位青年道人正俯身查看昏死过去的林旦的伤势,正是日前在宵香阁里人群中等候红瑜的那位道士。 而红瑜像只做错事的小猫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正眼观瞧躺在地上的林旦。倒是唐荟十分平静,或者不如说她始终是这样一副沉默的样子。 在那个无名大汉化烟消散后,红瑜与唐荟两人手足无措,面对双臂惨不忍睹的林旦不知所措。 不过也幸好有唐荟这个徒弟出手,否则此时已然不必检查林旦的伤势,早已是天人两隔了。 “悟青师兄,现在该怎么办?”神色萎靡的红瑜有气无力地向那位风采依旧的青年道士询问,两人却是以师兄妹相称。 看得出刚才被粗暴对待的红瑜此刻身体也十分不适。 “静声!”青年道士飞快地向红瑜使了个眼色。 少时,大地一阵晃动,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尘土飞扬中一群铁骑窜出从来路围堵住这条死道。 百姓早已四散离开,毕竟连大名鼎鼎的黑甲军都出动了。 为首之人头戴战盔,身覆黑甲,全身上下只留出一双迸发着刺目光芒的双眼。 在这江陵城中,只有两支军队存在,除了刘草的嫡系军,也就只有他弟弟刘刑的兵马能有如此威势。 “统统带走!” “将军稍安,想必大人正是百姓口中‘千里山川千里城,陵阜无言护君身’中的陵阜左将军吧。” 为首之人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愈发凌冽,死死盯着眼前这位一身青绿道袍,器宇不凡的道人。 常年的战场征杀让他不自觉地巡查所有潜在的敌患,更何况他还一口道出自己名讳。 “在下九玄观观主座下道童。俗时也算荆州人,自然知晓江陵城的规矩,只是我的这位朋友伤势严重,还望将军谅解一二,准许我等抬他与将军回府。” 其实陵阜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接到有人报案便带着兵马前来。 陵阜常年征战在外,极少管理城内事务,原本大少爷刘草此次扫平荆州各郡理应带上他,可却偏偏带走了二少爷的属将无言,说是让陵阜多学学如何治理百姓。 可这江陵城中又有何人敢挑衅刘刑定下的规矩,才过数日,陵阜早已闲得不耐烦了,他除了打仗之外再无甚癖好,既不喜狎妓,又不好饮酒。这时好不容易接到一起案子,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生怕落下什么热闹。 陵阜沉思了好一会,朝年轻道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同意了。他调转马头,晃晃悠悠地往太守府上走去。他压根儿没听过劳什子九玄观,之所以给他面子,只是怕在这大公子不在的当口给江陵城惹麻烦,到时候顺藤摸瓜盘查到自己脑袋上,怕是又得被贬到从马夫开始做起。 唐荟本想抱起自己双臂变形的师傅,可却被道人伸手拦住。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掐了个无名诀,往林旦身上一指,他的身体顿时浮空,好似有一团云在其下为他护航。 这一手道家术法叫一旁的唐荟看得眼睛都直了,想摸一摸师傅的身体,感受一下浮空的感觉,可又不敢上前触碰一二。 走在前面的陵阜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回头,只是啐了一口:“这些道士尽是些唬人的把戏。” 道士就这样“托着”林旦走了两步,顿了顿,见红瑜还沉浸在自责中,对自己毫无反应后,莞尔一笑,继续跟在陵阜身后大步走着。 …… 武陵城,太守府。 刘草正趴在太守府堂厅主位旁的矮木桌上大口大口地打着哈欠,身旁坐着战战兢兢的何万千以及在百姓口中与陵阜齐名的第二位右将军无言。 将睡未醒的刘草还在回味昨夜里三个红倌佳人的馥衣香呢呢,那边的何万千何太守就不合时宜地开了口:“刘公子,您在我这待了好些时日了,这不是事儿呀,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去云梦大泽为妙,以免夜长梦多才是。” “不错不错,夜还长,不急这一时。” 何万千知道这大爷是还没睡醒,可怜自己堂堂四品太守官还得在一旁伺候着。不过这年头,官职大哪有拳头硬来得有用。说不定哪天这刘家兄弟真把司州朝廷打下来了,自己也能跟着当个一品官啥的,也算光宗耀祖了。 想到未来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何万千哑然失笑。 也不知是笑声吵醒了刘草,还是他觉着这桌子太矮不如自家的黄花梨铜包角方桌舒坦。 刘草缓缓撑起头颅,目空无物漠然说道:“何太守呀,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谋取天下这种事就怕隔天就转瞬成空,还不如像你一样择处良地当个父母官来得舒服。” 言毕,刘草伸了个懒腰,向无言摆了摆手,往厅门走去。 不得不说,何万千府上的花草都照料得很不错,即便是在这寒冷冬日里,依旧有那五颜六色石竹绽放,为青砖白墙增色不少。 刘草靠近其中长势最好的一朵,深嗅一口后,露出满足的神情。 “走吧何大人,让我等凡夫俗子也见识下云梦大泽的波澜壮阔。” 何万千连连称是,踱着小碎步滑似地跑到刘草身侧。 送神难呀。 刘草并未携带过多随从,只有无言跟在刘草身后静观默察。 这个右将军与左将军陵阜性格完全相反,不仅长得一副白净书生脸,平日里更是沉默寡言,无人知他内心所想。他从小与刘家兄弟同读一所私塾,本一心向学,可远赴司州博取功名失败后,便退回江陵留在兄弟二人身边练武不辍,仅用数年便已凭借一身武勋官至右将军。 若说陵阜是挥舞起来横扫沙场的巨锤,那无言就是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利刃。 三人沿着一条贯穿武陵城郡的桃花小径行进了约莫三四个时辰。日色已从晴空高照变得昏沉黯淡。 日色渐晚,更何况现在还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树上皆是光溜溜的。因此走这条路的行人十分稀疏,年头久远的小径上只有刘草三人。 暮光里,一座不大不小的祠堂映入眼帘,堂前四五颗桃树遮掩,缝隙中能看到祠堂上的斑斑绿藓。 尽管这一路上皆是桃树傍道,可无一比得过这几颗守门的桃树粗壮,并且其上隐隐有新芽含苞抽条。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来,守祠的老妪拄着一根圆头拐杖缓缓从祠堂中走出。老妪白发苍苍,臃肿矮小,弯曲的背脊记录着生命的衰败。 何万千忙迎上去,递出家传的信物--一块记有“云梦”二字的桃木。老妪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头昏眼花,只好用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不停地在桃木上摸索。 不多时,老妪终于感受到“云梦”二字的纹路,激动地攥住何万千的手,自己好似又回到桃花重开日一样,满是少女怀春般的情绪。 可老妪随后又长叹一口气,说道:“老身名为桃荻,是云梦大人的仆从,本不该由老身接待诸位贵客,可你二位身上杀气太重这些孩子们都被吓着了,还请见谅。” 刘草两手抱掌前推,身子磬折,全然没有在太守府上时的跋扈气焰,“有劳大师。” 无言见状也与刘草一同行礼,只有何万千还在琢磨这位名叫桃荻的老妪方才的微妙神情,莫不是自己祖上哪位先人与她有过一段情缘? 桃荻不明就里地咳嗽了一声,说道:“诸位请进吧。” 刘草走在第一位,先一步进了祠堂。 在外看时,祠堂不过立锥之地大小而已,可当步入其中时,才感受到这方寸天地别有洞天。 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立于祠堂正中央,虽是女子塑像,但却气势磅礴,恢弘大气,眉眼之间似包藏万物生机。这正是云梦大泽的女神塑像。 单说这雕像,落在刘草的眼里,这早已不是民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拟的,在他见过的女子绝色中,唯有自己怀里那双红玉筷子可堪一比。 刘草心中苦涩感慨,尝过那么多白骨挂肉的红倌又有何用,皆是无灵之人,可有灵之物,现在的自己还不够实力拥有。 在女神塑像前,摆放着一尊方形炉鼎,其内铺有来自大湖底部的壤土,上面还密密麻麻地插着年关时百姓来此祭拜完云梦女神后留下的香根。 “云梦娘娘的祠堂虽偏远,可前来供奉的百姓仍是不少。诸位稍安,老身这就去请娘娘。” 说罢,老妪往祠堂后缓步走去,消失在三人眼中。 刘草虽好奇这祠堂分明三面皆是墙她是如何遁形的,但终究是按下性子,本分地在原地等候,等着传说中的云梦泽现身。 云梦泽之名,远不止荆州人知晓,各类古籍经书上皆有记载。 传说是远古有一女修道者不仅修为通天地,更难能可贵的是她生性纯善,见古荆州此地湖水夏秋汛涨,淼漫若海,春冬水涸,蒹葭弥漫,不忍人畜受累,遂投身大湖之中化作水神,哺育此地方圆万里的生物,护万里土地平安。 而云梦泽之名后经考察,有人说是那女修生前之名,也有人说是后来仰慕此女修者为她所取之名。可无论怎样,后世之人皆记住了云梦泽这个名字。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老妪桃荻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她尽力地弯曲本就是弓形的腰杆向刘草微微表示歉意道:“公子请回吧,娘娘说自己久不闻世事,恐怕难以相助公子,更何况公子年富力强,自然能成就一番伟业,又何须自己的那点微薄力量。” 一旁沉迷欣赏隐约浮动着鎏金纹字的祠堂石壁的何万千听到老妪的婉拒之词后,忙从怀中掏出一块九孔云纹玉佩。 当玉佩现世之时,长驻于此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云梦泽塑像猛地震动了一下,随后归于平静,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众人错愕,桃荻也不知为何。 何万千略带迟疑地将玉佩递给老妪,其意不言而表,不过老妪并未理会何万千的举动,对他伸来的手熟视无睹。 这枚玉佩是何家代代传下来的,何万千他爹告诉他这是唤醒云梦泽的钥匙,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因此千百年来从未有人验证过此物的功效。 不过就此看来,老祖宗的话多少有了些偏差。 自从见到老妪以来,始终压抑本性,以礼相待的刘草先是露出失望的神情,继而愤怒之情涌上心头,发出一声沉沉的嘶吼。 别忘了,他除了是个纵横花海的浪子,还是个准人间境高手!若不是有求于人,便是掀了这千年的祠堂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只在翻手覆手之间而已。 “云梦泽,你睁开眼好好瞧瞧这世道,看看除了这荆州之外的天下,哪里不是饿殍遍地,荒无人烟。自古膂力最胜者扛纛,你若真是心系百姓,那便将你的气运拿来,待我打下江山后,自会还你一个太平盛世!你为何不敢回应我?你听见了吗?云梦泽!” 守祠老妪本想上前拦住刘草的无礼冒犯之举,可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拦住了。 立在门口的无言拉住几近暴怒的刘草,只见四周石壁上原本隐约浮动的鎏金写实尽显,光彩夺目,隐约浮现出一行字:“云梦蒸荆楚,湖吟胜海哭。”但其后似乎还有一句话众人看不清楚。 这些散发出金光的文字像是死寂的黑夜中透露出的唯一的光。 并且这光芒愈发闪耀,直到刺得刘草也不得不闭上双眼。若是有人在远处山边眺望,定能看见祠堂内金光一片。 物之极,便到了衰弱之时。 光芒逐渐黯淡,一声叹息随之而来。 这声音空灵、透亮、深远,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回荡在祠堂中,一遍又一遍映入众人脑海里,直到三人痴醉其中,无法自拔。 十三章 一叹夺魂 当叹声涌入众人脑海中时,大家都只觉自己仿佛置身暗黑无光的水底,身旁无数蛟虺似的生物来回游动,窒息感接踵而来。 可越是拼命挣扎越是陷得更深,沉重的水压直让人五脏剧痛,却又喊不出半点声音。 好在叹声并未持续过久。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叹声终于结束,满堂金光也逐渐褪去完全,世界重归寂静黑暗。 何万千与无言率先醒来。即使有丝丝寒风穿过门缝渗透进祠堂里,两人仍然是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待到两人惊魂稍定后,在这时,他们才发现先前从金光中走出的那位身着锦衣玉缎,面容清冷高远,仙气飘飘的女子。只见她往后拉了拉桃荻,示意自己这位苍老得不成样子的守门人可以离开了。 压根儿不用多想,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子便是三人此次到这祠堂内所想要拜访的云梦泽女神。 何万千有些窘迫,他只是一个引路人而已,压根没想过冒犯云梦泽这尊大神,当下又怕她迁怒于自己。他是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宁平定才不得已打扰了她的清修,可若是自己来说这番话又难免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味。 他左瞧右看,无言就是一块木头,指望不上替自己讲两句大实话。 而刘草似乎还未在幻境中脱困,仍是紧闭着双眼,额头青筋暴起,浑身湿透像掉进水里一般,四肢也逐渐冰冷。 何万千心想,“不对呀,我刚刚只是挣扎了一下幻境就自己破灭了,为何刘草还被困在其中?难不成是云梦泽真想要他的命?” 屋内,何万千心中算盘打得飞快,而刘草的脸上也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狰狞,眉眼扭曲成见者恐惧的形状。 幻境中,刘草四周皆是无尽深沉的黑暗,除了强大的水压,还伴随着看不清的生物游过自己身侧时引动的水流。 刘草并未慌乱挣扎,而是以手为刀,万千杀意汇集在指峰,尽力感知来往的异兽。 他知道水压的迫力奈何不了自己,真正致命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蛟蛇一类,正张着血盆大口齐腰粗的畜生和在水底不能呼吸像是死死掐着他咽喉的窒息感。 时间缓慢地流动,刘草咬破舌尖,强打起精神,趁现在尚且无恙时,回想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 分明自己先前还在云梦泽的祠堂中,对了,那片耀眼金光,能生出如此异样的,也只可能是云梦泽的大手笔了。 可隔空传人这种事,就算她云梦泽是这浩渺大湖的化身又真的能做到吗? 在刘草正冷静思索来龙去脉时,一条蛟蛇按捺不住对血肉的渴望,直挺挺地朝他冲出。 可畜生毕竟是畜生,哪懂藏锋养锐的道理,庞大的身躯掀起的波动早已引起刘草的注意。 待到这条蛇蛟冲来时,刘草手刀护身在前,丝毫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这畜生自己撞了上来,活生生地被一分为二。 不少蛇血溅洒在刘草身上,腻腻的触感让他十分难受。 被分成两半的尸体瞬间被蛇群分食,受到同类血液的刺激,余下的蛇蛟愈加兴奋暴躁,一条又一条朝着刘草袭来。 但刘草不愧是一位准人间境的武夫,自有一番高手风范,眼下危险万分的时刻依旧不急不躁,尽可能少地移动自己来斩灭蛟蛇。 一条,两条,三条…… 即使只是将手抬在身前,他也只能勉强做到了,毕竟那些畜生冲撞过来的力道足以粉碎一面城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刘草心中明白,自己迟早会被耗死在这里。 他原本怀疑这只是幻境而已,毕竟他也见识过一些仙风道骨的修道之士,可却从未听说过凭空传送大活人这种事。 但那些被斩杀的巨蛟瞬间被食尽,以及那飞溅在自己身上的那腻乎乎的血液都无比真实。 蛇群应接不暇的进攻让他逐渐麻木,窒息带来的晕眩感逐渐涌了上来…… 不管是幻境与否,他都不想被分食,正拼尽全力地保全自己。 在又斩杀了三条蛇状的异兽后,面对紧跟着而来的另一条更加粗壮的蛟蛇,刘草再无力抵抗,只好顺势往下落,虽然在水中移动不便,可好在可以随意调转身姿。 堪堪避过一击后,终于,被反复使用的那一口气再无法为刘草提供动力,他双眼泛白,口吐气泡,往水底沉落,湖水大口大口涌入体内。 他想掐住自己脖子,好让湖水不再填充他的肺,可终究是没了力气,落入更深层的黑暗之中,可他依旧不想认输…… 祠堂中,就在何万千暗自揣摩形势时,他瞧见云梦泽忽地向他勾了勾手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梦泽为何如此,怀中那块九孔云纹玉就先一步飘然而出,落在云梦泽掌心之中。 她一边轻轻摩挲着这块玉,既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般重逢,又像是今朝卧新褥,绵绵思遗馥一般缅怀故人旧物。 不曾念故人,满目旧时物。 可这绕指柔情只在云梦泽眼中如流水般划过,细微得无人可察。 云梦泽缓缓收起玉佩,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位还处在她所编织的幻境中的“年轻人”。 只见她眉头微皱,心中虽对这男子颇有不满,但不可否认,这人倒也算得上个真汉子。 原来在这湖底深牢的幻境中只要心中稍存求软服输之意,幻境便会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可没想到刘草却硬是不服软,在水中与蛟龙厮杀,即便是失去知觉,但心中仍未存半点降意。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光,她脸色逐渐恢复冷漠清高,丝毫不顾眼前之人的生死存亡,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可将手搭在刘草身体上的无言先站不住了,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寒气不断地在侵入刘草的体内,四肢早已僵硬,若是他再不退出幻境,恐怕生死难料。 于是无言忙双膝着地跪在云梦泽跟前,癫狂般磕着响头,其意不言而喻。 他想用自己的命换主人一命! 两人虽未说过一个字,但所思所想皆再清楚不过。 云梦泽心中喃喃道,“算了,就当做是玉佩的还礼。” 只听得啪的一声,云梦泽右手打了个响指,刘草瞬间瘫软在地,正磕着头的无言手脚并用忙过去搀扶起他。 “噗噗!” 刘草用力收缩身体想要挤出肺中积水,可一番努力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那片深黑水域之中,自己肺中也并未进水。 脱离束缚的刘草缓缓睁开双眼,血红色布满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 尽管他此刻浑身酸痛,脱力感布满四肢,但依然不怀好意地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这位出尘女子。 死里逢生的喜悦此刻并未在他脸上显现。 未达目的不罢休,他连死都不怕! “咳咳,你就是云梦泽吧,我先前的提议如何?你都已经是神仙了,做事能不能爽快一点,磨磨唧唧,跟我家老娘似的。” 刘草的话语在祠堂中泛起回音,云梦泽不喜不怒,教人根本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刘草心中暗骂了一句,修成个活神仙油盐不进与死人何异,可老天却偏偏又让这种人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伟力。 “唉,世事不过大梦一场,今日是你来,明日又不知是何人来扰我清闲,打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助你便是,不过待你功成身就后别忘来此焚香还愿。” 说此番话时的云梦泽自是一种淑雅风姿,大有道音贯耳之感,万分迷人却又深远不可触及。 只见刘草强撑着站起身来,一脸羞涩地向云梦泽看去。 既然你松了口,那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他全然忘记先前在幻境中时自己苦苦支撑的窘迫了。 “那啥,神仙大人,其实我还有个弟弟,我们兄弟俩都……” 还没等他说完,云梦泽浅蓝袖袍一挥,一股朦胧水雾出现笼罩住三人。 刘草浑身动弹不得,无言与何万千也不敢轻举妄动。 “唔——” 刘草说不出话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不对!是被片雾水捂住了嘴。 雾气愈发浓密,遮挡住彼此的视线。 云梦泽可是做了千百年神仙的人物,还轮不到三人揣摩她心中所想,不过刘草心中并无多大波澜,毕竟像这样动动手指就能捏死自己的神仙还不至于骗自己。 何万千在水雾中跌跌撞撞抓住了无言的胳膊,顿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贴了上去,无言虽有些腻烦这个看似呆蠢的太守,不过自己与他并无甚么深仇大恨,也就任由他来报团取暖。 待到雾气消散,三人这才发现自己哪还在祠堂中,周围尽是桃树傍路。 正是在来时的路上。 何万千与刘草皆似松了口气般瘫坐在地,唯有无言依旧护立在刘草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神仙伟力,心中升起无限向往之意。 他是书生,不像林旦那样尽读些绿林好汉,神妖鬼怪的小说,而是读修身养性、忠君护国的道理经书。 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便是过去的他全部的追求。 直到临末入司州朝廷殿试,无言才看出朝廷上所谓的文武百官不过皆是一堆酒囊饭桶,所言所表之词皆是为己,无半点忧民之意。 一怒之下遍骂群臣,惹得天子发怒,下令废其原命官职,子孙后代终世不得受用。因此才回到江陵,在刘氏兄弟帐下听用。 可在此刻,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丝想要成神成仙的念头,只要自己能有云梦泽这般的力量,造福人间又有何难? 可随即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己只不过一落第书生,既谈不上修为高深,武功登峰造极也论不到自己。但自己眼下既逢明主,又何须自己操心这些。 躺在无言脚边的刘草突然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开口问道:“你在云梦泽的幻境中呆了多久?” 随后又自顾自地说道:“哼哼,我可是斩杀了十余条蛟蛇,若非在水底无法顺畅呼吸,在这平坦陆上,蛟蛇再多又何妨,在我手中不过一合而已。” 正说着,那骄傲的语气渐渐微弱,不多时刘草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看得出那水牢幻境消耗了刘草不少体力。 而在云梦之沚,云梦泽悄然出现,不过此时换了一副妆容,上身素衣下着黑裙,一副扬州江南女子打扮。 只见她光着脚丫在湖水中来回划动,惹得水中月一阵荡漾。并将那枚九孔云纹玉佩放在眼前,透过玉孔细细瞧着高悬的明月。 水中暗流涌动,是一条稍大的通体如墨的鲤鱼在蹭着云梦泽的脚心,像是在轻轻抚慰着她。 些许是湖上寒风四起,女子微微蜷缩身躯,缓缓抽离的玉足上还滴淌着透亮的湖水,可依旧维持着透玉望月的姿势。 不知过了几刻,两行清泪从女子眼角滑落,与此同时湖上泛起一片水雾,化作一件云霞水帔轻轻盖在云梦泽身上,似乎希冀能给女子带来丝丝慰藉。云梦泽紧咬嘴唇仔细收好玉佩,深吸一口气后,抓住逐渐覆盖自己的水袍,只身飞入湖中月里,虽未溅出丝毫水花,可荡漾的湖面过了许久许久才平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