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枪刺回大唐》 第1章 巧遇安禄山 大唐开元二十四年;秋,八月初二日;申时。 帝国都城长安;皇城,承天门外;中书外省院内。 身着黑色牛皮明光铠甲衣,二十三岁的宋通,左手扶着腰间横刀的刀柄,右手持着木杆铁尖长枪,静立在中书外省署衙的门廊下。 秋风徐来,他头盔上的红缨,随同枪尖下方的红穗,因此略微摆动。 瞥眼看了看不远处,同样面目威严,静默戍卫的同袍,他随后就重新端正站姿。 忽然,一阵嘈杂声响中,从中书外省的正门处,走来一队兵士。 午后的阳光,洒满整座大院。一些被风吹落的榆树叶,在地上翻滚着,扑向这群来人。 这队兵士押解着一名胡族罪囚,穿过院子中央,再从署衙的石阶下,缓缓地走了上来。 伴随这些人而来的,是这名罪囚的口中,不停地呼叫声。 这人须发蓬乱,滚圆白皙的脸上,深陷在肥肉中的一对小眼睛,慌乱地滴溜儿转着。 这对小眼睛里,原本现出来的,应该尽是凶光。但此时,它们能被人察觉到的,只有惊恐的神色。 他身材虽然矮小,却吃得膀大腰圆。几道细麻绳紧紧地捆缚着他的两臂,隔着脏污的衣袍,勒出他臂上一道道小小的肥肉“山脊”。 这人一边被兵士们推搡着前行,一边连声惊呼着:“大夫欲灭奚、契丹,甚看重某!某在军中虽有小罪,但大夫若是欲要见杀,何必送来京城?请宰相明断!请诸位贵人明察!求诸位饶过某……” 他身边跟着一名胡族将领,不停地好言劝慰着:“必然无事,必然无事。” 这队人,从宋通眼前经过,进入了署衙大堂。 他身旁的同袍们看着这一切,仍是表情淡定、神态静默。一名身材高大的胡族士兵,对他略微点头,暗示不必理会这份嘈杂。 宋通点头回应一下,心中激动不已。 激动的原因有二。 首先,来自于他两个月前,突然从公元2021年穿越回公元736年,来到这个平行世界中的大唐的事实。 大学期间服了两年兵役,退役后完成了学业,宋通做了一所小学的体育老师。 从小就接受家传武学,他于休息日时,又在小学校的后院内,舞弄一支枣木杆长枪。 由于对唐代历史痴迷,此刻精神大振的他,不禁脱口吟诵杜甫的一首《出塞诗》:“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习练得兴起,他奋力挺起手中五米来长的尖枪,刺向斜阳。 原本温和的余晖,似乎瞬间就因为这一枪的刺来,变得耀眼。 突然,他耳中传来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祝你心想事成!”眼中看不到任何物体,宋通觉得有些恍惚,身体也就僵硬着不动。 那个声音快速地继续说着:“历史地理、行军列阵、弓弩刀马、律令格式、风俗礼仪等知识和技能,已存入你的大脑中!现在,你去大唐逞豪!” 随即,宋通立刻感到全身,被像是在电影里见到的,核爆炸那般的白光笼罩住。 待他神智重新清醒时,已经身在大唐长安的禁卫军中。 年龄、名姓都没变。按唐朝人习惯的行第方式,因为他此生在家族男子中的排行第六,也被呼作宋六。 既来之,则安之。 迅速融入了新的环境,他对目前的经历,感到最为满意的就是:同袍们虽然多有贵宦子弟,但也有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胡汉各族人等。众人日常杂处,除了舞刀弄枪、骑马习射之外,就是蹴鞠、马球,关系很是亲睦。 尤其是和有着突厥血胤,刚才对自己暗自示意的胡族兵士阿史那博恒。因为时常在一起说笑畅谈、角抵嬉戏,所以两人更是相处极好。 另一个激动的原因,就是因为宋通看到了刚才的那个人:安禄山! 宋通本也知道,更何况现在的大脑中,又已被储存了丰富的信息。 他稍微调动一下思路,安禄山的详情就浮现了出来。 二十九岁的恶徒安禄山,因偷盗羊只被捉,险些被处死。幽州节度使、御史大夫张守珪,却认为此人骁勇而将他招至军中。 被委任为捉生将,用以捕捉奚、契丹俘虏的安禄山,很快就凭借狡诈凶残,展露了头角。 颇有战功,他受到张守珪的喜爱,而被其收为养子,再官升至平卢讨击使、左骁卫将军。 骄矜易败。三十三岁的安禄山,在今年春天的一次作战中,轻敌冒进、大败亏输。张守珪闻讯大怒,立即就要斩首他。 安禄山连忙求饶;张守珪毕竟喜爱他,但一言既出,又不好反悔。于是他就命人把安禄山解送到京城,接受朝廷审讯。这个意思很明显,他就是做个样子,暗示不必处死安禄山。 张守珪的这个异常举动,果然引发了朝廷上下的争论。因此,宰相张九龄特地安排了重要官员,在署衙对安禄山一案,进行审讯。 署衙内的争执声不断传出来,站在门廊下的宋通,却早已按捺不住。 因为他知道:就是这个安禄山,将会在十九年以后,反叛作乱。 虽然这场叛乱,历经八年后最终被剿平。但大唐,却持续深受其害。 平乱之后的一百多年间,拥有骄兵悍将的各藩镇,几乎一直处于独立、半独立状态。大唐朝廷或剿或抚,从人力到财力,为此耗尽了最后一点精力。 后来,先是黄巢带领数十万流民为兵,像是逛街一般,“游走”各地;紧接着的是五代十国的混乱,帝都长安城被拆毁殆尽,再无大唐盛况复现。 帝国的大厦,轰然间崩塌。随后,就是异族彪悍、汉华萎靡。据此可知,安史之乱对于汉华后世的影响,可谓极大。 穿越过来的目的就是做英雄、逞豪,宋通等这个机会,也已有两个月了。他立即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一边侧耳仔细捕捉署衙内的争论,他一边暗自活动握着长枪的右手。 不使自己右手麻木的原因,很简单——杀了安禄山! 宋通知道,此时的安禄山,会被当今皇帝,后世称为唐玄宗的李隆基,亲自赦免。 因为李隆基首先希望胡汉和睦,又对颇有战绩的安禄山,心生喜爱。 李隆基更清楚张守珪作为一方大将,却对一个并不具有很高武职,犯了死罪的将领,还费事地解送到长安城来的目的——也是喜爱这人,希望留下他的性命。 在西域击杀进犯的西突厥人;继而在河西走廊的沙州、瓜州一带,打击北上骚扰的吐蕃;再转去东北部,剿抚奚、契丹。张守珪可谓经历丰富,战功卓着。 李隆基既然知道重臣张守珪的深意,当然也要给他这个面子。 宋通却不会做此想。他穿越到了大唐,本就是要当英豪。眼前这个可以扬名千古的机会,他确认机会已经来临,绝不会放过! 随后,他的左手也离开横刀刀柄,略作舒张活动。 或许,等下出来的人员较多,以长枪行刺略有不便。但精习枪法的宋通,自信能够突刺得手。 之所以做此选择,是因为如果待安禄山出来时,扔掉长枪,再拔出横刀击刺,动作稍显繁复不说,长三尺多的横刀,在人群中挥动起来也是不便;再或者,抽出腰间牛皮带上拴挂着的尖刀,进行刺杀。这种短兵械倒是使用顺手,但距离过远,同样会造成对方的警觉。 只有手中的这杆铁刺尖枪,最为合适。他只需左手抓住枪身略微下压,右手握紧枪尾直刺过去,就可将枪尖送入安禄山肥厚的前胸! 宋通暂且忍耐住心中的激动,静待稍后的奋身一刺,必令贼人死于当场! 第2章 英勇挡枪的人 很快,署衙内的争执就有了结果。 皇帝李隆基派来身边近侍,大宦官高力士,亲自前来宣谕:免去安禄山现任官职,以白衣身份,继续充任将领职务。 宰相张九龄觉得安禄山奸恶,本欲杀他,可现在有皇帝谕旨传来,也只得无奈地当堂释放了他。 惊魂稍定的安禄山连连叩谢之后,就跟随着身材高大的高力士,从署衙大门内走来平台处。 开始陪同他进去的那名胡族将领,也是满脸堆笑着,跟在他们身边,不停地说着什么。 其他官员见事情已了结,再又无论是否情愿,因为高力士是皇帝宠信的近侍,也只好陪着走出来。 臂膀被捆缚得太久而麻木,安禄山一边暗自活动两根肉滚滚的胳膊,一边对高力士不停地谄媚阿谀着。 对安禄山并无好感,高力士似乎又有什么心事,也就对他熟视无睹。 安禄山身材矮小,此时又还前倨后恭,显得更为可鄙。他脸上的肥肉,都已挤向了眉眼周边。这倒也隐去了他眼睛里,原本一直暗含的凶暴神色。使得此时的他,浑然是一副虔诚的神态。 安禄山正在凭借这样的姿态,竭尽全力地巴结着高力士,却于蓦然间听到一声大吼:“恶贼!今日你死,汉华永安!”。随即,他就感到有一团红光迎面扑来。 立即心知有异,他又毕竟身在部伍多时,也是“机警”。 来不及多想,安禄山一把拽过身边的那名胡族将领,以他去遮挡这突发的状况。 心中怒火万丈的宋通,边怒喝着,边迅猛地挺枪刺来。眼见尖枪的红穗已然逼近安禄山,宋通却见到那名胡人被他做了挡箭牌。 毫不犹豫。他手中用力,干脆就要将这两人都刺穿。 闪着太阳的光辉,枪尖带着一股寒风,刺入了那名已然呆愣的胡族将领的胸膛中。宋通正在继续发力,却觉得身子猛然间像是被头犍牛撞到,一下子歪去一旁。 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再感到有好几个人,同时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看清是被阿史那博恒撞倒的,宋通立即怒吼:“阿史那!不要拦我,今日不杀安禄山,他日我等都将为他所害!” 原来,阿史那博恒被一名叫作曹世宇的兵士暗示提醒,发觉了宋通有异常举动的可能。果然见宋通行刺,身高一米九左右、身材健硕的他,就立即扑上阻止。 再和几人一起按住宋通,阿史那博恒口中大呼:“宋六,你疯了么!” 一旁再有个声音,气喘吁吁地大叫着:“阿史那,按住他!”说着,这名胡族禁卫兵士就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惊恐不安的高力士和安禄山。 “曹世宇!带高将军和,和那个什么人,快离开这里!”口中对这名兵士喊着,阿史那博恒与其他兵士,不敢对此时近乎疯狂,力大无穷的宋通稍有疏忽,仍旧死死按住。 现场的官员们慌成一团,高力士毕竟经历过辅助李隆基登上大位的战斗,现在又已被封做了右监门将军,总领内侍省事务等职务。稍后,阅历颇多的他,就首先镇定了下来,沉着脸看着的眼前一切。 那名胡族将领的前胸被戳了个大洞,哀嚎了几声后,就已身亡。曹世宇看了看这具尸体,不断地唉声叹气。 此时的安禄山,见场面已经控制住,立刻趴在那具尸体上大哭起来:“我的好兄弟促干!你为何不躲啊?为何不惜英勇挡枪,也要来遮护禄山?!” 安禄山哭嚎不断,一切都已看在眼里的高力士,对他厌恶非常。 随即,高力士就发声呵斥道:“你好忝颜!这里亦不是喧嚣场所!”接着,他就命人把这具尸体验伤后收殓,再用清水洒扫满地的血迹。 安禄山止住哭泣,抬头看了看曹世宇,示意他递来小刀。接过小刀来,他再吸气收着点肥大的肚子,费力地身蹲下去,将这名叫作促干的死尸左耳,割了下来。 高力士看着他的举动,心中对此人更觉生厌。安禄山站起身来,解释着说道:“我不能带他尸首回去,只好这样以作祭奠。”说完,他将小刀递还给曹世宇,再将促干血污的左耳,塞入腰间的小皮袋中。 见高力士和安禄山二人已经安全,曹世宇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条细绳索,反身走向被死死压住的宋通。 阿史那博恒见状,略有犹豫。 曹世宇灰蓝色的眼睛里,闪出暗示的神色。他自顾走近前,一边捆绑宋通,一边大声说着:“宋六兄得罪。众人认为你此时癫狂,不得不如此。”说罢,他又低声补充着,“只好扮作疯癫以避罪了。” 宋通心想:你才疯了呢!你这胡人,没看过《水浒传》。那里面的及时雨宋江,也是想以装疯来避罪。结果被痛打一顿,他也就装不下去了。 高力士缓缓走近,对站起身的宋通问道:“为何如此?” 安禄山也已从失去好兄弟的悲恸中,暂时安定了情绪。本想喝骂宋通,但见这人仍是剑眉倒竖、怒目圆睁,样貌很是凶悍,他一时不敢开口。 宋通瞪看了安禄山,再转向高力士大声说道:“高将军,不杀安禄山,天下永难安!” 他这话一出,除了张九龄和高力士之外,身边的同袍,连带那些官员们,不禁都是暗笑。 也难怪这些人做出这样不屑的神态出来。 当今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在军事、经济、文化、文明等方面,可与大唐相提并论,更不必提某个人了。此时军阶并不高的安禄山,再被他人厌恶,也不会被质疑能够威胁到大唐的安危。 宋通的心中却知道,在繁华的表象之中,隐藏着的是大唐从上至下的重重危机。 皇帝李隆基眼见治下大体安定,粮食连年丰收,国库财缗充足,难免就会生出骄奢。 达官显宦们,自然就凭借察言观色的本领,在小心侍奉皇帝之后,大多是勾心斗角和贪图享乐。 低级官宦与寻常百姓们,的确安享到了太平,却并未更多体会到盛世之下的安乐,还是疲惫劳碌,日子过得仍是平淡。甚至因为收入、收成的变动,他们更是会陷入困苦之中。 况且,大唐的西域并不平静;西南面的吐蕃随时侵扰;东北部的奚族、契丹族时常拼斗;尤其是北部的东突厥,再次兴起。这些虽说都凭借各地兵将,能够给予及时应对,但也都是大唐时刻会面临的困扰。 这样想着,宋通继续对高力士大呼道:“高将军!你一向果决,此时此事决不可拖延!” 听着他这话,高力士仍是不语。人群中间却不再是暗笑,而是伴随着七嘴八舌的低语,笑声也明显大了起来。 本想处死安禄山的宰相张九龄,此时脸上神色略有不耐,摆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 地上的污血清理已毕,几人将那具死尸,用块白布包裹好抬走。 看着眼前景象,宋通听着众人的发笑,嘴角也现出一丝笑意——被他一枪刺死的这人,死得并不冤枉。 这人叫做促干,全名应是史促干。他与安禄山同在军中,两人极为要好。安禄山获罪,但他却刚立了战功,被张守珪举荐到京城来受封赏。 史促干本来就与安禄山交好,也知道他大概率不会有意外,就伴行他来到长安。 李隆基见到张守珪的举荐信后,顺水推舟地,封史促干一个果毅都尉的勋官武衔,再赐他汉人姓名以示褒奖:史促干,改为史思明!——即是历史中的那个,后来和安禄山一起发动“安史之乱”,祸乱大唐天下的恶人史思明! 此时,刚刚受到封赏的史思明心情大好,又猜测安禄山最终应该不会被治罪,就跟随他一同前来署衙。 本想以此表明对安禄山的兄弟情义,谁料想史思明却因好兄弟丢了性命。 宋通当场行刺时,就已知道那人是史思明,但只想先杀死未来的贼酋安禄山。 虽然没能刺死这个恶贼,却还算满意地,击杀了他狼狈为奸的“好友”史思明,宋通怎会不喜? 他暗想:以后的历史记载中,没有“安史之乱”这个词汇了。 另外,他还发笑的是:真应了那句话——珍爱生命,远离损友。这种人不会为你两肋插刀,只会让你为他挡枪。 现场还没完全安定,高力士正要说什么,已见到神武禁卫军兵曹参军李屹,得知这里的消息后快步赶来。 他一边怒气冲冲地走着,一边摘下腰间悬挂着的硬木杖。 首先冲向阿史那博恒,他挥起这根三尺余长、直径一寸左右的军杖,口中大骂着:“憨痴!要你做队正,这样懈怠么?!” 第3章 李林甫的提议 不想自己成为损友,更不能让同袍为自己受责,宋通连忙大喊:“李参军,我的事,不关阿史那!” 平日里虽然相处很好,但此时的李屹,不敢当众袒护宋通。他转头怒喝道:“你还用说么?!妄动兵械,竟敢行凶!等下立即严讯,必予惩处!” 见场面混杂,心绪本就不佳的高力士,紧皱着眉头。对安禄山厌恶,对宋通也就有些同情,他更知道在场的禁卫兵士,都是袒护宋通的。 多少也要卖个人情。他摆摆手,对李屹说道:“好了,你只管审讯这个宋六一人,不要牵连其他人。其实,宋六行凶,倒也目的简单,无非是心有不服。不成想,他意外刺死了史都尉。”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在一旁,仍是惊魂未定的安禄山一眼。 随后,他再对在场的官员们拱了拱手说道:“大家在宫中还有烦心事,我要尽快回去陪伴!”说着,他就要迈步离去。 高力士发了话,其他人心中安宁不说。一旁的安禄山,也是心神稍定。 高力士的话说得难听,可安禄山也自知的确如此。看了宋通一眼,虽然终究不知这人为何要行刺他,但此时他确定已经安全。 与高力士、张九龄等人施礼道别,再对阿史那博恒、曹世宇等人略微拱手道谢后,他担心再有意外发生而不敢耽搁,拔腿就走。 宋通眼见安禄山小跑着离去,心中着急:这样下去,别说杀不了他,就是自己也会因失手伤人性命而遭到惩处。肯定是被痛打一顿,之后最起码也要带着罪名被流放边地。 于是,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立即大呼道:“高将军,宋某不才,却可为陛下解忧!” 众人听了再次偷笑,高力士听他喊得认真,不禁停住了走下台阶的脚步。 正在用遗憾的眼神看着安禄山溜走,却又听到宋通喊话的宰相张九龄,不禁低声对他喝道:“宋六,你已经违反唐律,还要再闹么?!” 宋通也不理会,只对高力士大呼连声。 高力士犹豫片刻,不禁发问:“你知道大家为何事愁烦?” “陛下之愁,非为天道,乃是人道!”宋通大声回应。 此话一出,现场的人都是愕然:果然如此。 众人都知道:李隆基因为宠爱武惠妃,只为她一人喜忧。二人本在东都洛阳闲住,但近来武惠妃总觉得宫城中闹鬼,因此身体及精神状况不好。李隆基见状心疼不已,立刻伴她返回长安城调理。 武惠妃有恙,李隆基为她愁烦,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她身体娇弱,日常饮食调理本已很精心。此次她的病因,主要在于心病。 可是太医医术精湛,却不能疗得此病。李隆基见心爱的妃子病恹恹,当然也是跟着不痛快。 长安城中,也已有几位自告奋勇献出良方的人,却都是无用之功罢了。 听了宋通的话,在场这些衣着紫、红、绿等袍服的官员,虽然觉得他出言狂妄,但见他神色淡定,一时分辨不得真假,就都鸦雀无声地沉默着。 张九龄捋着胡须,打量了一下宋通,并不知道他是真的有医术在身,还是为了避罪而却又要再添欺哄的罪过。 阿史那博恒担心宋通再被加重受罚,连忙大声替他辩解说:“宋六的确会巫医!他的名籍中,有家人几代行医的记载!同袍生病,他也是救治过的!” 他这话出口,身边的一些胆气豪壮的同袍,包括兵曹参军李屹,不管是否知道宋通有妙手回春的本领,也都出于爱护而纷纷发声附和。 高力士见状,一时难以判断宋通的话是否可行,张九龄也是沉吟不语。这二人都对安禄山厌恶,宋通以安禄山奸恶为由进行刺杀,他们的心中,倒也先对他有了一份好感。 安禄山侥幸逃命,宋通却杀死了史思明,这已经可以算作意外。况且史思明毕竟是边地一介武夫,新被封的果毅都尉,也并不显赫。 唐代的官位,分为职事官、散官、勋官、爵位四种。 举个“栗子”简略说明。唐承隋制,以隋代重臣杨素的官职为例—— 荆州总管:职事官,统管荆州地区的实职; 上柱国:勋官,因战功受奖而来。可获得赏赐田地,有罪减免; 从一品:散官品阶,依据品阶授以官职; 越国公:爵位。“食邑三千户”是虚封,“真食长寿县一千户”是实际所赐——长寿县一千户每年的税赋,不交朝廷而是送到了他家里。 很清楚,这里面只有爵位最高级。因为,可以据此得到更多的实惠。 都知道唐人尚武争功,连文人,比如写下“不教胡马度阴山”的王昌龄,“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岑参,“翩翩出从戎”的高适等人,都踊跃前去数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甚至是西域,以求建功立业。 这个时期,由于边地动荡,武将又时常主动进攻“敌方”以求战功,所以勋官也是泛滥。 另外,所谓“将军”的头衔与称谓,也有逐渐名不副实、泛滥的趋向。 唐代五品以上为贵,史思明所获得的果毅都尉的职衔,不过是在从五品、六品之间。 况且,史思明既然与安禄山交好,从军前的出身也必然是劣迹斑斑。 再者,宋通刺杀安禄山未成,史思明之死的确是意外,而非故意杀人。因此,他虽然肯定会获罪,但高力士与张九龄却都并未太在意。 可是,为皇帝宠妃诊病,只能由宫廷内的太医实施。别说宋通现在已是戴罪之身,就是普通医者,也会因为宫禁重重而不能进入后宫,无法对症下药。 宫内太医倒是行医便利,但对于武惠妃诊治后,汤药补品开了一大堆,却并未见她有所好转。 高力士与李隆基,虽是主奴关系,可是因为二人相处日久,感情极为笃厚。他见李隆基愁烦,自己也是心焦。 稻草或许还真能救命。最起码,也能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 可怎么才能让宋通为武惠妃诊病呢? 高力士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看向首席宰相——李隆基虽然时常与他发生抵牾,但内心极为尊重他文采学识、人品修为的张九龄。 张九龄见高力士看向自己,心知他对于宋通的坚称,已是动心。 他再看向宋通,这人刚才突然出手杀死一人,此时的神色已极为镇静,不像是胡言乱语的人。 宋通见张九龄看来的目光中,隐含着期待。他也就知道,这位宰相因为对安禄山之流看不入眼,而对自己生出想要救护的心思。 “相公,宋某再是大胆,也不敢妄言至此。”宋通镇定地看着张九龄说道。 张九龄看着他,略微点头。但他还未开口,另一名身穿紫袍的高官,已经忍耐不住了。 宋通话语虽然猖狂,紫袍官员却见他眼神很坚定。 紫袍官员也就更加确信宋通晓得自身危急,必会想尽办法来自救,肯定有良方献出。 又通过察言观色看出首席宰相已经动心,他脸上就现出笑意,对张九龄和高力士说道:“此事简易,何必为难?” 随着这人开口,众人转头看去,心中各自一凛。这人正是以礼部尚书之职,早已升入宰辅之位的李林甫。 众人都知道:这个能说会道,皇帝对他的进言颇为采纳,武惠妃也是暗中为他撑腰的人,取代张九龄的首席宰相位置,是迟早的事。 此时,李林甫先是恭敬地对张九龄拱了拱手,再满脸堆笑着说道:“相公,或可让此人一试。” 张九龄本就看安禄山有反骨的样子,想要诛杀却未能成。又见到宋通刚才挺身刺杀安禄山,他心中对宋通已先自生出暗赞。 张九龄暗想:如果宋通能够有本事医治武惠妃,也就肯定可以藉此免去,或者减轻行刺及意外杀死史思明的罪名。况且宋通开出药方,也要经过太医审核,而不会贸然给武惠妃治病,甚至造成给她越治越重的可能。 这样想着,张九龄就答允了李林甫的提议。 宰相已经首肯,高力士更是“求贤若渴”,立刻对李林甫点头。 心中暗喜,李林甫赶紧转身看向宋通。 他虽然板下脸来,但眼神中却满是期待地问道:“宋六,你确有良方,可以医治惠妃娘娘的微恙么?” 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站在宋通身边,早就为他的安危,在手心里攥出一把汗。 见李林甫出言询问,两人立刻紧张地看向神态自若的宋通。 阿史那博恒更是忍不住地凑近他耳边,低声提示着说:“可,可,可。” 第4章 武惠妃的药方 阿史那博恒碧绿的眼瞳中,带着焦急的神色连连暗示宋通。因为小声嘟囔不停,他颔下的淡黄色,末梢带有一点赤金色的胡须,也不停地微微摆动着。 宋通略微避开他,打趣着说道:“阿史那,男女授受不亲,男男也应注意!请保持合理距离。再说,我也不渴。” 阿史那博恒被他的话逗得想要发笑,但此时想笑也是笑不出来,只好略微退后一步。 随后,宋通看向李林甫——将会霸居相位十九年,史称口蜜腹剑的人。 宋通也知道李林甫这样关切询问,不是为了出于好心,让自己得到免罪的机会。而是希望自己能够医治好武惠妃的心疾,使得他更加受到皇帝与武惠妃的宠信,以捞取更多政治资本,尽快得到首席宰相的大位。 他不禁暗笑:问我可么?还用说吗?我大脑储存了海量信息,从文到武,从农到商,从礼乐到医术……。武惠妃又并非罹患恶疾,有什么不可的呢?! 再想此人虽然奸恶,却也不是眼前最急需对待的人,宋通挺胸回道:“可!” 李林甫闻言大喜——治不好,自然可以把举荐失察的责任,推到张九龄的身上;治得好,自己当然就会更多地得到武惠妃,以及李隆基的偏爱。 李林甫立刻示意兵曹参军李屹,命人解开宋通的绑绳。随即,宋通卸去了甲衣盔帽,只穿着内里的白色绢制军袍。 那边的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再连连对他暗竖大拇指,低声嘱咐他小心应对。宋通对同袍的关爱,只有心存感激。毕竟,同袍出于职责关系,捉获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对同袍们点点头,宋通神色淡然地跟从高力士等人,前往李隆基和武惠妃所在的太极宫。 出了中书外省的院落,众人穿过一条横街,在皇城的承天门外,纷纷解下腰间各种质地的鱼符出示。负责守卫宫禁的中郎将和城门郎,依次进行查验。 身为监门将的高力士再予以首肯,众人跟随其后,鱼贯而入。 太极宫是一处庞大的宫殿群落,南门是承天门,北门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诛杀亲兄弟的玄武门。 宋通等人进入皇城后,从两仪殿、太极殿绕行而过,就到了太极殿后面的朱明门。 门外的这条横街称为永巷,是朝、寝的分界线。对面的两仪门之内,即为后宫嫔妃们的居所,是绝对不能进入的。 身在后宫陪伴神态倦乏的武惠妃,正在焦虑不已的李隆基,得到中人地禀告:说是高力士、张九龄、李林甫联名举荐一名禁卫兵士。言其有家传药石渊薮,可以医治武惠妃的心疾。 不用多想,李隆基当即答允,对此颇为期待。 宋通毕竟没有太医的身份,李隆基就将武惠妃的病况,及目前使用药物、日常饮食等细节,命中人写在一张黄麻纸上,转交在寝宫外等候的他。 宋通看过之后,随即就让中人记录:武惠妃肉食、甜浆饮用过多,宜以清淡菜蔬搭配燕麦、温开水代替。待凤体稍好,再增加乌鸡汤、鲜鱼脍、海鲜、干果等,以丰富膳食。 高力士、李林甫凑近身旁正要观看,被宋通以涉及后宫机要为由拒绝。 宋通随即再命中人于纸上记录:防己、桂枝、防风、甘草等药材,放入酒中浸泡一碗,篦出汁水。然后用新鲜的生地黄,切成碎块进行蒸煮后,取到汁水。最后,将这些汁水一起合起来进行服用。 中人迟疑地看看他,小心地问道:“太医似乎使用过类似药物,但并未……” 宋通不以为然地回道:“惠妃娘娘欠安,太医们各自开出的方子过于繁杂。多未必精,就此一方即可。” 再沉思片刻,他继续说着:每日与陛下在后宫内,以督察诸皇子学业进度为名散步; 沉香、甘松、羌活、藿香、丁香、檀香、木香,共研为粗末,装入布袋内以作药枕; 菟丝子、肉苁蓉、女贞子,枸杞子、覆盆子、山萸肉、鹿角霜、五味子等,每日煎服一碗。 调理身体的药方开出,宋通再看看近旁的官员们。 李林甫又要近前,被高力士拦下。 “宋六,还要继续开方么?”急于想得到武惠妃看重的李林甫,忍不住远远地问道。 宋通眼见他神色急切,不禁心中冷笑:你永远不会独霸宰执了。 随后,他再要求中人记下:众生平等,慈悲为怀。陛下与惠妃娘娘偕好,帝之子嗣,亦皆为娘娘之子。警小人谤毁,斥奸者置喙。母子既一体,宜互为祝祷。可免巢毁卵破之悲,以有母慈子孝之实。 每日诵《大悲心陀罗尼经》,可得福寿绵延。陛下与惠妃,必永为连理枝,同做比翼凤凰。 听着宋通的话,中人手中的毛笔为之一颤。他抬头看了一眼宋通,表示不敢落笔。 宋通只是微笑着,示意他记录下去。 因为宋通知道,武惠妃原本还算贤淑。可她心中毕竟有些愁怨——自己是后来得宠。那时候,储君早已确定了下来。因此,她的几个儿子,肯定是做不成太子了。 李林甫为讨好武惠妃以求得高位,就自己或者指使他人,不断挑拨武惠妃与现太子的关系,暗示她的儿子有机会得到储君的位置。武惠妃爱子心切,也就动了心思,想为自己的儿子谋求机会。 史书记载,武惠妃受人挑唆,于明年,也就是开元737年,诬陷太子等三位皇子,进入她的寝宫行加伤害。致使无比疼爱武惠妃的李隆基,为此极其震怒。他当即将包括太子在内的三位皇子废为庶人,并想立刻处死。 其他重臣一再劝阻,杀气已起的李隆基只是做了个样子,将三人贬黜出长安,还是命人在郊外将他们一一赐死。 这就是史上着名的,大唐皇族再次上演骨肉相残的“三庶子”事件。看似得偿心愿,但却令原本心地并非如此歹毒的武惠妃,不仅没有开心,反而为此更遭受了心理折磨,不久即薨逝。 她的离世,使得李隆基伤心不已,对她的儿子寿王李瑁,也就更多关注。但可惜,关注多了,他却将李瑁的王妃——杨玉环,据为己有。 再后来,随着杨玉环的得宠,更是有为安禄山“洗三”的丑闻,以及她的堂兄杨国忠攀上了宰相大位,胡作非为的恶事。最终,安禄山以“清君侧”剿杀杨国忠为名,发动了“安史之乱”。 宋通现在做的,除了为武惠妃真正疗病之外,更暗示李隆基与武惠妃,合理调和与各位皇子之间关系,并警惕亲情生出嫌隙。 而且,他让病体恢复后的武惠妃,与李隆基偕同散步前去察看皇子们。这其中暗含着借势,皇子们必然现出尊敬言行。 两方同样尊重,与诸皇子关系融洽自然增强。武惠妃同时也做了适度锻炼,更还起到了调节情绪的作用。 心境既然平和,她也就会从多方面,加强与李隆基的情感。服用后来的食物和使用药枕、药方后,她更可以针对性地提高,与李隆基行夫妻之道的兴趣。 二人本就和谐美好,武惠妃此时也不过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仍可长久相伴李隆基。 而那个杨玉环,也就不可能被李隆基,从武惠妃的儿子,寿王李瑁的怀中夺走。未来也就不会有诸如“翁夺媳”和“洗三”的那些丑闻,以及无能的杨国忠,窃取宰相大位的事。杨玉环,也就不会年纪轻轻,就哀怨地被赐死在马嵬驿之中了。 中人记录齐全,和宋通一一进行确认。 高力士、张九龄等人远观着,各自心中宽慰。而李林甫见状,心里并未轻松下来。 因为他见宋通与宫内中人的交流,很是流畅。而且,宋通的神色也极为镇定,那个中人也并无质疑,只是不停地做着笔录。 这就说明,这个宋通不仅不是疯子,更有极大可能,开出真正能够解得武惠妃心疾的良方出来! 李林甫为此急得团团打转:这样的大功,怎能没有自己亲自参与! 第5章 皇帝震怒 宋通与中人确认完毕,再止住了他急欲进宫回复的脚步。 中人略有诧异,一直盯看这边动静的李林甫眼光独到,立刻看出宋通此时心中迟疑。 李林甫连忙暗自碰了一下身边的高力士,示意看去宋通那里。 几步走来,他着急地问道:“宋六,还有什么为难的事么?” 高力士心急如此,其他官员也就围拢上来。 宋通皱眉思索片刻,再看向高力士、张九龄、李林甫等人。 随后,他犹豫着说道:“在下不过是一介兵卒,此时又还是戴罪之身。某开出的药方,即便立即能够奏效,想来陛下与惠妃娘娘,也未必肯信。某以为,还要有人辅助才可。” 高力士不待他说完,立即说道:“明白宋六的语意!我与几位宰相同去面圣。待太医认可,即劝慰惠妃娘娘用药!你说辅助,就由高某亲为!” 宋通本来就是这个心思,见高力士答应得痛快,心中已是乐开了花。 但他点头称好,神色却还是犹疑。 高力士不禁把他拉至一旁,低声问道:“还有顾虑么?” “宋某有一言,务必要将军说出才可。”见近畔无人,宋通低声说道。 “什么话?但说无妨。”高力士见他神色凝重,就连忙催问。 “请高将军待陛下查看过药方后,再进密语——由陛下问宰执们,皇子们贤愚状况。”宋通低声说道。 高力士听了,不禁脸色一变。 宋通继续说道:“天下大事,首要在于帝权稳固,皇族亲睦。宋某药方开出,已有计议于其中。某不避刀斧加身,只为大唐永安!” 高力士默默地听着,略微点了点头。 随后,宋通和高力士走回官员们中间。他俩私议时间虽然不久,但李林甫早已急得如同二十五只狸猫在怀——百爪挠心。 他连忙凑近前说:“宋六,还有需要其它辅助的事么?” “母子连心。寿王远在东都洛阳,肯定对母妃的病情很是挂念、着急的。”宋通轻叹一声,再拱手说道,“都知林相出言机巧,这剂良方得以使用,陛下若有询问,林相定要及时回复。” 李林甫连声答应着,心中稍有安定:这下,又有了立功的机会了!陛下对寿王也是爱屋及乌地喜爱,我更要对陛下提示寿王为母亲的病情而着急。不仅陛下为此欢心,武惠妃病好后,也会因我提及她儿子的孝心给陛下,而对我心怀感激。 高力士亲自与中人先行进宫,不久后再派人持着牒符,将张九龄和李林甫等人,引入到后宫的偏殿。 宋通与其他官员等候在外,耐心等待后宫传出的消息。 张九龄等人觐见李隆基,拜礼过后,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发声。 微风从殿外吹来,悬在梁柱间的薄纱微微摆动。殿内铜香薰顶部冒出来的烟氛,袅袅地舞散。 李隆基事先查看了药方,再见几名太医略作商议后也予以确认。太医另行抄写一份,已经送去武惠妃处。 心中稍有宽慰的李隆基,又看看宋通后面的药方,不禁笑了:那是助兴夫妻之道的方子。 这样看来,那个宋通是在提示武惠妃,要保持与李隆基的恩爱。李隆基宠爱惠妃极度,见此怎会不生出暗喜。 见皇帝展颜,高力士心中暗赞宋通进言有法。随即,他近前与李隆基低语了宋通额外的话。 点点头,李隆基再看着药方中宋通后面的话,沉思起来。 与武惠妃恩爱,李隆基也知道她的小心思。但太子已定,这是国之根本,轻易是不能动摇。别说自己不愿意,就是百官也不会同意无端更换储君。 宋通的进言,李隆基当然明白是在劝慰惠妃,识大体、重母仪。而且,其间也明确指出,有人在暗中挑拨惠妃与太子,以及非亲生的其他皇子之间的关系。这些,李隆基作为皇帝,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汉高祖刘邦,就险些因为宠爱戚夫人而更换太子。李隆基却不想再发生刘邦驾崩,以皇后吕雉为首的吕氏一族夺权的事。 毕竟,武惠妃是女帝武则天亲自养大的武氏女。武氏一族虽然已算败落,但余势仍存。李隆基对此,肯定是要提防的。 因此,无论太子最终归属为谁,武惠妃的儿子们,在李隆基的心目中,早已被排除在外了。 可是,也有重臣或者贵戚,明里暗里在说武惠妃儿子寿王李瑁的好话。这些人很清楚李隆基与武惠妃恩爱,就以此来巴结武惠妃,蛊惑李隆基。 原本对此就已心生警惕,此时再见到一个寻常兵士的进言,李隆基知道:那些暗中挑拨的人,毫不顾忌皇家体面,行径实在是猖獗! 想到这里,他心中生出厌烦:爱武惠妃无疑,但要动摇大唐储君,绝对不行! 暗用欲擒故纵之计。李隆基调整了坐姿,有意放松了神态。 “诸位都是国之重臣,对于国事分忧,朕尽心知。”他看向侍立在身前不远处的张九龄、李林甫等人,微笑着说道。 稍作停顿,他再接着说道:“皇子们年齿不一,朕虽然时常予以督导,但难免有看顾不到之处。以诸位看,皇子们哪个更贤明一些?” 李林甫见李隆基发问,猜测他此时肯定还在惦念武惠妃病情。 他立即及时答道:“寿王时刻惦念母妃病情,孝心可嘉。而且,寿王不仅天资聪颖,更还玉树临风,堪称罕有。” 本来正要利用一切机会巴结武惠妃,李林甫认为自己找到了最佳时机。但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口,李隆基已是脸色沉黯下来。 见皇帝如此,殿内众人不敢再出口,都静默着。 李隆基心中暗叹一声:宋通不过是一名禁卫兵士,却也知道太子、皇子们之间的争斗。看来,对于皇子们的事,必须要重视了。 他再记起宋通在药方中开出的建议“警小人谤毁,斥奸者置喙”,这几乎就是针对李林甫这样的人说的了。 殿内的沉默,被一名中人地匆匆走来而打破。他惊慌地说着:“陛下,惠妃娘娘看过药方后,倒也是笑了。但是见到那,那几句话,却又伤心而泣!” 殿内众人听了暗自叫苦,悔不该答应宋通这样做事。 李隆基闻言,立即脸上变色。他一言不发地,用犀利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几位重臣后,就起身在高力士的陪伴下,匆匆赶往惠妃的寝宫。 张九龄等人没有得到皇帝的旨意,并不敢抽身离去,只好都在店内呆站着。 众人只是静立,又不敢随意交头接耳。没多久,众人就觉得烦躁不已。 原本想抢功,却没料到惹下了大麻烦。李林甫心中的盘算落了空,最先恼恨起来。 气得胀红了脸,他不禁低声说道:“这个宋通好大胆!竟敢欺哄天子!必磔杀之!” 张九龄此时也是心乱,虽然心里仍保存着一份对宋通的好感,但此时皇帝震怒,恐怕世间谁也救不了他了。 第6章 深仇大恨 张九龄还在暗叹宋通做事鲁莽,已见到李林甫低声吩咐身边的一名官员:“立即通告禁卫军兵曹参军李屹,将宋通收押进卫所监舍!待审明他杀死将领、欺哄天子的罪责后,必严惩不贷!” 这名官员听罢拱手,再看了一眼张九龄。 事已至此,张九龄也既是心中烦躁,又已别无他法,只是沉默不语。 那名官员见状,只当宰相认可,就立即在中人的引领下,快步出宫。 此时守候在寝宫两仪门外的众人,等得早已心焦。见到从两仪门内走出一人,众人急忙上前询问。 这人满脸通红,显得羞恼非常。 “李参军,速将宋通带入卫所牢狱!”这官员口中大叫。 众人也就知道:这个宋通,果然是个疯癫之人。不仅莫名出手刺死一名刚刚受封的将领,他还更胆大妄为地做出所谓“献出良方”的欺诈举动。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地呵斥宋通。更有人因为心疼武惠妃再次遭罪,气得一边揎拳攘臂,一边叫骂着要来殴打他。 宋通看着嘈杂的场景,不禁嘴角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凑近来的人,见宋通不仅不害怕,脸上更还尽是不屑。他们就担心他真的是疯子,更担心动手也打不过,甚至被这个身材矫健的人反打几下。那样的话,官员的脸面何在? 这几人只得作罢,悻悻地退到远处,脸红脖子粗地呵斥不断。一旁的李屹见状,看了看宋通,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得命人将他再次捆绑起来,李屹带着几人,将他送入中书外省西侧卫所内的牢狱内。以待最终消息传来,再确定他在何处接受审讯。 进入禁卫卫所大门内,不少相识同袍见到宋通被押回,心知不妙。他们簇拥过来,却立即被李屹喝去一旁。 宋通在人群中没有见到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不禁大声问道:“阿史那和曹世宇何在?” 同袍们各自叹气,有人叹气回道:“因为当值失察,在你身边的数人,都已在监牢内。” 宋通原本对自己可能遭遇的厄运,并不太在意。毕竟,大脑中储存了丰富信息的他,有许多办法可以摆阔困境。 听得同袍们因自己而身陷囹圄,他觉得遗憾之余,更要想出避免连累同袍的主意。 卫所的大门内,中间的甬道两侧,是执勤兵士暂驻的两排铺房。李屹随即指示身边兵士,将宋通从西侧铺房的夹道中,带入卫所牢狱。 穿过牢狱内的院落空地,众人走到牢狱大门外。李屹抬眼盯看着宋通许久,缓缓说道:“宋六,先不说你最终会有什么惩处。或许,明早就要先受杖责。” 说着,他慨叹一声,再压低声音说道:“众人都为安禄山有罪轻罚的事不服,也就都暗赞你。现在已过哺食,等下我命人送些酒食给你。哎,就权当你受刑前的安慰。只是不知,你是否还有心情吃喝。” 宋通立即开心不已,连声道谢后说道:“多谢,多谢。还有两事相求!” 李屹见宋通毫无惧色,此时更还满脸笑容,也被他带得笑了起来:“尽管说,只要不为难,某答应你便是。” “一者,将我与阿史那和曹世宇关在一起,我们也好说话解闷;二者,酒肉多送一些。尤其是阿史那,食量太大。”宋通笑呵呵地说道。 李屹笑着点头答应,随即将他带进牢房内。 宋通进入监舍后,只见通道两侧,有几间光线昏暗的牢房。 唐代的监舍,犯人或是来来往往,除非大奸大恶之人,或者案情复杂,需要耗时间来审讯,再或者就是待斩之人。一般而言,寻常犯人并不会呆在牢内时间很久。 这是因为,有罪审明后,就会依据唐律,或者令、格、式等条例内容,给予打杖、罚金、徒流等处罚。虽然看似简易,倒也不至于太浪费了人力。 卫所是禁卫军的监舍,都是名籍清晰的番值执勤的兵士,更不会长时间关押罪囚——违反了律法,审清后就是打杖,递还原籍或者徒流边地。 因此,宋通等人一进来,就已听到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二人,喊他的声音传来了。 几人见了面,宋通被卸去绑绳,也被关进了同一间牢舍。李屹叮嘱几句“不要闹事”之后,就转去找人送酒食过来。 阿史那博恒看看宋通,见他周身没有伤痕,就大声说道:“宋六,没挨刑杖就好!” 曹世宇听了,连连摇头:“阿史那,这个还能躲得过么?哎,我倒是不愿意在这里与宋六兄相会。宋六不来,说明已经脱罪。我们两个,也就随时可以被释放出去了。” 阿史那博恒听了,回过味来。他虽然知道曹世宇说得对,但还是因为见到相好同袍,而笑呵呵地看着宋通。 慨叹同袍因自己也要受罚,他们更还关爱自己不断,宋通连声道歉之后,再笑说道:“你们放心,宋某必然无事!” 阿史那博恒立即开心,曹世宇却仍是苦笑着摇摇头,认为宋通的话,不过是在继续妄言宽慰他自己及同袍罢了。 三人还没多说几句,有狱卒已经走来牢舍外。 即便隔着铁栅门,阿史那博恒也已闻到了酒肉的香气。 他还在诧异既然已身在监舍,怎会还有人送来好饭食,两名狱卒已经打开铁栅门,将盛在敞口陶罐中羊肉、布帛包着的几大张胡饼、一大罐酒浆,以及几个陶碗,送到了牢舍内。 宋通起身向狱卒连声道谢,待他们出去锁好铁栅门离去后,再笑着邀请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李参军重情义,送酒食给我等,尽管吃用!” 本来早已过了晚饭的哺食时间,腹内饥饿的阿史那博恒也不多说,先拎起酒罐,倒了一大碗酒饮下。随后,他盘腿箕坐在铺着干草的土榻上,自顾大吃起来。 曹世宇心中忧虑,眼见阿史那博恒这样尽情吃喝,只觉得实在是没心没肺。 宋通见状,只是笑着邀请他一起进食。看着这二人说笑着吃喝,曹世宇摇摇头,也只好抓起一张胡饼咬了一口,再捏起一块羊肉送入口中大嚼。 美食可以调节情绪,三人又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本也是不会计较太多。稍顷,他们就将身在牢舍即将受罚的事抛在脑后,大声说笑起来。 阿史那博恒对宋通笑道:“宋六,你当时刺去一枪,即便我已预计到,却还是没来得及拦住你迅猛的动作。好像你和那两人,真的有深仇大恨似的。” 第7章 都在 听着阿史那博恒的话,宋通又是气愤不已。 安禄山、史思明造成的“安史之乱”,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同时,更将大唐的财政、官员治理、诸族融合等方面,乃至帝国的尊严,伤损深重。 这样的贼人,不杀不足以泄去心中愤慨。 可这毕竟是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此时与身边的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多说也是无益。 宋通只好忍下愤怒,一边继续吃喝,一边随口回答阿史那博恒的问话。 他只说那两人都是奸恶之徒,尤其是安禄山,只可惜没有刺死他,真是便宜他了。 阿史那博恒点头称是,也说安禄山有罪未罚,的确令人气愤。将一块胡饼用酒浆送下肚内,他再接着说:“但我等皆在戍卫,你如此冲动,幸好有曹世宇提醒我,才拦住了你连续击杀两人,罪责更大。” 宋通“哦”了一声,就毫不在意地继续吃着。稍一抬眼,他就见曹世宇神情很尴尬。 “职责所在,你应该提示的。”宋通安慰着他,再又笑了起来,“世宇日常做事就很机敏,此次又是立即发觉了异常。” 曹世宇脸上微红,只说是见到宋通当时的站姿已经改变,身体也似乎做好了前击的准备,所以才格外留意。 宋通笑着称赞他机警,曹世宇更是觉得难堪,只说是担心宋通惹出大事,但还是没能拦住。 再想出言安慰这个心中纠结的同袍,宋通却听到牢舍外的通道中,传来响动。 这次来的不仅是狱卒,除了兵曹参军李屹之外,更还有一个中人。 狱卒立即打开铁栅门,那名中人站在铁栅门外,打量着宋通。 猜测这是要对宋通不利,曹世宇见状,已是吓得脸色惨白。就是一向粗豪的阿史那博恒,也是手中举着半张胡饼,呆愣在那里。 宋通仍是坐着,看了一眼那个中人,就再拿起一块羊肉放入嘴中。 众人见宋通并不在意宫内的来人,除了暗赞他胆气太大,也都为他的举动担心。 那名中人却并未太在意,走近了铁栅门。他的语气显得很是谦恭,对宋通说道:“宋六,跟我走。” 阿史那博恒不禁丢掉手中的胡饼,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什么事?” 中人被这一声吓了一跳,知道武人粗鲁,也就没有理会。宋通缓缓站起身,拍了拍阿史那博恒的肩头,示意没什么可在意的。 再看看神色带有慌乱的曹世宇,宋通微笑示意后,就迈步走出牢舍。 铁栅门随即被狱卒锁好,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手抓铁栅,连声大呼:“宋六,一辈子都会记得你!” 宋通哑然失笑地看着他们说道:“我们的缘分,还会继续的。” 说着,他就跟着李屹和中人,走出了监舍。 到了禁卫大门外,宋通见到已有一辆载着黑色车厢的牛车,等候在台阶下的空地中。 走到牛车旁,中人伸手做邀请状。 李屹在一旁,不知道宋通此去的吉凶。他也不敢再说话,只对宋通点头鼓励后,就在心中暗叹一声。 宋通向李屹拱手道谢,二话不说地就直接进入了车厢。 中人骑上一匹马,和李屹拱拱手,就吩咐赶车人向东行去。 走不多远,几人就连续遇到街中夜铺查禁兵士地质询。中人出示了随身牒符,引领着牛车径直来到太极宫外。 承天门口,早有一人等候。见到牛车驶来,他立即驱前,止住了牛车。 他低喝一声:“宋六,还不下车么?!” 宋通掀开车帘,脸上满是笑意:“高将军,宋某失礼了。”说着,他跳下车来。 接受了守卫宫禁的兵士搜身的检查,宋通跟在高力士身边,另有几名中人及禁卫,举着灯笼伴从着,快步走入皇城内。 几人绕行过太极殿后,两仪殿及其西侧的千秋殿和东侧的万春殿,已经就在近前。高力士示意宋通等人稍后,就先进入了万春殿。 不久,他再匆匆走回,低声对宋通说道:“大家与惠妃娘娘在内,要与你问话,敢么?” 宋通知道这是高力士的激将法,就轻松地笑着说道:“高将军请放心,宋某自有应对之法。” 高力士也不禁笑了:“宋六真的是胆大,仔细应对就是。”说着,他就引领着宋通,从侧门进入了万春殿内。 殿内烛火摇曳,并不很亮堂。各处景物,倒也隐约可见。 历史发展到了唐代,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用颜色来区分贵庶。 皇家,以及大寺庙,多用红色、黄色作为装饰;红色、青色、蓝色,就是王族贵戚,以及各等官宦使用的颜色;而普通百姓人家,只能使用黑色、灰色、白色,作为家居内外的色彩使用。 宋通跟着高力士进了万春殿,转过几道红漆大柱后,就被他低声要求,在一处绘有天女舞蹈图的墙壁边再次等候。 高力士从前面不远处的屋门内走入,宋通也打量着近前的景致。 因为已是晚间,殿内又是高大,宋通只觉得身上凉爽非常。他不禁仰头看去,在殿内的照明中,隐约可见殿内顶部的彩绘图案。 图案四周,就是鳞次栉比、错综复杂的一根根木架。 要突出稳重大气,唐代的建筑,就以黑色屋瓦覆盖顶部。另外,尤其是宫廷内的大殿,多有硕大的屋顶及高翘的飞檐,显得气势磅礴。支撑这么大的屋顶和飞檐的,除了粗壮的梁柱以外,就是大量的木质结构——斗拱。 这些斗拱,别说外行人,就是寻常的建筑从业者,也并不容易搞清楚它们的构造。 宋通看得出神,不禁挪动脚步,到了墙壁边的窗户外。 唐代的窗户,多以细木条竖着进行区隔。贵人家中,夏天用绢纱,既可通风又可避蚊虫;冬天就用竹篾纸粘贴封闭,以挡风寒。 正在心中暗赞,宋通突然听到有人在屋内说话,声音已经传了出来:“好看么?” 随着这声音传出,高力士已经走了出来,示意宋通赶紧进屋回话。 宋通迈开大步,走入屋内。略微一看,他心中就已清楚了:李隆基和武惠妃,都在。 只见一道纱帘横在眼前,几名宫女和小宦官,低头静立在纱帘两侧。 施礼过后,宋通再被高力士低声提示,回复李隆基刚才的询问。 宋通淡定地向纱帘内说:“某见殿内高大,就对那些支撑殿顶的木架很感兴趣。” 李隆基不禁发问:“看懂了么?” 第8章 朕知道了 “能够看懂。”心知已为武慧妃治好了心疾,宋通更加胆壮。 他随后就大声回道:“勾心斗角。” 立即,纱帘内就再无声响发出。 纱帘外,高力士连连向宋通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妄言,以免获罪。 静默许久,纱帘内的李隆基,再次发问:“你说说看,是怎么样的勾心斗角?” 李隆基发问的语气中,已经隐隐带出帝王暗含着的怒气。 万春殿内这间偏殿里的气氛,立刻就像是夏天暴风雨来临之前乌云翻滚的那样,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侍从在近旁的人,都觉得两腿发软。高力士也悄悄地抬起手来,抹了一下额头细密的冷汗珠。趁着这个动作,他连连向宋通使眼色,示意他注意言语内容。 宋通只当没看到,仍是大声说道:“高楼万丈平地起,不仅需要粗直的梁柱,作为主体的支撑。也需要错综复杂的斗拱,予以辅助支撑。这些斗拱虽然不可或缺,但毕竟是辅助。没有哪一座高大的建筑,是仅凭斗拱建造出来的。殿宇建造如是,庙堂之内,亦如是。” 李隆基默默地听着,当然听得懂宋通这是在暗中提示。帝王术,在于让臣子们既不能抱团,又能把各自的精力,集中到帝王想要达到的目标中去。 心里固然不喜欢宋通这样直言,但李隆基还是能够听得懂、听得进良言诤语的。尤其,宋通也刚为武惠妃医治了心疾。 “嗯,依你看,现在什么人可算是梁柱,什么人是勾心斗角的斗拱呢?”李隆基不动声色地问。 “朝中有张九龄相公,陈玄礼将军;戍守在外的有哥舒翰、崔希逸、高仙芝、封常清、张守珪、郭子仪等人。这些,都是保证太平盛世不可或缺的重臣。”宋通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 稍顷,他接着说道:“至于凭借头脑灵活、心机繁复的人,也就只能永远做辅助,不可倚为梁柱!这些人,自然有适宜他头脑灵活的合适位置。” 纱帘内的李隆基稍微轻咳一声,高力士随即示意殿内侍立的宫女、小宦官等人,暂时退出。 随后,李隆基干脆地问:“宋六郎,是说李林甫吗?” 宋通拱手大声答道:“正是。出言机巧者,心思必然狡黠。李相原本就是礼部尚书升入宰执,仍可继续主持礼部事宜。这是对他、对大唐极为有利的事,而勉强推进首席宰相大位,必会于他、于大唐,两不相安!” 李隆基听罢,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后,缓缓地说:“朕知道了。” 宋通心中暗喜:李林甫,你是皇族里的人。我再多指斥你,反会被李隆基质疑。这样就已经可以了,你这辈子就踏踏实实地,做礼仪官和外交家。 李隆基再带着一份焦急,开口询问:“宋六郎,你所说惠妃之小恙,那样医治就可以么?” 宋通立即答道:“可!只要据此,帝妃和谐,福寿绵延!大唐安宁,万姓欢庆!” “嗯,朕心甚慰。”李隆基暗呼口气,显得很是轻松。 他身旁的武惠妃,心疾显然已经好了很多,也发声问道:“宋六郎,我欲与陛下偕好今生,但自幼身体偏弱……” “惠妃娘娘放心。”宋通立即出言,“宋某开出的方子,既有药饮,也有安神静心的建言。惠妃娘娘天性慈和,爱诸皇子如己子,必与陛下恩爱百年!” 纱帘内的武惠妃不再出声,在心中纠结: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和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一样看待,即便是和同一个男子所生? 可是,她也清楚宋通的话里,又分明暗含着只有如此,从陛下到自己,再到自己的儿子,再到诸皇子,才能得到安宁。自己也才能得享天年的同时,与李隆基恩爱到老。 宋通见纱帘内没有声音发出,再次拱手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管得了儿孙一时,管不了儿孙一世!更或许,因此害了儿孙们!贵为皇族,更应懂得此理!” 说罢,宋通接着大声说道:“宋某不避刀斧加身,直言说这些的目的,不仅为皇族亲睦,更要保大唐安宁,百姓安乐!非为此,我怎么会出手刺杀安禄山、史思明,怎么会到这里给天子增加烦恼?!” 武惠妃“嘤嘤”地低泣着,一时没有回应。稍后,她在李隆基的安慰下,止住悲声。 接着,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我真的可以与陛下长相厮守吗?” 宋通大脑中信息闪过,不禁暗笑:李隆基是公元685年出生,算是个八零后;武惠妃是公元699年出生,是九零后,甚至接近了零零后。这是武惠妃年龄上的优势; 女性因为与生俱来的开朗性格,也较需要消耗更多能量、承担更多心理压力的男性更为长寿。这是她性别上的优势; 另外按照唐代墓志铭一般数据来看(当然多是生活条件好的官宦人家。唐代墓志铭很贵,韩愈为人写了一篇,收费五百绢;白居易为元稹写墓志铭的价格,更是骇人:七十万贯缗钱!),唐代女子平均寿命,与男子大致相当。 有据可证的高寿者,是一位活了120岁的女性。历史中的李隆基,活了77岁。如果武惠妃淡泊心境的话,又怎么知道,她不能活120岁呢?这是数据上的比对; 另外,造成女性死亡的原因,也较男性为少——最起码不用去厮杀打仗。至于女性特有的灾厄——生育,的确是一直会延续下去的鬼门关。 这个对于武惠妃而言,也不存在很大的风险。因为现在年龄三十几岁的她,已经生产过几位皇子、公主。这是女性最大危机的解决。 高力士见宋通只是暗笑,却不答言,就暗暗地摆手,示意他快回话。 “可!惠妃娘娘与陛下,皆为长寿!”宋通干脆地大声说道。 纱帘内,武惠妃的金簪和金步摇碰击、李隆基身上的玉佩晃动着,发出了几声轻响。应该是李隆基与武惠妃满心欢喜,彼此安慰着。 纱帘外的高力士,脸上已是温和许多,不再那么紧张了。 李隆基沉思片刻,随即自语道:“朕累了。” 高力士立即走到偏殿门口,将几个宫女和小宦官叫进来。 这几人随即进入纱帘内,服侍着李隆基和武惠妃从后门离去。 高力士送行之后,再回来对宋通低声说道:“惠妃娘娘心安,你才敢如此,对吗?” 宋通笑而不语,高力士也是摇头笑了笑,就他领着他走到万春殿外。 几个禁卫兵士和中人,仍然静立等候着。高力士只管前行,将宋通等人带到皇城的承天门。 出示了皇帝签押的牒符,宋通与高力士拱手道别后,出门后再由中人带领着,乘上牛车返回禁卫卫所内。 得到通报的李屹,也是一言不发地,将宋通又带回监舍。 宋通跟着狱卒回到牢舍,大喝问道:“阿史那和曹世宇去了哪里?” 第9章 躲过了一劫 狱卒只是摇头,说是那二人因为番值失职,被调离了神武军。至于具体去向,他也是不知。 宋通哀叹连声,只说是自己害了同袍,令他们无端遭受颠沛流离。 此时也是没办法,他只好走入牢舍。狱卒锁好铁栅门后,转身离去。 监舍过道的墙壁上,点着一盏长明灯。宋通坐在土榻上的干草上,眼见周边的胡饼、煮羊肉都在。他伸脚轻轻地踢了踢酒罐,酒浆也还有一些。 这说明,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在宋通被带离后,或者没心思再吃喝,或者也很快被带走了。 心中慨伤,宋通拎起陶罐,直接用双手将它捧到嘴边,“咕嘟、咕嘟”地孤独自饮起来。 喝尽了罐中酒,宋通长呼一口气,仰躺在土榻上发呆。 长明灯的光亮照进清冷的牢舍,他暗自回忆着前世情景,暗恨不已:做个新时代小学体育老师,很好啊!非要逞强,还真的到了这里。又是要杀安禄山,又是给武惠妃治病,图的是啥? 想着,这一天也是疲惫的他,昏昏睡去。 梦境中,宋通仿佛站在神武军卫所的校场内,看向对面走来的两个人。 宋通的大脑中,立即闪过信息: 阿史那博恒,碧瞳黄须、身高约六尺三寸(190公分)。开元二年十一月初八日出生(以大唐计算年龄的方法来论,就是二十三岁); 突厥和同罗人混血的后裔; 孤儿,为汉人收养,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后经选拔,进入长安城戍卫; 职务为禁卫军之一的左神武军,第七队队正。 另一个棕褐色头发,灰蓝色眼瞳的人,名叫曹世宇,身高约5尺九寸(177公分)。开元三年出生,今年二十二岁; 粟特人; 朔方地区六胡州的粟特人孤儿,自小与同族人做各种生意。于两年前入伍,今年初选为长安禁卫兵士。 信息检索完毕,宋通继续淡定地看着走来的二人。 “呵呵,好个宋六兄!你我同年,你生日是九月初九日,只比我早两月而已,却兄长气十足!”阿史那博恒走近来,脸上带着不服气的神色笑道。 接着,他高大的身躯略微低下,靠向宋通低语:“我来自草原大漠,你是南面的归州人。那天射箭比试,你竟然不输于我,实在恼人。今天我们换个方式,再来比试比试!” 一旁的曹世宇,只是笑嘻嘻地旁观着。宋通看着阿史那博恒跃跃欲试的样子,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阿史那博恒立即开心,就歪头努嘴示意着,要宋通和他一起走去卫所的角落处比试。 走到墙角的树荫下,宋通不禁笑了:这里和穿越前,自己所在的那家小学的后院一样——也有一株老榆树,也很高大,也把枝杈像是手臂一样高举着伸出,伸过了高墙,接满了一怀阳光。 阿史那博恒见宋通发笑,就问他为什么。宋通从老榆树的枝杈间收回目光,看着他说:“我觉得你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你输了就应该服气,却还来挑战。” 阿史那博恒即便听不太懂什么榆木脑袋的话,只看宋通的表情也知道是在嘲笑他。 气恼不已。阿史那博恒率先脱去甲衣,只穿着内里的军袍。 指了指墙角的几个沙土袋子,他朝宋通撇撇嘴后,说道:“每人背两袋,两百斤,”说着,他再迈开大步,以脚丈量着距离。 大致走了四五十米后,他在地上找个小石子划了一道线,再快步返回,对宋通说道:“三十步!谁先到就算赢!” 宋通也脱了甲衣,看着他碧绿的眼瞳笑道:“阿史那,你不用亲自跑一趟。用眼睛看,大致也能找到远近。你就说,‘到那株槐树下’就好了。” 阿史那听到宋通嘲讽自己脑子不够精明,不禁更加气恼。二话不说,他迅速弯腰,两手抓住一个沙袋抛在后背上,再指挥着身边的曹世宇,将另一个沙袋拎起来放在他的背上。 宋通也已背好两个沙袋,立刻口中大呼:“走!” 阿史那博恒立即迈开两条长腿,两手在身后扶好沙袋,小跑着向目标而去。 听到身边并无动静,他心中得意。但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时,却看到大气不喘的宋通,悄步赶过身前。 眼见宋通抢先到达目的地,阿史那博恒倒也保持着尊严,背着沙袋随后而至。 看了看宋通,他脸上阴沉着,也不管曹世宇在身旁安慰不停,只默不作声地再背着沙袋送回原地。 两人重新面对面,阿史那博恒喘匀了气息后,比拼的兴致仍未消退。他再对宋通说道:“宋六,这场负重较量,虽说因为我哺食没有吃饱,但的确是输了。我们再来比试!我用长枪,你用陌刀,敢么?!” 眼见这个胡人虽然总是不服气,但是很直率,宋通也并不在意他的纠缠不休。 阿史那博恒见宋通首肯,立刻就喜笑颜开地跑到墙角,捡起一根长三米左右的木棍。扔给宋通权作陌刀后,他再捡起一根六米来长的木棍以作长枪。 秋风飒飒,榆树叶从空飘落。 阿史那博恒先双手朝天,口中喃喃地祝祷一番后,再平端着“长枪”,朝向双手持着“陌刀”的宋通。 一阵小旋风,卷起一团尘烟,扑向对面站立的二人。 阿史那博恒大吼一声,右手握在枪尾处,左手压低枪身,向宋通直刺过来。 “阿史那!神武军兵曹参军召你前去!”一名兵士跑来通报。 阿史那博恒收住身形,看看这名兵士,再看看对面的宋通,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极为遗憾。 “你先去复命,稍后回来再比试!”宋通笑着说道。 阿史那博恒听了,觉得这话听着还算满意。把手中的长棍丢给旁边的曹世宇后,他一边口中喊着“宋六,你躲过了一劫”,一边快步跑向卫所公署内。 宋通看看天色近晚,也已无心再和阿史那博恒争斗。 正要和曹世宇一起收拾好沙袋、木棍等物,宋通转身看去时,却见他快步向校场外走去。 即便连续喊他,宋通也只见他头也不回地,继续走入了夕阳的余晖中。 心中着急,宋通连连大呼之后,从睡梦中惊醒。 额头、身上,已经发出微汗,他侧头看了看牢舍铁栅外的那盏长明灯,再重新默默地,仰看着暗黑的牢舍屋顶。 第10章 河西安,天下安 是啊,穿越来这里,图的是啥? 新时代:五险一金,月月领工资、奖金、补贴; 身处大唐:收入不定,全靠赏赐; 新时代:一天三餐,好饭好菜自不必说。方便面火腿肠,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更可以随便买来吃; 身处大唐:一天两顿正餐:分为朝食(上午七点至九点之间),哺食(下午三点至五点之间)。其它时间即便再饥饿,也只有吃用自己储备的,而不能去到卫所的食堂进餐了; 新时代:头发剪短、胡子每天刮。衣着也便利; 身处大唐:蓄长发、留胡子,只是偶尔修理。衣着上,从头上的幞头到脚下的靴袜,穿着很是繁琐。好在衣物鞋袜都是每年的二月份和九月份,朝廷以“春衣”和“冬衣”的名义发放。说是赏赐,其实也就算是了当兵的报酬之一。 除了这些,更还有严格的等级制度。 在学校当老师,宋通见到校长,也不过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在大唐,只要见到不是和自己一样穿着白衣,而是青、绿色衣袍以上的人,就要拱手施礼。 想到这里,宋通再次发出哀叹:到这里图个啥啊? 是啊,总要图个啥啊! 买个大房子,娶个漂亮媳妇儿,和唐人一样期待五男二女的美满家庭!算了,娃太多不是哭就是闹,长大还要给儿子买房娶媳妇儿,或者给女儿出嫁的陪嫁。 这些娃娃,除了节假日回来吃喝一顿,再索要点什么花销用度。接着他们就抹抹嘴,连碗筷也不洗就跑走了。既麻烦又费钱! 响应号召生三个娃,足可以了。嗯,这是必须的啊! 逞豪?厘清乱局,震慑打击恶人,使诸族百姓各得其所、安居乐业,协助大唐长久繁荣。这才是根本!嗯,这更是必须的! 宋通心里发狠,暗自想着。 牢舍的铁窗内,已经透来熹微的天色。宋通困乏再起,又是昏昏睡去。 睡梦中,他仿佛又身处在那团耀眼的白光中,急得连声大喊:“不不不,我不去大唐了!我还没有买房、还没有女友,更还没有一胎、二胎、三胎!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养老保险也没交够,退休后可怎么办啊!……” 倍觉惊骇的宋通连声喊着,但再无一丝声响回应。 心下正在着急,他被有人连续敲击铁栅门的声响,惊回真正的现实。 睁眼看去,宋通见到狱卒就用手中的钥匙,连续敲击着铁栅。李屹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翻身坐起,宋通走到铁栅边问道:“将军,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此时如何?他们去了哪里?” 李屹听了,脸上现出苦笑:“宋六,你此时还管得了别人么?他们的去处,暂时不必告诉你。但你的事,朝中已是议论纷纷。传出来的消息,有的说你行刺朝廷将领,应该立刻处斩;有的说你医治惠妃娘娘有功,可以将功折罪。那边吵成了一锅粥,你自己就不担心么?” 宋通自信地说道:“《大唐律》中,对于杀人罪定为七种,分别是谋杀、劫杀、故杀、斗杀、误杀、戏杀、过失杀。我刺杀安禄山未成,只刺死了史思明,应该算作过失杀。这个罪,是可以用赎金代抵的。” 李屹见他此时还在嘻笑着嘴硬,不禁气恼地问:“好!即便如此,你有赎金吗?有吗,有吗?!” “呵呵,没有。但是没有,也一样无事!”宋通笑着回答后,再看向狱卒,“快把饭食递进来!” 狱卒只好从把铁栅门的送饭窗口打开,将饭篮递给了他。 宋通掀开饭篮上的盖布,对李屹连声道谢:“比卫所内吃得好!” 说罢,他走回土榻边,自顾大吃起来。 李屹看着他神态自若,不禁脱口称赞:“好雄阔的壮士!可惜了。” 宋通听到他的话,转头看来:“怎么说?” 李屹沉默片刻,就命狱卒先行离开。 待四周清静,他叫过宋通,低声说道:“安禄山该死却脱罪,为此气愤的人,何止你一人。但他一人的事,毕竟是小事。你又人微言轻,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令人重视。我见你胆气豪壮,所以可惜你为此事枉死。” 宋通看着李屹的眼睛,觉察出一些额外的深意。他不禁隔着铁栅,凑近李屹问道:“若宋某不死,你有何见地相告?” “当然是做大事!西域、河西、朔方,都是勇士逞豪之处!”说着,李屹的眼里现出神往,“长风万里,大漠草原,山峦沟壑,河流回环。诸族散居其间,耕牧渔猎。但是,这样的景致并非能够轻易维持,需要无数勇士予以看护。” 宋通听他说着,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些雄阔的景象。他知道,李屹说的话,的确是对的。 此时的西域,有安西都护府辖制的焉耆、于阗、龟兹、疏勒四镇;另有北庭都护府,统领瀚海、伊吾、天山三军。 这两个都护府,凭借着各族勇士组成的军团,护卫着大唐西侧的安全。 可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后来“安史之乱”爆发后,关中军队抵敌不过叛军。西域的勇士,就被接连不断地调入关内戡乱。如此这般,先是北部崛起的回纥人,趁机侵占西域北部地区。再就是吐蕃疯狂进逼西域。最终,吐蕃将河西走廊也一并占去,大唐就此中断了与西域的联系。 说起来除了大唐内政许多重大失误以外,就都是安禄山等人,发动叛乱造成的恶果。 遏制安禄山等人的反叛,调和诸族之间的矛盾,震慑、镇抚住有贪得无厌、肆意妄为行迹的内外恶人,这都是宋通穿越到大唐来,想要达成的目标。 这样想着,他盯视着李屹说道:“我当然可以做到!” 李屹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悦,随即问道:“你觉得何处最为重要?” “河西!”宋通毫不犹疑地说道。 夹于南北两侧连绵的高山之中,河西走廊长度虽然有两千余里,宽度最窄处,缺只有四五十里。这条通道,不仅是中外连接的重要通道,也是商旅要道。军事上的作用,更是毋庸讳言。 一旦河西出事,损失的不仅是中外联络的中断,商业贸易税收的减少。尤其可怕的是,西域和关中,立即就会失去联系! 这样的话,造成的不仅是大唐疆域的缩小,税赋的降低。相伴而来的,是异族人肆虐大唐属民。更应警惕的是,异族文化的入侵。落后文明以异常方式取代先进文明,是不能被容忍的。 不待李屹发问,宋通就继续说了下去:“西域的两个都护府,足以应对临近诸邦的异常举动,辖制内的诸族也都还安定。但是河西走廊,却时常受到吐蕃贵人们发动的侵袭。” 看着李屹,宋通接着说道:“吐蕃现在正处于强盛时期,必会肆意外侵。河西这条通道,一旦被吐蕃人占据。再想夺回的话,就很困难。因此,” 李屹默默地听着,宋通缓缓地说道:“河西安,天下安。” 第11章 眼见为实 “河西安,天下安。”李屹听了宋通的话,不禁随声附和,再暗自思忖。 “正是!”宋通见李屹认同自己的话,连忙继续说,“河西安好,说明西域安好,大唐安好!北面的东突厥,南面的吐蕃,也就都在我们的扼制之中!” 李屹“嗯”了一声,看着宋通慨叹着说:“话虽如此,但做起来未必容易。哎,更何况,你现在已是自身难保,说这些也是用处不大。” 宋通见他情绪怏怏,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却不觉间听到有人鼓掌笑道:“好主意!宋六果然有独到见解!” 宋通身在牢舍,自然是看不清来人,但已经通过这轻佻的语气,大致辨认了出来。而铁栅门外的李屹,已经躬身向来人拱手施礼:“末将拜礼李相,高将军。” 李林甫和高力士,身边再伴行着几个小宦官,已经走到铁栅门处。 宋通漠然地略微施礼后,就听到李林甫继续说道:“宋六郎,你行凶杀人,本应严惩。但又医好了惠妃娘娘凤体,亦是大功一件。我等商议许久,现告与你知,你以戴罪之身入太常寺太医署,他日再行全免!” 这人脸上早已没有了昨日的残恶,尽是笑容满面。知道他话无好话。 再看向一旁的高力士,宋通还没开口,就见高力士点头说道:“李相所言极是。大家见你应答得体,为人又豪壮中正,就命高某将口谕带给你:召你入太医署,任医博士。” 李屹在一旁听着,见宋通还在发呆,就连忙低声提示着说道:“这是正八品上的官职了!宋六,恭喜你!” 宋通暗呼口气,看了一眼李屹后,再对高力士摇摇头:“宋某不能入太医署。” 高力士一愣,李林甫诧异地问道:“宋六郎,难道你不愿意脱罪么?” 宋通仍是看着高力士说道:“高将军,医者仁心。能解人病痛,救人性命,当然是大好事。但宋某之志,却远非如此。” 李林甫不禁恼羞成怒地喝道:“宋六,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陛下这是要你精心侍奉惠妃娘娘。难道你要违旨么?!” 宋通紧盯着他的眼睛,李林甫顿觉如同两柄寒刃刺来。想着这人迅疾刺死史思明的骇人场面,他不禁后退两步。 宋通一字一句地说道:“惠妃娘娘身心经过调理,已然在痊愈之中。即便我随时侍奉,又还有何用?” 说罢,他再看向高力士:“陛下也说宋某豪壮中正,宋某就更应该借此言救护更多人,为大唐昌盛尽更多力。” 高力士听着他的话,脸色也是沉黯。李林甫还要再喝骂,被他摆手制止。 随即,高力士再看了宋通一眼,转身向监舍外走去。几个小宦官连忙跟上,李林甫鼻子中“哼”了一声,也甩袖离去。 李屹躬身施礼送行后,再转头看向宋通。见他似乎沉思着什么,李屹沉默片刻,不禁慨叹着说道:“宋六,你太过愚直。世人哪个不要俯首听从天命?不瞒你说,说来我李屹也是大唐李姓族人。” 宋通也是暗叹,随口说道:“军中同袍,也大都知道你的身世。你这一脉,血胤不旺,如今只有你一人在禁卫军中。说来,的确都要靠自己,指望不得别人的。” 李屹的嘴角一撇,现出苦笑:“是啊,我祖上与高祖同族,现在也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做个官阶是从八品下的兵曹参军而已。可想而知,想要施展抱负,都是不易。可你却如此心急,难道不能离开监舍后,再想出路么?” 宋通只是摇头,李屹也只好摇头叹气着,不发一言地离去了。 牢舍内,重新陷入死寂无声的状况。宋通坐回土榻,只有身下的干草,发出一阵窸窣的声响。 阳光从牢舍的铁窗内,明晃晃地照射进来。光柱中,可以清晰地看见,舍内的烟尘在飞腾翻滚着。 这烟尘如果放大许多倍,就是草原大漠中,嘶鸣不已的战马的铁蹄,以及怒吼不断的勇士们奔纵的脚步带起来的烟尘。宋通的心中,为此激昂不已。 笑话。穿越回来岂能只为一人一姓谋福祉! 杀安禄山、史思明,救助武惠妃,岂是为升官发财,岂是为大唐李姓? 如果是这样,岂能对得起新时代学来的知识?! 到这里来,所谓逞豪,目的就是为万姓和谐、友善。岂是为肆意杀戮,为一人之天下! 再想起李林甫那张像是川剧变脸王,忽而冷淡、忽而热情、忽而喜悦、忽而恼怒的面孔,宋通不禁为贵人们的狂妄无知,哈哈大笑起来。 牢舍过道中,狱卒走来要收走饭篮。他见到宋通背身坐在阳光的光影里,显得异常雄壮。 他不禁发问:“宋壮士,莫怪在下多口。你的确已经犯了重罪,有了脱罪的机会却是不要。以你豪阔姿容,于世间必可得到荣华。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宋通长叹一声,随即答道:“安禄山自不必提。史思明在军中,也是谎言欺诈,滥杀无辜。我杀他有罪,他杀奚、契丹的无辜百姓,却能获得封赏?” 狱卒不敢搭话,只说是能为官为将者,自然就是有天道相助的。 宋通知道,类似于狱卒这样的人,他们最多关心的,就是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做个胥吏,老实听从指使——上听命于官宦,下打骂黎庶。藉此,既可冲抵赋役,也可于长官开心时,得到几个缗钱做赏赐。 跟这些寻常老百姓讲自由平等的大道理,用处并不大。他们只听信官方的喝令,只相信所谓的眼见为实——有鞭杖激励,就要努力干活;有几尺绢得来,就不惜身命地去拼抢。 因此,要能得到他们的认可,就要将尽可能多的,能够让他们确定感到,生活可以为此有向好转变的证据,呈现在他们的眼前。 既然如此,宋通也就不再多说,只把饭篮从铁栅的窗口处递了出去。 狱卒结果饭篮,再对宋通连连摇头,就缓缓地走向监舍外。 听着狱卒腰间的钥匙串“稀里哗啦”的响声远去,宋通呆站在铁栅门处,一动也不动。 许久,他回过神来,暗自告诫自己:记住穿越到这里的使命。 随即,他俯身趴下来,双手压在地面,身体挺直着,做起俯卧撑。 下午,哺食由狱卒送来,宋通快速吃完。在牢舍内走动一会儿后,他再进行禅坐静修。 夜色再次降临,能够见到的光亮,除了监舍过道内的那盏昏暗的长明灯,就是从铁窗的格栅中,透进来的黯淡星月之光。 宋通一动不动地坐在土榻上,仿佛是已经入定的老僧一般。即便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铁栅门,他仍坐得稳如磐石。 第12章 突厥的细作 “宋六,还真的坐得住么?”李屹低低的声音传来。 宋通立即睁开双眼,看去铁栅门外那个朦胧的身影。 “有紧要的事,命你前去。”李屹低声说着,身体一动不动。长明灯将他暗黑的影子,投放在牢舍内的地面上。 “嗯。”宋通坐在土榻上,看向李屹。由于是逆光,他见到的是一张模糊的脸孔。 “河西,凉州。”李屹继续用毫无声调变化的语气说着,宋通只觉得这声音不是发自他的胸腔、咽喉、口中,而是来自虚无。 “嗯。”宋通略作回应,仍未动身。 “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各被打了二十杖后,”李屹平静地说着,“调去了河西节度使府做傔从(即侍卫)。” 宋通口中“哦”了一声,两腿也从趺坐的姿势,转为垂下土榻。 因为自己于突然之间刺杀安禄山、史思明,站在近处的阿史那博恒等人来不及做出阻拦的反应,才致使他们收到这件事的牵连。这样想着,他心中很是愧疚。 “是宋某连累了好同袍,致使他们调离了禁卫军。”宋通带着满怀歉意,慨叹着说道。 李屹听到这话,不禁发出一声冷笑,随即问道:“你也想去吗?” 宋通不用多想,立刻回道:“我去!” 李屹“嗯”了一声,再用低沉的声音说:“正要你去!已请来密旨,要你追上去,杀死阿史那博恒!” 宋通仿佛没有听清,摇晃了一下脑袋,呆呆地看着李屹暗黑的身影。 “有人密告阿史那博恒,说他是东突厥的细作!现已查明,确有此事!”李屹靠近铁栅,低声说道。 宋通立刻感到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突厥的起源,在唐代就莫衷一是。有西海(今咸海)说、漠北说、平凉说、高昌说等。但据此可大致了解,其发家地在西北一带。 其人员构成,是一些草原大漠的游牧民族,贵族姓氏为阿史那、阿史德,部落有舍利吐利、拔颜等。 与其他曾经强盛一时的草原帝国一样,突厥人也在征战中,融合或者役使着如匈奴、柔然、铁勒、葛逻禄、拔悉密等诸族。 以凶残狡诈的狼为图腾,强大起来的突厥人,对于中原帝国的威胁不言而喻。 盛极而衰。草原帝国天然就需要保持弱肉强食的本色,即便是对待内部人也是一样。 突厥分裂为西突厥和东突厥。势力较弱的,号称十姓部落的西突厥,最先被大唐贞观年间的名将苏定方平灭。其余逃散部落,穿越葱岭而去。 实力强大的东突厥,霸居着漠北无边的草原荒漠,仍旧时常侵袭大唐。 nozuonodie。同样是贞观年间,大唐名将李靖(堪称战神,着有《卫公兵法》等军事着作,可惜没有完整保留下来)、李世积,兵发漠北,将东突厥灭亡,其领地尽归大唐。 阿史那系的后裔阿史那·骨咄禄,重新纠合残部,经过不断征战后,东突厥王国再次建立,史称东突厥后汗国。 李屹见宋通发呆,就询问道:“不是很清楚?宋六来自山南东道的归州,对于漠北的事,不很熟悉,也是理所当然。” 宋通缓缓地站起身,默默地说道:“现今的大汗,称为登利可汗。大唐与突厥汗国,或征伐,或交好。但突厥人,或是因为贵人们的贪得无厌,或是因为荒漠中的天灾人祸,时常还是会侵掠大唐北部边地。尤以黄河河套的朔方地区,被他们侵扰不断。” “嗯,宋六真是行伍的大才!对于天下事,了解甚多。”李屹称赞道。 宋通慨叹着说:“人的贪婪天性,真是欲壑难填啊!” 李屹立刻气愤地响应着:“吐蕃与大唐联姻,为甥舅之亲;突厥每年得到大唐数十万匹绢帛,名为改良马匹,其实也就是襄助他们的意思了。但这两方非但不感恩,更还密谋,欲要从大唐南北两个方向,夹击大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通缓步走向铁栅门,与李屹对面而站:“这与阿史那博恒有什么关系?他的名籍不是显示十余岁时,父母就都被突厥的游骑兵杀死了吗?既然如此,他与突厥应该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会是突厥的细作呢?” 两人离得近了,李屹脸上的暗影,也就减少许多。 “呵呵。”李屹的嘴角一咧,冷笑着说,“我们当然事先不知,否则早就杀了他了。阿史那博恒的姓氏,原本说是祖辈有替突厥人卖命的人,得到战功后被赏赐的。这倒是没错的,可是,” 说着,他再走近一步,与铁栅内的宋通相距不足两尺:“有人于两月前密告后,我们立即派人去到朔方地区查访,终于找到一个未被灭口的人,说出了实情。” 随后,李屹再次压低声音,将访查的事说了出来。 突厥人在遇到灾祸时,蓄养的羊只、马匹大量死亡,也就不能以正常的贸易,与大唐交换来所需的生铁、绢帛、粮食等物。 因此,狼性十足的突厥人,就在冬季黄河封冻时,以大量骑兵突入大唐境内劫掠。 据派到朔方暗访的人回报,几乎每次突厥人袭扰过来,都会抓住当地人,查访阿史那博恒的下落。找到后,突厥人立即就杀死带路人以灭口。 之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的信息,是因为有一人未被杀死,但却不敢说出实情。 经过耐心劝导,这人更还说出,有个吐蕃使者借道去突厥回来,也特意找到阿史那博恒,进行密语。 李屹说到这里,宋通心中的怒火逐渐升腾起来:这已经可以充分证明,阿史那博恒的确是突厥人,安插在大唐边地的一名奸细! 两方对峙,《孙子兵法·用间篇》中早已言明——使用间谍,是对敌的双方必须要做的事。从寻常百姓的模样,甚至到敌国的高官,都有可能是己方派去,或者收买的间谍! 暗自告诫自己,不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宋通再思索后,又迟疑地问道:“会不会是年幼的阿史那博恒,受到别人蛊惑,贪图一些小恩小惠而说些什么。但他那时毕竟年幼,又能说些什么呢?” 李屹连连点头,对宋通说道:“宋六果然不仅是英武的汉子,更还头脑精明!” 第13章 必定可以得手 称赞了宋通后,李屹继续说道:“这些已经足够令人质疑,但可惜当初无人知晓,也就被他于一年多前,混入禁军中来!” 见宋通仍是低头沉思,他不禁急切地说道:“就连你出手行刺安禄山、史思明,也有多人事后作证——是他有意延迟做出反应,故意招来给他带去的责罚。他是有另外的图谋!” “什么?”宋通心中紧张,双手不禁抓住了铁栅。 李屹见宋通从趺坐在土榻上禅坐,再垂下双腿,再站起身来走近,到此时已是异常急恼,连忙劝说道:“宋六稍安勿躁,再大的事也不可乱了心思。” “嗯,我懂。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宋通口上说着,但双手抓住铁栅的力道却更大了。 李屹轻叹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二人,因为番值失职,被各自打了二十军杖之后,就调去了禁卫卫所西侧的四方馆,也还是做侍卫。 四方馆是大唐接待各国使者、来宾的场所,平日里来往人员不断。这里面,既有各国、各邦来客,也有前去负责接待和安排日常饮食起居,以及朝觐皇帝的礼仪官员。 一个来自凉州回纥部落,在酋长伏地南的带领下,接受了李隆基的宴请后,准备近日离开长安,返回凉州驻地。 与这个访团的使者确认了离京日期,礼仪官员正要离去。想着要和酋长伏地南告别,这官员就走近他的客房。 屋内,有一人正用胡语,在和伏地南说着什么。见到礼仪官员,这个身材高大、唐兵装扮的人,立即就退了出去。 这人后来证实,就是阿史那博恒。虽然他离开时脸上神情淡定,但他贸然进入来访使团的屋内,再用突厥语交谈,也是令人生疑。 这位官员不动声色地与伏地南道别后,正要离开,却被他施礼拦阻。原来,伏地南看中了刚才那名兵士,请求将他当作侍卫带去凉州。 礼仪官员当即表示不可,但伏地南却很坚持。略作争执之下,礼仪官员只好找到负责守卫四方馆的郎将,说明了此事。 这名郎将也不敢作主,立即报请了张九龄等人。 听到这里,宋通不禁笑了:“肯定是同意了。” 李屹也笑着说:“我刚才也已说过,他的确是跟从着去了的。” 宋通暂不答话,只让李屹继续说下去。 商议之下,想着毕竟阿史那博恒是一介兵卒,宰执们也就对此予以认可:阿史那博恒护从伏地南去到凉州后,即可转去凉州节度使府,做一名傔从。 通知阿史那博恒时,他再出于同袍情义的请求,和曹世宇一同前往。 “我想到必会答应,是因为宰执们要送伏地南一个人情。”宋通等李屹说完,这才接着说道。 “的确。”李屹点头称是后,继续说了下去。 凉州境内有回纥、契苾、思结、浑四部落,世代为酋长。河西节度使王君毚,身份低微时经常往来凉州,曾被回纥人轻视过。 等他升任河西节度使,回纥人因为要受到他的管辖,就对这个外强中干的人不服气,以在其麾下为耻辱。 心胸狭窄的王君毚,秘密上奏自己与回纥人产生纠纷的冤情,并枉称“回纥部落难以控制,潜有叛谋”。唐玄宗当下急恼,立即派内廷使者去质问回纥人。 听到这里,宋通不禁笑了:“此时的回纥首领,名叫承宗。他出于气愤,未加理睬皇帝的质询。” 李屹也是慨叹不已:“是啊,如果不是无端斗气,也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乱事。” 宋通不再说话,任他继续说下去。 经人回报后,李隆基当然是羞恼交加。他旋即命人将承宗等四部落首领,一起捉进长安,并将他们流放至岭南的瀼州。 承宗心里窝火,再加上北地的人,适应不了南方的溽热。第二年,他就病死在了当地。 承宗被流放的消息,激起了回纥人的愤怒。他的侄子护述立刻反叛,将王君毚杀死。随后,护述带着承宗的小儿子骨力裴罗,想要奔逃去南面的吐蕃。但被唐军拦阻,他们只好逃往了北方的大漠。 “嗯,”宋通暗叹口气,接着说道,“留下来的回纥人仍然需要治理,陛下就封承宗的大儿子伏地南,做了回纥部落的首领。” 李屹见宋通知晓这件事,也就说道:“的确。此次伏地南进京朝贡,陛下对他优渥有加、极为宽柔之中,已是暗含了歉意。因此,宰执们对于伏地南,想要阿史那博恒等人作为伴从的请求,也就答应了下来。” 宋通“嗯”了一声,随后说道:“是啊,伏地南虽然没有和他父亲承宗那样,做得赤水军军使。但赤水军里,归于回纥药罗葛氏的契苾、思结、浑等三族,也都有不少人马在赤水军里。不看僧面看佛面,是要给足这个回纥酋长的面子。” “正是。”李屹感慨地说道,“赤水军为大唐第一军团。兵三万三千人,马匹一万三千。兵源虽然有粟特、羌、契丹、吐谷浑等族勇士,但回纥人的数量,的确不少。” 想了想,宋通还想确认无误,就再问道:“既然宰执们答允,又怎么证明阿史那博恒欲行不轨呢?” 李屹暗叹一声,再继续说道:“他与伏地南的交谈,话语中透露出吐蕃、突厥,以及逃到大漠中,现在也已往来纵横的骨力裴罗的名字与信息。这就充分说明,阿史那博恒本已是突厥奸细,更可能还要蛊惑伏地南!” 宋通心下大惊,连忙说道:“如果伏地南反叛,赤水军必乱!凉州岂能安全?河西岂能安静?!” 李屹慨叹一声:“我们本来刚查清阿史那博恒的事,但他现在却突然有了伏地南的庇护,就不好公开对他进行审讯、处置。你又有志前去河西建功立业,因此,就当是顺便……” “好,我会杀了他的。”宋通语调虽然平静,但语气却很坚决。 李屹闻言,立即长呼口气:“我见过你与他时常在一起嬉戏、角抵,甚至比拼兵械。阿史那博恒虽然勇武,但却不是你的对手!或者寻机杀他,或者暗中动手。总之,你必定可以得手就是了!” “当然。帝国奸细,即我大唐死敌!这样的人不杀,难道还要他继续作恶吗?!”宋通咬牙说道。 随后,他再看向李屹:“杀了他,我就留在河西节度使府。既可辅助戍守河西通道,又有同袍曹世宇为伴。” “可!”李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你即刻可以动身!他们人多,虽然已经多出发了一日,但行走不会很快。” 宋通听了也不答话,把头一扬,径自转身离开了铁栅。走到土榻边,他也不再盘腿趺坐,干脆躺了下来。 第14章 启程 李屹见宋通如此闲散的样子,不禁急得连声发问:“宋六,事情紧急,你怎么还有闲心睡觉?!” 看着铁栅外的李屹,宋通笑着问道:“我就这样走么?” 李屹明白过来,手抓住铁栅,探头仔细分辨着暗黑的牢舍内,宋通那张模糊的面庞。 他焦急地说道:“宋六,这事已经呈报了宰执、御史台、刑部等处,允你戴罪立功。你得手后,自去河西节度使府报道。我在这里,随后将你无罪的牒令发去那边!” “不可。”宋通也不再看他,只是仰身躺平,懒洋洋地说道, 看着宋通这个神态,李屹急得直跺脚:“宋六,事情紧急,又因你与他是同袍好友,不会引起他的警觉,所以派你前去。你,你怎么此时又做这样的姿态?” 宋通侧过身来,手肘支在土榻上,以手撑着头,看着李屹的暗影说道:“天亮后,我即是无罪之身;凉州诸番杂处,应以临机处置,以我为‘便宜行事和番使’;进了河西节度使府,我要做节度使的傔史(音读欠史,即侍卫长)。” “哎,莫要乱语。”李屹的脸,接贴着铁栅说道,“无罪之身?你能戴罪立功就已是造化了!和番使倒也好说,可是河西节度使崔希逸,有个忘年交的挚友,已经做了他的傔史,你还怎么做呢?” “让他做副傔史。”宋通笑嘻嘻地说道。 “好!”李屹恨恨说道,“但是,你行刺杀人,又怎能立即免罪?” 宋通不以为然地说:“律、令、格、式,条条框框皆是严谨、严厉,但也都有通融之处。” 李屹似乎明白了什么,刚要说话,却被宋通打断:“李参军快请回。天色不早,休息一会儿去。天亮了,一切自有分晓。” 说着,宋通重新躺平,面对着漆黑的牢舍屋顶,口中喃喃地说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阿史那博恒,怎么可能逃得掉!” 李屹默默地注视着暗黑牢舍内的宋通,没多久,就听到他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既然这个豪壮汉子满不在乎,李屹也只得悻悻地拔脚离去。 李屹离去,宋通的鼾声也就停止。他看看铁窗外的星月,心中喜悦:河西,娶到娇妻、逞豪世间、助百姓安乐,就是要去河西! 兴奋的畅想许久,他才安然睡去。 天色大亮,狱卒已经清扫了监舍通道,却见宋通仍未起身。 连连摇头,狱卒嘟囔着说道:“再是好汉,终究难免接受惩戒。到时,或斩首,或脊杖后徒流,就没有这样的好情致喽。” 本以为宋通还在酣睡,但狱卒刚嘟囔完,就见他一跃而起。 宋通大笑着说道:“亏你还在监舍多年,不知道宋某此番必可无罪么?” 狱卒苦笑一下,只当宋通癫狂。他拎着扫把,正要转身离开,却见监舍通道那边,走来几个衣着鲜丽的人。 狱卒连忙将手中的扫把丢在一旁,躬身拱手施礼。他口中还在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那几人已经走近关押宋通的牢舍铁栅门处。 李屹低喝一声:“还不快打开铁栅门!” 狱卒立刻忙不迭地从腰间皮带上,解下拴挂着的钥匙串。他头也不敢抬地走近铁栅门,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门。 宋通已经站在门口,向来人施礼道:“高将军,宋某的事,数次让你费心了。” 高力士笑了笑:“好你个宋六,真像是能预知未来的人一般!我听李参军说你不愿意戴罪出狱,也是心中暗赞你的精明。今天是大家诞辰的千秋节,大家特地颁布了大赦天下诏。” 李屹接过话来说道:“除谋反大逆,谋杀祖父母、父母,妻妾杀夫,奴婢杀主,谋故杀人不赦外,其余皆赦免,并不得再告状。你本是过失杀人,又有要事令你去办。因此,你也在大赦之内!” 随即,李屹再将升任宋通为正八品上、致果校尉、执乘亲事、河西节度使府傔史、和诸番大使允便宜行事等职的牒令,通告后交给了他。 身旁的侍从,立刻双手捧着一套崭新的官服,走上一步。 宋通再次道谢,接过官服。然后,他就跟着高力士等人,走出监舍。 出了监舍院落,几人经过卫所的前院,走到了大门外。 高力士叮嘱着说道:“大家在宫中有宴,某要立即返回侍奉,就不送六郎了。此去河西,万千事由如乱麻,六郎皆须仔细理清。” 宋通口中称“喏”,随后就目送他骑马离去。 李屹连忙催促:“快沐浴更衣,尽快启程!” 宋通收回目光,连忙走入禁卫卫所内盥洗。不多时,他头戴黑色幞头,穿着深青色武官袍服,脚踏皂靴,精神抖擞地重新站在李屹的面前。 连连称赞之后,李屹带着他领了横刀、弓箭佩戴好,再去到不远处的都亭驿,签领马匹。 都已齐备后,李屹又叫来两名驿兵,对宋通说道:“陈晖、段晏,伴你同去凉州。” 说着,他把宋通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他们二人只是出夫役来的,我令他们侍奉你左右。有杂事你尽管要他们去做,却不必跟他们多讲什么。” 宋通暗自慨叹:做个小官,也就有人服侍了。 李屹想起来再嘱咐着说道:“遇到阿史那博恒,就说你已脱罪,前去河西做事。” 点头称是后,宋通招呼陈晖、段晏,一起牵着马匹出城。 到了长安城的开远门外,宋通三人与李屹拱手道别后,翻身上马。 “稍等!”李屹口中说着,匆匆走到城濠边,从岸边的柳树上折下几根枝条,递到宋通等人手中。 折柳送别,是人们借“柳”、“留”谐音,来表达依依不舍之情。 宋通接过柳条,冲李屹点头示意后,就用这支柳条轻打马腹。马匹随即迈开蹄子,“嘚嘚”地小跑起来,扬起一阵微尘。 马匹催动,惹得附近树林中觅食的几条野狗,追在后面狂吠一通。 骑出很远,宋通勒紧马缰绳,回身看去长安城。 巍峨的黑色飞檐的城楼,灰色的高大城墙,如同一头猛虎,雄踞于天地间。 城濠两侧的翠柳,枝条在秋风中摇曳着。李屹仍站在桥边,不断地向几人挥手。 宋通也挥手示意,再招呼身边的陈晖、段晏,打马西行。 距离背后东面的长安城越来越远,三人渡过渭河,进入城西的龙首原。 行经秦阿房宫、汉上林苑等旧址,宋通在马上向北望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土丘,种着大豆等物的田野。秦、汉往日雄浑的气象,早已荡然无存。但旧景不在,也应该是化作了长风,在龙首原上鼓荡着。 一条小路,从驿道中分出。槐树、梧桐、柳树等交杂的树林后面,就是埋葬宫廷中死去宫女的坟场。这条小路,就号为“宫人斜”。 见宋通张望周边景致,段晏拱手后,着急地说道:“宋傔史,总有人说,风雨天时,这里有歌唱哭泣的哀怨声。恐为邪气作祟,我等快点离开这片坟场!” 第15章 叹息未应闲 宋通看着这个个子不足一米七,眼睛转动不停,显得心中总有盘算,而神色也就不安的人,发笑说道:“段兄,心中无鬼,有何惧哉!” 段晏听了宋通的话,脸上微红。 一旁的陈晖口中称是,但还是拱手说道:“这条驿道固然清晰,直通凉州,乃至万里西域。但我等赶路甚急,倒也不必太多留恋。” “嗯。”宋通看了看肤色白皙、神情尽是诚恳的陈晖,点头说道,“好!前面有中渭桥、西渭桥。某即号称‘便宜行事’,我们就走西渭桥这条便宜道路!” 三人都是大笑,随即各自打马,快速奔行起来。 自长安城内通化坊的都亭驿开始,临皋驿、望贤驿、温泉驿、陶化驿,三人接连奔走下来,只在午时休歇了不到半个时辰。 宋通还好些,陈晖、段晏,早已叫苦不迭。 只得好言安慰几句,宋通只说是限期到任,不敢延误。 《大唐六典》中规定,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 遇有紧急,甚至京官外贬,在驿站只换马、不歇人,多以日行百里计。更有甚者,李隆基出于对某些贬官的愤怒,要求日行二百里、甚至三百里的。 大唐尚武,无论文武官员,平日里骑马上朝、出行是平常事。但那样骑马上班或者郊游,与这样拼命赶路,怎能同日而语? 连续奔波之下,本来只是外放的官员,还没到目的地,或者刚到目的地,就已因为过度疲惫而身亡了。 因此,宋通说是限期,陈晖等二人也就不敢抱怨,只得咬牙跟行。 叫苦也徒自怨天尤人——赶上这个时候来做驿兵。又恰巧今天当值,被李屹与驿长商定后,让他们二人来伴行宋通。 二人虽然哀叹连声,但也不敢出言阻止。只好用无奈的眼神对视一下,两人咬牙打马,紧追宋通。 三人继续西行,眼见天色已然暗黑,金城县外的槐里驿,已经可以望到灯火了。 宋通长呼一声,挥起马鞭遥指:“陈兄、段兄,我们今晚歇在此处!” 听了宋通的话,那二人顿时觉得浑身肌肉不再紧绷,精神愉悦起来。 进了槐里驿站,三人从马上下来。陈晖与段晏觉得由于长时间骑乘,两腿都已麻木。 一名驿卒提着灯笼,迎上前来询问,查验了宋通等人随身携带的牒符。然后,他就指引着三人,将马匹带入马厩。 宋通看了一下马厩内的马匹,再张望一下驿站内客舍的灯光,询问道:“留宿人员不多?” “午后有一拨回纥使团经过,说是赶去前面的马嵬驿,没有留宿在此。”驿卒随口答道。 “嗯。”宋通听了暗喜,心知这个使团里,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必然都在。 随后,他就吩咐驿卒道:“我们三人事务紧急,也还可以再走些路,就赶去马嵬驿休歇!你给我们更换马匹即可!” 段晏立刻叫苦不迭,哀叹不已。见宋通心意已决,一旁的陈晖只好安慰着说道:“马嵬驿据此只有二十几里路,用不了多久也就到了。” 宋通板着脸只是不语,段晏也只有接过驿卒递来的马缰绳。左脚踏上马镫,他的腿都因疲乏而微微颤抖。 宋通见段晏上马已经费力,就伸手抓住他腰间的皮带,稍一用力,把他送上马背。 段晏不禁哀叹着称赞:“宋傔史真是好壮士!奔波一整天,尚能有如此力道!” 宋通笑了笑,与陈晖先后上了马。 二十几里的驿道,并不是很远。驿道虽然蜿蜒曲折,倒也很平坦。 三人不再着急赶路,都是缓辔而行。夜风习习中,几人都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半轮明月,已经高挂南天。道路被银辉照耀,在黯淡的丘陵和树木之中,白茫茫的延伸出去。 陈晖不禁出口吟诵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宋通随即接过话来,继续吟咏:“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段晏哀叹一声,接下去说道:“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说着,他仰头看了一下明月,再幽怨地说道:“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宋通见他萎靡的样子,不禁被逗得大笑:“段兄,是想回乡,还是思念妻小?” 段晏苦笑着摇摇头:“陈七兄倒是有了妻儿,但也要出来做夫役。段三某想要娶妻,却因家中贫困,未能如愿。” 宋通先是对陈晖拱拱手说道:“陈七兄,多有辛苦。” 陈晖连忙回礼:“陈七怎敢担得宋傔史之礼?” 宋通再询问二人出来做夫役前,在家中做些什么。 家在汴州附近的陈晖回复说,也曾参加数次科考。或是因为学识不精,或是因为找不到有名望的官宦可以倚靠,也就不被重视。 总之,间断着考了次,他就不再想凭借科考中第,得到好出身去做官的机会。 后来由父母做主,聘娶了邻村的一个女子为妻,现有一儿,已经五岁。 因为要出番值夫役,陈晖就入了长安为驿卒。 唐代科考,士子们主要是想通过明经、进士这两科,获得中第。 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明经大致相当于背书,中第的可能稍微大些。但也正因如此,死记硬背地考下来,不被当权者重视。 因此,士子们就更想高中以诗赋为主的进士科。但每年的中第者,平均下来不过是三十余人。可想而知,从全国各地兴冲冲赶来应试的,最终名落孙山者颇多。 段晏接过话来说:“百姓好难!就如陈七兄,先不说才学,只说找门路,就已是登天之难。” 宋通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有困难就要想解决的办法,也是人之常情。” 陈晖苦笑一下,默默地说着寻找门路的艰辛。 因为唐代科举考试并不隐蔽姓名,士子们又不愧是人中龙凤,就聪明地想出来办法——悄然形成了“行卷”的风气。 这就是说,第二年开春时科考,但是今年秋天,士子们就已聚在长安。他们拿着各自的诗作,寻找当时的名流贵宦,以求获得赏识。藉此,他们希望能够在考试后的评卷中,得到先入为主的看重。 甚至,当名流骑马的身影刚现于街头,就立刻被守候一边的士子们,各自高举着诗作,围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急不可耐的士子们,还发生了爬墙进入高官家,甚至还有在不被看重的急恼中,发生了打砸、纵火官宦人家的事件。 即如写下“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白居易,也是将此诗行卷给了当时的名流顾况,才得以声名远播。 可是,陈晖既没有这样的诗作,也没有可以找寻的靠山。心灰意懒之下,他就不再做此想了。 段晏也是慨叹,只说是自己是京畿蓝田人,也时常去到长安。对于这样的场面,他也见过很多,觉得士子们实在太过难堪。 宋通就此发问:“段三兄,你刚才说家中贫困,难道朝廷分配的田亩不够吗?” 第16章 马嵬驿 听到宋通的问话,段晏不屑地说道:“规定是规定,实际却未必如规定。” 朝廷规定:丁男给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其中男年十八以上亦依丁男给。老男、笃疾、废疾,各给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各给口分田三十亩。 永业田必须种植桑、枣、榆等树木。口分田,就种植各种农作物。 凡授田者,每年缴纳粟二斛(每斛约一百斤),稻三斛,谓之租; 每年缴纳绢二匹,绫、絁二丈,布加五之一,绵(缫丝、纺丝的下脚料,可以做冬衣的填充物,如同后来的棉絮)三两,麻三斤。非蚕乡则输银十四两,谓之调; 用人之力,每年二十日,闰加二日,不役者日为绢三尺,谓之庸。 听着段晏的话,宋通笑着说道:“不都是如此吗?” 段晏摇头苦笑道:“这看起来很美的事,在实际施行中,却并非如此。” 首先遇到的,就是田地分配数量不足的问题。 唐代多以一家五口组成家庭,以均产粮食一百斤计算,连吃喝带衣物等开销,就需要最低三十亩田地,才能养活一家人。 但现在实际分配的土地,也多在十亩。这些土地,更还要缴纳各种赋税。丰年还好,若遇到灾年,一家人的生活,立即陷入困顿可知。 另外的问题,就是皇亲贵戚,以及各级官员的占地。亲王百顷、一品职事官六十顷,直到九品官的两顷地。 想想也就知道,有权势的人,为了便于管理土地,必会尽可能将自己的土地接连成陌。他们的地连成了片,必然使得原有的主人——那些即便获得同样数量土地补偿的,普通老百姓的田地,因此变得零散。 有史可证的是,这样的事情并非罕见。唐初期,百姓的田地,大多还能以十亩连接在一起的形式存在。后来就分散得多,甚至有的人家,出现了有的地块,居然在一二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荒唐事。 宋通听了段晏的话,慨叹不已:“百姓真是不易!如此一来,对于田地的日常劳作,就不易精心了。或者是这块地种麦,那块地种粟,或者是豆类。” “是啊!除此以外,听起来租、庸、调并不为多。但那是每年都要上缴的死数字,若是遇到灾年,或者家中婚丧嫁娶等事,再要应付起来,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段晏的语气里,现出焦躁不安。 陈晖在一旁劝说道:“好了,说这些也无甚用处。好在你头脑精明,也能做些贩售粟麦的小生意。以后,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段晏对着夜色长呼口气,脸上也就现出笑意:“都说困守一个地方,会使脑袋变得呆傻。我来长安不久,也就想出了改善生活的好主见。” 宋通“哦”了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如何呢?” 段晏神秘地对他笑了笑,这笑脸在夜色中显得极为诡异。 随后,他就开心地说道:“‘社邑’!知道吗?乡人出于各种原由,渴求互助,就结为社邑。比如婚丧嫁娶有‘婚丧社’,迎来送往有‘远行社’。就如开沟挖渠、下地劳作,也有‘劳作社’。但我,嘿嘿,却发觉了其中可以得到便利之处!” 宋通看着他脸上满是市侩的神色,心中已有不喜。 段晏却因为心中得意而未加察觉,继续说着:“每个社邑,都有几十人不等。即如婚丧,哪会有总是给别人出酒、出缗钱呢?我小妹也已即将婚配,也能得到别人的酒、钱。呵呵,得到钱后,我就退出社邑!” 陈晖不禁笑道:“你这样,进了这家社邑,不久后退出,再进入另一家。长此以往,被乡亲们察觉,必为斥责。” 段晏立即答道:“只要面皮的话,还能活于人世间吗?官吏们,都是要脸皮的人么?不都是酒肉姬妾在前么?” “好了!身在军伍,就不要说这些!”宋通忍耐不了段晏这无耻言论,出声拦住了他的妄语。 段晏见宋通不悦,不敢再说话;陈晖对他也是摇头叹气。 随即,宋通低喝一声,将马鞭挥在马臀上。马匹吃痛,立即发出一声嘶鸣,惊破了暗夜的沉寂。 三人口中同时呼哨一声,纵马向着马嵬驿奔去。 马嵬驿,因为东晋武将马嵬在此筑城而命名。 没多久,三人就望见了不很高大的马嵬驿门楼。 上面的几个执勤驿卒,听到自远处到达近前的马蹄声,就举着灯笼大喊道:“什么人?” 三人骑马到了门楼下面,段晏向城楼上高呼:“执乘亲事、和诸番大使允便宜行事、正八品上……” 宋通见他说得啰嗦,仰头喊道:“河西节度使府傔史宋某!” 驿卒听罢,连忙走去城楼内侧,连声叫看守驿门的兵士打开大门。 宋通几人下了马,牵马而入。 驿卒接过马缰绳,将他们引至一处小院:“大处已有人先行住下,宋傔史权且委屈在此休歇一晚。” 宋通道谢后,叫他尽快送来饮食。 驿卒答应后离去,宋通等人将腰带解下,连同兵械一起放在墙角。 稍作盥洗后,几人各自躺在床榻上休息一会儿。 不多时,驿卒就将粟米饭、羊肉、酱菜、萝卜汤,还有一陶罐酒浆,依次端来。 宋通翻身坐起,却见那二人已然疲乏得睡了过去。 驿卒欲叫醒他们用饭,宋通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驿卒拱手后离去,宋通看看陈晖、段晏二人,笑了笑后,自顾吃了起来。 两碗饭进肚里,宋通心满意足地躺回床榻。 约摸半个时辰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屋内仍是沉寂,陈晖与段晏还在酣睡,鼻息里发出者均匀的鼾声。 坐起身来,精神、身体觉得都已恢复的宋通,伸了个懒腰。 屋内点着一盏油灯,微风从窗栅中吹进来,灯火随之忽闪、跳跃。 悄悄地站起来,宋通走到窗边,看了看南天的明月。星月灿烂,但眼前细密的木质窗栅,似乎将无边夜空分割成了数块。 暗呼了几口气,他蹑手蹑脚地走去墙角,将腰带拎起后,走出屋门。 站在院中,把腰带紧紧地系好,宋通左手按住横刀刀柄,再次仰望夜空。 眼前再没有任何阻隔,璀璨壮阔的夜空,一览无余。 “好美。”宋通满意地笑了,心中暗赞一声。 随即,他迈步走出小院。 第17章 事已至此 信步走进院外的小街,宋通借着月色,在街巷中走着。 不远处一处院落里传来的声响,使得他放缓了脚步。 站在院外的梧桐树下,宋通静听一会儿后,满意地笑了:这个院子里,住着的就是回纥使团。 走到院门处,他轻轻地拍了拍门,里面应该是有人警卫着,随即就开口询问:“是谁?” 宋通笑呵呵地随口回道:“老朋友,从长安来的。” 里面那人没有回应,应该是快步进屋禀报伏地南去了。 院内稍后传出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多人从屋中走了出来。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名回纥大汉手举着一支火把,用冷冷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宋通,就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发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 这人问着,左手不离腰间的弯刀刀柄。 “寻人!”宋通说着,立刻迈步上前。 对方即便没有听懂他的话,也还是觉得不能让他随意进入。两人身子接触,宋通手上用力,将他推在一旁。 院子里的回纥人立即纷纷拔刀,喝问宋通来历。 扫视一圈后,宋通对一名身材瘦削,但很矫健的锦袍人说道:“在下是和诸番大使、河西节度使崔公傔史宋六通。” 药罗葛·伏地南见立刻被原本并不相识的宋通认出,心中也是有些欣喜。 又听到宋通是和诸番大使,伏地南伸手于胸前,略微躬身。 宋通拱手还礼后,伏地南开口问道:“傔史这样晚找来,是有事么?” 他的话音刚落,早有人大叫起来:“宋六兄!你脱罪了么?也去河西么?” 宋通看去,正是阿史那博恒。他的身边,满脸笑容的曹世宇。 盯看着阿史那博恒,宋通缓缓说道:“阿史那,我是要去河西赴任。” 阿史那博恒立即开心地走近前:“哈哈,太好啦!我们几人又可以在一起了!”但见宋通脸色冷淡,他不禁有些呆愣,也就止住了想要凑近的脚步。 在几人举着火把的光亮中,宋通看看一旁的曹世宇,再对阿史那博恒冷冷地说道:“我和世宇兄弟,的确是要去到河西节度使府。但是你,却不必去了。” 阿史那博恒纳闷地看着他,想了一下迟疑地说道:“我有其它牒命么?但是并无人来通告阿史那。”说着,他看向宋通,“宋六兄,是你带来了牒令么?” 宋通点点头,暗呼口气后,缓缓地说道:“嗯。我有牒令在身,你既不必去河西,也不必返回长安。” 阿史那博恒看看宋通,再看看伏地南,不禁笑了:“难道我要去伏地南都督那里么?” 他的话一出口,院子里的众人,也都大笑起来。 这是因为,阿史那博恒的名籍已在大唐军伍,当然不能任意离开。否则,他就会以脱逃罪论处。 而无论是谁,尤其是需要尽可能避嫌的胡族部落,若要接纳大唐军人,也担心必会引来斥责质问而不敢。 众人都在发笑,阿史那博恒也是大笑后,再看向宋通。但见他神色还是冷漠,阿史那博恒觉得有些异样,不禁诧异问道:“宋六,难道你生气我没有见礼你吗?怎么不说话?” 随着阿史那博恒的大声问话,院子里的人,包括伏地南,都安静了下来。 暗夜无声,火把燃烧的“哔啵”声,清晰可闻。 宋通长叹一声,对阿史那博恒说道:“现已查实,你是突厥奸细。我奉命前去河西赴任,顺便,”说着,他左手按住腰间悬挂着的横刀刀鞘,右手抓住刀柄,缓缓地将横刀拔了出来。 “处死你。”宋通将横刀拎在手中,看向阿史那博恒。 横刀的制式为刀锋三尺左右,刀身横直。军中的兵士,人手一支长枪及弓箭。除此之外,配备最多的就是横刀,约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兵士,会佩带横刀。 阿史那博恒见宋通脸色阴冷,也不禁摸向腰间的横刀刀柄,却被一旁的曹世宇按住。 看向宋通,曹世宇大喊道:“宋傔史,这是为何?!” “我已经说过了。”宋通冷冷地说完,再看向阿史那博恒,“杀你定是不服。给你尊严,你拔刀。败了,你死!胜了,随你去哪里!” “这是从何而来的事?!”阿史那博恒不禁怒吼道。随着这声吼叫,他脸上胀得通红,额上、颈上的青筋凸起。 “不必多言。你的事,已被查明!”宋通冷漠地说道,“我有牒命在身,必取你性命方可!” 伏地南等人,见到这样的场景,宋通又已说明是携带牒令而来,也都不敢出言阻止。 阿史那博恒见状,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他大声说道:“我无罪而受戮,心中悲愤!我自信必可成为驰骋大漠的英雄,怎能如此窝囊死去!” 说着,他伸出双手举向夜空,口中喃喃说道:“长天,我不愿同袍相杀。若我死于宋六手下,心甘情愿;若我胜他,不会害他性命。” 宋通见他以胡人的方式,做战前的祝祷,也并不理会。 阿史那博恒说完,看向宋通:“宋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尊严一战。” 说着,他右手伸向腰间,将横刀拔出鞘来。 曹世宇见无法拦阻,也不敢再劝,只得与众人一起,退出很远。 阿史那博恒看看刀锋,再看向宋通。 两人的横刀,都反射着火把的光亮。锋锐的刀身,如同两只急不可耐地,将要张开血口厮杀的怪兽。 沉默片刻,阿史那博恒率先挥刀砍向宋通。 这一刀的力道沉猛迅疾,夜空中随之发出“啾”的风声。 宋通挥刀格开,两柄横刀在半空相击,刺耳的声音震响在暗夜。阿史那博恒出言大赞:“好力气!” 话音刚落,宋通已反手持刀扫向他的腰间。 阿史那博恒来不及格挡,只得连退几步,才勉强避开。 但他连退之下,发觉身后距离曹世宇过近。 担心手中挥舞着的横刀伤到同袍,阿史那博恒连忙收回手臂。这本已造成他身体失衡,更还不小心被地上不知哪里来的,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绊到。 打了一个趔趄,他勉强站稳身形。 再举起横刀,阿史那博恒带着羞恼的心情,看向宋通。 第18章 天籁之音 “还要再比试么?”宋通静立着,对阿史那博恒问道。 阿史那博恒心知,若是刚才宋通趁着自己站立不稳冲上,此时自己必已是血溅当场了。 盯看宋通片刻,阿史那博恒愤恨地大叫一声,把手中的横刀丢在了地上。 “我虽然冤屈,但刚才已经说好,也必不反悔!”阿史那博恒挺胸说着,语气里满是带着愤慨的激动,他的碧瞳里晶亮闪动,颔下黄须也微微颤动着。 宋通将手中的横刀晃了晃,对他呵呵笑问道:“这次服不服?” 阿史那博恒气恼不已,但也不想争辩:“快点杀了我就是!” “不要杀阿史那!”伏地南大呼道。 宋通瞥了阿史那博恒一眼,随即将手中的横刀垂下。 阿史那博恒惊讶不已,呆愣在当场。稍后,他哀叹着说道:“宋六,你杀了我。否则,你又会违反牒命,遭受处罚!” 曹世宇见到这个场景,不禁呆愣。他既不敢劝说宋通放走阿史那博恒,也不敢说要宋通遵命杀了阿史那博恒,只好继续呆站着。 宋通将横刀收回刀鞘内,看向伏地南问道:“都督为何阻止我杀此人?你可知道,他被确认是细作吗?” “是因为他和我私下里交谈吗?”伏地南大声说道,“我与他并不相识。那天他找我来,说是在禁卫军中,因为失职而遭受处罚。想着以后必不会得到重用,他就要和同袍曹世宇一起去到河西效力。他说河西既可南面抵御吐蕃,又可北击突厥,是好汉子任意驰骋的地方!” “所以,都督见他雄壮,就想把他招至麾下?”宋通笑问。 伏地南脸上微红,叹口气说:“要说对这样的壮士,没有留他在身边的私心,那也是诳语,但他的确拒绝了。也正因此,我见他又是忠心可嘉,就同意带他和曹世宇去到河西。他们到了那边,或者在节度使府做傔从,或者加入赤水军,我们也还是有见面叙谈机会的。” 说着,伏地南看向阿史那博恒,不禁略微施了一礼:“阿史那兄弟,我本来想要助你,却没想到是害了你。早知道如此,我怎敢带你前来!” 曹世宇此时醒过味来,不禁惊呼道:“宋傔史,莫怪阿史那!想去河西,是我和他一起计议的。但因我自幼到了汉人军营,因此突厥语说的不好,他才抢着要去拜见伏地南都督的!” 阿史那博恒心中气愤未消,只催促宋通快点动手。 宋通弯腰从地上捡起阿史那博恒的横刀,再帮他送回刀鞘内。 拍拍他的肩膀,宋通微笑着说道:“阿史那,我怎么可能相信你是奸细呢?” “哼!你是不好意思动手罢了!”阿史那博恒恨恨说道。 “嗯。”宋通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真要是不好意思动手,我就安排几个驿卒,悄然间袭杀你个猝不及防也就是了,还要这样麻烦吗?” 阿史那博恒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个宋六,你这是有意当众羞辱我!我本是自己不小心,才被你得手的!你却还如此歹毒心肠,让几个小小的驿卒,来取我性命?!” 宋通不禁一笑,随即收住:“阿史那,你好大胆!身为傔从,你不见礼傔史就已有过,还敢出言辱骂么?” 曹世宇见宋通板脸,连忙伸手,悄悄地碰了一下阿史那博恒的胳膊。 阿史那博恒心中兀自气恼,但也只得和曹世宇一起略微拱手:“见礼傔史!” 宋通连忙还礼,再大笑着揽住二人的肩头。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确认宋通是在笑闹,也就都放下心来。 曹世宇随后犹豫着说道:“宋六兄,你这样做,我和阿史当然高兴。但,但你不就,” 阿史那博恒回过味来,大叹一声后说道:“哎!是啊,宋六,你如何复命?还是杀了我!” 宋通笑着说道:“你的事既然是冤情,又有伏地南都督亲自作证,我随后写封回书申明即可。”说着,他和伏地南进入屋中。 一旁的回纥侍者找来纸笔,宋通写明了事由。伏地南确认无误后,进行了签押,并盖了官章。 此时,众人都是放心。伏地南等人见宋通三人欢悦,也都称赞他们同袍情深。 几日未见,宋通三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宋通对伏地南说道:“都督,我们明日起,要尽快赶路。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就由我带去凉州即可。” 伏地南指了指身边的回纥武士,再对宋通大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本来我也并不需要他二人保护。”话虽这样说,但伏地南却不放他们离开,必要一起欢饮。 宋通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正要进屋,曹世宇却拦住众人的说笑声:“听,有人在喊着什么?” 宋通稍微侧耳一听,再就笑道:“是伴我一起去到凉州的两个兵士。” 说着,他走去打开院门,对边走边向着夜空乱喊的陈晖、段晏二人叫道:“陈七兄、段三兄,到这边来,有好朋友!” 陈晖、段晏快步走来,进院后却意外地见到许多回纥人。宋通略作说明,只说喝几碗酒,就和众人一起进到屋内。 点着几盏油灯和十来只大蜡烛,屋内通明一片。 伏地南吩咐侍从,去向驿卒再要来一些酒肉。屋内的地上,已经铺好了毡垫。众人围坐其上,将酒肉放在中间后,就畅饮起来。 一名十几岁的回纥人,操起一把胡琴,轻声弹唱起来。 动听的曲歌声中,众人心情更加愉悦。 宋通左手按住一块煮羊肉,右手拔出腰间的一柄短刃尖刀,切下一块。 但他听着歌者弹唱得动听,手中的这块肉食,一时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悬在了半空。 见宋通很是开心,伏地南不禁笑问道:“宋傔史,长安歌舞也多得很。你却为这样粗简的歌舞如此动心,为什么呢?” 对伏地南笑了笑,宋通说道:“长安城内的伎人,的确歌舞精妙。但宋某却总觉得,那些并非天然。就如弹唱的这位朋友,随意恬淡。一把琴、一个人,就能令人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为之陶醉。这才是天籁之音!” 那名歌者得到宋通夸赞,开心不已。他放下手中的胡琴,斟满一大碗酒。 俯首后,他双手端着酒碗过头顶,递到宋通眼前。 宋通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众人鼓掌喝彩,连声称赞他海量。 再将空碗倒满酒,宋通双手端着递还给那人。 伏地南脸色稍变,那人也立即再施礼,表示不敢接受。 心知这人是伏地南的伴从伎者,宋通心中暗叹:这与新时代多么不同!新时代的演艺人员,是众人追捧的对象,是万众瞩目的星星。此时的艺人,却是身份如此低微。 虽然没办法宣讲人人平等,文艺工作者也必须得到尊重的理念,宋通也还是坚持着,要那名伎人喝下这碗酒。 伎人只是推脱,不敢接受。 有些醉意的宋通,不禁轻声哼唱起来。 第19章 安享富贵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想着新时代的女歌手田震唱的一首歌,宋通动情地唱着。 屋内众人聆听得入神,一起看着他。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像儿时的眼眸。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为能被自己左右。忽然间再也止不住泪流,干杯啊朋友……”宋通唱罢,带着郑重的神情,仍旧将手中的酒碗,坚持递给那名歌者。 歌者已经泪流满面,伏身在毡垫上拜礼。 伏地南慨叹一声,对那名歌者说道:“可斡朵利,你不再是奴隶了。喝了这碗酒!” 这名叫作可斡朵利的回纥少年,听了伏地南的话,立即痛哭失声。稍后,他忙不迭地接过宋通手中的酒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看着一头卷发、鼻梁高挺的可斡朵利,宋通鼓掌称赞。 可斡朵利再为宋通倒满了一碗酒后,继续低头坐在一边。 伏地南看了看他,不禁笑了起来:“毕竟还是十六岁的少年!”说着,他慨叹着说起可斡朵利的身世。 可斡朵利的父亲原本是在河西、朔方地区,贩卖羊皮生意的小商贩,后来加入了赤水军。 他利用闲暇时间,再次带着可斡朵利偷偷地去到边境处,与境外的部落进行羊皮贸易。 意外发生,这次遭遇了突厥人地袭击,这父子二人不幸被俘。 父亲后来被役使受折磨而死,年幼的可斡朵利趁突厥人不备,偷得一匹骏马,逃回了凉州。 人虽然回来,但因为其父的原因,他也背负了俘虏的恶名声。伏地南见他身材高大、样貌英武,也就没有额外再加处罚,暂时要他做了身边的侍从。 说到这里,伏地南感慨地对可斡朵利说:“我原本想你再长大几岁,就把你招至军伍中。现在,” 说着,他看向宋通:“既然有宋傔史的爱护,你脱得贱籍,也是大好事。” 看了看伏地南,可斡朵利的眼神中,仍然带着一丝惊慌。他再次向宋通拜礼不断,被宋通止住。 这样英武的少年,身处遭人看不起的贱籍之中,必是心灵大受伤害。知道这个少年对于伏地南仍是畏惧,更对往日的不堪经历羞愤,宋通暗自沉思起来。 伏地南看看宋通,再看看可斡朵利,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还没说话,宋通已经笑着开口说道:“都督,既然可斡朵利年幼,不如先让我带去节度使府,做几年傔从。过得几年,再令他回去你的部落,如何?” 果然被自己猜到,伏地南对于一个普通侍者,本就不会太在意。况且眼前的宋通,为人做事不仅豪阔而令人敬重,更有“和诸番大使、节度使傔史”的身份,也是将来要尽力维护好的对象。 点点头,伏地南先是做出惋惜的神态,再就板着脸孔对可斡朵利训斥一番,要他务必听从军命,服从宋通如同待伏地南本人一样。 可斡朵利见伏地南答允,立刻拜礼不止。 伏地南示意他不必多礼,宋通也再安慰他不断。 众人见到这个场面,对宋通更是敬重,纷纷向他祝酒。 喝过多时,宋通见夜色已然深重,就想起身告辞。但他话还没出口,就被伏地南伸手拉住手臂。 伏地南脸上尽是笑容,但却隐含着一丝不安。众人见状,知道他有私密话要与宋通交谈,都想离席避开。 宋通略微考虑后,抬手示意众人坐好。转头看向伏地南,他诚恳地说道:“都督,在座的没有旁人,都是好同袍、好兄弟、好朋友。既然如此,就请都督有话直言无妨。” 伏地南知道宋通这是要避嫌与自己单独交流,心中暗赞他的精明。 犹豫一下,伏地南缓缓地说道:“药葛罗氏统领回纥多年,说来虽然是过去错综复杂发生的事,但毕竟造成了我父亲流放致死、弟弟骨力裴罗流浪大漠,而唐将也是惨遭身死的不幸。” 宋通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就再笑着宽慰道:“都督是想说,以后会怎么样吗?” 伏地南大赞之后,端起一碗酒敬给宋通:“我只想部族安定,但不知以后能否如愿?宋傔史既然身兼和诸番大使的身份,我心中有疑虑,也就直说出来了!” 宋通听着他的话,接过他敬来的这碗酒一饮而尽。 不由得暗笑,宋通心道:若你这话去问别人,哪怕是斗胆叩问大唐皇帝李隆基,恐怕也是因为未来难以预料而没有结果的。 而我却不同,我是带着大量信息,从新时代穿越来的人! 宋通脑中的信息显示,这个伏地南,虽然是居于河西乃至朔方一带的领袖,但他并无父亲承宗,以及弟弟骨力裴罗、堂兄护述那样狂野的性格。 父亲之死虽然冤枉,但也的确有藐视皇帝的行为。况且,诬陷父亲的唐将王君毚,已被堂兄护述杀死,也算是报了大仇。 皇帝继续要药葛罗氏的伏地南做回纥首领,对于大唐的关爱,伏地南很是感激。 因此,伏地南后来不仅没有反叛行为,更还于安史之乱时,为朝廷贡献兵马。他这一生,是在感恩的心态中,安然度过的。 因此,宋通看着眼神中带着疑虑不安神情的伏地南,就笑着安慰道:“以宋某看来,都督不仅可以凭借英明果敢,坐稳回纥部落首领的大座,更会因倾心大唐而安享一生的荣华富贵!” 伏地南听罢,脸上焦虑的神色立即消失。身旁的回纥侍从们,随即发出一阵欢呼声。 伏地南向宋通躬身施礼道:“宋傔史此言,令我安心!对于大唐,我只有表尽忠心,至死方休!不,我会让自己的子孙,如我一样效忠大唐!” 宋通点头赞许,心中略微思忖:居于大唐西域境内回纥等部族,还是信奉佛教。信奉摩尼教的,大多是居于大漠,以及大唐边地的回纥人。 伏地南辖制的部落中,宗教信仰也并未统一。有信奉祆教的,有信奉景教的,有信奉佛教的,也有信奉道教的。但更多的,的确是信奉摩尼教。 这样想着,宋通随即对着油灯略微行礼后,大声说道:“都督此言既出,天地可证!” 第20章 一生的好兄弟 见到宋通这样的行为,包括伏地南在内的回纥人,立刻对他更加尊重、喜爱。 这是因为,回纥人由于居处广阔、东西来往便利的大漠草原,逐渐接受了来自西方的祆教。随着演化,有大德圣者将祆教杂糅了其它教义,比如佛教、景教(基督教的一个流派),创立了摩尼教。 摩尼教脱胎于祆教,自然带有它的“影子”。祆教以崇拜火而又被称为拜火教,摩尼教也是敬奉光明神。 宋通不仅了解回纥人的信仰,更还出于对伏地南的尊重,也做出对摩尼教光明神的致礼。伏地南当然知道唐人多信奉佛教,对宋通这样的行为,只有满心欢喜之余,更加感动。 “若有分毫差错,必遭神祗降罪!”伏地南不由分说地,立即躬身对着屋内的油灯发誓道。 随着他的举动,屋内的回纥人,连带身为粟特人的曹世宇,都一起向油灯躬身行礼。 回纥人信奉摩尼教,说来还是受了粟特人的影响。因为粟特人似乎天生就是走南闯北,经营四方的天才。 他们通过贸易,将东面的丝绸,去到西面交换了金银钱币、酒具,以及琉璃等器物。再把这些器物,带回东面来。在这个过程中,粟特人也起到了宗教传播的桥梁作用。 文明方面,回纥人比不过头脑精明的粟特人,也就对他们的作为很是赞服。因此,回纥人就将粟特人的精英,比如手工艺者、通晓宗教经义者等招致贵族身边,以贵宾、厚禄对待。 这样,回纥人与粟特人关系逐渐加强的同时,也就同样信奉了粟特人信仰的宗教。 至于祆教、景教、摩尼教,甚至佛教、道教的传播者,为了尽可能招揽各自的信徒,对于各自教义尽量保持的同时,也都在潜移默化地吸收兼容着别的宗教大旨。 对于灯火及光明,更是祆教与摩尼教共通的崇信。 众人行礼已毕,各自安心。再共同举起酒碗饮尽之后,宋通和阿史那博恒等人,起身告辞。 伏地南带领着侍从,将宋通等人送到院外。站在郎朗月辉下,他拍拍可斡朵利的肩膀,对他说道:“可斡,你就跟宋傔史去。记住须精心侍奉傔史!” 可斡朵利对伏地南躬身施礼道谢后,看向宋通。 月光下,这个少年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腮下浓密的胡须,无不显示出他坚毅、忠诚的内在性格。 宋通再对伏地南拱手道谢,约定到凉州再行叙谈之后,就拉起可斡朵利的胳膊,与阿史那博恒等人,大步走回自己暂驻的那处院落。 将几人安排好休歇,宋通也正要躺下,却见阿史那博恒兀自闷坐着。 不便当众多言,宋通示意他走出屋子。 站在院内的一株梧桐树下,宋通感慨地说道:“阿史那,我若有一点质疑,我们必定此时不能面对而立了。我信你,你也应该信我。” 阿史那博恒“哼”了一声,并未搭言。 明月在头,梧桐树枝叶的影子,斑驳地投放在院中的土地上。 宋通走近树边,抬手拍了拍它粗壮的树干:“阿史那,梧桐树可以招来凤凰居住。说明它不仅代表着高尚纯洁,更是一株令人满怀希望、不再孤独的树。” 阿史那博恒轻叹一声,走来问道:“为何我会遇到这样的灾厄?” 此时,阿史那博恒没有带头帕。他散乱的黄色头发,在夜风中拂动在肩头。 宋通看向月色中的他,径自问道:“有人查证你在朔方时,就与偷袭进来的突厥人有联络,更还与一个吐蕃使者交谈过,有这样的事?” “有!”阿史那博恒干脆地说道,“有骑兵来捉我,说是知道我祖辈有为突厥可汗效力的,要带我回大漠。我怎么可能答应,就都趁机溜走了。” 说着,他看向宋通:“至于那个吐蕃使者,也说是受了突厥人的嘱咐,把同样的话带给我。” 见宋通不断点头,阿史那博恒继续气恼地说道:“我当然置之不理!如果我想叛逃出境,还会因为想避开他们,而去到长安做禁卫么?!” 宋通听着也笑了,连忙说道:“我若不信你,还用得着这样与你交谈吗?” 阿史那博恒听他这样说,心情好了很多。 两人一起仰头,看向梧桐树的树梢。 枝叶繁茂,月影疏离。宋通悠悠地说道:“阿史那,我们会做一生的好兄弟。” 月光如水一般,从枝叶间照耀下来。阿史那博恒看得出神,一时没有回应。待他反应过来,连忙看着宋通说道:“当然!宋六,无论我们遭遇什么,都会是一生的好兄弟!” 两人相视而笑,再有一人走来发声说道:“独独撇下我么?” 宋通见是曹世宇走来,也就笑了。拍拍曹世宇的肩膀,他点头说道:“我们都是心胸坦荡的好兄弟!” 说着,他见天色过晚,就赶紧要几人休歇。 一大早,几人早早起来。盥洗后,用罢了早饭,陈晖、段晏安排好了几人骑乘的马匹。 走在马嵬驿的小街中,已经换了唐军军袍、戴上了幞头的可斡朵利,手中牵着马匹的缰绳,伴行在宋通身边。 看着街道两边的一座座院落,再看向驿站的门楼,宋通感慨地记起历史书中描写的场景: 安史之乱爆发,没有做缜密、有效地反抗、抵抗的唐玄宗李隆基,仓皇间带着亲信兵将、爱妃杨玉环、皇子皇孙,以及包括杨国忠在内的一些文武官员,于黎明时分以出关戡乱的名义,从长安的禁苑潜出。出了禁苑,他们没有东向击贼,而是迅速西逃蜀地。 来到马嵬驿时,兵将因为缺粮饥饿而恼怒。他们杀死了杨国忠等一些官员贵戚,再逼宫李隆基,赐死了杨玉环。 那样的乱况,不说彼时的李隆基心境必是凄惨至极,就是对于日后的大唐走向,也起到了极大影响——肃宗提前继位,但反击叛军的行动仍是失策不断。 最终,这场纷乱,持续了多年才得以平定。后来的事情,更是令人扼腕。中北部的几个重要藩镇,几乎处于长久的各自为王的状况。大唐朝廷中枢的作用,逐渐衰落。 此刻,马嵬驿门楼上唐军的各色旗幡,在晨风中轻舞不止。 宋通看在眼里,脸上现出笑意。他心中感叹后暗道:今后的大唐,不会再发生“马嵬驿之变”的惨状了。 “傔史,是因为有可斡朵利在身边而开心吗?”伏地南带着一众回纥侍从,已经走出院子,在街边迎候着。 第21章 穿越洪池岭 听到伏地南的打趣,宋通看看身旁的可斡朵利,大笑着回复道:“都督,身边有可斡朵利这样英武的少年,宋某当然开心非常了!” 两人施礼后,伏地南抓过宋通的手臂,与他携起手来,一起迈步走向马嵬驿站外。 站在驿道边,两边的人再叙说许久,宋通等人不再耽搁,就都翻身上马。 缓辔而行好远,宋通回身望去,只见伏地南等人,还站在马嵬驿门楼下,不断地向这边挥手。 “傔史安好!”伏地南见宋通勒住马匹,就再大声祝福着。 “都必然安好!”宋通拱手道谢后,在抬头看了一眼军旗飞舞的马嵬驿门楼,就转过头来低喝一声:“走!” 随着他的话音出口,可斡朵利率先呼哨一声。马匹嘶鸣几声,几人策马扬鞭,在朝阳的晨辉中,向西而去。 武功驿、扶风驿……,一座座驿站被撇在众人身后。 西行的道路再是漫长,也随着众人餐风露宿地疾行,逐渐抵近了河西与关中的交界地——洪池岭(现称乌鞘岭)。 宋通知道,这条山脉,是黄土高原、青藏高原、蒙古高原的交汇处。山高路险,自古就有“盛夏飞雪,寒气砭骨”的叙说。 在洪池岭南面的安门城,经过了兵士的查验后,众人打马踏进入山的道路。 见众人有些畏惧,宋通扬起马鞭,指着眼前这条进入山中的驿道,笑着说道:“这道山岭,传说中、看起来都是吓人。可我已经查过地图,穿越这条山岭,也不过是二十几里的道路。” 随即,他用揶揄的语气询问几人:“怕冷吗?” 此时已经入秋,既然盛夏都可飞雪。现在的洪池岭,必已是寒彻冻人可知。 目之所及的几个山巅,尽是白雪覆盖,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应:“嗯。” 宋通只觉尴尬,刚要发声呵斥,却见阿史那博恒首先大笑道:“说笑而已!我们突厥人,一直不怕冷的!” 曹世宇不屑地说道:“还说什么突厥人,早就在大唐温暖的气候中多时了。” 阿史那博恒也不再说,两腿一紧,脚踩的马镫就磕在了马腹上。马匹吃痛,嘶鸣一声后立即纵蹄跃出。 众人随即说笑着跟上,沉寂的驿道中,立刻欢快起来。 随着前行,果然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从山岭间、从山巅处,袭向众人。 陈晖、段晏先是在马上勒紧了腰间皮带,再抬手拉紧军袍的领口。可即便如此,寒风仿佛无孔不入,还是透过衣衫,直刺肌骨。 “好苦!”段晏不禁哀叹着说道,“赶上这个好差事!” 宋通看着他脑后的幞头带子飞舞在寒风中,出言称赞:“可惜没有照相机、录像机,更不用说手机了。段三兄此时姿容,真是英武非常!” 段晏虽然听不懂宋通前面的话,但众人都称赞豪壮的宋通,此时能够转而赞许自己,令他也是心中欢悦。 挺了挺胸膛,段晏紧咬牙关着说道:“真的好冷!就当做是赶去凉州军府领冬衣,段某心中也就不再畏惧了!” 陈晖听了大笑道:“九月才会有冬衣!”刚说完,他就觉得寒风从嘴中扑进肚里,也就连忙闭嘴。 阿史那博恒眼看前面道路,不禁笑道:“我们觉得辛苦,你们看!”说着,他伸手指向前方迎面而来的一队人。 驼铃“叮当”声响个不停,驼峰上装载着箱囊包裹。跟在七八峰骆驼旁边的,是二十几个骑马的商旅。 这些人头戴彩色尖顶毡帽,身披花格锦袍,一边走,一边吆喝,以维持骆驼的队形。 “远行贸易的粟特人。”曹世宇说罢,立刻打马向前询问。 宋通等人赶上后,曹世宇还在与对方说个不停。 阿史那博恒不禁催促道:“曹世宇,要去行商吗?!快继续赶路!” 曹世宇与对方施礼道别,这才恋恋不舍地追上宋通等人。 见他沉默,宋通不禁笑问:“交谈什么,怎么好像不开心?” 曹世宇轻叹一声后说道:“粟特人,真的有行商的天赋。既不怕辛苦,又不怕身命危险,只为往来贸易。” 随后,他看着宋通,继续说道:“知道么?他们这次是从大食来的。每天为商队约定,最少也要走足五十里!” 一旁的段晏,立即称羡不已:“真的万里之遥!”略微计算之后,他慨叹着继续说道,“仅单程来计,就需要走二百余日。” “嗯,只要坚心,使命必达。”宋通遥看前面的山路,缓缓地说道。 段晏听了,双手松开马缰绳,合在一起暗诵几句佛经。 陈晖询问曹世宇,是否问了商队,前面走出洪池岭的山路,还有多远,是否好走。 曹世宇撇撇嘴,表示对居于平原地区的陈晖、段晏很是不屑后,再说道:“还有一段险路,穿越过去后,就可进入下山的道路了。” 陈晖听了,心中为之警惕。那边的段晏,再低诵了一声佛号后,就抓紧了马缰绳。 山路仅开始变得陡峭,而且也显得逼仄狭窄许多。寒风从山口处猛烈刮来,雪花夹杂其中,扑向宋通等人。 山崖耸峙,道路湿滑。宋通要众人都下了马,紧拽住马缰绳,步行前行。 站在洪池岭高处,宋通等人喘着粗气,略微四顾。 汉长城蜿蜒起伏于风雪中的山岭之上,如同一条巨龙不见首尾。既不知来自何方,更不知它去往何处。 洪池岭是一道东西走向的山脉,北面是河西走廊,南面是陇中高原。 山中因为高寒,寸草不生。阿史那博恒不禁说道:“听人说,突厥人曾经侵略过来,见到此山高大突兀,又无草木,称之为‘和尚山’。此时见到,果然相似。” 宋通看了他一眼,说道:“彼此杀伐,受害的是百姓,得到利益的是贵人。那样的侵略,再不会发生了。这山的名字,也就当作了传说。” 看向天地间,他再缓缓地说道:“天下必定!” 阿史那博恒认真地点点头,随即大吼一声:“天!” 山中寂静,他喊话的回声,久久回荡着。 身前是河西的无尽旷野,身后则是陇右、关中大地。宋通不禁吟诵道:“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吟诵后,宋通笑问阿史那博恒:“能懂吗?”得到的是他带着懵懂地连连点头,宋通也就哑然失笑。 陈晖感慨地说道:“愿天下永无刀兵之祸!” 段晏裹紧军袍,在寒风中大声说道:“就像曹世宇兄弟说的那队行商一般,我们都去做生意!” 第22章 凉州近在眼前 众人听了大笑,但却又灌进了一肚子风雪。 说声“走”,宋通带领众人,穿过了洪池岭最为险要的一段路。 风雪见小,众人觉得眼前的道路,也好走了许多。 段晏又是暗念佛号后,庆幸不已地说道:“我刚才因为忌讳而没敢说,都说穿越洪池岭,时常会发生冻死人,或者掉入山崖的事情。” 陈晖也说听过这样的传闻,刚才的确很是担心。随后,他也合掌祝祷道:“神佛庇护,我等安然穿越过来了。” 见这二人过于谨慎,曹世宇呵呵地笑着说道:“这不过是道路的艰险,至于未来行军陷阵,那才更是凶险至极。稍一疏忽,不是身上被戳几个窟窿,就是脑袋不知滚去了哪里!” 听见曹世宇说得吓人,陈晖和段晏不禁都是心中发紧。 长呼口气,白色烟雾散于风中,宋通接过话来说道:“凶险,当然是无处不在的。不是说吗?‘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块瓦片,甚至一块陨石,也或许砸在毫不知情的你的头上。更何况出门在外,或者行军陷阵?” 陈晖二人只得称是,宋通再接着安慰着说道:“对敌,首要在于结阵。众人进退有据,行止划一。所谓我为你,你为我,同袍齐心。这样,危险也就会小很多。” 段晏还在心惊,陈晖已经拱手说道:“喏。” 阿史那博恒豪放地说道:“我最向往纵横驰骋,必欲做骑兵杀敌!” 看着样貌雄壮的他,可斡朵利的眼神中尽是羡慕。 宋通“嗯”了一声,对阿史那博恒说道:“都会遇到的。” “饿了。”段晏走过危险的道路,心情放松之下,也就立刻觉得腹内早就“咕咕”肠鸣。 陈晖要解下背着的布囊,拿出干粮给他,却被宋通止住。 “山口不远处,即是安远城驻军所在地。我们到了那里,再休歇、进食!”宋通笑着对众人说道。 几人听罢,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加快了行进速度。 出了洪池岭不远,就是一座小城。城上军旗飞舞,城外也有许多营砦。 几人打马过去,再验过了牒符后,入城休歇。 听说了宋通是新赴任的节度使傔史,安远城守将连忙派人,将他邀请至军府大堂叙话。 两人诉说了一些军事,守将再带着宋通走到城门楼上眺望。 群山环抱之中,安远城稳踞要道侧畔,更与周边的长城隘口、垛口,形成白天升烟,夜晚点火的报警机制。 见周边安宁,宋通对守将的尽责也是称赞不已。 守将笑了笑,再指向西北方向的山谷说道:“据此不过二十几里,就是吐蕃人的一处边城。你说,我敢松懈么?” 宋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不能望见,但还是默默地说着:“他们,不会长久驻守在那里了。” 守将听得诧异,询问为什么这样说。宋通只是笑笑:“大唐若要安宁,怎能让他们如此逼近边境?” 随后,他也不再多说,就和守将一起下去城头,重新进入军府。 守将早已安排好在侧厅的酒宴,阿史那博恒等人盥洗后,陆续前来。 守将带着歉意说道:“饭食、肉菜、奶浆,尽可享用。只是,酒浆略有不足。” 宋通连忙说道:“我等连日赶路,本已疲惫,不便饮酒。酒浆又是为将士们庆功需用,我们就以奶浆代替就好。” 守将道谢宋通的理解,就连忙邀请众人用饭。 饭后,宋通等人只说疲惫要休息,以待明日尽早赶路,谢绝了守将要安排歌舞观赏的活动。 天刚亮,可斡朵利早早起来,叫醒了众人。盥洗后,用罢早饭,宋通等人更换了马匹后,与安远城守将道别,踏上了前往西北面昌松县境的驿道中。 段晏又是叫苦,只说道路难行。陈晖正要劝阻,宋通抢先说道:“今日只行数十里,我们到了昌松就安歇。” 听他这样说,不仅是段晏,其他的人也因为不至于太过疲惫而安心。 行进中,在驿道的附近,开始经常性地出现明铺。这些设在分岔楼口的小草屋虽然简陋,但旁边戍守的兵士,却衣甲鲜明,兵械雪亮。 除了随时接受明铺兵士的查验之外,宋通等人更还不时遇到数人一伙的暗铺兵士,从山间草深林密之处,现出身来。 明铺的兵士,起到公开震慑的作用;而暗铺的兵士,则窥探行人是否有异常举止,而不会被可能的敌方事先察觉。 除此之外,斥候游奕等巡逻侦察的兵士,也经常骑着马匹,手持长枪或者陌刀,以成群的形式,从宋通等人身边掠过。 “好严!”曹世宇不禁出口叹道。 宋通笑道:“应该是好严整才对!” 陈晖接过话来说道:“的确。不如此,吐蕃人更会骚扰不断。如果是那样,别说兵将们不安,那些商旅、行人,又怎能安然走在这驿道中,做万里游?” 众人听得有理,纷纷赞同。 当日,众人休歇在昌松县的驿站中。阿史那博恒想要找酒喝,还是被宋通制止了。 见他不悦,宋通劝说道:“我保证你明晚喝个痛快!” 阿史那博恒当然大喜,但是段晏又是叫苦不迭:“距凉州尚有百余里,宋傔史是要我等明日当天到达吗?” 宋通心中“暗赞”一声:段晏这家伙,若说行军陷阵定是畏惧,但对于琐事,却斤斤计较得清楚。我刚说明日可以痛饮,他就听懂了我要众人,明天当日到达凉州军府报道的意思。 也不必隐瞒,宋通坦然地说道:“对啊,明晚我们在凉州聚饮,不好吗?!” 凡是有观点抛出来,必是换回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结果。 宋通这话说出,阿史那博恒与可斡朵利当然是高兴非常,陈晖与曹世宇只是暗自咬牙要坚持住,段晏自然是心中哀叹,但也不敢再争执。 天刚蒙蒙亮,宋通等人就纷纷起床。盥洗后吃了早饭,宋通一声喝令,几人立即跃上马背,奔向西北面的凉州。 一路上,几人除了在驿站更换马匹,也略作进食休息外,就都是匆匆赶路。 暮色苍茫中,河流逐渐多了起来。 河西走廊内,南面的祁连山相对于北面的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地势要高出很多。 因此,祁连山积雪融化后汇成的河流,就回环着北去,灌溉着河西走廊内的广袤原野。 段晏才哀叹河流过多而影响了赶路的进程,宋通已经遥指着前方,大笑着说道:“‘瓜大如斗、十万人家’的凉州,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23章 偶遇 众人顺着宋通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座宏阔的城池,矗立在无边原野、交错的河流之间。 凉州整体的地形,西高东低。从南至北,依次为南部的祁连山山地、中部肥沃广袤的平原、北部荒漠及沙漠地区。 凉州西扼河西走廊,北控草泽、大漠,南阻祁连,东接陇右、关中,其军事地位极为重要。 自古以来,就有各族人民在此居住、筑城。随着不断增修,凉州城陆续将大小七座城,拢抱在内。 因此,凉州城的外形,也非一般常制的方正模样,而像是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鹏,头尾、双翅伸展,俯视、护卫着势力所及的山川、生灵。 穿行在它四周的大小河流,回旋流淌着北向而去,一路又形成众多湖泊。 既然凉州城已经遥遥在望,众人不禁连续打马,快速向前奔去。 凉州城的附近,居住在城池附近的汉人村落,以及胡族的毡帐,各自掩映在绿树、碧水旁边。百姓及屯垦兵士们耕种的田地,也是宽广无涯。水稻、麦等庄稼早已收割完毕,此时地里多是豆类。 众人纵马奔去的路上,还是能够见到有驼马商队经过。 此时天色近晚,向东南方向行走的人,已经不多。即便有,也应该是居住在附近的人。因为,再赶路的话,只能是露宿在中途,而没有村落可以投宿了。 各族属的行商,虽然外貌各异、衣着不同,说着各自的语言,但都是急匆匆地赶着,满载大箱巨囊的驼、马,加快脚步地赶往凉州城。或者赶在宵禁之前进城,或者就尽量住在距离城池较近的地方,以免遭遇盗匪,求得安全。 “当啷当啷”的驼铃声,“啷当啷当”的马铃声,不断交响在这条南北不宽、东西两向无尽的路途中。 道路因为商队的增多,而显得拥挤了一些。众人见来得及进入城中,也就放缓马蹄。 “这该有多么着急啊?”看看不断掠过的商队,段晏摇头说道。 “人生如白驹过隙,谁人不懂得珍惜呢?”陈晖说道。 阿史那博恒笑着说道:“再往东北方向百余里,就进入到荒漠之中。再往北一直走,一直走,就是无边的草原、荒漠。” 宋通点头称是:“嗯,那边也曾是突厥人偷袭进来的通道之一,但现在也是戒备森严了。” “商贾们行万里路,获十倍百倍利益,能不珍惜么?”曹世宇看着这些商队,难免感慨地说道,“我们行万里路,却只是喝了一肚子风,放个屁就什么都没有了。别说利益,就是胡饼也剩不下来。”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 众人正在说笑,突然连声的大喝,从身后传来。 “让道!”随着不断吆喝声,一行女眷在众多侍从的护卫下,快速地赶了上来。 众人知道这是官员的女眷,都不敢乱看,只好勒住马缰绳,避让在路边。 阿史那博恒却漠然扫视一眼,恨恨地低声说道:“我们行伍的人,尚且不如这些官宦女眷。随便吆喝一下,就得乖乖站在一边躲避。” 宋通低喝一声:“低头!” 阿史那博恒不敢再乱说,只得垂首静立。 宋通双手挽住马缰绳,默默地注视着这队行列。 前面的侍卫经过后,就是两名女眷并辔而行。她们头上戴着帏帽,也都是低头看着马首前面的路。两个女子应该是使用或者携带着香料,沿路尽是异香扑鼻。 透过帷纱,宋通隐约见到其中一人颇为年轻,不免多看了两眼。 似乎觉得异样,其中一个女子,像是得到了下意识的提醒,向宋通这里看来。 见到这个身材健壮、俊眉朗目的人也在看向自己,这女子脸上微红,连忙扭过头去,继续前行。 待这队行列过去之后,宋通还在遥望出神,被阿史那博恒的一声断喝唤回现实:“神魂还在么?!” 宋通暗呼口气,缓缓说道:“还在。” 阿史那博恒不免生气地低声说道:“你怎么可以看?” 宋通也不答话,吆喝众人一声,继续赶路。 前面女眷的队列,已经先进入了城内。宋通随即吩咐段晏,前去守城兵士那里,查验牒符。 眼见那名年轻女子已然进入城门,宋通的心中不禁有些焦急。正在此时,那名女子似乎能够感知一般,也回身看了一眼。 见宋通呆望,她连忙再转过身去,跟随着队列而去。 宋通怦然心跳之余,暗自念道: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崔希逸的三女,今年十六岁的崔氏三娘崔静怡。 “好了,不要再傻看了!”阿史那博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大声提醒道。 “就你嗓门大么?”宋通不满地说了一声,随即与众人牵着马匹,在一名守城兵士的引导下,踏过吊桥,绕过羊马墙——在城濠边,筑起一道道矮墙。平时为游牧的人,提供牲畜避风寒、野兽的场所;战时,兵士们可以以此作为防御性堡垒。 仰头看了看高大城墙上面的门楼,宋通率领众人,依次穿过城门。 进入城门后,再穿过瓮城,众人在那名兵士的带领下转而东行,进入了凉州城东侧的姑臧县地界。 凉州城虽然形制类如大鹏,又有七座小城于其内。但在行政治理上,与长安城内分为长安、万年两个县一样,也是分为两个大致区域。 凉州城的西侧为神鸟县,东侧为姑臧县。 姑臧县所在的一座小城内,就是河西节度使府所在地。 院内高大的旗杆上悬挂着旗幡,书写着“持节河西节度”。另有几根略矮些的旗杆,也挂着几张旗幡。各自书写着“判凉州事”、“赤水军使”、“上护军”、“摄御史中丞”等字样。 门口更有手持长枪大戟的卫士,守护在节度使府外。 那名兵士进去通报后,宋通等人就暂且站在钟楼下方等候。 不久,从府衙内走出一人。 这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大约一米七六,面庞白皙,眉清目秀。他脸上虽然带着谦和的微笑,但很明显暗含着不悦。 走到宋通面前,他整理了一下浅青色的衣袍,拱手施礼道:“宋傔史到了,在下孙四诲,早已恭候多时。” 知道孙诲原本是崔希逸的傔史,但却被穿越过来的宋通,抢了这个位置。对于孙诲不自然的神态,宋通当然是心知肚明。 既然孙诲衣着的事浅青色军袍,必然是九品官阶。身为八品上官阶的宋通,心中暗笑后,也就略微抬手还了一礼:“有劳孙四兄。” 第24章 军礼 孙诲再次施礼后,宋通就将身边几人,一一作了介绍。既然是宋通大老远地带来,头脑精明的孙诲也就都要认真对待。 与众人见礼寒暄不停,他再说笑着带领几人,进入了节度使府。 从第一个院落是卫兵们的铺房,穿过一道大门后,进入了第二套院落。 院子两侧的房屋,是兵、刑、礼、户、工、吏等六曹所在的办公场所。正面就是节度使,处理各样事务的军府大堂。 从这套院落西行,穿过夹道后,就到了亲近侍卫们居住的侧院。 众人安顿在侍卫住处,各自走去盥洗。孙诲没有得到宋通的指令,也只得坐在屋中等待。 宋通走回来,将身上的深青色军袍脱下。可斡朵利已经把一套崭新的白色军袍和一双黑色布靴,捧来面前。 更换已毕,宋通将一块红色抹额,连带前额与梳理得整齐的头发,围拢系好。 再将牛皮腰带系在腰间,他接过可斡朵利递来的横刀,将其悬挂在身左,再把箭囊挂在右侧。 看到阿史那博恒等人也已更换完毕,宋通就微笑着对孙诲说:“请孙副史引路,我立即拜会崔大使!” 孙诲心中虽然不喜,但也没办法,只得率先迈步出屋。 宋通等人跟着孙诲,走回第二套院落。让阿史那博恒等人立于阶下等待,宋通跟着孙诲迈步登上台阶,进入了节度使大堂。 孙诲已经命人先行通报,崔希逸此时正坐在正中的椅子里,用淡漠的眼神,看向从阶下走来的宋通。 崔希逸心中不快,是因为他比孙诲年龄上大了许多,但由于孙诲头脑机敏、才智过人,时常可以为他提出许多可行建议。因此,二人的确算是忘年交。 甚至,崔希逸认为孙诲终究非池中之物,来日必可飞腾。所以,他的心中,更还动了想要把尚未婚嫁的三女崔静怡,许配给孙诲的念头。 崔静怡也曾隔着窗栅,趁机偷看过前去向父亲禀报事务的孙诲。她虽然觉得孙诲的确是一表人才,但又感到此人看起来不踏实,也就有些犹豫。 崔希逸只认为女儿年幼不明事理,想着静怡年龄毕竟不大,或许再过一两年,她必会对孙诲动心,也就暂未着急。 可此时,崔希逸却突然接到朝廷的来牒,说是宋通接任河西节度使傔史一职,孙诲转为副史。 崔希逸本来为人忠厚,心中因此觉得对孙诲有些愧疚。 此时见到宋通前来,崔希逸就只想要冷遇对方,令他知难而退,也好让孙诲重回傔史的位置。 虽然对前来赴任的宋通不喜,但崔希逸也知道,此人不仅是傔史,更还兼任着和诸番大使便宜行事的职务。 凉州,乃至河西地区,汉人数量不少,但若论军中豪勇的,的确是诸族胡人为多。 既然宋通身兼和番使职务,崔希逸也不得不略加重视。 宋通一身櫜鞬(音读高间)服,左手按住横刀刀柄,右手扶着箭囊,跨过高门槛。 随后,他躬身拱手,立刻向崔希逸行礼,口称:“在下宋六通,前来见礼大使!” 崔希逸这才站起身,走近宋通细看。 一看之下,崔希逸心中也是暗赞:朝廷用人,果然得当。宋通样貌英武,眼神清朗,必是忠勇之人。 心中有了好感,崔希逸就拉着他的手臂笑道:“宋傔史多礼了,哪里用得到身穿这样严整的衣袍?” 櫜鞬服本是军人,在下级拜见上级时的装扮。宋通这样装扮,本是应该。而且,他心中对于崔希逸这样以诚信、廉洁、勇武着称的人,只有敬仰。 更何况,宋通在接到来河西的使命时,大脑中存储着海量信息的他,就已辨识出崔静怡的影迹。 因此,他早就暗下了决心:必要娶到崔希逸的三女为妻。 都说对人的真诚,是装不出来的。此时的宋通,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也绝不会对崔希逸有分毫的做作、虚伪。 他是真心尊崇崔希逸,更已把他提前当做了岳父看待。 大堂内,已经点燃了十几盏油灯,将亮光照满四周。 通明的灯光中,见到面貌清癯、眼神镇定,身穿紫袍的崔希逸,宋通更是对自己的预先判断和计划,感到满意:崔希逸具备不怒自威的大将风度,又不失文士的儒雅姿态,不愧是风流儒将! 面对神情淡定,但是很明显对自己充满了真诚敬仰的宋通,崔希逸看着他这样的神色,心中对他的喜爱,逐渐升起。 与宋通问了几句公务后,崔希逸再问了问宋通从军的经历。 宋通自然不能说是在新时代的小学校后院,一枪刺回大唐来的,也就将名籍上所写的,从归州应征入伍后,被选入禁军中来的情况。 一旁的孙诲见二人相谈甚欢,心中醋意大发。他略微近前,低声提示道:“大使,您是否再用些简单饭食?” 他的意思,是提示崔希逸,略微接待宋通,只当给朝廷内的那些,每天吵来吵去的官贵们一些面子,也就罢了。 崔希逸当然听懂了孙诲的话,也想着不必对初次见面的宋通太过热情,就想要起身离去。 正要找个借口,他却见宋通眉头紧锁,神情显得很是纠结。 崔希逸不禁问道:“宋傔史,是一路奔波太过劳累了么?” 宋通连忙回道:“并非。宋某有几句话,想要与大使单独说。是朝廷的事……” 崔希逸一听,只觉得是有什么重要人物的重要口讯带来,就对孙诲使个眼色。 聪敏非常的孙诲,连忙拱手:“大使,孙四先行告退。” 宋通补充说道:“孙副史,就请劳烦你带我那几位同袍去用饭,可否?” 刚来的新人,即便是官大一级,就立即欺负老人?孙诲心中固然不满,但嘴上不敢迟疑:“喏!” 孙诲转身悻悻地走出大堂,招手让阿史那博恒等人,随他前去用饭。 宋通见四周安静,站起身来,对崔希逸深施一礼:“大使,河西军务虽重,即便可控万里边疆,但却比不过朝中宰执一言!” 崔希逸先是听得纳闷,随即就陷入了沉思。 唐代武官,出得朝廷带兵打仗后,军权必须立即交回。平日里,他们就如新时代提笼架鸟的闲人仿佛。 而且,位高权重,尤其是掌握军权,在边地不用兵,就会被朝中的官贵,甚至陛下质疑为干耗粮秣,妄自尊大;若是用兵,就又是两边兵将,乃至各方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成河。 宋通的话,当然在理。即便是再重要的军职,即便立下再多的战功,也是远离陛下身边。 再大的武官,当然也不上朝中在皇帝身边,被皇帝看重的宰相的一句话。 这个道理,别说崔希逸,恐怕就是市井小儿,也是懂得的。 但才一见面,宋通为何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崔希逸的心中,难免生出疑惑。 第25章 最大的功业 崔希逸面对态度谦恭,但是言语深刻的宋通,迟疑片刻后发问道:“宋傔史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回长安吗?” 宋通点点头,再摇摇头。 崔希逸见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就再请他坐在身边。 “大使出身望族,才学俱佳。现在又被委以重任,您未来不做宰相,谁还合适那个位置呢?”宋通侧身朝向崔希逸,低声说道。 被宋通道破心事,崔希逸心中豪气顿发。 的确,身为崔氏望族中耀眼的人物,崔希逸苦学勤修,在学识和品性方面,都是上至皇帝,下到文武官吏交口称赞的。 唐代的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宦,相互走动来往、彼此暗中有些关照,都是很正常的事。而且,这些高官对于日常事务的处理,也大多安排给下级官员或者胥吏,自己尽可能清闲一些。 可崔希逸却并非如此。他以蜀汉丞相诸葛亮为楷模,在官场谦恭有礼,并无贪贿;处理事务,为防止产生疏漏及下属借机投机取巧,他也尽可能事必躬亲。 他既然抱着“鞠躬尽瘁”的心态,就当然希望能够去到更大的平台,发挥自己的作用。 进入宰执核心的班子里,甚至做到首席宰相,是崔希逸颇为自信的事。 因此,当宋通说到这里时,崔希逸被他猜到心事,当然很开心,但倒也并不太意外。 崔希逸尽量保持脸上表情的淡定,但心中的喜悦,还是略有体现了出来。 看了看他眼角的笑意,宋通的心中却是慨叹不已。 这是因为,真实历史中的崔希逸,被胆大妄为的孙诲欺诈,贸然发兵攻击吐蕃。虽然战斗获得大胜,但唐蕃双方稳定了好几年的平静,就此被打破。从此,双方就陷入打拼不断的局面当中。 崔希逸后来得知内情后,已是回天乏术。虽然孙诲和假传圣旨的宦官赵惠琮先后被处死,但却于事无补。 心地忠厚的崔希逸,不仅上得宰相大位的梦想破灭,更还因为往日曾经与蕃方议定和平,自己率先违背诺言而内心愧疚。 羞愤、愧悔、愤怒、悲哀,心理多重压力之下,他在被李隆基暗示失职后,撤去了河西节度使职务,转去洛阳任赴任。不久,他就连气带病地死在了任上。 宋通穿越过来要想逞豪,就必须要借助崔希逸这样,既有胆识魄力,为人又忠厚真诚的人。而且,宋通来到河西的目的之一,更要娶到崔希逸的三女儿。 帮助崔希逸扭转人生败局,助他坐上宰相大位,既是宋通对他人品才识的认可,又是必要做他乘龙快婿的献礼。 这样想着,宋通再次开口说道:“但大使也应该知道,宰相非轻易做得。” 崔希逸听着,心中也是暗叹一声:做得宰执,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容易的,就如河西节度的前任牛仙客,毫无才学。他只如地主老财那样,聚积河西的粮秣、财帛进献朝廷,就获得了陛下的恩宠。 李隆基排除众议,把牛仙客捧上了天——先是拜为拜朔方行军大总管、陇西郡公。转眼间再进入朝廷,任工部尚书、同平章事。更是进爵豳国公,迁检校侍中、兵部尚书。 想到自己的愚耿,崔希逸不免苦笑一下:凭借战功,自己已与吐蕃大相乞力徐议定了和平条约,而不能通过战斗获得;凭借敛财,又违背了自己做人为官必须廉洁的信条。 这样想来,崔希逸心中有些心灰意冷:自己这样做事,别说得到首席宰相大位,就是要进入宰执核心班子,也是艰难可知。 想到这里,他脸上仍带着微笑,但却已经有落寞的神情浮现:“崔某知道傔史好意,但,进身需要的功绩,呵呵,崔某却难以取来。” 宋通见他自己说破,就立刻说道:“极为容易!” 崔希逸扭头看向宋通,虽然觉得他既是初次见面,又还很年轻,但见他神色郑重,也就想听一听他的见解。 “令诸族百姓安乐,粮秣自然丰产。这是大使最大的功业!”宋通看着崔希逸,语气平静地说道,“另外,有效扼制南面吐蕃的势力扩张,也是同时要做的。有了这两点,大使何愁不能坐上宰相的位置,为天下黎庶做出更多贡献呢?” 崔希逸听了,不禁笑道:“我道如何,傔史所说,也尽是寻常人所知道的罢了。” 说着,他缓缓地说:“河西诸族百姓,已经尽心竭力,我不忍心对他们过于苛责;吐蕃,我与乞力徐刑白狗立下互不侵犯的盟约,也是不能主动出击。因此,” 宋通听着他语气平缓,但多有无奈,就立刻接话说道:“因此,我们就要创造条件出来,实现这两点!” “哦?”崔希逸听了,立刻来了兴致。他也侧身转向宋通,继续说道,“宋六说说看,应该如何做,可以如愿?” 宋通听他从“傔史”的官方称呼,转为“宋六”这样亲近的称谓,知道他已经动心。 “首先,改良稻麦的种植方式、进而改良种子。这样,亩产必然提高!”宋通侃侃说道,“其次,上书陛下,对于吐蕃进行多方扼制,而不主动进攻!” “宋六懂得改良种子的方法么?”崔希逸心中赞许宋通的观点,但对他是否能够实现这些目的,有些质疑。 “懂。”宋通挺直身子,自信地说道。 崔希逸脸上现出笑意,看着这个英武的年轻人,频频点头。 稍后,他又疑惑地说:“扼制吐蕃,其实我现在做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了。你所说的扼制,是怎么样的?” 宋通听他这样问,就先拱拱手表示得罪,再继续说了下去。 吐蕃,是崛起于青藏高原的新兴国度。其来源说颇为神秘,自称是神猴与天女的后人。 有史可查的是,是居于今云南、四川、甘肃等地古羌族人,在广袤的青藏高原辗转迁徙。再由名为悉拔野的部落,兼并融合了象雄、苏毗等诸部族,逐渐进行了统一。 似乎与大唐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吐蕃王朝的兴起,也正是大唐创立之初。 两方本来交好,又还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通婚。吐蕃对大唐自称外甥,两家已是甥舅之亲。 可吐蕃却认为己方处于高原,信息相对闭塞,再有当然就是贵人们无尽的贪婪欲望。总之在诸多缘由之下,他们就总想外扩。 南出是天竺,那里气候炎热,为吐蕃贵族不喜;西出,想要连接大食,却因为大唐西域属地的阻隔而不能。 不甘心的吐蕃贵族,就开始尝试性进攻西域。两方的争端,就这样开始了。从西域到河西走廊,再到陇右一带,甚至蜀地、云南等处,都成为了双方军事力量比拼的场所。 双方或战或和,谁也没能站到便宜。目前,总体倒还是处于稍微平静的时期。 崔希逸听宋通说到这里,不禁慨叹着说道:“可是前不久,吐蕃进攻西域的大唐属国小勃律,引起了陛下的愤怒。但想着两方和平了一段时间,陛下暂未决定是否要进行反击。” 第26章 炼丹 接着,崔希逸再慨无奈地说道:“是啊,吐蕃与我们交战,胜了当然是抢掠一番;败了,他们又再是求和、提和亲。总是这样反复无常,我们真的不好对付他们。” “有办法的!”宋通说话的语气中,带着坚毅。 “如何?”崔希逸连忙问道。 宋通随即起身,并邀请崔希逸走到大堂角落的沙盘处。 “首先,以陇右、河西走廊沿线、西域与吐蕃接壤的于阗等处,陈列重兵,堵死吐蕃想要外出的道路。”宋通一边指着地形标识,一边陈述着。 “嗯,上兵伐谋。即如当年曹魏与蜀汉相争,只要扼住重要隘口,满腹韬略如诸葛孔明,也是难酬大计。”崔希逸称赞着说道。 思索片刻,他再皱眉说道:“这样陈兵堵住吐蕃司机外出的通道,当然是好事。可是,大兵进逼吐蕃边境,北面的突厥人,应该又不会安分了。” 宋通随即笑道:“此时的突厥人,正在提防草原大漠中,强大起来的骨力裴罗率领的回纥人,以及凶悍的黠戛斯人,而顾及不上南面的大唐。” 崔希逸虽然奇怪宋通怎么会有这么灵通的信息,但也因此对他更是高看一眼。 可是军事博弈不是沙盘游戏,崔希逸并不认可:“即便如此,你我能够确信,朝廷中的争论必然很多。” “嗯,”宋通对崔希逸的疑虑表示认同,“或许,我们干脆就兵法几路,直捣吐蕃王城逻些!” 崔希逸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若说我们在利用熟悉边境地理的优势,对来犯的吐蕃人予以打击,这还是绰绰有余。但要想长驱直入,因为数道行军相互照应不到,更因为吐蕃地势高,大唐兵将进入后颇为不适。许多名将比如薛仁贵,都是大败亏输。” 宋通点头称是后,随即说道:“那是因为我们双方在军力上,大致相当。吐蕃由于将奴隶及平民作为前锋的敢死队,也的确凶猛。但是,若我方有了超强的武械,吐蕃人,呵呵,恐怕将会永无现在的凶暴了!” 宋通的神态虽然极为认真,但崔希逸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孙诲忙碌了阿史那博恒等人的饭食后,走回大堂。见到崔希逸如此开心,他的心中又生出嫉妒。 “大使,你也用点饭食?”孙诲看也不看宋通,径自问道。 “好!命人送来酒肉,我和宋六接着叙谈!”崔希逸兴致大发,连声说着。稍微想了一下,他不禁慨叹着说,今天是中秋夜,本是家人团圆的好日子。但宋通却数千里才刚赶到凉州,应该予以适当关怀。 随后,他就命孙诲将饭食,送到大堂后面院落的内堂,与宋通继续叙谈,也算是额外关心。 内堂,是官员们商议机密事物的场所,再穿过去就是崔希逸家眷居住的内宅了。 见崔希逸对待初次见面的宋通如此偏爱,孙诲只有更加嫉恨。但节度使话已出口,他自然不敢公开违拗,只得再次转身,去安排送来饭食。 孙诲离去,崔希逸带着宋通,从大堂的后门走出。后面的院子里,在沿着院墙搭建的回廊廊柱上,已经挂了十几盏灯笼,以作照明。 宋通走在回廊内,借着灯光巡看着这座小院。 这所院落,装修布置的氛围,不像大堂那样威严。院子中,或者这边种着两三株松树,或者角落里现出一丛翠竹。 一座小池塘里,倒映着一株枫树的影子。 “好美。”宋通由衷地称赞着。 崔希逸开心地说道:“是某亲自粗简地装点一番,其实也很随意。” 宋通拱手说道:“大使文雅风流,随意就是天然意境。” 虽然知道宋通的话里带着恭维,崔希逸还是很心悦。 进到内堂的桌案旁坐下,崔希逸再笑着对宋通问道:“以你来看,我们以什么样的超强武械,可令吐蕃人不再凶暴?” “大使应该知道道士炼丹?”宋通侧身问道。 崔希逸似乎感觉出了什么,但还是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 到了唐代,道家的炼丹术已经发展得很精细——特制的丹炉、丹鼎、烟囱、蒸馏器物,用以反复炼制丹砂。对此,崔希逸当然是了解一些的。 后来,有道士在添加各种矿物质的时候,发现了硝石、硫磺,加上燃烧过的植物炭屑,可以冒出火化、烟雾,甚至发生丹炉爆炸的事情。 但由于当时的人们对于火药所需原料的配比,掌握得还不很清晰。所以,火药并未引起更多重视。 来自新时代的宋通,头脑中储存了海量信息,对此只当是轻松的事了。 唐代后期,已经开始将火药用于军事。那时的火药原料配比,多为1:1:1。这个比例,因为没有达到最佳,而使用起来的威力并不大。 想到这里,宋通笑着说道:“我有好方子、好手段,可以令火药发挥更大威力!” 崔希逸很感兴趣的笑笑,心中还是保持质疑。但他还没发问,孙诲已经带着杂役们,将酒肉、饭菜一一送来。 崔希逸从沉思中回过味来,作势邀请道:“宋六,来,尝尝凉州的饭菜。” 桌案上摆好了一盆鱼汤、一盘生鱼脍、一盘煮秋葵、一盘煮羊肉,另有两碟酱菜,以及一小盆粟米粥和一盆米饭。 孙诲拎起陶罐,将崔希逸面前酒杯中,斟满艳红的葡萄酒。见宋通点头示意,他只好再为宋通的酒杯斟满。 作势邀请崔希逸和宋通可以用饭了,孙诲刚要坐下陪伴,就被宋通低声提示道:“孙四兄,我与大使还有机密事要商议。所以,” 孙诲才要拿起匕着用饭,却被宋通阻止。他立刻满脸羞红,嘴上也只好说道:“喏。我再去侍卫处查看一番。” 说着,他神情怏怏地,委屈地看了崔希逸一眼。 崔希逸本就对宋通的话题很感兴趣,也就并未拦阻。孙诲心中哀怨,不禁略微对宋通轻“哼”了一声。 宋通诧异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尽是不解。 一旁的崔希逸,心中也是不快:孙诲的确有些心胸狭隘,听得好话,却受不得丁点儿委屈。尤其此时的宋通,不仅是比孙诲大数级的官员,更还有和诸番大使便宜行事的身份。这种身份,是朝廷特别赐予的,不能被轻视。 崔希逸不悦地看看孙诲,低声呵斥:“孙副史,下去就是。” 孙诲听崔希逸直呼“副史”,更觉羞恼。他径自扬头转身,迈着大步离去。 宋通默默地看着孙诲傲慢走出去的背影,再一言不发地看了看崔希逸。 第27章 初步的好感 心中气恼孙诲的失礼,但此时也只好暂且忍耐。崔希逸只得对宋通连连做着安抚:“宋六,莫管此人。都是被我惯坏了!” 宋通转回头来,连忙端起酒杯:“大使,我祝您福寿双全!” 崔希逸听了满心欢喜,也举起酒杯,与宋通一起各自饮尽了杯中酒。 宋通起身为崔希逸恭敬地倒满了酒杯,重新坐下来。 从敞开的屋门看去院中的景致,宋通不禁吟诵道:“深秋庭院初凉,近重阳。篱畔一枝金菊、露微黄。鲈脍韵,橙薤品,酒新香。我是升平闲客、醉何妨。” 崔希逸仔细听罢,不禁鼓掌大赞:“宋六好才学!” 宋通暗道:肯定不是我写的。但我也不敢告诉你,这首词作,是数百年后的宋代词人何梦桂所作。 “哦,我前去长安从军时,路遇一个隐士。听他诵念后,我觉得好听,就记了下来。此刻,这首词又贴合眼前景致,所以随口说出。”宋通施礼回道。 “很好,很好!”崔希逸还是称赞不已,举杯邀请宋通共饮。 饮罢,宋通想了一下,对崔希逸说道:“大使,粮食种子的改良、火药配比的精化,我现在说起来既是繁琐,恐怕一时您也不能理解。您给我牒命——设立火器营,令我兼任火器营兵马使,以及凉州司田参军。我自会尽快交付您满意的结果出来。” “可!”崔希逸喝了一口葡萄酒,再对宋通说道:“只要宋六能够有好结果出来,崔某必会极力相助!” 宋通连忙再举杯道谢,崔希逸见他诚挚懂礼,心中对他的喜爱又增加许多。 两人相谈甚欢,话题也就由政事转为俗务。 崔希逸询问了宋通的籍贯所在后,连连称赞:“归州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宋六也是忠厚赤诚,将来必有大作为。” 宋通谦辞后,心中也再次坚定,必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才不枉穿越过来这一趟。 连忙端起酒杯,宋通笑着说道:“崔大使,宋某再有好计议,也需要您的支持!” 说完,两人刚要举杯饮酒,却听得大堂外一名兵士大声报道:“宋傔史,京城有急报传给你!” 崔希逸放下酒杯说道:“宋六好忙,这才刚到凉州,牒信就跟来了。” 宋通拱手道歉后,起身离席,走去大堂外。 接过兵士递来的书信,宋通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封印,随后命他离去。 走回内堂,他接着油灯光亮看了一下,不禁笑了:李屹的来信中,略有埋怨地说,知道了宋通没有遵令杀死阿史那博恒。但随后也说经过再查,确也证据不足。 即便如此,也要宋通对此人仔细盯防。或者为防意外,将此人调去凉州北面荒漠中的戍堡去也可。 崔希逸见宋通看信的神情冷漠,也就不好多问,只带着微笑看着他。 宋通走回桌旁坐下,想了一下就把书信递给了崔希逸:“大使,您看,这京城里,只为一名小小的侍卫,来往诉说不停。” 崔希逸看了来信,交还宋通后,叹道:“阿史那博恒?一介胡族兵士而已,既然也说了查无实据,何必还要为难他。” 宋通收起书信入怀,再询问崔希逸的意见。 崔希逸犹豫一下说道:“现在既有这样的事,他略微避嫌,就去到最远的白亭戍堡稍待几时,暂避一下风头。” 宋通答“喏”后,再说道:“大使,个把月将他调回。我担心他在那边久了,也未必安心。” “可。”崔希逸毫不犹豫地说道。 诸事商议已定,两人又已用过了饭食,宋通起身告辞。崔希逸站起来要送,被他躬身施礼拦阻。 看着宋通步入院中的背影,崔希逸不禁出声称赞:“好个英武的壮士!” “嗯,的确。”夫人李氏,不知何时笑眯眯地走到崔希逸的身旁,低声说道,“这人寻常人家出身,却凭借着自己的本领,迅速做到了这个官职。又还如此年轻,说是年轻有为并不为过。” “是啊,好男子!”崔希逸再是称赞。说罢,他似乎觉得异样,不禁看向李氏。 李氏白他一眼,随即说道:“怡儿不小了哦。” 崔希逸看看内堂挂着纱帘的窗栅,带着嗔责的语气说道:“你怎好偷看?” “傔史,说来也要帮着送米送面送油送菜送绢布什么的,我怎么叫做偷看?我用不着偷看的。”说着,她也忍不住笑了,“怡儿隔窗观看,那才叫,” “胡闹!”崔希逸低喝一声,李氏连忙止口,匆匆走去后宅。 崔希逸看着妻子离去,气恼也就消退:是啊,宋通这样的年轻人,还别说要改良种子、制造什么威力超强的武械,就是能够说出那一套见解出来,也非常人可比了。 可崔希逸思忖片刻,倒也不再多想什么。毕竟,才与宋通结识。这个年轻人外貌、谈吐都是上佳,但也需要再观察。 另外,崔希逸颇引以为自豪的,就是自己的崔姓。这是大唐人最为看重的,比如李氏、卢氏、杜氏等几大名门之一。 贵为宰相,还想着要娶大姓女为妻。一般人娶大姓女,多花财帛那是一定的;而一般女子——当然也多是官贵人家的,要嫁给大姓男子,也要多出礼金才可。 崔希逸虽然淡泊名利,并不看重钱财。但他出于洁身自好的内心追求,对于崔姓这个虚名的维护,也是很认真的。 暂时不作他想,但崔希逸还是暗念着宋通说要制造的武械。 他还不知道那具体为何物,但他也曾见过炼丹时,火药迸溅出来的火花、烟雾。那种景象,稍微多联想一下,也是骇人——仿佛是天神震怒,欲要现身一般。 “嗯,如果新的武械果然威力强大,吐蕃,”崔希逸看着院中的月色,喃喃说道,“呵呵,还真就会畏惧了。宋六,就看你的了哦。” 中秋明月在头,银辉洒满大地。入眼处,尽是朦胧、婆娑的景致。 身处美景之中,宋通走回侍卫住处的路上,心中更是开心不已。 即便是与崔希逸对面坐着侃侃而谈,宋通也已发觉了崔氏三娘静怡,在临窗暗自察看自己。 虽然她极为小心,并没有一点声响发出,但宋通已然从鼻中嗅到的淡淡香氛,可以明确感知到,这香味来自崔静怡。 因为在来凉州的路上,宋通已经闻到了来自崔静怡身上同样的香氛气息。 不仅闻到,宋通更加开心的是,在内堂与崔希逸座谈时,这淡淡的香氛气息,久久不散。 这就说明,崔静怡很明显对宋通带有好感,而且对他的谈话内容觉得有趣,想要多听一听。 无论怎么说,目前的迹象证明:崔静怡对于宋通,已经有了初步的好感。 第28章 使命必达 宋通心中喜悦,但也知道大唐女子虽然较后世的明清女子开放得多,比如可以戴着帷帽,甚至不戴帏帽骑马或者步行出门;比如可以通过衣着的穿戴,适当露出丰腴的胸部;比如可以与男子共同观看露天演出,当然是分开站立,如同设有男女席位那样观看的。 即便如此,大唐女子,也还是远远不能和新时代的女青年们相比。比如露出大长腿、穿着超短裙什么的。 对于男女之间的接触,大唐女子也还是避讳很多。尤其是像崔静怡这样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因此,宋通对于这份已经悄然而生的情感,要像对待即将开始进行改良的种子那般,小心对待才可。 “傔史,用过饭食了么?”宋通正在暗喜,被拎着灯笼走来的孙诲的问话唤回现实。 “嗯,吃饱喝足了。你去带人收拾一下,省得大使看得心烦。”宋通微笑着说道。 孙诲冷眼打量了一下宋通,转身就走。 “不再行礼了么?”宋通淡淡地问道。 孙诲只得转过身来,略微拱手:“喏。”说完,他快步走去内堂。 宋通看着他的暗影消失在院墙拐角,暗自冷笑道:“你这家伙,遇到了我,就休想再做娶崔静怡的不切实的美梦了!至于矫诏,呵呵,我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 “骑驴做什么!”一人凑近身边,大声问道。 不用看也知道,这人必是阿史那博恒。宋通回过身,看着他笑道:“骑驴来拼打一番么?” “哈哈哈。”阿史那博恒不禁大笑,“只听说过骑马、骑骡,甚至骑骆驼打拼,却没听说骑驴打拼。宋六,你试过吗?” “没有。”宋通老实地回答后,再看着他。 被宋通盯看得浑身不自在,阿史那博恒想了想,带着慌张问道:“我的事还没有了结吗?” 宋通表情很是严肃,点了点头。 阿史那博恒哀叹不已,显得很是烦躁。 宋通拉着他走回侍卫住处,借着灯光,从怀中掏出那封书信。 阿史那博恒接过信纸,不由得也是气乐了:“不瞒你说,我能看出正反字来,就已是很好。哪里还能看得懂这上面干巴巴的话来?” 宋通不想隐瞒,就叫来一旁的陈晖,由他念给阿史那博恒听。 听完后,阿史那博恒哀叹不已:“只好从命。” 宋通收起书信,对他说道:“你暂时先去那边一些时日,等稍微安定下来,我立刻调你回来!然后,你每日侍奉在大使身边。别人知道大使与你亲近,自然也就不会对你再质疑。” 阿史那博恒哀叹一声,只好同意。 曹世宇仰躺在床榻上,叹着气说道:“去到白亭戍堡,倒也清静。” “好,你明日也去那边。”宋通盯视着他说道。 曹世宇连忙坐起,拱手不迭:“宋六兄切莫如此,我刚才是玩笑话。” 宋通低喝道:“在谈军务,敢说玩笑话么?!” 曹世宇立刻站起身,再次躬身施礼。 宋通缓和一下,摆手示意不必多礼。随后,他令段晏将一干新老傔从,大约二十余人,都叫到院中。 待众人到齐,宋通迈步出屋,看向众人说道:“凉州军务繁杂,大使身担重任。我等对于大使的安危以及日常吩咐,务必警惕小心对待!” 众人齐呼“喏”,宋通随即喝令各自或者番值,或者休歇。 然后,他叫来可斡朵利到近前,低声说道:“可斡,有一件紧急要事,需要你辛苦几个月。” 想着是宋通使得自己摆脱了奴隶身份,可斡朵利立即挺身答道:“宋六兄尽管说!哦不,是宋傔史!” 宋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私下里,我们的确就是兄弟。” “嗯。”可斡朵利回应着。月色下,他的眼中已是湿润。 “去到龟兹一带,把棉花种子带回来!”宋通低声说道。 可斡朵利听了,不免有些泄气:“宋六兄,那里太阳照得多,但还是产量不高。这边天气冷,是种不了棉花的。” 宋通点点头,再笑着说道:“你相信我,可以的。你愿意去吗?” 可斡朵利连忙再次挺直身子:“喏!” “好兄弟!”宋通随即要他休息,明早拿到牒符后,立刻出发。 大唐时,中原的人们,还是和秦汉时的人们一样,富贵者以丝绸为衣衫;普通百姓,就以苎麻、黄麻等植物纤维作为原料,纺线后织成布匹,再做成衣袍。 春夏秋的衣着,无非是长短、轻薄的变化;寒冷的冬天,就以缫丝的下脚料为絮,填充进衣片中,做成绵袍以御寒。 众所周知的棉花,在大唐也已出现,主要分为南北两种。 南棉,经由海外贸易,传入到南方,即称木棉。但因为这种植物不耐寒,当时的种植技术也达不到推广的程度。所以,木棉只能在南方少数地区种植。 北棉,从中亚传入西域后,也因为需要长时间日照,而不能引入到中原。 因此,棉花制成的衣物在大唐,还仅是部分官贵人,才能穿用的高级商品。 棉花,是从大唐伊始,大致过了五百年后,才逐渐推广到各地,进行广泛种植的。普通百姓到那时,也才可以穿上,相对麻布舒适得多的棉布衣衫。 穿越过来的宋通,自然知晓使得棉花可以移种的方法。这也是他要以河西的凉州为试验基地,改善大唐民众日常生活状况的尝试。 第二天早晨,可斡朵利用过饭食,接过宋通递来的牒符后,前去马厩签领马匹。 段晏还在一旁观看,宋通招手叫来他:“段三兄,你以后就在这里看守马厩了。” 段晏苦着脸,表示很不情愿。 宋通笑道:“这里看似劳累,但却不用冒什么身家性命的风险。段三兄还想以后回去发财,需要先守住性命方可。” 段晏听了,心中暗喜。但见同袍们投来不屑的眼神,他就仍然装作委屈的样子,走去与马厩原来的牧丁做了交接手续。 可斡朵利领了马匹,佩戴好横刀、弓箭。宋通称赞道:“好精神的少年!可斡,你去到西域,一路多加小心。” 可斡朵利笑了笑,再禁不住低声哼唱了几句:“天空是蔚蓝的自由,我渴望着拥有。但愿这无拘无束的日子,永远不再是一种奢求。” 宋通听了感慨不已,只是再拍拍他的肩头。 可斡朵利笑着眨眨眼,眼眶中不再湿润。众人随即陪伴着他,送出凉州城外。 手指着广袤的原野,宋通站在城濠边说道:“可斡,明年这里,将会长出雪白的棉花来!” 可斡朵利心中,对于是否能够真的种植成功棉花,仍是存有疑虑。但见宋通此时神态自若,他也就坚定信心。 “使命必达!”宋通鼓舞着说道。 第29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使命必达!”可斡朵利大声回道,随即一跃跳上马背。 呼哨一声,他头也不回地打马西去。 “好个少年!”阿史那博恒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也不禁连连称赞。 众人先后返回,宋通对着走在身边的阿史那博恒问道:“可斡朵利,你也很喜欢他?” “当然!”阿史那博恒说罢,再笑着继续说,“可是,这小子看我的眼神里,却是带着除了一份敬畏之外,更有不服。” “哈哈哈。”宋通大笑后说道,“在他这个年龄,都是想被别人看重的。越是如你这般看去不可战胜的人,他越是会有仰慕与想要赶超的嫉妒心,也是正常的事。” 阿史那博恒仰头看了看朝阳,悠悠地说道:“未来,他会知道,宋六这样的人,才是值得钦佩的。” 众人回到节度使府,宋通再去向崔希逸申报了牒文。 转回侍卫的住处,他将牒文交付了阿史那博恒,嘱咐他去到白亭戍堡,一定要小心从事,不久后即可调回凉州,重新担任节度使傔从。 阿史那博恒一一应诺后,穿戴好幞头、军袍,携带了横刀、弓箭。走去马厩与段晏签押后,他牵出马匹。宋通再给他安排了一名带路的兵士后,几人一起走出军府。 从姑臧县所属的街坊,几人穿过毗邻神鸟县的南北向的街道,出得凉州北门。 阿史那博恒回头望了一下凉州城高大的城门楼,再看向祁连山积雪融化汇成的,绵延北去的马城河。 “正北面的白亭戍堡,处于白亭海附近,距离这边约三百里。你与引路兵士北行约六十里,就到了休屠城,今晚可住在那里;明日行一百二十里,可驻在明威戍堡。再一日行一百二十里,就可到白亭戍堡了。”宋通看向水草林木丰茂的北方,再对阿史那博恒说道。 曹世宇看了看阿史那博恒,叹气说道:“凉州西北一百六十里是武安戍;南面有祁连戍,东南面有白山戍。就说正北方向,也有明威戍堡。但阿史那却去了最远的白亭戍堡。” 阿史那博恒听着,用碧绿的眼瞳盯看着他。 像是被一头恶兽窥伺,曹世宇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阿史那兄,我是替你喊冤的。” 宋通低喝道:“止口!” 曹世宇连忙拱手承诺,不敢再多说什么。 阿史那博恒拽过马缰绳,一跃就翻身上马。 “好身手!”宋通称赞道。 阿史那博恒得到赞许,心情稍好。他在马上拱手说道:“宋六,我去到那边,必会安心戍守,你尽可放心!” 宋通还礼说道:“你且放宽心,我尽快调你回来!” 阿史那博恒答应一声,再对曹世宇点点头,就呼哨一声,与那名引路兵士一起打马北行。 烟尘过后,阿史那博恒的身影消失在了林木之间,曹世宇对还在眺看的宋通说道:“傔史,我们回去军府。” 宋通“嗯”了一声,与他返回城内。 大唐城市规划相仿,凉州城内也有两个商贸市场。东市坐落于神鸟县,西市坐落于姑臧县。 曹世宇眼见路上商旅、行人不断,不禁说道:“宋六兄,我们进去看一眼也好。” 宋通见他心痒难忍,略作沉吟后也就答应进去一观。 此时,市场也刚开门不久,行商们携带着各自货物,顾客们相互成群地说笑着,陆续走入东市内。 宽达十丈的大门处,人流如织。官市已然开市,进入大门不远处,立着几块大木牌。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样货物“三贾均市”的不同价格。 所谓三贾均市,就是指官方每月按每旬,定期将每种货物列为细、次、粗三等(品质上、中、下),再分别标注官府规定的对应价格。 有的货物如绢帛、茶串、衣装鞋帽、瓷器等更为详细。这些货物,又在细、次、粗的基础上,再各自对应着分为上、次、下三等,列为细上、细次、细下;次上、次中、次下;粗上、粗次、粗下,共计九种价格。 如此,卖者不必多说什么,买者也是看得清楚明白。 买者进来市场后,大多先去木牌处查看价格,而木牌旁边站着市监丞和几个铺兵,不时大声叫喊着:“依大唐《关市令》,凉州本月本旬,诸般货物价格已明示!行商坐贾、来往人等,依此交易!” 进入市场内的通道中,宋通与曹世宇往两边看去。林立的市肆排列得虽然不太整齐,也是绵延伸展,不见头尾。 曹世宇只对胡商的店肆、摊位感兴趣,不停地询问着金银器皿、琉璃杯盏的价格。 宋通不禁笑问道:“你能够买得起哪个?” 曹世宇虽然哀叹着说“只能饱个眼福”,但还是逐个摊肆询问、观看着。 人流拥挤,不多时,两人就相互找寻不见。宋通也不急于找他,而是径自走去售卖药材的店肆寻看。 走到一间药材店外,他低头查看许久,正要开口询问店主人货物价格,突然觉得胳膊一紧。 宋通转头一看,却是一名道士,拉住了自己。 这名面容瘦削、颔下胡须一缕的道士,头上系着一条黑色头帕,身上的蓝色长袍已经陈旧,倒也算是干净。 左手持着一柄马尾拂尘,他右手紧拉住宋通的胳膊,就向人少处走去。 宋通莫名被此人拽着走,心中不禁急恼。但他还没出言呵斥,那名道士已然低声说道:“我这里有好货!” 见这名道士的脸上,除了神神秘秘的神情之外,也有几分坦诚,宋通心中气恼稍微退却。 走到一旁的清静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本已感到身上燥热的宋通,觉得秋风略微吹来,身上感到凉爽许多。 他打量了一下这名道士,再拱手问道:“道长怎么称呼?唤宋六通何事?” 这道士见宋通谦恭有礼,心中也是欢喜。他左手将拂尘竖着搭在臂上,右手单手立于胸前:“贫道郑德纯,自关中游方来此。现在凉州城内的清虚观中,与几位道友修行。” 宋通听了,微微发愣。郑德淳见他这样,连忙再说道:“宋居士虽然衣着军袍,但一看就是福主神态。贫道稍作端详,就知宋居士必然有大福报伴身……” 宋通听了哈哈大笑,再拱手施礼。 看看四下无人注意,郑德淳随即凑近来,口中连声说道:“贫道见宋居士查看药材,好巧!有缘千里来相会是也!” 第30章 丹药 郑德淳此时看向宋通的眼神中,几乎放出渴求的电光。 宋通犹豫地问道:“莫非郑道长,” “嗯嗯。”郑德淳连连以眼神示意后,再低声说着,“硫磺,贫道的道观中有啊!都是上好的!” 宋通愣了一下,随即满脸笑容地低声说道:“我需要很多!可巧遇到道长,正要与道长盘桓几句!” 郑德淳听了,几乎就要跳跃起来。他拉着宋通胳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似乎担心宋通要寻机溜走一般。 宋通微笑着把胳膊抽回:“郑道长请引路,宋某跟行就是。” “嗯嗯。”郑德淳松开了手,也就笑着作势邀请,“请宋六郎去贫道小观稍坐。” 两人说着,就迈步向市场外走去。刚走到市场大门处,宋通就见到左顾右盼的曹世宇,在张望着什么。 “世宇!在找宋某吗?”宋通将他喊了过来。 曹世宇走近来,虽然不知道这个道长是谁,也还是拱手施了一礼。 宋通担心郑德淳被曹世宇惊吓,就把他拉到一旁,略说几句。 曹世宇对宋通咋舌连声地说道:“啧啧啧,好快活!我刚才与几个从西域来的行商,略微说了几句话。知道他们这一趟,可以获得几倍的利益吗?” “十倍、二十倍?”宋通笑着答道。 曹世宇不屑地摇头撇嘴说道:“数十上百倍啊!一只金酒盏,比如以二十个银钱买来。运到大唐后,再以五串、八串缗钱卖出!” 一个西域国度的银钱,大致可以兑换大唐的缗钱,五至十个不等。这就是说,一百个缗钱的商品买来,在大唐可以卖出近数千个缗钱。这其中的利润,已经达到五十倍之多。 另外,各种香料,尤其是沉香、胡椒等,也是价格昂贵不菲。 曹世宇只顾说着,宋通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人家行万里路,获得收益也是必然。你又暂时不做商贾,知道这些也是徒增眼馋垂涎。” 曹世宇听了,只有摇头慨叹。他恨不得立即就牵着一峰骆驼,在嘴上遮住一块巾帕以抵挡风沙,踽踽西行去到万里之外。然后,他再运回香料、酒器,东行归来后大发横财。 还在畅想之中,他已被宋通一声唤回现实:“世宇,我与这位道长有几句话要说。你先回去军府,禀报大使,就说我有事在外,稍后回去复命。你再看看前堂内院有什么需要辅助的,不要疏忽大意。” 曹世宇看了看郑德淳,只是得到了对方笑眯眯的表情。 见宋通二人表情都有些神秘的样子,曹世宇知道即便追问,也必无结果。他只得拱手道别,回去军府。 见闲杂人不再干扰,郑德淳再着急地邀请:“那人不会走漏什么讯息?” “不会,都是寻常兵士。我番值期满,将要返回长安。想采买一些所需物品回去,得些利益。”宋通语气轻松地说着,随后与他说笑着前行。 从东市出来,二人走不多远,就拐入了一条横街。 走到尽头,再拐了一个弯,郑德淳手指前方里坊内的一株银杏树说:“就在那株树下。” 穿过里坊的木栅门,宋通走到道观近前仰头看去,只见院门的上方,蓝色为底的匾额上,镌写着“太虚观”三个鎏金大字。 应该是年久失修,又有风驰日晒雨林,这几个字已是金色斑驳,露出了底里的褐色木纹。 “莫要嫌弃观小,里面自有宝贝!”郑德淳伸手向前,示意宋通进去观中。 进得院子,宋通四处打量一下。这是一所二进的院落,面积并不大。 前院的正面,是供奉着三清神像的大殿。两侧各有几间房屋,作为道士们清修,以及居士问道的寮房。 两名小道士,正在园中打扫,见到郑德淳与宋通进来,略施一礼后,继续忙碌。 抬眼看去,宋通见到各处屋顶上尽是杂草。走进大殿中礼拜,他看到神像虽然很整洁,但四周的梁柱间已是暗结蛛网。 宋通礼拜已毕,郑德淳还礼后,将他带进一间寮房。 屋内的角落里,有一个小炉灶,上面悬挂着一只铁壶,微微冒着热气。屋子里没有高大桌椅,只是在地上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摆着一张矮桌。 两人分列在矮桌对面,跽坐下来。将臀部置于足踵上坐定,宋通发声问道:“道长,硫磺何在?” 郑德淳此时,并无先前的着急神色。他将左手中的拂尘放在身边,就拎起矮桌上的陶壶,为宋通面前的小陶碗中,倒了一杯白水。 “宋居士请饮。”郑德淳伸手示意道。 宋通见他如此,也只好暂且耐着性子,端起小碗喝了一口。 随后,郑德淳就开始介绍起来。 今年四十七岁的他,原本也曾考过两次科举。未能得中的悻悻中,他立下“不为良相,必为良医”的誓言。 但半路学医,有无家学,郑德淳不仅学起来费力,更也无人敢来问诊。 失望之余,他再赶上了父母亡故。万念俱灰,他就进入了道观,做了一名同样是半路出家的道士。 毕竟学过一些医学,他进入道观后,就参与了炼丹的工作。百无一次成功,他又是沮丧不已。 查阅了许多相关书卷后,他认为是药物不纯。因此,他就索要了游方牒符,跑到河西这边寻找原料。 到了这边,郑德淳寻访了几家道观。 正巧发现这家道观中的主持,也是修炼丹药的痴迷者,他就挂单在太虚观。两人就凑在一起,相互研讨。 老主持病逝后,就由节度使府任命郑德淳,做了这间道观的主持。 说着,郑德淳像是打了鸡血一般地兴奋起来。 “我见六郎买药,必是为了炼丹。嘿嘿,却也不必了!我这里已经为你炼好啦!”说完,他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墙角的一个木柜旁。 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布带上解下钥匙串,他打开了木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红色髹漆的精致木盒。 盖好木柜,他捧着木盒走回来坐下,再放在矮桌上。 “六郎请看。”说着,他带着得意的笑容,打开了这个小木盒。里面的一个红帕小包裹,展现在二人眼前。 郑德淳看看宋通,再用极为庄重的神情,缓缓地将包裹打开。 九粒暗红色的丹药,徐徐地现身出来。 第31章 分得一些福报 “‘九转游龙戏凤丹’!”似乎担心被人听到机密事,郑德淳看看四下无人,就挤眉弄眼地看了看宋通。 然后,他才继续用神秘的语气低声说道:“一粒就可令人精神百倍!你懂的!” 宋通盯看着他,只是不语。 “两粒就可轻身,三粒即可不必饮食。九粒,当即白日飞升!”郑德淳自豪地说道。 “你自己服用了吗?”宋通淡淡地问道。 听到宋通的问话,郑德淳把大手一摆:“我怎么敢服用!必要有大造化的人,方可服用!” 说着,他看向宋通,点头后继续说道:“我看六郎就有大造化!因此,我欲‘送’六郎三粒!其余六粒,只收你五贯缗钱好了!六郎若是用度不便,就三贯也可拿去,权当是朋友情谊!没有缗钱,给绢也可!” 宋通伸手拿起一粒,在鼻下闻了闻。 这丹药,即便添加了蜂蜜、沉香等辅料。但还是能够闻出,其间隐隐透发着一股,略微刺鼻的臭鸡蛋的味道。 点点头,宋通手指捏住这粒丹药,在木质矮桌上迅速地来回摩擦起来。 郑德淳还在诧异,就见木桌上已经有淡淡的青烟冒出。 “好了!我懂了!”郑德淳连忙按住宋通的手臂,大声说道,“你也是炼丹行家!” 宋通再抢过郑德淳面前的那些丹药,起身走去灶火边。在郑德淳的惊呼声中,宋通将这些丹药,全部丢进了灶火中。然后,他立刻跃出屋子。 只听“呼”的一声响过之后,灶火立即窜起数尺高的火苗。火苗减弱,一股黑烟随之升腾起来。 屋内再也呆不住,郑德淳咳嗽不停地跑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院子里的两名道童见到郑德淳弯腰咳嗽,正要过来搀扶,却又见到他满脸黑灰。 看着他滑稽的样子,两个道童想要大笑也是不敢。他们捂着嘴,拖着扫把偷笑着跑去了后院。 郑德淳连连喘歇,缓和了过来。他手指宋通,气恼地说道:“你这军将好无礼!我好心送你丹药,你却尽皆毁坏,更还羞辱我!” 宋通走近来,郑德淳看他板着面孔,感到胆寒。 但他倒没惊恐多时,就见宋通再次施礼:“道长,好意心领,宋某倒也对丹药了解一二。你那药物,配比是不对的。别说不能精神百倍,吃下几粒后,还真有可能‘上天’了!” 郑德淳呆愣半晌,也是摇头叹气:“哎,如此说来,幸好没有卖给他人。否则,还真要摊上人命官司了!” 宋通劝说道:“道长,不要以为书卷上写的,就是真切的。今日幸好是我,若是遇到旁人,真要出大事了!” 郑德淳见状,只得也拱手向宋通致歉、致谢不停。 宋通见他情绪缓和,就想转身离去,却被他再次拦住:“宋六郎,那些药物,你还要不要?我也不想做什么丹药了,那些药物都给你。你好歹给些缗钱,我就将此道观交与节度使府,回关内去了!” 宋通只问药物在何处,郑德淳垂头丧气地引领在前,走向了后院。 后院也是在北、西、东三个方向,排列着几间小屋。院子里一株大榆树上,几只乌鸦“呱呱”地叫个不停。 那两个道童,此时还躲在墙角里偷笑。见到满面黢黑的郑德淳道长走来,他们又是把脸憋得通红,但不敢再出笑声,都把头低了下来。 “快打仓库的门!”郑德淳恼羞不已地呵斥一声。 一个道童手指郑德淳的腰间,示意钥匙都由他一人保管着。郑德淳回过神来,再气呼呼地走去仓库门前。 从腰间解下钥匙串,他将门锁打开,再邀请宋通进入。 还没进门,宋通就闻到刺鼻的火药味道。这股药味,令郑德淳暂时不敢进屋,但却令宋通开心不已。 他知道,这味道里面,已然证明:制作火药的原料,硝石——因为入水即化而俗称“消石”,以及硫磺,都已储备在这里了。 宋通在屋中翻看一番后,连忙也跑到院子里。随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郑德淳抹了一下脸,显得更加凌乱。那两个小道童,再也忍不住了,也随着宋通哈哈大笑起来。 郑德淳看见两手抹过脸之后,尽是乌黑,也就知道自己此时样貌滑稽。 他立刻呵斥一声道童,命他们打水来冲洗。 清洗已毕,郑德淳看着宋通,慨叹着说道:“就这些,足有千八百斤。另有其它药材许多,暂且不计。你缗钱肯定不足,就给我绢帛即可。嗯,” 他想了一下,再接着说道:“五百绢。或者三百绢亦可!” 宋通走近他,拍着他的肩膀说道:“郑道长,宋某是凉州节度使崔公的傔史,兼任新组建的火器营的兵马使。” 郑德淳听不太懂,但已然知道眼前这个豪壮的年轻人,是真正的军将,而不是即将返乡的退伍军人。 他愕然地看着宋通,许久才开口问道:“宋军使是特地来捉弄贫道的吗?” 宋通连忙摇头,认真地说道:“郑道长,我是火器营兵马使,你是火器营副使!” 被委以军职,这就有了朝廷的俸禄及田地赐予。郑德淳惊愕许久,待确认后,立即欣喜非常。 他连声说道:“我夸赞宋军使有福报,原来还可以分得我一些!好,我这就还俗!” 宋通大笑道:“郑道长愿意带着清修的身份进火器营,倒也是可以的。只不过,” 说着,他打量了一下这所院落后,再看着郑德淳说道:“这座院落四周倒也清静,就作为我们的实验场所了。” “什么是实验场所?”郑德淳疑惑地问道。 宋通笑了笑:“你刚才那些丹药,在哪里炼出来的?” 郑德淳“哦”了一声,表示彻底明白了。他立刻多宋通示意,走到另一间大些的房间。 待他推开门,宋通见到眼前情景,也是连声称赞:一应俱全。从丹炉、丹鼎,到水海、坩埚,再到研磨器、筛箩等。 宋通鼓掌大赞后,说道:“即日起,郑道长即为火器营副使!我立刻将牒令申报,转发给你!以后,你的吃穿用度,就都由军府发给!” 郑德淳闻言,激动不已。他合掌祝祷不停,连呼三生有幸、祖宗庇佑。 两个小道童在一旁看着他,眼神中却满是诧异。 第32章 火器营的实验场 被两名弟子这样盯看,郑德淳也就想起自己仍是道士身份。他对宋通拱手道谢,就赶紧带着两名道童,跑去前院的大殿中。 拈香点烛后,几人对着彩塑华美的神像,一通舞蹈礼拜、唱诵不止。 宋通观看多时,待他们礼拜后走出大殿,就再对两名道童说道:“两位先生怎么称呼?” 两名道童听了,连称“不敢当”。 高个子的道童先说道:“回军使,我是王玉成,今年十七岁。因家中贫困,早几年就来道观修行了。” 矮个子的道童随后说道:“我是周可达,今年十五岁。和王师兄情况仿佛,只是去年才到了道观。” 宋通点头说道:“好!你们也仍然留下,做些辅助事宜。玉成可做工头,可达就做仓丁。总之,都要为火器营的事务效力就是了。” 两名道童相顾对视一眼,立即躬身拱手施礼:“宋军使,我们干脆还俗了!” 宋通转头看向郑德淳,让他来做决定。 郑德淳慨叹一声:“别说你们,我也一起还俗了!” 毕竟在道观中待了几年,也身入道门清修多时,王玉成和周可达听了,心中也生出感慨,不禁眼圈发红。 宋通鼓励着说道:“无论在道在俗,只要心怀诚挚、良善,就都是修行。” 郑德淳双手合掌,赞颂一声道号。 安排几人先行清理好院落,宋通就赶回节度使府。 见到侍立在大堂廊下的曹世宇,宋通询问得知,崔希逸正在内堂暂歇,就匆忙赶去禀报。 闻听宋通已经快速地安排好了所谓实验场所,崔希逸立即签署牒令,将太虚观暂时纳入军府直接管辖之内。 宋通再请求安排一些人手相助,再要二十余名兵士守护。崔希逸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也都一一同意。 通告完毕,宋通走回大堂时,被曹世宇悄悄拉住询问。 宋通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瞳,微笑着说道:“世宇,火器营初建,并不是人多就能快速做好的。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侍卫,他日必有建大功之时!” 曹世宇见暂时不能跟从宋通去到火器营,只得无奈地继续挺直腰身站好。 走向侧院的路中,孙诲正巧迎面走来。他略微施礼后询问道:“大使说欲要组建火器营,傔史既然主责,能否让孙四参与?” “不必。火器营研究的东西,不是你能够懂得的。待以后成功了,你或许有机会使用就是了。你只管做好迎来送往、接收书牒的小事就好!”宋通说着,就把懵懂的孙诲撇在一旁,径自离去。 到了侍卫的铺房,宋通再命人把陈晖从司仓处找来:“陈七兄,现调你去到太虚观火器营做司仓。” 陈晖大致听了宋通的讲述,倍觉惊讶:“宋军使,那样真的可以做出超强武械吗?” 宋通点点头,但是神色很是凝重:“这个武械做出来,希望不要杀伤太多性命。” 陈晖见他说得严肃,心知此事必成,立即应诺:“喏!陈某即可到任!” 宋通暗呼口气,调整了情绪后,再笑着说:“陈七兄,再请你去调查一下军府名籍。凉州城内各道观中,会炼丹配药的都单独记录在册。请他们去到太虚观内集中,但不可对外走漏消息,只说是为军伍配置金疮药。” “喏!”陈晖立即大声应道。 段晏正巧走来申报饲料用度,见到宋通、陈晖二人密探,就连忙走来询问道:“段某亦可效力!” 宋通不禁笑道:“段三兄,已对你讲说清楚了。” 想起身陷战阵可能遇到的随时危险,段晏不再凑热闹。他连忙拱手道别,小跑着去到前面院子的司仓署。 没几天,太虚观里就已经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了。 首先,是硝石的采取。现成已有一部分硝石,但出于未来使用量可能很大的因素,宋通还是命人去市场采买,或者到凉州城北的盐池附近,去收集硝石原料。 硫磺原料很多,但是要真正做成高效能的火药,就需要对其进行提纯。 太过复杂的辅助原料,由于时间紧迫而不容易获得,宋通就命人按照“水煮法”进行。 以三十斤硫磺粉末来计,在坩埚中加入五六碗清水。 随着蒸煮,坩埚内的水分消失。硫磺内的酸,也随之蒸发。坩埚的温度,也就达到了硫的熔点。 接着,将熔化的硫倒入大瓷盆中。因为硫磺的比重低于沉渣,而浮在上层。将其倒出后,就完成了高纯度硫磺提取。接下来,就是对硫磺的晾晒、干燥、研磨的过程,使其成为细小的颗粒状。 在制作的过程中,宋通对于把握硫磺的纯度这一关,还是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保密。 他不想这种技术,被广泛地迅速传播、应用,以免被敌方获得。那样的话,很容易引发军事力量的重新相当。 而且,即便是居心不良的人,甚至是戏耍的顽童了解,也很难保证不发生影响社会安全的事件。 硝石和提取难度较高的硫磺都已齐备,木炭的制造就显得很简单了。 木炭,在东市、西市的市场中,随意就可买来。但因为制造火药所需,宋通出于木炭品质的考虑,还是选择了松木木炭。 几天后,三样物品皆准备完毕。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制作出火药更为关键的一步——各种原料的精细化研磨。 这个工作,就是使用对应的容器,对硫磺、硝石、木炭,进行反复仔细地研磨。 在这个过程中,需要极为小心。除了因为要使得原料更加精纯以外,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不得见到左近有烟火。否则,极易引发这些原料,尤其是硫磺的燃烧。 郑德淳等通晓炼丹术的道士,以及王玉成、周可达等道童,使用各种孔目的箩筛,把各样原料按宋通的指示,认真地进行了研磨。 待全部按照宋通的要求,将几样原料研磨到位后,众人却并未觉得有什么欣喜,更别说惊喜了。 包括郑德淳、陈晖在内的一干人等,面对着院子中堆放的各样原料,虽然因为工作告一段落而欣慰,但也都更加疑惑。 陈晖这样普通百姓出身的人,自然是不很懂。他们的疑惑,也是正常的。 可郑德淳等炼丹道士出身的人,对于这些原料,也都不太在乎。 因为他们对于火药,已经有了一些基本了解。知道火药由这几样东西,以一定比例配好后,或燃烧冒烟。甚至不小心时,更还发生过把丹炉、丹鼎,炸塌、炸碎的事。也有炼丹道士为此受伤,甚至丢了性命。 但要搞明白燃烧冒烟,与炸塌、炸碎丹炉丹鼎,甚至炸伤人的不同原因,郑德淳等人绝对是做不到的。 郑德淳看着站在院子里兴高采烈的宋通,不禁笑问道:“宋军使,是要做爆竹竿吓人吗?” 第33章 首次试验 看着郑德淳笑嘻嘻地发问,宋通也不禁笑了起来。 爆竹,是古人传统的在新年的除夕、元旦交接的时候,举行的一种驱邪、求福的活动。 到了除夕夜,古人就在院子里点上一堆篝火。然后,他们把晾晒得干透了的竹竿,放在火堆里炙烤。 竹竿被烤得炸裂,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就是所谓“爆竹竿”。 后来,有人觉得这点响动过小。他就在竹竿中,塞入火药,从而引发烟火及更大的声响。随着好奇心的增大,以及火药制作技术的不断提高,鞭炮、烟花,也就应运而生了。 宋通并不回答郑德淳的话,只是命陈晖去请节度使崔希逸,到来太虚观这个临时试验场,说是要进行首次试验。 不久后,崔希逸带着侍卫、侍从们,兴冲冲地赶到。孙诲、曹世宇肯定是在场,就连段晏也忍不住好奇心,悄悄地跟随而来。 孙诲、曹世宇等人,看到院子中的各样物品,只觉得眼花缭乱。 宋通见礼之后,再带着郑重和神秘的表情,请求崔希逸将一干人等,尽皆屏退院外。 众人本来都是好奇,但见如此,各自的心中极为怏怏。但节度使发了话,谁敢不听。众人只得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子。 院中再无其他人等,宋通立刻开始。 见宋通神情严肃,崔希逸在一旁看着,也不觉感到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凑近宋通,低声说道:“宋六郎,我见过这个的。但不过是些黑烟、火花而已。” 崔希逸的疑虑,是对当时火药爆燃现象的轻视。按照历史发展来看,他的疑虑是有道理的。 历史记载,唐代末期,曾经有攻城的一方利用抛石机,把火药包投向敌方城门,从而焚毁城门的事。 后来的宋朝,经济和科学技术有了很大发展。对于火药的应用,也是丰富多彩起来。他们把小火药包绑在箭杆上点燃,利用火药燃烧后产生的反作用力,推动箭矢向敌方射出。这个已经有了现代火箭升空的基本原理。 另外,火箭、火球、火蒺藜等,也开始出现。 宋通知道,之所以唐朝,乃至是后世的火药效力不足。除了原料纯度的问题以外,再就因为配方比例的失当。 这些最终并没有形成汉华强大的武备,表面现象是因为攻击不够精准,威力不够大。但这里面最基础的原因,是火药原料的配比问题。 以古人当时的认知,即便是应用到军事上,这个配方制作出来的火药,当然也可以应用,但威力并不大。后世虽有调整,但比例仍然不够精确。 此时面对崔希逸的质疑,宋通笑而不答,仍是忙碌着手中的活计。 他先在是拿出自制的一架天平秤,放在院内的一张木桌上。通过调整悬挂着两个小秤盘的绳子,天平秤已然保持水平。 随后,他取出几十枚“开元通宝”铜钱,放在桌上。 开元通宝,取义为“开创新纪元”的主旨,是唐高祖李渊,在武德四年铸造、颁行天下的。 每枚铜钱直径八分,重二铢四累。一两为二十四铢,十枚铜钱的重量,就是一两。一千文铜钱,重六斤四两。 这种铜钱,一直延续使用下来。在李隆基的开元年间,由于商贸经济的发达,官府的铜钱不够使用,泛滥的假钱数量越来越多。 为了保证以这些铜钱做标准计量的准确度,宋通特意安排陈晖,从节度使府库,领来了纯正的开元通宝钱。 接着,他就开始了更加仔细地操作。 将几样早已研磨好的原料放在一旁,宋通就把十枚铜钱,放在天平左侧的秤盘中,再把瓷盆中的硫磺,用竹子做成的小勺,逐渐放入右侧的秤盘。 天平达到了平衡后,他将秤盘中的硫磺放入一个新瓷盆中待用,就接着用同样的办法,开始操作硝石和木炭的计量。 崔希逸见宋通的神情越来越郑重,自己也就觉得有一份紧张,升起于心头。 宋通取出一些放入一个小陶碗中,再从旁边的小木箱中取出一张浸过油的麻纸。 崔希逸看着宋通熟练地操作,兴致大发地低声问:“宋六郎,都做好了么?” “呵呵,还缺少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宋通笑看着他,就从腰间的牛皮行军袋中,取出一根短线。他将这根短线放在油纸包内,再拿起一块绢布,把小药包紧紧地裹在其内,最后再用细绳将其捆好。 看着宋通手中的这个小药包,崔希逸笑问道:“宋六郎,这个怎么使用,有何威力?” 宋通左右看了看,就走到院子的角落。受到来人的惊吓,一群麻雀“扑啦”一声,从竹丛间飞走。 麻雀飞走,院子里的那株老榆树上的几只乌鸦,似乎也觉察出异常情况。它们立刻振翅“呱呱”地叫着,从枝条上跃起,飞向院外。 站在院外等待的众人,许久未听到院内的动静。此时仰头看到飞出来的几只乌鸦,众人不禁对院内可能发生的情况,纷纷猜测起来。 新时代的人,对于乌鸦多认为是凶鸟。但在唐代,却对它抱有很多好感。 除了有“乌鸦反哺”的典故,可以作为孝道的宣传之外。对于乌鸦的鸣叫声,古人也因认为其间含义甚多,而多有研究。 段晏仰头看着乌鸦飞过,不禁笑道:“成了!” 曹世宇却撇嘴道:“未成!” 虽然不太敢招惹神情总是阴冷的胡族兵士曹世宇,但出于对自己的信心,段晏还是对身旁的陈晖说道:“常言道——乌鸦发出咙咙之声,是宣告喜事;嗒嗒之声,代表无恙;喳喳之声,表明有急事;啅啅之声,示意财旺。我听着,应该是咙咙与嗒嗒之间。” 第34章 空自耗费财物 段晏低声说着,陈晖还未搭言,一边的郑德淳和王玉成、周可达,都已开心起来,连连称是。 那边的孙诲,只是不屑地摇头。曹世宇也嘟囔着说道:“分明是喳喳之声,哪有其它声调?” 郑德淳立即不悦,低声与他争辩起来。 院外的人等得着急,院内的宋通,已经把几根碧绿的毛竹竿,聚拢到了一起。他再把那个小药包,用细绳绑在这丛竹竿上。 请崔希逸退出很远,宋通从丹炉灶间,取来一根燃烧了半截的木条。走到竹丛旁,他伸手将木条前端的炭火,凑近小药包外露的那根短线。 短线立即冒出青烟,宋通连忙退回到崔希逸的身旁静看。 见宋通神色凛然,崔希逸再看着竹丛中的那股青烟,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也提到了嗓子眼,感到紧张万分。 院外的人争执得正在着急,猛然间听到院中发出“砰”的一声。这声过后,院子里重新归于沉寂。 众人不明所以,但因为崔希逸已经事先严令不得进入,只好继续等待。 众人正在叽叽喳喳如同麻雀一般地争论着,已听到院中传来“嗵嗵”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已经逐渐来到院门口。 孙诲、曹世宇等人探头看去,正是崔希逸从院内走了出来。 见到节度使面沉似水,众人心里都明白了:院里不知忙碌了许久的什么,但没有得到他的认可。 崔希逸走到院外,只对孙诲等人低喝一声:“回军府!”说罢,他接过曹世宇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 孙诲、曹世宇等人连忙举起节度使旗幡,行走在前引导着。 段晏和陈晖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地摇了摇头后,跟行在后。 郑德淳等人躬身施礼,送行了崔希逸一行远去,再彼此看了看。 心情不佳,郑德淳师徒,连带请来的那些道长、道士们,都是垂头丧气。 众人迈步进院,都一起进到大殿中,对着神像叩拜,祝祷接下来的工作,可以获得成功,可以获得节度使的满意。 郑德淳等人从大殿中出来,再进到后院,不禁愕然。 只见宋通挥舞着横刀,对着院子角落中的那丛翠竹,正在奋力劈砍。 竹竿、竹枝、竹叶,被他舞得仿佛一团银光般的刀影,飞去了四处。 看着疯癫一般的宋通,再看着满院子的狼藉,郑德淳哀叹一声。担心被此时的宋通伤到,他不敢近前,只得远远地喊着:“宋军使,宋傔史,宋六郎!不要发一时之怒,更要从长计议方可!” 宋通只如没有听到,仍是一边口中怒吼,一边乱砍着竹丛。 另外的道士们,也都进来后院,见到此景,不禁都是心灰意懒。 听着身旁道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要各自返回道观的话,郑德淳更加心急。 毕竟,他担任这个河西赤水军火器营兵马副使的职衔,还只有十几二十日。他不仅官瘾没有过足,就是薪俸也还没领到。 更何况,如果此时撤摊,他连安身之处都没有——这所太虚观,已经暂时被赤水军征用了。现在,他又已不是道士身份。如果做回道士,他要再去节度使府申领度牒,那样就需要重新考试后才可以。 想起诸般,郑德淳不禁大喝一声:“宋六郎!我有好主见了!” 听到他这一声大吼,宋通也就止住了疯狂的举止。 将横刀刀尖立在地上,他呆愣地站着,看着面前的那丛竹子。 许久,他长叹一声,把横刀插回刀鞘内,再转过身来。 看着院子里的众位道士,宋通感慨不已,躬身拱手施了一礼:“各位道长,宋某不才,令各位辛苦白费。” 道士们见他神智恢复,也都纷纷还礼。 随后,宋通再看向郑德淳:“德淳兄有何高见?” 郑德淳大声说道:“火药看似无用,但可以绑在箭杆上,射入敌方的仓囤!焚尽了他们的粮秣,还怎么能够与我们对敌呢?!” 心中暗赞他的机智,宋通点点头:“德淳兄请细说。” 郑德淳随即让王玉成和周可达,将其他道士安排到前院暂且休息。 然后,他走近宋通低声说道:“药物中,还有松香等易燃物。古来也有火箭发射,但并没有多大作用。我们现在把火药与松香等易燃物捆扎在一起,用箭矢射出,” 不待他说完,宋通就称赞道:“德淳兄,你将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能够实践火箭威力的人!但要火药准确引爆,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改日到郊外试验!” 郑德淳听得茫然,但总还听明白“第一人”的称赞,也就觉得开心非常。 但是,当他再看着一院子的狼藉,不禁又是摇头叹气:“宋军使,接下来如何?” “德淳兄先带着众位道长继续制作火药,宋某,哎,”宋通慨叹一声后,接着说道,“我回去向节帅再申明火箭的事。” 郑德淳连忙提示道:“宋六郎莫忘了是德淳提起的。” “嗯,成功后,德淳兄就立下大功!”宋通说着,走到后院的院门处。打开院门,他探头看看,见四处没有熟识的面孔,就快步走去节度使府。 见宋通连前院都不敢走,又还从后院门走得样子匆忙而萎靡。郑德淳感慨之余,暗自咬牙:必要将火箭造好! 随后,他站在院内大吼一声:“玉成、可达,诸位道兄,我等继续!” 节度使府内,崔希逸下马后,将缰绳丢给一旁侍立的孙诲,就气呼呼地迈步走向内堂。 到了内堂后,孙诲已经跟行了过来。 给崔希逸倒了一杯水,他低声说道:“宋傔史或许过于心急,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但做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什,原本也是空自耗费财物。” 崔希逸正在心烦,听了孙诲的话后,不禁低喝一声:“即如柴薪掉落水中,再是无用,也只好尽力相救。你去司户处,给陈晖一百贯缗钱,令他带去,带去,哎,” 他固然为已经有许多缗钱打了水漂而心疼,但还是接着说道:“带去太虚观!” 孙诲听了一愣,连忙劝说道:“大使,既已如此,不如放手。也有许多兵士在那里侍卫,更是让众人看了笑话一般。” “快去!”崔希逸烦躁不已,拍案喝道。 第35章 疑兵之计 孙诲不敢再说,连忙躬身施礼后,快步走去前院。 路上,倍觉失宠的他,心里哀叹道:我伴节帅多年,几如忘年交,更还像是父子一般。不用说也可大致猜到,节帅与李氏,想要把崔三娘静怡许配给我,只是未下决心。 可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个宋通。这家伙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立刻得到了节帅的欢喜。哎,令俺气恼不已! 虽然怨恨崔希逸仍旧支持白费力气的宋通,但孙诲转而也是暗笑:这样也好!一旦节帅省悟,必会对宋通更加恼恨!到那时,节帅一定会让那个家伙,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说不定,把他发到西域去戍守,也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孙诲虽然心中还是哀怨,但也加快了脚步。 望着孙诲远去的背影,崔希逸暗自摇头:原本倒也没怎么觉得此人不堪,怎么现今看他如此不识大体、心胸狭隘! “父亲。”一声低低的声音传来,身穿橘黄色外裙的崔静怡,悄步来到崔希逸的身边。 看到心爱的女儿,崔希逸原本沉黯的脸上,立即现出笑意。但内堂虽然较为清静,毕竟还算是公务之地。 他眼中笑意满满,却带着嗔责的语气说道:“怡儿,怎好总来公务之处!” 崔静怡为父亲倒了一杯水后,笑着说道:“我本来在后宅诵经,但听闻父亲归来不悦,就想着前来略作宽慰。” 崔希逸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崔静怡即便知道父亲心爱自己,但也没觉得父亲往日有这般开心。她带着诧异的神情问道:“听说宋傔史做什么火药失利,父亲极为恼怒。怎么此时还如此大笑?” 崔希逸看了一下屋门外,再笑眯眯地看着崔静怡低声说道:“哪里是失败!是极为成功!” 崔静怡听了,似乎也觉得心中有大石块落地。 她稍微思忖片刻,就坐在崔希逸身边,称赞着说道:“看来,父亲是和宋傔史,共同做了一个疑兵之计。可是这样的话,宋傔史就会被众人讥笑。如此说来,这人并不争功炫耀,谦恭至极。” “嗯。”崔希逸听着女儿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是赞赏。 说着,他就将在太虚观中亲眼见到的骇人场景,说了出来。 宋通点燃药捻,崔希逸不久就先是看到青烟从竹丛中冒出。再就是一声闷响,随即就是一团火光迸射。 随着这个爆炸的声响,以及这团火光,就如有什么突然降临的大力神,将那几竿翠竹撕裂、震碎。 枝叶纷飞间,认为是神灵下凡的崔希逸震骇不已,连连合掌向天祝祷。 稍后,他看向带着淡定微笑神情的宋通时,心里就逐渐明白了:这个样貌英武、眼神清亮的年轻人,果然有好手段!他的实验,成功了! 再看着角落里这丛狼藉不堪的竹子,崔希逸再双手合十着说道:“我佛慈悲!希望不要造成过多杀伤!” 宋通见崔希逸眼角有悲悯的泪光现出,连忙劝说道:“以暴制暴,有时候也是难免的事。” 见崔希逸仍然呆立,宋通再接着说道:“大使不要过份担忧。宋某还有其它计议,作为辅助。定可降低双方的杀伤!” 崔希逸看看宋通,连连点头,以示赞许。 宋通见他神色缓和,就低声说道:“人多嘴杂,也要提防敌方奸细。此物虽然制作成功,但先不必张扬。” 崔希逸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也想到这样会让宋通,承担风言风语的压力,因此一时难以决定。 宋通倒很坦然淡定,只说这是众人合力的功业,自然应该由众人分享。况且,此事的确是机密,需要格外严守。——宋通后来挥刀劈砍乱竹,也就是有意破坏现场,不令他人发觉试验成功的讯息。 崔希逸听了,除了更加钦赞他以外,也就同意下来。 说到这里,崔希逸也是对宋通赞不绝口。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只见崔静怡呆呆地听着,已经入神。 女儿虽然只有十六岁,是掌上明珠。但这是在疼爱她的父母,眼中、心中的感受。 大唐女子,相较其它朝代而言,的确获得的尊重很多。比如在婚姻问题上,父母的刻板少了很多。但即便如此,女子正常的婚龄,也是从十三四岁(较少)开始,大致在二十出头(偏多)的年纪。 崔静怡也已十六岁,当然对男女之情是知晓的了。 学识满腹、武功超群,崔希逸能做到封疆大吏,就说明已是人中龙凤一般才智过人。此时他想起崔静怡刚才对宋通真心的赞美,又已察觉到她此时的异样,也就暗暗猜到:宝贝女儿前来安慰自己,肯定是真心。但她同时,还带着对宋通的一份关心。 非如此,一向知礼乖巧、聪慧精明的崔静怡,何以有这样的神态? 但这些情意,毕竟都还是操之过急的事。崔希逸轻咳一声后说道:“静怡,你母亲这几日动了心火。时常焦躁不安,今日如何?” 被父亲提示后,崔静怡的游思转回现实。脸上微红过后,她低声回道:“今日还是那般,已请了医者来看。但母亲见了汤药,只觉更加焦烦。” 崔希逸慨叹一声,连声说道:“我再去命人去找医者来!你且回去后宅休歇。” 崔静怡站起身来,略微揖礼后说着“我回去抄经,为母亲祝祷”,就走回了后宅。 崔希逸见女儿转回,心中既有对宋通的称赞,又有对女儿的关爱,再就是对于妻子李氏病情的焦虑。 正在此时,孙诲已匆匆走来回复:“已经安排妥当,陈晖与几个兵士,将缗钱装入牛车中,载去太虚观了。” 崔希逸仍然沉浸在思虑之中,一时没有回话。 孙诲又觉得遭遇了冷落,但走也不敢,站在那里,只有更加尴尬。 崔希逸想了一下,叹气说道:“拙妻小恙,仍然未愈。你去找医者来,再予以诊治。” 孙诲拱手后转身离去,心中又是不满:李氏夫人不过是因为今年秋季,天热干燥而起了心火,却令我脚不沾地般忙碌。 孙诲去寻医者来,崔希逸也觉得坐立不安,就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心情烦躁中,他抬头看去庭院,稍有宽慰。 再记起宋通那天吟诵的几句词作,崔希逸不禁踱步出屋,站在院中寻看。 天高气爽,秋风吹过。他口中不禁喃喃念道:“深秋庭院初凉,近重阳。篱畔一枝金菊、露微黄。鲈脍韵,橙薤品,酒新香。我是升平闲客、醉何妨。” “大使!宋某见礼!” 崔希逸正在出神,宋通已经走到身边。 第36章 冰饮与天雷场 对他点点头,崔希逸心中生出喜爱之情。拉着宋通的胳膊,他称赞着说道:“宋六郎文武兼备,正是英雄年少!” 说着,他和宋通一起回到内堂坐定。 虽然得到崔希逸赞许,但宋通却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沉。 宋通谨慎问过之后,崔希逸也就说了妻子的病况。 然后,他苦笑着说道:“我们来到这边,本就对这里的干燥天气不适应。今年秋季,又是较往年为热。别说拙妻有内火,就连我也未免。” 宋通听了,不禁微笑着说道:“医者医术精湛,却对夫人的病情用药过急。” 崔希逸“哦”了一声,转头看向他:“莫非宋六郎也懂得医术吗?” 宋通笑着点头,随即起身跑去前面院落的侍卫处,命人前去太虚观,取来几斤硝石。 然后,他再找来一个可容两斤水的敞口陶罐,装上水后跑去内堂。 将大陶罐放在桌案上,宋通请崔希逸告知后宅的婢女,榨出一斤左右的葡萄汁,装在陶瓶中端来。 这边葡萄汁榨好装入陶瓶,由一名婢女端来内堂桌上。那边,已有一名侍卫将挤进硝石送来。 闲人各自退去,宋通将陶瓶置于敞口陶罐的水里,再将白色的硝石徐徐放入水中。 崔希逸搞不清宋通想要做什么,就瞪大眼睛,站在旁边观看。 一边放入硝石,宋通一边不时微微晃动小陶瓶。不久,他笑着说道:“大使,可以了。请婢女将这瓶冰葡萄汁,送去后宅给夫人喝下。” 崔希逸疑惑地伸手来拿这个陶瓶,才一触到又不禁缩手回去。许久,他惊讶地问道:“怎么会这么凉?” 说完,他再小心地拿住陶瓶晃了晃。陶瓶里,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很显然,这瓶葡萄汁已经成为半结冰的状态了。 “不要耽搁了。”宋通笑着说道。 崔希逸连忙喊来婢女,命她将陶瓶赶紧送进后宅。不多时,婢女跑回来笑着回道:“夫人觉得这瓶冰饮可口,命婢子前来询问宋六郎,是否还可以再做一些,与众人分尝?” 宋通立刻笑着回答:“可告知夫人,此事简易,就请取来榨汁即可。” 不多时,石榴汁、苹果汁、梨子汁、西瓜汁等陆续端来。崔希逸不禁哈哈大笑道:“我们是要做冰饮生意么?” 随后,他端起宋通倒入杯中的西瓜汁冰饮,喝下后连声大赞。 正在这时,孙诲已经带着一名医者匆匆赶来。站在阶下,他拱手报道:“大使,医者已经请来。” 崔希逸笑着回复:“不必了。”说着,他招手让医者和孙诲进来,请他们各自饮了一杯西瓜汁冰饮。 医者致谢后饮下,再开心地说道:“好畅快!夫人饮下这个冰饮,定可消火矣!某四处寻找未得,原来大使这里还有去年的存冰么?” 崔希逸笑而不答,医者稍作片刻后,再由孙诲送出。 宋通忙碌过后,再对崔希逸说道:“大使,那火药已成。我再稍加改良,即可使用。但是如果大量生产的话,太虚观就已经不太合适了。” 崔希逸转头问道:“那么,以宋六郎之见,在哪里制作为宜?” “凉州东北面,荒漠较多,人烟稀少。我带一些道士和兵士,就到那里设立一个工场。大使再派人封锁周边道路,严禁有人进出!” 崔希逸当然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应该极为保密才可,立刻表示同意。 随后,他再询问道:“宋六郎,你所说的超强威力之武械,就是那个你说的什么火药包么?” 宋通笑了笑,神色随即严肃起来。许久,他缓缓地说道:“火药包当然威力巨大,但并不适合流动速度迅速的战况。我另有武械将要做出。但希望,敌方尽可能识趣。” 亲眼见识了那个小火药包的威力,崔希逸再听宋通说另有威力大的武械后,又是双手合十祝祷几句。 接下来,宋通就开始带着陈晖、郑德淳等人,骑马出去凉州城。几人巡看许久,选定了五十里之外的一处荒滩。 这里外围有些湖沼,荒草、红柳也是茂密。但深入后,就逐渐是草木稀疏的盐碱地了。 陈晖骑在马上,眺看了四周后,赞同道:“这里人迹罕至,外围又有草木遮挡。而中间地带倒是平坦,也是利于安札营栅。” 郑德淳略有疑问:“需要搭建火灶,所需砖石何来?另外,还要有大量木材等物方可。”说着,他环顾四周后,再接着说道,“这里,外围的草木既然做了遮挡,内里却是无所需材料可用。” 宋通心中暗自慨叹:这里的荒漠化,正是唐、宋以后,才更加严重的。唐初中期,即便是再往北去,也还是有些稠密人烟。但不过数十年,就因为战争,以及过度采集、砍伐树木,使得这里的人烟,越来越少了。 想着,他缓缓说道:“不必在这里砍伐草木。所需一切材料,都从凉州运来。”说完,他看看北面的荒漠,再看看东南面的凉州城,接着说道,“明年开春,我们还要在这里种植新的树苗,改善这里的地貌。” 郑德淳不禁笑道:“只听说过采伐无人看顾的林木,谁还会跑到这里植树?” 陈晖也对宋通的话,表示了不解。 宋通也知道,现在与他们讲说环保及生态保护、风沙治理的问题,那还是很难让他们理解的。但他还是认真地说道:“人们都是需用甚急,树木长得却是缓慢。如果只是一味砍伐,不多时,我们就都身处眼前这样的环境之中了。” 郑德淳与陈晖能欧大致理解,也就不再多言。 回去节度使府,宋通再与崔希逸密议后,以“雷霆之怒”为名的制造火器的计划,随即在那片被命名为“天雷场”的地点,悄然开始运作。 天雷场的雷霆之怒计划,只有一些道士及百十名汉人士兵参与。他们扎好营地后,再于四周挖掘出一道宽阔的深沟,以与外界隔离。 天雷场的外围,是崔希逸派来的严防有人进出的戍卫兵士。 一时间,天雷场内的工作,热火朝天地进行;天雷场外的守卫,是戒备森严的武士们看护。 世上本来没有能够瞒得住人的事。 雷霆之怒的计划,极为保密。兵将的调动与安置,也就在严密、谨慎的同时,更是频繁。 而且砖石、木料等装在牛车里,也是源源不断地运去。 这么大的动静,想要不被人关注,的确是不可能的事。 第37章 看得明白 孙诲、曹世宇、段晏等人,由于职位不高,倒也不敢过多询问内情。但是,凉州城内各署衙,各级官吏们的疑惑,就需要崔希逸本人,亲自予以解释了。 崔希逸面对来自各级官员的询问,都是微笑着回答:那里不过是制造弓弩的新工场,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物什。 众官员半信半疑,但身为节度使的崔希逸不再多说,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多问。 接待这些来人的问询,毕竟有些棘手。崔希逸又本是诚信之人,说这些谎话已是觉得为难。 好在凭借自己的官位,能够避免一些深究,崔希逸倒还是暗自庆幸。 这天上午,宋通从天雷场返回,向崔希逸汇报生产进度。 两人才叙说不久,崔希逸就接到了报道:回纥部落首领、赤水军都督伏地南,前来拜访! 心知伏地南此时前来,必与天雷场的事情相关。崔希逸只好无奈地站起来,准备出迎。 看着崔希逸为难的样子,宋通笑着说道:“伏地南不过是虚名的都督,大使不必远迎。我与伏地南倒也相识,等他问及此事,我可以代大使回答几句。” 崔希逸听了心中略有宽慰,随即命人将伏地南迎进大堂。 站在大堂处,崔希逸和宋通望见伏地南带着几名侍卫,大步穿过仪门走来。 宋通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前去。他拱手施礼道:“都督前来,宋某见礼了。” 伏地南连忙站住脚步,躬身还礼后说道:“宋军使切莫多礼!莫提什么官衔,就是你‘和诸番大使’的名头在,我也不敢坦然接受你的致礼。” 两人说笑着,一起迈步向大堂走去。伏地南不禁问道:“可斡朵利呢?难道他也去了那个什么天雷场了么?” 宋通见他直接引入话题,也就回道:“可斡被我派去西域,寻找棉花种子带回。至于天雷场的事,我们进入大堂后详谈。” 说着,伏地南已经看到崔希逸正在步下台阶,就连忙紧走几步,躬身施礼:“崔大使,切莫太过客气!伏地南有礼了。” 崔希逸伸手扶起他,笑着说道:“许久未见伏地南都督,快请进。”说着,他拉起伏地南的手臂,并肩走入大堂内。 宋通跟随而入,却见孙诲站在一旁呆立。 “孙四兄,安排人送来一些水果。”宋通笑着说完,径自走入大堂内。 见到宋通的状态,自觉被当做奴从使用的孙诲,当然觉得羞惭。一旁侍立的曹世宇见到,已是忍俊不禁。 孙诲看到更觉羞恼,想着自己等级低而被宋通指使,曹世宇等人却远低于自己的职衔,而可以使唤一下。 孙诲就低喝道:“没听到宋傔史的话么,快去取来!” 曹世宇看他一眼,仍旧持枪静立,口中漠然地说道:“我就是因为番值随意移动,而被从长安流转到这里的。孙副史之命,恕在下不敢听从。” 见曹世宇以番值期间的严令为由,拒绝了自己的指使,孙诲再是气恼也终究无奈,只得“哼”了一声,迈着大步离去。 曹世宇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暗自嗤笑。 大堂内,几人落座之后,先有侍从送来水饮。 伏地南将自己本部的情况,比如羊只牛马,储存的预备冬季作为饲料的苜蓿草,管辖田亩中的收获,现在部族中的人员数量等情况,逐一向崔希逸作了汇报。 称赞伏地南做事负责认真以后,崔希逸表示已有专人进行了造册。他对此也仔细地查看过了,并就各册中的分门别类的记载,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伏地南赞叹崔希逸仔细之余,也再解释道:并非作假,而是因为对于部分账目的记录、转抄,负责人员一时疏忽,记错了册页,而造成了失误。对于这几人,也都做了不同的惩戒。 听到这里,宋通暗自想道:应该对书卷、册页的使用,进行改良了。 唐末以前,人们所谓的看书,其实不是新时代那样的一侧钉好,然后翻看另一侧的书页。此时的书,其实还是以卷,或卷轴的形式存在的。 比如抄写一部经。因为古人是从右向左书写,因此写完后就是从左至右地卷起来,成一个筒状。看的时候,右手打开左手移动卷筒,逐渐展开整部经卷。 而所谓册,也并不是新时代的册子,而是记载着不同信息的单页纸张。唐末,册页又出现了较为进步的各种折装方式,以便记载更多内容和保存。 正式的钉装书,或者线装书,是在明代才开始正式出现的。 想到这里,宋通立刻说道:“大使,我去去就来。”说着,他快步走去前院的司户署。 找了几页废旧的记录纸张,宋通将它们整齐地摞在一起后,再找来针线。然后,他将它们的右侧,用线连接了一起。 他拿着这本与后世相当,后世人理解的真正的书册,快步走回大堂。 崔希逸正与伏地南继续说着,见到宋通拿来一本薄册,不禁诧异道:“这是什么?” 宋通将册子递给崔希逸,再开心地说道:“大使,这样装订起来,不是更节省储存空间,便于拿放、移动吗?” 的确。古人在家中设立的书架,都是一卷卷的纸筒。这些书卷,简略的,就直接以卷筒的形式;精致的,就以卷、轴、缥、带的形式,进行存放、记录,以免错乱。 所谓读书破万卷、学富五车等词汇,描写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毫无疑问,这种形式肯定是占用的空间太多,也不易保管——稍有不注意,这些书卷筒就会散乱,使得想要寻找某卷筒的人,为此苦恼不已。 再者,每逢官员升贬而需要挪动这些书卷筒时,又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或者将它们逐一展平,再仔细压好;或者就直接放入箱囊中。 但这样做,都是既费了力气,又使得书卷筒极易损坏。 崔希逸随意翻看着手中的书册,不久也就明白了。他拍了一下大腿说道:“此事极易,但多少年来,人们都是按照旧习,没有过多去考虑这个所谓的小事。” 对于汉人的书卷、书册并不感兴趣,但伏地南见崔希逸高兴非常,也就对宋通一边微笑着,一边竖起大拇指称赞。 孙诲领着二人,端来一些甜瓜、葡萄等水果。放在桌案上后,崔希逸随即将手中的书册递给他:“孙副史,看得明白么?” 第38章 好不公平 孙诲拿着这本薄薄的书册,翻看了几下后,也就明白过来。 他拱手对崔希逸说道:“大使真是英明智慧!这改动虽小,但益处却极大!以后看书、查册,就更为方便了!” 崔希逸笑着摆摆手,再笑着手指宋通:“莫要谬赞某,是宋六郎的好主见!” 孙诲立刻觉得尴尬,但自觉已经不得下台,只好转向宋通。他略微拱手,有气无力地说:“宋傔史好本领,孙某只有钦佩不已。” 宋通还礼后还没说话,那边崔希逸对孙诲,当着来客的这个疲倦姿态,已是不悦。 崔希逸沉着脸对孙诲说道:“好了,你去前院各署,告知他们先进行部分书册的改订。逐渐予以适应后,某自会向朝廷举荐此法。” 孙诲只得手中捏着这本薄册,施礼后退出大堂。 迈过高门槛走到廊下,他站在门前的平台上,望去前面的仪门,心中又是感慨、气恼自己,受到冷落、役使的不平遭遇一番。 正要继续走下台阶,他再于不觉间听到曹世宇的低声讥笑。 瞥了一眼曹世宇,孙诲恨恨地低声说:“你这胡人,能懂得这个么?”说着,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书册。 曹世宇身体站立不动,嘴上却淡漠地说道:“某虽然眼睛看不懂,但是耳朵却听到了。而且,呵呵,曹某心里也知道副史的难堪。” 孙诲听了,心中更加羞恼。但崔希逸已有吩咐,而且曹世宇正在番值,孙诲也不敢过多与他争执。 只好对他愤恨地“哼”了一声,孙诲快步走下台阶。心中有事,走得慌张,他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踏了个空。 险些跌倒,孙诲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稳。心中再是一阵慌乱,稍微平复后,他转头看去高台阶上的曹世宇。 这次,曹世宇的脸上倒是并未现出嘲笑,而是只把灰蓝色眼瞳里冷淡的眼神,投了过来。 见他的这眼神里似乎含着怜悯,孙诲暗叹一声,只好带着大红脸,快步离开。 大堂内,伏地南叙说了部落内的情况后,就干脆地将话锋转向天雷场的事。 崔希逸面对伏地南提出的疑惑,只得略作敷衍:“那里主要制造一些规格较大的马槊、弩箭,以及盔甲盾牌等物。说来也都是寻常,但因数量较多,在城内或者近处制造,会对周边百姓生活有影响,因此放在了人烟稀少处。” 伏地南摇头大笑道:“哈哈,大使莫要对伏地南隐瞒。都知道赤水军单独设立了火器营,那里整日烟火不断,即便是制造盔甲等物,也未必需要如此繁忙。况且,这么大数量的制造,赤水军似乎也用不到。” “再者,”伏地南说着,转头看向宋通,“火器营是由宋六兄弟这样的英才亲自兼任,可见天雷场那里所做器物之重要。” 崔希逸一时不好回答,宋通连忙接过话来:“都督,那里如大使所说,的确是制造一些寻常武械。若说重要,这批武械倒也肯定比往日制作的那些,因为有了许多好材料而更为精良。” 伏地南饶有兴味地听着,但见宋通的神色逐渐严肃。 “再凶悍的武械,也比不过兄的情谊。只要诸族和乐,要这些武械又有何用?”宋通脸上的微笑逐渐退去,眼神中现出一丝凌厉。 “但若遇有侵袭、叛乱等事,这些武械自可发挥应有的作用,令对方遭遇灭顶之灾。”宋通缓缓地说道。 伏地南听罢,没有再多说什么。宋通的话里,除了略作解释和安慰之外,更充满了对诸族和乐的期待,以及若有意外发生的严厉警诫。 伏地南不再说话,崔希逸接过话来说道:“都督一向亲睦诸族,堪称表率。现在,北面的突厥人不敢南下来侵袭。但是南面的吐蕃,虽与我们保持着平静,却是不可不防。都督的属众,在祁连山各山口,也都有一些兵士,应该提示他们还是要保持警惕。” 崔希逸把话题转向吐蕃人,伏地南也就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警诫的同时,留有颜面。 略微欠身致谢,伏地南说道:“大使尽管放心,伏地南一定会严令部众,听从大使的吩咐。至于吐蕃人,哼!他们西出和阗,北越祁连,虽说是侵袭大唐,但也杀伤了不少我们回纥人!我不会对他们客气的!” “这就好!”崔希逸笑着说道。 孙诲那边安排已毕,再走回回禀。崔希逸随即吩咐道:“孙副史,你去命人安排一下,等下我们一起和伏地南都督宴饮。” 伏地南客气几句也就答应下来,孙诲只好再小跑着去安排。心想此次虽然又是跑腿,但毕竟可以参与宴饮,他的心情因此好了许多。 经过廊下的曹世宇身边,孙诲不免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也多有自豪。 曹世宇只似没有见到,口中低声嘟囔着:“副史快去操忙,以免大使、都督,以及傔史,等得焦急。” 这是在揶揄自己是副史了。孙诲再气恼地“哼”了一声,就赶紧去通告厨房的庖厨,准备酒肉。 伏地南与崔希逸,再继续着对于吐蕃的话题。 他提到,通过部下的回馈,吐蕃兵将在祁连山一带的活动,除了正常的巡逻之外,并没有增兵或者北来的迹象。总体来看,目前唐蕃双方的局势,很平稳。 崔希逸也就叮嘱几句,即便处于和平状态,也要多加小心。 正说话间,孙诲走来通告,说是已在内堂摆好了酒席,请众人赴宴。 崔希逸起身邀请,伏地南道谢后跟随前往。他一边走着,一边突然想起来问道:“宋傔史,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二人,近来如何?我刚才进入大堂,似乎只见到曹世宇在侍卫。” 宋通不便多说,只提及阿史那博恒因为有特别安排,暂时去到白亭戍堡戍守了一段时间。近几天,节度使府已将调令递去白亭戍堡,召他回来。或许,这一两日,他也就回来了。 既然伏地南惦记,宋通再要孙诲将曹世宇唤来,一起参与酒宴。 孙诲暗恨道:我忙碌许久,曹世宇只是傻站着,却也能吃用酒肉,好不公平! 既然宋通已然说出,伏地南又还在近旁,孙诲不敢争辩,只好去把曹世宇找来。 曹世宇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脸上笑开了花。 迅速跑去侍卫处换下了甲衣,他穿着白色军袍,再匆匆赶来,与满脸不悦的孙诲一起,穿过大堂,走入后院。 第39章 说话人 内堂侧边的一间宽大的房间,已经摆好了主次两张桌案,二十来张木椅环绕四周。 崔希逸与伏地南坐在主桌,再招呼众人各自落座。孙诲见宋通被崔希逸邀至主桌,也就凑近前来。 宋通回头看到那些侍卫聚在一起,就对伏地南说道:“都督,你与大使只管欢聚,宋某在旁边照顾其他客人。”说着,他拱手施礼后,去到旁边的次桌。 伏地南见状,想要拦阻还没张口,崔希逸已经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来,孙副史,你帮着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也都聚在一起。我们今日不分长幼尊卑,只管开怀畅饮!” 孙诲好容易才争得与崔希逸及贵宾同席的机会,却顷刻间化为乌有。只好脸上带着不自然地笑容站起来,他和曹世宇等人一起,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重新落座,众人彼此相聚无间,心情都是大好。孙诲坐在伏地南身边,不停祝酒。而伏地南的眼神,却总是看向随时招呼那些侍卫们吃喝的宋通。 崔希逸察觉伏地南的异样,不禁笑道:“都督尽管吃用,宋傔史自会照顾好你的伴从。” 伏地南大笑道:“宋傔史待人真挚,已经因此将可斡朵利从我身边抢走。我是怕他再又因此抢走几人!” 众人听了,都是开怀大笑。孙诲立刻想要去献殷勤,却被伏地南的那些侍卫,先入为主地与宋通交好,而未予理会。 曹世宇见到孙诲的尴尬神色,就低声笑着说道:“各有天命,不必强求。” 孙诲刚想呵斥曹世宇的妄语,却见他神色很是严肃。暗想他说得也是有理,孙诲只好不再多说,自顾闷头饮酒。 场面很是欢愉,伏地南也是开心,就频频举杯向崔希逸祝酒,称赞他既有大将的威严,更有儒士的雅量,才能与上下级官吏,以及辖制的诸族关系融洽。 伏地南举杯称颂道:“大使堪称汉人中最令人尊敬的儒将!” 崔希逸谦和几句,与他一起饮尽各自的杯中酒。 伏地南夸赞,一向温文尔雅的崔希逸,却也并未太多谦辞,这是有原因的。 崔希逸年轻时,就已跻身名士之列。后来做了郑州刺史,已是从三品的大员。在任期间,他兼管着漕运到洛阳、长安的粮米。“运七百万石,省陆运之佣四十万贯”,这就意味着,在他的管辖中,漕运一直顺畅,减少了许多相对破费财力更多的陆运。 足以证明洁身自好的崔希逸,并非只是自命清高之人,更还有对具体事务,开展战略规划及管理落实的天赋。 前任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卸任回京,早已尽显才干的崔希逸,立即被皇帝李隆基看中,派来接任了这个职务。 到达河西后,由于牛仙客将各方面治理得很有秩序之余,却也因为过于邀宠向长安进献粮帛,而使得凉州显得有些困顿疲敝。 此时,崔希逸面对伏地南的赞许,只是以微笑回应。一旁的孙诲见崔希逸太过谦虚,就接连说道:“都督所言非虚。大使不仅文雅风流,对于武功,以及寻常政务,也都是尽心竭力。这才使得河西维持着繁荣、富饶。” 原本与孙诲打过几次交道,伏地南对这个做事有些急躁的人,虽然不是很喜欢。但因为他毕竟是崔希逸身边的人,伏地南也就只好勉强支应。 认同了孙诲的话,伏地南再又感慨地说:“就连吐蕃人,都交口称赞大使,可见大使声名远播!” 这句赞美说出,在场的人不禁同时鼓掌大赞。 崔希逸连连拱手,向众人道谢不止。 想到自己过来河西任职后的业绩,崔希逸的心中,除了一份谦虚之外,更有许多豪气生出。 来到凉州赴任,崔希逸尽力安顿日常事务后,更还设定了与吐蕃保持长期安好的策略。 这样,河西地区既可以快速恢复,被牛仙客大肆聚敛带来的疲态。又可以从外在安定和平的环境,对此予以保障。 恰巧,此时戍守在凉州南境的吐蕃大将,是身居大相职位,为人也很坦诚的乞力徐。 崔希逸与乞力徐书信来往数次之后,提出拆除边界的木栅,各自戍堡后移,令双方在边境耕种、放牧的百姓,能够安心农牧。 乞力徐虽然动心,但还是显得很犹豫,回信说:崔常侍(崔希逸散官职衔,以此表达尊敬)为人忠厚,人尽皆知。您出言肯定是真诚,我也相信您会恪守诚信。但长安城内的贵人们,却未必与您的想法一致。万一有人暗地里进献谗言,唐军突袭我方。我本人必会受到吐蕃赞普的,将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崔希逸面对乞力徐的犹豫,再次表示出了真诚的态度。他派孙诲到达蕃方军营,与乞力徐一起盟誓,约定双方互不相攻。 乞力徐慨然应允,与崔希逸派来担任军使的孙诲,杀死了一只白狗,以证明各自的真诚誓言。 想到这里,崔希逸觉得近来孙诲的状态似乎有些低落,就对他笑着称赞道:“孙副史做事得力,一向助我很多。” 众人见崔希逸开口,就都相继向孙诲祝酒。 得到众人的称赞,几杯酒进肚后,孙诲不禁有些飘飘然。 “孙某亲眼见证,祁连山各山口之间,唐蕃双方的兵士接到各自的牒令后,欢呼声立即震动山谷,流云为之停遏!”孙诲脸红脖子粗地说着。 看到孙诲此时的状态,崔希逸心中也生出怜悯:此人最喜得到赞美,哪怕他自己也知道是虚赞,也还是开心不已的。尤其,最近因为宋通的到来,令他觉得遭受了冷遇。此时但有一点夸赞,他就难以控制情绪了。 果然,曹世宇似乎真诚,但暗含着调侃问道:“副史,那流云去了哪里?” 孙诲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就一边继续连声说着,一边更还手舞足蹈起来:“不几日,山谷间就不见刀枪剑戟的森森寒光。刚才世宇兄弟发问,呵呵,我现在来告诉你,那流云,全都化为了山谷间的羊只,在草原、河滩间走动!这些,都已通过报状(即邸报,新时代报纸的前身形式),递去了长安!陛下也为此称赞不已!” “好!”众人听他说得精彩,不禁鼓掌叫好。 曹世宇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道:“孙四兄讲得极为精彩,说得极尽美妙!曹某在长安的大慈恩寺游玩时,听僧人的僧讲,我是听不懂。但是听说话人(近似新时代的说书)的俗讲,却很喜爱。孙四兄的讲说,已是和说话人不相上下!” 孙诲听到曹世宇的话,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但随即,孙诲就看到宋通等人,用诧异的眼神在看着他。 第40章 鼓舞 随即,孙诲就醒悟过来:曹世宇是在讥讽自己,与身份低微的说话人一样! 孙诲当即大怒,站起身来呵斥道:“曹世宇!你竟敢侮辱官长!” 曹世宇一脸惊愕的表情,看着额上青筋暴跳的孙诲:“孙四兄,你怎么脸色转换如此之快?曹某说错话了么?” 孙诲气恼不已,右手伸向腰间的横刀。宋通连忙起身按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劝说道:“曹世宇一介胡人,不懂许多规矩。孙兄却不一样,须知道此时是众人欢聚,此地是节度使内堂!” 孙诲听了,再看向崔希逸与伏地南。崔希逸沉着脸低头不语,而伏地南故作若无其事状,自顾饮酒。 在场的人,见到此时情形尴尬,也都低着头不说话了。 孙诲恨恨地抽回右手,低喝一声:“曹世宇,你须记住身份高低不同!”说罢,他恨恨地坐回椅中。 曹世宇还想解释,被宋通以眼神示意。凑近他,宋通低声说道:“你出言不思考吗?” 曹世宇低头想了一会儿,暗自叹气。 场面稍有沉闷,却有一名侍卫匆匆赶来。他走近宋通,低声说道:“阿史那博恒已经返回。” 宋通立刻大喜,随即向崔希逸低声请示,是否可以让阿史那博恒参与酒宴。得到他的同意,宋通随即命侍卫将阿史那博恒叫到内堂来。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阿史那博恒,迈着大步走来。 一进门,他立即向崔希逸行礼。随后,伏地南大笑着说道:“是我带你出来长安,莫非是这里不好么?” 阿史那博恒见伏地南调侃,连忙再拱手施礼道谢。再向宋通施礼过后,他就坐在旁边。 曹世宇对阿史那博恒微笑一下,心下也是欢悦起来。见场面还是沉闷,他就起身对众人拱拱手,笑着说道:“曹某胡人,本也不在意许多。我见许多官贵,在宴饮时也多有舞剑、啸歌。这些不仅不是羞耻的事,更还被称为雅事。” 自古,就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典故。曹世宇所言,的确非虚。 宋通暗赞曹世宇的机敏,连连发声附和。孙诲此时情绪冷静,也自觉刚才做得有些过火,就不再说什么。 崔希逸和伏地南,都对曹世宇连连点头,微笑着看着他。 曹世宇走到墙角,拿过一面小鼓,笑道:“谁可击鼓?曹某可为众人献舞!” 宋通立即拿过这面小军鼓,说道:“某来为世宇助兴!” 两人约定了节奏,曹世宇自行微笑着,走去酒宴前的空地中。 宋通左手重击左侧鼓面,右手连续轻拍右侧鼓面。鼓声响起,静立的曹世宇随即起舞。 舞蹈间,他昂首伸臂、提膝踢腿,姿态颇为舒展。 稍后,宋通击鼓的节奏开始加快,而曹世宇的动作也迅疾起来。 他双臂展开,左脚立于原地,右膝提起。随着鼓点,他右腿略微摆动,左脚在原地转圜。 众人于节奏激烈的鼓声中,只见曹世宇在原地旋转的身形,不断加快。 周而复始的转圜中,众人不禁同时鼓起掌来:“世宇舞得好‘胡旋’!” 胡旋舞,据称是来自西域昭武九姓诸国之一的康国。 《汉书》记载的昭武九姓,最早是居于河西走廊的张掖附近月支人。也是游牧民族的他们,被匈奴人连续欺压、击败,就不断向西迁徙。 到了葱岭附近,他们得到了安居之地。《新唐书》中记载,以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等九姓,定为昭武九姓诸国。他们再受到西面的宗教影响,自称粟特人。 虽然分为九国——甚至还有更多小国的说法,但他们彼此风俗相近、习性大致相仿。 热情奔放、头脑精明的他们,不仅是经商的天才,更还有乐舞的天赋。 曹世宇作为粟特人,当然对于胡旋舞也是熟知。他脸上带着微笑,自信地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不时博得在场人的大声喝彩,甚至呼哨。 宋通眼睛看着曹世宇的舞蹈,脸上带着微笑,双手不停地击鼓。 粟特人的舞蹈,分为健舞(可简单理解为刚劲欢快)有柘枝、剑器、胡旋、胡腾等;软舞(可简单理解为柔婉舒缓)有绿腰、苏和香、屈柘、团圆旋等。 这里面,广为人知的就是胡旋舞。这种以立于一块三尺方圆的锦毯,双手持着彩带,做原地不停旋转舞姿的舞蹈,之所以能够如此着名,主要是因为安禄山,以及李隆基的宠妃杨玉环都擅长此舞。 宋通耳中是鼓声,眼前是曹世宇旋转不止的舞姿,原本也是开心。但不知怎么,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史书中记载的,安禄山为讨好李隆基与杨贵妃,献胡旋舞的场面之中。 曹世宇肯定是身材矫健的年轻人,而非身材臃肿的安禄山。但这一样的舞姿,还是令宋通逐渐生出躁烦。 当时,他一枪刺去安禄山,却只刺死了史思明。 如何再延续计划,杀死安禄山,阻止他发动的叛乱。宋通虽然已有计划,但因为暂时不能实施,或者说暂时不能立即杀死安禄山,而一直觉得不安。 此时再见到以同样舞姿,欢快地跳跃着着的曹世宇,宋通心中感到不悦。 一时出神,他手中的击鼓节奏有些缓慢,立刻被舞蹈着的曹世宇发觉。 随之放缓动作,曹世宇的身形,也不再是令众人眼花缭乱的样子,而是再又清晰起来。 宋通右手在鼓面上“啪”的一声,做最后一击。曹世宇立即收住身形,原地昂首站定。 众人纷纷报以掌声,就是刚才羞恼不已的孙诲,此时也真诚地喝起彩来。 曹世宇得意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再拱手道谢后,回到座位。 崔希逸端起酒杯,遥祝道:“世宇,来,喝一杯!” 立刻觉得受宠若惊,曹世宇急忙站起身来,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欣赏了鼓、舞,伏地南也称赞了宋通的击鼓,再笑问阿史那博恒:“阿史那,你刚才似乎一直发呆,也是看世宇的舞蹈造成的吗?” 阿史那博恒拱手施礼回道:“不是!” 听了他这话,众人都是一愣。即便众人都觉得阿史那博恒为人直率,但还是觉得他既然不喜欢这舞蹈,却还发愣,那就必是另有心事了。 伏地南也是微愣,随后再笑问道:“那么,阿史那兄弟是为何走神呢?” 第41章 和睦 见伏地南一再逼问,阿史那博恒只好带着抱歉的眼神,看了看曹世宇,再干脆地回应道:“我更喜欢鼓声!” 伏地南听了一愣,随即就都大笑起来。众人以为没有听清,都确认后,也是大笑不止。 这是因为,鼓,作为礼乐当然是必有的。但鼓更是军中令行禁止,以及冲锋陷阵时不可或缺的响器。 所以,作为行伍人,在场的人对于鼓声早已是听得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新奇。宋通击打的鼓,又不过是一面长二尺余、直径半尺左右的仪仗鼓。 即便宋通敲击得再好,这鼓的声音,也并不是很激烈高亢。 崔希逸左手捋着颔下胡须,右手端起酒杯,对阿史那博恒笑着说道:“世人都有各自喜爱的事物。以此看来,阿史那就是鼓的‘知音’了!这也说明,阿史那博恒的确是勇悍之人!” 阿史那博恒连忙端起面前的酒碗,恭敬地与崔希逸对饮。 酒宴中没有了紧张、压抑的气氛,众人尽情欢笑、畅饮。 眼见已然尽兴,伏地南见崔希逸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了,知道他冗事繁忙,不便再多打搅。 再与崔希逸对饮一杯之后,伏地南起身告辞。 崔希逸并不强行挽留,但却坚持要送他出城。随后,他再将孙诲唤到身边,低语了几句。孙诲连连承诺,先行走了出去。 伏地南推却不过,只好与崔希逸并肩走出军府,再一起上马后并辔而行。一干侍卫,陪在两人前后。 到了城门处,伏地南正要拱手道别,再被崔希逸邀请下马。 孙诲已经得到事先吩咐,找来了许多茱萸、菊花。 伏地南略有惊讶之后,也就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九日,是汉人传统的登高、祭祖、思亲、团聚的时节。 接过孙诲递来的茱萸,伏地南看着翠绿小枝叶之间的红色小果实,觉得甚为可爱,不禁摘下一粒尝了一口。 尝过之后,他皱眉说道:“有点苦涩。” “味道苦涩,但浸入酒中,却可以强身健体!”崔希逸大笑着说罢,示意他把茱萸插在腰间的皮带上。 接着,崔希逸接过孙诲递来的一朵菊花,亲手为伏地南插在耳边鬓角。 随后,他拉着伏地南的胳膊,一同顺着马道,登上城墙。 宋通等人也各自戴好茱萸和菊花,跟随着上到城头。 秋高气爽,众人极目四望。近前是广袤的原野、回环的河流;远处,是巍峨的祁连山。 崔希逸喃喃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伏地南大致知道,这首诗是号称王摩诘的大诗人王维,思念亲人所作。 此时听到崔希逸念及,伏地南也就懂得,崔希逸是在借这首诗,来表达欲要与他保持兄弟般情义的深意。 躬身施礼道谢后,伏地南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景致后,缓缓地说道:“回纥人在塞外大漠,被突厥人经常欺侮。我的父祖辈被大唐接纳,一直抱有感恩之情。即便是我父亲承宗遭遇谗害,也没有反叛。我的堂兄护述出手杀死王君毚,逃去了大漠,听说也因风露病死。这样想来,也都是悲剧。” 说着,他看向崔希逸,真诚地说道:“大使尽管放心,伏地南虽万死,也必会忠诚于大唐。” 崔希逸拉起他的手,点头称赞道:“识大体,方能保得一身、一族,甚至天下的安宁。都督所言极是,崔某亦是感激、感动。” 他们这边叙谈,宋通等人在左近,也是眺望远处。 见伏地南与崔希逸相谈甚欢,宋通也感慨地对阿史那博恒、曹世宇说道:“先太宗文皇帝常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这也是大唐一直以来,希望与诸族和睦相处的寄语。” 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对视一眼,连忙回道:“这话世人皆知,我等自幼就成为孤儿,也都是大唐养大的,当然会对大唐报恩!” 那边,伏地南与崔希逸叙谈过后,也就告辞。崔希逸再和他走到城下,将他一行人送出城外。 伏地南骑在马上,连连回身拱手道别;崔希逸还礼之余,不断挥手。 直到伏地南的身影转过一片树林,再也看不到了,崔希逸才回过身来。 宋通随即上前禀报,说是要赶回天雷场。崔希逸想了一下后,回复道:“也罢,你先赶回。我这里处理一些公务后,再去那边察看。” 宋通应诺后,牵过马匹来骑上。阿史那博恒不明所以,只要跟着去,却被阻止。 无奈之下,他只好和曹世宇目送宋通打马而去。 出城之后,宋通直奔东面的那片荒漠之地奔去。穿过林木之间,他不断接受明铺、暗铺兵士的查验后,已经临近了天雷场。 场地周边,不仅有兵士戍卫,更已经挖掘了五六丈宽、一丈多深的壕沟。 一道一丈多高的土墙,环绕着方圆数里的天雷场。土墙每隔几十步,就另外搭建一座木质烽楼,有兵士在上面警戒。 木栅组成的大门那里,高高地飘舞着一面大旗,上书“赤水军火器营”。旁边另有一面旗帜,书写着“天雷场”的字样。 宋通下马走到大门处,对守护在吊桥旁边的兵士出示了牒符后,牵着马匹走了过去。 进入场地,有兵士将马匹牵走,陈晖已经笑着跑了过来:“宋军使,已然成功!” 宋通立即大喜,跟着兴奋不已的陈晖,跑去场地一角的试验场所。 这是再有一道围墙的场地,里面的竖立着几块高大、宽厚的木板,作为标靶。 郑德淳师徒和一众道士们,就在这处核心场地的一排土屋中,紧锣密鼓地忙碌着。 陈晖一边拉着宋通向郑德淳等人处走去,一边笑着说道:“郑副使都已按照你吩咐的火药重量、装药方式,点燃后试验了多次。他说,效果和你描述的差不多!” “好!好!”宋通开心地回应着,快步走向郑德淳所在的小屋。 有人见到宋通赶来,立刻跑去通知。 郑德淳师徒,连带一众道士,就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走出土屋。他们的脸上满是黑色烟尘,身上的衣袍更是多有沙土,向宋通和陈晖靠拢了过来。 “辛苦诸位!都已经成功了吗?”宋通满面笑容地拱手说道。 郑德淳却沉着脸,冷冷地说道:“成功什么?怎么可能成功?!” 第42章 令敌方现出诚意 宋通见郑德淳脸上尽是不悦之色,猜测是试验并不顺利。可是,刚才陈晖却说已然成功。 想着奇怪,宋通转头看去陈晖,得到的也是他诧异的神情。 郑德淳此时也不再捉迷藏,径自说道:“你那个火药引线没有交给我等,箭矢上的火药试验,倒是成功了。但不知,射出去的效果。” 听到他的话,宋通也就放下心来:郑德淳这是在说玩笑话的。 随后,郑德淳等人引领着宋通,来到墙角处的一个土石结构的围栏处。 这是一个小型的,试验火器威力的场地。宋通站上这个围栏外面的台阶,向里面看去。 只见土石混合砌成的内墙面上,尽是大小不一得坑坑洼洼。很明显,这是因为受到极强冲击力,或者抛掷物的撞击造成的。 宋通看了一下,对眼前的这个状况,再推想当时引爆火器的情形,知道预想的火器威力,已经达成。 郑德淳在一旁说道:“那个火药引线的配比,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何制作。甚至,我们都见不到它们放在何处。现在你回来了,把火药引线安上,我们再看看最终结果如何。” 黑火药制作出来,由于使用的目的不同,也就分为几种引爆的敏感度。 因为目前的条件简陋,对于黑火药的保管,乃至未来的运输、安装,都未见得能够确保安全。因此,宋通就没有采取碰击型引爆,而是采取了以火药引线延时点爆的方式。 这样是为了在使用初期,避免可能造成的事故。 即便是郑德淳等人,对于火药的性能越来越了解。但是对于火药引线的制作,他们也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摸索。 “嗯,没有火药引线,箭矢上即便安装了火药,也因为不能控制引爆的时间,而变得毫无用处。”宋通笑着说道。 说着,他就走向自己单独居住的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无论他在与不在,门口都有日夜守护的执勤兵士,严防任何人进入。 走进小屋,宋通再反身关好房门。他将床榻上的被褥移开,再扳起一块木板,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小洞。 从里面取出一个小木匣,他打开盖子后,拿出来几根引线。 再把小木匣原样返回去,宋通将引线塞入腰间的皮质行军袋里后,把床榻恢复成了原样。 众人等待在外面,见到宋通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也都立即觉得兴奋异常——马上就要见证火器的成功与否了! 郑德淳立刻走回那排土屋的其中一间,取出一支大箭来。他的两个小徒弟,王王玉成和周可达,也快步跑向另一间土屋,去取火药包。 插入引线后,宋通把火药包捆扎在箭杆上。用手指试了一下长达两寸有余的箭簇,他感觉到闪着寒光的这枚铁刺,锐利非常。 陈晖已经取来一张硬弩,随后就坐在地上。他奋力用双脚蹬住弩弓,再用双手拉动弩弦,把弩弦挂在了弩机上。 宋通把装好手中的这支弩箭,轻轻地放在了弩臂中间的,箭矢凹槽道内。 在宋通的辅助下,陈晖调整好角度,对准了远处的那块厚木板,大声说道:“准备完毕!” 宋通接过郑德淳递来的一只燃烧着的木炭条,回应道:“立刻击发!” 说着,他把手中的木炭条,凑近了弩箭箭杆上的火药引线。 立刻,引线冒出来一团烟雾。随即,陈晖扣动弩机的弩牙。 只听“嘭”的一声弩弦响声过后,弩箭向几十步外的标靶,迅疾地飞了出去。 转眼间,弩箭已经到达那块厚木板。那枚两寸余长的铁刺箭簇,与厚木板钉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巨响,众人再看向那块厚木板,已然被炸得或开了一个大洞。 宋通等人立即跑过去,查看燃爆的效果。 这个大洞散发着焦糊的气味,已经有火苗和蓝色烟雾冒出。它周边的木板,也已是裂隙纵横。 “可。”宋通对这个结果,表示了满意。 王玉成、周可达连忙端来一盆水,将木板上的火焰扑灭。随着水雾泼去,木板不再燃烧,一团白色的水蒸气,四散开来。 现场稍微静默之后,想着多日的劳累,终于如愿获得成功,众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稍微冷静之后,郑德淳合掌说道:“不愿见到以这样的凶器多伤性命,但大唐应该可以藉此保得安定。” “真正的安定,还是需要各方的真诚。”宋通慨叹过后,补充着说道。 陈晖在一旁长呼口气,神情轻松地说道:“有这般威力,定可令敌方现出‘真诚’。” 宋通听了,只是默默地摇摇头,并未说话。 陈晖觉得他似乎还有什么没完全展示出来,刚要再问,却被他阻止了。 “好了。其它的暂且不提,我等一起把场内收拾、清理一下。大使今天要来察看,今晚会住在此处。”说着,宋通与众人开始洒扫清理这处院落。 等到最终都收拾完了以后,宋通再带着众人,前去标靶处。 在他的指令下,众人将一块长一丈有余的厚木板立于中间,其余同样大小的两块厚木板,分别钉牢在这块木板的两侧。 这样,一个几字形的空间就搭好了。宋通再命人将这几块木板上,刷上了白色石灰。 陈晖看着这个摆设,不禁笑问道:“这是要在其内宴饮,以避风沙所用吗?” 宋通哈哈大笑后,说道:“到时便知。” 众人见他又是保密不说,也就不再多问。正在此时,有兵士跑来报道:“军使,烽楼上的铺兵已经望到节度使的大旗!” 宋通立即与众人整理好衣袍,快步向大门处走去。 木栅大门已经打开,宋通走到大门处,也就不再向外走,只站在门口迎候。 夕阳的余晖洒满这片荒漠,入眼处尽是金色一片。 崔希逸远远地看到木栅门边,一身戎装、肃然静立的宋通,心中暗赞:真有古时名将风度。 再看了一下身边的侍卫、侍从,崔希逸的脸上又露出开心的笑容。 即将走到天雷场的壕沟边,隔墙站在高处的铺兵,随即向崔希逸行礼。 礼数周全,但兵士仍然保持着严谨,口中说道:“请大使下马步行进场!” 一边的孙诲连忙先跳下马,想快步走到崔希逸马前,帮他下来。但崔希逸摆摆手,自己已经下到地面。 随后,他看看众多卫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等皆在外围宿营。”说完,他就召唤着身边的几名亲近侍从,迈步走过吊桥。 孙诲呆看着崔希逸几人的背影,神情显得极为怅然。 见他久久呆站,曹世宇、阿史那博恒等人低声催促。 孙诲心中,满是受到冷遇的酸楚。可是既然不得进入,他只好牵着马匹,和众人一起,退到远处的兵营安歇去了。 站在大门处的宋通,看了一下崔希逸一行,就头也不抬地躬身施礼。等崔希逸等人进入后,他随即下达了封闭大门,早早地开始宵禁的命令。 崔希逸等人,在陈晖、郑德淳等人的引导下先行。待到将要进到试验场时,崔希逸不禁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宋通,准备要等他一下。 此时,身边的一名侍卫,小声地提示道:“大使,我等先进场中就好。” 第43章 对诸番的仁慈 崔希逸对身边的近侍笑了笑,还是等到宋通到来后,一起走入试验场地。 宋通施礼说道:“大使,这里的几间土屋已经清扫完毕。今夜,只有您和几位近侍住在这个小院中,我等皆在左近安歇。另外,饭食已经准备停当,是否现在用食?” 崔希逸很满意宋通做事的细心,称赞后再笑道:“我前来这里,最想见到的,就是试验的效果如何。” 宋通立即施礼,随即请崔希逸等人退在后面,以防试验发生意外。 接着他叫来陈晖,准备发放弩箭。 这次,宋通在弩箭的箭杆上捆扎的火药包,似乎比平时的要大许多。 旁人并未察觉,郑德淳走近前低声问道:“火药包是否做得过大?箭矢射出的距离,就会因此而减少。” 宋通脸上冷漠,只是轻声说道:“火药包大一些,威力自然更大。至于箭矢射出的距离,可以通过对弩弦略微绞紧而改善。” 说着,那边的陈晖再次坐在地上,用双脚蹬住弩弓,双手把弩弦拽到弩机上。 宋通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弩箭放在弩臂的箭道中。随后,他转身看看崔希逸等人。见他们都是带着略微害怕,但更多是期待的神情,宋通微笑一下,显得很有自信。 转回头,他接过郑德淳递来的一根木炭,伸手点燃了弩箭上的火药包引线。 “呲”的一声,引线立即冒出青烟。宋通低喝一声:“放!” 陈晖右手扣动弩牙,弩弦响动声中,弩箭带着一股烟雾,飞向那个白色厚木板围成的几字形空间。 到达后,弩箭箭簇才触碰到厚木板,立刻发生了爆炸。“轰”的一声响过,烟火随即显现出来。 郑德淳因为进行了多次试验,耳力敏感。他觉得与往次试验不同的是,这次的燃爆声中,似乎夹杂着“啾啾”,以及“噼里啪啦”的,锐物破空的声响。 担心是火药纯度不够造成的这个声音,郑德淳正要迅速上前查看,被宋通制止了。 宋通自行跑过去,用一块厚毡垫扑熄了燃爆的烟火。随后,他再朝向崔希逸,远远地施了一礼。 崔希逸见状,立刻拔腿就向宋通走去。他身边的几个侍卫中,有一人也快步伴行着跟去。 郑德淳等人事先得到禁止前去的吩咐,只好站在原地,带着焦急与期待的心情,耐心等候。 赶过去后,崔希逸眼见与弩箭发生触碰的那块木板,已经被炸出一个大洞。洞口周边,也已被燃爆得黢黑。 他看过之后,连声称赞道:“好!宋六郎好本领!” 他身边的那名侍卫眼见此状,白皙的脸庞上尽是惊骇的神色。 宋通再引导着崔希逸,走到这三块木板近前,仔细查看。 挨个辨认之后,崔希逸激动得胡须也是微微颤抖,口中不断地诵念佛号。 那名侍卫也逐次走过几块木板,也就看清:被刷上白色石灰的厚木板上,有许多碎铁片,已经深深地刺进了其中。 稍微了解一些的人,也能够懂得:宋通在此次的试验中,在火药包里掺杂了碎铁片。 可想而知,如果这支弩箭是射向敌方,将会造成左近十余尺内的人员,不是被炸伤,就是被这些铁屑刺死、刺伤。 稍后,崔希逸回过神来,对着宋通频频点头:“宋六郎,我大致明白了。依次为基础,还可以制造出近似的武械。” 宋通“嗯”了一声,但是脸上神情很是严肃:“希望能够尽快解决。” 崔希逸正要回应,那名侍卫却眼中含泪,不禁脱口而出:“世间本已太多杀伐,却又造出这样的凶器!既然有这样大的威力,无论良善还是奸恶之人,都必会予以制造。如此下去,郎朗乾坤之中,还能有安定之日吗?” 这名侍卫不开口,宋通也早已心知此人是谁。站在大门处迎候时,他已然再次嗅到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香氛气息了。 略微扫视之下,宋通就见到崔静怡秀脸粉嫩,目光如水。虽然她身上套着明光铠甲,不能展现婀娜身姿。但也正因此,使她更有一份军容严整之中,暗含着的别样妩媚。 此时崔静怡一时隐忍不住,率先开口而显露出了身份。宋通暂且不敢回言,连忙低头静立。 崔希逸拦阻不得,只好走近低声呵斥:“怡儿,你只说前来观看,就当玩耍一番,怎好胡乱出言?!” 贸然在“未曾谋面”的宋通面前开口,崔静怡也觉得有些失当。但她说出那几句话,肯定也是心中着急,否则也绝不会如此。 此时既然身份暴露,崔静怡也只好转过身去,背对宋通而立。 见崔希逸有些恼怒,宋通连忙出言安慰:“三娘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崔希逸慨叹后,再说道:“宋六郎,日后无论大功得成与否,都要谨慎这类武械的使用。” 宋通施礼回道:“这是必然。但大使也应清楚,南面吐蕃,北面突厥,甚至更还有暗中异动的部族,如羌、粟特、回纥、黠戛斯、契丹、高丽等,甚至,” 说到这里,宋通不禁长叹一声:“就连远在汪洋大海之中的倭国,也将会逐渐对汉华产生不轨邪念。” 崔希逸开始听得还很严肃,但听到此时还如蒙昧初开的倭国,也可能会对大唐造成威迫,不禁笑了:“番邦小国,又是隔开大海,怎能害我大唐?” 宋通苦笑着摇摇头,看向东边已经黯淡下来的晚霞。随后,他再带着气愤说道:“来日,对于汉华最大最近的威胁,只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漠北蛮族,一个是东瀛海盗。” “那又怎样?大唐仁政泽布,可令蛮夷受到教化;更还猛将如云,可令蛮夷胆寒。”崔希逸不禁笑着说道,“或许有些小纠纷,但大唐定会得胜可知!” 宋通畅想未来的“历史”,不禁觉得心中酸楚。 看看崔希逸,再看看背身而立的崔静怡,宋通慨然说道:“正因为汉华仁慈,诸番才以为可欺。一根细小的引线,可以燃爆威力巨大的火药。小纠纷,同样可以造成大恶果。即如漠北,哪个蛮族不是最先只是跑来和汉华贸易,甚至是乞求的?后来却又如何?” 崔希逸听了,心中愤慨升起。崔静怡自幼读书明理,此时也不再说什么。 “未来,若汉华只想凭借纯粹的仁慈面对诸番,得到的只能是,”宋通说到这里,因为心情激动而稍作停顿。 第44章 乌朵 随后,宋通长呼口气再接着说道:“男丁遭受杀戮、奴役,妇人被奸淫凌辱,幼儿从小受到异族欺哄。那样,汉华何存?” 听到宋通的话,崔希逸和崔静怡,都不禁感到身体发出寒颤。 的确。以往的历史中,这样的惨状也是多见之于史书。更何况,现今的大唐,与北面的突厥、南面的吐蕃,不过是总体平静了数年而已。 对于外族的侵略,汉华若是掀开华丽锦袍,里面尽是斑斑血泪与伤痕。 这样的伤痛与凌辱,任人就不会坦然接受,否则早已亡国灭种。远的有周天子驱逐蛮夷,秦朝、汉朝与蛮族的抗争。但因诸多原因,还是发生了长达数百年的,五胡乱中华的惨烈状况。 隋唐以降,先是隋文帝、隋炀帝打击蛮族,再就是太宗皇帝剿平突厥。非如此,汉华仍是血流漂杵、哀嚎遍野的惨状。 崔希逸犹豫片刻,就疑惑地问道:“大唐威武,蛮族虽然猖獗一时,但必不会肆意许久。” 宋通点头称是后,再说道:“即便如此,国运与百姓必是遭受劫难。我梦里见到惨状许多,醒来后心道若不遏制蛮族,必为现实。又口占几句诗,请大使来听。” 说罢,他先描述了梦里所见,其实是史书中真实记载的:凉州失陷,旌节不通长安。吐蕃阻断河西,称霸凉州的情形。 随后,他诵道:“吐蕃恶行将会如此——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说汉语。” 看了一下崔希逸,宋通叹道:“更不止于此。吐蕃占据河西,为了愚弄人民,自然会让百姓学习蛮族文化。岂不是河水倒流,历史倒退了吗?” 崔希逸立即大惊失色,一时不能回话。 宋通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崔希逸父女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百姓们站在凉州城内的街边,眼巴巴地期待长安能够发兵,前来解救人民于水火的凄惨状况。 崔静怡暗自抹泪,低声说道:“这是沦陷人民的苦语了。”说罢,她看向崔希逸,“若不警惕,恐必为现实。” 宋通点头附和,还要继续说下去,被悲伤不已的崔希逸阻止了:“崔某知道宋六郎的语义,是说不可少有疏忽,以免国运和人民遭受困厄。” 宋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各自慨伤。 许久,崔静怡忍不住背着身问道:“可是,若大唐拥有这些武械,就不会贪心无止吗?” 宋通暗自苦笑:从古至未来,汉华哪有以武力主动欺侮别国的现象? “不会!”宋通坚定地回答道,“汉华文明就是期待、致力于天下大同。即便是个别权贵想要作恶,也因为民心向背而不会长久!” 崔希逸还在沉吟,崔静怡已经转过身来。 宋通看她一眼,再转向崔希逸说道:“天下大同的愿望虽然遥远,但不可因为困扰而停止求索。宋某以为,待诸邦诸族,不仅要有仁慈,还要令蛮夷懂得尊重!” 崔静怡清澈的眼神,盯看着宋通。听得有理,她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连连点头称是。 女儿的神态有些出神,作为父亲的崔希逸,站在一盘难免觉得尴尬。 他轻咳一声,那两个年轻人也都醒悟过来。崔静怡低下头,快步走回。 没走几步,她又转回头,带着义愤和期许说道:“武械威力,还可再强!” 说罢,她就小跑着回到那几个侍从身边——其实都是女作男装的侍女。 宋通略微致礼,不便追看。崔希逸稍微停顿一下,再问道:“嗯,怡儿说得可行吗?” 宋通听罢,立刻回答:“可行!对于火药威力的控制,我很自信。加大装药量,加强投送的器具即可。” “比如呢?”崔希逸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 “弩箭,可以换成投石机。装药量,以及,”宋通说着,再看了一眼崔希逸,“火药包里的那些铁屑,可以按比例多放一些。” “嗯。”崔希逸回应一声,想了一下再问道,“攻击城砦,可以用到投石机。但若是野外交战,投石机一时安放不及时,却又如何?” “极为简易!”宋通不禁笑了起来,“蕃人以‘乌朵’抛石,我们也可以借鉴使用。” 由来已久,吐蕃人在草原放牧牛羊的时候,为了不使牲畜乱跑,就以石块进行拦阻或驱赶。 近处的可以随手捡起石子抛掷,但是远的又怎么办呢? 他们就用牛筋与、皮条、麻线等,混在一起搓成皮绳,中间是较宽的布带。 需要驱赶牲畜时,蕃人牧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放在皮绳中间的布带里。然后,他们就用手捏住皮绳的两端,在头顶回旋。 待辨认好方向、距离后,他们就松开其中的一根皮绳。这根皮绳脱离手指的控制而甩开,中间布带内的石子,就带着惯性迅疾地,飞去想要驱赶的牲畜那里了。 大自然中,石块的数量,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蕃人长此以往,就形成了一项既简单又实用的技能。男女老少,人人皆会。这个抛石方法,就是他们口称的“乌朵”。 后来,这些百姓或者奴仆,被征召进入军队参与征战。这项技能,自然也就被带入军中,具备了实战的功能。 听宋通提到乌朵,崔希逸叹口气说道:“是啊,这些蕃人自小就使用乌朵驱赶牛羊,习练得很是娴熟。” 随后,他再摇摇头,苦笑一下接着说道:“这样一来,与唐军对战时,他们就以乌朵这种既廉价又有效的武器,发动进攻。” 进入了军队的技能,当然会得到更好的训练、提高。乌朵,这种以惯性进行抛石的方法,既简易,又不用很大力气。但是抛石的距离,却可以达到很远。 史书记载,蕃人在与唐军对垒时,除了施放弓箭以外,就是兵士们大量使用乌朵,对唐军进行远程打击。 石块虽然不会像箭矢那样,使得被击中者立即致残、致命。但这些石块,带着迅猛强劲的惯性,如雨点一般冲来。被砸得头破血流、战阵散乱,那也是可想而知的。 宋通随口附和着崔希逸的话,两人边走边交谈。 走回郑德淳等人身边,崔希逸看到崔静怡等“侍从”已经进去了土屋中,也是暗自发笑:怡儿虽说伶俐,但平日里也很乖巧。今天非要跟来旁观武械的效果,除了好奇心之外,恐怕就因为这个宋通了。 男女之情的萌发,像是春芽破土一般不可阻挠。既然爱女已经动了心思,崔希逸虽然觉得尚且不妥,但也对此无能为力。 郑德淳见崔希逸沉默,以为是试验效果不好,就小心地拱手问道:“大使,是武械的威力不够吗?” 崔希逸被问及,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你等自去察看一下,看看是否达到了你们的预期。” 郑德淳等人虽然看到崔希逸神色温和,但也还是不放心,就都快步向标靶处走去。 陈晖正要迈步,却被崔希逸拦住问道:“你知道蕃人的乌朵吗?会那样抛石吗?” 陈晖稍微一愣,随即记起来来到凉州以后,同袍们提及与蕃人作战时的情景。 同袍们说过蕃人会在距离很远处,就开始用皮绳来抛石攻击。 “嗯,听说过。对于抛石,那几乎是人人皆会的。”陈晖并不知道崔希逸发问的意图,只好老实回答,“但要像那般挥动皮绳,从而江石块抛出更远,某还要多加练习方可。” 崔希逸点点头,不再作声。陈晖见状,施了一礼后,忍耐不住地立刻跑去标靶处察看。 稍后,崔希逸转头看向宋通:“火药本就危险,要一众对此并不熟悉的兵士去拿放、抛掷,已经需要格外小心了。若是再用乌朵那样的皮绳抛掷,虽然精熟者可以掷得很远,但或许生疏者发生的意外,就更加多了。” 见宋通不断点头,崔希逸继续说道:“攻击敌方未果,先是炸伤了自己人。伤亡无端增加,战阵必是大乱。岂不是徒增险厄?!” 第45章 易于使用的火器 听着崔希逸的疑虑,宋通不禁说道:“大使顾虑,的确是对的。”话虽如此,但他的脸上,还是带着自信的微笑。 崔希逸还想再问,郑德淳等人也已查看完毕,纷纷走回。 陈晖心有余悸地对宋通说道:“我看懂了,那几块厚木板上钉满了铁屑,大多深入其内。这样的力道,若是打击在人,以及战马的身上,即便穿戴着铠甲,也是抵挡不住的。” 宋通长呼口气说道:“非如此,敌方岂能畏惧?” 说话间,前来送饭食的兵士,已经走到试验场的门口。因为严令不得随意进入,他们只好站在门口大声通报。 宋通带着陈晖快步走去,将饭食接过来后,送到给崔希逸整理好的一间土屋中。 随后,宋通示意众人都退出试验场,说今晚这里只有崔希逸及其侍从们居住。 郑德淳与陈晖等人相继退出,宋通却被崔希逸以还有要事相商为由,留了下来。 旁边崔静怡的那间土屋中,走来一名“侍从”,取走了一些饭食。 随后,崔希逸的这间土屋内,就只剩下了他和宋通二人。 屋内已经点起数盏油灯,照见几张胡床(现代的“马扎”),以及一张摆着胡饼、羊肉、酱菜,以及一陶罐酒浆的小桌案。 崔希逸坐在一张胡床上,笑着邀请宋通坐在对面。 拿起来陶罐,他亲自为宋通面前的陶碗中倒满了酒,再微笑着说道:“宋六郎,今天是九月初九日,既是更高思亲的时节,亦是你的诞辰日。” 宋通这才猛然间记起,穿越过来后,今生的生日就是今天。 连忙举起酒碗,他向崔希逸连连致谢:“感谢大使记得微末宋某的小事。” “宋六郎还要客气!”崔希逸故作嗔责地说道,“你做出这些武械,堪称伟业!若要真能据此实现你的愿望,那就更是不得了的奇功!” 说着,他和宋通饮尽了各自碗中的酒。 两人就一边吃喝着,一边说笑。 崔希逸问及宋通的家乡故事,得到了他不断地慨叹。 很小,母亲因为疾病而早故,宋通被父亲一手抚养大。他本想长大后报偿父亲的养育之恩,但可惜天不遂人愿,父亲也因为劳累过度而身死。随后,他就在归州当地入了团兵,再经选拔后,转去了长安的禁卫军。 说罢,宋通慨叹一声:“父母早亡,极为悲恸。我幸好年龄将大,得以入了团丁。否则,哎,必是衣食无着。” 崔希逸听着宋通的话,也是暗自神伤,不断安慰道:“好在军伍中可以管得衣食。” 宋通称是后,接着说道:“一饮一啄,一丝一缕,皆是大唐百姓所赐。因此,我立誓必要将未能饱尝父母恩情的遗憾,转为对大唐万民的回报。” “如此甚好!懂得感恩,做得正事!”崔希逸称赞后,再与宋通对饮了一碗酒。 稍后,他又略带疑惑地问道:“宋六郎身世如此,却又从哪里得到这许多学识?” 宋通听了,暗自发笑。 唐代,尤其是在此时的开元盛世之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即便有些局部战斗,而迅速地以唐兵胜多败少的战绩而结束了。 而且,这些小规模的战斗,基本发生在距离帝国腹地,较为遥远的边境地区。 境内的百姓们征召入伍,自然也是服从帝国律令的必须。但更多的,还是安定地生活在各自居处的乡里。 生活稳定,相对过得也是富足。 史书记载,开元年间,粮食丰产青州齐州等地区,出现了斗米五个缗钱的价格。总体来说,也大致是十几个到二十余个缗钱之间。 这里面,不排除有记载者歌功颂德、夸大其词的可能。而且,随着晴旱雨雹和虫害等天灾,粮食,以及它带动的其它物品的价格,也会随之起伏波动。 但若想到境内安宁已久,此时的大唐物价相对较低,也应该是事实。 生活好一些,精神需求就多一些。各州各县,也都有州学、县学,可以接纳不同层次的学生。 可是即便如此,寻常百姓若是想要“读书破万卷”,也仍是奢望。 日常劳作赚得一些余粮余钱,还要有很多派处。再者,并无学习的良好氛围,若想凭借学业而出人头地,那仍是极低概率的事。 可是穿越过来的宋通,却因为头脑中被存储了大量信息,而显得“无所不知”。 面对崔希逸的疑惑,宋通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再就认真地拱手说道:“大使,我家中虽然贫困,某倒也时常去到左近的道观、寺庙,去和道士、僧侣求教一些。所以,” 说着,宋通挠挠头后接着说道:“若是寻常学识,倒也算是丰富。可是要去科考,某既无兴趣,也自觉未必得中,只好就来到军伍中了。” “嗯,都很好,都很好。”崔希逸听罢,不仅没有对宋通看不起,反而因为他如此聪敏而更加开心。因此,他不停地微笑称赞。 两人相谈甚欢,继续边吃边闲聊着。崔希逸又记起试验后,与宋通的交谈似乎并未完成。 他喝了一口酒,再问道:“宋六郎,某说乌朵不适合唐军使用,你原本提议,后来却也没有反对,所为何故?是更变了主见,还是另有他法?” 宋通点点头,看着崔希逸说道:“乌朵的使用,固然简易。可是若要大多来自农耕区的唐兵来操作,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的练习。” 崔希逸也说的确如此后,再询问是否还有别的好办法。 宋通神色淡定地说:“有。那个物什,叫作手雷。” “手雷?”崔希逸听了,又是疑惑。他放下手中的酒碗, 手榴弹、手雷,是新时代的士兵,必要配备、使用的武器。 手榴弹,就是前端是内里暗藏着火药,外面是金属弹壳;后端是一根中空的木质手柄,里面有火绳等物。拉拽火绳后,可以引爆前端的火药,再进而使得弹壳迸裂,以杀伤敌方; 手雷,核心是火药,外面布满了钢柱。以拉环引爆火药后,钢珠四溅,以杀伤敌方。 “我也是于近来的一场梦境中,想到了此物。现在,某就说与大使。”宋通先是找个借口,再就说了一下这两样武器的大致情况。 见崔希逸听得懵懂,宋通再找来一张纸,拿起毛笔略微画了一个简略示意图。 第46章 攻心攻城 崔希逸听得许久,再见到宋通的图画,不禁愕然道:“你是要兵士们攥着这些物什,抛向敌方吗?” 宋通连忙摇头,表示不必如此。 崔希逸这才放下心来,连声说道:“我佛!你刚才好像是说要拿在手里,拉下什么引线后再掷出去的。如果这两个物什的威力,如你所说那样。岂不是令兵士当即就吓得,吓得,” 崔希逸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宋通也已懂得他没有说完的话:想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是可以令敌方粉身碎骨的。恐怕这些唐朝士兵,首先就会觉得这东西随时可能会爆炸在自己手中,而因为这恐惧吓尿了自己的裤子。 手榴弹、手雷的操作,需要兵士了解原理后的反复练习,才可以进行实弹投掷。 现在大唐的兵士,别说不懂得这些物理、化学的原理,就是军中的那些胡族士兵,更是从小放羊长大,哪里认得几个汉字? 因此,对于士兵的基础知识教育,说多了只会人让他们晚上睡觉更香甜——因为都听晕了头。 宋通见崔希逸稍微安心,就再解释道:“照着手雷的模样,做出一些。然后,再对投石机进行改造。” 投石机,是进行大规模战斗,尤其是己方攻击敌方的城市时,用到的大型军械。 其大致的构造,就是将几个木架立好,中间贯穿一根横木。横木的中间开一个洞,于其间纵向穿过一根长木,以此作为杠杆。 这根纵向长木的一端,是用带有一定弹性的绳索,拴挂一个大兜囊;另一端,是几十根垂挂着的绳索。 兵士预先估计好投石的距离,调整好这根纵木的中间点后,予以固定。 随后,有兵士将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石块,抬入兜囊内。这边沉重,必然是放在了地面。 杠杆的另一端必然翘了起来,那些绳索也就悬在了半空。 接着,有十数名至数十名不等的士兵,再一起用力向下拉拽那些绳索。合力之下,杠杆那头被迅速拉起。都囊中的巨石,立即窜向半空,飞入敌方的城墙、城楼。 石块本身的重量,再加上巨大的惯性,甚至可以将城楼击塌。 身为军伍中人,又是官居河西节度使的崔希逸,对于战阵中各种武械,如果说对它们的构造,不很清楚也还可能。但他最起码,对于各样武械大致的使用方式,是有基本了解的。 听着宋通的话,崔希逸慨叹着说道:“不仅唐军经常使用投石机。因为其构造简单,威力甚大。蕃方因为或者派出间谍,或者掳掠汉人工匠,也学会并大量使用投石机,来攻打唐方的城池。” 有史记载,一次惨战斗中,被困在城中的唐军,接连受到蕃方投石机的打击。惨烈至极——没几天,别说城内的屋舍,尽被从城外投来的飞石毁坏。就连城内的水井,都被接连不断地飞来的乱石填满了。 宋通当然知道这些信息,也是慨叹不已。 随后,他就为崔希逸解释着说,投石机的规模,本来也可以依据进攻城池、营砦的不同,而分出来大小。 就以上述蕃方进攻唐方城市的这次战斗来说:史书记载,几天后,城内的地上,或者是大可一抱的巨石,或者是拳头大的鹅卵石。 这就说明,这些石头,是由不同大小的投石机进行投掷的。或者由大型投石机,将散乱的许多小石头聚在一起,进行抛掷。 总之对于抛石机的了解,即便是普通士兵,也可以懂得并轻易操作。 攻城,肯定需要大型的机械;而如果两军在野外对垒,如果需要投石机投石,以打散、打乱对方的战阵队形,自然就可以是使用小型的投石机了。 崔希逸听着连连点头,但是对于宋通所说的手雷的引爆,还是很不放心。 宋通也承认,这些武械,正因为对敌方将会产生巨大的威力,也就同时会对本方的保管以及使用,暗含着一定的风险。 因此,宋通建议:以郑德淳为首的,这些懂得制造的道士们为基础,编为一支特别的队伍——保管、运输,以及临敌时,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迅速告知士兵,使他们尽快掌握。 崔希逸听了,心中宽慰。对于宋通目前制造出来的武械,崔希逸当然觉得甚为震撼、震骇。但对于宋通缜密的后续建议,他觉得更为赞赏。 因为,能够掌控全局的,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材。更何况,宋通对于南面的气焰正是嚣张的吐蕃,也还有欲要解决的大策略提出来。 想到这里,崔希逸再问:“就以这些武械,来攻击吐蕃吗?” 宋通笑着摇摇头,缓缓地说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我原本的建议,就是攻其心!但现在武械已然造出,就不必那样缓慢。即便如此,若要敌方真心降服,攻心仍不可缺!” 说着,宋通就将自己的观点,逐一说了出来。 吐蕃处于高原地带,的确因为地广山高,气候恶劣而不易攻伐。而大唐,也并非只能遭受他们的骚扰。可以由勇悍兵将,拒守在吐蕃西出于阗,或者北出祁连山的各个要道、山口。 这样,唐方既可以节兵省费,又使得蕃方只能困守自然条件恶劣,又还物产缺乏的高原地区。 崔希逸听了,表示不很认同:“要道、山口虽有重兵,但蕃方对于地形也极为熟悉。他们或者翻山越岭,或者穿越小道,更或者集中兵力迅速攻击我方某处,也是难以抵挡。” 宋通点头称是:“嗯,即便如此,也对蕃方产生了极大的消耗。” 说着,他继续陈述着后续观点。 此时的吐蕃王国虽然强悍,但也是要尽可能转移内部矛盾。就像诸葛亮借着出兵攻打曹魏,而使蜀国内部的矛盾减弱一样。 吐蕃自从创立伊始,贵族阶层也是纷争不断的。另外,王族悉拔野氏能够直接控制的人口数量,也并不多。吐蕃也是采取贵族之间的联姻,既保持贵族关系的稳定,再借由姻亲去控制其他部族。 象雄、苏毗、党项羌、白兰羌、吐谷浑等诸族,是吐蕃王国内,人口及活动范围更广的属众。 部族多了,自然可以为王族贡献更多的财富。但同时,部族之间,甚至部族与王族之间,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明争暗斗。 比如吐蕃最早和吐谷浑的争斗。在他们连续地打击下,建国数百年的吐谷浑王国瓦解。但武力威吓之下,心里存着亡国阴影的吐谷浑人,一直对吐蕃并不屈服。 其他诸族,缘由或许不尽相同,但在吐蕃贵族的高压统治下,情况大致如此。 崔希逸听到这里,连声称赞:“嗯,我明白宋六郎的语义了。这是要激化蕃方内部的争斗,令其自顾不暇!” 第47章 一双人 “正是!”宋通说完,恨恨地喝了一大口酒,“既然蕃方族种众多,其内难免肘腋之患。而我方要是一味逞强,只能添六出祁山之乱。” 想到诸葛亮那样近乎神人一般的大才,六出祁山而大功未果,崔希逸再就慨叹道:“嗯。当时如果曹魏与孔明大加攻伐,说不定正中了诸葛先生的下怀!而曹魏只做出守势,却也让孔明没有得计。” “再有最为关键的,就是蕃人的诸苯宗教及其信众,与佛教之争。”宋通将最为严重的吐蕃内部问题,缓缓地说了出来。 崔希逸立即手拍桌案,大呼“极是”! 蕃人最早的信仰,与原始部落的文明一样,都是出于对大自然中所见万物的崇敬、膜拜。 敬畏高山,就是信奉山苯诸神;敬畏河流,就是敬畏水苯诸神;敬畏日月星辰等等。 但随着疆域的扩大,蕃人,尤其是贵族,开始信奉佛教。 但为数更多的,还是信奉诸苯的人。 因此,即便是在同一个军队中,也是宗教信仰不同,甚至彼此争议、争端极大。 诸苯与佛教之争,伴随着吐蕃王国的兴衰,一直延续着。即便是吐蕃的赞普,虽然大多是佛教的崇信者,但也有例外的。 正史记载,最终强大的高原王国,正是因为最后一位吐蕃赞普达玛,强令要求国人改奉诸苯、拆毁寺庙,而使得僧侣们对其产生极大仇恨。达玛被一名僧侣刺杀,吐蕃大一统的局面,也就随着贵族体系、复杂宗教等问题,分崩离析而不复再见。 既然宋通已经说明,崔希逸也就认同了他的观点。但出于忠厚本色,崔希逸即便想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厮杀,也不愿意派出细作,深入蕃地去做挑拨活动。 宋通对此略微一笑,没有作答。 崔希逸沉默一会儿,慨叹着说道:“宋六郎发笑,是认为某迂腐吗?” 宋通连忙施礼,再说道:“并非如此。”接着,他挺直身子继续说道,“细作再管用,我们也必须以实力来证明己方的强大。只有这样,对方才能真正地心悦诚服!” 崔希逸看着宋通应答得体,又还英气满身,再次为他倒满一碗酒。 气氛融洽,两人都是愉悦轻松,继续说笑着。 用饭已毕,两人再商量、确认了一些事务后,宋通说着“请大使早点安歇”,起身施礼告辞。 崔希逸坐得久了,也觉得有些疲乏,就起身送他出屋。 星月灿烂,金风万里。身处美好夜色之中,两人同时觉得惬意。 两人正在仰望夜空,却不觉间有人走近。 这人低语道:“宋六郎,三娘子令我传话问你——那武械只能用作征战吗?” 宋通见是一名男装打扮的侍女来传话,连忙回道:“并非仅做武用。譬如进山开矿、开通道路等,都可以的。” 想起那天做冰饮的事,宋通再笑着说道:“即如那些冰饮,也是火药的原料之一所作。” 侍女听罢,肃揖后正要离去,再被宋通唤住:“还可以做赏观之用。” 侍女听不懂,只好记住宋通的原话,转身进了崔静怡的那间土屋。 崔希逸笑道:“三娘子出于好奇,非要跟来。看过之后,却又有无数问题。” 宋通笑了笑,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旁边的那间土屋的房门打开。 屋内燃着的油灯,在屋外现出一道光亮。 崔静怡仍是身穿军袍,淡定地走了出来。崔希逸略微一愣,刚想低声呵斥,就见女儿已经率先开口:“宋六郎,你说还可以做赏观,是什么?” “顽劣。”崔希逸低喝一声,但崔静怡略微吐了吐舌头,还是站在那里,等着宋通回话。 挠了挠头,宋通突然想起来,就快步跑回自己住的那间小屋。 崔希逸看着他匆忙离去的样子,再嗔责着看了一眼女儿。但他的心里,原本对于宋通已有极大好感。再因为爱女年龄的确不大,童心未泯也是正常的。况且平日里,她又只是在后宅闷居。但有出门的机会,她言行欢快,是自然而然的事。 因此,待女儿对自己一再微笑示好之后,崔希逸也就不再多说,只是仰望着星空畅想心事。 “父亲,你在想什么?”崔静怡低声问。 崔希逸喃喃地说道:“祈愿天下大定,万民康乐!” 崔静怡听罢,也合掌祝祷。身边的几个侍女,同时垂首默念。 崔希逸收回仰望夜空目光,看向女儿:“怡儿,在想什么?” “我佛慈悲,祈求父母身体安康,诸事顺意。”崔静怡小声答道。 “嗯。”崔希逸听了,心中畅快。 “父亲和宋六郎的大事,肯定可以成功!”崔静怡补充着说道。 看看女儿的眼中,满是执着的神色,崔希逸也是感慨:“是啊,武械凶悍,但希望只是震慑住敌方就好。” 父女两人正在说着,宋通已经拿着一个木盒,匆匆地走了回来。 到了近前,他借着屋内照出来的光亮,将木盒打开。看到里面尽是黑乎乎的各种原料,几名侍女傍晚时,眼见到了火药的威力,不禁同时向后闪身。 崔静怡倒是很镇定,还在原地站着,看蹲在地上的宋通,两手不停地忙碌。 宋通对于崔静怡当然是爱慕,但也知道才十六岁的她,玩心还大。所以,宋通就想临时制作一个简略的烟花,博她开心。 他将木炭粉、铁粉等物,与火药包掺在一起后裹紧。再找来一根细木棒,又从腰间的行军袋中摸出一个小哨子绑在上面,他就站起身来。 举着这根细木棒,他对崔静怡说道:“可以了。” 崔静怡纳闷地看着,不知道这根木棒和上面的小火药包,要做什么。 “烟花!”宋通笑着说道。 “哦。是拿在手里吗?”崔静怡小声问道。 见宋通点头,她立刻伸手,被崔希逸连声喝止。 宋通笑了笑,就让一名侍女取来一根火炭。随后,他一手举着那根细木棒,一手用火炭点燃了引线。 站在他身旁的几人,包括崔希逸都是连连后退。但崔静怡,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宋通身边。 月光如水,洒满两人一头、一身,显得他们如同一双仙人。 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崔希逸心中感慨:这样的夜色中,真的好美。 第48章 陌上桑 “嗵”的一声轻响过后,冒着淡淡烟雾的那根细木棒,立即窜向夜空。 绑在上面的那个小哨子,随即发出“啾啾”的鸣声。 看着的几人,见小木棒升空,也都不再害怕,立即鼓掌叫好。 崔静怡看着小木棒,听着耳中传来的哨鸣,不禁用钦佩的眼神,看向宋通。 似乎得到下意识的暗示,宋通也转头看了一眼她。两人目光接触,崔静怡不免有些羞涩,略微低下头来。 “快看!”宋通笑着提示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崔静怡并未见到什么。那个小木棒,似乎已经消失在了星河之中。 突然间,“哗”的一声响过夜空。紧跟着,就是一团金色的焰火,绽放出来。 “哇!——”几名侍女不禁同时惊呼。 就连老成持重的崔希逸,也连声称赞:“灿烂至极!” 亮光消失,几人正觉遗憾,又是“哗”的一声,从半空传回。 一朵硕大的银色焰火,再点亮了夜空。 亮光如同仙女于半空挥撒的奇异花瓣,四散开来,再又缓缓消失。 “好美。”崔静怡呆望着夜空,喃喃地说道。 似乎要尽一切可能,将所有的绚烂都收入眼内,存于心底。崔静怡仿佛身处无人之境,只顾呆看着夜空。 许久,崔希逸在旁边轻叹一声后,转身回去了自己屋内。 一名侍女走近前,低声说道:“三娘子,外面秋寒,我们还是回屋。” 崔静怡回过神来,看向四周,却早已不见了宋通的身影。 鼻子发酸,但她也不敢发问宋通去了哪里。倒也不用问,宋通早已命兵士封禁了这处院落。他自己,当然也是去与兵士们同住了。 低头擦了一下眼角,崔静怡不作声地回去了屋中。 天亮之后,宋通早早地站立在试验场外的门口,静候着崔希逸等人。 盥洗已毕,崔希逸带着崔静怡等人,迈步走出试验场。 宋通立刻躬身拱手施礼,崔希逸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有兵士牵来马匹,崔希逸略微摆手,还是和宋通一起步行走向天雷场的大门处。 到了门口,宋通命人打开木栅门后,再施礼说道:“宋某就暂且在此处监督制造武械,大使若要召唤,尽可发牒。” 崔希逸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尽快多制造出一些!” 宋通再次应诺后,崔希逸接过兵士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 崔静怡看了一眼宋通,只见他微笑脸庞上,眼睛里投来温和的眼神。 脸上微红,崔静怡也骑上马,与身边的“侍从”们,陪在崔希逸身旁,缓缓地走出大门。 踏过吊桥后,崔静怡听见身后的木栅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她不禁回身看去,木栅门即将被几名兵士关闭。宋通的身影,还站在即将合拢的大门处。 心中顿时怅然无比,崔静怡的眼圈又是发红。 又是一阵响动,她再回头看时,木栅门早已关紧。那座吊桥,也被天雷场内的兵士们,在“吱嘎”声中,拽去了半空。 “好严谨!”崔静怡不禁低声说道。 崔希逸看了女儿一眼,轻叹过后,缓缓地说道:“各行其是,岂不乱了规矩。” 听着父亲看似在说公务,但很明显是在提示自己“要懂得规矩”,崔静怡心里也是哀叹。 无论秦汉,还是大唐,女子虽然较后世的明清朝代,社会地位相对高得多,但也还是在重男轻女的传统现象中,倍觉压力山大。 但女子不得进入学堂,必须要做女红。对父母孝顺是必然,对丈夫顺从是规矩。 男子喜爱某女子,就如汉《乐府诗·陌上桑》中所说,“使君”尽可大胆追逐、追求。甚至沾花惹草之辈,也被作为风流潇洒来赞美。 但女子不仅要恪守三从四德之类的严苛规矩,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很少得获己见。女子初长成后,就在父母之命中,以一纸聘书、几只雁鹅、一乘牛车,嫁去了某人家里。 至于这人的样貌身高、才学谈吐、脾气秉性,女子自己是不能自主选择的。 既然女子都是如此,在家教甚严中长大的崔静怡,即便再有父母关爱,再有少女天性的活泼,也必然要遵守这些或者是明文规定,或者是约定成俗的各种规矩。 崔希逸骑在马上远远地看去,已见到孙诲、阿史那博恒等人,在前面的道路侧畔静候。 看到崔希逸过来,一身轻便军服的孙诲左手勒着马缰绳,右手持着节度使字样的旗幡,两脚轻磕马腹。坐骑随即四蹄抬起,带起一阵轻微的烟尘。 见到此人,崔希逸心中又是暗叹:孙诲的确样貌英俊,头脑也很精明。自己还曾经真动了,要将静怡嫁给他的心思。但仿佛在突然之间,这个孙诲似乎就是处处令人厌烦。 想着,崔希逸又是暗笑:应该就是宋通才一来到军府中,孙诲就已是乱了“阵脚”。嫉妒心,说来也是人之天性。但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予以控制,甚至将其转为向好的动力,而不能纠缠于此。 孙诲已然奔到近前,施礼后请示崔希逸,是否直接回凉州。 得到明确答复,孙诲转过马头,瞥了一眼扮作侍从的崔静怡后,就在崔希逸身前引路。 等候在路旁的侍卫们,加入了护送队列。负责礼仪的兵士,立刻将手中的各样乐器奏起,一时间鼓乐震耳。 曹世宇暗暗地看了一眼孙诲,再瞟了一眼目不斜视的崔静怡。阿史那博恒在一旁低喝道:“往哪里看!” 曹世宇连忙回过眼神,看向前方,不作声地跟行着。 若说单兵的拼斗勇猛,曹世宇自认也是寻常之辈。但他颇为自信的是:天生就具有粟特人的精明头脑。不仅机敏过人,他更还带着粟特人敢于做万里行的热血。 长得鼻直口正,他为此自得之余,更还要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藉此更增添粟特人的荣耀。 一阵秋风,从荒泽草滩边的胡梧桐树梢上掠过,将大片的梧桐树叶,吹落下来,吹入进了这对行列中。 一片树叶从阿史那博恒的眼前滑过,令他略微一闪。他低声嘟囔一句:“乱跑什么!” 身边的曹世宇看了看他,暗笑后不禁小声叹气说道:“已经进入了九月,却还没有冬衣发放下来!” 第49章 也做得副史 听着曹世宇发着牢骚,阿史那博恒低声呵呵笑道:“你很怕冷么?现在天气倒也还好,我并不觉得冷。” 秋风带着北面的沙砾吹过,行列中的各样旗幡飘舞不断。 曹世宇眯起眼睛,看了阿史那博恒一下:“不觉得冷、不怕冷,冬衣就不要发了吗?本来也无甚赏赐,连溜去军府外,买瓶差些的葡萄酒来喝,还要七拼八凑的。” 阿史那博恒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叹了口气。没想到,因为心中哀怨,他又颇为粗豪,这叹气声的音量也就没有控制好。 孙诲听得队伍中略有嘈杂,立刻低声喝止:“止口!” 曹世宇等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漠然跟行。 正在此时,却听崔希逸一声大呼:“黄羊!谁去射来!赏钱一贯!”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见到几只正在草丛中觅食的黄羊,受到队列的惊吓。它们从不远处的荒草滩中跃出,向着北面的荒漠奔去。 队伍中立即发出一阵嘈杂声响,但兵士们又都想着现在是护卫着崔希逸而行。因此,即便是崔希逸一时兴起,众人略有踊跃,但也并无人敢擅自脱离部伍。 别人不敢,并不意味着阿史那博恒不敢。只见他拨转马头,将手中的长枪交到了曹世宇的手里后,就顺手摘下腰间的硬弓。他口中呼哨一声,纵马奔去黄羊奔逃的方向。 从小在军伍中长大,身上又流淌着大漠游牧人的血液,阿史那博恒的骑术精湛,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只见马蹄攒动之间,他的身影隐没于慢慢烟尘之中。待一阵秋风吹过,众人再看清时,已见到他的坐骑,距离那几只黄羊越来越近。 队列中不管他能否听到,齐声发出喝彩声:“阿史那,必中!” 阿史那博恒距离太远,肯定是听不到的。但他似乎可以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同袍们,以及大帅崔希逸的鼓舞、鼓励。 两腿夹紧马腹,他松开了马缰绳。左手持弓,他右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瞄准一只黄羊,他毫不迟疑地拉满弓弦,再猛地一松手。 队列中的众人远远地看着,似乎各自期待的心情,都寄托在了那支羽箭上。 羽箭闪电一般,向右前方想要转弯逃走的黄羊飞去。 黄羊速度再快,也没有躲过阿史那博恒带着预判射来的这一箭。它的胸肋间,已经插入了羽箭。 逃命要紧。并未射中要害部位,黄羊稍微趔趄一下,负痛再次狂奔。 眼见黄羊狡猾地改变着奔逃的路线,在红柳丛中闪转腾挪。 阿史那博恒既然已经看到它的速度减缓,又有众人在远处观看,怎么可能罢手。 距离更加接近,他再次抽弓搭箭,松手射去。这一箭却被杂乱的红柳丛挡住,负伤的黄羊换个方向,继续奔跑。 不用多想,阿史那博恒立即再发一箭。这一箭力道迅猛,正中黄羊的脖颈。 没跑几步,它就再也挪不动四蹄,瘫软地扑在了荒滩中。 众人远远看到,齐呼“好身手”! 阿史那博恒回身看去,举起左手的硬弓,振臂一挥。随后,他打马近前后探身下去,就在马上伸出右手,将黄羊拎起来搭在马背上往回走。 “好一个壮汉!”崔希逸不禁称赞道。 不多时,走到近前的阿史那博恒,躬身向崔希逸拱手施礼道:“在下为大使捉来一只!” 崔希逸连声夸赞之后,再说道:“阿史那的功劳,某怎好夺走?这只黄羊,就交由军府厨下。今天,” 说着,他看着众人笑道:“我们都因阿史那而得到口福!” 众人听了大喜,阿史那博恒却还是拱手站立不动。 崔希逸觉得诧异,那边孙诲却带着不满低喝道:“阿史那,还不归队?!” 阿史那博恒似乎上来了倔脾气,只是眼看着崔希逸,原地不动。 猛然记起来,崔希逸抱歉连声,接着说道;“孙副史,不可埋怨阿史那,是某看得精彩,一时忘记。阿史那,回去军府后,你立刻去到户曹处,领得缗钱一贯!再去仓曹处,领得三斤的葡萄酒一瓶!” 说完,他在马上笑呵呵地,俯身看向阿史那博恒:“如此可否?” 赏钱到手,更还出乎意料地得到一大瓶葡萄酒,阿史那博恒立即眉开眼笑,拱手道谢不停。 众人大笑声中,崔希逸看着这个直率的壮汉,心中也是喜爱。阿史那博恒正要上马,再听到崔希逸说道:“阿史那。” 阿史那博恒连忙停住脚步,转身看来。 崔希逸神情和蔼,眼神中尽是期待地说道:“今日起,你也做得傔从副史。” 做得副史,就不再是寻常兵士的身份,有了按月发放的,固定的薪资俸料。以及可以按照朝廷定好的标准,分得几十亩田地。 阿史那博恒虽然为人粗豪,但还是懂得恩遇为何物的。听罢崔希逸的话,他想着既往生活的不易,不禁心中慨叹一声。然后,他立即躬身施礼道谢。 孙诲自然又是失望万分,只好暗自用委屈的眼神,看了看崔希逸,再瞟向崔静怡。 眼见到父亲的一声令下,阿史那博恒立即猎获回一只黄羊,此时的崔静怡,哪里还顾得及其它,只是连连合掌祝祷。 孙诲还在发呆,却于不觉间听到一声大喝:“起行!”转头看去,他不禁气恼非常:正是新被任命的阿史那博恒,在发号施令。 众人倒也听从,立刻呼应一声,再次起行。 孙诲心中不满,如同五味瓶洒了一地,不是个滋味。但是一旁的曹世宇,却是心里欢快。 本都是胡族士兵,也都是自小孤独存活。他和阿史那博恒在禁卫军中结识后,通过交谈,真有汉人说的那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是因为,阿史那博恒是在朔方一带长大。而曹世宇,也是在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土丘中,挥着牧羊鞭长大的。说起来,或许两人只是隔着一两座山头,放牧时唱的歌声,都有可能彼此间相互听到。 看着刚刚得到任命的,此时马鞍前面搭着那只血淋淋的黄羊尸体,但是神色极为开心的阿史那博恒,曹世宇也在心中暗暗为他欢喜。 毕竟,好同袍做得一官半职,对于好友,也会多少有些照顾。哪怕是领得微薄的薪俸,也可以凑在一起喝上几口酒了。 回到凉州军府后,孙诲沉着脸回到自己的单独居室,悻悻地躺在床榻上,抱着脑袋发呆。 他正在心中焦烦,却听得隔壁房间的同袍们,忽然间发出一阵欢呼声。 立刻站起身,他拉开屋门大步走向隔壁,口中喝道:“军府内,敢大声喧哗么?!” 第50章 不是梦 话音刚落,孙诲就得到了阿史那博恒的一声冷笑:“大使亲自赏我等喝酒,孙副史也要管吗?也别说喝酒,等下还要吃肉呢!” 他的话说完,其他同袍即便想笑,也都紧咬着嘴唇,给孙诲留点颜面。而曹世宇,却是不在意这些。 看也不看孙诲,他自顾对阿史那博恒说道:“阿史那副史,曹某今晚想多喝一些,不想当值,可否?” 阿史那博恒嘴一撇:“不可!” 曹世宇立刻大笑着拱手,连连承诺。其他人见状,也就知道他是在有意调笑,就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眼见众人不再拿自己当根葱,孙诲气愤地“哼”了一声,转身摔门离去。 阿史那博恒眼见如此,心中觉得不妥。刚要迈步去追孙诲一起喝酒,他却被曹世宇阻拦了下来:“阿史那,都是些小事,不必在意。” 话虽如此,但可以想见的是,心胸不太宽的孙诲,此时必是羞恼非常。阿史那博恒想了想,还是要走去寻找。 曹世宇见状,只得哀叹一声说道:“副史不必辛苦,曹某前去劝说即可。”众人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声调,又是大笑一阵。 阿史那博恒冲他摆摆手,就再和其他同袍说笑。曹世宇推门出去,却被一人迎面撞到。 来人正是听闻了阿史那博恒升职,更还有酒喝的负责管理马厩的段晏。 “好几日未见,世宇可好?”段晏笑眯眯地问。 曹世宇撇撇嘴,嘟囔一声“喝酒来就说喝酒来,最烦这虚滑的”,随后就走去孙诲屋中。 段晏也不生气,再朝阿史那博恒施礼:“阿史那副史,”他的话未说完,阿史那博恒已经将那个三斤装的一大陶瓶葡萄酒,抱在了怀里。 “今晚大使吩咐了厨下,都有一升酒喝。这瓶酒,却是不能动的。谁敢多看一眼,我就,我就”想了想,当然不能对同袍们说“挖出他的眼睛”的话,但也要有足够的震慑力,他就继续说道,“我就要将这拳头,塞进他的嘴里去!” 说着,他抬起右手,握拳比划了一下。 既然今晚有酒喝,段晏再看着这硕大的拳头,更是觉得不要被它打到。 “看看也不行么?”段晏笑呵呵地问道。 “要等宋六回来,才能一起喝的!哪怕是一人一口,也要有他!”阿史那博恒大声说道。 段晏心中暗骂:好个憨痴汉子!怪不得被从禁军中赶了出来!原本就做得队正,此时也勉强算是恢复了微末的职务。憨痴!好开心吗?!这一点点酒,还要等宋六?!憨痴!我不是你的同袍么?!曹世宇不是和你很好吗?!憨痴! 他心中骂了无数遍,嘴上却不敢说出一个违拗的字。段晏只好继续带着温暖至极的笑容,和阿史那博恒等人,随意说笑起来。 隔壁,孙诲正在气呼呼地坐在床榻上发呆,却见屋门被人不请自来、不发一言地推开了。 抬头看去,别人倒也罢了,见到来人是曹世宇,孙诲不禁肝火旺盛。 “呵呵,世宇,请你出去重新报道或者敲门后再进来。”孙诲强压怒火,但还是不客气地说道。 曹世宇自顾将屋门关好,一边向孙诲走来,一边也冷笑着说道:“呵呵,若是大张旗鼓,曹某想要与副史说的知心话,还能讲出口么?” 孙诲听了,立即面红耳赤。他急恼地低喝一声:“将孙四当成什么人?快滚出去!” 曹世宇听了一怔,随即就低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那种,那种喜欢和男人一起的人吗?” 说完,他干脆坐在孙诲的身边。 孙诲心中仍是气恼,不发一言。 闷坐一会儿,曹世宇慨叹一声:“曹某既是孤儿,又无学识。跑东跑西做个傔从,好像奴仆一般被人役使也倒罢了。可没想到,” 说着,他看向孙诲,口中先是“啧啧”连声,再接着说道:“孙副史满腹经纶,人也是风流倜傥,却也如此不堪!更还被从傔史转为了副史!” 不说则已,曹世宇这话一说出口,孙诲立即恼怒不已、暴跳如雷。官职虽然不大,但他也比普通傔从身份的曹世宇,高出许多。 想要立即殴打或者治罪他,孙诲又担心那个强横的阿史那博恒不答应,只好暂且忍下。 “孙某堂堂良人身份,被你说做是奴仆!若不是军府内同袍,立即就要打你!”孙诲怒声呵斥着,伸手拎住曹世宇的脖领,就要将他推出门外。 曹世宇立即低声说道:“要不要发达?曹某可为副史出力!” 孙诲一愣,手上的力道也就轻了许多。又想着曹世宇不过是一介出身微末的胡族兵士,他就又心生怨怒起来。 还要再说什么,孙诲却听得曹世宇继续说道:“北面突厥稍微安定,但是南面吐蕃却在骚动。副史有大功不建,甘心只作受驱使的人么?” 孙诲呆愣当场,低头不语。 他原本是凭借有各种关系,才得以巴结上,极有可能进入宰执位置里的崔希逸。平日里前倨后恭、费尽心机,他就是要得到崔希逸的认可,也的确如了愿。 但似乎就在宋通到来之后,他仿佛立刻就遭受了冷遇,不再被崔希逸看重,甚至更还被厌恶。 这样的心理落差,怎能不使心比天高的孙诲羞恼非常? 与崔希逸对着干,那当然是异想天开。一个是身居节度使,官职为从三品的地方大员,自己不过是受他驱使的一介武夫。 年龄已近三十岁的孙诲,欲要飞黄腾达,甚至还想娶到就连宰相等官贵娶到的崔静怡。但凡想到这些,他就是急火攻心,慨叹人生无常。 此时听到曹世宇的话,孙诲暗自沉吟许久,也没有想明白这个胡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曹世宇推开孙诲还在抓着自己衣领的手,自顾走到一旁的木凳上坐下。 拱拱手说声“得罪”,曹世宇笑嘻嘻地示意孙诲,也坐下叙谈。 看着这个精明的粟特人,孙诲脸上带着怨恨,心里却还真的生出许多期待。 鼻子中“哼”了一声,孙诲也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胡床上。 曹世宇凑近来,低声说道:“副史英俊潇洒,学识又多。莫说建立一些功业,就是娶到三娘子为妻,也不是梦里的事!” 第51章 分你一杯羹 曹世宇早已准备好的话,才一出口,立即得到了回应。 心里立刻酸楚万分,孙诲只觉得自己的委屈,有人可以体会、安慰;心里立刻感激万分,他更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个眼神闪动不停,充满狡黠的胡人真的是自己的知音! 眼中湿润起来,孙诲看着近前的曹世宇的身影,都觉得模糊了。 擦擦眼角,他轻叹一声说道:“世宇兄弟,我现在明白了。你先前对我多有嘲讽,是在激励我、暗示我。可惜我一时没有想得通透,误解了你的美意。现在,你尽管说,孙某洗耳恭听。” 曹世宇淡淡一笑:“任谁不知,若是我等没有前来,副史不仅任职愉快,更还可能与三娘子更加亲近。” 孙诲连忙摆手,低声说道:“切莫再提此事!说出去若被大使知晓,我等最低也是立即就被杖责、赶走了。” 曹世宇不屑地笑笑,摇摇头后再说道:“孙兄如此小心,怎能得尝心愿?” 孙诲心中暗骂:你这无知无礼的胡人懂得什么!汉人,尤其是女子最重名节。崔希逸虽然对我也是喜爱,但这样的话传出去,他不把我打死,也差不多了。 “我只要你不得提起此事!”孙诲低声喝道。 曹世宇只好拱手,再凑近来低声说道:“吐蕃西出攻击大唐属国小勃律,陛下恼怒令蕃人撤走,但他们不听。这件事,副史应该清楚?” “嗯。”孙诲听着,再有叹口气,“吐蕃虽然蛮横,但陛下并不想因此大动干戈,还在与他们谈判之中。” “所以啊!”曹世宇压低声说道,“寻常边将当然不敢违命,但深受陛下看重的崔大使,却是不同。而且,如果能为陛下出这口恶气,大使肯定立即升入宰执。就是孙兄,也必将立刻得到高官厚禄!” 听着这话,孙诲怦然心动:当然啊。崔希逸,现在官居河西节度使大位。原本他并不是武职,做得此官,很明显就是陛下要他做出更大功绩,也好将他拔入宰执。 崔希逸升任,鸡犬必将一起升天。作为他的多年挚友和亲信,孙诲也肯定会得到快速升迁。到那时,先不说官场得意非常,就是崔三娘子,也极有可能立刻娶到! 但是,这样的美梦若要实现,似乎阻碍重重。 孙诲稍微冷静之后,低声说道:“先不说大使忠厚,已与吐蕃大相乞力徐定下有好盟约,更还是我亲自在场缔结的。就是贸然出兵,也先是大罪了,还说什么立功的话?!” 曹世宇听罢,坐直身子后,不屑地笑着摇摇头。 看到他神情如此轻松,孙诲心知这个狡猾如狐狸一般的胡人,早已有了许多打算。 “世宇兄弟,不要吞吞吐吐,尽管直言。”孙诲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 曹世宇见他神色焦急,知道他已经听信了自己的话。 既然如此,曹世宇自然就更加坦然、淡定:“我听说,大使时常会有河西军务民情的报状,派亲信兵士送去长安,孙兄也是做过的。” 看着曹世宇褐色眉毛下的眼睛,孙诲似乎逐渐明白了。 “你是说,要我利用这个机会,去到长安疏通关系,向陛下陈情,言说攻击吐蕃的必要?”孙诲迟疑地说着。 “正是!”曹世宇说着,一拍大腿,“都传说孙兄虽然官职不高,但可以接近宫内的中人!陛下对于边地用兵,又必会派出中人前去督阵。呵呵,孙兄晓得了么?” 孙诲听罢,随即陷入沉思:这个曹世宇,看来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他知道我与宫内的中人,有一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的确。若是搭上了中人,他们又与陛下随时伴在身旁,极为受到宠信。发兵蕃地,也就成为可能的事了。 而且,由于崔希逸与蕃方定下互不侵犯的盟约。蕃方必是毫无准备,我方定会突袭得手!这样,想要不建立大功都难啊! 想到这里,孙诲不禁暗呼口气,脸上现出笑容。但他刚要开口称赞曹世宇的精明,却又脸色变得惨白。 “陛下若是不同意怎么办?”孙诲说着,像是泄气的皮球一般,身子委顿了下来。 “呵呵。”曹世宇伸了个懒腰,再说道,“我听说汉人的历史中,有许多先发兵、再禀报的事。那些人,当时不仅封赏甚多,更还被传颂了千百年!我一介胡人,并不懂得许多。但孙兄学识丰厚,了解一些吗?可以为曹某讲说一下。” 曹世宇或许了解很少,孙诲却对此知之甚多。 汉朝的班超,只率领少量的士兵就能纵横西域,为汉朝边疆的稳定,立下不世功勋。 另外,还有陈汤、甘延寿在西域建功立业的事迹。这二人更是胆略超群,没有获得朝廷旨意就干脆自称有旨,直接发兵诸邦国,将西域的乱局稳定了下来。 想到这里,孙诲立刻竖起大拇指:“世宇兄弟果然是精明无比!我明白了。无论怎样,建下功业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功业,即便是陛下,也只有欢欣不已!” “对喽!”曹世宇立即报以一声称赞。 接着,他再笑眯眯地凑近孙诲说道:“孙兄,我只求建功立业时,带上曹某,让我分一点汤喝也好!” 孙诲仿佛已经大功得建,神情现出趾高气扬的样子:“嗯,当然会分你一杯羹!” 曹世宇立即拱手,垂首施礼,像是面对一位已经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快去用饭!去晚了,汤羹都凉啦!”段晏的喊声,从隔壁的屋子,一直连续响到院子里。 孙诲又是不满,脸色冷淡下来。 曹世宇连忙拱手笑道:“我替副史去提示,哦不,去教训他几句!副史也不必再呆坐了,也去用饭!” 想着此时毕竟还没有建立大功,大酒大肉暂时还不能吃到,孙诲也就带着无比期待的心情,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曹世宇也起身后,看着孙诲再称赞着说:“好威风!” 说完,他率先迈步出屋。 才出得门来,曹世宇正要与院子里的段晏打招呼,却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一头恶兽盯着,身上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转回头,他心中一凛:说是恶兽并不夸张。此人简直就像是一头,随时可以撕裂眼前生灵的恶狼! 第52章 认同 阿史那博恒一言不发地,用碧绿的眼瞳,紧紧地盯着神色慌张的曹世宇。 被这样的眼神盯视,简直就如利刃逼来。 “阿史那,走啊!汤羹都快凉了!”曹世宇暗自吸口气,这才觉得缓和好多。 阿史那博恒点点头,随即笑了起来。两人与众人一起,前去厨房用饭。 一升酒,一碗肉,一份酱菜,一碗萝卜汤,两张胡饼。段晏吃得肚内沟满壕平,很是开心。 吃罢,他带着愉快的心情,迈着轻松的步伐,缓缓地踱步走去马厩。 唐代,对于马政极为重视。这是因为自开国之时,历代君王多与大漠的突厥人征战。 突厥人自然是马背上的民族,也就凭借着骑在马上的优势,曾经猖狂一时。唐人亦不落伍,随即加强马政,很快就对突厥人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 因此,马政成为重要国政之一。 大唐多年的相对安定,以及粮食的丰产,再加上有合适的牧场,对马匹数量的增长,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大唐顶峰时的马匹数量,达到了七十五万匹之多。 马匹的来源,除了经常与漠北游牧民族的绢马贸易之外。在河西走廊内,也有广阔的饲养、蕃息马匹的场所。 马政管理的最高机关,是长安城内的太仆寺。因为不同人员对不同质量马匹的需要,更还不止于此机构为限。 尚书省也设立驾部郎中和员外郎各一人,以掌管官马的登记和分配。 太仆寺和殿中省,各设立尚乘局与尚乘奉御,主要掌管官马的遴选、饲养、调教和驾驭等事务。 这是帝国的中央机构,对于马政的管控。进入到京城的,基本上是已经饲养成熟,经过挑选的良马。 其下,就是以河西走廊,以及朔方一带的军马场为主的各牧马监。 牧马监的官员叫作监令(正)、监丞,其下是负责草料、豆类、盐等物料的仓曹、录事等小吏,再就是仓丁、厩丁、牧丁等负责具体饲养的人员。 各军团、部伍,以及河西节度使府这类的公务机构,内部也有相同的负责马匹事务的官吏。 进入河西节度使府大门后,第一座院落的西侧是州狱。其后,就是马厩。 马厩内,当然不都是马。还有牛、骆驼、骡、驴,甚至一些羊只,由不同的人员进行专门管理。 当然,既然称是马厩,马匹的数量,自然是最多的。 凉州处于河西走廊的东端,几个处于焉支山、删单等地的牧马监,距离并不远。可想而知,节度使府内的马匹,与进贡到长安去的良马,不相上下的。 府内的马厩因为管理良好,原有的厩令被调去牧马监任职。厩令一职暂时空缺,作为厩丞的段晏,也就负起了全责。 从饲料的监管,一直到马匹的清洗、马厩的清理,段晏倒也很是负责。 原本也有管理内容记录详细的,各样文本、册子,可以作为工作指导。段晏即便不很懂,但凭借着职位和那些文案,也能指挥着一众属下,干得风生水起。 马厩内的几十匹战马,也都是精神抖擞。 此刻,吃饱喝足的段晏,哼着小调回到马厩,再叫来厩丁、牧丁、仓丁,一通仔细询问。 各人对各自事务本已熟悉,又因这些马匹,都是节度使随时可能需要骑乘的,也从不敢掉以轻心。因此,对于看似负责,实际上无所事事的厩丞段晏的询问,众人都是对答如流。 段晏本是农夫出身,对于马厩的管理即便学得很上心,但对于具体的实务,也并不很在行。 话虽如此,做个小官的模样,不懂装懂以吓唬手下人的本领,段晏倒是不用多学也就会了的。 他随口支应几句,再说些“小心从事,否则就是脊杖”的带有威吓的话,那几人也是连连承诺,都是小心从命。 几人如此听话,段晏心中自然欢喜非常。他随即板着脸打发几人再去忙碌,就独自站在马厩的栏杆外,借着夕阳的余晖,随意观看着军马。 白色的、棕色的、花色的、黑色的,这些马匹在段晏的眼中,并不能分出品质的高低上下。虽说很是聪敏,但他毕竟任期不长。此时看着这些马匹的前胸、后臀,他能看出是否是膘肥体壮,也已很不容易了。 他看看夕阳,再看看马匹,心中得意:做官好容易!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与看管马厩的自己相比,又能高出多少呢?自己日常就是呵斥属下,不行就挥起木杖打他们几下。 再就是笑嘻嘻地去呵护前院中的六曹参曹,不要被他们打骂。当然,对于崔希逸,那就是高山仰止一般,尽量敬而远之了。如此,这个小官也就做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长安的高官,又能怎么样?不也是欺上瞒下,上面维护好陛下,下面严厉管制属下。再或者就是与同僚们急赤白脸地争执几句,以显示自己的本领大,自己对陛下的忠心大么? “好心情,好情致!” 段晏正在心中愉悦地看着马胸、马臀发呆,被这一声低喝惊回现实。 几匹战马也被这突然而至的声音惊到,打了几个响鼻儿,甩了几下鬃毛、长尾,尥了几下蹶子。 马厩内尘土略起,马粪飞溅。段晏连连挥手,将飞溅过来的秽物挡开。 稍微忙乱之后,心中不悦的段晏正要喝骂来人几句,转过身去看清后,只有笑容可掬。 “阿史那副史,吓某一跳。呵呵。”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到了近前,对这二人似乎有天然畏惧感的段晏,只好忍下不快,出言调侃着。 “嗯,我等也是无事,过来看看段三兄调教的马匹。”曹世宇笑着说道。 对于样貌凶悍的阿史那博恒,段晏当然是畏惧非常。但对于脸上和自己一样,也是经常露出笑容的曹世宇,段晏总觉得此人狡诈胜于自己,而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段某哪里懂得什么调教马匹的事,也就是宋傔史照顾某罢了。”段晏嘴上故作谦辞,心里对自己的话,倒很是认同。 阿史那博恒不再说话,只是倚在围栏处,伸手抚摸着一匹通身火红的马匹。 “这匹马,虽说是身高体长,腿也长。但众人都说,这匹马的耐力不会很好。”段晏讲着听来的话,说给阿史那博恒听,但没有得到回应。 第53章 当然要去 “这马三岁口,原本也是年龄小些。”曹世宇接过话来说道,“或许等个一两年,它体格再健壮些,在速度迅疾的同时,耐力也就会上来。” 段晏知道这两个胡人,都是在朔方一带的草原、山丘中长大,那边也有战马的蕃息地。 本来就是游牧民族出身的这二人,再加上从小接触马匹,肯定懂得很多。 想到这里,再加上对这二人的莫名畏惧,段晏不再现出说话较劲的气势,只有连声称是。 抚摸这匹战马许久,阿史那博恒收回手,还是用恋恋不舍地眼神看着它。 这匹战马似乎很喜欢接受阿史那博恒的爱抚,再又凑近来,轻轻地打了个响鼻。 暗自咬牙,阿史那博恒不忍心再呆在原处,唯恐站得久了,就会生出骑着这匹马,出去溜达一圈儿的非分之想。 大叹一声,阿史那博恒不发一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段晏见他离去,心中轻松很多。再看向曹世宇,他盼望着这人也赶紧走开。 曹世宇仿佛猜到了段晏的心事,偏要跟他作对一般地,走去了围栏处,看着里面的马匹,也是呆看起来。 段晏心中焦急,但也不好赶他走开,只得陪在身边。 “那匹雪花青的,也是匹宝马。”曹世宇手指着一匹体型高大健硕的马匹说着。 这匹军马,身上的毛色如同暗青色的菊花一般,一簇一簇地“绽放”在身体各处。 “嗯,这匹四岁口的马,都说是耐力很好,但就是速度不快。”段晏再学舌说道。 “哈哈哈。正因为耐力好,这匹马若在山地高原骑乘,那就是千金不换的宝马啊!”曹世宇毫不掩饰地大笑着说罢,再低声说道,“若是进贡给长安的贵人们,肯定就不被看上了。” “嗯嗯嗯。”反正也是不懂,也就不再争执,段晏连声答应着。 见段晏的态度很是敷衍,曹世宇到也并不在意。 沉默一会儿,曹世宇不禁笑问道:“段三兄衣衫也是单薄,不冷吗?” 段晏未加思索地随口回道:“还好,还好。” “呵呵,好?九月应该发的冬衣,此时还未到兵士们的身上。很好吗?”曹世宇冷笑着说,“官将们都是锦衣玉袍,我等却是餐风露宿,我这样的胡人自然是没什么本领,但聪敏如段兄,也要挨冷受冻吗?” 天色稍暗下来,看着曹世宇闪烁不定的眼神,段晏只觉得那个眼神如恶狼的阿史那博恒才走,此时眼前又现出一只狐狸出来。 见段晏发呆,曹世宇不禁凑近来低声问道:“段兄也是精明人,难道不想做点小生意,得些小钱而略为快活么?” “什么?什么小生意,什么小钱,什么快活?”段晏没有听懂,连声问着。 曹世宇看看左右无人,就以极地的声音说道:“人活一世,哪能总是委屈自己?段兄也是精明之人,难道想要天天吃酱菜,度过一生么?” “这怎么行?!”段晏立即不悦地说道,“我番值期满后,回去乡里就可发财!” 曹世宇也是听过段晏叨念过,想以加入、退出社邑,来挣得些缗钱、酒粮、绢布。 “你说的那个很好,但也是很久以后才能做的事。如果现在做得些小事,立即挣来一些钱财,不好吗?”曹世宇提示着说道。 “当然好!可是,”段晏说着,把两手一摊,“却无办法。” 曹世宇见到他的这个状态。立刻大笑起来。随后,他凑近段晏,低声说道:“马料甚多,挪出一些卖去市场商贩,就是随时可以得到的酒钱。” 段晏听了这话,吓得当即脸色惨白。他低声惊呼道:“怎敢如此啊!” “呵呵,我就说段兄不过是说大话之辈,做不得什么大事。”曹世宇吹个口哨,迈步离去。 受到讥讽的段晏,呆站原地。一阵寒凉的晚风吹过,他真的感觉身心俱冷。 紧走几步,他追上曹世宇:“真的可行吗?”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曹世宇的眼神也变得模糊:“此事再说,我也一时想不好。但总要找来钱财,过上快活日子,不是吗?” 段晏听了,并没有觉得现在不能做这事而遗憾,反而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正要与曹世宇拱手道别,却见他又笑着说道:“阿史那得来一贯赏钱,说是去到妓院青楼看看,非要我陪着。段三兄肯定不想去?” 不听则已,段晏听到此话,立即心中作痒。 阿史那博恒当着节度使崔希逸的面,迅猛地猎杀一只黄羊,而得到奖赏的事,早就传遍了节度使府衙各处。 听到曹世宇这样说,段晏急忙拱手说道:“当然要去,我去!” “好,段兄先去侧门等候。我去找阿史那来!”曹世宇说罢,拱手施礼离去。 段晏兴奋不已,就差原地蹦高了。 妓女这一职业始于何时无考,但据称是春秋时的管仲,率先开设大型妓院的——“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女闾,即妓女。 后世遂以此为范,绵延不绝。 到了唐代,这个行业更是兴旺。上至宫廷,下至里巷,从达官贵宦的宅邸,一直到边地的军营内,都有各色伎人、妓女的身影。 教坊,本是绯优伎人安置之所,相当于最高级别的歌舞团。原本由太常寺管辖,后因皇帝李隆基喜好音乐,而挪进了宫内。这个固然不能统为妓女,但经过选拔出来而得到宠幸的,也大有人在。 宫妓,就多由教坊内的伎人转来。她们并非专指肉体交换的女子,而首先是色艺双绝的伎人,主要是指居于皇城、禁苑内的梨园、宜春院、宜春北院等处的女艺人。因为具备良好的演奏乐器、歌唱、舞蹈等技能,她们也称音声人。 然后就是官妓,身处专门做歌舞表演的“乐籍”。这些也都是色艺均备的女子,属于各地官府直接管辖。迎来送往,甚至“借调”到长安做大型演出。 再后就是家妓,这更是从乐籍这类人当中,精选出来后,买来归于某官宦之家。 最后是散妓。流浪艺人,或者干脆就是以出卖色相为主的女子。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这些女子,并非只是,甚至不是靠出卖色相为生。她们首先具备的,就是音乐歌舞,甚至诗词歌赋的技能本领。 因此,与这些人的“交往”,并非是拿几个缗钱,随便就可以寻“开心”的。而是需要大量的缗钱,以及一定的文化修养。 妓院青楼的热烈火爆,应以长安城内的着名“红灯区”,平康坊内的曲巷为最。 这些妓女(或称女伎)吹拉弹唱、轻歌曼舞、诗词绘画,大多精熟。与这些女子交往,有的更是需要笺书拜帖,才可得一见。 旖旎万端、莺啼燕语、曲调柔婉、歌声动人,丽人如林,香氛扑鼻。 那样的场所,段晏在蓝田故里、在长安平康坊内的曲巷,即便来到了凉州,也是能够时常见到的。 第54章 尴尬 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有时就是一些缗钱而已。即如现在这般,阿史那博恒有一贯缗钱。 苦于囊中羞涩,段晏对那些旖旎场所,低档的不愿意去,高档的又去不起。 妓院青楼内,到底是何样的别致风光,是他长久以来的幻梦,早就想一窥究竟了。 此时被曹世宇提及,段晏怎能不欣喜万分? 阿史那博恒本就是粗豪的汉子,对于钱财从不在意,那个粗人,只对拼打和酒肉感兴趣。 段晏暗想:即便阿史那博恒不想去,但若是曹世宇稍微鼓动如簧之舌,花楼一观的梦想,也必能立即实现。 立即回去单独的住处,段晏迅速地盥洗一番。 梳理了头发,戴好了幞头,再换了一套干净整齐的军袍,他拿起一面海兽葡萄纹铜镜,仔细地查看着脸庞是否清洁。 确认无误后,他就带着欣喜加期待的心情走出了屋子,再得意地走向马厩的侧门。 想着曹世宇或许要劝说阿史那博恒,或者那二人也是要盥洗、梳理、更衣,段晏暗自估计要等候那二人一会儿。 因此,他即便心中急切,但脚步倒也还控制得住。 但他刚走出侧门,就听到暗黑的小街中,传来曹世宇低低的笑声:“段三兄真是谦谦君子,果然是耐得住性子的。” 见到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二人已然等候,段晏连忙一边拱手说着“抱歉”,一边快步走过去。 阿史那博恒似乎略有不悦,闷声说道:“世宇说是段三兄想要去花楼看看,阿史那正好有贯缗钱,也并不在意。就算成全了段三兄的心愿!” 真的和自己猜测的一致——阿史那博恒不很愿意去,但被曹世宇说动了。段晏暗自佩服自己的判断,也就再连声说着感谢的话。 三人边走边说笑几句,情绪都好了起来。 阿史那博恒迈开大步,嘴中发狠般地说着:“世宇只说那里是官将们才能去的,阿史那却是不服!非要看个明白不可!” 段晏听到这话,暗暗地向身边的曹世宇竖大拇指,称赞他的激将法很有效果。 三人并未走多远,就在一处里巷内停住了脚步,看向近旁的这所院落。 门楼上挂着红色灯笼,院内拔地而起的阁楼中,处处窗栅闪现着灯光。 段晏的心情激动不已,低声连连说道:“‘香影楼’!好名字,好名字!” 曹世宇笑道:“可以吗?” 段晏眼神呆滞地看着这所院落门上的牌匾,口中喃喃地说道:“香影楼。可,可。” 曹世宇笑了一下:“段三兄既然认可,我等就进去坐坐。” 阿史那博恒也不说话,径自迈着大步走入。 刚一进门,三个男人就被满院子的女子熏香之气,呛得不住地咳嗽、喷嚏,感觉透不过气来。 一个杂役的笑脸,随即迎了上来。他一边拱手施礼,一边口中叫道:“几位将军,小人见礼了!” 段晏心中暗笑:好伶俐的厮役!来的都是客,来这里的客,必有钱!这些厮役就只有送来好听话、笑脸迎! 曹世宇的脸上,也满是开心的神色。他随口说道:“好说,好说。” 三人在杂役的引领下,步入小院中。 院子不大,但布局和设置,看得出来很是下了一番工夫。 白色小石子铺成一条小道,近旁有一个小小的池沼。边上种着一株松树和一丛修竹。 小道的尽头,就是这座漆成青色的二层木楼。 进入楼内,三人更觉得香氛刺鼻,耳中的丝竹声,以及鸟啭般的女子低唱声,也飘荡回响在各处。 杂役看看三人,再躬身说道:“三位将军请移步楼上。” 曹世宇和阿史那博恒,不禁同时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段晏伸手触碰一下他俩,低声说道:“移步,上楼。” 那二人此时明白,也都再次昂首挺胸,跟着杂役上到二楼。 走到一间小屋边,杂役伸手邀请道:“三位请在‘倚翠阁’小坐。” 迈步走进去,三人见到屋内面积不大,一张桌案、数把座椅。 三人掸掸衣袍,故作镇静地坐在桌案旁,看向杂役。 见这三人眼神都是呆滞,杂役猜知他们并不常到这种地方玩耍,就主动说道:“葡萄酒,最好的拿上三大瓶?另外,再请三位漂亮娘子过来?” 曹世宇看看段晏,段晏连忙说道:“可,可。” 阿史那博恒看向杂役,低喝一声:“都可了,你还站在这里不动么?” 虽然受到呵斥,杂役仍是满脸堆笑,拱手说声“稍候”,转身走出屋门。 三人的心中,因为都没有到过这种场所,一时都有些紧张而少有言语。呆坐无聊,段晏随处看去,只见墙角的花架上,摆着一个三彩瓷瓶,里面插着大朵的菊花。 再有一个松树盆景,放在一张几案上。松枝翠绿,更还伸展出来,仿佛在迎接贵客。 “好别致。”段晏低声称赞道。 “所以,来此花费必是不少。”曹世宇点头称是后,再低声补充道。 阿史那博恒却大声喝道:“有钱来这里,又不是做贼,做什么这样小声?!” 段晏和曹世宇听罢,都是大笑。 屋门推开,杂役带着两个小厮,将三瓶葡萄酒端来。另有几样干鲜果品,也摆在了桌案上。 杂役又问道:“再来几盘肉食么?” 阿史那博恒刚要点头,段晏担心那一贯缗钱不够使用,就抢先推辞着说道:“都已用过酒肉,只是到这里坐坐。就这样,就这样很好。” 杂役应诺后,曹世宇不耐烦地说道:“快请花娘们过来!” 杂役答应着离去,曹世宇暗呼一口气说道:“我真担心阿史那先说‘我等都是刚吃过两张胡饼来的’。那样,面皮哪里还存在?” 听到这话,三人哈哈大笑不止。 笑声未止,一阵香风已经吹来,三位花枝招展的伎女,款款地走了进来。 三名女子香氛浓郁,各自艳丽非常:都是乌髻高挽,金簪玉钗满头,更有金步摇垂在额前;额上贴着几朵花黄,日月、花鸟纹饰不一;腮边涂着大红胭脂,更还眉如远山、唇红欲滴。 她们身上的锦裙虽然颜色不一,但形制却都仿佛:粉胸突兀,若大海波涛。 这三名女子都是双手置于身前,做肃揖状。她们只把含羞带笑的,芙蓉般的脸庞,朝向阿史那博恒等三人。 三人被这三位大胆的伎女,盯看得浑身不自在,都是面红耳赤,忘记了说话。 三人随后再用茫然的眼神相互看看,还是不知道该对那几个伎女,说些什么才是。 见这三个大汉不停地擦拭额头的冷汗,那三个女子也只好站在那边发笑。 屋中数人,都处在尴尬的气氛当中。 第55章 孔方兄 “妾身给将军们见礼了!”一声豪爽的话语传来,“香影”楼的假母(后世称为老鸨),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见到屋内场面尴尬,身材丰腴得过份的她,立刻笑着说道:“我就是这里花娘的‘假母’。几位看来都是谦谦君子,那就听花娘们唱几曲罢。” 终究觉得钱少心虚,见曹世宇对自己使个眼色,段晏咽下口水,壮着胆子开口说道:“那,那就暂且留下一位即可。” 阿史那博恒轻蔑地看了他俩一眼,再对假母说道:“也罢,留下一位花娘,随便唱一曲听听。” 假母掩袖一笑,倒也并不在意。她笑着示意一名女伎留下,就将其中两个女子领出门去。 不多时,她又带着一名乐工进来伴奏。 乐工对阿史那博恒等人躬身施礼后,就坐在一张木凳上,先行调试手中的琵琶弦音。 假母见安排完毕,就笑着揖礼后,走了出去。 乐工拨响弦音,女伎随即开始歌唱。房间里,立时响起了“卿怜、怜卿”的旖旎声色。 曹世宇和段晏虽然听得兴致盎然,但也多少因为难为情而脸上通红。 旁边的阿史那博恒,却是摇头晃脑,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曹世宇见状,不禁低声问道:“副史觉得如何?” 阿史那博恒呵呵地笑着回道:“嘿嘿。她唱得太快,我这汉话又不很行,一句也没听懂。” 曹世宇和段晏稍愣,随后就都是大笑不止。 觉得三人呆痴粗鲁,那女子不禁心生羞恼。她草草唱完,只说“小女子着些风寒,等下稍歇回来”后,就出门而去。只剩下那名乐工,抱着琵琶呆坐一边。 阿史那博恒等三人不明所以,只好对着乐工也是呆坐。 略微缓过神来,三人自行说笑几句,葡萄酒和干鲜果品,转眼间就进了肚里。 桌案上杯盘狼藉,阿史那博恒分别摇晃了三个陶瓶,见都已是轻飘飘的,就对那名呆坐着的乐工喝道:“看我等吃喝用罢,还不再去取酒来!” 虽然这胡人凶恶,但能开得妓院的,自古也都费寻常之辈,都有各自强大的“后台”可知。 乐工稍作惊吓之后,就不悦地答道:“得罪几位将军。小人只是乐工,不管这些事。这些杂事,应该去找仆役们。” 见这小小的微贱的乐工,竟敢如此顶撞自己,阿史那博恒立刻就挽袖揎拳,要去揍他。 曹世宇赶紧阻拦,段晏也连忙劝说道:“我们出去走走罢,这里实在憋闷。” 阿史那博恒气愤地大声说道:“这里不好,我们另换一家!” 刚说完,这名乐工立即起身,去叫假母来算钱。 三人又是气恼不已,段晏低声骂道:“刚才叫他上酒,他坐着不动,此时却跑去招呼得快!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说话间,假母已经笑着走进来:“三位将军看来是有公务了,下次还要来我这里!” 段晏仰靠在座椅里,大喇喇地说道:“那是自然,就请假母结算今次缗钱。” “好说,好说。”假母摇头晃脑着,笑嘻嘻地说道,“此间香阁房费只需一百文;房里的灯烛只要二十文;六斤上好葡萄酒只算六百文;花娘一曲只得一百五十文;乐工辛苦,但也只计八十文;干鲜果品么,就算假母赠送几位将军的好了。一共只有九百五十文而已。” 阿史那博恒立即拍案大叫道:“你‘只’了好些言语,怎么花用还这样多!这是要抢么!” 段晏立刻心疼得眼泪都要流下,已经说不出话来。曹世宇呆坐着,也感觉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假母被阿史那博恒的大吼声,吓了一跳。 停了许久,她拍拍自己胸口,顺顺气后才说道:“幸好只是给几位将军奉上了一个粗浅娘子,随便唱了几句。要是请得花魁出来,只怕将军们立时就会把妾身这‘香影’楼,拆了、烧了!” 阿史那博恒闻言顿觉怒火中烧,开口喝道:“花魁又怎样?说出价钱来听听!难道怕被你吓死在这里了么?!” “坐一坐,三百文;唱一曲,五百文;唱两曲,钱少些,算是四百文一曲;三曲又少些,算三百五十文一曲;如若……”假母阴阳怪气地说着。 阿史那博恒不待她说完,再次怒吼道:“‘如若’个鬼!这到底是少还是多?滚出去!” 假母吓得赶紧跳出房间,想想不对,又冲进来说道:“是你几位将军‘请出去’。” 曹世宇虽然还是觉得腿软,但是嘴巴已经稍缓过来:“假母,我们自行算钱,等下奉上。”假母听罢,气哼哼地出去了。 呆坐半晌,曹世宇看那两人还没有缓过来,就叹着气开口说道:“别再坐着了,等下或许又要进来加香阁钱。好歹拿钱给她,又不能这样杀了她。” 段晏听他这样说话,吓得连忙说道:“哪里敢这样做?!”说完,他再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阿史那博恒,示意他赶紧结账走人,千万莫要惹事生非。 但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只是呆坐着不动,令段晏心焦万分。唯恐生出意外,他焦急之下,急赤白脸地低声央求道:“阿史那,千万不要生事!伎人虽然微贱,但妓院开得如此大,必有官将为之撑腰可知!” 阿史那博恒撇嘴冷笑一下,表示毫不在意。 段晏看向曹世宇,只见他也是仰头看着屋顶,此时的神态也是极为轻松。 冷汗从额头、鬓角冒出,段晏连连擦拭之下,忍不住说道:“阿史那得来赏钱不易,我和世宇也不能白占这个便宜。这样,我们日后拿出六百文,交与阿史那,可否?可否?!” “可。”曹世宇一边回应,一边坐直了身子。 阿史那博恒只觉得段晏如此说,自己很是难为情。只好憋着嘴,他很不情愿地从怀中掏出那贯缗钱,“哗啦”一声扔在了桌子上。 段晏顿时心里放松,但见这许多缗钱转眼即将消失,还是忍不住哀叹着说道:“任谁再好,都不如‘孔方兄’好啊!” “幸亏孔方兄没来,要不凑也凑不上了!”并不懂得孔方兄为何意,阿史那博恒只是恨恨地说道。 曹世宇笑着说道:“要是孔方兄来了,那就好喽!” 阿史那博恒立即凑近他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同袍中有位叫孔方兄的豪士?” 第56章 同此凉热 再看着段晏和曹世宇都是苦笑不语,阿史那博恒也就不再问话。转过身,他对着屋外大喊道:“假母,进来拿赏钱!” 段晏赶紧阻拦道:“我们要留下几十文的!” 阿史那博恒悄悄地对二人说道:“那是自然的了,果品都是奉送我们几位‘将军’的。” 走出香影楼,三人不免都觉得垂头丧气。 阿史那博恒是因为没有喝得尽兴,曹世宇对漂亮的女伎念念不忘。而段晏,只有对未来某一天将要还给阿史那博恒的那三百文缗钱,提前心痛不已。 夜间的凉风吹过,段晏似乎清醒许多,心中不停地暗骂自己:或者不应该结伴而来。或者,也就硬挺着坐在那里。阿史那再凶悍,难道还真的敢打闹妓院吗? 才想到这里,他看去走在前面的,高大威猛的阿史那博恒的身躯,又是哀叹不已:这家伙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根本不是血液。他的体内,隐藏着一只凶暴的恶狼。 还别说激怒他,就是稍有不顺心,这家伙也可能随时暴跳如雷的。别说是我,就连宋通,也对他多是关爱、少有呵斥。 曹世宇凑近来低声说道:“段三兄为那三百文发愁吗?不必,由曹某出就好。” 段晏心中感激,但还是叹气说道:“世宇兄弟好意,段某心领。但你也是收入寡薄,哪里来这些缗钱?!” 曹世宇笑了笑,再低声说道:“赤水军里,回纥人很多,但也有许多粟特兄弟。他们暗地里多做些小营生,改日我去找他们试试。” 段晏听了,连忙拱手:“如此就有劳世宇兄弟。”想了一下,他暗自咬牙地继续说,“用到段某处,若不甚费力的事,尽管直言。” “正是这话!”曹世宇说着,脸上现出笑意。 借着头顶明月的光亮,段晏看向他的诡秘笑容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只觉得此人更加像是一只奸猾的狐狸。 心中正在惊惧,段晏只听得远处有几名巡夜的铺兵,举着火把朝向这边大声喝问:“什么人还在走动?不知道宵禁了吗?!” 三人一听,立即闪身贴近墙边,再拐入一条小巷中,绕道跑回节度使府内。 回到住处,三人正要各自道别,却见一人低喝道:“什么人?” 随着这人走近,三人看清是孙诲阴沉的面孔。 阿史那博恒把头一扭,径自回屋。曹世宇略微拱手:“副史安好否?” 孙诲毫不迟疑地拱手还礼,再低声说道:“速回屋内休歇,不可乱走。” 曹世宇应诺一声,随即对段晏笑了笑,就走回屋中。 段晏站在当场,心中慨叹:阿史那博恒凶悍,孙诲不敢招惹也就罢了。但他对曹世宇也是客气,说明曹世宇还真的有些钻营的本领。 他还在暗赞,却见孙诲冷着脸,接连的呵斥随即而至。 挨了一通臭骂,段晏走回马厩附近的铺房内,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我年龄也已不小,别说婚娶,就是家中也是贫困至极。曹世宇头脑精明,既可以将凶悍如阿史那博恒这样的人,哄得团团转。又可以令孙诲这样刻板寡情的人,为他而谦和。 如此说来,想要在这茫茫世间混得开,就只有做曹世宇这样的人。最起码,也要和他亲密才对。 心中烦躁,他一时睡不着觉。屋外的秋风大起,吹得窗栅上垂挂着的麻布,“扑啦扑啦”的作响。 心里感叹世间无情的寒凉,身上也是凉意顿生,他裹紧了薄薄的军被,昏昏睡去。 已经进入十月,寒意更浓。节气如此,天地万物,当然是同此凉热。 侍从们每日忙碌,但稍微停顿下来,就觉得浑身发冷——今年的冬衣,因为兵士增多而没有赶制齐备,尚未发到每人手中。 众人的身上,也就没有穿上绵袍,而是多穿了几件春衣袍衫。 寒风中,段晏哆嗦着骑在马上,去到城外的伏地南驻地。他找到曹世宇接洽的粟特族兵士,暗中联系了私卖马料的事后,就再匆忙赶回凉州城内。 回到节度使府内,他将马匹交回马厩后,就小跑着窜到曹世宇等人的住处。 屋内的曹世宇,守在炭火盆旁边,也是不愿挪动一步。 见屋内并无旁人,段晏就凑过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一边装作烤火,一边说着私密事。 屋门被猛地一下推开,寒气随即扑了进来。阿史那博恒迈着大步进来,看到这二人坐在一起紧密地烤火,不禁摇头叹道:“你们这样怕冷,又不敢去仓曹参军那里吵闹。真可怜!” “朝廷的冬衣没有发放,仓曹能直接给你几匹绢布裹在身上么?还是盼着织造署的男女匠人们,手脚伶俐些。”曹世宇哀叹着说道。 “说是朝廷发放,大都还是在凉州这里缝制的。真要等长安运来,恐怕河水封冻又解冻了,我们还在这里哆嗦。”段晏一边搓着手,一边无奈地说道。 “那就一起冻死!”阿史那博恒恨恨地说完,也坐在了火盆边。 三人一时无语,院子里却有人惊呼道:“如此漂亮!很暖和?” 屋子里烤火的段晏和曹世宇,口中立刻发出欢呼声,快速起身跑了出去。 阿史那博恒仍是坐着不动,口中骂道:“以为不冻死几个,就不会发出冬衣来呢!” 不一会儿,跑出去的那二人,又哆嗦着跑回屋内。 阿史那博恒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不是发了冬衣么?” “是陈晖用旧衣服缝了一个‘火尉’,套在手上。虽然露着手指,也还算是暖和一些。”段晏叹气说完,再又充满期待地说道,“听说,冬衣再有几日也就发放了。” “还用那个?!把手缩在袖里不是一样么?”阿史那博恒不屑地说道,“那一贯缗钱若是不用出去,我等就去街肆买两个回来!” 见他提及此事,曹世宇笑而不答,段晏红着脸低下头去,也是不再发声。 此时,段晏与曹世宇二人,也已做了几次数目不大的私卖马料的事。虽说得到一些缗钱,但因为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他们并不敢立刻拿出来使用。 缗钱每次分批拿回,段晏都被曹世宇指示着,藏在了自己住处床榻下的土洞里。 见这二人沉默,阿史那博恒继续烤着火,猛然间说道:“陈晖回来了,宋六怎么不见?” 第57章 邸报 说完,阿史那博恒立刻起身,走出去寻找陈晖。曹世宇和段晏既是怕冷,又是心里有事而未动身。 “太凄惨了。”沉闷许久,段晏哀叹一声后,坐在火盆边再也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屋门再次被推开。寒风随之而入,段晏身上又是寒颤不已。他转身看去,是孙诲迈步走进屋里来。 “呵呵,这样怕冷,怎么不去领冬衣?”他揶揄着说道。 段晏一听,惊讶地问道:“真的发下来了吗?” “袄子、绵袴、皮靴、袜,每人各两副。”孙诲冷冷地说道,“难道你不想要么?” 开元年间的普通士兵,在免除一切赋役之外,家属可以随军。并得到当地官府,按例颁给的田地、房屋等。 虽说士兵因为数量巨大,而不可能像是官员那样,按月得到固定钱俸,但也有朝廷的赏赐之物。 赏赐的钱帛并不固定,数量也很少。其主要来源除了按月发放的粮、米、盐、酱菜等物,就是折合每人每年十二匹,各样材质面料做成的春、冬衣。 既是心里对恩赏的祈盼,又的确是需要御寒,段晏见孙诲说得认真,也就不再怀疑。 又见到曹世宇看了一眼孙诲,却没有说话,段晏也就猜知这二人应该有私密事要说。 立刻起身,他朝着孙诲拱手施礼后,匆匆走出屋去。 屋内一时沉寂,孙诲站在那里酝酿许久,才低声说道:“有邸报要送去长安。” “速去!大事必成!”曹世宇头也不抬地说罢,仍旧烤着火。 见到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孙诲心中不禁对自己的犹豫不定而愧赧。 “好!我必带回好消息。”说完,孙诲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炭火燃烧的时间久了,由通红的颜色转为灰暗。感觉到热度也不再强烈,曹世宇缓缓地将手收了回来。 冷笑一下,他暗呼口气,也站起身来。 坐得时间长,身体有些麻木,他舒展一下四肢后,就像荒野中的狐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去仓曹处领冬衣去了。 从侧院出来,他往南面的仓曹署走去。没走几步,他又再向北面看去。 果然,孙诲一身戎装,正迈着大步走向节度使大堂。 仰头看看府内的旗杆上,高高飘舞的节度使大旗,曹世宇冷笑一下,就走去仓曹处。 孙诲似乎得到暗示,也回身看了一眼。曹世宇的身影消失在仓曹署,孙诲带着暗赞点点头,随后再次前往大堂。 穿过仪门,他走过院子中间的甬道,就先看到了站在阶下的阿史那博恒。 两人眼神交汇,孙诲首先点头,阿史那博恒却显得有些诧异。 “孙副史,陈晖还在大堂内与大使谈话。”阿史那博恒随口说着,“我等他,问问宋六的事。” “哦,那好。我也有事要找大使,”孙诲笑着说道,“我们就一起稍候。” 孙诲的语气轻松,阿史那博恒不免觉得奇怪:这人明明是嫉妒我这个粗人做了副史,怎么近来不仅不与我再争执,更还显得谦和许多? 阿史那博恒本也是个粗豪的汉子,这样细小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中。他转念去想孙诲也懂得现实不可更改的道理,心中也就释然。 他不再多费脑力,孙诲却仍在暗笑:曹世宇提及多次,只说阿史那博恒陷阵勇武,必可辅佐大事。因此,若要袭击吐蕃,必要带上这个勇夫。 大堂内,崔希逸接过陈晖递来的宋通的书信,也不拆封,就先放在手边的桌案上。 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先让陈晖坐在一边,再询问天雷场那边的军务。听到那边在宋通的安排下,一切井井有条,崔希逸感到很是满意。 询问过后,崔希逸再将书信拆开查阅。看过之后,他的神色凝重起来。 他暗叹口气,无意间看去,已经见到站在大堂阶下的孙诲与阿史那博恒二人。 见崔希逸不语,陈晖拱手说道:“宋军使信中内容在下不知,但他另有口讯带来。” 崔希逸“哦”了一声,看向他。 陈晖低声说道:“军使只说,大计亦应胆壮。” “嗯。”崔希逸点点头,显得还是很犹豫。 陈晖拱手说道:“宋军使或许过几日要返回凉州,到时他应该会再当面与大使陈情。在下军务在身,若大使没有其它交待的事,陈某就此转回天雷场。” 崔希逸回过神来,点头答允。 陈晖站起身来,再次躬身施礼后,走出大堂。 孙诲见他出来,就对阿史那博恒笑着说道:“阿史那,要进去找大使吗?” “哦,某不去。孙副史尽管去好了!”阿史那博恒说着,就迎向走出来的陈晖。 孙诲快速地迈步上了台阶,与陈晖彼此略微答礼后,擦肩而过。 陈晖从台阶走下来,笑着拱手说道:“阿史那做了副史,更加威风。” 阿史那博恒看看身上的青色衣袍,不禁摇头苦笑着说:“陈七兄莫要取笑。阿史那虽说是副史,但连流外的职衔都没有。我仍是‘杂任’,说来更是微末。” 唐代官职,既有九品以上的官职,也有因为辅助官员工作的需要,设定的九品以外,仍然按照品级划定的职衔。这样的职衔,就被称为“流外官”。任职者,多为胥吏。 胥吏也是朝廷正式认可的,而杂任,就带有临时使用的意味了。 陈晖还是笑道:“他日立得战功,直接就可获得勋官。到那时,莫说杂任、流外,阿史那肯定就是直接进入品阶了。” 阿史那博恒笑着摇摇头,表示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随后就问及宋通近况,想与他见面交谈了。 知道他们二人关系亲密,陈晖只好安慰道:“宋军使现在还有些军务要处置,但或许不日后,就将返回凉州复命。到那时,” 阿史那博恒呵呵地笑道:“到那时,我要和他痛饮一番!只不过,哎,” 说着,他现出尴尬的神情来:“好不容易才获得大使奖赏了一贯缗钱,却眨眼间就丢了。” 陈晖听得诧异:“什么人敢盗抢阿史那的钱财?” 不提则罢,提起来此事,阿史那博恒就是羞恼非常,但也不好说明糗事。 他看着陈晖的疑惑神情,正在为难之时,恰巧有人来“解救”——将冬衣领回放去屋内,再走过来的曹世宇。 一见面,曹世宇就拉住陈晖的胳膊,连声说道:“好歹遇到陈兄,曹某必要请你喝几碗酒!” 第58章 风险与富贵 陈晖连忙推拒,只说宋通有严命,不敢稍有耽搁,就是大使留下用饭也是未敢。见他只是要尽快返回,曹世宇也只得作罢。 陈晖拱手与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道别后,匆匆去到马厩,签领了马匹后,立刻出门而去。 院子里,曹世宇扭头看着高高的台阶上的军府大堂,暗自发呆。 阿史那博恒低喝一声:“这里岂是敢呆站的地方?走!” 说着,他率先迈开大步离去。曹世宇转回头来,脸上现出微笑,紧随着他而去:“段三兄进来博戏手气甚佳,要他请我们喝酒!” 阿史那博恒听了立即开心,两人说笑着去找段晏戏耍。 大堂内,孙诲拱手而立,陈说着要领命前去长安递送邸报。 崔希逸沉默不语,许久又转头看了看桌案上宋通的那封信。 见他如此,孙诲笑问道:“大使,宋傔史许久未回来报道。或者,”想了一下,他再接着说道,“我亲自带人,去到天雷场给他们送冬衣去!代大使对他们给予慰问。” 崔希逸回过神来,摆手说道:“不必了。前几日,冬衣刚做得时,我就已经派人提前送去了。” 孙诲听了,心中嫉妒之火立即熊熊燃烧起来。 崔希逸仿佛可以猜到他的心事,只是淡淡地说道:“那边本就属于封闭居止,将士们孤单寂寞至极,日常饮食、衣着,也甚是简陋。再若不关心的话,他们哪里呆得住呢?” 眼前似乎浮现出杂草丛生、怪木参差、黄沙弥漫、野兽嚎叫的景象,包括宋通再内的一干兵将,都是满脸灰尘、一身泥土,如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般,每日里忙碌不停。孙诲心中想着,嫉妒的火焰稍微止熄一些。 “大使明鉴。”孙诲带着愉快的心情说道。 “嗯,孙副史一向聪敏,应该懂得很多事理。”崔希逸话中有话地说道,“你急着去到长安,是想要探看亲眷吗?” 不得不说,崔希逸能够做得封疆大吏的职位,头脑精明、心思缜密,这是本就具备的个人优势。 孙诲面对精明的崔希逸,不敢隐瞒太多。他立即躬身施礼道:“大使,孙某亲眷不多,但的确有几位就在长安。此次邸报送去京城,恳请大使体谅。” 崔希逸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孙诲见状,心中焦急万分:从这里到长安,快的话十来天,慢的话二十余日。到了那里,还要进行多方联络。 确定方式后,再找机会去向陛下提及偷袭吐蕃的事。这其间需要花费的时间,并不能够提前确定。 但是,偷袭吐蕃最好的时间,就是来年的开春时节。那时,祁连山南麓广阔的的蕃地,尚未完全解冻。道路、原野,因为没有大量融雪,也就不是很泥泞。 那样的地况,是最适宜兵马纵横作战的——大地还很坚硬,但是气温却不再过于寒冷。将士们不会觉得手握刀枪而冻手,战马不会因为泥泞而迟缓奔腾。将士和战马,都会在最为舒适的环境里,展开厮杀、驰骋。 现在已是十月份,到了长安联络一番再返回,应该就是元旦过后。在做些迷惑蕃方,以及己方安置准备的工作,嘿嘿,正好是发兵的好时节。一击成功,大功得建! 但这一切,都还是梦想中的规划而已。若不能借这个机会去到长安,所有的一切,就都真的是做梦了。 “恳请大使看在多年鞍前马后追随的份上,体谅在下思亲之情!”孙诲眼圈发红,泪珠接连滚出眼眶。 看到他如此动情,崔希逸只好长叹一声,点头答允。 孙诲心中狂喜,仿佛已经见到自己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旗幡飞舞、侍从如云的状况。 他深施一礼,就要转身离去,却被崔希逸低低的一声止住了脚步:“孙四郎,做事一定谨慎小心,千万要留有余地。长安不仅路远,更还盘根错节,需要小心对待。” 孙诲听着,沉思良久:的确。此事顺利便罢,若要未来稍有差池,比如崔希逸洞悉原委后恼怒,或者是袭击吐蕃失利,那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但他转念再想:没有耕耘,没有收获!不冒风险,哪里得来富贵! 回过身,他看向崔希逸。此时的崔希逸,脸上满是带有怜悯的神情。 孙诲心知只是崔希逸见到自己将要外出很久,而心中不舍。 再次躬身施礼,孙诲哽咽着说道:“大使待孙某如父,孙某必当衔草结环以报!” 说罢,他不再顾及崔希逸仍想要说些什么的神态,就迈开步伐,迅速走出大堂。 看着孙诲急匆匆离去的身影,崔希逸心情激动地,拿起桌案上宋通转来的那封书信,久久地发着呆。 他的眼中也有泪光闪动,那是为如同慷慨赴死一般,往日里颇为疼爱的孙诲而伤慨的。 宋通已然定下计中计,就是要按照历史记载中的那样,使得急于冒险建功的孙诲,去到长安“活动”。但后面的事,就不会如孙诲所愿,而将会按照宋通的预想,逐步进行了。 崔希逸暗叹连声,一旁走来一名侍从拿着一盏油灯走来,低声询问他是否要用晚饭。 摆摆手,崔希逸看着手中的这封书信良久,就把它凑近油灯的火焰。 书信青烟冒起,随即跃出一团跳跃的火苗。 直到这封书信完全焚毁,崔希逸才将灰烬丢下,缓缓地站起身来,向后宅踱步而去。 后宅屋内,夫人李氏正与崔静怡,一边各自拿着竹篾圈成的“手绷”做着刺绣,一边低声说笑着什么。 见到沉着脸的崔希逸回来,崔静怡连忙起身行礼。她想要让父亲开心而笑问:“父亲是为天雷场的事忧烦,还是为凉州冬种农耕的事操心?” 与吐蕃不再交战,北面的突厥也是防范甚严,河西自然是一片安宁的状况。 崔希逸面对的,除了与诸族兵将进行关系的梳理之外,就是这两样事了。 但此时的崔希逸,却是默默地摇摇头。 见夫君神情落寞,知道他本来就是心思细密而多有愁绪。总是这样心情郁郁,必会影响饮食、健康。李氏放下手中的女红,不禁发问:“那是为何而愁烦?” 崔希逸坐在一边,还是闷声不语。 “我听厮役们说,近来有邸报要送去长安。是因为这事吗?”李氏小心地问道。 第59章 莫入歧途 一旁的崔静怡想了想,笑着说道:“是因为要送去京城的邸报,都是寻常事,担心陛下会因此质疑?其实,正因如此,才是大好事呢!” 崔希逸板着脸说道:“小女子莫提政事!” 崔静怡笑了一下,不再说话。李氏却继续追问:“是因为此事吗?” 崔希逸长叹一声后说道:“的确跟此事有关。但,若是如你们所说那样,倒也没什么了。” 李氏再询问到底为何,崔希逸也就慨叹着说,孙诲急于见到亲人,而抢着要送邸报进京。 李氏和崔静怡只觉得孙诲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可值得担心或者愁烦的。 崔希逸不能直言,只好勉强解释着说道:“宋六来了一封书信。呃,他似乎有先见之明一般,猜知了孙诲,此次必要亲自前去长安。” 李氏听了倒没觉得什么,崔静怡脸上微红之后,却是陷入了沉思,暗自猜测宋通的书信里,会有什么样的内容。 崔希逸见女儿听到宋通的名字,就已是脸红,心知她必是惦记宋通。 他正想说什么,崔静怡首先开口:“既然父亲如此焦烦,那宋六郎的来信中,肯定觉得孙四兄此次前去长安,将会有什么不利的事情发生,所以才,” “止口!不得乱言”崔希逸连忙喝止,随后就要崔静怡回去自己住处抄写经卷去了。 待女儿出去,崔希逸还是闷坐不语。 李氏安慰几句,不禁笑着低声说道:“孙诲本也算是才学、样貌俱佳,但宋通到来之后,两人稍有比对,仿佛就如灯烛与日月之别一般。” 崔希逸也是点头,连声称赞宋通不仅待人接物得体,更还有许多本领,以及开阔的胸怀及眼界。 李氏据此进一步说道:“女儿虽是心爱,但终究要嫁与人为妻。孙诲本来也是犹豫,宋通却如上天赐予到来。” 崔希逸听了既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妻子李氏夸赞宋通,毫无忌惮。毕竟宋通即便与崔静怡都是暗自心属,也都还没进入到行“六礼”的环节,怎好这样赞许一个外人; 笑的,也正是因此——宋通既有具体的本领,又有大胸怀。先别说他酝酿的计划能否成功。就是不能立即功成,宋通也算是有大智慧的人了。 他的计划,若是不详尽地顺序讲说,精明睿智如崔希逸,恐怕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即便觉得宋通说得有理,崔希逸也是苦思冥想之后,才敢勉强答应下来。 李氏见崔希逸虽然还在发呆,但脸上忧烦的神情已经不见,就再笑问道:“妾身说得对了么?” 崔希逸不禁笑了起来:“哪有做岳母这样着急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我等面皮何在?” 李氏随即也笑个不停,不小心触碰到放在身边的刺绣手绷。被一枚绣花针扎到了手,她一边按压着,口中还是说道:“是夫君先说的岳母的话。” 崔希逸看到妻子手指刺出了血,也就不再说笑,连忙叫来婢女给予包扎。 李氏手指上的鲜血看在眼中,崔希逸再生出莫名的不详感觉。 一夜辗转反侧,崔希逸想着孙诲跟随自己多年,无论所图是什么,是否妥当,他也的确费了不少心力。 但是宋通的计划,又是如此的天衣无缝。孙诲仿佛是戏弄(唐代小型带有戏剧形式的演出,当时称为“戏弄”)中的伎人,不用指引,自动就予以配合。 这说明:无论如何,宋通的计划,都正在稳妥而准确地进行之中。 心中纠结不定,崔希逸睡得很不安稳。 鸡叫数遍,原本起来很早的崔希逸,却因为夜里失眠,早晨却是昏睡。 终于,李氏在屋内走动的声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坐起身来,崔希逸穿好靴子,再穿好绵袍,还是显得神情怏怏的样子。 李氏正要发问,崔希逸已经再要婢女取来一双新皮靴,就拿在手里,急匆匆地向前面的大堂走去。 大堂的廊下,一干侍卫荷枪静立。 看到崔希逸走得匆忙,正在番值的曹世宇连忙施礼问道:“大使,有事尽管吩咐。” 崔希逸精神不佳,只好将手中的崭新皮靴,递到曹世宇的手里:“快去送去孙副史!转告他——穿新靴,一定走好路!切莫走入歧途!邸报并不着急,或可另派人前去!” 曹世宇听得明白,立即口中应诺。将手中的长枪交给身边的同袍后,他拿着这双靴子,小跑着下去台阶。 “快去!”崔希逸催促着说道。 “喏!”曹世宇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声,就快速地跑向马厩。 早早起来,精神抖擞的孙诲,此时显得英气勃发。与段晏递来的账簿上签押后,他牵着马,走向马厩的侧门,准备立即启程前往长安。 已经走出门外,孙诲正要翻身上马,却听得有人不断喊着他“孙副史稍待,孙副史稍待!” 孙诲看到身后跑来,口鼻中都是白色呵气的曹世宇,心中觉得诧异。 只好把左脚从马镫上收回,他看向跑到近前的曹世宇:“何事慌张?” “大使要我把这双新靴子送给副史,令副史走好、走得顺便!”曹世宇气喘吁吁地说道。 孙诲接过这双皮靴,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说不出话来。 稍后,他止住哽噎,低声说道;“大使爱我如子,待我亲厚,孙某必以大功报答!” “嗯嗯,理所应当。”曹世宇待气息喘匀,再低声说道,“大使还说要换人去,我说你已然准备好,他就没有再坚持。” 孙诲暗吸口凉气,就要拱手对曹世宇致谢,被他连忙伸手按下:“副史怎可当众对我行礼?” 孙诲也就醒过神来,手中紧攥着那双靴子。 “好了,副史赶快启程,以免生出变故!”曹世宇低声督促着,再拱手祝福道,“副史英武,必定得成大功!” “嗯,理所当然!”孙诲咬牙切齿地说完,就把手中的新靴子换上,将旧靴子塞入背包内。 两脚温暖的感觉窜入心头,他看了看脚上的新靴子,就抬起左腿,把左脚塞入马镫中。脚上用力,他一跃而起,骑上了马背。 “英姿不凡!”曹世宇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孙诲回过头,做出平淡但又暗含无数得意的一笑后,就轻挥马鞭,策马进入街巷。 孙诲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于清晨的寒雾中。 第60章 御寒 孙诲坐骑的马蹄,踏在冻得坚硬的石子路上,“嘚嘚”的回响在清冷的街道中。曹世宇呆站许久后,觉得两手也是寒凉。 抬起手,他一边往手中呵气,一边心中暗笑:如此就好,既然都是按照计划进行,最终必将一切如愿可知! 清晨的街道中,马蹄声也已消失,曹世宇呆看薄雾许久,再转身小跑着回去复命。 跑入节度使大堂,他却见到阿史那博恒已然先站在那里。 “孙副史怎么说?”崔希逸看到曹世宇有些迟疑,立刻开口询问。 曹世宇不敢再乱看,连忙低头施礼说道:“孙副史只说必要不敌辛苦地为大使效力,接过大使送去的新靴子,他感动得热泪长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随后,他转让我向大使再三拜礼……” “好了,你退下。”崔希逸听到这些,知道孙诲心意已决,也就不再让曹世宇啰里啰嗦地说下去。 曹世宇施礼后,再瞥了阿史那博恒一眼,就走去大堂门外的廊下继续番值。 崔希逸沉默片刻,看向阿史那博恒,却不禁发笑:“阿史那副史,即便你与曹世宇同袍情谊深厚,却也不必如此呆看不舍。” 阿史那博恒连忙站好,再次施礼:“我见他略微有些寒颤,或许是天冷所致。近来,我也的确想要对侍卫们多加习练。” “嗯。”崔希逸看着高大健硕的阿史那博恒,心中很是喜爱这个威猛的汉子,“如此虽好,但是,” 说着,他笑了起来:“须知他人未必都如你一般健壮。习练自是应该,但不要疲累过度。” “喏!”阿史那博恒立即答道。他虽然粗鲁,但对威严中更还凸显儒雅风范的崔希逸,只有由衷佩服得五体投地。 “新年元旦临近,你辅助仓曹,给予各处驻军配发酒肉粮米。”崔希逸微笑着继续说道,“兵士们多少也有一些缗钱的赏赐,让众人开心一些。” “喏!”阿史那博恒听罢,立刻觉得浑身来了力气。 见崔希逸只是微笑不再发话,他也就施礼后,迈着愉快的步伐走出大堂。 出得大堂,寒风扑面而来,阿史那博恒看看荷枪静立在大堂门外两侧的侍卫们,大声说道:“每时辰更换一次番值!但当值时,谁要稍有疏忽,立即杖责!” “喏!”包括曹世宇在内的一众侍卫们,齐声回应道。 随着元旦的逼近,天气也更加寒冷。 白天下了一场雪,虽然不大,但院内的松、梧桐等树的树枝上,也是银白一片。 入夜,众人因为天冷,都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安歇。阿史那博恒却觉得心中烦躁,不能入睡。 辗转许久,他迷糊着睡去,却再梦到了小时候在大漠草原时的情景。 ——阿爸掀开毡帐的门帘,大步迈进,风雪也随之而入。 正在哼唱着动听歌谣的母亲,赶紧放下手中纺织羊毛线的活计,走过去把门帘堵严,再接过他手中拎着的野兔。 “只猎得这么小的一个家伙。”阿爸发着牢骚,但是语气里却还是有些欢快。 “都上天和草原之神的眷顾,是狼神的恩赐。”母亲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她先把瓦罐倒入清水,架在燃烧着的干牛粪火堆上,再把野兔收拾干净,分割成小块后,就放进去熬煮。 阿爸坐在一边,把冰凉的大手,向阿史那博恒和弟弟身上裹着的皮袍里伸去。他口中笑着说道:“来,让阿爸暖暖手!” 兄弟二人被冰得直哆嗦,纷纷躲避着、笑着,又还惊叫不停。 阿爸装作生气的样子说道:“我们突厥人,禁不住这一点点寒凉怎么行?” 兄弟二人看着火光映射着阿爸严肃的脸庞,吓得不敢再挪动身体。阿爸倒也不再把那双大手伸来了,坐去火堆旁烤火。 “还在胡说。”母亲在旁边嗔怪道,“明明你是同罗人,我是康国人的。” “嘿嘿,反正我的祖辈,都是跟着突厥大汗驰骋草原、荒漠的。听爷爷讲过,他的阿爸,还做过突厥的‘大设’那样的将军呢!说是来往万里,一眨眼就打个来回。”阿爸神往地说着。 随后,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哎,只是现在,我不过是个靠着放几只羊,打几只野兔、野羊过活的懒汉罢了。” “莫再乱讲了。现在这样子,不比杀来杀去,冷硬僵直地躺在冰雪地里喂野狼好吗?”母亲边搅动着瓦罐里的野兔肉边说着。 盐巴才撒进瓦罐里,野兔肉的香气就弥漫在毡帐中了。 弟弟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罐,不停地抿着嘴巴,吞咽口水。而阿史那博恒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爸。 此时的阿爸不再说话,但是他眼神里的那份坚定,健硕身躯中隐隐蕴含着的无穷力量,分明可以使阿史那博恒小小的男子汉的心里,生发出无限羡慕。 也在盯看煮着野兔肉瓦罐的阿爸,似乎察觉到阿史那博恒的注视,不仅回过头来,带着笑意喝问:“呆看什么?!” 阿史那博恒回过神来,刚要发笑,却见阿爸的脸上尽是鲜血…… 心中一紧,阿史那博恒立刻从梦中醒来。他“呼”地一下坐起,感觉浑身都是冷汗。 呆坐许久,他心情平复了下来。正要再躺下,他却觉得暗黑的屋子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转头看去,他果然见到睡在一个大通铺中的曹世宇,被他这个动静惊醒,正用疑惑的眼神看来。 略微对视一下,阿史那博恒低喝一声:“睡觉!”曹世宇不敢和他多加对看,连忙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呆坐片刻,阿史那博恒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暗暗地连呼几口气,他披上绵袍,轻步走去门口。拉开屋门后闪身走出,他再反身关好了屋门。 夜里的寒气更重,阿史那博恒裹紧绵袍,仰头看向南天的那弯月亮。 似乎也是怕冷,这弯月亮也藏身于银白色的树梢里面。因为树梢稀疏,月色还是透了过来,把院子里的地面,照得白亮亮的。 连呼几口气,阿史那博恒猛然间脱掉了身上的绵袍。 寒风立刻觉得直刺肌骨,但他只是咬牙坚挺着,更还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是在习练御寒么?”一个漠然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第61章 快跑 听到寂夜中的这个声音,阿史那博恒立刻像是一头,原本想要在暗中窥伺、捕食,但却突然受到惊扰的野狼一般,迅速地把碧绿眼瞳里的眼光,投向来人。 来人站在侧院门口的松树下面,逐渐向阿史那博恒走来。他的面部,随着身体移动出松树的暗影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是盯着阿史那博恒。 “宋六!”阿史那博恒看得清楚后惊呼一声,连皮袍也顾不得穿上,就大步走向来人。 许久未见的二人,随即抱住对方手臂,连连向对方问候不停。 随后,宋通走去前面,从地上捡起绵袍,为阿史那博恒披好。 阿史那博恒穿好绵袍,口中感叹着说道:“宋六,我知道你那里行事机密,也不敢多问。但许久未见,真的是想你!” 宋通笑了笑,还未答话,就见侍卫们住处的几个屋门,依次打开。听到动静的众人顾不得寒冷,纷纷跑到院中,围着宋通问长问短。 “宋傔史,怎么好久没有回来?” “宋军使,天雷场那边到底在做什么?”…… “宋六兄,曹某想念至极!”曹世宇匆匆赶来,拉住宋通的手臂问着,眼中泪光闪动。 喧哗声音越来越大,就连隔院马厩铺房的段晏,也匆匆赶来。 一见面,百感交集的段晏,就抱着宋通的肩膀哭道:“宋傔史,宋军使,段某想念故里,请调我回去!只是,” 他看看周边的众人,再哭道:“我想与陈七兄一起,他能回去吗?” 安慰了众人,宋通再笑着对段晏说:“思乡之情,谁人没有?但念出来当兵,也可以使得家中赋役减轻,更还可得温饱。另外,为国效力,也是男儿应尽的职责,岂能如儿戏般随意来往?” 段晏听罢,止住悲情后,不禁偷看了一眼曹世宇。 虽然不是很情愿来到数千里之外的河西当兵,但段晏对于宋通所言的那些当兵的好处,自然也是知晓的。可是自从莫名其妙地与曹世宇搭上以后,他就总有一种心中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随着二人暗中做些见不得人的“私事”,而越来越强烈。他对于曹世宇,逐渐从敬服,转为畏惧,甚至是厌恶。 但这样的感觉,段晏只能埋在心底,并不敢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若是一旦曝光,轻则是要挨上许多脊杖,重责更是脊杖后还要徒流,背负着罪名去往条件最为恶劣的边地耕戍。 心理压力虽大,但段晏此时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得自己忍下。 听着宋通的安慰,他哀叹连声,在旁人的嘲笑声中,好歹忍住了哭泣。 曹世宇见场面安静,就拱手问道:“傔史,此次回来,是稍待几日就返回,还是留下来呢?” 宋通对他点点头,再笑看着众人:“宋某也是想念诸位已久。此次回来,就元旦聚会后再定去留!” 众人听罢,齐声欢呼。 远处的住家院落,已经隐隐有公鸡啼鸣。 “已近天亮,最为寒凉,诸位快回去安歇,切莫着了风寒!”宋通再行安慰着,劝说众人各自回去安歇。 宋通拉着阿史那博恒的手臂,走去自己单独住的房屋。进屋后,生起炭火,两人面对坐着烘烤。 炭火跳跃着通红的火苗,吞噬着寒气,释放着温暖。 许久,宋通不禁看向阿史那博恒:“阿史那在想什么?” “哎!”阿史那博恒长叹一声,又是沉默不语。 宋通也不再追问,自顾在炭火的热量中,搓着两手活动着。 阿史那博恒呆看着炭火,口中喃喃地说道:“世间一切万物,即如铁石必要投到熔炉中锻炼一般,无情而无奈。” 宋通见他有话要说,也就不再打扰。 “那时,我十二岁。”阿史那博恒话一出口,声音就已哽咽。 低下了头,高大身材的阿史那博恒,此时脸庞上,映着炭火的红光。 停了半晌,他稳定了心神,缓缓地说了下去。 只有十二岁的阿史那博恒,还没有草原上回纥商人的牛车车轮高。 冬末迎春的一个午后,阿史那博恒正和弟弟在毡帐附近,骑着马相互追逐玩耍。落在后面的弟弟不停地喊着:“哥哥,大设!慢一点,慢一点!” 虽然弟弟在自己命令下,以大设来呼喊自己,但阿史那博恒还是不耐烦地回头看着、催促着弟弟。 阿爸也说自己像他一样勇敢;而弟弟,却连阿妈都说他胆子小。这也就难怪弟弟总是像自己仰慕阿爸那样,总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 兄弟两个正在玩得开心,忽然,阿史那博恒看见阿妈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边哭嚎边大喊道:“阿史那博恒,快跑!” 阿史那博恒不是很喜欢这个汉化的名字,更不喜欢阿妈对他的大声吆喝,尤其是她此时变了声调的叫喊。 “让这么多人听着,真是丢人。”这样想着,阿史那博恒虽然觉得阿妈头发散乱、眼睛大睁的样子很可怖,但是想道自己可能就是未来的“突厥大设”,就小声对着瑟瑟发抖的弟弟说道:“别怕,有我呐。” 四周的人们都在惊叫着四处奔逃,阿妈也已经跑近前。她拉着兄弟二人的马缰绳,不停地,使劲地地亲吻着兄弟二人,把泪水蹭了他俩一脸。 看着母亲这悲伤、恐慌的样子,兄弟两个也不由得流泪哭泣。母子三人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阿妈边哭边说道:“快跑!阿史那博恒,快带着弟弟跑到南边去!” 阿史那博恒哭着不肯走,口中接连喊道:“阿妈,我阿爸在哪里?” 阿妈见他倔强地不动,立即跳起来给他一记耳光。此时的她就像草原上愤怒的母豹子,对阿史那博恒吼道:“快向南边跑!告诉唐人,就说是突厥人来了!” “突厥人?”阿史那博恒心里纳闷,看见此时阿妈的眼里,都是惊恐和愤怒,没有阿爸眼里的那种,提到突厥人时的自豪。 望去北面,黑乎乎的箭雨开始向这边移动,阿妈哭叫着:“快带着弟弟跑!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我不能丢下你们!阿妈,阿爸呢?我们一起跑啊!”阿史那博恒哭着喊道。 “你阿爸在北面山脚下抵挡突厥人,我等他过来一起去追你们!好孩子,你们快走罢!”无奈之下,阿妈只得说出实情,再跳着脚哭喊着。 “阿妈,那你跟我们一起走罢。”阿史那博恒怎么会听不出阿妈的敷衍说辞呢,哭喊道。 阿妈愤怒已极,用手拼命拍击马的后臀,对着小兄弟二人的背影,不断哭叫着:“永远不要再回来了!阿史那博恒,尤其是你!” 说到这里,几次哽咽的阿史那博恒,终于说不下去。他以手掩面,不再发声。 第62章 同情 宋通没有做出一点声响,只是如同雕塑一般,静静地坐着。 炭火火苗微微跳动,带动尚未燃着的木炭,发出轻微的“咔嚓”的爆裂声音。 似乎被这轻微的声响扰动,阿史那博恒暗呼口气,用手擦了一下眼角,继续说着。 听着阿妈哭嚎着说出的这话,阿史那博恒的心里,更觉得不舒服。 他这几年才清楚的,自己作为一名突厥战士的孤儿,被好心的这对夫妻收养,并视如己出。 阿妈此时这话,虽然充满了异常的关爱,但于阿史那博恒听来,却觉得自己是个只知道贪吃,而不懂得回报的狼崽子一般。 这样想着,阿史那博恒和弟弟跑出了很远,更加不忍心丢下阿爸、阿妈。身旁马上的弟弟虽然很害怕,也还是跟着阿史那博恒绕道跑向北面,想去找回阿爸,再带着阿妈一起跑掉。 阿史那博恒一边纵马奔驰,一边想道:我和弟弟怎能偷偷溜走呢?肯定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再延续往日生活的。阿爸严厉的喝骂与阿妈甜美的歌声,都还要继续听。 更还要以后和阿爸一起放羊、打猎,以便学到更多本领,保护一家人。 阿史那博恒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男子汉的自豪。他恨不得飞到阿爸身边。就像他能一把把自己拎上马背一样,自己也要一把把他拉上来,然后赶紧回来找到阿妈。 勇敢的阿史那博恒,骄傲的阿史那博恒,愤怒的阿史那博恒。 他不怕箭矢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不怕兵械的惨烈撞击声,不怕战士们的连连怒吼声。他的心里、他的眼里,只有阿爸那长满胡须的威严的面容;只有阿妈温和面庞上的温柔眼神。 “必须找到阿爸、阿妈,我们要在一起!”阿史那博恒在马上不停地大叫着,也不知道是对弟弟喊的,还是对自己喊的。 是自己错看了弟弟,现在的弟弟也不胆小地喊“慢一点”了,也在自己的带领下,有胆量去凶险中找回父亲。 阿史那博恒自豪地想着:阿爸,阿妈,你们的儿子,我们兄弟两个,都是男子汉啦! 突然之间,阿史那博恒只听身后传来“扑通”一声,是弟弟掉落了马下! 他回身看见,立即慌乱起来。来不及勒住坐骑的窜跃,他就从马背上跳了下去,但却站立不住,翻滚在地。 拖着摔得剧痛的身体,阿史那博恒跑着、爬着、哭喊着去看弟弟。 弟弟单薄的小胸膛上,插着两支鹰羽箭矢。鲜血,从他白皙面庞上红润的嘴中,和胸前不断涌出。 阿史那博恒拼命地喊道:“弟弟!就这样睁着眼睛,听我说!你自己告诉他们,我们两个是要找他们的,不是有意不听话的!你自己告诉他们,否则,阿爸、阿妈要打死我的!” 但是九岁的弟弟,再没说出一句话来。亲爱的弟弟带着箭疮的剧痛,颤抖着不停点头,使劲大睁着眼睛。终于,他就这样死在了阿史那博恒的怀里。 说到这里,阿史那博恒再难说下去。许久,他忍住悲痛,低声说道:“那天,是个阳光灿烂,令人觉得暖烘烘的午后。” 身为新时代穿越而来的宋通,即便再是储存了很多信息,即便再是因此聪颖过常人,但对于那种血肉横飞的战阵,以及阿史那博恒说到的这些惨事,都还并未亲身经历,还都是猜想、臆想。 好同袍如亲兄弟一般。宋通既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当然对那种悲痛至极的景象,会生出同情、愤慨。 止住内心的激动,宋通长呼口气,轻声说道:“你的养父养母,真的很好。” 阿史那博恒点点头,一大滴泪水随之掉落在炭盆里。“呲”的一声过后,一小团烟雾散开。 “正因如此,”宋通看向阿史那博恒,“你才更应该为保护百姓,不再让他们遭受这些无妄之灾而尽力。” “嗯。”阿史那博恒坐正身子,碧绿眼瞳里现出凶恶的神色,“正因如此,阿史那必要那些作恶的人,得到来自上天的惩罚。” 见此时的阿史那博恒满是愤怒,说出来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对,宋通也就不再多说。 “所以你赤身习练御寒?”宋通随后笑问。 阿史那博恒也笑了起来:“本就是来自大漠,这里的寒气,说来并不重。” 仿佛尽将心事说出,阿史那博恒的精神不再压抑,困意稍微上来。 两人和衣挤在床榻上,略作休歇。 耳中听得远近各处的公鸡啼鸣声,越来越嘹亮,越来越连贯,宋通翻身坐起,先去盥洗。 盥洗已毕,他行经侍卫院落的影壁处,看着上面的一副砖雕画,仔细地赏看着。 曹世宇跟在后面走来,笑问道:“宋傔史何故呆看这画?”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段晏从身旁走过,看着这副壁画,不禁笑着随口念出。 这首诗,据说是骆宾王七岁时所作。此作一经问世,立即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他所在县的县官,更还把这首诗镌刻在了县衙的影壁上,以作劝教风化。 但因为他后来参与了徐敬业反叛武周的事,不仅身死,声名也就衰落。 现在的这面影壁,虽然没有刻上诗作,但图中的景致,毫无疑问就是那首诗的内容:红日之下,清波流淌。几只神态各异的白鹅,戏水游动。 看看曹世宇和段晏,宋通笑着说道:“此诗很是直白,却因何能够,被镌刻在这样重要的地方?” 曹世宇笑嘻嘻地摇头,表示不懂得;段晏也想发笑,但见宋通的神色严肃,也就只好静听。 身边又有其他同袍经过,见到宋通正在侃侃而谈,也都围拢过来旁听。 曹世宇见到众人走近,又听得刚才段晏吟诵了一遍,那首容易上口的诗句,就想做个滑稽样子。 他仰起头,伸长脖子,向着朝阳“鹅鹅鹅,我我我”的叫了几声。随着他的发声,他口中的白色呵气,也一股一股地窜向半空。 众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果然都被逗得大笑。 阿史那博恒起床后从屋中走出来,见到影壁墙这里热闹,也就凑近前来。 曹世宇学唱之后,呵呵地连声笑着。 但他正想要走去吃早饭,却被宋通微笑着拦住:“听我说几句再去。” 第63章 笞杖 曹世宇见宋通神色严肃,只好站住脚步静听。其他人见状,也就都围在宋通身边,听他继续说下去。 这首诗,虽然出自当时只有七岁的一个儿童之手,看着淡雅清新,写得也很直白。但之所以能够受到广泛重视,其间也必有缘故可知。 宋通自行讲解着,众人不时点头,予以认同: 第一、二两句,就是描写白鹅欢快地,对着天空引吭高歌。可以暗自有志向的人,想要得到别人的关注,甚至是朝廷的注意,欲要以自己的本领,予以报效。 宋通说到这里,曹世宇听不太懂。但出于调侃,他就学着鹅的形象,仰起头,伸长脖子,口中发出“鹅鹅鹅,我我我”的声音。 第三句的“白毛浮绿水”,除了给人留下耳目清新的感觉之外,也能对“白毛”的白,与“绿水”的青,产生联想。青白分明,以喻示自己做事待人的标准。 第四句的“红掌拨清波”,是静中有动,动静相宜的美好田园画卷。若细想之,唐代五品官员以上,才视为“通贵”。五品的官服色秩,即为红色。官位高又很廉洁的,号称身处“清流”。这句诗,就可以理解为要做能够为世人,做出更多贡献的高级别官员,并且要在“清流”中处世。 “诗句,每人读来或许未必都能想得一致。更或许,作者本无此心,但并不妨碍读者有此感。”宋通说完,众人不管是否真的理解或认同,倒也是频频点头。 “呵呵,宋六说得很好。”阿史那博恒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他对宋通此时的郑重神情,倒也很是钦赞。 曹世宇听了,也敷衍着说上几句;段晏更是笑嘻嘻地说道:“宋傔史大才,讲得好故事!” “嗯,好故事很多,待某日后慢慢讲。但此时,”宋通脸色一沉,随即喝道,“阿史那,去取大军杖来!” 众人听了立即惊骇,不知道宋通为何发怒。 阿史那博恒还在犹豫,但见宋通脸上神情严肃,毫无说笑的意思,也就不敢耽搁。 他快步走去侍卫的铺房,拎着一根粗大的军杖跑了回来。 这根军杖,比拟笞杖制式,以硬木削去枝节造就。长三尺五寸,前端的大头直径二分,尾端的小头直径一分五厘。 天寒地冻之下,这军杖若是打在皮肉上,肯定是惨痛至极。更何况,挨杖首要的不是疼痛,而是羞辱——是要裸身受刑的。 这样,不仅可以“节省”衣袍,以免被打坏。更还对受刑人的心理,予以教诲、打击。 阿史那博恒拎着军杖,呆看着宋通。 “段晏,你私盗马料贩卖,有也没有?!”宋通喝问一声。 段晏立即浑身抖似筛糠,寒天之下却冷汗淋漓。他暗自咬牙,拱手说道:“宋,宋傔史,何来此说?” 宋通怒喝一声:“还敢抵赖么?城外的城傍赤水军内,也已查明此事了!” 段晏立即呆若木鸡,偷眼看向曹世宇。 此时的曹世宇,早已满脸通红。他恨不得直接对段晏说“段三兄,请你全部担起责任来,我必厚报于你”,可此时,这样的话怎敢说出口? 宋通再看着曹世宇,冷笑道:“曹世宇,你勾结城傍军伍中的兵士,暗中接纳段晏偷出的马料,有无此事?” 曹世宇此时知道,再多狡赖也已无用。他干脆把牙关一咬,挺胸答道:“有!不怪段三兄,都是曹某日常想要喝几口酒而不得,才唆使他做这事的!” 段晏听了,原本痛恨曹世宇将自己带上邪路。但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暗自赞颂了无数遍曹世宇,及其祖辈有德。 宋通冷笑一声,再看向段晏:“挣得几文缗钱,还不取来么?” 段晏哀叹一声,随即就带着大红脸,被两名侍卫看管着,去到自己住处,取出一个缗钱包裹。 当中打开,再经人清点后,宋通气恼地说道:“想必你等做此事,也是做贼心虚!五百余文缗钱,值得么?!” 段晏泪水落下,拱手连连:“与阿史那去到青楼听歌饮酒,欠下他三百文缗钱。百无办法之下,才做得这样的糊涂事。” 阿史那博恒哀叹一声,对这二人说道:“那贯缗钱,本来也是大使赏赐。阿史那何时在意?即便某当时花用出去装作心痛,也是玩笑状态的。” 段晏看了一眼曹世宇,原本也早知道是此人暗中来回“做的手脚”,但后来却也是想要贪些小便宜,所以就连续做了几次坏事的。 既然摆脱不了干系,段晏只好不再发言。 宋通漠然说道:“《大唐律》有言,‘赃一尺绢,罚回二尺。’你等赃钱五百文,就要追没一千钱!否则,就是笞杖五十!” 段晏听罢,脸上尽是哀苦颜色:本来就是没钱,更还哪里去寻找一千文出来! 曹世宇虽然可以联络一些粟特人朋友,但此时却也不敢说明,唯恐越说越乱,也只好咬牙不语。 宋通点点头,对阿史那博恒说道:“阿史那副史,你带人将这二人拖到军府大堂阶下,让他们领杖去!” 围观的人群除了各自心生凛然之外,有的与他们熟识相好,就想劝说几句;有的却因自己一直恪守律法而清贫,对此二人就无比痛恨。 众人言语不一,阿史那博恒看看曹世宇、段晏,再看看宋通,也是犹豫不定。 曹世宇见场面尴尬,索性豁了出去。他将军袍衣带解开,露出胸背的肌肤,大声说道:“宋傔史所判,并不为过。若要去到军府审讯,更加严酷可知,曹某只有感恩!诸位同袍不许心软,就以曹某为戒!” 说着,他就要挤出人群,迈步走去大堂的院落。段晏看到曹世宇强撑好汉,也只哀叹连连,咬着牙欲要跟行。 阿史那博恒见状,长叹一声,拦住了二人。 对在场的同袍拱起手,阿史那博恒恳切地说道:“我与世宇、段三兄,一同前来河西,不想他二人犯下罪过。我不敢袒护他们,以免招来辱骂。但毕竟是同袍情深,阿史那恳求诸位,能不能,能不能,哎,” 本来就不是很在意金钱,但此时却想要为同袍免责而筹钱,阿史那博恒的脸,也是胀得通红。 连续酝酿几次,他才红着脸大声说道:“能不能,能不能求诸位同袍,各自凑出几文缗钱,使他二人,哎,使他二人或者免刑,或者哪怕是少挨几杖?!” 第64章 赎金 众人听了阿史那博恒的话,都只是站在寒风中,相互观望。 曹世宇暗叹一声,又要迈步走去,段晏拽住他的胳膊,忍不住落泪对众人哭求道:“诸位同袍,看在平日里还算相好的份上,就请,请凑些缗钱出来。他日段某必会多与补偿。今日出十文,一年内段某必还十五文!” 唐代的借贷,朝廷发放钱帛,以助民耕作或者渡过困厄的利息,大致在五分利以内。也就是说,今天借了一百文,明年这天这天之前,要归还一百五十文。 先不说朝廷放贷的利息高低,关键是总体金额有限,寻常人即便想要借贷,也未必能够从中挤出份额。 因此,民间的借贷也就颇为活跃。 或者借贷缗钱,或者借贷绢布,或者赊欠酒粮。无论是缗钱还是其它财物,民间的借贷利息,大致在20间。借贷双方确认后,另有保人,并写下正式借贷契约。 此时段晏说的五分利,是朝廷的公允利率,倒也算是比较高了。 但是借贷好说,能否正常归还,也是出借方需要考虑的。 所以,除了保人很有财力,若遇到借贷方违约而可以代偿以外,那就需要借贷方有一定的资产作为抵押,或者是能够被出借方信任。比如房屋、田地、农具,甚至是衣物等。 段晏此时虽然哀苦可怜,但他一介马厩的厩丞,说来也挣不来几个钱。 若是能够多挣得一些,段晏这样精明的人,也就早去做私下里放贷的生意,而不用冒着这个风险,偷卖几斗马料挣黑钱了。 俸料不多,段晏又非凉州本地人,是从关内的蓝田远行到这里来的。可想而知,他并无可以抵押的财物。 既是这样,别说众人也是没几个钱,就是钱多多,也不敢随意出借。 见众人脸上神情淡漠,段晏的眼泪虽然不停落下,也只得自己擦干。 段晏手中攥着曹世宇的胳膊,想要骂他几句,但见这人也是可怜,只好作罢。 “哎,世宇,也不多说,我们既然违律,又无人可以相救,只好忍一忍了。”说完,段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阿史那博恒性格粗豪,但却最是心软,见不得这个情形。他大叹一声,再对众人说道:“我好歹还剩下五十文,就先凑出来!” 众人见状,也觉得段晏、曹世宇二人虽然违律,但也不是太大的罪过。而且,众人毕竟与这二人,毕竟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还要见的同袍。出于不好意思,众人翻找着身上的衣袋,纷纷拿出几文、十几文不等的缗钱。 段晏连忙拉住曹世宇,用充满无限期待的眼神,看向众人的手中。 阿史那博恒掀起绵袍的衣角,让众人把缗钱各自记录好,投放其间。 等场面安静,段晏急忙走上前去清点。倒也没多时就数清了,他不禁哀叹一声,眼泪又是落下:二十几人七拼八揍之下,加上阿史那博恒的五十文,也不过才一百七十文。 段晏再次拱手说道:“求诸位再多相助!” 宋通旁观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宋某愿意做保!” 众人一听,再看着段晏二人实在可怜,就纷纷说道: “某愿意出五升粟!” “我出一升麻油!” “我出三升面!” “我出崭新的汗衫一件!” …… “我,我出两张胡饼!” 一人急切之下说出的这话,不禁令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段晏却没有这个心情,只是用紧张的眼神,看着宋通。 来自新时代的宋通,远非正常大唐军伍官将的暴戾。 即便他事先通过与回纥首领伏地南暗地里交流,得知了此事。也不过是想要震慑一下曹世宇、段晏二人,他怎么忍心真的痛打他们呢? 此时再看到段晏哀苦不已的神色,宋通心里也是连连暗叹。 但他并不想就此罢休,否则既不能树威,更不能令这二人“痛”改前非。另外,他也要这二人懂得同袍之间的情谊。 宋通板着脸,要求一名会写字的侍卫,找来笔墨。那名侍卫在寒风中站了许久,手也就冻得发僵。 他拿着毛笔,蘸好墨汁,却是在纸上不好书写。 许久,待他写完,宋通再命人核算一下,看这些物品可以转换成多少缗钱。 计算之后,这名记录人员无奈地说道:“刚才算是二百文,这些凑在一起,也不过是二百多文。两相都加起来,多说也就是五百文。” 段晏心中立即暗算一下,还差四百文,就是说还要每人打二十五军杖。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刮过,段晏只觉得身心俱冷。 曹世宇也是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多说,自行迈步走了起来。 宋通心中翻腾,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出四百文!” 曹世宇的脚步止住,身子也是呆住;段晏立即一躬到地,口称:“我佛,段某感念宋傔史大恩大德!” 宋通连忙扶起他,感慨地说道:“段三兄,留下五杖,非是特意羞辱你等。的确不能这样暗行不轨,对不对?世人若都这样蝇营狗苟,怎么可能有清静的地方呢?” 段晏眼泪再次涌出,哀叹连声,只说绝不敢再做如此的混账事了。 曹世宇也躬身施礼说道:“傔史,曹某犯法,理应责罚。也不要傔史为难,这几杖必要受的。之后,曹某也无颜面留在节度使府,就请调我去焉支山的牧马监,做个牧丁就好。” 宋通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曹世宇立刻转身就走,段晏只好跟行。众人尾随其后,阿史那博恒拎着军杖,还在呆站原地。 “阿史那副史,就由你行刑。”说罢,宋通自顾迈步走去。 阿史那博恒长呼口气,一股白色呵气,喷向半空。 大堂所在的院中,已经有人找来两座木架,将段晏、曹世宇二人的双臂展开,分别绑在两边的木柱上。 《大唐律》明确规定,为了不使得受刑人造成过重的杖伤,打杖时必须要以腿、股、背,分别击打,而不能只打某一处。 褪下他们的绵袍,阿史那博恒拎着军杖的尾端,缓缓地走到二人近前。 看看连吓带冻得不停颤抖的段晏,阿史那博恒将右手中的军杖,在手里向前挪了挪。 第65章 蘸水笔 往前挪一点,挥动起来的惯性,就会小许多。打在受刑人身上的力度,自然也会减少。 宋通看着眼里,知道他这是要对段晏手下留情一点,也就没有发声。 众人围在旁边,阿史那博恒犹豫一下,也只得抡起军杖,击打在段晏的后背上。 本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段晏还是没能抗住疼痛,口中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阿史那博恒再依次打了其它位置,段晏痛得已是浑身颤抖。 再走向曹世宇,阿史那博恒暗叹一声,把手向后挪到尾端,立即挥杖就打。 曹世宇咬牙坚挺,但是打到两腿上,他也是大呼一声。 打杖已毕,众人连忙给他们披上军袍。两人腿上虽然只挨了一杖,但因阿史那博恒力大,都是难以移动脚步。 曹世宇咬牙说道:“不要披上军袍,请把我搀回去即可。” 宋通知道他这是担心军袍污损,没有替换的了。 “还是披上,回头再去清洗。”说着,宋通给他披好绵袍。 这二人说是请人搀扶,但哪里还走得动。众人只得找来两块木板,将二人分别抬回屋内。 宋通吩咐人去找来创伤药物,给他们分别敷上。 阿史那博恒站在一旁,冷冷地打量着趴在床榻上的这二人。 嘴里连连呻吟,再加上吸冷气,二人总算捱过了敷药带来的痛感。 宋通嘱咐人对他们好生看待后,就叫过那名记录的兵士。 带这人走到院里,宋通环顾一下,就走去墙角的竹丛间。 手中拨动着竹竿,他仔细查看许久,就从腰间拔出小刀,砍下一根小指粗细、通体溜直的竹枝来。 那名兵士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根小竹枝,能够做什么用。 宋通笑了笑,再用小刀修理一番后,就拉着这名兵士,走到屋中。 找来一方砚台,宋通命兵士砚墨,自己再把竹枝的前端削尖。然后,他就用小刀仔细地把竹枝的尖端中间,略微切割了一道裂隙。 看着这支类似于新时代的蘸水签字笔,宋通在砚台里蘸好墨汁,就在一张纸上,顺畅地写了几个字。 那名兵士见到,立刻开心不已。他抢过宋通手中的这支竹笔,也试着写了几个字,不禁大笑着说道:“傔史,真的可以写啊!” 宋通笑了笑说道:“那是自然!你去马厩那边的家禽饲喂处,找一些鹅羽来!” 那名兵士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快步跑去寻找。不多时,他就手中攥着一把大鹅羽跑回。 捏起一根鹅羽,宋通将鹅羽的根部,用小刀轻轻地斜着切开:一支简易的羽毛蘸水笔,又已做好。 那名兵士开心不已,自己也学着做了几个。很容易掌握,他用手中的这支羽毛笔,蘸好墨汁后在纸上也写了几个字。 随后,他连声称赞道:“宋傔史想出来的好办法!” 宋通笑着说道:“你去前院的各曹署,将这些笔,以及制作的方法,送去给他们!” 兵士答应一声,正要跑出屋,却又回身问道:“傔史,若是他们一时用不惯手呢?” 宋通笑道:“用这些笔写字,记录一般文字当然很快,但对于正式公文,还是要用毛笔才好。” 那名兵士彻底明白,立即喜笑颜开地跑去前院。 宋通坐在椅中,略微休息一下,再就想着曹世宇和段晏的事。 这二人若是正常处置,定会遭受更严重的刑罚。宋通虽然不想凭借这些肉刑实施管教,但也要在一定的程度上“入乡随俗”。 毕竟,此时的大唐,出于节省人力的考虑,不太可能留着囚犯在监舍内,每天接受劳动教育、思想教育,再有什么文娱活动之类的。 正在想着,阿史那博恒推门而入。见宋通脸色还是沉黯,他也是慨叹一声,就坐在了对面的一张胡床上。 许久,阿史那博恒叹口气说道:“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打他们,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且不说要遵守律法,就是那么多人都看到,也的确要有些惩戒给这二人。否则,他人也就不好管制了。” 宋通摇摇头:“我是说,可惜现在不能有合适的劳动,可以令这二人在监舍内,边劳动边改造。” “什么改造?”阿史那博恒当然听不懂这个新时代的词汇,但也通过宋通的语气和神情,猜出个大概。 “若是突厥人,更不可能留着囚犯在监舍内了。犯了罪,就是罚金、鞭杖、流放边地戍守。”阿史那博恒大声说道,“这个方法不是很便利吗?就是南面的吐蕃人,也是跟突厥人学的管制囚犯的方法。” 宋通听了,只有暗自叹气:囚犯也是人,律法也应该精细而公平。不能自然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予以规避。而普通老百姓犯了罪,却只能担任“公平”律法的样板。 但此时,还别说监舍内的囚犯的人身权利,就是走动在可以任意呼吸的自由天地里,老百姓还要面对诸多不公平。更何况,大唐还分出许多贱籍出来。市场内,还有公开可以买卖的奴仆婢女。 也不必解释许多,宋通再对阿史那博恒说道:“先找专人照料好二人的伤情,不要造成溃烂。” “不会!”阿史那博恒大手一挥,“此时天冷,伤口容易愈合的。” 宋通苦笑一下,正要再说,却听得有人通报:“傔史,大使召你前去问话!” 宋通立即站起身,整理了衣袍后,走向屋门。推开屋门,他再对阿史那博恒叮嘱道:“要你仔细对待他们两个的伤情,如果发生意外,也要打杖你!” 阿史那博恒连忙拱手:“喏!” 宋通笑着摇摇头,推门走了出去。他心中暗道:果然,对于此时的人而言,打杖,哪怕是以打杖相威胁,也比一味说教管用得多。 穿过院落,宋通刚要迈步走上台阶,却有兵士提示道:“大使命你去到内堂叙谈。” 宋通听罢,连忙快走起来。从侧边绕过大堂,他匆匆赶到内堂。 侍卫在门口的兵士,赶紧为他掀开大门的挡风绵帘。宋通道声谢,随即就闪身进入。 崔希逸端坐在椅中,看着他走近前来。 到了崔希逸的身边,宋通施礼后,就被安排坐在旁边。 由于二人要密谈,内堂并无他人在场。崔希逸还没开口,就先轻松地笑了起来:“我听到有人来报,说是你做了一些简易的,那个应该怎么称谓?蘸水笔?” 第66章 冬闲 “嗯。”听着崔希逸的话,宋通也笑了,“本来也没有特意称呼它什么。大使既然这样说,宋某倒觉得很是贴切。” 两人说笑几句后,崔希逸再低声询问天雷场内,武械制造的事。 宋通一一作了回复,只说是若要起到震慑作用,已然是足够。 崔希逸听罢,心中欣慰、喜悦之余,再又双手合十,暗祷诸事顺利的同时,减少更多杀伤。 随后,他再问起了曹世宇、段晏二人受责的事。 宋通也就回答,说是回到凉州,先去城傍军中,与回纥首领伏地南做了交流。 到了那里,他正好遇到伏地南命人鞭打几个兵士。 询问之后,宋通也就知道,这几名兵士,与身在节度使府的厩丞段晏、侍卫曹世宇,合谋盗卖马料并一起分赃。 宋通与伏地南再叙谈了近来各处的军务,就赶回了凉州。出于严惩与教训的考虑,他公开处置了段晏、曹世宇二人,并借此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 崔希逸得知二人因为生活清苦而耐不住,就联手起来偷卖马料,心中很是愤怒。但他再听宋通说到,众位同袍为救护二人而捐资出来,使二人受刑减少许多,心里又不免生出怜悯。 “冬日里既无战事,又无农耕。这些心中本就鬼祟的人,更加就会耐不住清闲,胡作非为。”崔希逸叹口气后,再恨恨地说道。 宋通对崔希逸的慨叹,当然是清楚的。 边地戍守的各族兵士,除了正常的番值、训练或者参战以外,在农忙时要边戍守边耕作。这样既可以使得所在部伍的食粮尽可能自足,又还可以将多余的粮食,进贡给关中。 大唐帝国集中财富于长安、洛阳一带,除了要稳定诸般物价,以及满足权贵们维持奢侈生活,也有提防天灾或者偶尔发生的地方叛乱,进而可能影响帝国储备的需要。 当然,尽可能削弱地方财政,以免使得当地的官员做大;不断增强以长安为核心的,帝国中枢的强权。 这样“强干弱枝”的策略,是历代帝王都是勤恳精心、乐此不疲地,持续要做的事情。 原因、目的虽然很多,但是戍守的兵士,借着参与劳作,不过多需要朝廷的供给,的确也减少了许多运输费用、朝廷的财务压力。另外,对于大唐帝国总体的物价稳定,也就做出了极大贡献。 可是一年分四季,四季所作的事情各不相同。无论各样人等,再是着急多挣来粮米钱财,也需要遵从时节的安排。 宋通看向崔希逸说道:“朝廷,以及各阶层的人们,再急迫地想要创造出更多财富,也必须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是啊,”崔希逸点头说道,“冬闲,就是一个因为天寒地冻,不能农耕而令人既可以休闲一时,又多有无奈的状况。” 虽然这个冬闲,将会再持续上千年。但是宋通知道,即便是天寒地冻,也仍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物质财富的创造。 宋通想到这里,也就对崔希逸说道:“女子们在冬日里,仍然可以坐在屋中纺纱织布。而男子们既是不屑于做这些活计,又的确是无所事事。” 崔希逸当然知道,许多兵士在闲暇时,多有聚在一起博戏的情况。 众人本就收入微薄,又都还要养家糊口。但这些兵士,或是纯粹出于戏耍的顽劣本性,或是出于想要将他人财富据为己有的贪婪心,对此极为热衷。 从室外的赌博如斗鸡、斗狗,到室内的赌博如斗蟋蟀、双陆、六博、叶子戏、弹棋等,都是众人颇为喜爱的博戏。 崔希逸不免慨叹道:“朝廷对于赌博,是明确禁止的。可即便如此,还是控制不住这些好赌之人的妄为。他们都想要攫取他人财富,却不知这些进入到赌局里的绢缗,最终都是虚妄。” 《大唐律》很清晰地以“共为博戏而赌财物”定义为赌博,再说明了“举博为例,余戏皆是”这样的赌博范围。 对于处罚,也是按照赌资多少:“不满五匹(绢)以下,杖一百”,超过五匹的,按照盗窃罪的量刑标准施以刑罚。 这样看来,可谓禁赌森严。 即便如此,仍然不能控制赌博的泛滥。 这其中,既有自古以来传承下来的博戏之有趣,更还伴随着人人都有的贪婪心。上至帝王将相,下到百姓与贱籍里的人,都以不同的形式,热衷于此。 看到崔希逸只是慨叹,却并没有什么办法,宋通就拱手说道:“博戏,若是做交往的游戏,或是最低也能够控制来往钱财数量,倒还不是什么太坏的事。毕竟,众人闲暇时光,也并非都是要以读书识字、禅修静悟为最佳、为喜爱的。” 崔希逸看看宋通,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即将元旦,众人都会得到多余的酒肉饼饭,也有一些缗钱赏赐,或许又是要聚赌一番。” 宋通大笑后说道:“大使,元旦佳节,众人在不过分的情况下,开心热闹一番也是正常的事。至于博戏,宋某倒有一个疏导的办法。” 崔希逸口中“哦”了一声,连忙转头看向他。 宋通拱了拱手后,认真地说道:“某准备在元旦假期里,严控兵士们过度赌博。一待过了元旦,就在城外找一块地,要众人参与耕作。到那时,就可令众人以耕作的好坏,进行比拼。这样的博戏,某以为,还是很好的。不知大使怎么看?” 崔希逸用诧异的眼神打量宋通半晌,再又大笑起来。随后,他止住笑说道:“宋六郎的建议当然是上好。可是,”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抬手指着门外说道:“你听,即便坐在屋中,也还是能够听到寒风呼啸。现在天寒地冻,走出去尚且觉得冻手冻脚,又还怎么能够耕作,更还哪里会以耕作之好坏,进行互博呢?” 见崔希逸发笑不止,宋通的神色倒很是淡定。 他这样的状态,终于使得崔希逸不再发笑,而是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又要有什么好主见讲说出来了。 “宋六郎,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主见,可以令众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此开心地去做呢?”崔希逸神情也郑重下来,看向宋通问道。 第67章 元旦 “暖棚。”宋通回看着崔希逸,字句清晰地说道。 “什么?”崔希逸一时没有听清,再次追问。 “暖棚。”宋通说完,再进一步解释道,“即如长安的贵人们,想要尽早见到梅花、牡丹、芍药等花卉,用厚布进行遮挡以避风寒,或者干脆挪入温暖的室内那样。” 随后,他再补充着说道:“对了,有蜀地的官员,将一株珍异的橘树送去皇城的禁苑内种植。因为南北两地气温差异很大,也是采用这些方式,才使得那株橘树成活,并结出甘美的果实来的。” 宋通前面的话,崔希逸虽然听得模糊,但也是可以懂得了。尤其是宋通再提及那株橘树的事,他更是清晰听闻的。 即便如此,崔希逸还是表示很难认同:“花卉,因为人们很是喜爱,更还价格高昂,而且数量也不会很多。自然就会有有心人,对此进行精心呵护、侍弄。但是庄稼种植,却需要大面积来耕种,如何能够实现呢?” 宋通心中暗笑:庄稼若要实现跨季节生长,新时代也还没有解决的。崔希逸倒是为新时代的农业科学家们,出了个脑洞很大的难题。 见宋通自顾微笑,崔希逸也是笑了:“宋六郎所言,大概也是希望之语罢了。” 宋通脸上笑容消失,显得很是严肃:“大使,请调给我一些废旧毡垫、衣物、织毯等物,再请织造署的工匠,将其织连在一起。再找来种植蔬菜的好手,我等凉州城外,找一块几十亩的菜地。” “冬天大面积种菜?”崔希逸惊讶地问道。 宋通看着崔希逸瞪大的眼睛,心中暗笑道:这在新时代,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奇怪的?哪怕是过一二百年,东北部的契丹人,都能用暖棚种西瓜了。呵呵,我就提前让人们得此口福了! “嗯嗯,您就瞧好!”宋通自信地说道。 崔希逸又是发笑:“‘瞧好’是什么?哦,是说肯定可以成功的了?” “嗯,正是。”宋通回道。 两人说笑着,再安排了节度使府内的侍卫们过元旦的聚餐、赏赐发放,以及天雷场那边的物资供给的事。 随后,宋通就起身施礼道辞,走去忙碌。 崔希逸坐在椅中,想起宋通说的这些事,仍是不住地发笑。 “父亲还在笑话宋六郎么?”崔静怡见堂上并无他人,又悄步走来询问。 崔希逸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宋六郎真的好本领,像是无所不知、无所不通一样,了不起的宋通!” 本来偷听了宋通与崔希逸的几段对话,崔静怡对宋通所说,也是满腹疑虑。但见父亲如此开心,她也就疑惑消除。 见女儿有些发呆,崔希逸心知她是惦念宋通所致。正要让她先回去后宅,崔希逸又被她央求着说,想要实地去看看宋通如何做那个什么暖棚。 崔希逸被她央求不过,只好说道:“即便要去看,他也说要过了元旦。这几日,除了要安排侍卫们的饭食、赏赐,更还要做那个,那个暖棚的准备事宜。” 崔静怡听是这样,只好暂时作罢。 看着女儿转回后宅,崔希逸埋怨她过于大胆之余,对于她和宋通可能的结合,再又生出一份期待。 随着众人带着期待、喜悦心情的忙碌,开元二十五年的元旦,到来了。 凉州城内的街道中,传来一阵喧哗声。 “咚咚”的鼓声,“锵锵”的铜钹声,胡琴“吱吱啦啦”的声音,筚篥的“呜呜”声,再加上琵琶的“叮咚”声,喧闹着整条大街。 宋通、阿史那博恒、陈晖,再带着杖伤痊愈的曹世宇,一起挤在人群前面。他们耳中听着热烈的乐曲,见到有数百名赤裸上身的胡人男子,前后簇拥着、说笑着、歌唱着,缓缓而来。 前面步行的胡人,一边唱着胡歌,一边跳跃舞蹈;后面骑在马上的,也是扭动着腰身,歌唱不止。 走一段路,他们就停下来原地舞蹈、歌唱,然后再大呼小叫着,把手中的瓦罐、瓦盆、水囊中冰冷的水,泼向围观的人群。 待人群惊叫、躲避、笑骂到极致,胡人们再把冷水浇在自己的头上、身上。然后,这些人再继续唱歌前行。 待同伴们又把水取来,他们就再次驻足泼洒,人群又是惊呼一片。 见惯不怪,再就是了解一些胡人这样做的意图。有的商肆店宅的商贾,为祈求财富临门,或者是平凡百姓企盼祛病避灾,也纷纷靠近前来,他们任由自己的身上淋上泼来的冷水,再拿些缗钱赏给歌舞的胡人。 “是西域的风俗,汉人叫作‘泼寒胡戏’。”宋通说道。 曹世宇看着眼前的景象,口中默默地说道:“西域各地玩耍起来也不太相同。有的族属是冬季,有的族属却是春季,寓意虽不尽相同,也大都是祈福祛灾。” 说着,他仿佛沉浸在美好的畅想中,继续神往地说道:“小时听长辈说起过,我们的这个习俗是夏秋之间了。” 宋通看了他一眼,再看向街中的喧闹的胡人:“内境很少有这样的活动了。” 阿史那博恒见几人略显沉闷,就主动笑着说道:“我们也挤过去,还怕冷水么?!” 陈晖连忙低声劝说道:“汉人是明令不能参与的。赤裸身体,礼教不容。” 阿史那博恒听罢,撇着嘴看向他问道:“我去可以么?” 几人看着他的碧瞳黄须,都是大笑起来。 “阿史那副史,”陈晖还是坚持说道,“既是身任节度使的副史,最好也不要去了。” “那还看它做什么!走罢。”阿史那博恒气呼呼地说道,“元旦本来应该开心的,却被你破坏了心情。” 众人都是大笑着离开。 走在街巷中,宋通心中暗赞:自古以来,国人就重视这个节日。新时代的人们在此佳节里中,吃喝玩耍自是不用多说。而此时的大唐,也是热闹非凡。看来,向往,以及追求美好,是人之本性。 凉州城内,入眼尽是欢乐祥和的气氛。 家家户户的院门上,都贴上大幅红色的“画鸡”,以求新年吉利。 院子中,又还高高挂起了长条形的五彩旗幡,上面写满了祈求祛除疾病、家人康寿、甚至升官发财的祝辞。 这些旗幡悬于空中,随着傍暮的微风飘动。 各家蒸煮、烤炙的各种肉食,以及烤胡饼、蒸糕饼的香气,也趁着风势,与旗幡一起飞荡在空中。 在街巷中巡转许久,阿史那博恒终于忍不住说道:“宋六,我们不要乱走了。今天的哺食,不能耽搁!” 第68章 赐食 众人见到天色已然黯淡,就都说笑着往节度使府走回。 沿路的各寺庙、道观里的僧尼、道冠们,祈福驱邪的唱经祝祷声,伴随着法器的奏响声,缥缈地浮荡在暮风中。 里坊内的许多院落中,升起一小团一小团燃烧着的烟气。 众人知道,这并不是由于蒸饭煮菜,升起的炊烟。因为院子里传出“噼啪”作响的,爆竹竿的声音,正在此起彼伏地响着。 提着灯笼的娃娃们,早早地就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不待天黑,他们成群的小小身影,已在嬉笑声中,在街巷中来往跑跳。 一个娃娃不小心,脚下失措而摔倒在地上。他手中拎着的一盏红纸灯笼,就此滚出老远。 这娃娃还在发愣,那边的灯笼已经燃烧起来。眼见不能再拿去玩耍,他带着一身尘土,坐在地上立刻大哭起来。 宋通赶紧走去将那灯笼的火扑灭,再把这娃娃抱起来。 拍拍他身上的土,宋通笑着说道:“别哭,丈夫还哭么?” 娃娃看看那盏已被烧坏的灯笼,还是流着鼻涕哭个不停。 见到这娃娃心痛灯笼损毁,陈晖连忙走近安慰着说道:“看,这是什么?”说着,他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腰间的小布袋中,取出一块麦芽做的胶牙糖。 娃娃还在发愣,陈晖就已把胶牙糖他的口中。那娃娃嚼着糖,再看着手里的灯笼,还是委屈得哭泣不止。他口中的糖汁,都因此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宋通也被这娃娃的天真神态逗笑,不禁蹲下身来对他说道:“不要担心,这个灯笼拿回去,让你阿爹再修一下就好了。再玩耍时,小心一些就是。不止今日,正月十五日也还要继续耍呢。” 说着,他把腰间的布袋裹着的一小包糖,塞进娃娃的手中。 站起身来,宋通再敦促着说道:“快回去,一会儿就修好了。随后再来玩耍!” 那娃娃见有许多糖块,又听宋通这样说,就再举起破损的灯笼看了看。虽然仍觉得委屈,但见前面那几个娃娃,已在说笑蹦跳着等候,他也就快步走了过去。 几个娃娃再凑到一起,马上又是嬉笑着跑掉了。 “哈哈。”阿史那博恒笑道,“宋六兄果然有办法!” 宋通笑了笑,再看向还在呆望着那些娃娃们的陈晖:“陈七兄,想娃娃了?” 陈晖回过神来,轻叹一声就率先向前走去。 几人回到节度使府内的的侍卫院落,只见段晏已经辅助着司礼、司户、司仓等参曹,忙碌着安排众人的饮食了。 看到宋通等人回来,留守的二十来名侍卫,连声说道:“傔史,快开席!” 宋通连忙走去盥洗,再招呼众人一起进入到一间宽大的房屋内。屋内的许多张桌案,已经拼凑在了一起。众人围坐四周,口中大呼小叫不断。 唐代,普通人家出于节约粮食饭菜的需要,多有聚在一起,共用饭菜的现象。但条件较好的人家,仍然延续着中国传统的分餐制:每人菜品、饭食、酒饮相当,虽然是坐在一起,但都是各自食用。 节度使府内,因为是军府派发的,带有赏赐性质的酒饭,所以也采取的是每人一份的分餐制。 段晏等人依次将各样酒食,铵份送到每人的面前。香气四溢中,众人的欢呼声再起。 一斤羊肉、一斤牛肉、一陶瓶装的两升酒、五枚薄饼、四个笼上牢丸(肉馒头,包子)、两张胡饼、一枚蒸饼、一枚炸馓子、一小盆萝卜汤…… 为图个喜庆——这也是国人的传统,还是将每人的面前,摆了个满满当当。 这么多的酒肉饭食,肯定是不能一次吃下的。众人欢聚之后,每人可以把未吃完的,自己的那份带走。 看看眼前的酒食,陈晖笑着说道:“酒食丰盛,可惜菜蔬少些。” “怎么?嫌肉食太多么?”阿史那博恒笑问过后,立即拿起小刀,分割面前的肉食。 一旁的曹世宇看了看仍在走动忙碌的段晏,暗叹一声后,伸手抓起一个肉馒头吃了起来。 陈晖将面前的羊肉、牛肉分开后,递去阿史那博恒和曹世宇的面前,口中说道:“近来某着了风寒,肠胃不适,这些分给你们。” 那二人连忙推拒,陈晖只是坚持。阿史那博恒只好说道:“阿史那最爱饮酒,陈兄分肉给我,我就给你一升酒!” 陈晖微笑拒绝,只是端起面前的陶碗,跟他二人示意后,喝了一大口。 曹世宇放下酒碗,哀叹一声说道:“还好,赏赐了五十个缗钱,可以还得一些欠债。” 宋通听了,安慰着说道:“世宇,不必为此事着急。元旦后,你自安心去焉支山牧马监那里做牧丁,这些债务,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阿史那博恒听着也是叹气:“丈夫岂能只为这几个区区小钱烦心?” 陈晖沉默片刻,就开导着说道:“副史还需体谅。朝廷每位兵士一年的春、冬衣,合计就是十二匹绢布,每人的口粮又是十二石米粟。现在总计有近六十万兵士,这是多少?现今军中耗用的缗钱,一年支出已近千万贯,都是百姓的供养而来的,都不易啊。” 此时的大唐虽然富足,但开销也的确很大。除了皇亲贵宦们的吃用、挥霍、俸料,再加上朝廷配给的侍卫、仆役等,军队的开支数目,更是惊人。 兵士们出来从征,固定的基本待遇,当然必须要满足,否则哪还有人来呢? 这些固定开支,加上运输费用,以及军械、马匹等用度,耗费财缗的数额庞大,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平凡的兵士们,无非和普通百姓一样,只是盯看着自己的收入多少,哪里会更多去关注整体的帝国开销。 阿史那博恒撇了撇嘴,伸手捏起一块肉送进嘴里。 大嚼几下咽下,他就再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口。 看了一眼身边垂头丧气的曹世宇,阿史那博恒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再接着说道:“世宇不必泄气!待某上得战阵,必多获战功受赏!到那时,你欠下的那几百文,还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一出口,别说坐在近畔的同袍,就连不远处的段晏的眼中,都放出光来。 第69章 突厥语的歌 兵士们,当然更加包括想要急于还清债务的曹世宇、段晏二人,听到阿史那博恒的话,无不振臂高呼,表达着从现在的喝酒吃肉,转而渴望去到战阵吞噬狂妄的敌人。 眼前的酒肉饭食,原本也并非固定日期可以得到。但因为大唐的各种节日较多,大吃大喝,或者小吃小喝的机会,还是有不少的。 偶尔,也还能够得到一些作为恩赏的少量钱帛。 但毕竟身为战士,众人最期待的就是上到战阵,立功受奖。 首先,可以因此获得勋官的职衔。这种职衔,虽说并不能带来实际的官位,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田地,以及减免罪责的奖赏。 另外还有其它的简略优势,比如普通百姓不能纳妾,而获得勋官职衔后,就可以啦!——可是生活本就困顿,能娶妻就已不易,纳妾更要添个吃饭的嘴巴,再是幻想也只好忍耐。更不要提,因此还会招来妻子的嫉恨。 如果说勋官的职衔,对于普通士兵而言意义不大。另外的因素,就是绝对重要的了。 战士们在战场上勇猛拼杀,可以依据杀伤敌人的数目,以个人或者部伍整体的形式,获得不等的赏赐。 比如捉获一个生口(俘虏),赏赐十绢。这样的重赏,也极大促进了士兵勇气的发挥,以及猛士们急于陷阵的渴望。 宋通在一旁听着众人的喧哗声,自然也懂得阿史那博恒,以及兵士们这样说的内涵,就是想要上阵杀敌,以求得到绢缗的赏赐。 士兵们渴望护国守边的愿望,肯定是好的。但如这样掺杂了急切地求得个人钱财的心情,只能让勇猛变了味。 后期的唐朝廷,因为藩镇强势,中枢就要招兵与之对抗。但那时,别说官员子弟不愿意应征入伍,就是普通百姓,或者因为家中尚可过活,或者因为承平日久,惧怕打仗而躲避不去。 无奈之下,几重压力之下的朝廷,只得不断提高核心禁卫军的士兵待遇。却致使贪得无厌的风气,愈来愈烈。最终更加不能维护朝廷及军伍的威严,军纪,更是随着兵士渴求待遇的提高而土崩瓦解。 见宋通不语,阿史那博恒呵呵地笑道:“宋傔史,阿史那说得不对么?” “若要有作战的机会,众人当然需要奋死一战。但是,”宋通笑了笑,看看众人后,再问他,“阿史那副史在此欢乐的气氛之中,怎么会想到去作战呢?” 阿史那博恒立刻讷口,不知道怎么回答合适。 一旁的曹世宇,只是低着头不语。为了缓解心中的慌乱,他端起酒碗来饮酒,却因手腕微颤,使得酒浆洒在了绵袍上。 阿史那博恒瞥了一眼曹世宇,再勉强呵呵笑道:“阿史那一时多嘴,只是说想急于为朝廷出力罢了。” 陈晖见场面略有尴尬,连忙劝说道:“今日佳节,众人都不要说别的事。来!”说着,他端起酒碗,向众人祝酒。 见陈晖尽力缓和气氛,宋通也随即展颜,端起酒碗笑道:“今日酒浆未必足够众人畅饮,但我等同袍情深,就尽情欢乐!” 听到他这样说,众人不再为刚才的事拘束,再又说笑起来。 陈晖转身对宋通说道:“傔史应该先为众人助兴!” 众人听了立即高呼不断,附和此议。 宋通推却不过,只好暗自思索一下。随后,他笑对众人笑道:“宋某本来学识粗浅,但同袍人热情,某只好献歌一首以谢!” 众人鼓掌、拍桌子不停,起哄着要他快唱。 略微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宋通随即起身唱道:“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同袍相好的情谊深,欢乐斟满手中杯!……征途上战鼓擂,飞骑露布(即捷报)接连回。待到梦想为现实,我等重摆美酒,再相会!” 歌罢,宋通端起酒碗,示意同袍们一起饮酒。 众人听他唱得高亢雄壮,歌词又还鼓舞,都纷纷站起身来,将各自碗中的酒浆,一饮而尽。 重新坐下后,宋通再对众人说道:“今日元旦,更还连带今天有三天假期,诸位同袍当然要尽情欢乐。”说着,他再连连邀请众人饮酒。 阿史那博恒也是兴致大发,说道:“我也为诸位同袍献歌!” 众人再又欢呼着,连声催促。 清了清嗓子,阿史那博恒悠悠地唱了起来。 虽然他唱的突厥语大多无人能够听懂,但见他唱得很是动情、投入,众人也纷纷鼓掌,予以和着节拍。 但他没唱几句,就被宋通低喝一声打断了:“阿史那,这歌唱来并不合适,或者换一个。” 阿史那博恒一愣,看着宋通发了一会儿呆,再就自我解嘲地说道:“呵呵,我这也是小时候在草原上听的曲调,本来也不是很懂。今日开心忘形,也就随口唱了出来。既然傔史说不合适,阿史那不再唱了就是。” 说着,他重新坐下,再端起酒碗,与同袍们继续饮酒。 在场的人,大多是汉人,自然听不懂阿史那博恒用突厥语唱的歌。但穿越过来的宋通,却因为大脑中储存了丰富的信息,而大致听了出来。 阿史那博恒唱的歌词是;天神宠爱的阿史那博恒,他曾伤心地南去阴山。出于对上天召唤的虔诚,他不畏艰险回归草原……。 这歌词,很明显带着他想要重回大漠的寄望。但已经身为大唐武士,更还受到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信任,而委以傔从副史,这个虽然职衔不高,但却很是重要的职务。他就应该安心军务,而不是想要回归大漠。 况且,阿史那博恒刚才与同袍们说笑时,还首先提及了想要作战的欲望。而此时的北面突厥境地,并无明显的战机。只有南面的吐蕃,可能蕴含着战争的危机。 既然如此,他何以又要去南面与吐蕃作战,又想要返回大漠呢? 宋通虽然不明白,但对阿史那博恒这样的想法,也是要及时提示。 此时,阿史那博恒、曹世宇、陈晖、段晏等人,只是与众人喝酒畅谈,似乎并未将刚才略微发生的争执当做什么。 宋通的心中,也就很是感激同袍们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关爱,不会因为小事发生什么龌龊。但他心中,对阿史那博恒与曹世宇之间的关系,再次增加了心中疑惑。 人生在世,处处小心就是。 这样想着,他也就开心起来,与众人连番饮酒。 酒浆分配到每人本来不多,而且此时大唐的酒的度数,也并不高。 没喝多久,众人各自面前的那两升酒浆,就已都进了肚里。 第70章 好大的房子 虽然很遗憾没有进行,但众人对于同袍们相处的欢乐气氛,却都是很满意。 宋通随即再请段晏,安排发放其它元旦赏赐;每人柑橘五个、柿子五个、胶牙糖十块……。 众人又是说笑声一片,却猛然间听到门口处,传来一人的大声说道:“这样能够尽兴么?!” 随着这声大呼,众人看去后,立即一起起身施礼。 崔希逸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身后有几名兵士,将两个大酒瓮分别抬了进来。 众人口中欢呼不已,段晏等人再忙着启封酒瓮,为众人分酒。 崔希逸在宋通和阿史那博恒中间坐了下来,再笑着说道:“崔某虽然薪俸尚可,但也时常捐资寺庙道观,又有家室拖累,因此剩余财帛也是不多。但诸位一贯辛劳,今日又逢元旦佳节,崔某怎能不略作心意表示?” 随后,他就对司户、司仓、司礼等参曹说道:“崔某缗钱不多,就拿出十绢。请几位将其兑换成缗钱,分与在场的人。为众人佳节添个欢乐!” 众人听罢,一时无语:这并非是嫌崔希逸吝啬,而恰恰相反。众人都知道他一向廉洁,一家人,包括仆婢的吃用,全部来自朝廷发放的俸料。 而且,笃信佛教的他,更还时常将家财捐出给寺庙,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此时他说拿出十绢,大致就是五千多文缗钱。在场的二十几名侍卫,人均可分得二百多文。 以凉州此时的米面价格,大约是每斗十二文。这些缗钱,能够换来一石多粮米——按照朝廷发放的限额,这是一个士兵一个多月的口粮了。 况且,大唐因为缗钱需用量很大。平日里,众人是很难见到,更别说直接使用缗钱了。 崔希逸见场面冷清,不由得暗叹一声,再说道:“诸位莫嫌崔某财力小。对于财缗,某只认为可用之,却不可成为其奴从。” 段晏听罢,眼眶发红着拱手施礼说道:“大使,段某一时被贪心蒙蔽心智,日后定当改悔!” 曹世宇见状,也连忙拱手谢罪。 看看二人,崔希逸慨叹一声后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日后只要记得真心省悟,彻底改悔就好。” 说着,他转头对宋通说道:“某听说,他们二人欠下同袍许多债务。宋傔史改日将那份借据给我,” 说着,他再看向段晏、曹世宇,继续说道:“他们的债务,崔某今日就替他们偿还。” 崔希逸的话一出口,段晏、曹世宇连番推拒。但见崔希逸已通告司户参曹,将那笔债务转接过去,这二人立刻俯身拜礼。 崔希逸伸手示意他们起身,再打量着这两个暗自抹泪的年轻人,只是略微叹了口气。 宋通笑着劝说道:“大使也说今日应该欢乐,就不必多加伤慨。” 崔希逸点头称是,随即笑道:“崔某甚是喜爱王摩诘的诗作,今日就略唱《青雀歌》一首,为诸位饮酒助兴!” 众人听了,顿时欢呼声四起。 待场面安静,崔希逸以筷着敲击着桌案,缓缓唱道:“青雀翅羽短,未能远食玉山禾。犹胜黄雀争上下,唧唧空仓复若何。” 这首短诗,大意是说个人要有远大抱负,而不要被自以为的眼前利益阻滞。 随着崔希逸歌唱数遍而止,在场的胡汉诸族兵士动容之余,纷纷鼓掌喝彩。 这首歌,通过陈晖的解读,在场的人也就知道,这是崔希逸对众人殷切的寄语。 段晏再三拜礼后,动情地说道:“大使,某还做厩丞,已是格外开恩与器重。段某也知道,这是要某戴罪立功的,日后必会小心谨慎从事!” 曹世宇紧跟着说道:“大使,曹某前去牧马监,定会安心军务,不敢再有他念。” 崔希逸看着二人,再鼓励一番后,就笑着对众人说道:“今天酒饭尚可么?” “可!”众人连忙作答。 崔希逸却摇头说道:“崔某知道诸位是给足了面皮。某却以为,菜蔬过少,是也不是?” 众人呵呵笑着,不好意思答话。 崔希逸笑了笑,也是难为情地说道:“菜蔬能够储存到冬日里,本就不多。又逢佳节,价格也高得吓人。因此,诸位再是抱怨,崔某也是无能为力。” 众人见他说得诙谐,不禁都是大笑。 崔希逸却转头看向宋通,再对众人说道:“宋傔史倒说有妙法,可以使春夏之菜蔬,端来寒冬之盆盘。是也不是?” 宋通也就拱手笑道:“大使,元旦这几天过去,我立刻带人去城郊实验!” “好!”崔希逸端起面前酒碗,继续说道,“宋傔史不仅军务精熟,更还要为百姓造福。崔某当敬酒与你!” 宋通不敢接受,就端起酒碗致意后,邀请众人共饮。 元旦的七天假期已过,曹世宇拿着牒符,自行前往焉支山的牧马监报道,去做牧丁。宋通带着众人将他送出城外,不住地说着关切、嘱托的话。 曹世宇连连施礼道谢,表示一定安心做事,不敢再稍有疏忽。 送他走后,宋通再安排陈晖先回去天雷场,照看日常事务;再令阿史那博恒等人,也照常在军府内番值。 随后,宋通就立刻找来相关人员,去到郊外开始搭建暖棚。 模仿着新时代新农村的模样,在他的安排下,由竹竿搭成的拱形暖棚支架,留好两边的进出口。再于内里立上木桩支撑。 一座硕大的暖棚,已然稳稳地安放在了菜地里。 随后,他再命人先把白色的绢布,铺在竹架上。那些连接在一起的毡垫,依次覆盖其上,用绳索捆扎好。 土地已然在寒冷天气里冻硬,宋通指导着众人,在各个暖棚架里,点起几盆炭火,将内部的温度升高。 唐代,当然没有温度计使用。又因为生产琉璃的工艺,还未传到内境,宋通想要制作出温度计也是不能。 对于暖棚内温度的控制,宋通就采取手部测温的方式,进行大致估量。 屈起手指,以外侧肌肤触摸土地。首先肯定会得到寒凉的感觉,但如果稍后能够感知到微温,这就是大约二十度左右的温度。 这是其一,另外还可以用体感测温。比如穿着军袍而不是绵袍,在暖棚架里觉得很舒适,这就大致在18°至20°左右。这个温度,就可以开展反季蔬菜的种植了。 将这些测温方式,逐一教会参与劳作的人。众人再走去另外的十来个暖棚架,一一进行温度的感知、测量。 宋通走出暖棚架,看向四周的景象,心中很是自豪。 “好大的房子!”一人的赞叹声,远远地传来。 第71章 可以吗 宋通见到来人,连忙迈步走过田地的垄埂。快走几步,他就连忙施礼说道:“大使百忙之中,还来视察某的试验田,实不敢当!” 崔希逸示意不必多礼,再看了一下身边女扮男装的崔静怡。 脸上微红,但崔静怡还是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 “嗯,某来看看宋六郎做得些什么?”崔希逸说着,从马背上下来。包括崔静怡在内的几个侍从,也纷纷下马。 众人走在田地中,迈步走去暖棚。 看着一座黑乎乎覆盖着毡垫的暖棚,崔希逸不住地点头称赞:“宋六郎想得好主见!可是,这样就能于冬日里种出春夏季节的菜蔬么?” 宋通微笑着,命人将一间暖棚的毡垫,用绳索拉起,露出轻薄的白色绢布。随后,他就引领着众人走了进去。 暖棚内的光线,虽然不能与外面相比,但也视线清晰。 崔希逸身处温暖的棚内,再仰头看了一下从绢布中透来的太阳光亮,不禁拍掌喝彩:“温暖如春,也有光亮照进。看来,宋六郎的这个方法,应该是可行的。” 听到崔希逸率先首肯,随行人员纷纷称赞不已。 “宋六郎,可以种得何样菜蔬?”崔希逸饶有兴味地问道。 看着他笑眯眯的神态,宋通自然是开心无比,当即答道:“白菜、莴苣、菠菜、茄子、扁豆、黄瓜、香菜、韭菜、芹菜……” 崔希逸一边大笑,一边摆手说道:“好了,好了,某懂了。这就是说,许多菜蔬都可以在这个暖棚内,进行,进行,” “反季种植、收获。”宋通补充着说道。 “哦,反季。”崔希逸重复一遍后,心中极为喜悦。 为官一任一方,除了安境护边之外,就是要竭尽心力地为民造福,为朝廷多提供财富。 崔希逸本来也很重视农耕,每年开春,都要亲力亲为地,到各处乡里农田,进行劝耕视察。 冬天漫长而寒冷,万物萧瑟。冬小麦当然要种下,但随后也就是等待来年生长了。 因此,冬天就只好多有赋闲,劳力因此浪费,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有了这些暖棚,不仅可以提供出可口的菜蔬,更还可以使农人忙碌起来。这样操忙,除了可以使得冬季菜蔬的价格稳定,更可以给农人带来额外的收益。 而且,如果这个暖棚反季种菜的方法,如果可以在凉州这个,相对关内寒冷的地区得以成功。那就意味着,这个方法更加适合关内,以及中原的广阔地区。 真要照此推广起来,农人不再于冬日里,因为过于清闲而生事,更可以通过售卖菜蔬,而快速地改善生活,这当然是从朝廷到个人,都是乐于见到的事。 在暖棚里走动了一会儿,崔希逸因为身上穿着绵袍,不禁觉得有些发热。 他笑着说道:“宋六郎,这里是否有些过于闷热?” 宋通点头称是:“我会安排专人值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打开进出口,以及暖棚上留出的天窗口,以便通风换气,促进菜蔬的生长。” “嗯,很周祥。”崔希逸称赞着,再就向出口走去。 知道他首次来到这里,不是很适应。宋通正要陪他出去待一会儿,却有一名农人前来询问,施肥的多寡。 宋通只好对崔希逸拱手说道:“请大使在附近先行巡看,某解答农人疑惑后,再去陪伴。” 崔希逸只说要他好生解惑,就率先走了出去。 宋通回过身来,与农人交流种植蔬菜所需的肥料配比,以及施用的分量、相隔的时间。 正在说话间,他见到农人本来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游离。转回头去,他不禁怦然心动。 一身戎装的崔静怡,也正在呆呆地听着。她白皙面庞上的那双大眼睛,却紧盯着宋通在看。 两人眼神相对,崔静怡不禁脸上微红,对宋通笑了一下就垂下头来。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古人羡赞美丽女子的话,此时的宋通彻底体会到了。 见两人神情发呆,农人也就拱手说“都已知晓”,随后就转去忙碌。 宋通看着崔静怡,不禁轻声说道:“娥眉曼睩初丰容,一笑自粲非宝靥。” 崔静怡听罢,心中更是欢喜:诗句艳丽妩媚,自然会惹动少女春心。 脸上更觉发红,她不好再呆站在这里,转身欲向外走去。稍微停顿一下,她也轻声说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宋通想要留住她的脚步,再说道:“宋某所做小事,有劳三娘子多与关心。” 崔静怡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再又转过身来。 这次,她的清澈如水的眼神,不再躲闪,而是直视着宋通。随后,她轻启朱唇,轻声问道:“六郎,这里虽有绢布可以透得一些光亮,但菜蔬凭借这些就可以了吗?” 宋通当然知道,今年十七岁的崔静怡,不仅是出于好奇心,更还是想要借着提问,而与自己多交谈几句。 看到宋通对自己发呆,崔静怡脸红之余,更从大眼睛里,投来疑问的神色。 连忙止住游思,宋通认真地回答:“这些菜蔬,会在不同的时间段内,用揭开毡垫,甚至打开绢布围挡的方式,进行光照。另外,” 说着,他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菜畦说道:“韭黄,就是减少光照,来转化绿色为鹅黄。这样,这个蔬菜的口感也会好很多。” 崔静怡当然听不太懂,但还是带着羡慕和敬服的眼神,连连对宋通点头称赞。 “再有,”宋通心中的暖意,肯定是比这间暖棚里的温度高出许多,“譬如蘑菇,也不需要很多阳光。但是蘑菇的营养成分,却是冬日里的人们,尤为需要补充的。” “营养?”崔静怡纳闷地重复一下,两道峨眉,也微微蹙起。 好可爱。 宋通忍住心中的异动,想了想再回复道:“嗯,就是说,适当多吃些蘑菇,会令人精神更加饱满,身体更加强健。” “嗯,我懂了。”崔静怡娥眉舒展,娇柔的声音随即传来。 宋通看着她娇媚的样子,也就笑了。他转而抬手指向摞在一起蘑菇辅料堆,说道:“注意病虫害和肥料、温度,有的品种,月余即可产出蘑菇。” “嗯嗯,真好。”崔静怡连声称赞着。 “呵呵,别说蘑菇,就是西瓜都可以呢!”宋通笑着说道。 崔静怡微笑着点点头,随即就瞪大眼睛,口中诧异地问道:“可以吗?” 第72章 非一日之功 崔静怡的神态如此可爱,宋通心中爱意无限,立即笑着连声答道:“可,可!当然可!” 得意就有些忘形,他开心之余,发出的声音也就很大。 “何事言‘可’?”崔希逸边走近,边带着微笑发问。 崔希逸在外面透气许久,却突然间发现女儿不在身边。想着崔静怡必是留在暖棚内与宋通交谈,崔希逸心中毕竟有些不悦:虽然崔静怡仍扮作男装,但女身毕竟是女身,怎好单独与男子交谈,即便是连带崔希逸自己,也都很喜爱的宋通。 迈步走进来,他果然见到那二人对面而站,说着什么。 暖棚内光线本来也是照射不足,待得崔希逸走近发问后,这二人才有发觉。 宋通和崔静怡看去:虽然此时的崔希逸脸上带着笑容,但这笑容,分明是“职业式微笑”,而暗含着疑惑与不悦。 崔静怡略微低头,不再说话。 宋通拱手说道:“暖棚不仅可以种得蔬菜、蘑菇,更还可以种得西瓜。” “哦?可以吗?”崔希逸听了宋通的话,也很是诧异。 种植西瓜,不仅需要合适的沙质土壤,更还需要较为干旱、高热的气温。 此时的大唐,由于种植技术还未解决,西瓜的种植还仅限于西域一带,并未引入到中原地区。 对于西瓜,身为河西节度使的崔希逸,肯定是品尝过,也对西瓜的甘美多汁,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他也知道,西瓜目前还只能在西域栽培。凉州一带也曾经试种过,都未成功。 此时听到宋通的话,崔希逸暂时忘记了心中对于女儿,单独与宋通交谈的不快,不禁发声询问。 宋通点头回道:“可以选好土壤,将西瓜种子在暖棚内催发。这样,就可缩短西瓜在露天的生长期,从而使的西瓜尽早成熟。再随后进行种子的改良,西瓜的种植,也就可以逐渐推广到中原了。” 崔希逸虽然还是带有疑惑,但眼前已经见到宋通用暖棚,种植反季蔬菜的本领,也就多少给予了认可。 宋通随后拱手说道:“前几个月,我与大使曾经交谈过粮种改良的事,也已与农人做了交流。种子的改良,需要在开花时节进行,当年再留下这些改良过的种子。如此循环数次,米麦的产量,就会相对于原来增加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五十。” 崔希逸听罢大喜,合掌唱诵佛号后,再连声说道:“凉州这里的土地肥沃,大致可在亩产一百五十斤左右。但以唐境内总体来看,平均也是百斤有余而已。如果按照宋六郎所说,那就是,” 崔希逸一时算计不清,宋通已经抢先答道:“每年将会多出28亿斤!” 这个数字一经他说出口,崔希逸与崔静怡立刻感到震惊。 正史记载:开元二十八年户部帐——凡郡府三百二十有八,县千五百七十三。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应受田一千四百四十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顷。 这里面或许还有漏误,但仅以这个数字来计算,也的确是令人欣喜万分的了。 顷(乘以100即为亩数)地来计算,原有亩产按百斤来计。增加百分之二十,这就多出来28亿斤各样粮食。 崔希逸与崔静怡,当然知道这些多出来的粮食,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即便再有租赋含在其内,也是巨大的好事无疑。 尤其对于生活艰难的人家来说,无论是自家耕种得到丰产,还是受到来自朝廷的救助,都堪称是救命,最起码也可以改善家庭困顿的。 崔静怡听罢,不禁对宋通略微肃揖,口称:“六郎好本领,这是为天下万民造福。” 宋通还礼后,再对崔希逸说道:“刚到凉州时,我就派侍卫可斡朵利,前去西域寻找优质棉花种子。已有驿报传来,他不日就将赶回凉州!” 崔希逸自然也是知道,目前的棉花,即如西瓜那样,需要充足的光照,而还只能在西域种植。 凉州,以及内地多有试种,但均未成功。 虽然宋通似乎有无穷尽的本领,但崔希逸还是带有疑惑:“可以么?” 宋通挺直身子,大声回道:“农作物所需种植方法虽然不一,但古往今来的人们,还是都予以了克服。棉花虽然种植艰难,但宋某已有良法教于农人。” 崔希逸见他说得诚恳,不禁连连点头,予以赞许。 随后,他对崔静怡示意一下,让她先行到暖棚外面等候。 崔静怡再看了宋通一眼,就匆匆离去。 见周边清静,崔希逸低声说道:“宋六,为天下造福,非一日之功。但是,” 说着他犹豫一下,再对宋通说道:“长安那传回消息,孙诲与中人赵惠琮,已然动身转来凉州。” 宋通知道历史所载:孙诲和赵惠琮二人,尤其是宦官赵惠琮,带着皇帝李隆基的疑虑,前来凉州亲自视察。通过观察后,再确定是否需要与吐蕃交兵的事。 但是这二人,却因为各自都想要急于立功,就由赵惠琮假传圣旨,使得心中怀着对违约吐蕃歉疚的崔希逸,无奈地下令突然发兵袭击蕃方。 这件事造成的恶果,除了吐蕃开始不断与大唐交战以外,首先就是来自李隆基的颇为不满。 崔希逸更因此患上了现代所说的焦虑、抑郁症,不久就身故了。 现在,宋通既然已经认定崔希逸将会是自己的岳父,又还要以自己的方式,给予吐蕃与大唐相处关系的彻底解决,自然就不能令历史的悲剧重演。 此时崔希逸说出,那二人将会很快返回的这个消息。虽然已与宋通事先有了一定程度的沟通,但崔希逸的心中,还是存在颇多顾虑。 现在,确认这二人将会矫旨,当然因为有宋通的提前提示,而变得很是容易。崔希逸可以立即将这二人绑缚起来,送往长安。 这样,他既可以摆脱矫旨的恶事,又可以使得皇帝李隆基,对于是否真的与吐蕃交兵,而再行谨慎考虑。 可是,宋通又早已定下天大的计划。这个计划若是成功,那真的造福后代的不世之功。 他心中带有焦虑的沉思,被宋通明确地感知到。 “大使,计议既然已经定下,就不可再更变。”宋通拱手说道,“此计成功,大使立刻升入宰执是一定的。而且,大唐万民,就此不再多有死伤!” 第73章 好个少年 见崔希逸还是不语,宋通再接着说道:“佛说救人一命,即胜造七级浮屠。无数人的性命,以及他们家人的安乐,就在大使的思虑中!” 笃信佛教的崔希逸听到这话,立刻双手合十,暗自唱诵佛经。 随后,他看向脸上神情严肃而镇定的宋通,点了点头。 也不再说话,崔希逸迈步走出暖棚,宋通跟出送行。 暖棚里温暖至极,但外面仍是寒风凛冽。上马后的崔希逸,不禁裹紧了身上的绵袍。 口中喷出一股白色呵气,崔希逸转头对站在一旁的宋通微笑着示意一下,就随即喝令起行回去凉州城内。 崔静怡骑在马上,偷偷地瞟了宋通一眼。见他的目光也是看来,她连忙带着脸上的羞红,以及内心的“小鹿冲撞”,看向前方。 宋通拱手与崔希逸道别后,再急着返回暖棚,与农人交流。 他如此急迫,是因为他心里知道:大事,马上就要到了。要赶在做大事之前,先将这些种植技能,传授给这些农人。这样,就可以使得两边的事——平灭吐蕃、百姓康乐,可以同时进行。 崔希逸骑在马上,还是沉浸在刚才与宋通的交谈内容之中。 见父亲并不急于赶路,崔静怡凑近前来,低声问道:“父亲,六郎还要做什么吗?” 崔希逸转头看看爱女,不禁笑了:“他要做的事情,以我看来,真的是异想天开。但话虽如此,我又亲眼见到他,正在一件一件地做得成功。这样的事实就在眼前,也不能不由人相信。” “英武才智皆全。”崔静怡毫不掩饰地说道。 崔希逸愣了一下,这次没有嗔责女儿的直言。 略作沉思,他看了看崔静怡,再看向前方问道:“以你看来,宋六郎是何样人?” “英武一身,倜傥无双。”崔静怡口中喃喃地说着。 崔希逸听了,不禁转头看看女儿——只见她鼻头冻得微红,眼中带着晶莹。 “嗯。”崔希逸不动声色地答应一声,随即喝令众人加快赶路。 天色傍暮,忙碌一天的宋通走出暖棚,命人将毡垫覆盖好。再叮嘱了随时注意棚内温度和通风后,他正要也返回凉州城内,却见一骑飞奔而来。 通红的一轮夕阳之中,那匹战马急速奔来,一道烟尘舞荡在后。 马上这人的军袍袍角被风吹起,口中遥遥地大呼道:“宋六兄,可斡朵利回来了!” 宋通连忙快走几步,可斡朵利已经到了近前。 “可斡数月辛苦,宋某感激!”宋通抱着跳下马来的可斡朵利的肩膀,诚挚地说道。 可斡朵利满脸尘土,但却顾不得说些什么,就伸手将背后的布袋取下。 在手中掂了掂,可斡朵利笑着说道:“宋六兄,这些都是西域龟兹一带的良种。” 宋通接过来,随即递给身边的农人。随后,他就拉上可斡朵利各自骑上马匹,二人一起返回凉州城内。 入城后,将马匹交还驿站,可斡朵利再和宋通转去节度使府内的马厩。 段晏接过宋通递来的马缰绳,看着可斡朵利有些发呆。稍后,他才惊喜地大叫道:“可斡朵利!你好久才回来啊!” 他这一声喊,众位同袍纷纷走来,和可斡朵利询问西域的各都护府军情,以及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可斡朵利一一作答,再连声对众人的关心,拱手道谢不已。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寒风持续着从树梢掠下,发出“嗖嗖”的声响。 阿史那博恒大步走来,对众人说道;“你们好像在寺庙里听俗讲么?却又不给缗钱、绢布!可斡的饭食,却要谁出?!”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再就连忙要可斡朵利赶快去吃饭。 段晏由于还清了债务,最近以来心情极佳。不待宋通、阿史那博恒等人吩咐,他就主动小跑着,从侍卫所属的厨房里,端来了粟米饭和肉菜。 “到我屋里去吃!,我一人居住,倒也清静。”段晏一边说着,一边招呼着宋通与可斡朵利。 这二人连忙走去,阿史那博恒口中嘟囔一句“不吃难道不允许去了吗”,也就跟着进了房屋内。 床榻旁边的土台上,一盏小油灯冒着淡淡的黑烟,将摇曳着的火苗的亮光,投向屋内各处。 段晏将一小盆饭、两份肉菜,放在桌案上,再找来碗筷递给宋通二人。 道谢后,可斡朵利解下腰带,摘下幞头,露出一头乌黑的短发。他坐下来首先为宋通盛了一碗粟米饭,再给自己盛满。 “好香!”可斡朵利俯身在黄灿灿的粟米饭上,深深地闻了一下,口中大赞。 唐代主食已经很丰富,但是寻常百姓、士兵,还是以粟米饭、胡饼为主。稻米种植的面积已经很广,但要想顿顿吃上大白米饭,那还是一件奢望的事。 粟米,这种高热量、高营养的饭食,对于北地的兵士来说,还是很喜爱的——既能吃饱,又还精力充沛。 士兵每月由朝廷额定的供应量为一石,是各种粮食掺杂在一起,而非只是米,或者面。 这些粮食登记在案,由士兵们按照十人一火(伙)为单位,进行发放。 兵士们也就会凑在一起吃用,或者互相赠与,或者将结余部分积存下,变换为酒肉等物。 另外,若是署衙内有公务派出,士兵就可得到的“午餐”。一般是胡饼两枚,大致有两斤左右——这是指烤熟了的,而非是两斤面的量。 其它供给品,比如麻油、盐、酱菜、菜蔬等,也都是定量的。 看着可斡朵利狼吞虎咽着的样子,阿史那博恒看着也是食指大动,笑个不停:“好个少年!” “十七了!”可斡朵利一边吃着,一边从额前垂下的黑发间,用不服气地眼神看了看阿史那博恒说道。 阿史那博恒愣了一下,再又大笑起来:“好!快些吃,多吃!” 可斡朵利被他笑得有些难为情,脸上现出羞赧的微红。 干脆不再理会。他用手中的筷子,夹起几根酱菜放进碗里后,继续不停地往嘴里扒拉着粟米饭。 第74章 散播 宋通看着可斡朵利吃饭的样子,心中怜爱之情顿发。 以他大脑中储存的资料来看,大唐兵士的伙食,若是吃饱,还是可以的。但若说菜品丰盛,尤其是想顿顿,或者是经常吃到肉食,那还是极少见到的。 除非是有迎来送往的宴席,或者是跟着官员出差,士兵们才可以有机会享用各种肉食,开心地大快朵颐。 眼前就有段晏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小盘羊肉,但年纪轻轻,本来应该很热衷于肉食的可斡朵利,却对这盘肉看也不看。 作为游牧名族出身的可斡朵利,肯定不是不喜爱肉食,而是要将这肉食,留给宋通来吃。 心中感慨不已,宋通迅速将碗中的粟米饭吃完,再抢过可斡朵利手中的碗。 在他诧异的眼神中,宋通亲自为他添好了饭,再把那几块肉一股脑地,用筷子拨进他的碗中。 端到他的面前,宋通笑着说道:“可斡,我已然吃饱。你也看到了,郊外暖棚刚刚搭起来,节度使为此开心,赏赐了我们肉食吃用的。这点肉,你就赶紧吃掉!” 可斡朵利脸上带着微笑,点点头,再看向面前的饭碗。 重新拿起筷子,他的动作变得缓慢许多。一滴泪水,从他眼睑里掉出,落在了满是尘土污渍的胸前军袍上。 宋通笑了笑,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我们是兄弟,几块肉食算什么。” 说完,他再对段晏说道:“可斡朵利,就在马厩旁边的仓囤处,先做个仓丁。段三兄对他多照应些!” 再看了看低头吃饭的可斡朵利,宋通拉起阿史那博恒,一起走出屋去。 走到院子里,宋通仰望暗夜星空,长呼了一口气。 阿史那博恒默默地站着,许久才说道:“节度使府内,都已提前得知了孙海从长安即将返回凉州的消息。” “嗯。”宋通不动声色地说着。 阿史那博恒见他没有太多反应,就再走近说道:“听说,还跟来一名中人。” 宋通不禁笑了:看来,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些风言风语,传播的速度,就应该用光速来衡量。 “又怎么样?”宋通笑看着他问道。 阿史那博恒立刻气恼不已,但又不敢大声喧哗。只好忍下心中焦急,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很明显啊,是要,是要那样做了。” 宋通听了,心中感叹不已:身为节度使的傔从,按说是不用非要去到战阵厮杀,而冒生命风险的。 但或许是将士们既然身在军伍,就具备了“嗜血”的先天因素。或许就是,将士们都要趁着大唐此时的兵强马壮,抢下各种应该或者不应该的战功。 “这样的话,你身为傔从副史,怎敢乱传?!”宋通低声喝道。 阿史那博恒急恼不已:“还用我说吗?我本就是粗鲁的人,你想,我都知道了,这节度使府内,肯定是早就有了各种猜测啊!” “嗯,”宋通笑了笑,盯看着阿史那博恒在暗夜中的碧绿眼瞳,“你也说是‘猜测’,不是吗?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传了。至于最终会怎么做,还是要等赵惠琮到了凉州,与崔大使面晤后,才能决定的。” 说完,宋通率先迈步走去自己房屋。 阿史那博恒带愣片刻,再笑嘻嘻地赶了上来:“呵呵,宋六你瞒人好严整!你连那个中人叫作赵惠琮都知道了!” 宋通连忙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此事。 阿史那博恒立刻用大手捂住嘴巴,但还是遮不住他开心的低笑声。 回到屋内,阿史那博恒再和宋通叙谈许久。当然,至于是否出兵吐蕃的事,他是不敢再多说了。但他就身为节度使府内傔从副史一职,还是不断地表达了不满。 宋通知道,唐代的傔从,作为官员的近身侍卫,与新时代同样职务的人的工作内容,是有一定区别的。 唐代傔从们,除了要对官员的人身安全给予保障之外,另有作为出行的仪仗队,甚至跑前跑后买些后宅内所需的什么物品,比如柴米油盐酱醋菜等。 需要提示的是,目前大唐的茶叶贸易,以及饮茶风气,主要集中在南方。对于北方人,无论贵庶,都还不是很能接受,茶叶的那种苦涩味道。 但也很快。日后不久,饮茶的风气,就首先在士大夫阶层流传开来,并带动更多人群饮用。即便如此,此时唐代的饮茶方法,还是采用着以将水烧开,投入茶叶熬煮一番,并投入食盐用以佐味,甚至还要加上其它香料后,再进行饮用的方式。 类如新时代“泡茶”,甚至“大碗茶”的形式,又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了。 阿史那博恒虽然是傔从副史,但也正因为这样受到崔希逸的看重,这些跑前跑后的琐碎事务,自然也是难免的。 身为六尺多高的大汉,阿史那博恒只想去到战阵厮杀,并不想就此安稳地躲在高官的府宅内,空耗岁月。 对此,宋通自然也是深有体会,也很能理解阿史那博恒心中的苦闷。 可是,既然身在军伍,就是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安心精心地做好本职工作。 宋通只好用尽各种话语,对阿史那博恒那颗极为敏感的雄心,给予最合适的宽慰。 尽管宋通说得口干舌燥,阿史那博恒还是闷闷不乐。 宋通只得下达最后通牒:“服从,懂?我不要说鞍前马后,更还主动去到郊外,种菜、施肥。别说比不得一般农人,就是厮役,也没有宋某辛苦?我不都是任劳任怨地埋头苦干吗?我不是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吗?” 阿史那博恒听着宋通接连的话语,不禁笑了起来:“宋六说话速度好快,又还有许多好听词句。但于我听来,却只像是一家人言语,颇有偏袒。” 宋通听着他的话,立刻呆愣许久,才疑惑地问道:“你,你说的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不是很明白呢?” 阿史那博恒撇了一下嘴,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着,他凑近宋通低声笑道:“就如孙诲将要回来凉州的消息一样,宋六兄的好事,也早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宋通愕然许久,不禁问道:“阿史那,你给我说清楚,是什么好事被这样散播?” 阿史那博恒看着宋通满脸疑惑的样子,又是大笑不已。 接着,他再凑到宋通耳边说道:“还要隐瞒什么!崔三娘子啊,她的事啊!” 他毛烘烘的黄胡子,因为彼此挨得太近而偶尔蹭到宋通的脸上。搞得宋通听了他的话后,不仅心中烦恼,就连脸上也是刺痒。 “出去!这样的话岂敢乱说!再敢乱言,立即打杖!”宋通立即低声呵斥。 看着宋通的脸胀得通红、眼睛瞪得老大,阿史那博恒却并不害怕。他口中“呵呵”连声,耸耸肩后,快速地溜出了屋去。 第75章 求亲 屋子里,随着阿史那博恒身影的消失而清静了下来。但宋通的耳中,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他说的话;眼前,似乎也总有他带着神秘意味的,调侃的笑容。 因此心中烦乱,宋通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旁边的一盏油灯的小火苗,也因此而摇曳不止。 本就在心中打算好要帮到崔希逸,娶到崔静怡。前来凉州的路途中,宋通又恰巧遇到礼佛回城的她。 当时虽然隔着帷纱,但崔静怡秀丽的面庞、身姿,却早已刻印在了宋通的心头。 后来又是崔静怡带着身上的那股异香,在内堂的窗后偷看偷听。 再就是她女扮男装地去到天雷场察看,两人也就此有了正式的接触。 今天,本是大家闺秀的崔静怡,更是忍下对脏累农活的不惯,亲自到郊外的暖棚,与宋通相会。 这些足以说明:崔静怡,不仅对宋通产生,或者早就产生了好感、甚至,她就如宋通一样,也是,甚至早就是动了男婚女嫁的心思了。 宋通在光线暗淡的暖棚中,看着心上人脱口而出:“娥眉曼睩初丰容,一笑自粲非宝靥。” 而崔静怡面对这很明显就是示好、示爱的话,不仅没有羞恼,反而立即作答:“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想到这里,宋通暗自鼓舞:这还用多说吗?崔静怡和我一样,彼此都已然是相爱了的。 按照大唐的交往习惯,男女还是很有避讳的。 但崔静怡数次抛下娇羞,找机会面会情郎,已经是做得极为大胆了。 幸好崔希逸也是喜爱宋通,否则,崔静怡会受到禁足的惩戒,宋通也会被调往他处戍守。这二人,必定不能再相会,那是肯定的。 想到这里,宋通再又暗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又是一千多年以后穿越而来的新时代的人,更应该主动才对! 起初是担心折花时节不对,后来是像呵护心爱宝贝一样谨慎。但此时的宋通,只觉得身上燥热,心中豪气无边。 自顾大笑几声,他拿起面巾等物,推开屋门跑去水房盥洗。也不畏惧天寒,他仔细清洗已毕,再匆匆走回住处。 阿史那博恒发觉了动静,走出来询问:“宋六,睡前盥洗,需要这样急促吗?” 想了想,宋通站住脚步,向他施了一礼:“阿史那,若无你的提示,宋某恐怕还在犹豫纠结之中。我意已决,因此先向你道谢!” 说罢,他立即走回屋中,更换干净衣物。 再次走出屋时,他立即被阿史那博恒一把拽到僻静处:“宋六,就当阿史那都是瞎说八道!你要去做什么?是要求亲吗?” 说着,阿史那博恒仰面朝天,低呼了一声:“长天!”接着,他再低头对宋通接着说道,“你这样前去,立即就会被赶出节度使府!或许,就连阿史那,也会因为乱语,而要遭受脊杖!” 宋通推开他的手臂,笑着说道:“我自然就是要去求亲的!成功了,当然是皆大欢喜,宋某必定请你喝酒;不成功么,同袍情深的话,难道是假的不成?你为我挨几杖,不可以么?” “好痛的知道吗?!你也见到段晏、曹世宇二人,不过是几杖就已瘫倒,养伤数日才可动身!”阿史那博恒急切地说道。 宋通“哦”了一声,点头说道:“我此时已然明白,禁军的司兵参曹李屹说,分别打了你和曹世宇二十杖的事,是没有的。” 阿史那博恒愣了一下,再着急地说道:“现在还提那事做什么!只说你自己,呃,还有我,安好就是!” 宋通不再理会他,迈开大步就向节度使的后宅方向走去。 阿史那博恒跟在旁边,求爷爷告奶奶地哀求不已,宋通只是不听。这样吵闹之下,被十几个同袍发觉了异样。 旁听之后,大致明白了内情,他们惊讶万分之余,但也不敢劝说,就都拎着几个灯笼,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大唐相较其它朝代,在男女情爱的方面开放许多。也有记载说甚至还有女子当街对某个心仪男子,公开示爱的有趣传闻。 但这毕竟仍然算是少数,大多数的男女婚嫁,还是行六礼,走程序的。 女子在传统的所谓封建时代里,社会地位一直不高,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男女之间,只是慕名,甚至干脆就由双方父母作主婚配的,还是绝大多数。 另外,男子娶亲要给聘礼,女子出嫁,也要有陪嫁之物。因为财力欠缺造成的痴男怨女,自古就不在少数。独居、寡居,遁入尼庵、道观的女子,在唐代也是很多。 再者,出于对生活安乐富足的追求,或者是利益关系的纠葛之下,良家女子,乃至官员之女,嫁给宦官为妻的,也是大有人在。 这些都说明了,唐代男女不仅仍要遵从传统礼教,更还要有双方财力的考虑。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宋通自然也是清楚的。此时的他,虽然年轻有为,也还担任着节度使傔史、和诸番便宜行事大使、火器营军使等职务。但毕竟年轻不能当饭吃、当钱花,这些官职也并不高。 那边的崔静怡,却是不同。崔氏号称望族大姓,崔氏女,也的确是许多寡居,或者单身高官梦寐以求的佳偶。 唐朝的贵宦们,有提高身份,或者维持身份的心理渴求。想要娶到大姓女子为妻,就是他们心目中最好的方式之一。 史书记载,崔氏甚至认为皇族有胡人血统,而拒绝将崔氏女子嫁与皇亲;唐高宗时期的宰相薛元超,公开抱憾“不能娶到大姓女为妻”。 因此,身为节度使之女的崔静怡,首先就从身份上,令众人仰望。更不要再提,她还是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了。 同袍们看着身为微小官职,又无财力的宋通,坦然迈着大步走向节度使后宅,只当他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但众人又都知道宋通说话办事,向来是说一不二,也就都不敢前来阻挡、相劝。 倒也不用他们来劝,比他们胆气豪壮无数倍的阿史那博恒,此时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宋通左右。他一个劲地在赔礼道歉,只说是因为自己乱语,而激恼了宋通。 已到后宅门外,守在门口番值的兵士,见到宋通、阿史那博恒走来,都是惊讶不已。 宋通转身对阿史那博恒呵斥道:“远远走开!若要再敢近前,现在就要打杖你!” 阿史那博恒看他神色严肃,并非癫狂。 此时的宋通,于阿史那博恒看来,镇定得就如同当初在中书外省的署衙门口,行刺安禄山、史思明二人那时一样。 第76章 有意回避 只好哀叹一声,阿史那博恒退出老远,心惊胆战地看着宋通的举止。 宋通稳定了心情,拱手对侍卫说道:“请通报大使,宋某前来有要事相商。” 侍卫们本来也想立刻通报,但见到刚才阿史那博恒与宋通纠缠不已。再还见到除了阿史那博恒之外,另有不少同袍远观的暗影,侍卫们的心中,更觉怪异。 “能否请傔史明示,到底有何急事,需要这么晚面晤大使?”一名侍卫还礼后问道。 宋通淡淡地一笑,以身处唐代的身态,鼓起新时代人追求爱情的勇气,大声回答道:“你尽管回禀大使,就说宋某有喜事告知!” 那名侍卫听了,不禁愕然。宋通说“喜事”而非“好事”,这其间的言辞差别,似乎带着某种特别的暗示。 见侍卫发呆,宋通低喝一声:“没有听清么?!” 侍卫回过神来,连忙拱手说道:“傔史,某,某不敢通报这样的话。” 宋通心中暗叹:这些封建脑袋,真的是迂腐僵化!怕什么,无非就是被打几杖! 倒也是,不说自己,首先挨杖的,就可能是这名侍卫。 不管那么多了! 宋通板着脸,再次喝道:“若不去通报,明日就要治你违命之责!” 侍卫心内纠结之下,脸色煞白、牙关紧咬。思忖片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猛地转身,他连续拍击着院门:“傔史有喜事通报!请传话给大使!” 隔着这扇院门,里面另有后宅厮役值守。他本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并不能亲眼看到此时如同上战阵一般,态度决绝的宋通。 心中虽有疑惑,这名厮役并不敢隐瞒讯息,只好拎着手中的灯笼,快走走去崔希逸的住处。 听到院内的脚步声远去,门外的侍卫放下心来。转头看向宋通,他苦笑着说道:“傔史,等下若被传唤进去,求你一定要说是逼迫我的。” 宋通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今日没有带着胆子来番值么?” “哎,”侍卫叹口气回道,“带是带了,但不如傔史的胆气豪壮。” 这话一出口,他身边的另外几名侍卫已经偷笑起来。 宋通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淡定地站着。 不多时,院里就随着脚步的杂沓声,再有槅门传来的哀求声:“请转告傔史,某才说罢,就被大使以妄语为由呵斥,更还踢了一脚。手中的灯笼,都已破损。快请傔史安心回去睡觉!” 侍卫们听了,立刻觉得暗夜的寒气更重了,浑身打颤。 那名传报的侍卫,颤抖着说道:“傔史,求你快转回!否则,不要说你待明日天亮打杖于我,恐怕立即就要被打了!” 宋通见状,仰头呼出一口呵气。 星空下,枝叶萧瑟的一株老榆树上,几只乌鸦被下面持续的动静扰动,鸣叫着飞入了夜色里。 再看看紧闭的院门,宋通的心中也是哀叹不已:好封建的时代!一个个的脑袋,尽如榆木疙瘩一般! 还在发呆,宋通就觉得胳膊一紧。阿史那博恒快步走来,拉住他就往回拽。 不只是他,那些暗中偷看的同袍,也悄步围拢上来,对宋通不断地连连拱手,好像是求饶一般。 众人的意思很明显,这是要宋通不要再生事。 一人哀求道:“傔史快回!没有立即被打杖,已经是好佛的崔大使,格外开恩了。” 宋通略微一愣,随即挣脱阿史那博恒的手,低喝一声:“何时要你等过来的?要现在吃军杖么?” 阿史那博恒见他神色凛然,但言语却似癫狂。知道不能劝得住,阿史那博恒只好挥一下手,和众人再行退出老远。 重新调整了心情,宋通干脆直接对院内的厮役喊道:“今夜星光如此灿烂,宋某必要与大使叙谈方可!请传报大使,‘一物之生,亲与强力者为因,疏添弱力者为缘’。我们因缘深厚,理应和合而生米!” 众人听了,有笃信佛教的,已是骇然:这是宋通借用佛经里的言语,暗示求婚来了! 厮役并不能听得太懂,宋通又是接连大呼。想着门外一直吵闹,自己也会被处罚,厮役只好暗叹着“这次通报,干脆直言宋通胡闹”,就再狠下心来去报知崔希逸。 门外的寒风接连刮来,站在露天当中的兵士们,因为担心崔希逸恼怒,都觉得身体和心里一样冰凉。 阿史那博恒再次快步走来,口中急切地低声说道:“趁着棍棒未到,宋六还不赶紧跑么!” 看到他额上、脖子上的青筋都已凸起,宋通不禁笑道:“你赶快退走,否则,” 阿史那博恒哀叹一声,连忙躲走。 院内有脚步声匆匆赶回,门外的侍卫们心中生出怨恼:宋通凭借傔史身份胡闹,却连带众人都要受责。 正在焦急之时,门口的众人却听到里面的厮役说了一句“大使命宋傔史进去答话”! 说着,这名厮役就打开了院门。他手里提着灯笼,躬身站在门口说道:“请宋傔史前去堂屋说话。” 众人听了都是惊愕不已,不知道一向严厉刻板的崔希逸,为什么此时会对宋通“法外开恩”。 整理了一下军袍,宋通对厮役说道:“引路。” 随着他迈着镇定的步子进去院内,那扇院门再被厮役关好。 阿史那博恒连忙凑近过来,呆看着这道木门。 众人相互看了看,都很担心地暗祷:不要从院里传来打骂宋通的声音。 宋通目不斜视地,跟着厮役穿过院内的甬道,走到了堂屋的阶下。 他拱手大声说道:“宋某见礼大使!” 里面虽然亮着灯烛,但却并未有声音传出。宋通还想再喊,那名厮役已经低声说道:“大使刚才说了,请你进屋说话。”说着,他几步走上前,轻轻地掀开绵麻门帘。 宋通道谢后快步上前,抬手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室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一盆炭火摆在屋子正中,持续散发着热量。 屋内并无仆役、婢女在场,想来崔希逸是有意令他人回避的。 此时身穿便服的崔希逸,端坐在正对宋通的一张座椅中。他身旁桌案上,点燃着的一支大蜡烛的光亮,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庞。 宋通再次躬身拱手施礼后,还没说话,崔希逸已经先开口问道:“宋傔史深夜造访,是有紧急军务么?” 第77章 志向 抬头看了看崔希逸暗含着严厉的眼神,宋通心中暗道:我带着新时代的大脑前来,即便再是尊重,也不能被你这样轻易吓倒。 “在下不敢无事夜深到此。正为天大的事而来!”宋通坦然地说道。 崔希逸“哦”了一声,看向宋通的眼神里,显出一丝疑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通平缓地说道,“三娘子玉女初长成,宋某洁身自好以待。某不揣冒昧前来,正为此喜事。” 崔希逸原本心中也大致猜到,此时见到宋通毫不变色地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的脸已先是红通通了。 “放肆!”崔希逸不好大声喝骂,但也忍不住立刻低喝一声,“这话是这样随便说出的吗?!” 眼见崔希逸恨不得找棍棒来打的急恼样子,宋通仍是镇定地说:“三娘子温柔贤淑、聪慧机敏;宋某不才,倒也敢自称一表人才、文武俱备。即如刚才诗句里有言,若非君子恳求,淑女或为怨女。这不是又增加了人间的一个悲剧,而不是千百年来津津乐道的美谈吗?” 毕竟已有喜爱宋通的先入为主的感觉,此时的崔希逸,看着身貌英俊威武、神态自若的宋通,虽然觉得他的侃侃而谈近乎不知羞耻,但心中除了觉得好气,更多的是好笑。 仍然板着脸,崔希逸低喝道:“若都如这般,礼仪何在?” “礼仪之于人,自然是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乐而不淫,是汉华人的传统美德。但是,”宋通继续说道,“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追求刻板、克制,而是彼此关爱的体现。” “另外,宋某再是粗笨,也懂得六礼必行,绝不敢稍有鲁莽。”宋通认真地说道。 虽然宋通如此求亲,显得有些稚嫩。但崔希逸见他对答如流,心知这小子定是有备而来,最起码也是酝酿了许久的。 自己也是喜爱文武精熟的宋通,而且也知道女儿也爱慕宋通,但崔希逸想起大族名望,心中顿生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宋六郎,崔某也知道,也大约知道你的心事。但你也须知,崔氏望族,非常人可以攀附。” 对于崔希逸这个观点,宋通当然是早有准备的。 名门大族又怎样?不说吗——富不过三代、英雄出于无名。 就如当今皇帝李氏,再是粉饰祖先,也不过是武将出身。再又有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之争,身世也就颇有疑问。而且,李氏多与鲜卑女子为婚,血胤更是混杂。 想到这里,宋通脸上现出轻松的微笑,施了一礼说道:“大使所言,的确是现在的事实。但只以姓氏来约定婚姻,岂不是贻笑大方?诸望族之间联姻,就能维护住声誉吗?譬如始皇帝之嬴氏,哪还存在?譬如汉高祖之刘姓,是否还是望族?” 见崔希逸一时无语,宋通立刻再生勇气,继续说道:“数百年前,五胡乱华之时,生灵涂炭、万姓凋敝,自顾不暇尚且,有几人能够留下纯粹血胤?” 崔希逸被宋通接连不断的话语说得还不了嘴,只得带着恼恨说道:“宋六!你既是声名微末,现在亦不过是军中屑小武官。如此,怎能,怎能,” 宋通不待他说完,再次说道:“大使,宋某已有良策献出,可让大使做得宰执,甚至是首席宰相。另外还有其他大策,也正在进行之中。连番这样的大功,还不能获得大使的青眼有加,宋某可谓冤屈。” 崔希逸此时的心中,除了暗喜之外,再无其它。当上宰相,既是他的仕途梦想,更是他想要悉心为朝廷效力,进而为天下万民安乐而尽心施政的愿望。 想到这里,他脸上也带出笑意,但还是故作无奈地说道:“只可惜宋六郎官位低微,” 宋通立即说道:“我本以为大使威武之中胸藏锦绣,儒雅之中毫无迂腐,刻板之中满是仁慈,淡泊之中尽是精明。但以大使刚才所言,宋某心中颇有疑惑。” 崔希逸见他嘲讽之中带着敬服,恭维之中又有警示,也是信服。 停了一会儿,崔希逸轻叹口气说道:“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崔某若得实现愿望,应该提拔于你,不致你过于落寞。” 宋通不禁大笑起来,随后说道:“大使怜爱宋某,说来也是应该。但宋某却从未作此想!” 崔希逸点点头,带着称赞的口吻说道:“宋六的确有男儿大志。但也应该知道,独闯人间之困难。” 宋通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暗叹不已:在新时代,若要获得所谓成功,比如买房子,哪怕是贷款的;获得升职加薪;甚至不被同事挤兑、嘲讽,也不是只靠自己一人,就可以应付得了的。 买房子交首付,需要阖家,甚至亲朋好友来相助;升职加薪,除了拿出自己的薪水去进行业余学习,当然也要对领导唯唯诺诺;同事之间相处,若是想要和睦,经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甚至说几句“小圈子”之外的人的风言风语——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颇多无奈,但也是平常事。 尤其此时身处大唐,更会遇到这些琐事无疑。皇亲贵戚、官员胥吏之间的勾心斗角,怎么可能避免呢? 但宋通却不仅不为此烦心,更还面对崔希逸的疑问而发笑起来。 这是因为,宋通身在新时代也是知道:若要获得真正意义的成功,指望别人是不行的。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信神信鬼不如信自己的胳膊腿! 更何况,此时的他穿越来到大唐,更有足够的的勇气和本领,来面对一切困难,达成己愿! “大使,”宋通拱手施礼后,正色说道,“有道是‘莫欺少年穷’。宋某志向,绝非身处朝堂,衣着红紫袍服拜舞。” 崔希逸立刻惊讶万分:我佛!穿上红袍,就是五品以上的贵人了。若能穿得紫袍,那基本就是宰执一级的人物了。 这样的官员,按照年龄来说,大多是四五十岁以后,才可以获得的。有的人满腹学识,更还终生也难以求得如此显贵。 但此时的宋通,却一本正经地对此不屑一顾,身居从三品官位、穿紫袍的崔希逸,不禁笑了起来。 心中恼恨消去,崔希逸笑着问道:“这还不可吗?宋六郎的志向是什么,说来听听?” 第78章 思量 崔希逸脸上的笑容里,虽然带着质疑,但毕竟此时谈话的气氛已然轻松。 得到鼓舞的宋通更不会有犹豫,立即挺胸答道:“拜将、赐爵!” 崔希逸听罢,不禁愕然呆住。 对于拜将、赐爵,各朝代都是极为慎重。汉高祖刘邦也曾刑白马盟誓:非功不侯,非刘不王。 先不说若能获得这样的重赏,必是为一家之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勋。更还要知道,即便得到了这些赏赐,恐怕没几天欣喜之后,就已生出忧恐来了。 作为皇权在手的帝王,出于一家天下,担忧位高权重者生出不足心而反叛的考虑,对这样的赏赐很是“吝啬”的。对于获得了这些赏赐的人,当然就会格外密切关注。 宋通说起这些话,却显得像是天亮就可得到,甚至是唾手可得一般,神态颇为淡定从容。 既然拜将、赐爵不易,崔希逸也就只当宋通所言,是表达个人志向而已。 谁人年轻时没有高远的梦想呢?既然如此,年轻人有这样的大志向,总还是激励奋进的好事。但因其难以实现,也就不必过多理会。 想到这里,崔希逸缓缓地数道:“有志向当然是好事,可是若要实现,却并非易事。” “定可!” 宋通还没开口,却有一人抢先答道。 崔希逸见到此人,不禁呆住;宋通见到此人,却是满心欢喜。 李氏从内门走出,看了一下宋通,再转向崔希逸:“夫君,既然已有喜爱,何故还要为难?” 并非惧内,而是对相伴已久的妻子多有关爱。崔希逸对于李氏,向来很是尊重。 听到李氏带着略微埋怨的话,崔希逸低头不语,心中暗道:既知如此,你还出来做什么。 李氏再转过身,看着宋通说道:“婚姻并非儿戏,宋六郎也是知礼之人。” 宋通听罢,立即深施一礼后说道:“感恩夫人指教!宋某即去安排六礼事宜!” 说罢,他抬起头,看了一下也在看着自己的崔希逸夫妇。正要转身离去,他却见内门处有人影晃动。 暗香袭来,佳人影动。 内门的锦帘处,因为李氏走来,已有一名婢女掀开门帘静候。 此时,更有崔静怡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黑发在头上盘起,略微侧斜。发髻如同云朵移动,崔静怡人也如灵动的仙子。她明眸瞥来,皓齿轻启,朝着宋通满意地一笑。 崔静怡日常的发式,是梳着在两耳侧边的双垂髻,但此时,她却将头发盘做了随云髻。这就是在对自己、对父母、对宋通表明;她已然是新智成熟的女只,而非嬉闹的稚童了。 宋通暗暗地对崔静怡点点头,再对崔希逸夫妇施了一礼后,转身迈步出屋。 宋通走出,崔希逸和李氏的心中,都是轻松。 李氏暗念佛号后说道:“夫君何必多做扭捏姿态,令众人都是不喜?” 崔希逸慨叹一声,随后说道:“崔某爱女心切,肯定对怡儿的心思认真对待。但崔某之女,必不能嫁与无能之辈。即便不图声名、官禄,才智也是要有的。” “嗯,六郎都有。他说以后拜将、封爵,也都会做到的。”崔静怡忍不住带着满脸的笑容走来,对父母施礼后说道。 崔希逸见到女儿开心,再想到宋通除了仪表堂堂之外,的确既有才干,更有智慧。 当然对家人不能多说与宋通的暗中计议,崔希逸就只好对李氏和崔静怡笑了笑,回去内宅休息去了。 李氏与崔静怡母女两个,见到平常严厉、刻板的崔希逸,还算是比较通快地,答应了宋通的大胆求亲,更是开心不已。母女二人说笑不断,也就走回屋中欢谈。 院内,在厮役手中那盏灯笼光亮的引领下,宋通迈着轻快地步伐,走过甬道。 门外的侍卫们,带着胆战心惊的心情,尽可能调动所有注意力于耳朵上,想要捕捉到宋通被喝骂,甚至被杖打的动静。但众人站在夜晚的寒风,被冻得鼻涕长流,却没有一丝动静发出来。 许久过后,阿史那博恒哀叹一声:“可能被直接处死了?若是这样,阿史那虽然不敢异动,但也不会在军府里呆着了。” 众人听着这话,更是惊骇无比:若是打骂,倒也是正常的,甚至出于宋通深夜前去搅闹,也是应该的。可是若要一下子就因此处死他,应该不会? 毕竟,宋通还身兼朝廷的任命的。 可是,身居高位,又是大权在握的崔希逸,真的恼怒起来,处死一个官阶不高的人,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众人正在惊恐无比地胡乱猜测,只听得院门“吱嘎”响了一声。一盏灯笼的光亮,已经照射了出来。 厮役大致知道了内情,为宋通打开院门后,深施一礼道别,口中连称“傔史安好”,就差喊郎婿或者姑爷了。 宋通道谢后走出院子,厮役再施礼后关好了院门。 阿史那博恒等人看着完好无损,更还带着镇定神情的宋通,简直都是惊呆了下巴。 “不冷吗?”宋通说着,抬手指了指阿史那博恒的嘴。 阿史那博恒连忙把嘴巴合拢上,再连忙走近前。 围着宋通转了一圈,阿史那博恒更还有意地,恨恨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背。这意思很明显,如果被杖打,宋通再是强撑,也必定呼痛的。 宋通厌烦地推开他,喝道:“做什么!” 说着,他就在众人震惊、艳羡的目光中,迈着大步走去侍卫所住的院落。 除了正在番值的侍卫,其他人在阿史那博恒的带领下,再拎着灯笼紧跟着宋通走回。 到了院里,既然远离了崔希逸的住处,阿史那博恒也不再担心什么。他大声问道:“宋六,真的可了吗?!” “嗯。”宋通坦然地答道。 已经得到消息的段晏、可斡朵利等人,也都围拢过来。原本担心不已,此时见到宋通这样说,段晏激动得几乎落泪:“宋六,段某为你出请‘月老’的缗钱、酒饭!” 听到段晏的话,众人终于确认:宋通,不仅官位比他们高。今日以后,身份更加高了——升级为姑爷啦! 众人欢呼雀跃,宋通却显得极为冷静。 段晏不禁问道:“宋六,还有什么事没有思量好吗?” “嗯。”看看众人,宋通再对段晏回应一声。 第79章 不可 段晏听到宋通回答还有事情没有办妥,就连忙问道:“是什么?” “你只说要花用请媒人的缗钱,但却没有说去到哪里找媒人。”宋通看着段晏说道。 段晏赶紧回道:“这还不容易吗?就到附近的里坊打听一下即可。有钱还怕请不到媒人吗?!” 他还在着急,却见众人都已大笑起来。 段晏随即明白宋通是在调侃自己,也就呵呵地笑了起来。 媒人当然是好找来的,但行六礼却很是很繁复。再由于宋通已具有官阶,因此崔希逸必要遵守“士婚礼”的各项仪式,也就更加繁琐。 六礼,分别为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彩,即是男方去到女方家里,送去雁一只、羔羊一只,酒、黍、稷、稻、面,各一斛; 问名,“问名者,将归卜其吉凶”。即由媒人将女方的生辰八字记录下来,带回给男方; 纳吉,男方将媒人带来的女方生辰八字,去到家庙进行占卜。卜问出吉卦后,通知媒人,确认这门亲事。宋通孤身一人,又远离故乡,就只好在一处寺庙里进行了这个仪式。用脚趾头也能想的出来,肯定崔静怡和他的生辰八字相和合,上上吉的卦象; 纳征,亦称纳币,相当于送彩礼。玄纁束帛(黑色、浅红色的绢帛各五匹),羊一只; 请期,男方送了彩礼回家。再去家庙卜卦,求得婚礼的最佳日期。宋通既然确认信神信鬼不如信自己,就干脆暗示卜卦者,将婚期定为自己选定的四月二十日。随后,再请媒人通报女方; 亲迎,新郎将在这个环节中,把新娘子迎娶回家。宋通身在军伍,平日里就住在节度使府内,这样自然是不可以迎亲的。崔希逸要拿出绢帛(唐代缗钱数量紧张,因此禁止以缗钱进行房产、土地这样的大宗交易)在附近里坊买下一处房产,被宋通以难为情为由拒绝了。宋通自行拿出积攒的俸禄,租下来一个小院。 万事俱备,只待亲迎。 众人都为宋通开心,他自己当然更是欣喜、期待。 此时已进入春季,天气已然暖和。 气温舒适的夜晚,宋通独自躺在床榻上,暗想着穿越过来之后的经历,感到很是满意。 凶险,肯定是有的。即如刺杀安禄山、史思明,好在都已化险为夷。 辛苦,自然也不必说。制造火药、改良粮种、种植暖棚蔬菜、试种棉花等等。这些劳心劳力的事,的确让他感到身心有些疲惫。除此之外,也有幸福的辛苦。 这个幸福的辛苦,指的就是之前行五礼的过程。至于与崔静怡欲要皆为夫妻,过上二人世界的生活:未来和她一胎、二胎、三胎,绝不要大唐倡导的五男二女。这些,当然就都是幸福甜蜜的。 现在想来,宋通在暗夜中也是发笑:每一个环节,现在记得已经不是很清楚。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不停地躬身施礼,不断说着极为虔诚、谦和的言辞。 而且,在这个环节里,他又还大多怀抱着一只大雁。在行礼的过程中,他也就要不停地把大雁抱在怀里,放到地上,再抱在怀里……。 除此之外,令他对崔希逸再生出许多感恩感动。崔希逸身居高位,却在众位亲属、幕僚、下属的面前,坦然接受宋通并不为多的彩礼。 唐代的婚礼,既要保持周礼·士昏(婚)礼的流程,又已对其丰富了许多。这里面,当然是增加了许多奢华。 比如纳征,除了士婚礼的正常礼物之外,另有按照不同家境状况,附加礼物的。而且,不仅是男方送礼数额巨大,女方的陪嫁也是惊人。 大到田地、房舍,小到金银用具、饰品,以及各样绢帛,甚至牛马牲畜、奇花异草等。 奴从、婢女,在大唐既然属于主家私有,那也就跟随女方而来。 宋通自然没有这么多财帛,但在众位亲友面前,他倒也带着极为自然的微笑,对崔希逸说道:“宋某此时欠缺礼物,亲迎之时,一并补上!” 崔希逸只是微笑,众位亲友却心中暗笑:宋通说话,如同黄口小儿一般。此时没有礼物拿出,一个多月以后,又能拿得出来什么? 看不起宋通,但并不能看不起声名、身份显赫的崔希逸,众人也就都齐声夸赞宋通一表人才、志向远大。 想到这里,躺在床榻上的宋通,不禁哑然失笑:自古就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说法。若只盯着眼前的钱帛,怎能见到未来无尽的天地! 这样想着,他心中豪气再生,神情也安定下来。 正要安睡,他却听得屋门被连续敲响:“宋傔史,大使有请去到内堂议事!” 宋通一愣,随即翻身坐起。口中答应着,他迅速穿好军袍,扎好腰带后,快步走出屋去。 门口站着的传令兵士,施礼后在前面引导。 没走几步,旁边的屋门已然打开,阿史那博恒第一个冲了出来。他快步走到宋通身旁,便跟着走边说道:“宋六,是孙副史回来了!” 宋通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并未答话。 阿史那博恒再接着低声说道:“若要出兵,” “你我肯定都去。”宋通漠然地说罢,脚下加快了步伐。 阿史那博恒职务过低而不能进入内堂,只好站在远处,带着焦急的心情等候。 宋通进去堂内,立刻见到:灯火通明的屋内,已经坐满了各级官将。 崔希逸对宋通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身边。 孙诲刚刚赶回凉州,就已经听说宋通与崔静怡已经定下婚约。心中嫉恨无比,但他也只好转为更大的抱负:成就功名,娶到更佳的女子为妻。 既然大唐风行所谓门当户对,世人又是亘古不变地,想要追求美好生活。那么,孙诲重新调整目标,并对此怀有热烈期望,也就不是空谈。 更何况,他此时有如此底气,是因为身旁坐着皇帝李隆基,亲自派来查看河西军务的宦官赵惠琮。 孙诲对宋通拱手施礼后,介绍了赵惠琮。 宋通与这个中人见礼后,心中早已知道他的详情:赵惠琮,刚刚被李隆基授予云麾将军、守左监门卫将军、仍兼知内侍省事。 也知道宋通是崔希逸女婿的事实,赵惠琮打量了一番宋通,也多有赞美言辞。 接着,他就转向崔希逸笑道:“我知道宋六郎官阶并不算高,此次出兵,必是大胜。六郎参与其中,也就会平步青云。” 崔希逸脸上神情严肃,并未搭言。 稍后,他捋了一下颔下胡须,沉着脸说道:“此战不可。” 第80章 妄言 崔希逸一说不可作战,屋内的所有人,似乎都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都显得极为沮丧。 众人这样的状态,都是因为不能奋身战阵,杀敌以获得功勋。没有战功,将士们何来升阶、赏赐? 这里面,神情最为焦急的,恐怕就非孙诲莫属了。 孙诲带着钻营的心态,以递送邸报为名前去长安。本来已是策划好,他很快就通过也在宫内做宦官的亲属的搭线,结识了赵惠琮。 提到河西军务,孙诲极尽可能地,带着夸耀的语气,讲述了凉州军府管辖的各军伍的强盛。随后,他献计说:河西不仅兵强马壮,更因为崔希逸与吐蕃大相乞力徐,签订了互不侵犯的盟约。只要击发吐蕃,必会立下大功! 孙诲着急,坐在一边的赵惠琮,,却显得很是从容镇定。他之所以有如此底气,是因为他的怀中,带着皇帝李隆基的一道很简约,但也很真实的谕旨。 在长安与孙诲会面之后,赵惠琮出于想要通过战功,而得到皇帝继续赏赐的贪心。不用孙诲多说,他已经在心中盘算得一清二楚,立即就开始“运作”此事。 皇帝李隆基知道战端一开,随后就既有可能是无尽的纷争。 而且,吐蕃是在西域灭掉了大唐的一个属国,并未在靠近大唐关中重地的凉州、陇右一带骚扰。因此,李隆基对于是否与吐蕃立即开战,抱有犹疑态度。 赵惠琮虽然知道不能劝动李隆基,但也还是争取到了一道模棱两可的谕旨:前去实地察看。 头脑精明的赵惠琮,与孙诲说过之后,就定下了矫诏的主意。 反正只要是获胜,就都万事大吉。战胜大敌,怎么可能没有恩赏呢? 场面沉寂得压抑,孙诲不敢首先开口,只得连连以眼神示意赵惠琮。 赵惠琮稍作沉思状,随后就拱手问道:“大使所虑何事?” 崔希逸沉吟半晌,慨叹着说道:“崔某与吐蕃大相乞力徐,定下有好盟约。双方拆除障栅,农人牧户任意往来。眼前升平景象,既由崔某缔造,怎能又在崔某手中毁掉。”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也感觉羞赧。 稍有礼数的人都应该懂得,出尔反尔的言行,是极为遭人厌恨的。常人如此,更何况以清高廉洁、忠勇笃诚着称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呢? 真要逼迫他违约出兵,的确是将他的声名扫净一般。 但这是崔希逸的个人观点,别人不说,起码不能代表赵惠琮的看法。 作为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赵惠琮可谓是青云直上。虽然是阉宦,但他也是豪宅广阔、妻妾成群。 生活奢靡而不知足的人,总是随时觉得缺少一份买什么的钱财。 赵惠琮身在福中,却更是贪婪。 赵惠琮当然懂得孙诲是要借助自己,来实现他建得大功的目的。但无论怎么说,只要参与其中,最大的功劳,除了崔希逸,那就是赵惠琮本人了。 这是因为,唐代与很多朝代一样。皇帝当然不能总是御驾亲征,但又不放心边将作战是否用心尽力,是否听从朝廷的安排,就从皇宫内派出亲信宦官,前往边地督战。 既然身为监军使,宦官的权势可谓大矣。 赵惠琮此次前来,因为没有确定是否要开战,自然也就没有带上监军使的身份。 但赵惠琮并不因此灰心,反而更认为有了一份游刃有余的自由。 作战得利,自然是赵惠琮首先倡导而居功至伟;作战失利,赵惠琮又不亲去前沿,自然能够撇清干系;皇帝最终认可发兵,赵惠琮又会因临机决断之功,拔得头筹;李隆基恼怒发兵,赵惠琮又可以受到孙诲蒙蔽,崔希逸判断失误而逃脱处罚。 如此灵活,赵惠琮心中当然是毫无压力。 看着崔希逸面带难堪的忧郁神色,赵惠琮微微一笑。 随后,他扫视了一下现场众人,再笑着对崔希逸说道:“大使诚信,但吐蕃险恶;大使仁慈,但将士们渴望受到封赏。都说大使行事果决,赵某亦认为此事不可拖延。更何况,” 说着,赵惠琮抬起手来,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拍了拍。这个意思是说,他的怀中,是有皇帝密诏的。 但崔希逸似乎并未领会他这个举动的含义,只是看了他一眼,再又是低头不语。 内堂原本不大,此时又都坐满了各级官将。虽然众人不敢随意开口,但似乎他们各自心中的求战渴望,早已通过无声的言语,回荡在屋内。形成的这股莫名的压力,使得崔希逸觉得疲惫不堪。 孙诲见状,不希望崔希逸有太多思虑的时间。这样想着,孙诲低声对崔希逸说道:“某为大使取水来。” 但他刚要站起,就被崔希逸摆手制止。 “孙副史辛苦,容某稍想片刻。”崔希逸带着疲倦的语气说道。 不愧是久在皇帝身边察言观色的人,赵惠琮见一时不能劝动崔希逸,就转而笑着看向宋通。 “宋六郎年轻有为,今年不过才二十四岁,就已身兼河西节度使傔史、和诸番便宜行事大使、赤水军火器营军使等职。”赵惠琮带着恭维的语气说完,再又暗自摇头。 宋通见状,连忙拱手问道:“中使切莫取笑宋某。” 赵惠琮慨叹一声,口中对宋通说着,但是眼神却不时瞟向崔希逸:“赵某见六郎,实乃大富大贵之人。但可惜,” 本来前半句话极为令人爱听,可赵惠琮又带出来转折词,令宋通,乃至崔希逸颇为不喜。 崔希逸不禁发声问道:“赵将军以为如何?” 见崔希逸心疼爱婿,赵惠琮心知得计。他呵呵地笑了几声,再说道:“我只可惜,六郎本应立即得到大功业,却要被耽搁下了。” 这话一出口,崔希逸自然也就明白:赵惠琮这是围魏救赵之计,想要从宋通身上,找到出兵的机会。 崔希逸暗叹一声,看向宋通。 宋通立刻施礼说道:“大使,某以为,可遵从赵将军所言。” 他这话说出,在场的人就差欢呼雀跃了。 崔希逸却把脸一沉,低声喝道:“怎敢当众妄言?” 第81章 此人为将,是否妥当 崔希逸虽然看去有些恼怒,宋通却还是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 向崔希逸施礼谢罪后,宋通再转向赵惠琮:“大使严厉,宋某只好恳请赵将军代言几句——宋某愿暂时充任本次突袭的行军总管,兼任临时大斗军副使,发兵进击吐蕃!” 唐代作战,行军的含义,包括领得兵权、奔袭敌方,以及与敌方交阵的整体作战程序。 这也就是说,宋通愿意担任这次,似乎很难做出决议的战斗的为首将领,愿意为此次战斗负起胜败的责任。 另外,大斗军的驻防位置,也的确是进击吐蕃的最好方向。 唐代河西、陇右地区的军事布防,有“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戍逻卒,万里相继,以却于强敌”的论述。 作为统管河西地区的节度使,辖制着自西边到东边的沙州(即敦煌),以及瓜州、肃州、甘州、凉州等处的各州军务。 各州之间或者边境,或纵或横地分别布置有:豆卢军、墨离军、玉门军、建康军、新泉军、大斗军、赤水军,以及北面的同城守捉、白亭军。 这些军伍,再加上另外一些密如织网的,守捉、戍堡、烽燧等军事配置,形成了一道道铜墙铁壁,南拒吐蕃,北御突厥。 其中的大斗军,由大斗守捉升级而来。兵士7500人、马2400匹,在河西是一支重要的军队。 宋通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看向赵惠琮。众人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崔希逸的女婿敢于担起主责,这次突袭吐蕃,无论战况如何,都已算作是崔希逸主动首肯,而不是被逼迫发兵的了。 赵惠琮自然也觉得轻松下来,微笑对宋通点点头:“宋六英武,赵某自然是认可。既然身任此职,某就代请宋六郎,擢为正七品下、致果副尉。可是,” 说着,知道时机成熟的他,又转看向崔希逸:“毕竟还需大使亲自颁令才可。” 崔希逸把埋怨的眼神,投向宋通。随后,他再对赵惠琮说道:“赵将军,此事是否再上报兵部,待回讯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赵惠琮脸上神色已然不悦。 从怀中拿出一张白麻纸,赵惠琮起身正色说道:“有制!” 唐代朝廷的纸张使用,分为:凡赦书、徳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免三公宰相、命将曰制,并用白麻纸,不用印; 凡赐与、征召、宣索、处分曰诏,用白藤纸; 凡慰军旅用黄麻纸并印,凡批答表疏不用印; 凡太清宫道观荐告词文用青藤纸朱字,谓之青词; 凡诸陵荐告、上表、内道观叹道文并用白麻纸,杂词祭文禁军号并进本。 在场的人又多是高级别的官员,亲眼见到赵惠琮手里拿着的,是最高级别的白麻纸,知道这就是陛下发出的进讨令。赵惠琮也是口称密旨,众人只有敬畏。 立刻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众人全都站起身来。连带崔希逸,众人一齐退到堂内下方处,再躬身施礼。 赵惠琮迈着方正的大步,走到正前方。转回身来,他大声对众人说道:“陛下密旨,命某前来察看军务。俟得时机到来,立刻突袭吐蕃,以报其侵犯小勃律之罪!” 众人听他说罢,拜舞一番后,口称:“遵旨。” 赵惠琮也不多言,再将那张白麻纸稳妥地放入怀中。随后,他脸上再现出暗含得意的笑容,对崔希逸说道:“大使,可了么?” 崔希逸连忙回道:“中使若早声明有密旨,崔某怎敢犹豫再三。” 赵惠琮见崔希逸坦然接受了下来,不禁大笑几声,走回自己的座位。 重新坐定,崔希逸定下宋通为此次作战的行军总管后,立刻安排部署作战计划。 众人正在商讨间,孙诲忍不住说道:“大使,某有一计,可迷惑蕃方。” 作战双方,哪怕是目前在河西地区的唐蕃双方处于和平状态,也都会有各自派出的细作,混迹于农夫、牧人,或者行商、僧道、医卜、使者等不同身份的人士之中,对对方的军情予以刺探。 此次作战,唐方又已定下突袭的策略。那么,肯定要在兵力配置和部署上,对吐蕃进行尽力隐瞒,甚至迷惑。 孙诲的发言,崔希逸尚在思忖,赵惠琮已然说道:“孙副史所言极是。若被吐蕃人探听了我方调动兵伍的动静,就会功亏一篑了。” 崔希逸手捋胡须,暗自点头。 宋通看了一下孙诲,也附议道:“就请孙副史讲明。” 孙诲见众人看向自己,不由得挺直了身子。 环顾一下众人,他带着谦和但暗含得意的神情,缓缓地说道:“请宋总管征调大斗军中的精英将领,集中于大斗拔谷内某处军营。然后,再邀请蕃方来军营角抵嬉戏。这样,既可以迷惑他们,更可以窥探他们的兵士情状。” “好计策!”待孙诲语音刚落,赵惠琮随即赞同。 宋通心中慨叹:所谓兵不厌诈,孙诲献出这样的计策,也并不意外。 崔希逸认同此计后,再询问宋通:“可有预定的将领安排?” 宋通稍作犹豫,就大声说道:“宋某预计征集一千人,号为‘神武营’,出击吐蕃。某既自任行军总管、大斗军临时副使与神武营营将,的确需要一人作为辅助。” 听到宋通的话,孙诲的眼神,立即像是见到肉食的犬只一样发亮。 “我听说,”宋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再转向崔希逸施礼说道,“大斗军中,有一名突骑施将佐,名叫哥舒翰。我欲令此人做讨击使,请大使答允。” 众人听到哥舒翰的名字,大多很是陌生。即便对他了解一些的人,也对宋通的提议感到诧异。 突骑施作为一个强悍部落,在西域一直比较活跃。哥舒翰的父亲是大唐任命的武将,母亲为于阗国的公主。 年逾四十的他,在父亲病故后,前来河西投军。由于生性豪放,又有武将世家出身者的威严气度,哥舒翰在军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听到宋通提及哥舒翰的名字,赵惠琮稍微想了一下,不禁连连摇头。 随后,他看看众人,再对说道:“哥舒翰,赵某在长安也早有耳闻。他出身贵宦,但他客居长安时,多有嗜酒博戏、好女色等恶习。以此人为将,是否妥当?” 赵惠琮的话说出后,在场的人里面,对哥舒翰有一些了解的,也都是低声交流,众说纷纭。 第82章 机密行军 宋通既然是穿越过来的人,对于哥舒翰自然是了解。不仅知道哥舒翰的先前举止,他更还知道此人后来的人生轨迹。 可谓大器晚成。哥舒翰身在军伍中,很快就展现了良将的天赋。为后人震骇的,攻击吐蕃石堡城的血战,就是在他的指挥下进行的。 史书记载(当然或许浮夸成分也不少),哥舒翰好骑白骆驼,日行五百里。作战时,他追击敌人时,更以长槊敲击对方的头盔或者肩膀。待对方转头来看时,哥舒翰再以槊尖刺死对方。 如此之人,可称豪壮。但可惜的是,哥舒翰生活的不检点,造成了他患上了新时代所说的,中风偏瘫的病状。 最后,身患重疾的他,出潼关与安史叛军作战失利,被部下裹挟投敌。虽然羞恼,但他还是写了许多书信,寄去唐朝的老部下劝降。这件事成为了战功卓着的哥舒翰,一生的污点。 那些老部下却并不买账,均以撕毁书信的形式与其绝交。 哥舒翰身体瘫痪,又没能劝降来部下,后来被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处死。 宋通此时提议,把自己仰慕的哥舒翰调来,就是要借助他勇猛的作战风格。当然,除此之外,宋通也暗想着:哥舒翰的那个人生污点,也不会再有了。 这样想着,宋通对赵惠琮说道:“人无完人。而且,哥舒翰不仅已经很严谨地对待军伍生活,更还展现了治兵严谨,颇受爱戴的事实出来。这样的人,若不借助此次作战启用,又待何时呢?” 说罢,他再看向孙诲:“孙副史此次行军,可为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在战斗部队,是负责参谋作战方案,以及管理兵械、粮秣(包括兵士配发的干粮)、兵士花名册、战斗结果统计和颁赏。 这样的职务,肯定是很重要的。 得到这个职务的孙诲,对宋通承诺之后,再立刻投桃报李地说道:“宋总管所说哥舒翰一事,孙某深以为然。某在河西军中,也多听到此人的威名。” 见心腹人这样说,赵惠琮也就不再质疑,点头答应宋通派人通告哥舒翰。 主要策略和人员制定下来,崔希逸再确定:此次行军,为达到突袭的效果,全部以骑兵出击。行军所需马匹,除了在大斗拔谷内的某军营凑集以外,再从附近的军营,予以调配。 诸事已毕,又早已是夜深。崔希逸宣布众人严守机密,并不得离开节度使府,更不得与外人联系之后,就命众人散去安歇。 赵惠琮本也想申请直接参与此次战斗,被崔希逸以“中使重任在身,不必亲自冒险”为由拒绝。 赵惠琮想了想,心里也就乐得既可以获得战胜后的勋功,又可以不担着伤害自己性命的风险,何乐而不为呢? 待赵惠琮与孙诲都离去后,宋通见堂内安静,再和崔希逸商讨了作战细节。 之后,崔希逸轻叹一声说道:“战胜吐蕃,把握还是极大的。但若要将你所说的整体策略实现,恐怕并非易事。” 宋通点头称是后,对他说道:“做事从来没有百分百的可能。战斗双方,类如博弈——各怀心事,各自排兵布阵,也就更加神鬼难测。但目前的形式,的确是对我方大利无疑。既是兵精将勇,又是我方掌握主动地突然袭击。作战的获胜,可不必多虑。至于,” 说着,他压低声音下来,继续说道:“日后的计议成功,也是必然可以达到的。” 崔希逸接连吃下宋通开出的“宽心丸”,也就不再多想远期的事,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即将发生的这场战斗中。 宋通再和崔希逸商议许久,就道别出来。 夜色深沉,宋通在一名侍卫提着灯笼照路的引领下,走出内堂。穿过了回廊, 进到前面大堂的院落,宋通就觉得有个暗影迅速走来。不用说,这是早已急不可耐的阿史那博恒,正快步赶上前来。 宋通知道,此时想要再瞒住阿史那博恒即将出征的事,肯定是没有用的。 随即,宋通接过侍卫手中提着的灯笼,令他回去番值后,就看向阿史那博恒。 “宋六,哦不,宋总管!”说着,阿史那博恒还特意施了一礼再接着说下去,“阿史那必要跟从前去!” 宋通微笑着说道:“那是自然。阿史那勇武,若是不到战阵中显现一番,岂不令上天赐予的胆气白费了吗?” 阿史那博恒听罢,立刻长呼口气。再仰面朝向天空祝祷一番后,他又带着央求的语气,对宋通说道:“宋总管,还有曹世宇,也一起去!” 阿史那博恒这是想要曹世宇戴罪立功,然后除了得到赏赐以外,更能调回到军府内任职。 对他的这个求告,宋通略微摇摇头,再安慰着说道:“曹世宇在焉支山牧马监,我派人前去打听过。回来的人,都说他与那边的监正、监丞,以及其他录事人员和牧丁们,相处得很好。这次行军本来也要严守机密,因此不能调他参与。” 阿史那博恒听了,脸上的神情极为遗憾。 宋通笑了笑,继续说道:“不用担心,此次作战后,我会找机会安排他回来的。” 听到宋通这样说,阿史那博恒放下心来。随后,他再低声问道:“趁着还没出发,这几日先多去买点酒来喝!” 宋通拎起灯笼,照向阿史那博恒,并用诧异地眼神看着他。 阿史那博恒也是疑惑,一时呆住。 “你既然已经得知了行军的消息,还能够自由行走吗?”宋通开口问道。 阿史那博恒顿时醒悟,连连低声说“糊涂至极”!但转而,他又央求着说道:“真的不能买点酒来喝了么?或者,明早我请同袍代为出府买回。给你也顺带买几升!” 宋通也不再答话,把手中的灯笼交到阿史那博恒的手里。口中吩咐一声“回去睡觉”,他就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阿史那博恒连忙拎着灯笼赶了上来,还想再说什么。 宋通站住脚,盯着他低声喝道:“机密行军,哪敢耽误!明早起行,不必多言!” 第83章 大斗拔谷 阿史那博恒听了宋通的话,不免心中有些遗憾:“哎,行军当然是期待已久的好事。但是,临出发前未能合上酒浆,却也心中难受。” “肯定会有的。”宋通笑着说道。 阿史那博恒慨叹一声说道:“是说得胜回来?” 走到住处的屋门外,宋通看向他摇摇头:“很快。” 阿史那博恒听罢更觉糊涂,但宋通已然不再多说。 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够陷阵就可以。宋通已经走去安歇,阿史那博恒也就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回去屋中。 不到四更天,已经有雄鸡的隐约啼鸣声了。因为要参与作战,兴奋得几乎没怎么睡觉的阿史那博恒,此时刚有些困意,却不断被这啼声搅扰。 伸手将绵被遮在耳畔,他带着掩耳盗铃的般的模样,想要逼迫自己再进入梦乡。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阿史那博恒更觉烦躁。他掀开绵被,露出面部,冲着屋门口不悦地大喝道:“何事这样早打扰?是要去到农田干活计么?” “或许会去,但不是最近。”宋通的说话声传来,“立即起身,只穿白色军袍!” 阿史那博恒听了,立刻困意全无。他一把将绵被掀开丢去一旁,随后就从床榻上跳将起来。 宋通只觉得站在门外没有几秒钟,屋门大开处,穿戴齐整的阿史那博恒,就已经威武地站在那里了。 “去到马厩找我!”宋通说着,迈步先走向马厩。 走去匆匆盥洗后,阿史那博恒再小跑着,赶了过去。 到了马厩,还很黯淡的天色中,段晏和可斡朵利正在挑着灯笼,为宋通挑选马匹。 “青骢兽。”可斡朵利指着那匹雪青色,更还一簇一簇白色短毛,如同菊花般图案的高大马匹说道。 宋通点点头,可斡朵利迅速地将青骢兽的鞍辔戴好,再勒紧马腹带。 “可以挑选吗?”阿史那博恒口中激动地说着,眼睛盯看着那匹通体血红色的战马。 段晏依依不舍地抚摸着那匹战马,转头对阿史那博恒说道:“这匹‘赤影’,本也与青骢兽很是要好。阿史那副史可以骑去,但请好生看待!” 阿史那博恒立刻满心欢喜,伸手就要去拉赤影的缰绳。 段晏再连连抚摸了赤影脖颈上修剪得整齐,又已绑成了一束束小辫形状的鬃毛,就把它牵出马厩,交到了阿史那博恒的手里。 说话间,孙诲也已走来。阿史那博恒不禁奇怪地问道:“孙副史不必穿白色军袍吗?” 孙诲暗自得意,只是随口说道:“我另有军务,不必那样装扮。” 阿史那博恒扭头看看宋通,但见他并不以为怪罪,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三人各自签领了马匹,与段晏、可斡朵利道别后,就从侧门走出军府。 城内的朦胧天色中,已经响起宵禁终止的鼓声。 接连不断的鼓声,似乎是在激发着这三人胸中各自的豪情,催促着他们尽快奔赴战场。不要说这三人心情急切,就连他们座下的马匹,也是昂首嘶鸣不已。 走到城门处,三人下得马来。守禁的铺兵,正在缓缓地打开城门。验过了各自的牒符,三人依次牵马出城。 穿过瓮城,绕过羊马墙,踏过吊桥,三人重新翻身上马后,都不禁回头看向高大的凉州城。 城墙上的灯火依然照亮着各色军旗,巍峨的门楼静静地耸立着。 “再回来时,我等必是拿下战功!”阿史那博恒长呼口气,大声说道。 孙诲看了看他,再对宋通说道:“宋总管,一路就由我与阿史那代行侍卫之责。到了军中,我等更是会效死力!” 宋通点点头,缓缓地说道:“我等一定都可以得逞心愿!” 说罢,他口中呼哨一声,打马奔去西面的驿道。 孙诲和阿史那博恒也不怠慢,随即挥鞭策马赶来。 连续两日的奔波,三人已经到达焉支山的山口。望向西北面连绵起伏的草场,三人都是感慨不已。 阿史那博恒呆望许久之后,喃喃地说道:“若要觅得机会,一定要去焉支山牧马监看看。听说,那里的马匹,都是天马。” 孙诲笑了笑说道:“我已去过数次。那里的马匹,多与北面的同罗、仆固,以及突厥等诸族;西面的突骑施、沙陀等族属;南面的吐谷浑人,进行马匹的配种。这片草场又还广阔,气候也很适宜。因此,牧马监里的马匹,不禁数量庞大,良马的确很多。” 宋通收回目光,对阿史那博恒说道:“曹世宇,本与我等皆是相好。他在那边,别说我们惦念他。就是他,也必定是想念我们的。待不久后,定可将他调回。” 阿史那博恒连连称是,随后就大呼一声,催马转去西南面的一条驿道,奔入了大斗拔谷中。 大斗拔谷,自从汉代的张骞西行从此通过后,就一直带有既神秘,又显赫的声名。 颇为着名的就是隋炀帝西巡张掖,再从大斗拔谷中返回的事。 史书记载,隋炀帝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越这条山谷时,盛夏之时遭遇了暴风雪。文武官员浑身湿透,士卒冻死大半。 宋通虽然存储有这些信息,但毕竟也是第一次亲自前来。 幻想与实际,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异常区别。 大斗拔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谷,将高耸天际的祁连山,一分为二。 这条五十余里长的峡谷,最窄处只有十余米。是南面的吐蕃,欲要侵袭东北面的凉州,或者西北面的肃州,而时常经过的一处山谷。 身在其间奔走,此时虽然已经进入春季,但骑在马上的宋通,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寒凉。 不时仰望峡谷两侧的山峰,宋通心中感慨不已:这条山谷作为军事要道,已经存在了上千年。 因为它位于祁连山东麓,向北二百里就是焉支山。祁连山与焉支山中间为一块平地,有弱水、张掖水流过。那里,形成了广袤的山谷平原,蕃息着数以十万计的马匹、牛羊。 大斗军,作为扼守吐蕃来袭掠的军伍,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看守这块天然的牧场。 因此,这条山谷的军事意义,以及经济意义都很大。 大唐军队,为了防范吐蕃的来袭,多会在秋冬之时,烧尽山谷内的杂草。这样,既可以使得来犯之敌无可遁形,又可以使得敌方的大量战马,没有草料供给。 吐蕃但见谷内烟火飞腾,也就知道唐方已有准备,而不再从这里进犯。 阿史那博恒见宋通许久没有说话,就放松马缰绳,侧身笑问道:“宋总管是要在这里布兵么?” 第84章 骑骆驼的人 听着阿史那博恒的话,宋通遥望着山谷两侧的小山头上,不时出现的唐军旗帜,感慨地说道:“我希望,以后这条山谷就只作为唐蕃双方行商、互访往来的通道,而不是总有战火现出。” 孙诲在一旁听到,咧嘴笑道:“宋总管所言,颇似《道德经·大道之行》中所说。” 说着,他自信地眼望前方,一边缓辔而行,一边大声背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肯定是听不大懂的。阿史那博恒看着孙诲摇头晃脑的样子,只是撇了撇嘴,显得很是不屑。 宋通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大致就是说: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把品德高尚的人、能干的人选拔出来,人人讲求诚信,培养和睦……。因此奸邪之谋就不会发生,盗窃、造反和害人的事情不发生。家家户户都不用关大门了,这就叫做理想社会。 “嗯。”宋通回应一声。 “哈哈。”孙诲见宋通的神情极为认真,不禁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再说道:“宋总管怎可笃信书中言语?圣人所言,大多只是寄望,甚至是奢望。想想就知道,” 说着,孙诲拍了拍腰间的行军袋,继续说道:“这牛皮行军袋上,刻印着每个人的名籍。为何如此?不就是为了得到战功时,按名籍予以分别赏赐吗?若真的所谓大同,那还需要刻印自己的名字吗?” 阿史那博恒听着,连连点头:“肯定不必了。或者刻上阿猫阿狗的名姓,也都无所谓的。反正到了那时,你这行军袋也就没有用出了。” 孙诲心中正觉得阿史那博恒在为自己说话,而欢悦不已。稍顷,他也就转过弯来:阿史那博恒这是在嘲讽自己,把自己比作了阿猫阿狗。 心中立即羞恼非常的孙诲,刚要出言呵斥阿史那博恒,就再想到当初曹世宇当众揶揄自己的情景。 以曹世宇不过是一名普通兵士的身份,孙诲当时也没有站到便宜。而此时面对与自己职务相当的阿史那博恒,他估计也没有夺回尊严的可能。 更何况,阿史那博恒身高劲大脾气火爆,或许再有其它羞辱旋踵而至,也是说不定的。 只得恨恨地瞪了阿史那博恒一眼,孙诲只当自己是高尚、高傲的人,对那个胡人不屑于理会。 宋通暗笑之后,对孙诲说道:“梦想再遥远,也应该为之不懈奋斗。否则,人活着,与猫犬何异?” 无论宋通的话好听还是不好听,孙诲都只能“坦然”接受。因为,宋通此时,不仅官阶、职务比他高许多,又已是本次战斗的行军总管,更还已经成为了崔希逸的女婿。 几重关系之下,孙诲只能发挥逢迎的本色,对宋通连连拱手,表示钦赞。 阿史那博恒看着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只觉得心中生厌。不再看向孙诲,他就眼望前方。 三人不再多说,再次打马快行。转过一个山谷的弯道,阿史那博恒不禁大声说道:“那些是什么人?” 宋通放眼看去,不禁笑道:“好威风!” 只见不远处的前方,有几人正在不紧不慢地骑马走着。 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这人骑着一峰白色骆驼,似乎手中拿着一个皮质酒囊,正在边走边喝着。 孙诲眼见这人,摇头说道:“既然身为军伍中人,又还在赶路,怎可如此轻佻?!” 宋通笑了笑,缓缓地说道:“哥舒翰。” 孙诲和阿史那博恒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各自惊叹。 孙诲也已听闻了此人日常治兵严厉,作战极为勇猛。此时他的心中,肯定既有不满,更多的是畏惧。 阿史那博恒与哥舒翰同为胡人,虽说哥舒翰汉化比较多,据说是诗书都可以读得,更还能写几首诗句。但阿史那博恒也是在大唐境内成长起来的,起码对于大唐的风土人情,了解甚多。 再想着二人的祖辈,都是驰骋在草原大漠中的战士,阿史那博恒更是渴望与哥舒翰一聚。 “总管,阿史那前去招呼一声!”阿史那博恒说罢,见到宋通首肯,立刻双腿一夹坐骑赤影的两肋。 赤影嘶吼一声,放开四蹄奔向前去。 冲到哥舒翰一行人近前,阿史那博恒见他们已经勒住坐骑,就拱手说道:“崔大使傔从副史阿史那,见礼讨击使!” 哥舒翰见是崔希逸身边的人,也不敢怠慢。他将手中的酒囊丢给侍卫,在骆驼两峰之间,也还了个礼。 正要询问阿史那博恒前来有何事,哥舒翰就听他再次说道:“行军总管、大斗军副史、和诸番便宜行事大使,在后面随即将来。” 哥舒翰一听,连忙冲阿史那博恒点点头,就驱动坐下骆驼,反身向宋通走来。 宋通和孙诲本是并辔而行,都已见到哥舒翰骑在骆驼上赶来。孙诲心中暗想着,可以借机占得宋通的便宜:因为前来的哥舒翰,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宋通。 对自己英俊外貌和不凡气度很有自信的孙诲,并不只是想要哥舒翰出丑那样简单,而是要借机令宋通知道:起码从外貌就可看出,谁更像是有作为、有气度的人。 孙诲的心中盘算,并非全无道理。 走近前来的哥舒翰,逐渐看清二人后,心中也的确产生了疑惑:对面这二人为了掩护潜身到来的身份,衣着都是普通兵士穿的白色军袍。这两人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似乎也都是淡定从容。可这二人之间,哪一个是宋通呢? 对面的二人,此刻都是勒住了马缰绳,微笑着看向哥舒翰,令他尴尬不已。 若要开口询问,哥舒翰明知道这二人不开口,就是要试探自己的眼力。但从哪里可以辨认出这二人的不同身份呢? 哥舒翰稳定心神,勒住了骆驼的缰绳。他低喝一声后,坐下的这峰白骆驼,先是前面两腿仆倒,再是两条后腿跪下。 哥舒翰不待骆驼停稳,就一跃从驼峰之间跳下地面,大步走向对面二人。 第85章 神武营 再打量一下后,哥舒翰就对宋通施礼说道:“讨击使哥舒翰,见礼行军总管!” 孙诲顿觉泄气;宋通也已跳下马来。快走几步,他还礼说道:“哥舒翰将军威名远播,宋某只有钦佩。” 哥舒翰虽然进来军务的时间不长,但毕竟家族显赫,又还曾在长安浪荡多年。对于年龄比自己小很多,但是官阶又高很多,可是态度却很谦和的宋通,哥舒翰只有心生欢愉。 对宋通口称不敢之后,哥舒翰再看向下马走来的孙诲,脸色沉黯。 孙诲刚才想要哥舒翰出丑,但是并未成功。此时见到这个壮汉神情冷漠,他的心中不免生出恐惧。 连忙拱手施礼,孙诲说道:“在下孙四诲,崔大使身边傔从副史,兼任此次行军兵马使。” 听到孙诲报出官阶,哥舒翰鼻中“哼”了一声,低声喝道:“是要戏耍某吗?” 孙诲连忙再次施礼:“哥舒将军身貌伟岸,孙某一时看得发呆,致使见礼稍迟。至于戏耍,再借孙某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 哥舒翰听了这话,再觉得毕竟都是本次行军的同袍,也就不多予理会。 看向宋通,哥舒翰笑道:“都知道崔大使女婿英武,又见宋总管神情淡定之间,自有威严含于其间。若非这样的人做主将,” 说着,他再恨恨地瞪了孙诲一眼,接着说道:“难道要眼珠乱动的人做么?” 宋通不想二人为小事争执,就笑着说道:“讨击使快请坐回驼峰,我们继续赶路。”说着,他走近前来,要送哥舒翰上驼。 哥舒翰连忙拒绝,坚持要宋通先上马。二人推让数次之后,哥舒翰只是拱手要宋通先上马。 宋通笑道:“哥舒将军,我把你当做兄长。若非公务,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即可。你既为兄长,理应先上坐骑。” 哥舒翰虽然口中答应着,但还是和宋通说笑着,一起各自乘上坐骑。 孙诲不敢凑近前来,只得看着前面的那二人并辔而行。 哥舒翰走回侍从中间,再看着骑马立在一旁的阿史那博恒,连声称赞道:“某不敢说阅人多矣。但见阿史那兄弟样貌威猛,必是不凡之人!” 阿史那博恒听了一愣,再就连忙施礼说道:“有哥舒翰将军在此,阿史那哪里敢称不凡?” 虽然阿史那博恒言辞、语气,包括态度都很谦恭,但哥舒翰还是不断打量了他几眼,再就和宋通行在前面。 略微说了一些各自的往事经历,哥舒翰就手指着前方的一处小山颠说道:“总管,那处小山上的军营,某已命人改为神武营名号。那里山势险峻,距离大斗拔谷谷口虽然不远,倒也有足够的距离,可以警戒蕃方侵袭。营盘内的面积,也足够大。” 宋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小山岗上,座落着一处营盘。围墙已经隐约可见,大门处,以及校场内插着的赤色、黑色、绿色等旗帜,高高地飘扬在半空。 “嗯,选得好位置!”宋通口中称赞着,就在哥舒翰的引导下,走到这处营盘近畔。 左侧是山岩,右侧是崖谷,一条丈余宽的山路,从小山脚下,蜿蜒至山岗上面的营盘大门。 宋通将马缰绳交给孙诲,就与哥舒翰并肩走在山路上。到了营盘大门,身穿黑色甲衣的兵士,看过宋通等人的随身牒符,立即跑进营内通报。不多时,就有一名营将,连忙出来迎接,口称“梁和见礼”。 宋通等人还礼后,在梁和的引领下,迈步穿过木栅大门,眼前即是一片南北朝向的校场。旁边就是商议军务的军府大堂,以及几个曹署理事的土屋。 校场北侧演武台正中的旗杆上,一面红色飞龙大旗,“呼啦啦”地在风中飞舞。 校场两侧,是几排土石堆砌的兵士宿舍。再往后的两侧,西边就是马厩、茅厕,东边是厨房、仓囤。 营盘内各处已经清理得整洁干净,就连地面也是重新夯击过的,几人踩上去,脚下感觉很是坚硬。 营将梁和一边介绍,一边询问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宋通微笑着看向孙诲:“以孙副史计议,此处均已齐备了吗?” 孙诲连忙回答:“均可。” 宋通说声“好”,就在梁和的引领下,走进营内的军府大堂。 坐定之后,宋通几人询问了营内兵士。马匹的状况,孙诲已经忍不住问道:“是否已经接触了蕃方?” 梁和立刻答道:“已经派人去联络对方,只说是唐蕃双方为表示友好,而角抵嬉戏。” 既然已然如此,宋通就与众人再商定了,蕃军前来后的接待、游戏事宜。 确定后,各人承诺后,就要去准备数日后的蕃方到访。 宋通叫住梁和,再询问酒食的安排。他回答说胡饼、粟米,甚至蕃人喜爱的糌粑等食物,均已备好;酒浆,除了军营内储备的以外,也从附近的戍堡中,调集来许多;肉食,因为营内的马厩,有牧丁专门负责饲喂羊只,因此也并不缺乏。 宋通听罢,只说这些很是寻常。梁和为难地拱手说道:“总管,神武营靠近前沿,日常供给却也还算是丰富。与蕃方定下本次的交往,时间很是紧凑。能够调集的,也就是这些了。” 孙诲遗憾地说道:“若能赠送他们绢帛,那就更好了。” 因为蕃地高寒,天冷的日子相对较多,所以蕃人他们就穿着皮袍御寒;到了夏日,富裕的人肯定更换上粗布缝制的衣袍。但许多困苦的人,仍是皮袍在身。 当然,诸族贵人们都能够随心所欲地进行消费。吐蕃贵人也是一样,对于大唐所产的各种丝绸面料,以及这些绢帛制成的衣袍,那是相当喜爱的。 普通蕃人,见到贵人们华丽的外衣,自然是羡慕非常,却也购买不起。只好在觉得炎热,就坦露一条手臂在外,他们借以获得凉爽。 孙诲的建议,的确能够起到更加诱惑蕃方的目的。但毕竟计议定下匆忙,时日又很紧迫。此时,即便想要调集来绢帛赠送,也是来不及了。 因此,众人虽然称赞孙诲的提议,但也都无奈地说他的话,并没有实际意义。 孙诲自作聪明的建议被否决,倒也因为众人先是开口称赞了一番,而心中得意了好久。 他心内的暗自得意还没平复下来,宋通已经再提出了新的建议。 第86章 围猎 笑看着在座的雄壮的将士,宋通转头对梁和说道:“毕竟还有几日蕃方才能到来。挑选一些年轻精装的兵士,去附近的山谷中猎获一些野物回来。待蕃方到来时,他们见到有许多野物煮食,既可显得唐军威武,又能使得肉食更为丰富!” 众人还没回答,阿史那博恒已经先自跳将起来:“好!本来打猎与行军就几乎是同一件事!我等正好借此活动筋骨!” 众人随即踊跃欢呼,但坐在一旁的哥舒翰,却显得很是冷静。没有应答。 原本欢呼的众人,看到宋通盯着哥舒翰不语,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也都逐渐安静了下来。 看着脸上虬髯、身材伟健的哥舒翰沉默,宋通稍想一下就大笑着说道:“兵士虽然要挑选年轻精壮之人,但毕竟经验欠缺。此次围猎,哥舒将军必要劳烦亲自带队!” 这话说出,哥舒翰的神色立刻转为喜悦。他长呼口气,拱手说道:“在座的人,似乎就是某年龄大些。有言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更何况某尚在壮年!宋总管不必担心某腿脚不灵活而格外关怀,必有猎获亲自带回!” 哥舒翰说话语气豪放,众人听着心中立刻被感染,都是急不可耐。 晚上早早休歇,第二天一大早,从营中选出来的百余名兵士,就在宋通、哥舒翰等人的带领下,把长枪挂在马侧,再带上弓箭,就上马出营。 清晨的大斗拔谷内,几近一人多高的野草尖上,还带着昨夜的寒露,映着朝霞的金色光芒。 引路的兵士向北带队,从一处狭窄的山口,转入西面的峡谷中。 这里的道路更加逼仄,荆棘、野草丛生。 孙诲口中埋怨道:“还没到猎场,衣袍就已被露水打湿。” 听到话的人,都是不悦。但因他此时兼任着本次行军的司马一职,众人不好揶揄嘲讽他,当做没听到。 宋通笑道:“司马不正是应该负责军需吗?孙副史怎么还先自埋怨起来?” 孙诲不敢争执,连忙拱手施礼谢罪。 再往里走了一段路,夹道山势陡峭,林木幽深。照样仍未照进谷底来,众人觉得身上寒气逼人。 露水倒也不见了。野草上,尽是白色的寒霜。 呼出一口呵气,阿史那博恒询问带队兵士道:“猎场很远吗?” 兵士拱手回道:“此处号为虎啸峡。这里道路狭窄,但前面也还开阔。走不多远,也就到了。” 众人听罢,不由得都放缓了马缰绳,尽量减少声响的发出,以免提前惊走野兽。 阿史那博恒骑在马上,仰头望向深幽的峡谷,再举手向天祝祷道:“上天,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今天来到这里,就请天神赐给我们一些猎物罢。” 众人看着他虔诚的样子,虽然觉得他的言辞好笑,但也都忍住了。 哥舒翰本也是西域胡族出身,即便是常住京城,对于阿史那博恒这样的状态,仍是感到很亲切,因此不住地对他点头暗赞。 眼前景致逐渐开阔,一道溪流从幽深的山谷内,潺潺流淌而出。 溪流两侧是宽阔的谷底平底,再往后就是逐渐上升的杉木林。峡谷内,应该于近几日下过一场雪。因为这里阴冷,四处仍多有积雪存在。 引路兵士确定了猎场的地点,宋通与哥舒翰等人随即商议后确定:分出两队人马,从溪流两岸进入密林。然后踩着半山腰的积雪,前进十余里后兜回。余下的人,就在后面沿着溪流缓行。 这样,两方人马最终将会沿着半山坡对面行进。然后,众人分散开,把山谷、密林中的飞禽走兽赶至河谷中来,便于围猎。 箭法好的进行射猎,其他人只管持枪围住猎场、捡拾猎获禽兽。 孙诲等人率队往峡谷里面走,地势已经很是平坦宽阔。 禽鸟被来人惊动,飞鸣着从树梢掠去。树上被它们震落下来的积雪,像是掉落的白色羽毛,纷纷扬扬地飘下。而地面的走兽也就此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来临,开始躁动不安,四散奔逃。 不久之后,跟行在后面的宋通、哥舒翰等人,听到了远处的孙诲,已经命人射出了响箭——这就意味着:围猎开始了。 阿史那博恒听到箭鸣声,率先按捺不住。他口中呼哨一声,打马踏着溪流逆行而上。 一二十里内的兵士们,随即把呼哨、叫喊声,震响、回荡在幽密的峡谷内。 原本似乎是死寂一片的山谷间,顿时喧嚣起来。 山林中,除了兵士们身影以外,到处晃动着的野兽身形。 黄羊、野鹿、野兔、山鸡,像是一道道灰色、褐色的闪电一般,在密林、溪流、乱石之中疾驰而过。 如此眼花缭乱,但武艺精熟的兵士们,却只当那些猎物是信手拈来。 孙诲在马上左手持弓,右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毫不犹豫地射出。“嗖”的一声,正在急奔的一只野兔应声倒下。 哥舒翰也搭箭射去,一只刚飞到半空的野山鸡,扑腾几下翅膀就掉落回地面。 “好箭法!”兵士们大呼。 一只野鹿,迅疾地从林间跑出。射手们四下里持箭瞄准后,纷纷射去。 这鹿却也极为机敏,虽然跑不出半山腰就开始布下的包围圈,但也绝不甘心束手毙命。它在奔驰之中,猛地收住四蹄,再灵巧地在众人的马前迂回跑动,把四下里射来的箭矢丢在身影后。 “嘭”的一声弦响过后,那野鹿的胸腹已是中箭,脚步踉跄。但它仍然负痛狂奔,找到一处人群间隙,纵身跃去,想要蹿回密林。 只听大喝一声,阿史那博恒已经纵马赶上,一槊将其刺倒。 兵士们大呼:“阿史那威风!” 阿史那博恒得意地笑了笑,再大喊道:“是谁先射中了它?拿去!草原上都是这样的。” “是宋六!”哥舒翰说罢,继续称赞道,“阿史那不仅威猛,更还心胸宽阔。” 阿史那博恒略微拱手,大笑道:“都是众人合力!” 说话间,几只羚羊腾身从山岩后跃起,向着密林奔去,又被半山坡的兵士叫喊着赶回来。 慌不择路之中,它们跑入了溪流内,却更是奔逃不快。 再被溪流中的鹅卵石滑倒、绊倒,它们只得不停摔倒、再挣扎着爬起来狂奔。 溪流被它们的乱蹄踏动,水花四溅不停。 第87章 猎熊 兵士们哪还犹豫,急忙搭弓放箭。箭矢立即如雨飞去,只羚羊随即就倒在溪流内、两岸上。 一只机敏的羚羊,却已带头跑过溪流,窜上岸去。 哥舒翰一箭射去,只听得“叮”的一声,可惜只是射到了岩石上,火星四溅。 宋通刚要助射,却见哥舒翰迅速地再放出一箭,那只羚羊随即仆倒在半山坡。 “好快的身手!”宋通由衷地称赞道。 哥舒翰抬手捋了一下浓密的胡须,呵呵的大笑不止。 阿史那博恒见状,当然不甘人后。他边两腿夹紧坐骑赤影的两肋,边纵马上前。 大力拉开弓弦,他瞄准另一只羚羊。一箭发出,众人已听见羚羊的哀鸣。 “好箭法!”哥舒翰再赞道。 说话间,赤影的前蹄却突然踩进了积雪坑里,马身向前扑倒下去。 众人正要惊呼,立即就有一道身影闪过。宋通左手勒住马缰绳,俯身下去用右手抓去阿史那博恒的衣袍。 阿史那博恒身大力沉,连带赤影的冲劲过猛。虽然他被宋通抓住了腰带,但还是因为皮带挣脱,身子扑了出去。 毕竟有了这一抓之下的缓冲,卸去了不少力道。阿史那博恒跌落地上,倒也没有被摔伤。 “好雄劲的力道!”哥舒翰大赞道。 宋通拍了拍坐骑青骢兽,转而赞道:“青骢兽身形更是稳健。” 阿史那博恒随后站起身,对宋通施礼说道:“谢过宋总管!”爱马心切,他连忙走到赤影的身边,低头查看它的马蹄。 见赤影身姿无恙,阿史那博恒的心中彻底轻松下来,再次上马。 宋通驱动青骢兽,近前笑着说道:“阿史那还是多小心,不要心急。” 阿史那博恒笑了笑,只说是意外而已,不必多虑。随后,他再次上马,寻找羚羊的踪迹。 此时,太阳已经高升,将耀眼的阳光,洒进了谷里。 金光闪动,有只羚羊略微甩动了一下长角上,从溪流中奔出来是沾上的水珠。 阿史那博恒已经看到,立刻再抽弓搭箭。但那只羚羊,不知是无处可逃还是有意气他,就在十步远的石岩后,竖着两支细长的羚角,瞪圆一双黑亮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阿史那博恒不再犹豫,低喝一声。赤影立即扬起四蹄,向那只羚羊的方向奔去。 耳朵也转动着,羚羊好像也听到了意外的什么动静,立即掉转身。 它甩动着白色臀部后面的小尾巴,仿佛是在嘲笑他,一溜烟地向前跑去,只把一串黑色蹄印,留在了白色的雪地上。 阿史那博恒不禁更加恼火,纵马追上,发箭射去!虽然射中,但并未伤及要害,羚羊仍是带箭奔逃。 阿史那博恒火气大发,立即再行追赶。没追多远,突然一声怒吼从他身侧传来。转头看时,他只见斜刺里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树林中冲出——是一头被激怒的黑熊,正四肢着地,飞奔着向他扑来! 阿史那博恒此时明白,那只羚羊是为了躲避这头黑熊,才拼命奔逃的。而本已受到惊扰,但又饥饿难忍的黑熊,看见有人争夺它的猎物,也是暴躁起来。干脆不追那只野羊,他直接冲来撕咬近前的这人。 这边众人看见,都大声喊道:“阿史那,快回到这边来!” 话音未落,阿史那博恒边打马往回奔,边大喊道:“是我的,不要动!” 众人不解,都呆看着他。 只见他骑着马或快或慢,不时回头查看。待那熊追得近了,他猛然大喝一声,回身发出一箭,只听一声哀吼传来。 看着阿史那博恒的英姿,宋通为自己穿越来到大唐,更是兴奋异常。他大声赞道:“好勇武的阿史那!” 那头黑熊虽然中箭,但只是被射在了肩胛处,并非要害。怒嚎一声后,它仍然负痛追逐。 阿史那博恒也不敢止步,继续打马回奔。再奔驰几丈之后,他再回身一箭射出,却后悔不已地惊呼一声:“不好!” 那头黑熊奔纵迅速,阿史那博恒又是转身射箭而耽误了躲避。黑熊已然窜到近前,而他再想催马,却是来不及了。 黑熊凶狠的双眼之下,张着的血盆大口里面,涎液淋漓中的尖牙利齿,闪动着一道道寒光。眼见追得近了,它一跃而起,挥舞起硕壮的臂膀,用数寸长的利爪,扑向阿史那博恒的坐骑赤影。 千钧一发之间,两只白羽箭破空飞向黑熊胸腹。它哀吼着翻滚倒地,停住了追击阿史那博恒的脚步。 喘口粗气,黑熊不敢再追阿史那博恒。它转身逃离,但因为连中数箭,速度已经明显迟缓了。 哥舒翰大吼一声,打马持枪奔驰在前,其他人随即跟上。 那黑熊觉得不能摆脱,就又怒吼着转过头,“呼”地一下直立起身,向着哥舒翰扑来。 立起来足有一丈多高的黑熊,狂吼着挥动巨臂利爪,试图攻击追捕它的人。哥舒翰的马匹,被这突然而至的凶险场面吓得惊嘶闪跳,将哥舒翰摔落在雪地上。 黑熊立刻怒吼着,俯身向他扑去。 哥舒翰片刻不停,立即翻身站起。他双手紧握长枪,奋力向它的胸腹刺去! 黑熊中枪之后,又是怒吼一声。它巨掌一挥,打断了枪杆后,再摇晃着硕大的身躯,要去扑咬哥舒翰。 宋通随后赶到,接过身边兵士递来的长枪,立即刺向黑熊的胸腹间。 黑熊再次中枪,终于支撑不住。它的四肢显然已经无力,但身躯还是不停摆动,作垂死挣扎。 坐下青骢兽四蹄较劲,混入插入地里的四根木桩一般,身形稳住不动。宋通藉此更是手中用力,抵住刺进黑熊胸前的长枪不松手。 阿史那博恒随即赶来,也将一支长枪的铁刺,刺进了黑熊的体内。 黑熊哀嚎几声,就瘫软在地上。它体内“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黑熊倒毙,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孙诲赶上前来,对着死熊接连踢了几脚,口中喝道:“胆敢袭击大唐武士?!这结果好吗?!” 众人围看着这头僵死的黑熊,再听到孙诲的话,不禁都是大笑。 对于孙诲并不理会,宋通只是先去询问了哥舒翰。 见他没有受伤,宋通就再回身对阿史那博恒说道:“还是多加小心,以后不要只顾眼前的猎物。” 第88章 解惑 听了宋通的话,阿史那博恒虽然并未多在意,但也是叹气着说道道:“阿史那的确只顾看那只羚羊了。” 嘿嘿地笑了几声,他看看那头黑熊,再说道,“你这家伙也是该死!你不去捉那早已盯好的猎物,却非要来吃我。想来你往常躲在山中蛮横惯了,但是没想到遇上我等,现在就只好躺在这里了。” 众人听他说得顽皮,再次大笑。 看看日头临空,宋通对众人说道:“猎获颇丰,我等不必再多留恋,就可返回。” “喏。”众人答应一声。 阿史那博恒再带着遗憾说道:“我去看看那只受伤的羚羊能否捡回来。” “嗯。”宋通回应一下,也就策马和他一起前去寻找。 留下一些人整理猎物,哥舒翰、孙诲等人,都跟行在近旁。 顺着地上的血迹,众人翻过了一个小山坡,已经看见几个吐蕃武士打扮的人,也在骑马打猎。 站在溪流附近的松树下,他们见到许多唐兵靠近,却也并未多有慌乱。 宋通脑海中只有信息,亲眼见到大唐时的吐蕃士兵,这也是头一次。 相距不远,宋通大约可以看清:这几个人面色黑红,耳带铜环、木环,身着皮帽、皮裘衣装,腰见挂着短刀、弓箭。 阿史那博恒低呼一声道:“看,我们射中的那只羚羊!” 那只羚羊,此时除了阿史那博恒射中的一箭,另有一箭插在脖颈处,已被搭在一人的马背上,准备带回。 看见许多唐兵,那几个吐蕃士兵就相互商量起来。应该是商议已经有了结果,其中一人骑在马上,另有一人牵着搭载羚羊的那匹马,他们一起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孙诲脸上冷笑,伸手扶向腰间左侧悬挂着的横刀刀柄。 “放下!”宋通低喝一声,孙诲立即感觉自己反应过度,连忙收回手来,拉住马缰绳。 二人走近后,马上这人下来后,就比划着这只羚羊。随即,他就命另外那人伸出双手,要把羚羊拿下来。 宋通连忙摆手说道:“不要了,不要了。你们猎到的,应该属于你们。” 这人见宋通可以说蕃语,略微惊讶之后,躬身行了一礼。 这人随后说道:“我是仲朗杰,这只羚羊身上,带着你们的羽箭。是你们先射到,又前来寻找,应该还给你们。” 宋通也跳下马,走过去拦住他,边说边比划着:“不必。是你们射中了这只羚羊的要害,你们拿去。” “那怎么可以!是我先射中的。”阿史那博恒低声不满地嘟囔着,但见宋通带着暗示的眼神看来,也就不再多说。 几番推拒,仲朗杰见宋通执意不要,就连连施礼道谢。再对其他唐兵行礼后,他就要拉着马匹走回。 没走几步,他松开马缰绳,抬手从左耳上摘下一枚铜耳环。走到宋通近前,他双手捧着说道:“这支耳环上,有我的名字。” 宋通双手接过来,在手中转动着看了一下:直径寸余的这支铜耳环上,的确有镌刻细密的几个小字。 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宋通就笑着把这支铜耳环,戴在左手大指上。 他右手再稍微用力一捏,铜耳环就如一枚戒指,紧扣在左拇指中央。随后,他再笑着冲仲朗杰比划了一下拇指。 阳光下,这只铜耳环闪闪发光。仲朗杰看着宋通的动作,显然极为开心。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咧嘴大笑后,就要带着侍卫转身回去。 宋通想了一下,叫住了他。 从腰间解下小刀,宋通也双手递给他说道:“我是宋六通,这小刀的刀身上,也刻着我的名字。”说着,他就拔出小刀,指了指刀身上的两个汉字,再送回刀鞘内。 仲朗杰双手接过,再躬身施礼。口中接连道谢,他看了看宋通,就依依不舍地转身走了。 重新骑上马,宋通还是呆看着仲朗杰,缓缓地走回那几个吐蕃兵士当中。 孙诲不禁低声笑道:“两边盟约定下,的确都很要好。此时我等欲要,欲要那样做。宋总管做得也是天衣无缝,可谓心机深重。” 听了这话,宋通立刻觉得厌烦不已。口中低喝一声“转回”,他拨转青骢兽的马首,先行走去兵士们整理猎物的地方。 整理猎物的兵士们,已经将猎物捆扎好。羚羊、野鹿、野兔、山鸡等,就各自搭在马背上。 那头黑熊身形巨大,就被放在扎好的木排中,再用几根结实的长绳,分别连在木排和几匹马的肚带上,准备就这样拖行着往回赶路。 宋通等人看到许多猎物,再见到兵士们这些熟练的动作,连声称赞之余,都是开心。 猎获颇丰,宋通吩咐“转回神武营”后,心满意足的兵士们,也就说笑不停地返程。 走了许久,身前、近旁是心情欢快的同袍,宋通再转身看去:身后留下的,是晒在后身的阳光和寒风吹来的雪屑。寂静,又重新还给了这片冰雪覆盖的山谷。当然,还有那几个出来打猎的吐蕃兵士。 哥舒翰见宋通止住,就靠近笑问:“宋六,还没尽心么?” 宋通笑了笑,就开口称赞道:“哥舒翰将军威武异常,真是大将风范!” 哥舒翰听了,心中生出豪气之余,也是略有慨叹:“某年轻时多有耽搁,只恨时日消逝过快!” 宋通仰头看了看太阳,再转头笑看着哥舒翰道:“成功有早晚,成就却靠积累而来!哥舒翰将军雄武无比,必可扬名后世!” 即便心中觉得宋通此时的话,是带着安慰语义的赞美,哥舒翰立刻挺直腰身。 他大笑几声后,再对宋通说道:“宋六,好兄弟!没想到你还通晓蕃语!某既觉得你文武齐备,当然信你的话!” 阿史那博恒大约听到二人的对话,早已是心痒难忍。他凑近宋通,带着期盼的眼神问道:“宋总管好似卜卦的神人一般!请试着为阿史那解惑!可否?” 他的话说完,却见宋通看着他的神色,颇为凝重而无笑意。 心中慌乱,阿史那博恒稍愣之后,嗫嚅着说道:“莫非阿史那将要庸碌一生么?” 随即,他就大叹一声。 哥舒翰连忙说道:“阿史那副史之勇壮,世间有几人可敌?人生难测,切莫自堕志气。” 阿史那博恒拱手道谢后,还是神情怏怏。 他心中不快,却已听到宋通靠近过来,用细微的声音说道:“阿史那今生,必能纵横天地间!” 第89章 蕃人到访 阿史那博恒听罢大喜,再看向宋通时,却见他还是神色漠然,只是把带着冷冽的眼神,投向自己。 心中虽然欣喜万般,但阿史那博恒在宋通这样的眼神盯视,只有再是一凛。 “你须记得大唐恩德,行事必然轻易成功。否则,殒身也是随时。”宋通说罢,就眼望前方而不再看他。 “喏!阿史那永世不敢忘!”阿史那博恒连忙在马上躬身施礼。 返回神武营所在地,众人才走在半山坡上,还没有望见营砦大门,就已见到嬉笑着的其他留守营中的同袍,奔跑、呼哨着过来迎接。 见到许多猎物,他们纷纷称赞参与围猎的同袍勇武,再都欢天喜地地帮着将猎物抬回营中。 宋通等人在前来迎接的梁和的引领下,回到营中大堂坐定。众人在堂内叙谈,许多兵士都挤在堂外,期待并猜测着可以分到多少肉食。 他们压抑不住内心喜悦,更相互问着“煮肉的香料是否齐全,如若不全,可以调剂一下”……。 梁和见兵士们吵闹,就要走去呵斥,被宋通制止。孙诲随即起身,走去堂外。 众人知道他是行军司马,专管粮秣、酒肉配给,就都壮着胆子焦急地问道:“孙司马,我等可以分得多少?” 孙诲先是微笑着,神秘地说道:“可以分到一些,”停了一下,他又恨恨地接着说道:“分到一些肉汤喝!” 众人立刻心生哀怨,但也不敢大声喧哗。孙诲冷冷地打量了众人,再缓缓地说道:“肉汤恐怕也是很淡的。” 众人听了忍耐不住,就都着急地问道:“司马,你直接说就好了,还这样扭捏、遮掩作什么?” 孙诲立刻喝道:“说得不清楚么?除了山鸡野兔,其它的都要上交!只有参与围猎的兵士,可以分到每人半升酒!听得明白么?!” 众人听了,立刻心生气愤,纷纷说道:“怎么会是这样?要与梁军将理论!” 听到外面吵闹,宋通与梁和一起走了出来。 听罢众人的疑问,宋通与梁和低语几句后,由梁和劝说道:“不必喊嚷!崔节帅和吐蕃大相乞力徐已经约好,明日让双方军士来此打马球作戏,孙司马代为主持!因此才要把那些肉都留着,明日与吐蕃人一起吃的!清楚了么?!” 众人听明白原委,再见梁和暗含怒色,也就都不再争辩。 宋通随即对梁和说,今晚众人与兵士们一起用饭,以免他们暗自猜测官将们独自享用肉食。 天色渐暗,所有的人都在校场内,围坐在火堆旁。火堆上面架着大釜,众人各自舀到木碗中一些肉汤和零星的一两块碎肉。 吸溜了几口烫嘴的热汤,他们再把泡在汤里的胡饼捞出来吃着。 孙诲撕咬了几下带着细骨的碎肉,不禁埋怨道:“这些小猎物原本就是做些肉羹的,算不得真正的肉食。啃咬也是不便,肉屑塞在牙缝中,还不好剔除!” “偏你知道么?”阿史那博恒不悦地说道。随后,他也不说话,端起装着半升酒的酒碗,一饮而尽。 长呼口气,他又豪气万丈地说道:“明日唐蕃两边的马球之戏,我们必要争胜!若胜时,必再有更多酒肉来吃!” 哥舒翰见他豪勇,连声称赞后,再说道:“定是如此!” 第二天早晨,朝食已毕,宋通与众人安排好与蕃方来往的,细节与言辞后,为避免暴露本次行军的各自身份,就再确认由孙诲全权负责接待事宜。 众人商议已定,就都再去查看细节准备工作。 忙碌许久后,午时才过,孙诲接到斥候骑兵的回报,说是蕃军即将赶到。 孙诲随即从正中的座椅中,笑着站起来,带着众人前去营门出,列队迎候吐蕃来访军将。 看着孙诲此时的状态,宋通心中也是佩服:天性机敏,几近狡诈。又还相貌英俊的孙诲,的确适合这样的外联工作。 灿烂阳光下的兵士们,排列齐整地站在营门两侧。除了孙诲、梁和以外,众人都是头戴皮盔、身穿绵袍的普通兵士装扮。 众人手中的长枪上绑缚着各色旗帜,在风中飘舞飞扬。另有兵士手持六尺来长陌刀,刀尖与枪尖的寒光,在阳光下晃人眼目。 接连的斥候通报之后,众人已经望到:峡谷中,一列蕃兵骑队,举着各色旗幡,正在缓缓走来。 不多时,一百余名吐蕃兵将,就在唐兵斥候的迎导下,走上山来。他们手持长枪,腰间佩带短刀和弓箭。都穿着皮裘衣装、脚穿皮靴,这些兵将本着友好来访,均未着甲。 为首的一员将领,再身披着一张巨大虎皮。虎皮黄黑色的斑纹,甚是鲜艳惹眼。 既然已经提前订好,孙诲也不必询问宋通,就带着译语官迎上去。 那员蕃将,早已下马步行而至。 两人在译语官的辅助下,相互致意。孙诲对蕃将拱手施礼道:“在下孙四诲,是崔节度身边的傔史。” 这位蕃将个子不高,但身材壮健结实。听着孙诲的自我介绍,蕃将黝黑的面颊上,堆满了笑容。 把手放于胸前,他略微躬身回礼道:“见礼孙傔史!我是龙本佳巴,是大相乞力徐帐下的千户将。对于孙傔史,佳巴也早有耳闻。唐蕃双方的和议盟约,就是傔史代为签订的。只是那时,因为傔史来去匆匆,佳巴无缘与傔史会晤。” “原来是佳巴东本,失敬。”孙诲笑着再次拱手施礼说道。 佳巴听他说千户将的蕃语“东本”,感到很高兴。 他打量着孙诲,再称赞道:“孙傔史年轻英豪,又还这样亲切。听说您更是崔节度的好友,必定是前途无量。” 孙诲笑道:“那就借佳巴东本吉言了。”说罢,两人并肩携说笑着,迈步进入营内的军府大堂中,再行交谈。 宋通、哥舒翰等人,只扮作队正等低职武官,手按横刀刀柄,站在两侧。 双方的兵士们,都手持着长枪,肃立于帐外。 阿史那博恒侍立在帐外,正觉得不耐烦时,已见到营将梁和,快步走了出来。 他扫视一下兵士,随即传令道:“各队于校场内集合,准备双方游戏!” 第90章 游戏 兵士们听到传令后,立刻齐聚校场,分别列队站定。 孙诲和龙本佳巴随后走出大堂,宋通等人跟随其后。 到了校场内,孙诲携手拉着龙本佳巴一起,走上了演武台。 站在飞舞着军旗的旗杆下,孙诲微笑着与龙本佳巴示意后,再就转身看向校场内兵士们。 校场内,因为兵士们手持的长枪上,也带有小型的旗帜。站在台上看去,下面除了肃立的严整兵士,就是入眼的各色旗幡。 孙诲随即大声向在场众人说道:“先中宗皇帝之爱女金城公主,于景龙四年和婚吐蕃,至今已近三十年,蕃唐甥舅之亲何曾断绝!又,开元十九年以来,唐蕃双方于赤岭开设贸易榷场,人民安乐,不事刀兵久矣!” 说着,他再转头看向龙本佳巴。 龙本佳巴再次施礼,表示确认这些信息。 转身再次朝向台下,孙诲继续大声说道:“崔节帅刚赴任,就偕好吐蕃大相乞力徐。于双方边境刑白狗为盟,拆除隔离边境的障栅。河西百姓与蕃地人民耕牧、贸易,就此更为自由便利!为显双方诚信,以续和好之情,崔节帅谴孙某,邀吐蕃大将龙本佳巴及其亲随来此营中一戏!” 兵士们齐呼:“呜——呼!” 佳巴东本致谢后,也说了几句。译语官代为说道:“大蕃和大唐,原本就是甥舅之亲。再加上崔节帅的诚信仁厚,及大相乞力徐的真挚恭谦,使边境人民得以自由放牧往来,不再相互加害、掠夺。真是佛祖赐予的恩泽!祈盼蕃唐永久和好如此时!今奉约而来,只为与众人欢乐!” 兵士们再次齐呼:“呜——呼!” 致辞已毕,孙诲先行解下横刀、弓箭。龙本佳巴随即也解下佩刀,交与侍卫。 营将梁和近前施礼请示道:“傔史,从何游戏开始?” 孙诲笑道:“军中无非射垛、互搏、角抵、拔河、蹴鞠、马球等戏,至于投壶、演武、石担等,略显枯燥。先活动一下身骨,拔河即可。” 梁和领命,又与佳巴东本确定后,就转身对兵士们大声说道:“双方兵士皆解下兵械,退在校场四边静立!” 站在校场内的双方兵士,迅速退出,静立于四周。 另有几名士兵,拉抬着一捆长绳过来,在场地中央摆开。 龙本佳巴笑着对蕃兵喊道:“来一队!” 五十名蕃兵大呼应答,然后就说笑着走入场内。他们脱下右臂衣袖,露出古铜色的健硕筋肉。 这边唐兵也纷纷大喊道:“我来,我来!” 梁和喊道:“蕃方是整队出列,我们也须如此!他们来了两队,我们今亦只以一队、二队与蕃方游戏!一队出列!” 阿史那博恒大声喊“喏!”随即带着同袍大步走入场内。 大盘粗麻绳摆在场地中央,梁和走进前去,把一根红色绢带系在粗麻绳中间。 再命兵士在地面画上白线中线,他就转身对两边兵士大声说道:“中间即为‘河界’!若一方被拖过河界,至对方一丈处,即为失败!另一方获胜!” 看看双方都已握绳站好作蓄势待发状,孙诲再笑着喊道:“胜方每人赏一升美酒!” 双方兵士听罢,情绪更加热烈,都大呼小叫不已,意思是必将赏酒归己。 梁和见双方已经准备好,立刻大喊道:“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现场立时鼓声大作。 校场边上的双方兵士,齐声呐喊助威;场内兵士的口中,也立刻发出有节奏的呼喝声。 随着这些吼声,粗麻绳中间的红绢带,一会儿挪向蕃方,一会儿又被拖向唐方。双方兵士都是脸憋得通红,额角、手臂上的青筋暴露。众人脚下都恨不得生出长钉,可以深深地插入地里,以使自己能够不动如山。 随着时刻的延长,拔河的双方都有些疲累,来回在河界附近进退。终于,吐蕃兵士的耐力更好些,将唐兵的脚步拖向了己方。 唐兵再是咬牙坚持,也终于随着围观唐兵的叹惜声,越过了对方河界一丈之地。 梁和大声发出“止!蕃人胜!”的喝令,双方兵士依次松开手中的粗麻绳。 吐蕃兵士拔得头筹,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唐兵略有沮丧,双方还是报以微笑。 孙诲命人将酒瓮打开,正欲分酒给获胜的蕃兵,龙本佳巴阻拦道:“不必着急。后面还有比试,等下共饮!” 孙诲笑着同意,止住了兵士启封酒瓮的动作。 随后,梁和喊道:“二队出九人,与蕃兵比较枪刀之术!五胜即为胜出!” 令一出口,立刻就有唐兵将早已准备好的长短木棍拿来,以代替刀枪使用。 哥舒翰急欲上前,被宋通暗暗地制止。随后,他大步走入场内,与阿史那博恒等九名唐兵,站在一起。 唐兵均持近六尺长的短棍,以为陌刀;蕃兵则持两丈左右的长棍,作为长枪。 双方兵士都是对面而立,比试依次展开。 阿史那博恒率先大喝一声,举起短棍劈下。对面的蕃兵用长棍拨开后,再挺身进刺。阿史那回手格开,又刺向蕃兵腹部,对方赶紧退后两步,却被他紧逼不舍地连续捅刺。 再往后退已要出去校场边界,蕃兵只得站住脚,抡开长棍,试图将阿史那博恒扫倒。但被他低头躲过,再顺势用短棍挥去,已扫到蕃兵腿上。 蕃兵吃痛,倒在地上,阿史那博恒再进一步,用短棍直刺在他的胸前,再收力停住。 “好!阿史那威武!”围观的唐兵不断喝彩。 蕃兵站起来,略有难堪之后,也就呵呵地笑着退在一边。 梁和随即确认着大声喊道:“唐方胜!” 阿史那博恒得意地从其他场内同袍身边经过,再小声对宋通说道:“我本不喜陌刀,若是我用长枪,早就将他刺倒了。” 下一个唐兵对战,手中的短棍还没举起,就见对方用长棍不停点戳过来。他想要格开时,又是力道没有用足,不仅没有将长棍挡住,更还还被对方刺中前胸,摔倒在地。 败下来的唐兵走到一边,不服气地说道:“我没有注意梁军将号令,实在是大意了。” 随后再展开接下来的比拼,轮到宋通压阵与蕃兵对阵时,前面双方的互搏恰是战成平手。 第91章 何必在意 眼见最后一轮的比拼,关乎着这场器具互搏的胜败。双方的兵士们,更是不断为己方的武士,接连地助威呐喊,声浪回荡在群山之中。 宋通双手持棍,紧盯着对方的身形。 只听梁和喝令道:“开始!”那蕃兵已是口中大喊着,端起长棍刺来。 宋通迅速避开长棍前端,身子立即前纵,已经用左手抓住了长棍。 那蕃兵一看,赶紧用力抽回,却觉得对面的唐兵颇有力气,一下子没有拽动。这蕃兵足够机智,立刻再用力向前刺出,想把他带倒在地。 但蕃兵觉得手上力道才一发出,对方却又松开了抓住长棍的手,而右手单手持着的短棍,已经挥落下来。 蕃兵本就失去平衡,此时更是闪避不开。一道黑影闪过,短棍劈在了自己的肩上。蕃兵再想摆动长棍时,对方的短棍已经到了胸前。 这名蕃兵刚要惊呼,对方已经收手,站在那里面带微笑。蕃兵只好丢掉手中的长棍,躬身施礼后也笑着退下。 校场内双方兵士,不由得都为宋通的利落身手喝彩不止。 梁和随即大声呼道:“唐方五胜!枪刀比试,唐方胜!” 阿史那博恒走到宋通身边大赞道:“你虽然险胜,但的确是勇猛!” 听着他略带不服气的话,宋通笑了笑,只道谢并未回言。 双方休息了一会儿,又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一场的比试。 梁和又喊道:“一队出十人,与蕃兵十人比较骑射!每人两箭,来往以左右手分别持弓,各发一箭。射中垛靶多者,累积为胜!” 蕃兵都翻身上马,拿出弓箭,听见号令发出,依次打马纵出。 两根长杆之间,用绳子悬挂着一张皮质箭靶。五十步之外看去,箭靶直径不足二尺。 出列的蕃兵们看了看,仍是相互嬉笑着。这是他们自诩马上功夫上好,怀有必胜之心了。 一阵号角声起,蕃兵开始依次上阵。第一个蕃兵纵马奔驰,到了箭靶的直角处,侧身一箭射出,羽箭穿靶而出,围观兵士大声喝彩。他骑过去再转回来,又放一箭,却是偏出,众人又是惋惜声一片。 轮到唐兵出场,也是只中了一箭。宋通正在大呼“可惜”,却看见那个拿走羚羊的蕃人仲朗杰,也站在不远处。 此时,他黑红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容,还朝着宋通挤挤眼睛。 宋通也回视着他,挥起左手致意。仲朗杰也微笑着,拍拍腰间宋通赠送的那柄匕首。 轮到宋通最后出场,唐方已是落后一箭。阿史那博恒对他期待着喊道:“宋六,必中!” 宋通调整好呼吸,打马飞出。到了箭靶处,他放开缰绳,左手持弓,右手挽弦,迅疾向着箭靶射出一箭。 “中了!”唐兵大声喊叫道,又赶紧停住声,不敢过份喊嚷,以避免宋通分神。 唐方自然是期待他继续命中,而蕃方却担心己方不胜。双方的兵士们,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第二次射靶。 宋通此时的心里,也的确有些紧张。他勒住马缰回转身来,连续调整了呼吸,准备第二次发射。 校场内众人都是屏息止口观看,寂静得若无一人。 宋通的耳中,只听到坐骑青骢兽的嘶吼声。稍微停顿一下,他再次凝神,心中暗祝道:我若射中此箭,心愿必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觉得胆气豪张。双腿一用力,他就纵马回奔过来。 到了箭靶处,宋通转头望向箭靶,松开马缰。毫不犹豫地侧身,他右手持弓,左手早已把羽箭尾部的箭栝,扣在弦上。 立即拉满弓弦,他再听得弓弦在耳边“嘎吱”作响,右手捏住箭栝的大、食、中指一齐松开,弓弦顿时砰然作响。 “嗖”——一簇白羽穿空而去。 龙本佳巴站在演武台上,看着宋通纵马飞驰的身姿,再加上他拉拽满月弓如拈箸,羽箭疾飞如被万钧之力推出的威猛劲道,以及他发放箭矢那一瞬间的必胜状态,不禁脱口称赞道:“真是虎将!” 孙诲听到这声称赞,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站在近前的哥舒翰,心中立刻暗叹:己方“兵士”如此英武,作为主持双方比拼的唐方代表孙诲,怎能不大声称赞? 宋通已然骑着青骢兽,奔回到场边。 校场内,当即响起唐兵汹涌不断的喝彩声:“射中!好箭法!” 宋通收住马,仍然觉得心跳得厉害。缓和了一下,他就听见有人不断大叫自己。 循声看去,宋通就看见了仲朗杰一边笑着,一边拍拍腰间佩戴的,自己赠送的那柄匕首。 仲朗杰见宋通看来,更还竖起大指称赞。 宋通心里倍觉温暖,也举起左手大指,那枚铜环在阳光的照耀下下,熠熠生辉。 梁和再次大声喊道:“唐方多中一箭!射垛,唐方胜!下一场,角抵!先倒地者即为负!二队选九人,与蕃方九人比试!五胜即为胜出一方!” 校场周边,立刻再响起阵阵鼓声。 阿史那博恒迈着大步走去场内,与迎面而来的一名蕃兵行礼后,就与对方头抵住头,手臂互相缠在一起。 随着两人脚步不停地前后左右地移动,蹬踏得地面上尘土飞扬,活像两头愤怒的犍牛。 见双方力道相差无几,阿史那突然把右手伸去,抓住对方腰带。蕃兵感觉不妙正要抽身,却被他的右手抓住不放,左手更是拽住了自己的肩膀。 蕃兵已是慌张,再被阿史那博恒猛地晃动腰身,更加立足不稳。阿史那再大喝一声发力,把他拉了过来,又用肩一顶。 蕃兵身形已是站立不住,随即就“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围观众人拍掌喝彩,阿史那博恒气宇轩昂地走回场边。 蕃方虽然败了一阵,但并不气馁。随后上来的几人,胜多负少。总体来看,角抵已是蕃方获胜。 蕃人不断地欢呼声中,营将梁和大声喊道:“角抵之戏,蕃方获胜!选出的击球手稍歇,其余人等树立围垣及平整场地,随后进行马球比试!” 唐兵立刻开始忙碌,宋通看到阿史那博恒神情黯淡,就走近低声说道:“输了角抵一阵,本也是游戏,何必在意?” 阿史那博恒虽然也知道如此,但还是怏怏不乐。 宋通看着他略带委屈的样子,不禁笑着说道:“阿史那不必挂怀!等下,我们马球必胜蕃人!” 第92章 马球 兵士们听到营将梁和的指令,迅速地从仓库内抬来木板。除了北向演武台的一面空出之外,其余三面皆进行围挡,防止马球飞出。东西两边挡板各有一个空洞,其后半悬一个尺许见方的网子,作为球门。 场地再由另外的兵士平整好后,梁和又指挥着,命兵士在场内中心画出分界线。 众人忙碌不停,不多时,球场已经搭建完毕。 围档上插着的红旗,被风吹得翻卷不停,“扑啦啦”的作响。但双方球门处上方还是空着的,那是进球后才可以插彩旗的位置。 孙诲见到诸事已毕,就对龙本佳巴说道:“佳巴东本,有兴趣下场击球么?” 心里早已按耐不住,龙本佳巴笑着通过译语官对孙诲说道:“早有此意!可以三球为定,先打入三球者为胜!只是败者,嘿嘿,须自罚一升酒!” “球门上面的位置,必是我方彩旗舞动之处!”孙诲大笑着说道:“那边熊肉早已煮好,美酒也已备下。赢球后,孙某就与将军痛饮!此刻,孙某即下场陪佳巴东本同乐!” 龙本佳巴听罢译语官的翻译,开心地说道:“孙将军说‘痛饮’,看来那一升罚酒,必是孙将军饮得了!” 孙诲听了一愣,随即明白龙本佳巴此时玩心大起,更还颇为自负。孙诲也不计较,只是哈哈大笑着,连声说好。随后,他拉起龙本佳巴的手臂,大步走向球场边。 早有兵士为二人牵来马匹,走近身边。孙诲的白色骏马,脖颈的鬃毛被梳理成一个个小髻,像是要敲击得胜鼓的鼓槌;而马尾也被挽成短辫状,整洁利落地垂在马臀后。 龙本佳巴的棕色马匹,马鬃和马尾只是随意披散着。但正因此,也更显示出这匹身长体高的骏马,如同刚从天界下凡来到此地一般,洒脱不羁之中,更显得神采飞扬。 “好马!”孙诲对龙本佳巴的马匹赞道,“听说高地多出良马,佳巴将军的马匹,真是神骏!” 龙本佳巴爱怜地拍拍马匹的脖颈,再对孙诲说道:“孙将军的马匹也是凉州宝马。” 说着,他又呵呵地笑着称赞道:“不过,马匹再神武,也比不得马上之人!” 孙诲连连摆手谦辞,再邀请龙本佳巴上马,进入球场。 双方各以十人对抗。球手们都骑在骏马上各持球杖,面对面地分立在白色分界线两侧。 营将梁和走入场中,将一只拳头大小的木质彩球,置于双方界限的中心,就快速退出场地。 随后,他站上演武台,冲着场内大喊道:“开始!” 顿时,场边金鼓声大作,场内的球手们立即催动马匹,挥舞着木质球杖,追逐着地上滚动的马球。 过了一会儿,金鼓停下。场外围观的兵士们,站在木凳、土台上,隔着挡板为场内的球手,不断地呐喊助威。 蕃人先抢到马球,相互间或击打,或互传,不时迅捷地躲避着唐人的围堵,将马球逐渐推移到了唐方的球门处。 孙诲看得着急,但已被挤到后面,赶紧大呼道:“快拦住他!” 阿史那博恒早已上前,挥杖去拨打蕃人用球杖推动的马球。不料,这蕃人却轻巧地一转手,将马球传给了另一蕃人。那个蕃人看看唐方的球网已近,抡起球杖,用弯月形的杖头击去,马球已然进到唐方球网中。 见到己方进球,场边立刻响起了蕃兵的欢呼声。 打进这球的人,正是龙本佳巴。 此时,他豪爽地大笑着。孙诲也大声称赞,向他鼓掌致贺。 记录与赞赏进球的金鼓声,连续敲击起来。蕃方兵士连续大声呼喊,兴奋不已。 梁和喊道:“蕃方先入一球!于蕃方球门处插上彩旗一面!” 双方稍歇后,再次进入场内。 争抢中,马球滚到了龙本佳巴的马下,只见他边弯腰边挥起球杖,朝着它击去。 眼看弯月形的杖头就要触到那颗彩球,他却见到宋通骑马从身侧已经赶来。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彩球已经跳起来,向着蕃方的球场飞去。 龙本佳巴赶紧大呼同伴拦截住,阿史那博恒已经抢先用球杖接到彩球。旁边的蕃人策马冲来,用球杖挥去,试图把彩球拦下。 却见阿史那博恒把手一沉,将球杖一低,躲了过去。随后,他再把马球传给孙诲。 接过球来,那彩球却像是粘在了孙诲的球杖上。他左手挽住马缰绳,右手持杖不停地向上颠动着彩球。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连接,随着骏马飞驰,那彩球上下跳动,只是不离球杖一尺之远。 负责防守的蕃人赶来围攻,几匹马都向他挤来。眼见他已无处躲避,却又将彩球挑起来,抛向半空。 蕃人以为孙诲要回传给球友,不禁有些分神。孙诲左手勒住马缰绳,右手将球杖高高扬起,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迅速挥下。 “啪”的一声脆响,他的球杖大力击在彩球上。彩球立即如同一道绚丽的流星,窜入了蕃方的球网内。 “呜——呼!”围观的唐兵,看到孙诲挥杖击球入网,立即大喊喝彩。 金鼓声中,龙本佳巴对孙诲竖起大指称赞。 随着激烈地拼抢,唐蕃双方又是各进一球,都已各入两球。双方球门的上方,皆是两面彩旗飞扬。唐蕃兵士都祈盼最后一球的获胜能够属于己方。 金鼓声响罢,双方再次激烈争夺。孙诲抢到彩球,一边勒马躲避蕃人的围堵,一边拨打着往蕃方球门处奔去。两三名蕃人过来围抢,孙诲挥杖想把彩球传给球友,一杖挥下,却因为没有控住马匹。他身子一歪,没有打到彩球,已被蕃人抢去了。 球友大多围在孙诲身旁掩护,此时追赶不及,只得大喊己方的防守人员拦截。 龙本佳巴接到传球后,瞪大双眼,运杖疾行。马蹄奔驰急促,他头上的短发向后飞散。闪过唐人的拦抢,他立刻挥杖击球,彩球应声入网! 场边的金鼓声随即响起,蕃人顿时欢呼雀跃。 看着三面彩旗在己方球门处迎风鼓荡,龙本佳巴心内大喜。 他看了看场内对面的唐兵,再开心地对孙诲说道:“你们,谦让,但是,我也很高兴。蕃人马球,好!”说着,他毫不掩饰地带着自豪地神色,冲着自己的胸前,以大拇指示意。 第93章 哪里不同 看到龙本佳巴开心的样子,孙诲也不与他争执。 比赛已经结束,球手们骑马走到场边,各自下马。 孙诲拉着龙本佳巴的手,笑道:“佳巴东本原来也可以说汉话的!这场马球比试,是你方赢了!来,孙某只好为你展示一下,某喝酒的本领了!” 龙本佳巴和侍从跟着孙诲走到演武台上,坐在摆好的座椅中稍歇。兵士们再赶紧将校场内的围挡撤走,再铺好大小不一的毡垫。 孙诲随即对龙本佳巴问道:“为与将士们同乐,我们也去校场内坐下饮酒。可以么?” 龙本佳巴大笑着说了几句,译语官说道:“佳巴东本说,等下孙将军喝完罚酒,他再大吃大喝!” 孙诲立刻大笑起来,抬手邀请龙本佳巴走下演武台,去到校场内落座。 校场内摆放好毡席和桌案,唐蕃双方兵士以十余人为一伙,聚在一起说笑。 打猎捕获的熊、野鹿和野羚羊,再加上军营中蓄养的羊只,早已煮炖好,分盛在大小釜铛盘碟中端上来。 十几个硕大的酒瓮也抬到旁边,有兵士将酒瓮启封后,再把酒浆分至陶瓶中,发放各处。 孙诲站起来对众人大声说道:“唐蕃今日欢聚,双方游戏,蕃方获胜,实在应该庆贺!既有约在先,我当先饮一升!” 说罢,他举起一只陶瓶,嘴唇对准瓶口但又并未接触到,就这样仰脖豪饮起来。只见他喉咙间不停蠕动,酒液隔空滚滚直入腹中,没有一滴溢出嘴角。 唐蕃双方的兵将都看得神奇,鼓掌喝彩不已。 看着孙诲一口气饮罢,龙本佳巴鼓掌大笑着赞道:“真是诚信之人!饮酒也这样精彩、厉害!” 孙诲得意地把酒瓶丢在一旁,随后就坐在龙本佳巴身旁,一起说笑着吃喝起来。 酒宴在欢乐的气氛中展开,虽然喝酒吃肉不是比拼,但是双方都是尽情畅饮,欢笑声不绝于耳。 为了驱寒,校场内燃起了几十堆熊熊的篝火,通红的火光,照耀着每一个人的笑脸。 龙本佳巴与侍卫低语几句后,就站起身来,引领着部分蕃人,走到火堆旁。 他们默默祝祷完毕,就相互携手,围着火堆转行、踏歌。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松开牵着彼此的手后,再双手叉腰,换了曲调再唱。舞容也改为和节进退、踢腿,双手也随之举起落下,节奏时快时慢。 浑厚的歌声,伴着踏地的脚步声,打动了每一个在场的人。众人看得精彩,不禁为之击掌和节。 许久,龙本佳巴等人散开后,各自回席。孙诲已是微醺,对龙本佳巴称赞不已。 此时,宋通站起身来,微笑着大声说道:“蕃方献歌舞助兴,唐方亦不可枯坐。某愿为诸位舞剑!” 龙本佳巴见到宋通,知道这就是那个连中两箭的人。频频开心地点头,他率先鼓起掌来。 宋通拱手施礼后,接过哥舒翰递来的一柄长剑,随即边舞边唱道:“……‘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龙本佳巴听他唱罢,又听了译语官的翻译,也笑说了几句,译语官笑着说道:“佳巴东本说,这位勇士唱的内容,是说还是汉人打马球更早么?” 宋通大笑着回道:“输了就是输了,某哪里还敢强辩。曹子建这首诗,某只是觉得此时唱来合适,就唱给众人,谁管那马球的早晚。只为开怀尽兴!” 随后,他再施礼后,回到席位中坐下。 龙本佳巴笑看重宋通回去,连连点头称赞。 孙诲也看了一眼,随即劝说道“朋友们的相聚,应该快活、应该珍惜、应该无有尽止!至于其他,管他作甚!” 龙本佳巴见孙海已有醉意,更觉得他真诚,立即再饮下一大杯酒。 过不多时,孙诲记起来说道:“虽然还没有鞣制,还是把那熊皮取来奉送佳巴将军!” 有兵士迅速跑去仓库,将那张熊皮拿来。 连忙站起身来接过,龙本佳巴看到这珍贵的礼物,不禁感动地说道:“多谢,多谢!佳巴也把自己所披的虎皮袍,赠与孙傔史!” 双方互赠已毕,唐蕃兵士们也一起欢呼着,不停举杯畅饮。 宋通坐回同伙,一旁的仲朗杰立即鼓掌为他喝彩。随后,他就向蕃兵的同袍们,介绍这个汉人兄弟。 众人彼此结识,都是开心不已。或者唱歌、或者舞蹈,大呼小叫地纵情欢笑,喊叫得有些累了,众人又都坐下闲聊。 阿史那博恒等人虽然听不懂蕃语,但在宋通的略作翻译之下,毕竟又还是场面欢快,也就不停地与蕃兵说笑。 看着篝火映红了的仲朗杰的面庞,宋通醉醺醺地笑着问道:“说是蕃人,我们有什么不同?怎么看不出来呢?” 仲朗杰听罢,哈哈大笑着说道:“这个我也不知。但有传说,我们是猿猴的后代!” “我们是狼的后代!”阿史那博恒立刻叫道。 “我们是女娲用泥土捏出来的。”宋通笑着说道。 “我们是神女的后代!”吐谷浑士兵达昂毋谦和浑天放说道,“我们最早是从遥远的东北部来的,那是神女与我们祖先遇合的地方。” “我也是是狼的后代!”党项羌族的士兵嵬飞猿说道。 “不应该是羊的后代吗?”阿史那博恒大笑道。 “那是图腾,不是我们来历的传说!”嵬飞猿赶紧说道。 “哈哈哈。”仲朗杰听着有趣,不禁大笑着说道,“泥巴、狼、猿猴、神女,还有羊。哈哈,我们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宋通微笑着说道:“我们都再仔细互相看看,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仲朗杰笑道:“宋六兄弟醉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罢了。谁也没有长着獠牙、长着尖角、长着尾巴!你来仔细看看我!” 宋通也带着醉意,对仲朗杰低声笑道:天下都是山水相连的,人本身有何不同?但因有了不同的信奉,所以差别。” 仲朗杰听了刚要再笑,脸上神色就黯淡下来。 “怎么?某说得难道不对吗?”宋通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 第94章 心愿必成 仲朗杰看看身边的同袍,再凑近宋通,压低声音说道:“汉人或许还好些。蕃人,信奉诸苯与信奉佛教的,有时候争吵得激烈时,真的是水火不相容!” 宋通口中“哦”了一声,再又连声慨叹:“或者相容,或者彼此借鉴,何必相亲又相杀呢?” 仲朗杰听了,低头不再说话。 “即如吐蕃赞普,虽大多信奉佛教,但也有信奉诸苯的,不是吗?”宋通低声说道,“但是,一脉传承下来,都还是血胤相连,继续做赞普。” 仲朗杰眼神茫然,转头看了看宋通。 “以你的腰带为铜制来看,官职不过千夫长。但即便如此,也应令不同信奉的兵士们,能够相融相亲,才更好协作的。对吗?”宋通诚恳地说道。 仲朗杰再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既是不同信奉,就是彼此不认同。幸好有军法,否则更难以管控!” 宋通叹口气后,与仲朗杰喝了一大口酒。停了一会儿,他再接着说道:“求同存异,懂吗?相互借鉴,就可以使得不同信奉的人相亲。比如,诸苯借鉴佛教的内容,而蕃地佛教,也必会融合诸苯的教义!” 仲朗杰听罢,脸上的神情有些惊讶。 “敢问宋六兄弟,信奉的是什么?”仲朗杰低声问道。 “某信奉的是,”宋通说着,心中暗叹:信奉的是要和诸番、安天下。这个,你能听懂吗? 仲朗杰见宋通为难,不禁再问道:“不便说出吗?” 宋通盯视着他,正色说道:“天下安定,人民偕好!宋某为此,万死不辞!” 仲朗杰听了他的话,合掌致礼后,低声说道;“宋六兄弟真是豪阔之人!但诸族信奉不一、习性不同,怎能相亲相和?我只担心宋六兄弟愿望过大,绝难实现!” 宋通微微一笑,举起酒杯说道:“仲朗兄心地良善,为人赤诚。你信奉佛教,不也是要寻求彻悟吗?今生可否实现?” 仲朗杰与宋通喝尽了一杯酒,再带着无奈说道:“是啊,我只笑话宋六兄弟,但没想到自己也是一样。不过,” 说着,他挺直腰身,带着凛然的气度说道:“今生即便不可,生生世世都要追求!” “好!”宋通立刻回应道,“仲朗兄既然有此大愿,蕃人无论信奉诸苯,还是信奉佛教,必也能达成和谐,不是吗?” 仲朗杰听罢,眼神中顿时现出慷慨的光芒。他看了看宋通,再次合掌施礼说道:“我懂了,感谢宋六兄弟的教诲!你不说明,我心中也有隐隐的感觉。既然说得通透,仲朗杰必也会照此去做。” 待仲朗杰的话说完,宋通立刻报以坚定的眼神。随后,他转身朝向众人,举杯相祝:“诸族和谐!” 唐人兵士听了,立即举起酒杯;蕃人兵士听了,显得有些犹豫。 仲朗杰看看龙本佳巴那边没有关注到这边,就低声说道:“诸苯,佛教,都是由神猴传下来的蕃人信奉的,不是吗?” 在场的蕃兵,的确有信奉佛教,也有信奉诸苯的。但无论是信奉诸苯或者佛教,众人也因对教义的理解不同,除了对信奉不同宗教的人给予攻击之后,更还内里相争不断。 但此时众人见仲朗杰说得真诚,也就暂且压下对其它教派的质疑,共同饮尽了碗中的美酒。 欢饮的气氛更加热烈,在欢声笑语中,美酒不停地顺着众人的喉咙进到肚中,再从众人的脸上反应出红晕来。 仲朗士杰喝尽喝尽一碗酒后,再认真地对宋通说道:“兄弟,这枚铜环不要摘下来!以后无论在哪里见到,让我一眼就能认出你!” 宋通举起左手大指看了看,再笑着说道:“仲朗兄也带着那把匕首,不要取下来!让我也一眼能认出你来!” 终于,随着酒瓮里的酒浆的逐渐减少,直至无有剩余,双方都已尽兴。 天色渐暗,龙本佳巴只说要趁早赶回驻地,不必再饮了。 见阻拦不住,孙诲只得醉醺醺地站起来,再对身边的兵士说道:“去把四只熊掌取来,都奉送佳巴东本!” 佳巴更是感动,赶紧说道:“捕获黑熊,实在不易。我以为孙将军要将熊掌留下,是给崔节度带去的。我怎敢拿走呢?” 孙诲说道:“岂可推辞?那就这样——佳巴东本拿走两只,奉送乞力徐大相两只!” “如此,佳巴就代大相道谢了。”龙本佳巴推脱不过,只好一再致谢。随后,他就招呼一声蕃兵。 散坐在各处的蕃兵听到呼喝,立刻一齐起身应命。 宋通与仲朗杰握紧双手,只得也恋恋不舍地道别致语,期待再会。 孙诲带着众人,送龙本佳巴一行出去营门。龙本佳巴执意不要孙诲等人再送,唐方众人只好站在营门外,与蕃方兵将一一施礼道别。 龙本佳巴走出几步,再转头看向静立的宋通笑道:“好英武的年轻人!” 宋通拱手致谢,目送蕃人兵将,牵着马匹走下山道。 纵队逶迤着下到峡谷中,龙本佳巴随即吩咐蕃兵点燃火把照路。 站在山岗上的宋通等人,已经看不清龙本佳巴、仲朗杰等人的确切身影,就都遥望着一列火炬的光亮,缓缓地向南面的蕃方军营走去。 火炬的光亮逐渐远去,带着醉意的孙诲,为今天的主持接待顺利而开心不已。 他长呼一口酒气,仰头看了看东边天空升起的弦月,以及闪烁着的点点星斗,口中喃喃说道:“见此星月,我愿必成。” 宋通回身看去,只见孙诲幞头的两支长长的软脚(垂下来的系带),在晚风中不时飘动在他的肩头。 暗赞此人的确是倜傥,但宋通更为他感到惋惜:急于求成,又心愿与才干不相匹配,怎能成功?不仅如此,他更是胆大包天,敢于暗中和赵惠琮定下矫诏的计策。 孙诲大发人生感慨,众人虽然或者赞许,或者不屑,但都没有搭言。 觉得有些无趣,孙诲不禁看向宋通,施了一礼后,带着自得的语气问道:“总管,孙某今日应对如何?” 听着他满是得意的问话,宋通还没答话,那边的哥舒翰已然隐忍不住。 第95章 冷板凳 宋通见哥舒翰欲要呵斥孙诲,担心在场人多会令孙诲大失颜面,更或许会透漏不必要的内情,与不相干的兵士们。 止住哥舒翰的发声,宋通随即对众人招呼一声,就走回营内的军府中。 坐定之后,见此处都是本次行军的相关人员,哥舒翰再又忍不住呵斥道:“宋总管虽然扮作士兵,但有射垛精准、献舞精妙,孙副史若真的是领头带兵之人,怎会不能放下狭隘的心胸,为他喝彩呢?!” 孙诲见哥舒翰只称呼自己的实际职务,脸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想过份招惹这个勇夫。 想了一下,他叹口气掩饰道:“我只想着宋总管当初吩咐时的话语,哪里还顾及得上这许多细微之事?再者,即便如此,蕃方也会觉得兵士勇武,说来也是寻常小事。哥舒将军何必如此急恼?” “嘿!”哥舒翰不好再骂,只得大叹一声后,继续说道,“的确是我们依据你的建议,定下这个试探、观察蕃兵情形的计策。但你也应该知道,‘兵不厌诈’!” 营将梁和见哥舒翰气恼,担心谈话气氛过于激烈,就接过话来,对孙诲说道:“我们要尽可能刺探他们的军情,他们大老远的来到这里,何尝不是做此想呢?即如打猎,些许疏忽,猎物就被惊走。军中更是不敢大意——些许小事,就可能功败垂成!” 孙诲听了,不再出言相争,只得低头不语。 许久,他抬起头来,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宋通:“总管,或者,我们就提前发动袭击!以免他们有所准备。” 宋通微笑着点点头,再命梁和等人把沙盘摆好。 随后,他走近四尺宽、六尺长的沙盘,众人都跟着围拢上来。 仔细查看了沙盘上的山川沟壑、河流草场,宋通缓缓地说道:“通报沿线各戍堡,协同神武营防备蕃兵来袭!参与本次行军的兵将,立刻整装待发!” 众人听了兴奋不已,孙诲更是急切地问道:“顺着大斗拔谷直接南下,这条路最是便捷。我方必如滔天洪水,蕃方定会如累卵土屋崩塌!” 宋通看了看他,摇摇头说道:“刚才哥舒将军所言,你真的都当作耳边风了吗?” 孙诲脸上一红,口中还是略带不服气地嘟囔道:“也是我们自己的猜测而已,又怎知蕃人真的察觉出了异常?” 哥舒翰听了又要大骂,梁和只好相劝。 阿史那博恒在一旁也是叹气:“孙司马,的确是猜测,但小心为上的道理,即便是没什么学识的阿史那也是懂得。孙司马难道不懂吗?再者,你越是对宋总管不予理会,那个龙本佳巴看在眼里,就会更觉奇怪。如此,他能不起疑心吗?” 孙诲见众人都是这样说,虽然心中仍是不服,但也不敢再争辩。 宋通再环顾一下,堂内众人都是安静,不再喧哗。 随后,宋通就把自己的预想说了出来。众人结合他的话,在沙盘中寻找着具体位置。 许久,堂内众人只是小声交流,并未有回音传来。 “可!”哥舒翰见众人不敢应答,就率先开口表态,“某虽然在大斗拔谷军中,但也知道距离不远的这条山道。那里平日少有人往来,适合突袭!” 他的话一说出,众人不再犹豫,都点头认可。孙诲虽然还是犹豫,但也只好同意。 见众人都已从命,宋通再对哥舒翰说道:“神武营宣节副尉梁军将,对于行军兵士很是熟悉,因此必要随队。但营内也需猛将留守,以免发生意外。因此,哥舒将军此次不必跟行,就在神武营这边戍守。” 哥舒翰听罢,眼睛立即瞪圆,似乎连络腮胡子都恼怒得乍了起来。 宋通冲他使个眼色,哥舒翰虽然心中极为不快,也只好拱手应诺。 众人见威猛的哥舒翰尚且如此听命,也就更加不敢违逆宋通的指令。 梁和拱手问道:“总管,精兵与马匹已经先自到达大半。这几日,其余兵马就会汇集至此。敢问何日可以出兵?” 宋通只说两日内必要集齐,梁和脸上的神色颇为为难:“担心走漏讯息,所以前来的兵马,都只能五人、十人结伴,零散前来。” 宋通点头称是,随即安排道:“今日夜间开始,以收割草料供给凉州为名,封锁大斗拔谷通往吐蕃的道路,以免奸细混迹其中。这样,兵马前来的速度就会快很多。” 孙诲思忖片刻,不禁问道:“如此,不会令龙本佳巴的暗探得知,不是更会猜测吗?” 宋通笑道:“收割草料,本也是寻常事。龙本佳巴如果起疑心,也不止于此事。” 孙诲听他暗含着指斥自己,只好不再说话。 梁和承诺后,立刻走去堂外安排。众人也不再商议,各自散去。 哥舒翰只是坐着不动,胸膛起伏不定,显然还在为自己快速赶来,却又不能参与行军而不悦。 宋通待众人散去,就走近坐在他的身旁。 哥舒翰看来宋通一眼,再不满地转过头去,仍是默不作声。 宋通也不恼怒,只是低声对他说了几句。 哥舒翰听着,沉思许久后低声回道:“能够有这样的事吗?” 宋通随即笑着站起身来:“我也是猜测而已,但不可不防。” 哥舒翰沉默着点点头,再看向他说道:“如果没有这事,哥舒某岂不是坐了冷板凳?” 宋通再凑近他低声说道:“还记得宋某曾经说过,必令哥舒将军扬名后世的话么?” 哥舒翰听着心中愉悦,脸上也就现出笑容。随后,他又慨叹道:“某本也是蹉跎岁月已久,就不勉强争执。但是,某记着宋六的话就是了!” 宋通连声称赞道:“哥舒将军有如此胸怀,何愁不建大功?!” 哥舒翰长呼口气,放松了心情后,也就随着宋通走出军府大堂。 星月满天,凉风习习。 “好爽快!”哥舒翰大呼一声,自顾走去休歇。 宋通再看了看夜色中,立在校场演武台上的那面军旗。虽然影子模糊,但他耳中还是能够听见,军旗在风中摆舞而发出的响声。 阿史那博恒不知何时走近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宋六,星月如此浩瀚无边,即便再是呆望,能够看得过来吗?” 第96章 行军 听了阿史那博恒的问话,宋通收回眼神,微笑着对他说道:“说得好啊。阿史那,你将比宋某看得更多。” 阿史那博恒听罢,也神往地仰望夜空。许久,他喃喃地说道:“嗯,我信你的,宋六兄。” 入夜,宋通想要去到马厩旁边的茅厕,却见到许多暗影晃动,再有些许嘈杂的声响传来。 还没问话,他就听到梁和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什么人?” 宋通回应一声,走进前去,心中大喜:几十名兵士,正将各自牵着的马匹,依次送入马厩内。 梁和走来低声说道:“等下还会有一些兵马潜行而来,明日再有一些。此次行军的兵马数目,就此齐全!” 宋通连声说“好”,再要他谨慎从事。 三月八日傍晚,太阳的余晖,照在山岗上的这座军营中。 军中的祭祝师,在演武台上摆设好供案,再陈放了诸般牺牲、美酒,再燃烛焚香后,就口唱经卷,祝祷本次行军大胜。 祭祝师庄重又冗长的祭文唱罢,兵士们从肃穆中回过神来,都看向健步走上演武台的宋通。 在演武台中央站定后,宋通转向台下静立的兵士们。他头戴黑色皮盔,内衬垂下的布围,遮在肩颈处。他身上的绿色绢布甲衣的袍角,随风摆动,露出脚上穿着的一双黑色尖头皮靴。 扫视过众人后,宋通大声说道:“自先太宗文皇帝与吐蕃和婚以来,大唐示好不断,然吐蕃屡有背负!掠我人民,焚我城镇,夺我资财,使我军马不得蕃息、军屯不得麦米、军士白发边关而不得返乡!现崔节帅奉陛下敕令,必惩吐蕃!诸位皆是甄选出来的勇士,宋某亦与众位同入敌阵,以成不世功业!” “呜——呼!”兵士们齐呼回应道。 接下来,宋通再大致说出作战计划。他并不明确行军路线,只说要绕道东南进军。随后,他再安排孙诲,作为此次行军的先锋。 孙诲听罢开心至极:行军兵士不多,宋通也身在其中。可想而知,宋通对于本次战斗颇有信心。既然如此,先锋,也就不会承担比宋通更多的风险。反而,战斗胜利后,先锋当然可以获得额外的赏赐。 孙诲想到这里,立刻大声应诺。 宋通再继续下令:行军总计一千人,通晓蕃语的兵士多人在其中。 每人皆穿蕃人的皮帽、皮裘衣装、皮靴;携带马槊一支,皮盾一张,吐蕃制式短刀一柄,硬弓一张,箭矢三十。 两百兵士作为弩手,各自携带弩箭;储备十日的干粮……。 望着披着一身红色晚霞的宋通,众人都是兴奋异常、热血汹涌。 接着,梁和再继续动员:“千里、万里,我们这些汉、吐谷浑、羌、昭武九姓、归化的突厥、月支、回纥等各族兵士们凑到一起,就是为了扬威疆域、护佑黎庶!‘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正是我等重责!更藉此立功获赏,一展抱负!” 兵士们再次振臂高呼:“呜——呼!” 梁和随即躬身请示道:“宋总管,行军定于何日何时?” “明早四更,我等即悄然出发!留下的三百人原地驻守营砦,与往常无差!”宋通令道。 梁和与留守的哥舒翰,一齐大声承诺。 身处激情四溢的气氛之中,本就是血勇满怀的阿史那博恒,握着马槊的手都激动得有些颤抖,恨不得立刻就去战阵拼杀。 随着梁和“散”的喝令,兵士们各自将手中兵械交回兵械仓,再转回驻地。 第二天清晨——三月己卯日的四更时分,宋通即与兵士们内穿铁甲,外面换上蕃人的皮裘袍服。各自携带好兵械后,众人再从马厩中牵出马匹。 哥舒翰身负留守职责,心痒再是难忍,也只得无奈地说着祝福的话,与宋通等人道别。 再叮嘱哥舒翰多加警惕之后,宋通就带着众人离开军营,踏上了突袭吐蕃的征程。 众人跟着他,并未直接从大斗拔谷的山道直接南下,而是东行穿越回环的山路,从凉州南部穿行而去。 众人觉得如此绕远,但已是既定安排,即便再心中纳闷,也无人敢于发问。 走了一天半,鱼贯而行的兵士们,再顺着一条河谷南下。 突然,河对岸传来阵阵钟鼓奏鸣的声响。众人向东面望去,只见对岸的山崖下方香烟袅袅,僧侣梵唱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见到此景,众人顿觉身心安宁,但却并不知道对岸是何寺庙。众人还在猜疑之中,已有人惊呼道:“快看那尊巨佛!” 这个季节,面前的河川里的水量不大,众人就都尽可能地靠近河岸,向对面瞻观。 宽阔而平缓的水波,把照在水面上的阳光,反射到对面的山崖中。众人藉此可以清晰地看到,山腰下方的崖壁上,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石窟。 其中最为瞩目的,就是那座巨大的石窟——高达十余丈的释佛像,正安然端坐在耀眼的光芒中。 他面目祥和,右手平举向外,施“无畏手印”;左手置于左膝,手指向下,施“降魔手印”。他身上袈裟的皱褶,起伏如水波粼粼,像是被微风不停地吹拂着,令人觉得彷若释佛真身降临。 整尊佛像与山崖顶部的积雪、面前的河川,混成一体,尽显殊胜景象。而身边侍立左右的数尊金刚力士像,更增添了释佛的无边庄严。 “是张掖川的大佛寺,那佛像听说有三百余年了!早几年我去礼拜过的。”吐谷浑兵士达昂毋谦和浑天放,相继说罢,再双手合十敬礼。 兵士们驻足观瞻着,无论是否崇佛,此时都或者敬礼,或者静立着——暗祷自己心愿,祈求功成。 宋通并不崇佛,但身处大唐礼佛普遍的的环境当中,也受到感染。他率先下马,也施了一礼。 见众人施礼已毕,他就再上马喊道:“见此神佛,我事必成!” 兵士们立刻齐声和道:“我事必成!” 看着神情庄重,尽显威严、威猛的兵士们,宋通立刻下令:“就从张掖川直接南下!” 夜色降临,即将走出山口时,宋通等人遇到了唐方戍守在张掖川的守军。 孙诲携带着牒符前去通报后,守军军将表示,已经事先得到了节度使府的通报。 宋通再径自走上前去,通告守军军将:安排部伍预备粮草、辎重,以接应、替补行军队伍,或者将俘获的蕃人、牛羊转送回军营! 第97章 清海 守军军将本已接到军府的命令,现在再见到宋通说话的语气轻松,也就对这次行军作战充满了必胜信心,立即就答应下来。 天色已晚,宋通率领的这支行军队伍,就安驻在张掖川的戍堡内休息。 第二天黎明时分,行军队伍整装已毕,就在清晨的雾气中,继续出发。随着马匹的疾行,众人逐渐进入了蕃境。 远处的草滩、山坡上,偶尔有些野兽的踪影闪现。众人耳边不断传来狼群的嚎叫声,又还夹杂着野獒的狂吠声,回荡在山谷、河流之中。 太阳初升,众人秘密穿越出山谷后,已经可以看清:半山坡上的灌木丛、松林之下,野草肆意生长在连绵起伏的山丘上。河流周边,十几头野牦牛披着厚厚的长毛,在若无其事的饮水、觅食。 成群的野马、野驴,和野牦牛一样,身上仍然挂满了白霜,在荒野中游走。 感觉到远远的这支行军,它们漠然地转过头来看,都如冰雕石刻一般。只有偶尔的响鼻声过后,才于它们的口鼻处,如这列行进的兵士一样,喷出滚滚的热气。 吐谷浑士兵达昂毋谦和浑天放,因为早先曾在唐蕃两地之间,做过羊皮生意,所以对于蕃境比较熟悉。除了行军中的斥候兵,凭借地图循迹以外。他们这二人,更多时候充当了行军的向导。 起初的行进,队伍就尽量在半山坡的密林中潜行。随着进入蕃地深远,草甸就多了起来。因此,整列队伍的行进,除了分散为数队之外,再就大多安排晨昏时分。 因为崔希逸与蕃方大相乞力徐的和议,蕃境内的确显得很是安详。 也有吐蕃男女,在远处的山坡、河边,一边歌唱着,一边放牧。他们肯定察觉不到:这支穿着皮裘衣装的兵士,是唐人的突袭行军队伍。 达昂毋谦和浑天放对于蕃境道路、人情较为熟悉,所以身负引路向导及游奕侦骑二重使命。 遇有吐蕃游骑,宋通就令达昂毋谦等人用蕃语大喊着回复“是换防的兵士”,也未引起怀疑;遇有距离较近,躲避不开的吐蕃小股侦骑斥候兵,也都出示了伪造的牒符,得以混淆通过;碰到连续质疑的蕃兵,干脆就直接掩杀了。 经过连续十余日地奔袭,这支行军队伍不断穿过大片的草场,以及多条山谷。他们身旁的山峰,也逐渐越来越多。 望向前面的高山耸峙之地,宋通指着眼前的峡谷问道:“浑天放,是从这里进去吗?” 浑天放回道:“从此谷穿行百十里,即进入原本我吐谷浑的腹地!” 宋通见他说话时的神情,仍带有怀恋与怨恨,知道这是因为吐蕃人肆意扩张地域时,将吐谷浑灭国所导致的。 吐谷浑,是东北部的鲜卑族慕容部落,发生内讧后辗转迁徙过来的一支。在这里建国后,吐谷浑人与中原帝国打打和和,后来臣服于大唐。但可悲的是,两家交好没多久,正巧遇到高原的吐蕃王国的崛起。 吐谷浑很快被吐蕃所灭,其族属一部分迁往唐境各地,多有汉化;另一部分留在了原地,归顺了吐蕃。 宋通心中虽然暗自慨叹诸族在贵人的怂恿下,相互吞并仇杀,但也知道仅凭言语和议,是做不到诸族亲睦的。 长呼口气,他随即再对众人说道:“和婚的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也是从此处入蕃,吐蕃可曾念情?而吐谷浑原已从属大唐,却被吐蕃灭国并地,还将我大唐治所一概吞没!今正是复仇之时!速行!” 兵士们立刻策动马匹,鱼贯进入峡谷中。 走在蜿蜒的山路中,兵士们从峡谷间仰头望去,最窄处只见到一线蓝天。白云旁边的几个黑点,是苍鹰在高空盘旋。它们嘹亮的啼鸣声,不时传至峡谷中。 孙诲心惊胆战地小声说道:“这就像楚汉相争时,汉将韩信走过的井陉道?幸亏是吐蕃没有防备,若只在这里放百十个弓箭手,任你千军万马,如何能够通过?” 宋通点头不语,只是招手示意行军队伍快速通过。 数个时辰后,众人终于走出了峡谷。再看到挂在西南方向的太阳,兵士们心里踏实了许多。 找到一处山崖旁边的密林,宋通令众人隐蔽休整。 随后,众人各自从背负的细麻布制成的行军袋里,取出各自的药包。接着,众人拿出、服用一些“红景天”之类的中药粉剂,借以“轻身益气,祛除乏力、胸痛之感”。 宋通也服用过后,再经过休整,觉得高原反应带来的心慌和喘气不匀,都好了许多。 看看身上穿的蕃人皮裘衣装,他暗笑道:真的是披发左衽的蛮夷装扮。 休整了不到半个时辰,负责引导道路的达昂毋谦,就请示尽快续出发,以便在天黑前找到合适的宿营地。 宋通带着兵士们,行经一处半山坡。像是有天神暗示一般,众人都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西北方。 数不清的候鸟,陆续飞来。它们不停鸣叫、起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幽蓝深邃的湖泊。 几只雄鹰在高空盘旋、滑翔,寻找着捕食的机会。 浩瀚无涯的湖泊,安静地、永恒地躺在鹰羽之下、群山环绕之中。 达昂毋谦、浑天放等吐谷浑兵士,眼望那片无边无涯的湖泊,信奉佛教的都是合掌,信奉原始宗教的都是躬身,纷纷朝向那片大泽礼拜。 随后,达昂毋谦极目远眺,口中悠悠地说道:“清海,这一片广袤的区域,原本都是吐谷浑旧地。” 一旁的羌人嵬飞猿听罢,略带不服,另有一份自豪地说道:“我们羌人,自古以来一直就在这里。” 清海湖的湖面,在这个季节,冰面已经大部分消融了。但不能被太阳光线长时间照射到的地方,以及靠近西南面的岸边,仍存留着一些冰层。 孙诲以手加额地瞻看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嗯,吐谷浑人也是从乌桓山和鲜卑山一带迁徙过来的,这里原也不应算作‘旧地’。这清海,早先的确是各种落的羌人,在此游牧散居。” 达昂毋谦点点头,再带着虔诚的表情说道:“的确。无论怎样,无论我们身处何地,都要心存感恩和敬重。” 浑天放接着说道:“我们的祖辈跋涉、辗转万里,最终抵达这边,就是因为族属间的纷争,所以要另觅家园。” 阿史那博恒听了,怅然地看向北方说道:“你们也是经过了塞外的那片草原大漠,才跋涉、辗转过来的。” 第98章 伏俟城 营将梁和听着阿史那博恒与浑天放的对话,不禁说道:“由此可见,诸族相融的事实。” 浑天放点头称是,再继续说道:“吐谷浑国,也是由很多部族的人,合在一起的。有鲜卑人、羌人、柔然人、白兰人、春桑人、苏毗人……。哎,终于,吐谷浑国还是消失了。” 宋通也慨叹着说道:“任意国度,多为诸族融合而成。诸族相亲,自然可以内安乐、外御侮。但是,若不能齐心的话,不是内乱纷扰,就是外地肆虐!” 达昂毋谦长叹一声,随后说道:“吐谷浑有个威王,叫做阿柴。他的儿子们,为了权势财富而相互争斗不休。阿柴就拿出一支箭让他们撅断,儿子们轻易折断了,又拿出两支箭,还是折断了……,最后拿出十只箭,让他们折断。儿子们领会到了深意,大哭道‘我们懂得了和睦、齐心的道理’。” 众人听了,都是感慨不已。 阿史那博恒听罢,大声说道:“若是我,一下子就能把箭矢撅断!” 众人听罢,都是大笑。宋通笑了笑,再对众人说道:“我们同袍更应该齐心如一!” 嵬飞猿也说道:“就如那天猎熊,哪里是一个人就能把它降服的?” 阿史那博恒“嗯”了一声,再看向北方。 宋通见众人多时,随即再次下令前行。 从湖泊中掠过来的风,穿过兵士们皮帽、皮裘衣装上的貂毛、狐豪,吹向西南面的山谷。 马鹿群和野羊群四处游荡觅食,见到这支行军队列,立即惊跑起。像一块块云朵在山坡上滑动,它们不久即消失在重峦叠谷中,只把身披厚重皮毛的野牦牛,留在山坡、草泽。 它们瞪着眼睛,漠然地看看这些兵士,再又去低头寻食漫步。 “这是要去往哪里?总不能一下子,就杀到吐蕃王城逻些去?”阿史那博恒笑着问道,却见宋通并不作答,带领着众人,转而向西面疾行。 天色暗黑下来,队列行进到山口附近,宋通说道:“隐蔽休整,明日即有大战!” 众人既感到连日以来的奔袭,终于可以得到结果,又为即将开始战斗,无限期待获胜。 在偏僻山脚的密林中隐身后,众人自然是不能生火造饭,就都吃些携带的干粮。接下来,就是轮换着番值警夜,其他人裹着皮袍宿营。 原本在此地歇驻的野鹿、野马群,早就被惊扰四散,远远地躲进了更深的密林、山岩中。 狼群已有的捕猎目标,都被这支行军惊走。它们只有在黑暗中闪动着绿莹莹的目光,站在山崖岩石上,冲着一弯弦月,伸直脖子“嗷呜”着接连长嚎。 天色未亮,众人就已整理待发。 宋通随即低声令道:“我等再西进数十里,即是蕃人的重防之地伏俟(音读四)城!它的附近只是大片平原,并无遮拦,我等尽量靠近后再冲杀!” 众人这才确认:此次行军的最终目的,是以突袭其重要城戍的形式,要尽可能多地剿杀敌人。 伏俟城,原是吐谷浑国都旧址。号称“王城”,它其实并不很严整。只是用砂石、土浆砌筑出三丈来高的围墙,再开出几道城门,用以环绕着内里的简易房舍。 吐蕃人占领此地后,仍如旧时的吐谷浑人那样:除了守城兵将以外,其他人白天在城外放牧,夜晚宿在城中;战时防备敌人偷袭、掠夺,平日防备狼熊虎豹等野兽侵扰。 行军队伍的兵士们,听到即将进攻伏俟城的消息,立刻现出跃跃欲试的状态。达昂毋谦和浑天放等吐谷浑人,更是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当即就去斩杀蕃兵、占领伏俟城。 众人检查好各自装备后,就都翻身上马,在半山腰的密林中蜿蜒西进。 随着天色由暗黑转为鱼肚白,进而大亮。众人眼见山下的吐蕃放牧男女,已经赶着牛羊马匹,四散在山谷间各处草场放牧。 一道宽阔的河水,曲回着流淌在广袤的原野中。一股一股的青烟,从那座小城的上空,飞腾起来,再飘荡开去。 孙诲低声说道:“伏俟城!那是大批吐蕃兵士,在城内做朝食!”他声音虽低,但已然语气中压抑不住早已期盼的,兴奋的心情。 “总管,现在就冲下去么?”营将梁和低声问道。 黎明的曙光,穿过树林的枝梢,照在荒草间的残雪上,照在带着冰挂的山岩上,也照在兵士们年轻的脸庞上。 兵士们内心激情奔腾的情状,此时尽显于眼神中——都带着热烈的期待,渴望随时与敌方交阵。 宋通看在眼里,更觉得豪气大发。 他低声喝道:“排出锥形队列前进!若有蕃兵问时,只管回答‘换防回来’!吐蕃若无阻拦便罢,若有阻拦,我等立即奋勇冲杀蕃蛮!” 众人皆激动不已,各自点头算作承诺。 “下山!”宋通随即低喝一声,孙诲和梁和、阿史那博恒等人,各自带领几路纵队。 勇士们骑在马上,缓缓地走下山坡,挺入了荒草遍野的平原中。 向伏俟城的行进中,有几个蕃兵斥候骑马经过询问。达昂毋谦和浑天放等人,笑着与对方用蕃语问好、说笑几句,并未被对方发觉异常。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伏俟城四围土墙上,插满了吐蕃的各色军旗。这些旗帜,在晨风中与炊烟一起飘动着。 唐兵们心中暗笑:等下,那几面军旗就会被我等卷起来放到马背上,拿回去请功了。也许,还可以喝上一碗热奶浆! 一列蕃兵骑队,从伏俟城中策马奔驰而出。原野中,立刻就有一股淡淡的烟尘飞扬起来。 孙诲笑着低声说道:“这些蕃蛮,或许才应该真是去换防的。” 宋通淡漠地回道:“还是照旧回答即可。” 说话间,对方已经走近。一人大喊着问道:“哪里回来的?” 浑天放装作懒洋洋地回道:“清海军。” 对方也不多说,再招手令同伴继续赶路。两方擦肩而过时,那人打量了一下这列行军,也并未多说什么。但即将走过的时候,他忽然笑着问道:“见到龙本佳巴东本么?” 浑天放不以为然地回道:“他一直在大斗拔谷那边驻守。” 对方点点头不再回答,径自走过。 浑天放低声对宋通说道:“好巧,那个佳巴东本还真留在了那边。” 第99章 对敌 宋通还没来得及回应浑天放,但见刚才对话的那名蕃兵,又对同伴喊道:“给佳巴东本的书牒没有带上,我回去取来。”说罢,他调转马头向伏俟城奔回。 孙诲等人正感觉诧异,宋通已经大笑起来。 那队蕃兵骑队,也已一边打马回奔,一边不断惊恐地大喊大叫。 伏俟城内外原本的安宁平静,立时就被这阵阵的惊呼声打破。 “不好!——蕃兵呼叫同伴警惕,他说龙本佳巴回来伏俟城密报军情,昨天才返回去的!”浑天放赶紧说道。 宋通大笑道:“管他许多!” 接着,他转身对唐兵大声令道:“勋阶赏绢,尽在此地!丈夫功业,就在此时!” 众人齐声高呼“呜——呼!” 紧接着,他们就纷纷将头上的皮帽扔掉,从马背上的行囊中,取出唐兵头盔换上。猩红色的盔缨立,时随风飘摆起来。 阿史那博恒从身后的行军袋中,取出唐军旗帜,穿挂在手中的马槊前端。 口中大喝一声,他把两丈来长的马槊,举向半空。槊杆上赤色的三角形旗帜上,刺绣着一条青色的飞龙,在身边刺绣的朵朵黄色火焰中,张牙舞爪地腾舞起来。 “杀!”众人高声怒吼着,持槊纵马驰向伏俟城。 此时,伏俟城早起的牧人,正将大批蓄养的牦牛、羊群赶至野外。吐蕃武士们大都还没睡醒,醒来的也只是忙于生火煮奶浆、煮肉羹。 立于城墙角墩上负责了望的蕃兵,看见己方的小队兵士出城不久,又逃命般跑回,还惊恐地喊着什么。虽然距离远听不见,蕃兵也还是都警惕起来。 城墙上的蕃兵终于发现:距离这股逃回来的蕃兵骑队身后不远,还有一支身穿皮裘、头戴唐兵头盔的部伍,疾驰而来! 此时尽已明白,在角墩上执勤的蕃兵,一边击鼓鸣号,一边赶紧向城内连续呼喊道:“唐人来啦!唐人来啦!” 城内顿时一片慌乱。 将领们纷纷迅速上马,大声呼喝;兵士们在这喝令声中,迅速地穿上甲衣、拿起兵械,仓促地出城应战。 宋通等人排成数列纵队,不断打马飞奔过来。随着他们眼中伏俟城的城墙越来越清晰,那些杀出城来的蕃兵,也迅疾来到眼前。 “准备放箭!”宋通喝道,唐兵纷纷抽弓搭箭。 自己也拉开弓弦,搭上羽箭,宋通突然看见左手大指上的那枚铜环。 想到蕃将仲朗杰,他只觉得手下发软。但两军对阵,此时更不敢松懈,他右手再次拉开弓弦,心中暗祝道:仲朗杰不要在此军中! 相距只有百来步远,两边兵士们的眼中,顿时闪现出一片箭雨。部分士兵惨叫着掉落马下,并未阻止住后续跟上的双方兵士,迅速地冲撞在一起疯狂拼杀。 唐兵手持锋利的长槊,一齐平举着刺向蕃兵。 在宋通、梁和等人的指挥下,唐兵全力撕开了蕃兵的阵势。他们各自结成五人、十人一组的战阵,再一齐杀向对方。 仓促应战、本就胆虚的蕃兵,应战早有准备、迅猛杀来的唐兵骑队,转眼间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蕃兵的人群里,惨呼声音越来越大。 没有交战多久,蕃方就抵挡不住了。任凭蕃将不断大声呼喝与挥刀吓阻,也拦不住蕃兵潮水般退回伏俟城的脚步。 跑得慢的蕃兵,发现已被唐兵包围,也不敢再战,只得做了俘虏。 宋通止住唐兵追杀的步伐,遥望着伏俟城说道:“我方人数不多,又无器械,不必攻城!先退至北边暂歇。蕃人等下必整兵重来,我等再作厮杀!” 举目望去,散落在四处的,是来不及逃走的吐蕃牧人,以及漫山遍野的羊群、马群、牛群。 宋通几人略作商议,就由梁和下令:“达昂毋谦领三十人,带着伤兵,从此向北走张掖川谷道返回!同时将左近俘获的蕃人及牲畜押回,其余人随时待命!” 二人虽然还想厮杀,但押送俘获人、畜的任务,关乎到所有的出征兵将们,获得战功后的赏赐多寡,这也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因此,他们略作遗憾后,也就欢喜地领令而去。 “可惜可惜,没有派我回去。军令曰‘俘获一个生口,可获绢十匹’啊。”阿史那博恒低声说道。 浑天放不屑地说道:“几时真能得到这么多奖赏?还不都被军将扣去了?” 阿史那博恒也叹气道:“就是,我在朔方时,缴获的马匹鞍具、旗帜等,甚至连杀敌计数的死尸左耳都被抢走。也不敢多言,多言只是怕自己性命都没了。” 嵬飞猿在一旁听到,无奈地低声道:“不要讲这许多。总是拼杀多了,慢慢把军功累积上去,自然也是出头之时。” 浑天放再慨叹道:“到那时,我们不要压榨同袍就是了。” 嵬飞猿再劝说道:“达昂带俘获回去,记功也还是众人同分,勿急。” 说着,众人心里觉得宽慰不少。就在宋通等人地带领下,缓缓地向北面退去,再稍作休整。 蕃将在城中不断喝骂着兵士,又听了望士兵来报“唐兵将俘虏及牲畜正在往北驱赶”! 蕃将顿时大怒:“我方许多兵马,怎可让他们千人左右的一营吓住?立即追击!” 伏俟城门打开,一千余名蕃兵,或者骑马,或者步行,再被谴出城,呼叫着向唐兵杀来。 唐兵才做休整,孙诲先行望见蕃兵再次杀来。他连忙请示宋通,是否“暂避锋芒”。 宋通低喝一声:“才交一战,本是获胜。此时怎能随意撤走,岂不是自堕志气?”说罢,他立即吩咐唐兵迎敌。 步行的蕃兵,大多是身份低微的普通百姓,甚至是奴隶。为了改变命运,或者是被后面骑在战马上的,身份高贵许多的武士威吓,这些人只好拼死首先冲来。 他们从腰间解下乌朵皮绳,再于地上随意捡起大小不一的石块放在其中,就一边口中呼哨着,一边挥动起乌朵。 半空中,随即就飞起来一阵石雨。 几名兵士举起皮盾,护住宋通,被他摆手推开。 眼见这些,他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东西,若是真的拼杀起来,哪里算得上什么武器? 他还在慨叹,梁和已经大声喝令:“五十人突前放箭!” 随即就是怒吼连连,五十名唐兵纵马奔出。 眼见双方几十步之遥,唐兵骑队立即在马上拉开硬弓,释放箭雨。 第100章 蕃人来了 蕃兵步队以乌朵抛出的石块再威猛,也不过是砸得生疼;唐兵由硬弓施放出来的箭矢铁刺,却能立刻使得中箭者,失去战斗力。 蕃兵的步行队列,本就是靠着一时的疯狂而进击。此时他们被箭雨一通乱射,不仅纷纷倒地,更还队形散乱不堪。 前面步兵的哀嚎声一片,后面骑在马上的武士,早已不耐。他们的眼神中,尽是对前面这些低贱人的不屑,口中再接连发出喝骂:“不要挡路!” 然后,他们或者绕行开步队,或者因为坐下马匹的难以控制,而直接从步队中间,践踏着倒地的步兵,直接冲了出来。 施射了几轮箭雨之后,五十名唐兵并不与冲来的蕃兵骑队缠斗,而是迅速调转马头,奔回己方阵中。 蕃兵骑队跟随冲来,他们身上银白色的锁子甲,在阳光下闪动着刺眼的光芒。人数众多,锁子甲的锁链相互碰击发出的“哗啦”声,在唐兵的耳中越来越大。 眼见蕃人骑兵队形严整,衣甲鲜明,手持的长槊也是光芒四射,孙诲不禁暗自胆寒。 骑在马上,他不禁两股战栗,牙齿连连叩击在一起。他脸色惨白地看向宋通:“总管,暂避一阵!” 宋通只做没有听到,营将梁和率先下令对敌。 阿史那博恒已经大吼一声,举起手中马槊喝道:“新月阵!”那面军旗,再次飘扬在 数百唐兵齐声呼喝:“呜——呼!”紧随而来的,就是助阵唐兵敲击金鼓与呐喊助威的声响。 梁和挥舞着横刀,不断大喝道:“敢后退者杀!杀蕃兵者记功!” 出击的唐兵各自驱动马匹,马蹄蹬踏大地发出的“隆隆”声,连续震响在荒野中。 前出的唐兵围成圆弧状,向冲来的蕃兵骑队包围过去。 留在队中的唐兵,立即拉动硬弓,发放箭矢。一阵接一阵的箭雨,越过冲击在前的唐兵的头顶,飞向了蕃兵。 蕃兵骑队眼见唐兵出击的阵法严整,己方的正前方、两翼,都有凶猛的唐兵杀到。 再被接连的箭雨射来,蕃兵骑队的阵脚,已然有些散乱。 阿史那博恒用手中的马槊,拨开蕃兵刺来的枪尖后,立刻挺槊刺进了一个蕃兵的胸膛。 他本就力大,再加上坐下赤影的冲劲,一齐发出。这巨大的冲击力,使得那名蕃兵的身体,当即后仰着掉落马下。 如果是普通步兵使用的长枪,这样威猛的力道之下,很可能一下子就折断了。而马槊由于制作精良,能够保证多次击刺使用。 上好马槊的制作,通常需要数年之久。槊杆,也并非单纯是木杆,而是柘木等韧性好的木材。不仅如此,这些木料首先还被分成薄片,经过浸泡桐油、晾干等程序,然后再粘合在一起。 这样复合材料制成的槊杆,不会因为直刺的惯性,轻易导致折断。最后,再于槊杆上缠绕上葛布、细麻绳,以增强槊杆的强度。 为防止刺入敌人身体过深而不便拔出,马槊铁刺的后面,另带有凸起的铁柄,号称“留情结”。 一击得手,阿史那博恒手上力道收回。槊尖,也就从敌兵的身体中退了出来。 唐兵的马槊铁刺,如同一股寒流,紧随而至。 蕃兵骑队已经阵型凌乱,再见唐方三面包抄过来,心中惊恐。除了被刺死或者落马的,其余的蕃兵赶紧拨转马头,向回奔逃。 唐兵人人立功心切,连续追击。阿史那博恒再挺槊刺杀几个,蕃兵终于从撤退转为溃逃。监阵的蕃将,见状也只得无奈地呼喊撤回。 宋通看到后,吩咐梁和让唐兵不必追赶。 听到本方锣声响起,阿史那博恒等唐兵勒住马缰,冲着蕃兵振臂高呼后,再将死伤的同袍扶在马背上,也就转回。 唐兵又胜一阵! 阿史那博恒等唐兵浑身血迹返回,立即就有随军医者上前,检看个人的伤情,予以敷药疗治。 其余的士兵,都趁着作战的间隙,拿出干粮吃着,以补充体力。 远处的战场上,满是横七竖八倒卧着的,血淋淋的尸首。许多伤残后仍未咽气的蕃兵,不断发出痛苦的哀嚎声。 宋通眼见这些,除了脸上称赞兵士们的勇猛之外,心中也慨叹着战争,尤其是冷兵器战争奋死拼杀的无情。 孙诲见到己方获胜,心情放松下来。走到宋通身边,他笑着指向战场说道:“蕃蛮必定会接受惨败的教训,不敢再侵犯大唐!” 宋通呆看着战场,再眺望远处的蕃兵队伍。 随后,他就叫来梁和:“梁营将,可让通蕃语的士兵,前去告知对方——将死伤兵士带回去。” 这本也是战场中平常的事:一场战斗下来,双方会约定好时间,各自带回己方的死伤同袍。 梁和随即命浑天放,骑马前去通报蕃方。不久,他赶回来称“蕃方致谢不已”。 随后,宋通等人就看到蕃方部伍里,走出来许多兵士。走在前面的一人,手中的长枪上绑着一面白色小旗,示意是前去带回同伴,而非作战。 眼见蕃人如此,孙诲开心之余,再带着遗憾说道:“这面小旗,若是一直这样举着该有多好!那就说明,我们已经大获全胜了!” 宋通笑了笑,缓缓说道:“如此拼杀,双方都是血流成河,必会接着相互仇杀,怎能实现长久和平?若要实现真正的和平,必须有一方,诚心认可另一方的强势与意志,那样才可以的。” 孙诲虽然听不明白,但因为自诩聪明,也就忍住不问。他正在低头苦思冥想,梁和在一旁接过话来说道:“或许,宋总管的语义就是,既要攻城,又要攻心!” 孙诲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话已到嘴边,却被梁营将抢先说出!” 接着,他再笑看着宋通问道:“宋总管,是这样解释吗?” 宋通对他笑了笑,还没说话,就听梁和手指蕃兵方向,惊呼一声:“蕃人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宋通等人果然见到一名骑马的蕃兵,正在朝着唐方阵地走来。 午后的阳光强烈,唐兵又是背北向南,感觉光线很是刺眼。 在唐兵模糊视线的盯视中,蕃兵坐下的马匹踏过荒野,趟过几条小河,迈着均匀的马步,缓缓地走着。 马上的蕃兵,没有穿戴衣甲。他手中竖着持握一支长枪,枪首部位,飞动着一面小小的白色旗帜。 第101章 略吃苦头 那名蕃兵脸上的神情颇为漠然,孙诲看得清楚,带着惊喜的语气,低声对宋通说道:“蕃人投降啦!” 宋通看了一眼,只是略微摇头,懒得去多理会他。 那名蕃兵只是一手持枪,一手带着马缰绳,匀速地向唐兵这边走来。 见前来的这名兵士态度冷漠,颇有些嚣张,阿史那博恒心中气恼隐忍不住。 他从腰间抽出硬弓,再反手取出一支白羽箭。迅速拉开弓弦,他在孙诲的惊呼声中,把箭射向那名蕃兵。 蕃兵正在走着,只觉眼前一花,再去仔细看时,已见到马蹄前面的地上,插上了一支箭。箭尾的白色羽毛,在风中微微轻颤着。 这名蕃兵脸上神情不再镇定,而是显得有些慌张起来。他赶紧举起手中长枪摆了摆,枪尖部位的那面白色小旗子,跟着枪身来回晃动。 随后,他就大声向唐兵阵营喊话。 宋通只作冷漠,浑天放转译说道:“他说,请求双方休战两个时辰。” 宋通微微点头,浑天放迈开大步,走近那名蕃兵回应了他。 蕃兵在马上躬身施礼后,拨转马头,再缓缓地回去本方阵地。 孙诲长出口气,对宋通说道:“还好得到休息,连续奔波、作战,也真是困乏了。” 宋通随即对梁和说道:“蕃兵伪诈,他们是在调动后续人马而已。我等稍作休歇,随后就给予冲杀!” 梁和也不多问,拱手应诺后,就传令兵士们稍作休歇。 孙诲只是不信,就打马走到一处高地,再极目眺望蕃方阵营。不久,他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他们的确是在调动兵马。看样子,是步队用牛车载着伤兵,先回去伏俟城方向了。” 听到孙诲的话,梁和连忙对宋通说道:“总管,这里虽然距离伏俟城有了一些距离。但毕竟他们诸方面的储备,较我方为多。若是骑兵来回冲击,我方如何抵敌得住?” 宋通笑道:“所以我们先要出击对方!”说着,他招呼一声,阿史那博恒等人立刻呼哨一声,翻身上马。 阿史那博恒将挂着军旗的马槊交与旁人,再接过同袍递来的一支马槊。从行军背囊中另拿出一面旗幡,他仔细地挂在了槊杆上。 嵬飞猿也同样把另一面旗帜挂好后,与阿史那博恒一起走到宋通身边。 一面旗帜上写着“大斗军副使、平蕃行军总管”,另一面写着“和诸番大使便宜行事”。 宋通看了看,就与梁和低语几句。梁和随即走去叫来十余名兵士,跟在宋通等人身后。 一行十几人,骑在马上,缓缓地向蕃方营地走去。 蕃兵们正在阵地中忙碌,有斥候兵望到唐兵方向走来十数人,通报了蕃将。蕃兵们觉得奇怪,也都停下了各自的事务,看向来人。 蕃将也没搞明白,过来的这十几个人要做什么。但见对方越走越近,蕃将连忙命士兵们列成横阵。 蕃方的斥候兵前出查看,回去报给了蕃将:对方的旗帜上写着是和番大使。 蕃将听罢,觉得唐方是来和议的,也就暗自开心:原有的兵士或者伤残死亡,或者疲惫不堪。伏俟城那里,正在重新纠集人马,暗中往这边调配。对方既是来和议的,正好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宋通等人走到距离蕃方人马不足百余步(唐的“一步”,大致相当于一点五米),就都勒住了马缰绳。 两面旗帜在风中摆舞,宋通笑看着对方,大声用蕃语喊道:“宋某即是大唐和番使!” 蕃将听罢,驱动马匹缓缓向前。走到距离宋通三十余步时,他勒住了坐骑,大声回道:“和番使之使命是尚礼、通好诸邦诸族,不知宋大使前来为何?” 宋通听了不禁大笑起来,心中暗道:若只是耍嘴皮子就可以安定万方,那就派李林甫一人游说诸邦诸族就可以了,还用得着兴兵谴将吗? 蕃将只觉得一头雾水,没明白他为何发笑。 “你说的自然也不是错的。”宋通大声说道,“但欲要诸邦、诸族与大唐偕好,却并非只能以言辞对待。” 蕃将也笑了起来:“宋大使要怎么样呢?” 宋通微笑不语,身边的阿史那博恒和嵬飞猿立刻把两面旗帜交叉舞动一下。 蕃将看得眼花,稍微一愣之后,却见宋通已经持弓搭箭在手。只听他大喝一声:“若非如此,尔等怎能心服!今日先让你等略吃苦头,来日更有天命显示!” 宋通的话一说完,蕃将立即觉得不妙,连忙调转马头向回奔逃。 待他即将冲回本阵时,宋通施射的箭矢已经飞到。 蕃兵们的一阵惊慌、惊呼声中,那名蕃将已然中箭掉落马下。 紧跟着,阿史那博恒等人将马槊用力戳进草地里,也都拿出弓箭,纵马前奔施射。 虽然唐方来的兵将只有十几人,射来的箭矢也并不多。但他们来往冲突的雄姿,令蕃兵们感到震骇。 蕃将又已受到重创,蕃兵们无人指挥,一时阵脚大乱。 宋通等人像是鹰隼一般,疾掠而来再疏忽退去,只把流星一般的羽箭,不停地射向蕃兵。 紧跟着,后面的唐兵齐声发喊,一起掩杀了过来。蕃兵更觉心慌,立刻拔腿就向伏俟城逃去。 溃不成阵的蕃兵,就更加只能任由唐兵的骑队践踏、刺杀。 蕃兵们正在哀嚎遍野时,又再看到了活下来的希望——伏俟城那边,烟尘大起! 吐蕃骑队手中的旗帜,在尘土中若隐若现。 蕃兵们不禁觉得救兵即将赶到而庆幸,回头看时更觉放心:唐兵也不敢再来追逐剿杀,已经停止了追击。 蕃兵们暂且安心,唐方那边再次忙碌起来——宋通指示几十名兵士,骑马在阵前来回跑动,也扬起大股的尘烟来。 蕃方的前锋骑队,像是一阵呼啸的旋风一般,转眼间就来到了唐方阵地前沿。 虽然见到尘土漫天,但蕃人早就发现了唐方人数并不多。己方又都是身着重甲,也就无所畏惧。 他们稍作犹豫,就再次鼓噪着冲杀上来,势必要将这股唐兵尽行剿杀。 尘土弥漫之中,吐蕃的前锋骑兵,已经左手勒着马缰,右手平端着长枪,冲了进来。 他们才一进入烟尘中,立刻就生出诧异:唐兵正中的骑队,立刻闪去两侧。而中间的宽阔处,却并无一人! 第102章 销声匿迹 蕃兵们正觉纳闷,有冲在前面的人,已经隐约看到有上百名怒目圆睁的唐兵,齐刷刷地坐在草地上,各自手持着一张大弩! 这些唐兵见吐蕃骑兵冲近,立刻口中发出一声怒吼。 蕃兵觉得情形不对,已是后悔晚矣。 唐兵们将早已备好的硬弩的牙机扣动,“砰砰”的连续弩弦响声中,无数弩箭骤然凭空飞起。 这极速穿空的铁刺,使得冲在前面的蕃兵还未看清来物,就已被洞穿铠甲,纷纷坠马。 后来赶上的蕃兵知道不好,但又来不及后撤,被第二轮发来的弩箭,再次射倒一大片。 由于硬弩拉弦用力过大,弩手并不能连续快速上弦。两轮弩箭箭雨发出,蕃兵也早已是人仰马翻、阵形大乱。 宋通立刻下令:骑兵出动进击! 马蹄的杂沓声里,阿史那博恒等人奋勇杀出,将蕃兵的前锋骑队彻底击溃。 唐方出其不意地反击,使得蕃兵的前锋战队受到重挫,尽都嚎叫着逃回。 孙诲不禁赞道:“宋总管真是勇智俱佳!” 宋通勒住坐骑青骢兽,看向远处重新纠合、整队的蕃兵。稍顷,他只顾豪气地大笑道:“岂能只有小吏奋进之志,而无大将临阵之材?!否则,只有空谈梦想而已!” 孙诲听了,脸上立刻通红。 梁和眼望原野中河道纵横,提议道:“总管,附近多有滩泽,多有不便。此处蕃语为‘仲曲’河,我们是否应北渡过去,撤至高阜处,以占据有利地势?” 宋通点了点头,头上的盔缨略微摆动一下。 孙诲抢先说道:“嗯,蕃人整队后,还是要再次冲来的。我们本已是连续作战,应该暂避一时。” 宋通望向远处的蕃兵,只见他们已经再次列好战队,排成横队后,开始向唐兵方向移动。 孙诲眼见如此,心中忧惧。他连连低声说道:“总管,快点后撤!否则,两边挨得近了,我们身后又是仲曲河,也是不便!” 宋通也不理会,侧头令梁和带着大部分唐兵先行后撤。 数百名唐兵有秩序地,从浅滩处骑马渡河。河水被马蹄踏过,捡起来无数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孙诲不禁焦急万分:“总管既然带领行军,怎可以身犯险?!” 宋通也不理会,转头令阿史那博恒等人,再把带有主将标识的旗帜,高高地举了起来。 孙诲见状,不敢再出言。他只得把牙关紧咬,也将手中的马槊夹在右臂腋下,平端起来。 “好威武!”宋通看着笑赞一声。 见大部分唐兵已然撤过仲曲河,又看到唐方的主将旗帜依然留在原地,数百名蕃兵骑队就在蕃将的喝令下,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因为军中有严法:致使主将伤亡的,其他人将会依次受到严惩。孙诲见既已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咬牙说道。“总管,你先撤走!孙某为你挡阵!” 宋通的心中立刻受到感动,看向孙诲的神态郑重的脸庞。 他不禁心中暗念道:孙诲,面貌英俊,为人的确也是多智。在此时的危急之中,虽然有军法的原因,但你毕竟敢于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某理应感念你这一时一句之情——今生的你,不会像史书记载的那样,被立刻处死了。 孙诲说完,不待宋通回话,就立刻扬起左臂,向空中一举。 他正要下令带队冲向蕃兵,却听得宋通低喝一声:“撤!” 话音刚落,孙诲就已明白过来。似乎已经闪现出激动的泪光,他抬起的左手也不落下,口中大喊道:“留下五十人,孙某为总管挡阵!” 蕃兵快速逼近,唐兵且战且退。 后面的大部蕃兵见到,都已按捺不住。留守的蕃将大叫一声:“唐兵溃逃,擒杀唐人主将!” 令一出口,他的周边立刻人喊马嘶。两千名骑马或者步行的蕃兵们,立即蜂拥冲向唐兵。 再望到黑压压如同夏日雷雨云一般冲来的蕃兵,孙诲也是胆寒。他不敢恋战,连忙指挥着阿史那博恒等人,北渡仲曲河,与宋通等大部汇合。 站在高地,宋通坐下的青骢兽安然站定。如同背上的主人那样,青骢兽看向汹涌奔来的蕃兵,也是眼神漠然。 阿史那博恒骑着赤影,转瞬间就到了宋通近前。勒住马缰绳,赤影立即不耐地嘶吼一声。随后,它打了个响鼻,再甩动几下脖颈和长尾,将水渍甩掉。 “总管,天色渐暗,我们是否先避入西面的山中,暂且做喘歇?”阿史那博恒请示道。 宋通四顾望去,略微摇了摇头。 太阳已经西斜。 余晖照耀下,曲折蜿蜒数百里之长的仲曲河,自西北方向的崇山峻岭中汇聚流淌南下,又被南边的大山阻绝,转而东向,注入清海。 周边的山谷、平原,夏日里肯定是牛羊遍野、草木丰茂。因为此时气温不高,草木仍是稀疏。 仲曲河两岸留下的去年荒草,都是枯干苍白的样子。草茎如手指般粗细,长过丈余,一丛丛的彷如枪戟。灌木的枝条上不多的绿叶,在风中颤动着。 坐下赤影伸长脖颈,去啃食灌木上的绿叶,阿史那博恒心中既是怜爱,又觉好笑:毕竟勉强达到四岁口的马龄,赤影相对“年长一岁”的青骢兽,显得有些躁动。 “顽皮!”说罢,阿史那博恒口中低喝一声,带动了一下马缰绳。 宋通不禁笑道:“阿史那还说赤影吗?我倒觉得你们脾性相像。” 两人说笑几句,梁和与孙诲也走近身边。 梁和通告了唐兵的伤亡情况,孙诲也讲说了查看后周边的地形。宋通只对梁和吩咐了保护好伤残兵士,但对孙诲所说的“地势不利”的话,并未做出什么反应。 孙诲见状,再次请求宋通:或者继续向北撤退,以尽快与边境戍守的唐军靠近,吓退不停追击的蕃兵;或者就听从阿史那博恒的建议,暂时避入附近的山中。 宋通只说杀敌之心未得满足,既不必立刻撤回,也不要躲进山里。 见他态度坚决,众人不敢多说,只好随同他的视线,看向周边环境。 由于唐蕃双方兵士的人马喧嚣,原野中的野兽飞鸟,多已销声匿迹,就连凶悍矫捷的野马群,此时也不见了踪影。更有一份空旷冷清的萧瑟景象。 第103章 铁杵 仲曲河附近,只有四处觅食的野牦牛,因为牛脾气倔强,而显得仍是不慌不忙。 它们啃食几口河滩边的青草,再抬起头来,乜斜着铜铃般的双眼,打量着旷野中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决战的唐蕃人马。 蕃兵追击到河对面,有几名身披虎皮的蕃将,聚在一起遥望了唐兵的状况,就凑近商议起来。 不久后,他们仰看了西边的斜阳后,纷纷合掌祝祷。随即,就有一名蕃将开始吆喝蕃兵斥候,先行探看水势。 几名斥候兵手中拿着长枪,骑着马匹,小心翼翼地走入仲曲河中。 长枪的长度是固定的,他们就走一段路,将一支长枪插入水底的泥沙中,以作标记。 见唐兵远远地观看,并未前来骚扰,这几个斥候兵就驱马踏上了对岸。 巡看了周边没有异常,斥候兵们再挥起手中的黑色旗帜,示意对岸的大队蕃兵,可以沿着插入河底的长枪,依次渡河过来。 几名蕃将随即大声喝令,一两千名步、骑的蕃兵,开始蹚水渡河。 顺利到达对岸,蕃将连忙指挥蕃兵列好阵势。但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的紧张是多余的。 远处的唐兵,除了死伤的以外,就是骑在马上的,也都是疲惫不堪,一副不想再战的样子。 蕃兵们再次站好队:步队在前,骑队在后。 蕃将们再次聚首确定,要将这股唐兵一网打尽,以发泄他们杀死许多蕃兵、抢走许多俘获之仇! 号令一下,负责助阵的蕃兵,立刻吹响了海螺号角。“呜呜”的声音,随即回荡在旷野中。 “咚咚”的鼓声,也摄人心魄地敲响。 蕃兵们齐声大吼,步队左手拿着长枪,右手拿着乌朵皮绳,率先向唐兵这边走来。 唐兵这边,也在梁和的指挥下列成横阵。因为是小股部队的行军,随军并无大鼓,只有便于携带的腰鼓。 为鼓舞士气,宋通还是喝令“击鼓”! 阿史那博恒抢过一只腰鼓,将鼓身的细麻绳挎在肩头,就用双手击打起鼓面来。 腰鼓的声响,相对大鼓肯定小了许多。但唐兵节奏一致地敲击,也带给众人许多血勇。 眼看着嚣张的蕃兵逐渐走近,阿史那博恒恼怒地敲击之下,鼓面被击破了。 他恨恨地将破损的腰鼓丢在地上,然后就双手举向天空祝祷:“天!蕃人违约在先,又不肯接受惩罚,更还追逼紧迫!阿史那甘愿为天神所谴,对他们施以教训!” 祝祷已毕,他拔起插在身旁草地上的马槊,振臂高呼道:“蕃人反复无常,需要教化!阿史那先入阵,同袍可从乎?” 唐兵附和高呼:“呜——呼!” 一声怒吼发出,阿史那博恒手持马槊,双腿一夹赤影的两肋。赤影嘶吼不已,奔腾而出。 蕃兵们手里挥动的乌朵也已松开,斜阳的光辉中,漫天的石雨向冲来的唐兵骑队飞去。 唐兵也不顾及许多,只是压低身子,打马奔来。 见唐兵已然冲近,蕃兵步队收起乌朵,再双手举起长枪。他们把长枪尾端支在地上,身子靠在枪身上压住。而双手却扶住长枪的前端,以斜角的方式,用枪尖迎向冲来唐兵骑队。 阿史那博恒见到,心中痛骂蕃兵不已。这并非是他单纯地痛恨敌方凶残,而的确带有愤怒——蕃人的许多生产、生活方式,比如某些粮食的种植,石头、泥土为材料的房屋搭建等,都有跟汉人学习得来的影子。 即如行军作战,蕃人除了在西征的时候,与西域诸国的交战中得到实战的经验以外。在与中原帝国大唐的多年、多次地交战中,也学习来不少军事技能与策略。 大的比如制定作战方案,甚至包括充满斗智的狡诈计谋;中等的如投石机、攻城用的器械等;小的如刀枪的锻炼,以及改良制造。 这其中,既有吐蕃人利用间谍搜集情报,更多的是把具备有技术技能的匠人们,通过征战从唐境掳掠到蕃地后,学习制造出来的。 阿史那博恒眼前现出的长枪斜刺的战阵,不由得他不发出“汉人仁慈,‘教会’了蕃人来作战”的气恼念头。 再是痛恨,此时也不是神智混乱的时候。阿史那博恒见到林立的长枪刺,也连声大呼道:“投枪!” 唐兵骑队掌握好马上的身体平衡,将持在腋下的马槊举了起来。 距离蕃兵步队已近,阿史那博恒口中发出一声大喝,奋力将马槊投掷了出去。 投枪,在交战双方的拼斗中,经常出现的情形。但投枪并非长大,或者就是将长枪撅断后投出去的。 阿史那博恒等人急恼之下,肯定是来不及,也一时不能折断坚韧的马槊,就只好整支投了出去。 马槊过长,肯定不能投掷精准,也就不能造成很大的威胁,或者杀伤力。但百十根马槊飞来,还是令蕃兵的步队慌乱起来。 阵前的蕃兵们匆忙躲避投去的马槊,阿史那博恒等人早已拔出腰间的短刀,冲入阵里。 前阵被冲垮,后面的蕃兵们手持的如林长枪,就显得凌乱不堪。 在马上奋力砍杀,阿史那博恒在蕃兵中间来往奔驰。或者被赤影踢倒、撞倒,或者被阿史那博恒挥刀砍倒,蕃兵见这名胡族唐兵勇猛,一时不敢近前。 阿史那博恒正在得意,却有一名健硕的蕃兵奔近。这人手持着一根四五尺长,尾端直径寸许、前端将近两寸的铁杵。 因为打不到马背上的阿史那博恒,这名壮汉抡起铁杵,挥向赤影的前腿,藉此要连人带马打翻在地。 既然看到,阿史那博恒心疼马匹,来不及多想就夹紧赤影的马腹,手中的缰绳全力拽向左侧。 赤影也如同神武的勇士,察觉到危急后,迅速在主人的示意下,向左侧闪身。 沉重的铁杵,带着一股迅疾的风声掠过。 阿史那博恒确认爱马无恙,心中怒火万丈。他一跃从马背上跳下,快速向那名壮汉奔去。 一挥之下落空,那壮汉见高大威猛的唐兵冲来,略有惊慌之下,再次挥起铁杵打来。 阿史那博恒不敢用短刀格挡,只好侧身躲避。待壮汉的铁杵再次落空,阿史那博恒毫不犹豫地立即近前,挥刀砍去——也没有砍向他的上半身,而是直接砍在了他的腿上。 第104章 仲曲河 壮汉腿上吃痛,立即歪倒在地。他还没再多反应,手中的铁杵就已经换了主人。 拎着铁杵掂了掂,阿史那博恒冷笑道:“好沉重,好威猛的汉子!可惜你样貌威武,却暗行奸诈!”说罢,他抡起铁杵砸下。 那壮汉立即粉身碎骨,血流遍地。 想来这壮汉,应该是蕃兵步队中的小头目。见他被凶悍的胡族唐兵杀死,蕃兵们顿时更加慌乱。 阿史那博恒转头看去,但见赤影已在同袍嵬飞猿的保护下,也就放了心。他大吼一声,挥动手中的铁杵,击向附近的蕃兵。 不用说,这就是传说中沾上死、挨上亡的景象。 勇力无比的阿史那博恒连番挥击之下,蕃兵们除了躺到了十几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带着像是看到神将下凡那样的,敬畏而惊骇的神情,跑出好远躲避。 阿史那博恒见身边没有了蕃兵,心情略微放松,身体也就觉得有些疲惫。 低头看看手中铁杵上的血肉,他大笑着走向赤影。 他翻身上马,赤影觉得主人更加沉重了一些,再打起更多精神来承载。 赤影口中嘶吼一声,阿史那博恒将铁杵扛在肩头。见同袍们靠拢过来,他再欲喝令进击。 身后传来不断的锣声,阿史那博恒知道这是要求退回去的传令。 恨恨地再看看远处惊恐的蕃兵,阿史那博恒喝令同袍返回。 走在同袍的身后,阿史那博恒威猛的身影显现在斜阳里,在蕃兵们看来,似乎是神将下凡拼打一番后,再又返去天界。 阿史那博恒等人走回阵中,立即得到了宋通等人的大赞。梁和再叫来医者,为伤兵即时疗治。 众人还在忙碌,那边的蕃兵,在蕃将的喝令下,再次鼓勇前来。 望着蕃方枪戟如林、旗幡遮空的状况,孙诲虽然有些胆怯,但见阿史那博恒等人已是疲惫,就连连暗自调整呼吸。 下定决心,他大声喝道:“蕃兵逼迫,我等虽死亦不能畏惧分毫!我愿与同袍出击!” 暂未有伤势,或者伤势不重的唐兵们,立刻齐声附和。 呐喊声中,宋通摆手制止:“死伤兵士,由专人负责先行撤退。其余人,随我跟在后面!” 嵬飞猿和浑天放随即举起旗幡,伴行在他身边。 孙诲听罢,心中的紧张放松之余,不禁又暗自慨叹道:虽然鼓足勇气连番请战未得,但似乎也可见到上天对我的怜悯——怯懦必会遭受羞辱;勇武,却可换来褒扬与安好。 望见唐兵有秩序地撤退,蕃将急恼地连续催促蕃兵杀来。 宋通带着唐兵后撤,穿过几道河流,暮风从附近的山岭中不断吹来。 他环视着四周,头上的盔缨不断摆舞。 阿史那博恒凑近问道:“总管,要不要进山暂避?” 看看他身上的血迹,宋通慨叹着说道:“的确都已疲惫。” 身后蕃兵的追击越来越急切,他们的号角声、金鼓声,似乎已经震响在唐兵的马尾处。 勒住马缰绳,宋通调转马头,把冷冷的目光,从盔檐下投向蕃兵。 孙诲暗叹一声,再拎起马槊备战。 蕃将望见唐兵已然逃走不得,赶紧连番崔旭蕃兵杀上。 唐兵虽然勇敢,但见蕃兵漫山遍野地冲来,也知道必将战没于这处山口了。 唐兵们纷纷端起马槊,正要在宋通随时发出的喝令下冲向蕃兵,却听见一阵雄阔的军乐声,回荡在山野之中。 追击的蕃兵们也已听到,不禁都是愕然。 军鼓、排箫、唢呐、铜锣等乐器混奏,这激昂震耳的军乐声,连续不停的响着。稍后,孙诲不禁眼泪落下,轻声呼道:“《秦王破阵乐》!” 他因为哽噎而声音不大,但是身边的唐兵都已欢呼起来。 《秦王破阵乐》,是为歌颂唐太宗李世民,征伐四方、施行德政展现出来的丰功伟业而着写。这是一首兼含乐、舞的大曲,作为宫廷乐舞的传统节目,保留了下来。 宫廷演奏,当然是多有怀念先帝、鼓舞人心的作用。但军中演奏,仍是催发兵将士气的雄壮军乐——这首大曲的基调,原本就是由军乐《破阵乐》演变而来。 此时绝境之中听到这首大唐军乐,所有的唐兵毫无疑问地知道了:附近早已埋伏着大唐雄兵! 果然,军乐声响中,从几个山口中奔出身穿黑色甲衣的大唐骑兵。他们口中呐喊着,手中的马槊槊尖,辉映着耀眼的光芒。 望见如同潮水一般涌出的唐兵,追击的蕃将不用多想,只喊声“撤”,就率先夺路而逃。 既然早有埋伏,必是宋通故意引导蕃兵追击到这个对方,蕃兵又怎么可能轻易逃走? 漫山遍野之中,尽成了蕃兵的露天坟场。 蕃兵被这突袭惊吓得慌乱不堪,眼见没有逃生之路,只好拼命向东面的无人处奔逃。 东面是清海湖,又怎能逃出生天。随处可见就是蕃方旗帜遍地,蕃兵如同羔羊一般,或者被杀,或者立刻投降。 阿史那博恒还想再次出击,被宋通以“太过疲惫,更要小心”为由制止。 梁和长呼口气,骑在马上大笑道:“如此也好!我们就当看场优人、伎人们饰演不出来的戏弄!” 众人听了,心情极为愉悦、欢快。 再看去山口,“河西节度使”的大纛旗,已经飞舞在半空。 宋通等人连忙走去见礼,崔希逸看着众人的满身血迹,不禁连声夸赞:“大唐勇士,尽如你等!” 众人站在高地,远眺战场情况。 唐兵既然是预谋已久,又怀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必胜念想,当然是全力拼杀、追赶。 山谷间、河岸边,甚至是河流浅滩处,都是唐兵恣肆逞豪的地点,都是吐蕃兵士可能的葬身之处。 许多蕃兵骑着马,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奔逃。另有部分蕃兵将拼死抵抗,很快就做了枪刀之下的鬼魂。有的倚仗地形熟悉,就凭借记忆,寻找河水浅处,试图渡河逃离杀戮的战场。 虽然逃入河里,但唐兵仍是以马槊、弓弩击杀。被河水滞缓了逃命速度的蕃兵,只好把数不清的的尸体,留在了仲曲河中。 还是有一些吐蕃兵将,拼命骑马渡过宽阔湍急的水流。 他们逃上对岸的小山坡,站在夕阳的阴影里,湿漉漉地打着冷战。 其中一人,不断地向这边观望着,随后就大声呼叫不停。 第105章 妄想 望到了对岸的那些蕃将,但崔希逸看到河道宽广、水流也急,就不再着急催促追击对面的残兵。 他随即对身边裨将喝道:“蕃兵反抗者死!搜检吐蕃军将!看有无千户长及将军等人!” 浑天放等通晓蕃语的兵士,立即持刀逼问吐蕃俘虏中,“东本”及“玛本”的尸首或者下落。 正在查找,河对岸却传来大吼声:“崔常侍!悔我当初赞你‘常侍忠厚,必无相欺’与你共同撤去防范!怎知刑白狗之盟不久,其神灵不远,你就背负誓言,枉称忠信之名!白狗有灵,岂能饶你!乞力徐岂能甘休!大蕃赞普岂能罢休!从此,唐境更无宁日!” 早有人将他的话传报过来,崔希逸惊愕之余,再生愧赧,更有惋惜。 他顿足大叫道:“乞力徐果然在此!速去追击,那就是吐蕃大相乞力徐!” 这边唐兵边寻找水流浅处渡河追击,边奋力放箭射去;那边在众兵士的护卫下,乞力徐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茫茫的群山之中。 崔希逸望着乞力徐等人的背影,扼腕慨叹不已。 宋通走来说道:“大使不必惋惜,我们用时二十余天,迂回转战蕃境二千余里。围击、冲杀吐蕃数千人,已是大获成功!” 孙诲此时恢复了平常神色,也拱手施礼劝道:“陛下必然优抚、恩赏将士,这也是您带给将士的恩德!” 崔希逸看了一眼,默不作声。过了许久,他才慨叹着说道:“终究是我背盟在先。今日何日?” “三月己亥日。”孙诲连忙答道,“节帅千万不要挂怀,您这是为陛下解忧、为大唐尽力的勋业!” 崔希逸慨然长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多时,强势的唐兵就碾压一般地袭杀、俘获了蕃兵。 河滩边,因为唐蕃双方拼斗而惊走的野牦牛,又停下来低头觅食。一头健硕的公牦牛,回头盯看向正在聚集的唐兵。 它头上一对三尺来长的巨角之间,映上了残阳的血色。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散落在地上的蕃方各色旗帜、鼓乐,以及马匹等牲畜,均被唐兵收敛后记录在册。 部分唐兵把阵亡的同袍依次放在牛车内,不同伤残的同袍,也被抬上其它牛车,或者搀扶在马背上。 再有其他唐兵,将俘虏的吐蕃兵将聚到一起,编成队列。 随后,这些人就先行启程返回。 崔希逸身边的裨将立刻前去指挥,命众人从张掖川道返回。 孙诲不禁问道:“大使不是从大斗拔谷道来的吗?” 崔希逸听到他的问话,脸上现出一些笑意。看了看宋通,他再对孙诲说道:“张掖川一路,既然已被你们打通,我当然要带兵走这条道。” 孙诲此时也就完全明白:宋通先行带人出击,引诱蕃兵脱离大本营——伏俟城而追击;崔希逸却早已率领大军,秘密地埋伏在仲曲河周边的山谷内。 在审慎地筹划,以及勇武地奋战之下,此次远道出击才得以获得大胜——除去杀死及俘虏的蕃人兵将两千多名以外,其它军旗、辎重、牛马羊只等,更是无数。 孙诲暗想:如此战功,崔希逸当然占得第一,宋通与我等诸将,自然也可以分得不少!我虽然杀敌不多,但毕竟这次出兵,是我和赵惠琮促成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尽是得意的笑容。 孙诲还在沉浸在加官赏物的幻想当中,却猛然间听到崔希逸一声怒喝:“来人!将孙诲绑了!” 他的话音落地,立刻就有几名侍卫近前,将孙诲拉下马后,捆绑起来。这突然而至的意外,令在场的人都是惊讶不已。 孙诲带着茫然的神情,对崔希逸大喊道:“大使,孙某才立下战功,何故如此?” “嗯,战功有一些的确不假,”崔希逸说着,随即也从马上下来。 摒去旁人,他走近孙诲低声呵斥道,“矫诏怎么说?!” 孙诲顿时脸色惨白,冷汗淋漓而下。他刚要开口,就被走过来的宋通低声劝止:“若要留一线活命的机会,就不要再说一句话!” 孙诲知道事败,但还想争辩几句。崔希逸再次低喝道:“赵惠琮已被我揭穿诈谋,我已将他‘请’离了凉州!” 孙诲听罢,心中满是悲凉。但他还想再作一拼:“大使,赵惠琮的确是陛下亲自差谴而来,你怎能如此对待?而且,你也是出兵前来了啊?!” “呵呵,这样对他不够客气么?”崔希逸冷笑道,“他说有密旨,但在我强烈要求取出观看之时,上面却并无发兵的旨意。被你与赵惠琮愚哄,宋通等兵将遭受吐蕃围击。” 说着,他的眼神凌厉起来:“难道我这个河西节度使,要坐视手下千余名将士尽皆阵亡才可以吗?若真如此,你与赵惠琮被碎成齑粉,又能为将士们抵命么?” 孙诲听罢,知道还是崔希逸老谋深算——既立了战功,又洗脱了擅自发兵的嫌疑。 他也就不敢再言,口中连连说着“孙某该死”。沮丧之余,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梦,只想着能否保住性命。 他正在紧张地思索着计议,已见到宋通走近前对崔希逸拱手施礼:“大使,宋某立刻带人前去大斗拔谷!” 崔希逸首肯后,孙诲不禁开口问道:“宋六,你还去那里做什么?” 宋通呵呵地笑道:“龙本佳巴已经得知神武营异常,此时也必有蕃兵通报了他。他前来救援这里赶不及,或许会采用‘围魏救赵’之计,进攻神武营。” 看着宋通镇定的神色,孙诲心中对这次战斗的收尾战局——大斗拔谷神武营的战事,也就有了大致的轮廓。 “宋六是令哥舒翰固守,然后你从后掩杀蕃兵?”孙诲稍作思考后,看着宋通说道。 随后,他更是慨叹不已:“宋六,望你记得无论怎么说,也是孙某创造的这个作战机会。你前去大斗拔谷,也千万小心。” 见他神色委顿,语气里满含着哀求,宋通的心里也是暗叹。但此时毕竟不是感伤之时,他就笑着走近孙诲说道:“宋某定会小心,因为某此次作战之后,回去凉州就要,” 说着,他微笑着再压低声音说道:“与三娘子行亲迎礼!” 孙诲虽然一直暗恋崔静怡,但此时哪里还敢有一丝嫉妒之情。 他叹口气,带着心中的真诚说道:“三娘子嫁与你,最是合适。孙某当初已是妄想,现在只有更加羞愧。” 宋通见他说得坦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道声“各自保重”后,宋通就立刻叫来梁和,重新调集精兵强将。 第106章 围堵 天色已暗,星月漫空。 唐兵返回的队列中,点燃了无数火把。光亮中,唐兵的队列如同火龙一般,向祁连山方向游走。 其中长长的一条,行走匀速,奔去正北方面的张掖川。 另外一条虽然相较短了许多,但却是行进疾速——这是宋通带领的,全副武装的一千余骑的队列,风驰电掣一般地杀向西北方向的,吐蕃边将龙本佳巴的据点。 数日奔袭之下,宋通等人已经接近了大斗拔谷。 前面派出去的斥候兵,接连返回报道:蕃兵应该是得到了在南面的仲曲河,唐蕃双方已然交战的消息。所有通往唐境的大小道路,全部被封锁了。 计算好抵达大斗拔谷的时辰,宋通命人暂时休整,梁和前来商议:“一路并未见到更多蕃兵阻挡,会不会有埋伏?” 宋通坐在一块山石上,边啃着胡饼边笑道:“不会。” 身边的阿史那博恒取出水囊,喝了一口后问道:“你为什么这样自信?” 宋通咽下嘴里的胡饼,再笑着说道:“龙本佳巴必是将附近的蕃兵,大多调往了大斗拔谷的作战中去了。” 阿史那博恒惊问道:“如果是这样,哥舒翰那边只有三百人,可以抵挡得住吗?” 此时的哥舒翰,还未更多展现出名将的风采,也就难怪阿史那博恒有此疑问。 宋通接过阿史那博恒递来的水囊,喝了几口后,抹抹嘴说道:“哥舒翰为人豪爽,兵士必然爱戴;他又恪守军法,兵士也会心生敬畏。因此,他颇具大将风范。他本也是大斗军的人,对于神武营一带的地形、地势,了解很详尽。” 阿史那博恒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所以,”宋通吃完了手中的胡饼,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即便龙本佳巴再凶暴,哥舒翰居高临下的防御,也必会固若金汤!” 阿史那博恒拿回水囊,笑着说道:“听你这样讲话,似乎我们可以在这里安然睡上一大觉似的。” 宋通连忙说道:“说是那样说,但是作战的每一时刻,都蕴含着极大风险。我们再接着赶路!” 阿史那博恒连忙应诺,梁和也站起身来,立刻招呼兵士们上马。 再经过大半天的奔驰,宋通等人于申时左右,抵近了大斗拔谷。 前面吐蕃的烽楼——石雕楼,已经隐约可见。 几只秃鹰在高空展开着长大的双翼,乘着风势上下盘旋,寻觅着可能的猎物。 它们的身影,在斜阳的辉照下,投放在山坡、草地、水泽和那座高高的石雕楼上。 蕃人借鉴汉人的技艺,再利用蕃地山多石头多的便利条件,就以汉人的烽楼形式,改为了大同小异,但是多为石材建造的石雕楼。 石雕楼是崇拜神鹰的蕃人,仿照它的巢窠建造的。除了在蕃地内境可以让人们躲避野兽之外。 在边地,石雕楼也与汉人的烽楼是相同功用的,主要还是用以驻守一些士兵和储藏粮草,用以了望、示警敌情和防御敌人的侵袭。 既然宋通等人可以望见石雕楼,那么,楼上执勤的蕃兵,也就可以看到远处奔来的这队行军了。 号角声、鼓声,立刻从石雕楼上传出。 宋通只招呼兵士迅速通过,不必理会。石雕楼上的蕃兵见到来人众多,自然也不敢下来应敌。他们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吹号、击鼓以外,更还暗自庆幸:这些穿着黑甲的唐兵,只为赶路而没有对石雕楼发动攻击。 接连越过几座石雕楼,蕃兵建立在半山坡上的营砦,也已清晰可见。 营砦内也是旗幡飞舞,但因为只有几十个驻守的蕃兵,也是不敢下来抵敌。 宋通带领着兵士冲到山谷口,见到几排拒马木栅封堵住了道路。 拒马木栅,就是以粗木做成人字形支架。将长枪绑缚在横木上,使枪尖斜着向外,也成为拒马墙,或者干脆叫作拒马枪。它主要用以防御骑兵突击,故名拒马枪。 营砦内的蕃兵不敢出来,拒马枪再密集,也是死物。宋通吩咐部分士兵警戒,再命人下马将拒马木栅挪开。 营砦内的蕃兵见到唐兵如此猖狂,虽然不敢出来,也都站在营门处,向山道中放箭。 太远的射不到,稍近一些的唐兵又都持着盾牌。蕃兵发放的羽箭,不是掉落一般,就是勉强射到了盾牌上。 这边略作抵挡,那边的唐兵已经挪开了一条道路。宋通随即喝令兵士们上马,继续前行。 阿史那博恒走到近前,抽出腰间的硬弓,奋力向山坡上的蕃兵射去一箭。 羽箭疾飞而去,但毕竟是从下往上发射,力道衰减很多。即便如此,还是把一名蕃兵吓得闪躲一旁。这支羽箭,也就“哚”的一声,钉在了他身后的木栅上。 阿史那博恒手举硬弓,大笑几声后,打马跟随队伍前去。 进入逼仄的大斗拔谷山道中,再行进了几里路,拐过一道山梁后,众人就在鼻子中,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烟火气息。 阿史那博恒叫声“不好”,立即驱动赤影跑向前面。宋通跟来后,举目看去,只见临近神武营的山谷中,已是烟火弥漫。 接连的毡帐已然可以望到,这些就是龙本佳巴率领的蕃兵的营地了。 在营地后面戍守的蕃兵,也看到了南面山谷中赶来的唐兵。他们惊讶之余,立刻吹响了号角。 号角声许久才停止,紧跟着就是数百名蕃兵手持长枪,涌出营栅来进行防御。 阿史那博恒正要带人冲锋,宋通先自下令:“放响箭!” 接连的响箭,带着尖锐的哨鸣声,飞去了半空。不多时,远处小山岗上的神武营方向,也响起了几声响箭。 宋通仔细听罢,转身对阿史那博恒等人大笑道:“亮出旗幡,进攻!” 嵬飞猿和浑天放二人,立即将行军总管与和番使的旗帜,穿挂在马槊上。 山路狭窄,山风也就强烈。两面旗帜才一展开,立刻就在半空中飞舞起来。 阿史那博恒眼见旗帜翻飞,正要带兵出击,却被宋通阻拦。 得到他的指示后,阿史那博恒立刻明白:宋通要将龙本佳巴带领的这一两千人,尽数围堵、剿杀在大斗拔谷中。 第107章 盘算 阿史那博恒随即按照宋通的指令:在一处狭窄的山路中,吩咐兵士们把马槊集中起来,交错着搭好,并绑缚得结实,做成数道拒马墙。 对面的蕃兵,看见从身后赶来的这些唐兵的举动,似乎是在扎营一般。他们只觉得奇怪,也就在远处放了几箭,并未太多前来骚扰。 不多时,几道亮出如林铁刺的拒马墙,已经捆扎完毕,陈放在了山路中。 梁和负责看守营栅,宋通走到营地前沿。观察一番后,他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阿史那博恒身先士卒,抢得出战的机会。他伸手向天祝祷后,就对身边的兵士大呼道:“不许冲过敌营,只须剿杀!不可放走一人,违令者必斩!” 说罢,他下得马来,一手持盾,一手抽出横刀握在手里。见身边同袍都已准备好,他立即口中大喝,快步向蕃兵冲去。 宋通骑在马上静观,身旁的两道旗帜飘摆不定。 其他助阵的唐兵,跟在阿史那博恒等人身后,开始向蕃兵发放羽箭。 两边的兵士同时发出呼喝,相对奔来。不多时,他们就碰撞在一起,相互厮杀起来。 正在前面指挥进攻神武营的龙本佳巴,心中也是烦躁。 那天与孙诲在神武营聚会后,身为大将的他,心中的确有了一些猜疑。因此,他先赶回伏俟城,对留守在城内的大相乞力徐进行了汇报。 既然唐人行止可疑,这二人也就对当初崔希逸倡导的和议,产生了疑问。 但目前又无异动,乞力徐也只好令龙本佳巴赶回大斗拔谷的南山口,仔细盯防就是了。 回到营砦没两天,龙本佳巴就接到了一名叫作宋通的和番使,正在率领唐兵突袭伏俟城。 听到伏俟城被攻击的消息,龙本佳巴已是心中着急,又听到宋通的名字,也就模糊记起来:在神武营“欢聚”的时候,那个英武的,令人生疑的兵士,也正是叫作宋通! 接下来的消息,使得龙本佳巴的心中好受了一些:突袭的唐兵,不过是千余人。知道伏俟城屯有重兵,他也就暂时放下心来。 但再过了两天,各种消息接连传来。 先是突袭而去的唐兵,虽然作战勇猛,杀伤了不少蕃兵蕃将。但他们毕竟远途奔袭,精力有限,人数也有限。接连消耗之下,这些唐兵已被包围。 龙本佳巴还在窃喜,坏消息再又真实地传来:蕃人大败,两三千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另有无数军械粮秣、牛马羊只等,被唐兵俘获。 龙本佳巴想到直接赶去相救也是无用,但是心中气恼如何发泄? 转念之下,他就暗自得意不已:唐兵前去突袭蕃地,我在这里正好趁着唐军营内空虚,报得这“一箭之仇”!或者可以吸引唐兵不再于蕃地肆虐,或者就直接占据神武营。无论怎么说,都算是夺回了一些损失! 计策虽然很好,但实施起来未必如愿。 龙本佳巴做足了准备,带着兵马前来,围攻这座小山岗上的唐军营砦。他接连督阵指挥攻打,却毫无进展。 神武营虽然不大,守兵似乎也不多。但因为地处险要,只有一条山道可以进攻。 蕃兵奋死进攻多次,但营砦内的唐兵似乎有用不完的石块、羽箭。 只要蕃兵逼近,不必出来厮杀,唐兵只在木栅后面,施放密集的羽箭。 再有唐兵用抛石机,不断将大石块砸来山道中。蕃兵们毫无遮挡,只能以肉身抵抗,结果可想而知。 龙本佳巴急恼之下,也就犯下了任何人都会犯得错误,也是身为大将不能犯的错误——恼羞成怒。他接连将附近的蕃兵,都调来此处:哪怕是用十条蕃人性命,获取唐人一人死掉,也要拿下这个小山岗! 接连的进攻之下,神武营内的唐兵,果然也遇到了军械匮乏的状况。可以佐证的是:唐兵时常挥舞着刀枪,冲出来与进攻的蕃兵厮杀一番了。 甚至,还有十几名、数十名唐兵组成的敢死队,于深夜前来扰动、袭杀蕃兵的营地。 虽然为此更是多死伤了兵士,但龙本佳巴知道:唐兵快要顶不住了。 胜利似乎在望,龙本佳巴就更加严令蕃兵冒死进攻。正在这关键时刻,他又无奈地听到传报:南面的山道中,赶来了千余名唐兵。为首的,正是那个宋通! 唐兵如此快速赶来,龙本佳巴也知道是自己失策:附近戒备的蕃兵,大多被自己抽调到大斗拔谷中来,哪还有人可以挡得住这么多唐兵? 他暗自告诫自己不要焦急,再于心中盘算一下:神武营的唐兵,不过是数百人。这几天虽说蕃兵伤亡巨大,但唐兵的数目,也是有消耗的。 赶来的唐兵,长途奔袭必也是疲惫,战斗力不会很大。 几番思量之后,即便听到了后营传来对战的响动,龙本佳巴还是下令:后营分出部分蕃兵抵挡即可。其余的蕃兵,还是要全力进攻神武营! 阿史那博恒等人冲击蕃兵营栅后,只是尽可能斩杀对方,并不与对方缠斗。 接战不久,他们就撤了回来。稍作休息调整后,再换另外一拨人前去。 数次之后,宋通干脆也不要兵士冲击,改为让兵士们加固防御。 兵士们依次搬来大小石块,摆放在阵地前沿,拒马墙之后。垒成一人来高的石墙,再于石墙内垒出可以站人的石台阶——如同城濠旁边的羊马墙那样。 站上去,兵士们能够露出大半身,借以向可能前来的敌人,投掷石块或者施放羽箭。 看到施工完毕,除了警戒的兵士,其他人就开心地准备宿营了。 后面的唐兵营地,已经冒起青烟。这说明,他们已经在生火做饭了。 蕃兵望到之后,再赶紧通报龙本佳巴。前面进攻仍然不利,龙本佳巴在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气愤。 他带着侍卫走来后营,站在高处向南面的唐兵营地望去。果然,没多久的不注意,唐兵就已经搭好了防御工事,正在心安理得地进行休整了。 看看天色已晚,龙本佳巴自己的肚里,也已是“咕咕”的肠鸣声不断。他只好恨恨地暗叹一声,也吩咐蕃兵收队,集中用餐。 营中升起来篝火,煮奶浆、烤肉的香气,飘荡在山谷中。心情不佳,但饭食甘美。龙本佳巴坐在帐内,用手捏起几块糌粑吃下,再拿起一块肉食大咬了一口。 咀嚼几下,他脸色通红地,连连招手示意侍卫。 第108章 回去蕃地 看到龙本佳巴因为吃得过急而噎住,侍卫连忙拿来盛在木碗中的奶浆递去。 龙本佳巴被噎得胀红了脸,却还是带着恼怒的神色,冲侍卫摆手。 侍卫回过味来,再换成酒碗递去。龙本佳巴这才带着满意,接过来大饮几口。 待神色安定,他长呼口气后,将手中的肉块丢回餐盘中。径自左手拿起酒瓶,往右手的酒碗中倒满,他再一饮而尽。 帐内的小火盆,跳跃着红亮亮的火苗。龙本佳巴酒浆饮下,再感受到火堆的热量,不禁觉得身上燥热。 他招呼一声,立刻有一名苯教师凑近身旁。 龙本佳巴叹口气后,低声问道:“在此已经十余日,两三千人却未能攻下眼前的这个小山坡。以大师来看,是继续进攻,还是,还是暂时撤走?” 苯教师眼神犹豫不定,一时不敢回答。但见龙本佳巴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既有疑惑,又暗含怨怒,苯教师连忙躬身施了一礼。 随后,苯教师走近火盆边,冲着它施礼后,口中就念念有词的祝祷着。 火盆里的薪柴,因为燃烧而发出轻微的“哔啵”声。苯教师正在闭眼叨念,此时双眼猛地睁开。 盯看火盆许久,苯教师再闭眼祝祷一番后,就转回身来,走近龙本佳巴。 “火神说了,”苯教师即便是凑近龙本佳巴的耳朵,也还是把声音压得极低,“大斗拔谷寒凉,不可久待。” 说罢,似乎是担心泄露太多天机而不妥,又或许是害怕没有说中龙本佳巴的内心思量,苯教师躬身施礼后,就站去一旁,不再说话。 龙本佳巴呆坐着,看向火盆里的火苗。直到眼睛看花了,他才收回眼神。 暗呼口气,他站起身来,冲着火盆施了一礼。 苯教师见状,心情顿时放松:龙本佳巴的此时状态,说明已经听从了“火神”的旨意——其实不过是苯教师担心被唐军两面夹击,而希望尽快撤军。 龙本佳巴直起身来,看着苯教师还没说话,却听得寂静无声的暗夜中,神武营方向传来嘈杂的响动。 不多时,一名守夜的斥候兵匆忙赶来报道:“神武营方向,有人员聚集的迹象。” 龙本佳巴不耐烦地摆摆手,喝道:“唐人狡诈,连续夜间偷营。他们无非就是借着惊扰我方,令我们尽快撤兵罢了!这样的小事,只需盯防即可,不必惊慌!” 斥候兵见龙本佳巴的脸色不好看,连忙躬身行礼后,快速退出。 随后,龙本佳巴再次坐下来,端起酒碗大饮。 连喝了几碗,他正觉得意犹未尽,却听得前营的响动声越来越大。他不禁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却觉得这声音里多是箭矢飞来、兵士呼喝,却没有唐蕃双方交战的动静。 心中安定下来,他正在再次饮酒,只听帐外有人大声问候:“佳巴东本,仲朗杰求见。” 仲朗杰虽然是名佛教徒,但却是龙本佳巴属下颇为得力的干将。抛下宗教信仰不同的心理不适,龙本佳巴连忙回道:“仲朗,快请进!” 仲朗杰迈着大步走进来,龙本佳巴也欲起身相迎,被仲朗杰阻止:“佳巴东本,属下只是欲将心里的疑惑,说给将军。” 龙本佳巴示意仲朗杰坐在身边,再亲自为他倒了一碗酒后说道:“仲朗,尽管说。” 喝下这碗酒,仲朗杰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把镇定的眼神,看向龙本佳巴:“连日缠斗,唐方死伤人员数目不明,但肯定少于我方的数百人。现在,” 说着,他犹豫一下,得到了龙本佳巴肯定后,再接着说了下去:“兵士们本已有些焦躁,唐兵却又莫名其妙地从后面赶来一些。因此我以为,应该,应该暂时,” “退兵?”龙本佳巴笑着问道。 仲朗杰连忙再施了一礼后回道:“正是。” 龙本佳巴盯看仲朗杰许久,脸上的笑意消退:“仲朗杰,我知道你佛法精深,但毕竟军中更多的兵士,信奉诸苯。我听说你经常劝解为佛苯相争的兵士,是为了拉拢人心吗?” 仲朗杰听罢,脸色惨白,连忙拜伏在地:“属下怎敢!我只是不愿意见到兵士们为此分心,而影响了作战。” 龙本佳巴看着匍匐在地的仲朗杰,许久没有说话。本想继续呵斥几句,他又想到此时毕竟在激烈的战斗中,也就暂且忍了下来。 伸手扶住仲朗杰宽厚的臂膀,龙本佳巴笑着说道:“我只是略微询问而已,千夫长不必在意。” 仲朗杰放下心来,直起身来。 沉默片刻,龙本佳巴低声说道:“仲朗杰,唐兵在前营又在骚动,但无非是有意惊扰我们罢了。你带少量兵士前去抵挡一番,我亲自带兵,将后营的唐兵击溃!” 仲朗杰还想再说什么,但见龙本佳巴的脸色已经严肃,就只好站起身来施礼。 龙本佳巴也站起身来,再递给仲朗杰一碗酒,说道:“仲朗杰,我们在军中有等级,在信奉中有差异,但我们原来在一起放牧时,却亲如兄弟。现在军情略有紧急,佳巴要你竭尽全力,可以吗?” 仲朗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后说道:“东本尽管放心,仲朗杰从未敢偷懒!” 看着仲朗杰的坚定眼神,龙本佳巴心中很是满意。 仲朗杰走出大帐,苯教师凑近身边问道:“东本的意思是,” “嗯,”龙本佳巴接过侍卫递来的铁甲,再将腰带重新调整、扎紧后说道,“此时前营扰动不断,后营却是安静,必是赶来的唐兵疲惫而休歇。我们就从后营冲出去!” 没多久,龙本佳巴就已听到,前营已经开始有了和唐兵交战的动静。他立刻低喝一声,侍卫和苯教师都紧跟其后,走出大帐。 天色暗黑,寒风凛冽。 苯教师裹紧身上的皮袍,朝天祝祷一番后说道:“这是要下雪么?” 仰头看了看沉黯无光的夜空,龙本佳巴喃喃地说道:“还要说么?不趁着这样的天色撤回,真的要等唐兵将我们围歼在这里么?” 已有侍卫牵来马匹,龙本佳巴抚摸着战马脖颈上的鬃毛,低声说道:“你必会带我回去蕃地,对么?” 战马被主人爱抚得舒适,不禁打了个响鼻,再扬首嘶鸣一声。 第109章 知天命 对战马的反应很满意,龙本佳巴拉过马缰绳,翻身上马。 拔出短刀后,龙本佳巴对身边的一众亲近侍从低喝道:“冲不出去,或许明日的夕阳都看不到,必会死在大斗拔谷中!” 一众人等立刻低声回应:“誓死效命将军!” 龙本佳巴随即把短刀一挥,众人也不点燃火把,一齐摸着黑向后营走去。 已经有兵士悄悄地打开了营栅,龙本佳巴望向南面的山谷,赶来的唐兵那里,尽是隐没于暗黑的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 心一横、牙紧咬,龙本佳巴低喝一声,蕃兵们随即就拿着刀枪,不作声地向唐兵营地走去。 走在前面的蕃兵,已经可以模糊地看见,唐兵营地新垒起的石墙。这就说明,双方的距离不足几十步了。 龙本佳巴见状,把手中的短刀一挥,低喝道:“冲过去!” 有几十名蕃兵,分别抬着半尺多直径的原木,快速向唐兵营地的石墙冲去,想要一下子将其撞塌。 猛然间,原本死寂无声的唐兵营地的石墙处,骤然间响起了剧烈震耳的锣鼓声。 随着这响动,石墙上依次出现了无数举着火把的唐兵。他们一边鼓噪着,一边施放箭雨。 石墙处人影晃动,两面旗幡已经亮了出来。宋通正在石墙后,大吼一声:“佳巴东本,宋某既为和番使,可留你性命!” 蕃兵正在犹豫,恼羞成怒的龙本佳巴,立即大喝道:“冲不过去就都是死!” 听到他的严令,蕃兵们也就豁出命去,继续抬着木桩冲向石墙。 大多蕃兵被箭雨射到,都是东倒西歪,粗大的木桩随即落地。但仍有几组蕃兵,即便中箭也咬牙坚持着,向石墙处冲来。 石墙处的唐兵营栅突然打开,阿史那博恒率领着兵士,手舞着横刀,猛然间冲了出来。 蕃兵都是抬举着木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已经做了刀下之鬼。 龙本佳巴在后面望到前面凌乱,就喝令身边的兵士向前冲。 见到蕃兵蜂拥而至,阿史那博恒等人却迅速撤回。蕃兵们正在得意,却又于暗夜中发出一片哀嚎声。 唐兵的弩手施放出来的弩箭,立刻将前面的蕃兵射倒。随即,再有唐兵手持弓箭冲出石墙,边向蕃兵移动,边发放箭雨。 正在喝骂蕃兵们裹足不前,龙本佳巴没有及时躲避,胸前已然中了两箭。忍住剧痛,他再次大呼道:“不冲出去,就都是死!” 话音刚落,再有一支弩箭从黑暗的夜空中飞来,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左胸。 身旁的苯教师还在祝祷平安,却见龙本佳巴已经从马上掉落下来。苯教师惊呼一声,连忙代为发令,命蕃兵们迅速退回营内。 冲在前面的唐兵,都已模糊地望到对方的主将中箭落马,更是追击着放箭不止。 宋通见蕃兵们都已退回,也就鸣金令唐兵撤回。 蕃兵们跑回营内,见身后的唐兵并未追击,也就放下心来。 苯教师与侍卫们将龙本佳巴抬回大帐内,看到他已是出的气比进的气多。 医者走近前来,欲要对他进行诊治。但见几箭射得过深,医者也就不敢拔箭,只得在伤口处抹了一些药物。 苯教师连声询问:“是否良药?” 医者坚定地点头回道:“上好药物——我曾去大唐向名医学来,又结合了自己的见解制成。” 龙本佳巴仰面朝天地躺着,只觉的浑身发冷。他脸色惨白,嘴唇铁青着说道:“速命仲朗杰赶来。” 侍卫伏在他身上,把耳朵靠近他的唇边后听得明白,连忙走出大帐,去暗夜中寻找仲朗杰。 苯教师见龙本佳巴的神色越来越不好,再次低声喝问医者:“是何药物,是否具有奇效?” 看着龙本佳巴的状况,医者也只得苯教师的询问,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知天命、尽人事罢了。 既然如此,医者再次使劲点头后回道:“神药是这样制成的——酥油、鲜奶酪、麻油、姜、人骨油、驴粪干、鱼胆汁,这些混在一起,涂抹脓创,每天涂抹两次;待有鲜肉长出,再用麦麸和着酥油擦抹,就很快好起来了。” 苯教师听得糊涂,但见医者说得认真,也就略微点头,再看向龙本佳巴。 见到他脸色愈加苍白,苯教师不禁低声怒喝医者:“药物中有鱼?” 医者来不及多想,立刻点头。但随即,他就后悔了。 苯教师仰头礼拜一番,刚要喝骂医者,却见仲朗杰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龙本佳巴望见仲朗杰,脸上微笑一下,随后就看了看身边。 苯教师知道他要吩咐密事,赶紧把医者等闲人轰出帐内,只留下几名侍卫。 龙本佳巴的铁甲衣上,深深地插着几支羽箭。仲朗杰转头看向苯教师,得到的是他无奈的神情。 连忙凑近龙本佳巴的嘴边,仲朗杰听他轻声说道:“是我违逆天意,让你去冒险。而我也未能带着大多数人逃出去。” 仲朗杰眼中含泪,连忙说道:“佳巴东本,仲朗愿意为你遮挡。” 龙本佳巴笑了笑,脸色也好了一些。仲朗杰悄悄看去他的胸前,只见那几支羽箭插入的地方,已经少有血迹涌出了。 心知龙本佳巴命不久矣,仲朗杰连忙哀声问道:“佳巴东本,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龙本佳巴犹豫许久,终于轻呼一口气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唐人是有意把我们拖在了这里,再进行前后夹击的。我们若是不来到大斗拔谷,还可以保得性命。但是现在,” 说着,他因为心情激愤,箭伤又过重而嘴里溢出血浆。 苯教师帮着清理一番,龙本佳巴缓和了一下,继续说道:“既已如此,就是天意。” 说着,他用复杂的眼神,看向仲朗杰。停了一下,他呼出一口长气说道:“不要让蕃人都白白死掉了,还有那些羌人、苏毗人、吐谷浑人、象雄人……,不要都死掉了。” 仲朗杰虽然知道龙本佳巴的意思是投降,但他不明说,仲朗杰也不敢应命。 “佳巴东本,你的意思是命我带着蕃人,放弃抵抗吗?”仲朗杰字句清晰地问道。 龙本佳巴情绪激动,胸膛不停起伏,又有血浆从嘴里溢出。 第110章 应命 苯教师连续清理龙本佳巴从嘴里溢出来的污血,但总也是擦不干净。 龙本佳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仲朗杰,他点了点头:“要众人都活下来。” 说罢,他似乎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满意,嘴角现出平和的微笑。 看着龙本佳巴的眼睛,大睁着看向帐顶,苯教师也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因为帐内生有炭火,毡帐的顶部也就没有封闭,而是开着一个圆形的天窗。 夜色仍然暗黑,但是零星的雪花,已经在寒风的推送下,从天窗内飘了进来。 “真的下雪了。”苯教师说罢,再低头看向龙本佳巴。见他还是大睁着双眼,但是眼皮、眼睑却已是一动不动,苯教师立刻俯身凑近他的口鼻处查看。 已然没有了气息,苯教师立刻开始唱祷起来,几名侍卫连忙匍匐在地,哀苦不已。 仲朗杰抹了一下眼泪,随即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帐外。 雪花从暗幕一般的夜空飞来,扑打在仲朗杰的甲衣上。他呆站片刻,就命侍卫通报前营、后营的兵将,全部撤回营内,坚守待命。 然后,他顺着营地正中的烽楼的木梯,爬到了顶端。 高处不胜寒。 寒风吹来更加猛烈,雪片也更多、更大了。 仲朗杰望向前营外,只见小山岗上的唐军营砦,今夜与往时不同:前几天,都是黑漆漆一片。而今夜的神武营,却是灯火通明,似乎是以这样的方式,有意在向前来侵犯的蕃兵示威。 再望向正前方,仲朗杰也哀叹着发觉,有几十座唐兵的毡帐,于悄然间已经搭建了起来。这就说明,神武营早已通报了附近的军营。唐人的援兵,或者是及时赶到,或者压根就早已埋伏在附近,等待最佳时机到来后,才最终现身。 看去后面,仲朗杰出于军事角度的思考,也不得不暗赞一声:赶来的那些唐兵,不仅将营地扎得稳固,此时也已点燃器无数篝火。火光中,尽是唐兵手持长枪晃动的身影。毫无疑问,这也是援兵有备而来,并且得计之后,在向蕃兵示威。 因为龙本佳巴急欲攻下神武营而孤注一掷,没有过多考虑驻地的地形。蕃兵驻地的前后,此时都是唐兵,而两侧却都是高耸的陡峭山崖。 此时即便想要舍命出去,翻山逃走也是不能——山崖上方,也有值守的唐兵的火把光亮。 呆站许久,有侍卫爬上烽楼问道:“千夫长,现在怎么办?” 仲朗杰苦笑一下,就和侍卫走下烽楼。双脚才一落地,他立即被蕃兵们围住。 虽然全体蕃兵,都知道本次作战的统帅龙本佳巴的遗命。但不少信奉苯教的蕃兵,还在叫嚷着要为龙本佳巴报仇,与唐兵死拼; 而更多的人,却是默不作声。很明显,这些人不想再做无谓地挣扎了。 仲朗杰看向苯教师:“龙本佳巴遗体怎么处置?” “先收殓了。”苯教师暗叹一声,再看向身边的兵士们。即便都是信奉诸苯,但其间也有信仰对象和教义的不同。 苯教师看到许多苯教兵士叫嚷,也是不敢多说什么。 兵士们吵闹不停,仲朗杰只得说道:“待天明,众人就会有了最终的一致主见。” 或去营门处值守,或去帐内烤火,蕃兵们在这大雪飞舞的夜里,几乎都是整夜不得安眠。 仲朗杰所说的“最终的一致主见”,很快就到来了。 大雪已经停止,天色刚刚见亮。后方的唐兵阵营中,走出一骑。 这名黑甲武士,手持马槊,骑着一匹通身血红的战马,踏着地上的积雪缓缓而来。 走近蕃兵营地,他大喝一声:“和番使已到军前。尔等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有人立刻通报了仲朗杰,但他还没及时赶到,就再有人通报:“一名士兵按捺不住,向那个唐兵发了一箭。对方也不理会,自顾转回去了。” 仲朗杰听罢,不禁恼怒起来。正要去寻找这命兵士加以处罚,他又听到身边的侍卫惊呼道:“千夫长,快躲避!” 仲朗杰仰头看去,心底如同这寒冷的清晨一般冰凉。 山岗上的神武营方向,高矮不一的投石机早已树立起来。随着投石机中间纵木的来回摆动,小的如同拳头,大的近乎一尺余,无数的石块漫天飞来。 蕃兵营地中的惨叫声,立即就如鬼哭狼嚎。 正前方与后面的唐兵,也立即奔到蕃兵营地近前,不停地发放羽箭、弩箭。 蕃兵避无可避,只能凭借自己认为的天意,四处乱跑。 连续飞来的石块,使得营内的数座烽楼,终于承受不住。它们接连发出“吱嘎”响声之后,就轰然倒落在地,再压死、砸伤了不少兵士。 阿史那博恒回到营地,恨恨地对宋通说道:“阿史那好心去劝告,贼人竟然还敢射来一箭!就该这样对待这些不知好歹的人!” 浑天放笑着说道:“恐怕未必。” 阿史那博恒立即瞪起双眼喝道:“不应该吗?!” 浑天放见他恼怒,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我们的箭矢、石块,终究有限。” 阿史那博恒听了这话,心中舒坦许多。 他望着被笼罩在箭雨和石雨中的蕃兵营地,还是气恼地说道:“若不是军令,阿史那早就带人闯进去斩杀他们了!” 宋通眺望许久,缓缓说道:“不必那样做。否则,既会使得我方增加不必要的伤亡,也会造成蕃兵尽没。” 阿史那博恒带着疑问地说道:“只这样砸击、放箭,他们几时才会投降?” 话音才落,浑天放立刻大呼道:“快看蕃营!” 众人一齐看去,心中都觉得宽慰:蕃营的正中,已经用几支长枪连在一起,做成了旗杆。一面宽大的白色旗帜,在清晨的寒风中摆舞不停。 宋通立刻命令停止放箭并敲响铜锣,再安排兵士施放响箭。 刺耳的锣声,在大斗拔谷中回荡不停;响箭接连带着尖锐的哨鸣,窜向天空。 稍顷,神武营和正前方的唐兵营地,都停止了发放箭雨、石雨。 一名蕃兵骑在马上,持着挂有白旗的长枪,从蕃营的后营中走出。 宋通随即带着阿史那博恒等人,也骑马迎了上去。 蕃兵见到唐兵过来,勒住马缰绳喊道:“大蕃的大斗拔谷戍军,不再与唐军拼斗,应命投降!但是,” 他停顿一下,再次大喊:“我们应该向哪个部伍应命?” 第111章 诸苯与释佛 听到蕃兵的喊话,阿史那博恒立刻怒吼一声:“和番使在此,还要问吗!要你主将出来答话!” 那名蕃兵听罢,在马上躬身施礼后,连忙调转马头,快速返回营地内。 不多时,唐兵们就见到有一名吐蕃大汉,自缚着双臂,大踏步地走出营地,踩着积雪走向宋通等人。 宋通远远地看到,连忙跳下马背。阿史那博恒担心蕃人使诈,想要拦阻却被宋通喝止。 阿史那博恒把右手在半空一挥,唐军营地中,立刻冲出前百名甲士,跟随着宋通等人前去。 仲朗杰自双臂,越走越近。本也知道是宋通带兵赶来,但亲眼见到宋通,他还是羞惭不已。 胀红了脸,仲朗杰鼓足全身力气,才勉强说道:“仲朗杰死罪,只求其他兵士无恙!” 宋通立刻走上前,帮他把绑绳松开。 握着他的手臂,宋通示意着左手拇指上的铜耳环,感慨地对他说道:“仲朗兄,若非神佛令旨,若非天意安排,我等岂能这样快就再次聚首?!” 仲朗杰低着头略作回应,再转身吩咐蕃兵们放下武械,尽皆空手走出营地。 营将梁和带领兵士,进行俘虏的交接工作。 神武营那边,留守的哥舒翰也已跑到这边,与宋通叙说作战的经过。 果然如两人事先猜想的差不多。 龙本佳巴带人前来进攻,哥舒翰由于有了提前准备,就带领唐兵奋死抵抗。 见唐兵坚守牢固,不甘白白送掉许多兵马的龙本佳巴,像是急红眼的赌徒一般,连续增兵。 哥舒翰在对敌之余,按照预想的宋通可能回来的日期,再派人秘密地联络北面军营的唐兵。 待得宋通到达之后,几方面的唐兵一齐发动了反攻。龙本佳巴别说还想得手,就是想要逃命也是不能了。 本次大战,唐方获得大胜。面对蕃兵的投降事宜,处置起来也就很简单。蕃兵们由唐兵看押着,暂时安排在原地安歇,以待唐方最终确认他们的归宿。 以往,双方的交战之后,就多有进行俘虏兵士的交换。 因此,投降的大多数蕃兵,既然知道最终会被交换回去,也并不是很恐慌。 但凡事就怕有聪明人的聪明建议,裹在其中。 有的蕃兵低声哭泣道:“唐蕃双方许久没有交战,即便是伏俟城、仲曲河一带的战斗,也都是唐方俘虏了蕃兵,而蕃方没有捉获唐兵。现在大斗拔谷的战斗也是如此,这两千余人,用什么和唐方交换回去蕃地呢?” 这个见解,很快被各多蕃兵接受。开始,还有蕃兵奢谈蕃方会用粮食、皮毛、牛马等物,交换他们回去。但不久,这些妄想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因为唐人有令:一个俘虏,可获得赏绢十匹。 现在两千名俘虏,不算将领,也要两万匹绢。这么多绢帛赏出,即便蕃方来交换,那得需要多少牛马来换,唐方才会满意呢? 而蕃人的兵将中,少有贵人。这样就说明,蕃地的贵人们,狠很大可能,不愿意出这么多财物来赎回这么多俘虏。 听到蕃兵中发出越来越多的哀叹,甚至是哭泣声,宋通明白原因之后,对仲朗杰说道:“仲朗兄,请告知这些蕃兵,他们本来也不都是蕃人。再者,既是投降俘虏,理应暂由唐方决定他们的去处。” 仲朗杰本也是败军之将,而且对于宋通又很有好感,只得同意这个见解。 连续安慰之下,蕃兵们再有哀怨也是无用,只得接受现实。但许多苯教的兵士,却还是吵闹不休。 龙本佳巴既然已经阵亡,他的遗体怎么安置,又成了不同宗教信仰的蕃人争论的话题。 佛教徒说,龙本佳巴每次出征前,也是要进行佛教仪轨的祝祷。既然如此,他的遗体,理应按照佛教形式,进行火化。 苯教徒们立即大怒,说龙本佳巴是虔诚的苯教徒,怎么可以按照佛教的礼仪火化呢? 即便都是苯教徒,也还是有争端:信奉山神的,说要天葬;信奉水神的,说要水葬;信奉其它教旨的,又说是火化后,再进行土葬。 总之,为如何安葬龙本佳巴的遗体,成为了亟需解决的头等大事。 宋通对此不便参与,只让仲朗杰把蕃兵中间,信奉佛教和信奉诸苯的有些名望的兵将,聚到一起商议。 军帐内,蕃人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起手来。旁观的唐兵不敢插话,也听不大懂他们为此争执的各自理由,就只好持刀严备现场发生意外。 终于,佛教徒的声音先低落了下去。这是因为自己是佛教徒的仲朗杰,不断进行施压。他无奈之下,只好说自己夜里做梦,梦到佛祖寄语:顺从众人意见,妥善处置龙本佳巴的后事。 这就说明,佛祖认同龙本佳巴,即便是礼拜佛陀,也终究是苯教教徒的身份了。 佛教徒听了,虽然没能争来一次“弘法”的机会,而颇为遗憾。但既有佛祖开示,那是谁也不敢违逆的。 仲朗杰见佛教徒们安定,不敢耽搁。他立刻就请这些佛教徒出帐回去驻地,不必再参与后面的讨论。 佛教徒们陆续走出军帐,在座的除了仲朗杰以及唐人兵将之外,就都是诸苯教众了。 这些信仰不同教义的人,再次争论起来。现场也就并未因佛教徒的离去,而清静多少。 仲朗杰只得趁着这些人争吵的时候,凑近那名颇为龙本佳巴宠信的苯教师的耳边,低声要他及时控制局面。 苯教师听罢,只得鼓足勇气,接连怒斥众人,指责他们让龙本佳巴的魂灵不安。 世间恒久的简单道理,并非是信仰而是强权。虽然教义不同,但现场的苯教徒们,见到一向受到龙本佳巴重用的苯教师恼怒,也就生出敬畏心来。 他们纷纷躬身施礼,表示不敢多做争执,只要苯教师做事能够尽可能服众即可。 这样的局面,得来不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苯教师当即做出决议:对龙本佳巴东本的遗体,立刻施行天葬。 诸苯教徒们面面相觑,再略微低声争辩几句仪轨形式后,也就都同意下来。 为了使得诸苯教徒们安心,苯教师也就尽量让不同教义的徒众们,尽可能多地委以不同职责,来参与为龙本佳巴即将举行的天葬仪轨。 众人听罢,立刻都是欢悦。 他们站起身来,向宋通等唐将、仲朗杰,以及伟大的,这个可以调和诸苯内部矛盾的苯教师,一一躬身施礼。 第112章 仪轨 众人刚要走出军帐,一名诸苯教徒口中哀叹一声说道:“举办仪轨所需的牺牲等物,从何而来?” 可不是嘛?! 现在的这些蕃人,尽皆成为了唐人的俘虏。自己都是别人的俘获,举行仪轨所需的牛马羊只、粮米等物,又从何而来呢? 教徒们听罢,又是哀叹、哭泣起来。苯教师对此,当然越是无奈,只得看向仲朗杰。 仲朗杰又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把带着乞求和期待的眼神,看向大唐和番使——宋通。 看着仲朗杰满是恳求的眼神,宋通慨叹一声说道:“仲朗兄,我们既然是兄弟,龙本佳巴将军的后事,并不为难。你们只管说出所需物什,唐方尽可提供出来。” 宋通的话一出口,仲朗杰与苯教师等人立刻展颜,连连致礼。 既然有了物品的保障,龙本佳巴后事安排的进度,就进展得极为顺利了。 仲朗杰身为佛教徒,不便多参与。但他也请来军中的佛教徒,各自拿着法器奏乐,为龙本佳巴的丧事增加一些庄重气氛。 苯教师挑出多人,分别担任负责、主持祭祀的苯波师与辛师。 这天傍暮,苯波师查看了地形,挑选了附近一处山岭,作为天葬举办的地点。 仲朗杰、苯教师带领着蕃人,站在山脚下围起来的丧礼现场。 宋通、哥舒翰等人站在他们身边,其他唐方兵将也围拢在附近,既是看管又是旁观龙本佳巴的葬礼。 平整好的一块空地中,篝火被点燃,青烟立即飞上云端。随着皮鼓、金钹、铜铃等法器的奏响,本波师开始诵唱经文。 龙本佳巴的尸身经过祝祷后,被安放于山坡上面,有苯教徒看守着。 过了许久,身穿白色皮袍的辛师入场。苯波师停止唱诵,辛师手持金铃,开始抑扬顿挫地歌唱逝者的功德,以及神灵的爱怜。 哥舒翰低声说道:“这是在歌颂了。” “嗯,辛师就如汉人的祭司一般。”宋通低声回道,“汉人的圣贤孔丘,也曾做过这样主持丧礼、唱赞歌的活计。” “嗯,意思是一样的。”熟悉汉人文化的哥舒翰点头说道。 辛师不断地歌唱,众人只觉得腿脚都站得发软。 苯教师突然突然轻拍了一下仲朗杰,低声说道:“你与龙本佳巴号称兄弟。现在的环节,该亲人哭了!” 仲朗杰正在发呆,此时哭也哭不出来。他看向四周,只见四下里的苯教徒都在盯着自己,也就极为尴尬。 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做着“引导”工作,苯教徒们先自哭嚎起来。仲朗杰想起与龙本佳巴相处的往日点滴,也不觉潸然泪下。 苯教师再次低声提醒道:“要哭出声来的!” 仲朗杰只好大放悲声,哭祭龙本佳巴。 哥舒翰见状,低声叹道:“龙本佳巴本不致死,却因为欲要侥幸而送了命。” 宋通点点头,也在心中感伤龙本佳巴。 过了一会儿,仲朗杰还在伤心哭泣,苯教师又低于一声:“好了。” 仲朗杰不禁心生恼怒:为什么或者是要哭,或者是被喝止! 苯教师也不理会他的难看脸色,自顾低声道:“该祭献供品了。” 仲朗杰听了,赶紧止住悲声。 苯教徒们将青稞酒洒在大地上,牛、马、羊等牺牲也都被牵到火堆前。 辛师的助手,手举短刀唱诵祈祷完毕。一名“浴苯”本波师走上前,拿起金柄长勺,从铜罐中取出水来,为牺牲淋浴。 旁边,两名“祈祷苯”苯波师相互问答着,唱诵祝愿。 辛师的助手宰杀牺牲后,由“剖割苯”苯波师分割好牺牲,各分为十三块。 “计数苯”苯波师和“坟场苯”苯波师清点完毕,装入各种材质的罐中。 将这些罐子放在几张皮子上面,苯波师再请苯教徒们,帮着一起抬上山。 “这是送到龙本佳巴尸身那里去,要一起祭献山神了。”哥舒翰低声说道。宋通并未搭言,和他一起看着苯波师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 震耳欲聋金鼓声再次大作,四下里的苯教徒,乃至佛教徒们,哀声大起。 仪轨复杂而冗长,哥舒翰不禁对仲朗杰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仲朗杰询问了苯教师,回应道:“还是站着等候,等下仍有仪轨。那边先是祝祷墓场;这边等下还有五谷、灵药奉献。” 哥舒翰还想说什么,苯教师又说道:“这算是简易许多了。按照龙本佳巴的级别,正常举办的丧礼,应该持续好几天的。” 哥舒翰听了,也就不再多说话。阿史那博恒凑近来低声说道:“草原上,死掉了就送去荒野深处……” 哥舒翰也是大漠胡人出身,当然知道这些。但毕竟是诸族礼仪不同,他也就提示阿史那博恒耐心等待。 山上的柴堆已被点燃,青烟缥缈地缭绕在山林中,更还远远地传来法器奏鸣和唱诵声。 山下这边,再由苯波师唱祷完毕,谷物、灵药也被送上山去。 海螺号角的“呜呜”声响起,各种法器同时奏鸣。在场充当亲友的仲朗杰及苯教徒们,再次放声痛哭。 不久后,各种法器与哀哭声戛然而止。天地万物仿佛陷入了时间的静止当中,悄无声息。 高处,那片烟雾缭绕的山林的上方,是一轮血红的夕阳。它散发着柔和的光辉,照得山头尽是通红。 天边出现众多黑点,那是一群群飞鹰,正在依次赶来。在山林上空盘旋、鸣叫着,它们再缓缓地,陆续地飞降下去。 飞鹰越聚越多,降落在那片山林间。 哥舒翰低声说道:“仪轨即将结束了。” 宋通低声慨叹着重复道:“嗯,即将结束了。” 山顶上的夕阳,渐渐沉落下去。山坡的林中,飞鹰的鸣叫声也不再纷杂。 它们呼扇着巨大的双翼,陆续飞向了血色的晚霞中。 山下的宋通等人的视线里:一只只飞鹰,似乎是一个个留在硕大夕阳中的,静止的黑影。 山上的辛师、苯波师们陆续下来,对仲朗杰和苯教师说道:“龙本佳巴将军走得很好,已飞升去了天界。” 仲朗杰和苯教师连连致礼,表示对辛师和苯波师们,举行丧礼仪轨的感谢。 法器再次奏鸣,四周的蕃人们,不分苯教徒还是佛教徒,都唱诵起来。为龙本佳巴飞升天界而祝祷。 随着法器的停止,现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第113章 合适的方式 仲朗杰与苯教师交流完毕,再对宋通等人的观礼致谢后,就说道:“仪轨都已完成。” 宋通点点头,看着仲朗杰,许久没有说话。 哥舒翰知道他与仲朗杰彼此脾性相投,此时不忍说出令人感伤的话。因此,哥舒翰走上前一大步,对仲朗杰说道:“仲朗,宋总管命你暂领蕃兵俘虏的安顿事务。今晚仍在此休歇一晚,明早即赶去焉支山的牧马监!” 仲朗杰连忙躬身施礼应命,在场的蕃人听罢,又是低泣声一片。 宋通径自走去仲朗杰身前,看着他说道:“仲朗兄,我会派人安排好的。” 仲朗杰笑了笑,但这笑容里,肯定更多的是苦涩。 此时无论怎么安慰都是无用,宋通再接着说道:“我就不亲自护送仲朗兄,前去焉支山了。因为,” 说到这里,宋通的脸上现出神往:“我要赶回去完婚!” “哦?”仲朗杰听罢,心情也愉悦起来。 他笑着施礼说道:“恭喜宋六兄弟,哦不,”话才出口,他就立即醒悟过来:此时的二人,再说是兄弟,已经很勉强了。 宋通倒是并未在意,真诚地说道:“仲朗兄,你说的没错。我们会是永远的好兄弟!” 说完,他对仲朗杰拱了拱手,就大步离开了。 哥舒翰随即命令唐兵,将蕃兵们全部押回营地。 身边是全副武装的唐兵,营地内是凌乱的石块、箭矢,又还有多处的残雪没有融化。眼见此情此景,可想而知,被俘获的这些蕃兵的心情,失望沮丧、悲伤痛苦至极。 见到兵士们的哀苦的状态,仲朗杰大声喝道:“我等此时当然是悲愁万分,但若想到我们如果获胜,唐人也是如此。难道我们就可以安心饮酒歌唱了吗?!” 有知晓蕃语的唐兵听到他的话,虽然知道他大意是在劝诫蕃兵,但听到唐人也或许如此的话,还是心中气恼。 有个偏将听了译语官的话,立刻摘下腰间的军杖就要打去,被哥舒翰制止了。 哥舒翰走近仲朗杰,冲他点点头说道:“仲朗杰的确豪阔。现在既然不再交兵,望你能够带领蕃人,安心前往焉支山。” 仲朗杰施了一礼,再对蕃人说道:“我们信奉或许稍有差别,但都是要追求良善的,不是吗?神佛若是见到我们只为拼杀活在世间,又怎能欢喜?” 因为蕃人总体人数少,贵人们又总想扩张势力。所以即便信奉佛教、诸苯,蕃人也并未以不杀生为戒。 此时又是不同,毕竟已是俘虏身份。想到若是不来这里拼打,或许可以在家中与亲人欢聚。蕃兵们都是哀泣不已,悔恨起来。 幡然醒悟,那也大多是传说。要想真的得到觉悟,必也要经过许多劫难才可。 蕃兵们忍着寒冷,略微吃了一些饭食后,就依偎在火堆旁,凄苦地熬过漫长的黑夜。 有几个想要扯着暗夜偷逃的蕃兵,还没潜身走到营栅处,就被唐兵喝止住了脚步。 望着唐兵头盔上的白色羽毛,看着唐兵的威严面容,以及唐兵手中拿着的军杖、横刀、长枪、陌刀,蕃兵们不再做私逃的非分之想,只好安心地挤在一起,相互诉苦以解思念故乡、思念亲人之情。 仲朗杰见状,神情也是悲苦。 他站在蕃兵中间,对着暗夜大呼道:“神佛啊!您们创造了世界与万物,再把聪明勇敢地人们,降临在此。但又为何漠然看着他们出于私欲而相伤、相害、相杀,是担心这个世界太过安宁吗?还是您们有意创造这样的世界?” 听着他的话,蕃兵们先是震撼,随即再就是祷告不停。 仲朗杰说罢,似乎自己也害怕神佛的恼怒。他流着眼泪,匍匐在地上,不停地念诵经咒。 一时间,众多蕃人纷纷祈拜,哭声震动山谷。 哥舒翰听到响动,走出大帐后,止住了唐兵要前去呵斥的脚步。 他走上前几步,再就沉默地看着蕃人。 宋通等人没有驻在蕃人营地,但即便是身在唐营的大帐中,也能够清晰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哭嚎声。 宋通走出大帐,阿史那博恒也已赶到身边。 今夜非昨夜。昨夜是阴霾天色,寒风呼啸之中,大雪降落;今夜虽然也是寒冷,但已是漫天星斗的晴天。 站在高处,宋通二人望向星空下的蕃人营地。想着那一堆堆篝火旁,就有仲朗杰的落寞身影,二人也都是感伤不已。 满天的星斗,仿佛就压在头顶上。 仲朗杰劝导了众人后,率先带头歌唱起来。蕃人止住悲声,也就带着悲伤,跟唱着。 ——汉地公主不要愁苦悲伤,英俊的赞普在逻些等您。蕃人都祝愿您吉祥如意,一起骑着骏马远来迎讫。歌唱舞蹈再将美酒奉上,请您坐上绿松石的宝椅。围绕着您和赞普身边的,是幸福美满的五色彩旗…… 阿史那博恒听着,觉得歌声虽然低沉,但曲调却并非压抑,不禁问道:“宋总管,可以听懂吗?” 宋通大致说了歌词,阿史那博恒连连慨叹:“若非身处此地,又怎能生出无限期望来唱这首歌呢?” 宋通点点头,沉默许久后,再看向他说道:“天下诸族,本应就是欢洽在一起。无论是贸易、行商,还是彼此学习、互访,都应该本着尊重的心态。” 阿史那博恒叹气说道:“若都能如此,天下还有纷争吗?” “嗯,”宋通脸上现出微笑表示认可,但语气很是严肃,“所以,才应该以合适的方式,令不懂得敬重为何物的人,得到教化!” 阿史那博恒听着,一时不能接话,只好再望向蕃人营地。站立许久,他默默地说道:“宋六,我懂你的意思,会记在心里的。” 说完后,,他觉得没有得到回应。转身看去,他只见宋通已经迈步走回了大帐中。 阿史那博恒仰面朝天,长呼口气。一股白色的呵气,彷如战场中的烟火一般,从他口中喷向夜空。 天色微明,本也是没怎么安睡的蕃兵们,在唐兵们接连的呵斥声中,纷纷站立起来。 骑在马上,衣甲鲜明的哥舒翰冲着仲朗杰喝道:“仲朗杰,就由你安抚蕃兵,我等一同前往焉支山牧马监!” 第114章 卸任 仲朗杰向哥舒翰躬身施礼应命后,随即招呼蕃兵们启程。 小山岗上的神武营,仍是由营将梁和,率领兵士们戍守。宋通确定好众人的职责,再和阿史那博恒等人准备停当后,就赶来与哥舒翰道别。 说了相互珍重的话后,哥舒翰再笑着说道:“宋总管,我去到焉支山,交付了蕃兵俘虏后,立刻赶往凉州。必要眼见你行亲迎礼才可!” 宋通回应说先回军府复命,再笑着拱手道谢后,再看向排成纵队的蕃兵俘虏。 作为俘虏,蕃兵们自然都是步行。“入乡随俗”,他们也被唐兵按大唐要求,每日行走不得低于五十里。 身边是骑在马上,或者伴行在身边步行的威武唐兵,蕃兵们再是愁怨,也只得加快赶路,以避免军杖与喝骂,随时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宋通已经看到仲朗杰,连忙下得青骢兽,快步走去。 “仲朗兄,你记得我在神武营跟你说过的话吗?”宋通低声问道。 见左右无人旁听,仲朗杰连连点头,低声回道:“宋六兄弟那天所言,仲朗即已记在心上。此次去到焉支山,必令蕃人团结。” 宋通听罢感慨地说道:“仲朗兄必为领袖!” 仲朗杰苦笑一下,不再多说。向宋通躬身行了个礼,他快步走回俘虏的队列里。 忽然想起来,仲朗杰再对宋通行了个汉人的拱手礼,就大声说道:“恭喜宋将军即将完婚!” 宋通连忙回礼道谢,再对仲朗杰的笑脸报以微笑。 哥舒翰停了一下说道:“宋总管快些回去凉州!”说着,他凑近来低声笑道,“不仅你岳父崔大使着急于你的军务,三娘子也肯定焦烦于你的安危了。” 宋通听了,故作不悦地回道:“他们为我担心,难道不应该么?即如哥舒将军在神武营,宋某也是每日担心不已的。” 哥舒翰听罢,哈哈大笑。随后,他与宋通拱手施礼后,就押解着蕃兵俘虏前行。 宋通呆望许久,在阿史那博恒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连忙打马追上,宋通对哥舒翰说道:“让仲朗杰骑马前行;蕃人受伤者,多予照顾。” 哥舒翰应诺后,宋通与阿史那博恒等人,口中连连发出呼哨,迅速地打马奔行起来。 望着宋通的背影,哥舒翰慨叹着说道:“年少有为,不过宋六!” 路上奔波不提,宋通等人于午后赶回了凉州。进到城濠的吊桥边,他和阿史那博恒、浑天放、嵬飞猿等人,牵着马匹入城。 阿史那博恒抚摸了一下赤影的脖颈,再看看宋通的那匹青骢兽,口中赞道:“青骢兽的确耐力更强些,” 话未说完,他就觉得身旁的赤影似乎听懂一般,显得很是不悦。它打了个响鼻,摇摆了一下头颈。 阿史那博恒见状,连忙安抚着说道:“赤影耐力也并不弱,而且速度极快!” 宋通等人见他爱怜马匹如此,大笑之余,也是赞叹几句。 几人过了城濠,绕过羊马墙,来到瓮城的城门下。交付守门铺兵牒符查验后,宋通等人就连忙赶去军府。 节度使府门前番值的侍卫们,自然是认得宋通。但出于职责,双方即便是说笑着,也还是进行了牒符的查证。 随后,宋通等人将马匹交回马厩,再回到住处盥洗一番。几人更换了衣袍,再系好绛色头帕,腰间配戴好横刀、箭囊。 宋通见几人都是利落整齐,摆手一同前去军府大堂。 早有人将宋通回来的消息,通报了崔希逸。讯息虽然确认了宋通的人身安全,但崔希逸的心中还是不踏实,又担心他是否在战阵中受伤。 宋通既是爱将、又已是爱婿,也就难怪崔希逸即便和同僚们,坐在节度使大堂内叙说公务,也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有侍卫进来大堂通报:“宋通求见!” 崔希逸听到禀报,立刻看去大堂门外。 其他同僚见他心急,除了心中暗笑他记挂爱婿心切以外,也都为宋通立下大功而钦佩。因此,不待崔希逸吩咐,堂上的回纥都督伏地南,以及长史、司马等属官,一起站了起来。 崔希逸见同僚如此,也就不再扭捏,起身迈步走向大堂门口,众人跟在近旁迎接宋通。 阳光下,宋通几人衣着齐整、精神饱满地迈着大步,沿着铺着方砖的甬道走来。 崔希逸站在堂前的平台上,微笑着看向宋通几人。伏地南已经先行走下台阶,对宋通先行拱手。 宋通连称“不敢”,回了一礼。阿史那博恒等人也与伏地南见礼后,站在一边。 伏地南拉着宋通的手臂,边迈步上得台阶往大堂走,边连声说着:“宋六兄弟身兼和番使,伏地南先行见礼也是应该。况且,你此番行军连续获胜。大斗拔谷内,更是围歼、俘获了两千余名蕃兵,真是大功啊!” 宋通谦辞几句,就疾步走向崔希逸躬身施礼:“宋六通行军已毕,回来交付牒令!” 若是以往,崔希逸肯定会拉起他的手臂走入堂内。但此时同僚在场,众人都知道宋通已成为自己的女婿,崔希逸也就不好过个与他亲近。 微笑着连连点头,崔希逸示意他进到大堂内叙话。居中坐定后,崔希逸接过宋通交回的牒令等物,再吩咐长史、司马等人记录在案。 宋通再将手写的战况,以及具体斩获等内容的文书,交与崔希逸。 略微看了一下,崔希逸就微笑着说道:“宋六千里迂回出击,连番作战,又还迅速得胜。尤其是大斗拔谷之战,在未加多伤性命的前提下,俘获蕃兵两千余。这不仅是大战功,更因少有血光之灾,而是人间幸事!” 宋通肯定要客气回复,只说是崔希逸领导得应命,是在场官僚的筹谋得当,以及参战将士们的齐心协力,才能够得到这样天赐一般的战果。 见宋通如此谦辞,在场的人无不心中喜悦:这是宋通有意将此次战功,借着这些话提示崔希逸,要对所有的人一一分赏。 因此,宋通的话音落地,在场的人一起鼓掌称赞,都要求对宋通首先给予重赏。 宋通连称不敢,再对崔希逸施礼说道:“本次行军结止,按照与大使的事先约定,蕃兵俘虏们已被看押着,前去焉支山牧马监服役。宋某既然没有了相关实务,就立即卸去行军总管、大斗军副使等职务。” 第115章 不得活 虽然道理是作战回来,领军将官立刻交回牒令。但毕竟宋通立下大功,应该怎么另行安置,崔希逸也并未考虑好。 他正在犹豫,现场的官僚纷纷说着“不可”,仍建议宋通留任。 宋通再次恳请道:“宋某志不在一地,愿为天下诸族亲睦尽力,请大使与诸位官长容情。若遇有难解之事,宋通仍会奋身以报!” 崔希逸等人也就明白,宋通是想随时挺身解决纠纷,而不是希图多斩获敌方人马、牛羊。 随后,宋通再提议,就让哥舒翰升任大斗军副使。这个建议,当即得到了崔希逸的认可。 考虑一下,伏地南也提议道:“宋总管虽然这样说,除却和番使、火器营兵马使等职务,已经得到的致果副尉等职衔,不可推卸。不仅如此,某也代请大使,必向朝廷为宋总管请功求赏!” 崔希逸见宋通坚决,伏地南说得也有道理,就同意下来:“那就暂时委屈宋六仍任正七品下、致果副尉,崔某待战果核实之后,再为宋六请命升职。那么,” 说着,他笑看着宋通说道:“只好暂以‘宋致果’称谓了。” 众人见他说得顽皮,也都发笑。宋通笑着拱手施礼,坦然承命。 崔希逸笑了笑,脸上随即严肃。众人正觉奇怪,却听他怒喝一声:“来人,将孙诲带来!” 侍卫听到喝令,连忙跑去马厩旁边的监舍,去提孙诲前来。 大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众人已经大略知道孙诲、赵惠琮矫诏的事,也就都不敢再说笑,都是静坐。 不久后,双手、双脚系着铁链的孙诲,头发蓬乱着走进了大堂。 拱手施礼后,孙诲低头不语。 崔希逸盯看他许久,心中既有对他多年相伴,此时却成为阶下囚的怜悯,更多的是对他胆大妄为的愤怒。 猛地一拍桌案,崔希逸怒道:“孙四!你再是渴望晋身,又怎敢做下这等恶事?!” 孙诲哀叹一声,拱手回道:“大使,孙某做下恶事,不敢多有分辨。但请大使试想,我等既身为武职,就理应为大唐彰显武功。吐蕃屡次冒犯,我方多有隐忍。但若不对他们略施惩戒,又必会有大祸事发生可知。况且,” 说到这里,他咬咬牙,鼓足勇气挺直了身子。 扫视一下在座的人,他大声继续说道:“我等身为武人在凉州长驻,每日里除了正常习练之外,就是做些零碎杂事。兵士们,除了戍垦之外,再就是放牧、打柴,甚至挖沟开渠。如此,还能叫做兵士么?若有战事,总是不见血拼的战士,能够获得胜利吗?” 崔希逸不禁怒喝道:“一派胡言!与诸族交往,理应谨慎。否则,双方随意大兴兵戈。将军们倒是得到封赏,兵士们却是死伤无数!你刚亲自参与了作战,难道在战场时,不会心生惊惧吗?!” 见崔希逸发怒,众人连忙解劝。 伏地南劝说他几句,再转向孙诲,叹口气说道:“孙四,你与大使情同父子多年,我们也都觉得你很是精明。你此时说出来的言语,以及现在的癫狂神态,与往日的你,怎么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孙诲听了脸上胀红,不再开口。 伏地南继续说道:“大使所言极是。诸族的确应该各自务本,彼此亲睦。若因琐事发生嫌隙,应该本着体谅的心情,给予解决。” 崔希逸待心情稍微平复,再对孙诲说道:“兵士们的日常行止,首要还是习练武技。进为士兵,退为农牧,这是边地常态。武,止戈也。天下万姓万民若都能踏实农牧,何来刀光血影?眼见如此太平盛况,你不心生感恩喜悦,反而生出挑动是非的恶念,” 说着,崔希逸心情再次激动。他冲着侍卫们大喝一声:“来人,将孙诲拖下去!打杖一百,随后缢死!” 侍卫们不敢怠慢,口中立刻齐声呼喝。 众人见状,除了慨叹之外,并不多言。这是因为:目前的这场大胜,还并未得到朝廷的回复。虽然崔希逸说了已向朝廷发去急报,解释了被欺哄而发兵的详情。但陛下和朝中重臣们的意见,却仍是难以揣测。 耗费了许多军资,死伤了许多兵将。这场大战若不能得到朝廷的认可,别说众人的封赏落空,更还可能激发兵将们的愤怒。真要这样,众人不仅不会为期盼的封赏而欢悦,反而要当心军中发生骚动了。这样的恶果,那是稍微一想,就令人心惊胆战的。 众人毫无言语解劝恼怒的崔希逸,孙诲已是吓得脸色惨白,立刻匍匐在地求饶。 侍卫们走近前来,伸手拽住孙诲的臂膀,将他拉了起来。他身上的铁链,随即“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哀求的眼神投向宋通,孙诲大呼道:“宋六,孙某虽然妄为,但看在孙某鞍前马后追随,亦是真心为大唐尽力的份上,请发一言解救!” 心中慨叹一声,宋通暗道:真实历史中,的确因为孙诲、赵惠琮的矫诏,迫使对朝廷忠诚的崔希逸贸然发兵。战斗同样是获得大胜,但连带崔希逸在内的一众将士,却并未得到恩赏。 既违背了与吐蕃大相乞力徐定下和平盟约,又愧对朝廷的看重,忠厚的崔希逸不久竟然怏怏而死。 想到这里,宋通当然恨不得就按当初与崔希逸定下的决议:以孙诲、赵惠琮顶罪,将士们均可得到封赏。而且,还有后续的计议,仍要与吐蕃进行决战。 但在战斗中,孙诲多次奋勇出击,并说出保护宋通的话,使得宋通生出拯救孙诲的念头。 长叹一声之后,宋通站起身来,止住了如狼似虎一般的侍卫,要将孙诲立刻拖出去杖打、处死的动作。 在场的人见状,都是心中焦急,因为不处死孙诲,谁来承担矫诏发兵带来的朝廷斥责的恶果呢? 但因宋通是本次大胜的首要功臣,又是崔希逸的爱婿,众人只好暂且忍下质疑,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宋通。 崔希逸虽然也是不忍处死孙诲,但既然已经事先定好计议,更有更重大的谋划在后,也不得不当众做出这样的决定。 此时见到宋通起身,崔希逸虽然为孙诲可能避免一死而略为宽心,但想到后续事宜的难以处置,又生出疑惑。 而且,这本是早已定好的事,崔希逸即便心知宋通此时心软,也还是板着脸低喝一声:“宋致果,暂且退到一旁。孙四诲,今日必不得活!” 第116章 心急 孙诲见到崔希逸绝情,再次哭拜在地,连声诉说往日如何得到崔希逸的关爱,而他又是如何为崔希逸尽心竭力地服侍。 崔希逸见状,心中哀叹不已:此事如何解决才好! 宋通沉默片刻,还是躬身拱手施礼说道:“大使,孙四不必杀!”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惊愕。孙诲再是可怜,也毕竟真的是犯下矫诏的大罪。而且,朝廷若要责难河西军府,兵将们战胜不仅无功,更还可能有过。这个罪责,谁敢来承担呢? 崔希逸已经发觉众人不悦,就连连向宋通使眼色,但他只是视而不见。 宋通大声说道:“孙四的确罪责难逃,但此事已经有了顶罪之人,他的罪责就小了许多。宋某恳请大使看在他多年精心辅佐的份上,饶他一死!” 崔希逸听了略微沉吟后,问道:“宋致果是说赵惠琮可以顶罪么?我倒也给张九龄相公单独发出公牒,申明了此事原委。但,但赵惠琮在长安也是盘根错节,或许也会找出诸般借口。” “既有公正贤明的张相公作主,此事必然大白于天下!”宋通回道,“无论怎么说,赵惠琮都是此事的首恶无疑!” 说着,他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不敢动身的孙诲,再转向崔希逸说道:“孙四贪图利益,与赵惠琮私自谋划,自然也是重罪。但他并非主恶,实乃协从。因此,” 宋通再深施一礼后说道:“就请大使以杖责定下孙诲的罪责!” 崔希逸连连暗自运气,将心中对孙诲的愤怒强行压了下来。许久后,他缓缓说道:“也罢,那就杖打二百,然后递解去长安!” 孙诲口中大呼道:“谢过大使饶命!但二百军杖之后,孙某必已死于杖下,还望大使怜悯!再者,递解去到京城,孙某只会被赵惠琮加害,更无生还之理!” 崔希逸听了也是暗笑:孙诲果然精明过人,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的思虑仍然缜密。 但话已出口,崔希逸不好更改,只是沉默着。 宋通再次施礼说道:“大使既然生出怜爱,就请再次开恩!可责罚孙四百杖,再发配凉州东郊外的牧马监做差役,以示惩戒即可!” 孙诲不待崔希逸发言,立刻大哭着对宋通高呼道:“宋六,孙四以往对你多有嫉恨,没想到你挺身相救罪孽深重的孙某。在战阵时的几句言语,其实也是孙某数次鼓足勇气,才得以说出,说来还是宋六心地良善!若可脱得罪身,孙某今生必为宋致果效尽死力!” 宋通略微拱手,以示感谢:“你只须记得是大使开恩。” 崔希逸见状,欲要孙诲死心塌地效命,不再生出邪念,就低声威吓道:“孙四,你欺侮本使不够,又还欺哄宋六么?!” “孙某万死不敢再有欺哄他人之心,更不要说对宋六!”孙诲拜伏在地,连连向崔希逸叩首不断。 在场众人既看到孙诲可怜,又心知因为崔希逸与宋通的格外恩允,孙诲已是不会死的了。 既然如此,伏地南率先起身,拱手说道:“大使,伏地南粗鲁,但听得宋致果所言有理。汉人笃信佛教,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说。伏地南也恳请大使暂且绕过孙诲。真要是朝廷指责不放,到时再行计议也不迟。” 连这个回纥人都是这样说,其他的在场官将,也都起身为孙诲说些好话,其实也就是给崔希逸“台阶”下来。 崔希逸再沉默一会儿,摆手让众人落座后,再对孙诲说道:“今日且按宋致果所言处置你!但你务必记得,他今日对你的恩义!” 孙诲连连叩首,再对宋通施礼后哭道:“孙某实非心地邪恶之人。今日又已得到教训,来日只有效死于宋致果!” 宋通慨叹一声,看了看崔希逸。得到他的首肯后,宋通走近几步,将孙诲从地上拉了起来。 看到孙诲此时愧悔不已、泪流满面的样子,宋通也不禁眼圈发红:“孙四兄,说来我们应该,也一直就是好同袍才对!你不必惊惧,所受杖刑,宋某必会筹钱筹绢,为你赎罪。” 孙诲听罢,又是大哭不已。侍卫们见状,都有些犹豫。 崔希逸打量了一下孙诲,再沉着脸说道:“话已出口,孙四又是重罪。即便有赎铜可出,也不能尽行全免。来人,将他拖到堂下,杖打五十后,带回监舍!” 宋通再次恳求为孙诲减刑,崔希逸也就改为打三十杖。侍卫们上前抓住孙诲的两肩,孙诲心知无一避免罪罚,只好坦然接受。 对崔希逸以及在场的人施礼谢罪后,他再对宋通拱拱手,就跟着侍卫们走出大堂。 不多时,堂外就传来孙诲受刑的惨叫声。堂上的人都沉默着,各自心情复杂。 越是惊惧,越觉得时间过得慢。孙诲在堂下的惨呼,似乎接连不断,似乎是没完没了。 众人坐在堂内,只觉自己也是紧张,冷汗不停落下。 终于,众人的内心不再受到煎熬。堂下走上一名侍卫,拱手禀报行刑已毕。崔希逸随即摆手,吩咐将孙诲押回监舍。 众人虽然不再因为听到惨嚎而心中紧张,但见到崔希逸神情很失落莫,也就各自陈说了一些负责事务,起身告辞而去。 宋通将伏地南送出大堂,再被他拉到一边。 “宋六兄弟,行亲迎礼日期已定,是否心急?”伏地南低声笑问道。 “再有十数日,有什么可急的?”虽然语气轻松,宋通脸上已是微红。 伏地南见他被说得难为情,大笑着拱手道别。 宋通回到大堂内,看到崔希逸仍是闷坐在原处,就近前说道:“大使,孙诲的事如此即可。朝廷审明赵惠琮,也就不会再过多迁罪于他了。” 崔希逸摇摇头说道:“未必。赵惠琮急于摆脱自己的罪责,定会死咬住孙诲,说是他怂恿所致。” “即便如此,孙诲也必会无事的。”宋通得到崔希逸的让座,就坐在他身边。 随后,他继续说道:“赵惠琮若能脱罪,孙诲也就没什么大事;赵惠琮若是获罪,那他就是首恶,孙诲的罪责也就轻了许多。另外,若是朝廷下令递解孙诲进京。只要大使坚称已然对其进行了重处,并并贬为牧丁。再暗示说孙诲是您的义子,朝中也不会更多追究了。” “嗯。”崔希逸长呼口气,“所有这一切,都要朝廷认可此次发兵才可。” 第117章 回屋了么 听着崔希逸的观点,宋通当然是认同的。 想了一下,宋通低声对他说道:“您最近不是接连向长安发去急报吗?这里面既有发兵起因,又有作战经过及战果,再有对后续可能事宜的建言。尤其是后续建言,朝中一定会仔细斟酌的。” 崔希逸听罢点点头,随即就沉默下来。 许久后,他慨叹一声后说道:“是啊,所有前面的事,其实都未必能够得到解脱罪名。只有后续的事,才会因为是万世太平之策,而受到格外重视的。” “所以,陛下及朝中重臣若是得知我们已有良策,定会予以开恩。而孙诲这样的人与事,还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宋通说着,不禁呵呵地冷笑起来,“赵惠琮那样的奸宦,因为大使接连发牒要求严惩,而必不能脱罪可知!” 崔希逸听罢,心中也是释然。因为宋通早已暗示过他:若有对恶人的心慈手软,必会找来己身殆没。虽然佛陀有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话,但良人无辜消失于世间,恶人仍旧肆虐于天日昭昭之下,这是多么可悲的现象! 崔希逸当然不知道历史的真实走向,但在宋通的劝说下,他肯定是想为国为民,做出更多、更大的奉献。 心情稍好,崔希逸再慨叹道:“孙诲跟随我多年,我怎能忍心杀他。不过,” 说着,他转向宋通,继续说道:“若非你开口解劝,某还真的很难处置。” 宋通拱手说道:“孙诲本应处死,但一是因为大使毕竟不舍,二是因为他确有悔意,因此宋某才敢出言。” 崔希逸望向大堂门外,只见一片光亮之中,侍卫们的身影依次静立着。 宋通也看去堂外,只见平日里颇为躁动的阿史那博恒,此时虽然等候已久,却仍然肃立。 想了一下,宋通对崔希逸说道:“宋某或许事务渐多,恐怕对大使照顾不周。阿史那勇猛无敌,为人耿直。他又是胡人出身,提拔他作为傔史,既名实相副,又可令众人知道大使对胡汉人等,并未分别心。” “可。”崔希逸默默地说道。 宋通随即起身,走到大门处,召唤阿史那博恒进来说话。 进来施礼后,得知被擢为傔史,阿史那博恒致谢后,就挺身而立。 崔希逸看着这个高大威武的壮汉,不禁赞道:“四面内的金刚,皆是缘由阿史那这样的武士模仿塑造。” 阿史那博恒听到赞扬,连忙再次施礼道谢。 见他颇懂礼数,崔希逸也就感到满意。再劝慰几句后,他就起身回去后宅。 阿史那博恒随即再向宋通施礼道谢:“宋六待人真诚,大使不仅是军府首脑,更是宋六的岳父。阿史那不敢稍有疏忽,必会恪尽职守!” 宋通还礼后,笑着称赞他几句,就和他一起走出大堂。叫上浑天放、嵬飞猿等人,宋通和他们说笑着走去侍卫大院。 先去找来医者,宋通带着几人前去监舍内,为孙诲敷上了创伤药,再做了一番安抚后,就走回侍卫居处。 到了屋内,浑天放施礼说道:“我和达昂毋谦不仅同属吐谷浑人,更还亲如兄弟。” 宋通不待他说完,立刻回道:“我立即写信去军府士兵处,将达昂毋谦调来侍卫处,我等一起相处,不比只是你们二人相好,要好得更多吗?” 浑天放等人听罢,都是开心不已。 阿史那博恒按捺不住,连声叫嚷着说既然被擢为傔史,每月俸料也就多了一些。他这就要命人去外面买来酒浆,和众人畅饮一番。 “饮酒当然可以,”宋通笑着说道,“只是不要灌醉我再说旁的事!” 其他人不明所以,阿史那博恒已经呵呵地笑了起来:“世宇在那边寂寞,也托人给我带话来,请求调回来。” 宋通脸上笑容退去,想了一下说道:“你既已是傔史,就有了调动人员的权利。你觉得妥当,自可直接向司兵参曹,甚至直接向大使申请。但是,” 说着,他盯看着阿史那博恒碧绿的眼瞳,继续说道:“大使安危最为紧要。另外,也需要注意到兵士们之间的相处。” 阿史那博恒被他盯看得心里发毛,只好低头沉默片刻。点点头,他对宋通说道:“阿史那明白了。既然宋六暂未放心,世宇在那边多待一些时日,也可继续得到教训,还是好事的。” 宋通笑了一下,随即说道:“好了,我们就等着喝阿史那傔史的好酒了!” 阿史那博恒听到喝酒,立刻欢快起来。他从床榻下,存放衣物的木箱内,翻找出所有的缗钱和一匹半绢。 叫进一名侍卫,吩咐他把这些全部换成酒浆买回之后,阿史那博恒再笑看着宋通说道:“阿史那竭尽所有,宋六也不必‘客气’ ——好歹出些绢缗,买些肉食来佐酒才好!” 宋通大笑着走回自己的住处,也找出一些缗钱交付浑天放和嵬飞猿,让他们一起跟去买来。 几人说笑着走去买酒肉,当然瞒不过院子中,甚至是马厩、仓囤等处的相熟兵士。 待浑天放等人走回时,已经到阿史那博恒的屋中,坐着许多兵士。 依次看去,浑天放立刻大喜:达昂毋谦,已经坐在其中! 众人说笑着,做了彼此介绍。段晏和可斡朵利就笑着,拎起酒瓶,为众人面前的瓷碗、陶碗、木碗倒酒。 阿史那博恒也不多言,径自抢过一个酒瓶,干脆对着瓶嘴畅饮起来。宋通等人也不计较,就都说笑着吃喝。 酒肉不够,宋通等人再凑出绢缗,命人换回。 本就是许久未见,同袍们极为相亲。又还是连番大战之下,阿史那博恒身心也是疲惫。 借得这个机会,他自然是要开怀畅饮一番。 开始是温和地说笑着饮酒,随后就是大声喧哗,再有人歌唱祝酒,众人喝得都是尽兴。 众人如此开心,天色也是从黯淡,转为昏暗,再到星斗漫天。 酒肉吃尽,众人锦都已散去。阿史那博恒酒劲上涌,就歪倒在床榻上。 本想稍微小憩,却因为疲惫与过量饮酒,他睡得很酣然。 一名兵士进来往油灯内添加油脂,他腰带间的横刀刀鞘,碰到了桌案。 阿史那博恒被这突然而起的响声惊动,不禁睁眼看来。呼出一口酒气,他看看屋内躺着的几人,再对这名兵士问道:“宋军使怎么不在这里,是回屋了么?” 第118章 都应小心 那名兵士笑了笑,拱手回道:“宋军使只说要阿史那傔史休息好,再以饱满精神操忙军务。他带着嵬飞猿,连夜赶去了天雷场。” 似乎还没从酒劲中清醒过来,阿史那博恒听了兵士的言语,再看着他笑了一下转身走出屋去,一直没有做出反应。 许久,他暗叹一声后,心道:宋六好谨慎!我与他同袍情深,却一直未能亲自前去天雷场,亲眼见到他带着陈晖,以及那些兵士、道士们,在做什么具体事务。 但是,嵬飞猿相识不久,宋六却放心地带着他前去。看来,宋六对我还是颇有防范的。 想到这里,他心情烦躁。因为醉酒,他更觉得口渴。勉强站起身来,他走去屋内的水缸边,拿起水瓢舀起水来。 连续大口喝水如牛饮般饮进肚里,他喝得肚子鼓胀才把水瓢丢回水缸内。 回到床榻,他想要躺下,却觉得肚里的水几乎从喉咙间漾出来。 心里气恼,他重新坐起。带愣片刻后,他大步走出屋子。 站到院子里,他遥望着星空,辨识着北斗七星的方位,口中喃喃地说道:“北方,大漠,漠北。” 小时候的记忆再次于脑海中浮现出来,阿史那博恒的心中,既生出对养父母一家人怀念而生出的悲愤,又有对向往驰骋在长风大漠中的豪情。 马厩内传来马匹的嘶鸣,阿史那博恒回过神来,信步走去。 段晏拎着一盏灯笼,站在马厩围栏边。可斡朵利捧起马料,放入食槽内。 见到阿史那博恒走来,二人略微拱手后,继续忙碌着。 没有看到青骢兽的身影,阿史那博恒知道宋通已经将它骑走了。借着灯笼的光亮,他就仔细查看着赤影身上,经历战阵时受到的几处划伤,口中询问道:“赤影恢复得怎么样?” “都没问题。”段晏笑着说道,“敷了一些药,不会有事。赤影与我等一样——也是年轻健壮,恢复起来自然也快。” 阿史那博恒笑了笑,还是不放心地凑近赤影,仔细查看。 正在看时,他却觉得有些异样。转过头,他也就见到可斡朵利正在呆看着自己。 见他来看,可斡朵利连忙继续忙碌起来。 阿史那博恒站直身子,略微想了一下,对可斡朵利问道:“可斡,你去过大漠,对那里印象怎么样?” 可斡朵利头也不回地说道:“雄阔无边,令人神往。” 阿史那博恒“嗯”了一声,随后再问道:“见过突厥人吗?” 可斡朵利捧着马料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见马料掉落了不少在地上,他连忙把手中的马料送进食槽,再蹲下身子去捡拾。 阿史那博恒也蹲下来,帮他一边捡拾,一边盯看着他。 可斡朵利停住了手,低声说道:“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正的突厥人,或许还有同罗人、仆固人,甚至还有样磨人、粟特人。但是,” 说到这里,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来回视着阿史那博恒的碧瞳,继续说道:“他们杀了我的阿爸,我会回到大漠,去杀了他们的。”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重新站起身来,往食槽内投送马料。 阿史那博恒呆愣着蹲在地上,许久后才站立起来。见到可斡朵利镇定的样子,阿史那博恒暗叹一声后,再仰看一下北斗七星所在的北方,就自顾离去。 此时的宋通,也正在和嵬飞猿边走边仰看着星空。 一路上,两人于说笑间,已经各自叙说了身世。嵬飞猿听到宋通自述已孤身一人,不免慨伤。 随后,他仰望了一下北斗七星的方位,再手指示了东北方向后,自顾说着身世。他的父母,在朔方一带的几次胡人骚动、唐军弹压之中,接连死于乱军。 虽然没有了父母,但嵬飞猿还是感慨地说,幸好还有个表叔叫作拓跋忠,对他照顾。拓跋忠在朔方的灵州一带做镇将,也是党项羌的族属领袖。 此时的党项羌人,与大唐的关系保持得相对较好。曾经数次听从大唐朝廷的征调,参与了平定安史之乱,以及唐代后期的将黄巢驱离长安等军事行动。 因此,本着诸族亲睦为要的宋通,听了连连点头,夸赞拓跋忠很是忠勇。 嵬飞猿听他不断夸赞,就有些明白过来。他笑着对宋通说道:“宋致果,我明白了。才来凉州,我就已听说能够前来天雷场的兵士,都是精挑细选的忠勇之人。我能有幸这么快跟随前来,也是宋致果看重了的。” 宋通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飞猿兄弟既是拓跋忠的侄子,对大唐的忠心自是不用稍有质疑的。” 嵬飞猿听了心情更加愉快,同时也更加感到责任重大,就连声应诺着,表示一定会尽心从命。 两人骑马夜行,除了会不时遇到沿路的暗铺,或者明铺兵士的查验,四下里一片寂静。 但是自然界中,何时有过真正的寂静呢?相伴二人的,除了头顶的星斗不时闪动,再就是不时在远处的灌木杂草丛中,传来野兽行走或者栖止的动静。 “看来,我们处在随时的危机四伏当中。”宋通指示了野兽的方位,笑着说道。 嵬飞猿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都说宋致果英武,还惧怕几只野兽吗?” 宋通沉默片刻,缓缓地说道:“是啊,野兽再是凶狡,也比不过人的可怕。但是无论是来自野兽的威胁,还是暗含着的人心的险恶,的确都应该小心为上。” 嵬飞猿仔细想了一下,回应道:“野兽无情,只为贪婪攫取进食。但是人们只要和气相处,真诚相待,就不会有什么险恶情况发生的。” 宋通听罢也是大笑,连声称赞道:“飞猿兄弟说得极是!但就怕有的人,因为一时贪念,生出害人之心!” 两人说笑着,沿着驿道走近了天雷场。 查验过牒符后,兵士们为二人放下吊桥,打开木栅门。进去将马匹交付到马厩后,二人正要走去宿营地,已见到陈晖、郑德淳等人打着火把迎上前来。 嘘寒问暖之后,宋通就大致讲述了唐军突袭吐蕃于清海以西,以及围歼龙本佳巴的部队于大斗拔谷之内,并且都大获全胜。 陈晖等人听到后,都是欢欣鼓舞。稍后,郑德淳却遗憾地说道:“火器营已经造出不少武械,却没能用上力,实在可惜。” 第119章 媵女 看着郑德淳等人很是委顿的神情,宋通大笑之后,再对众人认真地说道:“我们怎么可能做无用之功呢?!众人只管按要求制造,不久后就会派上大用场!” 众人虽然没有得到他明确说的时间,但见他说得很确定,也就都放下心来,齐声应诺。 接下来的日子里,宋通就驻扎在天雷场内,监督武械的制造。凉州那边,每天也有各种信息,通过快马牒报传来这边。 有的是朝廷得到赵惠琮、孙诲矫诏的事情后,极为震惊和愤怒;再听说宋通受到欺哄发兵而被围,崔希逸亲自率领援兵予以解救,并痛歼蕃兵于青海以西,又有温和语气的牒报送达。 宋通围歼吐蕃龙本佳巴部,于大斗拔谷之中的捷报,朝廷接到后再传回的牒报内容,除了连连祝贺之外,更还几乎带着羡慕嫉妒恨的言词。看来,多有贵宦子弟想要借着这样的行军,捞到可以升官受赏的实惠。 随后的牒报里,就是朝廷中不同意见的争执。有的说要立刻处死赵惠琮和孙诲;有的说毕竟是接连大胜;有的说无论怎么说,崔希逸都是破坏了和平,应该予以查处;有的说崔希逸居功至伟。 总之,朝廷那边,暂时没有确切的信息,可以使得凉州这边的官将们安下心来。 另外的令人紧张的消息,就来自于南面的吐蕃。有迹象表明,遭受到突然袭击的乞力徐,的确是恼羞成怒了。 这是因为,当初崔希逸提出和议时,乞力徐本也是担心未来或出意外,也无法向吐蕃赞普交待。 但崔希逸信誓旦旦,乞力徐也想和平为上,两边就缔结了友好盟约。 现在,崔希逸突袭青海以西的广阔地区,蕃方不仅军威受损,更还遭受了实际的重大损失——青海以西的战斗,两千多名蕃兵蕃将阵亡或者被俘;另有许多百姓、奴隶,因为在野外放牧被唐兵连带牲畜一起带走;败阵时,无数军资、军械,也都“贡献”给了唐军。 尤其令乞力徐不能容忍的是,大斗拔谷一战,大将龙本佳巴当场阵亡,再有两千余名蕃兵蕃将被唐军俘虏。 几千蕃人被掳去唐地,乞力徐的确无法向赞普交待。牒报发去逻些之后,乞力徐随即受到了来自逻些诸多贵人的怒斥。 尽管在牒报中进行了百般解释,乞力徐还是要狠下心来,要与唐方进行一次真正的大战,必要击败唐方,让他们把所有的蕃人俘虏,进行放回! 蕃人的整体数量,本来不多。再因为地域广阔,更需要人员戍守;尤其重要的是,众多的贵人们,也需要大量的奴从,去为他们效劳、服侍。 现在倒好,只十几天的工夫,就消失了好几千人! 多重气恼、压力之下的乞力徐,一边静待逻些方面的最终意见,一边着急地充实部伍,随时准备开展进击唐方的军事行动。 乞力徐紧锣密鼓地,或明或暗地忙碌着,再不时通过类似“最后通牒”的严厉外交牒报,频繁地往来于唐蕃两地。 作为唐蕃交境的河西节度使所在的凉州,自然也是紧张万分地,想尽各种办法,给予应对。 节度使大堂内,每天都是人来人往,官将们穿梭不停。众人既要应付来自朝廷的各种质疑,又要警惕蕃方随时的异常举动。 崔希逸也尽一切可能地,小心翼翼地处置这些军务、公务。即便是晚间回到后宅,他还是可能被随时传来的牒报,唤去大堂或者是内堂。 终于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心,崔希逸坐在后宅的堂屋中休歇。不多时,他就见到妻子李氏,以及女儿崔静怡二人走来身边。她们既带着对他的关切之情,又有对当前局势的担忧。 看到爱女,崔希逸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忍下自己心中的烦躁,微笑着安慰她道:“怡儿放心,一切都是为父与宋六郎定好了的。目前看来,没有出什么意外。” 父亲言语轻松,崔静怡当然不会觉得他并不着急。朝廷对于矫诏发兵的事,还没有做出最终结论;而蕃方,面对如此迅猛的重大损失,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呢? 想到这里,崔静怡不敢提及即将与宋通举行的亲迎礼的事,只是轻声接连安慰崔希逸。 见到女儿懂事,崔希逸的心情稍有愉悦。想了一下,他还是微笑着说道:“怡儿,你与宋六郎的亲迎礼,既然已经定好,无论如何,都还是会如期举行。” 崔静怡略微施礼道谢后,脸上羞涩泛起微红,就先行告退。 李氏坐了一会儿,笑着对崔希逸说道:“怡儿的表妹李氏定真,前几年失去双亲后,就一直与怡儿相伴。怡儿出嫁,妾身也已与定真商议过。她想以媵女的身份,与怡儿继续为伴。夫君以为可否?” 古人男婚女配,分为妻(行正式礼节)、媵(多为妻之亲属、闺中密友或亲近侍婢,婚娶的待遇低于娶妻。婚姻称呼,仍可称为“嫁娶”)、妾(身份低微的女子,或者是男方未正式娶妻,先找个女人为伴。称为“纳”)。另外,还有称“收”的,就更是低微许多了。 媵女,指的是作为妻的亲属,愿意跟随从嫁。这种嫁娶,在男女婚姻中相对的地位,只低于妻,而远高于其它形式。 崔希逸见李氏提到李定真,心中也是慨叹。李氏,毫无疑问也是望族。李定真的父亲,是崔希逸妻子李氏的族人。 李定真因为并非正妻所生,而是妾生女。所以,她在李氏家族中的地位并不高。更由于父母相继离世,李定真在李氏家族中,也就难以落足。 崔希逸之妻李氏,见李定真毕竟是兄长之女,又还长得俊俏、做事伶俐,也就生出怜悯心,将她带在身边,与崔静怡为伴。 现在,崔静怡要与宋通完婚。李定真觉得孤独,想着姊妹还能相伴,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但她还是认同了李氏的提议,继续与崔静怡一起——只是她要以媵女的身份从嫁。 这种事别说在大唐,即便是进入到二十世纪中叶时,也并不少见。 因此,李氏话一说出口,本就是心绪不定的崔希逸,想都不用想地就一口答应下来。 李氏说完之后,知道丈夫还有许多公务,也就不再多打扰,告辞后转回内宅。 但她没走几步,却被崔希逸叫住:“此事怡儿同意吗?也须告知宋六郎,让他有所准备。” 第120章 隐忧 听到崔希逸的问话,李氏笑道:“定真与怡儿相处很好,因此怡儿并无异议。至于宋六郎,” 李氏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定真模样俊俏,人又贤淑。宋六郎有什么不认可的吗?” 崔希逸想了一下,还是说道:“总也要把定真的生辰八字,先给到六郎看一下的。这样,我明日就派人送去天雷场。哦不,我明日就派人去把宋六郎唤回。本来也只有两日他们就要行礼,某也另有军务商议的。” 李氏答应一声,就走入内宅。 清晨,宋通已经早早起来,在天雷场内忙碌不停。 现在天雷场内的忙碌,已经不仅限于制作武械,而开始对兵士操作新式武械,进行整齐划一的实际演练了。 将备好的火药、铁屑包,绑缚在大弩箭上。弩箭的箭道,也在前端开宽,便于安放装了火药包的弩箭。 另外,将搭配火药包投掷的投石机,也进行了改造,进行了多次实验。通过观测不同重量的火药包,被投掷出去的距离,郑德淳等人再进行皮绳的长度,以及松紧度地调整。 因为担心这些基础知识欠缺的兵士们,在未来的实际战斗中,可能出现由于不能准确掌握火药引爆时间,而造成己方人员伤亡。宋通也就把这些新式武械,仍然再用以弓弩射出去的方式,而暂不考虑直接用手抛掷。 一列列兵士,在宋通、陈晖等人的严令下,开展着整齐划一的军事演练动作。 逐渐确认无误后,宋通再对他们进行实物的演习。 看着一股股火光之后的标靶粉碎,听着一声声爆炸的骇人巨响,兵士们既是惊惧,又是喜悦。 惊惧的,肯定是这些自己参与制造出来的武械,威力简直比神话中的天雷还要厉害; 喜悦的,必然是掌握了操作这些武械的技能,这些兵士也自然成为了军中的精英战士。 亲眼见到新式武械的威力,陈晖、郑德淳等人自然是欢喜万分。而刚到不久的嵬飞猿,早已是震惊得目瞪口呆。 宋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问道:“飞猿,如何?” 嵬飞猿连连惊叹之后,再拱手说道:“我若回去灵州,见到叔叔拓跋忠,一定要他对大唐再忠心些!” 宋通听罢大笑,连声说好。他心中暗笑道:诸族和谐,理应如此。党项羌的后人们,会一直与汉人偕好,不会有什么西夏国,更不必提什么“铁鹞子、山跋子”之类的可笑武装了。 铁鹞子,是指历史记载的西夏国的威猛骑兵。号称以铁链将数十骑兵连接在一起,即便有人死伤,阵形也不会变,令后来的大宋兵将颇为震恐; 山跋子,是指西夏人挑选出来善于疾行奔走的勇士。组成单独军伍后,号称勇猛无敌。 但是,在这些火器的面前,那就都是土鸡瓦犬了。 嵬飞猿呆看许久后,喃喃说道:“以这些武械去比对敌方的马槊、长刀、铁棍等物,简直就是巨人打击幼童一般。因为枪刀再锋利,敌方的武士再凶悍,又怎么可能比得过厚木板、石堆搭建的标靶呢?” “哈哈!飞猿兄弟所言极是!”宋通大笑着说罢,再给予兵士们指导。 看到这些兵士已经可以熟练操作,宋通的心中颇为喜悦。随后,他令各队队正亲自督导,自己带着陈晖等主要成员,回到大堂议事。 众人喜笑颜开地叙说许久,陈晖再抛出来一个问题:“敌方的快速运动,或者是前来偷袭,火器营的兵士可能会反应不及时。” 宋通称赞他思虑缜密后,心中暗笑:你的这个问题,别说是在大唐,就是在未来的新时代的战争中,也是令人苦恼的问题。 解决这些问题,只有通过严密的戒备、分层次的防御,才能够改善。 想到这里,宋通就再指导着陈晖等人:火器营正因为使用的武械威力巨大,敌方也就会多有关注,肯定是想要首先摧毁火器营的。 但敌方的这个愿望,并不容易实现。 首先,要在火器营的周边,进行步兵、骑兵的多层设防,更要预先加强警报系统的建立。 另外,毋庸置疑的是,此时大唐的主要对手,比如吐蕃和突厥,包括一些异动的胡族——回纥、粟特等。他们都还处于比较蛮荒的发展进程中,见到己方受到巨大人员、牲畜伤亡的惨烈现状,是不可能再进行有效抵抗、反抗的。 众人听罢,表示赞同之余,对火器的未来使用,既抱有充满振奋的期待,同时也有一份隐忧——火器的应用,若是不加以控制而泛滥,必会引发无数惨烈的事件发生。 宋通对此也是暗叹连连。 沉默片刻之后,他缓缓地说道:“战事,多起于贵人之间的纷争,而不是简单的百姓争吵。关键的问题,再于贵人的贪婪心,而不是火器本身隐含的巨大风险。” 他的话说完,现出一片寂静,无人敢于对此做出回应。 作为新时代穿越过来的人,宋通看着这些带着刻板思维的人,也知道并不能立即改变,他们对于等级差别的认知。 笑了笑,宋通对众人说道:“总之,对于火器的使用,宋某自会小心对待。至于是否泛滥,呵呵,以宋某看来,这不是现在要讨论的问题。现在应该做的,” 说着,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就是为了维护大唐的繁荣,遏制蛮族的无限欲望,而进行如同天雷场的名字,如同我们现在的计划名称‘雷霆之怒’那样,给予现实中的敌方,以猛烈、沉重地打击!” 众人听到这话,再次鼓舞起来。 嵬飞猿感慨地大声说道:“我从征后,自灵州辗转陇右,再到河西来,眼见的是突厥的猖狂,九姓胡人粟特的不时躁动,吐蕃人的残暴。现在,既然我们拥有了这些武械,必会可以对他们给予严厉打击!” 众人听了,纷纷称是。 宋通听了,却不以为然,心中暗笑道:呵呵,这是你们亲眼见到,并经常参与其中,也就不会对这些火器有太多的恐惧。但那些蛮族骤然之间见到,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了。 正想再解释几句,宋通却见一名兵士快步跑来通报:“宋军使,军府有牒令召你前去!” 第121章 升职 宋通接过牒书,查阅后对众人说道:“诸位继续操忙,宋某去过之后,随即返回!” 众人齐声应诺之后,陈晖却是笑个不停。 宋通诧异地问道:“何故发笑?” 陈晖看他一眼,笑得更加放肆起来。宋通正要恼怒,却见他已笑着开口说道:“召你回去,其它的事陈七不敢说,但是你与崔三娘子的亲迎礼,却是耽误不得的!”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反应过来,一起站起身来,笑着拱手向宋通施礼祝贺。 恍然大悟过来,宋通连忙起身施礼道谢不停。 但毕竟军府牒书是召回有军务,宋通不敢耽搁。也知道现在的军情很是紧张,他吩咐了众人严令兵士们继续熟悉火器的性能之后,就快步走出大堂。 嵬飞猿跑去牵过赤影,把马缰绳递给宋通之后,开口问道:“嵬某既为侍卫,愿伴行宋军使回去凉州!” 接过马缰绳,宋通翻身上去马背,再笑着对嵬飞猿说道:“实不相瞒,你既然来到天雷场,就不能随意外出了。宋某自己回去即可!” 说罢,他两腿一夹马腹,就奔出了天雷场。 一溜烟尘散去,嵬飞猿望着宋通的背影,拱手肃立道别。 回到凉州城内,宋通将马匹交去马厩后,与阿史那博恒等众位同袍打过招呼后,就快步走去军府大堂。 堂内已有众多官将,和崔希逸一起聚在沙盘边商议着军情。见到宋通赶回,崔希逸连忙招手示意他近前查看。 见到沙盘内,祁连山模型的南面,已经插满了唐蕃双方的小旗,宋通低声说道:“沿着清海西部的唐蕃边境线,已经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围在旁边的官将们,神情都很严肃。听到宋通的话,众人就带着或是担忧,或是急切的语气,纷纷地说了起来。 主张继续和议的人,还是不停劝告说要忍耐得住; 更多的人,因为不久前的大胜而鼓舞,接连说着各自的主张。 有的说要立即进击吐蕃,将他们的嚣张气焰,再次打压下去;有的说应该暂时避开他们的锋芒,坚守阵地;还有的更为机智,结合着以上观点,说是正面予以试探性进攻,两翼绕行到吐蕃的侧面进行真正的打击。 听着众人的建议,崔希逸频频点头之余,再看向宋通。 查看了唐蕃双方漫长的对峙阵线,宋通一时没有发言。许久,在崔希逸的开口询问下,他还是静默了一会儿,才拱手回道:“大使,开战与否,目前非比当初赵惠琮等人的矫诏威迫。现在,宋某以为,只须严防死守,与蕃方进行书牒往来,借以拖延开战时刻。” 众人听了,不禁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宋通最早就是主张进攻吐蕃,并且还亲自带队出击,并获得了接连大胜的。现在,他这样说,也就难怪众人疑惑了。 看看众人的神情,宋通正色说道:“宋某与诸位一样,岂是惧怕蕃方?但是,” 说着,他轻叹一声,再无奈地说道:“今时非比当初。赵惠琮虽然矫诏逼迫我等发兵,但毕竟是他口传了所谓谕旨。现在,我们没有获得陛下及朝廷发来的明确指令,蕃方也并未主动进攻到唐境之内,我们不能轻易发兵,以免招致朝内不同意见的人的抨击。” 众人听罢,也都是慨叹不已:的确是,如果轻易发兵,不能获胜当然就是众矢之的、罪责难逃。即便是获胜,也有可能是战而无功。 崔希逸也点头说道:“嗯。此次出击吐蕃,虽然获得大胜,也还未从长安传回明确消息。基于此,的确不能再贸然出击了。” 听到崔希逸的话,主张和议的官将,立刻连声附议;主张立刻开战的,也只好不再焦急劝说发兵。 既然暂时没有决议,崔希逸正要宣布众人散去,却有一名兵士疾速赶来报道:“朝廷来牒!” 众人听罢,再见到兵士手持的书牒很多,知道必有许多重要内容。但众人并不敢过于凑近观看,只得退在一边,怀着焦急的心情,等待着崔希逸查阅后宣布。 崔希逸坐回椅中,逐一打开各类书牒查阅着。许久,他才看罢,神情已经显得很是激动,许久没有发言。 众人虽然不知道书牒内容,但眼见到都是黄麻纸书写。这就说明,这些都是朝廷的重要公文。 虽然还是不敢妄自开口询问,众人也更是把急切的眼神,一齐看向崔希逸。 许久,崔希逸站起身来,手举着公文,大声说道:“朝廷认可我们三月份攻击吐蕃的战斗,并且再由吏部另行发牒:所有参战的文武官将,均加官一级!” 在场众人听罢,稍愣之后,立刻欢欣鼓舞。大堂内,随即就是一片欢声笑语。 压在众人心头的大石块,终于落了地。朝廷不仅认可了此次行军,更还正式地进行每人的赏擢,怎能不令众人开心万分! 稍待众人平静,崔希逸再看向宋通说道:“宋六通作战英勇,立下大功。受到朝廷额外重视,理所应当——官越三级!原有职务和诸番大使、火器营兵马使均不变,职衔由正七品下、致果副尉,擢为从六品上、振武校尉!另加奉议郎之职,以节度使府书记职务,参佐凉州军务!” 众人听罢,因为这次大战,是宋通不断出谋划策,并且亲自带兵获得大胜的。若是没有宋通的英武果决,也就不可能有连续的两次大胜。 因此,现场不仅没有一人对他大幅升级而嫉妒、质疑,更还有对他受到的晋级并未格外突出,而表示遗憾的。 这是因为,当初宋通在与崔希逸的三女订婚时,曾经受到众人的暗自揶揄。当时,宋通淡定地说以后会有大礼奉上。果不其然,这才没过多久,不仅崔希逸得到了勋官的封赏,就连军府的一众官将,也都各自获得升职。 对于众人的拱手道贺,宋通连忙一一还礼,口中不断地谦辞着。 唐代官员的升任与否,按照正常流程说,需要考察官员的日常重点工作是否做得完好,思想品德及其言行、才干是否一致,近期的突出贡献等三项。 如果可以确认,就由吏部进行面试,称为目检;接下来就是笔试,称为书判。合格后,吏部将档案转去门下省。门下省审定,称为过官,之后转回吏部。 吏部再确认该名官员的合适职衔,呈报皇帝,称为团奏。予以确认后,再由吏部奉旨授官:以黄麻纸将官员的详细信息写好、交付,这就是官员的身份证——告身。 崔希逸手中拿着一份黄麻纸告身书牒,走近宋通,慨叹着说道:“六郎堪与此匹配!” 第122章 实难从命 宋通接过这张以黄麻纸书写的告身,浏览了上面的内容。很简单的几句话,说明了他从军以来,才德俱佳、武功彰显。战吐蕃获得大功,授以官职。然后就是年月日,以及吏部等职能部门的签押。 告身是朝廷对有功人员进行授官授勋的凭证,相当于新时代的政府官员任命书。唐朝的官员任命制度,三品以上官员称册授;五品以上称制授;六品以下称敕授;发给知县等级及以下官员的,叫旨授。 告身上除了任命词,通常还记录着任职者的年龄、籍贯、相貌特征及职衔等。 将告身收好后,宋通施礼后问道:“大使,兵士们的赏赐确认了吗?” 他的话说出,众人都立刻沉默下来。崔希逸无声地坐回椅中,默默地摇了摇头。 稍后,他冷静地说道:“公牒内,只说还在确认具体战果。因此,从兵士到官将的具体封赏物什,并未有明确的内容。” 众人听了虽然心中仍有担心,但既然官职的擢升已经确定,对于封赏是否能够到来,也就不再那么急切地关注了。 大堂上沉寂了一会儿,崔希逸随即吩咐众人散去。 等堂上清静之后,崔希逸带着宋通,转去后面的内堂继续叙谈。 两人穿过回廊,进了内堂坐定后,崔希逸再开口询问宋通道:“我方与蕃方暂时不能交战,而蕃方也出于刚刚吃了败仗,而不敢轻举妄动。两边只是对峙,我方应该如何对待?” 宋通本已有了打算,听到崔希逸提问,就回应道:“既然朝廷仍未做出决议,应该也是因为不想主动打破,现在的对峙情形。朝廷的意见如此,我们也就不能妄动。” 看着英武的宋通,崔希逸点点头,心中充满了喜爱。随后,他笑着问道:“既然如此,宋六郎现在准备做些什么?” 宋通连忙拱手说道:“军务照常!天雷场需要补充忠勇的兵士,进行实物操练,以备大战。另外,宋某先前做的一些农事,也听报说进展很好。某要时常前去察看棉花、西瓜的试种情况,再辅助农人进行稻麦等粮种的改良……” 崔希逸听着,开始还是饶有兴味,不久就从微笑转为大笑不止。 宋通觉得诧异,就带着难为情的神色问道:“大使是批评宋某不务正业吗?” 崔希逸连忙摆手说道:“六郎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好事,不是正事?都很好!” 宋通听了放心,但觉得他还是笑个不停,自己仍是不明所以。 越是这样,崔希逸越是看着他发笑。许久,崔希逸停住笑声,板着脸问道:“宋六,难道不想娶妻了么?!” 宋通听罢,心中欢愉万分。他连忙站起身来,躬身行礼说道:“岳父在上,小婿耽于俗务,又不敢主动说起。请岳父不要见责!” 崔希逸招手让他坐回自己身边,再笑着说道:“两日后就要完婚,某还有一事告与你!” 宋通再次施礼,静待他说下去。崔希逸缓缓地把李定真,欲要作为媵女随嫁之后,宋通已是满脸通红。 崔希逸看着他颇为羞赧的样子,不禁说道:“这也是寻常事,即如没有李氏定真作为媵女随嫁,也有侍婢陪嫁的。宋六郎虽对怡儿痴情,但这些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 宋通自然也知道古代多有这种事,但没想到自己会真的遇到。而且,还是自己——“天下女孩纸万千,俺只钟情你一个”的,最为心仪的崔三娘子崔静怡。 毋庸讳言。作为男子,宋通曾经也暗自妄想过身在“花丛中”,享尽齐人之福。 但要因此对于崔静怡的情感稍有淡漠,哪怕只是在心中,也是穿越过来大唐,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新时代好青年宋通,不能认可和接受的。 好不容易才与崔静怡定下百年好合的婚约,一直憧憬着二人恩爱白头偕老的宋通,不用多想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打破封建礼教的不合理! “大使,或许李氏定真另有隐情,但请恕宋某实难从命!”宋通再次起身,躬身施礼说道。 崔希逸见他如此,心中虽然欢喜他痴恋爱女一人,但还是笑着说道:“宋六郎不必推诿,”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通就急忙接着说道:“宋某誓与三娘子两人恩爱,共度今生!世间佳人无数,宋某只倾心静怡一人!” 崔希逸看着宋通镇定果决的神色,不禁连声称赞:“有婿如此,崔某只有欢心!” 说罢,他再让宋通坐在身边。踌躇片刻,他也就笑道:“李氏定真也是贤淑,容某再为其另择佳偶就是。” 宋通想了一下,再施礼说道:“若不嫌宋某冒昧,某倒有一人可以推荐。” “哦?”崔希逸笑看着他说道,“是何样人物,说来与崔某听听。” “孙四诲!”宋通正色说道。 崔希逸听罢,脸上神色沉黯,显得颇为不悦。稍后,他质疑道:“孙四刚刚获罪,幸好你我想尽办法,饶过了他的死罪。现在,他杖伤即将痊愈,将要去到凉州东郊的牧马监服役。这样的人,怎能配得上李氏定真呢?” 宋通点头认可后,再以平和地语气说道:“孙四兄往日急于建功立业,说来并非坏事。但他心态失衡,做下许多错事,甚至犯下大罪,的确是他不能饶恕的罪过。但是,” 宋通再施一礼后,继续说道:“孙四兄毕竟为人精明能干,此次也的确是接受了教训。都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孙四兄也必会安心踏实做事,只会将精干显示于事务之中,而不敢把狡狯藏于其内无疑了。” 崔希逸点点头,但还是没有说话。 宋通再说道:“孙四兄以后踏实事务,那也是人中龙凤。况且,孙四兄一表人才,诸般公务精熟,也是大有可用之材。他又还情感丰沛,懂得事理。李氏定真许配与他,绝不会受到分毫委屈的。” 崔希逸听着宋通的话,再看看他脸上满是真诚的神色,不禁慨叹连连。 停顿一会儿,崔希逸忍不住对宋通说道:“六郎可知,孙四曾多次于明里暗里,诉说你做事失当吗?” 第123章 小宅院 有道是“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 从古至今,因为人们的脾气秉性不可能达成一致,即便是一奶同胞,也很有可能观点迥异。 存有诸多不同见解,再有心胸狭窄,甚至心地险恶的人,也自然会对别人评头论足,乃至大加挞伐。 既然这是人间难以避免的,除了一定程度的据理力争之外,就只有坦然接受了。 面对崔希逸的慨叹,宋通只是报以微笑:“乌云漫天,终有拨云见日之时。宋某只坚信认真做事,即便他人再多行龌龊之事,某又有何惧哉!况且,孙四兄也非确定奸恶之人。他既已痛悔,必会重新做人!” 崔希逸连连点头,随后就又笑了起来:“好了,那就暂时不提李氏定真的事。过两日即将行亲迎礼,你也要做好准备,众人必会笑闹一番。” 宋通听了只有开心,也就起身说道:“大使,哦不,岳父,宋某这就回去租住的小院,再去准备。” 崔希逸点头后,宋通转身离去。他迈步走出后院,崔希逸也就起身转回内宅。 刚回到内宅的堂屋,崔静怡和李氏已经走了进来。 李氏连声称赞道:“宋六果然是世间奇男子!” 知道这二人又去偷听了宋通的答话,崔希逸也不恼怒,只是微笑着看看妻子,再看向爱女崔静怡。 崔静怡脸上虽然带着羞红,但想到宋通迅速明确地拒绝了李定真的随嫁,心中自然也是充满了温暖,以及生出对宋通更多的柔情蜜意。 宋通从侍卫院落穿过,阿史那博恒等人立刻围拢上来。因为众人已经听说了他升任的讯息,先是纷纷祝贺声一片。 道谢后,宋通再带着阿史那博恒、浑天放、达昂毋谦等人,赶去马厩后面的监舍,探看孙诲。 走进光线昏暗的监舍,隔着铁栅门,宋通见到孙诲正坐在土榻上。 阳光从他身后的铁窗内照进来,使得他的身影很模糊。 看到宋通等人,孙诲犹豫一下,还是站起身来,缓慢地走到了铁栅前。 虽然身陷囹圄,此时孙诲脸上的神色,显得倒很是淡定。 “孙四兄,”宋通隔着铁栅问道,“身体恢复得如何?” 也知道了宋通升职的消息,孙诲拱手祝贺后,镇定地说道:“即将痊愈,孙某愿意尽快去到东郊的牧马监。” 宋通“嗯”了一声,随后再叮嘱他先安心养伤。孙诲听了,显得很是急切。 他抓住铁栅的栏杆,着急地说道:“宋军使,某杖伤已愈,在监舍内只有空自忍受内心煎熬。若能前去做个牧丁,随便做点杂事,也好过在这里闲坐!” 见他已然呆不住,宋通只好说道:“嗯,我明日就请示大使、司法参军等人,再来转告监正,让你去到牧马监。” 孙诲连连施礼道谢,见宋通等人欲要离去,他又忍不住叫住宋通说道:“宋六,能否让孙四观礼你与三娘子的婚事?” 宋通不禁笑道:“可。” 孙诲听罢,脸上现出喜悦。他连声道谢后,再继续说道:“孙某先自祝福你与三娘子白头偕老!待观礼后,某即可去往东郊。” 宋通道谢后,点点头,就带着阿史那博恒等人走出了监舍。 宋通等人穿过马厩,段晏远远地就笑着施礼说道:“段三恭贺宋六郎双喜临门!” 宋通道谢后,回应道:“段三兄,某先赶去租住的小院整理一番,就不多说话了!” 段晏随即再说道:“可斡朵利已然先去打扫了!” 宋通等人也就说笑着,从马厩侧门走出军府,再去到不远处租住的小院。 里坊的街道边,一株胡梧桐的树下,一座二进小院的院门、院墙,都已被阿史那博恒雇来的工匠,粉刷一新。 从小门楼下推门进去,绕过影壁墙边的一丛翠竹,宋通就见到可斡朵利带着两名兵士,正在清扫着院落。 前后院子里,种植着榆树、槐树、胡杨、梧桐等诸多树木。树木既多,落叶、枯枝也就多。 宋通见到他们忙碌,赶紧抢过一把扫把,清理着院内的落叶。阿史那博恒等人,或者在前院帮着整理地上铺着的砖石,或者去到后院帮着除草、劈柴。 唐代规定每三口之家授给家园宅地一亩,大致相当于现在的522平方米。但又有发令规定:长安、洛阳、扬州等大城市的居民,不受“三口一亩”的限制。 可想而知,豪门巨贾必会多加占地,而百姓们的居址,也就狭窄局促。 若按遗存下来的数据,唐代寻常人家的住宅面积,大约几十到150平方米之间。 堂屋的面积大些,也不足30平方米;住屋的面积,多为十几平方米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或许偏重饮食料理,厨房的面积也是有十几平方米,甚至比住屋的面积还要大些。 另有资料可证的是,唐代的房屋买卖也很活跃。可想而知的是,买卖频繁,势必会推高家宅价格。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这是一句无奈的哀叹。 此时的凉州,相对唐初已经是安定多时,又已成为了诸族聚集、粮米丰收不断的宝地。 因此,凉州家宅的价格,即便比不上长安、扬州、成都等地,也是国境内屈指可数的高价了。而且,还需注意的是:大唐的家宅买卖,并非只是购买土地。另有地面建筑如住屋、亭榭,包括宅院内的树木等,都需要另外计价。 宋通现在的俸料不多,若要一口气买下一所宅院,即便是小一些面积的,也是凑不齐所需绢帛——因为经济活跃,缗钱需求量不能满足。大唐以明确法令规定:禁止以缗钱购买家宅,只能换成绢帛交易。 买不起,但要租下这个小院,以宋通此时的俸料来看,那还是比较轻松的。 对此,宋通只有暗笑:房子是用来的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只要心中牢记这个,也就不会太在意——此时大唐超级城市,包括身处的凉州,大致与新时代仿佛。不要提什么租售比,只管住得安稳就是了。 宋通正在清理前院,耳中听到阿史那博恒在后院喊道:“宋六,这里的安置,并不妥当!应该进行改换!” 第124章 要热闹 听到阿史那博恒的大喊大叫,宋通连忙走去后院。 询问过后,宋通这才明白,阿史那博恒之所以如此急恼,是因为院内的一侧,只有羊圈、猪圈、鸡舍,没有留出马厩的位置。 宋通不禁笑道:“这座小院的面积局促,哪里还能留得出系放马匹的地方?” 阿史那博恒哀叹连声:“已经身为将军之职,怎能住在如此狭小的院落!” 宋通不禁笑道:“即便升职多了一些俸料,也还没到手的。再者,” 说着,他环顾了一下这所小院,再接着说道:“地价、房屋、树木等,加总起来的价格,我又怎能买得起呢?” 听了宋通的话,阿史那博恒连声哀叹道:“不如在草原大漠,随便搭个帐篷,周边十里八里,甚至几十、上百里,就都是你的了。”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是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样滑稽好笑?”段晏在马厩忙碌完,也走来帮忙。见到众人说笑,他也就笑着插话问道。 宋通见众人疲惫,就邀请随意散坐,借着聊天歇一歇。 段晏本就活泼,不要说别人滑稽,就是他自己,也是笑话不断。 听罢阿史那博恒等人对宋通的揶揄,段晏一本正经地屈指算道:“宋六真的做了官,眼见就又娶妻,享福的日子眨眼间就到了。你等且看,做了官,每日里从卯时到午时(新时代的9点至13点)截止,一天的活计就坐在署衙内做好了。” 众人听了,说笑不断,再纷纷为他补充着。 唐代官员,如果按照律法规定的来看,的确很舒服了。 早晨在家里或者在去署衙的中途,吃罢朝食。到了办公室,处理了公务(多有胥吏辅助)——国家负责一顿标准还不错的午饭,就回家了;下午,由其他官员或者胥吏,在办公室轮换着值班。 尤其是在长安任职,因为皇帝是单日上朝,臣子们的闲暇时间,也就更多了。 以缗钱和粮食等物核算,工资怎么样? 宋通刚刚升任从六品的官职,每月米九十石,缗钱2400枚;国家为官员配备的幕僚、仆役等人,负担工资支出。 另外,以宋通现在的职务,可以配给永业田80亩。 规定的每日福利,以宋通的职务来计:白米每日二升;面一升一合;油三勺;酱、醋、盐、豉、葵、韭、豆类等等,另有薪柴,不一而足。 除此之外,对应着各种节日,还有不同的饼、糕,乃至粽子等食品配发。至于会餐,那就不用说了。 官服,按照春衣、冬衣的形式,由朝廷按时发放。 提到休沐,也就是借着洗澡为名的公休日,标准的是十天一歇,称为旬休。 还有各种假日休息日,据统计,大约为每年至少是四十七天,多者可达七十七天。 探亲假,另有不同规定。比如离家五百里以内的,每五年给假十五天。 凡此种种,众人一边替宋通算着帐,一边啧啧称羡。 宋通听着众人的叙说,只是发笑。段晏见他笑容满面,就再取笑道:“宋六开心至极!” 宋通点头称是,再又正色说道:“宋某官职不算高,支出仍是窘迫。即如大使,官居从三品,众人可见到他奢侈了么?” 他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都是静默下来。好佛的段晏,立刻双手合掌,暗自祝祷起来。 崔希逸的俸料,自然是更高出许多。但他除了家中的正常开支以外,并无太多余财。 这是因为,他或者将绢缗转赠给生活困难,或者遇到急难的同僚、下属,或者是赏赐了跟随在身边的侍卫,以及家宅内的奴婢。 再有,笃信佛教的他,也时常去到凉州城内外的寺庙,包括道观等处,进行粮米、绢帛、缗钱、灯油等不同财物的捐献。 因此,崔希逸给人留下的,颇有廉洁、严正的良好形象。 说到这里,宋通微笑着说道:“宋某不才,但也知道钱财尽是身外之物。某也会向大使那样,将钱财用到能够帮到更多人的地方去,而不是积存在陶罐、瓦缶内,埋于地下。” 阿史那博恒听了,连声称赞之后,大声说道:“丈夫就应该如此!阿史那也不在乎几个缗钱!” 他粗声大气地说完,段晏随即笑道:“阿史那傔史只在乎美酒!” 众人都是大笑,阿史那博恒觉得有些难堪,就瞪视着段晏。 看着阿史那博恒碧绿的眼瞳,段晏心中不断诵念佛号,连忙挪开眼神。 随即,他站起身来说道:“可斡,我两个先回去饲喂马匹。” 可斡朵利还想和宋通说话,就带着不舍的语气说道:“厩丞,马匹都已喂过了的。” 段晏随即低声喝道:“驼呢?喂了吗?” 可斡朵利不好回言争辩,只得站起身来,与宋通等人拱手道别。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呵呵地笑道:“宋六兄,亲迎时,一定要你热闹!” 宋通大笑着说:“亲迎时不热闹怎么可以?我还要谢谢诸位呢!” 阿史那博恒等人见院子里收拾已毕,再询问了宋通有无其它尚未备好的物品。 得知一切均已妥当之后,阿史那博恒拱手说道:“我等也先告辞了!” 宋通回礼后,客气说道:“忙碌许久,宋某欲要请诸位喝几口酒,不知诸位可否共饮?” 本就只是做个样子,阿史那博恒见他这样说,立即大笑起来:“我就说宋六不会舍得我等离去!” 浑天放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阿史那博恒神秘地一笑,再小声说道:“过两日亲迎之后,还能顾得上我等兄弟么?再者,” 他看着宋通,再大声说道:“宋六也说钱财要用在要紧处!以阿史那来看,喝酒就是最要紧的事!” 众人听了大笑,宋通随即安排几人买来酒肉、饼饭,一起吃用起来。 喝得尽兴,阿史那博恒不禁笑问道:“宋六,胡人的婚礼很是简便,就是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即可。汉人的婚礼,阿史那听说很繁琐。宋六不怕麻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