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诺》 第一章 入姑苏 姑苏十二月,隆冬飞雪。 大团大团的鹅『毛』雪像扯碎了的絮,将天地间扯得一片苍茫。 一辆双辕马车辗着积雪驰过,在一扇朱漆大门前停下。门匾高悬,书着“云家庄”三个大字,笔锋劲健,气象威严。 两个小厮迅速跑过来将大门打开。 随行的妈妈将脚凳放到马车下。因为积雪蓬松,特地用力按了按,确认脚凳安放稳妥了,才语音带笑地冲马车里说道:“三小姐,到了。” 车帘掀起。 一个穿着明蓝『色』夹袄的丫鬟从车里探出头来,下巴尖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活泼机灵,轻盈跳下车来:“三小姐,我搀着您,雪路滑,您当心着脚下。” 一只纤白如玉的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搭上了小叶的手。 从马车里走下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一身雪白的氅衣,双眉如烟,目似深潭,肌肤雪白几乎和氅衣同一颜『色』。 一头乌发长垂过腰,浓如泼墨,黑白两『色』相映分明,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候在车外的赵妈妈连忙撑开油纸伞,遮在女子头上。 管家姚青牧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满面笑容:“三小姐一路辛苦了。老爷收到信,一早就盼着了,可算是把三小姐给盼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顶青『色』的软轿,说话已至跟前:“风雪大,请三小姐上轿避避风。” 被唤作三小姐的女子扶着小叶的手下车,面对众人的热情,神情只是淡淡的,说道:“不必了,我走路透透气。” 姚青牧陪笑道:“也好,正好今儿庄里头的梅花开了,踏雪赏花,也是件美事。” 使了个眼『色』,轿夫便将那顶软轿抬开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一行人后面。 穆典可抬眼打量着云家庄内,只见亭台楼阁林立,长廊迂回,当真是富贵锦绣之家。 远处屋檐,近处树木全都覆着厚厚的积雪,堆琼砌玉,别有一番景象。 一片苍茫白『色』里,红梅丛丛怒放,火红似霞,一眼看去,『色』彩分明,大笔如泼,美得壮丽惊心。 小叶笑嘻嘻地说道:“三小姐可不知道,咱们庄子里的梅花在姑苏城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城里的夫人小姐都抢着来下拜帖,就是为着看一看咱庄里的梅花哩。” 穆典可来之前特意了解了姑苏的各种风俗。 听说这里的人无论男女皆好风雅,时常聚在一起煮酒品茗,歌舞宴饮。 春天的时候踏春赏桃李,夏日泛舟赏荷花,秋日斗菊,到了这时节,百花开尽,当然只能观梅了。 穆典可一个长年在大漠上跑马弯弓的杀手,对于这种闺阁女子的闲趣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瞟了眼远处开得正盛的红梅花,随口道:“这花确实开得不错。” 小叶笑道:“三小姐要是喜欢梅花,回头咱上绮梅园瞧瞧,那里头的花可是咱庄子里开得最好的。” 姚青牧笑道:“老爷说三小姐身子不好,月前就叫人把绮梅园里最好的几棵梅树移到了清平居。老奴早上去瞧过了,这会开得正好呢。三小姐就是不出门,也能坐在暖阁里赏花了。” 话说到这份上,穆典可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冷淡,笑道:“姚管家有心了。” 做主子的没上心,身后几个拎包袱的小丫鬟却止不住心头一喜。 云家庄庄主云啸义一共两子三女。长子云峥,次子云峰,以及大小姐云央,二小姐云锦皆为正室夫人蒋心兰所出。 而这位刚刚回庄的三小姐云林则是妾室所生。 据说是因娘胎里带了不足,先天体弱,险些夭折,后来偶得机缘,被精通医术的青阳道长带去林雾山修行,平安长到一十七岁。 两个月前云啸义才派了赵妈妈和小叶带着她们几个丫鬟去接云林回来。 云林的生母韩姨娘生前很得云啸义宠爱,云啸义爱屋及乌,对这个十几年未曾见面的女儿很是上心。不仅派出自己的贴身护卫一路保护,送去清平居伺候的仆人也全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饶是如此,下人们心里都清楚,三小姐再怎么得宠,毕竟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庶出,在云家庄里讨生活,说到底还是得看蒋心兰的脸『色』。 几个小丫头被指到清平居,心里原本就有些忐忑。等到了林雾山见到云林,心里头更是凉了半截。 听见过韩姨娘的妈妈们说,韩姨娘当年是姑苏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色』艺双全,风情妩媚,把云啸义『迷』得团团打转。 云林继承了亲娘的美貌,模样生得没话说,可至于风情什么的是半点没看到。一张脸冷冰冰的,一整天难得冒出几句话来,怎么看都不是讨喜的『性』子。 几个丫头不禁为自己的前景发愁,这回听说云啸义把绮梅园的梅树移栽到清平居了,才稍稍得了点安慰。 要知道老爷爱梅如命,绮梅园里最好的那几株梅树是他花了高价买进来,又亲手栽种培育的。 二公子云峰有一回陪几个年轻小姐逛园子,一时兴起折了两枝送人,被云啸义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云啸义竟然整株地挖出来搬去了清平居,可见这位三小姐在老爷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小叶好奇道:“这时节天寒地冻的,花木移栽能成活吗?” 姚青牧笑道:“老爷花重金请了城里最好的花匠,在清平居里搭了个双层的暖棚子,里头的棚子点着灯,外层的棚子里挖了一圈沟槽,日夜用银碳烘着,树根暖和了,再着人专门打理着,也就不难成活了。” 小叶听得只咂舌:“为了给梅花换个地方,得花多少银子啊?” 姚青牧笑道:“老爷疼爱三小姐,花再多的银子都是舍得的。” 赵妈妈笑道:“老奴在庄里这么多年,三小姐这样的宠爱还是头一份呢。就是大小姐当年,也没见老爷这样疼过。” 一抬头,惊呼了一声:“那不是老爷吗,下这么大的雪,老爷竟然不顾风寒,亲自来接小姐了。” 穆典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顶着风雪疾行而来,年约五十,白面长须,相貌堂堂,想必就是云家庄的庄主云啸义了。 习武之人步伐迅速,转眼就到了跟前。一众仆『妇』丫鬟纷纷弯腰见礼。 穆典可作势欲拜。 她是主,云啸义是仆,虽说是做戏,云啸义哪敢真的让她拜,连忙伸手去搀扶,被穆典可不着痕迹地躲开,颇有些尴尬道:“回来就好,自家人不必多礼。”关切地问道:“一路上还好?” 穆典可低眉顺眼,作了个恭顺的样子,道:“谢父亲关心,女儿一切都好。” 云啸义颔首笑道:“好好。那就好。你打小身子不好,一路劳顿,又赶上风雪,我和你母亲好不担心。” 穆典可道:“劳父母亲忧心了。” 说话间蒋心兰已经带着云峥和云峰两人在一群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走上前来,笑容慈爱可亲:“好个标致的人儿。难怪老爷日盼夜盼的,昨儿听说今天要到,连觉都睡不好了。可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蒋心兰年已逾五十,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眉目秀致,气度雍容,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穆典可正要行礼,被蒋心兰拦住,拉住她的手笑盈盈道:“自家人没有这么多礼数。这回回来了,就安心地住下,缺什么少什么的,只管跟母亲说。”回头向身后的两个年轻公子说道:“峥儿,峰儿,快来见过你们三妹。” 大公子云峥今年二十二岁,浓眉大眼,相貌端方,与云啸义有五六分相似。 二公子云峰则肖似蒋心兰,轮廓更为柔美,气度风流,俨然是位翩翩佳公子。 听见自家母亲发话,两人一起行礼道:“三妹好。” 穆典可也回了一礼:“大哥二哥好。” 蒋心兰笑道:“你大姐这阵子身子不好,你二姐去柳家陪着了,一会我就叫你二哥去接她回来,晚上就能见着了。晚上你父亲要为你设家宴,你爱吃些什么,尽管和我说。我好提前差人准备着。” 穆典可道:“母亲费心了。” 蒋心兰笑道:“这傻丫头,说的什么见外的话。你跟锦儿差不多大,我就当你跟我的亲闺女一样。这些年你在外头受了这么多苦,别说你父亲了,就是母亲见了都心疼。” 说着又是一顿嘘寒问暖。说到云林过世的亲娘,眼圈都红了:“瞧瞧这可人疼的模样,偏生这样命苦,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娘。凡有锦儿的,娘绝对少不了你。” 云啸义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孩子路上辛苦了,先叫她回去休息。” 蒋心兰拭着眼泪道:“我也是见了这孩子,心里头欢喜得紧。竟把这事给忘了。清平居那头的我已经叫人烧好了暖阁。赵妈赶紧带三小姐过去。可千万要好生伺候着。” 赵妈妈笑道:“夫人放心,老奴不敢大意。” 云啸义道:“休息好了,就到爹的书房一趟。这么多年不见了,爹也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穆典可应道:“是。”向云啸义和蒋心兰辞别,随赵妈妈一路往清平居去了。 姚青牧被云啸义叫走了,蒋心兰也带着丫鬟仆人回了揽胜院。 云峰目送着蒋心兰走远,不可思议道:“娘这是怎么了?我听说韩姨娘活着的时候没少给娘使绊子,娘到现在一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的。我还以为这三妹妹进了门,她少说得发顿脾气,哪想到看起来竟然比爹还要高兴。” 云峥淡淡道:“那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三妹从小就被送去了林雾山,连韩姨娘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娘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迁怒于她。” 云峰知道自己亲娘的脾气,摇摇头,一副不信的样子。想了想又道“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个三妹怪怪的?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 穆典可假借云林的身份来姑苏,整个云家庄除了云啸义,就只有云峥知道。 事关重大,云峥也不敢马虎,装作想了想,道:“是有一点。不过她从小就离了家,跟咱们不亲近也是情理之中的。何况她师父是个道人,修道之人讲究心平如水,『性』子淡点也不奇怪。时间长了就好了。” 云峰道:“那也是。话说回来,咱这三妹脾气虽然怪了点,模样倒是顶尖的,就是比起那花渊阁的玉海棠也不遑多让。” 云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三妹虽然是庶出,也是正儿八经的闺阁小姐。哪有拿自己妹妹跟青楼女子作比的道理?叫爹知道了,非得训斥你一顿。” 云峰摇手道:“好好,我不说了,你可别上爹跟前『乱』说。上回一顿板子,我屁股到现在还疼呢。” “还不是你自己活该。” 兄弟俩说着走远。 第二章 明日去柳家 穆典可在赵妈妈的带领下进了清平居。 只见院内假山湖石倒映成景,花木相接,石径蜿蜒,引人入胜。 内院栽种着五六棵枝干劲虬的老梅树,姿态奇秀,令人心折。梅树上花开朵朵,或俯或仰,极尽妍态,果然是上好的佳品。 梅树不远处有一座观景亭,采用攒尖屋顶,盘花的柱子,式样奇巧。两侧的抄手游廊彩绘着山水花鸟,画栋精美,历历铺展,美轮美奂。 房屋内用雕花的桃木嵌淡黄淡青双『色』琉璃做了隔断。书房里挂着名家真迹,书本琳琅,桌上摆着一盆松石盆景,黄州砚,梅花笺,徽州墨,羊毫软笔,一应皆是珍品。格调高雅,古『色』古香。 卧房里则布置得温馨得宜,铺着厚厚的藏青绒毯,因是深冬,帐幔布帘皆以暖橘『色』为主『色』,梳妆台以红松木材打造,涂以清漆,光可鉴人。 墙边的珐琅架上摆着各式瓷器,临窗置了一个细口的羊脂白玉瓶,『色』泽莹白温润,『插』着一束半开半放的腊梅,『色』调和暖,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几个小丫头跟在穆典可身后,不断地发出惊呼声:“老爷对三小姐可真好啊。” 穆典可少时就爬雪山走沙漠,荒郊野地『露』宿过,渣土洞子也住过,对于食宿一向不怎么讲究,却偏偏要做个欣喜的样子,一路装出一幅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模样,左看右看,着实是累得紧。 好容易进了屋,迫不及待地将一众下人打发了,泡了个澡,冻得透凉的身子这才暖和过来。 洗浴过后,穆典可换上一身家常的绿『色』棉服。许是有了『色』彩的缘故,容『色』不似先前那般冷冰,却依旧清冷冷的,叫人靠近不得。 小叶是个有眼『色』的,处了一月有余,早已熟知穆典可的脾『性』,除了进门换茶,也不来扰她。 穆典可卷了本书倚在软塌上,直到天『色』昏黑才起身出了暖阁。 小叶取了件厚厚的淡青『色』鸭绒披风来,帮她披在身上,主仆两人撑着伞,冒雪往云啸义居住的揽胜院去了。 云啸义和云峥父子在书房等了多时,见穆典可走进来,示意小叶将门关严了,这才站起来,将东墙一面厚重的书橱挪开一线,伸手探到书橱背后,用力一按,原本浑然一体的石墙裂开了一条缝隙,缓缓向右侧滑去。 墙背后是一个一丈见方的石室,一应陈设俱全,壁上挂了五六个照明的灯笼,正静幽幽地燃烧着。 父子俩垂手恭立一旁,等穆典可走进去坐下,这才跟了进去。 早在三年前,金雁尘就给云啸义下了命令,务必在来年三月之前,破除江南柳家的困龙阵法。 云啸义之女云央精通五行之术,自告奋勇嫁入柳家,原以为事态进展顺利,没想到今年六月金雁尘派人来询,才知道云央两年间连困龙阵的门道都没有『摸』着,顿时大怒。 眼看期限将至,云央诚惶诚恐,竟瞒着云啸义说动云峥请来江湖杀手组织歃血盟前去刺杀柳家家主柳宿天,试图用这个办法『逼』得柳宿天启动阵法,暴出困龙阵的破绽。 结果可想而知,歃血盟行动失败,反遭灭顶之灾,还差点牵连出云家庄。 金雁尘连夜召集几位长老议事,议了再议,还是只能由穆典可亲自前来。 于是短短两个月内,穆典可一双结满痂茧的手在『药』水里反复浸泡,皮肉腐烂脱落,再生新肌,生生地换了一双手。 又以七七四十九根钢针打入体内,封筋锁脉,更改脉象。 再由专门的嬷嬷教习仪态举止,摇身从一个杀伐决断的武林高手,变成了一个柔淑端庄的闺阁千金。 石门刚刚合上,云啸义父子便一起跪了下去:“都是属下办事鲁莽,惊扰姑娘。” 云家姐弟擅自行动,打草惊蛇,让金雁尘十分恼怒。罚当然是要罚的,却不是这个时候。 穆典可垂下眼帘,两排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下来,严严地将眼底神『色』遮住,看不出是喜是怒。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云啸义额头上滚落下来:“都怪属下教子无方。致使逆子胆大妄为,擅自行动,坏了六公子的大计。还请姑娘看在逆子一片忠心的份上,饶恕于他。所有的过错,属下愿一力承担。” 穆典可道:“你如何承担?”声音清冷冷的,如同初冬洒在屋瓦上的雪霰子,清晰动人,却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 云啸义低着头,如坠深渊,却不敢再开口请饶。 穆典可看了云峥一眼:“扶你父亲起来。” 这便是不再追究的意思。云峥俯身拜下道:“多谢姑娘宽宏大量。” 穆典可又问:“你姐姐可好?” 云峥面『色』沉痛道:“大姐知道自己闯了祸,心中愧疚。加上未能完成六公子交待的任务,日夜焦虑,上个月不慎小产,至今仍在病中。” 穆典可道:“你且让她放宽了心,就说此时六公子已另作安排,让她安心养病即可。” “姑娘的意思是,不让大姐知道?” 云啸义不解道:“姑娘要破阵,少不得要出入柳家,要是有央儿照应着,行事多少会方便些。” 穆典可道:“柳宿天『性』情多疑,多一人牵扯进来,反而容易『露』了行迹。我的身份,除了你们父子,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是。” 穆典可淡淡道:“我从川南到姑苏的路上,几度遭遇刺杀,看刺客的身手,来头应当不小。这事你们心里有数吗?” 云啸义惊道:“还有此事?属下委实不知,属下立刻就派人去查。” “查倒不必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能碍着谁的眼?你家那位夫人,派人好好看着。我不想大事未成,就先跟自己人动起手来。” 这话说得相当明白了,云啸义不可能听不懂,当下又惊怒又后怕:“是,属下有罪,属下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穆典可淡淡一笑,面上浮现两个浅淡的梨涡,昏光之下,朦胧动人:“我来之前,六哥特意嘱咐过:云氏一族于金家不单是下属,更是袍泽,是亲人。叫我万不可生了怠慢,更不可因为一时失误就怪罪于你们。云公子和云小姐行事虽然冒进了些,却是出自一片真意,情有可原。只记得以后不可如此。” 云峥抱拳沉声道:“谨遵姑娘教诲。” 云啸义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多谢姑娘,多谢六公子信重。”说着又要拜下,被穆典可制止,声音柔和如春风:“二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云峥问道:“不知姑娘有何安排?” 穆典可道:“有事我会通知你们。往后你们该如何便如何,不要过分拘着。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你们是父,是兄,不要叫人看出了端倪。” “是。” “安排一下,我明日去柳家。” 第三章 没有下次 蒋心兰在饭厅里远远瞧见三人过来,命下人们开始上菜。 等到穆典可进门,一桌菜刚刚上完,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穆典可瞥了一眼,见桌上摆着十荤十素,甜咸汤各两份,点心数样。真真是费了番心思的。 蒋心兰笑『吟』『吟』上前:“来了?你这孩子,偏要跟我见外,也不肯说你爱吃什么。我只好叫下头的人胡『乱』做了些,你看看还合心意?要是不合胃口,我再叫人重做了来。” 穆典可心里头厌烦,面上却没显出来,微微笑了笑,道:“母亲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两人一副母贤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看得云峥眼皮直跳。刚要开口,就见门帘子一晃,从里屋走出个笑盈盈的美人来,皓齿明眸,顾盼生辉,正是云家庄的二小姐云锦。 云锦看着穆典可笑道:“娘对三妹可真是偏心呢。” 蒋心兰道:“你三妹妹从小就离了家,吃了不少苦头,娘和爹爹自然要好好疼她。你这个做姐姐的反倒吃自己妹妹的醋,也不怕惹人笑话。” 云锦笑道:“瞧,我说娘偏心,娘还不承认。我才说了一句,就惹您这么多话。”上前执了穆典可的手,笑道:“早就听二哥说了,家里多了个天仙似的妹妹。我就说,二哥别的看不准,看美人是绝不可能看错的。” 云峰跟在她身后进门,从翠心手里接过茶盏慢慢呷着,闻言只是轻笑。 蒋心兰嗔道:“瞧你这张利嘴,哪有人这么说自己哥哥的。林儿,这就是你二姐姐。” 穆典可见女子言语爽利,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好感,行礼:“二姐姐好。” 云锦拉住她的手:“自家姐妹,这么客气作甚。”只觉得掌中一双柔荑绵若无骨,触手生滑,不禁拉起来细细瞧了一遍,只见她一双素手莹白如玉,不落瑕疵,忍不住赞叹道:“妹妹好美的一双手,这般细滑,不曾学过武吗?” 云峰闻言“噗”地一声,一口茶水全喷到了云峥身上。 云啸义不满地看了一眼,云峰连忙噤声,讨好地凑到云峥耳边小声道:“大哥不知道,柳心原看上的姑娘,个个都是手好生细滑的。锦儿怎么也学起他来了?” 就听云啸义说道:“你妹妹自幼体弱,一直在调养身体,并不曾习过武。” 云锦不解道:“练武可以强身健体,体弱不是更应该学武么?” 云啸义不耐烦道:“强身之法有许多种,又不是人人都适合练武。” 云锦见父亲面有不悦,遂不再问。 云峥对穆典可心存敬畏,一直未敢正眼打量,此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只见穆典可一双手修长细腻,如白玉雕琢一般,除了手掌上有几处薄茧,像是做活留下的,其它地方无一丝瑕疵。 尤其是最该留茧的虎口处,竟然一丝痕迹都没有。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可是很清楚,六公子这位义妹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却绝不是一般的弱质女流。刀枪剑戟样样使得,尤擅马上『射』箭,奔跑之中犹可百步穿杨。 据说当年金雁尘还不是明宫圣主的时候,被明宫内一个长老设计陷害。兄妹两人被困沙漠之中,一人执刀,一人弯弓,将三十多位绝顶杀手尽斩于马下。 后来明宫派人清点尸体,三十多具尸身,要么一刀断喉,要么一箭穿心,浑身竟找不出多余的伤口。 一时合宫震动,轻易再没人敢打这对兄妹的主意。 这样一个长年在战场上拼杀的女子,怎么会拥有这么干净的一双手? 云啸义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咳了一声,云峥连忙挪开视线,随蒋心兰一道招呼众人上桌。 按次序,穆典可是要坐在云锦下首的,蒋心兰执意让她坐到云啸义身旁。 穆典可也不推辞,和蒋心兰寒暄了几句,便坐在云啸义身旁静静地喝着汤。 云啸义见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转而问云锦道:“你大姐的病如何了?” 云锦笑道:“自从崇德堂的黎小姐来瞧病以后,大姐的病好得快多了。昨儿都能下地走动了。” 云峥惊喜道:“这么快?” 云啸义也颇有些意外:“前头请的那些大夫不都说央儿病势沉重,得调养上个月才能下地么?这位黎小姐这么了得?” 云峰笑道:“黎小姐长于常家堡,医术是常家那位老太爷亲自调教过的,十分了得。而且黎小姐不仅医术高超,心胸也十分坦『荡』开阔,对大姐尽心医治,并未提及旧事半分。姐夫之前的担忧纯粹是多虑了。” 蒋心兰面『色』不虞道:“你姐夫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面子。要不是他执意不肯上崇德堂求医,央儿也不至于遭这么多罪。” 说着垂下泪来:“我可怜的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一个孩儿没了。” 云啸义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先前你不是也和柳家同一口径,担心黎亭会因为亦琛冲撞过他的原因,不肯对央儿尽心医治?这会又怪起人来。当着孩子们的面就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语气颇为严厉。蒋心兰拭着泪,不敢出声。 饭桌上的气氛也一下子冷下来。 云峰道:“母亲也是心疼大姐,一时多说了两句,父亲就不要生气了。不管怎么说,大姐的病能医好,这是大喜事。” 云峥和云央也连声劝和。 云啸义的面『色』这才和缓一些。说道:“你既然记挂着央儿,明儿带上两个丫头去瞧瞧她。正好林儿还没见过她大姐。” 抬头看了云峥一眼:“明天你送你母亲和妹妹过去。” 云峰嚷嚷道:“我也要去。” 云啸义刚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有你大哥去就够了。你一个大男人,三天两头往柳家内院跑,传出去不好听。” 云峰不服气道:“我去看自己的姐姐,有什么怕人说的。” 云锦嘻嘻笑道:“爹还是让二哥去,不然他今天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云啸义疑『惑』地一挑眉,云峰连忙拿手肘去顶云锦,小声道:“鼎丰楼的酱肘子。” 云锦面带犹豫,云峰连忙道:“两顿。” 云锦嘻嘻一笑,在桌下比了个成交的手势,看向云啸义道:“爹又不是不知道,二哥从小就会逗大姐开心。今天走的时候,姐夫还特意交待让二哥多去陪陪大姐呢。” 云啸义明知两人有猫腻,也懒得计较,一挥手道:“都去。” 云峰与云锦对看一眼,喜上眉梢道:“谢谢爹。” 家宴散已是戌时,天『色』全然地黑了,风雪越发地疾,吹得廊下暗黄的灯笼胡『乱』扑腾。 云啸义交待云峥亲自送穆典可回清平居。 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言。 穆典可是一向寡言少语惯了的。 云峥身为金家家奴,对金家兄妹向来敬畏有加,更不敢贸贸然开口。远远看见清平居的灯光,这才踌躇着说道:“我已经在母亲身边安『插』了人手,不会让她危及姑娘。” 穆典可静垂着眉目,神情如雪清冷,说道:“晚了。你母亲出手比你快多了。” 云峥心头一紧,看她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笑,心中七上八下,说道:“还请姑娘明示。” 穆典可收了伞进屋,淡淡道:“陪我下盘棋。” 云峥哪敢不从? 两人一道进了暖阁,小叶取来棋盘,云峥执黑先行,一局下来,足足输了二十子。 云峥的棋艺在年轻一代已算不错。即使与号称“姑苏第一棋手”的柳心原对弈,也只输十子以内。心中不能不惊讶。 第二局穆典可执黑,云峥竟然输了整整四十子。 两局棋完,穆典可起身出了暖阁,片刻后拿着一张纸笺走了进来。纸笺上墨迹未干,是刚写出来的。 云峥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着白芷,乌桂之类的字眼,竟是一张『药』方,问道:“姑娘懂医术么?” 穆典可没有回答,只道:“照这张方子去抓『药』,子时之前叫人煎出来。” 云峥大『惑』不解。穆典可淡淡道:“晚上不要睡得太沉了。记着,没有下次。” 第四章 云峰中毒 云峥心里不安,夜里始终睡不着。 一过子时外面果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听方向是从云峰居住的秋枫院传来。 云峥心里一咯噔,披衣而起,一面往外冲,一面大声叫道:“出了什么事?” 守院的仆人连忙跑过来,说道:“刚刚看二公子院里的人急着跑出去,说是去请大夫。” 云峥这才明白穆典可给他那张方子的用意,吩咐道:“赶紧叫紫嫣去厨房取『药』送到秋枫院,就说是给我送『药』的。记着,一定要说是给我喝的。” 大步地往秋枫院奔去。 此刻的秋枫院已『乱』作一团,丫鬟们端着盛满冰水的木盆,匆匆忙忙地进出。 云峰躺在床上,浑身烧得通红,已陷入昏『迷』。 妈妈们不停地把浸了水的『毛』巾往他身上敷,刚敷上去便揭下来,又换上一条,冰水都换了好几盆,云峰的脸却越来越红,接近赤『色』,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 蒋心兰披散着长发,跟在云啸义身后快步走进来,见此情形不由得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 翠心连忙扶住她:“夫人小心。” 蒋心兰面『色』发白,转身就狠狠甩了翠心一个耳刮子,咬牙切齿道:“蠢货!”踉踉跄跄地扑到云峰床头:“峰儿,峰儿,娘来了。你能听到娘说话吗?”眼泪扑扑地往下掉,神情悲伤欲绝,见者伤心。 云峥见了这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 穆典可一早就看出蒋心兰杀心不死,才会出言提醒他们父子,没想到自己动作还是慢了。 蒋心兰刚才那一耳光,分明是怪翠心办事不利,把本该下到穆典可身上的毒错下到云峰身上。 她哪里知道,被她视为眼中钉的这个云林,并非真正的云林,而是十四岁就助金雁尘夺得明宫的明宫圣女穆典可。 论心机,论手段,十个蒋心兰在穆典可面前都排不上号。这种微末伎俩又怎能入得了穆典可的眼。 穆典可说没有下次,就意味着云家父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已大打折扣。他把毒转加到云峰身上,包括今天晚上留他下棋,都是在不动声『色』地示威:如果她愿意,大可以轻轻松松将他们全给收拾了。 云啸义是个聪明人,见了蒋心兰的反应,再看看云峥的脸『色』,当下什么都明白了。两道目光像钢刀一样刮到翠心脸上。 翠心受不住云啸义的目光威慑,腿一软,便扑通跪到了地上,颤声道:“老…老爷。” 云啸义怒不可遏,一脚踹过去,翠心重重撞到门上,晕了过去。 云啸义上前几步,提起蒋心兰便一巴掌摔了过去。 蒋心兰扑在地上,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角溢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怒声道:“云啸义,你敢打我?” 云啸义脸『色』铁青:“你这个毒『妇』,还有脸质问我。我就是杀了你你又有何话说?” 云峥见云啸义目『露』凶光,大步冲过去,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爹,爹,娘只是一时糊涂,您就饶他这一回,再怎么说她也是您的结发妻子,是孩儿的亲娘啊。”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蒋心兰先是一愣,转头看见晕在地上翠心,忽然尖声大笑起来:“你要杀我?哈哈哈哈,你竟然要杀我?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一心向着那个下贱的戏子。竟然为了那个贱人生的贱种要杀我。你杀啊,杀了我,正好我们娘儿俩到地下有个伴。” 又哭又笑,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的风采。 云啸义怒道:“滚开。”一脚踹过去,被云峥死死抱住:“爹,您要怎么打骂孩儿都可以,求您放过娘。” 紫嫣端着一碗汤『药』快步跑进来,见状一惊,差点没失手把『药』摔到地上。一咬牙叫道:“大公子,您还病着,怎么就跑出来了。大夫吩咐过,这个时辰您一定要吃『药』的。” 云啸义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就见云峥抬头冲他使劲眨眼睛,下意识地沉声喝道:“你又怎么了?” 云峥道:“回爹的话,孩儿受了风寒,晚上发高热,已经请大夫开方服了『药』,现在没有大碍了。” 眼见得云峰气息越来越微弱,一直忙着敷冰的林妈妈突然站了起来:“老爷,容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公子烧得越发厉害了,怕是撑不到大夫来了。既然大公子服的也是退烧『药』,不妨叫二公子试一试。” 云啸义看了眼云峥,见他点头,假装迟疑了一下,沉声道:“既然没别的法子了,那就给他试试。” 紫嫣捧着『药』上前,小心翼翼地喂着云峰喝下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云峰便退了烧,呼吸也慢慢恢复了平稳。林妈妈啧啧称奇,问道:“不知大公子是请哪位大夫开的方子?” 云峥道:“是崇德堂的黎当家。” 众人恍然大悟道:“这就难怪了。”全然忽略了黎亭身为崇德堂的当家,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发热病深夜出诊。 云啸义当晚就把蒋心兰带走幽禁在了揽胜院。临走放下狠话,谁要是敢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先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 下人们哪还敢『乱』说话。 云峰第二天醒来,也以为自己只是受了风寒,发了场烧。 云锦一早才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看云峰。见他怏怏不乐的,知道定是为了今天不能去柳家的缘故,安慰他道:“爹也是为你好。要不我今天见了黎小姐,请她过来为你诊病?” 云峰失望道:“大夫说我都好了。再请黎小姐过来,她以为我讹她,生气了怎么办?”那样子像是恨不得再病一场。 云锦几时见过自家二哥这个样子,歪着头左看看又看看,笑嘻嘻道:“花花浪子这回动了真心了。” 云峰一巴掌拍过来:“什么花花浪子,到时候见了黎小姐,你可千万不要『乱』说话。” 说着说着居然脸红了。云锦笑道:“是是是,我只夸你的好,绝对不『乱』说话。我那两顿酱肘子你可别忘了。” 云峰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二哥都病了,你还惦记着酱肘子。” 云锦陪云峰一起用了早饭,便去到云峥的苍峦院。兄妹俩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看到穆典可才带着小叶姗姗迟来。 穆典可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短袄,前襟和领口处各绣了几朵浅紫『色』兰花,显得淡雅宜人。 短袄在腰线处略微掐了一掐,搭配一件藏蓝『色』百褶长裙,越发显得腰细腿长,身姿亭亭。 外罩一件白狐狸『毛』滚边的藕『色』披风。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流云髻,用一根紫金簪子簪住,余发一泻如瀑,意态风流,生生将身上那股冰冷气息冲淡了不少。 云锦眼前一亮,笑道:“三妹今儿一打扮,比昨天还要美。我身为一个女子都要移不开眼了。” 穆典可淡淡笑道:“二姐又打趣我了。刚刚去给父亲请安,耽搁了一会。让大哥和二姐久等了。” 云峥知道她特意来晚,是不想提起昨天的事。心中惭愧,不由有些尴尬。 云锦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又问:“三妹会骑马吗?” 云峥道:“你当人人都是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成天骑着马跑来跑去。我已经叫人备了车了,你今天也和三妹一起坐车。” 云锦笑道:“那是自然。平时没车也就罢了,有车了我还骑马,倒显得我不像个女子了。” 第五章 初入柳宅 落了一夜的雪,路面上积雪颇深。 兄妹几人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柳家。 因穆典可是初次来,云峥特意领她去拜见了柳老太太,这才往蒹葭院去看望云央。 云锦笑着道:“三妹猜猜,大姐住的院子为何叫蒹葭院?” 穆典可淡淡笑道:“莫不是因为诗经蒹葭一篇?” 云锦目『露』赞赏道:“三妹好生聪明。诗经有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正好大姐名字中有个央字,所以姐夫特意将将原来的松柏院改名为蒹葭院,喻意大姐就是那水中央的绝代佳人。” 穆典可见她语气里满是羡慕,微微一哂,并不说什么。 云锦身边的丫头珊瑚说道:“大小姐和姑爷琴瑟相谐,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将来二小姐和三小姐也一定有这样的福气。” 云锦再怎么不拘小节,毕竟是个女孩子,红脸啐道:“呸,胡说些什么呢,口没遮拦的。” 穆典可倒是容『色』不改。 远远地见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一柄竹骨伞走过来。男子年纪约二十左右,身披一件雪『色』大氅,身材修长,脸如冠玉,一派文士风流。握着伞柄的右手虎口处却结着厚厚的茧子,显是长年练剑所致。 云锦道:“那位就是柳家的二公子柳心原,不仅使得一手好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下棋,放眼整个姑苏城内,还没有哪个人敢说在棋艺上能胜过他。” 说话间柳心原已缓步走上前,唇边笑意温文尔雅:“云峥大哥和锦儿妹妹来了。” 又看向穆典可道:“这位姑娘从前倒没见过。” 云峥道:“这是我三妹云林。昨天刚刚从川南回来。三妹,这位是柳二公子。” 穆典可欠身行礼道:“二公子好。” 柳心原躬身回了个礼,笑道:“原来是三小姐。那些个下人疏懒怠慢,未曾通报,心原失礼了。” 云锦笑道:“柳二哥太客气了。似我们这样常常来叨扰,要是每回都通报,柳二哥可什么都做不成了。” 柳心原道:“锦儿这话就生分了,云家和柳家本就是一家,何来叨扰一说。父亲有事召见,我就不陪三位去蒹葭院了。三小姐就当自个家里,千万莫拘着。” 客套了一番方才离去。 兄妹三人由柳家家仆领着去到蒹葭院,还没进门就听见女子笑声。 云锦笑道:“这位黎小姐真是位妙人,自从她来给大姐瞧病,大姐不仅病好得快,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穆典可跟着云锦进门,见堂室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华服女子,杏眼桃腮,脸如莲萼,容貌与云锦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多了一丝娇柔妩媚。因在病中,脸『色』略微苍白,姿态楚楚,令人生怜。 正是云家大小姐云央。 紧挨云央坐着的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美目清澈透亮,不染一丝尘埃。五官虽不如一般女子生得秀气,组在一起却说不出的明艳动人,透着勃勃英气。想来便是云锦口中的黎小姐了。 云峥笑道:“大姐今儿的气『色』好多了。” 云央笑道:“这要多亏黎小姐了。” 云锦笑道:“那自然不用说,黎小姐医术出众,在城里女眷中可是出了名的。” 云央笑『吟』『吟』地看向她身后,问道:“这位就是三妹么,好个标致的人儿。” 穆典可行礼道:“见过大姐。” 云央在云家兄妹几个当中最为年长,云啸义纳韩姨娘进门时,她已经隐约知事,亲眼目睹了蒋心兰的伤心苦痛,对云林自然是没什么好感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笑道:“听说妹妹身子不好,一路舟车劳顿,本该好好歇着。偏偏我这个不争气的,还要让妹妹费心,真是罪过。” 说着盈盈起身,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娇态惹人怜。 云央走到穆典可面前,从手腕上褪下一双翠玉镯子,戴在穆典可手上,说道:“大姐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这对镯子看着不起眼,却是你姐夫特地从蓝田寻来的老玉,真真是费了功夫的,还盼着你不要嫌弃。” 穆典可见她行事不『露』声『色』,八面玲珑,便知道这位云大小姐不是个简单人物。也难怪能将柳宿天这等多疑之人都瞒骗过去。当下道:“谢谢大姐。” 云央嘴巴再讨巧,对上穆典可这副不咸不淡的腔调,便如同双拳打棉花,一点力也使不上。心中郁卒,面上却不『露』分毫,笑『吟』『吟』地牵着穆典可坐下。 一旁红衣女子笑着开了口:“我以前以为只有长成穆仙子那样才算得上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今天见到三小姐,才知道这世上的美不止一种。太阳有太阳的光芒,月亮有月亮的清辉。” 云央定睛看了看穆典可,笑道:“黎小姐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仔细瞧瞧,我这三妹果然跟别人生得不大一样,有种别样风流。” 穆典可微微垂眸:“黎小姐谬赞了。” 云锦观自家大姐说话的态度,倒像是不太喜欢穆典可,有意让她为难一般,遂笑问道:“黎小姐见过穆仙子么?” 黎笑笑道:“昔年住在洛阳,倒是常常见到。” 云央羡慕道:“黎小姐可真是好眼福。我听说那穆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男子一见便挪不开步,女子见了恨不能羞惭而死,可是真的?” 黎笑笑笑了起来:“穆小姐美则美矣,难道我因为没有她美就要去死?穆小姐容貌倾国,不少英雄豪杰为了她甘愿在穆家为奴为仆,甚至有人为了能看她一眼在大雪里站上三天三夜也情愿。见了移不开步的更不知道多少了。但也不是人人都如此的。至少我常家大哥就不是这样。” 云锦问道:“黎小姐说的可是洛阳常家的公子?” 黎笑笑双目明亮,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正是。你也知道我大哥么?” 云锦见她双眼里陡放神采,满脸不加掩饰的崇拜,不由在心里为云峰叹息一声,说道:“常公子医术高明,世人皆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黎笑笑一脸自豪道:“那也是,大哥的医术,就是我爹也要甘拜下风。整个常家堡,恐怕就只有常爷爷和常二叔比他厉害了。” 回去的路上云锦颇有些惋惜,道:“这黎小姐模样好,『性』情也好,只可惜心思不在二哥身上。二哥这回怕要伤心一阵子了。” 穆典可淡淡道:“男女姻缘,讲求一个缘法。黎小姐既然心思在别处,便不是二哥的良缘。” 云锦笑道:“听三妹这话,颇有几分禅意。好在父亲及时接你回来了,三妹要是真的悟道去了,不知道有多少男儿要伤心了。” 寻常女儿听了这打趣的话,定是早就脸红了。穆典可却只是淡淡一笑。云锦虽然『性』情疏阔,见了她这反应,也不免在心里想,三妹这『性』子实在太过冷淡了些。 第六章 小鬼难缠 穆典可回到清平居,凭记忆将今天在柳家所见画下来。 她生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提笔略一沉『吟』,便将今天走过的道路,院落毫无二致地绘制出来。 大到房屋亭台,小到一盆花,一块石头,无一错漏。 不过半个时辰,便画出三十多张图纸。 柳家大宅守卫森严,探子无法潜入,始终得不到柳家宅院的布局图。 而云央虽然精通阵法,却不善绘画,绘制出的草图大小失真不说,细节处颇多疏漏。 要破阵,还得她亲自从头做起。 穆典可在灯下将图纸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伸手递到烛火前,火苗『舔』上来,厚厚一摞图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穆典可闭目坐了一会,听见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 听起来是云峰要硬闯进来,被小叶拦住了,两人正大打出手。赵妈妈和几个婆子在一旁劝架。 穆典可心里颇有些厌烦。 她要安抚住云啸义和云峥,便不能杀了蒋心兰。 可是这女人实在是太不安分,几次下杀手不说,都已经被幽禁了,还要想法设法地生事。 穆典可一想到自己要浪费时间在这不知所谓的内宅斗争中,便觉得头疼,叫道:“小叶,让他进来。” 手一拂,将书桌上的盆景移了位,挡住刚刚烧出来的一大堆纸灰。卷了本书在手,静静地看着云峰一脸怒气地走进来。 “三妹好手段。” 穆典可道:“不知道你娘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云峥怒声道:“我娘被爹幽禁,是不是你撺掇的?” 穆典可眸光淡淡,颇有些冷意:“你娘被幽禁,是因为她在昨晚的宴席上下毒。此毒名叫点炉,中毒之人高烧不退,五脏衰竭而死。只要人一死,任他多高明的大夫也只能诊断死者是死于寒热之症。你说这法子妙不妙?” 云峰的脸『色』发白,穆典可所说的症状分明与自己昨日一模一样,脱口道:“你少血口喷人,我娘怎么会给我下毒?” “她想毒死的人是我。” “那怎么——” “怎么会毒到你,对?”穆典可道:“你别忘了,我的师父清阳真人是用毒的高手。她能给我下毒,我为什么不能把毒转嫁给她儿子?” 云峰看她一脸无所谓的平静,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要毒死我?” 穆典可道:“我真想毒死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当然,如果蒋心兰还想继续兴风作浪,我不介意毒死她个把子女。” 云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却是头一次听人用这么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他的亲妹妹,归家第二天,就当着他的面说要毒死他们? 手指着穆典可,像是看见了什么吃人的妖怪:“你,你果然跟你娘一样,是个心肠狠毒的怪物。” 穆典可笑了:“这也是你娘跟你说的?心肠狠毒的姨娘死在善良的主母手下?二哥,你这书说得不怎么样啊。” 云峰恼羞成怒:“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这么污蔑我娘?” 穆典可道:“是不是污蔑,蒋心兰心里最清楚。你替我转告她两件事。第一,我没有替我那没见过面的娘报仇的想法。但是她若再来招惹我,我会叫她后悔生在这世上。第二,她最好相信我做得到。” 云峰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清平居。 第二天云峰设法去了揽胜院。将穆典可的话一五一十地对蒋心兰说了。 蒋心兰闻言大怒:“那个臭丫头真的是这么说的?” 云峰看着自己母亲愤怒得几近扭曲的面孔,沉默良久,问道:“娘,您真的给三妹下毒了吗?” 蒋心兰一愣,云峰又问:“韩姨娘的死是不是也跟您有关?” 蒋心兰眼里有一丝慌『乱』一闪而过,怒道:“你宁肯相信那个死丫头胡言『乱』语,也不肯相信自己的亲娘?” 云峰道:“我看三妹不是个简单的。她既然已经同意和平相处,娘您也收手。为了我们兄妹也好,为了您自己也好,别再跟她过不去了。难道您真的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和爹反目吗?” 第二天穆典可正在暖阁里翻看一本地理杂记,小叶进来通报说柳家二公子来了。 穆典可愣了一下,道:“他来做什么?” 小叶撇了撇嘴:“一定是见三小姐长得好看,来献殷勤呗。我听庄里的姐妹说,柳家的二公子可风流了,只要他看上的漂亮姑娘,没有一个能逃出他的手心。三小姐您可千万别被他『迷』『惑』了。” 穆典可见她一脸慎重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既然这样,你把他打发了不就完了。” 小叶高兴道:“好嘞!”兴高采烈去了。 不一会小叶就瘪着嘴回来了,说道:“我说三小姐您头疼,睡下了。可那柳二公子他不肯走,说什么咱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好,自个儿在那赏花,非要等您醒来。三小姐,这可怎么办?” 穆典可素来不爱言语。从前在明宫,她只要抬个眼皮,昭阳就能立刻体会到她的心思,诸事办得妥妥的,何曾拿过这种小事来烦过她? 当下心头有些不耐,道:“他要等,就让他等。你不管他不就行了?” 小叶张着嘴,好半天才“哦”了一声。透过窗缝往外看,只见那柳心原果然是个好耐心的,冰天雪地的,站在寒风里许久,竟然一丝也不恼。红花白雪,公子如玉,当真是好看。 小叶心想难怪难么多姑娘都折在他手上,也就是三小姐硬得下心肠,换了自己,早就败下阵来了。 云林看了一上午书,柳心原便等了一上午。 经过蒋心兰一事,庄里的人都有些怕穆典可,就算有心讨好柳心原,也不敢擅作主张请他进门。 等云啸义以宴请为名派人来请时,柳心原已经在风雪里站了有一个半时辰,浑身都冻透了。 云锦踏着雪来,见穆典可好好地靠着软塌看书,说道:“柳二哥这个人虽然多情了点,并不是坏人。你何必要这么捉弄他呢?” 穆典可依旧看着书,淡淡道:“我不想见,他愿意等,哪里就是捉弄了?” 云锦一句话答不上来。 云柳两家走动频繁,对于柳心原的风流成『性』,云锦也不是不知。只是见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在雪地里冻成那般模样,这才忍不住不平了两句。 转念想,柳心原肯下番苦功夫,必定是打上了云林的主意,叫他知难而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遂不再提这话头,道:“我娘的事,爹跟我说了。我向你道歉。” 穆典可道:“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你不用替她道歉。” 云锦道:“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亲娘。母亲做错了事,做子女的也有责任。” 穆典可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有空多劝劝你娘,与人为善就是就是与自己为善,不要执念太深了。” 云锦目光里有一丝疑『惑』道:“其实我很好奇,三妹这些年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你明明比我小,可是说起话来好像比我大了十岁还不止。” 穆典可淡淡地笑:“没有爹娘在跟前的孩子,多少早慧一些罢?” 她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是荒山野地,是大漠戈壁,是吃人的狼窝,是地狱。 穆典可又做噩梦了。 午夜时分,她从睡梦里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窗外雪光冷冷,安静得不似人间。 穆典可缓缓地低下头,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抱腿缩成一团。耳边又响起乔雨泽的声音:四儿,你要活下去…你和你六表哥,都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报仇…… 她头疼欲裂,耳边只有两个字不断地轰鸣着:报仇…报仇… 第七章 美人心机 第二天雪住天晴,柳心原又来了。 穆典可卷着一本棋谱,斜卧在软塌上,头也不抬道:“就说我头还疼着,不见人。” 小叶出门一会功夫,苦着脸进来了,说道:“柳二公子说,他特意去崇德堂求了一盒治头痛病的良『药』。要亲手交给三小姐。” 穆典可眉一挑,一直在门口偷听的赵妈妈闪身进来,道:“三小姐容老奴『插』句嘴。柳家的二公子人才出众,别说咱姑苏了,天底下也挑不出几个来。难得柳二公子对三小姐这么上心,三小姐可别由着『性』子来。一个不好得罪了柳家,那可不是说着好玩的。” 穆典可眯眼看着赵妈妈。 赵妈妈头皮发麻,心想这三小姐怎么这么邪乎。自己都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被她一个小姑娘看几眼竟会打哆嗦,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 连忙道:“是奴才多嘴了,奴才也是为着三小姐好,说话没了规矩。” “你知道自己没规矩就好。以后再不经允许进我的房间,自己去账房领工钱走人。” 赵妈妈连忙应道:“是,是。”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穆典可心中思忖着以柳心原这般执着,不见他是不行了。日后自己还要常出入柳家,因为此事得罪他就得不偿失了,便对小叶说道:“让他进来。” 小叶不情不愿地领着柳心原进了门。 穆典可抬起头,只见柳心原今天穿了一身藏青『色』蜀锦长袍,饰以流水波纹,行动处波光流动,愈发衬的肤白如玉,俊美风流。作势起身,被柳心原拦住了:“三妹妹身体有恙,不必多礼。” 穆典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自来熟的,第二次见面就称妹妹,心中一阵恶寒,面上却没显了分毫,笑道:“柳公子几番来探望,真是有心了。昨日是云林失礼。” 柳心原笑道:“妹妹这是哪里话,昨日是心原来得不巧。好在今日总算有幸见妹妹一面。妹妹可好些了?” “多谢柳公子关心,好多了。” 柳心原回头示意,一个青衣小童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走进来。 柳心原亲自将锦盒递到穆典可手上,笑道:“这是我从崇德堂求来的雪沁丸,听说是常家堡大小姐亲自调制的,医治头痛有奇效,希望能帮到妹妹。” 穆典可道:“我听师父说过,常家堡里出来的『药』丸可起死人,肉白骨,千金难求一粒。这么贵重的东西,云林不敢收。” 柳心原道:“妹妹说这话就太见外了。再好的东西要物尽其用方显得出珍贵,妹妹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穆典可这才将棋谱放到一边,伸手接过锦盒,淡淡笑道:“那就多谢二公子了。” 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如风拂花树,水起涟漪,说不出的清浅动人。 柳心原被这个笑容晃得有些愣神,见穆典可看过来,掩饰地把目光转向一边。一眼看见倒扣在紫檀小几上的棋谱,笑问道:“妹妹也爱好下棋么?” 穆典可道:“只是随便看看。” 柳心原笑道:“妹妹过谦了。这本《奇棋》乃是棋圣杜霖的大弟子李淳所着,记载着棋圣生平最精彩的十场对决,奥妙非常,若非于棋之一道有精深造诣,恐怕难以参悟。” 穆典可微微笑道:“二公子真是见识广博。” 柳心原见她笑意清浅,语意真挚,心头大喜,说道:“柳某不才,于下棋一事也略有心得。不知是否有幸与妹妹手谈一局?” 穆典可淡淡笑道:“二公子如此有雅兴,云林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叫小叶取来棋盘摆上。 柳心原最初还有几分漫不经心,行了五子后便严肃起来,棋过一半,满目惊艳道:“妹妹好棋艺。” 说话间落下一子。 穆典可所执的黑子被困于棋盘一隅,生机全无,半晌轻声叹息道:“二公子棋高如此,这么说,是存心让云林无地自容了。” 柳心原连忙道:“心原确实于是惊叹妹妹棋艺,并无它意,还请妹妹勿恼。” 见穆典可不语,又说道:“我敢说,整个姑苏城,下棋能赢得过妹妹的不超过五个人。妹妹可真是个奇女子。” 穆典可淡淡道:“从前在山上清修,无甚消遣,常常与师父对弈。只不过比别人多花了点心思而已。” 柳心原笑道:“妹妹又谦虚了。我观妹妹行棋灵活,实是心思敏捷,天赋过人。只需在布局上再多花些心思,落子前多想一想后招,必然大有进益。” 穆典可怔了一怔,笑道:“师父也曾说我行棋过于鲁莽,想得不够深远。想不到才不到一局,就叫二公子看出了弱点。” 柳心原听了大为受用,笑道:“妹妹心思单纯,自然学不来那些诡诈之术。正是这样,才更加可敬可爱,女子太有机谋,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小叶在心里想,这个柳二公子说话也太不着调了,他是从哪里看出我们三小姐心思单纯了? 她却不知道,观棋如观人,柳心原会这么认为,是因为穆典可与柳心原下棋时,刻意误导了他。 穆典可故意莽打莽撞,让柳心原觉得她顾前不顾后,只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 只有这样,才不会让柳心原起防范之心。 一局终,穆典可输了八子。 柳心原笑道:“妹妹承让了。” 穆典可笑道:“若非二公子有意相让,云林今日只怕要输得难看了。我原本以为师父的棋艺已算十分了得了,不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云林心服口服。” 美人的赞美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柳心原喜不自胜道:“棋逢对手乃是人间一大乐事。还希望以后有机会多与妹妹切磋切磋。” 穆典可只是淡淡地笑。 第八章 疑似失宠 第二天一早,柳心原就派人送来一张纯金打造的棋盘。金光夺目,熠熠生辉。 清平居的妈妈们啧啧感慨,说三小姐真是有福气,去了一趟柳家就得到柳二公子如此青睐。说不定真能像大小姐那样命好,嫁入柳家呢。 听那语气,穆典可简直是攀上了高枝。 小叶听了十分不忿。 穆典可倒是半点不在意:“几个无知无识的『妇』人,你同她们计较什么。” 在柳心原看上的女子当中,穆典可不是最有魅力的,却无疑是他花了最多心思的。 穆典可对柳心原不咸不淡的,偶一见,偶尔不见,并不妨碍他一样接一样地往清平居送礼。 上好的丝绸缎子,香粉首饰,整箱整箱地往云家庄抬,看得清平居一院子人瞠目结舌。 穆典可全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柳心原毫不气馁,又特地寻来上好的南珠一百颗,精心打磨,用金线串成珠链送过去。结果穆典可还是看都没看就叫人退了回去。 柳心原气得顺手把自己一个上好的翡翠盏给砸了。 柳心原出生在武林赫赫名望的柳家,天资聪颖,容貌出众。寻常女子一见他就脸红,矜持一点的,他也只用略施手段就能手到擒来。还是第一次碰见穆典可这样又臭又硬的。 挫败之下,反而有了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后来派去云家庄外蹲守的人回来禀报说,穆典可连着三天都去了一家叫做四物斋的字画店,买回来不少字画。柳心原这才知道自己送礼送错了方向。 这位自幼修道的美人果然品味不一般,不爱珠宝首饰,偏好笔墨纸砚。 柳心原费了许多功夫,才重金从一个古玩商人手里购得一幅前朝书画名家孟溪然的真迹,派人送去云家庄,穆典可果然收下了。 第二天柳心原邀穆典可到柳家做客,穆典可竟破天荒地答应了。两人对坐在一间装了透明窗扇的亭子里,品茗下棋,畅谈山川风物,言语甚是投机。 柳心原越发觉得穆典可不是一般的凡俗女子。先是叫人在柳家的内湖挂了一圈冰灯,打算请穆典可夜游赏灯,被穆典可拒绝了。柳心原再接再厉,又请来一群书画名家,陪穆典可连着探讨了三天的字画。 这下连柳亦琛夫『妇』都被惊动了。 云央虽然不喜欢穆典可,但就这么让她在眼皮子底下被柳心原糟践了,云啸义肯定不会饶过她。况且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再来个云林,不是给她添『乱』吗? 柳亦琛被云央磨不过,跑来劝说柳心原,柳心原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哥你太多虑了。男女之事你情我愿,能闹出什么事来?再说了,云家庄又不是什么大户,她不过是个姨娘生的,真要闹起来,娶回来做个妾室不就完了。” 柳亦琛道:“听说岳父宠得紧,恐怕不会答应。” 柳心原一笑:“等生米煮成了熟饭,就由不得他答不答应了。” 云央听到柳心原这么轻辱自己娘家,气得不轻,把穆典可叫过来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穆典可正被柳心原缠得不胜其烦,挨了云央一顿骂,正好借这个机会对柳心原淡了。 柳心原几次上门都被拒之门外,心里头很是窝火,连带着把云央都恨上了。 好在姹紫嫣红,娇花不止一朵。 柳心原在穆典可这里受了挫,转头就『迷』上了一个名叫苏红的名角。 唱戏的女子,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对比之下,穆典可也就是块好看一点的木头。 柳心原在苏红柔情似水的抚慰下重新找回了自尊,专门在姑苏城里置办了一处宅子用来安置她,两情缱绻,很快就把穆典可抛到了脑后。 下头的人一看,柳二公子前几天还对穆典可上赶子地热乎呢,怎么一转头就爱答不理了,别不是图个新鲜,得手了就厌烦了?一时议论纷纷。 小叶气得跳脚,穆典可自己倒半点没放在心上。依旧每日窝在清平居的暖阁里看书,偶尔随云锦去柳家探望云央,被云央婉转地挖苦两句,权当没有听到。 后来整个柳家都知道了这位刚回来的云三小姐脾气古怪,遭了二公子嫌弃,大少夫人被连累丢了脸,对这个妹妹也生了厌烦。 下人们最会看风向,再见到穆典可态度便不冷不热的,胆大一点的甚至出言嘲讽。 云锦就再也不带穆典可去柳家了。 有眼『色』点的丫鬟仆『妇』眼看着势头不对,纷纷活络关系,想法子调去别的院子。 穆典可也不阻拦,全让小叶放了出去。到后来,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剩下不到十个人,冷清得像个冰窖。 第九章 巧遇秦蛾眉 转眼进了二月,杏花吐白。 穆典可给云啸义递了个口信,便在清平居静候蒋心兰的到来。 自从云峰中毒一事,蒋心兰对穆典可颇为忌惮。不是没想过找个会武功的去杀了穆典可,刚刚起意就被云峥察知,跑来揽胜院以『性』命相胁。 蒋心兰见三个儿女个个都和自己拧着来,气急伤心,着实病了一场。 云央归家探病,劝她道:“不过是个姨娘生的丫头,娘有什么想不开的。这当口,别说动她了,就是她自己不小心磕了碰了,爹都会算到您头上。您何必去触这个霉头。要我说,您就好好地供着她,将来贴笔嫁妆银子送出去。爹到底是个男人,哪管得了内宅的事,这嫁得好与不好还不是您说了算。” 这话简直说到了蒋心兰心坎上。 心情一好,病很快就好了。 这回云啸义让她带穆典可去广福寺上香,蒋心兰欢欢喜喜答应了。 云啸义意外之余心生警惕,沉脸道:“这回给你个将功赎过的机会,你可别生什么幺蛾子。林儿要是受了一星半点损伤,我饶不了你。” 蒋心兰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老爷放心,从前是我想岔了。做了那样的混账事,现在想起来都后悔。几个孩子都骂过我了,我就是不为着老爷,为了我这张老脸,也不敢再生半分旁的心思。” 云啸义半信半疑,挥手让她出去了。 蒋心兰带着云锦和几个丫头到清平居。远远地就听见清平居有琴声传来,琴音冷冷,如雪域苍茫,云海无涯。 云锦叹道:“三妹果然不同一般女子,这琴声大气得竟如同出自男子手笔。” 蒋心兰没好气道:“像男子有什么好!一个山野里长大的丫头片子,你说她好,我怎么没看出她哪好。” 云锦懒得和她争辩,索『性』不说话了。 穆典可弹完一首曲子,估『摸』着蒋心兰该来了,便叫小叶把琴收了起来。 默然坐了一会,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正是蒋心兰带着云锦来了,起身道:“见过母亲,二姐。” 天气回暖,她已褪下厚厚的棉服。穿了一件淡紫『色』长裙,外套一件同『色』春衫,最外层罩了一层透明『色』薄纱,端庄而不失轻盈。 披了一冬的长发尽数挽起来,在脑后堆积如云,用七八根紫玉簪子错落簪住,『露』出一段纤长白皙的后颈。 一对水滴状的白玉耳坠子垂在耳畔,随着她的动作盈盈晃动,雍容华美,不可『逼』视。 蒋心兰一见穆典可这幅样子,立马想起妩媚妖娆的韩姨娘,一股无名火腾腾地往上窜。好容易才压制下去,笑道:“母亲今日来,是想带你出去见见热闹。每年的二月初二,是广福寺广开寺门的日子。全寺的得道高僧都会齐聚在大殿上诵经祈福,向前去进香的善男信女发放由方丈大师亲自开光的吉祥物饰。要是运气好,还能得到大师的指点呢。” 穆典可道:“难为母亲有心了” 蒋心兰笑道:“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从前是母亲糊涂,多有不当之处,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穆典可淡淡一笑:“这是自然。” 蒋心兰原以为以穆典可油盐不进的『性』子,还要费上些功夫她才会答应同去,没想到竟这么容易。 云锦也很是意外地看了穆典可一眼。 蒋心兰带着云家两姐妹及一众丫鬟进寺。先是例行捐了香油钱,接着由高僧相面。 说到穆典可时,高僧先是说她面相贵不可言,紧接着话锋一转,说穆典可近日会有一场血光之灾,须得做一场盛大的法事来化解。 蒋心兰被迫捐了一大笔银子做法事,心疼得心直抽。 老天要收穆典可,那简直是求之不得事,自己居然还要破财为她化解?简直是太憋屈了! 小叶偷瞧着蒋心兰阴晴不定的脸『色』,想笑又不能笑,差点憋出内伤来。 经此一事,蒋心兰对所谓的开光吉祥物也失去了兴趣,派了几个小丫头排队领回两个福袋,一把扇子,还有几块石头。 一行人逆着人流出寺,差点被冲散。 听见有人叫:“娘”,一行人循声望去,只见云央一身桃红衫子,模样娇俏地立在人群外。 在云央身后停着一辆双辕高蓬的马车,车身上雕刻着花纹,描金涂彩,华丽至极。 马车旁站着一个身着绛紫『色』衣裙的中年夫人,螓首长颈,体态纤长,秀丽的眉目间透着一股精明强势之意,正是柳家夫人秦娥眉。 秦蛾眉右手挽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公子,口若涂朱,面如敷粉,十分地俊秀。 云锦道:“那是柳家的夫人,先前回越州师门去了,所以你没见过。她旁边的是柳家的三公子柳绍同,一直在柳家的后山上闭关苦练,想不到今天也来了。” 蒋心兰笑意满面地迎上去:“亲家母也来了。这位就是小公子,都长这么大了。听央儿说,小公子的学问剑法都是一流的,亲家母真是好福气。” 秦娥眉笑道:“那都是旁人夸出来。你家的两个公子也很出『色』,尤其是锦儿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 秦蛾眉出身武术世家,『性』情爽利,最见不得云央那副娇娇娆娆的样子。 偏偏柳亦琛喜欢。 秦娥眉强势了半辈子,在这件事上愣是没拗过自己的儿子,一想起来就憋火。 今天秦蛾眉本来早就上完了香,领了福袋,特意拖延到蒋心兰出来。当着蒋心兰的面把云锦好一顿夸。 云央生得娇俏秦蛾眉就夸云锦有英气,云央心肠玲珑她就夸云锦『性』情爽快,直夸得蒋心兰脸上挂不住了,秦蛾眉这才一眼瞟向穆典可,十分吃惊的样子:“哎呀,这儿还有个漂亮丫头,这就是三姑娘?瞧这眼睛,这鼻子,生得多可人啊,真真是跟韩妹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蒋心兰抑不住地嘴角一抽,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林儿,还不见过柳夫人。” 穆典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柳夫人。” 秦娥眉笑道:“你就跟锦儿一样,叫我伯母好了。”噙着笑,将穆典可细细地好一番打量,笑道:“这孩子可生得真标致。我瞧这『性』情也是个温顺的。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公子能有这个福气。” 蒋心兰腹诽道,你是哪只眼睛看出她温顺了?你喜欢你娶回家试试,看到底是福气还是晦气? 蒋心兰这一趟香上得又是破财又是受气的,简直怀疑有人故意整她。 她在心里盘算着干脆让云央去想想办法,把穆典可也嫁去柳家算了。 柳家虽说是大户,那柳心原却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搁个年,弄出十几房小妾,让那姓韩的狐媚子也看看自己女儿受人欺辱的下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捐的香油钱起了作用,第二天一大早柳心原就拿着请帖出现在云家庄。说是两天后秦娥眉要在自己的院子里请各位夫人赏花喝茶,叫蒋心兰把云家两位小姐也带过去,还特意提到了云林。 蒋心兰拿不准秦娥眉打的什么主意,故作为难状,道:“我和锦儿横竖没什么事,一定要去的。可是林儿…她一向是个不爱热闹的。” 柳心原笑道:“云伯母要是为难,我亲自去请三妹妹。” 蒋心兰正中下怀,和蔼笑道:“真是给二公子添麻烦了。想必那丫头再倔,也不至于拂了二公子的面。” 第十章 杏花邀约 穆典可昨日为了迎合秦娥眉,特意照着她喜欢的样子打扮,盘了一天的高髻,扯得头皮都疼了。今日索『性』将一头长发全放了下来,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盘腿坐在地上看一卷羊皮卷。 小叶进来说今天的天气好得很,不出去晒晒太阳可惜了。 穆典可也不好拂了她的意,遂收起羊皮卷,卷了本书到院里晒太阳去了。 云啸义也当真周到,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好的,连晒太阳用的躺椅都是上好酸枣木打造,铺了厚厚一层鹅绒软垫子,又舒适又暖和。 穆典可本是侧卧着看书的,看着看着就躺了下来。一头如墨的青丝在暗纹织锦的靠垫上铺开,像泻了一地的月光。 其时清风拂过,杏花点点,在她头上纷纷洒落,容颜似玉,皓腕凝雪,让人不由得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从人间踏到了天上,遇上了清读的仙子。 柳心原一脚踏进清平居,就正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直看得两眼发直,好半天没醒过神来。 苏红虽说风情万种,曲儿也唱得好,对他更是千依百顺,可到底是梨园出身,没正经读过什么书,与穆典可的气韵态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柳心原又是个好风雅的人,偶尔『吟』两句诗,苏红连听都听不懂,更别提与他诗词相和了。 柳心原教她下棋,她也是怎么都学不会,教了两天连规则都没弄清楚。 柳心原爱好品茶,苏红愣是分不出冲泡出来的茶和煮出来的茶到底有什么区别。 一日两日柳心原还能因为苏红的美貌忽略过去,时间久了便有些厌烦了。 银子花得少了,苏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柔情似水,一会是嫌金子成『色』不好,一会又说衣服不够,成日哭着闹着让柳心原娶她进门。 柳心原不胜其烦,对比之下,越发怀念穆典可的好处。 就在这时秦娥眉回来了,亲自出手收拾了苏红。 隔了几日秦蛾眉去广福寺上香,见到穆典可,觉得她无论模样神态都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自己,回到柳家后赞不绝口。 身边的丫头一多嘴,便告诉她柳心原正是因为苦追云林不得才转念『迷』上苏红,闹出还没成亲就养外室的丑事。 还说那云三小姐本来是喜欢二公子的,结果大少夫人却嫌弃二公子配不上自家妹子,把云三小姐叫去狠狠骂了一顿,那云三小姐出来时眼睛都红红的呢。 秦娥眉听了肺都快气炸了。 婆媳俩暗中较劲了好几年,凡云央不喜欢的,她就偏要捧着。这才有了请蒋心兰赏花喝茶这么一出。 柳心原看着院里好一幅杏花美人图,只觉得猫爪挠心,碍于小叶在一旁握着剑虎视眈眈,未敢造次。 上前笑道:“妹妹这是在看什么书呢?” 穆典可抬头诧异道:“二公子?”将书本翻过来与他看,封面上规规整整地书着“秋水”两个字。 柳心原笑道:“世人都推崇孔孟之道,妹妹果然别有见解。” 穆典可淡笑道:“我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见解。就是觉着凡是都要多看一看,才辨得出什么是好坏。” 柳心原对这句话大是认同。见过了苏红的俗不可耐,穆典可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抬手去摘她发丝里的一瓣杏花,被穆典可躲开,不着痕迹地收回手,笑道:“妹妹院子里这株杏花开得不错。” 穆典可抬头看着头顶上疏疏几支杏花,作感慨状道:“杏花洁白,最是无暇。只可惜这位置背阳,开得单薄了些。” 柳心原笑道:“妹妹若是想看花,又有何难。母亲那院子里种了好些杏树,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母亲特地叫我来下帖子,请请妹妹过去吃茶赏花。” “请我?” 柳心原笑道:“当然还有云伯母和锦儿一道。” 见穆典可一脸没兴趣的样子,央求道:“好妹妹,你可不知道我母亲的『性』子。我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说一见到妹妹就喜欢,旁的人请不到不要紧,妹妹是一定得去的。妹妹若不肯答应,心原可交不了差了。” 穆典可这才说道:“有劳二公子亲自跑一趟了。请转告柳夫人,到时我一定随母亲去府上拜访。” 柳心原大喜:“多谢妹妹肯帮忙。”又找了些话来与她闲聊,见穆典可态度淡淡的,知道此事急不得,便不过多纠缠,欢喜去了。 柳心原因为苏红一事遭到柳宿天怒斥,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去了一趟云家庄后就像活了过来。 秦娥眉哪能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就寝后忍不住去摇柳宿天:“你觉得云家的那个三丫头怎么样?” 柳宿天快要睡着了,含糊道:“那丫头可不是个简单的。” 秦娥眉来了兴趣:“怎么说?” 柳宿天道:“说不上来,就是看着不大对。我这几天还听说了个怪事,也跟那丫头有关。说是她回来当天,云峥莫名其妙地生了场病,云啸义却把蒋心兰关了起来,前阵子才给放出来。” 秦娥眉大是痛快,喜道:“我说蒋心兰怎么好一阵没出来作妖了,原来是给关起来了。亲家公一向好忍耐,发这么大的脾气,肯定是她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初那个韩姨娘不就死得不明不白的吗?她自个儿咎由自取,关那小丫头什么事了?” 柳宿天笑道:“看来你是真瞧上那丫头了。” 秦娥眉道:“是你儿子瞧上了。你瞧瞧他从前招惹的那些狐媚子,哪个是能正经娶回来当媳『妇』的?好容易开了回窍,你还不赶紧地推一把。” 柳宿天道:“这事不好办。云啸义宠他那丫头,只怕不肯答应。” 秦娥眉怒道:“你怎么说话的?咱们家心原论样貌论武功,那样不是拔尖的,每天上我这里说媒的的不知道有多少。他云啸义凭什么瞧不起咱们家?” 柳宿天道:“不是你都没看上吗。” “现在有看上的了,你又说起风凉话来。合着那不是你儿子?” 柳宿天道:“现在想起是我儿子了,平时管束他时没少见你拦着。他那风流『性』子,干的荒唐事还少吗?云家又是知根知底的,好好的闺女,肯嫁过来让他糟蹋?”见秦娥眉怏怏不乐的,又叹了口气:“你要真有这个心思,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娥眉这才转怒为喜,嗔道:“跟你那大媳『妇』一个鼻孔出气。咱柳家的儿子,怎么就配不上她云家一个庶女了?” 第十一章 用力过猛 柳宿天和秦娥眉起争执的这会,穆典可正在灯下剖一张羊皮卷。 金家灭门当日,金震岳拼着最后一口气把金雁尘关进了金家的秘道,并在他身上留了一份用手指血书写的死士名单。由于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写下八个人的姓名。 金雁尘逃亡到漠北后,第一个联络上的就是当时已身为明宫首座上君的徐攸南,并从他身上获得了第一份羊皮卷。 金雁尘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才破译出羊皮卷上十名死士的姓名和去向。 云啸义便在这第一份羊皮卷上。 后来金雁尘找到流亡在西凉的穆典可,将她带回明宫,破译的任务便落到了穆典可头上。 其后七年,金雁尘陆续找到了剩下七个人当中的四个,每人都保存着一张羊皮卷。 穆典可一共花了半年时间全部破译。 现在她手上的第六张羊皮卷是金雁尘半个月前刚刚送来的。 不知道为何,这次穆典可破译完以后,总觉得有些不安。因此并没有立刻把名单传给金雁尘,而是反复参详,并与前面见过的四卷羊皮做了对比,确认无论是排布规律还是用语习惯,这一卷与前四卷都略有差异,不像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她用匕首将羊皮卷从中划开,手指极稳地剖成薄薄的几层,在灯光下细细察看羊皮的纹理和颜『色』,然后眉心一跳:羊皮卷是假的!金雁尘身边出了『奸』细! 到了赏花那天,蒋心兰精心打扮了一番,早早地带着云锦和穆典可来了。以为又要和秦娥眉言语交锋一番,不料秦娥眉一反常态,对蒋心兰异常热情。 同来的几位夫人都知道这两位亲家面和心不合,见此情形不觉好生奇怪。 秦娥眉素来端庄,最讨厌女子花红柳绿,行止轻浮。这两年一个云央在眼前晃得她好不难受。见穆典可安静地跟在蒋心兰身后,一身深紫『色』长裙大气得体,鬓发梳得一丝不『乱』,越看越喜欢,笑道:“这孩子的模样『性』情百里挑不出一个来,就是害羞了点。到这里来就当是自个儿家里,不必拘谨。” 穆典可哪能不买她的面子,恰到好处地一低眉,俨然是副害羞的样子,低声说道:“是,柳伯母。” 柳心原吸取了上回的教训,知道对付穆典可这样的女子不可心急,这两天愣是忍着没上云家庄。此刻见她长睫低垂,语声轻柔,一副恭顺模样,更是比往日娇俏了几分,不觉心旌『荡』摇,一双眼恨不能粘在她身上。 秦娥眉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上前拉住穆典可的手,只见她手上带着一双通体透亮的翠玉镯子,皓腕凝霜,戴着那镯子就如同绿玉套白玉,煞是好看,赞叹道:“这手生得好,镯子也挑得好,真是好看。” 穆典可笑道:“是大姐送的。” 秦娥眉立马脸『色』就变了,一瞬间恢复了笑容,破天荒地夸了云央一句:“大媳『妇』眼光好,送的东西自然错不了。” 云央七巧玲珑心思,早看出秦娥眉打上了穆典可的主意,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笑意盈盈的:“娘不知道,我这三妹最是挑剔,不是好的东西不肯要。我当然得拣些好的送了,可不敢随便拿点东西硬塞给她。” 在场的夫人们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她话里有话。 柳心原当场就变了脸。 蒋心兰心中暗怪云央多事,打圆场道:“可不是。老爷送去给林儿打首饰的工匠都叫她换了好几批了。孩子嘛,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秦娥眉恨云央恨得牙痒痒,面上却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是这样吗?我瞧着这孩子合眼缘,我那里倒有些首饰,也不知道她瞧得上瞧不上。”回头叫道:“香容,去把我的首饰盒子拿来。” 香容去了不多会,捧了一个精致的匣子出来。 盒盖打开一瞬间,珠光乍泻。 满院子的人只觉得眼睛被晃了一下,纷纷凑上前去,围着首饰盒子啧啧赞叹。 秦娥眉送了在场的小姐一人一串珍珠手链,送了云锦一对白玉镯子,送穆典可的则是一支双股金钗,钗身上镶嵌着大小蓝『色』宝石共五颗,刻以牡丹花纹,华丽精致,光彩夺目。 这份厚薄不均的大礼一送出,就是再愚钝的,也看出秦娥眉待穆典可的不同了。 穆典可心中暗自叫苦,本想讨了秦蛾眉的欢心,好多有些机会上柳家走动。现在看来,似乎是用力过猛了。 秦蛾眉这一欢心直接就想把她收到柳家当儿媳『妇』了。 坚持不肯收。 秦娥眉不由分说地拿起钗子给穆典可戴上了。 宝石的光泽闪耀在层叠如云的墨发间,像夜幕上熠熠生辉的星子。 众人连称好看。 秦娥眉笑道:“好的首饰就得好的人儿来配。大家伙都说好看,你再拒绝,就是不给秦伯母面子了。” 穆典可只得收下。 柳心原满目痴『迷』地看着人群里的穆典可,心想还是母亲高明。女眷们闲来无事,传播消息最快,以柳家在姑苏城的地位,恐怕是没人敢打云林的主意了。 丫鬟们奉上煮好的茶,众人免不了是要夸赞一番的。 秦娥眉向坐在对面的王夫人使了个眼『色』,王夫人会意,笑着说道:“我听说夫人的三位公子个个人中龙凤,武艺超群。不知道今儿能否有幸,借夫人的宴会,一睹令公子的风采?” 秦娥眉笑道:“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既然夫人不嫌弃,就让小儿为众位助兴一段。”回头笑道:“绍同,你来为夫人们舞一段。” 柳绍同十几载不分寒暑,苦练武功,今日竟叫自己母亲拿来在一群女眷面前献宝,心中十分不乐意。 柳心原小声叫了柳绍同几声没得到回应,笑着站起来,说道:“舍弟一直在山中苦练,第一次见到诸位长辈,心中敬畏,唯恐刀剑失礼。诸位若是不介意,心原就献丑了。” 众人正尴尬着,见柳心原主动请缨,心道这位二公子好生识大体。这等人物风度,真是便宜了那云家庄的三姑娘。 好几位小姐看向穆典可的目光都隐隐生了嫉妒之意。 坐在秦娥眉身边的张夫人笑道:“我听说高手舞剑,最好是有琴音相和,有声有画,方相得益彰。不知道哪家的小姐精通琴艺,愿为大家助兴一曲?” 在场的夫人都是有眼『色』的,心知这是秦娥眉一早为穆典可铺好的出场。 在座会弹琴的小姐不少,却哪个会去驳主家的面子,给自己惹笑话? 秦娥眉含笑看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到蒋心兰这一桌上。 柳心原从王夫人提议就开始疑『惑』,现在终于明白的秦娥眉的用意。心想母亲一向爽快,最讨厌这些七弯八绕的,怎么也如此行事起来。莫不是父亲也『插』手进来了? 心中暗喜,以柳宿天的本事,只要是他点头了,穆典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掉了。 蒋心兰十分配合地笑道:“巧了,我家——”话还没说完,云锦就站了起来,笑道:“锦儿不才,学过几年琴,愿为各位夫人助兴。” 众人没料到半路杀出个云锦来,满面惊讶。 秦娥眉更是秀眉深蹙。 她原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让柳心原与穆典可合力表演一曲,再让张王两位夫人说一说两人心意相通之类的话,云家那三丫头就是再矜淡,也不得不认下。 谁想到这下全让云锦给搅和了。 第十二章 取信柳宿天 柳心原不知自己母亲的心思,一心只想在穆典可面前『露』一手,倒没有秦蛾眉亲那么失望,拱手笑道:“锦儿妹妹请。” 此时已有丫鬟在场中布置好了琴。 云锦不顾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大大方方地过去坐下。弹指一拨,琴音铮越,大有激昂之意。 云锦弹的是一首边塞征战之曲,曲调慷慨豪迈,铮铮弦音里似乎能听见战鼓马鸣之声,憾人心魄。 柳心原素爱风流,剑法以轻盈飘逸着称,本想借此机会一展潇洒风采,见琴音如此,不得不临时改了剑路。 好在他这个名剑榜第九并非徒有虚名,几招之后很快合上了云锦的琴声。剑气如虹,时而凌厉,时而磅礴,身姿如蛟龙,随着剑势变化在场中央翻腾起跃着。 一众年轻小姐看得脸红心跳。 就连小叶也看得眼都不眨,心想这位柳公子虽然人品不怎么样,这一手剑法着实是了得。 柳心原舞剑之余还不忘了往穆典可这边看上两眼。 见穆典可嘴角微弯,难得『露』了笑意,心中更是得意,腾空而起,连挽了两个剑花,赢得座下一片赞叹声。 一曲毕,场下赞扬声不绝。 穆典可不由自主地看了云锦一眼。 琴声最能表达一个人的心境。云锦这一曲曲调激昂,意境豪迈,胸襟开阔实非常人可比。 柳心原长剑一收,潇洒立定,拱手笑道:“多谢锦儿妹妹相助,妹妹如此琴声,真让我身为男子也自愧弗如。” 云锦笑道:“柳二哥过奖了。二哥剑术超群,也让云锦好生佩服。” 长身立起,英姿飒爽。 俊男美女,比肩而立,看起来竟十分地般配。 蒋心兰脸『色』一黑到底,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用过茶和点心,秦娥眉领着众位夫人和小姐游园赏花。云家两姐妹不约而同地落后了众人一程。 穆典可道:“今日多谢二姐相帮。” 云锦神『色』有些冷淡:“不知道三妹明白了我的好意,是否打算领情?” 穆典可转过头,看着不远处杏花堆雪,没有说话。 云锦道:“三妹并不中意柳二哥。这番欲拒还迎又是为何?” 穆典可淡淡笑道:“二姐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中意柳二公子?” 云锦道:“我虽然不比三妹聪明,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一片杏花瓣悠悠然自枝头飘落,正好落在穆典可的眼睫上,她一垂眼,花瓣便自睫『毛』上滑下,飘坠到了地上:“二姐也知道,你母亲不喜欢我,甚至想害我。父亲护得了我一时,却护不了我一世。要想在这个姑苏城里找一个母亲的手伸不进的地方,或者,柳家是个不错的选择?” 柳家到处是耳目,这番话很快传到了柳宿天的耳朵里。 柳宿天和柳心原不同,女子的美『色』对他一向没有什么『迷』『惑』『性』。所以穆典可初次进柳家,他只是从远淡淡一瞥,便直觉地认为这个女子不简单。 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这个女子从一开始就在故意激起柳心原对他的兴趣。 在广福寺与秦娥眉相遇,以及秦娥眉身边那个多嘴多舌的丫鬟,恐怕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 柳宿天微微地笑了。 他从来就不惧惮有所图的人,反而很欣赏这个女子的深沉和耐心。只要她够聪明,够手段,他很乐意与她互惠互利:“去告诉夫人,就说云家的这个三丫头,我同意了。” 这一趟游园赏花,穆典可画出了六十张图纸,看完后烧成灰烬,悄悄地处理掉了。 柳心原连着两天都来找穆典可下棋。 清平居里头的人都说,柳公子那哪是下棋啊,那眼神就像是要把三小姐给吃了。 云啸义听说后急得在书房里打转。偏偏暗示了好几回,穆典可都无动于衷。最后还是云峥忍不住了,直接冲到了清平居,见面就说道:“三妹万不可嫁给柳心原。” 穆典可盘腿坐在软塌上磨墨,头也不抬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岂是我与大哥说了算的。” 云峥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决定权在云啸义手,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要是等金雁尘来了姑苏,发现阵没破,先把自己的妹妹赔了进去,他们父子就算活到头了。 柳心原这一回长进了不少。先是在穆典可面前『露』了一手剑法,自以为赢得了穆典可的好感,便连着来找她下了两天棋。 接着消失两天,在家恶补了几天孔孟与老庄之道,再出现时侃侃而谈,赢得穆典可夸奖后又约她去子曰楼听了一段评书。 接着又消失了两天。再出现时捧着一盆半人高的白蜡雕制的梅花,幽香扑鼻,隔着半里地都能闻到。 穆典可既然让柳宿天相信了她有意攀上柳家,自然也要做些攀附的样子,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柳心原坐下与穆典可闲谈了几句,便借口家中有事,匆匆忙忙地离去了。 小叶也看出些门道来,问道:“三小姐,柳公子这一招就叫作若即若离吗?” 穆典可正含着一口茶,“噗”地一声喷出来:“你在哪学的这个?” “话本子上看的啊。“ 穆典可成日地看书,小叶实在无聊得紧,找人要了几个话本子,没事就翻一翻消磨时间,还真学了不少东西,道:“那上面说啊,一个人若是喜欢另一个人,不能追得太紧,得近一些,远一些,近一点,再远一点,若即若离,这样才能吊着那个人的胃口,不会厌倦。” 穆典可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她实在没兴趣跟小叶讨论柳心原,继续翻着手里的一本《鲁氏机关》,说道:“我看今儿个天气不错,你要是觉得闷,就自个儿出去走走。” 小叶连连摇头:“老爷说,我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三小姐。” 小叶护送着穆典可从川南到姑苏这一路,屡屡遭到暗杀。好几次刀剑胁喉,穆典可差点连命都丢了,她哪里敢掉以轻心。 穆典可见她坚持,合上书道:“正好我也闷了,索『性』跟你一块出去转转。” 小叶眼睛一亮:“是去四物斋吗?我马上叫阿福备车。” 穆典可除了去柳家,就只去过四物斋一个地方。 小叶看不出那些旧旧的字画有什么好,每次穆典可看字画时,她都只能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打转。但那样总比待在清平居强,至少还能沿路看看风景。 穆典可看她一副高兴得像过年的样子,怔了片刻,问道:“小叶,你跟在我身边伺候,是不是很闷?” 小叶连连摆手:“不闷不闷。”见她一双眸子幽深如潭,静静地瞧着自个,仿佛洞悉了一切,低下头道:“是有一点点啦。” 心想这下完了,三小姐这回肯定生气了。不料穆典可看了她一会,竟淡淡地笑了:“今天不去四物斋了。你想去哪里?” 小叶“啊?”了一声,不能相信地抬起头来看穆典可,只见她脸颊两个梨涡比平日里更深一些,『荡』啊『荡』的,能把人看醉了。小心问道:“三小姐不生奴婢的气?” 穆典可道:“我气你做什么?去叫阿福备车。我来姑苏也有些日子了,还没好好地看一看这姑苏城的景象呢,你熟,带我出去逛逛。” 第十三章 飞来一棍 主仆俩乘车从城南逛到城北。 小叶一路上都很兴奋。穆典可一面听她讲解,一面默默地观察沿路的情形,忽见街边一家店铺里人满为患,门匾上书写“陈记”二字,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糖渍梅子好吃的那一家吗?” 小叶咽了下口水,说道:“是啊,不止糖渍梅子,还有蜜山楂,金丝『奶』卷都特别好吃。” 穆典可笑了:“那就叫阿福停下,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请客。” 小叶兴奋道:“真的?”吃水不忘挖井人:“三小姐喜欢吃什么?” 穆典可想了想,最后摇头。小的时候,她最爱吃金怜音亲手做的芙蓉糕和莲子『露』。后来一路逃亡到漠北,经常连饭都吃不上,哪还顾得上吃点心。 时日一久,也就没这习惯了。 小叶兴高采烈地跳下车去。 穆典可看了眼陈记外排着的长队,叫阿福把车赶到了路边,闭上眼细细回顾柳家大宅的地形布局。 正思索间,听马车外人声马嘶,『乱』作一团。 一道粗重的男子嗓音传来:“哪来不长眼的小杂种,敢冲撞我家公子。” 伴着怒骂声,一声响亮的皮鞭声响起,随之传来一道凄厉哭叫的女声。 穆典可觉得那道男声有些耳熟,想起这人是柳绍同身边的人。 秦娥眉摆杏花宴那天,他曾出现向柳绍同汇报事情,因为额上一道一指宽的刀疤,穆典可对他印象极为深刻。 穆典可抬手将车帘拉来开一线。 只见柳绍同身着华丽锦袍,提缰坐在一匹通体颜『色』雪白的骏马上,神情倨傲,满眼都是不耐烦。 马蹄前跪着一个年过五十的『妇』人,满脸风霜褶皱,一看就是穷苦『操』劳之人,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公子饶命,公子饶了我们。” 『妇』人身后的地面上扑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眉清目秀,只不过脸『色』十分苍白,紧抿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后背的衣服被鞭子抽裂,隐约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血肉。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瑟瑟地去拉自家祖母,一双清澈童真的眼里满是屈辱的泪水。 刀疤男子怒容满面,喝道:“小杂种,还敢不服气!”转到那孩子身后,扬手又是一鞭。 穆典可略一蹙眉,便看见一根木棍挟着风呼啸飞来,“啪”地打在那刀疤男子胸口上,棍身剧颤,嗡嗡作响,可见力道之猛。 刀疤汉子一声惨叫,被这股劲力震得坠下马去,结实摔了个狗啃地。 那木棍一击中的,又沿来时的路飞了回去,速度之快,只能看见重影。 穆典可抬眼望去,只见人群之外站着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一身落拓青衫,神情懒散,浑身上下透着股不羁洒脱的味道。 男子五指一张,将盘旋着的木棍稳稳接住。 整个江湖,能使出这手棍法的人不超过五个。 穆典可略一思索,迅速地确定了此人的身份:韩一洛,南山掌门李书芳最得意的弟子。此人为人豪侠仗义,不拘礼法,以一手落鹄棍法扬名,在天机阁张贴的江湖十大派新秀榜上位列第二。 刀疤汉子以手撑地,身体一动,竟然没能爬起来,怒声骂道:“哪个狗东西暗算我?” 韩一洛不怒反笑,问道:“狗东西骂谁?” “骂你!” 围观的人群一片哄笑。 刀疤汉子脸『色』异常难看,苦于不能起身,一脸怒容地瞪着韩一洛。 就见流光一闪,柳绍同飞身而起,手中长剑疾如闪电,直刺韩一洛面门。 韩一洛头一偏,身体斜侧,手中木棍一挑一压,将柳绍同手中长剑格住。 柳绍同一张白若敷粉的脸上戾气更重,后退一步,将剑身从木棍的纠缠中抽离,手腕一翻,一剑自腋下刺出,直指韩一洛小腹。 韩一洛赞道:“小朋友好快的剑法!”手中长棍随声而至,挡开这奇诡一招。 柳绍同听韩一诺叫他小朋友,心中更加恼怒,眼中杀机毕现。 韩一洛面带笑容,手中长棍挥洒自如,转瞬之间连拆数招,目光微有一丝讶异:“摘星剑?你是柳家那个小儿子?” 柳绍同冷声道:“你知道我是谁,还不下跪求饶?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韩一洛哈哈大笑起来,往人群里看了一眼,道:“这小朋友居然让我给他下跪,真是有点意思。” 猛然加重攻势,一根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下劈,横扫,斜点刺,招招劲准无比。『逼』得柳绍同连连后退。 穆典可下意识地往人群里看了一眼。 只见韩一洛目光所落之处,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子。一身银白『色』锦袍,剑眉朗目,鼻挺如峰。明明是极出众的样貌,偏生气度十分平和,将一身光芒敛得隐隐沉沉。如宝剑藏锋于匣,日月隐于层云,含而不彰。 穆典可平生阅人无数,却是头一回见到这等气度,微愕了一下。就见那锦袍男子走到孩子和老『妇』跟前,将二人扶了起来,又蹲下去检查那孩子的伤势。 男子手指刚触上小男孩后背,那小男孩便受惊般地躲开,紧抓住祖母的衣角,一张苍白小脸上满布着警惕与不安。 穆典可古井无澜的心头微颤了一下,仿佛透过这个孩子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她从洛阳逃出来的那一年,刚好八岁,与这孩子差不多年纪。沿路上乞讨,给人做工,经常吃了这顿没下顿。 后来她碰见一个好心的妈妈,给了她棉袄和吃食,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和一群小女孩被关在一间又脏又臭的屋子里,才知道那个妈妈是个做青楼生意的虔婆子。 她装作顺从取得那虔婆的信任,找机会『药』翻了院里几个看守的大汉。 十几个小姑娘一起逃,难免就动静大,惊动了青楼的打手满街围追。后来她跟五六个一起逃出来的小姑娘被一个慈眉善目的富商救下,本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后来却发现那富商有猥亵女童的癖好,买了大量的女童养在府上,授以『色』艺,以供宴饮狎乐之用。 她半夜里带着几个胆大的女孩子,打晕看守的妈妈,在院里放火,这才趁『乱』逃了出来。 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对她施以善意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对周围一切充满警惕,就如同这孩子。 穆典可正要把阿福叫来吩咐两句,就见韩一洛一棍敲在柳绍同的右手虎口上。 柳绍同痛得闷哼一声,五指一松,长剑脱手飞出,直直地向车窗这边来了。 小叶抱着两个纸包从人群里挤出来,见状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地将怀里的纸包砸了出去。 剑尖被纸包砸得转了向,深深地『插』进窗框里。包在牛皮纸里的梅子点心像下雨一样纷纷掉了一地。 小叶看着满地打滚的糖渍梅子,懊丧得快哭出来。 韩一洛见状大笑起来:“小姑娘好身手啊。回头我赔你双份。” 小叶看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谁要你赔!”见阿福一脸慌张向车厢里询问,这才想起穆典可还在车里,拔腿就往马车跑:“三小姐,三小姐你没事?” 柳绍同才十五岁就登上了名剑榜,在家父母宠着,在外有人捧着,久而久之养成了骄傲的心『性』。如今被韩一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棒打掉了手中的剑,于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侮辱。见韩一洛扭头与小叶说话,也顾不上风度,拔出靴子里的匕首就刺了过去。 韩一洛如生后眼,反手一棍,不偏不倚地敲在柳绍同手腕上,柳绍同手中匕首哐地一声落地。 韩一洛一击完毕,手腕斜斜推出,又一棍敲在柳绍同胸口上。 柳绍同吃痛,踉跄向后大退了几步,差点没站稳。 疤脸汉子上前来扶,被柳绍同一把推开:“滚开!没用的东西!” 就听见人群外有人叫道:“让开,让开,柳二公子来了。” 第十四章 用心良苦 姑苏城里谁人不识柳家,谁人不忌惮三分? 围观行人一听见这话,纷纷向两侧闪开,迅速地让出一条道来。 柳心原在几个华服公子的簇拥下地快步走了过来,一张俊脸沉得像结了霜一样。 他和几个公子哥从翠红阁听完戏出来,本来是要顺路买些点心回去哄秦娥眉开心的。见这边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凑过来一看,正好看见自家弟弟一脸狼狈地站在人群里,当下一股火便上来了。 他毕竟比柳绍同多见了几年世面,没有立刻出手,沉声问道:“阁下可是南山派李掌门门下?” 韩一诺收了木棍,又恢复了那幅懒散的站姿,笑道:“二公子好眼力。在下南山韩一洛。” 柳心原自然是听过韩一洛名号的,心想以自己名剑第九的排名,未必不能与之一战。何况韩一洛刚刚与柳绍同战过一场,想必耗费了不少体力,至少能增加他三分胜算。 至于南山派那些老家伙,柳心原心里冷哼一声,就算李书芳再怎么宝贝自己这个徒弟,也不至于为了他一人赔上整个南山派的『性』命? 主意一打定,当下冷冷道:“久闻韩少侠武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在下听闻南山派门规严明,门中弟子个个宽厚懂礼。不知道舍弟是何处冒犯了韩少侠,少侠要下如此狠手?” 正低头与祖孙俩说话的银袍男子闻言抬头看了柳心原一眼。 柳心原见此人气度不俗,心中警惕暗生,问道:“这位公子是?” 韩一洛一听他这架势是要开打了,悠悠道:“贵府的仆人当街行凶,韩某代为出手教训了一下,柳二公子这是要怪我多管闲事咯?” 那面有刀疤的男子名叫谢涂,是柳绍同的一个随从,平时最是嚣张跋扈不过。此时被韩一洛在众人面前教训得颜面尽失,岂有不恨之理?叫道:“二公子不要听他胡说。是他出言侮辱在先,三公子忍无可忍才出手。奴才再不好,也是柳家的奴才,岂能让外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哪是教训奴才,分明就是打柳家人的脸。” 这话一出口,柳心原的脸『色』果然更加阴沉了。 柳心原身后一个名叫陆少飞的华服公子说道:“心原,用不着跟他这么多废话。敢到姑苏城里来闹事,不给他点颜『色』瞧瞧,还真当咱们是泥捏的。” 另一个穿着水墨长袍的公子说道:“我看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就有一个长脸的公子瞪了他一眼,说道:“还有什么好问的?这事摆明了是这个姓韩的挑衅。别以为有南山派撑腰就了不起,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对三公子动手,我看他简直是活腻歪了。” 柳心原的手按到剑柄上,眼中杀机毕现。 就在这时,马路边车帘子一晃,小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呀”了一声,迅速缩了回去。 柳心原一眼看见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心念转了好几转。 又见韩一洛悠然而立,毫无惧『色』。那银『色』长袍的男子也静静地瞧着自己,丝毫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握着剑柄的手悄然松了开来,面带犹豫道:“华静说得对,还是先听听韩少侠怎么说。” 韩一洛心思何等机警,见他突然改主意,不由瞟了一眼那辆一直停在路边不动的马车,笑着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端看柳二公子信不信了。” 谢涂大声道:“分明是你胡说八道!” 柳心原喝道:“闭嘴。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回头看向柳绍同道:“三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绍同虽然『性』情骄横,却也不屑于当众说谎,冷哼了一声道:“是又怎么样?那小畜生惊了我的马,我教训教训他怎么了?” 柳心原没想到他会飞来这么一句,众目睽睽之下韩一洛占尽了理,他就是想袒护柳绍同都不能够了。心中好不后悔,厉声喝道:“荒唐!惊了你的马你就要出手伤人?更不要说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你也下得去手?你平日里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一脚踹向谢涂:“还有你这个狗奴才。三公子年纪小不懂事,你不好好劝着,还出手伤人,教唆主子,简直是可恨之极!” 柳绍同一下子愣在当场,心想二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跟在柳心原身后的一众公子也面面相觑,以他们对柳心原的了解,柳二公子还没大义到这程度? 谢逊被柳心原一脚踹翻在地上,惊愕之下反应十分迅速,爬起来就扑通跪倒了地上:“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一时气愤就出手伤人。二公子要打要罚奴才都认了,只是这事真的不关三公子的事。” 柳绍同梗着脖子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就是我让他打的怎么了?” 柳心原气结,作势就要拔剑,被身旁的华服公子死死抱住:“二公子千万不要冲动,三公子年纪尚小,就是做错了什么事,好好说,别动手。” 旁边的几位公子也看出点门道来,纷纷说道:“是啊心原,千万不要冲动。三公子恐怕也知道自己错了。” “三公子到底年纪小,你就饶过他这一回。” 柳心原指着柳绍同大骂道:“你看他幅样子,哪里有一点认错的态度?好,好,我管不了你,回头叫父亲亲自收拾了你。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生怕他继续惹事,向谢涂喝道:“还不把三公子请回去?” 随他一起来的几个公子也都是机灵的,一起上前去,连哄带拉地把柳绍同带走了。 柳心原一脸愧疚地弯腰拱手道:“都是舍弟年纪小不懂事,这才冲撞了韩少侠。心原代他向韩少侠赔罪了。得罪之处,还望韩公子海涵。” 韩一洛笑容里满是揶揄:“哪里哪里。柳二公子深明大义,用心良苦,韩某人佩服佩服。”用心良苦几个字故意咬得极重。 柳心原哪能听不出他话语里的嘲讽,笑容一僵,立马又换上一幅关心的面孔,快步向那对祖孙走去。 那银袍男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小男孩,正低头给他后背上上『药』。 柳心原走上去,问道:“这位公子懂医术么?” 银袍男子淡淡道:“懂一些。” “那这孩子怎么样了?需要不需要去请个大夫来?” 银袍男子道:“我刚刚只是给他上了些『药』。伤口要清洗,还得去医馆。” 柳心原回头叫道:“品轩。” 随他一道来的随从便快步走了过来。 柳心原道:“赶紧带这位夫人和小公子去崇德堂,务必要请最好的大夫医治。再去账上提一百两银子给夫人送过去,权当是我替三弟赔罪了。” 看向那不停抹泪的老『妇』人,满面歉疚道:“舍弟不懂事,伤害了小公子,心原向您赔罪了。” 围观人群见他态度诚恳,又是医治又是赔偿银两的,纷纷出言称赞。 小叶睁大了眼,小声向穆典可道:“三小姐,柳二公子好厉害啊,明明是他们家伤了人,这下赚得人人都夸他了。” 穆典可淡淡道:“你还真以为他是个绣花枕头?”说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十五章 看了场戏 品轩看见穆典可走出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心中的种种疑『惑』都消散无踪了。心想二公子这一手真是漂亮,既给三公子解了围,又赢了一个好名声,还在佳人面前塑造了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思及此,品轩不由满含敬意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柳心原假装没有看到穆典可,走过来与韩一洛叙话,无非是久仰大名,深感歉意之类的话。 韩一洛也不拆穿他,客客气气地与他周旋。 语毕柳心原假装不经意地一抬头,目光与穆典可相触,满面惊喜道:“三妹妹?”回头向韩一洛道:“韩少侠抱歉了,失陪一会。” 快步迎了上去:“三妹妹今儿怎么得空出来?” 穆典可淡淡笑道:“我听小叶说陈记铺子新出了几样点心,就过来看看。” 柳心原早就看到了马车旁边满地滚落的梅子和糕卷,面带愠怒道:“邵同那小子真是太不像话了!伤人不说,还惊到了妹妹。回头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 穆典可道:“无妨。我再让小叶去买一份就是了。” 柳心原问道:“三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穆典可淡淡一笑:“来了有一会了,刀剑无眼的,我躲车里没敢出来。二公子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佩服。” 柳心原等的就是这句话,心花怒放,面上却丝毫不显:“妹妹见笑了,都怪我平时太纵着邵同,才会让他犯下这等错事。我若能早赶到一步,这孩子兴许就不会受伤了……心原真是惭愧。” 小叶在马车里瞧得清清楚楚,柳心原明明就动了杀机。 起初小叶还不明白穆典可为什么要让她出头“呀”那一嗓子,后来才看清柳心原这个家伙根本就是虚伪,故意在三小姐面前装好人!小脸紧紧绷住,把头扭向一边,正好看见韩一洛冲他挤眉弄眼,顿时来了气,心想要不是为了帮你,三小姐至于受这份憋屈吗? 不由得恶狠狠地瞪了韩一洛一眼。 穆典可笑道:“二公子深明大义,何错之有?” 柳心原见她梨涡浅淡,语声轻柔,忍不住心头一『荡』,笑道:“从前不知道妹妹爱吃点心,是心原疏忽了。回头我就叫人买好了送过去,也省得小叶排队久等。” 正说着,那位叫华静的公子匆匆跑了回来,叫道:“心原,你快去看看,三公子和廷之少飞两个打起来了。” 柳心原心中好生不悦:“怎么回事?” 向华静说道:“三公子心里不痛快,走到半路非要回来,说是要和韩少侠再打一场。廷之和少飞拦了一下,三公子就跟他们打起来了。” 柳心原皱眉道:“真是不让人省心。” 穆典可道:“二公子还是赶紧去看看。” 柳心原为难道:“这里这么『乱』,我怎么放心把妹妹一个人留在这里——” 小叶忍不住『插』道:“柳公子放心好了,还有我呢,我会好好保护三小姐的。” 柳心原心中暗怪她没眼『色』,向华静也说道:“心原,你赶紧过去。再不去要出人命了。” 柳心原心中老大不情愿,千叮万嘱道:“小叶,你可千万要保护好三妹妹。” 又向韩一诺一抱拳告辞。脚步匆匆地随向华静去了。 韩一洛摇着木棍,悠悠踱步上前,道:“多谢小姐出手相助,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小叶看见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道:“我家小姐的名讳岂是你随便问得的?” “哦?我为什么问不得?” 小叶还要与他争辩,就听穆典可淡淡道:“这位公子话说得奇怪,我主仆二人看看热闹罢了,岂敢说相帮。” 欠了欠身,道:“告辞了。” 小叶转身前还不忘凶恶地瞪了韩一洛一眼。 主仆俩上了车,阿福一甩缰绳,马车调转了方向,向街的另一头缓缓驶去。 韩一洛笑道:“这主仆俩有点意思。” 半天没有回应,回头一看,见站在身后的银袍男子正对着马车驶去的方向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都走远了,还看。” 银袍男子正是洛阳常家堡的公子爷常千佛,也就是黎笑笑口中的那位常家大哥,看着马车绝尘而去,说道:“那位小姐,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韩一洛一副了然的姿态,有意拖长了强调:“漂亮姑娘都是似曾相似滴。” 常千佛笑笑,也不与他争辩。 韩一洛意犹未尽道:“真是可惜了,原以为还能跟柳心原打上一场。” 常千佛道:“不管怎么说,姑苏是柳家的地盘,相安无事最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崇德堂的方向走去。 出了街道,转进一条巷子,只见一个黄衣绿裙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立在巷口,正是刚刚与韩一洛瞅不对眼的小叶。 韩一洛笑道:“小姑娘,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小叶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巧,我跟踪你们来的。” 韩一洛“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 小叶又说道:“你不是早就发现我了吗?” 韩一洛从没遇见过这么直白的人,看了眼旁边憋不住笑的常千佛,好不尴尬道:“咳咳,这个先不说了,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呀?” 小叶利索地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裹,说道:“这是一些首饰和碎银子。我家小姐想请韩少侠帮忙将这些东西交给那对祖孙,天黑之前送他们出城。小姐还说,今日之事,算她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当回报。” 韩一洛似笑非笑道:“我为什么要答应?” 小叶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噎了一下,转着眼珠子想穆典可教她的话:“韩少侠侠之大义者,劫富济贫,锄强扶弱,贵派……贵派……” 连说了三个“贵派”,终于放弃,把包裹往韩一洛怀里一塞,恶狠狠道:“难道你想见死不救?” 韩一诺哈哈大笑起来。 小叶涨红了脸,道:“你到底救是不救?” “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叶小脸鼓鼓的,道:“我家小姐说了,柳心原气量狭小,今日那对祖孙若不出城,必有『性』命之忧。哦对了,小姐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说你虽然武功高强,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赶紧离开姑苏为妙。” 韩一洛失笑道:“我也要走?” 小叶一瞪眼道:“信不信随你。” 说完往房顶上一跃,就听见屋瓦一阵响动,脚步顷刻去远了。 韩一洛道:“这小姑娘年纪小小,身手当真俊得很。”解开包袱,只见里面装了约莫四五两碎银子,一双『色』泽通透的翠玉镯子,三根紫金钗子,还有一对羊脂玉的水滴耳坠子,正是穆典可佩戴的那一身行头,笑了一声道:“这位小姐出手还真大方。这事你怎么看?” 常千佛沉『吟』道:“宁可信其有。我观柳家的两位公子也确非胸襟宽广之人,难保他们今日在你手上吃了一个闷亏,不会心生报复。就按那位小姐说的,先把人送出城去。” 韩一洛笑了起来:“我现在有点同情那位柳二公子了,本想博美人一场笑,没想到美人看了场笑话。啧啧,真是太可怜了。” 第十六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果如穆典可所料,柳家兄弟回府后遭到柳宿天一顿训斥。 当天晚上,柳心原就派了品轩去杀掉那个老『妇』人和孩子,同时派出杀手在姑苏城内的客栈挨家寻找韩一洛的下落。 不想两路人马都扑了空。 一直到第二天,柳家的杀手才在崇德堂外发现韩一洛的行踪,当场交起手来,没有杀掉韩一洛不说,还伤了崇德堂的一位大夫。 于是一大早,柳心原还没起床,黎亭就气势汹汹地上门问罪来了。 崇德堂是常家堡开设在姑苏的分堂,堂中不仅囊括了众多医术高明的大夫,更不知道有多少武功高强的护卫。 黎亭本人最初也只是常家堡的一个护卫,后来得到常纪海的赏识,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无论武功还是心智都不容小觑。 似黎亭这样的人物,常家堡里一抓一大把,更不要说还有良庆和毓敏这样凭着一把刀就能万人之中取人首级的猛人。 柳家再怎么势力煊赫,也不敢公然与常家堡叫板。 柳宿天为了安抚住黎亭,不惜对柳心原动用了家法,两指厚的木板打下去,当场就打得柳心原皮开肉绽。 柳心原这才知道那日与韩一洛同行的银袍男子是常家堡的公子爷,心里好一顿后怕。心想亏得自己改了主意,否则伤了常纪海的独孙,他有几条命够赔的。 心中大骂韩一洛该死,若不是他故意隐瞒常千佛的身份不说,自己岂会白白地遭这份罪? 值得欣慰的是,穆典可带着小叶探病来了。 柳心原自己都没搞清楚他对于穆典可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起初不过是见她貌美,想占点便宜而已,后来穆典可越是冷待他,他就是越是想得到。 演变到现在,他堂堂柳家二公子,居然要费劲心机求娶一个舞娘生的女儿? 想想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穆典可刚到,云央就带着丫鬟来了。进门一阵香风,熏得小叶直想打喷嚏。 云央身形飘摇似柳,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三妹好灵的耳目啊,我这个做大嫂的都来没来得及探望,三妹就巴巴地赶过来了。” 小叶在穆典可身边呆久了,忍耐力也提高了,面无表情地站着。穆典可淡淡道:“二公子想必不会怪大姐来晚。” 云央笑道:“那是当然。只要三妹来了,我们来与不来啊,都是不打紧的。你说是不是啊,二弟?” 柳心原笑道:“我要是敢应了大嫂这话,回头就该被大哥揍成稀泥了。” 云央斜了他一眼,嗔道:“你这滑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头却在怪大嫂不会挑时候?” 状似无意地瞟了穆典可一眼,说道:“大嫂本来一听说就要过来的,可是母亲派人来说家里出了事,非要我回去一趟。二弟不会真的怪大嫂来晚了?” 柳心原道:“岂敢。不知道云家庄出了什么事,小弟可帮得上忙?” 云央作为难状:“也不是什么大事。二弟有伤在身,做大嫂的怎好给你添烦恼。” 柳心原更是疑心:“大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云央看了穆典可一眼,为难道:“二弟还是不要问了。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嫂子的也实在是为难。” 穆典可道:“我刚从家里过来,并未听说家里出了事。大姐有什么话不妨说出来,免得叫二公子生了误会。” 云央支支吾吾,就是不开口,等到柳心原都不耐烦了,这才一咬牙道:“三妹,当着二弟面,大姐问你话,你可要如实回答我。” “不知大姐要问什么?” 云央面『色』十分为难,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大姐问你,你在林雾山上,可有个一起长大的师兄,叫陈立的?” 柳心原眼神一沉。 穆典可心想来了。 徐清阳确实有这么一个叫陈立的弟子,据说与那位真正的云三小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陈立死后,云林一病不起,差点随师兄去了。林雾山上除了徐清阳师徒,只有一个烧饭的老妈子,不能说不能写,云央能将此事扒出来,也当真是有本事。 当下冷冷道:“大姐是如何知道的?” 云央有些生气道:“你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只说是不是?” 穆典可道:“师兄已在两年前去世了。” 云央道:“我听说三妹的师兄是因为得罪了川南的慕容家,被慕容家的小公子绑在马背后活活拖死的。清阳道人上门理论,反被慕容霖打成重伤。三妹也因此一病不起,病好后才写信叫父亲接你回来。” 柳心原听到一病不起时,脸『色』异常难看。 穆典可道:“这件事被师父视作奇耻大辱,不愿意再提,大姐又何必刻意羞辱呢?” 云央急道:“三妹何必要曲解我的意思?我说的并不是你师父如何,而是三妹你——”看了柳心原一眼,慌忙掩口。 穆典可道:“二公子也累了,我还是先告辞。”抬脚就往门外走。柳心原叫道:“慢着。”又换了一幅和颜悦『色』的面孔,说道:“不妨让大嫂把话说完。” 云央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这事关系到咱们云家和柳家的安危,我又实在不能不说。听说三妹你回到云家庄后,就以父女情分相要挟,让父亲去找慕容家报仇。父亲不肯,三妹一气之下就说,说……” 穆典可见她唱作俱佳,将子虚乌有的事说得这般精彩,心中不由暗道一声佩服。若她有云央一半的本事,何至于费这么多周折才能接近到柳家。 柳心原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说什么?” 云央红了眼圈,痛心疾首道:“三妹,不是大姐存心拦你的路,实在是你太糊涂。那慕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师兄的命是命,父亲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这也就罢了,咱们是骨肉亲人,本就是一体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踩踏了二弟的一片真心。你若是真心跟二弟好,大嫂高兴都来不及。可你若是为了给你师兄报仇——” 穆典可冷冷道:“大姐不去说戏真是可惜了。试想,我如果真的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父亲为了云家的名声,遮掩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告诉你,怎会让你到处宣扬?” 云央道:“三妹可真是会巧辩。父亲也是因为拦不住你,才会跟母亲抱怨。母亲这才找我想法子。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乱』说?只要三妹你就此收手,大姐就当不知道这事,二弟想必也不会说出去。” 柳心原面如寒霜,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大嫂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让人知道,他堂堂柳二公子被一个女子被人当成一件复仇工具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穆典可和云央一道出门去,还没走下台阶,就听见屋里一阵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云央面带得意地笑道:“三妹可当心脚下了。三妹走山路走习惯了,不知道这城里平路也是不好走的。” 穆典可道:“多谢大姐提醒了。都是从小学着走路的,谁没有摔过跤,知道怎么爬起来就好了。” 云央珠钗轻摇,笑得越发动人:“那我可要好好睁大眼,看着三妹怎么爬起来了。” 穆典可简直杀了云央的心都有了。破阵她破不了,后宅里的勾心斗角倒是玩得心应手。 三月之期在即,她好不容易想法子接近了秦蛾眉,被云央这么一搅和,怕是有一阵子不能上柳家走动了。 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第十七章 丢了大脸 当晚穆典可找了个借口去云啸义书房。 石室门一合上,云啸义便跪了下去:“都是属下教女无方,请姑娘恕罪。请姑娘看在老奴一片忠心的份上,饶小女一命。” 搁在以前,穆典可哪里会理会他什么老奴衷心,早就一剑结果了云央。但眼下她武功全失,处处受制,自然不能由着『性』子来。 冷声道:“教女无方?我看你这个女儿倒是教得很好,还有你那个夫人,本事大得很哪。这种陈年隐秘都让她们挖了出来。只怕再过几天,我这个假身份也捂不住了。” 云啸义后背冒冷汗,不停叩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穆典可见他不停告饶,着实心烦得紧,问道:“陈立的事,云央是怎么知道的?” “属下责问过贱内,说是那川南慕容家的七公子慕容羽与柳亦琛是好友,昨日路经姑苏,两人把酒言欢,不知怎的,就说到了姑娘。慕容羽便将陈立的旧事说与了柳亦琛听,哪想叫这不孝女拿去大做文章。姑娘放心,属下一定重重责罚她,叫她再也不敢有冒犯。” 穆典可心中一口气略松:只要不是林雾山道观里出了纰漏,她的身份就还兜得住。 淡淡道:“她现在是柳家的少夫人了,你还能怎么责罚她?” 云啸义坚决道:“就算得罪整个柳家,我也不轻饶了这糊涂东西!” 穆典可气恼,云啸义又何尝不头疼。听云峥说了云央今日的所作所为,它差点当场气背过去,恨不能一巴掌把云央拍死了干净。 但气归气,自己的亲女儿,还能真看着她去死不成? 还是得『舔』着这张老脸上穆典可跟前求饶。 穆典可道:“处罚的事先搁下。先头你摆明了不想和柳家结亲,云央从中搅和,你理当求之不得,却反过来去处罚她,不是招人疑忌吗?” 云啸义一想,果真是这个道理,当下惭愧道:“是属下欠考虑了。” 穆典可垂眸静静坐了一会,道:“经云央这么一闹,我好不容易在秦蛾眉那里博来的一点好感恐怕是没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个好借口上柳家。你索『性』让云央去编排,编排得越离谱越好。要是有人找你求证,你尽管认下。” 云啸义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这不是让柳心原恨上她吗,被柳家人盯上报复可不是件小事。 穆典可淡淡道:“事到如今,想遮掩肯定是遮不住了。你越想遮,这事就显得越真。反而你大大方方地亮出来,柳宿天还会怀疑你别有用心。” 云啸义懂了:“姑娘的意思是,让柳宿天觉得小女与陈立之事是老奴故意散布出去?” 穆典可点头:“云央跟你那位夫人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细想下来,也焉知非福。她们越是讨厌我,柳宿天就越发不会怀疑我的身份有假。至于你,这么不想跟柳家结亲,使点手段,也是说得通的。” 云啸义恍然大悟:“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一旦让柳宿天觉得这件事是因为云啸义不想嫁女,一手策划出来的,他反而会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只要柳宿天对穆典可态度不变,柳心原和秦蛾眉怎么想,也都不重要了。 云啸义迟疑了一下,又问:“那破阵之事?” 穆典可是应付过去了,六公子交待的事也不能不上心。 穆典可无奈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云家庄里平静无波,柳宅里却翻了天。 秦娥眉听说柳心原发怒砸了东西,以为他只是使使『性』子,并没有太在意。结果一碗茶没喝完,就听说柳心原杖毙了就近服侍的三个丫鬟,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那三个丫鬟一个赛一个地貌美,是柳心原特意挑到自己院子里伺候的,名为丫鬟,实际上就是通房。 秦娥眉知道自己儿子一向有分寸,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况且有这么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妖精缠着,也省得他一天到晚惦记着外头的街花巷柳。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柳心原宠得那几个丫鬟嚣张跋扈,一副主子脾气。 平时那几个小丫头犯了错,柳心原都是一力护着的。就连上次那个名唤作春桃的跟云央叫骂,惹得柳亦琛大发脾气,柳心原也只是不轻不重地罚她跪了小半个时辰。 现在居然三个全杀了,不是出大事了是什么。 赶到柳心原的院子里,一进门,果然见一地狼藉。柳心原面『色』铁青,狠狠地盯着地上摔烂了的礼盒。秦蛾眉大惊失『色』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柳心原抬起头,见是自己母亲,脸『色』才好转了些,说道:“我的婚事,还请母亲另做打算。不管是哪一家的小姐,只要不是云家的。” 秦娥眉知道他一直惦记着穆典可,以为是两人闹了别扭,柳心原一时赌气,道:“你这说的什么气话?不是你自个瞧上那云家的三姑娘,巴巴地让我去求你爹的吗?我这刚替你说通,你怎么又反悔了?” 柳心原恼恨至极,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 秦蛾眉连忙拉住他,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我的小祖宗,你看这床不顺眼,拆了它就是,干嘛跟自己过不去。你心里不痛快,跟娘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柳心原心中屈辱,紧咬着牙关不言,叫秦蛾眉问得急了,扔出一句:“您去问云央,她做的好事,她最清楚。”说着眼圈儿竟然红了。 秦蛾眉一看这还得了,自己儿子都委屈成这样了,当下怒火三丈,也顾不得下人在场,脱口就骂道:“又是这个小贱人!当初我就说不该让她进门,不该让她进门!果不其然,祸害你大哥不说,连你也欺负上了,反了她了。” 柳心原恨恨不语。 上回因着云央坏他的好事,他指使春桃骂过云央一回,没想到叫她给记恨上了。这一次拿陈立的事打他的脸,云央专挑了春桃进来奉茶的当捡紧要的说。春桃又将这事说与了明玉和湘柳两个听,三人早就对柳心原苦追穆典可的事心存不满,不能明着抗议,暗中挑拨总是可以的? 当下三人一合计,轮流着到柳心原面前数落穆典可的不是。几人本意是争宠,可柳心原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三人哪是在说穆典可的不是,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一怒之下叫人拖出去一顿痛打。 三人本就不是粗使丫鬟,跟了柳心原之后更是有专人伺候着,身娇肉贵的,哪经得起这么结实一顿打,三两板子下去就没了出气。 柳心原一口恶气是出了,过后念起往日恩爱情谊,却着实后悔。心里更是恨云央恨到咬牙切齿,思忖这笔账,早晚得跟她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