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第1章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第2章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中) 罗彬瀚已经完全惊呆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至少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还给他妹买过一套,知道这玩意能确确实实把人电的妈都认不出。所以他立刻停止尖叫,牢牢闭住嘴巴。 漂亮修女又把电击枪的尖头用力往他喉咙的位置压了压。 “猎秩犬在哪!?” 罗彬瀚感到喉咙那部位传来金属冰冷的压迫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开始想念自己以前养的狗,不过那狗早就没了,现在何方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他感到绝望。这时偏厅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拼命扭过头去瞧,发现又进来四五个修女。她们都漂亮得令他更加绝望,而且都一言不发地就脱衣服。 六个穿着暴露轻甲的漂亮修女把他团团包围。 “是这个人吗?”一个胸口尺寸突出的修女问。 “0206的记录里有他。”另一个腰围特别省布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罗彬瀚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喊:“误会!都是误会!你们找错人了!” 修女们没有被他倾注灵魂的演出打动。皮肤最白的修女把手搭在腰上,风情万种地在偏厅里踱了几步,最后下决定说:“把他带走,慢慢审讯。” “等一下,请等一下。”罗彬瀚镇定地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修女们用群星般美丽的眼眸齐齐盯着他。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对那尺寸最突出的修女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和那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使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私奔,如果要给执行这件事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爱你。”修女眼也不眨地回答。 罗彬瀚立刻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吼。 “情趣服变态修女拐卖良家少男了啊!快来人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偏厅的门又打开了。罗彬瀚满怀希望地望过去,结果发现那又是一个漂亮修女。可能是被罗彬瀚的尖叫声吵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其余修女们奇怪地望着她。 “弥娅,你应该看着外面才是。”皮肤最白的修女说。 被称为弥娅的修女没有脱衣服。她一声不吭地倒下来,从她背后露出身穿红袍的少年。 “你吵死了。”少年鄙夷地对罗彬瀚说。 那声音点燃了罗彬瀚的希望。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其人名为荆璜,是他在数月前偶然结识的奇怪少年。少年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荆璜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修女,然后慢步走进厅内。伴随更多的机械喀嚓声修女们齐刷刷地转向对着他。罗彬瀚被绑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们掏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说老实话他也不太想知道。 “你们射啊。”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看准点。”只能笔直坐在修女们身前的罗彬瀚补充道。 修女们开火了。罗彬瀚认为这样近的听到爆炸声自己的耳朵说不定会聋,可从那他背后迸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轰轰轰的巨响,而是一种很短促的啾啾声。他差点以为那是鸟叫。 罗彬瀚看到从自己背后的方向射出了无数道红色的纤细光线。它们贴着罗彬瀚的头皮飞向偏厅门口,织成明亮的,烧得地面滋滋作响的红色网格。吓得他本能地闭住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感到身后有一团炽热的风吹来,那狂风在整个偏厅内肆虐,吹得整个屋子内的摆设稀里哗啦的到处乱飞。罗彬瀚察觉某个实体的东西正在自己身旁游动——称为游动是因为它很灵活,绕着自己时停时飞,仿佛一条能在空气里游泳的鱼。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一串黑影从他脸旁倏地飞走了。 偏厅里面目全非,到处都在着火。那些修女们倒在地板上,手脚都沾满了血。罗彬瀚差点以为她们死了,但当火苗燎到其中一人的手指时,她明显吃痛地抽搐了一下。 红衣的少年站在偏厅中央,脚下踩着那个皮肤最白的修女。他用脚踢了踢对方,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玄虹之玉。”修女说。 少年又踹了她一脚:“让你说话了吗?找0312干什么?” 他那脚踢得不重,修女却痛苦地蜷曲起来。荆璜冷漠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上。 修女开始触电似地尖叫。她的眼睛翻白,柔如玉脂的肌肤浮现出一块块焦臭的黑斑。 荆璜啧了一声,抽手把她扔回地上,然后向着罗彬瀚走来。直到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束缚自己的镣铐已经被切成了好几截。他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荆璜,这几个女人……” “没死,手脚打断了。躺会儿就行。” 少年面无表情地推着他往厅外走去。罗彬瀚虽然也很乐意离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你小子这三个月跑到哪里去……” “门城。” “哈?” “说了你也不知道。本来是打算走远一点,结果半途就听说那些家伙找来了。你家里设的阵法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先把你带走。” 罗彬瀚有点发蒙,只好转口问道:“那些女人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的还没来。她们是来杀0312的。” 荆璜口中的0312,是罗彬瀚数月前认识的另一名奇怪男子。其人自称姓法名克,在隔壁市的某家科技公司就职程序员,最大的外貌特点就是一颗和尚般刺人眼目的光头。 就和荆璜一样,法克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恰好就是罗彬瀚的好友周雨出院前后。不过当时的罗彬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荆璜和法克都有一个和常人不同的秘密。 那就是—— “上车。”荆璜说。 罗彬瀚瞪着眼前拉风帅气的红色跑车。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荆璜!”他咆哮道,“你他妈又开老子的车!” “这是我的车。” “放你妈屁!你连驾照都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吵什么吵,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 他一脚把罗彬瀚带行李箱都踹进跑车后座,自己则转到驾驶位上发动引擎。罗彬瀚给自己的行李箱砸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翻身坐了起来。他正准备和对方争个明白,但看清车外的风景后就吓得什么都忘了。 跑车正以目测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在市区街道上狂驰。但不知为什么,发动机听起来毫无动静。 八十公里不是精确的估数,仪表盘也像坏掉了那样一动不动,但以罗彬瀚在高速路上的行驶经验,真实的速度只高不低。他差点又放声惨叫起来——比起变态内衣修女的激光枪,以这个速度在市区内撞上任何东西才是更凄惨的死法,而且或许是当场死掉比事故幸存更好。 “你他妈给我停下下下——诶?” 跑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前轮明显地向上倾斜起来。这市区的道路上有斜坡吗?还不等罗彬瀚想个清楚,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失重感整个儿笼罩了他。就在他眼前,车的后轮凭空离开了地面,整辆车好似滑翔机一样飞入空中。 老实说,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件。他无言地仰头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 “我升天了。”他沉着地说,“记得帮我喂鹦鹉。” 电话那头的周雨“嗯?”了一声。 第3章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下) 通话一下中断了。 罗彬瀚绝望地放下手机,从车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国见母亲,对高度颇为敏感,目前他所处的高度保守估计在八百米左右。这让他被风吹得有点寒战,但还不至于全身发冷。 他用脚踹了一下前面的驾驶座。 “喂,荆璜,你要带老子去哪儿啊?” 坐在驾驶位的荆璜回过头。罗彬瀚发现对方的双手根本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不过如今这已不会吓着他了。 “先跟雅莱他们汇合,然后去门城。”荆璜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放回来。” “所以说门城到底是哪儿啊?” 荆璜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联盟边界,靠近无远域的中立星层上。” “所以说那他妈到底是哪儿啊?仙女座?人马座?” “都说了不在你们的星层上。” 罗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办法做出总结:“异世界?” “……你就这么理解。”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看情况。” “你不就喜欢玩火吗?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吗?” “哈?” 荆璜冷冷地说:“你不吃草,凭什么和马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厢开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整个车厢外壳如高温下的巧克力一样软塌塌地蠕动、重组,最终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筒状空间。 荆璜抬了下头,对准上方的一个黑圈——那原本是罗彬瀚跑车上的葫芦车挂。 “雅莱,我带人上来了。你接管一下子舱。” 少年说完数秒后,罗彬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重力错乱感。尽管跑车的窗户已经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当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经全无感觉。这真是他的车吗?难道他们是靠着四缸汽油载人升空了? 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慌张。那要归功于他在数月前经历的一段怪事。 听来像是地摊上的怪谈故事,因此就连家人也无法言说。但那确确实实是罗彬瀚的亲身经历——他曾被两只开着ufo的巨大苍蝇绑架,或许差点就永远离开了脚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迄今也没有搞懂,但正是因为那场奇遇,他认识了被叫做荆璜的少年,后者暂时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经历,说来实在令人不快,但当荆璜突然失踪时,罗彬瀚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时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没怎么管荆璜的下落。 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感到体内发痒。升高中的桶状容器似乎已开始减速。罗彬瀚开始有点反胃。他偷觑前面的荆璜,发现少年像在打瞌睡。 ——关于荆璜,罗彬瀚不敢说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时间里,对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全是些罗彬瀚不晓得究竟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韩国爱情剧、清宫剧、偶像剧…… 从早到晚,荆璜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节目。少年从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罗彬瀚并不清楚,他总觉得对方当时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动物世界似的。而当罗彬瀚试图给他推荐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时,少年则永远是非常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更难处理的是荆璜对电器的破坏力。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罗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厨房灯、冰箱与微波炉,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搞坏的。 罗彬瀚出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支系庞杂的罗氏家门中,他的父亲既是最有发言权的长房,又掌握着令人艳羡的财富,罗彬瀚——尽管拥有众多有名分没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长子和公开指定的产业继承人。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相当复杂的影响,那其中有好有坏,不过有一条无疑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没怎么缺过钱。 因此他换掉了自己独居公寓的厨房灯、冰箱和微波炉,还另购了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的卧室。这让他在和荆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但是荆璜的怪异仅止于此吗?不,不,远远不是。 在罗彬瀚与对方相处的短短数月中,他至少看到荆璜做出过三种超常之事:荆璜曾用一种绿色的火焰将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烧成灰烬;荆璜能在室内引来台风般猛烈的气流;荆璜曾用树叶吹出的乐曲指挥飞禽走兽。 在少年刚刚来到罗彬瀚家中时,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听懂罗彬瀚的话,也能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除了异常流利的粗话外,正常的会话里往往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古腔。他会用毛笔写繁体字,尽管写出来的字总是有笔画错误,还能够根据云和星空的样子判断出次日的天气。 假设这里由一个外人,罗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设一个熟悉现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荆璜的种种奇行,他将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荆璜是深山里跑出来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个幻觉。荆璜并不来自任何深山老林,他来自天外,星外,日与月的距离以外。那到底是多远,罗彬瀚完全没有头绪。 铁桶轻微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挤进某个凹缝内。 上方的顶盖打开,强烈的亮光从外头射了进来。荆璜率先起身,轻松地从那打开的盖口跳了出去,罗彬瀚则有点费力地攀着边缘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间亮得令他眼花,一时没法看清环境。他听到荆璜的声音在气恼地吼着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罗彬瀚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对他用的语言并不陌生,因为那独特而复杂的声调起伏,乍听下就像是用某种特别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请原谅,因为我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紧跟着响起的第二个声音,是既年轻又愉快的青年男性声音。他的话罗彬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听懂了。青年话音刚落,周围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罗彬瀚睁开眼。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方厅里。厅中站着几个人——或者说至少是类人的生物。荆璜正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青年的头发喝骂,迫使身材高挑的对方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地道着歉。 那场面很诡怪,但罗彬瀚顾不上了。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附过去的小铁片,牢牢钉在旁边的窗户上。 它的边沿上镶嵌着冷蓝色的光条,一扇没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丽的星海中央,罗彬瀚看到一颗巨大的蔚蓝色星球。它在他的视野里静静悬浮着,慢慢旋转。透过乳白的轻淡云雾,罗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属的国家和大陆——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会怎样,他此刻一点也答不上来。 名为荆璜的少年,他与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罗彬瀚在过去遇到过献祭活人的邪教,记载着神秘仪式的古籍,还有会冲着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没有一者能和荆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个外星人。 第4章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上) 罗彬瀚是一个颇有出国经验的人。 在他为计划出国准备的行李箱中放置了三套换洗衣物、两双袜子、一套洗漱用品、几盒梨海市特产点心、手机充电器及插头转接口、兑换好的现金、护照、水杯和袋装餐巾纸。另外他的衣袋里还有手机、钱包和打火机。钱包里有信用卡、零钱、钥匙串、身份证件和几张一寸照。 关于打火机,罗彬瀚有时候——比如得知他那个倒霉妹妹惹出了一连串麻烦那会儿——有抽烟的习惯,但是瘾头不大。携带打火机更像是他的一种爱好。那是个堪称奢侈的银质打火机,表面雕刻着精致的唐草纹。罗彬瀚成年那天周雨把它作为成年礼物赠出,当时周雨的青梅竹马也还没失踪。 想到这里罗彬瀚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是想把责任归咎于周雨,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友未免运气太差。周雨在年前失去了早已堪称为他童养媳的青梅竹马,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要被天降ufo带走了。这对那位离群寡居的医学生将是多么不幸的事。难道这就是结局?周雨要和鹦鹉相伴一生? 但现在不是考虑周雨和鹦鹉的时候。 罗彬瀚和他所有的私人物品被带到一个圆厅。那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休息区,有软椅、书架和电视(至少看着挺像电视),桌上甚至摆着几株发光的盆栽。整个圆厅很亮,但找不到光源,在圆厅地板最中央嵌着一大片透明玻璃,下方是幽邃无尽的宇宙空间。看来这是宇宙版本的玻璃天桥。 罗彬瀚有点敬畏地绕开了那片区域。他从朝后飞逝的星光判断出飞船正在高速前进。太阳在哪里?他根本没记得船是什么时候掠过那个大火球的。 这时一个绿头发的人飘了过来。他对罗彬瀚说:“你知道地板是模拟影像?” “啊?” “模拟影像。”绿头发的人强调道,“你知道吗?寂静号是一艘设计绝妙的船。它肯定不会把舰桥直接挨着外壳,实际上咱们底下是能源设备……顺便你觉得桌上的花摆得怎么样?你觉得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花萼的倾斜处全都对准一个方向,还是应该按照它们的花瓣奇偶性对称摆放比较好?” “啥?” “摆放,摆放,一些统计数据声称生活物质的置放内蕴秩序,它经常能揭示在此生活种群的某些无意识特质,啊,那都不重要。”绿头发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颜色,我想颜色更优先。你觉得哪一种绿更好?006030还是009100?说来你们用来区分颜色的编码怎会如此简单?这真的够用吗?在你们那不够用的东西一定不少?你能举出你们星球上最不够用的十样东西吗?你如何看待岩质行星表层的物质缺乏生活?” 罗彬瀚礼貌地说:“你好再见。” 绿头发的人还想开口,这时荆璜直直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没能踹实,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舵,去开船。” 绿头发的人在罗彬瀚的瞠目下飘了起来。他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改成了紫色:“船长,我要表达不满,我不叫舵。我的名字是“属于”——啊,在你们的文化里这数学符号的标记很常见,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星球上存在语言分野吗?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产生任何关于外语的想象吗?” “属于”说到一半忽然又转向了罗彬瀚那边,在他眼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发光的符号,∈。 荆璜看了一眼那个符号,然后确信无疑地说:“你控船,你是舵。所以少废话,去开船。” 紫头发的∈幽怨地在原地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直接扯过荆璜的衣襟:“……他到底是人是鬼?” 荆璜把他的手掰开:“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说人话!” “你们那叫人工智能。”荆璜不耐烦地说,“别理他。分流支几乎都没有固定人格数据,他一天到晚逼逼叨叨,吵死了。” 罗彬瀚又想起他的鹦鹉。那鹦鹉以前跟荆璜也很要好,它天天坐在笼子里喊着“船长船长”,然后拼命摇晃它的鸟秋千。 “我现在能回去不?”他一脸凝重地问荆璜。 “回个屁。”荆璜说,“你回去就死了。” 罗彬瀚绝望了,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不行,这帮外星人不行,这整个宇宙都不行。 荆璜把他按在一个鸡蛋形状的软椅上,然后说:“雅莱处理下,我要去睡觉。” “你睡个屁!”罗彬瀚伸手去揪他的头发,“给我把事情全交代清楚咯!” 罗彬瀚满以为自己先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住对方,但这次荆璜却朝下方滑开了。罗彬瀚咋舌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座位在上升。 蛋形软椅升到了天花板上,几个小托盘从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里钻出来,上面放着几杯饮料与精致的插花。那花的样子有些像酢浆草,颜色却更缤纷可爱。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拿了那杯颜色最像清水的饮料。这时另一把软椅从底下飘上来。 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罗彬瀚立刻魂不守舍,手中水杯差点摔落。 她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盘编成花式繁复的髻,髻边插满碎花。她古铜色的皮肤细嫩发亮,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蜂蜜。她穿着一件比胸罩强点的紧身上衣,裸露的锁骨和腹部有发光的刺青图案。 这女人在罗彬瀚生平见过的美女中可以排到前三。她深暗的肤色与热辣的身材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野性。但那并不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她浓密的头发里探出两根山羊般漆黑、蜷曲的巨大犄角。下半身的皮裤外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膝盖以下则被棕色的皮毛覆盖,一直延伸到脚,那里不是一双纤纤玉足,而是深黑色的粗壮蹄子。 带角与蹄的女人优雅俯身,从桌上拿起一枝紫色小花咬进嘴里。她一边吃花一边说:“你好,我是雅莱丽伽,寂静号的船副。” 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罗彬瀚感到一阵触电似的战栗从脚底板蹿到头发尖。这女人的声音像羽毛,刮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痒,罗彬瀚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心动的感觉,他上一次如此萌情还是在初中时代。 于是他充满感动地说:“你能离我远点吗?” 羊角女雅莱丽伽偏过头,风情万种地望着他,一缕散发蜷如花蔓,在她耳畔轻轻摇曳。她的每个小动作都是如此风流婉转,让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你头上的角这么重,脖子不累吗?” “我的头骨比你们厚一毫米,颈椎直径多两毫米,脊椎骨多六块,肌肉分布也不同。”雅莱丽伽说,“我在生理构造上更能承重。” “你是半兽人吗?” 雅莱丽伽咽下花茎:“不?你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半兽人。”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雅莱丽伽又抽出一朵花,“至少船长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需要保护?” 雅莱丽伽开始拿花朵蘸那些饮料:“因为你和船长沾上了关系呀。船长有一批精通暗杀的仇人,他们杀掉任何和他沾上关系的人。” 罗彬瀚镇定地点点头,歪到椅子边,朝着底下竖起中指大吼:“荆璜我日你仙人板板!” 然后他扭头对雅莱丽伽说:“你继续。” 雅莱丽伽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花瓣,芳唇绽出魅惑的微笑。她说:“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罗彬瀚还想说话,这时雅莱丽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用缀满碎晶的指甲抹了抹唇瓣,然后弯腰揽住罗彬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长甜美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