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新明》 第一章 幻魂 “皇爷,起寝了。” 当朱毅君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是闭着眼到枕头边找烟和手机,因为他有一个坏习惯,就是醒来后看着手机新闻,抽一根起床烟。 嗯?烟呢?手机呢? 昏黄的光线下,朱毅君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宾馆的席梦思大床上,眼前的一切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竟然躺在一张雕刻极其精美的千工木床上,而床上的一切都是赭黄色。在混乱的一瞥间,他看见床上雕了好多条龙。 “我……我……这是……这是哪儿?”声音清脆,明亮的童音让朱毅君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似的慌乱。 “皇爷可是魇着了?这是乾清宫,您和慈圣皇太后的寝殿。” “乾清宫,慈圣……皇太后?”脑袋嗡嗡作响,朱毅君猛然抱住头,一大段信息疯狂的进入了他的大脑,让他双目充血鼓胀,满身大汗淋漓。 “快传太医!” “快禀报太后!” 寝宫内一阵忙乱,尖锐的嗓音此起彼伏。猛然间一声断喝响起:“慌什么?都闭上嘴。”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形走到了床前,轻柔的握住了朱毅君的双手,朱毅君在恍惚中抬头看了这个人一眼。 “大伴?”朱毅君脱口而出叫出了一个称呼,仿佛熟极而流般自然。 来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是奴婢在,皇上这是怎么了?龙体可有不适?” “我我……” 冯保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他轻柔的用力,把朱毅君的手从他的头上拿下来,正视着他的眼睛道: “皇上,您怎么了?” “我我我是皇帝?” 问答之间,朱毅君慢慢定住了神,大脑急速运转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自己已经附身于一个孩童身上,且汲取了孩童身上大量生活常识和所学知识的记忆,处于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桥段中: 自己穿越了,穿到明朝皇帝朱翊钧身上! 朱毅君原来是长在红旗下的一个独生子,父母都是站在风口上的商人,家资颇丰。他自小聪明,读书一直到重点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在某市地税局工作。 因长得帅气,手头宽裕又会做人,毕业十几年功夫就升为处长。娶得一个美妻,没等生孩子就因两人性格脾性不和离了。 恢复单身这几年,父母也懒得管他,他整日花天酒地。因爱好历史,也读些历史书,只作为消遣。没想到,睡觉前好好的,一觉醒来竟然到了大明朝的紫禁城。 虽然遭逢大变,但他却也是经过些风浪的,很快就稳住心神。 两人又对话了几句,慢慢回过神的朱毅君熟悉了自己身体原有的记忆,尽管脑海中的信息仍然杂乱无章,但熟悉的感觉慢慢带给他安全感,他明白了自身的处境后,也就恢复了一个幼年版帝王的从容。 从原有身体的记忆中,知道了今天是万历元年的二月初二,这个时候,高拱被逐,高仪已死,穆宗留下的三大顾命,仅剩下张居正了。正是张居正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冯保,现在主宰大明这个帝国。 “大伴,适才吾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怪异的地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让大伴担心了。”初步完成身份转换的朱翊钧,面对着自己自小熟悉无比的冯保,吐字清晰的慢慢说道。 “皇上折煞奴婢了,可大好了?可用传太医?” “不必了,只是一个梦罢了,何必惊动过甚?太后知道了难免慈心忧虑。” 听得朱翊钧如此说,冯保舒了一口气。按照安排今天正是圣驾首次御经筵的日子,皇帝无事那是最好。 自宋代以来,经筵作为专门给皇帝讲学的礼制,在政治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明代尤其重视经筵,皇室将经筵视为“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 而万历作为皇帝的首次经筵,将被群臣检视他是否真正是好学、虚心、勤勉明君的第一次大考,因此仪式繁杂,很是要考验小万历的体力和精力。如果万历因为身体不适缺席首次经筵,未免要惹得内外惊疑。 既然朱翊钧已经定了神,周围的内监和宫女就围上前来。 先由小内监服侍着穿着中单的皇帝到后殿的净桶方便了,然后回到龙床前洗漱。 洗漱时由四位宫女跪奉镶金嵌玉(其实是镶八宝,朱翊钧也不认识)的紫金盆:四个金盆分为直径二尺、直径一尺、直径四尺、直径一尺半的。分别用来洗手、漱口、洗脸、再次洗手。 朱翊钧慢慢回忆起盥洗的步骤,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但看向四位宫女时,不免有些倒胃口——李太后为防止皇帝好色,身边安排的女子全数在三十岁以上,且相貌清奇。 待洗漱毕,小内监跪地举起放着皇帝衣服的托盘,宫女环绕着皇帝为其着装。 按礼,皇帝早膳前着便装。便装相对简单,在内衣外加以撒一件,再披上红底镶金直领绣兖龙的大氅。 披上大氅后,皇帝端坐,责梳头的宫女(服侍的宫女中地位最尊)为皇帝梳好头发,因朱翊钧在东宫时行过冠礼,因此就将头发用网巾束好后,插上玉簪,戴上翼善冠。 朱翊钧尽管灵魂本质还是一个现代人,但作为实权部门的实权处长,却也过了几年好日子。此时他接受众人服侍,神态坦荡,也未有任何马脚露出来。 这边在穿衣服的当儿,早有小内监通报了太后那边。原来皇帝登基后,因年幼,慈圣皇太后领着皇帝在乾清宫居住。 去年,万历小皇帝和李太后对床而睡,过了年才不在一处起居。皇帝住在主殿,太后居偏殿暖阁。——不过方便太后照看皇帝罢了。慈圣皇太后起的要早,早已穿戴停当,端坐等候皇帝请安。 朱翊钧穿戴完,一个叫张诚的小内监躬身领着,冯保服侍在侧,数人从起居之处走了几十步即走到了太后寝殿。一路上,朱翊钧看着自己后世常来的故宫博物院,只有一个感觉:“簇新簇新的!” 待到了太后起居殿外,朱翊钧立在门外时,早有内监报名道:“陛下驾到!” 朱翊钧肃立,朗声说道:“母后可起寝了?皇儿来给母后请安!” 中国自古以来治国均以一个“孝”字,为人子者,即便贵为帝王,这昏定晨省是一步儿也错不得的。接受了原有身体记忆的朱翊钧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自己请安的步骤,行礼如仪。 “皇帝来了?外头冷,快进殿来!”屋内一声动听的声音说道。 朱翊钧肃容进殿,躬身一礼。“皇儿给母后请安!”说完抬起身来,见太后起居之处不过十五六平米,摆了一张檀木千工床,描龙绘凤之处不多,装饰花纹以福禄寿喜为主。 宫殿东侧,供奉着白玉观音,烧着檀香。一宫装丽人端坐在床沿,手捻佛珠手串,年龄不过三十许。因为大行皇帝守孝,未戴什么珠翠,肤色白皙。 “嗯,母后安。皇帝昨天可睡得好?”太后也端肃仪态,以礼回之。 这世间万事,一牵涉到礼制,则半点暖和气也无。慈圣皇太后原名李彩凤,是隆庆帝在裕王府时的宫女,因诞下了万历帝朱翊钧,母以子贵,得封贵妃,万历登基后又上尊号慈圣皇太后,与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并列。 李彩凤幼年时家境平寒,打小谨小慎微惯了,从不在后宫拿大,对皇帝管束也非常严格,恪尊礼制,生怕被人笑了去。因此,母子两少有享受普通人家天伦之乐的时候。 朱翊钧有心想挤出笑脸,寒暄几句,但原有身体的记忆过于强大,内心中仍存着悚戒之情,不敢多言。 母子两对答几句,太后即起身,带着皇帝登上步辇,到仁圣皇太后所居慈庆宫请安。冯保因奏称司礼监有题本要看,李太后就让他自去。 此时天色渐明,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禁宫之内,也可隐见一缕红光映于东方。朱翊钧在步辇上坐着,一路无言,若有所思。 仁圣皇太后姓陈,初为裕王续弦,因体弱多病,不得宠而偏居别殿,可以说是后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人。虽如此,古时女子以嫡贵,她占了后宫主位,也无人敢轻视于她。 李太后遵守礼法,待陈太后如母,昏定晨省,更无一毫儿失礼处。朱翊钧幼年时,因生母对他管教严厉,没事儿经常往嫡母处走动,甚得陈皇后喜爱。史载陈皇后“闻履声而辄喜”,最喜欢来串门的小太子了。 相较于按时大妆的李太后,陈太后就随意的多,穿着素淡的常服在床上歪着,待听得内侍通报皇帝和李太后来了,这才笑容满脸的下床,迎接母子二人。 慈庆宫管事太监叫林小福,名字虽叫小福,却有四十多岁,乃是宫中老人了。他见陈太后容颜甚喜,忙疾行到门口亲手打开帘子,迎进皇帝和李太后。 李太后先给陈太后行了礼,口称“姐姐”,又问了安。朱翊钧见了陈太后,心中也甚觉亲近,躬身请安后立在一侧,笑着听两位太后叙话。 抽了空挡儿,朱翊钧问林小福道:“近几日天气寒冷,太后入寝后可暖和?” “回皇上话,地龙一直烧着,奴等并不敢懈怠。” 两位太后见朱翊钧小大人似的关注起太后起居,不由得慈心欣慰,都含笑看着朱翊钧。陈太后满脸慈爱的笑容,李太后低声念了句佛。朱翊钧未觉,仍问道: “小福,你是哪里人?” “回皇爷话,老奴陕西人。”林小福心中暗自纳罕,皇帝怎么问起这些个来了。 “朕听闻,民间有盘炕、烧炕之法,冬天对腰腿甚有补益,你可听说?” 原来明代的紫禁城里,皇帝后宫都不睡炕而睡床:宫内取暖是用炭火在殿外的火膛井口燃烧,热量通过盘在整个宫殿下的地龙加热整个宫殿,虽然室温相对较高,但因为宫殿举架高,热气上浮至殿顶,且床榻离地面有一定高度,体弱的人往往借不到地热而觉得寒冷。 朱翊钧这句话方问出,两位太后已经呆住了。这两人入裕王府前都是睡过炕的,却何曾想过在宫内盘过炕? 林小福听了苦笑道:“回皇上,这……这宫殿内如何盘炕?”只当他是小孩儿心性,因此下意识的敷衍了一句。 没想到朱翊钧脸一板,已是发作道:“你这奴婢,怎么这般敷衍?你知盘炕之法就跟朕详细说来,如你不知,就回”不知”,朕自去问知道的,如何就问起朕‘这宫殿内如何盘炕’?!朕知道了,还要你们这些管事的何用!” 声音朗朗,带着清脆的童音,却句句诛心,唬得林小福扑通一声跪了,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陈太后最是心慈,见状就要说话,李太后却眼睛晶亮,忙拉了一把陈太后,努了努嘴儿,意思是看皇帝如何处理。 “嗯,起身回话。”见林小福跪下磕头,朱翊钧不太习惯,叫他起来。 林小福爬起身来,再无半点懈怠的心思,弓腰肃立。 “你且去寻宫内得力的匠工,细思这盘炕之法,如能成,两宫太后处仔细做来,免得太后入寝后冷着。只两条:一个是炭火仍在殿外,二个是烟气也在殿外,免得过了烟气给太后,其他的,听太后吩咐。” “老奴领旨。”林小福低声应着,躬身退后。 两宫太后见皇帝初次处置宫务,井井有条,深感欣慰。负责起居注的宦官将皇帝适才的事迹细细记了,免不了一个可以颂圣的孝行。 朱翊钧为何发作林小福?原来他明了自己的新身份后,也在苦思自己如何介入这被称为明代最后余晖的历史之中去。 适才见冯保请示李太后自去处置司礼监的奏章,并未问过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知道对年幼的自己来说,冯保所为并无不妥,但仍不免有不能参与政事的惶然。 一路上苦思破局之法,只能在“早慧”上下功夫,因此才有了刚才那般做作。而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只有把宫内的事儿弄明白了,才能介入宫外朝廷中去。另外,朱翊钧发作林小福,不厚道的说,乃是欺陈太后并不管后宫之事,是一个地位高高的软柿子罢了。 两宫叙话了一阵子,陈太后留饭。李太后笑道:“阿弥陀佛,姐姐有心了。本当在姐姐处吃饭的,因皇帝今儿要御经筵,且有一番准备呢,今日就不在这儿吃了,改日再来。” 陈太后听了,不免担心,叹道:“皇帝还小,可不敢叫先生们问些难背的书,皇帝也要仔细着。”李太后笑着应了,领着皇帝行礼退下。 这皇帝吃饭也是依礼制而行。明嘉靖时期,皇帝的饭食曾经由大太监轮番提供。明朝的太监,手握大权,又没了把家财留给子孙的念想,只好把大笔的银子用在满足口腹之欲上。所以,明朝的太监都醉心于美食,所谓“凡攒坐饮食之际……共食求饱,咤食啮骨……罗列果品,饮茶久坐,或至求精争胜”,他们口味刁钻,可不是平常厨子能满足的。光禄寺、尚膳监基本不承担嘉靖皇帝的饮食转而提供宫内工作人员的饮食,皇帝的饮食均由司礼监、御马监、东西二厂等实权掌印太监轮番用自己的私厨供给。 但嘉靖后,穆宗重遵礼制,复了旧制。这吃饭场面极其浩大:只见殿中一长条桌案,陈列丈余,上面罗列各种饭食几十样。 原本朱翊钧用饭时,还要有一队宫女内监组成的小乐队奏乐——估计和近代喂养奶牛时放音乐是一类科学道理罢。隆庆六年也就是去年,万历听了张居正的建议,将乐队裁撤掉了。 此时的朱翊钧自现代穿越而来,以前的早餐基本上就是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咸口),对此种浪费极不习惯,有心改革了,又想自己今天已经表现了一番,过犹不及,因此就没言语。 用了个烧饼,吃了碗面条,朱翊钧就吃饱了。见李太后茹素,就挑了几筷子素菜布在李太后碗里,母子两吃罢了饭,离了席净手漱口,将饭食赏了宫人不提。 一番折腾,时辰已近辰中。因今日要御经筵,朱翊钧不视朝。而经筵开讲安排在巳初二刻,场所设在文华殿。 明皇室对皇帝经筵非常重视,昨日,被穿越前的朱翊钧已经到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等处祭告了列祖列宗,还跑到他老爸隆庆帝神主牌前焚香祷告一番,告诉先人们我朱翊钧已经长大了,明天要御经筵了,我肯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 虽如此,但经筵按礼制却非大典,依礼着常服。皇帝的常服不同于便服,朱翊钧就脱下便服、大氅,在宫女服侍下着常服,主要是翼善冠、衮龙袍、粉底皂白履等等。 待常服穿罢,李太后又亲自取来一盘子零碎的玉钩、玉佩、玉珩、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目测至少有个两三斤重,围绕着朱翊钧一顿忙乎,这才将一堆小零件安装完毕。 第二章 经筵(上) 待礼服穿好,李太后叫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并众位宫中大珰如众星捧月般送皇帝御文华殿正殿。 及到了主殿,静鞭三响(静鞭是竹子做的小物件,发出鞭子声),赞礼官赞道:“圣上驾到!” 朱翊钧立即从殿后登玉陛,走上殿前,至龙椅前站定。这段台阶陪同人等是不能走的,他们要绕过殿前自去排班。 朱翊钧往下一看,脑袋立即沁出汗来,场面太大了,只见: 成国公朱希忠、大学士张居正等带着满朝侍郎以上的高官一个不落的全在场,或老或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都相貌端正,没有一个丑人。身上或蟒袍,或红袍,满眼朱紫。加上翰林、御史、锦衣卫堂官等一众人等,再算上殿上力士,黑压压一大片,看着眼晕。 满殿肃然,不闻一声,朱翊钧俯视下去,这些人除了张居正、吕调阳等人之外,他不认识几个,但孤家寡人之心态油然而生。 待他坐上镶金刻龙金灿灿的龙榻之上,赞礼官赞道:“拜!”群臣如风吹草偃,齐齐跪了下去,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此前虽被后宫人等服侍,且知自己所穿越的身份乃是帝王之尊,但现代人绝难想象皇权至高无上到底是什么——缺乏感性认识。 在此时此刻,见重臣匍匐,向自己这孩童叩拜之始,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真的是这天下,乃至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那个人! 一种贯穿全身的快感如电流般激荡全身,这种感觉让他由衷地快乐,快乐之余又有一丝迷惘。随即内心深处却有着一种恐惧感升腾起来,仿佛自己往下的一个轻微动作就要打碎什么东西的战栗感。这种感觉让他迷醉,困惑,不由得愣住了神。 见他木呆呆坐着,赞礼官不由庙里长草——慌了神,忙轻咳一声,又抬头瞅了皇帝一眼,使了个眼色。 朱翊钧这才回过神,忙朗声道:“平身!” 赞礼官一抬手,众臣齐呼:“谢万岁!”这一拜一谢,君臣分际显然,朱翊钧终于明白为了这龙椅,无数风流人物为何前赴后继,这煌煌宫城之内为何充满了血雨腥风。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朱翊钧回忆了一下礼部所教的经筵流程,轻咳一声,道:“朕听闻,非考古无以正今,必多闻乃能建事,朕以冲龄践大宝,深恐德行不配享万民之所奉,皇考之所托。今按祖宗之法,崇儒重道,备薄筵,求教于诸卿,望诸卿有所教于朕,阐明理欲消长之端、政治得失之故、人才忠邪之辩、统业兴替之由,以体朕惕励之诚!” “臣等敬谢天恩,谨遵旨!”又如风吹草堰,叩拜下去。 此番对答完毕,众臣退出殿外,经筵正式开始。 鸿胪寺赞礼官引知经筵、同知经筵、侍班、讲读、展书、执事、侍仪等官在丹陛,五拜三叩礼毕,依次入殿,依品级东西序立。 侍仪给事中、御史各二员,殿门内左右侍立。执事抬起殿北提前放置好的桌案到御座南面正中,退下。 赞礼官赞:“进讲!”讲官两员分别为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太常寺卿侍读学士丁士美到讲桌前并肩站立。 展书官罗万化、王家屏到讲桌后东西站立。赞礼官赞:“拜!”四人先鞠躬,皇帝躬身答礼。不容易,皇帝遇到老师才弯弯腰。 随后四人跪下,仍五拜三叩,仍赐平身。 东展书官罗万化到御前,跪着将置于御案的书展开,却是《四书》中《大学》一卷,然后立起身,躬身退下。 西展书官王家屏到讲座前,躬身将讲桌上的书展开到同一页。 赞礼官又赞:“读书!”皇帝乃低头看书,读书官开始读《大学》第一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则近道矣。”连读十遍。 读书官读书时,众臣纷纷抬眼,用眼角偷窥皇帝表现。见皇帝低头跟着默诵,嘴角都露出笑意,仿佛舒了口气一般。 读书毕,讲官开讲。四书五经乃是这个时代的官员吃饭家伙事儿,每个字早就精研熟透,各类注解全部烂熟于心,讲起来毫不费力。 王希烈乃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三朝元老,在翰林院、国子监打滚多年,此时开讲真个是舌灿莲花,天花乱坠,却又能深入浅出,充分照顾到皇帝的接受能力。 讲了半刻,另一个讲读官丁士美又结合这段书讲历史典故,也是紧扣主题,用具体事例论证书中的微言大义。 朱翊钧端坐静听,目不斜视。他身体原来的主人其实早已会背诵四书,但对其中的微言大义不甚了了,今日以一个后世成年人的思想再次接受古代的教育,对《大学》中的哲学思想与后世所学对照,深深理解自己对前世国学认识很肤浅。 第一段讲罢,王希烈躬身问:“皇上可明白了?” 朱翊钧肃容答:“朕知道了。” 于是赞礼官再喊读书,读书官又将《大学》第二段读了十遍,两位讲官又讲。 待第二段讲罢,朱翊钧插话道:“此处朕有疑。” 两位讲官和众大臣尤其是侍班翰林们均是一振,这经筵礼仪繁琐,所讲内容却是他们都烂熟于心的,众人见皇帝聪敏好学,开始时还因帝统得人而激动了一会儿,后来基本上全体魂游天外去了。 忽然听得皇帝有疑问,全体像抹了神油似的立马精神了——原来,这些侍班大臣并不是摆设,一旦主讲官所讲内容皇帝没听明白或不满意,侍班可以出列加以解说的,在这个场合表现一下,就有可能“简在帝心”。一个个目光炯炯,都等着皇帝提出问题。 “格物何解?” 殿内诸臣喜形于色,《大学》一章,难点却公认在“格物”,自董仲舒以降,郑玄、司马光、程颐、朱熹,正德朝的王阳明均为儒家宗师,对此解释却莫衷一是。 皇帝提出这个疑问,说明是做到了“有所学、有所思”,真真是“圣学缉熙,骏烈增光”了。 刚才王希烈二人已经讲过了格物,当然是按照朱熹的注解讲的(官学正宗),格物乃“穷尽事物之理”,却因为时代局限讲不到事物之理的内涵,只在事物所体现的“道德”上下功夫,却让朱翊钧不满意了。 未等讲官和众臣回答,朱翊钧道:“物有其故,实考究之,此可谓‘格’乎?大至天下宇宙,小至草木螽蠕,乃至士农工商兵诸事,此可谓‘物’乎?物在彼、故也在彼,何以格之?汝等为朕讲来。” 这句话包含了三问,第一问是说“物”(被研究的对象)都是有有其客观规律的,我们实实在在的研究它,这个研究就是“格”吗? 第二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包括什么呢?第三问是说,被研究的对象是客观实在的,其中的规律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怎么研究?用什么方式去研究呢? 如果刚才群臣喜形于色乃是因为皇帝有所学有所思,此时却感到有些惊悚了。一总角小儿,问出儒学中近乎道的问题,给大家的感觉已是多智近妖了,翰林编修中几个腐儒免不了暗思“圣聪天授”乃至激动到热泪盈眶,但能进殿中为重臣的,却没有一个是情商、智商在水准线以下的,不免怀疑皇帝在准备经筵的时候,有人给他准备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居正居于文臣首位,抬头看向对面内臣首位的冯保——却见冯保也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满脑门大写的懵逼。 群臣心中百转千回,脑海思索着各种可能性不提,皇帝对面的两位讲官却有些蒙了。 关于皇帝所问的问题,这两位平时在钻研经书的时候尽管有所思考,但都服膺朱熹的解释,——不服也不行,考试时不填正确答案不给分。突然被皇帝问到如此深刻的问题,且皇帝还给出了范围——对“格”和“物”都作出了具体定义,这td怎么回答?标准答案皇帝“有疑”,其他答案尽管也知道,但经筵上谁敢乱说?立刻满脑门大汗,哑火了。 展读官罗万化乃隆庆二年状元,刚入大明官场四年,乃新嫩一枚。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见讲读官哑火,忙躬身奏道:“回皇上,知在我,理在物,此朱子谓‘主宾之辩’也,正合皇上适才所言‘格’与‘物’之要旨,另朱子云‘格为至、为尽,’格物者,穷尽物理者也。” 众臣一听,均暗中为罗万化竖起大拇指。 罗万化既回答了皇帝的问题,避免了冷场,又轻轻拍了皇帝的马屁,说朱子注解符合皇帝的定义的要旨,而且提供给皇帝的答案并没有脱离考试大纲,真不愧状元之才也!居首位的张居正连连注目罗万化,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欣赏之意。 朱翊钧刚才见讲读官哑火,不禁有些着急,深怕自己搅乱了经筵,见有人回话,心中甚喜,脸上露出笑容,道:“汝何名?居何官?” “臣罗万化,现为翰林修撰。”罗万化声音都颤抖了。 这天下读书人为何愿为京官,小新嫩为何愿为翰林展读、侍讲等天子近臣?看罗万化就知道了,天下的官儿成千上万,如罗万化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能让皇帝知道名字的有几个?今天回答了皇帝的一个问题,名字就挂上号了——就算现在是皇太后秉政,但他罗万化还年轻,等得起! 朱翊钧见他激动,笑道:“汝说的对,只不过穷尽之法可有所思,所得?说与朕听。今经筵,可尽展所学——诸卿有所思所得,朕一并听听。” 罗万化等人这个激动,皇帝真“圣聪天授”啊,知道我们这些讲读的有顾虑,只能给您提供标准答案,因此让我们表达个人观点——尽展所学么,老子学了这么多年,不就为这个高光时刻么! 罗状元立马开始审题:皇帝给出了“格”与“物”的定义,此为题干,问“如何穷尽”,此为题意——他脑子转的甚快,不到一息之间,就朗声回答道:“臣以为,物之理非格之不可得,何以格之?需质测之,比如欲得物之轻重,称之;如欲知物之长短,量之。而后可知也。” 罗状元刚回答完,翰林王家屏也回奏道:“此物之性,非物之理也。如欲明物之性,称之量之可也,如欲明物之理,需先正己意——朱子云‘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可见这理之所得,非一日之功,必先修正身心,正明心意,才能扞御外物之扰,得贯通之功。” 这两位带了头,殿中有上进心的臣僚和翰林侍讲们俱都发言,或正面回答,或攻驳他人,一时间说个不了。 朱翊钧见气氛起来了,笑眯眯听着,偶尔插几句言,把大家往“物界为实在,需分门别类的穷究其理”这个方向引导,倒也说的热闹。 赞礼官见时间不早,以目视张居正,见居正点头。奏曰:“皇上,该讲《尚书》了。”众人这才住嘴。 讲《尚书》的却是另外两个讲读官,分别是礼部右侍郎陶大临和右侍郎兼祭酒汪镗,朱翊钧认真听了,没再出幺蛾子,清清静静的。待赞礼官赞道:“讲读毕,赐筵。”众人才发现时间已过了午时。众臣谢恩毕,又按照赐筵礼制拜舞一番,用了宴席,领了皇家金银、彩缎、绢等赏赐有差,方散了。 第三章 经筵(中) 经筵散罢,却余音袅袅。众臣见了皇帝天资聪颖,所思所问近乎大道,个个抚额称庆,曰帝统得人。 有那心思重的,不免细细琢磨皇帝片言只语所流露出的观点,暗暗寻思得个便宜机会投其所好。 内阁首辅张居正回到内阁签押房,寻思半天不得要领。要说皇帝是受人指点,看着却不像,因为皇帝后来插话应无人指点,而浅浅几句,却思维缜密,看来这书是读明白了。 这大内之中,皇帝一言一行俱在自己这个帝师和大伴冯保眼皮底下,何时皇帝圣学精进若是? 作为一个士大夫,皇帝懂事早是好事,张居正只有感到高兴的份儿;而作为要展布大计的权臣,皇帝懂事早却是压力了。如果皇帝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施政不免平添了一份可能的阻力。 张居正纠结了一会儿,又想起了近期的‘王大臣案’,一阵头疼。于是叫了亲近人来,嘱托了,交代其约冯保夜里到相府密谈。 这边朱翊钧却仍处于参加了重大政治活动的兴奋之中。不过他多年公务员的历练,城府较深,未喜形于色罢了。 回到后宫,侍奉李太后一如往常。早有耳报神通报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李太后闻之大喜,重赏皇帝身边的随侍宫人,又对皇帝勉励有加。 见她容颜甚喜,朱翊钧趁机道:“母后,皇儿近期读书有所精进,俱是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却无人商量其中的道理,张先生、申先生、吕先生等教的甚严,公务又多,皇儿不敢以课业多烦先生。——” 见李太后颜色没什么变化,大着胆子问道:“可否在勋贵、重臣之家择一些比皇儿年龄稍长些的品学兼有的少年,为朕伴读?砥砺之间,皇儿也可有所进益。” 李太后听了变色道:“皇帝要学习,吾本不该拦着,但你如今贵为皇帝,饱学者有翰林,善治政者有张先生,宫内还有个冯保,这些人不够你交流、学习的?弄些少年,与你同学,皇帝将来如何用他们?岂不闻‘近之不逊’的道理?所请不许!” 朱翊钧听了李太后的一番话,除了有些许失望外,对万历时期的“政治铁三角”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此时帝国的最高权力并未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通过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互相信任的铁三角总摄大政。其中,李太后为最高权力的授予者,在三角中居于顶端,但因其并无主政能力,就对张居正和冯保进行了充分的授权。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处理外朝政事,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处理内廷诸事,同时以皇帝秘书的身份为张居正的政事处置背书。 这历史上有名的三角关系牢不可破,从刚才李太后单点出这两个人名字就可以看出来她对他们的信任——直到张居正去世,皇帝秉政后这铁三角才分崩离析,而分崩离析的后果除了李太后深居后宫,不再干涉国政外,其余两个却都没了下场,张居正险些被鞭尸,而冯保被驱逐出宫,凄惨死去——直接导致了张居正改革的彻底失败。 朱翊钧在后世常研究明代历史,并深深的为张居正惋惜。他认为张居正乃千年难得的贤臣,此人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明朝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却因杯葛皇权,导致了改革失败。 后世有史家称“明实亡于万历”,其实是说万历在张居正死后反攻倒算,泼水连孩子一起倒了,将张居正的改革成果尽数废除,致使明政府彻底的虚弱无力,竟然被满人轻易夺占了江山。 而此时此刻的朱翊钧,正是站在权力铁三角外面的第四者,如按正常历史,他不免要和这铁三角进行权力斗争——其实不算斗争,只是隐忍等待其自然破碎罢了,在此期间积攒了满腹的怨毒——换做自己,避免人亡政息的悲剧或者可以,但人生苦短,明明自己已经有了成年人的灵魂,还要等十年到张居正病逝?! 见李太后并未同意伴读事,朱翊钧故作怏怏不乐。李太后心中有些腻歪,却耐心宽慰道:“皇帝勿恼,皇帝伴读事不可行,待得空了,我们娘儿两个去西苑游玩。”朱翊钧怕她多心,又装出欢喜模样。 母子二人说过话儿,宫妇彭氏等人带着皇弟潞王朱翊镠、皇妹寿阳公主朱尧娥、永宁公主朱尧瑛、瑞安公主朱尧媛到了。朱翊镠乃李太后亲生之第二子,今方五岁,二岁时就封了潞王。 这几个孩子和朱翊钧均为一母所出,朱尧媛算是遗腹女,尚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着。 因一辈子只能做个富贵王爷,李太后并不严厉要求潞王,反倒多有宠溺。潞王上面有长兄、两位姐姐,还未到读书的年龄,虽有教礼仪的宫妇教导,但无人认真管束与他,因此天性未失,活泼好动,和其兄判若两人。 待行过了礼,就猴在李太后身上耍宝,李太后也笑容满脸,以手抚摸其背,问他早膳和午膳进的如何。朱翊镠回答两句,突然问道:“母后,妹妹还在喝奶,我和姐姐们如何没有奶吃?” 李太后一愣,随即展颜笑道:“你已经长大了,如何吃得人奶?要喝奶,以后让尚膳监进些牛乳,热了你吃。” 潞王听了不依,吵闹着要和妹妹一样吃人奶,朱翊钧在一旁听了暗笑,心道这潞王不愧为天下第一“嫌王”,小小年纪就花样百出。 乃笑道:“弟弟勿恼,这人奶只适合幼儿服用,稍微长大些,吃人奶却让你不长个子,也不长力气,你可要长高长壮?要长力气吗?” 凡儿童没有不想着快些长大的,听说吃人奶不长个子,朱翊镠反问朱翊钧吃什么长个子长力气,朱翊钧沉吟了一下,说道:“母后适才说牛乳,牛乃牲畜中气力最大的,吃牛乳长力气,还能强壮身体——以后我和弟弟一起喝,可好?” 随即望向李太后,问道:“母后,你看可行否?” 一碗牛乳的事儿,李太后没有不听得道理,随即吩咐下去,日后每日给皇帝和潞王进一斤牛乳。两个公主听了也要,李太后也都应了。 朱翊钧不知道明代人是否把牛奶当做常规饭食,见公主们也要,才知宫中确实没有。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了永宁公主,见其身量未开,但眉眼间确是个美人胚子,不由得暗恨冯保。 他自后世来,知道后来永宁尚主的时候,因冯保收受贿赂,竟将永宁许配给一个身体孱弱的痨病鬼。驸马婚礼上就吐血昏迷,永宁成婚两月守了寡,没几年郁郁而终,死的时候竟然未经人事,可以说悲剧至极。——冯保之跋扈可见一斑。 既然已经知道了此事,朱翊钧自然会让这悲剧不再发生。 由此他暗思铁三角三人组——李太后因有孝道在,不能忤逆其意,且李太后深宫妇人,诚信礼佛,并无武则天那样的野心,放权张居正不过是因为她最省心罢了; 张居正大改革家,正要得力大用,但要限制他的跋扈——唯有冯保一环最弱,所依仗者不过是李太后宠信,自己把他敲掉,对国政影响微乎其微。 而冯保一去,张居正只能依靠“早慧”的自己展布改革大计,庶几可将后世的治国理念慢慢熏陶给张居正,让这老大帝国尽起沉珂,焕发生机。 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计划可行。朱翊钧收拾了心情,在太后寝殿又消磨了一会儿时间,就告退回寝宫去。 李太后道:“皇帝今日经筵乏了,早些入寝。”看模样想说句什么,想想却又没说,只是吩咐了皇帝身边一个姓殷的老太监叫殷祥的,以及服侍皇帝的宫妇徐氏、小内监张诚等要按时服侍皇帝入寝的话。 因怕张诚年纪小,不稳重,李太后又格外严厉的说了殷太监几句,这才让他回去了。 殷太监、宫妇徐氏、内监张诚等服侍着朱翊钧步行回宫,尚未到时,就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秉笔太监张宏、张鲸在殿门外候着。见皇上驾到,忙大礼参拜。朱翊钧调整心绪,笑道:“大伴来了?” 冯保胖胖的圆脸上永远挂着可亲的笑意,口中一堆颂圣的话儿喷薄而出,将皇帝在经筵上的表现夸得没边了。朱翊钧听了几句,不置可否,率先进殿。冯保见状,脸上浮现出迷茫之情,轻轻掸了下蟒袍,也和张宏、张鲸进殿。 及进殿中,见桌上放着一堆司礼监批红的题本,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些不都是你等批过红的?拿来作甚?”冯保笑禀道:“回皇上话,臣等见皇上在经筵上出口成章,圣学日渐日新,有心让皇上先熟悉下政务,因此秉明太后,自今日起,在乾清宫批红——也是让皇上早日熟悉国事的想头。” 朱翊钧心中一动,笑道:“朕方才自太后宫中来,太后并无此语。” 冯保也是一愣,他今日见皇帝在经筵上出口成章,片言只语中流露出较为成熟的思想,内心高兴之余又有害怕大权旁落的惶恐。去年他刚联合张居正把前首辅高拱放倒,以顾命身份掌印司礼监,半年时间不到,已经迷醉在巅峰权力之中。 今日见到皇帝聪慧如斯,不免和张居正一样陷入了一种纠结。他虽然自小在内书房接受了完整教育,却没有张居正的城府,也没有士大夫的操守,所关注的仅仅是自身的权力罢了。 在散朝后寻思半天,冯保想出了一个“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就是让小皇帝先看看这政务是怎么办的——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当皇帝知道了批阅奏折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情之后,未必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到最后批红权还是要回到他手里。 一旦成例,皇帝成年后也有可能充分放权与他,如此方可高枕无忧。因此,他兴头头的禀明太后,要在乾清宫批红,太后虽觉有些早,但母爱还是有些盲目,内心中不免有些期盼,就允了。 冯保却不知这“批红心理阴影计划”正中朱翊钧下怀,也未想到太后没有嘱咐皇帝。朱翊钧见他愣住,就对身边小内监张诚说道:“你去太后处问问,太后今日可有如此安排?问明白了回话。”张诚应了一声去了。 朱翊钧为何如此做?朱翊钧刚才在太后寝宫看出太后欲言又止,当时不明白,现在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后此举的意图——和冯保一样,都是试探自己。而自己用张诚表明,自己并不敢独断专行,会事事禀明太后方才施为,就如同刚才在太后寝宫中要牛奶的事儿一般——事虽小,自己也无意专行。(ps:以后尽量少言语分析,有凑字嫌疑,请读者自行解析人物心理活动) 第四章 经筵(下) 朱翊钧换了常服,改穿便服。同时吩咐宫人给三位大太监赐了座。 冯保等三人谢了恩,方才落座。张宏、张鲸都是屁股偏在小杌子上坐着,双腿随时准备着站起来,冯保却是稳稳当当的正坐。 待坐定了,又指挥小内监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边说道:“皇上寝宫地龙烧的热了,需多放几盆水,免得皇上燥热——”说完起身,又给朱翊钧张罗茶水,一副闲不住的样子。 此类行为乃是他平时做惯的,自己并不以为意,但换了灵魂的朱翊钧对比二张的作为,却甚觉刺眼。 乾清宫总管曹太监笑道:“冯公公且宽坐,您老人家忙于国事,这点子事情我们自己做——总管您陪皇爷说话儿。”朱翊钧也道:“大伴安坐。”冯保这才又坐下,内监奉上茶来。 二张均低眉顺眼,一声儿不言语。冯保看着朱翊钧,笑着说道:“皇上真是长大了,想起皇上把奴婢当大马骑的时候,这才几年?今日经筵之上,皇上语惊众臣,奴等看见了真是欢喜,老皇爷在天上看见了,也必是欢喜的——”说完红了眼圈,几乎要滚下泪来。 朱翊钧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也回忆起幼年时光——却像隔了层涂油的纸似的,仅剩下一团晕黄的暖意,具体情形却记不起来了。强笑道:“此前多有累大伴,皇考以国事托付大伴,大伴还要精诚报效才是。” 冯保闻言,忙起身叩拜下去,口中道:“皇上不以臣驽钝,臣敢不纯心报效,竭尽努力!”朱翊钧笑着点头,叫他起来。耳听他一会儿奴婢,一会儿臣的自称,心中却烦躁的很。 说话间,张诚回来了。传达太后口谕道:“皇帝年纪小,虽在乾清宫批红,但不可劳累了,冯保等悉心教导几件事罢了,不可事事请示,免得皇帝劳心。”朱翊钧肃立,冯保等人跪着听了。 有了太后首肯,朱翊钧吩咐搬三张椅子来,东西相对放在桌案前头,让冯保等人坐着办公。 宫内自有明黄垫子的龙榻,放在桌子后头,朱翊钧对着冯保等坐了,慢慢喝茶吃点心,翻翻书。又让人拿字帖来,练些大字。 这些奏章都被司礼监众多内官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好了,冯保等人做惯了的,拿着朱笔批的飞快。凡张居正贴黄的一律首肯,属于吕调阳的,几人看得稍微仔细些。待批了一会儿,冯保拿出一个奏章来,先读了一遍(免得皇上累眼睛),却是江西巡抚报上的年终总结题本——非紧急公务,折子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月,让朱翊钧明白了这帝国的广大,信息传递的速度。吕调阳的贴黄写的是:“知道了。”冯保代替朱翊钧批示却是:“知道了,尔新任巡抚,寻些妥当人幕僚,这题本到朕处已是二月初二。司礼监掌印冯保代笔。” 朱翊钧闻言不由得笑了,心说这冯保还有些小幽默,语带调侃涮了新巡抚一把。——这家伙没经验,本来十月底要发出的题本年前才发且未发加急,忽略了距离因素。 待这个题本处理完,冯保继续批别的题本,偶尔拿出来教导朱翊钧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虽然事儿小,但有些奏本写的又臭又长,也难为内阁和司礼监诸人一个个看将来还不生气。朱翊钧注意学习批红的语气用法,学的飞快。 因天色近黄昏,宫殿内光线逐渐昏暗,曹总管吩咐掌灯。待宫灯挂起,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点上,殿内明晃晃的,曹总管又吩咐传膳。朱翊钧用毕晚膳,离席后说道:“大伴每过来吃饭。” 冯保等人依礼说道:“奴等不敢在皇上面前用饭,恐污圣目。” 朱翊钧被这礼制烦透了,说道:“你等自在吃饭,朕去殿外消食去,待朕回来,再看。”说完带着张诚等,披上大氅出去了。 这皇帝在宫中走动,众人忙众星拱月般围了过来,掌灯的、拿热水的、拿手炉的、拿大毛衣裳的,俱由曹总管分派。这紫禁城朱翊钧前世来过两次,也没什么好逛的,低着头走路。因乾清宫大,转了三圈,身上微微出汗,方回殿中。 再次回到殿中时,时间已近酉末(十九点),冯保等人已用过饭,仍在批阅奏章。朱翊钧仍到榻上坐了,拿起冯保等人批过的题本乱翻。翻了一阵,又扔在桌上,打了个哈欠。 冯保心中暗喜,乃奏道:“太后让臣等勿事事请示,以免扰皇上休息,今日是否到这里?臣等仍回司礼监批红。”朱翊钧见麻痹了他,也装出无聊的样子,点了点头。 冯保回到司礼监值房后,简单交代几句,便出宫回他在京城外宅中。 外宅由一个叫徐爵的管家打理,冯保回家之后稍作洗漱,在徐爵的帮助下换了衣服,粘上假须,坐上一顶青呢小轿,直奔京城有名的酒店“太白居”而去。 进了太白居,徐爵带着冯保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冯保和徐爵分开,从院子里一条夹道中走出,出了夹道,又有一座绿呢轿子等在胡同口,冯保上了轿子,轿夫抬起了,又奔虎坊桥张居正宅子而去。 张居正在书房办理公务,听管家尤七说冯保来访,知道是白天的信儿冯保收到了,连忙出迎。两人见了礼,张居正称冯保“双林公”(冯保号双林),冯保称张居正“江陵公”,二人不仅平辈论交,言语之中,张居正对冯保甚至有些若有若无的谄媚。 两人进了书房落了座,张居正屏退左右,将珍藏的多年的密云龙团拿出一块来,所谓密云龙,宋朝即为皇室独享的贡茶。冯保身上有几根雅骨,见居正泡茶手法娴熟,笑道:“相公好福气,这茶难得。” 张居正笑道:“此茶双林公没有?” 冯保道:“江西巡抚去年解押贡茶进京,我得了三斤却是新茶,江陵公此茶是老茶,最是难得。” 张居正道:“此乃恩师华亭公(徐阶)所赠,双林公喜欢,居正当赠公。” 说话间,张居正泡好了茶,倒入了两只梨花盏,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相视而笑,举杯品茶。 边喝着茶,两人就近期朝廷上的大事交换了几句意见。二人均是顶尖的政治家、文化人,说话毫无村俗,三言两语就讲完一件事,接着讲下一件。 待朝中大事讲完,张居正站起身,将窗子推开。冯保也走到窗前,见窗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天边新月如痕,被张府廊下挂的灯火映的快看不见了。 张居正小声道:“圣上今日经筵,语惊群臣,真乃天纵之资也。” 冯保道:“诚如是,今日我也甚是惊讶,上旬我考了圣上几句四书,虽能背,却也在懵懂之间——短短几日,何以圣学精进若斯?”又将自己禀报太后让皇帝批红的事儿讲了。 张居正浓眉挑动,手扶长髯,目视冯保,道:“圣上今日所言,宫中可有人教?” 冯保坦然笑道:“我正想问相公,给皇上做老师的,可不是内书房的人……” 张居正闻言,沉吟道:“皇上开了窍,也是列祖列宗的福气,双林公既已禀告了慈圣,让皇上批红,那还是继续下去的好。”说完,自嘲的一笑。 冯保见张居正首肯,心中甚喜,对着东方拱手道:“陛下若能勤政如太祖、成祖,也是我们臣子和万民的福气。”说完也是一笑。 随后,张居正不关窗,两人又议了一会儿王大臣案。见天色已近深夜,冯保这才告辞,张居正将珍藏的密云龙送与他,两人作别不提。 次日,张居正会同成国公等人上表称贺皇帝御经筵礼成,在奏表中,张居正等除了一些颂圣的官样文章外,另奏道:“主上早岁励精,天纵多能,可试披览奏章,以学大政。” 李太后见张居正等如此奏报,甚是不喜,认为群臣在拔苗助长,传谕张居正等道:“皇帝年岁小,正要以国事累先生等,如何学得大政?所请不许,贺表另做才发邸报。” 又叫了朱翊钧来,嘱咐了他读奏章可以,每日不可超过五本,要多学多思,不要插手政事的话。朱翊钧听说,心中虽不喜,但面上并未流露异状。 李太后此人后世评价不一,有人说她有政治野心,类似于慈禧,也有人说她小门小户出身,最是喜欢占便宜,使唤人,没有大格局等等,以朱翊钧穿越两天来的观察情况来看。他觉得李太后并没有政治野心,因为她对国事几乎是不闻不问,所有时间除了抓朱翊钧的教育,就是礼佛,是一个愿意轻省过日子的女人。 这个时候的李太后想法应该很简单,我老李没啥文化,干不好,我也不愿意干;你这皇帝年纪还小,让张先生好好干,别添乱!至于野史之流说张居正和李太后有私情的,体验了两天礼制的朱翊钧简直不屑置辩。 朱翊钧回殿后静思,后世之人把封建礼教太不放在眼里了,古时女子接受的教育多是“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三纲五常自小儿熏陶、洗脑,真如人要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而然的认可。 从李太后的表现看,她对礼教格外看重,认为张居正、冯保等乃是自己的丈夫所选,按照三纲五常的道理,按丈夫意见办是没错的。至于高拱高胡子,虽然也是丈夫选的,但高胡子说:“十岁稚童焉可为帝”(张居正断章取义,有诬陷之嫌),这却是触犯了李太后的逆鳞,那是非打倒不可的。其他的都让司礼监和外朝去办就对了。 如此一来,虽然朱翊钧在经筵上表现惊艳,但是并未获得亲政的权力。经筵最直接的后果是朱翊钧的作息表增加了一项。原来的是每日早晨到两宫处请安;每月逢三、六、九(含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共九天)参加一次如同木偶般的早朝;其余时间在文华殿学习四书五经和历史;下午写字看书,复习功课,陪两宫说话聊天或自由活动。自经筵后,其余的不变,增加了乾清宫看奏章一项。——还不得超过五本。 第五章 抄经 虽未得到亲政权力,但朱翊钧也有意改善自己在早朝时的处境。 因朝廷上并未设帘,李太后是不参加早朝的。张居正虽总揽大政,却没法阻止他说话。因此经筵后第二日的早朝上,朱翊钧多次经过深思熟虑后偶尔发言答复早朝群臣的奏事,让群臣惊讶之余也无法就皇帝的处置发出哪怕一点反对的意见。 如是者几次,这皇帝如同吃了朱果,加了外挂一般的表现,外朝众臣无不惊异。惊异之余,不免担心皇帝这般早慧,差事若有不妥当之处,被皇帝挑出错来闹个没脸,却大大干碍自己未来的前程。 自此,重臣们竟一改颓靡之风,开始战战兢兢办差,让正在筹划考成法的张居正哭笑不得。 自朱翊钧穿越以来,忽忽十天转瞬即过。这些天以来,宫内宫外俱都称颂新皇聪颖早慧,诸多串门子的嫔妃、命妇等在两位太后跟前俱都称颂,陈太后笑眯眯照单全收,入冬以来的病都好了几分。 李太后的耳朵都要磨起茧子了,心中疑惑,也曾悄悄儿几次驾临皇帝寝宫、文华殿(进讲之所),见皇帝真个是和旬月前大不相同,每日循规蹈矩,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且思虑言谈周密详致,比先皇不遑多让。这还是朱翊钧苦苦压抑的结果,否则非闹出妖言不可。 李太后连着几日回宫后辗转反侧,一忽儿为皇帝早早开窍感到高兴,一忽儿怕他早早就这么聪明,可别招了天妒,夭折了,一忽儿又想起先皇来,不免珠泪暗垂。 寡妇的日子难捱,李太后几日来心思重,入睡后不免春梦、噩梦一起发作,忽然病倒了。她平日身体很好,突然生病,竟然表现的颇为沉重,每日只是昏昏沉沉。 秉政太后凤体不虞,乃是内外朝的大事儿。太医院最先行动起来,每日请脉、开药、煮药、调整膳食忙个不了。 朱翊钧也宣布辍朝、辍讲,除了尽孝子之责,进奉汤药侍疾之外,还每日诵经并抄写经书为太后祈福。 整个京城勋贵、大臣之家,有资格入宫探望的命妇免不了要入宫请安,并在各处庙宇进香为慈圣皇太后祈福。张居正、冯保等更不用说,日日默祷,祈求李太后早日病好。 二月二十,太医宣布李太后病体痊愈,并晓谕内外,众臣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李太后因几日来礼佛功课拉下许多,早早起来诵经,要补上功课。左右奉上皇帝新抄的《金刚经》一部,李太后翻开见墨痕中隐隐透出血色,心中疑惑,凑到鼻端一闻,竟有血腥气,大惊失色。 急召皇帝身边伺候的老太监殷祥、小内监张诚。殷祥年岁已高,耳朵也有些不清楚,太后问了几句不得详情,乃叫张诚细细奏来。张诚哭拜于地,奏道: “奴婢自懂事以来,未见诚孝如皇爷者。太后前几日凤体违和,皇爷每日奉汤药前,则先沐浴,并端正仪容,曰:‘母后违和,朕要整肃仪表,免得慈心忧虑’,及伺候完回宫,又茶饭不思,忧思反侧。自三天前,太后不见大好,皇爷跟奴婢要针,奴婢不知何意,就取了来交给皇爷。谁知皇爷竟以针刺左臂取血,奴婢阻止不得,皇……皇爷爷竟刺了三次,每次出血约三钱。用以研墨抄经,以期孝心感于天地,皇爷爷说:‘朕乃天子,如此天也能见朕之赤诚,必佑母后也’。”说完,泣不成声。 李太后听了,泪珠儿滚滚而下,喃喃道:“这不孝子!要气杀吾不成!”深呼吸几口气,一手抚胸,戟指厉声骂殷祥和张诚道:“尔等见皇帝伤残肢体,如何不拦着些儿?要尔等这些奴婢何用?!” 张诚闻言抬头,将头上的小黄门帽子摘掉,露出脑袋上老大一块淤青,复又低头回奏道:“不干殷老公的事,是皇上不想惊动宫中,拉着奴婢屏退众人干的,奴婢这头也是为了阻止皇上磕的皮破血流,奈何皇上铁了心,奴婢不敢欺君……” 李太后见他对答伶俐,将事情奏得明白,气渐渐小了,这疼爱儿子,感念孝心的情绪却澎湃的不可抑制,低下声音道:“皇帝可起寝了?” “皇爷因太后痊愈,放松了下来,今日起的晚了些。奴婢等见皇爷几日没得好睡,今日就大着胆子没有叫起,才要过来奏明太后,太后就召见奴婢了。” 李太后听说,乃屏退内监,换了正装。随即携左右到乾清宫皇帝寝殿。早有小内监先走一步,告知路途之上不得出声。静悄悄到了寝宫,太后让众人在外候着,自己敛起裙裾,步入内殿。 到了龙床前,见小皇帝向床内蜷缩着睡得深沉,左臂搭在被子外。慈圣太后红了眼圈,颤抖着撸起皇帝臂上内衣袖子,见左臂肘弯处三处肌肤乌沉沉的,淤血尚未散去。再也忍耐不住,掏出帕子低声饮泣。哭了没一会儿,见皇帝身体一动,知道是要醒了,忙止住了哭,擦干了泪,静坐床边。 朱翊钧醒来,见太后坐在床前,吃了一惊。问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看向左右,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无。 “朱翊钧,你可知罪?”太后见皇帝醒来,凤脸含威,低声责问道。 朱翊钧脑袋一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知道是自己苦心孤诣的事儿发了,却是自己料定的首尾,马上调整情绪。爬起身来,跪在床上问道:“母后凤体初豫,不可动气,皇儿做得不到处,还请母后明示。” “你如何残害肢体,让吾伤心?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吾这妇道人都知道的道理,你如何不知?”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朱翊钧见她真情流露,心里暗暗感动。本来自己就要倾情演出的大戏,此时更注入了原有身体记忆中的感情,哇的一声哭道:“皇儿已经没了父皇,若没了母后,可怎么了?那我……那朕……我不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吗?母后,皇儿害怕啊!”说完,这些天强行压抑的一股思念后世父母、亲人的情绪涌将上来,由低声哭泣变成了大哭,眼泪鼻涕滚滚而下,抽抽噎噎的憋得满脸通红。 慈圣太后本就情绪激荡,见小皇帝句句真情,每个字都如刀子般扎在心上,不由得抱住朱翊钧,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一个思念穿越后永不可能再见的父母,一个思念已经龙驭宾天的丈夫。这一哭,两个人哭的昏天黑地,一盏茶时方歇。 朱翊钧来自后世,这狗血剧看的多了,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见李太后还是哭个不住,扶臂劝道:“今日皇儿知错了,以后定然不这般做,惹得母后伤心……母后,快别哭了,若哭坏了,岂不是儿子的罪过?” 李太后慢慢止住眼泪,见皇帝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露出笑容拿帕子先给皇帝拭泪,说道:“今后可还敢?再有一次,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 朱翊钧也露出笑容道:“皇儿再也不敢了。”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内心中的坚冰融化了一般,母子连心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再无以往礼制束缚下的那种隔阂。 这父母生病,孩子刺血抄经的玩法,古已有之,但明代宫中少见。待到清代康熙朝九龙夺嫡的时候,众皇子将这一手玩的烂俗,康熙后来都不激动了。 朱翊钧这手也是从电视剧中学的,李太后头一回经历,十二分的感动起来,深觉自己虽然守了寡,但有了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后半辈子终身有靠了。 而朱翊钧要除掉冯保,必须唤起李太后内心中的母子深情,一方面是要对冯保的圣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另一方面也是断了李太后对自己亲政的后顾之忧。如今看了,李太后入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 母子两人又叙话几句,朱翊钧见慈圣太后双目红肿,哭得如桃子一般,就打开殿门,吩咐宫人入内,伺候两人洗漱。又让人取些冰来,用绸布包了,给慈圣太后敷眼睛。慈圣笑道:“皇帝如何知道这些?母后都不知道。” 朱翊钧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皇儿学习之余,也看些杂书,忘记从哪里学来。”沉吟了一下,又让宫人取些鸡蛋,珍珠粉、蜂蜜等物,找个银碗将珍珠粉、蜂蜜用蛋清和匀了,让慈圣太后半躺在床上,细细的敷在脸上。不到一刻钟,又命宫人拿水来,伺候慈圣洗了脸。 待梳洗罢,慈圣揽镜一照,见脸上光滑水嫩,眼圈周围也消了肿,惊喜道:“皇儿这法子也是从书中学来?母后却不信。” 朱翊钧笑道:“说起来母后可能更不信了……”左右扫了一眼,道:“你们退下。”见众人退下,又道:“都退出殿外十丈!” 见众人凛尊退下,才小声对慈圣道:“……御经筵那天前夜,皇儿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父皇带我到一个像是神仙所居的地方,又让孩儿拜了四位老师,如同那黄粱一梦般,孩儿跟着老师在那神仙居所经历了诸般奇事,醒来后就如同开了天窍一般,明白了许多道理……” 见太后眼睛越挣越大,朱翊钧笑道:“此事朕身边人都知道,醒来时,皇儿还迷怔了好一会儿呢。”顿了顿又道:“大伴也知。” 慈圣听说朱翊钧梦见先皇,先是伤怀,后是半信半疑,见他说的肯定,就到殿门口叫张诚进殿来。张诚不明所以,只听慈圣太后问道:“皇帝御经筵那天,起寝时可有异状?” 张诚回奏道:“禀太后,经筵那天,皇爷起寝时,精神恍惚,竟似不认识我等,反问奴婢‘这是哪儿’?奴婢等要传太医,是冯公公拦住了。皇爷见了冯公公,才回过神来。因皇爷一切如常,就依了皇爷的意未禀告太后,免得慈心忧虑。” 李太后听了呆住。因信佛,她最是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强忍住让张诚退下,却又滚下泪来,道:“皇帝孝感天地,必是先帝不放心你,才……才入你梦中,又……又请了神仙来教导你。” 想了想又问:“师傅们教的东西可都记住了?” 朱翊钧见她认可了先帝入梦之事,心里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如同孩子自小儿就会一般,竟不知所学何来?师傅们跟我说道的话儿却全记不清——” 李太后听了插言道:“无字真经,才是真经。”朱翊钧暗喜她捧得好哏,笑道:“这便是了,却又记得几位师傅的形貌,一个姓马,满脸大胡子,一个姓恩,也是大胡子,另两个一个姓毛,一个姓邓,却都是没胡子的。” 李太后听说,连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因听皇帝说的有趣,笑道:“姓恩的却也少见。”朱翊钧早有准备,笑道:“是少见,但《百家姓》中也有。本朝正统年间鸿胪寺原来就有个官儿姓这个姓。” 太后见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想起了皇帝这些天突然圣学精进的事儿来,这下全部都对上榫头,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迟疑了下又问道:“先皇可曾说些什么?” 朱翊钧已经完成了计划,不忍再欺她,乃笑道:“父皇只是慈祥的摸了摸孩儿的头,不曾说什么。”李太后听了,若有所失。 第六章 游宫 两人叙话间,司礼监来人催促皇帝,说准备着到文华殿进讲。李太后因与皇帝说的高兴,乃道:“今日皇帝乏了,通知外头免了进讲。”这却是自朱翊钧懂事来第一遭儿,可见李太后虽然严厉,但对于亲情的渴求与一般人无二。朱翊钧自无不可,笑道:“这可有一大段空闲了,不如今日陪母后游宫可好?母后凤体初豫,走走路也好松乏些。” 李太后喜滋滋应了,两人先到陈太后处请了安,用了膳,就联袂在宫禁之中游玩起来。两人自乾清宫后殿出来,不坐步辇,沿着紫禁城中轴线向御花园走去。因皇帝未大婚,宫内所居都是隆庆皇帝留下的嫔妃。母子两不欲惊动过甚,安排了人前面净道,所过之处都静悄悄的没一丝喧哗。隆冬之际,些许薄雪覆盖在巍峨的宫殿之上,宫内虽花木调零,收拾的却干净,疏阔俊朗,别有一番风味。两人和随行人等都穿了大毛衣裳,被冷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谈谈讲讲,随意而行,享受着难得的天伦时光。正游到高兴处,却见司礼监掌印、御马监奉御等宫内大珰联袂而来,原来是冯保等听说皇帝母子游宫,岂可不到眼前凑趣儿? 李太后对冯保甚好,见他来了。说道:“你司礼监的事儿繁多,到我们母子跟前凑什么热闹?还不去忙你的去!”冯保大礼参拜,起身舔着脸笑道:“太后可怜可怜奴婢罢!难得太后和皇爷有心游宫,也让奴婢等松乏半日。”说完,跪着捧起一个托盘,进奉两个物件,却是一个镶着金丝的木陀螺,边上放着两把小鞭子。李太后眼睛一亮,看着皇帝,笑而不语。 朱翊钧心思一转,笑问道:“这是何物?”李太后见问,失笑道:“可怜我的儿,这般物儿都没玩过,这叫冰陀螺,在冰上用鞭子抽它,转的好看。” 朱翊钧笑道:“何处有冰?大内也没有河啊?为了这个莫不成要到西苑去?”冯保笑道:“回皇上话,宫内是有河的,在武英殿那边——”听冯保接着说:“今年天气冷的很,奴婢等带了水来。”说完,吩咐小太监们找了块宽敞地方,将铜盆内的水泼了个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哪用上半刻钟,就结了一层薄冰。又有内监在冰的边缘铺上一层黄土,防止滑倒。冯保又指挥内监竖起明黄帷帐,请太后和皇帝进去换了防滑的靴子。 朱翊钧何曾未玩过陀螺?前世小时候早玩的厌烦了。只是见李太后有意,装作不认识凑趣罢了。李太后小时候虽然玩过,但早就忘了玩法,有那玩过的小太监先将陀螺转起来,母子两人上去抽打。玩了一阵,朱翊钧见陀螺倒了,顺手拿起来卷在鞭子上,手腕一抖,陀螺儿又转起来,却将李太后、冯保等人看呆了。冯保刚要拍马屁,却见朱翊钧捡起陀螺笑道:“这陀螺转起来不倒,却有其道理在,今日要按照先贤的教诲,要格一格了。”说完,拿起鞭子在黄土上画了个简图,装作深思的样子不语。 李太后见状笑道:“皇帝可格出什么来?”朱翊钧就等她这一声儿,忙笑道:“皇儿这些日子格物已有所得。今日母后不嫌烦,跟母后讲讲。”说完,让小内监拿几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一根棍子、一根绳子、一个秤砣过来。李太后十五岁入裕王府,至今已经十三年,一直难得有松乏的时刻,此时放下心思,有了些小儿女的心态,见小皇帝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格起物来,只笑着看他。 一盏茶工夫,小内监将皇帝所要的东西带到。朱翊钧将木棍横放,命令两个人把着木棍的两头,先做出了一个横杆,离地约三尺。用绳子拴住秤砣,绑在横杆之下,变成了“t”形,如同一个钟摆。试了试高度,朱翊钧将方木盒放在冰上。拉起秤砣,对李太后道:“母后请看——”将秤砣松开,秤砣做了一个典型的钟摆运动,正正的击在木盒之上,将木盒从冰面这头击到另一头,遇到黄土方止。然后朱翊钧换了个地方,将木盒放在无冰的地上,把秤砣拉到同样的高度,击那木盒,木盒走了很短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李太后茫然道:“这冰甚滑,这才让这木盒走的远些,皇帝格出什么来?” 朱翊钧笑道:“母后明鉴:假如这世上有一种平面,比这冰还滑万倍——这木盒不是一直要走下去?” 李太后道:“那有如何?这世上哪有那样的冰?” 朱翊钧眼睛扫了一圈,见冯保在内的人等都是一脸懵逼,笑道:“母后再细想一层,这自古而来,人都说,这万物都是静止的,要想让它们动起来,却要给它一个外力,或推它,或拽它,却未深思一层,这物本来是要一直动的,不过是有摩擦之力把它束缚住了,而这摩擦之力与物的表面粗糙程度相关,如这冰、黄土、和地面一般。” 李太后继续懵逼道:“这又如何?这与陀螺不倒有何关系?” 朱翊钧笑着解释道:“母后且看,这陀螺在冰面上转,却是因为陀螺这个尖受不得大的摩擦之力啊。”李太后这才恍然,却又问道:“可这有什么用呢?” 朱翊钧笑道:“朕格出万物本来是要动的道理,用在治国上,却是知道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可能静静的听从皇帝摆布的,皇帝要找出它们运动起来的道理,或引导它们走向正道,或加大束缚他的力量不使它走上邪道,总要因势利导,而不能用一个框子套住它。” 这番邪说,后世的牛顿地下有知,棺材板都得崩开。却听得李太后双目异彩连连,连声感叹,连同周围这些大太监也称颂不已。却见皇帝继续说道:“这些道理格出来,不论治国,就是经世济用也有大用。”说完,让两个内监抬高横杆,对李太后说道:“母后且看——”他将秤砣拉起后一松,秤砣在横杆下摆动起来,“皇儿以自己呼吸定时,发现这秤砣摆动时,摆动幅度大时,摆动的快,幅度越来越小时,摆动的慢,无论快慢,摆动一周竟然时间相等。”李太后不信,朱翊钧做了几次,李太后亲自验证了,这才确信。笑道:“皇帝这心思也忒细些了,只是这如何经世济用?” 朱翊钧又将横杆放低,将绳子往上系了好多,一松秤砣,秤砣摆动明显加快。 “朕格这秤砣,发现它的摆动一轮所用时间与绳子长短有关,且只要绳子等长,摆动时间不变——用着这道理,如果设计出一种装置,可用来计时,应比现在的时漏要准的多,这就是经世济用了。母后请看——”用木棍在黄土上画了一个后世座钟的图形,又画了一个钟摆的样子,笑道:“母后,朕想这后宫用度匮乏,又不能管外朝去要——若找些高手匠人,将这时钟设计出来,镶一些珠宝玉石之属,行销天下,只此一项,获利当不下数十万。”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想头却是错了,皇帝家如何与民争利?这个却使不得。” 朱翊钧肃容回道:“母后,朕并不敢与民争利。只不过,宫中用度,却是取之于民的。这段日子查了一下,仅茶叶一项,去年贡茶就有八万多斤——”李太后张大嘴合不拢来:“宫中如何用这许多?” 冯保听了,额头见汗,躬身奏道:“太后,确如皇上所言。然则并非宫中尽用,光禄寺、户部、南京都要用些,或用于祭祀、或用以赏人。” 李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记得先皇说过,每年所取地方贡茶,进项为一万四千斤,吾计算用度,这祭祀、赏人都计在内,也以一万四千斤为限,这八万斤如何来的?如何用的?你去查明白了,如实奏来。” 冯保心中暗暗叫苦,后悔来太后跟前凑热闹,赚了个烫手差事。却没奈何,躬身应了。 朱翊钧笑道:“母后不必叫大伴去查,这宫中所费,其中猫腻甚多,都翻起来,却不好看——”冯保松了口气,又听皇帝说道:“朕查阅农书,这采茶之时,正是农忙时候,为了这采茶,也误农时。朕估摸着,民间应苦于贡茶久已。这座钟么,却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若卖了这座钟,从富人处取得银子来,以后索性不必让民间贡茶了,宫中直接采买就是——就算宫中用两万斤尽数为好茶,所费不过十万,这座钟所得之利,也敌得过了。如此一来,民间想必称颂。” 李太后本为小买卖家人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这商贾之事并不排斥。虽然觉得朱翊钧做小儿语,但她今天心情甚好,就问道:“如果找人做来,需所费几何?多长时日?” 朱翊钧前世干税收征管时,甚是卖力,企业没少去。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参观的座钟工艺品加工厂的记忆,笑道:“朕近日也思得一机关,叫做擒纵器。”随手在地上画了几笔,道:“安上这样的机关,做这座钟,旬月可得。若能大规模制造,要各地镇守太监都开皇店,专卖这座钟。” 李太后深宫妇人,对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甚了了,也不知这座钟设计思路的难处,听了皇帝的话,除了觉得他聪颖外,没有旁的感觉。冯保等大太监却是有见识的,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被皇帝唬得都愣住,马屁都不知怎么拍。冯保定住神,硬生生凑话道:“皇上,这东西一到市面上,必有仿制的,利却薄了。” 朱翊钧听了,小小脸庞上双眉竖起,道:“朕亲自设计的东西,刻上内造字样,谁敢仿造?”冯保想想也是,这各地镇守太监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正正当当的为皇上做生意,各地乡绅谢天还来不及,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仿造?小民没那个财力,想仿也仿不了。 几人说笑几句,冯保算是怕了皇帝,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来让他揽上一身骚,寻个由头告退了。李太后见皇帝思路清奇,做事说话再没有一丝稚气,心中若有所思。吩咐了随行人员给皇帝找那机关巧手,就不再言语。两人游兴已尽,相携返宫。及到了皇太后寝殿,李太后道:“皇帝随吾进来。”又吩咐众人道:“你们在外头候着。” 朱翊钧跟着李太后进殿。因为两宫的炕都盘好了,李太后在炕上坐了,叫朱翊钧也上来。朱翊钧眼睛四下里一扫,笑道:“朕站着,母后坐。”就在炕边立着。 李太后沉吟一下,问道:“今日皇帝说这个‘格物’,甚是奇巧,不像是读四书的老先生们能教出来的。可是梦中的老师们教的?” 朱翊钧回道:“这个却是不记得了,只是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些。”这说谎话要有技巧,朱翊钧此前的谎话编的甚好,需要解释的不多,却可生发出无数可能,让李太后自行脑补。 李太后又沉吟一下道:“皇帝今日跟母后说起贡茶、民生等情状,可是想着要亲政?” 朱翊钧见问,抬头看了李太后一眼。见李太后面无表情,眼神也未流露出什么情绪,略一沉吟,回道:“不敢欺瞒母后,朕确实有些想头,想要施展一番。但朕毕竟年幼,却——”未等说完,踮起脚尖,疾行几步来到殿中一处帷幔之后,猛地一掀,揪出一个小内监出来! 李太后吃了一惊,几乎仰倒。见那小监,却是在宫中服侍自己的叫做小德子的,因猝不及防被皇帝揪出,唬得跪伏于地,抖衣而颤。 李太后刚要问皇帝为何如此,猛地反应过来,气的满脸煞白。这双眉眼瞅着竖将起来,大怒道:“本宫与皇帝说话,你这奴婢竟敢偷听!意欲何为?!” 第七章 侧击 小德子张口结舌,一声也答不出,只是砰砰磕头。朱翊钧神色如常,来到李太后身边,柔声道:“母后无需动气,这等奴婢,打杀了便是,您可要注意凤体。” 李太后见他神色坦然,心中一动,又添疑惑。问道:“皇帝早料到此节?” 朱翊钧淡然道:“自古以来,这权臣、内相等人为了解当政的心思,无不买通或威逼我们身边的服侍人等,获得只言片语,迎合母后与朕的心思,以逞其欺上瞒下的勾当。这等事不奇怪——前几日,朕的寝宫也揪出一个,被朕发作了,因母后违和,就没来禀告。” 俗话说:常见天子也平常。这皇帝身边人等,初服侍时,都认定皇帝乃半神之体,与常人迥异。 服侍惯了,却发现皇帝也拉屎、撒尿、放屁,与自己一样,除了多了个话儿,也没什么特别。这恭敬之心也就消减了,敬畏之心比外臣要少许多。因此有内监之属偷听大政,有选择的换取利益,也就不足为奇,只是因惧怕宫内法度森严,不敢过分罢了。有明一代,除了皇帝讲话时多加小心,明令屏退服侍的人等之外,总有那耳朵尖的偷听皇帝说话,导致内宫消息多有走漏,如同筛子一般。 今日太后入殿前屏退众人,满以为这殿中无人了,方跟皇帝说起亲政的话头。却没想到,因皇帝这些天表现殊异,早就惊动了宫内宫外。那些急需获得太后和皇帝身边消息的,都加大了刺探的力度。就有那利欲熏心之辈存着侥幸,或竖起耳朵,或藏起身形,来偷听人主言谈,以邀宠卖好。 李太后深呼吸几口气,对小德子森然问道:“是谁让你刺探宫闱,说出来,饶你不死。” 小德子哪里敢说出来,说出来不仅自己死,而且宫外的家人也尽数要死。只是砰砰磕头,哭着回到:“奴婢非有意偷听,因在宫内洒扫,见太后和皇爷进殿,才……才躲到帷幔后头,奴婢不敢欺君,饶了奴婢!”说完又磕头,脑门处鲜血四溅。 这谎话毫不高明,李太后气的笑了,高喝一声,叫殿外的乾清宫总管太监曹德进殿,吩咐道:“这奴婢刺探宫闱,你下去好生料理,务必查出指使之人来……”见皇帝目视自己摇头,止住话头,问道:“皇帝有何言语说?” 朱翊钧道:“母后,这狗才不知听了多少?适才母后和朕所讲之事,却不宜让人知道。不如——”叹了口气,面露不忍之色,“堵住了嘴,就在这殿外杖毙,也给其他人等看看这背主之奴的下场。” 小德子情知不免,唬得尿了一地。曹总管见太后点头认可了皇帝的处置,就叫了几个身强力健的内监来,将小德子堵住了嘴,拖了下去,又叫人进来擦了地,这才退下。没一会功夫,殿外响起砰砰的廷仗之声,还有那压抑着的哭喊。李太后面色不虞,捻着手珠念佛。 朱翊钧也不好受,前几日他为了震肃宫闱,也借由头发作了一个内监,却是打了四十板子逐出宫,看那惨样,估计出去了也是个死。今日这小德子却是他发话杖毙的,两辈子头一回杀人,虽然不是亲手所杀,心中难免异样。转过念头又想,自己身处天下最险恶的所在,没有些杀伐果断的手腕,却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了,岂不闻世宗时宫娥之变?一个皇帝在睡梦中险些被宫女扼死,要不是命大,还能做四十多年皇帝?做了许多心理建设,这才好过些。叹了口气,对李太后道:“母后,适才你叫曹总管审讯小德子,却是未必得了实在话。这宫中大裆们虽有争斗,但有些事情却是惯例欺上瞒下的。” 李太后听了呆住,为何这小皇帝比自己这掌管后宫之人还明白这禁宫之事?问道:“皇帝可听到什么话?为何如此说?” 朱翊钧叹道:“母后还记得朕刚才所说的贡茶之事?”见李太后点头,接着说道:“近些天来,朕翻阅了历代祖宗的实录和户部档案,仅这贡茶一事,就触目惊心——太祖时,宫内用茶,乃专设茶户五百,免其徭役,专采专供,年贡不过数千斤,及至皇考,宫内人口比太祖时多了数倍,入贡者不过一万四千斤,可按世宗时户部尚书梁材所计,当时贡茶数量已经超过五万多斤,近些年来,因循故例,户部档案上竟到了八万多斤——除了入贡的一万四千斤,其余都是宫内宫外这些人私分了。仅此一项,贪渎每年超过二十万两。”李太后听了,大吃一惊,怔怔的看着朱翊钧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苦笑道:“这贡茶之政,还有一等弊病。这各地镇守的太监和地方官,除了上贡这八万斤外,还格外多征多收,都是打着历代祖宗、母后和朕的旗号,他们多收的何止八万斤?几十万斤也不止。世宗时的地方官儿有个叫韩邦奇的,在奏章中说这采茶误了农时,茶农为了完征,只好自己掏钱到市场上买茶上贡——几乎激起民变。朕看过前人笔记,这些多收的茶,品质味道远远却超过贡茶,给咱娘俩喝的,都是次一等的。——只是苦了百姓子民,还坏了母后和朕的名声。” 李太后听了,脸色煞白。她也是小民出身,对百姓的苦难虽不是感同身受,但也能想见茶农之苦。听了皇帝这番有理有据的说辞,将那些败坏自己与皇帝名声,耍弄自己的奴婢和官儿不由得恨之入骨,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冯保,怎么不奏与本宫知道?” 朱翊钧嗤笑一声,道:“他怎么会告诉我们娘两个这些?这都是宫中故例,以世宗爷爷之严厉,也不能禁止也。这些奴婢们,打着我们的旗号,心安理得的贪渎——还不止这些,母后可知,这大裆们有贡茶、采买诸项故例银子拿还好些。那次一等的,盗了宫中宝贝到宫外卖了换钱买房子置地的,也非止一桩——宁妃殿中才丢了一件珍珠衫,因母后违和,才报与朕知道。前日,有内瀚堂的小监告诉张诚,文渊阁历代藏书中的孤本、善本,近年来盗卖殆尽,只剩下不到两成——这是列祖列宗多方搜罗,以供朕等子孙增广见闻的宝藏啊!”说完,作出痛心疾首状,偷看李太后脸色。 李太后听了,心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连气带羞,几乎掉下泪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大多是朱翊钧在后世史书上看过的,只道是他心思细,才能抽丝剥茧的发现这么多弊端。颤声道:“母后掌后宫,竟没有皇帝这般明白,照你说来,这些奴婢们欺上瞒下,这些情弊只瞒了我们两个?”见皇帝点头称是,身体一晃,脸红的要滴出血来。 朱翊钧吃了一惊,他前世毕业十余年就干到处长,这告刁状的本事一流,每一句话都针对着李太后的性格特点,往李太后心窝子上捅刀子,却没考虑到李太后的承受能力。他这番揭秘,既有摧毁李太后治政信心的想头,还有展示自己能力的用意,不想用力过度,差点把李太后给侃晕了。见过了火,忙安慰道:“母后勿忧,这许多年都这样子过来了,要整治却不在一时,还请宽怀。” 李太后定了定神,恨声道:“真能饶了这些欺上瞒下的狗奴婢不成!”就要唤进人来,封宫大查。朱翊钧忙止住了:“母后最是圣明不过的,今日如何这般动怒?这宫门一封,却内外惊疑。”好歹劝住了。 李太后平静下来,怔怔的瞅了他好一会儿,瞅得朱翊钧心里直发毛。只见李太后恍惚了一会儿,忽的柔声道:“你这些话儿,藏在心里好些天了?适才吾说要你亲政之事——”说完不言语,等着朱翊钧接话。 朱翊钧这些天心里就已经转着如何回答太后这个问题的念头。听太后重新提起话头,忙回道:“母后,朕倒是真有展布大计之心,只是年幼,一旦治政,恐多有荒唐之处,就想着不如将朕的想法多与母后、张先生说说,如果觉得朕的想法可行——自有张先生等外臣去落实。如果不可行,母后、张先生还能看着朕犯错不成?” 李太后听了,展颜笑道:“如此说,你不急着亲政?” 朱翊钧道:“不必亲政,只是先试试朕的一些想法儿。况且皇儿还要多学习、长身体,哪有时间看许多折子?这国事嘛,还是张先生等人办,母后掌着大略就好。”笑了笑又道:“皇儿还要多睡觉长个子,长大了,娶了媳妇,还要给母后生孙子膝下承欢呢!” 李太后听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见朱翊钧脸上有疑惑之色,乃说道:“你父皇宾天,将这万钧担子放在吾肩上。”听到此处,朱翊钧忙跪下,肃容静听。 李太后见皇帝跪下,叫他起来。见他坚持不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吾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见识能治理这九州万邦的国事?大着胆子,都交给张先生、冯保等人。可他们毕竟不姓朱,母后如何能尽信之?只是没法子罢了。”说完,想起先皇,又要流泪。见朱翊钧抬头看着她,满脸痛惜担忧之色,心里一暖,展颜道: “幸得你父皇在天上见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入梦给你,还给你找了师傅,开了天窍。这几日见皇帝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母后真是心怀大慰。本来你年幼,性子不定,母后想着总要等你成了人,生了孩子,再将国政交给你。可近几日见你说话办事,条理清楚,又有巧思,母后又怕耽误了你……” 朱翊钧见李太后剖心沥胆,将心里的纠结和苦闷都说给他听。鼻子一酸,哭道:“母后万勿纠结,否则儿子惭愧无地了!这治政之事,还是按照儿的办法,不必大动,只是让儿多熟悉熟悉,多出出主意罢了!”说完,拜于地上。 李太后见皇帝语出赤诚,心里尽数信了他确实没有亲政的心思,只是因年少,有些跃跃欲试罢了。她本是没有野心的人,但这秉政的滋味一旦尝过了,再和后宫其他女子一比,一时间却难以割舍。而今经历了皇帝刺血抄经一事,潜意识里对皇帝的某些不可言状的心结消除了,又觉得这些事儿甚是无味。她想了想,道:“皇帝既然有参政的心思,从今日起,你早朝后在皇极殿留对张先生!” 这皇帝留对大臣,乃是要记于史书的大事。一般来说,皇帝主动留对某大臣,就是要就某些不可议之于众的国政大事听取某大臣的意见,因此对大臣来说是难得的殊荣。而大臣自请留对,一般是要打同僚的小报告,会被鄙视的,甚至有御史会为此事弹劾于他。李太后让皇帝每日留对张居正,表明了皇室对国政尽付与他的信任,既树立张居正的权威,又向外朝表明了皇帝即将要亲政的信号,是高明的治政之举。 但在已经开挂的朱翊钧看来,太后这两下子还不够看。见太后吩咐完了,他站起身道:“母后,朕想着早朝留对张先生却太辛苦了些,朕毕竟还要日讲,也耽误张先生理政——不如这样,朕看不如选个吉日,朕在平台召对张先生如何?” 李太后听了大喜,道:“大善!”何为“平台召对”?建极殿居中向后,高居三躔白玉石栏杆之上与乾清门相对的地方,即云台左右门,亦名“平台“。明代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皇帝可召见群臣,也可召见一人。如果召见群臣,群臣肃立,皇帝坐在那里,遇到问题就点官员的名,官员上前跪在那里答话,遇到皇帝允准了,也可以站在那里说。但是召见一人,就是推心置腹的谈话了,可赐坐,也可赐茶,气氛像是拉家常,对大臣是难得的殊荣。平台召对政治氛围浓厚,有专门的礼制。一方面显示了皇帝对某大臣的信任,另一方面更显示了皇帝的勤政与胸襟。所以,一旦臣子单独被召对,立刻名扬天下。而皇帝勤政之德声,也要流传四海了。朱翊钧这办法,既形式自由——可随时召对,又为国朝盛事,可获得五星好评,因此比李太后留对的办法要高那么一点点。 两人计议定了,各自都放下心事。朱翊钧见太后还有些怏怏,就将后世的笑话改头换面说了几个,逗得太后笑了,这才罢休。 第八章 试探 次日,李太后召见冯保,道:“吾见皇帝长大,有心让他知道些政事,今后,你可将大事报与他,听他处断,若有不妥处,来告诉我。”冯保听了,脑袋嗡的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来,道:“奴婢等必尽心辅佐太后和皇爷!请太后放心!” 及退下后,冯保长叹一声,道:“今无死所矣!”他早就发现了太后对皇帝有些若有若无的忌惮,此前亲请到乾清宫批红,一方面是要让皇帝知道批奏章的苦,盼着他早日做甩手掌柜,这是放长线;另一方面也有着离间皇帝母子的心思,等着太后反制,如此一来,太后会更加依赖司礼监,也会加固冯保的权力,这是放短线。他看着朱翊钧自小儿长大,又甚得太后信任,对母子二人的脾气秉性如同掌上观文一般,有信心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母子二人竟然相处无间,其乐融融,李太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先撂挑子了!如此一来,形势瞬间反转,冯保要在什么事情禀告太后,什么事情禀告皇帝之间不停的做选择,相当于提前站队:如果选太后,皇帝亲政后自己没好果子吃;如果选皇帝,毕竟太后也在乾清宫,现在就能让他没好果子吃。这夹板气可怎么处?这冯保搞了一辈子权谋,到了顶峰处竟然遭遇这般窘境,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定定神,冯保打定主意先看看皇帝如何处事——若皇帝要揽权,太后未必能长时间容忍。若皇帝不揽权,与现在何异?先静观其变再说。到皇帝处报道,朱翊钧接见了他,问道:“太后如此说?”冯保应是。 朱翊钧沉吟道:“太后不过是让朕学着大伴和张先生等的教诲罢了,此事却不急,还照常罢了。由大伴和张先生商量,挑些朕能懂的事体讲来听听。”冯保见皇帝滑不留手,只能暗自苦笑。 朱翊钧话头一转道:“这内庭多少职司?” 冯保道:“现有二十四衙门,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将这些衙门的职责介绍了。 朱翊钧问:“何人统领?冯保道:“总领为司礼监,都在奴等处。” 朱翊钧道:“大伴现居何职?” 冯保额头见汗,道:“老奴忝居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 朱翊钧点点头,道:“吾知道了,大伴且去忙,稍后派人将二十四衙门的官儿名录交给吾,有别的处置。”冯保心里揣着兔子般,怦怦乱跳。 待冯保应了退下,朱翊钧摆驾到李太后处,跟李太后商量道:“按祖宗家法,这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官儿却不能一人兼着。如今朕年幼,大伴每日批红的事儿也甚是繁多,还要管着宫务——”这话却将李太后对宫务不靖的内疚尽数归于对冯保的责怪,毕竟迁怒乃人之常情。 李太后打断道:“皇帝有什么主意?” 朱翊钧道:“祖宗不许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有其道理在。毕竟这内廷政、军归于一人,不合祖宗的制衡之道。不如罢冯保提督东厂,另择一人担任。” 这冯保兼任了东厂提督,确是李太后所定。当时,太后疑心高拱有废立之心,而内廷中她最信任的是冯保。因此,才加重冯保的权力,以对付高拱。如今高拱已败,见皇帝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许了皇帝参政,就点头道:“皇帝说的甚是,你自去处置。只有一样,无故罢了冯保的差事,要找个妥善说辞,可别生硬了,你大伴面上须不好看。” 朱翊钧听了笑道:“朕思祖宗这二十四监之设,不过是用以对抗外朝,其中臧否与外朝不同者,都由皇帝一言而决之。大伴虽然权柄大,也不过天子家奴,——”见李太后眉头皱起,忙停了试探,道:“既然母后顾忌到他的体面,朕自有手段让其无话可说。”李太后见他说话毛躁,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朱翊钧见她似有不悦之色,不敢试探,暗道只好使出胜负手了。乃笑道:“母后,朕过一会在武英殿召见锦衣卫朱希孝——这是皇儿第一次单独召见外臣,母后到屏风后听着可好?”李太后日常理政,并不重视锦衣卫,有些懒怠动弹,朱翊钧好说歹说,这才答应。 朱翊钧告退回宫后不久,冯保让人将二十四监主管的名录送到。朱翊钧仔细看了,又问了身边的殷太监和张诚等人,对各监主管的人品、能力有了初步的了解。殷祥嘉靖年间入宫,历经三朝,对宫内内监如数家珍,朱翊钧见他说的详实,乃问道:“此人如何?”用手一指,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陈矩的名字。 殷祥回奏道:“皇爷明鉴,陈矩为人宽和,颇识大体。” “此人如何?”却是司礼监秉笔张鲸。 “性刚,果毅之人。” “此人如何?”指的却是御马监的梁永。 “这个……此人忠心是有的,人却苛刻了些。” 一问一答间,朱翊钧将各监司的大太监们了解了大概。按其现代人的思维,他是不待见太监的,但自己刚刚才取得了点参政权,暂时无法对外朝官制实施调整,如此一来对太监制度也动不得手术,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待了解了差不多,朱翊钧道:“今日未正(下午两点),将上述人等俱招来到乾清宫。”说完,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又吩咐道:“叫锦衣卫都指挥使朱希孝来见驾。”想了想又道:“让他把镇抚使以上在京的都带来。”殷祥答应了,自去择人传旨。 待朱翊钧用过了午膳,内监才奏朱希孝等锦衣卫堂官都到了(靠人力传递信息就这速度)。朱翊钧忙让人将太后请到武英殿中,这边布置屏风,等李太后进了殿,在屏风后设坐安置好了,这才宣朱希孝等人进殿。朱希孝带了五人进殿,大礼参拜,依次报名并山呼道:“叩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朱翊钧笑着叫平身,并赐坐。 朱希孝十分不安,跪地道:“臣等有何体面敢在万岁前坐地?”见朱翊钧十分坚持,才偏着屁股坐了杌子一角。其余锦衣卫同知、佥事、镇抚使见他坐了,也都如他一般坐了。 第九章 掌卫 朱翊钧见朱希孝身着蟒袍、其余都着暗红飞鱼服,因天气冷冽,全体披着毛皮大氅。待都坐了,乃问道:“适才报名朕未听清,你每可自我介绍一下。”见朱希孝又要跪下,说道:“坐着说。” 朱希孝躬身道:“臣朱希孝,左都督兼锦衣卫都指挥使。” 身后一满脸精干之色的中年武官躬身道:“臣李三泰,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管北镇抚司事。”后面几人也陆续报名,分别为同知陆赞元管南镇抚司事、佥事杨涛、南镇抚司使吴发奎、北镇抚司使王通。锦衣卫高官中还有一个佥事肖东因外出公干,未在京,此次没有陛见。 听得北镇抚司使报名,朱翊钧格外注目些,见王通年岁不大,三十许人,长得颇为文秀,不像掌管诏狱的武人,倒像是文臣一般。 朱希孝年龄五十许,模样和成国公朱希忠很是相像。朱翊钧温言拉家常道:“你与乃兄成国公长得像。” 朱希孝很不习惯皇帝这种谈话方式,他也不是有急智的人,乃回道:“臣兄弟等得蒙天恩,都肖父。” 朱翊钧满脑袋黑线,噗嗤一声乐道:“你们兄弟和老国公长得像,和天恩有甚关系?你不要紧张,我们君臣几个闲话,不必拘礼。”朱希孝这才自在些,又听皇帝吩咐内监道:“这些干臣乃朕之耳目也,没了他们,朕就要做瞎子、当聋子,你等拿茶来,小心伺候着。”又道:“这殿中地龙烧的热,服侍他们将大毛衣服取下。” 朱希孝听了,眼圈一下子红了。因皇帝让坐着,不敢跪。躬身哽咽道:“万岁不以臣等驽钝,臣……”说不出话来。朱翊钧暗暗纳罕,心说一碗茶就感动到如此,这人心未免太好拉拢了。殊不知皇帝这个职业有其特殊性,除了开国皇帝打小儿经历过人情冷暖,能照顾到他人感受。其余历代皇帝都是别人围着他长大的,哪有为别人考虑的时候?除了尊显孝道,做做表面文章外,对臣子没有一个能嘘寒问暖的,有那么一个半个,基本上谥号中都会有个“仁”字了。明代历任皇帝更是如此,为了维护所谓帝王尊严,这臣子能立起身回个话都是加恩,从朱元璋到隆庆帝只有一个例外(例外者武宗),哪有他这般先给茶喝的?除非是臣子长篇大论奏事,嗓子干哑,皇帝才发善心给茶——那还要看心情。李太后在屏风后听皇帝这对答几句,暗暗点头,心知这是皇帝在收拢人心。 众人将大氅取下后,朱翊钧又与朱希孝闲话几句,就入题问道:“现在锦衣卫有多少人?掌何职事?” 因皇帝宣镇抚使以上觐见,朱希孝情知免不了这一问。这一路早就细问端详,有所准备,乃回道:“禀皇爷,现在共有十七个所,辖二万六千人。现在共设经历司、南北镇抚司,主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等事。” 朱翊钧吃了一惊道:“这许多人?” 朱希孝低头回道:“禀皇爷,锦衣亲军之设,乃成祖恢复太祖‘拱卫司’所立,乃陛下亲军中一卫也。圣驾出警入跸,驾前扈从者四千人,锦衣卫居其半,这是一块;设南北镇抚司各一,北镇抚司设‘诏狱’,并有侦察、逮捕、审问之权,为人主直接掌控司法,两京十三省都有千户所,这是大头,约一万八千人;南镇抚司掌本卫刑法事,兼理军匠,人却不多,近两千人。另有经历司文书、经历、仪仗等杂七杂八的人等,才这许多。”心中却道:“这人也不多啊?” 朱翊钧听了,心中暗暗盘算。想了一会儿,问道:“驾前扈从者归谁统领?”说完,目视在座诸人。 朱希孝躬身道:“此事由臣亲领。” 朱翊钧闻言点头,不置可否。又问:“北镇抚司掌刺听情报之事,除明面上这些缇骑、坐探外,可有暗探?” 朱希孝听了,他是个忠厚人,不愿将陛见的风头都由自己抢光了,就不言声,以目视王通。 王通见朱希孝目视自己,忙躬身道:“禀皇爷,暗探、刺奸之设,却无定规。一般都是利用混混社鼠之流,在文臣、武官家周边打探些情报,此类情报,杂乱无章,不成系统,需另有刺听熟手分析。实的情报,还是要潜伏的坐探探得。” 朱翊钧听了,对此时的锦衣卫水平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他读过明代历史着作,知道锦衣卫侦缉职责,经过了几存几废,这业务水平是直线下降的。到了明代中后期,各地千户利用手中职权,和黑社会沆瀣一气,成了皇帝私人及其所派中官的打手,刺听情报的职能丧失殆尽。这王通虽然年轻,但能干上五品镇抚,估计也早被那些利益链条缠住了手脚——到底能不能用呢? 转念一想,却是不用也要用。自己虽为皇帝,但被年龄所限,现只有一点点的参政权,如何能臧否人物,点选官吏?只看着王通等人有无天赋,能否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好罢了。 沉吟了一下,朱翊钧道:“近几日,朕观览锦衣卫所奏,却多是些官样文章——”朱希孝听了要跪下请罪,朱翊钧止住了。 顿一顿,朱翊钧又道:“朕想着,日后这锦衣卫的情报职责,却要大大加强。这情报分这几类做来:一是各地民情,锦衣卫要在各地专门收集当地物价、雨水、灾异、农作物种子、产量、人口滋生等情——”未说完,吩咐中官道:“拿纸笔来,让他们几个记着。” 见几人都拿上纸笔,朱翊钧接着说道:“这民生情报,不可轻省,不得到地方官那里去抄录,还是要实地去看,去查,如此朕才知各地真实民情,尔等可知?”朱希孝奏道:“臣等不敢图轻省,必单独详细查明了奏闻。” “二是军情,如今外邦不靖,内有异族,一旦有变,却容易措手不及。你等读兵法,岂不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孙子也重用间——这间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说,你等要分门别类,选些妥当人,布置在容易生变的地方,如瓦剌、辽东、西南等等诸处,潜伏好了,定期不定期的传递情报。” “三是政情,文武百官谁与谁勾连,谁与谁姻亲、同座师、同年、同乡,谁与谁走动的多,谁与谁流连勾栏瓦舍的多——这些却要建立专门档案,将京官中七品以上的勋贵,文臣,武将,包括东厂各档头”——朱希孝等闻言大喜,却听皇帝继续说道:“地方文武官有实缺的也都一道描述清楚,此事可请旨到吏部抄录部分,重点是吏部档案中没有的。”朱希孝听了暗暗心惊,面上统统应下。 “四是舆情,这民间舆论,有无利用愚民传邪教的、有无童谣、谶语等要重点关注,另外、官员之民声、其是否贪渎,朝廷施政之民间反映——不光要找读书人,更重要的是要到田间地头,找工匠、农夫、商贩等人了解清楚。锦衣卫里也多要些读书人,将各家学说流派,源流影响都要查清。有了读书人,情报分析也可搞起来,朕下面就要讲到。” “五是情报分析,朕认为十分之九的情报无需用间,均可在公开的信息中获得,适才王通有一句话说得好,将杂乱无章、不成系统的情报抽丝剥茧的分析出来,得到有用的情报,也是你们要关注的大事!” “六是要从军匠中找些识字明理的,汇总天下、外邦之巧工利器之技,详加研究,已得其原理、能够推陈出新为要旨,此一条你们以往都忽视了,要重视起来。” “七是要找些明白舆图制作之法的,现将三边、蒙古、瓦剌、辽东等地的河流、山峦、道路、村落、水源、森林、矿藏、农作、水利、草场、盐场之详细情况仔细绘来,越细越好,以备军国之用。”顿一顿,又道:“此虽为急务,却急不得,要找些高手研究明白了,学会了,这才着手,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此项事,三年到五年要建功。待有了专门的队伍,朕再拨专款,将国内外的细情都加上去,形成天下舆图。” “八是待上述都有所进展,有了熟手,要建立情报学校,专司情报人才培养,以收百年之效。——此事,今年年底前要做起来,日后慢慢完善。” 八条说完,朱希孝等人都听得呆了。这些话让朱希孝、王通等这些情报头子来说,也未必说的全乎,更何况十岁稚童?李太后更是在屏风后面听得如痴如醉,此时才彻底惊觉自己有多么不称职——其实朱元璋、朱棣来了,也会自惭形秽的。毕竟后世党员干部在党校两年三小训、三年一大训,天下应知应会的东西无所不包,其系统性、科学性更是古代没法比的。 朱希孝奏道:“今日臣才知皇爷之才实乃天授,非臣等井蛙之心可揣测者。皇爷将臣应当应分的事情分派的如此清楚,臣等如再不奋发,惭愧无地矣!臣等回去后,必按皇爷所述八条,实在办好差事,以为皇爷之鹰犬!” 朱翊钧听了笑道:“不必如此等说。锦衣卫乃朕亲军中最亲者——,尽心办好了差事,苟能利国利民,也洗刷了纪纲、万通、张彩、钱宁、江彬等辈留下的锦衣污名。”一句话说的朱希孝眼圈又红了。——这锦衣卫成立以来,历任指挥使留下好名声的却少。 长篇大论讲下来,朱翊钧喝了一口茶水,又嘱咐道:“情报的取得和分析等技巧,乃锦衣卫之看家本领,你们要成立专门队伍研究之,并日益完善。——不可轻传,要找身家清白之良家子,忠心可保的人方能加以训练。朕希望有一日,锦衣卫也能练出来一支朕的铁鹞子——若成此军,朕亲掌之。” 朱希孝重重磕下头去,应了。他本一忠厚之人,是靖难功臣成国公朱能之后,对皇室忠心耿耿,这才被隆庆帝选为锦衣卫指挥使,本身没什么野心,因此也就没什么政绩,今日被朱翊钧一番点拨,画了蓝图,也起了雄心,要干些利国利民的事。他身后的李三泰、陆赞元、王通等人心里如同揣了火炭一般,见皇帝如此这般谆谆教诲,情知锦衣卫将得大用,因此都七嘴八舌的表了忠心,兴奋的满脸通红。 朱翊钧见火候已足,却换过面皮,肃容道:“今日之锦衣卫,多有揽讼、勒索商贾或刑求官员以索贿者,尔等却要仔细!”见诸人都跪地请罪,又换过了面皮,露出一丝笑容,道:“外朝付给锦衣卫之饷银每年多少?” 朱希孝恭谨回道:“回万岁,饷银分两处,户部支取的乃是京师各司、所,年三十万两;地方却另行支应,年七十万两有奇。” 朱翊钧听了笑道:“百万两银养这许多人,人均一年不过五十两,却吃力了。要给你等加饷,却让张老先生等为难。俗话说,兵贵精不贵多,你可将其中老弱、身体有残疾不堪用的整理出来,开办些青楼、旅店、舟行、车马行、镖行等营生,既挣了钱有了日常开支用度,探听、传递消息也方便。——注意,要专人专司此事,不得将精兵与行商者混杂,更不可勒索民财,财务也要清清楚楚的备查。”顿一顿道:“南镇抚司自今日起,独立出来归朕直领,不归你管了——陆赞元和吴发奎,你等做好内部监察诸事,有作奸犯科者,另报与朕知,予以重处。” 情报机关开办三产,后世各国都用,不足为奇,却是掩护情治人员,赚钱只是次要。朱翊钧虽也想用财政养情报机关,但哪有银子?只好借用后世的一些做法,却是无奈之举。他将南镇抚司独立出来直领,就是警告朱希孝财务要清晰,内部监察要到位,不可贪渎、枉法。 朱希孝听说皇帝给了政策,开始时心中大喜,待听得南镇抚司归皇上直领,心里一凛,叩头应是。陆赞元、吴发奎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显,朗声应了。 朱翊钧亲领南镇抚司,不过是外朝监察体系不健全的无奈之举。虽然陆赞元和吴发奎两人很大可能与朱希孝等沆瀣一气,但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人的编制、身份一转换,那脑袋思路就会跟着相应变化,开始时可能还有些惯性,时间一长,必然会按照体制给划定的路子走,此为行政管理之要义也。再说,和一把手面和心也和的副手——朱翊钧两辈子一个也没见过。 见召对时间差不多,朱翊钧道:“取纸笔来。”待内监摆好纸张,毛笔也沾好了墨,他屏气凝神,写了一副大字,却是:“,岂因祸福趋避之”。题为:万历元年御笔。待墨稍干,递给朱希孝道:“锦衣卫多年来身负骂名,却不仅仅是历任指挥乱作为的缘故。本为特务机关,为外朝文官武将们所不喜,读书人尤厌之。但你等作为,却与朕、与国有大用,这幅字赐给你们,你们刻了,挂着大门之上,让亲军们和外朝官儿都看着,朕是如何看待你们的。”朱希孝接过来,和众人读了一遍,别说他本人,所有人等全部泣不成声。 朱翊钧见众人忠心度刷满,肃容道:“朱希孝留下,其余人等自去办差。”打发了众人,单独留对了朱希孝。 朱希孝暗暗叫苦,他年岁大了,刚才又喝了两杯茶水,此时已经大大的内急。正常来说,皇帝召见臣子,一般都是几句话的事儿,轮不到臣子尿急。朱希孝没想到皇帝和他们讲了这么多,又是讲课又是写字的没完没了,虽然感动但膀胱却等不得。听得皇帝还单独留对他,不禁悲从中来。正惶恐间,却听皇帝说道:“你有些年岁,想必要松乏一下,却出去方便去,朕也要更衣。”朱希孝闻言差点没再次哭出声来。 待内监将朱希孝带出去,朱翊钧转到屏风后头,见李太后满脸喜色,怔怔的看着他,满脸都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朱翊钧见她欢喜,也露出笑容道:“母后,皇儿今日表现的可好?” 李太后将他的手拉住,满脸笑容道:“我的儿,母后今日才能放下你父皇交给我的担子呢!”说罢,红了眼圈道:“你父皇却也偏心,如何不入吾梦中,与我说说话儿?” 朱翊钧满脸黑线,对与自己离婚的女人多了些理解——这女人大脑回路确实与男人不同。笑道:“父皇在天上,看到朕如此,想必也是开心的。朕定要做个好皇帝,不负父皇期望。” 李太后收拾心情,笑道:“你父皇却未必及你——”说完觉得不妥,又转折道:“下面朱希孝单独奏对,还要母后听吗?如无大事,母后就回去了。”话里话外,透露出让皇帝进一步参政的信心。 朱翊钧忙道:“请母后稍待,一会儿奏对的事儿,却是王大臣案,母后听听。”李太后悚然一惊,答应了。 第十章 心杀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仍回殿中龙椅坐下,让内监传话文华殿,停了今日日讲。朱希孝这边方便完了,再次见驾。朱翊钧就不像刚才那般和颜悦色,虽叫起赐坐,却没有废话,屏退左右后直接问道:“正月十九日发的王大臣挟刃犯驾一案,审的如何?” 王大臣案是原本历史上有名的迷案,也是后世历史学家投入不少精力研究的明代迷案之一。案情很简单:今年正月十九日,未被穿越的小皇帝按例出宫视朝。皇帝的轿子刚出乾清门,有一个男子穿着内监服饰,由西阶直驱而下被禁卫抓获。经搜身,搜出刀剑各一把。初步审讯后,此人自称王大臣,是常州府武进县人,其余一概不说。当时,李太后听说此事,大为惊骇,着东厂究问。 东厂查了几天,审出此人本名章龙,是总兵戚继光处的逃兵。冯保报与张居正,说王大臣说出主使者乃是高拱。当时高拱已败,令归籍闲住,却尚未离京。张居正于正月二十二奏请皇帝——当时是李太后代言,并代拟旨彻查主使者。结果闹得京师官场沸沸扬扬,京官普遍认为,这是张居正和冯保的阴谋,欲致高拱于死地。后来,在杨博、葛守礼为代表的京官、科道强烈反弹下,张居正又改变了主意,奏请朱希孝与葛守礼、冯保分别代表锦衣卫、都察院和东厂一起会审此案。 审了一个多月,前几日张居正有奏报说,不宜深究——和正月二十二的说辞完全不同。朱翊钧本来无法干预,但几天来母子亲情也刷到ax,取得了参政权,今日得了机会,就直接问审案当事人朱希孝。 朱翊钧后世看史料时,对此有两点疑问:一是此人是否为冯保所派?二是张居正是事先知情,还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欲杀高拱?今天却要得到一个答案了。这个答案非同小可,如果是冯保所派,朱翊钧就必须要马上驱逐冯保,因为他过于危险;如果是张居正事先知情,那朱翊钧要对张居正重新认识,未必敢将大政尽数托付,以免被其所欺,如果是事中知情并顺水推舟,那还可以敲打一下,挽救使用。 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在此期间,一直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东厂冯保一起审理此案,悉知内里,朱翊钧问话时,有一种回到历史解开谜底的快乐,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朱希孝此时心中暗暗叫苦,他的确详知内里,但如何敢得罪当朝?他自小接受正统的贵族教育,堂堂正正的工作没问题,但应对之间却缺乏那种灵机应变的劲儿。如今见皇帝问到,支支吾吾的满头大汗,却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他支吾,心中不满。心说自己又打又拉又是写字的,莫不成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森然道:“汝欲保首领乎?!”这句问话两个意思,一个是字面上意思,问他还要脑袋吗?另一个意思却是,你上头还有首领吗?你要保谁? 朱希孝脑袋一激灵,猛然回味过来。“插,我老朱现在还怕谁啊?!”皇帝今天唱作俱佳,大用锦衣卫的心思昭然,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臣不敢,此案甚是驳杂,臣只是想如何说起罢了。”朱希孝猛地跪地接话道:“臣接圣旨后,会同左都御史葛守礼、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冯保会审此案,会审前,臣找人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来自何处。王大臣答:‘来自冯保家,行刺主使为高拱的话,是冯保教的。’”李太后在屏风后听了,天旋地转。 听朱希孝又说:“提审时,臣等依杨天官出的主意,对照王大臣此前的口供,将高拱家人李宝、高本、高来混杂在众人之中,让王大臣辨认,王大臣却辨认不出——可见其说高拱指使乃诬也。” 朱翊钧听了,问道:“问了什么?”朱希孝回奏道:“臣问王大臣刀剑何来,王大臣答:‘冯家奴辛儒所给。’” 朱翊钧听了问道:“是谁主使他?” 朱希孝苦笑道:“提审时,冯保也做此问,王大臣瞪目仰面,回到:‘是你指使我来,却又问我。’冯保又问:‘你昨日说是高阁老使你来行刺,如何今日不说?’王大臣答:‘你教我说来,我何曾认识高阁老?’” 朱翊钧听到此处,向屏风处扫了一眼,接着问道:“后来又说了什么?” 朱希孝额头见汗,回奏道:“是臣见他攀诬审问官——这在审问中常见,就终止了审问。” 朱翊钧听了,不置可否,问道:“可有审问记录?将来与朕看。”朱希孝磕头道:“他攀诬审问官,臣未敢录,这话却未在笔录上。”朱翊钧闻言,怒喝道:“此前说高拱指使却敢记,如今说冯保指使却说攀诬,汝等敢欺朕乎?”朱希孝磕头不止,涕泪交流。李太后在屏风后,被冯保所欺瞒的愤怒堵在胸口,竟也流下泪来。 朱翊钧森然道:“听闻你与高肃卿关系不错,行贿数千两与宫内大裆,欲在母后前保高。你好有钱,好有义啊!” 如同一声霹雳在脑门上炸响,朱希孝几乎瘫软在地。他的确是个厚道人,与高拱私交不错,也不忍心高拱无端受污而落得满门抄斩——案发后,冯保把高拱家围了,高拱上吊却没死成。——因此,朱希孝拿出银子行贿,想救高拱,这个却是瞒着所有人单对单的,如何被皇帝知道了?这皇帝真是深不可测!心丧若死的当儿,猛然间祖宗显灵,灵感突现,猛磕头高呼道:“臣不敢欺君!臣不敢欺君!但恐惧冯当朝耳!臣已得其实,此案为冯保家奴辛儒在京中寻的破落户所为,伪作戚继光处逃兵,因戚继光与张居正厚,欲将张居正拉下水耳!张居正欲瞒戚继光事,乃与冯保共谋,欲致高新郑死,因京官们反弹剧烈,吏部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太仆卿李幼滋等与张居正折辩,张居正又后悔了——” 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理石屏风倒地,摔得粉碎!屏风后露出一人,正是当朝秉政慈圣太后李彩凤! 朱翊钧哎呀一声跳了起来,见太后满面怒容,脸上却泪痕未干,知道她心伤的狠了,忙走上去扶住,用手轻抚其背,让她平静。朱希孝见了慈圣坐在屏风后,心里也是突突直跳,今天他把冯保、张居正乃至外朝大臣为了各自的政治目的,或耍阴谋、或合纵连横等情一一说了,乃是打定主意日后只做皇帝的纯臣——到了此种地步,他反倒不害怕了。 殿内一声大响,早惊动了殿外伺候的内监等人。乾清宫总管曹德等步入殿来,见三人情状无甚危险,也无人受伤,刚要说话,朱翊钧道:“退下!”又叫住道:“今日之事,有敢泄露出只言片语者,尽数斩首!你去把周围服侍人等名单取来,报与朕!”曹德等凛然应了,复又退出殿外。 慈圣太后见皇帝处置得当,脸上露出凄然一笑。对着皇帝道:“皇儿,母后……母后……他们只会欺负我等孤儿寡母……”未等说完,呜呜的哭了起来。 朱翊钧森然道:“母后有何恼处?他们惯会欺上瞒下,多年来换汤不换药——一直如此,何必心伤?您伤了心,反倒如了这些奴婢、所谓忠臣的意,何如杀了他们,如咱们的意呢?”倒将李太后说的愣住了,忘了哭,抓紧朱翊钧的袖子道:“皇儿切莫如此说,哪能尽数杀了?国事如稠,还得……还得靠着这些——”又哭了,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见不是头,且有些御臣之道不适合在朱希孝面前说,乃转过头,问朱希孝道:“尔也看到母后情状,还不将这些混账的心肠都翻出来给母后和朕看看?!” 朱希孝垂泪道:“臣该万死!以臣所查,张居正开始时确有合谋冯保除掉高拱之心,后来也确有后悔之意——此前,听坐探所报,张居正在案初发时,压制科道,不许他们将高拱冤情上报慈圣,后来却去午门外关圣庙求签,签文注解为:‘所谋不善,何必祷神,宜决于心,改过自新’,并因杨、葛、李诸人所劝,乃有提请臣与葛守礼会审之事,否则,圣旨为东厂究问,何必会审?此张居正欲通过微臣与葛守礼保高拱也。” 朱翊钧问道:“王大臣挟刃犯驾,张居正与谋否?”问话时,声音也颤抖了,李太后更是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仅剩的浮木。 朱希孝磕头道:“此臣未查清者。不过若张居正与谋,王大臣初始时不能攀诬戚继光,此可为佐证,张居正应未与谋。”李太后和朱翊钧同时松了一口气。 朱翊钧又问:“杨博等欲何为?” 朱希孝道:“杨博等恐深究此案,掀起大狱致国本动摇;又恐诸相倾轧,坏了政风。他知主政者冯保、张居正,因此向张居正推荐了微臣,张居正有悔意,方纳之。” 朱翊钧问:“杨博等为何不奏与太后与朕知道?” 朱希孝苦笑道:“贴黄、拟票者,张居正,批红者,冯保。重臣等并无密折专奏之权,因太后女流,男女有别不能请对,而皇上……皇上……”却接不下去。心说杨博等人也不知您小小年纪厉害到如此地步?否则早就到您这儿告状来了,顺便恶心张居正。 慈圣听到此处,已经完全明白来龙去脉。因自己过于信任冯保、张居正,居然阻塞了言路,让此二人蒙蔽圣听,整个王大臣案,内外勾结,竟将她与皇帝完全蒙在鼓里。若不是今天皇帝收服了锦衣卫,拿捏住朱希孝,此案可能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她略微平复心情,对朱希孝道:“你也是功臣之后,与国同休,累世簪缨的勋戚,如何和他们沆瀣一气,不将实情报来?” 朱希孝苦笑回奏:“臣知错了。臣此前不知圣上聪慧如斯,一直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也想利用臣的身份,为朝廷保住些元气、正气——”摘下帽子,磕头哭道: “因会审此案,臣也夙夜忧虑,几不能寐。今日,臣惭愧欲死也——请太后与皇上发落了臣,为后来者戒!” 慈圣太后叹了口气,看向朱翊钧。朱翊钧点头,对朱希孝道:“此前朝廷一直如此,锦衣卫也未能振作,却难为你周全——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有下次,却不是摘了你的帽子,你的头也不可保,却要连累你家声受辱,汝可知轻重?” 朱希孝涕泪交流道:“谢太后隆恩!谢万岁隆恩!今日皇上拿言语点醒微臣,日后臣再有保全自身蒙蔽圣聪等情,让天雷殛了我!” 朱翊钧问道:“那王大臣现今如何了?” 朱希孝回道:“昨日会审完,现在东厂关着。” 朱翊钧点点头:“你去传朕的口谕,将他提到北镇抚司大狱,不可让他死了!”想了想,又拿起纸笔,手书诏书一道:“东厂未必听你锦衣卫的,你拿朕的手书去办!” 朱希孝恭恭敬敬的接过手书,捡起地上帽子,退出殿外。 李太后见他出殿,拍案而起,对朱翊钧道:“皇帝,吾已有决断,封宫!” 第十一章 肃宫 见太后已经做出决断。朱翊钧心中暗喜,心道:总算没有白费一番功夫!脸上却肃容道:“没想到大伴竟如此丧心病狂,拿朕的安危作伐子,以逞其除掉政敌之野心。将来时间长了,有了前头的例子,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说完,叹了口气。面上寡寡的,却敲钉转角,已将冯保置于必死之地。 李太后听了,脸上露出安慰的神色,道:“你小时候虽然与冯保亲厚,但他毕竟是奴婢。皇帝长大了,该换一换身边人了——”语气森然,决绝无比。由此可见,千万不能欺骗女人,尤其是不能欺骗掌握自己生死的女人。例如,女人可能会因为你喝酒闹事甚至找小姐而生气,却不会杀了你,但你背着她找小三,那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朱翊钧前世深有体会。虽然冯保不是李太后的丈夫,李太后也不管他有多少女人,但在政治上,冯保在与李太后、张居正的三角关系中,没有找准定位,和张居正联合起来欺骗李太后,且威胁到的皇帝安全,和现实生活中丈夫背着女主人去找小三并谋害女主人的孩子是一个道理。 母子两计议一会儿,因武英殿闹得动静大,还是怕夜长梦多,两人决定趁着天色尚早,立即封宫。李太后叫了曹德进殿,让他安排人收拾了碎屏风,自己走到案前,手书懿旨一道,却是给张居正:“近日宫内多有东西丢失,要封宫查盗,为避免外朝惊疑,特手书一道,知会内阁。”写完,从荷包里拿出慈圣太后的御印,加盖其上。又让皇帝在下面加上一行字道:“慈圣太后与朕一起,外朝不必惊疑。”装入袋子,用蜡封好,在蜡上也加盖了密封章,叫了太监,立即送往内阁张居正处。 手书送出,朱翊钧传旨,要宫中诸司、监首领全数到乾清宫见驾。两人却乘坐步辇,到慈庆宫去知会陈太后。陈太后并不理朝政,也不理宫中之事,见母子联袂而来,以为是串门子。待屏退左右,李太后梨花带雨,说完了冯保欺君罔上等等劣行,陈太后怒极道:“这等拿主子当刀子使的奴婢,何必留?只打死了便罢!不然,将来羽翼丰满,不免有不忍言之事!” 嘴角泛起冷笑又道:“能将刺客带进乾清宫,不知这狗奴有多少党羽?这次都翻出来好好看看这些畜牲的心肝!” 朱翊钧闻言吃了一惊,暗道这宫中人主真真无一个好相与的!李太后忙拦住道:“姐姐,吾与皇帝计议,不必大动干戈,免得瓜蔓牵连,形成大狱。况且冯保掌司礼监,为先帝遗留顾命,弄大了,宫中面上也不好看。”陈太后听了,面上无甚表情,只缓缓点头称是。 慈圣太后顿了顿道:“逐其首恶,剪其党羽,便罢了。为怕他暴起生变,不如禁锢了首领,以别的由头发作了罢。另外,宫中多年未整肃,却趁着这机会整治一番。” 陈太后闻言点头道:“妹妹也忒小心了,这紫禁城中,还有奴婢们做反的道理?然则宫中确实也该整肃,否则这些奴婢们越发无法无天了,既如此,吾陪着你和皇帝去。” 李太后大喜,将皇帝出的主意说了,陈太后听了笑道:“皇帝和你一样,都太小心了。”说完,不再废话,开始按礼装扮。 陈太后装扮了,也坐了步辇,三人复又到乾清宫。见冯保、张宏、张鲸、陈矩、孙得胜、王国臣、梁永等诸大珰都已到齐。 众人正相顾惊疑,不知皇帝齐聚大伙儿是要干什么。见久不露面的陈太后携李太后和皇帝同时驾到,更是惶恐。冯保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李太后做什么事情从未瞒着他,今日却是头一遭。他心里隐有不安,反复思索自己有什么疏漏,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居中落座,陈太后坐在左手边,李太后坐在右手边。诸人大礼参拜,跪了一地。陈太后也不叫起来,满面寒霜,道:“慈庆宫丢了一柄如意,却是吾的嫁妆,也是家中老太太留给哀家的念想儿——”殿中低低的嗡的一声,冯保松了一口气。心说是陈太后的懿旨,怪不得没得到信儿呢——看来日后陈太后那边也要安排体己人。 只听陈太后道:“吾本不是个爱折腾的人,但今儿这如意却偏偏要找到——适才吾已经吩咐皇帝封了宫,却要搜一搜,防止东西今天就出了宫。” 梁永欲巴结太后,在地上跪着奏道:“太后请宽怀,奴婢等必细细搜索,务必将如意找到——只不知如意是何形状?” 陈太后冷笑一声,道:“倒不必你来说这巧宗儿!前几日端太妃宫中丢了珍珠衫一件,你们查了几日,现在何处?宫中多有失盗,你们难道不是难辞其咎?都跪着!好好反省先皇和皇帝给你们的恩情,摸摸自己的心是否被狗吃了!” 梁永吃了一鼻子灰,低头不语。大珰有的心中暗笑,几个心中有鬼的,不免自打小鼓。冯保心中咒骂陈太后道:“老虔婆,爷爷如今多少事儿,却被你拌在此处跪地,真真晦气!” 说完,陈太后拍案而起,带着李太后和皇帝出了乾清宫。留下宫内诸首领太监在殿内跪着。 陈太后吩咐身边小太监,叫了皇极殿门外大汉将军(禁军士兵)约一百人过来,下懿旨道:“今日本宫叫宫中首领太监跪在乾清宫内反省,你们将这乾清宫团团围了,若有敢出来的,或有来传递消息的,无论是谁,铁骨朵照着脸上砸!若不砸死他,你就死!可听清了?” 大汉将军们大多数是认识皇帝,不认识太后的,也受过培训认识太后服饰。见皇帝和两宫太后一起,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听旨意是没错的——宫内最有权的三个人都在此处,这旨意虽怪,却没什么置喙的余地,都凛然遵旨。 陈太后见控制了首领太监,就下令封宫。一时间,紫禁城内宫城门落锁,各宫也都锁闭,被封闭成一个个独立的小单元。陈太后叫了身边几个大太监道:“今日将这宫中好好查一查,你们分成十组,每组十人,多带绳索,将这宫中之地给予细细的搜,包括各妃嫔主子的宫殿、各寝舍包括诸首领太监的屋子,都给吾搜,全宫不得有一处遗漏。” 又叫了李太后身边的几个大太监,道:“你们也如此办理,他们搜完了,你们再搜——若发现前队未搜出来的,前队每人四十板子,逐出宫去!”这却是陈太后给李太后面子,让李太后的人验收搜宫成果,本来朱翊钧是让陈太后的人验收的。 霎时间,组队完毕,众人从李太后处取出宫中账册,开始搜宫,李太后因怕吓着孩子,早将潞王及各位公主叫到身边,众人在乾清宫偏殿中等着。 紫禁城说大却也不大,内宫尤其小,没过半刻钟,搜索无比仔细的前队就捆了一些堵住嘴的内监、宫女到了乾清宫偏殿门口,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些包裹等物。 潞王好奇,将一个蓝皮包裹打开,却见里面包着一个鎏金嵌玉的瓶子,瓶子边却放着一个角先生,还有春宫两册。潞王不懂,拿起角先生问李太后:“母后,这是何物?” 李太后懵懂未觉,陈太后却红了脸,忙道:“这是脏东西!朱翊镠快放下!”因说的急,将潞王大名都叫出来了。潞王吃了一惊,忙扔到地上,陈太后又叫宫人拿水给潞王洗手。周围有认得的,都涨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李太后此时也明白了这是何物,也红了脸。朱翊钧自装作没看见。 随着时间推移,送来的人和物渐渐触目惊心起来,宫中陈设的诸般珠玉、宝器、孤本书摞起好大一堆,另有禁书、巫祝、秽乱之物也越堆越多,乾清宫偏殿门前捆住的人也越发多起来。殷太监、张诚等皇帝身边太监拿着账册清点记录,将人与物一一对应,细细记了。 过了一会儿,内监张诚走过来,低声奏道:“禀太后、万岁,冯公公屋子里发现清明上河图一份,利刃三把,奴婢等不敢做主,特来请示下。”说完,将一卷长不足一尺,却卷的粗重的画轴抬着递上来。兵器却不能递上,在地上放着。 朱翊钧颤抖着手,将这国之重宝展开一段,见果然是后世在故宫珍藏的原本。待见了题跋,不禁一乐,心说果然没冤了冯保,墨迹宛然,冯保竟然题跋于原画之上。还签个名:“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兼掌御用司礼监太监冯双林。” 朱翊钧低声道:“太后,这清明上河图乃国之重宝,父皇在时,就珍之宝之,深藏于内库,却被大伴偷偷拿来了。”说完,将冯保的题跋展示给两宫太后看。 李太后不懂名画,陈太后却知道些,冷哼道:“养不家的东西,竟然做起贼来了!还藏着兵器,不知意欲何为?”身边诸内官听了,心知冯保已坏事。 细细搜了两遍,乾清宫偏殿门口黑压压跪了一地,约有两百人,殿内的东西已经堆不下,都放在殿门口台阶之上,东一堆、西一堆甚是扎眼。李太后管着宫务,觉得自己的脸都被这些人扇肿了,红着脸向陈太后致歉。陈太后笑道:“妹妹不要恼,这宫中惯例如此,隔段日子查一查,他们会收敛些,却与你不相干。”却见舒太妃身边一个叫喜儿的宫女也被捆了,叫人把她提到殿前,去了堵嘴的布团。 陈太后问道:“你不是喜儿吗?犯了何事?” 喜儿哭道:“太后看在太妃面上,饶奴婢一命罢!奴婢不合收了小吉祥给奴婢的东西,真真不知道他是偷来的!求主子饶命!!”边哭边给太后和皇帝磕头。因被捆着,姿态甚是难堪,蜷着身子磕在地上,满脸都蹭上了土。 这话提醒了朱翊钧,他低声吩咐了殷祥几句。殷祥出殿吩咐了,将众人嘴里的布团都取了下来。大声道:“都不得求饶,在太后皇上面前聒噪!若有情弊,一个个奏来,若揭发了他人,免一半的板子!” 一听这话,众人都喊,我有情弊要禀! 殷祥叫了些自己熟悉的识字太监来,将喊有情弊的,都提到一旁审问。没一会功夫,却又审出近百人来。他们明知皇帝要灭了冯保,不免诱供人犯攀咬冯保的人,朱翊钧乐得如此,只苦了殷祥等人忙得四脚朝天。 这搜加审,耗时甚长,宫内一切部门都停了摆,忙到天黑,殿内诸人连晚饭都没吃。朱翊钧不为己甚,将没有查到问题的首领太监们放了出来,让他们去传膳的传膳,管灯火的去管灯火。 殿内的人越来越少,冯保已知大事不妙。但他不得懿旨、圣旨,出不得门,试着跟大汉将军沟通几句,却不得要领。情知自己要坏事,却无力可施,无法可想,只能在慢慢黑下来的宫殿内等着灭亡。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坏了事,却不知皇帝如同毒蛇一般,先一步步的在李太后心中注了毒液,并在今天给了他致命一击。 待太后和皇帝以及王爷、公主等吃过晚饭,宫内已经是灯火通明。陈太后宫中首领太监林小福、李太后宫中首领太监吴又清,皇帝宫中首领太监殷祥对完了账册,上前禀告道:“禀太后、万岁,宫中已经清查完毕。共查出偷盗三百六十七起,涉案一百九十八人、物品一千零贰拾件;查出违禁之物一千四百零一件,其中巫祝之物九件,其他一千三百九十二件,涉案六百八十五人,此处放不下,将人捆了都放在各自住所。”陈太后迟疑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太后问道,我等宫中可有人不老实? 林小福与殷祥奏道:“皇爷让我们交叉查看,除皇爷宫中有个黄门手脚不干净外,却未发现有关碍人等。” 李太后松了口气,道:“若我们这些主子们的屋子里也有这些东西,这些奴婢却该死了!” 陈太后道:“可有首领太监的事儿?” 殷祥奏道:“除冯保外,另有直殿监首领太监、内官监首领太监等有偷盗等情弊,其余的未发现什么。” 陈太后听了,问李太后道:“妹妹看如何处置?”李太后道:“姐姐说如何?”她今日有些恼,又有些复仇的快意,忽然懒得思考,就不想出头了。 陈太后道:“首领太监却是有各种孝敬的,还贪这些小利,真是不可原谅——”见朱翊钧要说话,打断道:“皇帝渐渐大了,再整治这些弊政不迟,如今却要安静些——”说完对着殿外一努嘴,道:“如此动静,就够大了。” 顿一顿又道:“依吾看,无论大小,都着实打一顿板子,首领们发孝陵种菜罢了,其余的都逐出宫。但有两条,一是被先皇沾了身子的,不可逐出,只可降等,在宫中做些杂役;另外,巫祝之事,乃宫中大忌,却要赐死。”又看李太后和皇帝,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李太后仍不言语,看向朱翊钧。朱翊钧沉吟道:“冯保是朕的大伴,司礼监首领。皇儿以为,不如免了肉刑,发孝陵罢,也稍存司礼监体面。另外那些不涉盗、涉巫祝的宫女子,出宫后难免衣食无着,不如由其自便,愿留在宫中的降等或罚些苦役,其他的都如太后所言。”陈太后、李太后见他顾全大体,又念旧情,颇感欣慰。朱翊钧也算是给了宫内苦命的女子和杂役一条生路。 吩咐下去,自有人按照几位的意见处置。一时之间,满宫都是板子声、哭喊声,那九个存有巫祝之物的宫人,其中包括了隆庆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个才人,都得了三丈白绫,将身体挂在一处僻静的宫殿之中了。待咽了气,自有人过来验尸,并送到化人场去。 在黑暗的乾清宫内,冯保已经五内俱焚。耳听得更鼓声声,已交子时,殿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位首领太监。冯保此时真的相信有一夜白头之事,因为他虽然看不见,但知道自己的头发肯定已经花白。他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却没人给他答案,宫殿之中,只有其他三位太监的低声抽泣之声,殿外却静悄悄的。 冯保不敢动,也不敢喊,生怕打破了这静谧后,有人冲进来,赐给他一碗酒或是三丈白绫。渐渐的更鼓声变了,已经四更天。在昨天这个时候,他已经起床,布置司礼监和东厂诸般事项,秉笔、随堂太监已经围绕在他的身边,听他口述各种命令并遵照执行,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如今是谁在发号施令?是张宏吗?这个狗贼!我冯保诅咒他不得好死! 第十二章 夜杀 昨日内阁值守的,仍是张居正、吕调阳。张居正先是听说皇帝停了文华殿日讲,回内阁后要有所谏,正打腹稿呢。却接到宫内懿旨,不知究竟,心里甚是着急,忙安排体己人打探,又派人通知了各部,并叮嘱言官、科道不可妄议锁宫之事。 宫内消息初始时晦涩难明,待宫门落锁,隔绝了内外,竟没有一毫儿消息传出。张居正坐立不安,一下午功夫,嘴上就起了一串儿水泡。吕调阳乃劝道:“首辅勿忧,既然太后懿旨交代的明白,许是宫中真的查盗,皇上和太后在一起,宫内又有冯保,当可无忧。”张居正哪里放心的下,不知宫中确实,一会儿怕有宫变,致国本动摇,一会儿怕冯保坏了事——毕竟冯保乃内廷之首,若宫掖有变,冯保给自己这个盟友送个消息却非难事,如今没了消息,张居正哪有心思办公? 一下午工夫,张居正值房内人来人往,有的真有事商议,多数却是探口风,有那位高权重的直接问张居正出了何事,张居正出示太后懿旨,沉着应付,却也心力俱疲。 近黄昏时,亲近人踅摸进来,告张居正道:“冯保外宅管家徐爵在宫门外急着见老爷。“张居正沉吟一下,嘱咐道:“你去告诉他,宫内事吾已尽知,与他老爷无甚关碍。让他到府里去,令尤七招待他。”那人应了一声去了。 到了晚上,张居正回府,自张府侧门而入,府内除亲近人外,无人得知。待进了书房,叫人让尤七进来。 待尤七进书房后,张居正屏退下人,推开书房窗子,书房外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无。因书房一面邻水,水池对面的气死风灯将灯光从远处照来,花园内晦暗一片。张居正定神远眺,尤七在他身后垂手静立,一声儿不出。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低声说话,那声音仿佛从极幽远的地方传来,问道:“可探得什么来?” 尤七垂手低声回道:“今日宫内大索查盗,首领太监具被禁锢在乾清宫,已经擒拿了宫人数百——”张居正舒了一口气,却不防尤七将真正的劲爆消息说了出来:“冯保坏了事。传出来的消息是偷盗先皇的《清明上河图》。” 张居正闻言眉毛一阵颤动,虽极力压抑,却有一丝不安透了出来,颤声问:“可真?” 尤七也是满脸忧色,五指伸开道:“我花了这个数,得了乾清宫守夜的准信,说是冯保和其他三名首领太监现在还被关在殿中,旁人却都已放出。” 张居正脑中电转,见尤七脸有忧色,沉声道:“慌什么?你速去冯保府上,将其中暗线尽数启用,重点翻查他的书房,将他与众臣往来信札等物都取出来。厂卫未必到了,速速!”尤七应了一声要去,张居正又叫住道:“慢着,徐爵现在何处?” 尤七道:“他现在前厅等着老爷,大少爷正陪着。”张居正闻言沉吟一下,又变了嘱咐道:“冯保未必将那些信札都放在一个地方,你不要去冯府,另安排你侄子去,告诉他,若事不可为,烧了他的书房!你一会儿回来跟我去前厅见徐爵。”尤七答应一声,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此时,白日锁宫的消息文武百官都知道了,各家家奴、管家如同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之内乱窜,打探消息。张居正府上客人尤多,却都被告知相爷尚未回府,愿意等的,都在偏厅等着。 待尤七回到书房,张居正令尤七服侍,重新一丝不苟的穿上官服,带着他到前厅去。 到了前厅,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正陪着徐爵喝茶闲谈。徐爵下午被张居正哄住了,一直呆在相府,此时面上未流露出明显的焦躁之色。张居正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步入前厅,张敬修和徐爵都站了起来。张居正眼光在徐爵面上一扫,点了点头,却对着张敬修道:“徐爵来了?” 徐爵见张居正身着坐蟒袍服,只道他公务忙到此时方归家,忙在旁大礼参拜,笑着行礼道:“给相爷道辛苦了,未知宫中情况如何?” 张居正闻言笑着摆摆手,对徐爵说道:“徐千户可吃饭了?”冯保专权后,此时的徐爵水涨船高,被虚授锦衣千户,故张居正如是称之。(按:原时空徐爵后来授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张敬修忙回道:“禀父亲,适才儿子已经陪徐千户吃过了。”徐爵又施礼拜谢相府赏饭。 张居正点头道:“嗯,今天和礼部打了半天官司,绊住了。宫中因大内藏书孤本多有丢失,太后震怒,正在宫中大索查盗,大本堂、文渊阁、皇史宬、经厂库等处通通查遍。文渊阁礼部该管,故我亲自去了——双林公在经厂被这事儿也绊住了,因内外不通,适才方传信与我。” 徐爵管着冯保的外宅,入夜后内外无法沟通的情况凡冯保在内宫时必然遇到,听了并未起疑。 张居正顿了顿道:“传信的因没找到你,故嘱托我告诉你——说有些宋版经书双林公也放在宫外一些,你可知在何处?速取来放在我处,明日却要带进宫去。” 徐爵听了道:“老爷的书都放在他常去的外宅赏心堂——”张居正装作无意,随口打断道:“可是双林公存放公文信札的所在?”徐爵只道是冯保说与张居正知道的,立回到:“正是。”张居正身后的尤七双拳指节都握的发白了,闻言轻轻的吐出屏住的一口长气。 张居正闻言淡然点头,云淡风轻的说道:“此事不宜迟,不然明日双林公面上不好看。让尤七陪你去,把书取了来。”徐爵和尤七都应了。 两人告退出了前厅,尤七出门前回望张居正一眼,果然见张居正目送他们两个。见尤七回望,右手在蟒袍边做了个横切的手势,尤七重重点下头,示意自己明白,跟上徐爵出去了。 尤七带着徐爵,从侧门出了府,坐上了张府的两顶轿子,徐爵低声吩咐了轿夫,孔武有力的轿夫抬起轿子,融入了暗夜之中。 张府中,张敬修吩咐摆饭,张居正道:“把饭送到书房去,我在那里吃。”续弦王氏过来要给他换下大衣服,张居正也道不必,告诉张敬修将来的客人都打发了,自己仍穿着蟒袍,到书房里去了。 更鼓近三更时,书房外传来必剥的敲门声,张居正从沉思中醒来,亲自开门将尤七放进书房。尤七站左肩斜背着一个蓝皮包袱,右手提着一个盒子,进来磕头道:“冯保府已经被锦衣卫围了,近不得!”。 张居正的手抖了抖,低声问道:“赏心堂那边——” 尤七咬牙道:“冯保果然防着相爷,赏心堂信札都在这里了,小的翻了翻,都是相爷给他的信,他给相爷的信也都留了副本,均在此。”说完在大案上解开背着的蓝皮包袱。 张居正低头认真查了一遍,又闭目回忆一番,点头冷笑道:“却是一封未少,那里的人呢?” 尤七俯身道:“知情的都处理干净了,再过一个时辰,跟着夜香出城。”说完打开右手提着的盒子,张居正扫了一眼,眼皮颤了颤,轻声道:“罢了,你去找个妥当地方烧埋了罢。” 尤七低声应了。张居正摆摆手,尤七躬身提着盒子退出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将大案上信札拿起来,一封封仔细看过,都投入暖笼内烧了。看着暖笼中升起的火焰,他的神情复杂难明,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 此时天色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待曙光照耀在宫城之上的时候,宫门开启,同时乾清宫殿门打开,张诚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两个力士,他轻轻的说道:“冯公公,皇上让您到孝陵种菜,您老现在就启行罢!” 第十三章 发落 冯保闻言,抬头望向殿门,见是张诚,他猛地扑向门口,大喝一声道:“竖子胡说,胡说!我是皇上的大伴,皇上最喜欢我,皇上不会逐俺!你胡说!” 张诚见曾经高高在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生巅峰者花白着头发,满脸惶急向自己这个他从不会正眼瞧的小太监似解释,似求情,似疯癫的说着痴痴的话语,身上的坐蟒袍则因主人的恐惧,再也显不出一丝蟒袍的威严,他好像悟了什么,却又懵懵懂懂。只剩下说不出来的快意,他兴奋的要哭,又有要尿出来似的畅美。 强忍着兴奋,年轻秀美的脸上透着一股压抑着的阴狠——这副面孔是朱翊钧永远都看不到的。听他冷笑道:“皇上说——” 冯保听了这三个字,条件反射般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下了头。 张诚道:“免了大伴肉刑,也存了司礼监体面——“对乾清宫皇帝太后所在偏殿一拱手,高声说道:“真是皇恩浩荡啊!” 冯保听了张诚的话,脸上先是透着灰败,随即又转成错愕,最终却变成一丝无奈。 他站起身来,整肃衣冠,在力士的看管下走出殿门。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地契来,回首对张诚道:“我已经败了,钱财聚之无用,这套四进的院子送给你——” 见张诚变色拒绝,冯保苦笑道:“不用你到皇爷那里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给你钱财而已,怕你日后跟在皇爷身边为了区区小利而做出对不起皇爷的事,不用你报答什么,拿着!” 见张诚左顾右盼的拿着了,冯保笑了笑,又从另一个袖口摸出两个又大又圆的珍珠,给两个力士一人一个,两个人喜滋滋的收下了。 所以到冯保提出的合情合理之要求的时候,张诚只好默许了。 冯保跪在乾清宫外的台阶下,怦怦磕着响头,豆大的泪珠直滚下来,高声喊到:“皇上,老奴去了!唯愿皇上以后亲贤臣,远小人,不要嘻玩丧志!张宏为人正直,颇识大体,皇上可重用之!陈矩廉洁安静,能矫正时弊,皇上也可重用!此二人都是臣培养以待陛下的能臣。皇上,保重龙体!”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脱下蟒袍,穿上一身白衣,踉踉跄跄的跟着张诚走了。 走出不足百步,身后有人喊到:“张诚留步!”冯保心头狂喜,回头看时,见陈矩臂弯搭着一件狐狸皮大氅,快步追了过来。 到了跟前,陈矩道:“天气寒冷,皇上让冯保披着这件大氅。”说罢多一句也不说,扭头走了。冯保张嘴想多说一句,却也化成一句长叹。 …… 当狮子第一次露出爪牙的时候,百兽就会震惶。未到天明时,宫中内监四出,通知外朝打破每月逢三六九皇帝早朝惯例,今日皇帝御朝。大佬们于是纷纷知道,昨日封宫,乃是为了冯保。见皇帝轻而易举将冯保斩于马下,都起了戒惧之心,今天整个皇极殿外台阶之下,无一点人语之声。待听得静鞭三响,众人依次入殿,在宝座下山呼万岁之时,有很多人偷偷瞄向张居正,见张居正满脸严肃,飘逸的大胡子还是一丝不苟,不少人心里起了赞叹之意。 朱翊钧落座后,站在御阶下的宦官拿出一份中旨,尖声道:“有旨意,众臣听旨。”众人齐齐跪下,听他宣旨道:“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太监冯保、内官监掌印太监王强、直殿监提督太监林泉生、少监李大友,欺君罔上,偷盗宫物,今已被逐。原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接任掌印太监、秉笔陈矩提督东厂。内官殷祥接直殿监提督太监,林小福接内官监掌印太监。特知会外朝,钦此。”说完,双手一合,将圣旨双手捧了,递给张居正道:“张老先生接旨。” 张居正眉毛颤动,躬身接旨。率领群臣跪下道:“臣等接旨!” 待接了旨意,张居正却又躬身道:“皇上家事,本非外臣等可置喙,不过冯保乃先帝遗留之顾命,今日被逐,臣恐朝野惊疑,拟发邸报明晰其罪,还请皇上明示。” 朱翊钧听了道:“大伴偷盗了先皇最爱的《清明上河图》,并在图上题跋,没些儿恭敬,是以朕请示了母后,发落了他。你就将这些发在邸报上,让天下官儿百姓都看看。” 张居正嘴角抽动一下,心说我是你父皇的老师,就没看过先皇喜欢过什么名画,你父皇最喜欢的是人体,那《清明上河图》对他来说有甚趣味?不过此时想这些没什么意思,听了之后,躬身退下。 朱翊钧道:“朱希孝何在?” 朱希孝出班道:“臣在。” 朱翊钧道:“这冯保家可抄完了吗?” 朱希孝回奏道:“回皇上话,尚未抄完,先抄出来的都是好清点的金银之属:冯保家共有金一万六千三百七十九两、银一十九万四千八百二十六两,珠玉宝石十五大箱……其余老家资产、字画、京中地、房等尚未开始清点,其他房子的金银家私,也未清点,臣估摸着,总价应不低于四十万两。” 朱翊钧听了,压抑着异样的感觉,强笑道:“大伴这几年家私没少挣,却要留出几百两供他路上花用。”顿一顿又道:“其余三家,也要一体查抄,他们敢伸手,朕就要剁了他们的爪子,掀了他们的窝!”朱希孝躬身应了。 张居正等众臣听了,肝都颤了几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满殿只听到朱翊钧那充满得意的童音笑声。 笑了一会儿,朱翊钧道:“张先生操劳国事辛苦,殿中地面却冷,日后上朝,张先生站在这地毯上。”皇帝身边的太监听了,忙将早准备好的一小块地毯拿出来,放在张居正脚下。 张居正眼中的大惊喜一闪而过,忙伏地奏道:“臣并无微功,何德何能得此隆遇?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翊钧正色道:“张先生勿需太谦,这国事如稠,正有累先生处,勿辞!” 张居正听了,在满朝文武的羡慕目光中磕头领受了皇帝的恩典,站在那块小毯子上。 众臣见皇帝如此做派,那些针对张居正蠢蠢欲动的心思都冷了。因司礼监冯保倒台,各部尚书侍郎哪一个没有和冯保有些金钱、信札往来,都打着小鼓,无心奏事。张居正见冷了场,就让礼部将先皇山陵建造的收尾工作汇报了一下,朱翊钧听了道:“却做得甚好,此可是张先生抓总?” 张居正回奏道:“内阁与礼部总揽其事,不敢懈怠。” 朱翊钧道:“赏张先生锦缎两匹、银二百两,吕先生银二百两。赏王希烈银百两,礼部诸官银二十两。”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宏躬身应了,张居正携受赏臣子谢恩。 随后,张居正又挑了几件事奏了,朱翊钧听了,尽管一肚子不同意见,都忍住道:“都由先生处置。”张居正这才彻底放下心。 待散朝时,朱翊钧道:“钦天监找个日子,朕要平台召对张先生,今日挑好奏来!”皇极殿内小小的轰然了一下。有那容易激动的朝臣差点热泪盈眶。 张居正出列奏道:“皇上励精图治,振奋朝纲,臣等感激天恩,敢不奉诏!”排在五品官员队列的钦天监堂官杨宏亮也出班躬身接旨。 第十四章 驴肠 朝会方散。 文渊阁外,张居正看着阁房上悬挂的“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的圣旨匾额,手扶长髯,若有所思。跟在他后面的吕调阳见他停步,也停下来,端详着文渊阁上的嘉靖御笔。 张居正情绪激荡之下,难得露出一丝破绽。扭头对吕调阳道:“豫所(吕调阳的号)公,今日方知‘内阁的云,宫中的风''滋味矣!” 吕调阳为人方正,不喜谑谈,见得张居正失态,方知他这一早晨的心都是悬着的,理解的笑笑道:“太岳兄可展布大计,‘以天下为己任''了!”说罢一拱手,“调阳(吕调阳的字为和卿)愿以元辅之命是从!” 张居正听吕调阳如此说,连忙回礼道:“豫所公大我九岁,内阁中仅你我二人,不谷焉能自专?万事必谋于公而敢行矣。” 吕调阳听了,谦虚两句,两人联袂而入。左右中书等文员将厚厚的文牍搬入张居正值房。过得片刻,有中书将一摞子文书搬入吕调阳值房道:“吕相,这些元辅让您处断。”吕调阳嘴角抽了抽,但微笑道:“放下罢。”那文员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这边张居正等办公不提。朱翊钧回宫后,早有内监将皇帝在朝的事项报慈圣太后知晓。李太后听得皇帝收拢张居正之手段,暗暗点头,却又有点难明的滋味儿。 等皇帝换下大衣服,常服来见时,忙吩咐摆饭。见朱翊钧并无志得意满的神色,像是小大人似的,乃微笑道:“皇帝今日甚好,先帝也不过如此罢了。”朱翊钧忙笑道:“皇儿幸有母后之耳提面命,若无母后谆谆教诲,哪能这般举重若轻?”岔开话题道:“皇儿见母后此前有谕旨,要修涿州碧霞元君的娘娘庙,今日朝中已责成工部办理了。” 李太后听了,容颜甚喜。乃笑道:“英国公家夫人说娘娘庙甚是灵验,吾寻思着念经不如修庙,这是积功德之事也。倒难得皇帝想着——另外,银子不必国库出,母后这里有些体己。” 朱翊钧听了,嘴角抽动几下。很想告知太后碧霞元君乃道教之神,与佛教无甚关联。但在心底念了几遍“佛本是道”,也就坦然。 听说李太后要用体己修庙,心中有些敬佩。即笑道:“修个庙宇能用几何?母后不必出体己,都用内帑,也省的外朝官儿聒噪。” 顿一顿又道:“坏事的大裆家抄出银数十万计,都收在内帑,母后记得此事,赏人时可宽泛些了。”李太后听了,略有感伤,但念了句佛,也就丢开。 用午饭时,张宏前来奏报:“钦天监已选好平台召对日子,为六月十七日。”朱翊钧气笑了,摔下筷子骂道:“钦天监何其庸碌!杨宏亮不想干了不成?!择期另报,必在本月!”张宏奏道:“平台召对乃大典也,钦天监还要报内阁请旨,礼部还要安排仪制”话未说完,李太后冷哼一声,张宏额头见汗,磕了头下去了。 朱翊钧眉皱了皱。慈圣太后见了道:“皇帝不必烦心,初上手时都是这般。你父皇登基时,左右宦官仍如对王爷般没些尊重,过些日子就好了。”想了想又道:“若屡教不改,趁机发作几个,也就好了。” 朱翊钧定定神,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子非为钦天监烦心。”指了指正在撤席的午饭道:“你我母子二人焉用得如此多饭食?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许多餐食做将来费时费力,拿将上来时却都冷了,远不如小厨房的好吃。” 李太后听了笑道:“这倒是,昔年在王府时,我和先帝都是吃小厨房,确实好吃。不过,这般确是礼制,却怪不得。” 朱翊钧装出扭捏之态,因年纪小,倒也像模像样,道:“母后,不如我们改吃小厨房罢。世宗爷爷也吃小厨房,都是当时的伴当提供,不费国孥。”见李太后微微皱眉,忙住了嘴。 慈圣太后道:“世宗爷爷那小厨房,听你父皇说,却要比我们这般罗列要费钱的多,多是些珍奇做法儿,却学不得。” 朱翊钧听了道:“父皇和母后却被大伴每哄了。儿子听说父皇在潜邸时,爱吃烩驴肠”李太后听了道:“不错,登基后听说每做一道,需杀一头驴,所费不小,故停供了。” 朱翊钧笑道:“焉有是理?光禄寺采买,只需到京中市场,那驴肠和各类肉食都是分开散卖的,父皇所食驴肠费银不过几十文,不过账上加百倍记一头驴价。这驴钱被光禄寺和尚膳监私分,各位首领太监月月有份罢了。”说完,抿嘴而笑。 李太后听了呆住,转念一想自己幼年时那所食所费,确实没有多少。进了王府后,只道是皇家所享之物,那是非凡之物必有非凡之价,且心思都在争宠固宠上,哪有想这些事的余裕。听皇帝如此说,笑道:“皇儿如何知道?嗯,必是你父皇在天上告诉你了。” 朱翊钧笑道:“那倒不是,此前户部上书要编撰《万历会计录》,儿子要了些资料看了看,那活牛价格不过6两,驴不过3两”(ps:《万历会计录》万历九年方成书,在此将日期提前。) 李太后笑道:“皇儿胡说了?吾节前方看到光禄寺的账簿,活牛一只二十两”说罢自行住口道:“莫不是假账?”朱翊钧点头称是。 李太后气的发晕。她本是小门户出身,本身自有吝啬和针针计较的性格,却不想被宫中人哄骗至此。乃怒道:“传光禄寺卿来!” 朱翊钧忙劝道:“母后不必如此。这自古到今,宫中采买都是这般,只瞒着人主罢了。动将起来,却比昨儿肃宫动静还要大些。” 李太后听后,怒气稍挫。问道:“还有何等情弊?皇儿尽数道来。” 朱翊钧道:“嗯,儿子估算一下,宫中现有大小人主不足二百数、内官、宫女加上杂役却八千二百有奇,再加上内造厂、经厂等用人大户,人数近一万二千。”李太后听了大为惊讶。她只知道内宫人多,却不知竟过万了。 朱翊钧又道:“供养这许多人,大项为食、衣、炭、烛火、茶等项,每日所费约在万两,其中大概三分有二被贪墨了。其中,宫女杂役所用没甚油水可捞,大头都在我们的膳食、衣物和日常炭、烛上头。他们打着内造、贡品的名头,账上翻个两三倍都是良心价,多时十倍乃至百倍的也有。” 李太后苦笑道:“竟有这许多?”朱翊钧笑道:“母后觉得鸡蛋一个所费几何?” 李太后:“一文?” 朱翊钧笑道:“一文能买两个。两宫和儿子所用的,却是二钱银子一个。说是专供之物,却不知那给我等下蛋的鸡是如何养来。” “另有一种大弊,就是宫中采买确是两头赚的。那宫中采买仗着人主旗号,在京中横行不法,也非止一日。譬如买碳,他将炭厂一封,道是宫中采买,却迟迟不付银子,直等到商人将贿赂给足了,方付银子,却以量大为由低于市价。京中商人若无靠山根底,听了‘和买''上门的,立即上吊的也有。” 见太后欲插言,忙补充道:“故京师中开买卖的,要么勋贵之家,要么京官重臣,‘和买’于他们,确是好买卖了。故我朝历代帝王,也没个臣子说这等事与他听。” 李太后年龄不足三十,问政不过半年,对政事仍处于学习阶段。此时,你问她胭脂水粉,能说个一二三,说起这些政事,那真是弱鸡加一。这些日子被朱翊钧不断打击信心,对皇帝已经扁扁的写个“服”字,听了只有苦笑的份儿。 见朱翊钧侃侃而谈,深知自己的见识远比不得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童了。自己暗暗思索道:“难怪从古到今,皇帝都由男人做。”她本不是一个爱揽权的性子,因说道:“依皇帝看,该如何处置?” 第十五章 座钟(上) 朱翊钧见问,笑着说道:“母后还记得当日游宫,儿子设计的座钟吗?”李太后点头说记得。 朱翊钧道:“张鲸近日忙着督造,却已经做出来了。”说完就要吩咐人去叫张鲸带着座钟来给太后看。李太后拦住道:“几日来甚是忙乱,今日得闲,已经约好了要去慈庆宫抹会子牌,这钟改日再看罢,你且说说这座钟与宫中弊病有何关联?” 朱翊钧头一回听说李太后居然要抹牌戏,眼睛发亮道:“可是打马吊?儿子也想去慈庆宫,咱娘儿两个路上说说,不知可行?” 要在一个月前,李太后见皇帝要看牌戏,轻则严肃批评,重则要罚他的跪,仅仅因为他产生了贪玩的念头。 但在今时今日,李太后一则已经被儿子彻底“收服”,另外心中被皇帝一句“咱娘儿两个”塞得满满的暖意,就笑着点点头儿。 此也是朱翊钧有意为之,他和李太后说话时,对自己的称呼逐渐变化,从中给与了她心理暗示,渐渐的淡化她秉政太后的身份,逐渐加大“朱翊钧母亲”这个角色的分量,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于是两人收拾一番,派人告知司礼监今日太后不看折子。若重大军国情事入慈庆宫面禀,其他都由陈宏他们作了节略晚上看。两人兴头头的,也不坐步辇,步行去找陈太后。 朱翊钧上次游宫时见了李太后步态,袅袅婷婷的,知道她裹了小脚。今日见她走路比原来快了些,乃问道:“母后可用上分左右脚的鞋子了吗?” 李太后见问,笑容满面,说道:“我的儿,难得你的玲珑心是如何生的,这鞋分了左右脚,确实舒服很多。如今慈庆宫和常入宫的官妇都拿了鞋样子回去,照着做呢。” 又笑道:“你让他们进献的牙刷、指甲钳儿、手套儿、琉璃灯、香胰子等物都甚好用。” 李太后说的的这些物件儿,都是朱翊钧这个月让内府工匠按照他指点做的,只是利用后世知识揭开一层窗户纸罢了。 例如玻璃灯,其实中国春秋时即能烧制玻璃,但和阿拉伯国家一样,一直都是作为工艺品烧制出各种颜色,称药玉、假玉或琉璃。明代玻璃工匠要是烧出来一块接近透明的,一般都作为次品扔掉——但遗憾的是,他们一直没想到拿根管子将融化状态的玻璃吹一吹。 所以在明代,你看见一个书生腰带上别了块玻璃,不说明他是穿越者,只说明他穷。 朱翊钧低声道:“母后,其实这些物事做法都是儿子在梦里学的,现下这普天之下只有咱宫中能做。”李太后听了点头。 朱翊钧接着说道:“儿子想利用这些物事,加上座钟,还有儿子其他的一些想头,安排镇守太监在各地开设皇店。咱们打上内造的字样,专卖这世间没有的物事,价格还不是咱们随便开?” 李太后听了又想笑又想板着脸,无奈叹气道:“皇儿最近却少做这般小儿语了。不说此事能否成功,仅外朝的言官那关却难过也。” 朱翊钧笑道:“孩儿想了个予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这地方上的镇守太监也没甚要紧公务,不如裁撤镇守太监,改为内造店。” 李太后道:“这却是大事了,咱要和张宏、陈矩等商量商量。” 朱翊钧见李太后不吐口,不免着急道:“儿子已经让张鲸搞了市场调查,若铺开了,第三年的利润即可到百万两。” 李太后没听懂“市场调查”是什么东西,但是“百万两”三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听得呆住,笑问道:“竟能得太仓银的半数?!” 朱翊钧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凡能买得起内造物件的,无外乎是勋戚,富商和高官显爵者,这些人可未必像咱娘儿俩个精打细算——他们一个是不在乎钱,另一个都有攀比之心,一家有了,其他家能看着?必然很快去买来”如此这般,朱翊钧在路上给李太后普及了一下市场经济中垄断行业小知识。 李太后听了半懂不懂,但百万两银却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打动了。她最后犹豫半天道:“倒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待吾好好想想。” 朱翊钧听话道:“儿子必不蛮干的,这几天还要问问张先生。” 李太后得了这一句,彻底放心。她本担心皇帝逐渐亲政,不免异想天开,乃至动摇了朝纲。见他仍像过去般谋于自己和张居正,唯一的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说话间,慈庆宫到了,内监赞名时,朱翊钧快走两步,亲自打起帘子让李太后进门。 仁圣太后居住的暖阁中,嘉靖朝的文贵妃、尚寿妃和陈太后正坐着闲话。听内监赞名,文、尚二妃忙起身,李太后身形才露,她们立即大礼参拜。 皇家后宫规矩,老皇帝的妃子未被新皇帝尊为太妃、太嫔的,位置在新皇帝的皇后之下,其他妃嫔之上。若受封为太妃、太嫔,则在皇后之上,皇太后之下。 文贵妃、尚寿妃此时年龄都在四十以上,但未被隆庆帝册封为太妃,尽管在民间礼法上比李太后等大了一辈,但对李太后、陈太后必须行国礼,将来这二位对上朱翊钧的皇后,也要行礼。 陈太后也站起身,笑道:“妹妹今日可算得闲了,我们可要——”突然瞪大眼睛,叫到:“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帝怎么此时到此?” 文、尚二妃忙又拜见朱翊钧。朱翊钧见了嘉靖朝的两位“小奶奶”,并不拿大,连忙叫起。笑着对陈太后道:“母后今日放了皇儿的假,过来陪太后耍子。” 众人闲话一阵,陈太后等不得,叫了李太后和文、尚二妃坐在炕桌前,让宫女将纸牌拿出,玩了起来。 朱翊钧看时,果然是历史上记载的马吊。后世关于马吊源于何时众说纷纭,最早关于马吊的记载在万历十五年,也有说行于崇祯时期。 今日朱翊钧见后宫四女对马吊的态度,即可知这博戏至少在大明流行了十几年,可能还要更早。仔细研究牌面,尽管只有四十张,但已经有了后世麻将的雏形。 朱翊钧微微一笑,暗中计议定了,此时却不说破。看了一会儿,朱翊钧说要回去练大字,李太后欣慰道:“昨日文华殿日讲停了一日,明日不早朝了,进讲却不可懈怠。”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答应了。 第十六章 座钟(中) 次日,朱翊钧别了李太后,传旨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服侍,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文华殿参加进讲。按隆庆六年开始的常仪,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皇帝御文华殿进讲。其仪制比日讲隆重的多,相当于小号经筵。此次进讲和早朝颠倒了日期,改为今日。 张居正在隆庆六年,因皇帝年幼,进呈《帝鉴图说》,是马自强等讲官考究历代帝王事迹编写的,选取了“善可为德者”八十一事,“恶可为戒者”三十六式,图文并茂。又呈上《日讲仪注》八条,详细规定了皇帝的课程表,并要求“非遇大寒大暑,不辍讲读”,可以说对皇帝的教育问题极端上心了,比隆庆帝要求还严。 本次进讲由勋臣、尚书、都御史、通政使、翰林学士分别担任知经筵事和侍班,鸿胪寺、锦衣卫堂官在列鸣赞(喊号子的)。张居正今日主讲,陶大临和许国侍讲。张居正虽觉皇帝圣学大渐,但未揠苗助长,仍进讲《帝鉴图说》。讲了几段,讲到宋仁宗不喜珠粉。小故事很简单:宋仁宗时期宫中喜欢戴珍珠首饰,京师珍珠价格因此很高。仁宗有一天看到张贵妃满头戴珍珠,就说:‘满头白纷纷的,没些忌讳。’张贵妃和后宫从此不戴珍珠了,京师珍珠价格跌落。 张居正进讲道:“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五谷养人,故圣王贵之;金玉虽贵,饥不可食,寒不可衣,铢两之间为价不赀,徒费民财,不适于用。故《书》曰:‘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良以此而。” 朱翊钧上世前妻很喜欢奢侈品,他虽然家资丰厚,却也曾经很起了几次口舌。听了张居正所进讲,觉得好有道理,就说:“国之所宝,在于贤臣,珠玉之类,宝之何益!” 张居正率领群臣叩首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神灵之福也。”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又促狭道:“奈何宫中妇女好妆饰,朕于过年时赏赐,每每节省,却有烦言也。” 张居正听了,双眉竖起,严厉的看着朱翊钧。朱翊钧和其对视,张居正跪地抗声道:“国事如稠,今库中所积几何?唯圣上留意,后宫有烦言者,黜之!” 朱翊钧讨了没趣,知道自己又拿出后世的态度来面对今世士大夫了,暗自谨慎。乃点头道:“张师傅说的是,朕当以圣祖为法。” 张居正欣慰道:“自古圣人所受艰辛苦楚,未有如我圣祖者,幼时流离转徙,无以糊口,仁祖、文淳皇后去世,竞不能具棺椁,藁葬而已。及登大宝,得元人水晶宫漏,立命碎之!孝慈皇后亲为将士缝补衣鞋。臣窃以为圣祖以天之心为心,故能创造洪业,传至皇上。皇上能以圣祖之心为心,必能永葆洪业,传至无疆。” 两次对答,朱翊钧彻底明白了这些“贤臣”心目中理想天子的模板,心中暗自计较,口中却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幸赖先生辅导。” 两人对答一番,张居正等继续进讲了一刻。内监提醒鸣赞官,让皇帝课间休息。 朱翊钧进文华殿左室松乏,殿中群臣也都窃窃私语,伸伸腰。张居正闭目假寐间,一个小太监出来道:“张老先生,皇爷叫你进去。”张居正听了,移步进了左室。 待参拜毕,朱翊钧笑道:“先生看看这个。” 张居正见桌面上放了一个高约一尺半的木盒子,镶金嵌玉,盒子下镶着水晶的罩子,里面有一个圆圆的铜饼正在左右摆动。盒子上头也是一个银色的圆盘,密密刻着子初、子正之类的时辰标志。上面一个指针指着圆盘上的刻度,正是巳正。 张居正没见过座钟,但聪慧无双。乃笑道:“此物可是计时的?” 朱翊钧道:“不错。朕称之为“座钟”,是宫内匠人做出来的,和钦天监对比过时辰,每日虽慢半刻,却极尽巧思。” 张鲸在边上凑趣道:“这座钟内用重锤、擒纵器乃是皇爷格物所得,宫中匠人哪有” 朱翊钧拦阻不及,心叫坏了。果然张居正双眉一轩,满脸怒色喝道:“尔等阉竖,胆敢引诱皇上沉迷奇技淫巧之物,确是该死了!” 张鲸乃是内廷司礼监秉笔,朱翊钧游宫时提出了座钟的想法,他本是爱钻营的人,兴头头的督造座钟,以取悦皇帝。此前,因为朱翊钧要造牙刷等物,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时张鲸权位仅在张宏、陈矩之下,此番冯保坏了事,张宏、陈矩一个升掌印,一个提督东厂,却没自己什么事儿,心内甚是失落,因此钻营心思更重,不放过每个拍朱翊钧马屁的机会。 没想到才拍了一句,竟被张居正骂成“阉竖”,险些气炸了肺。他在内宫掌权多年,告刁状的本事却是一点没落下,此时直挺挺的往下一跪,红了眼圈,一言不发。 朱翊钧扶额道:“师傅勿恼,此事乃” 张居正怒色不减,竟打断朱翊钧道:“皇上,适才臣进讲时,以为皇上听明白了,奈何竟歪解圣人道理,却以‘格物’之名义钻研奇淫技巧之物?此必为左右蛊惑圣心,臣请皇上诛杀了这个动摇君心的奸邪!” 朱翊钧看张鲸时,却见他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将头磕在地上,眼泪一滴滴的直滚下来。没奈何说道:“何至于此?” 张居正躬躬腰,朗声道:“陛下,岂不闻‘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昔者,纣为象着而萁子怖,臣忧其始也!” 朱翊钧听了,怒气上涌,他本来要利用这座钟好好做做文章,却不防张鲸嘴快,张居正发作的更快,竟把这座钟视为洪水猛兽一般。而身为大臣,将皇帝类比纣王,真真初露权臣峥嵘,他朱翊钧要获得改革的主导权,焉能让步?面笼寒霜,直视张居正断喝道:“先生,毋乃太过!” 第十七章 座钟(下) 张居正一愣,随即心中大悔。 此前冯保坏事,张居正如失一臂。史上说:“居正固有才,其所以得委专国柄者,由保为之左右也。”可见冯保在张居正心中的地位。 虽然太后和皇帝并未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而且加恩,但张居正两日来仍是怅然所失。张宏此时做了掌印,虽做事正派,但张居正深知张宏的水平比之冯保差了太多,心里存着若有若无的不满。 今日见秉笔张鲸递过来一个小辫子,张居正一时不查,趁势发作起来。可此事焉知不是张鲸有意为之?太后和皇帝的信任,就是被这些阉竖用这般事一件件的消磨掉的!而且皇帝也不是那个又敬又怕自己的小孩儿了。叔大,慎之?慎之! 一瞬间,张居正脑海中转了这许多念头,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脸上做出戚容,猛地跪下叩头道:“皇上,臣咆哮君前,有失臣体,惭愧无地矣!” 朱翊钧又是一愣,他本以为张居正要诤谏于己,准备了一肚子话儿要与其辩驳,没想到张居正战略转进的如此之快,闪得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急忙俯身搀扶张居正道:“先生,是朕失言,快快起来!” 张居正仍口中谢罪,俯身不起,朱翊钧力气小搀不动,骂左右道:“尔等眼睛瞎了吗?还不快快扶起张老先生!” 张居正见皇帝搀扶自己的力气很大,脸都憋红了,确认皇帝没有和自己生分,就顺着朱翊钧的搀扶站起身。见张鲸仍跪在那里垂泪,朱翊钧厉声道:“狗才!偏生你多般张致!还要朕搀你不成?” 张鲸哪有张居正的面子,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朱翊钧又道:“朕与师傅说几句贴己话儿,你等退出去!”又把一众人打发出去。 朱翊钧把着张居正的手,拉他到椅子边坐下。张居正正要谦退,朱翊钧道:“先帝弃天下与吾,吾心中对先生孺慕之情不同于一般师长,且请坐下。今后,无外人,先生尽可松乏些。”一句话说的张居正眼圈红了。 朱翊钧亲自拿了杯茶来,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躬身接了,眼泪竟扑簌簌流了下来,因冯保坏事而致的郁结散去大半。平静了一会儿,方哽咽道:“臣失态了。” 朱翊钧静静的陪着张居正坐了一会儿,见他平静下来。道:“钦天监已经选定了召对的日子罢?” 张居正定了神,道:“回皇上,选在二十六日早朝后。” 朱翊钧道:“朕做这座钟,原想着在各地开设皇店,罢去各地镇守太监丝造、贡茶、矿监等职,免得搜刮民间过甚,却不想先生误会了——” 张居正闻言愕然道:“这如何使得?不免强买强卖之事也!且丝造、贡茶不作,宫中用度如何?” 朱翊钧闻言呆住,强笑道:“朕想用皇店卖些奇巧之物,得些银子,宫中之用尽数采买,确是想差了。”又道:“但镇守太监之设,乃我朝一大弊政,朕有心斟酌罢黜,却出个难题与先生。” 张居正听了,肃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又整肃衣冠。正视朱翊钧,跪下回奏道:“皇上初承大统,竟能深烛弊源,仁心生发,必感天心!臣今日立誓,若皇上不弃初心,臣必恪恭本职,鞠躬尽瘁,廓清氛浊!” 朱翊钧连忙叫起,笑道:“朕深信先生——今日还要继续进讲,不便深谈,朕再说一事罢了。” 张居正垂手静听,却不防皇帝低声道:“冯保之事,因王大臣案而起,母后与朕不胜悚惧。与先生无涉,切勿挂怀。” 张居正听了这低声一句,一股凉意从脊椎骨一直凉到脚后跟,心中怦怦乱跳。 朱翊钧又低声道:“先帝宾天时,冯保宣旨时自称顾命,其中是否有矫诏之事难明,母后不想深挖,致兴大狱——朕也是此意,先生心里有数便了。”握住张居正的手,用力摇了摇又道:“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张居正耳朵中轰然作响,腿都软了。见皇帝走近身边,伸手搀着自己,竟迷迷糊糊的把着皇帝的手。转念间要放开,却见皇帝还带着童稚的面容上全是诚恳孺慕之色,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还是没说,什么时候走出左室,如何完成进讲,竟都是浑浊难明。待回到文渊阁,屏退左右,独自坐了一会儿,细细思索了自己与冯保的往来文书,探究了各种可能,仍不知皇帝如何得知自己与李太后、冯保合谋矫诏之事。 其实,冯保是否联合张居正矫诏,后世存有争议,朱翊钧自己也不知道。但用在此处诈上一诈,只要言语注意一些,却是无伤大雅,从张居正的反应看,朱翊钧又揭开一个小小谜团。 张居正反复推敲宫内外局面:此时冯保已败,张居正与太后之间的联络已断。且太后退养之心已昭,自己再笼络一个新的双方都信任的内宦已无可能。张居正全力斟酌,猛然间清晰的记起了皇帝最后与自己说的话:“朕深信先生,也请先生信弟子。” 明白了!都明白了!张居正凝视值房内兽头暖笼,心里的恐惧都化作冷汗流了出来。“好弟子啊,真是好弟子!”宫中之事虽难明,但从结果看,皇帝从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之间拿掉冯保,哄住了太后,虽无亲政之名,但已有亲政之实了! “圣聪天纵!”张居正长叹一声,闭目复盘之前,脑海中只剩下这句话。 朱翊钧完成课业。仍回内宫。张鲸今日马屁拍在马脚上,讨了骂,适才又被皇帝说了几句,羞惭无地,请罪不已。朱翊钧见他沮丧,又安慰道:“不妨事,伴伴之心朕已知,且看日后。”张鲸得了这一句,心中大喜,喜滋滋的去了。 朱翊钧本不想这么早就对张居正发动心理攻势,但因张鲸嘴快,没奈何才敲打了张居正一番。从效果来看,自己原来的计划还是低估了此时人对矫诏阴谋败露的恐惧感,张居正险些被一击达阵。 自穿越以来心中的无力感如同大石头一般沉甸甸压在心头,今日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第十八章 召对 次日,朱翊钧照例参加上午日讲;吃过午饭,正式开始陪着李太后和司礼监看奏章。李太后拿了些奏章问朱翊钧处理方法,朱翊钧除了犯些常识性错误外,处理手段都要比李太后和张宏等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尤其对外朝大臣的私心洞若观火,李太后大为惊异之余,对皇帝亲政更为放心。 在原时空,李太后对万历的劣根性是洞若观火的,甚至起了让皇帝三十岁以后再亲政的念头。万历十八岁的时候,因为酒醉戏耍小宦官,以剑割其发,被冯保告之李太后,李太后甚至威胁要废了万历,让潞王即位,万历皇帝跪地求饶,数个时辰后李太后方才消气。 后世部分史学家认为,原时空万历皇帝后来的反攻倒算,与童年和青年期间被李、冯、张利用礼教对其的疯狂压制有绝大关联,朱翊钧深以为然。 本时空,朱翊钧利用李太后的迷信心理,哄住了李太后。不到一个月,竟利用成熟心智、后世手段连番击溃初涉大政的李太后的从政信心,可以说,此时的李太后已经完全放弃在政事上和朱翊钧比较的念头,朱翊钧在参政权上取得了跨越式进展。 看奏章间隙,朱翊钧也如原身的习惯,练书法,写大字,或锻炼身体。历史上,万历皇帝的字写得极好,张居正曾在隆庆六年表扬小皇帝的字“究其精微,穷其墨妙,一点一画,动以古人为法。”成年后,更加厉害,晚明人甚至评价其字“渐入神化。” 朱翊钧写字时,李太后站在旁边看。见朱翊钧先写了一副“汝做舟楫”,才知道他要给张居正赐字。又一琢磨,方明白皇帝是为了后天的平台召对进行舆论准备,心中暗自敬服。 见他又挥墨写下大字“弼予一人,永葆天命”,将这两幅大字反复写了几遍,都放在大案上,扭头问道:“母后,我这几幅字哪副好些?” 李太后道:“吾觉得“汝做舟楫”好些,另一幅等张先生立下功劳再赐妥当些。”朱翊钧深以为然。在几幅中选了一幅最好的,题上:“万历元年御笔”。待要用印时,才尴尬的发现自己除了家传的二十四宝玺之外,并无私章。 明代洪武皇帝朱元璋共造有“皇帝奉天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等不同用途的宝玺十七方,嘉靖帝补造了七方,故而尚宝司共有二十四方皇帝宝印,一直用到明末,所以后世电视剧拿着一个玉玺乱盖,贻笑方家。 其中,“广运之宝”倒是用于奖励臣下,但那是制诰、敕命所用,盖在此处未免贻笑大方。李太后见状笑道:“该给皇儿刻些私章了,只是今日该怎么办?” 朱翊钧灵机一动,说道:“皇儿用母后的印章如何?让张先生和外朝都知,我们母子一体,将来也成一段佳话。” 李太后听后觉得甚有道理,就从荷包里取出一方个人印章。却是当年生下朱翊钧,帮助朱载垕稳固太子之位后,朱载垕欣喜之下赏给她的,原属于朱载垕使用的私印,仅一寸见方,左上角带点弧线,上书“清赏”二字,到意外的和此情此情对应了。 盖好了印章,朱翊钧让一个内监用手捧了,送文渊阁张居正处。 张居正在内阁接了皇帝赐书,不识得印章,也不以为意。只是越发觉得朱翊钧处事老道,不弱于冯保。欣然提笔,起草谢恩疏,并立即安排礼部就平台召对的礼制仪式请旨。 二十五日上午,张居正上谢恩疏,同时礼部关于确定平台召对礼制仪式的奏章经过吕调阳拟票,一起加急送入司礼监。司礼监张宏等人立即贴黄,急送乾清宫。 在李太后首肯下,朱翊钧亲用朱笔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批红:“可,着礼部办理。” 万历元年二月二十六日,在冬日初起的暖阳中,皇帝于皇极殿视朝。张居正等朝臣按品排班毕。礼部尚书陆树声出班奏道:“遵皇上旨意,今日平台召对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仪式已备,恭请圣裁。” 皇帝答曰:“可,你每宣诰。” 司礼监掌印张宏即取出已经制好的诏书,宣诰道:“奉天承运,诰曰:隆古圣哲,都俞一堂。龙云类从,鱼水交契,故能翼宣至理。 跻世熙平,诗书之文可考也。汉唐以降,此道浸微。然而英谊侧席,忠贤遇巷。宣室召问,柏梁和歌。延英之奏御有呈,崇政之议事不辍,垂之史册,并为美谈。 本朝自二祖开基,宣庙嗣统。法宫便殿,燕见非时;内阁平台,幸御不绝。朕以幼冲之龄,克承大统,敢不敬天法祖,惕励勤民? 今有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逢朕躬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辅佑三朝,皇考托以顾命;恭恪本职,圣学修明,而治具克举。故特召卿于平台询政,以为旷典。钦哉!” 张居正出班接诰。跪地奏道:“主上平台召对,洵为盛典。今臣蒙天恩,不胜欣戴。不能仰赞圣明万一,尤不胜愧悚。” 皇帝回答:“卿忠诚谨恪,协赞勤劳,当得起。” 张居正叩头道:“谢主上天恩褒励。然平台问政,孝宗以来不见于我朝,百官闻之,无不喜色相庆,谓复见孝庙时盛事,熙然有太平之望也!” 皇帝回道:“卿之意,朕已知之,当告于祖宗皇考。” 张居正叩头道:“主上圣明天纵,臣不胜欣然雀跃之至矣!” 于是赞礼官赞道:“诣奉先殿、弘孝殿、神宵殿,百官先导!” 这一大段话,都是礼部提前拟好的,平台礼制的制定,翰林院制诰学士和礼部诸官忙乎了好几天,包括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对话都是按剧本演出。否则,皇帝和臣子说话都是这般文言,却累也累死了。 有明一代,皇帝和臣子往来办公文书,都是半文半白,只有盛典时,才如此这般。 百官和皇帝到了奉先殿等祭祀祖宗的宫殿,朱翊钧按照礼部安排,行礼告庙如仪,这平台召对才进入下一阶段。 在建极殿后身,有镇宫之宝云龙阶石,乃是明成祖建设紫禁城的时候,从北京房山大石窝采取的一块重达300吨的整块石料制成,是紫禁城最大一块石料,也是古代工程上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云龙阶石九条高浮雕的神龙,分为三组。散布在长达五丈三尺、宽一丈、厚六尺五寸的整块艾叶青石上。青石底部为海水江崖。 云龙阶石是皇帝御道,两侧各有不同方向的台阶数条。在长达近二十米的斜坡上,有三条百丈长的汉白玉栏杆环抱御道,将整个殿后面的云台分为梯田式的三层,栏杆下凿有一千一百四十二个石雕龙头,中有管道相连,是为千龙吐水,整个殿后蔚然大观,壮丽宏美。 云龙阶石是外朝和内廷的中间线,也是御道的终点。在云龙阶石顶点,建极殿后门处,有一座云台门,隔绝内外。云台门两侧,建极殿有两个小侧门各自通向两个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平台,两侧石阶相连,东侧平台即为此次召对的地点。 此时小平台周围已经用黄色帷幔围上,以当寒风。其中已经设好御座,上有罗盖。御座之前,设椅子一张,长几一个,并有地毯、三足鎏金香炉、兽头暖笼等宫廷器物,不必细表。 皇极殿宣诰对答,朱翊钧诣祖庙后,自云龙阶石御道而上,仪仗人等从旁引导,步入云台门东侧的小平台之上,转向御道而立。 赞礼官宣旨道:“宣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觐见!”云台栏杆之下,盔甲鲜明的大汉将军先三个一起大喊一遍,后十个、百个依次大喊,声震全宫。 御道处,张居正携百官肃立。待听得旨意下来,张居正手持玉圭,整肃仪容,朗声道:“臣张居正领旨!” 即在礼部侍郎王希烈引导下,沿着御道边缘拾阶而上。在步入平台前,张居正面对东侧平台跪下,手持玉圭朗声道:“臣张居正觐见!” 赞礼官宣旨道:“宣!” 张居正起立,最后一次整肃衣冠,进入黄色帷幔之中。此时朱翊钧在御座前站立,张居正不敢直视皇帝,低头前驱,再次跪下,山呼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朗声道:“平身,赐座。” 张居正谢恩毕,起身肃立。朱翊钧转到御座上端坐,才道:“张先生坐。” 张居正再次谢恩,到长茶几后面的椅子上坐了,平台召对的礼仪部分此时全部结束,进入正题。 第十九章 大弊(上) 张居正落座后,朱翊钧主导话题,无非是让张老先生放松,咱这召对就像拉家常一样。因为平台召对多年没办,咱这次搞得隆重了些。以后,朕和元辅随时见面,朕想把武英殿旁边几个暖阁盘上炕,咱们以后可随时在那儿聊天。夏天还可以到西苑花园里一起走走啥的,都不是不可行。 张居正现在对朱翊钧的态度和一个月前判若两人。去年某次日讲时,因为万历读错了一个字,张居正一声大喝把他吓了一哆嗦,身边的大臣被吓到变色,差点跪下。 从本月经筵开始,朱翊钧利用展示早慧,驱逐冯保、加恩并敲打张居正矫诏等手段,向他展示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具有相当政治素养的少年君主形象。 尽管朱翊钧表现的有些骇人视听,但在相信神童,也出神童的大明朝,张居正还是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暂时从看待明君的角度来看待朱翊钧。 当然,在朱翊钧已经搞定李太后和冯保的情况下,他也拒绝不了朱翊钧参与大政,此次召对实际上相当于一把手和常务之间就双方的施政纲领进行碰撞和对权力进行划分。 前天朱翊钧赠字“汝作舟楫”,非是皇帝加恩大臣那般简单,李太后以为自己理解了朱翊钧的第二层意思,其实还有第三层她并未理解,朱翊钧用这四个字已经向张居正表明了态度,为今天的召对主题定下了基调,而张居正对此心知肚明。 在朱翊钧的刻意之下,张居正逐渐放松下来。朱翊钧才进入正题道:“张老先生,平台召对之议有些天了,朕虽年幼,也有振奋之心,欲复现文景、贞观、开元、本朝仁宣等盛世,先生必有教我者。” 张居正深知,关键时刻到了,为了此次召对,这些天他很是做了些准备。 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帅脸上古井无波,气沉丹田,张居正朗声脱稿奏道: “主上践祚以来,好学勤政,敬天法祖”。朱翊钧打断道:“今天你我二人,不必官样文章。”张居正一口气没上来,剧烈的咳嗽好几声,朱翊钧忙递上一杯茶水。 张居正一篇好文章的思路被朱翊钧打断了,气势弱了三分。整理思路期间,见朱翊钧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知道其有意为之,看来今天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行了。 心一横,老帅哥奏道:“是,陛下。臣以为,大明享国至今二百余年矣!遍数历朝,我大明之国祚长久也在前列。然——” 气势一凝,复高声奏道:“然则如今吏治腐败,弊端丛集;财政拮据,捉襟见肘;边患丛生、内患险象叠至,先皇虽有心振作,然未及展志而中道崩殂,此天降大任于主上矣!” 皇权社会中,臣子永远不会和君主谈及国祚,臣子之间互相谈论,多数于密室,从不敢宣之于众口或现之于文。今日张居正被朱翊钧一激,有些难得的冲动,直接暗示朱翊钧,大明朝再这样下去,没几天了! 朱翊钧闻言正色,说道:“师傅说的是,诚然如此。或可直言:‘今天下大势,已呈土崩瓦解之相也!’”张居正闻言,额头见汗,眼睛扫了一眼边上的起居注官,气势又低了低。 朱翊钧端容问道:“当此时事,该当如何?” 张居正回奏道:“臣曾于隆庆二年,上奏《陈六事疏》,先皇批答‘知道了’,皇上未必留意——” 张居正万万没想到是,朱翊钧竟朗声回道:“可是‘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朕已览阅数十遍矣,为之击节!” 张居正闻言张大了嘴,一丝不苟的大胡子轻轻颤动,双目含泪,哑声道:“臣臣”一种士大夫式的久违的知遇之情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以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向嘉靖帝上奏了《论时政疏》,其中体现了他深烛大明弊病,立志改革的思想,和《陈六事疏》先后辉映,可以作为旧时空“万历新政”的总纲领。 遗憾的是,嘉靖帝当时根本没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奏疏上去之后连个回音都没有。张居正此后连续多年在朝政上一言不发,他二十三岁考中庶吉士,到三十岁共七年间就写了此一道奏疏,足见其风骨和耐性。 张居正在嘉靖三十三年(时年他三十岁)时候,见自己的老师徐阶在具备相当政治资本后,面对严嵩依然退避忍让,壮志难酬,愤然写下:“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跑回老家江陵读书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此事充分印证出张居正的性格刚毅的一面。 张居正在徐阶的提携下,在嘉靖晚年和隆庆朝虽然升的快,但其政治主张并不为当权者所用。隆庆帝在《陈六事疏》批答“知道了”即束之高阁,当时已经成为东阁大学士的大帅哥心中愤懑可想而知。 他虽然以“磊落奇伟之人”自诩,但也发出了“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的苦恼心声。 没想到在万历元年的今日,在平台召对这样一个重大场合,自己竟然从一个少年君主身上,得到了知音共赏,得到了“鱼水交契”的情感补偿,“龙云类从”的情怀在他的心中激荡,不由得离席而出,叩拜在地,猛然间泪如泉涌! 朱翊钧连忙离席搀扶他,温言道:“老先生,此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正是‘大破常格’者奋发有为之时也,先生敢当仁不让乎?!” 张居正收拾心情,站起身来,朗声回奏道:“臣,有何不敢!” “呜呜呜——”旁边传来一阵哭声,朱翊钧回头看时,竟是翰林院史馆的起居注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抹着眼泪哭开了。他哭笑不得,问道:“汝因何做此状?” 那官儿放下毛笔,跪下回奏道:“臣见皇上与元辅君臣相契,鱼水共欢,我皇朝复兴有望,激荡之情难抑,不由涕下。容臣为陛下贺!为元辅贺!为天下苍生贺!” 朱翊钧嘴角抽了抽,暗思“鱼水共欢”是什么鬼,古代人讲话都这么会开车吗?乃温言问道:“汝何名?” 那官儿回奏道:“臣姓肖,叫隆巍。失态君前,请陛下恕罪!” “算了,你起来罢。” 第二十章 大弊(中) 被这起居注官一打岔,张居正迅速收拾了情怀,两人仍归座。 张居正道:“既然皇上已经看了臣的《便宜六事》,臣之治政之道尽在其中矣。” 朱翊钧道:“然当务之急者为何?” 张居正道从袖中摸出一本奏章,又跪地启奏道:“此为臣欲行第一事也!” 朱翊钧接过来看时,奏章抬头上写着名称,为《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正是后世简称之为《考成法》的东东。 嗯,漂亮的馆阁体。 考成法是张居正得享大名的关键政策,影响深远。后世的你我其实都笼罩在该法的阴影之下。该法虽然简单,但确实触及到一点破解治乱循环的皮毛。 简单说来就是:凡六部、都察院将各类奏章及圣旨,转给各衙门或地方,六科都记上帐,到期予以注销。所有公文、公事分门别类,都规定了办理时限,如有耽搁拖延,半年总结的时候必须讲明原委,再次考核之后还没完成,必加追究。 若巡抚、巡按耽误了,六部举报;六部、都察院耽误了,六科举报;六科隐瞒了记账结果,内阁举报。如此就形成了一个从内阁稽查六科,六科稽查六部、都察院;六部、都察院稽查巡抚、巡按的考成系统。最终使“声必中实,事可责成。” 这考成法的关键在于洪武皇帝创制的“六科”,朱元璋秉承“以小制大”的治政理念,设立了“吏、户、礼、兵、邢、工”六科,官职叫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奏章,拨正六部违误。给事中为七品,权力却很大,甚至可以封驳圣旨,不过这项权力很少使用罢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设计,将六科权力扩大,可以稽查六部、都察院,并总归内阁,也是相权的巨大扩张。 朱翊钧看张居正奏章,开篇两句废话之后,即为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句:“盖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真振聋发聩之语也! 迅速浏览一遍,朱翊钧道:“大善!正所谓‘遵主权、课吏职、行赏罚、一号令’也!” 张居正见朱翊钧将自己的施政理念简简单单用十二个字概括出来,脑袋都是晕晕的,叩头道:“皇上一语,切中肯綮。真圣明之主也!” 朱翊钧连忙叫起,说道:“老先生,上次不是说好,我们两人在此,尽可松乏些?坐着说罢。”张居正听他提到上次文华殿左室的事儿,腿有些软,赶紧爬起来到椅子上端坐。 待张居正归座,朱翊钧问道:“此法一出,六事之中前三事,倏然可解。然则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如何做来?” 张居正思考大政多年,此时回奏道:“臣先说固邦本——窃以为考成一事若成,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待吏治整饬,惩贪污以足民、理逋负以足国。”意思是,贪污的给我吐出来,拖欠赋税的大户你每给我交上,自然就能增加财政收入。 朱翊钧听了,未置可否。张居正见状继续奏道:“待考成法刷新吏治后,可全国清丈田亩,并推行一条鞭法。”怕皇帝不明白一条鞭法是什么,紧跟着解释道:“一条鞭乃是将田赋、徭役及杂项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庶可断了地方上横征暴敛之路,并增太仓之银。” 没想到朱翊钧回道:“可是桂文襄公所倡的‘赋役征法’?”(按:一条鞭法不是张居正发明,是嘉靖朝武英殿大学士桂萼所献,不过被强力杯葛,没有在全国推广。) 张居正闻言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朱翊钧这两天也没闲着,利用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让人在内书房中一顿翻找,才查出桂萼的《任民考疏》,早就预习完了。 张居正今天被朱翊钧唠的没半点脾气,准备了一肚子政策解释和说明都没用出来,东北话说“老合拍了”。殊不知要论现在整个大明朝谁最了解他,除了皇帝之外再没别人,就算张居正的续弦王氏、儿子都没朱翊钧了解他。 毕竟,张居正在后世的名声太大了,被称作“千古第一能臣”。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没有绕过他的。 后世研究张居正的书汗牛充栋,《百家讲坛》讲了又讲,还有纪录片、电视剧论堆数,朱翊钧穿越到万历身上,早就悉心回忆后世张居正的种种思想、施政措施,能不合拍吗? 张居正道:“皇上说的是。正是桂文襄公所倡。”话题一转道:“皇上问的核名实一项,我朝冗官冗爵之病积之多年,一时难解,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惜爵赏,用人看其是否有功于国家,若有,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于国家,虽颦睨之微,敝袴之贱,亦勿轻予。如是者可慢慢纠正。” 见朱翊钧点头,张居正以袖子掩口,低头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最后饬武备一事,臣愿皇上先立下整饬的决心,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 朱翊钧又点点头,张居正续奏道:“臣不忧中国无兵,而忧缺少精兵耳。愿皇上能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精艺熟者,分别赏赍,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精兵可得,而中国无虏患也。” 朱翊钧听张居正讲的后两条,已经是农业社会政治家的正论了,要他突破所谓的历史局限性,除非张居正也是穿越者。 但本时空的“万历新政”如此施行,自己再励精图治几十年,或可挽救明朝衰亡于一时,出现一个所谓的“万历盛世”,但百年之后,大明仍要亡于历史车轮之下。毕竟张居正的改革,并没有触及到大明的核心问题。 待张居正示意讲完,朱翊钧赞赏道:“先生破开大计,天下如大旱而现云霓也。社稷幸甚!” 见张居正要谢恩,朱翊钧止住道:“然先生所提六条,朕熟思有时,发现并未触及现今天下之大弊!”张居正闻言呆住,不知道朱翊钧要说出什么。 朱翊钧心说你讲完了,该我发挥了,看看我这两天准备的长篇大论,能不能刷新这个“千古第一能臣”的三观! 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张居正听朱翊钧言说自己《陈六事疏》并未触及天下之大弊,心中一凛。忙端正仪态,垂手静听。 朱翊钧先问道:“依先生看,若六条齐做,十年后,天下将如何?” 张居正闻言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或可见仁宣之世也。” 朱翊钧又问:“朕之后百年,将如何?” 张居正见朱翊钧谈的如此深入,看了一眼起居注官,欲言又止。 朱翊钧会意,转头对那个叫肖隆巍的起居注官儿道:“你且记着,其后删减增添,都由张师傅做主。”那官儿应了。 自有了左右史、起居注等史官以来,这起居注的修订臧否之权都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未请旨而删改一字,即触犯“擅做起居注”之法令,最轻的也是绞刑,一般都是抄家杀头,恶意丑化皇帝的,也可能夷三族。 朱翊钧授权张居正删减,即是让他畅所欲言的意思。 张居正见皇帝这般,知道这问题躲不过了。他于史、儒两道,也算小宗师级人物,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方回道:“臣年齿已近半百,熟览历朝政治得失,却未得一法而传洪业致无穷也。”虽未正面回答,但也委婉的说出了对未来的预判。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又问:“国与家之别,张师傅如何看?” 此时的全世界,尚未全面生发国家主义的概念。大概六十年前,意大利人马基雅弗利才写出《君主论》,其中提出的国家主义概念流传未广。欧洲各国也都和明朝一样,“朕即国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君主为国人的父母,民众为君主的赤子。 君主爱民,如父母之爱赤子;子民敬君,如子女孝顺父母。因此,中国历朝历代即以“孝”治天下,其根源在此。 果然张居正听了,立回道:“家国社稷,本为一体,焉有区别?” 朱翊钧听了,也没和张居正辩驳,只轻轻点头。又问:“华夷之别又如何?” 这问题有标准答案,张居正虽不明白朱翊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何意,却朗声回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本朝刘文成公(按:刘伯温)言‘夫华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国,几变於夷,圣经明义,千载或湮焉。’” 张居正的意思很清楚,蛮夷和中国人不是一类,他们是禽兽,咱是人。 朱翊钧闻言道:“若其习中国礼仪,用中国文字,变蛮为俗,则如何?” 张居正老师傅了,闻言轻笑道:“皇上圣学辑熙,岂不闻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臣乃楚人,春秋时,楚人曾为蛮夷也。” 朱翊钧点头道:“今日在师傅面前,略述弟子之大志,老先生愿听乎?” 张居正听闻朱翊钧三问,心中有所预感。此时忙站起身,肃立道:“臣愿闻。” 朱翊钧朗声道:“朕欲九州同贯,都沐华夏之风;凡日月所照,皆为皇明之土!” 张居正心道果然,暗自苦笑。面上却做出激动之色,跪地回道:“皇上欲赫然奋发,威加四海,臣闻之不胜雀跃欢欣之至也!”说罢叩头不语。 朱翊钧叫起,仍让他回座。笑道:“师傅却瞒我了,朕刚说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却立下这般志向,岂非前后矛盾?” 张居正闻言不语,他实在搞不清朱翊钧葫芦里的药,只暗暗在心里打着腹稿,打算予以劝谏。转念又暗思道:这皇上还是年岁小,咱小时候,不也欲开万世之太平么,不足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听朱翊钧又道:“师傅必以为吾妄言了,其实,朕这志向要达成却也有路可寻,只不过要步步为营罢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张居正闻言知道正题来了,见朱翊钧竖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为何?试为师傅言之——一是民智不开、书蠹汲汲,空言四书八股,而治政、实务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腐败腥膻遍地,税银中央不得;三是田亩不足,农桑之良种、农器、农学推广不力,致粮少民饥;四是马政废弛,边防不修,士兵饥馁、将官文恬武嬉而无战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滥砍滥伐而致灾患频仍,生民辗转流徙;六是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盗贼蜂起;七是纲纪不振,诏令不行,臣工空谈误国;八是宗室累赘,空耗国帑;九是空谈华夷大防,而无一策羁縻众虏,致边患不断。十是宫廷虚大、厂卫横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这十条大弊,师傅闻之如何?” 一口气将十条大弊说了出来,朱翊钧自己心里先压上大石头,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张居正肃容听了,虽然寒风凛冽,仍出了满头大汗。朱翊钧所言时弊,远超其《陈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厂卫诸项,张居正岂能不知?但畏难、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头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烛时弊,臣远远不及,确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奋力耳!” 朱翊钧整理心情,哂笑一声,口气不善道:“好一个唯奋力耳!朕且问师傅,向哪里奋力?!” 张居正心里砰砰乱跳,抬头望向朱翊钧,见他小小的面庞上全是刚毅果决之色,颤抖着问道:“依皇上之见,当如何处之?” “当此时事,唯有变法!” 宛如耳边打了个焦雷,张居正惨然变色,离席扑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记录的起居注官,此时通听呆了,早已停笔。他从侧面偷瞄皇帝,见朱翊钧脸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小小年纪,表情倒堪玩味。 听他无力低声道:“师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来说罢。” 张居正俯身流泪道:“皇上,臣愿披肝沥胆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弃,托以大政,欲兴所言六事,虽不言变法而变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计毁誉、粉身碎骨之决心,身后之事,尽付之阙如”说罢,咽喉哽住,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听了,心头大震。他此前读书,一直认为张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为他本身刚愎,压迫万历太狠,杯葛皇权的缘故。没想到此时此刻,听到张居正心声,竟对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现在想想,张居正在改革开始后纵情声色,用度奢靡,未必没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图,否则一辈子自律、严谨、耐性惊人、践行理念坚毅不移的他为何晚节不保? 见张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钧眼圈也红了,用力搀扶张居正道:“如此我们群臣同心,何事不可为之?” 张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兴变法之说,臣料不出两年,大明遍地烽烟也!” 第二十二章 真师 朱翊钧奇道:“何至于此?朕虽言变法,但必定徐徐图之,不会操切,为何会遍地烽烟也?” 张居正低头低声道:“适才听皇上言讲十条大弊,变法必针对十条而来,先论第一条。皇上欲废八股乎?” 朱翊钧想了想:“虽不中亦近之。” 张居正道:“如此,天下读书人离心也!” 朱翊钧点点头,不置可否,说道:“师傅接着说罢。” 张居正道:“第二条,欲兴工商,必减税关、治贪腐,并重申官员亲仆不得经商之律罢,如此中官和外官泰半离心也。而第八条,皇上欲减宗室,无外乎推恩之令等,如此宗室离心也。第九条,皇上欲废厂卫,恐内廷离心不说,外朝势大不可制也。” 张居正接着道:“再加上丈量田亩,得罪了天下富户;若兵备之事再操切一些,则皇上可依仗者为谁?故变法之意公布天下时,臣恐靖难之事重演也!” 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为张居正适才所说的感动。张居正刚才这些话,不是站在朝廷和首辅的角度说的,完完全全是为了皇帝好——看来原时空的万历真是阴狠诡谲之性也。他微笑道:“先生,是否将问题想得严重了?你却忘了太祖夺天下时所施大政了。” 见张居正懵懂,朱翊钧笑道:“是为筑高墙、广积粮、缓称王也!” 张居正闻言一笑,随即又紧缩双眉,叹了口气。 两人对视一会儿,张居正见朱翊钧仍未被说服,而今日平台之上除了起居注官也无外人,心里一横,咬咬牙道:“请皇上屏退左右,臣有密情陈之。” 朱翊钧闻言,对起居注官使了眼色,那官儿连忙放下笔,出了平台帷帐。 张居正道:“皇上适才所言大弊,尚有一大弊未谈。今日臣剖肝沥胆为陛下言之,此弊为我朝上述弊病之总目。” 朱翊钧听了,后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哑声道:“还请老先生解惑。” 张居正下定决心。嘴上却话头一转道:“臣未知皇上读史,可读到《旧唐书》?” 朱翊钧脑袋上升起问号,笑道:“未曾读。” 张居正吐出一口气,暗道:“要是这些书你都全看了,可有些吓人!”嘴上说道:“皇上可知,中唐安史之乱后,朝政为谁所执?” 朱翊钧对这段历史研究较少,印象不深,闻言估摸着道:“是宦官么?” 张居正给出不同答案道:“非也,安史之乱后,唐之朝政为世家所执,直到黄巢之乱。” “其中,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大族互相联姻、盘根错节,把持铨政,进士尽出其门,宰执天下不断。仅清河崔氏一门,就出了八位宰相。范阳卢氏自中唐起,中进士者超过百人。唐末宦官之乱政,其源头其实是皇帝欲用内官夺权耳。” 朱翊钧未解其意,闻言道:“本朝太祖建极后,迭兴大案,功臣几人留存?我朝内宦乱政虽有,但皇帝一言即诛之,却没这般事也。” 张居正此时也不计较朱翊钧对朱元璋的吐槽,深吸一口气道:“然我朝虽无勋臣世家,但却有科举之党!” 朱翊钧闻言心中一动,说道:“老先生详细说来。” 张居正道:“本朝初立,太祖皇帝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其文略仿宋经义,然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到成化年,文体和规程已成定例。” 朱翊钧道:“嗯,此事朕知道。”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道:“本朝第一大弊即在此了。本朝初立,天下学子尚学经义,成化年后,全学‘制艺’!皇上适才言说‘空言四书八股’,确是的评。” “这班人选出了有何用处?把持舆论耳!座师本为考官,业师才为真师,然我朝读书人只重座师者为何?座师、同年、同乡、同门互相声援耳!及至此辈入朝,互相攀援,皆为乡党、姻党,两党交互,盘根错节,尾大不掉。” “我朝俸禄微薄,此辈谁养之?富户、巨商、前辈、书院耳!臣观本朝历代实录,此党隐于朝野间,一有征税、丈田、兴役等利国之政,群起而攻之!” “在朝则狺狺犬吠,言必称‘礼法’、‘祖制’,号称诤谏;在野则联朋结党,鼓动民意,乃至引寇卖边,无所不作!” 张居正说了这些,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对眸子亮晶晶的盯着朱翊钧。 朱翊钧身上寒毛竖起,觉得张居正可能要说出了不得的东西。果然,张居正沉声道:“武宗略有振作,即不得更换太医而崩,帝系移至世宗;世宗欲行濮议,彼辈前赴后继!” “朝廷方议开海,而倭寇大至;张经等稍逆其锋,近乎身败名裂。胡宗宪抗倭功成,而狱中瘐死。”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直视朱翊钧道:“皇上闻臣如此说,还轻言变法否?” 朱翊钧听张居正如此说,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道:“此辈谁为首者?” 张居正摇头道:“除武宗时杨廷和等辈外,多年来并无首脑。然我料皇上刚兴变法,必起朝争;朝争稍抑,必起民变;民变平定,彼辈或用天象、或用灾异,‘诤谏’无了时。” 又叹了一口气道:“到那时,皇上却变得什么法来?” 朱翊钧闻言苦笑,道:“难道就让彼辈引我朝入不忍言之境地?” 张居正拱手道:“皇上,人之病笃,不宜用猛药,而用引导之药,徐徐缓解;待肌体强健,方能猛下针砭。皇上此时幼冲之龄,善养体魄,春秋或致百岁,却不必心急。” 朱翊钧听了,缓缓点头,终于赞同了张居正的话。 张居正松了一口气,却见朱翊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明所以。 朱翊钧笑道:“吾听闻老先生年轻时以''奇伟磊落''自诩,也曾有''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的志向。今日召对后,先生之大名更盛于天下,可为''直上尽头竿''否?” 张居正闻言,有些微微的激动,好像一下子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 大大方方道:“臣十三岁时即考举,恩师顾璘阅卷曰:‘国器也’,却故意黜落。十六岁再中时,恩师顾璘解犀带赠臣曰:‘君异日当腰玉,犀不足溷子!’” 张居正目视朱翊钧,眼含深意,沉声道:“当是时,臣立志‘必与君王开太平!’,至今已三十三年,臣志未曾稍移半分!” 朱翊钧一躬到地,“张老先生,真吾师也!” 第二十三章 微澜 万历元年的此次平台召对,进行了整整四个时辰。中间因李太后怕皇帝冻着,传懿旨将召对移到文渊阁内继续进行。 其间,皇帝还有旨意在文渊阁赐宴,应该是和元辅边吃边谈。一直到宫门要闭锁了,才有朝臣看见张居正恭送皇帝回内宫。 窥见元辅的,见张居正脸上似笑非笑,既未有得此殊恩的欣喜,也不像和皇帝有所争执的样子,不免好奇。 翰林院中有几个精细的,夜里跑到起居注官家里去问,没想到那官儿的表情也似笑非笑,说道:“元辅有言,本次盛典,当昭告天下,各位何必着急?若我先说了,未免要落个罪名。”众人见他如此说,方怏怏散了。 那官儿见同僚都走了,却腿一软坐到自家地上,暗道:“三族的性命都保住了也。” 随后几日,张居正先上谢恩疏,言辞恳切,内有“主上特施非望之隆恩,优礼微臣,不胜感戴之至”,并有“君父之言谆谆,臣沐天恩感激涕零”等语。 虽未提及召对内容的只言片语,谢的仅仅是召见这件事,但同时另请旨意,拟将召对内容明发天下。 皇帝诏答就厉害了,特晋张居正左柱国太傅,食伯爵禄,并赐银百两,斗牛罗蟒袍两件。并有“盖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事,令该大臣毋庸推辞”等语。张居正再次上奏谢恩。 有那眼热的官儿听了道:“头回听说斗牛服赐两件的,换洗着穿吗?”众人听了都笑。 一番做作,朝野都知,张居正柄国之势已起,沛然莫能当也! 季春之际,永定河上的河冰融化,通州运河码头的商旅行人复又如织的时候。朝廷明发两份文件,一份《平台召对录》,主要内容是皇帝和张居正讨论《陈六事疏》,将“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条变成问答对话,编的像模像样。 在《平台召对录》最后一段,写到皇帝述其志,张居正欢欣鼓舞等情。实际上两人后来的对话,一句未录,尽数删除,家国问答、华夷之辩等句也都未留。 另外一份则是张居正在平台上奏的《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并附皇帝朱笔批红内容:“卿等说的是,事不考成,何有底绩,这所奏都依议行。” 随后,在奏疏的后面竟有皇帝红笔发挥的一段长句子:“各部、院、府按考成之法,年末未完的,凡有钱粮、教化、赈济、河工、查盗等情,外地的进京在朕面前交代,京内的就地免职待察。” 北京城内柳树笼上鹅黄,燕子北归时分,这两份诏旨经过通政司的印刷,随着帝国兵部车驾清吏司下辖的急递铺网络,以北京城为中心向帝国边远之地辐射而去。 待传到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李秀卿在内堂之上,仅穿中单,摇着大扇子,与一个守备少监宦官叫王全赞的商议到:“津仁,如何看这诏旨?” 王津仁手里拿着通政司印出的带着墨香的邸报,斟酌再三,乃道:“皇上有意振作之意明明白白,这第一步么,恐怕是吏治。” 李秀卿点头称是,摆手叫来亲随,嘱咐道:“你安排人立即把这份邸报抄一遍,送到孝陵神宫去,交给冯老公。”那亲随答应一声,接过王少监递过来的邸报出去安排了。 王津仁初见李秀卿安排这般事,忍不住问道:“秀山公这是何意?这冯保已经是待死之人,为何还这般恭敬他也?” 李秀卿闻言笑道:“按常理说,确不该如此,某也知冯保待死尔。但你可知,其离京之时,却披着御赐大氅,随行的东厂番子,锦衣卫军谁敢不敬?镣铐都没戴,坐着马车来的南京!” 说罢阴阴一笑,“本来以为咱家能发个利是,俗话说狡兔三窟,这司礼监掌印的家财何止邸报上所说四十万两?”叹口气又道:“现在嘛,咱家摸不准皇爷的意思,这冯保嘛,还是敬着点好!” 那少监听了,屁股底下像是长了针似的,扭个不住。不敢遽然告退,探问道:“莫非皇上还有起复他的意思?” 李太监道:“这个咱家不知。不过短短的日子,提督东厂的陈矩已经来信三封,却都是咱家转交。虽不知写了什么,不过嘛,冯保就算没有御赐大氅,仅拿着这几封信的封皮,这南京地面上想要顺手摸鱼的,也得掂量掂量!” 王津仁额头见汗,低声告罪道:“卑下却想起一件急事未办,秀山公若无他事,容我先告退一下。” 见李守备点头,王少监三步并做两步,跑出守备府。李太监看着他的背影,扇子一扔,冷笑道:“瞎了眼的东西,以为到了南京就不往上看了?活该你倒点血霉!” 不说李太监背后咒骂,这王全赞快步跑回私宅,急叫来自己的夫人道:“昨日咱家安排二舅去孝陵找冯保的事,他可去了么?” 那夫人姓向,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所谓扬州瘦马是也。因跟了这王宦官作了假凤虚凰的夫妻,昔日卖她的家人连同亲戚都来找她,和王少监序了亲。 王少监从洛阳守备府初来南京,手底下也没亲近的使唤人,也就接纳了。没想到这刚开办的第一件事就撞正大板,急的三尸暴跳,用手直揪头发。见夫人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喊来仆人,到向疾家里去找人。 一会儿工夫,那向疾来了。见王宦官脸色都变了,吃了一惊道:“官人为何这般?”扭头看自家妹妹时,向夫人也是懵懂难言,那王少监见他来了,如同见了凤凰一般,吐口气问道:“今日你可去了孝陵了?” 向疾摸摸头忸怩道:“今日被事情绊住了,没去,官人恕罪则个。” 那王少监方吐出一口气来。却听得自己的二舅哥道:“不过俺安排了那何老九去,何老九心狠手黑,估计这会子应该把那冯保皮都揭了一层。” 王少监满脸煞白,叫一声“苦也”,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第二十四章 三事 王少监昏迷一会儿,醒了过来。见夫人在身边吓得直哭,忙指着满脸惶急的向疾厉声道:“速速骑快马到孝陵,把何老九叫回来!” 那向疾答应了一声转头要跑,又转回头道:“官人还要给张条子,要不我进不的神宫卫。” 王少监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写了张条子,盖了私章。嘱咐道:“你再带两个人,都骑马去。若何九已经得罪了冯公公,当场打断腿!若冯公公仍不饶,宰了他也可!” 抬头看了看天色,由叹口气,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速去!” 向疾此时已经明白了王少监的意思,知道这冯保王少监得罪不起了,赶紧一溜烟跑出去。 这边厢王全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在自家前厅转圈儿。每一盏茶时分,就走到门房处望着。 眼瞅着太阳要落山,城门将闭,正心急如焚的当儿,在门口盯着的管家进来报:“官人快去看看,来了好些个官军!” 王少监吃了一惊,忙快步出门。见数十个锦衣亲军架着些人形物品在门口等着。见王少监出门,将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扔,扑扑的几声,震起些尘土。带头的百户拱手施礼道:“冯公公拜上王少监,给您老送这些人过来!”说完,冷笑一声,转头要走。 旁边看门的吃惊叫道:“何九!赵鱼儿!” 王少监尽管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揪成一团,瞅都没瞅地上哼哼唧唧的几人。追上两步,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足色二十两正,放在那百户手里。道:“且请留步!” 那百户用手一握,脸上就带出笑容道:“王少监有何贵干?” 王少监扭头向管家道:“快回府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请这位——” 那百户拱手道:“某家姓余。” 王少监接上道:“烦请余百户给兄弟们买杯水喝。” 王少监在街边立谈,知道这何九带人去神宫找冯保的晦气,正碰上前来拜会冯保的锦衣千户孙举。何九等人被一阵暴打,都招了是王少监舅子向疾的人。 王全赞送走了锦衣亲军,快步回府,见少监府已挂出灯来。门口何九等人都被下人搬到院子。管家近前道:“都活着,不过手脚筋都断了,成了废人。” 见王少监无什么反应,管家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老爷,这何九肋骨断了几根,耳朵鼻子都切了去,嘴豁开了,舌头短了一截子,怕是活不成。” 王少监木仍呆呆听着,没甚反应。 向夫人近前道:“老爷,可要摆饭?” 王少监见了夫人,眼珠子才转了转,有了活人气。转头道:“向老二回来否?” 正问呢,向疾推门进来了,双颊红肿,脸皮都被抽透明了,满嘴的血。叫到:“半人猫飞来惹” 王少监见他仍能直立行走,松了口气,也不理他。拉着夫人的手直入内宅。 进了内宅,两口子憋红了脸,才将雕花嵌玉的千工木床搬开半尺。王少监拿出一把小刀,将原来床腿压着那块地砖轻轻撬起,跟着撬起一片,最后从洞里抬出一个木箱子出来。 打开木箱,却是一箱子的金饼。王少监拿出两块给了向夫人。道:“明天,你抱着咱家儿子去你乡下娘老子家住几天。”向夫人脸都吓白了,哭个不住。 王少监道:“哭抵得甚事?如今之计,只有豁出本来,去求那李太监。让你去娘家不过是防着万一罢了。” 顿一顿又道:“孝儿虽不是咱家骨血,但也入了宗谱,认了真亲。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两人日后花销我也安排妥当,到时饿不着你们娘俩。” 说完,打开一个蓝色棉布的大包袱皮,将金饼子一块块从箱子拿出来,放在包袱里。一边拿,一边摸,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滚。 最后叹气道:“李太监今天已经给了暗示,这笔孝敬只能给他。可惜我半辈子所积,一朝丧尽尔!” 过了两天,孝陵神宫卫的后堂之上,李秀卿和冯保对坐饮茶。 冯保穿着普通宦官的服饰,身上半点装饰也无。头上的黄门帽子取下放在桌上,头顶挽着的发髻里竟然插的是木簪子,露出半黑半白的头发。 曾经的圆脸已经瘦削,下巴尖的厉害。但一双眼睛如幽深的潭水,李太监望了一眼,心底直冒凉气。 李秀卿身体榔槺,怕热的厉害。将身上蟒袍解开一半,拿着大扇子扇个不住。喝了一口冰镇的茶汤,笑道:“此次王全赞宦囊所积,全部吐了出来,双林公可有安排?若无安排,咱家做主给双林公” 冯保打断道:“不必了,皇爷安排我做几件事,咱家正缺银子,没想到这王少监就打上门来。如此一来,要做的事儿倒有了着落,不必打秀山公的秋风。”曾经尖细的嗓音变得沙哑低沉,嗓子明显有异。 李秀卿露出担忧的神色,低声道:“双林公,这喉疾尚无起色,可要唤个太医看看?” 冯保低笑一声,道:“却与喉疾不相干,是咱家哭哑了嗓子。这些天来,咱家反复思虑,却始终想不明白败在何处。直到辛儒逃得一命找将来,咱家才知道后路被抄,外宅灭门的黑手究竟是谁!” 抬头看向李秀卿,目光灼灼,低声道:“不知秀卿当日在司礼监对某家发的毒誓还记得否?” 李秀卿自信一笑:“在咱家心里,公公永远都是咱们宦官的老祖宗!张宏么,那是个什么东西!”说完,目光清澈,直视冯保。 冯保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来,两人轻轻握了握。 李秀卿随即问道,不知皇爷让双林公办什么事?可有秀卿效劳之处? 冯保伸出三根手指道:“免不了让秀卿费心。皇爷让我做三件事,一是开办皇店,二是查东南情报,三是掌东南舆论!”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拿出一叠信纸,翻出一张指给李秀卿看。 李秀卿看时,竟真是皇爷的亲笔手书,寥寥几笔,吩咐冯保在江南暗中行事,具体事宜听陈矩传信处断。皇帝信中仍称冯保“大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