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五代末》 第一章 后周 随着后脑勺的一阵剧痛,李庆迷迷糊糊地想要睁开双眼。 该死,早知道昨晚就不和那帮混球喝那么多酒了,李庆小声嘟囔着。 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却没有摸到。 李庆只模糊地听到一声尖叫,而后是开门关门声,房间又恢复了沉寂。 这一声尖叫让李庆清醒了少许,挣扎着爬起身来,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狗窝变得古色古香。 宿醉初醒的脑子晕乎乎的,李庆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呢。“这梦还挺真实的。”李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绸缎交领上衣,手摸了摸衣服。 不对!一股凉气从脚尖直击大脑,李庆清醒了不少,顿觉事情并不简单。 发出淡淡香气的紫檀木大床,错落有致的楠木橱柜,小且精致的楠木桌椅,地上以青砖铺就,纤尘不染,空白的一面墙边还挂着两柄金鞘的横刀,无穷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刚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不到的李庆,觉得自己全部家当加起来都不够买这里一把椅子的。 李庆环首四顾,整个房间全入眼底,下意识地想推推眼镜,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戴眼镜。我不是近视五百多度么?曾经不戴眼镜十米之外一片模糊,现在却看得如此清楚。 看来还是在梦里啊,李庆想了想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然如何解释现在的自己呢? 干渴的喉咙促使着李庆下床,踏着木屐,鞋底和青石地板撞击,发出清脆之声,李庆觉得更清醒了些。 靠墙桌上一面铜镜,李庆来到铜镜前,只见镜中浮现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英武脸庞,就是年轻了不少,还有点黑。 看到这张脸的刹那间,大量的记忆洪流从李庆的脑海中涌现,李庆摸了摸后脑勺,觉得更疼了。 原来自己是穿越了啊,接受完记忆之后,李庆这才搞明白。 李庆心里咯噔一下,甚至还有些小激动,反正上辈子孤苦伶仃,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还要给资本家累死累活,穿越对自己来说并不算什么坏事,尤其自己这身份,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看看这奢华的卧房就晓得了。 通过方才接收的记忆,李庆了解到自己来到了周朝,不是春秋战国的那个周,而是五代十国的最后一代,后世称为后周,现在的皇帝就是后世有名的周世宗郭荣,此时是郭荣登基的第一年,显德元年。 至于后世总是说成柴荣,那是后来赵家篡了郭家的位子,要破坏郭荣继承郭威皇位的合法性,而故意在史书上这么写的。毕竟郭荣本姓柴,是郭威的内侄兼养子。 若是在目前周朝说当今皇帝姓柴,大概是脑袋不想要了。 而自己这一世名叫李延庆,是周朝宋州归德军节度使李重进的三子,目前刚满十五。 李重进是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的亲外甥,随着郭威篡位成功后,地位那是水涨船高,从一介小兵,到当下统帅禁军主力的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兼着宋州归德军节度使,只花了不到十年的时间,乃是周朝最具地位的武官。 而上个月,也就是七月,李重进被调换到宋州来当节度使,自己这身体的原主想先行到宋州,却在来宋州的路上坠马,不巧磕到了后脑勺,昏迷数天,将死的关头被自己穿越了。 可惜,既然得了你的身体,你的人生就由我来演绎,李庆默默想着。从此刻开始,我就是李延庆了! 李延庆还在消化得到的记忆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想好如何融入身份的李延庆只好赶快重新坐回床上去,先看看情况再说。 随着砰的一声,一个穿着青色的长袍,中年文士样貌的人推门而入。 “三郎可算是醒来了,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向相公以死谢罪了。”李延庆在李家这一辈中排第三,故而亲密之人一般以三郎来称呼他。 按照李延庆的记忆,来者是归德军的节度使掌书记,吴观。属于节度使的属官,同时还负责教导自己的经史。此时李重进还在东京开封,因此宋州节度使府暂且由吴观负责。 “老师说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延庆轻声回道,就是后脑勺仍然有些疼,浑身也提不起力。 看着李延庆已然清醒,吴观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下来。回头看向刚刚去报信的丫鬟: “铃儿你快去账房那支一贯钱,请陈郎中再来给三郎看看。” 李延庆视线越过吴观看向门外,小妮子脸蛋通红,扶着院中的树干,说了声是,便小跑而去了。 吴观走近了来,遮住了李延庆的视线:“三天前你被抬进府的时候,面无血色,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陈郎中把脉之后,施了几针便走了,看来确是良医啊!” 狗屁良医,要不是我穿越过来,这具身体早凉透了,李延庆在心里腹诽道,却也不敢直说,只得连连点头称是:“确实确实,当要好好打赏才是。” 两人没聊多久,小妮子就领着陈郎中来了,通报之后,一个穿着长衫,留着花白胡子,老先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 吴观起身让位,陈郎中便坐下,李延庆配合地伸出右手让陈郎中把脉。 “郎君脉象虽仍然微弱,但已然平稳,只需好好进补一番,以郎君的身体,两月不到便可生龙活虎了。”陈郎中收回手,笑呵呵地说道。 吴观大喜道:“郎中果真神医,铃儿带陈郎中去账房再领五贯。” 陈郎中推辞一番,吴观自是不许,谦让几个来回,陈郎中便美滋滋地领钱去了。 李延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前世穷惯了,有点不适应大户人家花钱的习惯。按照自己的记忆,此时一个八品的县令,月俸也不过十余贯,这吴观是真不客气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延庆的迟疑,吴观转过头来耐心地向李延庆解释道: “三郎不要觉得给太多了,来宋州之前,相公吩咐过我,花钱要大方些,我们初来乍到,当给宋州百姓一个好印象才是,陈郎中在城中薄有名气,便当邀名之财了。三郎你素有大志,切莫小气。” 作为李延庆的老师,吴观此言此举也有教育李延庆的意思在内。 “老师教训的是,学生铭记于心。” 吴观这才关切地说道:“三郎这些日子先好好养着身子,功课练武先放放,等相公来了,我也好交代。” “老师放心,学生晓得。” 吴观又叮嘱了一番之后方才离去,等到吴观关门而去,李延庆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穿越过来的身体受了伤,得趁着养伤的日子好好熟悉角色才行啊。 刚刚他说了功课练武,看来这原主相当勤奋,想来以后的生活不会空虚了。不过一想以后还要上课,令前世已经上了十几年学的李延庆感到相当难受。 轻轻躺下,双手垫在脑后的李延庆一时思绪万千。 后周吗,真是一个陌生的朝代啊,除了知道几个人名,几件大事之外,后世的自己可谓是对这个朝代知之甚少。 自己穿越的角色可谓是相当高配了,依靠自己的见识,借助家族的力量,在这混乱分裂的五代十国末期,自己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呢? 第二章 度使府 时光飞逝,转眼间来到大周已有快半个月了。这些天来,李延庆基本都待在自己的小院中,吃了睡睡了吃,饭后偶尔下床散散步,闷了就从书架上取本书翻翻,时常还和丫鬟聊聊天。 一是为了努力熟悉这个时代,二也是确实受伤不轻。陈郎中每日都来把脉一番,在几个丫鬟的悉心照料下,李延庆的身体好得很快,对于自己的身份,对于府上的其他人也愈发熟悉了。 此时正值八月初的午后,宋州州治宋城县,也就是后世的商丘,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天气相当炎热。 当然炎热的天气对于李延庆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午后的树荫下,一颗从井水中捞出来的西瓜,便能驱散八月的炎气以及午睡后的倦意。 但无论是清甜可口的西瓜,还是习习凉风,都无法驱散李延庆心中的烦闷。 今日得空,李延庆决定理一理自己的现状。努力发掘脑海中烦乱的记忆,却发现这李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危机四伏啊! 首先,先帝郭威篡位时,所有亲儿子都死于后汉皇帝之手,自己的父亲李重进是郭威姐姐的儿子,算是存世和郭威血缘最近的男性了。 如今身兼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以及宋州归德军节度使两职,可谓是位高权重。 而当今皇帝乃是郭威的妻侄兼养子郭荣,论与郭威血缘亲疏,比起李重进可谓是差了不少,皇位最终却到了郭荣的头上,若说郭荣不猜忌李重进,显然是不可能的。 况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若是加上自己后世的记忆,未来将会篡位的赵匡胤才是李家最大的威胁!以李重进和郭威的血亲关系,若是皇位被老赵家获得,老赵能留李重进和李家么? 想来想去,李延庆越吃越郁闷,甘甜的西瓜进了嘴里,感觉索然无味。本以为穿越成了豪门之子,能够过一把当衙内的瘾,没想到却是如此危局,贼老天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啊。 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李延庆看见自己的丫鬟铃儿从院门进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满脸泪珠,走路都歪歪扭扭的。 “怎么了啊?”李延庆开口问道,虽然眼前哭泣的少女是很惹人怜,我也就刚穿越来那天无意识摸了一把,咋就无端哭起来了呢。 铃儿身体轻轻颤抖着,扎着双丫髻的秀首低垂着,两眼通红,似是没有听到李延庆的问询。 “能听见么?”李延庆起身,伸手在铃儿眼前一阵晃悠,她终于回过神来。 “啊!郎君,我,我”铃儿终于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在郎君面前的失态,还挂着泪珠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李延庆将铃儿的窘态看在眼里,轻言安抚道:“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郎君,郎君请一定要救救我爹爹啊,我爹爹他是无辜的啊!”说着说着,铃儿的眼泪又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令李延庆摸不着头脑。况且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李延庆认识铃儿加起来才不到二十天,实在谈不上熟悉。 “你且从头说来。”事儿看起来有些麻烦,李延庆打算先问清事情的原委,谨慎些总归是好的。 铃儿用裙袖擦了擦脸,止住了眼泪,哽咽着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铃儿的爹姓任,是宋州虞城县的一名里正,负责金胡里一百二十户人的税收和治安。 今年金胡里不少里户欠了夏税,铃儿的爹要补齐欠的二百多贯。再加上夏季少雨,秋收眼看着也要少于往年,不但没法补上夏税的窟窿,说不定还要贴钱,任家眼瞅着就要倒了。 铃儿话语断断续续的,再加上对这些东西知之甚少,李延庆听得是头晕脑胀,怎么金胡里的里户欠了税,里正要补啊?逻辑有点不对啊,不应该是里户补交么? “慢着慢着。”李延庆出言打断了铃儿的述说:“总而言之,就是你家欠了税款,要补二百多贯呗。” 看着铃儿涨得通红的脸蛋,李延庆摸了摸后脑勺,自己对这种哭泣的少女毫无抵抗力啊。 “放心,我不会放任不管的。二百多贯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先下去歇会,平复下心情。瞧瞧你的脸蛋,都哭花了。” 看着少女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李延庆轻轻叹了口气。虽说铃儿这番意图过于明显,但豆蔻年华的少女应该难有深沉心机的,当是真情流露。 况且这半月来,铃儿照料自己也算是尽心尽力,自己穿越过来这些天,算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了。 不过李延庆对于铃儿的家庭情况可谓是一无所知;对于这奇特的税收政策,身体的记忆也是毫无有用的信息。 因此李延庆打算先去问问对于这些应当都很熟悉的人,也就是掌书记吴观。身体的原主不过也就十五岁,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相当的模糊且充满着主观的臆断。 李延庆自己原本是世界观健全的二十一世纪青年,已经到了这个世界有半个月了,是时候主动获取信息了,坐以待毙并不是李延庆的习惯。 宋城县内的归德军节度使府衙历经多代节度使修筑,占地百亩,房屋百间,墙高一丈多,内部亭台楼阁,花园水榭,演武校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能容纳数千士兵的兵营。若是战时外城已破,还可作为内城御敌。 不过自朱温篡唐之后,中央不断削弱节度使的权力,如今五代已到最后一代后周了,节度使的权力比起晚唐已是小得可怜了。 节度使府衙的人数自然也是越来越少,到如今大部分庭院,以及校场兵营都已废弃。 行走在寂静空阔的节度使府中,李延庆默默回想着脑海中的这段历史。 想来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也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若是没有五代这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削藩,北宋哪能这么轻松地就解决节度使问题呢? 走了有一刻钟,李延庆才走到府衙东南角的官衙,节度使府的大部分官吏皆于此处理政务。如今节度使李重进在京未至,政务都决于判官,掌书记以及推官之手。 找了个皂衣小吏问明掌书记吴观所在,一身白色锦衣的李延庆便施施然走进吴观办公的厢房。 “三郎今日怎的来了,不是嘱咐过你好好养伤么?”吴观在小吏的提醒下,抬头看到李延庆的到来,略带斥责地说道。 “学生身体有所好转,便闲得坐不住了,府中又没其他人,便想起到老师这来看看了。”李家如今就李延庆一人在宋州,其他人会在下月随李重进赴任,故而李府中除了李延庆就是些丫鬟,厨子之类的下人。 李延庆在吴观的带领下,来到屋内里间。吴观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再加上是李延庆父亲的属官,虽说是李延庆的老师,但在吴观刻意营造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像朋友。 这些天吴观每日都去李延庆院中看望,加上李延庆对记忆的反复参详,倒也和吴观很是熟稔了。 两人相对而坐,自有小吏送上由甘草所制的凉茶。李延庆拿起茶碗喝上一口,问道:“学生听说今年宋州夏税有所亏欠,此事当真么?” “哦,三郎竟对此事感兴趣么。”吴观听言略微一惊。 “只是听府中下人聊天时提到过,家父目前仍在京中,学生有所听闻,自当略微了解下。”李延庆早有准备,自是滴水不漏。 吴观放下茶碗说道:“倒也确有其事,不过此事说来就有些复杂了。” “还请老师细说。”这些天来,李延庆知晓掌书记的职权并不大,吴观因此很是清闲,每天都有空去自己院子探望,倒也不怕因此耽误吴观的公事。 “此事嘛,得从前任节度使说起了。”吴观思考片刻后缓缓说道。 第三章 朝堂 “前几年宋州可谓是风调雨顺,户口耕地增长很快,税收自然是节节攀升。你应该知道,税分三份,一份上供,一份留州自用,一份归节度使府。” 李延庆点了点头,这些都能在记忆中寻到。上供顾名思义就是上缴朝廷的部分,沿袭了晚唐的名称。 此时每州上供额度都是有定额的,中央每年会清理账目,定下各州要上供的数额,少的州自有惩罚,大部分州长官都是按照定额上交,余下的自然就进了自己的口袋。 吴观接着说道:“前任节度使赵令公增加了上供的部分,还上表称宋州河清海晏。所以呢,今年三司便顺势加了宋州上供的额度,比去年要多二成。” 前任节度使名赵晖,此时有给高级武官加丞相衔的传统,沿袭唐朝出将入相的美名。因此赵晖兼着中书令的职,当然是虚衔。吴观作为文官,自然以文官名来称呼赵晖。 “那朝廷应该也知晓今年宋州遭了旱灾,收成远不如往年啊。为何不对宋州赋税进行减免呢?”李延庆想到了铃儿的话,不由问道。 “减免?那也得朝廷有余钱啊!今年年初在河东和伪汉契丹大战一场,一直到七月才撤兵,征发了河北几十万民夫,只能免了河北今年的税了。”吴观喝了口茶继续说: “况且禁军损失不小,加上今上有意扩充禁军,听闻今年内还要再扩三万禁军,这又是上百万贯的开销。所以河南今年加税是早就决定好的,就算遭了灾也是没法减免的。” 李延庆听完算是懂了,当今这周朝统治范围并不大,以后世的地理范围看,大略只有山西,河北,山东,河南以及陕西五省。 其中山西中北部有后汉皇族建立的伪汉,河北北部燕云早在后晋就被契丹占走了。 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剩下四个省的地盘了,如今黄河以北的州县都免了税,本就不富裕的朝廷自然只能加剩下三省州县的税了。 吴观歇了会,看到李延庆一副懂了的样子便继续说道:“各州每年应当上供的税额,都是朝廷开年就定好的。通报灾情的折子也早已递上去了,加上今年旱灾算不上严重,所以问题应当不大。” “那就是说这税嘛,并不是地方收多少交多少,而是朝廷先定今年的税额,然后下到各州,然后层层摊派,州到县,县到乡,乡到里这样的?” 李延庆算是搞懂这时的税收制度了,怎么听起来和后世的财政预算制很像呢。 “哈哈确实如此,所以州府逼县令,县令压乡长,乡长唯有去找里正要了。”吴观笑道。 “所以里正要是收不到足够的税,就只能自己补了?”李延庆问道。 “那当然了,所以里正通常都是强制任命一里之中最富裕的一户来当的,就是用来补税的,不想当也得当。” 李延庆闻言惊了,那不岂是谁富谁倒霉啊?财产完全得不到保障啊! “不止里正,这节度使府衙里大部分胥吏也是强制摊派的,皆是家中颇有余财的,应上几年衙前役,家财大部分都得挥霍一空。”看着李延庆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吴观又补充到。 “那这些胥吏就不会对朝廷有怨恨么?不会留下隐患么?”李延庆忍不住问道。 “世间岂有两全之法呢,朝廷缺钱,自然只能往下征收,损了富户的利,保了百姓的产,已是最好结果了。至于些许家破的胥吏,又有何惧呢?” 吴观说这话的时候自有一番霸气,背靠朝廷的官员,自是不太看得起这些夹在官和民之间的胥吏的。 从吴观处出来后,李延庆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庞大的节度使府中,刚刚与吴观的交谈,李延庆对于当朝的制度有了一定了解。 此时的政府结构,纯粹就是以收取足额赋税,供养庞大军队为目标的军政府模式。官员数量稀少,各州军政长官皆是以武官担任。 管理数县的州衙中拥有官员身份的往往只有十余人,而直接管理百姓的县衙甚至只有二到三人是官,其他诸多杂事皆征发民间富户为吏来承担。 而作为吏是没有任何明面上的俸禄的,甚至许多与钱粮有关的岗位,还需要胥吏来负担庞大的经济压力。 周朝一百一十军州,所有的州都是直接由中央管辖,而作为暴力机关的禁军也直接由皇帝掌控。依靠这种近乎垂直的权力结构,朝廷能够尽可能地榨取地方财富,维持军队战力。 但作为朝廷权力和决策中心的皇帝,必然要通晓军政,精力旺盛。 李延庆伸手抚摸着身边庞大木柱上的长长裂痕,不由轻声叹息。所以未来郭荣死后,他那才几岁的继承人是必然会被篡位的。 因此赵匡胤发动陈桥驿兵变时才会那么轻松,满朝文武几乎没有抵抗就认同了新皇帝,因为如此制度的国家必然需要一个所谓的明君,几岁的小孩是无法胜任的。 此时是后周显德元年,距离显德六年陈桥驿兵变,已经只有五年了。李延庆从木柱裂痕中扣下一小块腐朽的木片,拇指食指一夹,捏得粉碎。 开封皇城垂拱殿,每日散朝之后,皇帝郭荣皆要于此会见官员。 “今日早朝,景卿所提,遣能臣巡查河南赋税之事,诸位以为当遣何人。”坐于上首的当今天子郭荣,不过三十三岁。身着明黄色的常服,头戴硬壳幞头,脸色微黑,身形并不高大,抛去皇帝身份就像个寻常富家公。 座下五人,分坐两排,右排首座当朝枢密使魏仁浦首先开口: “陛下,臣以为,财赋乃我朝根本,今年与伪汉战事耗费甚巨。而如今河北免税,故而河南山东之赋税不可有丝毫缺漏,当遣起居舍人陶文举赴河南监税,如此扩充禁军之事才能顺利进行。” 左排首座,三位宰执之一的范质当即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河南今年雨水不丰,增税之事当徐徐” 郭荣出言中断范质:“范卿所言朕自然知晓,但伪汉如鲠在喉,一日不除,朕难以安眠。扩充禁军之事势在必行,陶文举是个不错的人选,卿不必多言。” 魏仁浦看着范质缓缓坐下,便又说道: “陛下前日命臣举荐合适人选担任禁军选练之职,臣斗胆举荐散员都虞侯赵匡胤。如今各州驻军所选精锐已经陆续到达,选练禁军之事当尽快展开。赵匡胤作战勇猛,武艺精湛,且是陛下潜邸出身,忠心可鉴,当是最佳人选。” “那便让他先当个权殿前司都虞侯,告诉他,让他好好练兵。朕希望明年这个时候,能有一支能征善战的殿前军。” 左排二座的宰执李谷坐不住了,起身急言:“陛下,赵匡胤之父赵弘殷目前为侍卫亲军马军右厢都指挥使,父子两人皆任禁军要职,恐有违体制啊,陛下!” “今日便到此为止,朕有些乏了。”郭荣淡淡地说道,面无表情。 第四章 暗香 垂拱殿中的小朝会散会之后,范质和同为宰执的李谷结伴骑马出宫。 两人的府邸同在开封西北角,就隔着一条街,故时常结伴上下朝。 “陛下自高平之战以来,是愈发独断专行了。”李谷忍不住埋怨。 并辔而行的范质也轻轻叹道:“当初冯太师和我们逼陛下过急了,如今也算是我们咎由自取了。” 年初时,郭荣刚刚继位,北汉就伙同契丹大举入侵山西南部。郭荣下定决心御驾亲征,太师冯道联合朝中大部分文臣反对亲征,甚至当众责骂郭荣。 结果郭荣力排众议,亲帅禁军在高平大败北汉,回朝之后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好脸色看。 “太师已去,凭我等的威望,再难制约陛下了。魏仁浦这个枢密使不过是给陛下传声的,任命文武重臣,都已经不顾我等的意见了!” 四朝元老太师冯道在郭荣刚班师回朝的四月便去世了,可谓是死得恰到时机。而魏仁浦则是被郭荣在七月力排众议扶上枢密使的位置的。 范质闻言也不由感叹:“我等也只是为了这江山不再动荡,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如今任命赵匡胤如此高位,实在是坏了规矩,不晓得将来会有多少祸事。” 五代自第三代的后晋开始,为了限制武将,一般不会让高级武官的后代有统兵之职,至此时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唉,陛下一意孤行,能有什么办法呢。”李谷身体本就不大好,心情低落之下甚至不住地咳嗽起来。 范质转头抚慰李谷道:“消消气,我等尽心做好分内事就好,郭家的江山,让陛下折腾去。紧要之事是遣人通知河南各州府,自己催税总比陶文举那个酷吏来得好!” 远在宋州的李延庆自然不会知晓朝堂中的纷争,自从昨日他主动出击之后,当晚就收到了吴观的信息:既然身体好了,明天开始上课。 李家发迹较晚,李重进二十岁时投奔郭威,二十五岁才混上九品殿直。 但四年前郭威篡位成功,李重进作为郭威的外甥,在郭威直系亲属全部被后汉皇帝杀光的情况下,受到郭威的重用,官位就像坐直升机一样往上飞。 李重进如今三十七岁,已经做到了从一品的使相,即以节度使的身份加同平章事衔,同平章事便是此时宰相的官职名。当今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中再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的了。 但因为曾经家境低微,李重进的几个孩子年幼时都没有受过什么好的教育,发迹之后立刻就找了优秀的老师来教导自己孩子,出色的后代才是在这种世道下能够维持家门不堕的根基。 吴观虽屡次进士不第,最后放弃科举投靠李重进这周朝新贵以求取官职。在五代时,虽然年年都有科举考试,但是进士录取人数极少,通常一年就十余人。 因此吴观这样能多次参加科举,通过地方解试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人已是难得的人才了。 吴观通过些门路抱上李重进的大腿后,虽然一开始只是被安排给李重进三个儿子当老师,但也尽心尽力。 今年李重进一当上正任节度使,立刻就举荐了吴观当掌书记,好歹是个从八品的官,也不算辱没才能了。 李延庆的大哥李延顺呢,今年年满二十,光荣成为了皇帝郭荣的站岗侍卫之一;二哥李延福呢在李家发迹之后染上了些臭毛病,被老爹李重进带在身边严加管教;剩下的两个弟弟又是过于幼小。 因此被穿越之前的李延庆在吴观前脚刚到宋州上任并接受节度使府时,后脚就在来宋州上课的路上坠了马,成为了拥有后世人格的李延庆。 此时的李延庆正在吴观的院中,一间特别开设的教室中接受教育。 “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吴观一边摇头晃脑地念着春秋,一边还讲解着。 窗外的鸣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李延庆在下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的书竖版排列,还不带标点,一本春秋公羊传注疏,原文、解、注、疏混在一起,若是没有精通的老师带着学习断句,李延庆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读都没法读。 虽然继承了记忆,拥有不少经史知识,但对于后世而来的李延庆来说,学习这些东西对他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君子见人之厄则矜制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好了今日就到这了。”吴观啪地合上书本。 尼玛,终于结束了啊,吴观只觉得一阵虚脱,这比当初大学上高数课还难啊! “哦,对了。今天这学的五页,晚上抄写二十遍,明早背诵并默写!”吴观拍了拍头补充道。 “啊!”杀了我!李延庆在心中一阵咆哮,我怎么就倒霉地穿越到这个身体上啊! “还叫?那再加五遍,明天都拿过来!看你精力如此旺盛的样子,年轻人呀,就是得磨磨性子。”吴观握书成筒,拍在李延庆头上。 我太难了呀,李延庆都快哭了。 回到自己院中,看到几个窈窕的年轻丫鬟,围坐在树下叽叽喳喳的聊着天,李延庆低落的情绪微微高涨起来。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节度使府里就干点洒扫的轻松活,一个个都白白嫩嫩的。 怪不得古代的权贵都要养些年轻丫鬟,就算什么都不做,天天看着心情也会变好啊,李延庆心中不由感慨。 几个丫鬟看见李延庆进到院中,嬉笑之声戛然而止。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行礼,而后陆续退出院子,只留下铃儿一人。 铃儿迎上来,接过李延庆手中的书本和用具,小脸微红地说道:“郎君读书累了,奴家,奴家来给郎君按摩按摩。” 李延庆哪受得了这阵仗,只得用言语来掩盖内心的躁动:“好了好了,把东西放回屋里去,厨房准备好饭食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郎君是要去前堂,还是在院中吃啊?” “端到院中来,前堂那么大,就我一个人吃,有点不太舒服。”李延庆想了想说道。 用过晚饭后,天已经微暗了,节度使府中一间间房亮起灯火来。 李延庆坐在书桌前,摊开宣纸,身旁铃儿轻轻磨着墨。 望着铃儿纤细美丽的身姿,丝丝鬓角垂过微圆脸颊,雪白的皓腕轻轻揉动,素雅的长裙堪堪及地,李延庆觉得有些渴。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放在后世还是上高中的年纪,我这世也不过十五岁而已,要克制啊,李延庆不断地反省着。 铃儿看着已经饱满的墨汁,放下墨,转头问道:“郎君可要焚香?” 李延庆正对上铃儿亮晶晶的眼睛,飞快地别过头:“那便焚香。”摸了摸脸,感觉有些烫。 “点了香就出去,我想静静。”李延庆觉得气氛很是微妙,得一个人冷静下。 “是,郎君”铃儿的语气里透露着些许失落。 看着铃儿合上房门,李延庆提起毛笔,开始抄写今日上课所讲的内容。 前世便有一点毛笔基础,再加上这具身体的记忆,李延庆觉得自己写得也是像模像样。 闻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的香味,李延庆心中动用两世的记忆,想找个办法解决铃儿的问题。解决了问题,李延庆觉得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干些事。 若以节度使府的资财,解决铃儿那两百贯的问题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可是自己才十五岁,并不能动用节度使府的财富,在这凡事都得通过吴观的同意,若是自己开口,两百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作为一个穿越者,应当有更好的办法才是,自己得先找个法子去实地考察考察。 李延庆甩了甩手,才抄完五遍,手已经有些酸了,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