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唐仙》 第一章 兰陵萧氏 唐上元二年,太子李弘随二圣出行洛阳,猝于合璧宫绮云殿,二圣大恸,当夜,年仅九岁的弘子业失踪,朝廷明察暗访,了无踪迹,不觉已是七年过去。 这一年,是永淳二年,皇帝久病不起,上谕太子李显监国,宰相裴炎、刘齐贤、郭正一协理政事,因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后又权势滔天,坊间不时有流言传出,虽严厉镇压,也禁而不绝,洛阳城头,阴霾密布。 而此时的扬州正是春暖花开之时,田野里郁郁葱葱,农夫们辛勤忙碌着,面孔洋溢着对丰收的期待,在扬州府下辖江都县沿江地带,萧家庄却是全庄老小数百口聚集在宗祠外面,今日是萧家祭祖的大日子。 萧家庄源于南兰陵萧氏,齐梁皇室后裔,本来这一支出了个萧淑妃,受皇帝宠爱,宗族受惠,飞黄腾达,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久后,武媚娘进宫,萧淑妃失宠,香魂一缕随风散,累及本宗被罢官夺爵,迁离长安,远走数千里,在扬州府江都县沿江荒滩定居下来。 原先萧家这一支有上千族人,经三十年的开垦劳碌,只剩下几百人了。 “族长来了,快让让!” 随着嚷嚷声,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人,在几名青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众人让开道路。 族长名萧松,年近七旬,松木拐杖重重一顿,洪声道:“今日是咱们兰陵萧家江都房祭祖的大日子,大家心诚点,祈求祖宗保偌,还是按老规律来,由长房开始,三牲与果品可曾备好?” “老太爷,早已备好啦,就等着您发话呢!” 长房的当家人萧温是萧松的长子,一个四十来岁,作农夫打扮的中年人连忙应道。 萧松那混浊的老眼一扫,他有五个儿子,温良谦恭让,各立一房,人丁尚算兴旺,有一百多口,其余族人是旁支,共同撑起了萧家艰难的家业。 “随老夫进来!” 萧松驻着拐杖,一步一顿进了宗祠,女人是不许进去的,只能在外面候着,萧温带着三个儿子及两个孙子随萧松进宗祠祭祖。 虽然萧家是齐梁皇室后裔,却不敢供奉南齐与南梁的任何一位皇帝,祖牌供奉萧鎋,东晋人士,司马睿立国前后寓居江左,侨置本土,加以南名,曾官居济阴太守,南兰陵萧氏自他而始入籍士族,被奉为南兰陵萧氏的始祖,梁武帝萧衍是他的玄孙。 宗牌则隔着几百年,首位供奉西梁末代皇帝萧琮,开皇七年,萧琮受隋文帝征召入朝,文帝罢黜西梁,以萧琮为上柱国,封莒国公。 炀帝即位后,萧琮深受器重,他的妹妹,便是美艳无双的萧皇后,先后侍杨广、宇文化及、窦建德、东突厥处罗可汗与唐太宗李世民。 贞观四年,李靖大破突厥,把萧皇后接回长安的当晚,就以六十三岁的高龄被李世民召入帐中侍寝,而当年,李世民三十三岁! 后来萧皇后一直荣养在宫中,活到贞观二十一年,享年八十一岁,以皇后之礼与炀帝合葬于扬州。 宗牌的最末一位,便是萧淑妃的父亲萧整,也是萧松的父亲。 一房接一房,依次入宗祠拜祭祖先,人群的外围,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娘不耐烦了,扯了扯身边的少年,嘟囔道:“阿兄,要到什么时候啊,巧娘饿啦!” 少年却是目光呆滞,恍如失了神般。 “娘,阿兄不理巧娘!” 巧娘又转头向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告状! 妇人身着素服,夫郎刚死不久,清秀的面庞还带有悲凄之色,不禁看了眼少年,幽幽叹了口气。 少年并不是萧家的血脉,是七年前,由她的夫郎萧岩抱回来的,本来家里没有男丁,她以为夫郎会认为养子,可是让她意外的是,虽然取名为萧业,也入了宗谱,却仅以叔侄相称,平时相待,不经意中总是流露出一丝尊敬,就好象以仆人自居,问起来,萧岩只说是故人之子,父母双亡,被接了回来。 七年里,这少年沉默木讷,胆小畏事,如今家里没了男人,就剩两个孤寡女子,本指望有七年的养育之恩为家里撑一撑,可是少年的木讷让妇人彻底死了心,想着孤女寡母今后的难敖日子,心里更加悲痛难当。 此时的萧业,则是心潮起伏,自己去江西探访正德状元杨慎于家乡留下的一副碑刻时,遇上雷雨,被雷劈中,穿越了! 好,穿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当中了奖,前世他供职于社科院文史室,研究明清科举,是冷门中的冷门,月薪五万大毛,清贫穷酸。 如果仅此也就算了,他还好国术,三体式、混元桩,天不亮起来练,雷打不动,又拜访名家高人,可惜什么名堂都没练出来,练了十年,仍是手无缚鸡之力,还把腰椎盘给站出来了,妻子忍无可忍,与他离了婚。 可是世事难料,民俗风渐渐成了气候,因着在科举方面的精湛造诣,萧业摇身一变成了民俗专家,全国到处跑,还上了讲坛,专门讲明清科举,以前别人叫他小萧,现在是萧老师,名声金钱,滚滚而来。 萧业是个念旧的人,有钱了,与前妻复了婚,夫妻俩有个儿子,本是一家三口尽享天伦之时,却挨了雷劈! 想着四十多岁的人变成十六岁的少年,等于多活了一世,多少心里有些平衡,毕竟再多的钱也买不来青春啊,他在北京有一套两百多平方的大平层,还有一千多万的存款,足够母子俩生活了。 萧业虽然放下了对前世的牵绊,但让他震惊的是,原主的真实身份竟是前太子李弘之子李业! 李弘猝于合璧宫绮云殿不久,一名老道深夜遁入行宫,悄无声息的把原主带来扬州,送入萧岩家里,改名萧业,七年过去,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了。 原来……自己是皇家贵胄! 当然,这身份不能暴露,有很大概率确认,李弘是被武媚娘下毒害死的,否则那老道不会连夜把那自己接走,皇帝更不可能破天荒的追赠李弘为孝敬皇帝,以天子之礼葬于恭陵,这显然是清楚内情,却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尽可能的给予死后哀荣,并表达出对媚娘的不满。 萧业转回头看向母女俩,母亲杜氏,祖籍昆山,源于京兆杜氏,是东晋南朝的一流士族,后来家业渐渐衰败,褪化成小门户,不过如仔细分辨,杜氏仍带有几分雍容华贵的气质。 女儿萧巧娘,年仅十三,已天生丽质,再过几年,定然又是萧家的一位大美人儿。 “阿兄,我和你说话呢!” 见萧业转回头,巧娘嗔道。 “呵呵~~” 萧业基本上消化了原主的记忆,呵呵一笑:“拜祭过宗祠,我们就回城,给你买梅花糕吃!” 萧岩一家,并不住乡里,而是在江都县城开了间书店,名下还有十亩田,交由族人佃种,大体能维持温饱。 “嗯!” 巧娘欢喜的点着小脑袋。 杜氏却是有些诧异,搁在以往,这个侄子铁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最多木讷的笑笑,今日怎么了?难道是祭祖开窍了? 第二章 吃绝户 萧业虽然是萧岩的侄子,名籍也入了宗谱,却是收养的,没有资格祭祖,一直到了正午时分,亢长的仪式才结束,族人们都等着族长宣布散去。 “杜氏,你过来一下!” 老族长萧松唤道。 “妾见过族叔!” 杜氏双手扣在腰间,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萧松柔声道:“自你嫁入我们萧家,也没享过什么福,阿岩又走的早,苦了你啦!” 通常不怎么熟的长辈突然问候你,多是有所求,杜氏便是心肝一提,忙道:“族叔说的哪里话,先夫给妾留了十亩田,还有县里的一间书店,日子倒也勉强过得下去,妾的唯一心愿,就是把巧娘拉扯成人,寻个好婆家给嫁了,再依先夫遗愿,给阿业说门合适的亲事,把书店经营下去。” “哈!” 老三萧谦哈的一笑:“他只是捡来的,又没收作继子,哪里算得上萧家人,今日当着全族的面,我就直言了,弟媳年纪不算大,早晚要改嫁,而你家的产业都是阿岩置下,想必他在冥府,也不愿意他的家产随你便宜了别人,阿岩总是我萧家的一份子,肥水哪能落入外人田里,你看老五如何? 老五的妻子两年前过世,尚未续娶,年岁与你相当,不如你改嫁给老五,两家并一家,你还是我们萧家的媳妇,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五是萧让,萧松最小的儿子,三十四岁,膝下有三儿,年轻时学人贩私盐,被官府追赶,慌不择路,跌下山坡,摔断了一条腿,自此落下残疾,下不得田,干不了活,游手好闲,要不是有四个兄长接济他,日子早过不下去了。 在萧让眼里,杜氏简直是惊为天人,肌肤白嫩,身材饱满,腰身堪盈一握,配着一身素服,更是我见尤怜,比他那死去的妻子美的不是个事,两眼不禁射出了绿油油的淫光。 杜氏羞愤交加,侧过身子,巧娘也紧紧牵住杜氏的衣角,厌恶道:“娘,不要嫁给五叔!” “哈哈~~” 萧让哈哈一笑:“巧娘,你娘嫁过来有什么不好,五叔会疼你的,你那三个哥哥也会疼你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把巧娘吓哭了。 本来萧让就因瘸了一条腿,长期心态扭曲,眼神阴戾,他那三个儿子也受父亲影响,从小干着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的腌臜事,这时听着父亲的调笑,哪还顾得上巧娘是自家的堂妹,纷纷以邪淫的目光看来。 杜氏心里满是绝望,嫁给萧让还不如死了拉倒,而且她清楚,族中觊觎丈夫留给她的产业,人嫁过去了,十亩田和书店还能留自己手上么? 孤女寡母,家里没有男丁,在宗族中是最凄惨的,侄子萧业又指望不上,杜氏不禁抱住巧娘,也大哭道:“叔父,您是要把妾母子给逼死啊!” “诶,说什么话呢,族里为你找条生路,怎么会把你逼死,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你就和老五把亲成了,也算是了却阿岩的一桩心事。” 萧松不悦道。 “是啊,肥水哪能落外人家啊!” “杜家娘子,五爷好歹也是嫡出,你又是个寡妇,嫁过去不丢份!” “来来来,谁家有嫁衣,快拿出来,给杜娘子换上,赶着晌午拜堂成亲,天黑就能入洞房啦!” 村民们七嘴八舌,纷纷鼓动。 这么美的妇人,十亩田加一间县里的书店便宜给了个瘸子,巧娘也是娇俏可人,过两年寻个好人家,又是一大笔彩礼钱。 甚至心狠点,卖给人伢子,以巧娘的姿色,最差都能卖到百两银子! 可以说,萧让娶了杜氏是捡了大便宜。 至于萧业是否有意见,没人在乎。 很多人眼里妒意翻涌,可是萧让是老族长的幼子,又确实死了婆娘,在明面上,娶杜氏过门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况且杜氏嫁给萧让,还是留在萧家,总比回了县城,不知被谁勾搭去要好。 大唐风气开放,如杜氏这般的美妇人,很难从一而终。 “好娘子,我会把你们娘俩当作心头肉的!” 萧让忍不住了,嘿嘿淫笑着,一瘸一拐的就要去拉杜氏,他对杜氏觊觎很久了,先摸摸那白嫩的小手,过过瘾再说。 “慢着!” 萧业一步踏前,拦住萧让,心里却是暗暗叹息,所谓六朝顶级门阀不外如是,罢黜三十年,就成了烂泥样,与乡绅土豪又有什么区别? 萧家让他大失所望,到底是以政斗宫变起家,论起风骨,比不上诗书传家的王谢啊! “小免崽子,你又不是萧家的人,关你何事?滚开!” 萧让一看,居然是萧业拦着,顿时破口大骂。 萧业向萧松拱手道:“叔公,好歹我也名列宗谱,能否听我说句话?” “说!” 萧松老脸一沉。 萧业指向祠堂道:“我萧家虽然遭了难,却也是顶级门阀,祠堂破旧不说,连楹联都没有,侄孙不才,愿献上一副楹联,还请叔公让人取来纸笔。” “兔崽子,你找死是不?” 萧让大怒,抄起袖子,怒视萧业! 萧业面容一冷,冷冷看着萧让,他是太子李弘之子,李弘被封为阴间皇帝,他实际上就是现世太子,天皇贵胄,这一摆起脸来,形如地痞的萧让哪里能受得了? 在萧让眼里,萧业一袭长衫,步鞋半旧,头扎纶巾,身形瘦削,人还是那个人,却是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涌出,不禁后退两步。 “咦?” 萧松心里称奇,以往他从未正视过这个捡来的侄孙,此时打量过去,居然给他一种龙行虎步,渊岳如松,潇洒从容之感,顿时心里微悸。 其实原主胆小委琐是救他的老道士特意交待的,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可是老道士忽略了一点,幼年期正是一个人可塑性最强的时期,原主装着装着,就装成了习惯。 而萧业有自己的想法,太子的身份固然是索命符,却也是一把双刃剑,作为穿越者,他哪里肯平平庸庸,更何况婶婶与小堂妹被宗族欺凌,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岂能不挺身而出? “拿纸笔来!” 萧松向后吩咐。 “爹?” 老大萧温还不满的唤道。 “快去,罗嗦什么?” 萧松不耐挥手。 萧温这才回房,取了纸笔,摊在案上。 “阿兄,巧娘为你研墨!” 巧娘看着萧业,咬着银牙道。 “嗯!” 萧业微笑点头,于案前正襟危坐。 唐朝已经有椅子板凳了,不过世家大族仍秉持跪坐古风,萧业的坐姿,正是最标准的跪坐坐姿。 前世在别人眼里,他是个书呆子,崇尚古礼,复古的可怕,跪坐的坐姿他也研究过,还发表过一篇论文,既便是老族长萧松看着萧业的坐姿,都挑不出毛病。 巧娘也跪坐在萧业身侧,窄袖稍微卷起了些,左手轻扶着袖角,以右手研墨,身体轻微晃动,神态一丝不苟,落别人眼里,竟有一种珠联壁合的感觉。 萧让三个儿子的眼里,喷射出了熊熊妒火。 “阿兄,好啦!” 好一会儿,巧娘轻声唤道。 萧业提起狼毫,蘸了满墨,奋笔疾书! 第三章 相煎何太急 树发千枝根共本,江水源同流万派! 洁白的纸面,写上了十四个大字,萧业小心翼翼的揭起,奉给萧松道:“请叔公过目!” 萧松年纪大,眼睛有些花了,凑前看去。 “树发千枝根共本,江水源同流万派!” 萧松喃喃念着,心里莫名其妙的起了个横批:相煎何太急? 念及于此,他那沟壑纵横的脸面有些臊红,这是借着楹联劝谏自己啊,都是姓萧的,没必要把人逼死,不禁对萧业的急智颇为讶异。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还是族长,管着全族几百口的饭碗,不是没有气量的,从初心来说,他也是为杜氏着想,寡母带着孤女,家里没有男人不行,而萧业并未过继给萧岩,仅以叔侄相称,比之父子远了一层,哪里能指望侄儿给婶婶养老送终?倒不如便宜了自家的老五。 虽然他也知道老五不成器,但人总是有些私心的,杜氏将来必然改嫁,嫁谁不是嫁,有自己看着,老五再是不堪也不敢造次。 他心里仍有把杜氏许给老五的念头,最多照顾下杜氏的情绪,慢慢劝说,不必急于在今日操办。 诶? 等等! 突然萧松又现出了惊疑不定之色。 他留意到,萧业的字体,是最正宗的馆阁体。 馆阁体又称台阁体,是科举和公文的指定字体,唐代的宰辅多是书法大家,但甭管你在行书草书上有多深的造诣,上奏章时,还得老老实实的写馆阁体。 萧松仔细看着,横平竖直,字迹方正,每一笔每一划,端正拘恭,却又圆笔中锋,丰润淳和。 三十年前,萧松也是当过官的,时任中书舍人,专事造诏及起草诏令,对书法的要求非常高,可纵是如此,他也写不出萧业这样的馆阁体。 ‘此子以馆阁体示之自己,难道有志于科举?’ 萧松暗暗琢磨着。 考官看试卷,首先看字,一手工整漂亮的馆阁体,哪怕文才稍欠,只要字体赏心悦目,也能占到些许的便宜,不要看只是些许,科举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扬州曾是隋朝的东都,经济繁盛,商贾如云,大唐并不歧视商人,商人的子弟也可科举,而商人都有钱,资源倾斜不遗余力,比寒门占有更大的优势,尤其是扬州的几个大盐商,富可敌国,不计代价的为族中子弟获取功名,以求在朝廷占得一席之地,其竞争之激烈怕是只有两京才能比拟。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江都县哪怕只中个童生,都是历经腥风血雨,从千军万马中拼杀出来的,扬州的童生水平,拿到别处,能抵个秀才。 如果萧业能凭字体占得一线先机,至少多出两成把握,更何况萧业以楹联劝谏自己,也显示出了他的急才。 ‘我萧家伏枥三十年,终于出了个麒麟儿啊!’ 古时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萧业是捡来的,但名字入了宗册,也算是萧家人了,萧松的眼神柔和了些,问道:“你可是有意科举?” 萧业拱手道:“还有十日便是春闱,侄孙斗胆请叔公成全!” 萧松道:“我们家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虽然朝廷没有明令不许子侄辈参加科举,可三十年来,无一能中,所为是何?无非是府县有意打压罢了,你纵有滔天之才,又如之奈何?” 萧业不急不忙道:“侄孙听闻,新任县令张柬之大人不畏豪强,为人刚直,忌恶如仇,爱惜人才,倘若连他都随波逐流,敌视我萧家,那侄孙无话可说。” 萧松神色变幻,那昏花的老眼紧紧盯着萧业,他明白萧业的意思,如果中了,走上科举之路,族里出了个有功名在身的士子,对于改善家族处境有很大作用,同时也是以功名保护杜氏母女,谁要娶杜氏,都要得到他的首肯,显然,老五彻底没了希望。 相对于自己幼子的幸福,萧松还是拧得清轻重的,既然萧业有信心,不妨给他一次机会,中不了,让老五娶了杜氏,谅他也无话可说。 于是道:“你随我来。” 萧业看向了杜氏母女。 “一起来罢!” 萧松心知萧业的顾忌,挥了挥手。 杜氏心知自己不必被逼着嫁给老五了,感激的看了萧业一眼,牵着巧娘跟在后面走。 回到萧松的家里,摒退了下人,萧松问道:“你既有意科举,那老夫就考一考你。” 萧松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能当上中书舍人不完全是依靠萧淑妃受宠,也有自己的实力,萧业不敢怠慢,肃容道:“请叔公指教。” 童生试只取四书,也就是论语、中庸、孟子与大学,萧松沉吟片刻,便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何解?” 从字面上看,这话的意思非常浅显,但是结合萧家三十年来的遭遇,可看出萧松满怀怨望,仅因一个妃子失宠,萧家就被流放三十年,皇帝的仁爱何在?皇帝不仁,人臣又如何尊敬皇帝? 这话妥妥大不敬,传出去,不死也要扒层皮。 萧松以此为题,正是告诫萧业不要把科举想的太美好,朝廷掌权的那位女主心眼小,未必肯宽恕萧家。 萧业负手在屋里踱了几圈,才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话出自于论语为政篇,表面上看,是劝谏君主以道德治理百姓,可是联系到皇帝垂垂病矣,太子又长期居于皇后的雌威之下,难成大器,怕是太子即了位,仍是由太后掌权。 女主当国,必然议论纷纷,首要便是推行仁政,大赦天下,让民众感受到朝廷的仁德,以安天下人之心,萧淑妃作为武后曾经的敌人,还有什么比赦免萧淑妃的族人更能显示出自己的宽宏大度呢? 想到这,萧松激动起来,越看萧业越满意,连连点头。 祖孙俩对于正事谁都没提半句,引用论语的一问一答,已阐明了天下局势,也解了心中担忧,有麒麟儿如此,何愁不中? 俨然间,萧业在萧松眼里,已成了振兴萧家的希望,当然,没考之前都是纸上谈兵。 第四章 同室紧相残 “娘,巧娘听不明白。” 巧娘茫然的扯了扯杜氏的衣角。 其实杜氏也听不明白,祖孙两人的对答云山雾水,这也是没办法,说的是犯忌的事情,只能引经据典,各自领会,同时也是萧松考较萧业的一种方式。 如果萧业以白话回答萧松的提问,哪怕答的再正确,道理阐述的再清晰,也是落了下乘,不仅不会得到萧松的支持,杜氏母女也难逃厄运。 “哈哈~~” 萧松哈哈一笑,问道:“业儿有几分把握?” 萧业拱手道:“文榜深似海,扬州又人才济济,哪敢轻言得中,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好一个尽人事,听天命!” 萧松满意的直点头,手一招:“难得你不骄不馁,来人,把老夫的笔记取来!” “是!” 有婢女进入书房,搬了个箱子出来。 萧松亲自打开箱子,深情的看着那一本本的书册,叹了口气道:“这都是老夫数十年来整理的科举题义,从童生到殿试,几无缺漏,你拿回去看看,或许有些帮助。” 这些书籍,有钱也难以买到,搁在明清的科举世家,就是传家宝,以此保证家族不断涌现出举人乃至进士,明清江南大族几百年不衰,与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科举心得脱不开干系,这分明是雪中送炭啊! 由此可见,萧松始终存有振兴家族的雄心。 历史上,大家族起起伏伏多不胜数,贬黜不怕,怕的是失去了上进心! 虽然萧业钻研科举,凡是明清两代五百年间出彩的科举文章悉数通读,对其中的套路了如指掌,可这里,是异时常的大唐,未必完全契合明清科举,多作些了解,最起码可以推测出题的倾向性与考官择选文章的规律。 “多谢叔公厚赠!” 萧业深施一礼。 “来人,再拿十两纹银出来!” 萧松又回头喝道。 婢女再次回屋,捧了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两锭银子,都是五两的官银。 萧松道:“族里艰难,对你的支持只能到此,你拿回去,置一身新衣,莫要折了我萧家的脸面。” “侄孙就厚颜收下了!” 萧业取了两锭银子,递给杜氏道:“家里的钱财还是由婶婶保管。” “这……” 杜氏有些迟疑。 萧松则是暗暗点头,萧业把银子交给杜氏,不仅仅是孝道的体现,也是间接的保护杜氏,凸显出杜氏在家的地位。 这族孙啊! 萧业有情有义,让他心里欣慰,不禁笑道:“拿着,业儿要准备科举,分不得心,家里拜托你了,还有十天便是春闱,你们早点回去准备,胭脂巷朱秀才乃老夫旧识,可请他代为廪保,族中四人具名也在箱里,莫要误了报名。” “是!” 杜氏接过银子,纳入腰间荷包。 “叔公,侄孙就告辞了!” 萧业捧起箱子,深深一躬,杜氏和巧娘也各自施礼,三人转身离去。 拜祭过了宗祠,族人大多操起了农具,下到田里,春耕可担搁不得,庄中只有些妇人和小孩,指着三人议论纷纷。 杜氏心里很不自在,加快了脚步,一边走着,一边道:“业儿,天色才过了饷午,回城还来得及给你扯两匹缎子做一身新衣,哎,自你七年前来我们家,也是苦了你了,连一袭得体的衣衫都没有。” 萧业笑道:“婶婶说这话就见外了,家里是什么情况,侄儿又不是不知道,说起来,叔婶待侄儿视若己出,侄儿心里一直记挂着,这十两银子,也不急于给侄儿置办衣服,婶婶收着留做家用。” “这怎么成,这可是族公给你的。” 杜氏忙道。 萧业掸了掸已经洗的发白的麻布长衫,摇摇头道:“江都县里,富户无数,哪个不是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小侄就算扯两匹缎子裁了新衣,在穿着上也比不过那些富家郎君,倒不如以一身素服赶考,听闻张柬之老大人素以清流自居,对豪绅富户多有鄙薄,侄儿穿的寒碜,说不定反合了老大人的胃口。” “哦?” 杜氏眼眸微亮,对于这个侄子,越发看不透了。 巧娘嚷嚷道:“阿兄省下的银子给巧娘买梅花糕吃!” “十两银子的梅花糕,撑不死你!” 杜氏哭笑不得,纤纤玉指点了下巧娘的额头,便道:“银子我先替你收着,万一中了,花钱的门道多着呢。” 说话间,三人来到村口,萧业推起一辆独轮车,笑道:“婶婶,巧娘,坐上来。” “这……” 杜氏有些迟疑,从江都县城到萧家庄,有十来里路,她和巧娘是被萧业一路推过来的,可是如今不同了,萧业救了她和巧娘,又要准备科举,她哪里再敢托大被推回县城? 萧业道:“婶婶莫要生份,不管怎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婶婶始终是长辈。” “娘!” 巧娘也期待的转头看去。 “那……好!” 杜氏勉强点了点头,提起裙角,坐在了车上,巧娘坐上另一边。 “走喽!” 萧业一声呦喝,推车便走。 乡间土路颠簸不平,不过得益于原主从小劈柴生火,帮衬家里的活计,萧岩又供着他,不敢短了吃喝,十六岁的身体虽然瘦削,却体魄壮实。 三两下掌握了平衡之后,推起来也不费劲,再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具优美的背影,嗯,赏心悦目。 …… “爹,到嘴的兔子跑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萧让家里,长子萧承宗急道。 萧让阴着脸道:“老太爷发了话,科举之前不许打扰那小兔崽子,且容他得瑟一段时日,想我江都人材济济,哪一年考童生不是有大几千人,可是每三年只取六十名,那兔崽子何德何能,能高中县试?” 萧承宗却迟疑道:“父亲不可轻视,祖父三十年前在朝为中书舍人,曾侍奉过太宗皇帝,眼光何其毒辣,祖父既然支持那野种去科举,多少有几分把握,倘若真给他中了童生,将来在族里,怕就是祖父以下的第一人,父亲还如何去娶那杜家娘子?” “是啊!” 老二萧承武附合道:“爹,你不知道外面说的多难听,说我们家四条光棍,四阳开泰啊,大哥已经年过二十,几门亲事都没说下来,不还是没钱?爹若是娶了杜氏,纳其家产,大哥也好娶一门亲啊!” 萧让沉声道:“老太爷发了话,我们能怎么办?” 萧承宗压低声音道:“朝廷用人,最重仪表,如果那野种破了相,文章作的再好,堂尊大老爷也不会取他,此事交由孩儿去办,找几个地痞泼皮,在他脸上划一刀,又不伤他性命,包教他科举之路从此断绝。” 萧让有些迟疑,这事要闹开,吃不了兜着走啊! “爹!” 老三萧承文急道:“有什么好犹豫的,真要让那野种成了气候,不说父亲娶不到美娇娘,咱们父子四人哪里有好果子吃?” “好,此事务必小心!” 萧让眼前浮现出杜氏的风情美貌,巧娘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于是猛一点头! 第五章 咏叹读书法 一个多时辰过后,萧业推着母女俩回到了江都县城,不忘给巧娘买了支梅花糕,五文钱一个,甜甜糯糯的,用荷叶包着,表面堆满了豆沙、果仁和坚果,吃的巧娘喜笑颜开,开开心心的回了书店。 书店处于背巷,生意并不好,多是熟客或回头客,偶尔关一天门也没什么大不了。 杜氏带着巧娘去张罗晚膳,萧业则迫不及待的打开箱子,从第一本看起。 开篇是介绍科举的来历。 隋文帝杨坚有鉴于自东汉起,世家大族乱政,至两晋,更是祭在司马,政则士族,南朝四代,又乱臣贼子层出不穷,故而开科取士。 与地球上的科举逐渐演变,直到明朝才形成八股范式不同,本时空的隋文帝开局就八股取士,相对于明代科举稍有简化,却对诗文极为重视,多了些时代特征。 ‘又是个穿越者?’ 萧业晒然一笑,再一想李白杜甫还未出生,不禁暗道一声,两位老铁,对不住了啊,随即向下翻阅。 在前世,他结合魏晋六朝古籍与对洛阳官话的考证,自创了一套咏叹吟诵之法,抑扬顿挫,与呼吸相契,以之诵读文章,可集中精神,心无旁骛,体会文章精义。 究其根源,是因古文不分段,现代人以意分段,往往造成一段话有多种解读方式,落了下乘,而老子有云: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再从科学上讲,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其实不是靠看,而是靠听,通过射电望远镜听取宇宙中的频谱波段,以之描绘出一副抽象的宇宙概念图。 重点便是频谱,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音。 这让萧业有了给古文以音分段的想法,经长时间的实践以及他人的非议,最终创出了咏叹诵读法,通过呼吸与长短调的结合,以音节给文章分段,合乎自然之道,以之诵读,极为契合古文精义。 在懂的人听来,咏叹有如仙音妙乐,但对于不懂的人,就是鬼哭狼嚎,前世他时常在家咏叹,声音还大,左邻右舍看他的目光有如看神经病一样,妻子与他离婚,与咏叹也有些关系。 这刻,萧业读到精彩处,不自禁的摇头晃脑,咏叹起来。 却是让他惊喜的是,咏叹时随着音节变化,才思也如喷泉翻涌,旁征博引,以往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与文章相互对照,精义一诵就通,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似乎咏叹可以开发脑域。 如果有擅于望气的道人站他身边,会惊骇的发现,在萧业身上,竟然有丝丝浅白色的文气蒸腾而起,随着音调波动起伏。 通常来说,读书人只有得了功名才会有文气,而萧业尚是白身,这就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啊! 不过萧业自己浑然不觉,他是真正沉浸在了读书的乐趣当中。 “扑哧!” 厨房里,正摊着胡饼的巧娘扑哧一笑:“娘,阿兄好象开窍了呢。” “是啊!” 杜氏回头看了眼,美眸中闪现出一抹欣慰之色。 …… 晚餐不算丰盛,有葱油胡饼,米粥、腊肉、水煮蕨菜,还有一条蒸鱼。 这年头的鱼,是从江里打来的,再以杜氏的一双巧手烹饪,味鲜肥美,吃的萧业赞不绝口! 杜氏是真真切切感觉到,这个侄子变了,以前是闷头吃饭,现在会说说笑笑,不过不管怎么说,家里的唯一男人有了担当,总是好事。 饭后,萧业掌起灯火继续读书,因担心影响到杜氏与小堂妹的休息,只读了一个时辰,就洗洗睡了。 次日天未亮,瞪的一下,本是睡的好好的萧业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生物钟到点了,原本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起床站桩,不过想着前世站十年都没站出名堂,还把腰椎盘给整出来了,又有些迟疑。 要不要继续站呢? 算了,还是站一下,要不然心里总挂着事,睡不着,有不对劲立刻停下来。 于是萧业起床,洗漱一番,来到小院中,并踵站立,双手下垂,双眼平视,待得心定下来,又双手按提,由无极太极入两仪,归于四象桩功,全身放松,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 前世站了十年桩,只能站到这个程度,有形有意稍欠神韵,拜访了许多名家流派,诸如形意拳、八极拳、八卦掌、太极拳等诸多宗师,都有同样的困惑,就差临门一脚,却怎么都迈不过去,也说不出所以然。 可是这次随着思想放空,渐渐地,每一次呼吸,都有一股清流被吸入肺腑,流往四肢百骸。 突然萧业脑中有钟磬鸣响,瞬间就心与意合、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受,难以用语言表达,接着自然而然,意由心生,与气相合,以意导气,再与力合,不仅浑身舒泰,力气也在逐渐增加。 前世站桩是增不了劲的,比如霍元甲,体重一百八十斤,力量增加靠的是杠铃与大量进食,迷踪拳只是一种击技的技巧,而眼下,萧业真的增了劲。 ‘难道……这世界有灵气?我吸进去的是灵气?定然如此,地球上没有灵气,才缺了神韵,迈不出最后的关口!’ 前世萧业做梦都幻想灵气复苏,此时体会着自身的变化,一丝喜悦感油然而生,本能的挥舞手足,打起了五行拳。 五行拳是国术的套路拳法,前世他练的滚瓜烂熟,在一招一式中,他能真切感受到,随着手足身体的舞动,丹田里涌现出了微弱的气流,向着经脉流动,虽然还很晦涩,可这不就是真气? 卧草! 我td练出了真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萧业精神大振,一趟趟的打拳,不觉中,天色已放亮,他也徐徐收了功,感觉浑身精力充沛,手脚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当然,他知道这只是错觉,仅仅是一个清晨,能练出一小丝真气他已经很满足了。 再转目一看,巧娘正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 萧业心情愉快的问道。 “阿兄,你什么时候会武功了?” 巧娘懵然道。 “呵呵~~” 萧业呵呵一笑:“一下子就懂了,也不知你信不信,就象我突然开窍了一样。” “信!” 巧娘点头道:“阿兄肯定是谪仙人下凡,不然哪会突然就开窍了。” 萧业心中一动,回想起把原主带走的那个老道,又问道:“世上真有仙人么?” 巧娘理所当然道:“肯定是有的,名山大川里,都住着仙人呢,只是寻常人无缘得见,对了,娘叫阿兄去吃早饭呢。” “走!”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萧业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不禁揉了揉巧娘的脑袋,向外走去。 第六章 陈子昂 童生试是资格试,考中没有功名,只是拿了一张参加府试的入场券,过了府试,还有院试,三关皆过,才是秀才。 参加童生试,需要四名村里人具名与一名秀才作廪生保,保其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贱业。 虽然萧岩死去不足半年,但是与萧业只有叔侄名份,又是收养的,故只须服齐衰三月,萧业早已经出了丧期。 村里的担保具名已由萧松代为备好,介绍的朱秀才则是以教书为生。 吃过早饭之后,萧业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取了二两银子出门。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县城里的街道并不宽敞,但是行人熙熙攘攘,两边的店铺都开了大门迎客,不时传来各种呦喝声,偶尔还会有人和萧业打招呼,萧业也一一回礼。 胭脂巷位于城南,僻静清幽,不觉中,萧业已至一家宅门前,整了整衣服,上前叩门。 秀才是士的最低等级,基本上衣食无忧,也很难大富大贵,朱秀才家的院墙有些斑驳,朱门也掉了漆,铜环已经生出了绿锈,台阶有着石缝,显然不宽裕。 “吱呀!” 就在萧业四处打量的时候,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颇为清秀的妇人稍一打量,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小郎,登门是为何事?” 这妇人荆钗布裙,面有倦色,手指粗砺,分明是要下堂做家务的,也侧证了朱秀才的家境不是太好。 萧业目光清正,只一看,就低首拱手道:“兰陵萧业,冒味拜见朱先生。” 妇人眼里现出了了然之色,点头道:“夫郎正在厅堂待客,小郎随妾进来!” “有劳夫人了!” 萧业客气了句,随那妇人入内。 堂屋上首端坐一名中年人,三缕黑须整整齐齐,却是面色沉暮,眼袋也有些浮肿,左右还站着两个青年,一个十七八岁的年纪,另一个二十出头。 萧业略微颔首,便向上施礼道:“学生兰陵萧业,受叔公引荐,特来拜见先生。” “哦?” 朱秀才眼底闪过一抹讶色,问道:“贤侄可是打算参加春闱?” 萧业道:“总要试一试,还请先生为学生作保。” 朱秀才颇为漫不经心,淡淡扫了一眼,略一点头,算是允了。 童生试三年两次,三十年来,萧家前赴后继,派出族中子弟赶考,却无一得中,直到最近十年再也没人出来考了,想必已经熄了科举的心思,今日见此少年,虽目若朗星,气度不凡,但他仍不看好。 不说在扬州考童生之难,关键还在于洛阳的那位! 不过做保按例收二两银子,每到考季,县里的秀才都能小发一笔,少则十来两,多则数百两,他对萧家的情况大体清楚,三十年来兢兢业业,也未被朝廷定罪,算是清白之家,这钱不赚白不赚。 朱秀才挥笔写了张保结,递给萧业。 “先生费心了!” 萧业接过保结,从袖里把那二两银子取出,奉在了案上。 朱秀才淡淡看了眼,并不说话,读书人是要讲究清高的,虽然收了银子,但还是要表现出视钱财如粪土的气概。 “若无他事,学生就告辞了。” 萧业暗暗好笑,拱手离去。 “我俩也告辞了。” 那两人也跟着萧业转身而出。 待得离了院子,一人唤道:“在下梓州陈子昂,兄台请留步!” ‘哦?陈子昂?’ 萧业没想到在小小的江都县竟能遇到此人,陈子昂论起才气,不比李白差,只不过他走的是仕途,留下的诗句数量远远不如李白,却是影响了一代文风。 当即肃容回礼:“原来是陈兄,萧某失礼了!” 陈子昂也打量着萧业,刚刚在屋里,他就留意到萧业带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度,此时出了门,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身形挺立,渊岳如松,虽是衣衫陈旧,却不掩其质,而且他陈家有祖传的望气术,以之望去,竟能看到萧业身上有浅白色的文气缭绕。 立时就起了结交之心,笑道:“这是我表弟张检,家里是贩丝绸的,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 张检苦笑道:“我和表哥比起来差远啦,就是来凑数的,要不是我爹逼我,说什么我也不会去自寻苦吃,倒是萧兄气度远超常人,此次春闱,应该是有着几分把握。” “难呐!” 萧业叹了口气:“扬州文教兴旺,藏龙卧虎之辈不知凡几,百人中取不足一数,形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敢言必中?” 陈子昂深有同感道:“萧兄说的是,不过科举已成制百年,倒也有些脉络可寻,城南望江楼每于春闱之前,多有学子云集于此,吟诗作对,时常会有文坛大家亲来指点,倘有出彩者,可于墙面留诗,搏得些许文名。 萧兄可莫要小看这些许,我大唐文教兴旺,朝中公卿多好诗文,各级学政也颇为看重,作得一手好诗,不吝于锦上添花啊,我与萧兄一见如故,倘若萧兄别无他事,不妨同往望江楼,会会江都的各路学子,如何?” “哈~~” 张检哈的一笑:“我这表哥诗瘾发了,萧兄可莫要听他说的好听,与我吟诗,如对牛弹琴,他这是看中了萧兄腹有诗书气自华,心痒难耐呐!” “嘿嘿~~” 陈子昂干笑两声。 萧业不禁对这二人有了些好感,张检看似粗鄙,却真情真性,而陈子昂温文淳雅,颇有谦谦君子风范,而且去见识下也好,于是道:“既是陈兄有请,某哪敢辞,不过我还得回家和婶婶说一声,免得久候不至,心里焦急。” 张检问道:“萧兄家住哪里?” 萧业道:“桃花巷风清书坊,并不顺路,不如我先回家一趟,再往望江楼寻二位,如何?” “哪用那么麻烦,来人!” 张检豪爽的手一挥,唤道。 “二爷!” 墙角,一个青衣小厮一溜烟跑来,躬身施礼。 张检道:“去桃花巷风清书坊萧郎家里,告之萧郎与我及表兄去望江楼参加学子诗会,倘若晚归,不必心急。” 小厮倒也机灵,看向了萧业。 “有劳了!” 萧业点了点头。 “好咧!” 小厮撒腿跑去。 “萧兄,请!” 陈子昂伸手示意。 第七章 望江楼 一路走着,一路攀谈,萧业了解到,张检家是县里的丝绸商,自家有千亩良田,另江南还有数千亩的桑田,搁在扬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富户。 因江都县南临大江,西滨运河,是江左的水陆要冲之地,张家在县里置了宅子。 家里除了父母,尚有一兄一妹,兄长已成家,在江南主持桑田与织造,妹妹明年及笄。 陈子昂是张家的表亲,因江左文风甚于蜀中,他心高气傲,不愿在蜀中科举,遂于一年半前携妻来到江都,寄居在张检家里,在他看来,只有两京与江左考上的功名才是真功名,而两京权贵云集,科举受到的干扰也多,在江左参考才相对公平。 “伯玉兄(陈子昂表字)……果是不凡!” 萧业如看怪物般看着陈子昂,如果换了他,宁可去梓州参试,这只能说,有才者的想法与寻常人不一样。 “恐怕你是想说我这里该寻医问诊了罢?” 陈子昂晒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一丝自傲毫不掩饰。 “哈哈~~” 张检已经捧腹大笑起来。 陈子昂却是又道:“萧兄莫要气馁,以你之风度,必是有真才实学,虽然朝廷对你家不公,萧氏各房也因皇后故不敢仗义直言,但我大唐,最不缺的便是忠直之士,必会为国擢取良才。” 萧业已经把自家的情况如实告之,兰陵萧氏虽然不以文教起家,可是作为六朝顶级门阀,在文章义理方面要强于一般的世家大族,是以陈子昂才有此一说。 显然,陈子昂想当然了,他没有去过萧家庄,如果见着族人的颓废面貌,怕是不会这般作想。 同时,萧业能听出陈子昂的言语中始终以大哥自居,其实想想也正常,寻常人交往都会不自觉的排班论序,更何况陈子昂幼而聪颖,少而任侠,又有着在扬州参考的雄心,自视甚高,有这般作派,并不奇怪,他也不是那种受不得别人提点的人。 一路攀谈中,三人渐渐熟捻,颇有想见恨晚之感。 “萧兄,前面便是!” 张检向前一指。 望江楼,顾名思义,位于大江北岸一座三十来丈的山丘上,楼高五层,飞檐斗拱,慰为壮观,牌匾以行书写着望江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好字!” 萧业不由赞道。 陈子昂道:“此牌匾乃本朝大才子骆宾王所书,自被朝廷罢官之后,寓居扬州,听说最为提携后辈,若是有幸得了他的点拨,必名声鹊起。” 张检惋惜道:“只是近些年来,骆宾王潜心修道,已经好久没出来啦,若能见上一面,回去也可和我爹吹嘘一番。” 萧业哑然失笑:“科举之前,考生云集,指不定骆宾王动了凡心,亲临现场,让你得偿夙愿呢。” “托萧兄的口福!” 张检神色一振。 三人阔步上山,来到楼前,一名伙计迎上笑道:“三位是赶考的学子罢,请上四楼!” 陈子昂讶道:“四楼有何讲究?” 伙计解释道:“五楼从不对外开放,今日骆宾王大才子特意从府城赶来,为学子点评诗作,故以四楼待之!” 这话听着顺耳,等于变相抬高了学子的地位,陈子昂哈哈一笑:“萧兄果然料事如神呐!” ‘这么巧?’ 萧业也很惊愕,对于骆宾王的风采,他是钦佩的,不过此人只可远观,不可近交,在地球历史上,李敬业起兵就这一两年了,虽然不清楚本时空与地球历史是否高度契合,但小心些总是好,免的被卷进去,断了仕途。 “走!” 张检拉着萧业与陈子昂,迈步向上走去。 四楼人潮涌涌,数十丈方圆的空间,以屏风相隔,屏风和墙上都有着诗句,放眼看去,足有上百名学子,均是气度不凡,眉宇间洋溢着自信,时而大声劝酒,又时而诗兴大发,当场赋诗,不时搏得满堂喝彩。 接连听了几首,虽然萧业自己不擅于作诗,但是古籍读的多,也有了相当的鉴赏能力,这几首诗,普遍是处于明清的中流水准。 “我们去那里坐!” 陈子昂似乎不愿意过多停留在人前,拉着萧业与张检,寻了个空位坐过去。 “客官,要点什么?” 一名伙计上来招呼。 张检随手抛了锭银子出来,大咧咧道:“上一壶桂花酒,几个小菜,你看着办!” “好咧!” 那伙计眼前一亮,揣了银子离去。 不片刻,端来一壶桂花酒,一小碟卤肉,几个精致的江鲜小菜,三人就着酒菜,说说笑笑。 五楼! 与四楼相比,五楼环境优雅,沿江一面隔成了五个包厢,站窗口,可以看到滔滔江水由脚下流过,隔江远眺,是江心的润洲,越过润洲,便是江南丹阳郡,隐见农夫在江边的田地里挥汗如雨。 在东头的包厢里,一名美妇人庸懒的倚在梳妆台前的软榻上,美眸望着铜镜,镜里却是映现出四楼的热闹景象,妇人的妙目在众多学子身上一一巡曳,似是在辨别什么。 “夫人,今次的学子如何?可有看得入眼的?” 身后一名替她捏肩的俏婢笑着问道。 妇人淡淡一笑:“光看皮囊有什么用,这世上啊,多的是绣花枕头!” 又一名俏婢道:“先前那几位学子作的诗,难道还入不得夫人法眼?” “呵~~” 妇人不屑的轻笑道:“那也配叫诗?不过是东拼西凑的字排罢了,还是待骆宾王点评过再说罢。” “嗯?” 正说着,妇人柳眉微蹙,不悦道:“隔壁来了个恶客。” 俏婢问道:“是什么人竟惹得夫人不快?要不要小婢施点小法术将他赶走?” 妇人冷笑道:“此人乃江都县令张柬之,虽官位仅七品,却是二甲进士,文运昌盛,有王候之相,你们的法术奈何不了他,罢了,罢了,莫要招惹他,想必他也是来观察本届学子的。” 外面,一袭青衫的张柬之如一个普通的老儒,踱到西头包厢门外,回头吩咐:“你在外守着,无事莫要打扰。” “是,老爷!” 跟着张柬之的长随躬身应下。 张柬之推门进去,屋里的摆设颇为清雅,但同样有一面铜镜,张柬之注视着,突然伸手按上镜面,指尖蕴出乳白色的文气渗入镜中,渐渐地,镜面呈现出四楼的情形。 “观光(骆宾王表字)先生来了,观光先生来了!” 突然四楼一阵喧哗,很多学子都站了起来,眼神灼热,气氛空前热烈。 骆宾王身着儒衫,五十来岁模样,面色红润,自带一股宗师气度,踱着方步进入屋子,身后跟着两名中年道人,身着宝蓝色道袍,头戴五岳冠,一捧麈尾,另一个捧宝剑,分明是受过三坛大戒的有道全真。 第八章 江都三大才子 “见过观光先生!” “观光先生好!”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看的出,骆宾王的人气非常高,享受着如前世导师般的待遇。 陈子昂也打算上前,但萧业站定不动,只冷眼旁观,这让他有了一较高下之心。 他素来自傲,虽然器重萧业的文气,却不愿被比下去,萧业不去攀附骆宾王,自己过去,岂不是显得不如? 他顿住脚步,甚至还拉住张检。 “表哥,拉我做什么?” 张检不满道。 陈子昂说不出门道,索性低喝道:“这么多人,你凑什么热闹?” “这……” 张检看了看萧业,也无动身的意思,不禁挠了挠后脑壳。 萧业对陈子昂细微的神态变化洞若观火,暗暗摇头。 新旧唐书一致评价陈子昂褊躁无威仪,从目前来看,还是颇为中肯的,不过暇不掩瑜,些微缺点并不影响萧业对陈子昂的欣赏,关键还是受那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影响,只是……不知此世的陈子昂能否吟出这千古绝唱? 在众人的簇拥中,骆宾王于上首就坐,两名道人站他身后。 有婢仆奉上果脯茶点,又有人撒去了分隔用的屏风,大堂立时敞亮起来。 “嗯嗯~~” 骆宾王端起茶盅,抿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老夫潜心修道,久不出山,闻春闱在即,动了凡心,今见我江都英才荟萃,不胜欢欣呐!“ “观光先生客气了!” “我等还望观光先生提携呢。” 堂下一片谦让声。 骆宾王捋着胡须,大略扫视了番,便道:“我大唐虽以文章取士,却兼重诗赋,评判文章乃学政与府县之责,老夫不便僭越,不过在诗赋一道上,老夫倒也有些心得,愿与诸位分享,诸位若有出彩诗篇,不限题材,五言、七言、绝句皆可,可否与老夫共赏之?” “不才江都徐滨,请观光先生指点!” 一名二十左右的学子长身傲立,吟道:“种竹无他事,林间与客游,自应携手入,安用闭门留,静可过僧夏,清宜对弈秋,衰翁九节杖,来往亦风流。” “这……” 众人面面相觑,这首诗,平平无奇,毫无亮点,怕是起个抛砖引玉的作用? 巧了! 骆宾王如是作想,他懂望气之术,看文章,先望气,这名叫做徐滨的学子吟诵之时,毫无文气波动,再品文字,亦是嚼之无味,不过即便是砖,他也笑道:“小友于这般年纪能有此感悟,实属难能可贵,还望再接再励,佳作叠出!” 这话等于判了死刑,徐滨似未听出,喜滋滋的施了一礼:“多谢观光先生指点!” 陆陆续续,众人依次吟诵,不觉已是数十篇过去,骆宾王微笑着点评,目中却隐现不耐之色,这一届的考生质量很差啊,他有些后悔来江都了。 五楼! 东包厢中,那妇人听着听着,眼皮渐沉,倦色难掩,似是睡着了。 捏肩的俏婢察言观色,问道:“夫人,难道这么多诗中都出不了一篇上品?” “哎~~” 那妇人失望的叹了口气:“欠了才情,光堆数量又有什么用?不过我听说,江都县有三大才子,一是史家史进,年方十八,风流倜傥,自小便有才华,另一个是陆家陆文,乃东吴陆逊之后,出于吴郡陆氏,人才辈出,其家数百年来修身治学,几执江南文宗牛耳,其人亦被族中视为后起之秀,第三人名陈子昂,乃是由梓州栖居江都赶考,这三人不知今日来了没有。” “哦?” 那俏婢美眸一亮,笑道:“夫人,小婢对史家倒是知之一二呢,史家乃江都最大的盐商,宅地连绵里许,金玉堆积如山,江南江北有膏田数万顷,一日之食,可抵小民半年之用,却又注重文教,不似别的商贾满身铜臭。 史进则是史家三郎,自幼出口成章,坊间都传言三郎乃文曲星转世,前两次春闱他以积累不足为由,闭门潜读,今次却走出家宅,怕是有备而来,说不定可一路高中,直往京城呢,而且呀,此人倒也生的俊俏……“ 正说着,那俏婢竟然粉面微熏,眸角含羞,说不下去了。 “你这小妮子动春心了罢?” 那妇人横了一眼。 俏婢憨憨笑着,粉面已经红透到了脖子根,那眼神,千肯万肯。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妇人哼了声,妙眸移回铜镜。 骆宾王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又随口点评了十来首之后,趁着下一人还未上来,忍不住道:“老夫听闻江都有三大才子,不知可曾到来?” “史三郎,说你呢!” “陆家二郎若不位列其一,苍天何其不公也?” 很多人的目光移向了席中的两位小郎,均是十八九岁年纪,确实玉树临风,望之令人生羡。 这两人也向上首骆宾王拱手致敬。 随即又有人在席中巡视,喃喃道:“陈伯玉也该来了?” 张检推了陈子昂一把,轻声道:“表哥,藏拙也该有个数啊!” 陈子昂这才向上首骆宾王施了一礼,又向史进和陆文看去,三人目光对撞,仿佛擦出了火花。 萧业小声道:“想不到伯玉兄竟有诺大声名,倒是我眼拙了。” “些许浮名而己,不值一提!” 陈子昂蛮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骆宾王问道:“三位贤侄,可有佳作,不妨与老夫共品之?” 其他人一听这话,心凉了半截,连贤侄都称呼了,明摆着定了亲疏,怕是今次诗会的三甲,当由这三人中择取。 三人相互看了看,谁都不率先吟诵,文名的比试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比武试更加凶险,比武输了,还可苦练,下回再来,只要胜过对方就扳回了名声。 而文斗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复杂性远甚于武斗,输了,扳回场子的难度千百倍于武斗,总不能再找骆宾王出面主持。 不说骆宾王肯不肯卖这个面子,再主持一次,关键是,很容易被认为具有倾向性,对名声不利。 因此把这场比试说成一试定终生毫不过份,三人面色凝重,不肯轻易出手,以免被别人捕捉到灵感,将原有的诗文润色修改。 没有人吟诵,骆宾王并不认为是对自己不敬,反而心里充满期待。 不仅是他,五楼东厢的妇人不觉坐直身子,西厢的张柬之也不自禁的捋起胡须。 “不如抽签以定次序!” 有人心痒难耐,提议道。 “哈,抽什么签,既然两位兄台都藏拙,那小弟就先献丑了!” 抽签是落下乘的表现,表明自己忌惮对方,不敢先出手,虽然事实如此,可点破就没意思了,陈子昂与陆文正待开口之时,史进已长身而起,朗声吟诵! 第九章 加试一场 数花疏疏静处芳,便成佳景不荒凉。 暖回穷谷春常早,影落寒溪水也得。 自倚风流高格调,唯消质素淡衣裳。 满天霜月花边宿,无复庄周蝶梦狂。 “好!” “好一首咏梅诗!” 史进话音刚落,便彩声四起。 史进也颇为自傲的望向骆宾王。 骆宾王微眯着眼睛,缓缓捋着胡须,嘴唇喃喃微蠕,似是在品味,在他的视角里,史进身上有浅薄的文气起伏窜动,堂里则是静的落根针都能听到,渐渐地,所有的目光都移向骆宾王,等他开口。 好一会儿,骆宾王赞道:“此诗意境高远,笔法老道,虽平仄稍有欠缺,不过是文字雕琢工夫罢了,暇不掩瑜,以诗分九品来评判,可列为第四品,史三郎如无疑议,可于墙面挥墨!” 诗分九品,虽然纯以文气可以评判诗品,但是因着阅历、年龄、学识等诸多因素,年龄越大,功名越高,文气就越足,这对于诗的真正水准和年轻学子是不公平的,有鉴于此,在诗文的品评方面,渐渐形成了定俗。 即功名越高,年龄越大,官越大就越减分。 就以史进吟的诗为例,本身文气只能列第八品,但是考量诗文的水准、年龄、功名等综合因素,骆宾王给出了四品的评价,以这个年龄而言,已经很了不得。 “多谢观光先生指点!” 史进极为满意,深深一躬,便从席中走出。 已经有婢仆备好了笔墨,史进蘸了满墨,提笔书写,居然是仿王羲之的字体,虽是稍显青涩,却也殊为不易。 “好!” “好字!” 不时有赞叹声发出。 史进有如打了鸡血般,四十二个大字倾刻书就,还题了名,落了款。 “伯玉兄为外客,自当由我这个主人抛砖引玉!” 陆文也心情激荡,再也按耐不住,抢先吟诵起来。 “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年清致雪霜中。 疏疏篱落娟娟月,寂寂轩窗淡淡风。 生长元从琼玉圃,安排合在水晶宫。 何须更探春消息,自有幽香梦里通。” 又一首咏梅诗,针对性非常强,陆文与史进肛上了! 陆文挑恤般的看了眼史进,向上拱手:“请观光先生指教。” 骆宾王以秘法看的清楚,陆文在吟诗时,身上也有浅薄的文气波动,虽然比之史进稍欠了一筹,可是文辞方面又胜了一分。 不片刻,骆宾王点头道:“此诗文辞平仄皆可圈可点,惜意境稍逊,亦可列入四品,陆贤侄倘无异议,可去墙面留诗!” 虽然没能胜过史进有些失望,但是陆文也清楚四品到三品是天堑之别,中上的评价几乎就是白身者的天花板了,而且骆宾王在诗坛,与王勃、杨炯与卢照邻齐名,四人中,拎出任何一个都是独挡一面的文坛大宗师,别说质疑,连质疑的想法都不能有。 “多谢观光先生指点!” 陆文施了一礼,去墙上书写。 陈子昂站起来道:“学生由蜀中而来,途经楚地,心有感悟,得诗一首,请观光先生品鉴!”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 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好!” 张检大声叫好。 “好诗!” 萧业也点头称赞。 洛宾王看到,陈子昂身上同样有微薄的文气翻涌,虽不如陆文与史进,但就诗本身而言,比之空泛咏梅要强了一筹。 说句现实话,六朝以来,咏梅诗多如瀚海,哪个诗人没咏过梅?写的再出彩,也难免审美疲劳,而且大唐正值盛世,咏梅诗却多以牢骚为主。 在盛世发牢骚,你是什么意思? 况且史家和陆家,也不是清贫人家,一个是扬州巨贾,另一个是百年门阀,生活水平远超常人,有什么牢骚可发?讲的不好听,是无病呻吟,再进一步,便是心怀怨望了。 反倒是陈子昂的诗风格清新,又不是陈辞滥调。 略一沉吟,骆宾王道:“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古人诚不欺我,陈贤侄此诗,以自身见闻为我们描绘出了一副山水画卷,巴蜀风光尽在文字之间,惜乎自身文气稍欠,老夫同样评为四品,贤侄若无异议,可去墙面留诗。” “多谢观光先生指点!” 陈子昂拱了拱手,去墙面留墨。 三大才子,打了个平手,席中议论纷纷。 五楼,东包厢。 一名俏婢问道:“依夫人之见,这三人就分不出高下么?” “哎~~” 那妇人叹了口气:“各擅所长,各有千秋,这三人的文才已是同辈人的顶点,想要突破到三品,没有功名在身,何其之难?” 西包厢,张柬之也看着镜面,默默念诵着那三首诗,最终颓然叹了口气,他也难以分出高下,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还有哪位俊才愿意献上诗作?” 待得陆文与陈子昂各自留了墨,骆宾王又问道。 张检小声道:“萧兄,你不去试一试么?” 萧业摇了摇头。 本来他是有小试牛刀的打算,可是陈子昂、史进与陆文被骆宾王点了名,正菜已经上了,自己再去吟诗,不应景,不应时,再好也只是餐后的甜点米粥。 吟诗也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场合就能开口吟两句的,那叫丢份,降格! 萧业宁可放弃这次机会,在童生试上真刀真枪的拼杀,也不愿意低人一等。 别人也有类似的想法,无人作诗应对。 骆宾王看了看,打算总结两句,史进身边,一名叫做黄文光的学子站了起来,拱手道:“观光先生,三郎、陆郎与伯玉兄各有千秋,难分轩致,但对于我等看客来说,不分出高下,总如隔靴搔痒,心急难耐,所谓友者,有为友有排忧解难之责,既然三人不分彼此,就由我辈友人各出诗文,以决胜负,如何?” “这主意好!” 陆文的弟弟,陆武拍案叫绝:“某观伯玉兄携友有二,便由家兄与史三郎各择两人,六人作诗,再比一轮,定可决出高下!” 陆文心中一动,他猜出史进的意思了,陈子昂是外人,不在梓州考,跑到江都考,以之文才,铁定占用一名童生的名额,而江都县数千学子,仅取三十,他占了一个,别人就少一个,时人重乡梓,史进打算先把陈子昂挤走,以获取江都县学子的好感。 这种事情,对他也有利。 陈子昂带来的两人,张检他是知道的,丝绸商的儿子,文才一般般,别说作诗,能写出顺口溜就不错了,另一个虽然面生,却穿着寒碜,多半也是碌碌无名之辈,胜之不在话下。 如果陈子昂输了,不仅留下交友不慎的恶名,也许会影响到考官阅卷,更有可能心态崩了,在考场上发挥失常,错失童生名额。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陈子昂无颜留下,灰溜溜的滚回老家。 第十章 挺身而出 瞬间,张检面色难看之极,他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墨水,让他上场,铁定是输啊,心里不禁懊悔不迭,要早知如此,就不来了。 陈子昂也是面色微变,他第一时间,就读出了个中的险恶用意,张检的水平根本指望不上,反是史进与陆文身边有好些人的文才皆有可圈可点之处,与自己相比,只是差了一筹。 陆武的提议看似公平,可是他们有选择的余地,而自己没得选啊,只能让张检和萧业上场,张检就算了,萧业到底行不行,还不得而知,仅此一议,就把自己推上了险境! 陈子昂也后悔,没想到文试竟凶险如斯,顿觉心乱如麻。 “伯玉兄,比与不比,拿个话出来,倘若自知不敌,认输亦可!” 黄文光催促道。 骆宾王面色微沉,隐有不快,这样的比试,明显对陈子昂不公平,但是在明面上说的过去,他也不好出声阻止,只是心头掠过一丝悔意。 没错,他后悔来主持这场文试了,同意,会被认为刻意针对外来英才,落个无容人之量的恶名,不同意的话,则又得罪扬州本地巨室,里外不是人! 五楼,那妇人与张柬之同时盯着镜面里的陈子昂。 陈子昂颇有六神无主之感,转头向萧业小声问道:“萧兄意下如何,若是不愿比,愚兄想办法推了便是。” 萧业怎么可能退缩,沉声道:“此刻还有退路么,已经被逼上了悬崖,唯背水一战而己!” 听得这话,陈子昂心里稍宽,在他想来,最好的结果是萧业也能吟出四品诗,对面派出的四人只有五品诗的水准,就算张检差些,自己一方有两个四品,或能搏个平手。 虽然机会渺茫的很,但好总过拂袖而去,名声尽丧。 “便依萧兄!” 陈子昂深吸了口气。 “哈哈~~” 陆武哈哈一笑,看向张检道:“请张兄先来,让我等瞻仰张兄高作!” 张检面色酱红,满面愤怒,就要站起来,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萧业却是按住他的肩膀,摇摇头道:“三人中,数我年岁最小,当由我抛砖引玉,我若不济,张兄再出手也不为迟!” “萧兄,你有把握么?” 张检目中现出感激之色,他知道这是萧业顾及自己的脸面才挺身而出,不禁感概,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萧业笑而不答,长身而起,向上拱手:“兰陵萧业,请观光先生指教!” “兰陵萧氏?” 席中再次起了议论,萧家的根底在江都不是秘密,再看萧业的穿着,半旧布鞋,一袭洗的发白的麻衫,束发的纶巾也有些卷毛了,可见兰陵萧氏的处境极为不妙。 “夫人,此人一副穷酸相,也敢出来啊?” 五楼东厢,那俏婢轻声调笑。 妇人脸一沉道:“你从哪里学来的市侩?以貌取人,最为下乘,其实这位萧家小郎也算俊秀,无非是受家里拖累,囊中羞涩罢了,他既然挺身而出,仅凭这份敢于担当的气魄,便已非寻常人所能企及,我等求道之辈,最忌沉沦浮华,此次回宫,你当面壁反思。” “小婢知错啦!” 那婢女忙低下了脑袋。 西厢房,张柬之目光如刃,移向镜中的萧业。 萧业踱出坐席,负手而吟! “携友同登望江楼,早春二月眺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净,唯见长江天际流!” 顿时,骆宾王满脸的不敢置信之色,这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吟出来的? 但他看的清清楚楚,萧业在吟诗之时,文气汹涌澎湃,颇有惊涛拍岸之壮丽感,这哪里是一名学子该有的文气,仅从文气本身而论,已经超过了童生,距秀才也只一线之差! 再细品此诗,应景应时,尽现恢宏大气,尤其最后两句,孤帆远影碧空净,唯见长江天际流,仅仅是诵着,就有一副优美的画卷悄然呈现于眼前。 “妙!” “妙哉!” 骆宾王拍案叫好! 别说无病呻吟的吟梅诗,陈子昂的行路诗与之相比,也显得小家子气,即便是自己,都不敢轻言能吟出这般大气的诗作。 少倾,骆宾王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推开窗户,与那两名道人一起向外眺望,正见宽阔的江面上,帆影绰绰,一泓碧水,滔滔东去,渐渐地与长天融为一色,心里莫名有了种难以言喻的震憾! “夫人!” “夫人!” 五楼,两名婢女惊呼。 那妇人突的从榻上弹起,快步来到窗边,望着如画卷般的江景,一丝感动油然而生,那困扰许久的瓶颈,竟然有了些松动。 ‘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啊!’ 妇人的俏面煜煜生辉,她清楚自己突破在即,只要回宫闭关一段时间,就可踏足向往已久的全新境界,虽然讲出来难以置信,是受了一个无名小子的点拨,可事实便是如此,有时候,突破只差一个感悟,或一个契机! “嗯?” 突然她柳眉一拧,转头看去,那是一张让她厌恶的面孔,江都知县张柬之! 张柬之也推开窗户,品味着江景,喃喃道:“此诗当为传世佳品,不想临到老来,竟有缘得见璞玉,只是……兰陵萧氏……“ 张柬之的面孔,有些挣扎迟疑,他素来重才惜才,而且萧业虽然衣着破旧,却气宇轩昂,无卑贱之色,更是让他生出好感,可是兰陵萧氏牵扯到当权的武后,指不定就能把自己给搅进去。 ‘罢了,罢了,诗词只是小道,终究还是要看文章,倘若此子真有经世之才,老夫又何惜犯颜直谏?’ 这些年来,随着武后掌权,长孙无忌、褚遂良、上官仪等老臣接连落马,武家人逐渐受到重用,又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走科举正路,以幸进身,祸乱朝纲、朝廷清流日益衰微。 在他看来,诗如其人,萧业既能吟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般传世名句,必是有大胸襟,大抱负,这样的人才,正该入朝为官,弘扬正气啊! 张柬之心里有了定计,正要回屋里再看看现场的情况,却是心中一凛,转头看去,东头一张宜喜宜嗔的俏面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哼!” 张柬之哼了一声,砰的关上窗户。 “晦气!” 那妇人暗骂了句,刚要转身回屋,又留意到了下方的骆宾王与两名道人也在探头张望,不禁晒然一笑。 第十一章 扣屎盆子 骆宾王醉心于江景之时,堂中却炸开了锅。 虽然诗的好坏,没有统一的评判标准,但是在主观上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萧业的诗与那三大才子吟的诗相比,高下立判。 “不过是描绘小小江景,有何出奇之处?” 陆武不屑的哼了声。 黄文光也道:“我就没听出有什么好,与三郎的咏梅诗比起来,差的远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史进眼珠子血红,如恶兽般盯着萧业,或许真有水平差的辨不出好坏,但是作为江都三大才子,怎可能没有品鉴能力,萧业的诗,确实比自己高了一筹。 想他家富甲江都,自小被人奉承为才子,一度与孔融、骆宾王相提并论,族中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不负所望,寒窗苦读,并不是那种纨绔子弟。 今次参考,正是大展鸿图之时,他有信心从童生一路考到殿试,名列三甲,光宗耀祖,又怎能容忍自己还未起跑就跌了一跤? 尤其还是被一个小小的破落子弟绊倒! 与史家的爆发户相比,陆氏从六朝到隋唐,几百年间,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不如人,也不是不能接受,而且齐梁两朝,吴郡陆氏是向兰陵萧氏称臣的。 陆文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萧业,便回头喝斥:“休得胡言,萧郎之诗,还得待观光先生做出评判再由你分说!” “咳咳~~” 骆宾王也从窗口回来了,清咳两声,双手一压。 席中喧哗立止。 骆宾王道:“萧贤侄的诗,意境开阔,飘逸灵动,平仄押韵,辞美而不浮,韵远而不虚,堪为传世佳作,尤为难得的是,萧贤侄小小年纪,便文气盎然,故老夫给予三品高评,诸位可有异议?” 刷的一下,史进脸色涨的通红,脑中嗡嗡作响,什么骆宾王,什么扬州巨贾的风度他全忘了,他只知道,自己被个穷小子绊了一跤,满心不甘! 当即叫道:“他的诗再好,也无非比我们胜过一星半点,哪里能得三品高评?” 骆宾王现出了不悦之色,这是质疑自己不公啊,不过他还不至于与个学子计较,只是淡淡道:“他的诗好不好,自有公论,你若不服,可再去请教名家,不过萧贤侄的文气亦远甚于你!” “好,好,既然是观光先生这样说,那学生认了!” 史进连点了几下头,就指着萧业道:“说一千,道一万,诗词只是小道,你究竟有几分文气,还得考场上见真章,你可敢与我赌一赌,就赌科举的名次!” “放肆,某倒要问一句,汝视科举为何物?” 萧业立时面色一沉,厉声喝斥:“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家擢取良才,我若与你赌了,便是对朝廷不敬,对圣贤不恭,对父母长辈不孝,也是不尊重自己的十年寒窗苦读,如此不敬、不恭、不孝、不自重之辈,有何资格参加举试?” “哈哈,萧兄说的好,我辈学子,羞与此人为伍!” 陈子昂哈哈一笑。 本来史进出身巨贾之家,平时弄些彩头打打赌无伤大雅,可是被萧业抓住了,上纲上线,这问题就严重了。 世间事,最怕的就是上纲上线,先给你扣个屎盆子,把性质定下来,叫你不死也扒层皮。 萧业前世虽然是个书呆子,但是能在体制里面混,有几个是真正简单的?他热爱古文,潜心钻研是不假,可那也与别的路走不通有关,与其去蹭热点,换热门,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往死里走。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真正在某个领域精通了,是不存在死路的,就看有没有向死而生的决心。 果然,科举这条死路被他走活了。 史进也冷静下来,额头冷汗直冒,偷眼张望,只见很多学子都纷纷退避,不由暗骂附炎趋势之徒,好在并没有官面上的人物在场,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他没看到的是,坐镇五楼的张柬之大老爷正注视着他呢。 “萧侄贤,可于墙面留墨!” 骆宾王笑着示意,他不便过多责备史进,毕竟他只是借着科举的东风来江都考评人物,科举与他无关。 “多谢观光先生!” 萧业施礼称谢,去墙角书写,留诗自然不能留馆阁体,他留的是颜体,说句题外话,现代人的书法启蒙,不是颜体就是柳体,正楷写好了,再写行书,萧业花在颜体上的时间,要远远大于馆阁体,是他从小学时就开始练的字体。 这首诗,题名登望江楼,一笔笔行书,如行云流水,又如波涛渐行,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三郎走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之辱,必将索还!” 史进正怨毒的望着萧业,这时,黄文光扯了扯他。 史进也知此地不能留,哼了声,与黄文光及几个死党转身就走。 骆宾王只冷眼一扫,并不理会,待得萧业写完,才问道:“诸位可还有佳品与老夫共赏之?” 这真是开玩笑,珠玉在前,谁愿献丑?所谓的三方比试也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此次文会到此为止,老夫谨祝各位高中春闱,告辞!” 骆宾王深深的看了眼萧业,大袖一挥,向外走去,两名道人跟在身后。 “萧兄大才,当真是不鸣则己,一鸣惊人呐,此诗必众口传唱!” 陈子昂呵呵笑着向萧业拱手,萧业的才情连他都妒忌,但妒忌属人之常情,他的本性不坏,而且萧业为他挽回了名声,很快就释然了。 萧业回礼道:“不过侥幸罢了,再让我作一首,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张检哈哈一笑:“萧兄就不要谦虚啦,不过那史进心胸狭窄,或不会善罢干休,还须小心为妙,春闱之前,千万莫要出了差池。” 萧业点头道:“张兄说的是,这几日,我就不出门了,专心在家准备科考,走罢,我们也该回去了。” 三人向楼下走去。 因史家家大业大,又是扬州最大的盐商,这时空的大唐,也不知怎么回事,吸收了一些大明的制度,隋文帝除了开科取士,还创建盐引,盐商正是靠盐引起家,与朝廷的某些方面,有不清不白的关系,而萧业摆明得罪了史家,谁也不会这时靠上去。 第十二章 蔡先生 五楼东厢! 那美妇目送着萧业三人出了望江楼,才转头问道:“春兰,你对萧郎有何看法?” 春兰便是曾对史进表现出爱慕之意的俏婢,郝然道:“想不到史进竟如此不堪,是小婢瞎了眼,亏得夫人点醒,否则小婢就要给宫里丢脸啦!” “嗯~~” 美妇满意的点头道:“世间人多是徒有其表,你当引以为鉴,好在你能想明白,根性尚不算差,萧郎与我有缘,我要立刻回宫闭关,这几日里,你和夏荷跟在他身边暗中保护,莫要暴露行迹,直到科考结束,不论中与不中,再回宫来!” “谨遵夫人谕令!” 春兰与夏荷屈膝施礼。 那夫人的五指如莲花般绽放开来,两道法诀打出,原本两个娇俏可人的小婢女,各自化作了身着荆钗布裙的民家女子,容颜也平平无奇。 …… “孽畜,还不跪下?” 史进刚回到家里,就被他的父亲史文龙叫了过去。 史文龙四十来岁,紫膛面孔,眉目不怒自威,指节粗大,两边太阳穴高高坟起,一看就是心狠手辣之辈。 “爹?” 史进茫然看去。 “跪下!” 史文龙大怒! 边上他的母亲,史文龙正妻林枚叹了口气:“进儿,你今次可是大错特错了,快跪下向你父亲认错。” “扑通!” 史进跪在了地面。 “哼!” 史文龙哼道:“你干的好事,没这能耐,学人去斗什么诗?输了倒也罢了,你竟又邀人在科举上赌斗,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蠢材?” 史进不服道:“父亲,孩儿只是一时气愤,脱口而出,却没想到那贱种竟如此奸滑,被他一下拿住了口实,此子不除,难消孩儿心头之恨啊!” “你还敢回嘴?” 史文龙喝斥:“你可知因你做的蠢事,你的科举之路或有可能从此断绝,我们家若是出不了一个进士在朝为官,这万贯家财,早晚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本来家里把希望放在你身上,要什么给什么,你就这样回报家里?若非你是我儿,我真想一掌毙了你!” 史进耸拉着脸,不敢说话,却偷眼望向林枚。 林枚劝道:“江湖险恶,庙堂更加险恶,凡上位者,无不遵循谨言慎行四字,你看长孙家、褚家与上官家,当年多么辉煌,不还是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如今春闱还未开考,你就被人算计了,也是平时为娘多纵容你,让你养成了自大狂妄的性子,须知天下人才济济,又有诸多世家大族,那萧家再破落,也是六朝顶级门阀,齐梁皇室后裔,论起根脚,我们史家连给人提鞋都不配,将来萧家若要起复,也就是皇后一道懿旨的事情,你拿什么看不起人家? 再说你也莫要小瞧那些贫穷人家,为一餐一食,几两银子,几亩田地,便能互相算计,争来斗去,这等人的心计,又岂是自小锦衣玉食的你所能比拟?但愿你今次能吃一堑涨一智。” “娘教训的是,孩儿知道了。” 史进讪讪应下,又道:“那……此事就这样算了?孩儿的科举又该如何?” 史文龙冷着脸道:“此事自然不能作罢,六朝顶级门阀又如何,流放三十年,皇后哪里会轻易松口? 不过此子吟出传世名篇,倘若出了事,别人第一个就会怀疑我们家,故在春闱之前不能动他,他若考不中,必成笑料,暗地里结果了他,料无人为他声张,就算他考中了,还得去扬州府试,在那里动手要比江都便利的多,至于你的举业…… 史文龙略一沉吟,便道:“县令张柬之素有清流之名,今日之事,瞒不过他,以他的禀性,必会针对进儿,就算考的再好,他也会拿科举赌斗之事做文章,断了进儿的前程!” “父亲,救我啊!” 史进一听,就急的连连磕头。 这不仅仅是功名的问题,史文龙不止他一个儿子,各有所长,他的长处是读书,如果断绝了科举仕途,书读的再多有什么用?多半会打发到下面的庄子做管事,这一辈子就废了。 “夫郎可有什么好办法?要不要打点那张柬之?” 林枚也问道。 “不妥!” 史文龙摆了摆手:“去打点张柬之,等于授柄于人,我曾试探过他,此人不上道,不过童子试阅卷者,除了县令张柬之,还有县丞、县教谕,以及府里下派的两个教授,合计五人阅卷,哪怕张柬之针对进儿,只要进儿自己成器,其余四人不允,他能如何?” “来人!” 随即史文龙向外唤道。 “老爷!” 管家在屋外垂手弯腰。 史文龙道:“把蔡先生请来!” “是!” 管家施礼离去。 不片刻,一名年近四旬的文士赶来,拱手施礼:“不知家主找蔡某是为何事?” 这名蔡先生是史家的门客,胸有韬略,腹有诗书,辩才无碍,五年前,史文龙走盐时,见一群武夫追杀他,一时心软,将其救下,留在了身边,又因不贪不渎,渐渐得了史文龙的器重。 “蔡先生不必多礼!” 史文龙摆了摆手,就将今日之事道出。 “哦?” 蔡先生眉眼微不可察的眯了眯,便笑道:“少年人心高气傲,偶尔口出狂言无伤大雅,况且三郎已经知错,家主不必再责罚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不利影响减到最低,力保三郎过了童生试。” 史进的眼里,现出了一抹感激之色。 “不错,还是蔡先生看的透彻。” 史文点头道:“我想请蔡先生取银票五千两送与县丞、取银票三千两送于县教谕,再请蔡先生带两万两银票走一趟府城,探听是由何人来江都督考,可自作决断。” “此事不难,蔡某三日之内为家主办妥!” 蔡先生呵呵笑道。 史进期待的问道:“爹,既然使了银子,能否在考场上把那贱种毙掉?” “混账!” 史文龙气的一脚把史进踹翻,破口大骂:“你想把事情闹成朝廷皆知的科举舞弊大案?别看张柬之只是区区一介七品县令,他是受狄仁杰举荐才出山为官,宰相萧炎也颇为器重他,为父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你真要害死我们全家啊?” “孩儿知错了!” 史进趴地上不敢动。 ‘哎~~’ 林枚也暗暗叹了口气,目中现出一抹失望之色,随即道:“叫蔡先生见笑了,犬子着实不成器,妾想请蔡先生这段时日跟在犬子身边,点拨教导,莫要让他坏了事。” 蔡先生眼里有一抹喜色隐现,但还是谦让道:“蔡某一介腐儒,何德何能敢指点三郎,夫人折煞于我了。” “诶~~” 史文龙蛮不在乎的挥手:“蔡先生有大才,若非犬子不堪,又怎会劳驾蔡先生,还望切莫推辞。” 蔡先生这才勉为其难道:“家主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我再推辞,便是不识好歹了,也罢,若是三郎肯学,我便把我毕生所学尽授于他!” “还不快去拜见老师?” 林枚立刻打了个眼色过去。 “弟子史进,叩见老师!” 史进忙拜倒在地。 第十三章 街头遇袭 “哈哈哈哈~~” 张检一回到家,就哈哈大笑,走一路笑一路,看的陈子昂直摇头。 笑声把他的妹妹张玉、老娘与陈妻王氏吸引了过来。 “二哥,什么事这样高兴?” 张玉忍不住问道。 “痛快,痛快啊!” 张检大呼痛快,一阵阵的大笑,就是不说。 “这孩子!” 张母气不打一处来。 “夫君,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氏也把无奈的目光投向陈子昂。 陈子昂把与萧业结识,及在望江楼的经历如实道出。 “啊,世间竟有这般人物?” 张玉惊呼一声,随即又喃喃念诵着《登望江楼》。 张母不满道:“萧家小郎如此仗义,怎不把他请来让老身当面道谢?” 陈子昂解释道:“毕竟萧郎得罪了史进,春闺之前还是少出门为好,而且开考已不足十日,待得考完,再把他请来也不为迟。” “嗯~~也罢!” 张母缓缓点了点头。 一首《登望江楼》让萧业小有名气,这几日里,书店的生意也好了一些,时常有书客以购书的名义想要一睹萧业的真容,可惜,杜氏以准备春闱为由,为萧业挡住了一切访客,只能听到朗朗读书声。 对于别人来说,最后几天临时抱佛脚完全没有必要,十年寒窗的积累,哪里欠这数日之功,倒不如在考前,游山玩水,放松心态。 可是对于萧业又不同。 虽然他在前世把四书读的滚瓜烂熟,却总是初来乍到,不熟悉本世界的科举,如冒然去考,把握并不大,这个道理就和高考前必须大量做习题一样,取巧不得。 还好老族长给他的笔记记载着始于贞观年间的科举范题,了解的越多,把握就越大,因此他争分夺秒,以咏叹诵读法,每多读一天,文气就能增长一小丝,记忆力与思维能力也都有同步的增加。 平时他白天读书,早起练拳,天黑按时熄灯睡觉,经脉间的真气已经汇聚成细小的涓流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几乎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巅峰。 不觉中,已是八日过去。 这日清晨,萧业终于离开了店铺,去往县衙报名。 按唐律,童生试前三日报名,今日是最后一天了。 考虑到江都有数千学子,去早了人山人海,不如最后一天再去。 果然,萧业赶到县衙时,只有几十人排队,有书案在县衙的大堂外面支起两张几案。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轮到萧业。 一名书案递了份表格过来,随口道:“如实填报表格,空白处贴联保文书与廪生保具!” ‘这么先进啊?’ 萧业一看,果然是一张印刷出来的表格,有些象前世的招聘简历,不用猜,这也是隋文帝杨坚弄出来的。 第一栏是姓名,萧业填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二栏是籍贯,填的是南兰陵。 第三栏是年龄,填上了十六。 第四栏是住址,填的是桃花巷风清书坊。 第五栏是描绘自己的体貌特征,萧业以十余字概述,最后在空白栏贴上了联保文书与廪生保具。 那书案拿过一看,有些诧异,又看了眼萧业,便把表格放起,填了份签押回执,递给萧业道:“明日五更天于县学凭此入场,过者不候,莫要来迟。” “多谢!” 萧业收起回执,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出了县衙,天色居然有些阴沉了,萧业不禁摇了摇头,天公不作美啊。 街道上人来人往,萧业快步疾行,他还想抓紧最后一段时间,再读读书,却是前方,有一阵打闹声传来,两个泼皮追赶着一名体型壮实的汉子。 “狗东西,敢揩我家娘子的油,站住,站住!” “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后面骂的越厉害,那汉子跑的就越急,围观群众就当看笑话。 数息之间,那汉子已跑到萧业面前,萧业本想侧身让过,临考在即,他不愿多事,可是突然发现,那汉子眼里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手掌往怀里一揣,掏出了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向自己脸上划来。 “啊!” 有女子的惊呼响起。 萧业眼角余光瞥到,街对面两名姿色平平的民女满脸惊骇,他不理解明明划的是自己,这两女子叫什么,可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一旦被划到脸,自己的科举之路就断了。 瞬间他就判断出,这汉子是冲自己来的,是要废了自己,虽然出手毫无章法,却是动作凌厉,迅疾如电! 换了一般人,这一刀铁定躲不过去,不过萧业前世练了大半辈子的国术,招式套路无比熟捻,再与此世的灵气相结合,就如化学反应般,生出了难以理解的变化。 眼见刀就要划上来,他身形一矮,脚步一划,一个淌泥步从那汉子腋下钻了过去,那汉子一刀划空。 他也是恨极,腰身一拧,一脚重重揣上! “啊!” 那汉子被踹中腰眼,惨呼一声,跌出数丈,当场就爬不起来了。 后面追着的两个泼皮一看萧业身手不凡,本能的转身就跑,萧业也不追赶,他只盯着此人,几步迈上前,一脚踏住后心,喝问道:“谁叫你来的?” 那汉子挣扎着咒骂:“老子跑路被你绊倒,你还问我,快放开!” “呵~~” 萧业冷笑道:“既然不说,就送你见官了,你可知道,毁人功名,如杀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其实我看你也只是个收钱办事的,本是从犯,我又没伤着,最多打个几十板子,在床上躺两天就过去的事,却非要嘴硬犟成主谋,就算不砍头,也要流放三千里,你自己想好!” “这……” 汉子神色一僵,他是杀猪的,收钱办事,划一个小白脸的脸,哪曾想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 萧业正待再吓唬几句,一名身着布服的老人已负手踱了过来,沉声道:“老夫张柬之,乃本县县令,此人可交由老夫带走,必给你个公道,明日便是童生试,你莫要为此乱了心。” 唐朝地方官,不象大明庶务缠身,总体来说是很清闲的,张柬之办完公务,喜欢在街面晃荡,观察民生,今日也是巧了,刚好见着这一幕,他本打算施展官气救下萧业,却没料到,萧业身手不俗。 后又见萧业讯问那人有模有样,他不得不出面阻止,他担心万一是史进主使的,将会非常棘手,毕竟大盐商的上面不可能没人,他倒不是怕了史家,而是怕把事情闹大,误了明天的科举。 第十四章 进考场 对于张柬之的大名,萧业如雷贯耳,转头看去,约六十左右的年纪,须发半白,腰背笔挺,面容清矍,双目炯炯有神。 “多谢堂尊提点,是学生孟浪了!” 萧业立刻松开脚,向张柬之躬身施礼。 张柬之捋着花白的胡须,暗感满意。 三言两语,就差点套出了那汉子的话,又显然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如果是个官场老油子,有这样的表现不稀奇,可萧业才是十六岁的少年啊。 再结合萧业抓住了史进的把柄,当场一个屎盆子扣过去,这种人,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对敌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的施以凌厉打击! 张柬之对萧业越发欣赏,这不仅仅是人才难得,还更应该是清流手中的一把利刃,挥之,必血溅五步! 当然,他要继续考察萧业的品性,清流能给予萧业的,无非是名声和正气,而别人,能给予财富、权势和美人儿,给的更多! 如果萧业有堕落的倾向,他宁可把萧业毁了,也不愿留给敌人! 清流做起事来,往往比贪官污吏更狠,因为他们坚持自己的理想,为达成目地,敢于舍身,有殒道的觉悟,是一群持政治立场的原教旨主义者。 “嗯,去!” 张柬之微笑着挥了挥手。 “学生告辞!” 萧业可不想到张柬之转瞬间就为自己安排好了人生道路,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带回县衙!” 张柬之脸色冷了下来,回头喝道。 “是!” 两名随从上前,抽出绳索,把那汉子绑了起来。 那汉子吓的浑身哆嗦,一个劲的喊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就是不敢挣扎,直到被带走。 对街的两个女子拍着胸口,长长松了口气。 “差点就坏了事!” “是啊,要不是萧郎身手不错,都不知怎么和夫人交待呢!” “哎,我们自小修习道术,却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也别气馁,我们只是缺了厉练而己,今次夫人放我们出来,正是给我们历练的机会,可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得盯紧他!” …… 夜里,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雨丝,一改数日前的温暖明媚,刺骨寒风,扑面而来,哪怕裹紧了衣衫,丝丝缕缕的寒气仍是无孔不入。 “业儿,此次不中还有下次,莫要焦躁!” 杜氏一边为萧业拉平长衫上的皱折,一边淳淳叮嘱。 “婶婶放心,我才十六,不急的!” 萧业微笑着,实则心里暗暗叹息,如果这次考不上,族里必然会将杜氏改嫁给萧让,杜氏自己也清楚,这样说,只是不想让自己有太大的压力罢了。 “阿兄,你一定能行!” 巧娘眼里尽是崇拜之色,挥了挥小拳头。 “婶婶,那我去了!” 萧业笑着点了点头,再向杜氏深施一礼,才提起考篮,撑起油纸伞,趁夜离了家门。 杜氏不禁搂住巧娘,目送着萧业,美眸里布满着浓浓的不安,直到萧业消失在了视线中,母女俩仍如雕塑般静立不动,哪怕寒风夹着冷雨扑入屋里。 街面漆黑,只有檐下那稀疏的气死风灯指引方向,萧业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泥水,布鞋已经半湿,脚趾冻的冰凉,但他更担心的,还是被袭击,走一路都小心翼翼,虽然做不到眼观六路,却是耳听八方。 好在没出意外,当赶到县学的时候,萧业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要到五更才点名放场,但三更不到,县学附近就已经黑黑一片,把考场围的水泄不通,在一具具灯笼的照耀下,光考生就有四五千之数,还有送考的家人与仆役,足足超过了万人。 与前世高考的场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县城的衙役数量不够,厢兵被调来了,身披软甲,腰挎宝刀,手持长矛,一队队巡曳而过,没有人敢于喧哗,空气中布满了紧张的气氛。 萧业张望了一番,没看到陈子昂与张检,倒也绝了与之汇合的心思,转而打量起来。 童子试多以二十来岁的青年为主,如自己这般年龄的并不多,也有三四十岁,甚至还有花甲老人,这等人来考,其实对于功名已经看淡了,毕竟朝廷用人,尽可能择选年青的用,主要还是心底的执念。 “张长庚!” 或许是寒夜凄冷,县学门首提前喊名,近百廪生也围在边上。 一名名学子依次入场。 “萧业!” 数百人过后,点到了萧业。 萧业迈步来到檐下,收了伞,连伞带考篮一起交给吏员检查,另有人搜身,从发髻,到衣衫,还要脱下鞋子,搜查的一丝不苟。 虽然这种搜查带有一定的羞侮性质,可每个人都是如此,萧业也没什么好说的,同时这还是一种打掉学子傲气的手段,告诉你什么叫做一入宦门深似海! 搜查完毕,又有吏员高声唱道:“朱雨芳廪生保!” 给萧业做保的朱秀才掌起灯火看去,确认是本人,才唱道:“朱雨芳廪生保兰陵萧业!” “可以进去了,按回执上的座次入座!” 那吏员把考篮还给萧业,点了点头。 萧业迈入考场。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考场,却是首次进古代的考场,刚一进门,就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根据老族长的笔记记载,大唐的每一座学府,都由文昌帝君镇压气运,以防止考生利用术法作弊,任何术法的波动都能被文昌帝君捕捉到,除非位业高于文昌帝君。 只是把话说回来,比文昌帝君层次更高的神仙,又有什么必要在人间的考场作弊呢? 因此在隋文帝开科取士的上百年来,除了隋初和唐初偶尔有几起术法乱考的事件,基本上平安无事。 考场按天干分为十二区,萧业是丁区三十六号。 有如前世的考场,路标号牌齐全,很快萧业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童生试不可能如乡诗那样,有一个个单独的考间,座位分布在学舍与临时搭起的考棚当中,萧业还算幸运,在学舍应考,不必在考棚里吹冷风。 走入学舍一看,居然有熟人,有陆文、黄文光,还有几个曾出现在望江楼,叫不出名字的学子。 他大概有数了,考场安排座位显然不是随机的,县里会先对数千学子做个大略评估,觉得你有可能考中,会安排相对较好的考试条件,这也是一条潜规则,在大致公平的基础上尽可能的为学业优良的学子提供一些便利。 萧业朝众人略一点头,在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第十五章 题中有陷阱 虽然黄文光等人看着萧业暗暗冷笑,还不时作出些羞辱性的动作,但是考场里,没有谁敢于喧嚣,每一名学子均是默不作声,最多见到熟人以眼神打个招呼。 县试只有一个白天,坐定不许走动,考试时如厕是很麻烦的,也会给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很有些人在开考前不吃不喝,宁可饿着肚子考,条件好的,撑死喝碗参汤提神。 萧业是属于不吃不喝的那种类型,他对着黄文光等人,缓缓竖起大拇指,突然手腕一翻,猛的向下一摁! “唔!” 陆文虽是首次得见这种手势,可一下子就猜出是什么意思了,不禁心里一乐,差点笑出声,还亏得及时捂住了嘴。 “哼!” 黄文光闷哼一声,不敢再挑恤,万一引来巡丁,就麻烦了。 萧业老神在在,将文房四宝摆好,坐在矮凳上,微眯双眸,蕴养精神。 学舍还是比较宽敞的,能坐二十四人,渐渐地,周围的座位坐满了,突有当的一声钟磬鸣响,每个人都是浑身一凛,面容微肃。 时辰已至,正式开考! 有吏员进来发卷,试卷装在一个大纸袋中,先向众人展示,以示封口火漆完好。 “可看清楚了?” 吏员喝问。 “完好!” 众人纷纷点头。 吏员才撕开封口,一共二十四份试卷,附带三张稿纸,发放到每个人的桌上。 这又和前世的考试大差不差,萧业越来越确认,隋文帝杨坚也是个穿越者。 随即他收摄心神,向试卷看去。 试卷分三卷,第一卷是贴义,把经文抠去几字,重新填补,相当于填空题,一共有五十题,出于四书,这没什么技术含量,考的是死记硬背的基本功,很快填写完毕。 卷二是墨义,也就是笔答经义,共有两题。 说句题外话,在地球正史上,唐代的明经科之难赫赫有名,要求每经问义十道,分五疏五注,其中疏与注都是古籍的注释例体,疏又称义疏,是在旧注的基础上考核辩证,注则是注解,自己读书的见解。 而五经,合计问义五十道! 明经科之难,由此可见,短时间内连写五十道疏注,能写的吐血,既便是萧业,让他考明经科也会头皮发麻,在唐朝历史上,能考过明经科的寥寥无几。 反是进士科只考诗赋,逢考应者如云。 当然,童生试的墨义没那么大的难度,不区分注疏之别,仅仅就经文本身作注。 其一出于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这句话出自《论语卫灵公第十五》,主要是教人治国、修身与做人方面的仁德问题,萧业不由心中一动。 他曾对老族长提示过,一旦皇帝驾崩,太后掌权,必推仁政,而历来的时政题,都是对舆论的测试与与应,今年的童生试以仁德出题,是不是代表皇帝晏驾在即,武后即将上位? 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他能揣测的,他只关心,也许兰陵萧氏江都房真能重见天日了。 接着,萧业又琢磨起了张柬之。 虽然试卷由五人合阅,但张柬之是主考官,自己的文章,最紧要是合乎张柬之的心意,而张柬之困于清贫,公终体国…… 很快的,萧业有了想法,下笔如有神助,在稿纸上先写了一遍,察看无误,暂时不急着腾抄,放去一边,去看下一题。 第二题出自中庸,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 这话的下一句是: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萧业晒然一笑,正待书写,却是笔在半空顿住了! 不对! 有陷阱! 不能接下句! 下句的引申义是推己及人为恕,本来是没错,但朝廷当政的是武后,如果也搞推已及人为恕那一套,根本就没可能登基称帝,因此应采用经文的本义。 也就是新旧斧柄虽有不同,装在斧头上,照样能用,进而引申出要想做出一把合格的斧柄,标准应由自己掌握。 联系到武后会称帝,这才是武后真正的想法,我不跟你讲什么推己及人,你吃我的粮,当我的差,就得按我的要求做事。 很明显,以这个思路答题,是兵出于奇,是巨大的挑战,也蕴含被毙掉的风险。 但是从笔记中得知,既便是童生试的考卷,也不是地方上出的,而是由中书省拟定,报皇帝御批方可下发,皇帝已经病重,不能理事,朝中真正做主的是武后,这份考卷,就是武后的意思。 第一题是甜枣性质,第二题反手一个巴掌,对比史书记载的武后为人,这才正常,武后怎么可能连给两颗甜枣呢? 如果是这样的老好人,也做不成皇帝了。 基本上,萧业定下了此题的主旨,他唯一忌惮的,是张柬之的态度,不过转念一想,张柬之并非食古不化之辈,武后称帝,他照样在武周称臣。 而且朝廷不会任由地方上的考官按照自己的意思批阅考卷,在下发试卷的同时,会有一份指导纲领,作为评判文章的标准。 同时,这一题如果按引申义去破,是合乎情理的,考虑到江都县四千多学子争夺三十个童生名额,在考题中设陷阱才是正常操作。 毕竟童生试,考的是基础,没法对文采与深度做太大的要求,只能兵出于奇,为朝廷择取人才。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想到这,萧业深吸了口气,提笔书写,当然,水平要控制住,不能写的过于深奥,那不是考童生,而是考状元,大体能达到秀才的水准就差不多了。 第二题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萧业才去看第三卷。 以扬州为题赋诗一首,五言、七言、绝句不限。 诗词题朝廷不统一出,由地方上自行掌握,萧业暗暗一笑,在脑海中把几首诵扬州的名诗对比了一遍,心里有了定计,奋笔疾书。 题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冬尽江左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写完之后,萧业暗暗点头,他把原诗改动了两个字,并不影响意境,反而更加切合他的处境,这是杜牧的诗,怕是自己又剽切了一篇千古绝唱。 随即萧业认真检查草稿,主要是别字和避讳,如有修改处,先在草稿上注明,再腾往试卷。 再三检查,确认无误,萧业一字一字的抄写起来。 第十六章 出考场 自开考起,每一个时辰擂鼓一通,当萧业腾抄完毕的时候,第二通鼓刚过,大概用时两个时辰多一点,天色也接近了正午。 搁现代,就是连考四个小时,这还是最基本的童生试,难怪说考场如战场,身体弱一点的都坚持不到最后,什么考到半途昏死过去,考的吐血,都是寻常事。 萧业纵然有了真气,通过咏叹读书灵慧渐长,却仍是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放下笔,双手撑着案面,调整呼吸恢复精力,顺便等着试卷自然晾干,现在不是不能交卷,而是墨迹未干,万一交上去花了,哭都来不及,外面还飘着雨丝,干的慢,只能慢慢等。 好一会儿,困倦感渐消,萧业又暗暗观察别的考生,尤以陆文最让他注意。 陆文还在书写,时而眉心紧拧,又时而面现挣扎之色,显然是对墨义的第二题拿不定主意,萧业不由心中一凛,这是个强劲对手啊。 自己作为穿越者,明知武后必将称帝还犹豫半晌,而陆文是原生土着,不可能预见到武后的野心,最多只会当作另一个吕雉,他能在这一题上看出别窍,明显是纯靠才学。 再看别人,有的写写停停,有的拧巴着脸,半晌不下笔。 少倾,确认试卷已经干透,萧业举起了手! “何事?” 监考的吏员看了过来。 “交卷!” 萧业淡淡道。 “哦?” 那吏员诧异的看了眼萧业,便道:“汝可自去,匆要惊动他人!” “是!” 萧业拱了拱手,离开学舍。 吏员听说过萧业的大作,出于好奇,收了试卷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入专用的木匣,而是翻到第三卷,看萧业写的诗。 哪怕是默诵,脸面也不由现出了震惊之色,差点就拍腿叫好,虽然及时醒悟过来,将试卷当场糊名,收了草稿,装入封袋,再装入木匣,匆匆离去,可是神色的变化瞒不了别人。 ‘该死,这贱种答完了?收卷子的是什么意思?’ 黄文光卡在了第二题,他对于破题没有明晰的概念,只是隐隐觉得顺着原义破题不大妥当,正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之时,看到萧业交了卷,又看到吏员的震惊之色,心态再难平稳,脑海迷糊起来,没法细细思量,于是落笔,顺着原义去破。 陆文也是心中一凛,萧业能吟出传世佳作,自然不是孟浪之辈,他不相信萧业是胡乱答卷,必是三思而后写,难道此题他轻松破了? 是用的原义还是引申义? 这题难就难在顺着引申义去答,大道理环环相扣,才思如泉涌,酣畅淋漓,令人欲罢不能,可是回过头一想,又会发现不论原义还是引申义,阐述下去都是对的,难以取舍。 陆文不自禁的琢磨起来。 在陆文眼里,萧业不可能留意不到原义与引申义之别,他也曾注意到,萧业在破题时有过停顿,显然是在取舍,此人会选哪一种呢? 思来想去,倾向于原义渐渐占了上风。 ‘也罢,就拼这一回!’ 陆文心里有些无奈,破题不靠自己理解,反去猜别人的题,对于他的自尊心是个不小的打击,但科举何其之难,四千多学子只取三十之数,他再自傲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无非是些小手段罢了,相对于功名,这不算什么。 县学大堂。 张柬之高坐上首,左右分别是县丞、县教谕,以及从府里来的两名教授。 屋里烧着炭炉,五人均是默不作声,三通鼓响,将强制收卷。 “禀堂尊,有试卷收上!” 这时,外面有吏员来报。 “哦?” 五人相视一眼,才两个时辰就交卷了? 县丞忍不住问道:“哪一区,谁人交的卷?” “丁区萧业!” 吏员如实回答。 “下回不可多嘴!” 张柬之以警告的眼神瞥了眼县丞,便淡淡道:“试卷放下,你回去罢!” “是!” 吏员从木匣中把纸袋放在案头,转身离去。 张柬之低首垂目,看似心情不起波澜,实则思绪起伏,他好想拆开看一看啊,他担心萧业写的太快,不及细思,落进了陷阱,洋洋洒洒一篇华文,却是作了无用功,真要这样,他也没办法。 再想到昨日的审案…… 根据那汉子的交待,指使他划萧业脸的,不是史进,而是萧家老五,这让他大吃一惊,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种子,族里却祸起萧墙,也让他愤怒之极,不过明日便是科举,他不想分了萧业的心,因此令差役把那两个泼皮捕来大牢,暂不声张,萧让并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哎~~’ 张柬之暗暗叹了口气。 萧业出了县学,站屋檐下等待陈子昂与张检。 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阴沉,县学外面的人群,比之半夜又多出不少。 大半刻后,陆陆续续有学子离开县学,有的直接走人,有的如萧业般,留于原地。 “少主出来了!” 突然一阵惊呼,史进出了县学,十来名仆役立刻围了上去。 “少主可要回府?” 有仆役问道。 史进冷眼一扫,看到县外学面站了近十名学子,其中有萧业,顿觉心里不爽,哼道:“暂时不急着走。” “那少主先上车喝两碗粥暖暖肚子!” 又有仆役讨好的笑道。 “嗯~~” 史进点了点头,上了他家那华丽的马车。 “阿兄!” 突然耳边有清脆的叫唤传来。 萧业转头一看,正见杜氏左手提着篮子,右手搀着巧娘走来,当即迎上去道:“婶婶怎么来了?不是说过不要来的么?” 昨夜临走前,萧业再三交待杜氏不要来接自己,可还是来了。 巧娘哼道:“娘还不是怕你冻着饿着,怎么,给你送粥来你来不高兴啊?” “这……” 萧业鼻尖微酸,不禁看向杜氏。 和杜氏相处,他是很尴尬的,毕竟他是成年人的心理年龄,还没彻底转换,而杜氏三十出头,文弱、秀美、面孔身材又保养的好,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小资情调,他实在没法把杜氏当成自己的婶婶看待。 相反,巧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相处起来自然了许多。 “快给你阿兄盛碗粥。” 杜氏微微一笑,转头道。 “噢!” 巧娘把篮子上盖着的棉布揭开,取出陶罐,打开盖子,又拿出只陶碗,倒了一大碗白米粥,散发出热气,这才捧给萧业。 “阿兄,给!” “嗯!” 萧业点了点头,捧起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粥的稀度适中,稍微加了点糖,甜丝丝的,温热略有偏烫,萧业本就又冷又饿,顿时食窦大开,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第十七章 对题 “阿兄,你还站着干嘛?不回店里啊?” 巧娘收了碗,问道。 萧业道:“等两个友人出来,对一对答案。” 杜氏带着浓浓的关怀之色,问道:“是上回来店里报信的那家人么?” 萧业点头道:“此人名张检,另一人叫陈子昂,与侄儿契性颇为相投。” 杜氏感慨道:“业儿不小了,该有自己的友人啦,你觉得合适,便是合适,改日把他们请家里来做客,也免得被人看轻。” 京兆杜氏流落在江南的分枝虽然落魄了,但杜氏骨子里还是遗传了几分大士族的傲骨,她不愿让萧业被友人轻慢,无论如何,也要张罗出一桌象样的酒席待客。 “便依婶婶!” 萧业应下。 巧娘问道:“阿兄,这次有把握么?” 萧业呵呵一笑:“谁敢言必中,还得明日放榜才能知晓,婶婶,你们先回店里,我还得有一会儿呢。” “娘回去便是,我陪阿兄在这里等着,我都好久没出门啦,刚好雨也停了。” 巧娘立刻道,并且可怜巴巴的拽住了萧业的袖子。 杜氏却是不为所动,不悦道:“你阿兄有事情要做,你跟着干什么,千万别让人看轻了你,改日你想游玩,让你阿兄带你去便是!” 巧娘又委屈的看向萧业。 萧业笑道:“婶婶说的是,先回去罢。” “噢!” 巧娘小脸拧巴着,很不满的应了声,从萧业那里,拿过了雨伞和考篮。 “哎~~” 杜氏摇了摇头,牵着不情不愿的巧娘转身离去。 其实把巧娘带在身边也没什么,不过杜氏在家教方面很严格,生怕巧娘举止轻浮,而且大唐的风气再开放,也没有带着堂妹见友人的道理。 讲真,堂妹这层关系挺尴尬的,不象亲妹那样亲近,又不比表妹可以喜结良缘,介于亲妹和表妹之间,远不得,近了又不行。 萧业目送着母女俩离去,人群深处,也有两双绿油油的目光盯着那对窈窕的背影。 萧承武咒骂道:“那废物,收了银子不办事,大哥你从哪里找来的人?” 萧承宗也不爽,哼道:“明日便要放榜,看他那穷酸样也不象是能中,也罢,容他多逍遥一会儿,过了明日,杜氏还不是要当咱们的娘?” 萧承武舔了舔舌头道:“这小娘是越长越水灵了啊,平白卖给人伢子真可惜,要不……咱们和爹说一说,反正清清白白的身子也多不了几个银子。” “先回去,别让那贱种看到我们!” 萧承宗眼神一阵闪烁,破了身只能卖去大户人家做婢女,最多十来两银子,而清白的身子,可以送去青楼,一百两银子都是少的,他既馋巧娘的身子,又想多得银子,一时难以决定,索性拉着萧承武离去。 “咚!” “咚!” “咚!” 终于三通鼓响,三个时辰的考试时间结束,人群本能的往门前挤。 “让开,让开!” “未得允许,擅入考场者,流三千里!” 厢兵立刻上前,把人群挡住。 不片刻,一群群的学子三三两两出来,有的满脸喜色,想必自我感觉良好,有的面无表情,一副宠辱不惊模样,仿佛视功名如流水,有的面色阴沉,多半考的不如意,还有几个老者,是被抬出来的。 “伯玉兄!” 萧业看到了陈子昂和张检,挥手唤道。 “萧兄早出来了?” 二人快步走来。 萧业道:“我刚出来,你们考的如何?” 张检却是道:“家母一直要请萧兄过门致谢,索性考完了,也没什么事,萧兄不如去我家成全家母的心愿,回头我让人和你婶婶说一声,考题咱们在车上对,如何?” “那就叨扰了。” 萧业爽快的应下。 “马车在那边!” 张检哈哈一笑,引领着走了过去。 张检家的马车,就是普普通通的乌篷车,车里备有热粥,萧业哪怕喝过了,也再喝上一碗,胃里暖哄哄的,这才对起了题。 贴义不用多说,考的是死记硬背功夫,墨义的第一题是甜枣性质,只要用心苦读,基本上破题不会有误,考较的只是义理深浅。 三人各自把文章背诵出来,凭心而论,张检在经义方面明显差了一筹,萧业与陈子昂水准相当,处于经意内含,初见气度的阶段。 不过萧业有所保留,不敢深入阐述,不知陈子昂是否也是如此。 “哎,这一题我没希望喽,还亏得把萧兄请来了,否则我爹哪里饶得了我?” 张检摇头叹气。 陈子昂呵呵笑道:“未到最后一刻,怎知分晓,我们再对第二题,此题有原意与引申义之分,愚兄思忖再三,以原义破题,不知萧兄如何破的题?” 说这话的时候,陈子昂有些紧张,破题错了,别的考的再好,都没指望过。 张检也看着萧业。 萧业道:“我也是以原义破题!” “哎呀,惨了,我用的是引申义!” 张检突然惨叫一声。 萧业与陈子昂相视一眼,劝道:“我们也未必就一定对,一切等待明日再说罢。” “哎~~” 张检苦涩着脸,重重叹了口气:“若是别人与我对题,说不定我还心存侥幸,可你俩,一个是不在梓州考,却偏来江都的过江龙,另一个是本地的坐地虎,我哪里还有侥幸啊,罢了,罢了,我反正也不是读书的料子,考不中也死了心,还是老老实实的帮家里打点生意罢。” 陈子昂脸一沉道:“既便这次不中,还有下次,你还不足二十,怎能丧失心志?” 张检哀嚎一声,瘫倒在了坐椅上。 …… “娘的,都是那贱种害的!” 史家的宽阔马车上,也刚刚对完题,黄文光恨声咒骂。 “黄郎,谁害了你?” 一名史进的跟班问道。 黄文光没好气道:“那贱种与我一个学舍,本来我在为第二题拿捏不定,结果他第一个交卷,还串通吏员故意作出惊骇的表情影响到我,不是他害的我还能是谁?” 车内几人均是暗暗鄙夷,黄文光的水平搁在小县,或许有些把握,但是放在江都,几乎是没可能中,只是碍于面子,没人点明罢了。 史进淡淡道:“黄郎莫要着急,就算给他中了又能如何,想玩死他,容易的很!” 黄文光眼前一亮,猛一咬牙道:“若是三郎能除去那贱种,我黄文光从此愿唯三郎马首是瞻!”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史进大度的摆手,哈哈一笑。 第十八章 阅卷 “娘,娘,您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刚一回到家,张检就放声大叫。 “闹闹嚷嚷,成何体统?” 出乎意料,一个中年人踱了出来,相貌与张检有几分相似。 张检顿时蔫了,陪着笑道:“爹,娘不是一直说要向萧郎致谢么,我把萧郎给请来了。” “晚生萧业,见过伯父!” 萧业抱拳施礼。 “哦?原来是萧郎,不必多礼。” 张父摆了摆手,望向萧业的目中,竟渐渐地流露出一丝感慨之色。 他是白手起家,能在十余年间置出一份诺大的家业,也是有几分眼力的,虽然萧业穿着破旧,却面相尊贵,气度不凡,就如一块璞玉,即便被泥沙碎石包裹着,也掩盖不了那透射而出的光华。 而自家的儿子,虽然读了些书,但是与有着悠久历史的大族子弟相比,仍显得浅薄了许多。 ‘果然是六朝顶级门阀,齐梁皇室后裔啊!’ 张父暗暗叹了口气。 其实张父是没去过萧家庄,见过萧家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三十年,两代人,艰难求生,足以把志气打磨掉,萧业的贵气来自于李唐皇室,从班辈来排,他是皇帝李治的长孙,太宗李世民的重长孙。 张父又不自禁的拿陈子昂与萧业相比,对于陈子昂的学识他是欣赏的,可身上总是缺了萧业的那种气度,不过不管怎么说,儿女与才学兼备的同龄人交往,也是为人父母者乐见其成。 待陈子昂见过礼之后,张检问道:“爹,娘呢?” “你娘在后园,你们自去即可,为父尚要出门一趟!” 张父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古时素有严父慈母之说,在儿女面前,父亲要不苟言笑,始终摆出身为父亲的威严,与儿女极其友人相处,多以指点为主。 这就尴尬了啊,张父哪有什么能指点萧业? 难不成教萧业做生意? 怕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因此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一在交谈中,显露出自己在学识方面的浅薄无知,那可是丢大脸了。 至于招待萧业,还得交给他的发妻,妇道人家嘛,浅薄不会让人耻笑。 送走张父之后,三人继续往里面走,听到声音的张母、张玉与王氏迎了出来。 萧业再向张母见礼,张母看着萧业,再想着自己的女儿张玉,明年将要及笄,不由心中一动,不过她可不会表现出来,呵呵笑道:“贤侄不必多礼,检儿,代娘和你父亲向贤侄道谢!” 萧业连忙道:“夫人客气了,张检是我的好友,朋友之间自有互助之义,再说张检已经向我道过谢了,再来一次,难免有生份之感。” “是啊,娘!” 张玉偷偷看了眼萧业,俏面微微一红,就大着胆道:“人家萧郎来作客,可别让人以为咱们家规矩大,把人给吓走啦!” 王氏也是个心思灵巧的妇人,见着张家母女对待萧业的态度,心里有了些猜测,不禁掩嘴轻笑一声:“哟,这点大的娘子,就向着萧家小郎啦!” “嫂嫂,谁向着他啦,人家不过是说句公道话嘛!” 刷的一下,张玉顿时粉面红透了脖子根,羞恼的跺了跺脚。 “好啦,好啦,先招呼萧郎坐下来罢,我去叫人上茶!” 张母笑咪咪的转身离去。 …… 县学! 四千四百六十一份考卷,摆在了五位考官面前,每回见着这架式,不论考官是谁,都会心生感慨。 大唐的行政区划类似于明朝,有两京一十三道,两京分别是西京长安与东京洛阳,对应大明的北南直隶,分别是河北道与江南道,作为最基本行政单位的县,也分为九品,上上县专属于两京的附郭县,江都县位列上中,在地方上是第一等县,不仅赋税繁重,文教也兴盛。 按唐律,上县每科取三十童生,中县每科二十,下县每科十人,在一些偏远的下中县和下下县,参考的学子不过百来人,甚至有的年份才几十人,即便只取十人,竞争也远远小于江都。 其实落第的学子不见得文才差,与取中者往往只是毫厘之别,只能让人为之叹息。 “诸位,我们开始罢,力争明日天亮之前张榜示名!” 张柬之沉声道。 “谨遵堂尊之命!” 四人齐齐站起来,抱拳施礼。 张柬之也转身,带领四人向上首的文昌帝君焚香致礼,随即他将自己的县令大印取出,摆放在像前的香案上,大喝一声,指尖涌出一道浅赤色的官气射入大印。 “诸位!” 张柬之又喝一声。 四人不敢殆慢,齐齐取出官印,逼出官气,均以赤色为底,但比之张柬之色泽更加黯淡。 五道官气交织,官印中猛然爆发出金光,射入文昌帝君胸前的铜镜当中,刹那间,铜镜金光大作,映照了整间屋子。 “诸位,五叠试卷,每人一叠!” 张柬之低喝。 四千四百六十一份试卷,每人有近九百件,首先是鉴别文气,凡是没有文气者不取,这就是道法昌盛的好处,在文昌帝君的神通之下,文气皆可显现。 否则四千多份试卷,一一阅览,仅仅靠五个人,三天三夜也阅不完。 试卷被一面面的揭开,凡是没有文气放一边,有文气的放另一边,其中又分微弱白气,稍亮白气、密实白气与浓厚白气,这四等也是分开来的。 通常来说,前者最多,后者稍欠,最后两者哪怕是在文教兴旺的扬州,也极其稀罕。 大殿只余翻阅试阅的哗啦声,激发出了文昌帝君的神通,等同于得到文昌帝君的关注,谁都小心翼翼,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五人陆续停了下来。 张柬之首先道:“本县择卷八百九十三份,去除无文气卷八百零五份,有文气卷八十八份,其中一等六十二份,二等二十三份,三等两份,四等一份!” 边说着,张柬之边把试卷摊成五叠,分类出来。 县丞、府里来的两位教授与县教谕也分别唱出自己的分卷情况。 四千四百六十一份试卷中,有文气的只有五百十五份,一等文气合计四百零三份,二等文气合计八十份,三等文气十八份,四等文气四份。 其余的试卷,连阅卷的机会都不会有,将被集中焚毁。 张柬之道明初阅情况之后,取出一份表格填上,便道:“诸位如无异议,签字画押!” 随即张柬之在表格下方签名,并盖上官印,四人均表示无异议,各自签名盖印。 第十九章 案首之争 第二步是甄别别字与犯讳,凡是有别字与犯讳者,皆不取。 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在文教薄弱的偏远下县,参考的学子少,当童生不足数之时,会回过头来找,不过犯讳是绝对毙掉。 如果说写了别字只是粗心的话,犯了讳就是态度问题。 这一步骤五人合阅,五百一十五份试阅一张张的看,通过的不标注,被刷下的,要标注别字与犯讳处,连同试卷一起存入学政档案。 五人都有官气与文气护身,提供了旺盛的精气和体力,阅卷快速又有效率,当甄别完成,又刷掉了三十三人,还余四百八十二份。 童生便是从这四百来人中择取。 “签名画押罢!” 张柬之在表格上阐明情况,签名盖印,其余四人也纷纷签上名盖印。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张柬之抬头看了看天,便道:“诸位都辛苦了,先用了膳也不为迟!” “便依堂尊安排!” 四人拱手施礼。 大唐科举,对考官有着严格要求,阅卷期间,不许擅离大殿,殿后备有马桶如厕,五名考官互相监督,现实中也不存在考官沆瀣一气,互相勾结的情况。 以县丞为例,县丞的品级低于县令,起佐贰之责,却是由朝廷任命,县令对县丞只有参奏权,没有罢免权,两者天然对立。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假如一县的县令与县丞勾结在一起,很快就会引起府城的警惕,两者去其一,绝不姑息,哪怕只是为了避嫌,县令与县丞在私下也基本上没有来往,在公事上常常争执。 堂下有吏员端来饭食,五人各自吃饱喝足,继续阅卷。 四百八十二份试卷,按常理来说,文气第二档及以上足数,就不会从第一档取用,但是考虑到也有文气稍逊,而墨义上佳的文章,本着对学子负责的态度,依然审阅一遍。 这一次,只取三十卷,定童生名额! 在大唐,举人以上才能授官,哪怕是个最末品的县教谕,也需要举人功名,以举人进士的文才去看童生的卷子,几乎都要耐着性子看,除非格外出彩。 “好文,好文,哈哈,此诗妙哉!” 张柬之突然哈哈一笑。 “堂尊有何发现?” 县丞随口问道。 张柬之诵道:“青山隐隐水迢迢,冬尽江左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四位以为如何?” “这……” 四人相视一眼,都是收了史家银子,只要史进在三十以内,就要力保史进过关,甚至史家已经暗示,如中得案首,还会备上后礼。 科举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案首几乎必中秀才,除非犯了大忌,或者文章水平严重下降。 为此,他们也是下了功夫,看糊名文章没法辨别个人风格,而且考官也没法事先得知考题,无从预估,只能从诗文着手。 史进平时写的诗都拿给他们看了,有种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味道,毕竟年龄摆在这儿,又没什么太多的生活感悟,而这首诗,表达传神,意境优美,不符合史进的诗风,那么,只能是他! 四人脑海中同时闪过了一名瘦削少年的质朴身影。 “呵呵~~” 县承呵呵一笑:“诗倒是好诗,就是意境太过于萧瑟,与我大唐的盛世……似乎不大相符,此乃在下一家之言,咱们先阅卷,早点把三十份拟出来。” 张柬之眼里精光一闪,似有所思。 他有九成把握确定,手里的试卷就是萧业的卷子,贴义全部通过,墨义与诗文不评分,过了在卷角写上一个过字,交由下一位考官,五人全过,基本上可以中得童生,如全过数超过三十,再甄选一遍,不足三十,从不全过的文章中择取。 不知不觉中,已是三更天,三十卷终于选了出来,一等文气没能创造奇迹,全军覆没,二等文气十卷,三等文气十六卷、四等文气四卷。 三等文气本是十八卷,其中有两卷第二题破题错误,任你写的洋洋洒洒,妙笔生花也没用。 签名画押过后,需要拆开糊名。 童生试的第二到第三十名,本质上一个样,只是个资格,案首则有几乎保中秀才的优待,而案首又牵涉到方方面面,不完全由才气和文气决定,就如金銮殿点状元,状元的才气未必就高于二甲进士。 县丞略一迟疑,便道:“堂尊,案首由四卷四等文气中择出,如何?” “可!” 张柬之认定了萧业是四等文气,点了点头。 五人一起动手,把糊名撕开,二十六份试卷放在一边,重点是四份试卷,分别是萧业、史进、陆文与陈子昂! 张柬之顿时脸色一沉,指着史进卷子道:“此子心术不正,曾于望江楼邀萧业以科举赌斗,这等人应剥夺童生资格,从落榜卷中递补一份上来!” “堂尊言重啦!” 一名教授立刻道:“史郎年幼,嬉闹之言岂能较真,能以不足二十之龄,便具有四等文才,已殊为不易,在下又观其文章,老练精僻,虽诗文有所不足,却瑕不掩瑜,故我提议,把史郎点为案首,诸位可有异议?” “附议!” “附议!” “合该史郎得中案首!” 县丞、县教谕与另一名教授纷纷赞同。 张柬之老眼微眯,一缕危险的光芒闪过,四人一致点史进,明摆着受了史家的好处,不过目前的史家不是他区区一个县令能扳倒的,眼下最紧要的,是保萧业得中案首,在扬州府他使不上力,只有中了案首,才能最大可能的保证萧业中秀才。 不要以为秀才好中,扬州府下辖六县,每县三十个童生,计一百八十个童生,这还是应届生,每回科举,都有大量的往届生参加,平均在两千之数,而江南道总计有一百三十五个秀才名额,府城却是足有十四座,建康府是省城,占十五名额,扬州占十个。 两千人中取十人,其中还有六个案首,真正留给童生角逐的,只有四个名额! 折合五百取一! 当然,这是院试的最终结果,县试与院试之间,还有一道府试,稍微宽松点,大概是按三比一的比例录取,也就是一个秀才,要由三个童生竞争,可纵是如此,录取比例仍达到五百取三! 如果把县试比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么,府试就是修罗场,必须真刀真枪的砍杀,才能通过,府试过后的院试,因着三比一的录取比例,反而相对轻松些! 第二十章 案首定 张柬之把萧业的卷子往前一推,冷笑道:“萧郎的文章哪里不如史进,四位给老夫道个明白,此时离天亮尚早,老夫可与汝等一字一句的抠!” “这……” 四人均是眉心微拧,以不带偏见的视角去读,萧业的文章比之史进稍微高了一筹,按理说,点萧业为案首并无不可,可是他们收了史家钱啊。 收了钱就要办事,史家后面也是有人的,哪怕史家只是那些人敛财的工具,是一条狗,也比他们有用的多,他们不敢得罪史文龙。 略一沉吟,一名教授道:“萧郎文章固然是好,可是萧家的情况堂尊不会不知,取他为童生已是破格了,再点为案首让朝廷怎么想?” “哼!” 张柬之油盐不进,哼道:“萧家可曾被朝廷定罪?既然没有,为何不可点为案首?朝廷开科取士,取的是人才,我等身为考官,自有为朝廷擢取人才之责,本县只问一句,以萧郎之才,这案首当得还是当不得?“ 四人都没想到,好言劝说全做了无用功,心里不禁暗感不快! 县丞道:“堂尊,下官之意是事情一件件来,萧郎暂放一边,先说说史郎之事,我等四人一致认为,史郎以其才情,当中童生!” 张柬之不置可否的捋须道:“萧郎能否点为案首?”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让史进中也可以,以萧业中案首作为交换。 张柬之并非拘泥不化之人,五名考官有四个支持史进,如果强行坚持夺走史进的功名,就要呈报府城,而史家在上面有人,上面发句话,小儿戏言,不必与之计较,又能怎样? 倒不如以史进为筹码,尽可能为萧业争取。 另一名教授迟疑道:“堂尊,其实我们与萧家无怨无仇,何苦为难萧郎?堂尊怜惜萧家,爱惜人才之心我们也理解,可是过犹不及,取为童生尚可担待,若是点为案首,被人密报给皇后,惹得皇后大怒,不仅是萧郎横遭大祸,我等也要受株连啊!” “这……” 张柬之心中一凛,脸面现出了迟疑之色! 如今的关键是,皇后到底怎么想,他揣摩不透,给时任度支郎中的狄仁杰写信,时间上也来不及,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 赌,还是不赌? 赌了,把萧业点为案首,就要承担皇后震怒的风险。 不赌,萧业考中秀才的难度将千百倍增加。 县丞看着张柬之的神色,又叹了口气:“下官有句肺腑之言,还望堂尊与诸位听过就忘,想当年,萧淑妃受宠时,萧家并未落多少好处,而萧淑妃失了宠,萧家又受了牵连,着实是冤的很,三十年来,再大的仇怨也淡了,听说朝廷也渐渐有了为萧家鸣不平的声音,可是事情总要一步步来。 萧郎中了童生,倘若再能凭本事中了秀才,皇后也无话可说,一步步往上走岂非稳妥些?但如点为案首,或有可能让皇后以为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对于萧家祸福难料啊,萧郎今年才十六,就算不中秀才,过两年再考便是,亦可静观洛阳政局变化,何必急于一时?” 哪怕张柬之明知道县丞的说辞不尽不实,却是不得不承认,他被说服了,毕竟案首等于保中秀才,保送萧业中秀才,以其才情,搁其他人家倒没什么,搁萧家有可能就是天大的麻烦。 ‘罢了,罢了,今次不中,下回再试!’ 张柬之深吸了口气,不过他也不会让那四人好过,于是道:“按你的说法,萧郎受家族牵累,中不得案首,那史进也曾口出悖言,倘若他中了案首,将来被人检举出来,诸位可曾担待得起?至少本县担待不起,如诸位强点史进为案首,必须于卷宗注明缘由,本县再签字画押,否则本县宁可将此事闹到府里!” 四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清楚张柬之胸口憋着郁气,萧业中不得案首,非得把史进也拉下马。 其实事情闹大了对他们最不利,因为他们受了史家银子,凡事就怕认真二字,真要是惊动了上面的御史,下来一查一个准。 而且史家的原意是保史进中童生,案首只是额外提的要求,并不是非要中,中了童生也能交待过去。 一名教授拱手道:“既然堂尊如此说,这二人一并去除,还剩下陆文与陈子昂,下官以为,陈子昂比之陆文,文章风格典雅,道理纯净,略胜一筹,当点陈子昂为案首。” “附议!” “附议!” 三人纷纷同意。 他们一瞬间就猜出了这名教授的恶毒心思。 一来,陈子昂是梓州人,却在江都中了案首,势必让人不服,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二来,萧业与陈子昂是好友,从两人的文章来看,难分轩致,但是萧业的馆阁体比陈子昂写的好,诗也稍胜一筹,点陈子昂为案首,会不会使萧业不满,进而两人间生出嫌隙,直至反目成仇? 他们的想法就是,你张柬之不给我们好过,我们整不了你,还整不了区区萧业和陈子昂? 张柬之锐目一瞥! 他虽然算不上官场老油子,却是人老成精,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不过他懒的去为陆文争取,同时也可试出陈子昂与萧业的心性,倘若为个案首就使得两人反目,只会让他对萧业的好感大打折扣,不值得栽培。 “也罢,既已议定,腾抄罢!” 张柬之缓缓点头。 四人均是松了口气,虽然不是最完美的结果,但是阻击了萧业,也可在史家面前说道说道了。 名单需要腾抄两份,一份是内部表格,留学政存档,另一份是云纹金榜,由县教谕将名额写上,首位是陈子昂,次位是萧业、接着是史进和陆文。 这里他留了个心眼,故意将萧业写在陈子昂之后,提醒萧业注意,你不如一个外乡人啊。 三十个名额写完,落款是大唐永徽二年二月十六,江都县童生榜! 张柬之以官印印了上去,落下一个赤红色的印文。 其余四人也各自盖印,五印齐全,文榜上的三十个名字顿时亮了起来。 说明已经获得了文昌帝君的认可,成就童生之位。 张柬之神色一松,呵呵笑道:“此事好歹了结,诸位都辛苦了,偏殿备有简宴,还请移步。” 四人也不推辞,哪怕与张柬之不对付,但官场上,极少有撕破脸皮的,当下拱手,随张柬之去往偏殿用席。 第二十一章 西厢夜话 这一夜,注定难熬,无数学子将渡过一个不眠之夜。 萧业从张家回来之后,也是睡不着,四千多学子取三十人,哪怕他再自信,心里也难免忐忑,关键是他心有挂碍,如果落榜了,自己倒没什么,下回再考,可是族里会给杜氏多留一年半载的时间么? 萧业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考中,老族长会立刻翻脸! 索性萧业不睡了,回到前面的铺面,掌开灯火,伏案写起了小说。 得益于智力逐渐开拓,一部分世前看过的书籍渐渐变得清晰,辟如西厢记! 西厢记是明清的禁书,哪家未出阁的姑娘,枕头底下没压着一本西厢记? 萧业写的正是西厢记,万一考不中,他打算以出售西厢记的收益向族里换取杜氏的自由之身,如果中了,也可以改善生活。 夜深人静,只余笔尖的沙沙声,萧业越写精神越旺盛。 “阿兄,你怎么还不睡啊?” 巧娘突然从后面进来,揉着眼睛问道。 巧娘身着单薄的月白中衣,外面披了件粗布广袖衫,秀发以麻线随意挽了挽,虽然身子骨远未长开,却隐隐带有了一种绰越的风姿。 莫名的,萧业就感觉心肝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上了心头。 “你怎么出来了?” 萧业反问道。 巧娘轻声道:“出来喝点水,看前面灯亮着,就过来了,阿兄,是不是为明天开榜睡不着?” “是啊,谁心里能不牵挂呢,睡不着,写点东西。” 萧业呵呵一笑。 “哦?阿兄写的什么?” 巧娘凑了过来,挨着萧业看去。 “西厢记?” 巧娘往下看,这年龄的小娘不施粉黛,可是挨的紧,有一股清新的少女气息扑面而来。 萧业顿时暗呼要命,虽然他是四十岁的老灵魂,本不该对小女孩动情,但身体只有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巧娘吸引着他的本能,让他不禁暗骂自己,这是你的堂妹啊,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容于世,于是挪远了些。 “阿兄,还怕我看啊?” 巧娘嘻嘻一笑,跟着移过去。 ‘罢了,罢了,就当修炼心性!’ 萧业无奈,安慰着自己,继续书写。 “阿兄,我给你研墨!” 不觉中,砚台见了底,巧娘乖巧的研起了墨,待得萧业提笔再写,她也不看文章,只看萧业,那聚精会神的模样,眸光竟有些痴了。 “你俩怎么都不睡?” 这时,杜氏披着衣服,从后院步出,杜氏是个成熟的妇人,熏着香料,人未至,香已来。 萧业抬头一看,就若无其事的把目光移开,心肝砰砰直跳,这婶婶……真把自己当侄儿啊,可自己还是个男人啊。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善哉善哉!’ 萧业暗暗诵念佛号,宁心静气。 “娘,阿兄着紧明日放榜,睡不着,就出来写点东西,其实小女也睡不着。” 巧娘也是惊了下,微红着脸颊道。 ‘哎~~’ 杜氏倒没觉察巧娘的异常,只是暗暗叹了口气,明日便是她命运的分晓,哪里能安心入睡呢。 索性杜氏在对面坐下,拿起萧业刚写完的一章看去,初看颇觉新奇,渐渐地,竟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心神被吸引了进去,待得看完,又急于想知道下面写的什么,不禁望向萧业。 开了十来年书店,书的好坏她一眼就能看出,此书必将大卖,而萧业于此时写书,恐怕是写给老族长看的,她并不是鲁钝妇人,哪里能不明白萧业的心意呢。 七年前的萧业,被亡夫捡回来时,年仅九岁,木讷的很,如今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聪慧天开,如一颗堪堪长成的苗木,以单薄的身体撑起这个家,为自己和巧娘挡风遮雨。 她的眼角,竟有些红了。 萧业似无所察,专心致志的写着字,他的心神已不知从何时起,沉浸入了文字当中,一笔一划,如胸中沟壑,尽抒意气,他的真气也随着书写自行运转,以一种他不自知的状态,流遍全身经脉,最终汇聚在丹田,又由丹田散入经脉,周而复始,作着一个又一个的循环。 巧娘并未觉察到萧业所起的变化,只是觉得,堂兄身上的气息很舒服,不觉越挨越近,杜氏也没感觉到不妥,反支起胳膊,托着香腮。 事实上萧业自己并不清楚,在他沉浸入文字的那一刻,正是名列童生榜之时,有童生位业文气加身,本来对他几乎不构成影响,可是他正在一心一意的写字,与自身的文气融为了一体,夺天地之机缘,入了一种真正道人也难得一遇的玄妙状态。 或可称之为顿悟,从此种下了慧根! 杜氏与巧娘受这玄妙的气息影响,也是心绪宁静,不焦不躁,心底泛着难以言喻的喜悦,萧业写好一章,母女俩传看一章。 “喔喔喔!” 突然,街坊家的大公鸡叫了。 “娘,我们竟然坐了一夜哩!” 巧娘猛一个机伶,回过神来,再留意到几乎要贴在萧业身上了,赶忙往边上挪了挪,俏面浮出一层不自然的红晕。 杜氏也看到了自己那近乎于半敞的衣襟,忙红着脸,把衣衫紧了紧,才道:“业儿,你先洗漱一下,我和巧娘去为你准备早膳。” “嗯,有劳婶婶了!” 萧业点了点头,没敢去看杜氏。 公鸡的叫声,有着驱邪的魔力,把三人从一种奇异的状态中唤了回来。 而那种状态,心无旁骛,心灵透澈…… 萧业一边回忆着,很快洗漱完毕,去院子里依着老习惯站桩。 诶? 萧业立时觉察到,吸收灵气的速度几乎是昨日的一倍,以往灵气是丝丝缕缕,要积蓄一段时间才能化为涓流,此时却是直接在经脉中化为涓流奔涌,经过丹田的转化吸收,变性为真气,循环奔涌,这让他心中欢喜,赶紧收摄心神,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随着五行拳开打,灵气吸收的速度又有增加,渐渐地,头顶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灵气旋涡,抛飞出一朵朵灵气花瓣,没入百会穴当中。 萧业就觉得,自己耳聪目明,思绪前所未有的迅捷,状态也前所未有的好。 如果有佛门大德经过,会惊骇的发现,这是高僧悟道时所独有的现象,天花乱坠! 传说佛祖讲经讲到精彩处,漫天香花纷飞,这刻竟然出现在了一个连修道门槛都未踏入的少年身上。 “阿兄,吃饭啦!” 巧娘估算着萧业站桩的时间差不多了,跑来唤道。 “嗯!” 萧业抱阴负阳,徐徐收了功,长吁一口气,一道长达三尺的白色气柱由口中喷射而出,久久不散! 第二十二章 放榜 早膳一如即往的简单,有白米粥、烙饼、酸白菜,还有卤腊肉,摆放在案上,却是色香味俱全,萧业饱餐了一顿,便去往县衙看榜。 天亮放榜,等着看榜的学子,索性今夜无眠,大多半夜跑来,史进、陆文这般有诺大家业支撑的,带了不少仆役,占了好位置方便看榜,余下的学子,敢怒不敢言,在稍远处候着。 当萧业赶来时,只能站在外围的外围,好在他有真气,目力强劲,倒也不怕看不清。 “哈哈,萧兄还是早来一步啊!” 不远处,传来了陈子昂爽朗的笑声。 陈子昂会望气之术,一眼就看出萧业的文气起了变化,以前是浅薄的白气,如今的白色几乎呈了人形,仿佛白云包裹着萧业,随着呼吸翻涌波动。 中了! 陈子昂心神剧震,他倒不是妒忌萧业,而是萧业的文气远远超越了童生,即便是他曾暗中窥伺过的秀才,有很多都不如萧业。 ‘萧郎案首稳矣,既生瑜,何生亮?’ 陈子昂为萧业高兴,同时心里也有些酸涩,他从梓州来江都考,不仅仅是要中童生,还是冲着案首来的,只是相人者不可自相,陈子昂也看不见自己的文气。 萧业向陈子昂看去,精神圆润,内敛自足,显然昨晚睡了个好觉,再看张检,也劲头不错,反是跟来的张玉,眼角有几缕血丝,脸面带着难掩的困倦。 “我也刚来不久!” 萧业朝陈子昂和张检拱了拱手,便向张玉道:“张家小娘没睡好?” “啊?” 张玉顿时俏面很不自然的红了红,忙道:“妾担心二哥,寐不能眠,倒是叫萧郎见笑啦!” “我的妹妹啊,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张检蛮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张玉低下了脑袋,掩饰着心里的慌乱,昨晚缩在被窝里,品味着萧业的《题扬州》,越品越觉得意境优美,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仿佛自己与萧业,相约于扬州桥头,手把手教着吹箫…… 这一想,就是一整夜! 三人都没发现张玉的异常,没心没肺的攀谈着。 …… 风清书店。 杜氏坐在柜台后面,心神不宁的翻看着书籍,突然店外有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是老族长萧松,还有萧让和他的三子。 “叔……叔父,你怎么来了?” 杜氏忙站起来,不安道。 “呵呵~~” 萧松拄着拐杖,呵呵一笑:“今日是童子试放榜的日子,老头子在庄里坐不住,就过来看看啦。” 萧让目不转晴的盯着杜氏那窈窕的腰身,嘿嘿笑道:“弟媳,族长来了还不上茶?” “噢,叔父稍待!” 杜氏快步向后走去。 萧承宗在后面唤道:“巧娘呢,母亲大人记得把巧娘带出来,咱们三兄弟好久都没见到小堂妹啦!” “哈哈~~” 杜承武和杜承文哈哈怪笑。 杜氏气的浑身颤抖,加快步伐向后走去。 萧松也拐杖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怪笑声才止住。 “哎~~” 萧松又重重叹了口气,心里对杜氏颇为过意不去,本来他今天是不想来的,但是萧让父子非得让他来,父子四人什么意思,他当然清楚,也知道这样做很难向萧业交待。 可是他老了啊,年近七十的人,精力不济,敖不过爱子的软硬兼施,而且萧让自呈当初贩私盐,也是为了改善族里的生活,结果落到瘸了一条腿的下场,让他有种愧对幼子的感觉。 现在幼子想要娶杜氏,作为父亲,他还能怎么样呢,如果萧业落榜,今日,他就是来把杜氏带走的。 “娘,娘,我不出去!” 里面传来巧娘的哭叫道:“阿兄去看榜了,他们怎么这么急啊,难道连一刻都不能多等吗,呜呜呜~~” 萧松摇了摇头,再看萧让父子,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恻隐之心,反而互相淫笑着,一副吃定了杜氏母女的模样。 家事,族事,每一件事都让他烦心,偏偏幼子及其三个孙儿都不成器,有时他都在想,果然老而不死是为贼,哪天两脚一蹬,死了算了,也落个清净! 渐渐地,他的心思又回到了萧业身上,萧业虽然是捡来的,却入了萧家宗谱,就是萧家人,自从萧业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之后,他就没把萧业当外人看了,这个侄孙,不知能不能中? 中了自然最好,如果没中,自己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萧松那苍老的脸庞,竟现出了一种心力交淬般的深深疲惫。 “放榜啦,放榜啦!” 而此时,县衙内一通鼓响之后,两排皂衣衙役拥着张柬之与县丞走出,县丞手上捧着一张金榜。 刹那间,无数目光紧紧盯着这张榜! 县丞却是不紧不慢的踱向衙门照壁,如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左瞅瞅,右看看,寻了个正中的好位置,才将榜单贴在了上面。 “轰!” 人群骚动了,如潮水般涌向照壁,萧业等人也不例外,张检拉着张玉,跟在萧业与陈子昂身后,向前挤。 “陈子昂,案首叫陈子昂!” “娘的,不就是那个梓州人么?” “被外地人夺了案首,我江都学子颜面何存?” 突有叫唤声传来,还夹杂着咒骂声。 陈子昂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三个金色大字高踞榜首,头脑中顿时喀啦一下,一片空白。 虽然他是冲着案首来的,可实际上他心里有数,自己的才情比之萧业逊了一筹,怎么可能是自己中案首? “伯玉兄,恭喜了!” 萧业拱了拱手,自己的名字位列第二,排在陈子昂之后,虽然不是案首,心里有些小小遗憾,但他并没有太多的失意乃至于各种负面情绪。 他只知道,杜氏母女得救了。 陈子昂还头脑懵懵的。 “恭喜少主,贺喜少主,喜中童生榜第三!” “三郎,恭喜了!” 榜前,传来了史进的仆役与跟班们的贺喜声。 “哼!” 史进哼了声,被陈子昂和萧业压在头上,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明明家里使了银子,那几个废物怎么办的事,就不能把自己点为案首? 只是衙门前不是他撒野的地方,张柬之一身正气,他根本不敢在张柬之面前放肆,毕竟不管史家多么有钱,后面有什么人,在官面上,史家仍是白身,一旦犯到张柬之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们走!” 史进的脸色比落榜了还要难看,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第二十三章 公差上门 “表哥?” 张检兄妹同声唤道。 陈子昂回过神来,道了声惭愧:“以萧郎之才情,案首绰绰有余,可愚兄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是我。” 张检看了眼萧业,劝道:“表哥,中了就是中了,其实你和萧郎,还有史进与陆文,都有可能中案首,萧郎未中,想必是时运不济。” “哪有什么时运,无非是功夫在诗外罢了!” 陈子昂摇了摇头。 萧业笑道:“伯玉兄不必芥蒂,我是什么样的家庭,大家都清楚,中了童生我已心满意足,从未想过案首之事,伯玉兄中总好过给史进中,至于秀才,哈,我萧业能考中童生,难道还考不中秀才?” “哈哈~~” 陈子昂哈哈一笑:“是愚兄矫情了,以你之才,哪里把区区一个案首放在眼里,明日还得来县学领衣冠书凭,有话明日细说,萧郎还是赶紧回家去报喜。” “哎~~” 张检挂着脸,幽幽叹了口气:“虽然我早知道自己中不了,可是看到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依然很伤心难受,你们就没谁安慰一下我?” “二哥,你哪里要人安慰啊?” 张玉嘟囔道。 萧业却是心中一动,在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张检没有功名,只能是个小商贾子弟,与自己和陈子昂的差距越拉越大,距离也会越来越远,直至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想想也让人悲哀。 在人生的道路上,萧业还是希望能有几个至交好友结伴同行。 前世他为什么能上讲坛?因为他的一个好友,是个中学历史老师,上了讲坛,爆红之后,又把他介绍去了讲坛。 这样的想法或许功利,可人生不就如此么? 朋友之间有互助之义,如果双方的身份地位相差的太远,还叫什么朋友? 萧业不想丢下张检。 “行,明日我去你家安慰你,记着备好酒菜,我先回去了,告辞!” 萧业严肃着面孔,拍了拍张检的肩膀,转身离去。 “这……” 张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只是发下牢骚,还真来安慰啊? “嗯~~” 在远处冷眼旁观的张柬之暗暗点了点头,萧业的表现,很合乎他心意,随即转身,招了招手。 “老爷?” 班头凑了上来。 张柬之小声说了几句。 “是,老爷,小的立刻拿票去捕人!” 班头一口应下。 …… 回到书店,萧业大吃一惊,老族长带着萧让父子四人坐在店里,杜氏不安的陪坐下首,巧娘没出来,顿时面色就难看起来。 “侄孙见过叔公!” 萧业踏入屋内,躬身行礼。 “咳咳,快坐,快坐!” 萧松显得不大自然,拍着边上的椅子唤道。 “业儿啊~~” 萧让斜着眼睛,阴声问道:“考中了没有啊?” 萧业现出难色道:“四千多人只取三十,何其之难……” 说着,顿了顿,打量屋内众人。 杜氏瞬间了无生趣,整个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萧松微微一震,目光呆滞起来。 萧让父子却是面现喜色。 小堂妹巧娘已不知何时从后门探出半个脑袋,泪水哗哗直流。 萧业心知用力不能太猛,话音一转,又道:“不过亏得叔公给了我笔记,侄孙幸不辱命,中了童生,四月份将去府里参加府试。” “什么?” 萧松激动的站了起来。 “阿兄,你故意的!” 巧娘也羞恼交加,远远朝萧业挥起了小拳头。 “你……怕不是你吹牛?” 萧让立时现出气急败坏之色,萧业中了童生,意味着他娶不到杜氏,到嘴的鸭子飞了,如何肯甘心? 萧承宗哼道:“就你这样,除了做两首歪诗,哪有什么文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无非是想把祖父哄走,再带着杜氏与巧娘逃离江都!” “放肆!” 萧松大怒!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大唐正处于盛世,良人都是有户籍的,如果萧业带着杜氏母女跑了,立刻会被通缉,就算跑到偏僻山村隐姓埋名,这一辈子也毁了。 萧业犯的着做这样的糊涂事么? “爹,你还向着他啊?” 萧让不满的大叫。 “业儿中了童生,最我萧家三十年来最大的事情,待得领了书凭,将择吉日,祭祀祖先,我们先回去罢!” 萧松到底人老成精,萧业中没中童生,说是说不出名堂的,只有县学放了书凭,才是真正的童生,横竖一两日功夫,自己等得起! 于是拄起拐棍向外走。 萧让父子也知道今天没法得逞,狠狠瞪了萧业一眼,又依依不舍的看了看杜氏和巧娘,跟着萧松离去。 却是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名公差拿着铁尺锁链冲了进来。 “哈哈,爹,定然是那小贱种考场作弊,县里来拿人啦!” 萧让一看,乐的哈哈大笑。 萧松那昏花的老眼中,也满是惊疑不定之色,忙问道:“几位公差,不知来此是为何事?” 班头拿出票牌,四处一亮,喝道:“谁是萧承宗?” “我……” 萧承宗慌了,话吐出一半,连忙捂住嘴。 “拿下!” 班头向后挥手。 两名公差狞笑着,铁链熟练的扔了出去,准准套在萧承宗的脖子上。 萧松慌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搞错了?” 班头冷冷一笑:“此人雇三名凶人欲当街划萧业的脸,那三名凶人已经被捕,供出是受萧承宗指使,本差拿他回衙复命!” 说着,看了眼萧让父子三人儿子,哼道:“按说你们也有嫌疑,不过堂尊老太爷没让本差把你们捕回去,算你们走运了,带走!” “老实点!” “你小子有种,竟敢毁读书人的功名,胆儿挺肥啊!” 几名公差揪住萧承宗,往处面拖。 “爹,爹,救我,救我啊!” “祖父,我是您的孙儿,亲孙啊,救我啊!” 萧承宗吓的凄厉大叫。 其实他属于那种没什么见识的人,做坏事时,天不怕地不怕,可一旦事泄,又慌的一吡,他知道自己完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萧松仿佛一瞬间老了十来岁,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掏空。 “爹,冤枉,冤枉啊,必然是这小贱种陷害承宗,您去衙门和老太爷说清楚啊!” 萧让怕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虽然人是萧承宗找的,可是父子四人都清楚此事,即便不是主犯,也是同谋,而萧承宗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清楚,怕是两板子一打,就全招了,明天会有公差来萧家庄拿人! 要知道,萧业虽然还不是士,却也是士的预备役,半士,一个平民百姓陷害半士,完全可以扣一顶以民犯官的大帽子,从此万劫不复! 第二十四章 紫姑 萧松怔怔看着萧让,眼里满是悲哀之色,他知道萧让一家四口不成器,却没料到,竟然敢雇凶暗害族人,如果是一般人倒也罢了,可是害的是萧业,是全族上下数百口的希望! 这种事情如以宗法处置,父子四人都要浸猪笼沉江! 他也不是傻子,明白此事是因杜氏而起,当然,他不会怪罪杜氏,而是悔恨自己一路纵容幼子,最终铸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叔公!” 萧业上前,搀住萧松那干瘦的胳膊。 “业儿,老头子对不住你啊!” 萧松眼里流下了愧疚的浊泪,那枯瘦的手掌,紧紧反握住萧业的手臂。 萧业劝道:“叔公说这样的话,侄儿可没法做人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家大业大总有几个不成器的,事已临头,叔公着急也没用。” “哎!” 萧松看着那萧业温润淳和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越发觉得有愧于萧业。 萧业转头看向了萧让父子,三人均是满脸怨毒,好象是自己欠了他们似的,于是摇摇头道:“五叔,两位堂兄,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挑明了说呢,我相信你们只是一时糊涂,先起来罢,和我一起把叔公送回庄子,到底该怎么办,回头族里合计一下便是。” 说着,萧业给身后的杜氏和巧娘打了个眼色,就扶着萧松向外走。 虽然他对萧家父子四人也是恨的咬牙切齿,但是官府已经介入了,他再表现出怨恨毫无意义,甚至还要做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毕竟这个世界,宗族是很重要的,如果落了个苛待族人的恶名,到哪里都讨不了好。 再退一步说,他表达善意又对最终的判决能有什么影响?反而能搏得一个好名声。 …… 史府! “孽畜,还不跪下!” 史进刚回到家,心想好歹向父亲报个喜,谁料,见面还没说什么,父亲就震怒。 “扑通!” 史进乖巧的跪了下来,内心却是戾气渐渐凝积。 史文龙大骂道:“府里的教授着人送了密信过来,本来张柬之要点萧业为案首,被他们以萧家曾受罢黜为由给挡回去了,他们又推荐你为案首,结果张柬之以你在望江楼口出悖言为由,坚决反对,最终让陈子昂当了案首,你说,你干的什么事?嗯,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他娘的能不能给老子省点心?” 史进就感觉,自己近乎于贴着地面的面孔在剧烈扭曲,心里的恨意如潮水般一波波的翻涌! 本来事情已经翻篇,史进的心情也确实不错,虽然没得案首,但在江都县四千多名学子中,位列第三,他希望能得到父亲的鼓励,叮嘱他好好考,在四月份的府试中大放异彩。 可是让他怨恨的是,父亲又把陈年旧帐翻了出来,他也总算明白,父亲横竖看自己不顺眼,再想到大哥,二哥,三哥…… 自己是不是他亲儿子? 蔡先生站一边不说话,眸光微动,渐渐眯了起来。 “夫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进儿怎么说也中了童生,唉,算了算了,你快让他起来!” 林枚不安的从旁劝道。 “哼,慈母多败儿!” 史文龙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嗷嗷嗷~~” 史进心态崩了,绝望的大哭,捶胸顿足。 “哎~~” 蔡先生心里欢喜,却是同情的扶起史进,叹了口气:“三郎,莫要伤心了,家主只是对你的期望高了些,这次虽然没中案首,但以三郎之才,中秀才不在话下,还有两个月便是府试,届时我陪你一起去扬州,你好好考,中个秀才让家主看看!” “先生!” 史进的心里,对蔡先生突然有了种父亲般的感觉,不禁反握住蔡先生的手,哭的更伤心了。 建康! 建康本是六朝都城,在地球正史上,隋灭陈之后,杨坚下令将建康平荡垦耕,也就是推平宫室,拆除水利,恢复成农田,复秦代带有污辱性质的旧名,秣陵。 有唐一代,建康先置江宁郡,后更名升州,只是大唐四百多州的其中之一,直到五代十国,南唐建都,建康才重新发展起来。 而本时空的杨坚并未平推建康,除了拆除六朝宫室,城池大体完好保存,又作为江南道的首府,经贸文化日渐繁盛。 与建康的繁华格格不入的是,钟山脚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林荫当中,有一座破败的紫姑祠,来历已不可考,也早已经断了香火,正堂的紫姑塑像,满是斑驳,金身多是污垢,连脸都看不清了,案台东倒西歪,墙角结满了蛛网,屋里还有些烟熏火缭的痕迹,以及零星的粪便骨骼。 祠堂两侧,相对立着四个侍女塑像,同样破败不堪。 只是在肉眼凡胎看不到之处,祠堂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结界,百来丈方圆,内有一座殿宇,上书紫寰宫,宫院三进,最末一进,曾于望江楼出现的美妇人端坐上首,身后站两名俏婢,面前跪的着,正是春兰和夏荷。 “夫人,萧郎已经中了童生,位列第二,仅次于陈子昂之后。” 春兰汇报道。 “哼!” 夏荷哼了声:“以萧郎之才可中案首,他的试贴诗小婢记下来了,夫人您听听:青山隐隐水迢迢,冬尽江左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这意境多优美呀,小婢都想亲自去扬州看一看呢。” “萧郎不中,并非才情不足!” 这美妇人便是紫姑,淡淡道:“萧郎若中案首,对他并不是好事,一步步来,反而根基稳固,他与咱们紫寰宫有缘,再有个把月,就要去扬州赶考了,你俩继续跟在他身后,若无异常,莫要现身。” “是!” 春兰夏荷喜滋滋的应下。 随即春兰吞吞吐吐道:“夫人,我们这样子也太寒碜了,能否给我们换个漂亮点的装扮,小婢只是担心,万一与萧郎照了面,被他问起来历,岂不是丢了夫人的脸?” “你们呀!” 紫姑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你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清楚,无非是嫌难看罢了,漂亮点没问题,不过事情要办好,我刚刚掐算了一下,萧郎扬州之行不甚太平,虽无血光这灾,却命星晦暗,文运坎坷,这次可得长心了,可别象上次那样,差点被他的本家族人划了脸。” “夫人教训的是!” 春兰夏荷惶恐的应下。 第二十五章 潜逃 次日一早,萧业便去往县学,昨日把萧松送回了庄子,他并未多留,毕竟不管怎么说,他是外人,而萧家温良谦恭让五兄弟与萧松才是一家人。 自古以来,疏不间亲,并且除了谋反、大逆等涉及株连三族的罪名,既便是杀人,乡里藏匿包庇也不为罪! 人老了,会向两个极端发展,要么冷酷无情,要么极其念旧,萧松属于后者,因此在大略揣摩出萧松的心思之后,萧业果断选择撤退,免得被全族轮番劝说,掉粪坑里面爬不出来。 好在这件案子是张柬之亲手办的,以他对张柬之的了解,必然会顺藤摸瓜,一查到底,萧让父子三人绝对脱不了罪,唯一的可能,便是远遁他乡,隐姓埋名。 果然,天色才透出了一缕薄光,萧家庄的村口已出现一行身影,萧温和萧良搀着萧松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萧谦、萧恭与萧让父子三人。 在渡口前,萧家众人停了下来。 “哎~~” 老大萧温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们啊,也是糊涂了,竟色迷心窍,做出这等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速速离去罢,找一个偏僻村落,隐姓埋名,莫要再出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萧温似乎忘了,当初正是他们四兄弟撺梭把杜氏许给萧让,才让萧让色胆包天,走上了绝路,如今却是把罪责全推到了萧让身上。 萧让恨恨道:“若非那贱种,我父子怎会如此?这口恶气,断难咽下!” “闭嘴!” 萧温大怒,厉斥道:“萧业若是未中童生,你想怎么样都行,但他现在有了功名,你若动他,便是自寻死路,不说朝廷放不过你,我萧家也容不得你!” 萧良也道:“行了,行了,莫要怨恨了,族里能私放你们走,也是担了诺大风险,赶紧去罢,过了江,一路往南,莫要再惹事生非了!” “爹!” 萧让不甘心的唤了声,可是老父颤颤巍巍的背转过去,显然不欲多说,才道:“我们走,将来还会再回来的!” 萧承文与萧承武也不与族中的长辈拜别,扶着一瘸一拐的萧让,坐上江边的小舟,再操起船桨,奋力划动,小船渐渐远去。 …… 今日的县学,气氛格外轻松,大堂里三十名学子,面带笑容,随意攀谈,从理论上讲,考中童生,就自动入了县学,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同学之谊。 当然,县学没什么好教,除了教谕是举人出身,教习都是由屡试不第的秀才担任,这些人多次科举不中,早已消磨了志气,按步就班的讲课,不会深入解析经义,只起个蒙学的作用,因此童生通常不会来县学学习,只有考中秀才,入了府学,偶尔才会得听名师圣训。 “伯玉兄,萧郎,请了!” 这时,陆文来到陈子昂与萧业面前,拱手道。 “陆兄请了!” 二人同时回礼。 陆文道:“府试除了两廪生保,还须五童生结保,如两位不弃,陆某愿与互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五人互保,只要有一人做弊,其余四人全部取消考试资格,致使身家清白,过往无劣迹成了结保的前提,陆家百年文风,绝对没有做弊的可能,再退一步说,陆文能找上门,也是认可了萧业与陈子昂的人品。 二人相视一眼,陈子昂笑道:“陆兄不提,我俩也有此意,那就在此说定,我三人互保,另有两人……“ 正说着,陈子昂现出了为难之色。 萧业补充道:“我和伯玉兄与江都县的学子并不熟悉,剩下两人还得麻烦陆兄了。” 陆文并不觉得是麻烦事,反而有种被信任的感觉,当即哈哈一笑:“两位放心,我陆家虽是由江南迁居而来,但好歹也在江都定居有百年之久,区区小事,自当办妥!” 三人定了约之后,渐渐熟悉起来,突然堂下有吏员喝道:“堂尊大老爷到!” 众人立刻停止交谈,垂手肃立,张柬之阔步走来! “学生见过堂尊!” 众人齐齐施礼。 张柬之道:“诸位能于数千学子中脱颖而出,皆栋梁之材,而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还望勿要懈怠,于两个月后的府试中再传捷报,以一身学业报效朝廷!” “谨遵堂尊教诲!” 哪怕在场的绝大多数都知道自己考不中秀才,却仍是被张柬之寥寥数语说的心潮澎湃,再次施礼。 “嗯~~” 张柬之捋了捋胡须,锐利的目光在各人身上一一掠过,便道:“来人!” “是,老爷!” 长随奉上托盘,盘里放有童生衣冠一套,书凭一份。 “陈子昂!” 张柬之微笑着唤道。 “学生在!” 陈子昂躬身一礼,有吏员取了书凭与衣冠给他。 张柬之又道:“去后堂换上罢。” “是!” 陈子昂捧着衣冠去了后面。 “萧业!” “史进!” “陆文!” …… 各人依次领了衣冠书凭,迫不急待的去后面更衣,毕竟这不仅仅是报考生员的资格,也是身份的象征,学子的衣衫不能随便乱穿,有对应的衣冠。 童生是白衫黑领,青绳系腰,头戴幞巾,而平民百姓虽然不禁止穿绫罗绸缎,可如果穿了功名衣衫,一经发现,杖责三十。 同时,对于绝大部分的童生来说,这套衣衫和书凭更是安身立命的证明。 一般来说,县里的书吏与帐房多由童生担任,不算皂吏,在身份上属于上吏,除了担任上吏不得再参加科举之外,并不影响子孙后代参加科举。 皂吏是指衙役、班头、牢头、狱卒这一类人。 有一些人考童生,就是为了混一口吏员的饭吃,再悉心教导子孙后代。 众人换过衣衫,陆陆续续出来,气质各有不同,张柬之以秘术观看文气,以萧业、陈子昂、史进与陆文最盛,尤其是萧业,文气比之秀才都不逞多让,不禁暗暗点头。 这四人都有希望中秀才,如一个县能同时出四个秀才,除去陈子昂近乎于内定,府里真正的四个秀才名额占三个,稳稳半壁江山,对于他也是文教有功,吏部考功会重重勾上一笔。 “老爷!” 班头却是凑了过来,小声道:“今日一大早,萧让父子三人乘船逃往江南啦,要不要下发海捕文书?” “不必了!” 张柬之略一沉吟,摆了摆手:“同谋的罪名不算太大,又是未遂,抓回来无非打个几十大板,服半年劳役罢了,跑了反倒好,离了宗族便如无根的浮萍,这一生,怕是再无起色,此事便作罢,改日判萧承宗充军戌边。” “是!” 班头应下。 第二十六章 鹤媒 三十名学子,身着童生装束,意气风发的散去,虽然天还是那个天,人还是那些人,可是身份上的改变带来了视野的变化,世界仿佛呈现出了更加鲜活与生动的一面。 “哈哈,值此良辰,我等何不赋诗一首,以滋留念?” 一名叫不上名字的学子,哈哈一笑。 “就你?别丢人现眼了,当着人家萧诗仙的面,也敢吟诗?” 又有一人,阴阳怪气的拿眼神直戳萧业。 此人萧业有些印象,是史进的马仔中唯一中了童生,叫做于炳。 这话一出,气氛随之一变,很多望向萧业的目光中都现出了不善之色。 萧业也面色一沉。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自己不过吟了两首诗,就被扣上一顶诗仙的大帽子,这是妥妥的为自己拉仇恨,他不禁看向史进,史进抬头望天,一副不关我事的模样。 “萧郎,我们走罢,莫要与之计较。” 陈子昂也觉察出了不对劲,扯了扯萧业。 “萧大诗仙难道是看不起我等?又或是当着我们小小童生的面,不屑于吟诗?” 于炳伸手拦住,冷冷笑着。 “天下间哪有逼人吟诗的道理?” 陈子昂怒道。 “陈案首说的哪里话,我等只是仰慕诗仙的诗才而己,难道连这个脸都不赏?诸位想不想听诗仙吟诗?” 于炳哈哈一笑。 虽然没人附合,却或多或少都有些兴灾乐祸的味道。 这两人,一个是外乡人夺了案首,另一个是破落户子弟,本身带有自黑属性,旁人巴不得他们出丑呢。 萧业心知无法善了,被人逼上门来还一退再退,只会让自己背负上软弱无能的恶名,将来谁都能踩一脚,于是拍了拍陈子昂,示意没事,便道:“既然你想听,那就听好!” 说着,萧业锐目一扫史进,再移向于炳,略一打量,吟道:“负弩蹲躯隐薜萝,鹤媒前导舞婆娑,凫鹥只合高飞去,同类应知误汝多!” “你……” 于炳顿时涨的满脸通红! 所谓鹤媒,是被猎人驯养的仙鹤,在开阔地舞蹈,鸟儿们看见这只仙鹤都躲着走,因为它们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鸟,而是引诱它们送死的败类。 进而引申出仙鹤本该是一种高洁、非同凡响的禽鸟,却为何为了一口饭就变得阴险狡诈,去陷害自己的同类呢? 再进一步,则是指桑骂槐,你于炳也是堂堂童生,为何不顾尊严去做别人的一条狗? “嘿嘿~~” 县学内,张柬之听得萧业的吟诗,不禁嘿嘿一笑,颇觉对味,对萧业又高看了一分。 这样的急才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诗不仅刻画入木三分,区区十四字,就呈现出了一副鲜活的画面,还妙在应景,在有力的对于炳作出还击的同时,萧业又隐隐拨高了自己,完美的化解了于炳的逼迫。 萧业得理不饶人,又道:“萧某已赋诗一首,于兄的大作又在作处?” “哼!” 于炳强哼一声,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拨开围观人群,逃一般的快步而去。 史进也狠狠瞪了萧业一眼,他也没脸留了,转身而走。 其余各人望向萧业的眼里也多了一丝钦佩,毕竟差距太大,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物,想妒忌也妒忌不起来。 “哈哈,萧郎果然不负诗仙之名,陆某服了!” 陆文拱手哈哈一笑。 这个诗仙称号与于炳嘴里的诗仙,含义完全不同,代表了陆文的心悦诚服。 “陆兄过奖了,今日暂且辞过,他日约个时间再行见面,如何?” 萧业微微一笑。 “也好,陆某先走一步!” 陆文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辆马车,徐徐离去。 萧业也与陈子昂向另一个方面走,很快回到了张家。 顿时,数双目光投了过来。 陈子昂倒也罢了,一直作着浊世翩翩佳公子的装扮,而萧业的童生装束,着实带来了震憾,原本萧业身着粗布长袍时就已经难掩风华了,此时更是玉树临风! “娘,果然是人靠衣妆,佛靠金装呢,你看萧郎打扮一下,怕是潘安、宋玉重生也不过如此?” 张玉美眸泛出异彩,忍不住惊呼。 陈子昂的妻子王氏,也禁不住多看了萧业几眼。 “你这丫头,有这样说话的么?” 张母回头低斥了声,只是看向萧业的目光,明显带有几分丈母娘打量女婿的意味。 “哎~~” 张检失落的叹了口气:“这衣衫我怕是一辈子都穿不上喽。” 萧业正色道:“张兄,今次我来,正是为了此事,我只想问一句,下一次你还考不考?” “这……” 张检本想说不考,只是见着自家老娘投来的凌厉目光,忙改口道:“考,当然考!” 萧业问道:“张兄读书如何分段?是依据前人分好的去读,还是自己按义理分段?” “哎呀!” 张检猛一拍大腿,怪叫道:“知我者,萧兄也,每回我读书,正是纠结于此,有时按前人划分的段落去读,有时又突然冒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越读越乱,越乱越糊涂,所以我就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嘛。” “诶?” 正说着,张检惊疑不定道:“萧兄可有妙法教我?” 萧业摆摆手道:“妙法谈不上,不过一些读书的心得罢了,我问你,张兄对魏晋洛阳官话可有了解?” “不懂!” 张检摇了摇头。 陈子昂也是一脸无奈。 萧业也理解,口音的变化是非常快的,东晋衣冠南渡之时,以魏晋洛阳话做为官话,后随着东晋朝廷与江南士人逐渐融合,官方语言也渐渐变成了当场的吴音,而李唐起自于太原,李渊父子及其一众文臣武将都操一口太原话,致使李唐的官方口音带上了太原腔。 至于陈子昂,出身于蜀中,与魏晋洛阳官话更是不搭。 萧业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对洛阳官话的考证方面,仅仅相隔了几百年的时人,远远不如自己这个来自于一千五百年后的后人。 张玉眼前一亮道:“萧郎,你指的读书妙法可是与魏晋洛阳官话有关?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业傲然笑道:“张兄随便拿本书来,最好是生僻一些的。” “噢!” 张检撒腿飞奔回屋,不片刻,拿了一本书回来,居然是《归藏易》,连萧业都没读过,够生僻。 《易经》并不单单是周易,还有连山易与归藏易,前者成于夏朝,在汉初失传,后果成于商朝,在六朝失传,流传下来的仅仅是周易。 换句话说,夏商周三代各有易书,只是夏商两代的易书失传了。 第二十七章 暗箭 萧业翻了翻,喜道:“想不到张兄连归藏易都有,着实让我惊讶。” 张检尴尬道:“这本书是表哥带过来的,我能看的懂周易,却看不懂归藏易,其义理与周易似是而非,读着读着就生出了歧义,要不要给萧兄换一本?” “无妨,你挑一段出来,我读给你听!” 萧业大咧咧摆了摆手。 讲真,研究了一辈子的古文,萧业对归藏易很感兴趣,连山、归藏与周易虽都是由八卦衍生出的六十四卦构成,却是三种不同的占筮之术,各自主宰了夏商周470年、550年与790年的国祚。 后世曾出土过秦简归藏,但是经萧业与一系列专家考证,并非真的归藏,而是秦人以归藏筮法重新编制的筮书,现世流传下来的归藏只有残缺的七篇,前后言不搭,还有很多难以辩识的古字,根本无从注解,而张检拿来的,足有十三篇! 当然,字体不是甲骨文,是大篆,大致推测,这个版本的成书时间介于西周中后期至春秋战国,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那就读这一段。” 张检拿过书,翻出一页,指着其中一段话。 萧业也不预作准备,深吸了口气,正要以咏叹诵读法读出,却是突然道:“别笑啊!” “啊?” 张玉懵然挠了挠脸颊。 萧业这才读了起来。 “寡曰:不仁者夏后启是以登天啻弗良而投之渊寅共工队……” 明明萧业事先提示过不许笑,可一听到那古怪的读腔,张玉仍是扑哧一声,随即紧紧捂住嘴,羞红着脸,如做错事般偷偷看着萧业。 好在萧业并未留意到她,已经沉浸在了读书的乐趣当中,摇头晃脑,四肢按照韵律节奏打起了拍子。 张检、张母与王氏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读书方法,如果不是对萧业有些了解,还以为是跳大神呢。 不过陈子昂却是现出了凝重之色。 萧业的咏叹,初听很别扭,但他有文气在身,不论是见识,还是在文学上的造诣,比之张检等人高了不知几筹,静下心来,体会萧业咏叹的节奏,跟着在心里默诵,发现这种诵法很难掌握,几个字过后,气就断了,再也接不上去,而且魏晋洛阳官话也非他所长。 但是仅仅是跟着诵了几个字,一丝模模糊糊的感悟就萦绕上了心头,不禁暗感骇然,如果完全掌握了这种方法…… 同时也满心震惊。 要知道,这种读书的方法搁谁家都是不传之秘,非嫡亲子嗣不会外传,这就是保证一个家族连绵兴盛的根基,可萧业随随便便就传给张检,也不禁自己在一边旁听。 这份心胸气魄,令他自愧不如! 到底这是一个有灵气的世界,根据萧业自己的琢磨,吟咏诵读法除了前世所具有的效用,还可以以特定的韵律震荡空间中的灵气,使人灵慧渐开。 渐渐地,张检也沉浸在了独特的节奏里面,再也没了起初的古怪神色。 ‘还是古代好啊!’ 萧业暗道,只有这样的时代才适合自己。 前世他住了大平层,有了八位数的存款,复婚后,前妻再也不为他咏叹吵闹了,出门遇到邻居时,也没有谁以看神经病的眼神来看他,反而对着自己的小孩说:你看看人家萧老师功成名就还那么刻苦,你要是能学到萧老师的一半啊,将来肯定有出息。 很明显,都是冲着钱来的,知音难寻啊! 好一会儿,萧业一段诵完,问道:“张兄可曾听明白?” 张检懵哔道:“一点都不明白!” 陈子昂急道:“表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啊,萧郎以秘法授你,你当事之以师,还不跪下行师礼?” “什么?” 张检不敢置信的望去。 萧业摆摆手道:“伯玉兄言重了,这法子也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并不完善,伯玉兄如有兴趣,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陈子昂怔怔看着萧业,许久才道:“萧郎虽胸怀坦荡,有上古君子遗风,我等却不能不识好歹,表弟,你过来与我一起立誓,非得萧郎允许,此法决不外传。” 萧业暗暗点头,陈子昂也是个会做人的,他肯传给张检,是看在情份上,并不代表会愿意咏叹诵读法流传出去,本来他还打算提点一下,陈子昂已经事先想到了。 张检心知事关重大,忙与陈子昂发下毒誓。 张母、张玉与王氏虽然没有立誓,却是保证不和任何人提。 接着,萧业从魏晋洛阳官话开始教起…… …… 史府! 史进回到家,先找到蔡先生,把县学发生的事情如实道出。 蔡先生捋着胡须,眉心微拧。 史进不甘道:“先生,想不到那贱种竟有这般手段,本来我以为,挑起学子们与他的矛盾,便无人与他互保了,咱们可以从中动手脚,想不到他吟了首鹤媒,又让人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难道咱们就任由他平平安安的去参考?” “此子……确有非凡之才!” 蔡先生叹了口气,颇有些感慨,不过很快,眼神就恢复了深邃难测,沉吟道:“也不是无计可施,你着人暗中放风,就说……陈子昂、萧业与陆文三人自恃才高,已经约定今科必中秀才,不屑与庸才互保,凡是有意互保者,要先受挑选,得其认可,才有资格与之互保,传播的范围不要太大,于本届童生中就可以了。” “先生果然妙计!” 史进一听,就明白了,大喜道:“能考中童生的,谁没几分傲骨,谁又肯低三下四的求人,此言乃是使他三人自绝于诸童生,既便被澄清了,因无法证实,一个恃才自傲的恶名跑不了 哈哈,原只是对付萧业一人,现又有陈子昂与陆文送上门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中秀才,届时江都县就我一人得中,什么三大才子,后起之秀,让世人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才是真金,谁又是木渣!” 蔡先生嘴角诡异的微微一撇,便正色道:“你莫要得意,五百取一,谁敢言必中,还有两个月不到,能不出门你尽量不要出门了,我亲自为你指导学业!” “谨遵先生之命!” 史进深深一躬,他对蔡先生有一种如面对父亲般的孺慕之情,只觉得蔡先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 第二十八章 冥府 一直到太阳接近落山,萧业才婉拒了留膳,告辞离去,并顺手借走了归藏易,他打算带回去抄写一遍。 本时空的大唐,印刷术虽然推广开来,但是考虑到泄密的因素,真正的珍本、孤本轻易不会拿去给人排版刻字,宁可手抄。 次日,萧业去了乡里祭祖,其实一个童生功名根本不算什么,主要是童生背后的象征意义,兆示着朝廷的禁锢已经放开了,萧家人终于有了重新出仕的机会。 以前萧业是没资格进祠堂的,这次,萧松亲自带他进去,向祖宗牌位叩头跪拜,将书凭呈上,给祖宗浏览。 萧家是六朝顶级门阀,齐梁皇室后裔,祖宗们不会向一个小小的童生投来关注的目光,毕竟被贬黜的只是江都房这一支,其余分支仍然过的很好,犯不着消耗冥力于现世显圣。 “岩儿,你家侄子有出息啦!” 当萧业给萧岩的灵牌磕头时,萧松期待的唱诺,可惜,萧岩的灵牌也没有动静,这让他不免有些失望。 “族里为你备了酒菜,吃过再走罢!” 萧松暗暗叹了口气,招呼道。 “是!” 萧业随萧松离开了祠堂。 冥府! 冥府分为十八层,每三层一片天地,第一层到第三层,除了天色的昏暗程度,几乎和阳间没有区别,住的都是积善之家,或者累世公候乃至于历代帝王,一座座城池分布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依阳间划分为不同的国度,兰陵萧氏的本家位于第三层。 而越往下,环境就越恶劣,萧岩死后,依其生前罪业与功果,落在了第八层,荒凉破败,无时不刻都有呼啸的阴风刮过。 倘若没有冥力支撑,魂体会渐渐地被阴风刮散,神魂俱灭,之后被吸收到冥府的第十八层,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折分重组,依其彻底死亡之前的功果业障,投胎为人、兽、畜、虫或草木。 人死之后,并不是直接回归冥间的家族,而是根据生前的功果罪业,分散在各处,要想回到家族,需要穿越一层层的冥府,消耗大量的冥力。 当然,凡事没有绝对,如果阳间的族人肯花费巨大的代价,可以死了之后直接回到族中,显然,以萧岩的地位与萧氏江都房的现状,根本没有可能。 因此在冥府中,冥力最为重要,哪怕是前三层的大人物,失了冥力也会死亡,每一个都为了冥力挣扎求存,而冥力的来源多种多样。 其一,在冥府做苦役可以获得报酬。 其二,做买卖交换冥币。 其三,耕种冥田,收获冥种及各类冥菜,或者饲养冥畜,冥禽,自己食用也可,交换冥币也可。 其四,探险,这是危险性最大的一种,很多阴魂会在探险中死亡,却有可能获得秘笈和宝藏,还有原生态的冥矿冥草,处于底层的阴魂常常会成群结队的去探险。 而且冥府虽然越往下环境越恶劣,但是开发程度低,意味着处处宝藏。 其五,由阳世的亲属拜祭赠予,这也是一种最为轻松的获取冥力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烧纸钱纸人没用,冥府的亲人只能接收真气、文气、官气等一系列与气运修为相关的精气。 其六,挤身于冥府管理阶层,获得俸禄与修炼功法,这对于寻常的阴魂来说,几乎是想都别想。 其七,杀人越货,夺取冥力。 这日,萧岩居住的青砖小院中,突然出现了个小小的乳白色旋涡,一丝文气渡送过来,透过旋涡,能隐约看到,萧业正朝自己的灵牌跪拜,那一小丝文气,来自于童生书凭。 “夫君,您的侄子送孝敬来了,快收下。” 身后走出一名女子,薄有几分姿色,三十左右的年纪,欢喜道。 女子生前是大唐高州人氏,娘家姓李,生第三胎时难产而死,被打发到第八层萧岩家附近,一个女鬼,在冥府生存是很困难的,恰好萧岩对她也有些意思,于是两人结为了阴间夫妻。 “呵~~” 萧岩苦笑着,伸手一抹,那旋涡渐渐消散,文气未取分毫。 李氏不解道:“既然是您侄儿孝敬的,夫郎为何不取?虽然这份文气不多,可是冥府的环境太恶劣了,有了文气加身,至少能好过一些。” “不是为夫不想取,是取不得啊!” 萧岩摇了摇头,也不过多解释。 他是知道萧业身份的,当萧业的叔叔,他都觉得僭越,哪里敢收萧业的上贡?而且萧业身为李唐的太子,在阳间不验查血脉难以发觉,可是阴间不同,萧业上贡的文气中,带有一丝微弱的龙气,自己如果收取,很难瞒过有心人。 据他所知,李家的两个太子,李弘和李贤都死在了武后手里,阳间的皇帝也快晏驾了,武后全面执掌大唐只是早晚间事,而阴阳两界并非完全隔绝,一旦萧业在阴间泄露了身份,很有可能会传到武后那里,以武后的心狠手辣,断不容萧业活在世上。 …… 在族里吃过饭,萧业告辞离去。 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吃的最难敖的一次,虽然族中没有人提起萧让父子,但是他能感觉到,萧家四兄弟那热情,甚至带些讨好的笑容底下,隐藏着冷漠和仇恨。 要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家族在挑事,欺负杜氏孤女寡母,吃绝户或许在时人看来很寻常,可是萧业来自于现代,肯定是看不顺眼。 没有能力倒也罢了,有了能力,又怎能不挺身而出? 结果被记恨上了。 这样的家族,让他心寒,连最基本的是非都不分,再一回想萧家在齐梁两代,骨肉相残,兄弟倪墙,宫室内斗空前激烈,所有的皇帝,除了梁武帝萧衍,都是短命皇帝。 既便是候景祸乱江东,萧衍诸子依然相互仇杀,致使一支在江陵建立小朝廷,沦为北周的傀儡,其余的分枝在内斗中逐一被陈霸先灭掉,种种不堪过往,创造了华夏历史上最为丑陋的一幕。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萧家基因里的劣根性一带带往下传啊! 如果不是看在老族长萧松传书的恩德,萧业都懒的虚与委蛇。 接下来的半个月,萧业每天都去张府,将咏叹读书法倾囊相授,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在与陈子昂的探讨中,萧业修正了一些小的错误,而陈子昂得益更大,只觉自己对经义的理解一日千里,别说考秀才,让他考举人都有信心。 不觉中,已是三月桃花水起,连绵的春雨给县城披上了一层薄纱,如一副水墨画卷,萧业也终于写完了西厢记,带着手稿来到张府,让他意外的是,陆文也在。 第二十九章 借东风 “萧郎,你总算来了!” 陆文站起来拱手,面孔带着些歉意。 “哦?出了什么事?” 萧业不解的目光望向陈子昂。 “哼!” 张检哼了声:“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放出谣言,说你们三人自恃才高,不屑与庸才互保,凡有与之互保者,要先受挑选,得到认可,才有互保的资格,这不是虾扯蛋么?” 陆文苦涩道:“正因于此,本届童生无人愿意与我们互保,哪怕我找上门去,别人一句高攀不起,任我如何解释仍是吃了闭门羹,要我看,肯定是史进使的坏!” “这狗娘养的,怎心思如此恶毒?萧兄与表哥哪里招惹他了?” 张检不愤道。 “诶~~” 萧业摆摆手道:“史进家大业大,后面又有人,我们现在不能和他正面冲突,眼下还是尽快把问题解决为好,既然本届童生无人与我们互保,往届童生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陆文道:“历来往届生敌视应届生,能不找还是尽量不找。” “不错!” 张检点头道:“往届生屡试不中,年龄又大,偏偏读书耗时间,养不了家,只能在家里吃闲饭,受白眼,久而久之,心态难免扭曲,再看到如萧兄、陆兄这样无忧无虑,可以安心读书的少年郎去赶考,哪里能不妒忌?” “这……” 陈子昂与萧业相视一眼,认可了张检的说法,迟疑道:“陆兄在扬州有没有熟悉的应试童生?” 陆文拍着胸脯,自信满满道:“两位不必担心,我陆家好歹在江南立族数百年,理应不成问题,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们什么时候去扬州?” 陈子昂道:“府试四月初五,院试四月十五,今日是三月初三,还是早些过去为好,就定在十日后,如何?” “行!” 陆文站了起来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了说一下此事,十日后我们再见,告辞!” 拱了拱手之后,大步离去。 三人把陆文送出府门,才折返回来,萧业却是现出了欲言又止之色。 “萧郎,可是有为难事?” 陈子昂问道。 “有件事想拜托张兄!” 萧业从怀里取出西厢记手稿,递过去道:“我想请张兄帮我出版此书。” “哦?” 张检接过书,讶道:“萧兄才情过人,也写小说?” 萧业无奈道:“才情再高,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啊,你们先看看有没有出版的价值!” “嘿嘿,这倒也是!” 张检嘿嘿一笑,与陈子昂细细看去。 找张检帮着发行西厢记,萧业也是没办法,毕竟这个时代没有版权! 风清书坊太过于偏僻,门面也小,走不了多少量,怕是百八十本之后,就会有盗版和各式各样的同人出现,有良心的,会保留原着的姓名,更多的连作者都给改了。 比如西游记,明代西游记有几百个版本,吴承恩版只是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而且也不是原创,是综合多个版本整理出来的。 再如红楼梦,清朝红楼梦同人泛滥,多以刘备文为主,书店里各种刘备红楼梦有数十版本之多,茗烟、贾珍、薛蟠、贾政、贾蓉、贾涟,凡是书中有名有姓的男性,几乎都过了把主角的瘾,十二钗一轮再轮,甚至有的剧毒版本,连贾母和王夫人都惨遭沦陷。 没有版权保护,就注定了作品只能在盗版出现之前,以大水漫灌的方式铺货,抢时间差,捞一笔是一笔,风清书坊的体量不足以大面积铺货,只能找财大气粗的张家合作。 “想不到萧兄写起小说来,竟也让人欲罢不能!” 读着读着,张检不由赞叹:“此书如出版,铁定大卖!” “二哥,什么书啊?” 张玉闻声赶来。 张检怪笑道:“是写崔莺莺和张生的,最适合你们女儿家看。” “哦?那我得看看!” 张玉从张检手里接过手稿, 张检道:“萧兄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以萧兄的字和文笔,此书热卖不难,不知萧兄打算印多少册?” 萧业不置可否道:“我对此不甚知之,张兄认为印多少合适?” 张检沉吟道:“印少了没意义,只是帮别人赚银子罢了,以萧兄之才,自然是能印多少是多少,以最快的速度把书卖出去,凭我张家的能力,两个月内,可以印满五万册。 只是其中有个问题,萧兄的名气暂时只限于江都,向扬州乃至于建康铺货怕是有些困难,不知萧兄中秀才有几分把握?中举人又有几分把握?” 萧业道:“世人都以为中举人比中秀才难,其实不然,以我之见,小三关的难度大于大三关,从举人到贡士,再到进士,皆有套路可寻,只要基本功扎实,把握住朝廷的施政方略,八股文章又炉火纯青,可一气通关。 很多学子止步于举人,中不得进士,并不是文章火候不够老辣,而是主旨不合上意,反是小三关,既有对基本功的考较,又有对义理的推敲,数百人才取一人,这才是真正的门槛。 你问我有几分把握,中秀才六成把握是有的,秀才之后的举人唾手可得!” 这倒不是萧业胡言乱语,而是他总结了明清科举,并参考范题之后得出的结论。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考985、211院校,对于大部分的考生都是可望不可及,可一旦考上了,在校内考研的难度,会远远低于高考的难度。 科举也是类似的道理,竖起一道高高的门槛,把大量不合适的学子涮掉,留下小部分精英优中选优,可以有效的降低筛选的成本。 张玉看的入迷,头也不抬的说道:“萧郎,二哥的意思是,借着举人的东风再给你发书,凭借新科举人的名头,在扬州和建康同时发售,或有可能一抢而空呢。” 张检嘿嘿笑道:“秦淮河的粉头最喜欢结交士子,又不缺钱,萧兄如若中了举人,把名声打出来了,怕是粉头们每人都得买一本,” “难怪二哥你考不中!” 张玉哼了声。 萧业却是道:“张兄话粗理不糙,历来诗词歌赋,皆是由青楼开始传唱,才渐渐广为人知,那就依张兄,举人试后发售此书,至于书的收益,我们还是按规矩来,我只取版税,如何?” 版税是约定成俗的,大概在两成左右,以每本书定价五钱银子,五万册就是两万五千两,取两成版税约在五千两上下,立刻就能让杜氏与巧娘过上宽裕的生活。 第三十章 人穷志短 一本书,七万字,两百页不到,五钱银子一本看似价高,但古代多数平民百姓是不识字的,哪怕一文钱一本也不会买,而识字的人,基本上都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对于喜欢的书籍,不会计较区区五钱银子。 人常道,穷文富武,这话其实是不对的,穷人家的孩子根本读不起书,读书等于脱产,十年寒窗苦读,意味着十年不干活,白吃白喝,穷人家哪里负担的起? 张检听得萧业的提议,立刻脸一板道:“萧兄这是什么话,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书是你写出,也要靠你的名气卖书,收益自然归你,最多扣除些印刷推广的杂费罢了。” 陈子昂也劝道:“好友之间谈钱就俗气了。” 萧业坚持道:“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你我皆非孤身一人,都是有家室的,还是要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因此情谊归情谊,生意归生意,张兄莫要推辞,否则你拿我萧业当成什么了?” “这……” 张检与陈子昂相视一眼,迟疑道:“既然萧兄坚持,版税就按五成算好了。” “哪有这么高的版税,张兄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一码归一码,五成版税不合规矩。” 萧业摆摆手道。 “哎呀,我看你们也别争了,虽然市面上版税是两成,但萧郎有名声,有才气,加一些是正常的,萧郎就拿三成版税。” 张玉正劝解着,突然又惊叫一声:“这隔墙唱和的诗写的多好,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那崔莺莺应的也妙: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萧郎,这都是你写出来的,想不到你还擅长写这种女儿家的闺阁诗呢。” 说着,张玉的美眸中竟现出迷离之色,粉面红了起来。 萧业不禁暗道一声惭愧。 事实上西厢记的亮点不仅仅是张君瑞与崔莺莺的老套才子佳人故事,还在于数十首诗词,每一首都堪称经典,嚼之回味无穷。 尽管唐代还没有词,但是在萧业眼里,词比之诗,更加凄美动人,如果不把词推广开来,岂不是白白穿越了一趟,西厢记中的词,便是起到一个投石问路的作用。 如果效果不错,他会把一些经典的词做成词牌,找名家配乐,传唱开来。 陈子昂也眼前一亮,便道:“萧郎,就按表妹所说,版税按三成计算,你莫要再推辞了。” “也罢!” 萧业点了点头。 版税多一成,就是多出两千五百两银子,萧业不禁满怀斗志,暗道今次一定要考上! …… 不觉中,已是十日过去。 这日清晨,萧业辞别了杜氏与巧娘,去往运河渡口与陆文和陈子昂汇合,陆家刚好有货物运往洛阳,三人搭个顺风船。 运河渡口,一片繁忙景象,数十条船泊在岸边,呦喝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民夫如蚁附般沿着舷梯上货,后面还有上百条船在排队,漕运衙门的兵丁在渡口维持秩序,另有市舶司根据每船搭载的货物估算税额。 “萧郎,这边,这边!” 萧业正东张西望的时候,陆文已站在自家的船头,用力挥舞起手臂,陈子昂站他身边,面带微微笑! “哈哈~~” 萧业哈哈一笑,加快脚步上了船。 船上堆放着丝绸、粮食,船仓里则是书籍、纸张与手工艺品,吃水线都压的满满的,没有太多落脚之处,不过扬州距离江都县城仅三十来里,站船头,观赏运河风景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过了半个时辰,货船两侧伸出大桨,缓缓向北行驶,约摸正午时分,抵达了扬州渡口,船只靠岸,把三人放了下来,才继续向洛阳行去。 扬州不愧曾是大隋的东都,城池方圆五十里,城内街巷阡陌,因商贸繁盛,城外至运河一侧数里地带也住满了人,热闹而又喧嚣。 街道上,时不时能就看到身着绫罗绸缎的商贾,也有书生学子携美同行。 三人一路走着,陆文突然回头道:“扬州城内,有一状元楼,距离府学不远,历来应试学子多住于此,我等不如也去此处住下如何?” 萧业笑道:“陆兄安排便是!” 陈子昂也点了点头。 状元楼前楼后院,前面是酒楼,高达三层,后面是一间间的雅院,足以容纳数百学子入住,三人叫了一间小院,二两银子一天,奇贵无比,不过临到考季,稍微象点样的客栈都会趁机涨价,状元楼有单独的小院住,也算良心了。 隔着几间院落,史进缩回了脑袋,关上院门,回到屋里道:“先生,他们来了。” 蔡先生回头唤道:“可调查妥当?” 一名不起眼的中年人从后堂走出,取出一张纸贴,呈上道:“先生放心,已调查妥当,小的们根据陆家在扬州的故旧至交,整理出了一份应试童生的名单,共有十六人,尤以四人最有可能与之互保,请先生过目。” “嗯~~” 蔡先生点了点头,接过纸贴,上面记载着十六名童生的家世,年龄,人际交往,极其详尽,其中四人的名字下方划上了横线。 “三郎看一下,谁最有可能为我们所用。” 蔡先生大略一扫,把纸贴递给史进。 能与陆家交往的,多是家境殷实,十六人中,有十五人不是书香传家,就是累世经商,只有一人家境贫寒,引起了史进的注意。 此人名蒋方,年方十八,家里与陆府管家相交甚厚,五年前父亡,母亲既要操持家业,又要拉扯他读书,长年积劳之下,落了痨病,左邻右舍与亲戚可怜他,早年借了些钱给他母亲看病,可痨病也是穷病,零零星星的些许碎银子只能勉强维持,难以根治,亲戚邻居不可能有更多的银子借给他,五年下来,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偏偏蒋方事母至孝,时常痛哭流泪。 “就是此人!” 史进指着蒋方的名字。 “为何?” 蔡先生问道。 史进道:“所谓人穷志短,家境殷实者,几乎不可能为了些许银钱就背负污名,只有如蒋方这般被逼上绝境者,才会无所顾忌,先生,我拿一千两银子给他,让他与陆文互保,再于考场做弊被抓,料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不错!” 蔡先生捋着胡须,赞许道:“不过你不能亲自出马,此事由我来安排,你只须知晓即可,断不能沾上此人,以免他突然反水把你扯了进去。 “先生教训的是,弟子受教了!” 史进心悦诚服的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