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天宝十四年》 第一章 颜季明 唐,天宝十四年。 常山郡,恒州城。 太守府中,颜季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周围的景象后,自然而然地疑惑道:“这是哪儿?” 房间里装设简单,颜季明从床上支起身,顿时感觉身体里涌上一股无力感,他咳嗽了两声,思考着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他清楚记得自己已经确诊脑癌晚期,现在应该是睡在病房里等死。 这时候,一阵说话声忽的接近,继而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年幼小厮站在门口,与颜季明四目相对,他呆了片刻,忽然转头喊道:“三郎醒了!” 听到“三郎”两字,颜季明忽的眼神一空,只觉得脑海里翻出大量的记忆,他不由捂住头痛呼一声,等头疼渐渐平息下来时,感觉到有人托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在旁边问道:“头还疼么?” 那声音温和,颜季明心里觉得亲切,下意识便回答道:“头不疼了,兄长不用担心。” 脑海里涌出的那股庞大记忆提醒着颜季明,他已经来到了唐朝,穿越到了一个跟他同名的年轻人身上。 眼前说话的人名叫颜泉明,是他的大哥。 而他们的父亲名叫颜杲卿! 颜泉明发觉弟弟的眼神忽然就呆滞了,接着,颜季明不顾身体还很虚弱,用力拽住大哥的手,急促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颜泉明愕然。 “我是问什么年号?” “当然是天宝十四年啊,现在是十月初,你睡傻了么?”颜泉明不明白弟弟为什么那么急躁,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刻,他看见弟弟哼哼两声直接倒在了床上,吓得连忙去喊大夫。 大唐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河北之地顷刻沦陷。 常山郡太守颜杲卿起初假意投降,等安禄山大军的主力南下离开时,他便响应他的堂弟颜真卿一同起兵抵抗叛军,但不久之后,常山郡被折返回来的叛军攻破,颜杲卿全家三十多口被悉数杀害,只有长子颜泉明恰巧在外,侥幸得以存活。 本以为这是老天为了补偿颜季明的上辈子,才让他到古代做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但实则是老天觉得他颜季明还不够惨,这不过是先让他喘口气,再一脚把他踏入深渊! 颜季明神色不甘,用力捶打着床铺来发泄心里的抑郁。 “难道我真的要这样平白等死么?不,一定还有活路!” 颜家满门惨死是在天宝十五年,现在不过是十四年的十月初,在此之前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让他去想办法。 实在不行的话,他大不了把全家人都绑上车逃走,至少还能让他们活下来。 占用了别人的身子重活一世,颜季明也懒得去想上辈子的凄惨结局,只希望这以后能好好活下去,反正这一世,他就是颜杲卿的儿子了。 “我要去找父亲。” 他挣扎着下了床,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人正快步朝这儿走来,看见颜季明站在门口,中年人先是一怔,继而对着身边的大儿子疑惑道:“你不是说三郎昏过去了么?” 颜泉明也是愕然。 这名穿着官袍面相敦厚的中年人,便是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了,他虽然相貌不显,但举手投足间,还是会露出些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身体好些了?” 颜杲卿看着虚弱的小儿子,虽然心疼,但还是骂道: “你自己染了风寒,让全家人都替你担心,还不赶紧回床上躺着,免得又着凉。” “这事还是先放放儿有事想和阿父商量。” “事?” 颜杲卿迟疑片刻,忽然叹了一口气道: “为父早已跟你说过了,与李家的亲事急不得,李家那位还没回来,这眼下正是不好的时节,等这阵子过了,老夫亲自去一趟李家。” “您在说什么啊?” 颜季明急道:“儿要说的,是安禄山的事!” 安禄山! “住嘴!” 三个字一出,颜杲卿和颜泉明竟是异口同声地喝道,接着又紧张地看看周围,颜泉明连忙挥手让下人散去,又半是搀扶半是推搡地把弟弟架回到床上。 “痴货,你又听了谁的言语?” 颜杲卿站在床前叹息道。 “不是听别人说的,是儿自己思量的。” 颜季明转了转眼珠子,随即道:“儿这两日患病昏睡,于梦中梦见,安禄山起兵造反,而我颜家因为父亲您不愿阿附逆贼,可怜我颜家全家三十多口,全部被杀!” “荒唐!”颜杲卿气的差点没扇这蠢儿子一巴掌。 在古代直言要死全家,这可是相当严重的诅咒了。 这儿子是病昏头了么? “父亲,这并非全无可能啊,您身为一郡太守,这些日子总该是听到些风声了?” 颜季明盯着颜杲卿,开口道: “左传曾言:末大必折,尾大不掉。 安禄山在外领军,兼任范阳、河东、平卢三镇节度使,其麾下大多是胡人胡将,忠诚堪忧,而今只需他振臂一呼,不光是这三镇之地,只怕是全国都要为之震动。” 颜杲卿沉默了一会儿,大哥颜泉明生怕弟弟惹怒父亲,正想劝说,颜杲卿却忽然颔首道:“你说的不错。” 他看了一眼两个儿子,颜泉明听到父亲肯定的话,顿时显得大为震惊,而小儿子颜季明,脸上虽有病容,但目光炯炯,丝毫没有以前不着调的样子。 三郎长大了呀。 颜杲卿心里叹息一声,随即道: “你堂叔前些日子曾遣人送信与我,言及此事,为父已经派人暗中囤积粮草修筑城墙,若是无事便好,若是安禄山真的敢反,常山郡也并非全无准备。” “只有粮草根本不够!而且顶多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修筑出的城墙又能修筑多高多厚呢?” 颜季明恳切道:“儿敢保证,安禄山月余之内必反无疑!而常山郡如今兵马太少,纵然粮多城高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这样做无非是在给叛军修粮仓罢了,阿父应当另外募兵加紧训练,至少让城内军民不会仓促应战。” “竖子狂妄!” 颜杲卿已经沉下脸来,怒道: “私下募兵乃是大忌,你眼里可还有朝廷二字么?况且就算我常山郡兵少难守,河北共二十四郡,岂无忠臣耶?安禄山若反,必然在河北寸步难行!” “你且老实养病,别成天胡思乱想。” 说完话,颜杲卿便拂袖而去。 “三郎,你又何必惹怒父亲?”颜泉明在旁边劝说道,顺手替弟弟将被子盖上。 颜季明沉默片刻,对大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大哥,常山郡是有府库的?” 第二章 千金散尽还复来 唐朝往往是六月时候民间缴粮,因此常山郡内的府库尚且充盈,储存的钱粮较多。 颜季明直接将主意打到了常山郡府库的身上。 要知道,他的老父亲颜杲卿绝不可能弃官而走,颜季明若是想救一家人的性命,只有选择留下来帮助父亲守城。 后者必须要有足够的兵马和守城器械,要不然只会徒然让历史重演。 所以颜季明打算利用自己太守之子的身份,想办法利用府库里的钱粮来做事。 “又是健健康康的一天。” 颜季明打了个哈欠,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的脸。 平心而论,颜季明的脸极其俊朗,但让他有些不满意的是,这张脸毫无英武之气,尽是阴柔之美,一双桃花眼里藏着笑意,眼眸如秋水盈盈,格外动人,若是装扮成女子,必然是国色天香。 “反正知道我长得帅就行了。” 他推开铜镜,直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身为一郡太守的儿子,颜季明总是有那么些特权。 比如说和看守府库的官吏达成交易,私下里取出府库里的钱粮,然后用于招募青壮。 对方认识颜季明是太守的儿子,以为这里面也有太守的份,于是对颜季明一起发财的许诺深信不疑。 曹参军,李判司,他们是颜季明这两天新认识的好朋友。 志不同道不合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两人都想发财,而且他们俩人又恰巧掌管了一部分库房和税收的职权。 颜杲卿为官刚正不阿,最恨贪污腐败,两人平日里能摸到一星半点儿油水都就心满意足了,而颜季找他们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常山郡太守的官印。 颜季明偷来了常山郡太守的官印。 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在往日里必然会很快暴露,颜季明这个身在体制内知法不守法的官二代也必然会受到大唐律法的严惩。 但算算时间,再过一个月安禄山的叛军就打过来了,河北二十四郡望风而降,到时候,所有东西都会变成一堆烂账,颜季明也根本不用去担心东窗事发。 而且,他挪用钱粮又不是为了自己享受,与其让这些东西烂在府库里等着叛军过来接收,不如现在就花在有用的地方上。 颜杲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在他儿子的牵头下,常山郡内一个庞大的利益网正在慢慢成形,对内屏蔽了颜杲卿的消息渠道,对外重拳出击,大肆发展同道中人。 大家都只是为了捞一笔罢了,而且曹参军、李判司两人这次无疑吃的满嘴流油,颜季明不在乎多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尽心尽力地去做事,他现在追求的只有效率。 唐初制度为:州(府)—县,自唐玄宗一朝,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下辖的仍是县,而后肃宗一朝又改了回来。 安史之乱后,唐朝的地区制度便是所谓的道州县了。 常山郡内还有数个县城,从中招募出青壮不算难事。 颜季明每到要用官印的时候就将官印偷出作为信物,再让曹参军在其中牵线搭桥许以好处,使得各县都有数名官吏私下里收足了好处,看在钱财的面子上大开绿灯,暂时都老老实实地替颜季明做事。 当然,这一切都会很快就暴露出来,颜杲卿身为一郡太守也不是什么傻子,早晚会得知儿子的所作所为,到时候,一场“扫黑”风暴在所难免。 但那至少是在一个月之后了 “你们家三郎在么?” 曹参军站在颜家门口探头探脑,催促道:“告诉三郎,我有急事要找他。” “曹兄?” “曹得意?” 颜杲卿正在训斥颜季明早上起来衣冠不整,听下人说有人要找三郎,便跟着过来了,但一看之下,却是惊愕不已。 这个曹得意他早有耳闻,听说在府库做事时手脚不大干净。只是曹得意以往不敢做的太出格,颜杲卿这才没下手整治他。 这两人怎么会碰到一块去的? “这,真是好巧,太守您也在太守府啊?” 曹得意尬笑道,并不敢多说些什么。 相比于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李判司,曹得意的心眼更多,他深知颜杲卿不是那种贪污受贿的官,于是平常有意无意都在套颜季明的话。 后者做事喜欢快刀斩乱麻,难免会留下一点痕迹。曹得意很快就判断出来,很有可能是颜杲卿的这个儿子私底下偷出了官印,借着他老子的名义发财。 呵,我曹得意就喜欢你这种人。 但问题是,倘若太守对此不知情,那最好让他永远不知情。 曹得意怕说漏嘴,颜季明也有些慌,怕事情提前暴露出来,到时候天知道颜杲卿会怎么大义灭亲。 两人都有意无意地打着掩护。 曹得意笑道:“这不是前阵子听闻三郎身有小恙,下官便去请教名医,特地送了一剂药汤过来,没想到竟与三郎相谈甚合。 而且下官昨日得了一副字画,正想请三郎去欣赏,没想到太守您也在这儿,不知太守可有雅兴” “免了免了。” 颜杲卿立刻摇摇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唉,三郎怎么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了? 想起当时三郎虽然一脸病容,说话时却仍极有条理且掷地有声的样子,再看看现在他跟那个曹得意勾肩搭背的样子,颜杲卿忍不住怒哼一声。 不成器的东西! “曹兄说话挺有分寸。”颜季明笑眯眯道: “在常山郡这么当了多年的小吏,也是屈才啊。” “三郎这么说话可真是抬举我了。” 曹得意讪笑一声,随即在颜季明身前站定,死死盯着他的脸。 “不过,这一晃也是半个月了,公子总该是跟下官讲明白,你究竟打算做什么了?” 曹得意的称呼也正式了许多,一脸严肃道:“自我等私开府库以来,我和李兄都是自得其利,唯独公子分文未取,只是将钱粮交予我,吩咐下官去各县招募青壮,下官实在是不懂究竟是为了什么。” “公子当时说是为了防御盗贼,下官窃以为不对。” “那你就猜猜。” 颜季明不以为意,他眼神望着前方某处,看都没看曹得意一眼。 “纵然下官好财,但也对颜太守的为人和本事颇有敬佩,”曹得意顿了顿,缓缓道:“至于说盗贼,下官更是觉得,与其说乡野间那些成群的流民,不如说是” 他没有说话,而是指了指北方。 北方, 范阳的方向, 也正是安禄山即将起兵所在。 就在曹得意说话间的功夫,他浑然没注意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已经悄然站在不远处,颜季明在背后微微摆手,示意那些人稍安勿躁。 “继续说,说仔细点。” 曹得意咬咬牙,沉声道: “可是公子听说了些消息?安节度使可是有所异动?”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种种悖逆之行流传于市井之间,如同当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唐朝野间皆知安禄山欲反,唯独至尊一人不以为然。 “不错。”出乎曹得意的预料,颜季明竟然立刻回答了他,接着就反问道:“你现在知道了,你想怎么做?” 曹得意愣住了。 “老曹,我给你出个主意。 你看你这半个月捞的也不少了,不如今天就把钱财收拾收拾,带着家人走,那么多钱,足够你全家在大唐任何地方顺心如意过日子了。” 曹得意沉默片刻,缓缓道:“下官想将家眷都先送出去,但是下官想留下帮助公子。” “这又是为什么?” “下官不知道。”曹得意摇摇头,一脸憨厚道:“下官只是觉得,像公子这样的狂徒,在太平时节必然会连累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但若是安节度使反了,大唐就是乱世了。 公子在乱世里能做万户侯哩。” 颜季明沉默片刻,又继续向前走着,曹得意紧紧跟在他身后。 “各县的官吏,收买的如何了?” “时间太紧,做事太急,一时能收买的人还是在少数,关键时候立刻就能听命动起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曹得意立刻回答道:“下官觉得,与其漫无目的去收买各处官吏,不如先去收买咱们常山郡中的户曹,其中的司户参军事为从八品官,品秩不高,往下还有属员。 但其代管军中兵事,若其中有几人愿意为公子做事,一旦发动时,即可有奇效。” “就这么做。” 颜季明点点头:“动作要快。” 曹得意没有立刻动身,迟疑片刻后,才问道:“若是太守知道了公子您的所作所为,会不会” “不管你信不信,” 颜季明幽幽道:“我这是为了救他。” 第三章 诈降安禄山 常山郡不算有多繁荣,也并非河北道人口最多的郡,只不过常山郡处于交通要道,所以常有商人经过此处。 唐代商业已经空前繁盛,在往来的商人中,能看到汉人、胡人、新罗人,甚至是波斯人的面孔。 唐高宗曾册封过一名“波斯王”,虽然真正意图是消灭西突厥残部和吐蕃的联军、以及煽动波斯和阿拉伯人内斗,但也让更多的外族人得以进入大唐。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并非是以平民的身份进来的。 唐代有“新罗婢”的说法,富豪权贵之家买入高丽、新罗的貌美少女作为奴仆,好友之间甚至会互换婢女以示亲近。 一支车队在城门外停下,接受城门口士卒和官吏的盘查。 士卒以为又是一支路过的商队,便想敲些油水,便格外仔细的开始搜查起来。 唐代商业虽发展较快,但总体仍是重农抑商,商人饱受歧视是常态,唐朝依然沿用过往朝代对商人的大部分措施,甚至还有所增加。 士卒正在在逐一勘看“过所”,这是东汉时期的说法,在东汉时“过所”是由竹筒制成,上面所录内容较为简略,往后历朝历代沿用。 唐时,“过所”为纸质文书,需要向当地县里或者是各处州府提前申请,由官方发放。 “李十三娘。” 士卒大声念着名字。 旁边一架马车的车帘微微动了动,一名管家走上前来,连忙笑道: “军爷,我家小娘子就在车上,不用看了?” 唐代虽说风气开放,不至于自家女眷被人看到了就要寻死觅活的,但古人思想毕竟保守,富贵人家总希望有个体面,能不让自家女眷暴露在世人眼中还是不要暴露的好。 “那可不行,此乃太守之命,严令近日来各处仔细盘查,不可放入奸细。” 管家愕然道: “军爷此话却是好笑,大唐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又哪来奸细?” “别废话,不过是看一眼是否有其他人,看一眼你家小娘子又少不了她什么,我又不是要强抢了她。” 哪怕是个普通兵卒,面对商贾的管家都敢不屑一顾,那士卒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他直接推开管家,就要强行登车查看。 但他还没站稳,车前帘子忽然掀开一点,里面的女子十分彪悍,竟是直接伸腿出来狠狠踹在士卒的小腹处。 士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团成一个虾子,满脸痛苦,此刻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蜷缩起身子大声哀嚎。 “家主,这出事了!”管家一脸慌乱。 不远处一架马车帘子掀起,一名中年人下了车,径直走来,此刻城门口的兵卒大半都围拢了过来,手都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一个个面色冰冷。 “放肆,汝等不认识我么?” 士卒们面无表情,但为首的那名校尉定神看了两眼,忽然失声道: “李参军?您巡查回来了?” 李参军和曹参军两人的官职可是大不相同。 曹得意不过是个看守府库有一定职权的小吏,而李参军可是录事参军,官品不高职权较重,属于面前校尉不愿招惹的那种。 “原来是您,真是小人不长眼了,您瞧瞧这事闹得。听说您将招太守之子为婿,这真是极好的,嘿嘿,小人到时候自罚三杯谢罪” “行了行了,没事就让我进城。” 李参军有些厌烦道。 他身旁的那架马车里,里面坐着的女子喊了声“阿父”,他连忙走过去,问道:“十三,你是饿了还是渴了,阿父叫人给你拿来。” “阿父,我不想嫁人” 马车里传来幽幽的声音。 “唉,女儿总是要嫁人的,阿父替你看过了,那个颜三郎为人俊俏,谈吐温和有礼,其父也是敦厚君子,而且其妻早早就没了,你算是有个好婆家。” 正说话间,刚才走掉的那名校尉又过来了。 李参军瞥了他一眼,后者脸上这时候全无笑意,冷冰冰道:“李参军,这马车里只有你的女儿么?” “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参军眼神一寒,那名校尉吓得后退一步,但还是硬着头皮道: “属下怀疑这里有贼人,是非与否,不过是掀开车帘看一眼,还请李参军通融。” “你瞎了眼不认识我了吗?” 李参军纳闷道,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没想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今天还就是要别这个劲了。 你一个小校尉敢发疯拦我? 颜季明站在城楼上看着城门处正在发生的一幕,面无表情道:“拿了我的钱想不办事?美得你!” 恒州城各处城门的守军和大小头目军官近日来皆收受了贿赂,数目足以让他们全家去岭南旅游,一旦被揭发出来,面对他们的将是毫不留情的大唐律法。 因为这些人几乎没有后台,倘若事发,几乎都会被严惩不怠。 要么是以后被大领导记恨穿小鞋,要么是立刻被人揭发收受贿赂的事情,然后被当场治罪。 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颜季明就是想看看自己对这些校尉的掌控力度怎么样,所以他明知下方被挡在城外的人是录事参军,也仍然逼迫那名校尉去继续查人。 就在这时候,曹得意过来了。 “公子,典狱已经有三人收了您的钱。” 典狱是看守监狱的,常山郡各处牢狱内的犯人加起来也有百余人,颜杲卿治下较为清明,所以犯人较少。 历来战乱时,守城者往往会临时释放囚犯,命令他们拿起武器抵御敌军,以此将功赎罪。 但颜季明并不是想要用里面的囚犯。 曹得意汇报的时候,瞥见了城下的景象,李参军依旧扳着手不让那校尉进马车,校尉怕收贿赂事发,一点不敢松手,心里苦的很。 “咦,公子,下官听说太守替您定了一门亲事,您的丈人可就是站在下面那位。” “你说啥?” “下面那位就是您丈人,您要不去见见?公子?您怎么了?” 曹得意好心好意地劝说道,他发觉颜季明的神色有些诡异。 “兀那匹夫,住手!” 只听一声大喝,校尉愕然松手,李参军也惊疑不定地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穿着青衣的俊美少年正大步走来,一边走还一边捋袖子。 录事参军不算多大的官职,不过在一郡之内闹起来的话,也会产生许多麻烦。 颜季明本打算点到为止,但现在却是不得不提前叫停了这场“表演”。 至少那个校尉已经表现出他的态度了。 “你是颜家三郎?” 李参军自然是认得对方,看着那个少年拽住了校尉,连忙道: “三郎莫要冲动,他毕竟是个校尉。” “小侄听说您今日回恒州,正在家中命人准备礼物替您接风呢,没想到刚才听人说您被这厮堵在了城门口,小侄立马就赶来了。” “哼,他就是个不长眼的东西。”李参军当即怒哼一声。 “您大人有大量,跟他计较什么,平白失了体面,小侄替您教训他,您先回去歇息。” 李参军见颜季明落落大方谈吐温和,不由心生好感,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带着车队进城。 “公子?” 校尉站在颜季明身前,讷讷不知道说些什么。 “辛苦了,赏你千钱,我过会派人送去你家里。” “这多谢公子!”校尉转眼间就把刚才的不快给忘了。 大半个月时间一瞬而过,常山郡太守颜杲卿终于发觉了不对劲。 他今天正准备清点一下城中贮存的粮草,但命人拿来账簿的时候,那两个小吏脸上明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拿来账簿,反倒是三儿子颜季明来了。 “父亲。” “你来做什么?”颜杲卿皱起眉头,不悦道: “为父听说你这阵子和曹得意、李利用两人天天在一块不知道做些什么勾当,为父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两人都是蝇头小吏,只喜钻营,与这种人往来并无益处。” “这俩人总能弄来些字画,儿也是想着钻研点学问出来。” “学问学问,你应当去书里学问。” 颜杲卿摇摇头,道: “你李伯伯回来了,你这几日准备些礼物,为父要去跟他谈谈。” “行行行,都行。”颜季明只想把老子赶紧糊弄过去,最好让他忘掉今天要看账簿的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 颜季明忙碌大半个月,所作所为触犯了大唐律法的十之二三,就差利用卖官鬻爵来收买人心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安禄山带着十五万叛军到来之前,尽可能地积攒手头的力量。 颜杲卿是无论如何不会真心投降的,他依旧在督促属下官员往城中聚集粮草和筑厚城墙。常山郡太守一天比一天更忙碌,所以他也很快就发觉了账簿上面的问题。 还没等他开始下令彻查看守府库的官吏时,一则消息就已经传来。 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时候,一支大军就已经在恒州城外驻扎下来,数名传令兵径直入城来到太守府门前,对着看门的下人大声道: “奉安节度使之命,特来请颜太守入军中大营叙话!” “安贼反了!” 太守府内一片鸡飞狗跳,颜家的女眷们相拥而泣,男人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毫无办法。 颜泉明看了一眼父亲,咬咬牙道:“父亲,你带着家里人赶紧从其他城门走,我去安贼营中!” “我虽老,犹可报国!” 颜杲卿缓缓站起,定定看了一眼大儿子,声音清晰:“替为父将官袍取来。” “慢着。” 循声望去,颜季明已经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安贼必然已反,您若是去他的大营中,可想过如何应对?” 颜杲卿深吸一口气,叹息道: “安贼叛军来得太快,恒州城上下毫无戒备,若为父拒绝,必然引得叛军攻城,徒然害了一城黎庶性命。 如今看来,为父只有孤身前去,总可以让他饶了这一城百姓,不过我为唐守节,他若是逼我叛唐,唯死而已!” “父亲何必如此偏激?” 颜季明笑道:“昔日太史公受大辱而能忍,故成史记。父亲何不留待有用之身,以待来日方长?” “这话怎么说?”颜杲卿皱起眉头。 “在儿看来,父亲不如诈降。” 第四章 开城降贼 安禄山的大军还没入城,但城中已经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百姓们蜷缩在家里,惊惧不安地窥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旦叛军真的杀入城中,就算都躲在家里,也没几个人能逃过这场兵灾。 太守府里更是慌乱不堪。 “安贼的叛军到了!” 下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有两个人已经从后门逃走了。 叛军所过之处通常只要两样东西:钱粮和当地的大官,如果后者不愿意听话,那叛军就要他们的人头。 太守府无疑是后者。 颜杲卿心里有所准备,但安禄山来的太快了。 大队的骑兵在四周巡视,隐隐包围住了恒州城,兵营绵延数里,后方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络绎不绝。 兵营中间一杆大旗,旌旗镶着“安”字,迎风猎猎作响。 遥遥看见城门打开,两人骑着马出城,颜杲卿着红色官袍,他身旁的人名叫袁履谦,官职任常山郡长史,也是颜杲卿的故交老友。 马匹在军营前停住脚步,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间默然无语。 一名身着甲胄的将军站在营门处,脸上神情倨傲,但还是对他们躬身施了一礼。 “大帅有请。” 恒州城的大牢内,阴暗潮湿,但一眼望去,里面所有牢房内都关满了人。 “打开牢门。” 颜季明大步流星地走进恒州城的大狱内,身后跟着两名典狱和十几名狱卒。 他们先前全部败在颜季明的金钱攻势之下,而现在,颜季明告诉他们: 叛军已到,没有人会管他们在这之前收了多少贿赂,所有东西都成了一笔烂账,而若是现在继续听颜季明的命令,他们甚至还能建功立业。 最后一句当然是骗人的鬼话。 恒州城的大狱内挤满了人,而且都是青壮,随着牢门打开,里面被关着的人都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脸懵逼地排队走出来。 不少人都衣衫褴褛,要么就是蓬头垢面,走路时吵吵闹闹,毫无纪律。 一下子这么多人站在自己面前,颜季明不仅没有那种统帅千军万马的豪情,反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正在集结马仔准备出去抢地盘的铜锣湾扛把子。 “在做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 颜季明走到他们面前,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看向他。 “在下姓颜名季明,颜家三郎是也,家父即是常山郡太守。” “诸位,安贼叛逆犯上,已经起兵反唐,其兵马已至恒州城外。”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脸上半是惶恐半是不安。 “但,我颜季明可以保证,安贼数月之内必败无疑,”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抹悲壮神色,掷地有声道:“我等皆是常山郡人,又是大唐子民,家国有难,我等岂能坐视不管,汝等且听我号令,教汝等杀贼时,汝等当努力向前。” “到时候,杀一贼军者赏五百钱!杀一贼将者,赏万钱,常山郡太守还会亲自替你向朝廷请功,功名利禄皆在汝等手中,诸君,可愿随我杀贼!” 颜季明一招手,身后下人当即捧来一碗酒,只见颜季明霍然拔刀,将手指在刀口一抹,点点鲜血滴在酒水中,他当着众人的面一饮而尽,吼道:“为了大唐!” 空碗直接被砸向地面,啪的一声,响在众人心头。 这些人大多是普通农夫,被颜季明以钱粮诱使过来卖命,财帛动人心,何况颜季明确确实实是太守之子,由不得他们不信服。 但依然有人问道: “郎君今日教诲,小人愚昧自当奉从,可若是真的上阵搏杀,小人们都是田家子,又如何能与安贼手下那些虎狼一样的士卒鏖战呢?” “无需你们出城野战,我只需要大家帮忙守城罢了。” 颜季明冷冷一笑。 站在他面前愿意听从他号令的约有五百人,这些人被私下招募过来后,就被颜季明安排住在恒州城的牢狱内。 颜季明先发了一部分饷钱给他们,允诺等半个月之后,再发放另一半,人皆得利,于是都肯老老实实地留在这。 常山郡内有年老或是残疾被迫退下来的府兵,颜季明多给了一些钱粮,他将这些老卒请过来,分别任命他们为火长和队正,利用他们管理藏在恒州大牢内的五百人。 时间太短,颜季明也不求老卒能训练好这五百人,他只希望让彼此间尽量熟悉,到了要用这五百人的时候,至少让他们明白那个时候该听谁的命令。 颜杲卿出城后,颜季明知道父亲这次必然会诈降,没有性命之危,所以也并不担心。 而随着常山郡太守被安禄山召进了大营,恒州城内部已经乱作一团,这样的环境下,更方便颜季明放心大胆地实施一系列计划。 常山郡内法曹和户曹的官吏被全部拿下,其职权都被颜季明所牢牢掌握。 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安禄山此刻召常山郡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进军营是为了收买人心,只要两人假意诈降,安禄山便会让他们继续镇守常山郡,然后另外派一支兵马扼守住常山郡境内的土门。 土门是河北道和河东道之间的一条通道,若是这儿被堵住,河东道的援军就得另外绕路。 在这段时间内,颜季明不需要正面抵抗叛军,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聚集手头的力量,然后去夺回土门,放入河东道的唐军援军。 他对自己的策略深信无疑。 不光是那些被提前收买的官吏,就算是其他人,现在也都是六神无主的状态,颜季明这时候主动站出来挑起大梁,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主心骨。 何况常山郡太守已经出城进入叛军大营,谁也不知道能否活着回来,而颜季明作为太守之子,这时候听从他的号令,也算是可以说得通。 对于大部分人来讲,让他们现在就直挺挺跪在地上投降叛军实在是太丢脸了,但若是硬着骨头说不降,他们又怕死。 枪打出头鸟嘛。 不如就让这个太守家的二儿子先站到众人面前顶一顶,万一城破了,大家还可以把他当成替罪羊献出去。 众人各有心思,但在颜季明的注视下,一个个都躬身施礼,道:“吾等谨遵三郎吩咐。” 颜季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后,道:“你们先去准备马匹,再找二十个会骑马的士卒,我明天就要出城。” 第五章 守卫土门关 颜季明索要马匹当然不是为了逃跑。 叛军现在声势浩大,仅凭一个常山郡抵抗叛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他只有去寻求其他郡县的帮助。 就在颜季明吩咐事情的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一名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颜季明,他连忙想过来,却立刻被人给拦住。 男人顾不上愕然,就对着颜季明喊道:“三郎,快些回太守府去,城中进叛军了!” “二哥?” 颜季明愣了一下,认得冲进来的男人是自己的二哥颜威明。 “安贼叛军进城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颜威明不像大哥颜泉明那样果决,也不像现在的三弟颜季明一样有魄力,他更像是个普通的书生,遇到事情的时候便畏畏缩缩。 但现在,他竟然离开了较为安全的太守府,冒险出来寻找自己的三弟。 “城里有人在大肆劫掠,听说已经抢了两户富商之家,”颜威明咳嗽起来,他抓住颜季明的手,神情越发急切道:“你快随我回去,留在外面说不得便是平白丢了性命!” “二哥无需惊慌。”颜季明拍了拍二哥的肩膀,心里闪过一丝温暖。 他上辈子是个孤儿,这辈子倒是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 颜季明转身问道: “常山郡的司户参军事何在?” 一名老官员迟疑片刻,站出来施了一礼: “老夫便是司户参军。” “打开武库。” 颜季明唤出自己招募的那些老卒,对他们低声道:“麻烦诸位,从你们面前这五百人里挑选出最精悍的一百人。” 招募来的这五百人之前半个月都是在这十几名老卒手下,后者无疑对前者已经有了了解,当下动作迅速,老卒们很快便按照颜季明的要求选出了一百人。 颜季明站在那一百人的面前,大声道: “自今日起,尔等便是常山郡恒州营的第一批士卒,每个人每月都可以领取钱粮,份额等同于大唐边军,绝无拖欠!” 这就直接当兵了? 话语一出,人人脸上都有吃惊神色。 与唐初尚武风气不同,唐玄宗治下大唐太平了数十年,纵然朝政越发紊乱腐朽,但百姓也习惯了太平日子,渐渐鄙夷起军中的士卒。 唐朝军制便是府兵制,但随着土地兼并的日益严重,府兵制已经濒临崩溃,没多少人愿意世代做军户了。 颜季明现在所采取的征兵措施,便是募兵制。 “若有谁现在不愿为卒,我也不强求,自己退出去即可!” 一百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人神色动摇,但也有人越发坚决地想要留下。 可再想想颜季明许诺的那些待遇,大家就都站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开武库!所有人领取兵甲,二刻后在我面前站齐!” 颜季明见人心略微安定,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三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二哥颜威明在旁边听的不对劲,这时候更是看见旁边的年老官吏在颜季明的吩咐下,真打开了武库,允许那些一看就知道是农夫的人进入武库拿取兵甲,他顿时惊愕道: “三郎,你怎敢私自命人开武库!这,这是违反大唐律法的啊!” “喂,二哥,你知不知道城中的叛军在哪里?”颜季明没回答,还反问了一句。 颜威明看着神情与往日大为不同的三弟,竟是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才怯怯道:“听说正在城北劫掠,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先去保护咱家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低声道:“你不会以为我要去找叛军交战?” 看了一眼稍稍安心的二哥,颜季明暗自纳罕。 他明明记得这时候的安禄山似乎并未派兵入驻城中,为什么忽然就冒出一股叛军来? “你们分成四队,先去探听城中各处情形,若果真发现了叛军,立刻回报,其余人带齐甲胄弓弩,先随我回太守府一趟。” “剩下的四百人,编入恒州城守军,先守卫各处官衙,一旦收到我的命令,就立刻集结,向太守府靠拢。” 颜季明对在场的所有官吏拱拱手,大义凛然道:“诸位可将家眷先安置在县衙里,有诸多士卒保护,想来也不会受到骚扰。 在下却是得先回去一趟照顾家眷。” “这个自然。” “那就多谢三郎了!” 听说可以将家眷安置在县衙里,颜季明还特意派兵保护,这些官吏顿时有些感动了。 他们一开始还觉得颜季明不过是黄口小儿根本不配对他们指手画脚,现在却是觉得,颜季明做事果断,能够考虑到方方面面,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啊! 随着叛军消息传遍全城,到处都是一副荒乱的景象。 有条件的高门大户胡乱收拾些细软钱财,便带着家眷急匆匆逃出城了,普通百姓们也只能躲在家里,用东西堵住房门,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安禄山召颜杲卿和袁履谦两人入大营议事,也是希望常山郡不战而降,避免在这拖延过多时间。 所以他给颜杲卿开出的条件也算是有诚意,不仅允许颜杲卿和袁履谦等人继续镇守常山郡,也没有另外派兵马入驻城中。 “下官告辞。” 颜杲卿虽然已经决定诈降,但当他真的低下头表示恭敬时,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泛起一阵阵耻辱的感觉。 “太守无需如此多礼,在下以后怕是h还要多依赖太守呢!” 安禄山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显得憨厚和善,再配上他的身材,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胖子。 但就在刚才,当着颜杲卿的面,安禄山在谈笑间下令,命人一连诛杀了三支逃出恒州城的队伍,骑兵们纵马横刀,将队伍里的老少妇孺赶尽杀绝。 那一百多具新鲜尸首正横陈在叛军大营外。 颜杲卿压抑住怒火,又敷衍了几句,终于,安禄山允许他和袁履谦回城,并且要求他更改城头的旗帜。 等颜杲卿两人离开后,安禄山唤来自己的养子李钦凑,沉声道: “河北郡县大多望风而降,不足为惧,只是我心中尚且有些忧虑。” “阿父有忧,说出来又有何妨?” 李钦凑本是汉将,却甘心奉安禄山为主,呼之为父,其为人可见一斑,此刻听见安禄山的话,便更是谄媚道:“儿愚昧,生平别无他虑,只恐不能替阿父解忧呢。” “我儿,如今河北尽降,我所虑者,唯有河东道唐军趁势而入,断我粮道和退路。” 安禄山沉吟片刻,缓缓道: “自河东入河北,最快的道路便是常山郡内的土门关,此乃井陉门户。若此处不保,河东唐军朝夕间可兵临城下,夺回河北二十四郡,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我与你七千兵马,无需你攻城略地,只要死守住此处即可,待我攻进洛阳后,记你一个大功。” “儿,领命!” 第六章 守卫太守府 颜季明带人回到太守府的时候,府里仍然是一片杂乱,无论是颜家人还是府里的下人,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慌什么,府中所有男子都去拿武器,女眷给我把床铺被褥之类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准备堵住太守府大门,防止叛军冲进来!” 颜季明挥挥手,身后那些已经穿上甲胄腰间佩刀的士卒当即冲进府中,虽说仍是队伍不整的样子,但身上已有一股子凶悍之气,立刻镇住了所有人。 迟疑片刻后,大家都开始按照颜季明的吩咐去做事了。 “那是三郎?” 大哥颜泉明正站在门口一筹莫展,转头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帮杀气腾腾的士卒冲进太守府,登时吓了一跳,再仔细看看发觉是三弟,转而又大喜。 “三郎,这些兵卒是从何处而来?” “大哥无需多问,总之这些士卒现在听我号令,我带他们回太守府就是为了守住这儿。” “守?” 听到这儿,颜泉明苦笑起来。 “各处都在传说叛军已经入城,若果真如此,他们拿下太守府也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我已经让人去打探消息了。” 颜季明摊开手,身后就有人递给他一把带鞘的刀,他将刀递给大哥,沉声道:“在获得准确消息之前,我们得守好家眷。” “颜公子!公子!” 说话间的功夫,外面响起了喊声,人群分开,几名兵卒冲到颜季明身前,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喘着粗气道: “小人查清楚了,叛军并未入城!” “说清楚些。” “是城中的一伙市井无赖,手上拿了刀剑,打着叛军的旗号趁机掳掠大户,他们如今正在李参军家门外,似是要再行劫掠。” “市井无赖?大概多少人?” “约有百来人,小人打探明白了,他们起初只有数十人,而后有人见到他们肆意妄为也没人来管,渐渐地跟随他们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颜季明不由皱起眉头。 若是不管这群人,大概是两个后果。 一个,是他们抢够了钱财,就自行散去。 二个,便是这群人觉得抢钱已经不过瘾,开始冲击官衙抢劫府库,取出兵甲武装自己,打出自己的旗号依附叛军。 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就不能不管。 “立刻传令给城门郑校尉,让他立刻带着手下部曲来太守府,告诉他,来之前让所有士卒着甲。” 颜季明加重了传令两个字,随即让太守府里的人牵出一匹马,负责传令的士卒立刻骑上马狂奔而去。 “三郎,那李伯父毕竟是你将来的岳丈,你不去派人救一救么?” 大哥颜季明小心翼翼提醒道。 “在回太守府之前,我就命令城中半数守军尽可能地去守卫各处官衙了。 如今我手上不过将近百名士卒,守卫太守府绰绰有余,但若是再分兵去救李参军,我又得分多少人去救?” 颜季明冷静道:“派出去的兵多了,我手上能用的兵就会少,到时候若是再有人来攻打太守府,咱们颜家又怎么办?” 颜泉明愣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但那李参军毕竟是” “我们又不知道李参军家被围攻了,不是吗?”颜季明打断了他的话头,意味深长道:“一个普通士卒说的话。谁知道是真是假? 等郑校尉带着兵马到了,我再带着兵马去剿灭城中的市井无赖,至于救李参军么,若是救下,那也不过是顺路,若是救不下,只能怪他李家命不好。” 说完话,颜季明随意拱拱手,便转身去指挥各处士卒开始防守太守府。 大哥颜泉明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这时候老二颜威明走过来,低声道:“三郎似乎变了个人一样。” “呵,不过眼下父亲在外不知如何,似乎也只有三郎能救咱们颜家了。” 颜泉明苦笑着拍了拍二弟的肩膀,然后握紧手里的刀,道:“希望颜家能挺过这一难。” 太守府各处出口都被东西堵上,只留下正门暂时没有堵住,女眷们忙完了就被聚集到一起,府中的男子和披坚执锐的士卒则是被分派去把守各处。 外面响起了嘈乱的马蹄声,那名出去传令的士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五六名同样骑马过来的披甲士卒。 “郑校尉奉公子之命,已经尽起手下部曲,很快就到太守府了!” 颜季明眼神在那几名同行的士卒身上巡梭片刻,下令召集在太守府中的甲士跟随自己,一行人站在太守府的门口等候。 没过多久,便见到街头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兵卒,为首者正是那名郑校尉。 这人也就是不久前在颜季明威逼下阻拦李参军进城的那位。 关键是他现在足够听话。 还未走到颜季明身前,他就已经止住身后的队伍,然后躬身施礼。 “拜见公子!” “郑校尉果然是忠义之人,令在下好生感动。” 颜季明示意身边的甲士不要躁动,自己站在太守府门口,高声道:“如今消息已经确凿,安节度使兵马尽在城外,并无反意,只是为了清理陛下身边的奸臣罢了,且安节度使已经下令麾下兵马不用进城,常山郡和恒州城仍是大唐治下。 如今城中所传叛军,不过是一伙市井无赖,郑校尉若是将其尽数拿下,也是大功一件。” 郑校尉听完话迟疑片刻,同样高声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子在府中稍歇,我这就去将其抓来正法!” 他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颜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也挥手下令,准备派人去打探那伙打着叛军旗号的无赖究竟在何处。 但片刻后,太守府正门打开,颜季明点出三十多名甲士跟随自己,吩咐剩余人仍旧守卫太守府。 他快步走到郑校尉面前,温和笑道:“我知道那伙无赖在何处,还请郑校尉带齐兵马随我来。” “那自然是好的。” 郑校尉是个粗人,见颜季明身为太守之子,竟然愿意替自己亲自带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信任和重视,不由对其心生一丝好感。 殊不知刚才颜季明对他是句句试探,步步提防。 若郑校尉刚才露出半点不对劲,颜季明就会立刻下令身后的甲士堵住正门,死守太守府。 “恕我多问一句,不知郑校尉带来了多少兵卒?” “约有二百余人,都是受过训练的,剿灭一伙无赖绰绰有余,还请公子放心。”郑校尉补充道: “听说是公子有急事相召,不光是属下带了部曲,还有几名同僚也一同带了些人来帮忙,都算是常山郡军中的好手。” “郑校尉如此能干,日后我一定会替你上奏朝廷,替校尉邀赏。” “那就承蒙公子抬举了。” 两人相对大笑。 第七章 代任常山郡太守 “快去拿桌椅,全部搬过来堵住大门!” 李参军手里握刀,转身对家中的下人们大吼道。 外面砸门声不断,每砸一下,就让李府中的女眷们惊叫一声。 与此同时,外面威胁开门的吵嚷声也是从未停息。 “真是荒唐,安禄山反了倒也是罢了,现在一群无赖也敢高呼自己反了,来砸我李家的门!” 放在往日,莫说是一群无赖,就算是恒州城的大多官吏,见了他不是躬身施礼,也得是平辈论交。 李家倒是有些武器,但没有弓弩甲胄,李家人又少,外面的无赖足足有上百人,使得李参军只敢带着下人们想办法堵门。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看见女儿李十三娘也拿着剑站在门口,不由急躁道:“十三,你一个女儿家拿着那东西做什么?快回去跟你娘待在一块!” “女儿执剑,既可帮父杀贼,若是不能,也可拿剑自刎,免得污了阿父清名!” “你” 李参军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由得悲从中来,只恨自己护不住家眷。 只是说话间的功夫,一名扒住墙头探看外面情况的下人忽然惊呼起来:“家主,他们要点火烧大门了!” 李参军犹豫片刻便喊道:“先找几个人去取水,其余人跟在我身后,预备杀贼!” 这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李家四周都被围住,冲出去又不敢,若是大门被焚毁,无赖们冲进来,李氏全家都是一个死字。 李参军强打起精神,把李十三娘拽到自己身后,声音嘶哑道:“去护着你娘。” “阿父!” 父女俩悲痛欲绝的时候,外面的砸门声忽的停止住了,同时,喧闹声也大了许多。 刚才探看外面的下人又壮着胆子扒在墙头上,看了一眼就惊呼道: “家主,官兵来了!” “诸位弟兄,眼前的这伙人诈称叛军,妄自劫掠城中良民,活捉一人,赏二百钱,杀一人,赏五百钱,可凭借人头来我这领赏!” 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李府前点火,不等郑校尉发话,颜季明就走出来,对着身后的士卒们高呼道: “杀贼就在今日,诸位何不努力!” “放箭!” 郑校尉直接变成工具人,下意识就听从了颜季明的命令,他身后的兵卒见校尉都如此了,便也一同听令。 况且,颜公子还说有赏钱拿。 随行的有数十人携带了弓弩,当即对准市井无赖们放箭。 箭矢落入人群中,当即射翻了不少人,捂着伤口大声惨嚎起来,周围人面面相觑,见到对面一群黑压压的甲士从街那头压了过来,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快逃,百来人当即作鸟兽散。 “活捉一人,赏钱两百,诛杀一人,赏钱五百!” 颜季明身边仍有三十名甲士没有动身,仍是站在颜季明身边护着他,这些便是从太守府带出的那三十人。 怎么杀人反倒是比活捉的钱还要多? 郑校尉脑子没转过来,但还是带着人一股脑冲了上去,大群如狼似虎的士卒绕过那些躺在地上中了箭伤逃不了的无赖,缀在逃走的人身后疯狂追杀。 全都是披着甲胄的士卒,纵然无赖们手中也有刀剑,但真要打起来完全是一面倒屠杀的形式。 “李伯父,开门。” 颜季明敲了敲被烧的焦黑的李家大门,温声道:“侄儿来了,伯父不用怕了。” 大门打开了,李参军站在门口,神色怔忪。 恰好在这时,郑校尉也带着兵卒尽数回来了,他身后的士卒们大多腰间悬着头颅,身后一路血迹淋淋漓漓洒落下来,人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子凶狠气息。 “只有少数几个逃了,其余人头都已在此,还请公子吩咐。” 郑校尉腰间也悬着一颗头颅,他没注意到门口的李参军,反倒是先对着颜季明躬身一礼。 一股鲜血的味道扑面而来,颜季明顿时感觉整个鼻子里都是腥臭的气味,他忍住反胃的感觉,淡淡道:“郑校尉,让弟兄们先排好队伍,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官兵的样子?” “是!” 郑校尉选择直接听从命令,大声呵斥着身后的士卒。 李参军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些士卒们为何要听颜家三郎的话,但还是对颜季明深深一礼,低声道:“我李家脱此大难,全赖三郎援手!” 不等颜季明说话,只听一个娇俏女声响起。 “颜公子救我全家于水火之中,请受小女子一拜!” 颜季明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着青裙白衫的女子,往上看是貌美面孔,含羞带怯,眉宇间流转着一抹英气,往下看是腰身纤细,纵然其穿着较保守,亦掩不住胸口沟壑。 “十三,快回去看看你娘,不要在此叨扰为父和三郎说正事。” 李参军立刻把女儿往身后推了推,眼神看向颜季明的时候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小女十三不懂事,让三郎见笑了。不过还请问三郎,外面情形究竟如何了?我听说太守已经被安贼召入大营中去了,可有” 颜季明温和笑道: “安贼叛军已反,不过其未派兵入城,我等尚有喘息的时机。为今之计,只有先假意投降叛军,然后私下安定各处,连同河北各郡一同起兵。 眼下您也看到了,仅是这恒州城内就有人心生不轨,而我父如今又不在城中,不知何时能归来,是这样的侄儿想推举伯父您,代任太守一职!” “我如何能代任太守?” “还望伯父深思熟练后回答。” 颜季明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无意中让李参军看到他身后那些腰间悬挂头颅面目凶悍的士卒。 李参军吓得目瞪口呆,他毫不迟疑道: “我素来尸位素餐,忝为大唐臣子,这份重任如何能当得,倒是侄儿你,本就是太守之子,如今一见更是年少人杰,不如就由你来暂任太守,待得这场乱事平定后,伯父亲自为你向朝廷表功!” “这”颜季明摆手拒绝。 “侄儿就不要推辞啦,你可听说过事急从权,如今叛军当道,百姓正在水火之中,恒州城上下,除了你谁还配坐这位子啊!” “可”颜季明面露迟疑。 “放心,不过是暂任,反正若是太守平安归来,你也不过是暂时替他做几日公务罢了,太守可是你父亲,又怎会怪你呢?” “唉,伯父一腔诚心,侄儿若是再推辞,那就太不给伯父颜面了。”颜季明长叹一声,道:“既如此,我便暂做这常山郡的代太守。” 颜季明很快便告辞离去,临走前给李参军留下二十名士卒,又交代李参军赶紧把家眷搬到县衙去,说那里有城中守军统一保护。 看着他的背影,李参军唉声叹气一会儿,转头看见女儿正站在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季明的背影,登时怒道:“我不是叫你进去么,还出来做什么?” 李十三娘乜了他一眼,又痴痴看着前方: “阿父,你先前说过,你已经与颜太守定亲了。” “此子非良善,我说” 李十三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喃喃道:“长得好俊呢。” 第八章 父亲,你已经不是太守啦! 在黄昏到来之前,颜季明赶到一处官衙内,与此处的十多名恒州城大小官僚交流了一番,确立了恒州城内以颜季明为主的“战时指挥团”。 他现在就是明面上的代常山郡太守。 就在大家和和气气恭喜颜季明套关系的时候,外面的一名士卒忽然进来,对着颜季明耳语两句,引得众人纷纷停止说话,目光看向他。 “诸位,有个好消息。” 颜季明顿了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在下家父已经回来了。” 恒州城前,两人骑马缓缓而来,看着紧闭的城门,颜杲卿脸上闪过一丝悲哀神色。 “莫要冲动,我等只有忍辱受耻,才能等到王师到来的那一日。” 安禄山向颜杲卿允诺会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常山郡,但后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必须将其幼子、幼孙送到叛军大营中作为人质。 可 “开城门,我是太守!” 他勉强提高声音,对着城头喊道,完全没察觉到城头士卒看他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父亲回来了!” 看到满脸疲惫的颜杲卿,太守府里一片惊喜。 “三郎呢?” 他一进门就问道。 “他自己说是出去做事了。” 大儿子颜泉明迎上来,搀着颜杲卿让他坐下,站在一旁担心道:“父亲,那安贼说什么了?” “他他要我交出三郎和仁儿作为人质。” 颜杲卿终于是压抑不住情绪,脸上老泪纵横。 “让人去叫他,告诉他,这是为了常山郡百姓,还有大唐的将来” “父亲,我去。” 颜杲卿愣了一下,看向身旁的大儿子。 “儿是家中长子,也是三郎长兄,若要取信安贼,让儿去是最稳妥的法子。”颜泉明说到这儿,喉头忽然哽咽了。 “何况,仁儿是我的儿子,父子同行,也能有个照顾。” 恒州城门缓缓打开,颜杲卿牵着大儿子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城外还有一小队叛军的骑兵,是被派出来迎接颜家人质的,这些人神色不耐,为首者催促道:“只要太守忠心于节度使,何必如此担心你家儿子,节度使这是将他们带在身边指点,那可是他们的福分!快些让他们随我走。” “父亲!” 颜季明大步流星赶来,看见这一幕,不由愕然道:“这是要做什么?” 不等颜杲卿回答,骑在马上的颜泉明就直接道: “三郎,你在家要好好听阿父的话,为兄出去几日,很快就会回来了。” “安节度使要人质,你大哥替你去了。” 颜杲卿痛苦道。 颜季明不由愣住了。 “好了,快些走。”颜泉明轻轻推开父亲的手,纵马冲出城门,喝令那伙叛军带路。 颜季明猛然抬头。 恒州城的守城军官和士卒大多都早就收了他的贿赂,不少人能够立刻调动起来,只要颜季明此刻下令尽起兵马,必然能追回大哥。 但相应的,安禄山也会毫不犹豫地挥军攻城。 如今的恒州城挡不住叛军的攻势。 眼见得颜泉明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颜季明只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公子,现在怎么办?” 郑校尉走到两人身边,低声问道。 颜杲卿当即抬头望过来,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他不可能认识一个普普通通的守城校尉,但对方的装束明显是个小军官,他为什么对三郎如此恭敬? “我要先和家父说几句话。” 颜季明看向颜杲卿,沉声道:“父亲此去,可是已经诈降安贼了?” “如你所说,诈降确是一条计策。” 颜杲卿心里悲意未去,但仍是强打精神回答道:“安贼兵马这几日就会离开河北,一路南下,等他主力兵马一走,很多事情就可以开始做了。” “你大哥替你去做了人质,那你就要替他去做应该做的事。” 颜杲卿沉吟片刻,道: “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平原郡,去找你的堂叔,与其商议起兵之事。” “堂叔?” “他是平原郡太守,为人刚正,我料定他也不肯就此甘心从贼,只要你去一趟,他必然会同意。” 两人边谈边走,郑校尉仍然跟在身后,颜杲卿见了,皱眉问道:“你是何名姓,是何官职?” “在下郑宁,只是是恒州城的一个守城校尉。” “校尉?那就回去守好你的城门!” 颜杲卿冷冷喝道,大儿子去了贼营,他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当即挥手赶人,但一喝之下,那校尉竟然连身子都不动。 “你” “郑校尉,留下数十兵马跟随我足矣,守城事重,你先回去。对了,记得告诉其他人,把那群市井无赖的头颅全都挂在城门前,警示所有欲行不轨的人。” 颜季明开口了。 “是。” 郑校尉点点头,直接转身离去。 看着愣在原地的颜杲卿,颜季明组织了一下措施,尽量耐心地解释道:“父亲,自你出城后,现在的恒州城,暂时是我在管。” “你?恒州城那么多官吏,怎么肯听你的话?” 颜季明微笑不语。 太守府。 大堂上烛火明亮,此刻,恒州城所有主要官吏都被召集到这儿议事。 “诸位,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颜季明站在大堂上,对着身前的官吏们道: “我明日便会启程去平原郡,说动平原郡太守共同起兵反安,恰好家父已经平安归来,还请诸位用心辅佐,河北的将来就全在诸位身上了。” “公子言重了。” “公子一路平安啊!” 此言一出,诸位官吏心里长舒一口气,不由纷纷站起来,满脸不舍。 等把他们送走后,坐在主位上始终一言不发的颜杲卿,喊住了颜季明,沉声道: “为父不知道你究竟如何让他们对你这般顺从,但你若是走了,这群人里有心怀不轨的,故意不听命于我怎么办?” “好说。” 颜季明不假思索道:“恒州城所有官吏的家属都在官衙内,名为看护,实则已尽是儿手中的人质,除非这些人想要自己的爷娘妻儿人头落地,不然他们就只能乖乖听您的。” “你三郎,你心性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狠毒了?” 颜杲卿素来刚正古板,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下意识便呵斥道。 但颜季明立刻反驳道: “莫说是恒州城和河北道,如今整个大唐都危在旦夕,正所谓沉疴下猛药,乱世亦当用重典,一味的软弱仁义难道就能让叛军不攻自破吗? 如今只有严以律下,官吏和将士们才不敢另生二心。” “你罢了,我不与你多说什么。” 颜杲卿撑着桌子站起来,脸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你明日就要去平原郡了,这里的事,有为父照料,你早早歇息。” 第九章 出发平原郡 安禄山的大军如预料的那样离开了常山郡。 颜季明领着三十多士卒骑马出城,没急着去平原郡,而是先去恒州城西南方向的井陉口看了一眼。 井陉口的土门关,是河东道进入河北道的一条重要道路,扼守住此处,便能迫使河东援军花费更多功夫才能进入河北。 但此处如今已经竖立起一面“李”字旗帜。 颜季明盯着那面旗帜看了一会儿,命令一名士卒返回恒州城,带信给颜杲卿,让颜杲卿搜罗美酒女子送到土门关。 做完这件事后,他才下令前往平原郡。 唐朝初仍较多沿用隋代州制,自唐玄宗一朝,改州为郡。 在常山郡和平原郡之间至少隔着三个郡,但颜季明所过之处,尽是一片萧索。 也如同颜杲卿所信奉的那样,河北二十四郡的官吏并非毫无气节,也有人选择死守城池等待朝廷的援兵,但他们面对的,是安禄山早有准备的精锐兵马。 抵抗的城池死伤惨重,到处都是神情绝望的流民。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马上就要入冬,他们却在这时节失去了所有能依靠的东西。 颜季明一路快马加鞭,但还是得不时停下休息。 “公子,前面有座客栈。” 为首的士卒催马来到颜季明身旁,低声问道:“公子,马匹都很累了,况且天又要黑了,不如今夜让大家歇歇,明早再提早起来赶路。” “也好。” 颜季明从怀中取出一小袋铜钱递给他,叮嘱道:“你过会去问店家要些干净水来,我们今晚吃干粮就行了。” “小人省得。” 士卒名叫陈温,这几天和颜季明多有交流,做事干净利索,言语也不多,颜季明便有意重用他,让他做了自己的护卫头领。 客栈在官道附近,但只能算是荒郊野岭里一个歇脚的地方,店里面挤得满满当当,从大堂到后院,到处都躺满了人,都是些流民,但没几个是出得起住店钱的。 颜季明刚走到门口,客栈的店家就恰好迎了过来,看见颜季明的装束,先是一喜,但看见他身后那些着甲佩刀随行的士卒,却又是一惊。 “这位小将军,小老儿斗胆多说几句。” 店家看着颜季明面相温文尔雅,便壮起胆子道:“公子,您也看到了,小老儿这里到处都是流民,实在是没有住的地方了,就算是吃食,也没剩的多少。” “无妨,我等带了干粮,还有,你叫我公子就行了。” 颜季明打量着店内的情形,问道: “叛军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做了流民?” “叛军烧杀抢掠的厉害呀。” 店家皱起眉头,叹息道:“这些人家里都被杀抢了一番,好不容易等叛军过去,各处又闹了盗贼,听说势力大的足有上百人,白天就敢公然入城劫掠,这么一来,大家伙只能往太平的地方逃。 唉,小老儿也是看他们实在可怜,便容他们在此栖身暂时住着,也没打算要店钱。” “你倒是善心。” 颜季明不置可否,道:“我等也只是在这住一晚,都自带了干粮,只劳烦你替我们收拾个能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店家迟疑了片刻,讪笑道:“小老儿仔细想想,只有后院一处马厩,只是公子这般贵人,只怕是太委屈了您。” “就那个了。” 颜季明又拿出一袋铜钱扔给店家,随意道:“人吃的没有,马吃的总有?我们还带着马匹,烦你也一并喂了。” “这个自然,多谢公子赏赐!” 店家老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捧着钱袋躬身离去,临走前吩咐客栈里的一个茶博士带他们去后院马厩。 “公子,这个地方倒是不错。” 陈温在旁边笑道:“不光能睡觉,也能顺带着看护马匹,不至于被人偷了去。” “还是像前几天一样,两班倒。” “小人知道。”陈温点点头,说道:“小人去要些水来给公子解渴。” 陈温转身去了大堂,找茶博士要水,后者正和一个老人吵了起来,要老人管住自己的孙子,不准去后院偷东西吃。 老者自然是又羞又怒,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周围人都木讷看着,陈温叫不开他们,只能再去找店家。 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寻不见人,陈温只能又上了二楼,这时候茶博士忽然叫起来,一把揪住陈温,喝问道:“你上去做什么?” 陈温愣了一下,连忙笑道:“店家刚才说好了要替咱们找些清水来,四下寻不见他人,我就想上楼看看,怎么了?” “楼上有什么好看的,想来他是去外面走走了,我替你去找,你别上去乱走了。” “诶,我就站在楼梯口看一眼,看不见人我就下来,可好?” 茶博士见陈温难缠,只得准他站在楼梯口看一眼,然后就催促道:“我晓得他去哪了,你下来。” “果然不在楼上。” 陈温笑嘻嘻的,茶博士拿他没办法,骂骂咧咧地去找来了店家,当下打来两盆井水交给陈温。 “公子,水来了。” “记得喝的时候要煮开。”颜季明正在看着地图,头也不抬道。 这时候,陈温弯下腰,装作帮颜季明倒水的样子,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这客栈不对劲,那茶博士虎口处都是老茧,像是个武夫,而且小人刚才上二楼的时候,看见楼板里有些血迹。” 颜季明动作一顿,神色不改道: “我刚才看见门口有条狗,你把盆里的水喂给它喝一点,看看有没有毒,没事的话立刻去煮开分给其他人,让大家各自提前填饱肚子,今晚所有人都别睡。” “是。”陈温当即出门去了。 颜季明想了想,叫起几名士卒跟着自己,又来到客栈大堂。 如店家所言,待在这儿的都是无处可去的流民,但也有人跟颜季明是一样的打算,准备在这住一晚,第二天出发去其他地方。 但看了一会儿,颜季明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大堂里面的人虽然都狼狈不堪,但仔细看看,里面有许多年轻女子。 他眼里露出沉思之色,在大堂站了一会儿便返回后院去了。 颜季明走后不久,店家出现在大堂,一脸温和的笑意,大声道: “诸位也是饿了?小老儿去采了些荠菜,做了几锅菜汤,不嫌弃的话,喝碗热汤再睡。” 入夜。 冷风吹动店门,外面响起了搬动门板的声音。 颜季明缓缓起身,周围的士卒都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等待他的命令。 第十章 人牙子 清水人如其名,是个眼里露出清澈傻气的年轻道姑。 她幼年是便是弃婴,被一个道士收养,视作女儿养大。等她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此做了道观中的道姑。平日里读些经书,也向道士学了些剑术。 安禄山起兵造反时,河北为之动荡,继而便是各处盗贼频出。 那座道观也被顺路洗劫一空,老道士被杀,道姑清水也被他们掳走。 好在盗贼已经劫掠了不少妇女,到清水这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看她傻乎乎的样子,便将其和其他妇女随意锁在房中,只是不准她出来。 “动作麻利些,你们几个在这把年轻小娘子都捆起来,其余人直接杀掉,等明天天亮再搜他们身上的财物,其他人先跟我去后院,宰掉那些兵卒。” 说话的是一大汉,穿着一身黑麻布衣,面容凶恶,站在他身旁的正是那位店家。 “耶耶在水里下了毒,他们自黄昏时候就一直憋在马厩里没动静,现在已是亥时,想来这伙人是全都倒了。” “军师行的好妙计,教我等占了此处客栈,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等来这么多人。” 大汉一边挥手示意旁边的手下去开后院的门,一边对着店主笑道: “其中年轻小娘子也有许多,等凑足了人数,我就将她们献给史将军,也能混个出身了。” “不用混,你已经是了。” 不等手下走过去,后院的门就先一步打开了。 接连响起十几下弓弦崩开的声音,当场就有五六人胸口中箭,惨叫着摔在地上。 “这?弩?” 大汉借着火把亮光照着地上的尸体,猛然间又惊又怕道:“胡老儿,你不是说给他们下了毒吗?怎的还能还手?” “我怎的知道?” 店家肩膀上也中了一支弩矢,只觉得肩膀都没了知觉,不由害怕道:“逃,反正还有其他地方能做这营生。” “不行,楼上关着的那几个娘们,必须要带走。” 大汉却断然道:“那几个算是姿色极好的,将她们献给史将军,也能让他高兴了。” “史将军是哪个?史思明?” 后院里传出一声冷笑。 “汝究竟是何人?”大汉让手下把火把拿开,自己站在黑暗中,吼道: “手持军弩,汝若是安节度使手下将士,那也是某得罪了,财货女子,但有所求,某必然奉上,还请说个明白!” “那好,我就说个明白。” 后院里亮起了大片火把,接着便是一连串刀刃出鞘和甲胄摩擦的声音,大汉倒抽一口冷气,看见至少数十个甲士从后院鱼贯而出,站在他们中间的,则是一名长相阴柔俊朗的年轻人。 “某乃是大唐常山郡太守。” 此刻不光是大汉,站在大堂内的所有盗贼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民惧官自古有之,哪怕他们已经开始干起来这种勾当,但心理上的畏惧感一时还难以消除。 “汝等既见太守,为何不拜?” 年轻人喝道。 周围盗贼都将求诸的目光看向了自家老大,等着他下一步指令。 大多数人想的很简单。 还不赶紧逃啊! 对面都是着甲的唐军,那气势就像是正儿八经的府兵,自己这边不过是二十多人,身上都没防护,手里最好的武器不过是磨锋利的小短刀。 大汉忽然一个箭步就冲上楼,颜季明眼神一冷,喊道:“再放!” 又是一轮弩矢。 这次出来他特意带了十五只军弩,倒是在这用上了。 最倒霉的是那些躺在地上昏睡不醒的流民,估计这次肯定要被误伤几个了。 老大一逃,剩下的人便作鸟兽散,最倒霉的几个被追上抓住,剩下的士卒则是冲上楼,要去抓那名大汉。 “走,跟我走!” 房间里一片昏暗,大汉也来不及去点灯,直接从床铺上胡乱抓起一人抱在怀里,然后冲到窗前,打算跳窗逃走。 但此时,他忽然感觉胸口一痛,便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握住一块铜镜的碎片,被特意磨尖的碎片轻轻松松插进了大汉的胸口。 顷刻间血流满地。 就在大汉挣扎的时候,身后的门被士卒一脚踹开,最先冲进来的那名士卒以为大汉在发疯杀人,便当机立断,直接挥刀砍在他的脖颈上。 大汉死的不能再死了。 天亮的时候,颜季明有些疲惫地找了张桌子坐下,不时有醒来的流民到他面前跪下,不停感谢着他。 当然,也有女子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已经无处可去,恳请公子收下她做婢女也好。 我颜季明一向不好女色。 所以他一概回绝。 这时候,他瞥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缓缓走下楼梯,低垂着头走到自己身前,轻声道了句谢,她抬起手的时候,似是无意露出了手上的伤口。 “后院有人在烧热水,你手上伤口这么深,自己去要些热水洗干净,然后再用在沸水里煮过拧干的布包裹上。” 颜季明随口提醒了一句。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正经消毒的办法,伤口发不发炎,溃不溃烂,人能不能挺过去,都看命罢了。 他这时候也没心情和时间去弄什么蒸馏酒精。 白衣女子仍是低垂着头,呆呆愣愣地应了一声,就往后院走去,然后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一回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讷讷道:“谢公子。” 刹那间惊鸿一瞥,仅是一见其侧颜便让颜季明愣住了。 但很快,他眼里就恢复了清明,眼里露出一丝玩味。 “这古代女人段位也挺高啊。” 时间不早了,颜季明遣散了所有人,告诉流民们这儿已经不怎么安全,又喊来陈温,低声吩咐了几句。 “走了。” 道姑清水站在门口,目送着一行人骑马离开,忽然发觉有个东西朝自己飞来,便抬手接住,发觉是个钱袋,里面似乎装了不少钱。 陈温意味深长地看了这道姑一眼,随即催马赶上了前面的队伍。 回到队伍中的时候,陈温也没提起刚才的事,只是道: “公子,再往前两日路程便是平原郡了,但若是昼夜疾行,最多一日便可到平原。” “那就快点。” 颜季明懒洋洋道:“时间不等人啊。” 第十一章 家叔颜真卿 平原郡。 各处城池紧闭,偶尔有在城外巡逻的侦骑,在野外四处查探叛军的踪迹,每隔一段固定的时间便回城汇报情况,顺便换班交差。 颜季明遇到了一名侦骑,双方互相确认了身份后,颜季明便向其打听平原郡太守所在。 “太守在平原城内,听说他事情多得很,这位公子,若是有事找他,一定要提前通报名姓,平原的兵马可不是好惹的。” “无妨,我姓颜。” 侦骑不由愕然。 颜季明拱手谢过那名侦骑,辨明方向后,便下令再次加快速度。 他身后的三十名士卒算是彻底对颜季明死心塌地了,现在无论颜季明如何下令,都是遵从照办。 出来这么些日子,颜季明贵为太守之子,天天跟大家同吃同睡,从没有叫苦的时候,而且该果断的时候果断,该做事的时候做事,几乎从未出错。 跟着没背景的上司只能天天混日子,但跟随这位太守之子,大家心里都有了干劲。 至少大家心里都还觉得,大唐兵马向来都是战无不胜的,现在一伙叛军又能猖獗多久? 等叛乱平定后,他们跟着这位太守之子,多少能混个前程。 城池已经近在眼前。 所有人开始放缓马匹速度,战马累地口吐白沫,眼里满满的都是解脱。 “终于到地方了。” 颜季明长舒一口气,对着城头戒备起来的守军喊道:“我是常山郡太守之子颜季明,平原郡太守是我叔父,我有要事要进城与其商议!” 城头骚动片刻,一个小军官模样的男人走出来,对着颜季明喊道:“还请公子少待,我等已经派人去询问太守了,此乃太守之命,还请勿怪。” “这是自然。” 从常山郡到平原郡,颜季明除去休息的时候,几乎一刻未曾停止赶路。 陈温在旁边开口了: “公子,小人有件事不大明白。” “什么事?” “常山郡与平原郡之间足足隔着三个郡,公子明明是出来联结各郡以抗衡叛军的,为何不顺路去拜见那些郡的太守,先一步与其结盟呢?” 颜季明沉吟片刻,缓缓道: “我问你,根据咱们这些日子听到的消息,河北大致情形如何?” “听说各处逃的逃,败的败,不过也有很多城池尚且保存着,没被叛军攻入啊。” “那是因为有很多人像咱们常山郡一样,降了叛军。” 颜季明淡淡道:“不过我们是诈降,自然也有人是真降。” “时间紧迫,我所能确认的是,我叔父是平原郡太守,必然不可能真正降贼,故而必须先与他取得联系。 而若是顺路去见那些根本不知道其心思如何的太守,万一其中有一个是真心要降贼的,那咱们就是送上门的人头功劳。” 陈温若有所思,点点头,钦佩道:“公子果然是神人,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想的真清楚,小人听明白了。” 说话的功夫,那名军官又回到城头,语气温和了许多。 “请公子进城。” 等一行人通过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带路,将他们领向城中的太守府。 最多是一小会的功夫,就能见到平原郡太守了。 我的太守叔父颜真卿 颜季明不由耸耸肩。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间从街角扑出来一个人影,抓着颜季明的腿不放,放声哀嚎道:“有恩有德的大爷,赏两个钱!” “滚开!” 陈温反应迅速,直接抽刀放在那人脖颈上,下一刻就要挥刀。 “别别别!”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约莫中年,带路的人啐了他一口,喝道:“这么大人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做乞丐,不知你爷娘羞不羞!” 那乞丐惧怕刀刃,又缩回了角落里不吱声了。 “公子受惊了。” 带路的人看了看颜季明,确认没受伤,便大倒苦水道: “唉,太守招募百姓修筑城墙,只要是能去干活的,至少每天能吃一顿饱饭,也能为抵御叛军出一份力,偏偏还是有这种乞丐,您说他有手有脚,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去干活养活自个呢?” 颜季明随口敷衍几句,很快就到了太守府前。 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正在门口等待,他面相方正,气势与颜杲卿相似,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看见颜季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叔父!” “和安!” “你怎么大老远跑到平原来了?你父亲如何了?常山郡呢?” “侄儿这几天拼命赶路,叔父好歹先让我喘口气。” 颜真卿爽朗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进去说话。” 进了太守府,又有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走过来施礼。 “这位是平原录事参军李择,你当称呼一声伯父。” “李伯父。” 颜季明当即道。 李择打量了一下颜季明,只是随意点点头,又看向颜真卿道:“如今平原郡各处恨贼入骨,故而一呼万应,属下奉命招募兵士,已有六千余人在册,再加上平原本就有静塞兵三千人,如今战卒数目约莫已经过万。” “这样一来,守卫平原倒是绰绰有余。” 李择当即摇头道:“叛军如今声势极大,兵马非仅一二万人,属下以为,当继续招募兵马。” “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办。” 颜真卿颔首道:“事后,朝廷若是问起来,自有我去应付。” 他又转头看向侄儿,问道:“说起来,你若是急着过来,必然是有消息要告诉我,你现在可以说了。” “家父数日前诈降安禄山,如今安贼叛军已经大多南下,只留下了一支兵马扼守土门关,堵死了河东道援军的路。 如今家父派我来,是希望能和叔父联系,约定时日共同起兵,克复大唐疆土!” “好!你父果然是我手足,虽然我在平原,他在常山,但此等报国心意岂有差别。” 颜真卿握着侄儿的手感慨一句,很快又回到正题上来。 “既然如此,常山郡如今有多少兵马?”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 “十月时,安贼尚未起兵,侄儿料定此人必反,故而劝说父亲募兵守城,但他不肯听我的话,故而我只敢私下募兵,那时候恒州城内约有五百多人,其余各县都有招募,粗粗一算应有两千余人。 如今再算算,加上原来常山郡的守军,整体兵马数量应在五千人左右,都分散在各处城池内,而且大多守城不足,野战更是不堪一战。” 颜真卿微微点头,有些欣慰道: “和安,你真是长大了。” “对了,侄儿差点忘了,家父还有一封手书,要我带给叔父。” 颜季明找自己的贴身钱袋子,那玩意里面装着铜钱、碎银子,还有颜杲卿的一封亲笔信。 但找了片刻,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叔父,侄儿的钱袋和信都被偷了。” 颜真卿和颜杲卿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有时候更加保守。 在收到安禄山极有可能起兵叛乱的消息时,颜真卿选择毫不迟疑地开始加筑城墙招募兵马,传令各处严加防守,将各处都牢牢把控在手心里。 但颜杲卿却只是吩咐多囤点粮草,再修修城墙。 倒不是讥讽颜杲卿,只是能看出两人的性格极有不同。 若颜季明成了颜真卿的儿子,他当天偷官印出去用,估计当晚就能被颜真卿察觉到,直接关大牢里反省。 侄儿的东西丢了,颜真卿直接下令全城搜捕,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装作乞讨的乞丐。 他在扑到颜季明腿上的时候,摸到颜季明腰间有个钱袋子,毫不迟疑地就下手偷了去。 正在喜滋滋数钱盘算去哪花销的时候,十几名士卒便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一把将他揪住。 “公子,小人知错了!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啊!” 乞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是可怜的样子。 “我看一个人漂亮顺眼,我可以赏她几百钱帮她一把,我看一个人觉得不顺眼,我不会帮他,但也不至于落井下石。 可若是那个人给脸不要脸,那就不能怪我了。” 颜季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总结道:“我这个人呢,就是有原则,没下限。” “砍掉他的一根手指。” 第十二章 安禄山 “剿贼檄文已经写好,和安,你替我来看看。” 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颜真卿站起来长舒一口气,对着颜季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看。 “叔父写的,自然就是最好的,哪里用得着侄儿来置喙。” 颜季明笑着接过来,随意看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便道:“我准备过会就动身,去临近的郡县传递檄文,召集四方兵马勤王。” “不。”颜真卿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和安,我想让你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如今河北沦陷,叛军大举南下,我只怕朝廷尚未得知此事,就算他们知道了,也必然以为河北全境已经附贼。” 颜真卿道: “河北忠勇之士虽多,但也还得需朝廷的援助,我过会再写一封书信,用平原郡太守的印信加盖后,你替我去一趟长安,将这里的情况告诉朝廷和陛下。” “长安?” 这可不符合颜季明的计划。 他本来只打算利用河北各处郡县的力量一同抵御叛军,自己于中取利,一边剿匪,一边发展自己的势力。 不过么 他心思悄然转动起来,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叛军南下的这段时间内,安禄山接连攻破洛阳、潼关,战死的唐军数以二十万计,其中不乏精锐。 名将高仙芝、封常清两人更是因此被唐玄宗派出使者斩首示众,大将哥舒翰也是耐不住唐玄宗多次逼迫,挥军出击后遭遇大败,投降了安禄山。 那么,我能利用这个机会获得什么好处? 常山郡虽然也是一块不小的地盘,但本身底子薄弱,兵马数量更是严重不足,就算是最乐观的估计,想要在常山郡攒出一支兵马来,至少也得有两三年的经营。 时不我待啊。 颜季明低着头像是在沉思,但他心里已经早就做出了决定。 “侄儿愿往。” “好,不愧是我颜家儿郎。”颜真卿欣慰的笑起来,拍了拍颜季明的肩膀,道:“此去长安路途太远,我见你身边只有三十名骑兵跟随,这一路不会太平,这样,我再拨给你七十名骑兵,凑成一百人。 你有一百骑随行保护,我也就放心了。” 中午时分,平原城的大门忽然打开,上百名骑兵纵马而出,等到了临近清河郡地界的时候,负责传递檄文的使者便和颜季明拱手道别,驱马离开了队伍。 “公子,咱们现在要往哪去?” 陈温在旁边问道,他只是一个普通士卒,哪里知道颜真卿的谋划。 “长安。” 颜季明笑道:“咱们去谒见天子!” 耳畔,肃杀的秋风呼呼刮起。 漫天风声中,一只旌旗飘飘摇摇地落到地上,一只沾满血污的靴子忽然出现,用力踩在了旗帜上,在脚底下,隐隐露出一个“唐”字。 “擂鼓,整军。” 平静的声音从男人口中说出,他像是根本没看见面前无数死相凄惨的尸骸,自顾自地下着命令。 “喏!” 身旁的将军当即抱拳领命,开始将命令传递下去。 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卒都开始调动起来,不管他们正在干什么,此刻听到擂鼓的声音时,都乖乖的开始聚集成队。 没人敢多看那个男人一眼,但所有人的心思都在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 男人体态肥胖的可笑,面相宽厚,而他的狠戾则是让所有人都深深记在心里。 “报!” 远处有传令兵纵马冲来,离着老远就跳下战马,一路小跑到了安禄山身前,跪下报告道: “封常清部已经溃退。” “恭贺节度使!” 身旁的诸多叛军将军立刻一齐俯身。 “封常清不过迂腐之徒,身为大将军,却只会整日穿着布衣夸耀自己的清名。”安禄山冷冷笑道: “陛下究竟是有多看不起我,才派出这样的废物与我对阵?” 众将当即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讥讽起封常清的无能。 “安贼!” 正在谈笑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椎心泣血般的嘶吼声。 众人皆惊,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两名浑身是血的男子被士卒押解过来,眼见得他们嘴里骂个不停,两旁士卒生怕自己会被牵连到,一路对两人拳打脚踢,但也没能让他们闭嘴。 等两人被送到跟前来,安禄山才认出这两人是谁,当即笑道:“原来是李留守和卢中丞二位,安某素来渴求贤才,二位俱是聪明之人,何不就此归顺于我,尚有一条活路和大好前程。” “安贼,你必败无疑!” 两人只是破口大骂,安禄山脸色一紧,随即挥挥手,一旁将军会意,当即喝道:“拖下去,斩了!” “把二人的头颅送到河北去,让那些人好好看着不遵从我的下场。” 安禄山对着身边一个男子笑道:“和宁,你是颜太守之子,你来看看我治军治下如何?” 那名脸色苍白的男子正是颜杲卿的长子颜泉明。 他没敢去望远处的血腥景象,只是讷讷道: “甚好。” 距河北沦陷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安禄山自信河北二十四郡已经尽数臣服,于是倾尽兵力猛攻唐军。 叛军来的迅速,封常清又是仓促应战,他招募的麾下士卒数量虽然也有数万人,但大多是贩夫走卒,毫无战斗力可言。 于是一败再败,直到退入了洛阳。 “公子,河阳桥断了,咱们得绕路才能到东都了。” 陈温大声道。 河阳桥是通往洛阳的一条重要道路,却被人为的破坏了,颜季明看了片刻,当即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封常清的兵马疲于野战,这几日的战事更是让他彻底认清了这个事实,于是便开始调整自己的策略。 颜季明打算先去拜见一下封常清,给对方留下一个印象,然后再转道去长安。 洛阳城。 城墙已经历经千年,即使唐代多次修筑重建,但也能清楚看到上面刀劈剑凿的痕迹。 城头上的士卒远远看见有一支百余人的骑兵来到城门前,立刻高声呵止,周围城墙上的守军一个个神情紧张,已经有不少人取出弓弩对准了他们。 颜季明催马走到城门前,大致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城头顿时一阵骚动。 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从河北一路过来的? 颜季明在脑子里思索着见到封常清之后该如何说话才能获取对方的好感,不料这时候,刚才问话的军官又出现在城头上,大喊道: “大帅说了,不准放他们入城!” 第十三章 发酒疯的李太白 “公子,那封常清何等无礼,他” 颜季明抬起手,止住了陈温的话头。 官道两旁的流民每天都在肉眼可见的增多,河北沦陷,洛阳失守,在叛军肆虐之下,百姓只有抛弃土地居所,向着河南和长安的方向逃去。 “封常清一败再败,即使见他也没法扭转现在的时局,不见就不见。” 颜季明并没有觉得被封常清拒绝入城是一件有多耻辱的事情,但他清楚看到队伍里的士卒都对此愤愤不平,这倒是让他暗自高兴。 至少证明手下这群士卒已经对自己很是忠心了。 叛军正在攻打河南诸多城池,离开了河南便是一片坦途,颜季明一行人赶路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是在十二月中旬,来到了目的地。 长安。 站在东都洛阳城前的时候,颜季明便感受到历史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对那座东都城肃然起敬。 而长安城则是另一种感觉。 宏伟、庞大,哪怕是城中的任意一角都透露出浓浓的奢华富贵之气,遥遥可见城中的皇城,如同被众星拱月一般屹立在长安城的中央。 它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臣服。 城门的士卒官吏开始例行盘问,更何况颜季明一行人明显都是佩甲带刀的士卒打扮,城门处随即开始聚集起一批守军,隐隐露出警戒的姿态。 “汝等之中,谁是领头的?” 一名官吏喝问道。 颜季明下了马,拱手道: “在下是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奉我父常山郡太守和叔父平原郡太守之命,有河北要紧军机汇报给陛下!” 河北! 相比于这两个字,颜季明故意报出的那一连串头衔反倒是不那么让人惊讶了。 这里是长安,扔块砖头出去能砸出一片勋贵之子,你太守算个鸟? “还请颜参军少待。” 那名官吏当即诚惶诚恐起来,低声道:“这件事非下官能做主,还请颜参军在城中客舍里休息一会儿,等消息传递上去,陛下也定然会召见参军。” “好。” 颜季明也没办法,玄宗老儿估计这时候正搂着杨贵妃造作呢,自己总不可能冲进宫里把他从龙床上扯出来说话。 颜季明入住客舍,随行的一众士卒自然也一并住了进去,不过他们可没颜季明单人单间的待遇,往往是十余人勉强住在同一间屋内。 不过是将就两天而已,颜季明也没说什么,等进门的时候,那小吏又低声提醒道: “颜参军,这儿还有一个不当人子的道士,最喜好喝酒,喝醉了就胡说八道,您可千万别跟他计较。” “知道了。” 颜季明点点头。 小吏告辞离去,关上门不久后,就有人在外面敲门,询问道: “河北来的颜参军可在里面?” 对方声音高亢,听起来有些不正常。 颜季明打开门,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对方面颊瘦削,脸上满是喝醉酒后的红晕。 中年人一手扒住颜季明,傻乎乎问道: “我问你,叛军打到哪儿了?” “叛军已至河南。” “河南?哦,是了是了,听说洛阳都丢了。”中年人打了个酒嗝,忽然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剑,喊道:“汝等看我太白今日去杀贼!” 颜季明看对方拔剑,脸色顿变,自己也按住腰间刀柄准备拔刀,这时候,一个妇人不知道从哪儿扑出来,一把拽住中年人,对着颜季明连连赔罪。 “还求您莫在意,他就是这样的,喝醉了就发疯。” 妇人显然是爱她丈夫的,但更怕丈夫在这儿喝醉惹事,半是哄半是拽地夺下中年人手里的剑。 “我要杀贼啊,无知妇人怎敢拦我!” 中年人拖长了嗓音,周围房间的门纷纷打开,颜季明看见陈温拔刀站在门口,连忙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冲动。 而且,这个中年人刚才好像说,他是什么太白? “敢问你丈夫名姓?” 妇人脸色一慌,她知道颜季明应该是个官,不敢得罪,一听这话差点没给颜季明跪下:“您莫在意他,奴给您赔罪。” “放心,我这人一向心胸宽广,只是觉得这人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好友。” “奴丈夫姓李,名字单一个白字。” 妇人终于犹犹豫豫道。 李白? 颜季明上前一步仔细端详着中年人醉酒后的憨态,一时间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您是?” “嫂子喊我三郎即可。” 颜季明笑眯眯道: “我和李兄早就相识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既然李兄已经醉了,嫂子还是赶紧扶他回去休息。” “那就多谢三郎了。” 妇人见这人自称是丈夫的故交,谈吐有礼,口气也温和,心里已经信了几分,这时候也巴不得赶紧离开,于是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抛开这个小插曲,颜季明也无其他事可做,只能等待玄宗派人过来召自己。 一等就是等到了深夜。 客舍官吏送了十支蜡烛给颜季明,但这些蜡烛质量很差,颜季明借着烛光读书,时不时就得拿剪子剪掉一截蜡烛的烛心。 现在蜡烛的烛心都是用棉线搓成的,容易在燃烧的时候碳化。 而且在烧的时候,那蜡烛还有一股子怪味,颜季明大皱眉头,丢了书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咣咣敲门。 “河北来的颜参军何在?” 门口亮起大片火把,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缓缓走进客舍内,他面白无须,虽然是太监,但声音却异常雄壮。 小吏对他点头哈腰,正要去敲颜季明的门,但门就先开了。 颜季明走出门来,周围房间的门也全部打开,随行的一百名士卒都醒了,正等着颜季明的命令。 “阁下想来便是颜参军了?” 那太监笑起来,满脸亲切道: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河北之地离长安甚远,颜参军竟能不辞辛劳越过叛军来长安报信,不愧是忠贞之士。 参军不用担心,奴奉陛下之命,特来请参军入宫,详陈河北及叛军事项。” 颜季明看着这名太监,试探着问道:“您是?” “颜参军不嫌弃的,唤我一声高力士即可。” 高力士道:“时间太紧,莫要耽误了陛下,还请颜参军随奴来。” 第十四章 套路唐玄宗 皇城。 长安城的精华尽在此处。 此时已经是宵禁时分,再加上皇城里类似的规矩也极多,但唐玄宗似是根本不在乎规矩。自入皇城后,高力士在前面带路,一路畅通无阻,根本没人敢来阻拦。 一路上来到某处不知名的宫楼底下,几名守在外面的宫娥看见颜季明,先是吃惊,然后不住地打量着颜季明。 玄宗毕竟年老,宫中又大多是太监,像这样俊俏的男子可是不常能见到的。 “陛下在御书房内等候,颜参军随我进去后,切莫抬头,先跪下问安。然后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说话前可得想仔细了。” 高力士额外多说了几句,看颜季明点头应下,他才喊来一个守门的小太监,命令他去告诉玄宗,说颜参军已到了。 “陛下让颜参军入内,当面奏事。” 颜季明下意识就跟着那小太监要往里面走,却被高力士一把拦住,他低声道:“颜参军,你应跪在门槛外面,有人会替你把话传给陛下。” 不是说当面奏事么? 颜季明迟疑片刻,还是缓缓跪下膝盖。 膝盖触碰到冰凉的石板,让颜季明浑身一颤,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就被掩盖住。 “臣大唐常山郡录事参军,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尽可能地提起嗓门,但在偌大的皇城中,他那声音仍是显得有些微弱。 坐在里面的玄宗,如今仍是一面未见,就已经先给颜季明营造了极强的压迫感。 这或许就是帝王手段了。 只可惜,你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养出了安禄山! 颜季明在心里冷笑一声,将心底浮出的那一丝敬畏感再次抹去。 皇帝也是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一个已经彻底年老衰朽的玄宗。 高力士的声音从御书房内传出: “陛下说,颜参军远道而来,口称有机密军情要汇报,是为何事?” 颜季明在心底思索片刻,低头大声答道:“安禄山十一月初自范阳起兵,河北二十四郡毫无戒备,如今大多郡县不是投降,就是被攻破。” “臣不辞辛劳而来,就是为了告诉陛下,事实并非如此。” “我父常山郡太守,孤身赴贼营诈降,我兄长颜泉明及其子自愿入贼营为人质,骗得安禄山毫无防备,已经率领兵马主力继续南下。 我叔父平原郡太守,更是日夜操劳,准备兵马粮草,积极联络河北各处郡县的官吏,只待时机一到,即便起兵匡正! 臣一路晓行夜宿,差点在沿途为贼人所杀害,怕的就是误了时日,怕的就是陛下不能及时得到河北的消息!” 颜季明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哽咽道: “臣非借此邀功,只是河北军民上下一心,日夜盼望朝廷兵马到来,如婴儿仰待父母,还请陛下切莫以为河北已经归顺安贼。 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河北上下便会抵抗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降贼!” 外面窗户没关,十二月的寒风从中呼呼刮入,那抹孤单的身影跪在御书房门前微微颤抖,但声音却落入每个人的心底,如重锤敲凿。 周围的人无不动容。 没人回话,御书房内里面响起了重重的咳嗽声,继而便是高力士的一声劝诫。 “陛下,外面风大。” “无妨。” 玄宗的声音低沉疲倦,随着御书房的门打开,他出现在了颜季明身前。 周围的宫人慌忙出来将窗户尽数关上,防止玄宗被风一吹着凉。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玄宗看着颜季明,后者也极为大胆地看着玄宗。 一个面容憔悴的老人,眼里没有多少精气神,反而显出一丝颓唐来。 颜季明依言抬头,但眼里尽是清澈和坚定之色,唐玄宗定定看了一会儿,叹息道:“好孩子,苦了你,也苦了河北。” 听到这话,颜季明将指甲用力刺入手心,随即泪流满面,如同一个忠臣那样,仅仅是听到皇帝的几句抚慰之语就大为感激。 “为陛下尽忠,乃臣之福分。” “你可有字?” “臣名季明,贱字和安,在家中排行第三。” 唐玄宗一愣,不由失笑道: “你是三郎,朕也是三郎,咱们还真有些缘分。” “臣岂敢。” “和安,你做得很好,朕很高兴。不光是你,还有你们颜家。朕记得,常山郡太守是颜杲卿?” “正是家父。” “朕本以为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贞,没想到啊,竟然还有颜氏这样的忠贞之家。”唐玄宗又详细问了一些情况,颜季明一一回答,使得他大为满意。 但他很快就又咳嗽起来,高力士连忙在后面轻轻按摩唐玄宗的后背,让他缓了口气。 “朕有些乏了。” 高力士以为唐玄宗想要回去休息了,便准备吩咐人沿途准备,但只听得唐玄宗缓缓道: “朕知道战事太紧,你归心正切,也就不消磨时间了。” “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听旨。” “臣,遵旨!” “朕加你为常山郡太守,加封你父为户部侍郎,加封你叔父颜真卿为河北招讨使。” “陛下!”旁边高力士忽然开口道: “颜氏虽有功劳,可陛下如此赏赐,是否赏罚太滥了些?” 唐玄宗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道: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朕欲酬赏忠臣,又有何不可?和安,你且起来,朕告诉你,你颜家不负朕,朕也不负你们颜家!” “臣谢陛下大恩大德,安贼欲得河北,颜氏必先死河北军民前!”、 颜季明顿了顿,缓缓道:“臣还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恩准。” 玄宗眉头微微皱起,继而又舒展开,他语气也冰冷了些。 “什么请求。” “臣要回河北与叛军厮杀,只恐一腔孤勇不足以抵御数十万叛军,臣听说九原太守郭子仪作战勇猛,还有旧朔方节度使李光弼正闲居长安,臣请陛下旨意,派此二人助臣,则叛贼必然不能染指河北。” 唐玄宗在心里思索片刻。 “朕准了,明日,朕会令吏部和兵部下书,到时候会有调任文书和官印与你。” “臣谢陛下大恩!” “朕,要歇息了。” “臣恭送陛下!”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离去,过了会儿,才有一名宫女过来,对颜季明笑道:“陛下有旨,请颜太守今夜在宫中歇息。” “陛下,老奴倒是觉得,那颜和安毕竟太过于年轻气盛,虽然有忠诚之心,但您赏他也未免太过了些。” 高力士走在玄宗身边低声道。 宦官干涉朝政乃是大忌,何况是赏官这种事情,但玄宗却不以为然,淡淡道:“朝野人心动荡,朕明日早朝时,即可将此消息告诉群臣,也可安人心。 何况是如今这样的时候。” 唐玄宗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莫教天下人,以为朕赏罚不能分明呢。” 第十五章 早朝 “颜太守,该醒醒了。” 颜季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发觉高力士正在推搡自己,但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颜太守,今日是早朝的时候,陛下说了,您今日也得上朝,向百官说明河北情形。” 颜季明抬起头,发觉床边有很多人在走动,大多数是对着他嗤嗤发笑的宫女。 她们手上端着早点。 “奴不知太守喜好吃什么,就自作主张让他们多做了一些。请太守先将就吃一点,然后赶紧换朝服。” “官印那些东西呢?” 颜季明抬起头,试探着问道:“而且如今河北危急,估计再过不久,我叔父他们就会联盟其他郡县起兵抗贼了,陛下可有说过什么时候会派兵驰援?” “颜太守真是说笑了。”高力士不卑不亢道:“奴不过一阉奴,哪里敢与闻朝政呢?想来过会到了朝堂上,陛下和诸位大臣也必然会有个说法,您莫要急切。” 颜季明眼里顿时闪过一丝阴翳。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式是,先丢失河北,再丢失河南大半领土,叛军前往长安的道路已经快要被净空了。 但没人会信也没人敢信,在如今威压四海的大唐疆域内,会有一股叛军敢直接挥军攻打唐都长安。 玄宗现在急于安定各处人心,也是要给其他人一个信服自己这个皇帝的理由。 颜季明就成了那个理由。 大明宫。 玄宗的声音淡淡响起。 “朕已决意,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如一潭死水的朝堂顿时惊起浪潮,百官们神情各异,但异口同声:“陛下不可!” 一名紫袍官员大步出列,旁人都只是随声附和,唯独他的声音是最大的,当他说话的时候,朝堂内喧哗的声音立刻就平息了许多。 那人面颊瘦削,眼眸狭长,面容看起来有些尖酸。 “陛下万金之躯,何须亲蹈军阵,国家自有骄兵悍将,况且安禄山不过带着一帮边庭叛军和胡人腹心,数月之内必败无疑。” “必败?” 有人怒声道: “河北已丧,洛阳已破,下一步便是潼关,若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到那时候,不知道丞相可还敢说这二字么?” “呵,太子殿下这么说,莫不是为贼声张声势么?” 杨国忠虽然出身低微,但在朝堂这么多年也没白站着,攻讦已经成了本能,还嘴的同时直接给太子李亨扣了一顶帽子。 李亨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如玉,但听到杨国忠嚣张的反驳,一时间也只能生闷气。 “况且,殿下这么说,莫非是同意陛下亲征叛军了?” 杨国忠乘胜追击,继续打击李亨的气势。 “这” “够了。” 玄宗在上面只是看着,根本没开口帮过太子一句,只是淡淡道:“太子说话应当注意分寸,朝堂之上争吵成何体统!” “臣鲁莽。” 李亨神色露出一丝羞愧,恨意在眼中一闪而过。 “不过,叛军虽然进军神速,但朕却得知,河北并非倾心降贼。” 玄宗看向下方某处,温和道: “常山郡录事参军颜季明,其父颜杲卿为常山郡太守,其叔父颜真卿为平原郡太守,俱不肯降贼,派出颜季明汇报于朕,诉以衷肠。 诸位,若河北起兵匡正,则安禄山粮道必断,所谓十万叛军,一战可灭!” 唐玄宗慷慨激昂,一时间,似乎当年的大唐英主又再度归来。 杨国忠当即道: “既然河北尚且忠诚,臣以为,不如教潼关封常清、高仙芝二人开关迎战,叛军往前进不了潼关,往后不能退入河北,必然不战而溃。” “臣附议!” “臣附议!” “既如此”唐玄宗迟疑了一会儿,道:“可是封常清节节败退,朕恐他不能担此大任呢。” “大将哥舒翰如今病居在家,此正为国效力之时,陛下何不将其召来,令其去潼关辅佐二人,且陛下再派一督军往潼关督战,若是高、封二将不尽心,可将其就地斩杀以儆三军!” 如此狠辣之语,唐玄宗竟深以为然道:“就这么办。” “不过,还有一事。” 他看向大臣们,缓缓道: “颜季明孤身入长安汇报军情,颜氏满门忠义,不可不赏,朕着意加颜季明为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为” 封赏的官职,如同昨夜一般。 朝堂群臣大多沉默,杨国忠再次站出来,这次却是格外的支持。 “臣以为,此等忠臣不光应当赏,更应当重赏。” “重赏?”玄宗面露疑惑。 杨国忠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侧过身子,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虽然看着年纪轻轻,就已经穿上了绯袍银鱼袋,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已经摸到了大唐真正统治阶层的一角。 颜季明面容平静,似是没注意到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在早朝前,他如同寻常大臣一般站在外面等候,但杨国忠这时却极为精准地找到了他,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对此,颜季明的评价是极其愚蠢。 他们两人之前从未谋面,杨国忠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显然是有人替他指认过,而颜季明进入长安不到两天,昨夜更是在宫中睡了一夜,所以肯定是宫里有人向杨国忠通风报信。 不管他心思如何,至少明面上,他直接向颜季明许诺,只要颜季明帮他办一件事,他就帮颜季明把官职再往上“提”一下。 一个太守的位置,颜季明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 安史之乱中多的是晋升的机会,太守一职不高不低,上下都可钻营,也方便颜季明自己招兵买马壮大实力。 但也不能直接拒绝,连婉拒都不行。 杨国忠可没有前任李林甫那样的城府。 婉拒李林甫,对方最多是置之一笑,等以后再慢慢炮制你,而若是对杨国忠露出半点不顺从的意思,他就会当场报复。 一个典型的小人。 “臣以为,颜太守如今最需要的,并非高官厚禄,河北日夜等待的,也并非是几个高官厚禄。” 杨国忠笑了笑,建议道:“陛下不如征调河东兵马入援河北,再抽调部分安西、北庭军骄兵悍将交予颜太守,令其带回河北,也算是一份臂助。” “臣附议!” “臣附议!” 早朝散了,杨国忠被一帮官员簇拥在那儿说话,颜季明站在角落里,平心静气地等着他身边的人都散了,然后再跟杨国忠说话。 不论如何,这算是杨国忠帮了他,按照礼节,颜季明还得去拜谢他。 但这时候,一个小官忽然走过来,对着颜季明耳边轻声道: “颜太守,太子殿下有请。” 第十六章 东宫 交头接耳时弄得那么神秘,但颜季明跟随小官往前拐了几个弯后,发觉太子就站在一个角落里等着他。 “颜太守。” 李亨又恢复了儒雅的气质,对着颜季明深深一礼。 颜季明先是还礼,然后咳嗽一声,面无表情道: “论道理,殿下不应当这样召见外臣。” “但你不还是来了吗?” 李亨似是有意道:“本宫召外臣见面,那些人不是畏惧丞相,便是畏惧陛下,颜太守似乎什么都不怕?” “不怕?” 颜季明面露愕然,然后贴近李亨耳边,低声道: “臣以为,现在臣见的就是陛下。” “住口!” 李亨吓得浑身汗毛倒立,慌忙捂住颜季明的嘴。 颜季明推开他的手,笑道: “殿下,那臣就不说玩笑话了。” “对,好好说话,瞧你给我吓得。”李亨松了口气。 “臣来说说常山的一则趣闻。” 颜季明道: “猎户抓到了只兔子,将它关在笼子里,兔子在里面拼命撕咬,把牙都咬断了。猎户不解问道,你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老实点,让自己别再受苦头了。 兔子说,若是能咬开笼子,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就肯定会死在你手里。” “兔子怎么会说话呢?” 李亨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看着颜季明的神色也变了一点: “颜太守,你的意思是?” “殿下可知今日朝堂之上,丞相为何竭力反对陛下亲征?” 想起今日朝堂的事,李亨顿时流露出些许郁闷神色。 朝堂之间争吵本为常事,但玄宗仍是斥责了他几句,却没把杨国忠怎么样。 “您想想,陛下若离开长安,必然是太子监国,您监国,还能有他的好吗?” 李亨下意识就想呵斥颜季明言语挑拨自己和丞相的关系,但脑子稍微动了动,他就哑口无言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会对杨国忠杀之而后快。 “殿下找臣可是有话要说?”颜季明岔开了话题。 “哦。”李亨顿了顿,道:“本宫只是想询问一下,河北如今情形如何?” “陛下啊,臣又说错话了,死罪死罪。” 李亨听的冷汗直流。 他刚才在朝堂上看颜季明还挺正常的模样,长得一表人才又忠心朝廷,李亨便起了结交之心。 “颜太守说话不要这么放肆了。” 李亨看看周围确实没人,但也不敢冒险,便放弃了与颜季明过多交流的念头。 “这里是长安。” 如今朝野都是杨国忠的党羽,自己自从当了太子后便步步小心,如何能 颜季明的声音在他身后悠悠响起: “可臣马上就要回河北去了。” “呼” 李亨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颜太守究竟是什么意思?” “臣只是想和殿下交个朋友。” 朋友? 李亨冷笑道:“本宫的朋友已经死光了。” 颜季明笑而不语。 “本宫还真没看出来,陛下和丞相那般抬举的一个年轻太守,竟然是这般”李亨语塞了一会,也是实在想不出如何形容颜季明。 话说到这份上,颜季明就不可能是杨国忠指使来接触李亨的人了。 就颜季明刚才那番言论,拿到玄宗面前,即使是杨国忠也是个杀头的下场。 但颜季明究竟是为什么? “殿下可想知道河北是如何沦陷的?” 李亨听到这里,不由打起精神。 “死水一潭,连活鱼都养不了,更何况太平数十年的河北,早已是武备松弛,叛军兵强马壮,对外号称十五万精锐,实则可能会更多。” “那,那大唐到底是如何” “那就得看是陛下的大唐,还是殿下的大唐了。” 李亨再次愕然。 客舍内。 “立刻准备马匹,我们今夜就离开长安!” 颜季明坐在客舍内的椅子上喘息不定,他刚才急着离开皇城,一路上未曾停下来休息过。 陈温有些不解道: “可刚才那个太监说,请您在长安中等候些许时日,说是让您带着抽调来的边军回河北。太守,那可是边军,也算是” “你懂个蛋。” 颜季明冷笑起来: “真以为朝廷有那么好心吗?你可知道安西军和北庭军原先是谁的部属?” “小人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 陈温憨笑一声。 “高仙芝之前是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原先是北庭都护,这是他们经营多年的本部兵马。杨国忠在朝堂上提议拨这两支兵马,就是为了离间他们两人和河北的关系。 他或许也是顺带着提醒陛下,万一从边境调兵回援,再让这两人带兵,就有可能不好收拾他们了。” “但不管如何,您这样走,岂不是违了皇命?” “天杀的皇命。” 颜季明骂了一声:“再不赶紧跑,潼关一破,长安肯定守不住,到时候河北也没了,我这个常山郡太守还不如赶紧去认安禄山当干爹。” 他命令既下,随行的士卒自然是遵照执行。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颜季明开了门。 “这位可是颜兄?” 李白正站在门口,对他拱拱手,意有讥讽道:“昨日颜兄曾说早先与我结交,那今晚不如由颜兄做东,你我二人好好叙旧?” “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今晚就得离开长安。” 颜季明微笑道。 “啊这” “不过么,李兄如果愿意跟我走的话,倒是可以在路上好好谈谈。” 跟你走?凭什么? 李白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啪! 恰好这时,颜季明袖子里掉下一块印信,李白下意识望过去,见是一方太守印。 “让李兄见笑了,这东西太沉了。陈温,快把这东西放进包裹里。” 李白微微撇嘴,道:“太守么,某又不是没见过” 啪! 颜季明袖子一动,又掉下一块印信,上面刻着“户部侍郎”的字迹。 “唉,抱歉抱歉,这东西是朝廷封赏家父的,我一时忘了收好,顺手就带回来了。” 李白喉头滚动一下,心里觉得颜季明这是在拿官职吸引自己,有些不高兴道:“颜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 啪! 又是一块“河北招讨使”的印信。 招讨使并非常设职位,但是握印信之人,往往地方大权也同样在握,一言可以决定地方赏罚升降。 李白一言不发。 颜季明漫不经心道: “常山郡没有叛军,不过倒是有些名山古迹,不知道李兄肯不肯赏个脸,过来玩玩?不用担心车马,你和你夫人跟在我的队伍中就行了。” “这”李白迟疑片刻,缓缓道:“名山古迹,我是喜欢的。” “太守,那位李公子可是什么贤才?” 陈温骑马跟在颜季明身边,低声问道。 “什么贤才。” 颜季明笑起来:“我就是跟他交个朋友罢了。” 第十七章 再见封常清 自潼关城头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兵营,兵营上方飘荡着安字旌旗,隐隐有大队的叛军兵马出入其中。 但安禄山并不在兵营内筹备着下一步该如何攻打潼关。 他在洛阳。 十二月中旬,洛阳失守,主将封常清一溃千里,带着最后的一点兵力到了陕郡,在这里碰到了高仙芝,两人一合计觉得正面实在顶不过叛军,于是丢弃百里陕郡,直接逃到潼关。 两人采取的策略或许是正确的,但他们已经完全忽视了唐玄宗的感受。 要知道,唐玄宗这时候正在努力振奋士气,甚至号称自己要亲征叛军。 但另一边的形式却是唐军兵败如山倒,间接也让唐玄宗说的话如同放屁一样,让他大丢颜面。 不管后世和当时的人觉得如何荒唐,唐玄宗最愤怒的原因就是这个。 这两人让他丢脸了。 “陛下,城门守官来报,常山郡太守颜季明于昨日已经出城离去,不知去向。” “走了?!” 玄宗握着酒樽的手忽然一抖,酒水都洒了出来。 他为什么要走? 旁边侍立着的杨国忠看玄宗神色不对,迟疑之后劝道: “眼下军情如火,或许颜季明也是不敢再拖延时间,所以就” “所以就敢不辞而别?” 玄宗将酒樽直接砸到杨国忠身前,怒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朝廷没有命令,他竟敢自顾自离开长安?” “不只是他,还有你,你们!” “丞相,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对安禄山的那点心思吗?”玄宗一步步逼近杨国忠,后者这时候没了任何气势。 杨国忠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是臣鲁莽,但是” “没有但是!” 玄宗一脚踹在杨国忠身上,直接将他踹翻,杨国忠翻了个身又继续跪在玄宗面前,大气不敢出一下。 “安禄山在骗朕,颜季明在骗朕,你也在骗朕!都在骗朕!” “是谁让陛下如此发怒?”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在场所有人都神情一滞,杨国忠大口喘息起来,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庆幸之色。 说话的女子容貌堪称绝色,肤如白玉,身段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嘴角的一丝笑意,足以胜过长安城外十里春风。 她远远走来,虽未近身前,就已经是让玄宗露出笑容, “爱妃。” 自王皇后薨后,唐玄宗再未立后,不过杨贵妃所受宠爱极厚,在宫中形如皇后。 “宫里人不听话,该打的打,该罚的罚,陛下何苦拿他人的罪过让自己不开心呢?”杨玉环握住玄宗的手,语气亲昵。 “倘若不听话的人是你兄长呢?” 杨玉环又笑起来,天真道: “阿兄愚蠢,陛下早就知道,他哪里做得成什么事呢?不过,他做事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若是做错了,陛下不如罚他在大明宫打板子,如何?” “哼,毕竟是朕让他做的丞相。” 玄宗冷笑一声,又踹了杨国忠一脚。 “他丢脸,丢的都是朕的脸。起来说话,别趴在那装可怜了。” “谢陛下!” 杨国忠慌忙站起来。 “说说,封常清丢弃洛阳、陕郡,直接退到潼关,他倒是敢一路退下去,但他也不想想朕怎么退,朕又该如何向百官交代。” “陛下不如派出监军,带着援军粮草赴潼关。”杨国忠立刻道,这是他昨夜在家和幕僚谋士商量出来的对策。 无论如何,一定要打消玄宗亲征的念头。 “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权柄太重,所以是战是走,全凭二人决断,简直无法无天。陛下令监军在旁辅佐,也可警醒二人奋力死战,如此一来,必然能守住潼关。” 玄宗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 “拟旨。” “我等自长安而来,奉天子旨意回河北,速速开城门,让我等入城。” 潼关城头上一个军官忽然喊道: “怎么又是你们?”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也是这人转述封常清的命令,说封常清不见颜季明,也不准他带着一行人进城。 但现在情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在颜季明出示太守印信和一封旨意的时候,那军官就已经有些慌了,这次没去请示封常清,就直接下令打开城门。 叛军都在潼关另一头,这伙人又明显是从长安而来,身上又带有正牌的官印和旨意,他一个小军官哪敢再为难他们。 “朝堂当天就给了我四封旨意和相应的官印,若是留在长安,又得配合着陛下和杨国忠勾心斗角,反正留在那也没什么好处,不如赶紧离开,然后回河北做事。” 颜季明看向身旁一个男人,笑道: “李兄本来在长安闲居,不知道我有没有打扰你的清闲。” 男人是一副胡人的长相,穿着却是唐朝平民服饰,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听见颜季明说话,他连忙笑道: “我虽闲居长安,但也久闻叛军消息,正渴望上马立功报国。说起来,还得感谢颜太守在陛下面前抬举我这个胡人。” “李兄说话太客气了。”颜季明真诚道:“我虽年少愚昧,但也听说过李将军曾是故王节度使手下宿将,即使是陛下对您也颇有赞誉,往后行军,还得多仰仗将军了。” 男人只是憨憨一笑,谈笑间,微风轻轻吹拂起他鬓角的白发。 “太守,高仙芝派人来请您去城中官衙说话。” 陈温催马过来,恭声道。 “那个颜季明又来了,据说身上带着旨意。” 庭院内,两人相对而坐,身前的热茶早已凉透。 封常清相貌丑陋,身材瘦削,但说话时不急不缓,自有一份平和气度。 “叛军来势太猛,各城不是武备松弛,就是城墙年久失修,没有哪处能硬抗十几万精锐叛军猛攻,除非是潼关” 坐在封常清对面的人便是高仙芝,仪表堂堂,气度比封常清更甚,但此时却显得极其无奈。 两人都不是什么不通兵事的将军,正相反,两人纵横西域,兵压吐蕃,堪称安定大唐西面疆土的帝国双壁。 他们也有话要说啊。 安西、北庭等部兵马,哪个不是堆满了精兵悍将? 谁知道国内兵马已经烂成了这样? 你塞给我几万商贾、农民,让我去打十几万出身边军的精锐叛军,还想要我赢? 简直是脸都不要了啊。 两人发牢骚的时候,一名属吏走进来,低声道颜太守正在大堂内等候。 封常清一眼就认出了颜季明是谁,因为这人太过于年轻,而且长相阴柔俊美,相貌极其出众。 但坐在他身旁的那位胡人又是谁? 高仙芝站在门口,觉得那胡人有些眼熟,但还是冷笑道:“怎么,颜太守过来拜访,身边带着的那胡人莫非是陛下的使者么?” 男人刚要说话,颜季明就已经站起来,抬手止住男人的话头。 “二位说笑了。” 颜季明对着两人随意拱拱手,道: “陛下隆恩,赐我四道旨意,这人便是陛下赐我的第四道旨意,若是他愿意,我愿奉他为师。” 高仙芝还想说些什么,封常清对他微微摇头,然后对男人施了一礼,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男人刚才一直看着颜季明,这时候才回过头,温和笑道: “在下,李光弼。” 第十八章 河北起兵,正月讨贼 “原来是李兄。” 高仙芝恍然,这才寒暄几句,又问道:“朝廷可是重新启用李兄来潼关了?” 李光弼摇摇头,道:“我只是奉朝廷之命,协助颜太守回河北平叛罢了,如今也只担着一个云麾将军的虚职,还请大将军不用多礼。”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改变态度,语气也客气了许多。 “听说颜太守自长安携旨意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高仙芝命人上茶,眼神却是始终看着颜季明。 “无非是仰仗皇恩,忠心报国罢了,我年轻浅薄,哪敢对二位将军说见教二字。”颜季明淡淡说道,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他仔细一看,茶水的色泽偏白,闻起来有一股羊奶的腥味儿,表面还浮动着陈皮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把它们混在了一块。 唐人这时候喝茶的习惯,颜季明还真不敢恭维。 旁边李光弼端起茶喝了一口,赞叹道:“好茶。” “多的话,晚辈也不说了,二位将军乃是帝国双壁,自然能消灭叛军。更何况前些日子的溃败,并不能全算在封将军身上,不是吗?” 颜季明言语诚恳,而且话中颇有对两人的赞叹,别说是高仙芝,就连一直对颜季明抱有提防之心的封常清,这时候也露出一丝笑意。 人情世故嘛,就是这样的。 但前提是得地位对等。 颜季明如今身负皇帝旨意,本身又是个年轻太守,眼见得前途无量,态度也算是十分有诚意,高仙芝两人自然也会以礼相待。 但话说了不少,彼此默契地没有再朝当下用兵那里靠。 “颜太守回河北,路上还得多加小心啊。”高仙芝和蔼道:“只可惜如今多事之秋,要不然似颜太守这般少年才俊,老夫可就得迫不及待招你为女婿了。” “高公用兵入神,封公多谋善断,晚辈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但须知,封公毕竟是直接弃了洛阳和百里陕郡,陛下那里,就算他不说,也有人替他说。” “你”高仙芝皱起眉头,但封常清这时候却露出笑容。 “多谢颜太守提点!” “昔日太宗一朝,在太宗皇帝晚年时,多有听信小人谗言诛杀大臣之事,二位不可不防啊。” 颜季明说完话,便起身拱手离去。 李光弼也随即跟上,留下高、封二人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太守为何对他们说那么多。” 李光弼虽是胡人出身,但生平大半都在唐朝任官,自然也明白交浅言深的道理,所以无法理解颜季明刚才为何要说那么多。 “我刚才进城的时候,我看到潼关内不仅有成千上万的唐军将士,还有许多百姓。” 颜季明轻声道: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至于他们两人到底怎么想,我无所谓。我只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颜季明为什么现在能火箭一样直接坐到太守的位置? 首先,他在常山郡内拿了李参军的印信,在前往长安的一路上,便自称是常山郡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已经算是一个郡内相当重要的官职了,唐玄宗若是想千金市马骨,拿颜季明做个例子激励众人,那便是直接将其提升为太守。 而若是颜季明说自己是个白身无官无职,玄宗肯定也会赏他个官职,但最多不过是七品小官。 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如今的叛军。 当初在常山郡的时候,他就是知道安禄山很快会造反,所以他毫无顾忌地挪用府库钱财,大肆发展自己的党羽,买通各处官吏。 反正那时候叛军来了,这些东西就全成了烂账,没人会再追究。 如今得到了唐玄宗的旨意和朝廷给的官印,颜季明更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在河北大肆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 有一个词,叫养寇自重,正是说的颜季明。 叛军闹多长时间,颜季明就能发育多长时间,等叛军攻破潼关兵锋直指长安的时候,锁在颜季明身上的所有桎梏都会被打开。 但这么多的心思,这么多的算计,他一点都不能说出来。 “陈温。” “到。” “过来陪我说说话。” “是。” 陈温催马跟在颜季明身边,一时候后者却沉默了,什么话都没说,陈温也不问,只是默默跟着。 不知过了多久,颜季明才缓缓道: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高仙芝多说几句,让他提防?” “小人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陈温摇摇头。 “诚然,潼关失守,有利于我的计划,但潼关里那么多的唐军,还有百姓,能活下来的就会寥寥无几,往后的那些城池,还有长安,全都会沦陷于叛军铁蹄之下,死的人会很多很多。 我毕竟还是个人,我有良心。” 陈温点头道:“太守您这人好着哩。” “不,我不是好人。”颜季明说到这儿,忽然自嘲地一笑。 他看向前方,梦呓般的说道: “你知不知道,叛军是一股东风,我要借着它,上天。” 玄宗同意了颜季明征调郭子仪、李光弼两人为辅弼的要求,很快他就会因此而后悔。 李光弼恰好闲居长安,郭子仪如今也因为母亲去世,正在家中守孝,未曾担任多少职务。 颜季明算是捡了个泼天大漏。 有这两人在,再加上颜季明本身的经营和果断,至少可保证河北半壁不会沦陷于叛军之手。 颜季明分出了二十名骑兵,让他们带着玄宗的旨意去郑县征调郭子仪,带他回河北常山郡。 他向这二十人许诺,只要郭子仪平安到达常山郡,这二十人都会被升为军中校尉。 剩下八十名骑兵,足以护送颜季明日夜疾行返回河北。 时间已经临近十二月末。 颜季明仍未归来,但颜真卿等人却已经是有些等待不及了。 信使在河北各处州郡内疾驰,四处传递消息。 各处城池城门紧闭,兵马躁动不安,百姓们提前打探到了风声消息,一个个躲在家中不敢外出。 之前与叛军勾连的官吏和那些由叛军派出接管城池的部分官员先后被杀,首级被斩下,等起兵的那一天就会被悬挂在城头。 颜真卿神情肃然,他放下手里的笔,对着跪坐在他面前的一众将领喝道: “传令下去,正月起兵,河北讨贼!” 第十九章 骗回土门关 官道上风尘正冷,昨日刚下过一场小雪,颜季明沿途购买了些衣物,分发给随行士卒们穿上御寒。 路经河东道,只有临近河北的那些城池才开始严加防守,其余城池仍是松懈异常,毫无防备,只是城中急着离开的那些百姓,才证明这儿也不算太平。 沿途城池的官吏们对颜季明较为热情,也没什么为难他的事,只是说到出兵驰援河北,一个个都是摇头,甚者还向颜季明哭诉,说河北若是有余力,一定要来帮助他们抵御叛军。 颜季明此行真正的收获便是让自己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发展势力,同时还得到了李光弼、郭子仪两人作为臂膀辅助。 当然,后者很可能只是暂时的。 最后,他还带了个酒鬼回来。 李白喜欢喝酒,更喜欢惹事,他碰到那些高官便忍不住攀谈,但三言两语不和后,倘若对方没什么文化,他言语中便会露出不屑的意味。 往往都是颜季明出面说和,才平息对方的怒火。 而且他这些日子即使喝的酩酊大醉,也没写出什么名篇出来,让颜季明一度以为自己找了个假李白回来。 “老白,下车吃饭了。” 颜季明把李白晃醒,戏谑道: “要不然我就把你娘子做的饭给全吃了。” “昨夜又喝多了。” 李白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道:“我昨夜没做什么事?” “你在雪地里发酒疯,还搂着树喊娘子,说你已经等急了” “够了够了,不用说了。”李白捂住脸,似乎很是羞愧的样子,但颜季明清楚,这家伙今晚看到酒仍然会是那副德性。 “什么时候能到常山郡。” “我们绕过了土门关,最多明晚就能回到常山郡。” 颜季明道:“我今早碰到了流民,他们说河北有些城池已经恢复了大唐旗号,但现在看来,仍然没有太大的动静。” “你不是跟我说过了。” 李白费劲地爬下马匹,嘟囔道:“你说只要河北大部分城池还打着叛军的旗号,那安禄山就不会费心思回头重新攻打河北。” “但等我们回去,河北就会全部重归大唐。到那时候,整个河北都会遭到叛军猛攻,我问你,怕不怕?” 李白瞪起眼睛,怒道:“汝以为我是小儿女也,吾恨不能手刃逆贼以为功劳,汝不信,到时候杀给你看!” “放心,有的是机会。” 颜季明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李白闲扯,那边李光弼走过来,道:“太守,我刚才见土门关似是有叛军重兵把守?”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 “井陉土门关乃是河东、河北连接的要道,若是此处打开,河东援兵将畅通无阻,所以还请太守想方设法,务必打通此处。” “这个我自有主张,你替我传令下去,所有人吃过饭后就去赶紧方便,半个时辰后上马,咱们加紧行程,赶紧回常山郡。” “是!” 夜间寒风凛冽,数十名骑兵在恒州城前停下脚步,颜季明放下遮面避寒的布匹,对着城头奋力喊道:“我是常山郡太守之子颜季明,告诉太守,我回来了!” 此时的太守府内,正歌舞升平。 颜杲卿坐在主位,长史袁履谦等人作陪,坐在客位上放肆说笑的人,正是安禄山派去扼守土门关的养子李钦凑。 这人起初还有些分寸,但颜季明临走前,特意嘱咐父亲颜杲卿用美女美酒贿赂李钦凑,于是李钦凑很快原形毕露,终日玩乐喝酒不理军事,渐渐地也对颜杲卿放松了警惕。 今日,颜杲卿命人下书,诈称请客,邀请李钦凑入城喝酒,实际上却是另有图谋。 如今颜季明在外久久未归,颜杲卿也是等待不及了,况且他派出的使者回报,平原、太原等处的官吏都表态同意起兵抗击叛贼。 取义成仁,就在今日! “李将军,请。” 颜杲卿端起酒杯,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只要他将酒杯砸到地上,周围埋伏的士卒就会冲出来,将李钦凑等人拿下。 李钦凑左拥右抱,见颜杲卿亲自举杯,便也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可他还没把酒杯凑到嘴边,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我道是请的谁,原来是李将军。” 人还未至,笑声先到。 颜杲卿皱起眉头,但随着说话的人在门口站定,他也不由吃惊道:“三郎?” “你是什么人?” 李钦凑见这人来的突兀,脸上先是浮出几分不高兴,但很快,他居然色眯眯道: “好俊的兔儿,乖孩儿,来爷怀里,爷疼你” 颜季明即使神情装的再好,这时候也有些绷不住了,他一下子没了兴致,随口喊道:“拿下他们。” 甲胄和兵刃的摩擦声不绝于耳,数十名甲士直接冲入大堂,将李钦凑等人直接拿下。 在场的不仅有这些叛将,恒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官吏差不多都在这,看见这场景,一个个面色也不由得苍白起来。 “放肆,你是什么人?!” 李钦凑被人捆倒在地上,嘶吼道:“我父乃三镇节度使,你有几个脑袋敢来摸耶耶的虎须?” 颜季明没管他,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 圣旨就是玄宗封赏颜家三人的封官文书,除去开头几行废话,颜季明直接念了内容。 “加原代常山郡太守颜杲卿为户部侍郎” 颜杲卿迟疑片刻,见儿子神情不似作假,便对着那封圣旨要下拜,周围官吏见状,也纷纷跪下。 “臣,谢陛下” 颜季明伸手止住他,没让老子对着儿子跪下来,周围官吏也顺水推舟地没有跟着跪下,一个个拱手道贺,口中赞颂着天子隆恩,浑然忘了旁边还捆着几个叛将。 “三郎,你这是去长安一趟回来了,陛下是怎么说的?” “陛下说,还有旨意。” 颜季明咳嗽一声,又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他顺手按住颜杲卿没让他跪,眼睛却看着周围一众官吏。 得。 大家心里了然,这孙子要咱们跪呢。 心里骂着孙子,但他们脸上还得带着恭敬。 “封颜季明为常山郡太守” 这话一处,连带着颜杲卿在内,都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一地太守可是四品官,究竟是颜季明给天子吃了什么迷魂药,还是他手里的圣旨压根就是假的? “圣旨在此,各位自己去传看。”颜季明懒得解释,顺口又道:“叔父也是有封赏的。” 听到这话,颜杲卿忽然皱起眉头,问道:“封赏的,只有我们颜家人?” 他对着那些官吏拱拱手,命令太守府的下人送他们回官衙休息。 等人都走后,他才在空荡荡的大堂内坐下,和儿子面对面交谈。 “连带常山在内,河北已有十七郡私下联结,约定正月起兵讨贼,可陛下却只是封赏了我们颜家几人的官职?” “那又如何?”颜季明没明白他的意思。 颜杲卿微微摇头道: “十七郡官吏,单单只封赏颜家,这会让其他人怎么想?现在就算是打着起兵讨贼的名号,旁人也会说我颜家是为了功名利禄,才撺掇着河北军民反抗叛军。” 颜季明沉默片刻,踹了踹地上的李钦凑,道:“不管如何,我听说父亲今晚设宴邀请他们,就猜到你是想拿下这几个。” “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就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颜季明平静道: “若是赢了,父亲和叔父的名声不会有半点受损,之后还可以向朝廷上疏请求封赏河北官吏作为弥补。” “说的对。” 颜杲卿叹息一声,声音里尽是无奈。 “就像是你一个月前私下挪用府库收买各处官吏那般吗?” 颜季明不由怔住。 “父亲已经知道这事了?” “我可没老糊涂。” 颜杲卿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间却觉得有有些陌生,他张嘴想说教几句,但最后,仍是一声叹息。 “三郎,做人无需做君子,但,做人须得是有良心。” “儿懂了。” 颜杲卿站起身,疲惫道:“既然陛下已经封你为常山郡太守,那么接下来的事,你来替为父做。 为父今夜设宴骗来李钦凑等人,土门关驻守的叛军已经是毫无防备。 这两日必须得拿下土门关,打通河东兵马过来的道路。” 现在已是亥时。 深夜里,恒州城内大雪纷飞,太守府外的几条街上都火把通明,照亮了夜空。 驻守土门关的叛军足有七千人,就算恒州城内最近在大力招募士卒,但兵力也有些不小的差距。 李钦凑原本还叫嚣着要把颜季明卖到范阳做兔儿爷,但被灌了几口马尿就清醒了,一五一十把土门关的情况全告诉了颜季明。 好消息是,那七千人都是汉人士卒,出身河东太原。 安禄山任三道节度使,出手就能调动起三道的兵马。 所谓三道,即是范阳、平卢、河东。 虽然世人心知他要反,但安禄山肯定不是明目张胆打着造反旗号起兵,他对外宣称的是,玄宗身边有奸臣,自己起兵是为了进京除奸。 所以前两道的兵马尽皆跟随安禄山起兵,可河东道有个北京副留守杨光翽,控制了河东半数兵马,虽然这人后来也被安禄山诱骗过去,但终究没让河东兵马全部落到安禄山的手中。 李钦凑不仅说出土门关守军的出身,还告诉颜季明,那些守军士气本就不高。 颜季明审完李钦凑等人,又请来李光弼商量对策。 而后者沉思片刻,就劝说道:“今夜大雪,您不如趁月黑风高时节,令部卒多点火把以为疑兵之计,再派人入土门关,诈称河东援军已到,且河北全部城池已经重归大唐,令土门关守军开关投降。” 第二十章 常山攻防战 “您是怎么就算准了,这些守军看到咱们就会投降了?” 天色微微发亮的时候,颜季明和李光弼在土门关城头上散步,身后的小城内尽是降卒,少数死忠也被人揪出来,后者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便被颜季明下令斩首示众。 李光弼没有露出什么骄傲的神色,只是淡淡说了几句。 很快有人来请颜季明过去看一些东西,颜季明便先告辞离去,留下李光弼望着远处,眼神平静。 洛阳。 昔日有东都之称的洛阳,在叛军进城之后,就再也不复往日的繁盛。 骑马横行的士卒随处可见,抢布匹、钱财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只要不是做的特别过分,就没有人来管他们。 但“特别过分”的定义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叛军中的不少将领也在带头劫掠。 洛阳城实在是太富了,叛军如入宝山,没人能控制住自己的欲念。 哪怕是安禄山。 “安节度今日又在宫中歇息一日了。” 两人对坐而谈。 “先生,如今唐军节节败退,不得已固守潼关,正是形式一片大好,您又何必在这叹息呢?” 说话的人名叫史思明。 安史之乱的史。 史思明向来奸诈,心性狠戾,但面对着这位“先生”的时候,却显得较为温和,不光是因为面前这中年文士是安禄山的心腹谋士严庄,也有些钦佩严庄的意味在里面。 严庄的眼光确实比很多人要长远。 史思明疑惑道:“我军自范阳起兵,平卢早就臣服,河北河东兵马尽皆披靡,天下几乎大半在手,先生又有什么好忧虑的。” “如今中原哪还有什么强兵?我军一路胜仗,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严庄冷笑一声: “我所虑者,是长安反应过来,调集强兵固守潼关,我军前进不得” “在下听说镇守潼关的,是封常清那个软蛋。” 史思明不屑道: “凭他也守得住潼关?” “倘若这时候,河北又起大乱呢?” 严庄意味深长道。 史思明一愣,缓缓道:“河北原本就望风而降,哪里还能有什么乱子?” 严庄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推到史思明面前。 “就在前两日,河北十七郡恢复大唐旗号,杀掉投降我们的官吏,在常山郡、平原郡两处聚集兵马。” “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史思明霍然起身,急切道:“为何不立刻禀告大帅?” “大帅搂着美人,正缠绵温柔乡呢。” 严庄摇摇头,露出脸上一处伤痕来。 “他不肯见我。” “那我就跟您一起去,他总会见。”史思明恼火道:“河北若有疏失,我等俱是唐军瓮中之鳖,哪还有什么退路!” “将军少待,你想想,大帅连我都不肯见,就算你跟他如同手足一般,只恐也不得召见。” 严庄见史思明上钩,故意劝解几句,然后又道: “还得找个让大帅见咱们的理由。” “这还请先生但说无妨。”严庄没看到,史思明眼里也闪过一丝戏谑,他装着憨厚道:“我乃是粗莽武夫,还请先生指点。” “大帅如今是位极人臣,现在虽说是起兵清君侧,但自古清君侧为的是什么,咱们心里都门儿清。” 严庄敲了敲桌子,笑道:“时局骤危,只有安定人心为首要之急。” 他顿了顿,道: “不如劝进。” “劝进?”史思明又做出听不懂的样子,一定要严庄自己说出来才行。 严庄还以为史思明真的听不懂,心里暗骂无知匹夫,不耐烦道: “就是让咱们的大帅,做皇帝。” “做皇帝?那敢情好,大帅做皇帝,我就能做大将军,以后吃好喝好,您也能当个宰相丞相什么的” “等之后再说。” 严庄岔开话题,看着史思明,劝诱道:“我不一定能做什么丞相宰相,但凭您的功劳和本事,肯定能做大将军,如何,我等就用这个理由去劝大帅。” 史思明摇摇头。 严庄心里一沉:“将军可是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 “先生说错了,那是陛下。” 如同严庄所说,河北十七郡同时恢复旗号,接着各处都开始聚集兵马,朝着平原郡而来,接受颜真卿的统领,奉其为盟主。 但严庄话里带着的那个常山郡,此时的处境却并非那么好。 颜季明第一次有种拳头打出去收不回来的感觉。 河北十七郡同时起兵,声势浩大,各处尊颜真卿为盟主,纷纷带着兵马去平原郡那儿等待颜真卿的号令。 但没一兵一卒来常山郡。 清河郡富庶甲天下,颜季明派使者去请求钱粮的支援,使者不仅没带回半点钱粮,还说连清河郡太守的面都没见着。 迄今为止,安禄山的粮道已经被断绝了大半。 颜季明清楚,安禄山很快就会派出兵马攻打河北,常山郡则会首当其冲,第一个遭到叛军的点名照顾。 常山郡官府在他的授意下大肆招兵买马,但也不过是又招募到四千人,连同最开始招募的、以及在土门关招揽的七千名降卒,加起来不过堪堪两万人。 其中大多数士卒没有甲胄,也没受过训练。 而常山郡境内有十余座主要城池,包括土门关在内有两处关隘需要重兵把守,两万兵力稍微一分,各处都捉襟见肘。 李光弼看了都摇头。 颜季明这几日尽可能地将城外百姓收拢入城,同时修缮城池,加紧打造守城器械。 派去太原郡求援的使者回来了,也没有带回援军。 “太原尹说,他未接到朝廷的调令,不敢私自调动河东兵马,他说,请颜太守放心,若是叛军真的敢攻打常山,他必然率军来援。” “都是屁话。” 颜季明烦躁地扔开信纸,沉默片刻后,又让人拿回一张纸,在上面重新写信。 明明是河北诸郡一同起兵抵御叛军,但到头来反而是常山郡得先挨上一刀。 颜杲卿这时候已经不是常山郡太守了,虽然他依然希望能坚守常山郡,但在颜季明逼迫之下,他还是带着颜家人启程前往平原郡。 不管如何,颜真卿肯定是会护着颜杲卿他们的。 这里只剩下颜季明一人。 转眼间几天时间过去,叛军兵马已在路上的消息传回了常山郡。 “把这封信交给太原尹王承业。” 颜季明神色阴沉。 在他身前,有五架装满了金银财宝的马车。 但这仍然不足以说动王承业出兵支援。 第二十一章 柿子挑软的捏 常山郡太守府。 “太守,常山郡各处确实已经无兵可征了!” 年老官员站在颜季明面前,几乎声泪俱下道: “常山郡长久承平不经战事,还请太守以民为重,莫要驱使百姓登城厮杀。” “这么说,王户曹的意思,是想劝我不战而降,归顺叛贼了?” “老夫岂是那个意思!” 王户曹连忙道:“老夫只是觉得,如今常山郡之兵,已经三倍于太平时节。用来抵御叛贼坚守城池,现在已经是绰绰有余,再多的话,老夫只担心城中钱粮不够。” “王户曹果然是大唐忠臣,想事情面面俱到。” 颜季明赞叹一句,声音忽的凌厉几分:“那为什么我的人说,王户曹您不仅私下与外界书信往来,昨夜还买通守城士卒,将自己的家人和两盒金银财宝送出城去,可有这两件事?” “这” 王户曹身子一颤,勉强道: “颜太守不也是将老太守和家人送出城了吗?” “我父不顾身体老迈,亲自去其他郡县求援兵,难道你以为他是为了逃命吗?”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淡淡道: “而且我父身体不好,带一些家人在身边随行照顾,很正常。” “你无耻!” “好, 你大胆,你豪气! 我是太守,你只是一个户曹,你竟敢以下犯上骂本太守。” 颜季明拍拍手,喊道: “来人,拖下去打板子。” 王户曹目瞪口呆之余,站在旁边的一众官吏也有些听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劝说颜季明。 颜季明不仅没松口,反而又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胡司马,我问你两日前在你家中搜出的那两封信,为什么一封有清河郡太守的落款?另一封却是太原某官吏的名字?” 胡司马愣住了,不敢置信道: “汝敢派人搜我的私宅?” “全部拖下去!” 颜季明没搭理他,喊了一声,堂下立刻有士卒走出来,把两人直接拖走。 “太守,曹得意在门外求见。” “见。” “曹得意,拜见太守!” 颜季明放下笔,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曹得意,问道:“什么事?” “禀告太守,您可曾听见城中的风声?” “没有。” 颜季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纸,淡淡道:“坐下来,仔细说。” 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颜季明了,听说颜季明不知怎么的已经被朝廷封为了太守,曹得意心知自己的态度应当比以前更加恭敬,所以面对颜季明的冷漠,他将头贴在地上,大声道: “下官要告发城中司马、户曹等四人,私下勾结叛贼,并与太原尹王承业等人有书信往来,挑拨他们与太守的关系,劝阻太原尹王承业等人率军驰援常山郡,给叛贼争取时机! 此四人置常山郡上下十万多良贱性命于不顾,下官以为,罪在不赦!” “诸位还有什么好说的?” 颜季明扫了一眼堂下正在瑟瑟发抖的官吏,断然道:“卖国卖民之贼,斩!” “这就是您安定人心的法子?” 后堂内,李光弼喝了口茶,叹息道:“手段太急了。” “如今常山郡人人思危,现在不是宽厚待人的时候。” “但他们终究只是与王承业等人有书信往来,并未真的勾结叛贼。” “反腐需要证据,平叛只需要名单。” 李光弼盯着颜季明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来。 “太守有这份果断就已经超出常人太多了,想必对即将到来的叛军,也有所准备了?” “此战,自然还得靠您。” 颜季明站起来走到李光弼身前,毫不犹豫地下拜,恭敬道: “公多谋善断,远胜于晚辈,公若不弃,晚辈愿将身家性命交托,恳请公收晚辈为学生!” “我是胡人,而且也只是识字,恐怕教不了颜太守什么东西。” 李光弼摇摇头。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学生想学的,无非是用兵。” “呵,那我现在也没兵马。” “常山郡内两万兵马尽付与公,若是不够,还可以去再招。” 颜季明如同刚才的曹得意一般,将头低下去表示恭顺。 “还是不了。” 李光弼微微摇头。 颜季明叹息一声,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听见李光弼的声音再次响起。 “两万人,足矣。” 外面日头正高,苍白的阳光照在官道上,却没带来一丝温暖。 数万叛军士卒还在回味洛阳的温暖缱绻时,收到了上峰的紧急军令,在大将史思明的带领下,开始向北进发。 或者说,安禄山的军中大将史思明,现在已经变成了“大燕雄武皇帝”钦点的范阳节度使。 安禄山于正月正式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彻底撕下了清君侧的伪善面目,这也让跟随他的大部分兵马气势大涨。 乘此机会,安禄山派史思明挥军攻打河北的义军,警告史思明一定要彻底攻下河北。 而他们择定的第一个目标,自然就是常山郡。 “河北泰半兵马都聚集于平原,号称二十万,我军不过数万,难以撄其锋芒,而常山内买通的细作已经传出信来,说常山如今无兵无援,太守颜季明不过乳臭小儿,一战可破。” 史思明丢开地图,道: “传令下去,全军攻城!城破之后,许首先攻进城的一千人随意劫掠。” 按照路程来看,燕军到平原只需五日,而到常山至少需要十日,史思明决定柿子先挑软的捏,宁可多花些时间赶路,只求首战告捷。 “报!” 一连串嘶哑的喊声进了太守府内。 传令骑兵连续一昼夜拼命纵马狂奔,终于将口信送到了颜季明面前,他气喘吁吁地跪在颜季明身前,声泪俱下道: “叛军已入常山,石邑已破,土门关被围,恳请太守,速发援军!” 颜季明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又响起了声音。 “报!逢壁县令开城迎战,未及交锋便全军溃散,叛军直接攻入逢壁,大肆烧杀劫掠,全城百姓十不存一!” 颜季明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逢壁县离恒州城已经不远了,照这个情形来看,最多再有两天,攻打河北的叛军主力便会兵临城下。 “传令,封锁城门,全城戒备。” 颜季明不假思索道:“告诉全城将士,常山与大唐共存亡。” 在他身后,李光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二十二章 开办学堂 恒州城内搭建起了大量简陋的窝棚,供那些从城外进来的流民和百姓居住,有时候守城士卒没地方睡觉,便也只能在这些窝棚里将就一晚。 颜季明打开粮仓,允许那些帮助修缮城池和劳动的平民每天都能领取一份口粮,但也只能让人吃个半饱。 清河郡拒绝提供钱粮,颜季明别无他法,只能想办法削减粮食开支,又向城中的大族购买粮秣,好在后者大多识时务,勉强献出了一些粮食。 “阿娘,我饿” 窝棚区前,一个皮包骨头的孩子蜷缩在母亲怀抱里,闻言,母亲只是抱紧了孩子,喉头一时哽咽住。 丈夫前些日子死在叛军刀下,他们母子俩好不容易才逃到恒州城,好在太守仁慈,一直在打开城门纳入流民,还允许他们用劳动换取食物。 可她也只是个瘦弱女子,还怀着四个月身孕,干不了多少重活,也就拿不到太多吃的。 孩子不懂事,一直嚷着要吃东西,母亲只能抹抹眼泪,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让孩子伸手进去拿。 “好啊!” 她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喊声,女子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袋子就被人一把抢走。 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男子掂量着袋子,不无得意道: “我就说这两日粮食少了许多,定是有人私下里偷粮食藏了起来。太守何等仁慈,明说了谁干活谁就有饭吃,谁像你这没脸没皮的贱妇,竟敢私下窃粮!” 女子看清那男人的脸,不由露出一丝绝望神色。 这男人是管理流民的一个临时小头目,平日里负责给流民分发粮食,之前女人进城的时候,男人看上了她,便想用粮食骗她入彀,反被女人一口拒绝,当众唾骂。 “你也晓得城中规矩,休要怪我故意为难你。”男人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喊道:“偷粮的贼抓到了,就在这!” 几个汉子当即冲进来,女子护住孩子,从被褥底下抽出一条短棍,胡乱在身前挥舞,却被一人直接拽走,然后其他人又七手八脚地把她强行拖了出来。 这边喊声凄惨,周围窝棚的门纷纷打开,但大多数人只是冷漠看着,更何况男人负责分发粮食,谁也不想与他交恶。 “那边在闹什么?” 颜季明在城墙上巡视一圈才下来,就看见不远处窝棚区围成一圈吵闹,不由看向身边的曹得意。 这边的事应该是曹得意在管。 城中那些刺头官吏一个个落马,也就空出了不少职位,颜季明将那些利益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官吏全部安插到重要位置上,尽可能地保证城内情况安稳。 “下官这就去!” 曹得意立刻低下头,可还没等他去处理,就听见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吵闹声。 颜季明皱起眉头,挥挥手,身后立刻分出数十名士卒,强行分开了人群,片刻后,士卒们带回三男一女。 “太守问话,汝等为何在此吵闹。” 侍卫头领陈温按着刀柄呵斥道。 女子泣不成声,把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男人瞥了一眼颜季明,咬牙喊道:“小人奉命分发口粮,但是这妇人诈称怀有身孕,不愿干活,又私下窃粮,小人逼不得已,才” “你是否怀有身孕?” 颜季明看向女子,后者当即点头,但男人又嚷嚷起来:“若是怀有身孕,肚子应该大的明显,这妇人明明就是体胖不愿劳作!” 他甚至还举起手里的袋子,喊道: “这里是她偷的粮食,也就是小人找到的罪证!” 看到那袋子,妇人颤抖的身体忽然平静了下来,她对着颜季明跪下,声音嘶哑道: “民妇恳请太守打开袋子,孰是孰非一看便知。” 陈温上前一步,从男人手上拿过袋子,然后当众打开,颜季明看清里面的东西,不由愣住。 袋子里装的不过是一些撕碎的树皮。 “拖出去,斩了。” 颜季明疲惫道,在男人的求饶声中,他又点了点那个女人。 “从今以后,你来发每个人的口粮。” 周围的百姓听到这儿,一齐跪下,大喊道: “颜太守英明!” 人群后,一个俏丽女子凝视着颜季明,眼里含情脉脉。 夜色凄寒,满地月华凝结成霜,让人不自觉地感受到寒冷。 “阿父,你晓不晓得我今日看到了什么?” 李十三娘走到父亲李参军身旁,笑道: “颜太守今日揪出个说谎骗人的,那人好生可笑,拿着一袋树皮污蔑别人偷粮食。” “十三啊,为父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离他远一点。” 李参军一听女儿说起颜太守三个字,心里就想起前些日子颜季明喝令士卒当场拖下去三个官吏斩首的一幕,不由得一阵害怕。 他是少数几个没把家眷安置在官衙里的。 “他哪里是什么什么唉,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李参军这次格外严肃,想警告女儿几句,但下人忽然来汇报道: “颜太守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李参军和李十三娘异口同声,前者立刻推搡着女儿,逼着她回闺房去老实待着。 “太守,请。” “您先请。” 两人分宾主坐定,李参军露出一丝微笑来,问道:“这么晚了,太守到寒舍来,不知有什么事情? 而且,下官听说,叛军似乎也快到了?太守可得早早休息啊,您如今是全城的支柱,可不能熬坏了身子。” “叛军的事,不急。” 颜季明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看着李参军,脸上笑意温和。 “您也知道,城中如今有许多流民,里面最多的就是妇孺。”颜季明开门见山道:“这些人本就没法干多少活,所以我打算每天都能直接领到口粮。” 这位年轻太守又是在发什么疯? 城里本就缺粮,原本他提出的按劳得粮的措施已经算是相当仁慈了,至少给了那些人一个活路,甚至可以借口免去那些没法劳作的人的口粮。 你们不干活,凭什么给你们粮食? 但现在这意思,颜太守是打算养一批吃白饭的? 李参军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反正这事跟自己没关系。 “是这样,虽然不用干活,但也不能让他们闲着。”颜季明恳切道:“我想在城里办个学堂,请您来教他们识字。” “教那些孩子?” 李参军按捺住不悦,试着劝说道:“叛军很快就要到了,您又要费这么多功夫在那些孩子身上干什么?他们生下来不是做流民,以后也不过是佃户。” “您说错了。” 颜季明直直看着他,沉声道: “叛军的事,我已有应对的办法。” “而且,没有人天生就应当下贱。” 第二十三章 天日昭昭! 恒州城内的景象颇有些诡异。 城外,即将贼兵压境。 城内,却热热闹闹地办起了学堂。 李陌是真的搞不清楚这位年轻太守究竟是疯了,还是有意在临死前拿自己再开个玩笑。 直娘贼,叛军是真的快兵临城下了,你是打算用文教感化他们么?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事情还得去做。 李陌身为录事参军,堂堂从八品的大唐官员,这时候也懒得再去摆什么身架子。 教人识字? 教! 奶奶滴,反正叛军来了也是先砍你颜季明这个狗官的人头。 李参军的态度,恰也是恒州城内诸多官吏的态度。 无奈,绝望,带着一点歇斯底里。 真正心向大唐的那些人,已经在家中或者官衙里静静坐着,等待城破的那一日。 史思明有意让恒州城笼罩在恐惧之中,这几日他率领兵马踏破一座又一座村庄和小城,故意放走一批人,让他们到恒州城内传递叛军即将到来的恐惧。 “城中已经人心惶惶了。” 李光弼站在大堂门口,神色平静道。 颜季明如其所言,将城中兵马大权移交给了李光弼,放手任他施为。 “老师这是没有办法了吗?” 颜季明抬起头。 “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会死很多人。” 李光弼声音低沉了一些。 “或者说,你应该早就有办法了。” “老师这是知道我想做什么?” 李光弼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还要多长时间?” “最多不过一天。” 颜季明眼里意味难明。 李光弼离开后,颜季明喊来陈温,询问了城中的一些情况,陈温时不时抬头瞥一眼颜季明,最终还是吞吞吐吐道: “城中尚且还有二百多骑兵可以出城,小人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守您何必死守恒州啊,您的叔父在平原郡有许多兵马,何不去投奔他?”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得到这个太守的位置,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需要一份实打实的功绩。” “下去,做好你的事,就算是死,我也是死在你们前面。” 陈温站了一会儿,终究是离开了。 城外,尘土飞扬,旌旗蔽野。 史字旗号迎风招展而起,在其下方,大队的骑兵列队前行,不少士卒的身上还带着血迹,显然是才进行过一场厮杀。 不过在眼下的常山郡,似乎已经没什么兵马敢于出城与叛军野战。 所以,这些叛军士卒实际上是才经历过一场由他们亲手发起的屠杀。 一路破城,一路劫掠,所以这支叛军的士气始终高昂。 而这股高昂的士气,在看到恒州城的城墙时,变得越发炽烈。 恒州城,常山郡内最大的城池,有最多的人口、妇女、财富。 可以清楚的看见,恒州城的城墙上有修补的痕迹,显然是近期又修缮加固过几次,但这并不能阻遏叛军的凶性。 再坚固的城池又不是没见过。 洛阳,不也是破了? “节度?” 一名副将看向身后,试探性的问询一句。 “去。” 史思明微微颔首。 副将当即策马而出,不用他招呼,自有一小队跟在他身后,逼近恒州城。 “常山郡太守和恒州城军民听着,大燕范阳节度使率领大燕天兵已至, 汝等识时务者,立刻开城门投降!” 城头骚动起来,守城士卒们面面相觑,直到有人喊了声:“太守来了!” 人群缓缓分开,士卒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各自安定下来。 虽说老太守已经离开常山郡,城中又经历了一轮清洗,但不可否认的是,颜季明在把权力牢牢掌握在手心的时候,依旧让恒州城保持明面上的平稳。 颜季明站在城头,看着正在城下叫嚣的叛将,毫不犹豫道: “给老子放箭射死他!” 身后的李光弼主动接过弓箭,依言对准那叛将就是一箭射出。 叛将身下的战马嘶鸣一声,箭矢直接射中了它的眼睛,一人一马狼狈不堪地倒了下去,颜季明大声道:“所有人,随我一起喊。”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城头上众人的呼喊声,透露出一股悲壮之意。 城池中,许多人愕然抬头。 一直喊着要去城头杀贼证明自己未老的李白,听到这声音,不由重重拍了一下书案,眼眶也红了起来。 “壮哉颜和安!” “壮哉常山!” “攻城。” 史思明不以为然,他看着城头上的那一抹身影,眼里露出笑意。 “颜季明呵,你最好能撑得久一点,我要把你的肉一条一条割下来,献给陛下做祭祖的祀礼。” “报,常山有信送来。” 信使急匆匆进了平原郡太守府,一声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两个神色憔悴的老人更是直接起身,面露急切之意。 “颜太守有令,需小人当面转交给河北招讨使。” 众人目光又看向呆站着的颜真卿,后者深吸一口气,从信使手中接过信,缓缓展开。 颜杲卿站在他身后,兄弟俩对视一眼,开始看信。 “见信如唔,望叔父身体仍旧健康,侄旬日前已请家父携家眷赴平原,不知至今可到否?今安贼乱军入常山,而四方无一来援,侄无二臣之想,唯有死守恒州,以身先谢天下望忠贞之士得以我为先驱,勿忘报国。 侄儿于官衙一夜听雨声,至天明时节,此家书仍无一字落下,愧于叔父往日教导之情,愧于父亲往日养育之恩。 愤愤思自此处,唯有八字相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颜真卿的手猛然一颤,信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一时间只觉得心痛如绞。 “我侄儿四处求援,汝等为何无一应者?” 他泪流满面,眼泪点点滴滴落到地面的信纸上,打湿了那一行行椎心泣血的文字。 “你就是杲卿家的三郎?来,让叔父抱抱。” “我不让你抱,你胡子扎疼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要你抱!” “哟,小小年纪倒是口气不小,颜杲卿就是这么养儿子的?” “不准你直呼我父亲名讳!” “诶哟,我就直呼了,你父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父亲是个好官,我长大了,也要做他那样的好官!”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颜真卿回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颜杲卿满脸木然,慢慢从地上捡起信纸,捂在怀里,踉踉跄跄地走向后堂。 第二十四章 援军 城墙上零零散散挂着些尸首,大量的攻城器械被焚毁,但叛军又随即推出更多。 史思明在外面磨磨蹭蹭那么久一直故意不进来,倒也不全是在混时间。他命令手下士卒造了大量易于携带的攻城器械。 这些东西的缺点就是不够牢固,要是造的人没用心,中途裂开来都是寻常事。 叛军的一波攻势也是试探性的,见城头守军还击的势头太猛,便暂时又撤退了回去。 不过史思明自然不会蠢到拿自己的手下士卒去试成品的合格率,他挥挥手,身旁的副将会意,喊道: “把那些人推出去,让他们先冲!” 颜季明站在李光弼身旁一言不发,但始终注视着叛军的动向。 只见军阵分开,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推搡出来。 叛军随意丢给他们一些破破烂烂的盾牌,喝令这些人推着轒辒车之类的器械抵达城墙。 这些人还有家眷,都被羁押在叛军的大营内,若是反抗,他们的家里人也活不了。 有些人满脸木然,也有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但随着几个敢于反抗的男子被士卒当场拖出来杀掉时,这支由平民百姓组成的队伍随即陷入了一阵绝望的死寂中。 他们像猪羊一样被驱赶向城池方向,这段时间并非是让城头守军有喘息的功夫,而是让所有人的精神陡然绷紧。 驱使流民攻城,自古有之。 史思明的嘴角不由溢出一丝冷笑。 颜季明看了一眼李光弼,后者脸上始终古井无波。但李光弼并没有再保持沉默,而是解下佩刀,用刀柄敲击着城墙,发出一阵尖厉的声响,顿时引得不少人下意识看向他。 “城中,还有你们的家人,还有你们的父母妻儿!” 李光弼高吼道: “昔日太平时节,我等兵卒不过是被人差来遣去的下等玩意,被呼之为匹夫,何等轻蔑! 可如今是大乱时节,我等自当尽我们所能,护佑那些躲在我们身后的百姓,让那些往日瞧不起你们的,知道什么才是带栾子的大丈夫! 让那些贼军知晓,何为大唐将士!” 李光弼扬刀遥指城下,声音嘶哑道:“我李光弼在此立誓,若你们之中有人的家眷在城外,我日后会杀十倍百倍的贼军替他们偿命!” 城头开始酝酿起一种压抑的氛围,每个人的眼睛都红了起来,也开始猜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他们的恨意已经全都转移到了叛军的身上。 “咚!咚!咚!” 城头响起了苍凉的鼓声,颜季明身着绯色官袍,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鼓槌,奋尽全力擂动战鼓。 “放箭!” 走到预定的界线内,守军立刻开始放箭射杀,百姓的队伍中顷刻间倒下了百余人,整支队伍直接溃散。 眼看着他们不再冲向城池,李光弼随即下令停手,也让不少士卒暗自松了口气。 注视着百姓在箭雨中死伤惨重,史思明笑的得意。 整场战事完全不是按照预定流程那样进行的。 叛军步卒中有两个军阵开始前顶,毫不留情地砍杀那些逃回来的百姓,不让他们冲击阵脚。 史思明军中也有大量的弓弩手,随着步卒军阵的移动,这些弓弩手也紧随其后,在抵达射程内的距离时,便在各自军官的喝令下排成队形,对准城头倾泻箭雨。 与此同时,第二批攻城百姓的百姓也被驱赶着前往另一座城门,他们身上还背负着装满泥土的布袋。 后者不难对付,但会消耗城头士卒的士气和箭矢。 要知道,常山郡内训练有素的兵马本就是少数,大部分士卒都是颜季明新近招募的。 让这些人保持守城的节奏尚且已经有些困难,若是其中有部分人受不了射杀百姓的心理压力,很有可能会带动更多的人直接溃散。 守军对外射出的箭矢正在肉眼可见的减少。 史思明不由皱起眉头。 这么快? 本节度略微出手,就已经逼出你们的极限了? 太扫兴了。 那, 你们就死。 更多的军阵向前开动,那些制造精良的攻城器械这时候才被拉出来,在士卒的推动下,缓缓开向城池的方向。 就在它们快要碰上城墙的时候,守军忽然开始往城墙外投掷瓦罐之类的器皿,瓦罐落下时直接砸碎,其中浑浊粘稠的液体顿时溅的到处都是。 没等史思明反应过来那些是什么东西,就看见城头又开始往外扔火把。 “火油?” 史思明霍然起身,在他的注视下,两面城墙外顷刻间腾起熊熊火海。 火焰贪婪舔舐着那些木质的攻城器械,尽管其中有一些用铁皮包裹难以烧穿,但这反而让藏身其中的叛军士卒死的更为凄惨。 不少人直接被滚烫的铁皮烫成了熟人。 史思明对着城头一阵破口大骂。 “收兵。”他神色阴沉,放弃了当天攻入城池拿颜季明狗头做酒杯的打算。 等城破之后,他要拿这个狗官的人头做尿壶,命令士卒每天排队在里面便溺! 在第一天吃足苦头的史思明,第二天就发动了更加凌厉的攻势。 他并非庸将,在早有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很多东西也就能相应算计到。 城头守军的短板开始被放大,他们之中很多人就没受过正经训练,在亲身经历过战事的残酷后,不少人都做了逃兵。 第二天中午时分,已经有一些悍勇的叛军士卒攀到城头上,尝试着在城头建立起一个个登陆点。 等这些点越来越多,就能直接撕开城头守军的最后一道依仗,让他们不得不陷入白刃厮杀的局面。 要知道,这些叛军原本都是精锐的边军。 大量的伤卒被拖下城头,被胡乱安置在城中的窝棚区。 百姓们也知道城头危急了,有些人冲向城头,尝试着帮助守军,一些妇人搂着战死丈夫的尸首或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无声地啜泣起来。 哀声四起。 李光弼站在颜季明身后,平静道:“一天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 “如果我的算计是对的话,那援军这时候确实应该到了。” 颜季明眼里隐隐露出癫狂的神色。 在他的计划里,有很多人会死。 常山郡本就没有守住每一座城池的条件…… “所以,你打算诱敌深入,让叛军顺顺利利攻入常山郡,直接兵临城下。” 李光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很多人已经死了,其中有很多人在前一天还对你满心感激,以为在你这里能找到庇护,但你已经安排好了他们怎么去死。” “不错。” 颜季明面色坦然。 自己, 赌输了。 好在,他改写了颜家人的命运。 那些不该死的人,有很多都活了下来。 李光弼手里始终握着刀,这时候,他缓缓拔出长刀,刀身微微转动,映出他冷酷的脸颊。 “老师是要杀了我这个祸害吗?” 颜季明在椅子上坐下,安然道:“那就来。” “不。” 李光弼转过身,留下淡淡的声音。 “我去替你开路,帮你杀出城。” 他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发觉门外站着数十名士卒,陈温迎过来,恭声道: “李公,小人会护送您出城。” “老师,我不会离开这座城的。”颜季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言语依旧带着他那种独有的自负。 “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情,但我得为已经死的人负责。” 城外,大队的叛军已经可以在付出极小伤亡的代价下顺利靠近城门。 城头守军陷入苦战,无暇再去应付正在冲击城门的叛军。 整座城池摇摇欲坠。 史思明忽然转身看向南方,在他的注视下,远处的天边,有两只苍鹰正在盘旋,像是寻找着猎物。 大地开始震动起来,一道道旌旗出现在地平线上,形成一整条漫长的黑影。一时间,仿佛有一头巨兽已经睁开眼睛,一股股凶戾的气息扑面而来。 “西面,西面!” “报,西面发现大队唐军!” 更多的惊呼声响起。 西面的山丘上,一杆王字大旗迎风而立,主将在诸多官吏和军中武将的陪同下,骑马来到山丘的最顶头,看着远处骚动起来的叛军,露出轻蔑的笑意。 “这位颜太守说要送本官一场泼天的功劳,呵,可别自己就先死了。” “派出令骑。” 在叛军南面出现的那一支唐军的中军里,一个面相儒雅的中年将军伸出左臂,在天上盘旋的苍鹰立刻收敛翅膀,乖巧落在他左臂上。 将军抚摸着苍鹰的羽毛,笑道:“传令,升我郭字旗号! 让我好好看看,朔方军男儿究竟还有没有血气了。” 第二十五章 我跟你讲,那个匹夫指不定哪里有点... 垂死的士卒躺在地上呻吟着,漫无目的地寻求着救援,或是解脱。 城门处仍在激战,城墙脚下的泥土因为吸饱了鲜血,其颜色变得越发深沉。到处都传来厮杀的呼喊声,一面面旌旗交错,或是倒下,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夕阳到来的时候,杀红眼的两拨唐军终于见到了常山郡太守颜季明。 后者身后,还有数千名面露兴奋的城中士卒。 赢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史思明遭到前所未有的惨败,他麾下至少有六千多骑兵死在了突如其来的围攻中,但唐军并没有在战场上找到他的尸骨,只能推测他已经逃出了战场。 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此战,全仰仗王公,以及郭公。” 太原尹王承业哼了一声,并不在乎颜季明的殷切态度,倒是郭子仪先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打量了一下颜季明,赞叹道: “都说英雄出少年,颜太守虽说年轻,但还是带领全城军民,为大唐固守疆土,这,是功。” 这就算是给颜季明定了个勉强过关的等第。 一郡主官接连丢失城池,若是有些人计较起来,再添油加醋几句,颜季明便不仅无功,而且有错! 颜季明自然听出了郭子仪的提携意味,当即执晚辈礼道谢。 王承业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颜季明对这人心里在琢磨什么心知肚明,也不点破,他先允诺向两人带来的兵马提供粮草,然后请郭子仪先进太守府休息,自己则是站在王承业身边,沉声道: “王公率军驰援常山,季明不敢忘此大恩大德,日后自然会尽快派人去平原郡说此功劳,下官叔父如今是河北招讨使,也会感激王公恩情。 此外,下官也会另外派人向朝廷上书,亲自为王公向朝廷报捷!” “颜太守果然是后生可畏,不过你我俱为朝廷之臣,当知道为国效忠,哪里能为了这么一点功劳就要争来争去呢? 不过,我王某不求名利,但将士们远道而来,颜太守不赏赐奖励些什么,恐怕会冷落了他们的心啊,还望太守去好自斟酌。” 王承业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轻飘飘甩出几句话,不等颜季明招呼,便自顾自进了太守府,留下颜季明站在原地,神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王承业这个人所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四个字。 好消息是这四样东西,颜季明都能提供。 坏消息是王承业他四样东西都要。 遇敌组织守城、设计诱敌深入,最后重兵包围叛军,这自然全都应当出自他王承业的英明领导! 王承业如今受朝廷任命,代原北京副留守杨光翽掌控剩余的河东军队。 他现在所谋求的,就是把职位里那个“代”字去掉。 颜季明收起思绪,他开始将一条条指令传递下去,让城中各处恢复运转,安排伤兵、分发粮食,这些事情都得他亲口吩咐才能办下去。 太守府中的下人们尽可能地张罗出几桌好酒好菜。 好在今晚够牌面在太守府吃饭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倒是不用担心不够吃。 坐在屋内的人不只是王承业、郭子仪两人,还有李光弼。 后者和郭子仪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王承业则在旁边时不时阴阳怪气几句,算是见面的寒暄。 他和郭子仪之间也有些“微妙”。 “颜太守到了。” 所有人当即转开目光,没等颜季明逐个再次客套,郭子仪咳嗽一声,站在他身后的一名校尉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条木匣,然后当众打开。 里面放着一封诏书。 “诸位,此乃陛下旨意,跪下接旨。” 郭子仪身为大将,肯定不敢在这事上拿人逗乐子,即使是王承业也不得不跪下来。 “群凶顿起,河北蒙难,时局板荡,故,召郭子仪入朝,封卫尉卿、灵武郡太守权充朔方节度副大使。 召原云麾将军,蓟郡公光弼,现居闲职,已随同常山郡太守入河北平叛,朕嘉其忠国之志,复光弼云麾将军,兼任” 郭子仪顿了顿,继续念道: “常山郡太守入朝后,不请辞即离长安,有亏臣节 朕念你忧心国事,故先前入宫奏对,常山郡太守即向朕恳请郭子仪、李光弼二人为辅弼,然二人皆国之重将,不可久系于常山一处。 诏郭子仪率朔方军解常山之围,而后即刻率军回援 诏李光弼留驻常山,由常山郡太守等供给兵马粮草,允就地征募,诸事皆可自专行事,务必扫清河北凶顽” 诏书念完,郭子仪当即道: “诸位请起。” 听完了旨意,王承业对郭子仪、李光弼两人当即热情了许多,说话也有了分寸。 好在郭子仪敦厚,李光弼孤僻少言,任由王承业在那言语,一时间觥筹交错,也算是宾主尽欢。 酒宴结束。 王承业酩酊大醉,他踉踉跄跄推开客舍的时候,发觉里面馨香扑鼻,有两个娇俏的女子半跪在帐纱中,替他宽衣解带。 “郭公何不在城中歇息,也好让晚辈尽地主之谊?” “岂敢如此。” 郭子仪摆摆手,他喝酒较为克制,现在脸上没什么醉意。 “我是军中主将,今晚还得在营中歇息才是。” “太守不要多想,当初你的士卒找到我之后,我还没来得及动身,朝廷的使者便到了,直接带着陛下的另一封旨意,我也是没办法。” 郭子仪后退一步,对着颜季明郑重一礼。 “不过,承蒙太守在陛下面前进言,使我能得朝廷如此重用。此等恩情,郭某铭记在心,岂敢再对着太守倨傲?” 颜季明脸上仍是谦让,但心里已经琢磨开了。 郭子仪肯定是以为是颜季明替他在玄宗面前说了好话推荐他,才使得朝廷不顾他丁忧,也是硬要起用他。 而且,一下子就让他能统领整个朔方军,可见朝廷对他的厚望。 郭子仪身为大将,方方面面的心思都不可能少,但他待人方面倒是极尽赤诚,没什么算计。郭子仪言语客气,可颜季明仍是保持着谦卑的态度,说话彬彬有礼,也让郭子仪心里对颜季明有了更多好感。 临走前,他又道: “实不相瞒,我与那李光弼,往日里有些过节,但此人也确有本事,不算庸将,但这匹夫性子太蠢,太守若是有意与他结交,不妨以厚恩相笼络。 只是那王承业,还望太守多多思量,此人并非易与之辈。” 言罢,郭子仪即便告辞,他翻身上马,带着一众士卒出城回军中大营去了。 颜季明回到府中,李光弼仍坐在原位,看样子是在有意等他说话。 “夜深了,老师何不回房歇息?” 李光弼迟疑片刻,道: “那个王承业,不是什么好人,你与他来往,等若与虎谋皮,须得步步仔细。” “学生明白了。” “不过,那个郭子仪,倒也确实有点本事,这几日你最好多跟他说说话,也有个脸缘。”李光弼哼了一声,不悦道:“只是这个匹夫脑子不怎么好。” 第二十六章 家中无粮 颜季明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小婢女正站在他床边,见颜季明醒来,她便轻声道:“曹户曹求见,说有急事要告诉您。” “曹得意?他来这么早干什么?” 颜季明嘟囔一声,脑子里还是有些糊涂。 昨晚他是敬酒最多的那一个,虽说这儿的酒度数不高,但架不住量大,十几杯酒下肚,再往后喝,酒的味道就跟马尿差不多了。 曹得意看见颜季明出现在门口,当即眼神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府库中的粮草不多了。” “什么?” 听到这话,颜季明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不敢置信道:“我在三天前刚看过账簿,府库里明明等等” 他停顿下来,若有所思道:“是他们带来的那两支大军,你的意思是,我们府库里的东西不够他们吃了?” “不仅是他们。”曹得意缓缓道:“城中还有许多流民百姓只能靠官府的接济过活,您当然可以下令断掉每天的口粮供应,这可以省出一大笔粮食,但是有很多人会饿死,城中也有可能会出乱子” 曹得意提出建议后就不再言语,安静等待着颜季明的决定。 事实上如果城中府库全力供给的话,至少还能再撑七八天的样子,但曹得意不可能拖到粮食告罄时才把这事告诉颜季明。 以他对颜季明的观察来看,要是自己敢这么做,颜季明到时候一定会立刻杀了自己以平众怒。 “今日的粮先正常放,暂时不要把这事泄露出去。” “是。” 当知道了粮食不足的消息后,再看到王承业的那张脸,颜季明心里顿时提起了一口气。 “王公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尚可。” 王承业走了两步,皱眉道: “让人拿一把椅子来。” 腰疼的有些走不动路了。 “正好王公来了,那下官还有件事不得不跟王公说几句。” 王承业没回答,有些狐疑地打量起颜季明,片刻后缓缓道:“说。” “今早,城外送来了消息。” 颜季明笑道: “据报,贼将史思明被您击溃后,就率领残部去了清河郡的方向,不知下一步动向如何。” “反正离开了你的常山郡不是?我说,颜太守,数万河东将士可都是等着你的犒赏呢,你常山郡如今已经无叛贼之患,总不会是想拖欠这点钱粮?” 王承业不着痕迹地又换了个坐姿,缓解一下腰子的压力。 昨夜的经历有多销魂,今早的腰子就有多难受。 “还是说,你觉得王某会贪你几个钱不成?” 王承业冷冷道:“本官倒是无所谓,只怕将士们会不高兴啊。” “王公说的是哪里话。”颜季明一听就明白这老家伙对自己起了疑心,只能安抚道: “下官已经下令,这两日的粮食已经派人送到大营中了,王公无需忧虑。只不过,下官听说清河郡钱粮极多,若是被叛贼攻下,那也是大唐的损失。 下官只是想追击叛贼,顺带着和清河郡借些钱粮,想来只要报上王公的名号,清河郡必然答应。” 王承业轻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颜季明的马屁,但依旧道:“我不管你怎么做,三日后,我至少要看到三万斛粮食,还有将士们的犒赏,半点都不能少。” “没问题。” 颜季明点头道: “但常山郡所有,但王公所欲,下官必然会竭力去办。 只是您也看到了,常山郡才遭过贼乱,不知王公可否借点兵马,这样一来,不光能荡平叛贼,也好顺势平安运回粮食。” “好,那就借你三千人。” 王承业出乎意料地痛快。 见颜季明所有事情都答应下来,王承业也懒得再久留,他手下士卒抬了顶轿子过来,王承业就坐着轿子回去了。 颜季明回到太守府书房内坐下,叹息一声,揉捏着眉头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承业索要这些东西也算是正常,毕竟他率军出河东作战,相应的一部分粮草自然得由河北来承担。 但怕的就是他这以后索求无度。 陈温在外面轻轻敲门,道: “郭节度在外求见。” “请他进来。”颜季明眉头皱的更深了。 与王承业的态度截然相反,郭子仪倒是依旧和气,不过说出来的话让颜季明直接吃了一惊。 “抱歉,我过几日要率军离开河北了。” “这又是为何?” 颜季明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皇命难违啊。” 郭子仪摇摇头,道: “昨日读的旨意,您也听到了,朝廷令我解开常山之围后,就立刻率军回援河南,想来是要我阻遏潼关前的叛军。” 有郭子仪在这,他和王承业各自都带了一拨兵马,王承业不敢对他太过于放肆。 就像是朝堂制衡一样,王承业、郭子仪两人实际上隐隐是互相牵制,双方的利益并不同,且王承业已经对郭子仪有些看不顺眼了。 郭子仪是奉诏而来,恰好解开了常山之围,对颜季明来说是天降好处,但对于王承业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他出兵可没得到朝廷授意。 功劳上,被郭子仪给平白分去了一半,且日后还得担着朝堂上有人弹劾他私自出兵只顾眼下之利的风险。 但王承业不敢对郭子仪怎么样。 若是郭子仪走了,那颜季明说不得就只能任凭王承业拿捏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不能阻拦郭公,只是希望郭公能接受下官的一点心意,让下官出些钱粮” 颜季明笑了笑,脸上露出些失魂落魄的神情: “毕竟将士们远道而来帮助常山也不容易,于公,我是常山郡太守,有功就得赏,我得犒赏这些将士; 于私,就算是看在他们护住了这一城百姓的份上,我也得好好谢谢他们。” 郭子仪不禁动容道:“这些年来,我见多了那些对普通将士不屑一顾的王公贵族,像颜太守这样做事分明的人,还真是世上少有。” “但您也看到了。” 颜季明沉声道: “常山郡才遭过贼兵过境,民生凋敝,诸事艰难,若您一走,只怕太原尹也会带着河东兵马离开,常山郡便无强军庇护。” “颜太守的意思是?” “下官斗胆,希望郭公能借兵三千,等下官去清河郡借了钱粮回来,一来可以用这笔钱粮重新招募兵卒,二来也可以将多余钱粮交付郭公以助军资。 郭公放心,下官从清河郡回来,便将这股兵马交还,不知可否?” 郭子仪沉吟片刻,问道: “既然是去清河郡借钱粮,为何还要三千兵卒?” “听说叛将史思明率残部去了清河郡的方向,下官担心半路会遭遇贼军。” “那倒确实。” 郭子仪点点头,道: “我奉朝廷之命执掌朔方军,这次带出来的也并非全部兵马,但若只要三千人,我还是能做得了这个主的。 我同意了。” “只需三日,”颜季明当即道:“下官便将三千兵马和钱粮双手奉上,礼送郭公回硕方。” 第二十七章 伏兵 “我现在才想起来,陛下之前允诺派郭子仪、李光弼两人帮我,但现在,两个都直接封官。” 颜季明对着陈温道。 “而且论实权,他们都比我大。” 阳光苍白无力地照在官道上,虽然是上午的时候,但天气依然很冷。大量的士卒列队前行,脚步声盖过了颜季明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不信任我啊” “报!” 一名骑兵从前方赶回来,看见颜季明的时候,当即催马靠近,大声道: “前面三里处,发现一处被屠灭的村子。” 颜季明愣了一下,正准备吩咐分出一队兵马去查看情况时,又有一名骑兵从前方赶回来。 “报,前方发现一处村子,里面的百姓死光了,牲口粮食一点不剩。” “太守。” 陈温当即道: “卑职带人去看看。” “去。” 颜季明分出一小队士卒交给陈温,看着他们骑马离开队伍,随即下令继续向前行军。 现在跟随他的六千多士卒,都是河东和朔方的精锐兵马,远不是常山郡征募的那些农民兵可以相提并论的。 至于之前向王承业和郭子仪允诺的按期归还兵马,颜季明也没真打算老老实实归还。 一下子多六千能打的精锐士卒,等于是把肉送到了颜季明的嘴里,以他的秉性,怎么可能舍得放过。 陈温站在村子外的小路上,即使是颜季明过来了,他也没像往常一样赶紧露出谄媚的笑容,而是木然地看着前面。 血流成河,残破的尸首堆满了一亩荒地,杂草吮吸着腥臭的血液,在尸首身下疯长。 不管男女老少,无论这些人曾经有多少经历,他们现在都只能躺在这儿,腐臭、发烂。 陈温跪在地上,缓缓搂起一具老人的尸体,没哭没闹,他转过头看向颜季明:“这是卑职的父亲。” 他眼神异常平静。 这儿的小村子,包括不远处发现的另一处村子,其中的人都被尽数屠灭,军中老手一看便知,这儿的村民显然就是这两天被杀的。 其中几乎找不到多少年轻女人的尸首。 好在颜季明这次没带多少本地的士卒,身后的河东军和朔方军看到这样的惨烈景象,也只是有些骚动,但没有乱起来。 都是刀口舔血的大头兵,哪里还没看过死尸呢? “颜太守。”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颜季明记得这人似乎是郭子仪的亲信部将。 那人是一副胡人的面孔。 “看这儿的痕迹,应当是一支军队经过了这儿,杀光了所有人。” 他拿出一根折断的箭矢,道: “这支箭,刚才就插在门板上。” “是叛军。” 颜季明支起身,喊道: “派人巡视四周,探查痕迹,一定要仔细!所有人戒备!” 颜季明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真的在前往清河郡的路上发现了叛军的踪迹。 正喊话的功夫,由于号令不一,各部士卒都乱糟糟的,颜季明看着军官们奔走下令,但耳旁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道破空之声。 “嗖!” “保护太守!” 颜季明感觉自己被人用力撞开,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那名放冷箭的叛军士卒已经被人从树上拽了下来,正在被人拳打脚踢。 之前喊颜季明过去的那名将军,肩头上插着一支箭矢。 “无妨。” 他看见颜季明的目光,当即摇摇头。 “射到甲胄上了,连皮肉都没伤着。” “多谢将军,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某姓仆固,贱名怀恩,太守也不用多礼,此乃末将应尽之责。”将军笑了起来。 仆固怀恩? 颜季明愣了一下,看向对方的眼神陡然间热切了几分。 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把人押过来!” 那名叛军士卒被推搡到颜季明跟前,因为脸已经被人打肿了,只能含糊不清地求饶。 “史思明在哪?” 颜季明将手放在刀柄上,冷冷道:“我只问一次。” 打探到确切的消息后,大军来不及修整,便再次赶路,临走前,颜季明留下了一百名士卒收拾这儿村庄里的尸首。 就算不是为了安抚军中人心,也得考虑到来年爆发瘟疫的可能性。 但这儿的惨状并非个例。 行军的过程中,前方的侦骑时不时就会发现类似的情况,也找到了十几名靠着躲藏侥幸活下来的人。 有男有女,几乎都是少年。 士卒想把他们抱出来的时候,那些少年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向后躲着士卒。 “分出二十人,送他们去就近的不,把他们送到恒州城。”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 “继续前进。” 因为如今河北反安声势浩大,各处联军大多集结至平原郡,既是与叛军主力对峙,同时也开始准备收复那些死心塌地投降安禄山的郡县。 大军一路前行,没碰到什么阻拦,但路过的城池大多紧闭城门,直到颜季明出示证明身份的东西,城中主官才敢站在城头与他说话。 “太守休要怪我等苛责,只是不久前才有一股子叛贼路过,若非守门将士仔细,险些被他混进了城。” “你可知道清河郡的消息?” “多少知道些。” 站在城头的小吏沉吟片刻,回答道:“听说清河郡如今各处空虚,但依旧只是自己守城,不愿接受平原的援军。 若是之前的那股叛贼到了清河郡,只怕是” 寒风凛冽,像是一下又一下狠狠抽在人的脸上。 清河郡经城外的一处小河旁,已经建起了一座潦草的营寨。 营寨中灯火通明,上方飘动着的,正是叛军的燕字旗号。 直到今天,大唐朝廷也没承认所谓的“大燕”。 在官方的行文中,依旧是轻蔑的“叛贼”二字。 史思明喜欢在妇女的惨叫声中寻求快感,若是有乖巧些的,喊几句“节度使贵人饶命”,史思明便会大笑着让那女子免于一死,若是不识相的,则是统统做了刀下芳魂。 其余的妇女,则尽是赏给了麾下士卒,任其糟蹋。 一名副将侍立在他身后,看着史思明纵情声色,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道: “节度,末将想带人去把白日里行军的踪迹打扫干净。” “行军的踪迹那么多,你怎么弄干净?” 副将当即解释道: “可若是不管,迟早会有唐军跟上咱们” “让他跟。” 史思明把酒碗凑近一名女子的嘴边,看着她颤抖着大口咽下唉,酒水从她脸颊两侧不断流淌而下。 “好喝吗?” 女子被酒水呛了一下,跪在地上咳嗽几声,勉强点点头。 “既然觉得酒好喝,那就是还没喝够。”史思明笑了起来,挥挥手,道:“取酒水来,让她喝饱。” 他站起身,看着士卒强行将一碗碗酒水灌进女子的嘴里,后者一开始还试着挣扎,但最后身子就渐渐软了下去。 “一路烧杀,一路死尸,若是跟上咱们的那伙唐军有点良心,这时候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追过来。” 史思明头也没回,轻声道: “我早已设下伏兵,等先灭了那股追过来的唐军,再占清河。” 第二十八章 遇伏身死 一名骑兵正在策马前行,巡梭着四周,眼神里尽是警惕之色。 他刚才看到了界碑,知道这儿已经是清河郡地界,再根据这两日看到的情景,容不得他不仔细。 大军前方的那支叛贼可谓极其凶残。 他来到一处小河旁,隔着老远就看见了什么,他顿时打起精神,放缓了战马的速度。 一座营寨? 没等他再靠近一些,就又看见身旁的小河里漂过来什么东西,仔细看去,分明是一具死透了的女尸,且肚子有明显的鼓胀,不知道是被水泡久了,还是死之前怀着身孕。 骑兵不敢再看了。 按照他所知道的那些传闻、民俗,这样的死法是最容易让死者变成厉鬼的。 他赶紧催促战马往前跑了几步。 “叛军昨夜在河边驻扎,照这个速度,我军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了。” 颜季明身边还站着仆固怀恩,后者却有些迟疑道: “末将曾听闻过史思明的名声,若传言有一半是真的,且这支叛贼是由他率领的,只怕是不会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颜季明沉默片刻,道:“或许是他已经慌不择路了。” “其他人倒是有可能,但是史思明” “那就传令全军放缓速度,放出更多的侦骑探查情况。” 这话正合仆固怀恩的心意,当即点头,开始充当传令官。 “为何放缓速度?” 大军的脚步一慢,当即有人不乐意了。 “颜太守,为何要让将士放缓脚步?要知道,马上就快要到清河了,若是赶上那伙叛贼,定能击而破之,此乃大功,为何” “这是本太守的决定,王长史可是有什么不满么?” 郭子仪从朔方军中分出三千人,由仆固怀恩带领,协助颜季明。 而王承业则是选了他的一个侄子,名叫王勤忠,给他三千兵马,让他跟着颜季明。 后者面对颜季明时,态度则是桀骜了许多,很多时候都不给颜季明面子,一言不合即便拂袖而去。 这次他也是找到了一个吵架的由头。 “不满?颜太守,我叔父派我领着三千将士帮你,但他可没说要什么都听你的,军中大事,须得也与我商议!” “长史何必发怒,有什么话好好说”仆固怀恩也是有些听不惯王勤忠的语气,但还是充当起和事佬。 “住口!汝蛮夷也,也配与我共论军事?” 这话一出,仆固怀恩的脸也冷了下来。 “论官职,颜太守堂堂四品官,比你的官大。 论功劳,在下数十年投身军旅,为大唐出生入死,斩杀不臣者不计其数,汝哪来的脸面,在我们两人面前放肆!” “好,你二人也就只会拿官位拿资历压我。” 王勤忠佯怒道: “我无你二人可行,你二人无我,不知能平安到清河否?” 话音未落,他直接催马离开,随即令骑四出,三千河东军竟然直接脱离队伍,仍是速度不减,追寻着叛军留下的踪迹而去。 “狂妄!” 仆固怀恩多年在军中任职,听从军令已成为本能,见到王勤忠这种丝毫不顾及军令的人,对王勤忠的观感顿时差到了极点。 “公子,咱们就这么走了?” 一名校尉凑到王勤忠的身边,提醒道: “先前王公可是让您带着兵马跟那位太守走的啊。” “哼,他也配?” 王勤忠啐了一口,不屑道: “这位太守向我叔父借兵三千,又向那郭子仪借兵三千,他打的什么算盘,莫非以为我叔父不知道么? 无非就是听到了叛贼逃窜的消息,想要再去追击一番,好向朝廷上报个功劳。” “那咱们为何要直接与他们闹呢,咱们只要” “你懂什么?” 王勤忠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你以为我领着兵马是要去寻找叛贼厮杀? 可笑,我只要到清河借到钱粮,然后押着钱粮回常山献给叔父就行了,咱们先行一步,让那姓颜的废物什么都摸不到。” “娘咧,什么玩意,就他也配四品官,呸” 王勤忠一路骂骂咧咧,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军官没敢在脸上表示出什么,一个个心里却是冷笑。 人家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守,看你这器量,凭你叔父的关系做个军中长史也就到头了。 “颜太守,刚才是末将没分寸了,倒是把那蠢货给气走了。” 仆固怀恩有些歉然道。 “将军何须自责,” 颜季明笑道: “那王勤忠这两天对咱们挑三拣四,言语里都是不满,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真的敢走。走了也好,省得真的遇到叛贼时这厮还在咱们身后捅刀子。” 仆固怀恩沉吟片刻,也实在没碰到过这种人,只能无奈道:“那就先遵照太守先前的号令,让将士们慢慢走。” 清河郡的地理位置已经相当靠近河南道。 而如今叛军的主力尽在河南道,所以史思明在惨败之后,便收罗残部溃兵,一路向着清河进发。 与河北其他大部分郡县相同,清河太守也响应了颜真卿的号召,一同起兵反抗安禄山。 但清河太守不知道,在郡内,已经有几座城的主官彻底倒向安禄山,为其做了内应。 史思明的依仗也正是在于此。 他现在麾下的部卒不过数千人,但若是向那些城池派出信使,完全可以获得上万人的援军,甚至于他只要再往南跑一段路,就可以直接让安禄山分兵过来接应。 “报!西面发现大队唐军踪迹。” 史思明缓缓站起,脸上出现了一丝冷笑。 “终于来了。” “替本节度着甲。” 片刻后,大队的叛军士卒披上甲衣,在史思明的命令下开始移动。 投降安禄山的那些城池早就派出了支援史思明的兵马,现在也都动了起来。 清河郡内有两条大河流过,王勤忠带领兵马,顺着其中一条河流前进,为了不和叛军碰上,他早就令侦骑仔细打探前方的情况,一旦发觉有叛军的踪迹,就立刻绕行。 这样一来,就必然不会碰上那伙叛贼了。 王勤忠心里得意洋洋,心想着若是将清河郡府库里的钱粮全部带回去献给叔父,叔父又会怎么夸自己呢? 河水蜿蜒向南,在前方是一片深林,王勤忠没有丝毫犹豫,不顾身边军官的劝说,直接下令进入林子。 第二十九章 我叔父,河北招讨使 王公贵族围猎的时候,喜欢提前让人围好猎场,让人在划定的区域内四处驱赶,那些王公贵族就站在圈子外面,随意放箭射杀冲出来的野兽。 也有人嫌这样做太慢太没意思,他们会在围好猎场之后,直接在其中放一把火,这样无论什么野兽,都会疯狂地往外冲,寻求逃生的机会。 当火光亮起来的时候,王勤忠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杀声震天,但没看见叛贼的踪迹,火势比人声来的更快,况且如今仍是冬末,林子里到处都是堆叠成层的枯枝落叶,它们就是最好的助燃物。 唐军勉强保持着队形,一些军官已经来不及等待王勤忠的号令,就开始自发组织士卒,准备先撤出林子避开火势。 但王勤忠这时候反应的倒是快,大声辱骂那些军官,说他们不听军令随意行事。 大难当前,谁还会鸟这个关系户? 王勤忠这番破口大骂,彻底断绝了大部分将士听从军令的心思,各自都开始想办法突围。 但是史思明早有准备。 数千弓弩手早就等在外围,像是射杀野兽一样肆意射杀那些冲出来的唐军,最惨烈的是哪怕有人秉着一腔血勇想要跟叛贼近身拼杀,但也找不到这个机会,往往是没冲出几步,就身中数箭倒下。 林中燃起冲天大火,浓烟滚滚而起,即使在十里开外都能清楚看到。 颜季明和仆固怀恩两人同时抬头,前者毫不犹豫道: “全军着甲,结阵等待!” 数十名侦骑再次出发,若是顺利的话,三刻之后就能带回确切消息。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仆固怀恩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甲胄,来到颜季明身旁,神色阴郁道:“河东军怕是遇到埋伏了。” “得亏是王勤忠啊。” 他唏嘘道:“若非他,中伏的就是咱们了。” “将军。” 颜季明看着他,缓缓道: “河东军将士与咱们毕竟是同袍,若是有可能的话,咱们还得试着去帮。” “这颜太守果然是明辨事理之人。这话是末将说错了。” 仆固怀恩愣了一下。 “差不多了。” 史思明放下弓,笑道: “这股唐军敢追过来,说不得也是一股精锐。” 副将恭声道: “唐军都是懦弱无能之辈,哪能抵得住节度这般神机妙算。” “你小子真他娘的吹,行了别废话了。” 史思明点了点副将,但他脸上的得意无论如何按捺不住。“追过来的唐军应当只有这一支,传令全军,准备向清河进发。” “是!” 下午的时候,颜季明才继续领着剩下的三千人前进。 侦骑出去探查了四次,看见依然在燃烧的一小片林子,也看到了成群叛军离开的场景。 三千河东军不是葬身火海,就是中箭身亡,士卒只找到几具没了首级,且被火焰炙烤过的焦尸。 其中必然有一具尸体是王勤忠的。 他的脑袋被叛贼带走了。 仆固怀恩也没了主意。 叛军能一次性围杀掉三千河东军,很可能自身兵力远超三千,眼下他身边的也不过是三千人,又能比王勤忠强到哪儿去? 颜季明沉默片刻,便下令继续行军。 仆固怀恩有些难以理解道: “倘若我军再次遇伏呢?” “不,我倒是觉得未必。”颜季明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鬃毛,心不在焉道:“出去探查情况的骑兵亲眼看见埋伏在周围的叛军已经离去,若是他们知道我军就在后面,且叛军的兵力远超我军,那又为何不直接冲杀过来?” “那么就是说有另一个可能。” “现在那股叛贼不知道后面还有咱们这支兵马,而且也不止有咱们一支兵马。” “您的意思是,要派人回常山求援?” 颜季明摇摇头: “常山太远了。” 他看向远方,道:“我叔父有兵二十万。” 清河。 城头守军脸上都浮现出恐惧之色,看着城外亮起的无数火把,有人在大声示警,也有人忙不迭扒下身上的甲胄,连滚带爬离开城头。 清河太守被人从小妾的怀里叫醒,披着一件衣服哆哆嗦嗦地来到大堂,发觉这里已经站了十几名官吏,都神情惊恐。 “贼军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等究竟该怎么做,还请太守示下!” “不如降,降” 清河太守脸上顿时犹豫起来,外面寒风吹进来,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还不能降。” 他冷得要死,但还是很有骨气道: “我等为大唐守城,岂能临难而降。诸位不用忧虑,朝廷一定会派兵马过来支援的。” “哪里还有援军啊” “太守” “太守在哪!” 说话间的功夫,一名校尉推开门口阻拦他的人,踉踉跄跄地冲进来,看见清河太守,便跪下喊道: “叛贼攻城了!” 史思明也没真狂到当夜就想攻下清河。 他就是拉着士卒到城外唱唱跳跳,骂一骂腐朽的朝廷,再给城中的官吏做做思想工作,也就差不多得了。 更像是一次团建。 唱完了,闹完了,留下一城瑟瑟发抖的军民,然后回到修筑好的营寨中休息。 清河太守在听到有人喊叛贼攻城四个字的时候,当时就裹着衣服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当他被人搀扶出来的时候,发觉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样貌清秀。 “你是谁?” 清河太守不由皱起眉头: “本官记得,你并非郡中的官” “在下李萼,如今不过白身。” 李萼沉声道:“如今城外叛军围城,小人愿为太守出使平原,去求援军。” “平原?” 清河太守忽然醒悟道:“如今河北许多兵马都在平原,倒是可以去试试,只是本官先前拒绝平原太守的结盟之事,也没准许他派兵马过来,你现在去” “若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如何?” 李萼挑挑眉头,道: “小人只是为了此城百姓,太守何必多虑。”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清河太守看着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年轻人,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个人真的有自信能去平原借来援军。 “没有。” 李萼摇摇头: “小人只是提前跟您说明白,到时候替援军开个城门也就好了。” “反正您开个城门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第三十章 抓住了两条大鱼 清河郡靠近河南道,与平原郡是邻居。 颜季明在昨晚就已经写好信,派人赶往平原请求援军。 先前在常山的时候,各处郡县推三阻四,不愿意驰援常山,但现在颜季明是为了支援清河,于情于理,他们都得过来帮个场子。 三千朔方军在山谷中扎寨,他们要在援军到来之前尽可能地隐蔽行踪。 营寨就在清河城的南方,与其相当靠近,但位置偏僻,不容易被发现。 到时候平原郡出兵吸引叛军注意力,颜季明就可以带着朔方军从背后包抄,打叛军一个出其不意。 “消息确凿,那支叛军的主将,应当就是那个史思明了。” 仆固怀恩坐在颜季明身边,道: “和安,平原的援军什么时候会到?” “最多不过两日。” 仆固怀恩不由笑起来: “那算起来,咱们就已经出来好几天了,你与我家郭公,还有那个太原尹信誓旦旦说三天就能回去,岂不是失约了?” “我就算是失约,他又能奈我何?” 颜季明耸耸肩道: “常山本就不剩多少粮食,而且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带走了一批用作行军时的粮秣,估计那城内府库里剩下的粮食,最多能再让他支撑几天。” “倘若他不顾百姓死活,下令征用所有粮草以作军需呢?” “一来,若是做出这事,他的名声就臭了,而且我手里还能多一个他的把柄,随时可以向朝廷上疏,斥责他的罪状。” 颜季明耐心解释道: “二来,咱们现在可以用平叛的名义待在清河郡,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回去,可太原尹若是迟迟等不到我们,除非他想饿死麾下的士卒或是闹出一场兵变,要不然只能先行返回河东。” 仆固怀恩沉默了片刻,由衷道: “颜太守果然精于算计啊。” 颜季明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 不是他愿意这么下作,而是当他得知王勤忠已经兵败身亡时,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选择了。 王承业派侄子王勤忠跟随颜季明,但王勤忠却死在了半路上,以王承业的秉性,这就等于是结了死仇。不管颜季明再如何解释如何讨好,都不可能让王承业有任何回心转意。 或许王承业并不在乎这个侄子,又或许王承业为了利益可以放弃这件事,但颜季明不敢去赌那种可能性。 王承业率领的河东军兵马极多,颜季明若是老老实实回去,等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王承业手上。 时间在等待中慢慢消磨过去,颜季明岔开话题,与仆固怀恩随意闲聊起来,言语中多有吹捧之意,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仆固怀恩也不像前几天那么拘谨,开始和颜季明称兄道弟起来。 夜晚的时候,士卒忽然过来报告,说是抓到了两伙人。 一伙人只有两人,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带着一名老仆。 另一伙人就多了不少,足足数十人,其中多是年轻男子,还有两名年轻女子,都穿着劲装,佩戴兵刃,身上背着弓箭。 “还请问此处主将是谁?” 有人高声问道: “我等乃清河崔氏族人,夜间追猎一鹿,无意中至此,若是能放我们回去,崔氏必然感激不尽!” 清河崔氏? 颜季明还没走过去,就听见这四个字,不由暗自好奇。 唐代有“七姓十家”之说,这其中所提到的几个门阀,都是当时最清贵也是最拽的一批门第, 拽到什么程度? 唐高宗时期,这些门阀都处于没落时节,但依旧是自持身份,甚至不屑于与自称出身陇西李氏的李唐皇族通婚。 尽管落魄和桀骜如此,朝堂大臣、王公贵族,依旧争相向这些门阀寻求联姻,丝毫不顾皇帝的颜面。 使得高宗气急败坏之余,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李义府的建议下,下令禁止“七姓十家”里的一些子嗣互相通婚。 但这反而让那些门阀更骄傲了。 瞧, 皇帝老子亲口下令不让咱们几家通婚, 懂不懂什么叫特殊待遇啊? 你说吊不吊? 吊。 权贵们依旧争相向门阀求娶通婚之好,来回扇李家天子的脸。 但士卒可不知道什么叫门阀世家,皆拔刀在手,对着那一行自称是清河崔氏的人虎视眈眈。 这也让那个说话的男人不由暗自无奈。 “放下刀。” 声音传来,周围士卒纷纷收刀,崔氏族人不由循声望去。 人群自动分开,只见年轻人缓缓走出,虽然他身上穿着甲胄,但因为面庞太过阴柔美貌,身上反倒是显不出气势。 崔佑甫看了片刻,主动施礼道: “在下崔佑甫,博陵人,敢问将军是?” “博陵?” 颜季明指了指他,问道: “你刚才说你是清河崔氏。” “在下只是过来探亲的。”崔佑甫解释道:“在下身后这些人,确实都是清河崔氏大房子弟,实在是无意至此,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崔佑甫性情刚直,但并非傻子。 周围这么多兵卒,他们这行人无意中到了这儿,无论如何最好都别故意去触霉头。 看着颜季明面露思索之色,崔佑甫不由暗喜。 看这个年轻将军穿着是唐军甲胄,身后营寨里竖的也是唐军旗号,想必不会太过无礼。 但还没等他进一步劝说崔佑甫,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俏生生的声音。 “喂,怎么还不放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一个年轻女子怒气冲冲地掀开马车的帘子,她看见表哥堵在前面不知道跟谁说话,便大步走过去,先是扯开表哥,然后又看向对面的人。 “我乃是清河崔氏,我告诉你” 这一看,她不由愣住了。 颜季明对她温文尔雅地一笑。 片刻后,年轻女子面露痴汉笑,傻乎乎道: “我要你做我的相公!” “诶,将军不要动怒。”崔佑甫人都麻了,千算万算没算到表妹会来这一出。 他挥手示意其他人把这个蠢表妹强行拖回去,对着颜季明勉强堆出笑脸:“将军,就算是看在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的颜面上,也请放了我们。” “放,自然是会放的。” 崔佑甫大喜,但随即又感觉这话不对劲。 颜季明脸上仍带着笑意,但已经显出一丝阴冷。 “若是阁下带着人离开后,泄露我军踪迹,不光是我,我身后的三千将士也会丢了性命,抱歉了,把他们押到军中,匀出一些营帐给他们。” “是!” “那么,你又是谁?”颜季明转头看向那个已经等的百无聊赖的年轻人,问道:“为何你会被我军的探子抓住?” “在下并非出身高门,也无官职,”年轻人懒洋洋道:“只是一介白身罢了。” “将军杀了我可以,但只怕那清河城是肯定守不住了。” 颜季明皱眉道: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小人名叫李萼。” 李萼无奈道:“如将军所见,小人离开清河城是为了去平原求援军,但却被将军的哨探给抓住了。” 第三十一章 攻破贼营! “这么说,将军是埋伏在这,等着掩击叛贼的?” 安置好崔氏族人后,崔佑甫便主动求见,想要再次和颜季明相互认识一下。 仆固怀恩也在场,崔佑甫不由露出些轻蔑意味,笑道: “此人是将军部下么?” “此人乃是我的袍泽,”颜季明平静道:“论资历,他是我的长辈,论功劳,他为大唐立的战功比你前半生做的事都要多。 还请崔兄不要再那样笑了,博陵崔氏的礼仪就是这样当面嘲笑别人的长辈吗?” 崔佑甫不禁愕然。 仆固怀恩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动容。 颜季明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出身铁勒族,虽说靠是着实打实的战功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但平日里难免会有人嫉妒,在他背后搬弄口舌。 这样被信任的感觉,他只在郭子仪身上感受到过。 “是在下失礼了。” 崔佑甫对着仆固怀恩道歉,随即又看向颜季明。 “请问将军名姓?” “在下姓颜,字和安,忝为现常山郡太守。” “这么年轻的太守?颜” 崔佑甫皱眉想了想,问道: “平原郡太守和您是什么关系?” “是我叔父。” “原来如此。” 崔佑甫的态度忽然热切了许多,就像是后世人看到了偶像一般。 他大喜道: “现今河北义军声势浩大,据说都是出自颜公之谋划,令叔父当真国之肱骨也!” 颜季明连连谦让。 崔佑甫推崇颜真卿清名,连带着看颜季明也是越看越顺眼,但军中的事他也不敢过多打听,只能岔开话题,想与颜季明谈论些诗文。 颜季明哪里懂多少诗文? 只可惜把李白留在了常山,要是他在这,估计两人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崔佑甫侃大山,颜季明在旁边只好说是是是。 等崔佑甫意犹未尽地离开后,颜季明才想起来那个名叫李萼的年轻人。 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个人似乎也有不小的本事,只是不知道两人是否是同名 “将军有何贵干?” 夜深了,李萼早就睡着了,被颜季明喊醒的时候,脸上带着清晰的不耐烦之意。 颜季明暗自好笑,顺势坐在李萼面前,问道: “你是清河人?” “是。” 颜季明试探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人哪敢请教将军姓字。” 李萼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我特么管你是谁。 “我姓颜,叫颜季明。你说你想去平原求援军?” 颜季明笑道: “平原太守就是我叔父,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那就多谢颜太守大恩大德了。” 听到这,李萼的神情才严肃了些,站起身对着颜季明深深一礼。 “坐下,何必这么多礼。”颜季明问道: “我只是好奇,清河那么多人,为什么你一个平民就敢孤身去平原求援军。” “小人发妻在城中,若是城池失陷,叛军攻入城中,小人怕她会受到伤害。” 李萼淡淡道: “而且还有清河一城百姓小人听说叛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若是只有我夫妇二人侥幸逃走,未免太过于不义。” 李萼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显然是真话,颜季明看得出来,不由越发确定这人就是历史上的那位,便生了结交的心思。 “不瞒你说,我早已向平原派出使者求援了。” 颜季明笑道: “等平原军到了之后,我再带兵马突袭叛军后方,你以为如何?” 李萼沉吟片刻,也没任何客套,便直接道: “此策表面可行,只是太守您想没想过,平原兵马若是调动起来,并不是一两日的事,而清河遭遇大批叛军围攻,已经是危在旦夕。 倘若在平原军到来之前,清河便已被攻破,太守您那时候又该怎么做呢?” 李萼道: “太守率军来清河,是为了清河的钱粮?” “没错。” “那就不能在这里干等着。” 李萼建议道: “若真如您所说,已经派人向平原求援,且平原太守又是您的叔父,那么必然会有援军,但援军多久能到,并非您或是平原太守所能决定的。 而且清河城眼下又无法长久坚守。” “等一下。”颜季明不由皱眉道:“清河那般富庶,为何在你嘴里,好像它连两天时间都撑不到一样?” “虽然富庶,却未必有多少兵卒。” 李萼面无表情道: “钱财不是流入官中府库,便是入了官吏囊中,哪还有多少钱去维持兵卒,何况之前太平数十年,谁还会想到这时候安禄山会在范阳起兵造反。” 他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些迷茫来。 “小人读书二十年,虽不屑于在仕途上有什么长进,但也希望大唐是好好的。” “大唐以后还会是大唐的。” 李萼抬起头,发觉颜季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因为有我在。” “还有一件事。”李萼缓缓道:“太守有没有发现,那位姓崔的,见到您之后似乎并不是特别惊讶和害怕。” 旌旗猎猎飘荡,寒风的声音犹如呜咽一般,在众人的耳边徘徊。 “擂鼓!” 令旗摇动,成群的士卒开始结阵前行,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落在城头和城外。 清河城的守军数量太少,守城器械严重不足,城外叛军一次齐射便能射倒百余人,城墙上密密麻麻射满了箭簇。 史思明拔刀,锋刃直指城头。 “杀!” 顷刻间杀声震天,无论是攻城的叛军士卒,还是护卫在史思明身边的士卒,上万人一起呼喊起来,声势震动着整座清河城。 城门被轰然撞动,攻城车一下又一下,狠狠凿击在城门上。 清河城摇摇欲坠。 史思明几乎得意忘形,但在他凝视着清河城的时候,一股怪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这感觉偏偏又很熟悉。 “都听清楚了吗?” “所有人携带火油、干草,冲入贼营后,直接点燃粮草,然后离开,不得停留。”陈温顿了顿,道: “若是有人死了,没人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来,但是太守一定会厚赠你的家人,我等的死,是为了大唐!” 有一个年轻些的骑兵,在后面喊道: “校尉,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把你的尸体带回来!” “管好你自己!” 陈温瞪了他一眼。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你能把我的尸体带给谁呢? 在他身边,有两百余骑兵。 这是三千朔方军中所有的骑兵。 颜季明遵从李萼的计策,连军中的侦骑都编入骑兵正军中,凑出了两百多骑兵,趁着史思明倾尽兵力攻打清河城的时候,下令骑兵冲入防守空虚的叛军后营。 “杀!” 陈温戴上铁盔, 高吼道:“攻破贼营!” 第三十二章 天冷,多喝热水(求推荐票求评论) “已经六日了。” 太守府内的大堂上,王承业、郭子仪两人相对而坐,前者几乎无法控制脸上不满的神情。 “颜季明此子原来这等奸诈,之前信誓旦旦说三天即可带着钱粮回来,现在半个人影都没看见!郭节度,你说怎么办?” 郭子仪耸耸肩:“兵马在外,难免有消息不通的时候,兴许颜太守此时遇上了叛贼,正在平叛也说不定。” “呵,别忘了,他手上也有你的三千兵马,若是不能按期交回,我看你怎么跟朝廷交代!” “朝廷已经有交代了。” 郭子仪神色平静,“昨日便有使者入城,带来朝廷的旨意,要求我立刻率军返回朔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朝廷近日来还有两道旨意。” “哦?” 王承业乜了他一眼,并不是很感兴趣。 “还请郭公明说。” “一个,是派河东副节度使程千里在河东募兵,准备进军平叛。” 王承业脸色不由一变。 他最忌惮的事,便是有人在这时候来分自己的兵权,见郭子仪语气不死作假,他当即有了收兵返回河东的念头。 “第二个便是派使者赴潼关,监斩守将高仙芝、封常清两人。” 郭子仪道: “第二个已经是三天前的消息,只怕这两人,现在已经被” 王承业脸色阴沉,不过并不是为了高仙芝二人而惋惜,而是在反复琢磨朝廷派遣程千里的用意。 “郭公,既然常山太守久久不能带回钱粮,我也只能率军先行返回河东了。” 王承业来回踱了两步,焦躁道: “等回到河东,我一定会上报朝廷,参颜季明一个骗走兵马、大逆不道的罪名!” “王公自便。” 郭子仪也不在乎他的威胁。 反正说的又不是自己。 至于自己借给颜季明的三千朔方军,给也就给了,只是主将仆固怀恩,之后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 郭子仪走后,王承业越发坐立不安,既恨颜季明,又气朝廷,当下喊来了在外面站着的一名城中小吏,诘问道: “颜太守的家眷可在城中?” “早走了。” 小吏当即答道。 王承业心里顿时一阵来气,但也没了办法。 果然是一个奸猾的小贼! 竟然把家眷提前都转移走了。 “不过” 小吏想了想,不确定道: “听说录事参军与颜家结了亲,似乎现在就在城中。” “过来,你与我仔细说说这事。” 王承业露出一丝笑容,小吏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清楚看见了王承业眼里露出的寒意。 夜里风声不息。 叛军士卒在残骸中挑挑拣拣,根本找不到完好的粮食。 白日里史思明疏于防备,也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敢直接冲击后营,以至于他意识到后营起火的地方正是粮仓时,火势已经难以扑灭了。 大火一直烧到现在。 供应一万多士卒的粮草被烧毁大半,史思明不得不停止攻城,然后向那些已经归附叛军的城池派出使者索要粮食。 同时,他就像是路边被踢了一脚的疯狗一样,四处搜寻着踢它的那个人,急切想要报仇雪恨。 “最多再过两天,大营就有可能会被叛贼发现。” 仆固怀恩露出忧虑的神色。 “三千人不是小数目,若是叛贼探马仔细寻找,不难发觉。” “已经派人再次去平原求援了。” 颜季明回答道:“若是援军来的及时,咱们就能前后夹击,顺势获胜。” 仆固怀恩又说了几句,随即便告辞离去。 “太守。” 陈温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准备给颜季明洗脚的热水,顺手就放在一旁。 “白日里突袭贼营,死在营中的有七十多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名字记下,等回常山的时候,就可以从府库里支取钱粮,发给他们的家人作为抚恤。”颜季明点点头,又问道:“崔家那几十个人怎么样了?” “都很老实。”陈温迟疑了一下,“只是那姓崔的一行人里面有个小娘子,总是嚷着要见您。” “随她去。” 颜季明自认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做不到这时候去跟一个小娘子玩暧昧。 周围的将士枕戈待旦,大家都在忧虑明后两日的战事,自己这时候要是想玩,不只是缺德,也对不起白天战死在贼营连个尸骨都没带回来的七十多名骑兵。 “多加人手看管,不准放走他们。” “是!” 颜季明看着昏暗的烛火一阵发呆,忽然一阵风吹入,烛火摇曳不定,李萼掀开帘子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颜季明身边坐下。 “天也太冷了些,咦,这儿有盆热水?为何放在地上?” 颜季明回过神来,正准备把那盆热水挪过来泡脚,就看见李萼从桌上拿起一个碗,在水盆里盛起一碗“热水”。 “你看什么?” 李萼端着热水,注意到颜季明诡异的目光,不满道:“我为太守设计拖延叛贼,太守莫非是连一碗热水都不舍得?” “哦,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那水烫嘴。” 颜季明不动声色地重新穿起靴子,示意李萼不要在意。 “呼” 李萼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疑惑道: “这水正好,哪儿烫了?” “也罢,跟你说正事。”李萼双手捧着碗取暖,提醒道:“我军白日里焚毁叛贼大量粮草,史思明接下来必然会做两件事。” 他竖起两根指头,然后就不肯往下说了,眼里有些莫名的意味,像是在催促颜季明快问。 颜季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那碗热水,忽然间有些可怜起李萼来,便善解人意地问道: “哪两件事?” 李萼脸上露出了一种狗头军师独有的得意之色,对着颜季明嘿嘿一笑。 “其一,他会立刻收兵戒备,再派人出去运回粮草,因为他并不清楚我军到底有多少人,史思明虽然悍勇过人,但并不愚蠢。 其二么,他肯定也会派人搜寻我军,若是顺利的话,我军两日内必然会暴露踪迹,因为咱们离清河城也实在是太近了,躲不开的。” 颜季明点点头。 李萼说的第二条,与仆固怀恩的担心不谋而合。 只能寄希望于平原郡的援军了。 这时候,陈温又走进来,正想和颜季明说些什么,眼神却立刻被李萼给吸引了过去。 李萼喝了一碗热水,觉得身上还不够暖和,便又从那水盆里盛起一碗。 “陈温啊,天挺冷的,你也早点歇息。” “额,是” “我怎么觉得,你跟你那侍卫说话声音有些怪?”李萼抬起头。 “他白日里率军攻打贼营,我只是关心他罢了。” 颜季明站起身,顺带着提醒道: “天冷,记得多喝热水。” 第三十三章 杀贼(求推荐票求评论啊) 清晨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雪。 一小队骑兵来到朔方军的营寨外,带来了平原郡援军即将抵达的消息。 “末将李择交,乃是平原录事参军,奉招讨使之命,特来驰援颜太守。” 穿着甲胄的中年人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一边笑道: “招讨使和户部侍郎二人得知颜太守在此率军抗贼,都喜出望外,末将只是带着一批兵马作为先锋,此外还有颜招讨带着大军跟在后方,这次至少出兵三万人,太守您可无忧了。” “参军辛苦了。” “都是为大唐做事,哪来的辛苦。”李择交打量着颜季明,满意道: “颜太守果然一表人才,末将听说您尚未婚配,末将家中有一长女,正待字闺中,长得秀色动人,若是” “李参军这话说的。”颜季明当即正色道:“叛贼未灭,何以家为?” “太守果然是国之肱骨,末将佩服” 交谈了一会儿,颜季明就发觉这个李择交一门心思地给自己拍马屁,一连串吹捧的话语让一旁的李萼忍不住翻起白眼。 “若是平原援军到了,我军随时都可以攻打叛贼了。” 等李择交走后,李萼便道: “清河极其富庶,且临近河南,若是能重兵防守此处,与东面的平原郡形成掎角之势,便可以将叛贼返回河北的道路封锁大半。” “这事等之后再说。” 颜季明摇摇头。 在他身后,陈温已经牵来战马, “平原援军已经近在咫尺,现在是朔方军该动身的时候了。” 李萼不由皱眉。 “我倒是觉得,让平原兵马先打头阵比较好,而且”李萼倒是难得好心提醒道:“你麾下兵马也不多,若是先与叛军碰上,难免会损失较大。” “已经是必赢的局面了。” 颜季明骑上马,分派了五十名士卒保护李萼和崔氏一行人。 他看着李萼,意味深长道: “现在是谁先动手,谁的功劳就大。” 在送往朝廷的战报上,就可以这样写: 常山郡太守颜季明,率众军攻破叛贼,斩首 大家看的都是第一个名字,谁会在乎后面“众军”两个字里面还带着多少人? 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将军,平原兵马很快就要到了。” 颜季明催马来到仆固怀恩身边,喊道: “大战在即,军中号令当上下一致。将军现在可愿遵从我号令否?” 仆固怀恩露出深思之色,片刻后,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沉声道: “末将听令!” “传令下去,全军埋锅造饭,一个时辰后,擂鼓,整军!” “找到那伙唐军了!” 史思明霍然起身,眼里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他刚要动身,就听见哨骑又道:“唐军打出的旗号是颜。” 颜?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平原郡的颜真卿。 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对。 自己原本是率军一路奔逃到清河,颜真卿在平原聚集兵马与河南叛军主力对峙,若无确切消息,怎么会贸然率军过来? 就算是过来,也得是半个月之后了。 变数就出在颜季明身上。 颜真卿和颜杲卿两人收到颜季明的家书,都以为常山被围,颜季明困守无援,已经是必死无疑。 等他们收到颜季明亲笔书写要求发兵驰援清河的书信后,却又是悲中带喜。 颜真卿更是力排众议,强行点出兵马,向众人叙说清河郡的重要性,再加上他本人的威望,才使得众人情愿发兵。 而平原郡和清河郡是邻居,一旦确定要发兵,那出兵的速度就不会慢。 李萼终究是太过于蔑视那些官吏,以至于考虑到这些人的时候,自动往最坏的地方考虑。 不过百骑劫营已经成功了,叛贼粮草被焚毁大半,史思明现在更是得被迫应战。 史思明在军中多年,只一会儿就估算出远处那支唐军的大致数量,不敢置信道: “这伙唐军最多不过四千人,怎么敢来主动挑战?” “整军,出战!” 他恼怒道: “什么东西,也敢来摸本节度的虎须。” “放箭!” 眼见得叛军源源不断地涌出大营,朔方军这边可不会老老实实等他们全部出来排好阵型,仆固怀恩毫不犹豫地下令开战。 颜季明也不做声,任由仆固怀恩点兵指挥。 自己不懂兵事,最好还是别掺和了。 不过,眼下大规模的兵马交锋,倒是让颜季明心里觉得震撼。 双方还未正面厮杀上,各自的弓箭就已经先射出了两轮,军阵中士卒的盾牌上插满了箭矢,也有不少人中箭倒下。 史思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踏碎这股敢挑衅自己的唐军。 中军令旗挥动,叛军的数个军阵便开始顶着箭雨前压,两侧各自冲出数百骑兵,加起来至少有千骑,骑兵身上都带着弓箭,在快碰上唐军军阵的时候猛然停住,继而开弓放箭。 叛军中的主力军队便是原先大唐的精锐边军和胡人兵马,其中最多的便是实力强悍的骑兵。 史思明在战略上经常主动出手,倒也不是他桀骜,只是麾下的兵马太过于强横,真到了开战的时候,无非是下令,然后等着平推。 用这样的骄兵悍将去打承平数十年之久武备松弛的大唐内地,就像是在虐菜一样轻松写意。 唐军两翼军阵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士卒们顶不住源源不断的箭矢,纷纷中箭倒地,但却无法奈何那些骑兵。 地上凝结出的白霜,已经被一层又一层鲜血覆盖。 若是对准冲过来的骑兵射箭,就无法压制已经快到跟前的叛军军阵,若是选择对准叛军军阵放箭,就得忍受那些骑兵的骚扰。 仆固怀恩强行撑起唐字大旗,开始收拢两翼兵卒,勉强重新聚成偏向于防守的军阵。 “太守,快过来,别被箭矢伤到了!” 他高吼道。 但颜季明却没有回应,而是看向了战场的东面。 尘土飞扬,甲胄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一面面旌旗交错,无数的人影在漫天风雪中出现,史思明长大了嘴巴,只听见传令骑兵不停地冲过来,汇报东面出现唐军的消息。 “报!东面出现唐军,是是颜字旗号!” “颜颜?” 史思明暴怒起来,一把揪住那个传令骑兵,喝问道: “就一个平原的颜真卿,除此之外哪来那么多颜?不对”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想起来,似乎自己先前攻打的常山郡,常山郡的太守就姓颜。 “是那个常山郡太守那个黄毛小儿?” 一瞬间,他似乎想通了很多东西。 但眼下的战事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滞。 风雪大作,颜季明在陈温等侍卫的保护下来到军中战鼓的面前。 他解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然后鼓足全力,开始擂动战鼓。 顺着凄厉的风声,战鼓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杀贼!” 第三十四章 清河太守是个好人 甲胄这东西,穿在身上安全感很足,但在行走以及脱下来的时候,就显得尤为麻烦。 颜季明身上穿的甲胄自然比普通兵卒的要好一些,他自己没法独自脱下,不得不喊来陈温和几个侍卫帮忙一起卸甲。 仆固怀恩策马来到他身边,调侃道: “先前太守擂鼓催战时英姿飒爽,为何此刻如此狼狈?” “动作快点。” 颜季明乜了他一眼,转头则是对着陈温道: “里面还有一层甲胄。” 卸了甲胄,再换上太守的绯色官袍,颜季明又变回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年轻太守,他用不着留在这帮着打扫战场,而是和仆固怀恩交谈几句,随即带着李萼和数十名骑兵直奔清河城。 “开城门!” 陈温对着城头喊道: “我等为驰援清河而来,要见清河太守!城外叛军已经被全数荡平,汝等速开城门,放我军进去!” 城头守军一阵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壮着胆子喊道: “开不了!” “嘿,你特娘的活腻了?” 陈温纳闷了,指着身后还在打扫战场的数万唐军,问道: “汝莫非以为我等是叛贼?” “清河太守何在?” 颜季明止住陈温,抬头看向城头,这一看好悬没给他笑出来。 十几个士卒正在城头争着扯下一面旗帜,能清楚看见,旗面上镶着一个“燕”字。 这是以为叛军打过来了,直接打算投降了? “这儿有身份信物,我乃是河北招讨使的侄儿,速开城门,我们就是唐军。 再不开门,便视汝等皆是叛贼,我要直接攻城了!” “真开不了!” 一名士卒俯下身子,喊道: “城门都被堵死了,太守躲在府中不敢出来。” “您若是要进城,咱们只能暂时把您用绳子吊篮接进城。” “把绳子吊篮放下来!” 陈温转头看向颜季明: “太守,属下先上去看看情况,若是安全,您再上来。” “可以。” 颜季明点点头。 城头放下一些用绳子吊住的篮筐,陈温带着几名侍卫爬进去,被人吊上了城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扒住城头,喊道: “上面安全!” 清河太守缩在太守府里瑟瑟发抖。 他身上穿着一身新的官袍,也是想在死前保持个体面,但因为“叛军”迟迟不来,那身官袍已经被他扯出了皱纹。 正当他有些按捺不住,准备打发人去看看情况时,外面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慌的他连忙在椅子上坐好。 门被人推开了。 外面站着乌泱泱的甲士,都神情冷漠地看向他。 “汝等” 清河太守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之前给自己写好的台词。 “汝等这些逆贼,且等着,大唐终究会” 为首那名甲士抽出刀来,刀身略有些黯淡,但能清楚看到上面的血迹,清河太守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轻响,再也说不出话来。 “阁下可是清河太守么?” 人群分开,一名穿着同样官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出,脸上带着淡淡的戏谑。 “你是何人?咦,你身上穿的是” 清河太守只觉得颜季明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颜季明道: “在下乃是河北招讨使的侄儿,今日跟随叔父,扫清了清河城外的叛贼,太守您可无忧了。” “啊?” 清河太守愣了半饷,不由得喜出望外道: “河北招讨使,可是颜公?” “自然便是了。” 颜季明淡淡道:“不过,我叔父还有另一件事,点明了要找您问话,听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啊。” 他说完话,也不继续往下说了,就只顾盯着地板,露出一副思索的神情。 这地板可太地板了。 清河太守多年浸淫官场,很快就猜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意思,他眼珠子转了转,便笑道: “此次入城,将士们辛苦不小,下官这儿有两双玉璧,都价值千金,若是您不嫌弃,就拿去卖了换些酒肉犒劳将士也是好的。” 就特么打发我一双玉璧? 颜季明轻轻敲了敲桌子,不给清河太守反应的机会,直接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在下急着入城,就是想告诉您这个消息,让您提前准备说辞,实话告诉您,河北招讨使要问的可是一件能让您杀头的事, 我问你,当初常山郡太守派人向河北请求钱粮的时候,汝为何不允?” “这” 清河太守没想到是那件事,仓促思索一下,忽然觉得河北招讨使那这件事向自己开刀也挺合理的。 友军求援,却见死不救,这可是大忌。 但特娘的也不止我一个啊。 “下官也有难处啊!” 清河太守眼巴巴地看着颜季明,后者不为所动。 “下官忽然想起来了,还有珍珠两斛,三寸珊瑚树一双,蜀锦三百匹,才买的新罗婢一人,昆仑奴两个” 清河太守挖空心思想着自己的细软,越想越心疼。 “停,您也不容易,到此为止。” 颜季明做了个手势让他打住: “看来太守您的难处确实挺大的。” 清河太守不由喜道:“那您意思是不用” “对,除了昆仑奴你自己留着享用,前面的都拿来,这次来的将士挺多的,都得照顾到他们是不是?” “是是” 清河太守心里泪流满面。 他挥挥手,开始吩咐下人将东西装上车,供这个年轻人带走。 他倒也不敢怀疑,因为颜季明确确实实拿出了军中的印信,至少证明他是唐军中的军官。 “太守确实太困难了啊。” 颜季明点点头,又道: “不过,还有另一件事。” “你,你不要过分!” 清河太守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蛤蟆,大口喘着气,怒道:“若是阁下强行索要钱财,老夫好歹也是个大唐的四品官,岂能容你拿捏” “你在说什么啊?” 颜季明也怒了: “在下只是见太守不容易,打算替太守设计,免于招讨使惩罚,太守何故如此轻蔑我也?” “额这?”清河太守顿时又傻眼了。 颜季明身后的李萼转过身去,努力憋着笑。 清河太守之前拒绝给常山支援钱粮的事,李萼也有所耳闻。 只可惜当时情形并不紧张,太守府看守还是比较严密的,李萼也没法到太守面前劝说他。 现在自然是颜季明逮住时机狠狠地打击报复了。 “还请您示下?” 颜季明瞥了清河太守一眼,缓缓道: “招讨使要向您问罪,无非就是因为您不愿向常山支援钱粮,在下听说现在常山缺少粮食,郡中饥馑,太守您何不借出一笔钱粮,送给常山郡,这样就可以表现您的诚心。 事后,在下再亲自向叔父说和太守您的不容易,想来叔父就不会惩罚过重了。” “啊,还要惩罚?” “诶,太守怎么这么”颜季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您再向平原支援一批钱粮不就得了?” “横竖那都是官府的钱粮,您又放不到自己的钱袋里。” “借朝廷的钱粮,走自己的关系,太守您不会不清楚门道?” 清河太守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还请尊兄受我一拜!” “岂敢岂敢。” 颜季明看看外面陈温等人已经把清河太守送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便回头道:“不过,我得先带着一些东西回去,好劝说叔父。” “什么东西?” “字据啊。”颜季明解释道:“您口说无凭,而且您也知道,河北招讨使向来廉洁刚正,最恨贿赂,只有白纸黑字放在他面前,才能让他老人家稍微解气。” “也是也是。” 清河太守写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据,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纸上盖上了他的太守印信。 “这就行了。” 颜季明弹了一下字据,转身往外走。 “太守留在这儿好好准备。” “还未请教尊兄姓名?” 清河太守在后面感激涕零道。 “何须客气,之后你自然就知道了哟,叔父?” 颜季明攥着字据,脸上忽的有些发紧。 颜真卿身着官袍,带着一批官吏和士卒已经来到太守府外。 想来是城门处堵着的东西已经被全部清理了,才使得颜真卿能够带这么多人入城。 清河太守也恰好来到门口,听见颜季明喊了“叔父”二字,顿时吓得后退一步。 直娘贼,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之前听说常山被叛贼围攻,你这个太守却能坚守到最后一刻,真是不枉了你父亲的教诲,果然是我们颜氏的子弟。” 颜真卿握住颜季明的手,一时间喉头有些哽咽了。 “孩子,你瘦了。” “他他他就是常山郡太守?” 一老一少谈话的时候,清河太守站在一旁,似乎听懂了什么,他死死盯着颜季明手里的那张字据,忽然呃的一声,栽在地上气昏了过去。 “他怎么了?” 颜真卿皱眉看向地上的清河太守。 “不是所有官吏都像叔父这样老而弥坚的。”颜季明耸耸肩,“兴许是喜出望外,一时间喜出了什么毛病。” “对了,侄儿发现这厮似乎在挪用清河的府库,还请叔父详查啊,千万不能放过这种祸国殃民的官。” 第三十五章 河北世家的小算盘 敲清河太守的竹杠算是随手之举,颜季明实际上并不是很在乎那些敲来的金银财宝。 等离开太守府后,李萼随即告辞,说是要回家看娘子是否平安。 颜季明听李萼的意思,并不是想要直接断开关系,便命人取出一些钱财先赠与李萼,又把自己的印信暂时给了李萼,放他走了。 陈温策马回到他的身边,言简意赅道: “仆固将军正在城外整军。” “带我去找他。” 一行人骑马,队伍中簇拥着十来架马车,其中一架马车上时不时有人在车厢里挑起车帘,偷偷往外窥看。 颜季明似有所感,转头看了一眼,帘子顿时被里面的人放下。 “老陈,你要老婆不要?” 颜季明问道: “只要你金口一开,我就把她送到你屋里。” “这小人不敢!” 陈温直接拒绝道: “小人奉亡父之命,已与邻村女子定有亲事,等今年稍微太平一些,便会迎娶过门,此乃父命,不敢有所违也!” “算了算了。” 颜季明摇摇头,心里盘算着见到仆固怀恩之后该怎么做。 王承业的账,赖了也就赖了。 但郭子仪的人情却是值钱的。 就算他之前觉得是颜季明建议皇帝起用了自己,因此对颜季明感激,算是个人情,但三千兵马也就足以抵消掉了。 颜季明以后还有指望郭子仪的事,自然不会轻易断了交情。 “怀恩兄!” “太守!” 仆固怀恩之前听到士卒汇报,说颜季明带着数十名骑兵留了个口信,说是要进城,随即就找不到人影了,正担心的时候,就看见颜季明又回来了。 “此战伤亡少说也有数百人,其中大半都中了箭伤。” 一见面,仆固怀恩就叹息一声。 颜季明眼神闪烁一下,猜出仆固怀恩这是暗示他与郭子仪之间的承诺。 之前说好了三天之内带兵带钱粮回去,但因为战事爆发,临时拖一拖倒也说得过去。 但现在战事结束,颜季明最好还是该记着自己的承诺。 两人之间的私谊已经很好,但正因为如此,仆固怀恩不得不提醒一句颜季明。 “朔方将士忠诚为国,下官自然不敢忘却。” 颜季明骑在战马背上,拱手道: “下官已经提前入城,劝说清河太守出钱粮犒军,且我私下里会倾尽钱财,用于奖赏朔方军中作战勇猛的士卒。” “末将替军中将士,多谢太守厚恩!” 犒军的钱粮,自然都是清河郡府库所出。 “此处有蜀锦三百匹,还请将军分发给军中将士,至于战死的将士,我会另有抚恤发放。” 颜季明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 “蜀锦已经尽在此处,待今日将士们酒足饭饱后,再赏他们也不迟。” 仆固怀恩不由叹服道: “太守仁义过人,是末将心胸狭隘了。” “放心,允诺郭公的事,我必然会做到。这三千朔方军必然会还给郭公,我也会亲自替有功者向朝廷请功。” 颜季明看向仆固怀恩,试探着问道: “不过,将军也看到了,眼下我河北虽有兵马,带领兵马的却是一班朽木腐草,将军可愿留在河北,助我平叛?” “这” 仆固怀恩肉眼可见的犹豫了。 但片刻后,他还是道: “末将无郭公军令,不敢擅自主张,太守若有意留末将,不如先去问郭公,郭公有军令放人,末将才能留下。” “不过么”仆固怀恩道:“军中有千余在战事中受伤的将士,若是太守不嫌弃,可让他们暂且留在太守身边。” 颜季明立刻就听明白了,仆固怀恩这是有意要给自己留下一些士卒,不过找了个很恰当的理由,当即喜道:“这个自然,朔方军将士对河北有恩,我一定会好好给他们养伤。” “那就最好了。”仆固怀恩点点头,露出一丝歉意。“只是留下之事,末将也并非不愿,但郭公军令难违” “好,没事,我不会为难将军的。” 颜季明拍拍手,笑道: “今日大捷,传令下去,军中许饮酒。” 仆固怀恩道谢离开,颜季明看着他的背影,吩咐道: “清河太守给的那一斛珍珠,你今晚替我送给仆固怀恩,记住,要让人看到。” “太守,那一斛珍珠价值不菲,为何您不直接送给郭公?” 陈温疑惑道。 “郭子仪性格如此,若是我送他财物,倒是会适得其反,他会觉得我是在用钱财侮辱他,他素来爱惜名声,必然不敢收受。” 颜季明骑着马往慢慢前进,既是说给陈温听,也是让自己再思索一遍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所以,我有功必赏,我犒劳好这三千朔方军,甚至是亲自替他们邀功请赏,这就已经足够了,反而会让郭子仪对我更加另眼相看。” “郭子仪本人并不渴求钱财,但朔方军将士,还有仆固怀恩却未必如此。” 颜季明沉声道: “人都是有欲望的。 郭子仪想要的是清名,他麾下的将士想要的是功名利禄,那我就借着这三千将士的口传扬出我颜季明有功必赏的名声。” 陈温呆了片刻,发自内心地钦佩道: “太守英明。” “颜兄?颜太守?” 远处有人在喊,颜季明眯着眼睛看过去,认得是崔佑甫。 “您看,眼下战事都结束了。” 崔佑甫一路小跑过来,到颜季明跟前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了。 肉眼可见的虚。 崔佑甫没察觉到颜季明眼里的笑意,急切道: “我等并非奸细,况且太守您也说了,等战事结束就放了我们,而且,在下忝为寿安尉,家中长辈也有在朝廷任官的,若是太守遵守承诺,崔氏必然会有报答。” “崔兄不老实啊。” 颜季明跳下战马,拍了拍崔佑甫的肩膀。 “先前崔兄在我营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肯说自己有朝廷官职,只拿崔氏的声名来压我?” “这” 崔佑甫当然不敢说,之前他看不准颜季明究竟是唐军还是燕军,权衡之下,借用背后家族的名声便是唯一的选择。 大唐对世家门阀无可奈何,还得优待。 至于燕军,也就是安禄山的势力,在他发起叛乱的时候,背后若是没有河北世家的帮助,他一开始怎么可能那般顺利地降伏河北各处郡县? 就是因为太过于出其不意,哪怕后来有不少城池再次恢复大唐旗号反抗安禄山,但他们当时在发觉叛军兵临城下时,确实毫无防备。 安禄山也得对这些世家门阀客客气气。 颜季明盯着崔佑甫,用调侃的语气道: “崔兄现在究竟是因为信任我,才报出官职,还是说,当时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身份,才不敢报出在朝廷的官职呢?” 崔佑甫脸上已经是冷汗直流。 第三十六章 试探 “我不懂您的意思……” 迟疑了一会儿,崔佑甫缓缓道。 反正抵死装糊涂就行了,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唐的官儿,这位颜太守就算是怀疑,也不可能做的太过分。 “下官之前说的很清楚,我是到清河探亲的,探亲的时候见见同辈的人,一起相约出来跑跑马,猎几头獐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是啊,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你们偏挑在这时候出来踏青打猎是? “崔兄说的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一转话锋道: “实不相瞒,在下一向景仰崔氏,正有意与崔兄结交,这样,不如崔兄随我去常山小住几日,至于崔氏这些子弟,他们人这么多,自然也没法一起带去,若是崔兄同意的话,我这就吩咐人把他们放了。” “这” 崔佑甫不由得脸色一变。 颜季明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要他崔佑甫去常山做人质么? 但,若是崔佑甫不同意,那崔氏这些子弟却又该怎么办? 颜季明面带笑意,目光漠然。 崔氏这一行人派出来与颜季明交涉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崔佑甫,显然这个人说话是有分量的。 颜季明心里真正怀疑的是河北崔氏为代表的一众门阀世家,很可能在安禄山背后推动他造反,万一这个情况属实,他之后的所有计划都必须考虑到这一因素的存在。 怀疑暂且还只是藏在心里。 颜季明没法把这行人全部扣押下,而且这个行为在明面上也说不过去。 到时候不仅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还有诸多世家门阀都会对颜季明重拳出击。 甚至是他的叔父颜真卿都会因此问责于他。 扣留一个比较重要的崔佑甫下来,用做客的名义把他带去常山,再私下里盘问,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颜季明肆无忌惮地露出了自己的意思。 你留下, 或者是谁都别想走。 崔佑甫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笑道: “早听说常山好山好水,在下正有意前往一观,既然太守相邀,倒是正合我心意了,只怕我这个恶客,会叨扰太守啊。” 这就是同意了。 颜季明心里却是一沉。 崔佑甫不惜让自己做人质,也要让那些崔氏子弟先离开,再次证明了某些东西。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从官场的角度来讲,颜季明家中长辈都有四品官,尤其是颜真卿、颜杲卿两人,前不久才号召河北诸郡起义,他们的立场就是大唐。 用最简单的话说,只要崔佑甫亮出自己崔氏的招牌,这一行崔氏子弟所能得到的保护,甚至会比他们家族里的保护还要好。 “太守?” 陈温的声音把颜季明从沉思中拉出来,他瞥了一眼陈温,发觉后者手中正拿着一面残破的旗帜。 “这是叛贼的帅旗。” 陈温解释道: “将士们没找到史思明的尸骨,他又逃了。” 俘虏的叛军士卒只有很少一部分。 先前在常山的时候,颜季明故意放弃了一些城池,利用少数兵力和防守空虚的城池,诱骗史思明渐渐深入重地,最后陷入了河东军与朔方军的包围中。 那时候,史思明的骑兵主力就被吃掉了大半;攻打清河郡的时候,史思明所指挥的士卒大都是那些依附叛军的城池所派出的援军。 到此时,他的军队主力几乎都是步卒。 大家都是两条腿, 逃,逃不掉,打,打不过,人数上也处于绝对劣势。 “带我去看看那些被俘的叛贼。” 陈温已经能猜出颜季明是什么心思,不由得提醒道: “听说有不少人都是边卒,可不好收拾。” 颜季明哼了一声,显然没把陈温的话放在心上。 没奈何,陈温只能带路。 唐军在清河郡外扎起成片的营地,走两步都能看到一处篝火,士卒们三三两两坐在篝火旁,有人还在哼着家乡的歌谣,很快就引起周围不少士卒跟着一起唱起来。 外围能看见巡逻的兵马。 颜季明到达关押俘虏的地方时,营中不少地方已经一片漆黑。 “站住!” 接二连三响起拔刀的声音,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止住自己的部曲,皱眉看着颜季明一行人。 “这里不是汝等乱走的地方!” “这位乃是常山郡太守,亦是河北招讨使之亲侄,汝不识得他么?” “就算是河北节度使当面,下官也要验明身份。” 那个军官语气硬邦邦的: “这里是看押俘虏的地方,若有疏失,招讨使就会先要了下官的脑袋,你若真是招讨使的侄儿,应当更明白这一点! 军中须得有规矩。” “把我的印信拿出来给他不就行了。” 颜季明走出来,笑骂了一句陈温。 “我才有多大的名头,你就先急着替我出来耀武扬威的。” “小人错了。” 军官伸手接过印信,对照着火光看了一会儿,语气才客气了一些,问道: “敢问太守,深夜来此有何公干?” “想看看这里的叛贼。” 颜季明也不隐瞒来意。 军官点点头,又道: “看可以,不过您的这些亲随,只怕是得留在外面。” 他看向颜季明身后的那些人,喝道: “军中重地,汝等退下!” 跟在颜季明身后的数十名甲士漠然看着他,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没人动弹。 “陈温跟着,其余人在外面等我。” “是!” 甲士们低头,后退几步。 看着有些尴尬的军官,颜季明笑了笑。 “带路。” 像这么死心塌地的士卒,颜季明手下也不多。 常山郡本地的那些兵马就不谈了,在史思明进攻的时候都被揍烂了,全是一帮弟弟,想要把他们真正练成精兵,得花费大量的时间。 那三千朔方军现在最多对颜季明就是感激。 仆固怀恩有意报答颜季明,已经说好要给颜季明留下千余人,以后再培养培养,这千余人也就可以成为颜季明所建立军队的第一批核心主力。 但他们现在还谈不上有多忠诚。 颜季明之前读史书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被杀一段。 宦官边令诚向玄宗诬告两人,玄宗盛怒之余下令将二人斩首示众,潼关满城将士都为二人喊冤,但真正站出来帮助两人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颜季明要的,是那种只要他喊一声,连造反都敢跟着他干的骄兵悍将。 想要这种人很简单。 让他们的利益与自己相符合就好了。 “听说这些人,都要被处斩?” 走路的时候,颜季明装作无意问道。 “处斩倒不至于,这儿人也不少。” 军官随意道:“不过都是从叛之人,其中首恶自然是斩首,其余人过后不久,应当就会发配到各处城池,充当苦力劳作之类的事。” 第三十七章 正是在下 如果军营中也会有猪圈,那么这儿就是了。 借着火光,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关满了人,头挨着头脚挨着脚,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 若是普通的农民兵,基本上也就是遣散回家。 颜真卿不是那种杀良冒功的人,也不会准许手下出现这样的事。 但问题在于其中也有不少人都是原来的边军精锐,是跟着安禄山造反出范阳的那一批人。 被动静惊醒后,大部分人都看向了颜季明,有些人骂骂咧咧,但更多的,则是面露畏惧。 颜季明漫无目的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道: “看够了,走。” 陈温和那军官都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颜季明明显是带着目的而来,但现在却又莫名其妙地要走。 军官摇摇头,就当是这个常山郡太守脑袋坏了了。 大人物们总是有些特殊癖好不是吗? 颜季明当夜在朔方军大营中歇下。 李萼还没回来,颜季明暂时没人可以商榷下一步该怎么做,便准备早点睡觉。 他现在习惯睡前打盆热水洗脚。 “陈温?” 颜季明喊了两声,外面有人掀开帘子,端着热水进来了。 他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不由得愣住了。 一个穿着青色裙装的貌美女子,但长相明显与中原女子有些差别,却使她更为动人,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看向颜季明的时候,带着清澈和胆怯。 颜季明第一反应就是哪个蠢货自作主张往他这儿塞了个侍女,或者是 他按住腰间佩刀站起来,正准备喊人,只看见帘子再次被人掀起,陈温大步走了进来。 “你怎么自己就进来了”他看向那个女子。 “这是你送来的?” 颜季明正想对自己的得力手下做一个简短的思想教育,不料,陈温却愕然道: “这不是您带回来的新罗婢么?” 我 颜季明这才想起来。 但他还是板着脸道: “我信任你,让你保护我,虽说是我领回来的新罗婢,但这样冒冒失失就把她放进来了,你觉得好吗?万一她是刺客,万一她衣服里面藏着什么刀啊凶器啊之类的,把我给杀了” “奴岂敢如此!” 陈温红着脸挨训,旁边的新罗婢却吓得慌了神,连忙跪在地上,抽泣道: “奴除了这身衣裳,里面什么都没穿!” ??? 颜季明一时默然。 “太守,属下还要检查她吗?” “滚!” 颜季明赶走了陈温,挪过那盆洗脚水准备洗脚,那个新罗婢慌忙擦了擦眼泪,跪在颜季明面前,捋起袖子主动帮他洗脚,一边洗,一边还带着按摩。 “嘶” 颜季明是真没玩过这么高端的。 “行了,把衣服都穿好,在我这自己弄个地铺睡。”他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明天还有很多事,今晚没心思再弄其他的。 新罗婢很是乖巧,嗯了一声便端着洗脚水离开了,过了一会又回来给自己弄地铺。 一夜好梦。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叫颜季明起床了。 “太守?” 一睁眼,就看见仆固怀恩那张憨脸,颜季明没好气地推开,问道:“你是抓住史思明了?” “没。” “那你这么早喊我做什么?” “出事了。” 颜季明才穿好衣服,新罗婢就已经在旁边倒好了茶水。 仆固怀恩看见颜季明帐里多了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哪怕他现在心里装着事,也是感到一阵好笑。 在他印象里,颜季明虽然年轻,但做事一直都很有条理,倒像是个经验十足的老人。 但现在看看。 啧 年轻人就是火气旺啊。 “你先出去。” “是。” 等新罗婢离开后,颜季明便耸耸肩,道: “此乃清河太守美意,我也没法推辞。” “闲话之后再说。” 仆固怀恩开门见山道: “昨夜有人在城中用您的令牌,调了一股巡城的兵马,杀掉了城中五个男子。” “我的令牌?” 颜季明摸出自己的太守印信,疑惑道: “除了这印信,我就给了李萼一个牌子,让他可以” “李萼?” “是他。” 仆固怀恩点点头,道: “这事还是今早才上报的,而且直接传到了招讨使的耳中。” “私自调兵,纵兵杀人,这事,可大可小。” 仆固怀恩直接道: “您不如先去招讨使面前,问个声儿,高低看看招讨使是什么意思。” 颜季明揉了揉眉头,觉得有些头疼。 自己给李萼那个身份牌子,是想着李萼若是要做什么事,他本身是个布衣,无官无职不好做事,有了牌子,意味着李萼可以借用颜季明的名义做事。 左右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对不对? 这就是顺手卖个人情,再刷一刷李萼的好感罢了。 得,李萼这小子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一干就是大事。 清河城内到处可以看见正在巡逻的兵马。 但并非因为杀人的事。 这两天城外死的人多了去了。 “叔父。” 颜季明仿佛没看见周围的那些官吏,直接对着颜真卿下拜。 “和安来了。” 颜真卿原本正在说些什么,见到颜季明过来,转而笑道: “不去忙你的事,过来做什么?” “叔父这么辛苦,侄儿只是想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颜真卿眼神里有些玩味。 他真心疼爱这个侄儿,所以越发不希望他走上歪路。 “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颜真卿摇摇头。 “不肯说,那就不用说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转而问道: “侄儿只是想问,在叔父看来,如今河北平叛一事,您觉得谁的功劳最高?” “功劳?” 颜真卿哼了一声,道: “河北平叛,全都出于官吏上下一心,士卒奋勇努力,岂有功劳高低之分。” “当然有!” 颜季明环顾四周的官吏,大声道: “当今河北首起义军,联结十七郡,声势浩大,令叛军为之胆寒者,功劳出自河北招讨使耳。诸位以为然否?” 周围官吏都一脸懵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然。” “是这样的。” 愣了一会儿,还是有人回答道,而且也算是真心实意。 颜真卿的功劳,大家确实都没话说。 “安定河北之功,首推叔父。” 颜季明转身看向颜真卿,沉声道: “而其次的功劳,正是在下!” “守常山,援清河,逐叛贼百里,于清河城外鏖战而死战不退” “常山太守之言,确是有理。” 一个老迈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颜季明的话。 清河太守走出来,冷漠道: “那么,就算承认常山太守功劳高,但恐怕,也不应该是纵兵杀戮良民的理由?” 看见清河太守,颜季明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刚才说话的意图在于把事情先绕过去,然后慢慢和颜真卿解释李萼的事。 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直接开口让叔父放人,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说那些话,也是为了堵众人的嘴。 但这清河太守明显是听出来了,故意打断颜季明的话,现在明摆着是要恶心他。 颜季明看了清河太守一会儿,忽然问道: “清河太守是否还记得字据的事?” “呵,犒赏三军,本就需要开府库,老夫也不过是答应了常山太守的一时之请,太守这话是什么意思,打算借此威胁老夫么?” 这老家伙怎么今天就变了嘴脸了? 颜季明低头不语,片刻后才又道: “但按照唐律,一地开府库须有主官文书,而清河太守写给我的字据,却是以私下的名义借用,等于是一郡太守带头不遵律法。 你今日可以私下借我钱粮,前日就可以私下借叛军钱粮,况且谁还知道你是不是也借此中饱私囊了?” 颜季明对着颜真卿躬身道: “还请招讨使严查此獠! 不过,下官觉得,清河太守就算是与叛贼勾结,也罪不至死啊。” 清河太守昨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现在就敢直接对着颜季明翻脸,那颜季明也就只能见招拆招,现在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 第三十八章 离开清河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去做了。” 清河太守关上门,他房间里端坐着一个儒雅的男人,正啜饮着茶水,并不在意清河太守有些愤恨的语气。 “我知道了。” “那现在颜季明已然记恨上了本官,他叔父现在是河北招讨使,若他们二人对我” “放心。” 男人温和一笑:“颜真卿此人,乃是真君子,若你有罪,他必然不会宽恕你。” 清河太守不由得更急了。 到底有没有罪,自己还不知道么? 贪污是小事,坐在官场里,屁股上难免沾点。 最让他不安的还是那张字据。 颜季明那句话说的不错,清河太守可以用私人的名义借他钱粮,自然也能用私人名义借给叛贼钱粮。 “不过颜季明此子,倒真不像是他父亲和叔父两人所能教导出来的。” 男人把玩着茶杯,露出些调侃的意味。 “在常山郡不惜以数座城池和无数百姓的性命作饵,诱史思明孤军深入,这招够狠。 在清河郡又当断则断,该躲的时候就躲,该出兵的时候又敢自个带着兵马直接与叛贼正面交锋。” “是个人杰。” 清河太守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那您可得答应,替本官向招讨使说和。” “那是自然的。” 男人很是自信道: “没人敢拂清河崔氏的面子。” “我听说你抓住了一伙崔氏的子弟?” 颜真卿示意侄儿在自己面前坐下,又让下人去沏热茶送来。 颜季明也不像刚才在大堂上那样气势咄咄逼人,这时候露出了属于晚辈的谦逊笑容。 “行军途中,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侄儿也只能暂时扣押住,您放心,昨晚上我就放人了。” “哦,是这样。” 颜真卿恍然。 他挥挥手,旁边的下人会意,走出去后不久,就领着一个人回来了。 “这是你的手下?” 颜季明循声看去,正和满脸憔悴的李萼四目相对。 看见颜季明,李萼一脸歉意,但最终还是低下头去,没说什么。 “今早,崔氏的家主找到我,亲自替他说情。” 崔氏? 颜季明不由一愣。 颜真卿站起身,沉声道: “这却是何等羞辱于我!” “当街杀人,尚且当予以偿命,何况是调动兵马杀戮百姓! 我费心尽力去整合河北各处,联结义军,而众人不以我愚昧,尊我为盟主,就是看重老夫的清名” 颜季明打断了叔父的话,语气第一次有些变化。 “侄儿想先听听李萼怎么说。” “为何用我牌子去调兵杀人?” 他看向李萼,声音平静道:“我爱惜你是个人才,如果你给出的理由让我信服,今天有我在这,谁都杀不了你。 如果你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亲手杀了你。” “颜季明,你放肆!” 这儿是后堂,只有他们几人在这儿说话,颜季明的话倒是不会传出去,但还是让颜真卿勃然大怒。 颜真卿看侄儿,怒道: “杀人者必偿命,你竟说出有你在谁都杀不了他?你眼里可还有王法?” “说话!” 颜季明看向李萼。 “清河被围的时候,小人向清河太守请命,带着家中老仆出城,一起赴平原求援。” “好在半路上碰到了常山太守,太守说他已经向平原派出使者求援,所以,小人就暂时留在了太守身边。 而小人回来的时候,发现小人不过才出去几日时间,便有市井无赖,时常骚扰我娘子。” 李萼看向颜真卿,问道: “小人为救满城黎庶性命才出城求援,没能在家看顾娘子,反倒是让城中的人欺侮了我娘子,您觉得我又该怎么做?” 颜真卿不由默然。 如很多人所言,颜真卿做事不看人情面,只会讲道理。 “你无罪了。” “小人,拜谢太守大恩!” 两人走出太守府的时候,李萼直接对着颜季明跪了下来,脸上再没有丝毫桀骜神情,语气里满是真挚。 颜季明受了李萼一礼,道: “现在清河之围已解,你还要留在这吗?” 李萼洒然道: “小人终究是杀了乡人,在这儿也很难安住下去了,只可惜现在天下也没多少太平之处了,日后不过是带着娘子随处安身罢了。” “不如跟着我如何?” 颜季明看着他,开门见山道: “大丈夫就应当建功立业,如果你真的甘愿从此隐居过籍籍无名的日子,那我不勉强你。” 听到这话,李萼心里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断,他自己都有些发愣。 “小人,愿为太守效命!” “以后不要自称小人了。” 颜季明拉起李萼,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军中缺少一个主簿的位置,你先做着。” 清河郡善后的诸多事务,都留给颜真卿等人去操劳。 颜季明出兵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也不打算留在这,随即便叫上仆固怀恩整军,准备第二天离开清河。 他凭借字据从府库里取出一批数目庞大的钱粮,然后又直接来到俘虏营中,出示了常山太守的印信,强行带走了五百名被俘的叛卒。 此举自然引得了不少非议,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清河太守事发,被颜真卿以诸多罪名免去了太守的职位,令其他人暂替其职务。 “颜太守,您为何又要带上这么多叛卒?” 仆固怀恩有些不放心道: “这些人此前都依附于安贼,若他们作乱” “才五百人,乱不起来。” 颜季明言简意赅道: “用一千朔方军作为根基,再加上这五百叛卒作为辅佐,我就可以开始扩充兵力了。” 仆固怀恩心里不由暗自笑了一声。 他明白了颜季明的意思,这是打算利用这一千五百人扩充出一支新军来。 可是, 你颜季明懂怎么练兵吗? 老卒带新卒固然可以快速形成战斗力,但问题是,你有那个本事驾驭的住么? “对了,还有一件事。” 颜季明不知道仆固怀恩的心思,问道: “将军可知道能从哪弄来陌刀?” 陌刀可是个好东西,被后世传的神乎其乎。 但它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用来对付骑兵。 第三十九章 颜真卿之命 到了常山的时候,如同颜季明所预料的那样,王承业、郭子仪两人早就率军离开了。 但也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常山大多数城池都遭受了叛军蹂躏,百姓流离失所,城中缺少粮食,满城都是饥民。 “让所有人开始排队,领取今日的口粮。” 颜季明命人喊来曹得意和城内的官吏,开始就地布置事项。 “从明日起,青壮年男女按劳动得食,老弱妇孺每日可额外领取一份口粮。” 当他吩咐事项的时候,一个中年人站在太守府门前,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等颜季明转身看到他的时候,顿时面露喜色,道: “老师。” 李光弼点点头,问道: “常山郡诸处凋敝,你打算怎么做?” “重筑城池,训练兵马。” 颜季明对着李光弼躬身道: “不过,训练兵马的事,还要请老师多费心了。” “我知。” 看着李光弼离开后,仆固怀恩走过来辞行。 “只可惜时间太紧,没能设宴给将军饯行。” “末将多谢太守美意了。” 仆固怀恩感慨道:“若是下次再见的时候,但愿天下已经太平。” 太平 颜季明轻笑一声。 两人随即拱手作别。 曹得意这两天忙的来回转,他的职位又被颜季明提升了一级,而且已经不符合正常擢升的规矩。颜季明不仅提升了曹得意,还直接在常山郡内空缺的职位上安插自己的亲信。 常山郡就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开始缓慢运作起来。 颜季明在李光弼的建议下,择定了数处较为重要的城池,在原址上加以重筑和修缮,准备开始构筑常山郡内的防线。 原本无处可住的百姓们,渐渐也在太守府“劳动者得食”口号的吸引下,重新回到城池中。 户曹们则是开始重新给百姓们造册登记。 颜季明在太守府里闲了一段时间,终于捣鼓出了曲辕犁,交给曹得意,让他交给匠人去大批量的仿造。 再过两个月便是春耕,颜季明打算先恢复常山郡内的出产,尽可能地弥补钱粮的亏空。 清河郡的钱粮虽然香,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薅到。 正忙碌的时候,李白却是找了过来。 “李兄?” 颜季明放下笔,笑道:“上次送去的酒,可还合你的口味?” “那酒着实不错。” 李白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但他想起此行的目的,不由地板起脸来。 “我听说常山郡内最近事情较多。” 李白搓着手,即有些尴尬,也是试探着问道:“在下先前也曾在朝廷中任官,若是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和安,你可别跟我客气” “既然李兄这么说了。”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道: “离此处数十里外有一处城池,名为灵寿,此处缺少一户曹。” 户曹? 李白的脸不由涨红了。 这官,未免也太小了? 颜季明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平静道: “李兄若是愿意做实事,那不妨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多大本事做多大官。 李兄若是只求高官,那我大可以直接给你一个虚职,让你每天喝酒快活,不用为公文烦恼。” 这话说得直接,李白的怒气也平息了许多。 毕竟再天真烂漫,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该懂的道理也是明白的。 “那在下就去试试。” 常山郡不养闲人。 这句话逐渐开始成为共识。 大家勤勤恳恳干活,都会得到自己该得到的那一份,没有任何克扣。 贪污历来是官场上最小的罪名,颜季明却利用它大开杀戒,借着那些敢于伸手的官吏的人头,竖立了自己的绝对威信。 河北的叛军初步被平定,但外面并没有变得更加太平,反而是越发动荡不安。 河南道大半沦陷,叛军已经数次猛攻潼关,双方死伤者不计其数。 同时,叛军也开始向江南道伸出手,意图染指江南。 现在这时候,在某些人口中,安禄山已经从叛贼变成了洛阳的大燕皇帝。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自顾不暇,颜季明尽可以大刀阔斧做事,不会有任何人会来管他。 现在常山郡需要的就是重新建设恢复发展,做这些事情不需要有多聪明和能干,只需要能够老老实实做事的人。 所以在颜季明三令五申之后,还敢伸手贪墨的那些人,自然就是死不足惜了。 颜季明初步的布置并没有出错。 李光弼帮忙练兵,一众忠心于他的官吏各自勤恳做事,恢复郡内的正常运作。 李萼虽然原本是布衣,但他展示出了极高的才能,相比于只能吭哧吭哧从底层官吏开始做起的李白,他帮颜季明处理郡中事务的时候,很快就从不熟悉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被颜季明带回来的崔佑甫也没闲着,他被安排了城中学舍的教书任务。 不限男女,达到规定年龄的孩子就能在学舍中识字。 但这并非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大部分人来学舍的原因,只是因为太守府承诺学舍每天会为每人提供一顿饭。 但其中,却有一批少年学习的格外认真。 他们之中有男有女,彼此间毫无血缘关系,但外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时候,都会一致的把他们称为“太守收养的孤儿”。 也就二十来个少年。 这些人上午干活,下午学习,晚上住在太守府内。 颜季明本身也就是十几岁的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所以没办法收一群“义子”,反倒是成了这些少年心目中的长兄。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初。 陈温敲响了书房的门,喊道: “平原急报,百里加急!” “送进来。” 颜季明处理了大半个月政务,郡中事务皆出自他手,稚嫩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气度。 陈温低下头,道: “平原派来信使,就在大堂内,要见您。” “究竟是什么事?” 颜季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跟着陈温向大堂走去。 “叛贼已经集结重兵,围攻饶阳。” 信使看见颜季明出现,当即道。 “叔父的意思是,让我派兵去支援?” 颜季明微微皱眉。 “不,不是,小人有招讨使的亲笔信,您先看着。” 信使在颜季明打开信件的时候,道: “范阳节度使贾循,有意起兵反安禄山,招讨使已准备亲自率军驰援饶阳,牵制叛贼 他希望您能率军北上,支援贾循,收复范阳。” 第四十章 颜季明的信 潼关。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末,玄宗以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率领大军东出平叛。 天子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为天武军。 但军中皆是市井无赖,毫无战斗力可言。 继而高仙芝率飞骑、矿骑及新募兵、以及在长安的边军,约五万余人,从长安出发。宦官监门将军边令诚奉旨作为监军,领军镇守陕郡。 接着,便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丢弃陕郡,退保潼关。 十二月,叛军横渡黄河,攻陷陈留,玄宗遂有亲征之意,问于杨国忠,后者认为玄宗一走,太子必然会加害自己,于是大力劝说玄宗另派大将平叛。 月中,颜真卿率河北义军抗击叛贼,河北十七郡结盟,奉颜真卿为盟主。 月末,宦官边令诚诬告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军中贪污,朝廷问责。高仙芝听从颜季明临走时所说的话,用钱财贿赂边令诚,使得边令诚改口,因此二人免于冤死,仅被罢免官职,在军中以白衣效命。 朝廷启用哥舒翰,任其兵马副元帅,令其赴潼关代任高仙芝、封常清二人职位。 “以上,便是外面近来的消息。” 杨国忠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陛下,哥舒翰与安贼素来有仇怨,必然能尽心效命,陛下可无忧也。” 杨玉环跪坐在龙床上,玄宗枕着她的大腿,慢条斯理道: “先前封常清去河南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封常清就一路溃败,连洛阳都丢了。 杨国忠咳嗽两声,只能跪伏在地上,不敢多说。 杨玉环伸手按摩着玄宗的头,柔声道: “国忠不过一蠢材,只知道老实听陛下的话做事,陛下您还能指望他额外做些什么呢。” “哼,朕让他做相,是为了能有个得力臂助。 朕又没捆住他手脚不准他做事,现在这么无能,还不是他自己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在家抱着小妾取乐。” “臣知罪。” “罢了罢了,成日里装这么可怜给谁看,还不赶紧起来。” “谢陛下。” 杨国忠顺势就往前凑了一些,低声道: “陛下,哥舒翰虽说素来与安禄山有仇,但潼关所驻守兵马,已经有十万之巨,手握重兵,此人焉能没有什么心思?” “你方才不是才说过,哥舒翰必然会尽心效力么?” “陛下,正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臣不过是秉忠直言,是非曲直,自然还得陛下来评断。” “说说,你想怎么样?” 杨国忠装作思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犹豫道:“先前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屡屡战败,这还是由陛下派出的监军向朝廷揭发,才知道这两人何等怠慢。 陛下,不如也依照前例,派人去潼关监军,这样一来,朝廷不仅能时刻知道潼关动向,也能牢牢把控军中,免得生乱。” 玄宗有些迟疑。 杨玉环的柔荑轻轻在他额头两侧抚摸,玄宗很快就有些困倦了,一时间只想躺在杨玉环怀中安睡过去。 他不禁烦躁地挥挥手,道:“先前都说了,朕又没捆住你的手脚,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难道不会决断吗?” “陛下,可是” 杨国忠抬头想说什么,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妹妹杨玉环对他轻轻摇头,道: “陛下睡了。” “那潼关的事” 杨国忠咬咬牙,陪着笑脸低声道: “若是有事,还指望阿妹替为兄兜着点。” “瞧你那点出息,快走,不要扰了陛下清梦” 杨玉环嫣然一笑,即使杨国忠是她的兄长,也不由看愣了,片刻后浑身一颤,跪在地上道:“臣告退。” 才走出宫门外,管家迎过来,低声提醒道: “相府外有人送来礼物。” “收下不就行了。” 杨国忠没好气道: “哪天没人来送礼倒真是稀奇了。” “那送来的东西有些稀罕。” 管家搀扶着杨国忠登上马车,笑着又道了一句。 “知道了。” 车厢里跪坐着一个新罗婢,杨国忠将她一把揽在怀中肆意揉捏,对外面不耐烦道:“快些驾车,本相还有要事。” “小人拜见杨公!” 马车快到相府面前的时候,有两个人看见马车过来,隔着老远就直接跪下,态度恭恭敬敬。 帘子掀开一角,杨国忠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你们是谁家的,这么不懂规矩?” “小人是从河北而来,奉颜太守之命,只是略表心意,送些特产给杨公,还望公笑纳。” “特产?” 杨国忠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他呵了一声,也不下车,手里仍旧搂着新罗婢,大大咧咧道: “就在门口打开,让我看看。” 两个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将包装严密的包裹又层层打开,露出装在里面的精致玩意。 杨国忠咦了一声,表情有些缓和。 他指了指那两株鲜红的珊瑚树,笑问道: “河北产这东西?” “回杨公的话,太守说了,若是寻常财礼,自然不值杨公一观。可此物是从叛贼手中缴获而来,意义非常。” 杨国忠推开新罗婢,缓缓下车,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两株珊瑚树,道:“进去说话。” 虽是进了杨府,但两人也只是把东西带到了门内,不敢擅自往里面走。 杨国忠也在这儿站住,玩味道: “这两个东西,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太守绝不敢忘却杨公厚恩,两株珊瑚树,就是为了证明他对杨公的赤忱忠心,颜太守说了,此生定会铭记杨公教诲,好好报答杨公!” “告诉他,要报答的是朝廷。” 杨国忠冷笑一声,挥挥手,旁边管家会意,当即喊来几个下人把东西收走。 两人面露喜色,知道杨国忠是收下了这份礼物。 “你二人可还有事求我?” 杨国忠有些倦了,他脑海里想的都是刚才玄宗枕着杨玉环睡去的场景,渐渐对这两人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有事就说,本相今天心情不错。若是没事,就趁早走,也不留你们吃饭了。” 两人对视一下,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碰过头,跪在地上一步一挪到杨国忠跟前,道: “此乃太守亲笔,还请杨公一观。” 第四十一章 一路向北 打着唐军旗号的队伍蹒跚前进,一路上受到人们的注目礼,但没几个敢凑过来。 起初是叛军路过这儿。 紧闭城门拒绝投降的城池,悉数被叛军攻破,安禄山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劫掠,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令河北其他城池生出畏惧,尽早投降。 尽管如此,不少城池主动投降后,还是遭到了叛军的劫掠,还有分派下来的替叛军征兵征粮的任务。 各处不堪其扰。 但接下来,叛军主力离开后,唐军在河北重新夺回主动权,一次次攻打那些投降叛军的城池,双方在城内外展开拉锯战,各处城池已经从不堪其扰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这是最好的描述。 颜季明每走一会儿,就能看到路边躺着几具尸首——或者是被吊在城门上的官吏尸体。 荒野间时不时就能碰到一股流民,有人看见了颜季明率领的唐军,当即呼喊起来,所有人都顾不上手里的东西,撒腿就跑远了。 有士卒把他们丢下的东西捡了一些回来,颜季明拿来一看,发现只是些树皮草籽。 而士卒们身上带足了口粮。 颜季明亲眼看到,有些流民远远地缀在军队后面,等军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有人冒险凑近过来。 一小块饼,能买一个女人的性命。 在这时候,颜季明一反常态的严肃,一边下令当众斩杀那个用饼引诱流民妇人的士卒,一边传令约束将士,禁止把口粮交给别人,也禁止再有此类的事情发生。 李光弼在旁边不置可否道: “这次北上范阳,咱们带了五千人,其中大半都是新近招募的士卒,若是你这样约束,只会惹得他们心生不满。” “军中纪律不可忘。” 颜季明固执道: “我军本就是为了平叛,若是放任将士鱼肉百姓,那么河北百姓就彻底不会再忠心大唐了。而且平时不约束将士,将来开战的时候,他们又如何会遵从我的号令?”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微微摇头,他指着那具被斩首的士卒尸体,道: “你觉得只杀一个普通士卒,足以证明你的威信了吗?” “您的意思是?” “我问你,你有没有被迫在军中任命什么人?” 颜季明看了一会儿,指着一个人道:“这人是常山本地豪族的一个子弟,没什么本事,但是他家给我送了一万贯,所以我让他做了军中的一个长史。” “军中有长史?” 颜季明耸耸肩: “现编的,糊弄他的。” 李光弼转过身去,喊道: “军中长史出列!” 那长史起初还没听见,嬉皮笑脸地指着远处的流民妇人说些什么,直到他身边的士卒连着推了他好几下,他才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跑到李光弼面前。 “身为长史,治下无方,上官呼你不应,在军中无故嬉笑,此皆是死罪!” 李光弼喝道: “拿下他,斩了!” 当即有士卒不顾那豪族子弟的呼喊,逼着他当众跪下,然后挥刀落下。 军中不少人都知道这个家伙纯粹是凭借着关系进来的,大多数人都是看不起那人的。但此刻,再也没有人敢交头接耳,一个个噤若寒蝉,连看都不敢看那些流民一眼。 “要杀,就杀的所有人害怕。” 李光弼负手而立,淡淡道: “平日里手段温和些,可以笼络士卒,但战时,令出必行,有功即赏,有过必罚! 若你是军中主将,最先要做到的,不是什么料敌于先,也不是什么运筹帷幄,而是你要先让手下的将士从里到外都听你的命令!”“学生明白了。” 两具斩首的尸体被士卒拖到路旁草草掩埋。 又有两小队骑兵上马奔出,驱赶那些跟在军队后方的流民。 颜季明静静看着这一幕。 李光弼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一些。 “你怜惜他们吗?” “是的。” 颜季明点点头。 “若我不是太守之子,那么我现在应该跟他们差不多。” “但世上没有倘若和如果。” 李光弼看着陷入沉默的颜季明,他眼中的欣赏一刻也没有消散。 “你可以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狠。” “不用问。”颜季明轻声道:“我懂。” 他站起身,直接道: “大军在外,若是有流民始终跟随在后面,必然会提前暴露我军踪迹。” “没错。” 李光弼点点头,道:“若是此战顺利,河北说不定就能回到之前太平的时候了,到那时候,你就能去做一个好太守,爱护百姓,替朝廷牧守一方。” 呵呵 颜季明笑了。 若真到了太平时候,朝廷必不可能让他这个太守再继续做下去。 大军一路晓行夜宿,不断前进,哨探也开始带回前方的消息来。 前方路过的城池中,已经有许多城池敢光明正大打着叛军旗号,但也有一些仍然使用大唐旗号,颜季明有颜真卿的手令,凭借手令,可以调动那些城池中的兵马。 兵锋直指范阳。 在前进的路上,颜季明又望见了一伙流民,由于这儿已经很靠近范阳地界,他便令士卒拦住他们,给了这些流民些许粮食,打算向他们打探前方的道路。 其中一名老者,颤颤巍巍上前,先是给颜季明行礼,然后大声哭诉道:“我等望官兵久矣!” “敢问太守,欲问何事?” 颜季明下马搀扶起老人,温声问道:“范阳情况如何?” “我等并非从范阳而来” 老人迟疑道: “而且,小人数日前,听说范阳有兵马厮杀,是以没敢去范阳。” “不过,倒是听说平卢刘客奴颇有反复之心,小人带着家眷逃出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在渔阳起兵了。” 老人看着沉默不语的颜季明,道: “平卢、范阳每日都有大批粮草运出,所以两处的守军应该都不多,太守若要图谋,还应早作谋划啊!” 老人所提到的渔阳,颜季明也知道,渔阳城范阳至少隔着一个郡的距离,但仔细想想,若是渔阳守将打算反叛安禄山的话,那范阳似乎就更容易攻取了 不过 安禄山的后方这么不稳么? 先是贾循,然后又是刘客奴。 总觉得安禄山的后院已经是大唐的形状了啊。 第四十二章 找马的路上 冬天最冷的时候,外面下起小雨,尽管士卒们身上有蓑衣防雨,但底下衣裳难免会被打湿一些,穿在身上冰凉刺骨,很是难受。 “传令下去,让将士们躲躲雨。” 安禄山虽然把主力都带出去攻城略地了,但还是在自己老家这儿留了不少兵马。 颜季明和李光弼暂时还没敲定下一步怎么走,只能派出一小队骑兵先行一步查探情况,摸一摸范阳郡的虚实。 但等到消息过来的时候,颜季明的心里不由一沉。 “大约旬日前,贾循意图归唐,但泄露了消息,他率部曲与副留守向润客在城中开战,兵败被杀,首级悬在城门外。” “知道了。” 颜季明挥手让骑兵离开,看向闭目养神的李光弼,他知道李光弼没睡,便直接道:“老师,那咱们只能想办法与渔阳的刘客奴联系了。” “我听说过刘客奴这个人。” 李光弼依旧闭着眼,道: “此人原本是幽州戎卒,凭借军功一路擢升,悍勇过人,安禄山必然也会对他大加笼络。”“老师的意思,是说这人不可信?” “不,以我对此人的了解,这个人对朝廷向来忠诚,未必肯老实归顺安禄山。” “那” “这也是我要教给你的东西。” 李光弼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道: “在外掌军,绝不可轻信于人。为将者,因势导利,善用大势,才能算懂兵。” “虽说,就连流民都知道他刘客奴已经起兵反安,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在诈降?” 李光弼抽出佩刀,缓缓擦拭着刀锋。 “派人出去散布刘客奴已经起兵的消息,同时向所有人宣扬朝廷五万大军即将到来,准备收复范阳。” “那,这不会暴露咱们的行踪么?而且咱们不过五千人,哪来五万兵马?” “因势导利。” 李光弼重复了一遍,他一遍收起佩刀,一边耐心道:“这样一来,刘客奴若是诚心起兵,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更加死心塌地。 若他是诈降,这时候也会考虑范阳和渔阳能否抵挡住源源不断的朝廷兵马。” “可是,这些毕竟都是假消息,也许他听了会无动于衷也说不定啊” “我问你,他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叛贼?” “对。那咱们又是什么身份?” “官军?” “咱们是唐军。”李光弼露出一抹笑容,“懂了吗?” 得,自信就完事了。 只要放出五万唐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不管叛贼如何准备,反正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相信和害怕呗? 颜季明撇撇嘴,觉得有些离谱了。 但想了想,他也没敢提醒李光弼洛阳已经被攻破了,叛军现在还在猛攻潼关,离到达长安只有一步之遥。 唐人,就是这么自信。 行军打仗他不懂,最好还是别跟李光弼顶嘴。 大军再次启程,这一次没有再有意遮掩行踪,而是不断地放出消息。 李光弼凭借颜真卿的手令和自己的印信,向那些依旧打着朝廷旗号的城池派出信使,强行征调城中的守军,一时间河北整个北部都开始震动起来。 打着唐军旗号的军队在官道上络绎不绝,看到这一幕的流民们不由跪在道路两旁痛哭流涕,以为太平的日子即将到来。 “陈温。” 颜季明喊来自己的侍卫首领,询问道: “离范阳还有几天的路程?” “约莫三日。” 陈温提醒道: “今天我军遇到了两股哨骑,都远远地看一眼就跑了,八成不是官军,兴许范阳已经知道咱们来了。” “知道就知道。李光弼应该也知道他在做什么。” 颜季明摇摇头: “我不懂打仗,所以在这些事情上,尽量听他的就行了。” 颜季明现在的心思和军中大多数人已经差不多了: 赶到范阳。 平叛。 但颜季明还多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在这场战事里捞到一些好处。 越往北走,越能看见胡人的面孔。 颜季明经常让士卒去向那些胡人询问能否购买战马,但后者大多是又穷又没马,听到军爷过来问自己卖不卖马匹,都是一脸懵逼。 饭都吃不上,谁还有本事去倒腾马匹? 不过,连续询问,倒是让颜季明问出了一个消息。 在范阳郡北部,实际上已经是饶乐都督府治下的地方,有一处规模很大的马场,据说是专门给安禄山提供战马的。 那里必然会有大量的战马。 颜季明心里痒痒的。 大好男儿,谁心里还没有过一个带着无数铁骑上战场的梦? 跟李光弼商量了一下,他倒是不置可否。 “若是能弄来一些战马,倒也是可以的。” 他竟然道: “给你两千人,绕开范阳城,一路往北走,范阳郡内的马场很多,你一路能带回来多少马匹就带回来多少。” “不过我要跟你约定个期限。” 李光弼看着他,脸上严肃起来: “你跟王承业郭子仪那两个蠢货耍花招也就罢了,骗他们各自三千兵马过来用用也不算多。但是我跟你说好了,二月中旬的时候,无论你能否带回马匹,都必须要平安回来。” “学生知道了。” “点兵,出营!” “太守,咱们要往北走吗?” 陈温有些担心道。 他和一众侍卫自然是跟随颜季明的,但现在看颜季明是直接点出两千兵马出营,就怕是颜季明和李光弼闹了矛盾,两人分道扬镳。 颜季明哪里知道陈温乱七八糟的心思,但也解释了一句。 “去北边,咱们要弄些马匹回来。” 再往北边,就更容易看到那些异族人。 胡人、奚人无数少数民族,交杂住在一块。 而且也确实如李光弼所说的那样,北边的马场确实很多。 往北走的第二天,派到前方查探情况的骑兵就跑了回来,满脸喜意:“太守,前面有个马场,里面有好多” “知道了,马场里面总不可能有好多羊?” 颜季明示意所有人加快脚步。 哨骑所说的那个马场,在涿鹿山以西。 这个地方四面都靠。 北接饶乐都督府,东面是河东道,西面是范阳郡,即幽州,南面是上谷郡,即易州。 说到易州,可能大部分人没什么印象,但这儿有易水,也就是燕太子丹给荆轲送走的地方,易州这地方后世还有个名人,叫田文镜。 总之那处地方四面都挨着,各族人都有,鱼龙混杂,官府也很难管到。 但颜季明还没找到马场,反倒是先找到了一个麻烦。 第四十三章 问责奚族 哨骑带回了几个奚族人。 这些人到了颜季明的面前,看见他和周围人身上都穿着甲胄,不仅不害怕,反而群情激奋,满脸愤怒。 看到这几个异常活跃的奚族人,颜季明有一种后世看到那些鬼火少年的错觉。 “这几个叽里咕噜说的什么?” 颜季明皱眉道: “军中有没有懂奚话的?出来给我翻译翻译。” 没人懂翻译两字啥意思,但确实有人懂奚话。 两名士卒举手,当即被带过来充当临时翻译官。 “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是怀信王的族人,还说咱们越界了,不该到这。” 正翻译的时候,其中一个奚族人看出颜季明不懂奚话,便大声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而且说的那语句有点长。 颜季明觉得这语气不对劲,转头看向两名士卒,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道:“他大概是在向您问好。” “对,应该是这个意思。”另一个也附和一句。 问好? 颜季明默默把这句话记住,又道: “问问他们,前面是不是有个马场?” 等翻译过去,那几个奚族人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愤怒之色,然后又叽里咕噜地说起来。 两个士卒面露难色。 本以为是个能在太守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机会,但两人都是半吊子水平,奚族人说话又快又杂,谁听得懂? “他意思大概就是说,额,怀信王的明珠,在管着这个马场,我军没有遵守约定来到这儿,会遭到什么神的唾骂?” “那个词意思是惩罚。” 旁边那个士卒立刻纠正道,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我懂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意思就是说,如果我把马场抢了,他们只能画个圈圈诅咒我?” 周围人面面相觑。 颜季明有些遗憾没人能接得住自己的梗,随即下令道: “告诉这三个人,我要找马场的主人谈事情,若是他们不配合,就是不遵从朝廷,中原的兵马会源源不断地到这儿,屠灭他们的族人。” 士卒把大致的意思翻译过去后,那三个奚族人脸上神情虽然依旧吊吊的,但也老实下来,彼此商量几句之后,又对着颜季明说些什么。 “他们说,您只能带着几个随从过去。” “放他娘的屁。” “放你娘的屁!” 士卒立刻用奚话对着他们道。 几个奚族人顿时涨红了脸。 “我没让你翻这句。” 颜季明摇摇头,道:“这儿是大唐的疆域,大唐仁慈,才准他们住在这儿。告诉他们,我代表的,就是大唐,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唐人不会遵从奚人的规矩,就像老虎不可能听兔子的号令一样。” 他挥挥手,身后陈温会意,直接上前用马鞭狠狠抽了几下,几个奚族人彻底老实下来,开始带路,一路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八成是在画圈圈诅咒颜季明了。 自李光弼在常山郡掌兵后,颜季明就将常山郡的军队分为两股。 一支是守军,只需要接受普通的训练,知道怎么守城就行了。 另一支军队,号称常山军,则是采用募兵制,以五百多招降后的叛卒和一千朔方军为根基,开始扩充兵力,奉行的是精兵策略。 后者完全脱产,每日训练量极大,但效果也很好,李光弼训练了半个多月,又时不时让这支军队出去剿灭常山郡和附近郡县内滋生的盗贼匪患,把这些将士训练的有模有样。 唯一不足的是,整支常山军也只有六千多人。 倒不是颜季明不想多养些兵马,实在是完全脱产的军队耗费巨大,再多,就养不起了。 而且,他是依照大唐官军的装备给常山军进行装备,自打常山军建立的那一天起,从清河讹出来的钱粮就像水一样哗哗流淌出去。 但好在,眼下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颜季明看看用钱砸出来的常山军到底值不值。 那几个奚族人大步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说些什么。颜季明看向他们的前方,那儿隐隐出现了无数马匹,马背上有许多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人。 奚族人的骑兵。 颜季明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有些日子了,形形色色,接触了许多人。 上到长安的玄宗,下到民间的走夫贩卒,乃至于高仙芝、李光弼之流的名将,也见了许多。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在面对那些不是唐军的敌军时,他们千篇一律的嚣张和自信。 “把大唐的旗再升高点!” 颜季明站在中军,大声喊道: “前军列阵,弓弩手准备!” 远处冲来的骑兵,粗粗一算,约莫小几百人。 相比于在颜季明命令下直接严阵以待的唐军,他们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意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接下来只有谈,或者逃。 没有打。 你怎么敢说跟唐军打的呀? 但近来也有许多消息,据说奚族人的一部分,已经加入了安禄山的叛军,这些人也不清楚自家酋长或是族长之类的有没有跟叛军勾结。 他们是骑兵,但眼下竟然在犹豫中一动不动。 唐军的军阵偏向于保守,队伍之间排出了纵深,可以在骑兵冲阵的时候极大消耗他们的体力和冲势。 弓弩手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只等颜季明的号令就开始抛射,那些奚族人的骑兵身上大多没有甲胄,若是还呆站在原地,一定会死伤惨重。 但这时候,远远看见人群分开,数十名骑兵簇拥着一个人向唐军军阵这边过来了。 前军的传令骑兵很快就到了颜季明的身边。 “太守,他们的族长要见您。” 事实证明,在古代,容貌带来的优势很容易就被放大。 看到那个所谓的奚族族长时,颜季明才想起来几个奚族人说的什么“怀信王的明珠”。 得,不就是怀信王有个女儿,然后他给了这个女儿一座马场嘛。 女族长很年轻,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女人,可自有一股桀骜的韵味。她也很聪明,为了表示自己无意与唐军开战,她只带着一些随从亲自来到唐军阵前,请求与主将说话。 军阵分开一角,颜季明策马而出。 女族长看过去的时候,也不由一愣,但很快,她就用汉话问道: “请问尊驾是谁?” “我是大唐常山郡太守。” 女组长立刻下了马,跪在颜季明的战马前以示尊敬,然后自我介绍道: “家父怀信王,奴是怀信王之女李宜奴,奉父命看管此处马场,不知贵军前来,所为何事?” 颜季明懒洋洋道: “听说奚族人已经入了叛军的行列,我奉天子之命,过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将士纷纷变色,对李宜奴更加警惕。 第四十四章 宜芳公主之墓 李宜奴也变了脸色。 她跪在地上,低声道: “奴只是奉命看守此处马场,至于叛乱之事,不敢与闻。” “不敢?” 颜季明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些骑兵,脸上露出一丝戏谑。 “这些骑兵,归属于朝廷,还是你?” 李宜奴身子一颤,片刻后,她抬起头,有些艰难道: “虽说奴依旧不敢反抗朝廷,但奴的父亲怀信王早就死了,这些骑兵奉的是昭信王的命令,他们会保护奴,但奴没法命令他们。” 怀信王,昭信王。 颜季明已经有些糊涂了。 他对外族的情况了解不多,没想到上来就踩了个雷。 幸亏是在这座马场知道了情况。 要不然再往饶乐都督府深入一些,见到个大部族,上去大大咧咧报个唐军的名号,指不定人家前脚笑脸相迎,后脚大刀片子就抡过来了。 “他们听那个什么昭信王的话?” 颜季明还是有些没搞明白。 “那按道理,他们见到我军应该就是直接杀过来了啊。” 李宜奴有些不好意思道: “奴只是怀信王子女中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所以早就被发配到了这儿看管马场,想来,是因为这儿太偏僻,昭信王的命令还没传过来。” “” 颜季明指着她身后问道: “那你这里面,到底有没有马?” “至少有两千匹,之前还被父王派人过来带走了一批。” 李宜奴肯定道。 “不过,若是太守想带走战马,这些人一定会过来阻拦。” 李宜奴有些讨好道: “但是奴可以做主,送您三百匹战马,即使是被王问责,奴也不至于太过” “你说了有两千匹。” “是,但是那些人一定会过来阻拦” “你没法命令他们?” “那是昭信王的兵马,我没法” “真啰嗦。” 颜季明用马鞭指了指她,吩咐道: “你派个人,去把远处的那些骑兵全部叫过来。” “您想做什么?” “唐军要招待他们。” 颜季明看着磨磨蹭蹭的李宜奴,不悦道:“只要你照我的吩咐做事,你就可以继续在这看你的马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你也不想我直接在这儿动手杀人放火?” 李宜奴照做了。 那几百奚族骑兵缓缓朝这儿靠了过来,越走近,就越能看清楚,这些所谓的骑兵,身上的装备连颜季明身边的步卒都不如,只有一部分人身上带着弓箭。 “让他们下马,把马匹赶走。” 李宜奴胆怯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被颜季明的威势吓得有些颤抖了。 “为什么?” “全军准备”颜季明作势欲下令。 “我去做,去做!” 李宜奴身上那股桀骜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她被颜季明的气势吓得几乎崩溃,实际上,她本就只是一个外表强悍内心软弱的女子。 颜季明最喜欢拿捏这种老实人。 奚族人看到是前怀信王的女儿亲自下令,一个个面面相觑,但也不疑有他,顺势就照做了。 数十个奚族人带着所有马匹朝着马场的方向离开了,剩下数百名毫无防备的奚族人。 李宜奴转头看向颜季明,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奴这就吩咐人送来” “陈温。” 颜季明策马转身,慢慢朝着中军走去。 “在!” “把族长保护好。” 陈温当即带着几个士卒不顾挣扎,把李宜奴拖入阵中。 与此同时,颜季明的命令已经传出。 “放箭。” 千百支箭矢几乎不用瞄准,就落在了那些奚族人的头上。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两轮箭矢过后,唐军的军阵开始朝前推进,无情收割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奚族人的性命,李宜奴看到这一幕,她的神志已经彻底崩溃, 不管那些人究竟听命于事,但他们终究是李宜奴的族人。 “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颜季明瞥了一眼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宜奴,率军直奔马场。 如同李宜奴所说,马场里有成群的战马,除了那数百奚族骑兵之外,这个马场就再没有其他的防守力量了。 剩下的,无非是些牧民,他们看到唐军兀自滴血的刀刃后,一个个随即都选择臣服。 “让军中会骑马的人去挑选马匹,不会骑马的,都去收拢马匹,黄昏之前要带着所有马匹离开。” 黄昏下,残阳如血。 年轻女人呆坐在马场前,看着唐军将辎重都捆在马匹身上准备带走。 颜季明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要不要一起走?昭信王看到这里的景象,肯定会杀了你的。” “你残暴的像一头豺狼,你让我亲手害死了我的族人” 李宜奴低声道。 “换个思路想想,你并不是害死了那数百人,反而你下令之后,马场里的所有牧民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李宜奴愣住了。 这尼玛还能这么解释的? 我需要一个比豺狼更脏的词来形容你。 “你说你父亲是什么怀信王?” 李宜奴无声地点点头。 “喂,就算他是怀信王,也是大唐封的,何况他早就没了,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怀信王了。” 颜季明问道: “你知不知道武则天是谁?” 李宜奴摇摇头。 “告诉你,武则天是个娘们,她曾是咱大唐的一个皇帝。” “女人,也能做皇帝?” 李宜奴有些迷惘,道: “你们汉人的男人呢?” “别屁话,我问你,你想不想学她?” 李宜奴觉得自己很想做大唐的女皇帝,那样就可以下令把颜季明这个狗日的给千刀万剐,便点了点头。 “那行,你先跟我走,等范阳打下来之后,我要你替我收拢范阳和上谷郡的各族人,你告诉他们,大唐已经击败叛军,要他们趁早归顺于我。” “我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他们归顺于你?” 李宜奴自以为学汉话已经学的很好了,但却觉得颜季明的话有时候很难理解。 “太守。” 陈温过来了。 “什么事?” “将士们发现了一座墓。” “你是不是闲的?有座墓很奇怪吗?你要是愿意,那边有几百个墓等你去立。” “不是普通的墓。” 陈温有些局促不安,但他眼里更多的,是一种悲愤。 “墓上写着,大唐宜芳公主之墓。” 第四十五章 昭信王 马匹,在战场上的用处很多,但颜季明所能想到的,就是用它们来组建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 后世的时候,每个男人小时候都必然有一段看到棍状物就喜欢扛起来把它当成枪的经历,这是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浪漫。 “对,这是一种浪漫,你不懂。” “但你养不起这么多骑兵。” 李宜奴很固执地说道。 被颜季明下令射杀的数百骑兵,其实在名义上也算是她的手下,李宜奴起初不可能没想过要去收揽那些骑兵,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她清楚自己有多少资本。 所以对颜季明这种看不清自己的做法,她极其不屑。 “你还要继续往北吗?” “对,得去你们的马场征马。” 李宜奴瘪了瘪嘴,道:“分明是抢。” 颜季明挥挥手,让陈温把这个总跟自己顶嘴的蠢女人拉走。 陈温喊来几个士卒帮忙做这事,然后凑到颜季明身边,小心翼翼问道: “太守,咱们要继续往北吗?” “对,” 颜季明指了指北面, “再往前,肯定会有更多的马场,更多的战马,我很想要。” 话说的很直白。 替朝廷征马,自然是搪塞别人的屁话。 到了陈温的耳朵里,这话自然会品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尤其是话语里面露出的那种信任。 但陈温已经习以为常了。 当初在常山郡,史思明兵败而走,一路劫掠杀戮,陈温的家人也没能幸免,惨死在了叛军的刀下。 是颜季明在清河郡率军彻底击溃了史思明,算是帮他报了父仇。 何况颜季明对自己还有提拔之恩。 陈温不是蠢货,他起初能在许多人里面被颜季明挑出来,就是因为脑子足够灵活。 他看得出来,颜季明说话做事,和那些朝廷的官吏是不同的。 陈温并没有再多问什么,他觉得这时候,自己只需要做好太守吩咐的事。 军中不少士卒都骑上了马匹,就算是不会骑马的,也可以两人骑着同一匹马,手里牵着缰绳,拽着那些背上空着的战马。 行军的速度一下子快了很多。 若是地图记载不清楚的地方,正好可以去问李宜奴这个本地人,她对前方的情况很是熟悉,开口道:“若是没记错的话,约莫是东北方向,有个更大的马场。” “多大?” “你吃不下的。”李宜奴有些费劲地支起身,她被捆在了战马身上,一路颠簸非常难受。 “你给我把绳子松开,我再多告诉你一些消息。” 颜季明示意旁边的士卒照做。 李宜奴揉着手腕,没好气道: “那个看守马场的,是昭信王的一个儿子,他很宠爱这个儿子,给他配了不少人手,马场里能上马作战的人,不会少于两千,其中还有数百人应该是披甲的。” “那人数也就是跟咱们差不离,披甲的还没我这边的多。” “但这儿离昭信王的一处行营很近,若是你抢了那儿的马场,有可能会引来昭信王,到那时候就不止两千骑了。” 李宜奴看着颜季明的脸,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万骑。” “那里面的战马有多少?” 颜季明点点头,也是有些无奈了,便随口问了一句。 “大概几千匹是有的不过不是在同一处,有些分散。” 几千匹? 颜季明的呼吸当即粗了一些,李宜奴则是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个男人听到战马比看见她还兴奋! “我想试试。” 几千匹全抢回去肯定不现实,况且李宜奴也提醒过了,不远处应该就是那个昭信王的行营,若是做的太过火,有可能会把他引出来。 但, 再抢个几百匹总是可以的? 颜季明吩咐了几句,当即又有数十名骑兵纵马离去,临时充当哨骑。 那个马场对即将到来的唐军一无所知。 两千骑兵,一半披甲,这在饶乐都督府境内已经算是极为庞大的一股势力。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数较多的部族,里面的牧民大多是奚人,若是汉人不幸沦落到了这儿,那他的结局大概是作为奴隶死去。 临近下午的时候,哨骑们纷纷回来,开始向颜季明汇报情况。 这个所谓有几千战马的马场,实际上更像是一个个小马场被强行拼凑到了一块,实际上马场与马场间的距离很大。 所以,除非是其他地方提前知道消息赶来支援,要不然仓促遇敌,看守马场的奚族人数量实际上远远少于唐军。 颜季明选定了一个目标。 东北方向有一个马场,里面大约有五百匹马,颜季明打算抢了就走,不给奚族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他下了令,大军开始动身。 “我听说奚族人善造车?” 李宜奴点点头: “西面的草场很多,所以马场就多。但是北面和东面就苦寒了一些,奚人只能靠做这些活计谋生了。” “假如你们奚人归顺我,我可以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宜奴等颜季明回过头去,才嘀咕道: “怕是他们会全死在你手上。” 这次的行动更为顺利,那处马场里的奚族人毫无防备,哨骑抓回了几个奚人当舌头,颜季明这次让李宜奴做翻译。 但还没等颜季明问些什么,那几个奚人就先叽里咕噜说了起来。 渐渐地,李宜奴的脸色变了,隐隐带着些恐惧。 她看向颜季明,道: “他们说,李婆固今晚要到这儿过夜。” 李婆固? “就是昭信王。” 李宜奴后退了一步,声音颤抖道: “我们赶紧逃。” “这句话太老了,我在无数个爱情剧本里都看过这句话。” 颜季明耸耸肩,他知道周围人听不懂,但也无所谓了。 “问他,李婆固身边会带多少人。” 李宜奴发愣了。 “问。” “是” 李宜奴也许已经猜到了颜季明想做什么,想猜这个汉人想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疯狂的那个方向想就行了。 她忽然向颜季明腰间伸手,陈温吓了一跳,直接拔刀对着她,但李宜奴神色平静,颜季明摇摇头,示意陈温退下。 李宜奴拔出了颜季明腰间的佩刀,横在一个奚人的脖颈上,然后问了几句。 那个奚人明显骂了她什么,李宜奴当即挥刀。 一蓬鲜血横空,半数喷溅到李宜奴脸上,分外血腥。 她带着满脸的血走到另一人身边,又是将刀放在他的脖颈上,又是继续问着那几句话。 这次,她得到了回答。 “只有数百骑兵护卫。” “传令,全军开始吃饭,休息,等待哨骑的消息。”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喃喃道: “但今天,我拿的是霍去病的剧本。” 第四十六章 活捉奚人王 怀信王,昭信王,都是朝廷封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完完全全真就是奚人的王了。 奚人部落很多,其中最大的,有五个。 所以在饶乐都督府内,实际掌权的,是各个大部族酋长族长之类的人物。 大约十年前的时候,也就是天宝四年,奚人李延宠被唐朝奉为怀信王,过了几个月他就号召奚人各部起来反唐,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还杀了被唐朝送来和亲的宜芳公主,斩下她的头颅示众。 宜芳公主死的时候只有十几岁。 继任者昭信王,现在则是跟安禄山眉来眼去,彼此好的蜜里调油。 颜季明把宜芳公主的墓给挖了,让士卒把残余的尸骸烧成骨灰,装满了一个木匣子带走了。 陈温对那个木匣子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拿着的时候都要双手捧着。 “快点,把那木匣子放好,要动身了。” 颜季明催促了一句,见陈温仍是扭扭捏捏,走过来把木匣子夺走,直接塞进战马身侧的包裹里。 “你是怕鬼?” 陈温摇摇头,低声道:“她可是个公主,您不光把人家坟挖了,还把人家尸骸烧了,要是我,指不定得来气” “我这是带她回家,她得在天上保佑我你知道吗?” 陈温头上挨了颜季明一巴掌,有点委屈,但也不敢哔哔了。 前面说是马场,其实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帐篷,战马从草场吃饱回来后,就被牧民赶进圈里,从远处看,帐篷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放肆的笑声。 唐军哨骑四出,虽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骑兵,但颜季明带出来的这两千人,其中无论是朔方军还是原先的叛军士卒,都是实打实的边军,底子还是有的。 奚人的哨探极其散漫,当唐军士卒摸过去的时候,他们还毫无防备。 不过,今晚毕竟是昭信王过来了,哨探的人数不少,想要毫无动静地摸过去,依旧有些困难。 那些被杀掉的奚人哨探,尸首被先后拖进草丛里,而那些帐篷里欢歌笑语的奚人,依旧没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险。 夜,深了。 “活捉昭信王的人,赏万金,升都尉,杀死他的人,赏千金,升校尉。” 颜季明知道后面这些士卒不好糊弄,便正儿八经的开出了赏格。 反正,只差最后这一哆嗦了。 士卒们肉眼可见的兴奋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原本是叛军的人。 他们原本跟随安禄山一路攻城略地,在史思明的手下吃了败仗,但那股子心气却没衰退,只是怕自己这些人被官府直接下令杀掉了事。 好在常山太守收留了他们,还允诺他们可以在军中戴罪立功,不仅如此,常山太守给的饷粮也是极其丰厚,从不克扣短缺,待遇等同他麾下的其他士卒。 “所有人,检查身上的火油茅草,记住,昭信王所在的营帐很大,比周围的营帐都大,自己机灵看着点!” 颜季明有些费力地翻身上马,李宜奴跑过来,有些惊慌道: “你这么点人就打算去冲他?” “把她看好,谁把她又放出来了?” “你会死的,你的尸体会被扔到草场外,任由狼啃食” 颜季明抽出长刀,刀刃在刀鞘上刮出清亮的一声,在他身旁,无数根火把点燃,照亮了骑兵们满含杀意的面庞。 他低头抚摸着刀身,呢喃道: “虽说我也知道自己心思不怎么正,也不可能老老实实给那皇帝什么的跪下当顺臣但是,我觉得这话喊出来也是挺有气势的。” 颜季明刀刃向前,遥遥指着前方一连串的帐篷,吼道: “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一时间,马蹄如雷,骑兵如海。 都是军中老卒,哪怕不擅长马战,但还是有意识地开始彼此配合。 奚人等唐军骑兵冲起来的时候,才彻底反应过来,但帐篷外围又没有拒马之类防骑兵的东西,营帐内的那些奚人士卒也早就醉的醉,睡的睡。 哪怕是现在把他们拽起来,往他们手里塞把刀,但面对蓄足冲势的骑兵,这些人又毫无组织,只会是一面倒被屠杀的结果。 唐初的时候,唐军中仍然有较多重骑兵,即所谓“人马具甲”,但随着战场和敌人的改变,轻骑兵开始成为主力,因为要和突厥、吐蕃等作战,重骑兵已经很难派上用场了。 两种骑兵的用法自然各不相同。 但不可否认的是,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当主将将其投入战场,且下令其不顾一切地冲向敌阵的时候,对敌人带来的士气消磨绝对是毁灭性的。 骑兵会死的很多。 但敌人会先一步溃败。 而奚人连反咬唐军一口都无法做到,数个营帐轰然倒塌,一个披着衣服的男人冲出来,大吼道:“唐军?唐军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他身后,有一个穿着奚人服饰的年轻人,嘴里用奚话喊着“父亲”,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们喊的是奚话,没人听得懂,但当即引起了几个唐军骑兵的注意,调转马头向他冲了过去。 男人怒吼了一声,直接将自己的儿子朝那些骑兵的方向推去,自己则是朝后方拼命逃走了。 横刀直接滑过那个年轻人的肩膀,他栽倒在地上,但还没死透,他喉咙里都是血腥味,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看向他父亲的方向。 唐军骑兵在他身后下马,一脚踹倒他,将刀刃插入他的后心,然后斩下了首级。 但很快,沿途不断地有奚人疯狂堵截那些骑兵,甚至不惜用自身的血肉作为代价也要拦住他们,那个男人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朝养战马的地方逃去。 所有人这时候都意识到, 太守要的那条大鱼,已经自个跳出来了。 颜季明身边始终有数十人护在他身边,他得以较为安全地观察整个战场。 可以看到,哪怕都是老卒,但其中有些人确实不擅长马术,运气好的,冲到一半栽倒下来,还能寻找同伴就地结阵,继续向前厮杀。 运气不好,连着战马一块栽到地面,好半天爬不起来,战场上兵荒马乱也没人管那些受伤的唐军士卒,任由他们在痛苦中活着。 大片的营帐都被点燃,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夜空下,不时就响起刀刃砍入血肉的声音,和杂乱的马蹄声,最后则是人发出的哀嚎和嘶吼。 战事进行的,实在是过于顺利。 唯一遗憾的地方,是那些骑兵好像追丢了昭信王,大部分人像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寻找,颜季明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留下几个人继续跟着我,你们赶紧去搜救袍泽,立刻去救人。” “是!” 颜季明在燃烧的奚人营地旁策马缓行,看着大火和满地的尸骸,心里却是有些遗憾地想着,若是李白在这的话,说不定就能给他写一首诗了。 “嗯,不如就叫从军行赠河北节度使和安卧槽!” 颜季明脚步顿住,惊觉就在离自己战马两步远的地方,趴着一个男人。 后者也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望了过来。 对方,在装死! 那一瞬间,颜季明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名字。 昭信王! 对方应声而起,而且比颜季明凶悍的多,他当机立断,大步冲过来,先是一拳打在颜季明肚子上,然后拼命拽着他,要把颜季明拖下马,这是打算夺马逃跑。 周围响起一片怒吼,士卒们这才发觉颜季明碰上了一个奚人,一个个都慌了神,朝这儿催马狂奔。 但其中一个人是最快的。 夜色中寒光一闪,昭信王痛呼起来,他肩头上多了一只短刀,疼得他又摔到了马下。 颜季明喘着粗气站起来,一脚踩在昭信王身上,但还是觉得没面子。 他看向那个救了自己的骑兵。 骑兵策马而来,面庞英武,在他战马的身上,还挂着另一颗人头。 昭信王瞥见那颗人头,不禁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做得好。” 那名骑兵到了颜季明跟前,才下了马,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 “你现在是我的都尉了,赏金,等回去给你。” 那人摇摇头: “小人原本依附叛贼,蒙太守救命之恩,此次也算是还了。” “不行,我说到做到,就算你原来是叛军,只要在我这儿好好做事,该有的,绝不会少了你!” 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 那人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叹息一声,道: “小人姓薛,名嵩,家祖乃是故左骁卫大将军。” 薛嵩? 颜季明念叨了一遍名字,忽然笑道: “你祖上莫非是薛仁贵?” 第四十七章 进击的奚人 薛嵩可不是个小人物。 虽然他爷爷是薛仁贵,但到他父亲那一辈的时候,他爹薛楚玉和叔叔薛讷试图在军中有所作为,直接被保守派排挤下台免了官,算是家道中落了。 到了薛嵩那一辈,好不容易被朝廷派出去做了官,但还是在幽州地界,也就是在安禄山的麾下。 薛嵩本就对朝廷不满,等安禄山造反的时候,他心想自己不跟着给朝廷来一刀还干什么,当即也在叛军那儿挂了名。 颜季明猜测薛嵩原本是跟着史思明回河北攻打他的那一股叛军,在清河战败被俘,又无比幸运地被颜季明选中带回常山郡,免了死罪。 既然清楚薛嵩的底细,又知道这人对朝廷有所怨恨,颜季明当即更加热切了几分,直接将薛嵩带在身边,边走边聊。 过了一会儿,陈温走过来,汇报说全军都已经准备好,可以离开了。 有些伤兵骑不了马,也只能勉强两人一骑,由另一人照顾着,至于战死的那些,尸体也被带上,准备等走远了一些再火化掉,把骨灰带走。 带出来两千多士卒,今晚战死了一百多人,还有数十人带伤,奚人的数量也不少,况且有些奚人临死反扑,终究还是造成了一些伤亡。 打仗么,这些是无法避免的。 颜季明喊来李宜奴,指着被绑住的昭信王,问道: “是他吗?” 李宜奴仔细看了看,点点头。 “那就行。” 昭信王身上的伤口被胡乱包扎了一下,保证短期内不会让他失血而死就行了,他面目狰狞地看着颜季明,嘴里嚷嚷着。 “天杀的汉人。” 李宜奴说了一句,看周围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慌忙解释道: “是他说的。” “终究是个外族人,不过我不跟他计较。” 颜季明想了想,对昭信王用奚话说了一句。 昭信王愤怒地嚎叫起来。 “你也懂我们奚人的言语?”李宜奴愕然道。 “我就知道一句,还是在你马场外抓到的几个奚人教我的,大概意思是你好。” 李宜奴神色有些诡异,她迟疑片刻,道: “你刚才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他回去找他的耶耶喝奶” “???” 这边的马场算是彻底毁了,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里面的马匹只要还能跑动的,全被颜季明带走了。 昭信王的嗓子喊哑了,渐渐地也就不喊了。 他眼里慢慢地都是绝望。 唐朝封他为奚人的昭信王,但并不意味着全部奚人就对他死心塌地了。 奚人王和中原的皇帝并不一样。 饶乐都督府实际上就是一个大的奚人联盟,底下都是各个部族。 他若是好好的在这儿,大家肯定都给面子。 而现在,他被唐军给抓走了,那些部族不礼送唐军出境就算是惦记着最后一点情面了,至于出兵来营救? 那更是别想了。 “陈温!” “在。” 陈温连忙策马靠过来,问道: “太守,什么事?” “把宜芳公主的木匣子给我拿过来。” “您要那东西干什么?” “今晚这事干的太顺利了。”颜季明从陈温手里接过匣子,低声道:“没准她老人家真是在天上保佑呢。” “可这昭信王都抓过来了,您还要她做什么?” “你笨啊,还没回范阳郡地界呢,万一奚人起了数千骑兵过来追咱们怎么办?” 李宜奴在旁边插嘴道: “昭信王既然已经被抓了,那些酋长族长肯定是忙着分他留下的东西,不可能派兵过来追你了。” 话音未落,两名哨骑催马冲了过来,大喊道:“报!北面发现一伙奚人骑兵正在集结,约有数千人!” “”李宜奴。 颜季明瞥了她一眼,下令道: “撤!” 大家都有马,看的就是谁跑的快。 颜季明能把昭信王活着带回去,就是一桩泼天功劳了,朝廷不赏他都不行的那种。 大军一路向南狂奔。 只要走出饶乐都督府地界,那些奚人就不敢再追了。 李宜奴拽着缰绳,催促马匹一路紧紧跟在颜季明身边。 不管她愿不愿意,但她的利益已经跟颜季明捆绑在了一块儿,无论颜季明是否会兑现他的那些承诺,李宜奴反正是回不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 “再往前三十里,就是你们上谷郡地界了!很快了!” 她大声提醒着颜季明。 然而还是话音未落,后面就有士卒大声喊起来: “奚人追上来了!” “” “把嘴闭上!” 颜季明狠狠抽了战马一鞭子加快速度,薛嵩凑过来,喊道: “太守,让我带些人留下断后!” “把嘴都给我闭上,先尽量逃!” 颜季明也不是迂腐的人,真要是追上来了,哪怕再不舍得那些战马,再不舍得那些士卒,该割舍的时候,颜季明会毫不犹豫。 但现在并不是时候。 将士们一路逃,一路松开那些缴获来的战马身上的绳子,任由它们落在后方。 这样必然会引开一部分奚人去追马。 颜季明时不时回头张望一下,看着那些辛辛苦苦抢过来的战马转身冲向那些奚人,一时间心里痛的几乎要滴血。 好在,他们确实和身后的奚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 李宜奴在旁边咳嗽几声,问道: “你是从范阳来的吗?” “对,怎么了?” “前面有许多士卒,是不是你的人来迎你了?” 唐军撤退的方向是一路往南,也就是上谷郡和范阳郡这两处,具体得看跑的时候有没有走偏了。 古代又没有gps那种精准定位的东西,大军在外迷路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譬如为后世所熟知的李广,在外远征走错路的次数也不少。 李宜奴所指的那支军队,显然也是仓促得知了颜季明这支骑兵的到来,勉强整军出来迎敌,很是警惕。 但人数上,也忒少了些。 好在,他们看到颜季明竖起的唐军旗号,军中指挥的人当即松懈了下来,连忙过来迎接。 “我是常山太守颜季明,奉命担任先锋收复范阳,朝廷大军随后就到。 现在后面有一伙奚人在追我,我问你,周围可有城池?” 那个县令忍着一脸惧意,等听明白颜季明的话后,连忙道:“有,就在不远处,还请太守入城歇息。 不过等一下,您说后面有奚人?大概有多少?” “不多,几千骑。” “哦,那就不妨事几千骑?!” 老县令当即变成了公鸭嗓子,声音都嘶哑起来,慌慌张张招呼那些士卒跟在颜季明一行人身后也进了城,随即紧闭城门。 老县令也是有些手段的,他一进城后,就开始发动城中百姓,各处都有秩序地调动起来,显然是有过训练。 “还望太守恕罪,安县这儿城小民寡,若是那般多奚人发了疯攻城,只怕凭着这短短一截城墙根本守不住。所以” “我懂你的意思。” 颜季明跳下马,下令道:“除了伤兵之外,其余还能拿得动刀的,准备跟我登城御敌!” 老县令这才放下心来,他小心打量着颜季明,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激动,问道: “这位太守,请问,可是官军反攻回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是反攻回来了,但没有完全反攻回来。” “啊?” 老县令一愣,汗颜道: “您真会说笑。” “我是常山郡太守,这是本官的印信,你可自去查验。至于其余的,你只需要知道,朝廷正在和叛军鏖战,我过来收复范阳,是为了断掉安贼的后援。” 颜季明不过说了寥寥几句,却已经足以让老县令泪流满面,嘴里喃喃道:“官军终于打回来了,国家可以太平了。” “奚人来了!” 城墙上忽然传来了喊声。 颜季明默默地重新把铁盔戴上,高喊道: “所有人,随我登城!” 陈温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埋怨道: “太守,今日白天肯定是宜芳公主保佑咱们,晚上劫营才会那般顺利。都怪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把人殿下惹急了。” “你特么真相信什么公主保佑?” 颜季明恨不得这时候下令把陈温拖下去赏个十军棍。 “我说了什么话?” “您那时候说,没准真是宜芳公主她老人家在天上保佑您说,人家兴许还是小娘子,您就说人家老,能不生气吗?” “陈温。” “在。” 颜季明和颜悦色道:“待会在城头上,你站在我面前。” “您不是已经穿了两层甲吗?” “再多你一层,三层甲,万无一失嘛。” 颜季明揽住他的肩膀,耐心道:“你也不忍心看到我被奚人的箭射中?” 第四十八章 收复范阳 安城的城头很矮,要是矫健一些的奚人,甚至能三下两下自个就扒上城头。 但城头的守军对他们迎头痛击,一时间箭矢如雨,反倒是逼的奚人骑兵连连后退。 幸好颜季明对手下这些士卒从没有吝啬的时候,打造自己军队的时候,仿照照数十年前的大唐官军装备,军中甲胄箭矢之类的装备都是用钱砸足了的,现在大部分人身上都还有充足的箭矢。 奚人骑兵数量极多,但要说到箭矢,还真没有多少,一时间顶着箭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还傻乎乎地真想去爬上城头与唐军厮杀。 不过两刻钟之后,就看见奚人大规模的溃退了。 “点明伤亡人数,所有人,分成两班,一班休息,一班随我继续站在城头。” 颜季明也有些累了,但他现在不敢放松,谁知道这些奚人骑兵会不会再回来继续攻城? “太守,太守!” 老县令带着一帮人走过来,远远地就开始喊颜季明了。 “太守,这些是下官的一点心意,都是些临时搜罗出来的干粮,请将士们不要嫌弃,先填饱肚子。” 老县令带着一些百姓,手里都拿着装着干粮的陶罐。 颜季明也没客气,命令士卒接下食物,见老县令做事讲究,便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几句下谈完,颜季明就知晓了大半对方的来历。 县令姓韦,一个姓氏,便足以说明了。 两人交谈的时候,老县令识趣,有意递着话头,不久后,颜季明打了个哈欠,他顿时又会意道:“官衙的西房已经打扫好了,还请太守去歇息一会儿如何?” “不用了,我睡在城头就好。” 颜季明倒不是趁这时候作秀,只是单纯地有些不信任老县令。 万一有事,他待在忠于自己的将士们身旁,也能更从容些应对突发事件。 颜季明向老县令要了几个人,给了他们每人一匹战马、一封信,让他们去范阳郡给李光弼送信。 李光弼现在手下也不过三千士卒,但他可以派出信使,征召周围城池的守军出来帮忙。 望着信使出城离开后,颜季明沿着城头一路巡视,到处都是面露疲惫的士卒,颜季明只是淡淡询问了几句,就让那些士卒露出激动之色。 “大家好好休息,现在功劳都已经记上了,等回去以后,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 颜季明没觉得自己在忽悠人,因为在这方面,他从不敢拖欠。 军中的丘八最认死理,你平日里什么同吃同住,最多感动一小批人,但若是在军中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公私分明,这才是统御全军的手段。 后世分析古代军队的时候往往头头是道,但大多数人忽略了一个事实,在古代,有很多时候能吃饱一顿饭都算奢侈了。 至于说天天管饭,月底发足饷。 这根本不是什么古代当兵的必要需求, 这是他们的买命钱。 颜季明走了一会儿,在城头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蜷缩坐在地上打盹的李宜奴。 他轻轻踹了踹李宜奴,对方似乎是太困了,没惊醒。 颜季明迟疑片刻,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她身上。 半个上午的时间一晃而过。 颜季明的算盘落了空,中午的时候,临时派出城的十几名哨骑回来报告说,城外方圆十里都没找见奚人骑兵的踪迹,显然是已经打道回府了。 颜季明没冲动,让将士们换了班继续休息,自己也歇了一会儿,等到中午的时候,让哨骑又出去探查了一次,确认没问题,当即传令全军准备回范阳郡。 “承蒙借城池庇护,本官倒是无以为报了。” 颜季明告辞后,转身欲走,忽然又问道:“上谷郡离范阳很近,为何您这儿依旧竖着唐字旗号,不怕被叛贼攻打么?” 老县令拱手笑道: “安县城小民寡,不足挂齿,安贼当时不过派了一个官来要我们归降,当面换了旗帜即可。等颜太守号令传遍河北,下官却又是改回了旗号。” 言语间,老县令对颜真卿很是推崇。 颜季明点点头,不多废话,便带着大军离开了安县。 路上,他让陈温把昭信王带过来,准备问些事。 昭信王被拽过来的时候,一脸菜色,活像是瘟鸡一样。 颜季明记得昨晚奚人攻城的时候,这家伙虽然被绑着,但还是极其亢奋,一边挣扎一边还大声嚷嚷着谁也听不懂的奚话。 李宜奴被喊过来的时候仍是一脸倦色,颜季明瞥了一眼,发觉她没把自己的披风带过来,大概率是弄没了。 “问他,这次跟随安禄山出去的奚人有多少。” 昭信王不是李宜奴,肯定会知道的更多。 安禄山的叛军以后将会是颜季明的长期对手,颜季明希望能对他们更加了解一些。 昭信王神色阴沉。 “他说,如果你能把他放了,他愿意带着奚人帮助大唐。” “陈温!” “到!” “昭信王不老实,砍掉他一根手指头。” “是!” 队伍稍微放缓了一点速度,昭信王的手指头被强行剁了一根,很快就被陈温动作娴熟地包扎好,防止失血过多。 带着个活昭信王回去是大功劳,带着个昭信王的死人头回去也是大功劳,反正颜季明手上有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奚人反叛朝廷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斩杀他们的王,能够表现出朝廷的威严。 昭信王嘶吼起来,像一头失群的老狼。 李宜奴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你同情他?” 李宜奴立刻摇摇头。 “实话告诉你,” 颜季明露出温和的笑意,道:“奚人需要一个新的昭信王,朝廷也会要一个新的昭信王,而我,也要一个新的昭信王。” 他看着既无助又癫狂的昭信王,淡淡道:“但假如他始终不肯听我的话,那不管是奚人立的昭信王,还是朝廷立的昭信王,都得死。” “乖乖听我的话,我能让你做奚人王。” “问,奚人派出了多少人跟随安禄山。” “他说,至少有数万奚人。” “问,派出去的那些奚人士卒是听他和那些酋长族长的话,还是听安禄山的话。” “他说,那些奚人都是听从他和族长们的命令,才跟随安禄山出去作战的,他说,要向大唐复仇。” 颜季明思索片刻,让人把昭信王带回去关好。 唐军一路急行军,在深夜的时候,他们看到了范阳城头的火把。 借着火光,能清楚看见,城头上立着的,是一面唐旗。 在唐旗的另一边, 则是一面帅旗。 李。 第四十九章 我有你没有 “你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颜季明踌躇片刻,道: “派个人,去试试叫城门。” 借着战马,行军的速度快的令人出乎意料,而且这次的方向也极其准确,差点没一头撞上范阳城。 颜季明看见范阳城的时候还在担心,生怕自己惊了驻守范阳城的叛军,打乱了李光弼的部署。 但眼下并不是做梦。 颜季明离开不过是四五天的时间,李光弼就把范阳城给吃下来了。 进城的时候,借着火光,能清楚看见城门外悬挂着十几颗头颅。 李光弼还没睡。 他的亲兵领着颜季明进城中官衙的时候,李光弼正在读书,一如数日前颜季明率军离开前的景象。 “回来的这么快?” 最先感到意外的,反倒是李光弼。 “遇上奚人了?” 颜季明点点头。 “能平安回来就好,哪怕是折损了些兵卒,也算是给你长个记性,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不说话,以为他丢了不少兵马正在气馁,便告诫道: “好在眼下范阳已破。渔阳刘客奴与我一同进军,袭击了范阳,斩杀十多名叛将,如今范阳郡大半已尽回朝廷手中,余者,不过是些还在跳的鱼虾。 你要记住这次教训,但也别太放在心上,世上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吃亏吃多了,你也就明白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了。” 颜季明点点头。 “你实话说,丢了多少兵马?” “与奚人遭遇两场,一场野战,一场守城,大约战死了将近百余士卒,受伤的也有百余人。” “那也还好了。你碰上了多少奚人?” 颜季明想了想,老老实实道: “第一场碰上的大约是三千多人,其中有数百人是奚人王的护卫。第二场有数千奚人骑兵,不过不知道那些人归属何方。” “放肆!” 李光弼脸色沉下来。 他已经把颜季明真的看做是自己的学生。 错误可以包容, 但说大话,甚至是说谎,他就无法容忍了。 第一场碰上三千多奚人,其中还有奚人王的数百护卫? 那意思不就是奚人王也在里面? 你说梦话呢? 李光弼冷笑道: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会就这么点伤亡?颜太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颜季明咳嗽一声,对外面喊道: “陈温,把昭信王请过来。” 片刻后,脸色更加阴沉的昭信王被带进来了。 他自己也被告知要见的是唐军中的主帅,这时候反而没那么暴躁了,只是相当郁闷。 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分量,所以昭信王明白自己很难回去了。 首先我没有主动招惹那个该死的太守。 其次我没有主动招惹那个该死的太守。 半夜喝着酒唱着歌,就被一个该死的太守带着一群更该死的唐军给劫了。 你们唐人是该死啊。 李宜奴也主动过来了。 她说这儿需要一个翻译。 李光弼看了她片刻,颜季明道: “这位是奚人怀信王的一个女儿,不受宠,我打算利用她来笼络奚人。” 话说的很直白。 李光弼仅是点点头,提醒道: “一个王的名头,不足以笼络到多少奚人。” “就像他一样,被你抓来了。” 李光弼看向昭信王,自嘲道: “没想到啊,倒是我说错了。” “怎么抓来的,说说。” “我先抢了她的马场,” 颜季明指了指李宜奴,后者顿时一脸怨气。 “然后在她的指引下,找到了另一个马场,恰好又逮到舌头,说是昭信王今夜在那个马场里住下休息。” “然后就干了。” “你就不怕全军覆没?” 李光弼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 “老师,我手下也就两千兵卒。” 颜季明舔了舔嘴唇,道: “我想要功名利禄,我想要往上爬,我知道我现在的位置不够稳,所以我需要这么一桩功劳。” “将士战死了,还可以再招,但这个机会错过了,以后就不可能再有了。” “心性太狠太毒了,若是说出去,谁也不会相信这是颜公的侄儿会说出来的话。” 李光弼摇摇头,道: “不过,我倒是很高兴。” 两人谈笑自若,旁边的昭信王和李宜奴却越发战战兢兢。 李光弼多年为将,身上那股气势已经养成,让人看了不自觉地就会敬畏起来。 昭信王耷拉着脸,这时候,李光弼再次看向他,用奚话说了几句。 昭信王一愣,又回答了一句。 李光弼懂奚话? 颜季明暗自侥幸没对李光弼吹牛逼,要是他从昭信王口中得知的消息与颜季明说出来的不一致,那乐子可就大了。 不过,他最庆幸的是,没对李光弼说那句学来的奚人话。 “昭信王先留在我这儿。” 李光弼对着颜季明道: “等收复范阳全境后,你派一队人,把昭信王送到长安去,陛下应该会很高兴。” “多谢老师提点。” “谢我做什么,这是你的功劳,也是你的本事。” 李光弼摇摇头。 “至于她” 他沉默了片刻,道: “你自己看着办。” 等颜季明要告辞的时候,李光弼又道: “这次抢回来的战马,挑出一千五百匹,送到我军中。” “是” 颜季明走出门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和李光弼对视的时候,心里一害怕,直接答应了。 一千五百匹战马啊! 这次出门辛苦一趟,也就抢了两千出头的战马。 但也没办法。 就当交学费了。 颜季明走了一会儿,才发觉李宜奴还跟在自己身后。 “没给你安排住的地方?” 李宜奴摇摇头,眼里有些怯意。 她原本还管着一处规模不小的马场,手下也有上千号人。哪怕在族中没什么地位被人排挤,但至少在马场那个小天地里,被人吹着捧着,她也跟女皇帝差不多了。 但一夜之间,那个天地就被眼前这个唐人给率军屠灭了。 脚下是范阳郡。 唐人的土地。 一个奚人女子在这儿如何安身? 夜风徐徐吹来,拂起她脸角的青丝,盖不住她眼底的凄怆。 一个唐人, 一个异族女子, 站在凄冷的月色下, 四目相对,神情各异。 不过颜季明心里正郁闷丢了一千五百匹战马,看谁都不顺眼,一句话把这种意境击的粉碎:“哦,那我有。” 你有啥? 你特么有住的地方? 李宜奴脚步停住了,就憋着两泡眼泪死盯着颜季明,眼里都是杀气。 颜季明摇摇头,道: “算了算了,我隔壁还有个屋子,你住那。 你要是个男人,咱俩就能直接睡一个屋了,半夜还得让人给你打扫出一处房间。 女人真是麻烦。” 第五十章 北疆攻略 颜季明第二天还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陈温在外面敲门,说有人登门拜访了。 来的人是平卢游奕使刘客奴,也就是驻守渔阳的那位。 李光弼当初在送走颜季明后,传檄四方召集兵马,手底下聚集了约有七八千人,又联系上了渔阳的刘客奴,使得后者下定决心,率军配合李光弼攻下了范阳。 刘客奴归属于平卢,背后是卢龙军。 卢龙军满员三万七千五百人。 其中刘正臣掌握七千人。 平卢兵马使李忠臣掌握三千人。 另有二万将士分别归侯希逸、王玄志等人统领,真正参与安史之乱的卢龙军,不过田承嗣部七千余人。 后者所率七千卢龙军,在叛军中被称为劲旅,战斗力极强。 李光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刘客奴等人彻底拉拢了过来,不过就目前来看,卢龙军的加入无疑对河北的唐军大有帮助。 颜季明态度客气,邀请刘客奴入座,吩咐下人去沏茶。 他对刘客奴的来历有所了解,后者却未必知道他的底细,所以颜季明说话时往往分寸拿捏的极好,让刘客奴对他越发有几分好感。 “末将听说那位河北招讨使也姓颜,不知他和颜太守您” “招讨使,正是下官叔父。” 刘客奴听了略有些吃惊,他想了想,随即道: “之前末将意欲起兵,但因为军费不足,故写信给颜公,希望他能借一些钱粮周济,没想到颜公不仅送来十万钱和许多粮米,还将其子送与我为质。 既然颜太守是颜公的侄儿,那这事就好办了,末将这就回去,把人送过来。” 说罢,刘客奴就要起身告辞。 颜季明听了这话,脑子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刘客奴等人率军来的这么痛快。 原来这里面还有自家叔父的关系。 颜季明追在刘客奴身后出了门,拉住他问道:“我听说刘将军带兵从范阳过来的,莫非是把我我堂弟也一并带过来了么?” “自然不是,颜公之子是个八岁孩子,哪能经得住行军劳苦。” 刘客奴摇摇头。 “那反正不差这一两天的功夫,我正好有些事想跟将军谈谈,况且您还得跟李公辞行?等事情都办完了,我随你一起回去把人接过来。” “颜太守想的果然周到。”刘客奴憨笑一声,“颜太守还有何事要说?” “卢龙军现在很缺钱粮?” 这话一出,刘客奴脸色微变,憨笑也收敛起来,这时候才有了些军中大将的凌厉气势。 “您是何意?不妨敞开说。” “卢龙军现在还剩多少人?” 颜季明不回答,反而继续问道。 “将近三万人。” “钱粮呢?” “不够。” “我可以给。” 刘客奴眉头拧在一块,然后又展开,他道: “末将与太守不过初次相识,您为何便这般大方?” 这话问的有些诛心了。 颜季明坦然道: “我有粮,您有兵,你我二人都是为了国家做事,彼此互帮互助,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况且,我叔父先前借了您钱粮,您痛快收下了,为什么到我这儿,却又是这般发问?” “莫不是将军觉得,下官的钱粮不干净?” “这太守言重了!” 刘客奴连忙摆手,这时候反倒没疑心了。 颜太守既然是颜公的侄子,家风不可能差到哪儿去。 而且看颜季明这幅年轻的模样,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哪里能有多少心思。 看着面露真挚的颜季明,刘客奴不由暗自羞愧。 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常山郡自有钱粮可送来范阳、平卢,不过,路上必然会有所损耗。” 颜季明直接打上了卢龙军的算盘。 与自己那支还在辛辛苦苦建立的新军不同,卢龙军是直接就能拉上战场野战厮杀的精锐边军。 就算三万卢龙军不可能全听命于他,单单只从里面抠出来小几千人,用于扩充自己的兵力也是好的。 颜季明现在大多依靠李光弼帮忙练兵和打仗,而且周围几乎没有能让他平稳发育的环境。 不过眼下战况越是混乱,朝廷就越是难管到他头上。 总体上好坏参半。 刘客奴听出了弦外之意,直接道: “卢龙军得留下一些,用来驻守城池,此外还得防备着奚人。饶乐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那儿都不太平,战事时有发生,还请太守您见谅。” “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给那些没有依附叛贼的卢龙军将士提供足够钱粮。” 颜季明诚恳道: “我不过是一个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要说到上马打仗安邦定国,还得靠您这种军中大将。” “太守赞誉太过了。”0 刘客奴被颜季明的马屁攻势打穿了,忍不住笑了几声,才道: “此事,末将还得回去跟一些人商量一下,不过,若太守真能说到做到的话,末将可以亲自率部下七千人,为太守担任先锋平叛。” 夜间, 书房内烛火摇曳。 李光弼瞥了一眼颜季明,道:“你把刘客奴说通了?” “是。” “你养五千人都伤筋动骨,卢龙军现在有三万人,你哪来那么多钱粮给他们?” 李光弼笑起来: “你又打算去弄清河的钱粮?” “这您倒是猜错了。” 颜季明拿出刘客奴给的地图,在李光弼面前摊开。 “范阳、平卢、河北,眼下全都可看做是安贼的根基之地,他所带的兵马,几乎都出自边军和外族。” 颜季明道:“但眼下,他的主力大军并不在这,而与他勾结的奚人、突厥人、粟末人的老家却全都在咱们周围。” “我军如今拼拼凑凑,兵马可以过万,卢龙军若是答应我的请求,至少也有上万卢龙军精锐随同我军作战,这样一来,咱们手上有将近三万官军,大半都是精锐。 可借此要挟那些外族人出钱出粮,要是不从,就直接攻打他们。” “敢和唐军作对的外族人,现在都跟着安禄山到了洛阳,或者是去攻打潼关,剩下守家的那些,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颜季明侃侃而谈,李光弼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赏。 “这个计策,很好,但还是有一些不足。” 李光弼把地图卷起来,放在颜季明的手心里。 “不用先去告知那些部族。” “我随你一起出征,但我这次只会在旁边看着。” 李光弼站起来,拍了拍颜季明的肩膀: “不过,我教你最后一次。你既然说了三个外族,那就先各自灭他们一个部族,再等他们派使者主动来找你。外族,都是这样,只有打疼了,才知道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做狗。” 颜季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僵。 李光弼似乎也是外族人? “无妨。” 李光弼打开窗户,夜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露出眼底的一丝沧桑。 “我,是唐人。” 第五十一章 杀鸡儆猴 迄至今日,已经是是二月中旬。 河北整体情况较为稳定,叛军猛攻饶阳一带,妄图打开一个缺口,但颜真卿手下兵马数量较多,又开始大量使用清河等富庶郡县的钱粮。 不缺兵马,不缺钱粮,唐军又几乎是本土作战,哪怕是新招募的兵马,在守城时给叛军造成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颜真卿是想借着这股叛军来磨刀。 不过他与颜季明的初衷大不相同,颜真卿是实打实想为了朝廷平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侄儿这时候正时不时借着他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 史思明重新聚集兵马,后续也有了更多援军,于是兵分两路猛攻,不久后魏、博平两郡失守,河北外围防线告破。 但因为河北形式终究是一片大好,朝野间催促哥舒翰出潼关彻底剿灭叛军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颜季明人虽然去了北疆,但临走前给曹得意留了指令,让他按时搜刮些奇珍异宝送到长安,献给杨国忠,又让李亨写了封信,派人送给太子。 信,只有一封,里面也只有一句话。 除非是太子本人,要不然其他人不可能看得懂。 颜季明写的是, 殿下,兔子会不会说话? 颜季明方方面面都不肯放松下来,行军的途中,他又亲自提拔了数名军官,其中第一个是陈温,第二个就是薛嵩。 薛嵩的背景要是报上去,依然有很大可能会被朝廷打成叛逆直接问斩。 毕竟他本人是实打实的投了叛军。 所以,他现在也只能暂时在颜季明军中效命。 好在薛嵩并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也能沉下心来帮颜季明做事。 现在只要颜季明愿意,从常山郡带出来的五千兵马里面,就会立刻有一半以上的人立刻脱离李光弼的号令。 但做这事的时候,颜季明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李光弼掌控军队的本事绝对比他颜季明强,按理说很多时候颜季明做的都有些急躁粗糙,但李光弼却始终是一副没有察觉到的态度,任由颜季明在军中安插亲信。 但对于刘客奴带出来的那数千卢龙军,颜季明一时半会还没法下手。 卢龙军内部自成一派,对颜季明彼此间称兄道弟,十分客气。毕竟后者现在是他们的金主,得罪不起。 但要往深了说,这些表面憨厚粗俗的家伙一个比一个滑头,就是不肯当面答应颜季明任何事情。 颜季明借着李光弼和颜真卿的名头,在河北北部四郡临时筹措了一批粮食,范阳郡内府库也有不少剩余,都被颜季明拿出来给了卢龙军。 他在挪用府库这方面一向很有天赋。 李光弼对此不闻不问,大开绿灯。 随着范阳郡彻底平定下来, 颜季明所提出的策略也被提上了日程。 预计有三万多唐军北上:常山郡出来的五千兵马归颜季明统率,卢龙军一万二千人,由刘客奴等将军率领。 此外,还有各城池中召集来的援军,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数千人。 总体堪称兵力雄厚。 出兵前,唐军已经尽可能地封锁了消息。 “贤弟,咱们这次出兵,说实话也有点多了。” 刘客奴骑马凑了过来。 这些天颜季明已经打好了两人间的关系,馈赠给卢龙军的钱粮辎重,除了说好的那份,颜季明还私下出了一份钱粮,额外送给刘客奴的麾下兵马。 刘客奴并没有对外声张,而是收下了这批钱粮。 他手下有数千人要养,也算是一个小利益集团,大大小小的军官,方方面面的关系,都要打点。 他之前敬佩颜真卿,是因为颜真卿的名声。 但现在和颜季明友善,却是因为后者能给他实打实的利益。 颜季明昨夜没睡好,此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多出些兵马,万无一失嘛。” “耶耶打儿子,儿子哪有还手的道理。” 刘客奴摇摇头,笑道: “奚人善歌舞,待愚兄出征一趟,替贤弟多捉几个好看的奚人小娘子,让她们跳舞给你开开眼。” 说着说着,他却又咂咂嘴,摇头可惜道: “就是身上味儿重了些。” 这话让颜季明想起了那个抓来的奚人“公主”李宜奴。 这次出兵,她还是被带上了。 一来作为向导,二来可以就地招收奚人俘虏,供李宜奴组建新的部族和势力。 奚人难以彻底平灭,只能边剿边抚,让奚人名义上臣服朝廷。 怀信王已死,昭信王被颜季明派一支兵马送去了常山关押,准备等回去的时候,看情况再做决定。 至于宜芳公主的骨灰,颜季明则是派人先送回常山郡,嘱咐先找块好地方安葬下去。 唐军一路晓行夜宿,北出居庸关。 居庸关。 天下第一名关。 明代的时候,在这里曾有过扩建和重筑,很多人都以为居庸关是明初的产物,但实际上,“居庸”二字最早出于《吕氏春秋》。 《淮南子》记载“居庸岩险闻于古今”。 《水经注》记载“绝谷累石崇墉峻壁,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障邃险,路仅容轨”。 总之,都是形容居庸关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了居庸关,就是饶乐都督府境内,但李光弼和颜季明早已商量好,这次出兵不是为了和奚人真正开战,而是要从他们身上敲下足够的好处。 而且以居庸关周边的地形来看,后方的粮草辎重运送将会极其艰难,所以大军会向西抵达毗邻范阳郡的妫州,从那儿和粮队碰头,获取后续的粮草。 李光弼说到做到,对外号称的是他李光弼担任主帅坐镇中军。 但实际上李光弼几乎是手把手在旁边教颜季明该怎么处理军中各项事务,但他本人绝不亲自去做。 行军路远,一晃到了三月。 路上并非没有碰到奚人部族,但李光弼都嫌弃规模太小,就算是屠了,也不足以威慑奚人。 大军深入妫州境内。 哨骑来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奚人的一个大部族。 “老师?” 颜季明看向李光弼。 “你现在是主帅。” 李光弼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提供意见。 得,随您。 颜季明也是无语,前些日子他倒是主动敲定了目标,但随即被李光弼以各种理由给拒绝了。 不过他也明白,李光弼这是在教自己东西,所以每次被李光弼驳回后,都回去静下心好好思考哪里想错了。 “那个部族人数有多少?” “大约过万了。” 几千几百的还能数数,要是过万了,那就很难数了,哨骑仓促回报,只能说出一个大概的数字。 “不挑了,就它了。” “大军就此扎营修整,今夜突袭奚人大营。传令刘客奴,告诉他,今夜由卢龙军第一批夜袭,许胜不许败!” “是!” 第五十二章 爸爸打儿子 天上一轮残月,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几乎没洒下多少光芒。 到处漆黑一片。 寂静的夜空下,忽然发出尖锐的哨鸣声,继而远处也响起哨声与之呼应,最后哨声连成一片,奚人部族的营帐里当即开始有了动静。 那支奚人部族规模很大,外围的哨探也有不少,唐军士卒摸过去的时候,还没彻底清理完外围的哨探,就有人失了手,被惊到的奚人哨探当即发出了警报。 刘客奴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知道手下士卒把事情办蠢了。 他知道颜季明这次派卢龙军第一批夜袭,就是想试试卢龙军的成色。刘客奴在颜季明面前的时候还拍着胸膛打包票,没想到现在就打了脸。 亲兵牵来战马,刘客奴翻身上马,大声传令道: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颜季明曾问过李光弼,该如何应对奚人、突厥人之类外族的精锐兵卒,但李光弼只回答了两个字。 平推。 就像刘客奴之前说的那样,就是爸爸打儿子嘛。 卢龙军最多算是提前惊了奚人,让后者有了些准备而已,一些奚人匆忙拿着武器冲出来,还没等他们组织好,就遇到了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的唐军甲士。 一排排甲士,如同血肉磨坊一般,向前踏进的每一步,都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奚人碾为齑粉。 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唐字大旗下,满是堆积的尸骸。 血流成河。 卢龙军本就是边军,现在做的,无非是平常做的事。 残余的奚人开始崩溃了,他们丢下武器,跪下投降,但迎来的却依旧是卢龙军不带感情的屠戮。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太守有令,今夜不留俘!” “今夜过后,说出你的名字,能止奚人小儿夜啼。” 李光弼站在颜季明身后,脸色平淡。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传令,收兵。” “是!” 陈温不在的时候,就是薛嵩在。 薛嵩答应一声,当即替颜季明去传令。 杀戮只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动作最快的卢龙军士卒,已经从东面冲到了西面,杀穿了整个奚人部族。 剩下的那些奚人,还活着的不到五百人。 这些人都是老弱妇孺,已经彻底吓破了胆子,被士卒赶到一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住手!”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到颜季明身前,薛嵩就果断拔刀,直接将刀刃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让李宜奴冷静了一些,她对着颜季明原地跪下,声音嘶哑道:“这都是些老弱妇孺,对大唐不会有任何危害,求你求您放过他们。” 一个弱女子,为了五百名族人能够活下去,毅然跪了下去。 颜季明笑起来,心想这时候的自己,肯定有一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既视感。 他示意薛嵩放下刀,然后蹲在李宜奴身前,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向自己。 李宜奴眼里都是泪水,楚楚可怜。 “这些人,现在是你的族民了。” 颜季明松开手,然后在她的衣服上擦了擦,嫌弃道:“脸上都是油。” 李宜奴埋下头,痛哭出声。 周围的军官开始在颜季明的吩咐下,带着士卒打扫战场。 “心软了?” 李光弼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颜季明又回到自己身旁,眼里不禁露出些戏谑。 “我想要的,是让奚人能老老实实听我的话,而不是杀光他们。杀戮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李光弼挑挑眉。 不远处堆积的那些尸首,显得颜季明的话很没有说服力。 天亮的时候,劳碌了一夜的唐军士卒已经开始休整,昨夜没参加夜袭的兵马在外围警戒,卢龙军士卒都去睡觉了。 杀鸡儆猴的效果出奇的好。 陈温在昨夜就已经带人出发,深入饶乐都督府境内,他一行人不过数十骑,就明目张胆打起唐军的旗号。 奚人有五个最大的部族,彼此也像唐人的世家门阀那样,彼此通婚,维持血脉和统治的稳定传承。 陈温的到来,让五个部族内惊动不小。 外界消息繁多,唐人使者忽然间到来,让不少人开始忧虑是否是安禄山叛军已败,他们即将迎来朝廷的秋后算账。 陈温站在营帐内,不慌不忙地打量起面前几个或躺或坐的中年人。 “敢问贵使,是何官职?” “末将受常山太守提拔,现忝为军中仁勇校尉,得以执鞭随蹬,替太守效命。” “仁勇校尉?呵,不入流的官儿罢了。” 一名族长当即冷笑道: “我等都有朝廷封的官职,都比你这个蝇虫一样的校尉要大许多,我听说,唐人见了上官,都是要跪下行礼的,你为何还不跪下?” 陈温语气也冷了几分: “若是奚人仍旧归属大唐,那末将拜几位,也是理所当然。 但如今叛贼之中出现了许多奚人的踪迹,我不仅是替颜太守和李将军二人来饶乐都督府,而是替朝廷问责而来!” “汝等若叛大唐,即是敌国,当今世上,天朝上国,唯有大唐而已,岂有上国使者拜下国敌酋的道理!” “汝想死么!” “放肆!” 一时间群情激奋,陈温几经战事,也养出些处变不惊的心境,站在那儿任由他们发怒,但自己仍是一副漠然的模样。 眼神里,露出些轻蔑。 另一名族长抬起手,他面色黝黑,气度与其他人不同,他制止了其他人的叫骂,对着陈温笑道:“贵使倒真是言辞过人。” 他咳嗽一声,站起来走到陈温的身前,脸色和缓了许多。 “奚人如儿,大唐如父。 父子之间偶有争吵,也是常事, 但世上哪有儿子悖逆父亲的道理。” “贵使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就算是朝廷问责,我等也会接下,不会辩驳。” 这人说话时,听起来颇有些真诚,但实则,陈温临走前,颜季明已经跟他说明白了这些奚人。 他们的势力根基都在饶乐都督府内,饶乐都督府名义上是由朝廷命令官员,但实际上就是由这些酋长族长自己把控官职。 整个饶乐都督府,就是他们的国中之国。 就算是朝廷真的问责过来,他们大不了跪下认个错,朝廷说要把他罢官,你看能吓唬的了他们么? 朝廷的话就是个屁。 “既然奚人说自己恭顺,那就要拿出实际东西来证明。” 陈温很快就道: “逆贼安禄山,如今其大军被围困在河南道,前进不得,后退不能,败亡,是迟早的事。” 几名族长的脸色都阴沉了下去。 他们私下里都与安禄山有所勾结,要不然安禄山军中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奚人。 若真如这个唐人所说,那意味着安禄山带出去的那些奚人青壮士卒,必然是要死个七七八八了。 “还请贵使明示。” 站在陈温身前的那名族长不由叹息一声。 奚人打不过唐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粮食、军马。” “粮食可出一万斛,战马三千匹。” 那名族长咬着牙道。 “不够。” “如今不过二月,贵使是想多饿死些奚人么?”他重重咳嗽起来,面露悲伤道:“若是逼人太甚,奚人也不是草原上只会逃跑的兔子!” “想必您也听到些消息了?” 陈温平静道: “二月初,六万唐军已经北出居庸关,深入饶乐都督府境内。您放心,我军粮食不足,撤退是迟早的事,但是临走前,不知道要有多少奚人得家破人亡了。”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族长重重喘了口气,来不及细想这个唐人口中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缓缓道:“若是要多,也不是不行,我得和其他人商量一下,让各部都匀出些粮食。” “还请贵使,在这儿先住下。” 陈温在这儿“住”到中午,就被几个族长急忙又请了过去。 “奚人愿出粮五万斛,战马七千匹,羊两千余头,另有上等骏马三匹,是赠送给颜太守和李将军的礼物。” 几名族长对着仍在疑惑的陈温躬身施礼,恳切道: “奚人对大唐永顺不叛,一切都是安禄山的错,还请大唐天兵早日回河北平叛!” 第五十三章 盆满钵满 “报,仁勇校尉求见。” 陈温回来了? 颜季明抬起头,让人把他带过来。 陈温原本走进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抬头时想要说话,猛然看见在颜季明身后,也就是自己以前站着的那个位置,现在多出了一个人。 薛嵩。 “奚人怎么说?” “末将不辱使命,奚人已经顺服,献上了粮秣和军马。” 陈温单膝跪下,又从怀里掏出两封书信,道: “一封是那几个族长给朝廷的请罪书,另一封,是其中一人私下给我的,说希望李将军能好好看看里面的内容。” “四万斛粮,五千匹战马,不算少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你辛苦了。” 四万?五千? 陈温一脸懵逼,心想这里面怎么一下子就少了那么多? “记住了,待会见大帅,你也要这么说,听见没有?” “说什么?” “你这猪脑子,就我刚才说的,祝大帅身体健康,武运昌隆。” 颜季明转过身,对着站在门口的人恭声道: “老师。” 李光弼摇摇头,走到颜季明的位置上坐下,道: “奚人给了多少?” 陈温当即答道:“四万斛粮,五千匹马,额” 他看见颜季明瞪了自己一眼。 “是小人一路奔波,太过疲惫劳累,忙乱中记错了。是五万斛粮,七千匹马,还有羊之类的牲畜,一时间点不清” 李光弼点点头: “既然累了,那就去好好休息,不要瞎说,懂么?” “小人明白。” 陈温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李光弼现在的官职,并不是很高,但朝廷的诏书里,把他的职权提升的很高。 按理说,河北的这些将领官吏,对他不可能有多服帖。 但李光弼的本事就在那儿,能带兵,能服众,颜季明在军中连一号人物都算不上,最多煽动起几千人,但李光弼一声令下,数万唐军都可以直接调动起来。 他看向颜季明,道: “准备收兵回河北。” 颜季明一惊,道:“虽说奚人给了这么多粮,但要是旷日持久下去,五万斛粮食是根本不够的。” “突厥人、粟末人,还有那些外族,已经知道了你屠灭一个万人部族的消息,直接把钱粮战马都送过来了。” “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光弼顿了顿,又道: “朝廷新的旨意送过来了,是千里加急。” “叛贼在潼关面前久攻不下,已经将势头对准了江南道,数以万计的叛军攻入江南道,江南北部情形一片糜烂。”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那河北呢?” “你叔父带兵马与叛贼对峙,但已经露出了颓势。” 李光弼摇摇头,道: “看样子,总体上还能撑住,但博平郡失陷,等于是清河郡等处已经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若是清河等处再失陷,你叔父虽然手上有十多万兵马,但很快就会陷入缺粮的局面。” “不过,我也听到消息,说朝廷的平叛大军早已出发,想必最多是三月四月的时候,就能到河北了。” 李光弼抬头看向颜季明,道: “接下来,你就好好整顿常山郡。” “学生明白了。” 如同之前承诺的那样,卢龙军直接拿到了满额的粮饷。 五千多卢龙军打道回府,但刘客奴却是带着部曲,在颜季明的劝说下随他一路前往常山郡。 替手下和刘客奴等卢龙军将领请功的奏折已经发往长安,应该来得及再带回消息。 昭信王也一并被送了过去。 颜季明特意拨了三百人,带着请功的文书,也顺便押送昭信王,从河东绕路前往长安,士卒们一路宣传颜季明兵出北疆降伏外族的消息,一时间,颜季明的名声在民间传扬开来。 而安禄山这边也得知了自己老家被拿下的消息。 但他依然认为颜季明不过是个小人物,起主要作用的,还是李光弼。 在洛阳宫中沉湎温柔乡一个多月的安禄山,终于在大殿上,召来他手下的那些将军以及严庄等人。 不可否认,他手下这些人并不是只会烧杀抢掠的,他们是一群真正的谋臣悍将。 安禄山扫视一圈众人,缓缓道: “北面传来消息,范阳丢了,卢龙军背叛了我。” 当即有一名将军出列,跪在安禄山面前,沉声道: “末将和七千卢龙军,绝不敢背弃陛下!” “起来,承嗣。”安禄山费力地挪了一下身子,旁边数名宫女会意,想帮他站起来,但她们身娇体弱,根本扶不动安禄山,得亏是严庄等人有眼力见,上前帮着安禄山站起来。 他缓缓挪到跪在地上的那名将军身前,道: “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 才说一句话,安禄山又剧烈咳嗽起来。 田承嗣也不敢装模作样地再跪着了,看这样子,安禄山再多站一会没准得昏死过去,他连忙勾着身子,半是要跪半是要站起来的样子,感激涕零地重复道: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意思到位,差不多就得了。 底下的士卒或许还有些在摇摆不定,时不时犹豫该不该继续跟随安禄山,但这些人都明白,一旦他们兵败,没几个人能活着。 只有继续拥立安禄山,期待着成功的那一天。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他们的利益早就捆绑在一块了。 “河北的那几个世家,先前都和朕私下有往来,但现在,一个个的消息都断了?哼” 安禄山在龙椅上重新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诸位,可有良策?” 严庄心里早有算计,况且这时候也不是该隐瞒的时候,他直接站出来,道: “陛下首起义军的时候,已经将麾下大半兵马都带了出来,无论如何,我军仍有十数万兵力,且泰半都是精锐,以目前的唐军来讲,除非是朝廷调动边军精锐,否则出城交战,几乎毫无胜算。” 安禄山点点头。 严庄侃侃而谈。 “如今我军之急,不在河北,不在江南,而是潼关。” “譬如当年汉末,魏武先夺天子,梁末,侯景奔袭建康,都是这个意思。” “说下去。” 安禄山眼里有些明悟之色,不由急切道。 “先攻潼关,再取长安,一路奔袭,拿下天子。” “潼关,难破。” 田承嗣站出来,但并不是诘难,而是代替众人问道: “我等也不是怯战之将,部下也不是羸弱之卒,只是潼关内唐军何止数万计,彼军死守潼关,我军无非是平白付出伤亡而难以前进一步罢了。” “在下这一计策,叫声东击西。” 严庄不慌不忙道: “潼关、河北俱是防守严密,而江南却并非如此。 江南赋税,乃是朝廷一重,若是我军放松对潼关的攻势,示敌以弱,放出风声,假意要全力攻打江南,必然会引得河东、潼关两处唐军出击。” “对啊,要是这两处唐军都出来了,我军不就被四面围困了吗?” 有人疑惑道。 “我之前都说了,那些守城的唐军,面对我军主力,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的。他们敢出来,岂不是正中我军下怀?” 严庄冷冷道:“虽说其中也有不少精锐,但大势之下,就算是再精锐的兵马,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军如今在军力上占据优势,就要主动寻求交战的良机。 若是放出攻打江南的风声,长安朝廷必然会逼迫潼关守军出战,我军引得唐军出来,在潼关外设伏,再一举吞下他们。” “那就依你说的做。” 安禄山有些疲惫了,他挥挥手,想宣布退朝。 “臣,还有一策。” 严庄躬身道: “是针对河北的。臣听闻,河东太原尹王承业与那常山太守颜季明有间隙” “朕,乏了。” 安禄山闭上眼,示意周围的宫女抬他起来。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 朕随你去做。 不要辜负了朕。” 第五十四章 丈育 妫州的物产并不丰富,也没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地方,有很多地方站在远处看是草原,走近了一瞧,地上全是臭烘烘的马粪羊粪。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一看到唐军撒腿就跑的牧民。 唐军屠了一个奚人部族,颜季明的恶名也在妫州乃至于整个饶乐都督府境内传播开来。 但毗邻妫州的那些郡县,最近受到外族人侵扰的次数却少了许多,北疆边境上逐渐趋于太平。 部分卢龙军撤回了平卢,继续镇守城池,刘客奴总算是被说通了,带着自己的几千卢龙军跟随颜季明前往常山郡。 “钱,粮食,都给你留在这了。” 颜季明骑着战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宜奴。 “还有你要留下的五百人,现在都是你的,你就是他们新的族长。” 李宜奴呆呆站着,她侧过脸,看向那些惊恐不安的老弱妇孺。 “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后,你的部族至少要能抽调出一千奚人骑兵帮我出战,若是你做不到,那你和你的部族,就是我的功绩。” “如果我做到了呢?” 颜季明大笑一声,拨转战马,留下一句话: “若你做到了,你就是新的奚人王。” 李光弼站在原地,身旁还有一名副将。 “将军,此人却也是太过狂妄了,若是将此言语上奏朝廷,必然治他一个死罪!” 那副将是李光弼抽调周围城池兵马时过来的,等攻破范阳,又跟着去了一趟北疆,李光弼将其留在身边,也算认可他是个能做事的了。 但此刻,李光弼随即转头看向他,轻声道: “你说的是谁?” “自然是颜季明此獠!” “哦。” 李光弼点点头,又道: “你不服?” “额” 那副将当即跪在地上,脸上冒出了冷汗:“末将不敢!末将只是觉得,将军对那颜季明,太过于信任, 还有,末将有证据,那颜季明派人收买军中将领校官,妄图私下笼络兵卒” “那他为何没收买你?” 一句问话,就让副将涨红了脸。 “这这是迟早的事!不过末将心系朝廷,岂会背叛!” 李光弼沉默片刻,问道: “我记得,你姓张?” “是。” 清河张氏。 “我知道了,退下。” 李光弼看着那名副将的背影,脸色始终平静。 范阳郡周围的城池,大多都依附于安禄山,也就是叛贼,颜季明带着上万兵马前往常山的时候,也在不停“收复”这些城池。 说是收复,更像是那些城池里的百姓在喜迎王师。 大家杀了绑了城中的主官或是叛将,高高兴兴地打开城门。 颜季明早就下令约束兵马,只带了少数兵马入城受降。 接受百姓的欢呼,跟被关进大牢拒不降贼然后又被放出来的几名官吏说辛苦大家了,晚上再来一套酒宴。 到了后来,他已经懒得再入城折腾一趟,只派人入城安抚。 但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陈温将信纸放在颜季明的案几上,道: “经过查验,派出去接收城池的三名校尉,都有收贿的行迹,且其中两人驭下不严,纵容士卒殴打百姓抢夺财货,甚至还侮辱良家女子,城中的官吏不敢阻拦。” “我记得他们都是卢龙军的?” 颜季明问道。 “是。” “先把事情给我抖出去,尽可能地宣扬,别怕臭了我的名声。 还有,人证物证,都给我保管好了,我要拿出来用的时候,一个都不能少。” “是。” 颜季明沉吟片刻,忽然笑了。 “刘客奴一向滑不溜手,就是不给我插手卢龙军的机会,但这次他跑不了了。” 两人正商议的时候,薛嵩进来报告道: “李将军来了,要见您。” 上次那几个见了是李光弼过来就不汇报甚至把人直接放进来的亲兵,全都被颜季明踹走了,又新上了一批亲兵,由薛嵩带领。 这些亲兵无论是军中还是外面,除了颜季明,谁的命令都不认。 颜季明摆摆手,示意陈温不要说了,他倒穿着鞋一路小路冲了出去,见李光弼站在外面,很是“惶恐”道: “怎么让我老师站在外面?天冷,老师您快进来。” 李光弼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等落座后,他便直接问道: “那些归降的城池里,有很多城池缺少官吏,你准备怎么做?” “您说这个?” 颜季明笑起来: “学生早有准备。” “你现在不过是个太守,按理说,你的叔父才有那资格指派代理官吏,而且事后还得上奏三省和吏部,中间的利害关系非同小可。” “学生明白的。” 颜季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解释道:“河北现在仍有许多大族,我准备让他们派出族中子弟,分掌城中事务和职权。” 李光弼淡淡道: “你这样是忤逆朝廷。” “不,学生这么做,自然是有把握的。” 李光弼始终平静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疑惑。 “朝廷,是中央,河北,是地方。” 颜季明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大圈,又在周围画了几个小圈。 “这个圈子里,各自代表着中央和地方的利益。画的圈子越大,里面的利益就越多。” “我呢,是常山太守,我本身也是一个圈子,但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对于河北来说,我的圈子都太小太小,里面的利益,也很少,我是不配跟他们任何一者相比的。” 李光弼摇摇头,道: “说人话。” 李光弼擅长兵事,也通人情世故, 但真正思考起这些弯弯绕绕的事的时候, 他只觉得, 头疼。 “河北内重要的官职,能被世家门阀们掌握在手中的,其实不算多。谁该做什么官,最后大部分还是朝廷说了算。” 颜季明道: “这是中央和地方的利益分配问题。” 他蘸着茶水,在代表河北的那个圈子里,又点上了一个点。 “如果我现在代表的是整个河北的利益,那这些世家门阀都会帮我发声,他们会动用自己的关系,去帮我达成目的,因为那也是他们想要的。” 李光弼喝了口茶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有些听的入迷了,连手里的茶水凉透了都没发觉。 “你现在是帮他们获取官职?” “对。” “那他们会给你什么?” “他们需要一个能帮他们站出来的人。” 颜季明冷冷一笑: “所以我要什么,他们就会给我什么。” 前几代大唐皇帝实际上都在有意无意打压地方世家,因为李唐皇室的利益基本上是和关陇集团绑在一块的。 关陇集团和地方世家门阀的差别,就像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差别。 也许看着挺像,但就是有生zhi隔离。 蛋糕本来就那么大,能分蛋糕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这是中央集权的本能。 到了唐高宗一朝,地方上的世家门阀依旧显赫且清贵,但越来越难以插手政治。 所以安禄山造反的背后,才有河北世家的身影。 颜季明从没有自信自己能玩过那些世家门阀出身的人精,所以从一开始起,他就没打算老老实实坐在牌桌旁先出个小3试探。 刀就握在自己手里, 大不了看着要输钱的时候, 把桌子一掀你们都别玩了。 颜季明送走李光弼后,孤身坐在营帐门前,看天上的月亮。 “陈温?” 站在一旁打盹的陈温立刻惊醒,应了一声:“太守,我在呢。” “你会不会背静夜思?” 陈温一脸懵逼。 “妈的,静夜思都不会背,等回去叫李白教你,罚你抄一百遍长长记性,我手下不准有文盲!” 旁边暗自幸灾乐祸的薛嵩这时候疑惑道: “请问太守,文盲又是何物?” 颜季明用手划着地上的泥土,把文盲两字写给他们看。 陈温犹犹豫豫念道: “丈育?” “你俩真是一对儿卧龙凤雏。” 颜季明赏月的兴致全无,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太守这是在夸咱们?卧龙不就是当年那位诸葛武侯?” 薛嵩喜滋滋道。 “你也配卧龙?” 陈温看薛嵩不爽很久了,当即乜了他一眼,不屑道: “你个文盲。” 薛嵩即使是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忍不住了,他忍着怒气道: “我虽说如今是戴罪之身,但家祖也是朝中的大将军,你一个三代白衣,凭什么说我?” “呵。” 第五十五章 阳光开朗大马男 第二天要动身的时候,后队管军马的士卒过来报告说,奚人的三匹上等骏马已经送过来了,请颜季明过去看看。 行军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颜季明也正好看看奚人到底有多少诚意。 战马三匹,颜色黄红黑。 养马的士卒介绍说,他还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叫红小娘子 颜季明听到第一个名字就示意那个士卒不要继续往下说了。 三匹战马,看着都是挺高大的,膘肥体壮,样子比颜季明骑的那匹战马还要威武许多。 自己留一匹,给李光弼一匹,剩下那匹可以带回去送人。 自家老子颜杲卿怕是折腾不动了,这马送给颜真卿倒是不错。 想到颜真卿,颜季明忽然脸色一变。 颜真卿当初为了劝刘客奴起兵反安禄山,不仅答应刘客奴的请求送去了钱粮,还把自己的儿子颜颇送给刘客奴做人质。 刘客奴见到颜季明后又要把人送还,但后来事情太多,颜季明最后只是派了一队人去渔阳接自己的堂弟颜颇,但现在也不知道接到人了没有。 应该没事 “太守?” “干什么?” 颜季明回过神来,发现那匹红马已经跑过去了,养马士卒谄媚道: “您看这匹跑的怎么样?” 红马是母马,体格健壮,而且性子也温和,骑上去之后也很通人心,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士卒把红马牵到颜季明身前,它温驯地低下头,拱着颜季明的手。 “接下来这匹黑的,小人叫它黑将” “你给我闭嘴。” 颜季明面无表情。 还是让他给说出来了。 想着颜颇的事,颜季明也没心思继续看马了,吩咐把红的留给自己,黄的送给李光弼,然后就回去看文书了。 军中的事情挺多,李光弼又有意锻炼颜季明,自己几乎是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许多事都直接压在了颜季明身上。 陈温被留下来处理这三匹马。 古代的好马,和现在的豪车是一个道理。 就像是古道西风瘦马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穷逼,而高头大马,则象征着其主人的地位并非凡俗。 以陈温对颜季明的了解,自己要是骑着这些马转两圈,颜季明根本不会在意。 他选中了那匹黑马。 黑将军真是一个土爆了的名字,但陈温却很是喜欢。 况且这匹马既不是颜季明要的,也不是过会送给李光弼的,他骑着玩也算不了什么。 “诶,陈校尉,这匹马性子可有些倔。” “倔?” 陈温拍了拍黑马的臀,不在乎道:“耶耶也是会骑马的,你不要吓唬我,难不成它会吃人不成?” “吃人倒不至于。” 养马的士卒犹豫一会儿,道:“这马的性子,有点像驴,你骑着它跑,它不肯跑,但有些时候,它跑的就挺快。” “放屁了不是?” 陈温翻身上马,骑着黑马对士卒道: “这马难道还分时候跑?” “不是” “那它什么时候才肯跑?” “您想试试?别的不说,它真要跑起来确实快。” “试试就试试!” 大军在新乐县停下休息。 “这个,还有这个,都让人发出去,立刻执行。” 颜季明把几封任官的文书递给薛嵩,让他派人到周围城池送信。 在军中单论官职,颜季明的位置实际上还是挺高的。 李光弼带着大军击溃了河北叛军,但颜季明也可以说自己在名义上收复了那些被叛贼占据的城池。 因为城中缺少官吏官吏,他又临时安置下去一些官职,这个说法也是说得过去。 问题在于,这些日子给出去的官吏已经不少了,颜季明甚至还立了一个代太守。 姓崔。 而河北世家们所付出的,表面上是大量的粮食,人力,以及给颜季明足够的支持,实际上,私下里颜季明已经能直接调动三个郡内的府库。 不过那些世家也是滑头,并没有派出什么重要家族子弟与颜季明交涉,来说和的人,反倒都是姓王、姓司马什么的,总之没有那些“高贵”的姓氏。 来的人甚至还暗示颜季明,要是颜氏家族中有适龄女子,可嫁给那些世家里的子弟。 颜氏现在名声好,家风也不错,让颜氏女做个偏房的妾,还是可以的。 这可当真是“睾贵”了。 颜季明冷笑一声,直接把这个话头给带过。 薛嵩走回来,汇报道: “那个姓王的又来了,说找您有要事相商。” 王某是上谷郡内的一个户曹。 官职不大,但身后站着中山刘氏。 中山刘氏在唐代一路走下坡。 他们现在找颜季明,也算是在试图积极改变这个不幸的局面。 “下官,拜见太守!” “说事儿。” “是这样的,有一个刘氏的子弟,虽然年纪轻了些,但能力还是不错的,他” “要什么官职?” 王户曹一愣,随即狂喜。 看颜季明这样子,分明是无意拒绝。 “清苑县,一个小户曹。” “给多少?” “刘氏愿出三百青壮,二万钱。” “可以。” 颜季明活像是拿钱就批条子的狗官,当着王户曹的面找张纸随意写了几笔,算是个证明,递给了王户曹,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走了。 “太守,东西都已经送到了,点过了数目,没错。” 薛嵩在旁边道。 颜季明点点头: “把那青壮编入我的亲兵营,告诉他们,从今日起,他们的奴籍就不算了,以后在我麾下,凭借战功,可以获得土地,还可以升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末将懂的。” 薛嵩迟疑片刻,还是劝说道: “您这么做,确定没有问题吗?” 颜季明的行为就是卖官鬻爵。 放在汉末是常规操作。 而现在是大唐。 这已经不是杀头那么简单了,报给朝廷的话,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薛嵩当初气不过朝廷昏庸,就去跟着叛军干唐军,他以为这已经很大逆不道了。 特么颜太守你玩的比我花啊! “能有什么问题?你想得太多了。” 颜季明安然道: “城内缺少官吏,我安置一些临时的代官吏管理城池百姓,这些人主动帮助官军,一个个都心向朝廷,我不让他们做代官吏,难道要去找来历不明的人来做?” “这” 薛嵩想了想,艰难道: “您这么做,迟早也是会露馅的啊。” “呵” 颜季明没有说话。 等到潼关打开,长安失守,且看还有谁来管我露馅没露馅? 他走出营帐外,看着那些沿官道前行的军队,一时间心潮澎湃。 这些,都是他的兵马。 此刻恰好一队骑兵路过,颜季明最喜欢骑兵,但他麾下的骑兵现在数量依旧不多,战斗力也只能说是一般。 他幻想着自己一声令下后,无数骑兵向前冲锋的画面。 正沉思着,那支骑兵的队伍忽然被冲开,一道黑色的身影猛然冲出,那是一匹极尽雄壮的黑马。可以看见,它背上还伏着一个人。 陈温紧紧搂住黑马的脖子,感觉裆下已经湿了一片。 那匹黑马确实跑得很快。 但那是在养马的士卒在它面前拔刀之后。 它听到拔刀的声音,直接撒腿就跑,一路撞翻了数座营帐。 这家伙,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才是最快的。 第五十六章 众望所归 常山郡内有通往河东的道路,因此大多数商贾,都会选择自这儿前往河东。 哪怕现在是战乱时节,也无法阻遏商贾们做生意的热情,此外,有一些商队自出发起,就被赋予了其他的任务。 “哪儿来的?” 守门士卒盘问道。 “博平。” “那可够远的。” 士卒吃了一惊,又问道: “听说博平被叛贼给攻下了?” “可不是,要不是走得快,我家主人这几大车的货,全得赔在里面。” 商贾感慨道: “年岁不好,生意难做啦。” “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是在咱们常山,保证你能平平安安地走。” 士卒指着外面道: “从这儿一路往西,过土门,便是河东了,路途很近。你在外面或许能听到有盗贼拦路的消息,但在咱们常山境内,绝对不会有半个盗贼! 只要你老老实实缴纳商税,咱们这儿甚至会派出守军护送你,当然了,也就是护着你们到河东,到了河东地界,他们就不管了。” “商税?”那商人听到一个税字就头疼起来。 作为商贾,一路被盘剥敲诈是寻常事,但也没办法,商贾的地位就跟小娘养的差不多,天生的就低人一等。 “放心,会有专门的人来清点你的货,再根据你的货给出一个合理的价,不会很高的。” 商贾苦笑着摇摇头,问道: “敢问军爷,这收什么商税的主意,又是谁想出来的?” “自然是咱们太守了。” “常山太守姓颜的那位?” 商人当即惊喜道:“这位太守,近来名声可是大的很啊。” 都知道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一路打过河北、河南,现在冲到了潼关前。 在军中,那些中高层军官都知道谁才是真正掌军的。 但在民间,已经有了“大颜公”“小颜公”的别称。 颜季明起家之初,便是孤军守常山, 继而清河被围困,也是颜季明率军首先奔袭叛将史思明,配合河北招讨使击溃了上万叛军。 而不久前,更是北出居庸关,首战复范阳,次战平奚人,堪称人杰。 “是。”士卒抬起手,指向远方: “瞧,他回来了。” “北方大捷!北方大捷!” 三名骑兵,身后背着旗帜,一路纵马向前冲,一路大喊着消息。 “常山太守率军攻破与叛贼勾结的奚人部族,斩首万余,生擒奚人王!” “李将军一夜复范阳,北方全土重归大唐!” 此言一出,城门处的人,不管是男女老少,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喜色,都放下了手里的事,开始欢呼起来。 “大唐万胜!” “唐军威武!” 不过,李光弼在常山郡内的人气太低,最后所有欢呼声,都变成了“常山太守威武”等话语。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北上归来的唐军队伍已经到了城门口,士卒们向两边分开,一名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策马而出。 “诸位,” 颜季明下了马,迎着众人的注视,高声道: “常山郡有本官在一日,就能太平一日,诸位只需本本分分、安居乐业。” 颜季明话音未落,就看见两名年逾半百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手里都端着一杯酒。 “太守为国北上,凯旋而归,常山百姓无以为报,只有两碗水酒奉上。” “一碗接风洗尘!” “一碗国家太平!” 两碗喝下,颜季明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本官还有许多公务,得先进城了。” 李光弼率领的另一部分兵马还在后面,估计得明天才能回来。 所以颜季明也不用担心这儿没人给李光弼送酒,后者会不会心里有不快。 走在街上一路,到处都是百姓们欢呼的声音。 这是真心高兴。 路上,还有胆大的女子,把自己的香囊手帕等物件丢向颜季明。 颜季明本身就是一个长相偏向于阴柔俊美的男子,现在又有军功加成,正常的年轻女子,只看过一眼就足以将他深深刻在心里。 到了太守府前,颜季明一眼就看到几个人带着城中官吏站在门口。 “一个个脸色都这么紧绷着干什么?” 他下了马,打量着这些过来迎接自己的人。 李萼站在首位,脸上噙着笑意,曹得意在他右手,神情恭敬。崔佑甫这次脸上没什么扭捏了,颜季明看向他的时候,这家伙直接躬身一礼。 最后,还有个李白。 “听闻太守大捷,在下为太守写了一首诗。” 别人穿越后,都是靠着抄诗词博取那些古代大家的好感。 我这边直接有大佬给我写。 颜季明咳嗽一声,问道: “你那诗叫什么名字?” “还没名字。” 李白见颜季明有兴趣,当即来了兴致:“我先给你念念。” “得了,先给你诗送个名字,就叫,某年某月某日赠颜太守就行了。” 颜季明把战马交给薛嵩,笑道: “都进去说话。” 大堂内。 颜季明坐主位。 官吏们坐在各自位置上,开始给颜季明汇报这些日子内常山内部的情况。 “照您临走前的吩咐,常山内删减了那些巧立名目盘剥百姓的税,新增了商税、以及您所说的盐铁专营。” 李萼看着颜季明,道: “先汉曾有此措施,起初虽使得朝廷府库充盈,但也招致天怒人怨,是故大唐开国以来,便没在此处多做文章,您若是首开此例,怕是会招那些商贾的怨恨。” “盐铁两项,都按照我所吩咐的去做,不管是谁反对,都不准松口。”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道: “从今往后,不光是常山,河北北方所有郡县,都将会重新把盐铁纳入官营。同时,常山内施行的所有措施,那些郡县也一并都会遵照执行。” 李萼不再说话了,心里已经了然。 太守这次出门一趟,看来收获很大。 那些郡县会遵照颜季明的指令,自然也是因为颜季明事先和不少河北世家达成的交易。 在那些世家看来,颜季明不过十几岁,年轻无知,现在不妨什么好处都尽量答应他,反正也就这两年的功夫,他们就能回到以前的时代。 河北会重新变成他们的自留地。 若颜季明无权无势就是个傻乎乎的年轻太守,那给个三瓜两枣打发你,已经够意思了。 但问题是,现在战乱时节。 颜季明叔父颜真卿又是河北招讨使,叔父侄儿两人几乎都代表朝廷,手中还握有重兵。此外颜季明出兵塞北,直接拿出了三万多唐军,使得那些世家也有些忌惮。 李萼摇摇头,示意下一位。 他过会要留下来与颜季明仔细说一些事,不方便当众明说。 下位的曹得意直接站起来, 对着颜季明道: “河东太原尹王承业,前些时日兵压土门关,意欲夺关。” 第五十七章 常山第一学期期末考试 在外行军打仗,李光弼直接放手锻炼,颜季明得考虑到方方面面,身心都累得很。 回了常山郡,他更是得操心各处。 进城当天,他连休息的功夫都没有,上午下午都在和各级下属吩咐事情。 李萼特意又找颜季明谈了一次,还是关于盐铁专营的事。 颜季明效仿的是汉代桑弘羊的盐铁专营,在其中略有所改善,但主体措施并没有变化。 李萼所担心的,是日后河北若是再次有异动,颜季明会被朝廷拎出来做替罪羊。 现在河北的形式,只有南面的饶阳一带仍有战事,但叛军的活动空间已经再度被压缩了一圈。 后退不能,前进不得,叛军似乎加强了对江南的攻势,疯狂地攻打江南道各处城池,仿佛是试图在这儿撕开一条缺口。 在那些明白人眼里,叛军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 李萼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家这位太守,与其说是相信朝廷不会日后清算他,不如说他对叛军有信心。 叛军不会轻易被击败,等于是现在的局面还要延续,最后的结果就是,朝廷对于河北越发鞭长难及,最后只能采取放任笼络的态度。 颜季明也确实是这么考虑的。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上。 曹得意汇报说太原尹王承业曾带兵再次出现在土门关前,要求守关士卒开门放他进入河北,但被守关的将军拒绝了。 从信件里的描述来看,王承业当时“极尽愤怒,颇有引兵犯关之意”。 颜季明猜不出王承业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也能猜出王承业的理由是什么。 当初颜季明去清河郡追击史思明,曾向王承业借兵,后者派出自己的侄儿,带着三千人跟随颜季明。 但他的侄儿太过于倨傲,因为言语不和,半路上又带着三千河东兵脱离了队伍,最后遭到了史思明的伏兵,从而全军覆没。 王承业丢了侄儿和三千兵马,最后连钱粮都没捞到,被颜季明狠狠摆了两道,肯定不会轻易罢休。 不过,现在大半河东军已经不归王承业掌管,朝廷已经派出更多将领分掉了河东的兵权,王承业麾下的兵马数量锐减,即使他想动手,颜季明现在也不怵他。 常山内现在兵员充足,此外还有七千卢龙军在这呢。 真要火拼起来,颜季明身后还有个李光弼,直接喊代打上线,王承业最后只能把这口气往肚子里咽。 常山内外的防备都被再次加强了许多,城内外时常能看到巡逻的兵马,整个常山郡境内都有哨骑,一旦有外敌进入,消息只需要半日的功夫,就能送到颜季明面前。 李光弼派人送来了消息,说他收到颜真卿的求援,准备带着大军修整一日,就前往饶阳了。 他不在,颜季明现在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了。 常山郡内的官吏经历了一次大换血,五成以上的官吏都出自颜季明的提拔。 不过他现在并没有要求所有官吏都绝对忠于自己,只需要他们能忠于朝廷即可,这样的人也能维持常山郡内的正常运转。 颜季明处理文书的时候,崔佑甫过来了,脸上带着些恭维。 “崔兄何必如此客气?” 颜季明一边吩咐沏茶,一边笑道: “莫不是我出去一趟,你见我有些怕生?” “胡说。” 崔佑甫涨红了脸,道: “我只想想来问问,城中的那个学舍,你打算怎么办?” 不收费,给餐补,不分贵贱,适龄少年即可入学。 不要说在河北, 这在整个大唐都是绝无仅有的。 眼看着颜季明不是提拔官吏就是整顿军队,一点都不过问学舍内的事,崔佑甫也有些着急了。 学舍内的钱已经有些不够了。 他去找相关的官吏,但得到的统一回复都是你得去找太守说才有用。 “你是打算不管了么?” 崔佑甫忽然替那些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少年们可怜了起来。 颜季明沉默片刻,问道: “我记得崔兄是博陵人。” 博陵崔氏。 “是啊,那又如何?” 崔佑甫一脸莫名其妙。 “崔兄出自清贵门第,自然不知道民间疾苦。”颜季明放下手里的笔,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当着崔佑甫的面打开窗户,让外面的阳光透进来。 “贫苦人家,光是十载寒窗也有很多人都熬不过去,对他们来说,连每日的温饱都难以解决。” “朱门高第,族中子弟外出时都有数十上百的下人婢女,前呼后拥,一路招摇过市。” “哪怕是崔兄你,你平日只需要读书就行了,你可曾种过地,可曾做过生意?知不知道身上穿的衣服碗里吃的饭是怎么来的?” 崔佑甫愣了一会儿,道: “可这和咱们说的学舍有什么关系?” “因为学舍中的所有人,就算是早两年也该帮家里干活了,我养着他们,等于是养了几百个不干活只读书的人。” “我懂了。” 崔佑甫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打算解散学舍吗?” “谁说我打算解散学舍了?” 颜季明转过身,道: “你呢,是学舍的校长不对,山长,既然你来了,正好就跟你说了。 我准备过些时日,举办一场考试,看看里面学生学的怎么样。” “这才学了三个月,你能指望他们学出什么” 崔佑甫惊呼一声。 “会写字就行了。 况且,你总该知道自己教了什么?你教了什么,就在卷子上出什么题目考他们。” “我提前跟你说明白了,我会根据分数划定不合格的学生,考试不过关,就不用留在学舍内了,你放心,我会给他们安排好新的去处。” 崔佑甫的脸色活像后世得知自己班级被突击考试的班主任。 “我还以为你也推崇圣人的有教无类。” 他轻声道。 “有些人,不适合死读书,就该让他去找自己擅长的东西学,不过我也没那么大精力去管好所有人。道路已经给他们了,不珍惜,也不能怪我。” 颜季明摇摇头,道: “但我也希望,那些真正能学好的人,能在常山,找到一个学习的地方。 常山不大,但能容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崔佑甫动容了,他看向颜季明,神情复杂道: “这就是圣人之道啊。” “狗屁圣人,世上没有圣人。” 颜季明骂了一句,看着不知所措的崔佑甫,忽然有些恶趣味地补充道: “这考试,就叫期末考试,” 第五十八章 婚约 在连续处理了几天事务之后,颜季明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工作。 虽说看着家底在自己手上一点点攒起来很有成就感,但要是再这么拼死拼活劳累下去,颜季明觉得自己至少要少活十年。 而且,也是有一个消息让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 三月初,叛贼在河北、潼关两处的攻势大减,转而去发兵猛攻江南,朝廷已经下令,让潼关、河北两处的守军南下攻打叛军,直接荡平安禄山的兵马。 常山郡也在其中,按照朝廷的命令,颜季明应当抽调至少五千兵马南下驰援。 颜季明可是清楚记得,历史上安史之乱时,就是因为朝廷逼迫哥舒翰出兵,导致官军遭受了叛军伏击,继而全军覆没。 眼下,很可能又是同样的局面。 但这时候,他却是选择了沉默。 且不说朝廷现在的政治正确就是同意主动出兵,再者,若是叛军攻入长安,颜季明反而也能有所受益。 就像现在这样。 叛军的主力在河南,主攻方向先是陕洛一带,继而又是潼关。河北的主战场则是饶阳一带,在河北的南部。 颜季明可以舒舒服服缩在常山郡内种田经营,慢慢地爆兵,最后平推出去。 自平原郡送来了一封信,是父亲颜杲卿的亲笔信,里面内容大多是家长里短,但末尾的几句话,还是让颜季明有些头疼。 颜杲卿说他之前就和那位李参军定了婚约,约定在今年的时候,让颜季明与李家小娘子完婚。 颜季明敬重父亲,但还不至于喜欢这种包办婚姻,便随手把信装进了一个木匣子里,就没再管了。 小事处理了一些,曹得意就过来报告说出征所需的钱粮已经准备好了。 颜季明盘算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带兵。 朝廷下令各处开始围剿叛军,心知这次出兵必败无疑的,也只有颜季明一人。 派出去的兵马都是自己攒出的家底,他可舍不得平白给打光了。 正琢磨的时候,陈温在门外通报说,刘客奴登门拜访。 “末将拜见太守!” “将军客气。”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刘客奴便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 “听说朝廷这次发明旨,下令各处出兵剿贼,太守可有主意?” “朝廷下令出兵,我准备出五千甲士,南下驰援饶阳。” “才五千人?” 刘客奴脑子没反应过来,笑道: “太守说笑了,以现在的常山,拉出来万五的兵马都是轻轻松松,为何才派五千人?” “还有,咱们卢龙军也是能打的嘛。” 颜季明顿时明白了刘客奴的意思。 这家伙是想带着卢龙军拿些军功,估计也是他那些同僚和下属撺掇过来试探颜季明口风的。 毕竟卢龙军现在驻守常山,钱粮几乎都仰赖颜季明供给,出兵与否,实际上还得看颜季明同不同意。 然而颜季明现在打定主意,这时候要摸鱼避风头。 “刘将军,实不相瞒,常山郡的钱粮,还是有些不够。”颜季明摇摇头,叹息一声:“最多只供得起五千人南下。” “怎么可能?” 刘客奴疑惑道: “那些外族人不是刚送来一批钱粮牲畜吗?” “五成的钱粮,都用来养卢龙军了。” 颜季明直接把账簿拿出来放在刘客奴面前,不过他知道刘客奴看不懂账簿,所以只是拿出来做个样子。 “两成,用来支援临近的那些郡县城池,因为他们也缺粮。” “还有两成,已经分给了李将军,您知道,他麾下的兵马也不少。” 颜季明扳着手指头,最后才感慨道: “算来算去,咱常山不过才占了最后一成,无非是别人挑剩下的我拿来当宝似的用, 咱们常山军民苦啊。” 刘客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也知道,手下七千卢龙军一天天人吃马嚼,消耗堆积起来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不过,刘将军请战心切,我若是不允,倒也是太不近人情了。” 颜季明话锋一转。 “您是同意了?” “卢龙军可出一千精锐,随军南下。” “一千?” 刘客奴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办法。 若颜季明推辞说却少兵马,他这儿有七千卢龙军精锐,可以直接拿出来。 唯独这钱粮确实是个问题。 颜真卿带着大军对叛军在饶阳一带对峙,每天都在河北境内筹措钱粮,常山郡不可能在钱粮上获得更多的帮助了。 特娘的总不能纵兵抢百姓? 刘客奴离开后,颜季明打开脚下的一个箱子,里面堆积了数十份空白的“告身”。 降伏奚人、活捉奚人王的功劳,最后就换来了这些。 朝廷这次对于颜季明只是口头上嘉奖了一二,至于实际性的奖励,只有这数十份空白的告身,让颜季明代为奖赏军中有功的将士。 其中最高的官职,无非是果毅都尉之类的散官。 至于刘客奴等投诚的卢龙军将领,朝廷也不过是略微提升了他们的官职。 若是这个消息一出,必然会导致军中上下对朝廷大失所望,连带着颜季明的威望也会减弱。 不过,若是在恰当的时机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或许就能收服这七千卢龙军。 颜季明深呼一口气,把箱子锁好,然后走到门外。他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心里却多了一层阴霾。 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安排新的计划? “太守?” 陈温又站在门口。 颜季明没看他,有些烦躁道: “什么事?” “您那位过来了。” “哪位?” 陈温迟疑片刻,道:“您娘子。” 颜季明心里有些疑惑。 “让她进来。” 古代讲究三从四德,但唐代的风气历来开放,对女子的束缚也没那么多。 颜季明看着李十三娘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但对于太守府那些恪守礼法的下人来说,这一幕就有些吓人了。 起初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李十三娘,颜季明咳嗽一声,道: “沏茶。” 看到李十三娘的时候,颜季明也有了些印象。 他记得最初开办学舍的时候,李参军因病请了几天假,当时就是由李十三娘“代课”的。 不过,印象也仅止于此了。 李十三娘看向颜季明的眼神里有些紧张。 想了想,颜季明没猜出这小娘子过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便道: “李家娘子,可是有事找本官?” “家父已经收到了颜公的信。” 李十三娘开口了,声音清脆,略有些颤抖。 “颜公说,希望今年年末的时候,颜、李两家,能” “你说的,是那婚约?” 颜季明这次才认真看向李十三娘。 “昔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不敢有所违,只是看家父的意思,似乎是不希望妾嫁给三郎你。所以,妾就自作主张找过来了” 李十三娘低下头,低声道: “妾已将心托付三郎,望君垂怜。” 第五十九章 摸鱼是门技术活 “听说咱太守和那李家小娘子好上了?” “可不是。” 陈温瞥了一眼薛嵩,有些得意道: “我看着他们俩一块说话的。” “一块说话,还有没有做其他事?” 薛嵩追问道。 “他们后来又你瞎打听这个作甚?”陈温话说到一半,就警觉地闭上嘴。 “用咱们太守的话说,好像叫倒插倒什么来着?” “倒贴!” 陈温很崇拜颜季明,总是把颜季明嘴里偶尔说出的一些怪异的词记得清清楚楚。 “对,那小娘子倒贴咱家太守,你说她今天回不回去了?” “肯定得回去啊。” 陈温摇摇头,道: “太守一早起来的时候都说了,下午要跟着大军一块出征,太守走了,她留在这做什么?” “门关的那么严实,不像是要出来的样子啊。” 平素有些不对付的两人,此刻就像村里的俩闲汉一样,恨不得扒在颜季明书房门口听声音。 不过颜季明平时对他们规矩严,这两人最后只敢站在庭院门口,隔着老远嘀嘀咕咕。 嘎吱一声,门开了。 两人当即老老实实站好,装作始终站岗的模样。 李十三娘先走出来,颜季明跟出来,顺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你想清楚了?” 颜季明心里还是有些不情愿的。 现在看见李十三娘,倒真的是大家闺秀,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且也是对自己一往情深。 颜季明没办法。 谁叫自己这么讨人喜欢。 听李十三娘的语气,她父亲李参军必然是对自己有些误会的,但李十三娘也是性子刚强,知道父亲有悔意,直接过来找颜季明,问他要不要娶自己。 颜季明只有答应了。 古代女子珍重名节,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礼义廉耻还是有的。 颜季明今天不答应下来,不光会损毁李家的名声,李十三娘也有可能因此自尽。 这倒不是夸张的说法,古代确实是这样。 从颜季明口中得到确定的回复后,李十三娘一直紧绷的神情舒缓了许多,她轻声道: “君有何言语,妾自当奉从。” “我要带兵去饶阳了,你且在常山等着我。” 颜季明深深看了李十三娘一眼,忽然笑道: “不过,我以往几乎与你素不相识,这般轻易就定下了一辈子,总觉得有些草率。” “三郎,你你是要反悔?” 李十三娘俏脸忽的煞白,但这时候,颜季明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不顾李十三娘惊呼,迫使她那张檀口贴向自己。 “唔” “” “刚才在书房里面不过才待了一刻,现在搂在一块少说也得有两刻了。” 陈温嘀咕道。 “别少说了,你少说点,被太守听见,真要你的脑袋。” 两人分开后,李十三娘连耳垂都红的要滴血一样,她有些不知所措,颜季明把自己的佩刀放在她手里,又硬生生把李十三娘的手从自己身上抽开。 “这个是信物。” “我走了。” 颜季明出门后,发觉自己的两个侍卫神情都有些古怪。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他没好气道。 “没事没事。” “末将昨晚睡得晚,眼神不大好。” “兵马都出营了没?” “都准备好了。” 除了城池内守军,大军都驻守在城外军营中,也就是颜季明所设立的新军。 常山郡内各城池的守军,也就当民兵一样训练了,颜季明不指望这些士卒能出城野战,他寄予厚望的,是自己亲手建立起的新军。 他总觉得常山军的名字不够响亮,但若是要叫天策军,估计得被玄宗派人抓到长安去问斩。 自己麾下大军的名字若是响亮叫得出口,不光能增加士卒们的士气,也能让自己爽。 当然第二条才是最主要的。 颜季明骑上马,在前往军营的路上思考着改名的事儿。 身后,薛嵩陈温两人还在不停嚼舌头。 “赌三百钱,太守以前肯定养过小娘子。” “你声音别那么大!” 薛嵩压低了声音,道: “赌五百钱,他至少养过两个” “薛嵩!” 颜季明在前面喊了一声,薛嵩的声音随即抖了一下。 他见过的世面比陈温要多,且待人处事也比陈温好一些。 但背后嚼舌头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特别是有可能被当事人听见的时候。 薛嵩现在不用待在城头做苦力而是改头换面又成了唐军,在颜季明身边效命,等着戴罪立功,全都是颜季明一手帮他包办的。 他对颜季明除了感激,也有几分忠心。 “您找我?” “告诉前面的,走的太快了,路途那么远,第一天就走这么快,将士们怎么吃得消。” “啊?” 薛嵩有些发懵。 常山郡离饶阳可不远啊,要是走得快,最多三四天的路程。 而上次颜季明和李光弼率军去范阳的时候,路途比这个远多了,但行军路上也就用了半个多月时间。 “让他们走慢点!” “是。”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但薛嵩立刻去传递了命令。 六千兵马,其中有五千人是颜季明所征募的,吃他的用他的,要是不能让这些人老老实实听他的号令,颜季明不如去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剩余一千人是卢龙军,由刘客奴统率着,见后方传令要求减缓行程,刘客奴立刻差士卒过来询问情况。 “额,太守今早身体不适,若是行军太快,身子受不住。” “可可前方军情如火,这般迟缓,只怕会误了进军期限啊!” “太守说了,若是刘将军急躁,可提前分出一部分军粮,自行加快行军速度,但若是要留下,就请将军听令而行。” 刘客奴一时语塞。 他特么就带了一千人出来,就算提前到了饶阳,又能顶个屁用? 饶阳那边现在双方都是几万十几万的兵马对垒交锋,局部小战场爆发数百上千人的厮杀都是常见的事。 自己带一千人一头栽进去,或许能打个水花出来? 刘客奴心里马卖批,嘴上说太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颜季明打定主意就是要等潼关哥舒翰那批兵马的消息。 第六十章 活人无数颜太守 “无极县县令,拜见颜太守!” “请起请起,都是同僚,何须如此客气。” 颜季明带着兵马一路慢慢前行,时不时就喊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是以种种理由,总之就是要放缓行军速度。 急着去挣战功的刘客奴渐渐也被同化了,嘴上仍是喊着要杀敌报国,但实则也咸鱼了许多。 自己急又没用。 博陵郡无极县。 县令提前就收到了常山郡太守带着平叛军队即将经过此处的消息,这人本就善于逢迎,哪肯放过这个结识隔壁郡太守的机会。 他不仅拍着胸膛承诺说六千大军这两日的粮草供给他包了,还盛情邀请颜季明入县中做客。 对外的说法,则是颜季明身体不好,要在无极县养病。 入城的时候,颜季明注意到城门两侧聚集着一些蓬头垢面的百姓,后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蜷缩在那,仔细一看,有些人身子都硬了,显然是冻死的。 颜季明不由问道: “这些百姓为什么聚在这儿,你不放粮给他们吗?” “战乱时节,粮食吃紧,无极县不过小城,哪还有多的粮食分给他们。再说了,这些人都是南方的流民,一路逃过来的,下官把他们放进城,已经算是宽容了。” 无极县县令姓宋,但他的妻子姓崔。 宋县令抬起手,殷勤道: “这儿人多眼杂,还请您入县衙说话。” 一进府衙,宴席就直接上过来了。 好酒好菜。 颜季明平常吃的饭也不过是一荤一素,不算奢侈,但也比常人好一些。 可与眼前这些饭菜相比,颜季明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吃的像乞丐一样。 他指着面前的菜,笑道: “宋县令,战乱时节,过分了。” “太守放心,再怎么紧,也紧不到咱们头上不是?” 宋县令站起来,从婢女手中接过酒壶,自己走过去亲自替颜季明倒酒,他感慨道: “今天您来了,无论如何下官得招待好您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颜季明知道跟宋县令这种官僚当面争论如何救治流民毫无用处,只会让对方觉得不爽,平白多了个仇人。 颜季明来博陵郡也是带着些目的。 后世盛传所谓“丝绸之路”,其中最主要的商品有两样。 瓷器和丝绸。 而博陵郡在未改名前,它的名字叫定州。 宋代五大名窑,定瓷占其一,便足以证明其质量。 博陵郡产瓷器和丝绸两样东西。 现在不过中唐时期,定瓷现在仍是粗白瓷,生产方法也不过是支烧,它真正走向成熟的时候,得是晚唐到北宋初那一段时间。 不过,颜季明倒是知道一点烧瓷的办法,若是能将定瓷提前烧出细白瓷,那么它的价值就会暴涨,可以给颜季明提供一条稳定的经济来源。 此外,丝绸也算是一项收入。 颜季明没急着挑明自己的目的,与宋县令边喝酒边闲聊,不过他不懂诗文之类的东西,尽量把话题往最近发生的战事上面引。 男人的几大爱好,里面就有一项是建政。 宋县令侃侃而谈,句句有条有理,兴致上来了,甚至还蘸着酒水给颜季明分析饶阳那儿的战事该怎么打。 “没想到宋兄如此大才,本官一定会上奏朝廷,把宋县令调去带兵,也好立些战功光宗耀祖。” “哪里哪里,不过光宗耀祖,宋某现在已经做到了。” 宋县令浑然没察觉出颜季明话语里的嘲讽之意,只顾着自吹自擂。 酒宴到一半,外面走进来四名娇艳婢女,不用吩咐,其中两人就自己跪坐在宋县令身旁,任由他摸摸捏捏,时不时发出一声娇哼。 另外两人也同样姿势坐在颜季明身旁。 一时间,颜季明回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某次去歌厅的时候,朋友喊来了几个“公主”陪酒的场景。 倒也不是不喜欢漂亮姑娘,只是,单纯的有些看不上。 以颜季明现在的权势,选妃太夸张,但要是想娶几房漂亮小妾买几个娇俏婢女当玩物,是真的毫无难处了。 家里还有个新罗婢呢,天天替颜季明收拾书房,颜季明也没怎么她。 颜季明咳嗽一声,始终侍立在他身后的陈温会意,当即道: “大夫说您近日不能操劳,酒水也要少喝些。” “哼,我和宋兄一见如故,正要借酒抒情,这儿有你插嘴的份么?” 宋县令揽着婢女,听到这话,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脸上还是赶紧笑道: “太守乃国之肱骨,还是请珍重身体,酒色乃寻常事,下官怎敢以此来误太守。” 酒宴草草结束,宋县令喝醉了,由县中主簿接着招待颜季明。 “无极县这儿,有烧瓷的地方么?” “有一处,但也不是很大。除此之外,那些普通百姓自家也会烧一些拿出去卖。” 主簿摇摇头,道: “郡中别处的城内外倒是有不少,您要是想看的话,小人就带着您去瞧瞧咱们县的。” “不用麻烦了,你把地方告诉我,我自带着人去看。” “这县令吩咐过了,要小人招待好您。”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懂?” “是” 主簿连忙道歉,再三确认颜季明不需要随从,便把地方告诉了颜季明,自己暗自庆幸可以摸鱼了。 宋县令可以去和这位颜太守套近乎,因为他本身官职已经能够让人入眼了,再加上他娘子是博陵崔氏的。 虽说是偏房中的偏房,但得亏宋县令脸皮厚,逢年过节地去崔家走动,人家也愿意赏个脸给他。 自己一个小主簿,算个什么东西呢,要是路上说话时一个不小心,把那位太守惹怒了,自己还得遭罪。 “您为何要去看烧瓷的地方呢?” 薛嵩有些好奇道。 “我记得,咱常山也有烧瓷的地方。” “常山烧瓷的规模没这儿的大。” “什么叫规模?” 颜季明摇摇头,也懒得解释,自顾自道: “你看,一个烧瓷场,烧出来的瓷器只要差不多,基本上都能卖出去,基本上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咱们缺的,也就是人力罢了。” “烧这玩意要的人可不少啊。” 薛嵩还是没明白颜季明在盘算什么,提醒道: “马上就是春耕时节了,您可没那么多人力来烧瓷。” “有的是人。” 颜季明捡起地上一块瓷器碎片,摩挲着它粗糙的外表,道: “刚进城的时候,你看没看见那些城门口的流民。” “您想用他们?” 陈温在一旁始终不出声,这时候也问道: “但人也就那么点,还都是南方逃过来的,没准稍微太平一些,又都跑回去了,他们能老实替您干活吗?” “当然能,而且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薛嵩有些明悟了: “您是指,饶阳那边的战事?” “不管哪儿,只要一开打,流离失所的百姓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河北以南都是战场, 河南、江南乃至于潼关, 现在都有叛军和官军在交战, 想要太平的地方,首选的,就是咱们河北以北。” 薛嵩一点就通,当即敬佩道: “这样一来,您就有足够的人力去开烧瓷场” “格局小了不是?” 颜季明拍拍手,道: “我是想办法养活他们,不是让他们给我来干苦力。” 第六十一章 大燕信息战 颜太守巧办烧瓷场,给无数流民养家糊口的机会;和颜太守无耻利用流民开他的烧瓷场,自己赚的盆满钵满。 这说的, 其实是同一件事。 颜季明看完烧瓷场,也没别的事了,恰巧那边宋县令醒了酒,又派人来请颜季明,说有好东西请他看。 一进门才知道,宋县令请了几名歌姬过来相配。 这是觉得中午那顿饭干巴巴的,晚上要上点才艺? 晚上来的这几个女子手里都带着乐器,宋县令挥挥手,她们会意,当即开始弹奏起来。 琵琶、古筝,一样样的都有。 颜季明饶有兴致地盯着那几个歌姬看,宋县令以为这下骚到颜季明的痒处了,笑道:“这几个人,都还未曾被人收用过,太守觉得如何?” 颜季明心里有些嫌他烦,也不想他换着花样过来送女人,眼珠转了转,便道: “实不相瞒,本官不好女色。” 不好女色? 宋县令心里浮出大大的疑惑。 那 他看向颜季明身后那两个孔武高大的贴身侍卫,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颜季明对他微微一笑。 “你您?不是” 宋县令语无伦次道: “是下官弄错了。” “宋县令今年应是三十了?” 颜季明的笑意味深长。 “三十好啊。” 宋县令手里的酒杯都吓掉了,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什么大唐官场潜规则啊。 “下官下官忽然有些头晕,想来是喝多了,还请太守恕罪,下官得出去吹吹气,对,吹吹” “诶,你可以也替我吹吹” “太守,他跑了。” 陈温在后面小声提醒道。 他和薛嵩两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宋县令眼里已经有些变味了。 “古人就是实诚啊,说什么信什么。” 颜季明摇摇头,叫来一名歌姬,让她替自己倒酒,自己慢慢地夹菜吃。 “你们也没吃呢,坐下一起吃点。” “咱们刚才都在外面吃过了,不饿。” “随你们。” 眼看着就颜季明一个人在那吃喝, 陈温干站着有些无聊了,对旁边的薛嵩耳语道: “就刚才看见那俩婢女,甲乙丙丁四个等,你觉得她们是哪等?” “幼稚。” 薛嵩都不屑跟他聊天,跟陈温这种粗坯说话,降低自己的档次。 一个婢女抱着新上的酒走过来。 “甲等。” 薛嵩道。 陈温小声驳斥: “乙等。” “幼稚。” “那么大,压手。” “你懂个屁。” “下官,拜见太守。” 门口传来声音,颜季明循声望去,认得是白天的那位主簿。 “宋县令不剩酒力,现在已经倒在床上了,县里面的大夫正在替他熬解酒药汤,不过他今夜实在没办法过来继续相陪,还望太守,恕罪。” “何罪之有,替我转告他,宋兄乃是性情中人,本官喜欢,下次来无极县,还找他喝酒。” 主簿告辞出门。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就咱宋县令那个欺下瞒上的德行,这颜太守竟然还喜欢他?嘿,这些大官儿” 主簿没走几步,他听到不远处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冲过来的人猛然撞倒。 主簿哎呦一声摔倒在地上,那人也没想到角落这儿还有个人,同样摔了个狠,但他顾不上喊疼,一瘸一拐地冲进庭院里,放开嗓子喊道: “叛贼,有叛贼过来了!就在城外!” 屋内,丝竹之声顿时乱了。 颜季明没再看那些惊恐的歌姬,放下酒杯,道: “出去看看。” “贼兵来了,一整支商队都被屠了,尸首就在城外不远处” 那人跪在颜季明面前,因为太过急促,说话渐渐开始颠倒不清。 陈温去找来一桶水,直接浇在那人头上。 “城外一支商队被屠了,里面有个伙计侥幸活下来,说是叛贼过来了,杀光了商队里面的男人,把财货和女人都抢走了。” 被冷水一浇,那人说话清楚了许多。 “知不知道那支叛军现在的踪迹?” “小人不知,但城外木刀沟附近有个地方,以前就是本地一处盗贼的营寨,后来被官军剿了。若是贼军还停留在无极县附近,八成会驻扎在那。” “薛嵩。” “在!” “派出哨骑,出城查探消息。” “是!” “陈温。” “在!” 颜季明扶着脑袋,感觉酒水喝的有点多。 “叫上所有人,今夜回大营歇息。” 颜季明带来的六千人都驻扎在城外,反正吃喝都有,哪怕没什么娱乐,士卒们也乐得闲上两天。 不过,随着颜太守一行人深夜赶回来,并且下令全营戒严的时候,所有人都放下了懒散,开始警惕起来。 六千士卒都是见过血和正儿八经上过沙场的,没多少人会再犯新兵的错误。 一伙数量不明的贼军就在外面游荡,没人敢放下心来。 颜季明等到快天亮的时候,哨骑才带回了消息。 送消息那个人说的没错,哨骑确实在木刀沟附近发现了有一伙叛贼驻扎的营寨。 不过,那伙叛贼似乎只有三百多人。 颜季明让陈温拿来地图,自己对着地图仔细思考起来。 饶阳一带, 说近也不近, 六千人的军队赶到那儿也得耗费一些时日。 但要说远,其实也不远。 这儿是博陵郡南部的无极县,离饶阳的距离更短。 叔父颜真卿带着半个河北的军队驻守在那儿,叛军想要大规模的过来,除非得先击溃颜真卿的主力。 但这是不可能的。 颜真卿若败,自己肯定会提前收到消息。 所以,也许是一小股叛军渗透了过来? 哨骑在外面查探了两圈,确定无极县附近只有这一伙叛军。 而且看样子还比较蠢,因为哨骑是跟着他们留下的踪迹一路找到他们的。 颜季明派人请来刘客奴,把情况告诉了他。 刘客奴睡得正香,被人喊醒,听到这个消息,兴奋的连起床气都忘了,直接喊亲兵过来要当场披甲扬了那伙叛军。 而且对方才三百人。 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战功? 眼见着刘客奴带着一千卢龙军兴冲冲地去剿匪了,颜季明尚且有些不放心,又点出两千兵马,跟在后面。 然而还没到地方,传令骑兵前脚才通报前面已经杀起来了,后脚的战报就送到了颜季明面前。 那伙叛贼看见漫山遍野的唐军结阵冲过来,竟然当场直接就溃散了。 刘客奴骑着马, 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这种感觉, 就像是你跟娘子还在温存亲热的时候, 你却提上裤子说已经完事了。 虽然她说这样已经很厉害。 但实际上还是憋得难受。 叛贼的首领被抓回来了,还没被押到颜季明前面,他的哭声就先传过来了。 “还是个怂包。” 刘客奴啐了一口。 “你是什么身份,昨夜那支商队是不是你带人劫的?” “小人是燕军的校尉,而且只是迫不得已啊,手下那伙天杀的粗坯一个个都如狼似虎,他们要动手的时候,小人还劝他们,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能” “够了。” 颜季明按捺住骂人的冲动,问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谁派你们来的,要干什么?老实告诉我,可以不杀你。” 叛军首领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眼下也没有其他选择,他还真信了颜季明。 “是是史节度教我们来的,要我们尽可能地骚扰这些地方的百姓反正要闹出动静来。像咱们这样的燕军,还有不少股。 小人昨夜也是被手下撺掇着,才” 他有些畏惧地看了颜季明一眼,咬咬牙,道: “小人其实还知道一件事,若是太守真的愿意放了小人,小人就告诉您。” 颜季明点点头,道: “不光放了你,还给你路费回家。” “小人其实原本就是山里的小盗贼,平日里最多问过路人要点钱粮,也不敢弄出人命。 后来陛下从范阳起兵不,是安贼,他从范阳起兵的时候,我恰好就遇上了他麾下的一股兵马,然后被招安了。” “不对。” 颜季明皱起眉头: “你说你原来就是个小土匪,怎么他们就直接给你校尉了?” “不是,是后来的事。小人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河南,军中的史节度又说范阳失守了,得想办法夺回来,给小人还有一些人都封了校尉,命令我等绕过饶阳一带的唐军和城池,深入河北。” 史节度 “史思明?” “是他。” “这么说,你是委员长派过来的?” 那叛军校尉一脸茫然,接不住颜季明的话头。 当年校长败退的时候,在大陆的那些土匪地痞,基本上人手一张校长的委任状,是个人都能做个国民少将上将什么的。 史思明的做法,跟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史思明有没有说其他的东西,如果你就知道这么点,那我还是不能留你。” “小人知道!” 叛军校尉急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 “他说,他要我们吸引唐军的注意,他,他自己带一支兵马,要去突袭常山郡,从背后击溃唐军!” 颜季明的脸色僵住了。 第六十二章 换了人间(一) 十几名骑兵分成两队,各自前往李光弼和颜真卿处送信,分别向他们告知这个消息。 颜季明不敢去赌听到的东西是否属实。 常山郡,是他打算借此起势的根基所在,若是被叛军攻破,以后的日子不是不能过,但是会因此而更加被动。 六千兵马其中大半都是步卒,但随着颜季明下令急行军,大军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博陵郡就在常山郡隔壁,按照当前的速度,预计最多三天内就可以回到常山郡。 颜季明对史思明的阴险记忆犹新,虽说急着回去,但行军的路途中,他也没忘了往前方派出哨骑查探情况,防止遭遇叛军的伏击。 “报!前方十五里,并未发觉叛贼踪迹!” “报!前方并无叛军!” 离常山郡越来越近,颜季明却依旧没收到发现叛军的军报,正在他苦苦思索的时候,外面再次传来汇报的声音。 “报!逢壁县外,发现叛军大营,疑似逢壁县已被攻破!” 那名哨骑脸色有些苍白。 逢壁县离颜季明大军足足有三十多里路,来回拼命跑一趟,别说战马,连骑兵都有些吃不消。 “有没有看见其他叛军兵马?” 颜季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但依旧皱着眉头。 哨骑摇摇头。 “不不对,怎么就这么点人?” 颜季明忽然感觉眼前全是战争迷雾,偶尔发现的一点信息,则很有可能是对方故意透露给自己的。 所以,要继续前进吗? “颜太守有信送来。” 颜真卿抬起头,看见几名士卒大步走进来,为首的那人下拜施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由颜真卿的亲兵将信转交给他。 看着信件,颜真卿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之前一向喜欢这个小侄儿。 但随着叛军的到来,这个侄儿似乎也受到了许多影响,变得有些陌生了。 他叹了口气,拆开火封,开始看里面的信。 片刻后,颜真卿拍案而起,惊道: “叛贼何时已经去常山郡了?为何我对此半点都不知?” “报!” 颜真卿刚想喊人,就有一名传令兵站在门口,喊道: “李将军派人飞马回报,叛贼昨夜猛攻下博县,马将军战死,其头颅被叛贼传示三军!” 李将军并非李光弼,而是颜真卿手下的录事参军李择交。 下博县在饶阳的南面,属信都郡,即冀州。 官军和叛军的战场原本在饶阳一带,随着叛军的攻势越发迟缓,颜真卿带着官军已经开始反推回去,收复了一些失地。 现在,双方各自占据信都郡的一半,围绕这儿展开拉锯。 但问题是, 现在叛军持保守姿态不主动进攻的话,这仗还得消磨许多时日。 他们主动进攻,等于是放弃了城池的优势,和数量兵力远超他们的官军寻求野外决战的机会。 颜真卿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抛开其他猜想,如果叛军真的是私下里调集了主力,准备猛攻河北重新夺回范阳,那么唐军在这儿的兵力优势也将不复存在了。 饶阳一带至少聚集了超过八万唐军,附近的三个郡内有五万唐军,一旦情况危急,随时都能抵达驰援。 整整十三万战卒,对外号称二十万。 可叛军的主力并不比十三万少,更何况他们还是实打实没有半点水分的精锐。 而颜季明的信,或许也证明了这一点。 叛军现在主攻的方向, 是河北! 颜真卿依旧保持着镇定,他深呼出一口气,道: “传令下去,召集所有人,本官要议事。” 风声依旧萧瑟,但已经没有了冬日的寒冷,带着点早春的温暖气息。 三月。 马蹄声猛然响起,一队骑兵策马飞奔过田野,闲坐在田埂上的两名老人最近已经见惯了大军过境,但还是因此摇了摇头。 “这是第几次了?” 一个老人问道。 他的同伴只是摇了摇头。 “年岁不好哟。” 田埂里空荡荡的,连种子和秧苗都没有。 但他们已经算是日子还不错的人了。 饶阳一带的战事猛然激烈了许多,城池陷落,士卒战死沙场,百姓流离失所,大规模的流民形成浪潮,开始向目前仍旧和平的北方涌去。 颜真卿是君子,这是所有见过他的那些人的共识。 但他并不是完人。 他对当下的情形毫无准备,手下的大半官吏和将军们都赞成放弃一些城池和流民,采取保守的策略,依靠城墙阻挡叛军。 李光弼尚未到来,颜真卿就被迫选择了唐军的下一步策略。 十三万唐军得面对在数个方向发起进攻的叛军,后者毫无忌惮,每攻下一处便随意纵兵劫掠,借此补充钱粮。 没过多久,流民就拖垮了一些地方的官军。 叛军死伤惨重,但官军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大面积的土地荒废、人口流失,以及钱粮的严重短缺。 “求援。” 颜真卿缓缓看了一圈底下的官吏,脸上,有些无奈。 若是唐军愿意付出更大的代价,倒是可以坚守住信都郡,但颜真卿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撤军,同时开始传檄四方,向河东寻求援军。 他保住了至少上万士卒的性命,但信都郡因此而彻底沦陷。 倒不是颜真卿和众人商定的策略有多大的的漏洞,导致给了叛军机会。 后者根本就是不计代价不计伤亡地猛攻。 一个建制的兵马打崩了,那就再派更多兵马压上。 这样一来,就算是士气不错的唐军,面对敌军疯狂的冲击,最后也会渐渐溃散。 “叛贼目前主攻方向,必然是河北。” 录事参军李择交站出来,恳请道: “请招讨使给末将三千人,既然叛贼有意往前进攻,那末将就去断他的后路,让他们彻底困死在河北。” 叛贼主攻的方向,真的是河北吗? 颜真卿知道当下形式如此。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是等李将军过来再说,先传令各处,严加防守,让兵马在城池中修整,一旦有城池遇袭,便以掎角之势互相援救罢了。” “只要等河东的援军过来,形式就会好起来的。” 颜真卿像是在拒绝李择交,又像是在劝说自己。 “一定要稳住。” 至于后方 他想起颜季明信里的内容。 常山郡似乎被叛贼突袭了。 那也是不能丢失的地方,万一常山郡失守,河东连接河北的重要道路会被堵死,大批的援军将无法快速到达河北。 他迟疑了一会儿,道: “分出五千人,交给李将军,让他带兵去驰援常山郡,常山太守有信与我,叛将史思明疑似带兵要突袭常山。” 才五千人? 不少人都愣了一下。 “史思明若是要偷袭常山,必然会带足精锐兵马,确保一战功成。” 李择交想了想,道: “若史思明的意图是常山,已经过了这么多天,那如今也是无可挽回了,没必要分兵去救常山。 不如由末将带兵,去攻入赵郡, 若史思明真攻下了常山,末将顺势可断他的粮道; 若是没有,那末将也可以趁势收复赵郡。” “李参军说的有道理。” “李择交妄自尊大,贪于军功,还请招讨使明断。” 李择交一番话说完,下面已经吵成了一片。 颜真卿默默不语,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没入手心,从指缝里溢出一丝鲜血。 他眼前闪过颜季明的身影。 “就依你所说。” 颜真卿站起来,眼底的悲凉又添了一层。 “为大唐,收复赵郡” 第六十三章 换了人间(二) 潼关外,风尘扑面。 城门自打开那日起就没再关上,出城的队伍络绎不绝,每天都能看到夫妻分别、父子同行的场面。 城头,猎猎旌旗下,两人对坐,一人乌衣,一人青衫,看着城外漫长的队伍。 “哥舒翰出城了。” “我知道。” 封常清看着杯中浑浊的茶水,沉声道: “我之前去找过他,请他允我留在军中效命,他拒绝了。” “他跟我们说过很多次了,他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出城。所以,他应该是不希望你去送死。” 高仙芝缓缓道。 两人又是一阵默然。 城外队伍中喧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 “儿啊,你去了,留娘孤身一人在家里,娘又怎么办啊,不求你杀贼,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此去征战辛苦,君且珍重,现在天冷着,要晓得给自己添衣裳” “阿弟,你已经是男儿了,要替为兄护好家里人” “我走了。” 封常清再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那个监军宦官来的那一日,我就应该死的!” 他站起来望着城外的队伍,狠狠锤了一下城墙,只觉得心里无比难受。 他们两个,是活下来了。 那一日,高仙芝听到对自己不利的风声后,给来监军的宦官边令诚送了大笔钱财, 除此之外, 他对着边令诚跪下, 赔礼, 道歉, 承认自己没有听边令诚的“正确”意见。 心满意足的边令诚回去改了说辞,劝说玄宗,最后使得后者改变心意。 也给了两人活命的机会。 “你懂不懂,我宁可我被那个阉奴杀了,我也不要你用这种法子让我活命!” “我知。” 高仙芝平静说道。 “那个颜季明,后来又给我送了一封信。” 他没看封常清, 继续道: “他在信里问我,如果现在的叛军能被平定,条件是,我要受最瞧不起的人羞辱。他问我能不能做到。” “我起初还不明白,直到有人告诉我,边令诚在陛下面前告我的状。” 高仙芝看向面露愕然的封常清,笑道: “瞧瞧,那么一个十几岁的小儿,看的都比你清楚,怪不得人家这么小就能做太守了。” “哥舒翰这次若是出征顺利,那颜季明,或许就会更” “颜季明此人,要么得大富贵,要么就是不得善终。” 高仙芝毫不犹豫道。 “如今也就是他碰巧了,赏个太守给他。若是叛贼被哥舒翰平定,最多过一年,他就得被罢官。 而你我二人,以后最多混个闲职,也就罢了。” 封常清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道: “那我们如今在潼关等什么?” “若是哥舒翰败了” 高仙芝像是没听到封常清的问话,他眼里闪过一丝悲哀之色,片刻后,轻声道: “当年东吴都督周瑜也问过这句话。 你问我等什么。 我在等一股东风。”大营里,颜季明凝视着被吊在旗杆上的几具尸首随风飘荡,笑了声: “今天刮的是东风。” 他心情挺好。 从抓到的叛贼口中,他得知了相同的消息: 史思明要突袭常山。 但实际上,常山境内各处都没发现叛贼的踪迹, 或许这就是个迷惑人的烟幕弹。 另一面,他收到了河北南面叛军发起猛攻的消息, 那边,大概是叛军的主攻方向? 颜季明摇摇头。 若是李光弼在身边,他倒是可以问问李光弼的看法,但直至今日,李光弼仍在外领军,连派去给他送信的人都没回来。 “太守,李先生来了。” 李萼应声出现在营门处,远远地就对颜季明喊道: “为何这么早回来?” 等他稍微走近了些,颜季明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跟李萼说了一遍。 “你说连续抓到两伙叛贼,都说的是史思明要突袭常山?” 李萼皱眉问道。 “是。” “但我始终在常山内,就没听哨骑说过发现叛贼的事。” “逢壁那边呢?” “逢壁的事,也就是这两天,事实上你刚回来的时候,哨骑和探子已经把消息送给我了,逢壁县,差点又被” 上次史思明率军攻打常山,就挑了逢壁作为目标。 他屠了逢壁县。 李萼沉吟了一会儿,道: “若这是假消息, 其真实目的是为了吸引招讨使派兵马回援,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官军不像叛军那样,丢了范阳和河北,就等于是退路被断绝了。 颜真卿的身后还有半个河北, 若是常山丢了,他也还可以向北撤退,最多是河东援军很难再帮上忙了。 叛军等于是付出十二分力气去做一分的事情。 “或许是其他地方。” 李萼有些苦恼道: “做了一天事,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明天给你一天时间不用做事,快点想。” “哎哟,那可感谢太守您了。” 李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道: “没给我个正经官职也就罢了,每天除了管饭吃,连俸禄都没有,哪怕是长安里的什么大臣,只怕都没在下这般替国分忧。” 李萼真的来气。 过去几个月里,他天天用爱发电,自费“上班”。 几个月下来,他和娘子攒下的盘缠被花的一干二净。 “你也没说啊。” “得了,我要是把叛贼究竟在想什么给你推测出来,你以后必须给我发俸禄。” “行。” 颜季明无所谓,反正花的都是府库里的钱。 要是李萼现在真能思考点什么出来,他甚至还可以给李萼他娘子也发一份俸禄。 “叛贼现在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是为了河北。” 李萼停顿了半饷,忽然道: “潼关。” “太守!” 旁边喊了声,颜季明随即转过身,看见薛嵩快步走过来。 “赵郡急报。” “栾城失守了,赵郡发现大量叛贼兵马的踪迹。” 李萼没忍住,惊愕道: “赵郡怎么可能有叛贼?不应该是叛贼佯攻河北,引诱潼关守军出关追击吗?他来赵郡干什么?”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刚才有没有用脑子思考。 “算了,既然发现了叛贼,那就准备迎战。” 颜季明摇摇头: “兴许答案就着落在这伙叛军身上了。” 排除那些守城的兵卒,常山内可以直接拉出来的战卒,至少有一万五千人。 常山郡也不是以前的常山郡了。 “你往常山增兵了?” 安禄山站起身,肥胖的身躯投射出一片阴影,笼罩向跪在地上的严庄。 “陛下不是说了,随臣去做事吗?” “况且,潼关那边的守军已经悉数出城,只等那边消息回报过来,咱们这边就可以趁手图谋常山,在颜真卿老儿后方撕开一个缺口,岂不是” “放肆!” 安禄山重重跌坐回去,病痛和过度肥胖让他眼前一片昏暗,只能看见地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严庄不过是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让安禄山更加心烦意乱,同时也控制不住地暴怒起来。 “违抗朕,一个个都违抗朕!若非朕带你们走出范阳那个破地方,尔等能有今日高官厚禄否!” “严庄,你原本不过是河北一个庸奴,若非朕,你永远都是个废物!” 安禄山指着那团阴影,吼道: “拖出去,给朕着力打这个不听话的蠢材!” 严庄瞪大眼睛,直到被宫人揭开衣服准备下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宫外响起了惨叫声。 “陛下,严公乃是国之重臣,岂可如此羞辱他!” 安禄山猛然抬头, 他看见一团黑影站在自己面前,过了许久,才想起那声音是自己的次子安庆绪。 “把他也拖出去,把他也拖出去!” 他尖声吼道。 第六十四章 换了人间(三) 常山郡的兵马已经不少了,但颜季明始终没有发兵驰援赵郡的意思。 他带兵驻扎在常山郡最南面的石邑城,等待着新的消息,同时也在不断接收来自赵郡的流民。 官吏们已经习惯了在这位颜太守手下做事的节奏,颜季明现在只要他们负责将这些流民转运到后方各处城池内安置下来,确保常山郡能够消化这些流民。 “太守。” 薛嵩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封信。神情有些怪异。 “这是赵郡送来的信,信使说要您亲手拆开。” “送信的人呢?” “还在外面。” 颜季明拆开信,刚看到开头,便挑起了眉头。 “大燕河北节度使通常山太守书” 他把信翻过来,找到了落款。 “这是史思明写的信?” “所以,在赵郡的叛军,是史思明。” 颜季明有些发毛。 不说史思明这个人怎么样,但对方带兵用兵的本事,还真不是颜季明可以去比的。 况且,现在李光弼又不在身边,颜季明空有一万五千人的大军,但也顿时熄了收复赵郡的心思,打定主意守好常山郡就行了。 “昔日常山一别,欣闻太守屡立功勋,当真是后生可畏” “燕、唐非为敌国,实乃兄弟,颜氏为国忠诚之心,史某看在眼里,也是更” 颜季明皱起眉头,开始跳着看信,直接来到主要内容。 “若吾弟季明,愿携常山来降,愚兄必亲向大燕皇帝陛下,为汝请功,庶不失封侯拜将之功如若不愿,我也不逼汝。 只是汝大兄泉明,正在我军中做客。若常山太守保证,一个月内不攻打赵郡,一个月后,我便将人送还,不知,常山太守意下如何?” 颜季明捏着信,脸色阴沉了下来。 “太守?” “他拿我兄长做人质,让我一个月内不去攻打赵郡。” “啊?” 薛嵩也愣住了,不知道说些什么。 史思明必然有所图谋,他写的这封信的后半部分,与其说是劝颜季明投降,更多的,却像是在有意挑衅。 “去请李萼、崔佑甫两人过来。” 颜季明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从这么多杂乱的信息里,梳理出一条正确的思路。 而那条思路,或许就是眼下叛军的目的。 “史思明来信,以我兄长为要挟,警告我一个月内不可攻打赵郡。” 新罗婢给李萼、崔佑甫两人上了茶水,颜季明挥挥手,她乖巧地点点头,自己走了出去,又替三人关好门。 “你还养了个新罗婢?” 崔佑甫倒是不急着先说事情,他看了看门的方向,笑道: “原来太守也是此道中人。” “别贫,说正事。” 李萼咳嗽一声,道: “那么眼下,史思明带着一伙叛军在赵郡攻城略地,然后又警告您不许出兵,此举多少有些” “怪异。”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 “要知道,河北之兵,又并非为您所号令,他给您写这信,最多约束了常山兵马,而且更像是明着在提醒您:他在赵郡有所谋划。” “他拿我的兄长威胁我。” “或许,这只能威胁到你。” 崔佑甫忽然道。 “我听说无论是令尊,还是令叔父,都是以国家大事为重的君子,若史思明用一个颜氏子弟要挟他们,这两人应该绝对不会屈从。” “这倒是。” 颜季明心想颜杲卿、颜真卿两人确实是这种脾气,不由替大哥颜泉明默哀了一下。 这封信送到他们两人手里不仅没用,还很有可能会激的颜真卿率兵直接收复赵郡。 两人并非不爱颜泉明,但在他们那儿,国事不是门户私计。 “那么,我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颜季明对这两人很有信心。 李萼的本事不小,无论是他替颜季明做出的谋划和考虑,还是他的理财手段,都在历史上留下过一笔痕迹。 崔佑甫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中唐名相,史书对其记载几乎都是正面赞誉,而且,在三省内做长官,他必然有过人的本事和才能。 颜季明为了笼络这两人,在他们身上花足了心思。 “不如先去打探外面的消息,看近期是否有官军要收复赵郡。” 李萼缓缓道。 “同时,最好也要严加防守,在土门关增重兵等等,或许史思明也是指土门关。河东大批兵马完全可以从土门直接进入常山,继而南下赵郡。 史思明的真正意思,是让您禁止河东援军过土门关。” “若真的这么做,你就倒霉了。” 崔佑甫皱眉道: “你可以想借口拖延进军,这不难。但若是闭关拒绝河东军队过来,这事拿到朝廷上说,你这是明晃晃的与叛军勾搭了。 不如你先放出谣言,诈称史思明下战书要强攻常山。” “下战书?” 颜季明没听懂,纳闷道: “要是这么做惹怒了他,那我兄长岂不是危矣?” “您只需要过几天补一封书信过去即可,史思明唯独送信给您,其图谋何处不谈,但必然是要你待在常山不动。 因为他要是逼你出战,今天送过来的,只会是你兄长的人头。 您亲笔信送过去,解释这几天是谣言,史思明不管相不相信,都不会再对您兄长动手。” “那,这谣言到底又有什么用处?” “所谓狡兔三窟,便是此中道理了。” 崔佑甫解释的很详细。 “战书不过是虚辞,但您可以就此名正言顺地率军驻守常山,用不着现在就拒绝史思明。 而哪怕是事后有人说起来,您也可以借此来推脱,最多被人嘲笑胆小罢了。 所谓谣言,实乃退路也。” 李萼饶有兴致地看向崔佑甫。 “李兄看我作甚?” “我还以为崔兄是名门之后,不会为太守这般着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萼这时候倒是支支吾吾起来。 崔佑甫出身博陵崔氏,按理说应该是很“伟光正”的那种人,他现在说话这般露骨,倒像是一门心思为颜季明做打算了。 崔佑甫懒得搭理李萼,最后补充道: “现在呢,得立刻派人四处打探消息,让卢龙军也动一动,调他们到土门关即可。” 土门关在石邑城西北方向,调到那儿,等于是后撤了。 颜季明手下有七千卢龙军不是个秘密。 若他们调动起来,这么多人,很难避开有心人的耳目,那样一来,史思明就会明白颜季明的选择。 “不过,总不能让史思明借此长久要挟您。” 李萼接道: “今日是不准您出兵,若明日是让您出兵攻打饶阳,您那时候是做还是不做呢?” “最好是加紧派人打探你兄长究竟被关在何处,等打探清楚,你” 李萼站起来,问道: “你这儿有舆图吗?” 颜季明点点头,打开一个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卷地图来,在他们面前摊开。 “土门关。” 李萼在地图上指点道: “恰好那时候卢龙军已经驻守在土门关,你得到明确消息后,可以直接带着卢龙军出土门关,向西南行军,经由封龙山和灵山之间的小路,直接绕到赵郡境内。 先救回你兄长,再断史思明的退路。 当然了,一切,还得看实际,得随机应变。” 李萼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 还有,你要想到最坏的那种情况。” 颜季明默不作声。 最坏的那种情况, 自然就是, 大哥颜泉明和他的儿子都被叛军杀害。 第六十五章 换了人间(五) 按照崔佑甫建议的那样,颜季明对外放出了史思明对他下战书,宣称要全力攻打常山郡的消息。 古代所谓的战书,就像是骑士间的决斗邀请一样,一旦发出来,不接受的一方反而会承受最多的耻辱。 常山郡上下哗然,一片混乱,当然这只是颜季明有意做出的表象,常山郡内部实则还是稳得一批。 颜季明过两天又派人去送了一封信,解释这消息并非自己放出来的,还格外“强硬”地要求史思明遵守承诺,既然自己已经答应不再主动进攻,那史思明最好也要识相一点。 这一来一回的拉扯,反倒是让史思明再次派出使者,保证自己一定会遵守承诺。 “本节度最不喜欢哄小孩。” 史思明将信捏成一团,冷笑道: “但那颜季明确实是个蠢材,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身旁的副将则是笑道: “果然如您所料,这样一来,您所需要牵制的唐军,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不,还不够。” 史思明摇摇头,眼里罕见地多出一抹忧虑。 “潼关唐军的兵力很多,虽说彼军杂而不精,但毕竟是由哥舒翰所率领;且潼关外负责伏击的燕军,大多是前些日子奉命攻打潼关的那些将士,连日征战,早就疲惫不堪。 他们要面对的唐军,自然是越少越好。 我在这吸引河东和河北唐军的注意,就没人会再往潼关那儿想了。” 史思明深吸一口气,道: “许多将士,现在都知道陛下是为何而起兵了,也有不少士卒,直接就做了逃兵,不愿对抗朝廷。” “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安禄山所许诺的那些。” 他掀开营帐的帘子,让外面的风吹拂过自己的面颊,片刻后,他指着天上,道: “我只是想看看,究竟能否换了这天!” “报!东方有狼烟,哨骑和细作都回报了,是平原录事参军李择交的兵马,所部约四千人,还请节度传令!” 传令骑兵跳下马,跪在营帐外,大喊道。 史思明点点头。 “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用四千唐军的首级,筑起河北的第一座京观,我还要把李择交的狗头做成尿壶,送给颜真卿老儿当礼物!” “杀!” 旗帜摇动,双方间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溃兵早就逃离了战场,剩下的那些,无非都是不愿逃走或是投降的将士。 但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四面八方都是燕军的旗帜,朝着主将旗帜所在的方向猛扑过来。 李择交双手握刀砍翻冲来的一名叛军士卒,但触目所及,除了自己身边还有百余名士卒在浴血奋战,已经再没有活着的唐军士卒了。 叛军踩着尸首向前发起最后的冲杀。 没有电视剧里那种悲壮的氛围,没有为他们送行的歌声,也没有唐军士卒这时候用尽最后的力气扑过去和叛军一换一同归于尽的悲剧镜头。 叛军士卒反倒是比唐军要更强,他们默契剿杀最后的这些唐军,娴熟地像是在用刀肢解一头被捆倒的猪。 步步推进,有条不紊,唐军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 只是刀子捅进去,抽出来时染了一层血色,还有尸体被推倒砸到地上所发出的一声轻响,昭示着四千唐军将士曾经在此处奋战过。 李择交的右臂已经被砍断,伤口处露出森白的骨头。 此刻还站在大唐旗帜下的,只有他一人了。 李择交每呼吸的一口气里,都有浓郁的血腥味,他望着周围躺倒的无数尸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是自己把这些儿郎,带进了叛贼的包围中! “陛下和招讨使,会替我们报仇的” 他用左臂挟住旗杆,让唐旗再度飘扬起来,然后就疯狂冲向了那些面露戏谑的叛军士卒。 噗! 刀刃透胸而过,他低下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大唐,万古!” 李择交的尸首被人一脚踢翻,那名唐字旌旗也飘飘悠悠地落在地面,被飞扬的尘土所覆盖。 赵郡惨败,四千官军全军覆没! 颜真卿拍案而起,有些不敢置信道: “这么说,叛军的主力,应该是在赵郡了?” “只怕未必如此。” 坐在他手下左侧首位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 他始终面色平静,与周围人的慌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真卿看向他,问道: “李将军可有良策?” 李光弼摇摇头,道: “叛军行迹藏头露尾,所图甚大,我军处处被动,贸然做出判断,只会重蹈李择交的覆辙。” “但也不能” “只能这般。” 李光弼看向他,忽然问道:“常山呢?” “先前李择交出兵时,就有消息说叛贼主攻方向是常山。且直至今日,常山那儿都没再传来交战的消息,而叛军主力眼下似乎又在与常山相邻的赵郡 常山,很有可能已经” “不会的。” 李光弼打断了他的话,道: “我相信他。” 迎着颜真卿有些悲哀的目光,李光弼补充道: “常山太守,不会死的这么无声无息。” 绕过封龙山,往前便是元氏城。 “消息,可信否?” “太守就算不信我家家主的为人,也该相信清河崔氏的牌面。” 颜季明在山麓勒住战马,放眼向远处望去,他身旁站着一穿着黑衫的中年人,面带微笑,仿佛并未看到眼前的血腥场景。 数十名哨骑的尸体被一字摆开,都是叛军派出来的哨骑。 若是顺利的话,颜季明今晚就能抵达元氏城,强攻下城池,然后救出自己的兄长。 史思明率领大军的主力屯驻在平棘,意在伏击进入赵郡的唐军,同时将颜泉明等人质放在元氏城,封锁消息,派人严加看守。 但他再狡诈,也没料到有人把自己的底细全都透露了出去。 叛将中有一人名叫崔乾佑,其出身,正是清河崔氏的偏房子弟。 尚未可知其究竟是否真心替安禄山效命,但清河崔氏,在这场兵灾中,除了损耗些田地财货,竟然整体上还是完好无损。 对他们这种左右逢源的本事,颜季明还是佩服的。 然后他就下定决心,等这边的事情做完了,回常山一定要加紧施行自己的计划,不能再给河北世家们做大的机会。 “太守何必如此着急?不如等到明日,小人可以直接叫开元氏城的东城门,然后太守您率军入城便可。” “如果说这是一场比赛,那这种比赛里,做第二名可是没有奖励的。” 颜季明摇摇头,道: “得快啊,得赶在史思明察觉出来之前,把人救出来。 本官舍不得让兄长再受苦啦。” “太守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颜氏子弟,果然都名不虚传。” “彼此彼此,本官对崔氏的门风也是景仰久矣了。余生别无所求,只求能讨个崔氏女光耀门楣啦。” “太守说笑了。” “怎么,本官不配么?” 颜季明笑起来,身旁的中年人也笑起来,道: “确实不配。” 两人对视一眼,笑的更大声了。 身后的陈温、薛嵩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太守挨了叼还笑的那么大声。 “崔兄,后方已备好酒水,不嫌弃的话,不如去后方马车里歇息一会儿。” 等姓崔的离开后,颜季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 “太守,此人无官无职,却敢口出狂言,末将愿为太守杀之!” 陈温在旁沉声道。 “诶,你以为我刚才是被他羞辱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狗咬你一口,你难道要咬回去?” 陈温脸色讷讷,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听颜季明又道: “最多,把它烹了吃肉。” 第六十六章 换了人间(六) “什么人!” “是我,开城门!” 城门,就直接开了。 一队骑兵先行绕过军阵,冲入城中,城门内随即响起惨叫声,等冲进去的士卒彻底控制住了城门,颜季明才率军进入城中。 刚在开城门的,应该是崔氏在城中布置的内应,但颜季明说杀就杀,没有留下半点情面。 那个姓崔的中年人骑马跟在颜季明身旁,脸色难看,感觉事情有些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但他现在不敢质疑颜季明,也不敢发问。 这厮手下的军队现在已经杀入城中,颜季明也没有刻意约束,只是禁止骚扰百姓,然后开出了赏格,与卢龙军将士约定城中叛军的首级,一颗人头五百钱。 在边境吃惯了沙子的卢龙军将士,本就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太守心有好感,毕竟颜季明一向说到做到,给出的待遇比之前做边军还要好。 颜季明也已经提前和刘客奴通过气。 收复一座城池的功劳,全都是刘客奴的,颜季明只要救出自己的兄长即可,别无所求。 卢龙军杀入城中的时候,如同虎入羊群,所到之处一片横尸。 哪怕那些守军可能之前是官军,只是迫于无奈才投降,但此刻,没人再去考虑他们之前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此刻,他们只知道叛军的人头算军功。 颜泉明霍然起身,他听见外面响起了无数喊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正飞快接近门口。 “父亲” 颜仁也站起身,不知所措道。 “站在我后面。” 颜泉明心里绝望,但还是勉强笑道: “过会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需捂上眼睛不要看,为父就在这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开门!” “把门撞开!” “父亲,二郎,三郎我怕是不能再见到你们了。” 他脸上闪过一丝悲怆。 砰! 外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挥刀乱砍,木屑横飞,脆弱的房门顷刻间被砍烂,也让颜泉明看见了外面凶神恶煞的兵卒。 “他在这!” “逆贼,汝等必受天诛!我家三郎会为我报仇的!” 颜泉明心里惧怕,他死死护住了儿子,闭上眼睛,等待刀砍向自己的那一刻。 但过了片刻,就听到有人轻声笑道: “大兄怕是这么多天没看见我,怎的哭了?” 声音很熟悉。 颜泉明睁开眼睛,看见三弟颜季明站在身前,那些士卒则是放下刀,走出去警惕四周。 “为兄莫不是在做梦么?” 颜泉明笑了起来,眼中带泪。 “好了,该挪屁股了,你在这儿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衣服之类的?” “为兄是在这儿做人质的,出来的又仓促,哪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 颜泉明被三弟这么一插科打诨,本来还慌乱的心思,这下子倒是平静了些。 但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还有,父亲呢?父亲领兵来救我了?叛贼又如何了?” “事情太多了,回去以后再跟你详细说。” 颜泉明摇摇头,唤着自己的儿子过来: “仁儿,过来叫三叔。” “三叔。” 颜仁乖巧道。 “乖,回去给你买糖吃。” 颜季明拍了拍侄儿的小脑袋,道:“该走了。” “太守。” 刘客奴就站在门口,看见颜季明走出来,便道:“士卒还找到了几个人质,也是被软禁在这的。” “一块带走。” “是。” “传令下去,卢龙军准备撤出元氏城。” “撤?” 刘客奴吃了一惊,道: “我军不应该是继续北上,然后夹击叛贼” 那个姓崔的中年人走出来,笑道: “将军怕是还不知道,史思明已经在两日前准备伏击一支进入赵郡的官军,其麾下兵马数量应该在三万上下。 若是小人没说错,卢龙军现在不过才几千人,若是强行要去,无非是以卵击石。 还有,我家家主早已跟太守说好了,等攻下元氏城,你们得带兵去栾城,把栾城里的三名崔氏子弟救出来” 刘客奴眼里闪过一丝怒色,他叹息一声,转身道: “那末将奉令便是了。” 等颜季明带着卢龙军出城后,天色已经漆黑。 百姓们不知道外面究竟是谁掌控了这座城,都惊恐地缩在家里。 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那个姓崔的说对了。” 颜季明看着郁郁不乐的刘客奴,道:“探子来报,赵郡以东一带发生大战,一支官军遇伏,全军覆没了。” 刘客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太守是否以为末将是那种贪功之人?” “将军为何这么说?” “说实话,末将先前在渔阳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刘客奴抱着头,喃喃道: “末将的出身并不怎么样,又常年在边疆吃沙子,和奚人、突厥人,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天天和他们厮杀, 末将也想把官职提一提,要是以后能在江南养老,做个富家翁,也不虚一世了。” “但来河北这么多天,末将看到的河北,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刘客奴抬起头,道: “末将也怜惜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末将是大唐儿郎,也不是怕死,也愿意去护着百姓。 但末将却觉得,不管怎么厮杀拼命,都是在替那些大族卖命。 那个姓崔的,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您。” 刘客奴大倒苦水,一副抑郁的模样。 颜季明微微皱眉。 他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了两个空酒坛。 这厮偷着喝酒了。 卢龙军在元氏城里抢了不少东西,其中就有酒水,颜季明打算等撤到安全一些的地方,再下令犒赏,没想到刘客奴直接以权谋私弄来了,自己偷着喝。 但低头看看刘客奴,对方瞪着两个大眼睛,在等着颜季明的下文。 很难说他到底是醉了说疯话,还是假借着醉意试探。 这个粗坯。 颜季明不由笑了起来。 “你醉了,就去好好歇息。” 现在不是招揽对方的时候。 时机还不成熟。 颜季明拍拍刘客奴,转身走出去,就碰到薛嵩快步冲过来。 “太守出” “站好了,把话说清楚点。” 薛嵩向来比陈温镇定,但此刻,竟然破天荒地露出慌张神色来。 “溃兵西南面咱们的哨骑,碰上了好多溃兵!” 第六十七章 灵宝一战失天下 灵宝。 南面靠山,北临黄河,在其中间,则是一条狭长的山道。 哥舒翰出身胡人,但与不少同样出身的人一样,他凭着战功在军中一路顺利擢升,坐到了封疆大吏的位置。 玄宗派他出来处理残局,也是有看重他的意思在里面。 但和之前一样,玄宗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派出去的大将,无视实际,屡屡逼迫他们率军主动出战。 哥舒翰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才数次拒绝玄宗的旨意,在他看来,官军根本没有外出交战的必要,只需守住一段时日,即可翻盘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 “大帅,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停下来歇会?” 一名亲兵策马来到马车旁,过了一会儿,哥舒翰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 “也好,你替我传令给王思礼他们,让将士们也停下来吃饭歇息。” 车厢内,哥舒翰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的却是多年前自己年轻时的豪迈。 只可惜, 我变成老废物了。 他敲了敲车身,喊道: “来人,扶我去方便。” 半身不遂对于一个富家翁来说,算不上太过痛苦,无非是行走坐立都要人伺候。但若是发生在一个将军的身上,无疑是令人极其绝望的。 骑不了马,挥不了刀, 还要去打一场很有可能要输的仗。 哥舒翰在几个亲兵的帮助下解决完问题后,行军司马田良丘带着几个校尉走过来,对着哥舒翰恭恭敬敬道: “大帅?身体可好些了。” “也就是活着罢了。” 哥舒翰摇摇头,道:“军中如何了?” “都按照大帅的吩咐去做了,不过王思礼和李承光两人闹得实在有些过分,军中时有两人部曲殴斗之事发生。” “叛贼的踪迹呢?” 哥舒翰没有接他的话头,显然是不想管这事。 “我军前队遭遇了一支叛军,不过已将其击溃,从俘获的兵卒口中,得知敌军主将已在数日前决定撤军,我军若是加快脚步跟过去,必然能一战彻底击溃彼军主力。” “田良丘。” “大帅,我在。” “你好聪明。” “额,多谢大帅夸奖” 田良丘顿时欣喜,嘴上还谦让着。 旁边亲兵送来了食盒,哥舒翰接过来,直接举着一个食盒砸在田良丘身上,后者被砸了半身汤水,反而立刻跪下,不敢说话。 哥舒翰发怒了,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照你这么说,高仙芝、封常清两人反倒都是蠢得不能再蠢的东西了? 他们先前的形式,比现在要好很多。” 哥舒翰接过第二个食盒,田良丘眼角余光瞥见,心里暗暗叫苦。 “他们那时候,洛阳还没丢呢,贼军还没进江南呢!” “急,一个个就知道急!你会打仗还是我会打仗!” 哥舒翰说话太激动,随即咳嗽起来,旁边亲兵连忙替他拍着后背顺气。 “告诉王思礼和李承光这两个蠢货,朝廷派本帅出来是平叛的,若是他们再惹事,本帅就先拿他们两人的狗头祭旗! 至于你, 老老实实地,别贪功冒进,等打赢了,该你的,一分都少不了” “末将明白,末将” “报!” “报!” 两名哨骑纵马狂奔而来,在外围就跳下马,由亲兵带到哥舒翰身前。 “大帅,十五里外的山道内,发现大队叛军的后队,运载的都是粮草马匹,其中人数至少过万!” 过万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漫山遍野,根本数不出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用过万来模糊的形容。 田良丘立刻重重磕头,喊道: “大帅,此乃破敌良机,机不可失啊!” 这次出征的官军兵力在十七万上下,对外号称二十万精锐,其中多有调回来的安西北庭军,还有河西军、陇右军等,也都是能打能拼的悍卒。 但这也是哥舒翰所头疼的地方。 这大军的成分,实在是太杂了。 种种利益,种种人情往来,多的难以想象。 别说是他这个瘫痪的废人,就算是换之前健健康康的他来整合这支大军,也根本无法做到。 何况,他还将能作为副手的高、封两人都留在了潼关。 行军司马田良丘平时过分谨慎,但这人也是有着自己的利益需求,到了关键时候,肯定会因为利益而变更策略,这种人根本无法驭下。 而他口中提到的王思礼和李承光两人,在哥舒翰看来,其实都不算庸将,两人各有所长。 但问题是,两人的风格迥异,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往往就形成争吵。 而且,他现在所率领的大军兵力在十七万人左右。 哪怕是将他的命令传到全军,这么一个简单的步骤,可能都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其中还涉及到军中各个山头的利益往来,难免会让军令的效果大打折扣。 而现在,正是因为河北现在的形式与历史上那段时期远远不同,颜季明在其中起到的效果实际上极大,使得河北情形一片大好。 且眼下,各处早已收到消息,叛军主力疑似在猛攻河北。 长安那儿,自然是急不可耐了,想要让哥舒翰赶紧出兵,也是为了帮助河北、江南解围。 但玄宗逼迫出兵的旨意,比历史上要早了三个月。 哥舒翰看着跪在地上的田良丘,已经没有再骂的力气了。 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人家根本听不进脑子里。 “军中,很多人都说我不像以前了。” 哥舒翰凝视着田良丘,声音有些嘶哑。 “有人说我畏敌避战,有人说我手握重兵心怀不轨。 但我要说, 打仗,不是他娘的坐在长安里玩女人玩腻了,随手发一道旨意就能赢的! 我是大帅,你是行军司马,你我都要替手下这二十万儿郎的性命担责!” “既然已发现敌军后队,还请大帅下令,立刻出战!” 田良丘将头磕在地上,高声喊道。 “好” 哥舒翰抬起头,看向四周。 因为这儿的争吵,早已吸引来了不少人。 而能往跟前凑近一些的,都是军中的将军。 他们朝着哥舒翰的方向跪下,齐声喊道: “请大帅下令!” “报!唐军动了!” “报!李承光部已经动身!” “报!王思礼部率骑兵出战,意欲绕到我军后方合围!” 接连数十名哨骑狂奔过来,将探查到的消息,递交到那个男人面前。 男人面容坚毅,本是忠厚的面相,但却是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燕军主将,崔乾佑。 他正蹲在地上,大口吃着干粮。 哨骑的喊声在耳边不断响起,他置若罔闻,等吃完了手上的全部食物,才站起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传令下去,今夜不留俘。” 第六十八章 我不会上钩的 “太守太守,我捡到一块玉,您瞧瞧。” 陈温跑过来递给颜季明一块玉。 “莆田货。” 陈温疑惑道: “何谓莆田货?” “假的。” “哦。” 颜季明也是懂玉的,这块玉的成色挺差的,他瞧不上,随手抛给一个坐在地上大口吃着干粮的溃卒。 “送你了。” “谢将军!” 颜季明不由得摇摇头。 这些溃卒到现在为止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太守还是什么将军,反正见人只知道喊将军,饿了就知道要吃的,不过听口音,都是河北人。 这些人自称是从巨鹿郡来的。 也就是所谓的邢州。 史思明并不仅仅是在赵郡吃下了一支四千人的唐军,他在巨鹿也埋伏了兵马,虽然数量不多,但只要有倒了血霉的唐军上套,就必然会惨败。 这支数百人的溃卒在巨鹿郡柏仁城战败,不敢往南逃,直到等遇上了颜季明的军队,才知道自己已经逃到了北面的赵郡境内。 “太守,咱们要收下他们吗?” 薛嵩问道。 “溃兵我不要。” 本身不是什么精锐,还是打了败仗逃过来的,充其量与赏给陈温的那匹黑马相比。 陈温的那匹黑马在军中已经沦为了笑话。 平时吃得多,打仗不敢冲,一听见刀剑的声音就转身拼命逃跑,压根不听使唤。 只因为它是奚人送出的上等骏马,陈温没舍得杀,只能又另外养了一匹战马,平日里骑着那匹黑马最多是过过瘾。 薛嵩点点头,也理解颜季明的决定,又道: “但若是直接赶走,怕是这群人会闹事,而且放任一伙数百人的溃卒不管,他们会很容易变成地方上的祸患。” “要不分点粮食,让他们自己走回巨鹿,或者是去常山?” 颜季明知道薛嵩也是个会带兵的,便询问起他的意见。 “倒是可以,不过,您要是想在赵郡继续用兵的话,随意放走这些人,也有可能会泄露咱们的踪迹。” “救出我兄长就行了,我干嘛还要继续留在这。” 颜季明摇摇头,很是直白道: “要是在这儿战死成百上千将士,朝廷又不会赔给我。” 薛嵩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虽说他祖上是薛仁贵,但因为父亲薛楚玉被朝廷不分青红皂白的撅了全部官职,导致家境中落,薛嵩心里还是很不喜欢朝廷的。 他留在颜季明身边,起初只是因为颜季明救了他一命,有意留下报答颜季明。 但要是不留下,逃回到叛军那边,他少说也有个太守的职位,而且能立刻掌军。 不过,现在也不差。 用不着背叛恩人,还可以继续反朝廷。 颜季明出门在外基本上都是出口“报效朝廷”,闭口“为众表率”,力求打造一个河北忠良的形象。 但随着相处的时间一长,再加上颜季明也没对薛嵩有意掩饰,很快薛嵩就明白了颜季明的心思到底如何。 下一步计划就是原路撤回去。 颜季明也想明白了,只要自己守好常山,其他地方随便史思明闹腾,反正动不到自己的基本盘上,还有颜真卿、李光弼那些人在前面顶着。 自己还很年轻,还需要多多历练,有事当然是让那些中年社畜先顶上。 听到撤军的命令,刘客奴也没有啥不满。 哨骑回来报告的时候说的很清楚,赵郡大半城池都已经换上了燕军旗号,卢龙军在这儿反而是客场交战,无法占据一个稳定的落脚点,且本身携带的补给也有限。 颜季明把收复元氏城的功劳全给了刘客奴和卢龙军,他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什么,不如顺势听颜季明的命令。 “眼下,已经可以确定,河北南面的几个郡,已经全部重新落入叛军手中。” 刘客奴在地图上指点道。 颜季明默然不语。 河北不少家族中的子弟,都正担任那些郡县里的官职,他们现在的利益与颜季明一致,那就是守好现有的地盘。 所以整个河北北部,倒是已经不用担心了。 只是赵郡已破,常山面前再无缓冲,很容易遭受叛军的下一轮冲击。 “不过,若是颜公下令分出饶阳一带的兵力南下,攻取信都郡西面的堂阳城,倒是可以对赵郡的叛军形成合围,这是眼下能破局的最好办法。” 刘客奴想了想,又摇摇头。 “不过,只怕他不会这么做。” 颜真卿的顾虑几乎和哥舒翰差不多。 手底下的兵力虽多,但是也杂。 其中大部分士卒战斗力低下,所受的训练少。 起初被集结起来的时候,军中上官给打个鸡血,激励大家杀敌报国,大家也就嗷嗷叫着冲过去,哪怕明知道容易战死沙场,也没几个人害怕的。 但等脑子里的热血消退了,战事拖的时间越长,军中的士气就越低。 颜真卿不是不想打。 就是因为太了解军中的情况,使得他下意识开始求稳,准备等河东、潼关那边的官军打过来,再配合他们收复失地。 河南道的形式已经彻底糜烂。 现在河北至少还有半数以上的郡仍在坚守,打着朝廷的旗号。 颜真卿的策略,只能越来越趋向于保守。 打赢了,无非是收复几座城池。 而打输了,则会面临士气越来越低下,甚至是直接崩溃的局面。 颜季明倒是无所谓自家叔父眼下正在焦头烂额,大不了丢了官职,自己以后再给他挣一个回来。 而且, 以后未必是求着朝廷给官, 而是朝廷得求着他做官。 颜季明笑道: “只要咱们小心行事,总不会出大错的。” “这倒是。” 刘客奴点点头,有些惋惜道: “只可惜赵郡的那支官军,因为冒进而全军覆没了。” 颜季明心想叛军的钩子那么直,也只有玄宗那些人会傻乎乎的上钩了。 自己稳扎稳打,总不至于出错。 深夜,月明星稀。 外面的士卒忽然发出示警的声音,顷刻间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颜季明猛然睁眼,佩剑就在铺被旁,他站起来拔剑出鞘,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帘子被人忽然掀开,陈温带着十多名已经着甲的亲兵冲进来,急促道: “叛贼敌袭,刘将军已经率军与其厮杀!” 在外的哨骑没有几个示警的,几乎都死在了叛军的手中,好在叛贼来到大营前的时候,还是有巡逻的士卒及时察觉并发出示警。 没人能想到,在已经撤军的时候,会遭受一支叛军的袭击。 “史思明咬着咱们的尾巴过来了。” 颜季明神色阴沉,派出去的骑兵汇报说,在火光中看见了史字旗号。 卢龙军上下都毫无防备,刘客奴仓促间召集起千余人进行抵抗,将叛贼死死堵在了营门处。 颜季明没急着去看前方形式,而是命令薛嵩和几个仍在自己身边的偏将和校尉,分别去召集其余的兵马。 “升我的旗,传令下去,全军慌乱造谣者,斩!” 随着几名无视军令逃跑的卢龙军士卒被当场斩杀,周围士卒才有些冷静下来,纷纷聚在颜季明周围。 外面杀声四起,但始终没有叛军来冲击颜季明所在的地方。 过了约半个时辰的功夫,刘客奴才派骑兵过来汇报,说夜袭大营的叛军已经被击退。 对方似乎有千余骑兵,见没有得手,便不再逗留,留下了两百多尸首便撤退了。 颜季明派人在军中粗略清点一下,顿时更加恼火。 战死的士卒就有三百多人,受伤的有百余人,因为营寨木栅的防护,没让敌军骑兵冲进来,其实这个伤亡不算很多。 但颜季明只觉得耻辱。 而且,重新派出去的哨骑则是带回了一个消息。 颜季明率领的卢龙军正在封龙山南面扎营,只要走封龙山和灵山间的小道,就可以平安返回常山。 但此刻,在哨骑回报的消息里。 那支小道处出现了一支约三千人的叛军,堵住了退路。 颜季明的东面和南面,则分别出现了两支数量不明的军队,都打着叛军旗号。 他中埋伏了。 “太守,叛贼派出了使者,是来说降的。” 陈温策马奔过来,对着颜季明道。 颜季明骂了一句,他这时候忽然想起来那个姓崔的,再派人去找时,已经找不到了。 颜泉明就是史思明放出的饵。 自己特么上钩了。 第六十九章 站在不知道第几层的男人 颜季明眼下所在的地方极为平坦,无险可守,好在他没带卢龙军进入那条山道,要是在山道里被叛军两头堵住,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自己太过于轻视史思明,而且立刻就付出了代价。 颜季明心里叹息一声,看着那个劝降的骑兵来到自己面前。 那名骑兵大声道: “我家节度有令,若颜太守愿意率众归降,仍然可以做大燕的太守。” 投降 不到最后一步,颜季明不会那么做的。 一旦投降,等于是他前期做出的大部分努力都会立刻作废,别说是朝廷,说不定颜真卿都会大义灭亲,立刻兴兵讨伐他。 营造出的名声,也会臭掉。 颜季明漠然看着他,道: “颜氏,没有投降的子弟。” “不识抬举。” 骑兵冷哼一声,拨转马头正要离去,就听见颜季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拿下他!” 当即有士卒应声而出,将骑兵从马背上拽下来,押到颜季明身前。 对方挣扎着,不敢置信地喊道: “我乃是大燕河北节度使的使者, 你敢杀我!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我斩使以示威!” 颜季明怒道: “砍了他,将头颅传示全军,告诉所有将士,大唐养兵百年,该是他们效命的时候了!” 都知道安史之乱前期时的唐军拉胯,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使是这时候,大唐也是无可置疑的天朝上国。 对内,承平数十年。 对外开拓,不能说百战百胜,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已经养成了一股心气劲。 就算败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打回去! 打的外族心服口服,跪下叫爹! 颜季明拔剑向天,吼道: “卢龙军何在!” “颜氏不降贼,卢龙军愿降贼否!” “不降!” “不降!” 刘客奴深深看了一眼颜季明的背影,大吼道: “卢龙军不降!” 此刻,无论是站在后面的刘客奴,还是站在颜季明身边的那些亲兵,都因为颜季明的声音而有些热血沸腾。 薛嵩眼里出现了一丝动容,片刻后,他自嘲地笑起来。 虽然知道这未必是自家太守的真心话, 但, 听见四面八方回应颜季明的那些声音,他忽然也有些亢奋了起来。 但随着哨骑们带回来的消息,这股涌动起的士气,也被狠狠打压了一下。 史思明,开始进军了。 两面合围,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两万多兵马,而且卢龙军外围已经看见有几队骑兵在游弋,窥探着大军。 各级军官的声音时不时响起,卢龙军也在仓促结阵,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颜季明骑着战马,正要回到中军,忽然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涌起一条黑色的浪潮。 无数旌旗交错,源源不断的叛军士卒在远方出现,散发出让人畏惧的气势。 “太守,末将领些人马给你断后,你赶紧走。” 薛嵩在颜季明身后低声道。 “史思明此人堪称当世名将,他现在必然是有所把握,才敢直接围过来。” “末将领数百士卒出阵以为诱饵,可吸引敌军骑兵先行过来剿杀,太守可趁机率军向南,必然能脱身。” 薛嵩的策略也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作为诱饵,先骗走叛军中机动性最强的骑兵,可以让颜季明在逃走的时候短期内不至于被骑兵追击。 “不。” 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直接拒绝了。 “真要到那时候,我肯定不会跟你客气。但现在,别说这种鬼话。” “三郎!” 有人大声喊着,颜季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抬起头看去,笑道: “兄长。” 颜泉明没有着甲,仍是一身布衣,他走到颜季明战马身前,问道: “咱们可是被埋伏了?” “应该是这样。” “可是因为我?” 颜季明笑起来,解下自己的佩剑,扔给了大哥。 “有空琢磨这个,还不如马上跑的快一点,带着我的剑,走。” “陈温!” 刚才一直没露面的陈温,这时候出现在颜泉明身后,牵着两匹马。 “这人是我的心腹,可以信任,他会带一队骑兵,护着你和仁儿逃出去。” “我不走!” 颜泉明攥紧了佩剑,怒道: “我也是颜家子弟,怎能临阵脱逃,让父亲蒙羞!” “那你是想让父亲在一天内失去两个儿子吗!” 颜季明的声音比他还大。 “你走快点,赶紧到饶阳去,我还能带兵在这坚持一会儿,要是侥幸的话,你还能带援军回来救我。” 不等颜泉明反驳,颜季明都大声道: “陈温,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把我兄长带走!” 陈温眼圈红了,他对着颜季明跪下,道:“末将受太守提拔之恩,无以为报,若是太守末将也不会苟且活着!” “妈的,一个两个都不能往好处想想。” 颜季明看着他们离开,嘴上骂了一句,他转过身,让薛嵩带自己去中军。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生路。 颜季明清楚自己已经一脚踩进史思明的包围圈中时,就知道对策无非是断尾求生。 直接抛弃几千卢龙军,骗他们给自己断后,颜季明可以轻轻松松逃走。 毕竟数十名骑兵,远没有数千大军那样引人注目。 自己又不傻,凭什么给朝廷卖命打工呢? 但事到临头,他却又犹豫了。 史思明的大军已经逼近,双方默契跳过了阵前喊话的步骤,因为颜季明已经代替卢龙军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史思明也不想让他投降。 先是常山,而后是清河,他两次都因为这个颜季明而惨败。 他要颜季明死。 望着黑压压的叛军,颜季明莫名的想起一句诗。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太守好文采。” 刘客奴在旁边大笑道。 “下面可还有无,不妨为末将念完,若是战死阵上,也好叫末将留个身后名给后人知晓。” “是李白写的。” 颜季明摇摇头,伸手接过薛嵩的佩刀。 “还请将军活着回去,自个去问他。” 若是从上空看,颜季明和卢龙军外围所有的退路已经都被尽数包围。 外面的叛军多如潮水。 但在更外围,却有几名哨骑纵马狂奔,回到了己方军中。 “将军,已经查清楚了,被围困的那支兵马,打着颜字旗号。” “颜?” 坐镇中军的那名男人,忽然抬起头。 他身下骑着一匹黄马,毛色发亮近乎于金色,那是奚人送的上等战马,由颜季明转手送给了他。 一阵风迎面吹来,拂起他鬓角的白发。 “那就不用等了。” 他拍了拍座下的战马,随意道: “进军。” 看着渐渐被包围住的卢龙军,史思明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自己的计策果然没有错。 接连吃了两支唐军,颜季明则是第三支。 你想救你兄长? 哥俩死一块去! 不过,现在赵郡已经引起了唐军的格外注意,自己再吃下颜季明这股兵马也就差不多可以往回撤了,无需再等着钓鱼上钩。 正在静心盘算下一步计划的史思明,心里忽然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 “报!” 不用再等着传令骑兵说什么了,史思明正站在一处小山坡上,可以在这更好看见远处的景象。 己方大军后方已经彻底混乱,甚至于溃散。 马蹄如雷,旌旗交错。 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以蛮横的姿态直接插入了战场。场面顷刻间变成卢龙军配合那支骑兵反过来缠住了两万多叛军。 “颜季明” 史思明目眦欲裂,似乎眼下,又正在重演自己前两次战败的场景。 “呵,你还真以为那两支兵马都是中了你的埋伏才被吃下的。” 李光弼抚摸着座下战马的鬃毛,轻声道: “不过是两个不听话的诱饵罢了。” 颜季明以为史思明站在第一层。 但史思明用事实告诉颜季明自己站在第五层。 站在不知道多少层的李光弼, 在此刻, 笑摸两人狗头。 第七十章 不复长安 河北目前的形式,是以饶阳一带为界限,河北整个南部都遭到叛军的猛攻。 而且尚未可知彼方究竟主攻哪儿。 无论是李择交,还是巨鹿被击溃的那支唐军,原本都是颜真卿部下。 他们不归属于李光弼,而且也拒绝接受他的命令。 既然这样,李光弼干脆劝说颜真卿同意这两人带兵出去,借他们试探史思明。 试探结束, 知道那条鱼的斤两,就可以下钩了。 此外, 举河北上下,弄个大几千骑兵出来,并不算困难。 更何况还有奚人送来的那些战马。 而那些骑兵也并非仓促成军,都是从各处抽调出来有经验的士卒。 颜真卿连丢了两支兵马,在军中话语权也低了许多,这些日子开始老老实实配合李光弼做出新的部署和谋划。 史思明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颜季明这支兵马身上,在他看来,唐军连续失去两支兵马,损失将近万人,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来窥探赵郡了。 所以,当后方出现了一支骑兵时,史思明生平第一次没有任何办法去应对。 唐军骑兵的数量太多,且眼下,他们顶着叛军稀疏的箭雨,已经硬生生凿开了外围松散的军阵。 带兵打仗的,都知道骑兵不能这么用。 要迂回,要威慑,要 但唯一要承认的是,当大量骑兵成规模发起冲锋的时候,那种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将会给敌军的士气带来毁灭般的打击。 “援军,是援军!” 卢龙军原本已经三面受敌,好在军中士卒足够精锐,还能凭借军阵坚守着。 叛军一时半会冲不开卢龙军的军阵,后面又被唐军骑兵肆意穿插,顷刻间就有两个军阵直接崩溃,士卒不顾上头军官的喝骂,四散逃开。 刘客奴眼眶发红,他用力一抹,高声道: “援军来了,杀出去!” “太守,有援军!” 薛嵩纵马奔来,听到他的声音,颜季明忽然感觉有些想笑的轻松感。 他这次,是真的上了史思明的当,也有了战败的心理准备。 但眼下援军出现,则证明史思明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这家伙又要败了? “知不知道援军是谁?” 薛嵩摇摇头,道: “是李字旗。” 这世上姓李的可太多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颜季明脑子里立刻就想起了那个中年人。 “传令,全军变阵,把前方的贼军全都给本官死死缠住,一个也不准放走!” “啊?” 薛嵩心里有些嘀咕。 按理说,眼下的情况不应该变化阵型。 既然外面有了援军,他们接下来只需要老老实实防守着,直到把叛贼拖垮,让他们自行溃散。 “传令!” “是!” 卢龙军都知道援军来了,当即士气大涨。 再加上刘客奴和颜季明两人都下令向外进攻,五千余卢龙军竟是越战越勇,这时候反而像他们在包围叛贼一样。 史思明眼见着形式已经脱离了掌控,立刻骂骂咧咧地骑上马,召集部分溃卒,提前撤出了战场。 成群的叛贼开始放下武器投降了,但不少人的脸上,还带着茫然。 战局的转变过于抽象, 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败了。 上面不是说了,要包围的唐军兵力不多吗? 颜季明策马在战场中央缓缓前进,薛嵩带着百余名兵卒跟在他身边。 更多的卢龙军士卒,已经开始接收俘虏和打扫战场了。 这场遭遇战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 几个时辰内,双方的主将就都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叛军死伤惨重, 但卢龙军也有了不少伤亡,还活着的那些人,正忙着救治受伤的同袍。 颜季明下了马,在战场中的一颗老树前坐下。 此刻正是黄昏。 光线昏暗,但每个人的脸都能看的格外清楚,远处有士卒在打扫战场,近处,地上还堆着一些尸首。 时不时有鸟雀落在树上,发出沙哑的叫声。 活人和死人共存的画面,给人以一种残酷的美感。 “累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算算,两人已经有不少日子没见面了。 颜季明上辈子是孤儿,这辈子受到原身记忆的影响,对这一世家人的感情很深。 父亲颜杲卿和颜家人早就被他送去了平原安顿,至少这一世,他们不会再惨死在叛军手中,平日里最多是传递些书信过来问候平安。 颜季明也敬重叔父颜真卿,但俩人见了几次面,终究是因为理念不合,关系就已经越来越疏远。 相比之下, 李光弼更像是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默默提携他的长辈。 颜季明站起身,笑了笑: “这次是我大意了。” 李光弼在那棵老树前坐下,道: “你送来的那匹马,确实不错。” “老师喜欢就好。”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要的那些战马吗?” 李光弼没等颜季明回答。 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重新集结的那数千骑兵,随意道:“现在,他们是你的了。” “啊?” 颜季明愣了一下。 “都是北方各郡中挑选出来的骑兵精锐,配上奚人和那些外族人送来的战马,其中三千人是人马具甲,而且所有骑兵都是一人双马,只不过,你得承担他们日后的开销。” 数千骑兵,其中还有三千重骑兵。 不说作战,即使是每天人吃马嚼,也是一笔恐怖的花销。 但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颜季明破天荒地有些迟疑了,片刻后,他疑惑道: “老师,为什么要把这么多兵马,一下子交给我?” “史思明一败,整个南面的叛军都会后撤,他们的兵力在这一个月以来损失惨重,已经不足以再一次性占据河北半数郡县。 而且,他们的主力也并不在河北。 史思明采取的是疑兵计。” 李光弼避开了颜季明的问题,缓缓道: “我给你兵马,你现在能吃下多少地盘和功劳,得尽量吃。” “您的意思是?” “就是这个意思。” 李光弼忽然看了颜季明一眼,问道: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颜季明越发莫名其妙。 “灵宝一战,二十万铁甲殉国,主帅哥舒翰被俘,长安之前再无屏障,叛贼倾尽兵力,已经朝着潼关方向去了。” “河东、河北、江南,如今各处无论是叛贼还是官军都在收缩兵力,因为时局已经彻底乱了。” 李光弼顿了顿,轻声道: “长安怕是也守不住了。” 第七十一章 基本盘又做大一些了呢 李光弼给了六千多骑兵,再加上战后还剩下的五千多卢龙军,颜季明瞬间手握过万兵马,就差喊出自己满万不可敌的口号了。 就这,还没算上俘获的大批叛军士卒。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次史思明又逃了。 “赵郡叛贼已经不成气候,大军过几日便可顺势南下巨鹿,协同招讨使的兵马向南反攻,收复失地。” 哥舒翰二十万兵马几乎一战丧尽。 所有人都清楚,叛贼的下一个目标,只会是极为空虚的潼关。 潼关若破,长安将会无险可守。 其实,若是外军已经打到了自家都城下面,证明这仗已经没法继续下去了。 中央朝廷将会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瘫痪。 地方势力也再无辖制。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颜季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开始成批招降俘获的叛军士卒,将他们重新整编,进一步扩充自己的兵力。 “太守,这些叛卒新降,只怕他们心思未定,不会老老实实做事。” “我只能用他们。” 颜季明摇摇头,道: “如今我手中不仅仅是一座常山郡,马上还有整个赵郡,接下来还要控制更多郡县城池,最后,则是整个河北。” 薛嵩微微怔住,随即眼神愈发炽烈。 这是颜季明第一次极为明确的暴露出自己的野心。 “史思明带着叛军一路攻城略地,大肆杀戮城中做官的人,很多地方都缺少足够的官吏来维持运转。 那些本地的豪族世家们,正盯着空缺的官位呢。” 河北世家们从没放弃重新夺回权势,颜季明只不过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但并不是缺了他就不行。 没了颜氏,还有李氏,王氏 更何况,随着时局板荡,朝廷接下来一定会放宽对地方的措施,用来换取后者的稳定效忠。 颜季明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未来。 好在, 他自一开始就没有天真地相信河北世家会是自己忠实的盟友。知道哥舒翰兵败的消息后,颜季明已经开始准备着手制定反制他们的计划。 那些被招降的叛军士卒只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安禄山的叛军主力已经前往潼关,所以颜季明现在无需担心这些人降而复叛的可能性。 在如今的整个河北,也只有颜季明愿意收留他们。 其余的,无论是谁俘虏了这些叛军,要么是杀光他们作为战功,要么就是杀掉一半,将剩下的人发配为奴。 这都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 颜季明麾下兵马四出,一边整顿降卒,一边收复被叛军攻下的城池。 这个过程还算轻松。 赵郡的叛军主力被史思明带出去包围颜季明,因为李光弼的忽然插手,史思明的计划被全盘打乱,他麾下的那些兵马也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则是被颜季明收编了。 城中的守军数量不多,他们更像是一群二鬼子,没什么节操,往往是看到城外官军的数量远超过己方时,就极为乖巧地打开了城门。 但其中由叛贼设置的官吏,则大多又被撸掉了官职。 颜季明尽可能地挑选那些出身平身且能力不错的人去填补空缺,但数个郡县内的官吏缺口加起来数量庞大,他这时候才放开口子,允许世家子弟代任官职。 到最后他任由其他地方的兵马去收复城池,自己则是开始考虑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很显然,颜季明的资本不足以让他吞下河北,甚至是连半个河北都做不到。 不过,他现在已经能够招募到一些出身平民却渴望做官的人。 这些人出身低微,但也有相当的才能。颜季明给他们官做,他们就愿意替颜季明效命,或是担任幕僚出谋划策,替颜季明解决了不少问题。 南面的叛军在全线撤退,但不少地方还是爆发了战事。 河北招讨使颜真卿麾下的大军并没有闲着,也是在拼命向南收复城池。 他手下那个脆弱的联盟已经趋于分崩离析,不少手握兵权的官吏和将军脱离了颜真卿的号令,去自发追击叛军。 即使是明知叛军很可能已经在倾尽全力攻打空虚的潼关,下一步便是都城长安,但大部分人还是在尽情攫取着胜利的果实。 “你叔父又给我送信了,要我去饶阳主持大局。” 李光弼喝了口茶,道: “你这儿的事做的怎么样了?我听说你已经开始下令全军修整了,不准备往前再多拿一些城池?” “已经足够了。” 如今河北北部尚且处于平稳状态,许多地方虽有战后的痕迹,但总体的社会秩序并没有崩坏,大部分郡县里已经开始春耕,准备用一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世家们要的是整个河北,所以现在也算是尽心尽力在做事,甚至是帮着地方恢复生产和经济。 颜季明不再胡乱向外扩张,而是在幕僚们的建议下,择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常山、博陵、赵、巨鹿四郡。 南面可留有缓冲,西面扼守河东要道,向北与北疆留有一定的空间,不至于被外族兵马骚扰,境内还有大量的商道、关隘。 当然了,除了常山郡彻底被颜季明掌握,其余三郡中,还得依靠当地豪族的帮助,才能维持住对其的控制。 “等潼关那边稍微安定一些后,无论如何,朝廷都会再次提升你的官职。” 李光弼看着颜季明,摇摇头道: “有河北士族的帮助,你本以为吃下更多的城池,但你好像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们。” “今天他们能帮我,明天他们就能卖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李光弼总是能帮到自己,颜季明也不完全对他藏着掖着,他将喝空的茶杯放在桌上,侍立在一旁的新罗婢立刻把刚煮好的茶水再次替他续上。 茶水煮的恰到好处,散发出一股清香。 颜季明饮下茶水,难得夸赞了一句: “手艺还不错。” 新罗婢只是恭敬的低下头,嘴角露出些笑意。 颜季明正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新罗婢抬头看了一眼颜季明,后者微微点头,她便站起身去开门。 薛嵩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焦急神色。 “太守,北部急报!” 奚人和契丹人的兵马联合起来,南下范阳了。 奚人,前面已经介绍过了。 至于契丹人,同样是个首鼠两端的选手。 唐高宗在位期间,唐军在黑山之战中大败契丹,迫使契丹重新臣服,此后三十余年内,边境无战事。 而武周时期,边关都督采取措施不当,使得契丹人起兵反唐,武则天第一次派出二十八名将军领兵镇压,又派侄儿武三思总领军队,结果中伏,使得大军惨败。 第二次,她同样让武氏族人出任行军总管,启用老将王孝杰、羽林卫将军苏宏晖,挥军十七万镇压契丹叛乱,结果再次中伏,再次惨败。 第三次,派娄师德为帅,率领二十万大军平叛,同时又派出武氏族人武懿宗担任行军大总管。 这次好在有突厥人趁火打劫,从后方袭击,娄师德说服奚人倒向朝廷,最终契丹在三方夹击下大败,但唐军也不过是惨胜。 现在河北平叛战事未休,奚人和契丹人过来趁火打劫捞点好处,算是很正常的操作。 但对于颜季明来说,这无异于再次在他的计划里插上了变数。 河北南部郡县已经被打烂了,城池几经易手,百姓不是肝脑涂地,就是被迫向北逃荒。 他可不希望河北的北部也被锤烂。 正在思忖的时候,李光弼已经站起来,从薛嵩手里接过告急的书信,看了一遍后,道:“我得走了。” “您要去那儿?” 颜季明下意识道: “我率军跟您一起去?” “用不着。” “我还可以帮您带带兵马什么的。” 李光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你手上的兵马,都是我带出来给你的。” “” 颜季明咳嗽几声,又道: “那我手下的兵马,您要的话都可以带走。”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是带着些真心实意的。 不料,李光弼还是摇摇头。 “我去借兵。” “害,您借能借来多少兵?” “十万。” “十万?您跟谁借去?” “你叔父。” 第七十二章 要被撅了 外面的战事渐渐与颜季明无关了。 李光弼离开后,颜季明带着大军先行折返回常山。 但这次行军速度格外缓慢,颜季明得在沿途的一些主要城池里停顿下来,与城中的官吏进行人情往来,至少得吃个饭,讲个话,安定一下人心。 不得已,他临时分出大半兵马交给刘客奴,让刘客奴率领兵马先行回去。 期间颜真卿派人两次传来书信,要求颜季明到他那边议事,都被颜季明置之不理。 他知道叔父要说什么事。 颜季明收复下的那些城池,其中空缺的官位都被他自个和那些河北世家瓜分了,这个消息并不难获取。 而且这也不符合正当的“程序”。 颜真卿不外乎就是想要训斥侄儿,让他老老实实做事,别生歪脑筋。 但颜季明不光脑筋是歪的,脑后骨头也是反的。 应对叔父的办法很简单, 那就是, 不管。 颜公的声望仍然很高。 但现在李光弼要走了大半兵马去北疆抵御奚人契丹人,剩下的那些也不怎么听从号令了,颜真卿手头能调动的兵马数量有限,真火拼起来,说不定还会被颜季明按起来锤。 要知道,现在颜季明手上有两万余人,看似并不是很多,但其中八成都是原本的边军精锐。 何况颜季明这边也不是明着拒绝,过几天还是派人送信过去,随便说几个让人气的牙痒痒的烂俗借口。 风寒、头疼、摔伤了 颜真卿总不能因为这样就直接发兵讨伐侄儿,只能郁郁不乐。 博陵郡南面,鼓城。 颜季明到城外的时候正好是中午,鼓城县令姓崔,早早地就带了一帮人在城外迎接。 按血缘,这人甚至还是崔佑甫的族弟。 博陵崔氏。 颜季明微微颔首,脸上露出和煦笑容,道: “崔兄无需多礼,以后,还得多仰仗崔氏了。” “那是自然。” 酒宴已经摆好。 崔县令一边请颜季明入座,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走向门外。 有些人知道颜季明今日到鼓城,就带着礼物提前赶了过来,一副要巴结颜季明的酸臭模样。 下人刚打开门,崔县令就呵斥道: “瞧你这样子,他不过是个太守,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做什么?你的无极县不就在前面?等一天两天的功夫也等不得?” “宋某,见过崔兄。” “德行。” 崔县令有些嫌弃。 若不是自己的表妹嫁给了这人,呵,这种满脑子钻营的家伙也配叫自己一声“兄”? 宋县令微微一笑,吩咐随行的下人把礼物先抬进来,也不在乎大舅子的态度。 “让我瞧瞧你带了什么?” 崔县令也不在乎宋县令,当着他面拆开了要送给颜季明的礼物,随即嘲讽道: “不过是些黄白之物,怎的如此俗气?你可瞧见那颜太守的模样了,好生年轻,你送两个貌美女子给他,没准都比这些能让他高兴。” 宋县令听到这话,像是想起来什么,犹豫片刻,还是道: “恐怕那位颜太守,并不喜欢女子啊。” 真以为他宋某提前到这儿,是为了巴结颜季明? 当然也确实存着这个心思。 博陵崔氏和颜季明之间的勾当,族中上下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就连自己这个极为不堪的大舅子,现在也捞到了一个县令。 想他宋某在官衙忙碌半生,若非侥幸娶了崔氏为妻,才借着崔氏人脉和自己的努力坐到了县令的位置。 宋县令摇摇头,放下了嫉妒的心思。 人家一出生就姓崔,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个颜太守啊,是个断袖,有龙阳之好。” 宋县令一脸便秘的表情。 “啊?” 崔县令懵了,他揪住宋县令想要问清楚,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但又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哎呀,他上次就去了我那儿,我能骗你吗?若不是愚弟那次装着醉酒,只怕是要被他上手了。” “这可也太” “你可晓得我这次为什么提前到你鼓城来? 就因为我在你这儿陪他喝完酒,装醉醒不来,这么多人在这,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然后他走了去无极县,我还可以在这儿继续装醉,不用跟他一块上路。 反正我已经陪他喝过酒了,就算是我没在无极县招待他,他也不会因此而怪罪我,懂吗?” “娘的,你心思还真多。” 崔县令骂了一句,也是有些佩服自己妹夫的花花肠子。 但再想想,脚下这儿是鼓城。 我特么就是鼓城的县令啊! 崔县令剧烈咳嗽起来,左手扶着墙,宋县令连忙道:“崔兄,怎么了?” “我有点头晕,你先替我去陪太守喝两盅。” “不行啊,咱俩一起,他才不敢做什么啊。” “放屁,如果他喜欢两个一起怎么办?” “三百贯!” 宋县令是真害怕。 “这么多钱,你瞒着我妹妹藏私房?” “你要不要?” “” “鼓城县县令崔安如,拜见太守!” “无极县县令宋河,拜见太守!” 两人站在堂上,对着颜季明恭恭敬敬俯身施礼。 “宋县令?” 颜季明是认得宋县令的,笑道: “上次在无极县,只可惜你早早就喝醉了,咱们没能一醉方休,不过,你为何会在这?” “他是下官的妹婿,恰好在此公干,听说太守至此,便立刻过来拜见了。” 崔县令咳了一声,解释道。 没等三人相互说些什么,就闻到一阵阵香风。 几名由崔县令早已安排好的貌美歌姬出现在门外,对着颜季明俯身下拜,千娇百媚的道了一声拜见太守。 “下去,下去!” 崔县令慌忙挥手。 颜太守好男色,找几个美女来不是开罪他么? 颜季明微微皱眉。 他看这两人的脸色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但他越是细看,发觉这两人就越是慌张。 这两货在搞什么? 好在酒宴已经准备好了,这片刻的尴尬很快被略去,颜季明在鼓城停下来,也是有所需求的,当即向两人开口了。 先前已经说过,博陵郡这儿烧瓷场不少,算是一项稳定的出产。 “既然宋县令也在这,那也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颜季明缓缓道: “如今民生凋敝,虽说春耕快要结束,但半个河北都受到冲击,实际上还是很艰难的。” “是是是。” 崔县令连连点头。 “对对对。” 宋县令喝了口酒压惊。 “首先呢,想必两位已经听说过,常山郡的盐铁官营,不过博陵产的盐铁较少,倒是暂且不用急着施行,我要跟两位说的,是瓷器。” “瓷器?” 崔县令一脸茫然,倒是旁边的宋县令若有所思道: “瓷器一项,也是需要不少钱去投入的,此外还得有足够的匠户和人手,就算是做出来,您又怎么把它卖出去,这也是个问题。” “不错。” 宋县令考虑的很齐全,颜季明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我现在要用博陵郡内的所有烧瓷场,一切钱财由府库出资,当然盈利也是给官中府库的。” “等一下,您不是要自己出钱开设,而是要用?” “对,征用。” “不给钱?” “烧瓷场的一成,可以给你们。” 颜季明不等宋县令拒绝,又道:“是每座城,每个烧瓷场里面的一成。” 那可就多了去了。 宋县令心里迅速盘算起来,而崔县令却仍是有些不明白。 “您这意思是要给我们送钱?” “对,是这意思。” 颜季明笑道: “就是送钱给你们,不过得你们出面,帮我去盘下你们治下的所有烧瓷场,让他们全部归属于官府,至于买下它们的价钱,只需要告诉我就行了。 但是记住,谈价钱必须是你们亲自出面。” 第七十三章 第一次团建 崔、宋两县令,只是博陵郡整个官场的缩影。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 有好色的, 有好名的, 但最多的,还是好利的。 特别是白嫖。 是大部分人乐此不疲的一件事。 像崔县令这种人只能看到表面的一层东西,那就是颜太守要给他送钱,至于说要自己出面盘下烧瓷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没有丝毫难度。 但像宋县令这样的,估计这时候已经琢磨些门道出来了。 贸然收下所有烧瓷场,对颜季明的名声会有影响;且在某些方面来说,颜季明毕竟也不了解博陵郡中那些烧瓷的有哪些门道,所以让这些地头蛇出面是最好的办法。 同时,大部分人的后台就是博陵崔氏。 这可是本地最大只的后台了。 颜季明若是拿这个去和博陵崔氏谈,八成会被趁机揩点油水,甚至得给博陵崔氏分利。 常山郡则是一如既往的太平。 颜季明再见到曹得意时,后者的发际线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隐隐有些脱发的趋势。 大量的流民涌入常山郡,填充了先前因为战乱造成的人力空缺,但也让曹得意等官吏变得极其忙碌。 现在可不比以前。 颜杲卿做事也就是刚正刻板,要是嫌累,还能偷着空子摸鱼。 但他儿子颜季明可就不同了。 到了约定期限内,你事情做不完, 好办。 看事情的严重程度, 去职、杀头, 诸如此类的惩罚多的是,而且没有谈情面的余地。 常山郡没有活圣人,但可是有活阎王。 阎王姓颜。 官吏们在忙完一天的事后,躺在床上感慨着现在的“暗无天日”,惋惜以前摸摸鱼就能混过一天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大唐现在所谓科举,每一届录取人数极其有限,但这并不意味着就那么点读书人。 读书人其实很多,但因为出身等种种问题,最终只能籍籍无名。 正常读过书明白事理的人,再加上一段时间的培训,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能在颜季明手下做一个合格的社畜了。 所以在常山郡内,颜季明根本不缺人手帮他做事。 但也仅限于在常山郡内,其他几个郡还无法施行这个办法。 首先是关于“培训”的问题。 读书人固然多,但要让他们知道该做什么,同时尽可能地避免贪赃枉法;还要让他们知道,扶他们上位的人是颜季明,也就是得有一定的忠诚性。 其次,那些世家现在也肯定不会坐视颜季明这么做。 在职的大部分官吏,却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随时都会有人来占自己的位置,于是一个个都开始拼命干活。 颜季明这时候倒是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李利用呢?” 颜季明还记着当初一起“挪用公款”的交情,这时候又有空闲,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笑着问道。 曹得意写字的手微微一滞,道: “前些日子因为他手里太不干净,被手下小吏揭发出来,没办法,我只能按照律法办事,下了他的官职,然后” 颜季明不由微怔。 大唐律法在那摆着,但在常山郡内,颜季明本身又多添了几条律法,让各处施行下去。 在他治下,贪污算重罪。 因为颜季明并不仅仅是压榨那些官吏,而是在跟幕僚商量过后,制定出了一套还说得过去的奖惩办法。 官吏的俸禄也提升了一截,至少大部分人都能凭着俸禄养家糊口,表现优异的人,由太守府考察过后,便可以晋升。 一个普通小吏,哪怕能力有限,只要老老实实做事,该给你的,半点都不会少。 但这个过程中,颜季明实际上是默许存在部分贪污受贿之类现象的。 人无完人,清廉的人未必能做好事,做好事的人未必就足够清廉。 两者兼具的人,才是世上少有。 若是李利用因为贪污的罪名被办了,只能证明他在这方面做的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颜季明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岔开了话题,开始说其他事。 谈了一阵子,颜季明看曹得意实在忙碌,便告辞离去了。 随着房间的门关上,曹得意的笔顿住了,再也写不出更多字来。 良久后,他轻轻叹息一声。 “李先生来了。” “什么事?” “常山郡盐铁专营的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 李萼伸了个懒腰,道: “我得休息几天。” “行啊。” 颜季明对于能做事的人一向极好说话,他想了想,忽然道:“要不然,今晚我做东,再喊几个人一起,你们彼此认识一下。” “彼此认识?” 李萼神情微微一动,听出了颜季明的言外之意。 颜季明的心思, 他有所猜测。 这个年轻太守,脑后长着反骨呢。 所以,自己要跟吗? “好啊。” 李萼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别那么笑,不过是几个认识的人,彼此聚一聚,喝个酒。” 青楼, 原指用清漆涂饰的豪华别致的楼房,有时也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 而这个词在唐朝开始变味儿了。 后世多传清倌人一词,即指那些在青楼楚馆之地卖艺不卖身的女子。 但身为歌妓,身份已经下贱,若是客人位高权重,她们又哪来拒绝的机会。 而玄宗一朝,设教坊、梨园,蓄养艺人妓子过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就连常山境内,其实也有类似的存在。 上到营妓、官妓,下到民间的暗娼,其实早就有了。 颜季明曾想禁止此类行当,尽可能地让治下百姓活的体面些,但很快就发现,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就做不到。 或许等烧瓷场之类的作坊大规模开办起来后,这些可怜女子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军中禁止营妓存在,那些原有的营妓官妓,询问其意愿,发放钱粮,任凭去留。 选择留下的那些女子,则是全部充入官中作为官妓,提高平日里的待遇,同时也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卖艺不卖身。 颜季明不是要做圣人,更不是出于任何高尚的心理。 他只是单纯觉得,这种景象太过于不顺眼。 “所以,你请我们来,就是为了玩鸡?” 李萼面无表情。 “什么鸡?” 颜季明有些纳闷。 “我下过令了,常山郡内官妓,从此只卖艺,不准卖身的。” 李萼摇摇头,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倒是在对方眼中找到了一些类似的情绪。 后世史书会记载,被冠上“xxx、xxx”等诸多称号的颜季明,在他忠诚的常山郡某某城内,首次建立起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利益团体。 而他发起的第一次团建活动, 则是 “诸位贵人,酒宴已经备下,还请随奴过来。” 负责官妓,也就是姑娘们平日里一切活动的“妈妈”,正带着几个姑娘站在门口。 上头有命令,说是今日要招待几名客人。 但也没明说客人究竟都是什么身份,只是要求好好招待就行了。 颜季明的那张阴柔俊脸极有辨识度,再加上本就是翩翩少年,脱了官袍,换上一身华服,立刻又成了一个浊世佳公子,引得里面路过的女子纷纷驻足侧目。 李萼、崔佑甫两人长得也不差,但都看得出来是二三十岁的人了,已经一脚买迈入了“老男人”的行列。 步伐矫健,谈笑自若的大汉,是刘客奴。他在渔阳估计也没少去这种地方,虽然举止都很规矩,但显然熟门熟路。 跟在后面的还有几个,都算是熟人。 “这儿怎么还供奉着一张长生禄位?” 崔佑甫指着一处房间问道。 房间的门开着,别无他物,只供奉着一张牌位。 “贵人莫怪,此乃当今常山太守的生牌,奴等虽是女子,但也知道太守对奴等的大恩大德,因而在此供奉。” “妈妈”见崔佑甫问了,立刻便解释道,也不觉得有什么冲撞他的地方,说话时甚至是一脸骄傲。 崔佑甫瞥了颜季明一眼,故意笑道: “那个常山太守?听说不过是个黄毛小儿,懂得什么?” 话音未落,路过的一个姑娘忽然惊呼一声,将手里捧着的酒壶全都倒在崔佑甫身上。 “奴该死,奴一时忙乱,没注意到贵人。” “妈妈”看看那个跪在地上的姑娘,又看看崔佑甫,脸色也比刚才冷了许多。 “诶没事没事,崔兄大人大量,怎么会跟她计较呢,是?” 李萼拍了拍崔佑甫的肩膀,笑道道: “咱们赶紧进去,都饿了。” 第七十四章 作死的劲儿 “李兄。” “太白?” “李太白。” 李白看了颜季明一眼,一边伸手去拿酒壶,一边不耐烦地低声道: “何事?” 李白清醒的时候,对颜季明还有些恭敬,但随着几口酒下肚,就不想鸟颜季明了。 他持续两个月的小吏工作结束了。 虽然辛苦,但做事的时候,他亲眼看见自己帮到了百姓,心里也有满足感。 然后就是被颜季明召了回来。 回来第一天,还没顾得上歇息,就又被拉过来喝酒。 喝就喝,你提到喝酒我就不困了。 但是, 妈的。 你颜季明能要点脸吗? “不是,我把事情再说一遍。” “声音小一点。” 李白咳嗽一声,压低了嗓子。 “你让咱们坐一圈喝酒。” “对。” “你教我们行酒令,一人写一首诗,写不出来就罚酒。” “对。” “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我替你写?” “我写不出来啊。” 颜季明理直气壮。 “娘的,你让我坐你身边就是为了这个?”李白气的又灌了一口酒。 两人低声说话没被人听见。 外面,琴声缠绵。 弹琴的女子坐在屏风后。 酒令已经行到了刘客奴那儿,这粗坯也是豪爽,编不出来诗就直接喝酒。 在场的人也都明白颜季明是有意让他们互相认识结交,彼此刚开始都带着点刻意。 现在是晚上,再加上这儿的环境,眼前觥筹交错,还有貌美官妓作陪,众人不禁都有些醉意了,说话也亲近了不少。 “下一个是谁了?” 负责行酒令的歌姬故意笑道。 她偷偷瞅着那个俊俏公子哥已经好久了。 这边,颜季明终于和李白达成了交易。 “放心,要是写不出来,我就把这壶酒都喝了。” “跟我搁这骗吃骗喝是?” “”李白。 他小声骂了一句。 “我先说我的,再教你。” 他是真不明白,颜季明又不喜欢多喝酒,又不会写诗,为什么偏要自取其辱地让大家围一圈行这个酒令。 李白站起来了。 这人的才名,崔佑甫和李萼都是知道的,眼里带着些期待。 李白倒是不怕这样的场面,念了几句,在场的文官,不仅有李萼、崔佑甫,还有曹得意,以及几个在颜季明手下做事且极为忠心的官员,同时也有两名同样是对颜季明忠诚的偏将。 前面那些人都读了不少书,也听得出来其中的好,再加上这人被太守拉着坐一块,必然是看重之意,于是随着李白念完,当即夸赞声不绝。 然后,众人期待的目光开始往李白身旁移去。 这才是重头戏。 崔佑甫对声旁的李萼低声道: “太守治理地方或许可以,要说到诗赋一道,他是真的一窍不通。” 颜季明本就只是占据了原身的身子和大半记忆,也用不着抄诗去替自己扬名,本身确实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崔佑甫跟他谈到这方面,颜季明往往就不知道说什么,因此崔佑甫明白颜季明不懂这个,便等着起哄罚他的酒。 虽说颜季明现在是自个上官,但自个可是出身博陵崔氏,跟你开个玩笑又有啥大不了的。再说了,这规矩本就是你自个在喝酒前就说好了的。 “待会你喊大声点让他罚酒,免得太守他装听不到。” 李萼点点头。 “你跟我一起喊。” “可。” 颜季明不用站,他看众人都望着自己,笑道: “作诗用的是什么题目?” “便是以太平为题,不拘格律。” 崔佑甫回答一句,又戏谑道: “若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您喝半盅就好了。” 颜季明皱眉不语,似乎在沉思。 旁边的李白似乎是喝醉了,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颜季明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诗。 念了两句,他似乎是有些感慨,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念。 一首诗成。 满座皆惊。 李白的诗作, 古今后人可以有无数种理解。 但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说不好。 崔佑甫愣了一会儿,觉得这首诗有些不对劲。 特么的怎么一股“白”味儿? “太守虽然作出诗了,但不如再喝口酒,给大家助兴如何?” 他硬着头皮建议道。 曹得意愕然看来,刘客奴憨憨一笑,几个文官默不作声,两名偏将装作正在倒酒。 李萼摇摇头,道: “崔兄着急什么,既然说出了诗,便是过去了。” 你? 崔佑甫赶紧赔笑,坐下后对李萼怒目相视。 李萼也不害怕,低声道: “用太守的话说, 那就是, 你瞧瞧你那作死的劲儿。” 酒宴结束,宾客尽欢。 有几个喝醉过去的,颜季明派人将他们送回家中了。 还清醒着的几个,则是要求在这儿留宿。 颜季明站在走廊外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香粉味儿,转头一看,有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抱琴走了出来。 “贵人?” 那女子脸色苍白,有些抱不动琴,走两步就要歇一下,看见颜季明望着她,便有些不好意思道: “贵人方才所作的诗,当真是上等佳作,奴好生佩服。” “随手之作罢了。” 颜季明打量起这个女子。 她面容貌美,身段极尽妩媚,一颦一笑间,便是风情万种。 “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何还要留在这?我记得太守府曾有过命令,准许官中出钱财,所有官妓可自行领取钱财离去,怎么不拿着钱去寻个好人家?” 颜季明问道。 “奴自幼被爷娘卖入官中,又身染顽疾,受不得路途之苦,除了这儿,再无安身之处,也不愿另寻他处。” 女子笑道: “贵人可认识常山太守么?” “熟悉得很啊。” “果真?” 女子眼睛一亮。 “骗你玩的。” 女子嘟起嘴,有些娇憨姿态。 说话间的功夫,走廊那头有两名女人寻过来,唤着女子的名字,女子连忙答应一声,对着颜季明躬身告辞。 “你也叫江采萍” 颜季明笑了声,回头看见薛嵩。 “太守,夜深风大,您把这身衣服披上,莫要着凉了。” 喝酒的时候,薛嵩其实也在,颜季明让他也一同入座,但薛嵩也不张扬,而是用了化名,假装自己是军中的一名偏将。 “你的家世,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显赫,为什么刚才不说你的名字?” “家父耻辱尚未洗雪,末将不愿说出姓名。” 颜季明顿了顿,道: “我会让你重新光宗耀祖的。” “末将,愿为太守效死!” “行了,带我回太守府,也该回去歇息了。” 这儿也有备好的车马,马夫正倚在门外打盹,被喊起来替颜季明驾车。 “夜深了,还扰了你的清梦,倒是抱歉了。” 颜季明笑道。 “贵人可莫要这么说。” 马夫连忙道: “别的地方也就罢了,但这儿是常山,小人心甘情愿为常山这儿做官的贵人们做牛做马。” 他一边朝马厩走去,一边道: “这儿的官差做事越来越好了,也都是给咱百姓切实做事的,您瞧瞧其他地方,哪有咱常山这样的清明吏治?” “你也知道吏治这个词儿?” “可不,小人家的孩儿就在常山学舍内读书,小人从他嘴里听到了这个,也就顺嘴学来了。”马夫笑道: “得亏是那位做了咱们太守啊,要是没他,小人没这份马夫的差事做,小人的孩儿现在还得在烂泥里打滚,哪能有机会去学圣人书? 要是见了他,小人当真得给他磕几个响头!” 颜季明从没有像今晚这样笑的次数这么多。 “呵,他啊,又不是好人,做事无非是” 马夫停下脚步,脸上神情有些紧绷起来。 “贵人,您这么说话可就不好了。 太守做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好事,小人出身低贱,但也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要他对咱好就行,管他太守老人家心里到底想什么呢?” “得,是我说错了,你去牵马。” “小人这就去。” 薛嵩刚才去了门外一趟,这时候小步跑进来。 “怎么了?” “您那位来了。” 薛嵩咳了一声。 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掀开,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李十三娘的脸。 她盯着颜季明,道: “妾担心夜深了,三郎你不好走路,就差家里马夫过来接你。” 颜季明讪讪一笑。 虽说这儿是大唐,但他忽然有种丈夫出去吃快餐,出门就发现妻子正站在外面等他的感觉。 不是说古代都对女子约束的很严吗? 这么晚了,自己那位岳父,还让她出来做什么? 见颜季明迟迟没有动身,李十三娘直接跳下车,手里拿着一件衣服,给颜季明披上,嘴里絮叨着。 “夜深了,莫要着凉。” 第七十五章 天塌了 每个朝代的都城,自其被确立为国都那一天起,就承载了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 无论是外敌打进来,还是家里出了叛乱,只要国都还在,朝廷班子还能运转,中央就有机会缓过气来,把一切乱象都镇压下去。 同时,只要国都还在,各地那些坚持抵抗的人,心里也会保留一份对朝廷的忠诚。 “有确凿的消息传来。” 颜季明坐在大堂之上,对下方两侧站着的文武官吏道: “潼关失守了。” 众人为之哗然,彼此面面相觑,但也没敢直接议论,但每个人眼里的震惊还是清晰可见。 这句话,几乎就等于是暗示了长安的结局。 潼关失守,数万十数万叛军涌入关中,长安根本不可能守住。 “现如今,河北北方数郡遭受奚人和契丹人的劫掠,李将军正在率军镇压,至少半年内都难以脱身折返。 南面,是河北招讨使,也就是我叔父正在率军向南收复失地。 西面,便是我颜季明。” 颜季明轻敲桌面,薛嵩和几名亲兵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副巨大的地图,给站在大堂内的众官吏观看。 地图上,所有正在遭受叛军攻打的啊地区都被预先用朱笔做了标记,可以清楚看到,叛军从河北大规模撤退,他们当前主攻的方向是关中一带。 除此之外,河南道已经近乎全部沦陷,江南道北部受到猛攻,唯有河东道情形与河北相类似,河东方面的统帅以郭子仪、程千里二人为主。 去年安禄山起兵的时候,玄宗也调动了大军,任命自己的儿子荣王李琬为主帅,但还没走多远,李琬就病死了,大军只能由高仙芝暂时率领。 然而高仙芝、封常清两人先是被全部罢官,而后哥舒翰出征时,有意将两人留下并没有带走,但随着潼关失守,此后就再无两人消息了。 “如今叛军气焰嚣张,江南一带贼患严重,河北招讨使召我一同出兵,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地图被摊开放在地上,众人还没从思考中清醒过来,就又听到颜季明这般问道。 出兵? 颜季明手下兵马数量已经不少了,而且平日里兵马出入调动也没有意遮掩,所以大部分人都清楚,若真要是出兵的话,当今的常山郡还是有那个能力的。 有几个人当即赞成道: “太守为国平叛,自然是极好的。” 但当他们自信满满地把话说出来后,却发现场面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静。 被人私下里呼之为“颜氏家犬”的曹得意,默默站着,仿佛忽然发觉大堂内的地板很好看。 李萼,常常出入太守府,官职不高,却几乎手握常山郡大半财政权,可以说是颜季明的又一条忠实走狗。 但他也沉默着。 崔佑甫打了个哈欠,像是没睡醒。 那几个人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说出去的话,又没办法再收回来。 “常山数月前才受过叛军蹂躏,近来又数次出兵,其中逢壁县原本人口众多,因为叛军两次的劫掠屠戮,至今还无法重建。” 颜季明缓缓站起,脸上有一抹悲切。 “太守,下官以为,常山已经民力微薄,纵然太守您有心报国,但百姓已经再无力支撑又一次出兵,若是强行要出兵,那么,民夫何来,军粮何来?” 李萼站出来,盯着颜季明的注视,抗声道。 有人在旁边固执道: “左右是为了国家,何须计较小民生计? 如今流民那么多,可以将其中的青壮尽数招募为民夫或者是兵卒,至于粮草,可以再次下令征发,或者是”“或者是募捐?” 李萼对那人拱拱手,随意道: “那这样也好说,下官倒是可以将这几个月领的俸禄连同全部身家捐出以资军用,不知刘户曹您可否做到呢?”“你” 刘户曹有些气急败坏。 李萼说的轻松,但他才吃了多长时间的皇粮? 而自己可是做了十几年的官儿,家里也有不少产业。 他们俩同时捐,谁会更心疼? “够了。” 颜季明开口道: “事情已经说完了,诸位还是回去仔细想想。” “例会”结束了。 “刚才站出来的那几个,全部找借口罢官换人。” 颜季明带着李萼、崔佑甫两人走到后堂,一面吩咐新罗婢去煮茶,一面示意两人随意坐。 两人对于颜季明的这个决定倒是并不意外。 要说颜季明自己想不想出兵, 他肯定也是不想的。 打仗时只有打赢了才能让人高兴。 但除了赢的那一天外, 无论是战前整军、备粮、征发民夫,还是战后的管理,样样都是烦人的事。 其中还包含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支出。 该打的时候肯定要打。 但那是得要颜季明扩充地盘、抢占资源的时候才行。 眼下官军的狗头被叛军砸烂了一遍又一遍,颜季明何苦要强行出头与叛军交锋。 外面的郡县,确实是民不聊生。 但颜季明现在没那个能力去管。 只求能管好他治下四郡之地,让其中百姓不受侵害,已经足矣。 颜季明也已经提前与刘客奴等军中将领通过气,允诺为卢龙军提供长久的粮草供应,以及一批额外的战马,当即换来了整个卢龙军继续听他号令按兵不动。 除此之外,便是常山军。 常山军如今的规模再度扩充了一倍,兵力超过万人,其中三千轻骑,三千重骑,每日花费极其惊人。 好在颜季明除了四郡之外,早已与河北世家达成交易,由后者提供足够的粮草兵甲,等于是以半个河北之力替颜季明养兵,所以这方面暂时并没有太大压力。 他这儿一片太平。 河北招讨使颜真卿最近的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过。 他矢志向南收复失地,但越是向南,他身边的兵马数量就越少。 起初在他的号召下,河北十七郡同日起兵结盟,抵抗安禄山,但那时候,大家都是为了保护河北,所以能齐心协力。 但叛军南撤,河北之地已经被他们暂且放弃,不少人自然都没了继续用兵的念头。 潼关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开。 对于所有人来说, 天, 已经要塌了。 但大部分人做出的选择,不是去一起想办法重新撑起这片天,而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回到自己的小天地中苟活。 河南、江南的死活,与河北何干? 我自在家安闲度日,等着日后太平时朝廷的封赏。 你说等不到朝廷的封赏? 笑话。 大唐朝廷安定下来,我们能因为守护河北受赏赐。 大燕朝廷平定全国,也还需要我们帮他坐镇江山。 颜真卿就是一个老糊涂,真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蠢? 第七十六章 让河北的世家变成我的形状 常山学舍。 颜季明之前戏说的“期末考试”早已结束,后续成绩也出来了。 成绩优秀的人得以留下,而那些学不上的,则被分配到了其他地方。 颜季明所收养的那些孤儿里面,足有十多人没能通过考试,得以留下继续学习的,只有五人。 三男两女。 其中最年长的,也是成绩最好的那个少年,今年十五岁,名叫孙清。 同时,也是这次考试中的第一。 随着成绩排出,后续各项工作也开始展开,包括对考试优异学生的嘉奖,以及后续的招生。 “小民孙清,拜见太守!” 孙清走上前,对着颜季明恭恭敬敬下拜。 他拜的心甘情愿。 “此后,你可称我为兄。”颜季明站起来,当着众多官吏的面握住孙清的手,将他搀扶起来。 孙清脸上立刻露出肉眼可见的激动之色,眼里,有热泪涌出。 “弟,愿为兄效死!” 十五岁,出身寒微,他早已经开始帮家里做事,也正在形成自己的世界观。 如果不出意外,他以后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佃户。 但随着史思明率领麾下兵马屠了逢壁县后,那天的屠杀化作一条分界线,将过去十五年与现在的他分隔开来。 他恨叛军。 他想报仇。 像他这样的孤儿,颜季明手下还有很多。 颜季明开始招募那些因为出身平平无法做官的读书人时,有人讥讽他心怀不轨,有人嘲笑他不自量力。 但我,早已洒下了无数种子。 只需要每天洒洒水, 松松土, 这些种子, 日后就能自己结出硕果。 “孙清、冯甲、赵宁等五人,为期末考试前五名,经由太守府批准,特予嘉奖。” “孙清,受” “你给这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封官?你怎么想的?” 崔佑甫的性情一向有些放浪,但崔氏的家传,让他平日里还能保持住一个沉稳刚正的形象。 但这时候的他,难得有些激动起来。 “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儿,让他们提前学着做事罢了。放心,也就一个月时间,他们就要回来继续学习了。” “学习,你也不看看你净教他们学些什么玩意!” 一提起这事,崔佑甫更加头疼。 他是学舍的“校长”。 而颜季明则是给自己封了一个“教导主任”的古怪头衔,有闲余的时候,竞也大大咧咧在学舍内教起书来。 颜季明开办的常山学舍。 里面不怎么教圣人书和经义。 就三门课。 识字,策论,实践。 识字的人第一门课就免了,直接进入第二项,然后是第三项。 前两者的区别,就像是一个才接触物理的初中生,刚合上课本,就被人逼着去做高中的题目,甚至得去实验室亲手做实验证明已有的和自己猜想的物理定律。 这个比喻有点夸张。 但难度,其实是一样的。 常山学舍第一期的生源,是常山境内全部适龄的少年,其中不识字的占绝大部分。 第一期全部学生,加起来得有数千人。 而整个学期, 也就将近六个月的时间。 最后通过考试的,也不过是二百多人。 崔佑甫看过考卷,里面有一些题目相当简单,但涉及到策论方面,即使是他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写。 那些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要求是答案必须得与颜季明的理念一致。 不是什么致君尧舜、天下大同之类的套话梦话。 而是有逻辑有思考的答案。 与其说是考试,更像是颜季明在进行一项不留情面的筛选,直接筛出那些符合他要求的人。 颜季明曾经收养过二十多个少年。 其中留在学舍内继续学习的只有五人,被刷出去的人,有的被编入亲兵营,有的则是学习其他方面的东西。 若是说不想学了,也不想留在军中效命, 可以, 搬出太守府, 你是自由身了,但你以后不会受到太守府的任何照拂。 考试通过的五人,这时候才会得到颜季明真正的重视。 能通过这种实际上只考验学习能力的人 颜季明对自己收养过的那些孩子尚且如此,那些普通出身还没通过考试的学生,就更不用提了。 根据考试表现,各自安排去处。 若是考的特别差的人,他后续面对的安排和选择就会极其有限。 这项工作是由崔佑甫负责的。 他写字的时候总有一种罪恶感,每写下一个名字,仿佛就是蛮不讲理地直接判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想到这里,他就放下手里的笔,站在窗口向外看去。 颜季明收养的那二十多名少年,此刻正在院内相互告别。 六个月前,他们都是以孤儿的身份被送来了这儿。这期间,争吵、嫌隙、不满,都是常有发生的。 本就是二十多个出身不同的孤儿。 渐渐地,才开始真正把彼此当做兄弟姐妹。 除了收养他们的颜季明之外,其余人,便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走了。” “珍重。” 直到最后,只剩下那五个人。 “都走了。” 孙清看向身旁四人,正色道: “我等都是受兄长厚恩,此后当替兄长效力,汝等不可堕怠。” “就你最乖啦。” “要你多嘴?” 然而四个人好似谁也不服他,两个男的各自叼了他一句,两个女的则是呵呵冷笑,各自走开了。 孙清叹息一声,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终于是也走了。 太守府的走廊上,两人正在并肩前行。 “把我兄长送回去了?” “送到平原了,人都平安。” 陈温笑道。 “回来就好,继续做事。” “是。” 后面有一个小吏追上来,喊道: “太守,有信使来了,是求援的信使,百里加急。” “求援?” 颜季明有些疑惑。 信使一见到颜季明,当即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 “报太守,招讨使他” 颜季明目光一凝。 “招讨使兵至邺郡时,他部下忽然有部分士卒造反,然后叛军又在前方早已设下埋伏,招讨使率军困守孤城,已有数日,还请太守,立刻发兵救援!” 邺郡即相州,大约在河北的最南面,毗邻河东上党郡,后者即潞州。 但若是此刻发兵,等于是颜季明自个打自个的脸。 他叹息一声,道: “陈温,立刻去请刘将军。” “是!” “传令下去,征发民夫,军粮。” 其他人倒也是无所谓了,但被围困的,偏偏是颜真卿。 毕竟是自家叔父,这出兵的事,其实是没得商量了。 不过,颜季明转念一想,若是去救援,倒也能借此动摇颜真卿手中最后的一丝兵权,让他从此以后只能在平原郡养老。 颜季明迟迟难以插手河北南面的那些郡,这其中既有战乱的原因,也有颜真卿屡次阻挠。 但现在, 河北南部已经被彻底打烂了,叛军反攻的时候,因为缺少军粮,就大肆纵兵劫掠,城内十户九空,百姓遭遇极其凄惨。 河北南部剩下的那些世家豪族,因此而没了根基。 颜季明觉得,自己或许能能反过来利用他们。 第七十七章 但愿一识颜常山 路途遥远,且又不知道颜真卿这支孤军究竟还能撑多久,颜季明只能带上麾下六千骑兵先行出发。 至于步卒,倒是可以在巨鹿以南的城池内就地征发兵卒辅兵组成前军。 后续的粮草、民夫也在源源不断地跟上来。 为颜季明提供后勤的不仅是他治下四个郡,其余各处都有所表示,且派出了兵马随行。 “太守有令,全军停下修整!” 中午时分,颜季明传令,让将士们去吃饭。 军中的伙食标准也提了上来,由原先一天两顿,变为了一天三顿,每两日至少有一顿荤腥。 此举,自然也是引发了将士们极大的好感。 比起眼巴巴等着固定时间才能发放的饷钱,这种每天都能吃下肚的饭,等于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现在的好日子是谁给的。 骑兵中负责领军的数名偏将,也得到了颜季明的赏赐和拉拢,早已当众表明了效忠颜季明的态度。 颜季明把嫡系军队死死攥在手里,半点都不肯放松。 前方的县城外,其中的县令早已得到了大军抵达的消息,带着下属官吏早早地就等在了城外迎接。 “下官全德,拜见太守!”“起来,无须多礼。” 全县令站起来,殷勤道: “城中已备下酒宴,不知太守可否赏脸?” “酒宴就算了。”颜季明摇摇头,“大军在外,全军禁酒,连我也不可例外。” “本官之前已经派人给肥乡送来了信,要求肥乡准备好相应的民夫和粮秣,不知此事可否办好?” “这” 全县令脸上当即露出为难之色,他咳嗽一声,沉声道: “下官已和同僚尽力去办此事,但不过才数日,哪能筹措的到那么多” “您的意思是,没做到?” 颜季明一脸平和。 全县令见颜季明不喜不怒,心里有些发紧,他后退两步,做了一个让周围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跪在了颜季明的面前。 “肥乡百姓才遭受过兵灾,若是再强要他们出人出粮,只怕是会闹出许多人命,下官愿以一腔热血规劝太守,莫要再强行逼取了!” “您快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 周围的小吏们也是声泪俱下,眼见着县令为了全县百姓这般牺牲,一个个都红了眼眶,语气哽咽。 压力,一下子给到了颜季明这边。 若是继续索要,那就是他颜季明鱼肉百姓,无视人命。 若是不要了,首先是顺了那县令的意;其次,全县令光天化日给颜季明跪下,等于是已经将这口锅甩在了他头上,且认定了颜季明不会杀他,所以后续他就能借此扬名。 颜季明一向喜欢把人往坏处想。 因为要是把人想的太善良,他不舍得杀。 “我再问最后一次,民夫和粮秣,有还是没有。” “就算再问一千次,也是没有!” 全县令早就站了起来,一脸悲壮道: “下官确实没有做好太守吩咐的事,故而头颅在此,请太守自行来取,免得他人事后再借此生乱,故意不遵太守号令!” “好。” 颜季明点点头,道: “拖下去,斩了。” 十多名如狼似虎的士卒走出来,把愣住的全县令强行架起来,拖进了军中。 全县令的哭喊声越走越远。 “好一个鱼肉百姓的狗官!”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轻微的声音,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怒目看着颜季明。 好巧不巧,这话却是被颜季明本人听见了。 他循声看向那老人,周围人因为颜季明作风狠辣,见颜季明望过来,早已吓得四散退开,留那老人站在原地不动。 “汝欲杀我么?” 老人骨气很硬地说道。 颜季明微微皱眉,心想这一个两个的,都想踩着自己的头扬名? 他这次出兵,也要确立自己的威信,做事不能软绵绵的一团和气,要不然别说是河北其他地方,就连治下四郡也会立刻跳出来更多明目张胆不遵他命令的人。 河北世家现在是跟他合作没错,但彼此间的试探也是从无休止,河北世家从不在乎颜季明,只会不断尝试压低他的底线。 在他们看来,不管颜季明的野心多大,最终也还得靠着他们世家帮忙控制地方,颜季明根本不敢翻脸。 唯一让他们有所顾忌的,就是颜季明手上的兵权。 世家们知道的消息也比寻常人知道的更多。 首先河北招讨使是颜季明的叔父,声望极高,之前一呼百应,号召起二十万兵马抵御叛军。 然后是李光弼,如今正在北疆抗敌,手上实打实的有大量兵马。 再者是颜季明本人,也在不断地利用时间扩充兵马,且明显是在设立自己的私军,世家们也难以往他的私军里掺沙子。 三个人,掌握了河北境内半数以上的兵力,几乎又是一个安禄山的雏形。 颜季明现在只有主动出手威慑,才能让那些世家暂时熄灭试探的心思。 打定主意后,颜季明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老人家也是在肥乡做官的?” “老朽并非肥乡官差,只是听闻有一旧友在河北,故来访之,没想到河北形式,果真如同长安坊间所传言的那样。” “哦,是何样?” 老人重重吐出四个字: “豺狼当道!” “放肆!” 薛嵩听得懂这是在辱骂颜季明,当即拔刀指向老人。 骂他薛嵩无所谓,骂颜季明可不行。 眼见着薛嵩就要动手,颜季明却迟疑了下,摇头道: “既不是肥乡官吏,便是寻常百姓,百姓说我,便是我做的不好,汝等不准与他为难。” “是。” 薛嵩只得收刀。 那老人却有些不自觉,兀自瞪着颜季明。 说话间的功夫,后方士卒已将全县令的首级送到。 看着血淋淋的首级,老人再也无法抑制悲愤,抹去眼里的泪水,却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您还在这等什么?” 颜季明问道。 “此等贤官,岂可无人替其收尸!” “你这老头,倒也有趣。”颜季明问道,“还未请问老人家姓名?” “汝亦欲杀我么?” 老人冷笑道: “小民姓杜,单名甫,乃是前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介小官,何足挂齿,若是惹得将军不快,那便连小民也一同杀了!” “杜甫?” 颜季明神色有些古怪,问道: “尊驾可认得李太白?” “太白乃吾此次欲寻访之友,额汝为何识得他?” “这话,咱们还是坐下来慢慢说。” 颜季明转过身,吩咐道:“薛嵩带五百人,进县城开府库,取一半带走,若是缺少粮食,便就地与百姓购买粮食。” “跟百姓买粮食?” 薛嵩愕然,他见颜季明对他挤挤眼睛,只能点头道:“遵令!” “太白正在晚辈幕下做官,曾与晚辈言说杜公才学,心向往之,不想今日得见。” 颜季明微微侧身,笑道: “不知杜公可敢随我往军中叙话?” “某身份低贱,岂敢称公,不过,你究竟是何人?” 杜甫只觉得越发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事。 但刚才他听到了颜季明的吩咐,听到只取县中府库一半,且还向百姓购买粮食而不是强行征发,觉得这年轻将军似乎并非肆意妄为的狗官。 “晚辈姓颜,字和安。” “你便是河北各处传闻的小颜相公?” 杜甫一愣,随即道: “我所碰到的流民,都说你为官宽厚,为人至善,常因民间疾苦流泪,我小民没想到” 颜季明笑而不语。 旁边的薛嵩撇撇嘴,在心里道: 好拍。 第七十八章 观常山军奉命破敌二首 河北的传闻,多少有些夸大其词。 颜季明对其他地方实际上也是尽可能地攫取其中的人力物力,以此化为己用。 但真正压榨百姓的步骤,则是由当地官衙和世家豪族代做了。 要不然,时不时就有大批的粮食和劳动力被送入颜季明治下四郡,总不可能是那些人自发组队过来的。 他治下四郡,因为吃足了其他地方的供血,已经迅速恢复到战乱前的水平。 颜季明此外又在治下四郡内办学舍,招收出身平平的读书人,给他们做事的机会。 同时他又开设烧瓷场之类的行当,让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找到一份足以养活全家的工作。 后者算是一本多利的生意。 这些行当本来就最缺人力,因为战乱,流民大批涌入河北北部郡县,人力的缺口也被补上。 出产的东西,最多的便是瓷器。 其次,便是布匹和绸缎。 颜季明又设置商队,让商队将出产的东西带到北方,与外族人交易战马之类的东西,一遍操作下来,则是赚的更多。 自己能赚,百姓能借此养活一家人,双赢。 平民得以活命,读书人能有更多机会做官,世家豪族们因为协议,现在有意放纵。 颜季明自然就成了众口相传的贤能太守。 “真没想到,竟是颜太守,都说太守年轻,但这份做事的果断,在小民看来,却也是不输他人了。” 颜季明知道杜甫还介意刚才发生的事,但他也懒得解释。 “杜公来河北,若是只要找太白的话,不妨先在我军中暂住下,等回去的时候,正好也顺路把您带上,免得您又有不方便的地方。” “” 杜甫想拒绝,但他实际上还带着一家人。 颜季明说李白在常山。 常山离这儿相当于还有半个河北的距离,杜甫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想要带着家眷到那,确实太过于困难了。 他这次也是听说河北已经驱逐了叛军,算是暂且太平了,所以,他一是打算寻访李白,二是来看看情况,想将家眷暂且安顿在这。 沉默片刻后,颜季明知道杜甫心动,便笑道: “那晚辈就当您是同意了,这就吩咐人去准备您的住处。” “小民还带着家眷。” “带着家眷也是无妨。”颜季明温和道:“军中地方够住。” “那,就多谢太守大恩了!” 杜甫站起来,郑重一礼。 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认识李白,又愿意帮助自己一家人,且似乎也并非是个随意杀人的狗官,杜甫无论如何也没再摆出一副臭脸。 过了肥乡县,便是邺郡。 大军出发后,沿途所经过几处县城,尽皆老老实实献出了规定的民夫和粮秣,没人再跳出来生事。 杜甫也会骑马,颜季明让人牵了一匹驮马给杜甫骑着,两人一左一右,行军的时候扯着话头。 若是不知道颜季明的身份,常人见了,只会以为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极容易让人对其升起好感。 杜甫也是如此,和颜季明渐渐熟悉了,反而因为自己之前辱骂颜季明而心生内疚。 薛嵩在旁边听两人的谈笑声,则是暗暗感慨。 他觉得自己很优秀了,但也认为颜季明更胜过自己。 自己善于行军打仗和经营。 颜季明虽说不善用兵,但其他方面的本事,当真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 薛嵩曾听自己的父亲薛楚玉说过, 善于借势者,往往能够因势导利,找到机会就一飞冲天。 安禄山,便是这种。 陈温那时候听了薛嵩的感慨,倒也没觉得是拍马屁,反而深以为然。 他又问道,那咱颜太守又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道德败坏、吃人不吐骨头、谈笑间收服走狗还能让人感激涕零。 薛嵩很有身为走狗的自觉,所以没敢跟陈温这么说。 他想了想, 说, 别人借势, 颜太守自己成势。 “报!前方探查到一支叛贼兵马,人数约有两千,正在围攻一座城池!” 脚下,已经是邺郡地界。 往前数里,是邺郡的成安县。 那支叛军的主将倒是乖觉,这时候不仅是颜季明发现了他,他在攻城时居然也布置了哨骑,随即也探查到了颜季明大军的到来。 正在和杜甫说笑的颜季明,脸上的笑容敛起,神情变得平静起来。 杜甫也不再说话,等着看这位颜太守,是否真的如同传闻的那样,文武兼具。 要知道,当初将俘获的奚人王送往长安时,颜季明可以特意派人沿途大肆宣扬。 甚至为了宣传效果,颜季明还将那场战事的过程略微修改了些。 他本来是凑巧抓到了奚人王,然后就在奚人骑兵的追击下率军撤出了妫州。 接着,跟随李光弼聚集兵马,北出居庸关,屠戮了一个万人部族。 在押送士卒们的口中,这场战事,却变成了颜季明率轻骑冲入数万奚人的军阵之中,与奚人王拔刀大战一百回合,将其生擒活捉,得胜归来。 反正大家也就是听个乐呵。 关在囚车里的奚人王总不可能在这时候跳出来,跟沿途那些百姓解释说非战之过,实乃颜季明太过于狡诈无耻。 而现在,奚人和契丹人联结南下劫掠,曾在不久前生擒奚人王的颜季明,自然是更加声威高涨。 北疆百姓更是日夜期盼颜太守再次率兵驰援,打的奚人大败而归。 而现在,在杜甫的注视下,颜季明只是随意地抚了抚坐下战马的赤红鬃毛,道: “尽诛之。” 随即,数十名传令骑兵纵马在军中跑动起来,大声传递颜季明的号令。 顷刻间, 旌旗交错, 滚滚尘浪自马蹄下腾起。 在数里开外的那支叛军,已经暂时放弃攻城,而是背靠城池,准备列阵相迎。 在他们眼中,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掀起了一片巨浪。 大地震动起来, 那股黑色的浪潮,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只在军中默默做事的刘客奴戴上铁盔,拔刀吼道: “常山军!” 身边,数千骑兵挺起兵刃,大吼着回应道: “虎!虎!虎!” 叛军中已经慌忙结阵,但六千骑的吼声,如同拍到他们脸上的巨浪,硬生生将本就不多的士气直接摧垮。 倒不是颜季明有意装这个逼,故意只说几个字。 他连步卒都没玩明白,骑兵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外出征战时保险起见,肯定得带上懂用兵的。 这次出来,没带上卢龙军,但还是带上了刘客奴。 反正真正用兵的又不是自己。 刘客奴只需要知道颜季明的决定是战是走,然后自行指挥士卒作战。 对方,两千怕得要死的步卒。 己方,是三倍于对面步卒的骑兵。 要是这还打不赢,那刘客奴也就不用混了。 杜甫放眼看向远方。 那里,叛军的军阵已经彻底崩溃。 再回头,颜季明仍是一脸平静,笑道: “叛贼,不过尔尔。” 霎时间, 逼格, 直冲云霄。 杜甫心有所感,忽然道:“太守,军中可有纸笔?” 第七十九章 成安县令在线演技 成安县毗邻漳水,城池较小,等颜季明这边的骑兵彻底冲散了围城的叛军,里面的人才敢打开城门。 一个老态龙钟的县令在众人的簇拥下出城,与颜季明彼此见礼。 “久闻大名,今日又幸蒙太守搭救,下官代满城黎庶,先谢过太守及众将士厚恩了!” 县令推开身边搀扶的人,对着颜季明深深一拜。 “本官率军来此,是因为收到了招讨使孤军被困邺郡的消息。” 成安县是邺郡最北面的小县,这个县令,应该也是知道颜真卿的情况。 颜季明说起这个,成安县令忽然变了脸色,吞吞吐吐道: “下官倒是知道一些,只是,不怎么详尽” “还请细说。” “约莫旬日前,颜招讨率军来到邺郡,正碰上叛军正在追杀一伙数量庞大的流民,为了保护后者,便率军断后,与叛军死战。” “下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消息的,要不然,也就带着城中青壮出去援救颜公了” 成安县令满脸愁容,自责道: “当日战况激烈,而后过了几日,下官才收到确切的消息,说是颜招讨先是击溃了那伙叛军,而后又遇到了叛贼后续的援军,才不得不护着流民边战边退, 听说,是撤入了滏阳城。” 颜季明沉吟片刻,点头道: “多谢告知,烦请您代找几个熟知本地路径的人作为我军向导,本官不胜感激。” “这个不算难事。” 成安县令想了想,目光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里面巡梭一圈,点出来两人。 “此二人俱是下官外甥,然而自幼不习文字,只喜打猎,邺郡各处路都走过,若是太守看他们俩还看的过,那便是他们了。” 颜季明仔细打量着两人。 两人都是河北大汉,样貌普通,胜在身材魁梧。他们见颜季明打量,也并无惧色,只是努力低眉顺眼装作乖巧的模样,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行,最多半个月功夫,本官便会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滏阳在成安西南方向,以当前行军的速度,估计路程最多一天半。 颜季明不急着立刻出兵,而是派出了哨骑先行一步去查探情况,自己带着其余将士,暂且在成安县外扎营休息。 颜季明在营帐中吃了简单的饭食,准备打个盹休息一下的时候,外面响起了陈温的声音。 “太守,巨鹿有急报。” “进来。” 颜季明从陈温手中接过信纸,拆开后才看到一半,就把信纸丢开,自己也没了打盹的心思。 陈温见颜季明这样子,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小心问道: “太守,发生什么事了?” “巨鹿太守密信,太原尹王承业五日前出兵二万,自太原府南下,绕过上党郡,进入巨鹿强行征发了民夫和粮秣,然后继续南下。” 颜季明深吸了一口气,道: “他是追着我军来的。” 颜季明先前驰援清河郡时,曾以粮秣为承诺,从王承业手上骗了三千兵马,王承业当时还派自己的侄儿率军。 然而最终这三千兵马也没派上用场,王承业的侄儿刚愎自负,走到一半便和颜季明发生争吵,自行率军离去,然而又在前方遇到了史思明的埋伏,最终全军覆没。 颜季明知道王承业肯定会记着这个账。 这次,若非巨鹿郡早已在颜季明掌握之下,他未必能及时得到这个消息。 他究竟想干什么? 颜季明率军南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踪,时不时就在沿途城池里补充粮秣和民夫,王承业肯定能带着河东军一路跟过来。 “去请刘将军。” 六千骑兵在成安县修整一夜,随即奉命出发。 成安县令还有意挽留。 毕竟这六千骑放在哪儿都是极大的威慑,叛军肯定是不敢再来进犯了。 但他没注意到颜季明眼底的一丝阴冷。 “不必了,眼下招讨使正困守孤城;一来,我身为国家臣子,不能坐视不管,二来,招讨使是我叔父,若是不救,有违孝道。” 颜季明故意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甚至还重复了几句,保证成安县令这几天内肯定能记住。 昨日派出去的哨探已经传回消息。 滏阳城外的确发现了大量叛军的踪迹,但人数最多不过五千,也不攻打城池,只是保持围三缺一的包围姿态。 “此中必然有诈。” 刘客奴断然道。 “围三缺一乃攻心之术,自古有之。 不过,若是叛贼故意借此,让城中人放出信使求援,而后采取围魏救赵之法,于半道伏杀援军,这也是极有可能的。”颜季明瞬间就想起了王承业率军南下一事,当即颔首道: “若依将军来看,我军接下来该如何?” 刘客奴迟疑片刻,竟是没说话。 眼下明知道不对劲,最好的办法就是停下来,立刻查探四周情况。若是毫无把握,就应该先去保证粮道之类的后路不会被人断绝。 但颜季明这次要去救他的叔父,若是劝颜季明在原地等待,那意思岂不就是要他在原地等着看他叔父颜真卿被困死城中? 刘客奴知道颜季明对自己的拉拢之意,但这种话,毕竟不该是自己说出来。 无论颜季明现在究竟是在乎还是不在乎这话,但日后想起来,难免会有所不快。 颜季明见他不说话,很快就猜出了刘客奴的意思。 “眼下叛军并未急着攻城,我叔父在城中还算安全,若我这支兵马折了,下次再整军过来,至少得数个月以后。” 眼下,除了颜季明,几乎不会有人、或是有那个能力再来驰援颜真卿。 李光弼还在北方率军镇压奚人和契丹人。 刘客奴摊开地图,在上面看了一会儿,缓缓道: “不如向河东求援。” 事情商议了一会儿,两人意见并不相同,刘客奴告辞回去歇息后,颜季明继续坐着看地图,考虑着办法。 良久,他揉了揉眉头,喊来陈温道: “成安县令的那两个侄儿呢?我要问他们事情。” 两个大汉都姓孙,年长的叫大虫,年幼的叫细虫。 看得出来,孙细虫自我介绍的时候,对自己的名字不是很满意。 “前些日子叛军大举北上的时候,邺郡遭受的兵灾严重么?” 颜季明让两人坐下,温和问道。 “禀太守,挺重的,那时候城外都是被抛弃的尸首,有百姓的,也有官兵的。山林中走兽吃惯了人肉,凶性极高,因此这些日子里,连本地猎户都不敢外出打猎了。” 孙大虫想了想,又道: “那些贼兵抢够了,把剩下的男子作为劳力民夫,又把年轻女子掳走作为奴隶,而后似乎还专门有人来抓流民为奴,带到其他郡贩卖。” 这样,倒也符合成安县令的部分叙说。 当时叛军应该是准备追上然后俘获那群流民,却被颜真卿撞见。 但, 颜真卿麾下兵马就算没以前那么多,却也不至于被数千叛军击退? 这时候,颜季明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我记得,你娘舅似乎就是朝廷封的县令,那么,之前邺郡被叛军全部占据时,你娘舅是降了么?” 听到这话,兄弟俩同时紧张起来。 孙细虫有些发急,他身子前倾,急切道: “小人娘舅也是为了挽救全城百姓性命,不得已而降贼,待得官军反攻回来的时候,他也是邺郡第一个呼应的。” 孙大虫为了证明弟弟说的话,又补充道: “当日叛军要打过来的时候,小人娘舅怕就算是降了,成安县百姓也得受一番糟蹋,因此与城中大户商量好了,将城中的老者、年轻女子和孩子先聚集起来,全都送往北面的郡安顿。 那时候,小人娘舅几乎倾尽家资,给那些百姓换来了活命的机会,他是个好官,绝不是有意要降贼的!” “哦,原来是这样。” 颜季明脸上露出些明悟之色。 “那,他有没有说过,他把人都送到哪儿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孙大虫迟疑了一下,道: “应该是巨鹿?或者是常山?小人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或者是记错了,反正是北面的郡。” 颜季明呵呵一笑,道: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两人离开后,颜季明倚着铺被想了想,脸上露出些冷笑。 自己掌握四郡,本身更是常山太守,为何接收百姓这事,从来没听说过? 第八十章 我王承业真的是太聪明辣 “招讨,喝口热水。” 亲兵敲了敲门,却没得到回应,又敲了敲,才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 “把水端进来。” 亲兵开了门,看见颜真卿正在勉强支起身,连忙过去扶着。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还号令四出莫敢不从的河北招讨使颜真卿,此刻却不过是个被困孤城、身心俱疲的病夫。 “信使出城了?” “是,刁将军见您前两日昏睡不起,只能代为下令,求援信使已经出城了,您且放心,很快就有援军了!” 亲兵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虑。 他敬重颜真卿,自然因为后者这些日子重病而忧心忡忡。 “援兵?援兵” 颜真卿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忽的闪过一丝讥讽。 “举河北上下,除了正在北疆抗敌的李将军,此外又有谁能在此刻愿意驰援我这个招讨使?” “您侄儿,不是那位小颜相公么?他肯定会来支援咱们的。” “他” 颜真卿只是低低叹息了一声。 滏阳城外便是滏水,北接滏山,往南汇入漳水支流。 河水清澈浩荡,周围视野宽阔,正是颜季明近日驻扎的地方。 事态已经越发明了。 当初叛军攻入邺郡时,大肆掳掠人口,或是迫为军中民夫,或是卖为他人奴隶,倒也没太过于杀戮。 反倒是相邻郡县内的官军,在叛军撤退时,借由追击叛军的名义进入邺郡,大肆劫掠,弄得更加民不聊生。 而眼下邺郡内究竟还有多少叛军,颜季明也不清楚。 “不用查的那么麻烦。” 颜季明看着几名探子,道:“只需要你们给我查清楚,邺郡内,还有哪些城池在叛贼的掌控之下。” 眼下叛军有诈,王承业又率军跟过来,显然是心怀不轨。 颜季明做事果决,趋向于先发制人,便打定主意先给王承业来个狠的。 成安县令与叛军定然有所交易,这一点已经查的很清楚了。 之前由孙家兄弟无意中所说出的话,便是最大的证据。 成安县令勾结叛贼,贩卖良民为奴。 而他背后,便是由太原尹王承业指使。 “太守,此事恐怕不可?” 刘客奴知道后大为惊愕,第一次吃惊于颜季明的狠辣。 “成安县令贩卖良民为奴,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您说其背后由太原尹指使,这话更是不可轻易言说啊!” “那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颜季明看向刘客奴,手里摩挲着茶杯,不紧不慢道。 “河东援军。” 刘客奴皱眉想了想,艰难说出四个字。 派往河东求援的信使早就出发,如果顺利的话,郭子仪或是程千里中的一人,百分百会派出官军驰援。 再加上这两人所在与邺郡距离都不远,颜季明只需耐心多等旬日的时间,就可保证 “保证事情水落石出?” 颜季明霍然起身,在帐中踱了两步,冷声道: “将军未免也太天真了。” “现在已经不是救不救招讨使那支孤军的问题,而是叛军意欲卷土重来,且私下里勾结了地方大臣,如若你我处理不慎,那河北南方十二郡,将会再度归入叛军手中! 试问将军,若是日后这些郡县沦陷,你能担得起这个责吗?” 刘客奴带兵时候条理分明态度果断,但此刻面对颜季明的逼问,却是讷讷不语。 “那您现在要这般做,若是日后朝廷说起来,您也不是一样要被怪罪吗?” “为何要怪罪我?” 颜季明拍了拍刘客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我现在是平叛,这是功劳。” “平叛?” 刘客奴只觉得脑子有些发胀,摇摇头,示意听不懂。 “等郭节度来了,他若是与王府尹对质怎么办?” “那就在他来之前,让王承业再也说不了话。” 颜季明丢下这句话,径直离开。 营帐外一片漆黑。 月亮在层层乌云中若隐若现,只洒下一抹寒光,照在颜季明脸上。 颜季明将佩剑拔出一半,对着月光,看自己映在剑身上的脸庞。 佩刀之前留给了李十三娘,颜季明此后便随意配了只剑,虽然用起来不顺手,但也符合身份。 脸还是俊脸。 只是眼中的那抹寒冷,不知是天上的月光,还是颜季明此刻心里的漠然。 陈温和薛嵩两人始终站在颜季明身后,看着颜季明对剑自视许久,然后才收起剑,一言不发地在营中漫步。 成安县。 县衙中灯火通明,摆了好酒好菜,宴请贵客。 王承业坐着,成安县令躬身站在他身前,低声笑道: “前些日子接到田将军的吩咐,才知道您也来了。” “有府尹大军相助,定能将这一老一少两个蠢货,全部葬在滏阳城!” 王承业哼了一声,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轻蔑。 若非那名叛将主动派人找上了自己,自己恐怕也没其他机会能够报复颜季明了。 自己的侄儿战死沙场,被众人耻笑。 颜季明却从此一飞冲天,声望大涨。 这公平么? 在他看来,颜季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凭着口舌之利不知道怎么就骗来了太守的职位。 他这次,就是要把这个小畜生打回原形。 想起颜季明之前对自己的欺骗和羞辱,王承业不由再次发怒,一掌拍在桌子上。 桌上酒壶摇晃了两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 成安县令顿时后退一步,面露惊慌。 “你听好了,本官对你那些贩卖人口的勾当不感兴趣,等此事了结,我就率军离开。” 王承业忽然压低了声音,道: “长安,听说已经沦陷了。” “啊?” 成安县令大惊失色。 王承业没动桌上的任何酒水菜肴,便拂袖而去,到了门口时,嘴角不由露出些冷笑。 真以为自己就疯了一样只要人头? 率军攻杀颜季明和颜真卿两人,即使说他们是叛逆,也必然会被人诟病。 但, 眼下若是长安失守, 整个朝廷中枢已经瘫痪一半了, 消息能不能传到朝廷耳中还不一定,就算是传过去,自己那时候应该也已经处理好了所有事情。 朝廷给自己的,只会是封赏。 而且,若是现在再不挣扎, 他的兵权就要被郭子仪等人给瓜分完了! 没了兵权,他以后只能任人宰割。 杀了颜真卿叔侄俩,再加上收复整个邺郡和屠灭邺郡所有叛军的功劳,那无论是谁都挑不了他的毛病了。 “要本官投奔叛贼?哼,一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罢了” 王承业脑海里思绪万千,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羞辱颜季明的办法。 夜晚凄寒,月色不复前些日子的昏暗,今夜越发明亮。 邺县中火光四起,北城门已经被攻破,大队的骑兵涌入城中,肆意追杀着在街道上奔走逃跑的叛军。 “官军,是官军!” 一名骑兵纵马赶上正在拼命向前逃跑的叛军士卒,扬起刀刃,劈在对方的脖颈上,随即飘出一蓬鲜血。 诸如此类的场景在城中各处发生。 邺县县衙里的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接着,整个县衙就腾起了熊熊大火。 颜季明站在烧成火海的县衙前,手里拿出几本账簿当众展示。 他又派了骑兵在城中四处纵马奔跑,大声喊道: “成安县令将治下良民贩卖为奴,太原尹王承业与叛贼勾结,接受成安县令的贿赂,常山郡太守已经找到几人的罪证, 奉河北招讨使之命, 今日, 讨贼!” 第八十一章 爸爸去哪儿 “将军,将军” 一名士卒手里捧着些野果,小步的跑向一名穿着甲胄的中年男人。 “这是小人在树丛里找到的。” 中年男人当即抬起头,伸手拈起一枚果子看了看,又递给那士卒。 “辛苦了,赏你的。” 士卒腾出一只手接过果子,在中年男子的注视下咬了一口,随即,眼睛眉毛都被酸到了一块。 “将军,酸的。” 中年男子摇摇头。 “我就知道这时节没熟的果子。” “成安县那个老狗传来消息了没有?”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偏将,当即道: “他说太原尹已经率领河东兵抵达,兵力不下二万人。”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道: “那个颜季明呢?” “他说颜季明在数日前率军离开成安,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本将给他那么多钱,他现在就给我四个字?” 他抬起靴子,碾了碾刚才被他扔到地上的野果,道: “传令,进军滏阳。” “颜季明想缩着不出来,那就逼他出来。” “是!” 中年男子舔了舔嘴唇,道: “滏阳的鲜鱼汤面极好,若非史思明战败,我还能留在那儿多吃几顿。” 他身后的那些军官听了这话,心里顿感无语。 行军途中,两名军官回到自己的队伍中,跟随大军前进的时候,见无人注意,便低声谈论起来。 “咱们这位田将军,做事能顶用么?听说史节度都被那个常山太守给击溃了。” “天知道。” 另一位军官摇摇头,“若是这次再败,我兴许也就降了。” “诶,这话” “放心,这个田承嗣性子软弱,说话都没力气,一天天就想着吃东西,这样的货色,也能赢?就算他听见我说的什么,也不敢怪罪我? 跟你说,你我部曲加起来有二百人,若真是战败,不如挟持此人献给官军,说不定还算功劳。” “这事还得从长计较。” “邺县已被我军攻破,遵照您的意思,特意放走了一些溃卒,让他们将消息传开了。” 刘客奴站在地图前,眼睛盯着颜季明,里面有一丝疑虑。 “这样能行么?” “我军六千骑,所携带粮秣已经不多,攻下邺县,也好补充些辎重粮秣。” 颜季明在地图上一边做着标记,一边缓缓道: “而且,攻陷了邺县,叛军也就不可能再长久埋伏下去了,必然会有所动作。” “滏阳城?” 刘客奴皱眉想了想,道: “叛军知道您率军来驰援颜招讨,他们只需进攻滏阳城,您就不得不率军过去。”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你能想到,他们肯定也能想到。但是,滏阳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逼迫我现身的诱饵,但对于我军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能够知道他们进军目标的提示?” 颜季明带着六千骑四处流窜,行踪不定,叛军想要他出来,就得加重对滏阳城的攻势。 但这样一来,叛军主力便会暴露。 “叛军所藏匿位置,必然是离滏阳城较远,但又能快速抵达滏阳城围攻颜真卿的援军。” 刘客奴在地图上扫视一圈,忽然点住一处,那儿也有颜季明用朱笔所做的一处标记。 两人的看法不谋而合。 “昭义县!” 之前曾说过,滏阳城南面是滏水,处于滏水末端。 而昭义县则在滏水上游,虽说离滏阳城较远,但若是乘坐船只顺流而下的话,几乎不需花费多少时间去赶路,随时都能兵临滏阳。 这段时间内,滏阳城外五千多叛军,再埋伏些兵力,只求能拖住来援的唐军,等昭义县叛军主力抵达,唐军必败无疑。 邺县在滏阳南面,颜季明近日不停地放出哨骑探子查探消息,却没发现有任何大军经过周围。 邺县若破,叛军必然动身。 这样一来,就证明叛军主力并不在邺郡南方,而是在北面。 而符合驻军条件的,就只有昭义县。 颜季明部大多是骑兵,行军速度较快,起初准备在半道伏击叛军主力,但很快,颜季明就放弃了这个决定。 眼下,邺郡中的叛军和河东军,都对自己露出敌意。 颜季明手中虽有六千骑,想要对付其中一家很容易,但若是再接着对付另一家,兵力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六千骑,吃下对方两支加起来有可能超过四五万人的兵马,有可能吗? 对方不是孙权, 自己更不是张辽。 颜季明对自己的段位很有逼数, 所以他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秀自己的微操。 颜季明不相信王承业全心全意跟叛军联手,这个老银币百分百是想借刀杀人,然后再翻脸对付叛军。 若是自己将这个进程提前呢? “太守,旗帜做好了。” 邺县的府库中,还储存着许多布匹,颜季明下令征发全城百姓,替自己制作旗帜。 “这个燕字,弄得也太丑了。” 颜季明微微皱眉。 陈温挠挠头,道: “不过倒是按照您的要求,按时把旗帜都做好了。” “好,我问你,我现在是谁?” “您?” 陈温有点摸不着头脑。 “您是常山太守?” “错了,你记住,我现在是大燕河北节度使史思明。” “对,您是史思明。” “你呢?” 陈温还是一脸茫然。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你是” 正说话的功夫,外面有人进来了。 是薛嵩。 他见到颜季明,先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对颜季明施了一礼,道: “下官乃是大燕魏郡太守薛嵩,拜见史节度!” “诶,这就对了。” 颜季明再次看向陈温,道: “说,你是谁?”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好慌。 “你叫史朝义,是大燕就是个杂号将军。”薛嵩提醒道。 “对,我是史朝义。” 颜季明脸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薛嵩,点点头道: “你说得对。” “节度,所有将士都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薛嵩躬身道。 “行,走着。” 颜季明走出了官衙。 陈温故意慢了一步,扯住薛嵩,低声问道: “史朝义是谁?” “他姓史,史思明也姓史,你说他俩什么关系?” 薛嵩睁开陈温的手,没好气道。 “史朝义,是他耶耶?” 陈温想了想,有些为难道: “那我不就成了太守不对,那我不就成了节度他” “啊对对对,节度反正要装得像,你在外面,不能喊他节度,要不然别人会起疑心的。” “那喊啥?” 薛嵩咳嗽一声,道: “你看到他, 应该喊, 我儿。” “原来如此,多谢薛兄指点。” 两人快走几步,跟上颜季明,陈温又问道: “那咱们现在应该去哪儿?” “王承业将大军分为两处,自己率领一万大军仍然驻守在成安,另外一万人,则是顺着大河南下,缓慢逼近滏阳城。” 颜季明答道: “咱们率军绕道去成安北面,断王承业的粮道。” 第八十二章 度我啊,很仁慈的 自邺县向东,在漳水和临漳县之间穿过,然后向北进发。 颜季明并不急着去救颜真卿。 对叛军来说,颜真卿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筹码。 而且现在叛军已经推出了潼关,形式一片大好。 生擒颜真卿并且让他投降,无论那支叛军中是谁领军,第一个考虑的必然是这个。 颜真卿在河北的声望很高,若是他做了带路党,叛军就可以接着图谋河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外围想方设法围点打援,慢慢蚕食官军兵力。 所以颜真卿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大军一路晓行夜宿,短短一日内,便已经再度逼近成安县。 如同颜季明所料,他和一万河东军擦肩而过。 王承业若是对叛军有所图谋,肯定得先掌握滏阳城周围动向,确保对叛军动手时万无一失。 他也知道,颜季明所带出来的兵马也就是六千,在他看来,颜季明手下的不过是杂牌军,想要一次性吃下,不算什么困难的事。 而河东军的哨探,更多则是偏向于东面的魏郡。 魏郡如今仍旧归属于叛军,并未被收复。 在王承业看来,自己占据成安县,退可回到广平郡,即洺州,进可与叛军彼此攻战,占尽了主动权。 唯一要防备的,就是自己在出兵时,会被魏郡的叛军截断后路。 两万河东军需要的粮草数量庞大。 眼下只能从洺州强行征发,巨鹿等郡自王承业离开后,就立刻拒绝再承担粮草,王承业被逼无奈,只能传书到上党郡和太原府,从那儿征调粮草。 王承业根本不认为粮道会是自己的要害。 所有粮道,都经过正在被唐军控制的地界范围内,河东道南面遭受叛军攻打,上党郡等处却有重兵把守,可保无虞。 总不可能有一支自家的兵马,忽然发了疯来断他的粮道? 不怕朝廷问罪? 官道上,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正在缓慢前行。 这支队伍自太原出发,最后在邯郸稍作停留,很快就又踏上了路途。 王承业在信中明确说过,若是超过预定的期限,队伍中所有人都会被严惩。 粮队中的那些民夫辅兵自是不必多说,除此之外,还有随行护送的四千多河东兵。 路途遥远,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只希望能尽快赶到。 队伍里弥漫着马粪和苦闷的气息。 在队伍前面行走的几名骑兵中的一人,忽然停止闲聊,指着远方的小山丘道: “那上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是一面旗?” 同伴中有眼力好的,瞥见旗帜下方很快就出现了一些人影。 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失声喊道: “燕燕?” “燕军!” “燕狗来了!” 后方的民夫顿时乱了起来。 带兵的主将,倒是第一时间就把麾下的士卒都召集起来,结阵准备迎敌。 但整个粮队如同长龙一般,顾头难顾尾。 很快,队伍后面就传来了消息。 那儿, 也出现了燕军的骑兵! 河东军还能组织起来,但后方的民夫可就直接炸了营,随着地面震动,燕军的骑兵开始提速,进而冲锋。 一场遭遇战,草草了结。 那些民夫,颜季明没怎么动,不管这些人是逃回河东,还是向邺郡南方逃,肯定能把粮队被劫的消息带给王承业。 至于四千河东军,颜季明倒是略微犹豫了一下。 要是他下令的话, 这支兵马肯定挡不住。 “史朝义,带一千人,尽可能地带足粮食,然后把剩下,全都烧了!” “是!” 河东军有所躁动,但不敢后撤。 那么多骑兵在前面虎视眈眈着,要是轻易动了军阵,就极容易被一波冲散。 河东军主将没敢下令。 眼看着后方粮队腾起了浓浓黑烟,他再也站不住了,派人出阵问道: “汝等贼军,战又不战,退又不退,意欲何为!” 薛嵩摆摆手,示意两旁的骑兵退下,他对河东军指向自己的箭矢和刀刃视若无睹。 “汝等已经被我大燕兵马围了。” “贼军,要杀便来杀一场,你家耶耶不是怕死的!” 对面有人在叫嚣。 薛嵩呵呵一笑,指着他们后方道: “尔等且看,教你们押运的粮草已经被烧了,就算是我军饶了你们,你们回去后,又如何向上官交代呢?” 没等那个主将如何思考回答,更多的河东军已经骚动起来。 这个叛将说的话并没有错。 粮草被烧,就算是按期抵达成安,他们也会被王承业严惩。 “你想怎样?” 随着士卒向两侧分开,那名主将同样是策马走出来。 他眼底有些迟疑了。 他和普通士卒不同,知道的消息也会更多一些。 长安那边,听说已经失守了。 叛军当下如日中天。 说不得,又是下一个 但, 凭自己的身份, 如何能被这般轻易就招降了。 “我要见你们主将!” 他脸色阴沉道。 “我就是。” “你不是。” 河东军主将笃定道: “若是汝等毫无诚意,那便直接厮杀,不用多言了。” “呵,你以为我怕了?” 薛嵩佯怒,正要抬手下令,他身后就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够了。” 大量的骑兵开始向前移动,随着人群散开,一名将军缓缓而出,不过,他脸上戴着一只铁面具,使人看不清他的面貌,不知道是老是少。 “你是谁?” 河东军主将一愣,看着这个有些二臂的打扮,狐疑道: “汝是主将?” “放肆,此乃我大燕河北节度使,汝若是再口出狂言,那便如你所愿!” 薛嵩拔刀大喝道。 河东军主将犹豫了一下,竟然没有驳斥。 “你究竟想怎样?” “放心,我不想和你们动兵。” 铁面具下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 “从哪来的,回哪儿去。” “你会有这么好心?” 河东军主将见对方并没有开口招降,心里反倒是有些失落。 妈的, 这些贼军, 莫非是看不上我? “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本节度在河北数次失利,麾下部曲也就剩了这么多,汝等虽是土鸡瓦狗,但动起手来,难免会让我麾下将士有所伤亡。” “我军在邺郡已经埋伏十万兵马,我也不差你们这点人头做军功,但若是现在兵马伤亡太多,我之后也难免会被人节制。” “这倒也是” 河东军主将犹豫了一会儿,道: “你军退出三十里,我再撤退。” “退不退随你,反正我军马上就要去成安了。” “节度!” 薛嵩忽然提醒道: “此乃陛下密策,岂可轻易说出来!” “哼,若非王承业那个狗贼非说要送上郭子仪的人头献给陛下,我还会怕他?” “节度,不可再说了啊!” “够了,你们赶紧滚。” 带着铁面的将军很不屑地指着河东军主将,道: “走之前,所有人留下甲胄武器,我军退去十里开外,若哨骑回报的时候告诉我,你们还在这,本节度就立刻带兵杀回来,把你们杀的一个不留!” 第八十三章 大雨还在下,你的心里怕不怕 “粮队被劫了?” 王承业霍然起身,眼里闪过不敢置信之色。 千算万算,他根本没算到自己会在粮食上面栽跟头。 明明粮道的路线都是在官军控制的地界内,为何还会被劫? “逃到这儿的民夫说,是一伙燕军劫了粮道。” “怎么可能是那伙叛贼!” 王承业刚喊一句,忽然又觉得有些可笑。 怎么就不可能? 自己是官军,他们是叛军。 王承业这边还谋划着等事后翻脸,拿叛军再刷一波军功,人家那边说不得已经有把握吃下所有官军,所以就提前动手了。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去推测究竟是谁劫了军粮。 而是 “军中剩余粮草,最多可再支撑五日便会告罄。”他有些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思索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当兵的都是些粗莽厮杀汉,你给他们足够好处,他们就给你卖命。 王承业自信于带出来的二万河东军中,至少有大几千人完全忠于他,但若是自己无法再给他们提供足够的钱粮,甚至,之后几天可能就会有不少士卒被逼到即将饿死的境地。 那时候,还有几个人会谈忠诚? “去,把县令请来。” 成安县的风,一如过去数月里的寒冷。 成安县令全家都被绑到了城中杀头的地方,周围站着监守的,都是河东军将士。 老县令口中被臭布塞得满满当当,喊不出冤枉两个字,只能用拼命挣扎来表示出自己的不甘。 但随着官袍被人扒下,露出一身排骨似的老身板,仿佛所有的体面,都被人给夺走。 他像没了骨头一样软下来。 一同跪在旁边的,还有他的妻儿、亲戚。 古语有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到他这边,则成了一人背锅,满门抄斩。 “诸位将士,本府尹率军到此平叛,然而此处县令,竟早已与贼私通,将我军粮道路线,全数告知于叛贼,致使大军粮草被劫!” 此刻,不光是河东军露出了愤概之色,就连外围围观的那些百姓们,也一致痛骂起来。 王承业为了把戏演的再逼真一些,不仅将粮草被劫一事栽到了成安县令的头上,同时也把成安县令串通叛贼贩卖良民为奴一事也捅了出来。 在第二件事上,王承业不仅了解这件事,而且手上也有些证据,可以证明县令确实把良民骗出城卖为奴隶。 当下,围观的人群已经不再是骂声四起。 那些听到自家妇孺孩儿被当做奴隶卖掉的男人们,此刻几乎疯了一般,不顾河东军士卒的阻拦,一个个拼命冲向跪在地上的县令。 “这府尹,咱们不去拦一下?” 老县令此刻的境地,已经极为凄惨。 就连王承业身旁的那名副将也有些于心不忍起来。 那些男人, 硬生生, 分食了县令 “派人去北面求粮,要快。” 王承业看似坐在椅子上风轻云淡,一副大仇得报的快意模样。 但他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想要在这安安心心等颜季明出来已经几乎不可能了,谁知道那个小畜生是不是早就死在了叛贼手中? 不如,现在就向叛贼下手。 如果真是他们劫了粮道,那肯定已经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不如现在就和他们拼死一搏。 就算败了,他王承业也可以喊一句非战之罪。 如果不是他们,那现在动手,正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叛贼军中肯定也有粮食,击溃了他们,自己还能获得补给。 “传令,两日内抵达滏阳城!不计代价,收复滏阳!” “太守,有要紧消息传来。” “说。” 颜季明正在营帐中踱步,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事。 “如您所料,叛贼乘坐船只顺流而下,昨夜探子窥探到有大量船只出现在滏阳南面,人数无法估算,兵力至少过万。” 颜季明脸上并没有表情,薛嵩顿了顿,补充道: “探子说,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些叛贼已经开始使用攻城器械,当夜就开始攻打滏阳城了。” “叛军要逼我出来。” 薛嵩等了一会儿,见颜季明沉默着,便试探道: “我军还要在此等候吗?” “我叔父手中应该至少还有数千将士,加上一座滏阳城,再坚守几日应该没事?” 颜季明迟疑着,问道: “河东军那边的消息呢?” “探子还没回报,不过按照路程的估算,王承业先行派出的那一万河东军,应该早已抵达了滏阳城附近。” 但他们应该收到了王承业的命令,即使颜真卿和滏阳城近在眼前,他们也不可能会支援。 颜季明有些烦躁。 唯一的缺点就在于滏阳城。 眼下,滏阳城自然是能守的越久越好。 颜季明也能有更多的时间从容应对,耐不住的反倒会是叛军和王承业两方。 挑的他们狗咬狗打起来才是最好的局面。 “唉。” 颜季明叹了口气,道: “传令,拔营。” 等这次事了,就把叔父送回平原好好养老。 平日里敬重归敬重,关键时候,颜季明也愿意付出代价救自己的亲人。 但若是再多来几次,这些亲人,全都会变成对手对付自己的工具。 残酷点说, 颜季明已经开始厌倦这样的情节了。 没有下次了 大军离开后不久,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数名骑兵飞奔赶回,见原本大军驻扎的地方只留下一地狼藉,几人面面相觑,随即便又循着大军留下的足迹追寻而去。 颜季明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救援,便开始不计代价地急行军。 当下的目标,则是变成击溃围城的叛军,找到颜真卿就走。 至于城中的那些官军能有几个跟过来,颜季明也懒得再去兼顾了。 入夜, 天上先是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继而雨势骤然滂沱, 滏水一夜决堤,处于下游的滏阳城也被河水淹没,城外更是化作泽国,难以行走。 叛军主将田承嗣倒是有些高兴,士卒们在河水中抓到了不少大鱼,他这几日变着法子吃各种鱼汤做法。 但除此之外,他也不得不停止了攻城。 一连两日,雨势太大,箭矢没法射上城头,攻城器械也难以推动,无非是徒劳付出伤亡。 叛军又移开了大营,找了个偏高的位置驻扎着,但却没有帮忙修堤坝的心思,任由高涨的滏水汇入漳水,最后又引发了漳水决堤,危害到邺县以南百余里土地。 “前方十五里,探查到叛军大营,人数难以知晓。” “那个大营所在的位置,只是一处小山,无法容纳太多士卒。” 刘客奴缓缓道: “末将建议,不如夜袭,一战即可成功!” 其实在他看来,那个叛军主将也没有什么远见。 若是想要长久占据邺郡,那么此刻也应当派出士卒修理堤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任决堤。 “可。” 颜季明没其他意见。 现在雨下的这么大,等到晚上,除非是面对面站着,要不然就算是千军万马从雨幕中穿过去,也很难发现。 第八十四章 你的回合结束了,发动,陷阱卡!(求个追读) 外面风雨大作,时不时就有几分寒意透过营帐的帘子,仿佛直接吹拂进人的骨子里。 在外面巡逻的士卒,自是苦苦捱着,只有一身蓑衣,勉强抵御着寒意。 四月的一场大雨,将夜间的温度又压的极低。 营帐内,田承嗣揭开锅盖,一团白雾氤氲而起,遮住了他的面庞。 “吃。” 坐在周围的几个副将和校尉,不管平日里在背后对田承嗣如何诟病,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时候能有口热汤面吃,确实是一件极为惬意的事。 鱼汤不用多放什么香料,揭开锅盖的时候,就有一阵香味扑面而来。 “这面里面啊,也有学问。” 田承嗣用筷子在里面捞着,缓缓道: “你们看,咱们都知道,这锅里的,是鱼汤面。 但掀开盖子的时候,那阵子白汽把人眼睛一遮,那时候要个不知道的人,你问他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 “不知道?” “对咯,你什么都看不到,就鼻子里闻到鱼香味儿,你凭什么就敢说这是鱼汤,还能说里面有面儿?” 能说人话吗?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不知道吃的好好的,怎么就忽然感慨起来了。 “等白汽散去,你才知道面前摆着的是鱼汤面,但你第一筷子下去,你可知道自己夹起来的,究竟是鱼骨头,还是鱼肉,又或者是面条。” “唉。” 田承嗣摇摇头,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 “报!” 帘子掀起,一名哨骑大步走入,在田承嗣面前跪下,浑身还在往下淌着雨水。 “北面大营已被唐军攻破!” 田承嗣放下筷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诸位。” “现在,是下筷子捞肉的时候了。” 史思明在河北数次战败,田承嗣则是作为其后继者继续带兵,又怎会是个庸将。 他确实不知道颜季明现在究竟在何处,也确实是想通过攻打滏阳城逼迫颜季明现身。 当然,也有一种情况。 颜季明根本不在乎这个叔父。 除此之外,颜季明不是没有赢的可能。 田承嗣合计过,若是自己站在颜季明的位置,该如何破局。 但,那也要步步都不能出错。 而田承嗣只需要随手布置一道陷阱,你颜季明就得不偏不倚的踩上来。 天降大雨, 攻城中止。 叛军都在大营中躲雨, 颜季明率兵马借着雨幕杀入大营,趁着叛军溃散之际,转而顺势从滏阳城城中救出颜真卿。 这个流程,听着多么顺耳。 田承嗣嘴里砸着一块鱼骨头,把它舔没味儿了,都没舍得吐出来。 在幽州那儿,可是吃不到这么鲜的鱼。 接下来,又得往北打咯。 他这边琢磨着鱼的四种吃法,颜季明那边,却是正如他所料那般,已经陷入了包围。 叛军北大营被薛嵩带着骑兵捣的稀烂,因为这儿的叛军本就是作为疑兵,田承嗣也根本没告诉他们,这儿很快就会受到袭击。 薛嵩本身也有极高的军事素养,所以,当他发现了不对劲的时候,再想带着人退出去,却已经是不可能了。 冲上小山袭营的,有一千五百骑,因为雨势浩大,战马马蹄下的干土尽皆变成泥泞,一个不留神,便是连人带马翻下山去。 “薛将军中伏了!” 颜季明不顾大雨,扯开遮脸的蓑帽,任凭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 透过沉重的雨幕,隐隐有惨叫声传来。 这次袭营,他没亲自带兵冲杀,而是派出了薛嵩带兵。 但此刻,在陈温眼中,一向有些重情义的颜季明,这时候却沙哑着嗓子道: “传令,准备撤军。” “您?” 这是要直接放弃薛嵩了? 陈温感觉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片刻后,他点点头,粗声道: “是。” 没走几步,他就感觉脸上一片冰冷。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抹了抹眼睛,大步朝着传令兵的方向走去。 “诸位,我等乃是大唐将士” 雨水呛进了他的嗓子里,薛嵩咳嗽起来,鼓足力气吼道: “生为唐人,死为唐鬼!” “杀出去,外面还有援军!” 他的声音无法穿过沉重的雨幕,只有在他身边的几名士卒听到了。 但很快,他们就接着喊道: “将军有令,向外冲!” “外面有援军!” 大营里的叛军本就不多,又被薛嵩带骑兵冲散了,这时候能够大声回应的,全都是颜季明带出来的那些骑兵。 “冲出去!” 大雨把士卒们的喊声彻底淹没,雨势越发惊人。 田承嗣披着一身蓑衣,蓑衣底下,是一副重甲。 在他身后,则是站着二百余人,装束与其他士卒略有些不同,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双手握住的兵刃。 大唐最着名的有四种刀。 仪刀,顾名思义,用于礼仪场所。 障刀,以刀身御敌,军阵搏杀之刀。 横刀,短窄灵活,最常见为佩刀。 最后,则是 陌刀。 其威名远扬千年,至今仍未知其具体样式。 但其作用,所有书中都有所记载。 陌刀,用于克制骑兵。 刀落之处,人马俱碎。 “陌刀斩唐骑,呵,还真有些讽刺了。” 田承嗣摇摇头,道: “传令下去,一个不留!” 因为雨势太大,别说是外围,就连不远处的士卒都看不到令旗挥舞。 所以,田承嗣在战前就已经与各部约定好,以战鼓声为信号,鼓声起,诸部兵马立刻出发,围杀唐军。 沉闷的鼓声,渐渐连成一片,终于穿透雨幕,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田承嗣有些陶醉于自己的算计,他这时候,还在回味嘴里的那块鱼骨头。 忽然间,他感觉有人在大声喊着自己。 “将军!” 副将疯狂扯着他的袖子,喊道: “将军,那不是我军的鼓声!” 田承嗣愕然抬头。 与此同时,已经从容后撤、撤出了山坡地带,转而在平坦地方稳住阵脚的颜季明,看着身后密集的骑兵军阵,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一丝冷气被他压入肺中,让他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今夜,死的人会很多。 但,输的人不会是他。 他将左臂的白绫系紧,看着身后那些同样左臂系着白绫的骑兵,吼道: “杀进去,驰援袍泽!” 在战场的另一头,一支昼夜疾行的大军终于赶到边缘,在黑夜中悄然露出身影。 一连串的旌旗在风雨中打出,先是被雨点打的抬不起头,继而却又被狂风鼓荡而起。 唐旗! 郭子仪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使他平素修养再好,这时候也有点忍不住想要骂人了。 “所有我军将士,左臂缚白绫。 自此刻起,从西向东进军,所遇左臂无白绫者,杀!” 王承业带两万河东军出来偷颜季明的水晶。 这个举动,又如何能瞒得住同样坐镇河东的郭子仪。 颜季明早就传出消息,向郭子仪求援,言说王承业勾连叛军一事。 郭子仪自是将信将疑,但颜真卿眼下确实被叛军围困,于情于理,他也该出兵相救。 本来,邺郡的雨势虽大,但也不至于大到那种能够溃堤的程度。 郭子仪抵达上游的昭义县时,便立刻攻下这处城池,随即得知叛军主力已经南下。 此刻再赶过去支援,很有可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郭子仪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决堤。 河水决堤后,浩荡而下,田承嗣没料到河水会决堤,但他也根本懒得管,只是下令暂停攻城,然后将军中大营换了个地方。 这一着却中了郭子仪的算计。 像田承嗣这样的叛将,根本不会好心到派士卒去修堤坝。 但凡他派人北上,郭子仪这支兵马,就有可能被察觉到踪迹。 但此刻, 你算计我, 我算计你, 硬是变成了一个闭环。 唯一的缺点,就是必须有人带兵去触发那个陷阱,才能引得田承嗣出来。 局势, 顷刻变成了田承嗣中伏,遭受两面夹击。 第八十五章 寡人有疾 颜季明从低洼处掬起一捧浑浊的雨水,犹豫了片刻,还是撒了。 在他身旁,不少士卒用这水洗脸洗手,有口渴的,还直接往嘴里送。 “禁止我军将士直接饮用雨水,须得从干净处取水,烧开了才能喝。” “是。” 陈温答应了一声。 “伤势如何了?” 薛嵩昨夜带着千余骑兵从叛军的北大营中冲了出来,虽说逃出来的有千余人,但当时冲进去的有一千五百骑,等于是短短一夜就连人带马的折损了数百骑兵。 薛嵩肩头中了一刀,伤口很深。不过,在他看来,那一刀幸亏是砍在了骨头上,要是砍在了关节处,说不得半条手臂就没了。 现在,好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 最多是养好伤之后,用起来有些不爽利。 颜季明看着远处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们,漫不经心道: “你的本事,本就比陈温要高很多,等回去以后,我打算让你去管赵郡,你觉得呢?” 薛嵩不顾左肩的伤势,翻身跪在颜季明身前,沉声道: “臣,必誓死以忠!” “言重了。” 颜季明没去搀扶他,让薛嵩回去休息了。 很多地方的尸首都来不及清理,只能先胡乱地堆放在一块。 雨水倒是停了,但满地烂泥水洼,尸首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 再加上被风一吹,那味道,就像是腌了多少年的咸鱼,又臭又腥。 颜季明有些吃不住了,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头脑有些晕乎乎的。 不远处有一队人路过,看见颜季明,当即转而向他走来。 为首的一人,还穿着一身将甲。 但郭子仪今早就带着士卒出发去驰援滏阳城了,所以那人并非郭子仪,而是 “罪将田承嗣,拜见颜太守!” 田承嗣不顾形象,隔着老远直接跪在了水洼里。烂泥脏水溅了他一身,但田承嗣毫不在意,用膝盖顶着地面,慢慢磨到了颜季明身前。 “罪将不识天威,妄自率贼兵抵抗,然终未能以愚陋之见地蒙蔽太守,此乃太守洪福过人,亦乃大唐之幸甚!” “这些废话,我不想听。” 颜季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 淋了一夜的雨,不光是他,那些士卒都难免会因此而受凉染病。 头疼,越发严重。 颜季明用手托住下巴看着田承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后者反而将头埋的更低,丝毫不敢露出任何轻蔑之色。 古来败军之将,在见到赢了自己的人时,要么是破口大骂,只求一死。 要么就是像田承嗣这样,百般委屈自己,求的,是个活。 昨夜战死的士卒,人数约有千人,伤兵、还有那些在交战中死伤了战马的士卒也不在少数。 粗粗一算,颜季明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将近三千骑的战斗力。 这次的损失,堪称是他带兵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这还是他麾下的士卒。 郭子仪那边的,颜季明还没问,但想来伤亡也不会少。 战死的叛军士卒难以计数,被俘的约有万余人。 颜季明挥挥手,道: “你们退下。” 他现在是个病夫,却也不担心田承嗣会趁机挟持自己。 “没椅子拿给你,你先坐地上。” 田承嗣愕然抬头,发觉周围的士卒在颜季明的催促下,又往外走了十多步。 他的手猛然握成拳头,但很快,又无力松开。 他依言在地上坐下,露出一丝苦笑。 “太守,您这是何意?” “我手底下缺人。” 田承嗣笑了,听到这般直白的话,他的心思开始活络了起来。 “凭什么?” 若不是怕把颜季明惹怒了,田承嗣更想问的,是你也配? 要是颜真卿或是李光弼招降,他也就干干脆脆地降了。 史思明败的那几场,旁人大多夸耀颜季明的战功,但真正知道内情的,谁不知道那是李光弼等人的功劳? 颜季明,实在是太年轻了。 轻飘飘一句话,让我降? 但很快,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我缺人,但,不是特别缺,你懂我的意思吗?” 颜季明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一声,打定主意过会就找个地方睡一觉。 头疼越来越严重了。 “咱们把话说敞亮点,彼此的试探、加价,也就免了。我军中缺个参谋,你要是愿意,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不愿意,我就把你交出去。” 颜季明叹息道: “邺郡的百姓,应该恨不得活生生吃了你。” “或者,我把你的人头砍了,送到朝廷去请功。”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田承嗣问道: “你可知道长安方面的消息?” 田承嗣沉默片刻,回答道: “长安已被攻破。”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那现在,你的决定呢?” “您不给我一点时日多考虑考虑?” “我现在问你,已经算是相当看得起你了。”颜季明平静道,抬手指了指周围的士卒,“不说其他的,就算是为了麾下士卒高兴,我用你的人头收揽人心,也不算亏。” “只是,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田承嗣微微怔住了,嘴角嗫嚅,再也没说什么。 这八个字,出自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现在还没有。 他叹了口气。 况且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谈判。 你提出千般条件,人家说你不同意就杀你。 这还怎么谈? “罪将,愿降。” “你手下将士被俘的还有很多,你把其中的校尉、偏将什么的都挑出来。” “您是打算全都要?” 不过,这样也好。 从刚才短短几句交谈中,他就知道颜季明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顺臣。 自己借着他的势力暂且安身重新发展,倒也不错。 田承嗣正准备点头答应下来,却看见颜季明摇了摇头,道: “全杀了,一个不留。” 他看了一眼田承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睡会儿, 安。” 营帐早就扎了起来,颜季明这时候头痛欲裂,懒得再去作秀什么的,随口吩咐几句,等进去的时候,发觉一个大汉早就坐在了里面。 看见颜季明进来,他当即露出了笑容。 郭子仪走的时候,看见颜季明麾下损失过半,也不敢放心就把颜季明留在这,便指派了一个部将,带了一千兵马留下。 这人正是老熟人了。 仆固怀恩看见颜季明走进来,站起来笑着锤了颜季明一拳,道:“长” 然后他就看见,颜季明头一歪,直接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仆固怀恩:“???!!!” 第八十六章 我又要威胁你的家人啦 颜季明再睁开眼的时候,发觉有人正在给自己喂汤。 他砸一下嘴,只觉得异常苦涩。 “您醒了?” 一个着绿衫的中年人看见颜季明皱眉头,笑道: “此乃驱寒的汤药,还请喝完。” “我睡几天了?” 颜季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之前应该是昏过去好几天了,因为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自己的叔父推开房门走进来。 “和安,你醒了。” 颜真卿快步走到颜季明榻前,握起他的手道: “你让我好生担心啊。” 颜真卿说着,喉头不自觉有些哽咽了。 自平叛以来,这个侄儿就再没有让他省心过。 颜真卿没再去提起叔侄俩之前的不快。 这次不管怎么说,侄儿都是为了救他。 现在侄儿又染上重病,一连几日不省人事地昏睡,若侄儿因此而早夭,颜真卿只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那个中年人在旁边道: “您因为受了风寒,再加上征战劳苦,那时候才昏了过去,不过只需再休养几日,就能养好身子了。 这几日,都是颜招讨在旁边照顾您。” “叔父何必如此。” 颜季明叹息一声,只觉得身上确实舒服了不少。他环顾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房间内。 “此处是邯郸城中的官衙。” 颜真卿沉声道: “你且安心休息,邺郡叛贼已经被扫荡大半,郭节度正率军与那王承业对峙。” 这样看来,颜季明之前所做出的那些布置还是有用的。 郭子仪现在不敢相信王承业是无辜的,根据这些日子搜罗出的种种证据,先前王承业确有对颜季明部动手的意图。 这也是王承业所焦躁的地方。 要是等事情都做完了,他大可以把这些痕迹都打扫干净,然后任由他人来盘查。 但现在,颜季明没死,跟王承业事先有勾结的叛贼全部被抓,这下子,他所做出的事情都被捅了出来。 王承业也憋屈的要死。 自己若真是要降叛军,此刻大概还没那么委屈。 但因为他手下仍有两万河东军,郭子仪才率军打过一仗,士卒疲惫,且伤亡惨重,不敢轻易与王承业动手,只好先与其对峙着。 双方的使者往来已经有数日。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道: “末将送药来了。” 房门打开,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进来。 前头的那个,身形魁梧,脸上带着些歉意,正是仆固怀恩。 跟在后面的中年人,神情温顺恭敬,低着头,手里捧着药材。 “太守,您醒了?” 仆固怀恩这次没再敢锤颜季明当做打招呼,而是规规矩矩俯身一拜,当做道歉。 那天一拳下去,颜季明直接倒地不醒,都给仆固怀恩吓傻了。 颜季明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仆固怀恩起来。 然后,他眼神不自觉瞥了一下仆固怀恩身旁的那个中年人,忽然定住。 田承嗣抬起头,憨憨一笑。 这家伙倒是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并没有因为颜季明这几天昏睡,就趁乱逃走。 自然不可能因为颜季明当初虎躯一震,他就甘心做颜季明的走狗了。 颜季明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田承嗣大军尽丧,他本身在安禄山手下又根基浅薄,就算回去后不被严惩,但以当下形式来看,他很可能不会再受到重用。 安禄山那边并不缺能将。 相比之下,颜季明这边倒是让他看到了一定的上升空间。 颜季明前期必然会提防着他, 但, 他对自己的本事有自信。 你颜季明手下都是什么臭鱼烂虾? 我来教你什么叫高端操作! 将来,你会求着我帮你! 田承嗣心里想着莫欺老年穷,手上则是把药材递出,露出谄媚的笑容:“下官去外面又找了些补气血的东西,晚上可以给太守多加一道药汤。” 夜晚。 一场大雨后,气温便开始渐渐上升。 夜间的清风不再寒冷,而是有些凉爽起来。 过了几天时间,颜季明已经修养的差不多了。 他披着衣服,时不时咳嗽一声,在他身边,几个人或坐或站。 “我军伤亡具体多少人。” 薛嵩沉声道: “战死一千二百余人,伤残六百余人,因为那一日在大雨中厮杀,有许多将士受了风寒。” “风寒?” 颜季明当即问道:“可派人去医治了么?” “区区风寒,不少人捱两天就自个好了。” 薛嵩笑起来,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连忙解释道: “您是千金之躯,难免娇贵些” 一边是得了病几天就好的将士们,一边是得了病几天昏睡不起要死要活的颜季明。 一定是因为仆固怀恩那个逼把我打出了内伤。 颜季明面无表情。 看太守神情不大好,薛嵩转移了话题: “当时因为没有足够的人去清扫战场和掩埋尸体。末将自作主张,便将所有尸首都烧了。” 马上快要入夏,那些尸首不能久留,要不然,就不是一场风寒那么简单,而是一场瘟疫。 颜季明知道这么做的必要性,没说什么,点点头,又道: “让军中文官把战死将士的名字都记好。 后续的抚恤发放,我之前已经做出规定,照规定去做即可,但若是有人敢朝着这笔钱伸爪子,不管其是否是世家豪族出身,当场论罪处斩,罪同谋反。” “是。” “王承业那边情况如何?” “郭子仪率军驻守邺县,王承业全军退守成安,两军以漳水为界。郭子仪兵马不足,以末将看来,他现在还无意与其交战。” “难得郭子仪这么软,但以王承业的性子,应该也不会这么老实啊。” 他疑惑道。 “不对,他现在应该正是缺粮的时候。” 所以,现在王承业是不得不想办法和郭子仪和谈。 因为只要郭子仪开口,他就能得到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北面的广平郡太守已经得知王承业有可能勾连叛军的情况,这时候自然没有理由再去给王承业送粮食。 西面,郭子仪的军队封锁了入口,太原府的粮食再多,也送不到王承业手上。 郭子仪并不知道王承业缺粮的情况,但他偏向于稳妥行事,并没有急着进攻,反倒是死死拿捏住了王承业。 真要打起来,郭子仪胜算并不高。 而叛军已经全军覆没,王承业也没把握弄死郭子仪和颜季明的联军。 颜季明眼神闪动,颇有些不怀好意。 要是再这么僵持下去,郭子仪不可能长久驻守在这,八成会和王承业达成协议。 但颜季明原本要做的,就是弄死王承业。 郭子仪和王承业之间是僵局,两人都不敢主动动手,所以就得有一个能够打破僵局的契机。 “把这封信送出去。” 王承业将信封好,递给信使。 “告诉郭公,本府尹已与常山郡录事参军定亲,迎娶其第十三个女儿为妾。这样,足以证明本府尹并无反意。” 王承业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所说的那个女子,即是已经与颜季明约定好亲事的李十三娘。 至于是否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 李十三娘远在常山,不可能在他军中。 “是真是假,孰是孰非,谁又会在乎?” 王承业站起来,缓缓踱着步。 没有李十三娘,随便找个女子冒充不就行了。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个李十三娘,就是颜季明还未过门的发妻。 那我就帮你宣扬出来。 与你定亲的女子,已经成了我的小妾。 这样, 颜季明会被人嘲笑, 颜家和李家的名声也会臭掉。 王承业不信,这样的羞辱颜季明也能忍得住。 只要颜季明按捺不住,主动出兵攻打自己,王承业就有信心彻底按实颜季明勾结叛军诬陷自己的罪名。 这个僵局,也就破了。 到那时候,你郭子仪会帮谁? 第八十七章 谁才是笑话! 郭子仪手里还拿着那封信,许久后,他叹了口气。 但凡是正常的将军和主帅,都会下意识避免大规模的正面交战。 断粮、埋伏、以及种种堪称高明或是卑鄙的计策,自有它存在的意义。 自己这边的计策成功了,往往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价,就能让敌军受到重创。 但反过来, 正面战场来一次大规模的交战,大家刀对刀枪对枪,两军士卒前仆后继地为了一道命令而将刀刃砍向对方。 整个战场上,双方投入数万数十万的兵马,从日出厮杀到日落,才分出了胜负。 尸骸填满沟壑,鲜血流淌成河。 看到这样的大场面,即使是两军的主帅都会为之而震撼激动,因为就算是再高明的主帅,一辈子也没几次指挥这种大战的机会。 但再回头看到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白幡,难道他们会很高兴么? 郭子仪也同样是这个心理。 该打的仗,没奈何,只能派士卒去攻城略地。 事实上,就算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王承业确确实实要反,但郭子仪第一个考虑的,还是想办法去以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大唐的内耗,已经极其严重了。 从北到南,从洛阳到长安,说是安禄山率领叛军一路南下,但实际上,就是大唐各处精锐正规军的内战。 “王承业,这是逼着颜季明杀他。” 郭子仪脑子转的很快,当即明白了王承业的用意。 王承业先说自己已经准备和常山郡录事参军定亲,要娶李家女子为妾,但又传出消息,说这个女人之前和颜季明订过亲。 对颜季明来说,这是一次态度鲜明的羞辱。 但, 对于他郭子仪来说, 则是一次化解战事的台阶。 王承业要是有意要反,根本用不着搞这一出。 东面的魏郡还在叛军手中,王承业与叛军勾结,手上又有两万河东兵,根本无惧郭子仪。 现在,虽然其中有恶心颜季明的意思,但只要郭子仪认可了,这仗,也就打不起来了。 思虑良久,郭子仪放下信,看向身旁的老卒。 这名老卒跟随他在外征战多年,算是半个家人。 郭子仪的子女,也大半受过老卒的照料。 郭子仪缓缓问道: “七娘,尚未出嫁?” “您的意思是” 老卒怔住,连忙劝道: “这是那常山太守和太原府尹之间的私怨,您又何必插手?” “你不懂,这是阳谋。” 郭子仪摇摇头,道: “若是我回信驳斥王承业,两军之间必有一战,死伤者将会不计其数,至少还会有数千上万人战死在邺郡。 但若是我认可了他的说法, 虽是羞辱了颜氏,辱了他颜季明的名声, 但, 也可使得此战不用再打了。 但我郭子仪并非是畏战,并非是有意要拿他颜季明来顶着世人耻笑。” 郭子仪站起来,眼里露出一丝疲惫。 “所以,等此战了结后,我会将七娘嫁给他。” 至于那个李家娘子以后会如何,郭子仪并不在意。 老卒拿着信离开后没过多久,忽然又推开房门,急匆匆走进来,焦急道: “哨探刚刚传回消息, 那个常山太守所驻扎的大营,除了些许老弱病残的兵卒被留下看守军营,其余兵马,尽皆不知去向!” “什么!” 郭子仪猛然抬头,犹豫了一会儿,才派人去再次打探情况。 这次倒是抓回来了一个老实人。 “怀恩,你快告诉我,常山太守率军去了何处?难道是直接攻打王承业了?” 仆固怀恩摇摇头。 他第一次看到郭子仪眼里的神情如此复杂。 “那他去哪了?” “末将也不知道啊,早上的时候,太守他说嘴里没滋味要去猎点野味,让末将带些兵卒去城外小村里买村缪老酒,说是回去后一起吃喝” 仆固怀恩脸上尽是无辜。 “末将回去后,他人都不知道去哪了。” 带着那么多骑兵去打猎? “他说你就信?” 郭子仪几乎气笑了。 仆固怀恩点点头,憨笑道: “太守乃忠厚君子,不会欺骗末将的。” 冬日残余的寒意,已经尽数融化为春水。 虽是往西北方向前进,但还是能感觉到身边不断涌现的暖意。 四月已末,五月初临。 自邯郸向西,有太行山阻隔,但随着洺水前行,可进入山间小道。 一千五百铁骑,不到一日时间,经由小道,便抵达河东乐平郡,既箕州,玄宗初时为避讳,改称仪州。 自此处转换方向,便是一路坦途,更兼此处向北,所过郡县皆处于大唐控制之下,颜季明只需出示自己的身份信物,便能一路顺利通过城池关卡。 不过这次,他尽可以毫无顾虑地拼命行军。 颜季明在郭子仪和王承业身边都买通了几个人。 不过,这些人都无关紧要,指望他们直接动手杀了王承业根本不可能,最多能在关键时候传递些消息出来。 但这就已经足矣。 颜季明甚至比郭子仪还要早一步收到这个消息。 当知道王承业的算计后,他当天就点出兵马,将颜真卿、杜甫等人留在邯郸,然后直接出了邯郸和广平郡,朝着太原府的方向进军。 王承业放出消息说要拿颜季明订过亲的女子当妾, 那就 来, 对捅, 换家! 汝妻子我亦养之! “常山郡太守颜季明在此,有要紧军情,速开城门!” 晋阳城外,一大队骑兵缓缓停下脚步。 城外,恰好是黎明时分,马上就到了城门打开的时候。 但此刻,不仅是那些在城外等着开门的商贾队伍早早就躲开了,城中的守军也如临大敌,早就环集城头。 望着城头的守军,颜季明冷冷一笑。 不用吩咐,陈温就主动策马出列,对着城头喊道: “常山太守颜季明,有紧急军情要进城,此处有身份信物在此,足以为证!” 东西被送到了城头。 自然有人能够辨识真伪。 也不可能是假的。 颜季明就是正儿八经的常山太守。 王承业前些日子搜罗太原府内的精锐兵马凑出两万人南下河北邺郡,这都是城中各级官吏早就知道的消息。 现在,常山太守率其兵马过来,还说有紧急军情, 莫不是,太原尹的兵马出事了? 城门开了。 他们也没有不开城门的道理。 东西都是真的,情况又很紧急,只有先把人迎进来再说话。 但随着城门开启,颜季明走在队伍前头,来到了城门口。 过来迎接的,是一名年老的官员。 “下官太原府从八品参军张成如,拜见太守。” “张参军。” 颜季明坐在战马身上,并不下马回礼,只是点点头,问道:“请问,府尹的家眷住在城中何处?” “自然是官衙后院里了,不过,王府尹另有几处私宅。” “你都知道在哪么?” “知道是知道,可您问这个做什么?” 颜季明笑了笑,忽然神情一肃,喝道: “原太原尹王承业, 勾结叛贼, 杀戮官军, 罪不可恕! 奉河北招讨使之命,本官特来此处抓捕其家眷,但凡阻拦者,罪同谋逆!” 城门处聚集着的十几名官员,听到这儿,吓得全身都软了。 本来听说来了个太守,大家趁着恰好在这儿,都想混个脸熟亲近一下,没想到特么来的是个煞星。 张成如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身子骨一轻,再看时,已经被人提溜上了马背。 一千五百骑,又分出三支队伍,各自抓起一个倒霉的官员带路,去打扫王承业的私宅了。 颜季明回过头,发现穿着一身布衣的田承嗣,这时候笑的嘴都歪了。 看见颜季明看过来,田承嗣连忙收敛了一下嘴脸。 这个五十岁的糟老头子,这时候扭曲面容,露出些愤愤不平的表情。 “王承业此贼天地不容,末将请率一百骑,为太守执此獠家眷!” “用不着。” 颜季明看了一眼旁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张成如,道: “张参军,带路。” 府尹县衙内外,一阵子鸡飞狗跳。 这儿环境清幽,不是市井场所,平常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打扰。 在后院的某处厢房内,房门紧锁,里面的人正在做事,到了推心置腹情投意合的时候,更是听不见半点外面的嘈杂声。 “不好啦!不好啦!” “贼” “不要杀奴” “砰!” 房门轰然一震。 铺被顿时被掀起,露出一男一女两个惊恐的面孔。 房间内,有淡淡的腥味儿。 因为恐惧,他们呼吸的频率反而越发频繁。 “奉命抓捕王承业家眷!” 几名士卒合力才撞开房门,田承嗣连忙站在房门口,气势汹汹地大吼道,想给颜季明留个好印象。 但他的嗓子忽然哑了。 沉默,是今日的官衙。 随着人群分开,颜季明缓缓走来,身后跟着可怜巴巴的张成如。 老人家受不得马匹颠簸,不过是一刻钟,就在马背上颠的有些受不了了。 不过这时候,他已经跟颜季明有些熟悉了,兀自嘟囔道: “若是年轻时候,老夫也是能够遛鸟玩马的好手,玩的比你们现在还要花哨多了。” 这时候,颜季明拍了拍他,又指了指屋内。 张成如看了一眼,顿时皱眉,唉声叹气道: “唉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问你,那个女的,是谁?” “是王承业那个罪官的元配夫人啊。” “男的呢?” “他” 张成如终究还是念着一份旧时同僚的情谊,这时候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颜季明呵呵一笑,拔剑指向前方,周围的士卒随即做出同样的动作,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等颜季明再发问,里面那个男人,就趴在床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小人是他的儿子。” 如果后世还会有《雷雨》的话,那这部剧的原型,很可能来自唐朝了。 颜季明的这次用兵, 本来是一段荡气回肠、能写进演义小说里的剧情。 其中的弯弯绕绕,心理挣扎、人物关系可以写满一百个章回。 书名也有, 可以叫《颜家将》。 现在, 弯弯绕绕的人物关系依旧有。 但书的作者,大概得改成兰陵孝孝生了。 颜季明拍了拍张成如的肩膀,感慨道: “这一辈人,玩的,还是比您那一辈要花的。” 没等张成如回答,他就摇摇头,叹息道: “史书上得这么记载, 常山太守一路带着麾下铁骑行军两日夜, 然后 他到太原府扫了一次黄。” 第八十八章 以战养战 自太原府向东,便是井陉和土门关,经由此处,可以直接回到常山郡。 王承业的家眷被分成了两队。 他的夫人,几个小妾,还有一个儿子,全都被颜季明派人押往巨鹿郡关押,准备等后续路过的时候一并带上。 王承业还有两个女儿,被送往常山郡官中,作为官妓。 最后,再派出几名信使,确保能将信件送到王承业手上。 若是王承业执意恶心颜季明, 那颜季明也只能敬他是他汉子。 然后, 阉了他儿子, 至于女眷,颜季明不忍心太过于羞辱。 就直接全砍了。 颜季明治下四郡,连带着整个太原府往西,已经开始宣传起了王承业勾连叛军、以及王家的丑闻。 太原府内城池富庶坚固,不像河北那些郡县,大多遭遇过战火,虽说已经有不少被重建了起来,但毕竟不像太原府里的城池能够拿来就用。 可正因为太原府没受过叛军的洗礼,颜季明很难把手插进去。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颜季明离开太原府后,在常山郡略作停留,召来李萼等官吏,再度进行商议。 李萼等人把常山郡管的相当不错。 盐税和铁税已经开始初步征收起来,每个月都有海量的铜钱充入府库,但同时也有海量的铜钱被取出。 平日里的赏赐和官吏俸禄反倒是小头, 而士卒、甲胄、兵刃、战马乃至于那些烧瓷场的投入,才是真正的吞金兽。 颜季明作为太守,没必要事事躬亲,事实证明,只要把规矩制定好,再给出足够的利益,大部分人都乐意勤勤恳恳做事。 常山郡内的流民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又流浪到其他地方了,而是常山郡已经把他们转化为常住民了。 在常山郡内安家,每户可以获得一处田产。 举个例子,若一户人家中只有单男或者单女,身边再带几个孩子或是老人,这样的家庭所能获得的土地面积极为有限。 可若与常山郡内的其他人家通婚结亲,就可以向太守府第二次申请土地,由太守府派人再酌情匀给田产。 这个措施,算是结合了均田制,也有鼓励结婚安家的因素在里面。 常山郡内的世家豪族没人反对。 因为其中不少人已经死在了去年叛军攻打常山的时候。 颜季明也没过分为难他们,但该拿的田产则是拿走了大半,留下的那些,足够这些豪族还保留着体面。 当然了,田产分给百姓,后者不能售卖,只能使用。 就算是卖了也没用,太守府不承认买田的契约,到时候找不到原主,就会把田产拨给下一个有需要的人。 之所以将大量的田产分出去,是因为颜季明依然打算实行府兵制。 玄宗时期,府兵制趋于完全崩坏。 府兵制最基本的特点就是兵农合一。 战时出征,闲时为农。 天宝八载时,府兵已经难以再交出兵员,因此“遂停折冲府上下鱼书”,只保留了折冲府的制度,但军府之中,没有兵员,也没有军资。 颜季明在这儿钻了个空子,他直接将已经废置大半的折冲府捡起来废物利用,借着其框架,重建常山郡内的府兵。 “听说北边那儿捷报连连。” 李萼抿了口茶,道: “李将军传回了消息,说已经击溃奚人和契丹人的主力,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彻底平定下来。” “等我把王承业的事弄完,以后就可以安心发育了。” 颜季明道。 但李萼却是摇摇头。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是否要如您所说的那样,太平发育。” 他缓缓道。 “人人厌战,自古有之。但您现在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凭借战事得来。” 土地、人口,以往这些都是被掌握在朝廷和大族世家手中。 若是太平时节,就算颜季明做到了三高官官,他只要敢提出从世家手中分出土地,说不定在朝堂上就有人敢直接“殴之”。 叛军一来,看似各处扫荡作乱,实际上却是极大减轻了河北上下的负担。 颜季明趁势而起,手中有了大量兵权,且因为他手段果决利落,又将诸郡的财政大权牢牢握住,借此来供养自己的私军。 等过些时日,倘若没有足够的私军,颜季明依然什么都不是。 “常山如今富足,是因为您能凭借自身威望和河北世家的支撑施行那些政令,内外莫敢有违者。” 李萼竖起三根手指。 “没了河北世家帮您,除了常山郡,其余数郡内,至少有八成的税收不上来。” 他弯起一根手指。 “没有足够的税收,就没有钱粮,没钱粮,那些将士凭什么听您的?” 李萼又弯起一根手指。 “均田、府兵,都是长久之策,且难以施行,同时对于您来说,眼下并无太多用处,无非是均田能够用来收揽民心。 常山贫瘠,能分的土地太少,您现在让百姓来分土地,分到的还没收获今年的粮食,依旧要忍饥挨饿,并不会有多感激您。 而那些没分到的,更是会心生怨恨。” “那,难不成还要继续往外占?” 颜季明笑了笑,认真道: “说实话,现在要是往外打,除了我治下四郡,我至少还能再控制三个郡,但,我手下没有那么多官吏使用,打下来的土地,也只能放任不管。” “河北寒门和平民中的读书人,很早就无官可做了,您为什么要说没有人能用呢?” “这些人不够忠心,而且只要世家门阀或是朝廷勾勾手,他们就会背叛我。” 李萼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问道: “太守可知道萧梁?” “梁武帝萧衍那个?” “是。” 李萼见颜季明知道,再度问道: “那您可知道梁武帝时期,曾有侯景之乱?” “侯景本为羯人,先为高氏旧将,自高欢死后,旋即背主,以治下土地为饵,先投宇文泰,复投萧衍,很快就被高欢继任者高澄击败,率数百残部逃入南梁。 然后又私自占据寿阳,起兵反梁。 他入梁时,麾下兵卒不过数百,起兵时,麾下兵马八千,继而挥军横渡采石,直至一战破建康,奉他为主的将士多至十万!” 李萼侃侃而谈道: “侯景每过一处,即大肆释放奴隶,放心任用为官。 萧梁一朝虽门阀众多,国内官僚皆以出身为傲,然而却被侯景数次大败,使得宇文氏和高氏看到良机,借此发兵吞没萧梁土地,最终萧梁亡国。” “这也是我想跟您说的。”李萼说到这儿,杯中的茶已经喝完,他低头摆弄着茶杯,漫不经心道: “只要您给那些读书人做官的机会,给他们足够的信任和条件; 而世家门阀拥有的不过是虚名而已,他们纵然能借此笼络数十数百人,难道还能笼络整个河北的读书人继续给他们当牛做马吗? 相比之下,他们凭什么不拥戴您呢?” 颜季明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 “但最基本的考察,还是得有的?” “没有那个必要。” 李萼脸上露出些讥讽,道: “只要把那些人捧上官位,其中大部分人都会立刻对您死心塌地,为什么还要设置门槛减少他们的数量呢?” “那若是他们为官不仁” “跟您有什么关系?他们能帮您收税征兵不就行了?” 李萼哂笑道: “莫非您现在就要重造一个盛世大唐?” 颜季明彻底明白了李萼的意思。 其实,他并不是没做出类似的措施。 常山学舍,便是他的尝试。 自己去培养出一批官吏,可以完全保证其忠诚和为官的素质,但问题在于,培养所需的时间太长,人数实际上也不多。 这个办法不能很快派上用场。 同样的还有府兵制。 颜季明打算维持一支脱产的主力军,同时让大部分城池接下来施行府兵,青壮战时守城,闲时为农,这样可以减少军队的消耗。 这样确实是减少了消耗。 但是军队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预期。 就像是财政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无论在其他地方怎么节俭,都省不下来这笔开支。 颜季明原本的打算就是先割据,力图现在河北经营出一个“藩镇”来。 跟世家们,委以虚蛇,大家各自扶持。 在治下,勤勤恳恳,民望军心两手抓。 做藩镇嘛。 要么就像安禄山那样,坐镇边疆,安安稳稳吃成一个大胖子。 但颜季明现在可没有一个唐玄宗再给他各种输血供奶,还能挡着各方面非议让他安安心心发育。 所以, 就得果决一点。 趁着现在兵荒马乱的时节,得趁势而动。 “地方上不停开拓,然后军中以战养战?” 颜季明思索了一会儿,道: “太守所言精辟。” 李萼很懂得说话的时机,先拍了颜季明的马屁,又道: “那您的意思是?” “你说的很有道理。” 颜季明点点头。 “但是,你今天话怎么说的这么多?” 李萼道: “您把太原尹的家给抄了。” “对啊。” “这算是坏规矩了。” “要坏也是他先坏的。” 颜季明把王承业的算计告诉了李萼,只换来后者淡淡一笑。 “人家就是动动嘴皮,您就直接把人全家都给绑了。” 李萼敲敲桌子,岔开话题,道: “有点饿了。” “放心,过会吃好的。” “那我就继续说了。 您把人全家都给抄来了,这是直接摆明了车马要开干。 您这是告诉大家,跟您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不管您内心怎么想的,或者您觉得这不过是用来要挟王承业的手段,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此举便是一个那什么,您常说的那个词。” “一个信号?” “对,是这意思。” 李萼点点头,道: “知道这个消息的,十成十的人都会提防您。” “所以?” “得快。” “吞土地,吞钱粮,把河北世家全部吞下。” 李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呢,已经被您绑上车了,说句难听话,您这种人,太平时节死一百次都不为过,但我可不想陪您一块死。” “河北要是太平了,您猜谁会第一个对付您?” 颜季明沉默的时候,李萼则是喊道: “酒菜呢?” 第八十九章 这关我郭子仪什么事 离开常山郡的前一天,颜季明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只刀鞘。 信,是李家送来的。 邺郡那边的风声,在有心人的传播下,已经到了常山郡。 太守未过门的发妻要被人娶为妾。 不过,随着当众拿这事编排的几个人,被巡逻的士卒直接抓到城门处砍了头之后,就再没人敢乱嚼舌头了。 再加上颜季明施行的均田和烧瓷场等行当,都是在给百姓提供活路,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在这事上胡说八道。 信是李参军写的,也就是颜季明的那位老丈人。 他实际上一直很排斥和颜季明往来,但这次,却是不得不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 信中, 他以长辈的身份呵斥颜季明,说后者在外生事,败坏了李家和他女儿的清誉。 所以,你必须娶我闺女! 刀鞘是李十三娘托人送来的。 意思也很明确, 颜季明带着刀鞘回去娶她,那自然就是刀刃入鞘。 若颜季明不再愿意娶她,那她就拿着颜季明送她的刀,自我了结。 “有趣。” 颜季明把两样东西收好,问道: “我的命令传出去了吗?” “昨夜已经传出。” 陈温道: “除常山外,博陵、赵、巨鹿三郡,各出六千兵马南下。” 之前行军匆忙,是为了赶时间支援颜真卿。 现在,颜真卿已经救出来了。 颜季明可以更从容地去准备即将发生的战事了。 放学后带人堵我,我没辙。 但你要是跟我约架,这我可就兴奋了。 除了颜季明治下四郡,周围的几个郡内,也都有世家派出私兵随从助战。 当然了,后者明面上肯定都是各城的守军。 但只要看看其军队中的组成,就知道这支军队大概是什么货色了。 河北世家们,已经从靠着颜季明弄到官位,直接过渡到了自己发展私兵的阶段。 他们确实没打算把颜季明作为一个长期的盟友看待。 等他们的私军彻底建成后, 这河北, 还有自己待的地方吗? 颜季明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施礼的几名将军,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诸位辛苦啦。” 他对众人寒暄了几句,又画了几张大饼,把他们逗得喜笑颜开,然后才送客。 “末将遇见您的时候,您好像也是这般对末将说的?” 刘客奴笑道。 画大饼许诺前程,直接骗来了刘客奴和数千卢龙军为颜季明效命。 颜季明一脸无辜: “该给的钱粮,都是足额发放,至于说军功授官一事,我倒是敢给,将军敢接受吗?我所保证的,可是全都做到了。” 军中的一些小职位,乃至于低品秩的将军职,这时候封几个,根本无伤大雅。 但要是开了这个口子,就意味着刘客奴手里的卢龙军,很快就要改姓颜了。 刘客奴沉默了片刻,道: “军中有功将士,若是不赏,只恐会失了人心,末将以为,正应由您来决定其晋升。” 这是表明心意了?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已经把长安失守的消息散播了开来。 这样做,固然会使得各处人心惶惶,但,也会将人们心中的另一个念头引诱出来。 国度沦陷,叛军得势。 天要变了。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大部分还是会下意识地选择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 只要那片天能庇护自己, 谁会管他姓什么? 刘客奴这些日子显然也是思考过了。 他自己一个人倒是可以选择继续为大唐守节,但卢龙军的数千将士,未必和他是一条心。 不如趁现在给自己找个好位置。 当兵的丘八和寻常的百姓,想的无非是以后的安生日子。 但他坐到如今的位置,若是做出决定,那追求只有一个东西了。 要么从龙之功。 要么全家死绝。 颜季明当即笑起来,道: “那就这么说好了。” 刘客奴躬身道: “末将,拜见太守。” “还请将军为我开道。” “是!” “驾!” 信使在成安县城门前停下,取出弓箭,将信穿在箭头,用力射上了城头。 “常山太守书信在此,须得王府尹亲启!” “大帅,有常山太守的信送到。” 副将捧着信快步走进县衙,王承业正坐在椅子上,安稳看着一封信。 这是郭子仪的信。 他选择相信王承业,同时也允诺会送来粮草。 “郭子仪,终究还是识大体的。” 王承业轻轻摇头。 若是郭子仪不在这,只有颜季明率军与他对垒,那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催兵猛攻,直到杀了颜季明为止。 眼下,河东军断粮,郭子仪在旁边虎视眈眈,自己根本没有胜算。 事情就这样了解,也算是没有办法。 至于颜季明,不过是个幸进之辈,郭子仪做出了决定,他难道还敢违逆么? “把信拆开,念。” 王承业嘴角扬起一丝冷笑,就当听笑话了。 副将将信拆开,自然先是粗粗看一遍,但随即,他的手就颤抖了起来。 “末将不敢。” “让你念你就念!颜季明无知竖子耳,我岂会被他言语所惑?” “末将若是念出来,求府尹恕罪。” “恕你无罪,快些念!” 王承业只觉得这个副将窝窝囊囊的,不知道今天出了什么毛病。 “常山太守,与太原尹书。” 副将偷偷看了王承业一眼,道: “这是开头。” “下面呢?” 副将脸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索性大声念道。 “末将不敢念了!” 副将直接跪在地上。 王承业大怒,走上前抢过信,不看还好,抢夺之间,层叠的信纸里又掉出一张纸。 他捡起来一看,登时头晕目眩。 开头是几个大字: 太原府扫黄认定书。 兹委任常山太守颜季明入太原府扫黄特以太原府诸官僚印信为证。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一片印信。 就跟盖章认定似的,颜季明让晋阳城内的官吏用印信作证此事是真的。 而他从太原府回常山的时候,每过一座城池,又像玄奘请人盖通关文牍一样,城中主官必须得盖章表示已阅。 扫黄之类的字眼,王承业看不懂。 但信中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倒是看的明明白白。 而信的末尾, 则画了一只大乌龟。 “府尹?” 副将抬起头,看见王承业呆呆站在原地,不由试探着询问了一声。 王承业忽然仰起头,嘶吼道: “天杀的小畜生,竟然辱我清名,气煞我也!” 他才喊完,嘴角就溢出一丝鲜血,整个人向后栽倒了过去。 深夜,王承业从昏厥中醒来。 他不顾身旁大夫的阻拦,挣扎着召来了军中的几名将军。 “传令,全军向南,强攻滏阳城。” 颜季明早就偷偷离开了邺郡,但因为他带走的兵马少,郭子仪生怕因为此事让王承业生出其他心思,所以就有意遮掩。 他左思右想,觉得颜季明不可能做出什么荒唐事,也就随他去了。 在王承业那边看来,颜季明郭子仪两人就是一伙的,驻军肯定也都在一块。 眼下,郭子仪就驻守在滏阳城。 但颜季明不在。 第九十章 起兵勤王 “河北,还有多远啊?” 官道上,一小队骑兵正缓缓前行。 路途遥远,再加上刚刚狂奔了半日,就算人还能撑住,战马也得喘口气。 为首者是一名老卒,背着一个方匣子。 其余的骑兵都是些年轻面孔。 “就在前面了。” 老卒这般回答道。 “您都这么说过好几次了。” 有人嘟囔道。 送信可是一件苦差事。 更不用说,送的还是紧急军情。 “那位太子殿下为啥偏偏要来咱们朔方,我看这河东不也是挺太平的么?” 一名年轻骑兵笑道: “咱们朔方就是个吃沙啃泥的地方,那些贵人,这时候倒是想起咱们了。” “谨言!” 老卒瞪了他一眼,闷声道: “现在,那位得叫陛下了。” “陛下陛下前一位陛下,硬生生放了个安禄山出来,不知这位又” “我说了,闭嘴!” 老卒停下战马,对那人怒道,后者这才闭上嘴,讷讷不敢说话了。 “我等不过是送信的小卒,那些贵人的事,干你我甚事!” 老卒在朔方军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了。 但随着看着越多,他也越能管住自己的嘴。 在他心里更是坚信着, 叛军,是必不可能长久的。 等战马缓过来了,在老卒的命令下,队伍里所有人再度加快了速度。 然而,他们这次往前没多久,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 莫不是要下雨了? 大家心里暗暗叫苦。 老卒心里也正奇怪着,忽然浑身一激灵,喊道: “是鼓声,前面有大军交战!” 大家都没有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即使是年轻的骑兵们,这时候心里想的也是赶紧离开。 倒不是急着送信。 而是怕被卷进去。 人死在这,没办法。 但朔方那边要是知道你没把信按时送到,肯定会惩罚你留在那的家人。 老卒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路程,脸上依旧镇定,带着年轻骑兵们换了个方向,打算先绕过去。 他这次没说错。 他们确实离河北很近了。 路上,又碰见了一伙流民。 看着骑兵们的战马和佩刀,流民们立刻远远地就躲开了。 老卒反而主动带人追了过去。 “站着!” 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几个流民不敢再往前走了,老老实实站在原地。 “小人身上真没什么值钱物件了,求军爷,放过小人!” “不是抢你东西。” 老卒问道: “这儿是河北么?” “这儿是邺郡。” “邺郡?邺郡不就是河北地界么?” “这儿是邺郡啊。” 那人有些呆愣。 老卒摇摇头,又道: “有官军抢你们东西吗?” “抢东西的多的是咧,小人从家里逃出来,一路上被抢了四五次,不是当兵的,就是些劫道的贼人,哪还有什么东西剩下?” 说话的老人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蹲在地上,努力蜷缩起身子。 但经验丰富的老卒一眼就看出,老人衣服里应该是还藏着一小袋粮食,他为了遮掩,才故意做出这副模样。 他不由一阵默然。 要走的时候,老卒像是想起来什么,大声问道: “前面在厮杀的,都是谁的兵马?” 旌旗飘落,遮住了王承业的面孔。 仆固怀恩纵马飞箭,隔着人群,一箭射穿了王承业的右眼。 他死的时候,尚且还在试着挥舞旗帜鼓动士气。 但河东军早就没了战意。 军粮短缺,再加上大部分河东军也认得郭子仪,没多少人愿意与他为敌。 但河东军先出手,起初还是占据了上风, 郭子仪率军退守滏阳城。 王承业拼命催促士卒攻城,但一日后,战场的北面忽然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 军中,飘扬的是颜字旗。 颜季明派人在阵前历数王承业的罪名,并且拿出了证据,又以高官厚禄相诱惑,允诺放下武器投降的河东军士卒无罪。 后者的士气直接崩溃。 不少士卒扔了武器,等着投降。 “你说王承业的家眷都在你手上?” 郭子仪从城中出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多少战胜的喜悦。 “你们二人的私怨,却是害死了多少将士!” 他倚着城门坐下,呆呆看着战场上的凄惨景象。 “把他家里人放了。” “既然是郭公所言,我自当奉从。” 颜季明无所谓。 王承业他夫人和儿子的勾当,早就传遍了各处。 他们已经成了最大的笑话。 就算他们以后还能活下来,也只能选择隐姓埋名。 其实,若是没有这档子事,颜季明也有其他办法编排王承业。 但没想到,这老家伙喜欢挑衅别人,自己却是禁不住半点刺激。 颜季明送封信过去,他就破防了。 “你打算怎么做?” “哦,他那个夫人和几个小妾,还有那个儿子,就随他们去,他的两个女儿,充为常山官妓。” 郭子仪沉默了片刻,道: “我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他再度看向战场。 如果没有颜季明后来的这支兵马加入战场,王承业的两万河东军也不会那么快就崩溃了。 这支兵马的数量,绝对不下两万人! 颜季明耸耸肩,道: “自然是保家卫国,尽忠职守了。” “我会为你向朝廷请功的。” 郭子仪咬牙道。 就像是之前选择任由王承业羞辱颜季明一样,现在,郭子仪也只是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 河北形式已定,现在只有顺势安抚颜季明。 王承业已死,且声名狼藉。 那就干脆钉死他的罪名,将其彻底打为叛逆。 “他的河东军,我要五千。” “太多了,三千。” “二万河东军,剩下的挺多的,您别太贪了。” 郭子仪指了指颜季明带来的那支军队,道: “你的部下,已经很多了,你带的过来吗?” “晚辈带兵,多多益善。” “好大的口气。” 郭子仪啐了一口,有些感慨道: “你给我的感觉,和上次不一样了。” 上次再见到颜季明的时候,他还是个很谦逊的年轻人,郭子仪很欣赏那时候的颜季明。 然后,到邺郡联合攻破叛军时,两人之间也仅仅是书信传递。 但现在,颜季明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笑意,但眼里,却再无谦卑。 “其实是一样的。” 颜季明自一开始,就没对郭子仪有太多敬意。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张嘴就骗走郭子仪三千兵马。 就像那句话, 吃饭是为了活着, 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之前舔你,是因为你对我有用。 如果说因为这人在历史上很有名,我就发自内心的去舔, 那样多贱啊。 而现在我在河北已经能跟你平起平坐了,我这时候还得对你装出一副晚辈的样子, 那样似乎更贱。 固然,在郭子仪面前保持一个晚辈的良好形象,对颜季明也是很有好处的。 在其他很多地方,郭子仪的名头依然比颜季明三个字要好用。 但颜季明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跟郭子仪这些人不卑不亢的说话。 到长安被玄宗召见的时候, 他记得那一晚的风很大,地板很凉,跪在地上的时候,膝盖很不舒服。 古代,跪礼必不可免。 但我早晚有一天,要做到别人须得跪我的境地。 颜季明离开后,郭子仪的那名老亲兵找过来。 “您跟那位太守谈过了?” 郭子仪点点头。 “那,您之前说要把七娘嫁给他,是不是可以不用了?” “应该是不用了。” “不过,我倒是真有点想把小七嫁给他了。” 郭子仪笑了笑,道: “至少在他那儿,小七以后不会受委屈。” 且看王承业想拿颜季明那个未过门的发妻开涮造黄谣, 现在,再看他和他全家的下场。 颜季明动手是真狠啊。 “报!” 不远处有声音响起。 郭子仪抬头看去,见是自己的副将,领着几名士卒走过来。 其中有一个老卒,身上背着一条长匣。 “小人朔方军伍长连成,拜见节度使!此乃陛下旨意,请节度接旨!” “陛下?” 郭子仪眼睛眯起。 他自是知道,长安已经失守,玄宗带着一众官僚向蜀地逃去了。 那么,现在给出旨意的,又是哪个陛下? “臣郭子仪,接旨!” 第九十一章 魏博 灵武在灵州,玄宗时,灵州改灵武郡。 郡中置朔方军。 自河北出发到此处,得横跨整个河东道和半个关内道。 叛军自河南向西攻入潼关,继而长安陷落,也意味着整个关内道南方即将全数落入叛军掌握。 各处依然在起兵抵抗叛军,但在大唐天子直接弃长安而逃的消息中,这样的抵抗,显得分外苍白和无力。 朝廷开始不计代价地征召边境精锐兵马回援。 譬如安西军,这次安西军回援的规模已经足以让大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 郭子仪收到旨意,要求率军抵达灵武护驾。 玄宗逃了,在他手下大部分臣民锐意抵抗叛军的时候,选择放弃一名天子的职责。 书房内,李亨闭上眼睛,脑海里再度闪现出许多画面和声音。 “殿下,有吃食了!” 说话的人,名叫李静忠,是个宦官,但李亨对他很是信任。 他手里捧着几张饼。 李静忠咽了口口水,把饼捧到太子面前,低声道:“您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求您吃些,要不然,身子骨受不住的。” 太子平日里山珍海味都吃过,但饿了这么长时间,见到普通的胡饼,竟然觉得一阵饥饿难耐,他看了李静忠一眼,忽然心中一动,问道: “这饼,是哪儿来的?” “是”李静忠嗫嚅着,在太子的注视下,不得已道: “是杨相公买来的。” 杨国忠! “国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大半罪责在他身上!想用几张饼来讨好本宫么?” 太子抓起一张饼,愤怒地想要砸到地上表示不屑,但很快,他又放下了饼。 “给豫儿和倓儿送去。” 想着现在能够有粮食不易,太子叹息一声,挥挥手。 李静忠却没立刻离开,反而凑近了一些,再度压低声音。 “方才,龙武大将军找奴说话。” “陈玄礼?”太子抬起头。 “是他。” “他要说什么?” “大将军说,叛乱之祸患,酿成今日之境地,而罪责,全在杨家!” 太子没有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陪本宫出去走走。” “是。” 外面乱糟糟的,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这些毫无仪态的人,不是朝廷重臣,就是皇子皇孙。 “杨国忠与胡人谋反!” “杀国贼!” “射死他!” 李亨觉得头脑又疼了起来,他揉了揉额头,过了会,才继续回想着之前的事。 事情发生的时候,太子带着一众人在远处漠然看着,没有上前帮把手,也没有在旁边推波助澜,当士卒拿着杨国忠的首级回来时,太子却有些懵了。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身旁的陈玄礼,但后者的眼中,只有平静和坦然。 杨国忠死的时候像一条野狗。 随行的杨家人很快也被将士们杀戮殆尽。 不 还剩下最后一个。 即使是最恨杨国忠的太子,都知道那不过是个女人,又蠢又天真,最多是帮着杨国忠说话的时候会聪明一点。 她会妒忌,会争宠,总是给自己的娘家人要好处,在玄宗的庇护下活的无忧无虑。 而且,她也确实是个很美的女人。 想到这里,李亨忽然再度想起了自己那位可怜的弟弟,不由笑了一下,但脸色很快就又僵硬起来。 太子指着一具女尸,问道: “这是谁人的尸首?” “此乃杨国忠妻裴氏。” 李静忠回答道。 “用刀刮花她的脸,拖出去给将士们看。” “您” 李辅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太子。 “此刻,万万不可心软啊!” “去做。” 李静忠愕然看着太子,片刻后才点点头。 “万岁!” “万岁!” “圣人有旨,陈玄礼诸将士果断平叛,有功无罪!” “你要和他继续去成都?”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 太子凝视着陈玄礼。片刻后,颔首道: “随你。” “愿殿下此去平安,重整大唐。” “朕会的” 李亨忽然用力拍在桌上,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外面随即响起了敲门声。 “陛下,可有事?” “无事。” 李亨顿了顿,又道: “辅国,进来说话。” 跟随李亨一路北上灵武的李静忠,先是被赐名李护国,继而又改名李辅国,极受新天子信任。 “信使何时才能到河北?” “想来此时早已经到了,传闻郭节度乃是以国家大义为重的忠臣,若是收到陛下旨意,定然会立刻率军回来护驾。” “忠臣,呵,上皇恩宠安禄山的景象尚在眼前,那时候的安禄山,不也是忠臣么?” 李辅国答道: “只要是对陛下有利的人,便是忠臣,若是要对陛下欲行不轨的人,便是奸佞。” “那你才算是最大的忠臣了。” 李亨不由笑起来。 “老奴不过一阉宦,得以侍奉陛下,已经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岂敢受忠臣二字?无论郭子仪会不会回来,陛下都得对朔方军着意笼络才是,让那些将军,变成陛下的忠臣。” “朕知。” 五月末。 河东官道上,遥遥出现了一支兵马的身影。 凑近了看,一些士卒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显然是才经历过一场战事。 “五月十日,入河东。 十二日,贼犯河东阳城郡,常山太守麾军以讨,破之。时郡中大饥,太守以军粮接济,百姓夹道顿首恭送,呼之颜相公。 十五日,汾西遇贼军万千,太守擂鼓,常山军破敌。 ” “往前四十余里,乃是银川郡,到那就是关内地界了。” 颜季明看向身旁的李萼,笑道: “走了这么远,还吃得消么?” 李萼瞥了一眼颜季明,没有说什么。 颜季明乘着马车,李萼却说什么都不愿跟他坐在同一架马车里。 摇了摇头,李萼道: “您既然决定应诏去灵武勤王,可有所考虑?” “自然。”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准备向陛下献策,让他在河北新立藩镇。” 河北世家与颜季明勾结,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颜真卿、颜季明手上都有兵权,颜家也算是有相当的威望。 之前一段时间内,颜季明是借河北世家来控制河北。 现在,则是要借助朝廷来压一压河北世家。 “自立以为藩,强兵以为镇,” 李萼笑了一声,问道: “准备叫什么名字?” “魏博镇。” “那常山军以后就得叫魏博兵了?” “那多难听,” 颜季明顿了顿,道: “叫牙军。” 第九十二章 夜深,早点睡 从河北出发的时候,颜季明点选三千卢龙军,三千河东军,再加上七千常山军,组成一万三千人的大军,打出勤王旗号,浩浩荡荡地向灵武进发。 李萼之前所建议用来对付河北世家的计策,确实很有用,但颜季明这次西进勤王,反倒是没敢立刻施行下来。 大肆任用出身平民的读书人,让他们直接为官,固然可以极快巩固颜季明的统治,但也会立刻得罪那些世家。 那时候,很可能又得打一场内战。 颜季明率军在外,没能力再兼顾河北,只有选择让河北先太平运转一段时间。 一路行军,也是一路征讨。 叛军攻入长安,各处人心不稳,许多地方都有盗贼横行。 颜季明只要碰上,就会顺手将其抹去。 这些地方上的盗贼,规模大的不过百余人,小的也就数十人,极容易对付。 反正报上去的时候,就变成了颜季明沿途剿灭叛军多达数十股,战功卓着,堪称平叛先锋。 原先的太原府尹王承业战死,死前身败名裂。 颜季明派出曹得意等官吏接手太原府,不出所料,遇到了极强的阻力。 但此时非彼时。 颜季明现在奉命勤王,等于是借朝廷的名义行自己的威风。 不服的,当夜全家被抓,打上谋反叛逆和阻挠勤王的罪名。 曹得意奉颜季明之命坐镇晋阳,在太原府大开杀戒,清洗不做事的官吏。 颜季明也没要太原府官吏现在跪下来对自己山呼万岁,只要求他们以后见到自己的命令就得立刻服从。 而曹得意的重要性在这儿就有所体现了。 即使颜季明要求不那么过分,但他想要太原府彻底听命自己,这依旧是极为放肆的举动。 太原府官吏起初拒绝奉行颜季明的命令。 于是, 我方派出了曹得意一只。 他带着颜季明给的五千兵马,以太原府守卫空虚的名义强行入驻晋阳城,实行“战时政策”。 官吏、豪族们从没遇见过这么疯狂的酷吏。 只要你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得听命令做事。 你可以不听, 我曹得意今晚也可以把你全家的尸首拖到大街上给别人看。 故意聚集百姓抵抗的,曹得意毫不迟疑地派兵镇压。 手上兵马不够,他还有颜季明的手令,可以随时从东面的常山郡调兵过来。 五千人不够镇压,那一万人、两万人够不够? 除去对太原府官场的残酷统治,曹得意也对百姓施行了一些政令。 百姓们畏惧曹得意的名声,但随着时间过去,却发现自己的日子比以往好了许多。 至少,一日两顿都能吃饱。 太原府内的奴隶、流民则被重新编为平民,官衙大规模分给田地,其余人则是引入新建设的工坊做工。 而后者,让许多人不敢置信的是,工坊不仅有一日两餐等待遇,同时还按月给工钱! 这些政令,直接养活了大量的百姓。 曹得意在各处工坊外张贴告示,明确说出这是常山太守做出的规划。 因为曹得意的酷吏形象太过于深入人心,有些人曾见过颜季明一面,因为后者样貌极好,反而对什么事都没做的颜季明感恩戴德起来。 “阿嚏!” 颜季明打了个喷嚏,身旁的陈温立刻又给他披了一件衣服。 “用不着。” 他摆摆手,问道: “刘将军何在?” “在前军。” “把他请来。” 刘客奴骑马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军也开始停顿歇息。 颜季明拍了拍身边,让刘客奴过来坐下。 “您找我?” “马上就要到灵武了。”颜季明顿了顿,道: “我有些事,要交代给你,这几日就要去做。” “您尽管说。” “你从军中,挑出最健硕、样貌最好的,不要多,就五百人即可。” “您要这些人做什么?” “要好看。” “好看?” 刘客奴一脸茫然,他总是会怀疑颜季明说的是不是汉话,这次也一样。 挑出五百人,只是为了好看? “对,待会我再教你两个东西,叫走正步,和齐声喊。” 就这么几天时间,五百人练出整齐的正步几乎是不可能的。 颜季明直接简化了所谓正步,只要求这五百人队伍整齐就行。 齐声喊就更简单了。 颜季明在那边喊一声将士辛苦。 大家喊一声大唐万岁。 新登基的皇帝在那边喊一声将士辛苦。 大家喊个陛下万岁。 这种在后世每年都要烂大街的过场,在当下还是较为新鲜的。 颜季明现在不可能直接割据河北,很多时候,依然得依靠朝廷。 太原府那边便是这个道理。 其实曹得意杀的人不算多,挑了几个刺头,就让大部分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去做事了。 就是因为颜季明和曹得意两人都是大唐官吏,颜季明本身就是四品太守,何况是战乱时节,代管一下太原府勉强说得过去。 李亨这个人,颜季明也有过些许了解。 首先,从这个人重用李辅国来看,李亨内心毫无安全感,疑心很重。 李辅国是什么人? 一个老宦官。 历史上,李亨在七月才到灵武,然后称帝。 这时候不过才五月末。 时间被提前了很多。 颜季明分析过,这其中绝对有自己的原因。 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自己正儿八经地干下去,以后割据个河北,依旧是问题不大。 外面,传来刘客奴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在连夜挑选颜季明要的五百人。 体格要健壮,样貌要好。 陈温和薛嵩在营帐外面守着,两人时不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些许莫名的意味。 “我以为,先前所传的那些流言,都是有人污蔑太守的。” “别瞎说,被太守听见,你以后得去养马了。” 薛嵩咳嗽一声。 “你没看见眼前么?”陈温指了指前面。 一群大老爷们站在刘客奴面前挨训,竟然从他们身上看出了一种委委屈屈的气势。 薛嵩想了想,有心要替颜季明解释,便问道: “我问你,倘若是你做到了太守如今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立刻找好看的小娘子啦!” 陈温认真道。 “好看的,臀大的,瘦的” “够了够了。” 薛嵩懒得跟这个棒槌多说什么,他再转头看向面前的场景时,忽然脸色微变。 陈温得了权势,要去选好看的小娘子。 嘶 现在, 太守在选健壮的男子? 再仔细想想,李萼那么一个不拘小节的读书人,却始终不肯跟太守乘同一辆马车 薛嵩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声音。 “你们俩在干什么?” 颜季明打着哈欠,瞥了一眼远处,摇摇头道: “让将士们赶紧休息去,没必要晚上折腾。” “是。” 陈温立刻去传令了。 颜季明看向薛嵩,道: “你随我进来,有事要跟你说。” 薛嵩咽了口口水,太守那阴柔俊秀的面庞,在昏暗的灯火中反而越发显眼。 “坐。” “是。” 颜季明没察觉出薛嵩眼里的异样,问道: “马上就要到灵武了,我问你,你可愿恢复自己的名字?” “啊?” 薛嵩愣了一下。 自己的祖父,是薛礼,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薛仁贵。 父亲,是范阳节度使薛楚玉。 颜季明现在所倚重的刘客奴,早先担任牙门将的时候,就是薛楚玉的部将。 而薛楚玉当年被人诬告渎职,因而被朝廷罢官,薛嵩年轻时家道中落,也是吃过不少苦头。 薛嵩对此深以为耻,而他先前叛唐降安,也是为了争这口气。 自己的父亲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因为政敌攻讦便被罢官,这个,又如何能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道: “末将若非太守厚恩,早已死于乱军之中,末将,但凭太守吩咐便是。” “我会替你向朝廷表功,也会向朝廷要求,替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平反,恢复你父亲的官职。” 薛嵩站起来,然后对着颜季明郑重一跪,眼眶已经微红。 “行了,早点休息。” 颜季明挥挥手,他有些困了。 薛嵩当即告辞离开。 出去的时候,陈温刚好回来。 看见薛嵩从颜季明的营帐中走出,眼眶有些发红,陈温当即愕然。 天啦撸, 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九十三章 拜见天子 六月初,颜季明带着大军抵达灵武。 按理说这时候不适合长途行军。 气温已经上升了许多,若是再暖和一些,士卒们穿着甲胄作战就会极其难受。 颜季明每天在军中巡视的时候,到处都能闻到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 但他偏偏没法在这方面做硬性要求。 “五百人都挑选好了?” “是。” “见到人了,知道该怎么喊?” “都吩咐过了。” 颜季明点点头,道: “刘将军,劳烦你率领大军在此处驻扎,我带人先进城拜谒陛下。” “是。” 关内道北方的环境并不算好。 尤其是朔方军的辖区。 西面不远处,就是贺兰山脉,北面则是大片的沙漠,在后世被称为乌兰布和沙漠,大多是突厥人在其中驻扎生活。 李亨也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他正在拼命集结手头的一切力量,准备再度与叛军碰一碰。 颜季明大军在灵武二十里外就遇到了传令的朔方骑兵,带来了新天子李亨的命令。 常山军前进五里,在灵武外十五里处驻扎。 而带兵过来勤王的常山太守颜季明,允许带领部分亲兵和随从,进入城中拜谒天子。 颜季明面对李亨的时候,自觉是有心理优势的。 他身后至少有半个河北。 而李亨现在有什么? 历史上,李亨在灵武登基,当即收获了很多人的拥护,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全都听从于新朝廷的命令。 但实际上,这时候众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上皇逃了,国家不能群龙无首,至少得有个主持大局同时也能服众的人出来。 就拿郭子仪和李光弼二人为例。 这两人是有私怨的, 而若是推其中一人为主帅,统筹全局,指挥各处兵马,那另一人肯定不会服气,甚至是带着部下拒绝服从命令。 相比之下,李亨这个皇帝虽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思,可这事完全可以事后再商量。以他为中心,大家都可以各司其职,不用担心资历之类的问题。 很多人都是出于这个心思,而不是就真的把李亨认作是新天子了。 越往城中走去,就越能看到大片的军营。 灵武城外的兵马并不算多,估算之下,各处军营所能容纳的将士数量应该不超过两三万人。 这次主要还是让大家见见新天子,知道以后该拜哪个山头,听何人号令。 颜季明故意放缓了速度,观察着看到的所有事物,在心里思考见到了李亨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不能傻乎乎地走到李亨面前,说: 老哥,现在半个河北都听我的,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得带着河北各堂口的弟兄们帮你夺回长安那个场子! 若是这样说,李亨应该会很感动,然后召集兵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弄死颜季明这个狗贼。 灵武城没有洛阳的那种沧桑感,也比不上长安的恢弘大气。 走在这儿,只能感觉到两个字。 粗糙。 “陛下召常山太守入内说话!” 颜季明的亲兵,连带着陈温薛嵩等人,都已经被拦在“行宫”的外面等候颜季明出来。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李萼。 颜季明出门在外,身边第一次没有大量的士卒围在身边保护他,但此刻,他没有感觉到畏惧,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 “太守何故发笑?” 李萼问道。 “呵,这位陛下一路逃到了灵武,竟然还能找出个阉人替他宣旨。” 人们所熟知的历史剧中,往往都是尖着嗓子的太监出来宣读皇帝的诏书和旨意。 从某个方面来说,太监和皇权算是绑在一块儿的。 看得出来,李亨是想努力显示出身为天子的威严和正统。 “该跪了。” 太监用目光瞪着两人。 颜季明对他笑了笑,面容和煦。 他每天坐镇大军,生杀在握,即使是战阵厮杀,也是大大小小见过了数十场,眼神虽是恭敬,但眼底则是一抹对人命的漠然。 半年时间, 他在内是太守,经营四郡之地; 在外,则是领着兵马冲阵厮杀, 言谈举止间,早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养成。 颜季明看着颜色斑驳的地板,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还记得入长安被玄宗召见的时候,长安里的楼宇坊市,皇城中的一砖一瓦,周围人以及玄宗的一言一句,无不给颜季明极大的震慑力。 这是正统, 你得跪, 这是长安, 你得跪, 这是皇权, 你得跪! 颜季明深呼一口气,带着李萼一同跪下,行的是正儿八经的大礼。 站在他面前的那宦官,心里却是蓦地一阵发寒,仿佛刚才对自己一笑的,是头恶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季明声音未落,就听到里面响起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朕与颜太守是旧识,不用多礼,进来说话。” 普通的官衙, 自是没有皇城宫楼那般的庄严气势。 但就好比是同样一个尿壶, 乞丐用的,和乾隆用过的,这两者价值就不一样了。 东西就是那么个东西, 但用东西的人不同。 如今,有大唐天子坐镇的地方,即是朝廷所在。 李亨的面容与数月前并无不同,只是头上明显多了几缕白发。 在他右手侧,跪坐着三人。 一名白衣文士。 一名青衫官员。 最后,则是一名身材极其雄壮的大汉。 见到李亨后,颜季明再度跪下拜见。 “卿率军远道而来,朕已知晓卿之忠心,这些俗礼大可免了。” 李亨温和笑道: “朕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三位。” “白衣者,朕呼之为先生,可称朕之谋主,姓李名泌。” 李泌。 颜季明当即对其见礼。 李泌微微一笑,当即还礼。 这个人,他也有印象,是相当厉害的谋士。 但可惜,这人忠心的,始终是朝廷和李亨。 李亨指着青衫官员,又道: “此位乃是杜相公,乃是朕之中书舍人,亦是现在当朝武部侍郎。” “拜见侍郎。” 武部即兵部,有唐一朝,这个名称改了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是玄宗天宝十一载。 杜相公只是哼了一声,并不还礼,举止倨傲。 寻常一个太守,何况还是这般年轻,真没有让他平辈相交的资格。 颜季明不以为意。 “最后一位么,亦是姓李,名嗣业,乃是朕的大将军。” 李嗣业 颜季明微怔,不由多看了李嗣业几眼。 李亨笑道: “嗣业乃是虎将,朕依为臂助,此后也是他带兵平叛,你二人当多加亲近才是。” 他说这话,其实是在抬举颜季明。 李嗣业不像前两人那般平淡,而是对着颜季明热情道: “郭公与我说过颜太守在河北的功绩,当今是后生可畏,此后,也望太守多多帮忙了。” 看着谈吐温和有礼的颜季明, 李亨眼里闪过一丝喜色。 先前颜季明在长安的时候,早就对李亨有所暗示。 那时候的李亨不过是太子,就算颜季明再怎么挑拨,他也不敢有任何回应。 而现在, 他是天子了。 李亨自然是对颜季明另眼相看,打算着意笼络,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郭子仪、李嗣业等人虽是忠心,但这些大将在军中的话语权远超过自己这个天子。 李亨知道军权的重要性,但他更知道,现在绝对不能让这些大将心生不满。 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颜季明不过一太守,就算这时候手上有些兵马,但其实力又能强到哪儿去? 自己要是扶持他,这人一定会感激涕零。 而且,听说颜氏在河北的声望很高,若是颜季明愿意倾力帮助自己,那么河北半数郡县城池是可以立刻回到朝廷统治之下的。 李亨心思如此,但并没有立刻对颜季明说什么,而是简单寒暄几句,问候一下颜季明的父亲和叔父,话语里边露出了送客的暗示。 颜季明一听就懂,当即请求告辞。 “颜季明此人如何?” 李亨看向身边的三人。 李泌笑而不答,杜鸿渐张嘴想说些什么,李嗣业这时候则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说话。 而此刻,在旁边两层屏风的后面,竟然又走出两个中年人。 李亨站起来,对两人庄重行礼,道: “委屈二位了。” “陛下有令,臣但遵从,何来委屈。” 其中一人微微摇头。 若是颜季明这时候还没走,且看到这两人的面孔的话,他将立刻改变自己的策略, 他会隐藏自己手头的势力,同时尽可能地对李亨表现出恭顺之意。 高仙芝轻声道: “颜季明外恭而内贪,为人老成不似少年。 臣如今听说河北已经几乎全数平定,这其中,他必然出力极多,功劳极大。” 李亨沉吟片刻,道: “以您之见,朕该用,还是” “可用。” 高仙芝顿了顿,没有再说出后面的几个字。 可大用,而后杀之。 颜季明当初在潼关劝了他一句,使得高仙芝最终选择抛弃自己的颜面向宦官边令诚跪地赔罪。 高仙芝事后想了很多次, 觉得,若不是颜季明那天意有所指,劝了自己一句,按照边令诚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和封常清两人。 那时候,很大可能就是边令诚进谗言,触怒陛下,使得后者下旨杀自己二人。 他曾听一个老僧说过因果。 那么,这个果,我已经还给你了。 “你觉得这新天子如何?” 颜季明头也不回的问道。 刚才拜见李亨的时候,李萼是没资格再跟进去的,只能跪在门外,但也能听到一些说话的声音。 李萼想了想,道: “他好像没说什么重要的话。” “对,他在跟我打太极。” “何谓太极?” “就是他只是在敷衍我。” “你觉得,” 颜季明脚步顿住,他在路旁一个小摊边停下,抓起一个小木偶随意把玩,片刻后,问道: “咱们这几天应该如何做?” 看摊子的,是一对父女,而且看他们衣衫简陋的样子,俩人还是流民。 同时,在现在的灵武城里摆摊子卖东西,可见脑子也不是很聪明。 正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这儿又并非长安坊市,何况卖的还是木偶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别的地方可没颜季明治下那样温和,还帮着流民解决出身和温饱问题。 关内道南面遭受叛军肆意攻打,因此产生的流民极多,他们只能向北进发,寻找活路。 男性青壮还能有条出路,官军这时候都在招收新卒,身体不错的,还能进入军中混顿饱饭。 而那些老弱病残,即使境况再悲惨,也没几个人会愿意帮助他们。 因为要管的话,真的管不过来。 人死多了,不会引起活着的那些人的同情心,只会让看到的人越发麻木和绝望。 何况不管人死多少,有些人依旧能过的很好。 李萼还在思考,他沉默了好一会,眼见着颜季明就要把那个木偶玩坏了,他便伸手从袖子掏出一贯铜钱,放在父女俩面前。 父女俩大惊失色。 一贯钱,这时候足以买一个跟那女儿同龄且比她还要好看的女孩儿。 那个父亲站不起来,但此刻,他下意识把自己的女儿拉到身后,然后对着颜季明和李萼磕头跪拜。 颜季明注意到,这个中年男人两条腿的小腿处,缠满了颜色发暗的布条,边缘处,则是血迹。 “腿怎么了?” “小人昨日眼瞎,没注意冲撞到了一个军爷,军爷他就把小人拖去打了军棍是小人眼瞎,不赖那个军爷” 中年男人知道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肯定不是凡人。 灵武城中, 衣衫褴褛的,往往是他们这些“贱民”。 穿着军中服侍的,都是“军爷”。 衣着干净且奢华的,便是贵人。 贱民触不得军爷的霉头。 贵人则平等地蔑视所有人。 中年男人知道两人肯定是那种有权有势的贵人,但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惹麻烦。 能够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李萼看向颜季明,目露询问,后者则是沉默不语。 颜季明到这个世界上,就总是告诉自己。 争权夺利,可以, 但也不能啥都不顾了,就为了最后能坐在那张龙椅上。 打个比方, 要颜季明对着皇帝老子下跪,那是为了将来不用再跪,所以他现在也能跪下去。 但要是李亨敢下旨索要颜季明的老婆,颜季明就没话说了,只能当天造反,杀李亨全家。 现在这个闲事,没必要管不是么? 世上和他一样悲惨甚至是比他还要悲惨的人,多的是。 至少,你现在还活着,身边的女儿也还活着。 颜季明沉默不语的时候,李萼则是又掏出了一贯钱,放在中年男人面前。 “两贯钱,买我的心安理得?” 颜季明笑了笑。 李萼则同样笑道: “心安理得,足矣。” 颜季明竟然点点头,真的就转身离去,没再看父女俩一眼。 李萼则是眼底带着一丝笑意。 其实,他选择跟随颜季明,也并不是因为颜季明能给他什么高官厚禄。 颜季明这个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往往让人望而生畏,但有时候,却又能从他眼底看到一丝仿佛感同身受的悲悯。 这一点,比起那些衣冠禽兽来说,却又是好了太多。 因为有些人嘴上说的是一套,但做的,又是另一套。 等李萼跟过来的时候,颜季明脸色平静,道: “我当年就没碰到过你这种蠢货。” “我这种蠢货?” 李萼一脸莫名其妙,自己还挨骂了? “对,我上辈子。” 颜季明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和我的女儿,得了同一种病,因为没钱,她是死在我怀里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萼这次听不懂了。 “说一个蠢货。” 颜季明咳嗽一声,道:“回去。” 第九十四章 诡扯 “君可听闻神仙乎?” 一身白衣翩翩宛若神人的李泌,站在街头处,笑着问道。 颜季明这几天一直在军营中,偶尔才会出来散心。 李亨看样子是要等所有人到齐后,再开始议事,所以这几天几乎没有再传召颜季明。 而现在,他的头号走狗李泌却站在街头等着颜季明。 颜季明平素很会培养走狗,所以一眼就看出了李泌的犬种。 正常来讲,颜季明对李泌不可能有任何了解。 李泌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在长安,而后隐居,只是最近才被李亨派人召回。 一个,则是远在河北, 两人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趁着颜季明对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时机,李泌想试探试探这个常山太守。 根据高仙芝两人的建议和颜季明那一日入“行宫”拜谒的对话来看,颜季明确实是个忠臣,而其父亲颜杲卿和叔父颜真卿也都是毋庸置疑的忠贞之士。 而且,根据近日来颜季明逐次递交的一些军报和奏功文书来看,颜季明这个人也很有本事。 这样的人,应该是大用。 但李泌却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君可曾听闻过神仙?” 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颜季明点点头。 “不光见过,还看过。” “那么你看过神仙?!” 李泌语气一顿,有些愕然。 “要不要讲给您听听?” “可。” 李泌的本意,是想用当年贾谊故事劝诫颜季明要懂得为国家效力,但此时反而有些骑虎难下了。 你特么为什么要说见过? 颜季明站在街头,看着人来人往,指了指天,道: “上面,有一座天庭,您知道人间有帝王,所以天庭亦有帝王,名为玉皇大帝。” 李泌眉头微皱。 他平素研习《易经》,早年还曾游历嵩山、终南山等名山之间,崇尚神仙之术。 这时候,他本能地想要呵斥颜季明不要胡说八道,但却又有点好奇心驱使他继续往下听。 “神仙者,与天同寿,万古长青,不事生产,厌了红尘俗世,不食人间烟火;闲时不过一二道友,对弈交游。” “这话却是有些偏差。” 李泌听到不食人间烟火六个字,当即心头一震,脸上不由露出向往。 但很快,他又反驳道: “神仙之术,在于丹药辟谷一道,当游遍名山,寻访仙药,当餐风露宿,方显仙人神姿” “李先生此言却是有所不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就算是神仙,也是有下人替他做事的,要不然堂堂神仙,事事都得亲手去做,毫无仪态,与凡夫俗子何异?” 李泌自诩钻研仙术半生,还没听过颜季明这样的言论,像是诡辩,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合理。 “神仙身旁,料也不过一二道童,或是” “这您又是有所不知了。” 颜季明忽而话锋一转,笑道: “此处俗人甚多,不如回下官大营中,寻个安静之处,与先生细说?” “甚好甚好。” 颜季明大军在十里开外安营扎寨,李亨本来特意允许颜季明在城外安营,但皇帝的话不可能完全当真,颜季明便将事先挑选出的五百人带到城外安了个小营。 五百人算不得威胁,驻守城中的朔方军远超这个数字。 这样,颜季明既遵从了旨意,又显得他谦逊知礼。 李泌的好奇心已经被颜季明所勾起,若是别的事情,还不足以让他这样专注, 只是神仙一道,反倒是他大半生都在追寻的东西,此刻听听颜季明的歪理邪说,或许能有其他惊喜也说不定。 “还请颜太守与我细说,这神仙的下人,却又是从何而来?” 颜季明这时候倒不急着跟李泌胡说八道了。 他命人去沏茶,等热茶奉上,他便叹息了一声,道: “如今倒不是不愿意与先生清谈,只是国事在心,下官哪有清谈的心思。” 李泌沉吟片刻,随即笑道: “还请太守放心,最多三日,陛下便会召集众将商谈平叛一事,等大军环集,叛军便再无翻身之力,何故多虑。” 颜季明点点头,套出了想要的信息,便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用什么鬼话来骗李泌。 还神仙之道。 呵, 像什么金丹、元婴、化神炼神之类的东西你可曾听说过? 像什么三清、太上、原始,还有封神榜之类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啥都不知道就跟我吹神仙? 我知道大家都是在吹, 但你先别吹, 听我吹。 颜季明长舒一口气,缓缓道: “你可曾听说过黄帝乘龙升天一事?” “听过。” 李泌点头。 修道之人,谁不知道黄帝? “当年黄帝乘龙飞天时,走到半路时,身上落下一张弓,名叫乌弓。 乌弓,落在极北之地,而后此处人烟渐渐兴旺,此处居民身材往往高大健硕,大多老实听话,能干重活,也常被黄帝之后的那些神仙驱使去寻访药材。” “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李泌心想神仙不染俗事,若是亲手去土里挖药材炼丹,却又和农夫何异? 这一点,颜季明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既然有此处国度,那我为何从未听过其名号?” “自然是有名号的。” 颜季明不紧不慢道: “那个地方叫乌托邦。” “乌托邦?” 李泌懵了,沉默了一会儿,把茶杯握在手中,不由自主问道: “乌托邦,三字究竟作何解释?”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时候,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急切。 “乌者,黑也; 托,就是骗子,喜好诡诈之术,乌托邦中人受神仙恩泽,却容易心生邪念,不愿做农具哦,是做药童; 邦,也很好理解,就是国家。 所谓乌托邦, 您可这么理解, 就是黑诡国。” “黑鬼国?” 李泌疑惑。 “黑诡国。” 颜季明点点头,肯定道。 李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他很怀疑颜季明是否是在胡说,但真要是胡说的话,一时半会不可能编出来这么详细的话,而且还有黄帝的事迹。 再看颜季明言之凿凿的样子,似乎还确有其事? 然后,他又试着和颜季明谈其他方面的东西。 像什么炼丹之术,什么药材,什么修炼法 但是, 直娘贼, 为什么这个颜季明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 像什么八角玄冰草,据说可以炼出极品仙丹,为什么自己从没听过? 还有什么九阳神功 还有个名叫独孤求败的剑仙,据说留下了一本名叫辟邪剑法的剑谱? 李泌感觉自己的道心要破碎了。 “在下尚有他事,得先告辞了。” 李泌头昏脑涨,只觉得平生所学在颜季明滔滔不绝的话语前显得极为寒薄。 “承让。” 颜季明点点头。 李泌的脚步顿时一个踉跄。 他平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为人极为平和冷静。 但此刻,他却是怒视着颜季明。 刚才的那些,绝对是你瞎编的! 李泌离去后,李萼走出来,神色古怪道: “您刚才说的那些?” “假的。” 营帐里面还有个小隔间,李萼刚才就是坐在那里面听着两人的对话。 本来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保证李萼能尽可能地帮助颜季明做出决策,没想到却被迫听了一场吹牛逼。 李萼嘴角抽搐了一下。 实在是绷不住了。 “您跟他胡扯这些,等那位李先生反应过来,有可能会对您的印象不好。” 颜季明看了他一眼,道: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李萼苦笑一声。 “大唐,我一向都是喜欢的。喜欢唐旗,喜欢唐刀,还有唐人的一切。” 颜季明重新坐下,替李萼和自己倒上茶水,然后自顾自道。 “有饥馑,就去想办法将养百姓,有叛军,那就去派兵镇压,官吏腐败无能,就该及时惩罚他们。” “但我现在看到的,却是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在灵武即位后,就鲜有作为,而是只顾着让四方兵马朝灵武这儿聚集。 他真正信任的,是宦官,而替他奔走的,则是以前不问世事自居神仙的隐士。” 颜季明笑了一声,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攥紧。 “若是没有我,没有郭子仪那些人把他拥起来,他,又算的了什么?” 李萼听完后,也是沉默了起来。 他喝完了茶水,眼里却浮现出一丝醉意。 “你猜我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回纥人。” 李萼言简意赅道: “看来天子是有意再召些外族人帮忙。” 第九十五章 早朝 如同李泌所说的那样,约莫两日后,就有人提前过来告知颜季明,要求第二天寅时,颜季明入宫参加早朝。 寅时算是凌晨,颜季明在心里暗骂一句,但还是得恭敬答应下来。 凌晨把大家伙喊起来开会,放在后世就是那种典型的那种事儿逼单位。 但颜季明却看见随着旨意的传出,许多人竟然当街喜极而泣,对着天子“行宫”的方向跪下高呼万岁。 朝廷来了,太平就有了。 新帝来了,叛军就没了。 他们心里,大概是这么个想法。 颜季明其实已经知道了这次早朝的大半内容。 在昨日, 他又被李亨传召了过去。 同样是一次私人谈话,在场的除了李亨、颜季明两人,只有李泌旁听。 这次,李亨问的不少东西,都开始涉及到真正的利害关系。 当今局势,叛军攻陷两京,吞没河南,袭扰关内、河东、江南三道,天下震动。 稳稳握在李亨朝廷手中的,如今只有关内道北部和河东道。 召颜季明过来,李亨就是想试探一下他的心思。 整个河北,来的只有颜季明一支兵马。 明面上,李光弼得率军平定北方,颜真卿则是得坐镇全局,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来不了。 李亨起初只是把颜季明当做是这两人派出的小棋子,但很快就发觉颜季明并非那么简单。 “臣曾多次发现,叛军身后,有河北豪族的手脚。” 河北世家 李亨并没有太过意外。 朝廷对于河北的压榨,其实还是较为严重的。叛军背后没有几个河北世家帮着推波助澜才是怪事。 “不过,臣有几个办法,一来可为朝廷巩固地方,二来,也可分化地方军权,防止被那些世家豪族趁虚而入,染指地方大权。” 李亨有了些兴趣,他瞥了一眼旁边的李泌,见后者点点头,才允许颜季明继续往下说。 “一个,是任用寒门甚至是低贱出身的读书人。 这些人其中有很多人并非没有本事,只是没有做官的门路,而叛军却敢于大肆任用他们,以此来收获人望、 臣恳请陛下,不光是为河北,也是为天下士子开一条道路,允许这些人为官。 这样既可以让天下对朝廷归心,快速补充在战乱中损失的官吏,同时也断了叛军的后援。 再者,就是可以断绝河北豪族的野望,让他们再无翻身的机会!” “二个,李光弼、颜真卿等人,都是手握重兵。尤其是臣的叔父,他起初在河北号召的时候,十七郡同日起兵抵抗安贼,时人号称拥兵二十万,这才堵死了叛军北上的企图。” 李泌当即冷笑道: “颜太守这么说,是在说您叔父颜招讨拥兵自重么?” “知我罪我者,其非春秋乎,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臣无须为此辩白。” 颜季明毫无退缩之意。 喷的李泌语气一滞,颜季明转而看向李亨,道: “臣的第二个办法,就是将河北拆分为数个军镇,各自委派节度使,这样,战时可以各方调动,太平时节,也可互相牵制,绝不会对朝廷构成威胁。” 李亨沉默良久,道: “朕要好好想想。” 现在只要是率军来灵武勤王的人,都可以算是拥护李亨的新朝廷。 在行宫外,有官员和宦官在帮那些参与早朝的官员和将领排队。 道路两旁也有大量的士卒在站岗,同时也是帮着维持秩序。 不光是这儿,城内外的兵马都调动了起来。 今日,是新天子的第一次早朝。 容不得半点差错。 官位高的人站前面。 颜季明在前排看见了多日未见的郭子仪,他比颜季明更早抵达灵武,但一直没露面,不知道在忙什么。 郭子仪在和旁边的一个 “颜太守,陛下吩咐过,请您站前面去,好让陛下能瞧见您。” 一名年轻宦官走到颜季明身旁,高声道,当即引得不少人侧目看来。 颜季明已经声名在外了。 死守常山,以身为饵,配合援军击溃史思明; 东援清河,智珠在握,配合颜真卿大军击溃史思明; 北出关外,横行妫州,阵斩奚人过万,生擒奚人王。 以及最近那一次,听说颜季明连同郭子仪在邺郡联手,斩杀叛将田承嗣以及叛官王承业,彻底平定整个河北。 叛军和外族人这些日子里的血泪史,尽是颜季明的功绩。 他年轻,有本事,家风也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颜家算不上是多清贵的出身。 众人的眼神陡然炽热了许多,像是看到了一个名花无主的金龟婿。 颜季明顶着周围人的注视,在宦官的指引下,站在了李嗣业的身旁。 “颜太守,又见面了。” 老李笑道。 颜季明不由得又想起了远在河北北疆抵御奚人契丹人的李光弼。 按理来说,李光弼今天若是到这儿,最前面的几个位置里,也有他一份。 但颜季明派人把信送过去的时候,李光弼却说战事胶着难以抽身,但凡朝廷有所要求,就让颜季明替他拿主意。 这是一份极大的信任。 队伍已经排的差不多了。 但宫门, 依旧没有打开。 负责接待的几名宦官,忽然一路小跑起来,不少人看向他们跑的方向,一时间都有些惊愕。 远处,两名穿着白色布衣的中年人,缓缓走来。 虽然都穿着布衣,但举手投足间,都有曾经在军中发号施令的痕迹。 两人的鬓角,都添了许多白发。 为首的那人,相貌英武,面容坚毅。 而在他身边的那人,相貌则是中等偏下,甚至可以说并不好看。 容貌,对于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以色娱人,本就是最下等的出路。 封常清曾经因为容貌被高仙芝所轻视,但现在,他已经和高仙芝并肩站在一块,像两座山峰,牢牢镇住了所有人的心思。 看见两人缓缓走来,在那些官员中,有不少人当即惊呼出声,也有人当即动容,喃喃道大唐有救,眼里流着泪水。 但想想,似乎也有些合理。 毕竟当初玄宗下的旨意,是免去二人的全部官职,以白衣身份在军中听用。 而且哥舒翰带兵出潼关的时候,肯定也没有带上这两人。 颜季明的眼睛微微眯起。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还活着? 后世曾有人说过,若玄宗没蠢到弄死了这两名大将,那安史之乱,绝对不会延续的那么久。 八年平叛,打光了朝廷的精锐,打光了国家的底蕴。 从盛唐转为中唐。 看似只是走在下坡路的第一步,实际上,自安史之乱后,等着李唐的,无非就是暴毙和慢性死亡的结局。 高仙芝、封常清两人现在还活着,是否就能直接让八年的时间缩短大半? 颜季明不知道。 但如果李亨这时候坐拥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等大将,颜季明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他深呼一口气,按捺住心里的不安。 早朝有规定的礼仪。 但现在的主要目的是平叛,所以一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已经被人暂且无视了。 宦官引领众人进殿。 其实也就是个大堂。 在最前面,摆了一张金黄色的椅子。 那大概就是龙椅。 有人急着要山呼万岁,但却立刻被宦官制止,继而郭子仪走出来,从宦官手中接过一封黄纸,面对众人,大声念起来。 这封旨意,是李亨以太子的口吻,表述了自己迫于局势,为了国家,才不得已而称帝,如今既然称帝,希望大家好好帮我,一起平定叛乱,等乱子平定后,功名利禄不会少了你们的。 大致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让郭子仪念,或许也是为了让众人看到,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受郭子仪等军中大将所承认的。 这时候,李亨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在宦官的带领下,走到龙椅面前。 郭子仪收起诏书,转身对着李亨率先跪下,高呼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站在后面的没有蠢货。 就算没有彩排,但这时候,只需要立刻跟在后面跪下来山呼万岁就行了。 “诸位平身。” 李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看着下方跪着的一群人,他声音平和,不急不躁。 可终究是第一天正儿八经地当皇帝,他心里还有些慌乱。 好在,在早朝前,他已经做足了功课。 等了那么多天,李亨不至于真的是傻乎乎要等人齐了再开会。 这段时间内,他和身边的谋臣幕僚商讨当下局势,不停接见率军勤王的官员和将领,然后,则是根据这些人自身的情况,进行统筹安排。 比如说加官进爵。 在谈事之前,郭子仪再度拿出另一封旨意,开始宣读旨意。 读到第一条的时候,他便将旨意递给旁边的宦官,自己则是跪下。 “朔方军节度副大使兼九原太守郭子仪,为国羽翼,征战无休,堪称国家肱骨拜郭子仪武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朔方节度使。” “御史大夫李光弼,克勤于国拜河东节度使兼云中太守,加河北采访使,兼魏郡太守” 李光弼人不在这儿,估计等回去的时候,朝廷应该会派出使者跟随颜季明一同回河北,将官爵授给他。 颜季明默默听着,等着郭子仪念自己的名字。 但很快,他忽的精神一振。 “太常卿史辛云京,拜太原尹” 朝廷这是知道王承业已经被自己宰了? 也对,有郭子仪在,他肯定会说这件事。 颜季明瞥了一眼那个名叫辛云京的中年人,这人气度温和,眼里并没有其他意味,看似是个老实人。 但他清楚,这种老实人,往往才是最深藏不露的。 因为在很多人眼里,自己不也是个老实人么? 暗暗把辛云京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颜季明很快发觉有人在戳他的手臂。 李嗣业在旁边咳嗽一声,低低提醒道: “跪下听旨。” “常山太守颜季明,其父户部侍郎颜杲卿,其叔父河北招讨使颜真卿,三人俱忠诚于国,勤恳于事 河北忠贞,尽出颜氏,朕早闻知,有功之臣需以重赏,故加颜真卿河北节度副使,拜颜杲卿谏议大夫, 拜颜季明魏博节度使,封逢壁县男!” 封爵! 一言既出,众人大惊。 颜季明按捺住心里的狂喜,当即跪下,道: “臣,谢圣人隆恩!” 郭子仪也顿了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颜季明,才继续往下读去。 “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受人诬告,而能不改其节,尽忠于国,故而官复原职” 这个也算是意料之中。 其实郭子仪、李光弼,甚至是李嗣业、高封二人,全都有爵位晋升,只不过这次为了凸显颜季明,这些大佬的部分奖赏并没有当众念出。 颜季明心里冷笑。 加官进爵的那封诏书,念了很长时间,郭子仪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看着那人跪下来谢恩,他立刻舒了一口气。 这差事也特么太累了。 旁边的宦官,则是拿出了第三封诏书开始宣读,让郭子仪能有个休息的时间。 加官进爵之后,便是给所有人分派差事。 郭子仪等人将要率领朔方军南下或者是东出,收复关内道以及河东道失陷的城池。 至于颜季明等河北的将领官吏,则是被要求去准备聚集兵马南下,准备收复河南道城池,驰援江南道。 李亨显然是听从了颜季明的建议。 或者说,他确实不放心某些人手握重兵。 颜季明向他建议将河北拆分为各个军镇,从明面上看,这确实没大问题。 这些军镇的节度使,则是由河北节度使统一调度,而河北采访使、招讨使之类的官员,则是作为辅佐和监督。 至于说那些节度使容易尾大不掉的问题,颜季明知道李亨肯定是也考虑到了。 所以,李亨没升颜真卿或是颜杲卿的官,反倒是让颜季明做了节度使。 前两者的名望,确实是太大了。 颜真卿打出抵御安禄山的旗号时,十七郡响应号召,二十万甲士景从,这样的威望,让李亨闻而生畏。 颜杲卿的名声也不低。 唯独颜季明出身颜氏,本身又过分年轻,本身不会有太多资本。 让他坐这个节度使,可以安抚河北人心,但颜季明有没有足够的威望去号召众人,最多老老实实做事。 整个河北只会重新纳入朝廷的控制之下,不会再节外生枝。 想法,很美好。 最重要的,是颜季明当日在临走时又和李亨说了一句话。 “上皇以胡人为重,故而失家国,陛下是汉人,为何不试着重用汉人?” 与玄宗不同 李亨看着下方的官员和将军们,心胸中顿生豪迈。 看着, 父皇! 上皇! 我, 朕, 一定会重振大唐! 第九十六章 尚公主 第二天,在灵武城外,举行了一次即兴的“军演”。 其实也就是各自拉出一队士卒出来走走,向天子表明自己兵马的雄壮。 但因为时间仓促,各人也就是把自己军中的精锐给拉了出来,尽可能地让将士们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唐军这时候的素养,确实很高。 这些兵马即使没有事先演练过,但看得出来,军中纪律和士气都相当不错,只是士卒们知道天子在看着自己,容易出现过度紧张的情况,难免给人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 但轮到颜季明那一营兵马出来的时候,李亨忽然眼前一亮。 “陛下,臣初在常山时,武备松弛,臣精挑细选,才选出这五百人,随臣历经大小数十战,都可算是军中的精锐。” 李亨微微颔首。 五百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卒,都是身材健硕魁梧的大汉,这样最能撑起一身甲胄,显得分外英武。 “将士们辛苦了。”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百人都被训练过,声音洪亮齐整,让李亨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 “有卿如此,朕无忧虑了。” “国家有陛下,臣也无忧虑了。” 颜季明这话说得大胆,反倒是让李亨哈哈大笑,很满意这个马屁。 周围人已经通过那次早朝认识了颜季明,见天子因为颜季明的一句话就大笑起来,也没人敢心生嫉妒,只是暗自感慨颜季明已经简在帝心了。 魏博镇,是朝廷在河北新设立的军镇。 据说,朝廷还有意再设几个镇,分散河北的军权。 但现在设立的,就这么一个。 军镇的节度使没给别人,反倒是给了这个颜季明。 听说,这人不过才十几岁罢了。 “朕,相信卿,希望卿也不要辜负朕。” 李亨神情温和,眼里有一丝疑虑一闪而过。 他平等地怀疑身边的大部分人。 “臣,必不负朝廷,不负陛下!” 颜季明再次表明了忠心。 外面的风吹入,李亨咳嗽了一声,道: “颜卿可有字?” “臣,贱字和安。” “来,和安,替朕喝了这杯。” 天子行宫夜宴。 颜季明被召过来参加宴会。 他扫视一圈,发觉昨日一起参加早朝的人,绝大部分人并不在这。 或许,在这儿的人,大部分都是李亨觉得可以信任和拉拢的“心腹”。 因为颜季明在这看见了李泌和郭子仪等人。 众人觥筹交错,颜季明在这也不算小透明,时常有人有意找他说话。不过颜季明无意交际,只是时不时和坐在旁边的李嗣业说笑几句。 李嗣业身材雄壮,是难得的虎将,此刻吃饭更是狼吞虎咽。 别人只是把这当成了交际往来的场所,只有他是真正过来吃席的。 灵武的条件并不是很好,山珍海味没有,但酒肉倒是管够。 “颜节度年纪轻轻,就直接坐上了一镇节度的位置,倒是令我好生羡慕。” 李嗣业大概是吃的差不多了,他喝了口酒润润嗓子,然后看向颜季明,眼里还有些意犹未尽。 “将军何须羡慕。” 颜季明摇摇头,道: “像什么军政、民生,种种要操心的事多着呢,” 他瞥了一眼上方的李亨,又笑道: “不过,都是为了陛下和国家做事,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李嗣业附和了一句,忽然问道: “话说回来,听说颜节度尚未婚配?” 颜季明没有迟疑,道: “在下已任由家父定了亲事。” “尊夫人已过门否?” “叛军未灭,何以家为。” 颜季明摇头道:“尚未过门。” “那倒是正好。” 李嗣业笑起来,身子偏向颜季明那边,又压低了声音,道: “我听闻圣人有一女,性情贤淑、容貌过人,年龄只比君略大些,且圣人近来正属意于君,何不向圣人恳求尚公主? 这样一来,您为驸马,圣人便对您再无防备忌惮。” 颜季明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即皱眉不语。 李嗣业这个浓眉大眼的,不是那种擅长拉皮条的人。 八成是李亨教他这么说的。 为了什么? 试探自己? 颜季明喝了口酒压压惊,眼神没往李亨那边看。 “如何?” 李嗣业心里也是无奈。 一听颜季明说已经与人订过亲,李嗣业便不愿再往下说了。 奈何李亨那边正频频看向自己。 好在这时候,李泌过来救场了。 “下官恭祝节度高升,如今已是朝廷重臣,此后当勠力同心,共为朝廷和陛下分忧解难。” 李泌端起一杯酒,主动饮下,继而看向颜季明。 “先生请。” 颜季明看杯中酒水还剩了些,便也举起来虚敬了一下。 喝完了酒,李泌还不肯回去坐着。 “先生过来,是想和我继续谈那天没有说完的事吗?” 想起颜季明那天吹的那么多东西,即使是淡定如李泌,这时候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他已经领教过颜季明胡扯的本事,这时候也不敢让他继续说下去,只好道: “下官,只是来告诉节度一个好事。” “什么好事?” 颜季明装作不知,但心里已经有些腻歪起来了。 但酒桌文化亘古不变,这儿本就是个各自交际的地方, 何况现在颜季明多少还得靠着朝廷的名头,也不好直接扔了酒杯拂袖而去。 他摇晃着空了的酒樽,笑道: “还请明说。” “陛下有一女,排行第六,若节度娶之,便是陛下的家人,此后无论何事,陛下都不会忌惮” 颜季明摇摇头,没等李泌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他。 “先生对我还真是不了解啊。” “额” 李泌愣住。 没等他反应过来,颜季明就自顾自道: “您但凡问我任何一个手下,都会知道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我好男色。” 颜季明瞥了李泌一眼。 李泌离开后,颜季明看到李嗣业一脸纠结地看着自己。 “您真的好那啥? 还是说,这不过是推辞之言?” 颜季明只是笑而不语。 李家的公主,那是容易娶的么? 宴席结束,群臣各自告辞离去。 李亨坐在桌上,看着正在收拾残羹剩饭的宫人们,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脸。 他听到身边有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是李泌。 “先生。” “颜季明应该是不愿尚公主。” 李亨脸上当即浮现出一丝怒色。 “岂有此理,朕” “陛下。” 李泌指了指那些下人,李亨会意,只能按捺住怒气,带着李泌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还没坐下,他就继续怒气冲冲道: “朕对那颜季明极尽宠信,如今更是尚公主,何等抬举,他竟然不同意么?” 尚公主的主意,是李泌出的。 但李亨不敢拿他撒气,只能隔空怒喷颜季明。 “颜节度先说自己已定亲事,而后又说自己好男色,若真是不愿,也不用逼他太过。” “但这也是您说的,若颜季明拒绝了尚公主,便证明他所图甚大” “陛下。” 李泌沉声道: “颜季明现在正在城中,只需陛下一道口谕,不过个士卒,即可将其拿下,但此人本事不小,且有功无过,何必这时候与他置气。 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真心归顺陛下的,正好可以放心任用。就算这人有异心,也大可先用着,但凡露出一丝异样,找时机杀了便是。” 李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朕今夜喝多了,幸亏是先生点醒了朕。” 他看向门外,忽然咳嗽了起来。 那里站着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她来得早,已经听到了李亨和李泌的对话。 这事不算是很绝密,但李亨见女儿已经知道了这事,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毕竟,他可没提前问过女儿。 李淑一向安静,她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沉默地离开了。 她坐在台阶上,孤单的身影让人有些心疼。 “怎么了?” 身后响起声音,李淑回头望去,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三姊。” 李珂蹲在妹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轻声道: “你不高兴。” “没事。” 李淑摇摇头。 她知道这个三姐最近心情也不好。 她的三姐李珂,在历史上被称为和政公主。 按照历史的进程来讲,和政公主这时候应该跟宁国公主一起逃出长安,追随玄宗去蜀地。 但这一世,出了很多偏差。 其中最大的偏差,就是叛军攻入长安的时间提前了几个月。 她的丈夫名叫柳潭,在历史上会活的很久,但这次,死在了长安。 宁国公主此时又病重,李珂护着姐姐,听说父亲李亨去了灵武,心想着太子在的地方肯定安全,便带着宁国公主也一路跟了过去。 而后,也有些皇室宗亲跟着逃到了灵武,但李珂和姐姐宁国公主是第一批到的。 到那的时候,李亨恰巧已经登基称帝。 而他对李珂也较为宠爱,见女儿的丈夫没了,她又是历尽千辛万苦才逃过来,觉得愧疚,便尽可能地在其他方面补偿她。 李珂性子刚烈,要不然也不可能带着姐姐一路走那么远。 她见妹妹眼里挂着眼泪,便再三逼问,李淑没忍住委屈,便把自己被拒绝的事告诉了姐姐。 不等李淑反应过来,李珂就快步离开了。 城中,一架马车正缓缓前行。 现在正是宵禁的时候,但随着车夫每次亮明身份,盘查的士卒就会识趣退开。 “军中有消息么?” 颜季明从李萼手中接过一条浸满冷水的手帕,将其覆盖在脸上。 冰冷的感觉,当即让他清醒了不少。 李萼接过手帕,回答道: “京畿道全部失陷,关内道南方受到攻打。叛军开始向北进发,攻陷了洛交郡。” 颜季明点点头,片刻后,道: “陛下有意将他的女儿嫁给我。” “女儿?”李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惊愕道: “尚公主?”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这时候应该还不是公主。” 颜季明微微摇头。 李亨不过才即位,不大可能有那闲工夫先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一个个册封起来。 但若真的下嫁了,肯定会有正式的册封。 “您没同意?” “是。” 李萼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又忍不住道: “这样一来,必然会惹得陛下不快。” “他真想嫁也行,那就嫁过来做个平妻。我虽说已经与李氏定了亲,若因为一个公主就把她弃了,这个道理,说不过去。” 李萼笑起来。 “莫非您打算一辈子就娶一个?” 颜季明咳嗽一声,并不作答。 按照后世正常的道德标准,正常答案应该是一个。 但众所周知, 颜季明自认为没有道德底线。 那就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只要自己心里过得去。 就在这时候, 马车忽然一顿。 外面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就很泼辣的女声。 “坐在里面的人,可是魏博节度使么?” 车厢内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李萼嘲笑道: “莫不是那位公主知道您不娶她,就急着追出来了?” “又放屁了不是? 公主这么不讲规矩的?” 颜季明骂了一句,刚要伸手去掀开车帘,车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出现在颜季明面前。 刚好他要下车,与那脸差点没贴到一块儿去。 女子穿着一身白色衣裙,慌忙向后退去。她容貌极美,眉宇间流转着一抹成熟的风韵; 等站稳脚步后, 她凤眸里露出些许羞恼的神色。 差点就碰上了。 随后,她看见颜季明的脸,先是愣住,继而更加恼火。 长得比我还好看,特么的能是个好男人? 临时充当车夫的陈温,这时候正站在一旁,手中把着刀柄,伸手护在了颜季明身前。 马车外面,有数十名士卒环绕,但并不是颜季明的亲兵,明显是那个女子带来的。 颜季明刚才看到女子的面容时微微愣了一下,但随着眼神扫视一圈,看到那些面露不善的士卒,他的脸色直接阴沉了下来。 “你就是颜季明?” 女子重复了一遍。 “你是何人。” “本郡主乃是当今圣人之女,你为臣子,见我应先下拜。” 郡主? 颜季明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特么莫非还真是那个什么公主追出来了? 李亨登基不过才一个月,之前一直是太子的身份。 他的那些子女,大部分没有正式册封,像是女儿之类的,最多先封个郡主之类的名头。 这个女子,八成是李亨的女儿。 颜季明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是周围那些士卒的目光让他很是不喜。 “郡主带这么多人来追臣,何意?” “你见本郡主,应当先跪下来说话。” 郡主显然是有意要羞辱颜季明,她挥挥手,周围数十名士卒竟然全部拔刀,将刀口对着颜季明。 “不跪,便是无礼,我可让人把你绑起来。” 颜季明微微缓和的脸色,再度变得阴冷。 兔子在老虎面前蹦蹦跳跳,老虎若是吃饱了,还会觉得它好玩。 可若是它硬要蹬鼻子上脸,甚至是试着拔虎须,那老虎也不会介意多吃一道饭后甜点。 我打了那么多仗,做了那么多事,一直奋斗到现在, 你算老几? 张嘴就要绑我? 颜季明看向那些士卒,缓缓道: “本官颜季明,乃是圣人御口亲封的魏博节度使,汝等见我,应该先跪,口称节度。” 那郡主立刻接道: “那我是郡主,你为何不” 话音未落,颜季明并不理她,直接抽出陈温腰间的佩刀,一人指着数十名士卒,吼道: “尔等不跪我,便是无礼,何况现在拔刀向我,尔等是欲谋反么?” 颜季明威势极足,他料定这些人不可能敢对自己动手,拔刀出来已经是上限了。 郡主没料到颜季明这般大胆,只是她愣住的片刻,那些士卒就先抵不住颜季明的气势,一个个后退几步,然后不等郡主下令,就放下了手里的刀。 他直接推开陈温,拿刀一步步逼近那些士卒,怒道: “尔等欲谋反否?” “小人不敢。” “小人不敢。” 这时候,数十名士卒不仅是放下了刀,有人带头,齐齐对着颜季明跪下,道: “拜见节度!” 颜季明将目光转向旁边有些措手不及的郡主。 他道: “臣,见过郡主。” 颜季明的怒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但很快,就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晚宴的时候, 确实喝了不少。 晚风一吹,他已经有点醉意了。 “哼。” 郡主尽管泼辣,但被颜季明刚才的气势所慑,顿了一会儿,才看着颜季明,喝问道: “尚公主是天大的脸面,陛下给你脸面,你为何不要?你是觉得大唐公主,配不上你?” 颜季明看着她,眼里露出一丝玩味。 “若是殿下,自然是配得上的。” “你放肆!” 颜季明把刀扔给陈温,下一刻,不顾郡主的惊呼和捶打,直接将她扛起。 “告诉陛下,臣谢陛下圣恩。” 他掀开车帘,对里面目瞪口呆的李萼道: “下去。” 车厢只够两个人坐。 第九十七章 重建天策府 清晨,阳光很好。 颜季明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各处传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酸痛感。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慌忙掀开被铺看了一眼周围,并没有看见其他人躺在自己旁边。 “难道是昨晚做梦了?” 颜季明正要穿衣服的时候,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当即掀开了门帘看进来。 “节度,您醒了。” 陈温道: “热水已经预备好了,我这就叫人给您端来吃的。” 说话的时候,颜季明一眼就看出陈温的神色不对劲,不过还没等他叫住陈温,后者就已经放下门帘离开了。 等颜季明穿好衣裳的时候,帘子再次掀起,这次进来的人是李萼。 两人对视不到三秒,颜季明立刻道: “昨晚我没做梦,对?” 李萼的神情似笑非笑,沉吟了片刻,道: “昨晚您睡下后,我当时想的是立刻让几位将军点起兵马带您回去的。” “我真把那郡主,那啥了?” “我不知道。” 李萼幽幽道:“我跟在马车后面,又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着一脸茫然的颜季明,李萼心里暗道佩服。 虽说,是那郡主主动带人追了过来,看样子她也是有意要羞辱颜季明。 如果事情到这儿结束,那今天肯定就是天子派人过来安抚颜季明了。 但颜季明把郡主拖上车的时候,那数十名士卒始终没敢阻拦,到了城门处,守门士卒不知情,自然是直接给颜季明放行了。 李萼和陈温两人亲眼看见颜季明下车时候还抱着郡主,不顾后者的捶打叫骂,直接进了他的营帐。 过了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泼辣的郡主已经衣衫不整,一路哭着走出来,喝令李萼派人送她回城。 李萼没法拒绝,更不敢询问两人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但现在看颜季明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他自个做出了什么事。 “算算时日,今天本应该是向天子辞行离开的。但现在出了这事,只怕是一时半会不好离开。” 李萼笑完了,现在则是有些犯愁。 颜季明带他出来,就是为了让李萼平时帮着出主意,但任凭李萼再怎么想,也不可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为今之计,只有” 李萼忽然闭嘴,指了指不远处。 郭子仪正大步向这儿走过来。 颜季明定了定神,心里迅速思索着说辞,同时也在考虑后续的应对。 若李亨真的发火要杀自己,那颜季明只能 “陛下召你入宫。” 没等颜季明开口,郭子仪就缓缓道,他看向颜季明的眼神里,有一丝惋惜,但更多的,则是温和。 “放心,是好事。” 郭子仪又责备道: “不过你昨夜也太孟浪了些,竟然只让些普通士卒去报信,告诉陛下说你希望求娶郡主。” 灵武城外,大批的兵马已经开始收拾营栅准备撤离。 利益的交换和划分,这些天已经分配的差不多了。 各人都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准备收拾兵马去迎战叛军。 放在之前太平的时候,朝廷调集兵马征战哪会有这般麻烦? 不听话,下一个征伐的目标就是你。 但现在安禄山为乱, 两京失陷,玄宗弃城而逃。 朝廷, 早就成了个笑话。 李亨在走廊中漫步,时不时看着庭院里的阳光,目光里露出几分沉思。 自从登基之后,他一向起得很早,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 今天,他却难得清闲了许多。 不少地方官员和将领在得到命令后,已经率军离开,准备重整旗鼓。 等他们回到各自的驻地后,李亨和他匆匆搭起来的草台班子,才会迎来最忙碌的时候。 当然了,也是有另一件事,让他选择推开了其他事务,准备立刻处理。 李亨身边有不少谋臣,建议他用大义和利益拉拢人心。他本身也明白,许多人拥护自己,看的其实还是一个从龙之功。 他坐上那张位置的时候,以前不理解的很多事,但他现在却是深深明白了。 天子,是孤家寡人,却又并非孤身一人。 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不过是书中的话语。 真正的皇帝,又有几个能做到这般? 天子手底下有一百个人,就得同时面对一百种心思,但他却又要将含有各中心思的人整合到一块,让他们为朝廷为自己效力。 在这种情况下,天子为了自己的皇权稳固, 当然也可以舍弃一切, 哪怕是最亲近的身边人。 “陛下,太原尹在外求见。” “陛下,颜节度已经到了。” 接连两声通报,李亨不由抬起头,皱眉道: “这两人怎么偏偏同一时候来?” “请先生暂且去陪一下颜节度,带太原尹进来。” “遵旨。” 行宫门外,颜季明见到了一个中年人,同样在外等候。 郭子仪见到那人,略略施礼道: “见过辛府尹。” 辛云京当即还礼,笑道: “下官,见过郭节度,见过颜节度。” 颜季明默不作声,只是还了一礼,他还在思索待会见到李亨该怎么说。 实在不行,只能捏着鼻子认娶了呗。 反正高低是个公主,他不亏。 辛云京跟郭子仪谈了两句,似乎注意力并不在郭子仪身上,他看向颜季明,道: “今早巡城士卒跟下官汇报,说是看见颜节度在街上把一名女子强行拖入马车中带走,下官细细想来,这一定是胡说八道,于是便呵斥了那几个士卒。”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在旁边的郭子仪笑道。 但辛云京依旧盯着颜季明,缓缓道: “下官其实还有另一件事,想要拜托颜节度。” “何事?” “近来,下官听到了些许流言,说是颜节度派兵杀了王府尹,强占了太原府。” 话一出口,三人同时变了脸色。 郭子仪还没说话,颜季明就先冷笑道: “若是处处都将流言当真,那这儿究竟是朝廷还是市坊民间?何况,罪官王承业私下与叛贼勾结,妄图将整个邺郡献给安禄山,这早已经是证据确凿的事情,也上报给了朝廷。 怎么,您是不信我, 还是不信郭公?” “下官也觉得是子虚乌有之言。” 辛云京缓缓道: “但下官奉命担任太原尹,而颜节度的军镇又在临近位置,下官只是想提前提醒几句。” 他看向颜季明,后者随意拱拱手,道: “愿闻其详。” “府库里的些许东西,还有些触犯了律法的官吏,颜节度若是征用或代为处置了,下官也不会去管,但此后,太原府依旧得是下官来管。” 这个辛云京,肯定是知道了一些明确的消息。 不过,若凭着几句话就想让我把太原府再交给你,我颜季明不要面子的? 颜季明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太原府都是朝廷所有,是天子所有,怎么能说是你我私下占有之物呢?还请恕罪,本节度实在没听懂府尹的话是什么意思。” 辛云京听了这话,至少脸上也该有些波动,但此刻,他依旧和蔼一笑,道: “那这样最好了。” 在他眼底,则是有一抹不悦闪过。 门内,一名宦官走出,对着几人先后施礼,恭敬道: “陛下召太原尹入见。请郭公、颜节度略做等候。” 郭子仪不以为意,与辛云京再次见礼作别,同时指着那名宦官,对颜季明道:“这是宫中的阉侍,名叫李辅国,陛下对其亲近的很。” 颜季明听到这个名字,便起了兴趣,看着那个老宦官的背影,想着是否有办法在李亨身边买通一两个人。 “臣辛云京,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来,所为何事?” 李亨见辛云京站在门口,当即笑道。 “臣昨夜奉命巡查城中,发现一件不轨之事。” 辛云京对着李亨跪下。 “哦?” “是何人?府尹大可依照律法将其办了便是,为何特意向朕诉说?” “微臣不敢。” “你不敢?” 李亨都气笑了。 “你是太原府尹,除了朕,你用的着跟谁不敢?” “臣怕被魏博节度使报复。” 辛云京跪在地上,沉声道: “听说颜节度的兵马就在城外,且兵力过万,颜节度为人又年轻气盛,臣不敢因为一两个女子,就与他产生不快。 若是惹怒颜节度,只怕臣的人头也会不保。” 李亨很快就听出辛云京的话另有所指。 颜季明上万兵力就在城外,辛云京害怕被颜季明的士卒冲进城来杀死, 那, 朕呢? 能进城杀太原尹,岂不是连朕也 但他很快就想起今天的事,只能先按捺住烦躁,沉声道: “有朕在此,没人会阻拦你。不过,你现在不可将此事外传。” 就算颜季明真抢了个民女回去,李亨也不会在乎。 好色在官场上什么时候算罪名了。 颜氏的名声,实在是太过于清贵,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两人几乎很难挑出道德上的问题。 颜季明年少,难免会做出些放荡风流的事情。 这反倒是好事。 而且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但辛云京所说的兵马一事,却让是他不得不下意识提起戒备的心思。 李亨叹息了一声,道: “卿且先去。” “召颜去把上玄叫过来。” 上玄,是他六女李淑的字。 李辅国领命而去,不久后带来了李淑。 “父皇。” 李亨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就发觉女儿的脸色明显有些异样。 “怎么了?” “没没事啊。” 李淑小声辩解了一句,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三姐。 昨夜三姐李珂怒气冲冲地离开后,李淑就意识到三姐八成是去给自己出头了,但她胆小,不敢找人说。 好不容易等到三姐回来了,李淑却看见她毫无之前的英气,脸上还有些泪痕。 她问李珂发生了什么,后者却只是摇摇头,然后关上了房门。 今早,她又去找三姐,发觉房门依旧紧闭着,但她吓得敲门问话时,里面还是传出了回答的声音。 三姐只是心情很不好, 会不会跟那个人有关呢? “朕,给你找了门好亲事。” 李亨看着女儿,神情柔和了些。 “啊?” 李淑不由得惊呼一声。 “可是,您也没问过我一声” “放肆,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难道朕还要问你愿不愿意?” 李亨呵斥一句,道: “朕今日下诏赐婚,今年年末,便得完婚。” “这” 李淑脑海里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不敢再违逆,低头道: “知道了。”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 李亨摇摇头,看向旁边的李辅国。 “去请郭公和颜节度。” 李淑还停着没走,这时候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道: “女儿要嫁的,是颜节度?” “是他。” 李亨见女儿神情委屈,有些不忍,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若非现在局势不利, 朕,也不会这么快就替你找个人嫁了。 你放心,朕还在,颜季明不敢欺负你的。” 李淑走的时候,嘴角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夜,颜季明就回心转意了,但她依旧高兴。 当日,颜季明第一次入行宫的时候,李淑曾远远看过他一眼。 是个极其俊美的少年。 都说夫妻看的是各自的人品,品行相投契,才能有婚后长久的恩爱。 但谁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好看? 就算是有吵架的时候,彼此看着也能顺眼一些。 不过,听说自己的年龄还比他大一些,他会不会嫌弃我呢? 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时,她忽然犹豫了一下,又去了三姐李珂的住处。 她敲了敲门。 “进来。” 李珂疲倦的声音响起。 “臣颜季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郭子仪,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下军情要紧,闲话,朕也不多扯了。” 李亨背对着二人,淡淡道: “颜和安,朕也不问你为什么忽然改了心思,但要娶公主这话,朕再问你一次,这话是否是你真心说出!” 他转过身来,眼里露出些怒意。 “昨夜的事情,你不要当朕不知道。” 李亨说的,是辛云京举报颜季明强抢民女那件事。 他根本不知道颜季明抢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颜季明一声不吭,心想着自己给人家女儿那啥了,这时候确实不占着理,任你说两句呗。 不过你要是拔刀砍我,就别怪我还手了。 陈温在外面牵着马匹。 只要事情不对劲,颜季明就会立刻尝试冲出去,再骑马出城,直接回自己的军中。 “臣,有罪。” “你颜氏,有功于国,些许罪责,朕,不会计较,但你要知道,没有下一次了。” “臣嗯?” 颜季明愕然抬头,心想着我那啥了你女儿,你就这么轻易放过我了? “怎么,你还想有下一次?” 李亨挑眉。 “臣知错, 臣遵旨, 臣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很好。 李亨满意的点点头。 “那么,朕会明日下旨,将六郡主赐婚于你,年底完婚,你可” 六郡主? 颜季明忽然皱起眉头。 若是老六,这年纪好像有点对不上。 昨夜其他事情记不清楚,但那郡主的脸,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艳丽动人,举手投足间有成熟妇人的风韵。 而这时候,李辅国忽然又通报道: “三郡主在外求见。” “怎么净是朕有事的时候才过来找朕?” 李亨不悦道: “让她在外等候。” “是。” 李辅国答应一声,但他还没转身,门外的三郡主,就已经不顾阻拦直接走了进来。 颜季明心里好奇是哪个虎逼娘们这么不听话,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子忽然僵住了,心里更是掀起了一阵惊骇。 特么的, 昨晚是上错车了? 亏自己一直自以为是老司机。 “拜见父皇。” “珂儿,你进来做什么。” 李亨想要发怒,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想要用眼神示意女儿赶紧离开。 老三虽然性子刚烈,但一直识大体,怎么今天这么胡来? “儿臣只是听说颜节度在此,便想来看看。” “荒谬,他是朕的心腹臣子,岂容你这般轻慢言语!什么叫想来看看?”李亨呵斥道:“还不给给颜节度赔礼!” 三郡主没动作,只是侧脸瞥了一下颜季明。 后者笑道: “臣是陛下之臣,也是殿下之臣,殿下想看便看,臣不觉得有所轻慢。” 颜季明都这般说了,李亨只能摇摇头。 而三郡主更是毫不客气,真的在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颜季明。 “呵,颜节度真有一张好面皮。” 三郡主轻笑了一声,道: “我听说颜节度作战勇猛,但最擅长的本事,却是经营一道。河北之地最先遭到叛军攻打,但如今,大半郡县城池已经恢复了太平。 如今朝廷初立,各处凋敝,更兼缺兵少粮。颜节度可否为朝廷设策,解除弊病?” 你爹养那么谋士大臣,让他们想办法啊,跟我要主意? 颜季明在心里骂了一句。 但这时候,显然李亨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颜季明现在也不想立刻跟李亨翻脸,只能耐住性子,先装出一副笑脸应付。 扯呗。 “殿下问的正好,臣近日确实有所思量,但不过是些想法,只能说出来博殿下一笑。” 李亨刚才想让李辅国直接把老三带走,但听到这,便立刻闭了嘴。 他也想听听颜季明要说什么。 “如今朝廷所难之处,在于四方兵马响应较少,且军中钱粮难继。 朝廷手中掌握之军,无非是朔方军、河东军、已经关陇和安西北庭回援兵马。 看似都是精锐,数量也不少,但与原先太平时候相比,就可以知道在军力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众人此时已经坐下,听到这话,李亨和郭子仪微微点头,知道颜季明说的不错。 朝廷如今加起来,仍能凑出数十万的兵马,其中精锐也能有将近十五万人,但因此换来的,则是边防空虚,各处民不聊生。 叛军打起来毫无顾忌,朝廷还得顾着家里的瓶瓶罐罐,不管怎么打都没法全部放开手脚。 “解决之法,无非就是任用大将率军平叛,但这也会直接导致一个后果。” 颜季明顿了顿,看着郭子仪道: “就算是连战连胜,但大将的威信会盖过朝廷,就算是他的部将和麾下士卒,也都会因此而轻视朝廷。 到最后,甚至会只认大将军令,不认朝廷号令!” “臣,绝不敢如此!” 郭子仪眼都瞪大了,不明白话锋怎么就直接转到了自己身上。 但此刻,还是跪下认错。 不管有错没错,先跪下再说。 “您快起来,这是说正事,又不是说您。” 李亨对郭子仪很是恭敬,连忙把郭子仪搀扶起来。 而这时,颜季明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臣的第一个计策,便是解决这个问题。” “臣请陛下,重建天策府, 以各军主帅,为天策府官员。 这样,这些大将,便是陛下之部将, 各方兵卒,也是天策府麾下的兵卒,即是陛下之兵。 各处钱粮,由朝廷统筹过后,统一下令发放。 这样即可控制各处兵马及将领。” 李亨沉默不语。 权宜之计,应付一时。 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自太宗后,便再没有皇帝启用天策府以及尚书令等官职,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 不用,是表示对祖宗的尊重。 用了,百分百会召来御史和群臣的怒喷。 您也配? 但现在不是以前太平时候了。 谋士李泌之前也说过这种事情有可能会发生。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大将在外征战多年,最后总是擅专兵权, 朝廷之军,几成一家一姓之私军。 李亨浑然忘却了他李家也是一家一姓。 他和郭子仪都在思考这个办法是否可行。 而旁边的李珂,眼睛则是始终盯着颜季明。 她眼中没有半点温情,全是冷意。 刚才若非是六妹跟她偶然提了一嘴父皇正宠信颜季明,她几乎就要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了。 但现在看来,让颜季明安然无事,才是父皇最想看到的局面。 颜氏, 有功于国! 她强行要颜季明说计策,也是在不断地给自己找不揭发颜季明的理由。 李珂更像是个男子。 为了国家,为了父皇,她只能选择忍耐自己的委屈。 “卿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李亨与郭子仪对视一眼,笑道。 第九十八章 公主吐了 辽阔的草原上,一场恶战刚刚结束。 契丹人的军队已经全面撤退,剩下的奚人,则是成群跪在地上,祈求着唐军宽恕。 唐军骑兵横穿过整片草原,将消息带到了中军大营。 “降了!” “降了!” 营帐内外,顿时响起了欢呼声。 李光弼神色始终平静,但眼里也浮现出一抹放松。 历经数月,他终于率军击溃了奚人和契丹人的主力,在饶乐都督府境内,筑起了一座京观,作为对外族的惩罚和警告。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后勤的过分短缺,就算眼下唐军获得了胜利,却也无力再一路北上夺取奚人王的牙帐。 思绪至此,李光弼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若是国家强盛,这时候倒是一次极好的威慑机会,借这一拳实实在在打疼奚人和契丹人,至少可再保证北疆三十年太平。 营帐里除了他以外,还站着一名女子,侍立在李光弼身后。 “恭贺义父大捷!” 李光弼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 “坐下说话。” 女子答应了一声,跪在李光弼左手旁,露出恭敬之态。 “此战开始之前,就已经与你说好,战后俘虏的奚人,你可拿走一半。” “多谢义父大恩,奴和楚里部,将会永远铭记义父恩德,永远归顺大唐!” 奚人原本有五大部族。 遥里、伯德、奥里、梅只、楚里。 而原先的那个楚里部,已经被李光弼挥军屠灭。 而女子手中的楚里部,则是由她去吸纳流浪的牧民和战败被俘的奚人重新建立起来的。 她看见了一个奚人大部族在这个男人的一声命令后被彻底夷灭。 随后,一名手中刀刃还在滴血的士卒来到她面前,将她从见证无数族人惨死的恐惧中惊醒。 李光弼要她这个奚人,带着重建后的楚里部,去修筑奚人的京观。 从那以后,许多奚人的噩梦中,将会反复出现一个人的名字。 李光弼。 “你,还要再记住一个人。” 李光弼从案几上找出一封已经拆开看过的信,扔到了女子面前。 “那个人之前将你的性命还给了你,又给你自建部族的权力。” “奴记得颜太守。” 女子低声道。 颜季明曾经的手段并不比李光弼仁慈多少。 生擒奚人王,屠灭一个万人部族。 但与李光弼想比,颜季明在她心里留下的烙印,却又多了一丝不清不楚的意味。 “他现在是节度使了。” “节度?” 女子当然清楚这个名头的意味。 安禄山叛乱时,大唐才有几个节度? 安禄山一人就占了三个。 那个年轻俊朗的太守,竟然也坐到了这个位置么? 李光弼懒得去跟她解释河北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的区别。 在朝廷的公文中,魏博节度使还要受到河北节度使的节制,某种程度上算是下级。 “李宜奴。” 李光弼唤出女子的名字。 后者立刻跪伏在李光弼面前,答应一声。 “女儿在。” “还记得颜节度对你有何要求吗?” “他说,一年之内,奴的部族要能抽调出一千奚人骑兵,帮他作战,若是做不到,他会亲手解决奴和部族” “还少了一句。” 李光弼摇摇头。 李宜奴的身子微微颤抖,片刻后,她道: “颜太守说,若做到了,奴就是新的奚人王。” “你想做奚人王么?” “奴不敢。” “选聪明的,选识时务的,都不如选一个听话的。” 李光弼缓缓道: “聪明的人心思多,再识时务的人,不过是墙头草,难免会有看错的时候。只有听话的人,只要知道听话就行了。” “此后,要知道听话,你便是奚人王。” “奴和楚里部,一定会听大唐的话,听义父的话!” “去。” “是。” 李宜奴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站起来,等她站起身的时候,李光弼又补充了一句。 “楚里部,出三千骑兵,赴常山郡候命。” “你,亲自带兵。” “颜节度准备带兵去哪?” 问话的,是一名宫女。 见颜季明微微挑眉看过来,宫女吓得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 在他们不远处,堆积着上百具叛军士卒的尸首,正被大火焚烧着。 在小宫女的眼中,颜季明一开始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但这几日随军出发,她很快就发现了颜季明狠辣的一面。 叛军、盗贼、流匪。 关内道南部郡县早已经民不聊生。 “这是殿下想问的话。” 三郡主,在离开灵武的时候,被简单的册封为公主,封号为和政。 颜季明的第二个主意,则是解决朝廷的钱粮问题。 在他看来,如今李亨所提倡的节流办法并没有很大作用。 李亨身为天子,带头处处节俭,但这时候并非太平时节,你以身作则也没啥用。 就算从朝廷官员再到地方上的官吏将领人人勤俭节约,能从嘴里抠出供养整个朔方军的钱粮么? 颜季明主张开源。 其中,自然也有盐铁专营一项。 其实再过不久,李亨手下有个叫第五琦的人就能献上类似的计策,而且想出的主意比颜季明还要多一些。 这人算是李亨手下的理财好手,只可惜颜季明并没有能将其讨要过来。 反倒是这个和政公主自告奋勇, 要随大军一起去他的常山郡“实地考察”。 这事,说起来荒唐,但李亨竟也同意了,不知道打的是什么心思。 六郡主李淑也被封为公主,但这时候肯定是不能一起跟来的。 李亨跟颜季明保证过,等年底的时候,便会让两人完婚。 颜季明现在也懒得去考虑了。 唯一有些对不起的,就是李氏。 这次回去,他决定先想办法把李氏的亲事给搞定。 至于说什么驸马只能娶一个。 你还当现在是之前的大唐盛世么? 李亨以后靠着颜季明的日子还长着,不会因为一个女儿就跟颜季明翻脸。 至于这个和政公主 颜季明虽然喜欢她的长相和性子,但也相当讨厌身边多一个朝廷的人。 整个天雄军上下现在都跟他颜季明一条心思,做什么事都是根据颜季明和整体天雄军的利益来判断,和政公主在这,就像是个硬插入饭局的陌生人。 颜季明做事有些放不开手脚。 好在和政公主除此之外也比较识相,她从不对颜季明的号令指手画脚,也并不提出任何建议和质疑。 就算是要问事情,她也只是指派个宫女过来询问,几乎不跟颜季明亲自照面。 “去告诉殿下,大军已经进入河东,因为郭公的号令,我军奉命南下协助河东军收复平阳郡北部三城。 若是殿下受不得鞍马辛苦,下官会令派一支队伍,将她先送到河北安顿。” 宫女点点头离开了。 颜季明摇摇头,转而又看见陈温朝这边跑过来。 “节度,将士们抓到了一些兔子,今天有兔肉吃。” “烤的时候记得放盐。” 陈温想了想,又道: “要给那位殿下送一些过去吗?” “送呗。” 颜季明刚吃完烤兔肉,那个宫女就再次急匆匆跑过来。 “节度,殿下出事了!” “她怎么了?” 颜季明皱起眉头。 “殿下刚才吃了几口肉,就全吐了出来,好像身子不大舒服” “吐了?” 颜季明看了一眼陈温,后者吓得连忙道: “末将是处理干净又烤好了,事先也用刀割了些肉下来让人试了试,确定没事才敢送过去的。” “不是不干净的事。” 颜季明咳嗽一声,看向远处。 “我过会带军中大夫去瞧瞧。” 第九十九章 我颜季明没有开挂 颜季明在军中很多事务上并不插手。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手下刘客奴等将领也不是无能之辈,便随他们去做事,何况还有个田承嗣在旁边做参谋。 但他也作出了一些规定,包括在军中设置正式的医护人员。 即军中大夫。 普通人员叫大夫,负责管理他们的,叫医官。 这些人也是经过颜季明挑选出来的,同时也接受了颜季明的简单培训,了解到一些基本的医护救治知识。 虽然这些人都不知道堂堂颜节度是怎么懂这些的, 但,这些措施绝大部分都很有用。 “回节度,殿下应该是受了点风寒。” 颜季明低声问道: “你会把脉吗?” “这个,是会的啊,小人刚才也把过了,只是些许小恙。不过殿下身子娇贵,怕是得将养数日。” “再去把一下。” 和政公主病恹恹的躺在软榻上,任由施为,只是侧过头去,始终不肯看颜季明一眼。旁边的宫女都提醒说不合规矩,但颜季明站在这,没人敢过来阻拦。 “回节度的话,殿下确实只是风寒。” “出来说话。” 军中大夫一脸茫然地跟着颜季明出来。 “你把清楚了?” “小人真把清楚了。” 大夫眼神都有些不自信了,他拼命回忆着刚才探到的脉象,心想莫非出错了? “没有喜脉?” “喜脉?” 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看颜季明的眼神也变了。 夭寿嘞,夭寿嘞。 这是我一个军中大夫能听的话吗? 娘的,今天明明是宋老三当值,他刚才要去解手,才临时叫我帮他当值。 本以为是个能讨好节度的机会, 可, 谁懂啊, 谁懂啊! 他拼命按捺住胡思乱想,不去猜测节度和那位公主的关系,认真回忆了片刻,确认道: “并无喜脉。” “去军中主簿处领取五十贯,算殿下赏你的。” 五十贯。 古代正常说一贯是一千钱,但玄宗天宝九载时,曾规定一贯为九百八十文钱。 这是因为铜钱的供应不足。 而现在这时候,正常一贯钱约在八百到八百五十钱之间,称作“省陌”或是“短陌”。 大夫刚要道谢,就听到颜季明的下一句话。 “事情若是传出去半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要活了。” “小人不敢!” 之前还不敢肯定,现在倒是确定了。 大夫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其实就算没有那五十贯赏钱,大夫也不会乱说的。 就连他现在这份差事,也是因为颜季明才有的。 颜季明拍拍大夫的肩膀让他站起来,自己则是再次走进营帐中,对着再度侧过身不看自己的公主道: “殿下只是受了些风寒,下官会留些兵马在此宿卫殿下,等风寒好的差不多了,由他们带您去河北。” 营帐里除了颜季明,便是些服侍公主的宫女。 公主始终沉默着,不搭理颜季明,旁边的宫女见颜季明站在原地,怕他不高兴,便代替公主回答道: “如此这样最好,多谢节度了。” 颜季明摆摆手。 “肉吃不下,我过会再派人送些粥来,你们好好服侍殿下。” “是。” “走了。” 过了片刻,没听到颜季明的声音,和政公主眼里闪过一丝恼意。 就这么走了? 她早已为人妻,知道一些事情,刚才忍不住吐出来的时候,心里已经一片冰凉。 怕的, 就是真一箭中靶了。 “薛嵩,你从军中点五百骑,在此宿卫公主,等她病好了,再送她去常山。” “这末将领命!” 薛嵩有些不情不愿道。 他还是希望能跟随颜季明南下收复城池,但他也从不拒绝颜季明的命令,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憋屈。 旁边的陈温,看着薛嵩脸上老大不高兴,心里暗暗摇头。 那晚上军中还是有一些人看见自家节度带了个女的回营帐。 但真正知道她身份的人,则是少之又少,而后李萼更是下令封口。 薛嵩虽然知道那个女的身份,但陈温则是站在颜季明旁边,亲眼看见颜季明把人家拖上马车,然后又带回军营。 作为属下,他心里自然是暗呼牛逼。 自家老大连公主都敢强抢回去,然后朝廷第二天还赐婚了,跟着这样的老大,以后的前途自然是大大的。 薛嵩若是把这件事办好了,在颜季明那边也算是不小的功劳。 而且还不用去攻城厮杀。 “去。” “喏!” 说话的功夫间,李萼拿着一封军报走进来。 “朔方节度使有信传来,要求我军立刻出发,三日内要抵达平阳。” “知道了。” 颜季明看向陈温,道: “传令下去,全军修整一个半时辰,然后出发。” “是!” 自朝廷封颜季明魏博节度使以后,颜季明私下又去见了李亨一次,提出魏博本是军镇,麾下兵马最好也有个名号。 此举,本意上还是向朝廷小小表示一下忠诚,也顺便沾染一点贵气。 天子赐名嘛。 李亨想了想,便在旁边李泌的建议下,赐名天雄军。 仿佛是历史的无数个巧合,重合为今日的三字。 颜季明的常山军,自此也正式更名为天雄军,外界大部分还是称呼其为魏博军。 军中上下,对颜季明的忠心再度提升。 陈温薛嵩之类的亲信、刘客奴之类的将军,都彻底转变了态度,某种程度来说,他们已经将颜季明奉为了主上。 走的时候,朝廷又特意封了刘客奴,封其为卢龙节度使。 李亨等人不可能不知道刘客奴带着七千卢龙军听从颜季明号令的事。 同时,既然刘客奴原先是颜季明的部下。 那现在,他的地位可以与颜季明平起平坐,两人的心态也会有很大的不同。 这是很明显的分化制衡之策。 然而第二日清早整军的时候,刘客奴当众对颜季明下跪称贺,仍是自称末将。 不到两日,天雄军兵临平阳郡,即河东晋州。 叛军攻克长安和京畿道全境后,无意再去追击玄宗,转而试图向关内道北部进军,让李亨的新朝廷胎死腹中。 但很快,他们就遭遇了三波兵马。 高仙芝率领两万河陇精锐,接连夺回两个郡,击溃叛将蔡希德主力,迫使其后撤百里躲避唐军锋芒。 封常清率安西北庭回援的精锐,向东南增援,鏖战两日,击退叛将崔乾佑先锋兵马。 郭子仪率朔方军主力及回纥支援骑兵,驰援河东,与叛将安守忠对峙,使其再难以前进一步。 除去高仙芝那一路兵马斩获极大,其他两路,其实收获都不算很多。 尤其是郭子仪那一路,他对上的是叛将安守忠。 郭子仪本事不必多说,但安守忠也并非庸将。 这个人,可以算是叛军中排名前三的大将,有主帅之才,作战凶猛,已经在河东击溃了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的部分主力。 安守忠部下主力,便是原先河北的安东、平卢边军精锐,同时也有大量的奚人骑兵。 但总体上,唐军的形式已经逐渐乐观,不再是之前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好歹已经开始还手痛殴叛军了。 郭子仪那儿,并不是急需一支兵马替他打开局面,而是遇到了不得不求援的事情。 陛下的三字建宁王李倓,随军出征,奉郭子仪之命攻打平阳。 消息却被安守忠提前获知,利用少量兵马堵住了李倓军队的退路,导致李倓军中缺粮,却又没办法撤退。 叛军在各处扼守关口和城池,虽然守军数量不多,但也得费许多时日才能攻下,李倓现在缺粮,最是经不起时间消耗。 郭子仪和安守忠两人正互相率军对峙,两人其实都很难再抽调出足够的兵力去驰援、或是彻底按死李倓的军队。 程千里已经撤向后方,离这儿最近的,只有颜季明的天雄军。 郭子仪只需要他帮忙攻开三座城池,替建宁王打开一个缺口就好。 眼下形式还算过得去。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建宁王在出征之初就死在这,这会对全军的士气造成极大的影响。 颜季明从陈温手中接过鼓槌,在将士们狂热的注视下走到战鼓前。 “咚!” “咚!” 军中还有许多战鼓,随着颜季明敲响了第一声,密集的战鼓声随之响起,同时振奋的,还有全军的士气。 阴地关。 城头上的叛军士卒已经没法抬头了。 外面箭雨如瓢泼,他们本身兵力少,又不是什么精锐边军,几乎是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闷头挨打。 郭子仪有一件事倒是没算错。 安守忠不可能把最重要的精锐兵马派出来死守城池。 所以颜季明带来的一万天雄军下场后,几乎就像是炸鱼一样,打的叛军瑟瑟发抖。 到了最后一座城池前,那座城池的主将收拢了前面两处的溃兵,再加上自身的本部兵马,也聚集出七千余人。 兵力相差也就是三千多人。 两军在汾水河畔遭遇。 叛军主将甚至提前设了埋伏。 但天雄军就一路硬生生碾压了过来。 血流成河。 汾水中飘满了叛军将士的尸首。 两战两溃, 最终连溃兵都无法再次收拢,那名叛军主将的首级也被一队衔尾追杀的骑兵斩下。 要说颜季明在其中做出了什么谋划什么算计。 他还真没有。 他只知道, 兵马推过去, 对面就败了。 最后一座城池,因为主力已经因为野战而伤亡殆尽,根本无力再抵御唐军的攻打,等颜季明兵临城下,便直接开门投降。 两日, 破三城! 第一百章 奚人援军 “多谢颜节度厚恩,请受小王一拜。” “大王客气了。” 颜季明将李倓从地上搀扶起,两人相视一笑,李倓当即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魏博节度使生出了些好感。 过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事。 “对了,小王还有一事相求。” 李倓道: “近日我军中缺少粮草,希望颜节度能匀我一些军粮,算是借的,等过几日,我会写信给郭公,让他还给你。” “何须说借。” 颜季明豪爽道: “殿下军粮的事,全由下官承办了。” “颜节度恩德,小王必不敢忘!” 称呼,从大王变为殿下,意味着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一步。 以颜季明现在的身份,根本无须与李倓这般客气。 而且在别人甚至是李倓眼中,颜季明先是受封一镇节度使,而后又尚了帝姬,如今正是简在帝心的时候。 但颜季明却深深明白,李亨现在厚遇自己,无非是之前自己对他露出了拥立的态度,而后,更是有河北在自己身后做后盾,让李亨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寻常人来往尚且会因为三瓜两枣的利益老死不相往来,何况,李亨现在是天子。 他需要颜季明和整个河北的归心和帮助。 颜季明则需要李亨和朝廷为自己站台,震慑蠢蠢欲动的河北世家。 而这个脆弱的平衡,随时会被打破。 他看向李倓,神色不由更加热切了几分。 建宁王李倓。 现在有他的插手, 或者以后会变成 太子李倓。 薛嵩正在读书,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随即有一名宫女走进来,恭敬道: “殿下想问将军一些事情,不知将军可有空闲。” “末将这就去。” 薛嵩眼里浮现出一丝疑惑, 他立即放下书,随着宫女前往和政公主住的客舍。 因为公主之前身体不舒服,所以薛嵩带着兵马找到了附近的一处小城,将公主在城中安顿了下来。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薛嵩没有丝毫逾矩,跪在门外,大声道: “末将奉殿下之命而来,不知殿下想问何事?” 房间里响起了低低的声音,片刻后,有宫女走出,代为传话问道: “将军可是平阳郡公后人?” “这” 薛嵩不由愣住,不知道这个公主从哪知道了这事。 他正思虑着是否要承认,那名宫女再度传来了公主的话。 “将军本是将门之后,为何屈身他下帐下。” 这个他人,自然是指颜季明。 薛嵩眼神一冷,闷声道: “末将受节度厚恩,岂敢说屈居二字。” “将军可愿复为郡公?” 薛嵩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他抬起头,一时间愣愣看着那个宫女。 “不” “殿下说,将军不用急着拒绝,可细细思量几日,再说不迟。” 薛嵩等了一会儿,见宫女不再传话,直接道: “末将告辞。” 站在走廊外,他大口呼吸了两下外面的空气,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跟随颜季明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 颜季明对他也很好, 不仅早就承诺为他洗雪亡父的耻辱,而后更是对他屡屡破格擢升。 颜季明对他,有救命之恩,有知遇之恩。 但眼下公主却对他露出了招揽之意。 招揽的代价, 则是一个郡公。 心中思绪万千,薛嵩却蓦地想到了一个并不想干的人。 陈温。 “那个蠢货若是在这,说不定会直接拒绝,甚至是反过来嘲讽公主一顿,他对节度最是忠心了。”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径直离开了。 这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旅途并不漫长,公主也再没有把薛嵩召过来询问他是否同意。 而就在即将经过井陉土门关进入常山郡的时候,他们碰上了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 之所以第一眼没把它当成军队,是因为这支队伍里面,根本没有多少披甲的士卒,整支队伍都乱糟糟的,毫无纪律可言。 但薛嵩却是脸色一脸,大吼着停住车队,准备结阵迎敌,或是干脆保护公主后撤逃离。 对方的人数,远超过自己这边五百人,而且那支队伍里,几乎人人骑马。 最重要的, 则是那支队伍里大部分都是外族人的面孔! 薛嵩神情警惕。 在他身后,则有二百多士卒拿出了军弩,将弩矢对准了那些外族人。 这时候,薛嵩忽然瞥见对方的队伍中央,竟然打着一面歪歪斜斜的唐旗。 他的心神陡然一松,但也没有因此放下戒备,而是派出一名士卒靠近对方,准备进行询问和交涉。 对方也很快就派出了一名骑马的男人,向这边而来。 那是个汉人,穿着一身官袍,似乎只是个普通小官。 “奚人楚里部,奉河东节度使之命,入常山郡候命,因为听说颜节度在河东作战,故而自行出兵,准备驰援节度。” “可有李节度的手令和相关公文?” 薛嵩开口问道,依旧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掉以轻心。 对方点头同意的时候,薛嵩忽然挥挥手,身后的二百多名士卒再度将军弩举起。 “将军,您” 对方露出惊愕之色。 “若你们真是奚人楚里部,那就尽快去把该拿的东西拿回来。” 薛嵩缓缓道: “我军信使已经准备出发,若你们敢趁机袭击,那我将会率军在此死守,为后方传回消息。” 话说的很明白,那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拱拱手回去了。 但那支奚人的队伍,也真的因此而停了下来。 不久后,那名小官再度骑马奔出,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三人同样是骑马而出,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为首那人,显然是个女子,她用一道黑纱遮住下半边面庞,身着轻甲。 装扮有些不伦不类,但看得出来,她身段极好。 看见这个女人,薛嵩起初还没察觉到什么,但随着她策马接近,然后跳下马坦然走到军阵前,用一口熟练的汉话高呼道: “我是河东李节度的义女,愿与贵军主将一唔。” 李宜奴。 薛嵩眼神一闪,从脑海里找出了这个名字。 好像, 还真是自己人? 薛嵩查看了一遍对方送出的公文和证明,确认无误,便带着数名亲兵出阵,他并不向李宜奴施礼,只是淡淡道: “既然是李族长示下,那末将正是奉颜节度之命,要回常山公干的,还请族长带着兵马先行过去末将随后再过。” 听到对方的声音,李宜奴不由微微一愣,她看向薛嵩身后的军阵,忽然瞥见在层层士卒的保护中,有一架外观奢华的辇车。 她不由目光闪动,笑道: “将军莫非是要保护一位贵人回常山么?” “贵人便是当今陛下的三公主。” 薛嵩既然知道对方并无恶意,并不想在这儿多耽误时间,只希望李宜奴自己识趣,赶紧带着她手下这帮叫花子似的奚人赶紧滚蛋。 “公主” 李宜奴沉默片刻,轻声道: “听说,颜节度被当今圣人赐婚,莫非便是那位?” “不是。” 薛嵩摇头。 他看了一眼李宜奴,补充道:“这是另一位。” 颜季明到底尚了几位公主? 李宜奴愕然。 她想起自己此行出发前做出的决定,眼里顿时浮现出坚决之色。 眼下两人并未完婚,自己必须提前找到颜季明,与他谈好那件事。 这是为了她的楚里部。 李宜奴策马转身,用奚话大声下着命令。 奚人的队伍立刻开动起来。 薛嵩则是带着自己的队伍和公主的车架暂时移开。 “族长,请回中军坐镇。” 李宜奴点头答应,却忽的回头。 此刻,辇车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微微掀起车帘一角,坐在里面的人似乎也在窥探着李宜奴。 “下令,全军加快速度。” 李宜奴用力抽了战马一鞭,大声道。 第一百零一章 予取予夺 赵城。 数日前,此处的叛军已经被颜季明尽数攻杀或是俘虏,城头再度更换上了大唐的旗帜。 城中的官吏早就全被叛军换了一遍,唐军入城时,有些人不得已而举家自尽,有些人,则是选择投降。 但投降也没用。 建宁王李倓不会放过他们,而他们对颜季明也毫无用处,后者更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半点时间,任由李倓在城中清洗。 当陈温将这个消息报告给过来的时候,李萼笑道: “这位大王,跟您往来的时候,看似为人忠厚真诚,但做起事来,这手段还真不含糊。” “毕竟是李家的人。” 颜季明对此并不意外,转而再次提起了撤军回河北的事。 河东这边,除去河东南部一些被叛军彻底攻占劫掠过的城池,北方的大片郡县城池始终是和平国度的状态,由原先听命于玄宗,转而听命于现在的天子李亨。 颜季明很难将手插进其中。 他已经多次和李萼、刘客奴等人商量过,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出路,还是继续消化河北,然后便是向河南进军。 河南道几乎全部沦陷,也堵死了朝廷援军前往江南道的道路。 若是能打通前往江南道的道路,颜季明就可以直接从江南道获取到海量的财富。 是故,当下的战略重心,应当是河南一带。 建宁王李倓浑然不知颜季明心中所想,甚至还极力邀请颜季明率领天雄军帮他留在河东平叛。 “颜节度年纪轻轻,就已经立下如此功业,倒是令小王好生敬佩。” “殿下不也是,您身为天潢贵胄,都直接出来带兵了。” 李倓摇摇头,脸上似有醉意。 “和安,你言重啦,若非我姓李,又岂能带兵出来,我自己还是知道自己斤两如何的。” 他站起来,看着外面,感慨道: “只是可惜啊,我才能平庸,帐下又没有强军猛将,看到节度的天雄军,当真是好生羡慕!” 李倓说到这儿,眼神盯住了颜季明。 后者眼睛微微眯起,继而,竟是露出些感同身受之意。 颜季明站在李倓身旁,装作醉酒,用力拍了拍李倓的肩膀,然后又勾住他的肩膀,对他大倒苦水。 “殿下,在下也是很苦啊。不光是在下苦,河北军民也苦啊!” 颜季明指了指外面,言语之间,竟是有些哽咽。 “听闻京城失守,下官的父亲和叔父闭门谢客一月,终日以泪洗面,忧虑圣人和朝廷, 就算是在下,也因此愤而与众将士歃血为盟,定要为朝廷复仇,不破贼军,誓不回转!” 颜季明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眼泪鼻涕在李倓肩头擦了擦,继续哭诉道: “而后听到圣人在灵武继位,颜氏满门倾尽家资以为军需所用,号召河北上下勤王,故而才凑出这一支兵力过万的天雄军。 这支兵马,不是颜某一个人的私产,而是河北上下的心血所在!” 李倓面露尴尬,但又不好直白地让颜季明从自己身边滚开点。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他在不断地安慰颜季明。 到最后,李倓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只好一遍遍重复道: “会好的,和安你不要哭了” “真的会好的和安,你在我肩上蹭什么?” 颜季明原本装作伏在李倓肩头痛哭,听到问话,他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李倓肩头的鼻涕。 说实话,要一直哭还真考验演技, 但只需要不停地擤鼻涕和咳嗽,就能更快营造出一种悲恸欲绝的氛围。 李倓这时候却浑身汗毛乍起。 他忽然想起来, 自己曾听说过这位长相阴柔俊美的颜节度,似乎好男风?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得赶紧离开了。 李倓心里甚至有些害怕。 外面的夜风,轻轻飘起,仿佛数百年前的晋风,再度吹拂在两人脸上。 颜季明也有些恶心,但更多的,则是不屑。 李倓刚才的话全然是试探,意思是想跟颜季明借兵。 但从来只有颜季明借别人的东西且不还的道理,还没有别人能跟他借东西。 何况是, 借兵。 要兵没有。 要钱粮, 可以啊, 打发你一点, 不过咱河北上下都不容易,才经历过战乱,你要一次有,要两次有,但不能次次逮着咱河北薅羊毛? 你要的次数稍微一多, 那就是朝廷有意压榨河北。 一番“哭诉”,仿佛只是诉苦,但仿佛,又是什么话都说了。 李倓也没再提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了。 换在以前,他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就算没有朝廷的命令, 我身为大唐亲王,跟你调兵,你敢推三阻四么? 就因为世道乱了。 你手中没兵, 就只能低头认小! 有很多人还没意识到这个道理。 但李倓,却是有些明白了。 颜季明坐在门槛上,晃晃手里的酒壶,听声音,还剩下约莫一半。 陈温走过来,替颜季明披上一件衣服,顺便道: “此次伤亡的人数已经计算出来了,军中主簿让末将把册子送给您看。” 颜季明将酒壶放在脚边,伸手从陈温手中接过册子。 一页又一页,记载在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名战死或是受伤的士卒。 颜季明翻动册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夜风绕过他手边,动作轻柔地翻起下一页。 战死者约有三百人,受伤的,则是二百多人。 颜季明刚才和李倓谈笑时的意气方遒, 在这一刻, 被夜风吹的有些冰冷。 “陈温。” “末将在。”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倘若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末将,不知道。” “不知道?” 陈温在颜季明身边蹲下,沉声道: “河北,在您治下已经太平了。” “不,我的意思,你假如最后是我赢了,天下全都太平了,你想做什么?” 陈温愣了一会儿,笑道: “末将亡父曾替末将与一佃户之女定有亲事,若太平了,末将得娶她。” “除此之外呢?” 陈温摇摇头。 “没了。” 颜季明再次拿起酒壶,低声道: “夫死子又死,兄亡弟也亡。 河北子弟随我出征,至今战死超过数千人。” 陈温犹豫了一会儿,想要劝解,却听颜季明继续说道: “人已经死了,就不能让他们死的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将壶中剩下酒水,尽数浇在地上,祭奠那些战死的将士。 “李家坐不得这个江山,为何我颜氏” 陈温霍然抬头。 夜下风中,颜季明衣襟微微飘起,而他眼中的野心,第一次如此明亮。 第一百零二章 不断给朝廷挖坑 时近七月,天气越燥热,军中时常能看见光着膀子拼命扇风的大汉。 比起巡视军中,颜季明现在更乐意去城中逛逛。 城中的女子,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衫。 大唐女子风格本就豪放, 脸皮薄些的,看到颜季明会有意慢走几步,好能多看几眼。 胆大的,路过颜季明身边的时候忽然掷把什么东西掷过来,仔细看一眼,都是些香囊帕子之类的闺中物件。 走了两条街,颜季明怀里多了不好。 他咳嗽一声,把东西递给陈温,让他替自己拿着。 尽管赵城处于军管的状态下,但城中百姓渐渐卸下了对天雄军的防备。 颜季明早就对此下过令,在纪律方面对士卒的约束极严,而建宁王李倓那边,也因此不得不对自己麾下的将士三令五申,至少让他们不能在外面惹事给自己丢脸。 天雄军能做到,为什么他的兵马就做不到? 但事实则是,后者确实管不住自个。 近日城中连续发生两起士卒欺凌百姓的事,说起来并不大,要是有心遮掩,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但最尴尬的是,抓到闹事兵卒的人,全都是颜季明的天雄军。 而前者,则都是李倓麾下的士卒。 “前日,多谢颜节度率军解围之恩,倓必铭记在心,不敢忘也。” 李倓施了一礼,道: “我收到郭公帅令,不日将继续南下,与郭公兵马汇合,围攻绛郡。” 颜季明点点头,抬手还礼,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在意李倓这之后的去向。 他在李倓身上虽有谋划,但并不急于一时,以后的日子还长,何况,就算是李倓倒霉战死军中了,李亨也还有不少儿子,总能找到一个符合颜季明要求的皇子。 “殿下临走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问。” “您说,在平叛时,什么最重要?” “额大将?” “非也。”“那就是一支精锐的兵马。” “非也。” 李倓不由皱眉,道: “还请明示。” “是钱粮。”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轻声道: “有足够钱粮,才能让骄兵悍将为您所用,才能让各地官吏继续替朝廷效命,如今以朝廷财力却只能处处擎肘,若是长此以往” 听到颜季明的话,李倓神色微动。 其实叛军攻破潼关的时候,朝廷的积蓄仍是极为可观。 但随着叛军攻入长安,将左藏尽数劫掠以为军用时,朝廷可用的钱粮,就只能仰仗各地输送。 左藏,即国库。 玄宗逃出长安的时候,杨国忠想要烧了国库,却被玄宗阻止。 他那时候的心思究竟如何,没人知道。 但如今,叛军在获得左藏后,就将大量的钱粮全部转化为士卒、战马、甲胄、武器。 关内道直至今日,各处依然混战不休,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推进势头虽然凶猛,但总因为后勤的问题,而不得不停顿脚步,给叛军留出喘息的空档。 李倓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情况。 就连他这次被围,也有这部分原因在里面。 各处兵马都在要钱要粮,就算李倓是亲王,郭子仪也没有看在他姓李的面子上再多给一些,只是给了额定数量的军粮。 这个数量,其实不多。 所以李倓一朝被围,没过多久军中就开始缺粮了。 “莫非节度有良策?” “然也。” 颜季明示意李倓凑过来,笑道: “下官曾对陛下及朝堂诸公说过,与其节俭,不如想办法去多开财路。” “财路” “对,譬如拿下官坐镇的魏博举例,魏博镇下辖的博陵郡盛产瓷器,下官便令博陵各城官衙出钱开设作坊,招募百姓为烧瓷工匠,将产出的瓷器兜售出去。 这样,既可以养活百姓,又能让他们有事做,同时卖瓷器本就是一本多利的事,可以解决朝廷的钱粮问题。” “让官衙出钱,岂不是与民争利?这说出去,名声未免也太难听了些。” 李倓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殿下果真是宅心仁厚。” 颜季明笑眯眯说了一句,道: “但若是官衙将钱借给百姓,允许后者开设工坊,盈利自负,但须得定一个期限,比如说三年后百姓必须得以规定的利息还款。 要是还不起。就可以依据债务,没收百姓名下的财物地契,甚至是让他们卖身为奴还债。 您想想,一个工坊,光凭一家最多口人,远远达不到盈利,想要多赚钱,只有多招工, 这样一来,在短期内,光一家工坊,就可以解决至少三户人家的营生。 这样,则是朝廷给百姓活路,更算不上是什么与民争利了。” 李倓思忖了一会儿,又道: “可您刚才说,也有办法解决军中钱粮短缺的事” “诶,其实都是一样的。” 颜季明伸出一根手指,笑道: “民间可借钱开设工坊, 反正都是生意, 民间可做得, 军中为何不可做得?” “多谢颜节度指点。” 李倓若有所思,对颜季明再次拱手作别。 等他走后,李萼当即从后堂走出来。 “他相信了?” “不知道,但他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陛下、还有他那几个谋士和大臣。” 颜季明嘴角微微扬起。 他所说的那点法子,其实就是后世放贷的一种。 在古代,还有另一个名字, 叫青苗法。 后世大部分人都以为青苗法是王安石在改革时独创, 但实际上,唐朝中后叶早已经出现了青苗法。 目的,就是为天子创收。 若是对其加以改良,再派合适的人去执行,确实可以解决相当一部分钱粮问题。 但, 事情的发展会这么美好吗? 开头是一锅清汤, 而随着每个人在接到手时都会往里面添加一点东西,天知道最后端上桌的是一锅什么玩意。 王安石的下场,其实已经说明了一部分问题。 颜季明只不过是让它出现的时间提前了一点。 而实际上,朝廷现在虽说艰难,但仍可以尽量维持运转,若是安史之乱提早结束几年,它都能慢慢恢复过来。 它所代表的,毕竟是一个国家。 李萼问道: “若朝廷发现很难把放出去的钱粮收回来怎么办?” 颜季明耸耸肩,道: “到那时候,朝廷就倒了。” 反正怪不到自己这边。 颜季明在建议官衙放贷的时候,总是以自己治下的几个郡为例。 对他来说,这是成功案例。 但对于朝廷来说,这是不能开的口子。 各处城池中,有不少工场作坊都是以官衙借钱给私人开办起来的。 但颜季明能以极强的手段和渠道,保证工场作坊直接度过前期的难关,进入盈利期。 因为商队只要出了河北,北方大都是外族人的聚居地,乃至于东北方的新罗等国,瓷器在那都有销路。 瓷器在本地其实也有销路,但所产生的利益远不如上者。 一批又一批商队组织起来,就能源源不断地给颜季明带回大量的钱粮和货物。 同时,他也能保证那些借钱的百姓百分百还钱。 还是那句话,兵马即强权。 颜季明不惜血本养兵,虽说其麾下势力还不能算是一个藩镇,但已经有了雏形。 在他治下,只要是颜季明的号令和法度,上到官府下到军民,大多都得奉行。 同时在借钱之初,他还会让手下官吏严厉审核借贷者的身家资产,令其拿出相应的东西作为抵押。 一旦赔本甚至是血本无归,颜季明就会拿走他们的抵押物。 房屋、地契、反正是他们所有的财物,哪怕是他们自己本身。 这样做,看似已经是毫无人性了。 但颜季明所借钱的对象,几乎都是河北本地的豪族大户。 他手里有兵,后者不敢耍赖。 而且就算是他们赚了,颜季明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坐着收钱,因为所有工坊内,官府都能分到最后的红利。 反之,若是血本无归,大户们就得赔付官衙相应的本金和利息。 凭着这个手段,颜季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大片的土地和奴隶握在了手中。 他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从这些人手中抠出后两者。 地方上的豪族大户虽然权力较小,但对于土地兼并向来乐此不疲,何况河北最早受到战乱,不少大族受到重创,急于恢复。 颜季明给他们开出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即利用工场的盈利再度振兴家族。 但这个前景,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 颜季明从所有大户中特意选出了一些较为听话的,决定分给他们部分利益,将这些人立为标杆,诱使更多的大族进行“借贷”,甚至是投资进来。 最后,再让他们莫名其妙就欠了一屁股冤枉债。 其中多是李萼等官吏在下场操手。 为此,颜季明牺牲了相当一部分公信力。 不少河北大族已经不再完全相信他,甚至是对他加以防备。 但对于士卒和百姓来讲,前者得到了足够的钱粮,凭借军功可以受赏土地;后者则是拥有了谋生的行当,凭着力气至少可以勉强养活一家人。 颜季明和李萼等人商量后,将原先的均田制再做更改,其内容则变为: 家属中有天雄军士卒身份的男子,其所在户,可获得额定数量的田地。 既然不少事情都已经做完了,颜季明终于可以将全部精力再次放回到经营自己的势力上来。 李萼曾和颜季明谈过一次话,大致意思,就是颜季明之前施行的大部分措施,都太过于保守,完全不符合他的野心。 七月初, 随着颜节度带着天雄军回到常山,同时向各处传达了朝廷的旨意: 即封颜季明为魏博镇节度使。 所有人惊愕之余,却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颜节度下令在各地开办寒士居,准许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通过考试直接应试官职,用于填补魏博镇里中低层官吏的空缺。 此消息传开,当即让已经安静了许多时日的河北,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第一百零三章 安得广厦千万间 常山。 多么美好的两个字。 从早上睁眼的时候开始,娇俏温柔的新罗婢就替颜季明准备好了所有东西,殷勤服侍着他。 军中全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比得上新罗婢。 想到这儿,他不由伸手想拍拍新罗婢的肩膀,犹豫一下,又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在的日子,辛苦你了。” 颜季明原先在太守府的时候,身边也没什么下人,最多是些负责护卫他的侍卫和亲兵,再者,就是新罗婢和两三个负责服侍的小娘子。 他后来又觉得没必要让那么多人服侍,连带着把那几个小娘子也打发送去了平原郡,继续跟着颜家人。 除此之外,就是颜季明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 转眼间,那些侍卫亲兵有的在沙场战死,有的凭借战功擢升,而收养的二十多个少年,也早已各自有了去处。 颜季明回来的时候,孙清等人在府衙中等候。 内宅里,陈设整洁,如同颜季明离开时的那样。 新罗婢每日始终坐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内宅里只有她一名婢女。 “这是奴分内之事,何来辛苦。” 新罗婢微微侧过头,好让颜季明揉的更舒服,她的眼里,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颜季明正要说话的时候,陈温的声音在外响起。 “节度,不好了!” 陈温在外面敲了敲门,然后又喊道: “您夫人来了!” 房门打开,颜季明出现在陈温面前,发觉后者正喘着粗气。 “十三娘?那有什么不好的?”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她之前还给我的刀鞘还在吗?” “末将一直替您好好收着呢。” “你把它拿过来。” 颜季明心里很快就琢磨好了哄李十三娘的办法。 与李家的亲事, 是父亲颜杲卿定下的。 而尚公主这事, 算是颜季明自己招惹来的。 无论如何,他觉得要跟李十三娘交代明白。 自己的那位岳父,当初很显然已经对这门亲事有了悔意,而李十三娘则是自己过来,当面问颜季明要不要娶她。 要娶她,她就嫁。 这算是情分。 颜季明觉得这件事还是很好搞的。 与公主成亲又不急在一时。 再过半年, 朝廷平叛未必能有多少进展。 但魏博镇的气象, 必然已经立起来了。 之前曾多次说过,朝廷的兵力和钱粮大有短缺,除了关内、河东等处,河北其实也是一项极为重要的钱粮征收来源地。 但现在负责筹钱粮的人,是颜季明。 只要他不同意,你朝廷且看河北能给你送来多少钱粮。 到时候, 别说是让公主做大还是做小, 就算是颜季明要娶几个, 都随着他的心意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 颜季明从沉思中惊醒,看着面露难色的陈温。 “来的,不止她一个。” “还有谁?” 陈温低下头,一口气道: “还有三殿下,以及那位姓李的奚人族长。” “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你想去?” “不去了。” 杜甫看着多年后重逢的老友,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真明白了。” “只是累。” 李白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 “我在长安遇到颜节度的时候,他并未对我做出任何承诺,而到了常山的时候,我讨好他,想要求官做,他就真给了我一个官。” “给了多大的官。” “给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官儿。” “小气了。” 李白笑道: “有时候,他总是很小气的。但那些真正对他有用的人,他总是对他们很大气。” “那么,是他觉得你没用,但你却不怨恨他。” “是,不怨恨。” 李白推开门,让杜甫好看清庭院里的一角。 那儿专门修了个地窖,掀起地窖的板门,可以看见,里面贮藏着大量的酒坛。 “我还是没找到能让我做高官的人,但我找到了一个能天天请我喝好酒的朋友。” “你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不再跟他要官做了?” “我真就只是累了。” 李白老老实实道。 做官真的很累。 而李白那时候做的,虽然是城中一个小官儿,但事事都得亲为,每天忙的要死。 那个官职,属于能浑水摸鱼的,要是无心案牍,每天把事情推一推,根本不会有多忙碌。 至于堆积的公文、百姓的诉求,又与我何干? 李白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官。 自然会累。 然后就累的不想再做官了。 是喝酒不快乐么? 何况在颜季明治下,现在人人都有事做,寻常人只要肯付出力气劳动做事,就不会饿死。 李白不觉得自己能在里面再起到多大的作用。 杜甫简直被气笑了。 多年不见,这个老友还是这幅惫懒心性。 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道: “寒士居的事,你听说了么?” “这是好事。” 李白毫不犹豫道。 他早年落魄,漂流各处,苦求官职而不得,其中甚至两次献赋,希望得到玄宗的任用,却并不受赏识。 反倒是后来因为玉真公主和好友贺知章的推荐,得以与玄宗奏対交谈,大得后者赞赏。 李白的才学,其实是有的。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若无锦绣心胸,又如何能在玄宗面前对答如流。 但他所得到的供奉翰林一职,其职责是给天子写诗娱乐。 半生饱学,半生飘零。 在天子的眼中, 原来是, 你很不错了, 来做我的狗,赏你个脸,逗我开心。 李白最后自个都觉得厌倦。 然后又是宫人诽谤,使得玄宗渐渐疏远了他。 好在结局得了个赐金放还,算是抬举。 相比之下,杜甫半生飘零,半生落魄,只混了个极小的官,不过是勉强糊口。 他回家中看望家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幼子已经饿死了。 相比于李白,寒士居这三个字,以及颜季明所施行的政令,无疑是狠狠触动了他的心思。 李白的年纪,比杜甫还要大十岁。 但两人现在的样貌, 反倒是杜甫看上去更为年老一些。 李白半生,大多豪放恣意,杜甫处处忧思,夜夜叹息,岂能无白发。 官, 这个字, 不光是他和老友半生的心魔, 又何尝不是天下读书人最痛心之处。 读书美其名曰是为了明事理。 但实质上, 大部分人谁不是为了做官才去读书。 “你必须把寒士居拆了!” 和政公主坐在案几后,啜饮一口清茶,声音不缓不急,却是透露出一股凌厉。 她这次来,本就是想看看颜季明治下的盐铁专营究竟是如何运转,但没想到,她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这是从根本上改了朝廷的选士制度! 那些人被从寒微时提拔为官吏,他们又会对谁忠心? 对朝廷, 还是对提拔他们的那个人? 和政公主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在座的另外两个女人,则是在气势上全都被她压倒了下去。 李宜奴没有说话。 和政公主和颜节度的对话,她没有资格插嘴。 李十三娘本是带着怒意而来。 她早已知道了天子赐婚的事, 她也知道,李家已经被人耻笑。 但她还是不相信,颜季明对自己所许下的所有承诺都是假话。 只要 不,哪怕你骗我,你 很多委屈,很多愤怒, 但到了公主的面前,听着她对颜季明的厉声诘责,李十三娘心里忽然生出了退缩之意。 自己父亲,不过是八品录事参军。 而人家的父亲, 则是当今圣人, 大唐皇帝。 颜季明瞥了一眼头越来越低的李十三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 刚才这娘们指着鼻子骂的是我, 怎么给你委屈上了? 和政公主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她在这儿, 某种程度上, 也代表着朝廷。 她本能地觉得颜季明这个政令有问题。 但问题是, “关你屁事?” 颜季明想了想,笑着回答了一句。 和政公主顿时目瞪口呆。 就连身旁被她雌威压的不敢说话的两女,这时候也愕然抬头。 “本节度曾与陛下说过这事,不光是陛下,朝堂诸公也很是赞成。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本节度一意孤行之政令,而是朝廷之政令。 敢问殿下,是否是有意阻挠朝廷?” “朝廷会同意你这么做?” 和政公主咬牙切齿问道。 她不信, 朝廷诸公,还有父皇会看不出这样做的弊端。 他们当然看的出。 但颜季明当时清清楚楚跟他们说了,这样做,能压制河北世家门阀的再度崛起。 李亨所代表的,是他自己利益集团和部分关陇世家门阀的利益。 所以他不能坐视这种情况的发生。 总不能叛军在外面捣乱,自家河北这边又后院起火? “旨意在此。” 颜季明将一卷诏书拿出来,放在面前。 和政公主还有些不服气,这时候竟然站起来,走到颜季明身前,想要伸手拿诏书来看。 她伸手去拿,却发觉没拿得起来,再仔细一看,颜季明的手牢牢按住了诏书。 “放开。” “怎么,殿下是想以妇人之身,干朝廷之政么? 您得想清楚, 看, 可以, 诏书就在这。 但这干政的罪名,你担得起么?” 颜季明轻声问道。 和政公主当即省悟,但又愤恨颜季明这样明显是有意羞辱她,气的凤眼圆睁,但满目怒火却是无处释放,只能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转身就走。 外面是新罗婢侍立在门外,当即微笑着迎过来。 公主瞥了她一眼,知道颜季明就这一个婢女,必定最为怜惜,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拿她撒气。 一个下人罢了,没来由作践人家干什么。 但她也因此更为恼火。 本宫这么有道德有修养, 所以, 你颜季明是何等的混账, 偏偏每次都能让本宫气成这样! 她一路无视躬身施礼的下人和士卒,直接走向大门。 没到门口,她就听到门外有大量的嘈杂声。 公主是贵客,她来的时候,颜季明还是给了面子,让人把门关起来,表示要招待贵客,暂且不迎接其他客人。 “开门!” 公主喝道。 门内站岗的几名士卒知道是公主,当即应声去开门。 随着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声浪随即传入门内。 公主站在门口,抬头向外看去,正好看见了让她无法理解的一幕。 节度府外, 门口, 临近的街道上, 全都站满了面露恭敬和狂热的人, 见府门开启, 当即有许多人对着大门跪下, 高呼。 这些人的穿着, 或是干净,或是邋遢, 但也都只是一身布衣。 衣裳破旧处,还打着补丁。 有人原本在田里忙着耕种, 有人曾在账簿里做着营生, 而他们的身份,今日则都是 读书人! 寒士居外,挂着一首诗。 据说是节度亲手所写, 但落款处,却是汪洙两字,不知究竟是何人,相传或许是颜节度手下的一名幕僚。 有人泪流满面,对着府门跪下,嘴里大声念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草民拜见节度!” “节度千岁!” “节度” 颜季明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微微皱眉。 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最大的那个麻烦,已经被气走了。 和政公主要是把那晚的事情说出来,就是个天大的雷,颜季明得多一倍的糟心事。 颜家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 颜季明对着李宜奴使了个眼色,后者一愣,心里会意,站起来道:“奴军中尚且有些琐事,一时想起,还得回去做事,望节度恕罪。” “去。” 偌大的堂内,只剩下两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缓缓走向李十三娘。 后者听到脚步声接近,身子不由微微一颤。 “你站住!” 李十三娘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怒斥颜季明,但迎上的,却是后者那双满是无奈的眼睛。 “你可知,我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 李十三娘满脑的思绪顿时被打乱,她有些惶恐地盯住颜季明,上下看了一会儿,随即眼里露出疑惑。 你这不好好的么? 她哼了一声,又把头低下去,不肯看颜季明一眼。 “你可知,刚才那个公主,为何敢指着我鼻子骂?” 颜季明叹息一声,他在李十三娘面前盘膝坐下,缓缓道: “河北世家恨我久矣,能帮到我的,现在只有朝廷。” 那你现在设立寒士居,岂不又是在公然反对朝廷的科举么? 像是知道李十三娘心中所想,颜季明缓缓起身,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所希望的,是尽我所能,去改变现在不公的一切。” “凭什么出身低微的人就应当一辈子屈居人下! 凭什么有才学的,反而得靠着巴结那些出身高位的废物才能有官做! 我现在确实是靠着朝廷才能有现在的地位, 但, 你是我的夫人, 我要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了, 天下人!” 李十三娘心里一震, 她不由痴痴抬起头, 但看见的, 只有颜季明孤单的背影。 他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只刀鞘,头也不回地将它递出。 “我送你刀,不是因为承诺, 而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 它能替我, 保护好你。” “那位殿下走的时候脸都腊了。” 陈温笑道。 薛嵩则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 “是她自己来这儿找不痛快。” 自家节度的话,很多时候反过来听就行了。 比如报效朝廷。 还得在前面多加个不字。 陈温装着站岗的样子,没敢回头去看,只是再度压低了声音,道: “我刚才看见那个李族长自己出来了,里面只剩下咱们节度和那位” 薛嵩回头看了一眼,他咳嗽了声,并没有说话。 “诶,你说咱节度到底是选那位做夫人,还是选公主啊?” 我觉得那位三公主其实也不错。 薛嵩默默想道。 长相,品貌都很端正。 就是太有主见了。 这样的女人可远观可亵玩, 但娶回来就是糟心。 但薛嵩现在连话都不敢说。 陈温没得到回答,却也还自顾自道: “不过,咱们节度英明神武、风流潇洒,要是两个都娶了,那也成啊,哈哈哈” 他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尹,别扒拉我。” 薛嵩,名尹,嵩是他的字。 因为当初他是以叛军的身份被俘,耻于暴露姓名,只对外称自己的字。 长此以往,将错就错也就顺口喊下来了。 薛嵩自己也不在乎。 本就是戴罪之身,除非日后自己做到了祖父曾经的位置,且亡父的耻辱都被洗雪了,他才会对外改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陈温和薛嵩相处的熟了,自然也就知道了这回事。 但随后响起的声音,却并不是薛嵩的。 陈温心里早有准备,暗暗笑了笑,看见那人后,故意做出一副震惊的模样。 “节度?!” 但他心里,却是在想, 你薛嵩这次坑不了我。 耶耶早就知道节度在背后。 夸他英明神武风流潇洒,难不成他还能生气? 颜季明的神情,有些抑郁,更多的,则是无奈。 才哄好的李十三娘,听到陈温“两个都娶了”那句话,气的锤了颜季明一下,愤愤离开了。 “温啊。” “额末将在。” “我那个新罗婢天天打扫各处,还得服侍我,她也够辛苦的了。” 颜季明拍了拍陈温的肩膀,温和道: “我准备明日让她休息一日,你觉得呢?” “节度仁慈!” “行,既然你同意了,那你明天过来帮我端水沏茶一天。对了,这边地都脏了,你别闲着,把地扫扫。” 第一百零四章 看看你的素纱 “这玩意是什么?” 颜季明在一个小摊前驻足停下,指着摊位上一样东西问道。 “是素纱。” 摊主是个中年女子,见颜季明感兴趣,便又翻出两匹颜色不同的素纱,殷勤道: “都是用上等蚕丝做的,不妨要几匹,给夫人做一身衣裳,也是极美的。” 颜季明随意挑了一匹素纱,用手指捻了捻,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眼里露出莫名的笑意。 这素纱很轻,纱料的透明度较高,甚至还有相当的弹性。 这让颜季明想起了一件被毁的文物。 马王堆汉墓的那件素纱禅衣。 同时,他也想到了后世的一件东西。 “这素纱,是你织的么?” “是民妇织的。” “那你也会用它做衣服吗?” “会。” “包起来,全都要了。” 颜季明点点头,掏出个钱袋,放在摊主的面前。 中年女人已经不少天没生意了,见颜季明出手很是大方的样子,笑容不由更加热情,她一边解开钱袋想数数里面的钱,一边笑道: “其实,还有更轻的,但是这位公子,您的钱不够。” “不够?” 颜季明手里的动作一滞。 钱袋里的钱确实不多,大概两贯钱的样子。 但要知道,现在常山民间所兜售的麻布,用铜钱换算的话,大约五百钱就能买到一匹布。 在这时候,因为缺铜严重,所以一贯钱往往不足额。 正常情况下,一贯钱便是一千铜钱,亦是一缗。 唐代天宝年间铸钱炉最多时候有四十九处,尽管如此,每次铸造出的铜钱,远远不够流通和使用。 且因为不足额情况的存在,所以民间更多偏向于用实物交易,便是所谓的“布本位”。 最简单来说,人们更喜欢用布匹之类的东西以物易物。 这并不是个好现象。 “好道教公子您知晓,这制纱手艺是民妇的家传,历来又都是卖给贵人和大户的,要是公子您喜欢,第二匹布算是民妇送的,只求公子以后多来照顾。” 中年妇人心里叹息。 若非家里已经到了实在揭不开锅的地步,她也不会这么胡卖的。 这两年年成不好,再加上这门手艺本就容易饿死人,大部分人就算是觉得这素纱料子确实不错而且还新奇,但一问价钱,其中九成九的人都会望而却步。 实在是太贵了。 颜季明还在思索的时候,旁边忽然飘来一阵脂粉的香气。 抬头看去,是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正倚在一名青年的怀中,两人连走路时都恨不得腻在一块。 青年相貌白净,穿着一身华服,气质轻浮,看样子就知道他生活优渥,是那种二世祖类型的人物。 听到自己的小妾撒娇,他却先注意到了颜季明,眼神微微一动。 “尊兄也是来买这素纱的么?若是已经买过,那在下就要买了。” 虽然这青年的作风不大好,但还懂得礼貌。 或者,是看颜季明也不是好惹的样子,他便主动先传递出善意。 颜季明微微摇头,笑道: “但请自便。” “好,多谢尊兄。” 青年看向卖素纱的中年妇人,见她还没动作,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颜季明一身气势不凡,再加上穿的衣服也明显是好料子,必然不是个凡俗人物,才对他客客气气的。 但你一个啥也不是的老妇, 凭什么也跟我磨磨蹭蹭的? “放心,钱不会少了你的。” 他忍住怒意,手中又多揉捏了几下小妾,惹得后者娇嗔一声。 中年妇人有颜季明刚才的前车之鉴,怕这个青年也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物,便提醒道: “一匹素纱,若是以钱来付,须得三贯。” 一匹三贯? 青年倒抽一口凉气,赶紧又揉捏一下小妾压压惊。 三贯 着实贵了。 就这,还是中年妇人暗呼倒霉,又特意降了些价钱。 无奈之下,他看向自己的小妾。 “奴只是觉得,若是夜里,奴只穿着这一身素纱做的贴身衣裳,给您跳舞取乐,那也是极好的” 荒唐! 有几人在这时候路过,先听到那小妾说的话,又瞥了一眼摊位上摆着的素纱,眼里顿时露出向往之色,但嘴上却是赶紧批判了一下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 青年咬咬牙,又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连同自己的钱袋一起,递给中年妇人,道: “给我扯一匹。” 颜季明也看到了那小妾的容貌。 平心而论,长得还行。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李十三娘穿上这种素纱做的贴身衣衫,又或者,是公主 嘶 再者,颜季明觉得这些人的思路还是不够开阔。 这种程度的素纱,不仅能做贴身衣衫,也能织成那种丝做的袜子 颜季明再次拿起素纱看了一会儿,问道: “我听说只要向官衙申请,就可以得到本钱去开工坊,工坊里出来的货物,只要合格,就能直接获得官衙的一部分预付款,同时将货物按照不同的渠道帮你卖出去,根本不愁卖。 你手艺这么好,就算是只卖给那些贵人,也必然能卖出不少,为何不去开个工坊?” 听到颜季明的问话,青年心里微微一动,更加确定他不是普通人。 中年妇人苦笑一声,道: “您说的工坊,民妇也曾听过,但这毕竟是家传的手艺,家中长辈有训,此法不可外传。 所以,就算是开了工坊,也不过只有民妇和家人能做这素纱,一个月也织不出几匹。” 颜季明思考了片刻,道: “这样,你家里谁是说话算话的,我要跟他谈谈。” “您的意思是” 旁边那名青年已经拿到了一匹素纱,正准备走,听到颜季明的话,当即又停下脚步,笑道:“尊兄可是囊中羞涩么?” 他犹豫了一下,将已经包好的一匹素纱递向颜季明。 “我与尊兄一见如故,若果真如此,此物便奉送给你了。” 他的小妾这时候也没作妖,只是故意咳嗽了一下,表示不高兴。 颜季明笑起来,道: “果真送我?” “莫非当我是说笑么。” 青年见颜季明负手而立,索性放开小妾,将包好的素纱强行放在颜季明手中。 “你我一见如故,一匹布又算的了什么,以后若是有事,可去兰陵萧氏找我,说是找三郎的就行。” 这人有点意思。 颜季明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他点点头。 “好。” 青年等于是平白丢了个玉佩和一些钱财,却故意装出豪气,拥着小妾满不在乎地离开了。 中年妇人这时候苦笑道: “家里男人都不在了,民妇也算是能做主的,有什么话,您就直说。” 虽说卖的价钱都不尽人意,但好歹也是开了个张。 之后半个月内能有吃的东西下锅,中年妇人的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她心想着这位年轻公子找当家人又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喜欢素纱,想要再讲讲价钱罢了。 颜季明却直接掏出了一枚代表节度府属官身份的牌子,放在中年妇人面前。 “实不相瞒,您这素纱不错,在下想将您引荐给节度,让他跟您谈,可以吗?” “这” 中年妇人看了看牌子,委婉道: “叫公子见笑了,民妇不识字的。” “”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道: “拿着这东西,到节度府门前,可以直接见到节度。你自己想清楚, 去了,你家中从此不仅是不愁吃喝,而且将会成为巨富之家,节度府就是你的靠山,你和你的后人,不再是苦苦叫卖素纱的手艺人,而是贵人。 不想去,也随你。” 中年妇人握着玉佩,呆呆站着。 颜季明拿着青年送的那匹布,喊上陈温,继续往前走去。 得益于颜季明的大力推崇,常山的商业,开始渐渐发达起来。 常山这儿本就是交通要道,同时本身土地较为贫瘠,没法在耕种上做太多文章,便另辟蹊径。 就算自己是在常山发迹的,但若是它始终得靠着其他地方的输血才能维持下去,那颜季明只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 魏博镇。 即是从最北面常山起, 顺序依次是常山、博陵、赵、巨鹿、广平、魏六郡。 其中,魏郡还有部分城池,还被掌握在叛军的手中,颜季明打算让军队在常山修整一段时间,再出发去收复魏郡。 因为大军在此处驻扎, 城中街道上,时不时就能看见巡逻的天雄军兵卒,得益于此,城中的治安向来极好。 在城中心的位置,节度府特意划出几块区域,在其中开设了三个坊市。 百姓们在工坊里做工也能拿到不少钱,养活家人之余,还能来这儿逛逛,买一点新奇的物件回去。 其中大多数让人眼前一亮的商品,则都是出自节度府。 有些是小玩具,有些东西,则是叫香皂、花露水之类稀奇古怪名字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有一个共同优点,那就是价钱便宜。 颜季明拿起一块香皂闻了闻,因为制作香皂时需要用到大量的动物油脂,所以为了降低成本,常规摆出来卖的香皂都是只有巴掌三分之一那么大。 寻常人家买了香皂也不会舍得用几次。 至于说有钱的客人,则可以买到更大更好的香皂,反正他们给得起。 “节公子,那边出事了。” 颜季明把钱丢给店里伙计,拿着一小块香皂走出去,只见店铺外面的人群忽地都聚向一个方向,里里外外挤了三层都不止。 普通人两大爱好。 白嫖,看热闹。 “出什么事了。” 颜季明漫不经心道。 听到他的声音,旁边一汉子转过头,很是热心道: “您可听说过常山一霸?” 常山最大的霸就是我,还能有谁? 颜季明摇摇头。 “那是曹家的公子。” 大汉神情激动,见颜季明无动于衷,便补充道:“他父亲,可是深得咱们魏博颜节度信任的那位曹太守。” 颜季明当即了然。 因为颜季明的提拔,曹得意等一批忠于他的官吏占据了不少重要位置,其中曹得意被朝廷补任为新任的赵郡太守。 当然了,曹得意现在还在太原府。 “他的公子做什么事了?” “无非是抢了些东西呗。” 大汉摇摇头,道: “刚才有个极美的女道士在买花露水,被这曹公子瞧见,想抢她回去,女道士自是不愿意的,就在这时候,有另一位公子挺身而出。” “他把人救下来了?” 大汉摇摇头: “那公子身边就带了一个妾侍,他正被曹公子的手下人按在地上打呢。” 听到这里,颜季明有点猜出了挨打的是谁。 他看向陈温,后者会意,当即拿着身份信物转身离开。 颜季明站在原地,听着人群中议论纷纷,神情里只剩淡然。 “让开让开!” “天雄军来了!” 大量甲士出现在街头,强行驱散了人群,人群迅速分开,又在远处围聚,人们的眼中,又是围聚,又是兴奋。 那群甲士,身上甲胄有些陈旧,能清楚看到武器劈凿留下的痕迹,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身上反倒露出一股格外凶悍的气息。 这便是身经无数次恶战的天雄军兵卒。 曹公子面貌一般,身边围绕着数十名下人,在他们身前,则是几个被打的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男子。 其中一人,果然是那名青年,他的妾侍这时候慌忙跑过来,跪在他身边哀哀哭泣,见那些下人狞笑着走过来,她慌忙伸手护住青年,但脸上的恐惧则是极其清晰。 “天雄军” 曹公子见到为首的那名校尉,认得那人,当即笑着走过去,躬身施礼道: “郑伯父” 下一刻,他腹部猛地一痛,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发觉刚才那一拳,就是这位郑伯父打的。 “住嘴!我不认识你!” 郑校尉怒喝道: “此人无视魏博法度,肆意妄为,左右替我拿下!” “我父乃是赵郡太守,谁敢拿我!” 站在远处的颜季明,此刻微微摇头。 都说高门大户不可能教出纨绔和蠢货,但这只是个概率问题。 穷人家一朝得势,家族里难免会有不成器的子弟。 高门大户娇生惯养出来的。也多的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后辈。 但曹家,因为颜季明的提拔,前后崛起时不超过半年,现在所有的权势和地位,全仰仗颜季明的存在。 曹公子有这样的素质,并不令人意外。 “全部拿下,押入牢中。” 郑校尉怒喝道,他看向身旁的青年人,谄媚笑道: “陈将军,您以为如何?” 郑校尉,便是当初常山的守门校尉,颜季明空手套白狼的时候,也曾对他多有笼络。 但后来,郑校尉怯于征战,不敢出去厮杀博军功,干脆就继续做自己的校尉,而且也能与太守府、甚至是现在的节度府都有一份人情存在。 郑校尉手下的天雄军,并非正军战卒,而是类似于后营一样的存在。 新近招募的兵卒,除非是本事很好,否则都得在后营训练一段时间,然后再根据相关制度,经过选拔才能成为正式的天雄军战卒。 但因为这位陈将军,城头驻防的一部分天雄军战卒直接就被拉了过来。 “当然是不行。” 陈温还没来得及回答,郑校尉忽然眼神一凝,看见有一个俊美的年轻人向自己这边缓缓走来。 “你是什么人?” 郑校尉脑子不笨,看见这人气度不凡,没敢瞎说什么,只是警惕问了一句。 而这时,陈温则已经对着那人半跪了下来,大声道: “末将,拜见节度!” 节度? 不光是周围人群,就是那群天雄军士卒,此刻也猛地看向那个年轻人。 有些老卒,忽然面露兴奋,跟着半跪下来。 “拜见节度!” 周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所有人都直接跪下,对着颜季明行礼。 纵然颜季明总是认为自己的行为毫无高尚之处。 但他施行的很多政令,则是切切实实让无数百姓得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好好活下来。 节度 曹公子早就被人拽着跪在地上,面露绝望。 之前送颜季明素纱的那个青年,这时候挣扎着抬起头,看见那个节度的面貌,忽的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顾疼痛,翻身跪在地上。 “萧府君,拜见节度。” 颜季明点了点头,道: “郑校尉,别来无恙。” “末将小人拜见节度!” “但我现在对你有些失望。” 按照魏博的律法,强抢、拐卖人口,是可以直接拿下当众斩杀的。 颜季明倒是很想看看,是否有人会在明知道刑罚惨烈的情况下,依旧触犯律法。 如他所见,像曹公子这样的狂徒,基本上没有几个。 郑校尉喝令将曹公子关进大牢,看似要行惩罚,实则是在保人。 郑校尉改半跪为五体投地,直接跪伏在地上,用力将头磕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血迹。 颜季明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 自己只是通过利益将大量的官吏笼络在自己周围,他只要这些人老老实实替他做事,忠心于自己就行了。 但对于手下官吏的品行品德,以及他们家属的作为,颜季明并没有办法去做出多少约束。 这也就导致任人唯亲、贪污腐败的现象在不断出现,且几乎无法避免。 曹公子不过是个个例,恰巧被颜季明看见了而已。 但现在才半年时间, 魏博镇初立,自己还需要这群官吏的继续效忠以保持正常运转。 当街杀了他, 固然可以一快人心。 却容易让那些跟随他的官吏心寒。 曹得意似乎还有个儿子,那就不碍事了。 “这事让我有点不舒服。” 颜季明止住了不停磕头的郑校尉,轻声道: “但曹得意替我做事,不能让他没了儿子。” “是” 曹公子听到这里,面色顿时从绝望变为狂喜。 一旁跪下的萧府君,眼里露出些不甘。 “阉了。” 第一百零五章 公主的聘礼 “您也忒乱来了。” 崔佑甫有些不满道。 “曹长史那边才把太原府新一批的官吏名册送过来,人家勤勤恳恳做事呢,您这边就给人家儿子阉了。” “他儿子抢民女了。” “抢成了吗?” “没抢成。” 崔佑甫摇摇头,道: “就算是杀了,也比阉了这种好一点。” 他看了一眼,只觉下面有点凉飕飕的。 你是想到把人家给阉了? 崔佑甫顿了顿,道: “若是曹得意告发您做的那些事,朝廷必然会发难。” “第一,他家里人现在全在常山,曹得意这人还是挺顾家的。 第二,他现在的地位全是我给的,他本就是常山小吏,背叛我,他也不会有多好的下场,太原府的那些官吏和豪族就能帮我撕了他。” “您有办法制住他,那就当我没说。” 曹得意这人算是颜季明的心腹官员,崔佑甫只是担心前者一怒之下把颜季明的所作所为全都暴露出去。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直接拿下曹得意,将其的罪名彻底钉死。 反正曹得意的名声本就不好,颜季明这么做,还能收揽一波人心。 崔佑甫看了颜季明一眼,再次摇摇头。 偏偏该狠的时候都狠不起来。 “所有商队的货都已经装好,可以再次出发了。” “我打算在下次外贸的商品里面加上一项。” 颜季明把那一匹轻薄的素纱拿出来,放在崔佑甫面前。 “瞧瞧。” “料子确实不错,但肯定不便宜,您打算卖这个?” “倒不是直接卖素纱,我打算把这个素纱制作成贴身衣物之类的东西,然后再卖给那些达官贵人。” “贴身衣物” 崔佑甫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 “这太荒唐了。” “不,你想想那些诗赋里描述的,你再想象一下,假如你的夫人,晚上穿着用这种素纱做的轻薄衣裳,给你跳舞” 崔佑甫顿时面露向往,沉吟片刻,竟是认真问道: “您打算把这种东西做成什么?” “我叫它丝袜。” “太荒唐,太荒唐了!” 崔佑甫愤愤拿着一些素纱离开了,说是要回去再考虑考虑。 但颜季明这边直接就能找人做样子。 “新罗。” 他喊了一声,新罗婢当即出现在门口,答应了一声。 “坐过来。” 古代在穿袜子这方面也有很多讲究和规矩。 从一开始用熟皮裹足,再到唐代如今流行用锦缎丝绸制成布袋一样的东西穿在脚上。 上面的图案花纹很多,看似精美,实则依然只能称为裹脚的东西。 起初为了表示尊敬,臣子见主君时甚至连鞋袜都不准穿。 权臣的三大标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其中剑履上殿,便是准许那个人进殿可以穿个鞋子。 同时,以唐代流行锦缎丝绸制成的“罗袜”来看,这玩意只是高门大户才穿得起的东西。 所以崔佑甫只是觉得用素纱去裹脚有些荒唐,而不觉得离谱。 而且,这玩意也不是颜季明首创。 曹魏时期,曹丕曾干过这事,用丝去做成“罗袜”。 但丝袜终究是近代工业的产物,而且原料也不是蚕丝。 只不过这种素纱的材质较好,甚至有些许弹性,才让颜季明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这玩意。 弄不成也无所谓,就当玩玩了。 新罗婢脸红的发烫,任由颜季明拿着素纱照着她的腿比划。 “会做袜子么?” “您是说足袋么?” “反正都是那个意思。” “奴会的。” “用这个料子,照你的腿长,做一双超过你膝盖的长足袋, 记住,做出来的要贴合你的腿,最好是贴紧,不能是松松垮垮的。” “奴知道了。” “我去做事了。” 颜季明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站起来离开了。 新罗婢捧着素纱, 脸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眼里却露出些欢喜之意。 “萧兄。” “额,萧某无官无职,岂敢让节度如此称呼!” 萧府君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却被颜季明扶着站起来。 “萧兄曾说过,你我一见如故,那么何必拘泥于区区俗礼。” 颜季明摆摆手,示意萧府君坐下。 “敢问萧兄名字?” “小人萧府君,字贤节。” 府君,通常是对高官的尊称。 像他这样的名字,倒也不多见。 “哦,贤节兄这次来常山是为了什么事?” 萧府君脸上当即露出一丝愧色,他自嘲的笑了笑,道: “小人是来求官的。” 当今河北做官的渠道,固然有寒士居那样凭着一场考试和些许考核培训就可以直接上岗的存在,而另一种做官的方式,则是早就被颜季明拿出来了。 就是买官。 买家,自然都是那些河北世家豪族。 “求何职事?” “是一县丞。” “可以,我过会去写封信,你带着信,去那儿上任就行了。” 萧府君迟疑片刻,虽是惊喜,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 “可好像没有朝廷批” “有我的印就行了。” “下官,多谢节度厚恩!” 萧府君喜不自禁,但他明白这时候要知道分寸,怕打扰太多,让颜季明不快,他待了一会儿,便借口告辞。 站在节度府门前,他只觉得如同做梦一样。 他其实不过是个兰陵萧氏的偏房,父辈放下了脸面,去经营田产生计,因此家中略有薄产,这才起了买官的心思。 看名字便知道,父辈其实还是将期望托付在了他身上。 但终究因为他是血脉很偏的那种子弟,萧氏大房并未提供多少帮助,只是写了封“介绍信”,让他自己看着办。 “好在,官到手了。” 颜季明坐在书桌后,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在外人眼中,他步步高升,何等得意威风,但如今他依然觉得,有些如履薄冰的意味。 曹得意代表的,是一众因为忠心得以被提拔的官吏。 而刚才的萧府君,则是提醒颜季明,还有一帮因为之前颜季明大肆卖官而得以上位的世家子弟。 同时,还有第三批。 寒门和平民出身的读书人。 这些人同样是因为颜季明得以获得做官的渠道,一个个现在都对颜季明感激的很,但不可能所有人都会因此对颜季明死心塌地。 “保持当前的局面也好,这样三方可以互相制衡,不至于一家独大。” “节度。” 薛嵩轻轻敲了敲门,道: “三殿下又来了,在外求见。” 和政公主坐在辇车里,脸上老大不高兴。 那个该死的侍卫说没得到节度的命令,不能随意放人进来。 她还不知道陈温是颜季明的心腹,在军中也有偏将的职位,他做事也只会照着颜季明的规矩来。 公主只觉得这侍卫是在刁难自己。 要不是每次都是迫不得己要和颜季明谈事,她才不想见到那张该死的俊脸。 好在,她很快就听到了那个同样该死的声音。 “原来是殿下大驾光临,真叫下官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颜季明脸上带着双方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意思且假的不能再假的笑,站在门口,过来迎接公主。 “本宫要和你谈谈盐铁的事。” 和政公主一坐下,就直接道。 “可以。” 颜季明面色不改,笑道。 “你说盐铁两项尚且可以由官府专营,那么,其他的呢?” “其他的?其他什么?” 公主蹙眉,只觉得颜季明又在装傻糊弄自己。 不得已,她便把话说明白了一些。 “本宫命人算过,光是盐铁两项,每年所进项就已经相当之多,如今朝廷缺钱粮,所以能弄到的钱,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本宫觉得,不光是盐铁两项,譬如茶之类的东西,也可以改成官营。” 颜季明嘴角一抽。 这个和政公主,敛财是有天赋的。 巧立名目是? 大唐朝廷财政历来不健康,这几乎成为传统。 首先以人口为例, 隋炀帝时期,官府统计人口曾高达九百万户,总体约四千六百万人,而到了唐高宗武德年间,这个数字下降为二百万户。 在这其中的“贞观之治”时,这个数字也不过才堪堪到了三百万户。 毫无疑问,官府统计不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民间也必然产生了大量的逃户。 人口的问题,则是指向了另一方面: 即大量的财富被留存于民间,那朝廷得到的自然就少了。 因此而有贞观之治时百姓的富足。 然后再说另一种制度。 朝廷会拨给地方官府一定量的钱财和土地,由当地官员利用其进行财政活动,最简单的一种方法就是放贷。 但因为官员经营不善,一旦赔了就很难把本钱收回来,因此,太宗还曾设立过名为“捉钱令史”的官职,因为大臣的反对,这个官职一度被废置。 “捉钱令史”的设置,意味着本钱收不回来已经成为一项发现较多的弊病,需要朝廷进行调制。 而唐代实行授田制,采取租庸调制的办法,而到高宗时,朝廷的田产几乎不剩多少,土地兼并在权贵和私人手中,朝廷根本收不上税。 租即地租。 庸是指徭役,或者交钱粮代替徭役。 调,通常指丝织品,即绢、棉、布、麻之类的东西。 然后这些东西全都无法收到朝廷手中。 这些弊病到了玄宗时期更为严重。 因此而导致均田制、甚至是府兵制的崩溃。 故安史之乱时,几乎就是大唐四方精锐边军的火拼,内地几乎无可战之兵。 公主所想的法子, 无非是认可盐铁专营带来的利益,继而是希望扩大这一利益,为朝廷增收。 与民争利这四个字,不仅是说说而已。 抛开对外贸易,大唐国内环境相对封闭,钱粮不是在民间,就是在朝廷,没有第二个去处。 这儿的民间,是将各地豪族世家也包括在内的。 为什么常说河北对朝廷和中央不满? 河北、山东在安史之乱前,向朝廷缴纳了全国三分之二的绢帛收入,玄宗末年,绢帛收入将近七百五十万匹。 古代的货币地位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多的时候则是布本位,货币通常是作为衡量丝织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 朝廷怎么玩布本位? 有一个例子, 就是降低丝织品价格。 百姓手中的丝织品直接贬值,因为要交的赋税几乎都是用布帛来计算,那这样百姓就会凭空要多交几倍的税。 这是割民间韭菜的大杀器。 李亨着意笼络颜季明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处。 河北、河东、山东三处产出的丝织品,乃是朝廷极为重要的财政来源。 安史之乱后,朝廷因为失去了上述三个地方,只能退而依靠货币,一度施行两税法之类的改革,最终导致财政彻底迈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公主的想法,其实在中唐晚唐时期都有过。 即除盐铁之外,对茶之类的货物进行官府专营。 她今天对茶都要收税,明天敢对什么收税,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往前说,往后说。 有一个朝代,名为大宋。 前中后期干的事跟她想的也差不多。 但大唐如今面对的问题是,随着安史之乱爆发,北方经济正在逐步分崩离析,关中不再是天下中心,就算是皇帝也得为阿堵物的俗事而焦虑。 朝廷应该做的,就是降低治理成本,提高税收效率,而且尽可能地由国家养中央军队。 税收不上来, 一天天琢磨那么多名目有屁用。 公主看到的,和颜季明做出来,实际上并不是很相同。 颜季明许多政令的真正目的在于从世家豪族手中抠出人口土地,提高税收,防止自己在这方面被世家豪族卡死脖子。 但公主却以为这是极其有效的敛财办法。 没事,您慢慢作妖。 公主越说越兴奋,她看颜季明不断附和自己,心里又有些骄傲起来,打算回去以后就和父皇提出建议。 这时候的颜季明,在她眼里反而有些顺眼了。 又说了一会儿,公主没发觉自己实际上并未得到颜季明的任何建议,她站起身,颜季明连忙问道: “您要走了么? 对了,微臣这几日多派些兵马保护您。” “为何?” 公主眉头蹙起,不明白颜季明什么心思。 当然是怕你出门被人砍啊。 颜季明腹诽一句,脸上则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内疚和关心。 “我这,只是怕你在常山住的不舒服。” “哼,颜节度别的不行,这方面做的还挺好。” 公主冷笑一声,问道: “本宫听说你有三万天雄军,我要你都给我,你给吗?” 颜季明毫不犹豫道: “这是殿下的聘礼么?” “聘放肆!” 公主气的霍然起身,踹开面前的案几,伸手要去扇颜季明,纤手却被颜季明一把抓住。 “放开! 你是臣子, 你敢对本宫如此动作!” “殿下不用生气,臣有另一个法子,可以帮您彻底解决朝廷的难关。” 听到这,公主的怒火不由一滞。 颜季明的本事,她是亲眼所见的。 虽然有时候很讨厌这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以颜季明这个年龄,再加上他所做出的许多事,都值得让公主在厌恶之余,对他升起些许敬佩和好奇。 她睁开颜季明的手,揉着手腕,瞪着颜季明,片刻后才问道: “什么办法?” 颜季明嘿嘿一笑: “反正不是您的聘礼。” 公主:“????” “节度,三殿下走了。” 陈温站在门口道,他看见颜季明捂着眼走出来,吓了一跳。 “您怎么了?” “殿下觉得我忠心可嘉,便把她的拳头赏给我了。” 颜季明把手放下,还是觉得眼前有点发暗。 “对了,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您亲启,末将给您把信带来了。” “谁的?” 颜季明顺嘴问了一句,他把信反过来,就看见了一个名字。 永王李璘。 他很快把信拆开,默不作声看了一遍,随手把信捏作一团,笑道: “一个蠢货。” “把地图去给我拿来,再去请李先生和崔太守过来。” 李萼,被颜季明任命为魏博内事参军,这是新设的一个位子,负责领导颜季明网罗来的一众幕僚和谋士,同时兼领魏博的财政运转权。 崔佑甫,则是新任的常山太守。 两人很空赶到,崔佑甫那边,脸上则多了一小道血痕。 崔佑甫也看到了颜季明眼圈上的伤痕。 “你那边怎么了?” 两人各自好奇,异口同声问道。 崔佑甫摇摇头, 道: “跟家里那无知妇人说,让她把那身素纱做成贴身衣裳穿给我看看,她不听,我正打算教训她,没注意被桌子蹭了一下。” “哦哦。”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是用眼睛撞了桌子。” 第一百零六章 这儿有叛军 太平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随着一小队送信的朔方军骑兵进入常山,将信件带给颜季明后,整个魏博镇随即就开始了大规模的动作。 每日都有调集兵马的传令兵冲出城门,同时城外已经出现了一支数量庞大的粮队。 一切都昭示着, 新的战事开启了。 “朝廷那边早就开始聚集兵马反攻,不光是关内道,就连河东军也已经向南出兵,准备收复失地。” 几名幕僚在颜季明吩咐下,往地图上圈圈画画,不断做出标记。 “高、封二人领兵一路南下,虽然遭遇叛军猛烈抵抗,但两人进展依旧极快。 河东郭子仪与程千里等人率领兵马分三路出击,叛将安守忠率军后撤四百里避其锋芒。” 颜季明话声未落,李萼就先听出了一些不对劲。 “若是朝廷那边节节胜利,为什么还要咱们河北冒险出兵南下,与叛军主力正面交锋?” “朝廷要求嘛。” 如今的河北在明面上算是状况最好的。 安禄山的大本营范阳在最初就被攻陷,而后数次交战,更是彻底断绝了叛军撤回河北的退路,使其不得不想办法在河南等处扎根安顿。 可若是想以河北一地之力去抗衡安禄山的叛军主力,甚至是得主动去撩拨叛军,颜季明还是没那么大自信的。 或许以他现在的势力足以跟叛军扳扳手腕,但相应的损失必然会极大。 但朝廷的命令,目前也不能当做没听见。 “不管朝廷到底在打算什么,我们眼下的目标,应当是这儿。” 颜季明敲了敲地图,李萼顺势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魏郡?” 魏郡本就是魏博镇的一部分,再加上朝廷的要求只是向南进攻,颜季明率军拿下这儿,完全可以说自己已经听从朝廷的号令出兵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魏郡背靠河南,一旦攻下这几座城,有可能引来叛军主力支援。 “天雄军出一万步卒,再加五千骑兵。” 李萼是管钱的,但也知道这时候没必要省,直接道:“一万五千人,就算再加上民夫和辅兵,粮草也能供得上。” 天雄军战卒加起来已经超过三万,基本的军饷和甲胄之类的装备,都是向边军看齐。 再加上大多数士卒都是出身边军老卒,本身的素质很高,用不着颜季明去慢慢训练。 魏博镇本就是因为颜季明才立起来的,大部分时候,其实还是颜季明怎么想,魏博的官吏和军民就怎么跟着做。 等把出兵的事敲定下来,崔佑甫那边又道: “那永王那边怎么说?” 永王李璘,不久前才给颜季明送了一封信来。 信中,告诉了颜季明一个极为荒唐可笑的消息。 当初太子李亨逃到灵武后登基称帝,召集各地官吏将领率军勤王。等人到齐后,他为了收揽人心,又给众人大肆封赏。 但按照时间来算,仅仅是五日之后,还在逃跑路途中的玄宗,也开始了分封。 他不顾臣子反对,将自己的儿子们封为各处节度使。 永王李璘,受封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 而之前被颜季明救过一次的建宁王李倓,被封为河北节度使。 李璘自信满满地出来后,才发觉兄长李亨已经做了皇帝。 大部分人都拥戴新帝,李璘那逃往蜀地的父皇,早已成了上皇。 李璘没蠢到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但他还是带着玄宗派给他的副手,欣然去江陵上任了。 但他知道,兄长李亨若是知道此事,不可能容忍他坐拥如此大的权力。 但要他放手,乖乖对着李亨低头,李璘却又是犹豫了起来。 权力是醉心的美酒,让人沉溺于片刻的享受,放弃了长远的未来。 他舍不得已经拥有的权力。 况且这时候,他身边的幕僚和谋臣都在劝说他 自立! 江淮之地的赋税尽皆汇聚于江陵,且天下正是乱局,北方混战,南方富庶且较为太平。 李璘手握四道兵马,治下疆域数千里。 岂不正犹如当年的东晋? 当然,这些话都是李璘手下人的说辞,李璘本人究竟怎么想,尚未暴露于行迹。 或许他想的是平定叛贼报效朝廷,或许既想建功立业,又对看似唾手可得的霸业有些心动。 但他这时候做出的选择,是给颜季明送来了信,晓以大义,劝说颜季明南下收复河南失地。 这里面可就有说法了。 新天子李亨和朝廷下令要求颜季明南下,是名正言顺,就算是郭子仪等将领,甚至是远在蜀地的玄宗这时候越过新朝廷下令,也多少算是合理。 你永王算哪根小萝卜? 你拿着鸡毛当令箭号令谁呢? “咱们和那位永王殿下隔了一整个河南,先用不着搭理他,反正,以后他有的是求我的时候。” 颜季明摇摇头。 “节度,李族长求见。” “哪个李族长?” 颜季明莫名其妙。 “奴已遵照前约,征发楚里部勇士,约有三千骑。听闻节度将要出兵,奴愿率族中勇士,为节度大军前驱!” 李宜奴一走进来,就跪在颜季明面前,她还当着众人略有怪异的目光,将头放在颜季明的靴面上表示恭敬。 她的来意,就是希望颜季明同意奚人参战。 差点把她给忘了。 颜季明移开靴子,蹲在李宜奴面前,笑道: “我之前跟你怎么说的?” “您” “我当初,只跟你要一千骑。” 颜季明意味深长道: “你本事不小,直接给我送来了三千骑。” “奴的兵马,只为节度驱使,自然是越多越好。” “有意思。” 颜季明笑起来,轻轻踹了踹李宜奴。 “成,如你所愿,此次出兵,你部为前驱。” 刚走出去的李萼,这时候又走回来,对颜季明低声道: “曹长史回来了,正跪在府外。” 叛军的军队,存在相当数量的外族人担任兵卒和各级军官。 这在大唐各处边军中其实都是正常现象。 不过若是这三千奚人骑兵出现在战场上,这其中的意味就不一样了。 这等于河北已经再次镇压了北疆外族人的动乱,迫使后者再度为大唐效命驱使。 李亨和郭子仪等人都喜欢用回纥骑兵。 回纥骑兵作战较为勇猛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原因,其实还是要向叛军表示北面的外族人已经再度臣服,大唐可以抽出更多的兵力来平叛,从心理层面再打压一下叛军的高层。 大军出发三日,抵达巨鹿郡的南和县城。 颜季明应县令邀请,当夜入城中赴宴。 宴席还未过半,堂中奏乐助兴的三名乐师忽然从乐器中抽出长短刀刃扑向颜季明,意图刺杀。 坐在颜季明身边的奚人族长李宜奴挺身保护,身中两刀, 而后甲士随即将三名刺客砍为肉泥。 当夜,三千天雄军进入城中,彻夜搜查。 第二日,天雄军在城内外贴出告示,说巨鹿郡部分世家勾结叛军,意图刺杀魏博节度使,惹得人心惶惶。 如果说这个消息,还不足以让有些人慌乱起来。 那下一个消息,则是让南和县乃至整个巨鹿郡的官吏和世家豪族,一时间人人自危,都在想尽办法暂时离开巨鹿郡。 魏博节度使因为军情要紧,不得已率军暂且离开。 临走前, 他下令将原先代管太原府的魏博长史曹得意召回,负责彻查巨鹿郡的刺杀一事。 敌方派出刺客。 我方放出曹得意一只。 第一百零七章 大唐的反攻 “节度有令,调五百副甲胄,五百副弓,三千支箭。” “好,调给哪位将军?” 薛嵩回答道: “奚人。” 李宜奴带来的三千奚人骑兵虽然超过颜季明的预料,但这些奚人骑兵所用的兵甲尽是破破烂烂,大部分人身上连像样的轻甲都没有。 再往前二十里即是魏郡馆陶县。 奚人拿到新甲胄和弓箭后,中军大营再度传出命令,让奚人分出五百骑兵去探查前方的情况。 根据掌握的消息来看, 叛军占据了魏郡南面四座城池,他们选择扼守这里,并未再主动向北进攻。 但私下里一些骚扰,还是会时常发生的。 小股叛军骑兵经常绕过唐军掌控的城池,去他们后方劫掠和屠戮一些村落,若是碰到商队之类的存在,便更不会放过发财的好机会。 “馆陶县令刘澄,拜见节度!” “跟我说说魏郡的形式。” “是。” 馆陶县令站起身,思考片刻才道: “当今魏郡各处官军加起来也有六七千人,但尽是新募兵卒,前几次贸然出城与叛贼交战,几乎次次大败,故而已经无人再言带兵收复失地一事。 而魏郡南面几座城池里,不知道其中所驻守叛贼有多少人,下官估计,叛贼的兵力至少也得是近万。” 那倒是不怕。 就算魏郡的叛军有一万人,而且他们还得兼顾几座城池,士卒往几座城里分一分,每次出现在颜季明面前的叛军不会超过三千人。 而颜季明这次带出了一万五千名天雄军,再加上三千奚人骑兵,看样子已经足够快速打赢这场战事。 但为了稳妥起见,颜季明并没有一道这儿就发起进攻,而是先停了两天,既是为了让天雄军得到修整,同时也在不断派骑兵往南探查情况。 馆陶县令大体上说的没错,而汇总哨骑探查到的情况,魏郡叛军的兵力应该比他说的还要少。 城中街道上时常能看到巡逻的士卒,尽管天雄军的风评较好,但百姓们一看到那些士卒就下意识地开始小跑,根本不敢逗留。 颜季明等人在县衙里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李宜奴无所事事,带着几个奚人在外面闲逛。 “这果子多少钱?” 她在一处摊位前停下,盯着那些黄澄澄的梨,有些馋了。 摊主是个瘸腿的中年人,听到问询声,刚笑着抬起头,眼神在李宜奴和她身后几个奚人脸上扫了一遍,忽然变了脸色,怒道: “滚开,耶耶不卖给你们!” “滚!” 李宜奴懂汉话,当即脸色一沉。 她身后那几个奚人也多少能听懂一点,见这人出言不逊,一个个当即手按在刀柄上,嘴里用奚话骂骂咧咧。 “这儿怎么回事?” 不远处刚好有一支巡逻的天雄军,见这儿发生了争执,当即围拢过来。 “无事。” 李宜奴深呼吸一口气,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摇摇头,转身离开。 天雄军校尉见她主动离开,沉默片刻,对摊主道: “以后再见到她,客气些,她帮咱们节度挡过刀。” 摊主站起来, 直接对着那名校尉啐了一口。 “不想活了?” 校尉可不惯着他,他一脚踹倒摊主。 后者拼命挣扎,根本没因为他们是当兵的就露出丝毫畏惧,反而喊道: “我的老母,娘子,两个孩儿,还有我的这条腿,全都断送在那些天杀的外族畜生手里! 你叫耶耶舔着脸去服侍她,耶耶做不到! 有种的,杀了耶耶!” 校尉的动作僵住了。 “算了,走。” 城里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很好管,百姓都怕官,现在更怕当兵的,只要亮出身份,几乎都能瞬间偃旗息鼓,不再闹事。 但这儿民风彪悍,真有梗着脖子犯倔不怕死的,你也没办法把他怎么样。 毕竟人家也没犯法,就算是嘴里骂了两句,也不至于该死。 叛军先前过境时,把这先搜刮了一遍,但没怎么杀人。 而后官军又来这和叛军交战,官军中的那些丘八做事反而比叛军更狠,奸淫掳掠样样都做过,百姓苦不堪言。 “一日后,我亲率天雄军南下,后续粮草押送,由刘将军来负责,分你两千天雄军,再加上三千后营辅兵,把这事做好。” “末将领命!” 刘客奴站出来,恭声答应。 “粮草运输,就利用魏郡本地的漕运,经由永济渠,运往元城。” 永济渠是隋炀帝时期开凿出的一条较为重要的运河。 利用它,颜季明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大批粮草辎重提前运往前方。 “那么,该说的事情已经全部说过了。” 颜季明敲了敲桌子,目光在所有人脸上巡梭一遍,他沉声道: “此战,必须得快,而且要胜。 颜某,等着为诸位封赏请功。”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军营里声势浩大,唐字旌旗被大风扯起,猎猎作响。 李亨看着正在训练的一批士卒,随口问道: “永王回信了没有?” 李辅国思忖片刻,答道: “永王殿下近来数日内并未派人送信过来。” “蠢货。” 李亨吐出两个字。 “但是三殿下倒是派人送信了过来。” “老三?” 李亨疑惑道。 “是公主殿下,奴今日把信放在您桌上了,圣人想来应是忙忘了。” “也是,太忙了,一时没看到。”李亨正想让李辅国把信拿过来,瞧瞧女儿给自己写了什么,就看见远处有两人人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身材魁梧的,是李嗣业。 旁边一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大臣,名叫房琯。 这人之前跟随玄宗逃到了蜀地,玄宗得到李亨已经在灵武继位称帝的消息后,便命令房琯等人又来灵武“帮助”新帝。 房琯这人名声较好,在李亨还是太子的时候,与李亨也有些交情,因此他一到灵武后,便受到李亨器重。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给李亨带来了传国玉玺。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李亨总是私下里觉得自己得国不正,但随着传国玉玺到手,他便认为再无忧虑。 哪怕是之前玄宗绕过他,册封了诸子为各地节度使,在李亨派人送信过去后,玄宗也不得不撤回了那道命令。 他已经不是那个口含天宪、手握王爵的大唐天子了。 玄宗那边撤回了命令, 李亨当即又派人传令给永王李璘,让他离开江陵,去蜀地拜谒上皇。 李亨的意思很简单,老头子的话现在已经不算话了,我才是真正的大唐天子,我给你留个体面,不直接撅你的职位,你自己最好识趣点。 但看样子,永王那边是真的打算不听话了。 李亨能有什么办法? 他手中大军的主力都在河东关内一带,永王远在江陵,几乎鞭长莫及。 蜀地那边,其实还有不少人仍然只听从玄宗的命令。 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任命淮南节度使之类的官职,派人节制永王。 除非后者是真的一门心思要反,要不然只能被钝刀子割肉,看着手中的势力一点点被朝廷凌迟掉。 “臣,拜见陛下!” 李亨收起思绪,露出和煦的笑容。 “二位爱卿,何事?” “末将,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李嗣业躬身道。 李亨缓缓点头。 这次出兵的事,早已与各处商量过,饯行的酒宴也已喝过,算算时间,李嗣业确实该走了。 但他在灵武登基以来,除了郭子仪,便是李嗣业等人对他最为忠诚,这些人骤然全部离去在外领兵,李亨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陛下。” 李嗣业走后,房琯上前,对着李亨施礼后,问道: “臣已将平叛大计献于陛下,请问陛下,战事何时能开启?” “诸处都派人送信过来,说兵马未齐,粮草短缺,劝说朕不要轻举妄动。” “何等荒谬!” 房琯轻蔑道: “郭子仪、高仙芝等人,不过是蒙受国家和陛下的信任,才得以手握重兵,此等人,最是好大喜功,私下行事。 臣给陛下的计策,不能说万无一失,但至少也可以收复两京中的一处。” 东都洛阳,西京长安。 两处都可以算作是朝廷脸面的重城,全都在叛军手中。 李亨渴望证明自己能做的比玄宗更好, 所以, 没有什么功业能比收复两京更有价值了。 “但郭公、高公乃是宿将,他们的话,不可不听。” 房琯当即又驳斥道: “若此二人真的是宿将,那陛下无论让他们攻伐何处,必然是手到擒来。 何况,臣建议由河北先出兵,吸引叛军的注意,致使叛军将主力调到河北防御和反攻,削减江南道的压力。 在这时候,郭、高、李等大将,率军四处,或是截断叛军粮道,或是将叛军援军阻遏在半道, 最后,臣率精锐兵马南下出击,叛将安守忠既无援军,又无粮草,可一战而破之, 这样一来,两京对于陛下来说,便是唾手可得!” 房琯本人擅长谈论争辩,每次李亨反驳劝阻,他总能立刻找到说法驳斥李亨。 而后者,这时候其实也希望房琯能说服自己。 只要河北那边给的压力够大,让叛军把主力调过去,那安守忠等叛将暂时就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 “可是,郭公说” “郭公高公,全是陛下封的公,没有陛下,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房琯当即激动道: “臣请陛下,莫要听此等武将言语,您要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啊!” 李亨沉默良久,道: “那就依卿所说, 九月,令各处出兵,卿自领大军,替朕收复两京! 朕, 已经将手头的兵马尽付与你, 莫要辜负朕!” 房琯当即跪下,恭敬道: “臣,必然不负陛下,愿为陛下手刃逆臣!” 第一百零八章 军师 魏郡,昌乐。 自昨夜开始,昌乐城的城门便再也没开启过。 城中叛将用绳子将信使和马匹吊下城,想悄悄派人送信求援。 但清晨的时候,打着唐军旗号的一小队骑兵来到城门前,将十几个信使的头颅全都扔在城门前,大声辱骂和嘲笑那名叛将。 后者受到这样的羞辱,却根本无可奈何。 出城野战? 不仅报不了仇,没准自己的人头还要被扔到下一座城池的城门前。 但, 就算是守,又能守住多久? “放箭!” 正在他愁眉苦脸的时候,就听到城外再次响起一连串的喊声。 身旁的亲兵迅速递来一面盾牌,叛将叹了口气,很是熟练地蹲在城墙后,然后把盾牌卡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仅是片刻后,盾牌上就不停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停砸落在盾牌上。 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有其他声音了,叛将朝身边的亲兵做了个手势,后者顿时也变得愁眉苦脸起来,但奈何两人身份差距,只得颤颤巍巍地扶着城墙站起来,往外窥探。 “嗖嗖嗖!” 一轮箭雨再度破空而来,亲兵惨叫一声,捂着脸仰面栽倒下去,让看见这一幕的叛将心惊不已。 “该死的,这天雄军到底是什么来头?” 有人建议开城门, 但叛将是从一开始就没敢出去。 心想着至少有城墙可以作为依靠,自己这边是守方,多少能有些优势。 但不过是一天功夫,他就有些后悔了。 攻城守城,有一项无法忽略的重要因素,那就是弓弩箭矢。 天雄军那边的弓箭手,数量明显比自己这边多,而且相当厉害。 起初叛军士卒还能站在城头对射,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箭射杀射伤后,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学叛将刚才那样,找个躲避箭矢的地方,或是拿块盾牌护着自己。 本将军跟随安节度不,是大燕皇帝十多年征战,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叛将努力举起盾牌等着这轮箭雨过去,心里则是暗恨。 但他最恨的,则是那个天杀的魏博节度使根本不允许自己投降! 直娘贼。 打不过我认, 可为什么不准投降? 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天雄军,其中将士大都出自各部边军,如今被节度整合到一块,又屡经大战,已经习惯了他们现在所处的行伍和建制,但在我看来,其实还略有不足。” 颜季明指着远处的城池,道: “之前我去替建宁王解围的时候,要攻下三座城池帮他打开一个缺口,但实际上,那几日还是靠着野战,直接在城外就击溃了叛军的主力,至于城池,几乎没正儿八经攻打过。” “为将者,上达天时,下通地利,中晓人和,诸子之术,当无所不精。” “您的意思我知道,您是打算借着这些叛军来磨刀?” 刘客奴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磨个屁刀。 是磨蹭。 颜季明翻了个白眼。 本来最多两天就能结束的战事,在颜季明的坚持下,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从最初敢站在城头积极防御,和天雄军对射箭矢,再到现在的天雄军一出现在城外,城头的叛军守城士卒们就很从心地蹲下去打死不肯冒头。 城中先后派出三批人,送信说要投降,被颜季明派人客客气气又送回了城中。 不准投。 颜季明都能感受到他们的憋屈。 朝廷那边传令颜季明南下收复失地,可后者本就没打算真的下力气去攻城陷阵,与叛军相互攻杀。 而且他很快就找到了继续摸鱼划水的办法。 那就是攻城。 双方每天跟拉练早操似的,隔着一面城墙对峙半天,然后中午吃过饭继续僵持。 天雄军这边无所谓。 反正也不是真的冲城头厮杀,最多拉开弓,象征性地射一箭。 叛军那边可就苦了。 为了防止魏郡的叛军投降朝廷,河南那边只会按时送来一批粮食,等这批粮食快要耗尽了,再派人送来下一批。 颜季明没怎么死攻城池,但叛军的粮道,肯定是给他断了。 “刘兄,这样拖延下去,只怕朝廷知道后,会被陛下那边责怪?” 刘客奴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那人姓董,之前和他一样是卢龙军中的将领,而后跟随刘客奴,替颜季明效命。 刘客奴被朝廷奉为平卢节度使的时候,以董将军为首的不少人,都欢庆鼓舞,但刘客奴本人却是立刻向颜季明再度表示了臣服。 在董将军看来,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于不智。 “吃你的饭。” 刘客奴冷冷道了一句。 到中午的时候,只见城门忽然开了,接着,一批脸带菜色的叛军士卒冲出城门,在他们中间,则是被绑起来的叛军主将。 颜季明吃过午饭,正和李萼闲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也是愣了一下。 虽说他之前不同意城中叛军信使的投降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了这样子,颜季明都有点不好意思再搞他们了。 思考了片刻,颜季明看向李萼,试探道: “要不,给他们送点粮草,让他们继续守着?” 李萼当即哭笑不得。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若是传出去,必然会招致朝廷和许多人的不满,没有必要这样做。” 李萼指了指桌上的地图,道: “前面不还有三座城吗?” 照着这座城的例子,一个个慢慢磨蹭呗。 反正这样做,无非就是耗时间耗粮草,士卒几乎没有多少损耗。 颜季明用六郡土地供养连战卒带辅兵民夫加起来不超过三万人的出征大军,但他现在耗得起。 那名叛军主将名叫李归漠,自称是安禄山的义子。 但安禄山的义子实在是太多,所以颜季明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李归漠一边拼命往嘴里扒饭,一边也点头表示理解,同时很谦虚的说自己只是个愚蠢匹夫。 双方围绕颜季明的高尚品德和过人的打仗本事进行了友好交流,短短半个时辰的谈话,可以在史书中多添三个以上的典故。 话题结束时,李归漠有点意犹未尽,他忽然注意到,颜季明左手侧坐着的一个老人,正瞪着自己。 田承嗣心里暗骂一声,没想到抓来个比自己还能拍马屁的选手。 那些绑了李归漠出城投降的叛军士卒也是,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砍了再带着他的人头出来投降? 他见颜季明频频点头,心里顿时升起几分危机感。 田承嗣是知道颜季明那点盘算的,他思忖了片刻,便对着颜季明开口道: “节度,李将军说话虽然好听,但其心思,却只怕未必如此。” “末将,乃是钦羡节度之为人,末将投降,全凭自己心意,岂敢有半点悖逆的心思!” 李归漠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知道这个老不死为什么对自己敌意这么大,但他还是赶紧解释道。 你特么不是被自己的属下绑出来投降的么? 田承嗣冷冷看了他一眼,建议道: “既然李将军说自己是真心投降,那么,不如写信给其他三座城池的主将,若他们率军来降,节度即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三座城池,这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老东西! 李归漠当即傻眼了。 其他三座城的主将,也没遭遇过自己这样的情况,他们凭什么率军来降? 颜季明并不在意,只是觉得田承嗣和李归漠两人吵架的时候很好玩,便真的让李归漠去写了三封劝降信,派人送了出去。 他心里也不认为这样做能有什么用。 尽管城中彻底降了,颜季明还是借口整军安民,又拖延了两日。 接着, 他又借口要等待叛军主动投降, 在城外又等了一日。 军中的一些将领不理解为什么这般拖延,但知道这是颜节度的命令后,也不得不熄了闹事的念头,老老实实在营中等候。 但心里的憋屈,则是在酝酿。 “节度,当动身了。” 李萼来到颜季明的营帐中,有些无奈道: “不光是军中一些将领,就连刘将军也时不时跟我打听何时去下一座城池了。” “行。” 颜季明摇摇头,道: “召集众将,来帅帐议事。” “是。” 节度传令,众将议事。 一时间,已经沉寂数日的军中,当即传出了士卒的欢呼声。 颜季明对军中将士心思的把握,还是有些偏颇。 在他看来,军中一日三餐从未短缺,将士们又不用去冒着生命危险冲锋陷阵,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还有人不满意? 或许部分士卒是这样想的。 但既然已经成为了天雄军中的将士,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可能这般安稳。 就像那些跟随安禄山造反的将领,他们求的,已经不再是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是日后的泼天富贵。 “这次,多谢诸位将军了。” 李萼站在营帐门口,对着刘客奴等人低声道。 刘客奴摇摇头。 “都是为了节度效命,岂是为我等私计。” 李萼清楚颜季明不愿意和叛军大规模开战,所以才故意磨蹭。 但对于天雄军这样的军队来说,只有靠着一场又一场战事,才能保持军队的忠诚和稳定。 要不然天天好吃好喝供着,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这帮大爷兵根本不听你的命令,到那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可他更清楚颜季明的性格。 傲慢,自负,很多时候也挺固执。 跟他直白地这般说了,有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而颜季明现在正要依靠刘客奴等卢龙军将领,不可能因为他们的一点怨言就直接开刀清洗。 若这些人都表现出了反对的意思,那颜季明肯定会改变计划。 “反正后面三座城,有的是消磨时间的机会。” 李萼摇摇头。 而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三名士卒朝这边跑来,当即喝道: “此处是帅帐,尔等是做什么的!” “小人乃是昨日的信使。” 三名士卒对视一眼,都知道李萼的身份,当即半跪下来,为首的那人从怀里取出三封回信,大声道: “莘县、朝城、临黄,三城皆已投降!” 第一百零九章 哥舒夜带刀 帅帐中,众人既然衣襟到齐,颜季明便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召诸位前来,是为了择定下一处要攻打的城池。” 颜季明淡淡道: “近来军中有所流言,说我军有意怠慢不前,刘将军,你怎么看?” 刘客奴愣了一下,当即出列,跪伏在地上,道: “末将愿率部曲先登,为节度攻下三城!” “将军既有此心意,那我便分四千天雄军并一千奚人骑兵与将军。” 颜季明站起来,指着地图道: “不要三城。 我要你两日内,攻下朝城,断掉三城之间的联系,使另外两城孤立无援,你可能做到。” 朝城在莘县和临黄的中间,若是攻打此处,极有可能遭到另外两城叛军的围攻。 刘客奴迟疑片刻,正要开口答应的时候,就听见身后响起另一道声音。 “不必了。” 李萼拿着三封回信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苦笑。 他对颜季明施了一礼,道: “三城尽皆回信投降。 魏郡,已经重归大唐, 下官, 为节度贺!” 众将领顿时面露惊愕,但片刻后,一个个跟着拜伏下去,齐声道: “为节度贺!” 不光是刘客奴,军中一些之前心有不满的将领,这时候开始对颜季明真正的心悦诚服起来。 过去几日的等候,根本不是坐失良机怠慢不前。 而是人家智珠在握,早就算准了这三城要降啊! 颜季明咳嗽了一声,眼神在众人身上巡梭一遍,淡然道: “降将李归漠,说降有功,授天雄军偏将职。” “末将,多谢节度!” 尽管李归漠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但他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走狗屎运了。 “真降了?” 众人都走了,颜季明知道李萼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还是接过信,一封封拆开看完。 三城的地图都随信附上,其中一封信里,更是夹带了一副整个魏郡的地图。 “节度,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萼自然清楚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经过。 但此刻,他忽然也有些吃不准颜季明到底在想什么了。 这事,实在是太过凑巧和诡异。 颜季明看似在有意拖延时间, 但特么的, 谁能想到叛军就这样直接降了? 而且, 既然魏郡已经彻底收复, 那下一步,只有往河南进发了。 “按照原定计划,天雄军往前进发。” 颜季明沉吟片刻,便直接道: “三城虽降,但也得接收城中兵卒和官衙簿册,这些事也得耗费些时日。” “下官愿为节度做此事。” “这些小事用不着你去做,从巨鹿或是广平调些官吏接手就行了。” 两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陈温走进来,恭声道: “刘将军求见。” “他还来干什么?请他进来。” 魏郡情形一片大好,天雄军派出的官吏,顺利接手了三城的所有事务,三名叛将交出了手中的兵马和粮秣。 细问其为什么投降,三人都说河南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断了粮草,援军也久久未至,坚守下去只是白费功夫。 又过去两日,颜季明正准备离开莘县前往最后一座城池,但这时候,哨骑传回了消息。 西面的昌乐县方向、东面的武水县方向,都各自出现了一支打着叛军旗号的大军。 其规模,都超过万人。 河流蜿蜒曲折,流向远方。 几个士卒搀扶着一名头发花白的将军,在大河旁坐下。 将军满头白发,神情始终落寞,呆呆看着奔腾向前的河水,一言不发。 在他身旁站着的,则是许多日未曾再出现在河北的史思明。 后者总是脾气暴躁,但在这老将的身边,他却露出了难得的耐心。 两人起初都没说话。 身后的军营上方,燕字旗在空中飘荡,猎猎作响。 史思明站的有些累,索性坐在老将身旁。 后者回过神,头也不回道: “只有两万人,已经不可能击溃天雄军了。” “谁说我要去打颜季明了?” 史思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布置连这位老将都骗了过去。 那大唐朝廷里的那些蠢货,就更不可能猜出来他的真实意图了。 “若非陛下已经无意再图谋河北,只需多给我一些兵马,不需数月功夫,即可让那颜季明兵败身亡!” 史思明再次笑起来,脸上有些落寞,道: “世人都传我三败于黄口小儿,谁又真的知道,本节度一次次都为了大局,哪怕败,本节度也不会气馁,下次再来便是。” 老将冷冷道: “安禄山外表宽厚,内在骄横,为人无礼,你知道自己是为了大局,但他又如何能知道,你这次再败,他必不可能容你了。” “这就是你,朝廷,和我们的区别了。” 史思明随手捡起两块石子,将其中一块递给老将,笑道: “试试?” “无趣。” 老将摇摇头,随手将石子扔出。 石子啪的一声落入河水。 史思明站起身,看了一会儿,才把石子扔出。 石子在水面上连漂了数次,才沉入水中。 “您看,这石子就跟你我一般。 您输一次,朝廷就容不下你。 而咱们都知道,若是我输的多了,陛下确实不可能会容我, 但我,比你多了很多次机会。” “魏博新立,天雄军又是由各处边军精锐组成,就算其中还掺了些水分,但老卒带新卒,一支精锐兵马也就这样能带出来了。” 老将看着河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和自嘲。 “正面交战,就算是两万人,老夫也不觉得你能赢。” “我刚才就说了。” 史思明在他身边重新坐下,安然道: “为了大局,我们大燕,可以牺牲。 所以,我断了魏郡四城的粮道,不派一兵一卒的援军,让颜季明得以拿下四城,不得不继续向南进军。 但谁料,这厮也太过于奸猾,看来他也不是死心塌地忠于你们大唐朝廷的,必然是有些怠慢的心思。” “在以往,说不得我就自降身价,试着去说降他了。” 老将冷笑一声。 “您笑什么?” 史思明自信道: “大唐能给他的,大燕一样能给。只不过,现在我得靠他,去帮我完成最后一步落子。” 老将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问道: “魏郡的燕军,真的只有两万?” 史思明笑了,他知道老将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计划。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他感慨道: “好诗啊。” 两万兵马分成两路,逼近颜季明的天雄军。 一路,打着他史思明的旗号。 一路,打着大唐叛将哥舒翰的旗号。 到时候,消息传出去,大唐朝廷必然会认为叛军主力已经如同预料的那样,已经被河北颜季明的兵马吸引了过去。 到时候,大唐兵马就可以趁机南下,收复长安。 但, 史思明已经说了, 在魏郡里的,只有这两万兵马。 那么燕军十几万的精锐主力,现在又会在什么地方? 哥舒翰捂住脸,片刻后,他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在他眼中, 面前的这条大河里, 不再是向前奔涌的河水,而是无数随着河水漂动的大唐将士的尸骸。 第一百一十章 疑兵 当得知自己两侧同时出现叛军时,颜季明便下令全军向距离最近的城池靠拢。 朝城。 奚人骑兵都被撒了出去,作为外围的游骑和哨探,颜季明似乎并不准备后撤。 两路叛军的旗号都已经探明。 一路是史思明,另一路则是哥舒翰。 当颜季明把这个消息说出来时,营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颜季明看着众人神色各异,摇摇头,道: “不过,李节度已经彻底平定北疆,河北兵马俱归他调遣,若是知道这里的情况,必然会来支援。 就算我军势弱,后续也还有援军,未必不能一战。” “诸位先前都是各镇的精锐,如今也是我魏博镇的精锐。 可别忘了,那史思明曾三败于我,就算是哥舒翰,如今不过是一叛将,他领着一帮叛贼,又能有何作为?” 颜季明也清楚自己远不如这两人。 但为了振奋士气,他便怒喷两人,让众将紧皱的眉头稍微舒缓了些。 “无我帅令,各部不得自行出战或是后撤,但有违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令!” “末将遵令!” 众人离开后,颜季明叹了口气,让陈温把地图拿过来。 他带出来的一万多天雄军,大多驻守在朝城和莘县附近,少部分留在离这儿约有数十里的元城,那里是大军的储粮处,其中至少有三万斛粮食。 眼下只有先稳住阵脚,若是叛军没有主动进攻,他便会下令撤到元城防守。 整支天雄军开始戒备,数十名信骑带着求援的信件离开军中,向临近的几个郡求援。 李亨敢放心封颜季明为魏博节度使,是觉得颜季明就算占据了数郡,但他本身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威望远没有其叔父颜真卿那样大。 但这时候,随着颜季明的命令传出去,各郡都开始大量调动起兵马粮草,向着魏郡进发。 号令四出,莫有敢违者! “报!” “魏郡急信!” 庭院中,中年男子正持笔写字,听到外面的喊声,他笔势一顿,抬头看向门口。 传令兵在门口停下,双手将信递上,大声道: “魏博节度使在魏郡遇敌!” 魏博节度使 李光弼平静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波动。 “信拿来。” 纸上内容不多,李光弼随意扫了几眼,便将信放下。 “传令。” 他淡淡道: “告诉魏博诸郡,三日内,汇聚兵马,听我节制。” “是!” 昨夜下了一场雨,庭院中满地落花。 李光弼并未穿着那身玄色甲胄,而是一身白衣,在满地落花中负手而立,往日里如同渊渟岳峙一般的气势,在这时也收敛了许多,更像是个无奈的长辈。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 终究只是个孩子。 原本凉爽的风,随着夏日到来,变得越发炽热。 夏季, 并不是很好的开战时机。 颜季明骑着马巡视大营,沿途的士卒看到他,当即停下行礼,颜季明只是淡淡点头。 将士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胆怯,依旧精神饱满。 不过是三日,哨骑已经接连传回消息,说不止是东西两个方向,魏郡各处都发现了大量叛军兵马的踪迹和旗号。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叛军似乎已经蓄足力量,准备在魏郡重新打开局面,再度夺回河北。 一万五千天雄军虽然已经堪称大军,但比起即将到来的叛军主力,还是有些不够看的。 颜季明施政喜好大刀阔斧,但在领军的时候,却习惯小心翼翼。 “节度,李参军求见。” “请。” 李萼一进来,就迫不及待道: “这其中或许有诈。” “有诈?” “哨骑传回的消息,是各处都发现了叛军兵马,照这样看来,叛军兵力远超我军,当主动进攻,先挫败我军一阵才是。” “或许是另有图谋也说不定。” 颜季明缓缓道。 “正是另有图谋!” 李萼对陈温薛嵩两人挥挥手,道: “去把舆图拿来,快!” 两人看了一眼颜季明,后者微微点头。 “不是魏郡的地图!是” 李萼摇摇头,索性用手蘸着茶水,直接在桌上涂抹起来。 “这一大块,是河北,其中的这个小圈,就是魏郡。 目前叛军攻陷的地方,乃是河南以及河东关内以南部分郡县,再加上山南、江南以北部分郡县。” “您应该还记得,之前就是朝廷忽然下令让您往南收复失地的。” “对。” “按理来说,朝廷这样下令很正常,因为河北初定,可以腾出粮草兵马来分担平叛的压力。” 李萼又用茶水划出一块地,在上面写了长安两个字。 “但倘若,朝廷这样是为了吸引叛军注意,让他们将主力兵马移往河北防御,从而让官军在防守空虚的关内道进行反攻,最后夺回长安!” 颜季明沉默不语,看着桌上的茶水痕迹慢慢干透。 “这么说,我只是个诱饵。” “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朝廷或许也在河东布置了重兵,等待伏击出现在河北南部郡县的叛军主力。 但,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 李萼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涩。 “叛军主力根本没出现在河北,魏郡的诸多兵马,兴许是疑兵之计,只是对外诈称将要攻打魏郡和天雄军, 实则,叛军自始至终并未移动自己的主力兵马,在长安等着迎战毫无防备的官军。” 此时,不光是颜季明,就连旁听的薛嵩这时候也露出一丝惊愕。 如果是第三种情况的话, 那支奉命收复长安的唐军的下场,几乎就已经注定了。 “那么照你的意思来看。” 颜季明站起身,在营帐中徐徐踱步。 “叛军的主力仍然在关内、河东一带,甚至还会往那儿增兵。而魏郡这儿,或许只有史思明和哥舒翰两部兵马。 而这时候的河南道,叛军防守就会空虚很多很多。” 李萼用力点头。 “应当是如此,但这只是最后一个猜测,说不准的。” “战场上,本就是有心算无心。” 相比于李萼的猜测,颜季明可是清楚知道,在李亨继位后的几年内,朝廷组织起了几场大规模会战,但结果,几乎都是惨败! 安史之乱能延续八年,玄宗和肃宗父子两人功不可没。 那么,若自己面前的确实是两部疑兵 我又该怎么选? 颜季明下意识地就想偏向于保守。 至少这次,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撤军,在家里坐观成败。 无论是朝廷还是叛军,哪一方失败,都对颜季明有好处。 但他心底, 却有另一个声音悄然跳出。 “一万五千天雄军,其中有五千骑。” 颜季明看着逐渐面露惊愕的李萼,道: “召集天雄军军中所有骑兵,全部划归我号令,在外的奚人骑兵全部调回,召李宜奴过来,我要跟她说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纵横 夏日炎炎的风,仿佛在此处静止。 燕军的旗帜在半空中耷拉着,而在前方数里开外的唐军,其上方的唐字旗和颜字旗,却都在空中上下翩飞。 哥舒翰坐镇中军,却没有多少下令的权力,他身旁有数名叛将,代替他对外发号施令。 但此时,这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远处地平线的阴影中,一批批旌旗出现,金戈铁马的血腥味儿,还未交战就已经荡漾开来。 大地开始震颤,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已经张开了它的巨口。 “哥舒” 颜季明揉了揉坐下战马的鬃毛,看向身旁的女人,道: “让奚人做好准备。” “记住你答应我的!” 李宜奴着一身黑色明光铠,深深看了颜季明一眼,随即戴上了铁盔。 “只要奚人永远臣服,从我之后,不会再有兵马屠戮奚人,在我魏博镇中,奚人便是唐人。” 颜季明将自己的佩剑扔给李宜奴,笑道: “而你,将为奚人王。” 天雄军五千骑兵之前,则是那三千名奚人骑兵,此刻,所有奚人骑兵已经排出歪歪扭扭的冲锋阵型。 事先很多事情,都已经传达过了,至少保证大部分奚人,在之后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锋,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李宜奴策马在阵中飞奔,用奚话高吼,让所经途中的所有奚人都安静下来,将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因为唐人的仁慈,因为魏博节度使的仁慈,你们才能够活下来。 现在,魏博节度使要我们报恩的时候到了。 但这次不仅是为了报恩, 魏博节度使许诺, 若攻破面前的这座军阵, 此后,魏博镇将有奚人的一席之地, 你们的子孙,也能在大唐读书做官! 奚人,不会再丢掉自己的家!” 李宜奴眼里闪过一丝悲戚,她站在三千奚人骑兵的最前方,猛然拔剑,剑尖指向哥舒翰防备森严的军阵,高呼道: “为了你我的族人, 为了你我的后人不再如今天这样屈辱, 楚里部的勇士, 冲啊!” 骑兵冲早有防备的步卒军阵,就算能冲开,但伤亡会相当惊人,无论怎么说都是一笔划不来的买卖。 最前排的奚人,已经配备上了最好的武器和甲胄,而颜季明根本不因为这些损耗而心疼。 他要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冲开面前这支兵马的阻拦。 哪怕是用人命去填。 哥舒翰已经不需要去听传令兵的声音了,他坐在椅子上,都能感觉到脚下地面的震动。 最前排的奚人骑兵,被长矛一个个挑起戳穿,鲜血飞溅,大量的惨嚎声随之响起。 但其座下战马,以及有些运气好没被戳死的骑兵,依靠着冲锋时的巨大惯性,连人带马直接撞进了叛军的前阵。 仿佛是无数碎石落入水面,砸出一个个水花,而每一条人命的湮灭,比水花还要无声无息。 鲜血肆意飘飞,溅落在地上,随即又被马蹄重重踏过。 地上多了无数尸体,许多奚人骑兵在冲锋的途中就被箭矢、长矛所伤,但每个人眼里,此刻眼中都涌现出疯狂之意。 李宜奴对楚里部的每个人都有救命之恩。 很多人的家人和亲属,早就死在了唐人的刀下,所以他们并不在乎打赢了能有多少酬劳和赏赐。 但族长说,我们的死,是为了奚人的子孙后辈。 那就 死。 三千奚人骑兵,如奔涌的巨浪重重撞入军阵中。 其中每一分水花的消逝,都代表着燕军军阵又朝着崩溃更近了一步。 李宜奴在冲锋之初,肩头上就中了两箭,她痛到要栽下战马的时候,围绕在她身旁的几名奚人骑兵,当即将她救下送到后方。 随后,那几人又再度上马,冲向了燕军的军阵。 李宜奴站在天雄军骑兵的军阵前,呆呆看着自己的无数族人在前方惨死。 而这时候,传令骑兵从远方疾驰而来,大声道: “破了!” “找几个人,护好她。” 颜季明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李宜奴,陈温当即领命离去。 下一刻,颜季明淡淡道: “传令,冲阵。” 三千奚人骑兵,造成的伤亡已经足够大,同时也在燕军军阵中撕开了一条极长的口子。 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燕军,这时候再度听到了那股已经让他们胆寒的震动声。 还是在奚人骑兵出现的地方, 更多的身影出现, 大风骤起,一道道旌旗招展。 “唐!” “节度有令,全军冲阵!” “节度有令,全军冲阵!” 颜季明看着四千多骑兵不断提速,冲进了前方的军阵中。 紧接着,燕军军阵几乎是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溃散开来。 “八千骑,还没开战就先战损了过千的骑兵,但此战,依旧值得。” 颜季明看向身旁的李萼,道: “史思明前面几次,确实都不是败在我手上,所以他总是觉得,他能吃定我。” “我愿意去赌一下, 我赌你说的是对的, 我赌他从未看得起我!” 李萼嗫嚅一下嘴角,在这种时候,他只能叹息一声,问道: “若赌错了呢?” “开战了,说点吉利话。” “行,那假如您赌对了呢?” 颜季明大笑一声,道: “我封奚人王,朝廷封我王!” 真是个 疯子! 李萼苦笑起来。 “败了,败了!” 哥舒翰看着前军的旗帜不断倒下,心绪也在不断起伏。 能赢吗? 按理说,他已经投降,若唐军赢了,他不会有好下场。 但哥舒翰很快就摒弃复杂的心思,眼里带着浓浓的希冀。 为了大唐! 冲开这座军阵,你就知道史思明在这儿布置的兵马根本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我军败了!” 一名叛将带着数十名亲兵狼狈奔还,他刚才看见情形不对,带着自己的亲兵打算上去帮忙,没想到短短一刻不到的时间,就连他的亲兵营也被硬生生冲溃了。 他犹豫片刻,让人把怒骂不已的哥舒翰抓上马,收拢了一点溃兵,便慌忙逃走了。 之前组织严密的军阵,还能对骑兵进行有效杀伤,但随着军阵崩溃,仓促组织起来的几个小阵,也在片刻间就被天雄军铁蹄狠狠踏破。 满地尸骸,到处都是折断的旗帜和戈矛。 哥舒翰的这一万燕军,堵死了魏郡西南的路途。 而随着这里的阻碍被破开,颜季明并未回撤,反而是带着剩余的骑兵,继续向着西南方向一路疾行。 向西南, 穿过邺郡, 再向西南, 穿过汲郡 “咱们就要到了。” 颜季明站在诸将面前,沉声道: “三日内,绕过汜水关,强渡沁水,进攻东都! 诸位, 我军至此,已经再无退路,只有向前了!” 尽管早有了猜测,但清楚知道自家节度的最终目标时,众将的眼里,还是露出些亢奋之意。 身为武将, 谁不希望一战成名, 谁不想一战以立不世之功勋! 如同节度所说,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颜季明看着众人的神情,微微点头,他举起桌上的一杯酒,对着众人虚敬,道: “此战, 请诸位, 助我封王。” 声音很轻,但落在每个人耳中,再度掀起他们心里的惊涛骇浪。 坐在下方的田承嗣,此刻眼中更是露出了狂喜之色。 自己赌对了。 颜季明这个年纪和功绩,受封一镇节度使已经是太过。 可眼下,他竟然还有着封王的野心。 你既然有这野心, 那你以后不可能不起用我! 众将沉默片刻后,一同跪伏下来,高声道: “我等,遵令!”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走不走! 军营内,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这种声音在军营中太过于寻常,几乎没人注意。 但端坐在帅帐中的男人,却是忽然抬起头。 “节度!” “朝廷” “知道了。” 高仙芝淡淡道。 亲兵微微愣住,这时候,他才看见高仙芝身上早已披上了一身黑色甲胄。 “您” “传令。” “啊?” “我让你读朝廷的令。” 高仙芝身上的气势如泰山镇压下来,那名亲兵仅是对视一眼,就慌忙收回了目光,心神颤抖下,开始手忙脚乱地拆开诏书。 一时间,浑然忘了自己已犯了大忌。 等着宣旨的阉宦,正站在营帐外,因为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了点,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不满。 诏书拿进去先给高仙芝看一眼,但不能展开观看内容,而是得等高仙芝聚集兵马,由宦官当众宣读,高仙芝得当着众将士的面,对着诏书下拜领旨。 营帐的帘子,掀开了。 宦官当即怒目望去,心里早已把临行前新干爹李辅国的嘱咐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当今节制国家者, 已非朝廷, 而是 高仙芝缓步而出,手中随意握着已经拆开看过的圣旨。 “你”宦官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指向高仙芝。 高仙芝的脚步顿住,在宦官面前停下。 他多年坐镇大唐西疆,道一声进,帝国的千军万马会奉命前进,喊一声杀,但凡是唐军刀锋指向的敌军,都将变作齑粉! 而这些年里所有的骄傲, 全都折在一个阉奴的面前 他本能地, 不愿意去回想那一幕。 但偏偏有人喜欢一遍又一遍提醒他。 高仙芝神色里的淡漠收敛,他看向那名宦官,周围的士卒们几乎瞬间就看懂了高仙芝的心思,不少人的呼吸当即粗了许多。 而更多人的手,则是按在了刀柄上。 匹夫粗莽,但却是一代又一代的匹夫,撑起了每一个朝代。 为什么一个阉奴,也敢对自家大帅呼来喝去? 谁给他的这个胆子! 宦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冷不丁脚底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高仙芝。 “你当呼我节度。” “奴,拜见节度!” 高仙芝微微颔首,道: “告诉陛下,旨意收到了。” “封常清,还不上前接旨!” “郭子仪,接旨!” “李嗣业接旨!” “臣遵旨。” “末将,接旨。” “天天催,他他娘的会打仗么” 封常清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掀了桌子,怒道: “阉奴羞辱大将,左右还愣着做什么?绑了!” “汝汝欲谋反么?” “谋反?” 封常清忽然一愣,脸上露出些许自嘲的笑容。 “好,好,好。” “接旨也罢。” 他挥挥手,亲兵当即松开了那名宦官。 “我会好好看着,咱们的陛下如何收复长安,如何重振大唐。” 夏季的风最是惹人恨。 最热的时候,四处无风,人闷的难受。 就算有风,也是一阵热风,反而吹的人更加头昏脑涨。 几只乌鸦停在树梢上,凝视下方的惨烈景象。 一具具尸骸被堆放起来,而活着的士卒,则是将火油、干柴等易燃物扔到尸堆中。 “烧。” 校尉下令道。 他的声音忽然间响起,吓得树上的乌鸦叫骂两声,便扇着翅膀在旁边另一棵树上落下,但很快,它们就又被腾空而起的火焰逼的再次飞起。 “节度。” 陈温来到颜季明身前停下,道: “战死将士的尸骸,已经烧了。” 时间太紧,已经无暇再一具一具去烧。 “我会为战死的将士,在洛阳立祠。” 颜季明有些疲惫,但他看向周围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魏郡一战,我军战死将近两千骑,还有四百多弟兄受了重伤,不能再跟随我们南下;此战,我军斩首超过七千,彻底击溃叛将哥舒翰部。 河内一战,我军战死八百余骑,三百多人受伤,不得不被留下;这一战,我军阵斩五千,擒杀三名叛将,河内郡短期内再也不可能组织起足够兵力截断我们的退路。” 颜季明深深呼吸一口气。 “今日,河阳一战,我军伤亡一千五百人此战,击溃出洛阳城迎战我军的所有叛军。” 八千骑,跟随颜季明南下攻洛,如今还剩下的,只有不到五千人。 但洛阳城中守城的叛军, 现在已经十不存一。 将这个消息告诉将士们,能让他们在明日的攻城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去为自己, 博取那个位置。 但此刻,颜季明环视着众人的面庞,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将士们的脸上,有疲惫,有厌倦,但看向颜季明的时候,他们眼中的光彩依然明亮。 一时间,他忽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这辈子活的更加恣意,又或者仅仅是为了攀爬到权力的顶峰。 “明日,攻城!” 城外建成了极为潦草的一座大营。 就其作用来看,无论是用于进攻,还是防守,都远远不够。 只要城中有足够的兵马,趁着夜色冲出城袭营,这样的大营根本挡不住。 安禄山看的极为真切。 他的病情已经稍好了一些,眼前至少能看见东西了。 但眼前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支唐军,在击溃他派出城迎战的兵马后,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城外随便扎了个营。 这是羞辱。 因为双方的主帅,都已经知道了明日战事的结果。 洛阳城中还有些老弱病残的兵卒,数量最多不超过两千。 再加上这些日子里,叛军在城中劫掠无度,城中百姓早已恨之入骨。 唐军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入城中,许多人在看到叛军后,眼里已经不再全是恐惧,而是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回宫!回宫!” 天色黯淡,夜幕低垂。 安禄山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他发现自己的眼前,再度变得一片黑暗。 “回宫!朕要回宫!” “朕,乃是大燕天子,承天而立!” “为什么,为什么河南其他地方的兵马没有回援!” 站在他身边的人,是严庄,此刻看着安禄山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但片刻后,他还是回答道: “其他地方的兵马,无法回援。” “怎么可能!” 严庄深吸一口气,道: “急报传来,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倾尽河北、魏博兵马,号称十万大军南下,诸位将军,都不得不汇聚兵马迎战。” 安禄山怒吼一声,但全身随即涌起一股无力感。 颜季明并没有下令让兵马围住城池。 今夜,除了负责守夜警戒的士卒,其他骑兵都在营中歇息。 叛军当初攻破潼关后,大军还未至长安,玄宗前脚还在高呼御驾亲征,后脚就已经带上了妃嫔皇子和宠信的大臣,直接弃都而逃。 现在,颜季明则是重现了这一幕。 洛阳的所有城门,我都没有布置兵马阻拦。 你今夜可以逃走。 我不会追你。 但那样的你,又与之前的玄宗何异? 也配叫皇帝么? 薛嵩走进营帐中,想要最后再确定一下要不要就这般放走安禄山。 攻破洛阳,生擒伪帝,这是不世之功勋! 但若是只有一件,不仅让人觉得遗憾,甚至日后容易让颜季明受到攻讦,说他有意放走伪帝。 “老薛,来。” 颜季明正在写字,看见薛嵩进来,他立刻招招手。 薛嵩抬头看去,低声读道: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西南行 玄宗逃往西南蜀地。 颜季明则是悍然挥军向西南的洛阳。 薛嵩文武双全,才华较高。 就算是让他独自去领军,也足以胜任一军主将。 所以这时候,相比于别人,薛嵩更能看出其中表露的意味。 “节度” “嘘。” 颜季明示意他别说话。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刘客奴一把掀开营帐冲进来,神情狂喜。 “恭贺节度, 洛阳洛阳从里面开城门, 降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差一双飞出去的翅膀 洛阳城,如同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你怦然心动然后傻乎乎上前搭讪的时候,她竟然就直接答应了你的所有请求。 让你在惊喜之余,却又莫名觉得有些无趣。 这就是男人。 颜季明率军来到洛阳宫城前面的时候,本还有些兴致,但看到紧闭的宫城大门,还有城头那些面露恐惧的士卒,却又变得兴致阑珊。 安禄山没逃走。 或许是出于很多原因,但他确实还在这儿。 “开城门!” 一名骑兵策马而出,对着城头喝道。 城头的叛军士卒们几乎没有迟疑多久,大多数人立刻去打开城门,然后拜伏在两侧,恭迎王师。 燕字旗被人依次取下,取而代之的,则是大唐旗帜,再度屹立于城头。 许多百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看见了太平的日子,再度归来。 四千余骑,每个骑兵身上的甲胄,都布满了擦痕和血迹。他们组成一条漫长的队伍,在街道中缓缓前行,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道贺。 最后,在洛阳城的中心位置停下。 紧闭的宫城,是安禄山最后的颜面。 而随着叛军士卒毫不犹豫地打开城门,这最后一条遮羞布也被彻底撕下,露出苍白无力的现实。 “罪官严庄,拜见节度!” “罪将” 数十名文武官吏,跪伏在主殿前的广场上。 相比于周围气势恢宏的宫阁楼台,跪在这儿的虽然也有数十人,但看起来,依旧单薄。 严庄 颜季明脚步停住,站在他的面前。 严庄的头,埋的更低了。 “刚才,门口的士卒说,是你下令,封锁了城门,让安禄山没法离开。” “是罪臣” 严庄没从颜季明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意味,但他早有准备,便信心满满道: “臣听说节度已经兵临城下,担心这个伪帝逃了,便自作主张” “确实是自作主张了。” 颜季明抬起脚,踩在严庄头上,用力碾了碾。 他轻声道: “我率军南下,经历三次恶战,部下损失过半,才进了洛阳城。而现在,我只想看着安禄山像条狗一样,众叛亲离,狼狈奔逃,丢尽以往的颜面。” 严庄的身体颤抖起来,他想抬头争辩,但颜季明随即加大了力气,将他的头踩在地上。 安禄山没逃走的真实原因,是因为严庄的操作。 他命心腹封锁了城门,打算把安禄山作为功劳,献给颜季明,同时也是作为自己的晋身之资。 但后世会因此做出许多曲解,甚至是因此而夸赞安禄山。 临死而面不改其色。 攻下洛阳的过程,实在是太过于平淡。 事实上,连攻打的过程都没有。 前奏太多,后续的曲子若是过于单调,自然也就无法引起人的共鸣。 他甚至有些懒得去见安禄山,只是随口下令把安禄山先关押起来。 “在这儿找间空屋子,我要歇息一会。” “是!” 洛阳的奢华无可置疑。 作为一座古城,作为高宗和武氏时期的都城,它见证了大唐极尽繁荣的数十年。 安禄山坐镇边疆多年,觖望风云,却在攻入洛阳之后,很快便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数名美貌的宫女被召来,心里虽然仍有些惊惧,但看到颜季明的面容后,却都渐渐放下心来。 颜季明躺在软和的龙床上,畅快地叹了口气,随即便昏昏睡去。 梦中, 是过去十多日里的风尘和征战。 此时,洛阳向西千里,那儿的战事才刚刚开始。 唐军和燕军的旗帜夹杂在一起,交战的呼喊声不绝于耳,关陇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两军将士的鲜血。 收到朝廷号令的各部兵马,开始催促兵马前进,正式开启与叛军的新一轮交锋。 “放箭!” “贼军已至,诸位何不死战!” 马蹄疾踏,传令骑兵在各处狂奔,将消息和号令传递到各处。 唐军从四个方向发起进攻,而其攻打的各处,则都有意无意地极大阻遏了叛军的粮道和援军。 “传令!” 仍是一身官袍的房琯,目露兴奋之色,在他的号令下,四万精锐兵马尽皆奉命转向,将目光看向了南方。 而其军中,竖立的军旗上,则镶着“天策”二字。 李亨还是听取了颜季明的一些建议,而最让他心动的,就是打造一支完全属于朝廷的兵马。 出兵夺回长安,看似全都出自房琯之谋,但其中也必然有李亨的推动。 这次从各处抽调精兵组成了天策军, 也是李亨的一次尝试。 此战若胜,他会立刻着手于逐一卸下各大将手中的兵权,将他们先后掉到天策军中任职,将他们手中的兵马打散建制,全都变成天策府下辖的将士! 而他李亨,会追逐太宗的步伐,成为第二代天策上将军 “此战,必为大唐收复长安!” 因为高仙芝、郭子仪等大将在各处阻截燕军,房琯大军的前方得以毫无阻碍,顺利进军。 不过三日时间,他已经兵临咸阳陈陶斜。 而咸阳城, 与长安不过是一河之隔。 可以说,只要再如计划那般,最多三日内,他房琯就可以夺回长安,博一个儒帅的美名! “报!南面发现大股叛贼,兵力过万,旗号为崔!” “报!西面有敌军,兵力过万,旗号为安!” “东面东面有骑兵,至少过万!” 房琯的神色迅速垮了下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不敢置信道: “贼军,为何会在这儿?” 一道土坡上,两名本应该各自坐镇中军的主帅,这时候却都站在这儿,看着竖立自己旗号的两支兵马,迅速逼近唐军。 “陛下这次将曳落河全部派出,只怕洛阳那边,防守太过空虚。” 崔乾佑笑了一声,道: “你担心?” “我只担心八千曳落河还不够冲开唐军的军阵,毕竟,那个房琯虽然蠢,但他军中,可都是实实在在从河陇一带抽调出的精锐将士。” “安兄。” “嗯?” “那曳落河,是你手下的兵马么?” 安守忠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曳落河,是陛下手中握着的一支精锐铁骑。 只要此战能赢,就算是他们死光了,安守忠也不会有半点心疼! 安守忠、崔乾佑,两人在诸多叛将中排名前列,且都善于攻战,作战风格激进凶猛,对于这种仗,他们向来得心应手。 只要能赢,死多少将士与他们何干? “那个王思礼,我先前曾在潼关外击败过他,没想到这次又有他来领军。” 崔乾佑指了指远方,笑道: “这厮,还真是很喜欢让我踩啊。” 话一出口,两人不由相视大笑。 河东。 “直娘贼,那两个混账,应当又是快活了。” 蔡字旗下,一名中年将领摘下铁盔,对着远方用力啐了一口,虽然不喜自己领到的差事。 武将,谁不喜欢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但安、崔两人那边的战事顺利,将会再度改写唐燕之间的局面。 大唐,将会损失关陇一带的所有精锐边军将士。 河东道。 “大帅,唐军疯了,回纥人也疯了!前军六千将士,已经全部被打崩了,根本收不回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副将骑马冲来,还没到大帅面前,他就已经栽倒下来,在身旁士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过来,声音凄恻道: “咱们从范阳带出来的卢龙弟兄们,也已经伤亡过半,大帅,下令撤军!” 蔡希德叹了口气。 “卢龙军死完了,那就再把河东军派上,若是还不够,就把奚人、契丹人全都派上;往里面填人命,无论如何,一定要拖住郭子仪的脚步。 除非他本人按捺不住,自己骑个马跑了,老夫算他狠。 要不然,他就只能在这等着!” 他淡淡道: “此战,是为了大燕!” 此刻,不光是郭子仪这边,其余诸将也碰到了类似的情况。 不是被叛军反过来纠缠骚扰,就是发觉面前的叛军早已撤走。 就算有些主帅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劲,但因为麾下兵马被叛军死死缠住,他们根本无可奈何。 总不能他娘的找翅膀给将士们插上飞出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逼人 因为那一日颜季明极为果断地率军南下,在叛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领着八千骑冲破了洛阳城前的所有防守。 河南的叛军这时候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立刻加快速度去驰援洛阳。 第二个,颜季明肯定是领着精锐兵力南下,换言之,河北南部的一些郡县,现在同样处于防守空虚的状态。 一切战术皆换家。 哥舒翰部兵马被击溃了,但史思明的一万大军还完好无损,他劝诱河南北部数郡中的叛军,让他们没有驰援洛阳,而是加入史思明,北上攻打河北。 史思明的算盘打的很响: 洛阳前面还有一整个河内郡以及汜水关的阻碍,那儿的驻防兵马虽然都是些老弱病残和新募的兵卒,但只要老老实实坚守,就能撑住一段时间。 而这段时间里,他手下已经聚集了超过三万的兵马,可以重新攻陷河北以南的郡县城池,截断颜季明的后路。 然后无论是继续北上,还是包抄颜季明,都大有可为。 这个主意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挥军向北,哨骑就传回了一个消息。 北方三十里外,发现了唐军的大规模踪迹。 根据消息来看,那支唐军的主帅,应该是李光弼。 史思明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命令大军继续前进,但心里则是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些超出他预料的变化。 与李光弼交战,两战两败,史思明再度攻陷邺郡,但麾下死伤超过了五千。 数日后,消息传回。 魏博节度使率八千天雄军铁骑南下,各处守军皆出城迎战,却被一一击溃。 洛阳失守。 大燕皇帝安禄山,生死不知。 深夜,营帐中烛火摇曳。 史思明身边还坐着几名将领,而所有人脸上,都满是绝望。 叛乱才不到一年的时间。 带头的就没了。 “不,眼下还可补救。” 史思明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诈降。” 他吐出两个字,周围几名叛将面面相觑,心里一沉。 他们心里所想的,可没有那个诈字。 交战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少将士已经厌倦了战事,更害怕朝廷胜利后对他们的清算。 史思明仿佛没注意到众人有些怪异的神情,自顾自道: “我会派出使者,将我军投降的消息散播出去,至少让李光弼,先停止对我军的进攻,留出撤退和喘息的机会。” 一名叛将迟疑道: “李光弼号称麾下将士十万,而我军在河南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过也才十万,且各处号令不齐,您就算获得了些许时日喘息,又有何用?” 史思明在他面前停下,沉声道: “颜季明挥军南下,就算侥幸攻下洛阳,所剩兵马必然不会多,且已是疲惫之师。 眼下李光弼对我军虽是极大的威胁,但他与颜季明之间,至少隔了三个郡的距离,我军先诈降骗过李光弼,获得撤退的时间,等他发觉过来的时候,我军早就撤出了河北, 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包抄颜季明的后路,让他困死在洛阳,替大燕皇帝报仇!” 很快,又有人问道: “但李光弼也未必会信啊。” “这个无妨,我自有让他相信的办法。” 史思明摆摆手,他看着众人,猛然提高了声音喝道: “诸位,莫非以为朝廷还能容下我等么?” 几名叛将当即收敛了心思,沉默片刻后,一齐对着史思明拱手下拜。 “末将遵令!” 等人都走后,史思明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冷笑。 虽说至今不确定安禄山是被俘还是被杀,但对史思明来说,这两个结果已经没差别了。 安禄山当上皇帝后,脾气一天比一天骄横暴躁,就算对他这种老将,也不再收敛脾气,动辄殴打辱骂。 史思明知道,安禄山现在还能给自己兵马,容忍自己继续带兵,只是因为自己在军中对他还有用。 那以后呢? 而相比于安禄山,史思明更不敢去赌朝廷是否会宽恕自己。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史思明依然在营帐中呆坐着,眼里布满了血丝。 “既然你可做大燕皇帝,那我为什么又不能” 他站起身的时候,一名亲兵掀开帘子走进来,跪在他面前,恭敬道: “节度,事已经办好了。” “送进来。” “是。” 两名士卒各自手上捧着几个木匣,将其送到史思明身前。 而木匣中装着的,赫然是刚才那些在几个时辰前还与史思明谈话的叛将的头颅。 “杀了你们,把你们的首级送给李光弼,他不就信我了吗?” 史思明拍了拍其中一颗头颅,对着它笑道: “你说这个法子好不好?” “收缴洛阳府库中的图册、账簿,尽可能地保证舆图之类的东西完好无损。” 李萼站在严庄的面前吩咐道,后者唯唯诺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在他们身后,田承嗣瞥见这一幕,不由冷笑道: “严尚书一向高傲,为何今日委屈至此?” “呵,我也以为田将军宁死不屈,没想到今日才知道,你早投了颜节度。” 严庄反唇相讥。 “够了够了。” 李萼只觉得这两人吵架好玩,但这时候也不好再让他们吵下去,毕竟,得给脚下站着的地方留些体面。 虽说这份体面随着安禄山入主此处,早已荡然无存。 叛军攻入洛阳时,宫女就先逃走了一些,而后他又下令强征民间女子为宫人,入宫服侍自己。 颜季明醒来后得知此事,便下令准许宫人自行离去,临行前发给她们路费盘缠。 当然了,还是有些女子留在宫中没走。 除去那些宫人,剩下的几个,则是安禄山的“皇后和妃子”。 因为天雄军的军纪森严,虽然奖赏向来宽厚,但若是触碰到军纪,那真是没有半点容情。 所以宫中的女子,没人敢伸手去碰,只是严格看守。 皇后姓段,虽然长得也漂亮,但脸上总有些刻薄神色,使得她的气质,撑不起那一身皇后的衣袍。 颜季明眼神在她们脸上逐一扫过,心里并无多少波澜。 比起和政公主,面前这几个皇后妃子,已经差远了。 颜季明挥挥手,这几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当即被士卒带了出去。 陈温出现在门口,对着颜季明躬身道: “李参军求见。” “请。” “照您的吩咐,府库中所有舆图、簿册,已经全部收纳入军中。” 颜季明微微颔首,笑道: “辛苦了。” “下官想多问一句,节度您打算如何处置伪帝?” “杀了。” 颜季明没有半点犹豫。 安禄山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无非是那几百斤肥肉,除此之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 昨天颜季明刚入城的时候,一时半会懒得去管他,便命人把安禄山关押起来。 但今天再派人去看的时候,若非发现的及时,安禄山差点就直接死在牢中了。 李萼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道: “河南大半郡县,仍旧在叛军掌控之中,我军虽攻下了东都,只恐不能久守。” 对于颜季明来说,将洛阳掌握在手中,自然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但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能力。 他沉吟片刻,道: “你怎么看?” “不如派人去河北请求更多的援军,想办法攻下河内郡和汜水关,彻底打开洛阳北面的门户屏障。” 李萼建议道: “这样一来,河北的援军和粮草,就能直接送到洛阳。且洛阳本就是大城,以此为储粮驻兵之处,退可据守一方, 而若是进,向东可依次攻取河南诸郡,向南可吞并整个都畿道,而若是向西,则可切断关内与河南叛军的联系, 此处,乃是必争之地,还请节度深思。” “我知道了。” 颜季明点点头,站起来道: “那就先派人传信。至于你” “走,陪我逛逛这儿。” 宫中处处奢靡,有不少宫殿,是武周时期建立起来的,虽然宫人每日勤恳打扫,极为干净,但从细微处,还是能看到岁月的痕迹。 洛阳城中其他地方都或多或少遭到了破坏,但宫城里却保存的较为完好。 看样子安禄山也是真心喜欢这里。 洛阳宫城,别名紫微城。 其中有三大殿: 乾元殿、贞观殿、徽猷殿。 睿宗垂拱三年,武氏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和威势,下令拆除乾元殿,在其旧址建立明堂。 明堂的气象,又更胜过其他的宫格楼台。 宫中无论是建筑,还是内部的装设,都极尽精致华丽。 颜季明曾以为自己过的生活已经算是古人中较为奢侈的了,但现在只是随意看了一圈,顿时觉得以往过的日子顶多算是小康。 士卒和宫人们在颜季明的命令下打开一道道大门,让颜季明得以阅尽宫中风光。 最后,他的眼神忽的停顿住。 “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这玩意在后世,算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孤品。 颜季明伸手拿起那面琵琶,欣赏了片刻,便喊来负责此处的宫中女官,问道: “像这种琵琶,宫中可还有么?” “有的。” 女官不清楚颜季明的意思,笑道: “这物件,据说是贵妃当年弹过的。” “呵”颜季明摇摇头。 “我要了。” 女官嘴角一抽,但也不敢明面上反对,只有低声道: “您若是这样,奴以后不好跟朝廷交代。” “放心,给你个差不多的东西来换,朝廷不会怪你的。” “额敢问是何物?” “魏博节度使今年用过的玉佩。” 颜季明随手摘下随身佩着的玉佩,放在女官手里。 “千万别推辞,本节度会过意不去的。” 女官呆呆看着手里的玉佩,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 “节度当真是贵气逼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攻守之势异也 洛阳城被破。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足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 但眼下,无论是唐军,还是叛军,却都有些不在乎了。 三省新相、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的房琯,在咸阳陈陶斜遇敌伏击。 他麾下唐军虽然都出身自关陇边军,但他们面对的,同样是河北、平卢的边军。 双方都不是弱军,所以房琯决策上一旦出现失误,就会被对手迅速抓住。 不过两日时间,房琯两战连败,部卒损失殆尽,本人更是在最后时候弃军而逃,致使军队彻底崩溃。 四万关陇精锐,超过半数将士葬身咸阳。 “消息,大抵是如此。” 陈温将消息说出后,颜季明便陷入了沉默。 李萼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打开一张舆图,片刻后道: “我军攻下洛阳,本是可以趁机扩大战果的机会,但关内那边,朝廷再次惨败,虽说这样对您有利, 但, 这也是让西北面那边的叛军不再受到牵制,很可能会回军试图夺回洛阳,如今我军在洛阳者不过四千余人,只恐兵力远不能抵,危矣。” “不错。” 颜季明终于开口道。 他的眼神在舆图上巡梭一阵子,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他眼下要做的,不过是坚守洛阳,然后配合河北那边的援军,最好能攻下北面的汜水关和河内郡。 但长安那边的惨败,却是直接让后者的难度增加了无数倍。 当然,除了河北、河东、关内等处,颜季明还可以从其他地方找到更多援军帮忙。 譬如就在都畿道南面的山南东道。 此处虽然也受到叛军攻打,但大部分城池,还处于朝廷控制之中。 然而在之前就说过,李亨在灵武才称帝不久,玄宗就在逃往蜀地的途中下令册封诸子为各处节度。 其中,永王李璘则被封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 若是向山南求援,势必绕不开永王李璘。 现在也不是什么绝境,不到万不得已,颜季明不想和永王扯上关系。 “所以,现在要么是直接从洛阳撤军,要么,就是死守这儿,等待河北的援军,但后者也并不是万无一失,若是河东、河南两处的叛军集结起来围攻洛阳,那对于我军依然是必死之局!” 颜季明说到这儿,忍不住苦笑起来。 这就等于是一夜之间,他所面临的形式就从天堂落到了地狱。 “安禄山杀了没?” “还没。” “保住他的命。” 颜季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李萼也明白,这时候手上有安禄山作为人质,有总好过没有。 “召严庄、田承嗣过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既然叛军有重新夺回洛阳的可能性,颜季明就得提前了解自己可能会遭遇多少叛军。 “罪臣来了,节度但问无妨。” 比起颜季明刚率军入宫时候,严庄现在看上去又恢复了风度,施礼时不紧不慢。 “你是安禄山的谋主,我要跟你问些事情。” “罪臣岂敢。” “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就不用说了。” 颜季明看着严庄,缓缓道: “我要知道河南、河东、还有关内三道内,各处分布的燕军分别有多少, 还有带兵的人都有谁, 说详细些。” 严庄笑了。 “可是外面,情形有变?” 他先前畏缩,现在平静,就是看出颜季明必然是有求于自己。 颜季明身为一镇节度,现在又攻下了东都,继续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他又有什么要问我的呢? 就先前看来,他对我的才华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 那么,只有 “真聪明。” 颜季明拍拍手,夸了一句。 “那么,你不如再帮我考虑考虑,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额” 严庄瞥了颜季明一眼,沉声道: “眼下,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您麾下仍有数千铁骑,洛阳以南有城名伊阙,其中储存大军粮草,少说也有六万斛粮,若是烧尽此处粮草,不光是河南的叛贼会直接陷入缺粮的境地,就算是河东关内那边的叛军也会立刻放弃进攻洛阳的打算。 因为,在他们眼中,伪帝已经是死了,而攻下洛阳也会毫无回报。” 颜季明看向李萼,后者微微摇头。 “太急。” 颜季明拒绝道: “我军所剩兵马不过数千,若是出战,只能全部带走,但凡伊阙城不能在短期内被攻下,叛贼再趁势袭击毫无防守的洛阳。 到那时候,我前后都无退路了。” “那不如试试下策。” 严庄直接跳过中策,转而笑道: “固守洛阳,据守待援。” “太过保守。” 这次不用李萼,颜季明就再度一口回绝。 他把严庄召过来,就是想试看看这人能不能想出其他的办法。 四千余骑,都是精锐骑兵,将他们全都用来守城虽说这是稳妥之策,但纵观全局,其实是很浪费的决定。 “那就只有中策。” 严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不待颜季明反应,就自顾自道: “放弃洛阳,顺流而上,攻陷沿途的偃师、巩县两城,获得粮草辎重,继而奔袭泗水关,不惜代价夺下此处,先行打开洛阳北面门户! 然后,固守汜水关。” “这样一来,汜水关本身足可为靠,就算碰到攻过来的叛军,尚可坚守月余。 而汜水关距离河北不过百余里,就算援军失期未至,您也可以在那乘船,最多两日内,就可以直接撤回河北。 而若是援军到了,那时候河南叛军但凡想攻打您,必然会在汜水关南面的荥阳郡内集结,您与援军合兵一处,便可以直接攻打。 叛军若败,荥阳必失,同时汜水关北面的河内郡将会孤立无援。此处驻守的将领是个庸将,届时,整个河内郡必将不战而降。 严庄对中策最为自信,所以也说的相当详细,就是希望颜季明能采纳这个计策。 安禄山,已经证明他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 为什么不试试更年轻、更可能有所作为的颜季明呢? 严庄出身寒微,对他来说,只要能活下去,且继续得到重用。 我才不在乎主子姓什么。 只要你给我想要的。 我就为你效命。 而就在严庄心绪转动的时候,颜季明就已经站起身,直接道: “一地县令,或是我天雄军中缺一个参谋的职位,你自己选一个。” “罪官只愿为节度裨补缺漏,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妄想坐镇一县。” “行,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有什么事问李参军,他会教你怎么做。” “臣,遵命。” 颜季明点点头,道: “传令各处,明日一早离开洛阳,让所有将士做好准备。今晚召集众将,我要议事。” “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拜托,我很多余诶 离开洛阳的时候,颜季明回头凝视着这座城。 “节度这是在做什么?” 严庄也停下脚步,对身边的田承嗣低声问道。 虽然两人时常吵架互嘲,但因为出身相同(都是叛军),倒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因此便总是待在一块。 严庄以为田承嗣在颜季明身边待了一些日子,至少应该对后者有些了解,但田承嗣也摇摇头,道: “节度虽然是少年,但心性和做事都异于常人,非我所能看透。” 站在两人身后的李萼也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由一阵哑然。 按照他对颜季明的了解,这家伙应该是在想那种话。 我还会回来的? 不,这话也太不吉利了,搞得好像自己是被赶出洛阳一般。 我来我见我征服? 也不好,不够贴切。 颜季明皱起眉头。 洛阳,是一座很有历史意义的城。 自己今日率军离开这儿,临走前若是不说点什么,总觉得缺了些意思。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低低念了一句,颜季明舒了口气,觉得获得了某种诡异的满足感。 周围那几个应该是都没听见。 “你们还呆站着干什么,该走了。” 颜季明咳嗽一声,对着他们挥挥手,示意该挪屁股滚蛋了。 天雄军已经从洛阳府库中取出了足够的粮草辎重,又将破损的甲胄武器都换了新的。 做完这一切后,颜季明也没封存府库,而是下令城中缺粮百姓尽可以来府库中取粮。 所以当他和天雄军真正动身离去时,还在城中的所有百姓,全都跪伏在路边恭送,城中的两名百岁老者,于大军之前跪下阻拦,亲手奉上一杯村缪,为颜季明饯行。 而洛阳宫城,则再度关上了大门。 颜季明没动宫中的珍宝和皇家用物,他从里面带走的,只有一只琵琶和一只玉笛,打算带回去送人。 还有一头猪。 把安禄山塞上马车也是挺不容易的、 虽说他也明白自个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只能任由颜季明摆布,而且比起他之前的暴脾气,现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乖巧。 但颜季明就怕这家伙死在半路上。 他实在是太胖了 而且随着队伍上路,颜季明忽然觉得这个队伍的组成有些诡异。 请听题, 我是唐朝人, 我身份较为尊贵, 我的名字是三个字, 我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 安禄山听我号令做事,不敢有半点违逆, 我帐下将士都是边军精锐,里面还有很多外族人。 所以,我是谁? 半路上的许多胡思乱想,倒是让颜季明忽略了些许在外行军的辛苦疲惫。 但看到李宜奴的时候,颜季明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人家是女子,天天骑马来回奔走,但依旧精力充沛,比自己这个男的还像男的。 颜季明摇摇头。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李宜奴的长相和身段虽然也不差,但自己鲜少对她升起过那方面的想法。 “节度?” 李宜奴明明走在前面,仿佛意识到颜季明在后面看着她,便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不得不说,李宜奴在奚人里面,已经算是相当会做人的了。 “随行的奚人,还剩下多少?” 听到这话,李宜奴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顿了顿,回答道: “自常山到邺郡,再到洛阳,一路征战,奴如今麾下骑兵,还剩五百余骑。” 之前北疆再度爆发外族的叛乱,奚人和契丹人愤于颜季明的勒索,故而颜季明撤军后,他们便私下结盟,想要趁火打劫,把从颜季明身上丢掉的东西,再从河北北部郡县中抢夺回来。 但这次迎接他们的男人, 名叫李光弼。 论出身,李光弼也是胡人。 但他下手从未有半点手软,甚至在战胜后,也并无抚恤的意思,更是让身为奚人的李宜奴,亲手用她族人的尸骨,筑起一座京观。 至于李光弼为什么要收李宜奴做义女,颜季明这次猜不出来。 不过他知道,李宜奴跟在李光弼身后镇压奚人和契丹人,在短时间内吃的可谓是满嘴流油。 颜季明也知道, 就算李宜奴吃下了许多利益,但这三千骑兵,也八成是她抽空了楚里部的力量才能抽调出来的。 假如他们全部战死在此,这对李宜奴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等于是她过去半年里的努力全都白费,而且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跟在李光弼身后那样的机会。 颜季明答应过,封李宜奴为新的奚人王,他不会在这事上反悔。 他本人,也很欣赏李宜奴。 是真心的那种欣赏。没有别的意思。 见颜季明一时半刻没有回话,李宜奴放缓马速,驱使战马退到颜季明右手靠后的位置。 “奚人,能为大唐战死,是他们的福分。 节度, 无需多虑。” “果真如此?” “奴所说即所想,奴对节度,不敢有任何隐匿。” 颜季明点点头,道: “最多还有一日,我军就到汜水关了。” 李宜奴微微一怔,刚要思考如何接话,就听颜季明用随意的语气,道: “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拦着你。 到时候,就让剩下的五百奚人,第一批攻城。” 李宜奴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遵令。”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 因为太宗的祖父名李虎,为了避讳,唐代又将其改名为武牢关。 比起颜季明在北疆见到的居庸关, 汜水关本身虽然也是千古名关,却也还略逊一些气魄。 毕竟,居庸关为天下御北敌。 而若是在汜水关外开战,则意味着一个国家再度陷入了分裂和内战,譬如当年的隋朝。 根据严庄的估计,甚至是安禄山的亲口承认, 驻守汜水关的燕军,这时候不会超过三千人。 但凭着关城之利, 守军还是勉强坚持了两日。 在第三日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多的奚人再度组成前队,后方则是天雄军压上,终于登上了城头。 汜水关的大门开启。 颜季明率领中军进城的时候,十多名奚人士卒围了过来,跪在地上,恳求颜季明去看一眼。 李宜奴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左肩的覆盖的臂甲几乎完全被刀刃砍开,隐约能看见里面深可见骨的伤口。 颜季明想了想,他看到那些奚人悲怆的神情,便俯下身去,用力将昏厥不醒的李宜奴抱起,动作尽可能轻柔。 尽管如此,昏迷不醒的李宜奴还是下意识痛呼一声。 “李萼。” “下官在。” “替我犒军,然后让将士们在城中休息,给奚人的赏赐,额外多三倍。” “是。” “严庄。” “臣在!” 比起在颜季明手下的老人,新投诚过来的二鬼子无疑更希望能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听到颜季明喊他,当即强装平静,走出列,对着颜季明躬身施礼。 看着, 看好, 我帮节度做事的时候到了。 节度以后就会知道, 有我的幸福! “去帮我找俩大夫过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我才是黄雀 汜水关外。 夏风吹起夜空中的繁星点点,今夜的关城中少了许多金戈铁马的凌厉,多了一抹疲惫。 天雄军虽然精锐,但也都是人。 连月征战,还时常需要急行军,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需要休息的时间。 “不出我所料。” 汜水关南面的一座小山上,悄然出现了一支兵马。 几道火光亮起,史思明从夜幕中走出,凝视着远方那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关城。 “关内河东那边的计划,成功了;唐军损失惨重,洛阳西北面再也没有援军能够呼应颜季明,所以他不是固守洛阳,就只能 北上夺取汜水关!” “颜季明此人,向来自负,用好听点的话来说就是年轻气盛!” 史思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我算计不了李光弼,我特么还算计不了你? 史思明将部下几名叛将的首级送给李光弼后,后者果然信以为真,停止了进军。 而他也就趁着这段时间内,只在大营中留下了少部分兵马,同时还派人送信给李光弼,欺骗他说自己要整理军队,需要宽限几天时间。 这次, 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插手。 世人都说我史思明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都不如, 呵, 等今夜之后, 我会用你的人头,替自己代言。 史思明张开双臂,朗声道: “替吾着甲。” “传令,各部倾尽全力攻打汜水关, 先登城者,封爵, 擒杀颜季明者,封王!” “喏!” “遵令!” 随着号令传开,史思明身后的山坡,乃至于山坡外数里内,都亮起了无数火把。 顷刻间将汜水关外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白日里,汜水关内守军不超过三千人,颜季明凭着四千疲惫但依旧精锐的将士,硬生生啃下了这里。 而史思明带来的, 则是两万人! “登城!” 因为是突袭,叛军没有携带重型攻城器械,只能依靠长梯绳索之类的器械登城。 但因为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即使城头守军第一时间发现并立刻示警,后续的守军也开始登城参加防守,却依旧在顷刻间落入下风。 城头很快就出现了几个缺口,登城的叛军在那里如同磐石一般硬生生抵住了天雄军的反扑,也给城外的叛军争取了登城的时间。 天雄军节节败退。 “出事了!” 颜季明猛然惊醒,他伸手拿剑站起身,陈温和薛嵩两人也刚好冲进来。 “节度,城外出现了过万叛军,正在猛攻城头,将士们已经抵挡不住了!” “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颜季明听到最后一句,心里根本不敢去相信。 天雄军是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精锐,怎么可能 到了门口的时候,颜季明忽然顿下脚步,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眼神露出一丝迟疑。 但很快,他推开房间的门,陈温薛嵩两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就看见颜季明背着李宜奴冲出来。 “去备马!” 汜水关内火光冲天。 不少叛军士卒甚至已经冲下城头,朝着城中进攻而去。 “报,发现了陛下!” “陛下?” 史思明眼神微动,片刻后,他喊来自己的副将。 “城中有人诈称自己是大燕皇帝,为了避免动摇军心, 你替我, 去把他杀了……” 天雄军彻底失去了对城头的控制,刘客奴等人在惊醒后,也率亲兵加入厮杀。 “一定要夺回城头!” 有人凄厉喊道: “叛军太多了,一旦城头城门全部失守,” 当那名将领跌跌撞撞走到刘客奴身前的时候,刘客奴看清后,几乎目眦欲裂,喊道: “军中大夫何在!快过来救人!” 将领姓董,平卢军出身。 刘客奴率七千卢龙军跪伏颜季明时,此人也跟了过来,但因为某些原因,总是与刘客奴私下有口角,不赞成刘客奴总是带着兵马替颜季明冲锋陷阵。 此刻,他的右臂处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滴落,看上去极其凄惨。 破碎的甲胄,证明那里是被人一刀砍下来的。 “叛军太多了,我军兵力稀少,已经无力再夺回城头,为今之计,只有在城中尽量阻挡他们前进。” 听到刘客奴拒绝的话,董将军脸上出现了一丝颓然。 因为疼痛,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你率军,去保护节度离开。” “你想做什么?” 刘客奴喝道: “朝廷封我平卢节度,既然颜节度不在,此处便由我节制,董泰,你他娘的给耶耶听好了,立刻去找大夫包扎伤口,这儿有耶耶挡着!” “够了!” 董泰同样怒吼道: “姓刘的,耶耶一直都不服你,你他娘的少号令我! 你不就是靠着七千卢龙军弟兄才做了这个节度吗? 你听好,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况且叛军到来,我身为大唐将军,岂能临阵脱逃! 本将军去守住前面的路口, 你, 去护着节度逃出去!” 董泰用左手拄着刀,深深看了一眼刘客奴。 “善待卢龙军的弟兄!” 说完话,他便带着身边的百余名兵卒径直离去。 “混账!真是混账!” 刘客奴气的破口大骂,他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刚转过身要下令,却发现一名年轻将军,带着数十名兵卒到来。 刘客奴的眼神微微一滞,缓缓道: “薛将军。” “刘将军。” 薛嵩看着刘客奴,眼中出现一丝复杂。 刘客奴,是他父亲薛楚玉的旧将,薛楚玉对刘客奴,有提拔之恩。 前者, 是认得他的。 薛嵩耻于家事,不愿暴露本来姓名,更不愿让刘客奴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平时几乎不与刘客奴往来。 “我奉节度令,率军断后。” “不。” 刘客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少将军” 薛嵩眼神一颤,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刘客奴吼道: “老节度所蒙冤屈尚未洗雪,少将军要在这送死么?” “刘某,受老节度和颜节度厚恩,正欲一死以酬恩德,请少将军,护着节度走!” 古代士卒,其实是分得清撤退和溃败的。 但此刻,城中各处火光冲天,军中的大将已经战死了两名,不少士卒虽然在奋力交战,但身心上的疲惫,和无法收到后续号令,已经让军心动摇起来。 严庄被两名目光赤红的士卒拖行到颜季明面前,后者没看严庄,他眼底倒映着的,是满城的火光。 败了 败的很惨, 败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史思明会在这里! 如果如果我能多小心谨慎一些。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将背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宜奴安置到战马上,挥手让士卒放开严庄。 “现在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严庄被人松开后,重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 “罪臣,罪臣真不知道史思明会在这!” “够了!” 颜季明缓缓拔出剑,转身看向旁边的李萼。 “你不能在此断后,魏博镇,缺了你没法运转” 李萼像是知道颜季明在想什么,竟是直接道。 “就算是我们都在这死光了,你也必须要活着回去!这其中的道理,你都明白,咱们就不要争辩了。” 李萼后退一步,对着颜季明躬身,深深一礼。 “自遇节度起, 李某受节度之恩德多矣, 你我二人,情同手足,更甚知己。 如此情谊者,唯有当年先主和卧龙而已。 李某不敢自比卧龙, 而节度,却是真潜龙。 请节度先行, 李某和诸位将军,将为您断后!” 刀刃缓缓抽出,雪亮刀身,在月色照耀下白光凛冽。 汜水关南面,是两万叛军在全力进攻。 而汜水关北面,再度出现了一支规模更为庞大的军队。 史思明将麾下数名部将的头颅砍下,送给李光弼作为投降的凭证。 但他不知道,李光弼自一开始就没相信他,而是在史思明将头颅送来说要投降后,就已经在暗地里聚集兵马,打算找机会袭击史思明,彻底剿灭他和他手下的河南叛军。 史思明离开的第二日, 李光弼挥军夜袭,攻破燕军大营。 “呼” 战马晃了晃头,想要李光弼如同往日一般揉自己的鬃毛。 但后者只是随意拍了拍。 其实,假如颜季明不那么冒进,那李光弼这时候不算是迟到。 反而还能正好阻截住史思明。 但李光弼依旧认为, 自己算漏了这一步。 颜季明当初敢挥军直接南下攻洛,这时候必然也会选择强攻汜水关。 思绪收起。 现在也来得及。 李光弼将刀举起,遥指前方的汜水关。 “攻关,杀贼。” 第一百一十八章 羞辱我,我又能怎么样 许多年之后,后人依旧会铭记这场战事。 从书里,从传闻中,想象这场短促战事的起因和过程,凭自己的臆断,在其中选择喜好或批判的人物。 最后,茶凉,故事结束。 说书者一拍惊堂木,意犹未尽的听客们,一边从指缝里抠出几个子儿打赏,一边发出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感慨。 但只有亲眼看到满地的横尸、被大火灼烧后的关城、神情麻木的伤卒和俘虏,人们才会从陶醉中惊醒。 因为倘若他们真正到了故事中,只会成为连配角都算不上的百姓、普通士卒。 只会成为, 沙场的一抹点缀, 战马一瘸一拐地前进了几步,连发出悲鸣的力气都没有,就猝然摔倒在地上,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远处的几名士卒听到声响,朝这里漠然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继续打扫战场。 “李节度到了。” 陈温声音沙哑,他看着呆呆坐着的颜季明,眼里忽然有些发涩。 过去半年里,颜季明崛起的速度堪称古今未有,只用半年时间,就做到了一镇节度的位置。 但今日,陈温忽然想起来。 原来,颜季明现在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节度” 薛嵩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颜季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没事,带我去见老师。” 士卒在前面带路,将颜季明引到了一处小山坡上。 山坡上有一棵老树,旁边是一道竖立的旌旗。 在其中,则是坐着一个人。 卸下甲胄的中年男子,此刻背对着颜季明,坐在老树下,鬓角有一丝白发随风飘起。 他没有回头,但却知道颜季明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坐过来。” 颜季明依言坐下。 他仍然沉浸在昨夜的惨败中。 李光弼凝视着沉默不语的颜季明,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我我是颜季明。” “你是魏博节度使。” 李光弼移开目光,声音平静。 “你要知道,在你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开始,就有无数人会因为你而死; 但, 也会有无数人会因为你而得以活下去。” “昨夜一战,罪不在你。” 颜季明摇摇头,道: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 可是,我如何能有那个脸, 去当着将士们的尸骨,说出罪不在我四字?” 李光弼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颜季明一脸莫名其妙。 “罢了,既然道理你都懂,我也不用说教什么。但你要记住,我以后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会帮你解难。” 李光弼挥挥手。 “去看看你的将士,不用在我这待着了。” 颜季明离开后,士卒依照李光弼的命令,将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拖到了他面前。 李光弼依旧坐着,注视着那个男人试图挣脱开两边的士卒。 他轻声道: “来了?” 史思明尘土满面,眼里带着血丝,看向李光弼的时候,即愤恨又疲惫。 李光弼示意士卒松开他。 史思明被士卒松开,立刻站起身揉着肩膀,还不忘对着旁边的士卒啐了一口。 后者怒目相视,但碍于李光弼没有给他命令,不敢还嘴,只能继续怒目相视。 “如果你不在这,大唐第一任魏博节度使,昨晚就得死在这了。” 史思明坐在李光弼身前,有些不甘心道。 “确实。” 李光弼竟然点点头,赞同道: “这小子刚愎自用,任性自专。 总是自夸果决,却又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优柔寡断,根本没有个做节度的样子。” 但你却帮着他, 连续打败了我三次啊三次! 昨晚,是第四次。 史思明摇摇头,冷笑道: “呵,若他不姓颜而姓李,我还以为他就是你耶耶。” 你是他儿子么? 天天跑来跑去帮着他? 李光弼脸上依旧带有一丝笑意,仿佛并不把史思明的羞辱放在心上。 “想活命么?” 他开口道。 史思明一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要招降本节度?” “你这自称最好改改,因为现在,你不过是个被俘的叛将。” “随你怎么说。” 史思明沉默了片刻,老实道: “我也不想死。” “你可以不死。”李光弼淡淡道:“我听说河南驻守的叛军,其中大半被你召集了过来。” “昨晚就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史思明懒洋洋道: “罪将现在身无长物,就一个肩膀顶个吃饭的嘴。” “你去写信,劝降河南各处的郡县。” “行。” 史思明很爽快。 “将河南叛军的贮粮地点告诉我。” “可以。” “与你们勾结的本地豪族和世家,自己写一份名单给我。” “好说。” “不错,你离活命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请说。” 李光弼忽然有些犹豫。 “但我觉得,这样有些羞辱你。” “瞧您说的,在活命和羞辱之间,我岂会有半点迟疑!” 李光弼轻声说了一句,史思明顿时脸色大变。 “李节度不要欺人太甚!” 史思明发现李光弼的眼神忽然从自己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那个才被自己吐过一口痰的士卒。 史思明:“” 颜季明正在做事。 因为军中大夫在昨夜的乱军交战中也有不小的伤亡,现在人手根本不够,颜季明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默不作声地上手帮忙了。 药理他不懂,但基本的杀毒和包扎等知识,都是他教给那些军中大夫的,所以做起来并不陌生。 有些士卒看清正在为自己包扎的那人的面庞后,先是惊愕,继而热泪盈眶。 李宜奴站在远处,看着正在做事的颜季明,脸上神情复杂。 她知道昨夜是谁把自己一路背了出来。 但 就在此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李宜奴身上有伤,当她转过身的时候,才发觉一个神情愤怒的中年男子走到自己面前。 “你是谁?” 史思明几乎无法抑制脸上的屈辱。 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光弼。 后者微微点头。 “这是他的妾。” “史思明,拜见阿母!” 史思明跪下磕了个头,在李宜奴还在一脸懵逼的时候就猛地站起,仿佛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然后,他不再回头用眼神询问李光弼了。 他神情悲愤,毅然决然地走向颜季明。 这次没等走到颜季明身前,就有几名士卒直接拔刀拦住了他。 颜季明冷冷看着史思明。 而后者被拦住后,就地对着颜季明跪下,高呼道: “拜见义父!”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封赏 从邺郡出发的时候,颜季明手下有五千天雄军骑兵,再加上三千奚人骑兵。 而到现在, 前后两者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千人。 李光弼又借了两千步卒,让颜季明押送被俘的叛将叛官返回河北。 而在临行前,进入汜水关的士卒,发现了安禄山的尸首。 史思明愁眉苦脸,承认是自己派人杀了安禄山。 原以为击败了颜季明后,他就能顺势坐拥整个河南,到时候无论是依靠纵深与李光弼周旋,还是呼应甚至是号令其他叛军,都大有可为。 但现在梦醒了,自己还多了个爹。 “吾儿。” “” 史思明心里不服,但又不敢在明面上倔着来,只好低头不说话,采取非暴力不合作。 “主子。” 严庄骑着马,有些讨好地来到颜季明身边。 “呵。” 旁边的史思明冷笑一声。 严庄仿佛是才看到史思明,他微微一笑,对着史思明施礼,道: “在下不知道少主子也在这。” “” “有话就说。” 颜季明冷冷道。 其实抛开史思明这个搅屎棍,严庄的策略在整体上并没有出错。 当河内郡听闻史思明在汜水关全军覆没后,立刻选择派使者过来请降。 所以李光弼让颜季明先行返回河北, 他要留在洛阳,镇抚河南。 “主子,我刚才又想出一计。” 严庄看着颜季明的神情,很快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其实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 颜季明缓缓道: “回去后,老老实实做事,我会给你留出一个位置。” “臣,多谢主子!” 严庄骑着马,立刻拱手称谢,随即又谄媚道: “主子,您把头偏一点。” “怎么了?” “主子脸上光彩过人,臣不敢直视!” 颜季明有些不习惯这么二臂的严庄。 严庄之前总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满的样子,很符合颜季明对于谋士的想象。 麻烦你现在正常点,谢谢。 他哪里知道,安禄山病重的时候,对严庄等人动辄殴打辱骂,他这属于是已经被职场pua给折磨惯了。 而且严庄现在就怕颜季明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泄愤,自然得多讨好些。 装小丑算什么? 旁边还有个装儿子才能活下去的呢。 “咦,旁边这不是少公子么?久仰久仰。” “你有病!” 史思明勃然大怒。 崔佑甫已经带了人,提前到邺郡,迎接颜季明一行人马。 当颜季明下马的时候,发现过来牵马的那名官员,是曹得意。 他侧过身子,对曹得意微微一礼。 “下官教子无方,罪孽深重,还请节度莫要再过多言语。” 曹得意低声道: “求节度恩准,下官给您牵马,心里能安顿些。” “那就劳烦你了。” 颜季明盯着恭顺低头的曹得意看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崔佑甫。 “下官,恭贺节度在东都大捷!” 这大捷,指的是南下夺取洛阳。 自然不是汜水关那场战事。 颜季明点点头,道:“进城再说。” 崔佑甫笑着应和一句,他看向颜季明身后,先是陈温薛嵩两人,继而是李萼、刘客奴,已经一些熟悉的军中将领。 但他也看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他扯住其中一人,笑道: “尊驾为何如此面生?” “下官乃节度手下新附之臣,岂敢岂敢。” 严庄低眉顺眼陪着小心,知道这年轻男子肯定也是颜季明相当信任的手下,不想得罪。 但这话落在崔佑甫耳中,却是让后者一愣。 节度手下心腹之臣? 哪有这么自称的? “崔兄。” 李萼走到崔佑甫身边,笑道: “这几位,乃弃暗投明者,还请崔兄,代为向郡中官吏引见。” “这是自然。” 崔佑甫立刻听出李萼这是在提点,脸上的笑容也温和了些。 “还请诸位,随我进来。” 颜季明闭目坐着,身边是两名侍女在替他搓背擦洗。 洗了个热水澡,在外征战的疲惫也消散了许多。 侍女红着脸,替颜季明擦干净身子,又取来一套崭新的官袍,帮着他穿上。 官衙设宴, 在座的文武官员,加起来约有四十多人。 够身份够资格入宴的,有崔佑甫曹得意这样早就跟着颜季明做事的官员,也有陈温薛嵩刘客奴这样的心腹将领。 作陪的,有新任邺郡太守,以及本地豪族的三名家主。 “将军,末将毕竟年轻,哪里够资格坐在这。” 刘客奴身后,有一名将领,此刻有些惴惴不安道。 “放心,你此次立功甚多,我正有意将你推荐给节度,你就老实坐在这。” “是。” 马燧听了便真老老实实坐着,刘客奴看了,心里也是一阵无奈。 在他看来,这个马燧是有本事的,让他一直做个末位偏将,实在是有些委屈他。 但想想此人的运道,刘客奴在忍俊不禁之余,也为他深深叹息。 马燧并不是出身平平,他的父亲马季龙,曾中举明兵法科,官至岚州刺史、幽州经略军使。 在叛乱爆发初期,马燧便在范阳,劝说光禄卿贾循拨乱反正,起兵反安,但事情很快泄密,贾循被杀,马燧不得已逃出范阳。 那时候,他听说颜真卿率军镇守饶阳一带,打算去投奔,结果官军接连败退,向后退却百余里,马燧没见到颜真卿,不得不再次逃离。 这次他来到了魏郡。 很快,魏郡也爆发了战事。 好在,这次是颜季明。 马燧凭借身家清白,又有从军的意愿,最后靠着一些人脉,得以进入天雄军中。 因为他自带马匹兵甲,又被临时编为骑兵。 而后,便是被颜季明直接征召过去,率军南下。 八千骑攻洛,沿途数战,死伤惨重。 马燧平日里堪称霉逼,但这次却屡屡死里逃生,甚至在乱军中射杀了一名叛将,割下了后者的首级。 靠着战功,他直接晋升为最低品秩的偏将。 按年纪算,他今年已经三十了。 在古代,三十已经不算年轻,但在军中,三十岁的士卒比比皆是。 “节度到!” 坐在最前排的李萼崔佑甫等人随即站起身,后方四十多名文武官员随即一同站起,默默等待着。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换好衣衫的颜季明,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一俊朗少年缓步而来,眉宇间不再是阴柔,而尽是英武之气,仿佛天生英主。 虽是年轻,但已经足以撑得起一身节度使的官袍。 当他走到主位,看着那四十多名文武官员的时候,一股威势扑面而来,让人下意识地低头臣服。 “恭迎节度!” “恭迎节度!” “诸位,请坐。” 颜季明笑容温和,声音清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身旁只有两名侍女,而陈温薛嵩两人,这时候也在下方低头参拜的人群中。 “诸位为我,为大唐,都出力甚多。” “如今,河北河南战事已定,而朝廷那边,却屡遭不幸,实在是国家蒙难,叛逆当道。”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丝沉痛,仿佛正为大唐而叹息。 “圣人自有天佑,必能逢凶化吉,但本节度想说的,还有另一件事。” 下方一阵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着颜季明。 “诸位劳苦功高,而朝廷这时候自顾不暇,只恐不能及时封赏有功官员将士;再加上我已是魏博节度,已可代朝廷任官。 所以” 颜季明拍拍手,李萼深深看了他一眼,走到颜季明左手旁,面对着众人。 “本节度,便代替朝廷,先行封赏诸位!” “李参军,劳烦你替我读一下。” 颜季明挥挥手,成队的侍女鱼贯而入,素手中都捧着盘子,而盘中,则是一封封任官文书! “开始。” “魏博内事参军李萼,加饶阳太守,领魏博财经府。” “魏博外事参军崔佑甫,拜寒士居山长,领魏博司民府,” “魏博长史曹得意,遥领上谷太守,领魏博督察府。” “魏博偏将军薛尹,遥领广平太守,拜天雄军左将军。” “除天雄军外,建魏博牙军,原天雄军都尉陈温,拜魏博牙军都督!” “任” 封官结束,众人离开位置,对着主位的颜季明深深下拜称谢。 颜季明还了一礼,严肃道: “诸位,以后要知道报效朝廷。” 严庄和田承嗣等人也赫然在封赏的名单中,但两人一个只封了参谋,一个则是天雄军下的偏将,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却差点没笑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朝廷使者 魏博镇下的绝大部分郡县城池,都已经进入恢复正常生产的环节。 而比之前略有不同的是,大量寒士居出身的读书人,自此开始进入官场中,占据了大量的官位。 颜季明的政令得以继续向下贯彻,之前许多因为缺少官吏不得不简政利行的地方,这时候也开始逐渐恢复规矩。 规矩是什么? 节度的政令就是规矩! 百姓对于这样霸道的决定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在颜季明治下,他们应当承担的税务,实际上都比原来要少。 在叛乱爆发前, 朝廷对于河北之地的压榨,就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步。 少收税,百姓自然会高兴,但也会因此而出现一个钱粮上的缺口,这个缺口,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堵上。 颜季明也有相应的解决手段。 其中一个举措,是提高对各地世家豪族征税的范畴,而这也是让许多河北世家极为愤怒的所在。 颜节度手下的那个李萼,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敛财一般的存在,此人减免了百姓的税务,却又挖空心思在他们身上找好处。 真是荒唐! 你说我们家大业大,人口太多,为此要多收税,这个也还能理解。 毕竟颜季明上任后,河北世家们也因此而吃下了不少好处。 但, 那所谓的房产税、遗产税又是什么意思? 我家数十代人经营的祖产,跟你节度府何干? 如果说这些多增的税目,世家们还能忍耐下去,但寒士居的出现,则是让他们彻底坐不住了。 因为之前颜季明的默认和首肯,他将许多官职明码标价,出售给世家豪族中的子弟。 但后者也并非真就老老实实花钱买官。 有一些才经历过战乱的地方,城中官吏死的死逃的逃,总能留出许多空缺。 而颜季明时常就要带兵出去征战,总不可能隔着几千里还能管到买官的事。 一些本地的豪族,也不派人告知颜季明,让族中子弟直接占据了官职,心想着为什么一定得到颜季明那边买官呢? 而等颜季明了解到这个情况的时候,直接派出了兵马抓捕这些私自占据官位的豪族子弟,往往是当天抓到人,当天就行刑处斩,然后让随行的寒士居士子填补官职。 此举极其残酷,无论是那些私下占据官职的世家,还是那些没做过这种事的世家,都从此事中看到了一点模糊的征兆。 颜季明,或许已经打定主意要别这个苗头了。 那么,就别怪他们还手了。 书房内,李萼将几封记有最新消息的信递给颜季明。 “博陵郡内,有五个县的盐铁税已经收不上来了,据说都是因为负责税收的官吏担上了不同的罪名,而且证据确凿,全都被关入了本地的大牢中。” 贪污、任用私人、淫人妻女 颜季明直接将几封信都拍在桌上,道: “都是屁话。” 寒士居出身的士子鱼龙混杂,有精明能干的,自然也有那种真蠢得要死的废物。 但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巧事,一连有五个县的税吏全都犯罪被抓? “去请曹督查过来。” 曹得意,如今领魏博督察府,实际上就是用来监督整个魏博官僚体系。 外人对颜季明的评价大多是好的一面, 而对于曹得意,几乎都是不好的形容。 有人说,他是颜季明手下的一条恶犬,喜好罗织罪名,然后将狱中的罪囚开膛破肚,食人心肺,心性极其凶残。 有人说他家风不正,当初他的大儿子在城中肆意妄为劫掠民女,而最后若非是颜节度恰好在那里巡视,怕是这世间,又要因为曹家多出几条冤魂。 如此种种说法,将一盆又一盆的脏水毫不留情地泼到曹得意身上。 但, 没人会质疑曹得意的手段。 “曹得意拜见节度!” “看看这些消息。” 曹得意伸手接过信,一封又一封,快速全都看了一遍,恭敬道: “您想如何?” 颜季明沉吟片刻,问道: “博陵郡,最出名的世家是哪家?” “自然是博陵崔氏。” 颜季明眉头微微皱起。 “我记得崔山长就是出身” “崔山长,是博陵安平人。” 曹得意立刻道,显然早已将颜季明手下各个官员的信息熟记于心。 崔佑甫,出身博陵崔氏。 人家现在也勤勤恳恳替自己做着事,总不能反手就把人家族给屠了。 “罢了,你从博陵郡中另外挑一家。”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曹得意身前,沉声道: “给你两千天雄军,以及调动当地守军的虎符,不遵从号令者,作违逆论!” “喏。” 曹得意抬头看了颜季明一眼,问答: “节度,您想怎么办?” “本节度听说,博陵郡中卖官鬻爵一事极为严重,其背后必然有人操手此事,我命你成立监察组,赴博陵调查此事。 但有触犯大唐律法者 一个,也别放过。” “下官,遵命。” 曹得意直接跪伏在地上,大声道。 颜季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将曹得意从地上搀扶起来,转头道: “马燧。” “在。” 陈温和薛嵩两人,已经都被任命了新的军职,如今不过轮流在颜季明身边当值。 而后续接他们任的,便是这个名叫马燧的人。 马燧今年三十岁,并不年轻了,但行为做事,处处露着仔细谨慎,与当初的陈温相仿;而其为人和见识,却又和薛嵩差不多。 “赏白绫。” “是。” 马燧眼里露出一丝费解,但还是依言去拿已经准备好的白绫。 “曹督查。” “多谢。” 曹得意从马燧手中接过这条白绫,脸上却依旧神色淡然。 赐臣下白绫,在其他人看来,这意味只有那一种。 “懂我的意思么?” “下官,是明白的。” “好,事不宜迟,等你回来后,我会为你庆功。” “下官告辞。” 曹得意手里拿着白绫,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但凡有人,无不侧目瞪着,眼里露出些惊愕。 他的马车,在节度府外等候着。 车夫是曹得意的家仆,见到曹得意手中持着一条白绫走出来,也惊骇道: “家主,这” “慌什么?” 曹得意一边坐上车,一边冷冷道: “这是节度赏赐给本官擦手用的。” 擦手上的什么? 自然是血了。 要动身的时候,曹得意忽然看见远处又驰来一架辇车。 那是 “公主?” 曹得意对这公主也有些印象。 和政公主平日里也就对着颜季明闹腾生事,但在其他地方,为人处世还是相当不错的,从不苛责身边的官吏和下人。 她来节度府做什么? 而且在辇车后面,还有一架马车,证明马车中的人是由公主带来的。 在河北,又有谁能让公主这样亲自带着过来? 所以,应当是朝廷那边来人? 曹得意很快就分析出了些东西,但自己很快就要去博陵郡忙碌,他也懒得再往下想了。 辇车和马车依次停下。 一名宫女下车,对着门口的士卒道: “烦请通报,有朝廷使者携旨到来,请颜节度,速速出来接旨。” 士卒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嘲弄,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将消息通报进去。 过了一会儿,今日当值的陈温,从节度府中走出。 他对着辇车躬身一礼。 “节度说,知道了。” 那人呢? 帘子掀起,和政公主的脸露出,上面有些怒气,但更多的,也有无奈。 她在常山已经有不少日子了,自然明白颜季明和整个魏博镇,看似恭顺,实际上和朝廷貌合神离。 “这个混账。” “诶,请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 朝廷派来的使者已经主动走下车,就怕公主多嘴坏事,连忙劝阻道。 “颜节度事多忙碌,兴许还有事,奴在此等候便可。” 使者是一名宦官。 姓李,名辅国。 见他这么说,和政公主摇摇头,看向陈温,道: “本宫想见颜节度一面。” “既然是殿下您,节度早有吩咐,节度府任由殿下进出。” 这话一出,和政公主顿时感觉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她咬咬牙,还是踏进了节度府的大门。 在她身后的李辅国刚要跟进去,就被陈温伸手拦住。 “你” 李辅国脸上已经出现了一丝不悦,他抬起手里的木匣,尖声道: “此乃是圣人旨意,你是何人,也敢阻拦?” “末将,乃是节度新立的魏博牙军的都督。” 牙军,便是一镇节度的亲军。 李辅国听到这,知道这人必然是颜季明的心腹,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原来是都督,圣旨在此,请都督让开道路,奴,得去宣旨。” “节度刚才说,知道了。” 李辅国愣了一下,眼里出现了清晰的愤怒之色。 他伸手想要推开陈温强行进去,但后者是军中将领,体格健硕,哪里是一个老宦官能推得动的? 因此李辅国被硬生生挡在了这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本宫不会吹笛 颜季明听到公主和朝廷使者一同到来的消息后,就直接派人去请李萼和崔佑甫两人过来。 “殿下在外等候。” “见。” 颜季明坐回书桌后,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环。 随着脚步声响起,和政公主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庞依旧清纯如出水芙蓉,风韵却又像熟透了的牡丹。 “颜节度。” “原来是殿下。” 颜季明脸上露出些惊愕,只是站起身施了一礼,淡淡问道: “殿下来此有何事?” “无事便不可来?” 公主冷笑起来: “刚才你的那个心腹可是在门口说了,说本宫在这可以来去自由。” “颜节度,你是有意污损本宫的清白吗?” “臣不敢。” 颜季明又重新坐下,手中继续把玩着玉环。 “那么,若是殿下不想要特殊,还请回去继续站在门口等候。等本节度把手上的事做完,才能见您。” “你有何事?” 公主忍不住道。 “呵,殿下这四个字,却是诛心了。” 颜季明放下玉环,平静地看着她: “臣为国为民,日夜操劳,莫非殿下是看不见么? 若是殿下觉得臣不能做事, 那这魏博镇节度的位置,给您来坐如何?” “哼。” 公主怒视着颜季明,但却也就此结束了这个话题。 “朝廷使者到来,还请节度见一见。” “虽说是朝廷使者,但我手中要做的也是国家大事,还请殿下恕罪,实在是没空。” “” 公主忍住怒意,找了张椅子,就坐在颜季明左手边。 “那本宫就在此等着,看颜节度什么时候有空!” “当真?” “本宫岂有戏言!” 颜季明笑了笑,让马燧去拿案卷文书过来。 他手下有李萼崔佑甫以及一大帮幕僚臣属在帮忙做事,当并不意味着颜季明就是一个只知道发号施令的最强王者。 该他管的事,该他看的东西,确实很多。 眼见着马燧都有些费力地捧着那些案卷文书走过来,公主也是有些傻眼了。 这么多东西,要是颜季明再有意拖延,这要看到什么时候? 颜季明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开始办公。 一名文吏出现在门口,恭声道: “节度,曹督查要虎符,天雄军那边,需要您的首肯。” “准。” 虎符? 公主在一旁听着,默默转动起了心思。 这又要出兵攻打何处? “告知天雄军,到达博陵之后,但凡有侵犯百姓者,无视过往军功、身份,杀无赦。” 博陵? 公主忍不住问道: “博陵郡有战事么?” “博陵郡的盐铁税收不上来了。” 颜季明头也不抬,回答道。 “为何?” 公主追问道: “本宫记得,节度似乎还给百姓额外减了许多税?为何还是收不上税?” “盐铁两项官营收税,虽是魏博镇现在独有的税,但若有人在其中阻挠,收不上来,其实也正常。” 公主脸上顿时出现一些焦急神色,犹豫了片刻,却没再往下问。 马燧出去一趟又回来,在颜季明耳边低声道: “李财经和崔山长两人到了,正在后堂。” 颜季明微微颔首,却是忽然提高了声音,惊讶地看着马燧。 “什么?博陵、巨鹿均有百姓聚集,拒绝纳粮纳税?” 公主那边的眼神立刻看过来,颜季明装作强行忍耐焦急,勉强对着公主道: “殿下,这次,下官怕是又要出去带兵平叛了。” “额啊?” 公主愣住,忽然又想起来什么,道: “可朝廷使者就在外面,这次来是为了征钱粮,节度既然”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看颜季明正死死盯住自己,继而又惊又怒道: “你你诈我的话?” 气愤之下,连本宫的自称都忘了。 “肚子疼,失陪。” 颜季明拱拱手,在他转身的瞬间,公主已经抓起他桌上的玉环,好在颜季明走得快,玉环在他脚边砸的粉碎。 转到后堂,李萼崔佑甫两人正坐着喝茶,见颜季明快步到来,两人立刻放下茶杯,起身施礼。 “节度。” “朝廷派使者过来,是为了征收钱粮。” 崔佑甫沉吟片刻,随即道: “听闻朝廷在西面惨败,现在却又来河北征收钱粮,显然是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次要钱粮,必然是为了供养剩余兵马,以及征募新军。 只怕这使者,要的不会少。” “我知道。” 颜季明点点头,道: “但朝廷这是首次开口征钱粮,所以咱们必须得给。” “是。” 李萼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时候道: “魏博镇新立,虽说进项极多,但每日的花销也是相当惊人。 更何况, 现在河北世家已经与您不合,各处收税很快就会受到影响,即使不难解决,但也得靠府库里的钱粮才能撑过这段时日。 若是都给了朝廷,魏博镇今明两年的财政,将会变得极为困难。” 这就相当于在账面上直接多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若是以往的地方官府, 朝廷要从本地征粮,肯定是前脚从使者那里听到旨意,当地官员们后脚就开始着手征发粮草民夫给朝廷送过去。 但颜季明这边就是一个藩镇,本质上是因为朝廷无力再强行控制河北,也无法再出钱粮供养河北兵马, 所以才立了魏博镇。 等于是颜季明内部自负盈利。 现在你朝廷一过来,张口就要钱粮,那我还能叫藩镇么? 藩镇, 向来是从朝廷那边扣好处, 哪有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再吐出来还给朝廷的? 这些钱粮给颜季明,大部分还得用于招兵买马安抚百姓,给朝廷,也是类似的作用,等于是损己肥公。 “下官有办法了。” 李萼道。 “朝廷要的是钱粮,但也没说不能用其他东西代替。” “不妨用布帛替代。” 布帛虽然也能换成钱粮,但对于朝廷来说,就算到手了一大批布帛,仓促间又能上哪换? 这玩意能当钱用, 但, 特么的不能当饭吃啊。 而且 “布帛等物,也无需全部在河北筹措,河南郡县,如今已大半投诚归降,不妨写信给李节度,请他代为在河南征收一部分布帛。” “不错。” 颜季明点点头,道: “我过会就去见朝廷使者。” 等颜季明那边派人出门来请朝廷使者的时候,李辅国在马车上睡得正香。 被人吵醒后,他刚要发脾气,听见是颜季明终于有时间要见他了,一时间,竟然可耻的有些感动。 不枉自己等了半天。 两人见面后,李辅国仿佛忘却了之前的不快,对颜季明极为恭敬。 “奴,这就宣旨。” “不用劳烦使者了。” 颜季明摆摆手,笑道: “殿下,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 李辅国顿时惊愕地看了公主一眼,后者气呼呼地坐着,这时候更加生气了。 你真就实话实说啊? “实不相瞒,河北如今很是困难。” 李辅国听到这,心里一沉。 他刚要开口,就听颜季明又道: “但朝廷有所求,河北必然会回应。” “河北,将出一百五十万匹布绢,一个月后,先送出五十万,两个月后,将剩下的一百万如数送达。” 李辅国听颜季明一开口直接是一百五十万匹布绢,也吓了一跳。 但他却只是略有些疑惑,不知道颜季明为什么不用朝廷所要的钱粮。 毕竟, 在某种程度上, 现在的布绢,可是比钱还要值钱。 颜季明答应的爽快,李辅国那边就更爽快了。 但颜季明没兴趣和李辅国再打太极互相试探,说节度府晚上宴请李辅国,又客气了一番,派人把李辅国送出去了。 等他回来时,公主正盯着他,凤眸里酝酿着怒火。 “殿下,臣在洛阳时,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颜季明喊来陈温,对他耳语几句,后者很快将一只木匣送来。 他亲手打开木匣,里面呈放的,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玉笛。 “还请殿下,笑纳。” 和政公主扫了一眼玉笛,冷冷道: “若本宫收了这笛子,只怕外面又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颜季明手刚要收回,公主那边就伸手将木匣拿了过去。 “不过,难得能从节度这儿讨来什么好处,本宫,便收下了。” 公主叹息一声,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只是可惜,这玉笛虽然精美,但在本宫这儿,无非是个玩物。当年父皇曾送本宫一支玉箫,若非这玉笛跟那玉箫材质一般,本宫也不会收下。” 那边,颜季明却是露出一丝笑意。 了然, 公主会吹箫。 “你笑里,有淫邪。” “臣只是想象殿下吹笛子的神态罢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虎狼 博陵郡。 在颜季明主政之前,博陵郡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崔氏。 博陵崔氏。 看似是地名在前,实则是地凭人贵。 住在这儿的百姓,哪怕穷的一脸寒酸,也会在面对外来者时,自豪的说此处乃博陵崔氏之乡,仿佛在说出这四个字时,自己身上也多了一丝清贵之气。 但如今博陵郡最出名的东西, 已经变成了瓷器。 大大小小遍地都是的烧瓷场,养活了无数流民和百姓,而后者则是提供了极为充足的人力,生产出大量以瓷器丝绸为主的货物。 而这些货物,会被魏博镇下辖的商队以市场价买下,然后转手运往北疆和安东都护府以外的地方售卖。 譬如新罗。 博陵郡内的商业日益发达,所收的商税为诸郡之最,相比之下,盐铁两税的进项,其实不是特别多。 收的少不是问题。 但要是收不上来,就意味着地方上出问题了。 马车在郡守府门前停下,片刻后,一个神情冷漠的中年男人踏出马车,在他踩到地上的一瞬间,周围的官吏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想要了解一个人,特别是有身份有社会地位的那种人,不能只靠着第一眼看见的相貌和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的谈吐来评判。 得看他做过什么事。 弹压常山官场,大肆结党营私; 血洗太原府,晋阳城内杀的人头滚滚,尸首便是那些不服从他心意的官吏。 以及不久前,他在邺郡内以抓捕刺客余党为由头,最后调动邺郡守军,硬生生屠了两个本地的豪族, 若说魏博镇节度颜季明是个时常坏规矩的人。 但他手下的这条老狗, 这条虽然老,但爪牙依然锋利的老狗,却向来视规矩如无物。 听说他要来,博陵郡太守带着下属官吏,直接站在官衙外迎接。 “见过太守。” “拜见曹督查。” 崔太守神情恭敬,笑道: “后堂已经备下薄酒,为督查接风洗尘,还请督查赏脸。” 曹得意淡淡道: “曹某奉节度之命,过来彻查博陵贪腐一事,其他事,就不用那么大操大办了。” 崔太守笑容微滞,他深深看了曹得意一眼,沉声道: “既然督查已经到了,下官自当尽力配合,彻查贪腐” “但曹某却发现,博陵郡内,不只有贪腐。” 曹得意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本簿册,在崔太守面前扬了扬。 “还有卖官鬻爵!” 崔太守猛地抬起头,笑容全无,声音也冰冷了些。 “这四个字,是不能胡说的。” 要知道,原来的博陵太守,可不姓崔。 就算是崔太守本人,也是靠着实打实的钱粮,才从颜季明手中“买到”了太守的官职。 “曹某做事,不看良心,不看人情,只看魏博律法!” 崔太守神色阴沉下来,曹得意脸上反倒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接下来数日,如同他所说的那样,曹得意做事,是真的毫无情面,只要抓到确凿证据,就会当场把人拿下。 很快,就有些世家私下派出人与崔太守接触,恳请他出面,阻止曹得意再这么胡搞下去。 为什么曹得意每次都能做到证据确凿的抓人? 因为卖官鬻爵, 是魏博镇高层和河北世家心知肚明的一桩买卖。 颜季明那边,本就有某地某官员靠着多少钱粮买到了官职的记载和证据。 “太守,求求您出面说和一下,我家四郎年少无知,虽是花钱买官,可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崔太守,我刘家大娘子是您的姑母,就算不看在她是您长辈的份上,也得看刘氏与崔氏的世交,恳请太守帮帮忙” 一时间,请求、喝令、争吵之声不绝于耳,崔太守听着聒噪,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够了!” 他重重一拍桌子,吓得众人一时间没敢再说什么、 “那曹得意自打来了博陵,就没查过一桩贪污案,没审过一个被抓的税吏!” 崔太守神色阴沉,一字一句道: “他就是有意在针对我等。” 今天查刘家,明天是宋家,再往后呢? 岂不就是要踩着他崔家? 博陵, 是崔氏的博陵! 你曹得意不过是颜季明的一条狗。 颜季明在的时候,你还能狗仗人势。 可你现在自己跑出了家门,竟然还敢对着其他人龇牙? 崔太守沉默片刻,对着众人拱拱手,道: “诸位之中,有不少是我的长辈,所以也不敢欺骗你们。崔某在此承诺,必然会让那曹得意把人完好无损地送出来!” 等人走后,崔太守喊来了身边的老仆。 “你去备下车马,本官要回去见家主。” “是。” 寻常富贵人家,屋堂高大,仆役成群,出门在外趾高气昂,就怕别人认不出自己的贵气。 而有传承有家世的那种家族,其底蕴尽藏于内。 虽然也是高门大户,富贵远超常人,但在乡里民间风评极好,一代传一代,最终成为地方上无数人称颂的世家。 院子的一角,栽种着几株名贵花草,除此之外的陈设简单,不过一方石桌,几座石墩。 小院幽深,却并不显得逼仄,反倒是有种出尘之意。 有两名年轻婢女正在侍弄着花草,在她们身后,有一个老者,似乎正看着她们动作,但似乎又并不在意这里,只是发着呆打发时间。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下人在外面通报了求见客人的姓名,老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了声: “让他自个进来。” 崔太守跟着下人走进小院内,刚进来,老者就咳嗽一声,道: “仔细脚下,莫要踩到了老夫的花。” “家主。” 崔太守恭恭敬敬施礼。 “何事。” “魏博节度派了那个叫曹得意的人,任命他做了个叫督查的官,来博陵查那几个税吏的事情。但这个曹督查到博陵之后,反而在查卖官鬻爵一事。” “卖官鬻爵” 老者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含义。 “这跟咱们崔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太守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但没敢说什么。 自己的太守官职,可是眼前的家主,亲手写信给那位节度索要来的。 “现在,刘氏宋氏那几家,都在跟我要说法,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者似乎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淡淡道: “崔氏身家清白,从不参与这种徇私枉法的事,反正崔氏没做,任由他查便是,你慌什么?” 可特么咱家根本就不是无辜的啊! 博陵郡下辖的一个县中,甚至出现了从县令到户曹、主簿之类的官吏全都姓崔的天大笑话! 任由曹得意这么疯狂查下去,崔氏被波及到,只是迟早的事。 “你是一郡太守,些许小事,也能让你这般慌张。” 老者闭上眼睛,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废物。” “解决不了事,那就去解决找事的人。” 崔太守一愣,道: “那,这样不会引得颜节度发怒么?” “纵然他发怒,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生气没用。 “您的意思是” 崔太守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杀了曹得意?” “不是。” 老者站起身,指着院子里那几株名贵的花草,问道: “你说,在我眼里,它们珍贵么?” “自然是珍贵。” 崔太守迟疑片刻,缓缓答道。 这些花草,其中有一株就是崔太守献上的,是极上品的牡丹,据说就算是在洛阳,这样的牡丹也是稀少。 家主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甚至专门安排了婢女服侍它,显然是极为喜爱。 老者此刻指着那株牡丹,道: “这花长得,已经有些碍眼,除了。” 崔太守看着立刻忙碌起来的婢女,眼里依旧满是不解。 家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者看他没反应,不由叹了口气。 “若老朽这时候不在了,不知道崔氏,在你们手中,还能多活几日。” “那颜节度任用曹得意这种酷吏,就是为了鞭挞地方,力求各处听从他的命令。” “你把鞭子折断了,没用,因为拿鞭子的人,绝不只有这一条鞭子。” 老者看着那株牡丹花的残骸,神色始终平静。 “逢真,你可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成名和建功立业的时候,要么已经三十多岁,要么已经是人到中年晚年。” 崔太守微微皱眉,道: “晚辈不知。” 不用他回答,老者就自顾自道: “因为有许多比他们更出色更惊才艳艳的人物,在早年就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能出头。” 历史上, 有太多遗憾和让后人联想的事情了。 西汉霍嫖姚, 曹魏郭奉孝, 若他们还活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会不会发生更多的变化? 这样的事, 实在是太多太多。 现在对于颜季明也是一样。 你再出众、再惊艳又如何? 那就让你, 英年早逝! 李唐兴盛的时候,河北世家被压的抬不起头来,只能以清贵二字标榜门面。 但在百年之前, 他们的祖先,谁又不是叱咤风云逐鹿中原的人物! 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北世家从未将希望全部寄托在颜季明身上,而是在尽全力夺回以往失去的东西。 官职, 权力, 乃至于兵马。 河北世家,从来都不是魏博镇或是魏博节度使的附庸。 “李唐得国历来不正。 高祖窃据神器, 太宗弑兄弟得帝位, 高宗纳父妾武氏为后, 最后,甚至国家权柄都落入妇人手中, 还有今上; 呵,一个连自己儿子女人都抢的畜生。” 老者念叨至此,将目光看向小院的门口。 “崔氏闭门百年,现在,应当是出去的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颜季明洁身自好 “给李家的聘礼,我早就下了。如今河北太平,你也是时候赶紧把这婚事给结了。” 数月不见的颜杲卿,此刻坐在颜季明的书房内,有些感慨地看着自己的幼子。 论年纪, 颜季明年龄最幼, 但论本事, 现在看来,却是颜杲卿几个儿子里面最厉害的。 十六岁,本应仍在他膝下受着父兄们的庇护,但颜季明却反过来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为颜氏遮风挡雨,也为河北守一方太平。 颜杲卿虽在平原,但也听到了很多有关颜季明的消息。 有好有坏。 但他在来到常山之前,目之所及,几乎看不到才遭受过战乱的痕迹。 百姓的衣着依旧并不光鲜, 但随意找人询问,几乎每个人都有差事可做,每天都能靠劳动填饱自己和一家人的肚子。 哪怕是埋身田垄、只能靠着老天爷赏饭吃的农夫佃户,在官衙申报过后,官衙前期会根据其实际情况,为其补足田地,同时按期发放补助。 虽说在补助一块,存在较多限制,最主要的一项,就是根据该农户历年纳税情况决定分发的补助多少。 最低档次的补助,连养活一个人都做不到,遑论一家人。 就算是真有那种只求能领到最低档次补助死不愿意干活的人,被官衙查到后,其下场将会极其凄惨。 如果说这一项算是亏损,那节度府施行的各种政令,则是足以弥补这里的亏空。 颜杲卿最关心的就是百姓的情况,至于魏博的官场如何,他也没有多问什么。 在辈分上,自己是三郎的父亲。 但在官场上,三郎才是真正的魏博节度使。 公私, 要分明。 “来的时候,为父已经知道了你做的那些事情。” 颜杲卿瞪了儿子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你啊你。” 后者顿时有些心虚起来。 毕竟是自家便宜老子,同时也有原身残存的情绪在其中,颜季明虽然在外威风凛凛,但见到老子时,还是只能做个乖儿子。 “我且问你,你为何会与她,攀附上关系?” 哪个她? 颜季明脑子里飞快转动,笑道: “父亲说的,可是尚公主一事?” “不错。” 果然是这个。 颜季明心里暗笑。 “今上在灵武继位,儿奉命率军勤王保驾,圣人赏识儿,便下旨赐婚。” 颜杲卿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 “但既然已经与李家定下婚约,这事,却也是不能推开的。” “颜氏虽然也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也历来以重诺守信为传家之根本。” 颜季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颜杲卿不可能不懂尚公主是好事。 但若是尚公主,李家的婚约,却是就必须得取消了,这对后者并不公平。 “此事,儿自有主张。” 颜季明沉默了一会儿,道: “儿会娶李氏为夫人。” “那公主呢?” “公主也姓李,让她认李氏做个姐姐或是妹妹呗。” 颜季明语气无所谓,颜杲卿却是有些发愁。 “父亲放心,儿自有解决的办法。” “唉,也幸好你就招惹了这两个,若是再多唉” 颜杲卿看着儿子,严肃道: “你如今已经是一镇节度,为父也不好再对你说教些什么,但你尚且年少,切不可沉溺于女色,那样,就平白荒废了少年的大好时候啊。” “父亲放心,儿洁身自好,从不过多与女子纠缠。” 看着忧心忡忡的父亲,颜季明脸上始终有着笑容。 家庭的温暖, 他上辈子很早就失去了。 “还有一事,为父听说,那李氏女常常来你这?这可不好” 这时候,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敲响。 “节度,李族长在外求见。” 颜季明没想太多,随意道: “让她直接过来说话。” “族长?” 颜杲卿有些疑惑。 “奚人族长。” 颜季明笑道: “您也知道,我先前跟随老师,也就是李节度,当初率军北出居庸关,镇压奚人叛逆。” “那时候,她还不是族长。” “哦哦,那后来是朝廷封了他族长么?” 颜杲卿还没更清楚颜季明口中的那个她,好奇问道。 颜季明笑了一声。 “是儿封的。” “你?” 颜杲卿虽然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镇压外族时,为了笼络人心和镇抚,临时封几个族长酋长,也算是常见的事。 “李族长到了。” 书房的门被推开,来人并未踏入门内,而是止步门外,直接跪下,道: “奚人楚里部族长李宜奴,拜见节度!” 颜杲卿不由一愣。 那声音清脆,明显是个女声。 “女的族长?” “是。”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门口将李宜奴搀扶起来,随即侧过身,介绍道: “这位,是谏议大夫,也是本节度的父亲。” “奴,拜见谏议大夫!” 颜杲卿脸上露出清晰的惊愕,同时眼神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儿子。 这位奚人女族长,长相和身段都超过寻常女子,再想想之前三郎说是他封了这奚人女子一个族长 颜杲卿神情复杂,但也还秉持礼仪,规规矩矩地受了礼,然后略还一礼。 颜季明猜到了李宜奴的来意,知道她必然是为获封奚人王一事而来。 有唐人承认的奚人王封号,将会帮助李宜奴再度收揽一波人心。 但碍于颜杲卿在这,李宜奴也不好直接摆明来意,只能拿其他事出来随口糊弄,心想着等颜节度的父亲离开,再谈正事。 颜季明发觉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也懒得过多解释,防止越描越黑。 他已经安排人去布置宴席, 打算今天中午和父亲多喝几杯。 外面,再度响起一阵喧哗的声音。 颜季明正要说话,这时候忍不住皱眉看过去。 书房的门刚才就没关上。 陈温出现在门口,神情里,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了?” “节度,殿下来了。” “她天天没正事干?往我这儿跑。” 颜季明摇摇头,道: “告诉她,我算了,让她进来。” “殿下?” 颜杲卿狐疑道: “是哪位殿下?” 殿下称呼的,无非是皇子皇女。 “是圣人膝下第三位公主,封号和政。” 颜季明知道老子又联想到了尚公主一事,解释道: “她是那位公主的姐姐,在河北,是为了替朝廷视察盐铁专营一事。” “哦,原来如此。” 颜杲卿点点头,赞叹一句,道: “国家危难之际,殿下能不拘于身份,愿意做些实事,也是极好的。” 颜季明见陈温还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 “节度,外面不止是殿下” 陈温眼神越过颜季明,看见堂中还跪坐着李宜奴,眼神竟是露出一丝怜悯。 他可是看着节度把那位女族长一路背出城的。 难说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现在看来, 自家节度的性取向肯定是正常的。 但 几名宫女率先进来,但门外的士卒,立刻将她们拦住。 颜季明说过公主可以自由进出节度府,也就是说说而已。 平常吵闹倒是无所谓, 毕竟公主的美貌,是真的长在颜季明的审美上, 看着美女被自己气的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脸委屈忍怒的神情,也是极为动人的。 但, 公主若真要强行带着兵刃进来,颜季明就敢直接下令兵卒将其围杀。 颜季明正不喜于公主的不识相,但随着她身影的出现,他也有些傻眼了。 因为和政公主右手牵着的,正是李十三娘。 天知道这两娘们为什么会一起过来。 而这时候,新罗婢端着烧好的清茶,出现在门口,准备为客人沏茶。 颜季明之前怕颜杲卿说教,特意没让新罗婢出来,只是让士卒临时作为下人帮忙沏茶。 但现在公主来了,新罗婢怕主人招待不周,便依照前例,烧好了清茶。 毕竟之前公主来的时候,颜季明都是让她负责沏茶接待的。 新罗婢穿着裙装,脚底是木屐,下身的裙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有些过分的短,甚至能让人清楚看到她腿上穿着的,那一层黑色轻薄的,似乎是某种长袜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洁身自好?” 颜杲卿瞪了儿子一眼。 颜季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刺客 第127章 刺客 坦白的说,颜季明对即将到来的大婚毫无准备,也不大情愿准备。 就像是喜欢吃饭却讨厌洗碗一样。 颜季明之前每一次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别人,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他会对李十三娘负责。 后者,将会是他的夫人。 颜季明叹了口气,看向跪坐在自己身后的新罗婢。 “新罗。” “奴在。” 新罗婢的声音软糯温柔。 “你们新罗人,一般是什么时候结亲?” “额” 新罗婢没想到主人会问这事,愣了一下,低声道: “奴很小的时候,就被家里人卖出来了,而后又到了大唐。奴虽是新罗人,对新罗的风俗,反倒是不知。” “罢了。” 颜季明也就是随口问一下,看新罗婢脸上出现了些许悲伤,便揉揉她的头以示安慰。 “以后家里会有女主人了吗?” 新罗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 颜季明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替自己倒了杯热茶,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八月的风依旧燥热,但到了晚间时,已经能给人带来丝丝的凉意。 天上阴云密布,看不见月色。 节度府里各处都点上了灯火,但因为府中住的人本就少,即使各处一片光亮,却依旧显得阴气森森。 颜季明坐在小亭下纳凉,薛嵩走过来,低声道: “府外巡逻士卒抓到了三个人,他们身上有刀,想要翻墙潜入府中。” 想要带刀潜入府中? 颜季明摇摇头。 节度府里的下人本就少,颜季明内宅里,更是只有新罗婢一人服侍。 天雄军接连征战,总是有许多士卒战死沙场,但也有些士卒,保住了性命,但却丢了一条手或是腿,这些知根知底的老卒,就组成了节度府的外围巡逻力量。 而负责巡逻节度府内的,则是新建的魏博牙军。 彼此都是熟面孔,刺客想要混进来,几乎是不可能。 所以只能翻墙。 还可耻地被抓住了。 外面,很快就响起了惨叫声,随即变成闷哼,仿佛嚎叫的人被人用力捂住嘴,无法发出声音。 新罗婢的脸色苍白了许多,颜季明看了她一眼,随口道: “把人带远点。” 薛嵩倒提刀柄,用力砸在刺客的腮帮上,后者呜咽一声,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和几颗碎牙。 “交代明白了,让你死个痛快。” 那人眼里露出一丝讥讽,冷冷道: “我的后面,乃是朝廷,你敢杀我?” 噗! 薛嵩转过刀柄,将刀刃直接推入他的喉咙里,在另外两个刺客半是惊愕半是恐惧的注视下,薛嵩像是杀鸡放血一样,极为娴熟地将刺客的头向后拎起。 尸体被薛嵩一脚踹翻,他冷漠地看着另外两人,道: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而我,还剩两次。” 你可以不说,但你能保证你的同伴不说么? 有一个人仿佛是怕极了,这时候,颤颤巍巍喊道: “小人交代,是是辛府尹教小人做的。” 辛云京, 朝廷委派的,新任太原府府尹。 这人去太原府时,正好曹得意被颜季明召回去清理邺郡。 太原府原本被曹得意的恐怖手段所震慑,才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但曹得意一走,那些世家和官吏巴不得让他永远不能回来才好,于是对辛云京格外热情。 而这个人的手段也相当厉害,在极短时间内,就清理了曹得意安置的那些亲信官吏,让整个太原府听从他的命令。 颜季明此刻却摇摇头。 “不可能是他。” 辛云京为人多谋而有城府,就算他那边正大刀阔斧地对曹得意留下的官场进行改革,但明面上,依旧对颜季明极为恭敬,时常会派人送书信问候。 这种人,不会在这时候选择刺杀颜季明。薛嵩当即又走出去,这次,没听到惨叫声,薛嵩带着满手鲜血走回来,道: “另一个人招供说,是朝廷派来出使的那个李辅国指使的。” “而且” 薛嵩补充道: “刚才有消息传来,李辅国今夜去拜访了李族长。” 颜季明皱起眉,只觉得今夜的事,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以我来看,族长的楚里部,虽然是依托颜节度和李节度才得以建立,但若是有朝廷的帮助,楚里部,必然可以再度兴盛。” 李辅国在朝廷那边的时候,深谙低调之道,平常做事勤勤恳恳,毫无怨言,所以才能得到李亨的信任。 这次被任命为使者派出来,李亨也是有意重用他。 他本想着出来后,总算不用再那么低眉顺眼了,没想到在颜季明这儿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李辅国知道自己对颜季明不可能构成威胁,就算觉得屈辱,却也没什么办法。 但他身上还有朝廷交予的另一项任务。 想到这里,李辅国眼神微沉,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李宜奴。 “那么,族长的意思是什么?” “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那我就说明白些。” 李辅国冷冷笑道: “我在朝廷在圣人面前,也不过是个阉奴,本就没了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说话就直接了些。” “朝廷会给楚里部更多的钱粮,让你们招兵买马,恢复以往的势力。”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宜奴,心里越发不满。 “那么,奚人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奚人,无须付出任何东西。” 李辅国笑了,道: “咱家听说,李族长可是年轻的很,若是您同意做圣人的侧妃,朝廷,将在妫州设立妫川都督府,您的子嗣,将会永镇妫川。” “子嗣之计,非奴所能谋划。” 李宜奴摇摇头,神情平静道: “大唐天子,至高无上,奴蒲柳之姿,自觉无那福分,得充圣人宫庭。” “” 李辅国沉默了片刻,眼底再度压下一抹怒意。 一个两个, 都是这般不识相! 他忽然道: “咱家可是听说,这次南下攻洛,颜节度居功至伟,但随行出征的三千奚人,跟着他回来的,还不到三百人?” 李宜奴身子一颤。 不等她说什么,李辅国又急切道: “就算是数月前, 先是颜节度率军北出居庸关,擒奚人王,屠戮一个万人的奚人部族, 后有李节度镇压北疆,屠杀外族人,以无数奚人尸骨筑成京观, 李族长, 你就算不为自己想, 你也要为奚人想想是不是?” 夜风吹起,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摆不定。 “呵” 李宜奴忽然笑了。 “族长可是有了决断?” “天,有些热。” 嗯? 李辅国有些莫名其妙、 李宜奴笑道: “节度曾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请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内奸 第128章 内奸 博陵郡内,已经掀起了一场风暴。 “父母官,父母官” 曹得意霍然起身,冷冷一笑。 “难怪叫父母官,原来是要人孝敬。” “按照魏博律法,原恒阳县令孙达,无视朝廷,依仗族中势力,私下买官,平日更是贪赃枉法,无所不为! 来人啊,拖下去,斩首示众!” “你敢!” 始终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崔太守,这时候霍然起身,怒道: “曹督查说人徇私枉法,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就没有凭你喜好决断的地方吗?” 他指着即将被拖出去的刘县令,道: “孙达上有六十老母,下还有嗷嗷待哺之妻儿,他不过是” “不过?” 曹得意阴冷的眼神看向他,崔太守顿时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仿佛在和一条毒蛇对视。 “就算不说他买官一事,根本是证据确凿,就算抛开此罪 孙达自为官以来,共计一个月又四日,大肆侵占恒阳烧瓷场钱款,将原本应放给百姓的六百亩良田全部充入自己的私产。 而其为人好色至极,于街上窥见美貌女子,无论是谁,都一并掳回家中,过数日后,其私宅外便会出现一具无名女尸。” “你说孙达有家眷?” 曹得意露出一丝温和笑容,但在崔太守眼里,依旧是可恶至极。 “本官之前就说了, 本官奉命来博陵督查卖官鬻爵一事, 本官做事, 不看良心, 不看人情, 看的,只有魏博律法!” “触犯节度所立律法者,死!” “节度节度” 崔太守面容狰狞,他听着外面一声惨叫响起,知道孙达已经被砍了,不由更加愤怒。 但, 还得等 曹得意,根本就不是威胁。 而颜季明, 才是崔氏的最后一道禁锢。 “家主,消息传来了。” 夜风萧索,小院里更加幽深。 唯一让这里能有些生机的几株名贵花草,就连其残骸都早已无影无踪。 崔太守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家主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现在,也依旧不明白。 “九月初一,魏博节度大婚。” “届时,魏博镇诸官吏和将领,都会去常山, 但” 崔太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前些日子,节度府遭到了一次刺杀,颜节度虽说没在意,但节度府周围的守卫,却是增多了几乎两倍。” 崔氏家主之前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他开口了。 “谁做的?” “不知道,不是我们派出的人,那些刺客,也全被节度府灭了口,没法知道究竟是何人先动了手。” 一时间,刘家、宋家、乃至于河北的诸多世家,都在家主脑海中过了一遍。 “哼知道了,所有计划,依旧不变。” “但,我们安排进去的人手,根本不够” 家主没说话,而是敲了敲石桌。 一阵开门声响起,在小院的屋内,走出来一名年轻俊秀的男子。 崔太守看着那个人,有些难以置信道: “贻孙” 崔佑甫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但还是点点头。 “兄长。” 崔太守,是他的亲兄。 “有贻孙在,由他安排进人手,那颜季明身边,将会全是崔家的死士,杀光在座的所有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家主果然神算!” 又说了些之后的布置,家主便让崔太守先行离开了。 等他走后,家主站起来,走到崔佑甫的身前。 “颜节度,确实是天纵奇才。” 崔佑甫并没有回答。 一阵夜风吹来,撩起他衣衫的一角,轻轻飘动。 “但,你也不差的。” 家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道: “崔氏这一代,还有下一代,将会因为你,而能恢复祖上的权势。” “治大国,若烹小鲜。” 崔佑甫开口了。 “手段太急,只怕会闪了腰。” “呵,治国当用雷霆手段镇压,加以雨露抚慰,如此一来,便是以天下为田地,任我耕种。” 家主冷声驳斥道: “你说的,是老子的话,你可知,他还说过另一句话?”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这句话的意思,是知道何为强大,却甘愿执守仁和,成为天地间的一条溪流。 溪流,源远流长,故而,能永远持有它的德行。” “此乃崔氏安身立命之道,故而才能有今日之清贵。” “既然要长久保持德行传承家道,为何要做出今日之事?” 崔佑甫反问道。 家主沉默了片刻,道: “因为崔氏,将会成为一片汪洋。” “你问的这么多,是后悔了么?” 崔佑甫凝视着之前栽种着花草、如今空空如也的那片土地,回答道: “我,无悔。” 整个魏博镇都再度热闹起来。 上次这么忙碌,还是出兵的时候, 但这次,却是为了节度的大婚而做着准备。 但就算是一些高层的人,也只是知道颜季明要娶的那个女子,姓李,自然就以为娶的是公主,心里继续转动着其他的心思。 颜节度之前的所作所为,可算不上有多隐蔽,若他这时候娶公主,是否就是要释放出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呢? 颜氏, 将继续听命于李唐。 驿馆外多了二百名天雄军甲士,负责封锁驿馆,严禁里面的人出来闹事。 和政公主的意见很大。 毕竟她当初就是想为自己的妹妹讨个说法,想要追上颜季明羞辱他一番,才有了那件事的发生。 李亨,可是明确说过要尚公主,颜季明也是当面应承了下来。 但现在, 你竟然敢娶别家的女子, 而且还是作为正妻! 这不是在打天家的脸么? 而这次,颜季明依旧没惯着她,直接下令本次大婚,公主可送礼物,但人就不必过来观礼了。 “族长,外面有两名官吏求见。” 一名奚人轻轻敲了敲李宜奴的房门。 “下官,拜见李族长。” 两个官吏也是知道轻重的,没对李宜奴露出半点异样,恭恭敬敬道: “此乃节度府请帖,持此贴者,可入节度大婚观礼。” 观礼 李宜奴送走了两名官吏,手中摩挲着请帖。 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此次大婚的男主和女主。 魏博节度使,颜氏子季明。 常山录事参军之女,李氏。 李氏 她梦呓般地念了一遍,将请帖放入一只木匣中,珍而重之的收好。 除她之外,魏博镇中的高层官吏,全都收到了类似的请帖。 这样的请帖样式新奇,也让所有人都知道,即将成为颜节度正妻的女子,是常山录事参军之女。 整个河北才经历过一场战乱,虽说得益于颜季明的种种政令,使得无数人能够继续活下去,但人们依旧需要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暂时忘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痛苦。 所有人, 只等九月初一。 节度, 大婚。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绫 第129章 白绫 新婚所用的华服衣裳,都是大红大喜。 城中各处,早早就张灯结彩,专门为了今日而准备。 颜杲卿虽然已经操心过前两个儿子的嫁娶,但对于幼子,却是更为上心。 只不过这次用不着他操劳,自有节度府下的官吏操手所有流程。 颜季明作为大婚的主角,这几天更是闲的没事干。 用作大婚的礼服,他只是随意选了一件,负责礼仪的官员们也不敢多哔哔,只能唯唯诺诺。 好在,颜季明无论穿什么衣服,无论是他的气势,还是脸庞,都足以让他撑得起来那件华服。 外面的门被敲响,传来陈温的声音。 “节度,时辰到了。” 现在大约还是凌晨的时候,但因为现在是八月,所以天亮的格外早。 只是不知道是光亮不够,还是没到大亮的时候,天色像是披上了一层苍白的阴霾。 尽管已经试过衣服,但因为某些原因,早上穿衣服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 新罗婢帮颜季明穿上那身大红华服,等一切都打理好后,她微笑道: “夫人,能有主人这样的男儿为郎君,真是三生有幸呢。” 颜季明笑了笑。 “我倒是希望我能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她。” 上辈子,他有过婚姻,所以对这辈子,对婚姻并不在意。 “奴会在家中等候,等主人将夫人接回来。” 颜季明听到这里, 嘴角不由露出些许笑意。 新罗婢心灵手巧,用那种质地极好的薄纱做出了合腿的纱袜。 虽说名字有差别,质地也不一样,还很容易被撕坏,但看起来,和后世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忽然有些期待李十三娘穿上它又会是什么样子。 房门外,是陈温和薛嵩两人。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则是李萼、崔佑甫、严庄三人。 严庄有意亲近,前两者只是淡淡回应。 “节度怎么还没出来,可别误了迎亲的时辰。” 崔佑甫问道。 “放心,都布置好了。” 李萼懒洋洋道: “就算是误了时辰,老丈人家不放人,也有满城的天雄军替节度去抢亲。” 听到这里,另外两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就算是自古以来,除了天子家,只怕也少有这样不怕老丈人的女婿。 “节度来了。” 三人精神一肃,随即恭声道: “拜见节度!” 颜季明看向他们,问道:“都布置好了?” “所有事情,都已经办妥。” “那就,走着。” 街上喜气洋洋,迎亲的队伍中,有人不断往外抛洒着喜钱,引得百姓们哄抢,嘴里也没少了祝福的话。 自节度府到街上,沿途都有天雄军士卒护卫,就算是百姓,也被限制在一定的距离外。 李家。 这儿,是唯一没有天雄军的地方。 毕竟得给老丈人家留点颜面。 李陌站在女儿的房间外,片刻后,房门打开,婢女走出来对他施了一礼,道: “娘子已经打扮好了。” 一袭红衣,一头红盖。 李陌始终眉头紧锁,但看到这时候的女儿,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怜惜。 “十三,你想好了。” “女儿想好了。” 红盖下,传出李十三娘的声音。 “父亲,女儿相信,自己找了个好郎君。” “颜氏如今气象,如烈火烹油,你嫁过去,我帮不了你什么。” “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颜郎, 也不是无情的人。” 李陌叹息了一声,知道终究是劝不住。 李家虽无天雄军,但因为大婚,又不得不多雇了许多人手,节度府那边,又派来了一批负责礼仪的官吏。 但让李陌有些奇怪的是,这些官吏却极少开口,说是在这儿负责礼仪,更像是无所事事,不知道在干什么。 “节度来了!” “节度到了!” 外面,响起了阵阵喧哗声。 李陌却忽然注意到,那些侍立在一旁的官吏的衣袍底下,似乎露出了什么。 李府的大门打开了。 李陌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替女儿做什么立威的事。 李家和颜家,早已是天壤之别,与其立威,不如现在态度好些,别为难颜季明,或许还会让后者能好好对待自己的女儿。 这时候,一批身着轻甲,腰间佩刀的士卒走出,侍立在李府门口。即使是现在大喜的日子,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势,都让周围人群的喜庆气氛,微微一滞。 魏博牙军! 天雄军中的士卒,几乎都是各处边军的精锐,而魏博牙军,则是又从天雄军中再度进行选拔,选出最精悍的那批将士,组成魏博节度使的亲兵。 迎亲的队伍在门外停下。 颜季明翻身下马,凝神看向李府的大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里面走去。 而门内,这时候则是响起了杀声。 同时,在迎亲队伍、周围人群、甚至是那批魏博牙军中间,都有人忽然拔刀,向着身边人狠狠砍落。 一抹抹血色,在颜季明身边绽放。 而他的眼神, 始终淡然。 李萼转身看向崔佑甫,后者这时候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绫,缓缓系在自己的额头上。 “这是做什么?” “戴孝。” 崔佑甫言简意赅。 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第二批魏博牙军直接冲出,与第一批的士卒不同,第二批冲出来的士卒都穿着做工上等的甲胄,手中兵刃锋利,而挥刀的样子,则证明他们同样是极为精锐的老卒。 他们毫不留情地砍杀阻拦的人群,继而护在颜季明周围。 而仅仅是片刻后, 一名老者和一名太守,则是直接被人推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摔倒在颜季明面前,极为狼狈。 “博陵崔氏,意图刺杀本节度,其罪,等同谋反。” 颜季明低头看着他们,忽然笑了。 “多谢你们了。” 谢 崔太守和崔氏家主,都有些无法理解。 但人群中再度骚动起来,更多的人被推出来,一脸懵逼地摔倒在他们身边。 “崔氏,刘氏,宋氏” 颜季明如数家珍,一个个报出他们的出身,后者在惊愕之余,也察觉到了什么。 “颜季明,若非我等昔日对你鼎力相助,你岂能有今日!” 有人嘶吼道。 “诸位不管怎么说,都确实在昔日对我有过帮助。” 颜季明点点头,道: “那么,就请再为了我的来日,死。” “节度其他方面不说,但做事的手段,总是太狠。” 李萼摇摇头。 但严庄这时候却是忽然道: “大丈夫做事,何必拘泥于小节。” “借此大婚,节度自此可以荡平河北世家门阀,使其化为己用” 这事做出来,无非是辜负了那个李氏。 还有 “崔兄,值得么?” 因为此事,博陵崔氏将被打入深渊,再难起势。 或许在过后数百年,崔氏能够再度兴盛。 但在如今百年内, 博陵崔氏, 将被除名。 崔佑甫看着面前的景象,神情平静, 道: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 或许他之前也曾有过摇摆不定, 毕竟颜季明一死,魏博镇必然会四分五裂。 崔氏,也会因此而再度翻身。 凭着偌大河北,未尝没有逐鹿中原的机会! 所以,崔佑甫曾私下派出刺客,又故意让他们失手,想要借此提醒颜季明,算是尽了最后一点情面。 但很快,崔佑甫忽然又意识到, 自己凭着颜季明才有今日, 而若是崔氏得势, 凭着那位崔氏家主的心性,自己还能有未来么? 今日更新结束,得去准备答辩材料了。 感谢各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 第130章 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 节度大婚,外面摆了流水席面,大半分与外面的百姓,同时也宴请颜季明的那些心腹。 田承嗣与史思明坐在一旁,不吵不闹,安静吃席。 “这烧鸡不错。” “这鱼汤也挺好,和我在邺郡喝过的鱼汤有的一比。” “” “我说,”史思明咳嗽一声,问道: “你真是来吃饭的?” 田承嗣听到这句略带嘲讽的问话,竟是点了点头,道: “你我现在不老实吃饭,莫非还要琢磨些什么东西吗?若是没猜错,外面正杀的热闹呐,你想把自个的头颅拿出去凑个整?” 史思明哼了一声。 田承嗣盛了碗鱼汤放在他面前,语重心长道: “咱们呢,现在都是败军之将,靠着人家才能活下来,您呢,何苦整天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 史思明忍不住低吼一声,道: “你我曾在安禄山手下,就算没有那个出将入相的命,但出行也有多少亲兵将士随行扈从,何等威风! 而现在,你我就如同山村里两个混吃等死的闲汉一般,这日子,我是过够了! 你在干什么?” 史思明正愤愤不平的时候,发觉田承嗣用筷子在自己碗里挑拨着什么。 “看,这汤里有蒜。” “什么意思?” “蒜了。” 新罗婢推开屋门,看见床铺上两个人交颈而眠。 她走到颜季明身边,轻轻将他推醒,低声道: “有人给您传回消息了,是急信。” 颜季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正蜷缩在自己怀中如同小猫一般安睡的李十三娘。 “知道了。” 他将李十三娘的手和腿从自己身上挪开,替她盖好薄被,然后才示意新罗婢跟随自己出来。 昨天的事发生后,李十三娘一度异常愤怒,认为颜季明欺骗自己,而且他的决定也威胁到了自己家人的安危。 但事情那时候已经结束的差不多了,老丈人李陌看了一眼站在门外那些刀口还在滴血的魏博牙军,反倒是主动劝说起女儿。 李十三娘无奈,只能委屈地锤了颜季明一拳,随即就被颜季明一把抱起,在她的惊呼声中,踏着一路鲜血,回到了迎亲队伍中。 当夜洞房。 说不尽一夜风流滋味。 过几天再哄哄,夫人也就能把这事给忘了。 只是自己的腰恐怕有些撑不住。 想到这里,颜季明忍不住揉了揉。 “信在这。” 颜季明伸手拿过信来,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这些人都动了。” 博陵崔氏族中掌权者,被颜季明用请帖骗到大婚观礼,随后当场擒杀。 但也有些人,因为警惕和畏惧,并没有赴宴,当他们收到家主被杀的消息后,选择了反抗到底。 河北世家虽说过去百余年被关陇权贵欺压的极惨,但百余年被打压而依旧保有清名,证明它们的根基和底蕴还是有的。 他们站出来推动的话,所能起到的效果不会比当初颜真卿号召河北抵抗叛军的效果差。 博陵郡内三个县、巨鹿郡内五个县、乃至于最远的魏郡中,也有数座城池打出叛军的燕字旗号,试图彼此呼应声势,封锁道路。 “您,要出兵么?” 新罗婢难得多问了一句,颜季明笑了一声,道: “疥癣之疾,何足为患。此事,我自有主张。” “是。” 新罗婢想了想,又问道: “有探子现在随手可以杀掉那几个,要动手么?” “告诉他们,谁敢先动手,谁就死。” 颜季明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吩咐道: “中午炖点羊肉。” “是。” “节度,去官衙么?” 外面当值的是陈温,见颜季明走出来,便命人将架好的马车停在门口。 “对。” 颜季明在马车里坐下,思忖着该怎么解决叛乱的事。 河北以内,就算是魏博镇中,也有不少世家豪族选择在这时候叛乱,试图破釜沉舟,与颜季明拼死一搏。 “陈温。” “末将在。” 颜季明看着他,笑道: “你觉得薛嵩如何?” 陈温不由得一愣。 薛嵩? 虽说在最初的时候,他对薛嵩有些看不惯,但这么久相处下来,也算是越来越融洽。 而且他们当初都是负责颜季明的,一个是亲兵首领,一个是护卫首领,时常跟随颜季明征战,也有了一层浓厚的同袍情谊。 他毫不犹豫道: “薛嵩此人,对节度您绝对是忠心无二。” 看似憨厚的回答,却又是天衣无缝。 不评判才能,不说他为人,只说忠心。 颜季明在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的时候,手段虽说激进,同时也很稚嫩。 而随着他的学习,他应对各种事情,也是有了自己的经验。 但, 不断成长的, 也不只是他。 若是没有颜季明的提携,陈温这个人,原本在历史上留名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根据现在来看, 以后的史书上, 要么是说他甘为爪牙, 要么,则是为他立传。 “知道了。” 颜季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官衙的占地极广,里面包含了数量相当多的官吏,而譬如督察府、财经府等下辖衙门,全都在其中。 李萼、崔佑甫两人早就到了这儿,开始一天的工作。 而当颜季明下马车的时候, 严庄也恰好在街角边出现,手里,还拎着一个葫芦。 当他看到颜季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时候,便立刻跪下,高呼道: “拜见节度!” 陈温从他手中接过葫芦,揭开盖子闻了闻,道: “是酒。” “严参谋好雅兴。” 严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正想解释,颜季明却摆摆手,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块进去。 官衙内来来往往的“衣冠禽兽”们,看见颜季明走进来,吓得一个个立刻躬身行礼。 这儿虽说是节度的官衙,但颜季明来这儿的次数,也真的很少。 谁不喜欢在家办公呢? “去请李财经、崔山长二位过来。” 两人奉命过来的时候,颜季明直接道: “那些世家的残党,在河北境内各处又掀起了叛乱,我准备派兵,将其彻底扫荡干净。” “太急。” “恐怕不可。”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 颜季明微微皱眉。 李萼也就算了,而崔佑甫早就将崔氏欲反的消息告诉了自己,按理说,他这时候应该做的更绝才是。 李萼这时候露出些疑惑神色,问道: “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官衙这儿,根本没收到各处叛乱的情况报告。” “我有另一条消息渠道。” 颜季明淡淡解释了一下,追问道: “为何不可?” 李萼沉吟片刻,缓缓道: “病在肌肤,修身养之; 病在肺腑,药石可医; 若病在膏肓,非药石修养可以缓解,君莫非要引刀入膏肓,祛除病根么?” “世家,虽说私心重的很,也极难驾驭,如今,更是有崔氏这般崔兄,抱歉。” 崔佑甫摇摇头,表示不在乎。 “也有如崔氏这般,手中握有实力就立刻想要翻身的存在。” “寻常农户,家中多收了几斗粮米,尚且会盘算着能否再养个小妇人;农户尚且如此,那些看惯了风雨的人,自然会想着试一试,自己能否也变了这天, 此乃人之常情。” 颜季明低头沉思起来。 李萼的意思,无非是劝诫颜季明不能这般大动作,最好也不要试图去将河北世家赶尽杀绝。 “但,为何?” “用一个很简单的事做说明。” 崔佑甫开口了,声音漠然。 “您如今在河北设立寒士居,无数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因您而得以做官。 您需要这些读书人帮您对抗河北世家,巩固治下,但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有您才能让他们做官。而若是河北世家没了,他们又会怎么样?” 崔佑甫看了颜季明一眼,补充道: “那么,他们就没有威胁要面对了。 届时,您可以用做官来许诺,其他人自然也是可以。 您深谙平衡之道,自然也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之前河北官场的格局,就是颜季明安插的心腹、平民出身的读书人、以及士族子弟三足鼎立。 “那以你们来看,我现在该如何?总不能任由他们占据城池光明正大喊着要叛乱?” “自然是不可。” 崔佑甫挥挥手,示意一旁默默旁听的严庄去拿地图,态度随意地像是在打发下人。 严庄:“”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照做了。 “下官有一计,供节度您,参考。” “您还记得先前在清河的时候么?” 颜季明点点头。 “崔氏,不只是博陵崔氏。还有清河崔氏。” “那么,您还记得下官和您是如何认识的么?” 这个也是记得。 颜季明当初抓到了一群兴高采烈出来打猎的崔氏族人,怕他们泄露行军消息,便临时扣押了下来,也就此发现了崔佑甫这个人才。 他给的待遇一直都是崔佑甫想要的,后者在常山当了一阵子社畜,自然也是看出了颜季明的野心。 但在权衡之下,他选择留下,为颜季明的事业添砖加瓦。 崔佑甫咳嗽一声,又准备开口。 这时候颜季明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是想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姓崔的小娘子,对了,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崔佑甫这几天心情不好,脸上死死板着,这时候却是直接目瞪口呆。 直娘贼, 我以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相信这厮喜欢男色? 我表妹不过是跟他见过一面,现在我还没说,他就记起来了。 哥哥对于觊觎自己妹妹的人,不可能有多喜欢。 但现在情况不同。 自己,是为了救崔氏。 表妹也是会理解的。 而河北世家们,也会理解的。 毕竟有很多人,只是怕颜季明要掀桌子,所以才配合博陵崔氏残党的号召,准备先下手为强。 花花轿子众人抬, 等抬轿子的人一哄而散了, 轿子里面的人是怎么样,在众人心里,都会变成一个小丑了。 崔佑甫知道,颜季明当初根本没打算对付博陵崔氏。 完全是后者自个撞到了刀口上。 为了自己的未来,同时也有另一个原因,崔佑甫最后选择背弃了自己的家族。 当他将计划告诉给颜季明后,后者顿时有些为难道。 “这,怕是不好?” “此事,自有下官去说和,节度只需要坐着等即可。” 等着联姻。 真开战起来,颜季明讨不了好,他手下的魏博镇会遭受沉重打击,但世家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彻底灭族。 毕竟,刀下出权。 而河北现在最快最狠的一把刀,就握在颜季明的手上。 博陵崔氏, 是崔佑甫的父族。 而清河崔氏是他的母族。 他横竖不亏。 最亏的大概是博陵崔氏,继而是清河崔氏。 主动将家中嫡系女子嫁出去给人当妾,这种情况,在家谱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和气生财。 清河崔氏,也会愿意的。 金铸的门阀铁打的世家,千载风吹雨打后,依旧能稳稳站住脚跟的,不是因为家传,也不是因为什么家风,而是 懂得变通。 譬如孔氏那一脉。 他和李萼两人走出去的时候,李萼揶揄道: “怎么,你想做节度的舅爷?” 就算是联姻,又为何不能是别家的女子? “因为我需要。” 崔佑甫开口道: “消息传出去了,我,已经成为了族中的罪人,不光是残存的族人恨我入骨,就连那些世家豪族,也必然会对我愈加提防。” 背后空荡荡的,总是让人不安心。 “而且,节度必然会觉得这事有点意思,所以更有可能答应下来。” 李萼嘴角抽了抽,摇摇头。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得提醒你一下。” “何事?” “你刚才开口问节度,说他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额,这又怎么了?咱们以前不都是直来直往问话么?” 崔佑甫摇摇头,道: “人毕竟是会长大的。” “而且,我怀疑节度手中,已经建立起了一支咱们都不知道的势力,或许就是替他打探各处消息的。” “咱们都不知道?” 李萼想反驳,但想想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忽然有所明悟。 “那么,你那事” “对。” 崔佑甫面无表情,冷冷道: “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但他,在等我。 我不将那事告诉他,我会和崔氏一起死。 而我将那事告诉了他, 崔氏,或许还能活下一些人。” “蠢货。” 李萼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但嘴里却是吐出了两个字。 “跟我走。” “去哪?还有事没做呢。” “做个屁,陪你去喝两盅。” 随着两人离开后,堂内,只剩下严庄和颜季明两人。 “他们刚才把想法说过了,你呢?” 颜季明示意严庄坐下,笑着问道。 严庄坐在刚才崔佑甫的位置上,沉默了片刻,忽然道: “臣其实也觉得,李、崔二位,说的很有道理。但是” 颜季明直接忽略了前面那句话,他知道严庄的主要意思肯定是“但是”之后的内容。 “您现在坐镇魏博,以后也能坐镇河北,您凭借的,是手中的兵马、治下的百姓,而世家豪族,不过是您手中维稳的工具。” 严庄抬起头,缓缓道: “既然那些世家豪族选择用安贼的名义造反,那么,您手下现在不也正是有安贼的大将在么?何不用叛军去打叛军?” 刚才章节一直在被审核,不知道什么问题,大概是过度描写了一下洞房的情形,还引用了几句名人名言,现在这章修改一下,看看能不能正常发布,如果另一章被放出来了,请勿重复订阅! 感谢各位大佬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睢阳张巡 第131章 睢阳张巡 崔佑甫自清为说客,想颜季明允诺,这次叛乱将不用耗费一兵一卒,即可平定。 颜季明应他所求,给了他四十张县令、参军的空白告身,以及派遣了三百名天雄军士卒随行护送。 崔佑甫带着人手离开,颜季明现在也只有等待他的回信,再决定下一步对策。但因为无法及时收到各处税款而导致的钱粮短缺问题,却不是能慢悠悠等着的。 无奈之下,颜季明授意李萼,告知民间可以提前缴纳赋税,譬如缴足下一年的赋税,未来两年内便可不用交税和服劳役。 提前缴纳一年的税,往后两年都不用再交税,等于是现在苦一苦自己,然后未来三年内就不用再因为赋税而担忧了。 这是正常人都能理清的思路。 随着消息传开,大部分平民百姓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真的提前交了赋税。 而等到崔佑甫将河北世家的事解决后,颜季明还能顺势收回一部分利益,用来弥补现在的亏损。 “但是那些世家,会任由您拿捏吗?” 李十三娘依偎在颜季明怀中,低声问道。 “他们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家族的存亡与否,而不是想着跟我争权夺利。”颜季明捏了捏她光滑的脸蛋,笑道: “夫人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像是听到夫人两字,李十三娘脸上还是有些发烫,她将头埋进颜季明怀里,低声道: “妾,只是怕那一日的事,重演。” 她说的,自然是崔家派遣死士行刺一事。 颜季明的笑容微微一滞,片刻后,他声音里多了一丝阴冷。 “不会了。” 他早就有这方面的顾虑,同时又经常需要及时收到各处消息,故而花费大力气,建立起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密探势力。 这一部分钱财的花销,是附在魏博牙军开支里面的,所以除非是经手魏博财政大权的人,寻常人不会知道颜季明手中还有这样一支力量。 如果颜季明愿意,现在大部分叛乱世家子弟的首级,随时能送到他面前。 他正在沉思的时候,李十三娘忽然抬手抚摸着他的脸,低声道: “跟妾在一起的时候,您能不能不要想其他事,能不能,多看妾一眼” 颜季明愣了一下,忽然又想起崔佑甫说的那番话。 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了,那自己,还得再纳个崔氏的女子做妾。 才娶夫人,又要纳妾。 “妾那一日,并非是气您不爱惜我的性命,只是怕您被那些人所杀。” 李十三娘低低诉说着,她搂紧了颜季明,在他耳边吹了口气,道: “颜郎,妾想要个孩儿” 颜季明悚然,他咳嗽一声,道: “我有点累了。” “可现在还是白日里呢。”白天就喊累,这是什么成分? “我还有事要忙。” 李十三娘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她朝颜季明下身瞥了一眼,忽然眼睛一亮。 “颜郎也是想的?” “真有事要忙,走了。” 颜季明摇摇头,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十三娘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看向另一边。 新罗婢正站在那。 见新夫人看见了自己,她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恭敬道: “夫人有何吩咐?” “我记得,你那儿似乎有一种新式的袜子?” “这是哪儿送来的信?” “河南。” 颜季明将信拆开,看完后,他叹了口气,揉揉眉头。 信,是李光弼写的。 河南以西,是关内和河东地带。 因为先前朝廷指挥的那场大规模会战,肃宗和房琯等人信心满满制定出的计划,在叛军眼中,却是漏洞百出。 咸阳陈涛斜一战,两万余关陇精锐战死,统军主帅房琯,连败连败,最后丢弃军队,私自逃还。 关内道, 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三军皆与叛军厮杀的有来有退,但因为他们本就起牵制作用,本身兵马并不多。 而随着房琯那一路大军的败退,他们三路也无法互相呼应,又怕丢失已经收复的城池,只能率军后撤。 半个关内道内的郡县尽皆沦陷。 而河东一带,郭子仪率军与叛军相抗,正僵持的时候,叛将崔乾佑在击溃房琯后,就立刻率军东进,从侧面插入战场,反过来将郭子仪兵马包围了大半。 这一战,郭子仪手下战死了过万河东将士,而他的二子郭旰,也因为奉命掩护大军撤退,最后战死于乱军之中。 虽说最后得以率军撤出战场,不至于全军覆没,但郭子仪部也元气大伤,随后叛军开始猛攻河东一带,河东道同样有半数郡县城池陷落。 当李亨知道颜季明率军奇袭攻下东都洛阳,而后李光弼又在此镇守时,当即大喜,立刻传旨令李光弼率军接应河东军。 至于颜季明这边,李亨其实也是给了旨意,但因为颜季明承担了向朝廷提供钱粮的任务,所以旨意里的意思,就是让颜季明看着办就好。 西面情形一片糜烂,据朝廷的意思来看,似乎有意东迁,避开叛军的兵锋。 “李节度要求我向河南增兵,加强对河南已投诚郡县的控制。” 颜季明看向薛嵩,将一方虎符放在桌上。 “给你天雄军正军一万人,天雄军后营兵两万人,后续粮草全部由我承担,你去接手洛阳,以及河南的郡县” 薛嵩眼神平静,他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沉声道: “末将,领命。” “待平定洛阳后,我会为你向朝廷请封。” 薛嵩摇摇头。 “末将已经不是很在乎了,但凡是节度号令,末将必然奉令而行。” “行啦行啦,别这么严肃。” 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站起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也是河南那边的事。” 他让人取来地图,和薛嵩站在地图前,将其中一处指给薛嵩看。 “睢阳郡。” “因为史思明之前劝诱河南大半叛军跟他突袭汜水关,而随着他战败,这些叛军兵马也溃散了大半,剩下的,则是被我收编。 但并不意味着河南就已经没有任何叛军存在了。” 颜季明道: “河南之地原先沦陷大半,只有两郡依然还坚守着,为大唐守节。” 薛嵩不由问道: “是哪两郡?” “应该说,是两个人。靠着这两个人,才使得叛军直到今日都没能攻下这两处。” “一个,名叫张巡;还有一个,名叫来瑱。” 颜季明迟疑了片刻,道: “如果可以的话,也可以放弃洛阳,想办法驰援睢阳。” 后面还有两章,在码。 昨晚好像因为写了点擦边内容,被封了,今早才被放出来,然后又被封了,我已经发单章和评论区都提醒过了,还是有书友订阅了重复的章节,非常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感谢几位大佬的打赏以及月票,多谢支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果不是没得选,谁把现在当永远 第132章 如果不是没得选,谁把现在当永远 田承嗣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 他很喜欢到城中的坊市内买来吃食,然后坐在路边,一边吃,一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颜季明给他的职位只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虚职,要做的事不多。 俸禄则是全都用来供养他这张嘴,因为只需要养活他自己一个人,倒也能够承担天天下馆子的花销。 “田将军为何落魄至此?” 听到这声音,田承嗣头也不抬道: “某现在岂敢担将军一称,严参谋若是饿了,可坐下来同吃,若是不饿,还请让在下吃饱肚子再说话。” 严庄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但没拿田承嗣面前的吃食。 面前摆着的,是两样肉食。 切烧鸡,羊肉串。 坊名平安坊,据说是颜节度赐的名。 平安坊里卖的最多的便是各种新奇物件,次之便是许多吃食。 大肉包子,烧鸡,肉串, 自平安坊建成那天,就已经成了经典的三大样。 百姓手里也有了点闲钱,有时候忍不住嘴馋会买些,而外地过来的一些官吏,还会特意过来吃这三样。 甚至是那位住在驿馆内的公主殿下,似乎也常会差宫女过来买些回去。 因此,也就渐渐传出了“平安三宝”的说法。 严庄见田承嗣吃的满嘴流油,不由笑了笑,道: “田兄果然会吃。” “吃,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田承嗣摇摇头。 “是个人,就会吃。” “譬如这烧鸡肉串,在平安坊内,也是寻常人极少会买的吃食。” 严庄顺口接道: “世间向来便是如此,有能者吃肉,随从者喝汤,无能无为者,就算是最低的温饱都难以维持。 你我若是也这样碌碌无为下去, 只怕那位节度, 也不会再容我们。 到那时候,就算是烧鸡、肉串这样的吃食,你也” “你想如何?” 田承嗣不紧不慢地撕开烧鸡,随口道。 严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立刻道: “如今河北各处骚乱,皆是世家在后面推动,节度若是想长久,必然得用另外的人。” “一个,是普通出身的读书人。 还有一个, 便是我们。” “你知道,节度并不忌惮让我们这种叛逆出身的人留在他手下,虽说直到现在,他都没重用咱们,但有这个态度,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思。” “倘若他真的有那心思,你又待如何?” 田承嗣却反问一句。 “那么,他必然会启用我们。” “你既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何还要这般不老实?” 田承嗣冷冷道: “时机未到,你就这样私下串通我等,若消息到了节度耳中,你我就不会再有以后了。 他这个人,很” “我来找你,是因为时机已经到了。” 田承嗣眯起眼睛。 “你是说河北现在的动乱?” 严庄急切道: “我说的,是河南。” “河南那边,除了那些先前跟随史思明的燕军,还有一部分燕军,被掌握在令狐潮手中,而他,如今正在围攻睢阳和颍川。” 田承嗣沉默不语。 “所以, 我劝说节度,让他任用我等。 这样一来可以击垮燕军士气,二来,则是可以逼着令狐潮率军南撤。 因为无论是西面镇守洛阳的李光弼,还是河北的颜季明,他都已经再无力与其相抗, 他能做的,要么是投降,要么是南下攻打江南。 而这两件事,都有益于颜季明。” 令狐潮不得已而降,颜季明就能直接坐收数万燕军,其中半数还都是原本的北疆边军精锐。 若是他率军南下,颜季明就有了继续向河南、江南动兵的理由。 对颜季明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对于严庄田承嗣等叛军出身的人来说,这是一次在颜季明手下得到重用的机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虽说之前都是在叛军中有权有势的人物,如今在颜季明这边,虽然有了活命的机会,但权势却是远不如从前。 史思明现在成了个醉鬼,天天用酒灌醉自己,然后睡觉,睡醒后又开始重复这个过程。 因为他不仅失去了一切,出门时还得忍受所有人的耻笑、 他,现在是一个比他小二三十岁的少年的义子! 人总是有不得志的时候。 但严庄依旧还有着自信。 他自信,凭着自己的本事,一定会有翻身的时候。 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有两个孩子站住,痴痴地看着田承嗣手里的烧鸡。 他们的衣着不算华贵,但整洁朴素。 严庄笑着指了指那两个孩子,开玩笑道: “除了我之前说的那个机会,其实颜节度还喜欢好人。要是你能做个好人,颜节度说不定会觉得你是洗心革面了,八成会任用你。” “颜季明不是那种迂腐的蠢货,他要的,向来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君子。” 田承嗣打了个饱嗝,放下手里的鸡骨,转而又道: “不过,做个好人也不难。” “哦?” 严庄看见田承嗣站起身,端着用干荷叶包裹的烧鸡,走到那两个孩子身边。 “想吃?” 田承嗣问道。 两个孩子立刻又惊又喜地点了点头。 “好。” 田承嗣把那包鸡骨头珍而重之地放在他们手上。 “吃。” 薛嵩并不是第一次担任大军统帅,但他这是第一次在颜季明手下能够独立带兵出征。 以往的时候,他都是和陈温站在颜季明身边,陪着他坐镇全军。 就像是多年的寡妇,又要再入一次洞房。 看到的东西,要做的事情,其实还是那点。 但心境已经不同了, 自然会在心里有些感慨。 他此刻站在帅帐中,下方,则是两排将官,都是站着。 而随着薛嵩取出虎符,这些将军校尉,全都俯身下拜,恭敬道: “我等拜见大帅!” “传令,出兵。” 三万多天雄军出征,顿时让整个河北的烽烟为之一顿。 那些喊着要造反起事的世家子弟,利用私兵和人脉,占据了治下的城池,公然对抗魏博和颜季明。 但薛嵩率军南下不到三日,途径两郡,每个郡中,都有人直接杀了世家子弟,带着人头来军中求见薛嵩。 而投降和解释的书信,则是如同雪花般飞来。 崔佑甫在清河县已经待了两日。 清河崔氏的家主,按照辈分来说,应该算他的叔祖。 老人家也不愿意与颜季明撕破脸皮,这样对双方来说只会是两败俱伤只会是颜季明吃亏,崔氏灭族的下场。 他也不希望颜季明真的抹除了博陵崔氏。 毕竟是五姓七望。 博陵崔氏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颜季明的怒火,也该平息了。 但他死活不同意把自己的孙女嫁出去。 孙女儿崔缇, 是清河崔氏的明珠。 是他老人家心里最喜爱的晚辈。 提她的亲, 李家都不配! 颜家多大门面? 何况,还是做妾! 但让清河崔氏家主有些头疼的是,孙女儿听到她那个该死的表哥提议要将她嫁给颜季明的时候,竟然求到了他的面前! 她,想嫁! 自然是 不行, 不可以, 岂有此理! 崔佑甫正为此愁眉不展的时候,崔氏家主却颤颤巍巍地到了他面前。 “贻孙啊。” “晚辈在呢。” “还是嫁了。” “您想通了?” 崔氏家主满脸抑郁。 天雄军都动了,他特么的敢在这时候触霉头么? “但是,得三媒六聘,用正妻的名义,将缇儿迎进门。” 崔氏家主叹息了一声,道: “崔氏,将会站在颜氏的身后。 但也请你,请颜节度,让崔氏,保留个体面。 还有,你要记住, 你终究姓崔! 你用族人的尸骨作为踏脚石, 他现在会觉得你忠诚, 那以后呢? 等他以后想起这件事, 你说, 他会觉得你忠心可靠,还是会觉得,你这种连族人都敢出卖的人,也可以共富贵么?” 老人家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剧烈咳嗽起来。 崔佑甫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笑道: “泰山不择何方之土,河海不嫌点滴之水。” 第一百三十章 江淮屏障 第133章 江淮屏障 河南之地原本沦陷大半,随着颜季明挥军攻陷洛阳后,他又在汜水关遭遇史思明的伏击。 在他即将击溃颜季明部的时候,李光弼又率军出现,生擒李光弼,彻底攻灭河南留守的半数叛军。 而另外半数叛军,则是在叛将令狐潮的带领下拼命攻打睢阳、颍川两处,意在夺下这两处后,再尝试与李光弼碰一碰。 现在消息传来。 李光弼接到大唐朝廷的调令, 即将率军西进。 令狐潮收到消息后大喜过望,立刻挥军猛攻睢阳。 他本是雍丘县令,接受了叛军的招降,被任命为将军。 随着叛军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被调到关内、河东一带攻击唐军,本并不重要的令狐潮,手下竟然也聚集了过万兵力。 但这时候,在军中说话算数的人,依然不是他令狐潮。 “末将,拜见李将军!” 令狐潮本是门荫入仕的文官,身形佝偻臃肿,勉强俯下身去,对面前的中年将军下拜。 叛将,李怀仙。 “雍丘情形如何?” 令狐潮神情一滞,讪讪道: “只需再给末将一个不,半个月,即可攻下雍丘。” “废物!” 李怀仙勃然大怒,站起身狠狠一脚,将令狐潮踹倒。 后者栽倒在地上,立刻又起身跪下,眼底则是浮现出一丝恨色。 “你本就是雍丘县令,这本应早就归属大燕的城池,现在竟然成了我军久攻不下的坚城!” 李怀仙越说越愤怒,直接抽刀,将刀刃架在令狐潮脖子上。 “听说,城中不过二千兵卒,而你部下足足有上万人,你竟然连这种城池也攻不下,那我要你还有何用!” “旬日!只要旬日!” 令狐潮大喊道: “睢阳西面的李光弼已经前往河东,东南面的贺兰进明以及吴王等人,要么是不愿出兵,要么就是无力支援。 山南道节度使鲁炅,原本率五万大军坐镇山南以北,现在已经全军覆没! 而颍川一带的来瑱,更是处于将军大军围困之中,已经自身难保。 所以就当下来看, 睢阳既无粮道,又无外援,城中羸弱之卒不过千人,必然可破! 末将末将愿立军令!” “旬日” 李怀仙不仅没有把刀松开,反而又往下压了一点。 “十天,太久了。 我再给你宽限五日。 五日以后,你若是没法攻破睢阳,将张巡和贾贲两人的首级送到我面前, 那 你就把自己的首级送过来。” “末将遵命。” “敌军来袭!” “击鼓!” 一名穿着唐军将甲的魁梧将军,站在城头,死死看着那些朝城池涌来的叛军,在他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守军,再度站在城墙后,准备开始防守。 按照历史上的进度, 贾贲应该早在今年二月就战死了。 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活到了现在。 “贾将军!” 随着声音响起,一名中年文官大步走来,神情焦急。 “张县令。” 贾贲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沉沉。 “贼军远来,其兵力数倍于我军,而城中现在尽是百姓,若是先于城墙死守,继而溃退,最后巷战,百姓将会死伤惨重。 你我二人,也必死无疑。” “那您的意思是” 贾贲深吸一口气,道: “本将率亲兵出城,与贼决战,请张县令,趁机带着百姓和将士们走。” “岂可如此!” 张巡怒道: “张某虽文官,亦有男儿之气血,焉能丢弃将军而逃!” “你听我说!” 贾贲抓住张巡,低吼道: “如今睢阳,甘愿死守者极少,但不是没有。 睢阳,乃是江淮屏障,若这儿丢了,后方毫无防备的数千里土地,将在顷刻间沦为叛贼所有! 你听我说 你要活下去! 替我,替大唐,守住睢阳!” 雍丘不过是睢阳北面的一座城池,虽说此处相当重要,但就眼下情形来看,是否能守住这里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睢阳本身就没有防守的能力。 贾贲所希望的,是要张巡带着剩下的城池,一座座抵抗下去。 一座城丢了, 还有下一座。 一个士卒战死了,总还有愿意继续死战守卫城池的士卒。 就是要拖, 拖到援军来的那一日。 拖到后方的江淮之地,做足了准备。 直至, 睢阳境内, 再无可守之城, 再无可战之兵。 “家国如此,此正武将舍身之时。 此后报国当自我始,某虽死无憾!” 城内的百姓不算多,而且早就被组织起来,张巡深深看了贾贲一眼,后者最后整理了一遍甲胄,便带着百余名部曲走下城头。 开城门,迎战! 对面,是旌旗交错,犹如黑色的浪潮席卷而来。 一万多叛军,几乎放眼望去,各处都是敌军。 而他身边,只有百余人。 贾贲神色平静。 他不知道, 他今年二月就应当战死在雍丘。 贾贲, 多活了半年。 但在历史错乱的半年后,他选择了同样的结局。 同样是雍丘,同样是孤军出战,希望为后方数千里土地,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张巡看着他的背影,十指不由用力扣住城墙。 他还是食言了。 三百名士卒奉命从南面带着百姓离开,而他,则是带着剩下的士卒在城中做好了准备。 他想接应贾贲回城。 但, 已经来不及了。 叛军前军踏着鼓声直接发起冲锋,两侧则是出现了少量的骑兵,意欲从侧面包抄。 虽然骑兵的数量确实不多,但对于贾贲这支孤军来说,则是彻底决定了他们的结局。 贾贲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见张巡依然站在城墙上。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座城墙,交接在一起。 贾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拔刀对准了即将冲过来的叛军。 “将军有令,贾将军若愿意归降,他愿亲自向陛下举荐你!” “陛下……” 贾贲狂笑一声,道: “我早已收到消息,你们那个狗屁伪帝,已经死于新任魏博节度使手中!” “如此消息,当真是快哉,只可惜我不能再见那颜节度一面,要不然一定要和他大醉一场!” 站在城头的张巡怒吼一声,他亲眼看着,叛军在顷刻间直接吞没了贾贲的百余兵马。 而他在刚才做的那些准备,也没有半点派上用场。 “关城门。” 张巡没时间悲戚,他拔出佩刀,红着眼睛高吼道: “为了大唐!” 第一百三十一章 劈瓜! 第134章 劈瓜! 颜节度大婚时的风波早已过去多日,但那一日血腥的景象,还是深深刻在了许多人的心里,成为夜里让他们忽然惊醒的梦魇。 血腥的屠戮,换来的不只是臣服,还有许多非议和反抗。 但随后出征的三万天雄军, 则是让那些人再度闭上了嘴。 颜季明所要的,是一个听命于他的河北,以及一个相对稳固的根基之地。 魏博镇现在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就如同当年的安禄山经营范阳一样。 但相比之下,整个魏博镇,从高层官吏、将领,再到官场中大多数中低层官吏,全都是靠着颜季明才得以有现在的位置。 颜季明可以很自信地保证,他的治下,不可能会再有颜杲卿、颜真卿那样拼死也要忠于大唐的人。 因为寒士居是在颜季明的强行推动下才得以开办起来。 现在朝廷动荡,关内、河东两处打的如同浆糊一般稀烂。 而就算是太平时候,寻常书生去赶考,又有几人能考上? 答案是,一个都考不上。 寒门出贵子,终究只是一场梦。 但在颜季明这儿,他们可以做官。 只要是脑子没问题、又舍不得放弃手中权势的人,百分百会选择拥护颜季明。 父亲颜杲卿根本没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还为自己儿子开办了寒士居而高兴,赞叹颜季明长大了,有古仁人之风。 大婚那一日虽有些风波,但颜季明有意掩饰,又用其他话搪塞了一些,才让父亲没有再过多担心。 “为父,打算回平原。” 颜杲卿慢悠悠道。 “父亲为何急着回去?可是这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颜季明随即又道: “如今河北也不甚安定,儿治下的巨鹿郡,正缺一太守,父亲可愿暂代此任,也为儿解决一件难事。” 颜杲卿摇摇头,道: “我是你父亲,哪有父亲向儿子求官的道理。 何况现在吃穿无忧,已经足矣,为父也并不执着于功名,只是望你好好做事,时刻要记得报效朝廷的恩德。” “儿懂得。” 颜季明顺着父亲的意思,忽然又道: “您既然是不愿,那大兄二兄呢?何不让他们来试着做点事?” “这” 颜杲卿迟疑了片刻,点点头道: “我回去后,会问他们的,若是愿意,就让他们自己来你这,当面跟你说。你切不可以权谋私,让他们坐到太高的位置。” “儿知道。” 颜杲卿微微颔首,然后示意儿子赶紧去做事。 节度府的后院本来清冷的很,随着颜杲卿到来,颜季明命人在后院专门布置出一间书房,供颜杲卿打发时间。 而李十三娘嫁进来后,颜季明又下令修了一座花园和几座亭子,供她散心。 而当初颜季明要修后院的时候,还引得节度府一些官吏冒死进谏,生怕颜季明这时候就醉心于温柔乡,但颜季明随后就将这些人带到了后院看看具体情况。 这些人出来的时候,无不是满脸羞愧。 “节度,朝廷使者求见,说是要向您辞行。” “见。” 颜季明伸了个懒腰,随意道: “朝廷使者这些日子里的行程,都记下来了吗?” 新罗婢恭敬道: “使者每日几时出门,与何人会面,说了哪句话哪个字,都有准确的记录,过会就可送来。” “那就好。” 说话间的功夫,李辅国就由士卒领着进来了。 还未进门,他就夸张地俯身下拜,恭敬道: “奴,得回去了,但临行前,还有一事不得不问节度。” “说。” “前些日子,节度大婚,奴本应恭贺,但却听闻,您娶的那个女子,并不是公主?” 颜季明平静道: “这婚事,是家父先前定下,我岂可违父命。”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李辅国道: “虽说节度如今位高权重,但也得记着,是谁让您有如今的位置。” 这话一出,颜季明眼神微凝,连带着周围的几名士卒,也全都面露不善。 “你,在威胁我?” “奴才不敢。” “我过几日,会亲自给陛下写奏章解释此事,同时会加送二百万匹布帛,表示我的歉意,陛下,想来也是会理解的。” 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换来了二百万匹布帛。 这是我的功劳啊! 李辅国不由喜出望外,但他还是努力按捺住窃喜,神情漠然道: “既然节度您这么说了,奴岂敢再多置喙。” 李辅国是朝廷的使者,不知道这事还好,但要是知道了,就一定得代替朝廷表达出一个态度。 尚公主的事本来都已经说好了,你这边竟然还敢另外结亲,而且娶的还是正妻! 好在,自己只需要表达出这个意思就好。 自己这次不仅成功帮朝廷要来了粮食, 更是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颜季明 呵,不过是个年轻气盛、恰好站在风口的蠢货罢了。 在李辅国看来, 如今河北各处骚乱,就连天雄军也不得不出动,必然是去强行镇压了。 而这,正是出于他的谋划。 颜季明前期需要朝廷,帮助他威慑河北世家。 但为何又不能反过来呢? 朝廷大可以一边扶持颜季明,一边扶持河北世家,让他们狗咬狗。 等朝廷缓过劲来,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跳梁小丑罢了! 李辅国早年做小宦官的时候,新认的干爹就语重心长地教过他。 你我,都是没栾子的货色, 但凡是个男儿,都有那资格嘲笑和看不起咱们。 但你恰可以利用这一点,去算计他们。 一个阉奴,又敢有什么坏心思呢? 起初,李辅国不是很理解这些话。 但随着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他是服侍太子的宦官,所以在宫里经常遭到其他宦官的欺负和嘲笑。 东宫固然是国本, 但, 玄宗当年曾在一天内杀了三个足以承担起国本的儿子! 而后来,更是直接抢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李亨当时虽说做了太子,但这位置,其实只需要一道枕边风,或是臣子的几句谗言,就能让他瞬间站在悬崖边上。 做奴才的向来是奴凭主贵, 主子的遭遇尚且如此, 而李辅国那时候连李亨的心腹都算不上,只能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到最后,甚至无师自通练成了“阿q”式的心态。 就比如现在。 哟哟, 你瞧, 颜节度见着咱,眼里的轻蔑都毫不掩饰。 再想想临行前,公主殿下对他吩咐的那些话,李辅国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 颜季明毫无城府,喜怒全表现在脸上,凭什么会成为日后的祸患? 颜季明也知道李辅国这些日子里挺“忙碌”的,但也没当面揭穿,而是敷衍了一阵子,但他又察觉道,说话的时候,李辅国眼里总会出现一种诡异的神情。 大概类似于 他看自己, 就像是看傻子一样。 “奴,得告辞了。” 颜季明笑了笑,道: “如今九月,家中还有不少好瓜留着,请使者暂且停留片刻,吃片瓜再走。” “那却是盛情难却。” 李辅国听到这,也有些馋。 在驿馆里,虽说米粮之类的东西从未短缺,但果蔬那些,除非是要求,要不然并不提供。但李辅国本就心怀鬼胎,又怕索要这些东西,会引得颜季明耻笑,便从未要求过。 想到这里, 李辅国不禁又对公主有些疑惑。 他可是清楚记得,驿馆里的主官,每日都会差人送新鲜果蔬到公主住处。 为什么自己这边没有? 颜季明对着马燧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嘴角一抽,随即点点头,快步跑出去。 “还请稍待。” “瓜来了!” 瓜是普通的甜瓜。 颜季明实际上对西瓜更感兴趣,但西瓜这时候约莫只传到了新疆一带,至少要等到五代的时候,才会传到内地。 这时候,是没有西瓜吃的。 马燧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李十三娘。 她知道这边有贵客,心想着自己是夫人,自当是出来迎接一下。 李辅国看了她一眼, 轻蔑道: “这是节度养的小妇人么?” 李十三娘脸上带着笑容,听到这毫不掩饰恶意的问话,不由愣住。 颜季明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此乃拙荆。” “原来是夫人,倒是咱家失敬了。” 李辅国听到这,竟是更不在乎了。 他知道,那个被颜季明娶进门的李氏,其父不过是个八品录事参军。 他笑道: “果然是小家碧玉,节度的眼光不差。 但,就算不和六殿下比,拿她和三殿下比,也是拍马难及的,还望节度自己深思。” 六殿下,是要下嫁给颜季明的那位公主。 名叫李淑,现在受封宜宁公主。 三殿下,则是已经在常山住了好久的和政公主。 李辅国的第二句话已经是赤裸裸的羞辱。 在场的士卒,全都是魏博牙军,也就是颜季明真正的死忠,此刻都将手按在腰间佩刀上,眼里喷涌出怒火。 颜季明, 是他们的主公。 李氏, 就是他们的主母。 要是李辅国再出口羞辱,那他们也不可能再忍耐下去。 朝廷使者? 咱们认可的, 大概已经不是那个朝廷了。 李十三娘的脸色有些苍白,她不知道这个说话尖声细气的男人为何对自己恶意这么大。 但这个男人说的话,则是让她想起来那件让她极为恐惧的事。 颜季明,先前由新帝御口赐下了婚事,尚公主。 自己, 如何能与堂堂公主相比? 李十三娘茫然地站在原地,很快就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将自己搂住,不由惊愕的抬起头。 颜季明的怀抱,依旧如同昨日一样温暖,让她渐渐安心了一些。 “拙荆不懂事,还多亏您教训了。” 颜季明搂着李十三娘,又招招手,道: “把刀拿来,我亲自为使者切瓜。” 见颜季明连个屁都没放, 案板摆好。 但因为颜季明一手搂着夫人,一手挥刀,总是砍不准。 接连两次落刀,都落在案板上。 颜季明有些不悦,道: “来人呐,替我把它按住,好让我砍。” “是。” 马燧当即答应一声,连同周围几个早已得到过吩咐的牙军,直接上前,将一脸懵逼的李辅国从椅子上拽下来,踹翻按倒,将他的脖颈放在颜季明的刀口下。 李辅国:“???!!!!” “诶,你们这是做什么?” 颜季明佯怒,顺手把刀重重砍在案板上。 咚! 沉闷的一声,仿佛是李辅国的小心脏猛然跳动发出的声响。 马燧有些难堪地测过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按住李辅国。 “怎么了?还不快把使者放开!” 颜季明喝道。 “节度” 马燧咳嗽一声,道: “使者尿了。” 李辅国已经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节度府的了。 但今日发生的事,将会成为整个魏博镇都喜闻乐见的笑话。 这事嘛,就是个误会。 手下侍卫不懂事, 听错了话。 至于风声是怎么传出去, 我怎么知道? 颜季明让马燧留下,想办法把李辅国留下的那一摊“礼物”给清扫掉。 自己则是搂着李十三娘走到花园中。 “生气了?” 李十三娘出神地看着花园里的景象,轻叹一声,道: “妾何足挂齿,但您刚才,却必然得罪死那位使者了,若他再到陛下面前说您的坏话” 颜季明摇摇头。 “无所谓的。” 李十三娘愣了片刻,眼里的绵绵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反手搂住颜季明,忽然低声道: “这里,没人来?” “你想做什么?” 颜季明按住李十三娘乱摸的的小手,咳嗽一声,道: “过会还有事。” “你已经两天没碰我了。” 李十三娘幽幽道: “但假如妾穿了舍袜呢?” 舍袜? 颜季明有些茫然,但李十三娘将自己的衣裙稍微拉起一些,露出底下穿着的, 丝 小亭中, 很快就响起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声音。 春日桃花,夏日睡莲,秋日霜菊,冬日红梅。 亭日十三。 新罗婢正在四处寻找颜季明,忽然想起花园里还没找过,便朝着那边走去。 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了些许让她面红耳赤的声音。 她立刻就知道自家主人在干什么了。 转过身回到前面,马燧正在那儿等待。 “节度呢?” “在做事。” 新罗婢简短地回答一句,不给马燧追问的机会,就又赶紧回到了后院。 她闷闷地在花园门口坐下,嘟起嘴。 自己长得,莫非很难看么? 感谢几位大佬的月票! 最近几天还在忙答辩的事,不知道过没过,还得按照老师要求继续改论文,据说整个学院答辩都挺惨,只希望能过,要不然后天还得二辩。 第一百三十二章 拜火教 第135章 拜火教 发生叛乱的地方,主要聚集在博陵。巨鹿、邺、魏四个郡内。 想要依靠兵马一一平定他们,几乎毫无难度,但在其中花费的时间和人力物力,却是得不偿失。 好在天雄军的名头已经相当好用,薛嵩率军出征还不到五日,博陵郡内大半郡县就因为畏惧天雄军,又再度归降。 那些前日还站在崔家人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要共生死的那些官吏,现在则都跪伏在薛嵩的身前,哭诉着自己被胁迫的无奈。 帅帐中,薛嵩面前正跪着两名官员,谄媚道: “早听闻薛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将军果然神人也,不消一兵一卒,就让安喜城自生内乱,杀了叛官,又主动将崔氏叛逆献出。” 薛嵩平静地看着两人,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他的沉默,让两人身上压力骤增,立刻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什么。 “本将军记得,二位是隶属督察府的?” 魏博督察府,在颜季明治下各郡都设有监察使,主要起监督官场的作用。 但这两人虽说都是监察使,但无论是之前的盐铁税收一事,还是之后的崔氏叛乱,他们都未曾向督察府汇报过只言片语。 而且,这两人还都是出身本地的小家族。 所以无需更多确凿证据,薛嵩现在就可以拿下他们。 终于有一人忍不住了,重重磕头道: “下官,有罪!” 薛嵩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你说什么?” “下官有罪!” “官?” 薛嵩慢悠悠道: “还觉着,自己是官呐?” “这” 那人听到这句话,顿时面露绝望,但还是试着道: “小人确实有失职之举,小人也自知难逃魏博律法,但小人愿倾尽家资以助军用,只求求将军允诺,让小人家中留一丝香火血脉,传承” “你是打算贿赂本将军么?” “小人岂敢!” 薛嵩摇摇头,笑道: “你糊涂,本将军把你曹氏屠了,你那些家资也全是我的,何须要你献?” 曹氏子弟:“” “都拖出去。”薛嵩摆摆手。 两名世家子弟才被拖出去,外面士卒就通报说,曹督查来了。 曹得意虽然也姓曹,但跟博陵的曹氏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就是常山内一个小小的库吏,靠着颜季明提拔才有今日。 他见到薛嵩后,后者却是主动起身,给曹得意施礼。 “曹督查所来何事?” “事出有因,曹某会给将军细说,还请屏退左右。” 薛嵩挥挥手,身边的几名亲兵识趣,立刻退出,同时在外面看守帅帐,不准人进来。 人都离开后,只剩下两人,曹得意就在薛嵩身前坐下,直接开口道: “下官奉节度之命,明面上是来博陵彻查贪腐,薛将军您是节度的腹心,自然知道下官实际上是来做什么的。” 薛嵩点点头。 说明白点,曹得意就是颜季明的白手套,是被颜季明推到前面和世家打擂台的角色。 而当曹得意在博陵“整顿”官场后,博陵郡内的税收再度恢复正常收缴,一些和世家私下勾结的盐商,在查明其罪行后,全都遭到了严惩。 “然后,下官就发现了一些事情。听说,薛将军曾是边将出身?” 曹得意试探的问道。 薛嵩眯起眼睛。 边将, 就是叛将。 “是。” “将军曾在安贼手下做事,可知道,安贼手下除了那些随同叛乱的边军,还有谁人?” “河北世家?” “不错。” 曹得意点点头,道: “但,还有一个。” 他嘴里吐出两个字,让薛嵩不由一愣。 “袄教。” “据传,袄教又名拜火教。 事实上根据下官这些日子找到的消息来看,安贼并不是特别借重这个袄教。 他率军南下后,在北疆和河北一带,留下了不少信奉袄教的人没有带走。 而这次河北世家之乱中,就有这些人的身影出现。” 薛嵩摇摇头。 “本将军当日因为一时私怨,降了叛军,而后清河一战,就被节度俘获,继而一直跟随节度到现在。 袄教的事,并没有听过。 但照您的话来看,这袄教,最多能起个推波助澜的作用,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以前确实如此,就连安贼都对其不怎么看重。” “但现在却是不同了。” 因为多种因素的影响,原本在历史上称不上任何威胁的袄教,这时候,却有了疯狂发展的苗头。 先前李光弼北疆一战,用血腥手段镇压叛乱的奚人和契丹人。 所以在战后,有大量的外族俘虏进入河北,在河北战后恢复过程中,起到了重要劳动力的作用。 而且袄教就在胡人之中较为盛行。 那些朝五晚九,天天被迫九九六无限制加班的外族俘虏们,在每日疲惫的俘虏生活中,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奔头。 为了日后的光明! 这并不是说笑。 但凭着光明两个字和一些教义,就能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相信。 而大部分汉人,则是那种,只要今天拜的神佛不灵验,明天就会改去拜另外的神佛。 主打的是一个参与感。 “根据可靠消息,袄教的人,大多在北疆郡县中流动,发展他们的教徒,同时逼迫教徒献出全部身家,甚至是得将自己的性命也投进去。 这样的教,必须得抹去!” “但我也奉了节度的命令,得清剿各地叛逆。” 薛嵩很是干脆的说道。 虽然曹得意说的声情并茂,但他根本不在乎。 自己收到的命令,只有平叛。 他看了一眼曹得意,道: “但本将会将此事汇报给节度。” “信使一来一回,光是在路上就得消耗十天半个月功夫,这段时日内,只怕袄教会更为壮大。” 薛嵩笑了笑,道: “您觉得,区区袄教,与河北世家相比起来如何?” 曹得意:“” 袄教也配跟河北世家比么? 河北世家先前多大的清贵声名,哪怕现在造反的大约只有河北一半的世家,但声势也已经极为浩大了。 而天雄军一出征,不少家族直接就吓破了胆子。 降书,如雪花般落到薛嵩和颜季明的面前。 “我虽有虎符,但并无节度号令,所以请恕本将军不敢擅专行事。不过督查也不必担忧,节度并非迂腐之人,只要知道此事,必然会立刻有所动作。” “而现在,我正好和您谈谈,这博陵郡内世家的事。” 曹得意点点头。 “下官当洗耳恭听。” “节度的意思,是不用再逼迫崔氏了,可以让它留一丝香火传承。” “果真如此?” “是,还请督查,将搜查到的崔氏族人全部移交给我。” “这个是自然。” 曹得意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些许笑容。 “若节度真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赶尽杀绝,虽说干脆,但也必然会让节度的身上,多一些污点。” 曹得意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 他在这的事情,只比薛嵩更多。 副将走进来,恭敬道: “将军,曹督查直接离开了。” 薛嵩点点头,道: “接下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 “是,末将明白。” 第一百三十三章 百年清名 第136章 百年清名 “天雄军主将薛嵩,据说便是先前大燕皇帝麾下的部将薛尹,不知为何,现在成了颜季明的爪牙,而且,他现在为什么会在博陵! 根据细作传来的消息,他这时候,至少应该到邺郡了!” 屋子内站着两个中年男子,面貌都是胡人模样,一个神情淡然,另一个,则是显得相当焦躁。 “卓木,请你冷静些。” “穆罕默,你叫我怎么冷静!” 卓木喝道: “他手下可是有三万天雄军,如今咱们圣教手中兵马不过才数百,如何能抵挡?” “呵,大不了再退回去。” “我不想再到妫州那个鬼地方了,那里除了马粪就是杂草,走十里路都看不见一个活人。我要留在河北,我喜欢这里的繁华,还有那些汉人小娘子!” “咱们,只能等。” 卓木闻言,就算有再多的愤懑,也只能压在心底。 骗一两个人信教还好说, 但唯独这袄教军队的发展,却是极其困难。 一个是招兵买马缺少钱粮,二个,袄教的高层统一希望打造出一支死忠于袄教的兵马。 前者,他们之前勾连了河北世家,打算一起搞事。 河北世家,也给了他们一些钱粮,让袄教发动人手去各处打探消息。 但现在,河北世家灭的灭,降的降。 最主要的钱粮来源,直接被切断了。 而那第二个事,就算是钱粮充足,也极难打造出那样一支军队。 之前在安禄山手下的时候,安禄山本人信奉袄教,但却对其做出了大量的限制,甚至严禁袄教在他麾下兵马里传教。 以至于袄教平白为他付出了十几年功夫,最后却一无所获。 “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来看,这薛嵩,似乎是临时收到了命令,因此半道转回,准备先彻底平定博陵的叛乱,再行南下之举。” 穆罕默神情阴沉,缓缓道: “咱们只需要蛰伏起来,就不会被注意到,毕竟他们想要的,只有那些世家的人。” “那咱们现在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没有钱粮,那些教众和士兵,也不会为我们而战。” “有办法了。” 穆罕默想了想,道: “听说博陵烧瓷场的待遇很好,咱们可以先安排教众进去做工匠赚取钱财,这样既可以获得一些钱财,也能打听接下来的消息。” “待遇很好?” “是的,好像是管吃住,还发工钱。” “管吃住?!” 卓木惊呼一声。 “那位魏博节度使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咱们真的能比得过他吗?” 穆罕默皱起眉头,道: “只要一直隐忍和发展,圣教,一定能在中原点燃它的光明!你别忘了,现在祸乱整个大唐的安禄山,也是一直隐忍,发展了十几年后,才有如今这样的势力。” 卓木沉默了片刻,仿佛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然后由衷道: “穆罕默,你真是个智者。” “哼,还用你说。” “不过,你为什么要改原来的名字,你现在的名字,我觉得很拗口。” 穆罕默摇摇头,虔诚地说道: “我从胡商的口中,知道在遥远的极西之地,是圣教的发源地,那个胡商还告诉我,圣教的创始者的名字,我现在,只是用了那个名字里的前三个字。” “当我成为圣教教主后,我将会恢复那个名字。 到那时候,卓木,请你高呼我的名字。 那就是 默罕穆德!” 清河崔氏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允诺会将家中的嫡女,嫁给颜季明为妾。 同时,崔氏会代为出面,替颜季明说降那些叛乱的世家豪族。 而作为交换,颜季明必须停止进攻,给出一个缓冲的时间。 缓冲的时间, 实际上就是那些世家依然想要待价而沽的表现。 而多拖延一天,各处的税就迟迟不能收上来。 而颜季明在最初,就是靠着盐铁两项,硬生生养出了数万兵马。 世家们不可能轻易放过到手的利益。 反正有清河崔氏作保,想来那位魏博节度也不会介意他们再多吞下一些盐铁的税款。 但他们却是忘了, 就在不久前, 颜季明几乎彻底覆灭了博陵崔氏。 清河崔氏家主清楚明白这一点,但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颜季明实际上最看重的,就是盐铁税以及其他税收的问题。 但颜季明的果决和狠辣,则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原本已经抵达河北南面,即将进入河南的三万天雄军,直接奉命转道,再度返回博陵。 他, 必然要立威! “汝等之中,何人出身博陵崔氏?” 大营中的空地上,站了约莫两三百人。 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 薛嵩下令,将那些世家中的妇人和女子赶到一旁,同时又让崔氏族人走出。 他们有三十多人,最年长的那个,也不过是中年。 听闻魏博节度发怒,准备夷灭崔氏时,家族中的长者自愿留下,为年轻人吸引注意力。 所有崔氏子弟脸上, 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轻蔑。 “今日在场的,除了天雄军将士,便是你们这数百人。但本将军清楚告诉你们,今日,除了崔氏族人,以及你们所有人的女眷, 其余家族中的男子, 一个不留!” 听到这话,那些人当即骚乱起来。 那些崔氏子弟,虽依然愤怒,但却明显一愣。 其中的年轻人,大都松了口气。 而那个中年崔氏族人,眼里却忽然多了一丝恐慌。 “好道叫你们死个明白,为什么偏偏崔氏能留存这么多男子。” 薛嵩挥挥手,军中的几名文官当即走出,手中都有着信件。 “诸位跟随崔氏谋逆,但有没有想过,人家崔氏是有后路的,诸位,便是崔氏的后路!” “崔氏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出卖你们换取活路和家族的存续。所以,本将军才能这般轻易地抓到你们。” “这是污蔑!” 那个中年崔氏族人大吼道。 但他忽然发觉,身后那些其他家族里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极其怨毒。 “崔氏百年清名,岂有出卖他人以求己生的道理!” 然而,人群仅是沉默了片刻,就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清名,谁不知道你们崔氏的腌臜事!” “不是,我们真没有!” “放你娘的狗屁,崔氏,当真是禽兽不如!” 薛嵩这时候却忽然开口道: “诸位也不必如此怨恨,按道理,你们的女眷,本也应一并处死,但多亏了崔氏出力,才使得她们不必受死,只需要被冲入官中为妓罢了,” 多亏崔氏出力 充入官中为妓 人群中,有一名老者嘶吼一声,道: “我宋家的女眷听着,此后,当与崔氏,不死不休!” “杀!” 薛嵩摆摆手,早就准备好的士卒,则是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刑。 崔氏族人被蛮横的拖到一旁,跪坐在那些女眷的身前。 而他们不安的发现,那些其他家族的女眷看向自己这边的目光里,充斥着仇恨与怨毒。 就算是自家的那些女子,看他们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鄙夷。 “我们真没有做这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就粮于敌 第137章 就粮于敌 河北,常山。 节度府内,新罗婢匆匆敲响了书房的门,她手里捏着一封信,在里面的颜季明答应一声后,就立刻打开门,将信放到他面前。 “这是薛将军要求百里加急送过来的信。” “好。” 新罗婢放下信后,便想退出去,又被颜季明叫住。 “顺便帮我派人,把李财经请过来。” “是。” 趁着等待李萼的空隙,颜季明拆开信,开始仔细阅读薛嵩的这封信。 信里面说的是两件事, 薛嵩说自己已经帮助曹得意平定了博陵郡内的骚乱,恢复了正常的税收,下一步,就是遵照颜季明之前的命令,他将会率领三万天雄军南下,镇守洛阳。 最后,他在信里简单汇报了袄教的事。 “拜火教” 颜季明深思片刻,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萼来了。 “下官,拜见节度。” “我想问你一下,最近半个月内魏博镇的税收情况。” “常山税收正常,博陵税收少了七成,巨鹿、赵、邺的税,也都少了四成左右,因为那些世家的叛乱,只要是被他们占据的地方,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税交过来。 而魏博南面的广平、魏郡,因为道路被叛军断绝,所以这个月内的税,根本没能送过来。” 盐铁税,其中的铁税,并不仅仅包含一个“铁”。 唐代主要开采的矿物主要有四种: 银、铜、铁、锡,而黄金产量较少。 根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全国上述四种矿场约有一百六十八处。 颜季明坐镇魏博后,在推行铁税后,也下令大力开采矿场,增加开矿的规模,因此而得暴利。 而世家们早就对此垂涎已久。 “清河崔氏早就派出使者与各处接触,但收效甚微,看来他家的名头,并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大。” 李萼缓缓道: “我已经与手下税官合计过,若是眼下的情况再持续三个月,魏博镇就必须得削减各处开支,甚至是削减麾下兵马的数量,因为到那时候,咱们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士卒了。” 这话一出,顿时让颜季明皱起眉头。 他最初对自己以后的规划, 说中二点, 就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但现在看多了金戈铁马,之前那种梦想,则是变成了坐拥千军万马,逐鹿争霸。 “那就再多给薛嵩传一道命令,但凡是在他到来之前没有主动投降的世家和叛军,只要战败,一律将其家产充公,诛灭其族。” 李萼点点头,表示认可。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 “您说。” “我想在河北建三座道观,在其中任命道官。” “这” 李萼有些疑惑道: “没必要。” 颜季明手下高层,几乎没有信教的。 以李萼为首的一批官员,算是真心实意在给颜季明做事,别无他想。 除此之外,连同颜季明本人在内,他手下一大帮人都算那种精致利己主义者,搞钱的搞钱,争权夺利的忙着争权夺利,谁会闲的没事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玩意。 颜季明组织了措辞,缓缓道: “并不只是道观。” “自我征战以来,河北将士死伤甚多,我之前就有这个打算,希望能为他们建立一座道观以作纪念。” 道观,其实只是个托词。 颜季明打算建立的,是类似于凌烟阁那样的建筑。 名列其中的人,并非是那些为大唐建功立业的人,而是为他颜季明冲锋陷阵的将士。 李萼很快就想清楚了颜季明的意思,便没有再反对。 “那也还可。” 魏博镇要建立三座道观的消息,一经传开,当即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那些佛寺,自然是最不满的。 三座道观,分别名为纯阳观、紫阳官、清虚观,主要供奉着的,是最近一年内河北死难将士和官吏的尸骨,次而供奉三清。 同时,道观每月都会给饥民散粮和祈福。 这才是让不少百姓对其真正心悦诚服的原因之一。 出家人,向来都是坐吃山空的存在,许多佛寺佛庙的贮存,甚至比得上大富之家。 实际上无论是之前的佛寺还是道观,颜季明都对其没有任何好感。 因为它们本质上并没有差别。 但现在,颜季明除了在其中供奉死难的将士以收揽军心,很快又挖掘出道观的另一种用法。 精神洗脑。 虽然这么说也有点难听。 可他治下的百姓,总得知道现在的太平日子是谁给他们的? 颜季明甚至考虑让牛鼻子道士们给自己编一个出身。 比如说上辈子是什么什么转世,这辈子出来救苦救难了。 其实佛寺也能做这样的事情, 而且在颜季明下令要建立三座道观数日后,就有几名老僧求见,说是愿意倾尽寺中钱财以助军需, 但, 颜季明得将三座道观,改成三座佛寺。 而他们也无师自通一般,提前就给颜季明想好了封号。 叫三生欢喜佛。 神t欢喜佛 颜季明当场让人给几个老和尚轰了出去。 至于佛寺那边,虽说立刻被道观抢走了不少香火,但因为道观还没建起,一些虔诚的信徒,还是会老老实实去寺庙上香进献。 而很快,许多寺庙里的僧人,都开始像他们宣讲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 据说曾有一个名为欢喜佛的邪神,前世祸乱人间无数女子,遭到佛祖的镇压,这辈子逃出了阿鼻地狱,重回人间。 据说欢喜佛有粗长器,相貌妖冶,专喜诱使女子。 最德高望重的一名老僧,于圆寂之前,自称见到佛祖,然后便给众多僧人留下了一句话。 亡国者,阉也。 “默罕穆,你听到了那个消息吗?” “卓木,那个魏博节度使,恐怕已经知道我们圣教的存在了。” “默罕穆,那我们就点起兵马,与他决一死战!” “不可以,卓木,我们圣教现在依然人手不足,根本不足以与他相抗衡。” 房间里,两个人愁眉苦脸地对坐着。 那三座道观,是由魏博节度使下令建立的,等于是天然就有了官府背景,这影响到的不只是佛寺。 他们想在河北传教,现在也更为困难了。 默罕穆毕竟聪明,很快就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我的兄弟卓木,我听说那三座道观还没建立起来,但已经有道士开始按时在外面散粮了,他们的粮食,肯定都来自于魏博节度使的供给。” “你说的没错,我的兄弟。”卓木兴奋起来:“让我们点起圣教的兵马,一起去把粮食都抢过来!” “不,你太粗莽了我的兄弟。” 默罕穆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容,缓缓道: “让我们发动所有的教众,打扮成流民,去那儿领取粮食! 这样,我们不仅可以得到很多粮食,还能消耗魏博的粮食。 这就是中原兵法里所说的,就粮于敌!” “哦我的智者,圣教的未来,一定在您的身上。” 卓木很是钦佩的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汪! 第138章 汪! “哦我的光明,这也太亵渎了!” 卓木用力捅了捅身边的默罕穆,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道士,低声道: “我敬爱的兄弟,你看她。” 默罕穆循声望去,随即也惊呼一声。 “哦我亲爱的。” 魏博镇中,将建立三座道观,对外宣称的说法是供奉死难将士,以及为大唐祈福。 不少道士慕名而来,想自荐成为道观的一员,但却被告知,需要经过考核。 入门槛最简单的测试,就是背诵道经。 你说你出身某某名山,在哪里哪里隐居过。 行啊, 背两句经文来听听。 过了这一关,至少算是合格的道士了,但他们接下来要考的题目,竟然是对近一年来河北发生事件的了解,要求说出三个功劳最大的人物。 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节度府设立这三座道观的用意。 那可就 太好了。 最后能过关的道士,统一由节度府发与身份证明,在河北境内所有道观、驿馆内都可以住宿,同时按年发给钱粮。 而道观内,禁止私下募捐。 到最后筛选出来的一批道士,约有百余人,一个个的形象竟然还都不错。 仙风道骨,颇有葛洪遗风。 但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个女道士。 年纪轻轻,身段妖冶,样貌堪称绝色。 尤其是穿上一身道袍后的那种出尘的气质,简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女道士,道号清水。 在场的男人里面,有不少人和卓木、默罕穆一样,看到她后就惊为天人。 “默罕穆,我的兄弟,让咱们点出圣教的兄弟,去把她” 默罕穆忽然身子一颤,连忙捂住自己这个愚蠢兄弟的嘴,免得接下来遭到周围人的毒打。 同时,还有不远处的那些天雄军士卒 队伍正在不断前进。 一些流民跪在清水道士的身前,哭喊着多谢女菩萨,浑然忘了道家不出菩萨。 有些人想趁机和她多说几句话, 随即被清水道士身旁的男道士和天雄军士卒给强行扯开。 很快,就轮到了卓木。 “这是你的。” 清水道士将一小袋提前称好的粮食,递到了卓木手上。 “哦我的光明” 默罕穆怕他犯蠢说傻话,连忙把他往后一拽,讨好道: “多谢女菩萨,呵呵,多谢” “拿了粮食就快走。” 士卒将两人一推,默罕穆顺势带着卓木离开这儿。 “亲爱的兄弟,跟她比起来,咱们圣教里的那个圣女,简直就像是山村里找出来的年轻婆娘一般不堪入目。” “咱们本来就是从山村里找出一个年轻娘子做了圣女。” 默罕穆没好气道。 “快走,回去后还要将粮食交公,咱们是圣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 “以身作则?” “对,我的兄弟,你很快就可以成为与我一样的智者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没有注意到,脚边还蹲着一个乞丐打扮的男人。 按理说,他本应出现在那边领取粮食的队伍里。 而两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等他们离开后,男人立刻站起来,拄着随手捡来的树枝,一边小声乞讨着,一边跟在了两人身后。 沿途,像他这样的乞丐还有五六个,见他跟在两人身后,不用打任何招呼,就主动跟了过来。 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 街边,不远处有一座茶楼。 最顶楼是三层,有几人正坐着喝茶,在楼上远远看着那边散粮的场景。 “收揽人心,其实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 崔佑甫没动面前的茶水。 他过日子向来精致,看不上茶楼里所谓的上等好茶,也不喜欢颜季明常喝的那种清茶。 笑话, 茶水里要是不加奶酪姜丝果干肉粒酒水以及许多提升口感的东西, 那玩意, 也能叫茶么? 而且在博陵崔氏灭族后,崔佑甫不仅没有因此而变得小心翼翼,反而在颜季明面前更为嚣张,时常有抱怨的话。 这在其他人看来,是愚蠢。 但却是崔佑甫摸清了颜季明脾气后的大胆之举。 颜季明这个人,有时候宽容的过分,有时候心胸却又狭隘到容不下只言片语。 自己要是装模作样,反而会让颜季明不快,觉得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说简单点, 颜季明就t是个抖。 喜欢挨骂。 他淡淡道: “眼下魏博正是财政短缺的时候,节度您却斥资要建立三座道观, 要是建小了,会惹人耻笑,若是建的分外宏伟,也不过是打肿脸装胖子。” 颜季明笑了笑,道: “谁说这钱是我出的?” “清河崔氏将嫁女与我为妾,承包了其中一座道观,算是嫁妆的一部分。 其余世家知道我将迎娶崔氏嫡女,心甘情愿的献来一些钱财作为祝贺。 我用这些钱财,可建立起第二座道观。” “那第三座呢?” “不还有那些叛乱的世家嘛。” 颜季明轻松道。 赚钱哪有抢钱快? 这时候,楼梯口那边,忽然走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他出示了一块令牌后,在外围看守的牙军士卒竟然直接放行。 当他走到颜季明身前的时候,就连崔佑甫也停止了说话,片刻后,他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对李萼使了个眼色。 “小人,拜见节度。” “什么事。” 颜季明喝了口清茶,神情平静。 “小人在街边,抓到两个拜火教的人,似乎在他们那些人之中有些身份。” “带过来问问。” 两个打扮成乞丐的难兄难弟,很快就被推搡到了颜季明面前。 卓木一脸愤怒。 那个女菩萨亲手递给自己的粮食袋子,被刚才那几个天杀的乞丐抢走了!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收回。 因为那个俊美的像女人一样的男子,说话了。 “拜火教?” 颜季明看了看他们,忽然笑起来: “要是看打扮,我还以为你们是丐帮的。” 丐帮是何家何派? 两人一愣。 但默罕穆毕竟是智者,听得懂其中那个丐字的含义,不由咬牙道: “节度是贵人,我等低贱,自知不足自称名姓以污节度耳目,若是可以,请给个痛快!”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 “若你们真是拜火教的高层,那么,你们愿意做我的狗么?” 卓木:“???” 默罕穆:“???” 片刻后,默罕穆深吸一口气,艰难道: “贵人,能否留些颜面给我等?” “如今河北,除了我,没人会收留你们。要是不愿意,我可以放了你们,但你们和拜火教,最好是哪儿来滚哪儿去,要不然抓到一个,我就杀一个。” 但总得给点好处! 您这样, 我们很没面子的! 像是知道两人的心思,颜季明不紧不慢道: “若是归顺,你们两人,此后便是拜火教的正副教主,可受魏博官职。” 默罕穆:“汪!” 一旁的卓木瞪大了眼睛。 “但,也得改个名字,拜火教不大好听。” 颜季明想了想,道: “不如改成明教。”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侯 第139章 封侯 朝廷的使者,又来了。 而且这次的使者,在路上肯定已经知道了李辅国的遭遇,所以他格外谦逊,宁可不说话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也不会随意开口得罪颜季明。 颜季明这次也没故意得罪,知道使者来了,便也出门迎接。 使者有两人。 “谏议大夫高适,拜见节度!” “下官韩翃,拜见节度!” 高适是个中年人,鬓角微白,面相英武。 而韩翃则是比他年轻许多,面容俊朗。 颜季明眼神闪动,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两人的信息。 这两人,他都认识。 高适就不用说了,他在后世,往往以唐诗传名,是个写边塞诗的大诗人。 事实上,在有唐一代的诸多诗坛大家中,他或许是最有武功的一位。 举个例子。 后来的永王李璘叛乱,就是他率军平定的。 而韩翃,则是后来的大历十才子之一,本身才华也是有的,但他本身在历史上最为出名的故事,是他与柳氏的爱情。 即《章台柳》、《杨柳枝》的背后故事。 这两人,倒是比之前的那个老太监要好太多。 颜季明还了一礼,笑问道: “前次使者刚走,请问二位,这次来宣的,又是什么旨意?” 高适仿佛早就知道颜季明会这么问,而旁边的韩翃,却是被颜季明这种轻慢的口气有些吓愣住了。 “您得” 高适抬手,止住韩翃的话头,笑着道: “请颜节度放心,这次是好事。眼下时局危急,咱们,也就不拘泥那些俗礼了。” 这话,却是明示颜季明可以直接站着听旨领旨了。 但, 时局危急? 颜季明眼神微动。 没有跪拜,没有焚香。 “陛下有旨,欣闻魏博节度使近日挥军南下,夺回东都,朕闻有功之士 故, 加封其魏侯!” 魏侯, 其实里面还有个县字。 而随着最后一句话的传出,周围人的眼神变得极为惊愕以及艳羡。 十七岁的一镇节度。 十七岁封侯! 但高适却立刻注意到,颜季明的脸色,缓缓阴沉了下去。 “节度,还请领旨。” 韩翃则是道。 颜季明却侧过头,缓缓道: “本节度率八千河北子弟南下,一路浴血奋战。至洛阳时,军中所剩将士不过才三千出头,而能活着跟随我回河北的士卒,也就两千多人。 朝廷只给我一个人封侯,只怕会寒了河北将士的心啊。” 高适不由眯起眼睛,打量着颜季明的神情。 这话却是更有意思了。 究竟是因为,只给你一个人加官进爵使他们寒心,还是只给你加了一个侯爵,他们会觉得寒心? 侯爵之上,只有王爵了。 王爵 高适深吸一口气,道: “之后的事情,都可以商量着来。 请魏侯, 先接旨。” 他主动将诏书递出一点,等着颜季明接过去,但后者依然垂着手,根本没有伸手过来的意思。 这样跋扈的行为放在以前,就算天子没发怒,底下大臣们也早就跳出来,把颜季明这种奸贼给骂的狗血喷头了。 但还是那句话, 大人,时代变了。 “哦对了,下官其实还想起来一件事,是临行前陛下给下官的嘱咐。” 高适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知道您平日里诸多不易,乃至于筹措钱粮、安抚百姓这些事,其实也都需要您亲力亲为,所以,陛下决定,此后河北的事,大都可由您来决定。” 河北的事,现在就已经都由我来决定了。 颜季明心里摇头,但知道这时候不适合直接拒接旨意,便伸手接过诏书,笑道: “臣,谢陛下隆恩。” 城中驿馆。 侍女们早就在房间里忙碌起来,帮助朝廷使者打扫房间。 高适和韩翃两人虽然一身疲惫,但还是坐下,仔细研究着白日里的事。 韩翃有些忧愁道: “在来的路上就听说魏侯为人年轻气盛,桀骜不驯,没想到却是跋扈到了这种地步。” “白日里看他的神情,我料他很有可能会拒接旨意,但没想到,他竟然接下了。” 高适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呛了一下。 “这是什么茶,怎的如此味淡!” 韩翃瞥了一眼,道: “这不是那魏侯平日里最喜欢的清茶么。” 清茶,就是只有茶叶煮出的茶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加。 高适喝不惯,韩翃试了一口,却感觉越喝越有味道。 “哼,这颜季明连喝茶时都如此寡淡节俭,其必然所图甚大。” 韩翃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喝清茶”不足以被用来定罪,只好摇摇头。 “您为何对他自称旧职呢,要是他知道您的身份,必然也会收敛许多。” 高适今年已经五十三岁,其实他在临行前就已经并非谏议大夫。 而是 淮南节度使。 淮南道,在如今的永王李璘治下。 显然,李亨那边不仅是在想尽办法对付眼前的叛军,而且他对远在江南的永王也已经起了浓浓的忌惮之意。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真正反应罢了。” 高适淡淡道: “而且明日还得跟他谈其他事情,到时候再说明白,也来得及。” 看着高适胸有成竹的样子,韩翃才略微放下心来。 两人又聊了片刻,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侍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道: “有两位客人登门,说是高大夫旧友,意欲拜访。” “我的旧友?” 高适微微皱眉,看向韩翃,后者会意,道: “下官因为路程疲惫,不得已得先去歇息了,还请节度恕罪。” “去,明日我再与你细谈。” 高适点点头,目送韩翃离开,随即让侍女将求见的两人请进来。 两名客人,一个穿着白衣白衫,人虽中年,却依旧带着股放荡劲儿。 另一个,相貌如枯木老松。世态炎凉在他脸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痕迹,因此他虽然比白衣者还要年轻些,但看上去却更为衰老。 高适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恣意放纵的年轻人,他已经为官多年,此中更是时常在领军大将手下担任幕僚或者副手,早已养出了一身气势。 但当他看到两人的时候,因为吃惊而猛地站起,早已忘了仪态。 他仿佛看到过往的岁月,又在眼前缓缓飘过。 “仲武,许久不见了。” 杜甫凝视着高适,他的眼眶渐渐红了。 高适早年,曾与李白、杜甫等人交游,但眼下,大家都早就不复少年,且已经多年未见。 李白也没客气,自顾自找地方先坐下,笑着看向两人。 “你们,却为何在这?” 高适压下心里的激动,缓缓问道。 “这事嘛,得从长安那边开始说” 李白接过话头,随口又问道: “对了,你这有酒么?” “额,吩咐外面的下人,让他们拿来就” “快去吩咐。” 李白不耐烦地催促道。 “好,好。” 高适忍不住擦了一下眼睛,勉强笑道: “没想到今夜复与你们相见,倒是” 庭院里,一片清冷。 夏日过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早秋的一抹凉意。 月光清冷,落在韩翃眼中,随即出现了同样的冷漠。 他在院子里坐下,片刻后,就有一名穿着黑衣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小人,拜见韩公子。” “够了,说正事。” 韩翃冷冷道。 “正事,不得是韩公子您先说么?” 黑衣人笑道。 韩翃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此次我和淮南节度使高适,奉陛下之命出使魏博,目的是为了催促魏博节度使向河南增兵,彻底稳固河南局面; 同时,也要想办法劝说他派出兵马,西进河东,协助郭节度抵御正在攻打河东的叛军。” “不,这还不够仔细。”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道: “既然有了目的,那么,你们应该也有解决的办法。 说清楚点, 陛下,或者是朝廷,打算如何让节度出兵?” 看着有些迟疑的韩翃,黑衣人慢悠悠道: “说或者不说,都在于公子,但这交易,是您当时急躁躁提出来的,小人可从没逼迫你。 但你不说,您夫人的消息,只恕小人不方便告知了。” “我” “您想清楚,现在魏博也不是什么小地方,而且这事也是节度亲自吩咐的。 您要是老老实实把所有东西都说出来,说不定能让节度高兴, 您呢,到时候也可带着您夫人直接在咱们魏博任官,何必再回朝廷苦熬呢?” 韩翃不傻,这其中的关节他早就明白,但毕竟心里还存着一些对朝廷的忠诚。 但现在,他终于还是无可奈何道: “在下明白的。” “陛下临行前交代过,若颜季明不答应做以上几件事,那么,一个是可以允诺,会将宜宁公主以及和政公主,全都下嫁给他。” 韩翃说到这里,也不禁有些疑惑。 对寻常人来说,尚公主早就是天大的恩宠,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尚公主能够得到的利益并不多。 譬如五姓七望,初唐时候就傲的不行。 李家的公主,对他们来说又算个屁? 然后自太宗到高宗,再到武后,甚至是之前的玄宗。 数朝,数代皇帝,都选择不遗余力地打压这些世家门阀。 后者虽说越来越式微,但依旧秉持着傲气。 无论是皇家,还是当朝权臣, 一律都是一个态度: 犬女焉敢配我虎子! 犬子焉敢配我虎女! 而对于颜季明来说,尚公主,一个就已经够了。 天知道为什么陛下会特意将这事说在第一位。 妈的, 难道你两个公主都是倾国倾城么? 就算是, 人家堂堂魏博节度,缺女人么? “接着说。” 黑衣人神色平静道。 “河北节度使,封王。” 韩翃这时候反而言简意赅了。 之前就曾说过,朝廷打算在河北多设军镇,魏博镇便是其中之一。 而河北节度使,则可节制所有军镇,为诸镇节度使之首,等于是给颜季明再升一阶。 至于封王就更好理解了。 按李光弼之前报给朝廷的功劳, 再夸张点,颜季明其实现在就可以封王了。 哪怕他年轻,哪怕他资历浅薄的甚至不够格去做现在这个魏博节度。 李亨和朝廷现在也清楚了一些情况。 那就是, 这个颜季明似乎并不仅仅是其叔父颜真卿推出来的棋子。 现在偌大河北诸多郡县之中,竟然都需要听他的号令! 现任太原府尹辛云京,曾多次派人送密报给李亨,言说颜季明种种出格、越轨、擅专之举,其中便有肆意纵兵屠戮河北世家豪族一项。 所以这次送来的旨意中,李亨只给颜季明封了侯。 毕竟,一个侯爵也同样是不错的赏赐了。 要是颜季明还懂得守臣节,自然是老实接旨。 要是他不满意,甚至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商量和出兵,那么,使者就会顺从颜季明的意思,给他加官或者是加爵。 “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黑衣人沉思良久,问道。 “还有两件事。” 韩翃想了想,终于还是毫无保留地全都说了出来。 “等在河北宣完旨后,我还得去河南,追上李光弼的大军,在军中宣旨,封他为王! 然后,陛下又私下交代了那个高适一些事情,据我搜集到的消息来看,陛下很可能是命令高适,让他从永王手中强行接手淮南道。” 黑衣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要是永王不从呢?” 韩翃缓缓道: “那就从接手,变为平叛。” “我会将消息送给节度。” 黑衣人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却被韩翃一把抓住,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请公子自重!” 他大怒道。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 韩翃连忙放手,眼神里露出一丝希冀。 “她,还好么?” 黑衣人冷冷道: “我虽是帮节度做事的下人,但也知道一诺千金的故事,所以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只要你的消息属实,我们就会将公子您的夫人,完好无损地送到您面前。” “她她现在在哪?” 黑衣人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脸上却依旧冷漠,喝道: “小人告诉公子这几句话,已经是坏了规矩,还请公子,慢慢等着。” 韩翃后退了几步,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黑暗中。 后者只绕了一条长廊,就轻车熟路地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露出一个脸色苍白却依旧精致美貌的女子的脸庞。 “您?” 女子显然是认得他。 黑衣人冷冷道: “要你从公主那儿找的东西,可有消息了吗?” “有,有的。” 女子很是紧张,不仅是因为这个黑衣人,也是因为自己做的事。 因为叛军攻入长安,她被迫逃出城,然后躲在城外的法灵寺中,假扮为尼姑,然后就被这个黑衣人找上。 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安排的。 他先将自己一路护送到河北,然后又将自己安排为这座驿馆的女官,负责侍奉住在这儿的和政公主的日常起居,因此也就有了接触公主的机会。 “朝廷一共给公主送来三封密信,其中内容,我都已经看过,然后写在这几张纸上。” 黑衣人伸手去拿纸,却发现纸的另一头,被女子牢牢捏住。 她看着黑衣人,眼里露出一丝哀求。 “韩郎他还好么?” 黑衣人想了想,道: “很不好。” “啊?” 女子眼眶里当即盈满泪水,正要开口,黑衣人就抢先道: “你现在只有老老实实替咱们做事,节度府就会出面,替你营救韩公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王承业之女 第140章 王承业之女 沈青,男,今年二十九岁。 半年前,他还是常山境内的不良人,而半年后的今天,就已经改换门庭,找到了一个新东家。 有唐一代,确实有不良人这个职位,但只能算是最底层的差人。 像他这种人,社会地位很低,更没什么叱咤风云的权力, 唯一的好处,在于他们能接触到三教九流的人物,于充当耳目、探听消息、甚至是当街杀人诸多事项上,都极其方便。 就算是死了,也无足轻重,随便撒点钱,就能源源不断招到像他这样的人。 沈青显然不是那种甘愿一辈子混吃等死的人,他更不愿一直做个最底层的探子头目,然后在某天被上司当做炮灰或是挡箭牌丢出去。 他决心将手头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 沈青在家里熬了一夜,将得到的情报和各处消息全部整理妥当,然后装进袋子里。眼见着节度府每日点卯的时候快要到了,他匆匆洗了把脸,便抓着袋子离开家中。 路边早就有了些卖早食点心的摊子,沈青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兜里,还是没买,忍着饿往前走去。 节度府门口有巡逻和盘查的士卒,进去的人,需要出示身份信物才可入内。 沈青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壮着胆子走过去。 “烦请出示身份信物。” 门口的士卒态度平和,但手则是立刻握在腰间的刀柄上。 沈青掏出令牌,放在士卒手中,片刻后,他听到士卒疑惑的声音。 “这是什么?” 士卒这次直接握紧刀柄,将刀刃微微抽出些许,他看向沈青,冰冷道: “还请不要戏弄小人。” 旁边的校尉听到动静,瞥了一眼士卒手中的令牌,顿时变了脸色,直接抢过令牌递给沈青,又示意士卒放下刀。 “他是替节度做事的,放他进去。” 沈青收好令牌,感激地看了一眼那名校尉,随即便踏入了节度府。 节度府在外面看,也不过是一座占地较大的官衙。 但走进去,沈青心里才有些震撼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般大的门户庭院。 穿着各色衣袍的官吏,要么站在一块低声说着什么,要么就是手里捧着一沓文书,神色匆忙,看来是要去送东西的。 沈青看见他们的时候,下意识就低下了头。 放在以前,他是不良人,见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得是立刻口称上官向其问安的。 沈青穿着一身白色布衣,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一名长相极其俊朗的文吏注意到了他,主动迎上来,笑问道: “尊驾,可是第一次来节度府办事?” 能进来的人,肯定都是门口盘查通过了,要么是节度府下属的官吏,要么就是进来办事的。 前者,算同僚,现在的节度府内虽有些派系,但彼此还是客客气气的,没到相互倾轧的地步。 后者就更不能得罪了。 谁知道来人是送军情战报的,还是送什么消息的。 按照节度的脾气,其他事犯了还好说,但要是在这事上瞎搅和,肯定是砍了你没商量。 “是,我是来给曹督查送信的。” 沈青立刻道。 “好,但曹督查不在府中,在这儿的,是李副督察,我带您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那就多谢” 沈青话还没说完,文吏就立刻摆摆手,道: “跟我来。” 沈青自然是照办了。 有些奇怪的是,周围人看到他与这个年轻文吏说话之后,竟然都露出敬畏的表情。 不仅是这样 沈青垂下眼帘,心里的疑惑愈来愈大。 这个人身上的气势也不对劲 这个年纪的文吏,一般都是唯唯诺诺伏低做小,反观身前这位,在偌大节度府里走着,就像是走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 莫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么? 正在思考的时候,前面那年轻文吏忽然转过身,笑着问道: “尊驾这次做的事,可还顺利么?” 沈青心里顿时升起几分警惕。 “抱歉,有规矩在,恕在下不方便多说。” 虽说这年轻文吏看上去很和气,现在更是主动给自己带路,但有些东西,是绝不能胡说的。 “哦,原来是这样。” 文吏点了点头,一边走着,一边又随意问出些事。 能说的,沈青就多说一点,但也故意说的很散,而不能说的,则是明明白白拒绝。 文吏也不拘泥,和他聊的极为投契。 督察府在西院。 里面的厅堂和房间都很宽敞明亮,各处都摆满了书架,还有不少文吏在书架前整理着案卷文书。 “去看看李督查在不在。” 年轻文吏笑眯眯地吩咐一句,房间里那五六个文吏,竟然都答应一声,争先恐后地抢着出门去看。 李陌正在写着什么,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接着,外面就响起手下一名文吏的声音。 “督查,有人送消息过来了。” 李陌嘟囔一句,站起身过去开门。 随着房门打开,一张温和笑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李陌大吃一惊,但又感觉这样失了颜面,只得做出一副淡漠的模样,不咸不淡道: “何事?” “岳丈看到小婿,为何如此冷淡?” 年轻文吏也不见外,一边走进来,一边示意沈青也跟上。 李陌叹了口气,问道: “十三在你那边,过得很好,我是知道的。” 女儿偶尔也会回家看望他,每当李陌问起她丈夫,女儿那眼里荡漾而出的幸福,李陌是看的一清二楚。 随着日子过去,他对女婿的抵触之意也消散了许多。 只要他好好对自己的女儿,那就够了。 另一边的沈青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有些纳罕。 这年轻文吏,竟然是这位李副督察的女婿,难怪这般大胆。 自己,或许可以试着跟他交好,不管成与不成,至少混个脸熟。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李陌第二次问道。 “这位兄弟要送信给您,我想着反正是顺路,便把他带来了。” 李陌看了一眼沈青手里的袋子,不由哂笑道: “这信恐怕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何必再转过我手来?” “啊?” 沈青愣了片刻,忽然看向年轻文吏,声音有些颤抖道: “敢问,贵人您姓什么?” “颜。” 扑通一声,沈青直接跪在地上,想将头往地上凑,肩膀却被人用力拖住。 “诶,沈兄勤勤恳恳为我做事,这一跪,免了。” “是是多谢节度” 旁边的李陌摇摇头,提醒道: “该叫他魏侯。” “多谢魏侯!” “东西给我。” 颜季明示意沈青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袋子,在李陌的书桌后坐下,一封接一封的看起来。 沈青在旁边默不作声,直到颜季明笑道: “这里面的东西弄得很有条理,都是你整理的么?” “是,小人昨天收到所有消息,然后连夜忙碌,把东西都弄好,今早才敢给您送来。” “做的不错。” 李陌咳嗽一声,道: “你来这么早,吃饭了没?” “还没。” “我出门去买些,顺便也给你带点。” 李陌点点头,自顾自出门了。 沈青这时候心里暗自惋惜,心想着自己刚才在街边的时候正好可以买一些,这时候拿出来,或许能让魏侯觉得自己贴心。 颜季明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没有点破,只是笑了笑。 买早饭就是个托词。 老丈人李陌为人进退有度,他怕颜季明过会要和这个手下谈事情,自己不方便听,与其那时候尴尬,不如自己先找个借口离开。 “韩翃柳氏这件事上,你做得很好。” “都是魏侯您吩咐的好。” 沈青毕恭毕敬。 明明他比颜季明年长十岁不止,但在颜季明面前,他就如同鹌鹑一般乖巧。 但他做的事,却是极大帮到了颜季明。 朝廷那边的封赏,给颜季明封侯,给李光弼封的,却是王。 这是很明显的离间之计。 因为真要按照上报的功劳来看,颜季明的功劳,甚至比李光弼要多些。 而朝廷给公主的密信里,其中还有一条: 若是颜季明果真已经尾大不掉, 那么, 就找机会毒杀他, 然后请其叔父颜真卿主持大局! 想到这里, 颜季明心里暗恨朝廷狠辣,脸上却笑骂了一句,道: “是你做的,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有功,我就会赏,要不然手下的人,还会以为我赏罚不明,这样以后谁还愿意尽心替我做事?” “是,您说的是。” 颜季明沉默了片刻,道: “这件事,你办的确实漂亮。” 沈青搞到的情报,让他提前知道了朝廷的大半布置和之后的计划。 而且在接下来,他可以和李萼崔佑甫以及诸多幕僚谋士商议,从而推测出朝廷之后的所有动作和布局。 这袋子里数十张纸上的内容,远胜过千军万马。 “把你的花袋给我看看。” 沈青再度掏出那枚令牌,递给颜季明,后者接过去看了一眼,笑道: “不错,居然已经是青花了。” 颜季明之前建了一个情报势力,专门用来替自己服务,搜罗各处情报。 红橙黄绿青蓝紫, 是这个情报势力的七个阶层。 代表探子身份的令牌,因为其上镌刻不同颜色的花朵,又被称为“花袋”。 红花袋地位最高,紫花袋最低。 在这个势力中,像沈青一样拼命想往上爬的人呢,其实很多,但最后站在颜季明面前的,只有沈青一人而已。 最残酷的是, 没人知道,这个情报势力内部的晋升极为随意,究竟是蓝花袋还是紫花袋,无非是看个眼缘。 那就是,看你顺眼,顺手就给你个较高的位置。 看你不顺眼,你随时都是炮灰。 到了青花袋,才算是入了门,被看做是自己人。 而在青花袋之上的,实际上只有百余人。 最高的红花袋只有一人, 就是颜季明的贴身侍女新罗婢。 自最开始,颜季明的打算就是先做个试点,初步搭建起情报势力的草台班子,看看它能否正常运转。 现在,他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所以他的下一步打算是 “你很不错。” 他第三遍重复道,然后站起身,向前缓缓踱了两步。 “我打算让你替我去重建七花。” “啊?” 七花,就是这个情报势力的名字。 沈青却是悚然一惊,竟问道: “为何是我?” “因为,你很忠心。” 颜季明指了指那份装着情报的袋子,道: “而且,你很会做事。” 小老弟很会来事,颜季明对这个沈青还是很满意的。看着有些迟疑的沈青,颜季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 “你是不敢么?” “小人,小人如何不敢!” 沈青抛弃犹豫,肃然道: “既然是魏侯抬举,小人小人一定会竭尽全力!” “不用自称小人了,以后,你可对我自称下官。” “是,下官明白了。” “那么,我交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洗七花。” 颜季明在沈青有些惊愕的注视下,缓缓道: “除了红花袋和你之外,所有人,皆可杀。” “是,下官明白。” 沈青沉默片刻,答应道。 他清楚颜季明为什么下这个命令。 因为在七花之中,与和政公主、甚至是朝廷等有书信往来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得到了钱财、地位, 但却反过来想咬颜季明一口。 从和政公主窃得的那三封密信上的内容,则是直接指明了大量内鬼的存在。 “杀,就要杀个干干净净,不要留头去尾。” “下官明白。” “对了,七花已经没必要存在了,等你清洗结束后,我打算给它换个名字。” 颜季明思索片刻,道: “不如叫万花, 你, 便是万花的第一任大都督。” “下官,多谢魏侯赐名!” “去做事。” 颜季明点点头,笑道: “我已经吩咐过了,给你的赏赐,就在门外,自己去瞧瞧。” 金银财帛、全新官袍,以及一枚赤金打造的令牌。 令牌上, 有“万花”二字。 沈青看着这枚纯金质地的令牌,不由咽了口口水,然后却是将目光看向了另一旁的金银财帛。 平安坊, 楼外楼。 平安坊内卖的是新奇物件和吃食,而这楼外楼中,卖的是声色犬马。 数十名年轻女子,坐在屏风后,吹拉弹唱,虽然其中大半都并非什么绝色, 但, 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 依旧撩拨的人心里痒痒。 颜季明还是常山太守的时候,就在常山境内废止了官妓。 自己或是家人触犯法律的女子,依旧会被充入官中,但节度府任命了专门的女官来负责这其中的流程,同时有极为严格的监察制度。 年老色衰的,或是老的不行的那种妇女,会安排一份较为清闲的差事,按月供给,除了被禁足在官中,其他方面,其实过的并不差。 而年轻女子,则是被选出,先去学习歌舞声乐,有了一技之长,然后便会在楼外楼之类的地方,接客。 自然是凭着学的那些东西接客, 而非肉体。 客人来这儿吃饭闲坐,可点曲点唱,献技的歌姬,则可得一份分成。 年轻歌姬每个月得上交一份供奉银,交完供奉银剩下的那部分,她们就可以自己攒着,这也不是为了之后给自己赎身。 供奉银就是她们的赎身钱,按照不同的罪,缴纳足了不同数目的供奉银,你便可以选择自由离开。 至于说这其中有恩客愿意替你缴足供奉银,替你赎身,这也是各人自由。 反正钱给到位,歌姬又是自愿跟人走,这也没人会阻拦。 每个月交不上供奉银的,不会怪罪,但这个月肯定得算你没交,同时顺延到下个月。 这实际上已经异常仁慈了。 天下卖儿鬻女、男盗女娼的事情多了去了,颜季明也懒得一件一件管,但手下几百个女人的命运,他还是能够安排的。 沈青没穿那身新官袍,而是拿得到的赏钱,替自己购置了一身不错的衣衫。 楼外楼里的消费还是很高的,进门得先给“茶钱”,给了茶钱,就可以在这闲坐,谓之“蹭听”。 再有些钱,可以点个包厢,歌姬会在屏风后照你要求弹奏。 但,别以为点了包厢就能对歌姬为所欲为了。 楼外楼里是有天雄军校尉和一些天雄军士卒驻守的。 只要确认你对歌姬动手了, 他们是真敢剁了你手脚的。 至于对歌姬有什么限制 古代大多数女子还是知道廉耻的,至少不会有那种舍自己清白也要“喊冤”的存在。 就算有,事后但凡查出来,必然是个死。 “王娘子可有空么?” 沈青有些紧张。 混到青花袋,他已经算是有些地位了,但他还是穷到连早饭都不敢买。 钱哪去了? 全扔这儿了。 王氏小娘子,据说是某个叛官的女儿,其父谋反被杀,其家眷,也因此被充入官中。 她会的不多,就会吹个笛子。 来楼外楼的,本就是有些钱财或是权势的。 反正这儿的歌姬吃不到嘴,他们自然更喜欢那些才艺高超吹拉弹唱无所不通的歌姬。 “包厢。” 沈青排出钱,装作阔气吩咐了一句。 负责迎接客人的那个中年妇人岂会看不出他的窘迫,反而觉得这汉子有些意思,笑着答应一声,将沈青带到一处包厢内。 “王娘子随后便来。” “好,好。” 沈青只觉得这一小段时间如同一年那样漫长。 不多时,王娘子走进来,她手里抓着一个长条布袋,里面装的是笛子。 她容貌过人,身上还有一股子哀愁的气质,放在后世,可以用林妹妹来形容。 那种如哀如诉、凄婉悲伤的气质,最是吸引男人。 沈青眼睛顿时一亮。 “你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 王娘子自然是知道这个男子的痴心,她在屏风后坐下,声音有些疲惫。 “我父谋反,我和家人都在官中,虽是生活过得去, 但实际上,也就是个罪囚。 沈郎你的才情本事都是有的,可自去找个好人家女子,还请莫因小女子而误终身。” “不,我前半生从未娶妻,唯独看到你,我才知道 我的终生,就是你啊!” 沈青有些激动道: “我如今已经得了官身,我不会瞧不起你,我想我想替你赎身!我要娶你!” 王娘子在楼外楼中,已经看过不少人情冷暖,此刻沈青听着激动诉说,也让她的心神有些震动。 “你你却是何苦” 沈青隔着屏风,一字一句道: “我如今已受魏侯看重,得以为他做事,你放心,我会为你赎身, 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 屏风后瞬间变得悄无声息。 沈青还以为王娘子哭了,便耐心等着。 但他没看到,隔着一座屏风后,王娘子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怨毒。 她一字一句,轻轻道: “魏侯?颜季明?” 这,是一个报仇的机会! 但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语气冰冷了许多。 “沈郎, 妾明明白白告诉你,妾的父亲,便是故太原府尹王承业,因为数次坑害你的魏侯,所以,在邺郡为其所杀! 妾,与他有血仇!” 沈青不由怔住。 王娘子顿了顿,又道: “沈郎对妾情深义重,妾,不会在这种事上瞒你。 你你若是不愿娶我, 我也理解你, 但我以后永远不会嫁给别人。” 明天坐车回家,大概后天就能正常加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做人不要太颜季明 第141章 做人不要太颜季明 节度府后花园里的红枫霜菊,已经红的红,开的开,在秋日的凉风里,随风飘荡。 但秋天里随风飘荡不只是花花草草,还有吊在城门的数十颗人头。 节度府以往虽说严格,但还不至于如此残酷。 而城门旁,则一条条贴出了那些人的罪状。 其中最大的一条,便是私通叛贼,指出这些人将军机情报传递给叛军,以至于天雄军数次被围困。 路过和围观的百姓们,自然是人人唾骂。 “殿下,您要看吗?” 女官伸回头,脸色苍白。 “奴已经看过了,是五日前送信过来的那人没错。” 和政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但仅是一眼,就让她脸色也同样苍白起来,强行忍住呕吐的冲动。 “这人被颜季明发现了?那” 公主英气过人,对颜季明说话总是带些居高临下的质询意味。 但现在的情况就不同了。 那些密信里的内容,倘若都被颜季明知晓,别说是这些人,她甚至不确定,颜季明会不会连自己也一块杀掉。 颜季明平日里也算是怜香惜玉, 但公主却明白,若是在这种事上,颜季明很可能真的敢这么干! 要知道,那些密信里有一条极为要紧的信息。 那就是, 倘若在万不得已的时候, 公主, 可以想办法毒杀颜季明。 那些死者的身份,不过是一群贩夫走卒,但在他们手中,则是握着颜季明下辖的一支情报势力。 公主对这个情报势力很感兴趣, 可还没等她深挖下去,就发现已经有人从这条线的另一端,找过来了。 她神色阴晴不定,片刻后,咬牙道: “有内奸。” 必然是那三封信被人看了去。 好在她多留了一个心眼儿。 朝廷,还给她送来了第四封最为要紧的密旨。 被她藏在了另一个地方。 万花的效率很高,因为头顶有一个不停催促他们做事的沈都督。 而且,他还根据平日里的情况,总结出了“十四字真言”: 抄家灭族, 快净齐; 审讯抓人, 稳准狠! 下手要快,手脚要处理干净,行动要整齐,做事要稳,抓人要准,杀人要狠。 颜季明这次是真的发狠了,他甚至怀疑之前几次出兵被史思明设伏围困,都有这些人在其中通风报信。 这可不是我颜季明用完了人就想丢开, 是你们, 先辜负我的! 这样一来,心里就舒服多了。 颜季明要清洗到底, 沈青就真的把这两个字贯彻到底。 不管你做没做,不管你有没有背叛,但凡有嫌疑,就有九成九的可能会被直接抓进督察府大牢内关押,等待审讯。 颜季明自然也有绝对可信的人,但这些人,这时候就是帮着沈青进行清洗的副手。 换句话说,除了他们之外,就算沈青把之前“七花”的中高层全部血洗一遍,颜季明也不心疼。 他要的是一个绝对忠诚的情报机构,而不是一群首鼠两端毫无下限的消息贩子。 民间暗潮涌动,但明面上,依旧是较为太平的景象。 颜季明从书桌后站起,伸了个懒腰。 他喊来陈温,问道: “薛嵩那边有消息么?” “还是数日前的消息,您不是已经看过了?” 颜季明点点头,没再多问。 薛嵩如今正率领天雄军驻守洛阳。 而且根据战报来看,薛嵩并没有选择死心眼地立刻执行颜季明的命令、想办法去支援驻守睢阳的张巡等人,反而大有坐镇洛阳宁死不出汜水关的迹象。 他率领的天雄军不动,围攻睢阳的那一股叛军在弹冠相庆之余,攻打睢阳的势头旋即更为猛烈。 薛嵩不是那种得了权势就得意忘形的人,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颜季明虽然不放心, 但上一个不懂兵事却还喜欢对领军大将指手画脚的人的下场,就摆在他眼面前。 没奈何,等着看情况如何发展呗。 颜季明现在正着手完善以往的那些政令。 以前时局较为混乱,往往一切从简,很多时候几乎都是与百姓“约法三章”。 那时候,虽说施行的不少政令较为粗犷,却也能较好地起到该有的作用。 但现在所有事情都得走上正轨,正儿八经的律法、制度、政令,都得跟上发展的脚步。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内他都相当忙碌,直到崔佑甫回来询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娶崔氏嫡女过门的时候,颜季明才一拍脑门。 忘了。 “这事,再往后拖拖。” 颜季明正愁没有个理由再狠狠削一波那些不知好歹的世家。 天雄军一出来,这些人才想起颜季明现在是河北最实至名归的大藩镇,最初起家就是靠着军功,手里有的是骄兵悍将。 现在他们服软了,但把之前吃进去的那些盐铁税再吐出来的世家,却是一个也没有。 没事, 以后日子还长,咱慢慢削你。 颜季明从不当面发作,和崔佑甫闲聊了几句,才又将话题转到正事上。 “我手下人查到了一些消息,是有关于朝廷的。我讲给你听听,看你能不能帮我拿个主意。” 颜季明想了想,道: “朝廷封我为侯,封李光弼为郡王,意在挑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这却是作何解?” “既然您知道这是朝廷的诡计,那您自己也无需放在心上就好,李公,也必然会明白”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也能这样恶心一下朝廷。” 崔佑甫听到这,不由皱起眉头。 就在颜季明以为他又要劝自己实际一点的时候,崔佑甫抬起头,道: “这也不是不可行。” “啊?哦,你说。” 崔佑甫淡淡道: “高、封二人,昔日俱是边关大帅,之前更是因为宦官一言而获罪,全都被罢官。 事后,他们虽侥幸逃得一死,如今更是官复原职,但问题是,当今陛下竟然只是将他们官复原职。” 颜季明若有所思的时候,又听崔佑甫道: “魏侯您不如派人去送信给他们,无需多加言语,只要告诉他们,您已经封侯,还有李公已经封郡王的消息。” “郭子仪那边要不要也送一封?” “那样的话,挑拨的意味就太过明显了,反而失了作用。” “行。” 崔佑甫只是说了个大概,颜季明自然明白这信该怎么写。 而且他手底下有文采很好的文吏。 首先呢,在信开头语气要极尽谦卑,表达对两人的景仰和钦佩之情,然后,要在其中“无意中”说出封侯封郡王的消息。 颜季明估计这两人肯定知道,但这封信送过去,能再恶心他们一次,增加他们心里对于朝廷的抵触和反感。 这心思也太坏了,不过我喜欢。 “贻孙你果然是我手下最聪明的。” 颜季明点点头,赞叹了一句,随即又道: “只不过,这手段听上去,怎么有点像” “像啥?” “小三。” “我亲爱的兄弟,你确定是尊贵的魏侯让咱们带手下来监视这位高贵的大唐公主?” “哦我愚蠢的副教主,你现在应该唤我为教主,我是明教至高无上的教主!” “好的,亲爱的兄弟,我记住了。” “” 默罕穆忍住殴打愚蠢兄弟的欲望,心里叹了口气。 果然,当初节度是看重了我的才智,才让我做了教主,而这个愚蠢的家伙,不过是因为正好在旁边罢了。 也幸好,自己确实没告诉他今天来这儿的真实意图。 在他身后的三十名明教教徒,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腰间佩的刀,也都是常山作坊产出的上等刀。 这些人对阵捉对厮杀,最多比寻常跑江湖的汉子强一些。 但要是让他们去偷窃、下毒、甚至是暗杀,只要是做一些下三滥为人唾弃的事情,这些人是个顶个的强。 而且他们身上,还专门带了各种用来阴人的下作暗器。 夜幕低垂,驿馆房间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苟延残喘的夏虫,在窗台上唱着最后的歌谣。 没人会关心夏虫什么时候死, 因为它死的本就无关紧要, 无非是让看到的人多一丝感慨。 但倘若这驿馆里有人死了,那可就 夜风微微吹起,带来些许凉意,也吹动天上的云,遮住了残月的辉光。 顷刻间, 风动, 云动, 人动!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继而是一连串的拔刀声。 数十道黑影在走廊上出现,目标正是公主所住的房间。 在他们脚边,一名宫女无声无息地躺倒,早就没了呼吸。 “但凡是臂带白布的人,尽皆杀之!” 默罕穆低吼一声,旁边的卓木虽然脑子不灵活,但为人却是勇武的很,随即拔刀,带着早就准备好的明教教众,死死堵住了那一队冲出来的黑衣人。 “有埋伏!” 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人目露惊骇,但想想这次上头允诺会放过他的家人,便狠下心,自己也不顾手下的死活,拼命也要冲到公主的房间内。 忽然间,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因为提前察觉到了什么。 而是在他对面的两人,朝他脸上扔了一把香灰。 “卑鄙!” 他骂了一句,脚步早已乱了,不过还能稳住,他胡乱挥刀逼退那两人,又踉踉跄跄朝前冲去。 打斗的声音,早已惊醒了驿馆里的人。 住人的房间, 一个接一个亮起。 听到外面有厮杀的声响,没人敢出来,只点起蜡烛,想办法先堵住门。 公主那边同样如此。 房间里自然只有她一人睡着,猛然惊醒后,她下意识在身边寻找防身的东西,却只抓到了一支玉笛,那还是颜季明送的。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随即 砰! 有人在外面用尽全力撞门。 公主虽然总是表现的很强硬,但这时候,终究是露出了些许无助的姿态。 她想堵住门,但却推不动床榻,最后只能抱着手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眼睛瞪大了看着被不停撞动的房门。 怀里的玉笛虽然冰冷,但却是她这时候唯一的依仗。 砰! 房门被人用力撞开! 一道狭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公主被吓得满眼泪水,但却依然试着鼓起勇气,尝试寻找逃跑的机会。 “杀了你!” 黑衣人踉跄着前进一步,随即瘫倒在地。 公主娇躯颤抖,只当这人是在装,根本不敢伸手去试他还有没有鼻息。 “年轻人就是好,倒头就睡。” 沈青轻轻踹了一脚黑衣人,转身对着公主跪下,恭敬道: “魏博都督沈青,拜见殿下。” 刺客已经全被杀光,三十多具尸首都摆在庭院里,公主带着的那些宫女都瑟瑟发抖,因为尸首里面还有一具,是她们同伴的尸体。 公主知道安全了,她沉默片刻,声音有些颤抖道: “这些人为何要来杀本宫?” 沈青耸耸肩。 “这个,就得事后查了。” 他在那个黑衣人首领的尸首旁蹲下来,伸手掀开他的面罩,指着脸问道: “殿下,可认得此人?” 公主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一声。 她自然是认得的。 因为这人,与她书信往来最多,但之前在城门的时候,却没看到这人的首级。 她还以为 公主后退一步,因为今夜所受的惊吓,让她已经方寸大乱。 她很害怕。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且因为她还是个大唐公主,所以她有理由比世界上任何女人都更柔弱娇媚。 但这时候,周围人忽然看向一个地方,继而恭声道: “拜见魏侯!” 驿馆出事,肯定是得连夜通知颜季明。 但没人知道,他为何能来的这么快。 公主脸上还有泪痕,眼睛红肿,是才哭过,但听到这声音,却是蓦地有些愤怒了。 她看向那个神情有些焦急的俊美青年,怒声道: “你你为何要杀他们!” 这话,就已经是心照不宣的说明一切了。 就算是沈青,也不由嘴角抽了抽。 这话说得可太没脑子了。 可见这位公主殿下,今晚是真被吓得不轻。 或许,她心里也有怀疑。 因为这一切不可能这般凑巧。 有人要杀她,而带头的,正是之前对她最“忠诚”的人。 然后,这人就死在了她面前。 公主看到颜季明后就不哭了,反而是盯着颜季明,傻乎乎地想要一个交代。 颜季明身后站着陈温,这时候心里则是暗暗发笑。 他知道自家魏侯对这个公主有些复杂感情。 贪馋她美色、喜欢她身份、却也觉得当初那事做出来,确实有些对不起人家。 无耻中带着一丝道德, 这很颜季明。 但, 平日里处处让着您, 那也算是一种情分。 等这情分消磨尽了,您再在魏侯面前摆那公主的架势,您且看他会不会再忍着。 没错, 今晚的事, 还真就是咱魏侯安排的。 公主就等着颜季明矢口否认,再编出一串明知道是骗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有几分真的道理。 她, 甘拜下风, 然后选择回去。 再留在这儿,只会被颜季明吃干抹净。 她怀里,还抱着那支玉笛。 “今夜,到底是不是你。” 公主轻声道。 颜季明看了她片刻,耸耸肩,道: “非我也,兵也。” 杀人的不是我,是兵器。 公主酝酿好的情绪都被打断了,有些迷茫地看着颜季明。 这特么的? 你特么的? 我特么??? 因为刺客的事,所有人都只是披着一身单衣站在庭院里,颜季明看着瑟瑟发抖的公主,忽然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拿开!” 公主还是愤怒,但颜季明这时候却没像往常一般见好就好,他在把衣服披在公主身上的时候,同时用力搂住了她。 “你?!” “殿下,微臣来晚了。” 颜季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起来竟然有些哽咽。 “你先松手啊!” “今夜的事,若是跟臣有半点关系,臣上辈子就该受天打五雷轰而死。” 颜季明搂着公主, 身后, 陈温和沈青两人极为狗腿地示意周围人转过身去。 “臣,很怕。” 你身为堂堂魏博节度使,堂堂魏侯, 你怕什么? 公主正要讥讽, 颜季明的声音再度响起。 “臣, 怕殿下真的有所闪失,那臣真是罪该万死了 臣宁可将刀镬加于己身,也不愿见到殿下您受到半点伤害!” 和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你没有骗我?” “臣但凡有半句虚假言语,这辈子也” 公主忽然掐住他的手,没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沈青和陈温两人虽然在旁边看着,但也站的老远。 沈青偷偷问道: “魏侯平日里也是这般么?” 这手段 他发自内心的感慨一句: “魏侯,竟在对付女子一道上也颇有” 唉,如果自己也能这样会说话,现在早就娶了王氏做娘子了,何苦像现在这般。 沈青现在去楼外楼,王娘子都是不肯见他。 今天是没和她说话的第一天, 想她。 陈温笑了笑,道: “对付女子尚且如此,那你可知道之前的些许传闻?” “还请陈兄见教。” 沈青知道陈温是颜季明身边的老人,便连忙问道。 “传闻,魏侯好男色。” 沈青:“???”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不可能?” “当日陛下赐婚,魏侯自己这么说的。” 陈温平静道。 如果颜季明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经娶了妻,但外面还是总流传着自己好男色的传闻,那是他没在这事上考虑到内奸的存在。 “你们在说什么?” 颜季明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温一脸安详,沈青则是颤了一下,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颜季明的问题。 那一边,宫女们已经簇拥过去,带着公主回房间安顿。 颜季明拍了拍沈青的肩膀,沉声道: “第四封密信就在她身上,想办法拿过来。” “是。” 感谢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上皇逃蜀地论 第142章 上皇逃蜀地论 京畿道, 长安。 无论是汉,还是唐,都选择在这儿定都。 其理由,大致上也差不多。 关中四塞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关中东面是函谷关、西面大散关、南面武关、北面萧关,被这四座关隘围在中央。 这四座关城,才是长安真正的城墙。 昔日娄敬劝说刘邦定都秦地,说此处沃野千里,四周皆有屏障。 而之后的事也果然如娄敬预料那般。 西汉七国之乱爆发,梁王刘武死守商丘城,将七国联军死死阻隔在此,后者再也无法向长安的方向前进半步。 而若是刘邦选择定都洛阳,七国联军几乎可以瞬间攻破洛阳的门户荥阳城,在极短时间内兵临京城。 但定都长安好处这么多,为什么东汉又要定都洛阳? 娄敬劝说刘邦的理由有这么一条,那就是关中沃野千里,足可为倚靠。 而有汉一代,往往喜好大兴土木,尤其是上林苑的建成,其中需要砍伐大量树木,而关中地区的北部,在今天叫做黄土高原。 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粮食产量锐减,根本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总不可能以后完全依靠四方调粮。 而在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定都长安,随即诸地皆生叛军,势力最大的两股,一名“绿林”,一名“赤眉”,先后攻破长安。 在他们覆灭新莽政权之余,也将长安城乃至西汉诸多帝王陵彻底破坏殆尽。 而在之后的数百年内,长安并没有得到多少休养生息的机会。 西晋末年,八王之乱爆发,司马氏引狼入室,使得匈奴人先攻破洛阳,继而追击到长安,破城后,再度使得长安城内人口十不存一。 而到了最为混乱的五胡十六国时期,长安城反而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前秦定都长安,丞相王猛派遣三万人疏导水利沟渠,使得关中地理情况好转。 而这儿在秦汉时期,本就是沃野千里,随着基本生态的渐渐恢复,关中之地再度成为天府之国。 到了隋唐时期,关中的人口恢复到以前的数量,隋文帝时,因为其曾受封“大兴郡公”,所以将新都城改名为大兴,定都在原汉代长安城东南面的龙首原上。 而到了唐代,依然以大兴城为京城,且将其改名为长安。 城内的寒士居内正在上课。 在座听课的,都是一些还相当年轻,但已经被节度府纳入名单准备重点培养的一批读书人。 而在他们旁边,摆着一道屏风,坐在屏风后的女人,却正是和政公主。 宫女凑过来,低声道: “殿下,魏侯当真是学识渊博哩。” 台上正娓娓而谈的那人,不是颜季明又是谁? 公主面无表情,低下头的时候,眼里也闪过一丝惊异。 长安城的具体来历, 她知道的都不如颜季明这般清楚。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但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着,公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如果没有父皇的密令,自己的心里,最终也必然是对他的好感大于恶感。 诚然,颜季明总是故意气她,但这人的才情、本事,都无可挑剔。 而且,长得还挺漂亮 只能说越看越顺眼。 但这时候,颜季明的声音忽然响了几分,他向底下的学生抛出了一个问题,随即也吸引到了公主的注意力。 “诸位能否告诉我,为何安禄山之前执意挥军猛攻重兵把守的潼关?” 公主抬起头,眼里出现了些许好奇。 有人当即回答道: “因为潼关是京城的门户,攻破潼关,长安也很难再守住。” “这个回答有些肤浅,我希望诸位,能说的详细一点。” 颜季明坐下喝了口水,笑道: “安禄山那时候手上精锐兵力超过十五万,无论是攻打哪一道,都会比攻打潼关要轻松许多,难道他就不怕攻不下潼关吗?” 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都不禁皱起眉头思索起来。 都知道潼关一破长安守不住, 但,安禄山为何笃定自己能攻下潼关? 颜季明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答,便缓缓讲述起来。 固然是因为朝廷可战之兵皆在边疆,仓促间难以抽调回来。 但更多的原因,则是因为长安、乃至于关中的生态和土地情况,已经再度恶化到了西汉末年的程度。 武周、玄宗时期,尤其是玄宗,曾数次以各种名义巡视洛阳,实际上就是为了引民就粮,躲避关中发生的饥荒。 那时候,关中地带水旱灾害频发,当时的皇帝还是唐中宗,有大臣建议他可东巡洛阳以“就食”,实际上就是带着百姓出去要饭。 中宗好歹还要点脸,大发脾气道:“岂有逐粮天子耶?!” 而他儿子,也就是玄宗,则是毫不犹豫地屡次东巡。 史书明确记载玄宗东巡洛阳“就食”的次数有五次。 长安已经到了那种需要依靠四方调粮维持运转的地步。 而玄宗时期,找到的解决办法就是扩大漕运规模。 而安史之乱爆发,则是使得这种运输陷入困境。 潼关封锁,河东、河北、江南的钱粮几乎都没法在短时间内运输过来,而这些钱粮,其中大半都到了叛军手上。 叛军的主力都是边军精锐,军中钱粮又充足,以正常的逻辑来判断,那时候别说是潼关,就算是聚集兵力死守长安,也大概率是守不住的。 公主听到这儿,心里多了些高兴。 原来, 他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叛军太过于势大,优势过于明显,上皇那时候逃撤出长安,也是情有可 颜季明说到这里,轻轻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上皇那时候,选择了逃出长安。” “看似情有可原, 却, 不可原谅。” 这话出口,除了公主目瞪口呆,在座的那些读书人,反倒是不怎么吃惊。 明目张胆指责皇帝算什么? 何况那位现在都成上皇了。 这现在都快成了寒士居的风气了。 喷, 都可以喷。 颜季明在其中有意引导,很快就证明政键是从古至今男人们之间经久不衰的娱乐项目之一。 说好听点, 叫指点江山。 不要觉得所有人都能随时保持理智。 当你看到一个人政键的全过程后,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是很容易上头的。 而且颜季明那边本就乐于看到这种情况。 但, 倒不是完全让他们无脑蔑视朝廷。 那样的结果就是连带着颜季明和节度府也会被他们一块蔑视。 喷,也要喷的有理有据。 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就不为过。 因此民间有戏言。 魏博镇现在是刑不下寒士居,礼不上平民。 原话应该是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前一句的意思,指的是现在魏博镇中,对寒士居里的读书人不追求严苛的刑罚,对普通百姓保持基本的尊重和礼节。 就当大家义愤填膺,捋起袖子准备数落一番的时候,一名宫女走出,声音冰冷道: “殿下想向魏侯讨教,为何上皇不可原谅。” 简单一句话,顿时让那些读书人回到了现实中。 屏风后的那位,可是当今的公主,其身份,和自己这些穷酸读书人比起来,就好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局部片面的思想引导很容易,但让人在短时间内从封建框架中脱出来,几乎不可能。 宫女轻飘飘一句话, 当即又让那些读书人变成了鹌鹑。 若是可以的话,公主这时候反倒不想拆颜季明的台。 经过那一晚后,她已经发觉,自己对颜季明的好感,已经到了有些危险的地步。 但, 她毕竟姓李。 颜季明朝公主的方向瞥了一眼。 直接亮明旗帜开喷肯定不可以。 所以只能用其他思路来向公主解释。 颜季明沉吟片刻,看着屏风道: “敢问何为天?” 公主在屏风后淡淡道: “至高至上者为天,天者,尊贵不可言说。” 颜季明随即道: “天者,如同殿下所说,尊贵不可言,且庇护天下,所谓天子,即代天牧民者,其固然同样尊贵,但却是因其职责而尊贵。 天子职责为何? 牧民、护民、养民,与民为善,以政养民。 天子平日里受四方万姓供奉景仰, 为的,就是让他带领天下,不蒙欺压之耻,不受战乱之苦,不闻饥馑之忧。 敢问殿下,上皇,可做到了么?” 公主默然不语。 颜季明没说的更狠一些,因为再说出来,就太过了。 古代的观念是君君臣臣,公然这样指责玄宗,已经有些出格了。 下课。 学生们成群走出教室,脸上都带着些兴奋。 今天跟着魏侯一块喷上皇了。 好耶! 一名宫女径直走到颜季明面前,后者早有预料。 “殿下,请魏侯过去一叙。” “魏侯刚才那番言语,是否太过放肆了些?” “微臣不敢。” 公主每次看到颜季明那笑眯眯的样子,都感觉自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这次,她没有再发怒,反而是蹙眉,轻声道: “读书人最好搬弄是非,你今日言语已经算是不敬,日后若是说起来,这句话必然会为你招致祸患。” “多谢殿下替微臣着想。” 公主当即瞪起凤眸: “又在胡说,谁替你着想了?” “是微臣说错了。” “还有,上皇那毕竟是不得已,他,也是有苦衷的。” 公主看颜季明沉默不语,以为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没察觉自己心里竟有些暗喜。 但这时候,颜季明抬起头,笑道: “这话,臣倒是不敢苟同。 所谓一国之天子,若无国,他又算的了什么?” “你” 公主气的银牙紧咬。 这荒唐匹夫, 果然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哪怕一个字! 教室里学生都走光了。 屏风后说话的,只有公主和颜季明两人。 那些宫女在外守着,几乎都习惯了两人这般私下说话。 因此颜季明也就不在乎说的更放肆一些。 “臣给殿下你举个例子。” 颜季明神情温和,道: “倘若有个权臣,譬如就是臣颜季明” 公主抓起一只香囊砸向颜季明,愤愤道: “你哪是什么权臣,你就是个佞臣,又佞又奸。” “随您怎么说,现在朝廷又给我封官赏爵,又赐个公主给臣做当家娘子,然后安禄山这时候造反,我怕死,直接就投降了,您觉得这样可以吗?” “自然是不可。”公主理所当然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那么,我身为大臣尚且如此,一国之天子,其气节竟连个臣子都比不上么?” 公主愣了片刻,她把玩着手里玉笛的穗子,叹了口气道: “本宫说不过你。” 两人面对面坐着,这时候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颜季明有些迟疑道: “您怎么还不走?” 公主:“” 这么盼着本宫走? “行啊,这就给魏侯挪地方。” 公主没好气地轻啐一口,带着宫女出门离去。 乘上辇车后, 车夫很是熟练地直接催促马匹动身,前往驿馆。 公主几乎都习惯了这样的行程。 辇车转过了一条街,她忽然感觉车速慢了许多,不由掀起车帘的一角,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 急促的马蹄声从辇车旁穿过。 车夫在外面喝骂一声,还没等他报出这是公主的名号,就听见那几个骑马的人,这时候沿路大声喊道: “睢阳大捷,睢阳大捷!” “薛将军攻破叛军,斩首万余!” 辇车里,公主不觉怔住。 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封密旨,匆匆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左将军薛嵩率军三万,绕过汜水关,截断睢阳叛军的粮道,继而分兵三路,沿途攻破叛军营寨十九座,斩首超过万五, 重创叛将李怀仙部,生擒叛官令狐潮,已将其押送到城外!” 信骑在颜季明身前半跪下,将军报双手捧过头顶。 李萼伸手接过,放在颜季明面前,颜季明看完后,立刻递给李萼等人传阅,他脸上早已出现了一丝喜色。 众人看完军报,随即对着颜季明恭声道: “恭贺魏侯,再得大捷!” “今夜就不设宴庆祝了。” 颜季明摆摆手,道: “等薛将军回来,本侯再设宴为其接风,顺带着庆贺此战得胜。” 人都散去后,一个人走到颜季明身前,躬身一礼。 “奴,恭贺魏侯。” 李宜奴仿佛是忘了颜季明许诺给她封王的事,自始至终神情恭敬温顺。 颜季明看向她,心里思索着,嘴上道: “我三日前已经下令,北疆三郡会匀出粮食和牲畜,给你的楚里部送去。” “奴并非是为了此事。” 李宜奴摇摇头,道: “奴是来向您辞行的,楚里部三千勇士死伤殆尽,奴得回去坐镇,要不然楚里部就算有魏侯您的帮助,也会被其他部族给吞下。” 颜季明笑了笑,道: “其他部族?” “是” 李宜奴看见颜季明随手找张纸写了一行字,然后递给自己。 “你派个人,把这信送到范阳,让范阳军随便挑个部族灭了,告诉奚人,谁敢动你的楚里部,唐军就灭谁的全家。” 河北北疆边军,现在大都是由颜季明的魏博镇供给其粮草,再加上种种笼络和威逼利诱,早已诱使不少边将听命于他。 再说了,唐军灭一个外族的部族,需要理由么? 李宜奴捏着信,忽然对着颜季明跪下。 “奴和楚里部,必然世代铭记魏侯恩德!” “没必要谢我。” 颜季明摇摇头,道: “给你一个月时间,这次不用楚里部出兵了,只要你提供三千匹战马,士卒,我手底下有。” “但,楚里部已经是” 她看到颜季明的眼睛,不禁有些畏缩,没敢再往下说下去。 “可以么?” 颜季明笑眯眯道。 李宜奴迟疑一会儿,低声答应了。 第一百四十章 我都要 第143章 我都要 节度府虽未大肆庆祝,但也将河南大捷的事宣扬的人尽皆知。 民间自然是更加高兴。 仗没在自家河北这儿打,妨碍不到他们,这是一喜。 打胜仗的,是自家魏博镇的将军,这是二喜。 节度府宣布与民同乐,今日在平安坊消费的单子一律打对折,这是三喜。 平安坊里的好东西越来越多,现在打了折,更是又新奇又便宜。 大家都以为自己捡了便宜,但这是在财经府的文吏仔细计算后才施行的政令。 颜季明依然有得赚。 单单拿所谓的香皂来说,因为做这个东西需要大量的动物油脂,极其浪费,所以颜季明就命人将一整块香皂再切割成小块,然后再将价钱稍微降低,使得最后的标价对于人们来说只是略高,但并非不可接受。 这样一来,买的人反而更多。 而且小块香皂用不了多久就用完了,下次还得在这买。 同时,节度府下属的商队,会将香皂这些货物运输到他国进行售卖,赚的更多。 颜季明看完这个月的财报,将其递给李萼,叹息一声道: “虽说那些世家已经松口,但想让他们吐出过去两个月内贪下的所有钱粮,几乎不可能。” 清河崔氏那边已经将态度和身段压的极低,他们也没办法,毕竟清河崔氏现在只是个被众多世家推出来当挡箭牌的存在。 崔氏现在是利益没分着,还得赔上一份嫁妆和一个嫡女。 据说清河崔氏的家主私下里都在夸颜季明杀得好,就该多杀几个贪心上头的王八蛋。 李萼接过财报翻看着,头也不抬道: “这事,其实还好解决,现在下官想跟您聊聊另一件事。” “你说。” 李萼沉吟片刻,很是直接的问道: “您打算如何处理李宜奴。” 之前允诺好的封王,现在迟迟没有消息,李萼便认为颜季明没打算遵守这个承诺。 不过这也正常,颜季明现在贵为一镇节度,而李宜奴不过一奚人女子,就连其族长位子,也是因为颜季明才能得到。 对她说话不算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下官询问过督察府的探子,她那个楚里部安置在范阳,如今奚人偃旗息鼓,楚里部也得以吃进不少人口,势力发展的异常迅速。” “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个祸害。” 颜季明沉默片刻,回答道: “就算楚里部发展壮大了,但也不可能比魏博镇和天雄军强,只要手段足够,就可以将其驯化为源源不断提供奚人骑兵的存在。 而且,我给他们的待遇,就算是之前的朝廷也比不上。” 李萼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笑什么?” “下官,只是想起魏侯您的事。” “什么?” 李萼忽然正色问道: “魏侯您昔日受上皇破格擢升为太守,而后又受陛下青睐,先封魏博节度使,接着又尚公主,几乎可以说是恩宠极高了; 那么,您为何从未恪守臣节呢?” 颜季明的心思,和他最亲近的那几个文官武将,肯定是极为清楚,但依旧选择了跟随他。 李萼便是其中之一。 他并不忌讳说实话,只要能点醒颜季明,有时候他甚至会毫不客气地直接骂过去。 颜季明在无事的时候,曾戏称李萼是他的魏征。 李萼这话,直接讽刺颜季明同样是受到朝廷的厚恩,却依旧野心勃勃,而换到楚里部和李宜奴身上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现在比奚人强,给他们好处,他们虽然会感激涕零地收下,但未必会对你心悦诚服。 “虽说李宜奴对您始终恭敬,但私下的情谊,怕是无法为奚人担保。” 李萼冷冷道。 “听说您这次没有再从楚里部中抽调奚人骑兵,而是只让楚里部献出三千匹战马,可有此事?” “不错,奚人才战死过三千骑兵,总得让他们有喘口气。” 李萼闻言,笑道: “民间猎户蓄养细犬,就算是最知道心疼细犬的猎户,到他该用细犬的时候,也从不会心疼。” 狗养在那,就是为了打猎的时候有个帮手。 养得好,是为了它在打猎时候能跑得更快。 就算是它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可上桌与人一起吃饭。 这是规矩。 “您曾说过,此后奚人,也可入魏博镇,与唐人一视同仁。 这话说得, 既对, 也不对。” “奚人和契丹人之乱不过才停息数月,您就轻飘飘地将这个诺言许出去,让奚人轻易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们并不会感激, 同时,您治下的百姓,会因为此事对您产生不满。” 虽说已经经历过一轮民族大融合,就连李唐皇室,其实也有胡人的血脉在其中。 但李氏得国后,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彰显自己“正统”的汉人血脉。 而民间,上到世家权贵,下到平民百姓,哪怕是个佃户,也会因为对方有一张胡人的脸庞而心生轻蔑。 但诡异的是,唐代也并不缺少那种胡人出身的大将。 这些人同样会受到他人的赞叹和尊重,因为其出身和面貌而受到的嘲笑,也会因为其资历和战功的积累,渐渐消失。 李萼在这里只看到了表面,并没有思考到更深层次的东西。 颜季明想了想,道: “在唐之前,仍有许多代朝廷,大汉,便是其中之一。 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候哪怕是汉末,割据诸侯手中的军队,依旧能征善战,同时为了追求称霸,但凡是聪明些的主公,都知道任用贤才,保持政治清明。 其实,大唐现在也是类似的情况。 虽是叛军势大,虽是朝廷屡屡战败,手中聚集的精锐将士数次伤亡惨重,但,现在的朝廷依旧亡不了。 唐,强在包容。” 颜季明缓缓道: “大唐盛极之时,万国来朝。 但不仅要将其变为我之臣属,同时也要让万国的人口,变为大唐的人口,让万国的人才,变为大唐的人才。 使得大唐,人心所向, 纵然出身不同,最后,所有人也会为了同一面旗帜而竭尽一生去效死忠。 高仙芝如此,李光弼亦是如此。” 同是胡人,而且也受到朝廷的猜忌,按理说,他们应该与叛军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才是。 但这两人,都选择死忠于朝廷,任由其效命驱使。 颜季明之前清楚李光弼对自己的宽容和放纵,但每次思虑再三,都没有选择与李光弼开诚布公,希望他能彻底倒向自己。 为什么? 因为颜季明始终看不透李光弼,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说他对颜季明好,但却依旧忠于朝廷。 颜季明不敢去赌,怕戳穿这层纸后,留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现实。 “纵然我收揽河北人心,也不过是坐拥天下一道势力,而到时候倘若朝廷号令一出,北疆外族尽皆出兵南下,就足以拖延我大多数兵力。” 颜季明脑子的思想还是源自于后世,已经经历过数次民族大融合,已经不偏执于依靠血腥镇压和刀枪维持外族对自己的臣服。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李萼淡淡道: “此乃太宗所言。” 意思就是自古以来,这些外族,只能依靠暴力手段迫使其臣服。 颜季明答道: “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这话出自国语,意思是只要恩威并济,让百姓心悦诚服,就算是有人带头叛乱,也没人会跟随他。 对于外族,颜季明就是希望能做到恩威并济,使其臣服于自己。 奚人楚里部,只不过是个试验。 既要给好处以笼络,同时也要在一定程度内弹压,使奚人知道节度府的威严和恩德。 其中的难处在于要拿捏好分寸。 汉人依旧是汉人,胡人依旧是胡人,出身是不可能改变的。 但他们可以认同自己都是唐人。 至于出身黑诡国的, 抱歉, 他们应该老实待在树上。 若是做成了,颜季明完全可以比之前的安禄山更加强大。 李萼依旧不赞成颜季明的策略,但听到颜季明那句话后,脸上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步子迈得太大,必然会扯到蛋。 等魏侯自己吃过苦头,或许也就明白了。 他摇摇头,道: “下官还想提醒您另一件事。” “说。” “举大唐之疆土,现在几乎处处爆发战乱。 边庭精锐将士,皆携兵甲而南望,朝闻朝廷勤王号令,夕即启程返回中原,而后与叛军厮杀交战,极其惨烈。” 李萼沉声道: “唯独河北,在您的治下,现在绝大多数河北的郡县,都恢复了以往太平的景象。您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不可或缺。” “呵,我哪里” 颜季明刚要笑着说什么,就被李萼打断。 “现在,您派薛嵩接手洛阳,而他已经击溃河南残余的那股叛军,可以说是只要您继续朝那儿增兵,几乎就能直接掌握河南五成以上的人口和土地。 同时,洛阳在手,您又截断了关内、河东叛军的退路,因为其贮存的粮草,大半都在河南,如今道路断绝,您将被他们视为死仇。 最后,则是朝廷。” 李萼冷冷道: “下官不可否认,您或许和那位和政公主也有些私谊,但还是那句话,你们之间的私谊,不能用于影响您的判断。” 朝廷重用您,您支持朝廷,并非因为一个两个公主,而是因为需要利益互补。 朝廷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 “长安一战,朝廷任命的防御使房琯作战极尽愚蠢之举,将四万关陇精锐尽数埋葬于陈涛斜。 而各处协助出战的朝廷官军皆斩获甚微,据说河东节度副使郭子仪,其大军主力被围困,连他的一个儿子都战死在乱军之中。 朝廷的家底子就算再厚,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李萼看向颜季明,轻声道: “而在朝廷屡屡受挫实力大损的时候,您却好生待在河北,大肆收揽人心,招兵买马,势力一天比一天强大。 朝廷若是平叛顺利的话,必然不会介意,因为只要调集他们手头的力量,依然可以轻松碾死魏博镇。 但现在,朝廷的实力,恐怕已经不能轻松压过您了。” “但这样的话,朝廷只会更倚重我。” “不,若真是这样的话,那朝廷和叛军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李萼看着颜季明,吐出一个字。 “您。” “下官不赞同您现在就着手收服外族人的道理就在这。 万一朝廷和叛军心照不宣地对您动手,您那时候还有余力去管外族人吗? 而前期付出的好处不够多,只会让外族人大失所望,最后又容易被朝廷或是叛军用好处诱使,甚至会反过来对付您。” 朝廷担心颜季明已经尾大不掉,形成割据的藩镇, 叛军的粮草大半都在河南,现在等于是退路已经被颜季明断绝, 一旦两方暗地里调转矛头对准颜季明,后者将会瞬间陷入两面受敌的处境。 魏博镇虽大,但也不是全部地方都死忠于颜季明,何况魏博镇也不是全河北。 颜季明的决策可以影响到整个河北,但并不代表他就能控制整个河北了。 “不管怎么说,朝廷和叛军,现在虽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但随着您入场,必然会有一方立刻转过来对付您。 还请魏侯,对此多加思虑。” 颜季明想了想,问道: “若我这时候迎娶公主,是否可以缓解朝廷的敌意?” “只怕会适得其反。” 李萼耸耸肩,揶揄道: “朝廷尚公主,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您却这般轻慢,在公主到来之前,直接就先迎娶了一个过门,而且还将其立为正妻。 公主嫁过来,只能做小。 朝廷迫于形势,肯定会嫁,但对您的印象,也绝不会变好了。” “有时候,双方的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出来的态度。” 颜季明冷静分析道: “李亨现在对我是否信任,不会影响朝廷的判断。” 中央和地方,朝廷和藩镇, 几乎是天然对立的存在。 颜季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朝廷先去解决叛军,等解决完叛军后,也肯定会想办法来对付他。 关键在于, 先打叛军,还是先打颜季明,这两个总是要有一个取舍的。 “若我死,魏博镇必然分崩离析,接着河北不可能老老实实归顺于朝廷,只会变回原来大乱的局面,本来朝廷还能从我这儿抠出一些钱粮, 但河北一乱,土地、人口、钱粮,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李萼知道这话说得也没错,但还是道: “您想的这么多,自然是极好的,但朝廷毕竟不会这般细想。” 朝廷做的蠢事,还少么? 颜季明道: “我倒是觉得,娶公主是个不错的办法,至少向朝廷表达了态度不是?” 李萼摇摇头,道: “娶一个公主,只怕没什么用。” 联姻是最坚固,也是最脆弱的同盟。 “娶一个当然没用。” 颜季明点点头,道: “所以我要娶两个。” 和政公主、李宜奴的图都已经放出,在角色卡中,想了想给李宜奴还是用女将军的形象。 感谢几位大佬的月票,感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多谢大家支持! 最近身体不大好,更新慢一点。 第一百四十一章 国仇家恨 第144章 国仇家恨 自洛阳往西,便是陕郡。 之前封常清便是直接丢弃了洛阳、陕郡,一退百里,使得叛军极为顺利地攻到了潼关面前。 而李光弼现在要做的,正好和叛军相同。 那就是攻下陕郡,重新打通前往潼关的道路。 但他现在的处境却极为不利。 北面,河东南部六郡要么沦陷,要么就是遭到叛军的猛攻;西面虽然是朝廷所在,但其在经历了一次惨败后,还没能征调出一支新的大军,所以也无力再出兵配合李光弼两面夹击。 就算是南面的山南东道,同样正被叛军猛攻,不可能抽调出足够的兵马呼应李光弼。 简而言之,李光弼攻打陕郡时,便是三面受敌的处境。 帅帐中,李光弼正坐在案几后,查看着一封封军中文书,然后做出批断。 没过多久,副将便走进去,单膝跪在李光弼面前。 “大帅,洛阳那边,已经按期送来了新一批的粮草。” 李光弼瞥了他一眼,看出他必然还有下文,便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 “还有何事?” 副将犹豫片刻,随即沉声道: “魏博节度使,并未如约将三千匹战马送来。” 战马 李光弼神色微沉。 但却并非是对着颜季明。 成建制的骑兵,堪称战场上的大杀器,李光弼一代名帅,岂会不知? 但他之前在河北的时候,就直接将在河北各地搜刮到的几千骑兵转手送给了颜季明,也没有任何心疼的意思。 为何? 因为用不上。 眼下的陕郡,关隘、险阻极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一旦开战,几乎都是呆仗,也就是攻城拔寨的战事。 骑兵那般宝贵,总不能让他们下了马去攻城? 那他娘的就是亵渎了。 李光弼沉默了片刻,道: “既然没送来,那就正好改变计划。” “可,可那是陛下和朝廷的意思,” 副将咽了口口水,艰难道: “朝廷,希望您能从陕郡派遣骑兵北上,呼应河东的郭公,为他打开局面,若是不从” “不从,能奈本王何。” 李光弼平静地说道。 “您” “朝廷如今方略,总是出自文臣说客,这些人无一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只有空谈,然而平日连士卒都没见过,只知道一声令下,就要让无数虎贲将士替他们赴死。” 李光弼笑了笑,道: “莫说是三千骑兵, 郭子仪那儿的局面,几乎是处处僵持,除非是三万骑兵不顾一切地猛攻河东叛军,强行在包围圈外撕开无数口子,要不然,他那儿还是只能僵持着。 若本王所料不错的话,河东叛军,现在正应该是犹豫着不知道是继续攻打郭子仪,还是想办法扑灭本王这支西出洛阳的大军。 而本王派这三千骑兵北上,则必然会激得河东叛军立刻挥师南下,到那时候,别说是夺回陕郡,只怕我军能活着退到洛阳的将士,也会是十不存一。” 朝廷的要求实际上是让李光弼派遣八千骑兵北上支援郭子仪。 李光弼军中能凑出六千骑兵,再加上颜季明送来的战马,凑出八千骑兵也不算困难。 他虽然认为在陕郡中,骑兵的作用不大,但并不意味着他就要放弃骑兵。 八千骑投入现在的河东道,最多打起几个水漂。 在河东的叛军精锐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同时也有本地豪族投向叛军,更是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流民,被叛军裹挟其中,要么是同样做了叛军兵卒,要么就是被迫充当攻城交战时的炮灰。 乱世,人命如草芥。 李光弼在该用兵马的时候从不会心软,哪怕无数将士前赴后继死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他有半点心疼。 而且在他的统率下,那种需要大量牺牲才能夺取的胜利,几乎不存在。 他每一次交战时的策略, 都是奇正并用, 打的对方不得不服气当孙子,这足以证明李光弼用兵的眼光和本事。 所以他本就不同意朝廷这次送过来的命令。 八千骑北上? 呵。 但李光弼并没有在明面上拒绝,而现在,魏博节度使并未按期送来战马,倒是正和他的心意,可以拿这个借口去搪塞朝廷。 “那朝廷使者现如今还在军中,咱们却是如何与他说呢?” 李光弼没说话,冷冷看着他,那名副将很快就满头冷汗,连忙道: “末将明白了,这就去跟他说魏博节度使没按期送来战马,所以没法出兵。” “把最后几个字改成不能按期出兵。” 李光弼淡淡道: “总不能折了朝廷的脸面。” “是,末将明白。” 副将离开后,李光弼深深吸了口气,却没再立刻去看那些繁琐的军中文书。 他手边躺着一封没拆开的书信。 落款,是颜季明三字。 朝廷这次可谓空前大方,给李光弼跳过了公侯之类的赏爵,直接封其为郡王。 平叛诸将皆有功劳,但也有不少败仗,就算是郭子仪,眼下都是被叛军给逼了回去,接连失去三个郡。 而李光弼自从在河北用兵以来,几乎毫无败绩,但朝廷自始至终给他的,只有一个恢复官职的告身。 哪怕后来朝廷又给李光弼追封晋升了不少官职,但却从未给过一马一甲的援助。 李光弼现在手上兵力有三万多人,其中还有数千骑兵, 全都是靠着他自己手段得来,或是以战养战,或是直接从河北各处征调兵马,然后将其变为可堪一战的精锐。 “临淮郡王” 李光弼摇了摇头,将那封信拿起拆开,慢慢往下看去。 看完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来人。” “在!” “召集诸将,本王要议事。” “是!” 临淮郡王聚将,没人敢怠慢。 况且李光弼军中的这些将领,早就对他带兵的本事心服口服。 那名朝廷派来的宦官也在其中。 他名叫程元振,与李辅国出身一样。 但,他却没因为拥立之功受到李亨的重赏。 如今这个出使的差事,也是他靠关系好不容易求来的,自然希望能将差事办的漂漂亮亮,让陛下对自己刮目相看。 可惜李光弼的心思他始终无法猜透,每次程元振问话的时候,李光弼的回答都是无懈可击,根本挑不出毛病。 不管程元振如何劝说,李光弼那边总有办法不出兵。 你是想拥兵自重么? 程元振脑子还算清醒,至少没把这句话问出口。 “如今,我军在陕郡外已经耽搁了足够久的时间。” 李光弼目光平静,环顾了一圈众将,朗声道: “而且朝廷新败,郭子仪等将无力南顾,眼下朝廷能依靠的兵马,只有我军了。” “本王,决意北上,支援郭子仪,先为河东解围。” 北上? 众将有些发愣。 若是要北上的话,倒是不用攻下陕郡全郡,全军的压力便会大减。 但这样一来,却是不符合李光弼之前与他们所说的作战计划。 唯独程元振面露喜色,问道: “大王可是愿意派骑兵北上支援了?” 李光弼摇摇头。 程元振脸上笑容一滞。 “本王,将亲自率全军北上。” “但这样一来,洛阳以西的道路,将复为叛军所有了!” 有将领抗声道: “我军现在扼守要道,就算是三面叛军环集,一时之间也难以击溃我军,就算局面不利,也可从容后退到洛阳。 若我军全部北上,能替郭节度解围还好,若是不能,则我军那时候就不是三面遇敌,而是四面皆敌,连身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李光弼还没回答,程元振就已经沉下脸,怒道:“郡王领军之才,远超卫霍,此乃朝廷皆知,岂汝等匹夫所能通晓?” “使者言重了。” 李光弼看着众将,声音和缓了一些。 “此事,本王自有计较。”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李光弼在军中威信足够,之前的质疑,也是提出了李光弼这个决策中的不合理之处。 那就是,李光弼此举,几乎是直接为叛军让开了道路。 但凡是聪明一点的叛军主将,都会选择直接进军,趁着李光弼北上的时机,夺取他身后的那些要害之处。 这样一来,叛军既可以重新图谋攻取洛阳,也可以反手包围李光弼这支孤军。 大帅,到底在想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我军粮草,尽在洛阳、河南一带,如今洛阳失守,前往河南的道路也被李光弼阻断,我军眼下,已经是” 安守忠没再继续说下去。 而坐在他对面的崔乾佑,虽然性子一向有些急躁,但这时候也不由默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粮,就算是再精锐的将士,也不可能饿着肚子打仗。 “不过,李三郎从长安逃走的时候,没有焚毁国家左藏,我军凭借着左藏,再加上攻陷各处的储粮,依旧可以坚持许多时日。” 左藏,实际上就是国库。 玄宗逃出长安的时候,杨国忠曾想焚毁左藏,却被玄宗阻止。 他认为,要是叛军没得到左藏,必然会转而从百姓身上获得补给,不如将左藏留给他们,还能让他们少搜刮一点百姓。 如今,左藏落到叛军手中,让他们不至于瞬间陷入绝境。 “但却是不得长久。” 崔乾佑摇摇头,道: “就算是我军控制地界,也时常有刁民聚众反抗,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坚守下去” “唯有继续进攻。” 他和安守忠对视一眼,确定各自想法还是一样的。 “那么,该进攻哪里?” “无非是再向北,或是向西。” 向北,就是继续与朝廷交战。 尽管朝廷数次惨败,但却依然坚挺。 大唐的底子,厚到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关陇一带的精锐接连打了三次大败,依然有余力重新组成大军。 从安西北庭抽调回来的边军早已启程,源源不断地加入战事。 甚至还有从西域征调而来的大量仆从军 北面的回纥人早已参战,成千上万悍不畏死的回纥骑兵出现在各处战场。 就算是吐蕃,疑似也有出兵“帮助”的意思。 哪怕走到现在,也是赢多输少,但崔乾佑心里早就没有了必胜的把握。 这样的大唐, 会亡吗? 能亡吗? 河北等地,因为朝廷逐年压榨较多,对朝廷可能没太多好感。 但关内、山南、河南这些地方,多的是对朝廷的死忠。 如今本应该最可为叛军所恃的河北、河南,已经逐一失陷。 眼下看似叛军得势,但崔乾佑等人都清楚,若他们继续保持眼下的局势,那么,叛军离灭亡就不久了。 “向西。” 崔乾佑缓缓道。 向西,就是重新攻入河南,恢复根基之地,留出喘息的空当。 安守忠点点头。 他也不赞成继续跟朝廷作战。 朝廷那边的家底子太厚了,打一批还能再拉一批过来。 自己这边的底子虽然也不薄, 但又如何能与一国相抗衡? “那问题就是,该怎么打?” 安守忠想了想,道: “要入河南,必经陕郡,而陕郡外面,就是那个李光弼所率领的数万兵马,此人不可小觑。 李光弼在河北时,就已经攻灭史思明、田承嗣部,这两人下落至今没探查清楚,想来不是死了,就是被俘。” “不用管他。” 崔乾佑冷冷道: “我已收到消息,李光弼奉他那个朝廷的命令,已经不得不挥军北上,只在占据的要害城池里留下了少量守军。 可在军中择选敢死之士,出其不意发起猛攻夺取那几座要害城池,就可以重新打通前往都畿道河南府的道路。 那时候,我军可携余威进攻洛阳,东都,必能一战而破。” 战场情形瞬息万变,但真正的名将名帅,总能找到足够的时机,让他们从容判断接下来的战况。 “那样一来,我军就要与那个魏博节度使,正儿八经的交手了。” 安守忠看了看崔乾佑,提醒道: “你可不要对其大意,据说史思明都曾数次败在他手下。” “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崔乾佑冷冷道。 “呵,听说这个少年,在不久前,夷灭了博陵崔氏。” 安守忠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崔兄,要是没记错的话,令尊,应该也在族中?” 崔乾佑没有回答,拳头微微捏紧。 若是真有大好前程,谁又甘愿去做叛逆谋反的事情? 他的父亲本是庶出,连带着他,也受到族人的蔑视。 但崔乾佑从未因此仇恨过父亲。 他想起那个总是一脸苦笑抚慰自己的父亲,那个无论如何都没有亏待过自己的父亲,那个在族人羞辱自己的时候宁愿拼着事后被责罚也要出手和族人厮打的 父亲! 他眼底,悄然有一丝猩红浮现。 若你不在,我这些功名利禄,却是挣来给谁看? 安守忠自顾自笑道: “崔兄本出身名门,却甘愿从于我军,如今竟是连出身都没了,唉,愚弟我真是替崔兄惋惜啊。” “你不用激我。 他灭了博陵崔氏,我只会说灭的好。” 崔乾佑开口了,声音却是嘶哑了许多。 “此战,我将为先锋,替你们开道。 此战,我必攻克洛阳。” 安守忠得逞,脸上笑意荡开,但还没等他说话,崔乾佑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笑容一滞。 “但攻下洛阳后,我要你们每人都从军中抽调出最精锐的两千人给我,我会继续向北,替你们开道。” “那颜季明毕竟坐拥魏博,其麾下便是大半个河北,除非你手中有十万精锐,否则又如何能与他抗衡?” 安守忠连忙劝说道: “丈夫立于世,何愁无复仇之机,还请大帅暂且忍耐。” “有他在,我自然不可能与魏博军相争。” 崔乾佑冷笑了一声,道: “但,倘若颜季明死了呢?” “你” 安守忠惊疑不定。 崔乾佑摇摇头,道: “我没这么大本事,我要是能杀他,还能让他活到今天? 大唐朝廷,会替我出这个手的。” 感谢书友“府卫前军”、“阿勒泰的老西”投的月票,感谢大佬。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支持!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叛 第145章 叛 沈青现在已经很熟悉节度府里的道路,而且路上遇到的许多文吏已经认得他,纷纷施礼,但沈青面无表情,没做任何回应。 沈都督这样匆忙,兴许是又有什么急事了? 文吏心里猜测着,但没人敢询问。 “沈都督求见。” “请。” 颜季明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口。 “魏侯。” 沈青出现在门口,立刻对着颜季明施了一礼,急促道: “薛将军急报。” “他?”颜季明有些意外。 薛嵩才在河南获得一场大胜,几乎扫清了河南的叛军。 按理说,急报一般是紧急军情,但他现在又有什么好紧急的呢? 颜季明接过信,随意看了两眼,随即霍然起身。 “立刻把李崔二人,还有严参谋,全部都请过来。” “是。” 三人过来的时候,还没落座,颜季明就直接道: “河南告急。” “可是叛军又攻回来了?” 李萼眯起眼睛,道: “但除非是李节度被击溃了,要不然叛军不可能” “不是叛军。” 颜季明摇摇头,道: “是永王。” 先前玄宗逃往蜀地的时候,封诸子为各地节度。 其中,永王李璘,兼任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治下地广人稠,钱粮充足。 这自然也让他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 之前永王曾与颜季明私下通过信,希望得到颜季明的承认和帮助,却被颜季明置之不理。 他那时候和颜季明之间不仅隔着一个河南,还有山南东道以及淮南道。 所以, 他现在为何能兵临河南? 除非山南东道和淮南道已经尽为他所有。 但眼下当务之急,在于如何应对。 薛嵩的信中,说明自己提前派人探查到了永王大军的踪迹,说永王的军队已经渡过淮水,朝着睢阳进发。 睢阳太守张巡、颍川太守来瑱明确表示会据守城池,并且希望薛嵩立刻派人向河北求援,因为根据探子的汇报来看,永王的大军规模极其庞大,而且心思不明。 相比于动机可疑的永王,天雄军就可信了许多, 毕竟不久前,薛嵩才率领天雄军攻破河南叛军,替睢阳、颍川两郡解了围。 “自然得是增兵,但也不用急着交战。” 崔佑甫缓缓道。 “永王虽然已经出兵,可他意向不明。 下官觉得,我军当以据守为主,不应该主动与其交锋,先探明其来意,再做决定。” 颜季明连河北都没消化完全,现在的河南之地,对他来说其实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能占住固然好。 譬如洛阳,倘若颜季明能牢牢占住东都城,这对将来发展的意义极大。 但其他很多地方,就有些鸡肋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占住了那些地方,短时间内又不能出产东西,而且为了守住它们,颜季明还得将兵力分散开来逐一坚守。 崔佑甫说完话后,旁边两人默默点头。 “那么,倘若他的来意,就是为了攻打我呢?” 这三人或许还不知道永王到底是什么心思,但颜季明却是清楚记得,在历史上,这位永王就是因为“造反”而死的。 不少野史中都说他是被肃宗逼反的。 但事实,或许也真就那样。 李亨在灵武称帝,实际上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 永王但凡有半点质疑李亨的心思,同时又骤然获得如此重权,想要不生其他心思几乎不可能。 “薛嵩带走了三万天雄军,现在看样子还是不够,若是出兵增援,至少也得过万。” 李萼看了颜季明一眼,提醒道: “若是再大规模抽调天雄军南下增援,那么在河北留守的兵力就不够了。” 颜季明可没大唐那般殷厚的家底,打完一批精锐还能再拉无数批精锐继续上战场送人头。 天雄军如今也就将近五万人的规模,除此之外,颜季明依靠的,便是各郡县的守军。 但后者的忠诚,只建立在颜季明手中是否有天雄军的前提下。 “那就从各处抽调兵马,然后” 颜季明迟疑了一会儿,道: “北面,也可以撤回一些边军。” 他说的是北疆。 北面的外族人被李光弼狠狠收拾了一顿,现在也很老实,没必要在北疆继续屯驻大量的军队。 “那这样大概能再凑出至少两万战卒。” “两万也差不多了,再加上之前三万天雄军,不能说什么天下无敌或是直接击败永王,但凭着薛嵩的本事,守住现有的地方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让刘客奴率军。” “可以,他歇了那么久,也该动一动了。” 颜季明微微颔首,道: “从今天就开始准备调兵和准备粮草。” “是!” 严庄自始至终没说话,但这时候,则是忽然道: “臣刚才一直在想一件事。” “何事?” “永王和您并无仇怨,您现在坐镇河北,和永王之间隔着三道,他为何会忽然越过三道,想办法攻打您呢?” 严庄没等颜季明回答,就肯定道: “此中,有蹊跷。” “还请魏侯多派人手,不仅要注意永王那边的动向,也要再多注意洛阳。” “洛阳西面是李光弼,只要他那三万大军没溃败,洛阳西面就不可能有人能过来。就算是他败了,我也能提前收到消息。” “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何况李节度又并非神人,总有疏忽的时候。” 颜季明深深看了严庄一眼,道: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说。” “是。” 节度府外,骑兵四出,在街道上肆意狂奔,他们急着将命令和信件送到一些人的手中。 路过的百姓见到这一幕,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家在节度府治下虽然也没过多久,但早就知道,一般出现这种景象,意味又要打大仗了。 宫女急匆匆地敲响了公主的房门,没过多久,里面响起她的声音。 “何事?” 她一打开门,宫女还在喘着气,公主眼神微凝,道: “进来说话。” “街上,街上有好多骑兵在跑。” “又要打仗了么” 公主叹了口气,忽然道: “那个马夫还在么?” “您想出去?” 宫女一愣,连忙劝说道: “殿下,现在外面乱的很,不如等过几日再出去散心。” “本宫只是想问问他那匹马的情况如何了,你把他叫过来便是。” “哦哦,是。” 宫女想起前几日,似乎确实有匹拉辇车的马受了伤,便不疑有他,没过多久就把那马夫喊了过来。 马夫是个体态瘦削的中年人,他跪在门外,这时候本应由宫女传话,但两名宫女全被公主打发开,只能远远看着,根本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等她们走远后, 公主沉默了片刻,道: “你的计划,已经成功大半了。” “殿下,还早着哩。” “你不是说要将魏博镇的兵力调走大半吗?这不是已经做到了?” 尽管马夫跪在地上,但公主却蓦地感觉到一阵不舒服。 她知道,这个马夫的脸上,一定带着那种谦卑但是很讨人厌的笑。 就像是, 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颜季明手中还剩至少三万兵力。” 马夫的声音不像他的外貌那般粗犷,听起来敦厚温和。 “所以得从其他方面再想办法。” “奚人。” 公主眼里有些讥讽,问道: “你劝说那位李族长,可有收获?” “她对魏侯,怕是有些私情,所以臣也没法说通她。但无论是奚人,还是楚里部,都绝非她一人所能掌控。” 楚里部固然是李宜奴一手建立起来的,对其中的族人,都有过救命之恩。 但人在吃饱饭后,就会想着多穿一身好衣裳。 有了好衣裳, 又想着出人头地,功名利禄。 这是人之常情。 马夫很认真道: “臣已经与楚里部,以及李族长的手下谈过,这些人,到时候可以帮忙出兵。” 南面永王,吸引魏博天雄军的主力。 北面的奚人,将会吸引走他剩下的兵力。 然后 “就算是这样,他手中依然有至少两万天雄军,魏侯向来谨慎,不可能将兵力全部散出去。” “南北两面若是还不够” 马夫抬起头,露出一张中年人的面庞。 他笑道: “那么,再替他多增两处敌军就好了。” “还有两处?!” 公主眼睛微微瞪大,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哪两处兵马会对颜季明发动袭击。 她忽然有些焦急。 “可是若这样的话,但陛下之前说过,要接手一个完整的河北,您” “完整的河北,也是可以的。” 马夫平静道: “但这些,无需殿下过问。” 公主暗暗攥紧拳头,她深吸一口气,道: “但你也说过,这些计划,都有可能不成功。” “战场情形瞬息万变,岂臣这个山野俗人所能全部算计到。” “那到时候,就得由您来做最后一件事。” 马夫轻声道: “我的计划若是失败,那时候颜季明一定会志得意满。 臣知道,他对殿下您,其实一直都有些想法,不是吗?” 公主愣了片刻,声音有些疲惫道: “那只是他想罢了。” “他这样想最好。” 马夫点点头,温和道: “所以,到时候由您亲手递上的那碗鸩酒,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这样一来,颜季明将会必死无疑。 “自古以来,以鸩酒毒杀大臣者,岂可善终乎?” 公主嘴唇颤抖着。 “李泌,父皇有你这样的谋臣,还真是大唐之福分。” 李泌像是没听出公主语气里那丝莫名的怨恨。 他恭敬道: “为陛下为大唐做事, 就算有天谴, 也当应在臣的身上。 臣, 心甘情愿。 不光是臣,还请殿下,也记住自己的身份。 您是大唐公主, 也应当为大唐付出一切。” 就在两万增援兵马才出发后不久,颜季明就又收到了北面外族有异动的密报。 拜火教的旧有势力大半在北面,当他们被颜季明收编为明教后,这些势力,也尽归入颜季明手中。 “奚人的遥里部、梅之部,还有李族长的楚里部。这几日都在大规模调动人手,疑似有复叛之意。 而楚里部中的人大半在范阳,其族中负责代替李族长下令的那几个,都已经被明教探子拿下或是杀掉,现如今楚里部已经再度平复。” 颜季明负手而立,头也不回地问道: “派去河东的信使呢?” 沈青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万花探子汇报说,太原府尹辛云京在白日接见信使,允诺派兵支援,但当晚,信使身死,其首级被割下,不知道被送给了什么人,至今查不到消息。” “不用细查了。” 颜季明摇摇头,道: “传令给土门关一带,临近土门关的县城,在两日内立刻征发民夫粮草,送往土门关, 告诉镇守土门关的将领,接下来不管是谁在外叫关,都不准开关放人过来。 一定,要守住土门关。” “是!” 沈青小跑着出去了。 李萼的声音在颜季明身后响起。 “我也早就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劲了。” “天知道是谁在背后谋算。” 颜季明耸耸肩,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事总不可能始终都一帆风顺的。” “李节度那边呢?” 李萼清楚李光弼和颜季明之前的关系,心想着自家节度总能找个盟友。 不料,颜季明摇摇头。 “派人送信过去了,没消息传回来。” 没消息就很难说李光弼究竟是什么心思了。 颜季明为了稳妥起见,一般会派出两拨信使。 总不可能两拨人全都在半路上出意外了。 “不如收拢全部兵马,固守河北。” 李萼建议道。 “那样一来,之前为河南付出的那些钱粮、人手、兵力,等于全部白给了。 而且以目前情形来看,我军就算是后退到河北,也难免一战。” 颜季明皱着眉,缓缓道: “北面的奚人、西面的河东军,南面的永王军,呵这其中肯定是有人在推动。” “那么,我们应当做好最坏的准备。” 李萼声音低沉了一些。 “那就是,倘若还有第四股敌军出现,您又该如何?” 颜季明手下的心腹将领不少,但既是心腹,又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其实就那几个。 薛嵩现在坐镇睢阳。 刘客奴今日才率军离开。 除非是颜季明再次亲自率军? 颜季明摇了摇头, 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手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俩人,况且,这不是有现成的吗?” “谁?” 李萼有些糊涂了。 外面,传来一阵甲胄的摩擦声。 颜季明转过身,看着那名鬓角发白的中年将军,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容。 “将军,可愿为我效命?” 中年将军对着颜季明单膝跪下,恭声道: “末将田承嗣,愿为魏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萼眯起眼睛,并没有说话。 “我将魏博牙军,交付给将军,劳烦将军接下来替我坐镇常山各处。” “末将,遵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你好烧啊 第146章 你好烧啊 战场上的形式,远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八个字这么简单。 光是各方面的粮草辎重的调动,就足以让节度府一大批官吏忙的脚不沾地。 沈青身为情报头子,这时候更没闲工夫。 “说,除了你父亲之外,还有哪家也向太原派人送过信?” 沈青冷冷道,他面前跪着一个年轻人,已经被折磨的不像样子,只求速死。 后者这时候听见沈青问的话,如蒙大赦,忙不迭吐出了两个名字。 “很好。” 沈青点点头,道: “帮我向令尊问安。” 年轻人有些疑惑道: “我父亲?我父亲不是才被你们杀了?” “我知道。” 沈青耸耸肩,示意旁边手下动手。 把今天的人审完后,沈青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好。 他身后两个心腹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道: “都督脸上缘何这般愁苦,可是为了国事而担忧么?” 沈青勉强笑了笑,道: “国家大事,自有魏侯和一般文武操心,我不过是个做脏活儿的,何须担心这些。” “那是为了那个王娘子么?” 沈青转过头瞪了这个手下一眼,却没反驳。 显然是被说中了。 那个手下见老大不说话,便拿自己举例道: “其实,您也大可不必就死心眼喜欢那一个,找婆娘,还是得找宽心的。 就拿我说。” 手下指了指旁边的同伴,笑道: “上次,我到老李家喝酒,一直到第二天才醒酒,又怕一身酒气被自家娘子闻见,只得又在他家洗了一下才回去。 回家到了晚上,脱衣服准备睡觉,我才发觉贴身的衫子是老李的,我洗完后一时忙乱穿错了。 我娘子也笑,说你怎么穿着老李的衫子。 她那时候才晓得咱去了老李家喝酒一夜没回来,但她也没生气, 您瞧,找婆娘还得找心思少的,要是她成天揪着这个揪着那个不放的,这心里也闹腾不是” 沈青看了一眼自己的另一个叫“老李”的手下,眼神有些诡异,在后者的尬笑中,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你们自己玩的花,我可管不着。 “把刚才记下的东西,全部整理好,过会就要送到魏侯面前,千万别忘了。” “是。” 土门关封锁,北疆三郡皆部署了兵马防守有可能到来的奚人。 楚里部那几个头领或是失踪或是被刺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另外两个打算反叛的部族里,所以他们族中的首领出入皆随身带着族中勇士,从不敢一个人待着。 明教刺客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两处还算较为太平的。 南面的河南那儿,一场战事才刚刚平息。 永王毫无预兆地出兵了。 他必然是想立刻夺取颍川,但颍川太守来瑱多日防守叛军,早就养出了有备无患的意识,故而第一时间就发觉了永王兵马的逼近,立刻召集守军登城防守。 永王的使者先是站在城外劝降,被来瑱义正词严地拒绝后,永王大军便毫不犹豫地发起了攻城。 攻防战到了第二天,北面睢阳太守的援军赶到,永王为了稳妥,便又下令撤军。 一行骑兵在永王的大营外停下,为首的那人挥手,身后的随从们当即也停下。 “呵,这边大营上方悬着的是唐旗,对面城池上挂着的也是唐旗,唐军对唐军,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为首者说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些许自嘲。 “不过,本官又有什么颜面说这话呢。” 这场战事,不正是自己这个淮南节度使一手挑起的吗? 高适看着四周,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营门外,正有一支庞大的队伍缓缓进入大营中。 他靠近了些,大声问道: “汝等是做什么的?” “运粮的!” 有士卒回答了一句。 高适笑着点点头,道: “有粮是好事。” 永王虽说身兼四道节度使,手握重兵,但在高适看来,其实也不过是个笑话。 本来他已经有一整套对付永王的计划,但最近灵武那边传来密旨,说魏博节度使心怀不轨,高适便临时改变了计划。 同时对付颜季明和永王,等于是平白多了两个强敌。 何况朝廷现在的情形也并不乐观,再多生敌人,等于是自寻死路。 那么, 为何不能让他们狗咬狗呢? 颜季明为人深沉,喜怒无常,根本猜不透心思,高适不敢对他多说什么,怕被他猜出自己的计划。 但相比之下,永王就好糊弄了许多。 永王想不想当皇帝? 自然是想的。 兄长李亨也是在灵武,受一众武将的拥戴才得以继位,那自己现在坐镇四道,比兄长更强,凭什么不可以” “臣,拜见大王。” “高节度,你可算来了。” 永王见高适到来,不由大喜。 要是算起来,高适应该是第一个“投靠”他的节度使。 这可是霸业成功的良好开端啊! 永王也有些千金市马骨的心思,因此格外看重高适,所有事情无论大小,都会询问高适的意见。 所以,才有了这场让颜季明有些看不懂的战事。 按理说自己跟永王无冤无仇, 没必要这样率大军强攻自己? “大王可有疑虑?” 永王迟疑了一会儿,道: “本王听说,颍川太守和睢阳太守两人,都堪称仗义死节之臣,若是本王以兵马攻杀二人,只怕,会遭到天下人的耻笑。 但,若是不攻打他们,他们又不肯让开道路让本王过去,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睢阳太守张巡,颍川太守来瑱,自安禄山起兵攻入河南后,便一直替朝廷守节,坚守至今。 这事,高适是知道的。 他也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因此早就有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这倒是好办。” 高适笑了笑,道: “臣有上皇密旨,若将密旨付与他们,必然可以让他们老实退兵,为大王您让开进军的道路。” “这倒是可以。” 永王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殷勤道: “高节度这两日在外忙什么呢?多亏了您,可千万别累着。” 高适心里冷笑,淡淡敷衍几句,又道: “张巡、来瑱二人自是忠贞,但那薛嵩,则是魏博节度使的爪牙之一,还请大王专心用兵,早日擒获此人,立了功劳,才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啊。” “是,本王明白的。” 高适劝说永王的话,其实很简单。 我知道大王您的心思。 但您也要清楚,这做皇帝不是自己找一群文武百官跪下来山呼万岁就行的。 您想胜过现在的陛下,那么,就得做的比他更好,让天下人交口称赞您的贤名,那时候,就算您不是皇帝,也有人争着抢着要拥戴您。 永王志大才疏,平素更喜欢与读书人来往,又好风雅之事,或许有些才能,但无论是治下,还是治军,都还差得远。 高适有时候跟他说话的时候,心里甚至会有些愧疚。 这永王傻成这样,自己凭着脑子跟他说话,未免也太欺负人家了。 这边又谈了一会儿,高适告辞,带着密旨去找张巡、来瑱二人。 汝阴城的城头上,守城士卒远远就看见一行人过来。 “淮南节度使高适,身携上皇密旨,求见二位太守!” 张巡、来瑱二人就站在城头,听见喊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张巡之前已经讲过,来瑱虽然是个太守,但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更像是一个武将,而且长得也魁梧。 因为之前守城凶猛,他被叛军呼作“来嚼铁”。 “张太守,这却是如何” 张巡沉思片刻,道: “他说有上皇密旨,那么,见一见又何妨。” “不错。” 来瑱颔首,示意道: “放下吊篮,把他吊上来。” 高适一落地,城头的士卒就将兵刃对准了他。 来瑱准备给他个下马威,故意提前叫人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高适环顾了一圈,竟然红了眼眶。 “将士们苦啊。这甲胄,这衣裳怎都是这般破烂了” 高适仿佛没看到士卒们脸上的敌意,他擦了擦泪水,急切问道: “敢问二位太守在何处,本节度,有要紧军情要告知他们。” 张巡微微摇头,上前一步,施礼道: “下官张巡,拜见淮南节度使。” “下官来瑱,拜见淮南节度使。” “原来二位就在这。” 高适喜不自禁,竟是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诏书,直接念道: “经查明,魏博节度使部将薛嵩有反意” “住嘴!” 张巡反应很快,直接喝住,但高适第一句话已经念出来,当即引得城头士卒们一阵哗然。 睢阳、颍川之围,就是薛嵩率军替他们解开的,这些将士,都对薛嵩心怀好感,哪里肯信这话。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 张巡深深看了高适一眼,道: “还请节度,随下官去城内宣旨。” “好。” 高适掩饰住眼里的笑意,脸上做出悲戚的模样,拍着周围士卒的肩膀,安慰道: “朝廷没忘了诸位,等叛军平定后,朝廷必然会封赏诸位。” “这位,似乎还真是什么淮南节度使” 来瑱低声道。 张巡笑了笑,道: “永王大军昨晚才出来,这位淮南节度使便也出现了,说不得便是与永王有些关系。只怕,是来说降的” 来瑱脸色微变。 玄宗弃守长安逃往蜀地,太子李亨不得已,在灵武称帝,遥尊玄宗为上皇,这是早已昭告天下的事情。 张巡来瑱二人被围困已久,在被薛嵩率军解围后,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当时两人还并肩坐着哭了一会儿。 哭的,是大唐国祚尚未断绝。 李亨, 已经是张巡等各处郡县主官所承认的下一任大唐皇帝。 那, 你这个永王, 现在冒出来是想做什么? 若是现在投降了你,那我等之前数月的苦苦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大不了,再在这颍川,以我等血肉之躯,再挡住你数月! 等到了城中的官衙内。 还未落座,张巡就直接道: “还请节度直说,到底想做什么。” 高适笑了,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两人,道: “本官,确实是陛下亲封的淮南节度使,这次来,是为了平定永王,还有魏博。” 张巡皱眉不语,旁边的来瑱性急,直接问道: “永王看样子就不是个老实的主儿,但魏博却又有何罪?不说这次颍川与睢阳之围俱是靠着魏博天雄军才得以解围, 就算是现在,我军中的粮草,也全都是由魏博供给的,那位颜节度于国于民,都做的无可挑剔,敢问节度,他有何罪呢?” “其罪,是由朝廷来定夺,而不是二位! 朝廷和陛下说他有罪,那他就有罪。” 高适神情也冷了下来,他再次掏出那封诏书,轻飘飘放在桌上,问道: “旨意就在这, 二位, 接, 还是不接?” 这话,就等于是在问两人,是否还遵从大唐朝廷的命令。 张巡来瑱二人孤军困守数月,不肯投降,拼死守城,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却是这么一个烂事。 但 “臣张巡,接旨。” “臣来瑱,接旨。” “放开道路,配合永王,击溃叛将薛嵩部。” “这” 虽然早有准备,但两人还是大为震惊。 “薛将军,实是无罪!” “但他手下的三万天雄军,是颜季明手中的精锐。” 高适沉声道: “坐拥大军,万一他心怀不轨,这却是不可不防着的。” 张巡来瑱两人沉默不语。 高适看着两人的脸色,顿了顿,将语气放和缓了一些。 “本官,知道二位觉得无论是薛嵩还是颜节度,都不像是叛逆,本官其实也是不相信的。” “不如这样。” 高适仿佛是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就由二位去劝说薛将军, 让他不要多带兵马,就带着自己的数十名亲兵足矣,来这汝阴城中,与本节度见面谈一谈,把话说明白了,大家不久没误会了嘛。 本官事后也会替他向朝廷解释。” 这话就是纯放屁了。 薛嵩手握三万精锐兵马, 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的安危交到别人手上? 要是让高适去他军中谈或许还能答应。 但他怎么可能就带着数十名亲兵,离开自己的大军到这汝阴城来? “怎么,有难度?” 高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心想着这两人的反应都被自己摸准了。 这个说法,两人自是不可能同意。 就算是同意,薛嵩那边也不可能答应。 张巡和来瑱两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个正要开口,外面就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以本将看,还是不必了。” 高适霍然抬头,只见一名年轻将军站在门口,后者身着甲胄,英武非凡。 “魏博镇偏将军、兼广平太守薛嵩,拜见淮南节度使。” “你?!” 高适不由攥紧拳头,惊愕之余,转头看向张巡二人,又惊又怒道: “为何不告诉我,他就在” 张巡无可奈何道: “您一到这就急着说, 而且, 您, 也没问他在不在这啊。” “这这” 高适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所适从的表情。 这情况, 堪比背后说别人坏话被那人听到。 但前者,不过是尴尬。 而现在,则可能是要人命的! 高适神情惊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巡两人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干脆不说话。 薛嵩也没说话, 高适深吸一口气,问道: “薛将军” 薛嵩嘘了一声,道 “还请节度,稍作等待。” “等什么?” 高适惊疑不定。 特么的难道已经准备好刀斧手了?! “报!” 一名亲兵,在大堂外跪下,大声道: “城外永王大营中走水了! 整个 整个大营都烧起来了!” 薛嵩找了张椅子坐下,对着高适笑了笑: “等到了。” 永王大营外那支送粮的队伍,是薛嵩安排的。 粮车上装着的,自然也不是粮草辎重。 而是火油。 高适应该庆幸自己及时离开了那儿。 因为整个永王军的大营,现在都已经被熊熊大火所吞噬。 手下拼命保护着永王冲出火海, 但在他身后, 两万作为先锋的军队,连带着全军的辎重,已经尽皆葬身火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第147章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平安坊内有一座专门卖烈酒的酒铺。 田承嗣站在酒铺外,却并不是为了买酒,而是想要找人。 在他的描述下,风韵诱人的老板娘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不由舔了舔嘴唇,有些惋惜道: “那个醉鬼也不晓得又死醉倒在哪儿去了。” 世界上醉鬼很多, 但既是醉鬼,兜里却又不差钱的,这种人实在是少见。 因为终日醉酒,所以不事生产,所以这种人一般不可能有钱付酒帐。 老板娘其实还年轻,也就将近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她早年死了丈夫,但得到了丈夫家传的酿酒手艺, 恰巧节度府近一年又支持民间作坊, 她便托邻居张书生帮忙写了申请表,允诺后者以后可以喝酒,等向节度府贷来了“创业款”后,便操办起了这个酒铺。 半辈子实际上已经就这么过去了。 她看过的人,尤其是男人,那真是多了去。 唯独那个男人, 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天起,当晚就打开已经锁了多年的梳妆奁,第二天穿着一身新衣裳早早就坐在柜台后,等着那个男人来买酒。 他没来。 老板娘当天骂骂咧咧,找借口罚了几个伙计的薪水,但第三天,还是又换了一身新衣裳,在柜台后等着。 第四天,他来了。 还是醉醺醺的样子,还是要烈酒。 手下伙计去量酒,老板娘却把酒坛直接放在他面前,让他来拿。 男人真伸手去拿了,手却被老板娘一把握住。 她说,以后在这喝酒,不要你钱。 听的坐在店里的张书生和几个伙计眼睛都直了。 老板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太清晰了。 男人用力把手抽回,伸到怀里拿出一袋钱,直接拍在老板娘面前,抱着酒坛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时候起,他来的日子也不定,天才会出现一次,但每次肯定会买一两坛酒带回去,而且还都是给现钱。 田承嗣听的忍俊不禁。 既然他不在这,田承嗣也猜到了这家伙会在哪里,当即告辞离去。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迷惘地叹了口气。 她心里还有句话没说出来。 那就是, 那个男人喝醉时露出的那种潦倒失意的样子,仿佛他曾经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样, “开门!”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庭院里,男人瘫坐在地上昏昏睡着,手边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坛子。 田承嗣敲了一会儿门才发觉门没锁,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史思明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定定看了他片刻,田承嗣摇摇头,走进庭院里,帮着史思明收拾起满地狼藉。 两人的关系之前并不算好。 所以田承嗣收拾了一会儿后,发现根本收拾不完,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走过去踹了史思明几脚。 “该起来了,瞧你这脏的。” 史思明睁开眼,看见是田承嗣这张老脸,便有些痛苦地又把眼睛闭上。 “怎么,你以为来找你的会是那卖酒的小娘子?” “有点出息成不?” 田承嗣其实比史思明还小两岁。 但他现在已然露出老迈之态,再加上他总是喜欢溜达着去平安坊买吃的,整个人已经开始明显发福了。 史思明长得不好看,可他身材没走样。 而且男人到了中年以后,看的就不是长相了。 女人如花,越年轻越娇艳。 男人如酒,越沧桑越醇厚。 老板娘又是多年寡妇,看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也早就过了那种看到个男人就喜欢到情不自禁的年岁。 她喜欢的,就是史思明那种饱经沧桑的气质。 田承嗣心里嘀咕着卖肉包子的老板娘怎么就没看上我,因此下手稍微重了一些。 史思明直接被他弄的疼醒了,坐起来怒目看着田承嗣。 “有病?” 田承嗣耸耸肩。 “没注意。” “你特娘的没注意拿棍子打耶耶?”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咱们来谈正事。” 史思明啐了一口,他揉了揉疼的地方,又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就来了,看你睡外面,我睡你房里面的。” “放屁。” 史思明冷冷道: “我今天早上才开始喝酒。” “听说早上喝酒,对身子不好。” “关你屁事?” “要是不关我事,你醉死在这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田承嗣也有些恼了。 大家原本都是发了狠做叛将的,各自脾气又能好到哪儿去? “哟,耶耶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儿子,原来这般关心耶耶。” 史思明冷笑。 “呵,那我岂不就是魏侯他孙子了?” “” 史思明深吸了一口气,没再回答。 他不过是骂几句脏话,田承嗣这畜生开口就是奔着扎心来的。 “抱歉的很,我刚才说话重了些。” 田承嗣在他身边坐下。 “哼。” “我这边有一门好差事。” 田承嗣笑道: “能让你,还有我,回到以前的位置上去。” “有什么好差事能比这好?” 史思明反驳道: “天天有人给你送钱喝酒,这差事太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也是。” 田承嗣点点头,道: “儿子管父亲要钱买酒,这倒也是理所应当的。” “姓田的!” 史思明勃然大怒。 你娘的张口儿子闭口儿子。 这话过不去了是? “你整天坐在这喝的烂醉,你以后就永远是他儿子,没有翻身的那天了!” 田承嗣抬起头,也提高了声音。 史思明摇摇头。 “怎么,你想来说服我,让我给他做事?” “大唐已叛,大燕已灭, 你我本就是反复之人,难道说你现在还有什么坚持不成?” “我” “现在魏侯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趁这时候赶紧出来,别装样子了。” “我” “你什么你。 我现在跟你明说了,只要你今天出来,我当天就能交给你三千人,你帮我守住常山北面,等这次以后,魏侯肯定会准许你” “你今天不出来” 田承嗣忽然意味深长道: “或许魏侯以后依然会养着你,甚至给你一官半职做做,但,绝不可能再让你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就拿这酒坛说。 倘若里面装的是什么琼浆玉露,那可就值钱了。 但,就算那是琼浆玉露,可到了我嘴里就是毒药,你说,这东西对我还值钱么? 只怕扔都嫌脏手哦。” 史思明叹了口气,忽然点点头。 田承嗣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但看见自己嘴炮成功了,也有些暗爽。 史思明这个混账,以往在安禄山手下天天跟大爷似的。 嘿, 现在不还是被我训成了孙子? 他是我孙子,那魏侯岂不是 田承嗣咳嗽一声,道: “既然你选了,那就赶紧去收拾收拾自己,把身上洗洗,过会儿,我带你去见魏侯。” “魏侯” 史思明咬咬牙,最终还是将满腹愤怒和无奈,尽皆化作长叹一声。 往屋里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回头道: “那假如我刚才不答应你,你会怎样?” 田承嗣头也不回道: “那我就把那个对你心心念念的卖酒小娘子要了做妾,带着她天天来你家转悠。” “你真是个畜生。” “末将田承嗣,拜见魏侯!” “罪将史思明,拜见义父!” 颜季明看向田承嗣,眉头挑起。 “你没跟他说?” “末将一时疏忽,忘却了。” 田承嗣满脸人畜无害。 旁边的史思明咬牙切齿,已经明白了什么。 “也罢” 颜季明站起身走到史思明面前,郑重道: “本侯昔日与将军各为敌国,些许言语上的冒犯,在所难免。 史将军既年长于本侯,现在又为本侯效命, 那我也不能再有意羞辱将军。 义父二字,以后还是免了。 若将军不弃,季明,此后愿呼将军为义兄。” “这罪将岂敢,义兄二字,万万不敢担下!” 史思明仿佛也终于放下了心理的重担,感动到哽咽。 两人彼此客套一番后,颜季明才将话转到正题。 “河北北面数郡,因为之前边军调动,使得北疆边界上出现了不少缺口,奚人因此得以长驱直入。” 史思明在造反之前,在范阳做了多年的边将,一听到这,就问道: “奚人现在到哪了?” “根据消息来看,奚人南下的大半是骑兵,约有万余人,乘着马匹之利,绕开了诸处郡县关隘,两日前,已经到了上谷郡的楼亭县。” “行军路线呢?” “他们自妫州,也就是从妫川郡出发,一路南下,穿过涿鹿山,绕过范阳,直接进入了上谷郡内。 上谷郡自保有余,但无力出兵阻挡,眼下只能先派人送信过来。” 史思明沉默片刻,道: “敢问魏侯,是要这群奚人死,还是要他们降。” “呵,将军这般豪气么?” “末将多年在范阳领军,知道河北的诸处线路。 若奚人真是如魏侯您说的那样进军,那么他们的粮道只有一条,或者是根本就没有粮道,只能靠着劫掠维持军粮。 到时候,只需从上谷郡东面出一支兵马,卡死他们的退路,同时其他地方牢牢守住, 那这群奚人除了降以外,就只有全部饿死。” 颜季明沉思片刻,笑道: “将军果然神人,昔日本侯也不过是靠着取巧,才能略胜将军半筹。” “罪将岂敢。” “不用自称罪将了。” 颜季明缓缓道: “自今日起,将军便是魏博镇右将军,与你两千天雄军,一千魏博牙军,共三千人。” 他看着史思明,有意道: “这,已经是本侯手中最后的兵马啦,还望将军,不要辜负本侯。” “末将,必然不负魏侯厚望!” “去。” 等走出来后,田承嗣和史思明两人脸上的笑容都迅速消散。 沉默了一会儿,田承嗣戏谑道: “看来魏侯,还是不怎么信你。” 天雄军是颜季明麾下的主力军,而牙军,更是颜季明手中的绝对精锐,堪比当年安禄山手中的曳落河。 换句话说,这些人只听颜季明的命令。 但凡史思明露出半点异动, 颜季明那边只需打个响指,史思明麾下的士卒就能直接给他绑起来带回去。 田承嗣有意提醒,也并非好心。 他现在的心态就是“既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节度府之中派系不少。 但出身叛将的这几个,自个都还没团结起来。 薛嵩自个玩,不搭理他们。 田承嗣看不上心眼太多的严庄。 所以,他需要史思明站在自己身后,但又怕他盖过自己的风头。 毕竟, 田承嗣很清楚,论带兵打仗,自己在史思明面前真就是个弟弟。 两人边走边谈。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门外站着几个侍女。 史思明笑道: “这是谁家送来的小娘子?” “别乱说。” 田承嗣扯了他一把,低声道: “这是宫女。” “辇车里的那个公主,三天两头往这节度府里跑,八成就是他姘头。 别现在被她听见,枕边风给你吹两句,你那时候就里外不是人了。” 史思明撇撇嘴,但也没再说话。 公主走进来了。 “末将,拜见殿下!” “末将,拜见殿下!” 公主随意答应了一声,像是有急事,没看两人,直接往节度府内走去。 “走。” 田承嗣拉了拉史思明,后者的目光无意中飘到了辇车前的那个马夫身上,那个马夫仿佛心有所感,抬头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里的情绪,几乎是相同的变化。 先是疑惑, 继而是思索, 最后, 则是一抹震惊! 史思明四十岁那年,和安禄山一同进京面圣,曾受玄宗召见,亲自谈话。 那时候,在玄宗身边的诸多陪侍的臣子中,有一个白衣翩翩的文官,因为穿着白衣,格外与众不同。 宰相张九龄还在的时候,李泌与他交好,曾受张九龄推荐,面见过玄宗。 而那时候,史思明只是个跪在阶下唯唯诺诺的胡人。 因为羡慕,因为自惭形秽,所以他对那人的印象极其深刻。 “李泌” 史思明沉吟片刻,忽然装着不认识的样子,嘀咕了一句。 “这马夫倒像是之前给耶耶掏大粪的那人。” 李泌向来安稳,这时候既震惊叛将史思明出现在节度府中,又庆幸这人并未认出自己。 但很快,他心里却也一阵来气。 特娘的,你才是掏大粪的。 “你认识那人?” 走远后,田承嗣立刻问道。 史思明点点头。 “那人,可是对魏侯心怀不轨?” “我不清楚。” 史思明知道李泌当时受玄宗以及太子的看重。 这人,不可能给颜季明当走狗。 那么他出现在这,一定是有所图谋了。 “晚上再回来告诉魏侯。” 节度府内,颜季明见公主到来,摇摇头,示意新罗婢去煮茶。 等新罗婢走后,公主就站起来把门关上,然后走到颜季明身前,先是犹豫,然后,露出一丝决绝。 “本宫,要跟你说一件事” “殿下但言无妨。” 看着颜季明的笑脸,和政公主这时候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却意识到颜季明确实长得很俊俏。 男人到中年不看相貌看资本。 但颜季明这个年龄,还是看的。 越看,心情越复杂。 到最后,不知道是爱慕上了这张可恶的脸,还是喜欢上了那个混账的他。 论相貌,不是中人之姿,而是风华正茂。 论本事,十七岁封侯,坐镇魏博。 论战功 唯一的缺点,就是两人相遇的,不是时候。 公主早就明白,颜季明不可能老老实实当个大臣。 所以,父皇也不可能容忍颜季明一直发展下去。 眼下战乱时节,趁着颜季明羽翼未足,直接杀了他,然后请颜真卿主持大局,后者必然会同意。 因为,他是个忠臣。 就算颜真卿不愿,那也无所谓。 太原尹辛云京同样可以接手,但效果肯定会差很多。 这样一来,可以勉强保持魏博镇处于继续运转的状态。 魏博不乱,河北就可以顺利过度到朝廷手中。 而河北世家已经被颜季明打压过了一遍,等到了朝廷手中,无论如何也翻不起风浪来,朝廷甚至能比之前更加轻易的控制住河北。 而颜季明眼下所面对的奚人以及永王军,朝廷也有应对的办法。 最后朝廷要对付的,依旧只有那一股冒险孤军深入想要夺回洛阳和河南的叛军。 后者粮草断绝,兵马难继,不可能再有胜算了。 最后,这场由安禄山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叛乱,将会画上一个句号。 只要 颜季明死。 公主想到这,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酒囊。 酒囊放在贴身处,因为公主胸前波涛汹涌,正常人也不敢仔细看她那儿,所以很是顺利地带到了颜季明面前。 她不想毒杀颜季明。 但如同李泌所说, 她是公主, 得为大唐,奉献 她手有些颤抖,拿起酒囊,递到颜季明面前。 “本宫请你喝酒。” 颜季明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看着公主那张越来越慌乱的脸,然后伸手接过酒囊,拔掉塞子,直接要往嘴里倒下。 公主一着急,直接伸手打掉了颜季明手中的酒囊。 酒囊落到地上,略有些浑浊的酒水撒了一地。 “喂!” 公主怒气冲冲道: “我给你你就喝,假如里面下毒了呢?” 新罗婢正好端着茶壶来,听到这话,吓得快步跑到颜季明身前,真怕他被毒死了。 看到她傻乎乎的样子,公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颜季明看了看地上的酒水,轻拍新罗婢示意没事。 他看向公主,笑道: “殿下,应该明白我的心意。” 一句话,如同刀子一般刺进公主的心里。 她用力抹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极其生硬。 “本宫是个寡妇。” “巧了么不是。” 颜季明笑起来。 “微臣,喜人妻。” 公主怒容不由一滞。 “今天这事,我本来只是想提醒你。” “这么说,殿下是日后真准备忍心要毒死微臣了?” “我说过了,此事非我所愿!” 公主一时气急,又忘了称呼。 颜季明摇摇头,道: “既然殿下已经说清楚了,微臣不会怪罪殿下,但希望殿下记得,若是以后走投无路了,还可来臣这儿住下。 臣,会给殿下留一个家。” 新罗婢看以往气场极强的公主,今天被颜季明三句两句哄成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不由对自家魏侯生出一种高山仰止之情。 但 自己长得也不差呀。 魏侯对自己虽然好,可也从没这样哄过,更是不曾收用过。 新罗婢在那边纳闷。 公主擦擦眼泪,佯怒道: “那,本宫给你端茶赔不是了。” 她接过新罗婢身旁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颜季明却没接。 “你怎么不喝?” 他笑了笑,道: “我不敢。” 公主刚才的情绪全没了。 她抓起旁边一个空杯子,直接作势欲砸,颜季明反手接过,将公主搂在怀中。 公主挣扎了一下,没起来。 “从今天开始,咱们各论各的。” “嗯?” “微臣还是微臣,您呢,还是本宫。” 公主心里一沉,以为他还是嫌弃。 “为什么?” “因为这样听起来有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反复 第148章 反复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并非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也许是颍川和洛阳之间的距离。 不管是麾下谋臣的意见,还是永王自己的考虑,都是将夺取洛阳当做头等大事。 但现在,他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若是高适在军中,或许他还能有救。 因为永王手下的那些部将,大多出身淮南道和江南道,表面上顺从永王,实际上听命于高适。 而后者这时候已经被薛嵩扣押住。 张巡和来瑱两人倒是有心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毕竟高适本身是淮南节度使,而他身上也确实带着朝廷的密旨。 他们之前拒绝高适,也不是因为他们投向了魏博镇,而是比起来势汹汹的永王,薛嵩显得更为可信一些罢了。 而薛嵩也很快就拿出了永王谋反的确凿证据。 一沓记录了永王最近两月内接触官吏人数和谈话内容的纸被放到张巡两人面前,他们两人看到一半就已经相信薛嵩所言,便问道: “那接下来,我等该怎么做?” “死守颍川,要是颍川失守,就退到睢阳再度死守。” 薛嵩沉声道: “前次是叛军,这次是永王,但两者并无不同,皆为叛逆。 而且二位之前困守城池,孤立无援,现在有末将和三万天雄军给诸位做后援,只希望二位,不要辜负大唐!” 这话从薛嵩嘴里说出来,颇有些黑色幽默。 就算把高适、永王还有他放在一块比较,选一个最不忠于朝廷的,那就是他薛嵩。 但这话是故意说给张巡两人听的,就是为了接下来让他们死死守住颍川、睢阳两处,减缓永王兵马北上的速度。 高适早就被“请”到客房软禁起来。 薛嵩告辞的时候,也没兴趣再和他聊一聊,一走出官衙,脚步就再度急促起来。 他的副将立刻跟在身后,低声道: “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本将知道。” 薛嵩不耐烦道。 洛阳那边防守空虚,早在三日前就已经被攻破,而发起突袭的军队,正是打着燕军旗号的叛军。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李光弼那边,必然是让开了道路,使得叛军得以顺利通过,要不然他们不可能来的这么快。 万花探子终于证明自己不是光吃饭不干活的。 在叛军还未抵达洛阳时,他们就已经将叛军的消息送到了薛嵩面前。 那时候,薛嵩要是出兵,完全可以先一步进入洛阳固防。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就等于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了张巡和来瑱他们。” 薛嵩淡淡道: “就算这两人名声和为人确实很好,但他们毕竟忠心的是朝廷。 若之前高适出示密旨的时候我不在这,怕是他们两人早就选择听命于高适了。” 副将苦笑了一声,道: “所以,当初是您下令不发一兵一卒弃守洛阳,现在却是怎么办?” 以洛阳为跳板,叛军现在可以随意试探薛嵩,而不必担心后路被断绝。 薛嵩眼神闪烁一下,片刻后,他沉声道: “我军扼守汜水关即可。” 当探子回报说,汜水关上飘扬的将旗是一个“薛”字的时候,崔乾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莫不是薛尹?” 安守忠摇摇头,道: “当初在河北的时候,听说此人跟随史思明进攻清河,不久史思明溃败,此人也不知去向,或许,也真有可能是他。” “若是他,就有点麻烦了。” 薛尹,就是薛嵩的本名。 安禄山起兵造反时,薛尹新降,虽然受安禄山器重,但毕竟在军中资历较浅,暂时也没委以重任。 但崔乾佑与此人聊过,知道这人带兵打仗有些本事。 但 “也就是个能打一些的废物罢了。” 崔乾佑摇摇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我军已经夺下洛阳,下一步,就是向北攻入河内郡,彻底打开河北的南面大门。” “不错。” 安守忠心里大致估计了一下,很快便道: “不过,向北攻打河内郡,必然得经过汜水关,倘若那里有重兵部署,我军仓促之间难以攻下,只是徒劳无功,何不向东攻取荥阳?” 荥阳城是洛阳的东面门户,本身是一座极为坚固的大城。 但比起汜水关来讲,若是攻打荥阳,倒是方便一些。 但崔乾佑还是摇摇头,道: “我军若攻荥阳,唐军就可以从汜水关出击,进攻我军粮道和后路,甚至是试着发动突袭,夺回洛阳,那样一来,我军就毫无退路。 相比之下,攻打汜水关虽然困难,但胜在稳妥,没有丢失后方的危险。 所以,到时候请安将军为前驱,先行攻打汜水关,我领大军为你后援。” “这也可以。” 安守忠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就准备继续进军。” 他笑道: “等攻下汜水关,我等必然遵守之前的约定,将各自的精锐交予你。” 安守忠说完,对着崔乾佑拱拱手,便告辞了。 后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情陡然阴冷了许多。 “约定,不过是两个心知肚明的人,互相扯谎罢了。” 当初两人说话,崔乾佑见安守忠答应的那么痛快,就知道事情不大对劲。 现在再仔细想想,最开始建议其他叛将重新夺回洛阳的人,也是安守忠。 如同田承嗣之前所言, 叛将,都是一帮反复无常之人。 真要说谁有忠诚,那人肯定早就死在了安禄山起兵的那天,反正活不到现在。 现在,安禄山已死。 而且因为洛阳被攻破,他的那些子嗣大多下落不明,众将一时之间找不到替代品。 虽说军中依旧靠着数名大将撑起了局面,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 而且那几名大将,除了蔡希德一贯喜欢充当老好人的角色,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善茬。 内乱的祸根,早已埋下。 崔乾佑现在还不敢确定安守忠是否真的已经重新投降了大唐朝廷。 但 自己也本来就有利用安守忠等人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在乎他到底是哪一边的了。 他召来自己的副将,道: “你明日替我掌军,带三千人跟在安守忠身后。” “三千人?” 副将知道接下来的行军计划,有些疑惑道: “若是汜水关难以攻下,只有三千人作为后援,只怕安将军” “你不用管他,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 崔乾佑平静道: “他率军攻打汜水关替我吸引唐军注意力,我率军去袭击荥阳。” “哦哦,原来是这样。” 副将点点头,刚要说遵令,就听崔乾佑又道: “不过,你是我心腹之人,所以当告知你另一件事。” “请将军但言无妨。” “安守忠极有可能已经投降了朝廷,准备将你我的人头作为晋身之资,献给朝廷。” “啊?!” “所以” 崔乾佑眼里闪过一丝狠辣,缓缓道: “你领三千兵卒在后方看他肯不肯出力攻城,若是不肯,那么你就想办法杀了他,夺取他的部卒, 记住,等你接手他的大军后,一定要继续攻打汜水关。” “末将遵命。” 过会还有。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安守忠乃大唐忠良也 第149章 我安守忠乃大唐忠良也 “报,汜水关二十里外,发现大队敌军踪迹。” 骑兵走进来,对着薛嵩半跪下,大声道: “兵力,至少过万。” 过万的叛军 薛嵩沉思片刻,道: “再探再报,传令下去,汜水关戒严。” 汜水关又名虎牢关,在唐朝的名字则是泗水县,属于荥阳下辖的城池。 其本身是一座城池,里面也有百姓,但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得以成为一座极为坚固的关隘险阻。 薛嵩手下有三万天雄军,所以他并不甘心于只坚守汜水关,也早就做过其他的布置。 叛军但凡敢冒冒失失攻打过来,必然会吃大亏。 “汜水关北面数十里外便是黄河,向南则是汜水。” 薛嵩看着诸将,沉声道: “我军足有三万余人,看似坚守,实则进退皆在于我。” 叛军太多也就算了。 若是少,那按照薛嵩的计划,后续兵马将会利用渡船,沿着黄河向西进入巩县,从这儿能够直接绕到叛军的背后,那时候发动袭击,可以一战而定全局。 崔乾佑料定薛嵩肯定会在汜水关内外耍花招。 但他根本不在乎,也没提醒安守忠。 安守忠等人,就是被他推出来吸引薛嵩的一个靶子。 前者本身也并非庸将,奈何崔乾佑这一手骚操作太过于突然。 “准备攻城!” 安守忠看着汜水关略有些熟悉的城墙,不由暗自摇头。 上次来的时候,汜水关并没有给燕军造成太多困难。 封常清当时奉命镇守洛阳,倾尽府库,甚至是将自己的家产也拿出来征募兵卒,获得六万士卒。 但因为这六万人都未经过训练,完全是一帮新兵,被如狼似虎的燕军击溃数次后,便再也收拢不起来。 但那时候他到洛阳的时候,手边只有洛阳这一处孤城。 之前已经讲过长安和洛阳的区别。 洛阳的门户在于荥阳城和汜水关。 一旦这两处失守,洛阳无论如何不可能守的下来。 同时,十多万叛军尽皆是边军精锐,在前者猛攻之下,封常清那时候的溃败完全可以理解。 安守忠还记得那时候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风光。 攻入洛阳后,安禄山自己占据了洛阳宫城,下令放纵将士劫掠城中。 洛阳宫城,隋代名为紫微城;贞观时名为洛阳宫,武周时期改名太初宫,其正门为应天门,正堂为明堂,宫城内有三大殿。 宫城整体极尽奢华艳丽。 安禄山贪恋这里的富贵,同时也因为病情加重,只能待在宫中不再外出,只将军队付与大将,任其向前进攻。 凭借精锐将士攻打普通城池自然极快, 但碰到汜水关这样的险关, 就只能靠着填补人命来慢慢啃下这座关卡。 但凡是个将领, 都不会喜欢打这种呆仗。 攻城始终没有多少进展,但自己麾下的士卒是成片的死,而且死的还都是精锐。 好在,安守忠知道后方还有崔乾佑坐镇,很快就能到来,所以也并不是特别在乎伤亡,这两天都是老老实实督促士卒攻城。 而在第三天的时候。 后方的探子接连来了五波。 最后一波,来的直接就是一群泣不成声的溃兵。 “将军,巩县,巩县破了!” 巩县是一处屯粮之所,听到这儿失守了,安守忠不由急躁起来,直接抓着一名士卒,吼道: “巩县怎么可能破!大帅呢,他不是带着大军跟在后面吗,他若是知道消息肯定会去支援,巩县怎么可能失守!” “崔大帅的军队确实就在附近。 但但他们也确实并未出兵支援。” 看着惶恐不安的士卒,安守忠心底的一丝疑虑,立刻占据了他的内心。 崔乾佑!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身后的一名将军。 “你领人,立刻去大帅军中求援。就说唐军从巩县出击,我军两面受敌,暂且无法攻城。 求大帅,立刻率军过来支援。” 安守忠不敢去赌另一个可能。 所以等那名将军走后,他又喊过自己的一名心腹,偷偷将一封信交给他,低声吩咐道: “今夜的时候,你带几个心腹,到汜水关下,就说求见薛将军。” “这” 那心腹不是傻子,一听就知道了安守忠的心思, 尽管他忠于安守忠,但也不由大吃一惊。 就连自己这个心腹事前都不知道安守忠已经再度投靠了大唐朝廷,可见安守忠城府之深沉。 而他在确定重新投靠朝廷后,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众同袍,全都当做了“军功”。 “别废话,你听我说。” 安守忠一听溃卒的报告,就知道后方来的唐军肯定数量极多,到时候自己一旦两面受敌,必然会溃败。 与其那时候被俘投降, 不如趁现在自己还算拿得出手,赶紧把自己和手中的一万将士卖出去了事。 “将军,就算我军有可能两面遇敌,但要是现在退兵,倒也还有些回转的余地。” 心腹劝说道: “若将军您投降了朝廷,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再度交到了别人手中,您就这般放心么?” 要是真如历史上那样,安史之乱一打就是八年,在中间三四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开出极高的价码想要引诱那些叛将高喊着大唐爸爸再爱你们一次。 但现在, 朝廷对于叛将的态度只有一个: 他娘的, 全得死! “你只要知道,我所担心的并非只有这一处。” 安守忠想了想,只能多透露一些。 “这次攻打河南,本就不可能获胜。若是不趁着现在情形还不甚明朗的时候赶紧归降,还有活命的机会。 等再过半个月,就怕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心腹沉默了片刻,点头道: “末将明白了。” “明白那就赶紧去!” “是!” 等心腹走后,安守忠来回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坐下来,长叹了一声。 从安禄山身死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起,叛军就已经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下了。 而他现在的举动, 等于是将叛军直接推向了分裂。 从今日起,众多叛将,或许有人也会投降,或许也有人会选择继续抵抗朝廷。 但他们将各自为战,不会再相信彼此了。 “都怪狗噙的崔乾佑!娘的,什么大族出身,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 安守忠现在除了无奈,更多的还是庆幸。 好在,自己还有另一条后路。 但, 你崔乾佑有后路了吗? 虽说只是猜测。 但安守忠越想越不敢对崔乾佑抱有信心。 自己是什么样,身边的圈子就是什么样。 那自己是好人么? 显然不是。 安守忠一直等到半夜,终于等到了带着消息返回的心腹。 “如何?” 心腹也很是兴奋。 “薛将军说,他会为将军您向魏博节度使奏功,使您依然可以保有现在的地位。” 那敢情好。 安守忠打的算盘就在这。 他知道大唐朝廷打算对付那个魏博节度使颜季明,所以,后者肯定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自己投降朝廷八成没活路。 但要是投降颜季明,则是八成还能再升个官什么的。 “但薛将军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等明日的时候,让将军您约束好部卒,一定要确保带着全部兵马归降。” “这个是自然。” 安守忠说到这,忽然皱起眉头。 “外面怎么这么吵?” 心腹愣了一下,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疑惑道: “确实吵,这大晚上的,怎么还有喊杀声?” 喊杀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一脸懵逼。 安守忠顾不得再多问什么,他抓起佩刀冲出去,只见营帐外面,早已经是火光冲天。 他要和心腹密探,所以下令不得有人来打扰,而这时候,才有十多名亲兵冲过来,哭喊道: “将军,唐军出城了! 我军毫无防备,已经被唐军攻进来了!” 薛嵩前脚刚允诺安守忠的投降请求。 后脚,就带着兵马杀出了汜水关。 安守忠脑子里想明白了这事, 但他并没有再怒吼,或是叫骂。 他站在原地,忽然看向不远处已经杀过来的唐军士卒,热泪盈眶地大喊道: “大唐忠良安守忠在此! 诸位, 你们终于来了啊!” 他激动地看着唐军士卒,仿佛那就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目光里满是温情。 家人们, 终于来了。 一名天雄军校尉拎刀走到他面前,安守忠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校尉对准自己抬起了手,狠狠落下。 看安守忠被刀柄砸昏了过去,校尉把他抓起来,转过身,喊道: “将军有令,降者不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四路兵马 第150章 第四路兵马 自从和颜季明表达过心意后,和政公主三天两头就忍不住会往节度府跑。 辇车在节度府外停下。 公主表面平静,心思却早就飘到了里面,但她刚往前走一步,就听见身后打扮成马夫的李泌喊自己。 “臣前些日子教殿下做的那件事,为何没做?” “哼。” 公主犹豫了一下,冷冷道: “眼下战乱四起,倘若魏侯在此刻暴毙,他收揽的那几名叛将,必然会选择煽动部曲造反;到那时候,不过是杀了一个藩镇,又立了无数藩镇罢了。 不如等魏侯和永王、叛军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再图谋他性命不迟。” 李泌笑了笑,道: “没想到殿下竟能想到这一节,是臣疏忽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周围的宫女倒是大概知道一点这个马夫的身份,所以没人敢说什么。 公主进入节度府后,李泌眼神阴冷下来,轻声道: “终究是个女子。 幸好, 我本就没对你有多大期望。” 公主已经完全熟悉了节度府内部的道路,很快就到了颜季明平日里处理公务的地方,但才走到门口,她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替本侯把兜鍪拿过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不由得快走几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颜季明正在陈温和一名亲随牙兵的帮助下披甲。 甲胄是山文甲,但并非朝廷制式军甲,而是颜季明私下命令手艺高超的匠人打造而成。 以往颜季明上阵的时候,虽然也敢率军冲杀,但终究还是心有忌惮,每次都不得不身披两层甲,极其累赘。 这套新打造的山文甲披在身上虽然也相当沉重,但防护力极强,外形美观,穿脱起来也比两层甲要方便。 “好了好了。” 陈温和牙兵向后退去,穿好甲胄的颜季明活动了一下手脚,抬头看见公主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便笑道: “殿下看微臣这身如何?” 古代男子留长发,穿上甲胄后,得另外戴头冠把长发挽起,颜季明却是没急着让人替自己弄头冠,接过兜鍪也没戴起来,任由长发散在身后。 颜季明这半年多历经大小战事数十场,相貌虽然依旧阴柔,但也养出了些英武之气,一身长发披散在身后,不显得邋遢,反倒看起来极为潇洒。 公主从未见过他穿甲胄的样子,一时间不由愣住,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颜季明身前。 她伸出手,替颜季明挽起长发,低声道: “若是太平时节,你也应是个一等一的翩翩公子,只可惜,你这张脸却得是出现在沙场中。” “殿下这般赞许,莫非要收微臣做个入幕之宾吗?” 颜季明嬉皮笑脸,惹得公主手上动作一重,用力扯住他的长发。 “疼。” 颜季明咳嗽一声。 公主站在他身后,帮他缓缓戴起发冠,脸上却有一丝怅然闪过。 若真是太平时节, 我未嫁, 你未娶, 就真让你做我的驸马,我倒也是心甘情愿。 但,她却又知道。 自己对于颜季明来说,不过是路上的一道风景。 她深吸一口气,道: “弄好了。” 一名亲随牙兵出现在门口,恭敬道: “李财经、崔司民、曹督查,在外等候,求见魏侯。” 财经、司民、督查,是魏博镇三个官职, 分别代表魏博镇中三大官衙。 而这三人,也算是颜季明最为倚重的三名文官。 “请他们进来。” 三人走进来后,第一眼也看见了身着甲胄的颜季明。 李萼眯起眼睛,问道: “您可是又打算率军亲征?” “何事。” 颜季明转身看向三人,并没有回答李萼的话,随意道。 “四路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乃至于民夫辅兵等,都已经准备好,只需要您的命令,就可以立刻出发。” 旁边的公主听到这种军中事务,不由得皱起眉头,道: “本宫有事,暂且告辞了。” 她知道进退,不希望自己留在这被颜季明误会,后者却是笑了一声,道: “留下听听也是无妨。” “啊?” 四路兵马。 一路是薛嵩,一路是刘客奴。 第三路, 则是史思明。 颜季明似乎并不在乎公主的身份,也不怕她听到这些消息会泄露出去,反而是额外多说了些。 他看向公主,仿佛理解她的苦衷,笑道: “殿下那边,若是不得不说出什么,就算是把这些消息说出去,也没事的。” “这” 公主眼神微颤,但还是摇摇头,道: “你既然信我,我却是不能再负你。” “无妨的。” 颜季明摇摇头,脸上出现了一丝温和,缓缓道: “你前半辈子, 过的已经够苦, 我现在, 只希望你能过的好一点。” 公主凤眸里瞬间盈满泪水。 旁边的李萼一脸无语,崔佑甫神情平静,曹得意一脸忠厚的笑容,仿佛很是高兴看到这一幕。 出了节度府大门,公主登上辇车。 李泌一边准备驾车,一边照例问道: “殿下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魏侯说他派出了四路大军对敌。” “四路?” 李泌眉头不由皱起。 他本就是看准了颜季明手下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所以一开始就想办法引来四路兵马对付颜季明。 颜季明毕竟功劳极多,所以朝廷那边不可能在明面上派出大队兵马强攻对付他。 北面奚人向来易叛,李光弼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作妖,但李光弼远在陕郡,朝廷又许以利益,所以奚人直接就被说动出兵。 永王心怀不轨,但他又极蠢,所以很快就被高适劝服,打算先攻打颜季明,夺取河北。 叛军被断绝后援,粮草尽在河南,所以但凡有夺回河南的机会,他们就一定会选择出兵。 太原府尹辛云京,完全可以借口是私怨,出兵袭取土门关,直接威胁到常山。 这四路兵马除了辛云京之外,全都不是朝廷兵马,跟李泌也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但他们能动起来,全都出自于李泌的谋划。 当初李亨在私下询问李泌。 倘若有朝一日颜季明学着安禄山起兵造反,到时候朝廷至少要准备多少兵马才能对付他。 那时候, 李泌神情平静,对着李亨竖起一根手指,当然并非是中指。 他缓缓道: “臣一人,足矣。” 而现在,颜季明竟然说也派出了四路兵马。 要知道,分兵对敌是战场大忌, 永王、叛军、奚人、辛云京四路兵马则全都是倾尽全力。 若非不是颜季明愚蠢,那他就一定是有所把握。 “所以,我的算计出错了?” 李泌皱起眉头,他这时候倒是没去怀疑公主说的会是假消息。 他轻叹一口气,道: “可以传令让辛府尹率河东军撤离了。” 土门关攻不下,辛云京这路兵马也就没了意义,不如趁早撤退,也方便之后扯皮。 若颜季明那边已经在打算调动兵马,主动打开土门关向外出击,辛云京的胜算很低。 前一任太原府尹王承业率领两万河东军精锐进入邺郡,想要围杀颜季明,但最终却是兵败身亡。 他本身死在仆固怀恩手中,手下的两万河东军要么战死,要么就被颜季明收编到麾下。 从那时候起,太原府内部的实力,可以说是空虚的很。 等公主走后, 李萼、崔佑甫两人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曹得意依旧恭敬地站在原地,而严庄则是从后堂走出。 刚才他一直躲在后堂听他们说话。 “这样有用么?” 崔佑甫看向严庄,冷笑一声。 “公主女流之辈,就算故意告诉给了她假消息,李泌那边也未必会相信。” 毕竟刚才颜季明的所作所为都太刻意了。 就差贴脸告诉公主我要怎么怎么做, 你赶紧回去打小报告。 尼玛, 但凡脑子没坏的人, 稍微想想都能琢磨出不对劲来。 李萼在旁边没说话。 崔佑甫和严庄不和众人皆知,他乐得在一旁看好戏。 严庄冷冷一笑,义正词严道: “若是你说这话,别人肯定听到的时候就能猜出不对劲。 但说这话的人, 是魏侯。 听这话的人, 是公主。 不信在下也就罢了, 怎么, 您不信魏侯?” 崔佑甫被嘲讽的破防,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 这严庄也太不要脸了些,直接明着舔颜季明,夸他对付女人有一套。 崔佑甫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有些气到了。 “果然,毕竟是出身低微,只会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没半点堂堂正正” 严庄不惯着他,冷笑道: “确实没您那般堂堂正正, 堂堂正正把自己的全族给送了” 我尼玛 崔佑甫二度破防。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颜季明咳嗽一声,道: “吵归吵,禁止人身攻击啊。” 人身攻击四字,崔佑甫他们也早就听过,知道是什么意思。 两人恶狠狠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若是真回去说了,可以预料的是,辛云京那一路兵马必退无疑。” 颜季明缓缓道: “咱们也不必在土门关屯兵,之后可抽调出更多兵力了。” “沈青人呢?” “下官在。” 沈青一直侍立在门外,听到喊声立刻走进来,恭声道: “请魏侯吩咐。” “等李泌将书信送出后,立刻抓住他。” “是。” 本来的计划是直接抓住李泌,以他的口吻写信给辛云京,使得后者退兵。 但严庄则是立刻指出了不妥之处。 以李泌稳妥的性格,八成会在信中做标记,万一辛云京收到信却没看到标记,肯定知道李泌已经出事,那样就更不可能退兵了。 而等着他退兵后 颜季明看向李萼等人,沉声道: “一旦探子回报说辛云京退兵,李萼、严庄两人随我出征,崔佑甫、曹得意,你们两人替我坐镇常山。” “下官遵命!” “臣遵命!” 颜季明看向严庄,无奈道: “你为何总是向我自称臣?” “臣并非大唐官吏,而是魏侯之家臣。” “呵” 颜季明摇摇头。 两日后。 公主如往常一般,想来节度府找颜季明,却被人在门外拦住。 “殿下。” 曹得意一脸恭敬,态度谦卑道: “臣,拜见殿下,敢问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颜郎魏侯人呢?本宫要和他说话。” “魏侯偶染沉疴,怕是不方便见人。” 公主心里一沉。 “他怎么了?” “魏侯有妾照顾。” 门内,响起一个女声。 一身素色华服的李十三娘缓步走出,与公主四目对视。 这一次,她不再是那般俯首低眉。 “殿下,不必担心。” “你?” 公主这时候竟是后退一步,她缓过神来,有些急切道: “我,我是真有事要问他。” 李十三娘摇摇头,平静道: “魏侯染病,不方便见客, 殿下若是有外事,可问曹督查,若是有内事,不妨问妾。” 公主一时间心乱如麻。 昨夜,李泌忽然从驿馆中失踪,各处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公主想了一夜,才猜到有可能是颜季明手下人做的,便想来先问问他。 看着公主有些失魂落魄的背影,李十三娘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这样,好像对殿下不大好呢。” 从古至今,不可能有女人喜欢丈夫再找小老婆。 越爱丈夫, 就越不可能容忍这种行为。 何况,还是极有可能一次性找两个小老婆! 尚公主, 尚两个公主, 你真敢想啊颜季明! 公主走后没多久,李十三娘打算回去,外面就又来了客人。 多日未见的李宜奴看见李十三娘,顿时有些局促,正要施礼的时候,却被李十三娘一把握住手。 因为经常征战,李宜奴的手很是粗糙,手上还有老茧。 李十三娘看见李宜奴,态度不似面对公主那般冷漠。 她热切道: “妹妹是来找魏侯的么?” “奴知道魏侯已经” 李宜奴说到这里即便住嘴,旁边曹得意会意,对她们施了一礼,找借口离开了。 “进来坐。” “额,夫人乃是贵人,奴岂敢劳烦夫人如此盛情。” “怕什么。” 李十三娘抓住她的胳膊,笑道: “你我以后当以姊妹相称,像你这般,倒是生分了呢。” “多谢姐姐。” 等落座后,李宜奴依旧显得很谨慎局促。 “奴这次来,是想询问李财经一些事。” “这个倒是不巧,李财经,好像是跟随魏侯出去了。” 李宜奴轻轻叹了口气。 封王的事,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最希望她封王的还是那些族人。 “崔司民求见夫人。” “请。” 李十三娘面露疑惑,但还是转头看向李宜奴。 “这位崔司民,也是魏侯手下的高官,你的事,或许也可以问问他。” 之前颜季明征战的时候,崔佑甫也偶尔会随军出征,和同样跟随颜季明征战的李宜奴,两人早已认识。 李十三娘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这般过分热情,其实,还是源自于内心的那一丝惶恐。 土门关外。 秋来大风横扫,遍地落叶纷飞。 马蹄疾踏,碎石流沙。 两名哨骑的尸体软软倒下,随即被拖到一旁。 “问出来了?” 颜季明抬起头。 陈温沉声道: “太原府尹辛云京及八千河东军,就在前方十里处扎营休憩。” “好。” 颜季明整理了一下甲胄,笑道: “这甲胄虽好,但也着实重了些。” “魏侯千金之躯,还是应当以稳妥为上。” “也是。” 颜季明摇摇头,道: “越早打赢,越是好脱下这身笨重东西。” “田将军。” 颜季明身后的一名骑兵策马前进一步,露出铁盔下的那张面孔。 田承嗣恭敬道: “末将候令。” “给你三千牙军铁骑,你可有信心踏碎他的营寨?” 按照消息来看,辛云京那边还在修筑营寨,对即将到来的袭击一无所知,也就根本毫无准备。 田承嗣毫不犹豫道: “末将,愿为魏侯斩将夺旗!” 颜季明点点头。 “日落之前,攻破唐军大营,把辛云京带回来见我。” 他想了想,补充道: “不论死活。” 感谢书友“啊小娘子别跑”、书友“大德鲁伊xd”、书友“”、书友“呆呆的仔仔”、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有一点存在”、书友“飞天鱿鱼丝”的月票,感谢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多谢大家的鼓励!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求援 第151章 求援 辛云京记得自己上次看见颜季明时,虽然两人之间有些“小误会”,但还是可以维持明面上的和平。 但现在 颜季明装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道: “辛府尹吃了吗?” “还未。” “来吃点?” 辛云京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心理洁癖,因为厌恶颜季明所以连带着和他吃顿饭都觉得腻歪。 但两人现在一个跪着,一个坐着,身边堆积着无数尸骸,鲜血的腥味儿能从地上一直窜到人的嗓子眼里。 辛云京不是那种只知道享受的官儿,但平日里还是过着锦衣玉食人上人的日子。 这儿的用餐环境, 实在是有些恶心。 “既然府尹连同吃一餐的脸都不赏给晚辈,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颜季明站起身,辛云京那边不敢再迟疑,连忙喊住他。 “你想怎么样?” “呵” 颜季明摇摇头,道: “现在并非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府尹您想怎么样。” “求死,我可以让你死的轰轰烈烈,以后能在史书上提起一笔的那种。” 辛云京冷冷道: “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意思就是耶耶不怕死,你别拿这个来吓唬我。 “行啊,那现在给您商量商量怎么死。” “给我商量怎么死?” “对。”颜季明点点头。 旁边的严庄主动上前一步,温和笑道: “那此事不由交给下官来代劳,肯定能让府尹死的绝对满意。” 他板着手指,数道: “像什么溺尿而亡、灌粪撑死什么请君入瓮” 辛云京听的头冒冷汗,他犹豫了一会儿,道: “本官还有事要说。” “说。” 颜季明身子前倾了一些。 “我想问,你是不是已经背叛了朝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颜季明脸色玩味。 “君已为我所俘,莫非还另有他想么?” 辛云京坚定道: “若你真的叛唐,那么,无论你用何种手段羞辱本官,本官也绝对不会屈服。” 颜季明沉默片刻,沉声道: “本侯受国家厚恩,可惜圣人受奸邪蒙蔽,不知为什么竟然想要本侯的性命” 他叹息了一声,示意陈温给辛云京解绑,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辛云京听到这话,气极反笑,喝道: “既然你觉得是陛下误会了你,那你为何要出兵袭击本官!” “刀斧将加于身,吾不得已而拔剑自卫罢了。” 颜季明冷冷道: “我以为府尹是长辈一样的人物,必然懂得世事,没想到却这般迂腐。 有人要以捏造的罪名杀你,若是您,难道就会甘愿蒙受这份冤屈而死吗?” 颜季明这话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辛云京都带着河东军撤退了,明明是他颜季明又带着骑兵追上来打了一场,致使辛云京几乎全军覆没。 辛云京没再说话,但他的脸色也和缓了一些。 他其实根本不信颜季明扯的这番说辞。 但到了这个地步,颜季明似乎也没必要再欺骗自己。 所以颜季明说他无意叛唐,辛云京反倒是有些相信这话。 抛开颜季明本人不谈,他的父亲颜杲卿和叔父颜真卿都是首屈一指的忠良,他们教导出的后辈,也应有些忠诚之心才是。 或许,颜季明只是利欲熏心了些。 “那么,把话说回正题。” 颜季明挑挑眉头,问道: “辛府尹刚才说我若是叛唐,宁可受我羞辱而死。那现在我不叛唐,您又是作何打算?” 辛云京摇摇头,道: “魏侯您的事有些复杂,本官还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但眼下,若魏侯您真的无意叛乱。 那却是本官听信谗言,擅自引军攻打常山,此罪等同造反。 本官,愿听凭魏侯处置。” 颜季明拍拍辛云京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短短半年,国内就战死了超过三十万将士,那可都是大唐的风骨啊! 本官自奉命坐镇常山以来,无日不殚精竭虑,唯恐才能不足以替陛下治理地方。 没想到换来的,还是一份猜忌。” 辛云京这时候真有些看不明白颜季明的心思。 说他装, 颜季明此刻的真情流露极为真实。 说他真, 但以辛云京以往对颜季明的研究和了解,他知道此人城府极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的话,最多能信三分。 辛云京迟疑片刻,安慰道: “若魏侯真的蒙受了冤屈,还望魏侯暂且忍耐,不要再与朝廷动兵了。 毕竟陛下圣明,有朝一日定能攘除奸凶,恢复您的清白。” “饭好了。” “府尹请。” “魏侯请。” 在篝火旁吃晚饭,别有一番风味。 而且吃的东西也不算差, 用香料烤的獐子腿肉,再佐以军中携带的烈酒。 但辛云京白天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死伤殆尽,此刻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一块香肉在嘴里味同嚼蜡。 不过,自己还活着,此外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他摆弄着手里的肉串,低头苦笑一声。 “话说,府尹那边,可是收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攻打本侯?” 颜季明缓缓问道,辛云京正是惆怅的时候,便摇摇头,道: “是李泌那边,派人送了一份密旨过来,他说是密旨,我看那里面也确实有国玺的加盖,便信了。” “也就是说,陛下没有明旨。” “这种事情” 辛云京的话戛然而止,但他的意思颜季明也清楚。 这种事情,肯定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笑道: “那么今天的事就到这儿,我会派人给府尹您安排住处,但请您老实些,不要想着逃跑。” 晚风寒冷入骨,纵然颜季明还坐在篝火旁,也觉得有些寒冷。 陈温很快就拿来了一身御寒的裘衣替他披上。 两个身影出现,走到篝火旁坐下。 是李萼和严庄两人。 李萼为人平和,倒是和严庄没什么冲突。 “拜见魏侯。” “坐近些。” 颜季明问道: “我军伤亡多少?” “伤亡极少。” 李萼笑道: “不过是折损两百余骑,伤了约有百余人,大多是轻伤;至于俘虏么,晚上虽然也收拢了些,但大部分溃卒,还是逃掉了。” 三千骑兵冲进毫无准备的军营中时,战场形式几乎瞬间就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辛云京曾经三次聚集兵卒想要稳住阵脚,但却都被田承嗣及时发觉,不惜代价也要冲垮辛云京那一圈人,因此很快就彻底击溃了河东军。 注意,是击溃,而不是全歼。 “随他们去。” 颜季明并不在乎。 正好,这也可以把消息传远一点。 “这却是为何?” 严庄立刻极为狗腿地问道。 颜季明淡淡道: “我以前势单力薄,毫无根基,所以只能想办法讨好朝廷。 那时候有个说法, 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至于现在, 应该叫拳头才是硬道理。” 无论是李泌还是李亨,都觉得自己可以拿捏住颜季明。 现在, 得让他们明白眼前的形式已经大为不同。 “西面辛云京已败,北面有史思明镇守,也不可能把奚人再放过来。” 史思明不蠢,他知道仅凭着奚人根本不可能帮助自己复仇。 所以就算他依旧存着复仇的心思,也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发动。 因此他这时候肯定会拼尽全力做事, 魏博镇北面也将固若金汤。 “还剩南面的叛军和永王。” “探子已经送来消息。” 颜季明缓缓道: “汜水关大捷,薛嵩斩首叛军万余,迫使叛将安守忠等人归降。而叛将崔乾佑领大军突袭荥阳,攻下此处后,便向着永王军的方向急行军。” 李萼想了想,道: “莫非他自知无路可走,打算与永王火拼?” “自然是不可能。” 严庄接口道: “此乃金蝉脱壳之计, 崔乾佑应该是故意将安守忠那一路兵马作为诱饵,他自个攻下荥阳后,也就获得了充足的粮草, 同时,永王新败于薛嵩,粮草辎重被焚烧殆尽。 我曾以崔乾佑所在的位置来思忖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的生路,也就剩下这一条了。” 颍水河畔风声猎猎。 马蹄踏过枯草,在河岸上留下一串蹄印。 “是这个地方了。” 永王深吸一口气,道: “派人去前方打探。” 一名骑兵随即离开队列,纵马去前方看了一圈,很快便折返回来。 “只有崔乾佑一人,还有两个持旗的亲随。” “很好。” 永王脸上浮现了一丝按捺不住的喜悦。 “走。” “罪将崔乾佑,拜见大王!” “崔将军请起,将军乃识时务者,眼下正是弃暗投明,重归大唐,何罪之有。” 永王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 周围已经被他的兵卒所团团围住。 崔乾佑眼里露出一丝不屑, 但被他很好的掩饰过去。 在他攻下荥阳后,便收到了安守忠那一路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 崔乾佑庆幸于自己的谨慎,但也不得不为下一步做打算。 他手中还握有超过三万的精锐兵力,占据洛阳和荥阳,重新夺取了之前的屯粮之处,可谓兵精粮足。 但他却在这时候,选择了派人给永王送信。 “罪将崔乾佑,愿投降大王,若王不弃,罪将愿拜大王为义父, 此后,末将执鞭随蹬,在所不辞!” 当初安禄山手下有一支精锐,名为“曳落河”,号称八千人。 这支兵马的独特之处在于,里面的士卒,据说都是安禄山的假子,也就是所谓养子。 眼下,永王一听到崔乾佑这样的大将竟然言之凿凿的要喊自己为义父,当即喜上眉梢。 愿意吗? 当然愿意。 当时灵宝一战,哥舒翰带着二十万铁甲葬身于潼关之外。 而在他对面坐镇全军的,就是这崔乾佑。 此人乃大将也! “好! 此后, 你可称本王为义父。” 周围的士卒和将领们,则是极其乖觉地齐声大喊道: “恭贺大王新收义子。” 原本受永王极为信任的高适,之前自愿做说客,结果一去不回,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扣下了。 高适一走, 永王又新遭大败,接下来如同失去了脑子一般。 他既不继续调遣后续的兵马,也不想办法攻打城池,就带大军在这耗着。 但是崔乾佑的到来,将会彻底改变这个局面。 时日匆匆,已是十月中旬。 永王收服叛将崔乾佑部,号称精兵十万,打着扫清河北叛逆的名号,开始向北猛攻。 此刻坐镇全军的人,已经变成了崔乾佑。 牢房外,一阵脚步声响起。 高适正在读书,虽然听到了脚步声,但也懒得抬头。 他是朝廷封的淮南节度使,因此张巡和来瑱并未在生活上亏待他,依旧是好吃好喝供着。 高适嫌这里无聊,又索要书籍笔墨,后者很快也被送来。 “高节度。” 熟悉的声音响起,高适还是抬起头,无奈道: “张太守来此何意?” “自然是有事。” 张巡挥挥手,当即有士卒走过来,将牢门打开。 高适在里面坐着没动。 “就在这说。” “好。” 张巡颔首,随即道: “两日前,永王收服数万叛军,声势大涨,眼下正在猛攻颍川。” “啊?” 高适先是惊愕,继而皱眉道: “您在说笑么?” 永王那样的废物,一次性收降数万叛军? “岂会有假!” 张巡看着高适的神情,这时候才敢确认高适真的并非是和永王同谋,他语气便也和缓了许多。 “我与来太守部曲,加起来也不过七千余人,其中还有不少都是老弱兵卒,不过能勉强守城罢了,但若是时日一久,必然不可能再坚守下去。” “所以” 张巡看向高适,沉声道: “下官会派遣郎将雷万春带着士卒随行保护,请节度您赶紧替颍川去求援。” “求援” 高适的心思毕竟没有张巡那般焦急。 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那么,向谁求援?” “自然是魏博节度使麾下的大将薛嵩。” 张巡知道高适之前打算对付薛嵩,但眼下情势危急,不得不劝说道: “薛将军确实忠诚于国,况且眼下颍川岌岌可危,倘若此处失守,河南半壁将归永王所有,您,真的愿意看到那一幕吗?” 高适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 “本官去就是了。” 感谢几位书友的月票,多谢大佬支持。 明天白天会加更。 第一百四十九章 你很棒棒哦 第152章 你很棒棒哦 颜季明率领兵马回到常山的时候,百姓早已收到了消息,列于道路两旁欢迎。 辛云京此刻着一身便装,骑马跟随在颜季明身旁。 因为这几日颜季明对他的宽厚,并没有将辛云京作为一个俘虏来看待,反倒是给足了他尊敬,使得辛云京对颜季明的敌意大为消减。 但他还是有些无奈道: “就算是我做错了事,那些被俘的河东将士也只是跟错人罢了,魏侯何必要再羞辱他们一遍?” 显然,辛云京认为这是颜季明早就安排好的,准备向百姓炫耀自己战胜河东军的功绩。 颜季明笑起来,答道: “这些百姓不是来迎接我的,他们也不知道我今日回来。” “那这是?” 颜季明抬起头看向远处,道: “北面奚人入寇,为我部将所击溃。今日,我那名部将率军回来,带了一些奚人俘虏回来夸功。 百姓们,也都是出来看那些奚人俘虏的。” 辛云京愣了一会儿,低头道: “终究是下官心胸狭隘了。” 颜季明却没放过这个话题的意思,继续道: “半个月前您率军兵临土门关,迫使我将不少兵力屯驻在土门,以至于北疆防守兵力不足,致使奚人骑兵得以长驱直入。” 他竖起三根手指。 “奚人连着穿过三个郡,途中烧杀抢掠,为祸极深, 此, 都拜府尹所赐。” 辛云京若是那种毫无道德底线的人也就罢了,但他毕竟有,而且还不少。 他是那种类似于颜杲卿一样的人物,心里装满了对大唐的忠诚,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没有慈悲。 此刻,他唯有继续低头,一声不吭。 好在颜季明似乎无意于继续数落他的罪责。 走了一会儿,辛云京的注意力被街上的百姓吸引了过去。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疑惑。 这儿的百姓,似乎都很 单就他们的衣着来看,依旧是富人穿着绫罗绸缎,穷人身上是打满了补丁的布衣。 但很多人脸上, 却都带着平和的笑意, 而不是辛云京在自己治下常看到的那种愁眉苦脸,后者一看就知道那人是在为了日子而发愁。 他轻轻叹了口气。 颜季明治下之术,或许由此可见一斑了。 用不着去翻官衙里的账簿查看收入支出, 更用不着亲自上前拉住百姓询问究竟过的好不好。 一眼望去, 似乎这儿才是人间。 “末将,拜见魏侯!” 史思明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他一身戎装,俨然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他看向颜季明的时候,脸上少了几分傲气,沉声道: “末将,幸不辱命。” 一万奚人骑兵,倘若正面强冲起来,就算史思明手下都是魏博牙军,也很难挡得住。 所以他设计截断奚人的后路,又亲自率军,阻断了奚人前进的道路,将其硬生生困了数日。 奚人本就缺粮, 一万人加大量战马每天的吃用已经是一个海量的数字, 何况是数日。 所以当断粮之后,奚人立刻就毫无战心,几个奚将私下串通,杀了领军的两个族长,带着剩下的奚人骑兵请降。 史思明麾下的三千兵马,则无一人伤亡。 但他并未夸功,而是注意到,颜季明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魏侯又收走狗了? 他脑子里转过这个想法。 但既然魏侯没有特意介绍此人,他就更不会上前搭腔。 辛云京不认识史思明,但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是个叛将。 好在颜季明没有主动替两人介绍,只是夸赞了几句,便让史思明跟在身后一起回节度府。 史思明刚跟在队伍里, 就发觉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老东西不是田承嗣还能是谁。 “你怎么没死在土门关外?” 他低声问候道。 “呵呵。” 田承嗣笑了笑,和善的回答道: “你怎么还没被奚人抓过去做小婢养的?” 小婢养的,谓之私生子。 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 杂种。 互相骂了两句,两人心里都舒服了不少。 但毕竟都是在魏侯手下当狗的,所以不得不报团取暖,只好又问道: “你那边如何?” “奚人没脑子的。” 史思明懒洋洋道: “虽说我不是他们的主帅,但我想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得去哪。” “那你怎么没让他们来常山?” 田承嗣话一出口,顿时后悔。 史思明看了看他,冷笑道: “这话我记得了,以后你若是再对耶耶出言不逊,耶耶就把这话告诉魏侯。” “你真是个畜生。” 田承嗣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道: “我方才那不过是无心之言,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那个卖酒的小妇人要回去当妾。” “彼其娘之何无操也。” 你他娘的真没有下限啊。 两次大捷,让魏侯的声威再次上涨到一个新的高度。 寒士居的那些读书人,这次更是对外大肆吹捧魏侯的功绩,有他们代为宣传,节度府根本无须出面。 同时,他们也向外暗示了一些东西。 那就是,河北如今四面受敌,其背后推手,可能是朝廷。 辛云京跟着颜季明来到节度府,见了几名官吏,就听颜季明道: “我带您去见个故人。” “故人?” 两人刚走出节度府外,公主也到了,她看见颜季明时,眼里露出一丝欣喜。但随之又看见辛云京,她不由愣了一下, 她是认得这位太原府尹的。 “老臣,见过殿下。” “额,府尹为何会在这?” 公主也是知道李泌的一些计划,清楚辛云京这时候应该在率军攻打土门关。 辛云京有些羞愧,道: “臣是误听了奸邪之言,以至于招致全军覆没的祸患。” “既然是殿下也在,那正好,一起去见见故人。” 故人, 就是李泌。 被关在督察府的大牢内。 听到外面脚步声响起,李泌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些日子里,他并没有收到任何逼供,除了没有自由之外,生活上过的还不错,他身后甚至还跪坐着一名侍女,负责从内到外服侍李泌。 颜季明,似乎半点审问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魏侯不是蠢人。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 “李泌。” 颜季明在牢门前停下脚步,平静的看着他。 李泌笑了一声,俯身下拜。 “下官,拜见魏侯,拜见殿下,拜见”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颜季明身旁,神情复杂的辛云京。 “辛府尹?” 辛云京笑了一声,脸上已经多了些讥讽。 “李泌,你日子过的还真是自在。” 他瞥了一眼跪在李泌身后的侍女,冷笑起来。 李泌生性淡薄,就算有一个俏丽侍女在旁,平常也不过是要她帮着磨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 但无论是在公主,还是在辛云京眼中,李泌的“潇洒快活”,则是让他们再度相信了颜季明几分。 李泌苦笑着。 他立刻就听出了辛云京的意思,但他总不能直白解释说自己根本没动过这个侍女,只能依旧沉默着。 “本官问你。” 颜季明淡淡问道: “那封密旨,究竟是不是陛下让你送给辛府尹的!” 公主也随即将目光看向了李泌,片刻后,她忽然有些疑惑。 这话似乎 李泌沉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的极为恣意,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两条泪痕。 他再次跪伏下来, 大声道: “陛下从未发过密旨, 此事乃是下官矫诏, 罪责, 全都在李泌一人而已!” “矫诏” 公主眼神有些呆滞。 倒不是她相信了李泌说的话,她清楚,那确实是父皇派人送来的密旨。 李泌,也不过是奉诏行事罢了。 但李泌这么说, 必然有他的道理。 辛云京好像是相信了,这时候气的上前一步,重重锤了一下牢门,低吼道: “就因为你的矫诏,河东数千将士战死! 李泌,你和魏侯究竟有多大仇? 就算你们有仇, 河东将士何其无辜, 凭什么他们要因你而死!” “此事,全是下官一念之差,若是府尹觉得不满,那就杀我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辛云京忽然将手伸进牢门的缝隙内,硬生生扼住李泌的脖子,看样子竟是打算强行掐死他。 “分开他们。” 颜季明毫无慌张,冷声道: “你用不着演下去了。” 旁边跟随的几名士卒上前,强行分开两人。 李泌跪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身后的那名侍女赶紧过来搀扶住他,伸手向替他揉脖子, 但李泌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刚喘过气来,猛地抬手拔下侍女头上的钗子,当着众人的面,将钗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鲜血喷洒在侍女的脸上,她吓疯了,大声尖叫起来。 “救他!” 公主顿时脸色苍白,她见众人都没动作,便想自己上前。 旁边的辛云京,此时眼眶红了几分,但很快,他又装出一副愤怒的模样。 牢门打开,公主跪坐在李泌身旁,但却被尚有一口气在的李泌勉强推开。 他拼命仰起头,对着颜季明和辛云京嘶声道: “此事,乃泌矫诏而发,只是因为李泌和节度的私仇” 颜季明皱起眉头,他也走到李泌身旁,看了片刻,忽然道: “你自杀都不会么?” 李泌将钗子刺进自己的脖子里,一来他刺的地方不是要害,二来他刺的也不深,估计是因为疼痛,刺进去一点就下意识收力了。 看似血喷的那么多极其吓人,实际上这伤就跟在脖子那儿剜下一小块肉一样,只要止住血,整个人还是能活下来的。 至于其他方面的损伤,多少还是会有一些的,毕竟脖子那儿神经很多。 公主尴尬地站在一边,她刚才还以为李泌已经死了。 辛云京眼底的悲恸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回过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这一出闹剧, 实在是出人意料。 早就有士卒喊来大夫,现场给李泌敷药和包扎伤口。 而后,大牢里也加强了对他的看管,至少不能让李泌再自杀了。 “事情既然是这样” 辛云京站在大牢外面,看着颜季明,问道: “魏侯下面打算怎么做? 还有, 您打算如何处置本官?” “您急着回去?” “也不是” “那也不用急着回去了。” 颜季明拍拍他的肩膀,温和道: “本侯再过一个月,打算举办大婚,府尹何不留下来观礼?” “大婚?”辛云京皱眉道:“下官记得,魏侯您不是已经娶过了么?” “娶的是平妻。” 平妻在古代其实早就有了。 不往最前头说,就拿西晋举例子。 西晋大臣贾充,其妻子李婉因父亲犯罪受到连坐,被一同发配至乐浪。贾充以为妻子李婉不会再回来,便又娶了另一个妻子郭槐。 但后来天下大赦,李婉得以回来,贾充就不得不面对同时拥有两个正妻的尴尬处境,他向晋武帝司马炎请求,才得到特许可以拥有两个正妻。 后来李婉生下贾褒,嫁给了齐王司马攸。 郭槐生下贾南风,嫁给了太子司马衷。 这其中又涉及到古代嫡长子继承制的说法,此处暂时不详细说明。 但在这件事里可以看出一个问题。 古代虽然是有平妻的,但也仅限于民不举官不究的地步,就连贾充这样的权臣,都不得不向皇帝请求特赦。 明代有明确的规定, 以妻为妾,或是以妾为妻,都算犯罪。 通常平妻的存在是因为男子的私心,或是因为子嗣不继,不得不再扶一个平妻。 而到了乾隆年间,平妻才算有了法定地位。 在此之前,正妻在的时候再扶一个平妻,这大概等同于后世的重婚罪。 但以颜季明的身份,还有要娶的妻子的身份,搞个平妻,哪怕是多个平妻也无所谓。 谁敢来管他? 河北地界最大的官就是他。 “敢问,是何家女子?” “是这位女子。” 颜季明把在旁边发呆的公主拉到怀里,不顾后者回过神后的粉拳捶打,笑道: “这位。” “还有清河崔氏的嫡女。” 辛云京:“魏侯真厉害哦。” “无论是尚公主,还是迎娶崔氏女子,但凡碰上一件都是天大喜事,没想到魏侯竟能享齐人之福, 呵 下官佩服。” 辛云京心里高呼六六六。 “对了,还有一件事。” 颜季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辛府尹可知道永王一事?” “永王” 辛云京沉吟片刻,道:“他不是在江南么?” “永王已经攻下了洛阳和河南全境。” 颜季明叹息一声,道: “本侯的天雄军连连溃败,先失颍川,再失洛阳,如今处处受敌,再这样下去,只能下令全军撤回河北啦。” “永王竟这般强横么?” 辛云京不由道: “江南兵马向来柔弱,怎会如此?” “他勾结了叛军。” 颜季明无奈道: “数万精锐叛军全部归他麾下,其中叛将崔乾佑等人,更是被永王收做义子,其究竟图谋什么,已经可想而知了。 怕不是下一个 大燕皇帝。” 大燕皇帝,是当时安禄山的自称。 辛云京皱起眉头。 “魏侯慎言!” “难道辛府尹到这还是不相信本侯吗?” 颜季明语气顿时有些颓然。 “罢了罢了,只是到时候永王攻入河北,坐拥六道土地人口,我看您那时候还有后悔的余地么?” “你想本官做什么?” 颜季明沉默片刻,郑重道: “请府尹与我联名上奏圣人, 请圣人发明旨, 调动河东军, 助本侯诛叛逆, 讨永王!” 感谢书友“系统小白文给爷爬”、书友“已是三月暮”、书友“战锤之全面战争”、书友“”、书友“”、书友“”的月票,感谢诸多大佬支持! 多谢几位书友的推荐票! 白天有事没更,过会再加更一章两千字。 第一百五十章 道号太真 第153章 道号太真 李亨没有一天能好好睡个安稳觉。 有时候实在困倦,趴在书案上睡着,但一闭眼,就看见无数叛军朝着自己蜂拥而来,或是又看见马嵬驿外的那一场乱子。 “仲嗣,这这不是本宫的错!” 他在睡梦中呢喃道。 “陛下” “上皇朕才是皇,朕会扫清叛逆!” “陛下” 李亨猛然睁眼,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梦。” 他嘟囔一声,随即又长叹起来。 道观里焚香的气味儿,熏的他头脑发胀,李亨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打算来这散散心,没想到因为太过劳累,却是睡了过去。 “陛下” 那个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李亨眼神微动,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穿着一身素色道袍的女道。 女道士虽然打扮朴素,但却难掩其倾国倾城之色。 她温和笑道: “陛下是做梦了么?” “走开!” 女道士堪称人间绝色,但李亨一看到她离自己这般近,竟是有些惶恐和厌恶。 李亨没有碰过她。 “朕,不是上皇!” 他咬牙道。 女道士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哀,她后退一步,低头不再说话。 李亨深吸一口气,问道: “观中还有吃食么。” “有些点心,还有些粮米可以煮粥。” “朕要吃些东西,然后回宫。” “奴这就去办。” 女道士立刻走开。 李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头,对自己刚才的话也有些烦躁。 父皇喜欢的一个女人罢了,自己似乎也不必这般 过了一会儿后,女道士端着一盘食物回来了。 几个馒头,一碗粥。 李亨拿起馒头咬了一口,不觉皱眉道: “怎么这般硬?” “奴初学蒸这些东西,手艺不大熟。” 他喝了口粥,眉头皱的更深了。 “糊了。” 女道士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罢了,不该这般说你。” 李亨站起身,准备离开,但又停住脚步。 “朕准备派人将你送回去。” “送回去?” 女道士愣了一下。 “送你回上皇的身边。” 她沉默不语。 李亨这时候反倒有些好奇了。 “你不愿意?” “我愿意的。” 李亨冷笑一声, 只把这迟疑当做是她在装腔作势。 你这样的女人,平生不是最喜好锦衣玉食吗? 他没了说话的兴趣,走出门去,几名官员依旧在外等候着。 女道士刚才一直在偏房里诵经,所以官员们知道皇帝不是来这私会女道士的,而后知道皇帝在里面睡觉,便更不敢打扰。 “臣韩翃,拜见陛下!” 高适出行前,曾与李亨有过密谈,而韩翃则是他随意指派给高适的副使。 等出使过河北后,高适让韩翃回去复命,自己则是前往淮南道,骗取永王信任,打算接下来撺掇永王和颜季明狗咬狗,让他们打的两败俱伤。 等韩翃回来后,陈奏事情有条不紊,极其明确,李亨这才发觉韩翃也是个人才,便起了重用的心思。 殊不知,韩翃这次是受沈青指派,打算回来做最后一件事,然后就直接带着全家老小奔赴河北,将要长久在魏博镇任官了。 “朕有件事要你去做。” “臣,必然竭心尽力。” “朕要你带着这个女子去蜀地,把她交给上皇,然后” 李亨顿了顿,缓缓道: “跟上皇,询问国玺的事。” 传国玉玺。 在历史上这时候, 传国玉玺本应早就由房琯带给李亨。 但因为某些缘故,玄宗这次没将传国玉玺派人送过来,李亨只能派人令刻玉玺,作为国玺。 李亨料定自己那老而精明的父皇,八成还是打算借助国玺做些事,但要是将此女交还过去,必然能换回国玺。 毕竟,自己现在才是大唐天子。 玄宗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若是骤然重新得到其中一件东西,想必他也不会再在其他地方跟自己捣乱了。 现在声势浩大的永王,就是出自玄宗的手笔。 若非他在半路加封永王等人为各地节度使,永王也不可能有那般大的权力。 韩翃瞥了那个女道士一眼,心里惊愕于她的美色,但立刻恭声道: “臣,遵旨。” “那你这两天就准备启程,盘缠和随行兵马那些,这两日会调拨给你。” 眼见得李亨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韩翃下定决心,略微提高了声音,道: “臣有一事要告知陛下。” 李亨脚步停住。 “何事?” “臣路过太原府时,见太原府尹辛云京,此人似是有不轨之意。” “不轨?” 李亨轻声重复了一遍,目光看向韩翃。 “说清楚些。” “辛云京疑似与魏博节度使私交甚笃。” “怎么可能?” 当初诸处兵马勤王时,辛云京还向李亨打过颜季明的小报告,说他当街强抢民女。 李亨笑了笑,忽然笑容又僵住。 “你说的是实话?” “臣句句是实,岂敢欺骗陛下。” “朕知道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亨深吸一口气,淡淡道: “你这两日早做准备,等差不多了,就带她去蜀地。” “臣想跟陛下求一封手令,免得这两日被人为难。”韩翃壮着胆子道。 李亨不由皱起眉头,但是点点头,道: “可有笔墨?” “有,旁边就有。” 李亨没说话,接过笔墨草草写下两行字。恰巧随身带着玉玺,便又加盖上,等弄完这些,他便离开了。 韩翃没敢直视那名女道士,他知道这个女子身份肯定不一般。 “您有什么要收拾的么?” 女道士环顾四周冷寂的道观,苦笑一声。 “身无长物,无需收拾。” “那今夜就走。” “啊?” 女道士不由愣了一下。 韩翃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本就急着离开这儿,连盘缠和随行兵马都顾不得索要,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带着这女子,他出城的时候也有个借口,再加上圣人的手令,各处都可畅通无阻。 韩翃心细,他劝说道: “如今各处战乱,不如趁着现在还较为太平,早走为好。” “可是这毕竟天黑了,不如明早罢了,今夜就今夜。” 女道士摇摇头,回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细软,跟着韩翃离开了道观。 韩翃早就安排好了一队马车,他将女道士安置进其中一辆,其余马车里坐着的都是他的家人,早就得到了韩翃的告知。 等准备妥当后,韩翃立刻下令出发。 女道士感受着马车的颠簸,正心绪迷惘时,忽的感觉到马车停下,继而外面响起说话声。 韩翃指了指女道士所在的马车,将来意说明,随即出示了李亨的手令。 守城门的将军认得是皇帝玺印,不敢为难,立刻开城门放行。 “居然这般轻松” 韩翃知道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心里不禁有些畏缩。 但想起远在河北的妻子,他很快又坚定起来。 女道士正打算蜷缩在车厢里睡一觉时,她感觉马车再次停下,随即,车帘被人拉开,她不由又惊又怒的看着那人。 车厢里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女道士的脸庞,但依旧让韩翃有些震惊于她的姿色。 “贵人莫怕。” 韩翃咳嗽一声,道: “臣马上要去河北了,要不在这把您放下来,您自己再去城门那要人开门?” “你去河北?” 女道士忽然发觉事情的走向开始荒谬起来了。 她傻乎乎问道: “你去河北做什么?陛下不是让你送我去” “蜀地。” 韩翃点点头,恳切道: “此事自有缘由,不方便跟贵人您解释,您看,您总不能跟着臣去河北?” 女道士沉默了一会儿,韩翃正打算道歉然后让车夫掉头送她回城门口,就听女道士喊道: “我也要去河北!” “贵人,您去河北做什么?” 女道士咬牙道: “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人么?” “臣眼拙,实在是不知贵人是谁。” “我是道士, 我道号太真, 你难道还是不知道我是谁?” 她想说的是,如果你把我献给你那魏博节度使,你必然能在他手下受到重用。 然而因为天黑,韩翃根本就看不见她长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太真又是个什么鬼绰号,依旧是摇头。 女道士赌气般的说道: “我听说魏博节度使要在河北盖三座道观,我去那做道士! 我不去蜀地!” “随您。” 韩翃怕浪费时间,懒得陪她折腾,转身下令继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