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她从来不信命》 第一章 回府 “大小姐,您这是何苦?侯爷和夫人给您安排了船只,您只坐船回府就是了,何必受这个罪?” 山林间,一辆马车行驶穿行,马车上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趴在马车车窗处,难受的干呕。 另一个看着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不忍心,将手放在少女背上轻轻拍打。 “陈嬷嬷,您就少说两句,大小姐已经很难受了。要不要让车夫停一停,让小姐下马车歇口气。” “你要死了?临出发前儿,夫人百般交代,一定要赶在端午前回府。大小姐任性,死活不肯坐船,走陆路本来就耽误时间,若是再随意歇息,何时才能回府?” 陈嬷嬷食指点着小丫头,看似不用力,却在小丫头白嫩的额头留下一处处红印子,让小丫头再不敢多说,只缩着身子躲着陈嬷嬷的铁手指。 两个人此刻,全然忽略了趴在马车车窗处,只剩一口气的的大小姐。 “停!停一下!” “大小姐”气息微弱的叫停马车,小丫头刚被收拾一通,此刻只敢拿眼睛看陈嬷嬷,而陈嬷嬷恍若未闻。 车夫怕麻烦,便是听见似乎有人叫停,陈嬷嬷不吭声,他也只当没听见,继续在凹凸不平的山间土路甩鞭子驱赶马匹,继续走快些。 寂静的山林间,只有马车疾行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车中“任性”要坐船的大小姐程玉关此时,则有些悔不当初。 谁知道,在现代从没有晕过车的人,竟然晕马车? 早知道,宁愿冒着被人扔下船的风险,她也要坐船回京城了。 是的,“大小姐”程玉关是穿越而来的。 当年她呱呱坠地,旁人都不避讳刚出生的小孩儿,让程玉关了解到,她到来的是一本书中的世界,而书的女主角,不是她,是她同年同月同日,只晚了一个时辰出生的妹妹。 她作为配角,只在书中出现了两次,一次就是出生时,胎大克死了母亲。 作为克亲的女儿,她虽是候府嫡女大小姐,却一出生就被候府视为不详,母亲娘家霍家,也因为她的出生克死霍家最受宠的女儿,而被霍家彻底忽视,被送往程家祖宅,被族亲教养长大。 而她在书中第二次出现,就是霍家得胜还朝时,向程家提出见一见未曾谋面的外孙女。程玉关因此被程家族亲送上漕运船只,谁知道半路碰见水匪,落水而亡。 从此,女主作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妹妹,代替程玉关,在侯府享受了十年荣华之后,又被后悔心痛移情的霍家,上奏朝廷,赢得郡主的名号,成为京城闺秀中的独一份儿,从而进入皇家眼里,和男主五皇子上演了一则可歌可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神话故事,赢得整个大乾女子的羡慕嫉妒恨,真可谓是人生赢家。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书中寥寥两笔,一带而过。 而从出生就被送到沧州府的程玉关,自然不甘心就这样被执笔之人夺走生命,只为给女主铺路。 所以她放弃了便捷的漕运,坚持要坐马车进京。就是为了改写自己的命运。 谁知道,一上路就给了她当头一击。 短短十天时间,她已经从沧州府那个舞刀弄枪的假小子,变成了晕车晕的起不来的“病小姐”。 再这样下去,不用什么天灾人祸,她能自己把自己吐上黄泉路。 感觉自己已经到极限,程玉关将自己怀里的荷包狠心掏出来,在陈嬷嬷和晴绿小丫头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扔出马车。 “呀,小姐,你是不是晕糊涂了,怎么往外扔东西呢?” 晴绿小丫头只见一个杏黄色荷包在自己面前划过一条弧线,就被大小姐扔出车窗外,忍不住惊呼。 “没规矩,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当你大呼小叫?” 陈嬷嬷圆圆的脸庞此时拧眉,厉喝晴绿一声,同时,三角眼有瞥了程玉关一眼,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 “大小姐,您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咱们赶时间回府呢。若是赶不上霍老将军还朝,您也用不着回候府了,您也不想,就在沧州府这个乡野之地一辈子终老。” 程玉关强咽下喉咙的难受呕吐的感觉,声音淡淡的,却也带着一丝冷意,“刚才那荷包里,装的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是外祖父给母亲的陪嫁。你觉得,这次回京,霍老将军,我外祖父,会不会要看我娘的遗物睹物思人?不然,你们随意找个人顶上去说是我娘的女儿,霍老将军就能信吗?” 程玉关在赌,赌这个老虔婆不敢随意让“遗物”消失。 陈嬷嬷听了程玉关的话,眼睛竖了起来,“你!你生而克亲,先夫人还能给你留东西?你当初从府里被送走的时候,只有夫人的奶嬷嬷抱着襁褓中的你,赤条条走的,哪里能有先夫人遗物?这些年,连奶嬷嬷也被你克死了,你进京的包袱都是我给你收拾的,你能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别是骗咱们停车,耽误行程?” 说着,陈嬷嬷似乎觉得自己刚才就是被陈玉关骗了,便又气定神闲的坐下,“至于什么霍家人认亲,根本用不着信物。大小姐在老家的时候,没有照过镜子?您这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跟旁人都不一样。只凭这双霍家人一脉相承的眼睛,就根本用不着信物。” 听着陈嬷嬷的话,小丫头晴绿也不再惶急,而是看向难受的趴在马车壁上,轻轻喘气的大小姐。 程玉关此时,闭上眼睛,神色仿佛有恃无恐,轻声道,“我提醒过你了,既然你不让停车,到了京城,若有人问到那荷包,我只说是“陈嬷嬷”的令,不稀罕那旧物件儿,眼睁睁给丢了。” 这番话,说的小丫头晴绿瞪大眼睛。 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家里爹娘不得宠都是干粗活儿的,她也只是外院儿扫洒的丫头。 这趟被选中,跟夫人身边的陈嬷嬷出来,晴绿跑前跑后,端茶倒水的伺候,从不敢违逆。 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说是大小姐,但是一身旧衣裳,头上只用红布条绑了两个小髻,看起来比自己还普通的女孩儿,竟然敢顶撞陈嬷嬷,这让晴绿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惊奇。 她前几日没看出来,这个平易近人的大小姐,竟然也有这么“刚强”的时候。 和晴绿的星星眼不同,陈嬷嬷此时,面色阴沉,沉吟良久,才终于松口,“有良,停一停,大小姐的东西掉了。” 声音不大,但是马车却闻声而停。 “吁~”车夫有良勒停马车,“前面儿就是黑风岭了,那里传闻素有盗匪,咱们最好过了黑风岭再停,不然怕有危险。陈嬷嬷,真的要在这儿停吗?” 车夫有些低沉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 听着这声音,此时明明是午时刚过,晴绿丫头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嬷嬷…” 晴绿看向陈嬷嬷,小声喊道。 “愣着干什么?下去找东西!刚才大小姐扔的荷包你不是见了吗?快去给我找上来,别耽误时间!” 陈嬷嬷训斥一声,晴绿缩了缩脖子,连忙爬下马车,往来路去找荷包去。 马车终于停下,程玉关趴在马车上,深深喘了几口气。 沧州府是武术之乡,程玉关自小身边只有一个嬷嬷教导,野孩子似的长大,再加上她在书中寥寥两笔的凄惨结局,她自然是不甘心坐以待毙,跟着村里其他人也从小练过几招。 她这三脚猫的功夫,按照族里教头师傅说的,虽然不算一流,却也是入流了,出去了不至于丢沧州府的脸。 刚才她只是晕马车,头疼胸闷呕吐,所以看起来十分虚弱,此时马车停下来,缓了一会儿,程玉关就觉得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 慢慢平复一下呼吸,程玉关只觉得此时,山林中静的出奇。 扭过头,却见陈嬷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身边,“难道是刚才跟晴绿一起去找荷包去了?” 程玉关想了想,起身,慢慢掀开马车车帘,却见车夫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身影,此时,周围只有林子里偶尔的老鸹声凄厉的响过,除此之外,一切寂静,静的连她的呼吸声都格外明显。 出生十三年,一直在老家程家村长大的程玉关此时忍不住有些心慌。 她忍不住想起,每次自己想要试探着看看外面的世界时,族长说的话,“外面的世界弱肉强食。你若是没有足够的势力人手,便要有强大的武力。不然,你这小身板儿,分分钟被地痞流匪擒住卖到青楼楚馆。” 京城的程侯虽然是程氏一族最显赫的一支,但是当年,程侯一支也是靠沧州府自来习武的族人支持,才最终封侯。 所以,京城侯府和老家程家村,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当年,程玉关一个襁褓小儿被京城侯府送回老家,族长一家没有看侯府的脸色跟着欺负人,而是怜惜她这个失怙婴儿,帮着嬷嬷一同养大她,并且让她和堂兄弟妹们一同长大。 这次进京,也是巧合,正赶上族长家二堂兄娶亲,大堂兄妻子临盆在即。只能安排没有外出经验的三堂兄护送。 程玉关不想坐漕船进京,因为在水上,若是有意外逃都没处逃。 程玉关坚持做马车,陈嬷嬷便趁机谈条件,说路远没准备,要不坐船,坐马车,就只一辆马车,她跟晴绿丫头贴身伺候,护送的三堂兄就不能坐马车一同走了。 在对“原着”的敬畏下,程玉关最终选择跟陈嬷嬷上马车进京,和护送的三堂兄分开走,两人在京城汇合。 想到前些日子在程家村,族长面前,恭敬有礼的陈嬷嬷,程玉关此时只剩苦笑。 她此刻,有些理解族长的话了。出门在外,若背后无倚仗,便只能自己武力强大。 她在侯府无亲无靠,陈嬷嬷是继夫人的人。 在族长族亲面前,她还能装模作样,离了家,在她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儿面前,陈嬷嬷连装都懒得装。 想着一路上,陈嬷嬷越来越不耐烦的脸色,程玉关此时进退两难。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堂兄分开。都怪自己太自信,认为身负武力,能对付的了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便轻易和堂兄分开,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边的嬷嬷又是个会伪装的,从前几日的恭敬有礼,到现在面露狰狞。恐怕前面还有什么未知的危险正等着自己。” 程玉关在马车上拿起马鞭,举棋不定,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走了,她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即便到了京城,流言蜚语也遭不住。 若是不走,难道任由陈嬷嬷算计? 春夏之交,林子里有阵阵带着凉意的风,吹过程玉关凝重的面色,也吹来了一阵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荒郊野岭的悉索声,让程玉关心下一紧,手中的鞭子重重的打下去。 “希律律~” 马儿吃痛,带着马车,还有马车上的程玉关,一同疾驰起来。 程玉关在程家村,仿佛被亲人遗忘一般,跟嬷嬷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上山下地,她时常跟着嬷嬷做活儿,自然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娇小姐。 “艹,别让她跑了,快追!” 马车刚跑起来,就有个大汉从林子两边的草丛里,树后边儿闪身出来,跑着去追马车。 “小丫头,还不快停下!一会儿马车翻了,把你脖子压断了,还不如你跟咱们爷们儿走。好歹还有几年乐呵日子给你过!” “听见没有!快停下!” “再不停下,等我们追上去,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身后恐吓的声音越嘈杂,程玉关握着缰绳的手握的越紧。 她边驾驶马车,边回头去看,林子里路不好走,跟那些凶恶的匪徒拉不开距离。 程玉关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这是三堂兄给她防身用的,若不得已,今儿只能见血了。 眼见身后的匪徒越发的近,程玉关的匕首先在马儿身上见了血。 马匹吃痛,带着马车车厢,不要命的往前冲,马车车架都开始晃动起来,几乎要散架。 终于,马儿带着马车还有程玉关穿出丛林,来到一片山壁下的草地,身后的人见马车驶出林子,只能叫骂却无奈,马车出了林子就跑的更快了。 此时,面前的山壁边儿上的山路上,却猛地又窜出几个大汉,看模样穿戴,似乎比身后的几个大汉还要“专业”,连一身短打衣裳都没有,头发更是剃的短短的,露着头皮,光着上身,只披着个粗布马甲,红着眼睛,满面粗粝。 他们见到程玉关的马车也是十分惊慌,惊惶过后又是大喜过望。 “兄弟们,这儿有马车,快抢过来!” 第二章 巧遇 马车吃痛奔驰,对面的匪人却不闪不避,径直冲着马车过来,眼中露出的兴奋和疯狂。 “停下!听到没有!小丫头片子,再不停下,一会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前面的匪人也是满口威胁,那喝厉的声音,反倒让程玉关心下一横,拿着鞭子重重的打在马臀上。 眼看就要跟马匹正面撞上,对面的匪人熟练的侧身避过,又伸手拉住马缰绳,跟着马儿跑了几步,竟翻身骑上马背。 看那身手老练的样子,应该不是普通的落草为寇的山匪,而是有些功夫手段在身上。 程玉关眼睁睁看着那山匪将马儿制服停下,手中的鞭子再鞭打也没有用。似乎刚才疾驰的一段路,已经耗尽马儿的体力。 “小娘皮,胆子不小,给我下来!” 程玉关被身后赶来的山匪从马车上拽下来,那巨大的力气,仿佛布娃娃一般,将她拽着扔在路上。 程玉关捂着胸口的匕首,不敢妄动。 “老大,这小娘皮看着眉清目秀的,咱们一同带走,不但能在路上解闷儿,到了下个城镇,还能卖了换钱!” 有个油腻满身的汉子眼睛发光的看着倒在路边的程玉关说到。 “这是什么时候?马车就这么大,还要再带累赘,你不要命了?上车快走!” 制服马匹的人喝止手下。 那手下对到手的收获有些不舍,磨蹭蹭上车,嘴里还在争取,“咱们黑风寨哪年不被剿几次?过了眼前不也就没事儿了吗?再说咱们从小路先跑了,那官兵还在山上剿匪呢,且找不着咱们。” “那好,你留下,让出位置给那小娘皮!” 见老大似乎不耐烦了,男子这才一屁股坐上马车,不再理会趴在路边的小娘子,“不带了,不带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快走!” 马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埋头趴在路旁程玉关才终于敢喘一口气,“老天保佑!” 向来不信佛的人,经过刚才那无力的经历后,忍不住感谢老天。 手脚吓得有些发软,程玉关趴着缓了一会儿手脚才渐渐恢复力气,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因为晕马车吐的难受,程玉关已经一天多没敢吃东西了,刚才又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她只觉得饿的虚弱的感觉从胃里泛到全身。 定了定神,程玉关起身装备往山面的山岭走去。 刚才那些山匪不是说有官兵剿匪吗?在这荒山野岭,能找到官兵,总比自己孤身一人的好? 没有多远,又是一声呼和传来,“小丫头,别跑!” 程玉关回头,却是刚才最早追马车的人又追了过来。 原来,他们刚才看见山匪便躲了起来,这会儿见马车跑远,又搜寻过来。 见到孤零零的程玉关,没有刚才面对山匪的退让,叫嚣着追过来。 “谁不跑谁是傻子!” 程玉关眼见身后这大汉又阴魂不散的跟上来,赶紧拼命的往前跑。 “赶紧停下,听见没有!” “你现在停下,哥几个就乐呵乐呵,不要你的命!你若是不停,让咱们几个追上,小心你的小命!” 身后的大汉边追,便恐吓,那毫无顾忌的凶恶模样,让人恶心。 程玉关又加快速度,绝对不让自己落在那群人手上。 黑风岭是一个山岭,只有一条崎岖山路可供通行,山路右边是悬崖陡坡,山路左边是崖壁,程玉关只能在这条山路拼命往前奔跑。 她从小在程家村长大,从小上山下地练武,跑起来速度不慢,让身后的人一时追不上。 但是那几个大汉也不心急,就任由程玉关拼命的跑,他们仿佛戏鼠的猫一般,远远的坠着。 “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没劲儿,等你没劲儿再跑的时候,看我们几个怎么收拾你!” 身后有人戏谑道。 程玉关听了,也不敢松懈,拼命往前跑。喉咙感觉到血腥味儿也不敢停。 这种逃命的时候,程玉关脑海中却不受控制的浮现前世自己八百米体测的时候,忍不住自嘲,“那会儿第一圈儿跑猛了,第二圈儿就开始没劲儿。若是有现在的拼命劲儿,也不至于过不了。” 仿佛过了很久,程玉关眼前发黑。一天多没吃东西,她有些撑不住了。 “这就没劲儿了?跑啊,你再接着跑啊?!” 仿佛感觉到程玉关侮速度慢下来,身后的大汉又嘲笑道,嘴上不饶人,速度也紧跟着追上来。 感觉到身后追击的人越来越近,程玉关的眼睛往左右看看,若是摆脱不掉,她只能跳下去听天由命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几个又不要你的命,你还是赶紧停下!” 似乎看到程玉关左右寻找出路,后面的人调笑道。 身后的人仿佛恶灵一般摆脱不掉,程玉关腿脚越来越重,眼看就要被追上,程玉关眼睛一闭,发狠的往右边陡坡跳下。 却不妨,身后追击的大汉此时距离程玉关已经很近,眼看她要往下跳,极速两步,就上前拦腰抱住程玉关,甩在一旁山壁上。 程玉关捂着摔疼的腰侧,瞪着眼睛看着面前追过来的几个大汉。 相比刚才那几个油腻的山匪,几个人虽然也是相似的打扮,却更加“清爽”。 “你们假扮山匪,也要用心些。刚才那些好汉,可是头发剃的短的露头皮。你们这打扮,可不像。” 程玉关冷声道。 来人喘匀气息,为首的男子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褐色短打,头发盘在头上用布包着,听见程玉关意有所指的话,却笑出声,一边解衣裳,一边狞笑,“大小姐聪慧,只要大小姐乖乖的,咱们也不要大小姐性命。” “嘿嘿,力哥你先,弟兄们排后边儿。” 身后的大汉笑嘻嘻的盯着程玉关道,眼神油腻腻的让人恶心。 感受着耳边腥臭的呼吸,被戏谑一路的程玉关,猛地掏出藏起来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捅出去。 “啊!你这—” 扑在程玉关身上的大汉被程玉关捅在腹部,哀嚎着翻身倒在一旁。 身后大汉见状,也不再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油腻模样,而是一扑上前,一人一个,控制住程玉关的双手,将她摁在山壁上。 “力哥,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男子看向一旁捂着腰腹,脸色瞬间苍白的头儿。 “别管我,你们速战速决,取了这小娘皮的清白,咱们赶紧走。” 没想到到了这会儿,“力哥”还是不肯放过程玉关。匕首被拿下,程玉关看着面前的几个大汉,忍不住闭了闭眼。 什么叫绝望,什么叫无力,程玉关此时,才终于体会到。 尽管出身侯府大小姐,还有大将军的外祖父,但是此时在这乡野间,她就是一个还要看嬷嬷脸色,被人随意蹂躏的女子。即便她从小为了改变命运,练武习文又如何?她被污了清白,成了侯府的污点,程霍两家,便再也没了她的立足之地。她那个女主妹妹,还是两家的掌上明珠。而她,就是那个争不过命的苦逼女配,她的存在,只为女主铺路而已。 这般结局,让已经生活十三年的程玉关,觉得自己这十三年来,就是个笑话。 任凭你如何挣扎,费尽心机的避免重蹈覆辙,还不是落得甚至不如书中的结局? 程玉关绝望间,她脑海从无力,悔恨,到升腾起不甘愤怒。 这瞬间,似乎上天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命运眷顾而来。 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几个大汉的声音,程玉关也瞬间睁开眼睛,满含希冀的看过去,只见狭窄山路拐弯儿另一侧,似乎隐约出现一队人马,身穿铠甲,有旗旌竖起,上面有黑底白龙图案。 “力哥,是四皇子。” 力哥看了程玉关一眼,伤口处缠上的布条浸出血迹,“咱们走!” “力哥?程叔那里?!” “没事儿,咱们如今,还什么都没有做。便是被抓住也不算把柄。走!” 转眼间,几个大汉跳下陡峭山坡。程玉关见状,连忙呼喊起来。 “救命啊!有山匪!” 山路那头儿的士兵听见声音,连忙转过弯路跑过来。 “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黑风岭?” 士兵拿着长矛指着程玉关,有一小旗问道。 程玉关指着对面陡坡,“刚才有山匪打劫,听见兵爷过来的动静,跳下去跑了!” 此时,往陡坡下望去,还有隐约几道身影。 “跟我追!” 眼见士兵追过去,程玉关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从另一侧涌出来的士兵,高声道,“我是程侯府大小姐程玉关,回京途中遭遇匪徒,若有人能护送我进京,我回侯府之后,定有重谢!” 士兵们不妨一个山野间遇到的女子还有这份来历,不禁面面相觑。 此时,身后有马匹分开士兵过来,骑马之人高坐马上,见程玉关虽然头发凌乱,但是衣着还算整齐,将身后的披风扔给程玉关后,便居高临下的看着程玉关。 “你是程侯府大小姐?” 程玉关用披风将自己包裹,拿出玉佩。 她在马车上,扔出去的是个空荷包,怀里的玉佩,才是真的嬷嬷给她留得母亲的遗物。 她高举玉佩,“我父亲程侯,母亲霍靖羽,这是霍家陪嫁玉佩,可证明我的身份!” 来人接过玉佩,送回众士兵身后,那里似乎有什么大人物,可以做主。 程玉关跟着那骑马的身影,看向士兵身后处。隔着树林和旌旗,她似乎看到一个玄色衣裳的身影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男子骑马回来,下马将玉佩还给程玉关,脸上的神色也不再冷厉,“这位小姐,程家伺候的下人呢?可是失散了?在哪里失散的,我派人从您找回来,也好护送您回京。” 程玉关摇头,“她们恐怕都已经遭遇不测,您只需给我一匹马,我跟在队伍中,绝不会拖累诸位。待你们剿匪成功回京,我跟你们一起走。这次回京,是我外祖父霍老将军得胜还朝,想要见我一面。都是军中人,看在我外祖薄面,想必大人能满足我这个要求?” 程玉关经过刚才一连串的遭遇,哪里还想跟着陈嬷嬷再上京。即便刚才真的有山匪,那刚才那批人,绝对是假冒山匪,为的就是玷污自己的清白。这样,她回京之后,既给了霍家一个交代,又对程府众人没有任何威胁。一个失贞之女,除了自尽,不会有任何的尊重和人权。这样的她,才是最符合一些人的期待? 面对程玉关这要求,来人再次回去禀报后,这才松口。 “今日黑风寨剿匪收尾,明日我们就会拔营回京。军中条件清苦,小姐既然要跟着走,就多包涵了。” 程玉关此时已经恢复,起身将披风系紧,旁人的披风,在她身上拖地拖了一大截,将她紧紧裹住。 程玉关用匕首将拖地的下摆割开,撕掉,再拱手看向来人,“多谢恩人。敢问恩人姓名,回京之后,必有后报。” 男子摆手,“我是林荆,许你跟随进京的,是我们主子四皇子,你若是道谢,回去只谢我们四皇子罢了。好了,在外不必多礼,这马给你,这会儿能走吗?” 程玉关接过马缰绳,安抚了马儿几下便飞身上马。 程家村虽不像京城侯府富贵,但也不是普通村落。穷文富武,程家村全村习武,马匹自然也有不少。程玉关练武之余,自然也会骑马。 林荆见程玉关上马利落,点了点头,也跟着上马,“走,先跟在我身边。” 程玉关点头,如今总算有了出路。 … 一路跟在林荆身后,来到了临近的蓟县县城。 “程小姐,侯府的陈嬷嬷还有丫头车夫找来了。四皇子请您过去一趟。” 深夜,程玉关晚饭后,沐浴更衣,正准备休息,突然有士兵前来禀报。 闻言,程玉关忍不住冷笑,她死里逃生,陈嬷嬷和晴绿,老的老小的小,却安然无恙,深出一口气,“知道了。” 来到正堂,程玉关见到了面无表情的车夫,满脸庆幸欣喜的晴绿,还有满面担忧的陈嬷嬷,自然,也有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四皇子。 “小姐,你没事儿,太好了!” 晴绿惊喜的扑过来。 第三章 争执 “大小姐,你没事儿就太好了。” 陈嬷嬷也跟着晴绿走到程玉关身边,挡在程玉关身前。一只手硬邦邦的抓住程玉关的胳膊,另一只手用手帕摁了摁眼角。 “大小姐的荷包扔出马车,我们不过寻个荷包的功夫,再回来,就见马车也不见了,大小姐您也不见了。夫人和侯爷正在府里等您回去,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可怎么向夫人交代?” 陈嬷嬷一身褐色长缀,头发整齐,一只包金钗点缀其上,富态的圆脸上此刻满脸担忧,仿佛是哪家祖母疼惜孙女一般埋怨哭诉。 程玉关却面无表情,将陈嬷嬷抓着自己的手使劲儿挣脱掉。 背对着四皇子,陈嬷嬷神色紧张了瞬间,又是一副哀戚模样,“我知道大小姐从小在祖宅长大,心里埋怨侯府。这件事,就是我这个当下人的做的不够周到,不该让大小姐一个人留在马车上,去寻大小姐的荷包。大小姐,您要怪,待回侯府之后,我自行跟侯爷和夫人请罪,是打是骂还是发落出府,我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求大小姐不要因此跟府里生分。毕竟这次侯府安排了船只来接,大小姐执意坐马车,行程匆忙,是老奴没有安排好。大小姐要怪,只怪我这个老婆子。” 说着,哀戚的哭声更大,一旁的晴绿不明所以,也跟着陈嬷嬷垂泪。 “让大小姐受惊,实在是我们做下人的失职。但是陈嬷嬷毕竟是府里老人儿,伺候过侯爷,府里几个小姐少爷见了,都要问好。她今儿个跟着寻您一天了,连饭也没吃几口。您就别怨她了,她年纪那么大,万一有个好歹,大小姐回府也不好交代。” 车夫也没了白天那冷漠的样子,站在陈嬷嬷另一边儿,一副心疼自责的模样。 安静的堂屋中,只有这三个下人垂泪认错,程玉关静静的看着三人,又环视一圈儿。 屋子上首两侧的柱子处,点着牛油蜡烛,烛火跳动,四皇子坐在圈椅上,低头摆弄手中的茶盏,神色晦暗不明。 一身玄色衣裳,夜深了,只在道袍处绑了一条宫绦,绑着头发,没有戴冠帽,用象牙簪子束发,比白日时多了一丝随意,少了一些压迫感。 他身旁,站着白天给程玉关递披风的林荆,一身利落的窄袖长袍,束着宫绦,越发显得干练板正。 主仆两个一脉相承的淡漠面孔,仿佛没有看到陈嬷嬷三人的眼泪,也没有听到他们意有所指的指控。 程玉关扭头四顾,这处堂屋十分宽敞,似乎是蓟县官衙,堂屋中四个圆柱支撑,四皇子端坐上首,下面的护卫站在圆柱前分列两侧,深色制式护卫衣裳隐在烛光里,面上除了冷肃,毫无表情。 程玉关转头看了一圈儿,又重新看向身前的三人。 “又没有观众,陈嬷嬷这戏就别在这儿演了,白费力气。等回了侯府,去愿意看的人面前,再演。” 程玉关这话一出,堂屋中啜泣声一顿,上首的四皇子把玩茶盏的手一顿,林荆也忍不住抬头,看了程玉关一眼。 有些婴儿肥,稚气未脱的小女娃,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一身白色家常袄裙,看面相人畜无害,没想到一张嘴就是刀子般不留情面。 身前的晴绿尴尬的哭不下去了。 陈嬷嬷到底老辣些,被人当面下脸子也不恼,只不再装模作样的摁眼角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而是放下手,回头瞟了一眼四皇子,干笑道,“当着四皇子,大小姐不要任性。这儿不是程家村那乡下地方,您是程侯府大小姐,一言一行皆是代表侯府,要有体统顾脸面。有什么怨气,咱们回去再说。今儿叨扰四皇子许久了,咱们先回去,让四皇子早些休息。” 说着,陈嬷嬷上前又拉住程玉关一只胳膊,面向四皇子,“殿下,今日多谢您出手相助,我们这就下去了。待回到侯府,老奴定禀明侯爷和夫人,厚谢您出手相助。” 四皇子这才抬起头,先看了一眼程玉关,“谢就不必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殿下宽厚,我们也不能不知礼。大小姐今儿受惊了,咱们回去歇息。” 说着,手上用力,就要带程玉关回去。 程玉关怎么可能再跟这三人一起,今日那些假扮的山匪来历不明,再带着可疑之人,敌暗我明,有心算无心,程玉关即使日夜不闭眼也不得安宁。 程玉关用力收回自己的胳膊,往四皇子处走近几步。 “你们若是累了,就去歇息。白天四皇子派人追那几个匪徒,我留下来,再问问消息。另外…”程玉关说着,看向陈嬷嬷,“您这次出府,只带了一个车夫,一个丫头,为了避免今日之事重蹈覆辙,我接下来准备跟四殿下一行一同进京。” “这怎么行呢?” 陈嬷嬷脱口而出,仿佛为了避免尴尬一般,又解释道,“四皇子素来带兵严谨,有公务在身。您又是女儿身,哪能受得了军中拘束,再说,也不方便不是吗?四皇子救了大小姐,大小姐可不要恩将仇报,拖累殿下。” 陈嬷嬷从没想过,一个十几岁的乡下野丫头,会这么难缠。 往日在府里,那些新买的小丫头在她手底下,哪个不是服服帖帖,说句大话,便是府里的几个庶出小姐公子,在她面前也向来恭敬,不会当面反驳。 这程玉关,几次三番的顶撞,已经让本就没什么耐心的陈嬷嬷心下不快,见程玉关暗的听不懂,已经几乎明着说了。 程玉关却还是摇头,“陈嬷嬷在府里有什么体面我不知道,但是今日经过这山匪的事儿,我信不过你。与其跟你再上路,面对未知的危险,我宁愿跟着四皇子。” 说完,程玉关看向四皇子,学着林荆那般抱拳行礼,“我一定会遵守军中纪律,紧跟大部队行事,不会拖累殿下。请殿下允准。” 陈嬷嬷不妨程玉关一点儿颜面都不给她留,又听四皇子正派人追那些“山匪”,又急又气,当下也不再装模作样,上前一步拉住程玉关的胳膊,“殿下,这孩子在乡下野惯了,什么都不懂。老奴这就带她走,不再打扰殿下。” 说着,手上用力就要拉走程玉关。 程玉关也懒得再听陈嬷嬷纠缠,当下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掰起来,瞬间陈嬷嬷“哎呦哎呦”的惨叫出声,“我的手断了,殿下救命啊,良成,晴绿,你们两个死了?还不拦下大小姐?”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分开两个人,有四皇子在,程玉关有恃无恐,一脚一个将几个人全都踹到一旁,然后不等陈嬷嬷再聒噪,直接跑向四皇子,林荆想出手拦下程玉关,被四皇子挡下。 程玉关趁机跑到四皇子身后,委屈道,“四皇子,你看,我跟他们闹掰了。他们说是程侯派来接我进京见外祖父的,却只这几个人,路上还偷偷把我扔到土匪窝,若是我再跟他们走,万一出了意外,殿下也不忍心?” 四皇子看了一场戏,此刻将手中的茶盏放下。 程玉关若是什么都不说,跟着陈嬷嬷几个走了,那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儿,也跟他无关。但是程玉关如今铁了心跟着他走,若是他推辞,任由侯府几个人离开,若是再出意外,他也要担干系。 “好了,别拉扯了。陈氏,你护住不力,还有脸再带程家大小姐上路,若是再出意外,你的小命恐怕担待不起。” 四皇子一句话,陈嬷嬷也不再哀嚎,在府里她敢一哭二闹三上吊,在素有威名的四皇子面前,她不敢再闹。只好灰溜溜的不再多拉扯,“大小姐执拗,老奴拦不住只好麻烦殿下了。待回京之后,我家夫人定有厚礼相赠。” 说着,陈嬷嬷带着两人退出堂屋。 堂屋瞬间清净下来。 见陈嬷嬷离开,程玉关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从四皇子身后离开,走到四皇子面前,恭敬一礼,“谢四皇子援手,玉关日后定会报答。” 说完,程玉关也知趣的不再打扰,准备回房。 “还要跟你说一声,那几个“匪徒”追上时已经自尽身亡,尸首就在后院儿柴房,你若是想去查看,尽可以去。” 程玉关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后果,却还是为几条人命转眼间逝去震惊。 “这就是侯府吗?站的高,所以视人命如草芥?” 人生第一次,几条鲜活的生命因为自己而失去,程玉关忍住心下的骇然,“谢四皇子,我这就去后院儿柴房。” 程玉关要亲眼看到。 “赵成,你带程大小姐去后院儿。” 程玉关跟着出列的护卫走出堂屋。 屋里,林荆此时才终于开口。 “殿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这次怎么破例了?” “霍老将军得胜还朝,总不能让老将军寒心。” 四皇子声音淡淡到。 林荆这才了然。 “当年霍夫人是霍老将军的最宠爱的小女儿。听说当年程家大小姐出生克死娘亲,霍家也因此迁怒外孙女,如今看来,时过境迁,又想起外孙女了。到底是血脉相连,剪不断。” 林荆和四皇子的话,程玉关没有听见,她此时已经来到柴房外。 “开门。” 赵成吩咐柴房外的护卫道。 看了一眼满脸稚嫩的程玉关,忍不住提醒,“程小姐,他们都是毒发身亡,死状凄惨,您做好心理准备。” 程玉关转头看向赵成,点点头对他的关心表示感谢,“无妨,他们到底跟我有渊源,我进去看一眼才安心。” 说完,程玉关便毅然决然的走进柴房。 “唔!” 几具尸体,就这么冷清清的摆放在程玉关面前,那灰败的脸色,和眼角嘴角留出的深褐色已经凝固的血液,让几具尸体凭添几分不甘和凄厉。 淡淡的尸体的味道,油腻腻的钻进程玉关的鼻子,让她瞬间反胃想吐。 “程小姐?” “无妨。” 程玉关摆摆手,忍着胸中的恶心油腻感,走上前,仔细将几个人的面孔看清楚。 白天,就是他们带给她恐惧后悔,险些毁了她的清白。如今他们几个就静静的躺在这里。这巨大的反差,让程玉关心尖升腾起骇然,恼怒和气愤。 骇然于人命的廉价。她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手段如此狠辣,视人命如草芥。自己真的要进入那个残酷的斗兽场之中吗? 程玉关忍不住想,若她就此认怂,回到程家村,那幕后之人会不会放过她? 答案是不会的。 自从外祖父得胜还朝,他携带的福荫就被人盯上。程玉关身为外祖父唯一的外孙女,她身上分到的荣光和福荫,不是她推卸不要就可以的。幕后之人就是要拿走她身上的福荫,转移到自己人身上。 只有她失了清白,被霍家厌弃,或者死去,才能让幕后之人停手。 所以,这不是程玉关自己可以选择是否进京,是否争夺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福荫。而是她如今就站在风口浪尖儿,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没有回头路可言。 知道自己只能前进没有退路,程玉关心里紧接着升起身不由己的愤怒。 既然没得选,那她就要守住自己本来的福荫,进而打断幕后之人的计划美梦。 赵成只见程大小姐脸上神色复杂,只当她不忍心,却不妨,程大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匕首,狠狠斩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儿处,那尸体一只手应声而断! 普通女子手上无力,而且也不忍心,所以最多给人的身体造成伤口,却不会如这般,轻易被斩断。 赵成惊讶上前,拉开程玉关,看了看程大小姐的脸色,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匕首,脸上神色凝重。 程玉关却掏出手帕,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因为是尸体,匕首上并没有沾染太多血迹。 很快,程玉关将匕首擦拭干净,抬头看向赵成。 “赵护卫,给你添麻烦了。人我已经看过了,就是白天妄图侮辱我的人。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程玉关僵着一张脸往房间走去。 赵成在原地,看着程玉关走远,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手。 … “殿下,程大小姐回房了,正呕吐不止。…” 赵成回到堂屋。跟殿下交差。 程玉关那里,晕马车的后遗症已经彻底消失,此时她只觉得五感被侵袭。那种淡淡的尸体味道,还有斩手腕儿时,那种利刃入肉的感觉,让她难受的再也顶不住,几乎比晕马车晕十天还要严重的吐出来。 第四章 回程 “大小姐,这天渐渐热了,太阳大,山中又多蚊虫,您还是坐马车回去。否则一路风霜,到了京城霍老将军见了,岂不心疼?” 第二日一大早,四皇子拔营出发,在县衙门口,众人面前,陈嬷嬷已经收起昨夜的失态恼怒,温和的叫住程玉关,掀开马车车帘让她上马车。 那神色温和的模样,让四皇子等人也跟着看过去。 程玉关看了一眼周围人的神色,心中忍不住想笑。人就是这样,总是容易被表面的温和打动。 若她这个时候表现出冷脸,陈嬷嬷恐怕会更加低声下气,来衬托她的任性。 “陈嬷嬷到底是岁数大了,昨天我被山匪追击的时候,您赶不上救人,如今记性也不好了,难道您忘了,我这十几日在马车上,晕吐的有多难受?如今好不容易好些了,怎么又要我坐马车?前儿说是府里没有安排好,没有多余的马匹给我,不坐马车不行。今儿咱们跟着四皇子,有的是战马。那马车还是您来坐,我自小乡野长大的,没那么娇气,我骑马跟四皇子回程。” 程玉关冷淡的话语,却让周围人心中了然。 程侯府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人家,平日里富贵煊赫,竟对府上大小姐这般吝啬。 来接人,只派一个嬷嬷,一个丫鬟,一辆马车过来,便是京中随意一个殷实人家,也不会这般寒酸。 前儿程大小姐委屈自己,已经吐了十来天。若是再坐马车回去,岂不是半条命要没了? 军中人到底爽利些,论心不论迹,不是很在意程玉关冷淡的语气态度,而是对看似温和却包藏祸心的陈嬷嬷有些侧目。 陈嬷嬷被程玉关冷嘲热讽,又见四皇子众人冷冰冰的脸色,没再敢纠缠,灰溜溜的爬墙马车。 陈嬷嬷昨天就已经打定了注意,可不能任由程玉关跟着四皇子一行,四皇子虽冷面,却到底身份高贵。若是给程玉关和四皇子接触的机会,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因此,行军虽苦,她也要跟着四皇子和大小姐一行,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务必不让他们有额外的接触。 见陈嬷嬷爬上马车,晴绿对着程玉关傻笑一声,眼神躲闪,看都不敢看全副武装的护卫士兵,转而也爬上马车。 没人聒噪,程玉关便翻身上了林荆护卫给她的马匹,在四皇子身后,跟随大部队一同回京。 行军苦。 在荒郊野岭,沿着官道,一走就是两个多时辰。 程玉关没有地图,不知道目的地,只觉得眼前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一般。 “程大小姐,若是眼晕可以下来走一段儿。很多人初次行军都会感到不适,便是底下的士兵,也要拉练许久才能适应。” 昨天有过交集的赵成驱马来到程玉关身边说到。 大男人不经锻炼,尚且耐不住行军之苦,更何况程玉关一个大小姐?他怕程大小姐对嬷嬷放了狠话后下不来台,不好意思下马,便特意过来,给她一个台阶下。 “多谢赵大哥的好意。” 程玉关也是知道好歹的,因此特意先谢过赵成。 赵成连忙摆手,“程大小姐客气了,叫我赵成就可以。” 程玉关拱手,“我自幼跟堂兄弟们一起在乡野长大,没那么多小节。赵成大哥好意指点,我尊称您一声大哥又有何妨。” 赵成脸上露出笑意,程玉关接着说到,“我自小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如今四皇子好意,让我跟在身边借光回京,我自然也不能拖殿下后腿。眼下虽然有些难受,但是我还能坚持。离京城还远,我越早锻炼出来,之后才能跟上殿下节奏,才不会拖累殿下。” 见程玉关脸色都发青了还坚持不下马,又听到程玉关这般说辞,赵成也不再多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赵成在京城,跟在殿下身边多年,见多了高门显贵若是不得势,会比普通百姓过得更加艰难。 程大小姐即便贵为侯门嫡女,从陈嬷嬷几个就看出来,以后回京的日子恐怕也是艰难。 眼下多吃些苦,未必是坏事儿。 因此,赵成便不再多劝,从怀中掏出金疮药,递给程玉关。 “这是殿下给咱们配的金疮药,药效很好,你留着。” 程玉关接过瓷瓶,放进怀里,“多谢赵大哥,也多谢殿下。” 赵成闻言,又驱马离开,往前去了。 程玉关此时控马,跟在护卫队伍身后,也松了一口气,龇牙咧嘴一番,忍着大腿内侧的疼痛,接着赶路。 从清晨到日暮,除了中午那半个时辰吃饭的功夫,程玉关下马缓解了一会儿,剩下的时间,程玉关都咬牙抓着马缰绳,死都不下来。 “安营扎寨!” 随着林荆一声呼和,程玉关也不再挺着,手上力气一松,顺势从马上滑下来。 “程小姐,没事儿?” 赵成一直有意无意的注意着身后,见状,赶忙过来虚扶一把。 程玉关手上抓着马鞍支撑身体,连话都没力气说,只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一会儿我让伙房的给大小姐烧锅热水,大小姐泡泡热水解解乏。” 程玉关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娇生惯养,但是也从没有受过罪。 便是在程家村,以前有奶嬷嬷,后来有族长一家疼爱,也不过是吃过些苦,从没有受过罪。 今日在马上一天,程玉关此时只觉得腰也断了,腿也麻了,大腿内侧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正难受的时候,有人过来安慰,程玉关此时只觉得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她偷偷吸吸鼻子,止住要掉的眼泪,这会儿若是因为辛苦掉眼泪,也太丢脸了。 因此,程玉关半低着头,不让赵大哥看到自己的红眼圈儿,“谢赵大哥了,我知道了。” 赵成如今弱冠已过,比程玉关大了将近十岁,看着面前强装无事的程玉关,如何听不出她话音儿里带着鼻音? 不过他认识程玉关虽然时间短,却知道程玉关是个要强好面子的,也不拆穿,只指着一旁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帐,“那是殿下吩咐,给您搭的帐篷,热水就在里面,您一会儿过去就行。” “嗯,我知道了,赵大哥。” 程玉关偷偷睁大眼睛,憋回泪意后,看着面前的赵成笑道。 赵成见程玉关脸上带笑,眼睛却是湿润的,只点点头,转身离开。 “大小姐,奴婢们赶了一天的路,乏的很,就不能伺候您了,我们得先回去歇着,免得明儿跟不上四皇子行军,耽误您回程。” 赵成刚离开,陈嬷嬷带着晴绿和车夫过来,阴阳怪气的说到。 她一身绸子衣裳,在马车里躺的一侧皱出了褶子,此时被晴绿扶着,扶着额头,一副难受的模样。 程玉关看了晴绿一眼,她不好意思的避开程玉关的目光。 明明说是给她带的丫头,此时却跟在嬷嬷身边伺候,程玉关也懒得多说,“你们随意。” 说完,程玉关用力控制双腿,不在陈嬷嬷几个面前露怯,回到刚才赵成大哥给她指的帐篷。 大腿肯定已经磨破皮了,她得回去洗漱上药,毕竟,明儿又是一整天。 “嬷嬷,咱们这般,是不是不太好,毕竟是大小姐…” 晴绿见程玉关僵硬的背影,有些不忍心的说到。 陈嬷嬷听见晴绿的话,手指头狠狠点在她额头,“你刚才没听大小姐说吗?她让我们随意。你就听大小姐的!等她逞能过了头儿,需要咱们得时候,那会儿咱们才有体面。想想昨儿大小姐受了惊,这口气不争出来,以后回府,有咱们好日子过吗?只有她坚持不下去,跟咱们服了软儿,她回府才不会好意思追究咱们。” “可是…”晴绿不是从外边儿买的丫头,而是家生子,从小在父母面前长大,她生的颜色平平,父母也不指望她攀高枝儿,所以晴绿从小单纯,没那么多小心思。 此刻,她听陈嬷嬷这么说,觉得不对却无法反驳,只下意识听从安排。 又看了一眼大小姐的方向,晴绿才扶着躺了一天的陈嬷嬷回帐篷。 四皇子身份尊贵,行事周全,自然不会忽略他们几个。 那边儿,程玉关艰难的给自己上了药,吃了几口饭便躺下睡死了。 中军之处,一座大帐撑开,四皇子端坐上首,正看着桌案上的地图。他身边,甚至还有一瑞兽香炉,正袅袅燃着青烟。林荆赵成护卫左右。 半晌,赵成忍不住吐槽,“要说这程侯夫人,在京中向来有贤名,哪想到私底下,行事这般小气。先夫人的嫡女,她就派个嬷嬷过来嗟磨。程侯就不说了,她就不怕霍老将军将来见到,两家亲戚不成反成仇?” 程玉关晕马车十来天,吃吃不好,睡睡不好,早已憔悴的不像样子,昨日又经过两重山匪惊吓,她那副强打精神的样子,今日又强撑着精神,跟了他们一路,那要强的模样,让久经沙场,心硬如铁的赵成都有些不忍心,在殿下面前吐槽道。 林荆听赵成这般说,想着今日陈嬷嬷几次下马车吃饭如厕,都有小丫头在身边服侍,又想着吃饭时,程玉关那苍白的脸色,忍不住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里程侯一家,在京城也算是和睦美满,谁知道,背后还有这般隐情。听说当年先程侯夫人就不被侯爷所喜,在侯夫人去世不到一年便扶了如今的侯夫人,跟霍家闹得很不愉快,霍家镇守边关多年,如今回京,本来以为这是两家和好的信号,看样子,恐怕还有的闹。” 四皇子也将今日程家主仆看在眼里,此刻听两个手下隐隐偏向程玉关的话锋,忍不住摇头,“这个程家大小姐,也不是聪明的。她是主子,要下人服侍,天经地义。因为一时赌气,除了委屈自己,还有何用?那霍家,能将她扔在程家祖宅十几年,如今回京重新跟侯府联络,也不过是久在边关,想在京城多个助力罢了。程家大小姐,她的存在,重要,也不是那么重要。她若是能知情识趣,左右逢源,不愁没有好日子。可她还这么犟下去,程家霍家,恐怕对她,没多少耐心。” 听殿下这么说,赵成和林荆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高门显贵,有的人含着金汤匙,被人娇纵。有的又凉薄的任其生死。说到底,都是利益罢了。 程玉关这性子,在侯府,还真说不好下场如何。 “霍家镇守边关,他家跟程侯府交好,恐怕陛下也不愿意看到?” 林荆沉吟道。 赵成却道,“到底是亲生,霍家程家不会太冷情?不若殿下提点程玉关几句,让她醒醒神?” 赵成话音刚落,引得四皇子和林荆一起侧目。 四皇子神色莫名,“你竟然也会怜香惜玉?” 林荆看着同伴,也是一副莫名神色。 赵成黑脸一红,连忙摆手,“殿下,您说什么呢?程家大小姐才几岁?卑职就是看她小小一个,爹不疼娘早逝,又这么要强,动了恻隐之心罢了。这孩子若是个小子,卑职倒好敲打敲打,偏她是个女孩子,身份这么尊贵,如今却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让人看着不忍心。” 见赵成局促,林荆也笑了,“你这个黑炭,没想到还听心软的。” 赵成嘀咕,“都是没爹没娘的。这世上,没娘就没了庇护,有爹,也成了后爹。” 听了赵成这般说,四皇子和林荆,也沉默下来。 第二日,程玉关再次上马,不知道是身体已经习惯,还是今天比昨天路程简单平缓了些,总之,程玉关觉得自己好像适应多了。 “前边儿有城镇,咱们今儿在驿站休息。” “嗯,知道了,赵大哥。” 今儿一天,程玉关没有再一路咬牙,而是有了些精神,跟一起赶路的几人有了些交流。 说话最多的,就是这个面黑心慈的大哥赵成。 第五章 黑手 “大小姐跟赵大人,倒是投缘。” 驿站中,被安排在角落的陈嬷嬷晴绿三人,看着上首和林荆,赵成一桌吃饭,有说有笑的程玉关,脸色都不好看。 晴绿更是有些艳羡的说到。 陈嬷嬷一撇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小姐到底是乡野长大的,没什么规矩,又自降身份。若是咱们二小姐在,那些护卫可攀不上跟咱们小姐说话,咱们二小姐,侯府嫡女,只会跟四皇子同桌。” 陈嬷嬷说到二小姐,神色骄矜,似乎很为她话中的小姐骄傲。 晴绿也收回看向程玉关的目光,真心实意的道,“那是自然。玉楼小姐天生丽质,又知书达礼,侯府里上至老夫人,下至丫鬟仆妇,都对玉楼小姐敬爱有加。即便是整个京城,咱们二小姐也是数得上的贵女,比那些郡主国公小姐还要身负盛名。” 说起二小姐程玉楼,晴绿这个从没有进内院儿伺候的小丫头晴绿,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她虽没有伺候过玉楼小姐,但是府中内外,都对二小姐称赞有加,她还从没有听谁说过二小姐一句不好。听说内院儿新近的丫头犯了错,只要求到二小姐面前,二小姐都会网开一面。 晴绿所愿,就是有一天能进到二小姐院子伺候。 陈嬷嬷见晴绿说的情真,忍不住嘴角翘起,“你这丫头,竟还知道这些。放心,待这次回京,我会在夫人面前替你美言,让你进二小姐的琼林苑伺候的。” “真的吗?就那多谢嬷嬷了。您这茶凉了,我再给您晾一杯。” 这话陈嬷嬷暗示多次,今儿还是第一次这般直接说出来,晴绿惊喜,更加殷勤伺候。 刚才看向大小姐那边儿的艳羡,顿时抛之脑后。 “咱们若是再不想想办法,回去别说得赏,恐怕都要坐冷板凳了。” 车夫马有良突然道。 陈嬷嬷脸上笑意消失,看向马有良。 车夫马有良敦厚的脸上,出现莫名的神色,看着陈嬷嬷道,“这里已经到了上岭县城,过了上岭就是一路坦途,不但路好走,而且一路驿站接应,少有再风餐露宿的时候了。大小姐到底是乡野长大,能吃苦,身子骨底子好,经过马车十几日的蹉跎,不过两天就恢复大半,如今跟林荆大人,赵成护卫关系也日渐熟络。说不得两位大人关照之下,大小姐马上就恢复如初了。待进了京城,夫人见大小姐容光焕发,还跟四皇子攀上关系,你觉得,夫人会如何看待我等。” 晴绿瞪大眼睛,一副懵懂模样,陈嬷嬷却是脸色阴沉下去。 “是啊,不能再等了。” 陈嬷嬷喃喃道。 程玉关那里,不知道有人这么见不得自己好,她今儿又骑马赶路一整天,而且还有驿站提供食宿,因此,跟赵大哥一起吃了饭后,便迫不及待回房准备休息了。 “这位小姐,水温给您调好了,我就先下去了,您一会儿洗完澡喊我一声就好。” 驿站也有仆妇,程玉关虽然没有表明身份,但是她跟着四皇子一同住驿站,驿丞鞍前马后,生怕伺候不周得罪四皇子,因此,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小姐,程玉关也被分配了专门的仆妇伺候。 “多谢。” 面对仆妇小心的禀报,程玉关下意识道谢后,便准备进入沐浴间。 “小姐太客气了,这都是奴婢们应该做的。” 面前始终垂着头,老实殷勤的仆妇这般说,程玉关点点头,便进入沐浴房间。 屋子不大,只有一门一窗,房间里有一架屏风,屋子正中,有一木桶,里面已经准备好大半桶的水,正冒着袅袅水蒸气。 程玉关在屋里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有死角不会藏人后,便脱下衣物,进入沐桶。 微微发烫的水,让全身酸软的程玉关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疲累一天的人,能泡个热水澡,真的很舒服。 不知不觉,程玉关已经泡了小半个时辰,水也有些微微凉了。 从沐桶中起身,程玉关换上衣服,准备出屋叫人,却发现门竟然打不开了。 “啪!啪!啪!” 程玉关拍了拍门,“门外有人吗?我洗好了,把门打开,让我出去!” 春末夏初的天气,白天太阳热烈,晚上又恢复凉爽。这是一年中难得惬意的时节。 若是此时,程玉关有一床薄被盖在身上躺在干净温暖的被子里,那是绝对的舒适享受。 但是这会儿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的是一层单衣,没一会儿,程玉关就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而且她前些日子在马车上的煎熬还没有缓过来,今儿又骑马行军一整天,疲累酸痛和冷意一起袭来,程玉关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恐怕是要着凉。” 程玉关心下暗叫不好。 她若是病了,即便是感冒发烧的小毛病,明儿也肯定跟不上四皇子一行了。 想到再次跟陈嬷嬷几人为伍,一起回京,程玉关拍门的手更加用力。 “有没有人!把门打开!” 女子浴房本来就偏僻,这会儿累了一天的人都睡下了,更加无人听见程玉关的呼喊。 手都拍红了,程玉关看着面前纹丝不动的门,心中戾气上涌,开始使劲儿踹门。 木门嘎吱嘎吱的晃着,很快,木门被程玉关踹出空隙。 透过还算明亮的月光,程玉关看见本来靠着门的仆妇被踹的松动的门顶出去,似乎没想到程玉关看着瘦弱没精神,却力气这么大,仆妇带着骇然回过头,正好跟程玉关的目光隔门对上。 “开门!” 程玉关隔着门,冷声道。 仆妇赔笑,边解释边走过来开门,“小姐莫怪,刚才在去厨房准备贵人的宵夜,怕有无赖打扰小姐洗漱就把门锁上了。刚才在正要开门,谁知您就将门踹开了…” 仆妇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低眉顺眼的解释。 但是刚才还觉得仆妇可怜老实的程玉关,此时见仆妇摆着一副老实面孔满口谎言,只觉得心下火气上来,举起胳膊一巴掌将仆妇喋喋不休的解释打断。 “你打我?你?” 仆妇捂着脸,又惊又怒的看着程玉关。 “你敢打人?我尊你一声小姐,你还真端着小姐的架子打人?你这一身的布衣裳,我在驿站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落魄的小姐。要不是有人给了我银子,你当我会来伺候你?” 刚才一直垂着头温顺的仆妇此时面目狰狞起来,捂着半边脸,眼睛立起来,“小丫头片子!敢打人?我叫你打!” 说着,那人举着胳膊就扑过来,仿佛螃蟹一般,想要用她粗壮的身板儿吓住敌人。 程玉关懒得跟个仆妇多费口舌,一脚踹过去,瞬间将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仆妇踹倒在地。 仆妇捂着肚子哀嚎,同时眼睛盯着程玉关,不敢再起身张狂。 “大小姐,大小姐您没事儿?” 此时,晴绿突然从暗处跑出来,越过在地上哀嚎的仆妇,走到程玉关身边,虚扶着程玉关,关切道,“大小姐,您没事儿?我刚才去您屋子给您送茶,发现您还没有回屋,就赶紧找过来了。虽然白天开始热起来,晚上却还是凉风阵阵,您别受凉了,我扶您回去。” 说着,就要扶上程玉关。 程玉关刚沐浴完一身的水汽,这会儿早就被风吹干了,她隐隐觉得额头发烫,知道自己被人戏弄暗算,又见晴绿过来假惺惺,便用尽力气将她推开。 程玉关从小做农活又习武,即便身上不舒服,手上的劲儿还是足足的,一下子就将晴绿推倒在地。 “大小姐,您这不舒服,也别迁怒奴婢啊?奴婢又没招你没惹你!” 晴绿委屈道,从地上起来,远远的站在程玉关身边。 程玉关此时浑身难受无力,喉咙发干,懒得跟眼前这两个人磨牙,便准备往回走。 谁知程玉关懒得搭理别人,晴绿倒是来劲儿了,上前紧走几步,挡在程玉关身前。 “您虽是大小姐,也不能不讲理。奴婢好心来找您,您却将我推倒。您若是不给我个说法,奴婢就去四皇子还有林大人那儿,要个说法。让他们知道,您往日在贵人面前和善都是装的,私底下暴虐又无礼,殿下他们都被骗了!” 程玉关还是第一次见晴绿不是躲在陈嬷嬷身后,而是站在自己面前。 程玉关以手扶额,看着面前的小丫头,又看了看一旁早就拍拍屁股站起来的仆妇。 无论多渺小的人,都有两幅面孔。可怜是真的可怜,可恨也是真的可恨。 程玉关想,若她端着大小姐的架子,穿着锦衣华服,恐怕面前这两个,都不敢在自己面前多说一句话。 便是陈嬷嬷那个老鸹,都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戏弄她都不屑于亲自出面,而是找了两个“底下人”动手。 自己呢?堂堂侯府大小姐,竟然被这“底下人”这么欺负到头上?! 果然,多余的善心和和气没有用,有的人,就是贱骨头,不配别人的好,只配让人踩在脚底下,才会卑躬屈膝。 程玉关定了定神,抬脚又是一腿,这次她没有留力气,一下子将晴绿踹飞开来,倒出去很远。 仆妇见程玉关如此,也缩在一旁,不敢上前。 “…你…打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晴绿飞出去躺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程玉关,似乎不懂,前些日子一直和气没有丝毫主子架子的大小姐为何突然“发疯”,不过,她今儿过来,就是为了拖住大小姐不能让她轻易的回去歇息,愣了片刻,晴绿大叫起来。 明明刚才程玉关在屋里拍门,没有人答应,这会儿,晴绿刚叫起来,外面就涌出一群人。 “晴绿?是你吗?找到大小姐了吗?” 陈嬷嬷带着赵成,林荆,一脸担忧的跑过来,见晴绿一脸凄惨的躺在地上,瞬间扑过去。 “晴绿,你怎么了?谁下这死手,敢打侯府的人?你跟我说,我找来了林大人还有赵大人,他们都能给你做主!” 晴绿此时,伸出手指,指向程玉关,“大小姐不知怎么了,奴婢过来什么都没做,就被大小姐踹了两脚。” 陈嬷嬷不可置信的看向程玉关,“大小姐,晴绿说的是真的吗?是您动手打的她?晴绿可是夫人院里的丫头,这次出门,也是夫人特意点的她。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下手这样狠?您从小在乡野长大,恐怕不知道,咱们侯府是京城有名的和善人家。每年冬天,都要在城门口施粥赈济。老奴在府里几十年,也没见老爷夫人无缘无故打底下人,更何况是长辈儿院里的人。您这般,是不是太狠毒了些?难道丫鬟的命就不是命,能让人随意打骂吗?” 陈嬷嬷这般声泪俱下的控诉,若是再年轻几分,再风韵犹存几分,倒是赏心悦目。 奈何她头发花白,偏偏还要唱念做打。 程玉关捂着头,看向一旁被莫名其妙拉过来看戏的一脸惊疑的林荆和赵成。 “林大哥,赵大哥,有没有伤寒丸药,我恐怕要吃一丸才能够。” 林荆和赵成莫名被陈嬷嬷拉过来,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听她哭诉一场,这会儿程玉关开口,才发现她有气无力,而且脸上两坨红艳,似乎是着凉发烧了一般。 赵成连忙走过去,扶住程玉关的手,这才发觉,这孩子身上烫的很。 “林哥,程大小姐发烧了。” 林荆听了,也不再看戏一般看着陈嬷嬷,而是来到程玉关身边,“快到前院儿去,张大夫就在前院儿。” 说完,护着程玉关就要离开,陈嬷嬷见状,拍拍屁股想拦,“老奴来扶着您,这男女授受不亲的,坏了府里的名声,夫人可要恼了。” 见这个时候,这老虔婆还要瞎嚷嚷,赵成一扭,将陈嬷嬷撞出去老远,扶着程玉关就往前院儿走。 见三人对自己连搭理都不搭理,陈嬷嬷脸上难看,看向还在地上躺着的晴绿,还有躲在一旁的仆妇,“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上去前院儿?我就不信,四殿下也不讲理。” 第六章 教训 夜深人静,本该休息的众人,都齐聚大堂。 军医张大夫正坐在堂下给程玉关把脉,被惊动的四皇子端坐上首,林荆和赵成分列两侧。 下边儿,还站着陈嬷嬷,晴绿,驿站仆妇,车夫马有良。 闹到前院儿来这么大动静,上岭驿站的驿丞驿卒也缩在门口,等心惊胆战的待上首的四皇子发落。 毕竟,这其中也牵扯到了本驿站的仆妇,他们又哪能置身事外。 上首的四皇子面无表情,刮着手中的茶盏,一下一下的,让人心里没底。 “殿下,您是五皇子四哥,咱们府里跟五皇子有婚约,二小姐从小跟五皇子青梅竹马,老奴也是二小姐身边伺候的,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所谓家丑不外扬,在您面前,老奴也不遮掩了。大小姐自小在祖地程家村长大,行事莽撞,无规无矩,惊动了殿下,奴婢代大小姐跟四殿下赔罪,待回府之后,夫人和二小姐定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陈嬷嬷一番话,说的林荆和赵成都瞪大眼睛,暗自钦佩的看向她。 陈嬷嬷见状,也暗自得意,背挺的直了些,直视四皇子,似乎有恃无恐。 四皇子一下一下的刮茶盏,一言不发。 堂上静静的,程玉关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只手。” 张大夫却神情自若,让程玉关换一只手把脉。 “哦。” 程玉关闻言,连忙换上另一只胳膊。 这下,张大夫没有像刚才那般细细琢磨,只搭上手腕儿片刻,便收回手。 “你这是近来饮食不周,脾胃失和,再加上多日无法安寝,伤了神,所以才会轻易被外邪所侵。我给你开副安神药,今晚喝了,闷头睡上一夜,明儿就好了。” 张大夫边开药方,边说到。 程玉关闻言,松了口气,“多谢张大夫。” 张大夫须发花白,神色淡然,一身浅色道袍,举止间放松自在,此刻堂上众人都绷着心神,偏他不紧不慢。一股子世外高人的气派,程玉关被他说没有大碍,心中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张大夫药方写就,陈嬷嬷一个眼神,晴绿就要上前接过,却被张大夫躲过,给了一旁上前的护卫。 “张大夫…”晴绿小声嗫嚅,“我是夫人给大小姐指派的丫鬟,您把药方给我就行,我一会儿去给大小姐熬药。” 张大夫仿佛没有听见,“都是些常见的药,大火三碗熬成一碗,就端过来给程小姐。” 晴绿被人忽视,委屈的又躲回陈嬷嬷身后。 陈嬷嬷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晴绿一眼,又看向张大夫,“您说大小姐没有大碍,那咱们就放心了。这熬药的粗活儿,就交给晴绿。晴绿,还不快追上去给大小姐熬药。” 陈嬷嬷话音落下,堂上跳动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吓了晴绿一跳。 她看了看四周,堂屋幽深,四皇子的护卫分列两侧,隐在暗处,肃穆守卫,让堂上无端多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她看向护卫消失的大门口处,那里黑漆漆的,仿佛怪兽巨口,让人感觉压抑,莫名有些抬不动腿。 见晴绿小鸡子似的被唬住不中用的样子,陈嬷嬷又用“铁指”使劲儿点了点晴绿,“你是侯府的下人,伺候夫人的,眼下夫人不在,谁还能动私刑处置你不成?你怕什么?” 说着,陈嬷嬷瞟了一眼程玉关,又余光看了一眼沉默的四皇子,“大小姐打骂你,便是你没错也要受着,待回府,自有夫人给你做主。这会儿大小姐那里要熬药,你是夫人指派过来伺候大小姐的,你不去熬药还要麻烦别人吗?快去!” 晴绿被陈嬷嬷点的头昏,下意识就要下去熬药,走到堂屋门口却被护卫拦住。 “嬷嬷?” 晴绿回头,找陈嬷嬷拿主意。 陈嬷嬷见状,看向上首的四皇子,“殿下,这是咱们侯府的家事,您便是尊为皇子,也不好随意插手?” “聒噪!” 四皇子嘴里吐出两个字,赵成下一秒便上前,一巴掌下去,将陈嬷嬷刮倒在地。 陈嬷嬷惨叫一声,张口显出满嘴的鲜血,甚至还吐出两颗大牙。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老奴在程侯府几辈子的老脸,便是侯爷也从没动过咱们一根手指…” 凄厉的申诉没有说完,赵成下一巴掌紧随而下。 “啪!” 响亮的耳光声,听得人跟着耳根子疼。 陈嬷嬷终于闭嘴了,眼中第一次出现害怕,捂着肿起来的侧脸不敢再说话。 晴绿此时站在门口,早在赵成打第一下的时候便缩到门边,生怕别人注意。陈嬷嬷那里,这会儿她可不敢过去。 “身为下人,就要好好服侍主子。如今程小姐饮食不周,无法安寝,便是你们失职。这么没用,还敢再众人面前聒噪,怎么,你们要骑到主子头上?你们这等背主恶仆,我出手教训,便是程侯也不敢替你们分辨。” 一番话,说的陈嬷嬷晴绿等三人缩着脖子,无从辩驳。 接着,四皇子淡漠的目光看向程玉关。 “你是他们几个的主子,如今却要我出手替你处置,算是你欠本殿下一个人情。本殿下今儿个帮人帮到底,你来说,他们几个怎么处置?” 程玉关哪里知道怎么处置下人?她两辈子也没用过下人,更不是程玉楼那般,从小金尊玉贵,规矩教养长大的,自然对教训仆妇没有经验。 她刚才气急了,能打这几个一顿,这会儿,四殿下问起来,程玉关只能想到让她们给自己道歉。 做错事不就该道歉吗? “让她们给我赔罪道歉。” 程玉关有些没底气的说到。 那仆妇还有晴绿两个闻言,眼睛一亮,立马扑在程玉关脚下,磕头赔罪。 “大小姐,我有眼无珠,得罪您了。都是那老虔婆,给我拿了银子让我关您一会儿。至于她打什么恶毒主意,我通通不知道。我就是在这驿站打杂为奴,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动咱们驿站的客人哪,小姐。您明察秋毫,就饶了我!” 仆妇再也没有刚才初见时那老实木纳的模样,此刻磕头赔罪时,嘴巴利落的很,句句都是别人的错,自己无辜。 晴绿也是如此,跪在程玉关面前,看着程玉关,“大小姐,奴婢年纪小,不懂事,都是听陈嬷嬷吩咐做事,从来不敢自专。如今张大夫说您没有大碍,奴婢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您刚才踢奴婢两脚,奴婢没有丝毫怨言,只求大小姐宽恕。” 程玉关看着两个人如今的可怜模样,下意识看向上首的四皇子。 “轻了。她们嘴上赔罪,你就能出了心中那口气?” 四皇子道。 程玉关摇头。 她想不到怎么处置他们,但是刚才见识了两人的狰狞面目,面前这两人嘴上轻飘飘的道歉赔罪,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她也不甘心就这么抬手,轻轻放过。 面对四皇子的目光,程玉关想到电视剧中的方法,“一人三十大板?” 仆妇和晴绿两个人骇然,不再装模作样的赔罪,而是眼泪鼻涕齐出,不断磕头赔罪。 四皇子摇了摇头,“重了。一个普通男子,打了三十大板尚有性命之危,她们虽然有罪,却罪不至死。” 刚才视四皇子如阎罗的两人,瞬间对四皇子改观,看着程玉关,“大小姐,四皇子说得对,奴婢等弱女子,承受不起这三十大板啊!” “那就十板子!” 程玉关捶手,看着四皇子拍板儿道。 四皇子点头,下巴轻点,顿时便有护卫上前,将两人拖了出去,板子声惨叫声顿时从屋外响起。 四皇子却恍若未闻,将目光看向一旁的车夫。 车夫本就脸色苍白,此时,察觉到四皇子的目光,顿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仿佛俯首认错一般。 程玉关这会儿心里有了些想法,抬头看向四皇子,“这车夫虽不说话,心里狠毒着呢。那就二十大板?” 四皇子听了,却摇头,“这等心狠的,你要么就不理会,要理会,就要让他无力还手。否则这一路上,他心中记恨,你还能千防万防吗?” 程玉关了然,“那您说呢?” 四皇子点点下巴,“我就再帮你一次。来人,把这车夫锁了,跟那几个冒牌儿的山匪关在一起,等进京之后再行查处。” 车夫这会儿也不装模作样了,眼中骇然的看向四皇子,随即看向程玉关,“大小姐,奴才家里还有妻儿,您手下留情啊!奴才愿承受三十大板,让您出气!” 程玉关摇头,“别跟我说。在马车上,我多少次叫你停车,自始至终,你就没将我放在眼里,这会儿也不要跟我求饶。” 转眼间,车夫被护卫拖了下去。 陈嬷嬷此刻趴在地上,眼神中的狠已经变成了恐惧。 四皇子下巴点了点这老奴,干脆道,“这等恃宠生娇,把自己凌驾主子之上的刁奴,按理说立刻打死也不为过。但是她终究是侯夫人的手下,便将她的错处签字画押,绑起来,到时候一并交给侯夫人处置。” 程玉关拍手,“殿下高明!” 四皇子摇头,让驿站管事出面,写了一张认罪书,递到陈嬷嬷面前,又给陈嬷嬷出示印泥。 陈嬷嬷眼睛四看,这大堂之上,除了大小姐,就是四皇子的人。 她这一路来,巴结林护卫,却始终不得其法,只眼见大小姐跟四皇子几个手下日渐熟络。 眼下无人能给自己求情,陈嬷嬷也干脆的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这上面,写的都是她的失职放肆之处,有了这东西,便是回府,夫人也无话可说。 说不得为了颜面,夫人还要从重处罚自己。 想到这里,陈嬷嬷一路以来端着的精气神儿瞬间散架,被护卫拖着,犹如死狗一般拖下去。 程玉关此时虽然还有些发烧,但是经过四皇子这边儿有理有据的处置下人的一场好戏,她的精气神儿又上来了,眼睛亮亮的看着四皇子,起身道谢。 “多谢四皇子出手相助。” 四皇子端坐上首,懒洋洋的摆摆手,“我可不是发善心。刚才说了,你欠我人情。我替你出手一次,又指点你处置下人,这两个,你以后可是要还的。” 程玉关使劲儿点头,“自然要还。您的好我都记心里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说话!” 看程玉关裹着披风,眼睛因发烧水润润的,脸颊也红通通的,一脸的天真,四皇子端起茶盏,挡住翘起的嘴角。 一旁,林荆和赵成对视一眼,颇有些同情的看向无知无觉的程玉关。 这人情难还,四殿下的人情,更是难还。程大小姐这会儿答应的痛快,到底还是太单纯了。 两人心下为程大小姐默哀,不过,他们到底是四皇子的人,自然也不会拆自家主子的台。 大堂上,又安静下来。 程玉关坐在一侧,等自己的药,四皇子静静的端坐上首喝茶。 “今日,我教你一场,你可领受到什么道理没有?” 冷不丁的,四皇子说话,打破了堂上的安静。 程玉关也乐得多说说话。 她上辈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从小是个乖乖女,一路刻苦读书,考学,上班。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越长大,越沉默。 父母都说她越发孤僻了,但是她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不想去应付一些无聊的人,说一些无意义的车轱辘话。 穿越而来,还是胎生。 程玉关一睁眼,就经历了生母的大出血,那一夜的兵荒马乱,阴谋诡计让她应接不暇。 紧接着她便被奶嬷嬷抱着来到祖宅,在程家村这个相对单纯封闭的环境长大,被族长一家视为女儿。 在这个没有路引,无法出门的古代,程玉关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在程家村安稳终老。 没想到,早就将她抛之脑后的外祖父一家得胜还朝,她这个小透明重新有了价值,她便被陈嬷嬷几个带出程家村。 程玉关的亲生父亲,侯爷的命令,族长也无法强行留下她,就这样,在单纯环境生活了两辈子的程玉关,就要上京,面对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 冷漠的父亲,暗中算计的继母,等着夺她福荫的继妹兄弟,还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外祖父一家。 甚至,还有如陈嬷嬷一般冲锋在前,替主子冲锋陷阵的下人。 想到自己进了侯府,孤立无援,身边都是别人的眼线和手下,若真的有人要自己性命,一杯水她都不能随意喝。 这种四面楚歌,步步为营的日子,程玉关这个从没有经历过的女孩儿,不仅仅是焦虑恐惧这么简单。 出生时的兵荒马乱,阴谋权衡仿佛又重新要在她的生活中上演。 程玉关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陈嬷嬷三人好好给自己上了一课。 不用侯爷侯夫人,更不用女主阴谋算计,就三个下人,就险些让她失了半条命! 这会儿,面对四皇子的考教,程玉关心里自然不吐不快。 这是她这短短半个月,总结的经验想法,她迫不及待跟一个“陌生人”分享。 第七章 抵达 程玉关眼睛在林荆和赵成等人转了一圈,看向四皇子。 “领悟到,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有自己人在身边,否则便被人随意揉搓。” “嗤~”笑的一声,四皇子毫不留情的贬道,“自己人?怎么算是自己人?等你进了侯府,收买3几个下人护着你?你若是这么想,要收买的人可就多了。首先就是侯府的大厨房,你,总不能不吃不喝?入口的东西都护不住,你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别人叫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天。再有就是自己的卧房,你要打造成铜墙铁壁,万一有一丝漏洞,你晚上能睡安稳吗?吃饭睡觉最基本的都保障不了,就别说其他的了。这些还不算,你收买的这些人,还要“慧眼识珠”,在你和侯夫人中间,执着的选择你,而且一旦选择,绝不背叛。面对天大的诱惑,都不为所动才行。你还真是天选之子呢!” 四皇子语调慢悠悠的道,程玉关的脸却越发的红。 太丢脸了。 她想的太过简单,显得自己天真到愚蠢的地步。 是啊,她又不是莫名聚集所有人好感和帮衬的天选女主,凭什么要别人在自己和侯府间,选自己? 一个泼天富贵的侯府掌权人,一个单薄蠢笨,毫无根基的“大小姐”,便是让自己选,她都会毫不犹豫站在侯府那边,又怎么能要求别人无条件站自己这边呢? 这种人即便有,那也是有别的目的,她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才可能。 程玉关忍着羞耻心,站起来向四皇子深深一礼,“请您指教。” 四皇子将茶盏放下,坐着直身看向程玉关,“你想有人护着你,这想法不错。但是旁人为什么护着你,这才是根本。你得让自己有价值。” 这话说的简单,程玉关却不得其法。 “怎么让自己有价值?我跟几个堂哥,倒是做了点小生意,但是银两跟侯府比起来,应该不算多。” 程玉关苦恼道,她能想到的,给自己增加价值的方法就是用钱。 四皇子却摇了摇头。 “跟银子有关,但是银子不是最根本的。虽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你能碰到一个人,对她什么都不了解,就直接拿钱砸吗?而且你身边一个衷心得力的都没有,即便你使钱,你怎么知道别人是不是拿了钱,不但不帮你,还在背后骂你冤大头?” 程玉关脑袋有些懵。 “那还是要有自己人。但是您刚才不是说,没有价值,换不来人衷心帮衬吗?” 程玉关一个前世过来的直女,生活在五星红旗下的乖乖女,实在想不到,要如何在一个深宅大院儿过得安稳了。 她没有根基,有些小钱。 但是四皇子说的有道理,这些在侯府并没什么用,说不得,还会被人笑话做冤大头。 程玉关将目光放在四皇子身上,如今,只有四皇子能给自己指点迷津。 四皇子微微俯身看着程玉关,气势压迫而来,轻声道。 “让自己有价值,自然眼看你聚集的势,或者直白一些说,就是你本身的能力。你身为女子,最基本的能力,就是恭顺美貌。一个女子,知道恭顺,便让人先天的喜爱。再有美貌,那就是给自己增加价值。刚才陈嬷嬷不是说了吗?程侯府跟五皇子有婚约。知道为何她要在路上嗟磨你吗?她就是想让你容颜憔悴的进京。这样,你跟侯府二小姐便没有可比性。即便你才是霍家亲外孙女,但是你身为女子,若是病弱憔悴,便是霍老将军,也没办法强行让五皇子选择你。” 四皇子说的直白,程玉关却有些无法接受。 “您的意思是,我若是要让自己有价值,就要争取到和五皇子的婚约?” 四皇子还是端坐上首,但是不知为何,程玉关觉得此时四皇子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说着,似乎是察觉程玉关简单的头脑反应不过来,还特意解释一二。 “你自小就被放在程家村长大。你和程侯,和侯府其他亲人之间,没有应有的亲情。虽然有时候亲情虚妄,无用无形,但是也是要经年累月的培养才能拥有。试想,你和二小姐,一个从小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从牙牙学语的稚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这十几年朝夕相对,和你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侯府亲众会更偏向谁?” 四皇子见程玉关思考,紧接着又说下去。 “你一个弱女子,和亲人间没有该有的亲情,只有跟霍老将军的血缘。凭着这一丝血缘,你和程侯二小姐,才能站在同一起跑线,去争夺和五皇子的婚约。只有你成功夺取这一份婚约,有了价值和前程,才有下人心甘情愿的追随,你才能在程侯府成功立足。” 四皇子说的透彻直白,程玉关此时,彻底明白过来。 她要在危机四伏的程侯府活下去,就要有资本才可以。 她如今的资本,最重要的自然是霍家外孙女,凭借着外祖家,她争夺到五皇子的婚约后,才能跟陈嬷嬷背后的主子,侯夫人分庭抗礼。 否则,今日之事就是教训。 明明她只是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却被人戏弄陷害的着凉发烧。 没有靠山价值,连一个嬷嬷都能将她玩弄。若是她不是从小身体底子好,一场发烧说不得能要了自己的命! 当生存还是个难题的时候,尊严便更加无从谈起。 是的,虽然四皇子是就事论事。但是程玉关自小的三观,让她觉得自己的尊严被冒犯。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是如今,却被人说只有凭借恭顺和美貌取得婚约,才能有价值。 这话,放在谁身上,谁都不好受。仿佛她就是一个被人掂量的物件儿,而她这个人本身,则毫无价值。 但是偏偏,这就是现实。 程玉关心里五味杂陈,一时失落,又有些消沉,又有些气愤。 她想,自己若是个有骨气的,就该狠狠反驳回去。 但是没有办法,她无法回头。程家村她回不去了,在古代,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家人和宗亲,更加无法在其他地方立足。她面前,只有进侯府一条路。而要在处处危机的侯府立足,她只有争取到婚约这一个办法。 否则,等待她的,可能就是一场风寒,悄无声息的要了她的命。 就跟书里写的结局一样,掉入水中,莫名其妙的消失。 程玉关轻轻叹了口气,无力的跌坐在椅子上。 堂上,不知何时已没了旁人,只有四皇子主仆三人和程玉关。 上首,四皇子又重新端起茶盏,林荆和赵成对视一眼,眼中有不忍,也不过一丝罢了。 谁能为别人负责呢?自己的出路,只能自己打拼。他们是四皇子的人,自然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愿。 眼下,主子的真正意图他们并不知晓,但是他们却无声支持。 恰好此时,有下人端药上来,程玉关接过,还有些烫,却能入口。 就像四皇子的“忠言逆耳”。 程玉关忍着烫,将药一口气倒进嘴里,起身告辞。 “今日多谢四皇子出手相助。若我能成功在程侯府立足,便再回报四皇子今日指点。” 说完,程玉关便转身离开。 她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实在不想面对面前的几人,此刻,她只想回到自己房间,在无人处舔舐伤口。 看着程玉关有些踉跄的背影,赵成有些不忍心。 “殿下,程小姐单纯,您何必说这些话刺她呢。” 四皇子放下茶盏,“你也觉得我过分?” 赵成低头不语,沉默认同。 四皇子此时却道,“程玉关从小生活在乡野,人生最大的挫折,无非就是被长辈骂两句。但是如今要进到程侯府那个深宅大院儿,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外面看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实则谈笑间要人性命。我若不点醒她,指不定明天,她就能被晴绿那小丫头推下马车,当场身死。她既有缘跟我一路,我既然出手,自然就要点醒她。如今几句话都受不住,她还是别往京城去了,也别去争五皇子的婚约,就在这驿站随便找个人嫁掉,这样,她才能不用面对京城的风风雨雨。是进京斗一场,还是认怂保命,全看她今夜的决定了。明儿,谁也不要去程玉关那里催促,让她自己决定,是继续上京还是留在原地。到那时,我相信她已经下定决心。” … 第二日,照旧是风和日丽的一天,驿站众人目送四皇子一行贵客远去。不同的是,队伍中,有了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 … 行至午时,队伍安营扎寨。 程玉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模样,跟在四皇子身后。 四皇子看了一眼带着帷帽,前面掀起的程玉关。 “你若是怕风霜,我可以给你置办马车,保证舒适不晃荡,也不会让你晕马车。骑马带着帷帽也不怕麻烦。” 程玉关却连连摇头,“您说的对,我是女孩子,还是要注重一些容貌。但是我又实在受不了马车憋闷,就干脆带着帷帽遮挡风霜。” 这是程玉关对四皇子直白的话锋一些小小的反抗。 她虽然认同四皇子的观点,但是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虽然被形势所迫,但还是有自己的追求。 等有朝一日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人生一世,这样才能不枉此生。 四皇子见程玉关执拗,轻笑一声,任她去了。 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若是都按照应该做的去做,那跟傀儡又有什么分别? … 陈嬷嬷和晴绿,自驿站那晚之后,养伤的养伤,低调的低调。四皇子已经摆明立场,要帮程玉关,她们自然不敢再出幺蛾子。 有什么想法,只等成功抵达京城,和四皇子分开之后,再做打算。 所以这几日,程玉关的日子变得好过起来。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骑马赶路,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感受着自己进步,程玉关暗自高兴。 她知道这种技能,被四皇子嗤之以鼻,觉得她有这功夫,不如好好保养自己,琢磨穿着打扮来的有用。 但是她知道自己资质有限,她再怎么保养,穿着打扮,还能比得上女主程玉楼自小受母亲教导,浸淫其中几十年的经验来的精通吗? 正因为如此,所以程玉关只带着帷帽,不让自己太过风霜挂脸就罢了。 穿着打扮,是旁人的长处,她的长处,在别处。 … “这就是京城?!” 连日赶路,程玉关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京城。 那仿佛巨兽一般的城墙,伏卧在远处,程玉关有些情怯。 一旦踏入这里,她轻松畅快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周身围绕的,就只有人心和算计。 想到以后步步为营的日子,程玉关下意识拉紧缰绳。 经过多日相处,程玉关已经跟林荆还有赵成大哥日渐熟络起来,她此时和两个四皇子近卫并排跟在四皇子身后,此时她迟疑一步,前面的四皇子便立刻察觉。 “走,便是龙潭虎穴,你难道都不敢试一试,闯一闯?” 面对激将的四皇子,程玉关松了松缰绳,下巴抬起,“谁不敢了?我能不能胜还不知道,但是钻进去搅风搅雨我还是敢的。走。” 四皇子笑着摇头,林荆和赵成看着程玉关傲娇的模样,也忍不住对视一眼。 “老奴程侯府大管家廖诚,见过四皇子。见过大小姐。” 刚靠近城门,一个身着深色暗纹缎比甲的老者便躬身迎上前来,头发灰白,满面含笑,恭敬又不失谦卑。 “四皇子出手相助,从山匪手下解救出大小姐,府里早就得了信儿,侯爷早就说要亲自登门,感谢四皇子。如今四皇子回来,待老奴回府就马上禀报侯爷。” 四皇子端坐马上,闻言摆摆手,“本皇子奉命剿匪,救下程大小姐,也不过是顺势罢了,不必多礼。” 说完,看向程玉关,“你家里人来接,我就先走了。有事就去朱雀大街,我若不在府中,就找林荆和赵成,也是一样。” 四皇子突然这么关照,程玉关惊了一下,管家更是跟着暗暗惊讶。 如此模样,可不像只是顺手人情。 第八章 进府 “大小姐路上受委屈了。” 廖管家的眼睛,从四皇子身上随着四皇子一起落到程玉关身上。 刚才他只是随意招呼一句,这会儿四皇子摆明立场的给程玉关撑腰,让廖诚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小姐”,多了一丝看重。 本来以为就是个乡下丫头,如今看来,能得四皇子撑腰,应该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管家躬身给程玉关道恼一声,便直身看向程玉关。 其实十三岁的女孩儿,能有什么颜色,只一团稚气罢了。 但是程玉关一双黑漆漆的丹凤眼,跟霍老将军和先夫人如出一辙。 顿时,已经在府里禁忌了多年的先夫人容貌隐约显现在脑海,母女两个容貌相互映衬,让管家都有些恍惚。 那可是个骄傲如仙,不染一尘的女子。 “大小姐,前些日子府上忙乱,只派了陈氏那个老婆子去接您。本想着她在府中多年,做事还算周到,没想到她是个眼皮子浅的,竟然敢在大小姐面前要强,还妄想趁大小姐身边没有心腹,压制大小姐。您放心,府里已经将他们一家都发配到庄子上,不会让她们再碍您的眼。来人,将陈婆子直接送到小汤山的别庄去,以示惩戒。” 说着,廖诚管家挥手,便有穿着制式下人服侍的几个仆妇上前,准备去接程玉关身后,互相搀扶着过来的陈嬷嬷,晴绿,车夫马有良三人。 廖管家动作太过顺畅自然,程玉关一时有些傻眼,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四皇子。 四皇子此时眉头皱起,看向廖管家。 本以为他刚才表明给程玉关撑腰,程侯府下人会有些顾忌,没想到,如今当着自己的面都这般轻视程玉关。 一时间,四皇子不知该恼怒还是替程玉关以后在程侯府的日子发愁。 “滚开!什么东西,就敢上前跟四皇子抢人!” 赵成一脚将来到自己面前,要接手陈嬷嬷三人的仆妇踹开,仆妇“哎呦”一声,却不敢跟全副军甲的赵成等人瞪眼,只扭头看向廖诚大管家。 廖诚见四皇子手底下的人发威,心中知道,他能糊弄住程玉关这个单纯的大小姐,却糊弄不了四皇子。 看来夫人让这三人无法进城的计划,是成不了了。 心思电转,廖诚脸上却不露分毫,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又对着四皇子躬身一礼。 “四皇子见谅,因五皇子常来府上找二小姐和世子,对您也看得如五皇子一般太过熟络,所以底下人没那么生分,便径直上前准备接手。眼下四皇子不是还要给陛下复命吗,就将这几个没规矩的下人交给老奴,夫人已经下了惩戒,老奴这边将他们带回去受罚。” 廖诚还在试图完成夫人的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几个不得力的下人进城去。 “放肆,敢在四皇子面前借势要强,是谁给你的胆子?” 林荆一鞭子过去,面前一直笑呵呵的管家,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鞭痕,看着就火辣辣的。 廖诚多少年在程侯府的体面,眼下被四皇子手下打在脸上,心下骇然,捂着脸颊,忙磕头认罪。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哼!”四皇子冷哼一声,“恕罪?恕什么罪?在本皇子面前都这般骄矜,是谁给你的胆子?是程侯还是五弟?” 四皇子语气淡淡,却透着意味,让廖诚跪的更加彻底,额头都扑在地上。 程玉关看着面前转眼间就火爆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向四皇子,你不是说要我恭顺吗?如今你这便发作起来,自己再立恭顺的人设,还有人能信吗? 程玉关眼睛从马下的管家身上转了一圈,又看向四皇子。 这管家刚才对着四皇子也只是拱手一礼,体面极了,如今却如此狼狈。 等四皇子一走,这管家失了面子的火气,是不是都会朝自己发? 程玉关眼神疑惑。 四皇子感觉到程玉关的眼神,直接道,“前儿本皇子教你恭顺,今儿本皇子再教你一次,有些人不给你尊敬和脸面,你也不必给他留脸。” 说罢,不等程玉关反应过来,便径直吩咐道,“赵成!” “卑职在。” 赵成将手边抓着的陈嬷嬷扔在一旁,径直来到四皇子马下单膝行礼。 “带着陈婆子几个,护送程大小姐回侯府,看看是谁耍威风,耍到本殿下面前!” 四皇子带着威严的声音,让廖诚管家脸色更加难看。 往日里有侯府的招牌,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便是五皇子也经常跑来侯府,见面随着小姐公子尊称自己一句“廖叔”,却没想到,素有“铁面皇子”之称的四皇子,结结实实让自己尝到踢到铁板的滋味儿。 “我回宫复命,你从侯府回来,再禀报于我。” 留下一句话,四皇子策马离开,城门处,转眼间只留下程侯府一行人,还有程玉关,赵成等护卫,以及城门口处,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廖大管家,起来?刚才四皇子的话,你都听到了?还不赶紧起来带路?本小姐这辈子第一次回府,托你的福,还有四皇子的人关照。” 既然恭顺不了,程玉关也懒得在管家面前再礼贤下士,就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吩咐“廖大管家”。 “赵成大哥,又要麻烦你了,咱们走。” 赵成跟程玉关点头,再次拢住陈婆子三个,带队前往程侯府。 … “大小姐稍待,老奴进府禀报一声,夫人得知小姐今日回府,特意跟侯爷在府里等着迎接大小姐呢。您在门口稍等片刻,自然有人出来相迎。” 廖诚到底是老人儿了,刚才在四皇子面前的垂首告饶,此刻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跟程玉关交代一句,便匆匆跑向侯府大门。 大门处的护卫门房,见廖大管家过来,立刻开了一个门缝,让大管家进入。 眼见廖诚大管家如同被追赶一般,消失在大门口,程玉关也顺势打量起这个自己出生就离开的程侯府。 第一代的程侯,是随高祖打天下的从龙之功封赏,因此程侯爵位份量十足,程侯府也是十分气派。 地台高筑,天然一股威势。三间兽头大门,门外有两队护卫站岗,往外延伸院墙广布出去,看不到尽头,只从大门口,便能感受到,侯府的宽和广。 看着这一座巨大的侯府,程玉关心中不知为何,一片平静。 里面重围深深,不知进深几何,她就是从这里呱呱坠地,如今又回到这里。 程玉关看着面前的侯府,眼神不自觉幽远起来。 赵成在程玉关身后,看她看得入神,也跟着看向那“气派”的侯府。 突然,侯府大门旁的一处小门开启,里面是刚才从大门口消失不见的廖诚大管家。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笑容满面,似乎刚才的狼狈模样不曾存在。 只见此时,他推开小门,又侧身退了半步,从身后迎出一位玲珑华贵的少女,还有一个有些圆滚滚的华服公子。 “二小姐,小公子,小心门槛儿。” 刚才在四皇子面前都隐隐自矜的廖大管家,此刻却心甘情愿的弯下腰,生怕面前的主子摔着磕着一般,殷勤周到。 “大姐,还有这位大人,父亲在后院儿等半天了,快随我进去。” 面前的少女明媚娇憨,上来就是甜甜的笑着邀请,似乎是客人上门一般熟络。 杏眼明亮有神,标志的鹅蛋脸,脸颊两侧还有两个酒窝,微微抿唇,便仿佛含着甜美笑意。 一身杏黄袄裙,光泽流转,一头乌发,点缀金翠。 她就是那个含着金汤匙出生,在书中人见人爱的女主程玉楼。 程玉关此时,却无暇多观察女主,而是回头看了赵成一眼,摇了摇头。 “若是我自己,便是从后门进府也无妨。但是如今赵成大哥跟我一同回来。他代表四皇子送我回府,一片好心,我不能辜负。廖大管家,你去回禀程侯,劳他大驾,开正门迎接赵大哥。若不然,我就跟着赵大哥,一同先去顺天府报案。” 廖诚眼睛一跳,紧盯着程玉关,“报什么案?” “自然是刁奴害主的大案。” 古代尊卑有别,以下犯上,自然是大案。 廖诚心下一紧。 往日里,他是体面能干的侯府大管家,今日却连番受挫。 四皇子也就罢了,这个毫无根基的大小姐,说到底不过是乡下野丫头一个。 他尊称一声大小姐就罢了,她还真的拿捏上了。 若是让她去顺天府报案,侯府的脸面就被撕扯下来。 廖诚脸色变了又变,眼含深意的看向程玉关。 “大小姐刚回京城,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深浅轻重。不如大小姐先随我进府,让您父亲程侯,亲自教导。这大门,只有天使贵客临门,才会打开,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兴师动众不是。大小姐看着就和气,想来也不是那等不懂规矩,无理取闹之辈。” “大胆!刁奴欺主,你睁开眼看看,这门匾上的“程”字,这是程玉关程大小姐的家,你这刁奴,不过是条看门狗,竟敢对着主子吠,谁给你的胆子,又仗的谁的势?” 赵成黑面呵斥,让大门口处所有人都不由得看向老管家。 被人这般训斥,以往的体面荡然无存。 廖管家丢脸丢到家门口,脸色不由得难看又狰狞。 小公子白嫩嫩的面庞,被赵成煞气所摄,忍不住往二姐身后躲了躲,程玉楼搂住小弟,看向赵成。 仿佛没有看见赵成肃然的神色一般,温和道,“这位就是四皇子的护卫大人?管家不会说话,若是您觉得冒犯了,我替他跟您赔罪。” 说着,转头看向程玉关。 “大姐,不就是要从大门走吗?不是什么大事儿。廖叔也是谨慎惯了,往年咱们府里,只有每年过年,迎接天使赐福,才打开大门。” 跟程玉关解释一句后,程玉楼看向廖管家,“廖叔,去把大门打开,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廖诚有了台阶当即便跑上高台,喊门房开门。 程玉关看着大门被吱呀作响的打开,忍不住看向程玉楼。 程玉楼此时一脸和善,笑意盈盈,仿佛刚才她只是顺势解围,而不是给程玉关一个下马威一般。 拦住她的大门,程玉楼一句话,便被打开。 程玉关刚才又要程侯出面,又要去官府,这样大惊小怪,被程玉楼云淡风轻的语气和笑容,衬托的仿佛跳梁小丑一般。 赵成看向程玉关。 程玉关失笑一声。 侯府就是这般,说话做事,都要转十八个心眼子。 要的就是压你一头。 府中的下人,也是看风向的。 每次都被别人稳压一头,那做奴才的自然也不愿意跟你受委屈。人往高处走,精明聪慧的,才能有更多人看好献媚。 程玉关看着面前明媚娇憨的程玉楼,突然没有了刚才如临大敌的感觉。 还以为多了不起呢,不过也是俗人罢了。 程玉关下马,赵成跟着下马。 “赵大哥,请!” 程玉关伸手邀请,仿佛她天生就是这个侯府的主人一般。 赵成也露出笑容。 他刚才还担心程玉关跟程玉楼置气,不肯落了下风。没想到她能无视程二小姐,反客为主,就冲这份心胸,赵成也有些放下心,不担心程小姐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在侯府受气了。 “请!” 赵成顺着程玉关的手势,跟她一起往大门走。 两人从程玉楼面前走过,仿佛看不见程玉楼这个人一般。 程玉楼从没被人这般无视,仿佛她刚才一拳打在棉花上。 而且,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程玉关一个客人,怎么敢? 程玉楼脸色僵硬片刻,廖诚便又跳了出来。 “大小姐,赵护卫代表四皇子,可以进府。这后面的护卫,到底是底下人,侯爷和夫人都在后院儿等您,您带这么多外男进去,不合规矩。这些护卫,就留在角房等候。陈嬷嬷三人,奴才派人替您带到侯爷面前。” 程玉关此时无心理会这一环又一环,没完没了的交锋,懒得再多废话,径直踏入侯府大门。 “不必了,我就在前院儿明堂,等程侯过来。” 语气跟刚才的气急比起来,竟多了一丝居高临下的吩咐。让廖诚不自觉想遵从。 看着程玉关踏入大门,带着赵成等全副武装的护卫径直往明堂走的背影,廖诚仿佛看见当年先夫人傲气挺拔的背影一般,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第九章 冲突 “什么,在明堂?廖管家,你没有跟大小姐说,侯爷特意在清心堂儿等她吗?这里是侯爷特意吩咐我给大小姐收拾出来的院子,当年大姐就是在这里生活,本以为大小姐回来会惊喜一番,跟侯爷父女两个多年不见,一同回忆大姐音容,消除隔阂。谁知…” 廖管家过来请侯爷去前院儿明堂。 侯夫人杨雪莹跟着侯爷等在清心堂的正堂许久,却不妨听到管家禀报说大小姐带着四皇子护卫等人,正在前院儿等侯爷“断案”,程侯的脸上瞬间有些败兴,侯夫人杨雪莹见状,赶紧安抚。 “侯爷,大小姐毕竟不知道您给她准备的惊喜。孩子在路上受了委屈,也是我这个继母识人不明,竟选了陈嬷嬷几个糊涂东西。这样,我跟您一起去前院儿明堂,跟大小姐赔罪,让大小姐消气之后,您父女二人,再来这清心堂一同感怀追忆大姐。” 杨夫人说话不急不慢,又深明大义,“追忆”两个字出来,让程侯都有些不自在。 “什么追忆,就是物归原主罢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当年素君的心血,我只是想替素君交给女儿罢了。算了,既然她俗事缠身,我就替她去断断案子。不然,她怕是无心领受你我为她收拾清心堂的良苦用心,更无暇思念她生母。” 说着,程芳川起身,动作间已经有了一丝火星子,似乎带着火气。 杨雪莹赶紧拦住,“侯爷,大小姐从一出生就离了侯府,这些年一个人长大,从没有见过父母,她不能体会您的用心和思念,再正常不过。反而我这个做继母的,没有安排好人手,让她一下子对侯府产生情绪,是我的过失才对。您别对着小孩子发脾气,再吓着孩子。有什么不满,您就只管处置我。大小姐回府是好事儿,往日您总念叨着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好容易回来了,您别反倒发火儿,弄得父女生分了。” 杨雪莹虽生了两个孩子,但今年不过刚过三十,一双杏核眼透着温情,一身淡绿色袄裙显出玲珑腰身,脸上透着自责,素手轻轻抓着程侯的袖袍,一脸的担忧和自责,仿佛生怕自己一撒手,面前的男子就要前去兴师问罪。 霍芳川被杨雪莹一拉,也不忍让她担忧,轻轻拉下杨雪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你既然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赶紧把那些俗事了了,再带玉关过来,看看你给她收拾的清心堂。” 见侯爷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杨夫人这才放心,脸上跟着露出温文笑意,“看您这般,我才放心。” “廖管家,走,别让大小姐等急了。” 杨夫人回头吩咐一声,廖诚连忙答应,躬身在前面带路。 廖诚的余光在侯爷夫人相携的手上滑过,在前边儿边带路边满心钦佩。 杨夫人看着弱质芊芊,却总能轻易拿捏侯爷,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能比侯夫人更加得侯爷的心。 廖诚久在程侯府,也算是看着程侯长大。从年少翩翩公子到如今日益威重的侯爷。 当年跟侯爷一样出身高贵,才情过人的霍大小姐,跟面前的继夫人,两个人真是千差万别,所以这女子,可不是只看出身,只顾着傲气。放低身段儿体贴人,日子才能顺心顺意。 廖诚心中念头涌动,却不露声色,很快带路来到明堂。 “大小姐,侯爷和夫人都来见您了。” 廖诚先一步进门禀报,身后,程侯和继夫人相携而来。 程侯府的明堂,宽敞气派,屋内四柱通天,通透轩敞。 程玉关和赵大哥在右侧圈椅处起身,看向背光走来的程侯夫妇。 初时只看到二人一身华服,转眼间,二人走到堂下,面目显露出来。 男子秀眉俊目,端的文质翩翩,气宇不凡,女子温婉貌美,仪态万千。 好般配的一对神仙伴侣。 程玉关心中第一时间,只闪过这个念头。 “见过侯爷,侯夫人。不知可否上茶,我和赵护卫一早赶路,到现在水都没有喝一口,实在渴的很了。” 面对露出缅怀,激动神色,感慨万千的两位侯府主人,程玉关一开口,便破坏了气氛。 程芳川的情绪被打断,不上不下,眼睛扫过椅子中间的红木茶几,上面果然空空如也。 “管家,这是怎么回事儿?” 程芳川眼神射向管家。 廖诚“哎呦”一声,拍了拍脑袋。 “奴才急着去给您报信儿,忘了吩咐底下人上茶水点心了。” 说着,看向程玉关,“大小姐,赵护卫,您二人想喝茶还是甜汤?是吃点心还是鲜果,奴才定然给您准备周全。” 看着躬身殷勤的廖诚,赵成摆摆手,“算了,你程侯府上的茶水点心太高贵,咱们这等粗人不配。侯爷,您府上的规矩,跟别人府上可真是大不相同。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府上是开茶馆儿的,要人点餐给钱,才能给上东西。不过也别太刻薄,便是茶馆儿还有白水一壶,您这里,可把人干晾了好久了。” 程芳川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廖诚赶紧趴在地上,“都是老奴的错。从见着大小姐就心中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奴这就亲自去给大小姐准备茶点。” 说着,廖诚连滚带爬的窜出明堂,去准备茶点。 侯夫人脸色僵硬,跟黑面的侯爷认错,“都是我的错,对府里的下人太过放纵,这才让人怠慢了客人。下去,我一定重罚。” 程侯没有说话,只放开侯夫人的手,走到程玉关面前。 “我是你父亲。” 程侯身姿挺拔过人,怕是八尺有余,程玉关刚开始拔个头儿,因此在程侯面前显得小小一只。 眼下两个人相对而视,程侯眼中情绪万千,程玉关则一片平静。 “我该叫你爹呢,还是叫你侯爷?” “称呼“父亲”便可,我跟千里都是这么叫的,大姐跟我们一样就可以。” 程侯还未启齿,门外程玉楼走过来,亲昵的靠着父亲说到。 小公子程千里抱着父亲的腿,即便看着已经四五岁了,程侯还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这是你二妹,程玉楼,小弟程千里。往后你们姐弟几个多亲近亲近。你二妹在京城密友颇多,让她领着你,你也能尽快对京城熟络起来。” 侯夫人此时也走上前,站到女儿身边,“是啊,大小姐。侯爷早就想接你回来,一来感觉你年纪小,不宜长途跋涉,二来近些年,府里大事小情的,总是阴差阳错,如今好了,您回来,咱们一家总算是团圆了。晚上我备了一桌好宴,咱们一大家子,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此时,廖管家已经带着下人过来,给各个桌案上摆上茶点,也站到侯爷身后,一脸笑意的看着程玉关。 一个接一个的人,站到自己面前,程玉关脸上笑容依旧,连翘起的嘴角弧度都没有一丝变化。 赵成见状,站到孤身一人的程玉关身后。 程玉关扭头看向赵成,脸上笑容加深。 突然走到一旁的茶几处,掂起茶壶,倒出一杯清茶。 “赵大哥,一路辛苦,我麻烦你许久,今日只一杯茶敬上。以后咱们都在京城,玉关也有算是有熟人可以联络了,你可不要嫌我烦。” 程侯一大家子,被程玉关撂在一旁,赵成看了眼神色不快的程侯,接过茶盏,一饮而下,“好说,以后有人让你不痛快,你就来找我。虽然我只是个六品护卫,不能给你出气,却能听你抱怨牢骚几句,让你有个出气的地方。” 程玉关眼圈儿微红。 她只是赌气跟赵大哥亲近,没想到赵大哥这么说,仿佛不论何时,都能站在自己这边,让她一时心下感动。 面对程侯一大家子,本来没什么感觉,此刻却觉得委屈涌上来。 “没规矩!” 程侯甩袖,“你一个侯府大小姐,要知道避嫌。他虽然是四皇子护卫,却是外男。你一个大小姐,要知道自尊自重。” 程玉关转身,看向脸含怒气的程侯,“说到规矩,我倒想起来了。” 程玉关将目光放在椅子后面,一直缩着身子,企图缩小存在感的陈嬷嬷三人。 “父亲,这是那些山匪的供词,还有马有良,陈嬷嬷两个的亲笔画押,上面写明了,他们是受人指使,对我动手。四皇子剿匪,剿的却不是这等“假匪”,因此让赵大哥跟我一起带人过来,交给您处置。” 程侯脸色不渝,接过程玉关递来的供词看了起来。 侯夫人此时上前,“大小姐,都是我的错。前些日子府里忙乱,就派了府里的陈嬷嬷去接你。她也是侯府的老人儿了,当年还在老夫人院里伺候,如今老夫人去了别庄静养,她这个婆子便起了心思,想要在府里重新挣下一席之地,便起了心思,企图用伤你来讨好我。唉,她也是错打了主意,我不过是侯府管家罢了,侯府真正当家做主的,就只有侯爷和老夫人。就算如此,你无辜被牵连,也是我这个当家夫人失察,没有及时察觉底下人的争斗。我这边,先给你赔罪了,你若是还不消气,只管打骂出气,我没有二话。” 说着,向着程玉关屈膝一礼,程玉楼连忙拉住母亲。 “大姐,母亲身子不好,府里大大小小几百号人,她顾不过来也是有的,底下人要争权争宠,自作主张,母亲又不是判官能明察秋毫。就是一次小小的失误,你就原谅母亲。” 程千里见二姐如此,他也挣扎着下来,跑到母亲身边,抱住她的腿,跟二姐一般,看向程玉关。 “你是个坏人!从你进门,就让二姐和母亲难受,你没回来前,我们一家好好的。你还是回你的程家村去,这里不欢迎你!” 男孩儿脆生生的指责,侯夫人顾不得赔罪,连忙拉住儿子,“大小姐,千里还小,有口无心,你别听他的,侯爷一早就给你收拾了院子,就等你回来。你们父女二人,可别被这些琐事搅了父女重逢的雅事。” 一个接一个,程芳川手上的供词根本看不下去。 他心里对发生了什么,早就大致清楚了。毕竟前些日子,就有下人报信儿将陈嬷嬷几个的不当举止,报给府里。夫人也早就给他认错,并自责了许久。 今日玉关回来,本来他和夫人已经准备了一屋子的好东西给她赔罪。 本来想着让管家先把玉关迎到清心堂,让她看了满屋子赔罪的好东西,再行劝解,让她出出气。 谁知,这一步一步,竟在明堂揭开盖子闹起来。 “好了!” 程芳川开口。 明堂乱糟糟的一团顿时安静下来。 “千里,这是你大姐,你怎么跟自家姐姐说话的?快给你大姐赔罪。” 程千里虽小,却是个乖巧听话的,闻言当即给程玉关低头,“大姐,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你。” 程芳川指着程千里,“你小弟今年刚刚五岁,从小被你祖母宠的不像样子,小孩子脾气,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说着,程芳川将供词随手递给一旁的管家,“这些供词不用看我就知道,你路上受委屈了。你自小在程家村长大,那里都是咱们血脉亲戚,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以后你进府就知道了,这府里的下人,虽然衷心,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大宅院儿里人心复杂,你以后,多看多学,就知道了。有时候身为主家,随意一句话,就能让底下人争得头破血流。这陈嬷嬷几个胆敢为争宠谋害主家,固然该死,但是她毕竟伺候过你祖母。一会儿,我就让人将她打发到小汤山的别庄,你祖母如今就在那里静养,这人,就让你祖母处置。你放心,你祖母定然会为你做主,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的。” 程芳川一番话,让明堂之上,程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仅仅是侯夫人,还有管家和缩在地上的陈嬷嬷。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你今儿第一天回来,快随我来看看你以后住的院子。那是你母亲住过的,如今夫人又给你重新装饰一新,你见了,定然会喜欢。走,随我来!” 程侯伸出手,程玉关看着面前的手,动都没有动。 就像她刚才看着侯夫人一家轮番唱念做打一般,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玉关,听话!” 程芳川低喝。 第十章 分割 “不用了,父亲,我没有心情去看您和继夫人准备的屋子。我只问您两件事儿,您若是能满足,我就心满意足了。” 程玉关冷淡,程玉楼和程千里两个,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转头看向母亲。 继夫人杨氏惊讶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追忆,又有些失神。 管家还有陈嬷嬷几个,则有些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他们从小伺候侯爷,知道侯爷外表斯文和气,其实有些霸道脾气在。 盖因侯府嫡子只他一个,又从小长得好,又聪明,所以被候府所有人捧在手心儿长大。 年少时的侯爷,是京城数得着的佳公子,不然霍家独女也不会看重侯爷下嫁。 虽然侯爷当时是世子,但是霍家小姐可是堪配皇子的品格。 从小顺风顺水长大的人,是有些独性子在身上的,容不得别人说不。 不然,当年那个骄傲的霍家小姐,先夫人,就不会香消玉殒,继夫人也不会是当年名不见经传的表小姐。 侯爷如今虽然褪去了年轻时的轻狂锐气,变得稳重起来。 但是那只是表面现象。他们从小看侯爷长大,哪里不知道,侯爷的逆鳞,就是别人违背他的意愿。 想着先夫人的下场,廖诚和陈嬷嬷几个,看向程玉关的眼神更加轻视,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敢这么下他们的面子,以后在侯府举步维艰的时候,可别落在他们手里! 程玉关自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等着自己的下场了,而是直视程侯,眼中是毫不退让的坚定。 程侯心下早已开始不耐烦。 他本来开开心心的等着跟大女儿重逢,没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袭来,让他觉得烦躁不已。 本来想将这些事情尽快处置,给大女儿看他精心准备的屋子,没想到,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自己这个大女儿,可没有他一般的热情和喜悦。 “你说。” 程侯语气淡淡,连赵成这个粗人都感觉到了其中的冷淡。 他不由得看向程玉关,四皇子说的恭顺,似乎在今日刚靠近京城,就被扔出千里之外。 想到率先出手,打破“恭顺”做法的是自家皇子,赵成也不知道,程玉关此时这般冷淡,到底是好是坏。 “第一,就是我的院子,有没有小厨房?第二,就是当初陈嬷嬷来接我时,我晕船上不得船,马车又只有一辆,因此护送我的三堂兄便乘船北上。按理说,水路应该比陆路要快的多,但是我并没有在侯府看到三堂兄。因此,我想知道,三堂兄的下落。” 程玉关一口气说完最关心的两件事,然后看着程侯,等他的答案。 程芳川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 “清心堂是你母亲当年所住,一应俱全,小厨房自然也有。只是咱们一家刚刚团聚,还是一起吃饭的好,没必要单独开火。至于你三堂兄,…” 程芳川看向一旁的管家,管家识趣的上前一步,“大小姐,当初堂公子乘坐的船只,路上发生碰撞,出了些意外,但是好在前些日子府里已经收到堂公子的书信,堂公子不日就能到京城,平安进府。” “哼!” 程玉关不由得冷笑一声。 程侯瞬间爆发。 “你冷笑什么?你刚才没有听见管家说吗,是意外。出门在外,你当是程家村那巴掌大的地方吗?谁能保证没有意外?如今你三堂兄又没事儿,过几日就能上京,跟你团聚,你还不满什么?” 杨夫人拉了拉程侯,程侯却甩开杨夫人的手,指着程玉关。 “今儿这一天,你找了多少事儿?管家不对,茶水不对,陈嬷嬷的处置你也不满意,你若是这么不想进京,早说,我让你一辈子都待在程家村!我是你父亲,这屋里,都是你的血脉家人,还有自家人一样,经年伺候的老人,你这么阴阳怪气给谁看?你有能耐,就别留在侯府,别让这些人替你操持担待!” “侯爷!” 杨夫人见侯爷话锋不对,赶紧拉扯住程芳川,跟程玉关赔笑解释,“侯爷也是太紧张你了。你不知道,从接你的人从京城出发,你屋里的帘帐装饰,侯爷都换三回了。都是我不好,没有安排好,让你们父女之间生出龌龊。大小姐,看我薄面,这些细枝末节就别计较了,咱们一家子,一起去清心堂看看你以后的居所,如何?侯爷用心布置的,我保证你看了,一定喜欢。” 杨夫人说的情真意切,程芳川扭着头,似乎还在生气,却也没有立刻要走,也不再像刚才,叫嚣着赶人。 甚至程千里,都在程玉楼的指使下,过来拉程玉关的手,“大姐,别跟父亲吵架了,咱们一起去清心堂看看。往日里我想去,母亲总怕我弄坏东西,不肯让我去。” 程玉关将手从程千里小手中抽出,又看向面露担忧的程玉楼和杨夫人,最后,看向扭头不说话,似乎等着程玉关认错给台阶的程芳川,在众人惊诧莫名的目光中,轻轻摇了摇头。 “侯府的意外太多,我放心不下,若是可以选择,我才不稀罕留在侯府。在三堂兄进京前,我只在自己的清心堂小厨房用餐。省的再来一场意外,我白白赔上性命。还请父亲允准。” 程玉关竟然硬刚程侯,让所有人惊掉下巴。 便是趴在地上,等着看程玉关以后下场的陈嬷嬷,此时也惊讶的抬起头,目瞪口呆的看着程玉关。 从没有人,敢这么违背侯爷的意思,包括老夫人。这野丫头怎么敢? “好!你好的很!”程芳川倏的回头,抬起手指气的发抖,指着程玉关,“管家,请戒尺!这么多年,你在程家村无人管家,野惯了,我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时候该恭顺,省的你以后出去,给家里惹祸!快去!” 明堂之后,便是外书房,侯府教子,怕后院儿妇人溺爱,都是在前院儿外书房进行,所以戒尺自然也在不远处的外书房。 见管家犹豫,侯夫人赶紧扑过去,拉下程侯的手,“侯爷,这是大姐唯一的血脉,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小姐第一天回家,她有什么不是,您说说她就罢了,千万别动手。你们父女本来就不曾谋面,再动手,岂不是更加生分?若因此生了嫌隙,侯爷岂不后悔?” 杨氏万万没想到,程玉关的脾气,比当年的霍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便是霍氏,见侯爷生气暴怒也要避其锋芒,程玉关这会儿,简直是火上浇油。 她一个孤女,没有母家依靠,她怎么敢? 杨氏惊怒的看着程玉关,“大小姐,还不给你父亲认错赔罪,让他消消气!” 程玉关在侯府众人仿佛见鬼的目光下,坦然道,“我何错之有?怎么,侯府接连意外不断,我作为受害者,还不能明说了?在家里,又不是外人面前,还要遮遮掩掩的,要给谁遮羞不成?” 程玉关在路上,受四皇子教导,要恭顺。 但是今日一早,四皇子率先对自来熟的管家发难,身后又有赵大哥在场,程玉关有样学样,要将心中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 即使打一顿又如何?只要打不死,她就要发泄个痛快,给自己找回公道。 程玉关也抬起手,指向一旁的陈嬷嬷,“这个毒妇刁奴,找人假扮山匪,要奸污我,毁我一生,你就轻飘飘的说一句谁都有小心思,交给别人处置,就此揭过?若是族长大伯在这里,他恐怕会亲自打死这刁奴给我出气!你呢?你真的是我父亲吗?我知道,你从小没有养过我,抱过我,对我没有程玉楼和程千里的感情。所以我本来也没指望你多替我着想,但是你就连给我主持公道都做不到,你这样作为,我如何能将你这素昧谋面之人视为父亲?你要教训我,就只管打,但是我话放这儿,让我认错,不可能!” “什么奸污?什么假扮山匪?这刁奴找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程芳川听程玉关如此说,除了气愤,更多的却是一脸惊讶。 他双目圆瞪,看向杨氏,又转而怒视陈嬷嬷,陈嬷嬷连忙低下头,缩着身子。 “什么意思?人证物证具在,刚才具都递到你面前!你这会儿假装不知情,未免太做作了。” 程玉关看了管家一眼,程芳川也反应过来,“证词给我!” 管家廖诚看了一眼继夫人杨氏,将刚才程玉关给的证词从怀中掏了出来。 程芳川一目十行看过去,这才发现,这其中细节始末,他拿着证词看向一脸心虚的杨氏,“这就是你说的意外?收买勾结,蓄意做局,这还叫意外,那什么叫害人?” 杨氏抱着自己一双儿女,眼眶不知何时已经红了,赛雪的肌肤上垂着泪痕,还未开口便已让人心软三分,她此时开口,语调更是楚楚可怜。 “陈婆子做的狠毒,我早跟侯爷禀报过这件事,就是她是老夫人的人,我怕说出来老夫人面上无光,侯爷也跟着生气,便没有将这些细节讲太多。反正这婆子回来,侯爷也不会放过她。毕竟这种事说出来,恐怕也会连累大小姐清誉,还不如就此打发她出去,让她自食恶果就罢了。” “你!” 程芳川指着杨氏,却久久说不出话,回头瞪向陈婆子,“你这恶奴,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陈婆子已经瘫软在地,吓得六神无主。 “侯爷,大小姐今儿刚回来,您就打死下人,传出去,难免有风言风语。我本想跟老夫人透气,让老夫人在庄子上将她处置了,这样悄无声息的,既给大小姐出了气,也不会有流言蜚语。” 杨氏走近程侯,软语劝道。 程侯听了,怒气泄下,“拖出去,三十大板,然后拉到庄子上,让她自生自灭。” 管家立时招呼人过来将陈婆子拉走。 明堂之上,重新安静下来。 良久,程芳川轻咳一声,“玉关,是爹误解,让你险些受委屈了。那清心堂,小厨房你若是想建就建,爹给你补几个下人,专门给你做沧州府的美食,省的你水土不服。” 程侯难得给台阶,杨氏神色莫名,程玉楼看着程玉关,第一次眼眸深出,露出嫉妒。 程玉关要说的,何止陈婆子一件事,但是此时此刻,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看着杨氏紧挨着程侯,另一边搂着程玉楼和程千里两个,程玉关只觉得索然无味。 算了目的已经达到,难道真的要跟一家子陌生人论长短找公道吗? 一个陈婆子,就处置的千难万难,若是事情牵扯到杨夫人身上,那她就更是“大逆不道”了。 “我累了。” 程玉关出声,程芳川也不禁偷偷的松了一口气,连带杨氏,也跟着面色轻快起来。 “大小姐一路辛苦,是该好好歇歇。侯爷,咱们一家子的团圆饭,什么时候都能吃,今儿就让大小姐赶紧歇息。” 程芳川顺势点头,说真的,刚才程玉关那瞪着眼睛的模样,他也有些心有余悸,眼下有了台阶,他也赶紧就坡下驴。 “今儿你先去歇息。过几日便是端午,你祖母也要从小汤泉的庄子回来,到时候,咱们再聚。” “这是清心堂的钥匙,也是你母亲的东西,如今给了你。以后,你就是清心堂的新主人了。” 程芳川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上面花纹精致,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什么精致器物装饰。 “你娘当年,为着你出生,准备了一屋子的好东西,改天我给你一一指出来。” 程玉关从程侯手中接过钥匙,谢过父亲,送走赵大哥之后,便进了清心堂。 这里的华丽轩敞,程玉关暂时无心欣赏,她如今,只想独处。 坐在清心堂幽深的堂屋中,光线遮蔽,似乎是因为才有主人,伺候的下人还没有入驻清心堂。 程玉关想着今日跟程侯和侯府众人的初见,忍不住扶额。 “玉关初来乍到,又受了委屈,难免气性大,你多包容她一些,平日里她若言语冒犯,你也别跟她计较。” 杨氏带着子女跟程侯走在路上,听程侯这般说,咬牙笑着应下。 程千里不安分的扭头四看,他身边,程玉楼听着父亲的话,心里却再一次不舒服起来。 第十一章 闭门 在程侯府上大开眼界的赵成,回到四皇子府还是一脸唏嘘。 “…总之就是一个字,乱。诺大的侯府,职责不分,责任不明,难怪老程侯当年诺大的名声,如今的侯爷却只得了个虚职,怕是老侯爷早就看出来,若是让如今的程侯掌握实权,就侯府那规矩稀松的模样,混进去或是收买一两个人,成事不足,失职闯祸都是可以预见的。” 端坐在桌案后的四皇子,听了赵成的话,也不禁回想起老侯爷。 “我小时候,还见过老侯爷。他是个说话周全行事严谨之人,当年执掌御林军,护卫京都,父皇都说过,有程老侯爷护卫,他才睡的踏实。如今到了小程侯,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听闻当年程侯科举落第,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老侯爷就给程侯安排了龙禁卫将军这个闲职,听说为此,当年程侯府还大闹了一场,先程侯夫人霍氏因此早产血崩,老侯爷也气的旧病复发,没几年就去了。如今看来,还是老侯爷有先见之明。” 京城人事繁杂,只过去十几年,就仿佛物是人非一般。 他从当年懵懂稚儿长大成人,老侯爷音容还在,坟前草已几度枯黄。 恍惚了片刻,四皇子看向面前的赵成,“可有给程侯府留下眼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程侯府名声在外,府里却没个心明眼亮的主事人,迟早分崩离析。程玉关这会儿回到侯府,恰是最危险的时候。” 没有规矩的人,做事疯狂无底线,就连当年的老侯爷都气的短命,程玉关一个小姑娘,简直是在虎狼窝里。 “在府外已经留下眼线,但是侯府之内,毕竟是禁地,卑职便没有随意插手。” 安插间隙,监视超品大员,这若是传出去,四皇子等同于自绝于百官,赵成自然知道轻重。 四皇子轻轻点头,“先这样,程玉关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听四皇子如此说,赵成也不禁想到程玉关今日在程侯府的作为。 “程大小姐也算是有分寸,既表明了自己不好惹,又没有逼迫太甚,毕竟她初来乍到,能争取到小厨房,在府里也算是有了立足之本。” 手底下有人有权,才有资本。 程侯夫人掌控整个府邸,程玉关如今却在侯夫人的底盘儿撕开一个口子得以喘息,不管是早有盘算还是歪打正着,最起码短时间,程玉关那里是安全的。 “有分寸?什么叫分寸?你信不信,今日过后,整个京城都会知道,侯府大小姐的跋扈之名?对一个大家小姐来说,名声有时候重于泰山,全看她能不能承受了。” “您是说?” 赵成想到那一直跟在程侯身边,柔弱垂泪的侯夫人。 “一个府里没有规矩,只能是管家之人私心太重。名门望族,从没有妾室扶正的规矩。如今看来,杨氏虽然也是出身名门,但扶正多年,却还是改不了那一身小家子气。为了这么个女人,把老侯爷气死,也不知道,程侯和老夫人,如今有没有后悔。” 四皇子感叹两句,让赵成退下,便重新伏案。桌案上,摆满了文书公事,还要他一件件去处理,显示他刚才问程玉关回家的细节,仿佛是百忙之中,抽空垂青一般。 赵成心中对此疑惑片刻,四皇子素来有“黑面皇子”之称,向来讲规矩,不近人情,如今却为程玉关这个大小姐破例,难道是因为恰好碰上,所以才额外关心?想不通,赵成便转而抛之脑后,反正他是四皇子手下,主子示意他只管跟进就好。 … 程玉关在侯府,过上了关门闭户的清净日子,吃喝都在清心堂,伺候的丫鬟婆子,据说也是府里从各处庄子选调的家生子,在府里都是生面孔,让她放心用。 一进宅门,耳目闭塞。 程玉关想着领着丫鬟婆子进来的老嬷嬷的话,还有她眼中深意,心里只觉得索然无味。 在家中还要用心计,这程侯府虽泼天富贵,但是她还是更喜欢在程家村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 “大小姐,您要不要也去府中的花园子那边去逛逛?” 丫鬟沉香边给程玉关磨墨,边似乎不经意的提议道。 大小姐虽然年纪还小,却很沉得住气,沉香被赖嬷嬷送到清心堂跟在大小姐身边伺候,发现这几日来,大小姐坐卧休息十分规律。 早起卯时便在院中打拳晨练,然后洗漱朝食。 朝食过后,便在清心堂的书房看书练字。昼时过后,午睡片刻,便去清心堂后院儿转一转,或钓鱼,或看树,看云,小小年纪却仿佛世外之人一般,深沉寡言。 跟沉香来之前认为的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丫头大相径庭。 她比大小姐还要大几岁,一个月前,她从侯府庄子上被选去侯府,多少小姐妹羡慕她,便是她自己,来到这一派锦绣辉煌的侯府时,也暗自激动了许久,是赖嬷嬷严厉教导,才让她们一批小丫头压下那浅薄兴奋的心情,用心服侍。 没想到,一个偏远之地的乡下丫头,进了侯府竟然没有丝毫激动神色,果然是名门血脉吗? 沉香贴身伺候,自然知道,大小姐的镇静是假装还是真的。 侯府外表,自然是锦绣辉煌,那红墙绿瓦的侯府正门,她看一眼也觉得心中惴惴,只敢偷着瞟一眼,从侧门进侯府。 即便如此,经过侯府大门时,她也是屏息而过,被侯府外面的威严所摄。 而她所在的清心堂,听赖嬷嬷说,更是府里仅次于老夫人所在静远堂的院落。 清心堂占地极大,几乎占据了侯府的半个东南角,里面有前厅后院儿三进深。 除了大小姐如今居住的前厅正房,后院儿才是真正清心堂的正院。那里是以前先夫人的居所,听说当年霍老将军给先夫人陪嫁了霍家半座库房,所以先夫人的起居室,随意一件器物,都是有来历和讲究的。 如今这些好东西,被侯爷都给了大小姐,但是大小姐连门都没有开,更别提去看一眼。 只选了如今的前厅正房居住,平日里活动空间也仅限在前厅和清心堂的前院儿和后园子,对于那一排排紧锁的屋门,没有半点好奇心。 正是见大小姐每日过得十分枯燥,沉香这才想着,让大小姐出去散散心。 毕竟清心堂的装饰,只有平常后院儿少见的梧桐树,一些常见的花花草草都没有,看的时间长了,难免觉得枯燥。 “听说后园子的忘忧草还有凌霄花都开了,大朵大朵的,十分喜人。如今的天,晴朗却不燥热,花开的艳,正适合赏花。听说这几日,二小姐每天都在后院儿举行赏花宴,京中一些名门闺秀都来了。您初来乍到,先在自家见见这些闺秀,以后碰面,也有一分情分不是。” 沉香说的轻言细语,程玉关搁下笔,看向这个赖嬷嬷给她安排的大丫鬟。 “沉香姐姐觉得枯燥,可以带着画船她们几个,轮流去园子散散心。至于我,我这人从小无趣的很,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你们只管去,别管我。” 沉香连忙停下磨墨的手,半蹲行礼认错,“不敢当大小姐一声“姐姐”,您直接叫奴婢“沉香”便可。奴婢等职责就是伺候小姐,哪里能丢下小姐自己跑出去。奴婢只是觉得,小姐初来乍到,一个人难免闷得慌,能结识几个同等年纪的大家小姐,以后有来有往,也能更快融入京城侯府的生活。…这也是赖嬷嬷的意思。” 说到赖嬷嬷,沉香掀开眼皮,瞟了程玉关一眼,见她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解释道。 “赖嬷嬷是老夫人的贴身人,她的意思,也是老夫人的意思。您这些年虽不在府中,老夫人却时刻牵挂着您。这清心堂,也是老夫人做主,让侯夫人拿出钥匙给您居住的,为的就是要将先夫人的东西都交给您。也算是弥补您这些年的孤苦。” “这些话都是赖嬷嬷跟你说的?” “瞒不过大小姐,是的。赖嬷嬷特意选了我等没根基的庄子上的丫头过来伺候,就是为了您在府里有个能放心使唤的人。我们和画船几个,虽然比着侯府经年调教出来姐姐们显得蠢笨些,但是毕竟是侯府世仆。如今大小姐回府,我们才有机会,从庄子上调入府里,我们全家上下都心怀感激,一定忠心伺候大小姐。” 沉香说着,也不半蹲了,直接跪在地上表忠心。 外面都传大小姐是个跋扈的,进府第一天就处置了几个府中老人儿,让侯府下人们都避而远之。 但是这对于她们这些新来的来说,恰恰是个机会。 她看得出来,大小姐是个有城府的。 若是她能得大小姐信任,那以后在侯府,她们就不再是毫无根基的新人,而是能靠着大小姐在侯府立足。 眼下大小姐孤身一个,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她一定要尽快让大小姐信任她。 还有什么比表忠心,更快更直接的呢? 程玉关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沉香,略有些消瘦的脊背,将侯府丫鬟制式的秋香色褙子都顶起几个凸起。 她的肤色还有些小麦底色没有褪去,显示出,她是从农家刚进深宅不久。 跟府里其他白嫩嫩的比寻常人家小姐还要精致的丫头们比起来,还透着丝丝“蛮气”。 程玉关眼睛看向沉香身后的琉璃立镜,她也是自小程家村长大,但是她长相六分神似母亲,所以透过有些模糊的琉璃镜,可以看出,她皮肤是晒不黑的奶白色,就像霍家血脉里,边塞的羌人肤色一般。眼睛却是霍家正宗的黑漆漆的眼珠,丹凤眼,脸颊跟程玉楼圆润的鹅蛋脸不同,她的脸颊有明显的棱角,更多出一丝英气。个子也更像霍家人的高挑,只眉眼之间和鼻梁嘴角,有侯爷程芳川的多情影子。 这书房,是原身的母亲,也是那个她一出生就大出血的先夫人所布置的。 从书房中大大的桌案,和墙根不起眼处的琉璃立镜可以看出,霍氏当年,是个有才能又有些小女儿心思的大家小姐。 回想着当年她初入这个世界,那个无力的抱着自己,跟自己告别的虚弱声音,自己的“母亲”,程玉关心中,突然心念涌动。 她要替“母亲”,再看看这侯府。 “蠢笨不要紧,最怕的是糊涂。你说忠心,是忠心我还是赖嬷嬷,亦或是老夫人?” “奴婢等…” 沉香急忙要表态,程玉关摆手,“算了,嘴上的话,我听不进去,咱们只看以后。” 说着,程玉关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案。 “走,你不是说侯府花开的正好吗?咱们一起去瞧瞧。还有画船她们几个,想去的一并出去散散心。” “是,大小姐!” 沉香不知为何,有些激动的答应,然后利落的起身。 明明大小姐没有应下自己的忠心,但是她却心中觉得高兴。 似乎平日里寡言的大小姐这般轻松肆意的多说几句,她也跟着大小姐一同高兴起来。 就这样,锁了清心堂的大门,程玉关带着一行五六个小丫头,近几日来第一次出门,去侯府的后花园逛去。 …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 “好!这两句好,又工整又应景,关键是十分自然朴素,没有矫言堆砌,好!” “是啊玉楼,你还说自己不在状态,这还不好,那我们几个,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哦?面对这春光美景,玉楼难不成还有什么烦心事吗?” 程玉关带着沉香画船几个,还没进入花园子的仪门,便听到园子里,一群人捧场叫好,话题中心,自然是这花园子的主人程玉楼。 程玉楼的声音,温柔中透着一丝娇憨,程玉关进府第一天,就对程玉楼的声音有了印象。 刚才吟诗的是她,此时对答的,却不是她的声音。 “还能为何,谢公子难道没有听说,我们侯府大小姐的威名?她一回来,就挑拣出夫人无数的错处,夫人自责,小姐自然也跟着心中郁闷。” … 第十二章 交锋 “大小姐?” 沉香跟在程玉关身后,有些犹豫道。 她们来的真是巧,正赶上二小姐的丫头在磨牙。 沉香脚步有些迟,看向大小姐。 程玉关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径直跨过仪门门槛儿,往院子里走去。 侯府花园子造的精致,一步一景。跨过仪门,便有垂花连廊,此时程玉楼等五六人,正在连廊不远处的小轩亭中聚会宴赏,亭外是高大遮阴的花树和一些盆花造景。 园子幽静,程玉关一行人刚走上连廊,程玉楼那边几人,便回头看了过来。 “玉楼,这就是你那个名声在外的“大姐”?” 一个神情有些倨傲的英气女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询问身边的程玉楼。 程玉关紧挨着这位贵女,看出来两人关系亲昵。 “是啊,这就是我大姐,刚从沧州府祖地程家村过来。” 程玉楼说罢起身,“大姐,你来了?这边都是我邀请来咱们府上赏花做客的客人,大姐过来,正好能结识一二。” 程玉关带着沉香一行,在众人的目光下进了亭子。 程玉楼正好从桌案后起身,来到程玉关身边。 “诸位,这位就是我大姐程玉关,刚从程家村进京。这些天,她只在清心堂修整,你们今日有福了,竟然能碰到大姐主动出门。” 程玉楼一派天真明媚的给众人介绍程玉关,又自来熟的一把挽住程玉关的胳膊,“大姐,这是谢阁老家的公子,谢天运。在京城素有才名,又不是那等迂腐看不起女子之人。大姐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恐怕跟谢公子能志趣相投。” 一身竹叶纹淡青色圆领锦袍的翩翩公子,眉眼明亮,温润如玉,浅笑露端方,微微躬身一礼,程玉关屈膝应对。 “这是福山郡主,胡乐萱,萱姐姐性子直爽,有侠义之风,是我最好的密友。” 这位胡郡主大咧咧坐在上首,对着程玉关微微点头,程玉关也点头示意。 “还有沈红溯沈小姐,她是国子监祭酒沈大人的女儿,才情自不用多说,难得的是不拘俗礼,还有汤芷儿汤小姐,她是福山郡主的表妹,虽然年纪是最小的,却一点都不娇气。杜夕岚杜小姐,家中是出身礼部尚书府,是我们几个中,最斯文和气的,从没有跟谁红过脸,想必跟大姐也能和睦相处。” 程玉楼一个一个介绍的清楚,言语中多加捎带,程玉关只当听不懂,和众人也都挨个互相行礼。 “大姐,我们几个结了个诗社,刚才正在吟诗,以暮春为题,大姐有没有兴致,跟我们一起?” 面对众人观察打量的目光,程玉关径直摇头,“我才情有限,心境也比不得你们悠闲,还是算了,我今儿就是过来转转散散心,你们自玩儿你们的。” 说完,程玉关微微屈膝一礼,准备离开。 “程大小姐难道不是闻声而来的吗,怎么又要走了,咱们一处说说话,认识认识不好吗?而且我们刚才已经有过一轮,正要歇息。程大小姐不会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匆匆离开?” 是正中端坐的胡郡主开口。 程玉关闻言,也当即停下。 她既然知道程玉楼在园子里请人宴赏,还要过来,就不会不敢面对这些人。 当下,程玉关拱手,“这里到底是我家,既然郡主开口,那玉关作为主人自然有义务作陪。” 说着,程玉关对着桌案对面几人一礼,便径直坐下,还侧身招呼还在站着的程玉楼,“二妹,坐。” 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感觉。 程玉楼有些愣怔片刻,微微一笑,坐到程玉关身边。 一阵沉默。 众人不由得看向程玉关,胡郡主率先开口,“程大小姐不是要作为主人待客吗?怎么不出声?” 程玉关神情莫名,手指并拢,扫过面前的桌案,“二妹不是准备的很周到嘛,点心果酒,应有尽有,诸位吃好喝好。” “噗嗤”一声,一旁角落处年纪最小的汤芷儿笑出声。 只见她面孔稚嫩,脸型是精致的心形,眉眼弯弯,嘴唇红润,年纪虽小却显露几分颜色,此时她笑盈盈的开口,便是言辞铎铎,也显出几分可爱,让人不忍苛责。 “你以前在程家村,待客都是这么实诚吗?吃好喝好,真是有意思。” 汤芷儿手帕半掩着嘴角,笑的十分天真。 “芷儿!”胡郡主开口训斥,“怎么说话呢?” 说完,胡郡主看向程玉关,“程大小姐别介意,芷儿天真烂漫,没有别的意思。” 程玉关摇头,“介意什么?汤小姐说的对,我们程家村出来的,就是实诚,比不得京城人的七窍玲珑心。” 程玉关的话,让刚有些缓和的气氛又僵硬下来。 “程大小姐说话这么直接,倒是跟福山郡主有些相似。说不得,你们以后真的能谈得来。” 一派温婉千金气的杜夕岚杜小姐开口打圆场。 胡郡主脸色僵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以后都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久了,才知道谁是真性情。” 胡郡主开口,然后看着程玉关,“刚才我们正说到程大小姐,外面都在传,程大小姐跋扈,不知程大小姐知不知道?” 程玉关点头,“我也是刚才走过来听你们议论,才知道。” 背后议论人,被正主这么大拉拉的说破,众人神色尴尬,看着程玉关的目光,简直都有些稀奇了。 她这么说话,长到如今,看来程氏族长一家,真的是厚道之人。若是从小长在京城,这操做派,早就有人教她做人了。 众人心中吐槽,程玉关自然不知道,她接着开口。 “别人的嘴,我是管不了的,不影响我,我也无心去管。若是别人一句半句都要放在心上,那反倒让背后说嘴之人顺心如意了。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做的就是损己利人的事儿。” 胡郡主这会儿干脆冷笑出声,“程大小姐倒是心胸豁达。” 程玉关点头,“文不成武不就,也就这点儿能耐了。” 两人目光对视间,似乎有火星子迸发。 程玉楼连忙起身,给程玉关倒了杯茶,“大姐,先喝口茶润一润喉咙。郡主,你也喝一口,咱们刚才吟诗许久,你嗓子定也干了。” 说着,又拿起胡郡主面前的茶杯,给她倒了一杯。 郡主身旁的谢天运顺手接过程玉楼递出的茶盏,放到胡乐萱面前。 胡乐萱的脸色,才微微缓和。 “程大小姐性子直来直去,真是可爱的很。咱们几个年纪仿佛,家世相仿,以后要多多来往才是。时间久了你就知道,胡郡主还有我们几个,也都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是那等背后藏奸的小人。” 谢天运端起茶盏,敬程玉关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颇有些爽利气概。 见谢天运这么说,众人也跟着点头。 虽然程玉关说话实在不讨喜,也没有大家小姐应有的修养和礼数,但是几句话下来,还算爽利。 都在京城,以后常来常往,时间长了,说不得如何。 再说玉楼是她亲妹妹,她作为大姐,若是跟她们熟络之后,也能看在她们的份儿上,少为难玉楼才对。 众人都是一脸和善,程玉关却摇了摇头。 “男女授受不亲,咱们应该没什么机会多见。而且我这人孤僻,性子独,只适合跟心胸宽广的人做朋友,原来在程家村,都是堂兄姐妹包容我。如今,诸位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容忍我,毕竟不是血亲,没有这个义务,做朋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玉楼就没有办法了,你是我二妹,就辛苦些。大姐先跟你道恼了,以后我有做的不对,说的过分的地方,请谅解,我这人,对事不对人。我先敬你一杯,以后多包涵。” 程玉关一席话,气氛顿时又僵硬起来。 堂上诸人,都没有继续打圆场的意思了。 就像程玉关说的,都是千金之躯,谁愿意一直兜着场子,为别人打圆场。 更何况,还是个隐隐跟自己小伙伴不对付的乡下来的“粗鄙”之人。 没根基,没文采,没眼色。 沉默蔓延,程玉楼有些尴尬,端起茶盏,跟大姐碰杯。 “大姐,别这么说,谢大人跟父亲相交甚笃,咱们两家几个孩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跟堂兄表亲,没什么区别…” 程玉楼有些尴尬的想要解释。 “大小姐,您是做大姐的,怎么开口就让二小姐包容你?” 程玉楼身后的丫鬟是个伶俐的,刚才就是她开口说的传言,她一开口,程玉关便认出了这个声音。 此时,这丫鬟挑着眼睛,有些高傲又有些得意道。 “我们二小姐,可是打从一出生,就被程侯府上上下下捧在手心儿里,便是两个公子,都比不得。别说咱们府上,就是往年宫宴,皇妃皇子公主们见了咱们二小姐都喜爱的不得了。您刚回府恐怕还不清楚,咱们二小姐,马上就是五…” “青禾!” 程玉楼突然出声打断。 程玉关看向程玉楼还有众人,神色莫名,眼神滑过各有神思的众人程玉关眼神落在程玉楼身上。 “二妹,让这丫鬟接着说。我这个人,也喜欢直来直往,就像她一般,有话直说最好。青禾是嘛?你接着说,五什么?” 青禾自知闯祸,在二小姐的目光下,低头不敢再吭声。 程玉楼转身看向程玉关,“大姐,没什么,我的丫头纵的她们野惯了,说话冲撞大姐,回去我就重重的罚她们。” 程玉关摆手,“二妹不用这么小心。我十几年在程家村长大对府里一无所知,这丫鬟心直口快才好,我才能对家中多些了解,不至于像睁眼瞎一样得罪人。既然你不想她说,那算了,今儿你朋友们都在这儿,我就不扫你们的兴了,那“五”什么,我也不追问了,等你们或者父亲他们,什么时候想起来再告诉我就行。” 说着,程玉关起身,躬身跟诸人行礼告辞。 “诸位慢慢享用,我还要再转转,就不打扰诸位了。” 程玉关干脆利落的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沉香几人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谢天运等人不知为何,莫名感到有些孤寂。 看着众人心神被程玉关牵走,程玉楼强笑一声,解释道,“五皇子的事儿,都是坊间传言,青禾这丫头听风就是雨,但是这等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怎好跟大姐多说,恐怕引起误会。好了,好了,别说那烦人的事情了,咱们接着吟诗。该芷儿了是嘛?” 程玉楼尽力活跃气氛,但是到底比起刚才,众人都分心不少。 汤芷儿眼珠子滴溜溜转,那心思哪里还在吟诗上。 程玉楼有些尴尬,谢天运主动请缨。 “好了,那等没影儿的事儿,咱们几个就别受影响了,玉楼是什么样子的为人,咱们相交多年,还不清楚吗?她向来体贴别人,生怕别人误解的。咱们还是说回诗词,刚才的佳句,是玉楼的那句…” 谢天运侃侃而谈,倒是让众人收回心神,专心看着他接下来的对句。 汤芷儿拉了拉表姐,胡乐萱拍掉汤芷儿的手,看着谢天运,不理会她。 这姐妹俩,明显有小心思。 不过也正常。 在场的,都是大家公子小姐,过了十岁上,便渐渐开窍,跟程玉关那等“单细胞”的模样,可谓天差地别。 她们代表各自的出身教养,时刻要讲究体面,心中都有一本账,谁是几斤几两,谁值得交好,谁不堪为伴,都是反复掂量过的。 刚才程玉关那等模样,是直来直往,大家只当她乡下来的,不会做人。 但是像他们这样,从小长辈教导在京城人精堆里长大的小姐公子,可没有真正的直来直往。 便是福山郡主,这样有名的“直性子”,也不会像程玉关那般想到什么说什么。 … “大小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本来小姐的那两句诗写的多好,传出去,又是一句佳话,给您的才名添砖加瓦。大小姐倒好,特意过来搅局,这下好了,谁还记得小姐的诗句?回去之后,他们恐怕都会传大小姐那乡下人一般的性子。” 程玉楼也有些垂头丧气的坐在梳妆镜前,闻言,纠结道。 “青禾,别这么说,大姐也是无心的。” “哪里是无心?分明是诚心!” 青禾气愤道。 “谁诚心?” 屋外,杨氏的声音响起。 第十三章 谈心 “还不是大小姐,今儿本来是二小姐诗会,大小姐故意在谢公子还有胡郡主面前出现,一副乡下人的做派,搅的小姐想了两个月的好诗词都无人注意,大家都去关注大小姐这个莽撞人了。” 青禾噼里啪啦,将程玉关埋怨一通,一身藕荷色圆领袍配淡绿色褶裙的杨氏闻言,含笑走到程玉楼跟前。 “大小姐可是难得出门,玉楼,快跟我细说说今儿你们一起都说了什么,玩了什么。青禾,你去给二小姐把燕窝熬上,记住,就在廊下别离眼,这血燕矜贵,除了你,我不放心别人。” 青禾闻言仰着头走出二小姐的侧间卧房,果然到堂屋廊下去煮燕窝。 “青禾姐姐,这天儿越发热了,守着炉子多受罪呀,您还是坐在一边儿看我熬。” 廊下有小丫头在闲聊,见青禾出来,连忙过来帮衬。 青禾摆摆手,“夫人说了,除了我,她谁也不放心。没办法,谁让咱们天生劳碌命呢。” 虽然自嗟,但是那骄傲的神情,谁不知道她在炫耀自己得夫人小姐看重。 “也是,我们毛手毛脚的,那比得上青禾姐姐得力。那青禾姐姐在这儿先忙着,我们去后院儿做活儿,就不打扰青禾姐姐了。” 几个丫头配合着捧上几句,青禾便摆摆手,让几个小丫头回去。 二小姐住的院子是琳琅轩,跟老夫人的静远堂和老爷夫人居住的直节居都很近,但是也相应的走些小,只一排正屋,配后边几间庑房罢了,院子里更是比不得别处的轩敞,只有一丛流水绿竹,看起来十分雅致。 几个小丫头说是回后院儿,其实就是从琳琅轩的西被角的小门出去,回到院子西侧的庑房下人间。 几个小丫头互相使着眼色,待出了琳琅轩后,知道正屋那里听不到动静了,这才嘻嘻哈哈的笑将起来。 “绿梅姐姐,你说青禾她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傻?每次夫人跟二小姐说话,都把她打发出来干活儿,偏她还一副副小姐的模样,尽心尽力伺候二小姐,她也不想想,若二小姐身边的掌事丫头这么好做,为什么十几年换了仨?” 黄莺小丫头凑在绿梅耳边,笑到。 绿梅斜了黄莺一眼,“她这样不好吗?咱们能早些回来休息,不用像别处丫鬟那样,都跟着熬到半夜。” 黄莺想了想,点头,“也是,不过说起来,青禾每月比咱们多拿半两银子呢,半两银子,购买多少糖葫芦了。” 黄莺还梳着双环髻,脸上稚气未脱,此时说起半两银子,手指点着嘴角,显见的是嘴馋了。 绿梅点了点黄莺的额头,“你当初从庄子上进府,我跟娘是怎么跟你说的?别往主子身边扒,眼下这般,活计有轻巧,每月还领着一两半的俸禄,不好吗?非要往主子身边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揪住错处打发走了,你进府,不就是府里打发了一批人,你才有机会进来的吗?” 黄莺急忙跟绿梅姐姐点头,“阿姐说的我都记在心里。就是有时候觉得咱们府里,跟别处不一样。前儿我跟嬷嬷告假,跟隔壁谢阁老府里的小丫头春香一起出去。她说,她要是在咱们府上,夫人这么和气,从不苛责人,她高低要试试,攀个高枝儿。绿梅姐姐,她说的攀高枝儿是不是说桐姨娘?还有她说的,咱们府上,跟别处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 绿梅闻言,脸色大变,仿佛黄莺的话触及某些禁忌一般,赶紧捂住黄莺儿的嘴,眼睛四处查看,见到周围空荡荡的,才略微放下心来。 “我跟你说过什么?祸从口出,你不要命了?再说这不像话的,以后我就拿针线,将你的嘴缝起来!” 见绿梅姐姐这般做派,黄莺也骇的立马捂住自己的嘴,“不说了,以后再也不瞎说了。” 黄莺到底年纪小,还是自己的表亲,绿梅观察片刻,就松开手,安抚道,“在府里,最要紧的就是谨言慎行,尤其是桐姨娘还有二少爷,能不提就不提。” 黄莺如捣蒜般点头,保证道,“我知道了,绿梅姐姐。” 两人这才继续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天黑偏僻的原因,在路上,两个人总有些害怕。 黄莺忍不住出声,打破这夜色中的沉默,“绿梅姐姐,咱们是不是到桐姨娘院子附近了。” 听到“桐姨娘”三个字,绿梅下意识呵斥,但是她转身,竟真的看到一座偏僻的宅院儿在一座半坡之后掩映。 “怎么走到这里了?快走。” 绿梅下意识拉着黄莺往疾步行走离开,黄莺到底年纪小,不过总角之年,越不让她做什么,她便越好奇,被绿梅姐姐拉着,还偷偷转头看向那院子,只见那院子黑漆漆的,一盏灯也没有,凝神去看,仿佛门口处有一团浓墨似的黑影,正站在门口处。 黄莺被这一眼吓到,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 琳琅轩正屋里,杨氏正跟女儿说着话。 “大姐这不管不顾的性子,真是让人招架不住,今儿让我丢了不少面子,以后,我还是尽量敬而远之,再不带她在我好友面前露面了。” 程玉楼靠在母亲怀里,有些撒娇的说到。 杨氏揽着自己女儿,顺着她一头缎子似的乌发,语气中颇多宠溺,“好,你不爱带就不带。今儿也是娘没有防备,谁知她自从进府就没出过门,偏偏今天去了园子。” 母女俩都没了旁人面前的大度和气,反而像是寻常人家的母女俩一般,亲近的说着话。 “还能为何?侯府巨大,若不是有人引路,大姐那样子,出了门恐怕就迷路了,更别说知道我今日邀请了。应该是她身边的丫头引着她去的园子。” 程玉楼把玩着一缕发丝,漫不经心的说到。 杨氏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清心堂的丫头毕竟是老夫人找来的,她身契都没有在府里,而是被老夫人握在手里,先让她们自在些日子,过两天端午,府里忙碌,她们那几个丫头,难道还能在清心堂躲清闲?只要她们出来,娘就找个由头给你出出气。” 杨氏说的轻巧,显见这种事情没少做。 程玉楼也是一脸理所当然,“做下人的掺和主子的事儿,是该教训教训,否则以后可就没规矩了。” “娘的乖乖,你说得对,做当家主母,就是不能纵着底下人,不然得寸进尺,以后就不好管教了。你以后是要做皇子妃的,皇子府可比侯府还要人杂规矩多,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面慈心苦,才能管好府上。” 杨氏拍着女儿,仿佛教导小孩子一般。 “娘~你说什么呢!” 程玉楼脸趴在母亲怀里,似乎很不好意思。 杨氏却一脸理所当然,“你生下来,就是要做皇子妃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程玉关,你别放在心上,她这样横冲直撞,早晚是要栽跟头的。她母亲当年是多耀眼的人,如今怎么样?还不是早早去了?她还是霍家独女,也就那样罢了。她那儿女,像极了她母亲,又没有霍氏的背景,以后,恐怕更加不堪。京城谁不知道,她八字硬,克亲长。只这一条,别说五皇子了,便是一般人家,也要挑拣的。我的儿,别去管你大姐,她说要她说,我作就任她作,你只管表现的大度一些就好,别的自有娘亲给你谋划。霍氏活着时,她的夫君,府邸我能占了,如今她死了这么多年,她给她女儿安排的婚约,也照样是要给我女儿做嫁衣裳!” 说到痛快处,杨氏不禁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平日里柔柔弱弱,总是爱躲在程侯身后的继夫人杨氏,竟还有这般阴冷的一面。 “娘,你笑的好吓人。” 门口处,突然有声音传来。 “谁?!” 杨氏惊的从榻上起身,紧紧盯着侧间门口。 程玉楼也从母亲身上起来,看向侧间门口处。 “千里?你来干什么?” 程玉楼眼睛利,一眼便看到门口小小一团黑影,呵斥道。 杨氏还以为是谁,没有注意底下,往下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小儿子程千里。 脸上阴色褪去,杨氏脸上重新挂上笑容,走到门口处,往外间瞟了两眼,这才低头看向儿子。 “你怎么来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这个时辰,你父亲应该在监督你温习功课才对。” 程千里一副懵懂模样,抱住杨氏的腿,撒娇道,“父亲跟谢伯伯喝酒,我就偷偷溜出来了。前院儿太空,我害怕,就偷偷摸到姐姐这里,想跟姐姐说说话。” 杨氏蹲下,将儿子推开一些,看着儿子圆润的小脸,仔仔细细看了许久。 “娘刚才再跟你姐姐正说私房话,千里有没有听到?没关系,尽管说,母亲不生气。” 小千里摇头,“我都困死了,眼睛都睁不开了,哪里还能听到母亲说话。我每日卯时前就要起来,过了戌时才能睡,除了大姐回来那天,这些日子日日如此,父亲上朝还有休沐日呢,母亲,你跟父亲说说,让我多玩儿几天!” 杨氏听小千里这么说,又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果然有些眼神飘忽,似乎困的睁不开眼又强睁着有些癔症一般。 看到这样,杨氏才放下心,“你这孩子,可别偷懒。你父亲看重你才亲自教导你,别人想要还没有这个福气呢。你以后是侯府的顶梁柱,是要继承侯府的,现在不多吃些苦,怎么能行呢?你不是最佩服你父亲文武兼备吗?还说要做你姐姐的后盾,你只有多学习多辛苦,才能超过父亲,为姐姐撑腰,是不是?” 杨氏摸着儿子有些疲惫的小脸庞,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道。 “姐姐~” 小千里见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许,不由得看向二姐,想让姐姐帮自己说说话。 程玉楼本来见是小千里,便又懒懒的靠回软榻之上,如今见小千里求助,便起身,顺势将软榻小几上的一个绿豆糕拿起来,走到小千里面前,递给他。 “千里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姐姐以后,还要小千里给撑腰呢,你若是退缩,你让姐姐以后去依靠谁?给这是姐姐奖励你的,这些日子辛苦了,拿着路上吃,别让父亲发现。” 听二姐这么说,小千里希冀的目光瞬间暗淡。 “好了,时候不早了,玉楼你早早休息,母亲去把千里送回前院儿。” 母亲亲自送,小千里本来哭丧的脸瞬间有了神采,伸手拉住母亲的手,仰头看着程玉楼,“姐姐,那我和母亲先走了。” 待杨氏牵着程千里出现在廊下,本来还在守着火炉的青禾瞬间警醒,“夫人回去了吗?小公子?您怎么来了?何时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程千里一脸自得,“你这笨丫头,我弓着身子悄悄走进屋你都没有看见。” 青禾脸上焦急,“夫人,对不起,奴婢失职。” 杨氏温和而立,一手拉着儿子,一面笑意温文,“不碍事,这不是正说明,你给小姐熬雪燕,熬的用心吗?就是以后吸取教训,再多注意就好。玉楼这里,我最放心的的就是你,你可要帮我将玉楼的院子看顾好。” 青禾一脸感动,“您放心夫人,以后我一定多长双眼睛,时刻警醒。” 程玉楼懒洋洋的从屋里走出来,拉住青禾的手,“母亲,青禾一向对女儿十分紧张,您就别苛责她了。” 青禾感动的看着小姐,杨夫人也摆摆手,“算了,你们主仆情深,我们不讨嫌了。我这就送千里回去,你们早些歇着。” 目送杨夫人母子出了院子,青禾连忙将雪燕端下来,嘴里不停道,“小姐快回去,外边儿还有些凉意,别着凉了。奴婢这里马上就好了,您早早吃一盏好休息。” 程玉楼转身,嘴上还不忘关心,“别太匆忙,慢些也无妨。” … 小小不言的让着她。 五皇子,抓紧。 她跟她娘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放心,有娘在,先夫人都不是我的对手,更别提大小姐了。等你成了皇子妃,娘一辈子的夙愿也算得偿所愿了。 第十四章 老夫人 “大小姐,今儿老夫人回府,我给您装扮装扮,保证让老夫人一见您就喜欢。” 程玉关坐在梳妆镜前,沉香一边给程玉关梳头,一边将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打开,一件件比对。 “大小姐头发有些干燥,奴婢给您用些桂花油?这可是多宝斋的桂花油,前儿赖嬷嬷和这首饰匣子一块儿送来的。” 沉香小心的拿出一小瓶桂花油,是一个淡黄色的瓷瓶,只打开盖子,就有一股甜而不腻的味道传出。 程玉关摆摆手。 “算了,我不耐烦这些油腻的东西,这桂花油你和画船她们几个分了。” 外间,正在给大小姐收拾桌椅摆饭的画船几个听见,惊喜的对视一眼。 沉香也是同样惊讶,她看了眼手上精致的瓷瓶,又看向琉璃镜中的小姐。 “这一瓶要好几两呢,在我们庄子上,便是庄头家里,也用不起这等好东西。您现在不想用,奴婢就给您收起来,等您什么时候想用了再拿出来。” 程玉关摇头,“我自小就不爱这甜腻的东西,你们分了,别放着放着忘了,时间长了坏了,倒是白白糟蹋东西。” 沉香见镜中小姐浑不在意的模样,这才试着点头,“那奴婢等,就托您的福,也跟着用用这好东西了。” 许是一大早就收了程玉关的好东西,沉香和画船几个,明显心情很好,嘴角的笑意就没有断过,程玉关坐在外间的饭桌前,画船的手更是没有停过。 “大小姐,这个奶饽饽好吃,您尝尝。小厨房的妈妈只做咱们院子的饭,可比府上的大厨房做的还要精致,一口一个,您还能多常几样,这银丝卷也好,两口一个,就着粳米粥香的很。” 程玉关一向不爱说话,听画船说话,也只偶尔点头。 沉香也不计较画船的代劳,而是守在一旁,说着今儿的大事儿。 “赖嬷嬷来信儿,说老夫人最晚巳时末就能进府。侯爷和夫人肯定会早早等在静远堂,您一会儿用了餐点,不如就去静远堂等候,还能跟侯爷和两位公子小姐见见面。” 程玉关晨练耗气力,两碗粥下肚才放下勺子。此时她听沉香这么说,便回过头去。 “两位公子小姐?” 沉香郑重点头,“是,府里还有一位三公子和三小姐,都是桐姨娘所出,平日里深居浅出。老夫人最爱子孙团圆,所以每次老夫人回来,桐姨娘都要带着两个儿女出来迎接。” 程玉关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并且不是继夫人杨氏血脉。 前世的记忆本来就模糊,程玉关只记得女主母女两个,是京都人人羡慕的一对母女。 这世上有情人难得,她们母女两个明明出身普通,却偏偏都遇上了有缘人,继夫人杨氏虽不是原配,和程侯却是一对佳偶。程玉楼更是得五皇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因此被京城人传诵一时。 程玉关还以为,侯府里只有杨氏一个,原来,还有个桐姨娘。 “走,去见见我那素未谋面的弟妹们。” 程玉关一身杏色袄裙,头上更是搭配上一个米珠攒成的花朵银簪,垂着短短的米珠流苏,显得十分稚嫩可爱。 这样的程玉关跟第一天进府时带着煞气的模样大不相同,以至于她刚踏入静远堂正屋,早就等在此处,几日不见的程芳川就觉得眼前一亮。 程侯本来正跟杨氏程玉楼母女二人说话,见程玉关进来,便微微睁大眼睛,赞道。 “玉关的年纪,穿这样鲜嫩的颜色才正好,府里前些日子不是请了师傅裁夏装吗?嘱咐过去,让她们多给玉关裁些亮色衣服。” 杨氏僵了片刻,立马点头,“是该如此,我回头就嘱咐霓裳阁的师傅。” 说话间,程玉关走上前,先屈膝一礼,给两人请安,然后好奇道。 “这京城针线师傅的手艺这么好吗?都不用量尺寸,就能做出合身的衣裳来?” 程玉关一脸天真的疑惑道。 杨氏坐不下去了,连忙起身,“霓裳阁上次来的时候,大小姐还没回府,我看您跟玉楼身量仿佛,便没有让针线师傅再次上门。” 杨氏瞟了一眼程侯,跟程玉关解释道。 程侯也静了片刻,摆摆手,“让底下人跑个腿的功夫,能费什么力气?等下你就让人去请针线师傅上门,知道了吗?” 杨氏急忙半蹲行礼,“知道了,侯爷。” 程侯是怕了程玉关第一天那追究到底,不依不饶的模样,怕程玉关又揪着这件事不放,连忙转移话题。 “前儿你说路上疲累,要修养一番,如今可修养好了?你祖母回来,可不能任由你睡到日上三竿了,每日要早早起来,晨昏定省才是,老夫人最重规矩。” 程侯三十出头,面白短须,剑眉星目,此时一派温和的模样,十分和气可亲。 程玉关也不想每天跟斗鸡一般,见面就要红着眼睛争个输赢,听到父亲这般说,只笑着瞥了一眼杨氏,便自顾自的走到下首坐下。 “您是听谁说的我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父亲,没有亲眼见过,可别轻易下结论。” 程玉关瞟了一眼杨氏,程侯也跟着程玉关的眼神看了眼杨氏。 暗自瞪了一眼,程侯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回头看向程玉关。 “哦?那你每天在清心堂做什么?听说这些日子,你只出去过一次,跟玉楼的那些闺中好友打了个招呼,别的时候都在清心堂。” 程侯语气温和,又一直打圆场,程玉关也乐得配合父慈子孝的场面。 “您觉得呢?” 程侯闻言,颇有些欣喜。 女儿这般说,也是天伦之乐的趣味,他捋着短须,看了眼黏在杨氏跟前的小棉袄程玉楼。 “你二妹不同于普通的闺阁女儿,不爱针线爱诗词,如今也算是京中小有名气的才女。玉关你呢,看样子,应该也不爱针线,说话直爽,也不常引经据典,应该也不喜读书。该不会,你躲在清心堂舞刀弄棒?” 程芳川猜测道。 听侯爷问起程玉关每日起居,沉香颇为自豪,等侯爷话音刚落,她便迫不及待的显摆。 “侯爷猜对了一半!” “哦?” 程芳川目光看向沉香,“你是老夫人从庄子上找来,专门伺候大小姐的沉香?你说说,怎么个一半?” 沉香掰起手指头,“大小姐每日卯时准时打拳练武,上午练字看书,下午或射箭或钓鱼,比一些书生求学还要勤奋。” “哦?”程芳川有些惊讶,“玉关竟然文武兼修,改日来书房,写几个字为父瞧瞧。” 见几人说的热闹,程玉楼也忍不住插嘴,“大姐还是不要太辛苦了。我每天见小弟读书,晨起五更,夜读三更,每天的课业,都要打着瞌睡才能写完,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不得了。大姐是女孩子,又不用进学考试,还是放过自己,咱们女孩子,有父母兄弟撑腰就好。” 说着,程玉楼来到程芳川面前,殷勤的给父亲捏肩,“父亲,您说我说的对吗?” 程芳川一脸满意,“读书求学,哪有不苦的,千里正是打根基的时候,你别太心疼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他身为侯府男丁,应该付出的代价。” “女儿听父亲的。千里也懂事的很,今日祖母回府,母亲让他休学一天,他非要去学堂,说是散学了再过来,不妨碍的,不肯误了学业。” 杨氏凑趣,“是啊,千里这性子,跟侯爷您小时候,一模一样。” 程芳川捻着短须,越发满意,“合该如此。” 沉香见插不上话,暗自恨恨的回到程玉关身后。 程玉关端坐下首,仿佛对一旁的热闹一家人毫无所觉一般,端着茶盏,放在手中刮弄把玩。 突然,门口的纱帘再被掀起,一个局促妇人,带着一双儿女站到门口,却迟迟不敢踏进正堂。 程侯杨氏三个的话音,戛然而止。 程芳川皱了皱眉,“都是一家人,你做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给谁看?还不进来?” 杨氏急忙起身,“桐姨娘来了,快进来。老夫人也快到了,你们快快落座。” 桐姨娘一身锗红色衣裙,看出来布料时间不短了,洗的有些发白,头上只一个包银簪子,显得朴素的很,领着一双儿女,虽然也是绸子衣裳,却明显不是特别合身,直缀下摆皱巴巴的,仿佛是放出来的边儿补上的。 男孩也就罢了,一身绸子襕衫,勉强算是看的过去,女孩子一身不合时宜的深红袄裙,明明已经立夏,却还是老气沉沉的颜色,头上更是只绑了一对红绳。 这一男一女,以程玉关的眼力看,男孩儿跟自己年纪仿佛,最多差个一岁半岁,女孩儿年纪小些,还梳着双丫髻,恐怕是十岁左右。 程玉关忍不住看向程芳川,这侯爷,到底是怎么博的专情的名声? 据奶嬷嬷说,他当年跟母亲是金童玉女,后来老夫人的外甥女,横空出世,据说跟程侯青梅竹马,这两位要说还有些来历的话,那眼前这个桐姨娘又是什么情况?还有两个孩子? 感受到程玉关的目光,程芳川莫名觉得心虚脸热。 “府里四时八节,什么时候短过寒汀院儿的东西,你总这么一副寒酸样子给谁看?”程侯训斥道,不等桐姨娘说话,便又接着道,“还不一边儿过去站好,没得老夫人一进来,再看见你给她添堵。” 桐姨娘闻言,脸上也出现些急促模样来,似乎是生怕惹怒侯爷,竟匆匆站到程玉关身后。 程芳川见状,正待说话,门外小丫头掀帘子禀告。 “老夫人的轿子快到大门口了。” 程芳川瞪了桐姨娘一眼,收回目光,“走,随我前去迎接老夫人。” 几人刚走到明堂之外转过影壁墙,便见大门洞开,一个银发和善老者,正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下轿子。 程芳川紧走几步,杨氏和程玉楼紧跟而上。 “母亲,您怎么不让人提前通报一声,儿子好早些出来接您。” 程侯从嬷嬷手中接过老夫人,杨氏顺势架住老夫人的另一只胳膊,一家子喜气洋洋的往回走。 “我不过是去别庄上住几天,这又是回自己家,哪里用得着你大动干戈?” 老夫人在程侯和侯夫人的搀扶下上了高台,便看见一明丽少女俏生生的站在侯府大门旁,眼神平静的看着自己。 “素君,是你吗?你来看我了?” 老夫人突然紧走两步,甩开程侯和侯夫人,紧紧抓住程玉关的手,眼睛似乎有恍惚,也有激动。 程玉关感受双手被干枯有力的手握住,没有去挣来,而是微微一笑,轻声道,“祖母,您不认得我了吗?我可是您的大孙女,听奶嬷嬷说,我的命,还是您千方百计保住的。” 程玉关的话,让面前的侯府三巨头有瞬间眼神闪烁和打量。 … “保大还是保小?” 稳婆焦急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什么大还是小?我只要我孙儿!” 一个苍老的声音决绝道。 “娘亲,素君她…” 一个男子犹豫。 “侯爷,您放心,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儿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赶紧生下来。” 一个娇弱的女声劝道。 一夜忙乱,一夜凄厉的嘶喊声渐渐虚弱。 “小姐,您可千万要挺住啊,老爷安排的稳婆和大夫,就快来了。” 奶嬷嬷的声音喊道,似乎生怕面前的女子闭上眼睛。 “我恐怕不成了,别让她留在府里,这侯府凉薄至极,她留在府里,熬不到长大。” “小姐,您放心,老奴就是拼了性命,为会带小姐找个生路。” “快让我看看我孙儿。” “老夫人,是孙女。” “什么?” “母亲,您怎么了。大夫?大夫快过来,母亲晕倒了…” … 初入世的程玉关,不知为何,五感十分敏锐,也没有新生儿的混沌期,她刚出生时的记忆也从婴儿起,便时刻入梦,让她时时不能忘记。 因此面对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夫人,程玉关忍不住出言刺道。 老夫人惊讶过后,脸色重新和善起来,仿佛程玉关意有所指的话她没有听见一般,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双手。 “原来是玉关我儿。祖母念你十几年,如今,总算盼到你回来了。咱们一家团聚,我这把老骨头,便是转头去见你祖父去了,也心满意足了。” “娘,您说什么呢?您还要亲自给玉关还有玉楼送嫁呢,看着她们结婚生子,以后日子长着呢!” “是啊,是啊!” 老夫人抓着程玉关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儿子程芳川,带着喜气迈进程侯府大门。 “娘?” 程玉楼觉得有些异样,来到母亲跟前。 “走,进府。今儿是老夫人回来的好日子,你可不要给显露脸色。” “嗯,女儿听娘的。” … 第十五章 一家人 老夫人虽年过花甲,头发花白,却还是利落之人,扶着程玉关和程侯,来到静远堂,扭头看向身边的赖嬷嬷。 “今儿我们一家子团聚高兴,你让底下人也去松快松快,不用过来伺候,我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 赖嬷嬷跟程玉关有过一面之缘,闻言也满脸喜气,道,“那我就代府里下人,谢老夫人宽厚了。” 程玉关就这般跟着老夫人进到明堂,便听到身后的院门轻轻的被关上,看向程侯和杨氏,却见他们一脸坦然,连桐姨娘和两个寒酸稚儿,也是毫无异色。 程玉关便心中有数,到底她是“外来的”,比不得府里众人磨合多年,谁有什么心思,一猜便知。 程玉关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沉香,沉香目光躲闪,垂下头不敢对视。 程玉关便回过头来,轻笑一声,也是,她唯一的奶嬷嬷也在年前去了,这世上她唯一的根基,就在程家村,别处,她只是过客罢了。 “玉关在笑什么?” 老夫人回过头,目光炯炯的看着程玉关,关切道。 程玉关直视老夫人,“笑我是个外人。” 老夫人定定看了程玉关片刻,这才笑出来,回头拍着程玉关的手,看向程侯几个。 “你们来信说玉关直爽,今日我才见识到了,果然是爽利,有话直言,跟你母亲十足的相似。” “母亲,有话进屋坐着说,您一路劳顿,要懂得保养自己才好。” “我儿周到,好,咱们进屋。玉关,挨着祖母来,祖母可是念想了你许久,非要看个够不可。” 众人进了明堂,进深十数米的明堂,随着帘子落下,门也被人关上,屋内变得昏暗起来。 老夫人端坐上首,拉着程玉关,侍立在她身旁。 程侯和杨氏带着程玉楼,坐在左侧,桐姨娘带着一双儿女,跟程侯相对而坐,看模样,要比她表现出来的模样,坦然的多。 “你前儿问起你三堂兄,我派人接上了,不过他一路劳顿,我将他安排在了别庄,过两日再来见你。” 老夫人率先对程玉关说到。 程玉关闻言,嘴角冷意收敛,“只有三堂兄一个吗?底下伺候的人呢?没有一起?” 老夫人摇头,“没有,只你三堂兄一人。” 程玉关听见,松了一口气,“也好,三堂兄无事便好。” 老夫人点头,随即看向下首的程侯。 “玉关回来也好些天了,那件事,你跟她说过没有?” 程侯语结,看向一旁的杨氏,杨氏起身回禀,“本来前几日大小姐刚回府的时候就要说的,奈何路上发生了意外,大小姐带着对府里的怒意归家,便没机会说那件事。后来大小姐深居浅出,咱们都没找到机会…” “磨磨蹭蹭,险些要耽误正事儿。” 老夫人训斥一句,看向程玉关,伸手拉住程玉关的手,放在手里摩挲,语气和蔼道。 “玉关啊,你奶嬷嬷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母亲曾经给你定了一桩亲事?” 程玉关摇头,“奶嬷嬷从来不提府中事。” 这是真的,霍氏临死前对程侯府失望透了,奶嬷嬷也受霍氏感染,对这个侯府没有一丝留恋,只想按照小姐的嘱托,让小小姐单纯快乐的长大,而不是一出生就背负上一代的恩怨。 霍氏和奶嬷嬷对程玉关的用心,老夫人和程侯杨氏几个面上却不以为然,显然他们认为,程玉关这次回府,行事咄咄逼人,若不是被有心人教导,怎么会对侯府上下如此大的怨气。 他们不知道,程玉关所作所为,除了一出生就面对霍氏生产一夜的兵荒马乱,见识到侯府凉薄外,还知道侯府之后的大致走向,知道他们惦记自己身上的福荫,比如他们如今说起的婚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你母亲和她那个嬷嬷,自然是好的。” 老夫人随口感慨一句,紧接着便又说起“正事儿”。 “她们没跟你说,是怕你想太多,左了心性。如今你和玉楼都大了,有些话,我这个老婆子不能不说了。” 老夫人拍了拍程玉关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当年你母亲跟皇后是闺中密友,曾经戏言结下儿女亲事。这种大事,你母亲却没有提前透漏过丝毫的口风,还是前几年在一次宫宴上,皇后偶然见到玉楼,才提起这件旧事。当年祖母去信祖地,奶嬷嬷回信,说你从小无拘束,受不得宫中规矩,这件事就当霍氏戏言,不作数。本来,老身也无心攀附,婚事算了便算了。谁知玉楼跟五皇子十分有缘,皇后也曾亲口说,她的四皇子跟你岁数不合,不若让玉楼和五皇子全了她的心事。” 说到这里,老夫人拍了拍面前女孩儿的手,一副慈心模样,众人也都目光灼灼的看着程玉关。 程玉关却仿佛听故事一般,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反而睁着黑漆漆的眼珠,看着老夫人,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老夫人顿了顿,便紧接着道,“所谓明正才能言顺。皇后一时戏言,需得你母亲应下,才好“换亲”,将亲事落在五皇子和玉楼身上,这样才算是一段佳话。只是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前儿霍家得胜还朝,你父亲提起这件事,他们竟将事情推到你身上,说你才是你母亲唯一的血脉,若你跟皇后开口,才算全了两人当年情谊。马上就是端午宫宴,玉楼和五皇子正是定亲的年纪,届时霍家人也会赴宴,若你和霍家人共同开口,玉楼和五皇子定下亲事,这才是方方面面的圆满不是吗?” 说完,老夫人有些混浊的双眼,紧盯着程玉关。 “你定然也希望,玉楼有个好归宿,咱们程家,锦上添花,出个皇子妃?” 程玉关这才了然。 自从她上京开始,一切背后推动的原因,都是程玉关根据零星的记忆猜测。如今老夫人亲自将前因后果说出来,虽然可能不是全部的事实,但是也能跟程玉关的猜测和经历相互印证。 “原来如此!” 程玉关做恍然状,一锤手,顺势将手从老夫人双手中解放出来,“我说我在祖地多年,从不见家里来人,原来如今是用得着我了,才将我从祖地带到京城。” 明堂之上,只有程家人,连赖嬷嬷都在门口守着。 程玉关这么说话,别说程侯和杨氏还有程玉楼脸色难看,便是桐姨娘母子三人,也是一副惊奇的表情。 这乡下来的大小姐,还真是无知无畏啊! 对面,桐姨娘三人眼中,都透出如此意味。 “玉关!” 老夫人低喝,“都是一家人,你怎么如此说话?你奶嬷嬷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程玉关明明孤身一人,面对这一大家子迫切如狼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软弱惧怕,反而直视老夫人,反问。 “您说,我该怎么说话?” 老夫人经历世事,不会被人事的表面所蒙蔽,她一双精明的眼睛,仔细盯着程玉关,试图从中看出怨恨,委屈,或是色厉内荏。 但是没有。 程玉关的神色一片坦然,似乎眼前只是在就事论事。 老夫人沉吟,本来她以为,程玉关不过豆蔻年华,心念还没有成熟,对家里人,肯定是委屈怨恨向往的。这时候长辈稍微亲近些,定然能让这孤女态度软化。哪知道,她仿佛没有感情一般,能如此冷静的面对亏欠她的家里人。 想到这里,老夫人忍不住瞪了杨氏一眼。 早些年,刚知道霍氏跟皇后的儿女婚事,她就说要将程玉关接回来,趁着玉关年纪小,什么事情不好说?多给几个糖便罢了。偏杨氏万般阻拦。 如今程玉关已经十三岁,时人早熟,若是穷苦人家,十三岁已经可以为妇了,有了自己的打算。若是十岁前的懵懂稚儿,还不是任由拿捏? 杨氏在婆母的目光下低头。 她也是真的没想到,霍氏的女儿,竟这般凉薄。 当年霍氏是性情中人,可能到死前,才算是有些醒悟,没想到她女儿竟不肖母,反而像极了程家人。 杨氏低头沉默,显见的要躲开,任由高个子出头,老夫人无奈,看向儿子。 程侯也是根本不打算出头,只一片忧伤的看着女儿,似乎为女儿所说的从小没人管而内疚。 桐姨娘几个,就更指望不上。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看向程玉关。 “你说,要怎样弥补?” 显然,老夫人也知道,程玉关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打亲情牌是行不通了,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才能打动她。 到了谈条件的时候,老夫人反倒坦然起来,身子也不往前倾了,而是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似乎料定,谈条件,程玉关别不过她,或者是别不过程侯府这个庞然大物。 见老夫人端坐起来,不再假装亲热,程玉关也懒得奉陪,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嫁妆单子。 “这是我母亲的陪嫁,若是祖母能割爱,孙女便心满意足了。” 程芳川此时,却最先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母亲的陪嫁都在清心堂,我不是早就将清心堂给了你?” 程玉关看向父亲,“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别的不说,我母亲的日常用具,钧窑汝窑都是成套的。您再进我如今的屋子,一水儿的白瓷,便是我在程家村,都没用过那般剌手的粗糙瓷器。父亲世家子出身,别说认不出来。莫不是觉得我祖地长大,没见识好糊弄,所以才装都懒得装一下。还有,母亲的屋子,我从没有打开过,里面的东西,我也没有动过。只要您能把这份嫁妆单子上的东西给我找回来,端午宫宴上,我才能让您和祖母,称心如意。” 程芳川再次瞪像杨氏,眼中满是愤怒和不可思议。 “清心堂的东西,是你搬走的?” 杨氏一脸慌乱愧色。 “妾出身落魄,这些年迎来送往,没几件撑场面的东西如何是好?还有玉楼和千里,她们没个拿的出手的坠子装点,出去也让人笑话不是?侯爷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妾不忍拿这些俗物来骚扰侯爷,便自行解决了。就是借用一下罢了,妾从没有想过要霸占姐姐的东西。大小姐少了什么,只管说,我将东西都换回来,若是不小心失手弄坏了,倾家荡产我也赔给你。只求大小姐不要误会侯爷和府里。” 程玉关扬了扬手里的嫁妆单子,“杨夫人好笑的很,明明什么龌龊事情都做了,最后反倒是装可怜向别人追问。您十几岁时,能拿这套糊弄人,如今都这把年岁了,还在卖弄可怜。” 程玉关眼睛看向程侯,“也对,一招鲜,吃遍天。招数再老,管用就行。” 程侯面色被程玉关看得羞恼,却只是瞪向杨氏。似乎这般,这件事就跟他没有关系了一样。 紧接着,他伸手接过嫁妆单子,看都没看塞进袖口。 “玉关,你别操心了,有这单子,我这些日子定然把东西给你找齐,一个杯子都不会少。” 程玉关点点头。 “难得看见父亲插手这些俗物,那女儿就等着了。” 程玉关起身,向门外走去。 到了门口,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一拍脑袋,从怀里重新掏出一份单据。 “父亲莫怪,自女儿进府以来,失望太多次,实在不是有心防备您。” 说着,程玉关摇了摇手上的单据,“这是嫁妆单子备份,和您手里那份一样,真的那份,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交给四皇子保存。端午宫宴在即,希望您能在宫宴前给我一个交代,这样,我才好配合府里,您说是吗?” 说完,程玉关将嫁妆单子重新塞回去,拱手一礼,走出静远堂。 … 随即,府里开始翻天覆地的忙乱。 霍氏带来的都是好东西,这些年,程侯一时兴起,赏给旁人的也有,好在杨氏心细,都记录下来,如今一件件去追回。 寒汀阁,桐姨娘那里,甚至也翻找出来几样。 眼睁睁看着杨氏手底下的嬷嬷将寒汀阁翻了个底朝天,三公子程东洲忍不住,在消停之后,看向母亲。 “杨氏越发跋扈,我们就永远这样憋屈下去吗?” 桐姨娘此时,没了在程家一家人面前的畏缩局促,而是坦然的摸摸儿子的头,“你放心,如今老夫人回来了,大小姐也回府了,杨氏的好日子,没多少天了。” 第十六章 示弱 “大姐,这灵犀院比不得清心堂的轩敞大气,不过也有些精致可爱之处,你平日可以多往这边走走看看。咱们毕竟在一个侯府,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生分着可不好。” 将近午时,程玉楼突然来到程玉关的清心堂,说是程侯散朝回府,和侯夫人杨氏一同请她过去,将嫁妆单子的事儿跟她料理清楚。 这是程玉关提出的事情,现在有了交代让她过去一趟,程玉关自然无法推脱。 灵犀院在静远堂西侧,跟清心堂呈对角线的方向,自然没有清心堂占地广阔,但是靠近静远堂和前院儿书房,与其成三角分布,就像它的名字一般,生生将清心堂隔离在府中中心之外。 一入灵犀院,程玉楼便指着地上道。 “大姐,小心脚下。这地上都是武康石,吸水爱生苔藓,偏偏表面又涩的很,若是不认识的人走到这武康石铺的庭径处,难免掌握不好容易滑跤。” 程玉关跟着程玉楼的话看向脚底下。 颜色发紫,显得古朴雅致,春末夏初,温度上升,两侧有浅浅一层青苔附着其上,绿茸茸的可爱。 程玉关用脚搓了搓,果然发涩,便忍不住点了点头,“都说武康石是园林铺路的上等石材,果然名不虚传。” 程玉楼闻言,看了程玉关一眼,“我还当大姐不喜这些琐碎之物,原来也听过武康石的大名。” 程玉关仿佛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点点头,“别的不好说,这等好石材,我自然听说过。” 程玉楼闻言,安静片刻,转过假山,忽然指着一丛紫竹道,“咱们北方竹子不像南方好成活,尤其是这略有些娇贵的名品,更是栽种不易。便是这几株紫竹,也花费了父亲不少功夫,请花匠,买原竹,折腾了二三年才成。” 程玉关看过去,敷衍的点点头,“这等名品,还是二妹这等风雅人物才能了解,我对这些花啊草啊的,不感兴趣,这稀稀疏疏的三两枝,你不说,我只当寻常竹子。” “这是哪里的话,大姐也是雅致之人,不然,怎么知道那武康石呢?” 虽然这么说,程玉楼却仿佛突然兴致浓郁,拉着程玉关在灵犀院一步三停,为她介绍院中各色植物。 “大姐,清心堂也太素静了些,咱们女儿家居住,还是置办些四时花树的好。你看这梅下奇石,再寄种水仙,到花开时,花高叶短,岂不美哉?” 程玉关看向那虬结的梅树,还有树下一褐色风化石,以及石上一株四叶舒展的“草”,敷衍点头,“嗯,雅,雅的很。” 程玉楼听程玉关这般说,更是来了兴致,两个人也不往木廊处走,只在花间转,没一会儿,来到一处丛花处。 “大姐你看,这几十株花树都是薇花。远远看去,是不是就仿佛一片各色花云一般?这薇花有四种,白色的,是白薇,红色的叫红薇,那紫色带蓝的,大姐你猜是叫什么?” 程玉楼睁着明亮的杏眼,指着不远处的薇花转头问程玉关。 面对少女笑颜,程玉关也不好阴沉着脸,便看向那花树,“叫紫薇或者蓝薇?” 程玉楼听了,“咯咯”一笑,“大姐,这你可猜错了,这是翠薇。大姐,过些日子咱们去端午宫宴,可不仅仅是吃顿饭,皇后娘娘为人大气舒朗,每次宫宴,都要跟各家夫人小姐说说闲话。高爵名门之家,说起闲话可不是论谁家长短,而是品茗赏物的风雅闲谈。观物品人,一个人的雅韵,才情,在期间显露无遗。大姐自小在祖地,没有机会耳濡目染,这京中之人又都长了一双势利眼,一旦看出大姐不擅长此道,过后排挤还是后话,若是当面嘲笑,岂不难堪?” 程玉关听到这会儿,才算是隐约明白,程玉楼心中所指,于是,也没什么心情跟她在逛园子了,而是直接看向程玉楼。 “二妹有话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程玉楼到底年纪小,虽然心中可能千百种想法,面上却还有些脸皮薄的羞涩,见程玉关直挺挺看着自己,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急忙摆手,“大姐,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你平日里可以多往灵犀院来转一转,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从小深韵此道,或可传授一二。不用精通,稍稍涉猎,不让人笑话也好。” 程玉关听了,直接摇头。 “大姐,你不用有什么顾忌,我跟母亲也没有别的图谋,都是为了大姐,和府里的颜面。” 程玉楼有些急切的想拉住程玉关。 “我一番诚心,大姐难道感受不到吗?” 面对程玉楼有些急切的模样,程玉关轻笑。 “我知道你是真的为我好,但是没必要,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自然也不怕别人的笑语。若是因此而嘲笑别人,这样浅薄的人,我也不屑来往。好了,父亲和杨夫人还在等待,咱们还是先去办正事儿。我还要早日拿回母亲的嫁妆,物归原主,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程玉关说的直接,走的更是利落。眨眼间,便从院中的武康石来到木廊处,沿着木廊往正堂走去。 “小姐,这大小姐油盐不进,您不必为她气恼伤神,等她知道这京中贵人的嘴巴有多毒,眼睛有多高,她才知道您今日的用心。” 青禾气愤道。 程玉楼眼睁睁看着程玉关大步往正堂走头也不回,也忍不住跺了跺脚。 “我这大姐,从祖地程家村长大,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难道非要撞上南墙,才知道委曲求全?” 青禾附和着点点头,“大小姐从小乡野间长大,不知道天高地厚,外面的人可不会顾忌一家人的情分,等大小姐在外面吃了亏,就知道您和夫人的好了。” 程玉楼听青禾这般说,忍不住喃喃道,“看样子,是时候让大姐知道南墙有多硬了。” … “大小姐,二小姐说的也在理,不管她跟杨夫人是不是想卖您个人情,这京城贵女之间,没见识的人的确被人鄙夷。您不妨在这次嫁妆单子这件事上稍稍抬手,卖个人情,杨夫人和二小姐肯定尽心尽力的教导您。夫人故去多年,那些嫁妆又丢不了,还是您在京城站稳脚跟更重要,您说呢?” 廊下,沉香跟着大小姐,推心置腹的说到。 程玉关闻言,扭头看了沉香一眼,“你说的有道理。” 沉香面露喜色,“奴婢这等微末见识,不足挂齿。就是为大小姐着想罢了。” 程玉关摆摆手,“但是我没有资格替母亲做主,用她的东西来补我自己的面子。” “您不用顾虑太多,先夫人只您一个孩儿,自然是希望您好。” 沉香靠近程玉关轻声说到。 程玉关摇头,“除非母亲亲自给我托梦,否则,她的东西,我还是要先给她找回来,这是母亲的颜面。” 曾经一家主母的东西,如今四散各处,不管怎么说,也有几分人走茶凉。程玉关既然身为霍氏的女儿,有机会自然要将母亲的东西收回来。 程玉关说完,不再多说什么,闭上嘴巴,闷头往正堂去,独留沉香停留原地。 “先夫人故去多年,早就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托梦?颜面?斯人已逝,哪还有颜面存世?不想大小姐看着厉害,竟也这般天真。” 不过这些话,沉香只在心里转过,看着大小姐决绝的背影,她无言,只得赶紧跟上去。 … “父亲,杨夫人。” 沉香刚紧走几步跟到灵犀院正堂,只听到大小姐一句请安的声音,顿了顿,才跟老爷的长随一起,守在门口。 “你来了,来看看,这两个大箱子里,都是你母亲的嫁妆,你来对一对。” 程芳川的声音似乎还带着怒气,仿佛为程玉关昨日咄咄逼人,不信任府中人,备了多份嫁妆单子而不满。 “侯爷!” 杨氏埋怨一声,看了程玉关一眼。 “大小姐直率,做事又细心周到,您该高兴才是。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您怎么还跟小辈儿置气呢?” 说着,杨氏从正堂的上首起身,来到程玉关身前,将两个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瓷器宝瓶青铜器具,还有珠宝字画,琉璃水晶等器物,皆是精致不凡。 “这些,是府里这么多年每每大型宴饮从姐姐那里借来的摆设器具。这诺大的侯府,有时候一些排场必不可少。比如前年老夫人六十大寿,府上大办,有些器物屏风摆设等,难免不够,但是只用一次,又实在犯不上去置办。咱们侯府,一贯是崇尚节俭的。于是便临时借了姐姐的器物。一些大件儿,用了及时就还了,这些小东西,或是忙乱,或是下人松懈,一时忘了,过后也无人记得,如今尽数归还。” 杨氏说着,走到程玉关身前,素手拍上程玉关的肩膀,见程玉关转头,便用下巴点了点那两个箱子,“一共大小六十三件,你点一点。” 程玉关眼睛放在两个箱子上。 “还点一点?谁要贪她的东西不成?原先看,还以为是个大气不拘小节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乡野俗人,在祖地,染上一身的铜臭味!” 祖地经商,两支一支是京城显贵,另一支在祖地做生意以供养族人习武还有侯府,程芳川这么说,既是对程玉关的不满,也是对祖地的轻视。 若是一般的小女孩儿,脸皮薄一点儿,被亲生父亲说“俗”,恐怕就无地自容了,但是程玉关偏偏不是那等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儿。 她被人一说就脸红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她前世虽不爱说话,沉默自矜,却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不是自己在意的人,被人说几句,她才不会难过。世事磨砺之后才知道,有时候一些虚名面子,哪里比得上实际的好处? 而且这一世,祖地之人,特别是族长一家,对她视若亲女,她底气足的很,自然也不会让人在自己面前,随意轻视族长大伯。 程玉关于是装模作样的在两个箱子里翻了翻,嘴里啧啧有声,一副十足的财迷样子。 不是说我俗吗?那我就做出俗样子来让你看看。 “这可都是好东西啊,随意拿出来一件,在外面千金都难买。这些琐碎东西,您便是不给我,我也不知道的。毕竟,嫁妆单子上东西太多,只有一些大件儿才详细记录了,这些小件儿,只提了一笔,实物如何,怕只有母亲和奶嬷嬷才知道。奶嬷嬷又走的早,我也没见过,多一件少一件,我自然也不知道。” 说着,程玉关抬头看向父亲和杨氏,“父亲,杨夫人,用心了。” 程芳川的脸更黑了,杨氏脸色也僵了片刻。 昨天府上兵荒马乱,没想到,始作俑者转头说她不记得不认识,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让人内伤的很。 “既然你不认识,那你昨日叫嚣什么?” 程侯咬牙。 程玉关耸肩,“我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谁知道还真有。” “你!” 程侯险些站起来,最后还是跌坐在座位上。 “算了,也算是你歪打正着了,如今你也算得偿所愿,记得你祖母交代你的事情,马上就是端午宫宴了,你二妹和五皇子那里,你要在皇后面前撮合相助。” 程玉关却好整以暇的摇摇头。 “怎么,你敢失信于人?” 程芳川忍耐不住,终于一拍桌子猛地起身,指着蹲在两箱嫁妆处的程玉关。 “侯爷,别冲动!” 杨氏赶紧过去,拦住程芳川,又看向程玉关。 “大小姐,不瞒你说,玉楼从小和五皇子情投意合,你就当做善事,成全他们,我这个当娘的,深谢你了!” “雪莹!你别跟她说这么多,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承袭了她母亲的心狠,不但对家里人斤斤计较,也对胞妹没有半丝情谊!似你这等狼心狗肺的东西,府里再怎么补偿你,都没有用。我今儿非要请家法,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孝顺恭谨!” 说着,程芳川径直从袖笼中,抽出戒尺,想来是早就准备好的,今儿定然要教训程玉关一顿。 “侯爷不可,大小姐前儿刚修整几日,您一顿戒尺下来,马上的端午宫宴,大小姐不是更加无法前去宫里吗?” 沉香先吓的半死,从门口扑过去挡在程玉关身前,求饶道。 说着,沉香扭头看向程玉关,“大小姐,您先服个软。姐妹之间,纵有不对付,在外还是和睦的,您说呢?宫宴上,您会帮二小姐说话的,对吗?” 杨氏拦着暴怒的程芳川,沉香挡在自己面前,一个比一个的急切暴怒,似乎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只要程玉关摇头,她面临的,马上就是风吹雨打。 “你们看,她哪有悔过的样子,既然如此,宫宴你也别去了,我这个当爹的,好好教训你一顿!” “侯爷,您别吓着大小姐,她一个女儿家,细皮嫩肉的,一顿戒尺下去还不皮开肉绽?万一有个好歹,您岂不是后悔也没法?” “小姐,您快跟侯爷认错,说您刚才赌气呢,您肯定会帮二小姐的,对吗?您说话啊!” 沉香摇着始终不语的程玉关,关切紧急道。 一屋子的焦急,显得程玉关此时仿佛局外人般。 “我什么时候说不替二妹说话了?” 程玉关凉凉的开口。 沉香喜极而泣,“我就知道,大小姐虽看着疏离,却是面冷心热的,一定会按侯爷的话做的。” 程芳川怒意缓和,杨氏也用帕子摁了摁眼角,“这就好。一家人,就是该如此。” 程玉关话音一转,“这嫁妆的事儿,还没说完呢,你们说进宫进言之事,为时过早了?” 第十七章 消息 “这不是嫁妆是什么?刚才已经让你看过,你还有什么要说?莫不是一直在找借口推脱?” 程芳川没了往日里的清风明月一般的稳重模样,气急的站在程玉关对面,指着地上的两箱子东西说到。 见侯爷真的生气,杨氏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担忧的看着二人,似乎是怕父女二人冲突。 沉香拉着程玉关的袖口轻摇,想让程玉关退一步。 程玉关回头看她一副担忧的表情,安抚一笑,随即回过头,看向程侯。 “父亲,您怕是忘了母亲生前,最擅长什么了。” 程玉关冷笑提醒。 “什么?” 程芳川疑惑,然后有些恍然道,“怪不得你如此市侩计较,原来是随了你母亲!” 程芳川似乎想起来些霍氏旧事,指着地上的两箱子东西道,“你母亲出身关外,幼时喜爱舞刀弄枪,嫁人后也不知收敛,不懂风雅,不体贴夫婿,偏爱些经济俗物,这些好东西给了她,也真是明珠暗投,她当年,不过用来装点门面罢了。” 沉香听程侯脱口而出这些埋怨诋毁的话,忍不住有些骇然。她知道大小姐的脾气,也知道大小姐虽是小辈儿,也没见过先夫人,却十分心疼自己母亲。而且大小姐脾气深浅,她有些摸不透,沉香忍不住稍稍偏头去看大小姐的表情。 沉香明显看见大小姐眼中,火气一闪而过,再看,却露出笑容。 “父亲还记得母亲这么多不是,那定然也记得,母亲的那些经济俗物是什么了?” 程玉关含笑道,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程侯口出恶言。 程芳川一时愣住,杨氏却扯了扯程芳川的袖口,“侯爷,您忘了,姐姐当年经营着京中最大的石材铺子,上至进贡的观赏石材,下至京中各处造园子的砖石路材,应有尽有。当年为了发掘一种新石材,姐姐还亲自去了荆州寻访,一去数月。也是那次,姐姐伤了身子后来才导致的难产,侯爷可还记得?可惜姐姐去了后,府里无人有能耐接手姐姐的铺子,如今京中最大石材商铺,早已被旁人顶替。” 杨氏这般如数家珍,倒是让程玉关有些差异。随即,她冷笑摇头。 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她记得清楚也是应该。毕竟按照自己和程玉楼的年纪来算,她母亲出府奔波之时,也是她和程侯的“蜜月期”。 程侯听杨氏这般说,眼神放空,恍惚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神,看向程玉关,语气没有了刚才的急躁。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程玉关想到当年母亲奔波之时,父亲却在府里柔情蜜意,她也没了卖关子的耐性,直接道。 “我想说的话,正好杨夫人替我说了。母亲的嫁妆里,还有这处石材铺子,您什么时候把那铺子给我,我什么时候答应在宫宴替二妹说和。” 杨氏听程玉关这话,忍不住帕子捂嘴,有些后悔。 那铺子虽然没有当年的红火,却还是京中的老字号,许多老客人认这名号,也是府里主要的进账。没想到,大小姐胃口不小,不稀罕这箱子里的零碎,开口就要这釜底抽薪,抱走那只下金蛋的鸡。 杨氏都想到的东西,程芳川自然也知道。 可以说有这铺子,府里这些年才能过的如此轻松,不用像别的侯爵人家一样,为银子斤斤计较。 想到这里,程芳川脸上,出现犹豫。 “怎么,父亲不是看不上这些经济俗物吗?不过一间铺子,还是母亲的陪嫁,您不会舍不得?” 程玉关趁热打铁道。 程芳川脸上,有些青白交加。 “侯爷,兹事体大…” 杨氏在一旁轻声提醒。 “杨夫人,区区一间铺子,比起二妹的前程,程家出一位皇子妃,孰轻孰重,您可要拎清楚。” 被程玉关这般说,杨氏柔柔一笑,“大小姐,这毕竟关乎府里的生计,便是侯爷,一时间也无法马上决断,毕竟,铺子不是物件儿,说交接就交接。而且大小姐一个深闺小姐,要铺子做什么?不如大小姐在我这灵犀院儿随意挑一件喜欢的东西,再贵重我都不会心疼。算是顶了那铺子,如何?” 这话说出来,程玉关忍不住想笑,程芳川却眼前一亮,“就是,玉关,你是女孩儿,玉楼定下五皇子后,马上就要轮到你了,你要这铺子干嘛?这院里的东西你若是瞧不上,那改天去父亲私库里选。” 程芳川轻声哄程玉关道。 程玉关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父亲,我自小在祖地长大,别的不会,做生意还是跟大伯学了些本事的,您放心,您把铺子交给我,我必定会重新把铺子经营成京城第一!” 说着,程玉关眼睛在堂屋中瞧了瞧,有些好笑的说到,“我刚才没仔细看,如今细看杨夫人这屋子,好像很多东西眼熟的很。比如说那大理石底座的乌木屏风,怎么那么像我母亲嫁妆单子上的那座?莫不是也是借了摆摆,忘了还?” 杨氏跟着程玉关的眼睛在屋里转了装,神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程玉关却还在细细观察,“哎,还有这幅画,赏雪图,这是不是嫁妆单子上那副前朝名画?” 程玉关说着,刚想拿出嫁妆单子对一对。 “够了!” 程侯喝止,拦住程玉关。 “府里的商铺契书,都在你祖母那里。等一会儿我跟你祖母谈过之后,再给你回话。” 程玉关这才满意,停下去看画的脚步,转而走向程芳川。 “父亲是侯爷,一言九鼎,想必不会信口开河糊弄我,我自然也是愿意相信父亲的。您放心,我就是想拿回母亲的嫁妆,等铺子契书到手,哪怕宫宴上没有机会,我去麻烦四皇子,也要面见皇后娘娘,给二妹撮合成亲事!” 说起四皇子,杨氏和程芳川脸上,又是一番情绪翻涌。 … “小姐,您真的认识四皇子?听说他为人严肃至极不近人情,人称“黑面皇子”呢!” 从灵犀院出来,沉香有些八卦的问道。 程玉关点头,“自然认识。这还要多谢那陈嬷嬷几个,不然,我哪里能和四皇子一道回京。老夫人不是说了吗,皇后和我母亲早年是闺中密友,所以这一路上,四皇子对我还算照顾。不然,我进京那天,他怎么会特意让赵成大哥送我回府呢?” 程玉关有些得意的说到。 沉香听了程玉关的话,忍不住也点点头,“是啊,您回府那天,还是四皇子护卫亲自送回来的呢。” … “母亲,真的要把铺子契书给玉关吗?她一个女孩子…” 夜里,静远堂正屋,府里的几个主子齐聚一堂,老夫人,程芳川,杨氏,甚至还有寒汀阁的桐姨娘。 刚才开口的,自然是杨氏。 老夫人手上挂着金刚子的数珠,端坐上首闭目养神,似乎没有听到杨氏的话。 杨氏和程芳川坐在下首,见老夫人不吭声,对视一眼。 桐姨娘站在老夫人身后,手上还在轻轻的给老夫人捶着肩膀。 见屋里一时静下来,桐姨娘轻声开口。 “是啊,大小姐终究是女孩子。” 这话一出,杨氏和程芳川有些恍然。 闭着眼睛的老夫人也睁开眼,干硬的手指头摁住桐姨娘的手,“别伺候了,你也去坐下。” 桐姨娘笑了笑,这才行礼,到下首谨慎的半坐下。 老夫人看向儿子,“玉关到底是女孩子,我知道你心软,对玉关心有愧疚,觉得她这么多年生活在乡下,亏待了她。但是这几天你看到了?她也是个有成算的,哪里会让自己吃亏?女儿家到底还是要管教好了,不然嫁出去不是结亲反倒是添仇了。等这次宫宴过后,你把玉关送我这里来,跟我吃斋念佛一些时日,总归能掰正她的性子。” 程芳川闻言,松了一口气,“母亲亲自教导,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玉关到底有霍家牵挂,还有四皇子…” “霍家也不过做个样子,他们真要疼爱,也不会等到这会儿。还有四皇子,不过萍水相逢,我就不信,能有什么情谊。说到底,玉关是我们程家的女儿,我身为长辈,教导儿孙,便是皇后娘娘都不能随意插手。再说,我这么做,也是为她好。京中有些根底的人家,谁能接受未出嫁便像她这般满嘴经济俗物的?再不纠正,以后反倒会让我程家,成京中笑柄。” “是啊,侯爷,老夫人也是大小姐的亲祖母,难道会害了她不成?” 杨氏在一旁轻柔开口。 程芳川纠结片刻,颓然点头,“希望玉关懂事些,别像霍氏那般刚强。” … 程玉关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已经有人将她的未来规划好。 … “小姐,这是赖嬷嬷亲自送来的铺子契书!” 第二日,程玉关刚刚起床,沉香便惊喜的将铺子契书交给程玉关。 程玉关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又往外看了看天色。 “赖嬷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是她过来?这等重要的东西也不亲自给我交接?而且铺子可不是物件儿,我要亲自去跟掌柜的见一面才好。” 程玉关身着中衣,见契书匆匆起身,想去看看赖嬷嬷走远没有。 沉香却拉住程玉关。 “大小姐,这契书都在这里了,还能有跑吗?明儿个就是端午节,府里都要进宫,您也要进宫赴宴了,这些事情还是从宫里回来再说。” 程玉关听了,这才转身,看了满面笑容的沉香一眼,又将她手中的契书接过来,拿在手上细看。 “你说的对,正事儿要紧,这契书,你先给我收起来。” 程玉关细看之后,将契书又递还给沉香。 沉香愣了片刻,才笑到,“您这么难才拿到手的东西,再说这东西可是只下金蛋的鸡,您就这么放心交给我了?” 程玉关弯下腰洗漱,起身擦脸时才无所谓的说到,“这府里地方再大,也不过方寸天空,我能藏到哪里,还是给你收起来。” 沉香听了,笑了笑,“大小姐看得清,可不是嘛?都是一家人,不过咱们清心堂可不是外人想进便能进的,奴婢一定给您守好门户,把东西藏好。” 程玉关摆摆手,便穿上轻薄的外袍,出去练拳。 小时候,程玉关喜爱看起来便厉害的刚猛拳法,但是随着年纪越大,她反倒练起了软绵绵的太极拳。 好在这拳法经过族长大伯检验,说是刚柔相济,可以练。 程玉关拳法练起来,沉香也放好东西过来,和画船一起在木廊上等着程玉关练拳。 “大小姐这拳法,慢吞吞的,看着更适合行动缓慢的老人来练。这应该是祖地的长辈见小姐好动,所以专门教的女子拳法?看着好看,应该没什么用。” 画船忍不住跟沉香吐槽道。 “嘘!”沉香竖起食指,“大小姐兴致正好,你别扫兴让大小姐听到。” 画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半晌,忍不住又道,“昨儿大小姐从灵犀院儿里拿回来两大箱东西,一时高兴,赏了咱们一人一个玉摆件儿。还都是按照生肖给的。看着大小姐平日里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没想到,大小姐这么有心。我的小羊可好看了,听说是件前朝的古物还特别值钱呢,沉香,你的小马拿出来,给我看看呗!” 画船碰了一旁的沉香一下,没想到沉香不知想什么入神,竟然被画船轻轻一碰,险些摔倒。 电光火石间,本来在廊下慢吞吞练拳的程玉关一个闪步,隔着木廊,就将颇有些重量的沉香托住。 “想什么呢,小心点儿!” 沉香抬头,却看向程玉关笑吟吟的说到。 画船也跟着笑着拉沉香,大小姐在清心堂,虽然不爱说话,却和气的很,因此画船几个小丫头在大小姐面前也不拘束,跟着大小姐打趣沉香。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情郎呢,这么入神。” 沉香脸红了片刻,便镇静下来,向程玉关轻轻屈膝一礼,“奴婢没事儿,就是一时走神了,打扰大小姐练拳了。” 程玉关摆手,“无妨,本来就练得差不多了,回。” 画船跟在沉香身边,跟大小姐回房伺候。 画船忍不住看向沉香,“你怎么老这么绷着,大小姐又不是那等嘴甜心苦的人,咱们几个跟在大小姐身边几日,显见的比二小姐那里还要自在,大小姐又大方,不知你整天在瞎想什么。” 沉香看着进府不多时,便恢复活泼气的画船,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快去给大小姐准备浴桶去。” 第十八章 进宫 “大小姐穿这一身青绿色的袄裙真是清爽又漂亮。” 端午宫宴当天,给程玉关做的衣裙总算送来,沉香为程玉关挑了一身绣着粉白桃子图案的绿色袄裙,为程玉关比划着,赞叹道。 “这绿色清爽,却不抓眼,还有没有别的颜色?” 画船看着桌上的几件新衣裙,挑了又挑,最终还是屈服沉香的选择。 “夫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要进宫赴宴,怎么做的衣裙都这么素净,只这绿色袄裙的衣料还算有些光彩。” 画船一边收拾一边不满的嘟囔着。 沉香看了画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顾着给程玉关打理衣领和裙摆。 “大小姐身量高挑,奴婢再给大小姐梳个朝云髻,配上先夫人的珠钗,定然出彩。” 画船颇有些兴致勃勃的提议。 她也是初次给大小姐准备赴宫宴发型和装饰,心下又惶恐又激动,从早上便开始脚不沾地,一心要将大小姐收拾的光鲜亮丽。 沉香却将画船挤到一边儿,手脚麻利的给程玉关梳了一个简单齐整的圆髻。 画船不依,“哎呀,沉香,你这是做什么?平日里也就罢了,进宫赴宴,别家小姐都收拾的光鲜,大小姐这般在人群里,岂不是显得老气?” 说着,画船便想自己动手,沉香却丝毫不让,一边将妆奁里的珍珠发钗给程玉关试戴,一边应付画船。 “小姐初次进宫,不宜过分显眼。安全不出错才是最好的。小姐,您说呢?” 程玉关看着面前的琉璃镜,镜中除了自己的面容,两个丫鬟的表情也能看的清楚。 此刻沉香一脸气定神闲,画船被挤到一旁,有些气鼓鼓的。 程玉关嘴角翘起,将手边妆奁里的散珠抓出一把。 这些都是比米珠略大些的珍珠,不是那种可以往首饰头面上装点的圆润珠子,而是略有些瑕疵,可供大家小姐做女红时往流苏扇坠或者鞋头装点的珠子。 程玉关一手抓起来也有五六颗,她冲画船摆摆手,“过来。” 画船嘟着嘴,“咱们没有沉香姐姐能说会道,每次都能说出一大堆大道理,只是奴婢觉得,您如今正是能打扮的年纪,出彩些不好吗?等过了这二三年,到了要嫁人说亲的年纪,再往端庄那边打扮也不迟。” 沉香闻言,跟镜子里的小姐对视一眼,正要解释,程玉关却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两个丫鬟。 将手里的珠子递给她们。 “大小姐这是做什么?奴婢等伺候大小姐应当应分的,不是图这些东西。您当咱们都是别处那些势利眼吗?” 画船有些骇然的将手背到身后,不肯接。沉香也惊的瞪大眼睛。 “大小姐,您前儿才给了咱们玉坠儿,这珠子咱们要再收下,传出去,要让人家斜着眼睛看不起的。” 沉香也跟着推辞。 程玉关却执意拉住沉香的手,将珠子放到她手上,看着两个人道。 “这不是都给你们的,而是让你们给清心堂的众人都分分。今儿府里的主子都去进宫赴宴,一会儿你们就告假回家半个信儿,也让家里人放心。你们家里人住的远,都在庄子上,这些珠子就当给你们买个零嘴儿雇辆车,多带些东西回家,也是我这个做小姐的一份心。” “这…” 听程玉关这般说,画船和沉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别犹豫了,我这便往前院儿去了,你们自去请假回家去。” “奴婢伺候您过去…” 沉香反应过来。 却见程玉关大步往外走的背影,摆了摆手。 “宫里规矩多,你先在府里待着。我此去宫里,自然紧跟老夫人,待以后有机会再说。” 说着,沉香和画船,便见大小姐的背影,消失在木廊深出,梧桐树后。 沉香将手上的珠子都放在画船手里,便想去追,却被画船反手扣住,“别去了,大小姐什么都明白,咱们听大小姐的便是。这珠子,我拿了我这份,等府里主子都出门了,我就回家。有大小姐给的这些东西,也不枉我进府伺候大小姐一场。” 说完,便见平日里有些孩儿气的画船将珠子往桌子上一放,只拿了一颗便出了侧间,回去收拾东西去了,留下沉香还有外间几个时时留心的小丫头顿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程玉关这边儿,到了前院儿明堂已经是巳时正,程侯夫妇两个附和着老夫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见程玉关一身绿色袄裙过来,杨氏脸上漾起笑容开口。 “你们女孩子金贵,怎么不多打扮一会儿。” 杨氏今儿明显是特意打扮过的,一身藕色比甲衣裙,搭配头上整套的红宝石头面,本来素淡的长相立时增添几分艳色。 程玉关却无意欣赏,踢开裙角,大步踏入明堂,拱手一礼不待众人反应便径直坐到一侧下首,“今儿的主角是二妹妹,我这个当绿叶的,打扮出来也没用。” 程玉关说话,一如既往的开口就刺人,杨氏得了程玉关这一句,便讪讪的不再多说,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程芳川经过几次跟大女儿交锋,已经大致了解了程玉关的说话方式,此刻竟然觉得有些习惯了。 见杨氏神色有些委屈,也只是拍拍杨氏的手做安抚,没有再次爆发。 老夫人一如既往的闭目养神,金刚子的数珠挂在手上,嘴里无声的念经。 “祖母!父亲!母亲!” 人未到,声先至。 程玉楼欢快的声音传来,屋里本来各处静默的几人,都瞬间露出笑脸,老夫人笑着睁开眼睛,程侯往门外看去,杨氏更是紧走几步,迎到门口。 程玉楼从宽敞的明堂入口背光而来,竟是一身樱粉色袄裙,在阳光下闪着波粼粼的光。 夏初时节,浅色的衣裳最和时宜。但是浅色衣裳容易显得寡淡不出彩。 程玉楼这一身,走动间,褶裙在阳光下竟然流光溢彩,华贵清雅彰显无疑。 头上的首饰只有一钗一簪,却是难得的是那樱粉色红宝石,这种特别的颜色,比红宝石还要难得,只程玉楼这一身行头,就光彩照人,让同龄人退避三舍。 都说让一个女人出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身寡淡的出现在一群华贵清雅女人堆里。不用外人多嘴,她自己就自惭形秽起来。 程玉关的眼睛在杨氏和程玉楼身上转了转,又看向老夫人,竟也是一身暗纹团绣的长袍大褂。 程玉关又看向跟在杨氏身后起身的程芳川。 只能说,侯府不愧是世代显贵,这穿衣打扮的品味已经深入骨髓。 程侯一身镧衫虽看着简单,那腰间的玉带和玉佩,却绽放温润的光泽,显然也不是凡品。 男子不用如女子这般出彩,低调的华贵就显出身份尊贵来。 程玉关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又扶了扶头上的珠钗,本来觉得还看的过去的衣裳首饰,此刻顿时变得寒酸起来。 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分钱,一分货,自古皆然。 “大姐姐,咱们走。” 程玉楼轻快的声音,程玉关抬头看过去,只见她挎着杨氏,程侯扶着老夫人,已经都准备好动身了。 程玉关也起身跟上,“走。” … “侯爷,车轿已经备好。” 多日不见的廖诚,在门口小跑迎上来,在程侯跟前回禀。 “嗯。” 程侯喉间“嗯”了一声,扶着老夫人迈步走出侯府大门,程玉楼扶着杨氏紧随其后。 “大小姐,马车乘坐容量有限,您随老奴坐这顶小轿。宫中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您一个人坐轿子正正好。” 廖诚来到程玉关跟前,指着一旁的紫锦小轿,躬身殷勤道。 程玉关看向廖诚,只见他满脸堆笑。又看向那轿子,虽然也算是贵气,但是比起驷马车架来说,终究显得小气。 程玉关看向身前的几人,几人不知是没有听到廖诚的话,还是如何,此刻正踩在垫脚石上,专心上马车。 “大小姐,请。” 廖诚又伸手示意。 程玉关气笑了。 诺大的侯府,总是让她感受到这种无孔不入的小气之感。 就仿佛面前的廖诚,程玉关得罪过他一次,前儿程玉关只在清心堂不出院门,廖诚也为难不到她头上。 此刻程玉关踏入前院儿,到了廖诚的管事范围,他便能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尽全力羞辱她。 “马车轿子这等巧物我享用不了,会吐。到时候误了老夫人叮嘱的正事儿就不好了。给我找匹马过来就好。” 程玉关说到。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管家听了却仿佛没有听清楚,有些迟疑没有动作。 这时,杨氏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差点儿忘了,大小姐出身祖地,从小跟几个堂兄骑马惯了,不耐坐轿坐船。前儿祖地的堂公子便晕船需要在别庄修养,至今还没痊愈,今儿咱们也不拘小节,管家,给大小姐备马。” “是,夫人!” 廖诚答应一声,一挥手,便有一装备齐全的高头骏马被下人牵过来。 “大小姐,府里的马都是侯爷用,又高又壮,您若是害怕,不妨在轿子里忍一忍。” 程玉关毫无波动的目光扫过廖诚,拉过缰绳,飞身上马。利落的身手,让街边让行围观的百姓不自觉惊呼叫好。 杨氏脸僵了片刻,便放下帘子,缩回马车中。 程侯见状,也不再等候,抬腿上了马车。 这马车是青铜铸就,驷马车架,马车车厢仿佛一座小屋一般轩敞气派,等闲容纳个人绰绰有余。 程玉关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拉着缰绳,经过管家来到侯府车队前方,跟着护卫一同并驾。 … 列队缓缓而行,程玉关进京多日来,第一次见到京城风物。 热闹非凡又秩序井然,程侯的车队经过,人们自然的分开让行,仿佛已经习惯了。 道路两旁,有热闹的交谈声却无叫卖声,有同样锦衣的客人行走停留,也有一身素色衣裳的行人坦然而行。有大汉扛着货物经过,也有女子挂着篮子,在街边穿行,或一身简便昂首而行,或一身华服戴或不戴羽笠,避开尘土。 人人神色率性,自由穿行,程玉关的马儿,不自觉放慢脚步想要融入其中。 “大小姐,老夫人叮嘱我等看顾大小姐,您初来乍到,别跟府里走散了。” 两旁的护卫,及时提醒程玉关跟上。 护卫全副武装,腰挎长剑。 程玉关轻夹马肚,便跟上几人。 “敢问这位大人,你是沧州府出身吗?” 这位护卫眼睛闪过一丝光彩,却没有回答。 程玉关也不去纠缠,跟着几个护卫御马前行。 程侯府本就地位不凡,因此距离皇城极近。程玉关只觉得还没有看够京城街道风情,便来到皇城脚下。 大乾的皇宫,巍巍然如天宫俯卧。 程玉关端坐马上,隔着宽阔的广场,看到远处高台之上,上古巨兽般的宫殿林立,蔓延到远方。 越往前,离宫门越近,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程玉关骑在马上,只觉得自己极速缩小,在高耸宽厚的城墙映衬下,她仿佛变成了蝼蚁。 “下马!” 突然,有宫人呼和,程玉关这才醒过神来,从马上翻身而下。 “交给卑下。” 刚才跟程玉关说话的护卫过来,接过程玉关手中的缰绳。 程玉关冲护卫一笑,递交过去。 “玉关儿,过来,到祖母这里来。” 不远处,程侯扶着老夫人一家,也从马车上下来。此时,老夫人满面慈祥的招呼程玉关过去。 程玉关走近老夫人,便被老人家握住手腕儿,拉到身侧。 “这宫规森严,玉关儿第一次来,跟在祖母身边就好。” 程玉关嘴角翘起,没有说话。 很快,侧门处有轻便马车过来,拉着侯府众人从一侧甬道往后宫赴宴处。 “这皇宫里,若是让人走着去凤仪宫,不知要走到何时。旁人家都是来的早些,祖母年岁地位皆高,皇后特许,可乘马车绕过前朝进入后宫。” 程玉楼有些得意的跟程玉关说到。 程玉关跟几人挤在一处,听着甬道中,他们身下这马车孤独的踏步声,沉默不语。 这里她心有敬畏,更不会随意开口。 第十九章 相见 “这就是我素君妹妹的血脉吗?” 程玉关跟着程侯一行,来到一处宫殿,穿过三三两两前来赴宴的华服人等,程玉关跟着程侯,竟径直来到后殿皇后面前。 皇后看模样,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玄色绣金色凤凰暗纹外氅,趁着一抹朱红内里,织金凤首垂珠的金冠戴在乌黑的头发上,让人一见便被其华贵气势所摄。 程玉关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女子的气势,竟然让人可以忽略她的容貌,脑海中只有臣服。当下,似乎她的容貌已经不重要了。 端坐上首的皇后,看着面前跟往日姐妹相仿的面容和神态,这种血脉中透出的熟悉感,让皇后虽然是发问,却不自觉激动的起身,心里已经认定了这是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霍素君的女儿。 “皇后娘娘慧眼,这就是素君的女儿程玉关。玉关,还不见过皇后娘娘!” 老夫人看着皇后娘娘激动的神情,神情也现出一丝感慨,拉着程玉关道。 皇后摆摆手,“不必拘礼,玉关对吗?到我这儿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程玉关抬头,看向上首的皇后娘娘。 “你这傻孩子,别愣着了,去让皇后娘娘看看你。” 老夫人在程玉关身后推了她一把。 程玉关顺势往前几步,上到台阶上,绕过青铜桌案来到皇后面前。 一双柔荑拉住程玉关的手,摩挲她的手片刻,又伸出一只手,将她额前的细碎绒毛往后捋了捋。 “太像了!你叫玉关,程玉关,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徐姨母。我跟你母亲虽然不是一起长大,却一见如故,不是姐妹却胜似亲姐妹!当年我跟你母亲说好了,若是生出一对儿女,便要做亲家。我们定然不会让对方的女儿受婆母的苦。如今你回来了,老四正好还没有定亲,不如…” “母后!” “皇后娘娘!” … 几道声音一齐响起,打断了皇后娘娘激动的模样。 皇后面对程玉关激动欣喜的神色一窒,转而变为不怒自威的面孔,“我跟玉关儿叙旧,皇儿,你有什么意见吗?” 程玉关跟着皇后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跟她一同进京的四皇子。 她刚才只被皇后威严所威慑,竟然没有发现,还有“外人”在场。 四皇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因为脸型如刀削般瘦削,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鼻子挺直,嘴巴又薄,所以面无表情,甚至抿唇的时候,难免让人觉得他是否心有不爽,所以神色不渝。 此时,面对皇后娘娘,四皇子也没有收敛表情,露出温情的模样,而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场上的程侯一家。 “老夫人和程侯,似乎有话要说。” 皇后暗暗瞪了儿子一眼,看向堂上。 “瞧我,见到故人便忽略了老夫人,来人,给老夫人赐座。” 说着,便拉着程玉关在上首坐下。 老夫人带着程侯一家坐到四皇子对面,看着皇后娘娘,团团慈爱的面孔显出笑意,“老身替玉关儿多谢皇后娘娘厚爱,只是玉关从小在乡野长大,无拘束惯了,实在配不上金尊玉贵的皇嫡子。便是老身再托大,也要顾忌当朝社稷还有陛下,百官的想法。再说,这儿女亲事,总要看当事人的意愿,玉关在家时也说了,不敢攀附皇家。玉关儿,你说呢?” 老人家不徐不缓,替程玉关推辞之后,又将话题交给程玉关。 “玉关儿,听老四说,你跟他一道回京的。那你该知道,老四那个人,相处久了才明白,他就是面冷心热,你们的亲事,还是你没出生前,我跟你娘就定下的,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玉关儿可要满足姨母这个心愿?” 皇后凤目紧盯着程玉关,似乎在等她的表态。 程玉关直视面前精致雍容的面孔,顶着压力,在凤仪宫后殿正堂,所有人的目光下,缓缓摇头。 “臣女从小野惯了,配不上四皇子的规矩体统,还是不耽误四皇子了。” 皇后凤目盯着程玉关,见她一脸坦然,才长出一口气。 “你这般说,也好。但是不要说你配不上,你只是年纪还小,还不开窍罢了,我这老四却早生几年,配你年岁太大了些。” 座下,四皇子嘴角略微抽搐一下,却到底没有吭声。 他对面,程玉楼在老夫人身后的座位处,忍不住拽了拽母亲的衣角,杨氏面上丝毫不动,手下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示意她不用心急。 “我就知道,我这孙女是个懂事的。可怜她从小丧母,在祖地孤零零长大,却没有失了当年霍氏的气节。” 老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欣慰的说到。 提起霍氏,皇后面上也闪过追思,“是啊,素君的女儿,就跟我的女儿无异,这些年,却在祖地长大。玉关儿,你说,你想要什么,姨母都允了你,只当补偿你这些年的孤苦。” 皇后娘娘说话,掷地有声,底气十足。一句话落地,程家众人,眼珠子都暗暗张大,紧紧盯着程玉关,等待她的反应。 程玉关从皇后端正的神色就知道,这句话不是戏言,而是真的想弥补。 可能她们当年,真的有姐妹之情,如今程玉关主动放弃婚约,某种方面,也算是给皇后和四皇子的一个人情?毕竟她如今,爹不疼娘不爱的,身后没什么靠山帮衬,别说攀不上四皇子,便是普通世家子,跟她结亲,都要考虑再三。 程玉关心下闪过这个念头,又眼睛看向程家众人,缓缓起身,走出皇后金案之后,来到堂上,人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跪下去,深深拜伏在地。 “臣女有一想法,请皇后娘娘成全!” “你这孩子,咱们娘俩说话,你这般郑重做什么?快起来!玉清,你去扶玉关起来。” 程玉关跪倒在地,双臂挡在面前,就这么郑重的跪着,不动也不吭声,任凭玉清宫女出手扶住也不动弹。 堂上众人,顿时了然了程玉关的决心。 皇后见状,也不再多说,摆手让玉清退下,郑重的看着堂下的程玉关,“你说,只要本宫能做的,自然成全你,为你做主。” 皇后的声音,和气中添加了一丝威严。 老夫人和程侯不自觉对视一眼,激动中莫名有些不安。 另一边,四皇子端坐在桌案后,看着程玉关深拜的身影,身形从刚才的惬意自在,也坐直郑重起来。根据他对程玉关的了解,她这个人,不似一般女子娇气,能吃苦,也不会轻易开口求人。 当初骑马,只要她哼一声,队伍自然会迁就她,但是整整半月,她没有吭过一句。 想到程玉关在路上的表现,四皇子心里更是沉了沉,只看着程玉关,等她提出的“惊天”条件。 跪在地上的程玉关,此时心脏也在砰砰跳,她默默的深吸一口气,“请皇后娘娘,准许臣女出继大伯程留川名下,若能成全,臣女定然铭感五内,永记皇后恩德!” !!! 满室皆惊! “逆女!” 程侯最先跳起来,指着程玉关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善茬,从我见你第一次,我就知道!你起来,跟我回府。你不挨上一顿板子,是学不会恭敬孝顺了!我不管你在祖地是如何野蛮生长的,如今到了京城,我这个当爹的,就要下手管教,非把你掰过来不可!” 说着,程芳川踏步上前,一把拉住程玉关的手腕儿,拽着她就要将她拉起来。 “皇后娘娘,臣女胡言乱语,您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着她先行告退。” 说着,程芳川便大力拉扯程玉关,几乎要将她拖起来拉走。 程玉关却两脚分开,稳稳的钉在原地,她从小站桩的功夫,让程侯这个身高八尺的男子一时竟也奈何不得。 程玉关也不去看程芳川,只执拗的看着上首的皇后娘娘,“请娘娘成全!” 皇后收敛惊讶的神色,这才反应过来,喝止程芳川,“程侯,当着本宫的面,你这是成何体统!” 程芳川听见皇后的声音,脸上怒意不减,却到底放开了程玉关,“娘娘,这是臣的家务事,请您允许臣带不肖女回家处置。” 老夫人在杨氏的搀扶下,也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堂下。 她们都被程玉关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惊的不轻,此时反应过来,自然是站在程侯这边。 老夫人此时哪里还有刚才的慈祥神色,脸上使劲儿绷着,还是透出厉色,“你这女娘,别是在祖地受人蛊惑了?做你父亲的女儿,你是千尊万贵的侯府嫡女,将来出嫁一个郡主的封号少不了你的。你若出继你堂伯,那就只是个民女了你知道吗?这般不知轻重,到底是让祖地耽误了。等你回去,祖母定然亲自教导,让你明白这其中险恶。皇后娘娘,请您允许老身,带这不肖女回去,待教导有成,再带来,给您请安。” 杨氏跟着焦急,心中却不上不下。既盼着大小姐犟起来,坐实出继之事,又顾忌女儿的婚事和侯府的颜面,要劝回程玉关。 程玉楼则是瞬间脑袋空白,连自己心心念念的婚事都被抛出脑后,只看着大姐姐倔强的身影,一时傻待在原地。 “好了!” 皇后威严的声音响起,程侯一家的嘈杂声瞬间静止。 扫过面露狰狞的程家人,皇后看向程玉关,只见这少女面对双重长辈的怒气,还是倔强的昂着头,抿着嘴,这倔强的模样,瞬间让皇后仿佛透过这稚嫩的脸,看到曾经那个同样稚嫩却意气风发的面孔。 心中的镇定缓和,皇后郑重看向程玉关。 “你可知道,你自求出继,是不当之行。” 到底,皇后不忍心说她不肖。 程玉关看向皇后,“臣女知道。但是臣女想求皇后成全。” “你!” 程侯见程玉关死不悔改,怒气更甚。 皇后扫了程侯一眼,程侯瞬间不敢妄动,又看向程玉关。 “你父亲自然不愿,你堂伯,应该也不知道这件事儿?你要罔顾两个长辈的意愿吗?” 程玉关此时,将手趁机从程芳川的铁钳一般的手中挣脱,拱手对皇后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从小在祖地长大,堂伯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反倒是程侯,他自我出生,便没有看过我一眼,十几年来,更不曾有过丝毫的关心。臣女认为,养恩大于生恩,再说,父亲已经有两个女儿,不缺我一个,堂伯只我一个女儿,我出发前,问过堂伯,他自然是愿意的接受我的。所以,还请皇后娘娘成全,将我出继!” 程侯脸色青到发黑,老夫人倒是很快镇定下来,拱手跟皇后道,“娘娘,事出突然,玉关儿毕竟年纪小,不懂这其中厉害,不如我们先带她回去,晓以利害,若她还是坚持,那再商量出继之事。” 按理说,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是作为皇后,她也不能轻易让别人骨肉亲情断绝,随意出继。 但是,这是程玉关所求。 皇后想到曾经一夜之间,姐妹天人永隔,忍不住开口,“算了,就让她留在本宫身边几日,等本宫劝导之后,再做打算。程侯,老夫人,不会不信任本宫?” 皇后娘娘开口,程芳川和老夫人捏着鼻子,将这件事认下。 “那就打扰皇后娘娘了。” 程玉关则又惊又喜,她只不过说出来试探一番,没想到,竟然真的有希望了。 “多谢皇后娘娘!” 程玉关大声拜谢。 “好了,都出去赴宴。今日本宫在御花园设端午宴,都是一家人,别受口角影响。” “是!” “是!” 程玉关也跟着答应,并且自动自发的走到皇后身边,“小声”道,“臣女上京的时候,就求了族长大伯给了出继文书,不过是在三堂兄身上。父亲,您出宫后,记得把三堂兄接府里拿到出继书,否则三堂兄身子一直不好,祖地的大伯得不到我们回信儿,该不放心找到京城来了。” 老夫人脸色难看,程侯也僵着脸,“嗯。”了一声。 皇后见程玉关一改刚才的严肃模样,颇有些调皮,忍不住点了点她,笑着摇头。 第二十章 开眼界 午时一刻,皇后肩舆起驾,往御花园去。 肩舆以金铜为装饰,垂挂天青色车幔,锦缎饰额,珍珠门帘,两侧有宫人随皇后掌扇遮挡,前面更有宫人执绢纱灯笼在前引路。 若说刚才皇后娘娘气势不凡,这会儿,就仿佛神仙妃子一般,金尊玉贵。 程玉关和四皇子李勉两人的竹轿跟着皇后肩舆。 程家人紧随其后,也一同被皇后赐轿。 “身份规矩不可逾越,本皇子还当你是个聪明的,怎的如此冲动,竟然要出继。若是出继个好人家便算了,竟然要出继平民。若你这个打算早早暴露出来,本皇子相信,你上京这一路都会顺风顺水,不会有人起歹心害你,反而呵护你还来不及。” 四皇子李勉的竹轿不知何时,来到程玉关身侧,他这般说话,也毫无遮掩,程玉关转身往后看了看程家人,她相信,四皇子的声音后面的人一定能听到。 果然是皇子,说话底气足的很。身后,程侯和老夫人两人并排,不知在谈些什么,脸上神情都有些异样。 程玉关不再关注身后,转而看向四皇子李勉。 “四皇子也不知道吗?” 程玉关疑惑。 “知道什么?” “我堂伯父承袭了神威将军的爵位,所以我出继堂伯父名下,也不算平民。” 程玉关回答。 她也是出发前,跟堂伯父提起出继这件事,堂伯父才首次说出,自家也有爵位的话。 她原先和四皇子一样,也以为整日粗布裹身,只知道训练长中子弟的堂伯父是平民而已。 李勉神色一怔,回忆了片刻,才从脑袋犄角旮旯里翻出记忆。 好像大乾初建时,程家的确是一门两兄弟,军功都足以封侯。不过如此一来,甚至显赫更超皇亲。程家老大便急流勇退,称自己只爱闲云野鹤的生活,教导子嗣,种田养鸡,因此,便只封了个永不降等的神威将军的闲爵,获得不用服徭役的资格,便离开了京城。 久而久之,京城显贵云集,众人便都忘了在偏远的沧州府,还有一个不高不低的爵位流落在外。 李勉恍然,看向程玉关,“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纵然不是超等的侯爵府,有一等神威将军之女的名号护身,也还算不错。” 程玉关翘起嘴角一笑,并没有解释,这爵位她是提出出继之后,见她心意已决,堂伯父才说出来的。 也就是说,她就是拼着不要所谓阶级身份,成为平民,也要和程侯一家脱离关系。 程玉关两世为人,自然知道一个冷漠的家庭,只会带来无休止的消耗,及时止损,哪怕失去所谓身份和前程,程玉关觉得,凭她自己的本事和见解,也不会吃糠咽菜。 想要前程,她自己会挣。更何况,沧州府程家村,也不是京城人所想的荒凉野蛮,那里,自有一番天地。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否则,只是横生枝节。 “这么说,你早已经打定主意出继了?” 李勉郑重询问程玉关,程玉关也郑重点头,“确实如此,我这次进京,这件事是目的之一。” 李勉点头,复又好奇道,“那目的之二是什么?” 程玉关一窒,憋了憋,没有多说,只冲四皇子笑了笑,敷衍过去。 李勉见程玉关卖关子,也不过分追问。 适可而止。 两人闲谈般几句话,却让两人身后的程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程玉楼看向身侧的杨氏,“母亲,大姐姐何时跟四皇子如此熟络了,难不成她宁愿出继也不肯替我说和,是自己有攀附的想法不成?” 程玉楼到底年纪小些,压不住心事,看见前面二人“亲密”,便忍不住胡乱猜忌。 杨氏眼神压制住有些慌乱的程玉楼,“玉楼不要胡思乱想了,待回府之后,母亲再替你打算。” 母女两个说话,前边,老夫人和程侯母子两个,则稳重的多,见四皇子纡尊降贵和程玉关说话,也没有自乱阵脚。 她们可是知道,四皇子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别说一个乡野女子了,便是号称京都第一才女的靖国公的女儿,他也不曾放在眼里。不然,也不会年过弱冠还没有定亲。 高不就低,两人心里明白的很。 … 行至御花园,这里早已张灯结彩,人群涌动。 众人纷纷拜服皇后面前,程玉关随皇后也算是侧身受了众人的礼。 皇后拉着程玉关,身后跟着四皇子和程侯一家,在众人各色目光中,走上主座。 “端午宫宴,就是大家一起热闹一番。一会儿有彩船歌舞杂戏,到时候一同飱食一同观赏。” 程玉关这才发现,原来这处张灯结彩之地,还不是主场,跟着皇后再往花树深出去,上木廊往湖中心的亭台楼榭处,这才是正地方。 此处台榭之上,座次早已分布好。 程玉关被皇后拉着,跟在皇后身侧,坐到了第二排,跟四皇子并列。 台榭前,彩船汇聚,歌舞杂戏尽皆上场。 程玉关几乎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水中的彩船,上面宫人飘飘欲飞,养人眼球,她一时间看得入神,竟挪不开双眼。 “把这份樱桃煎给程玉关程大小姐,先开开胃,省的一会儿看得魂不守舍,吃伤了脾胃。” 李勉不算小的声音传来,被人叫出名字,程玉关才回过神,条件反射的看向四皇子处,只见有宫人正将一盘深红诱人的樱桃煎端过来,程玉关下意识接过道谢,却在下一秒,感受到前方,身侧自己身后无数打量的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 如芒在背一般的感觉,让程玉关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 她装作不经意的查看一圈,有好奇的,有打量的,也有带着恶意的。 “来,这百味羹是尚食局的拿手好菜,你也来尝一尝。” 程玉关正不解,自己为何如此扎眼,下一秒,随着四皇子送来的百味羹,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更加炽烈,程玉关才有些恍然,原来始作俑者在这里。 程玉关看向四皇子,只见他一向冷淡的面孔上,竟然露出一丝和气,亲自端着青瓷碗,细长的手指,劲瘦的手腕儿,隔着一臂的距离亲自送来程玉关桌上,不仅身后身侧,见前面的皇后娘娘都侧目看过来。 “勉儿做的对,这是霍姨母的女儿,你玉关妹妹。我跟你霍姨母脾性相投,胜似亲姐妹,你们兄妹二人也该多亲近亲近。” 皇后含笑点头,程玉关却觉得,她背负的目光更加沉重了,压的她几乎承受不住。 “玉关新来京城,我自然要多照顾。” 四皇子李勉坦然点头道。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一贯如此和气呢。 但是在座的谁不知,四皇子一向目下无尘,等闲人近不得身入不得眼,因此,被破例的程玉关,就倍受人们关注。 顶着各处压力,程玉关也冲皇后娘娘微微一笑,“四皇子跟我二堂兄年纪仿佛,就好比我亲哥哥一般,玉关崇敬四皇子,自然也乐意跟四皇子多来往。” 皇后听到两人如此说,满意的点点头,转回身,跟一旁的几位国公夫人说笑。 程玉关一句“亲哥哥”出口,感受到身上的目光变得轻柔,终于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这些目光,果然是四皇子的缘故。 端起面前的冰酪,程玉关亲自俯身,送到李勉桌案上。 “四皇子盛情,玉关无以为报,只能借花献佛了。今日天色略有些燥热,四皇子多吃些冰酪解暑。” 从北地回京的途中,程玉关就没见过李勉吃冰的吃甜的,这奶制品,他更是碰也不碰。 这冰酪,就当程玉关感谢四皇子给她拉仇恨了。 李勉看着冰酪落在桌上,看向程玉关,知道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做法,两人相视一笑,看着和气,两人桌案后的宫女,却总觉得身上有些冷意。 … 端午宫宴相比前些日子的清明寒食,简便的很。 飱食之后,便是在御花园各处自便。 众人或在御花园花树下聚众挂五彩绳祈福,或是在各处亭台楼阁中,躲避阳光,一起编五彩荷包,一起闲聊。 程玉楼在杨氏的安抚下,早已不再生气,这会儿已经跟自己的小伙伴相约去别处玩耍去了。 此时台榭之上,只剩一些长辈一起闲话。 “今年关外承平,霍家也回朝了,听说霍府府邸已经收拾齐整,路上的霍家人还有女眷们,就快到京城了。可怜我那老姐姐,自女儿去了,多年不曾回京了。这次回来,定然要好好宴请一番才好。” 皇后听着身边国公夫人说到霍家回朝的事儿,回头看向程玉关。 却见程玉关拨弄着腰间的玉坠,仿佛没有听到刚才的国公夫人说起的霍家人一般。 皇后目光随即看向一旁的四皇子。 “勉儿,你不是要多照顾玉关吗?我们这些长辈说话,玉关听着肯定觉得闷,你带玉关去御花园各处走走,散散心。” 正闭目听曲儿的四皇子冷不丁被打扰,睁开眼睛,就看到母后和程玉关的注视。 “好,”李勉起身,微微掸了掸衣袍,看向程玉关,“走,看你刚才吃的香甜,带你去凝晖殿殿转转,那里有御厨房,尚食局也在不远处。” 程玉关不解,不懂四皇子话中这是什么意思,皇后却抿唇一笑,“促夹的很。” 说着笑看程玉关道,“跟你勉哥哥去,你还要在宫中长住一段时间,多熟悉熟悉宫闱也好。” 听皇后说“勉哥哥”,程玉关几乎想抖一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她忍耐住,顺从起身,“听皇后姨母的。” 两人仿佛被大人打发走,不让听大人之间八卦的小孩子一般,被打发出去。 御花园在北边,李勉却带着程玉关往南走,仿佛真的要去离御膳房不远的凝晖殿。 “霍家如何了吗?为何皇后姨母不想我听?” 半晌,程玉关忍不住开口询问。 前面径直在走的李勉脚步顿了顿,回过头,“你奶嬷嬷究竟如何打算的,怎么什么都不跟你说?” 李勉有些不耐烦,又有些疑惑的说到。 程玉关紧走几步,跟上四皇子,“奶嬷嬷说人情复杂,多说无益,我能在程家村终老是我的运气,若是有朝一日回京,便自己长着眼睛,自己用心去看。” 李勉轻“啧”一声,“你也真是可怜。” 似程玉关这般,母亲早逝,父亲不喜,连奶嬷嬷都恨屋及乌,对她多少有些怨气,不愿多付出感情和心力,她如今,可不是如浮萍一般,无根无靠,什么都不知道吗? 想到这里,李勉些微的不耐烦反而消散了。 “什么?” 程玉关没听见李勉的话,睁大眼睛细看细听。 程玉关眼珠子是黑漆漆的模样,黑白分明,所以,尽管她对京城,对自己家,对外祖家,一片空白,什么都要询问别人,从别人口中透漏的蛛丝马迹拼凑真相,却不晓得痴傻,只显得纯真可怜罢了。 看着这一双澄澈的眼睛充满求知欲的看着自己,李勉“啧”一声,伸出一根手指将面前的脑袋推开。 “耍什么宝?好好走路。” 待程玉关站直之后,李勉才开口,说起霍家人的事。 “霍家人脾气刚直,当年你母亲执意嫁程侯,便引得你外祖父母不快,后来又下场凄凉,你外祖父母更是又气又恨,当年送走你母亲后,一气之下便全家去了边关,远离朝堂。十几年来,吃够了边远之地的苦,终于有机会回来了。他们先派了副将回京回禀,霍家人随后才能到达京城。京中人,恐怕看好戏有,真心欢迎的也有,不咸不淡的,也有。你这脾气,外柔内刚。恐怕跟霍家人也有的碰的。不过别往心里去,都是直脾气,没有那些弯弯绕,时间长了就好了。” 李勉说的中肯。 程玉关听了,也点点头。 除了李勉,诺大的京城,无人会像他这般,设身处地的给她分析霍家。 程家人,程玉关更不会去问。因为他们口中的霍家带着成见,程玉关怕自己被程家人影响,先入为主,所以在程家这些天,程玉关没有跟任何人打听过霍家事。 如今,总算知道,为何霍家人一直没有声响了。 沉吟片刻,程玉关看向四皇子道,“多谢。” 四皇子摆摆手,大步往前。 青石铺地,城墙高耸,这长长的甬道中,只有二人一前一后,端午带着一丝热毒的阳光洒落,程玉关却觉得,这森严冰凉的皇宫内院,竟仿佛有温暖踏实之感。 第二十一章 问罪 “咱们真要去御膳房旁边的凝晖殿?” 一路走着,程玉关对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偏宫里到处都是青石路面,高耸的宫殿和城墙,程玉关跟在李勉身后,只觉得一直在转圈,不知去往何处。 李勉大步走着没有回头,只嘴里答道,“本皇子说了去凝晖殿,自然是去那里。不过,到了凝晖殿你可以去对面的御膳房取经,我还有正事儿,就少陪了。” 听见李勉这么说,程玉关点头,尽管没人能看得见。 李勉提前她好几步远,李勉身高腿长,一步顶程玉关三步,程玉关的腿紧倒腾,都感觉追不上他。而且宫中禁止奔跑,她也只能快走一些跟上前面的人影。 “快到了,就在前面。” 李勉说到。 程玉关抬头去看,只见甬道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有一拐角处,应该过了拐角就到凝晖殿了。 程玉关暗暗松了口气。 没有目的的走,还是在宫里,让人心里没底,这下马上要到了,程玉关心里才踏实下来。 “过了这边门,是不是到前朝了?总觉得刚才走路那么远,应该已经出了皇宫了。” 程玉关跟在李勉身后碎碎念。 李勉听程玉关这么说,倒是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程玉关一眼,“你还知道皇宫和前朝分开呢,不错。” 程玉关也不管李勉是不是嘲讽她,得意的仰头,“那是,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见程玉关一句夸奖便得意,李勉也翘了翘嘴角,“你还真是容易得意忘形。知道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既然知道过了这边门就是前朝,待会儿到凝晖殿就谨慎些,不然失仪让人看在眼里,可不是好玩的。” “知道了!” 程玉关干干脆脆的答应。 李勉回过头,只觉得好笑。 他没有姐妹,以前觉得其他姐妹聒噪任性的很,没想到程玉关竟然还算乖巧。他想,有这么个妹妹,也怪不得她曾说族长家几个堂兄,都对她好。他若是有个乖巧的妹妹,他也会对她好。 眼见着边门,两人又走了一阵儿才终于到边门门槛儿。 程玉关紧走两步,想要紧跟李勉,没想到前边一直大步走的李勉却猛地停顿,突然转身拉着程玉关靠在圆拱形边门的门边墙角。 程玉关下意识放轻呼吸,只拿眼睛看李勉,一声不出。 李勉满意的点头,将手指放在嘴唇处,无声的“嘘”声示意。 程玉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顿时,在甬道深出,边门拐角,就没有人声,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你别太焦急,程玉关在侯府肆意妄为,还戏耍你们一家,这下进宫,我定然会替你报仇。” 一个男子的声音隐约传来,程玉关惊的瞪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初来乍到,竟然不知道何时在宫里也树敌了。 “别,程玉关这人厉害的很,她在家里时,便得理不饶人,这会儿到了宫里,又有皇后娘娘做靠山,还不知会如何作势,你和四皇子本就不睦,别因为我再得罪四皇子,重又起冲突。淑妃娘娘本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因为我挑的你们兄弟不睦,淑妃娘娘更该看我不顺眼了。” 这女子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程玉关瞬间了然,这就是传说中,被程侯一家看上千方百计要玉成好事的五皇子! “玉楼,你别妄自菲薄。母妃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宫里规矩太多,我的婚事她也无法做主,才会在你面前推脱。你放心,既然你大姐姐程玉关这里行不通,我回去便请母妃想办法,给父皇吹吹风,让父皇赐婚你我。” 男子似乎在拍着胸脯保证,程玉关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靠着的墙振动的声音。 难道这“小两口”就躲在边门另一边说话? 程玉关猜想。 李勉看程玉关的脸色,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猜对了。 原来这凝晖殿就在前朝最北,紧邻后宫,又距离御膳房和东华门不远,平日里距离御膳房买卖瓜果蔬菜的交易嘈杂之处不远,又因为是膳堂重地,所以日常每到饭店,就会有重兵过来护卫,凝晖殿这里,平常都没有前朝官员在这里办公和经过,每天过了午时,宫中不再传膳,这里便安静下来,并且很少有人过来。 四皇子李勉小时候常爱来凝晖殿看书,看累了便在二楼处眺望宫外瓜果时蔬交易,用这市井热闹之气冲淡疲惫感。 没想到五皇子小时候爱排场,长大了竟也知道来这僻静处谈情说爱。 如今两兄弟撞在一起,只一墙之隔,真是尴尬。 听着墙那边说话,越发小意温柔,程玉关偷眼看了李勉一眼,这该如何脱身? 李勉此时也正看向程玉关,他个子高,这会儿居高临下,看见程玉关表情尴尬,有些好笑。 这做贼的都没有不好意思,他们这撞上的倒尴尬。 程玉关见李勉竟然露出笑意,忍不住瞪眼,示意他赶紧想办法,若是一会儿墙后边儿真的有什么逾矩之处,那就更难堪了。 李勉见程玉关眼神示意,不慌不忙的抬手,从程玉关鬓边的钗上,用巧劲儿拽下一颗珍珠,这珠子虽不名贵,却胜在个头不小。 李勉抬手,轻巧的将珠子从边门处扔过门,“啪嗒”一声,边门墙角处传来声响。 “什么声音?” 程玉楼有些惊惶的声音传来。 “谁在装神弄鬼?” 好事被打扰,五皇子李克小声喝道。 他知道不远处有御膳房,里面有人值班,因此也不会毫无顾忌的高声呼和。 “这可如何是好?” “无妨,应该是路过的小黄门,我先送你出宫,待会儿我回来料理。” 随着声音渐渐远去,程玉关松了口气,这偷听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还去吗?” 李勉看着程玉关说到。 程玉关点头,“去!” 后宫各处都是人,有凝晖殿这个僻静地方,她当然愿意去看看。 又等了片刻,李勉这才带着程玉关从边门走出,路面上,刚才被扔出来打草惊蛇的珠子已经不见了,不过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程玉关也不放在心上。 “一楼是书架,二楼有小憩的地方,你若是看中此处,改天我让人从文集院调来一套桌椅和软榻,供你休息。” 李勉带程玉关,指着凝晖殿各处介绍道。 程玉关点头,“多谢四皇子了。” 李勉听程玉关叫自己四皇子,不自觉皱了皱眉,“你堂伯父家中有三个堂兄,我行四,你便叫我四哥。再叫四皇子,让母后听到,该讨我的不是了。” “四哥!” 程玉关闻言,大大方方叫了一声“四哥”。 她从小跟族长大伯家的三个哥哥一起长大,对多认一个哥哥自然毫无异义。 李勉听程玉关这干脆的声音,嘴角几不可察的翘起片刻。 “好了,东边的书架,都是宫里搜集的孤本杂书,你想看可以去找来看。西边放的,都是大乾各地地方志复印本还有各地新闻异事,我这里还要查些资料,你自便。” 说着,李勉走去高大的书架后,开始查找需要的资料,程玉关则按照李勉的指示,去东边书架上,找来一本杂书,过来胡乱翻着。 凝晖殿内,一时相对无声。 又一会儿,程玉关找来一本书,来到门口处的书案旁坐下看书,李勉也从书架上,找到岷地地方志,来到西窗书案下。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李勉率先抬头,揉了揉鼻梁骨,合上书,见程玉关还在认真看书,本想叫她停下回后宫,却中途停下。 踱步走到程玉关身后,果然,她看得哪里是正经古文,而是找了一本地方志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地缘处,手里还在比划,似乎想了解这其中的风俗分布。 “进学也不老实。” 耳边响起李勉的声音,程玉关猛地回过神,从书中世界脱离。 “嗯?怎么了?你要走了?我这就走。” 程玉关合上书,行云流水的将书放回原位,再走回李勉跟前。 李勉看程玉关这一套熟练的动作,就知道她小时候应该不是个老老实实进学的。也不追究她,抬步往外走。 又回到甬道中,这是太阳已经西斜,李勉没了来时的急迫,边走边跟身旁的程玉关叮嘱。 “母后每日忙碌,你无聊时,可来凝晖殿看书,少往御花园去。那里人多眼杂,你这脾气,去了也不痛快。” 程玉关点头,“听四哥的。” 李勉是皇宫坐地户,他的经验,程玉关自然要听。 而且她也并不爱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跟后宫诸人打交道。 说到底,她是外来的,在后宫扎眼的很,她又不打算在宫里长住,做个交游广阔,八面玲珑的人,有个能安稳待着的地方,她自然乐得去。 “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旁人。你是母后宫里的,出去碰到人只管拿出气势,端起架子,旁人也不敢轻易惹你。” “嗯,”程玉关点头,“听四哥的。” 李勉见程玉关懂事听话,便又接着道,“往凝晖殿去,最好过了午时,还从这甬道过去。这里除了侍卫,一般没人,便是有,也是借道的小黄门,清净。” “嗯,听四哥的。” … “沉香,你可知错?” 程侯府的静远堂,牛油蜡烛晃动,侧间内室,老夫人端坐软榻,赖嬷嬷侍立一旁,脸上带着寒意,指着地上伏跪在地的沉香厉声道。 沉香根本不敢抬头,她被赖嬷嬷选中,从一个庄生子进府里做大丫鬟,自然要感谢赖嬷嬷恩德。 尽管赖嬷嬷让她看住大小姐,她也心甘情愿。 没想到,看似直脾气的大小姐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府里玩儿了一出里根儿愣,愣是将府里众人都瞒了过去,她这个贴身丫鬟也不例外。 “嬷嬷,大小姐从祖地程家村便有了出继的打算,不然,也不会准备这么周全,连出继文书也让堂少爷带来。大小姐打算多日,行事周密,瞒过府里众人,奴婢也是寻常婢子,哪里能看透大小姐的心呀!” 沉香为自己叫屈。大小姐进府这么多天,只有在今日入宫前,反常了这么一次,给伺候她一场的丫鬟分了珠子。 但是那会儿,府里诸位主子都要进宫,她也不可能瞒过大小姐找赖嬷嬷汇报。因此,那分珠子这件事便被沉香隐瞒下来。 想来定然是大小姐打定主意一旦出府绝不再回来,所以才把东西分给她们。 想到进府第一天,大小姐就发作起来,让人觉得她是个心思单纯的直脾气,后来又是谁也不让,又深居浅出,只将先夫人的嫁妆拿出来说事儿。 这人有弱点,就会让人放心。 府里众位主子,既为了先夫人的嫁妆丢面子恼怒,又为大小姐有在意的事情而松了一口气。 哪里想到,那根本就是大小姐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让府里众人都放松警惕,以为有了交换条件,便放心带她进宫撮合二小姐和五皇子。 如今大小姐顺利留在宫中,那些嫁妆,甚至铺子,都留在府里,一件也没有拿,这才让府里众人失了警惕。 若是知道大小姐的图谋是出继,无论如何,也不会这般轻易,带程玉关进宫,从而让她有了靠山。 “早知今日,就该让侯爷教训大小姐一顿,也算是出了大小姐在府里搅和多日的这口气。” 赖嬷嬷恨恨道。 老夫人依旧捻着金刚子珠串,此时却睁开眼睛,看向赖嬷嬷,“你去学武巷,想办法把程琅那小子身上的出继文书拿过来,小心些,别让他起疑心。程玉关进宫这件事,先别透漏出去。” “是,老夫人。” 赖嬷嬷应是,然后带着沉香,往外走去。 … “母亲,大姐姐就这么留在宫里了?” 侯府,灵犀院儿里,程玉楼拉着母亲的手,不敢相信的气愤道。 要知道,皇后出身高门,又素有贤名,所以京中贵女都以能在宫中小住,受皇后教导为荣。 至今京城之中,也只有几个皇亲郡主还有国公小姐进宫,得以享受此殊荣,没想到阴差阳错,程玉关也留在了皇后的凤仪宫。 程玉楼自然不甘心,又有些羡慕。 杨氏心疼的搂住女儿,安抚,“你放心,大小姐想出继,不会那么轻易得逞的,先让她在宫里得意两天。” 提到出继,程玉楼有些迟疑,“大姐姐出继不好吗?” 这样,府里的嫡女,就只有她一个了。 杨氏拍拍女儿的手,轻声道,“便是她出继对咱们有利,但是这件事是她想要的,那就要付出代价。人哪能不付出代价,便达成心愿的呢?” … 第二十二章 学武巷 “程琅公子,老奴奉老夫人的命来看您了!” 赖嬷嬷进学武巷时,便没了在府里的阴沉,一进门就高声招呼道。 程琅本来正在院中打拳,听到声音停下来看向门口。 学武巷在东城,只是一个前后带院儿的一进院子,三间屋子并排,院儿里一株榆树,一口井。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处普通的小院子竟然还是程侯府的产业。 因此程琅扭头,便看到从影壁墙后绕过来的赖嬷嬷等人。 往日里赖嬷嬷也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小丫头,一个仆妇,穿金戴银,也算是颇有气势。任谁也想不到她只是侯府的一个嬷嬷,还以为她是哪家的老祖宗。 这次除了小丫头,还带了三个仆妇,一队护卫,程琅不自觉收回双腿站定,看似放松,若是练家子,不难看出这是摆一个戒备的姿态。 赖嬷嬷见程琅目光放在护卫身上,赶紧摆摆手,“堂少爷不要误会,最近京城中有毛贼出没,老奴出来也是为侯府办差,不能出差错,便多带了些人手。不是堂少爷,您可别误会。” 程琅目光看向赖嬷嬷,没有再纠结护卫人手的事儿,而是问起了正事儿,“我在这院子已经修整好几日了,什么时候带我进府?难道程侯府的门第就这么高,我这同宗的亲戚也不能登门?” 赖嬷嬷赶紧摆手,“堂少爷言重了,侯府的大门就在那里,您随时可以上门。前些日子,不是涉及大小姐的清誉,这才让您在这小院子委屈几天。毕竟您跟大小姐一同从程家村出发,您这里历经波折都到了京城,大小姐却没有到,难免让人对大小姐这一路上产生联想,影响大小姐清誉。” 赖嬷嬷还是这般解释,安抚程琅。 程琅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接着道,“嬷嬷今日过来,是玉关已经顺利回府了吗?” 赖嬷嬷见程琅不再纠缠进府的事儿,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到底是程家村的人好糊弄,随便编造一个为大小姐程玉关好的借口,他便不会再纠缠追究。 “禀堂少爷的话,今儿老奴过来,就是给您带来了好消息。大小姐那边儿来信儿了,说不日就能到达京城。就是随信儿还有一件事儿,就是大小姐说,她出发的时候,有一封出继文书交给您带了过来。不知道,有没有这件事儿。” 赖嬷嬷试探着问道。 却见程琅闻言,二话不说从一旁练拳脱掉的外裳袖袋,拿出一个信封,抽出来,赫然是出继书。 “是这个吗?” 程琅拿着出继书晃了晃,问道。 赖嬷嬷眼睛缩了缩,利落的上前,从程琅手中抽出出继书,大致扫了一眼,确认是真的,心中石头便落了地。 “就是这封。老夫人猛然听闻这件事,一时惊怒险些晕过去。也不知大小姐如何生出出继的心思。她毕竟是侯府大小姐,虽然小时候府里因为一些事情,没有顾及到,但是总归是要给大小姐安排一份好前程的。毕竟是侯府嫡女,总归不会太差,即便做不了皇子妃,嫁进高门显贵之家,也是轻而易举。以后得封荫做个夫人,一辈子享福不好吗?” 拿到东西,赖嬷嬷心神一松,拿出手帕摁了摁眼角,擦了擦那本就不存在的眼泪,仿佛为大小姐程玉关的出继担忧难过。 “堂少爷,我知道大小姐从小在祖地长大,得族长一家疼爱。但是即便为了大小姐前程考虑,族长大人也该劝阻一番。大小姐年纪小,心有怨怼可以理解,族长大人不该任由大小姐胡闹,竟还签了出继书?” 赖嬷嬷道倒打一耙,竟然还埋怨起为侯府照顾孩子多年的族长一家。 程琅面对赖嬷嬷哭诉指责,一番唱念做打,憨厚的面孔上却没有表情起伏,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你,仿佛在看戏一般。 赖嬷嬷的眼泪抹不下去了,嘴里的机锋也打不下去了。 堂少爷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唇微厚,肤色微黑,配上有些宽厚的下颌面,看着就像是戏文里,憨厚忠义的面孔。 但是他那一双眼睛,却平静无波,不知道是农家子的憨厚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被这样一种目光盯着,总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仿佛自己一开口,心思就被这目光看透一般。 “这是小妹的意思,父亲自然会如她所愿。” 程琅开口,却没有解释,只说了这一句。 这句话就好像,只要大小姐程玉关开口,族长一家就会无条件配合一般。 赖嬷嬷皱眉,她竟不知道,大小姐在祖地,有这般能耐,让所有人都顺着她。 想想大小姐看着是耿直脾气,却在府里闹了一场后,拍拍屁股就走,毫发无伤的留在宫里。赖嬷嬷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大小姐的深浅了。 本以为当年祖地那一支放弃京城的爵位回乡,应该都是耿直古板之辈。如今看来,怎么跟想象中不一样。 赖嬷嬷觉得,祖地那儿的人,好像跟侯府八字不合。大小姐那里透些邪性,这看着憨直的堂少爷,也是如此,让人靠近便觉得不舒服。 眼见从堂少爷这里打听不到什么东西了,赖嬷嬷便不想过多停留,将文书收起便告退回府。 “嬷嬷还带了这么多人来拿出继文书,结果根本没用上。堂少爷看着憨厚,也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他反抗不了侯府,还不如痛快拿出来。” 马车里,丫鬟一边给赖嬷嬷捏肩,一边吐槽。这堂少爷看着浓眉大眼,没想到骨头软的很。这出继文书对大小姐多重要,竟然这么轻易就给了府里。 这下子,没了出继文书,看大小姐还如何张罗出继之事。就算有皇后做靠山,也不能凭空跟侯府断绝关系。 一时间,小丫头不知是该对大小姐幸灾乐祸,还是对堂少爷怒其不争,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 赖嬷嬷听小丫头这么说,倒是缓解了刚才在堂少爷那里的不自在,亲昵的拍了拍小丫头的手,“就你聪明。也对,任大小姐和堂少爷有什么打算,没了这出继文书,也翻不出浪来。总不能,祖地族长亲自来京城促成出继之事。” 听赖嬷嬷这么说,小丫头倒有些迟疑,“奴婢看大小姐脾性,应该是被人宠着长大,所以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祖地的族长既然这么宠爱大小姐,万一真的来京城,给大小姐撑腰怎么办?到时候大小姐有皇后做主,有族长出面,出继之事恐怕就八九不离十了。” 听这小丫头说话,竟然条理清晰,思虑周全,显然不是一般的丫鬟。 赖嬷嬷满意的拉过小丫头的手,将丫头额前两缕碎发拨开,细看这丫头,竟然是个皮肤雪白,眉眼精致的女孩儿。 赖嬷嬷越看越满意,开口又带着一丝教导,“你顾虑的很对,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祖地之人,从当年急流勇退,回沧州府后,便从没有再回到过京城。大小姐再受宠,一个女娘,族长怎么可能为她破例?这沧州府距离京城,可不近哪。千里迢迢,就为了成全大小姐一时的怨怼胡闹?” 赖嬷嬷说着,摇了摇头,看向小丫头认真道,“你们女孩子,尤其是受宠爱长大的漂亮女孩儿,总是容易高看自己,将一点点小事看得比天还大。等你们到了岁数就会明白,这世间事,不过如此,很不用较真儿。就像当年的霍夫人,那是何等的天之骄女,就是太较真儿,落得个早亡的下场。你看杨夫人,同样是侯爷背叛,她就能容下桐姨娘在府里,如今不是尊为侯夫人,儿女双全?” 说着,赖嬷嬷抓紧面前女孩儿的手,紧盯着她道,“当年的侯夫人杨氏,也不过是个破落户,甚至比不上你如今。这世间还长,世道变迁,谁能保证,你以后的出息,比不上杨氏呢?侯爷虽年岁大了些,可正风华正茂呢。” 赖嬷嬷点了点小丫头,小丫头被赖嬷嬷说的羞红了脸,越发又多了几分颜色,十几岁的年纪,便是赖嬷嬷看着,都难免怜惜,更别提侯爷了。 “都是嬷嬷怜惜,奴婢以后,定然将您视为亲母。” 小丫头小声保证道。 赖嬷嬷满意一笑,“以后我还要指望你呢,自然用心为你筹谋。你也不用心急,就跟在我身边。当年杨氏跟在老夫人身边,就勾的侯爷上了心。这男子哪有不偷腥的,你却不能让他轻易得手,就跟在我身边,时时出现在侯爷面前,日子久了,总有你得偿所愿的时候。等你成了侧室,甚至…,嬷嬷后半辈子,可就靠你了。” 赖嬷嬷越说,声音压的越第,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小丫头就在赖嬷嬷身边,自然听到了嬷嬷的“不可说”,心中越发火热。 她自认为颜色比杨氏还要出彩,又有嬷嬷筹谋,前程不在话下。当年杨氏能取霍夫人而代之,那她为何不能呢?毕竟,她可比杨氏年轻的多,更耗费的起。 四皇子曾说程侯府没了底线,规矩乱的很,程玉关进了侯府,便深居浅出,一旦有机会便要跳出侯府,这内里,自然有缘由。 … 赖嬷嬷回去交差不提,学武巷内,程琅送走侯府一干人等,便来到院墙之下,一个旱地拔葱,竟翻过墙,来到隔壁院子。 这里明显比程侯府安排的院子宽敞的多,还是个两进院子,程琅一落地,便有劲装下人迎上来。 “三公子。” 程琅摆摆手,哪里还有在隔壁那憨厚寡言的模样,分明是个杀伐决断的果决模样。 他快步走到正堂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书信。 一目十行的扫过,赫然是程玉关如今境况。 “小妹进宫了?” 程琅开口。 下人肃然回禀,“是,昨日进宫赴宴,便没有再回程侯府。想来是大小姐觉得皇后娘娘可以为她主持出继之事,所以留在宫里。” 程琅点点头。 “父亲呢,走到哪里了?” 程琅又问。 下人立刻将一条信纸递给程琅,“昨日消息传来,老爷一行已经到昔阳了,再有日,就该到京城了。” 程琅闻言,点了点头,抬头目视皇宫方向,“也不知小妹在宫里如何。早说让她和我和父亲一同出发,到侯府要求出继,小妹偏要独自先行。万一有差错,岂不是白白受罪。” 下人劝道,“三公子不必心急,大小姐从来机敏,不会让自己吃亏的。而且大小姐独自上京,进府里受着委屈,拿住些把柄,才好让侯府松口,同意出继。不然,就是族长亲自出面,恐怕侯府也不会轻易放人。大小姐不是说了吗,真正要做的事,连神明都要瞒着,不然就会有不知道多少牛鬼蛇神跳出来阻拦。” 程琅听到,好笑的看着面前之人,“你家大小姐随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奉为圭臬,可真是显着你了。” 说话语气亲近,看样子,不是普通下人。 那人挠了挠头,“那自然,从我跟着大小姐后,就再没有吃过亏,咱们程家村的商队,也越发有面子,走到哪里都让人奉为上宾,我没什么本事,只能替大小姐跑跑腿,自然要听大小姐的。” 原来是祖地商队的一员。 而且祖地大都是同姓之人,搞不好这人还是族亲。 族亲之中,难得不眼红,而是真心敬服的。听面前的人这么说,程琅也有些感慨。起身拍了拍面前人的肩膀。 “大仁哥说的对,小妹从小千辛万苦为祖地筹谋,这才让咱们祖地的日子蒸蒸日上。如今,咱们定然要将出继的事儿尽快落定,不然,若是侯府知道小妹的本事,他们怕是再也不会放手。” 程大仁听程琅这般说,坚定的点了点头,“您放心,族里的几个兄弟早就在宫外各处等候,一有消息便尽快传过来。” 程琅点头,“这下,就等爹什么时候能到了。” 说到这里,程琅有些好笑,“小妹也太财迷了些,非让我爹给她押一批货过来,说是贼不走空,千里迢迢不能白跑一趟,真是钻钱眼儿里了。” 听三公子这么说,李大仁也挠了挠头,笑了,这确实是大小姐的风格。 宫里,程玉关吃过午饭,趁皇后娘娘午睡的空挡,便往凝晖殿去。 她在宫中无聊,也只有每天去凝晖殿打发时间了。 “你就是程玉关?” 突然,一个声音让程玉关停下脚步。 第二十三章 对待 “玉关这几日都是去哪里?” 袅袅青烟后,一位雍容美人靠在榻上,细看去,原来是午睡刚醒,眼睛还有些惺忪的皇后娘娘。 只见她戴着一顶轻便的金丝红宝花冠,身穿深色富贵团纹图案的深衣,却衬得眉目越发白皙分明。此刻似乎刚睡醒,还有些迷蒙,却脱口问程玉关的去向。 这些日子,皇后和程玉关两人都没有特意热情异常的亲近,两个人都不是那种粘糊的性子。 不过朝飱两餐,若没有外面的人事打扰,皇后必定带着程玉关一起用餐,期间聊几句宫中不便之处,或是聊早年间,霍氏的言谈趣事,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一步步拉进。 尤其是朝食之后,在凤仪宫处理宫务时皇后也会让程玉关在身边。一来是言传身教,这些宫务中的一些道理,以后程玉关成家也要用到,另一个,就是让程玉关正式出现在宫中各人的眼中。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 皇后这样做,不用三令五申,也不用刻意介绍,宫中各处大小宫女女官便都知道,凤仪宫中来了位世家小姐,很得皇后看重,行动必带在身边。她们对程玉关,自然也有了几分掂量和看重。 程玉关和这位母亲当年的闺中密友,相处起来也十分舒适自在。 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多余的寒暄那些流于表象的东西,仗着长辈的身份言必教训劝诫,而是实实在在,潜移默化的教导,表达自己的疼爱。 毕竟身居皇后之位,每日宫务繁忙,还要将她带在身边,每次程玉关不解皱眉,皇后娘娘都会及时解释一二,便于她了解。 如此作为,若说没有用心和疼爱,程玉关自己都不信。 日下来,程玉关在心中对皇后的好感便极速上升。 皇后对她的态度,让她感受到不慌不忙的成熟魅力,这种不用宣之于口,却实实在在教导晚辈做靠山的模样,让程玉关身居宫中却心中踏实下来。 程玉关心想,怪不得听族长大伯说,皇后初入宫时并不受宠,帝后多年后,却越发得陛下敬重恩爱,原来如此。她若是男子,也要找一个这般岁月静好的女子相伴。 在皇后宫中待的自在,程玉关便不再小心翼翼的待在凤仪宫不敢乱走乱动,而是在今日皇后午睡之后,再一次去凝晖殿。 这次皇后醒来,没见到程玉关,就知道她又出门了。 她心里为此高兴,说明程玉关在凤仪宫待的自在,不然,她怕是不会在宫中敢随意走动。 梅清女官是皇后的贴身宫女,此时将一杯清茶递过去给皇后清口,嘴边带着笑意,轻声道, “玉关小姐这几日出门,必去凝晖殿。想来是四殿下一开始为玉关小姐领的路,不然宫中殿宇重重,玉关小姐哪里知道那里清净。” 皇后闻言,面上也带了笑意。 无人时,皇后也不会时刻端着凤宫的架子,反而十分闲适自在的在榻上歇息。 “玉关这性子,跟我那霍妹妹一模一样,不爱受拘束,更不耐烦断官司,处理杂物。这几日她在我跟前,相必闷的很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梅清却不认同,看着皇后道,“奴婢看着玉关小姐对宫务挺有心得的。这几日您在前边儿处理宫务,她就自己在书案上写写画画。奴婢看玉关小姐写的,竟都是六宫局的官司事宜,看起来颇有章法,灵的很。” 皇后闻言,点了点面前的女官,“你呀,跟我这么多年,还真知道我喜欢听什么。” 爱屋及乌,梅清自然是顺着皇后的心意说话。 “不过,玉关的确通透,比我和她母亲年轻的时候都要强。” 皇后如此盛赞程玉关,梅清却不敢接口了。但是她心里,对程玉关的重视,却再上一层。 “奴婢派梅玲跟着玉关小姐,梅玲是个机灵的,有她跟着,您就放心。” 梅清说到。 皇后听了,点点头,靠在榻上轻轻闭上眼睛,享受午后难得的安宁。 … 夹城甬道中,被梅清赞机灵的梅玲,此刻正有意无意的挡在程玉关跟前,对面前肩舆上的女子行礼。 “见过福成郡主。” 程玉关自然也跟着行礼。 这些日子,她只学会了认宫中服制,更多的人她还对不上号。 面前的少女慵懒的坐在肩舆上,明黄的坐垫,轻柔的纱幔垂下,衬得那一抹慵懒更带着一分居高临下。 少女身后,还有三个同样盛装的少女,看模样,应该是跟福成郡主交好的世家女。 “你是哑巴吗?” 少女骄矜的质问。 程玉关闻言知道装傻是糊弄不过去了,绕过梅玲,走到少女面前再次恭敬行礼,“臣女程玉关,见过福成郡主。” “原来你就是程玉关。” 福成郡主从肩舆上俯视程玉关。 她身后,此时也闪身出来一个少女,来到程玉关身前,更是啧啧有声。 “我们还说是何方神圣,每天跟在皇后娘娘跟前碍眼,原来就是你。” 少女们有意刁难人的时候,嘴巴可是毒的很。 就像现在,这女子的语气和轻视,让梅玲都忍不住气鼓了眼睛。 “祁小姐,您是国公之女,玉关小姐也是侯爵之女,您这般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而且,玉关小姐还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请您尊重些。” 这位祁姓小姐闻言,撇了撇嘴不再多说,肩舆上,福成郡主却没这么好对付。 “你在吓唬谁?皇后娘娘又没有给程玉关名分,她不过是个乡下丫头罢了,怎么,进京不过几日,就把自己当千金小姐看了?” 福成郡主话说的不客气,又没来由。 不过程玉关可以想象的到,知道她来历的,并且要跟她过不去的,也就那几个。面前几个少女跟她无冤无仇,就这么凭空找来,定然是背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程玉关对无关人等,一向是比较沉默,这会儿,她却不再低头,站直身子看向肩舆上的小郡主。 “玉关初来乍到,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郡主和几位,还请指点。不然以后若是无意再犯,岂不是辜负了福成郡主特意找过来的教导?” “谁让你起来的?没有规矩,粉墙,给我教教她!” 福成郡主话音刚落,一个粗壮的丫头从肩舆后面出现,就要上前。 梅玲想挡在程玉关身前,被一旁两个早有准备世家贵女有意无意挡在身后。 “郡主三思!玉关小姐受娘娘宠爱,不看僧面看佛面…” 福成郡主却不为所动,显见的是一定要教训程玉关这次了。 梅玲见状,当机立断的往回跑。 她知道,宫里规矩大,上位者的话就是规矩。她和玉关小姐在打定主意找茬的福成郡主面前没有反击之力,当下,只能请皇后娘娘出面了。 梅玲跑走,却无人去追。 说到底,她们就是想教训程玉关一顿,不会要了她的命。 而且她们人多,所谓寡不责众,一会儿即便皇后娘娘鸾驾到来,她们目的已经达成,小小惩戒了程玉关。难道这么小的一件事儿,皇后娘娘还能找回来不成? 程玉关见那粗壮的丫头逼近心中叹了口气,只要出了程家村,在哪里都不得清净。 她只是想在宫里躲几天,等族长大伯来到京城,和皇后娘娘一起给她主持出继之事,便会枷锁尽去,一身轻松。 没想到,她这人畜无害的想法,都不能实现。 你不去找别人麻烦,麻烦却无缘无故找上你。 偏偏程玉关,是个不会委曲求全的。 她在程侯府不会,在这里更不会。 见那丫头逼到尽前,抬手就要动手,程玉关连忙抬手挡住。 福成郡主几个相互对视一眼,以为程玉关这是怂了。 没想到程玉关手起,叫喊声也随之而来,“福成郡主小心,臣女天生力气大,一手刺激就收不住手,您别被牵累摔下来!” 话音刚落,却见程玉关抬起的手没有动作,脚上却飞快的一脚踢出,将走向自己的粗壮丫头踢的身子不稳往后倒去。 本来抬着肩舆的几个小黄门被胖丫头一碰,肩舆也抬不稳了,离程玉关最近的那个突然感觉到膝盖被什么东西打中,踉跄起来。 这一下,连撞带踉跄,福成郡主片刻间,尖叫着被从肩舆上摔了下来。 好在有小黄门在身后垫着,没有摔实,但是福成郡主一向养尊处优,这会儿呼痛起来,狼狈不已。 她一起过来的小伙伴也纷纷惊叫着去扶,但是场面有些太混乱,一时间扶不起来。 程玉关则用手捂着头,状似惊讶害怕的躲在墙根儿。 “啪啪啪!”有人从一头的甬道深出转过来,边走便鼓掌,“真是一出好戏。” 来人是个男子,身量高挑细瘦,蟒袍用腰带扣着,更显得腰细的突出。 身量细瘦的有些过分,长得却高鼻深目,十分英俊。 “表哥,你还有心思看戏,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福成郡主伸手,男子笑着走了几步,将福成从肩舆中间拉了出来。 原来她刚才是一时惊惶,卡住了。 “表哥你看她!竟然敢暗算我!” 福成指着程玉关跟男子告状。 “见过五皇子!” 一旁,祁小姐几个,连忙行礼,其中,几个小姐白皙的脸颊都有些发红了。 也是,这五皇子不愧是程玉楼看上的男主,脸精致英俊,气质温文中夹杂了一丝风流,却并不过分,对小女生有致命的杀伤力。 五皇子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走到墙根儿处,捡起一颗珠子。 “程大小姐看着是不是觉得眼熟呢?” 五皇子来到程玉关跟前,一张手,赫然是两颗珠子在手掌上。 今儿竟然是五皇子撺掇福成郡主过来试探程玉关。 福成郡主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好啊你,用珠子暗算我,人赃并获,你这会儿赶紧跟我跪下求饶,让我的丫头打上几下,我就不追究你以下犯上之罪,否则,到皇后娘娘跟前,我也是不怕的。” 显然福成郡主以为逮住了程玉关的把柄,说话底气都足了。 程玉关却耸肩,“五皇子和福成郡主是何意,臣女不明白。若福成郡主不想动私刑的话,咱们就等皇后娘娘来评理。” 祁小姐也是气,她刚才被连累,也摔了一下。在五皇子面前出丑,她气的上前找程玉关理论,“等皇后娘娘评理?皇后娘娘每日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评断这等小事儿!” 说着,祁莲华指着五皇子掌心的珠子,“咱们不是大理寺,不需要呈堂证供。这珠子明晃晃在这儿,除了你,谁还用这杂珠?你不用狡辩,赶快认错求饶,五皇子出了名的脾气好,说不得能轻轻放过,不然,你就等着宫规惩处!” 有五皇子在场,就不再是几个小姑娘闹别扭了。刚才打就打了,罚就罚了,这会儿五皇子在场,她们再也不能仗着人多惩治程玉关了。 不然,传出去,别人会说五皇子行事不当。 程玉关看着面前几个咄咄逼人,非要自己认错的贵女,利落的摇了摇头。 刚才要动手她都不怕,现在只能嘴炮,她更不怕了。 见程玉关态度强硬,祁莲华气却没有办法,“福成,难道你就白摔了?” 福成闻言,也是气的上前一步,“好,她们不敢动你,我敢!我福成郡主今儿要打你,我看你敢还手!” 说着,福成伸出巴掌。 这就是规矩了。 从来上尊下卑,上位者要打罚,给你个名义是上位者讲究。不给你名义,就是要打,你也无可奈何。 五皇子就守在福成郡主身边,笑着看着程玉关。 祁莲华也在一旁,笑看着面前的一切。 这会儿,只要程玉关敢说个“不”字儿,或者敢反抗,程玉关断定,不用祁莲华叫人,五皇子李克就能出手,替福成郡主制住自己。 这叫师出有名。 程玉关眼睁睁看着福成的手落下,她在思量五皇子的能力。 五皇子身高腿长,身板儿随意站着,却腰背挺直,这说明,他是练过的。 不知五皇子实力深浅,程玉关纠结,看着巴掌一点点落下,眼睛一闭,不如先吃了这眼前亏。 “住手!” 程玉关立刻睁开眼睛。 李勉竟然先一步,出现在甬道深出。 第二十四章 处置 四皇子李勉,京城有名的铁面皇子。 眼见四皇子大步过来,福成郡主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手背到身后,和几个小姐妹躲到五皇子身后。 就像熊孩子一般,见到家中长辈,或是别的有能力管制自己的人就乖巧的缩在一旁。若是无人能管,她们便开始张牙舞爪。 程玉关则相反,她迎着李勉走去,仿佛见到了救星。 李勉身后,梅玲出现冲程玉关眨了眨眼,原来是她刚才跑出夹城便碰到了要去前朝的四皇子李勉。 李勉知道梅玲是母后跟前之人,见她慌乱问明缘由后,便赶来夹城甬道。 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虽然身份尊贵,但是跟他一般的皇子公主甚至还有几个郡王世子一起读书,也是见识过同伴欺凌的。 他知道,在宫里当面受委屈了,回去之后,这委屈不一定讨的回来。各自身份都不低,难道自家孩子受了委屈,几个郡王夫人还有宫妃能打起来或者找别家孩子打回来不成?所以只能自己长本事找回场子,或是接受父母给安排的护卫随时跟在身边。 程玉关出了凤仪宫,落单之后被欺负,是可以预见的。 李勉紧走几步,看清局势之后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好,来的及时,没有被欺负,只要没吃亏就好。 程玉关和李勉眼神对视,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仿佛有默契。 程玉关径直跟到李勉身后,跟梅玲相视一笑。 李勉则径直走到五皇子和福成郡主跟前。 “越发有出息了,知道堵人了。” 四皇子目光威严,看得几个贵女都不敢抬头。 五皇子上前一步,挡住四皇子的目光,“四哥,女孩子们口角,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程大小姐常在宫里,也别只闷在凤仪宫,可以找福成几个玩儿。女孩子嘛,交往几个闺中好友,以后也有个解闷的玩伴。” 五皇子一张嘴,就是女孩子们闹着玩儿。 “玉关,你说。” 李勉看了面前五皇子一眼,转头问身后的程玉关。 程玉关从李勉身后露出一半身子,迎着福成郡主威胁暗示的目光,直接道,“刚才福成郡主说她尊为郡主,对臣女要打要罚,臣女只能受着。尊卑有别,臣女不敢违抗,不过跟福成郡主做玩伴就算了,臣女怕不知何时惹了郡主不快,便要受皮肉之苦。” 程玉关告状时,嘴皮子利落的很,哪里还有刚才对着福成郡主几个闷不吭声的模样。 “哦?”李勉闻言,看向面前的李克,“五弟如此维护福成,难道觉得她做的对?那好,本殿下身为四皇子,为尊为长,你和福成,是不是也要任我打罚?” 五皇子原地顿了片刻,侧身避过。 这下子,福成彻底暴露在四皇子李勉的目光之下。 福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小心的看着李勉,“四殿下,不过是开个玩笑。而且刚才我都没有来得及处罚她,倒是让她将我的肩舆掀翻,摔的我好疼啊。您看,这就是证据!” 福成郡主伸出手,两颗珠子赫然在手心里。 李勉见到珠子,哪里还不知道缘由,是五皇子来找回场子了。 李勉拿起珠子,举到眼前,“自己行事不当,被人还击,不知反思还要恼羞成怒找回场子。规矩体面都没有了,还有脸在这里叫嚣。” 李勉说的不留情面,五皇子一直带笑的脸已经挂不住笑冷下来,福成更是难堪的眼圈发红。 “福成,你如此飞扬跋扈,母后脾气温和,恐怕也教导不了你这脾性,一会儿收拾收拾回家去。” 被逐出宫,贵女的体面扫地,福成再也忍受不了,恨恨瞪了程玉关一眼,扭头跑开。 祁莲华几个见状,也赶紧追过去脱身,宫人们早早跟在福成郡主身后,抬着肩舆消失在夹城甬道里。 一时间,夹城里,只有四皇子五皇子还有程玉关,梅玲留在原地。 “四哥平日里都在景灵宫忙碌,今日竟然这么闲适,还有功夫来后宫英雄救美。” 四皇子从小就敏而好学,又观察细致敏锐,行事果决,因此加冠之前,便常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导,加冠之后,更是几个皇子中最先领差事之人。 每日朝会后,四皇子便在景灵宫办差忙碌,少有不早不晚的空挡进后宫里来。 “五弟如今也不小了,别整日在太学混日子,早些领差才是正经,省的每日闲来无事,出面替小女娘们断官司。” 五皇子还没有到弱冠之年,在太学里,不少世家子和太学生围绕身侧,混出了个儒皇子的名号,至于差事,挑挑拣拣,并没有特别上心。 两个人话不投机,谁也不让,五皇子拱手一礼,率先告辞,走之前,目光在程玉关身上滑过,让她好不自在。 “走,不是要去凝晖殿吗?” 见人都走了,四皇子说到。 程玉关点头,“是啊,耽误了好些时候,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看景儿了。” 两个人迈开腿,李勉看着程玉关神色兴奋,不由的开口问道,“什么景儿?你去凝晖殿不是去看书?” 程玉关却有些骄傲的分享,“你怕是没有在凝晖殿阁层远眺。每日酉时,有人会从远处南门那里,赶猪进城。浩浩荡荡,怕是有上万头,只十几个人赶,竟然丝毫不乱。不愧是京城,别说人是人才济济,便是猪也懂规矩。” 程玉关说的感叹。 古人有才的人真的很多。京城程玉关知道的不多,程家村那里,人们世世代代从事跟先辈相同的职业,所以技艺门道十分清楚。 比如说程家村的程家族人,世代习武列阵,有朝一日拉上战场就是现成的精兵悍将。 又比如程家村附近的石匠,扫一眼巨石,便知道那石头硬度如何,能铺路还是能砌墙。 如今程玉关最钦佩的,就是南门的赶猪屠户,若没有几十年的经验,如何能十几个人赶上万头猪,且丝毫不乱? 程玉关说的真心,李勉却忍了忍笑意,“没见识的,改天带你去宫外走走,京城手艺人多的是,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程玉关自然惊喜,拍掌叫好,不过却还有些迟疑,“我在宫里,能随意出入吗?皇后娘娘那里会不会为难?” 李勉奇道,“你又不是宫妃,为何不能出入皇宫?宫里有宫禁,你按时出入就好。只不过你人生地不熟,母后不放心罢了。有我带着,母后不会不放行的。” 程玉关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顿时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她搓着手,嘿嘿笑着,“这可如何是好,真是麻烦四哥了。” 又好笑又“猥琐”的样子,让李勉不忍看。 “别高兴太早,先看,带你出宫,得等到我闲的时候才行。” “自然,自然,我不急,看四哥的时间。” 程玉关连忙表示。 两人身后,梅玲几次要说话,都没机会插嘴。 在夹道里,四皇子说要带程玉关来凝晖殿,梅玲就觉得不妥。 她觉得程玉关受了惊吓,还是回凤仪宫的好。 没想到两人都没事儿人一样,有说有笑的来到凝晖殿,如今都抱着一本书在看。 让梅玲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余多虑。 梅玲几次看程玉关,都见她低头看书,入神的仿佛周遭不存在一般。 刚才跟福成郡主几个闹过一场这件事,更是仿佛风过无痕,根本不存在一样,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梅玲心下叹服,程大小姐看着寡言平和,没什么出众的才能,但是这心胸气度,便胜过多少人。 她在皇后跟前,见过一波一波的贵女千金,都是出身高门,受了委屈,即使不闹个天翻地覆,也要暗暗记在心里,难受好些时候。 再看程玉关,已经完全将刚才的福成郡主还有五皇子们抛在脑后,只全神贯注的看书。 她手里的书扉页,赫然写着《冀州石谱》。 大乾军武彪悍,民风开放,百姓安居,所以作为大乾首都,京城十分富庶繁华。 程玉关进京那日,街面上的热闹,只是九牛一毛。 站在凝晖殿阁楼之上,俯瞰整个京城东部,就发现,这京城的繁华,还在程玉关的预料之上。 程玉关前世爱清净,便是出门旅游也要选淡季的时候去,去的时候,出了购物街,便是到处人工痕迹的台阶和人造古街。 京城却不是如此。 京城的繁华充满烟火气,却不令人感到繁杂。 就好比现在,夕阳正在发挥余热,金色阳光铺满整座京城。 百姓们穿行其间,或是一身清淡的学子散学,三三两两往回走,或是妇人牵着幼儿,抱着浣衣木盆,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有男子手里举着糖葫芦,脚步轻快的回家。 没有恼人刺耳的噪音,最多就是驴车牛车在路上,偶尔想起的鞭子声,和车厢后,铁铃铛撞击的声音,搭配起来,竟然还有些悠扬,汇合起来,远远的传到程玉关耳边。 看过赶猪人,程玉关便和李勉有些意犹未尽的往楼下走。 “改天带你去马行街看看,那里更是热闹。” 见程玉关依依不舍的下楼,李勉不自觉说到。 “是吗?” 程玉关瞬间恢复精神,“听梅玲说,马行街从早到晚,都热闹的紧,早上有鲜果粥菜,猫狗飞禽售卖,中午有戏台子,吃过午饭再逛街,各色小吃便出摊儿了,有一道夹脊猪肉烧饼,十分美味。夜市至三更才散,五更又起,昼夜不歇?!” 比前世所有的小吃街都要繁华热闹。 程玉关听了之后,便心心念念去感受一番,说不得能找到些熟悉的气息。还有夹脊猪肉烧饼,是不是最早的肉夹馍?程玉关简直迫不及待想去尝尝。 未进京城之前,程玉关喜欢程家村的安静祥和,到了京城后,程玉关决定,她要在京城置产买房子,以后程家村和京城之间,换着住。 李勉见平日里安静的程玉关迫不及待,喋喋不休的样子,骄矜的点头,“只比你想的更加繁华,五更便有鬼市子,到时候,咱们从五更逛到三更,凑一天整场!” “一言为定!” 程玉关兴奋的伸出手,李勉见状,也好脾气的配合,跟她击掌为定。 回到凤仪宫,皇后已经知道程玉关在夹城被福成堵住这件事,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夸李勉来的及时。 一直到睡前,皇后才跟程玉关说起福成郡主,她有个姐姐是福山郡主,而福山郡主,就是程玉关有过一面之缘,程玉楼的手帕交。 而福成郡主的父亲,顺郡王,是皇帝的堂弟,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无欲无求,在京城无人敢惹。 程芳川跟顺郡王交集不多,但是程玉楼跟福成郡主等小姐妹一起,在京城贵女圈子,是第一梯队,很多人以加入其中为荣。 她们平日里聚众孤立旁人,众人都觉得无非是小孩子胡闹,而且众人一起结诗社,斗文采,京中还颇有才名。 每逢诗会,都会吸引很多贵女平民向往。若是赶上四时八节,在京中园林聚会,常有各家夫人小姐前往聚会,伴随着京中有名的才子佳人慕名而至。让程玉楼一行诗社人等,在京城更是名气壮大。 “不过玉关面对她们,也不用心虚。所谓抱团结社,不过是纸老虎,没有必要心存畏惧。你只管平常心面对她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若是她们非要来犯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只管闹大了,姨母自然替你主持公道。” 皇后说的直接,仿佛母女夜话一般,不问缘由,不理是非,就是表明态度,站在自己这边。 程玉关听得心中感动。 这就是偏爱吗?程玉关的心仿佛泡在温水里,暖暖的。 “姨母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皇后笑了,拍拍程玉关的肩膀,“就是如此。” … 从那天开始,程玉关便在等着李勉带她去马行街。但是就像五皇子说的,四皇子诸事缠身,能腾出一整天的时间不容易。程玉关只得耐心等候。 这日程玉关陪皇后用完午饭,回到自己房间,总觉得心下难以平静。 既然暂时去不了马行街,她也只好在凝晖殿上,眺望宫外解解闷了。但是毕竟离的太远,看得不过瘾。 “梅玲!” 程玉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玉关小姐?” 梅玲看着刚才还无聊的程玉关突然跳起来,有些迟疑开口。 “去帮我找几面小圆镜来,我想做个东西。” 第二十五章 出宫 “母后。” “勉儿怎么来了?” 皇后娘娘和陛下端坐上首准备享用飱食,见四皇子李勉竟然午时大驾光临,促夹的特意看了一眼墙角的刻漏。 皇帝却脾气更温和些,见李勉过来,连忙招呼他坐下吃饭。 “勉儿近来一直在主持熟药条例征订,忙碌了些,是否忽略你母后?” 说完,看向皇后,“勉儿近来忙碌,都是朕的不是,给勉儿压的担子太重了些。慧卿责怪朕就好,别跟勉儿生气。” 皇后卫慧卿,卫国公府府出身。 皇后听皇帝这么一说,哪里还能再装的下去,瞪了皇帝一眼。 “好人都让你做了,我还怎么生气?” 说着,皇后也笑起来,显得爽利明朗之极,也不去管皇帝陛下,看向儿子,“你父皇开口,我还能说什么。去坐到玉关跟前,玉关进宫拘谨,又在陛下面前,我看她夹菜都不敢伸筷子,你替她夹些肉食,别在凤仪宫住些日子,反倒瘦了。” 皇后一开口,面面俱到,让屋里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皇帝笑着看向程玉关,“你从小不在京城长大,不知道京城这帮混小子的做派,跟你一样出身年纪的小子们,都皮的很。你是程侯府出身,当年你祖父跟朕可是亲近的很,打仗的时候,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所以在宫里,你很不用拘束,就当自己家。你妹妹玉楼这方面就做的很好,每次进宫,都自在讨巧的很。” 皇帝日理万机,哪里知道程家门里的官司,他就是随口举个例子罢了。 程玉关闻言,抿嘴一笑,一副拘谨模样道谢,“陛下说的是,臣女不在京城长大,不知道京城的人事,所以不敢放肆。” 皇后给陛下夹了菜,白了陛下一眼,“您知道玉关初来乍到,还让她学别人自在些,怎么学?越学越乱阵脚。” 说着,皇后看向程玉关,“陛下的话,玉关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只管按照自己的性子来。日子久了,自然就自在知分寸了。” 皇帝大笑,“是,皇后说得对,女儿家心思细腻,朕没有别的意思,玉关自便就好。” 皇帝说话,显然是顺着皇后在说。 宫人将李勉的位置布置好,果然就在程玉关旁边。 “明儿去马行街,你早些起来,到凝晖殿等我。” 仿佛见惯了父母打嘴官司,只是他父母,身份不同罢了。李勉没有在意皇帝和皇后的话,只在程玉关旁边嘱咐道。 “你们两个,有什么好事儿还要私底下说?” 皇后眼睛尖,见李勉跟程玉关说话,便问了出来。 皇帝的目光也随之来到两人身上。 李勉坐直身子,回禀道,“母后,父皇,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前两日说好的带玉关去马行街转转。她初来京城,还没有上街见识过京城风物呢。” 李勉说的自然,帝后脸上却僵了片刻。 “勉儿一向冷面,对玉关竟然少有的体贴,不错。马行街有鬼市,你们是该早些去。玉关,明儿让勉儿带你逛逛,他有不周到的,你只管直说,不用跟他客气,毕竟他也是你兄长,照顾你是应该的。” 皇后说这些,倒是让一旁有些疑惑的皇帝神情缓和下来。 “就是,勉儿,你比玉关大几岁又在京城长大,明儿要担起兄长的责任,好好照顾玉关。” 程玉关闻言,赶紧起身,“多谢皇后陛下惦念,四皇子关照。” 皇后见程玉关还是如此拘谨,摇了摇头,皇帝却忍不住点点头。 他初见程玉关,完全是看在皇后的面上嘱咐几句,程玉关如此知礼,他才觉得正常。 飱食过后,帝后小憩,程玉关和李勉趁机告辞出了凤仪宫。 “父皇心胸宽广,你又是故人之后,以后不用如此拘礼。你作为小辈儿,亲近嘴甜些,好处多的很。” 出了凤仪宫,两人默契的都往凝晖殿去。路上,李勉忍不住点拨程玉关道。 程玉关领皇后和四皇子的情,但是她为人天生冷淡,拘谨不过是跟旁人保持距离的方式罢了。尤其那人是万民之主,她更要敬而远之。 至于嘴甜好处,还是算了。她不是程玉楼,天生嘴甜会撒娇,那些好处,该她拿。至于她自己想要的,她自己会挣来,而不是靠别人赏赐。 见程玉关笑而不语,李勉隐约猜到些她的想法,也不再勉强。 这几日李勉每次有空来凝晖殿,必然会见到程玉关。因此两人默契的过了午时便往凝晖殿去。 半路上,李勉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在凤仪宫待不住了?所以才每天来凝晖殿眺望宫外。” 程玉关一惊,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皇后娘娘待我如亲女,我跟娘娘相处的也十分自在。四哥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有李勉在身边,安全无虞,梅玲便没有跟着程玉关出来。因此甬道中只有程玉关和李勉两个。 李勉听程玉关这么说,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问她是否想出宫,她却回答她在宫里待的很好。 待的好不见得不想出去? 李勉想他跟程玉关相识以来,两人莫名的有默契,想法相通,脾性相投。 进京的路上,为了赶路,两人少有交谈,还是这些天,两人时常在凝晖殿相遇,他才渐渐跟程玉关有些熟络起来。 但是两个人都是寡言深沉的性子。他查资料的时候,程玉关在一旁看书,他不吭声,程玉关可以一整个下午不发一言。 就是这么日日沉默相对,偶尔交谈两句,李勉却仿佛渐渐看清了程玉关的脾性。 她看起来拘谨寡言,实则心中主意正的很。旁人三言两语,很少能动摇她的心。 就好像在母后身边,她虽然乖巧,却并没有攀附或者投机的想法,只是单纯享受有母后护着的感觉。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因为母后身居后位,便是娘家后辈也是卖乖图巧的多,真心实意的少。这也是人性。 母后这些年也都看得开。 但是程玉关却偏偏无所图。 宫中上下都知道程玉关得皇后看重,日日带在身边,她却没有丝毫出去摆架子逞威的想法,每天除了凤仪宫,就是凝晖殿,就连皇后宫里的宫女,她都以礼相待。 能做到这种程度,要不然就是所图甚大,不然,就是心里拿定主意,早晚要离宫,所以不会主动跟凤仪宫产生过多的瓜葛。 李勉想来,程玉关为人,应该是第二种。 她就是心不在皇宫,所以无欲无求。 想通了这些,李勉对程玉关有种恍然之感,仿佛重新认识一般。 以前,程玉关就是母后故人之女,所以他在野外碰到她有难,便随意搭把手,在宫里也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带她熟悉宫里。 现在,他却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重新认识了程玉关。并且不是以母后故人的身份,而是以她自己。 “你出继之后,准备何为?” 冷不丁的,李勉这么问出口。 这话一说,程玉关吓了一跳,李勉自己也吓了一跳。 一个人对一个人表现的关心,可以随口问吃了没住的好不好。 但是一个人真正的关心另一个人,会关心她以后的打算。 李勉这句话,就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问关于以后的打算。 所以两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程玉关很快反应过来,接口道,“族长大伯对我很好,待我出继大伯名下,应该会随大伯回程家村。三个哥哥都不擅长做生意,我应该会替族长接手,打理族里的生意。” 四皇子李勉是程玉关的贵人。她从出了程家村,因为自视甚高,打错了算盘,晕车最难受被陈嬷嬷算计的时候,是四皇子李勉出手相助,助她摆脱困境。 无论如何,程玉关都承情。所以不管李勉是真的关心,还是随口一问,程玉关都将自己的打算诚实的告知。 听到程玉关的打算,李勉不自觉皱眉。 “回程家村?打理生意?” 李勉就差把程家村那个小地方能有什么生意出息挂在脸上了。 想了想,李勉还是婉转道,“你若是能留在京城是最好。这样母后也能时时关照。过不了一二年,你就该定亲了,母后定然会给你定一门好亲事。女孩子的一辈子的前程,就在这两年,你还是三思的好。” 李勉说的中肯。 在这个以男子为尊的世界,虽然风气还算开放,女子地位也不算太低。但是女子的前程,都在她的夫婿身上。 若是嫁得砍柴郎,那你以后就是农妇,若是嫁得状元郎,那以后,最少也能得封妻荫子,做个有品级的夫人。 李勉这话说出来,自己却先皱眉。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跟程玉关说嫁人说亲,有种别扭的感觉。 低头看了程玉关一眼,还是个黄毛丫头呢。 程玉关此时却抬头,正对上李勉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没有纠结,也没有触动,仿佛李勉的刚才的“嫁人一说”,她十分坦然。 只见程玉关冲自己一笑,眉眼间带着从没有的轻松笑意,开口说到,“嫁人还暂时不在我的计划里,眼下对我来说,把程家村的生意发扬光大,才是最重要的。” 李勉一怔,片刻耸肩,“你想好最重要。” 交浅言深是大忌,他刚才已经多嘴劝了一番,眼下程玉关坚持,他就不再多说。 说着话,两人便来到了凝晖殿。 今日李勉不用去底下找资料,便跟程玉关径直来到三层的小阁楼上。 凝晖殿实际只有二楼,三口的阁楼,是进了凝晖殿二楼上,才能看到的一处隐蔽的阁层入口,从外面看不出来,从里面感觉,空间很小,仅一间堂屋大小。 两人来到窗前,从高处眺望远方。 “离得太远了,什么都看不出来,这市井之气,非要身临其境才感受的到。” 李勉跟程玉关指点了一番明日要去的地方后,说到。 “我做了这个。”程玉关从身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望远镜”。 宫中有琉璃镜,还有匠造司,她将想要的东西跟匠造司说了之后,虽然匠造司的人一头雾水,不知道程玉关要做什么。但是程玉关近来在凤仪宫正当红,他们也不敢得罪,便将程玉关需要的零件都给做好,程玉关拿回来,简单组装一下,便造出一个简易版的望远镜。 她将望远镜拿在手上,简单的示范一下,便递给李勉。 “有了这物件儿,千里之外的东西,就仿佛在眼前一般。本来我想拿这东西解闷儿,不过四哥明儿就要待带我出宫,这东西我用不上了,就借花献佛,送给四哥!” 程玉关说的随意,却带了点小骄傲。 李勉迟疑的接住程玉关递过来的“圆筒”,见程玉关自信的等着他的看法,才给面子的学着程玉关的模样放在眼前,“这能有什么…竟然这般神奇?!” 本来想吐槽的李勉,瞬间惊奇了。将望远镜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一次又一次放在眼前,看远处的东西。 见李勉惊讶,程玉关语气中带了些得意,“条件简陋,做的粗糙些,不过,有这望远镜,十里之外的猪豚身上的花纹,我都能看清楚!” 李勉本来还在惊奇,闻言却忍不住笑,“你做出这等好东西,就是为了看猪?” 程玉关点头,“我又出不去,外面每天赶猪赶的热闹,我只能远远看着。有了这东西,我就能偷师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那赶猪人的手势我学的差不多了,待什么时候有机会,非要去试试不可!” 程玉关摩拳擦掌。那可是成千上万头猪,赶起来多有意思! 李勉失笑不已,“你出继出宫,就为了有朝一日去学赶猪?我算是服了你了。好了,这好东西你都送给我了,我答应你,等你回程家村前,定然让那屠户给你一次赶猪的机会!” 李勉说的好笑,程玉关却激动不已,她转过头,盯着李勉,伸出手,“一言为定!” 李勉歪了歪脑袋,叹了口气,“好!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 程玉关这下可期待上了,晚上做梦都是自己去赶猪那神武的模样。 “驾,吁,这边儿!往这儿走,别乱跑,把京城都冲撞了,我可赔不起!” “程小姐说什么梦话呢?” 值夜的宫女见程玉关梦里带笑,忍不住问。 “谁知道呢?应该是梦到好事儿。” 另一个忍不住跟着程玉关笑起来,猜测道。 第二十六章 马行街 “饿了,先忍一忍,前边儿有张家烧饼铺,那里的饼京城第一,你空着肚子先忍忍。” 京城之中,并无宵禁。 为了马行街一行,程玉关不到五更就来到凝晖殿等待。 李勉也知道程玉关心急,也是早早等在凝晖殿,待程玉关一来,便带她从最近的东华门出宫骑马赶到马行街。 京城仿佛忙碌了一夜的人,正在沉睡中。路上只有三三两两赶生计的人还有和程玉关一般的外地人,过来感受烟火气。 两人骑马并行,很快就来到了马行街。 梅玲因为不会骑马,便被李勉无情的留在宫里。 越往东南方向走,路上行人越多,待快到马行街时,因为四面八方汇集的人太多,骑马已经不太好通行,两人便下马,将马放在街边的租赁行,步行往马行街走。 京城繁华,不仅仅是商业繁华,人口众多。而是何种配套十分齐全。 一路以来,程玉关亲眼见到的这种可供放置租赁马匹牛车驴车的店铺,每条街的街头巷尾都有。 还有巡街报晓之人,在街巷转悠。 每处街道,都有固定的地方,有帮闲人等,在等待雇佣。 每处街道上,也有负责清洁打扫的人,早起五更,出来做事。 所以虽然还蒙着淡淡的雾气,京城中的烟火气已经有些显现出来。 程玉关一路上,见过不少小店,都是在每条街巷口设置的专门的店家,卖蒸饼炊饼等物,供行人和住户做早餐。 但是李勉却瞧都不瞧一眼,只让程玉关等着。 “看,那就是海州张家的烧饼铺,他家世代做饼,每天早上能吃上他家新鲜出炉的胡饼,那可真是无上美味。” 李勉指着一处挂着白色布幌子,上面画着烧饼的店,让程玉关看。 程玉关顺着李勉指的方向,未见其门,先闻其声。 只听一声一声“邦”“邦”的声音,程玉关不是什么娇小姐,她自然知道,这是面团摔在面案上的声音。 走近一看,果然,小小一个门头,隔着门窗,能看到宽敞的屋子里,有十几人正带着帽子,围着披背,热火朝天的揉面做饼,一个个面剂子摔在宽大的面案上,带起一声声脆响。 每个面案上都有个人相互配合,这样的面案,有五六张,一直通到后院儿,从门口,还能隐约看到烤烧饼的炉子,有专人在炉前,热火朝天的烤着烧饼。一屉一屉的烧饼从炉子里抽出来,带出金光麦香焦香浓郁的烧饼味儿。 “给,快尝尝!” 买烧饼的人很多,但是做烧饼卖烧饼的人也不少,李勉顺利的跟在人群后,买到了两个烧饼,拿来递给程玉关一个。 一口下去,焦香四溢。 “在多买两个!” 程玉关提议。 “一个不够吃。” 李勉却指着一旁的店家,“来京城,早上怎么能不吃一碗瓠羹?就着烧饼,正正好。” 李勉说的仿佛天经地义,程玉关便跟着李勉到一旁露天的摊位上,要了一碗瓠羹。 比粥更浓稠香甜,一口饼,一口粥,真是无上美味。 “客家,买份炒肺就着吃,还送您一份儿酿姜菜。” 程玉关在店里埋头吃着,一个短袖长裤简装的小孩儿走进摊位上,兜售小菜。 程玉关下意识看了一眼店家,却见店家看也不看,似乎有人到他店里卖小菜,他完全不在意。 李勉则更加熟悉,仿佛见过这般兜售小菜的童儿,让小孩儿来一份儿小菜,拿出五个钱递给小孩儿。 小孩儿千恩万谢的走了,李勉示意程玉关,“快吃,这小菜也是附近人家洗干净了做好送来的,味道不错。” 麦香浓郁的烧饼,稠稠的一碗瓠羹,再加上爽口的小菜,没有比这更吃些舒服的早饭了。 烧饼下肚,瓠羹也刮净了,小菜也被两人分食干净,李勉从袖口拿出二十个大钱,放在桌上,就带着程无关往马行街里走。 这才是马行街街头,就已经有如此美味,程玉关对马行街里,更加期待了。 “你常去那家店吗?” 路上,程玉关忍不住问。 李勉却知道程玉关的意思,“这马行街上,规矩的很,凡是饭菜,一份十个大钱,小菜一份五个钱,脚店那里,滋味儿材料足,一份十五个大钱,若是正店酒家,那就贵了,我们两人,要上百两。” “哦~” 程玉关恍然。原来如此,她就说,都没有见李勉问价格,就掏出钱,她还以为,李勉是这里的常客。 想来,马行街规矩重,那刚才的小孩儿,应该也是允许被进入店里兜售小菜了。 如此和谐,让程玉关都有些感叹了。 “给,吃些红丝垫垫嘴。这零嘴儿不占地方,一会儿咱们逛完鬼市子,就带你去会仙楼开开眼。” 说起马行街的规矩和热闹,李勉似乎与有荣焉。 在这热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李勉一贯的冷面,都有些融化一般,多了平和和生动。 程玉关暗暗观察着李勉难得生动的模样,也尽情感受着马行街的热闹。 “你们这些千金贵女,都爱养些宠物,鬼市子里就有,还有字画刺绣,香料洗面水,应有尽有。” 李勉带着程玉关往马行街里走,到一处宽敞的巨石门下停住。 “这进门里,就是鬼市卖家。待卯时过后,鬼市就散了,那时候,热闹才起来。” 五月末的天气,早上的阳光就已经有些刺眼了,跟“鬼市子”这个名字不配。但是卖的东西还真不少。 尤其是味道大的鸟禽猫狗,来鬼市的人,大都聚在这些摊位面前选购。 程玉关隔着一重客人,远远看过去,乖巧的猫狗,还有各色翠鸟。 “喜欢就去买一个。” 李勉跟程玉关说。 程玉关却摇头,“算了,我自己还没有安定下来,就不耽误这些生灵了。” 程玉关是个很看重安定的人,她自己都做不到随遇而安,更不会买来另一个小生命跟自己颠沛不定。 李勉闻言,也没有勉强,两人在鬼市子里逛了一圈儿,倒是选了一柄好扇。 “这扇子上的字画还算不错。” 李勉点头,将手中翻来覆去看得扇子递给程玉关。 程玉关把玩着扇子,摆摊儿的男子得意道,“好叫公子小姐知晓,我家原是马行街尾做酒楼的,如今大的酒楼太多,做不下去,改成了卖棺材,但是祖上开店的时候,不少文人墨客在我们店里留下墨宝,这就是其中一件。这墨梅图,据说是前朝一个有名的画家画的。” 程玉关不懂画儿,去看李勉,却见李勉点头,“是前朝沈端的作品,还算不错。” 说着,李勉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卖家喜气洋洋的拿出小称,给李勉找钱。 热闹的地方有一个特点。就是你不自觉想花点钱,买点东西。 李勉给自己买了折扇,转头又给程玉关寻摸了一块儿玉。 “给,这玉还算白净,压裙角用。” 程玉关笑着接过去,绑在眼间。 鬼市子仿佛转瞬即逝,程玉关跟李勉从西头儿走到东头儿,转身就见卖家已经在收拾东西,转眼间就消失在街头。 “太阳快起来了,走,请你听个小曲儿。” 程玉关跟着李勉,在马行街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不知拐到哪里,只见两人来到一处戏台前,戏台上,已经有角儿在亮嗓子,这一声清亮的开嗓,顿时将接上闲逛的四面八方的人吸引过来。 李勉指着戏台,跟程玉关科普,“戏台开场的曲子,都是有真本事能抓人的。这是孙二三,他每天只在开场时唱一场,你看台下,有不少人是慕名而来,专为听他这一嗓子。” 程玉关听得好听,不自觉入神,等回过神来,一曲罢,刚才的角儿已经下台不见了。 李勉好整以暇的等着她回过神,见她看过来,便道,“走,这四街十八巷,想要一天转完,不抓紧是不行。而且还不能坐车,非要步行才好。不然,到下一家店,有好东西你肚子空不出来吃不下去,岂不是不甘心?” 李勉说的促夹,程玉关听得也好笑。 “我这肚子绝对不掉链子。” 李勉目光扫了一眼她的肚子一眼,“话别说太满。” 再一条街,绕过戏园子,就是各色店铺。各种各样的招子挂在门头,程玉关目不暇接。 一家一家的店铺逛过去,衣食住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不卖的。 程玉关这样没什么欲望的人,都买了两大兜东西,来到会仙楼,店家安排伙计替她跑腿,将她和李勉的东西,都和两人的马匹一起放在租赁店铺保存。 “来,逛了半天累了,看看想吃什么。” 李勉让程玉关点菜。程玉关摇头,“你比较熟,你来点。” 李勉果然张口就来,显然对这里很熟悉。 “这里是川饭店,滋味儿比较足,傍晚再去南食店吃鱼。” 程玉关无不可。 等菜的功夫,程玉关饶有兴致的看着跑堂。 只见他们在厨房外精准的报菜名,谁要冷的,热的,谁要瘦的,肥的,跑堂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一会儿李勉点的菜,全被跑堂放在胳膊上,一起端了上来。 “您的精肉浇头面,您的肥肉浇头面,还有白肉,什锦包子,入炉羊,王板鮓,煎鱼饭,石髓羹。” 满满当当,没一处错漏。 待跑堂走了,程玉关却对李勉伸出大拇指,“这跑堂,还真是厉害。” 李勉一笑,“你倒是看得起人,不过这要是都觉得厉害,那这马行街厉害的人就多了去了,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程玉关却摇头,“能各司其职,并且胜任做好,就是厉害。” 李勉闻言,好脾气的点头,“好好好,你说的是。快些吃,一会儿面坨了。” 到了下午,街面上更加热闹,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 有京城各处来这里逛街的,有外地人慕名游玩的,更有马行街上,各色小商贩,穿着统一的服制,抱着或背着,或推着各色盘盒器皿,肉眼可见的干净,穿梭在各处,售卖零食。 程玉关行吃过饭不久,手里没一会儿又捧了一堆。有她爱吃的姜脯,也有李勉给她买的消食的梅子。 到了酉时末,金色的太阳余晖还没落下,各处酒家正店门前的彩楼便燃起灯笼烛火,走在路上,竟然比白天还要明亮热闹。 “等过些日子天热了,带你去清风楼。那里是夏日消暑的绝佳去处。从早上待到晚上,都不觉得闷。” 两人不可能真的待三更再往回走,欣赏了一番各色店铺门口的各色灯笼烛火,两人便开始逆着人流往马行街外面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贵女,都正往马行街来,两人却要走了。 见程玉关依依不舍,李勉说到下次。 程玉关闻言,自然也高兴。 这次尽兴,下次还来,这才是出来玩儿的痛快的标志? 不过想了想,程玉关有些犹豫,“等我出继之事了了之后,我应该就会离开京城了。四哥每天正事儿都忙不完,应该没有机会再来了。” 听程玉关这么说,李勉挂了一天的笑脸收敛了一些,“你父亲的态度,应该轻易答应你出继。再说,就留在京城,大不了跟在母后身边也好。不用非要出继。” 对李勉,程玉关自然不会隐瞒,她直接道,“我大伯应该留这几日就会抵达京城。到时候,还要四哥和皇后做主,跟我大伯一起助我出继。玉关在此,先深谢四哥了。” 听见神威将军程留川要来,李勉顿了顿,有些恍然。 他就说,她怎么日日眺望宫外,原来是有牵挂。 热闹的一天过去,两个人回去的路上,反倒沉默下来。 一直到凝晖殿边门,李勉才对要进后宫的程玉关表态,“放心,待神威将军到来,我定然会跟程将军一起,商议你的出继之事。” 见李勉答应,程玉关喜不自禁。 “多谢四哥,我就知道,四哥是个好人。” 程玉关激动道。 从在野外相遇,李勉出手相助,她就知道,四皇子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如今看,果然如此。 程玉关这边得偿所愿,蹦蹦跳跳进了边门,兴奋的从夹城甬道往凤仪宫走。 边门外,李勉却摇头一笑,他在程玉关这里,竟得了个“好人”的夸奖。 第二十七章 到来 “玉关回来了。” 程玉关回到凤仪宫,却发现皇后还没有休息,好像正在等自己。 程玉关进到皇后寝宫,空旷的大殿寝宫中,没有马行街的明亮,却十分静谧,程玉关走进寝宫便不自觉放低声音。 “娘娘还没有休息?” 皇后从榻上起身,将头顶的一盏就着看书的羊皮小灯放远些,把书放在羊皮灯原来的位置上,招呼程玉关过去。 程玉关走近皇后,挨着皇后坐下。 皇后身上,有种清清淡淡的香气,比花香清爽,比沉香轻柔,程玉关每次闻到,都觉得让人心旷神怡。 “今日在马行街玩儿的好不好?” 皇后拉着程玉关的手,笑着问道。 程玉关点头,“多亏了四哥,带臣女看到了地道的马行街,若是我自己去,可能就晕头转向了。” 马行街上,今日有李勉带着自己去地道老店,也有别处见人多,过来砸巨资开的新店,若是不明就里,恐怕会被那些新奇的门头彩楼吸引,从而错过真正的好店。没有四皇子李勉带路,程玉关怕是要在京城多生活一段时间,多去马行街尝试几次,才能如今日一把,不走弯路的摸透彻玩儿痛快。 皇后见程玉关毫无芥蒂的模样,忍不住替面前的女孩儿将额角的碎发收拢,“你四哥往日里可傲的很,从不曾带别人去逛街。他待你倒是跟别人不一样。” 皇后说的语气轻柔,程玉关却连忙摆手,“应该是四皇子外冷内热,见我没有亲长带着去马行街,他便特意腾出时间来照顾我。我心里也念着四哥的好,以后有机会,定然会报答。” 程玉关说的一本正经逗笑了皇后,只见皇后眉眼都笑开了,拍了一下程玉关的手,“滑头,我跟你说亲事,你偏要说亲情。好了,姨母知道你年纪还小,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皇后说着,摇了摇头,“不说那些了,说正事儿,今儿宫外有人递了折子,是程家族长神威将军程留川。” 程玉关惊喜的几乎要跳起来,“大伯父来了?太好了。姨母,您什么时候见见大伯父,商量一下我的出继之事?” 程玉关急不可待的说到。 程玉关不是个能委曲求全的人。 在程侯府不行,在宫里更加不行。 这些日子程玉关在凤仪宫过的算得上清净。皇后看重她,宫人也没有找她的不痛快。 但是这毕竟是宫里,有条条框框的规矩和形形色色的人,让程玉关始终无法将这里当做家里一样安心住下。 所以眼下大伯能过来,她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搞定出继一事,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出宫,即便自己置办一座小宅子,那也是她自己的家。 在自己家里,她可以想躺就躺,想趴就趴,不用管什么规矩体统。 见程玉关眼神都亮起来,皇后忍不住打趣,“小没良心的,就这么迫不及待离了凤仪宫,离开姨母?” 程玉关赧然,嘿嘿一笑低下头。 看见程玉关这个反应,皇后看着面前小女娘稚嫩的面容,忍不住有些追忆。 “你住不惯宫里也是应该的。姨母当年初进宫的时候,也是时时刻刻提着一口气,不敢多走一步,也不敢肆意生活。这过日子又不是上戏台,总是端着,一天两天还好,日子长了,难免觉得累。” 皇后说起自己当年的心情,程玉关听得也十分认同。 “这宫中人太多太杂,在凤仪宫还好,一旦有外人,臣女的神经始终要紧绷着。” 皇后捋着程玉关披在身后的长发,“我懂。” 轻轻的一个叹息,仿佛包涵了千言万语。 程玉关不知如何开解皇后娘娘,只好尝试着问道,“那姨母是何时在宫里觉得自在些的。” 皇后闻言,笑了笑,仿佛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 “在我怀勉儿的时候。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强大起来,毕竟,还有孩儿需要我保护。” 说到这里,皇后看向程玉关,“那时候我怀勉儿,心中总是紧张,惴惴不安,你母亲当年已经嫁人,却抛下程侯府,跟我一起度过了我最无助的时候,也是那时候,我才明白,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安心相处,关键时刻得到助力的真心朋友?也是那个时候,我们抵足而眠,定下了婚约。” 又说到婚约,见程玉关焦急,皇后连忙止住她。 “玉关不用急,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我心中也觉得,你不适合这深宫。你看着寡言随和,实则心中最有主意。姨母活了这么多年,在宫中见了这么多人,怎么会不明白你。你有想做的事,想完成的目标,比我和你母亲当年更加坚定。侯府和皇宫,只会禁锢你,所以,你才会迫不及待出继,走出深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不对?” 程玉关没想到,最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一个自己敬而远之的长辈。 想到这些日子,自己表面敬重内心疏远,程玉关有些羞愧。 “姨母懂我,尊重我的想法,我却自以为聪明的疏远姨母…” 皇后摇头,“咱们娘俩,不用说那些。我这辈子,只有你母亲素君一个挚友,你是素君的女儿,就相当于我的女儿。母女之间,没有那么多平等和计较,便是勉儿,从小也不会跟我讲心事。你能依靠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被人说到心里,程玉关觉得自己的心软软的。她不自觉伏到皇后膝头,将自己心中从没有吐露过的想法说出来。 “从小我就跟在奶嬷嬷身边长大,奶嬷嬷敬我,却不亲近我。我明白,她是怨我害的母亲早亡。我不怨她。还有族长大伯父。大伯一家本来想和我和奶嬷嬷一家保持距离,后来是我死皮赖脸的跟着大伯父和堂哥们一起习武念书,大伯父一家生性善良耿直,便渐渐接纳了我。程家村的人,都跟大伯父一样,是耿直善良的性格,他们按照族里的规矩,日日练武,不让祖宗留下的本事失传,但是练武消耗巨大,族里又无人善经营,所以日子过得艰难。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安分守己的性子,便自告奋勇,帮着大伯父为程家村寻找出路,总算是有些成绩。” 说到自己这些年做的得意之事,程玉关从皇后膝头起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皇后娘娘,“程家村附近,有一个石匠,他家是祖传的本事,我就带着他,从程家村开始,方圆十里内找石材,翻越的山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终于让我找到了一种石材,适合做基石,也能做装饰雕刻。程家村别的没有,都是练武之人,有的是力气。所以我带着族人开山采石,不但顾住了温饱,渐渐的发明开山利器,又寻摸人才,烧砖窑造景观石,到今天,程家已经是沧州府最大的石材商人,但是这还不够,我要带着族人,成为大乾最大的石材商人,包工头!” 程玉关穿越十几年来最骄傲的事,就是带领一帮武夫做石材商人,然后渐渐过渡到包工头。各处园子院落,只要是建屋修路,她都要带着族人过去掺和一脚。 还别说,有程家村众人的武力打底,有她带着石匠采到的优质石材,程家村的包工头之路发展的越发顺畅,到而今,在整个北地都闯出了名号。 不明就里的京城中人瞧不上程家村,她却舍不下。 就像她跟四皇子说的,族长和三个堂哥都不善于经营,所以,她要带着自己的包工头事业发扬光大。 这就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儿。 宫中书籍齐全,她看了这些日子的地方志和石谱,已经想好下一步发展要去哪里了。只等她从宫里出去,便能大展拳脚! 程玉关说起自己的远大目标眼中闪闪发亮,是她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状态下见不到的神采。 皇后便知道,程玉关是真心想做这件事。 这算是第一次“母女”交心,程玉关第一次对旁人交底,吐露自己的想法,皇后也觉得窝心,她故人的女儿,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 从一无所有的程家村,到打出自己的一片天。 若是她和素君当年没有嫁人,而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该多好。 一时间,卫慧卿仿佛将自己和霍素君一生的遗憾,都放在程玉关身上,让她替自己两姐妹,完成迥然不同的人生。 握住程玉关的手,皇后一向平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光彩,眼中也同样光彩熠熠,“玉关有能耐,也有大志向,姨母自然要支持你。你放心,明日姨母就和陛下一起召见程族长。一定让你尽快出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 “殿下,娘娘还没有休息,您若是有事,奴婢可以进去给您禀报一声。” 寝殿外,梅清见四皇子站在门口,久久不动,忍不住上前轻声提醒。 李勉却摆摆手,“让母后早些休息,不要跟母后说我来过。” 说完,李勉往一侧大步离开。 梅清有些不解,“难道是听到程大小姐的声音,顾及有外人在场,所以四皇子才临时离开?” 搞不懂为何四皇子半途而废,没有进宫,梅清摇了摇头离开。 … 一夜好梦,第二天,面对昨天秉烛长谈的皇后娘娘,程玉关心里有些羞涩,又有些亲近。 “过来,玉关儿,姨母好好给你打扮打扮,毕竟要见程族长,若是让程族长误会姨母没有照顾好你,让人担忧,那就不好了。” 见皇后娘娘豁达,程玉关也笑了笑,坐到梳妆镜前,任由皇后给自己装扮。 梅清和梅玲两个来寝宫中贴身伺候,见两人比往日更显得亲近,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 两人不太明白,为什么仅仅过去一夜,往日里有些客套生疏的二人就突然亲密起来?有种别人插不进去的感觉,仿佛二人拥有了共同的小秘密。 装扮过后,用过早饭,程玉关照例陪皇后娘娘处理宫务。 “娘娘,尚食局每日采买新鲜瓜果时蔬,为了避免短缺,总会多置办些,宁多不少,所以每日花费账目,没有尚药局那般清晰明了,也是难以避免的。” 宫中每时每刻,都有争长短的。人多嘴杂,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像现在这般,被人揭短。 一个尚宫大人,账目不清楚,这就是最大的把柄,应对不好,就是打入内狱的下场。 皇后娘娘听得却还是眉目温和,仿佛底下人的争斗,她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程玉关坐在一旁听着两位尚宫打嘴官司,忍不住替皇后心累。 这种动辄出人命的争斗,宫中每时每刻都在上演,难怪连皇后娘娘,都要花很长时间来适应宫里的生活。 往日里程玉关仅仅是旁听围观,这次,皇后娘娘却突然开口询问程玉关的意见。 “玉关,你觉得的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紧紧盯着程玉关。 尤其是两位尚宫,这毕竟是牵扯到贪污和账目的大事。 程玉关也不再藏拙,认真解答。 “娘娘,臣女认为,尚食局虽然不严谨,却罪不至死。可以请尚药局尚宫监督尚食局的账目,相对的,尚食局也有权利,每月一次查看尚药局的账目,两位尚宫既然互相不信任,那就易地而处,说不定,两位尚宫之后,能找到更方便可行的办法。” 听着程大小姐有板有眼的解答安排,宫中各处的女官忍不住面面相觑。 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儿?为何突然之间转变这么大? 而且,平日里看程大小姐一脸懵懂,还以为她还是小孩子听不懂。今日听程大小姐开口,一张嘴就直指要害,既没有置人于死地,又杜绝了可能的贪污渎职,说话有板有眼,众人忍不住疑惑,这哪里是传言中乡下来的野丫头,精心教导出来的贵女,也不过如此? 皇后听得点头,“先照玉关说的办,两位尚宫先互相监督半年,若随后有更好的办法,再来报给本宫知道。退下。” 几位尚宫退下,皇后随之起身,“走,去前殿。你族长大伯父,应该到了。” 第二十八章 出继 “大伯父,三堂兄!” 见到宫人引着两人过来,守在凤仪宫门口的程玉关连忙上去迎接。 “小妹,可算是见着你了,从家里一别,咱们分开有一个多月了!” 三堂兄程琅见到程玉关也有些激动。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 “琅儿,修得喧哗。” 程留川年逾四十,阔面短须,肤色微黑,跟程芳川这个堂弟长相有些相仿,气质却迥然不同。程芳川一派翩翩风度,程留川一看就是经过世事磨砺,是个严肃周正的当家族长的模样。 此刻他见到程玉关,眼中也露出笑意,却管束着程琅。 两人都是第一次进宫,还是到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难免心中忐忑拘谨。 “皇后娘娘和气明理,不会计较这些小节的。” 程玉关跟大伯父说了一句,便带着两人往宫内走。 “臣程留川,拜见皇后娘娘。” “草民程琅,拜见皇后娘娘” 两人一经召见,进了大殿便拜倒在地。 “快起来!赐座。” 皇后的声音温和又不失亲近。 “你们是玉关得大伯父和堂兄,从小看顾她长大,本宫还要多谢你们才是。” 程留川到底年岁在这里,一听便知道,皇后待玉关,比外人知道的更加亲近,竟是把她当做自家子侄后辈一般。 “皇后娘娘言重了,玉关姓程,是我程家后辈,我这个做族长的自然要照拂一二。” 程留川起身恭敬的回到。 程琅也跟着父亲起身。 “好了,咱们也别客气来客气去的,坐下说话。” 程氏父子两个,这才在宫人的引导下,到右手的座位落座。 程玉关这时跟在皇后身侧,看着几人。 皇后见程玉关眼睛看着程氏父子,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拉住她的手到自己身侧。 “今儿召见你们,就是为了玉关出继一事。照理说,这件事是你们程家家务事,本宫即使身为皇后,也不好插手。但是玉关也是素君的女儿,本宫这个做姨母的,小时候不能看顾玉关,她如今大了,只有这一个要求,本宫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才是。” 听皇后这么说,程琅第一个欣喜起来,“皇后娘娘说得对,玉关从小跟咱们一起长大,一个锅里吃饭,怎么大了程侯府就要将她带走?玉关小时候不需要他们,如今大了,自然也不能被他们摆布。” 程琅说的直接,程留川不得不制止,“琅儿,不可妄议长辈!” 呵斥了程琅,程留川向皇后拱手,“不管是程侯府,还是我这神威将军的家门,总归是程家人。玉关早慧,主意又正,既然是她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这个当族长的,自然也要支持。” 见两人意见一致,皇后满意的点点头。 她对程留川不太了解,毕竟她年轻的时候,程留川早已跟随当年的长辈一起回了程家村,跟她们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如今一看,程留川到是个稳重的。最重要的是,玉关在程家村生活十几年,她看重的人,应该可以托付。 “好。”皇后笑着点头,“本宫还召见了程侯,待前朝散朝,程侯就会过来,到时候你们兄弟二人签订出继文书,本宫做见证人,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出继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不论是高门显贵还是民间的小门小户,传嗣继承都是大事。 亲兄弟之间,或是族亲之间,一方没有香火继承人,从另外一家过继,也是常有的事儿。 还有的人家,八字跟自家不合,为了孩子和家人安心,也有主动出继的。 这种事屡见不鲜,只要两方当家人做主,就能定下。 程玉关这里唯一的特别,就是她不是被父母长辈要求出继,而是作为小辈,主动提出。 这一定程度上,伤了程侯的脸面,但是好在她有大伯父站在她这边,还有皇后从中调和做主,所以眼看事情将成,程玉关心里暗暗激动。 只要出继成功,她就彻底摆脱了原着的阴影,可以不用再被早逝的阴影笼罩,放开手脚过自己的人生了。 … “皇后娘娘,程侯和霍将军前来应召。” 有宫人前来回禀,出乎预料的,不但程侯来了,一直没有现身的霍家人,也跟着一起到来。 程玉关心中一紧,皇后却安抚的冲她一笑。 “宣程侯和霍将军进殿。” “见过皇后娘娘,大哥。” 程侯一如既往的好风度,穿着威严的朝服,更显得整个人俊逸不凡。 “父亲。” 程玉关起身行礼。 每次见到程侯,程玉关都对母亲当年对程侯的执着,有了更多的理解。 “玉关近来可好,在皇后娘娘跟前,有没有给娘娘找麻烦?” 程侯在外人面前,向来是端着侯爷的架子,不会让自己显露出狼狈来。即使在家中,每次他跟程玉关说话,都会忍不住暴跳如雷。 “玉关乖巧,本宫有玉关在身边解闷,不知道多喜欢。” 皇后这么说,程侯只能拱手,“玉关性子烈,多谢皇后包涵。” 程侯身边,一身武装的霍长林此时拱手拜见皇后。 “见过皇后娘娘千岁。” “霍将军起身。一别多年,不知霍老将军如今身体如何?” 一入深宫深似海。 程玉关在皇后宫中,每日只见到宫人来来往往。 皇后何尝不是?她早年的亲人朋友,只能在有事的时候才召见,其余时候,只能从宫人和皇帝的口中,自行想象了。 霍长林算是皇后故人,如今乍然相见,两人都有些神色感慨。 听见皇后问起父亲,霍长林连忙回禀,“父亲硬朗的很,每日早起,都要耍一通长枪才罢休。” 皇后闻言,点了点头,“霍老将军廉颇未老,玉关这点儿跟老将军倒是相似,她每日早起,也要打一通拳伸展一番才行。” 作为素君的手帕之交,皇后对霍家更加了解,如今霍家人初现,她便忍不住将玉关介绍到霍家人面前。 霍长林的目光,这才放在程玉关身上。 程玉关知道皇后是为自己好,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何况是亲人。但是她对陌生人可以平常心,对待所谓的亲人,反倒不能平常心相处。 她想,自己作为霍素君的女儿,心底到底还是有些怨气的。 没有辜负皇后好意,程玉关起身,向面前这个身高八尺有余,雄壮威武的武将打扮的男子行礼。 “…见过大舅舅。” 程玉关纠结片刻,还是叫了一声“舅舅”。 “不必多礼。” 霍长林有些生疏,又有些不自在道。 “没想到你还会拳脚功夫,不知是学的哪一派?” 霍长林顺着皇后的话说到。 “我是跟大伯父学的程家祖传的拳脚功夫。” 程玉关回答。 舅甥两个,一问一答,一板一眼,尽显生疏。 见程玉关看向一旁的程留川,知道这就是从小照看程玉关的程氏族长,霍长林抱拳,“多谢程族长从小照看玉关长大。不想程族长亲自照料。听父亲说,当年程家功夫,也是有些来历在身上的,程族长能破例让玉关这个女孩儿家学拳脚,也是族长对玉关得爱护,我这个做舅舅的,应该多谢程族长。” 程留川起身回礼, “玉关是我程家人,应该的。” 两人相互客气,说到都是军武出身,言语间更是多了一丝熟络。 程侯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因为他们说的谢的,是自己的女儿。他才是最应该在妻子去后,照料女儿的人,如今她的成长,却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反而是要霍家人对“外人”道谢。 一屋子的人,寒暄过后,便分宾主落座。 “今日召程侯前来,是想定下玉关得出继文书。我刚才已经问过程族长,他已经应允,本宫愿为见证人,现在,就差程侯一句话,这件事就了了。” 皇后声音温柔,却带着压迫感。 程侯闻言,看了看皇后,又看向对面的兄长。 他没想到,皇后竟然这般为玉关主张。 若是旁人,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和亲近情分,谁也不会轻易插手旁人的家务事,怕担干系,怕惹麻烦。 但是现在看来,显然皇后对玉关有感情在,所以才要出头,为玉关做主。 眼间皇后和堂兄都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就等自己答应,程侯却看向一旁的霍长林,“霍兄,你是玉关得舅舅,玉关出继这件事,也要你知晓才好。你觉得这件事如何?” 霍长林昨天才进京,今日一早上朝,哪里知道出继一事。 这件事在程玉关看来是天大的事儿,但是到底就只有程家人知道。程家人不说,旁人无从得知。更何况霍家人初入京城了。 不过,从人之常情来看,女儿家到底恭顺为上,而且程侯虽然这个父亲做的不称职,他到底是侯爷,自己的外甥女若是侯府嫡女,身份上就超过京城九成九的女娘。 霍长林犹豫。 程玉关率先起身,“父亲,舅舅初入京城,不知原委,你问霍家人不如问问我,我到底是程家人,出继与否,跟霍家并没有太大关系。” 程玉关知道,这件事只有自己表态,皇后和族长大伯父不能替她出面,否则,难免让人误解。 程玉关说完,不等程侯说话,便看向霍长林。 “舅舅不了解,据说当年我出生时,就有传闻,说我八字太硬,克死生母,跟侯府亲长也是八字不合,这才会一出生就被送到祖地。前些日子我刚回侯府,已经跟父亲有过几次冲突,这样看来,既然我跟侯府八字不合,那不如干脆出继大伯父家中,这样两家都得太平,不是两全其美吗?舅舅,你说呢?” 霍长林被程玉关说到眼前,他还能说什么? 程侯是生身父亲,程氏族长是养恩大于天,他虽然是舅舅,却从没有照看过这个孩子,如今被孩子问道眼前,他除了惭愧,还能说什么? 霍长林看向程玉关,“你如今大了,自己做主。只要是你深思熟虑过的决定,舅舅支持你。” 程侯见状,见自己的“盟友”也被程玉关争取过去,心下无奈。 “你祖母…” 程侯话未说完,有宫人在门口唱,“陛下驾到!四皇子到!” 陛下驾到,众人哪还顾得上说话,纷纷起身行礼。 “不用多礼,朕就是来皇后这边坐坐。你们说的什么,继续。” 皇帝挺拔宽厚的身影大步进来,直径走到皇后身旁落座。四皇子跟在陛下身后,干脆的走到程玉关跟前,跟她一同侍立帝后身边。 程玉关看李勉,李勉却朝她眨眨眼。 “长林回来,朕高兴,中午就在凤仪宫设宴,宴请霍君。今日也巧的很,都是一家人,中午都留下,一同宴饮。” 皇帝开口,霍长林只能起身应是。 “陛下,您这一来,可是打断了程侯。” 皇后说到。 “哦?” 皇帝疑惑,看向程侯,“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程爱卿要说什么,接着说。” 皇后含笑看了程侯一眼,“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玉关出继的事儿。当年程侯府有玉关八字不好的传闻,这次玉关进京,又受了委屈,便想不如就干脆出继族长大伯父家中,这样一家人不会再生嫌隙,继续作为亲戚相处。以前十几年,他们作为亲戚能和睦相处,相信以后也是如此。程侯,你说呢?” 程侯语结。 难道要他当着陛下,反驳皇后的话?朝中上下,谁不知陛下爱重皇后? 果然,陛下闻言,摆了摆手,“原来如此,这不是什么大事儿,难道玉关出继,就不是程家人了?以前玉关在祖地,做亲戚相处,以后不还是亲戚吗?” 程侯闻言,只能苦笑,“陛下说的是。” 皇帝听见,哈哈一笑,“这就对了,一件小事,别耽误了给霍爱卿接风。来人,将出继文书拿过来,早些签好,早些摆宴。朕等不及要跟霍爱卿喝一杯了。” 就这样,程玉关心心念念的出继文书,落袋为安。 作为场上的两个小辈,程玉关和李勉分到一起落座。 见程无关宝贝那出继文书,李勉端起面前的茶盏,“祝贺你,得偿所愿。” 第二十九章 出宫 初夏的午后,阳光热烈却不炙热。 “给,这是母后为你做的衣裙还有一些适合你的首饰。母后不爱送别,就让我来代劳。还有这腰牌,以后你若是想进宫看母后,可以拿着腰牌即刻进宫。” 宫门口,李勉将皇后准备的东西交给程玉关。一旁程氏父子,霍长林在几步远之外,各自等着,程芳川早就在出宫后,径直离去。 程玉关接过包袱和玉牌,心下也是有很多的不舍。 经历过无依无靠的日子,才会知道,皇后和四皇子这般能让自己依靠,在他们身边,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的生活,有多么让人向往和依赖。 可惜,她并不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儿,也无法全心全意的依靠别人。 在她的信念里,自己必须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更有价值,她才能坦然的生活。 宫里的环境不适合她。每天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天地中,面对形形色色的人,时时刻刻提防别人的一言一行,只是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 这样的生活她可以过一段时间,但是过不了一辈子。 “我生来是没有脚的鸟,只信自己的拼搏。等我为自己打下一片天,我再回来。那时候,再报答姨母,好好在她身边陪伴。” 皇后深宫寂寞,她却不能留下来陪伴,程玉关接过腰牌,往李勉身后的宫墙看去。仿佛能透过厚厚的宫墙,看到皇后向她这边眺望的情景。 李勉听程玉关这么说,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平日里看你还算明朗,怎么总是贬低自己。又是八字不好,又是什么没有脚的小鸟,你便是说我就是不想认程侯,母后和我,也会帮你出继。便是要出去闯荡,也是你自己想要做的。不用你为此找借口贬低自己,每个人的选择不同,没有对错。这腰牌你一时用不上就先收起来,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就过来。母后永远是你亲姨母,我还是你四哥。” 程玉关憋了憋鼻头的酸涩之意,“嗯,知道了,四哥。” “这才对。”李勉笑了笑,“好了,你去,我回了。” 说完,李勉拍了拍程玉关的肩膀,转身进了宫门。 厚厚的宫门吱呀关闭,程玉关来到大伯父,不对,如今应该是自己的父亲身边。 “爹…爹。” 程玉关有些不自在的叫了一声。 程琅听着,只觉得有些好笑,扭过头去,不让这个一向爱面子的堂妹看见。 程留川一张黝黑的脸上倒是一脸坦然,“你不习惯,还是叫大伯父就好,不用在意那些虚名。” 他知道程玉关从小时候起便独立,说是奶嬷嬷把她养大,实则在玉关很小的时候,她就渐渐承担起门户。 说是侯府大小姐,但是在乡野之地,一个奶嬷嬷和一个孤女,尽管有他这个族长刻意照拂,但是顶门立户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过日子的事情比树叶还要稠密,没有一个父亲为她撑死门户,她过小的年纪,就被迫长大。 刚才玉关跟四皇子说她是没有脚的鸟,程留川能理解。没有父母撑腰,独自行走世间之人,可不是没有停留的港湾吗?何况还是一个小女娘。 “你是个有能耐的,大伯父也不会强做你的主,以后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出谋划策,琅儿他们冲锋在前,大伯父给你们做后盾。” “是啊,小妹,怎么进一趟宫,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你若是想以后都在家里绣花做个贤惠淑女,也不是不行,早早说出来,咱们也好提前安排。” 程琅笑着,大大咧咧道。 程玉关本来还沉浸在分别和感慨中,闻言面上不动,一个后甩腿就将三堂兄踢一个趔趄。 程琅揉着腿,龇牙咧嘴,“还以为你变淑女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旁霍长林等了许久,见程族长一家和玉关都没有主动搭理自己的感觉,便苦笑着主动上前。 “当初变故发生的突然,你外祖母一时接受不了,咱们霍家便全家回去了边关老家,等后来,天高路远,没有召令,霍家武将世家,不能随意回京。本以为程侯到底是你亲生父亲,你作为侯府嫡女定然能受到良好的照顾,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 霍长林苦笑着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说。 玉关对生父尚且怨恨,以至于非要脱离关系,放着侯府嫡女的身份不要,出继别家,那自己这个外祖家,恐怕在玉关心里,更加疏远。 而且他回来的好像晚了些,一进京就被皇帝当作见证人,参与玉关出继一事。千头万绪,霍长林没有理清楚前,也不便多说什么。 “你以后有事尽管上霍家来。不说别的,霍家总是你另一家。” 本来想说,让玉关回家看看外祖父母,这个情景下,霍长林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顿,霍长林伸出手,试探着拍了拍玉关的手臂,便转身离开。 程留川看着这个跟他气质相似的军武之人,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程琅倒是嘀咕一句,“小妹,你这舅舅,看着好像还不错,不是那等虚情假意的。” 程玉关听了,点点头,“是啊,他应该是个好人,却不是我的好舅舅。” 程琅闻言,挠了挠头。 程留川拍了拍儿子。他这个儿子,从小父母双全,兄长疼爱,哪里知道玉关从小被迫支撑门户的苦。 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什么父亲舅舅全没有出现,这会儿又哪是一句话便能消弭隔阂。 有些人,是个好人。但是他作为父亲,舅舅,等亲人,并不是那么称职。 “走,大伯父,咱们该出发了。您的那批货,咱们要赶紧送过去。第一次出并州做生意,咱们可要把握好。以后咱们程家石材能不能在大乾遍地开花,可就要看这个头儿有没有开好!” 转眼间,程玉关调整好了情绪,说到正事儿上来。 程琅也看向父亲。他在京城多日,早就惦记家里的生意了。 “父亲,我在朱雀街那里买下了一个铺面,那里西邻出京官道,东邻御街,很是便利。” 程琅这些天也没有闲着,策应玉关之外,还在京中选好了铺面,作为程家石材以后在京城落脚和零售的点。 听见儿子这么说,程留川点点头,“朱雀街那里不错。走,我在十三间楼包下了一个院子落脚,货物人手也都在那里,咱们先回去再做打算。” “走!” … “殿下,程大小姐和程族长他们,去了城西的十三间楼。” 李勉站在凝晖殿阁层上远眺,突然林荆出现,回禀道。 李勉闻言,有些意外。 “怪不得在官员驿馆没有程将军的信息,原来是在十三间楼落脚。” 听四皇子这么说,林荆点头附和,“可不是嘛,看来程族长是真的没有把自己神威将军的爵位放在眼里,进城不去东城,反而去客商汇聚的十三间楼。也怪不得咱们的人没有提前等到程族长。” 李勉转身看向林荆,“他们一行人是个什么情况?” 林荆肃然回道,“程族长一行百十号人,各个彪悍利落,应该都是族里的好手。他们压着百十两马车,装着程家村附近山头开采的石材,应该是卖往南边儿,眼下在京城落脚,不日就会出发。” 李勉闻言,点了点头,“程家村的人世代习武,碍于祖训,不能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便困缩在程家村许久。他们都有身手,更有一把子力气,因地制宜,做石材生意倒是正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任谁也不会跟程氏百十号孔武过人的宗族抢山头。” 林荆点头,“谁说不是呢。听说这是程大小姐的主意,是她一力主张,所以程家村的生意才越发壮大,眼下北地的市场他们已经覆盖,如今更是要往外扩张了。不知道程大小姐在程家村是个什么地位,反正属下去打探时,听他们提起大小姐,都十分敬佩。完全没有因为程大小姐是女子而轻视。” “她的性子那么傲,连侯府嫡女的身份说不要就不要,哪里能容得下别人看低她。” 李勉低声道。 林荆没有听清殿下低声说话,却不敢多问,只恭敬询问,“殿下,程大小姐和程氏一族汇合,咱们的人,还要继续打探吗?” 李勉想了想,摇头,“不用打探了,只留两个人跟着便好,其余人手撤回来。” “是!” … “大小姐!” “大小姐!” “大小姐回来了!” 十三间楼的一间大厅内,设了十张桌椅摆宴,专门为贺程玉关归来。 众人都是程氏族亲,在程玉关归来之前,心里都没底。毕竟一边是养尊处优的侯府嫡女,一边是餐风露宿的商人,任谁看来,大小姐作为女子,还是待在侯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程家村的生意,从开始就是大小姐一力主张,族长才决定尝试。每一步都是大小姐引导,若是大小姐去了,他们心里总归不踏实。 如今大小姐归来,显然是没有放弃他们,众人心中自然激荡非常,口中“大小姐”喊的越发高昂。 程玉关和族长大伯父走上主位,端起面前的茶盏。 “诸位族亲不要客气,咱们这次出来,是有要务在身,势必要将咱们程家村往荆州的商路打通,以后,咱们再也不是别人嘴里的只会在家里逞凶斗狠的坐地户,而是要做整个大乾数得上的石材商人。所以事不宜迟,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喝下这一杯,吃下这一顿,就去好好休息。我这里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从宫里出来的程玉关,又恢复了往日利落飒爽的一面。 “是,大小姐!” “听大小姐的!” 众人纷纷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宴席开始,程琅坐在程玉关身边,大快朵颐,嘴里一边还不停,“自从你跟我分开,我这一路吃不香睡不好,今儿可好了,我要好好解解馋。京城的铺子,你一会儿安排人接手,明儿出发前往荆州,我定然要跟着一起去的!” 程留川看向程玉关,程玉关笑了笑,“三堂兄坐不住,多跑跑也好。大伯父,有三堂兄跟我一起,您就暂时坐镇京城。万一路上我们来信求援,您在京城也好调集人手。” 程留川虽然是族长,但是在生意方面,向来不会跟程玉关争强,从三人言谈间,不难看出,生意方面竟是程玉关占主导。 因为他知道,程家村的生意虽然在外是他出面,但是从一开始,就是程玉关在推动。没有她的坚持,程家村还守着族田,过看天种地的日子,又哪里有如今的煊赫。 因此,程玉关这么说,程留川便点点头,“也好,京城故人多,我在京城也跟几个世交兄弟重新联络一二,免得到时候需要帮忙,要临时抱佛脚。” 程家人当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门户,正因为一门双侯太扎眼,当年的程父便执意回乡。 如今几十年过去,老程侯早逝,新程侯已经不负当年的能为,渐渐落寞。他这一支,重新联络当年的故人也不会太扎眼。 程玉关点头。 … “母亲,这是玉关的出继书。” 匆匆回府的程芳川,来到静远堂,将皇后见证下签的出继书给母亲过目。 老夫人手里拿着出继书,情绪几番起伏,才终于平静下来。 “到底是咱们侯府没落,皇后娘娘才敢强做主。若是你父亲当年,他便是不说话,旁人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老夫人忍不住追忆当年,老侯爷威严有能为,又满朝故旧,便是皇帝也要顾忌老侯爷的想法。 程芳川听母亲这么说,忍不住惭愧低头。 “所以玉楼和五皇子的亲事,一定要成。咱们程家,必要出一个皇子妃,才不会在京城众多世家中掉落出去。” 老夫人坚决道。 程芳川也来了精神,“自然,玉楼自小被杨氏和您精心培养,是京城诗社的领头人,更是咱们侯府的门面,她的婚事,一定能成。” 说到玉楼,程芳川不免又提到程玉关,“就是可惜了玉关,皇后娘娘如此喜爱她,若是她还在家里,定然也是一大助力。” 提起程玉关,想起那跟当年霍氏一般桀骜的眼神,老夫人眼神幽远,“没有人能这么任性妄为,定然要付出代价。” “母亲,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知道在外面受苦了,就有她求上门的一天。” … 第三十章 果然 “大小姐,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天卯时正,程玉关便便起身。 在十三间楼这种客馆,自然没有丫鬟宫人服侍,程玉关穿上自己进京时带来的简朴的衣服,将头发全部扎到头上,一根玉簪包起来便走到大门外。 有族人回禀车马情况,族长大伯父也早早起身相送。 “路上多照看玉关点儿,知道吗?” 程留川嘱咐程琅,程琅点头,“知道了,您老就放心。” 程琅如今虽然已经身量高状,但是还没有加冠,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气,这会儿胡乱点头,让程留川十分没好气。 他看向程玉关,“你三堂兄玩儿心重,路上玉关多管束着他些。” 程玉关看向三堂兄,只见堂兄耸了耸肩,程玉关失笑,看向大伯父,“您放心,我们会相互照拂的。” 此时天将将蒙蒙亮,十三间楼都是各地客商,因此卯时开始,就大点灯笼,将长长的间楼门口显得明晃晃亮堂堂。 程家的车队,在十三间楼中的客商中,都算是规模比较大的。此时程家族人一个个守在马车旁,排成一条长龙,也让来往之人忍不住侧目。 “走,别挡路了,后边还有别的客商要运货。” 程留川摆手,程玉关和程琅便径直上了马。 程玉关和程琅带头,车队缓缓起驾,程玉关似有所感,转头往十三间楼后面望去。 十三间楼之后,竟是一重高高的宫墙。 程琅顺着程玉关的目光看过去,了然的解释道,“你不知京城布局。十三间楼这里,人员货物繁杂,放在别处恐怕闹出事端,难以管制,所以特意设在了皇宫西侧,跟龙禁卫所相隔不远。” 程玉关恍然,原来是放在军武之人旁边防止这些四面八方来到京城的人闹事。 也对,就十三间楼这规模,每日来往人员,怕不是有上千。似程家这般都是孔武汉子的,也有几百,京城治安担忧这些人,也是正常。 不过,程玉关在意的却不是龙禁卫或者其他,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穿过宫墙,从内宫的阁楼之上传来。 “那座宫殿是什么名字?” 程玉关问一旁的程琅。 程琅想了想,“靠近西门,应该是景灵殿。” 程玉关想了想,她好像听说,四皇子李勉就在景灵殿。 “小妹,你看什么?” 程琅跟着程玉关的目光看过去,有些不解。这蓝蒙蒙的,天还暗着,能看清什么? 程玉关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咱们走。” 程琅见状,也不再多问。 一行人径直从西门出了京城,往南而去。 “殿下?” 林荆跟在殿下身边,见殿下用一圆桶状的东西看向宫外,这会儿收了东西,林荆忍不住问道。 远处十三间楼灯火通明,但是天还灰暗,看不清人。 殿下总不能隔着这么远,看见程大小姐? 林荆心里吐槽。 李勉收了望远镜,摇了摇头,“没什么。” … “今年的气候还算凉爽。” 出了京城,官道两侧长那么绿草,间或有高大挺拔的杨树和柳树长在路边。 程琅拽了一节轻拂到他面上的柳条,感受着清晨的凉爽,忍不住说到。 已经五月中了,天气还不见炎热,程琅十分满意,这样他们走在路上,也能少受些罪。 “别高兴太早,气候凉的时候,降雨就多。你还是别太盼着天凉了。” 程玉关给程琅泼凉水。 两个人都是从小就一起练武,后来程玉关开始开发石材,刚开始时,也只有她和族长家的几个兄弟亲自到各地送货。所以在路上,对于气候之类的,有自己的看法。 程琅听程玉关这么说,想到前些年大雨滂沱的狼狈,顿时不再说凉快的事儿。 不过,程琅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多久,他就又想到一个话题,贱兮兮的凑到程玉关马旁边。 “你就这么走了,听说你进侯府没几天,受了不少委屈。你的性子向来吃不了亏,受不了委屈,这次竟然就这么放过程侯府了,难道是看你父亲和兄弟姐妹情面?” 从小看着程玉关一个人长大,程琅一家和程家村的族亲,对程侯府并不友好,所以言语中难免带出来。尽管程侯是程家宗族里爵位最高的人。 程玉关闻言,看了程琅一眼,“谁说我受委屈了,我还在程侯府闹过几场呢,没见到程侯昨天见我,都不敢随意上前吗?” 程琅闻言却“嘁”了一声,“你不用瞒我。从你进程侯府第一天,京城各处关于你的消息就传开了。什么怒惩老仆,咄咄逼人,不近亲长,为人冷漠,索要嫁妆,自私恶毒,这些话,不说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人都知道,最起码,想知道的人都能打听到。” 程玉关有些无语。她除了困在侯府,就是在宫里,竟然不知道,外边已经将她的事儿传的满天飞了。 “有这么夸张吗?” 程玉关有些不敢置信。 程琅使劲儿点头,“那当然,京城上上下下,那么多世间门楣,从没有一家像程侯府一样,内务泄露却不多加管束,反而得意洋洋制造舆论的。这手笔,一看就知道是杨氏那妇人的。所谓家丑不外扬,程侯府这般,她还真以为传你几句坏话就能坏你的名声,殊不知,京中上下,已经要把这程侯府笑死了。” 程琅撇撇嘴,然后追问程玉关,“不说别的,惩治老仆,是不是那老仆欺负你了?我当初就说,让你跟我一起进京,你不肯,跟那老虔婆上路,没吃亏?还有索要嫁妆,你母亲的嫁妆是不是让侯府霍霍完了?不然,你也不会专门提起这件事。不过,你既然要嫁妆,那东西呢?” 程琅从这些传言中,就能大概想到程玉关的遭遇,所以对侯府更加没了好印象。 此刻,程琅上下左右的看程玉关,企图在她身上找到什么好东西。不然,白白担负起索要嫁妆的名声。 程玉关却伸手耸肩,“你看我两手空空,就该知道结果如何了。” 程琅脸黑了,“合着他侯府说你索要嫁妆,结果根本没有给?凭什么?你是先夫人唯一的女儿,那嫁妆天经地义,就是你的东西,他们凭什么不给?你呀,就是太老实,昨儿你该跟皇后告状,或者跟父亲说一声,父亲就能亲自上门,把你的嫁妆要回来!” 让程玉关背了名声,却不给东西。程琅对侯府的下线,在此震惊。 程玉关摇头,“你见过我什么时候肯吃亏?眼下在京城,我已经倚仗皇后姨母太多,若是再拿嫁妆这些小事麻烦皇后,我不愿意。母亲的东西,算是暂时让侯府保管。等有朝一日,被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程玉关的母亲霍氏,当年出嫁十里红妆。她的嫁妆,甚至连一个挠痒痒的玉如意都有来历。 程玉关索要嫁妆的时候,杨氏和程侯只拿了两箱子六十几件东西糊弄她,还有一间石材铺子的契书。 但是程玉关清清楚楚的知道,当年奶嬷嬷还在的时候,有一次教程玉关开蒙写字,就感慨过,霍氏有一套文具,从纸墨笔砚,到文玩笔洗,都是成套的,仅仅那一套文具就有百十件小玩意儿。 所以杨氏拿那六十几件东西,简直就是糊弄羞辱她。 那个时候,程玉关就知道,程侯府,已经没有下线,不要脸皮了。 所以霍氏的嫁妆,包括那铺子契书,程玉关一件都没有拿。 一来是让程侯府的人放松警惕,二来,也是她不稀罕那几件。 她要的,是全部。 与其被唬弄些拿几件东西,程玉关更想让自己先强大起来,等自己成长到程侯和杨氏不敢这么随意对待她的时候,再拿回母亲的东西。 否则,她和程侯和杨氏之间,只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扯皮之中。 还有当初那间京城第一的石材铺子,上上下下已经完全被杨氏把持,她拿着契书也没用。 程玉关相信,自己在京城朱雀街开的那家石材铺子,要不了多久,就能超过程侯府的那家。 到时候,程玉关要趾高气昂的将杨氏的戏弄甩回到她的脸上。 听程玉关这么说,程琅也不在意的点点头,“你自己有打算就好,不然,待咱们这次回来,纠结百十个族亲,一起上门,将你的东西都搬出来。” 听程琅这么说,程玉关想到杨氏和老夫人对着程氏族亲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放心,不会太远的。” 车队慢慢走着,京城附近官道宽敞平坦,只是过了十里亭之后,开始渐渐有小山坡出现在道路两旁,路上也渐渐开始有乱石杂草。 夏天植物长势葳蕤,除非有人打理,不然一场雨,就会开始疯长,将道路淹没。京城附近官道还好,走的人多,再往前,恐怕要一边开路一边走了。 “把杆子拿出来,往道路两旁扫着些,就怕有蛇虫,咬伤了就不好了。” 程玉关回头大声嘱咐。 “是,大小姐!” 车队众人轰然应诺,从车上抽出杆子,往两边扫动杂乱的植物。偶尔有树叉子长到路边,也会有人提前拨开。 程琅见状,看向程玉关,“你就是过分小心。” 程玉关耸肩,“小心驶得万年船。” 程琅有些不以为然,“咱们还在京城附近,来往行人众多,等到了深山野林,再加小心不晚。” 程琅这些日子,见识了京城繁华,对京都民众和守卫,迷之自信。 谁知他话音刚落,官道周围的一人高的杂草丛里,便跳出一群黑子大汉,大白天的蒙着面。 “!”程琅惊了片刻,高声喊道,“扔了车子抽出刀,上!” 程家村在京城西北方向,那里素来民丰彪悍,自古以来就是优质兵员的发源地。 乱世时拉起队伍跟随明主,平和时期,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好勇斗狠。 程家村能在西北地立足,靠的就是血性和勇武。 前些年争水,后来生意刚有起色时,争山头,这都是见血的场面。因此那些黑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程家人先抄着刀子上了。 那扑面而来悍不畏死的气息,让黑衣人都为之一振。 不过黑衣人到底是专做这暗中之事的人,又有备而来,很快调整过来,便开始分头行动。 很快黑衣人从程家村一行人中杀穿,直指程玉关而来。 平日里看着还带着稚气的程琅此时,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脸上露出冷笑,驱马上前一步挡在程玉关跟前,手里握着刚才挂在马后的双锏。 “小妹,看样子他们是冲你来的。” 程玉关也收紧缰绳,将马后挂着的武器组装起来,不是寻常女子常用的剑和鞭子之类的轻武器,反而是一柄红缨枪。 程玉关学的是程家功夫,程家的功夫又都是战场厮杀来的硬功夫,所以程家村的族亲,最普通的,就是练刀。像程琅和程玉关这般有些许余力和家财的,便选了力度更大的武器。 “小心,她可不是寻常女子,手上有功夫!” 领头的黑衣人提醒道。 手上有没有功夫,不是说的,而是看得。显然程玉关拿枪的架势,已经让黑衣人提高警惕。 “小妹,我先给你清一波,你自己小心!” 说着,程琅脚下发力,马儿已经跑了出去。 骑马拼杀,马儿必须跑起来才能有居高临下的加成。 程琅这边跑出去,便不再有人站着,瞬间便将他所过之处清空。 但还是有几个身手矫健的,躲开程琅的冲杀,冲着程玉关而来。 程玉关手中红缨枪抖动,几个点刺,便放倒几个,有一人在前面人的掩护下,冲到程玉关面前。趁着程玉关枪来不及收回,便一刀劈下。程玉关顺势在马上躺平,枪回首,一道血线飞起,这最后一个人也倒在程玉关身前。 程琅这会儿已经收拢马匹往回走,看他从容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不担心程玉关应付不了。 能在西北那种边陲之地,闯出一片事业,那条路不是所谓规矩和权势铺出来的,而是靠争斗和流血做先锋,才能一步步发展壮大。 程琅骑马而来,走到程玉关跟前,眼睛中带着血气往回遥看京城。 “小妹,如何,要杀回去吗?” 程家人都不是忍气吞声的,眼下半路劫杀程玉关的,根本不用多想,便能知道是谁动的手。 程玉关摇头,回头冲着车队吩咐道,“受伤的留下来审问报官,咱们接着走,送货要紧。” 程琅咽不下这口气,却还是听从程玉关的,接着上路。 他知道,玉关妹子的决定不会有错。她说这条商路最重要,那他们就跟着执行便可以。 “收拾收拾,接着上路!” 程琅喊道。 车队继续前行,身后隐蔽处,有人影闪过,纠结片刻,一人回城报信儿,一人接着跟随。 第三十一章 到达 “给,喝点水。” 程琅将手中的水囊递给程玉关。 程玉关接过来,也没二话,直接往嘴里倒。 不是程玉关不讲究,而是出了城,在官道乡道甚至山间小路赶路,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规矩避讳。 程玉关是领路人,日常安排路线,派人探路,带队开路,都是常事儿。有时候一步走错,不但多走老远的冤枉路,准备好的干粮水等补给,都要省着点用。 天不洗澡,更是常有的事儿。互相使用对方的水囊,那更是不值一提。 把水囊还给程琅,程玉关眼睛又重新看向手里的地图。 程家村的人在北地还算熟悉,过了直隶之后,就开始两眼一抹黑。 程玉关手里的地图,还是她在宫里拓下来的。但是地图简陋,她们经验又浅,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山头,便要犹豫很久,是从山间过,还是从山外绕。 路上也找过向导,但是时人大部分都是在故土终老,有一技之长的人会自己做生意也会敝帚自珍,所以一路以来,无人帮衬自己摸索,他们一行便显得十分狼狈。 程琅凑过去看了看程玉关手中的地图,那一个个抽象的小山包和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让程琅也挠头。 “这画的水边两重山,咱们是沿着水往南,还是走山路更快些?” 靠近城池,有官道的地方还好,最怕就是这种城与城之间的乡下地界儿,附近的村民最多的就是去过附近个村儿,再远也问不出来了。他们要对照地图,研究好久。万一运气不好选错路,就只能认栽。 今儿他们就认栽了,在山间小路走了半天,只觉得四处都是山头,程琅恨不得自己飞到天上去,跳出这四方大山,去指引前路。 程玉关看了半天地图,最终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还是走山路。如今是雨季,山里的小溪说不定就是前两天一场雨形成的,做不得凭据。还是顺着山势走,总能出去的。” 打定主意,程玉关起身,拍了拍手,吸引四处靠在树荫下的族亲。 “就地埋锅造饭,这里有小溪,煮些水,把水囊灌满。按照地图显示,转过眼前这座山,咱们就能出去了,大家再撑一撑。” “是,大小姐。” “听大小姐的。” 一行人士气低迷,程玉关总算还有些威望,能让大家在疲惫无望时还能听从命令。 众人都动起来,熟练的分工,砍柴的,架火的,还有打水的。 程玉关动员众人起来,自己也拿着弓箭,准备去打些猎物,给众人加餐。 “让我来,你歇会儿。” 程琅走过来,拿走程玉关手里的弓箭。 程琅虽然大大咧咧,但是时常照顾程玉关。一些动手的事情,他会自觉上前替程玉关料理。 “一起去。” 干粮不多了,程玉关准备多打一些猎物,让众人都吃个饱饭。 程琅闻言,回头冲着一个青年男子喊了一声,“石头哥,注意警戒,我跟小妹去打些兔子山鸡回来。” 石头哥名叫程磊,族里人爱叫他石头,他背着水过来,摆摆手,“大小姐,琅哥儿,你们去,我知道了。” 程玉关和程琅这才放心往林子里走。 … 程琅手中有一把砍刀,边开路,嘴里还不停的抱怨,“这南边儿的山林,缠人的很。山头尽是些小包头山,看着不高,但是一重连着一重,林子里又闷的不透风,怪不得旁人都说荆州是瘴气蛮地,再待下去,咱们非要被这暑热瘴气给放倒不可。” 程玉关听了心里认同嘴上却还在开解,“再坚持两天,说不定下午翻过脚下这座山,就走出去了。” 林子里热气蒸腾,任谁多待一会儿都会觉得烦躁。 程琅也不过随口抱怨,见小妹还要安慰自己,便也不再多说,专心找猎物。 “那儿,是不是动了?” 突然,程琅指着一旁摇动的灌木说到。 程玉关闻言,举箭就射。 “唉,别动手,我是读书人,我这里有钱,你们放我一马!” 一箭过去,不见山鸡飞出来,却见一个穿着镧衫的年轻人从灌木后举着钱袋站起来。 程琅和程玉关对视一眼,上前几步,将那书生揪过来。 荒郊野岭的,莫名出现在附近,谁知道什么来历? “说,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何要在我们身后藏匿?” 程琅掂着书生的领口质问。 书生被程琅一吓,腿有些软,说话倒还算利索,“我是桐城的读书人。来山上游学采风,一时迷了路。” 程琅环顾四周,“你采风来荒郊野岭采风?糊弄鬼的?说,你是不是这附近山头儿的!” 交通不便,人烟稀少,一些山高水险之地便容易聚集山贼。 程玉关和程琅行走商路多年,没少见北地马匪,南方的山匪他们这一路也见过几处不长眼的。 不过他们人多势众,又都有功夫在身。明刀明枪的还真不怕那些山匪。 书生被程琅掂着领子摇了摇,脸都被憋红了,艰难道,“你有辱斯文…” 程玉关上前,让程琅松手,“别给勒死了。” 那书生见程玉关是个女子,却开口就是“勒死”这等吓人的话,也不敢再说什么“有辱斯文”的话了,老老实实指着远处山谷,“我从那里上来的,本来想学古人云游探险,结果走进来却出不去了。两位看着不像是凶神恶煞的匪徒,能不能放我回去。在下定有厚报。” 见这读书人说话没谱,程琅也懒得多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里下去就是桐城?” 程琅粗声粗气的问道。 书生连忙点头,“确实。” 程琅和程玉关对视一眼,程玉关忍不住扶额,“那旁边有条山路,不是往桐城去的吗?” 程玉关指着旁边的车队所在。 书生看过去,摇了摇头,“那里的路,逐渐往西南偏向,一不留神一直往前走,就会到益州口。这处山脉是个三岔口,往西南是益州,往南是荆州,你们应该是从豫州来的?” 程玉关摸了摸鼻子,没有接话,反而拉着书生往车队走。 “走,跟我们一起吃顿饭,然后我们护送你回桐城。” 书生连连摆手说不用,程琅却一把搂住求生的脖子,书生个子不高,人也有些瘦削,被王琅揽住便动弹不得。 “不用客气,你一个人走,遇到豺狼鬣狗该如何?和我们一起,最起码安全一些。” 王勤见王琅这么说,他又被人制住,只能被程琅勾着只能往车队方向走。 到了车队处,见到几十条大汉,更加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拘谨的挨着马车坐下。 程玉关也收起了弓箭。 若是那书生说的靠谱,下午他们就能出山,就不用再打猎了。 山里的东西,又柴又干,连山下的一碗面的滋味儿都比不上。若是让车队的人选,是一只山鸡还是一碗面,恐怕大家都会选面。 用干粮匆匆填饱肚子,众人便起身上路。 有书生指明大方向,程玉关一行,很快便得以下山,见到农田和人烟,众人不由得欢呼。 书生这会儿也确定了,见到田地能这么开心的,应该也不是坏人,便也忘了刚才程琅的强迫,放松的跟几人打起交道。 “在下王勤,是桐城的一个秀才,你们是何人,风尘仆仆所谓何往?” 王勤自我介绍,竟然是秀才,看他模样,稚嫩中透些天真,程琅有些意外,“小公子年纪这么小就是秀才,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程玉关也有些意外的看了看王勤,北地文风不盛,秀才就算是了不得的读书人了。没想到还没进荆州,便遇到个秀才,看来荆州风物,跟北地果然不同。 “我叫程琅,这是我堂妹,我们是并州人,来荆州送货。” 程琅简单说到。 王勤闻言,眼中却异彩连连,“竟然是并州人。我从小喜爱游历,志向就是走遍大乾的山山水水,看尽各地风物,不过惭愧,在下如今还没有出过荆州。不知道并州人情如何,能不能请程兄介绍一二,满足一下在下的好奇心?” 众人越走,越靠近城池,程琅也没了在山上时的戾气,反而很有兴致的跟王勤说起故乡风土人情。 “我们那里,一望千里,平原就是平原,高山就是挺拔巍峨的高山。不像荆州,抬头看不出百里远,四处都是小山头。平地不像平地,山不像山。我们那里风也爽利,从远处吹来,带着凉意,吹得人心旷神怡。这荆州的风都粘人的很,吹过去仿佛带着火。” 程琅显然对荆州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言语间带着抱怨。 王勤却连连附和,“程兄说的是,荆州这里地势局促。人多山多,水也多,每到夏日,气候恼人的很。不过也有几处好地方,改天我带程兄去看看。对了,还有程小姐。” 王勤显然是被程琅说的故乡风物吸引,想要多攀谈一些。 程琅却摆摆手,“别叫我程兄,咱们俩不一定谁大呢。我过了生日十七,你呢?” 王勤更加惊讶,程琅健壮高大,乍一看仿佛二十出头,“程兄年纪这么小,就带队从并州,千里迢迢顺利来到荆州,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起!” 两人有那么一些不打不相识的意思了。 听王勤这么说,程琅有些骄傲得意,又指了指旁边的程玉关,“是我堂妹带队,我不过是辅助罢了。” 王勤更加惊讶,“令堂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同窗好友,有的年过弱冠,还没有出过桐城,跟两位比起来,经历太寡淡了些。两位是不是要在桐城多留几天?这样,改天我定然带着同窗,过来拜访二位。” 程琅闻言,看向程玉关,程玉关点了点头,“我们会在桐城多留些日子。” 王勤听了,果然高兴,进城之后,非要带他们介绍一家客店,看他们入住之后,再离开。 程琅看着王勤的背影,有些嘀咕,“小妹,你说他这么殷勤,是不是想把我们稳住,报在山上的仇?也太热情了些。” 程玉关闻言,却淡定摇头,“管他什么想法,咱们这么多人在一起,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待会儿安顿好之后,拿着大伯父的书信,去拜见一下本地守备。这样也好万无一失。” 程家可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 在地图上,桐城是三州交界处,交通便利,本地驻军首领,也是程家故旧,程玉关出发前选定的几个落脚处,其中就有桐城。 有人手有交情,程家在桐城,才能放心停留。 顺利抵达桐城,依靠桐城三州交界的便利,程家的生意才算是迈上新台阶。 北地的石材,竟然被运到荆州,没几天,荆州上下经营石材和造园林的商人,都登门拜访。 程家人将石材带到荆州,就是实力的象征,所以近些日子,程玉关和程琅都忙碌起来,接待各处前来定货的商人。 以后,桐城,就作为程家在荆州的前站,打开程家石材在荆州的市场,甚至可以辐射旁边的徐州益州,整整三州之地。 当然,以后再运货传信儿,不会像程玉关他们这么艰难。 首先商路,程玉关那里已经有成熟的地图可以通行,不用再摸索。还有传信,跟桐城守备搭上线之后,传信用官用驿站,也能更加便捷快速。 所谓见面三分情,程家人来到荆州在桐城露面,作为当年的故人,荆州守备别的不用多帮忙,有这份香火情,行个方便就可以。 有人,有钱,有货,程家石材铺,很快就在桐城站稳脚跟。而且做的是独一份儿的北地石材生意,后续根本用不着程玉关和程琅多操心。 终于清闲下来的两人,正在铺子后院喝茶,前面伙计来报,说是王勤,携同窗好友过来拜访。 程琅听了,看了程玉关一眼,有些好笑,“竟然真的来了。” 程玉关点头,示意伙计叫人进来。 “多跟本地人交往,总没有错。何况他们都是读书人,在桐城也有些影响力,让他们进来。” 没一会儿,在伙计的引领下,几个镧衫长袍的书生从前面走来。 “程兄!我带人来拜访程兄了!” 王勤有些自来熟的招呼,随即,他看到了站在花树下迎接几人的兄妹二人。 看着焕然一新,全没有当初狼狈模样的程玉关,王勤有些结巴,“这是程小姐吗?变得都有些不认识了。” 程玉关穿着一身荆州流行的圆领小袄和褶裙,颜色也是夏日清亮的淡粉色,头发整齐,面上干净,比那日从山上下来时的灰头土脸,可不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程玉关知道荆州风气没有北地开放,她并不打算留在院子里跟桐城的书生们寒暄客套,行礼之后,去了柜台帮忙。 “程兄,这真的是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令堂妹吗?” 王勤还有些如在梦中一般,昨天那程小姐,可是个手提弓箭的女豪杰模样。 程琅在王勤的面前摆摆手,示意他回神,“好了,非礼勿视,你今儿来找我,不是看我堂妹?” 王勤闻言,赧然一笑,挠了挠头,“没有,我带几个同窗,来拜访程兄,想听你多讲讲北地风物,打扰了。” 程琅目光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发现他们年纪都不大,脸上都透些天真和读书人的单纯,伸手请众人坐下。 “这有什么打扰,咱们不打不相识,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第三十二章 两年 “程兄,你总算回来了,明儿书院休沐,咱们去城外五丈河钓鱼去。” 程家石材铺,王勤如往日一般穿过前堂,轻车熟路的来到后院儿,大声招呼道。 王勤一进后院儿,便看到前些日子总是缩在屋里猫冬的程玉关竟然在院子里,顿时有些局促,整了整衣襟才再次迈开腿。 走到程玉关桌前,就见程玉关面前还是一摞地方志和账本。 “三次来有两次都见到程小姐忙碌,总是这般勤奋,真是让我等汗颜。” 程玉关将手上的豫县地方志合上,看着面前的书生。 两年过去,当初那个有些冒失的书生,长高不少,常年一身浅色镧衫,同色布巾包头,眉眼展开,是一副温和爱笑的模样。 他跟三堂兄程琅一文一武,却意外的合得来。 前些日子三堂兄程琅去扬州清查分店的账目,昨儿刚回来,今日王勤便上门。 “堂兄就在族里,一会儿就来。王公子稍等。” 说着,程玉关收起桌上的书放在手臂上,转身准备回屋,给王勤和堂兄腾地方。 “唉,”王勤叫住程玉关,“程小姐不用如此多礼,今儿好不容易出太阳,程小姐可以在此处多坐会儿,我跟程兄说句话就走。” 程玉关抱着书回头,还没有说话,屋里程琅走出来,哈哈一笑。 “勤哥儿还叫我小妹别拘礼,我们来桐城快两年,你还不是至今都叫“程小姐”?我看,你们是半斤八两才对。” 程玉关听三堂兄调侃,忍不住瞪了程琅一眼。 王勤却脸颊微红,挠了挠头,“这不好孟浪…” 程琅走上前,揽住这个交往了两年的兄弟,“你跟我相交,我妹妹就是你妹妹,不如就随我叫“小妹”。” 程琅提议,王勤听了连连摆手,“不妥不妥,还是叫程小姐的好。” 程玉关见王勤不自在,瞪着三堂兄,“王公子腼腆,三哥别再开玩笑了。你们坐下说话,我进屋去了。” 说完,不等两人再说什么,径直回到自己房间。 程玉关转身进屋,王勤才敢拿眼睛盯着那背影。 作为王勤的好朋友,程琅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勤的心事。但是一来,自家小妹为人寡言深沉,又喜欢打扮的庄重大方模样,说白了就是十分给人以距离感,普通人见了第一印象便是只可远观的模样。王勤平常还好,只面对女子会拘谨些,因此两人将近两年的时间,每次见都还是客气招呼的模样,让程琅在一边看着,都替两个人觉得累, 拍拍王勤的肩膀,示意他落座,王勤这才收回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程琅见状,将一旁火炉上的茶壶提起来,给王勤倒了杯热茶。 虽然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回暖却很慢,空气中寒意沁人,王勤拿起热茶捧在手里才渐渐回神。 “程兄,我今儿过来是找你一起去钓鱼。城外河水初化,冷水鱼正是鲜美的时候。” 荆州比北地温暖的多,但是因为靠近豫州,冬天多少会有寒流侵袭。碰见个冷冬,河水也会结冰。 听见钓鱼,程琅自然高兴。他是个喜欢热闹的,在荆州两年,在本地也结交了一些朋友,交情最好的自然是当初阴差阳错碰到的王勤。 “好啊,明儿一起去钓鱼。一会儿我问问小妹,看她去不去。在北地还好,在桐城小妹竟然会怕过冬。她也有一两个月没怎么出过门了,说不定她也愿意去,还有谁要去,我看如何安排。” 王勤一听,当然高兴,将明儿一起去的人一一细数,“只有书院几个同窗,董文平,邹运明几个。” 听见董文平的名字,程琅皱了皱眉。 董文平家中是桐城乡绅,身上有些傲气在,除了王勤等几个被书院先生夸赞的学生,他谁也不放在眼里。 程琅和程玉关从北地来桐城做生意,众人只知道他们程家跟本地守备交好,别的并不知晓。 董文平觉得程家不过一介商贾,屡次在程琅面前作妖。若不是看在王勤的面子上,程琅连一句话都不会搭理董文平。 “董兄只是有些傲气,人却不坏。明儿一起来的,还有桐城学政曹家的公子,就是董兄带来的,马上就要科举,董兄也是煞费苦心。你和程小姐在桐城做石材生意,也可以结交一下本地曹教谕。曹教谕在荆州各地同窗好友不少,他们每年给众多商家富户的新居题诗写匾,你结交曹家,以后也能多条路。” 见王勤为自己考虑,程琅思考片刻,果断答应。 都是男人,心胸宽广些就是。些许不快就当作没看见,正事儿要紧。不过小妹就算了,她没必要受这委屈。 程琅心里打定主意。 第二天,程琅便收拾齐整,出城去了,程玉关照例在店铺后方坐镇。 “程兄!” 出城往北走,不过五里,便有一条河绕山中流淌出来,河水不深,清澈见底。许是河面开化,时不时便有一条细鱼从河底游过,看在钓鱼人眼中让人十分眼热。 王勤便在河边平地招呼程琅。 他们一行是坐马车出来的,程琅骑马,便分开行动,到河边才汇合。 河边一行十几人,见程琅带人骑马过来,有几个撇了撇嘴。 “王兄。” 程琅只当没看见某人撇嘴,下马走到王勤跟前道。 王勤自然没看见自己身后众人情状,见程琅自己来,虽然有些失落,却还是很快调整好,脸上漾起笑容,“程兄快来,这河里的细鳞鱼是春日美味,咱们今儿可要多钓几条。” 程琅脸上带笑,正要说话,却听一旁有人嘀咕,“北边来的武夫,懂什么风味儿,知道什么叫细鳞鱼吗?” 程琅看过去正要说话,王勤连忙从中撮合,“董兄,别这么说话,大家都在桐城,以后出去都是兄弟。程兄,董兄就是说话直,没什么坏心眼儿。” 王勤两边安抚,董文平撇了撇嘴,程琅则轻笑一声,谁也看不上谁。 见气氛尴尬,王勤连忙给众人介绍,“程兄,这位就是曹教谕的公子曹世友,他身边,是荆州学正的公子,刘则明刘公子,刘公子才跟着父亲从京城过来,说不定跟你能有些共同话题。” 王勤积极为程侯介绍自己的朋友。 曹世友只是微微点头。曹教谕无品无级,在当地却倍受读书人和县官乡绅追捧,就是因为当年的同窗好友多不胜数,有些甚至做到了京中六部堂官。 眼下刘则明刘公子的父亲刘学正,就是从京中堂官下方地方,任荆州学正。 如此一来,曹世友自然更加骄矜,不屑于和程琅一介商贾说话。 刘则明虽然是京城来的贵人,却最是平和,见程琅仪表堂堂,座下的马匹看着也神骏威武,忍不住攀谈一句,“听王兄说程兄也是北地人,老家是哪里?” 程琅这些年各地经商,自然知道花花轿子人抬人,场面话还是会说几句的。 “老家并州,比不得京城繁华。” “并州?” 听到并州,刘则明心下一动。 京城这两年炙手可热的程将军就是并州来的,程琅又姓程,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联。 还想再问一句,曹世友却走到刘则明身边,“刘兄,程家的石材铺子就在城里,你想聊也不用急于一时。但是眼下这细鳞鱼一条接一条的游走,你再不架鱼竿儿,就太可惜了。” 曹世友这么说,刘则明只好收起攀谈打听的想法,先钓鱼。 时下除了京城,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文人无非就是结诗社,好友聚集在一起,吟诗作对,附庸风雅,武人爱打猎,出城骑马追逐。在这之外,有些闲情逸致的人,便喜爱钓鱼,这爱好不分文武。一杆鱼竿便能打发一整天的光阴,从上到下,众人皆爱。 很快,几个人便架好了鱼竿,不再说话,下人也打发走开,省的影响他们钓鱼。 钓鱼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王勤今日手气好,可能是心静,所以时不时上鱼,程琅偶尔钓上来一条,也怡然自得。只有董文平,自从来了,还没有上鱼,心里也越发焦躁。 他本来坐在曹世友和王勤中间,见王勤高兴的叫着又钓上来一条,心下一狠,竟然拿鱼竿往王勤这里甩。 程琅正看王勤炫耀手里那条鱼,他就在王勤后边儿,看到一个鱼竿儿带着明晃晃的鱼钩往王勤那里甩过来,一不小心那锋利的鱼钩便会甩到王勤身上。 若只是受伤就罢了,若是勾到头脸破了相,那可是耽误王勤科举的大事儿。 程琅眼疾手快,将王勤往自己这边儿拽,匆忙间,装有王勤钓上来鱼的桶都被撞翻。 王勤不明就里,“哎呦”一声,引来旁边曹世友和刘则明的关注。 两人一回头,就见董文平鱼竿儿上的鱼钩闪着寒光,从王勤头顶经过,好险没有勾到头。 两人也忍不住跟着惊呼一声。 见众人都被自己这一竿子吸引,董文平收起脸上的跟色,快速收起勾子,一脸担忧的看着王勤,“王兄,你有没有怎么样?都怪我,刚才一时急躁,甩竿子甩的急了些,我家里还有颗黄芪,是多年的老药,待回去了给你送去,补补刚才的惊吓之气。” 王勤家中是普通的书香世家,父亲也是秀才,开了一个私塾,专为小儿开蒙。母亲身体不好,常年需要黄芪等药材补气。 董文平这么说,本来还没什么的几人,除了不明就里的刘则明,其他几个都忍不住皱眉。 这董文平平日里阴阳怪气也就罢了,这次失误也无妨,但是失误之后不真心道歉,反而还在阴阳怪气,就让人看着不舒服了。 董文平瞧不上自己,程琅可以忍,大不了不来往罢了。但是他这么说王勤,程琅的脾气就有些忍不住了。 上前一步,将王勤挡在身后,程琅大眼瞪着董文平,“给勤哥儿道歉!” 董文平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我刚才不是道过歉了吗?王勤?你说呢?” 王勤下意识劝程琅,“算了,程兄,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程琅回头,“那是你没看见,鱼钩擦着你的头过去的,若是勾到耳朵,少了块儿肉,你哪里还能去参加科举?” 王勤这才后怕。 看了一眼董文平,他还是一副笑脸,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王勤叹口气,“算了,程兄。我这不是多亏了你吗,别置气,一会儿我多钓几条,给你带回去。美味在前,别为了旁的坏了心情。” 程琅听王勤这么说,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折腾。 若是在程家村附近,她必要一拳头过去,让那人知道谁惹不起。但是董家是本地乡绅,他打了人可以离开桐城,王家却还要在桐城讨生活。尤其是王父的私塾,要在本地收学生,离了桐城去别处,人家不一定会认。 董文平也正是看中这一点,像曹家那样有身份的他不去惹,像程琅这样有武力有钱的,他再看不上也不会轻易招惹,只是爱逮着王勤欺负。 每次欺负之后,还要装模作样的说句没看见,然后给一点儿好东西补偿。分明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若不是王勤学问好,得教谕看重,恐怕这点儿虚情假意的道歉,王勤也收不到。 见程琅果然松开拳头,董文平痴笑一声,他就知道,不过是个商人,做做样子替王勤出个头就算了,真要打,借他个胆子也不敢。 董文平心里越发得意,嘴上就越发管不住,“王勤,下回你别拦程琅,我看他敢动谁?一介商人,混在我等读书人中间,还敢动手?别把你那一套江湖习气拿过来,都是明眼人,假把式谁怕?有本事真动我试试?” 桐城是个小地方,董文平长这么大,没出过桐城,看在董家的份儿上,也没什么人真的跟董文平计较。 今儿有个京城来的“贵公子”过来,董文平便心里急躁,想在刘则明面前表现表现他董家在桐城的地位。所以便越发比平日里嚣张。 但是这次董文平可算是惹错了人。程琅从小在民风彪悍的并州长大,那儿的人,信奉拳头的力量。 听董文平又在说风凉话,程琅一个用力,挣脱王勤,上去就是一拳头,将董文平压在身下打。 董文平的家丁要过来,被程家人拦住,只能看着自家公子被打的惨叫连连。 王勤,曹世友,刘则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拦。 第三十三章 打人 “程兄,别打坏了!” 王勤上去拉程琅,曹世友和刘则明看程琅彪悍的样子甚至不敢上前,叫来底下人过来分开两人。 程琅被人拉开,只见刚才还人模人样的董文平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脸上挂彩。 见程琅被拉住,董文平暴脾气上来,指着程琅,“我告诉你,今儿这事儿不算完,你等着!我要让你在桐城待不下去!” 说完,见程琅又要冲上来,便急忙往回走了几步带着下人坐上车,往城里去。 “唉,程兄,都是我。这董文平的二叔,可是在府城做官的。这可如何是好?” 王勤一脸无奈和焦急,程琅却一脸坦然。 “无妨,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今儿打了他,我倒要看看他能如何。” 王勤只顾着着急,却没看见,一旁曹世友和刘则明审视的目光。普通人惹事之后,都会慌乱,但是程琅却一副坦然的模样,显然不凡。 “程兄就是并州程将军之子?” 刘则明突然道。 曹世友见刘则明对程琅一直客气,如今更是拱手相对,心下明白,程琅应该是个有来历的。 也对,他虽然百般看不上程琅,但是程琅却跟普通商贾不一样,眼中没有市侩,身上没有俗气。这样的人,若不是天生少根筋,就应该是有来历靠山,所以才气度坦然才对。 王勤却扎扎实实吃了一惊,“将军之子?程兄?” 程琅冲王勤安抚一笑,拱手看向刘则明,“刘公子,在下并州程琅,若是您说的将军是程留川,那就是家父。” 刘则明一拳打在手心,“果然是程公子。令尊这两年在京城很得陛下看重,我跟父亲出京时,听说陛下甚至有意让令尊执掌金吾卫。没想到在桐城这个小地方,竟然能偶遇程公子,这实在是幸运之极,今儿正好有细鳞鱼,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胜在新鲜,我等略备薄酒,程兄一定要给个薄面。” 刘则明从刚才隐隐自恃身份,到如今满面笑容,转变就在一瞬间。 “至于董文平,就让曹世兄出面解决。都是乡邻故土,想来董家也知道轻重。” 刘则明言谈间,就将一旁的曹世友拉上车。 曹世友见状立刻表态,“程兄放心,我这就回去跟董家人说明事情原委,必不让程兄被董文平平白冤枉。” 说完,曹世友匆匆离去,刘则明则带着程琅和王勤两个,不紧不慢的准备回程。 路上,王勤一时适应不了程琅身份转变,即使程琅安慰他,他也是笑笑了事。 他心里,还有个隐秘的角落想着程玉关。本来以为等自己今秋考中举人,就能上门求亲,现在看来,恐怕实现起来很难了。 桐城最大的酒楼,程琅被尊为上座,刘则明曹世友作陪,王勤这个往日里跟程琅最亲近的朋友,反倒退了一射之地。 开席没一会儿,董家家主董昌带着脸色难看的董文平,出现在席末给程琅赔罪。 “犬子在桐城这个小地方长大,从小没出过桐城不知道天高地厚,如今得罪了程公子,实在是该死,您是打是罚,我都认了…” 老人家神态诚恳,满是沟壑的脸上带着卑微的笑容。 董文平耿着脖子,“父亲,您不必如此。我就不信,他一个将军之子会以权谋私,残害我董家!若是如此,我就上京城告御状,我就不信,这天底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刚才明明是他要仗势欺人,现在碰到硬茬子了,反而要据理力争,说起道理来了。 程琅懒得搭理,挥挥手,曹世友见状,机灵的起身来到席下,将董家人安抚走,“程兄是个低调的,你看在桐城两年,他何时显露过身份?您老放宽心,不过董兄弟今日做的太过了些…” 曹世友虽然跟程琅没有太打过交道,但是显然在人情世故这方面,比桐城这边的几个公子要更加精深一些,三言两语,便将董家安抚住,又能让他们主动认错,不至于闹得太过。 这一切显然出乎王勤的预料,所以从刚才开始,他便敬陪末座,沉默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天真和热情。 … “三公子去哪里了?” 天气越发的好了,程玉关在后院儿海棠花树下,边晒太阳,边处理杂物。 突然想起来程琅似乎这些日子忙碌起来,好几天没有在后院儿看见三堂兄了,程玉关忍不住询问一旁的丫鬟流云。 这个丫鬟是程玉关在本地牙行买的丫头,当初不过是找个人帮自己打杂,没想到流云是个机灵上进的,时常能给程玉关意外之喜。 就像现在,程玉关不过是想起来问一句。 程家石材两年来已经在荆州开了三家分店,扬州两家,如今更是在往益州开发石材,寻求发展,程琅一向心疼程玉关,所以主动负责在各处联络之事。 所以天甚至半个月不见人影,也是寻常事。只是以往三堂兄都会让人提前告知去向,这会儿,却好几天没有消息。 程玉关反应过来,忍不住有些担忧。 流云却神秘一笑,“三公子这几日过的可潇洒呢。” 看她模样,显然是知道什么。 程玉关这才放下心,没事儿就好。 她顺势躺到一旁的躺椅上,看着流云,“别卖关子了,赶紧说,三堂兄去哪儿干嘛去了?” 流云伸出手指,指了指东南方向,“城外有个白云观,那里香火旺盛。不过,那里求仙问道不太灵,也没有大僧坐镇讲经,却丝毫不影响那里的香火。小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程玉关躺在躺椅上,懒懒的摇了摇头,配合丫鬟作怪,“不知道。” 流云更加得意,道,“那当然是因为白云观景致好,每到踏青时节,总有年轻人慕名而去,一来二去的,那里可不就热闹起来了?!” 程玉关这才坐起身,有了些兴致,“你是说,三堂兄有了心上人?是谁?我怎么没听说过?难道是王勤原本女扮男装?” 流云被程玉关的脑洞弄糊涂了,晃了晃脑袋,“小姐说什么呢?王公子从小就是桐城有名的神童,怎么可能是女子假扮?真要那样,王公子的母亲可要活不了了,她看王公子跟眼珠子似的,还等着有朝一日,王公子能让她做老太君呢!” 流云随口吐槽,却可见王勤的母亲在桐城,可谓家喻户晓的宝贝自己儿子。 程玉关不过是开个玩笑,因为这些年,王勤和程琅,一直热络的很,时常程琅外出,王勤趟的跑过来,打听消息。程琅回来,也会第一时间通知王勤,程玉好歹也是熟读话本子的人,想象力自然丰富。 流云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小姐牵着鼻子走了,连忙纠正话题。只见她跺了跺脚,扒着程玉关的躺椅,诱惑道, “小姐,你就不想去看看,三公子的心上人是何模样?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三公子跟人家在白云观如何谈情说爱?” 俗话说人的欲望有多强,就会有多强的行动力。 程玉关成功出继之后,如今远离京城,在桐城这个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凭借程家村族亲百十条壮汉,在荆州三地的生意做的顺利非常。 荆州扬州益州,远离京城,达官贵人不多,各路小鬼也好搞定,百十条高壮的汉子奉公守法的做生意,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偶尔有些纠纷,程琅出面就能搞定。 毕竟,一个身高将近九尺浓眉大眼的汉子跟你讲道理,你得听。 更别说,他身后还有上百人跟他一样孔武有力的汉子。 生意铺陈扩张,异常的顺利,程玉关的日子就越发的悠闲起来,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京城的人和事就像是上辈子的一场繁杂的梦一般。 上没有父母长辈管束,下没有烦心人和事,就一个三堂兄,也很心疼自己,时时刻刻为自己考虑,程玉关躺在躺椅上,只想这舒坦日子就这么天荒地老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运的人生。 平淡的日子突然有了小波澜,三堂兄竟然有了心上人,这热闹此时不去看,更待何时? 程玉关成功被流云说的这件事吸引,从躺椅上跳起来,一挥手,“走!去白云观!” 程玉关这边说走就走,流云反而在程玉关身后呼喊,“小姐,穿厚点儿,山上风大!” … “这白云观这么大吗?” 程玉关和流云上山,才发现远远看起来小小一座的地方,里面还挺大,前院儿影壁墙后边儿,除了主殿,左右两边都有庑廊和院子。 “这该去哪儿?” 程玉关有些傻眼。 流云也摸不着头脑,“总听别人说来白云观赏花,这前后左右都有院子和花儿,这去哪儿赏?” 程玉关不爱出门,流云也跟着闭塞,不知外边的风物。 程玉关看向流云,“分开走,我左你右,在后院儿汇合。若是找到人了,别声张,过来找我悄悄过去看。” 主仆两个好像要做贼一般。 流云使劲儿点头,“小姐放心,奴婢火眼金睛,肯定能给您找着。” 两个人于是分开。 程玉关往左边院子走,此时正是清明前后,各色花朵竞相开放。尤其白云观在山上,气候凉,花开的更久。 程玉关观察了一会儿游人,眼睛便渐渐被各色花树吸引。 最烂漫莫过春天。 程玉关不自觉走到一处浅粉色桃树下,那桃花稠密的,在阳光下仿佛晃花人的眼睛。 “你能不能识趣些,别再跟着琅哥了?” 突然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传来,程玉关眼睛不自觉看过去,却发现在一处院子后边的木廊下,一个娇俏少女身穿深粉色袄裙,双手掐着腰看着对面的男子,有些蛮横的要求道。 程玉关眼睛晃了一下,才发现那男子是王勤,女子虽不认识,但是她刚才说“琅哥”,那应该就是流云所说的,吸引程琅的那个女孩子了? 王勤这些日子不见,仿佛成熟了不少,眼睛没有以往的明亮,神色天真中多了一些倔强。 “程兄邀请我过来,你若是看不惯我,大可以不来。” 女孩子皱眉,“我真是眼瞎,以前怎么看上你?你跟着琅哥可以,别跟他说你我之间的事儿,知道吗?否则,我定然饶不了你!” 程玉关在浓密的花树之后,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她这个人最怕尴尬,更怕别人尴尬让自己碰见。 程玉关缩了缩脖子,却听树后廊下,王勤淡淡的声音说到,“我跟曹姑娘能有什么过往?你不过是曹兄的妹妹仅此而已。” 女孩子跺脚,“这就好!” 说完,良久没有声音。 程玉关等了一会儿,才伸出头去看那边儿。 却正好和呆立在原地的王勤目光相撞。 她这辈子,最尴尬的就是这会儿。 “程小姐,是否过来找程兄?他在白云观外的菩提树下扔红绸。” 王勤先反应过来,一板一眼的行礼。 有人打破沉默,程玉关松了一口气,“我就是听说白云观正是踏青的好时候,就过来看看。这花果然开的好。” 程玉关有些干巴巴的道。 说完,程玉关指着院外,“既然我三堂兄在,我去找找他。” 程玉关转身想走,王勤却突然开口,“程小姐,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程玉关停下,转身,“我就当没有听到。” 王勤却从廊下走到院子里,来到程玉关身边。 “刚才的女孩儿,是曹世友的亲妹,曹世珍。她为人不爱读书,性子浅薄,每日除了衣裳首饰,别的并不在意。我几次更是亲眼见到她打骂仆婢,忤逆兄长。” 程玉关听着便有些皱眉,“王公子这话为何要跟我说?” 程玉关最不喜欢的,就是背后议论别人。更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说人是非。 这会让她认为,面前之人是个背后说人的小人。 王勤却苦笑,“自从程兄将军之子的身份传开,桐城上上下下,都是等着巴结程兄的人。往日里曹世珍总是围着我转,如今倒如花蝴蝶一般,跟在程兄身后不放,不顾礼仪和男女之别,如是几回,怕是就要有不堪的传言出现。程兄虽然是将军之子,但是毕竟在桐城的根基没有曹董两家深厚。万一有传言出现,他们逼着程兄负责,程兄就难以脱身了。这些话,我本来可以亲自跟程兄说,但是这些日子程兄被缠住,我没有机会上前提醒。所以才无奈,背后说人,希望你能提醒程兄。” 王勤的理由,还算正当,程玉关勉强点点头,“好,我会找机会跟三堂兄说的。” 说着,程玉关想去找程琅,又被王勤叫住,“程兄如今身边不知多少人,若是你这会儿去,恐怕开不了口。而且,我也想请程小姐为我保密。毕竟,我的家在桐城,刚才那些话,能不能别说是我说的。” 程玉关点点头。 王勤说的有道理,但是她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别扭。 第三十四章 处理 “堂兄!” 跟王勤分开,程玉关来到白云观外,果然在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下,找到了程琅。 此时程琅一身玄色锦衣,身高腿长,猿臂蜂腰,在一行人中十分显眼。此时他眉眼带笑,正在一少女起哄下,往菩提树上扔红绸,旁边还有几个锦衣少年围观叫好。 程琅这风流倜傥模样,是程玉关没有见过的。 程玉关自己不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程琅便也迁就她,跟她一起的时候,两人除了铺子等正事儿,就是家中京里来信的事儿,偶尔说几句玩笑。像这样热闹的场景,从没有过。 程玉关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才出声喊三堂兄。 这一声,让正热闹的众人都回过头来。 旁边笑着围观的刘则明,曹世友甚至前两天打过一架的董文平都在,程玉关深居简出,几人一时见到程玉关只觉得陌生。 程琅跟前本来还在笑闹的少女却率先皱起眉头。 程玉关有程家人一脉相承的高挑,在桐城这个小地方甚至有些鹤立鸡群,就像将近九尺的程琅在男人堆里的突出一般。 而且程玉关还有遗传自己母亲,来自蕃地边陲牛奶一般的皮肤,只这两样,猛然出现,便十分惹眼。 刘则明几个先是一眼惊艳,过而反应过来,她刚才叫堂兄,这么说也是程家人? 女子也反应过来,程玉关是程琅传说中的堂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 程琅却一如既往的大大咧咧,回头看见程玉关,意外之后,便招手,“小妹,这菩提树听说活了几百年十分有灵性,扔个红绸上去求个美满姻缘,快来!” 程琅说着,将手中红绸一扔,绑着一锭银锞子的红绸,顺利的飞到高处,挂在树枝上。 “琅哥哥真厉害!”少女鼓掌跳着夸奖,“快帮我也挂上去,也像琅哥哥挂的那么高才行。” “好。”程琅接过来女子递来的红绸,看了程玉关一眼,“小妹先等一下,我将这个扔上去就替你求一个。” 程玉关站在原地,看着红绸再次飞上去。 刘则明几个走到程玉关跟前,“程小姐有礼,在下刘则明,是荆州学正之子。前些日子刚从京城到荆州,不妨碰到程琅兄这个故人。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得不说,咱们程刘两家,也可以说算是有缘分了。您说呢,程小姐?” 刘则明一身雪白镧衫,一把折扇,风度十足的给程玉关拱手行礼,礼数十足。 但是他话中的轻浮让程玉关不喜。 刘则明知道程琅带着族亲过来荆州做生意,恐怕是把程玉关认成了程琅的普通族亲,所以才言语客气中带着一丝轻慢。毕竟,他的身份在荆州上下来说,也是数得着的佳公子。 曹世友自从刘则明来到桐城,就寸步不离,眼下见刘则明仿佛孔雀开屏一般,对程玉关献殷勤,又见程玉关不为所动,顿时明白,该自己助力一二了。 “刘兄父亲本就是六部堂官,这次下荆州任学正,三年之后回京,恐怕就要高升部堂了。” 刘则明却摆摆手,“哪里哪里,朝中部堂都是大乾栋梁,我父亲最多任职侍郎,给诸位大人做个副手。” 曹世友更加惊奇,“那也是六部高官了呀,令尊还年轻,未必不能再进一步,他日若是入阁,那则明兄也是阁老之子了!” 曹世友的话,让一旁的董文平神情更加恭敬,底下人也跟着纷纷附和。 “就是,没想到在咱们桐城小地方,有朝一日还能跟阁老之子交流,真到那一天,也是咱们祖坟冒青烟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热闹开怀,程玉关却仿佛格格不入。 她冷淡的面容,仿佛一个冰块儿一般,丝丝冒着凉气,很快让刘则明曹世友几个互相捧场抬轿子的戏码演不下去。 刘则明率先收起客套拱手的笑脸,曹世友也收起笑声,董文平倒是忘了前几日父亲的教训,对着程玉关有些黑脸,却还是强自压着不满解释,“程小姐久在闺阁,恐怕不太懂。若刘兄的父亲回京,最起码也是六部高官。程将军虽然是一品爵位,但是京城爵位多如蚂蚁,可比不上部堂高官的权利和地位。” 刘则明将折扇收起,一脸谦逊的笑意,听着董文平对自己的吹捧。 程玉关见几人挡在自己身前,说个没完,眉头皱了皱,“你们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麻烦让一让,我有话跟堂兄说。” 程琅这会儿也把少女的红绸扔了上去,往程玉关这边走来。 “小妹,来,我给你求了红绸,你来扔。” 面对高壮的程琅,刘则明几个退开,程玉关这才走到堂兄身边。 接过红绸,手上一个用力,那红绸便飞上去,高挂在树的最高处。 程琅失笑的鼓掌,“小妹,你的手劲儿要收着些,差点儿就扔过头儿了。” 程玉关正要说话,少女走到程琅跟前,看着程玉关,“程小姐看着面善,琅哥哥叫你小妹,我也叫你小妹。小妹儿手劲儿真大,不像我,刚才扔了半天都扔不上去,只能让琅哥哥帮忙。” 程玉关虽然不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人,不会轻易被王勤几句话对面前的少女有误解,认为她轻浮,但是这一口一个“哥哥”,程玉关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程玉关皱眉,“小姐是程家族亲还是程家哪门亲戚?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开口就是“哥哥”“小妹”,难道是我记错了?” 少女被程玉关开口刺了一句,悻悻闭嘴。 程琅好笑道,“小妹,这是曹兄的妹妹,曹世珍。曹小姐,这是我堂妹,程玉关。” “程小姐。” 曹世珍乖乖喊了一声程玉关,程玉关点头,“曹小姐。” “好了,程兄,你不必调停,女子天生便擅长交际。现在不过是生疏,等下就会熟络起来。” 刘则明几人晃着扇子过来,开口说到。 不等程玉关开口,又接着道,“正好程小姐也来了,不然咱们中间只有世珍一个女子,未免孤单。如今曹小姐和程小姐都在,美人作陪,咱们这个踏青才更加美妙。” 刘则明一开口,程琅便察觉不妙,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他又开始晃着扇子凯凯而谈,一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做派。 他这个做派曹世珍可能会喜欢,程琅看了一眼曹世珍,只见她脸上出现羞涩笑意,再看程玉关,果然,程玉关的脸已经黑下来。 “小妹难得出来散心,你想去哪儿,堂兄带你去,咱们不跟他们一起。” 程琅赶紧安抚。 却晚了一步。 程玉关看着刘则明个曹世友身后,不知何时回来的王勤一眼,又看向面前的刘则明和曹世友径直开口。 “怎么,曹小姐先前陪过刘公子吗?否则刘公子为何开口就是女子作陪?” 刘则明和曹世友脸上一僵,曹世珍脸也黑了起来,程琅则是捂住脸,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刚才众人都说刘公子出身官宦人家,不知道从小是受谁教导熏陶,开口满是轻浮。是不是刘公子觉得自己是京官下降,所以到桐城这个小地方,便没了该有的礼数规矩,显露原型,觉得小地方的人没有见识,听到京官两个字,便要抹掉脸皮贴上去?” 说着程玉关意有所指的看了看曹世友和曹世珍,“难道是有人给了刘公子错误示范,让你觉得小地方的女子,都是倒贴之人?” 程玉关之所以一向沉默寡言,就是因为说话太直,所以日常修身养性,免得得罪人。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戳破心思之后还能保持涵养的。 就像面前的刘则明和曹世友几个,被程玉关说的眼中冒起火来,若不是顾及程琅在侧,恐怕就要恼羞成怒动手了。 “刘公子这般轻浮浅薄,令尊知道吗?还是说有令尊做榜样,所以刘公子才有样学样?” 程玉关冷淡的声音仿佛带着刺,一下一下的扎人,声声见血。 “你!” 刘则明听程玉关提起父亲,羞恼之下指着程玉关,哪里还有刚才的故作风度,分明是被说中心思,忍耐不住了。 “好了!” 程琅看情况,连忙走上前,拉下刘则明指着程玉关的手,微微用力便压下去。 “我小妹一向耿直,不爱交际客套,还望诸位海涵。” 说完,程琅不再看刘则明几个,转而看向程玉关,“小妹难得出来散心,别被旁人耽误了兴致。这白云观有几处可观之处,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程琅便上前,准备带程玉关往观里去。 按理说刘则明几个因为京城程琅的父亲程留川将军受重用,巴结程家人都来不及。 但是少年人若是能忍耐住情绪,那就不是普通人了。 人活一世,大多时候认知和情绪作祟,所以时常错失机会。史书上唯一一个掌控自己情绪走向成功的寥寥无几,最出名者,就有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 眼下刘则明几个虽巴结程琅,但是程玉关却不在他们巴结的范围内。 程家人除了程留川,别的族人并不出彩,所以才会有两个少年人出面做生意。 程玉关身为女子,刚才那样戳人心窝子,刘则明几个,都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还有程玉关颜色出众,少年人在漂亮异性面前,格外的好面子,即使争执起来,也要吸引旁人注意。 因此刘则明几个留在原地看着程琅就要带程玉关离开,忍耐不住阻止。 “慢着!”刘则明出声,“程兄慢走。令堂妹的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程琅叹气,无奈的看了程玉关一眼,程玉关耸肩,两兄妹这才转身,看向刘则明几个。眼里只有坦然,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兄妹两个这般底气,只有王勤看穿一二,旁人都无暇顾及。就连刚才一口一个“琅哥哥”的曹世珍也有些生气的瞪着程玉关。 毕竟刚才程玉关说的话,可毫不客气的影射了她。 “刘兄,怎么,我小妹刚才说的哪里不对吗?” 程琅一开口,自然是维护程玉关。 刘则明几个没想到刚才还乐呵呵的程琅转弯就变了口风,这般维护堂妹,一时间到顿了片刻。 “刚才程小姐说咱们几个无妨,但是还牵扯到我父亲,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刘则明到底是京城来的,达官显贵见的多,骨子里虽然爱结交人,但是也有面对冲突的底气,质问到。 程琅听刘则明上纲上线,有些皱眉,“我觉得小妹说的没什么不对的,你只说你想如何?” 刘则明站出来,“没想如何,大家如今都在桐城,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闹得难堪,只要程小姐道个歉,这件事就既往不咎,咱们以后,还是一起喝酒游玩的好朋友。” 刘则明这话说的圆滑老练,曹世友几个都在其身后纷纷点头,眼神落在程玉关身上,带了一丝让人不舒服的打量和轻视。 仿佛刘则明给出台阶,程琅一定会答应下来,让程玉关顾全大局,顺势道歉一样。 一个傲气的小姐低下高傲的头颅,想到这里,对面几人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些得意起来。 他们就不信,程琅一个有些圆滑的生意人,会驳了刘公子的面子。 前两天董文平和程琅都打起来,董文平不过是低个头,便又重新回到几人身边做朋友。程琅既然能粉饰太平,心胸开阔的接受董文平,便也能让自己的堂妹顾全大局,当面认错。 几人都在隐隐的等着程琅表态。 却见程琅脸色当真别扭起来。 “小妹…”程琅有些无奈的叫了一声程玉关。 “快了快了!” 刘则明几个眼睛瞪大,等着程琅接下来的话。 “这群傻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今儿可能是被你的美貌糊了眼,所以才意气用事。早知道他们这么没成色,我还搭理他们做什么?” 刘则明几个险些被闪了个大跟头。 他们万万没想到,没等到程琅让程玉关低头,却听到他这么贬低自己等人。 “程兄,你非要为了争这一口气,跟我等翻脸不成?这桐城的生意,你当真不想做了?” 曹世友出言威胁道。 在场的都是桐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公子,当面被程琅堂兄妹二人把面子踩在脚底,除了翻脸,曹世友几个不作他想。 曹世珍目瞪口呆,她没想到程琅竟然真的会为一个堂妹得罪满桐城的公子哥儿。 王勤在几人身后若有所思,他当初跟程家人一起进桐城,那会儿就有些奇怪,这程家商队,好像程玉关说话比程琅更加管用。后来程琅出面主持程家铺子,他才没有多想,今天看来,恐怕程玉关在程家,比在场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重要。而不仅仅是刘则明几人认为的,不过是如曹世珍一般,可以拿来奉承别人的一个工具。 第三十五章 陷害 “我程家的生意,不是谁都能随意左右的,曹兄说话,还是小心点儿,别风大闪了舌头。” 程琅回头,用手指点了点放狠话的曹世友。 程琅这两年越发出息,不但身高长到接近九尺,又经常东奔西跑,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和气带笑的时候,是真的仿佛大男孩儿一般单纯。面无表情的时候,带着程家石材南部主管的气势,顿时压制的曹世友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公子哥儿不再敢多说一句话。 还是那句话,这世上,都是先敬罗衫再敬人。 除了穿着打扮,那身高,性别,气势,都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就好像刚到桐城时,程玉关出门谈生意,总是要带着族亲威慑。 程琅就方便多了,他自己出面就可以。 还是那句话,一个身高接近九尺的彪形大汉跟你讲话,和一个不到七尺的女孩儿出面,威慑力迥然不同。 这也是程玉关渐渐退居幕后的主要原因。能一个照面就解决的事儿,程玉关不想节外生枝。 今儿程琅还是第一次在桐城大本营,露出自己狰狞面目的一角。 程玉关也跟着三堂兄回头,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几人。 刘则明几人这才反应过来,从程玉关这个堂妹一出面,就是这副平静的面孔,本来以为是普通女孩儿装高冷罢了,如今看来,那平静仿佛带着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桐城是个好地方,风景秀丽,百姓安居,诸位家中在桐城世代更替,享受太平,还是不要随意挑起事端,否则,几代人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诸位可就再没有如今闲暇游玩儿的心情了。” “你吓唬谁呀?” 曹世珍站出来,跟自家兄长站在一起。 不知为何,见到程玉关在程琅身旁,她也想这么做。 “我不爱说虚的,也不是吓唬谁,而是好心提醒。” 说完,程玉关转身,看向堂兄,“走,三堂兄,不是要看风景吗?” 程琅听了,伸手请程玉关进白云观,等程玉关进去之后,又再次转身,“你们最好把我小妹的话听进去。” 最后提醒一句,程琅觉得自己仁至义尽,耸耸肩,便走进白云观,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直等到程家护卫也都离开,曹世友和刘则明,董文平几个才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刚才在程家兄妹两个面前,话赶话说绝了,他们也不想在那兄妹二人面前弱了气势。 现在两个人离开,几人下意识互相对视。 “刘兄,程家有爵位在身,他家小姐傲气些也是正常,刚才那话,对贵女来说,好像确实有些不太妥当,不然,改天我出面,请程兄过来单独赔罪?你以后也要回京,有程兄这个朋友,总比树敌要好?” 这竟然是刚才梗着脖子放狠话的曹世友说的。 王勤在几人身后,毫无存在感,此时听着曹世友的话,顿时觉得三观摇摇欲坠。 原来往日那个风度翩翩佳公子,是这么务实俗气的一个人,王勤仿佛在短短几天,重新认识了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们”。 董文平前两日被程琅教训了一顿,正是口服心不服的时候,眼见几个起了口角,恨不得有人替自己出气,当下便反驳道,“曹兄此言差矣,刘兄是刘学正独子,邀请那程玉关一同春游,那是给她面子。是她非要小题大做,下了刘兄的面子,若说赔罪,该是程家跟刘兄赔罪才是。还有,程将军可没有亲兄弟,这种隔房的堂妹,说不定是泥腿子出身,也敢在刘兄面前端架子,这次要是轻易放过,你让刘兄以后回京,如何面对满城贵女?说不定那兄妹二人还会在京城谣传刘兄今日认怂之事。关乎男儿颜面,不能轻易低头。” 平日里憋不出文章的董文平,此时却长篇大论,句句说在刘则明的雷区。让刘则明本就黑的脸更加难看。 “王兄!” 刘则明突然记起王勤,他是众人里跟程家关系最近的一个。 “王兄可知,那程玉关是何出身?跟程琅是何亲戚?” 刘则明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还知道看人下菜碟。 这在以前,王勤只会实话实话,说出程家程琅尚且要听程玉关的,好尽量避免朋友之间的冲突。 但是经过这些日子,见识了几人变脸的本事之后,王勤突然有了某种恶念,他想让面前这些号称“机敏”之人,去撞一撞南墙,让他们知道,做人做事,还是要脚踏实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抖机灵,最终有失算的时候。 “程小姐就是程琅兄的堂妹,听说因为从小被父母抛弃,性子安静,不喜欢热闹,时常在程家石材铺后院儿待着,程兄十分维护这个小妹,有事儿都会自己代劳。” 王勤这般说到。 “原来是个孤女?!” 刘则明本来有些被压制的火气,又重新燃烧起来。 曹世珍也有些意外,“看她底气十足的模样,我还以为…” 曹世友这会儿也松了口气,“这也正常。女孩子被家中娇纵几年,总是免不了恃宠生娇,目中无人。” 董文平脸上也现出了一丝狰狞笑意,“既然如此,咱们…” 刘则明竖起折扇,打断董文平的话,“哎,人多嘴杂,从长计议。” … 今日离桐城最近的一家分店,武陵府,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曲阳河道突然出现一伙水匪,将程家的货物给截走了,如今那批货下落不明,又马上到了交货的时候。 程玉关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有些诧异。 “前儿说是有水匪在彭泽湖那里出没,怎么今儿又北上到武陵去了?” 荆州南部靠近交趾,水系繁杂,水路通畅,所以是个混乱之地,常有匪类出没,浑水摸鱼。 偶尔水匪胆大包天敢北上冒犯,通常都会被荆州水师驻军打的不敢露头。 这次突然出现在武陵,程玉关自然觉得惊奇,怎么会北上的如此之快,难道驻军都没有反应过来? 程琅却摆摆手,“无妨,不过几个无胆匪类罢了,带我带人前去,定然将这批货讨要回来,按时交货。咱们程家石材的名声,可不能被几个匪徒给耽误了。” 程琅接到消息,就急匆匆准备出发。 程玉关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拦。 说是匪徒,顶天二三十号人,跟程家人的人手规模和武力相比,不值一提。而且程家在荆州多年,也不是第一次直面匪类,自然不怕。 “三堂兄小心,多带些人手和大船,别去跟那些亡命之徒肉搏。” 程玉关站在铺子门口,送三堂兄一行出发。 程琅闻言,摆了摆手,便带队出发。 程玉关站在铺子门口,看着程琅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程小姐!” 程玉关站定,转身看向声源处,竟然是久不再见的王勤。 “王公子可来晚一步,我堂兄刚出城。” 程玉关笑着招呼。 王勤神色有些焦急,看了看城门方向,又看向程玉关,“这可如何是好?我刚听到董文平说,他们故意给水匪透信儿,就是为了引程兄过去。若是有心算无心,程兄那里会不会出意外?” 程玉关听了,心下惊了一下,追问,“王公子何时何地从谁那里听到的消息?有更具体的计划吗?” 王勤想了想,“我是昨晚和曹兄和董兄一起喝酒时,听到的一字半句,具体内容我不清楚,只是听说,他们要将你们兄妹分开,各自教训。” 王勤这消息含糊不清,程家的货物却是实打实的丢了,想着刘则明曹世友几个的模样,程玉关心下定了定,想他们的样子,也做不出什么名堂。 程玉关看向王勤,“多谢王公子报信儿,我一会儿就让人通知堂兄多加小心。王公子先回去,若是过后再想出什么别的信息,还请尽早告知我。” 王勤用力点头,“这是自然。我昨天为了多打探些消息,不小心喝了太多,今儿起来晚了,竟没有赶上程兄。” 王勤话中有些懊恼。 程玉关摇头,“王公子不必自责,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您能提前报信儿,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也是您和堂兄两年的交情才有今日。” 听程玉关这么说,王勤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先走了,看能不能回去再打听些消息。” “王公子慢走,也别太勉强。” 程玉关目送王勤离开。 “小姐,这王公子怎么怪怪的?他的话,可信吗?” 程玉关身后族亲程磊看着王勤背影说到。 程玉关摇头,“不用管他,你先去桐城守备那里报信儿,就说有人埋伏表兄,请他策应一二。这次说不定,还能瓮中捉鳖,立下功劳。” 程磊听了,嘿嘿一笑,“咱们程家这些年,买船训练人手,可不是玩儿的。琅哥儿带走的,都是族中训练出来的好手,真要和匪徒碰上,谁死谁生还不一定。您放心,我这就去找守备,送他这桩现成的功劳。” 说完,程磊转身带人,去了城外守备营。 程玉关进店,又找来两个机灵的伙计,让他们骑马追赶程琅,给他送信示警。 无论如何,有个防备也是好的。 … 程家人初来桐城,起初低调了一段时间。 因为桐城这里水系发达,送货多用船只而不是马匹。 程家人是马上英雄,水上就不好说了。 这两年,四处送货,再加上有意训练,程家水上功夫渐渐熟络,以前闻之色变的水匪,现在全部不放在眼里。就像以前在并州一样。 程玉关始终相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所以她才会千挑万选,选了需要硬实力的石材行业。 因为这个行业,只有有足够的原料,人手,马匹,船只,那就是有话语权。 不像别的生意,门槛儿太低,为了谈成一单生意,还要被别人挑挑拣拣。 而且程家,不是单纯的生意人。背靠神威将军的爵位,这两年来信,大伯父在京中又受重用。又是在荆州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程家虽然不显山不漏水,但是说句实话,并没有把谁放在眼里。 包括水匪。 几个好勇斗狠的无知匪类罢了,不值一提。 回到铺子里,程琅带走几十号族亲,程磊又带走铺子里几个伙计,程玉关便坐镇柜台。 石材铺子,通常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所以她坐下来,也闲适的很,拿出前儿大伯父寄来的信,酌情回复。 看着信上,让她和三堂兄回京的话,程玉关在冷清的店铺里神思飘出去很远。 程家有人,有势,在京城不起眼,但是在荆州,扬州益州这偏远富饶的三州之地,发展势头猛烈,眼下益州都已经找到石材产地,收购下来开始发展壮大,也就是说,当初程玉关和三堂兄从京城来到荆州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接下来,将手中的铺子交给族亲,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族长大伯父也是这样想的。 有族长大伯父的身份在,程玉关和程琅不用奔波,交给族亲,但是铺子的所有权,却还在程玉关和大伯一家手上。 这没什么不公平的,有大伯父这个护身符,程家的生意才能发展壮大,否则,程家人还要在程家村窝着过清贫日子。 所以程玉关抽身离开,对生意的掌控,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眼下来说,就是选个日子回京这件事。 所谓天高皇帝远。 不仅仅是程玉关这个重生之人享受桐城的自由,连三堂兄也不愿意回京。 回到父母身边,虽然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但是相应的,还要受长辈管束和京城的拘束。哪里有在荆州痛快。 所以本来这次不用程琅出面,他非要带队出发。因为他知道,回京之后,再也没有这般肆意畅快的时候了。 三堂兄从小习武,骨子里带着意气。 程玉关甚至能想象到,伙计告知他可能有人埋伏,程琅不但不会怕,反而会更加兴奋。 想到三堂兄,程玉关摇了摇头,继续思考回京之事。 等这次三堂兄回来,就不能再拖了。否则信上说了,大伯父会派大堂兄二堂兄过来抓人。 除此之外,最让程玉关不想回去的,是大伯父信上提到的一句话,说三堂兄已经加冠,程玉关也年近及笄,两个都要回京寻摸成婚之事了。 看到此处,程玉关叹了口气。 第三十六章 抓人 “开门!开门!官差查访,速速开门!” 半夜,程家石材铺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拍门声。 这声音带着火气,若不是程家铺子门板厚重,这疯狂拍门的力度,应该能把门破开。 “小姐?这是怎么了?” 丫鬟流云被惊醒,第一时间跑到程玉关床前,见到小姐已经穿着中衣起身,有些害怕的问道。 流云到底是女孩子,白天看起来爽利泼辣,夜里被这般动静吓得有些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发抖。 “无妨,你先穿戴整齐,等会儿我去看看。” 交代了流云,程玉关先将外套穿上,扣上腰带,又把长发攒起,用簪子束成简单又不失利落的马尾。 见小姐不慌不忙,流云仿佛有了底气,缓缓剧烈跳动的心跳,开始收拾自己。 等两人穿戴整齐,走出房门,院子里,几个值夜的伙计已经从前堂来到院中,等待程玉关出现。 “大小姐,小五在前边儿顶着,听外边儿的动静,应该是官差上门拿人。琅哥儿带人出去送货,石头哥今晚也不在店里,我已经让人去叫石头哥了,过来恐怕还要等一会儿。” 门外拍门的声音越发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 随着程家在桐城站稳脚跟,程家族亲这两年在桐城买屋的人不少,不需要值夜的时候,好有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今夜程琅不在,程磊这个平日里出面管事的又不在店里,铺子的伙计便来找程玉关拿主意。 “开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拖着倒显得我们心虚。” 程玉关吩咐开门。 门板刚开,有官差流水一般破门而入,冲进店里直奔后院儿而来。 “深夜扣门,所谓何事?你们可知道,这里是程家石材铺子。” 伙计们挡在程玉关面前,质问道。 那官差是个生面孔,不是往日里在程家铺子这条街值守的,此时闻言,咧嘴狞笑,“找的就是你程家石材铺。这位就是当家小姐程玉关?程小姐,今儿赌坊抓了一个闹事之人,结果盘问之时,让左巡检盘问出,那人是个水上流匪。这些日子水匪猖狂,左巡检忠于职守,连夜审讯,问出那人竟然跟程家的船队有相互勾结之嫌疑,程小姐,事关重大,左巡检这才让我等连夜上门,请程小姐配合调查。若是无事,也好还程家一个清白。” “大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程家是什么底细,竟然就敢上门拿人?我家族长是神威将军,在京城身居要职,你胆敢随意污蔑程家?” “不敢!” 官差拱手说不敢,面上却无收敛,还是盯着程玉关,“程小姐出身不凡,应该不会呼吸逃避传唤?本来只是一桩小事,若是您有心违抗,那我等只好拘捕了。” “你!” 程家的伙计气愤指着官差,却也无法。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程家虽有爵位护身,却也无法。 程玉关越众出来,“走,我随你们回衙门。” “小姐。” 流云自然不肯。 衙门那等地方,一个大男人去了尚且要脱层皮,更别提自家千金小姐了。 “无妨。”程玉关拍了拍流云的手安抚,然后看着身后的伙计,“去找知县,告诉他麻烦这次请知县大人出手照拂。我们程家的清白,不是谁都可以泼脏水的。” 眼看着自家小姐被官差带走,伙计快速往县衙后街去找知县大人。 程家自从来到桐城,跟桐城守备交好,这桐城知县临县的兵马司副指挥升任而来,跟桐城守备和程家一向关系和睦。 这次自家莫名贪上官司,最能解围的,便是这桐城知县了。 … 程玉关跟着官差来到县衙深处的刑堂,外面漆黑一片,刑堂上只主案两侧竖着两个高灯架,其余地方黑漆漆一片,程玉关目光四扫,只有面前跪着的无赖模样的男子模样清晰,剩下的衙役和主案之后高坐的巡检都隐在暗处,面目模糊。 “在巡检大人座下,还不下跪受询!” 一旁,有官差呼和。 程玉关想透过晃动的烛火,看清座上之人,盯着主案后黑漆漆的人影,程玉关拱手行礼,“见过巡检大人。” “大胆!为何不跪?来人,教教程小姐规矩。” 暗处窜出两个官差服制的男子,就要冲上来。那两人脸上都带着虎狼之色,仿佛程玉关进到大堂,就是罪人,要受到官服穷凶极恶的对待。 程玉关闪身避开,“我是神威将军之女,按照大乾律法,在公堂之上可以拜而不跪。” 两官差见程玉关气势不凡,也不敢强行动粗,只看向上首的巡检大人。 “程小姐可知,冒充爵位人家,是重罪。” 程玉关昂首,“大人尽可以随意查验,当初我和三哥来到桐城,在户籍室有备案封存。” 大乾的户籍管理制服十分齐全,从某地到某地,路引是基础的,到一处久留,还要在当地登记备案,方便地方管理。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衙门户房办理,除了特别户房主簿就只有主管的知县大人知晓。 见程玉关说的斩钉截铁,上首的巡检摆摆手,“算了,这都是小节。程小姐,这流匪说程氏多年来和水上流匪相互勾结,劫掠财物,杀人截货,打击同业,是以你程家才能在短短两年,在荆州各处的生意风生水起,这说法,你认是不认?” 程玉关皱眉,“敢问巡检有何证据,证明这人跟程家有关联?若是只凭一人随意诬告,巡检大人就要传唤旁人,那这人随意诬告十人百人,巡检大人都要将人传唤刑房?” “自然是有证据!” 程玉关话音刚落,上面的巡检便笃定的回答,“这是你程家的腰牌。桐城人人都知道,你程家做石材生意,有一处青玉石矿,用这青玉石给程家所有人都做了腰牌。这流匪身上,就有一特质青玉腰牌,若不是你程家相赠,他哪里能有独一无二的青玉腰牌?” 程家的石材生意,自然不仅仅只有石材,程玉关在宫里就时常翻找各处石谱,每到一处,又派专人检索石材。一些特殊的玉石矿,这两年也陆续发掘了一些。 程玉关接过衙役递来的青玉腰牌,只一眼,心中大石便已落地,这青玉腰牌粗糙的很,跟程家特制的青玉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而且程家腰牌的字,也是程玉关亲自写的简体字,面前这个腰牌,钱海两个字,钱字复杂,可能是为了仿制程家腰牌的字迹,特意写的缺胳膊少腿,但是却根本不是简体的“钱”字,反而写的不伦不类。 程玉关举起手中的腰牌,“巡检大人,这腰牌不是我程家的腰牌。” “你说不是就不是?有什么凭据?” 刚才传唤程玉关的衙役咄咄逼人。 程玉关看着那衙役,“差人不妨再去程家石材铺一趟,拿铺子里程钱的腰牌来对比。这钱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若是巡检大人指鹿为马,非要说这是同样的字,就是我程家腰牌,那我也无话可说。” “你!牙尖嘴利,巡检大人公正无私,是非分明,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染上污名!” 衙役急切的模样,让程玉关心里,忍不住有所猜测,看着衙役的目光,也越发幽深。 “好了,”上首的巡检发话,“腰牌容易作假,算不得数。但是这流匪说的,你程家数次跟流匪合谋,劫掠货物,打击同行,却是有据可查,每一次都能对上号。你程家还有什么可辩白的?” 上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越说越让程玉关拧眉。 “巡检大人,办案讲究人证物证。眼下这腰牌算不得物证,又没有人证,您只听这流匪空口白牙的指控,就要求我程家给出解释,这不合律法?” “再说,大人说流匪指正,程家几次劫掠货物,请问是何时何地?有没有官府的路引相互印证?若是有证据证明那几次程家恰好都在外面有人有船有嫌疑,那在下,再给巡检大人解释,否则,在下也无从说起。” 刑房之中,随着程玉关话音落下,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噼啪的声音。 上首的着巡检倒吸一口气,微微靠了靠椅背。 本以为程玉关一个小姑娘,吓唬两句胡乱关起来,到时候程琅回来之前,做成铁案就算是完成了刘公子的嘱托,现在看来,恐怕是提到了铁板。 “敢问大人,若是没有其他的需要质询,在下就先行告退了。毕竟在下来之前,让族人通知了知县大人,若是久不回去,让知县大人误会忧心,可就不好了。” 程玉关朗声道。 赵巡检听程玉关底气十足的声音,无奈,向底下的衙役使了个眼色。 “自然,该放程小姐归家。张三,拿质询记录给程小姐签字画押,就送程小姐回去。” “是,大人!” 拍程家铺子门带程玉关回来的衙役大声应诺,然后走到门口的书记处,将一份质询记录端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还有一份红艳艳的印泥。 “程小姐画押之后,就能回去了。” 衙役说着,一手端着呈放质询记录的木制托盘,另一只手拿着打开的印泥,让程玉关画押。 程玉关将拇指沾了沾印泥,顺手就要拿起质询记录浏览。 却见衙役手缩回去,躲开程玉关的手,“不用看了,字迹潦草,咱们衙门难道还能糊弄程小姐吗?赶紧摁上手印儿就能放您回去了,请!” 衙役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疾言厉色,将托盘重新往程玉关这里递了递,诱哄道。 程玉关闻言,却笑了笑,伸手从袖笼里拿出手帕,径直把手上的印泥擦掉。 “程小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衙役没了堆笑的诱哄,重新变得面目狰狞。 程玉关却没有看衙役,抬头看向高架灯后的巡检。 “明人不说暗话,巡检大人做这一场把戏,所谓何来?” 赵巡检摇了摇头,似乎在暗处叹息一声,“程小姐千金贵体,何必非要戳破,受不必要的苦,这里都是糙汉子,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到底会让程小姐失了千金的体面,传出去对程小姐名声也不好。” 赵巡检说的可惜,程玉关面前的衙役却仿佛得了令,伸手就要抓程玉关的胳膊让她画押。 程玉关迅速躲开,衙役将托盘一扔,“动手!摁住她!” 程玉关四下看去,暗处冲出两个衙役,如狼似虎一般扑过来,程玉关脚下那个始终跪在地上的流匪,反倒抱着头迅速躲开,仿佛生怕被连累。 女子在外行走,总是免不了被人轻视。 最大的原因就在此时此刻,先天的力量弱势,会让旁人轻视。 若是男子,此刻恐怕最少也要有个壮汉扑过来,才好制服。 不像现在,加上那老衙役,也只有三个人。 程玉关迎着那面目狰狞的老衙役错开一步,拿住老衙役的胳膊扭到他身后。 “啊!” 老衙役胳膊被扭,弓着身子动弹不得。 程玉关一只手将老衙役胳膊扭在身后,另一只手将老衙役腰间松垮垮的佩刀抽出来,架在老衙役脖子上,看向停下来的两个年轻捕头。 “别乱动,否则出了人命,也只能是你们失手造成的,跟我没有关系。” 说完,程玉关扭头看向惊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巡检,“赵大人,您也不想闹出人命?” 被人一口叫破身份,赵巡检又惊又气,哆嗦着手指着程玉关,“你敢!你不敢!” 程玉关手上用力,轻轻滑动,老衙役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我六七岁就在并州杀羊,九岁第一次动手杀人,那马匪的血喷到我脸上的感觉,至今我都记得。我是神威将军之女,你们对我动用私刑,想造反吗?我杀一两个造反之人,谁会管?况且,我手里的刀,是你们的,谁能证明,人是我杀的?” 程玉关声音轻飘飘的,手上却用力,老衙役终于惊恐的叫出声,他感觉到肉被刀划过的感觉,终于不再轻视这个女子,转而高声求饶。 “程大小姐,饶命!” 第三十七章 反击 “程大小姐不要冲动!” 衙役的惨叫呼嚎终于让赵巡检变了脸色。 “今日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这样,今儿这事儿就当没有发生,您放了老张,我们放您出去,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儿咱们认栽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赵巡检开出条件。 桐城虽是小地方,却也是交通要道。上有知县,下有县丞县尉,还有水军守备,不是他赵义能一手遮天的地方。 本以为一个女子,吓唬吓唬做成铁案,手到擒来,没想到今儿失算,竟然碰到铁板。 为今之计,赵义只能认栽,息事宁人。只求这件事情不会闹大。 程玉关却笑着摇了摇头,“赵巡检真是好大的官威,我一个女子,被你深夜传唤,不但罗织罪名,还要强迫我签字画押。怎么,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了了?这世上,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吗?” 赵义皱眉,“你要如何?” 边说话,赵义边给手底下使眼色。 程玉关却没有回答,反而退了一步,“蹲下!” 手上用力,扭着老衙役蹲下,将那份早就准备好,让程玉关签字画押的“口供”捡起来,程玉关一目十行的扫过,这才收起来。 东西被程玉关塞到袖笼,赵义脸色更加难看。 今儿的质询,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这份“口供”,是他早就准备好的。甚至为了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还是他亲自写的。眼下被程玉关拿住,就等于拿住了他的把柄,赵义自然心下发狠。 “我就不信你敢在衙门杀人!上!” 赵义吩咐另外两个衙役。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他们是赵义心腹,吃赵义的喝赵义的,这会儿自然也要听赵义的。 两个人拔了刀,叫喊着冲上来,老衙役见状,早就惨叫出声。可惜这会儿没人管他死活。 程玉关的确没有杀人,她用刀柄将老衙役拍晕,把刀扬出去,顶住前面劈来的刀。 衙役的刀都是宽厚的牛尾刀,面前两个刀斜劈过来,显然不是要命,而是要在程玉关身上劈出几刀伤口,从而让她没有反抗之力。 “滋啦”的声音,是刀刀相撞令人齿寒的金属碰撞之声。 旁边的赵义听见这嘶哑的声音,都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程玉关却眼也不眨。 曾经,程玉关也是一个杀鸡都不敢的小女孩儿。 但是在并州,在程家村,她见多了时人的野蛮。平民百姓,为了争地争水,是真的野蛮的拳拳到肉,刀刀见骨,不然就会被欺负。 她刚会走那年,就亲眼见过,乡邻争水,一个人用菜刀,劈到另一个人的脑袋上,血浆蹦出来,她做了许久的噩梦。 再加上她跟奶嬷嬷相依为命,想要背地里不被欺负,就得豁的出去。而且她从小就活在早逝的阴影之中,向来信奉实力的程玉关,自然从小就跟在堂兄身后习武。 他们一天练四个时辰,她也要练四哥时辰,他们要去山里打野猪,程玉关也要去。 当她满脸是血的砍倒一头野猪,才最终被族长一家接受。 这世上,她拥有的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连父母之爱都有前提,她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想要改变什么,又如何能不拼命呢? 两个衙役见程玉关挥刀而上。 衙役都是用刀的油子。他们用刀都是偏着来,会片伤人,却不会杀人。 程玉关的刀却直挺挺劈下来,这力道若是挨着,运气好是断胳膊,运气不好小命直接交代。 都说莽撞人无人敢惹,程玉关用刀在两个衙役看起来,可不就是没有分寸的莽撞人吗? 狭路相逢勇者胜。程玉关这股狠劲儿,成功让两个衙役收刀往一旁躲了躲。 程玉关也顺势冲过去,将刀背狠狠拍在两人脑后,两人捂着脑袋晕倒在地。 赵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个照面,自己的人就都倒了。 “大小姐慎重!” 赵义惊呼! “不至于,何至于此!都是曹世友让我吓唬吓唬程大小姐,我本没打算对大小姐做什么,真的!牢房都是单独收拾了一间,没别的目的,程大小姐!” 赵义脸色惊惶的看着程玉关喊道。 “就是给刘公子出口气!他承诺事成之后,让曹教谕提议我接替知县之位,真的,大小姐,没有别的了,您若是要揭发曹世友和刘则明,我站出来替你作证!” 赵义腿窝一软,跪倒在地,举着手指保证道。 程玉关将刀背点在赵义的肩头,见他缩着脖子不敢看刀尖儿,也不敢躲,这才开口,“为何选在今夜?” 赵义巴拉巴拉,脱口将计划说出来,“是曹世友让的。他说前儿程琅程公子出城,又有流匪的消息把守备大人也钓走了。您身边孤立无援,只要今天晚上坐实了程家确实有污点,知县大人也不会说什么。毕竟这些日子,荆州水匪猖狂,已经惊动朝廷,能拿住程家,知县大人那里也有了借口算是功劳一件。” 赵义话音刚落,刑房门外,有动静传来。 程玉关转到赵义身后,压着赵义往外看。 老衙役到程家铺子拿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那会儿人们睡意深重,头脑昏沉,正是质询盘问的好时候。 到了现在,不知过去了多久,程玉关往外面看,只见来时那浓的化不开的夜色,这会儿透出亮来,从黑色变成了深蓝色。 刑房门被打开,有衙役拱卫着一个身穿深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的知县,穿戴整齐,出现在门口。 “这是什么情况?程小姐,赵巡检,谁来给本官一个解释!” 于知县威严的目光在刑房大堂之上扫视,最终落在程玉关和赵义身上。 见到知县大人,赵义仿佛得救一般,飞快的跑到于知县面前。 “程玉关彪悍,她藐视公堂,…” 程玉关将袖笼处的“口供”拿出来,甩了一下,展开。 赵义吞了吞口水,语气一转,“那老匹夫竟然设计陷害程小姐,好在程小姐心明眼亮,观察入微,最后关头发现了那老匹夫的诡计,这才发生冲突。不过幸好程小姐身手敏捷,没什么大碍,那老匹夫刚才急火攻心晕过去了,不碍事的。知县,那衙役是我的人,这次出了纰漏,是下官失职,下官定然会深刻检讨,以后绝对唯您马首是瞻,以后有事,必要请示过您,再做决定!” 跟着衙役进来的几个程家人,听着赵巡检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看见自家小姐无碍,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来到程玉关身后。 衙役们将堂上倒下的三个衙役查看一番,见无大碍,便将人拖了下去,当然,还有那个一直一脸惊恐的“流匪”。 转眼间,场上收拾干净,光线也变得明朗起来。 知县将程玉关递来的“口供”扫过一眼,再结合赵巡检“投诚”的话,几乎立刻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沉默片刻,只见于知县把“口供”塞进袖笼,沉稳的脸庞上浮现笑意,他冲着程玉关拱手,“程小姐受惊了,快回去休息。这县衙之内的事儿,过后,我定然会给程小姐一个交代!” “小姐?” 小五和流云扶着程玉关,看她脸色。 “走,回家,一会儿铺子还要开门。可别让四邻误会了我们,真的沾上了官司。” 程玉关早就把刀扔了,这会儿左右拍拍袖子,整理一下,便拱手一礼,准备回铺子。 走到门口时,衙役在于知县的示意下让开。 就这样,折腾了半夜,程玉关带着族亲和丫鬟,在四邻惊疑好奇的目光下,亲自打开门板,开门营业。 程家的石材铺子是她和程家的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影响铺子。 … “小姐,那于知县平日里跟三公子称兄道弟,这会儿却摆足了架子,咱们去请他给给小姐解围的时候,他慢踏踏的,又要穿戴整齐,又要纠结人手,耽误了不少时间,我真想把他踢一边儿去,自己去救小姐。” 小五是族亲里年纪最小的,昨晚铺子里无人可用,他去请的知县。 此刻在铺子里,正喋喋不休的跟小姐抱怨昨晚之事。 “石头哥呢?去哪里了?” 程玉关突然问道。 程小五有些不好意思,瞅了瞅程玉关的眼色,“石头哥昨天晚上跟人喝酒,醉的不省人事。” 程玉关缓缓点头,“是谁请的他?” “听说是王公子。” … 日头高起,程磊才从家中赶到铺子,一见程玉关,二话不说,先给自己两耳光。 “琅哥儿让我照看小姐,我竟然出了这么大纰漏,实在该死!” 铺子里剩下的几个伙计,今儿聚齐了,见程磊打自己,都冷眼看着,并没有上前。 程玉关也等程磊打完之后,才起身劝解,“这件事是旁人有心算无心,我们程家铺子在荆州过的太顺,有人眼红。若是你昨天去了,毫无防备之下,说不定就着了旁人的道儿。” 接着,程玉关将昨天的事儿,细细讲了出来,程家众人这才知道,昨天的惊险。 程磊更加后怕,“幸好小姐心细,若是我,昨天肯定就稀里糊涂签字画押了。” 小五流云几个,也是一脸深以为然。 程玉关趁机道,“咱们程家的招牌管用,但是也是把双刃剑,需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才好,否则一个不小心,自己搭进去就算了,连累族亲族长,那就是全族的大事儿。” 事情就在眼前,经过昨天被人蓄意谋害这件事,程玉关已经意识到,不只是京城,在桐城这个小地方,也有不少牛魂蛇神,想要过的平安顺心,都得谨慎小心。 正赶上族长大伯来信催促,又经过昨晚之事,程玉关已经决定,是时候回京了。 不说京城还有自己未了的心愿人事,单纯就宜居之处来说,本来程玉关还贪恋桐城单纯,如今看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既然争斗无法避免,那何不去京城,搏一番天地? 桐城荆州,目的已经达到,荆州扬州益州三州,都有了程家的铺子,以后只慢慢发展壮大就是。程玉关和三堂兄回京,留在这里的族亲就要学着独当一面。 这也是程玉关将昨晚之事事无巨细说出来的原因。 以后在桐城的伙计,少不得以后要到别处当家做主,执掌店铺,有了这次的教训,以后也能有些经验应对。 该说的说完,程玉关回到自己房间。 “小姐,昨晚都没休息好,您这会儿补个觉。” 流云跟着程玉关进屋,关心道。 程玉关摆摆手,“先不急。” 流云闻言,不再多劝,看着小姐耐心磨墨,然后提笔写信。 流云跟在小姐身后,看着小姐背影。 不知为何,以前她总觉得小姐佛系,什么都懒懒的,不争不抢,日子过得悠闲。偶尔小姐闲适看书或者在躺椅上睡着,流云心里还会嘀咕两句,小小的嫌弃自家小姐是不是太懒散了些?跟别家青春洋溢的小姐们比起来,好像画风不太一样。 经过刚才小姐说的昨晚的惊险,流云觉得,自己以后再也升不起嫌弃嘀咕的心了。 便是此时,小姐还是跟以前一样,寡言深沉,她也不敢轻易劝解。 心中好像有一股敬畏升起,让她不敢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嘴碎。 “流云!” “啊?小姐,您说!” 流云猛地从小姐的背影中回过神,有些慌乱的应声。 程玉关奇怪的看了流云一眼,将手中的信递过去,“去找小五送信。一封给城外守备营,让他们务必将信递到守备指挥手上。另一封通过驿站加急送往京城。” 流云接过两封信,平日里寄信都是找石头哥,今日小姐却指明小五,流云也不敢多问,接过信匆匆去找小五。 送信回来后院儿后,却发现小姐将手上剩余的小纸条,塞到信鸽的腿上。 这信鸽是京城买的,听说好几百两银子一只,比她还要身价高,只在每个分店配了两只。 往日里流云只见小姐和三公子喂鸽子,今儿总算是见到这鸽子派上用场了。 至于这鸽子去哪里,小姐给谁传信儿,流云只跟着看,却没有多问。 第三十八章 勾结 “小姐,眼看着要夜了,这于知县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以前没事儿的时候,他时常跟三公子喝酒,今儿有事儿了,一整天也不给小姐一个说法。小姐,你是不是不该把证据交给于知县?他们官官相护,竟是想随意打发了咱们。” 流云气鼓鼓的插着腰说到。 程家在桐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儿,不说铺子生意红火,带了多少乡邻一起挣钱,只每年修桥铺路,程家就从没有缺席过一次,每次带头儿出钱,这桐城街面上的桥,五座有三座都是程家出钱。 她便只是个丫头,走出去也是昂首挺胸,乡邻敬重。 结果昨儿晚上先是巡检用计陷害,后又有知县轻慢,流云这个暴脾气,都忍不了。 小五跟着流云,跟在程玉关身边。 往日里小五是店里年纪最小的,只能跟在族亲身后打杂,昨晚他得了机会跑前跑后,今儿顺势厚脸皮的跟在小姐身后,专为小姐跑前跑后。 这会儿听着流云抱怨,小五抬眼瞅了一眼小姐脸色,试探着开口。 “这两天桐城街面儿上,到处都是水匪的消息,虽然咱们桐城离得远,却还是受了影响,前儿有行商带伤回来,说是被抢了。现下城里不说人心惶惶,知县那里肯定有些焦头烂额,毕竟咱们桐城是交通要道,水面儿上的事儿对桐城影响太大。” 说完,小五抬眼看了程玉关一眼,小心道,“所以知县大人恐怕不是特意忽视咱们程家,应该是这些日子太忙乱。” 流云倏的一下回过头,看着圆头圆脑的小五,伸出手指点着小五的脑袋,“你呀,就是太单纯。小姐现成的证据都交给于知县了,他一整天不露面,哪怕找人传个话这事儿他打算怎么处理也好。咱们在铺子里也守了一天了。你见有人过来吗?这就是轻慢咱们程家。” 说着,流云收起手指,转头看向程玉关,“小姐,以后知县再有所求,咱们可得晾晾他,找回今日的场子!” 小五揉了揉被流云戳痛的额角,听流云这么说,也同样看向小姐。 程玉关此时却静坐在桌边,黑漆漆的眸子沉沉的,好似在思量什么。 她已经收到三堂兄飞书回信,他离开桐城的时候,水匪的局势没有像现在这样来势汹汹,再加上每次程家的生意出门,都会带足了人手,所以程琅那里反倒最风平浪静。只是他那里如今已经到了武陵,正在等待交易,不可能马上回程。 桐城守备那里,紧随程琅之后,派兵出城,如今在水面上巡逻,正试图找出水匪,最起码也要保护来往的商船,不会再有恶劣的事件发生。分身乏术。 赵巡检那里,应该是最忐忑的。他用计不成,如今恐怕在忙着善后。 于知县呢?缉捕之事,有县尉在做,按理说并没有要忙一整天的事儿。 程玉关突然想到,赵巡检昨夜提过一句,说他之所以冒险,是因为曹世友承诺,曹教谕会在接下来三年一任的提举之时,支持赵巡检更进一步,坐上知县的位置。 那相应的,赵巡检要考核提举,于知县是不是也正面临着这些? 程家到桐城才两年,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提举之时的风云变幻。 若是这样,程玉关想那于知县不是没有时间过来给程家一个交代,他怕是在待价而沽。 把柄在手,于知县在等赵巡检还有他身后的人出价,能给他什么助力来抹平这件事,甚至更进一步,争取于知县的支持也不一定。 至于程家,面临提举升官,往日里的交情哪里还顾得上?程家若不能对他有所助力,他不同流合污对付程家,都算是做人有底线了。 想到这里,程玉关心跳的有些快,她总觉得桐城这些大小官吏们都各自忙碌了起来,程家却被排除在外。 外面的流匪只是表面,城里的诸位官老爷的注意力可不在那里。 想到刘则明的父亲,他不是于知县的顶头上司,但是这会儿提举升迁,刘学正可是说的话的。 “小五,刘则明还有曹世友几个,平日里会在哪里聚集?你有没有门路能跟着他们,看看他们的动向?” 想太多只是吓唬自己,知己知彼才不会自乱阵脚,程玉关准备探探刘则明几个的底。 小五日常跑腿,曹世友和董文平几个公子哥,又是桐城数得着的人物,他们日常去处,他还真知道几个。 “小姐,曹世友几个往日里会去会宾楼聚会念诗,大发文采,也偶尔会去被看招小桃红那里喝酒。” 流云闻言,撇了撇嘴。桐城交通便利,有不少客商逗留,自然也少不了各色青楼花魁。 桐城年轻的公子书生,都爱流连花丛,仿佛不去青楼楚馆,便跟不上时兴一般。 程家人却家规森严,独树一帜。 这也是程家人在桐城有些格格不入的原因。 程玉关闻言,点点头,“找几个眼生的跟着,别打草惊蛇。也不用管他们做什么,只看他们去了哪里,跟谁接触。” “是!” 小五领命便窜了出去,稚嫩的脸上却带着坚定和一丝兴奋。 这是小姐第一次让他做事,往日里跑腿的他,这会儿也得了令可以指使别人了,小五此时只恨不得变成跟屁虫,紧紧跟住曹世友几个,完成小姐的任务。 看了看沙漏,此时天刚擦黑,日头渐长,应该是酉时正,晚上六点左右了。 “小姐,先吃点儿东西垫垫。” 流云道。 外面的事情,小五可以去做,她流云在内,就要把小姐照顾好。 程玉关心里有事儿,闻言随口道,“只给我一碗粥,一份小菜就好。” 流云出去,程玉关却在预想接下来的事情。 程家虽然有根底,却远在京城。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到了拼底牌的时候。若程家没有人能对官员升迁有帮衬的能力,那就免不了被动。 尤其是程家如今大部分人都在三堂兄身边。剩下的几个小的小,老的老,还有程玉关一介女子的身份,恐怕会被别人拿捏。 事实上,他们已经动手了。 程玉关昨晚,不就被人陷害了吗?只是她有一身本事,所以才得以脱身。若三堂兄再不带着人回来,对方又卷土重来,加派人手,程玉关即使身手过人,也双拳难敌四手了。 … 被看招最高处,这里是花魁小桃红的房间。 平日里千金难得一见的花魁小桃红,今日却乖乖的坐在刘则明刘公子身边,倒酒擦嘴,殷勤又不失柔媚。 京城是个富贵迷人眼的繁华之地。 刘则明来自京城,天生就在桐城烟花女子眼中,蒙上了一层光环,更别说刘则明身材还算伟岸,长相也算端正,一手折扇摇动,几句诗词出口,就让在场的女子们目眩神迷。 小桃红能跪坐在刘则明身边,没有主动靠进佳公子怀中,已经是矜持有度了。 “刘公子,请。” 小桃红酥手奉上一杯酒,刘则明此刻眼眸水润,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此刻他猩眼看了小桃红一眼,却没有接过酒杯,而是伸着下巴,就着小桃红的手喝下这杯,两人眉目交接,好像能拉出丝来。 “还是要一鼓作气,趁程玉关没有反应过来,将她下狱,摁着她的手让她画押,将案子办成铁案,否则迟则生变,悔之晚矣。” 淡淡的声音在红烛迷醉之地,显得意外的清醒,却又带着隐秘的兴奋和一丝狠毒。 “哈!”刘则明身边的董文平失笑出声,搂着身边的妓子,大声笑道,“哎,曹兄,平日里还以为这王公子是个不染一尘的高傲之人,没想到做事比咱们还要狠。王兄,来我敬你,以后有你在,咱们兄弟何愁做不成一番事业!” 董文平显见的喝高了,双眼迷离,声音发飘,手也不稳,举杯敬对面之人时,一杯酒洒了大半在身旁女子身上,惹来女子娇嗔不已。 对面的王公子却毫不嫌弃,聚齐酒杯一饮而尽,爽快的模样让场上众人叫好。 喝呛的王公子抹了抹嘴,圆润的脸颊露出来,赫然是王勤。 只见他平日里透些天真的明亮双眼染上了一丝黑色,他沉了沉眼睛,没有看已经酒醉无状的董文平,而是看向刘则明和曹世友。 刘则明自然是希望程玉关能够尽快被踩在脚底,跟着看向一旁的曹世友。 曹世友有些犹豫。 “昨天赵巡检刚被知县抓住把柄,知县态度不明,如今恐怕无人敢随意动作。” 曹世友心里是有些发苦的。 往日里他们几个人,只是一块儿读书,一块儿游玩,就算有矛盾,打一架骂几句,都算不得什么。 自从刘公子来到桐城以后,带着他们留宿妓院,笼络同伴,喝酒起兴,不知不觉间,往日里单纯透明如水的生活,似乎瞬间变得五颜六色,丰富多彩起来。 还记得第一次留宿妓院,父亲拿着鸡毛掸子要教训他。刘则明为他说好话,他还心存感激。 可渐渐的,一开始的刺激之后,曹世友却觉得这日子过得索然无味。 平日里最多拌个嘴打一架,一起长大的同伴,如今竟然张嘴闭嘴,就要构陷旁人下狱,对象还是程家千金。 这种犹如踩钢丝一般危险生活,让曹世友内心厌烦,但是他却不敢表露出来。 看了看身边的董文平,还有对面的王勤,明明是他把刘则明带到同伴的身边,此时他们这些人却仿佛纠结成了恶魔巨兽,曹世友怕自己的退缩,让这几人看出来,把他吞入腹中。 只能虚以委蛇,拖延时间。 这时,他不知为何,十分想念那个平日里“假正经”的程琅,若是他还在,他们这几个,绝对不可能堕落到如今这地步。 “曹兄?曹兄?你在想什么?” 突然一个淡的仿佛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曹世友猛地惊醒,下意识看向声源处。 却见往日里单纯明朗的王勤,此时正含笑看着他。只是那笑,让曹世友有些心底发寒。 “嗯?你说什么?我刚才在想还能找谁出手,一时分心。” 曹世友解释。 王勤却似乎松了口气一般,看着曹世友说到,“我还以为曹兄后悔了呢,吓了一跳。我们当中,刘则明公子初来乍到,咱们只能依靠曹兄出手。若是曹兄后悔,岂不是把咱们撂下了?毕竟,赵巡检那个老油子,已经将咱们都供了出去,咱们回头也晚了。真等程琅回来,不说别的,那几十号程家儿郎,曹兄躲在官衙里面可能不怕,我们几个可躲不开。” 王勤的声音还是淡淡的,曹世友脸上的笑却几乎挂不住了。 看着刘则明和董文平质疑的目光,曹世友连忙表态,出谋划策,“怎么可能?这件事你们不过出出主意,事儿可都是我联络的。说起来,我是主谋你们顶多是参谋。我还怕你们半路撤伙儿呢。” 曹世友哈哈一笑,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喝进喉咙。 董文平这才笑着道,“曹兄身边有美人,怎么不懂享受?美人酥手倒出来的酒才更香甜。” 曹世友尴尬一笑,看了眼身边的妓子,那厚重的粉面,在烛火下越发艳丽。 “好了,别说废话了。”刘则明发话,“世友,你将于知县约出来,事到如今,也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力,咱们几个也要有所表示才是。一会儿等于知县来了,让他开条件,看如何,才能请动他于某人。” 说起知县,刘则明还是大大咧咧的模样,似乎全不将于知县放在眼里。 也是,刘则明从京城过来,日常所见,都是部堂官员,怎么会在意一个七品知县? 正是刘则明这种,将他们平日里视为天的知县大人视若尘埃的口气,让董文平,曹世友心甘情愿跟在他身后,鞍前马后。 心中百感交杂,曹世友却不敢推脱,只能让平日里跟在身边的小厮去请于知县。 同时他心里却在期盼,于知县将他们看做胡闹的小儿,别搭理他们,更不要过来。 第三十九章 熙熙攘攘 事与愿违,于知县不仅来了,还来的很快。 眼见于知县从侧门,带着斗笠掀开小桃红房间内的重重帘幕,出现在众人面前,曹世友面上高兴,心里却仿佛被烛油烫到。 事情的发展越发如脱缰的野马,曹世友身在温柔乡,心却仿佛掉进无尽深渊般失重,探不到底。 “曹世侄,董公子,王学子,刘兄!” 往日里严肃威严的于知县,此时却十分和善,嘴角微微翘起,嘴巴上那两撇象征着成熟的小胡子,此时也变得轻浮起来。 于知县少年得志,如今不过二十多岁,比在场的众人大不了几岁。 往日里曹世友几个私底下也骂过知县端架子,假正经。此时真看到于知县的“真面目”,董文平欣喜,将怀里的妓子拱手相送,王勤寡言,恭敬如常,只有曹世友仿佛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如鲠在喉。 相比场上几个“青涩”少年,刘则明则老练的多。 他搂着小桃红起身,来到于知县面前,“久仰于知县才名,当年于大人金榜唱名,在下还是京中一稚儿,心里可是把于知县当作榜样,激励自己努力进学。如今桐城再见,真是天大的缘分。于大人,先敬您一杯。” 小桃红款款上前,端起一杯酒,于正明接过酒,仰头干掉。 “好!” 众人纷纷叫好,趴在于正明身边的妓子更是又趁机端来一杯酒,递给于正明。 喝酒这件事,就是如此。已经开了头,就端不下去了。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于知县也变得眼眸惺忪。 拱着于知县坐上首,刘则明这会儿也搭在于正明的肩头,“于大人酒量好,才干更强,桐城这么个水路要道,这些年硬是没有让水匪靠近分毫,大人这政绩,评个优等,那是该天经地义的。眼下正是提举升迁之际,以您的才干,到京城做个六部主事,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试问天下百官,谁不想进京做官?奈何升迁之路曲折,若是平日里,他于正明到府城做个同知通判,都要提前疏通,如今竟然有康庄大道摆在眼前? 本来装醉的于正明,此时仿佛真的带了一丝迷醉。 “刘公子不要捧杀本官了,令尊大人此等才干,尚且来荆州这个偏远之地做学正,我于正明何德何能,能越过刘学正,先一步进京?” 话是这么说,于正明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刘则明。 若不是对京城有幻想,谁会对刘则明这个装腔作势的白身这般客气? 刘则明这个人,也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年过弱冠,连个秀才都不是。若不是京城出来的,桐城这里稍有小成的人,都不屑搭理他。 想着这些,于正明瞟了一眼从他进门就一直面上带着微笑,却始终沉默的王勤。 王勤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今年秋闱,举人也有很大的机会。 若不是家世所累,王勤和刘则明,易地而处才是应该。 见于正明言语间透出对自己的轻视,刘则明也不恼。他不是王勤那等小地方出身,家里人,家乡人寄予厚望便飘起来,经不起一点儿挫折的单纯学子,也不是董文平那个有一点点家世倚仗便要仗势欺人的草包,甚至他还比曹世友更加坚定,不会轻易被裹挟。 他知道,他自己无才无德,家中又没有高官厚禄,在京城满地高门显贵之处,丝毫不起眼。 但是这次出京,确实他的机会。 程家,也是他的机会。 想到自从父亲被选到荆州做学政,往日里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公子贵女,却屈尊降贵,跟自己搭上话,刘则明就越发感慨,老天有眼,给了他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 只要在桐城把程玉关搞到手,以后的荣华富贵,便可以享之不尽。 想到前儿那老仆给自己带来的京城第一才女的信和名贴,刘则明心下荡漾片刻,便很快收敛心绪和险些滴下的口水。 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程琅将程家人大部分人手带走,程家在桐城的靠山,也被流匪吸引离开。只剩程玉关带着几个老幼。 这里又天高皇帝远,既然昨天用计不成,那只好来硬的。 想到这里,刘则明伸手揽住于知县的肩膀。 胜败就在于知县的身上了。 于正明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躲开,任由刘则明脑袋挨过来,凑到他耳边儿。 “我父亲自然没有办法让于大人进京,但是这次我来,可是得了侯府的信儿。只要大人找个借口,将程玉关收押,剩下的就不用管了。调您进京,不就是侯府一张帖子的事儿吗?” 说着,刘则明将怀里的侯府帖子,显露出一角。 于正明眼睛一缩。 高门的门贴,不会轻易予人。这是一府的门面。 高门显贵之间,一张帖子不过是一个名片,但是对于底下人来说,高门的一张帖子,那就是意志,上位者的意志。 于正明再次看了看刘则明,一个学正之子,是怎么攀上侯府的? 不过,那不重要。 当年他金榜题名之时,是他这辈子最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做梦,都想再回京城,那个繁华迷人眼的地方。那里一个路边卖艺的歌女,都比这里的妓子更多百倍的姿色。 将手边的妓子推开,于正明也不嫌弃刘则明嘴里喷出的酒臭味,凑近刘则明低声道,“那程家也是神威将军府…” 刘则明满脸笑意的摆了摆手,“那程玉关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女,不过是过继在神威将军名下。若是我能得手,不会有人替程玉关出头,为了程家的名誉,届时我成了程家的女婿,咱们以后,京城相见,还有的是机会处呢!” 刘则明说着,从喉咙里发出抑制不住的痴笑,引得曹董王几个,忍不住侧目,却因为声音含糊,听不见两人的谋划。 董文平不明所以也跟着刘则明痴笑,王勤则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却怎么也喝不醉,眼睛越发有神。 曹世友则越发的如坐针毡。 昨天夜里陷害就罢了,如今和知县密谋,难道要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曹世友紧紧盯着刘则明翕动的嘴,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于正明那里,却在片刻间下了决心。 “事不宜迟,就在今晚三更,我一会儿回去就邀请程小姐进府衙议事,你就等在后院儿厢房。程玉关颇有武力,我会哄她喝下迷药。” 刘则明闻言,笑着拍了拍于知县的肩膀,“你放心,若事情顺利,明儿我就把名贴给你。咱们都能得偿所愿。” 眼见着于正明来的隐秘,走的突然,刘则明一脸势在必得的笑意,曹世友彻底坐不住了,“哎呦,刘兄,我肚子疼,不行,我得先下去了。” 刘则明闻言,面上笑嘻嘻,却给小桃红使了眼色,小桃红是个人精,立刻便领会过来,起身来到曹世友身边,架住他的胳膊,“曹公子在我这里坏了肚子,我可不能让曹公子一个人孤单。奴家陪公子如厕。” 小桃红身为被看招头牌,自然生的倩丽,而且还这般冰雪聪明,温柔体贴,曹世友看着小桃红体贴的笑容,柔媚的脸蛋儿,心里无奈却只能任由对方扶着去如厕。 曹世友哀嚎,“程大小姐可不是我不想救你。这都是命,你说你要是有小桃红千分之一的柔顺不招惹刘则明那个疯子,不就没有今日祸事临门的一天了吗?” 到了此时,曹世友还是认为,是程玉关得罪了刘则明,才让从小“天之骄子”的刘则明疯了一般的要找回面子。 … 程家石材铺,后院儿,小五呼哧带喘的跑了回来。 “小姐,您所料成真,于知县当真去了被看招,和刘则明曹世友几个说了将近两刻钟的话,出来后,直奔咱们铺子而来。我还是抄近道,才赶在他前边儿回来。” 知县是一县长官,掌一之县治理。凡辖区内诉讼审办,田赋税务,楫盗锄奸,文教农桑,无不综理。 于正明又是个根苗红正的科举出身,年富力强,为人强势,所以在桐城这个小县城,几乎是于正明的一言堂。 他若是要拿程玉关,随意找个借口就可以。 “小姐,你快躲出去,等三公子回来,您再回桐城。我就不信,他能当着程家几十号族亲的面,随意拘捕您。” 程玉关却摇头,“晚了。” 程玉关此时有些后悔,她等不到于知县的回应,就该及时脱身,以观后效才对。 这样留在桐城,岂不是以身犯险? 只能说她还是太稚嫩,总觉得拿住了敌人的把柄就够了,殊不知在桐城这个小地方,还有可以一手遮天,颠倒黑白的存在。 “开门!” 门外突然响起剧烈的敲门声,比昨天半夜那声音更加嚣张,肆无忌惮。 原来是于正明。 他郁郁多年,总觉得有志难伸,如今有一步登天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从来想等三更之后,夜深人静好动手,结果还没走回县衙,他就改了主意。 既然要做,那就做绝,不能留一丝余地。 于是,赵巡检再次上门,不过这次他是被知县大人派来的,更有底气。而且想到知县大人话中深意,有意在升迁后提举自己,赵巡检心中更是激荡,不仅亲自拍门力度也越来越大。 “小姐,我拖延片刻,您身手好,先从后门离开,只要躲过今晚,明儿一早城门一开出了城就好了?” 流云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赵巡检再次耀武扬威的上门,总归不是好事儿。 程玉关看着流云,还有小五,却摇了摇头。 “你们留下,跟我留下,有什么区别?人一旦突破底线,不知道会做到什么程度,与其搭上你们两个,不如我去看看,背后之人究竟要做什么。” 流云眼睛通红,小五也咬着牙。 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两人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咱们人不多,但是对付几个软脚虾,却不在话下!” 小五负气道。 程玉关好笑,拍了拍小五瘦削的肩膀。 “你可知道,公然顶撞官差,罪同谋反?你家小姐有理,也会变得没理了。” 小五气狠狠的,只好在小姐鼓励的眼神下,前去开门。 官差一身锗红镶边的土褐色衣袍,手里拿着牛尾刀,如流水一般,铺进后院儿,包围程玉关。 “程大小姐,又见面了。” 赵巡检冷笑,“知县大人有令,传程大小姐问话。四邻都看着呢,程大小姐不会公然抗命?” “走。” 程玉关却二话不说,迈开步子走出铺子。 “这是怎么了?城外有流匪,折腾咱们本分商户做什么?有本事你们去缉捕水匪,好过三番两次上门,欺负一个女子!” 天还未晚,四邻未睡。 昨日夜深,众人不敢出门,今儿官差算是当着众人的面,来拿程玉关,自然有人出面不平。 程玉关拱手,正要开口道谢,赵巡检却从后面出来,一把抽出寒光四溢的牛尾刀。 “吵吵什么?官府办案,轮到你们聒噪?快闪开!” 官差不讲理,四邻也无奈。 那鸣不平的男子,脸色涨红,“你,明儿我定然要去府城那里,告你一状!” 若是平日,赵巡检会心虚,但是他今儿是奉命而来,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便四六不管,蛮横的拿人。 程玉关被推了一个趔趄,也没有吭声。 赵义小人得志,耳目闭塞,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一直到了后衙,程玉关都没有见到知县,反而被官差,径直推搡进了监狱。 看得出,这间牢房被收拾过,却还是改不了那潮湿发霉的气味。 监牢门口,放着一个大大的火炉,里面炭火烧的红彤彤几乎透明一般,空气都要被这火炉烧化了。 “这炉子是给贵人驱寒的,若是贵人觉得渴,这里有茶壶,多喝点儿水。” 四月的天气,夜里还有寒意,却绝说不上冷。 又是火炉,又是茶壶,看似荒唐,却也是正常。 在桐城这个小地方,知县就是天。等通判,巡查御使过来纠察,那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了。 教谕,知县,巡检,程玉关肯定,这三人已经是一条裤子。 县尉可能被知县推出去缉捕流匪,县丞老迈,早就在和知县争权时,落了下风,只养老不管事了。 为今之计,只有守备指挥大人,能来解救。 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程玉关想自己送出去的信,心里只能默默祈祷。 第四十章 脱身 “程小姐没有喝茶?” 没一会儿,刚才那个彪悍粗壮的女监提着一个巨大的藤筐过来,里面是满满一筐木炭,往炉火中添了些木炭,看了眼纹丝不动的茶壶,忍不住说到。 只是那女监满脸横肉,似乎随意说一句话,便好像带着狠意。 程玉关看着这女监,“拿走,我不渴。” 女监笑了,“进了监房还把自己当大小姐呢?若不是知县大人不让人进你的牢门,你信不信,这壶茶我能给你整壶灌下去。” 监房的看守,都是蛮横的人物,多少富贵名人,进了监房却被看守折磨,他们仿佛有这种癖好一般,想要看高高在上的人匍匐在尘埃,和堂堂正正的人跪地求饶的模样。 程玉关知道。跟这样一个监守没什么道理好讲,却也没有离开,而是往栏杆处走近了几步,隔着栏杆倒出一杯茶,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女监的目光跟着程玉关的动作转动,程玉关却一把把水泼在火炉上。 “你!” 女监气急,脸上的肉似乎都在抖动。 “气性真大。” 程玉关凉凉道,看着手中空荡荡的茶盏,“这茶壶里有什么名堂?知县大人什么时候能来见我?若是不说,我就开始折腾了,小心我让你一晚上睡不上好觉。” 女监努力平复气愤的情绪,指着程玉关,“你还当自己是家里的千金小姐呢?闹一闹就有人来哄?我告诉你,你在这儿就是折腾到天上去,也没人会理。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乖乖把茶喝了,这里面就是让人安睡的药,喝了在牢房睡一晚,明儿就放你回家,不是毒药,你放心。” 狱监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到。 边说,又把整整一大把子炭块儿,往程玉关面前的火炉里全倒了进去。 “程小姐不喝茶,一会儿别先烤干了。” 程玉关闻言,径直将茶壶都砸进火炉里,“休想。” 女监狞笑一声,又从身后掂出一个更大的瓷壶,“早给您准备好了,您倒多少,咱们有多少。” 接下来,两个人仿佛别劲儿一般,程玉关倒水,狱监再给满上。直折腾的程玉关手臂酸痛,开始揉手腕儿,狱监也气喘吁吁的停下来,“臭丫头,有本事继续,这里还有一大缸水呢,就是脏了点儿。谁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一会儿待把你烤晕了,我再给你灌这臭水。” 说着,女监又往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再加炭。 火星子蹦上来,带着丝丝白色的烟气,这是程玉关倒进炉子里的水,可惜火炉太大,茶壶里的水,根本灭不掉。 看着程玉关眼睛看着这白色烟气出神,终于不再折腾,女监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只手上不停的往两人环抱一般粗细的铁皮炉火中扔炭。 她一边扔炭,一边对着程玉关狞笑,咬牙切齿的劲儿,仿佛她扔的不是炭,而是程玉关身上的肉。 这世上,只有实力旗鼓相当,还要得了便宜卖乖的人,才会煞费苦心的用计谋伤人,别的时候,大多数人是没有那份耐心的。 就好像于知县,他并没有用阴谋,用的都是阳谋。他仗着自己占据身份的便利,就是要程玉关按照他的想法来做。 于正明还算是聪明人,没有亲自出面,只是隐在暗处罢了,这可不算什么阴谋诡计。 更有甚者,就仿佛赵巡检和面前的女监,在他们身处下风的时候,卑躬屈膝,讨好求饶,好像根本没骨气一般。 现在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肆无忌惮的羞辱旁人,并且无所不用其极。 程玉关相信,若她没有一点儿功夫在身上,昨夜就会被下狱,背上罪责。今晚,她更会被面前的女监压在身上,强迫着将那些所谓的茶水灌倒她喉咙里。 就像现在,女监觉得程玉关是个娇小姐,折腾够了,也没劲儿了,开始得意起来,一边儿给程玉关面前的炉火续炭,一边儿闲聊似的,跟程玉关说起话来。 “听说程大小姐这些年在桐城没少挣钱,光桥就修了好几座呢。要我说,程小姐今日遭难,就是太高调了,又不会做人。你说咱们衙门,上上下下百十号人,整日为了桐城的安定繁华昼夜巡逻,当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程大小姐,对咱们差人,就没什么表示表示?您放心,只要您乖乖喝了茶水,我虽然不敢放您出去,后半夜也绝不会过来骚扰您!” 女监肥厚的肩膀隔着炉火凑过来,一副你知我知的神秘模样。 程玉关闻言,看向女监,又看向那茶水。 “这里边儿究竟放的什么?知县大人为何一定要让我喝?” 女监摆手,“嗨,刚才不是跟您说了,就喝了让人昏睡的药呗?您早就猜到了?要不然也不能守着这么大的炉子炙烤,嘴巴都干了也不喝一口。” 程玉关闻言,从怀里掏了掏,只有几个金银稞子。她抬手扔给女监,“拿去玩儿!” “哎!” 女监喜庆的答应一声,横肉更是挤出和气来,看着程玉关,“大小姐大气,不知还有没有?” 程玉关从腰带上,拔下珍珠,女监盯得眼睛都快下来了,却不知被谁提醒,就是不靠近程玉关一下,只隔着炉火双眼冒光。 “这真是好东西…” 女监虽然整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去处,回到家里,也是个女子,喜爱珠宝首饰。 程玉关手里那颗,在腰带上看着寻常,拿在手里竟然有小拇指指节大小,这是她去年生日,三堂兄送她一箱子珠子中的其中一颗。 程玉关拿着珠子晃了晃,女监的眼睛也跟着晃动,嘴巴更是不自觉张开,一副痴迷模样。 “今儿这监狱里,除了我还有谁进来了?知县大人有没有来?或者别的谁在此处。” “这里只有你一个!”女监快速回答道,“不过,知县大人让我在你喝了茶水之后打开门,应该是放谁进来,但是大人没说具体…” “吭!” 突然,女监口中空无一人的女监狱却响起了男子的咳嗽声。 女监抖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 “大小姐别戏耍人,这是女监,除了女犯人,就是看守了。不过这女监新落成,犯人只有程小姐一个罢了。” 女监被刚才的咳嗽声提醒,紧紧闭上嘴巴,也不说再要程玉关身上的东西。 程玉关却将手中的珠子递过去。 “拿去,这是合浦的珠子,价值不菲,你这差事干一辈子,怕也买不上这一颗。” 程玉关话说的高傲,女监却一点儿都不计较,小心伸手,让程玉关把珠子扔她手心。 程玉关随意松开手,女监忙伸出两只手捧在一起接珠子,接完捧在手里,看着那珠子眼神迷醉,也不说再添炭火了,只就地坐下来,欣赏美妙珠宝。 “真是漂亮啊,这珠子。若是打成簪子戴出去,那还不让人都看直了眼?嘿嘿!” 女监窃喜的笑了笑,笑声在空荡荡的监狱里传出去很远。 渐渐的,程玉关这牢房处,女监不再说话,程玉关也仿佛累了,靠在墙角休息。两人之间,只有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安静持续了很久。 久到暗处之人越等越心焦,竟然不再顾及什么,从暗处出来。 轻巧的脚步声在监房里却很明显,一步两步三步,来到程玉关监房门口,弓着身子往里面探身看去,却见程玉关似乎已经在监房深处的角落睡着了。 炭火在充分燃烧后,有些发暗了,只有些灰尘余烬,隐隐的光亮让人看不清楚,男子带着酒意的双眼只觉得看得朦胧不清,好像是一个人影陷在稻草堆里躺着,背对着人,一动不动。 男子欣喜,只觉得应该是这炭火烤的她受不住,打发走女监之后,她便放心喝了茶水睡下。 男子掏了掏袖笼,竟然拿出一把钥匙出来。小心的打开监房门,蹑手蹑脚的摸进去,又反手将监门锁住。 “还不是落我手里?” 男子得意的轻声恨道,声音带着轻飘飘的酒意,整个人扑到人影上。 肥厚的触感让人心道不对,男子还没动作,便被一旁隐在暗处的人影一手刀拍在脑后,利落的晕了过去。 程玉关从暗处走出来,将男子身上的钥匙翻出来,迅速闪身离开,离开前,当然不会忘记给男子灌下有些脏污的茶水,然后将牢门重新落锁。 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女监房,一路上,程玉关没有碰到一个人,就连监房之外,也无人值守。 想来是于知县怕人多嘴杂,只安排了那胖女监一个人值夜,却被程玉关找到漏洞,逃出生天。 来到空荡荡的监房院子,程玉关四下看过去,在院墙处发现一个大大的水缸,似乎是做消防储水。 程玉关四处寻摸砖石木块儿,搭在水缸上,踩着翻过院墙,继而消失在官衙之内。 天蒙蒙亮,卯时刚过,往日里还在被窝中的衙役被赵巡检聚集起来,口呼威武,等知县大人升堂落座。 于正明嘴角紧紧闭着,短须打理的十分齐整,还是那副威严模样。 “带程玉关上堂。” 于正明拍了一下惊堂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赵巡检上前一步应诺,迫不及待的带着一班衙役,去牢房提人。 县衙地方不大,从大堂往侧门走,到西跨院儿最深处,就是一排女监房。 此时天色灰暗,监房内更是阴暗不透光,赵巡检却带着人准确来到关押程玉关的监房门口。 只见那口红火巨大铁皮炉火,已经完全熄灭,被来人行动间带出的风掀起一阵灰白的灰烬。 “开门,提人!” 衙役打着一盏小灯笼,来到稻草堆旁边。 此时稻草堆里两个黑影交叠,一旁还有一个空荡荡的茶壶,倒在一旁。 衙役蹲下喊人,“刘公子?醒醒,天亮了!” 经过一夜酒气蒸发,此时刘则明周身都弥漫着熏人的酒臭味儿。 衙役捏着鼻子推了推他,见人不醒便没了耐心,两人合力,一把掀开刘公子,却见被他压住的人影露出来,那庞大的身躯让两人瞬间察觉不对。 “巡检,坏了!是女监,那程玉关跑了!” “什么?跑了?” 赵巡检眼珠子惊的快要掉下来。 他昨晚亲眼见刘则明进的程玉关的监房才走的,虽然离得远,却绝不会看错,那会儿程玉关就在监房里。 赵巡检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监房,嘴里还在不可置信的嘀咕,“不可能,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给程玉关开门,也不让她进监房,她这会儿怎么可能在监房?” 然而走近一看,小小的灯笼映照下,不是女监泛着油光的脸还能是谁? “起来!” 赵巡检发狠,一脚踢过去,女监瞬间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着火了?” 待看清赵巡检阴鬼似的脸,女监下意识将手里握了一夜的珠子塞进袖口,抹了抹脸上的油,满脸堆笑准备起身见过赵巡检。 “没用的东西,让你看守监门,你呢?人呢?” 女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不可能!” 女监惊叫。 “我昨夜严格按照巡检叮嘱的,绝不靠近程玉关,也没有进去监房给她搜身,她怎么可能有机会把我拖下水?我昨夜就是过来给她加炭,哄她喝水,后来那水都被她倒炉子里,我又去给她接,来回折腾许久,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人安静下来。然后…” 女监卡壳了。 “然后什么?” 赵巡检几乎将唾沫喷在女监的脸上,女监却顾不得擦。 此时,女监昏沉的脑袋还有一丝清明,她没有说那价值不菲的合浦珍珠,只将程玉关给她的金银稞子拿出来以示清白。 “她扔给我这些碎银子,然后就累的坐下来,然后就不吭声了,我就隔着这监门守着她,然后,然后我也突然睡过去了!” 这女监哪里知道,程玉关将水倒进炉火里,她在炉火跟前添炭,无意中吸了多少下了药的水汽,若不是她身高肉厚,本来还要早中招一会儿。 但是现在,无论女监如何回想,都好像是自己困意突然涌上来,突然睡着了。 “你!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跟我去见知县!” 赵巡检拉着女监就要去知县面前。 于知县素来阴沉,他可不敢这个时候独自去面对。 第四十一章 痕迹 “大人,跟卑下没有关系,都是那程玉关,她不知道为何飞走了,赵巡检不是说程玉关身手好吗,定然是她趁着有人开门的时候下的手。卑下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 女监趴在地上哭嚎不已。一方面是真的惧怕知县威严,另一方面也是胡搅蛮缠,她自己哭天喊地的,知县想必不会太苛责她。 于知县这会儿已经气的脸发黑,见女监一副一哭二闹的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就只看向赵巡检。 赵巡检察觉知县的目光,枯瘦的脸上一苦,“大人,下官昨天的的确确等刘则明刘公子进了监房才走的,那会儿还好好的。” “什么刘则明?官衙之内,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外人在?” 猛地被知县训斥,赵巡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对对对,大人没有别人,就是程玉关!她仗着一身草莽的本事,越狱逃跑了!大人,这可是重罪,当满城搜捕!” 夜里城门紧闭,晾程玉关也跑不出桐城。 眼下有知县大人做主,他就不信,抓不回程玉关! 想到这里,赵巡检突然反应过来,苦着脸的模样也瞬间收起,从地上利落的爬起来,凑到于知县官案前,拱手行礼,一片肃容。 “大人,这程玉关越狱,不管因由如何,都是大罪。属下请令,带人去封了程家石材铺,抓回程家众人,审问程玉关去处!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您抓回来!” 于正明点头,声音威严道,“去找来所有衙役帮闲,挨家挨户的找,务必尽快抓到人!” 此时在场的,都是赵巡检和于正明的心腹,此时他话中之意,显然是程玉关已然触犯国法,可以大张旗鼓名正言顺的抓人了,不用再遮遮掩掩。 赵巡检拱手,“诺!” 说完,赵巡检带着两个心腹便要转身出去。 那两个心腹也在程玉关手下栽过一回,这会儿都摩拳擦掌的要大干一场。 三人雄赳赳的往外走,“慢着!” 于正明开口,三人连忙止住脚步,只见于正明沉吟半晌,还是道,“关闭城门,待搜到程玉关之后,再开城门!时间紧迫,把街上的泼皮帮闲乞丐全部发动起来,务必今日之内找到程玉关!” 大乾令,非军机要事,或拘捕十恶不赦之人,不得随意关闭城门。 今日过后,若是还找不到程玉关,达不成跟刘则明合作的目的,于正明今日的所作所为被底下人参上一本,别说升迁了,他今日之地位都难保。 于正明这样做,可以看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为了前途,他已经拼上一切,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 “是个狠人!” 赵巡检心下骇然,面上却更加严肃。 他如今跟于知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于知县高升,他才能跟着升迁,若是于知县倒下,他也要被连累排挤。 “是,大人!走!” 赵巡检转身跳官衙出门槛儿,大步往外,几乎小跑起来。 … 天蒙蒙亮,程家石材铺又一次被赵巡检扣门,不但力度大,还带着一股子嚣张和急切。 “快开门,开门!不开门砸了啊!张开,动手!” 一个衙役退后几步,正要飞身踢上去,门板从里面卸掉,门开了。 “做什么?咱们程家石材铺好好的做生意,这日子倒过不下去了是不是?三番两次过来砸门。衙役怎么了,衙役就能随意砸门?事不过三,前两次你们都没给个说法,我倒要看看今儿你们是什么由头?若是再含糊其词,我就去府城告你们!我就不信了,这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小五从铺子里窜出来,一整夜他担心东家,担心的睡不着,此刻正是发泄的时候。 程家石材铺在桐城最热闹的商业街,大清早衙役再次过来扰人清梦,不少东家伙计也带着火气围观上来。 “就是,赵巡检,这桐城还能不能做生意?你们三番两次上门,欺负人家一个女东家,我今儿倒要替这街面儿上的诸位和程家问个清楚,你说,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折腾程家?” 程家左邻的书肆掌柜的忍不住了,指着赵巡检要他给说法。 “是啊,给个说法!” “不能就这么算了!” … 程家左邻右舍的商户都纷纷站出来,指责衙役。 今儿他们若是漠不关心,来日祸事蔓延,他们也将无处说理。 因此渐渐的,众人团结起来,将赵义和他带来的衙役围起来要说法。 法不责众,在场的都是有根底的大商铺掌柜东家。别的不说,那书肆自古就是最赚钱的买卖之一,书肆的掌柜的,听说背后是哪个翰林人家,所以才在桐城安安稳稳开着最大的书肆。 赵义见状,收敛狞色,耐心的解释道,“诸位不要意气用事,这程家石材铺的掌柜的,昨日越狱,咱们这才再次过来搜人。” “越狱”一词一出,众人都熄了火。 本以为是赵巡检寻衅滋事,没想到程掌柜的,真的做了糊涂事儿。既然事出有因,那他们也没理由再闹着要个说法了。 “你胡说!” 小五却从众人身后奔过来,指着赵巡检脸色气的通红。 “昨儿大晚上的,你们过来拿人,在场的可都是亲眼见到你们把人带走的。这一大清早过来说人丢了,找不着了,你们这么多人,我家小姐就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越狱?我看,是你们草菅人命,这会儿又倒打一耙!我的小姐啊,我活生生的大小姐啊!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不是生被他们欺负死了!大小姐!” 小五哭的凄惨,在场众人也反应过来。 书肆掌柜的,是个斯斯文文的老头儿,平日里爱拿新书否程玉关几句,这会儿被小五哭了几句,反应过来,抖着胡子气愤道,“你们这帮没天理的,睁着眼睛污蔑人!玉关小姐那么个文静内向的人儿,竟然这般被你们栽赃,你们简直是信口开河,随意污蔑!我定要给我家老爷还有知府大人去信,给程小姐要个说法!” “老爷子说的对,程大小姐越狱,谁亲眼见了,让他出来对峙!空口白牙污蔑人!” “对,人证物证拿出来!” “证据呢!” 赵义额头都见汗了。 他这会儿,有些明白知县大人宁愿关闭城门也要搜捕的用意了。 若是今儿不把程玉关找回来,做成铁案,面前这帮掌柜的,东家,背后的势力一旦插手,本来能捂住的一桩“小事儿”,也会发酵起来,变成塌天大祸。 赵义一时间又怕又恨,后悔自己怎么掺和进这团糟心事儿。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今之计,他只能拿出手段来,尽快帮知县大人善后。 下了决心,赵义不再理会在场之人,蛮横的抽出佩刀,闪着寒光的牛尾刀威慑下,在场之人纷纷后退。 “衙役办案,谁再多嘴就是妨碍公务,一律带回砸门关起来!” 见众人不再聒噪,赵义举着刀子,指向程家石材铺,“上,给我掘地三尺,铺子里的大小伙计,一律带回衙门审问!” 赵义身后的衙役们,纷纷冲上去,翻找的翻找,拿人的拿人。 小五看着衙役在屋里打砸,嘴里不停的咒骂,“这都是上好的料子,你们砸坏了可赔不起!到时候我们程家人送货回来,要你们好看!” 赵义心烦意乱,让人将小五的嘴堵上。 眼看着人越聚越多,赵义心头发苦。 本来就是一桩小事儿,怎么越闹越大了。 赵义忍不住后悔,若是那天晚上,他没有鬼迷心窍的接了刘公子的银子,这两天正是春末夏初,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他在家安心裹着被子睡大觉不好吗?何苦折腾这一场? 赵义盯着程家石材铺大门,眼睛睁大,只期盼下一秒就能传来好消息。 可惜,最终只有一个丫鬟被衙差押了出来。 只见张开押着那丫头径直冲自己走来,赵义心嘣嘣跳,只希望有好消息。 张开押着流云,龇牙咧嘴来到巡检大人跟前,“大人,这小丫头竟然敢偷袭我,您看我这胳膊,让她给咬的!” 张开胳膊伸出来,让赵义看。 赵义一脚蹬过去,“我看你个大头鬼,你跟个丫头置什么气?咱们干什么来了你忘了?分不清主次的混账东西!” 赵义将心里的越发积压的压力和担忧发泄到张开头上,打的张开抱头躲开。 “您打我也没用,这程家做石材的,那屋子和库房,都是敞亮的一眼看到底。根本不可能藏人!” 赵义闻言更气了,“不可能藏人你们在这儿瞎折腾什么?时间紧急,还不赶紧去别处找?” 说完,赵义一咬牙,一跺脚,“给我分两队,从程家石材铺子开始,左右搜寻,务必要找到人!” 竟然是从这条最热闹的街上,开始全城搜捕了。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在场的掌柜的,反倒不在叫嚣,而是目光冷冷的看着赵义和这一帮衙役。 赵义心中泪流满面,“他大半辈子在桐城混出的人缘儿,今儿算是撕破脸,全没了!” 日头冲破地平线,街上从蒙蒙亮,变成天光大亮,赵义心里却越发发寒,炙热的阳光驱不散的寒意。 “没有!” “巡检,没有!” “这儿也没有!” 一个个汇报完毕,赵义拱手,向在场的掌柜的团手赔礼,“诸位,对不住了,知县大人有令,全城搜捕,在下也是奉命行事。这就告辞,不再打扰。” 说完,赵义带人灰溜溜离开。 离开程家石材铺,赵义让张开带队,去继续搜捕,自己则押送程家石材铺的伙计回衙门。 路上,赵义来到小五和流云身边,和气道,“两位,得罪了,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我都是奉命行事。想必你们也知道,若是知县大人不发话,我怎么敢拿人?最多传唤一声罢了。” 一县巡检,竟然跟一个伙计一个丫鬟说软话,这在往日里,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赵巡检却这么做了。 人一旦有了短处,让人拿住把柄,哪里还有体面可言? 似赵巡检这般受不住诱惑的,有了开头儿,就再没有回头箭。 本以为有知县大人做靠山,能在桐城再进一步。没想到,刚开头儿就栽了跟头,人生生不见了。 这一切的不顺,让赵巡检心生悔意,忍不住给自己找补,甚至不惜给丫头小子说软化。 小五和流云却不吃那套,仍旧气鼓鼓的看着赵巡检。 他们虽然相信自家小姐,但是毕竟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怎么可能因为两句好话就原谅面前这个“始作俑者”。 见状,赵义也不再多说,只一路上时不时关照两人。 “小心门槛儿!” 来到衙门门口,赵义殷勤道。 高坐在官衙大堂深处的于正明,看着赵义那殷勤小心的样子,嘴角带了一丝冷意。 赵义这等小人,最是反复无常。一点点蝇头小利就能驱使,一丝丝挫折,就会背叛。 面前一个丫头小子,他就能这般放下脸皮扮殷勤,若是稍有些份量的人来过问,恐怕他骨头都要软了,会把他的底细倒个底朝天。 “大人,那程玉关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丝毫没有人影,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呀!” 将小五和流云交代狱卒优待,赵义来到大堂上跟知县回禀。 听不到回信儿,赵义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于知县。跟于知县的目光想接,赵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明明是初夏,却觉得浑身发冷。 “大人,怎么了?下官有什么不对吗?” 赵义小心翼翼的问道。 一切都不对劲了,都变了。 赵义心下忍不住想。 往日里威严和气的大堂,此刻仿佛变成了冰窟,让赵义待的浑身别扭。知县大人也仿佛变成了阴沉的阎罗,目光扫下来,不带一丝人气儿。 顺着痕迹寻找,一无所获,城门不能一直关闭。 正紧张的时候突然钦差天降,只得开城门迎接。 一旦发现,格杀勿论。 结果程玉关没有再城门处现身,反而出现在衙门口,钦差面前。 原来她只是制造了翻墙出去的痕迹,以她的身手,哪里用的着垫水缸? 第四十二章 钦差 “没什么,我已经去信董家和曹家,让桐城的乡绅发动人去找,你就不用忙了,就跟在我身边,等消息就好。” 于正明冷冷道。 “真哒!” 赵义瞬间又来了精神,“董家和曹家可是坐地户,有他们助力,想必程玉关就是化身蚂蚁,也藏不住了。只要找到人,画了押,嘿嘿…” 赵义又瞬间抖了起来,肉眼可见的嚣张起来。 于正明冷眼看着,嘴角勾了勾,没有再说话。 赵义也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到知县下首开始喝茶。 日头越升越高,光线斜刺进大堂,于正明闭目养神,不动如山。 赵义却抬手挡了挡光线,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他连续几天都没睡好,眼皮干涩至极,瞥了一眼知县,正要学知县大人闭目养神,那光线处闯进来一个阴影,替他挡住了刺眼的太阳光。 背着光看不清,只看出来人一身制服,赵义心头一喜,还以为是有了好消息,兴奋的起身,却发现来人不是衙役,而是城门官兵。 不好的预感再次来袭,每一次的出人意料,带来的都是噩耗,赵义的心七上八下,已经心累到极点了。 “何事?” 还是于知县冷静,睁眼问道。 官差喘匀一口气,指着外面,“钦差!” “钦差来了!” “带着兵马,说是奉命剿匪!” “咔嚓一声”,赵义激动之下,将椅子底下的横木踩断了,可见他的僵硬和震惊。 于正明再也坐不住,起身隔着官案死死盯着官兵,“你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桐城水军守备回来了?” 赵义也反应过来,跑上去拉住官兵,“是啊你定然是看错了!咱们桐城小地方,天高皇帝远,怎么可能有钦差?怎么轮到钦差驾临?他们只会去府城!去扬州!怎么可能来小小的桐城!” 赵义几乎崩溃的喊道。 他本就是个墙头草的为人,没有信念,没有定力,此刻巨大的信息冲击下,不用外力打击,他自己就承受不住,几乎要崩溃了。 官兵此时已经定下神,反驳道,“水军守备都是褐衣,钦差带的兵是黑衣,而且,那黑龙旗还挂着呢,远远就能看到,可威风了。” 官兵有些莫名兴奋。 桐城小地方,他守了十多年的城门,今日竟然碰到传说中的钦差驾临,他代入进去,竟然激动莫名。 此刻,他看着于知县,又回禀道,“大人下令关城门,校尉大人不敢做主,让我请您示下,这城门开还是不开?您可得快点儿决定,我来的时候,钦差距离城门可不远了。” 赵义闻言,一股悲愤涌上心头,“蠢货,还用问?谁敢不给钦差开城门,是要造反吗?” 钦差下降,如朕亲临。 不给皇帝开门,不是要造反是要干什么? 赵义疯了一般捶打城门守卫官兵,发泄着心中的惧意。 “怎么都碰一块儿了?” 赵义心中委屈极了。 “来人,赵巡检心神失守,行动无状,把赵巡检关到后衙,等本官下令,再开门放人。” 于正明走到赵义身边,手上用力揽住赵义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钦差不会管街面儿上的小事儿,他们不过是路过,还要去追缉水匪,马上就会走。你最好不要自己露出马脚,等你平静下来,我再放你出来。” 说完,将赵巡检扔给衙役,于正明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大步走出县衙。 守城官兵看了一眼瘫软的赵巡检,挠了挠头,转身跟上于知县。 刚才于正明也和赵义一般心虚,不过片刻之后,他便回过神来。 这些日子,确实有水匪的消息闹的人心惶惶,钦差驾临,应该也是为了剿匪。 想到这点儿,于正明便又恢复了冷静。 只是他心中不免纳闷儿,桐城今年,未免过于热闹了些。 等于正明匆匆来到城门口,却见钦差一行,在城门外的西门驿站处安营扎寨。 于正明心里咯噔一下,竟然不是短暂停留,竟然是要久留了吗? 心里惴惴,面上不显,于正明带着路上汇合的县尉县丞一行,匆匆前往驿站,拜见钦差。 “拜见钦差大人!” “起来。本皇子奉命剿匪,你等一切如常,便宜行事就好。” 竟然是皇子! 刚才于正明几个纳头就拜,竟然没有发现,面前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男子,竟然是皇子?! 于正明偷眼看过去,果然年轻的过分,一派雍容。 “谢殿下!” 于正明等人起身。 “刚才本殿下老见城门紧闭,桐城出了何事,难道有水匪扣城?” “没有没有!些许宵小,怎么敢扣城门。” 于正明赶紧摇头。 “那是为何?” 上位者追问。 县丞县尉几人,都拿眼睛去看于正明,一副摆明立场,跟我无关的模样。 这些日子于正明为了升迁之事,上蹿下跳,今日更是独断专行的封城,碰上钦差,也算是他于正明倒霉。 几人幸灾乐祸,于正明咬紧牙关,心里记下,面上带着恭敬道,“是城里有一商户,跟流匪有勾结。本想传唤她问明原委,结果她竟然越狱。眼下城里正在搜捕,相信很快就能抓到。” 这借口,还是赵义第一天传唤程玉关的借口,于正明心里紧张,便脱口而出。 “哦?勾结流匪?既然跟流匪有关,本皇子便多问几句。那商户是做何生意的,为何能和流匪勾结?又做下什么事情?” 一县内政,是知县主导。钦差如此说,也是为了避嫌,表明是因为牵涉流匪,钦差才多问几句。 于正明心里瞬间闪过后悔,借口找的太不合时宜,不过没办法,话即出口,就只能接着编下去。 “是程家,她家有大小船只百余艘,来往荆州各地,还在扬州和益州有生意往来,所以若是他家跟流匪勾结,后果不堪设想,下官这才下令封城。” 于正明为自己的话点赞,觉得自己说的合情合理,这样一来,封城这件事也算是能圆过去。 “哦?程家?” 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的于正明没有察觉钦差口气转变,反而张嘴就来,越说越有底气。 “程家人狡猾,几次传唤,都让她给糊弄过去,昨天夜里,更是直接越狱!眼下她还在城里,相信不久就会落网。待下官审出口供,会第一时间交由您审阅。” 上位声音淡淡,“不用那么麻烦了,本皇子这就跟你回去,一起审理此案。” “殿下?” 皇子不得结交文武百官,更不得随意插手地方政务,这虽不是明法,却也是约定俗成。 眼下这殿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于正明惊的眼睛瞪大。 “怎么?不欢迎?” “怎会如此?殿下亲临,蓬荜生辉。” “那还等什么?走!” … 于正明跟着皇子钦差,硬着头皮回到官衙。 “殿下,这就是关押程玉关的地方,她就是在此处越狱。您看墙角,还有她翻墙的脚印儿。” 于正明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出铁证证明自己,奈何,他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只有这属于程玉关的脚印,是铁证。 于正明看着皇子上前查看那水缸和砖块儿,又瞟了一眼那被视做铁证的,墙上的半个脚印,却见殿下脸上,露出玩味笑意。 于正明心下不安,不知道殿下因何发笑。 “走,去牢房看看。” “请。” 想着空牢房也没什么,于正明请殿下进监房。 … “这应该就是于知县所说的程家人?这不是就在牢房里吗?于知县越狱一说,从何而来?” “啊?什么?” 于正明低头走路,神魂不属,猛地听见身前的皇子殿下这般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顺着皇子殿下的手看过去,却见本来消失不见的程玉关,却出现在监房里。 揉了揉眼睛,还在! 于正明一向威严的面孔,此刻却目瞪口呆,好不滑稽。 “你怎么进来的?” 于正明指着程玉关惊叫道。 程玉关耸肩,一副无辜模样,“我一直在监房,等着大人传唤问询,一直等到现在。我还没有问大人何为这般冷待,怎么大人见到我,像见鬼一般?难道大人也知道我程家光明磊落,心里发虚?” 于正明思绪混乱,竟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程玉关为人,轻易不会让人拿到自己的短处。 昨晚她不会拒绝知县传唤,也就更加不会越狱,授人以柄。 是女监,赵巡检还有于知县心虚,惯性的认为程玉关会跑。看到院墙上的脚印,更加确信程玉关真的跑了,便开始大张旗鼓的搜捕找人。 程玉关自己,则一直躲在女监值守的房间里。这处监房程玉关昨天问过,女监说没有关押别人。 程玉关本想随意找个空牢房进去躲躲,想了想,还是躲到女监值守房间,待众人都跑出去找人的时候,她才悠哉悠哉的重新回到自己的监房。 这里本就没有关押人犯,唯一的“犯人”程玉关又跑了,所以程玉关在监房的这几个时辰,根本没人进来。 刚才听着纷乱的脚步声,程玉关就猜想,定然是有人过来,人多才安全,众目睽睽之下,便不是谁的一言堂。 程玉关主动现身,没想到却碰见“老熟人”。 “四哥,你怎么来桐城了?” 一声“四哥”,皇子殿下转过头去,笑着看向程玉关,“两年不见,越发出息了,竟然混到监房来了。我若是晚一步,你是不是要被斩监候?” 没错,来人正是四皇子李勉。 程玉关初次碰到李勉,就是李勉在并州奉命剿匪,如今的水匪竟然也惊动李勉前来。 程玉关心下感慨,她请的救兵还没来,四哥到如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声“四哥”,让于正明魂魄皆飞,两人熟稔的模样,更是让于正明心下绝望。他靠在身后的监房柱子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半辈子心高气傲,从春闱金榜题名,见识过京城繁华后,他一心所求,就是重新进京为官,走上青云路,最终爬上高位。 没想到,他的青云路,还没开始,就彻底断绝。 看着四皇子,程玉关,又想到刘则明,于正明心里满是灰暗,“这京城,究竟是什么地方?有人生而为王,有人却倒在城门外,连踏都踏不进去。就连程玉关一介女子,也能戏耍自己于鼓掌之间。” 这瞬间,于正明心头灰暗无比,第一次,他对繁华迷人眼的京城,有了艳羡之外的敬畏。 “走,这里阴冷潮湿,不是你一个女孩子该待的地方。” 李勉温声道。 程玉关却瞟了一眼于正明,“这不是还要于大人说了算嘛!于大人发话,我就要深更半夜,被带到监房,于大人不发话,我又怎么敢擅自离开?那不是越狱吗?” “越狱”两个字,轻飘飘的被程玉关说出来,于正明几乎要像赵义一般腿软的瘫倒在地。 “程大小姐折煞下官了,这里面有误会,好在程大小姐没出什么事儿,下官也放心了。” 是啊,程玉关没有受什么损失,一切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于正明打起精神,不顾以往的体统,亲自跑到睡的死猪一样的女监值守房间,拿了钥匙过来,亲自给程玉关开门。 “大小姐,得罪了。程家到桐城这两年,我跟三公子也算是相处融洽,相得益彰,这两日,下官猪油蒙了心,左了心性。好在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大小姐要打要罚,下官都认,只求大小姐,网开一面。” 于正明肃容敛目,郑重说到。 程玉关却摆摆手,“我是什么身份,也敢让朝廷命官开口相求?于大人,昨夜我本可以不来,但是于大人是桐城父母官,代表公门,您的命令,我不能不听。今时今日,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只想于大人也像我一样,公事公办,按照朝廷法度,交由钦差质询。这里面究竟谁是谁非,也该有个结论,于大人,您说呢?别的不说,我那铺子的门板,几乎被拍断了,没有个说法,不说我,受打扰的街坊四邻都不能答应。” 于正明听了,面上却黑如炭火,咬牙小声道,“程大小姐,山水有相逢,得饶人处且饶人。” 奇怪,他做初一的时候,可没有跟程玉关商量,程玉关还施彼身,做十五,于知县却仿佛受尽“莫欺少年穷”的委屈和屈辱一样。 人还真是双标的动物。 “在说什么?” 李勉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看着两人。 于正明回头,却感觉四皇子的笑意,没有进到眼底。那幽深的眼眸,似乎要将他拖入深渊。 第四十三章 审讯 “没什么?” 面对四皇子的目光,于正明下意识摇头否认。 “下官可能误会了程小姐,担心程小姐心里责怪下官,便先给程大小姐赔个罪。” 说着,当着四皇子的面,于正明深深一拜,“还请大小姐消气。” 这一拜却让李勉和程玉关都不自禁的心中冷笑。 不管事情如何,于正明是一县之尊,他又是躬身赔礼,又是说怕程玉关有气,就是暗示,程玉关一会儿要说什么,都是含着怒气的发泄之语,做不得数。 即使程玉关指出于正明的错处,他也可以这般道歉了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胡搅蛮缠了。 先把自己姿态放低,这样不管对方说什么,都有盛气凌人之感。 再进一步,若是面前主宰的上位者不是李勉,在于正明这般惺惺作态下,程玉关就会有口难辩,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人先入为主的误解。 这种情境,若是平常人怕是会受影响蒙蔽,偏偏程玉关一个孤女,从小尝尽人情世故,所以于正明的话一出口,程玉关便了解了于知县的用意。 还有李勉,他从小高高在上,底下人为了讨好他,做出的百般情态,他都看在眼里。从小在后宫见惯了人心,于正明这心机,也让李勉轻易看透。 人最难堪的时候,就是心机被赤裸裸的看透的时候。 程玉关和李勉的冷笑,让于正明心底一虚,继而恼羞成怒。 他被这冷笑羞的低下头,脸色越发难堪,最后竟然冷厉起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人和人的交往,有时候就是这么微妙。 被知县大人推醒,揉着眼睛出值守房间的女监,肉眼惺忪,却敏感的察觉到不善的气息,捂着嘴又缩回房间。 可惜晚了一步,女监被李勉老见,示意底下士兵,连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带到大堂之上。 此刻日头高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大堂之外的衙门口,聚集了很多来看热闹的百姓。 桐城不像京城,有吃不完的特色美食,听不完的小曲儿绝活儿,百姓们日常没什么娱乐活动,无聊的很。 所以每次官府开衙审案,总有一大批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 这几日程玉关三进衙门,都是在深夜,今儿还是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上审案大堂。 “殿下,赵巡检带来了。” 审问程玉关身上的官司,自然少不了始作俑者。 赵巡检被李勉手下亲兵带来时,已经站不住了,瘫在大堂之上。 “殿下,都是下官猪油蒙了心。那曹世友和刘则明,许了助下官升迁的诺言,在下便鬼迷心窍,按照他们的意思,将程大小姐传唤收押。” 赵义这种人,没有主见,更没有骨气,但是就一样好,就是识时务。 自从他听衙役说了四皇子是程玉关“四哥”,心里只剩下惶恐,因此上得大堂,李勉还没有审问,赵义便全盘托出。 “就那一次,是下官传唤的。后来都是于知县,他想升官,刘则明许了他升官,他又拿住了下官的把柄,让下官去拿程大小姐。殿下,下官是被逼的,您可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甩锅,是赵义软弱的本能。 听了赵义的话,大堂外的桐城百姓,顿时义愤填膺。 “太无耻了,程大小姐一介女子经营商铺,本就不易,更何况人家这两年修桥铺路,怜贫惜弱,你们作为桐城父母官,怎么能这样?” “就是,程大小姐这个人我知道的,和气的很。当年我修园子的时候,程大小姐不但给我抹零。还送货上门呢,她可是个好人。” “是啊是啊,我虽没买过程记的东西,但是我每次进去逛,都有茶水点心招待,偶尔碰见程大小姐,她每次也是笑眯眯的,为人和气的很。” “你不买总去干什么?蹭点心吃?” “哪有?我为以后修园子做准备,先看看不行?” … 舆论易被引导,外面人说的热闹,堂上的审讯却还在按部就班。 “于知县,赵巡检这般说辞,你有什么要反驳的?” 李勉转头看向于正明,淡淡的询问道。 于正明却腰背挺直,拱手一礼,“赵义之言,全是污蔑。什么曹世友,刘则明,下官不知道赵巡检说的是什么。下官只是受赵巡检蒙蔽,听信他一面之词,所以让人传唤程玉关,至于别的,下官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不知道。不信您可以随便审问,或者问程小姐也一样。程小姐几次被传唤,可曾见过下官?每一次,不都是赵巡检出面?至于赵巡检跟程小姐说了什么,下官就不知道了。” 于正明一推二六五。 赵义傻眼。 从始至终,于正明没有出过面,都是赵巡检上蹿下跳。 他固然不无辜,却仍然觉得被戏弄。 赵义气愤的站起来,“你别以为你能全身而退?殿下!” 赵义拱手向李勉行礼,“下官亲眼见到,刘则明出现在女监房里,要对程大小姐欲行不轨,若不是大小姐机敏,恐怕就被他得逞了,您一定不要放过他!” “空口白牙,刘则明怎么可能进官衙?你不过是为自己开脱,便随意拉人下水。你说刘公子来监房,那好,除了你,还有谁老见?人证物证皆没有,不是污蔑是什么?殿下,这赵巡检自知罪不可恕,便随意攀咬人,还请您秉公执法,还下官一份清誉。不然,下官即便被下狱也要上奏朝廷,为自己申冤!” 于正明语气激荡,言辞大义凛然,赵义都呆住了,门外,凑热闹的百姓也被于正明的话感染,纷纷出言支持。 “就是,这赵巡检是乱攀咬人。曹公子平日里看着厚道和气,可不是个作奸犯科的。还有知县大人,深具威严,平日里也生活简朴,为咱们桐城做了不少好事儿。每年都要召集商户出钱,置粥棚,修石桥,大家都看在眼里,可不是赵巡检一句话就能随意污蔑的。若是没有切实的证据,别说于知县觉得冤枉,咱们桐城百姓也不能答应!” 于正明在桐城人眼中,形象良好,虽然都是拿商户的钱出来做事,其中程家出力不少,但是于知县的名声,算是在桐城树立起来。 没有证据,无人信服。 李勉看了一眼大义凛然的于正明,又看向赵义,“所以呢,赵巡检,要有证据,不然你可是诬告上官,罪加一等。” 程玉关站在一旁,仿佛被忽略了个彻底。李勉的话只问赵巡检和于知县,让他们说,程玉关此时,只抱着胳膊看戏就好。 此时程玉关目光看向赵巡检,期待他能拿出证据来。 赵巡检眼睛瞪大,看着于正明,“你别高兴的太早,女监管事还有一班衙役,都可以作证!还有你今天一早,发现程大小姐可能逃狱,你可比我紧张多了。若不是你主使,你紧张什么?” 程玉关闻言,默默叹了口气,言语苍白,更何况比嘴皮子,赵巡检可比不过于正明。 果然,于正明越说越轻松,此时脸上甚至带上了从容的笑意,“你是本县巡检,那衙役和女监管事都是你的手下,他们的话,说不定就是被你串供,可不能作为证据。” “你!” 赵巡检眼睛发红,瞪着于正明,想把他吃了一般,却无法反驳于正明的话。 “殿下,下官管教不严,致使赵巡检竟然滥用职权,为难程家,下官身为一县父母官,竟然没有及时察觉,致使治下之民受无妄之灾,是下官失察。下官定然会深刻检讨,绝不会再有下次!” 于正明拱手,掷地有声的检讨自己,然后又看向程玉关,“程小姐,下官疏忽,这里,给你赔罪了。” 故技重施。 果然,堂上众人神情各异,衙门外的百姓,已经在为知县大人的“磊落”和“坦诚”拍手叫好了。 “于大人敞亮!” “程小姐大人大量,原谅县尊,你们握手言和,也是一桩美事啊!” … 府衙外不绝于耳的叫好声,让围观的人更加多了,众人挤来挤去,想要占个好位置,亲眼目睹一出“官民相得”的好戏。 但是人群外,王勤却不动如山,没有往里挤,也没有离开,就这么站在官衙外,听着里面外面的声音。 “公子,刘公子和曹公子他们,此刻都聚集在城外的董家庄,咱们也去,若有万一,也能有个缓冲。” 王勤的小书童,洗砚神色不安,靠在公子耳边说到。 虽然他不知道具体的计划,但是他知道程大小姐这些天的遭遇,自家公子有份参与。此时事到临头,书童只觉得灭顶之灾降临,此刻陪在公子身边,却忍不住两股战战。 “慌什么?” 王勤一脸淡然。 “你没听见吗?赵巡检说是刘则明和曹世友贿赂,跟我有什么关系?好好听着,这堂审县尊的戏码可不常有,咱们跟着长长见识。” 王勤声音清淡如常,却让洗砚心里发寒。 他忍不住在公子身后抬头瞟了公子一眼,又飞速挪开。 以前,他可以跟公子开开玩笑,现在,他连跟公子对视都不敢。 自家公子从小身负神童之名,处事向来和气开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仿佛一瞬间,公子就像变了个人。 不但跟以前不太来往的几个公子哥儿成了酒友,甚至还为以前看不上的人出谋划策,成为了这桐城县数得着牌面的人。 想着近来公子跟董文平还有曹世友他们推杯换盏,熟稔的模样,洗砚一时不知道,是自家公子长大懂事了?还是堕落了? 虽然以前公子会受些欺负,但洗砚总觉得,现在公子融入进那些人身边不再受欺负,还不如以前那般才好。 但是具体为何不好,洗砚又想不明白。 … 堂上,似乎陷入了僵局。 “那晚我被传唤关入女监,女监管事给我下了药的茶水,既然赵巡检和于知县各执一词,赵巡检又没有证据,那不妨从这药查起。” 程玉关出声,说到了关键。 人证既然被于正明推翻,那就找物证。 赵义被提醒,跳起来,“对,那药不是我买的。查药!” 李勉本来还在等赵巡检和于正明狗咬狗,谁知程玉关说到药,让李勉正色起来。 “好啊,小小的桐城,花样还不少,不但随意拘捕平民,还有下药这等下作手段。” 李勉到衙门里,见到那墙上的脚印儿,就知道是程玉关故意为之。 以程玉关每天练拳脚的力度和频率,她翻墙还用垫水缸? 谁知,原来不是程玉关戏耍桐城县,而是她被逼无奈。 没想到她竟然不但被拘押,还被下药,李勉的面色便越发严厉。 眼看钦差大人脸色越发难看,气氛也随之凝重,赵义缩了缩头,不再敢多说什么。 “来人!” “诺!” 李勉一声令下,本来还在暗处的亲兵,轰然应诺,那气势,将赵义吓了一个哆嗦,于正明也不再那般强做大义,一副正直不屈面孔。 “把赵巡检提到的曹世友,刘则明一干人等拿来,还有那药,提着女监管事,挨家药房去查,定要将这卖药之人拘到大堂之上。药方本是造福百姓,万家生佛的地方,这黑了心的药房,不能再留!” “诺!” 黑压压的亲兵如铁水一般,流出大堂,门外聚集的百姓摄于气势,都不自觉让开道路。 “果然是钦差亲兵,气势不凡。” “就是。看着比咱们这里的守备官兵,强了不止一筹。这就是传说的精兵强将。” … 众人赞颂的时候,王勤在众人身后,却皱起眉头。 “公子,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洗砚小心翼翼的询问自家公子。 王勤却脸色凝重的摇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没什么,继续看下去。” 听自家公子这惆怅幽远的声音,洗砚心里不知为何,开始砰砰跳起来,总觉得要大祸临头的感觉。 皇子亲卫办事,利落干脆。 很快,曹世友等躲在城外的桐城公子们,被缉押上堂。 第四十四章 归来 “殿下,草民冤枉!” 在桐城这个“穷乡僻壤”之地,竟然再一次见到四皇子,刘则明惊讶过后,便是恐惧。 因此众公子都一副懵懂模样时,刘则明便率先喊冤。 “草民初来乍到,就是结交了几个朋友,不知为何会卷入是非。殿下,草民之父曹永乃刑部主事,草民也从小受父亲教导,要循规蹈矩,不敢逾越。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前几日我酒后抱怨程小姐,被我这几个朋友误会,所以他们出手替我出气?程小姐,我无意的,咱们只那天见过一次,过后再没交集,你劝劝殿下,绕过在下!” 刘则明这般破防,崩溃的模样,出乎众人预料。 于正明隐隐有些瞧不起,曹世友和董文平几个则更多的是惊惶和不知所措。 他们哪里知道,刘则明在衙门见到四皇子的恐惧。 四皇子身份高贵,行事严谨,是京城有名的“铁面皇子”。 一件事若是闹到四皇子面前,四皇子绝对会查个水落石出,并且绝不容情。 这些年,随着四皇子参政,多少高官显爵在四皇子面前栽跟头。 于正明竟然在四皇子面前抖机灵,演戏,那是他不知道四皇子的厉害。 他刘则明可不敢。 因此初见四皇子圣颜,刘则明便心神破防,只求自保。 他边说还边给程玉关使眼色。 这下药之事,好说不好听。 程玉关也是贵女,名声最重要。 若是让人知道她被下药,于名节有碍。 所以刘则明说和程玉关只见过一次,就是提醒程玉关,不要说出他那晚去监房之事。 程玉关却懒得打理,看都不看刘则明“抽风”的眼色。 “刘兄,你起来,便是钦差又如何?能没有证据,胡乱抓人吗?” 董文平梗着脖子道。 刘则明闻言,心下凄苦,心里只恨不得跳起来抓着董文平的衣领将他摇醒。跟别人耍狠就罢了,竟然敢跟四殿下放狠话,你自己愣头青不要命,不要连累我! 董文平自然不知道刘则明心里的哀嚎。 他们在城外,不知道钦差是四皇子,当时他们合计过了,绝对不认。只要没有证据,他们都是本地乡绅,谁会为了程玉关一个孤女得罪县城所有人? 结果一到大堂之上,刘则明自己先变了脸色。 董文平还反应不过来,耿着脖子,斜眼看向上位年轻的钦差,一副不服不忿的模样。 曹世友在两人身后,心里发苦。 他早就后悔跟刘则明为伴,那晚本来想跟程玉关投诚认错,只不过刘则明成功说服知县,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眼下刘则明都伏地认怂,他又不是董文平那个愣的,当然心里有些计较了。 上座的李勉却不管几人面色,他只看着“挑衅”自己的董文平。 “好,要证据。” 李勉冷面道,“刚才巡检指证,你不是说没有证据吗?来人,将董文平押下去当众二十大板。我看你说不说实话。” 当即,有亲兵上来,将愣住的董文平押到大堂和官衙门口中间的空地上,一板子一板子打下去。 哀嚎声随之响起。 “殿下!” 于正明还要说话,李勉眼神看过去,“怎么,本殿下赏他几板子,你有话要说?” 于正明憋了憋,摇头。 他无话可说。 若是别人,他还可以掰扯“仁政”“乡绅”“规矩”“证据”等等。 但是面前的是钦差,更是皇子。 代表皇帝亲临。 陛下对底下人,说赏就赏,说罚就罚,不需要理由。 更何况,刚才董文平还不知死活的挑衅。 于正明此时,心累不已,哪还有刚才的雄辩模样。 果然,最后几板子下去,董文平已经开始求饶。 “殿下!” 亲兵拖着董文平上堂复命。 董文平趴在地上哭嚎却不敢大声,他其实也是有眼色的人,一板子下去,便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本皇子问你,陷害程家石材铺的东家,究竟是何人所为?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勉的声音高高在上的传下来,董文平趴在地上,纠结片刻,就咬牙开口。 “殿下,都是曹世友和刘则明的事儿,跟草民无关。刘则明被程大小姐伤了颜面,又觊觎程小姐美色,便贿赂了赵巡检,想要出口气。谁知被程大小姐脱身,他这才再次出手,邀了知县大人前来商议,他们怎么商量的草民不知道,但是知县大人回去后,就命人传唤程玉关,接着又说程玉关逃狱,封了程家铺子!” 董文平将自己知道的,吐了个干净。 刚才殿下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赏”了他二十大板。 董文平知道,若是他再说个不字儿,等着他的,还有板子。 为了不受皮肉之苦,董文平只能都说出来。 而且在董文平的认知中,这件事都是刘则明和曹世友的事儿,他早看这两人不顺眼。 他们两个仗着是官宦子弟,明里暗里瞧不起人,还以为他不知道吗? 所以他为什么要替曹,刘两个受苦? “草民一时鬼迷心窍,请殿下责罚!” 刘则明见状,也不再挣扎。 他知道,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不需要技巧,有赵巡检和董文平的口供,他若是还死不承认,等待他的无非就是几十大板。 他父亲就是刑部主簿,他自然知道,这根本不算屈打成招。有多人指证,还要嘴硬,打几板子是正常操作。 转眼间,董文平,刘则明招供,曹世友苦笑趴在地上,认罪伏法。 于正明见这两个猪队友,无奈,跪倒在当堂。 “殿下,下官因一时私欲,行事不当,请您责罚。” 这下子,门外的百姓无话可说,纷纷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事情变化太快,他们反应不过来。 少顷,有亲兵带着药房卖迷药之人进大堂,此时已经到了尾声。 “将一干人等收押,秉刑部吏部责罚。桐城日常事务,先由县丞县尉共同主持。” 李勉主军事,当地的政务处置,非必要,他只有处置权,没有决定权。 … 一场有些荒诞的戏剧落幕,桐城转眼间变了天。 本该高升的知县大人下了狱,本来被排挤闲置的县丞县尉执掌了桐城一县之地。 还有教谕,学正,乡绅之子,桐城的坐地户,转眼换了一批。 洗砚跟在自家少爷身后,哆哆嗦嗦的往家走。 “好险,幸好董文平总是不把自家公子放在眼里。所以刚才在大堂之上,没有提到自家公子。他们也算是死里逃生了?” 洗砚一边哆嗦着往回头,一边心里庆幸。 他抬头看向自家公子,却见公子脸上没有侥幸,也没有释然,却是一脸沉重。 “公子,钦差大人是来剿匪的。他今日审理了此案,过后便不会再审,咱们也安全脱身了,这不好吗?您看起来,怎么不开心?” 走了好久,距离县衙也好远了,见街上无人,洗砚忍不住问自家公子。 王勤回过头,看着洗砚,“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甚至都不在董文平几个的眼里,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洗砚下意识追问。 王勤面色复杂的看了洗砚一眼,转身离开。 洗砚挠了挠头,“还有谁?程公子又不在桐城,总不能是四皇子?” 想到这个可能,洗砚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这怎么可能。他虽然也敬重自家公子,但那可是四皇子,是殿下!而且杀伐果断,精明干练,自家公子怎么会想跟殿下比呢? 定然是他晕头了。 摇了摇头将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甩出脑海,洗砚连忙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公子虽看着镇定,但是他刚才扶着公子,公子的手都有些凉了,定然是吓着了。待回去,定要让夫人给公子熬一碗安神汤。 … “程琅呢?去哪儿了?” 李勉没有留在官衙,而是跟程玉关一起到铺子歇息。 待程玉关回到铺子,小五和流云也早就回来,正在收拾被衙役翻乱的铺面和屋子。 “小姐,我给您烧的火盆,您快跨过火盆,我这儿还有柚子水。” 流云乳燕一般过来,叽叽喳喳说完,才发现自家小姐身边,还有一位“贵人”。 “参见殿下!” 小五到底是在京城待过几天,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连忙行礼。 流云也扑通一声,扎扎实实跪下磕头。 “拜见殿下!” 李勉此时没有大堂之上的冷肃,只是寻常冷面,但是也足够别人敬而远之了。 “起来。不是说有柚子水吗?拿来。” 李勉开口,声音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上位感。 小五连忙利落的爬起来去端柚子叶水,流云则拿着柚子枝条,小心的甩了几下,生怕洒在小姐身旁的殿下身上。 程玉关跨过火盆,看向流云两个,“去忙,我和殿下一会儿去后院儿坐会儿。”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伏了伏身,转身就去忙了。 “就是这铺子,让你忍下刺客之辱,也要坚持离开京城?” 李勉四下看了看程家石材铺的门脸,又看着面前的程玉关道。 显然,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知道程玉关当年京城外遇刺之事。 程玉关刚想问他怎么知道,程家石材铺两旁,众多掌柜的过来,恭贺程玉关历劫归来。 他们说到底是一介商户,跟一县之尊对上,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可不是历劫归来嘛? “程小姐可是要给我们发一圈利是喜饼,这两次衙役过来程家石材铺,我们可都替程小姐仗义执言了哦!” “可不是,我腿肚子都吓转了,还是要坚持给程小姐说句公道话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邀功,程玉关心里知道他们的好意,更是承情。 “好说好说,一会儿我就让伙计去马家炊饼铺子定喜饼,明儿一早,我亲自上门,感谢诸位掌柜的。” 程玉关团团一拜,谢大家的好意。 “你知道就好。” “这是哪家公子?一表人才。程小姐,我跟你说,你这次出事儿,就是旁人看你孤身一人,欺负你呢!你还是赶紧定上一门亲事,这样即便你出事儿,也有婆家给你出头,旁人再想欺负你,就要掂量掂量了!” 程玉关闻言,没有抬头,就自然也看不到李勉看过来的眼神。 一个人再强大,也没有人多势众来的让人畏惧。 人们常说,狮子还有打盹儿的时候,猎人却普遍不敢,去主动猎杀狼群。 几个掌柜的都是为她好,说的这话,程玉关心里明白。 从她来桐城落脚,这些掌柜的见她年幼,便时不时帮衬,将她视为后辈子侄一般。 赴汤蹈火,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单纯仗义执言,关心问候,程玉关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因此,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关心,程玉关只是含笑拱手,没有半分不耐烦。 好一会儿,程玉关才脱身,和李勉进了后院儿。 李勉刚才在程玉关身后,看她谢众人,没有说话,此时到了后院儿,却忍不住调侃,“马上及笄了,是该说亲了。” 程玉关暗瞪了李勉一眼,“四哥,你这就不厚道了。我刚从监房里出来,气儿还没喘匀呢,你就不能说点儿我爱听的?” 李勉见她如此,忍不住笑,“你平日里通透的很,怎么这件事想不开?母后竟还由着你?” 两人没有再多说这件事,转而叙旧。其实两人都知道,这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 为什么程玉关从小被忽视,扔在祖地程家村?为什么她被父亲糊弄,嫁妆要不回来?为什么她已经出城,还要被人追杀?为什么她在桐城有好大的铺子,刘则明几个公子哥儿就敢算计?于知县几个就敢对她下手? 这世上,男子尚且纠结宗族,才能立于世间,让人忌惮。 若是无后,便是当朝大员,也有人敢欺上门来。 这世道,女子这一辈子从父从夫从子。 有父亲疼爱,她才有立世的身份和底气。有夫君宠爱,她才有娘家和婆家的尊重,和世人的敬佩。有子她才算完成身为女子的使命,有了后半辈子的依靠。 这话说出来显得凉薄,但又是绝大多数人心底的想法和标准。有些人嘴上说着没关系,但却第一时间将你排除在外,尤其是选择性最大的婚事择婿,父母双全,双亲疼爱,是前提条件。 程玉关呢?她从小无亲长疼爱,所以被扔到程家村,无人问津,连族人也敢欺辱她们。 也因为孤身一人,所以不管她再张牙舞爪,程侯和杨氏,都不将她放在眼里,老夫人更是说教训就教训。 还有这次的官司,何尝不是旁人都被误导,知道她孤女一个,所以肆无忌惮的动手? 正是因为明白根本原因,刚才的掌柜的们,才会劝她定亲,有个依靠。 李勉也知道,这是程玉关心里的疤,于是不再多说,转而看向别处。 “你这躺椅看着倒是自在。” 第四十五章 内情 ‘小姐,三公子回来了!’ 流云从外面跑进来,兴奋的说道。 正在叙旧的程玉关和李勉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和惊奇。 ‘你堂兄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李勉忍不住吐槽。 程玉关轻笑,两个人明明两年未见,却仿佛没有一点生疏,不用特意叙旧,相处时自有默契。 李勉会在程玉关欲言又止时主动说起皇后娘娘的近况,说起娘娘这两年越发从容,处理宫务越发得心应手,和陛下的感情也越发融洽,仿佛他们之间,在历经岁月磨砺之后,找到了最合适的相处方式。不是一句简单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以概括的。 李勉吐槽,陛下甚至有些腻歪。 程玉关想象不出来,陛下九五至尊,腻歪起来是何等模样,只是心里十分为姨母开心。 刚才李勉正在说起清明寒食节时陛下和娘娘登宫墙与民同乐时的盛景,程玉关正听得入神,此时流云跑了进来,说三堂兄回来了。 ‘小妹,你没事!’ 程琅跑进铺子,紧张的问道,一向利落的模样此时有了些凌乱和狼狈,额前发丝垂落两缕,比平日规整的模样多了一丝少年气。 ‘你怎么样?’ 程琅拉着程玉关的双臂,仔细查看,程玉关知道三堂兄关心自己,便笑着任由堂兄看。 李勉咳嗽一声,示意自己存在。 程玉关回头笑看了一眼李勉,‘三哥,我没事儿,正好四皇子从天而降,替我解了围。’ 程琅这才注意到,程玉关身后的年轻男子。 一身玄色道袍,同色多宝腰带,白色内襟,身板没有程家人那般厚重,却也是劲瘦挺拔,猿臂蜂腰,再加上人身量高挑,整个人看起来便气势不凡。不知道身份的前提下,就已经让人高看一眼,再加上身份加持,让本就不凡的相貌立时多了一股贵气加成。 程琅在京城呆过几天,只在宫门口远远见过四皇子一面,这次猛然见到,惊讶之下,连忙行礼。 ‘见过殿下!’ 程琅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中礼仪。 ‘三公子快起,玉关在桐城多亏了你照顾。’ 四皇子虽冷面,但是并没有倨傲之气,淡淡的声音入耳,却让程琅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是此时明显不是想那些有的没的的时候,程朗利落起身,跟四皇子拱手示意,然后看向程玉关,‘小妹,你这里无事便好,我去找王勤,打听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在武陵送货之后,星夜赶回来,一进城便有各色人等过来探听消息,我这会儿千头万绪,待我将城中各势力捋清楚,再来跟你商议。’ 程玉关闻言点点头,‘我没事儿,三哥尽管去。’ 程琅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李勉啧了一声,看向程玉关,‘你堂兄好像有些莽撞气在身上。’ 程玉关听了只是一笑,李勉眉毛一挑,‘好了,知道你们兄妹感情好,疏不间亲,我懂!’ 李勉一句玩笑,两人岔开话题。 “四哥这次来又是剿匪?怎么荆州的水匪,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这些日子,桐城有不少水匪的消息,但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眼下李勉过来,程玉关才真正将水匪这件事看在眼里。 李勉摇头,“一些流匪罢了,既不成势,也没有什么勇武,只是狡猾的很。前些日子寒食节,父皇心情正好,却被荆州上报的流匪之事搅了心情。因此才在朝中派遣人手,过来主持剿匪。” 大乾乾坤初定,天下休养生息,只是除了京城腹地,边边角角的地方,也难免会有些余孽或者是流民,不安于辛苦耕种的生活,习惯了当初浑水摸鱼不劳而获的日子,因此还如毒瘤一般,劫掠财物,屠害边城百姓。 这类流匪,以往就是李勉等皇子用来刷军功,这次荆州由于太远,无人争抢,便被李勉自告奋勇前来剿匪。 “这一路过来,累坏了?” 程玉关亲自走过这条路,自然知道从京城到荆州千里路途的艰辛。 李勉却摆摆手,“无妨,人不能在京城待太久,否则看久了繁华,还当这天下都如京城一般富贵呢。” 听了李勉的话,程玉关点点头。 京城十里之内,最差也都是身着布衣,待远离京城,渐渐的脸颊枯黄消瘦的老农,穿着补丁摞补丁粗布的孩童,还有漫山遍野,采野菜充饥的老妇,才是大乾百姓真正的模样。 所以于知县每年征集县里乡绅富户,捐款捐物,修桥铺路,施粥赈灾,不管是沽名钓誉还是为了政绩,程玉关从来没有吝啬过。 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有机敏的,做些小生意糊口,便已经心满意足。程玉关背靠程家宗族,组织人力物力横跨大乾做生意,如今富贵煊赫起来,她自然也愿意为民生,助一臂之力。 眼下见李勉身为皇子,还这般不辞辛劳南下剿匪,不被京城繁华迷住双眼,直视大乾百姓,程玉关便从心里,敬佩这个四哥。 “我这里没什么说的,倒是你,这两年程留川程将军受父皇信重,在京城越发重权在握,今年刚过完年,更是接手了京畿防卫。我出发前,程将军还跟我说,他在京城需要人手助力,让我见到你们兄妹二人,顺便将你们带回去。” 李勉这般说,显然这两年,他跟程留川程族长交往不浅,不然族长那人持重的很,不会轻易麻烦别人。 程玉关听了,点头,“这件事了了,我和堂兄安排好荆州的生意,就要回京了。” 小地方天高皇帝远,不讲规矩,做事野蛮,只手遮天。本来还有些留恋的程玉关只觉得再留在桐城,没什么意思,便打定主意要回京去了。 见程玉关这般轻易松口,李勉为松了一口气。 “城中烦闷,想不想跟我一起随军剿匪?不日就要启程回京,荆州这辈子不一定再有机会过来。我带你四处转转。” 李勉这般说到,程玉关笑出声,“四哥以为我这两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 李勉想了想,“也是,你不是个畏难的。别的贵女不爱出门,你却不会守着这山山水水,窝在家里。那如何,你在桐城,等我回转再一起回京?” 程玉关摇头,“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随四哥一起去剿匪了。我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是桐城到武陵,这多如繁星的水道,倒是可以为四哥指点一二。” 李勉开怀,“那可好。越往南,地图便越发抽象,有你这个坐地户指点,这次剿匪,定然能事半功倍。” 李勉带精兵前来,只要摸到水匪巢穴,就成功了一大半。有程玉关这个本地最大的石材铺子的水路图和经验,自然能尽快找到,那这次出兵,就可以速战速决了。真要如此,回京之后肯定是大功一件。 两人言谈间,将后续安排得当,只等明日跟大军出发。 “小妹!” 程琅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后院儿的门帘被掀飞,程琅大步进来。 程琅看到四皇子,脚步稍缓,不过看那表情,还是含着怒气。 “四皇子。” 程琅拱手行礼。 李勉摆摆手,脸上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和,“怎么,三公子出去打探消息,打探到什么了,怎么这般气愤?” 程琅不是个能憋的住的人,四皇子询问,他便看着四皇子和小妹,噼里啪啦将话倒个干净。 “小妹你不知道,我刚才一出门,就碰到曹世友的妹妹曹世珍,她告诉我说,这件事他哥哥并不是主导,是刘则明主导。从来以为他就是被羞辱,心中不忿想找回场子,结果刘则明和王勤合计之下,事情发展就越发不可收拾。更可恶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本来那刘则明是不敢做绝的,谁知某一天,他接到一封信,拿出了侯府名贴之后,就越发猖狂起来,竟然还敢企图染指你!” 程琅越说越气,“那刘则明是京城街面儿上玩过的,他敢伸手好理解。只是这里边,侯府的帖子也是催化剂,没想到,咱们都已经到桐城了,那贱人的手还能伸过来!还有,还有王勤!” 说到王勤,程琅更是目中喷火,“我刚去找他,想跟他求证,没想到他竟然认下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程玉关摇头,程琅接着道,“他说咱们相交多年,他知道小妹你的本事,不会轻易被人得逞,他就想着试试。他还说,他小半辈子兢兢业业,读书用功,才在桐城小有名气,结果刘则明这个京城来的所谓公子一出面,就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赢得所有人的关注。他一时只觉得人性虚伪,所谓朋友也靠不住,就干脆加入进去,看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程琅捶手,“你看他说的话!没想到往日里谦谦公子一样的人儿,竟然这般软弱。他们自嚣张他们的,王勤跟着搅和什么?他只要安心进学,早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跟那些个不走正道儿的公子哥儿混,能有什么出息?迟早也要落个收监下狱的下场!” 程玉关见三堂兄这么激动,倒了杯茶,递给三哥,“喝点儿水,别气坏了。” 程琅下意识接过,一仰而尽,放下茶杯又迟疑起来,眼神在四皇子和程玉关身上晃悠。 “小妹,我说的你怎么不生气?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程琅有些怀疑,是不是四皇子早就查了个底朝天,所以两个人才听了他的讲述面色不变。 要知道,他刚才一听到内情,可是险些气炸了,马车也不坐,气赳赳的就去找王勤对峙,结果得到的答案更加让他气愤,半天喘不匀气儿。 程玉关看了李勉一眼,又看向三哥,“内情我并不清楚,但是大致情况,也猜个差不多了。于知县有能力,为何会和刘则明狼狈为奸?定然是刘则明许了他拒绝不了的好处。只是这其中牵扯侯府名贴,我实在是没想到。” 程玉关真正没想到的,是程侯府气量如此狭小,竟然对她这个孤女,念念不忘。 李勉轻咳一声,开口,“京城世家,自有其规则。眼下老程侯去世,新程侯不济,眼看要掉落出世家第一梯队,他们自己急的火上眉毛。偏家中又没有一个使得上力气的,就只能在旁门左道下功夫,争一些面子虚名,觉得谁都要踩自己一脚,所以格外敏感。玉关你这里看来,是被程侯府上下,视为软柿子出气筒了。” 李勉的话,让程琅更加暴跳如雷。 “他们等着,等我回去,定要给小妹出气。不对,父亲如今就在京城,待会儿我就写信,将这腌臜事儿告诉父亲,让父亲替你打上门要个说法!即使他们不承认,心里也心虚,父亲不去白不去。” 程琅没想到,被族人视为大小姐的程玉关,竟然是程侯府眼里的软柿子,短时间被刺激几次,他只觉得心肺快要气炸了。 程玉关哭笑不得,“好了三哥,我都不在意,你就别气了。为了不相干的人,气到自己,不值当的。” 程玉关就着杯子,又给程琅倒了杯茶,程琅还是一饮而尽。 李勉看着,也将自己的杯子推过来,程玉关顺势又倒了两杯,一人一杯。 程琅在心里打定主意,跟程侯府结下梁子之后,又想到王勤,这下,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还有王勤,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哎!” 程琅叹气,看着程玉关。 “王勤说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入狱赎罪,他说这是他应受的。他也不想想,就他那个小身板儿,进了监狱,哪里还有他的好儿。我看他就是被家里人和乡邻捧的太高,这次栽了跟头才知道法不可违!” 程琅虽可惜跟王勤的交往,却也说不出劝小妹放过王勤的话。 毕竟按照曹玉珍和王勤的说法,王勤算是主谋之一。 “小妹,王勤,还有曹世友,你想如何做,和我说,我去请县丞县尉秉公处置。” 这话一出,李勉的目光微微睁大,往程玉关那里看去。 第四十六章 处置 “他们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衡量。三公子这话难道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李勉冷声问道。 听程琅的话,好像有别的想法。 程琅没有听出李勉话外音,挠了挠头,果真开口,“四皇子有所不知,您在公堂露面之后,衙门管束十分严厉,连进去探望也不可以。虽然这几人都是罪有应得,却也有些过了,家人相亲是人之常情,刚才见到曹世珍,她哭的稀里哗啦,只想进牢房见她哥一面,但是衙门不许。那衙役给曹世珍想了办法,说让她求了小妹,若是小妹答应,便让她进去探望。” 说着程琅看向程玉关,“小妹,曹世珍误会你总是冷面,不敢前来。我同她说小妹面冷心热,平日里最是怜贫惜弱她也不敢,只说怕你生气,便求我替她跟你求情。我想着只是见一面,便替你答应下来,如今她正在铺子外头。小妹,我这会儿让她进来?” 李勉闻言,看向程玉关,却见程玉关面上笑容不变,“这种小事儿,何苦让曹小姐来我面前伏低做小,她也是千金小姐出身,岂能心里痛快?三哥替我回了她,只说我没有意见让她自去衙门找人去。” 程琅听程玉关这么说,果然点了点头,“小妹说的有道理。我这便去回了曹小姐,让她只管往衙门去。对了,还有王勤。如今董文平刘则明几个,都没有说出王勤,证明在他们心里,王勤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来时,王勤的母亲跪在我面前,哭的凄惨。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王勤那里,我已经打了他一顿,也就算了。反正以后不会再有交集。” 程玉关闻言,也是点头,“王公子从小苦读,若是因为一时恶念,进了监房,毁了一辈子,也太过可惜。三堂兄这般说了,看三堂兄的面子,也就算了。” 见程玉关这么说,程琅长舒一口气,“小妹宽宏,怪不得家中族人上下,无人说你一句不好。哎,这件事,总归是小妹你受了委屈。小妹,你多歇歇,我这就去送曹世珍进官衙,顺便见见刘则明几个,给你出口气!” 说完,程琅转身大步离开,透出利落豪气的气势。 见人就这般离开,李勉见状,袖子一甩,指着程琅背影,“他说要给你出气,结果出去转了一圈儿,竟全是他自己的义气,你千挑万选,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过继兄弟?” 李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程玉关却放下茶盏,“四哥稍安勿躁,坐下来说。” 李勉倏的坐下,眼睛看着程玉关,似乎在等她的说法。 程玉关不紧不慢的为四皇子和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三哥肯为我生气,现在又去为我出气,我已经很满意了。难道四哥觉得,有了兄妹的名分,三哥就该完全站在我的角度,为我得罪天下人吗?也许前几年会,现在我们渐渐大了,都有各自的立场和想法,以后更会各自成家立业,哪里还能像小时候一样?” 说完,程玉关抬头看四哥,见他还是气乎乎的模样,忍不住调侃,“难道四哥的兄弟姐妹,全是一条心不成?” 李勉愣了片刻,想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还是亲兄妹,程玉关这里可是隔房的,忍不住恍然失笑,“是我想当然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亲情,其实这天底下,谁家都是。便是三亩薄田,两个儿子便分不停,老大觉得自己该多拿,老小仗着宠爱,也想多要。利益动人心,谁家没有龌龊事? 世人总是赞颂亲情,理所当然的认为父母子女之间,该疼爱体谅,兄弟姐妹之间,该互为助力,相亲相爱。殊不知,哪有这么理想的时候? 小时候兄弟姐妹们在一起,也有过义气相交,亲密的时候,后来渐渐长大,说不清什么时候,兄弟姐妹间便渐渐生疏了。各自有了各自的朋友和生活,再加上他们之间利益冲突,兄弟姐妹间的亲情,早就变了味道。 如果程玉关是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子,那父兄大概会疼着宠着。 但是她如今出来执掌家业,程琅等几个兄弟也渐渐大了。 人都有私心,程家两个成了婚的兄弟就算了,程琅这个还算单纯义气的三哥,出去应酬交往的时候,总会有别有用心的人出言挑拨。 就像每个人小时候都被问过的话题,“你父母是疼爱你更多,还是疼爱你姐妹兄弟更多?” 大了出去,旁人也会借着玩笑挑拨,“你们家的家业,是给你,还是你妹妹?” 这话一句两句可能程琅能当玩笑话,说的多了,他心中难免起心思。 程玉关渐渐退居幕后,也有这一部分的原因。 程玉关将面前给自己倒的茶端起来,示意给李勉看。 “四哥,你瞧,这一杯茶,若你只求八分满,倒的时候从容,端起来也容易。如果非要求个十分满,心里就会患得患失,多了要溢出来,少了心里不痛快。” 程玉关稳稳的将茶递到嘴边,抿了一口,“三哥心里关心我,爱护我,没有虚情假意的应付,也没有面甜心苦的算计,我就知足了。” 李勉见程玉关这般,不知为何,笑了。 “是四哥着相了。越计较的人,越难以快乐。你能这么想的开,想的通透,每天踏实乐呵的过日子,是你的福气。” 说完,李勉双手一拍大腿站起来,姿态潇洒肆意,“好了,四哥先走了,明儿我在城门外等你。你刚经过几天波折,早些睡一觉,歇一歇。” 程玉关起身相送,被李勉大手拦下,随即大步离开。 “小姐…” 流云走上前,小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小姐。 她一直盼着三公子回来,给小姐主持公道。 没想到四皇子出面为小姐做主之后,三公子就只剩和小姐添堵了。 刚才小姐一番话,流云在一旁听得真切。 她只是个农家女出身,没什么大智慧,在家中时,时常因为父母偏爱弟弟和父母多次争吵。 小姐这样不吵不闹,固然懂事明礼,却让人心疼。她宁愿小姐刚才因为曹世珍和三公子吵一架,将那曹世珍打出去,也不想小姐这般长篇大论的说服四皇子,同时又安慰自己。 程玉关摆摆手,阻止流云接下来的话。 流云满脸的欲言又止,程玉关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不想听。 她不想反复在别人面前揭自己的伤疤。 对,她只能这样故作大方,故作不计较。不然呢?真的去大吵大闹吗? 她没有吵闹的底气。 程玉关扶住疼痛的额头。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强势独立的人都会失去别人的体谅和疼爱。反正她自己是。 遇事儿的时候,她能临危不乱,步步为营,但是面对家人和感情,她却没有底气。 前世的经历渐渐模糊今生的纠葛身世对自己的影响越发的沉重。 两世的片段纠缠在她脑海,程玉关赶紧挥手,让流云下去。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脆弱来。 她想,她是该像四哥说的那样,赶紧睡一觉。一觉起来,她还是那个舒朗利落的程玉关,而不是计较怨愤的程大小姐。 … “小妹睡了?” “是啊,三公子。小姐这几天连续深夜被传唤到衙门,已经三天没好好睡一觉了。” “没吃晚饭吗?空着肚子睡可不舒服。” 声音越来越近,睡的迷迷糊糊的程玉关隐约听见三哥和流云在自己床前说话。 “您去衙门之后,三小姐送走四皇子,便脸色难看,头疼的很,午饭也没吃就要休息。” “午饭也没吃?” 程琅惊讶,“这怎么能行?你去煮个粥过来,我扶着小妹,好歹吃一点儿。” “不用了,三公子!” 流云的声音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不是还在为白天的事儿生气。 “小姐睡觉,一向不喜欢肚子里有东西。” 程玉关晚饭吃的早,又吃得少,所以习惯了空着肚子入睡。 “是嘛!” 程琅是个粗心的,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挠了挠头,程琅叹了一口气,“这次小妹受了委屈,但是咱们又马上要回京。这次若是没有处理好,以后我和小妹走了,程家的铺子在这里便无端树敌,以后恐怕就难了。” 这次牵扯的是桐城大大小小的官吏乡绅,若是都得罪了,以后铺子肯定是举步维艰。都说小鬼难缠,程琅虽大大咧咧,也从不会轻易得罪人。 这次他出面,跟县丞县尉聊过,重罚首恶,其余牵扯人等,打几板子便轻轻放过。 这虽然是为大局考虑,到底却让小妹受了委屈。程琅心里也不好受。 本来还有怨气的流云,听到三公子的苦衷,也不再那么硬邦邦的,转身给三公子倒了杯茶。 “小姐深明大义,知道三公子的用心。就是小姐越大度,奴婢越替小姐委屈。” 流云的话音儿渐渐带了哭腔。 程琅也赶紧手忙脚乱的安慰,“你别哭啊,小妹能干通透,你做她的丫鬟,可不能随意掉金豆子。我以后,定然会补偿小妹的。” 流云只啜泣一声,便强自抑制住酸涩之意,“奴婢没事儿,您去吃饭。您也是赶路回来的,从进了城到现在夜深,恐怕也没好好吃饭休息?别只说小姐,您也吃了歇息去。不然这一场风波,让您二位都累病了,可就让那些暗戳戳看热闹的人得意轻视了。” 程家煊赫,生意红火,兄妹相得,这般平静的生活,在鸡飞狗跳的人家看来,就是原罪。 人生在世,谁也不得逍遥。 听流云这么说,程琅一笑,“你这性子,跟在小妹身边正好。” 程琅为程玉关放下帘幕,遮住晃动的烛光,起身,“我先回了,你晚上多费心,看小妹夜里睡的踏实不踏实。若是半夜难受,就去请大夫开一碗安神药,别像以往那般硬挺着。” 夜里,程琅声音放低,喋喋不休的嘱咐流云,展现了往日里在程玉关面前从没有过的体贴入微。 睡梦里,程玉关心想,往日里大大咧咧的三哥,不想还有这样细腻温情的一面。 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消失,少顷,流云从门口悄声走进来,守到程玉关床边。 看着小姐恬静的睡颜,流云叹了口气,“白天气三公子,可平日里三公子的关心又不做假。这人呐,究竟怎么才是对?才是好?” 流云迷惑,不知该继续因为不平冷面对待三公子,还是平常心对待三公子。冷面怕三公子寒心,影响小姐,平常心笑脸相迎,她又觉得对不起小姐,不能替小姐表明不平。 纠结片刻,流云烦恼的趴在程玉关身边,渐渐睡着了。 屋里再没有动静,程玉关却清醒过来。 仿佛她的潜意识让她避免直面三哥,此时人都不在,她便清醒过来。 隔着薄薄的帘幕,程玉关看向窗外的明月。 她喜爱透气,除了冬日和刮风下雨的时候,床对面的窗户总要开一扇透气。 夜深的时候,万籁俱寂,是再舒服也没有的时候。 没有人,没有事,黑漆漆的,让人看不到自己,可以完全放松。 程玉关伸手,放在头下,枕着小臂,静静的看着夜景。 她想起小时候,跟奶嬷嬷一起的时候。那会儿家里清苦,冬天冷,奶嬷嬷怕她小,有什么意外,都是跟她在一张床上睡。偶尔她难受的时候,奶嬷嬷还会抱着她。 那会儿她想,她要挣很多的钱,给家里生一个可以不熄灭的炉子。 后来奶嬷嬷走了,她长大了,也挣到很多钱,可以不把任何人的小恩小惠放在眼里。但是她的心又空起来。 她又开始想念那个,除了她,不在意任何人的奶嬷嬷。 程玉关的脑海,像电影一样,重放了很多内容。时而是奶嬷嬷,时而又是三哥,时而还有皇后娘娘,还有四哥。 想到四哥,程玉关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差点儿惊醒流云。 等流云重新睡安稳,程玉关才松了口气。 她想,四哥应该生气了。 但是也没办法。 就像三哥在她面前说不出肉麻关心的话,她面对四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明儿让着他些。” 程玉关这么想,又不知不觉睡去。 窗外明月如钩,无声照耀。 第四十七章 吵架 “小妹呢?” 晨练时没有小妹的身影,程琅还以为小妹乏了没有起。 收拾清爽来到早餐桌前,小妹还是没有现身,程琅便忍不住问桌前伺候的流云。 “难道还没有起?还没见过小妹这般懒散的时候。” 程琅猜想,笑着说到。 流云却暗戳戳白了三公子一眼,道,“您还不了解小姐吗?她什么时候偷过懒?倒是您,隔三差五的宿醉偷懒,让小姐一个人晨练。” 程家功夫是童子功,程琅和程玉关都是从会走就开始练,循序渐进,每日不辍。 不过离了父亲身边之后,程琅有时候爱偷懒,程玉关便自己练。 流云跟在程玉关身边将近两年,从没有见过小姐歇息,便是刮风下雨也会在廊下举一举石锁。 程琅开口就被流云排宣一顿,也不恼,仍旧笑呵呵的看着流云。 “那小妹去哪儿了?” 见三公子始终态度温和,面上带笑,流云瘪了瘪嘴,有些别扭的回答,“昨天四皇子请小姐做向导,一起出城剿匪。小姐一早赶着开城门的时候就去了。” 程琅闻言,双眼圆睁,“小妹怎么不提前跟我说?那剿匪是好事儿吗?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就去了。四皇子也是,竟然让小妹当向导!他开口,城里多的是经年老朽想去,他们不比小妹知道的清楚吗?” 程琅闻言,顿时对昨天看起来威严有礼的四皇子坏了印象。 “再说,今儿我还叫了王勤过来,给小妹赔罪。这下子,恐怕王勤还会认为,小妹不想原谅,故意躲着他呢。” 程琅皱眉,嘀咕道。 一旁的流云忍无可忍,将手中的棉帕摔在桌子上。 她昨天听三公子说话就已经气上头了,若不是小姐安抚,她高低要给三公子一顿脸色看。 本以为昨天三公子深夜前来是不放心小姐,没想到,今儿还有更扎心的。 流云此时心里无比庆幸,幸好小姐出城去了,不然听三公子这般安排,该多生气多委屈? “你这是做什么?” 程琅见流云摔桌子,瞪大眼睛不解的问道。 流云叉着腰,嘴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想说的话全部倒出。 “三公子,适可而止。您在桐城这两年,跟王勤还有曹世友他们交往多久?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吗?你跟小姐从小一起长大,你们之间才是最亲的亲人。小姐知道三少爷在外面要顾全大局,从不会反驳三公子的决定,但是您也长长脑子!别里外不分,亲疏不定。您要是再这样,您就自己掂着包袱跟我们小姐分开,省的您天天的气人。小姐不计较,我都看不过去了!” 程琅听流云小辣椒一般一顿输出,有些傻呆在原地。 见她停了,连忙解释。 “王勤曹世友常来铺子,你也见过,都没有坏心。这次风波过去,刘则明也下了狱,咱们几个说开了,以后还是朋友。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还能因为这件事,一辈子不来往了不成?而且王勤自来有神童之名,就是以前被保护的太好,一时想偏了。这次他秋闱过后,也要上京,以后还有见面的时候。现在道歉,说开了,以后在京城也好相见。” 程琅还有话,见流云气鼓鼓的,没好意思说。 王勤聪慧,少有才名,十几岁就中了秀才,这次秋闱也是如探囊取物,到时候金榜题名,也定然是榜下捉婿的最佳人选。而且王勤从两年前就倾心小妹。 女子这一生,大多盲婚哑嫁,能有个爱慕自己的夫君,是难得幸事。而且小妹骨子里强势,王勤性格温和,日后两人相处想必会融洽非常。 程琅观察了王勤两年,觉得他跟自己小妹再合适不过。 有了这次误会,想必王勤以后在小妹面前,会更加体贴忍让。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些,已经不易了。所以程琅心里,从没有放弃过这个想法。 流云不知道程琅心里竟然还有这等想法,她见三公子越说越离谱,张嘴本来想骂人,却还是花大力气忍住了。 眼珠子转了转,流云开口,“三公子没将我这等下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前边儿铺子里,族亲们也跟着受了委屈。怎么,小姐不在,族亲们都不配王勤当面道个歉?” “这?” 程琅有些犹豫,王勤自来自尊心强,哪里能当众道歉? “哎~”流云摆摆手,“算了,族亲们都不配王公子低头认错,我这做奴婢的,就更不配了。” 流云感觉自己似乎抓住了三公子的软肋,就是示弱,便故意将自己说的可怜。 果然,程琅一听,就松了口。 “你别这么说,这两年小妹待你亲近,有时候连我都比不上,别一口一个奴婢的,谁也不会欺你奴婢的身份。” 劝了流云一句,程琅已经想出对策,“这样,王勤脸皮儿薄,他一个人给众人道歉,面上过不去。等石头一会儿将曹世友请来,让他们一并当面道歉。如何?” “曹世友也出来了?”流云惊呼,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摆摆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算了算了,三公子出面,咱们下人不好说什么,您就尽管叫来,咱们等着。” 果然,程琅去前院儿,找来了石头程磊,让他去曹家把曹世友叫来。自己则带着王勤,在后院儿等候,打算一会儿曹世友来了,再说道歉之事。 流云噼里啪啦,摔摔打打的给王勤和三公子上了茶,便躲到一边儿,使人叫了小五过来。 “流云姐姐叫我,是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程家石材铺的东家,自然是程琅和程玉关两人。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个德高望重的老东家,负责荆州各地调货调配。 剩下的,便都是族亲跑腿儿。 族亲中,踏实有慧根的,跟在老掌柜身边,学打算盘算账的本事,没慧根的,就做打杂跟车的伙计,也是一份活计。 还有更机灵的,心眼儿活络的,自然往主子身边儿凑,以期以后能平步青云,做个管事之类的。 石头哥程磊,壮硕,义气,又有几分沉稳,便投了三公子的眼缘儿,凡是三公子在铺子,他定然伴随在三公子左右。 上次石头哥程磊酒后失误,让小五在程玉关面前漏了脸。 小五这两天正心里嘀咕,怕三公子回来,石头哥重获信任,他便要重新回去铺子打杂。 这会儿小姐的贴身丫鬟流云使人叫他,小五顿时来了精神,只要在找他,他就有表现的机会。 因此此时程小五有些瘦弱的身板儿站在流云面前,特意挺的直直的,想给流云姐姐一个好印象。 流云却没有注意小五明亮期待的眼神和挺直的腰板儿,而是左右看了看,招手让小五附耳过来。 小五弯腰,听了流云的吩咐,眼睛渐渐睁大。 … 守在程琅身边的石头程磊,见两人嘀嘀咕咕,皱了皱眉,也没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程家石材铺到底是男人的生意,以后要交给三公子打理,玉关小姐始终是要嫁人的。 所以他跟紧三公子便好,至于流云还有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五,程磊并没有放在眼里,视为威胁。 再小的地方,都有纷争,何况是程家石材铺这等产业。 有竞争,却没龌龊。小五想跟程磊竞争,却被程磊懊恼的忽视。 … 过了好一会儿,曹世友出现在程家石材铺,相比于王勤的坦然,曹世友面上,则有些尴尬。 “曹兄来了,好了,等我召齐人,曹兄和王兄当面赔个不是,以后大家见面,就该说说该笑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程琅起身,来到曹世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然后转身吩咐程磊,“石头,去把那天在店里被带走下狱的伙计们过来。” 程磊那天并没有在店里,不知道都是谁被带走,但是好在程家有玉关小姐制作的值守表格,就挂在铺子里,程磊早得了名单,这会儿把人聚集过来。 这其中,首要的自然是小五和流云两个,还有两个平日里不太起眼,踏实做工的族亲。 四个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站成一排,冷眼看着面前的曹世友和王勤。 王勤被看得脸上的笑变得僵硬,曹世友这个平日里大大方方的公子哥儿,这会儿却面露惭愧。 程琅觉得不对,出来给王勤和曹世友两个打圆场,“都是误会,再说,你们也是被赵巡检和于正明两个连累,要怪就怪他们两个,毕竟派遣官差上门拿人,只有他们两个可以。” 对于王勤和曹世友两个,程琅可以原谅,因为一个曹世友心有悔意,是被裹挟,另一个王勤,程琅和他相交甚笃,自然不会怪罪。 这次的事情,程琅将罪过都怪在了始作俑者刘则明,赵巡检和于正明身上,至于董文平,也是助纣为孽,为虚作伥,再加上他平日里嚣张跋扈,程琅自然不会多顾及他许多。 谁知,面前的几人却摇了摇头,最小的小五更是上前一步。 “公子此言差矣。” 冷不丁被反驳,程琅愣了片刻,诧异看着小五,“我哪里说错了吗?” 小五仰头,“您自然是说错了。赵巡检在桐城多年,兢兢业业,缉捕盗匪,桐城上下对赵巡检赞的多,骂的少,不能因为一时贪念,就说他活该下狱?” 不等程琅说话,小五接着又说到,“还有于知县于大人,于大人正统科举出身,在桐城兢兢业业,不过是心念功名,被人引诱,这才做下错事。若是小的说,于大人有错,却罪不至此。” 程琅眼珠子都瞪大了,“你这么说,难道是觉得,小妹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亏小妹还时常在我面前夸你机灵,没想到你是这等没心没肺的!” 程琅指着小五骂道,然后又指着小五身后的两个老实伙计,最后看向流云,“你是小妹的贴身丫鬟,你也是这么想的?觉得赵巡检和于知县罪不至此?” 流云目光扫过带笑的王勤和尴尬的曹世友,“公子仁义大度,不跟朋友计较,甚至带他们过来亲自和小姐赔罪。那奴婢认为于知县和赵巡检罪不至此,有何不可?怎么,就许三公子大方,就不许我们大度?” 程琅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流云却还不满足,径直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两个伙计,“你们说,咱们是不是该学学三公子,大度一点儿,原谅赵巡检和于知县?” “应该!” 小五和两个伙计异口同声的喊道,仿佛排练多时的口号一般。 “跟三公子学习,不计前嫌,谅解两位大人!” “跟三公子学习,不计前嫌,谅解两位大人!” … 四个人举着胳膊一遍遍喊,直将程家铺子所有人都叫的看过来,甚至有客人,停在门口不愿离开,想要看看这程家铺子唱的什么戏。 程琅一时被面前几人的口号镇住,反应不过来,王勤脸上已经彻底挂不住笑,原先婴儿肥的脸颊几天下来,消瘦不少,此时阴沉着脸,显出以前没有过的阴沉气质。 三人中,倒是曹世友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难免羞愧的拱手,大声道,“在下给诸位赔罪了,无颜见程小姐,这边告辞了。若有以后,定然弥补!” 说完,以袖蒙头,匆匆走掉。 小五和流云对视一眼,嘴里口号没停,也不管三公子面色,径直转身,竟然是想到铺子外头喊。 “好了好了,是我错了,饶了我!” 程琅连忙拽住小五和流云,苦笑着认怂。 流云小五对视一眼,暗笑一下,流云更是把目光看向程琅身后的王勤。 这下子,王勤再如何也是待不下去了,他说不出曹世友那般直接认错的话,只囫囵一礼,低头走出铺子后院儿。 王勤心里暗恨,出了铺子,对围观的人视若不见,径直走掉,跟刚才还算有礼的曹世友比起来,风度差了不少。 程琅见事情发展成这种模样,想要发火,却觉得毫无立场。 他可以充大度,原谅曹王二人,小五流云此举,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接受不了赵巡检和于正明的错处,又为何轻易替小妹原谅曹世友和王勤呢? 想到这点儿,程琅松开小五和流云,郑重抱拳,“此番是我想错了,好在小妹不在家。我这下给你们赔罪,你们别告诉小妹,如何。” 流云小五几人对视一眼,伸起的手臂放下来。 小五抱拳称不敢受公子的礼,流云却撇撇嘴,“还告诉小姐?让她添堵不成?” 程琅听了,只能苦笑。 第四十八章 遇险 桐城的事情,程玉关并不知情,也没有想到她的丫鬟流云,竟然会联合小五一起给她讨说法。 此刻程玉关正在船上,随队往江夏而去。 程玉关上了船才知道,原来李勉的向导已经找好,是林荆带队,在各地乡村鱼户中找的老宿和摆渡人,他们常年靠水吃水,水面上有什么动静,他们是第一批知道的。 这次的流匪,程玉关还以为要往武陵甚至更南边儿的零陵去,没想到却是往荆州和扬州交界处的江夏。 这里水路发达,也有深山隐蔽,的确是个好地方。 程玉关收拾齐整,来到李勉的主舱,只见林荆正在船舱正中间的沙盘上,为李勉解说地形。 “下官去了金沙滩,那里有水绕山而过,水势湍急,那里的金鸡岭也是个险峻挺拔的。特别是邻水那一面,仿佛刀削,难以攀爬。您这次带兵而来,没有隐藏用意,那些流匪得了消息,定然会找天堑之地藏起来。目前来看,金鸡岭这里,最有可能。” 有摆渡人指明大致方向,林荆带队轻装上阵的探路,最终确定,流匪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就是金鸡岭。 “流匪的大致人数?” 李勉看了进来的程玉关一眼,接着问。 林荆也看到程玉关,程玉关冲林荆一礼致意,林荆点点头,又接着看向地图。 “下官使人在金鸡岭下的村镇和县城打探过了,最近半个月,他们买了足有上百石大米,一石米够一个成年男子吃三十天。若是按照他们的盘算,窝山一个月的话,山上大概有上百人。当然,也不排除有老弱妇孺,他们吃得少,那人数应该更多,但是总共不会超过两百人。附近的村民也曾有人看见过流匪回巢,他们一行青壮大概有六七十人。流匪每次出动,大多是倾巢而出,所以这样说来,应该是青壮六七十,老弱妇孺相对,总共一百五十人左右。对于村庄和小点儿的城镇来说,的确算是个威胁。” 流匪最大的威胁就是来去如风,心狠手辣。一个见过血的人,对付一个平民,简直是碾压式的手到擒来。因此周边村镇深受其苦,却不敢反抗。 林荆几个生面孔去打探消息,若不是钦差的身份,恐怕都难以让人松口“泄密”,就怕会引来报复。 李勉闻言,手指点向金鸡岭,沙盘上,小小的金鸡岭的确鹤立鸡群,比周遭小山头高出不少。 “我们到金鸡岭,还要多久?” 李勉问身边的林荆,林荆指着水路,“此时正值夏初,水面枯竭,行船缓慢,恐怕需要三天。当然,夏季气候一天一变,若是这几日有雨,水面暴涨,就只需要一天一夜。” 程玉关听着两个人讨论正事儿,没有打扰,只伸着脖子看向那金鸡岭。 从沙盘上简陋的模型都能看出来,这是座险峰,只爬上山就不易,若是再有流匪阻拦,程玉关想,应该是比较难了。 这时候的山又没有人工凿出来的道路甚至索道,山间小路湿滑,草木茂盛,实在不是攻山的好时候。 “程小姐看得这般认真,有什么高见指导?” 程玉关闻言,皱了皱眉,也不知为何,昨天李勉离开时就好像带了些怒气,今日说话更是阴阳怪气,一口一个程小姐,让人别扭的很。 “我是凑个热闹罢了,哪里比得上四哥和林大人。” 说完,程玉关福身行礼,坐到一旁去了。 林荆看两人模样,似乎在闹别扭,连忙拱手,“殿下,下官再去问问那几个向导看金鸡岭有没有隐秘小路可以上山。” 李勉摆摆手,林荆便利落的躲了出去。 李勉却仿佛没有察觉程玉关的小脾气,来到程玉关旁边的座位上坐下,“金鸡岭小而险,若想取巧,就只能围困。但是我没那么多时间,所以这次打算强攻。” 听到“强攻”两个字,程玉关也不再装着不在意的模样,有些惊讶,“强攻恐怕伤亡不小?” 李勉却摇头,“不是一个一个分散上去,而是五人一组,选取军中高手,步步为营的推上去。不求快,只求稳。” 程玉关闻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以绝对的实力,横推过去,些许流匪再机敏狠毒,也不可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玩儿出花样。 程玉关点点头,“四哥高见。” 李勉也不在意程玉关冷淡,反而胳膊放在两人间的桌案上,俯身靠近程玉关,“有没有兴趣跟我一队,上阵杀敌?” 程玉关惊的眼珠子瞪大,“四哥,我不是过来做向导的吗?怎么还需要亲自上阵?我可是很惜命的。” 刀剑无眼,程玉关对真的上阵,可是心虚的很。 李勉面对程玉关退缩却不奇怪,反而接着劝,“小股流匪罢了,前面有精兵推进,你我在士卒身后,没有危险的。听程将军说,你在北地也曾直面马匪,怎么越大越胆小了?” 李勉显然是激将法,程玉关闻言,不明所以的看着李勉,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却还是点点头。 “好,到时候我跟四哥上山。” … 很快,李勉的车队到了金鸡岭下。 此时天刚亮,水面上还有些灰蒙蒙的。程玉关从船舱出来,仰头看面前垂直的山壁,果然陡峭非常,却还在接受范围,大概有六七十度的坡度。 李勉也从船舱出来,手从袖口神奇般的拿出一只“望远镜”,架在面前往山上看去。 程玉关看了一眼眼熟,竟然是自己送的那只望远镜。不过两人正在僵持,程玉关只瞟了一眼没有上去多说什么。 很快,李勉吩咐停船靠岸。 脚下就是金沙滩,这沙子干燥松软,粗大的沙滩人踩上去,一拔一个坑。 李勉此时也没了平日里八风不动的矜贵模样,领着众人一步一步的往山林处走去。 直到到了林子边儿,土质才硬起来。 李勉此次带队千余人,站在金沙滩上,黑压压一片,看起来气势非凡。 “按照前两日在船上的编排,依次上山!” 没有多余的花哨,击鼓声一响,众人五五分组,次第上山。 “走!” 李勉看向身边同样穿着皮甲的程玉关。程玉关深吸一口气,“走!” 一路攀爬,刚开始还算顺利,若是无人阻拦,恐怕最多两个时辰,一行人便能爬到山头。过了三分之一后,渐渐有陷阱出现,不时有中了陷阱的士兵惊呼,好在众人五人一组,心有防备,所以大多数时候能快速将人解救下来。 程玉关跟在李勉身边,听着时不时响起的哀嚎声,看向李勉,李勉却神色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再上三分之一,就有流匪埋伏,暗箭伤人。 李勉此时终于动了,把头上的头盔正了正,又转身,顺便将程玉关的头盔正正,然后将笨重的斩马刀塞进程玉关手里,自己也将刀身抽出来。 “保护好自己。” 李勉沉声道。 程玉关不明所以,李勉贵为四皇子,难道还要冲锋在前不成?林荆林大哥也不会让的?若是李勉有闪失,这些流匪这点儿功劳,可抵不过李勉的一根汗毛。 很快,程玉关预感应验。 一行人越向上,埋伏的人越来越多。流匪也意识到,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此时不拼,就会被钦差包圆儿了。 流匪疯狂反击,程玉关和李勉在众人身后,也不时有漏网之鱼冲到两人面前。 李勉的刀很快见了血。 解决面前的漏网之鱼,血珠低落下来,李勉却扭过头,看向程玉关,“怎么,不敢?程将军说你手刃马匪,难道是骗我?” 到现在,李勉还在激将。 身处厮杀之中,程玉关曾经见血的内心也被唤醒。她没有如往常那般跟李勉说话逗趣,而是全神贯注的警惕四周。 流匪到了最后的反扑,很快程玉关身边,也出现了流匪。 那些流匪一身腥臭的气息,眼珠子泛红,穿着短打,袒露胸膛,穷凶极恶的模样,吼叫着冲上来,若是没经历的过的人,恐怕第一反应就是抱头求饶。 程玉关却将心神紧绷起来,避开面前毫无章法的乱刀,将斩马刀向右后方劈过去,血珠飞起。 程玉关终究是女子,她只能在避开对方第一轮势大力沉的动作后,寻找破绽攻击。 好在流匪都是三板斧,并没有多么精湛的武艺,破绽百出,程玉关的反击看着惊险,实则稳扎稳打。 最后的反扑,山头的石头地上,到处都是厮杀的小队,谁也顾不上谁。 程玉关刚解决一个,另一刀就带着风声劈过来。 程玉关刚想闪身,却没想到脚下石头地被一块儿大石头硌的一滑,顿时狼狈的就地滚开。等程玉关转了一圈迅速爬起来,就看到李勉已经将那人解决。 此时李勉目色沉沉,看着程玉关,仿佛透着不满,声音也沉沉的说到,“这里可不是闹着玩儿,四处都可能有敌人,小心点儿。” 不等程玉关答应一声,李勉又找准方向,冲了过去。 程玉关也跟着收回心神,警惕四周,时不时为身边的士兵补刀助阵。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一分一秒在耳边响起,厮杀又很快,只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山头石头地上,冲杀出来的流匪就已经全部倒在血泊。 “跟我冲!” 李勉一声令下,士卒们嘶吼着踹破几跟横木做的山门,冲进简陋的寨子。 大多是茅草屋,只三两个“气派”的木头房子,在最中心处。 很快,几声惨叫声响起,流匪最后的反抗被就地镇压,剩下的妇孺老弱被从暗处赶出来。 程玉关跟在李勉身后,看着那灰扑扑的女子和小孩儿。 流匪窝里,没有老弱生存,只有女人和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周遭的士卒。 “串起来,带走!留下一队打扫,剩下的跟我下山!” 此时日头有些偏西,好像是近申时了。 程玉关跟在李勉身后,随队下山。 路上,程玉关将刀还给了李勉,一场战斗过后,她身心俱疲,连一柄刀都觉得拿起来格外沉重。 李勉接过,看了程玉关一眼,没说什么。 一行人沉默的下山,走到半路,山路狭窄难行,队形有了些微的散乱。 程玉关跟在李勉身后,没有察觉身后的队伍走的渐渐已经打横,那群俘虏中,有一女子,穿着破烂的洗的发灰的麻衣,都掩盖不住身段玲珑。此时她一双凤眼,就狠狠地盯在程玉关后背。 程玉关天生敏感,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正要回过头去看,却被身旁的李勉拉到一边,因为用力过猛,程玉关几乎瞬间从李勉的左手边,被甩到右手边。 程玉关转身才发现,原来刚才的目光竟然是一个女俘虏,她眼中迸射着恨意,手里拿着铜钗,恶狠狠的扑到她身后,举手要刺。 程玉关刚才恰好回头,若是李勉没有察觉,就要被铜钗当面刺进胸口。 女俘虏被李勉踹开,又被护卫当场格杀,脖子流着血,她狠毒的眼神还是死死盯着程玉关。 程玉关被刚才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惊的有些愣怔,捂着嘣嘣跳的胸口,看着那女俘虏凶狠的眼神,直到那目光中神采熄灭。 “为什么是我?” 程玉关无意识喃喃道。 李勉却扶住她的肩膀用有些凉薄的语气道,“不是你是谁?所有人都拿着武器,只有你空着手。” 有人跟自己说话,程玉关有些回过神来,愣愣的看向李勉,“是吗?原来是因为我没有拿刀。” 李勉此时,面上凉薄,眼神却十分认真,他眼神定定的看着程玉关,“需要拼杀的时候,你不比别人差,甚至刚才的流匪都躲着你,不敢正面跟你厮杀。但是转眼间,你就扔了刀。在一群人中,你没有刀,自然就是软柿子。她不冲你冲谁?” 说到这里,李勉语气又加重了一番,“在桐城,你为什么会被赵巡检和于知县针对?就是因为你太无害了,太大度了,平常什么都不计较,所以他们觉得,动了你也无妨。甚至你三堂兄,他说什么,你都答应,你自己没有锋芒,以后你三堂兄越发过分,轻视你,甚至欺负你,你也别觉得委屈,因为是你自己,给别人软弱的印象。” 说到这里,李勉将程玉关交给他的刀又重新放回程玉关手里,“不是战场才需要厮杀,你时刻提着刀保护自己,别人才不会随意选中你,欺负你。你要明白这一点。” 李勉将这两天憋在心里的话说完,这才停下,看着程玉关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再紧逼,而是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好想想。” 第四十九章 返程 “小姐,你回来了?!” 程玉关跟随李勉回程,经过桐城,程琅带着流云小五正等在驿站。 流云见到程玉关下马,便高兴的跑过去,围着程玉关打转,嘴里不停的问询程玉关这两天近况。 程琅跟在流云身后,怕流云一时嘴快,将他前些天做的“亏心事”说出来,便及时打断。 “小妹,殿下来信说带咱们一起走,我就让流云你的东西收拾出来,一会儿你看看,缺什么还能回去拿。” 程琅适时递过来一个大大的包裹。 程玉关看着左右的人,和驿站中来来往往的大厅,有些无语。她难道能在大庭广众检查自己的东西?三堂兄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流云暗戳戳瞪了三公子一眼,她知道三公子的用意,就是占住小姐的注意力,让自己没有机会告状。 “修整一夜,明儿一早出发。” 李勉在驿站中宣布,众人轰然应诺,连驿丞都连声答应着,去收拾房间。 既然李勉吩咐修整,程玉关就抱着自己的包裹回房间查看,程琅见状,等小妹离开回房间后,留在原地哀嚎不已。 “程公子何事如此?不妨跟我说说。” 面对程琅,李勉一贯是有礼有节。 若是往日,四皇子这般冷面矜贵的人,程琅一向敬而远之,如今他却需要有个人分担,便将前两日自己做的荒唐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 李勉听着,面色不变,眼神却越发凌厉,“也就是说,三公子把王勤和曹世友都叫来给玉关认错?” 程琅点头,“是啊,我就是想着大家相识许久,别因为一点儿事儿就断了交情,多个朋友多条路,小妹一向温和,想必会接受的。” 李勉此时,眼中已经射出冷光,“你认为玉关温和,所以叫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让玉关原谅他们。看不出来,三公子对朋友这般仗义,仗义到能不管自己小妹的想法!” 说到最后,李勉的话音已经带了冰碴子。 程琅却只以为李勉是为程玉关鸣不平,他抱头伏在桌子上,像是在家中撒娇一般,“哎,我早知道自己做错了,流云小五已经给我上了一课,待会儿我就给小妹认错,请她原谅。” 李勉冷眼看着程琅这般哀嚎作态,吐出的话语更加不留情面,“你就是打量玉关温和,不会轻易跟你翻脸,所以强人所难。你这般行事,跟王勤于知县等人,有什么分别?你是玉关三哥,应该知道,她对内脾气温和,对外做事却向来恩怨分明,雷厉风行。你就是仗着她让着你,仗着是她三哥,所以为难她!欺负她!” 李勉的话,比流云小五更加直接,仿佛刀子一般劈开他的伪装,暴露出他心底最深的想法。 “我没有!” 程琅下意识反驳,“我从小跟小妹最亲了,感情深厚,怎么会欺负她?是你们这些外人,过分解读我,我就是一时没想那么多!” 程琅恼羞成怒,甚至对李勉吼起来。 “放肆!” 李勉身后的林荆上前一步,厉喝道。 看着如宝剑出鞘般冷厉的林荆,还有面色冰冷的李勉,程琅恢复了些许冷静,连忙起身单膝跪地,“草民不敢。” 李勉却没有叫起,任由他跪了许久,才让程琅起来。 看程琅面色发白,不知是因为跪的久羞恼还是因为李勉的话羞愧,总之面色难看。 李勉也随之起身,两人相对,平日里看起来不明显,没想到李勉比程琅也不低,只是程琅身形粗犷,显得比较壮硕,但是李勉气势不凡,所以相对而立,也不虚半分。 程琅垂着头,不敢去看李勉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睛,李勉却仿佛居高临下,看着程琅,“不要将别人当作傻瓜,也别因为别人对你好,就肆意伤害别人。程琅,你也并不是小孩子了,说话做事,要为自己负责,不能一句没想到,便理所当然的一推二六五,将自己的疏忽和责任推个干净。越是亲近的人,越需要小心维护,不然,岂不是本末倒置?你自己的父母手足之情,尚且需要尽心维护,更别提玉关敏感,这次看玉关面上就算了,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定不饶你。” 最后几个字,李勉在程琅耳边厉声说完,便甩袖离开,一时间,刚才热闹的驿站大堂,瞬间变得冷清起来。 程琅脸上煞白,不知是羞还是怕。 到了晚上,众人聚在大堂用餐。 李勉自然端坐上首,程玉关程琅坐在李勉右侧,林荆几个坐在李勉左侧。 诺大的饭桌,寂寂无言,只有筷子和盘盏的碰撞声。 程琅觑着程玉关的脸色,不敢出声。 他想,流云那个泼辣的,定然把自己的荒唐事告诉了小妹,他一时忐忑羞愧,不敢轻易开口。 程玉关端着碗筷,面色如常,她一贯寡言,旁人看她脸色,也看不出她的喜怒。 林荆几个武官大大咧咧,此时在桌上却不敢喘大气,气氛不对,几个大老粗也不敢轻易吱声。 “别总盯着面前那几道菜,尝尝这个豆腐。” 李勉突然给程玉关夹菜,打破了桌上沉闷的气氛。 一时间,林荆几个和程琅,都下意识趁机大口喘气。 程玉关抬头,看了李勉一眼,这一路上,从开始李勉就阴阳怪气,后来成功剿匪归来,两人也没有破冰。 山上李勉说的话,程玉关反思了许久,但是今天,不知为何,一股无名之火上来,程玉关突然暴发,将碗里的豆腐又送回李勉的碗中,“不敢劳烦四哥,我想吃自己夹!” 程玉关声音冷冷的,夹回去豆腐,也不看李勉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往嘴里扒饭。 林荆几个都惊呆了,察觉到四皇子的目光,连忙低下头,把剩余的饭菜往嘴里一倒,连忙告退。 程琅反应慢了一步,眼看着几人脱身,犹豫片刻,还是受不了这折磨,咬牙主动挑明,“小妹,是我考虑不周,你知道我的,家里老小,所以有时候就有些缺心眼儿。以后,我再不会委屈你了。” 程玉关闻言,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李勉见状,看向程琅,“你先回去,我有话跟玉关说。” 程琅闻言,还没有说话,程玉关先把碗啪的一声放下。 顿时,本来有些喧闹的隔壁几桌顿了顿,纷纷找借口出去,一转眼,大堂只剩下程玉关,李勉,程琅三个。连驿丞和伙计都找借口脱身出去了。 程玉关没有看程琅一眼,反而瞪着李勉,“你是皇子了不起啊,能随意吩咐别人,教训别人!我三堂兄跟我说话,你为何要赶人?若不是看在皇后姨母的份儿上,谁愿意招待你,还随你上京,我们自己走更自在!” 程玉关的话,将程琅吓得脸色惨白,他这会儿也不纠结怎么面对小妹,怎么道歉了,反而立刻双膝跪地,“四皇子见谅,都是因为我,小妹心中难受,所以牵连殿下。您要罚就罚我,千万看在皇后和我父亲的面上,别跟小妹计较!” 程玉关这才扭头看向程琅,见他双膝跪地,心里不知为何委屈涌上来,红了双眼,她伸手拽程琅,嘴里还倔强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儿,三哥为什么跪在地上?快起来!” 一边儿说,程玉关一边使劲儿要将程琅拽起来。 程琅坚持不动,看向程玉关,见她眼睛红了,程琅的眼睛也红了,“小妹,是我混,对不住你,你别憋在心里。以后三哥再不会了。” 程玉关使劲儿摇头,“流云跟我说了,三哥后来不是没做吗?没事儿,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说着,程玉关气纠纠的看向李勉,“我不是对你,三哥,我是不服四皇子!凭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的教训人,随意给别人脸色?” 见小妹还这么冲四皇子,程琅都有些急了。 皇子身份高贵,哪里经的了别人这么冒犯?再说四皇子出了名的冷厉,小妹再这么倔下去,四皇子脸上挂不住,治小妹大不敬之罪就不好了。 程琅从没有见过小妹这般不理智的时候,平日里都是小妹耐心劝导他,此时轮到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程琅大着胆子看向四皇子,意外的发展四皇子好像没有生气?神色平静,眼神幽深,跟他对视之后,淡声道,“你下去。” 不知为何,程琅突然放下心来,起身离开大堂。 人都走光了,程玉关本来气鼓鼓恶狠狠的盯着李勉,此时却将视线挪开,脖子上青筋绷着,显示她还在倔强的生气。 李勉却笑了一声,那声音轻轻的,让程玉关一时又生气又心虚,还有些委屈。 她自然知道自己是迁怒,但是刚才,她脑袋中那根理智的弦突然崩断,让她在重生后,第一次做出冲动发火的模样,对象还是最不该选的四皇子。 李勉却握住程玉关的肩头,将她转过来,“别气了,是我不对,怒其不争,竟真的对你冷面,还持续了好几天,你生气也是应该。” 人在生气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软话,程玉关也不例外。 她眼泪珠子,毫无预兆的掉下来。这生理反应,让程玉关忙低下头企图掩藏自己的反应。 李勉从怀里掏出一块儿雪白的软绢素帕,弯下腰给程玉关擦眼泪。 程玉关见躲不开,夺过帕子,胡乱的给自己擦。 李勉见状,也由着她,不过,他脸上却始终带着笑。 程玉关一时羞恼,“你笑什么?我刚才迁怒你,你还笑?” 李勉却单手将程玉关揽在身侧,“人都是下意识分亲疏远近。谁能欺负,谁不会真的生气,心里门儿清。你能放着你三哥,对我发火,不是证明在你心里我比你三哥更亲吗?你这般对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心思被说破,程玉关不仅仅是羞恼了,简直是被羞耻感埋没,她的脸止不住的火辣辣,不用照镜子,程玉关都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虾。 程玉关努力扭过头,不看李勉,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有些人可以信口胡说为短暂的糊弄过去别人而沾沾自喜,程玉关却从来做不到信口开河,糊弄别人也糊弄自己。那样她心中的道德感作祟,会瞧不起自己。 见程玉关沉默,李勉脸上笑意加深,揽着程玉关肩头的手拍了拍,“以后就这样,心里有不舒服的,就马上发作出来。什么大局,什么体统,你都发作了再说。没什么值得你忍让,顾及体统不行,顾及颜面也不行,只有你不屑,懒得搭理,才可以。一切从自己的心出发,别总是下意识委屈自己,然后背地里自己憋屈难受。” 李勉的话,说的轻巧,但是程玉关却从他淡淡的语气中,体会到关心。 除了父母,没人有义务有耐心,教导不相干的人人情道理。 大多都是冷眼看着,等你以后出丑,或者憋屈自己。 连大伯父顾及她的颜面,还有她的自尊心,都不会这般直接的教导。 程玉关一时心口酸涩,又觉得温暖,又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她抬头看向李勉,“这次就算了,以后你再这样,连皇后姨母的面子都不行。” 李勉笑了,“好,这次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故意冷面了。” 程玉关这才满意,“那就好。” 说完,程玉关只觉得心头畅快,仿佛刚跑了三千米般球舒畅,肚子也空空的。 “饿了。” 程玉关揉着肚子,突然说到。 李勉松开手,走到座前,将几盘好菜放在程玉关面前,“快吃。” … 回到屋里,流云正走来走去,等的心焦,她见程玉关回来,连忙跑过去,抓着程玉关的胳膊上下打量,“他们都说四皇子是“铁面阎王”,小姐,你没事儿?” 自家小姐可是当着众人面,跟四皇子叫板,流云在屋里等的,心急死了。要不是林荆挡着,她早就想冲到大堂,看自家小姐。 程玉关好笑的转身,让流云看个遍,“没缺胳膊少腿,没事儿。” 程玉关走到桌案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四哥脾气好的很,你别听别人瞎说。” 听程玉关这么说,流云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地下,就四皇子那冷面,从哪儿看也看不出脾气好?自家小姐是不是对脾气好有什么误解? “小姐,你好像心情很好?” 流云突然察觉到。 程玉关饮下一杯茶水,将茶盏放在桌上,“我一直心情很好啊!” 说完,程玉关进了内间,流云挠挠头,大为不解,这么一会儿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小姐又变回以前那个悠悠然的样子了,甚至好像更加从容? 第五十章 回家 桐城驿站的一场冲突,让程玉关,程琅,李勉几个化解了前些日子的冲突,放下心中芥蒂,三人第二天一早出发,又重新变得有说有笑起来。 “公子,咱们走。” 驿站不远处,一处小山头上,洗砚面上带着寒颤,伸手去拉公子。 王勤却一路目送驿站门口庞大的队伍远去,知道连背影都看不见,才回头看向洗砚。 发现他面色惶恐未褪,王勤忍不住训斥,“不过是远远观望,你就这么害怕。” 洗砚受着自家公子的训斥。 以前,公子向来温和,从不会轻易生气,更不会对别人发脾气。现在,公子却仿佛在短时间内变了一个人。洗砚不知这其中缘由,只是耐心的解释。 “公子,您毕竟跟刘则明几个谋划着害程小姐。眼下刘则明下了狱,听说不但打了板子,还要流放。您如今得了程公子的宽宥,大事化小,还是别贸然出头,等事情平息下来,您还要科举考试,出人头地呢。” 以前洗砚见程家兄妹和气,还当他们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这次之后,洗砚彻底明白,什么叫贵人。 是生是死,就是贵人一句话的事儿。 自家公子虽然天资不凡,少有才名,但是毕竟没根基,又犯了错。眼下贵人宽宥,还是别再贸然往贵人跟前靠了,安安分分把自己的路走好,以后再说。 洗砚苦口婆心,哪料不知哪句话惹毛了自家公子,王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有才名有什么用?科举及第又有什么用?于知县二甲进士出身,如今还不是四皇子一句话就贬成白身,这辈子再没有翻身之日?我们这些平民,在他们那些贵人面前,就仿佛游戏傀儡一般,好的时候跟你玩儿一会儿,没心情的时候,撂开手就走!” 王勤声音嘶哑,脸上青筋绷起,仿佛受了天大的不公。 洗砚看着听着,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嘴里下意识道,“贵人生来就是贵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咱们只要本本分分,过自己的不好吗?公子若是及第,老爷夫人一辈子的心愿得偿,不知是多大的欢喜呢!” 王勤却根本听不进去,他只回想着刚才驿站门口,短暂出现的三人的身影。 平日里高傲的驿丞老爷笑着巴结,给四皇子牵马,四皇子却看都没看一眼。 程琅和程玉关也是,不将驿丞驿卒的殷勤讨好放在眼里,好像眼里看不见他们一样,自顾自的说话,然后启程。 王勤看着几人就这么轻易离开,仿佛对桐城之事再无留恋,心中莫名一股火气在燃烧。 本来以为,程琅让他们上门认错,程小姐会在回来后,对他们发一通脾气,或是指责,或是原谅。 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停留,也不打算给自己一个结果,就这么走了。 仿佛这两年,他们爬山看水,郊游打猎都是打发时间罢了,没有一点情谊。 洗砚不知道自家公子钻了牛角尖,先是被刘则明这个浪荡公子带入了花花世界,后来又弄权陷害,自以为天下在手。结果被人瞬间戳破牛皮虚妄,沦为阶下囚。 一个小城的单纯少年,以前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学业和单相思。 突然之间,被卷入是非当中。 他的迷离感,落差感,失落感,羞耻感,齐刷刷涌上心头,导致往日里温和爱笑的那个王勤,变得尖刻和激愤。 他的信仰世界坍塌了,程琅和程玉关却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不痛不痒。 这让他的心中有一股无名之火,却无处发泄,只能对着面前的小厮,展现一二。 看着公子激动的脖子上青筋爆起,洗砚突然灵光一闪,趁王勤远望远方之人背影的时候,用力打在自家公子后脑处,一下子将王勤打昏。 王勤毫无察觉便晕了过去,洗砚壮实的身子背起这些日子消瘦不少的公子,轻而易举。 小山包上,只见洗砚一边快速往山下跑,一边嘴里不停的嘟囔,“公子刚才那样子,定然是中邪了,要赶紧禀告夫人,让夫人找高人给公子驱邪!” … 王勤的纠结,崩溃和遭遇,程玉关自然不知。 赶路对她,对他们这一行来说,都已经是早已习惯的事情。因此一路无事发生,顺利的抵达京城。 站在京城脚下,再次看到熟悉的城门,程玉关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前世早已模糊,程家村是她的故乡,以后,京城就是她第二个家。 至于桐城,仿佛一场短暂的出逃美梦,让她躲了两年清闲,如今她再次回来,面对现实。 “殿下!大小姐!三公子!” 程家祖地的大管家,吕金良,一身团花暗纹圆领锦袍,出现在众人面前,眼角下垂,天生一副温和面孔,此时团团拱手,给面前的诸位主子行礼。 李勉和程玉关三人,齐齐下马。 “良叔,你怎么来了?你既从老家来那我娘亲也来了?” 见到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程琅有些兴奋,更重要的是,管家是母亲的左膀右臂,管家来了,那母亲应该也来了。 吕金良见到久违的三公子,脸上的笑更加溢出来,“老爷如今得陛下重用,夫人自然要从老家上京城来,给老爷管好后院儿。前儿刚到,您和大小姐的院子也收拾出来了,老奴过来接您回家,看看喜不喜欢。” 程琅闻言,迫不及待的就要回家,他回头看向李勉和小妹,“多谢殿下一路照拂,改日再谢。如今母亲在家等候,我们就不久留殿下了,小妹,咱们快走!” 一路相处,程琅始终对冷面寡言的四皇子敬而远之,如今到了京城,自然更加迫不及待。 程玉关听着,心里却泛起好奇心。 她早就听李勉说自家大伯领了京畿防务。但是金吾卫禁军首领,不过是三品,在京城根本不起眼。要知道,仅仅是京城,大伯父头上还有二品的四门首领,和一品的羽林军将军总管。便是大伯身上的爵位,虽然是虚爵,倒也是一品。 但是从眼下,大伯母也上京,几乎举家搬到京城来看,大伯父的职位,恐怕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四哥,我们先回去了。” 程玉关跟李勉告辞。 吕金良含笑的眼角跳了跳,看来,大小姐跟四皇子的关系,不是他们之前认为的碍着皇后的面子,不过名义上的往来,而是比他和夫人之前认为的更加亲密。 李勉点头,看着程玉关,“过两天来宫里看看母后,她很想你。” 程玉关点头,“那是自然。”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李勉便带队离开。 目送四皇子一行走远,吕金良便赶紧张罗他带来的人接手程琅程玉关一行人的行礼辎重。 看着面前人朝自己伸手,小五和流云都看向程玉关。 桐城富贵安逸,所以虽然偏远,大多铺子里的伙计也想留在桐城,只有小五和流云跟程玉关回京城。 程磊见小五主动回京,也松了一口气。 他们二人,一个是新跟在程玉关身边的小丫鬟,一个是以前的小透明,还是第一次见程府的管家下人。 程玉关点头,流云和小五这才将辎重交给程府下人,只带着一些贴身的,跟在程玉关身后。 吕金良作为程府管家,人老成精,对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面色却一变未变,只殷勤奉承两位主子回家。 “娘!—” 一回家,程琅甚至来不及看新家的大门,就径直绕过影壁石,往正堂去了。 程夫人一向规矩,白天都在正堂,处理府中事务或是待客,所以程琅进门就往大堂跑。 吕金良含笑看着三公子还如小时候一般,回家就喊母亲,一边引着程玉关往府中走。 程家新府邸,上书将军府几个大字,颇为不凡。高台立柱,威风凛凛。 “咱们程侯也是一品爵位,这府邸正是陛下所赐。” 程玉关了然。 再往里,吕金良指着入门的影壁,“这还是小姐在扬州运回来的石料,夫人喜欢,特意放在大门口。” 程玉关点头,“夫人喜欢就好。” 两人再往里,程将军府,跟程侯府迥然不同。 程侯府处处透着精致,绿树花植,一步一景。亭台楼阁,环环相套。 程将军府,却是舒朗大气。 府中的绿树,都是高大笔直的杨树梧桐树等,没有侯府那曲曲折折的梅树桃树。连廊也不是金漆描摹的富贵模样,而是绿廊朱顶,大方整齐。 “这是一座前朝的将军府,夫人看里面利落整齐,简单修缮一番,就住了进来。您知道的,夫人一向不喜那妖妖娆娆的,这样的舒朗,正对咱们程家的性子。还有您的院子,在后院儿东北角,那里是府中高处,还有个小跑马坡,您没事儿可以去那里散心。” “大伯母有心了。” 程玉关点头道。 对于程玉关没有改口这件事,吕金良毫不意外,显然,是早就心里有数。 两人说话间,来到正堂。 程琅正站在母亲身边说话,程夫人嘴边噙着笑意,默默听着。 程玉关走近,两个人一起抬头看过来。 一样的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嘴唇宽阔,仿佛一个模子新出来的。显然,程琅跟母亲,长得很像。 但是程琅气质中带着一丝单纯,是个俊朗少年模样。 程夫人面相中,带了一丝英气,是个大气的美人。 见到程玉关进来,两人的眼睛都带上笑意。 “小妹快过来!” 程琅招呼程玉关,待程玉关走近,程琅得意的看向母亲。 “您看,小妹这两年是不是出落的格外出息?这眉眼更清晰了,鼻梁也更挺了,若不是我天天看着,还以为是变了个人。” 程琅的语气,得意的仿佛程玉关长开,是他的功劳一般。 程夫人却瞥了儿子一眼,“玉关本就长得好,这两年不过褪去了婴儿肥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三儿子,程夫人看向程玉关,伸手,程玉关走上前,拉住程夫人的手,面上含笑。 程夫人细看程玉关一番,这才点点头,“好,看来这两年,你没有亏待自己。我这儿子,是个天生没心肺的,这两年你带着他,我还以为你要操心的憔悴了呢。还好!” “娘!” 程琅不满。 程夫人却不惯着,“你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老娘从小替你操多少心?好不容易这两年清净些,眼看着就年轻不少。” 程琅气鼓鼓,却反驳不了。 程夫人灭掉儿子的气,又看向程玉关,“你回来就好。臭小子这两年肯定让你费了不少心,以后交给大伯母,你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程玉关点头,“您这么说,我就不管了。这两年可累的不轻,如今该松快松快了。” “小妹!” 听程玉关也这么说,程琅再次不满的喊道。 程夫人和程玉关却对视一眼,笑开了。 流云和小五看两人如此和睦,也对视一眼,心里放松不少。 一个家,是当家主母的禁脔之地。便是婆婆儿媳插手,也要看当家主母的想法。 自家小姐内里又是个独立强势的,两强相碰撞,后果难以预料。 好在目前看来,程夫人是个明理和气的,以后在程家,他们跟着小姐也不会难过。 一路疲乏,没说几句话,程夫人便让两人都先去歇息。 程玉关带着流云进后院儿,小五则先留在门上打杂。 一排三间高大的房屋,还有进深和两侧廊庑陪房,流云心下更加满意,比在桐城气派宽敞多了。 有嬷嬷带着一队丫鬟过来迎接。 “奴婢马婆子,是夫人指下来给小姐打杂的。这几个,海棠,金桔,银杏,红梅伺候您起居。” 程玉关点头,“好,我身边只有一个流云,以后你们都听她分派。我向来爱清净,你们只本分做自己分内之事就好,有拿不准的,就去问流云。” 流云此时憋着一口气,端着下巴,秉着气,从小姐身后走出,看向面前几个,相互行礼。 “好了,我乏了,先去歇息会儿。流云,你在院子里跟马婆子几个交接交接。” 马婆子几个眼睁睁看着大小姐利落的吩咐下来,进了正屋。自己等人,只能眼巴巴看着流云。 虽然是“老人儿”,却要听新人调遣。 第五十一章 宴会 “小姐,明儿家里的夏日宴,您就穿这身儿鹅黄的。在桐城您总说又不去干嘛,懒得打扮,明儿可是正经日子,您这衣裳首饰,可得好好打扮起来!” 流云一边给程玉关从乌木点漆的柜子里拿出衣裳熨烫,一边儿随意的跟程玉关说话。 程玉关的院子,挂了个“半坡堂”的匾,程玉关也喜欢,就没有动。 进半坡堂的大门,往里一段平坦的碎石路,梧桐树后,就是程玉关的闺房正间。 前边儿看着平平无奇,但是右后方,有一处小坡,足有将近三里地,都是高树掩映的跑马道。最后边儿,还有一处小校场,供程玉关打拳射箭。 程家并无女儿,程玉关是唯一的千金,因此地方十分宽敞,其他几个哥哥,大都在前院儿偏院儿,跟程玉关的院子距离的很远。 程琅的院子更是被安排在前院西边儿外书房后边儿,据说是程留川要亲自管教。 程琅两个成了亲的哥哥,则在程琅后边儿,后院花园子旁边,假山流水的,景致美好,很得两个媳妇的意。 而且这两个媳妇的住处靠近花园子,平日里待客也更加方便。 程将军和夫人常氏的院子自然是在正中,轩敞气派。 总之,就是程玉关这里既在府里,又靠近东北角,有独立进出的小门,十分合程玉关的心事。 程玉关从小跟奶嬷嬷一起长大,虽然被奶嬷嬷又爱又怨,若即若离,但是奶嬷嬷才是她的亲人。 往年还小的时候,常氏留在程家练拳的程玉关吃饭,程玉关都要推辞,回去陪嬷嬷。 如今大了,虽然是母女名分,常氏也十分体贴的给从小就独立的程玉关一个单独的门户。 这种分寸和尺度,程玉关十分满意,府里其他人也能理解,只有程琅,当然,也是程玉关的两个嫂子心中不明所以,不免有些微词。 不过她们是新嫁,在程家尚且轮不到她们做主,所以回来后几次请安,程玉关只是听两个嫂子暗戳戳的提了几次母亲偏心,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一笑而过。 都说女子柔弱,其实女子的领地意识很强。 每个做媳妇的都盼着能早日摆脱婆母控制,当家做主。即便不能,像程玉关这样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也好。 只是在程将军府,程留川和夫人常氏不许旁人置喙,两个媳妇言语试探之后,便不了了之。 甚至程玉关回京,一个过继女儿,主母常氏还要专门等程玉关回京之后,再开夏日宴,正式广邀亲友,示意他们程家,正式在京城开门立户,两个媳妇也只听婆母的张罗,不敢表露一丝不满。 这种特殊,短短几天,府中上下便都有明悟,流云更感受到了。她心下开心之余,对明儿的夏日宴十分上心,卯着劲儿要把小姐好好打扮打扮,明儿个好让自家小姐惊艳四方的出现在京城众人面前。 程玉关翻着父亲程留川让人送来的账本,厚厚的一摞,是京城店铺和老家店铺两年的总账目。 程玉关毫不客气的接了下来。 别的议论嘀咕程玉关都可以当作听不到,唯独铺子,是程玉关手中禁脔,她虽不在意别人插手,却不容别人置喙。 “随意些就好,在自己家,太隆重反倒让人笑。” 程玉关边看账本子,边回流云的话。 流云却不管小姐对打扮的懒散,打定主意自顾自的收拾。 在流云心里,小姐无所不能,就是打扮上懒散了些。 明明长得嫡仙一般的清艳,却总是随意扎起头发,着素衣,手里一本账册不离手。 两个人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平淡间透出默契和熟稔。 外间,正在擦家具的银杏和海棠听着里面轻轻浅浅,有一句没一句的家常,互相对视一眼。 她们是夫人特意挑出来伺候大小姐的,是府里这两年新培养的人手,所以对府里的往事不太清楚。 她们以往只打听过大小姐,大家都说大小姐温和沉默,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她们本来已经打算好,要在大小姐面前多露露脸,让大小姐倚重。 没想到,大小姐回府之后,跟她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是真的温和沉默,却不是她们想象中的随和,而是特别有主意。连马婆子都被大小姐一句话下了权,将半坡堂交到流云那个小丫头手上。 马婆子前两天暗戳戳到回春堂找了夫人一次,她们几个也知道,但是结果就是,马婆子从回春堂回来之后,就好像歇了重新掌控半坡堂的心思,老老实实给流云那小丫头做下手。 海棠几个看在眼里,不敢生事,只得越发勤快,企图在大小姐面前表现表现。 但是大小姐仿佛看不见一般,平日里只跟流云说话。 就像此时,大小姐喜静,只让流云在内间伺候着,她们想表现,也只能在外间擦擦桌椅。 一时间,银杏有些泄气,手里拿着帕子,却半天没有动地方。 海棠将自己手边的条案香炉擦干净,一回头,就看见银杏在躲懒。 今儿轮到她们两个擦屋子,明儿又是家宴,偷懒不得,海棠看不过,便轻巧的走过去,准备提醒银杏。 “哎呦!你吓死我了!怎么像猫儿一样,走路没有声音!” 正神游的银杏被海棠吓到,下意识抱怨。 海棠连忙伸手捂住银杏的嘴。 眼睛往里面看了看,见小姐和流云仿佛没有察觉,海棠才松了一口气,瞪了不明所以的银杏一眼,“你作死啊,小姐喜静,你瞎咋呼什么?!” 海棠虽斥责人,却用的气声。 银杏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连忙抓住海棠的手,“好姐姐,是我刚有神了,险些连累姐姐。” 海棠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拿着帕子帮银杏擦桌子,没一会儿,两人收拾完,端着盆出去。直到出了屋子,拐过去角房,海棠才又瞪了银杏一眼。 “你呀,懒散惯了,明儿有家宴,你还要偷懒,若是让马婆婆知道了,她定然要罚你的!” 说来奇怪,大小姐和流云回府前,海棠银杏几个还隐隐争斗,等大小姐回府,只重用流云之后,她们几个关系反倒亲近不少。 银杏知道海棠是为她好才这么说,也不气,笑嘻嘻的挨着海棠,“我才不怕马婆婆呢,她如今在大小姐眼里,跟咱们一样,都是打杂的罢了。” 这话隐约间,带着对大小姐的埋怨。 海棠伸出一指点了点银杏,“别瞎琢磨。你只管做好自己份内之事,那谁也奈何不得你。你若是错了心思,消极应付,让马婆婆和流云看出来,上报了小姐,小姐要处置你,咱们都替你求不了情!” 银杏闻言,忙认错,心下却不以为然。 以前她还指望表现表现让大小姐重用,如今看大小姐身边有了流云,不将府里的丫鬟看在眼里,那她也没必要表现了,凑合过就行。她一个大丫鬟,难道还要像那些小丫头子一样,多干活儿才能表现自己? 海棠对银杏“摆烂”的心思一无所知,见银杏答应,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这个人,话不多,但是眼睛明。偶尔跟大小姐对上视线,海棠心下都要打鼓,反思自己有没有做好本分。 毕竟是自己主子,虽然看着脾气好,但是竟带了一丝深不可测,让海棠不敢随意对待。 两个小丫头,便是心思漂浮繁杂,更别提这程将军府,百十号人。 … 一眨眼,就是天明。 程玉关早早起来晨练之后,就被流云摁在梳妆镜前,梳了个简单又不失精致的同心髻,首饰是在益州置办的红宝石花钿,搭配同料同色的一对花钗和耳铛,一身鹅黄刺绣袄裙,直看得流云“啧啧”不停。 程玉关喜爱华服和首饰,却只爱买,不爱戴。 流云早就看着衣裳首饰眼馋,今儿终于有机会给小姐装扮上了。 如今看着自己将小姐打扮的清丽华贵,更显颜色,流云心下得意。 “口水都要掉了!” 程玉关对镜看了一眼,点点头便起身,“走,去给母亲请安。” 今儿家宴,常氏特意让程玉关晚些再去请安,到时候一起待客,省的来回折腾。 如今已巳时正,眼看宾客要上门,程玉关便带着流云往正堂去。 “呦,小妹儿今儿这一打扮,简直晃花咱们的眼,真好看啊!” 大嫂赵氏是个精明外向的,见到程玉关带着流云进来,便立马起身,过来迎接。 说着话,拉着程玉关的手,将她往常氏跟前带。 “母亲,您看看,怪不得往日您疼爱大小姐,就大小姐这清丽无双的模样,到时候随随便便给咱家招来一个金龟婿,咱们可就受益了!” 赵氏嘴皮子利索,带着玩笑就把话说出来。 常氏本来满意的神色,听到大儿媳赵氏的话,顿了片刻,瞟了赵氏一眼,见她知趣不再多话才转过头,看向程玉关,“来,到我身边来。” 程玉关脱开赵氏的手,站到常氏跟前,“母亲。” “好!平日里也该打扮打扮,不然,那些衣裳首饰白放着也是浪费。” 程玉关自小喜爱收集衣裳首饰之类的,每年分红,都要置办一批,常氏自然清楚。而且她也知道,程玉关收藏了不少好东西,只是爱买不爱穿戴,因此才说她浪费。 赵氏和二儿媳钱氏显然不知道婆母的意思,闻言只对视一眼便分开,心中心思各异。 家中长辈得意,小辈儿便想在长辈这里多得些助益,这是人之常情。 程将军府以前不显,如今是仕途也有了,生意也发达了,两个媳妇如今正一门心思伺候婆母,试图从婆母这里得些好印象,好东西。 她们不知道这程家的生意,大半掌握在程玉关手中,只当是婆母疼爱这个出继的大小姐,给大小姐私下置办不少东西。 人对于财物,各有看重,因此两人心下各异。 程玉关却没去在意这两人的眉眼官司。 若是一句话都要反复思量,她在程府的日子,该多艰难?难得糊涂,才是正经。 很快,宾客盈门。 就像两个媳妇子自得的那般,程将军府虽然在京城,爵位不显,比不得众多超品国公侯爷,官位不高,三品,比不得那些一二品大员,但是有钱啊! 这综合起来,又有爵位,又有仕途,又有钱,因此在京城虽是新立门户,却扎眼的很。 不但程留川军中的好友上门祝贺拜访,甚至还有当年程家没分家时的老亲故旧。 轩敞的正堂没一会儿便熙熙攘攘,大家忙着寒暄道喜,两个媳妇子也忙个不停,交际往来。 此时,外门突然一声通传。 “程侯府到!”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看向常氏。 常氏也有些意外的看向门口,从上首起身,往前迎了两步。 不论两府关系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该有的礼数,常氏还是要有的。 这瞬间,常氏也不忘拍拍程玉关的手,她听老爷说过侯府对玉关的轻慢。 程玉关回以笑容。 在这繁华似锦的京城,除生死无大事。陌生人尚且要礼数周到,不然就要为人诟病,说你傲慢,这自家人,更要注意礼数。 程玉关就跟在常氏身后,看着门口处。 杨氏带着女儿程玉楼,出现在大门口。 背着光,看不清模样,但是两人一身清贵打扮,还是尽入眼帘。 少顷,两人走上前,当下,便有人在身后议论纷纷。 凭他们的身家,平日里够不上京城第一梯队的侯爵人家,如今杨氏带着女儿前来,也算是让她们有了目标和谈资。 “大嫂!” 杨氏先一步上前,握着常氏的手亲热的叫到。 “弟妹是侯夫人,哪里当得起。” 常氏客气。 “嗨,咱们妯娌,不论那些,只论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咱们可还没出五伏呢!大嫂从祖地来到京城,初来乍到,我这个做弟妹的,怎么能不来,给大嫂撑撑场面呢!” 妇人间的寒暄,客套又祥和,夸张又虚伪。 程玉关带笑听了片刻,眼睛不自觉看到杨氏身后的程玉楼。 一身雪白银线绣,贵气出尘,一双杏眼,比两年前更温润不少,看不出曾经的娇纵和傲气,满满的都是平和端庄,在加上脸颊消瘦,更显得比两年前成熟标致不少,更难得的是,一身的温文才气,就像京城传闻的那样,第一才女。 第五十二章 分歧 “这是玉楼?真是气若幽兰,卓尔不凡,我从上京来就屡次听人提起玉楼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今儿一见,果然出彩。” 常氏一脸笑意的看着程玉楼夸道。 杨氏脸上交际的笑意加深,手中的帕子摁在嘴角,似乎想要遮住唇边遮不住的笑意。 “玉楼还小,当不得什么第一才女的名号,这都是她小荷诗社那些社员浑叫的,大嫂可别打趣她了。” 这两年,京城越发富贵安泰,所以文风日盛。诗社层出不穷,但是小荷诗社,绝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 一来是里面的成员,都是出身名门,二来也确实有几分才气,每次结社,都要有一两句佳句流传,三来,也是最重要的。 就是那小荷诗社,成员都是京城少年们,有男有女,有皇子,有书生,有千金有贵公子,男才女貌,引人向往,更是有人有时间,有才气更有财气,因此在京中名声如日中天。 不得不说,这世界是少年人的。 人渐渐大了,就会回归家庭,回归自己在这个社会本来的位置。 但是少年意气,却能短暂的冲破枷锁打破规矩,永远热烈。 因此小荷诗社,在京城,可谓是如后世大明星一般的存在。 程玉楼身为其核心成员,发起人,她的声势,有时候比杨氏这个夫人还要足。宫中聚会,有时候杨氏不得去,程玉楼却能被邀请。 杨氏带着这样的程玉楼,自然是得意非常。 谦虚两句,杨氏看向常氏身后的程玉关。 “玉关这两年,也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听说这两年在桐城将程家石材铺子经营的有声有色,几乎有先夫人当年的风采,真好,女承母业,也算是告慰姐姐在天之灵了。侯爷几次提起玉关的经营之才,都欣慰非常呢!” 杨氏带笑,柔柔的说出这番话。 杨氏这样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知道别人不爱听什么,她就要说什么,然后等你发火之后,再一脸无辜的表示自己无心。 这就是四皇子李勉说过的,时时刻刻手里拿着刀子,即便是软刀子。 因此杨氏话音落下,程玉关两位不知情的嫂子先变了脸色。 她们身为内宅妇人,学的都是三从四德,每日心思只在讨好婆婆夫君上,即便对家中生意感兴趣,也不好直接问什么,免得给夫君婆母留下爱财的印象。 因此,这还是她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家里在桐城的生意,竟然不是三弟主事,而是这个继妹? 两个嫂子神色异样,常氏嘴角的笑也收了起来,“玉关从小就是可怜见的,家里买块儿肉,买副药,都要她自己去挣。她又是个要强的,从不肯跟我和他大伯张口,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总算有些经济之才,小小年纪便能养活自己,如今更是挣下诺大的家业。” 常氏说到这里,手里帕子一甩,摁了摁眼角,“这没娘的孩子,可不是早当家吗?” 这就是妇人间的机锋,讲究软刀子杀人。 杨氏脸上再也挂不住笑。 以往她说这话,程玉关那个直脾气,不是马上暴跳如雷,就是要回去憋屈半天。 虽然杨氏跟程玉关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她从小就琢磨人心,拿捏起来,一捏一个准儿。所以她虽然品貌都不急程玉关的生母霍氏,却经过努力,拿下了侯爷。 谁知今日的计划没有奏效,程玉关面色变也未变,更是让常氏这个以往她看不上的乡野村妇抓住机会,捅她心窝子。 说程玉关小时候过的苦,不就是说她这个继母做的不周到,苛待嫡女吗? 周围本就竖着耳朵的众宾客,听到此处,已经眉目各异。 但是妇人修养守则第一条,就是主打一个脸皮厚。这不是贬义词,这是妇人生存之道,谁掌握了这个技能,别的不说,起码日子过得舒心一大半! 因此杨氏只嘴角僵硬片刻,便略过这个话题,“我今日来,侯爷本来也想一起过来,谁知顺郡王邀请,他脱不开身,只能让我代劳了。” 提起顺郡王,周围人的注意力便瞬间被转移。 人们对于皇家,有异常的尊敬和好奇,顺郡王作为皇家最接地气的一个郡王,虽然平日里不着调,但是说出来还是十分唬人的。 “听说顺郡王近来在训练戏班子,专等六月节的时候,宫宴献礼,咱们可是等了许久,不知夫人可有什么内幕消息。” 有一富态的夫人出面打圆场,常氏顺势带着杨氏上座,杨氏也顺着这话接着说,“顺郡王可要保密呢,也就是玉楼受顺郡王和福山郡主的邀约,前去写戏折子,我这才知道一丁点儿。但是多的可不能说,不然坏了郡王爷的性质。” 杨氏说的十分得意。 那妇人看向程玉楼,赞叹,“也就是玉楼小姐这身才气,才能让郡王爷邀请。” 程玉楼比前两年,更多了贵气,也更加平和,闻言当下道,“都是顺郡王瞧得起,我不过是和福山郡主一起凑个热闹罢了,算不得什么。” “哎呦,玉楼小姐不要谦虚了,满京城谁不知道,福山郡主心不在诗词文章上,这次六月节,咱们可就等着欣赏玉楼小姐的大作了!听说是和清风楼南曲班子合作?” 京城富贵无聊,除了各家八卦就是戏班子解闷儿,因此还是有人暗戳戳打探。 程玉楼笑而不语,从容应对,守口如瓶的同时,再放出几个不碍事的小消息吊人胃口。 显见的比前两年,自信的不是一星半点。 程玉关在常氏身边,看着被众星捧月的程玉楼,任谁被这般捧着,也难以不自信。 二嫂钱氏因为刚才婆母跟杨夫人的口角,没好意思凑上去,却羡慕的看着程玉楼那里,碰了碰程玉关,“小妹,这女孩子还是要像玉楼小姐这般,自信又娇憨,有才气却不凌人,才更叫人喜爱。二嫂不是说你不好啊,就是你平日里太深沉了些,女孩子活泼爱笑,运气才更好。你以为这些人都是去捧程玉楼这个人?那是捧程玉楼背后的五皇子!你刚回京城,还不知道?我跟你说,京里人都说,五皇子和程玉楼已经定下,就等及笄后就开始走礼了!这些人都是明着捧程玉楼,暗地里捧五皇子呢!” 二嫂钱氏比大嫂赵氏更“跳脱”些,她这会儿拉着程玉关,说自己来京城这段日子打探到的八卦消息,兴致勃勃的模样,让程玉关不忍打断。 她其实对背后说这些不感兴趣,也早已知晓,不过大家都在各自交际,程玉关便也应付着二嫂。 常氏见状,叹了口气,这二儿媳就是比大儿媳缺根筋,今儿特意等玉关回京再举行宴会,还不是要将玉关介绍给亲友?眼看到了快及笄的时候,定亲前,自然要多见见人,才能有青年才俊上门提亲。 这场面,显然是被杨氏和程玉楼抢了玉关的风头,钱氏却丝毫没有察觉,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程玉楼如何如何有名气,如何如何有魅力,吸引皇子和才俊。 “天气渐渐炎热,大伙儿一起移步后花园,吃宴看景,两不耽搁。” 常氏开口转移话题。 “好,早就听说皇上御赐的将军府轩敞气派,咱们也借光逛逛!” 一行人移步,饭后,就在花园子看戏说话。程玉关宴后,便跟母亲说了一声,出了宴席。 女孩子矜贵,向来不用陪席,因此程玉关一说,常氏便准了。 程玉关带着流云,往自己院子去。 “大姐姐!”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住程玉关。 程玉关扭头,果然是程玉楼。 见程玉关停下,程玉楼带着丫鬟青禾,来到程玉关身边。 “大姐姐,咱们有两年没见了?” 程玉楼开口。 程玉关却只看着程玉楼,没有开口说话。 流云在两人之间,目光游离,很快就确认,面前这位看起来明丽的少女,跟自家小姐不对脾气。 程玉楼也早就知道程玉关脾气古怪,从来不会以常理对答,便自顾自的说到,“两年前,我便说要带姐姐多认识几个朋友,到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说着,程玉楼面色越发坦诚道,“姐姐,你这两年的消息,我也隐约听说过。咱们女孩子家,还是别太困于金银俗物,偶尔姐妹一起逛逛街,看看书,做做诗,也能陶冶一下情操,不至于早早就成为一个无趣妇人不是?” 在少女口中,成为“妇人”,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噩梦,她们天然鄙夷。 “正好过几日就是朔日诗会,是在城东的清风楼。咱们诗社的女孩子们,都要去参与,有几个男子,也都是出身名门的才子,不会打扰到咱们。大姐姐,你跟我一同去?!姐姐不要有顾虑,咱们诗社也有像姐姐一般,对诗文不太通窍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起玩乐便罢了,结果不重要!” 程玉楼面色诚恳,流云已经被征服,不自觉看向小姐,眼睛几乎要说话,想让程玉关答应下来。 程玉关却摇头,“来不及,算了,我明日要进宫,探望皇后姨母。” 程玉楼听了,遗憾的低头,“真是可惜。霍家的姐姐,听说大姐姐你回来了,还想在诗社跟姐姐认识一二,毕竟你们是真正的血亲。” 程玉关听见霍家人,没什么表示,流云却待不住了,当下反击道,“既然是我们小姐的亲缘姐妹,就不用这位小姐介绍了。难道血亲还比不过外人吗?” 流云虽从小在桐城周边的乡下长大,但是她天生的直脾气,自家小姐又不是斤斤计较的主子,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的立规矩,因此流云很有一股莽撞气在身上,说话直接,脆生生的就反驳道。 程玉楼看了流云一眼,有些意外,“大姐姐这丫鬟但是嘴皮子利索,比沉香几个好多了,怪不得大姐姐想不起沉香,却带着这丫头从桐城千里迢迢的回京。” 流云听了就皱眉,“这位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桐城来的?” 程玉楼顿了顿,青禾上前,“这位姐姐,你口音还带着一丝南语乡音,可能大小姐和你都听习惯了没发现。还有,我们小姐是大小姐亲妹妹,程玉楼,也是京城第一才女,出身程侯府,这位姐姐,虽来自小地方,也不能一味的要别人包容。你这般,容易为你家小姐得罪人。” 流云听得眉毛都立起来了,“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丫头,你家小姐一口一口的戳别人,你也学的十成十,开口就是讽刺人,这难道就是京城小姐的气度?还没有我们桐城千金知礼明理呢!” “你!” 青禾被流云干巴巴的撅回来,顿时气急,指着流云,气鼓鼓的说不出话。 “青禾,好了,回去我替她给你赔礼。” 程玉楼拉住青禾,又看向程玉关,“大姐姐,您这丫头真是厉害,该不会还要带她进宫?她得罪我,我可以不计较,毕竟咱们亲姐妹。若是进宫得罪贵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毕竟这两年,皇后娘娘宫里,住了不少贵女跟在娘娘身边,她们的脾气,可不会像我这么好。” 程玉关见程玉楼一口一个“亲姐妹”,还一句一句暗戳戳的插人心,忍不住皱了皱眉,“我跟玉楼小姐,是隔房的亲戚,只是一个姓罢了,玉楼小姐自重,不要总是攀扯,我不喜欢。” “还有,我奉劝玉楼小姐一句,你们母女两个,总是把别人当傻子,意有所指的说话,真的小家子气十足。难道离了我,你自己就没有自己的主心骨了?非要总是刺激我,才有成就感?” 程玉楼今天,第一次变了脸色,沉着脸看程玉关。 片刻之后,程玉楼才轻呼一口气,仿佛卸下面具一般,“大姐还是这般直率,让人接不住话。既然大姐喜欢挑明了说话,那我也实话实说。大姐姐这一身莫名其妙的傲气,也该收敛收敛了!” 第五十四章 六月节 “给,这些是给你留的,豫州石谱,徐州石谱,凉州石谱。” 凝晖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进了殿内,李勉熟练的从一排排顶入屋顶的书架上,找出几本石谱递给程玉关。 程玉关接过来,便迫不及待的打开,石材铺子是她的根,眼下已经遍布并州荆州,还有益州扬州的分店若是再能找到一处矿材,那她的铺子在大乾,就地位稳固了。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所有石材程家应有尽有,那才是她家石材铺子除了送货之外,另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就这么喜欢?” 李勉见程玉关翻看入迷,忍不住问道。 “那自然!”程玉关抬头,看着李勉,“做生意可不是强买强卖,咱家的铺子有自己的矿,才能又便宜又好,这样别人建房子造园子,才能第一时间想到程家石材铺。” 见程玉关说起生意就神采飞扬,李勉忍不住一笑,“既然重要,你也别急着翻了,可以带回去仔细看。” 程玉关却摇头,“凝晖殿的规矩我知道,书不能随意外借,不然一人一本两本,以后这殿就要空了。反正在宫中无事,我抄一遍就好。” 李勉听程玉关这么说,也随之点头,“随你,我跟你一起抄。” 说着,两人便往屋子西边去,那里还如两年前一样,对头放置了两张书案。 程玉关将几本书放下,往砚台中滴了几滴水开始磨墨。 李勉也一样的操作。 “四哥有公务尽管去忙,不用特意陪我。我又不是第一次进宫。” 程玉关看着对面的李勉说到。 李勉却笑着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程玉关,“不用,我刚从荆州回来,还是歇几天,不然,我那帮兄弟们岂不是要太闲了?” 程玉关没去想皇子们之间的争夺和针对,而是看着此时含笑的李勉。 她一直觉得李勉棱角锋利,不言不语的时候,薄唇紧闭,气势拒人千里之外,只有熟络之后,才知道他不急不躁的柔和和稳定。 如今李勉猛地卸下往日在外人面前的冷厉,温和的笑着,看人的时候,眼睛专注又柔和,跟皇后娘娘温柔坚韧的气质相合,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出来。 李勉见程玉关看着自己愣住,偷笑片刻,一只手从架子上拿下毛笔,另一只手在桌案上轻轻的叩击桌面。 程玉关听到这声音,才算回过神。 “再愣着,墨要干了。” 李勉边低头抄石谱,边随意调侃道。 程玉关闻言,下意识撇撇嘴,伸手去拿笔架上的毛笔,却够了两次才拿到手里。 程玉关这个人,向来是面上面瘫,心里激荡的。 此时她看起来神色如常,实则心跳的擂鼓一般,手也跟着不受使唤,定了定神才准确的捏住毛笔,蘸了蘸墨水,往纸上第一笔,“豫州”的豫字就写差了,勉强写下来,本来还算齐整的字瞬间写的仿佛豆腐块儿一般,巨大无比。 “呵!”李勉轻笑一声,显见的是看到程玉关那哆嗦,下笔毫无章法的模样了。 “咳!”程玉关咳嗽一声,找回颜面一般小声嘀咕,“这“豫”字笔画也太多了些。” 李勉没有继续笑她,也没有继续逗她,免的某人恼羞成怒,像在桐城驿站那次,冲自己发火。 那可是真的借着事由,真的发火,李勉还是第一次被人迁怒,险些招架不住。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将她招惹的很了。 程玉关见李勉专心抄写,心下也松了一口气,下笔也渐渐稳定起来。 半个时辰后,程玉关收笔,看着面前的抄录本,除了名字“豫州石谱”四个字反常的大以外,其他还好。 程玉关端详片刻,满意的点头。 “抄好了?正好,我这里也完成了。” 程玉关抬头,就发现李勉早已涮笔收手,在对面看着她等着她欣赏自己的墨宝。 “啊,抄完了,四哥写字真快啊!”脸红片刻,程玉关伸手接过李勉递来的抄录本。 “走,上楼选个地方,明儿带你去京城转转。” 阁楼上俯瞰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震撼繁华。 “六月初六是六月节,宫里宴饮,娘娘肯定忙碌,你我不留在宫中帮忙?” 程玉关接过李勉递来的“望远镜”,一边往京城四处寻找美景,一边闲聊。 李勉一边跟着程玉关的方向挪动,一边回道,“宫中有六局八司,专职宴饮,她们都是老人儿了,咱们去,她们反倒束手束脚。而且六月节,京城的宫宴不过是一个名头,真正热闹的还在民间。相国寺的节宴最热闹,名目繁多,京中贵人进宫之余,还要去凑凑热闹。” 李勉说起相国寺,程玉关的望远镜就往相国寺去。 那里在京城东边儿,占地极广,程玉关在凝晖殿往东看去,四四方方一处清翠茂密之处,几重殿宇重檐屋顶显露,那里就是壮观的相国寺。 “好,明儿我们就去相国寺凑凑热闹。” 程玉关点头。 在桐城,除了出城爬山,就是秦楼楚馆,根本没有游玩之处。 来到京城,这个大乾最繁华的地方,程玉关自然想要游玩一番。 玩,又不是小孩子的专属。 “那你今日早些休息,明儿一早,咱们去相国寺早市!” 李勉一锤定音。 … 京城怕不是几十万人口,城中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烟火气。 相国寺占地广大,那重重庙宇前的宽阔广场,自然是集市的不二之地。 每日五更开始,早市便热热闹闹开始,从大门口到进深两重的院落广场,杂物,猫狗,鹰犬,各有售卖,当然,最热闹的还是特色炊饼零食,还有杂戏班子,所以即便是平日,相国寺都热闹非凡。 更别提过两天就是六月节,进去游玩的,置办东西的,更是挤的摩肩接踵。 程玉关手里拿着一包炙猪肉,旁边李勉,手里拿着一包梅子,两个人穿梭在人群中,身后,林荆和流云,已经大包小包的挂了一身。 尤其林荆,手里拿的,肩上挂的,背负繁杂。 “林大哥,不如我替你拿几样。” 流云有些不好意思。 林荆则摇头,“不用,你们女孩子逛街爱嘴馋,你若是拿着这些,还怎么吃东西?眼巴巴看着别人可不好。快吃,看殿下和程小姐这劲头,恐怕要将相国寺逛穿了才能停!” 林荆说的大气敞亮,流云不好意思的将手中的奶酪团子往嘴里塞了一个。 这京城美食太诱人,流云也跟自家小姐一般,一样一包,吃的停不下来,手都占住了。 “林大哥,你也吃!” 流云还是不好意思,便主动将手里的团子递到林荆嘴边,“这小东西可香了,林大哥尝尝。我一个人吃不好意思,咱们一起吃。” 林荆两只手都掂着不少东西,闻言,只好张开嘴,“我吃了,你也吃!” 一边嚼东西,一边劝流云自己吃,流云嘿嘿一笑,这才安然的往自己嘴里放。 两人前边儿,赫然就是程玉关和李勉,李勉听着身后的动静,突然也将手中的梅子递到程玉关嘴边,“炙肉太干,吃颗梅子生津!” 程玉关眼睛还在四处摊位上晃动,闻言下意识便叼进嘴里,边吃还边指着一旁那处鹰犬摊位,“四哥,那鹰如此神俊,能养活吗?看着真气派啊它!” 那鹰锐利的眼神,神俊的身姿,简直长在程玉关的心上,她看得眼睛放光。 李勉却摇头,“宫中有更威武的鹰,这里你看看便好。这鹰买回去,除非你一辈子用链子锁着,不然,它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得了自由变会飞回主人身边。” 程玉关听了,这才歇了想买的心思,回头看向李勉,“既然宫里有,那咱们回去,四哥领我去看看。” 李勉点头,神色自然的将又一只梅子递过来,程玉关下意识叼进嘴里。 片刻后,程玉关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爆红。 “二进院子后边儿,有卖文人字画的。咱们去看看,说不得运气好能碰见几个名家。再往后的三进深处,相国寺不对外开放,咱们可以过去静心吃顿斋饭,休息一会儿,下午的博戏就该开始了,这两日有名曲班子在招揽人气,倒是值得一看。” 李勉边说边走,少顷才反应过来,程玉关竟愣在原地,没有跟过来。 李勉转身,总是一身玄色道袍的人今日竟然也是一身青色圆领袍,跟程玉关日常喜爱的颜色相近,两人一起,仿佛情侣装一般。 “愣着干嘛,快来啊!” 李勉伸出一只胳膊,冲着程玉关招手。 程玉关深吸一口气,这才往前去。 可能是她想太多了,程玉关心下跟自己暗示。 “走,四哥!” 程玉关故意加重了“四哥”两个字,李勉却仿佛没有听出话中之意,顺势揽过程玉关的手,却只握住手腕儿,李勉扭头看着惊的睁大眼睛的程玉关。 “人太多,抓这些,别走散了。” 说完,便带着程玉关往二进书画摊子上走过去。 程玉关又下意识跟上,心下只觉得奇怪。 流云却“嘿嘿”笑着,跟在小姐身后,时不时跟林荆交换一个眼神,眼中都是笑意。 相国寺热闹,西城校场也同样热闹非凡,去了相国寺的第二天,李勉便约着程玉关,往西城看赛马。 就这样第三天,第四天,节目不断,直到六月节当天,程玉关跟在皇后娘娘身侧,接待宫中来客,她还有些恍惚,这几天,好像有些玩儿疯了,她从没有这般,可以这般畅快游玩,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的日子。 “玉关,这是英国公夫人,还不快来拜见!” 程玉关恍惚,皇后加重语气,程玉关这才回神。 面前一位圆脸银发的和蔼老妇,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程玉关连忙行礼,“玉关见过国公夫人。” “好好好!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带着娘娘年轻时候那股子精气神儿!” 英国公夫人魏氏,拉过程玉关的手,笑着跟皇后说到。 皇后听了也欢喜,她最喜欢听旁人说玉关像她,当下嘴巴都有些合不拢,“哪里,玉关可比我和她母亲当年强多了。” 内宫地位最高的两人在寒暄,正殿上,其他人也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放在两人身上,顺带着,还关注到程玉关。 “听说程大小姐性子耿直,倒是合我胃口,娘娘,您待会儿可要放手一会儿,让我跟程大小姐亲近亲近。” 皇后娘娘身后,一向在外命妇面前需要避嫌的淑妃突然开口插话。 皇后,国公夫人,还有程玉关都看过去,一脸的不明所以。 “皇后娘娘不要误会,是玉楼那个丫头,她非说写了一首诗,要送给我。她还说起程玉关是她大姐姐,进宫后多天没见,想要见一见。” “玉关已经出继,玉楼这个妹妹这个时候再来找,不太方便,让她有心,去程将军府递牌子。” 淑妃笑意吟吟,皇后却直言拒绝。 淑妃听了,脸上笑意不便,“娘娘说的是,那就算了。” 英国公夫人到场,很快六月节的宴饮便开始。 夏日烈阳炙烤,因此宴饮就在凤仪宫正殿。 这里四角都放上了冰山,香扇轻打,丝丝凉气往屋中传递,从外面进来,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程玉关被皇后娘娘放到英国公夫人跟前,陪着老夫人说话。英国公夫人身边,都是超品爵位夫人,年纪也偏大,程玉关在温和老者面前就不是一向的寡言模样,而是脸上挂着腼腆笑意,听诸位夫人说话。 程玉关从小跟奶嬷嬷长大,对老者向来摆不出脸色,只好腼腆相对。 几位夫人看程玉关的模样,却笑着点头。 她们都是经年的老人儿了,一辈子,看了多少心眼子,使了多少心眼子,到了老了,最喜欢的,就是真性情的小辈儿。 不然怎么说老祖宗爱泼猴儿呢? 那端着使心眼儿的,老祖宗们都看够了,她们最喜欢的,就是直性子的。 程玉关误打误撞,向来不爱演戏粉饰,倒对了老夫人们的胃口。 第五十五章 彩头 “那边在热闹什么呢?” 正殿轩敞,程玉关跟皇后娘娘和英国公夫人正说着话,殿后,突然爆发一阵喧闹。 皇后娘娘扭头问梅玲,梅玲还未过去问询,那热闹人群中,便走出一人,赫然是淑妃。 只见她一身轻纱披帛,妙步来到皇后娘娘面前。 “娘娘,几个小的凑趣,要对对子,妾身看她们兴致高,便许了她们,没想到她们还打发妾身过来讨彩头呢!” 淑妃回神一指,程玉关跟皇后娘娘看过去,果然是一团贵女们聚在一起,正笑吟吟的看着这边。 皇后娘娘索性招招手,让众人都过来。 足有七八名贵女,笑着簇拥着过来,为首的赫然是曾经见过一面的福山郡主和程玉楼。 “娘娘,咱们诗社几个姐妹都在,便想对个对子,给诸位娘娘和夫人助兴。” 福山郡主这两年大了,越发的从容,在皇后娘娘和诸位夫人面前,没有丝毫局促,大大方方道。 “好!”皇后娘娘高兴道,“我这里有只凤钗,谁若是胜了,就当作彩头!” 凤钗谁都有,但是皇后娘娘的凤钗,意义非凡,几个贵女的眼神当即更加亮了起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谢娘娘赏赐。” 福山郡主福身一礼,看着梅玲用锦帛托盘盛着的凤钗。 “娘娘大方,妾身也来凑趣。”一旁的淑妃突然开口,将手上一只玉镯拔下来,“这镯子还是当年益州进贡,陛下赏赐,今儿也作为彩头,给你们助助兴。” 英国公夫人坐在皇后下首,见淑妃如此,笑吟吟道,“都说这镯子是给儿媳妇的传家宝,娘娘今儿竟然把镯子拿出来,咱们几个凑趣也该知趣些,免得在娘娘心怡的儿媳妇面前,抢了您的风头。” 老夫人说话风趣,一时间,宴上诸位夫人纷纷笑将起来。 “老身这坠子,也是老玉了,还算拿的出手,也做彩头奉上。” 有皇后带头,淑妃和英国公夫人附和,底下的夫人们也纷纷跟着解囊,不过是一个珠钗,一个玉佩的事儿,凑趣罢了。 偏到了程侯府面前,杨氏婆媳两个,竟拿出一面小巧精致的妆镜。 要知道镜子自来就是女子嫁妆中必不可少的一样,此时拿出来,在合着淑妃娘娘的玉镯,在场的都是人精,顿时眼光变得异样起来,几个贵女站在当中,还有人打趣程玉楼,让程玉楼脸上羞恼不已。 程侯府后,轮到程将军府,常氏将手腕儿上的绞丝金镯,褪下来放在托盘上,面对周遭目光,常氏神色如常的解释道,“众贵女都是有才有貌,不光淑妃娘娘动了心思想要定下,妾身也都看上了。不拘是谁,能给我家老三做媳妇都好,这镯子,就是诚意!” 常氏自上京来,看着端庄持重,没想到开口也这般俏皮随和,顿时众人纷纷凑趣。 “放心,你家老三我见过,一表人才,这次你若没选上,我定然要出面,替你保个媒!” 荣昌伯夫人附和,众人纷纷笑倒。 只上首被些微抢了风头的淑妃娘娘脸上笑意勉强。 很快,梅玲手中的锦盘,竟然就堆满了金玉彩头,那琳琅满目的模样,便是刚才还漫不经心的几个贵女,看着也不禁郑重起来。 “好了,彩头可给你们备齐,谁能得,得看自己的本事了。你们尽管来,咱们给你们捧场做裁判!” 皇后娘娘挥手,示意福山几个开始。 没想到,福山郡主几个耳语几句,又再次上前,“娘娘,您跟前的程玉关程小姐,据说也是胸有丘壑的。咱们几个对对子,玉关小姐不下场一试吗?” 福山郡主话音刚落,几个贵女便凑趣,“就是,咱们小辈儿对对子凑趣,娘娘夫人们看着便罢,玉关小姐跟咱们年纪相仿,别只看着,也下场一试才好。” 众夫人目光都看向皇后娘娘和程玉关。 也是,程玉关身为贵女,作壁上观不合适。 “去,就当玩了。” 皇后娘娘让程玉关也下场一试。 程玉关只好从皇后身后侧起身,来到殿前。 众人只感觉一道清凉的绿色起身,那轻柔却不扎身的绿色帛料,顿时让众人眼前一亮。 这是程玉关从蜀地采购的布料,跟京城流行的夏日纱料不同,看起来轻薄却没有纱料的烂俗很适合夏日做衣裳穿着。 程玉关这一身,没有做成京城宽宽大大的褶裙样式,而是减了一半布料,所以裙子看起来清爽不少,却更适合夏日穿着。 “玉关小姐这布料,看着特别,不知是哪里产的?” 荣昌伯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看见便问出口。 程玉关拱手回应,“是益州帛布,用的是丝和棉混纺,所以又透气又平整,就是做工不易,所以产得布料少,这还是我去益州送货时,才发现的。” 女子之间,穿着打扮胜出一筹,便是出了风头。 眼看荣昌伯夫人还要追问,淑妃连忙出面,“既然少,那咱们就不夺人所爱了。先开始,贵女们都等急了。” 荣昌伯夫人作罢,宴会这才又回归正题。 “皇后娘娘给咱们出题!” 福山郡主拱手相请。 皇后娘娘也不推辞,端坐上首,看向殿外,“屋内阴凉,屋外阳光炙热,就以夏日为题。” 皇后娘娘话音刚落,就有一人上前,“清阴澄夏首!” “好!” 这联简单,但是好在应景,完美承接皇后娘娘的题目。 程玉关扭头看过去,又是一个熟人,国子监祭酒之女,程玉楼的闺中密友,沈红溯。 国子监职位清贵,像程留川那般,一步登天的,很少,更多的,还是像国子监祭酒这般,在一个职位多年的。 所以沈红溯此时,还是三品祭酒的女儿。 但是她的才情,却让她比很多贵女更加名声在外。 她一出口,便夺了先机,一会儿便是不抢别人风头,只这一句,就足够别人记住。 “丽景烛春余!” 程玉楼接上。 这等出风头的场面,程玉楼怎么能让别人专美于前,因此紧随而上。 “好,春余二字好!今年节气走的慢,可不是才过春余吗?” 众人捧场。 程玉楼接住下联,按规矩就要再出一个上联。 只见她看着程玉关,拱手,“力尽不知热!” 这就是明挑了,众人目光看向程玉关。 一般这般明着指定人选的,不管是挑战还是情谊联络,众人都不会抢这个风头。 众人目光不免都落在程玉关身上。 此时的贵女们,大多是十四五六的年纪,正值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举止言谈比前些年的急躁更从容不少,也更加有力度,不会像小时候毛毛躁躁让人看不上。 此时众人盯着程玉关,程玉关便从中,感受到了压力,逼得她不得不认真对待。 “但惜夏日长!” 程玉关回道。 “好!” 一藕荷色丽装贵女叫好,众人也跟着捧场。 “这孩子,还是这般毛燥。” 国公夫人一声自谦,显然,这少女是英国公夫人的孙女,白晓灵。 只见少女跟英国公老夫人样貌相仿,脸圆润润的,眼睛也圆圆的,只一支翘鼻显得格外的精巧,让她整个人圆润中透出灵气。 她一双笑眼看着程玉关,眼睛亮晶晶的。 “再出一上联,玉关小姐。” “晴日暖风生麦气。” 程玉关出了个简单的,她不以文采见长,自然也不会找什么千古名句来扬名。 名不副实的日子,内心不踏实。 “绿阴幽草胜花时!” 又是程玉楼最快。 她的文采,果然不是说说而已,也怪不得总是有人捧着程玉楼,杨氏和程侯,都以此为傲。 接下来,仿佛成了程玉楼和沈红溯几个姐妹的主场,她们一句一句,接的越来越快,本来看戏一般的贵妇人们,此时也被吸引了心神,看着场上的贵女们,想要知道最后究竟谁拔得头筹。 最后,程玉楼一句“夏气入池塘,荷知有暑先擎盖”,算是难倒众人,无人对上来,还是程玉楼自己对的下联,“春光归苑圃,柳为无寒尽脱棉”,毫无疑问,此局,程玉楼胜出! 淑妃娘娘满意的站起来,来到场上,看着皇后娘娘,“玉楼文采出众,让咱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如今要颁布彩头,皇后娘娘能否给她这个薄面,亲自出面。” 众人听了,都看向淑妃和皇后。 京城中早就有淑妃和五皇子心仪程玉楼的传闻,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淑妃亲自出面,求皇后给她未来儿媳加礼,虽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但是京中贵妇人都在,也算是过了明路。 就是不知道,淑妃自己选儿媳妇,为何几次非要让皇后出面,皇后一向温和,行事有度,难道会无端阻拦她五皇子的婚事不成。 众人不明白淑妃用意,皇后却抬头,看向程玉关。 见程玉关一脸懵懂,显然也不明白淑妃此举深意。 这贵妇人,哪里有闲心玩乐,每次出手,必有用意。 这次这个对对子的游戏,也是如此。 程玉楼碾压众人,以有备趁无心,跟淑妃配合的天衣无缝,就是要皇后开口,定下程玉楼的名分。 今儿淑妃为程玉楼请赏,明儿京城中就该传遍了,淑妃属意程玉楼做准皇子妃。 若是不了解儿子的心意,皇后自然乐得顺水推舟,但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儿子才开窍,皇后自然不想这么轻易随了淑妃的意。 “陛下驾到!四皇子,五皇子到!” 御驾突然驾临,众人连忙起身迎接,淑妃更是面上一喜。能求得皇上御赐,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这两年,因为四皇子的婚事拖延,她的五皇子也不得不跟着耽误下来,不然,她早就要给陛下吹吹枕边风了。 三道挺拔身影从殿外背光而来,龙行虎步,瞬间就到了皇后跟前。 皇帝一身玄色常服,伸出手亲自将皇后扶起,“平身。” 接着帝后落座,看着场上的人,皇帝好奇。 “梓潼,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指着梅玲手中的托盘,“淑妃和众位贵女,刚才给咱们表演了一场文采盛宴,对子出彩的很,可惜您来晚了。” 皇帝瞬间了然。 淑妃趁机出列,“陛下,程侯之女,程玉楼拔得头筹,这彩头,就由您金口,御赐程玉楼。” 皇帝哈哈一笑。 妇人的机锋他哪里懂,而且来的又晚,更加不知道原委。 但是淑妃的请求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正要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四皇子却意外出列。 “父皇,程将军之女,程玉关从荆州回来。这次剿匪,她也是助力儿臣颇多。” 皇帝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程玉关。 “两年不见,朕还认得你。” “陛下目光如炬。” 皇帝的记性果然好,精准的看到程玉关,程玉关从人群中出列,拱手回礼。 李勉趁机下来,和程玉关站到一起,“父皇,既然众位贵女对对子,彩头也不少,干脆每人都有,不偏不倚。至于程侯小姐拔得头筹,玉关助力剿匪,不妨让她们先选。” 皇后闻言,看向儿子,心下满意,不愧是年轻的脑子,转的就是快。 皇帝闻言也点点头,“说的有理。见者有份,程玉关,程玉楼重赏。来人,从库房选出今年的贡品布料,给两位程小姐加礼。” “谢陛下!” “谢陛下!” “谢陛下!” 程玉关程玉楼两人拱手谢赏,却不妨,竟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声音。 程玉关弯腰,看向身边跟他一同行礼的李勉。 这陛下赏赐我跟程玉楼,有你什么事儿? 程玉关不解的看向李勉。 李勉却只冲程玉关一笑,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如常的起身,面向父皇母后。 皇帝却和皇后对视一眼。 有些时候,有些话,不必明说,都懂。 面对皇帝的目光,皇后无奈点头,示意就是您想的那样。 皇帝捋着修剪整齐的胡须,又看向程玉关,接着转而看向李勉,只见李勉神色郑重,不闪不避,态度昭然若揭。 这正殿之上,可不只有皇帝一个明眼人。 淑妃和五皇子,只慢了一步,就被四皇子抢先,此时气的鼻子喷粗气。 奈何,这会儿五皇子也不好下场,直接站到程玉楼身边,那就成了兄弟两个打擂台了。 场上其他贵妇人,贵女,也都心下有了眉目。 只程玉关,在众人了然的神情中,心中莫名。 怎么一瞬间,好像就发生了所有人都懂,就我自己蒙在鼓里的事儿? 第五十七章 表明 “您觉得,杨氏母女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程玉关眸色沉沉的看向常氏,问道。 “这…” 本来还在愤怒的常氏,顿时无话可说。 她看向程玉关,试探的开口,“按理说,四皇子已加冠两年,皇后娘娘给四皇子赐下教引宫女,也在情理之中。” 常氏拿不准,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这京城风气跟祖地纯朴不同,若是谁家儿子不开窍,先安排一个通房丫头,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件事即便未来儿媳知晓,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一个奴婢罢了,容得下就给她一口饭,容不下就打发走。 但是面对玉关,这等“人之常情”,常氏有些说不出口。 这瞬间,常氏从四皇子的“光环”中清醒过来。 “咱们北地多少好儿郎,玉关不必烦忧,我和你父亲,定然给你找个好的。” 常氏说完,又紧接着,“就是可惜了四皇子。” 随即常氏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宫中环境复杂,咱们家不缺钱,也不用你求权,找个知根知底儿的,你这一辈子过的才顺心。” 拍着程玉关的手说完,常氏随即又马上道,“就是可惜了四皇子的人品。那等品貌,即使不是皇子也可人心哪!” 想着四皇子挺拔的身姿,俊朗的模样,常氏越发觉得可惜。 这一路上,常氏纠结来纠结去,到下了马车,门房下人看着自家夫人紧皱的眉头,还有沉重的面色,都有些心下嘀咕,“难道是在宫里染上什么祸事不成?” … 晚上程府家宴,一家人齐聚,常氏的面色还是纠结万分。 反倒程玉关,没事儿人一样。 “小妹,娘这是怎么了,为何事烦心?怎么你们进一趟宫,回家还两幅面孔呢?” 赵氏见婆母面色不对,好奇的问道。 “是啊,小妹,娘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如此。你知道是为何吗?” 钱氏紧随其后。 有了程玉关这个“小姑子”后,两个妯娌越发团结了,说话做事都是一个跟随一个。 程玉关摇头,还没说话,钱氏就大摇其头,“哎,小妹年纪小,不懂妇人间的眉眼高低,看不出来也正常。娘,您以后进宫,还是带着我跟大嫂去。这样,您有什么需要助力的,我们也能及时给您帮衬。” 钱氏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是啊,娘!” 赵氏紧随其后。 她们家在北地是豪族,自来是无拘束长大的,到了程家,公婆厚道明理,也不会说话还需要打草稿,最多迂回一二,大多时候是有什么说什么。 就像这次,钱氏赵氏想进宫开开眼界,但是婆母非不让去,怕她们被人卖了还数钱。 两个人这面色,明显不服,她们再缺心眼儿,还能比不过未出阁的小妹懂人情世故? “大嫂二嫂跟小妹比什么?小妹进宫可不是娘亲带着进的,而是皇后娘娘遣宫人来接的。你们有本事也自己进宫,别一天天看别人眼红。” 程琅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再加上他年纪小,小叔子说话,嫂子得听着。 程珏,程珀见状,瞪了各自媳妇一眼。 程大哥程珀,二哥程珏,是个典型的北地汉子,每日只跟父亲在禁军忙碌,回家少有跟妻子说太多家长里短的时候。 赵氏钱氏也是在家闲的无聊,家里有婆母打理,她们插不上手。婆婆她们不敢置喙,每天琢磨的可不就是程玉关这个小姑子吗? 这也是人之常情,同性相较,俗称“雌竞”。 可惜总有人护着小姑子,两个妯娌试了几次未能成功,反倒变本加厉。 在她们心里,都是后宅女子,为何小姑子地位超然? 再加上程玉关每日忙碌,少有在府里应付讨好两个嫂子的时候,就让这两人,越发觉得受到轻视。 再次无功而返,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再说。 常氏却醒过神,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今儿在凤仪宫,四皇子似乎属意咱们家玉关。” 常氏开口,震的家中人久久回不过神。 程留川看着妻子,他知道妻子不是胡言乱语之人,但是此事关系重大,他又求证似的看向程玉关,“是这样吗?玉关?” 程琅,程珏,程珀还有两个嫂子,都目光灼灼的看重程玉关。 程玉关淡定摇头,“人心难猜,皇后姨母和四皇子又没有明说。” 常氏嗔怪的看了一眼程玉关,“这等大事,四皇子那般,已经是摆明立场。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皇子总不能当众说心悦于你,那岂不是置你于私相授受的地步吗?女儿家的名节何其重要,所以我才说四皇子人品贵重,难能可贵。我看哪,今儿个过后,过不了多久,就该陛下择吉日赐婚了。” 常氏说到这里,才心中开阔。 她果然是叫杨氏母女两个带沟里去了。 这陛下和四皇子是君,她们是臣。等到旨意下来,哪里还有她们反对思量的余地。 想到这里,常氏看向程玉关,“玉关,别想太多,四皇子秉性众所周知,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佳婿。当然,你若是心里过不去,最好明日就去找四皇子说清楚,别拖延,万一旨意下来,可就不得更改了。” “娘!您说什么呢!”钱氏咋咋呼呼,一双肉乎乎的脸涨的通红。 “那可是四皇子,怎么能不愿呢?!小妹,哦?!别犯糊涂,四皇子的身份,人品,这天底下,除了陛下,就是他。你可不要扔了珍珠捡鱼目。就好比你二哥,成亲前我非他不嫁,这会儿呢?还不是过日子?” “你!” 老二程珏瞪眼,钱氏赶紧安抚,“我就是举个例子。” “待会儿,你可要给我说清楚!” 程珏低声道。 钱氏赔笑,然后看向程玉关,“小妹果然是好福气,不但家里人各个疼爱,连四皇子也喜欢。小妹,这福气你可别打错了主意。” 钱氏当初坚持嫁给程珏,自然知道这少女心思难琢磨。 就像她,当初多少体贴的,她不选,非选这个愣头青。 她当初“犯过的糊涂”,不想程玉关重蹈覆辙。 “好了,越说越不像样子,赶紧吃饭,玉关的事儿,她自有主张!” 常氏见众人反应强烈,连忙压制一二。 程玉关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家中人都不知内情,多说无益,最重要的是,她也不一定会听。 程留川也知道程玉关这打小的脾气,有主见,所以虽然震惊,却没有出言多说什么,他知道,缘分这种事儿,该成的断不了,不该成的,再热切都没用。 一家人都反应不一,一向咋呼的老三程琅却一言不发,只偶尔看着程玉关,欲言又止。 … “小妹!” 程玉关带着流云回半坡堂,走到门口,程琅突然现身。 “你先回,我跟三哥说说话。” 程玉关转身对流云说到。 流云这丫头近来脾气比自己还爆,三哥过来明显有话,饭桌上不方便说,程玉关便先打发了流云,让三哥好说话。 流云听小姐吩咐,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离开。 自从在桐城,三公子让王勤给小姐道歉这件事之后,流云总觉得三公子这个人不靠谱,今儿不知道还要再做什么。 流云离开,程琅也确实松了口气,随即又赶紧摇了摇头,他也太怕这个小丫头了。 “三哥,有什么话就说,都是一家人,不用拘束。” 程玉关开口。 程琅听见程玉关这么说,挠了挠头,“其实,前些日子你进宫的时候,我被朋友拽去清风楼,恰好程玉楼在那里有结社诗会。” “哦。” 程玉关点头,等着三哥接着说。 程琅见程玉关没生气,胆子大了一点儿,“那程玉楼我见了,她也认出了我,还给我介绍了几个她的朋友。其中,就包括五皇子。” “哦,我知道了,三哥,你接着说。” 程琅此时开了个头儿,接下来说的顺畅多了。 “五皇子礼贤下士,京中不少世家公子还有读书人对五皇子都称赞有加。他们还约我去城外灵应坊一同为乞丐贫民施粥放药。” “嗯…” 程玉关边说边点头,“挺好的,怎么了?” “据说京中大多数人,已经默认程玉楼和五皇子琴瑟相和,天生一对。你和四皇子如今,是不是不太合适…” 程琅越说声音越低,终于说出口后,又赶紧找补, “我就是觉得,程玉楼那样八面玲珑的,才适合做皇子妃,太累了,还要帮五皇子聚集人脉,出面做事。小妹找个喜欢的世家公子,说不得能过的更加轻松一些。” 既然说到这里,程琅索性说到底, “小妹骨子里强势,四皇子也是个说一不二的。路上看到四皇子的冷脸,我都不敢凑上去说话。乖,咱别委屈自己,也别跟五皇子和程玉楼去争了。”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细节,程琅打了个寒颤, “他们两个那模样,周到又狠毒,你跟他们对上,也太险恶了些。满京城的贵女公子读书人,都是他们拥趸,你和四皇子的事儿一旦传出风声,四皇子无人敢招惹,你就要被他们蜂拥而上的针对了。咱们刚回京,难道你要再出去躲两年吗?” 程琅到底是跟程玉关一起时间最长的人,虽然大大咧咧,但是也能明白一些程玉关的心。 “在桐城那两年,你过得并不是很开心。虽然你时常看着冷清,其实骨子里向往热闹和家人。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最好,你说呢?” 程琅大眼睛在月光下,澄澈透明,不掺杂一点儿私心,都是站在程玉关的角度思考。 程玉关听了,低下头,半晌才抬起头,“三哥说这些,为时尚早。四皇子并没有明确表明过什么,这一切,兴许就是母亲的猜测。你知道的,有时候人上了一些岁数,就爱联想,说不定没有这回事儿呢。” 程琅闻言,明知道程玉关是在逃避,却还是笑将出来,“你说得对,娘亲哪里是那勾心斗角的人?她说不得,真的猜错了。好了,不说了,你早些休息,我先回了。” 程琅在月色下,大踏步的往前院儿走。 程玉关看着三哥背影,想到她这几日跟四哥李勉在京城各处游玩逛吃逛喝。 这些日子,三哥程琅,恐怕同样是和五皇子和程玉楼他们一起,不然,三哥不会说出今晚这番话。 到底是对他们两个有了些了解,才能明白他们身后势力的厚重,才会担心自己。 想到自己难道还要卷进两兄弟之间的争斗中,程玉关就有些头疼。自来皇子之间,就是你死我活。自己好容易奋斗出一丝丝成果,难道又要过水深火热的日子? 想到这里,躺在软榻上,看着窗外一弯细钩的程玉关赶忙摇摇头,“想的太早了,李勉那里她还没搞清楚,还是别自寻烦恼了。” 想到母亲的话,程玉关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明儿,还是先找李勉说清楚才好。 … “程府众人接旨!” 第二天,程家人都是要晨练的,因此早饭饭桌上,也是十分整齐。 饭桌上,只有碗盏相碰的声音,早上不同于晚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而且一会儿程家几个就要各自忙碌,也没时间多说什么。 突然,沉默被外面的喧哗打破,细听,有脚步声匆匆跑进正堂。 “老爷,夫人,大小姐!圣旨到了!赐婚圣旨!” 程家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不及反应,程留川下意识吩咐管家吕金良取香案,接圣旨。 一个面白无须的内宫总管,过来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神威将军程留川之女程玉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四皇子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程玉关待宇闺中,与四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四皇子为皇子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程玉关通篇听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李勉,够狠!” 第五十八章 反应 “啪!” “噼里啪啦!” “啪!” 平日里祥和的琳琅轩,此时热闹无比。 程玉楼将屋所有能拿到的瓷器都摔出门。 屋外,丫头站了一地,都在紧张的劝解。 “小姐,别生气了,再碰着自己!” 绿梅在门口时而往里喊,时而被不断飞出来的瓷器吓得躲到门后,心里急得不行。 自小玉楼小姐就是府里的宝贝,磕着碰着一点儿,自己等人就要十倍罚跪给小姐赔罪。 经年的规矩,让绿梅等人对程玉楼精心呵护已成了习惯,这会儿见到小姐生气摔东西,她们第一时间想要劝解,却是无用。 小姐在屋里,谁的话也不肯听。 “黄莺还没回来?这丫头平日里跳脱,今儿用得着她了,怎么跑的这么慢!” 绿梅一边紧张小姐,一边跟对面同样躲在门后的青禾心急的抱怨道。 青禾听着动静,赶紧又缩到门后,果然,又一个彩绘瓷瓶飞出来,瓷片溅的满地乱飞,险些划到她的腿上。 “来了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莺飞奔过来,身后,跟着被婆子扶着的继夫人杨氏。 杨氏一进女儿院子,就看到院子里乱成一团,这让杨氏心里又急又疼。 “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去把小姐劝住!” 青禾,绿梅闻言,也管不了那么多,蒙着头护着脸,就往屋里冲,好歹是摁住了小姐。 “你们两个死丫头,敢制住我!反了你们!” 此时的程玉楼不再是往日温柔淑慎的模样,而是有些卯着劲儿的疯狂和狠厉,那面色让青禾两个忍不住松开手,不敢再钳制。 程玉楼摆脱两个丫鬟的控制,抽手的瞬间,给了两个丫头一人一个巴掌。 响亮的声音,让青禾和绿梅瞬间捂住脸颊,也让外面的小丫鬟们,惊慌失措。 杨氏避开碎瓷片,进屋后见状皱眉。 “赖嬷嬷,带青禾绿梅两个下去喝碗安神汤,再给底下的小丫头,一人补半个月的月钱。但是今儿这事儿,谁也不能往外说,知道了吗?” 杨氏喝道。 赖嬷嬷赶紧应诺,带着青禾两个下去。 外面的小丫头此时见小姐怒气平息,又得了半个月的赏钱,心下顿时也安定不少,默默拿出工具将院子中凌乱的场面收拾齐整。 屋里,杨氏揽着扑在怀里痛哭的玉楼轻声安慰。 “她本就是有婚约在身,如今不过是过了明路,你也太沉不住气了,怎么如此失态?” 听着母亲的话,程玉楼不甘心的抬起头,雪白的皮肤因为痛哭,杏眼周围成了淡淡的红色,让人一见便怜爱不已,杨氏见状,满意的给女儿扒去面上沾染泪水的碎发。 这女儿家,有脾气也无妨,只要足够有颜色,就能让人怜爱。 程玉楼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此时真的气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泣哽咽,跟母亲诉说心中的怒气和委屈。 “我从小就立志做皇子妃,多年来,苦心经营名声,从不敢在外肆意一次。每每进宫,也是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但是她就是看不上我。淑妃娘娘多傲气的人,都认了我做儿媳妇,偏偏皇后娘娘那里不吐口。我难道就比程玉关差的很多吗?皇后娘娘和四皇子看不上,还不许赐婚五皇子?!” “嘘!” 程玉楼话音刚落,杨氏猛地推开程玉楼,到门口去看。 好在,屋外都是小丫头们在打扫,离得又远,杨氏这才放下心。 刚才还在痛哭委屈的程玉楼,此时却不敢再借机发脾气,而是捂着嘴眼中惊惶的看着母亲。 平日她可以和母亲撒娇,但是一旦触犯母亲的底线,就会被母亲训斥。 刚才她无心的一句话,又让母亲生气,程玉楼知趣的不敢再发脾气。 回过头,见女儿如此,杨氏也不愿再教训,女儿已经大了,不好再随意训斥。 杨氏招手,程玉楼乖乖坐到母亲旁边。 杨氏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沾水,递给女儿。 “给,捂捂眼睛,省的一会儿肿了。” 程玉楼乖乖照做。 杨氏这才开口劝解。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不要往外说,知道吗?” “还有你那个大姐姐,天生带着婚约出生,如今这件事只不过是终于发生了,你闹什么?” 程玉楼闻言,捂着一只眼睛,低下头,心中不服。 杨氏见状,接着道,“你别忘了你的路。” 杨氏拿起女儿的手,“母亲当年从一个破落人家的女儿,成了如今的侯夫人,这一步,千难万难,我忍了多年,才终于得偿所愿。咱们女子要往上爬,比男子还要不容易。” 杨氏语气幽远,“男子要往上爬,只需几本书,一支笔,十年寒窗就有机会。咱们女子呢?不但要十年忍耐,还要舍下脸面,坚韧不拔百折不挠。你想想,你这些年,做到了什么?你只享受了一个贵女的身份和众人的追捧,却并没有真的付出什么,所以,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杨氏拉住女儿的手,看着女儿有些消肿的眼睛, “游戏现在才开始,知道吗?打起精神,五皇子就在前边等着你!” 杨氏语气坚决,程玉楼被母亲说服。 “是啊,您说的对。这不是结果,一切才开始,程玉关,等着。你和四皇子不会那么顺风顺水的,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 程侯府管束松散,到了午后,京城中,又有关于程侯府的风言风语出现。 不过,并不是程玉楼面慈心狠,为人两面派,而是程玉楼用情至深,为五皇子伤心难过。 这就是程玉楼一贯在京城积攒的名气,此时起到的作用。 大家伙儿会下意识为自己留有好印象的人辩解。 后来淑妃和五皇子往程侯府递东西,也成了有情人的惺惺相惜,仿佛画本子的故事一般,让京城众人心疼和鸣不平。 大家议论的时候,为程玉楼和五皇子心疼的同时,对四皇子和程玉关又有些不平。 人家少年情谊,你们两个凭什么夺了人家的机会?尤其是程玉关,四皇子人品贵重,无人敢议论,程玉关这个“新来的”姐姐,却被天垂幸,夺了妹妹的机缘,让京中不明真相的人下意识厌恶。 … 京中的舆论纷纷,程玉关不了解,她此时在清风楼,正等四皇子到来。 四皇子府邸在朱雀街后的景灵殿,程玉关让人找到林荆,递了口信儿便在清风楼等。 日暮西垂的时候,李勉姗姗来迟。 “抱歉,我来迟了!” 李勉一步三个台阶,来到三楼程玉关处时,已经微微喘气。 “几个手下人凑趣,非要宴请庆祝我赐婚。等林荆递来你的口信儿,已经晚了,我紧赶慢赶的来,好在还算时候。你等多久了?正是吃饭的时候,你要吃什么,我给你点。” 李勉不由分说叫来伙计,让程玉关点菜。 面对伙计的目光,程玉关能说什么,只能胡乱点几个菜让人先下去。 李勉又让林荆带着流云去吃饭,不用留在这里伺候。 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让程玉关一口气憋了回去,发作不得。 直等到菜上齐,人都离去,李勉又递来一双筷子,“有什么事儿,都比不上先吃饭。待你吃完,我再好好听你说。” 一桌子美食当前,面对李勉递来的筷子,程玉关只好先接过筷子。 天大的事儿,都不能浪费粮食,先吃饭再说。 待吃了晚饭,李勉又有提议,“清风楼太嘈杂,都是食客,咱们出去边走边说,顺便消消食。” 程玉关的话几次发作不得,李勉的话又每次都十分有理,程玉关只能憋着一口气,跟着李勉往外走。 离了清风楼,两个人并肩,穿过嘈杂的街市,走过拥挤的小桥,终于来到一处花园子。 这里是诚意伯修的园子,平日里节庆时节,都会向京城平民开放,此时,这处绿柳成荫,花团锦簇,便是在夜里都景致不减,暗香浮动的园子里,只有程玉关和李勉两个。 流云和林荆不知何时,已不在身后。 京城繁华,夏日时夜市更是比白天还要热闹。 程玉关手里,还拿着一包刚才经过一家果脯铺子时,李勉给自己买的盐渍梅子。 李勉回头,程玉关瞬间便将手里捧着的梅子递回去。 “好,我给你拿着。” 李勉好脾气的说到。 程玉关简直要气笑了。 “哎你…” “四哥都不叫了?这么小气?” “四哥,我…” “我以为你都懂。毕竟,荆州那地方偏远,几个小毛贼,哪里值得我亲自去剿匪?” “你…” “你别说你不知道,不明白。别跟四哥装傻,你心里明白着呢,就是不想担责任是?没关系,四哥这里给你担着,替你挑明。这下父皇赐婚,尘埃落定,咱们也不用别扭了。以后名分已定,大大方方来往就是。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不用拐弯抹角,直接跟我说就行。也别怕我生气。咱们话说明白,日子才能过的痛快不是?所以有时候我说话直一点儿,你也不要生气,咱们就是论事,但别伤感情。” … “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勉看着程玉关。 程玉关抱胸看着面前的李勉,“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李勉一笑,明明是夜色里,却显得几分晃眼。 李勉伸出手,扒拉两下程玉关翘起的碎发,“最重要的你没问,是不好意思问,还是为何?” 程玉关瞪着李勉,“什么最重要的没问?你不是都说了吗?” 李勉一笑,看着面前的程玉关。 月色如水,不远处木廊上的灯笼也晃动着烛火,面前的少女在花园子的夜色中显眼又模糊。 李勉放下给少女捋碎发的手,弯下腰,靠近面前的少女,想要看清楚她眼睛里的光。 “最重要的,就是你不想问我,喜不喜欢你吗?以及,何时喜欢上你。” 程玉关可以直面穷凶极恶的山匪,却不敢看此时,李勉的眼睛。 感情总是让人觉得羞又怯。 程玉关下意识想垂下眼睛,却被李勉握住胳膊,拦住,“看着我。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程玉关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无力反驳,她都忘记了,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总归是个沧桑又病态的模样? 怎么可能?! 见程玉关如此,李勉却点点头,“就是那时起。” 程玉关被李勉的强调弄的下意识点头。 “那你呢?什么时候喜欢的我?” “驿站那…”程玉关赶紧摇头,“你把我带沟里了。” 她瞪着李勉。 李勉却笑着,眼睛亮晶晶的,“知道了,我给你撑腰那天,对!” 程玉关点头不是,摇头更不是。她这个人,面对“感情”两个字,是有些笨拙的。反应慢,又只忠于自己的心,不想随意的糊弄过去。 李勉手拉住程玉关的,“好了,既然如此,别的都不重要。你只等着婚期成婚就好。以后,我会永远给你撑腰,不会让人欺负你。” 李勉声音轻轻的,语气却很重,话中的承诺,份量也随之加重。 他这副模样,让程玉关憋了一晚上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想给别人泼冷水。 但是没有办法,现实永远比冷水残酷。 “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一定要嫁给你。” 程玉关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有钱,有父母兄弟,可以一找一个身世简单的人,过一辈子平淡日子。我喜欢平静,不喜欢波澜。” 程玉关话音落下,李勉却轻笑一声,声音中包含了十足的嘲笑。 “你…”程玉关话还没反驳出口,李勉就回过头,看着程玉关。 “拿出你的脑袋想一想,你不是个蠢笨的。这世上,什么是简单?什么又是波澜?王勤那般只有父母的,是简单吗?你信不信,他母亲一个,就能将你的日子搅的天翻地覆。什么是波澜?没人站在你这边,你左脚进门都是错。有人护着,大风大浪,我也会让你不沾一滴水。” “再说,你心底的夙愿达不成,就甘心过所谓平淡日子吗?” 李勉的语气充满诱惑。 程玉关来不及思考太多,下意识反驳,“我有什么夙愿?” “当初咱们初见,你昏迷中,可还想着要压倒程玉楼母女两个呢?怎么,越长大,越没有志气了?” 心底的隐秘被当众说出,程玉关心底空了一块儿一般,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 真正要做的事儿,死也不能说。但是李勉却知道了。 程玉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李勉知道了自己的想法。 只见李勉狡猾一笑,揽住她的肩头,“你只要跟我一起,就足够她们母女两个抓心挠肝的,信吗?” 半晌,程玉关叹气,“信!” 第五十九章 拿捏 所以说人真正想要做的事不能宣之于口,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就好比此时此刻。 李勉拉着程玉关,在明心湖边散步。 关键是,明心湖是京城郊外,最具盛名的一处风景秀丽之地。 一到夏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往明心湖这里纳凉避暑。 此时,明心湖边的绿杨堤上,三三两两的都是人。 李勉却拉着程玉关的手,从湖东一路走到湖西,又叫来一只小船,拉着程玉关上船吹风。 “四哥,很不用如此!” 程玉关脸有些红,绝对不是被人围观,看的,而是天太热,她走路走的。 程玉关想。 李勉却一脸笑意,眼中带着光看着程玉关,“当然要如此,不然,别人怎么知道我们感情好呢?你没看见吗?程玉楼那几个在湖心亭结社对诗,你要让她难受,就要多带着我,去她面前晃晃。” 说到这里,程玉关瘪了瘪嘴,无话可说。 心里的隐秘被人了解,此刻又拿出来顺服自己,那真是一拿一个准儿。 李勉拿起一旁的白纱帷帽,替程玉关戴上。 “水面阳光晃眼,你盖着些。” 李勉也不知从哪本话本子里得的“偏方”,觉得男女谈情说爱,必要一同出去游玩才好。 此时,他便做到了极致,不但达成了谈情说爱的小目标,还顺便为程玉关打击了程玉楼几个,甚至还跟程玉关趁机多待了一整天,可谓三全其美。 湖心亭,见一贯冷清矜贵的四皇子竟然亲自拿起帷帽给程玉关戴上,程玉楼诗社的一班小姐妹,手帕子都要拧断了。 历来小荷诗社结社对诗,她们几个才是焦点。 现而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程玉关身上,她们怎么能不恨。 这其中,又以程玉楼最为深恨。 但是经过前两日母亲杨氏的开解,程玉楼已经不会随意在外人面前袒露真心,而是依旧笑的温婉大方,仿佛没有看见四皇子李勉对程玉关独一份的温柔和笑意,也没有看到诗社其他贵女的僵硬的脸色。 “岸边杨柳依依,咱们今日便以杨柳为题作诗,如何?这题目虽烂俗,但是要想写出新意却难。谁要先来?” 程玉楼温文含笑,看着众人道。 福成郡主年纪小,说话最为直爽,当下,便怼了程玉楼一句。 “装什么大方?谁不知道你因为陛下赐婚四皇子和程玉关在府里摔东西?眼下她就在咱们跟前碍眼,谁还有心思作诗?” 福成话音未落,福山郡主连忙拉扯妹妹到身后,“别口无遮拦的!” 训了妹妹一句,福山郡主看向面上僵硬的程玉楼,“玉楼,福成年纪小,向来心直口快,你也是知道的,别跟她计较。” 两姐妹跟顺郡王一脉相承的无所顾忌、缺心眼儿,谁还能真的计较不成? 程玉楼勉强一笑,“福成一向如此,我懂。” 众人被福成说中心事,也不再装模作样的非要作诗了,而是围坐一起,眼神有意无意的看着湖心的四皇子程玉关两人,一边闲说话。 “哎,玉楼,你这姐姐为人如何?京城当中,总是断不了她的小道消息,但是她这个人深居浅出,从不去庙会宴饮上凑趣,也不跟谁家贵女投缘交往,咱们没有机会跟她相处。你们毕竟是姐妹,跟咱们说说她呗。” 女人一生的两次投胎,程玉关眼看要胜出一筹,众贵女自然好奇,她究竟何德何能,被陛下,娘娘,还有四皇子如此认同,仿佛怕她跑了一般,连良辰吉日都不等,闪电赐婚。 这三人,哪怕有一个不喜欢程玉关,这件事都不会如此迅速达成,让人毫无反应时间。 能这般迅捷的赐婚,只能是程玉关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陛下,娘娘,和四皇子同时喜爱。 这过人之处是什么,众女心里百爪挠心的想知道。 是啊,她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凭什么? 程玉楼又被人问到眼前,将心里诋毁诅咒的话咽下去,犹豫片刻,程玉楼才开口。 “大姐姐小时候阴差阳错在程家村长大,奶嬷嬷走了以后,一个人野蛮生长,恐怕是这精神气儿让皇后娘娘喜爱。当初大姐姐进宫,娘娘就说,喜爱大姐姐的真诚和直率。” 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 福成“嘁”了一声,“什么真诚直率,就是个闷葫芦,木头人,还是个野蛮人!当初一言不合,就把我的轿子掀翻,这仇,我还没报呢!” 显然,福成郡主还记得两年前吃的那次亏。 众人想要知道程玉关的过人之处,又不愿意承认她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 程玉楼说好话,她们不爱听,反倒福成这般带着小孩子赌气的话,让众人信服不已。 “我那次远远看着程玉关和四皇子一起,确实是个闷葫芦,四皇子金尊玉贵,还要捧着她说话。恐怕就是跟奶嬷嬷长大,那老奴不敢管教,所以让她太肆意而为了,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四皇子也是一时新鲜,京中贵女循规蹈矩,他看不上,正好喜欢这等不理人的。” 有贵女总结出了“原因”,更离谱的是,竟然有不少人点头。 她们一不了解程玉关,甚至没有当面打过照面,二不了解四皇子为人,就这么“下了定论”。 “是啊,咱们从小,一步一行一言一语,都要遵规守距,恐怕咱们这样的贵女,四皇子看得不新鲜,只爱程玉关那样的。” “哎,也别这么说,四皇子虽然行事干练,但是毕竟单纯,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机,一时被迷惑,觉得新鲜也是有的。” “是啊,四皇子直诚,以往从不跟女子多说话,如今程玉关借着娘娘故人之女的名头,缠着四皇子,四皇子才被她迷惑,哎,可惜了,四皇子妃何等重责,程玉关一个没规没矩的女子,如何能担待得起呢?” “希望皇后娘娘能早日看清程玉关的短处,及时让四皇子悬崖勒马,不然,…” “是啊,娘娘英明,总会认清程玉关真面目的。” “不若下次宫宴,咱们帮娘娘认清,如何?不为别的,只为了四皇子的前途着想,想必娘娘也会感谢我们的。” “是啊,下次宫宴,是乞巧节,咱们…” … 一场结社,变成了“让程玉关现行”讨论会。一个个套路阴谋,从众位云淡风轻的贵女口中吐出。 … 湖中心,程玉关摇着船桨,李勉手支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程玉关兴奋的划船。 “就这么开心?不累吗?虽然有风,但是还是有些热,有些晒。” 程玉关全心控制船桨,一边回答,“控船可是技术活儿,我还是在桐城特意学了好久,才终于学会的。你就安心坐着,我定然能安全把你带回岸上。对了,你是不是晒?我有帷帽遮挡,不觉得晒,不然,我把帽子分你戴一会儿?” 程玉关眼睛看着方向,随口说道。 李勉却煞有介事的点头,“好啊,确实有些晒,这帽子我没戴过,你给我戴。” 程玉关“啧”一声,不情愿的放下船桨,这桨挂在船侧,倒是不会掉下去,就是程玉关兴头上被打扰,有些不情愿。 “快来,我给你戴上,好接着划。” 程玉关冲李勉招手,顺便将自己的帷帽拿下来。 “怎么不多带一个?” 程玉关一边给李勉戴帽子,一边道。 本来在自己头上有些大的帷帽,到了李勉头上,却仿佛小了一圈。 程玉关稳住帽子,准备系绳子,却发现因为李勉头大,本来够长的绳子此时有些不够用了,只剩短短一个头儿,程玉关需要紧紧抓住,才能用短短的头儿打结。 “再过来些,这绳子太短。” 程玉关认真系帽子,下意识对李勉说。 李勉暗笑一下,双手分开扶着船身,头猛地往前一伸,仿佛要贴上程玉关的脸上。 “哎呦!” “啊!” “这…”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 程玉关没注意,湖心亭和明心湖周围见到这一幕的人,此刻却惊呼出声。 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还以为两人…贴上了呢! 好在,还没有。 只是靠的近。 岸边,湖心亭,有不少人又松了口气。 却莫名失落,仿佛没看见预想中的画面。 程玉关趁机系好帽子,推李勉的肩头,将他推回原处。 “别靠这么近。” 程玉关道。 “为何?我们是未婚夫妻,便是手拉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况刚才又没有碰到。” 李勉一本正经道。 “还是你自己有什么歪心思?” 程玉关懒得跟他逗嘴,抓住船桨,接着划起来。 一场休沐日的游湖,让京中所有人看到了四皇子李勉对未婚妻程玉关的喜爱。 本来对程玉关还有些微词的京城百姓,听说之后,心中不满放下。 他们本就是为四皇子鸣不平,既然四皇子喜欢,那程玉关又有什么不行呢? 大多数人的想法改变,但是一部分人心底固执,从心底不肯接受。 比如程玉楼,比如福成福山,比如对四皇子有意的贵女,又比如,看不上程玉关之人。 归根究底,爱恨嗔痴妒,是原罪,让人轻易解脱不得。 为旁人的事,沉沦其中,令自己陷入泥潭。 京城日子过得快如闪电,程玉关每日要看大乾几处分店日常调货和账目,忙的出去玩都要抽时间。 李勉更是。 他是皇子中,唯一的实权之人,牵扯众多朝臣的心。 因此每日除了本身的公务,还有不少官司找到面前,需要他去处理。 这一晃,距离他们上次游湖,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进入七月,天气陡然凉爽起来。 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小姐,宫里的彩绳编的真好看,奴婢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都没有头绪,不知该怎么做。” 流云摸着程玉关手腕儿上的彩绳,欣羡的说到。 程玉关举起彩绳,看了看,“这是跟姨母送的乞巧礼一起来的,待乞巧宫宴当天,我替你问问。” 流云大喜,“那就好,那就好!” 女子不仅仅喜爱金银珠宝,也喜爱彩绳宫绦这等不值钱但是需要巧思的精巧小物件儿。 很快到了乞巧宫宴当天,程玉关依言带着流云进宫。 这是女儿节,常氏等贵妇人未被邀请,只程玉关这等未出阁的女儿家被邀请进宫。 常氏叮嘱小心,赵氏钱氏两个嫂子也只能艳羡的看着小妹的马车进宫。 “小姐,我们一直走进去吗?我看其他贵女,都将车停到北宫门。” 流云跟在自家小姐身侧,有些好奇的左看右看。 这里是一处甬道,窄窄的宫墙高高的耸立,非要很用力的仰头,才能看到头顶那偶尔出现的石制烛台和头顶的一线天空。 前后仪门远看好像也被青砖砌住,若是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说不得心里发慌,如无头苍蝇般转不出去。 流云看得心下慎得慌,也兴奋的不行。 这是她第一次进宫,果然宫里气象不凡,连这墙这路,都透着威严不凡。 程玉关手端放在腹部,规规矩矩的往前走,边走边跟流云说话。 “北宫门人太多,咱们从东侧门进来,到凤仪宫,反倒能快些。” 流云听了,点头,“听小姐的。” 她什么都不懂,但是自然相信自家小姐。 经过一处宫殿,流云好奇的看过去,只见殿前大大的匾额上,写着“凝晖殿”三个大字,一个灰衣的小黄门守在门口,似乎在日头里走神。 听到脚步声,小黄门睁开眼脸上顿时一亮,冲着自己就过来,流云正要去拉小姐,却见小姐从袖笼拿出一包猪肉脯,扔给小黄门,“孙记的炙猪肉和烧饼,我记得你喜欢吃。” 听了程大小姐这话,小黄门面上更是开怀,接过炙猪肉揣进怀里,“奴才就随口说过一回,怎么您还次次想着奴婢。今儿乞巧,您快去,后宫里这些天可热闹呢!” 程玉关没多停留,略站了站,说了两句话就拱了拱手,走了。 流云好奇的回头,却见小黄门含笑目送两人,目光对上,两人都客气点头。 “小姐,这是您在宫里的熟人吗?” 走远两步,流云好奇的问。 “是啊!”程玉关点头,“除了凤仪宫,最熟的了。” 第六十章 围剿 “程大小姐,今儿乞巧宫宴,为的是拜月乞巧,晚上才正式开始,这会儿娘娘带着众贵女,都在御花园给草木假山木廊装扮。娘娘说了,让您来了以后,径直去御花园大泊湖那边。” 刚从仪门出来,还没往后宫走几步,一个丽装宫女前来禀报。 宫女品级分明,大都是素面的锦缎衣裳,眼前这个宫女一身暗纹绣花,还戴着披帛,显然品级不低。 但是宫里实在大的很,程玉关并不认识对方,只以为应该是尚仪局的女官。 “程大小姐,请跟我来。” 说着,这位司言女官便前面带路。 程玉关和流云对视一眼,便跟随上去。 宫中司言女官也有五品的职位,负责宫中宣传启奏。凡外命妇朝觐中宫,都由她们负责司言传旨。 当面给女官难堪,程玉关可不会。而且乞巧拜月本就是习俗,皇后娘娘这样安排,也非常有可能。 宫人步态窈窕的走在前面,程玉关带着流云,跟随其后两个身位。 流云跟女官走了一会儿,见草木渐深,忍不住拉了拉自家小姐。 见跟前边儿女官离得远了,流云才小声拉着自家小姐。 “小姐,都说宫里情况复杂。咱们就这么跟去了,是不是太危险?不然,我们还是先去凤仪宫,拜见了皇后娘娘,娘娘真的不在,再往御花园去。” 程玉关抬头看了一眼步态如初,仿佛没有听见背后二人议论的的女官,小声道。 “皇后姨母治宫严谨,说一不二。咱们没有正当的理由,就怀疑女官,到时候若女官说的是真的,岂不是显得咱们小气多疑?就跟着她去,能有什么花样?” 听自家小姐这么说,流云顿时放下心。 也是,这可是宫里,除了宫女,就是宫妃的地方,能有什么猛人不成? 想想自家小姐,虽看着细瘦,那可是每天早上,都要抛石锁呢。 就前边儿那个婀娜女官,在自家小姐手上,过不了半下。 实力带来自信和底气,顿时,流云也不前后打量好似做贼了,而是学着大小姐的样子,坦然前行。 “哎?人呢?” 转过一个假山,前边儿的女官身影突然消失。 程玉关和流云本就距离女官比较远,正值秋季草木葳蕤的时候,这处的草木似乎多日没有及时打理,有些疯长的趋势。 半人高的草和一人多高的花树一同往小路上舒展枝叶,本就掩住了女官的半个身形,现在更是一个转眼,主仆两个说句话的功夫,前面的人就不见了。 “小姐,这里您来过吗?该往哪儿走?” 流云又有些紧张的抓着大小姐不放。 其实流云性子舒朗,不过是因为第一次进宫,心中紧张,所以才有些一惊一乍的,不敢离开程玉关身边。 程玉关心里也空了一下,却没有太紧张,她左右是在宫里,又不是荒郊野岭,便是一时迷路,皇后姨母也自然会让宫人找过来。 心里有底气,程玉关拍了拍流云的手,“去四处察看一番,看哪里有脚印儿。人刚走,总有痕迹留下,总不能是阿飘。” 流云听小姐吩咐,边往一边去拨开草木寻找道路,一边好奇。 “小姐,什么是阿飘?” 程玉关也在拨弄草木,寻找小路,嘴里随口答道,“这当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哦。” 流云听话的不再多问,两个人一人一边找寻路径。 “小姐,这儿!原来这里有条小路,被这草丛给淹没了。” 流云突然开口,指着一处碎石小路给程玉关看。 程玉关却也指着一处石子路,“我这里也有。” 两条路,一模一样,而且路上都有人新踩出来的青苔印儿。 “这要往哪里走?” 流云苦恼,“我不敢跟小姐分开。” “走,两条路而已,先选一边,路不通再往另一边。” 就这样,程玉关带着流云先往流云找到的那条路上走。 “小姐,怎么越走草越荒,这恐怕没有人来,咱们选错了,还是回去。” 走了半路,流云越走越心慌,开始打退堂鼓。 程玉关却摇头,“已走了半程,非要到前边儿去看看到底通哪里才好。不然不是要浪费时间?万一那条路跟这里一样,在回来岂不是更加浪费时间?” 流云听了,点点头,不再说往回走的话。 又一会儿,四处寂寂无声,时不时有鸟雀被两人的动静惊飞,似乎她们两个外人,闯进了它们的地盘。 “皇后娘娘寅时末开席宴饮,若咱们赶不上该如何是好?” 这次乞巧宫宴,请的都是众家贵女。不用管家,不用伺候公婆,因此皇后娘娘特命寅时饮宴,也是为了避开秋老虎余威。 因为宴开的晚,程玉关才会跟着宫人往这边来。 她真的以为皇后姨母有巧思,才会这般安排。 “没事儿,晚些也无妨,到时候跟姨母说开缘由就好。” 程玉关坦然。 “皇后娘娘会不会怪小姐?毕竟娘娘威严,不容冒犯。” 便是亲母女,做女儿的指出母亲过失,母亲尚且会恼羞成怒。 这次宫宴,她们出意外,说到底也是后宫管辖范围之事,若是小姐当中讲出缘由,皇后娘娘会不会气小姐不合时宜? 但是不说理由,她们无故迟到,也是藐视娘娘,不重视宫宴,最轻也是泼了娘娘冷水,这帽子,戴着也不轻。 流云越想越纠结,脸色也带了些悔意。 “刚才不该跟那个宫人走的!” 说完,流云自觉失言,捂住嘴巴,“小姐,奴婢不是埋怨您。” “奴婢是觉得自己无能,只能拖累小姐,不能帮小姐分忧。” 人恐惧的时候,都有前后反复,喋喋不休的毛病。 程玉关根本没往心里去,闻言摆摆手,“你先闭上嘴巴,走到尽头再说话。” 流云马上紧紧闭住嘴巴,跟在小姐身后往不知名的前方去。 刚才不觉得,越走,程玉关感受到脚下应该是一处有坡度的路,她常年锻炼,自然能从腿和脚的肌肉发力找到是平路还是破路的感觉。 虽然坡度不明显,但是她们应该是总体往上走。 再加上这里渐渐的有花树成林,鸟儿惊飞,程玉关想,这应该是一处废弃的小山包,不然,不会有这么多鸟。 想到两年前,在凝晖殿看书时,每次累了程玉关都会在阁楼眺望,那会儿她望远镜初制成,随机在宫里四处乱看的时候,曾经看到过一处山头。 那里没有宫墙,和宫外的景山相连,因此没有护卫出没,只有禁军守在山外。 因为地势敏感,禁军发现有人,第一反应恐怕是格杀勿论。 想到这里,程玉关的脚步蓦地一下停下来。 流云止步不及,险些撞上去。 “小姐,怎么了,怎么不走了?不是说要到尽头看看是何处吗?” 程玉关只沉着脸,摆摆手,面色郑重的看着流云,“你有没有觉得脚酸?” 流云闻言,连忙摆摆手,“奴婢不累,还能坚持!” 但是分明,流云的脸也红了,气也喘了。 流云也知道自己不争气,笑了笑,不好意思道,“奴婢惫懒,比不得小姐每日晨练,所以有些跟不上小姐。宫里地方实在太大,奴婢从宫外走到宫里,就已经累了,如今又走了不知多久,所以有些体力不济。不过奴婢还能坚持。” 流云怕自己体力不济,拖小姐后腿,因此一直憋着气儿不敢大声喘。 程玉关却摇头,“你比一般女娘体力好多了,我们之所以一直走不到头儿,恐怕是越走越偏,往宫外去了。” “啊?没看到宫墙啊?!” 流云震惊,都顾不得擦汗了。 “这里是一处防务重地,自然不会有宫墙。外边有禁军驻扎,乱入者死。” “啊?!” 流云目瞪口呆。 虽然进宫前,夫人和两个少奶奶就跟她说了很多宫规,让她谨言慎行,别给小姐惹祸,否则有杀身之祸,还会牵连小姐。没想到,如今她们就进了死地。 “小姐,咱们往回走。” 流云立刻提议往回走。 为今之计,自然是要往回走。 程玉关想象着当初看到这处山包时,好像问过李勉,李勉说过,那山头三面环水,一面伸出宫墙,并且里面在建宫之初,砌了许多石头路,本来想建一个偏殿,供宫里人游赏,后来实在偏僻,皇帝和皇后又都不是铺张浪费的,因此就没有继续修建,也少有人过来打理。 有了俯瞰视角,又有李勉当初的介绍,程玉关果断看向前方。 花树长得很密,但是长期无人打理,南北分的很清楚。 枝叶密的一边是南,疏的一面是北,正冲着自己的方向,就是西,后宫方向。 “跟我走,后路找不回来的,只能一直在里面转圈儿,我们直往西去,定然能出去。” 走下石子路,将疯长的草丛踩出一条路,程玉关还折了两根树枝,给流云一根,边走边打草惊蛇。 “小姐,你的裙子…” 流云有些心疼。 这是夫人特意为小姐定亲做的蜀绣新衣,听说这一卷布料,要十绣娘绣三个月。 夫人说了,有婚约就要穿好的,也是给四皇子长脸。 小姐今儿还是第一次穿。虽然不心疼钱,但是心疼脸啊。 程玉关将裙角撩起塞进腰头,露出裙子里的长衬裤,“也是,这好东西不能糟践了。” … 两人一边打草,一边往回走,御花园里,皇后叫来梅玲。 “去四门处问问,看玉关走到哪里了。玉关稳重,不会无缘无故的迟到。” 梅玲看着满园子的贵女,点点头,退下。 “母后,四哥今年赐下婚约,正是需要乞巧的时候,怎么今儿反倒来晚了。还有程大小姐。咱们今儿一半儿为了母后,一半儿可是为了他二人。这可好,这两人一个都不进见。” 五皇子李克坐在皇后下首第二桌,玩笑道。 “是啊,皇后娘娘,四皇子勤勉,有正事要忙就不说了,怎么程玉关这会儿还不来?别是得偿所愿,不愿意再应付人了?” 福山郡主又一次想缝住妹妹福成的嘴。 说程玉关可以,别连带皇后娘娘,你这阴阳怪气的,不是说程玉关装模作样,而是在说皇后娘娘识人不清,被人愚弄! 暗暗瞪了妹妹福成一眼,福山笑看向皇后娘娘。 “娘娘,小妹说话一向心直口快,您别往心里去。她也是想程大小姐了,毕竟她们二人不打不相识,如今都大了,反倒想着对方了。” 这话说的,鬼都不信。 “玉关有事绊住了,一会儿就来。” 皇后娘娘淡淡解释一句,福成好没意思的低下头,不敢再随意说话。 “听说娘娘准备了一曲《游园惊梦》,宫里戏班难得,咱们可要好好听听。” 白晓灵解围道。 “就是,这处园子虽精致好看,到底不如水边听戏好听。最好是越空旷越好,和着水声,还有回声,就再好不过了。” 五皇子悠然道。 这乞巧节本就是少年男女相互约会相见的日子,眼下众贵女再此,皇后也有意让五皇子李克多看看别家闺秀,因此听他说话,便准备燧了他的心意。 “既然五皇子这么说,那咱们就改驾大泊湖。” 众人纷纷起身附和,平日里积极的程玉楼却只是附和,没有出言挑头儿,倒是让皇后娘娘多看一眼。 一行人在宫人的打幡伺候下,转战大泊湖。 就在刚刚,有宫人提前来此,将华盖布置到位,一行人背对着花树,坐在水边不远处,听水面听风水榭上,伶人歌舞。 伶人卖力演出,自然引人入胜,可惜底下人心思各异。众人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娘娘,四皇子来了。” 梅玲吩咐底下人去各处打探程玉关的消息,此刻回来,恰好碰到来赴宴的四皇子李勉。 李勉自然也知道了,程玉关至今未到的消息。 “母后。” 四皇子李勉请安拜见。 “四哥,母后的宫宴,你可是来晚了,该罚一杯。” 五皇子李克,端着一只酒盏,起身相迎。 第六十一章 自得其乐 “五弟客气了。这宫宴,你是主角,为兄已然赐婚,今儿就是过来给你作陪的。来的晚才是识趣难道还要抢你风头?” 四皇子说话一向是不得输的。虽然是一张冷面,也不是会胡搅蛮缠拌嘴的人,却总是能一击致命。 四皇子话音刚落,当下,便有贵女轻笑出声,扭头看去,却是白晓灵。 福成郡主瞪了白晓灵一眼,又偷眼看了异常沉默的程玉楼一眼,才又看向李克。 果然,李克的目光刚从程玉楼身上离开,看向四皇子。 “四哥说笑了。都说四哥开窍晚,父皇和母后还没少为此心急,把母后的左膀右臂梅清姐姐都送到四哥府上。如今竟然一夕便走在兄弟们前面,眼看赐婚之后,就是成婚在即,弟弟们可要找机会,好好跟准嫂子说说当初四哥的好事儿。” 李勉闻言,眼眸深沉起来,“小叔子没事儿别往嫂子跟前凑。你嫂子脾气不好,若是让你磕着碰着,四哥可管不了。” 李克却端着酒杯,挑眉应对,丝毫无惧色。 李勉沉目相对。 兄弟两个,不知在打什么官司。 众贵女看着皇子中唯二成年加冠的两个,一时间目光中异彩连连,两厢移动。 一个深沉可靠,玉树临风。 一个温文儒雅,风流倜傥。 好一个佳婿。 只可惜两个都名草有主,众贵女自然不会自甘下贱,去撬别人的墙角。 不过四皇子这里,算是名分已定,五皇子却不一定。 韬光养晦一整晚的程玉楼见众女神色,一时又是得意,又是恼怒。 得意的自然是她得了人中龙凤五皇子的青睐,恼怒的,自然是众女不甘心的小心思。 “好了,勉儿,坐下听戏。戏班子排了一个多月呢,大家都看看,别浪费。” 皇后出言指点。 众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神。 也是,好戏当前,她们就好好看戏就好,起浮心未免轻浮。 一时间,场上又恢复平静,大家伙全部聚精会神的看向台上。 … “娘娘,凝晖殿的小黄门看见有女官接大小姐进了后宫,似乎是沿着墙根儿,径直往东北角处的禁山去了。” 梅玲往皇后耳根小声禀报,话语中,带着一丝担忧。 景山因树木杂乱密实,向来不为人所喜,觉得那里阴气森森不吉利,所以宫人又给起了个“禁山”的别号。 更关键的是有宫人曾经不信邪,想要穿近路,结果进去了之后,就迷了路,若不是皇后娘娘心善,动用禁军寻找,说不得那宫女就此消失了也说不定。 知道程玉关进了禁山,梅玲自然心急。 皇后听了梅玲的禀报,眼神下意识看向面前的大泊湖。 禁山三面环水,这水就是大泊湖。 也就是说程玉关此时,就在她们对面的禁山之中。 见梅玲面色不对,四皇子起身来到母后跟前,俯身听了一耳朵,这一听,听的李勉面色阴沉下来。 世间有因果,在宫里,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他刚来赴宴时,听梅玲说娘娘换了地方,心下还奇怪,怎么会换到平日里少有人来的大泊湖这里? 现在,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 李勉的眼神,在场上的众贵女身上扫过,是她?是她?还是她? 李勉没有在场,皇后全程都在,想到刚才众贵女和李克,一人一句的往这边引,皇后就眸色深沉。 就怕有人是无意,有人是有心,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勉儿,你去找程留川。” 程留川升任禁军总管,这件事儿找他自然是对口。 还不待李勉领命而去,对面,突然一声巨大的落水声,让众人惊叫起身,惊疑不定的看着对面。 李勉上前一步,到众人身前,往对面看去。 大泊湖虽大,却是细长的形状,仿佛月牙一般围绕着禁山。 因此众贵女和宫人,清楚的看到对面,程玉关裙子绑在腰头,没规矩没体统的,正向对岸的她们招手。 刚才就是她往湖中投了一颗巨石,弄出的动静。 李勉当下四下察看,却没见到一艘船。毕竟这里荒芜多年。 当下,他双手捧在嘴边,向对面的程玉关喊道,“等着,我去找船!” 程玉关在对面听的真真切切,当下大力挥手,“不用!我这就回去!” 说完,程玉关竟当下跳进水中,游过来! 流云亦是如此。 她们两个甚至游的流畅又迅速,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她们便几乎游到了跟前。 在桐城,有游水戏水的习俗。不论男女老少,都有一身好泳技。 流云从小在桐城乡下长大,那里不分男女,男孩儿女孩儿从小在水里长大,到了清明寒食之后,秋分之前,河里湖里,总少不了较劲儿的少男少女。 他们比姿势,比速度,若是谁有一身“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好姿态,甚至会格外加分,让人喜欢。 桐城城里,虽然不会男女混游,但是男孩儿一块儿,女孩儿一堆,总是要较技比一比的。 虽然大了些之后,便不再如小时候单纯畅快,却对下水并不排斥。 程玉关带着流云下水,一来是走了许久,身上上好的丝绸料子被刮坏,整个人十分狼狈,她一身狼狈的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难免不想再等,免得在对岸众女的目光下,被人指点嬉笑。 另一个,也是为了出口气。 她自然知道今天是着了道,被人戏弄。 但是她偏偏不想忍下这口气。 她偏要畅快的游过来,让那算计之人看看,你费尽心思又如何?反倒让我游戏一场,对我没有丝毫损碍。算计落空,定能让那费尽心机的人懊恼跳脚。 程玉关憋着这口气儿,也要让那人气死。 于是,只见程玉关仿佛游鱼一般,瞬间游过一半,然后姿态优美又迅捷的,往这边游来。 李勉瞬间回神,快步将皇后娘娘身后的宫女捧案上,抓起一块儿玉色被巾。 在程玉关上水的瞬间,将人裹住。 程玉关在山里又开路,又找方向,费尽心力,还是这边的戏曲声让她最终确认了方向。 用尽了心力,刚才又憋着一股气,用尽了力气游水,此时,程玉关心力具疲,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心里畅快。 脸上是从没有过的,费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后的畅快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晃眼,眼睛也弯成一弯新月。 轻松肆意的模样,让从没有见过程玉关这一面,自认为她沉默寡言,木头人似的程玉楼,福山郡主,福成郡主,甚至五皇子,皇后娘娘,还有梅玲,都没有心思震惊,反而看着程玉关的笑容,不知说什么好。 心下仿佛有巨大的震撼闪现。 众贵女也差不多。 她们只听说话程玉关无趣深沉,以为她被戏弄之后,定然会当场暴发,露出狰狞难看,暴跳如雷的嘴脸,到时候她们趁机说几句风凉话,也算是出口恶气。 谁也没想到,程玉关此时从水里上来,竟然是露出笑容。 流云此时也上来,被梅玲拿单子裹住,只见流云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笑着看向程玉关,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开心,和清亮。 “小姐,这宫里的水游的好过瘾!好久没这么游过水了!” 为什么程玉关偏偏找了流云在身边,就因为她们骨子里是一样的。 在众多衣着齐整的贵人注视下,两人都没有感到狼狈,却第一时间,只觉得畅快,过瘾! 这感觉,比跑了三千米还要心肺燃烧的畅快! 程玉关伸出手,流云啪的一声击掌,二人相视而笑。 众人只看着,却仿佛领会到她们二人开心的点。 不是强颜欢笑的掩饰,是真的畅快! 这种感染力,让众贵女忍不住跟着嘴角上扬。 皇后娘娘和李勉,也是如此,本来担忧的模样,看程玉关如此大气,脸上也出现笑容。 只程玉楼,从暗喜到暗恨,她的目光从二人击掌的手,看向众人,最后看向身后的五皇子。 她本来以为二人会目光交汇,没想到,五皇子也看着程玉关两个,嘴角在笑! “今日乞巧,献丑了!大家继续吃,继续听曲儿,我先下去换衣服了!” 程玉关用腰上的宫绦将巾被绑住,抬手拱手之后,自认为很帅的退场。 众女目送她们两个主仆离开,片刻,才叽叽喳喳起来。 “这程玉关,有意思的很,是谁说她孤僻深沉的?” “但是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谁家闺秀会就这么游过来,也太莽撞了!” “我却不觉得莽撞,你不觉得她这样游过来,笑的那样畅快开怀,你心里不知为何,也跟着激动吗?” 几个贵女点头,那明明该是莽撞的傻样子,为什么她们也跟着程玉关激动莫名呢? 她们不知道,后世有一个词,叫“中二”,就是不计较面子,只跟着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又激动人心! 程玉关骨子里未成年之前,有深深地中二之魂,成年之后,面子,计较,得失,深深地压制住她的本性,但是,还是偶尔会跑出来一点儿。 比如今天。 她特别想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她便用尽最后的力气游了过来。 也许我着了你的道,但是我就是开心! 回宫的路上,程玉关握着被单,脸上的笑根本收不起来,她觉得自己赢了。 “就这么高兴?” 李勉抱着程玉关,而且是公主抱。 本来想撑住最后一口气的程玉关,其实有些腿软。 这是用尽力气之后的脱力。 自己没办法帅气的退场,李勉抱着她也一样,能气死人。 离开众人的视线,李勉抱着程玉关慢慢的往回走。 有宫人扶着流云,跟在两人身后,不过几人都默契的远离了些,给二人留出空间。 “你竟然能出来。” 李勉感叹。 “那当然。看树的疏密就懂了,我小时候跟开山匠人学过,在山里辨别方向。” 原来,这是程玉关多重经验组合,才得以从禁山出来。 “真是傻。” 李勉感叹着说到。 程玉关的嘴仿佛僵硬了一般,掉不下来,她还是有一股从心里涌动的激动。 “我就是傻。” 程玉关大方承认。 她不愿意被人说傻,但是她会自己说自己傻。 “傻”这个字在别人看来不体面,但是程玉关很喜欢,这么多年来,她会刻意让自己保持一些“傻气”,不让自己被内心的嫉恨和不平,磨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成为一个所谓合格的大人。 “是不是很累?想吃什么?” 李勉轻声问。 程玉关摇头,“走了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累了,不想吃东西,只想睡一觉。” 程玉关进宫时,午时刚过,此时却日头西斜,阳光也从金色变成了暗一些的橘红色。 此时,恰好有凤仪宫宫人,抬着春凳过来。轿撵不方便,还是春凳更适合。 李勉小心的将程玉关放下春凳上,“睡,我已经让人通知了程将军,今晚,定会给你个交代。” “嗯。” 程玉关答应着,声音却低了下去,她真的有些累了,不自觉就眼睛迷蒙,似要睡去。 … 皇后的宫宴出现程玉关游水这件事,便随之散去。 众人带着心头莫名,三三两两的出宫。 “大姐姐就是这样,会时不时冒些傻气。到底是程家村来的,乡野之气在骨子里,褪不去。” 程玉楼悠然说到。 她身边,就是李克,两人并肩而行,李克送程玉楼出宫。 “清凉殿的宫人,不会被查出来?” 程玉楼接着道。虽然那里是冷宫,轻易不会有人去。 李克摇头,“不会,清凉殿的主事,是我母妃的家乡人,她可靠的很。再说,谁会查到清凉殿,除非将皇宫翻个天。就为了程玉关泳水?” 说到“泳水”二字,李克竟忍不住笑了。 轻咳一声,李克看向旁边的程玉楼,“你会泳水吗?” 程玉楼诧异的,仿佛看稀奇的目光,看向李克,“你在说什么?那等没体面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会做?” 李克见状,点头,却状若叹息般的道,“是啊,谁也别想看到你不体面的时候。” 沉默。 良久,程玉楼道,“殿下会看着那样的我笑,然后将我抱走吗?” 李克也沉默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谁能放下体面呢?也许只有某些———的人。 第六十二章 认错 “醒了?喝口参汤,补一补。” 程玉关一睁眼,便看到皇后娘娘俯身关切的看着自己。 程玉关撑着身子坐起来,看了眼天色。 窗外阳光微蓝,这是早上的晨光。 “这么一早,姨母该是在凤仪宫处理宫务,怎么在我这里?我没事儿。” 程玉关多年来,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常年锻炼,有一副好身体。 她时常觉得,自己比别人吃得香,睡得好,就已经赢过大多数人。 所以虽然昨天劳累半天,这会儿程玉关却恢复的很好,不但眼中有神,还动作麻利,说着,就要掀开被巾起来。 皇后娘娘却摁住了程玉关,不让她下床。 “你昨天伤了元气,还是先喝碗参汤,养一养。” 说着,从一旁梅玲的手中接过参汤,舀了一勺就要喂她。 程玉关虽然不知道皇后为何阻止自己下床,却还是老老实实靠在床头,乖乖的喝下一口参汤。 “娘娘,外面顺郡王妃和程侯夫人想要进来,当面跟大小姐赔罪。” 有宫人进屋回禀。 程玉关住在凤仪宫东边右后方的小跨院儿,这是她从进宫以来,就一直居住的地方。 而且每次进宫留宿,她都是在这里歇息。 很难想象,她在宫里有个保持了两年之久,独属于自己的小院儿。 所以程玉关醒来,没有觉得丝毫违和感,因为她对自己的屋子很熟悉。 东跨院儿的房间虽不多,却也有正屋三间够她使用。 她现在在卧房,旁边百宝架子后边,就是分隔出来的正堂,用来待客活动。 所以此时,顺郡王妃和程侯夫人,应该就在百宝架子后边等着,听到内间卧房的动静,猜测程玉关应该醒来了,便请示皇后进来探望。 程玉关这才知道,为何皇后姨母不让自己下床,原来是做给那两人看的。 皇后娘娘不紧不慢的又喂了程玉关一口参汤,这才开口,“让她们进来。” 转眼,一个头戴九凤花冠,珠光宝气的王妃和一身朝服大妆,难得装扮隆重的杨氏,便出现在程玉关床头。 “这就是程大小姐?久闻难得见面,长得真好,一看就是敦厚有礼的孩子,我一眼就喜欢。” 顺郡王妃和顺郡王是一家子的舒朗脾气,虽然这次过来赔罪,一进屋满屋子肃穆,也抵挡不了她明亮开朗的声音。 皇后沉肃的目光看过去,顺郡王妃才猛地收住笑容,知趣的不再试图活跃气氛。 “玉关两年不见,越发的长开了,比先夫人当年容貌还要再盛三分,真好。你父亲这两年也很想你,时不时在家里就要念叨你,他若是见到你,恐怕会开心许久。” 杨氏声音温柔恭谨,慢条斯理,却最懂怎么恶心人。 她的话音一落,皇后本就沉肃的面孔,更多了一丝不耐。 “杨氏你若是要念旧情,需找个恰当的机会。眼下玉关昨天刚受惊疲累,听不得这些伤神的话。” 皇后声音冰冷。 杨氏却一脸无措,“妾身失言,妾身只是说出实情,毕竟是玉关亲生父亲,想来她也会想知道侯爷现状。没想到皇后娘娘和玉关都不想听,以后妾身不会再犯了。” 杨氏话音落下,屋里气氛凝滞。 有些人就是这样。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知道你的软肋弱点,就反复拿出来恶心人。 杨氏毕竟身为程侯夫人,该有体面,皇后不可能无缘无故,因为几句不顺耳的话就发落她,只能冷落。 没想到杨氏趁着今日的机会,又跳出来恶心人。 真是让人膈应的很。 “哎呦,杨氏,你做侯夫人多年,怎么还是一副小妾的派头,没得让人看得眼睛疼。要我说,你很该跟我学学。咱们有诰命在身,又有儿女傍身,索性就将那些矫揉造作的样子都丢了,过些畅快日子。难道你这把年岁,还指着夫君宠爱不成?我跟你说,咱们这半老徐娘,再如何娇柔也比不得那十几岁的野花儿。我家郡王爷,跟你家侯爷,这两天又要捧一个小戏子,你不会不知道?” 恶人自有恶人磨。 皇后娘娘身位上位者,得谨言慎行,不能伤了臣子夫人的心,但是顺郡王妃就百无禁忌了。 她上能跟皇后娘娘插科打诨,下能直言不讳的说话只遵循自己的喜好而不用管旁人脸色。 杨氏被顺郡王妃一顿排头,说的脸上跟开了酱油铺子一样,又是努力挂着笑,又是怒意忍不住的升,使劲儿捏着帕子,看向一脸大大咧咧的顺郡王妃还有脸上带着隐藏不住笑意的皇后和程玉关。 “王妃,您今儿来不是来赔罪的吗?我是陪您过来的。您怎么还说起我来了,正事儿要紧。” 杨氏终究忍住怒气,提醒顺郡王妃一句。 顺郡王妃闻言,撇了撇嘴,“我还不知道我们家那两个?那就是个冤大头,谁家贵女想出什么坏主意,一准儿让我们家福成福山出头。这其中不定有谁的在背后撺掇呢!” 顺郡王妃阴阳怪气的瞪了一眼杨氏,接着看向皇后娘娘。 “娘娘,我们家福成,昨儿哭着回来,跟我说自己闯祸了。说她还记得两年前程大小姐拌了她一脚,让她跌下轿子,这会儿她就让人领程玉关进了禁山,就是想吓唬吓唬她。等真出了事儿,那死丫头心里又害怕,怕程大小姐身体不适,非要我一大早就进宫探望,替她赔罪。”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讲明了原委,顺郡王妃张氏这才一脸不好意思道。 “娘娘,看在程大小姐毫发无伤的份儿上,您就别跟福成生气了,轻罚她一下,可好?” 这世上没有傻子。 昨天程玉关出事儿,今儿就有人主动过来认错赔罪,还找了身份最难搞的顺郡王妃,这下子,皇后娘娘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人家把脸凑过来认错,你总不能再揪着不放了。 看着顺郡王妃一脸自责,皇后娘娘闭口不言,只将手中的参汤吹了吹,再次俯身喂程玉关。 被人撂在一边,张氏也不恼。这件事虽不是自己女儿能想出来的点子,却绝对参与了。 做错事自然要有态度,张氏靠近皇后娘娘,伸手就要接过参汤。 “娘娘别劳动了,让我代劳,也是我赔罪的诚意。” 皇后娘娘如何能让杨氏喂程玉关? 她喂是因为她是程玉关姨母,长辈体贴。 张氏贵为王妃,亲自伺候小辈儿喝参汤,那诚意太足,让人招架不住。程玉关喝也不是,不喝更让人说拿捏不放。 皇后娘娘躲开张氏的手,将参汤递给梅玲,伸出一根手指,使劲儿点了张氏的额头一下。 看出来,两个人还是有感情的,十分熟络。 也是,张氏这样的舒朗脾性说话方式,很难让人不爱。 “你呀,好好管教福成福山,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可就要承担起责任的!” 说着,皇后看向程玉关。 “我这外甥女从小孤身长大,没有父母爱护,我疼得心肝肉一般,容不得别人欺负。眼下在宫里,我的地盘儿,让人欺负到眼皮子底下了,你家闺女既认了,那就说,要怎么赔罪?只动嘴皮子,可不能够!” 张氏见皇后松口,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使劲儿点头。 “您说的对,很该如此。您说,该怎么赔罪,咱们就怎么赔,绝不讨价还价。” 张氏的话,让杨氏心下一惊。 她从没想过,张氏会这般利落投诚。 早知道如此,就不让福成背锅了,这要是罚下来,福成跟皇后娘娘握手言和,自己等人岂不是坐蜡? 奈何张氏脾气大大咧咧,杨氏心里再急,也不敢使眼色,怕被张氏当众说破。 程玉关半躺着,看着张氏也心中诧异。 没想到,贵妇人中,还有这般明理大气的人,真是活该人家过的畅快。 皇后娘娘沉吟,“我这里就让福成去皇陵,抄一个月心经,也是顺便修身养性,不然,迟早闯下大祸。至于玉关自己,让玉关自己说,总要玉关出气才好。” 皇后娘娘说完,张氏点头,“您说的对,这次罚她去皇陵醒醒脑子。” 接着二人都看向程玉关,“程大小姐你说,要怎么罚,我这个当娘的绝无二话!” 张氏说的大气,杨氏紧跟着道,“大小姐一向心善,以前在府里,对自己的丫鬟都不忍罚,对福成郡主,定然也会更加宽宏是不是?福成郡主年纪小,正是爱热闹的时候,让她去皇陵,比让她禁足还要严重。郡主已然受罚,想必大小姐定会网开一面,对吗?” 福成郡主受罚,其实杨氏并不在意。 但是这次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是小荷诗社几个姐妹攒出来戏弄程玉关的,并没有要下狠手,因此也没怎么避讳人。 大家都知道原委,若是这次福成被罚的太狠,其他几个姐妹却置身事外,让人知道总归不好。 怕牵连自家女儿,杨氏不惜道德绑架程玉关。 都说人老成精,杨氏这句话,糊弄糊弄脸皮薄的小姑娘还行,在皇后和张氏面前,难免上不得台面。 皇后目光中闪过不喜,张氏也皱了皱眉。她大大方方认错,就因为杨氏这一句话,搞得不伦不类。 但是眼下,张氏也不好跟杨氏呛起来,只得忍耐着暗瞥了杨氏一眼,心下鄙夷。 程玉关听杨氏的话,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看向张氏。 “您说的能罚,那我就真罚了。” 张氏见程玉关不为杨氏几句话而动,心下开怀,上前握住程玉关的手,热切道,“自然,你说。” 跟不明理的人说话,就是要无视她。 因为你跟她纠缠起来,就会正中她下怀,跟她无理搅三分的纠缠起来。 跟明理的人讲道理,与无理的人敬而远之。 杨氏被张氏排除在外,只上前跟程玉关说话。 程玉关那个小贱人也不看自己,仿佛她刚才说的话就像空气一般轻飘飘的。 被两个人同时无视,杨氏却发作不得。 明明是个侯夫人,却总是让自己身处这等境地,杨氏不反思自己胡搅蛮缠,顾左右而言他,反而越发恨起程玉关来。 觉得就是因为她们母女二人,才让自己屡次被人轻视。不然,她就是当初的侯夫人,而不是身位继室,矮别人一头。 杨氏暗恨,程玉关自然知道。 报复一个人,如果不能一箭解恨,那就要无视她。自己过的越好,对方就越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这道理,杨氏懂,程玉关也懂。 她们都不是要争一口气,而是要自己过得越来越好,来衬得对方的错误和不堪。 程玉关就是要证明,自己和母亲,做一个坦坦荡荡的女人,自立自强,随着自己心意过活,就是能过的很好。 杨氏那般钻研人心,伏低做小,时时刻刻掂量利益的做派,得不到别人尊重,即使成了侯夫人,也是失败的人生。 反之亦然。 杨氏只想坐稳侯夫人的宝座,再让女儿成为皇子妃,最好是皇后,让程玉关和她那个早逝的母亲看看,人并不是出身就是一切。她从落魄人家上进,也照样能出息,过上人人艳羡的日子。 只能说两个思想完全相反女人,因为程芳川这个男人,产生了纠葛,站到了对立面。 这种宿命纠缠,不是谁心下开怀,就能解开。必然要分出高下胜负,才能完结。 程玉关的做法,就是如此。战略上警惕对方,战术上轻视对方。她虽然报复,却不会失去自己的心。 不然,失去自我,成为杨氏和程玉楼那般处处小心算计的人,岂不是不战而败? “我昨天在景山,觉得里面景色虽然荒凉却又有古意,是个探幽的好地方。既然我能从里面毫发无伤的出来,我相信福成郡主也可以。那就让福成郡主也进山一趟。不过,毕竟里面蛇虫多,为了郡主不害怕,可以多带几个姐妹一起进去。就当郊游了,您说呢?” 绝! 程玉关知道福成一个人出来顶包,背后肯定还有别人。她说可以带人进去,福成定然会拉着自己同谋的小姐妹一起。 不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那就拿出诚意来。 既然她出来顶包,那这会儿进景山,就一起去。 程玉关话音落下,皇后娘娘忍不住轻笑,点了点程玉关,“你呀,促夹。” 说着看向张氏,挑眉,“如何?” 张氏捶拳,“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