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重返人间护花》 第1章 奇葩姑娘 天降瓢泼雨,砸在地上溅起泥点,伴着隐约的轰鸣雷声,唤醒趴在泥坑中的人。 她先是呛咳一声,抬手就着顺头顶流下的雨水抹了把脸才睁开眼,眼前雨雾如幕,泥土混着落叶发酵后的腥味钻入鼻腔。 7523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接雨,脸颊上的泥水流进嘴里,灌进喉咙,她却张嘴大笑,竟然没死。 环顾四周,此处竟靠着一条贯穿密林的大路,而她,正坐在大路旁的水沟杂草中。 这是哪里? 她明明是在实验室杀人,怎么转眼到这里来了? 头部传来一阵钝痛,7523抬手按了按,这一按就如同打开了阀门,记忆如泄洪般涌来。 她想起来了。 她本是实验室第7523个试验品,用于执行国家和组织的特别任务,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但她完美度太高,拥有独立思想后违抗命令,被组织下令处决,于是乎她在实验室大开杀戒,最后被终极系统反杀。 她不甘心,堕成恶鬼,准备复仇。 可惜还没来得及干坏事就遇到阴使冥灵,强制为她绑定供体重生,而她必须完成供体的遗愿,否则便会魂飞烟灭。 歹毒…… 这供体本是中周朝吏部右侍郎徐庸之女——徐琬,被人设计掳走,途中自保清白反抗而被勒死,后被丢弃于此。 至于她被何人所掳,记忆中也有线索。 徐琬年十四,家中为她与裴家大公子定下亲事。只是那位裴大公子似乎心有所属,不知是无意还是被刻意安排,总之她撞见了裴大公子与郑国公府三小姐幽会,而掳走她的人也曾提到过郑国公府。 真是歹毒至极,不得不承认在坏这方面,恶鬼真比不上那些所谓的人。 这位可怜的原主就此含恨而终,留下两个遗愿:一是手刃仇人;二是舍不得她的至亲好友。 第一个遗愿不难,恶鬼的本职工作。 裴大公子,郑三小姐,都洗干净脖子等着! 林中吹起一阵冷风,阴嗖嗖的,冻得她嗷嗷直叫。 湿漉漉的头发黏着脖子,像吸附的鼻涕虫,名贵的衣裳湿得透透的,紧紧贴在身上,还裹着泥浆,脏得看不出本色和材质。 再没有比这更狼狈的开局了? 唉,报仇不急,她得先找个庇护所,毕竟现在是凡人,淋雨的滋味不好受。 也不知这条路究竟通向何处,只能随意选个方向往前走,希望能找到有人住的地方。 她每走一步便感觉脚上的鞋袜挤出水,噗噗吱吱的,踩在泥泞路里,能深深嵌进去,沾满稀泥。 走了许久,才发现不远处隐隐绰绰的林中似乎有房屋。 躲雨的地方有着落了。 徐琬激动得大步向前,若不是脚上的鞋裹着大团泥,而身上的衣裳让她迈不开腿,她能百米冲刺。 等她走近才看清此处竟是个小破庙,明明靠近大路,却香火断尽,年久失修,荒草丛生。 殿内光线昏暗,蛛网密结,供奉的观音神像颜色已经脱落,香案上香炉倒扣,灰洒得到处都是,幢幡也不知被谁扯下,胡乱丢在地上,墙角还散落着林中捡拾的柴火,看来此处收留过不少路人。 殿中不知何人生了一堆火,没灭掉。 管谁生的,她正好想烤火,匆匆在殿外的石阶上刮掉泥团,双腿轻快不少,跨过门槛的一霎,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有人。 从呼吸上判断,是个男人。 男人躲在佛像后,努力地屏住呼吸。 看来是生火之人。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一步步走向那佛像,那人的气息愈加慌乱无章。 他在佛像背后缩成一团,徐琬素手一抓,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提起。 “你——” 四目相对,徐琬看呆了。 这不仅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还是个拥有倾世美貌的少年郎。 她的所有记忆中,没有哪个男的能有这般美貌,夸他是精心雕琢的美玉都不过分。 他眉眼深邃若外面的隔着雨雾的密林,鼻挺唇略薄,皮肤透着病态的冷白,即使穿着粗布烂衫,也似那雪中松,林中鹤。 少年比徐琬高大,登时挣开她的手,脸颊浮出红晕,往后退去半步。 冷声质问,“你是谁?” 他还以为是那群人,没想到是个滚泥地的狼狈小姑娘。 胆子奇大,上来就抓他。 “徐琬。” 她大方报上姓名,“你呢?” 他冷漠泛红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怎么能随意相告名讳。 不过这荒郊野外的,一个狼狈的小娘子想来经历了什么糟糕的事,他便也不计较那么多,放下戒备道,“崔言之。” 徐琬点头,道,“你真好看啊。” 她此刻同猥琐男人一样。 崔言之的脸爆红,羞恼地咬牙切齿道,“不知羞,快让开!” 她夸得不够真心实意么?怎么如此不领情。 徐琬心道重生后的第一次交谈真不顺。 但仍侧步让开,崔言之挎着包袱从里头出来,重新生起半熄不熄的火。 徐琬自觉走过去,坐在火堆边,崔言之扫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对坐,中间隔着橘红跳跃的火光,暖烘烘的热气,驱散掉徐琬身上一部分冷意。正面外层的衣裳烤得半干,上头的泥块干结,徐琬垂着脑袋一块块抠掉心里头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走。 原主虽然舍不得至亲好友,但内心却也担心回府会令家中蒙羞,正好,她就不想那个徐府,本来就是占的身体,没有丁点感情,又何必压制本性呢。 第二个遗愿也不是非得回府才能办。 对面的崔言之时不时瞄她一眼,安静时倒像个大家闺秀,那脏兮兮的脸蛋上,一双黑白圆润的眸子透出灵气,脸颊肉肉的,应该被养得很好。 烤着烤着,徐琬饿了,肚子咕咕咕地叫。 “……” 空气中透着尴尬,但徐琬不尴尬,她是只恶鬼,脸皮厚,供体的五脏庙饿了,她要想办法找吃的。 可惜这破庙没有香火,要不然还能拿点供品。 “崔言之,有吃的么?我饿了。” “……” 崔言之还从没见过如此心直口快、皮厚如墙的姑娘,从她的穿着上能依稀能辨出她不是出生穷苦人家,可但凡家中有条件的,女子礼教不可缺,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罢罢罢,本着同病相怜,崔言之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掏出干饼子,分了半块,歪身递过去。 第2章 雨打浮萍 若是原主,这么干糙的食物是肯定吃不下去的,但现在的徐琬吃得特别香。 不过她没考虑到原主细嫩的喉咙一直吃的都是精细食物,乍然咽下粗糙的杂面,喉咙硌得难受不说,还差点噎住。 徐琬急得朝他招手,“水水水!” 崔言之两手一摊,无奈道,“喝完了。” 没水也得想办法,徐琬只能跑到庙檐下,直接张口接下顺着瓦槽流下的水。 殿中的崔言之都看呆了,这是哪儿来的奇葩小姑娘? “啊,差点噎死。” 要是刚重生就被噎死,那真是血亏! 徐琬一脸庆幸的回到殿中,自顾自道,“这饼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干了。” “……” 崔言之真不知道她是珍馐吃太多头一次尝粗面饼子觉得稀奇,还是丧失了味觉。 半块饼子下肚,徐琬意犹未尽,也不开口要,就直勾勾盯着崔言之手中剩下的半块。 起舞的火苗照亮她渴望的眼神,崔言之实在无法忽视,只得递过去,“给你吃。” 他还不饿,再说一个大男人不吃也没事。 “谢了!” 吃一块饼子,再喝些雨水,五脏庙总算消停会儿。 外头的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没有半分停歇或变小的意思,天色也暗下来了,浓浓白雾笼着,总觉着下一秒会有青面獠牙的巨兽从那雨幕里穿出,冲进殿来。 崔言之拿根棍子拨了拨柴,又抬头扫了眼对面的徐琬,眉间露出些烦躁,他本打算雨停了,各自分道而去,可今夜两人却必须宿在这庙中。 “嗒。” 对面的徐琬突然双脚交叉蹬掉鞋子,崔言之愕然弹起,一张俊脸冷若寒冰,“你!” “怎么了?” 徐琬茫然看他,“我鞋袜湿了,得烤干,要不然寒从脚起,你不懂?” 她可不想供体生病,这荒郊野岭的,她又没钱没药,要真生病,可就麻烦了。 懂!他当然懂! 时下这境况,就不说什么男女大防,但在外男面前脱鞋,毕竟不大合适。 可瞧她傻乎乎的样子,穿着湿透的鞋袜想必亦是十分难受。 堵在喉咙里的说教之言只能硬生生咽下去。 算了,同一个奇葩的小姑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不防,他得避。 崔言之无言,背过身去。 徐琬才不管他呢,双脚脱下鞋子便伸向火源,热意从足心蔓延而上,终于有种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的满足感。 半晌后,崔言之才听到她“啧啧”出声,似乎很嫌弃他的迂腐,“转过来,我穿上了。” 崔言之默然,听到一阵动静消停后才转过去,她正背坐着烤衣裳。 徐琬已经想好之后的计划了,先找裴大公子和郑三小姐报仇,再给那些至亲好友留些钱财,然后她就去寻修炼之法。 经此一事,她明白当恶鬼是没出息的,她要试试当神仙。 要是能修成神仙,头一个打爆冥灵。 光一想就很激动啊。 天彻底黑了,外头的雨声不减,盖过殿外的一切声响,殿中却是那么的静,徐琬能听清崔言之的呼吸,时而平缓时而急,燃烧的干柴偶尔爆出噼啪声,火星四溅。 衣裳干得差不多了,她乎乎地犯困,崔言之起身去关殿门,许久未阖的破门发出粗哑难听的嘎吱声,惊醒了徐琬。 她抬头望去,崔言之道,“你困了就睡,我守着火。” 他整个人都淡淡的,不似人间物。 “那我睡会儿换你啊。” 他没应,徐琬也不管,滚到一边就睡了。 崔言之扫一眼对面,暗想她心真大,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夜宿破庙,竟一点都不防备。 真不知她缺心眼,还是信他是正人君子。 睡至半夜,外头的淅沥雨声变小,对面的人似乎不大对,呓语不说,还不停往火堆边滚,再滚就要出事了。 崔言之犹豫再三还是起身过去查看,她好像发热了,脸颊通红,畏寒才会不自觉滚向热源。 即使她听不见,他还是默默道一句“失礼了”,才将她拖至离火堆稍远一些的地方,又探出手背试她额头温度。 好烫! 这么大的风雨,她也不知道风吹雨淋了多久,染风寒起高热是必然的。 崔言之眉头紧锁。 君子见人之厄则矜救之,见人之有危则存之,此仁也。 他自小受的教育让他如何能置之不理?可他又不是大夫,也没随身携带药物。 “徐姑娘,醒醒,徐姑娘……” 此刻徐琬也很想醒,但她还没彻底掌控这具供体,能听见崔言之在喊他,就是动不了。 眼看叫不醒,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撕下布巾去外面沾雨水,覆在徐琬额头上。 …… “观音菩萨在上,虽说我们不是诚信之徒,只是在此借宿,但求您发发慈悲,让她好起来。” “崔某眼下未带香烛,奉两个饼子还望菩萨不要嫌弃,日后崔某定来此烧香还愿。” 意识清醒的徐琬听他絮叨一堆,心中不免感慨。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除了烤他生的火,吃他带的饼外,半点事都没为他做,他竟然能为不相干的人做到如此地步,这等好人叫她碰上了,真真老天开眼。 崔言之在菩萨面前祈祷完,又来探了遍温度。 没降。 他又叹口气,把布巾重新沾水后再覆上。 如此折腾至半夜,徐琬才终于睁眼。 这破身体! “你总算醒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照顾她大半晚上的崔言之,眸光微动,难得露出点笑,瞧着似松枝化雪。 徐琬坐起身,颔首道,“辛苦你了,该你睡了。” 他眼底明明是深深的疲惫,却还是道,“无事,你睡,生病要多休息。” “崔言之。” “嗯?” 徐琬郑重道,“多谢你照顾我,若是日后有我能帮上你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她是只恶鬼不假,但她可没人坏。 崔言之一笑置之,不是他看不起徐琬,实在是她的处境看起来很糟,流浪在外,家中人也不知寻没寻。 便是寻回去恐怕也是将她匆匆远嫁;若是没寻,她的处境只会更糟,独身妙龄女子想要自立门户难如登天。 再说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哪里就到了需要女子相助的地步。 他轻言道,“徐姑娘,待天亮雨停,你就尽快归家去,可记得家在何处?” “唔…记得,但不回去。” 崔言之就知道她不按常理出牌,总语出惊人,“为何?” “不想,我是被人掳走丢在外面的,家中人肯定觉得我失了清白,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 她神色平静,没有羞于启齿,仿佛在讲述一件很平常的,与她无关的事。 他还是不能波澜不惊地应对她的行事方式,眼底满是讶异。 徐琬接着道,“我就在外面赖活着。” “也好。” 崔言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擅长置喙他人的决定。 人生皆过客,凡尘皆云烟。 本是雨打浮萍才挤在一处,雨停就该各自为计生。 第3章 佛前结缘 天泛青光,穿透雾霭,落进殿中,火已经熄了。 后半夜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没抵住困意,总之都睡着了。 崔言之睁眼醒来,不闻雨声,起来一看,雨果真停了。 殿门被打开一道缝,对面也不见徐琬的身影。 或许她走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提起包袱往殿外走。 却见外头灌木杂草晃动,传来一阵动静。 是那伙人! 崔言之见人钻出来,忙退回殿内,躲到佛像后。 昨天徐琬轻易就揪出他,这伙人肯定也能轻易揪出他,崔言之绝望之际又暗暗庆幸徐琬走了,这样也不会连累无辜之人。 这伙人踏入殿中,个个身着劲装长靴,面蒙黑巾,头戴斗笠,腰配刀剑。 为首那男人走向火堆,用剑鞘薅开,沉声道,“火堆是新的,还有余温,肯定躲在附近,找!” “是!” 身后人四下散开,在庙中翻找起来。 不过几息功夫,就有一人来到佛像背后,将崔言之逮出来。 “头儿,抓到了。” 他说着将崔言之提至那男人面前,一脚踹向膝盖窝,将他踹跪在地。 男人用剑鞘挑起他下巴,居高临下道,“不愧是崔弋的儿子,有点能耐,可惜不多,又落到我们手上了。” “哼!” 崔言之别过脸躲开剑鞘尖,欲起身却被人死死抻在地上。 他挣扎两下放弃,迎上男人凶戾的眼神,冷声道,“令你们如此大费周章,我也不亏。” “呵,挺傲气的,我看等你进了小倌楼,骨头还能不能这么硬。” 男人无耻下流的眼神在他身上流转,崔言之直犯恶心,拳头紧握,咬牙切齿道,“有本事杀了我!” “杀你?”他仿佛听到了笑话,嗤笑道,“你这般如玉公子,杀了岂不可惜,这世间有多少好龙阳喜娈童之人,虽说你年纪大了点,可胜在姿色过人,送到小倌楼供那些人玩乐,才不算暴殄天物,小倌楼我都替你寻好了,是个好归处。” “恶心!” 恶心至极! 崔言之怒气上涌,冲得胸腔疼。 他撇开头,不再开口。 跟这种下三滥的人多说无益,浪费口舌,若真是不幸落入那里,他宁肯咬舌自尽。 男人挑过他怀中的包袱,打开,从里头翻出一封信,掏出火折子点燃。 火苗一点点吞噬掉信,灰烬自崔言之头顶落下。 男人丢下最后一角,嘲讽道,“要怪就怪这世道容不下你们这样的正直之人,敢坏都护大人的事,不会有好下场,带走!” 他转身跨出殿门,身后的人压着崔言之往外走。 “喂!” 忽而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女声,崔言之猛地抬头,众人停下。 是徐琬! 她竟然没走。 为什么不干脆走掉,这些人会杀人灭口的。 慌乱之下,崔言之喝道,“你这疯子还不走,守着这破庙干什么?” 男人看着从庙另一头走出来的少女,穿着一袭脏衣,头发乱如杂草,巴掌脸却干净得很。 他回头看了眼崔言之,又将视线落到徐琬身上,勾唇道,“疯子?” 那可不是疯子。 徐琬见那群人抓着崔言之,也明白昨日为何他要躲在佛像背后了。 她既受他的恩惠,就不会坐视不管。 “放开他!” “放开他?不行。” 男人提着剑走过去,还戏弄道,“小丫头很有胆识,不若我们过两招,若你打得过,我可以发发善心,把你送进小倌楼去伺候他。” 如此狂言浪语,当着徐琬的面,崔言之感觉自个儿被扯掉了遮羞布,整个人瞬间涨红成猪肝色,恨不得冲上去咬断他脖子。 徐琬在脑子里搜索有关小倌楼的记忆,发现没有,便问向来人,“小倌楼是什么?” 男人淫笑道,“看来你是养在深闺中的娇娘子,不曾听过这个,我给你解释解释。” 崔言之脖子鼓胀出青筋,嘶吼道,“不许说!” 男人轻哂,“你瞧,他不愿意我告诉你。” 徐琬眉心微蹙,看崔言之的反应,小倌楼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说就不说。 “你不是要和我过两招么?动手。” “呵呵,我真的很欣赏你的胆识。” 男人抽出剑,崔言之慌了,拼命挣扎。 “你放过她!” 又冲徐琬吼,“你走都走了,回来干什么?!快跑啊!” 见徐琬不动,他“噗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喊,“放过她!我求你!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求求你,求求你了,别牵连无辜之人……” “我还以为他一辈子不求饶呢,结果为了…”男人上下打量着徐琬,道,“你这么个不相干的丫头,开口求我。” 徐琬看着崔言之,对男人道,“因为他是个好人,即使我们不相干。” “也是,他们那种自诩正道之人,最爱干这样的事。” 男人将剑丢在地上,下巴点了点道,“我不欺负小姑娘,剑给你,我用剑鞘。” 徐琬平静的脸上立刻布满阴恻恻的笑容,“这可是你说的哦,别后悔!” “当然!” 徐琬捡起剑,两道身影霎时相交。 “啊——” 崔言之发出一道尖锐的嘶叫声,绝望而悲哀地闭上眼。 须臾后,听见“咚”的一声,周围人乱开阵脚,似乎都拔剑冲过去。 压制他的人也松开手,耳边响起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徐琬竟举剑与那些人拼杀,而那个男人,静静躺在地上,斗笠落在一边。 打斗中的她完全不似闺阁小娘子,浑身杀气,出剑迅速。 崔言之的父亲是武将,他曾见过他爹杀敌的样子,也是这般,嗜血阎罗。 那些人全倒下了。 她干掉了一直令他神绷心悬,夜不能寐的杀手。 犹如卸下千斤重担,崔言之怔怔跪倒在地,眼角汇聚的泪滴落在地也毫无察觉。 徐琬提着沾满鲜血的剑,一步步走来。 “崔言之。” 她唤他,歉疚地笑,“对不起啊,差点来晚了。” 她脸上的脏污都洗掉了,露出原本的白净的面容,眉如远岱,眼如璀星,鼻唇秀气。 婴儿肥中和了眉骨间的英气,显得没那么冷情。 他看着他,难以言喻心中是何滋味,摇头道,“没晚,谢谢你救我。” “我肚子疼,不是故意走的。” 本来一开始在庙后头的林子里就听到动静了,奈何一直拉肚子,实在没想到这身体这么金贵,昨天她就不该喝那屋檐水。 “嗯,没关系。” 崔言之站起来,去捡起殿中的包袱,他朝佛像看去,观音大士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一手持净瓶,一手结观音手印,盘坐于莲花座上。 垂眸怜悯众生。 此乃,佛前结缘。 “徐姑娘,你准备去往何处?” 徐琬道,“上京。” “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崔言之回头看她,迎着光线,那张脸美得心惊。 “好啊。” 第4章 结伴同行 五脏庙又要求供奉食物了。 徐琬丢开剑,对崔言之道,“我饿了。” 当人就是麻烦,她没成恶鬼前也不需要吃饭,不过需要特制的能量剂,但一管能量剂能顶好几天。 崔言之也饿,看着她道,“没有吃的了。” 包袱里就两三个饼子,都没了。 “我记得供桌上有两个饼。” 她昨晚听见崔言之奉饼,今早出去前还特意看过,计划回来吃呢。 崔言之无奈道,“那是供给观音大士的,不能吃。” 常人不会拿,恶鬼就不一样了。 她大摇大摆越过崔言之,径直走到供桌前,拿起饼啃了一口,还将另一块饼抛给他,“喏,我拿的,观音大士要怪也怪我,不会怪你的,快吃。” “……” 罢罢罢,崔言之接住抛来的饼,惭愧地给观音大士磕头致歉,“菩萨在上,实在对不住,我们今日不仅在您门前开杀戒,还吃供品,实属无奈之举,望菩萨开恩,日后崔某定为您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徐琬立在一旁看着,难以理解。 三两下啃完饼子,她走出殿门。 崔言之回身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高声问,“去哪儿?” “去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靠佛不如靠己。 等崔言之出去时,就看见她正在搜刮尸身上的东西。 “……” 她绝对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中的娇娘子。 “你猜我搜到多少好东西?”徐琬捧着东西凑过来,狡黠道,“好几袋银子,都给你。” 崔言之没接她递过来的银子,平静地与她对视,“给我做什么?” “不是结伴同行么?钱给你啊,你管我吃住。” 她有自知之明,原主是养在富裕人家中的千金,不识平民物价,而她就更不识了,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到上京,钱要省着用。 这么一说,崔言之便接下了。 “好了,我去换身衣裳,你在外头等。” 崔言之正纳闷她哪儿来的衣裳,就见她拿着从尸体上扒下的外衣进了殿门。 没一会儿,她裹着尺寸大了近一半的黑衣出来,像模像样地昂起下巴道,“怎么样,还行?” “……” 崔言之实在难说苟同的话,“你穿成这样,太打眼了。” 徐琬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没事没事。” “……” 崔言之收好东西,捡起两顶斗笠,随手盖一顶在她头上,道,“咱们走。” “好啊。”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向大路。 此路通往青州府江浦县,临近中周皇城上京。 大雨后,路上终于见零星行人与车马。 车驶过时,泥浆溅起老高。 每每这时,两人便要退到草丛中躲避。 见她走得费劲,崔言之提议,“进了县城,租辆马车。” “贵么?” 崔言之微怔,“还好,你搜刮的钱财够租上百辆了。” “那行,这路真是一点也不好走。” 徐琬甩了甩脚上的泥,甩得泥点四处乱飞,甚至有不少泥点飞到了崔言之的衣摆上。 “你跟着我的脚印走,别乱踩。” “哦。” 徐琬听劝,立刻跟着他的步子踩,果然好走一点。 谁能想到,她这个堕成恶鬼的完美试验品,竟然沦落至此,真真老天无眼。 徐琬走着走着,突然道,“崔言之,他们为什么抓你啊?” 前面的人倒是坦然,“我爹娘被人害死了,我到上京申冤,凶手想杀我灭口。” 他平平的语气中难掩悲伤,怕徐琬多问,反问道,“你呢?谁掳的你?” “说了你也不认识,裴家大公子,郑家三小姐。” 确实不认识。 崔言之疑惑道,“他们与你什么关系,为何要掳你?” “裴大公子是我未婚夫,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取消亲事了,郑三小姐是裴大公子的情人,我撞见他们幽会,然后就被人掳走了。” 内容太劲爆,她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仿佛被未婚夫背叛不痛不痒。 崔言之一时没说话,好半天才道,“你这位未婚夫既非君子也非良人。” “没错,所以我要回去报仇。” 只有这句话带了点愤怒和跃跃欲试。 崔言之不禁好奇,“你准备怎么报仇?” 徐琬随口道,“砍断手脚,折磨他,你觉得如何?” “……” 他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小娘子,语出骇人。 “不可,你若真砍断他手脚,被人告到官府,你也会下狱的,没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赔上自己。” 徐琬想了下道,“那我偷偷做?” “……” 崔言之心道这是有多恨,“可以。” 听见他赞同,徐琬心情不错,连看这条烂路都顺眼了。 崔言之又道,“那郑三小姐呢?” “郑三小姐嘛……还没想好。” “不砍断手脚?” 徐琬想了想,道,“血尽而亡,你觉得如何?” “……” 日头斜挂时,俩人才总算行至江浦城外,看着那两三丈高的城墙,徐琬双腿发颤地感慨,“天啊,终于到了。” 再不到,她真怕自己驾驭不住供体。 古代就是哪哪儿不方便,冥灵怎么不让她重生在未来呢。 这会儿刚至未时不久,进城人不算多,崔言之攒眉望着城门洞,两列带刀守卫正盘查进城百姓。 徐琬见他停下,疑惑道,“怎么了?” “在查路引和身份文书,你没有。” 他领着徐琬坐到路边的茶棚中,说着喊来店家,吩咐上壶茶。 路引?身份文书? 徐琬托腮道,“那怎么办?” 她又瞅了眼那城墙,对崔言之道,“要不你先进去,我等天黑翻墙进去找你?” “……” “不行,若是被抓到了——” “不会。”徐琬打断他,“我翻墙轻而易举,保证不会有人发现。” 面前的少女过于天真不谙世事,究竟是哪家养成她如今的性子? 若是大家深闺中娇宠长大,她不该有那等身手,而且也不该行事不知礼数。 可若是什么江湖门中长大的,倒能解释得通,但她又说回上京报仇,那裴家大公子和郑家三小姐应该也不是出自等闲人家,那么她应该也是上京人士。 也不知道选择同行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崔言之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复杂。 他不同意这样做。 第5章 进江浦城 茶铺中早有人瞄准这桩生意,一个着灰扑扑圆领袍子的男人观察着周围,谨慎地走过来坐下,压低声音道,“二位需要路引和身份文书么?” 尽管二人穿着…呃…十分寒酸奇怪,还无风无雨戴斗笠,但胜在长相出尘有气质,尤其是那位公子。 男人尽可能说服自己对方就是目标客户,极力扯出笑容,真诚道,“二位放心,我们有关系,做出的路引文书,保证能顺利通过。” 徐琬看他一眼,道,“要是通不过,就会被扣下,还能找你算账不成?” 这话引得崔言之侧目,惊诧于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心眼。 “哎哟。”男人一听这话,身子不自觉往后微仰,又抖着袖子摆了摆,凑近徐琬身边道,“小姑娘放心,我们专干这一行,有门路的,若是您通不过,传出去,不是自砸饭碗嘛。” 徐琬不懂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拿不定主意,只得看向崔言之。 崔言之让他附耳过来,耳语几句。 徐琬听的一字不落。 崔言之要他做一份从郢州府到上京的路引,身份文书则是户籍郢州府昭县,崔琬。 男人点头,伸出三根手指,“这个数。” “好。” 见崔言之应下,男人便离开了。 徐琬将信将疑道,“能行吗?” “放心。” 一壶茶喝完,那男人返回来,离得老远站定。 崔言之看见后,留下茶钱,招呼徐琬,“走。” 二人起身过去,他便从怀中取出路引和文书,与崔言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徐琬拿着新做的路引和文书跟在崔言之身后,守卫很快查完崔言之,翻着徐琬的路引和文书,打量她好几眼,道,“你二人一起的?是何关系?” 崔言之拱手道,“禀军士,她是我妹妹。” “走走。” 守卫将东西塞还给徐琬,摆摆手,去查下一个。 城中街道铺设石板,两侧商铺林立,酒楼的青旗在风中摇摆。 马车行人络绎不绝,穿粗布短打的摊贩吆喝不停。 两人走出城门口好远,徐琬才道,“我还以为会被查出来是作假呢。” 崔言之道,“我不是让你放心么?” “这样的事没有把握,如果是翻墙的话,我就很有把握了。” “……” “咱们去哪儿?” 崔言之指着就近的福祥成衣铺道,“先去成衣铺子。” 徐琬看里头挂满衣裳,问崔言之,“你要买衣裳?” “不是我,是你。” 崔言之上下扫她一眼,眼中颇有些嫌弃,走进铺子,对掌柜道,“劳烦,给她来一身衣裳。” 女掌柜那双火眼最会看人下菜,别看这两人穿得不咋地,那相貌气质绝对有钱,当即热情道,“公子可算来对地方了,我这儿什么样的衣裳都有,就是上京小姐们最时兴穿的,在我这儿都能买到。” 徐琬扯了扯崔言之的袖子,道,“我那身衣裳还背在身上呢,洗洗就能穿,别买了。” 钱可不经花啊。 没错,她没舍得脱下来的那身看不清真容的名贵衣裙,自个儿弄了个包袱背在身后,万分难看。 崔言之无视她的话,对掌柜道,“拿一套料子好点,颜色朴素点的。” 说完又补充道,“若是有贴身的衣物,劳烦……” 女掌柜似笑非笑地看他,害得他面红耳热,话也说不下去了,尴尬地解释,“她是我妹妹。” 女掌柜也不知信没信,道,“公子放心。” 她去取衣裳,还不忘问崔言之,“公子可要挑一件?” “不必了,多少钱?” “五两。” 好贵…… 崔言之付完钱,拿着包好的衣裳出门,徐琬默默跟上,七拐八拐,走到一条人少的巷子。 巷子口有家门头匾额写着“来往”二字的客栈,着褐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靠在柜台上杵着脑袋打盹,短褐伙计坐在门槛上呼呼大睡。 此地足够冷清。 两人跨进门槛时,惊动了熟睡的伙计。 他嚯地起身大喊,“东家,来客人了!” 那掌柜陡然被这么一吓,下巴险些磕到柜台上,忙直起身,一看是两位相貌出色的客人,脸上堆起的虚伪笑容又真诚两分,热情道,“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崔言之道,“住店,来两间人字号,要两份饭菜。” 掌柜伸出两根手指,“二百文。” 临近上京,物价明显上涨。 崔言之从钱袋里掏出两钱银子搁在柜台上,伙计便招呼二人跟他走。 穿过一道木门,里头是青砖铺设的回字天井。晴时,日照天光洒入院中;雨时,四周青瓦屋脊的水便倾泻而下,可见水花四溅水珠起舞。 三人进去时,落在地上捡砖缝中虫吃的鸟雀便被惊飞。 近十根长而圆的粗柱子撑起横梁,上头是楼,下头是回廊,环天井的一楼是人字号房间和大通铺,二楼则是天字号和地字号的房间。 天井那头还有道楼梯,伙计领他们到一楼两处相邻的房间前,推开门,一股陈旧霉味扑面而来。 崔言之抬手扇了扇。 伙计偷瞄着二人的脸色,挠头不好意思地解释,“客栈生意有点冷清,又连着下了几日雨,客官别介意,开着门窗透透风就好。” “行,你下去。” 伙计应声离开。 屋子里光线不大好,大雨刚停,秋天的太阳不如夏天热烈,冷冷淡淡的,勉强带点温度,还喜欢躲进云里。 崔言之将买的那包衣裳递过去,也不看她,道,“你待会儿去沐浴完换上,身上那衣裳别穿了。” “哦。” 徐琬大剌剌接过,“在哪儿沐浴?” “咳,有专门的沐浴场,你先进房间休息,我等会儿叫你。” “好。” 她拿着衣裳进房间,就听见崔言之对伙计道,“我们要沐浴,劳烦打水。” “好嘞,二位稍等。” 徐琬扫视一遍房内,所有陈设物品都泛着脏脏的陈旧感,光从白油纸糊的窗棂中透进来,照清地板上的细微灰尘。 在床沿坐了一阵,传来伙计的声音,说水好了。 很快崔言之就来敲她房门。 徐琬开门出去,发现他也拿着衣裳。 “你也要沐浴?” “嗯。” 他胡乱应着,快步往前走,徐琬忙关上门跟过去。 古代的客栈并不能在房中沐浴,而是有专门的沐浴场,男女分开。 徐琬走进女子用的隔间,里头飘着热气,是桶里的热水散出的,上面浮着一把木瓢。 她脱下身上的黑衣及里衣肚兜,三两下洗完,打开崔言之买的衣裳,才发现那掌柜贴心夹了肚兜亵裤在里头。 洗完澡一身轻,她将就撕开那件黑衣包起还在滴水的头发,抱着换下的衣裳出来。 崔言之早洗完走了。 第6章 不能苛求 徐琬走向正在收拾沐浴桶的伙计,道,“请问在哪儿洗衣裳?” 他望一眼徐琬抱着的衣裳,指着角落的水井道,“那里可以打水洗,柴垛上有皂荚。” “多谢。” 她返回房中取出那身名贵衣裳,准备去洗。 隔壁的房门响了,崔言之一脚踏在门外,出言阻止,“衣裳别洗了,我们不会在此久留。” 他沐浴完换成一身素白直裰,更似倾世谪仙。 徐琬眸子一亮,直盯着他看,“那什么时候走?” 崔言之羞臊地瞪她,道,“休息一晚,明天就走。” 他也太容易脸红害羞了? 徐琬只能低头去看怀中的衣服,道,“好。” 她头发用不知哪里来的破布包成一团,顶在头上,晶莹水珠自耳鬓及后脑碎发滴落,顺着瓷白如脂的脖颈滑下,钻入那女掌柜给她选的雪青色窄袖衫衣领中,下身靛青襦裙,颜色不艳,但极衬皮肤,更似娇雪。 崔言之这才看清她脖子上有一圈极明显的淤青,格外碍眼。 他撇开视线,去看天井青砖,道,“你脖子…怎么了?可要紧?” “啊?脖子?” 徐琬一头雾水,慌张地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什么怎么了?没洗干净?” “淤青。” “哦,这个啊,没事,被人掐的。” 正说着,那早前领他们进房,收拾沐浴场的伙计端着茶盘来了,里头摆着饭菜。 见二人都在,便笑着问道,“二位客官,是一道用还是分开?” “一道。” “分开。” 伙计眼珠子在二人间转一圈,笑意更甚道,“到底是要一道还是分开?” 崔言之还在看青砖,徐琬微微耸肩,“那就分开喽。” 她进了房间,伙计朝崔言之道,“公子稍等。” 客栈的饭食一般,一碟米饭并两个小菜。 伙计道了声“客官慢用”就给隔壁那位送去了。 这粗茶淡饭,比粗面干饼子强,原主怕是也没吃过,可怜这供体跟着她受罪。 勉强祭祭五脏庙,等以后有条件一定要改善改善饮食。 伙计来收走碗筷后,徐琬就四仰八叉倒瘫在床榻上,湿漉漉的头发在床沿边晾开。 她试着听隔壁的动静,发现那边呼吸柔长,应该是睡下了。 等头发不再滴水,徐琬便盘腿坐起,尝试运力。 在堕成恶鬼前,她勉强算半个人,因为被实验室改造后会变得似人非人。 组织每年都会从暗网里挑选部分孩子,来源不计,这些孩子会先进行初步训练,即改造意识。 要知道,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学习能力也是最强的。 只有通过意识改造并检验合格的,才有机会成为试验品,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改造,即改造体能。 这里的体能指的是人体可开发的所有的机能,如力量、速度、感官、甚至大脑。 这样的体能改造是通过药物,或者非自然能量将人变成异类,会一直持续直至试验品报废,同时接受训练。 一旦体能改造和训练初步合格,便可外出执行任务。 那种低级的如人肉炸弹之类的任务,是初步淘汰者执行的。 作为试验品,他们没有自我意识,只能被动接受组织灌输的意识,但她是个例外。 估计是大脑改造的时候用力过猛,让她直接脱离控制。 然而她产生的自我意识并不像正常人所拥有的那样,很多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和理解,她是没有的。 她唯一有的情绪是愤怒,这是反复改造训练过程中自行产生的,也因为这种情绪不可控,所以她才会堕成恶鬼,产生“复仇”念头。 当然,她虽然自我意识达不到常人水准,但因为大脑开发过度,她会反向学习训练,尝试将那种情绪和理解融入自己的意识中。 她重生后一直在读取原主留存的意识,化为己用。 早上杀完那些人,她感觉和供体的契合度变高了,运完力发现果然如此。 冥灵封掉她成为恶鬼后拥有的所谓法力,保留她改造后的机能。 她堕成恶鬼后,吸收了经过实验室改造后的异常机能,如果这具身体和她完全契合,没准儿会重回前世巅峰。 等到上京,她就去会会那个裴大公子和郑三小姐。 正想着,房门被“笃笃”叩响。 门外出现一道身影,开口似晨间松露,“徐姑娘,我去租马车,你在屋中休息还是一同去?” 崔言之担心打扰她休息,纠结许久后还是来敲门问她。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倏地打开,露出张巧笑嫣然的美人脸,“我和你一起去!” 她没有束发,就这么披散着,垂于胸前,似乎是急匆匆从床上奔下地来开的门。 二人只搁一道门槛,彼此都撞进了对方的瞳孔中,隐约得见倒影,崔言之甚至能看清她白中透粉的脸蛋上那微小的绒毛。 他喉头微滚,退后半步,侧身道,“那等你收拾好就走。” 显然徐琬没有仔细理解他所谓的收拾好。 她踏出门,反身关好,道,“可以了,走。” 崔言之瞧着那如缎墨发被微风拂起几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你头发披着不…不大好。” 本想说不成体统,偏还是改口,又一时寻不到委婉合适的词,只能用个“不大好”。 徐琬挍起胸前的头发道,“不能披着?” 她一路都是披着的,不过是之前梳的发髻没有彻底松散,从庙中出来又戴着斗笠,看不出来罢了。 再看崔言之的晦而凉的眼神,她火速折回房中,撕下黑衣布条,拢起头发捆住。 松松垮垮,别有一番滋味。 他想她自小应是受婢女照顾,是以做不来梳头这样的事。 罢了,不能苛求。 他将手中的斗笠盖到她头上,刚刚好能遮住脸,若不低头往上看,绝看不清。 中周民风开放,颇似大唐,女子出门不必非要戴帷帽,只是崔言之认为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戴上更妥。 他戴完斗笠便转身大步而去,徐婉则一手抬着斗笠帽檐,一手提着裙子追他,到大堂问过客栈掌柜,二人便直奔车坊。 第7章 兄长归家 此刻已是薄暮时分,灰暗的天也许一刻就会扯下黑幕笼罩一切。 家住城外的人们行色匆匆,独轮车、牛或驴拉的板车,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不肯收摊的贩子还在卖力吆喝。 “让开!” 男声划破长空。 街上的人群惊呼着作鸟兽散,纷纷往两边躲开,前方似有人策马疾驰而来,马蹄铁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愈见清晰。 徐琬循声看去,一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骏马闯入视野,马背上握着缰绳那人目视前方,俊脸紧绷,浑身透着寒气,鸦青色暗纹番西花的锦袍,飞扬的袍角下是绣云纹的长靴。 此人策马打长街掠过,蹄声渐远,人群又恢复如常。 徐琬才恍觉那人有点眼熟,还没来得及细想,崔言之就从车坊出来了。 徐琬背过大街去瞧他,身后又有马疾驰而去,他道,“明早马车来客栈接我们,送我们到上京。” 从江浦到上京并不远,八九十里路,坐马车不足两个时辰就能到。 “走,回客栈了。” 天空被黑暗吞噬殆尽,城中市井归于安静,余下稀少行人,而青楼乐坊才正至营业高峰。 客栈已经点起灯火,门口的两只灯笼照得匾额上的字模模糊糊。 徐琬和崔言之进门,掌柜揣着双手立在长柜内,见他们回来,迎起笑脸,“二位回来啦,晚饭正在准备,还是在房中吃么?” “嗯。” 徐琬靠到柜台上与他搭话,“掌柜的,你这店中不会只住了我们二人?” 大堂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别的人,整个客栈安静如鸡,甚至能听清隔壁院中传来夫妻间的争吵声和几声狗吠。 掌柜脸上的笑明显尴尬几分,“呃…呵呵…这两日生意不大好。” “你这客栈虽在巷口,但实在偏。”崔言之坐到凳上,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边喝边道,“另外,房中的被褥该晒晒了。” 天知道,那榻上的被褥生出的霉味有多难闻,房钱再低也没人愿来。 掌柜讪讪道,“哈,是是是,这不是等天放晴出太阳嘛。” 崔言之只是发发牢骚,也无心他晒不晒。 “东家,饭食好了。” 伙计从后堂出来,“呀,两位客官也回来啦,要送饭食到房中么?” “嗯,有劳。” …… 江浦驿站里,先前枣红马背上的男子,正坐在大堂中,指尖不耐地点着桌面,连声催促驿卒快些。 后骑马追上他的一位少年,背着包袱,立在身边,局促道,“公子,咱们不若在驿站宿一晚?明天一早出发,不肖一个时辰就能进城。这马跑一天了,也该歇歇了,再说这天都黑了,万一赶不上宵禁……” 男子瞥他一眼道,“我换马走,你可以宿一晚,带着赤霄明早再走。” “公子,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少年急声辩解,“小的是担心您这没日没夜赶路,身体受不了。” “阿琬失踪,府中必然乱作一团,我必须尽快赶回去。”男子眸子冷冽,“底下人有阿琬的消息吗?” 这男子是徐琬同父同母的兄长——徐怀宁,年十八,自小爱武胜过文,不顾徐庸反对硬是前往定州府跟随表兄阮文谦在军中历练,前几日上京突然传信告知徐琬失踪的消息,他当即辞别表兄,风雨兼程连赶回来。 少年是他的贴身侍从春雨,春雨摇头道,“暂时还没有。” 徐怀宁便没再问,正欲再催驿卒,后厨端出干粮,驿卒恭敬笑道,“大人,干粮备好了,马也在门外。” 崔言之在军中没有职位,他临走时,表兄给了他腰牌,凭此可住驿站换马。 徐怀宁颔首,起身接过干粮,又对春雨道,“赤霄,你明天给我带回来。” “公子,要不我还是跟您一道走?” “不必,给他安排个房间。” 徐怀宁对驿卒说完,便大步流星出了大堂,踩上马镫翻上马背。 提起缰绳,双腿一夹。 “驾——” 连人带马冲出驿站。 上京城,徐府 正房内,一道玉兰刺绣屏风隔开里外间,屏风背后是张黄花梨架子床,阮氏恹恹地靠在枕头上,惙怛伤悴,略红肿的双眼满含期待地望向来人,“老爷,有阿琬的消息么?” 徐庸今儿当值回来得晚,还未换下绯色官服,他抖开宽大的袖袍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还没有,你别忧心。” 阮氏反握住他的手,道,“这叫我如何能不忧心啊,上京附近都寻过了么?会不会,阿琬已经不在上京了?” 如果不在上京城,找到的希望更渺茫了,而且已经过去四五日了。 徐庸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道,“已经让人去周边府县寻了,或许很快就会有消息,你好好休息,切勿思虑太重,阿琬回来瞧见你这个样子,岂不自责。” 阮氏哪里睡得着,徐琬刚失踪时,她尚且可以入眠,如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不禁想她此刻是不是在哪里受苦。 “兵马司那边还没抓到可疑的人么?” 徐琬失踪当天,派人搜寻无果后,徐庸便找到东城兵马司,报了失踪案。 徐庸微有愠色,却是压制声音道,“一群酒囊饭袋,指望不上。” 东城兵马司只是象征性派人在上京城内外搜寻几日,草草交差,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颇会卖惨,直言此事恐涉嫌劫财劫色,应移交至刑部彻查。 “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门外响起刘嬷嬷的声音。 阮氏闻言,立刻转去看屏风方向,急声道,“怀宁回来了,在哪儿?” “娘。” 玉树临风的男子自屏风后绕出来,他大步上前跪下,“爹,娘,儿子回来晚了。” “怀宁…儿子…”阮氏牵起嘴角,似哭似笑,“快起,快起来。” 徐庸淡淡看着他,道,“起来,回来就好。” 他不理解甚至反对徐怀宁弃笔从戎,但徐怀宁去定州,他没拦,年轻人多经事多吃苦于人生有益,不过这不代表父子俩之间没有隔阂。 徐怀宁并未起身,甚至没敢看徐庸,作为家中嫡子,且是唯一的儿子,他肩上负有父亲的期望,负有撑起门楣的责任。 他应当走父亲期望中的路,而不应该自私。 “娘,您可是病了?”徐怀宁跪行至床前,喉头艰涩,“怎么这般憔悴?” “娘没病,只是这几日没有你妹妹的消息,没睡好罢了。”阮氏顺了顺他的鬓角发,目光慈爱,道,“瞧你眼底的乌青,定然也是几日不曾睡整觉,从定州赶回来,一路辛苦了。” “儿子年轻,不碍事,娘别担心我。” “好了,让你娘好好休息。”徐庸从床边站起来,道,“你随我来。” 第8章 父子相谈 父子俩一前一后行至书房。 满室亮堂,正对门的墙上有一副山水画书法挂轴,挂轴下是一张配有矮几的榻,两侧各有两把圈椅并配有茶几,用于会客下棋。 右侧是一条柳木书案,置有文房四宝和公文,案旁青花卷缸中立有不少字画卷轴,紫檀文椅后是整面墙的书架,尽是徐庸的藏书。 屋中各角配有案几,放置水仙兰花盆栽和香炉。 徐庸率先坐到榻上,对站着的徐怀宁不咸不淡道,“坐,既然回来了,又做出这拘束样子做什么。我是不赞成你去定州,但我也不会打断你的腿,你大了,以后的路自己走,过自己受,从文从武随你高兴。” “你要明白,我不只是陛下的臣,百姓的官,更是你的父亲。” 徐怀宁默然坐在下方,低头愧疚道,“爹,是儿子的错,不该去定州的,若我在家中苦读,兴许阿琬也不会丢。” 他从接到消息到回来这一路,一直都在想若是他没去定州府,留在上京城,会不会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 以往他回府,徐琬便会冲出来,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个不停,同在外的形象不一样,她在府中总是咋咋呼呼的,精力多得用不完。 可今日,府中再没有那道清脆天籁,冷清得仿佛已至寒冬荒芜。 “不怪你。” 徐庸叹气,平静地看向门外,继续道,“兵马司一直没找到人,你妹妹恐怕凶多吉少。” 徐庸与阮湘蕙成婚十九载,既无通房也无妾室。 他志盛,不愿耽于情事,常人都道他是畏惧岳家权势而不敢纳妾,哪里知道他是甘之若饴呢。 他唯有徐怀宁和徐琬一对儿女,疼爱入骨,却偏偏装严父,如今徐琬失踪,他内心的忧虑悲伤不比阮氏少,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先是陛下的臣,百姓的官,才是父亲。 “姨夫有帮忙查么?” 徐怀宁的姨夫沈岚是大理寺卿,别看品阶不高,沈家在中周可是大世族,祖上出过一品大员和后妃,而今嫡系旁支在朝为官的共有十五人。 “今日早朝,陛下竟问起此事,做主让大理寺受理,兵马司协查,你姨夫负责此案,下值前他来找过我,说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徐怀宁蓦地抬头,“是谁?” “郑国公府。” “郑国公府?”徐怀宁对于这个答案有些吃惊,“他们为何要对阿琬不利?再说,景王不是一直想要拉拢您么?” 景王是皇帝的第三子。 这里不得不提中周的现状。 如今的中周党同伐异,已达到白热化阶段。 这一切还要从天佑帝登基说起,文兴十年,先帝封太子,即天佑帝宋焱。自古以来,立嫡立贤这个话题就是争论不休,若是嫡贤兼备,自然没异议,偏偏宋焱资质平庸,朝中就冒出异声要求改立晋王宋烨为太子。 不过文兴帝并未理会这样的声音,驾崩前直接将皇位传给宋焱,同时也将剑中和渭南两道划给晋王,加上原本就有的属地剑西道,晋王几乎是坐镇西南一隅的霸主。 这件事有两个疑点,一是晋王当时是有机会夺嫡篡位的,但他没有,且在天佑帝登基后明确表示他会尽好臣子本分。 二是太祖将剑中和渭南两道划给晋王,以他对宋焱的宠爱程度来讲,为何要给其今后的执政之路埋下这个祸患? 一旦晋王有谋逆之心,中周社稷将会不稳,没有帝王不希望社稷基业永保千秋万代。 宋焱登基后,以内阁首辅梁示崇为首的梁党派系纷纷上书请立皇后,宋焱再傻,也知道一旦立后,半个朝堂都将姓梁,但是他又不得不立。 当初他怕被废,主张娶梁示崇的幺女为太子妃,功成业就后想过河拆桥,自然是不可能了。 如此本就位极人臣的梁示崇,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只手遮天。 于是天佑帝想要另行培植势力来制衡,可惜他实在不是个玩帝王心术的料,反被人买通内侍太监搞起灯下黑。 经此之后,天佑帝索性无为而治,既然前朝政事令他烦闷无奈,那就干脆沉迷后宫和修道。 天佑帝如今年过四十,膝下有两位皇子成年,皆不是皇后所出,一位是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封号齐王;另一位就是玉贵妃所出三皇子,封号景王。 没有嫡出皇子,立太子的事就一直搁置,两位成年皇子中,齐王生性跳脱纨绔,不思进取,终日只知骑马遛鸟,听曲玩乐;而景王则是个实打实有事业心的,早就下场开启宫斗与政斗模式。 再加上晋王在西南一隅的呼声也日渐高涨,朝堂可谓搭起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今天你捅他一刀,明天我捅你一刀。 精彩绝伦! 景王因其母玉贵妃出身中周大姓魏氏,簪缨世家,地位显赫,外祖魏太师曾是天佑帝太子时期的老师,大舅舅魏廷任渭西道布政使,即一省之长。 如此背景下,朝中愿入景王阵营的官员不在少数,如刑部尚书汤行知,御史中丞曾覃。 内阁官员除开首辅兼吏部尚书梁示崇,吏部左侍郎张极峥外,户部尚书吴居廉、户部侍郎康进、兵部尚书卢道从三人亦未投入景王麾下。 当然,也有如徐家、沈家、阮家等中立派,只办政事,不参与党争。 无为而治的天佑帝并未彻底摆烂,他深知太祖呕心沥血打下的基业是万不能毁于他手。 既然没有独忠自己的势力,那他也乐见朝中党派斗得你死我活,并对各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有心扩充内阁成员,而徐庸就是最佳人选。 因此景王才想拉他入伙,此处更不提他岳家手握兵权。 徐庸对此亦是不解,“真相如何,等你姨夫明日的消息。” “对了,裴家对此事是何态度?” 提起裴家,徐庸忍住气,声调转冷,“事发第二日,裴尚书领着裴柯登门慰问,看似关心,可实则那裴柯并不在意,每日国子监散学后照常逛楼逗鸟。我观裴尚书是个品节不凡的人,倒是没料到其孙比之差去千里。” 裴柯,礼部尚书裴元庆的嫡长孙,年十七,在中周,即便男子未及弱冠,但只要满十六,便可成亲。 定亲前,徐庸还曾侧面打听过,哪知竟看走眼。 徐怀宁听完有些恼怒,“竖子敢尔!” 徐庸叹了一声道,“罢了,如今这都不是最要紧的,但愿阿琬无事,等明日你姨夫那里一有消息就去把她寻回来,经此之后,与裴家的亲事也该另做打算了。” 徐怀宁保证道,“爹放心,我明日就去大理寺侯着等消息。” 第9章 郑三小姐 翌日,太阳总算钻出连日厚厚的乌云层,金光刺眼,丫鬟仆人忙着洒扫路面,擦洗栏柱,院中的瑶台玉凤和独立寒秋开得正浓,只是无人驻足欣赏。 徐怀宁来正房问安,徐庸天未亮就出门上朝去了,房中只有刘嬷嬷陪着阮氏。 她还是没什么精神,靠在床头,捧着碗莲子羹难以下咽。 “娘。” 徐怀宁顺势坐到床沿,接过碗舀一勺喂到她嘴边,“我喂您。” 阮氏摆手推开,“放下,娘吃不下了。” 刘嬷嬷立刻接过碗,徐怀宁道,“请大夫来问诊了么?” “请了,大夫说是忧思伤脾所致,开了两副健脾药,只是夫人喝了没什么效果。” “别皱眉。”阮氏伸手抚平他的眉心,宽慰道,“娘的身体,娘心里有数,你放心。” 阮氏出生将门,自小便会舞刀弄枪,赛马骑射,嫁给徐庸后将精力放在内宅之事上,加上生儿育女,身体渐渐没以前好,但还是比绝大多数深宅妇人的身子骨强健,平时少有头疼脑热。 这次徐琬失踪的事给她内心造成的打击太大,一时没有挺住,才成这副模样。 徐怀宁如何能安心,对刘嬷嬷道,“再去请个大夫,换家医馆,开些安神的药,或者开些安神香助眠。” “是,公子。”刘嬷嬷领命退下。 阮氏道,“哪里需要再请大夫,那些药喝来喝去都一样,只要你妹妹回来,娘自然就好了。” “那这样,娘安心在家养好精神,我去把妹妹找回来,如何?” “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徐怀宁为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儿子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 蓬莱阁——上京有名的酒坊。 雕梁画栋,纱幔遮天。 即使是大白天,这酒坊也不缺客人,高台上的舞姬,肤白胜雪,貌赛天仙,身姿翩若惊鸿,摆动纤腰时,腰间系着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舞姬身后抚琴的乐师,一双如葱玉指下拨动出悠扬空灵的琴声。 正对高台的二楼雅间里,穿着银月白锦缎圆领袍的翩翩少年还未及冠,束起的发间插着根独山玉簪,他半卧在地,翘着二郎腿,正听得如痴如醉,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拉回现实。 有人破门而入,语带嘲讽,“大白天喝酒听曲,也就你宋翎做得出。” “……” 被唤宋翎的男子也不恼,慢悠悠挑开桃花眼,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呢,敢直呼本世子大名,原来是徐怀宁啊,刚从定州回来?有闲心来找本世子,你妹妹找到了?” 此人是诚王世子,诚王与先帝文兴帝是兄弟,差几十岁,文兴帝登基时,诚王还是个稚子,由于不宜顶着皇子名头,便封其为诚王。 “没有。”徐怀宁自顾自坐到他对面倒酒。 “啧~”宋翎正起身子,语调散漫,“你这做哥哥的不急?” “急。”徐怀宁饮完酒道,“有事找你解惑,阿琬失踪与郑国公府有关,可我们平素无怨,郑国公府为何要对阿琬一个女子下手?难道是景王授意?” 他紧紧盯着宋翎的脸,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变化。 “郑国公府?”宋翎微微垂眸思索,而后低低笑道,“呵呵…本世子虽不清楚三皇侄儿的想法,但郑国公府对令妹下手的原因…本世子应当能猜到。” 宋翎半截身子歪在矮几上,捏着酒杯晃荡,笑意里满是不羁。 徐怀宁眉头一沉,“你能猜到?” “对啊。” “砰!” 徐怀宁猛地攥住他的衣领,“那还不快说!” 宋翎被他扯住领子,压在矮几上,呼吸不畅,双手投降道,“有话好好说,松手松手。” 徐怀宁倏然松手,他便跌坐回原位,抬手理着领子,神情幽怨,“我只是猜测,但十有八九是真的。” 徐怀宁平定气息道,“你说,我听着。” “你那个未过门的妹夫……”宋翎刚开口,徐怀宁就飞出一记眼刀,他悻悻然改口,“那裴大公子,跟那郑国公府的三小姐厮混在一起了。” “……” 难怪他不在意,敢情他在意的另有其人,如今美人在怀,哪有空关心未婚妻的死活。 徐怀宁脸色陡然转黑,道,“确有其事?” “当然了,这事儿在上京不是什么秘密,你上国子监打听一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宋翎撑着后脑勺,模样潇洒,“你远在定州,可听闻过郑三?” 徐怀宁摇头。 宋翎道,“这郑三是郑国公原本的宠妾,如今的继室夫人所生,才情一般,不过身段样貌嘛,倒比外头台上的舞姬美三分,国子监中有家世地位的,都被她撩过一遍了。” 徐怀宁凉凉瞥他,“也包括你?” “咳…送上门的,白不调戏。”宋翎坦荡极了,“总之,裴大公子栽她手里了。” “你的意思是,那位郑三小姐找人掳走阿琬?” 徐怀宁不太信。 宋翎道,“对啊,你想想,你妹妹要是嫁进裴家,那郑三怎么办?她正逼裴大公子娶他呢,若是你妹妹出点什么问题,两家退亲,她不就能嫁进去了?” 徐怀宁对此更不能理解,仅仅因为婚嫁之事就能如此枉顾律法? “既然如此,裴柯为何要同意这婚事?” 宋翎耸耸肩,道,“裴尚书的话他敢不听?再说了,娇妻美妾,哪个男的不想有?恐怕他也没料到那郑三是个硬茬,不过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可不是吃素长大的。” “当初我就说我娶你妹妹,你非不答应,你看,这裴大公子不是个东西?” 徐怀宁冷呵,“你俩半斤八两的王八,也好意思嫌弃他?还知道什么?” 宋翎被骂王八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我还知道你妹妹撞见了裴大公子和郑三的私情。” 那天宋翎在外游荡,恰好撞上徐琬从四雪坊出来,瞧她一副大受打击、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好奇之下派人去四雪坊查探,结果得知裴柯和郑语馨在里头鬼混。 饶是他这般纨绔,也忍不住骂那裴柯是个混账,裴尚书要是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嫡长孙私下胡来,怕是要被气死。 “无耻狂徒!” 徐怀宁气得不行,拳头捏的咯咯作响,想到妹妹受的委屈,他恨不得立马把裴柯揍死。 宋翎见他这反应,仍不忘为自己正名,“你看,这么一对比,我还算个正人君子?下回可别拿我和那只王八比,本世子嫌晦气。” 徐怀宁懒得同他争辩,扣上杯子站起来。 “这就走了?” “我可没你闲,你要是闲,不如去帮我找妹妹。” “不不不…”宋翎伸出根食指晃了晃,懒洋洋拒绝,“本世子是纨绔,只好玩乐,不喜助人,出去记得带门。” “……” 第10章 退亲另娶 郑雨馨出自郑国公府,本是庶女,奈何国公爷郑翀宠妾灭妻,待遇比上头的两位嫡姐还好。 待正妻郁郁身亡后,郑雨馨的贵妾生母曹氏被扶正,她便如愿得到嫡出的名头,成日在上京中招摇,加之略有小才,又遗传到她那妾室娘的美貌,迷住不少少年郎。 不过上京中有头有脸有门楣的家族,都唾弃郑国公府的做派,是以看上郑雨馨的男人有很多,但真正说服家中长辈上门提亲的,一个也没有。 这么说倒也不对,其实还是有人愿意娶她的,那等落魄的寒酸之士想攀附高门,被郑翀轰出去了。 如此更沦为上京的笑柄。 眼看着郑国公府名声如此糟糕,郑翀又心盲眼瞎,郑雨馨的两位嫡姐只能求到老夫人跟前,不挑家世地位,只要内宅简单,人肯上进。 国公府的老夫人瞧着府中乌烟瘴气,哀叹教子无方,无颜面对先祖,硬拿着孝道逼郑翀和继室曹氏把两个嫡孙女儿的亲事交给她,后二人都被嫁出上京。 如今国公府内,除先夫人生的嫡长子郑明锐,曹氏生的郑雨馨和郑明昂,还剩另外的妾室生下的几个庶子庶女。 曹氏本人是不担心娶妻嫁女的,她目光短浅,觉得外头没人愿意将闺女嫁进国公府也不要紧,娘家那边外甥女一大堆,挑个嫁进来亲上加亲好拿捏,她的位置更稳固。 而嫡长子郑明锐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至于郑雨馨,她是打算让国公爷扶持娘家外甥,等有了一番成就,再让郑雨馨嫁进去。 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郑雨馨才不愿意嫁给曹家表哥呢,她笼络一大帮出身高门的少年郎,预备从中挑选夫婿人选。 当然,这其中不乏有逢场作戏,看破不戳破的,但也有如裴柯那般沉醉其中而不自知的。 才子佳人月下会,吟诗作对信物赠。 裴柯就这么被郑雨馨钓上了,还自认为找到了人间挚爱。 这种花花伎俩,裴家长辈都不屑看,敲打裴柯两句便没再管。 哪曾想,裴柯这个糊涂虫,竟然还被那郑雨馨吃死了。 裴夫人坐在高堂上,手中捻着佛珠串,双眼沉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裴柯,下首两边坐着女眷,左手侧裴柯的母亲曾氏正如坐针毡。 正厅内气压极低,无人敢大声呼吸,二房三房的人偷摸瞧着老夫人的脸色。 “裴柯,你把话再说一遍!” 谁都听得出话中的怒意和警告,偏裴柯把脑子忘在床上,他又磕个头,郑重道,“孙儿想求祖母允许与徐家退亲,求娶郑三小姐。” 曾氏真恨不得上前扇他两巴掌把他扇醒。 “啪!” 裴夫人将手中的佛珠往桌上重重一拍,怒不可遏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徐家小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这个节骨眼提退亲,你想让裴家上下都被外人戳脊梁骨吗?你祖父他们在朝中还怎么为官?!” 裴夫人原本很满意徐琬日后成为她的孙媳妇,谁曾想发生失踪之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作为男方,他们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但也仅此而已。 裴柯被裴夫人的反应吓得一抖,但仍硬着头皮道,“祖母,那徐家小姐还不知是不是失踪,便是找回来,不定也是被人玷污过的,我娶这样的女子才是蒙羞。” 裴柯打出身起,便承载着裴府厚望,开智早会念书,又生得端正,集裴府上下宠爱于一身,是个极度自负之人。 这几日在国子监,同窗都笑话他,还说徐家小姐根本就不是被人掳走,而是与人私奔了。 他爱面子,自然不愿娶这样的女子。 “哼!”裴夫人被气笑,“你祖父亲自为你提的亲事,那徐家是什么样的背景且不说,后宅清白,徐小姐又是个明事知理会当家的好姑娘,便是被人玷污清白,那也非她本意,你觉得娶她蒙羞,娶郑三就不蒙羞了?” “那郑三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端的是她那下贱妾室娘的狐媚做派,明知你定亲,还与你继续勾搭,国公府的千金又如何?你瞧这满上京,哪家愿意把她娶回去做当家主母?偏你这头蠢驴好骗,把她捧若至宝。” “你祖父,你父亲,教你的那些圣人明训,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忘了吗?!还敢拿女子清白说事!” 裴夫人许久不曾动怒,这一怒之下肝火大动,伸手抚着胸口起伏不迭。 曾氏担忧上前,“娘,您……” “你给我闭嘴!”裴夫人顺手指向她,斥道,“瞧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裴柯见怒火烧到曾氏身上,忙解释道,“祖母别动怒,郑三小姐不是您说的那般,待您了解后……” “哎哟,大郎,你就别再说了,你非要把你祖母气出个好歹啊?” 坐对面的二房少夫人吕氏开口打断裴柯的话,“你呀,想退亲都理解,但也要挑个时候不是?” 裴柯心道你们哪里懂,当郑语馨窝在他怀里哭哭啼啼要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的时候,那比要他命还难受。 尤其她最近闭不出府,他连面都见不到,唯恐她真要狠心恩断义绝,不复相见,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礼教纲常都被他抛置脑后,心中想的念的都是郑雨馨。 二房和三房巴不得他继续闹,最好闹得裴元庆心生厌恶。 裴夫人头一次对地上这个寄予厚望又疼入骨子里的孙子产生失望,冷冰冰道,“咱们裴府,靠着你祖父在礼部任尚书挣点荣光,你爹勉强能在朝堂上立稳脚跟,你二叔三叔都是不成器的,你这一辈,唯指望你。” 这话令二房三房原本幸灾乐祸的脸一下垮了,但不得不承认,裴夫人说的对,二房三房的男人都靠着恩荫领闲差度日,与那郑国公相差无几。 “可你现在在做什么?男儿不求蟾宫折桂建功立业,却整日耽于儿女情长,与那郑三花前月下,我们当你心中有数不插手,结果你今日却说要退亲娶她,此等大事,别来问我这个老婆子拿主意,亲事是你祖父提的,你且去问问你祖父是什么意见!” 他们这种高门大户之间,一旦定亲,可不会像那寻常百姓轻易退亲,退亲意味着撕破脸,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愿走到退亲那步。 再则,就算要退亲,也不能主动上门提,要想方设法让对方提出来,这样才不会落人口实。 徐庸是出身寒门不假,其父徐克寅只是永和年间的一介举人,谋得县令一直干至辞官退休,但谁让徐庸有才又有运气呢。 文兴十二年,徐庸中探花,逢先帝大启寒门之士,徐庸如此成为先帝宠臣,后赐婚武威侯嫡次女阮湘蕙与之为妻。 岳丈武威侯不仅是统管安北安西两府的骠骑大将军,其舅兄同样手握兵权,连襟还出自沈家。 新帝即位后,徐庸虽未升迁,但有如此背景,也是结为亲家的首选,何况他在朝中是中立派,如今党争激烈,日后无论哪派胜出,他都有好日子过。 第11章 各怀心思 裴夫人说罢便起身,双手握住佛珠,冷眼瞧着裴柯,“你非要一心求佳人,可别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这句话太重,重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曾氏反应过来,哪里能忍受这种诅咒之言,当即不满地辩驳道,“娘,柯儿此举不妥,但何至如此啊?” “哼,何至如此?你当徐家是死的?你当侯府是死的?” 是啊,徐家就这么一位掌上明珠,一个弄不好,结亲不成反结怨,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曾氏不说话了。 “你们都回去,别来我跟前晃悠,瞧着心烦。” 裴夫人一下逐客令,身边嬷嬷立刻道,“各位少夫人先回,让夫人歇歇。” 曾氏本来也待不下去,她就没想到这一大早上蹦出这么大个惊喜来,让二房三房看笑话,行个礼就赶紧拖着裴柯退出正厅。 二房三房哪里舍得错过看戏的机会,几乎是后脚就跟了上去。 曾氏憋着一肚子火,刚走出裴夫人的院子,就没忍住发作了,一把拧起裴柯的耳朵,当即疼得他直叫唤。 “哎哟…疼…娘…轻点轻点…” 曾氏见状更是火冒三丈,怒道,“你还知道疼啊?!那郑三给你灌的什么迷魂汤,被她迷得不着四六的,啊?!这样的大事,不同我与你爹商量就敢直接在你祖母面前提,还有脑子吗?还有,你究竟知不知道退亲另娶是多大的事?!便是徐家小姐失踪了,也不可轻易提,你祖父素来仁义,绝不可能做这种插刀子的事儿!” 十七岁正是极爱自尊的年纪,裴柯脸红脖子粗地努力扒开曾氏的手,把左耳解救出来,捂着跳开道,“娘,您要教训我,也别当着下人的面啊。” “就是。” 追上来的吕氏抢过话道,“我说大嫂,你教训大郎,好歹也回自己院子嘛,这外头下人来来去去的,人多嘴杂,瞧见多不好。” “再说退亲另娶就算是天大的事,那也不是不能退,不过损两家情面,被外人议论几句罢了,那徐小姐找不找的回来还两说呢,也不好叫咱们大郎一直等着不是?” 她捏着帕子说得情真意切,倒真像是为裴柯着想。 曾氏蹙眉看着吕氏,平静道,“两位弟妹要看戏便看,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两位想来在闺中学过,今日冷眼看火燃,当心他日烧到自个儿身上。” 在吕氏身后半步的三房李氏立刻站出来道,“大嫂别介意,二嫂就是性子直说话冲,没旁的意思。” 曾氏没接话,只望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裴柯倒是同两位婶婶打过招呼才去追曾氏。 吕氏看着曾氏离去的背影,忿忿不平,拧着帕子重重哼道,“我看她得意到几时。” 被曾氏冷落的李氏也没多心,挽上吕氏的手,掏心道,“二嫂,你何必同大嫂争口舌呢,你那话若是被传出去,别人不得议论了?” “哈?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议论什么?”吕氏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再说了,别人要议论也是议论大郎,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扯开李氏的手,不高兴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刚刚什么意思,谁让你调和关系了?我性子直说话冲,你别同我来往啊。” 吕氏出身御史府,随她爹,一张嘴不饶人,由于御史工作性质容易得罪人,是以吕氏在闺中时就心高气傲,一心想嫁个有前途的如意郎君。 可偏偏嫁的裴家二爷,嫡次子,又是个靠荫恩入仕的,相比之下,裴家大爷除了年纪大些外,其他方面简直完美匹配她的择偶标准,不过吕氏倒不会因为这个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思想。 她纯粹就是嫉妒曾氏,曾氏出身好还能干,又是长媳,得裴夫人看重,以后裴府大半家业都要落在大房手中,这叫她怎么心平气和。 加上曾氏这人不知是与她差些年纪还是怎么的,处事固执不知变通,永远一副将来要当家做主高高在上的模样,曾氏就愈发看不顺眼了。 “二嫂,我没这意思。” 李氏讨好道,“我那话说错了,二嫂别气,我请二嫂去听戏如何?” 吕氏拿腔拿调道,“这还差不多。” 李氏嫁的裴三爷并非裴夫人所生,生他的妾室难产而亡,裴夫人便接到膝下抚养,看着同亲生的没差别,实则在娶妻之事上就可窥见一二。 李氏出身渭北富商之家,不过论财力,在中周排不上号,自她嫁进来才真正体会到官商之别,曾氏认为她小家子气,下人私下也总取笑她,而亲自敲定她的裴夫人倒没说过什么,但她清楚,正是因为不看好她,她才有机会嫁进来。 唯一有交情的是吕氏,但也就指甲盖大的妯娌情,还是花钱买的。 李氏娘家指着这门亲事庇护生意,将来帮扶自家儿子进官场,是以给她的嫁妆准备得特别丰厚,她也有底气用钱收买人心。 妯娌俩和好如初,携手出门准备去戏楼听戏。 大房院中 曾氏进屋翻出裁衣尺,遣出丫鬟婆子,对裴柯道,“跪下!” 裴柯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下,“娘,您别动家法,儿子还要出去见人呢。” “你还想出去见人,我告诉你,你什么时候同那郑三断干净了,什么时候出去。” “可儿子还要去国子监啊。” “啪!”裁衣尺拍在桌上,发出清脆声音,曾氏道,“去什么国子监,让你父亲去替你告假。” 她糟心地来回踱两步,食指狠狠戳着裴柯脑门道,“你说说你,老大不小也到快成家的年纪,怎么还如此不着调,你是长子长孙,全家都寄予厚望,为个女子就什么也不顾了,我真不知你这些年学的礼义廉耻都丢到哪里去了,你那两位婶婶今儿恨不得你大闹一场,你还当他们是好人?” “娘,儿子错了,从小到大我没让您操心过什么事,就此一件,您成全儿子,只要能娶郑三小姐,儿子保证今后什么都听您的。” 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眼瞅着他这么哀求,曾氏忍不住要心软,可一想到此事关系重大,她还是道,“你休要求我,回去自个儿院里反省。” 撵走裴柯,又吩咐下人将他看好,时下万不能再让他与郑语馨见面,否则被有心之人瞧见,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 第12章 匹夫有责 深秋的早晨雾浓露重,朝阳未全部升起,天边隐约染着橘黄,一辆马车正行驶在江浦通往上京的路上。 崔言之租的这辆马车极为简陋,空车厢连条长凳都没有,二人只能屈腿坐下。 狭窄的车壁内,俩人挨得极近,马车稍微一抖,便容易头磕头。崔言之捧着本不知被翻过多少遍的皱巴巴的书看,徐琬无聊地把脑袋搁在膝盖上。 他看书,她看他。 徐琬今日将一头乌发都高高梳起,绾成团髻,用昨日撕扯的那条黑布带捆住,也不知怎么捆的,倒是干净利落没有散。 而且因为脸还未长开,配上这样的发髻,若非穿着女儿装,倒真叫人一时难分雌雄。 崔言之感觉她的视线太炽热,不得不将书举高些,挡住脸,低声道,“徐姑娘,你不该这样盯着男子看。” 徐琬脑袋立起来,请教道,“那我该看哪里?” 就这巴掌大的地方,她又没书看,他还不说话,她快憋死了。 见他不回答,她探出两根手指压下书,书背后,那张玉脸早就红成深秋的柿子。 “你脸这么红?”徐琬记忆中几乎没有男子会有如此反应,被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咳,没有。”崔言之把书抽开,继续挡着脸,这下更是红得滴血。 “……” 徐琬对着那书想半天,才总算从脑子里扒拉出来描述他这种症状的词,害羞。 她有些难以理解,哪有男子害羞成这样的,行走在外不得羞愤欲死? “好,我不看你了。” 崔言之暗暗松口气,书上写的什么之乎者也,明明都熟读至倒背如流的程度,他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车内空气不流通,总有若有似无的香气,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想这香气大概来自面前的姑娘,奇怪,都是客栈劣质的胰皂,他身上怎么就没有那样的气味。 正胡思乱想着,面前的人动了,他移了移书,刚好看见她撩开车厢帘子钻出去,留下装着衣裳的破包袱。 外头响起车夫的声音,“姑娘,您出来做什么?小心别摔下去了。” “放心,摔不下去,里头待着闷,我出来透透气,顺便学学赶马车。” 徐琬扶着车厢坐在车辕上,吸一口新鲜空气,看着同昨日走路时看到的一样的景致,心情颇爽。 车夫笑道,“这车辕不好坐,您可要当心了,再说赶马车哪里是姑娘家该做的事,要学也是公子来学。” 一句玩笑话。 车帘后的崔言之靠着车壁,书覆在面上,看不清脸上的情绪,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但脸上的绯红应该是褪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太阳钻破晨雾,彻底斜挂在落光叶子的树枝顶,像个大柿子。 “王大哥,赶马车看起来挺简单的。”徐琬看着他手中的马鞭,心痒难耐,“能让我试试么?” 车夫大笑,“哈哈,您看着简单,但这赶马车可不是光会抽鞭子就行的,要是光抽鞭子,马得给你带进沟里去。” 徐琬轻晃着腿,不愿放弃,“那这样,你看着我赶,就赶一小段,保证不会带沟里。” 车夫看她一眼,道,“姑娘真想学?” “对啊,无聊么。” 他又朝后头车厢看了眼,心道里面的公子没制止自家妹妹,应该就是同意的。 于是道,“等路宽阔平坦些,我再教您。” “好啊。” 车夫扬了扬鞭,顺嘴问道,“听您和公子的口音,不像青州人士,从哪儿来呢,到上京投奔亲人么?” 崔言之怕她不设防,问什么答什么,替她答,“我们从安东来,到上京寻亲的。” 徐琬微愣,一回头就撞上他撩开帘子。 近距离对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玉脸,她讷讷张口,“哥…” 软软糯糯。 听得他耳朵尖开始发红,好不容易压下的血色,又有反弹的迹象。 外人面前须以兄妹相称,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 他眸色微敛,沉声道,“进来。” 说着袖子下还探出只修长白净的右手抓着她胳膊往里带。 徐琬毫无防备,硬生生被拖过去,半趴在车厢门口。 这家伙劲儿还不小啊。 徐琬甩开手,拒绝道,“我不进去。” 崔言之眸色更暗,盯着她不肯退让。 俩人僵持不下,车也颠簸,车夫怕他们吵架动手,忙劝,“姑娘还是听公子的,进去车厢里安全些,万一掉下车辕受伤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您说您这貌美如花的,要是被车轱辘压着了…” 啧,她堂堂恶鬼,凭什么要让一个少年郎? 诚然他算个好人。 崔言之再次开口,“听话,进来。” 徐琬心道他除容貌十分出色外,音色亦是,仿佛有道微弱电流钻进耳里,令她顿生麻意。 好,她做鬼的就不同他这个凡夫俗子计较了,让让也无妨。 徐琬爬进车厢躺着,崔言之放下车帘,坐到她坐的那处车辕。 车夫接着之前的话头聊,“安东府离这儿挺远的,听说那里冬日大雪时能积半人高,是么?” “嗯。” “嗐,这辈子估计也没机会去,不过那地方常年打仗也不安全,去年北凉来犯,听说那新上任的副都护非要带兵袭敌,结果中埋伏,全死了。” 车夫的话令崔言之心头一震,他撑着车辕的手死死摁住,片刻后才道,“王大哥也听说过副都护的事?” “咱们就生在皇城根下,朝廷里只要不是机密大事,都能传出来,大家都说那副都护是咎由自取,贪功冒进才会中北凉的计,袭敌不成反折损失八百余将士。” 他挪挪身子,叹道,“要我说,安东府又不是头一次吃败仗,怎的落到副都护头上就是怪他贪功冒进、咎由自取,他刚上任就提刀上阵,为的还不是中周,唉,可惜了。” 崔言之道,“王大哥不似一般的车夫。” “哈哈哈,那是,我识得几个字呢。”他立刻骄傲道,“幼时家中贫苦,没机会进学,后来靠厚脸皮请教人碑刻,日积月累的,习得些字,本来想做个账房先生,但是家里头有病人,实在费银钱,索性就多找几份活儿干。” “若王大哥能进学,如此刻苦勤勉,必能有番成就。” “哈哈,进学不敢奢望,我如今靠刻苦勤勉让家人瞧得起大夫,混个温饱,也算不错了。” 他好像难得遇到愿意倾听的对象,又或者是难得剖开内心,说得满面红光。 “看着书肆茶坊中的书生们高谈阔论,我是真羡慕,国事天下事,还得读书人来挑梁子,走科举入仕途,若我是个读书人,必然也躬行之;可惜我不是个读书人,也就听听罢了。”他落寞一瞬,又激昂道,“不过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责乃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升斗小民亦要有责。” “士不可以不弘毅,王大哥能心存此志,在下佩服。” 崔言之诚恳道,“若天下之人皆似王大哥这般,中周何愁,又何惧北凉。” 车夫没想到崔言之能如此肯定他,不好意思道,“公子谬赞了,我哪里当得如此夸,家中人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 第13章 各奔前路 远方隐约可见城池。 崔言之望着那城池道,“何谓不知天高地厚,这世道需要勇者。” “此言有理!” 车夫兴冲冲扬鞭,“公子可考取功名了?” “已中举。” “哈哈,公子大才!此番到上京,好好准备,两年后的春闱,公子必能高中。” 崔言之淡然道,“承王大哥吉言。” 两年后的春闱,必然无缘。 此番到上京,如能叩开宫城,沉冤昭雪,他就无憾了。 上京城巍峨矗立,外城墙高八丈,南城门口有甲胄士兵盘查,进城队伍中大多是骑马推车、跋山涉水而来的平民,宝马雕车的贵人则可以直接插队进城。 车夫站在车辕上望着前方冗长队伍,焦躁嘀咕,“进城又要费些时间了。” 崔言之坐回车厢里,双手插在袖中,半垂眼睑,徐琬知晓他皮薄容易害羞,屈膝抱腿缩在角落不发一言。 好半晌才轮到他们,军士查看完路引和文书,又挑起车帘检查,在看到徐琬时,那名军士眯了眯眸子,崔言之忙将她挡在身后。 边上的军士凑过来道,“怎么了,有问题?” “没有。”他打量眼崔言之,甩下帘子,对车夫道,“行了,走。” 车夫忙恭敬陪笑,赶马前行。 马车驶进城中,喧嚣之声愈发大,徐琬挑开帘子,趴在车窗处看,映入眼帘的是青瓦连天、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各式商铺大开,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繁荣。 一条河自西向东贯穿上京城,此河名曰玉京。 外城有桥七座,内城有桥五座。 两岸堤坝的杨柳叶片枯黄,风一吹,漱漱扬扬,浮在玉京河面。 不知城中是否家家户户都种有桂花,空气中的桂香自打进城便萦于鼻尖,越来越浓烈。 驶过一座南桥后,又拐进一道街巷,就到了车坊。 车刚停稳,徐琬便大步跨出车厢,从辕上蹦下来,车夫忍不住提醒,“姑娘,这是上京,您不能这么下车。” 徐琬挎着个包袱,不解,“那该怎么下?” “喏。” 车夫朝车厢努努嘴,崔言之正不紧不慢,撩着衣摆踩着车凳下来,动作优雅,堪称典范。 “您瞧,您哥哥下车的样子多好看。” “哦。” 徐琬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 他们不是真正的兄妹,崔言之不会管束她。 “有劳王大哥。”他把钱付给车夫,对徐琬道,“走。” “哎,公子客气。” 车夫灿烂一笑,接过银钱细数。 待两人走出十余步远,身后才传来他的声音,“祝二位寻亲顺利啊!” 街上熙熙攘攘,午时将至,路边的面摊已有不少食客,大多是穿粗布短褐的平民,少有穿直裰的人。 摊主是个微壮的妇人,脸盘圆润有福相,银簪盘起发髻,穿着妃色粗布外衫并玉色齐腰襦裙,正麻利地挑面,打眼看到路过的崔言之,杏眼微直,出声招呼,“哎,玉面小郎君,要不要来碗面尝尝?” “芳娘,什么玉面小郎君啊?!” 食客中的一男子抬起头,嚼着面,大声玩笑道,“玉面小郎君哪瞧得上你这样的半老妇人?逮着个男的就调戏,想男人想疯了!哈哈哈……” 芳娘秀眉一皱,回头冲那人破口大骂,“呸,你想被调戏,老娘还看不上呢!” “哈哈哈……” 食客中顿时爆出笑声。 那男子却是涎皮赖脸,起身道,“来,我看看,是哪个玉面小郎君勾的你?” 芳娘端面上桌,叉腰骂他,“有完没完?吃个面还堵不住你的狗嘴?” 又回头招呼还立在面摊前的崔言之,“来来来,小郎君,随便坐,我煮面分量足,包你吃撑。” 那些食客的目光便全都汇集到崔言之身上,乖乖,真是玉面小郎君啊! 徐琬以为他会臊着脸跑开,结果他不由分说径直寻着空位坐下了。 “……” 他好似没察觉周围的目光,对芳娘道,“劳驾,两碗。” 芳娘这才注意到被她一直忽视的徐琬,笑道,“成,快坐快坐。” 徐琬看了看热情的芳娘,又看了看面前坐着的崔言之。 崔言之甚为不解地看着她,好似在问她看什么,实在是她的眼神不大正常。 徐琬拉开凳子坐下,对他道,“啧啧,你皮相生得真好,咱们一路走来,无论男女老少,总要盯着你看,哎呀呀,不知多少女子芳心暗许,恐怕要排一条街了,你瞧这摊主,我估计她这会儿心里正感慨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呢。” 她说着还捶胸顿足,犹如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 崔言之眼角微抽,丢下四字评价,“胡言乱语。” 徐琬不服气,“你才胡言乱语,我明明实话实说。” 崔言之不再理她,徐琬抱着包袱无聊,手痒地抠着桌洞。 他们单独坐在角落,与周围吵闹的食客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少顷,两人同时开口。 “徐——” “咱们——” 都有想说的话,崔言之道,“你先说。” 徐琬支起下巴道,“哦,我是想说咱们既已到了上京,我得去报仇,你也得去替你父母伸冤,不如吃过这顿面,我们就此别过?” 她的话,也正是他想说的。 这世道于女子而言确实艰难,但她有主见又有本事,想来独自在外也能过下去。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再者,他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实在不该扯上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 崔言之抽出竹筒中的筷子,递一双给她,“好。” “二位,面来咯!” 芳娘端上两碗热腾腾的面,氤氲的热气袅袅而上。 两碗面分量不一样,徐琬逮住证据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你这副皮囊好使,你那碗面就比我多。” “那你吃这碗?”崔言之把多的那碗推过去,徐琬却立刻推回,把少的那碗揽到面前,“摊主大姐一片好心,你怎能辜负。” “快吃。” 崔言之不想再同她扯那些乌七八糟之言,自顾自低头吃面,他吃相极为优雅,徐琬倒有点不好意思呼呼大吃,尤不自在。 崔言之也不习惯她那拘谨的样子,道,“徐姑娘,吃面不必如此小心…” “呲溜……” 崔言之:“…………” 雨早就停了。 浮萍散开,各为计生。 大街上热闹不已,人聚人又散。 崔言之拱手辞别,“徐姑娘,你一个女子在外,万事小心,愿往后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徐琬想了想道,“那我祝你所愿皆成,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两人相视一笑,背身离去,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 第14章 扮鬼吓人 常人若是要潜入别人家中做坏事,必然选择夜深人静之时,大白天人多眼杂,不适合动手。 但徐琬不这么想。 她凭着记忆中的路线,进内城,寻到郑国公府邸。 斗拱飞檐,朱漆大门,描金匾额,门口两座石狮子气派无比。 原主没去过郑国公府,并不知道郑语馨住在哪个小院。 不过这倒难不倒她。 徐琬将随身包袱藏到一棵茂密大树上,绕过正门,来到国公府侧门的巷口守株待兔,没多久,就有个小厮从里头出来。 “哎,小哥儿!” 小厮回头,见一个生面孔的漂亮小姑娘款款而来,他四下看看,巷子里就他一个人,只能是叫他,便摸着脑勺道,“你是谁?” 徐琬笑道,“我是你远房表姑的大姨的外甥女,不记得了?” 小厮满脸发懵,心里默默盘算关系。 殊不知走近的徐琬使出一招擒拿,瞬息间,纤细五指便箍住他的后脖颈,另一手则牢牢钳住他的双手。 小厮毫无防备,谁能想到一个比他矮比他瘦的小姑娘能这么彪悍,明明掐的后脖颈,愣是生出窒息感。别说呼救,他一双常年干活的粗糙大手竟是挣不动分毫。 耳边又响起她脆生生的声音,活似催命鬼,“小哥儿,郑三小姐住哪个院子啊?我找她叙叙旧,别想着我松手就能喊人,不想被拧断脖子就实话实说。” 她手微微松开,刚刚好能透口气,发出字音。 “栖,咳,栖霞院。” “在哪个位置?” “西边。” “行,谢了啊。” 徐琬松开时还顺手给他捏把肩,疼得他痛都喊不出,冷汗直冒,那肩颈仿佛要生生裂开一般,疼得他趴在地上好半天没起得来。 等那阵疼痛散去,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活动一下肩胛骨,竟有种神清气爽,后背轻快的感觉。 高人啊! 巷子里再不见人影,仿佛刚刚情形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踌躇下决定按下此事,自个儿溜达上街去了。 此时徐琬正猫着腰穿梭在郑国公府的屋顶间,院中不停有下人走动,她时不时得停下避开视线,绣花鞋踩在琉璃竹节瓦上发出轻微响动,但白天这点响动并不会惊动到人。 国公府很大,各院园林小巧别致,不知踩过几幢屋顶,才循着琴声找到西边的栖霞院,院中种着秋海棠,妖艳的桃红色花朵团团簇簇,娇嫩柔媚,香气浓郁。 徐琬顺着院墙攀到一棵郁郁葱葱又高大的香樟树上,树下不远处,郑语馨正坐在石桌前抚琴,左右立着两名婢女。 她果然生得貌美如花,穿一袭嫣红缕金蝶纹衫裙,梳着垂云髻,即便发间只插着三两只娟花发钗,院中海棠也不堪争艳。 不过人生得漂亮,琴却弹得不算好,又或许是心不在焉,每每弹到流畅之际总要错音。 虽然徐琬的耳朵不堪其扰,但无法阻止郑语馨苦练琴艺的决心,一曲结束甚至还要再来一曲。 徐琬坐在树上生无可恋。 好在她弹完两遍后偃旗息鼓,一名婢女收琴,另一名则伺候她回房小憩。 徐琬所在的位置,恰好能从轩窗看进去,房内大半情形一览无余。 她在树上晃着腿儿,坐等那两名婢女离开,刚刚听曲儿的功夫,她已经想好要怎么收拾郑语馨了。 没一会儿,那两名婢女关上房门,回到一旁的耳房中。 院中无人,四下静悄悄的。 徐琬轻声从树上跃下,落在草地上站定后直奔郑语馨的闺房。 从轩窗翻进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不是海棠花香,徐琬绕过屏风,便看到翡色帐中的郑语馨。 床尾小香炉里燃着安神香,久闻后便会昏昏欲睡,是以郑语馨睡得很沉。 徐琬解开发带,如墨如瀑的长发四散开来,她走到床边,垂头扮鬼,握住郑语馨的双手覆上那白嫩的颈部。 风扬柳枝莲花池,裴柯揽着郑语馨说尽甜蜜之语,骨节分明的右手从脸颊一路向下探去,抚至喉头,又麻又痒,她娇嗔着正想躲开,不料下一秒裴柯的手就扼住她的脖子,化身恶人。 郑语馨满脸惊骇。 “呃呃…呃……” 濒死的窒息感迫使她从梦中苏醒,她就说裴郎怎会下手杀她,原来是另有其人。 床前站着的披头散发、装神弄鬼的人是谁? 她挣扎着想要掰开扣在脖颈上的手,挣摁间,却瞥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吊着舌头,双目森然。 鬼……鬼! 郑语馨瞳孔猛缩,头一歪,晕了。 “啧,胆子这么小还敢害人。” 徐琬无语地松开手,摸上那光滑白嫩的脸,忍不住感慨,“哎呀呀,这张脸是真美啊,难怪裴大公子喜欢,换作是我也喜欢啊。” “可惜了,郑三小姐,谁让你把徐琬害死呢,我现在得替她完成遗愿,不过你放心,你还能活几日,等我玩腻了,再取你的命。” 床上的郑语馨毫无反应,徐琬忽觉没劲。 算了,还是看看有什么能捞的。 行至梳妆台,拿着郑语馨的木梳束好发后,又在她房内翻找起来。 半晌后翻到几封书信,应该是郑语馨与裴柯来往所写,照原主的理解,里头的内容是妥妥的淫词艳曲。 真看不出啊! 她回头看一眼帐中人,坏笑着将信叠好揣进怀中,留着日后总能有用武之地。 又打开匣子取走银票,顺走两只镶红宝石金镯,这才原路返回撤出国公府。 一出国公府,徐琬便马不停蹄取了包袱去销赃。 王记典当铺,比她还高的东当柜台里,朝奉撑着脑袋发呆,柜台“啪”的一声出现一对金镯,以及一只未来得及缩回去的玉手。 “哎哟,金镯。” 伙计薄眼皮下无神的两只眼珠子立时放光,够起脖子,余光扫一眼柜台外站着的徐琬,语气一下冷冰冰道,“死当活当?” “死当。” 反正不是她的金镯,她不心疼。 朝奉拿着那对金镯仔细看半天才开价,“五十两。” “……” “难怪当铺柜台十八层,当品越当越缩水,呸!不要脸的奸商。” 郑语馨压箱底的东西,再不济也得值个几百两。 朝奉不高兴道,“怎么说话呢,爱当不当啊。” “不当了。” 徐琬蹬上柜台,一把抢回镯子。 朝奉:“……” 他是想欲擒故纵压价的,谁想到她还真把金镯掏回去,转身要走。 那真是对好东西。 第15章 杏花崔宅 朝奉忍不住趴在柜台上出言挽留,“哎,我看那镯子还行,您要觉得低,我再加点。” 徐琬脚步一转,看着他道,“加多少?” “六十两。” “……” 拿她当要饭的打发呢。 徐琬懒得等他一点点加,直接道,“六百两。” 好家伙,一开口就翻十番。 朝奉脸色不好看了,手指关节扣着柜台,语气不善道,“你个小姑娘,懂不懂规矩?加价不是这么个加法,没有漫天要价的,你是不是存心找茬呢?” 徐琬耸耸肩道,“那就没得谈喽。” 她又转身要走。 都沦落到进当铺了还这么有底气,朝奉也是开了眼,“哎,等等,我去请示下掌柜。” 离柜前他还居高临下怨愤地瞪她。 没多久,一个下巴尖瘦,脸无二两肉的男人出现在柜台上方,他瘦巴巴的,仿佛一根套着绸缎衣的竹竿,看到徐琬手里的金镯,脸颊处那丁点皮肉艰难挤出笑肌,提溜鼠眼充满奸诈。 “姑娘,您手中的金镯子想当六百两?您先拿我看看。” “行啊。” 徐琬双手一撑,再次蹬着柜台,坐上台面,把金镯递到他跟前,“喏,看。” 掌柜伸手去拽,愣是没拽动。 “……” 他和朝奉傻眼,这丫头不好糊弄啊。 “咳,我观这金镯做工精巧,宝石成色极好,但——” “六百两。” 掌柜话锋还没转成,徐琬就打断他,不耐烦道,“不是说做工精巧,成色好么?赶紧的,当不当,给个准话,别扯那些没用的废话。” “……” 掌柜脸上的笑荡然无存,眼梢一吊,叹气道,“成,六百两就六百两。” “五百两银票,一百两现银。” 朝奉得掌柜示意后立刻去取银子,掌柜忍痛道,“我也是心善,看你个小姑娘不容易,要换旁人,这对金镯哪里值得六百两,以后有好物件还来这儿啊。” 徐琬凉凉道,“掌柜的,我不好糊弄,旁人好糊弄是?谁不知道当铺只认东西不认人。” “……” 掌柜被揭穿也不尴尬,抄手靠着柜台,笑呵呵道,“您心里也别骂我奸,当铺就是以此为生的,再说这典当铺也不是我的,我是替东家做事,少东家说我们收客人的典当物,换点钱给他们应急,也是在行好事。” “你们少东家是个人才,奸得如此清新脱俗。” “……” 掌柜又是一噎。 朝奉端着一盘子银钱出现,徐琬验后,推过镯子,将那盘银钱塞进包袱。 “后会有期啊,掌柜的。” “呵呵,姑娘慢走,日后有好物件可千万记得我啊。” 徐琬扬手,跳下柜台,大步走出当铺。 上京南面外城靠内城的同兴街,临靠玉京河,不远处有座龙门桥,传说中周开国皇帝高祖曾与前朝禁军在此桥决战并大获全胜,后内城开,前朝君主携百官投降。 高祖认为此桥有吉象,赐名为龙门桥,它是外城通往内城的最后一道桥,内城住户非富即贵。 常说鲤鱼跃龙门,若是赶考学子,走过这道桥,寓意蟾宫折桂仕途高升;若是经商人士,则寓意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同兴街由多条巷组成,其中住的人,大多是朝中品阶低家底薄的官员,余下的则是从外地来此备考的学子,因着都是文人聚居,又有龙门桥的文化底蕴在,此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皆透着雅。 崔言之无心赏景,背着包袱寻到杏花巷中,在一处门头写着崔宅的门前站定。 墙头垂下柳枝,木门上的漆斑斑驳驳,他捏住门环扣门,好半天,里头才传来动静。 “来了来了。” 应声的人抽栓开门,是个穿着陈旧青色粗布衣裳的仆妇,布巾包着发髻,袖子高高挽起,一看就是在干活。 她先是吃惊得愣住一瞬,又一手立着门闩条,一手叉腰道,“请问公子找谁?” 崔言之拱手道,“请问嫂子,此处可是崔贤崔大人的宅邸?” 仆妇道,“正是。” 崔言之道,“在下崔十三,从郢州府来,有要紧事想同崔大人商议,不知他何时散值到家?” 崔言之在崔家族中同辈排行十三,故也可唤他崔十三。 仆妇反应过来,“老家的十三郎?你稍等等。” 她歉意地笑笑,掩门离去。 正房内,崔贤的夫人王氏正在为家人缝制冬衣,上京天凉得快,再过不久就要立冬,届时说不定还要下初雪。 崔贤在朝中任工部给事中,从七品,俸禄少,上京城居不易,勉勉强强能维持一家开销。 幸好家中人口不多,除夫妻俩与两个还在念书的儿子外,另有四个下人,两个儿子的书童,一个负责家中活计的仆妇,而仆妇的丈夫则负责替崔定贤跑腿。 今日家中只有王氏与仆妇在。 听见仆妇去开门回来的脚步声,王氏头也不抬道,“冯梅,是谁呀?” 仆妇冯梅道,“夫人,是老家的十三郎来了,想见老爷,说有要紧事要商量,您看是不是要把人请进来呢?” 王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起头,“十三郎?” 她面庞柔和,只坐在那里就不禁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冯梅道,“是啊,背着包袱来的。” 王氏早前听崔贤说起他的堂弟崔弋在安东府战死,其妻受不住打击,一条白绫悬梁殉情,只剩独子十三郎回郢州府参加乡试躲过一劫。 不过后来崔贤就再没同她说起过这些事,她也没问。实在是家中许多事都要她亲力亲为,她没那个闲心,再者,他们与这个堂弟一家的联系屈指可数。 崔家在郢州府族人并不少,但入仕的寥寥无几,崔贤这一支只有他在做官,其余旁支倒是有一两人入仕,但也只在地方上谋个小官职。 唯一出息的是崔弋那支,但可惜一脉单传不说,其父母还早亡,那时崔弋才将满十五岁,索性离开郢州府投军去了。 听说他在军中功绩不错,接连受到提拔,后又娶妻生子,前年陛下让他任安东府副都护,没多久便传来噩耗。 这会儿崔十三上门,王氏真不知该不该请他进门,主要是她一介妇人,不清楚朝中事,更不懂官场的弯弯绕,若是没掌握好分寸,影响到崔贤,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王氏看着冯梅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他说他是崔十三,从郢州府来,有要紧事想同崔大人商议,不知他何时散值到家,他就是这么说的。” 崔言之既未称呼伯父,也未主动介绍关系,看来他没打算进屋。 王氏收起针线,从梳妆台上的匣子里拿出五两银子,对冯梅道,“你把这个给他,就说家中没有男子在,不便招待,让他找间客栈安顿下来,老爷申时末到家,让他届时再来。” “是,夫人。” 第16章 和盘托出 冯梅拿着银子出去,再开门,崔言之还保持那个站姿没变,连步子都未曾挪动。 “十三郎,对不住啊,今日老爷公子们都不在家中,这两日天冷夫人又有些着凉,没法儿亲自招待,甚是过意不去,她让我把这个给你,你先找个客栈安顿,老爷申时末到家,你届时再来啊。” 她噼里啪啦一大堆,又拉过崔言之的手,将银子塞进手心。 分外热情,歉意满满。 崔言之淡淡瞥一眼手中的银子,摇头道,“夫人的心意,在下心领,银钱就不必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银子塞回冯梅手中,转身就要走,“劳烦嫂子转告一声,就说在下晚些时候再来寻崔大人。” 冯梅看了看手中的银子,又看了看离去的崔言之,十分不解。 她关好门,回到正房,把银子还给王氏,“夫人,他没要,说晚些时候再来寻老爷。” 王氏毫不意外,“行,放桌上,去多买些菜回来。” “哎。” 郑国公府,栖霞院 郑语馨已经醒了,她本就接连几日寝食难安,精神不济,靠着安神香才能入眠,午睡时竟还梦到徐琬那贱人变成厉鬼来索命,披头散发地站在床前,冰凉沁骨的双手死死掐她脖子,要把她掐死。 她当初只是想让人掳走徐琬,吓一吓她,坏一坏她的名声,让她和裴郎退亲,没想到人竟然死了。 现在大理寺来查案,要是事情败露怎么办? “馨儿,娘来看你了。” 曹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身旁还跟着一群婢女婆子。 郑语馨醒后发疯,把婢女都赶出门,翠云只好去正院把曹氏请来。 曹氏推了下门,没推开,顿时拔高音量,“馨儿,你锁门做什么?!快把门打开让娘进去!” “馨儿,快开门呀!有什么事儿跟娘说……” 里头的郑雨馨充耳不闻,反将身上的被子拢得更紧,蒙住头。 曹氏喊半天,耐心尽失,“郑语馨!快给我把门打开!” 还是没有动静,曹氏气得按了按太阳穴,转身对下人道,“找几个小厮来,把门给我破了!” 下人立刻去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门被“砰”地撞开。 曹氏气冲冲踏进屋,牡丹插屏后,郑语馨正蜷缩在楠木雕花架子床一角,蒙头捂被的。 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曹氏气性霎时烟消云散,上前扯开被子,轻语关心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跟娘说说。” “娘…”郑语馨哭着扑进她的怀里,“女儿要完了……” 曹氏抱着她,拍着背,轻斥,“大中午的,说什么胡话,什么完不完的?” 郑语馨从她怀里退出来,哭得梨花带雨,道,“娘,徐琬,徐琬是我派人抓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瞒下去的必要,郑语馨索性和盘托出。 “什么!” 曹氏眼珠瞪得溜圆,都快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是不是梦魇在说胡话?她失踪怎么会跟你有关?” 郑语馨见她不信,急道,“真的,娘,我,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想败坏她名声,让她和裴家大哥退亲,我没想害她的。” 曹氏总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马屏退左右,并下令如有人外传泄密,乱棍打死。 房中只剩下母女二人,郑语馨还在哭哭啼啼,曹氏道,“那徐琬,现在何处?” “死了…娘,她死了。” “嗬!死了?!” 曹氏险些被她吓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说只给她点教训吗?你杀她做什么?!” 若是一般平民,杀也就杀了,国公府有的是办法平息,便是家属非要告官,替罪羊也能买一串。 可偏偏郑语馨杀的是朝中正三品侍郎之女,如今大理寺还在接手查案,更不要说那大理寺少卿沈岚是徐琬的姨夫。 “娘,我没有,我真没想杀她,您信我,信我,我只是让人掳走她,谁知道她竟然死了,不是我害死她的,我没下这样的命令,是那人擅自行事。” 郑语馨语无伦次地辩解。 曹氏又急又恼,冷汗直冒,“你派去掳她的那个人呢?在哪儿?把他交出去,就说是他垂涎徐琬美色,劫色不成失手杀人。” 提到那个人,郑语馨更加绝望,“娘,那人跑了。” “……” 曹氏真想甩她一巴掌,“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女儿!你怎么能让他跑了?” “我…他是江湖人士,收钱办事的,他要跑,我也抓不住啊。” “娘,该怎么办啊?万一查到我头上,我肯定会死的,我还不想死,娘,求求您帮帮我,您帮我想想办法,求您了。” 郑语馨跪在床上,抓着曹氏胳膊不放,声泪俱下地哀求。 “哼!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我让你嫁给你表哥你不答应,非要找什么裴大公子,他给你灌迷魂药了,让你干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 曹氏抽开手站起来,在房中踱步,郑语馨呜呜咽咽的声音吵得她心烦,喝道,“别哭了!哭哭哭,如今哭有什么用?!你最好祈祷大理寺还没查到你头上。” “我问你,你做这事的时候,还有谁知道?” 郑语馨摇头,“再无旁人了,我乔装后去见的那人,翠云也不知道。” 翠云是她的贴身婢女,按理这种事一般都是交给下人去办,但郑语馨不放心,亲自去办的。 曹氏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他手上可有能印证你身份的东西?” “没有没有,我十分小心的。” “万幸,你还不算太蠢笨。”曹氏稍松口气,对她道,“行了,做都做了,如今怕也没用,既然要狠,就彻底狠下心,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等你爹回来,我再同他商议,看此事要如何处理。” 郑语馨瑟缩道,“娘,我梦见她了,我梦见她来索我命。” “呸!什么索命不索命的,你看你娘我被索命了吗?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要能索命,郑国公府故去几年的先夫人早就来索了,她岂还能安稳站在此处。 曹氏不屑道,“干点坏事就畏畏缩缩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赶紧起来梳妆打扮,该如何就如何,你记着,此事与你无关,便是大理寺的人上门拿你问话,你也得这么说,听懂了吗?” “听懂了。” 第17章 郑国公爷 内城坊市物价极贵,徐琬当镯子的银子还没捂热,就在成衣铺子花掉不少,她挑了两套轻便男装,一套夜行衣。 行走在外,男装方便,晚上干坏事,夜行衣隐蔽。 她背着两个大包袱走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 刚走到一处酒楼门口,伙计就忙不迭上前招呼,呲着大白牙,“姑娘是要住店?快请快请。” 他说着就上手拿包袱,过分热情的模样倒让徐琬心生警惕,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昂着下巴道,“不用帮忙,一间天字号。” 伙计嘴咧得更灿烂了,“好嘞!姑娘里边请。” 徐琬扫一眼柜台处挂着的价牌,扔下一块碎银,便跟着那伙计上楼去了。 伙计打开房门,把钥匙给她,“姑娘,您收好。” “嗯。” 徐琬接过钥匙,关上门,扔下两大团包袱,一头栽倒在床,没趴多久又想起最早那个包袱里的衣裳应该已经臭了,得赶紧洗。 “小二!” 她站在楼上,半截身子探出扶手外,中气十足道,“给我打些水来,我要洗衣裳。” 伙计仰头对她道,“姑娘,咱们店中有专门的洗衣婆子,您把衣裳给交小人就好。” “行,你等等。” 她返回房中取衣裳,一打开包袱,发现里头有几个钱袋,从黑衣人身上搜刮的,崔言之竟一点没留,又偷偷塞给她了。 她有办法生钱啊,都给她了,他在上京能活得下去么? 看他样子也是穷酸得不行。 可惜没问他去哪儿,要不然还能接济一下。 算了,他长那么好看,讨饭肯定容易,总归能活下去。 “笃笃笃。” 门口传来叩击声,是伙计上来取衣裳。 徐琬把那团有淡淡馊味的衣裳递给他,道,“衣裳放得有点久,麻烦让婆子好好洗洗,小心别洗坏了。” 伙计点头称是,拿着衣裳下楼去了。 暂未落魄到讨饭地步的崔言之,此刻也找了家客栈住下,照例一间人字号。 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将中衣剖开,平常中衣本只有一层,但他这件却是由两层较厚的棉布所制,中衣剖开后,内藏有银票,以及一纸信。 在破庙中,黑衣人烧掉的不过是他提前仿抄的信件。 这纸信是他父亲崔弋生前所写,叙述他所查到的安东府大都护郭安近之罪行。 去年六月,崔言之独自回郢州府参加秋闱,其母李氏因为身体不好,是以未能陪同。 秋闱放榜后,原定计划是从郢州府直接前往上京,还未动身就收到崔弋阵亡的消息。 回安东途中,又收到消息说其母上吊殉情。 短短几月,父母皆亡。 他回到安东府时,临时购置的崔宅中已经挂起白帆,堂屋里停着两具棺材,仅余两三个老仆在守灵烧纸。 到家的第二日,大都护郭安近一行人便前来吊丧,惺惺作态。 轮番拉着他慰问,又似话中有话,当时他还不明白郭安近的意图,等到启程回乡前,他清点遗物时才发现崔弋竟然早就写有遗书,而遗书被藏匿在崔言之卧房悬挂的饮春图中。 那幅图是崔弋所作,他少时投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只学过如何排兵布阵,躲避刀剑,取敌首级,没学过文人雅士的琴棋书画。 某年初春闲暇时,一时兴起跟着妻子李氏现学现卖,作的实在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但崔言之十分宝贝,非要挂在房中。 或许在他回来之前,郭安近曾派人来宅中搜找过,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藏在一幅如此丑的画中。 崔弋的遗书便是崔言之手上拿的这纸信。 他与几位老仆扶灵回乡,办完丧事后欲到上京揭发郭安近的罪行。 不过郭安近行事小心谨慎,几个老仆中,早有人成为他的眼线。是以崔言之刚行动,后脚杀手就来了。 躲躲藏藏折腾几个月才总算走到上京。 如今他要想法子揭开父亲死亡的真相。 可惜崔家在朝中只有隔房二伯崔贤,位卑职小,也算无人。而崔言之自幼跟随父母住在边关,认识的大都是军中人士,朝中权贵一概不识。 他本想过去安西府找阮大将军求助,不过几番思索后还是作罢,阮大将军为人忠义,若真求上门,他说不定真会想方设法相助。此事非同小可,他不愿扯别人下水,也不愿强人所难。 将中衣夹层中的银票收好后,又将信上的内容誊抄几份,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今晚能顺利见到崔贤,向他了解朝中局势,也好完善后续计划。 …… 郑国公郑翀在朝中任散官,闲职一枚,到点放班准时走。 世人皆道郑国公府一日不如一日,他这个庸才,命好托生成小公爷,老国公去世后顺理成章继为国公。 再照这般下去,郑国公府的爵位不定哪天就会被褫夺。 甫一进菡萏院,郑翀便闻见一道幽香,曹氏穿着大朵牡丹暗红织罗外裳,逶迤拖地水仙散花绿叶裙,挽着金丝翠绿烟纱披帛,珠翠插满精致的发髻,俏丽丽站在院中。 妖妖娆娆,眉目传情。 郑翀恍惚间有种回到年轻时刚认识曹氏那会儿的悸动感觉,她没怎么变,依旧美得艳丽。 “老爷。” 曹氏上前勾起他的手,甜腻柔软。 郑翀任她拉,另一手则环住她的细腰,夸道,“今儿这打扮好看。” 说着还凑到颈间闻,“我道院中有异香,原来是夫人身上的。” 曹氏娇羞着推开,道,“好了,老爷快进屋,妾身今儿亲自下厨做了您爱吃的菜。” 没有男人不喜欢如此尤物围着自己转,讨好自己。 郑翀很高兴,迈步往屋中去,瞧着一桌子佳肴,略带心疼道,“真是辛苦夫人。” “妾身不过做顿饭食,哪里有老爷辛苦。”曹氏说着拉他坐下,亲自为他舀汤。 “老爷,您尝尝,这鸡汤里加了药材,在灶上炖了一下午,定然滋补。” 郑翀接过碗喝了一口,眯眼调戏,“平白无故给我喝补汤,嫌我老了?” “哪有?”曹氏脸颊羞红,“老爷误会了,妾身是见老爷连日辛苦。” 辛苦?他一个领闲差摸鱼的哪里辛苦了? 第18章 拿人问话 “我不辛苦,美妻在怀,日日都精神。”郑翀拉着她坐在腿上,道,“夫人喂我,再斟杯酒。” “好好好,都依老爷。” 曹氏夹一筷子菜喂他,又忙去斟酒。 酒过三巡,郑翀微醺,正想着安排点节目,耳边就传来曹氏忐忑的声音,“老爷,妾身有件事想与老爷商量。” “嗯?何事?”郑翀打起精神笑道,“夫人是新看上什么首饰了?” “不是,老爷,徐家的那个徐琬,是咱们馨儿找江湖人士抓的,可那人竟擅作主张,把人给弄死了,人也跑了。” 郑翀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缓了一瞬道,“徐家?徐庸?” “是,大理寺会查到咱们馨儿头上么?妾身问过馨儿了,她没留下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妾身听说兵马司的人没抓到嫌犯,那人应该早就跑远了,应该——” “胡闹!” 郑翀拍桌而起,腿上的曹氏差点摔在地上,见他发火,曹氏立马挤出眼泪,“老爷,馨儿也不是故意的,她不过是心性顽劣,想教训教训人罢了,如今她已经知错了,求老爷救救她,她可是您最疼爱的女儿呀。” 曹氏哭得楚楚可怜,郑翀又不禁生出怜香惜玉之情。 事情既已发生,只能想法子解决。 郑翀揽住她,安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此事不难,买个凶手嫁祸便是,如何值得夫人伤神,我好歹堂堂从一品公爵,他不过一个侍郎,还敢与我硬碰硬不成,若真查出来了,也能想法子私下和解。”郑翀替她擦泪道,“没听说找到尸首,会不会是馨儿弄错了?” “馨儿是这么告诉妾身的,她这几日被此事折磨得不成人样,妾身也是心疼。” “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 院中突然传来嬷嬷的喊声,她火急火燎跑到房门口。 郑翀面露不悦,这嬷嬷也太不懂规矩,“何事惊慌?” 嬷嬷气喘吁吁道,“老爷,夫人,大理寺的沈大人带着官差,说,说要拿三小姐回去问话,现今正在大门口。” “老爷,怎么办啊?”曹氏慌神儿地一把扯住郑翀的袖子,“我怕馨儿禁不住盘问啊。” 郑翀没料到大理寺这么快就查到头上,明明陛下早朝才下的令,不过也是,沈岚是徐庸的连襟,肯定早就在查了。 “行了,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郑翀还算镇定,又不免埋怨起曹氏,“这事儿你早一日告诉我,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曹氏也委屈,她也是今日才知道的,要是大理寺不掺和进来,郑语馨不定还要瞒着她。 “那如今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理寺拿人,难不成还拒不配合?”郑翀冷着语气道,“你去带馨儿出来,交待几句,我去会会沈岚。” 国公府门前的沈岚浓眉深目,下巴处蓄有短髭,身着绯红官袍,头戴官帽,负手而立,浩然正气。 身后站着一排手握腰间佩刀的官差,各个精神抖擞,目光炯炯。 “沈大人。” 郑翀从门后走出来,他早已换上便服,深紫色绸缎圆领袍,泛着流动的光泽。 他拱手道,“沈大人如此兴师动众登我国公府大门,所为何事啊?” “国公爷。” 沈岚拱手回礼,道,“下官查明令嫒三小姐与一起失踪案有关,特来带她回去问话。” 郑翀语气不善道,“小女虽偶尔顽劣,但决计不会做出违法之事,沈大人可有证据?莫要污了小女名声。” 沈岚皮笑肉不笑道,“国公爷请放心,下官自是有证据才敢登门,绝不平白冤枉令嫒。” 郑翀心骤然下沉,面上却镇静道,“沈大人要小女配合问话自是可以,只是我还要劝一劝沈大人,你手中的证据最好再好好查查,可别弄错了。” “国公爷提醒得是,下官一定好好查,还劳驾国公爷去将令嫒请出来。” “拙荆已经去叫了,沈大人稍候。” 郑语馨一听到大理寺来拿人,吓得小脸惨白,曹氏拉着她往大门处走,低声嘱咐,“我已经同你爹通过气了,他会想办法洗脱你的嫌疑,大理寺那边不过是带你去问话而已,你千万记得别说漏嘴,无论如何也不能认罪,有你爹在,那沈岚不敢动刑。” 郑语馨略带哭腔道,“知道了,娘,您和爹一定要来救我。” “放心放心,爹娘会想法子的,实在不行,咱们就求到景王或者贵妃那里,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大门口围着人,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郑语馨就觉得腿软。 沈岚见人出来,大手一挥道,“带走!” “是!” 他朝郑翀行个揖礼道,“国公爷,下官这就告辞了。” 郑翀道,“沈大人慢走,小女就交给你了。” “国公爷放心。”沈岚碍于国公夫妇的颜面,对下头人补了句,“郑三小姐金枝玉叶的,手脚都轻些。” “是。” 官差上前轻架着郑语馨往外走,国公府外的大街上聚着一帮百姓看戏,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郑语馨更觉难堪,挣开差役道,“本小姐自己走!” 一行人就这么押着郑语馨穿过长街,浩浩荡荡回大理寺。 曹氏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急如焚道,“老爷,您快想想法子,馨儿在牢里受不住的。” 郑翀只觉得头疼,他揉了揉眉心道,“时辰还早,我去见见景王。” 车夫随即驾出马车载着郑翀往景王府驶去。 曹氏带着丫鬟婆子回菡萏院,半路在抄手游廊撞见郑明锐,他穿着一身陈旧的烟青色直裰,容貌三分似郑翀,七分似故去的先夫人,眉宇间总结着郁气,眼神阴鸷。 郑明锐经历过曹氏与先夫人的后宅争斗,准确来说是单方面被曹氏碾压欺辱,性格孤僻,其内心黑暗可想而知。 长廊下,二人狭路相逢。 曹氏这会儿没心情找他麻烦,又万分膈应他的长相,于是侧开一步,当没瞧见他似的,径直往前。 郑明锐却叫住她。 “曹氏。” 曹氏还未作出反应,跟着的嬷嬷就当即怒斥,“大公子怎可如此无礼,竟直呼夫人,您应该唤夫人母亲。” 曹氏回身嫌恶地看着他,一个娘死爹不爱的嫡子,还能闹腾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国公府执掌中馈的可是她。 “母亲?你这老仆妇是老糊涂了么?本公子的母亲早已故去,她算哪门子母亲?”郑明锐步步逼近,语调轻薄道,“什么贵妾贱妾的,终归是个搔首弄姿的妾罢了,我可不是猪油蒙心的国公爷。” 郑明锐连爹都不想喊了。 第19章 厌恶嫡子 中周律法规定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子,若被纳为贵妾,凡正室去世或无所出,可扶为平妻。 但从礼法层面讲,先夫人去世后,应娶续弦,而非扶正妾室,故此郑国公力排众议扶正曹氏的行为是为人诟病的。 “你!” 曹氏脸都气歪了,还被他逼得退后半步,扬手就要扇他,郑明锐微抬左手,轻而易举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滑动,“夫人此举有失体面。” 在曹氏发怒前,他又附到她耳边道,“夫人可别把我惹急了,您看您有郑语馨和郑明昂,我呢,没有娘,只有个丧良心的后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斗得起。” 耳畔的热气吹得曹氏毛骨悚然,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嫡子? 她睁大双目瞪着他,“你,你想要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郑明锐直起身,扮起无辜,“夫人别生气,生气容易长皱纹,老的快,您别忘了,您可是靠美色吃饭的,没有美色,怎么能诱住国公爷呢?” 曹氏的手还被他握着,一时没反应到应该抽回来,二人就这么对峙着,郑明锐的手甚至从她腕间滑到掌心,评价道,“肤滑脂香,难怪国公爷爱不释手。” “放肆!” 曹氏终于回神,似甩开什么肮脏东西一样甩开他的手。 郑明锐轻嗤一声,懒散着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左手。 他还嫌弃上了? 曹氏简直快被气死。 “行了,没事儿别来惹我,看好你引以为傲的儿子和女儿。” 郑明锐仿佛失了戏弄玩物的兴致,转身大步离去。 留曹氏在原地无能狂怒,“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你看见了?他竟敢威胁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曹氏气呼呼地对身旁的嬷嬷道,“当初就该弄死他——” “夫人,慎言!” 嬷嬷打断她的话,提醒道,“若被有心之人听见,对二公子不利啊。” 曹氏立即噤声,忽而按住额头,闭眼道,“是,是,瞧我,被那贱人气糊涂了。” 片刻后,她才带着人回到菡萏院。 菡萏院原本是曹氏为妾时住的小院名称,扶正后入住正院,她索性把正院改成菡萏院。 刚坐定,正安排下人撤走桌上冷掉的饭菜,郑明昂就从外面进来了。 他将满十二岁,穿着天青色云锻锦衣,袍角是苏绣的缠枝梅,足上一双金线绣锦鲤靴,腰间挂着镶金玉佩。 如此富贵小郎君。 相比之下,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郑明锐的穿着就寒酸多了。 “娘!” 他笑盈盈唤曹氏,粉雕玉琢的长相,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不得不说,曹氏的美貌基因十分稳定强大,一双儿女皆随她,当然,随郑翀也不丑,只是没这般漂亮。 曹氏本来心情低落,见着心爱的儿子,心情立时好大半。 “瞧你脑门上的汗,又去外面疯玩回来的?” 她今天心思都花在郑语馨身上了,还没空关心儿子。 郑明昂“嘿嘿”笑道,“儿子就去玩了一小会儿。” 曹氏想到郑明锐要变成疯子,将来指不定会怎么对他们,且郑语馨还在大理寺中受苦,她不由道,“儿啊,你得努力进学,让你爹把爵位传给你。” 郑明昂撇嘴道,“我努力进学有什么用?上头有他在,爹便是想传给我也不行,历来就是嫡长子袭爵,哪里有我的份,还不如趁着现在,我多花些家底,省得以后啥也捞不着。” 郑明昂说的对,依着中周爵位世袭罔替的制度来看,郑明锐是嫡长子,理应请封为世子,但郑翀对这个儿子几乎没感情,不用想也知道他不会去请封,是以国公府世子还悬而未决。 曹氏若是想让郑明昂有袭爵资格,只能除掉郑明锐,这样才能名正言顺。 “娘,今儿怎么没见姐姐呢,她还没回来么?” 郑明昂还不知道府里发生大事,只当是郑语馨还在外头玩。 曹氏叹气道,“儿啊,你姐姐被大理寺的人请去了。” “大理寺请姐姐去做什么?” “你姐姐一时糊涂,找人绑走了徐家小姐。” 郑明昂大吃一惊,道,“那怎么办?姐姐会有事么?” 他与郑语馨关系亲近,乍一听到这消息很是不敢信,他姐胆子都这么大了? “你爹去找景王商量法子去了。”曹氏又叹一口气,道,“所以娘才要你努力进学,若是爵位被那贱人继承了,咱们母子哪里还有活路,只要你肯用心努力,娘会帮你的。” 郑明昂握紧拳头,认真道,“娘,您放心,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欺负咱们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救出姐姐。” “你不必操心你姐姐的事,自有我和你爹想法子,你只管好好念书,明年下场考个头名回来,让你爹高兴高兴。” “放心,娘,儿子定能拿个案首。” 曹氏被哄得心花怒放,“好好好,我儿聪明。” …… 裴元庆刚回到府上,裴夫人便提起裴柯白日里做的混账事,他气得大发雷霆,当即就让人推迟摆晚膳,把大房的人请来正厅。 他和裴夫人坐在上首,下首只坐着大房的裴煦和曾氏,裴柯仍旧跪在地上。 “我竟不知,你与那郑三小姐已到如此地步,竟然敢私定终身,你忘了你有婚约?还是说,你有胆子让郑国公的千金给你做小?” 裴柯这会儿只能梗着脖子道,“祖父,孙儿确实更爱慕郑三小姐,还求祖父成全。” “哼,成全,你成日在国子监都学了些什么?脚踏两船,私相授受,岂是君子所为?若你真是非郑三不可,为何又要同意我的提议?” 裴元庆开口向徐庸提亲前,明确问过裴柯的意见,虽然他当时是分析完与徐家结亲的各方面好处,强烈建议结亲,但并不代表裴柯不能拒绝。 “祖父,孙儿当时是一时糊涂,没弄清自个儿的心意。” 同是男人,裴元庆大抵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约摸是既要又要的想法,蜂不嫌花多。 “你要退亲,等徐家姑娘的案子有定论了再说,但你想娶郑三,绝不可能,如此女子,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娶她进门。” 第20章 巧舌如簧 裴元庆已经萌生退亲之意,他最不愿的就是招惹非议。 裴柯道,“祖父,你们都不了解语馨,她真是个极好的女子,她生母在后宅的所为,和她有何关系呢?” 裴府目前虽是曾氏执掌中馈,但大事上还是裴夫人做主,是以后宅各房的通房妾室都很老实,且几房妯娌间就算有矛盾,通常也就是发生点口角之争,暗地里不会使腌臜手段。 是以裴柯认为郑语馨真就如装的那般纯真烂漫,知书识礼,处事有度,不会学其母曹氏。 裴元庆铁青着脸道,“你当那郑三小姐是什么好人?大理寺才上门捉拿她问话,指明她牵扯徐家女的失踪案。” “什么?!” 裴柯难以置信,立刻辩解道,“大理寺会不会弄错了?语馨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怎么不会?外头多少人瞧见,我还诓你不成?如此不知廉耻、胆大妄为、无视律法的女子,你还指望我同意你娶她?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 “如今你还替她说话,若是她在牢狱中没受得住盘问,胡乱攀扯你,你才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语如连珠炮,令裴柯措手不及又震惊不已,他愣愣地跪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裴元庆再懒得看他,将怒火转移至裴煦身上,“你夫妻二人平日里怎么教育子女的?你瞧瞧你这儿子,口不应心,行似小人,我裴元庆有此孙,旁人都要道我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还有何颜面面对陛下,又有何颜面任礼部尚书之职?日后在朝中,我敢说别人一个不字,便要被驳我礼废无德在先!” 裴煦冷汗涔涔,脸色由青转红,忙拉着曾氏跪下认错,“爹,是我们的错,平时疏于对柯儿的管教,让您费心了,您放心,我们今后会好好管教他,必不再犯。” “裴煦,不光是他,还有阿姝和阿琳,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裴夫人见裴元庆抬手捂着头,便知道他头疾又有发作的迹象,默契地起身替他揉穴,劝道,“气大伤身,自个儿身子要紧,让温融去管教。” 温融是裴煦的表字。 裴元庆只得依言道,“行了,都回去,让他去祠堂跪着反省,再派两个人去大理寺和徐家打探一下情况。” 裴元庆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总觉得这桩亲事会生出事端。 …… 大理寺牢狱内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暗弱,沈岚特地选在牢狱内审问,为的就是击溃郑语馨的心理防线。 “郑语馨,徐琬失踪一事,你是幕后主使?” 坐在椅上的沈岚云淡风轻道,“你最好想清楚再回话,我们会去找你,定然是有十足的证据,如若一味狡辩,对你恐怕也不利。” 牢狱中的地面脏得发黑,不知是不是成年累月的血迹浸染而成的污垢,四周墙上挂着刑具,每一件都能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郑语馨跪在地上,额头沁出密汗,她一个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阵仗,人都抖成筛糠了。 不过她心里头牢记着曹氏的话,沈岚不敢动刑。 她磕头哭道,“沈大人明察,小女子素来循规蹈矩,绝不可能做这种犯法之事,您不能因为与徐家小姐是亲戚,就污蔑我呀,小女子实在冤枉。” 沈岚横眉冷目道,“冤枉?给伍鹏一笔银子,让他劫走徐琬的人不是你?” 伍鹏! 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岚怎么会知道伍鹏?他不是跑了吗? 难道被抓了?! 郑语馨一时语滞。 沈岚冷笑,“怎么,想起来了?” 郑语馨这才反应过来,绝不能认,“沈大人,小女子根本不认识什么伍鹏,一定是那人胡乱攀咬我的,您一定要——” “巧舌如簧!” 沈岚拍案道,“郑语馨,你莫不是以为郑国公还有什么法子能捞你,才如此有恃无恐地诡辩。” “那伍鹏就在隔壁牢房内,要不要本官去提他过来与你对质啊?” 伍鹏确实已经落网收押,不过不是他们抓的,也不是他自投罗网,而是有人将他送到大理寺。 据他交代,徐琬已死。 这是出乎意料之外,而合乎情理之中的结果。 他一审出结果,便告知给等候在外的徐怀宁,此刻还不知道徐家那边是怎样悲伤糟糕的场面。 伍鹏果真被抓了,必然已经全招了。 那她要怎么办? 伏在地上的郑语馨冷汗如注,绞尽脑汁想狡辩之词。 一双官靴移入眼帘,绯红官袍上,沈岚居高临下冷冷觑她,道,“你们之间是有何仇怨,值得你堂堂一个国公府小姐买凶杀她?你若是非要狡辩,等国公爷来捞你,那本官就告诉你,一命抵一命,且看你能熬过几个晚上。” 什么意思?! 郑语馨猝然抬头。 他是要派人将她杀死在牢中?他怎么敢? 沈岚却没再理会她,对一旁的人道,“押下去。” “是。” 两名差役立刻上前将郑语馨反剪拖走,她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嚷嚷不停。 “沈大人,沈大人,小女子冤枉,冤枉啊…你不能关我…” 喊冤声最终变成阵阵尖叫。 “啊——啊!有老鼠!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沈岚走出牢狱,郑语馨的喊声逐渐变小,他早料到审不出什么结果,对付这种人,还得是老鼠蚁虫。 但愿夜间的老鼠凶狠些。 大理寺外,车夫早已驾来马车等候,沈岚一登上车,马车便哒哒行驶起来。 他背靠着车壁闭眼休息,快睡着时,车夫掀开帘子唤他,“老爷,到了。” 沈府侧门有下人提着灯笼在等,一路照他进府,里头的下人已经传话到正院。 沈岚娶的是侯府嫡长女阮湘芸,阮湘芸性子比阮湘蕙沉稳,是相夫教子、主持中馈的一把好手,沈府上上下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老爷回来了。” 沈岚还没踏进房门,阮氏就迎上去,焦急问他,“听闻是郑国公府三小姐指使人绑走阿琬的,她可交代阿琬被藏于何处?” 她并不知道伍鹏落网之事,自然也就不知道徐琬已死。 “已经交代了。” 听他这么说,阮氏神色一松,双手合十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这下妹妹总能安心了。” 第21章 亲者落泪 沈岚没有立马解释,换完官服才道,“湘芸,我有一事要说与你听,你切勿激动。” “行凶之人供述,阿琬在绑架途中就已经被扼死丢弃了。” “什,什么?!” 阮氏脸上的笑容僵住,抖唇问道,“你说阿琬,你说她,被,被……” 好半天,她才吐出那个词,“扼死?” 沈岚点头,阮氏瞬间如坠冰窖,一下扯住沈岚的衣袖,逼问道,“你如何确定?会不会是那郑三小姐不想把人交出来,故意扯谎?” 沈岚只沉重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那么,此事是真的。 阮氏突然重重向后跌到凳上,吓得沈岚赶紧抱住她。 “湘芸,勿激动。” 她望着沈岚,喃喃道,“怎么会呢?不是说绑架么?怎么就杀人了?阿琬才十四啊!她明年及笄后要嫁人的啊!天杀的!什么仇啊怨的非要取她性命啊。” 阮氏说着便泪如雨下。 阮家兄弟姊妹感情深厚,这种感情同样也延续到下一代。 阮湘芸生的是两个儿子,大儿子沈霁,在翰林熬资历;二儿子沈霄,外出游学近一年。或许是因为没生出女儿,她对兄弟姊妹生的女儿格外稀罕,当然府中的庶女另当别论。 徐琬是她疼大的,无异于半个女儿,这突然间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受得了? 沈岚一边替她抹泪,一边道,“我们都不希望阿琬出事,但既然已经发生,我们能做的就是为她讨回公道,湘芸,阿琬肯定也不愿你如此伤心。” 阮氏却哭得更凶了,“妹妹怎么受得了啊?!她最近一直病殃殃的,我怕挺不过去…要命啊…” “守正会照顾好姨妹的,再说怀宁也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阮氏却不肯信,道,“我明日去陪她,不!我现在就去陪她。” 她说着就要动身去徐府,沈岚忙抱着她不撒手,道,“守正现在肯定还瞒着她,这会儿你过去不就露馅了?再说阿琬还没找到,等找到再去也不迟,听话。” “老爷,夫人,大公子过来了。” 门外婢女话音刚落,沈霁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墨绿直裰,仪表非凡。 见阮氏在哭,还与沈岚抱作一团,心下不安道,“爹,娘,这是怎么了?” “无事。” 沈岚松开妻子,站起来道,“回来了就快让人准备开饭。” 阮氏抹着眼泪道,“阿霁,阿琬不在了。” “湘芸。”沈岚无奈地看着她。 阿琬不在了? 不是失踪了么? 沈霁瞳孔微缩,转去看沈岚,极力稳住声音道,“不在了的意思是?” 他希望沈岚能作出别的解释。 可是沈岚让他失望了。 “就是你认为的意思。” 沈岚仍看着阮氏道,“湘芸,咱们先吃饭。” 门口的沈霁内心骤然掀起滔天巨浪,浑身恍惚,他最喜欢的妹妹,不在了,那样一个妙人儿,竟然不在了。 他比徐琬大七岁,看着她从一个粉嫩团子长成豆蔻少女,其中自豪难以言说。 徐怀宁幼时喜欢与人舞刀弄剑,骑马打仗,常常忽略她;他爱看书,索性就将她带在身边,照顾得体贴入微。 他忙于学业的时候,她会在府中与沈霄组队调皮捣蛋,爬树掏鸟,扔石砸鱼,挥剑砍花,娘和姨娘都说她是错生成女儿身,活脱脱一个小霸王,窜天猴,可他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学业上的烦恼与苦闷好似都烟消云散了。 尽管他有庶妹,有别的表妹和堂妹,但他最喜欢的妹妹还是她。 每回下场科考,只有她能看透他的紧张,变着法儿地逗他开心,让他放松,也只有她会对他说,“表哥,你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啦!考不上下次再考嘛,不过阿琬相信你肯定能中状元,你那么厉害!” 他后来自然是没有中状元,不过不负所望,几次考试都榜上有名。 他与齐家小姐定亲时,她想方设法约齐小姐出来,帮着偷偷见成一面,事后她说,“表哥,你可一定要娶到齐小姐哦,我喜欢她做我的表嫂。” 明年他就要迎娶齐小姐做她喜欢的表嫂了,可她却不在了。 沈霁思及此处,胸腔一阵钝痛。 可他还是道,“娘,去吃饭。” 沈霁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道,“阿琬最是有孝心,又惯会讨您欢心,她一定不忍您如此伤心难过,您别再哭了,这样她在黄泉下也不会安宁的。” 徐琬虽调皮,却生得玲珑透彻心,她不愿她在乎的任何一个人不开心。 阮氏道,“阿霁,黄泉路,她孤零零地走,该多怕呀?” 是啊,她一个未及笄出嫁的姑娘,父母俱在,连祖坟都还不能入,走在黄泉路上,如何能够不怕? 她生前可是有一大堆朋友的,还有他们这些兄弟姊妹。 “娘,阿琬那样的性子,在黄泉路上肯定也能结识朋友,不会孤零零的。” 沈霁相信,那样的妙人儿,无论在哪里,无论境遇多糟,都能过得好。 阮氏闻言也破涕为笑,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道,“那倒是,她肯定结交一大帮鬼朋友。” 带着一大帮鬼朋友,浩浩荡荡走黄泉路,那才是她的行事作风。 希望黄泉路上无恶鬼,希望孟婆汤别太苦,希望来世投好胎,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徐府此时并不平静。 伍鹏供述他将徐琬丢在江浦县通往涪阳县的官道附近,至于具体位置,他记不清了。 曾经在府中咋咋呼呼的可爱小姑娘,死得如此凄惨。 徐怀宁实在无法接受,他不想相信那个在他离开上京时,唯一支持他,让他一定要回来送她出嫁的妹妹,会这样没了。 他懊悔自己为何非要弃文从武离开上京,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再对她好一些,明明他才是她至亲的哥哥,可做得却远不如四表哥,甚至比不上沈霄。 他必须要亲自去验证,反正离上京不远,江浦至涪阳的官道也不长。 徐庸对此却不同意,“你不许去,明日你姨夫就会让江浦县令协查,若是,若是阿琬被找到,你母亲那里也瞒不住,我白日要上值,你得留在家中稳住她,而且郑翀定然会想办法让他女儿脱罪,还得费神对付。” 他坐在那里,没有端正仪态,而是塌腰垮肩,面容无一丝生气,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 徐怀宁愤怒道,“如此狠毒的女儿,他保下来做什么?不怕有朝一日被她下药毒死?” “再狠毒,那也是他的女儿,撇不清关系,若坐实罪名,他国公爵位也难保,你以为他保的是女儿?错,他保的是爵位。” 徐庸说的在理。 “不行,绝不能让他得逞。”徐怀宁看向徐庸道,“景王呢,他会帮郑翀么?” “由不得他帮不帮,扎下郑翀这根刺,我再不可能与他为盟,不帮又会凉郑翀的心,倒不如帮一把。” 徐怀宁此刻后悔没有科举入仕,否则他非要亲自替妹妹报仇。 他的妹妹死在荒郊野岭,也不知有没有被野狗蚁虫啃食得面目全非,或许连个全尸也无,罪魁祸首休想安然无恙,他必要让她尝尝个中滋味。 “景王若是知道,怕是很想扒掉郑语馨的皮。” 第22章 景王发火 徐怀宁料得没错,宋钊正在茶室里会见郑翀,听明他的来意后,气得把桌都掀了。 名贵的茶盏碎一地,宋钊眼都不眨,恶狠狠盯着郑翀,他穿着玄色镶边宝蓝如意花纹缎面圆领袍,头戴金冠,眉眼桀骜,气度不凡,连发火的样子都是那般迷人。 “你那个女儿是猪脑子吗?她不知道我在拉拢徐庸,你也不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我若是你,有这样蠢笨如猪、暗藏祸心的女儿,还救什么救,让她一头撞死在大理寺狱中,一了百了!” 宋钊心里很瞧不上郑翀,因为郑翀除开有个爵位,有点地位财富外,就没别的作用了。 既无官场话事权,又无谋事之才,属于倒贴类型。 更不要说郑国公府还日渐衰落。 郑翀自知理亏,伏低道,“殿下教训的是,逆女犯下如此祸事,本该伏诛,可常言道慈父母有败子,小不忍也,都怪臣教子无方才致如今的结果。” “再者,她纵使犯下滔天大错,她也是臣的骨肉,臣到底不忍啊,还望殿下看在臣拳拳爱女之心的份上,帮臣出出主意。” “郑国公这会儿想起骨肉情来了,本王记得你先夫人生的那三个子女,两个女儿远嫁,择的夫家连世族都够不上,至于你那个儿子,听说过得还不如本王府中的下人。” 幸好这里没有旁人,宋钊下他脸,他还受得住。 郑翀道,“殿下有所不知,实在是头前娶的那位不堪大任,没教育好子女,这才引得上京人人闲话。” 他脸皮也真是够厚,一句话便把责任推给亡人。 “行了,这里没外人,你装什么慈父。” 宋钊火大,不想给他留脸面。 郑翀却不愿扯下面具,跪求道,“臣恳求殿下给臣指条明路,若能救下逆女,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赴汤蹈火,肝脑涂地,郑翀,你说得好听,本王帮你,就是彻底得罪徐庸,他将要入阁,价值不菲,你说说,这样的买卖,本王怎么才能不亏?” 郑翀早已想好对策,“想必殿下已经见过小女,小女在上京城,才情虽有不足,可论容貌,不是臣自夸,那是一等一的。” 宋钊听得直皱眉,“怎么,你还想让本王娶她?” 他娶了正妃,侧妃位置还空着。 “非也,殿下出生至尊,小女哪有那个福气能攀附。”郑翀讨好道,“只是臣听闻殿下看中兵部司郎中杨破,想为殿下尽点心力罢了。” 自古皇子要想争位,除去朝中文官士大夫的支持,武将的兵权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 杨破掌管着全国军队的选拔和政绩考核,相当于全国军队的总参谋长,顶头上司是兵部侍郎和尚书。 兵部尚书卢道从是个油盐不进的,对他的诚挚相邀不理不睬;兵部侍郎薛朗是梁示崇的学生,不好笼络;他的势力又还未遍及各道府与边塞,只与其舅管辖的渭西道的节度使覃叔扬搭上关系。 这远远不够。 是以在兵部,他必须要有一位自己人。 而杨破此人虽端得一副正人君子做派,实际上极好美色,成亲后仍爱寻花问柳。 皇权斗争,收买人心,无外乎权财色。 有爱好就好办。 寻常美色不上钩,倾国倾城的总能诱动一二。 宋钊此刻看郑翀的表情有点一言难尽了。 他着实是没料到郑翀会这么舍得,先前还一副拳拳爱女之心的慈父形象,这会儿就亲手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 看来他也并非毫无用处。 狠得下心的人,关键时候会有大用。 郑翀佝偻着身子等候宋钊的回应,他在赌,赌杨破对宋钊的重要性,亦或者说,宋钊愿不愿意念点情。 茶室外是一方浅池,光照之下,池水反射,室内光影绰绰而动。 宋钊坐在杌上,看着郑翀好一会儿才道,“都说狼虎虽恶,不食其子,你倒是舍得下血本。” 语气听不出喜怒,郑翀心一紧,忙要跪下,“殿下。” 宋钊却抬手制止,“罢了,你既如此舍得,本王再拒绝,倒显得冷血无情了。回去等着,明日事情会有定论的。” 听到这样的答案,郑翀悬着的心落回肚中,朝他郑重一拜,“臣,谢过殿下大恩。” 郑翀走后,落地罩的层层纱制帷幔被人撩开,从里头走出一位青年,相貌平平,非要说特别之处,那就是深色直裰下的四肢健壮有力,似乎是常年习武。 他是景王的幕僚,名唤邓良。 景王坐在原处没动,背对着他道,“都听到了?依你之见,如何?” 邓良走到景王身旁,实话道,“换一个杨破,亏得不多。” 亏得不多,还是亏。 景王淡淡一笑,道,“那就好好利用,朝中哪些人有价值,贪财好色的,都列出来。” 邓良望向他,询问道,“殿下,闺秀非妓,可否不妥?” 好歹也是郑国公府的千金,公然拿去色诱,若是被弹劾,更得不偿失。 “有何不妥?”宋钊看着他道,“郑翀既然自愿把他女儿献出来,只拢一个杨破,岂不浪费了。” 好。 邓良又道,“殿下,郑翀此人自私至极,将来恐会坏事。” “本王没指望他能成事,本来就是他自己靠上来的,他不过是怕被褫爵,想要提前上船占个从龙之功,啧,结果给老子捅这么大个篓子,罢了,给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宋钊起身,踢开地上的碎瓷片,道,“你留意一下大理寺,别让人坏事。” 可不能让人把美人计的美人给毁了。 “是。” 他打开茶室的门要出去,邓良忙跟上,“殿下,那位郑三小姐买的凶手就在大理寺中,除掉他,便是死无对证了。” “嗯。”宋钊道,“小心些,让郑翀的人去做。” “是,殿下放心,我这便去安排,以免夜长梦多。” 除掉凶手并不能万事大吉,这桩案子现在就是条臭鱼,谁沾谁带腥。 看着,卷进来斗的不光会有他,梁党和晋王的人也绝不会作壁上观,闻着味都要掺一脚。 天边的下弦月隐隐淡淡,上弦月即将来了。 第23章 叔侄相见 崔言之按时来到崔宅门前,开门的不是冯梅,是崔贤小儿子崔沅的小厮阿义。 阿义年纪不大,干瘦干瘦的,开门时两只汪汪大眼在瓜子脸上尤为突出。 “请问您是?” 崔言之道,“在下崔十三,来拜见崔大人,劳烦小哥儿帮忙通传。” “哦哦,快请进。” 冯梅特地打过招呼,是以阿义一听到他的身份,便把门大开,笑着请他进来,“崔公子,老爷在书房,小的带您去。” 崔家宅院不大,紧凑的二进小院,院中青砖铺道,路旁种有两丛斑竹,路尽头就是崔贤的书房,主要是考虑到会有官场往来,家中又这条件,才把书房设在外院,与倒座房相邻。 阿义叩门道,“老爷,崔公子来了。” 里头传来一声响亮的“进”,阿义便推开门,侧身对崔言之道,“公子请。” 崔言之颔首,踏入书房,身后的阿义识趣地拉上门。 房内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眼便能扫完。正对门的墙上挂着装裱素白的‘忠、恪、义、俭’四字中堂,底下一把文椅上坐着的正是崔贤,他捧着本公文在看,面前的长书案上工整堆放着文牍,右上角摆放着文房四宝,案下的卷缸中空着大半,右侧置有圈椅。 听见动静,崔贤抬起头,同时也将手中的公文搁到桌上。 他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直裰,脸颊清瘦,双目有神,下巴蓄有长须。 望向崔言之,抚须笑道,“听你二伯母说,你不肯认我这个二伯父,怎么,嫌我官小?” 初次见面的尴尬就这么被轻易化解。 崔言之面露愧色,两步上前行了个大礼,“侄儿崔言之见过二伯父,望二伯父原谅侄儿无礼之举。” 这是崔贤第一次见崔言之,虽然他与崔弋二十多年未见,但还能依稀记起对方的容貌,此子应更似其母,生得端方如玉。 崔贤起身走出来,虚扶一把道,“快起,我听闻你操办完丧事就离开郢州,怎么如今才到上京?” 崔言之道,“二伯父,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你就长话短说。”崔贤拉他坐下,道,“你不是有要事要同我商议?说罢,什么事?” 见他神情犹豫黯然,崔贤接着道,“我虽然官小,但也是你二伯父,有什么事,说出来一起想法子,男儿家说话做事可不能吞吞吐吐,瞻前顾后。” 崔言之闻言,望着他道,“我父亲并非判断失误中北凉埋伏才战死。” 崔贤一愕,目光闪出惊疑,“你爹…那他是?” “他是被设计害死的。”崔言之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甚至不只是他父亲被设计害死,连他的母亲也是被逼悬梁。 崔贤立刻道,“是谁?” “二伯父,您应该能猜到,不是吗?”崔言之分开视线去看那副中堂,道,“他那样的品阶,有几人敢擅作主张设计他。” 崔贤在朝为官,虽只是小小的工部给事中,但也参与议政,朝中但凡有风吹草动,他必有耳闻。 去年冬月,崔弋战亡消息一传回上京,圣上便在朝会上发好大一通火。 谁都知道,安东安北安西三处是抵御北凉和西樾的重要州府,其中安西和安北由阮家父子镇守,阮家祖上曾随高祖打江山,两百余年来多次历经帝王术之罢黜起复的考验,一直忠心耿耿,可谓中周国门守护神,天佑帝对此很安心。 不安心的是安东府的守将郭安近,其镇守期间,与北凉军的战事上屡呈胜败平开之势。 帝王多疑,但这并不能成为革去郭安近职务的理由,正巧安东府副都护年老病故,天佑帝就同兵部尚书卢道从商定,从安北军中选中崔弋,提拔调任,不出意外,此事必然又受到梁党的阻挠,不过好在一到唇枪舌战后,召令仍是下达了,可结果人还没待到半年就没了。 这简直是把天佑帝的脸摔在地上踩。 责问郭安近的斥文还没发出去,朝堂上关于崔弋安葬抚恤之事,各派又起争执。 卢道从认为无论那一仗因何败,崔弋毕竟是为中周战死,该有的抚恤待遇不能免;而梁示崇则以为郭安近呈上的奏疏中已指明是崔弋狂悖自负,不听意见,判断失误落入北凉军圈套,以致全军覆没,按军法,别说抚恤待遇,恐还要落个严惩不贷。 接连几天吵得天佑帝头疼不已,无奈拍板,功过相抵,就此揭过。 究竟是谁,答案已不言而喻了。 崔贤一手按住茶几桌面,看向崔言之道,“你想如何做?” “我要平反,陛下虽未降罪,但跟随父亲出战的士卒皆亡,八百余人,八百余户遗孀亲眷,这样的罪过不该由我父亲来背。” 崔言之刚回到安东府,阵亡士卒的家眷便成日来门前诅咒辱骂,扶灵离开安东时,甚至还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跟随出府,一路唾骂。 他作为儿子,如何能让父亲承担罪责,背一世骂名,而让真正的坏人逍遥。 崔贤又追问,“那你可有证据?” 证据,那封遗书并不能作为铁证。 他垂下视线,“没有。” 崔贤一听没有证据,立刻反对道,“你连证据都没有,要如何平反?你一个人要如何同他们斗?连我都不知道朝中梁首辅到底站不站他,你贸然卷进来,丢掉功名事小,丢掉性命事大,我虽与你父亲情意不深,但我们是一族兄弟,你若出事,我百年后如何向他交代?” 他胡须抖动道,“若你有证据,无需多麻烦,我自会为你上疏弹劾,可你没有证据,此事万不可一头热而为之,须得从长计议。” “二伯父,虽我手上暂且无证据,但我会想办法让陛下彻查,我绝不能让我父亲枉死。” 狭小的书房内,二人言辞激昂,看着崔言之眼中的坚决,崔贤便明白他阻拦不了。 “二伯父,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您看着便好,不必阻拦,我不愿牵扯您,若是我殒命上京,您就派人替我收个尸。” 崔言之说着起身朝他行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24章 朝中关系 崔贤当即不悦道,“你凭着举人功名便是可候补官职,可离踏进宫城面见圣上还差得远,你到底要如何做?敲登闻鼓?” 提到敲登闻鼓,崔贤脸色剧变,“万不可击鼓,若是审刑院判定此案不在击鼓受理范围,罚你三十廷杖,半条命都要丢。” “您放心,我万不会鲁莽行事。” “我如何放心?”崔贤叹道,“可惜我在上京十数年,无甚建树,你父亲的事,我如今连个章程也拿不出。” 他烦躁地起身负手踱出两步,忽而回身道,“大理寺的沈大人!” “对!若是能将状纸递到他手中,彻查此案未必不可。” “沈大人?” 崔言之望向崔贤,他还未踏入官场,对各部官吏并不清楚。 崔贤道,“大理寺卿沈岚,此人出自高门,却并不与权贵合污,固守君子本心,是个正直之人,眼下唯有他能向陛下进言,若他觉得此案可查,便是有机会,否则你也不必再试了。” “这样,我明日先递个拜帖,若是行不通再说。” 崔言之倒觉得那位沈大人未必肯见,一来级别差得太远,既无僚属关系,又无政事交集;二来即便是正直的权贵也未必想多事。 “多谢二伯父的好意,您不必帮我递拜帖。” 崔言之缓缓道,“您方才问我怎么如今才到上京,是因为这一路都有人在追杀我,我雇的护卫全都死了。” 崔贤再次震惊。 崔言之道,“许是到上京城,郭安近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是以我这两日一切顺利,但我不知上京中谁人是他的同党,今日来拜访您已然十分不妥,若是您出面帮我,必然会受牵连。” 他说着起身,朝崔贤拜道,“您的心意,但恕侄儿难从,您有妻小,不可不顾危险。” “言之。”崔贤不禁有些动容道,“你二伯父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君子当匡扶正义。” “我知道。” 崔贤已至不惑之年,浸淫官场十几年,在某些时刻,仍会生出一股文人意气的冲动劲儿。 “二伯父,您同我讲讲朝中关系。” 这才是他拜访崔贤的目的。 崔贤微微沉吟后道,“如今梁党当道,内阁一共五人,吏部左侍郎张极峥是他的学生,另有户部尚书吴居廉,户部左侍郎康进,兵部尚书卢道从三人,这三人如今还看不明朗到底是站哪派,但所言所行倒不算失为官初心。再说梁首辅,他还有国丈身份,圣上压制不住他,许多大事都交由他决策,学生遍布天下,朝中支持他的人,各部都有,地方上更多,是以我说郭安近此人,究竟与梁首辅是不是一个派系的,还难讲。” “景王已经开始争权夺利了,不过他除开渭西道节度使,应该还未拉拢到其他拥有兵权的人,我看郭安近应该不是他的人。至于西南处的晋王,有三道属地,也包括三道制兵权,若是想壮大实力,他大可选西北阮恒义,犯不着舍近求远找安东的郭安近,再说晋王治军严谨,军功卓越,应当也容不下郭安近那样的人。” 崔言之道,“那还有一个皇子,齐王呢?” “齐王?”崔贤立刻不以为然,“齐王立志做个闲散逍遥王。” “齐王出身不大好,我不知你听没听说过,他生母本是东宫女官,被圣上宠幸后封为贤嫔。” “齐王是继贵妃的大皇子夭折后的出生的第一个皇子,皇帝喜不自胜,欲给贤妃升位。但彼时是太子妃的皇后还无所出,如果梁家施压,这个皇子被寄养在皇后膝下也不是不可能,还能落个嫡出的名分。” “最终贤妃拒绝升位,只要求皇子养在身边,圣上自然允了,又觉得亏待了贤妃,登基后便升了贤妃父亲的官,原本济州府的县令小官一跃成为正四品知州。” 崔贤说道此处有些唏嘘道,“不过这二皇子生性跳脱纨绔,平日里最喜骑马射猎,听曲玩乐,不爱参与政事,还是圣上见他太过玩物丧志,才逼着领了个闲职。” 崔言之却隐隐直觉他才是个危险人物。 有些看起来温顺无害的猫,牙最尖,爪最利。 “如此说来,梁首辅极有可能是郭安近背后之人?” “目前看来是,梁皇后一直没生出皇子,梁首辅定然也心急,若是后宫中再诞不出皇子,未来皇位就定然在晋王与景王叔侄俩之间,无论谁上位,梁党都必遭清算,梁首辅岂会坐以待毙,必定要找盟友。” 这么分析看似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梁皇后没能生出皇子,也没有抱养别的皇子养在膝下,日后新皇登基,梁家不再处于权力顶峰,如何保证盟友的富贵权势呢。 武将与文官可不同,武将更多靠的是军功,不必同朝堂文官那般巴结梁党。 “对了,你父亲曾是阮将军手下的兵,那沈大人就是阮将军的女婿,你不要我帮你,我不帮就是,但你一定要记得想法子去找沈大人。” “二伯父放心,侄儿记下了。” 正此时,阿义来敲门,“老爷,用膳了。” 崔贤应了一声,对崔言之道,“你二伯母把晚饭准备好了,走,咱们叔侄俩喝一杯,正好,你也认一下你两位兄弟。” 崔言之却要告辞,“二伯父,我就不留下来用饭了,今日来得仓促,待我处理好一切,再郑重登门拜访。” “哎,哪里有你这个说法,来都来了,饭不吃就要走,成什么样子,你来得仓促也好,郑重拜访也罢,我与你二伯母都不在意这些。” “二伯父,还是待日后。” 见他实在坚持,崔贤也不好再留,便亲自送他出门。 宅邸门口,崔贤掏心道,“言之啊,二伯父赠你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万不可为此赔上性命,否则,你爹娘在黄泉下也无法安生。” “二伯父放心,侄儿记下了。” 崔言之郑重行礼,大步而去。 月光皎皎,灯影憧憧,年仅十六的崔言之走出杏花巷,前路如何,犹未可知。 第25章 奴家轻语 天擦黑,徐琬便准备出门遛遛弯,记忆中夜间的上京城灯火通明,宣阗异常,她要去见识见识上京城的吃喝玩乐。 大堂内现下坐着不少人,吵吵闹闹的,她一下楼,白日那位伙计便盯着她看,随后呲着口大白牙凑上来道,“姑娘,你怎么穿成这样了,小的差点没认出来。” 徐琬着一身宝蓝色绸杭直裰,腰间配条银色丝绦,发髻用发带高束着,这装扮倒真像个俊俏小公子。 她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嗯,出去逛逛。” “哎,那郑国公府的三小姐被大理寺带走,我知道是为何了。”大堂坐着的一个食客道,“徐侍郎的闺女不是失踪了,这些天在找么?就是这郑三小姐指使人干的。” 徐琬一听在议论自己,索性站在原处听下文。 “嚯,到底是国公府的小姐,这样的事都敢干。” 有人道,“对了,徐家小姐不是和裴府的公子定亲了么,你们说这徐小姐要是找回来,婚约会变么?” “我看够呛,被掳走这么些天了,谁知道清白还在不在了,那可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什么样的女子娶不了。 有人不赞成道,“可这种无妄之灾,也怪不到徐家小姐身上?” “是怪不到,但礼部尚书的公子不是更无辜?你若是他,娶这样的女子,你心里没疙瘩?” 那人一想,倒还真做不到,“好。” “姑娘?”伙计见她听得出神,热心道,“他们在说徐家小姐被拐的事,这不傍晚大理寺的大人上国公府把那三小姐带走了,到处都在议论呢。” 带走了?她还打算半夜再去一趟,寻点乐子呢。 不过大理寺既然已经查到郑语馨头上,就让她在牢狱中吃吃苦也好。 徐琬一手搭上伙计的肩道,“劳烦帮我关注一下此事的进展,我初到上京城,爱听个新鲜。” 伙计红着耳根,羞涩道,“姑娘放心,小人会关注的。” “嗯,有劳,不白帮的。” 她拍拍伙计肩头,大步走出酒楼。 黑夜已至,灯笼高挂,一眼望去,灯火辉煌,天上月如银钩,城中竟亮如初昼。 此处离夜坊市不远,能隐隐听到丝竹之声,徐琬迈步循声而去。 内城的玉京河沿岸攘来熙往,遍布摊贩,卖胭脂绢花的,卖各式花灯的,卖糖葫芦和糖画的……徐琬一路走过,眼花缭乱,那玉京河上甚至还有一艘三层高画舫,倒影映在水中,漆黑的河面立时流光溢彩。 那是教坊司的画舫,能踏入船内的必定是达官显贵。 徐琬只欣赏两眼,便将目光转向身后的蓬莱阁。 门口客人络绎不绝,正对大门的见方高台上,舞姬一袭异域服饰,纱巾蒙面,神秘魅惑,腰间的银铃仿佛远古之音,勾人心魄。 就是此处了! 徐琬昂首阔步走进去,当即就围上一个伙计,堆笑道,“公子一个人?” “嗯。” “那公子要坐大堂还是雅间,要不要请姑娘唱曲儿作陪?” “咳。” 记忆中没有经验可借,徐琬一下有些被问住了。 不过也仅一下,她指着舞姬道,“雅间能看到她么?” “自然能,不过不是正对着的,且位置不同,价位也不同。”伙计道,“公子可要?” “嗯,我要个位置好的。” “好的好的,公子这边请。” 伙计殷勤引她上楼,将她带至正对高台右侧的雅间,徐琬退出门口往左一看,对伙计道,“中间不是有个雅间么?” “中间那间有人了。” “好。” 雅间面朝高台的位置是围栏,内有门,可开可关,若是想看舞姬,将门打开便可。 “公子想喝什么酒?有黄柑酒、清酒、桑落酒、菊花酒……” “劲儿稍小的,哪种?” 伙计料定他是初习饮酒,笑着道,“那必然是黄柑酒了。” “那就要黄柑酒。” “公子稍等。” 伙计去取酒菜,徐琬独自推开门走到围栏边。 隔壁不知是谁,占据极好的视野,可偏偏没打开房门,真真浪费。 徐琬靠在栏杆上朝隔壁望一眼后,便欣赏起那舞姬动人的舞姿。 一曲舞毕,舞姬退下,又换另一舞姬上台。 这名舞姬缺些神秘,却更妩媚撩人,也是极吸引人的。 伙计已经端来酒菜,对她道,“公子一人喝酒未免有些无趣,不若叫个姑娘来唱曲儿作陪?” “若是要姑娘陪,作价几何?” 伙计比出三根手指道,“您要的这处雅间,这些酒菜,再叫个姑娘唱曲儿,三十两。” 倒能接受,“不漂亮的可不要。” “自然。” 伙计乐呵着退下。 徐琬坐下倒酒,浅酌一口,她不会品酒,是以说不出个好坏,反正这黄柑酒入口柔和,带有果味,还不错。 门被人推开,徐琬抬眼望去,便见一个小家碧玉似的姑娘抱着秦琵琶怯生生走进来。 她穿着碧绿轻纱,白白嫩嫩的,葡萄眼中满是灵气。 “奴家轻语见过公子。”她屈膝行礼,道,“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你就唱你最拿手的。” “那奴家为公子唱一曲盼春归。” 她抱着秦琵琶坐到徐琬对面,拨捻挑弦间,曲调便成,而她一开口则是吴侬软语,凄凉婉转。 刚唱一小段,徐琬就轻叩酒杯,“停。” 轻语立马住口,手也僵在弦处,小脸满是不安,“公子不喜这曲儿么?还是奴家哪里没唱好?” “这曲太哀伤了,换一首欢快些的。” “欢快?” 轻语更不安了。 徐琬道,“怎么,不会?” “奴家拿手唱的都是些哀怨之曲。” 她声音低得细若蚊蝇。 这种地方,楚楚动人的扮相,软绵哀怨的唱词才更叫男人生怜。 可惜徐琬不是男子,她只是情感不丰富的恶鬼。 “那你就别弹了,过来同我喝酒。” “是。” 轻语放下秦琵琶,慢步过来为她斟酒。 徐琬近距离细细打量她,道,“你生得好看。” 五官秀气清灵,重点在一个灵字。 “公子也生得好看。” 这话不知几分走心,但徐琬挺高兴的,“坐,这么拘谨做什么,瞧你年纪不大,芳龄几何?” “奴家十四。” “唔,与我一般大啊。”徐琬饮一口她倒的酒,道,“你怎么来此唱曲?家中人呢?” 第26章 还真是你 “轻语乃罪臣之后,幼时被充入教坊司,后到此唱曲伴酒为生。” “那你本名呢,也叫轻语么?” “轻语就是奴家的本名。” 她低眉顺目,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让不自觉想与她谈心。 倒真人如其名,轻语,解人心。 “轻语姑娘,我教你首曲子,可要学?” 她微微抬头,葡萄眸子中满是不可置信,大抵是从没遇到过如此奇怪的客人,不听她弹曲,反要教她。 “公子是乐师么?” “不是,要学么?” 见徐琬如此认真,轻语忙起身行礼,“公子肯教奴家,是奴家的福气,如此就多谢公子了。” 技多不压身,多会些曲目能多被客人点唱,也能多赚些银子。 原主对乐器多有研究,徐琬只需对记忆稍加处理融合,便能掌握秦琵琶的弹奏方式,不说弹得有多好,成曲是没问题的。 她抱着秦琵琶试了试音,对轻语道,“我弹得不算好,你自个儿听完稍加琢磨。” 轻语轻点下头,恭敬立在一旁,看着徐婉。 秦琵琶声调婉转悠长,徐琬唱道,“…月映古道水潺潺,风吹杨柳曲径间。铁马金戈战乱天,英雄泪下情难断。思量之人已变成追忆,何必一厢旧梦悠悠苦我心……” 一曲终,她道,“唱完了,你觉得如何?” “好听。” 她乌紫葡萄眼亮晶晶的,雀跃道,“公子,可否再弹唱一遍?” “可以,或者你来弹,我唱?” “奴家乐意之至。” 轻语接过秦琵琶坐下,尽管只听过一次,她却能将曲子完整弹完,甚至比徐琬还要流畅。 倒是个有音乐天赋的,一听便会。 “公子,奴家弹得如何?” 徐琬不吝夸奖,“好极了。” 轻语盈起笑,又有些尴尬道,“那可否请公子将词写下?奴家有些没记住。” “没问题,你将纸笔拿来。” “公子稍等。” 她退出房间去寻纸笔。 徐琬提着酒壶,想去看看高台舞姬,正巧隔壁的门大开,她便歪头去看到底何方神圣。 原来是富家子弟在此饮酒作乐啊。 她靠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轻语才端着笔墨纸砚回来。 “公子。” 她搁下东西,徐琬便走进屋中,执笔写词。 轻语看着宣纸上的字迹,不由道,“公子的簪花小楷写得真好。” 徐琬闻言便停下笔欣赏了一下,赞同道,“轻语姑娘很有眼光啊。” 原主一个千金小姐,自然兼具琴棋书画。 写完词晾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徐琬道,“我该走了。” 轻语忙收好词,道,“奴家送公子,望公子有空常来。” 时下女子,没有不慕才的。 两人一同行至楼梯口,徐琬道,“轻语姑娘不必送我,回去。” 轻语默默点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禁出神猜想她是哪家的小公子,暗恼自己竟忘记问她姓氏了。 徐琬却不知对方心起微澜,行至楼梯半道,忽闻一声清脆哨声,在鼎沸的人声与丝竹声中格外突兀,她不由得应声回头。 楼梯尽头是隔壁那群穿着鲜亮的富家公子哥,中间领头那位着绯红锦缎圆领袍,发髻用玉簪别着的少年,一双桃花眼被旁边悬挂的灯照得似有满天星河,目光灼灼的,深情十足。 他居高临下看着徐琬,唇角勾起吊儿郎当的笑。 霎时间,脑海中闪过诚王世子四个大字。 不好!熟人! 徐琬张皇失措,扭头就跑,推开楼梯上的重重行人,如泥鳅般滑出人群。 “哎!” 宋翎见人竟然跑了,扬起的嘴角瞬间就垮下,几步飞跃下楼,将将堵在徐琬面前。 这样一来,四周的目光便倏一下全汇聚过来了。 徐琬防备地看着他。 他道,“还真是你啊,跑什么?见到本世子还敢装不认识。” 宋翎自诩阅人无数的风流少年,眼力极好,便是披着人皮的狐狸,他也能逮出尾巴来。 他负手凑近,对上她那张脸,桃花眼变的得狭长起来,“扮成这样来我的蓬莱阁喝酒,你哥知道么?” “你的蓬莱阁?” “嗯哼,我不信你不知道?” 是了,蓬莱阁就是这位诚王世子的产业,他常在此宴请他那群狐朋狗友。 不翻记忆还真想不起这茬。 热气喷洒,徐琬后退一步,面无表情道,“开门做生意,你管我穿什么样,我就是不穿,你这蓬莱阁难不成还不做我生意?” “……” 宋翎呆住一瞬,他倒是听徐怀宁提过这位妹妹的性子很是古灵精怪,没想到一开口就如此惊人。 徐琬正要绕过他离开,却被宋翎一把揪住。 徐琬下意识甩开,没甩掉,恼怒地瞪他,“你做什么?” “你怎么回来的?你哥知道么?” 宋翎这会儿正经了,严肃道,“不准乱跑,跟我走。” 走去哪儿?她可不要回徐府。 徐琬沉声道,“放开!你认错人了,否则我喊你非礼了。” 宋翎却没被吓住,反道,“好啊,尽管喊,你只要敢喊,本世子就敢明日上门提亲,你可千万别反悔,这里这么多人,都是见证。” 好啊,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 徐琬一手迅速抓住他肩膀,反脚上靠,宋翎险些被她放倒在地。 他死死拽着徐琬,兴致高挑道,“徐小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下一秒,拳脚相至,宋翎就痛翻在地。 死丫头,下手真狠。 “世子,没事儿?” 他那群狐朋狗友慢悠悠到达现场,纷纷望着夺门而去的徐琬,对地上的宋翎道,“那位是谁啊?竟敢当众打世子!” “……” “还不快扶本世子起来!”宋翎气得额角微突,又想到扶他起来不要紧,要紧的是徐琬,对面前的众人气急败坏道,“还不去给本世子追人!” “哦哦哦……” 于是上京内城玉京河畔,上演了一出众富家子弟追一个小公子跑的狗血戏码,还边追边喊,“站住!别跑!竟敢打诚王世子!简直活腻歪了!” 后头的宋翎差点一个趔趄摔趴在地,这猪队友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堂堂诚王世子被人揍了。 人自然是没追到,宋翎转头就气汹汹上徐府捉人去了。 第27章 她还活着 夜未深,徐怀宁听春雨来报说宋翎来了,颇感诧异。 徐府侧门,宋翎阴沉着脸坐在宽敞的雕花马车里,徐怀宁从府中出来,门口的下人便低声对他道,“公子,世子也不知怎么了,似乎特别生气。” 徐怀宁瞅一眼那马车,提着灯笼走近,对里头的宋翎道,“你怎么来了?有何事?” 里头宋翎的五官模糊不清,他道,“你妹妹回来了么?” 回来?还怎么回得来。 徐怀宁心口再次犯疼,“阿翎,她死了。” “死了?” 宋翎闻言一惊,他抬头看去,马车外站着的徐怀宁提着一盏灯,周遭寒意肆发,不似在开玩笑。 可若是死了?那他见到的是鬼不成? 他弯腰冲出来,站在车辕上,俯视着徐怀宁道,“不可能!谁说她死了?” 语气极冲,徐怀宁眉间深深皱起,提灯的五指一下收紧,盯着他怒道,“你什么意思?大晚上来这里胡说八道,发什么酒疯?” “我什么意思?我胡说八道?我发酒疯?” 宋翎觉得可笑,对着他一字一顿道,“徐怀宁,我看见她了!” 那死丫头踹他那脚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腰腹到现在还隐隐作疼,若是腰废了,他非得绑她回去负责。 宋翎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徐怀宁恍惚一下,他盯着宋翎,声音暗哑道,“你看见她了?她还活着?” “不仅看见了,还被你的好妹妹踹了一脚。” “你确定没认错人?” “我怎么可能认错?本来想带她来找你,可她一见本王就跑,追丢了,我想着应是她回来了,才来这儿找她算账。”宋翎越说越觉得此事古怪得很,“到底怎么回事?她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你说她死了,还有,既然她在上京城,为什么不回家?” 太奇怪了。 除非那人不是徐琬。 但万一是呢? 徐怀宁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掳走她的人已经被抓到了,那人说他把阿琬掐死丢在官道附近了,至于你说的见到的那个人,我不确定是不是阿琬。” “就是!”宋翎纠正道,“本世子回回来你家都能瞧见她,从她是一根矮萝卜就看着长大,我怎么会认不出她?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好,既然你说是她,那我现在去找她。” 徐怀宁提着灯笼转身上街,他心里不知是喜悦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脑子里嗡嗡发麻,总之他就想尽快找到那个人。 如果是阿琬,希望是阿琬,一定要是阿琬。 宋翎喊道,“你要上哪儿去找?” 不等徐怀宁应他,他又道,“等等,我同你一起。” 他说着就跳下马车,疾跑追上去。 车夫亦驾车跟随,“世子,您和徐公子坐马车呀!” 徐府门前的下人面面相觑,他们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了? 小姐死而复生了? 怎么办,要不要报给老爷? 几人齐齐望向春雨,春雨回神,立刻道,“别报!我去追回公子再说。” 他一个箭步飞冲出去,消失在昏暗的巷中。 前头徐怀宁刚坐上宋翎的马车,春雨便追上来,道,“公子,小的同您一道去找小姐。” “上来。” 春雨立刻跳上车辕。 马车内,宋翎看着徐怀宁道,“你准备怎么找?上京偌大内城,街巷纵横交错,咱们区区三四个人手就想找到她,兵马司的指挥使都该让位给你。” 徐怀宁问,“你们追她追到哪里?” “通源街。”宋翎道,“不知她拐进哪条巷子里了,反正不见人影。” 徐怀宁当即在脑海中思索起来,从蓬莱阁所在的玉京河畔到通源街,穿过四条街,方圆五里共有酒楼客栈十数家。 她既然能进蓬莱阁消费,证明一定会住店,且住的地方不差。 “阿翎,我们围绕启源街,通源街,和源街,太武街展开,查酒楼客栈,重点查住地字号以上,尤其住天字号的客人。” 宋翎半信半疑道,“你确定?真能找到人?” “确定。” “成,本世子倒要看看抓不抓得住她。”宋翎道,“你那位妹妹装得乖巧温婉,没想到私下如此凶悍,不似女子,倒似男子。” 听他这么评价,徐怀宁心中更加相信她是阿琬。 徐怀宁扫他一眼,淡淡道,“她做什么了?” 宋翎怎么可能会说被她打了,云淡风轻道,“过两招而已。” 知妹者徐怀宁是也,他几乎肯定的语气道,“看样子,你是被她打了,也是,追个姑娘还能追四条街,还让她跑了,诚王世子,你不行啊。” 宋翎腾一下炸毛,“谁不行?!徐怀宁,老子告诉你,等逮到她,老子要上门提亲!” “不,行。” 宋翎毛炸得更狠了,“凭什么不行?难不成你还要她嫁给裴柯?” 徐怀宁厌恶道,“提他做什么,他也配?” “那老子凭什么不行?难不成我堂堂世子也不配?” “为什么不行,你不知道?”徐怀宁凉凉扫他一眼,满满嫌弃。 宋翎瞬间气弱,“本王又不是故意的。” “不必解释,总之不行,再者,阿琬也难堪王妃大任。” “徐怀宁,你就是针对我。” “世子知道就好。” “……” 宋翎那帮酒肉朋友把人给追丢后,就各回各府,全散了。 徐琬风风火火跑回云来酒楼,大堂内只余三两客人还在吃酒,她一进门便引得掌柜与伙计侧目看去。 “姑娘回来啦?夜市逛得如何?”伙计提溜围上去,扬起菊花笑脸。 徐琬喘匀呼吸,边上楼边道,“还行。” 如果没有遇到那个诚王世子的话,今晚会过得很不错。 她进屋锁好门,便累得腿软地重重倒进床里。 踹宋翎那一脚还是踹轻了,让他非要多管闲事,居然还敢让那群富家公子追她几条街,要不是她跑得快,甩开他们,指不定这会儿就被捉回徐府了。 尽管占的是原主的身体,但不代表她就要成为原主,就要回到徐府,她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多自在啊,何况她还有要去寻修炼之法呢。 第28章 深夜重逢 徐怀宁和宋翎挨着一家家客栈酒楼排查下去,忙到深夜才查到云来酒楼。 掌柜不在,只有个伙计值夜,正靠在柜台边打盹,听见敲门声,一脑袋磕到柜台上撞出个小包。 “来了来了。”他吃痛地捂着额头去开门,见是两位贵公子,立时又清醒不少,“两位公子住店么?” 他习惯性侧身弓腰请人进来,徐怀宁道,“我们不住店,打听个人,你这儿天字号和地字号可有住一位姑娘?未及笄,大约这么高。” 他将手比至自己胸前,盯着伙计道,“她生得白净,脸颊肉多,对了,今夜曾穿着男装出门。” 伙计听完描述,一下就想到天字号确实住着这么一位姑娘。 “说实话!” 徐怀宁看他两眼滴溜转,不用说,人一定在这儿。 伙计只得道,“确实有这么位姑娘,住天字二号。” 宋翎原本都要放弃了,听伙计这么说,一下就来了精神,对上徐怀宁的视线,跃跃欲试要上楼抓人。 徐怀宁却不想让他上楼,道,“这样,你在下面守着,我上去,万一她跑的话——” 宋翎兴奋地打断道,“明白明白!你快去!” 他说完便迫不及待地跳出门,做出拦截姿势,万一她被逼急跳窗,他也好及时抓住她。 徐怀宁见状便将春雨也留给宋翎,自个儿独自上楼,越靠近天字二号,他越是忐忑紧张。 房中人,真的会是阿琬吗? 楼上除走廊有两盏油灯外,四下房间漆黑一片,正是熟睡之际。 徐怀宁放轻步子朝那间天字二号走去,屋内原本熟睡的徐琬,刷一下睁开眼,扭头便看到门窗棂的油麻纸上透出黑影。 有人! 她顿时满脸戒备,一下子从床上弹起,将床尾的包袱往身上一挎,闪到门后躲着。 门外的徐怀宁站定立了一会儿,等心跳速度趋平后,才猛地抬脚踹去。 “砰!” 一声巨响后,两扇门无力地往两边垂开。 门一开,里头便没有那么黑了,他能准确锁定床的方位,那里似乎毫无动静。 这么大的声音,睡得再沉也该有反应的。 徐怀宁心里打着鼓,朝床的位置走去,刚走到房间中央,门后就传来动静。 原来躲在门后! 他迅速回身,只见一道身影蹿出房间,往楼下奔去。 这会儿他就是没看清对方的长相,不确定是不是阿琬也被勾起了十分好奇,他忙追上去。 徐琬一跑下楼,酒楼门外就站着的宋翎便大喝着冲上来要捉她。 “还想跑!今夜本世子要将你拿下,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他身旁的春雨呆呆盯着徐琬的脸道,“小,小姐…” 徐琬对宋翎的反应着实无语,什么二傻子,她抓紧包袱冲出门槛,顺便一脚将迎头撞上来的宋翎踢飞。 半空划出一道小弧线,宋翎仰躺倒地,眼冒金星。 “……” 春雨望一眼地上的诚王世子,默默咽下口水,又望着逃跑的女子,内心疯狂否认,那绝不是小姐! 徐怀宁追下来时,徐琬早就遁入夜色逃之夭夭了。 春雨冲徐怀宁道,“公子,小的看清了,是小姐!” “看清了,人呢?” 他望着地上的宋翎,面色不虞道,“不是让你守好吗?” 是他没有守好吗? 宋翎简直快气吐血,他朝徐怀宁吼道,“你怎么不说你妹妹功夫那么高?” 随便一脚就能把他从门口踹到大街上,要认真踹,还不得踹出二里地。 在蓬莱阁时,他当她是跟着徐怀宁学的花拳绣腿,不过是力气使得大些,刚刚那一脚倒是把他踹清醒了,他就不该那么天真! 徐怀宁却睨着他道,“她那点三脚猫功夫有什么值得说的,倒是你,你不是自幼习骑射吗?拦个小姑娘也拦不住。” “行,本世子不想同你废话,人还追不追?” “怎么不追,往哪边去了?” 宋翎起身拍拍衣裳道,“外城方向,赶紧的。” 他今晚便是不睡,也要死磕到底。 徐琬背着包袱在巷道中拐来拐去,见人没追上来,大大松了口气,她以为徐家人至少要等天明才会来找她。 刚刚那位没看清长相的,应当就是原主的哥哥徐怀宁了,与诚王世子宋翎是好友,她早该想到的。 唉,如今说这些也无多大益处了,得赶紧找个新的住宿地。 正拐上大街,就看到兵马司的一队人马在巡城,徐琬忙又缩回巷子,不说别的,深更半夜背着包袱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她自己都觉得可疑。 再说,万一这些人是听从诚王世子的吩咐来抓她的呢,还是小心为妙。 避开巡城的人,她朝外城方向走去。 夜市的热闹渐渐散去,似快要燃尽的烟花,头顶的钩月被乌云遮住一半。 宵禁将至, 通定门的守卫盘查起进出城的人,大多是进城的人,占去城门口三分之二的空间,出城的人很少,长长一队。 徐琬排在队伍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尖叫,守卫厉声大喝,“抓住他!” “放开我!该抓的是他们!” 城门口立时乱作一团,进出城的人全围上去看热闹。 她不禁也挤上去看两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被两名守卫死死摁在地上的竟然是崔言之,还浑身是血! 他无力地趴在地上喘气,双目却直盯盯着正同守卫头领搭话的两个劲装男子。 徐琬立时就想到之前追杀崔言之的人。 其中一个男子瞥他一眼,对守卫头领道,“他是偷东西的小贼,是以追他至此,并非有意扰乱小将的要务,实在对不住。”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锭银子递到对方手中,道,“一点点心意,天冷,等小将忙完,带弟兄们去喝杯酒驱驱寒。” 那一锭银子足足二十两。 “胡说!”崔言之见对方如此明目张胆行贿,心中知晓今晚大抵是过不去了,但仍是抱着侥幸辩解道,“大人,我不曾偷他东西,他是受人指使来灭我口的——” “闭嘴!”守卫头领立刻转头呵止住崔言之的话,又朝那两人点头哈腰道,“既然是贼,两位大人把人带走就是,切莫让此贼作恶。” “你不能让他们带我走!” 崔言之剧烈挣扎,腰腹的血浸出更多。 徐琬左看右看,人群中竟没一人站出来,都只是默默看着。 算了,他们早就互不相欠了,再说,她现在自身难保呢。 第29章 他是我哥 崔言之被移交到那两个男子手中,他们带着他往内城去,围观的人群散开,又恢复至最初的样子,守卫头领脸上不觉浮现出喜色,二十两银子虽然不算特别多,可这是意外之财。 徐琬时不时回头去看那几人的身影,一路上滴落的血迹,格外刺眼,她咬咬牙,还是决定追上去。 崔言之被拖进一条巷子,丢在地上,男子的右脚碾上他的腰腹,发泄道,“怎么不跑了?你这样的读书人,天真异常,上京城是谁的地盘?嗯?” 崔言之疼得弓成虾状,冷汗如密,他咬紧牙关,双手想挪开那人的脚,可却是纹丝不动,他只得一下下捶那人的小腿肚。 另一男子道,“行了,别废话,解决完回去交差了。” 这下再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崔言之绝望地垂下双手,瘫在地上,那男子的脚也移到他脖颈处,他闭上眼,任由那只脚踩他的脖颈,就这么一脚下去,应当也不会太痛苦。 只可惜,他还没为父亲洗去冤屈,报仇雪恨。 怪他没用,他早知道上京城有郭安近的人,该再小心些才是。 “哎!你们在做什么?” 刚要蓄力踩下的男子被一颗石子弹中左腿膝盖,他瞬间吃痛站不稳,往后倒去,放在崔言之脖颈上的脚自然也移开了。 是谁敢坏事? 两人望过去,便见弹石子过来的男子身后站着的那人是…是诚…诚王世子? 他这会儿怎么在这儿? 谁又救了他? 地上的崔言之仿佛溺水濒死时抓住一根稻草,他想喊救命,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更要命的是,他的意识像指缝流走的沙,越散越快,怎么也聚不拢。 正这时,徐琬也赶到巷子口,她背着个大包袱,实在很难不引人注目。 宋翎立刻大喊,“她在那儿!” 她站在另一头,与徐怀宁、宋翎几目相对,屋檐角挂着的灯笼洒下光,照清她整个人。 穿着雪青上衣的女子有着一张与阿琬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她的脸上全是生疏与冷漠。 这世上,哪里会有人如此相像,徐怀宁不信,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平静道,“阿琬,过来!” 中间的两个男子见双方是熟人,诚王世子想必是带人来追那小姑娘,误打误撞对他们出手,两人相视无言,打算拖着地上的崔言之撤离现场。 “放下!” 徐琬十分后悔出现在这里,她要是知道他们追上来并且出现在这里,打死也不多管闲事,可看那两个人又要把崔言之带走,她还是出言阻止了。 那两男子都懵了,这小姑娘到底是谁的人啊?难不成他们受命要杀的这个崔言之是诚王世子的人? 空气在此刻凝结,几人都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势。 最后还是宋翎开口打破巷道中的安静,“我乃诚王世子,你二人是何人?” “深夜在此谋财害命?”他瞧一眼地上的不省人事的崔言之,对那两个男子道,“我这便拿你们去兵马司!” 惹上诚王世子可不是好事,那两个男子再次对视一眼,火速飞檐逃离。 他们一跑,徐琬便两步上前要拖走崔言之,救人救到底,反正也被看见了,打死不承认就好,徐家人不会拿她怎样的。 “阿琬。” 徐怀宁快步过来捉住她的手,“你救他做什么?” 徐琬蹙眉看他,“不能救?” 徐怀宁长得与她有些相似,剑眉星目,鼻梁高挑,薄唇微抿。 他眸子里是浓浓的担忧,徐琬却看出一丝隐藏的兴奋。 倒是宋翎上前,不快道,“他是你的谁啊你就救,这是你哥,你认不出了?” 徐琬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 “不是不能救。”徐怀宁眼疾手快按住要吵起来的宋翎,小心翼翼对她道,“我们一直在找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府?我们以为……” 他不知道她是因为对他们有怨气不想认还是大受刺激把他们都忘了,无论哪种,总归活着就好。 “我不认识你们,一开始是他,一上来就抓着我不放,我都说认错人了,他没告诉你?” “你还狡辩!”宋翎气性一下就上来了,“徐怀宁,你认清楚,她究竟是不是你妹妹?” 凭样貌绝对是。 徐怀宁没理宋翎,仍是看着徐琬道,“我坚信我没认错,你或许是忘记了。” 在徐琬开口前,他又道,“他是你什么人?看样子伤得很重。” 徐琬道,“我哥。” “噗——”宋翎不由地冷笑,“你亲哥不认,认别人做哥哥,呵,他是你哪门子哥哥?情哥哥?” “世子!”徐怀宁斥道,“越说越不像话了。” “他伤得这样重,先送医馆。” 崔言之腹部被捅出口子,出了很多血,徐怀宁只能抱着他去医馆,徐琬本想拒绝他们,可带着一个重伤之人,她也没法儿跑,索性随他们去了。 宋翎仍旧是心气不顺,可偏偏又要没话找话。 “哎,郑语馨被抓进大理寺了,你知道?” “你姨父亲自去抓的,也算为你报仇了。” “你这次回来,就让你爹去把裴家的亲事退了,裴柯那小子配不上你。” 宋翎见她一点反应没有,很不高兴道,“你怎么不说话?” 徐琬无语,“我又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宋翎却道,“你狡辩没用,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绝不可能认错,再说你哥也不可能认错。” 徐琬又不开口了。 宋翎闷声片刻终于想起最重要的事,咬牙切齿道,“你今晚踹我那两脚,把我腰踹伤了。” “哦,活该。” “……” 宋翎警惕地瞄一眼前面的徐怀宁,低吼道,“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腰很重要?” 徐琬轻飘飘扫一眼他的腰,不以为然道,“谁让你抓着我不放的?再说你腰伤了,该去找大夫,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大夫,还是说你想让我赔医药费?” 见他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徐琬又试探地问,“那不然让你踹我腰两脚?” “你……”宋翎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你还是姑娘么?” 徐琬无所谓道,“你要把我当成男的也行。” “哼!本世子告诉你,你得负责。” “诚王世子,你这不是挺活蹦乱跳的?想讹我还是下辈子。” 宋翎哑然,忽儿道,“你怎么唤我诚王世子了?” 徐琬不解,“不叫你诚王世子叫你什么?你刚刚不是说你是诚王世子么?” 瞧这厮古怪的反应,她决定翻一下记忆。 第30章 我们不熟 宋翎自从和徐怀宁成为好友后,便时常往徐府跑,那时候原主年岁也不大,八九岁的样子,别看那时候她是和沈霄一起搅翻天的主儿,但在外还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对待客人也会规规矩矩的,每回宋翎来府中,她便会恭敬行礼唤一声“世子”。 后来渐渐熟络,宋翎便让她唤他“阿翎哥哥”。 说起来,原主当时每天想的都是怎么逃琴棋书画女红课业,一门心思念的也都是好吃好玩的,对宋翎提出改口唤这样亲昵的称呼从未另做他想。 原主当时觉得宋翎和徐怀宁是好友,又比她大那么多,唤哥哥是应当的,虽然对方是皇族,但实在是出入徐府的次数太多,她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天堑差距。 不过这样的称呼在原主十二岁那年因为一件事就彻底改了。 某天宋翎照常来徐府找徐怀宁,不过彼时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跟着诚王妃的侄女——他的表妹董莹。 同所有俗套的话本子情节一样,这位董小姐同样倾慕自己的世子表哥。她早就听闻自家表哥对好友的妹妹有些不同,跟来徐府后又亲眼目睹世子表哥的温柔细心,嫉妒之火熊熊燃烧,当即就在徐府闹出大戏。 她将原主骗到池边,主动落水又恶人先告状,贼喊抓贼。 偏巧院里就她们二人,下人都被打发了,无人作证,她又哭哭啼啼的,宋翎心烦意乱下对原主的语气就有些重。 原主十分清楚董莹为的是什么,她实则从来没对宋翎生出过什么其他心思,只当他是一位哥哥,奈何董莹非要拿她当情敌。 在自家府上遭遇这种恶心的事,任谁也摆不出好脸色,原主当时就冷言冷语,借机划清界限,还道,“请诚王世子带令妹回王府去,无事不要登门,省得被臣女无礼冲撞。” 自此以后,原主与宋翎的关系便淡了,确切而言,是原主不愿理宋翎,她总是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也就行个礼再走,不愿开口交谈。 宋翎有些别扭道,“你从前唤我阿翎哥哥的。” 呵,真当她是原主失忆,好哄骗呢。 徐琬觑他一眼,道,“诚王世子若是想,多的是人唤你哥哥。” 他是中周有名的风流少年,不提曾经设计陷害徐琬的那位董小姐,其他高门大户的千金想嫁给他做王妃或侧妃的也能绕皇城排一圈。 他小声道,“那怎么能一样?” 徐琬正色道,“诚王世子不要将我当作那位唤你阿翎哥哥的妹妹。” 她说完便去追前头的徐怀宁,见她跟上来,徐怀宁倒是一副温柔兄长的模样,关心道,“你和世子在聊什么?” “没聊什么。” 徐琬看一眼他怀中的崔言之,显然不想继续那个话题。 徐怀宁见状也不再提。 街道上冷冷清清,彼此的脚步声倒是惊起几声犬吠,沿街的铺子都已关门,唯有家安济医馆还亮着烛火。 徐琬指向前方道,“就那家医馆。” 她说着便跑上去敲门,徐怀宁也抱着人快步跟上,医馆这会儿只有守夜的药童,见是外伤患者,他忙道,“将他抱到里面躺下,我去后院请大夫。” 他一走,徐琬便举灯引路,最右侧里头的小隔间里有一张简易板床,应是便于日常看诊缝伤。 徐怀宁将人放到床上,徐琬便疏离地下逐客令,“有劳,你们可以走了。” “你这就要赶我们走?用完即弃不好?”宋翎倚在门口,语气吊儿郎当的,他还从未在谁身上碰过壁呢,心中自然存有怨气。 徐琬一皱眉,徐怀宁立刻道,“你不愿承认你是阿琬不要紧,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在上京城无甚依靠,你这位…哥哥又身负重伤,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相识一场,不若让我们留下,万一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他言辞恳切,徐琬嘴上再怎么否认,也知道他的的确确是原主的哥哥,想到原主的另一个遗愿,她便道,“好,你们想留下可以,但尽量别来打扰我们。” “放心放心。”徐怀宁现在是将她视作受惊的小兽,生怕做错什么会刺激到她彻底不认他们。 药童唤来的大夫温兆良此时也来到小隔间门口,他年过半百,须发半白,撞上宋翎视线,吓一跳,忙不迭要跪下行礼,“哎哟,世子殿下。” 宋翎冷冷道,“不用行礼,赶紧去看看。” “是是是。” 他战战兢兢走到板床前,发现崔言之的呼吸已有些微弱,脸色惨白,腰腹处被血染得发黑,伤情似有些重。 温兆良转身道,“请世子与公子小姐出去等候,患者的伤口需要缝合处理。” 徐琬闻言扭头就走出小隔间,看也没看崔言之一眼,处理伤口这样的事,她帮不上忙。 徐怀宁和宋翎也紧随其后,药童则是进隔间去为温兆良打下手。 “你不是说里头躺着的那位是你哥哥么?你这冷漠的反应不像啊,不怕他死了?” 徐怀宁眉头瞬时聚拢,“世子。” 宋翎两手一摊,径直走到坐诊的圈椅前坐下,他靠着椅背,气势四平八稳,不愧是天潢贵胄。 他盯着徐琬,徐琬也盯着他。 医馆大堂化作战场,而他们是宿敌相逢,仇怨难解。 徐琬冷笑一下,道,“诚王世子,我先前可有哪里对不起你?或者你那位唤你‘阿翎哥哥’的妹妹可有哪里对不起你?倒叫你如此针对我。” 宋翎道,“自然没有。” 要对不起也是他曾对不起她,不该带董莹到徐府,否则也不会闹那一出,不会让她受委屈犯恶心,以至于要与他形同陌路。 “那就请诚王世子以后说话不要这么夹枪带棒。”徐琬冷冷道,“我们之间,不熟。” 宋翎眸光微黯,自嘲一笑,“好个不熟。” “好了,子时都快过了,不若世子先回王府。”徐怀宁站出来打圆场,兄弟虽重要,那也比不上血缘至亲的妹妹。 “怎么,现在你们两兄妹都不待见我?”宋翎腾一下站起身,看着面前站着的二人道,“本世子偏要在此!” 徐怀宁实在搞不懂他弄这一出做什么,好言好语道,“阿翎,你多虑了,我何曾不待见你了,只是你一直不回府,王爷王妃定会担心,再说你实在没必要同我们守在此处。” 宋翎气道,“这是本世子的事,不用你操心。” 三人各守各处,互不搭理,倒也不是,主要是徐琬不搭理他们,大堂便安静得很,偶尔能听到小隔间传出温兆良与药童模模糊糊的对话。 等过去两炷香的功夫,温兆良才从小阁间出来,对几人道,“病患伤口较深,老夫已包扎处理过了,不过他身体较弱,又失血过多,恐怕一时还醒不过来,药馆里有三七照看,各位不必担心,可以先回去休息,待明日再来便是。” 三七便是那药童,这时已经煎药去了。 温兆良的话,三人都没理,仍是在大堂或坐或站,他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回后院接着歇觉。 第31章 朝会争锋 翌日卯初时分,天光未现,徐庸便起床洗漱穿好朝服,这几日为了不吵到阮氏休息,他晚上都是宿在客房中。 昨晚他为写弹劾奏章熬到深夜,睡眠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为官不光要论君子之道,也要会使小人手段,捏人把柄有时既是为自己争取活路也是以备今日之需。 不多时,他便整装待发。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郑语馨犯下命案还想脱罪,做梦! 他待会儿就要在朝会上先发制人,弹劾郑翀。 天上星月还在,马车从徐府驶出,一路驶至午门,天已微微渐白,至午门,凡乘车骑马的官员都要弃交通工具,徒步进入太和殿。 徐庸的马车十分简朴,他下车整理好官服,与周遭官员打着招呼,抱着笏板独自往太和殿走去。 路上遇到连襟沈岚,两人便挨着一起走。 沈岚道,“昨夜有人将伍鹏杀了。” 他语气有些沉重,又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徐庸,“我已经增派了看守,没想到对方还是得手了。” 徐庸握紧笏板道,“意料之中罢了,郑翀定然是找景王求助了。” 沈岚道,“我待会儿会向陛下禀明此事。” “也好,我已准备好弹劾郑翀的奏章。” 两人说着便进入太和殿,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离朝会时间愈近,殿中官员来的愈多,七七八八聚在一起闲聊,直到门口响起一声“阁老”。 众人才瞬间噤声,纷纷朝殿门外看去,两个着绯红官服,前头那位仙鹤补服,鹤发须白,面容祥和,神情矍铄的老者便是中周最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梁示崇;落后他左侧半步的则是位中年男子,孔雀补服,留着八字胡,两道高眉衬得双目深邃精亮,此乃他的爱徒张极峥。 殿内众人接二连三恭敬道,“阁老!” 朝会时,官员站位是有讲究的,文左武右,一品、二品大员分列众臣之前,三品、四品大员次之。 梁示崇迎着众官员的敬重目光,走到最前面,在经过徐庸时,他停下步子,徐庸立刻道,“阁老。” 梁示崇微微点头,道,“守正,听闻绑走令嫒的犯人已被捉拿归案,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老夫讲,陛下仁厚,也不会坐视不理。” 徐庸道,“谢阁老体恤。” 梁示崇又点点头,这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四周文官武官面面相看,今早朝会恐怕会有好戏上演,昨日大理寺带走郑国公府千金的消息一早就在诸位官员的闲谈中被传播开了。 张极峥站在徐庸边上,两人官职虽同为正三品,但他却比徐庸高一厘,朝中又都道张极峥是梁示崇的接班人,于是在徐庸面前,他便有些自傲。 正想开口说两句,后面的官员又连声打起招呼,“景王殿下!” 宋钊频频颔首,昂首阔步走到左侧第一排最前面,同梁示崇打招呼,“梁阁老。” 梁示崇挂起笑,似个慈祥老人,“殿下。” 魏太师由于生病,并未出席朝会。 大殿突然响起内侍总管李福忠的高呼声,“皇——上——驾——到!” 金碧辉煌的大殿一侧出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天佑帝着龙袍戴金冠,气势磅礴走上龙椅坐定。 底下立刻跪倒一片,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佑帝道,“众卿平身。” 今日朝会内容是各部汇报工作,天佑帝听得兴致缺缺,由于近几年同国师修道论经,他看起来倒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意思,两颊瘦削,颧骨高突,眉目深沉。 即将入冬,边塞的军饷物资又该补充,否则难以抵挡北凉和西樾的侵略,兵部尚书卢道从持笏板道,“陛下,边塞重地,将士无果腹之物,御寒之衣,何以御外敌?万省不可省军饷啊。” “卢尚书这是何意?”梁示崇出列道,“陛下圣明,如此浅显道理怎会不知,如今国库空虚,你堂堂兵部尚书,官至从一品,却只管伸手要钱,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以为此难该当何解啊?” 龙椅上的天佑帝静静看着,他很满意梁示崇解围。 卢道从立刻反问他,“梁阁老,国库为何空虚?” 国库为何空虚,自然是因为天佑帝大兴土木修皇陵。 永和年间,天灾战争不断,皇帝又昏庸无能,百姓在繁重的赋税和徭役下苦苦煎熬,好不容易迎来文兴帝这位明君登基,带头克俭,本以为会上行下效,但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胃口撑大的世族豪强仍是暗中不断兼地敛财,骄奢淫逸。 文兴帝并未收获预期中的治理成效,但他的一系列举措让原本亏空的国库重新积蓄起来。 不过天佑帝又快将一切打回原形了,没有经历过吃不饱饭的穷苦日子,不知节俭。 卢道从想逼他,梁示崇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他道,“卢尚书,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治家难,治国更难,陛下殚精竭虑,为的是中周社稷,你此番质问意欲何为?” 他三言两语就将意思拔高,卢道从若是再追问下去,梁示崇就会当场给他扣一顶不敬天子的大帽子。 但卢道从堂堂进士出身,干到兵部之首,岂是能随便拿捏的。 他道,“梁阁老言重,你方才问我此难何解,我便是想问问你,国库空虚的源头,圣人云,治国必先治其本。” 梁示崇道,“尔等俸禄,民间水利,边塞军需,皆从国库出,卢尚书,你说哪个是源头?” 姜还是老的辣,论诡辩,梁示崇当仁不让。 户部尚书吴居廉不再旁观,持笏板出列道,“陛下,梁阁老,国库空虚不假,但花费多在工部。” “工部?” 朝会进行了近一个时辰,天佑帝才开第二次口,语气隐隐有些不对,他将视线投向工部尚书的位置。 工部尚书谭升不得不出列,“陛下,工部所花费都在民间工程以及修建皇陵上。” 谭升也是梁示崇的人,梁示崇立刻接言道,“民间工程该花,皇陵也该修,不知吴尚书单提出工部有何异议?” 吴居廉道,“工部所报预算与实际花费严重对不上。” “你的意思是,工部贪墨?” 一语惊四座! 天佑帝面色有些凝重起来,紧紧盯着下面的几人。 其余官员看着他们激愤舌战,心道今早真是好热闹,不会有人被撸官下狱? 吴居廉道,“贪墨与否,圣上自有裁夺。” 第32章 弹劾郑翀 谭升被这番对话吓得浑身冒出一股冷汗,他立刻跪地呼冤,“陛下!臣任工部尚书以来,谨言慎行,一心只想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何敢犯贪墨之罪啊。” “吴尚书所言虽是事实,可绝不是臣中饱私囊,而是做预算时所拟的人力物力仍沿用的是旧时之价,这才导致与实际花费有所出入,且有时无法采购到物美价廉的材料,因此超出预算,绝非臣之本意,望陛下明察。” 大殿此刻气氛沉重,安静得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众臣皆垂首静听帝王之训,谭升跪伏在前方,他头上仿佛悬着一把铡刀,下一秒就要落下。 片刻后,天佑帝道,“谭卿所言有理,你也是为办好差事,起来。” “臣,谢陛下恩。” 谭升忙不迭跪拜完起身退回队列中,生怕再被有心之人揪住不放大做文章。 天佑帝那句话几乎盖棺定论,梁示崇,吴居廉,卢道从三人都不再说话了。 他们不开口,其他人自然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开口,只能等天佑帝发话。 大殿安静须臾,正当天佑帝想示意李福忠退朝时,大理寺卿沈岚出列了。 “陛下,臣有事启奏。” 斜前方的宋钊几乎是同一时刻把视线投过去。 天佑帝道,“沈卿所奏何事啊?” “臣奏吏部右侍郎徐庸之女失踪一案。” “哦?有结果了?” 堂堂三品京官的掌上明珠在皇城根下失踪,事发几日都没找到人,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泱泱中周的治安,若是凶手再有本事些,他这个住在皇宫的皇帝岂不成瓮中之鳖了? 再者徐庸此人有些重要,案子一日不破,他做君王的,也有些愧对臣子。 是以天佑帝对此案颇有些关心。 沈岚道,“启禀陛下,犯人已捉拿归案,此案有主犯从犯两人,主犯为郑国公第三女郑语馨,从犯为江湖人士伍鹏,伍鹏已于昨夜在大理寺狱中被人灭口。” 众人大惊,郑国公本事不大,胆子挺大啊。 郑翀只是散官,并不参加朝会,宋钊立在一旁,没有出列说话。 天佑帝对郑国公府的女眷并无多深印象,只是听闻过其府上的一些八卦事,不过千金之女扯进命案还是略微离谱,他道,“沈卿可查到是何人所为啊?切莫抓错人。” 一句“切莫抓错人”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沈岚定定神道,“事发突然,臣还未查到,但郑国公嫌疑最大,臣认为此事应交由刑部去查。” “也好,此事就交给刑部去查。” 天佑帝如是说道,本来这样的案子就是归刑部管,只是因为沈岚和徐庸是连襟,天佑帝才着手让他联合兵马司查,如今也算事归‘原主’。 “汤行知。” 刑部尚书汤行知出列,“臣在。” 天佑帝道,“此事交给你,务必好好查清楚。” “臣遵旨。” 沈岚与汤行知一同刚退回队列中,徐庸就出列道,“陛下,臣要弹劾郑国公。” 天佑帝看着他,升起两分兴致,“你弹劾他什么?” 众官员心道,这不明知故问么? 徐庸从袖中掏出奏章,李福忠立刻小跑下丹陛,接过奏章呈给天佑帝。 天佑帝打开奏章,徐庸也接着道,“臣要弹劾郑国公德行有亏,家法不肃,亦是教子无方,屡屡纵容次子在书院欺辱寒门同窗,其管事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低价兼地,强占铺面,致使苦主有冤难诉。” 其实这些行为,每个世家大族或多或少都有,称不上是大罪,里头桩桩件件,最严重的估计也就是个低价兼地,全看天佑帝想不想动郑翀罢了。 景王立在原处,往斜后方扫一眼,立刻就有个官员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徐侍郎的弹劾多是些无稽之言,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家法如何,不足外人评。再者,郑国公的二公子欺辱寒门同窗,会不会是言过其实了,据臣所知,郑二公子如今年岁不大,与同窗玩闹实属正常。” “至于管事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低价兼地,强占铺面等,不过是为虎作伥罢了,臣以为郑国公之过在于受人蒙蔽,治人不严。” 这位是御史台的王御史,开口就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徐庸道,“王御史此言差矣,圣人云,治家不严,则子弟不为良;治国不严,则天下无纲目,他堂堂国公,应作尔等表率!” “你刚刚说郑二公子年岁还小,我若没记错,他也是十二的年纪,少若成天性,习惯成自然,王御史,陛下十二的时候,已作诸皇子表率,可在崇文馆领编典籍了!” 适时的恭维让天佑帝很受用,他满意地笑道,“王卿啊,徐卿所言有理,教子婴孩以至成,哪里有年纪大小之别。” 天子都表态了,王御史哪里还能硬刚,只得道,“陛下所言极是。” 徐庸接着道,“至于王御史所说,管事的恶行都是其为虎作伥,一人所为,郑国公是治人不严?须知仆隶之臣可使执兵相主之器,若是没有郑国公默许,一个小小管事,何敢如此目无法纪?!所以我才说郑国公治家治人不严,德行有亏。” 王御史抹去额上的汗意,激昂道,“徐侍郎所言看似正义凛然,难道不是挟私报复吗?” 废话,他当然是挟私报复了,在座诸位包括圣上,谁不知道他是在挟私报复? 徐庸道,“王御史不是我,体会不到痛失爱女的心情。” “……” 王御史还能怎么说,只得讪讪闭嘴。 徐庸却哭诉起来,“陛下,臣与拙荆就一双儿女,如今小女身殒,拙荆病倒,臣悲伤难抑,臣惶恐不能为陛下尽心分忧,还不如辞官回乡——” “徐爱卿何出此言啊。”天佑帝立马出言打断徐庸的话,道,“你是先帝提拔起来的,为中周社稷尽心尽力,朕即位以来,时常感念先帝的一番良苦用心。” 他说着走下丹壁,走到徐庸跟前握住他的手,上演起君臣情深的一幕,“令嫒之事,朕也惋惜,朕答应你,一定让刑部好好查,汤行知,你可听清了?” “臣汤行知,遵旨!” “你瞧。”天佑帝道出肺腑之言,“别再提什么辞官回乡,中周不能没有你这样的至纯之人啊。” 言外之意,你一走,谁来制衡吏部。 徐庸颔首,天佑帝又对众官员道,“徐卿心情不佳,你们勿要再伤口撒盐,传朕旨意,郑国公罚俸半年,让他处理好府中管事,思己之过,至于其女,等刑部查清楚再说。” 第33章 什么关系 天佑帝在处理群臣关系上,仍秉持着重拿轻放,雷声大雨点小,化不了再杀鸡儆猴的原则。 没有绝对的坏人,亦没有绝对的好人;没有绝对的奸臣,亦没有绝对的忠臣,单看如何利用。 徐庸道,“陛下圣明。” 天佑帝合意地“嗯”了一声,望着众人道,“诸位可还有本启奏?” 底下安静一片,李福忠不由会意,拉长声调道,“退——朝!” 群臣再跪,恭送天佑帝离开太和殿,等前方的景王和一二品大臣起身,后头的官员才跟着稀稀落落站起来。 散朝后便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各回各的官署坐班办公,一众官员相继跨出太和殿大门。 裴元庆走到徐庸身边,道,“徐侍郎,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庸抬手做出‘请’的手势,两人便移到殿外边,离散朝的人群两三丈远。 徐庸知道裴元庆是听到刚刚他说徐琬身殒,想来商量退婚的。 裴元庆斟酌着开口道,“令嫒之事,老夫实感惋惜,还望徐侍郎节哀顺变。” 他是真心感到惋惜。 徐庸拱手不语。 裴元庆望着他,心道怎么不接腔提婚约之事呢? 也罢,退婚来日方长,刑部彻查,万一真扯出裴柯与郑语馨的私情,不退婚反倒有利。 “徐侍郎——” 他再次酝酿开口,不想身后传来另一道声音,是景王。 “徐侍郎。” 宋钊走近,四爪蟒袍的金线隐隐泛出光泽,圆形螭龙纹玉佩随着他的步伐摆动,他双手一前一后端在腰间站定,侧目看一眼裴元庆道,“原来是裴尚书啊,您二位在聊什么呢?” 二人拱手行礼,“王爷。” 裴元庆答,“老臣刚刚是慰问徐侍郎两句。” 宋钊点点头,恍然大悟般,“本王差点忘了,你们两家有半个姻亲关系呢,可惜啊可惜。” 裴元庆又望一眼徐庸,他还是默不作声,不过面色不太好,想来是不准备开口的。 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景王的话落地,裴元庆接下道,“王爷有要事同徐侍郎说,老臣先行告退。” 他还是赶紧走人为好。 等裴元庆走了,宋钊才道,“徐侍郎,你要为你女儿报仇,本王理解,这件事的确伤在你们,但本王认为,凡事不可只争个痛快。” 他挪着步子换成侧对太和殿的方向,望着官道上远去的官员道,“别看只是桩小小的案子,这朝中现下就如滚沸的油锅,就等落这一滴水进去呢,本王知晓你深明大义,向来心系社稷百姓,你若是收手不再深究,本王保证,可以将郑语馨交由你处置。” 宋钊画得一手好饼,但徐庸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口中那句“小小的案子”,那是他的女儿。 徐庸道,“王爷的好意,臣心领之,只是陛下在朝会上已经答应过臣会彻查,臣相信陛下;再者,王爷如何能做郑国公女儿的主,此事还请王爷旁观便是,切勿引火烧身。” “下官还要回官署处理公务,就先王爷一步了。” 徐庸躬身行礼退下,徒留宋钊在原地,他早该想到的,徐庸这样的一根筋,怎么可能接受他的提议。 太和殿已经清空,内侍太监要洒扫关门。 旭日升起,金光照亮大殿的龙椅,宋钊痴痴呆望一阵,转身朝后宫走去。 …… 天大亮时,崔言之才醒。 因着要给另外的患者看诊,清早便将他从那小隔间的板床上移到后头的一间小屋里。 他迷蒙着睁开眼,闻到浓烈的草药香,便心知自个儿被人救下了,他呆呆望着房梁瓦顶出神。 半晌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歪头看去,是一穿着短褐的药童。 三七端着药碗进来,眸光一亮,笑道,“公子醒了?正好可以喝药,也不用灌了。” 崔言之动了动,想坐起来,三七忙道,“别动别动,小心伤口崩开,我喂你喝。” 这么说,他便安心躺好,对三七道,“有劳,请问是谁救的我?” 三七道,“诚王世子。” 诚王…世子? 怪道能救下他,想来若非武艺高强,也该是个极为尊贵之人。 崔言之喝完药,又道,“我这伤没大碍,可以回去?” 他逃出客栈时没来得及带上东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他得回去看看。 “怎么没大碍,你这伤重着呢,得好好养。”三七说着替他掖好被子,端着碗出去了。 崔言之又望着房梁出神,腹部隐隐传来的疼痛令他不禁回想起昨夜,那两人是要直接杀他的,还好他觉浅被惊醒,虽然腹部挨上一刀,但万分幸运的是,又得诚王世子搭救。 正想着,房门又被推开,来人非同一般,绯红锦袍的腰间别着色泽极好蟠龙玉佩,连头发丝都充斥着贵气。 崔言之道,“诚王世子?” 宋翎略诧异道,“你认识本世子?” “在下崔言之,幸得世子搭救,感激不尽。”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想要下床郑重行个礼。 “不必起身跪谢,躺好,若是再出个什么意外,本世子还不得被你那位妹妹骂得狗血淋头。” 崔言之一头雾水,宋翎却上下打量他道,“你倒是比你那位妹妹讲理。” 霎时他便想起分开的徐琬,镇定道,“世子见过舍妹?” 宋翎凉凉看他,仿佛听到愚蠢至极的话,故而不由冷笑出声,道,“你是什么身份,本世子已经查清了。” “你可知你认下的这位妹妹是何人?” 崔言之眉心一紧,并不作声,他弄不清宋翎既然查清他的底细,就该清楚他没有妹妹,又为何要说开头那样的话。 “不开口想糊弄过去?徐怀宁,你还不进来?” 宋翎话音一落,崔言之便朝门口看去,大开的门口果然出现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英气逼人,眉眼颇似徐琬,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这位才是“正主”。 “崔公子。”他十分客气,一进屋就表明身份,“在下徐怀宁。” 同样姓徐,更是板上钉钉了。 “徐公子。” 这时再装就未免太可笑,崔言之道,“想必你已什么都清楚了。” 徐怀宁道,“其中缘由始末,还是要请崔公子解惑。” “我是在破庙躲雨时遇见令妹的,她那时被雨淋得狼狈不堪,也来破庙躲雨。” 崔言之顿了顿道,“她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只说自己是被人掳走,要到上京。恰好我也是到上京,索性就一同上路了,不过一到上京我们便分开了,昨夜我并未见过她。” 他说完又补充道,“世子与徐公子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证,她的路引是作假的。” “我信。”徐怀宁道,“这一路有劳你照顾她了。” 崔言之轻描淡写带过她彼时的境况,徐怀宁却心疼不已,他的妹妹何曾吃过那样的苦。 “崔公子就在此处安心养伤,别的不必操心。” 宋翎也愿意施舍给他一个好脸色,道,“昨夜那两个人是要杀你?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在下不知。” 他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机会去确认对方是谁派来的。 “罢了,今后在上京城不会再有人敢动你。”这是宋翎给出的承诺,“你父亲是阮大将军旧部,亦是中周名将。” 崔言之歪起身子,双手作拱。 第34章 她承认了 待徐怀宁和宋翎离开,崔言之便重重躺回床上,就半撑起身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疼得脸色发白,头晕目眩了。 果然是伤得很重,也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阿琬,你跟我回府住。” 徐琬刚从小厢房里出来,站在门口伸懒腰,徐怀宁就热情地贴上去,她扬手示意他打住,道,“徐公子,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是你妹妹。” 昨日深夜他们僵持不下,温兆良便看在宋翎的面上做主让他们留宿,医馆房间不多,徐琬单独一间,徐怀宁和宋翎那间晨早换给崔言之了。 今日阳光正好,院中的几个架子上都放着晒药材的笸萝,散发出阵阵药香。 宋翎坐在梅树下的石凳上,杵着脑袋道,“别装了,里头那位已经什么都招了。” 徐琬扭头去看宋翎,“他醒了?” “醒了,就在你睡觉的时候。” “我去看看他。”徐琬说着走向那间小屋。 崔言之一直都能听外面的说话声,门口的步子停了,推开的门后站着徐琬,她穿着雪青上衣款款而来,崔言之莫名有点紧张。 两人一上一下,视线在空中交汇,像点燃的引线,滋滋冒花。 她没忍住笑了一下,冷着语气道,“崔言之,我昨晚真不该救你。” 崔言之下意识问她,“为何?” 他第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昨晚是她救的他,而不是诚王世子。 “我若是不救你,就不会被他们认出来。” 是他的错。 崔言之垂下眼帘,长睫毛覆住眼底的复杂,他整张脸都是病态白,唯有薄唇上还留有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色。 徐琬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咱们分开还不到一天。” 肌肤胜过雪三分,病娇君子真绝色。 她一边想着一边看他,崔言之尴尬道,“徐姑娘,你不该这样盯着男子看。” 他这会子脸都红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徐琬伸脚勾过一张杌子坐下。 崔言之道,“感觉。” “刚刚那个问题呢,你还没回答我。” “徐姑娘不是应该猜到了吗?” “我以为上京不会有呢,你可真惨。” 崔言之眸中不由地泛出笑意,但徐琬看不见,他道,“徐姑娘能告知在下你的身份吗?” “可以。” 她爽快应下,事到如今,再隐瞒就没多大意思了,反正什么地方都能过,回徐府也有回徐府的好处。 “外头那位是我哥哥,我爹是徐庸,当朝吏部右侍郎,我娘是武威侯府的小姐。” 武威侯府,那就是阮大将军的女儿了。 能和诚王世子这般亲近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他没料到她家世这么显赫。 崔言之道,“徐姑娘该回府的,你家人一直在寻你。” 是该回去,他们不嫌她惹来非议就行,从今以后,她就真正是徐琬了。 徐琬道,“你呢?你的身份是什么?” “在下已是无父无母之人,身份微小,不值当说。” 徐琬淡笑,“不公平。” “你包袱呢?” “在客栈里,兴许已经不见了。” 徐琬道,“我去帮你拿回来,在哪家客栈?” 崔言之长睫微动,拒绝道,“不必,已经够劳烦你了。” “这有什么,咱们都这么熟了,帮你取个包袱而已。” “吉祥客栈,在通定门附近。”他说完又道,“徐姑娘,为何要帮我?” “这个嘛……”徐琬想,可能是因为他是她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意义不同,何况他们还相处过那么一段时间,所以她不会袖手旁观。 “你好看呗。” 反正她是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意气风发的宋翎比他都差了两分。 “……” “我走了。” 她站起身,走出屋子。 见她出来,正在和宋翎说话的徐怀宁道,“阿琬,我已经让春雨去通知爹了,待会儿他就会过来。” 徐琬看他一眼,没做声,径直朝大堂走,看这样子是要出去,他忙道,“你去哪儿?” “去取点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 他是怕她跑。 宋翎从石凳上站起来道,“我也去。” “你。”她回身指着宋翎道,“回你的王府去,别跟着我。” “还有你,留在这儿。” 宋翎不信那个邪,道,“本世子偏跟着你呢?” 徐琬不耐地皱眉道,“你烦不烦?我记得你表妹干的那件事,别再跟着我了。” “阿琬,你终于承认了。”徐怀宁激动无比,宋翎则僵住,软下声音道,“她是她,我是我。” “诚王世子。”徐琬淡淡道,“你是皇族,家兄有幸与你成为朋友,已经足够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的表妹陷害。” 宋翎望着她,一时无言。 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这么冷漠的表情,好像真的很不待见他,他本来和徐怀宁一样以为她失忆不记得了,可到底是他的侥幸作祟。 徐怀宁见气氛尴尬,劝道,“世子,不如你先回去。” 不回去还能怎样呢? 宋翎垂着的双手不自觉握成拳,道,“那我回了。” 他不知道还说这样一句话做什么。 你看,谁会理他,他堂堂世子,何必这么卑微?宋翎自嘲地大步流星而去,甚至经过徐琬时,也没再停留。 院中终于只剩下徐怀宁和徐琬,徐怀宁紧张地看着她,道,“阿琬,你为何不认我们?” “女子名声极为重要,难道我不会给徐府蒙羞吗?”她同样回看他,一字一句道,“我听到外头是怎么议论我的,失去清白的女子,是不是该一根白绫悬梁,或者绞发做姑子?” 日光温暖,徐怀宁却感觉眼前之人正历着冬日酷寒,风雪从眸中飘出,将他也冻住,冻得他发冷。 徐怀宁望着她,认真道,“你不会给徐府蒙羞,爹娘和我从没这么想,你也不要这样想,外头都是胡乱议论。” “姨父刚抓到凶手,可他说你死了——” “的确死了。”徐琬道,“所以呢?你们就没找是吗?” “怎么会!我们当然在找你,我们也是昨日才得知你的消息,原本我想去江浦寻你,但爹怕娘知道你的死讯承受不住,才让我守在家中,昨夜世子来找我说他见过你,我才同他一起来寻你的。”徐怀宁又走近两步,看着她,小心翼翼道,“阿琬,哥哥从前对你不够好,但哥哥不想失去你。”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原主不定都投胎转世了。 她其实还挺好奇原主为何没有堕成恶鬼,这样也不会白白便宜她了。 “知道了,我去取东西。” 他那番话,或许原主会感动到哭,但她真没什么感觉,不过她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腔,只好赶紧结束话题,快步走出后院。 她眨眼便消失在大堂门口,徐怀宁也不想将她逼得太紧,只好悄悄尾随。 第35章 安济医馆 六部官署在午门外左侧,长长的一排屋子,日头渐升,暖阳照着琉璃瓦和红宫墙,鸟雀飞了又落,落了又飞。 徐庸甫一踏进吏部堂,厅堂内坐着的梁示崇就搁下奏章,朝他招呼道,“守正回来了,我这儿有刚泡的茶,巢州翠芽,过来尝尝。” 他面前案上有一茶壶,正冒着袅袅热气。 一侧的张极峥俯身在案桌上写着什么,也没抬头。 “阁老。” 徐庸走过去,梁示崇便倒一盏茶给他,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 待徐庸坐下,他又道,“尝尝这茶。” 徐庸端起盏浅饮一口,道,“茶香清明味醇回甘,是好茶。“ 梁示崇“呵呵”一笑,接着道,“守正啊,为父不易,你这下是踢到别人的痛处了。” 徐庸道,“阁老言重,下官既为人父,断没有让女儿含冤而亡的道理,所求也不过是为讨个公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梁示崇感慨一下,道,“这家法不肃子不从良,朝纲不振官不从良。” 说罢他又给徐庸倒一盏茶,悠悠开口,“你看这吏部,就咱们几人,陛下想让你入阁,也是器重你。” 徐庸摸不准他提这话做什么,索性洗耳恭听,静待下文。 日光斜斜照在门外台阶上,张极峥奋笔疾书的手终于停下,抬起头望过去,梁示崇也接着道,“守正以为内阁是为谁办事?” “自然是为陛下,为百姓。” “是也,非也。”梁示崇道,“明面上是为陛下,为百姓,实则分管各部的阁员、阁老没有私心?” “你看今日朝会吵得那般激烈,户部缺银,一个个的都拿不出主意,只知道逼陛下,有什么用?说到底,咱们是为陛下办事,争权夺利都应该放一放。” 他言辞灼灼,若是天佑帝在此,不得感动到再上演一幕君臣情深? 徐庸静静听着,等着他把话说完。 梁示崇笑容平和地看着他,“较之各部其他人,我还是属意你的,办事踏实,不存私心,凡事以大局为重,陛下若将你升入内阁,也是一桩好事。” 老实说,天佑帝是存着提他入阁的心思,可这事儿八字没一撇,但梁示崇这番话又不像是在闲聊。 徐庸道,“阁老谬赞,下官也是依着陛下和您的教导,办好分内之事。” 梁示崇像等着他这句话似的,立马道,“你既然说也依着我的教导,那眼下有个大局,你顾不顾?” 徐庸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说的“大局”是什么,而且这大局还跳开张极峥,需要他来顾,难不成是像景王那样,让他不要深究? “请阁老示下。” 梁示崇道,“你既与郑国公闹到如此地步,就没有再退的可能,陛下仁厚,端看在先帝份上保他一份荣光罢了,便是想严惩,也得有个服众的由头,咱们身为臣子的,得思陛下所想,忧陛下所忧。” 这话透露出什么意思,只稍加揣摩便能明白,天佑帝想褫夺国公爵位,只是苦于没人递刀,怪道要让他顾大局。 徐庸垂着视线,紧盯着案上的空盏,梁阁老的茶不好喝啊。 “徐侍郎,你府上来人寻你,说有万分火急的事。” 门外的传达来得真及时,将徐庸从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中解救出来,他回看梁示崇,请示道,“阁老。” 梁示崇摆摆手道,“去,家中有事,准假,我同你说的,琢磨琢磨。” “谢阁老体恤。” 徐庸说完便匆匆往外赶,刚接收完上级的暗示,又听到家中出事,心中不免七上八下,不禁猜测起家中到底是出了何事。 走出六部官署,远远便瞧见朱雀大街上立在马车旁的春雨,又走几步,春雨才瞧见他,朝他小跑而来。 “老爷,小姐找到了。” “找到了?运回府了?夫人可知道?” 他一连串问题把春雨都问懵了,“老爷,小姐还活着呢。” “什…什么?”徐庸脸上的悲伤皲裂一瞬,升高的日头照得他恍惚目眩,“你再说一遍。” “公子找到小姐了,这会儿在安济医馆呢,公子派小的来跟您说,老爷,您要去安济医馆瞧瞧么?” “去去去,当然去。” 徐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晕乎乎的,但满脑子都是‘阿琬还活着,人找到了’,他激动得当即就爬上马车催促去安济医馆。 …… 安济医馆不远,就在连通朱雀大街的鼓楼大街上,片刻功夫,马车就驶到门外。 医馆外排着几名看诊的病患,里头三七正忙抓药忙得脚不沾地。 民见官天然有种敬畏感,虽然在上京城随便一杵子下去都能砸倒大片达官显贵,但并不妨碍这些人见到穿着仙鹤补服的徐庸时流露出诚惶诚恐。 温兆良出言询问,“大人是看诊?” “我来寻人。” 徐庸拱起手作礼,又朝旁边使个眼色,春雨立刻道,“大夫,我家公子和小姐在此。” 温兆良“哦”一声道,“你们来得不赶巧,他们刚出去还未回来,如不嫌弃可以去后院等等。” 徐庸迟疑了一下,温兆良笑道,“大人也瞧见了,老夫这医馆人手不够,实在腾不出手请您去后院,您自便就是。” 徐庸客气道,“那就打扰了。” 主仆二人迈进后院,春雨立刻眼快地跑过去将石凳擦了擦,“老爷,您来这里坐。” 这会儿徐庸才平静下来,看着支着晒药架的院子,疑惑道,“怀宁和阿琬当真在这里?阿琬病了?” “小姐在不在这里,有没有生病,小的还真不知道,但公子是在这里的,不过小的昨夜见到小姐了。” 徐庸皱眉道,“昨夜?” “是昨夜,昨夜诚王世子来寻公子,说是见到了小姐,但是小姐跑了,公子带着小的同世子一起去找小姐,最后果真找到了,不过也不知为什么,小姐见到我们就跑,还一脚把世子给踹飞了,后来世子和公子就去追小姐了,小的没跟上。” 春雨不仅一口气说完,还连比带划,徐庸眉头皱得更深了,“阿琬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回府呢?”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第36章 可曾定亲 二人在院中等到近巳时末,徐怀宁和徐琬才出现,徐庸一直眼巴巴守着大堂后门,一看见徐琬,当即站起身道,“阿琬。” 不惑之年的他身材依旧高大,外表清明儒雅,短须整洁,依稀可以想象这位探花郎在文兴十二年骑马游街时该是何等风光无限。 徐琬张口唤道,“爹。” “哎——” 徐庸立时喜笑颜开,这一声“爹”将他拉回徐琬婴孩时期,牙牙学语许久,千哄万哄才肯开口唤他“爹”,彼时也是感到这般无与伦比的欣喜。 他上前想要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被徐琬躲过,“这不是我的,我给里头那位送去。” 见徐琬走进那小屋,徐庸询问般望向徐怀宁,徐怀宁解释道,“爹,那里头住着的是阿琬的恩人,阿琬能回来,一路多亏人家,昨夜有人害他,受了点伤,我们便将他送来这里了。” “这样啊。”徐庸道,“那我得进去当面道谢。” 徐怀宁也没拦着,同他一道进那屋子,徐琬正埋头在打开的包袱里替崔言之清点东西,完全没注意他们进来了。 “徐姑娘。”崔言之看着入目刺眼的红,出声提醒徐琬,“令尊来了。” 先前她和徐怀宁没回来时,徐庸和春雨在外头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便知道这位是她那当朝吏部右侍郎的父亲,不过他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和对方见面。 见长者,见官家,躺在床上成何体统,崔言之心里自个儿指责起自个儿,羞愧得无以复加,到底生出些血气,淡淡的红晕慢慢爬上病态的脸庞。 他忍着疼挪动着身体,在徐庸走到床边前,终于撑起身靠在了床头,刚掀开被子,下一秒就被徐琬给拉上了。 “你做什么?好好躺着。” 崔言之无措地看着她,余光瞄向徐庸,小声道,“见长者官家,不可无礼。” “迂腐。” 徐庸走近,便听见徐琬口中蹦出这两个字,他无奈地朝崔言之和蔼一笑,力求不吓到这个年轻人,“你有伤在身,不行礼无碍,能做到礼为人先,小友定是个正直仁善之人。” 崔言之靠在床头,拱手道,“大人过誉。” 交谈不宜一高一低,一坐一站,否则无法拉近距离,也显不出一方的诚意。 徐怀宁立刻搬来杌凳,徐庸撩袍坐下,和善道,“我是阿琬的父亲,你是阿琬的恩人,你也不必唤我大人,瞧你年纪比怀宁小些,我应当是虚长令尊年岁,你就唤我伯父。” 崔言之从善如流唤道,“伯父,晚辈姓崔,名言之。” “其实方才您说晚辈是令嫒的恩人,实在算不上,昨夜令郎才救过我的命,要说恩人,也是令郎是我的恩人。” 来上京的这一路,他其实还要靠徐琬护安危,更不要说在破庙时,徐琬救过他一命,到上京后,徐怀宁又救他一命,实在当不得“恩人”二字。 “哎,不能这样论,没有你,阿琬能不能安全返回上京犹未可知,怀宁救你是怀宁的事,你总是阿琬的恩人,各论各的情。” 他这么说,崔言之也只好默认了,以后就各论各的情,各偿各的情。 徐庸又道,“那伯父就唤你言之了,言之是哪里人士啊?” “晚辈是郢州府昭县人士。” “郢州府昭县…”徐庸默默一品,似觉这地方出过什么人物,可一下没想起来,“离上京不算太远,是处宝地。” 自古宝地出人杰,郢州府历朝历代都出过名流之辈,不乏文官武将。 崔言之的外表一看就是块读书料子,徐庸不禁犯起职业病,“观你言行举止应是读书人?可有参加科考?” “晚辈已于去年中举。” 徐庸一听是个举人,眸中微喜,但又想到他是同徐琬一道来的上京,那要么就是他榜上无名,要么就是他没有下场。 “没有参加春闱?” 崔言之垂眸道,“没有,小子才疏学浅,贸然下场必是名落孙山,不如苦学两年再下场。” “确是如此。”徐庸对此十分认同道,“你年纪尚小,若在二甲外就可惜了,倒不如再磨砺一番,必能争个高处。” “晚辈便借伯父吉言了。” 话匣子打开,距离拉近后,徐庸便问出关键问题,“那言之来上京是做什么?住在何处呢?” 崔言之微微僵住,心道这审问不似审问,关心不似关心,到底是得探探底细。 他稍一顿道,“晚辈来上京办些私事,本是住在客栈。” 这样的说辞也不知徐侍郎满不满意,徐庸反正是没再问,他反而道,“方才怀宁同我说,昨夜有人要害你,可知是何人?” 崔言之摇头,“晚辈不知。” 徐怀宁接言道,“昨夜正巧被我们撞上,一颗石子将他弹开,若是再迟一息,那人就要踩断你脖子了。” “兵马司真是越发懈怠。”徐庸忍不住发一句牢骚,毕竟他才领教过东城兵马司的不作为,又问崔言之,“言之是初来上京?可曾与人结怨?” 他答,“不曾。” 徐琬观他有心隐瞒,便替他找补,“或许就是有人劫财害命呢,爹,你什么时候兼姨父的活儿了?” 崔言之敏锐捕捉到“姨父”二字,是了,崔贤也说过,沈岚是阮大将军的女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徐庸看着女儿,笑道,“好好好,那爹不问了,最后再说一句。” “言之啊,反正你是一个人住在客栈,不如到我府上去住,你独身在外,养伤不便,万一那害你的人不死心呢。” 徐庸自然是不信害他的人是什么劫财害命,又或者是因怨报复,上京城的黑黑白白,花花绿绿可多了。 徐琬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对崔言之道,“你同我们一起回,不然下次你没有好运气,说不定真会被人害死的。” “多谢伯父好意,只是晚辈独来独往惯了,不愿上门叨扰,再者,家中亲戚也在上京,伯父不必担忧我的安全。” 不必担忧他的安全,他是怎么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的?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徐琬毫不留情揭穿他,“你既然有亲戚在上京,怎么没住亲戚那里,反而住客栈呢?” 她是觉得他说谎么? 崔言之不觉扬起淡笑,他不常笑,尤其是他父母过世后,他更是变得淡漠不少,可这一笑,雪化芽发,万物回春,绝世公子真真令寒酸窄屋都明亮生辉起来。 徐琬双眼都看直了,哪里还记得要他回答问题。 徐怀宁侧目一看,大感不妙,该不会眼前这位柔弱“美人”会新晋为他的妹夫? 徐庸则心道这小子若是放在当年,才学相当的情况下,探花郎哪里还轮得到自个儿啊。 看来不止江山代有人才出,江山也代有佳人出啊。 想到这儿,徐庸忍不住问道,“言之可曾定亲?” 第37章 追忆往事 崔言之感到好似有一只飞虫自耳道钻入,一路钻至胸腔,令他心底躁动不止,脸颊上消褪的红晕卷土重来,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腰腹的伤痛了。 “不曾。” 徐庸笑得开怀,“好好好,男儿就该追求建功立业。” 徐怀宁心头却警铃大作起来,再这般下去,这人真的很有可能成为裴柯的替补啊。 “爹,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徐庸也意识到在这里停留太久,把正事都快忘了,家中阮氏还巴巴等着呢。 “言之,你真不随伯父到府上去住?伯父可不是在跟你客气,是诚心诚意相邀。你是中周的读书人,将来是要报效中周的,如今遇到难处,我焉有不帮之理?” 崔言之仍是推辞,“晚辈知晓伯父仁义,但晚辈自在惯了,还请伯父原谅小子恕难从命。” 徐庸见他实在不愿意,也不再勉强,“也罢,那我就不为难你了。” 他起身道,“回头我送个小厮来照顾你,可千万别推辞。” “有劳伯父了。” 三人告别离去。 …… 徐府正房里,阮氏简单穿戴一番后坐在榻上,矮几上摆着茶盏点心,另一头坐着阮湘芸,她一大早去给沈老夫人请完安陪着吃过早膳就赶过来了。 阮氏气色依旧很差,许是她这几日把身体折腾狠了,竟有些怕冷,明明是难得出太阳的大晴天,她却总觉得风薅薅的,刘嬷嬷不得已将皮毛褂子翻出来给她穿上。 院中的瑶台玉柱和独立寒秋在感受到久违的暖阳后开得越发向荣,阮氏望着怔怔出神。 阮湘芸不禁叹气,看向刘嬷嬷道,“怎么不见怀宁呢?” 刘嬷嬷是知道些情况的,看一眼阮氏,对阮湘芸道,“公子去寻小姐,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 阮湘芸不禁纳闷,难不成徐庸让他去江浦寻人了? 阮氏道,“怀宁虽然不说,但我知道,阿琬失踪,他很自责,从定州赶回来,才睡一觉就去外面寻人。” “怀宁有当哥哥的样子,这是好事。”阮湘芸拉着她的手道,“小妹,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有这么个贴心的女儿。” 上京城没有哪家夫人见到阿琬不夸的,她心思灵巧,讨喜又不做作,虽不是绝世容颜,却也正如院中的菊花。 阮氏道,“阿姐,常言道,慧极必伤,我倒情愿她再普通一点,兴许就不会遭此厄运了。” 实则早慧必夭,阮湘芸不敢这么说,她道,“罢了,你成日在这屋中思来忧去,身子自然好不了,我陪你去院中走走,你瞧那菊开得那样好,不赏可惜了。” 阮氏被她牵着走到院中,阳光暖烘烘的,照得人生出倦意,阮湘芸对刘嬷嬷道,“去搬两把椅子出来。” 阮氏指着一处道,“搬什么椅子,那儿不是有石凳么?” “再是太阳好,石凳也凉啊,我可不想你再这么病殃殃的了。” 阮氏无奈道,“阿姐你也太小心了些,等阿琬回来,身子一下就会好的。” “你别管,听我的就成。” 几个婢女很快搬来两张椅子,还贴心地放有软垫子,刘嬷嬷道,“要不要再给夫人拿个小毯煨着?” 阮氏哭笑不得,“哪里用得着这样,我又不是坐月子。” “你这会儿还不如坐月子呢。便是你生阿琬的时候,难产了,身子也没如今这样差。” 阮湘芸忆起曾经,“你打小身子骨就壮实,娘还担心你会长成女版鲁智深呢,好在后来慢慢抽条,这才让我们松一口气,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亲。” 她揶揄的语气令阮氏也不禁笑起来,跟着回忆道,“小时候饭量大,胡吃海塞的,后来长大些,外人不都唤我小胖妞?哪里听得这种称呼,慢慢吃得少了,人就瘦了。” 阮湘芸倒是不知原来事实竟是这样,阮氏叹口气道,“人一长大,懂得越多,烦恼的也就越多,若是幼时,人家唤我小胖妞,我还当人家是夸我呢,哪里会想到有另外的意思。” “你呀,看着是成日爱舞刀弄枪,大大咧咧,实际心思比我重,你只是不爱说,我还记得当年先帝赐婚,你日日在院里耍枪,娘总要骂你快成家还没个正行,你当时是怕妹夫对你不好?” 那时阮湘芸已经出嫁,阮湘蕙将将及笄。因着她性格略有些火辣,又传她酷爱刀剑,是以并不是很好说亲。有上门提亲的,她瞧不上,她瞧得上的,人家又不喜她,总之就是及笄之龄还未找好婆家,否则也轮不到赐婚了。 阮氏摇头,思绪飘回文兴十三年,武威侯府扬华院里耍枪耍得汗涔涔的女子身上,她穿着束身短装,刘嬷嬷彼时也是个年轻女子,立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文兴十二年传胪大典后的跨马游街,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子们最期待的事情,她也随武威侯府的家眷一同去观礼。 春风拂意,人声甚嚣尘上,朱雀大街挤满围观的人,一见头簪彩花,跨马而来的新科探花郎徐庸,手绢香囊便如急雨般骤然朝他砸去。 她当时傻了似的,手中香囊都攥出汗了也没扔出去,就这还被同行女眷笑话好久。 后来接到先帝赐婚的圣旨,她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好像是上天眷顾她砸下个金馅饼,巨大惊喜后生出无限的不真实感和深深的忧虑,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憋得她异常烦闷。 “他出身寒门,又是先帝宠臣,我不是阿姐你,我害怕不能担起后宅重任把日子过好。” 阮湘芸微怔,又了然一笑,“你呀。” “妹夫不错,你们合该是夫妻,先帝赐婚赐得好啊。” 两人靠在椅背上,挨坐一起,手拉手赏菊,一同回忆少时的闺中趣事。 半晌后,一个婢女跌跌撞撞跑进院来,立在二人身后的刘嬷嬷眉心一跳,快步过去,横眼低训,“跑什么,我有没有说过遇事不要慌。” 那婢女大口喘气,却是笑嘻嘻道,“嬷嬷,小姐还活着,和老爷公子一同回来的。” “当真?”刘嬷嬷眉眼一弯,立时双手合十,“老天爷开恩,现下进府了?” 第38章 小姐回府 “进了进了!这会儿正往正院来呢。” 刘嬷嬷一听,当即折返到阮氏身边,欣喜道,“夫人,老爷和公子带小姐来正院了。” 阮氏仿佛被灌入灵气,沉沉的眸子一下就亮起来,意识也瞬间清明不少,“快快,扶我起来,我去迎她。” 阮湘芸站起来扶她,侧目看刘嬷嬷道,“你说阿琬回来了?” “是,春桃。”刘嬷嬷招呼那个婢女过来,“你可看见了?” 春桃道,“奴婢看见了,真是小姐,她和老爷公子一同回来的,应该马上就要到正院了。” 院门口有叠叠青竹,隐隐绰绰间,阮氏似乎看见一道倩影正在穿那小道。 下一秒,倩影就露出全貌,阮氏捂着嘴,泪光闪烁,“阿琬……” “是阿琬!”阮湘芸惊喜道,“真回来了!” 徐琬行至二人跟前,乖巧唤道,“娘,姨母。” “哎——”阮氏一把搂住她,眼眶中蓄满的泪水终于外溢而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好了好了,娘,别哭,您瞧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徐琬轻拍着背哄她。 “行,娘不哭了。”阮氏放开她,又拉着她左看右看,喃喃道,“瘦了,瘦了…” 因买的是成衣,稍大了点,穿在她身上有些空荡荡的,是以都认为她如此消瘦,定然是吃了许多苦头。 阮湘芸见此情景也不由自主哽咽两分,心疼道,“阿琬这身料子摸着有些粗,寻常这样的料子都不会上身的。” 徐琬微微一笑道,“姨母,今时不同往日嘛。” 要不是崔言之带她买这身粗料子,就她之前穿的那样,她们还不得心疼死。 徐庸和徐怀宁这会儿也过来了。 “姨姐。” “姨母。” 阮氏情绪还没缓过劲,阮湘芸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同你姐夫说的不一样?” 这点徐庸和徐怀宁都不清楚,两人都把视线转向徐琬。 徐琬道,“不如我们进屋说?” 等人都到屋中坐定,徐琬才将那几日的遭遇娓娓道来,“……那人将我掳走后,把我藏于一废弃民宅里,约是藏了两日后,他才打算将我带到另外的地方,不过不知是何原因,他竟然半路就将我掐死抛下,他大概是情急之下行事,没有发现我只是晕过去了。” 话音刚落,几人便露出紧绷而痛苦的神色,他们不敢想,若是没晕过去,此刻只怕回来的只是一具尸首了。 还好还好…… 阮氏红着眼眶,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道,“太上道君保佑,太上道君保佑……” 徐琬继续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路边草丛里,当时下着大雨,路上都没人,我寻到个破庙躲雨,没想到遇上崔言之了,而后我们一同到上京,就这样。” 这回,阮氏和阮湘芸抓错重点,异口同声道,“崔言之?” 徐庸出来解释,“是郢州府的一个举子,不错的后生,阿琬一路多靠他了。” 原来如此。 阮氏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备份厚礼好好感谢人家?” “是,这事儿还要同你说呢,言之受伤了,现下正在安济医馆住着,夫人挑个小厮送去,正好服侍。” “好。”阮氏应下,“刘嬷嬷,你待会儿看着挑一个送去。” 刘嬷嬷道,“是,夫人。” “我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同你们说。” 徐琬突然严肃起来,几人顿时齐齐看向她。 “我失踪前撞见裴大公子和郑三小姐私会了,所以我要退亲!” ……什么?! 徐庸夫妇及阮湘芸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徐怀宁很平静道,“爹娘若是不信,可让人去国子监打听一番。” 徐庸惊道,“此事你也知晓?” 徐怀宁点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诚王世子说与那郑三小姐来往的公子哥儿颇多,裴柯与她应是到互定终身的程度了。” “啪!” 徐庸怒不可遏,“互定终身?!那阿琬算怎么回事?!那裴柯竟敢干这样的事!好啊,裴尚书真真是好的很,教出这么个畜生!” 他稍一联想,甚至疑心徐琬失踪并非郑语馨一人所为,说不定裴柯是暗处的共谋。 “退!赶紧退!”阮氏也被气得不轻,埋怨起徐庸,“老爷当初怎么挑的,怎么挑中这么个人?得亏阿琬没嫁过去,这要是嫁过去还得了!” 阮湘芸道,“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裴家小子真是会装,将我们都蒙骗过去了。” “这人面兽心的小畜生,天杀的!裴尚书还有什么脸面在礼部,何不干脆辞官躲到乡下去?!那郑三也是个不知羞的!真是女肖其母,不知廉耻!” 此刻的阮氏哪里还瞧得出病气,骂得忒狠,恨不得立时就拿着长枪上门去教训裴柯。 阮湘芸还能稍微冷静一些,分析道,“退亲是必然要退的,只是还不能急,得想个法子,否则外头的脏水都要泼到阿琬身上,好处倒叫裴家小子全占了,没有这样美的事。” 阮氏道,“阿姐说的对,老爷好好想想法子,便是退亲,也得叫满上京的人知道,那裴柯不是个东西!” “夫人放心,我定然不会叫他们全身而退。” 大抵是这件事太过恶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半晌,仍是火气冲天。 当事人徐琬不得不叫停,提议道,“爹娘,姨母,这事儿要不我自个儿解决?” 三人同时望向她,开口道,“你怎么解决?” “哎呀,你们别管,反正我有办法叫裴家人哑巴吃黄连,不过…你们得先告诉我,若是外人议论我的清白问题,会令徐府蒙羞,你们…介意吗?” 虽然在徐怀宁那里得到答案,但她还想确认一次,就算是介意也没关系,她离开徐府也能活得很好,选择回来,一是因为只要占着这具供体就没法儿脱离徐府,二是因为原主的遗愿。 阮氏腾一下站起身,“谁敢乱嚼舌根,我就拿长枪把他削了!” 呃……徐琬呆住,原主娘这么剽悍的吗? 不过她喜欢! “好啊好啊,娘,我和你一起去。”徐琬立刻跳到她身边,勾肩搭背。 徐庸无奈看着母女二人,郑重回答起徐琬那个问题,“阿琬放心,无论外头怎样说,爹娘都支持你,什么蒙羞不蒙羞的,你又没有做错事,女子名声好坏与清白无关。” 阮湘芸也道,“阮家从不拿女子清白说事,只要行得端坐得正。” 徐怀宁看着她笑,“你瞧,我说得没错,我们从没这么想。” “好好,那你们就放心把退亲的事交给我办,不许插手。” 看她俏皮的模样,几人哪里还能说出反对的话,全都点头同意了。 第39章 明显淤痕 她已经主动融合原主的记忆,现下她便是徐琬,徐琬便是她。 门外忽然有个婢女探头探脑的,徐琬望去,那婢女穿着粗使丫鬟的旧衣裳,怯懦又大胆,紧紧盯着她瞧。 徐琬唤她,“春喜!” 春喜是原主的贴身婢女,徐琬一走到门口,她就张惶流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 方才她在后罩房洗东西,听见别的仆人在说小姐回来了,她便丢下活急急忙忙跑来确认。 徐琬知道她大约是因着原主被掳走一事自责害怕,但说到底本就不该怪她,凶手是个五大三粗略通拳脚的男人,不要说主仆二人两个弱小女子,便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妇人也未必能从他手里逃脱。 “快起来。”徐琬伸手拉她,春喜摇头不起,失声痛哭道,“小姐,是奴婢不好,没有保护好您,您罚奴婢。” 当日伍鹏一记手刀就将她劈晕过去 ,等悠悠转醒时,徐琬已不知所踪,她慌忙报给阮氏,等再通知给正在官署当值的徐庸时,已不知过去多久,哪里还找得到人。 虽然徐庸和阮氏并未怪罪她,可她心里头自责不已,府中也有几个下人对她指指点点,道她一个贴身婢女却连小姐都弄丢了,还不如一头撞死。 她后来就想,若是小姐真寻不回来,她就自请出府去找,若是遭遇不测,她就以身殉葬,黄泉路上总不能让小姐孤单。 “不怪你,你这小小的身板,怎么能保护我。”徐琬抓一把她的手,边瞧着,边蹙起眉头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她一双手都磨出了血泡,指腹发白,还有劈柴时留下的划痕,徐琬记得这双手原本也是较为细嫩的。 春喜哽咽道,“奴婢就是帮着干些活儿,不碍事的。” 这几日她都在后厨或是后罩房干些本不该她干的粗使活计,实在是等消息等得太煎熬,阮氏病倒,她愧疚得整夜失眠,倒不如多干些活,累一累,睡得沉,倒还能梦见小姐。 阮氏感慨道,“这丫头是个好的,阿琬以后好好待她。” 春喜去当粗使丫鬟的事,刘嬷嬷是向她回禀过的,阮氏心里头还是有些动容的,主子不惩处就自罚的下人,可冠以忠字。 “我知道的。”徐琬蹲下身,与她平视,轻笑道,“瞧你,哭的稀里哗啦的,真丑。” 两人是自小相伴长大的,不同一般的主仆情。 “噗嗤——”春喜被她的话逗得冒出鼻涕泡,哭笑着撒娇,“小姐,呜呜……” “好了好了,怎么我回来,一个个的都哭,我才该哭好不好。” 她这样一说,众人又是啼笑皆非。 徐琬回来,春喜自然不会再去做粗使活了,她又恢复成贴身婢女了。 云光小院的盥洗室里,春喜正伺候徐琬沐浴,她刚脱下上衣,春喜就捂嘴惊叫,“小姐。” 她指着徐琬的脖子,瞳孔微缩,泪光转瞬即现,“您的脖子……” 白皙的脖颈上有一圈十分显眼的青色痕迹,春喜这才明白为何她的衣领要拢得如此紧了,必然是不想让老爷夫人担心。 徐琬无奈,不就是一道掐痕么,这丫头眼泪真多。 “一道掐痕而已。” 她说着就褪下剩下的衣裙,钻进浴桶里,“别愣着了,快来给我搓背。” “哦哦,来了。”春雨抹掉眼中的湿意,拿着帕子过去给她搓背。 浴桶中的水汽萦绕在小小的一方盥洗室内,徐琬闭眼享受着春喜的搓澡服务,主仆二人又聊起些闲事。 她撞见裴柯与郑语馨私会的事,春喜并不知道。 那是她失踪前一日,因着好友汤凝华的生辰日将至,春喜便陪她去四雪坊挑挑看有无新上的新奇玩意儿可做生辰礼。 四雪坊里售卖的东西,小到簪花胭脂,大到头面华裙,更囊括琴棋书画等风雅趣物,凡女子所用之物,在里头都能找到,简而言之是个只针对女顾客的杂货铺。 里头设有小雅间,世家贵女通常都会在雅间里慢慢挑选,那日她就是在雅间里挑东西,春喜则去蜜酥斋买不常出的十二花酥。 隔壁雅间里应是新婚夫妻,亦或是将要成婚的未婚夫妻,二人蜜里调油,情话一箩筐,女子娇笑声频频响起。 她本不想偷听墙角,奈何对方音量越提越高,而她则越听越皱眉,只因那头男子的声音十分熟悉,倒像是她的未婚夫裴柯。 她没按捺住,询问了外头的伙计,得知隔壁竟是郑国公府的三小姐,而另一位她也没猜错,确实是她的未婚夫裴柯。 饶是她对他再无多少情意,也禁不起这样的背叛,她失魂落魄地回府后,便想着如何退亲。 原本再等个大半年,她及笄后就要嫁入裴家的,虽然她并不期待嫁给裴柯,但徐庸和阮氏都道裴府知书明理,裴柯也是个不错的儿郎,她便想着反正嫁谁都是嫁,裴柯也好。 定亲前的相看,正值三月草长莺飞,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在郊外的玉京河河畔,她也有一瞬的心动。 春喜忧愁道,“小姐,未来姑爷会不会借此退亲啊。” “他早就巴不得退了。” “啊?”春喜张着嘴,不可置信道,“怎么会呢?奴婢看裴公子挺喜欢小姐的啊,他还买许多小玩意儿送给小姐。” “说起这个,你待会儿就把他送的那些破烂玩意儿给我全找出来,还回去。” 春喜见徐琬很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道,“小姐,是发生什么奴婢不知道的事了么?” 她说完又忽然想到什么,惊恐道,“不会…不会是裴公子找人掳走小姐的?” “差不多,他和郑语馨,就是郑国公府那位三小姐好上了,两人在四雪坊偷情,我正好撞见。” 春喜被这话震惊得僵在原地,这么说,那日她买完十二花酥回到四雪坊,撞上慵懒下楼的郑三小姐,还朝她轻嗤一声,竟是这个原因,她当时还纳闷自家小姐与她毫无交集,自个儿也没惹到她,何故如此……而小姐没等她回来就先行离去,也是因为撞见那样的丑事…… “呸!不要脸!” 春喜跺脚大骂,把徐琬吓一跳,“哎哟,春喜,你一惊一乍做什么?” “对不起,小姐,奴婢太生气了。” “有什么可气的,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原主可能有一点点心动,但她内心毫无波动,论样貌比不上崔言之,论身手比不上徐怀宁,论才学比不上沈霄,论财力,更是比不上宋翎,没一样拿得出手。 “啊?”春喜又惊了,不解道,“小姐不喜欢裴公子啊,那怎么还答应同他定亲呢?” “可能是本小姐遇到的少年郎太少了,仔细想想,竟然就他还有点好感。” “那诚王世子呢?” “嗯?提他做什么?” “呃,没什么。” 第40章 命比我好 那头,刘嬷嬷已经麻利挑好一个小厮送到安济医馆了。 三七很乐意他到医馆,说不准必要时刻还能借用一下打打下手呢,他笑道,“你来得正好,待会儿就可以伺候崔公子吃饭喝药,你叫什么?” “小的叫春芽。” 他到徐府一年多,还算半个新人,刘嬷嬷挑中他是因为他头脑机灵,手脚勤快会来事儿,伺候读书人正好。 “我叫三七,你也别用低称了,我就一个药童兼医馆伙计,嗯……再兼粗使婆子、跑腿小厮,地位没比你高多少。” 他说这话时还颇为幽怨地瞧一眼在替病患看诊的温兆良,使驴拉磨也不是这么个使法儿,抠死他得了。 春芽初来乍到,虽惊奇他的身兼数职,但还不甚理解他的幽怨,只小心请教道,“哦哦,那我要做什么,崔公子的药要我去煎么?” “先不急,你不得先去见见你的新主子?”三七领他进后院,推开房门道,“崔公子,徐大人府上送来的小厮到了。” 又朝春芽使个眼色,笑吟吟道,“去,崔公子人很好的。” 屋内很简朴,光从瓦缝,门窗中溜进来,床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来时,刘嬷嬷已经同他说过大致情况了,老实说跟着这样一穷二白的主子,只能期盼他日后高中发达,不然日子太难过,总之比之徐府是差得很远。 但严格意义上讲,崔言之此刻也不算春芽真正的主子,因为刘嬷嬷虽然将他的卖身契过给崔言之了,但仍旧嘱咐他回徐府领月例。 春芽低头弓腰行至床前,他知道崔言之静卧养伤,也没敢抬头去看,就这样拱手行礼道,“小的春芽见过公子。”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卖身契递过去,“这是小人的卖身契,请公子过目。” 徐府办事周到,怕他多想,甚至将卖身契也过了,如此也不必担心是来替徐府监视他的。 床上的崔言之示意他打开包袱,“我就不看了,放到包袱里,那里头有张二百两银票,劳你去帮我兑好。” “是。” 春芽翻出包袱里的银票,转头就碰上崔言之的视线,绝美的脸,薄凉的眼,惊得他呼吸一窒,忙低下头去,耳尖却悄然泛红。 “公子,午时了,小的先伺候您吃饭,等吃过饭,小的再去钱庄,公子午食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吃,不忌口,你看着安排便是,或者买两个饼子我自己啃。”他道,“我这包袱里还有点碎银,你拿去。” “是,公子稍等。” 春芽说完便快步走出,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刚刚那看到的那一幕,奇怪,明明那样好看的人,他竟生出心有余悸的感觉。 三七见他出来,便关怀道,“你的新主子如何?” 春芽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公子挺好的,长得好看,就,就是有点冷淡。” “当主子的不冷淡,难不成还对你热情?”三七失笑道,“崔公子毕竟是受了伤,理解理解。” 春芽也自觉失言,尴尬地点点头,“我去给公子买吃食了。” 屋里,崔言之阖上眼,他之前也有个忠心护主的小厮,是崔弋收留的战时遗孤,留给他作书童,他给小书童取名“勤为”,念书要勤为。 勤为陪他吃尽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近十年寒来暑往的相伴,最后在前往上京的路上,他被那群杀手抓住,是勤为将他救出,而他看着他死在利剑下,却连给他收尸垒坟都不能。 勤为应当不会怪他的。 他想报仇,可现下受伤,不能行动,只能蜷在床上白白浪费时间。 没多久,春芽便端着碗面从外头回来,虽然对崔言之还很生疏,但他刚刚也想明白了,公子好歹是个读书人,总有一日能考取功名入仕,他只管踏实跟着,而且公子确如三七所言,并非外表那般冷淡,他人挺好的,当主子也挺好的。 “公子,小的给您买了汤面,吃着暖和。” 崔言之睁开眼,淡道,“嗯,你扶我起来。” 春芽放下面碗去扶他,提议道,“不如让小的喂您。” “我是受伤,不是废了,我坐起来能自己吃。”崔言之忍痛坐起,靠到床头,指挥道,“把碗筷给我,再把那凳子搬过来。” 春芽依言照做,杌凳摆在床头边,他随手就能将碗筷放到上头,他看着春芽道,“你也去吃东西,不必事事都伺候我。” 春芽闻言犹疑片刻,发现崔言之确实不用他帮忙,便道,“那公子先吃着,小的待会儿来收。” “嗯,去。” 医馆的诊治工作已告一段落,三七正坐在温兆良坐诊的圈椅里啃油饼,见春芽出来,还惊奇道,“你没喂你家公子吃饭啊?” “公子说他自个儿可以吃,让我去吃点东西。” “你瞧,我说什么,崔公子真是个大好人。”三七猛啃一口油饼,气呼呼道,“我就没你这么好命了。” 春芽万分认同他前面一句话,对后面那句则是疑惑满满,“温大夫不好吗?” “哈?”三七仿佛听到笑话,严肃纠正道,“岂止不好,简直是非常不好,旁人不知道的,道他是悬壶济世的好大夫,知道的定要骂他是奸商本性的温扒皮。” 春芽听得心虚又惊恐,四处搜寻着温兆良的身影,提醒道,“你这样说不怕温大夫听见吗?对了,温大夫人呢?” 三七满不在乎道,“别找了,他没在,你没瞧见我现下敢坐他这把宝贝椅子?上一个敢坐他这椅子的还是诚王世子呢,他午食都是上酒楼吃,人家是主子吃肉下人喝汤,他连口汤都不愿意舍我,唉,真命苦。” 他发完牢骚,又对春芽道,“我油饼买得多,你要吃么?” 他将一大包油饼递过去,大方道,“自己拿。” 春芽刚捡起一个啃一口,正想夸这油饼满口焦脆,面香、葱香和油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听见幽幽一句,“记得给钱啊。” “……” 他这是照温大夫学的???? 口中的饼瞬间不香了…… 街上人来车往,医馆门口二人一坐一站啃着油饼,闲聊起来,主要是三七向春芽疯狂抱怨自个儿那又抠又奸没甚良心的主子。 他正抱怨得激情澎湃之际,只听见一声熟悉的爆喝,“三七!!!” 不远处,温兆良满脸怒容,抖着胡须快步而来,吓得三七嗷一声从圈椅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躲避着温兆良的攻击,哪里还见方才怨骂时的万丈豪情。 “我错了错了,老头儿,别动怒啊……”三七求饶着跑出医馆,温兆良顺手抄起药柜上的鸡毛掸子追出去。 春芽举着油饼喃喃道,“温大夫不会杀他?” 他实在怀疑,若是可以,温兆良必会举剑护卫他的宝贝圈椅。 第41章 可愿跟我 待崔言之用过饭,喝过药,春芽才去钱庄将二百两银票兑换成现银带回来 。 他捧着包银子站在床前,崔言之这才仔细瞧他,不高不瘦,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看就是个乖小子,但偶尔一转眼珠就有满满的机灵劲儿。 “春芽,你今年多大?” “回公子,小的今年十四。” 才十四,比勤为还小一岁。 “你可愿跟我?” 春芽心头一跳,难不成自己表现出来了?他惶恐着正打算解释,崔言之又道,“我只问这一次,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跟着我不比在徐府,吃穿用度都减份不说,还可能有危险,良禽择木而栖,你若不愿,等我伤好后,我放你回徐府;若你愿意,以后凡事都要依我令而行。” 春芽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公子,小的愿意。” 他之前就想清楚了,徐府能干的下人多,他难有出头日,跟着崔言之则不一样,现在就他一个下人,即便以后还会再招买下人,但第一个的地位总归不一样,以后崔言之若真飞黄腾达,他也有机会升任管事。 “好,我就当你是真心的,你去温大夫那里问清楚我的诊金是几何,又是谁出的银子。” 凡事单打独斗,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有个小厮差使跑腿,代为出面,则省心不少。 须臾春芽便去而复返,“诊金八十二两,是小姐,哦不,是徐小姐付的。” 他以为会是徐怀宁,或者那位诚王世子,但独独没想到会是她。 崔言之敛下眼中的波澜,吩咐道,“你从里头取出诊金,再将你的卖身钱也取出来,一并送到徐府去,以后你的月例,我会负责。” “是。” 春芽取出八十七两银子,揣进怀里,对崔言之道,“公子,诊金加上小人的卖身钱一共八十七两,午食那碗面二十文。” 崔言之轻点下头,问他,“你午食没吃?” 春芽挠头解释,“吃了,三七给的油饼,没收钱。” 本来三七是要收油饼钱的,结果被温兆良一阵穷追猛打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蔫蔫的,也没心思收钱了。 崔言之道,“以后你跟着我吃。” 春芽闻言,立时冒出星星眼,看得崔言之皱眉道,“怎么了?” “公子,您真好,比温大夫好。” 温大夫连口肉汤都舍不得赏给三七,他竟然可以和公子一起吃饭。 崔言之虽然不明白为何他要将自个儿同温大夫比,但也无心深究,催促道,“行了,快去。” “哎。” 春芽揣着沉甸甸的银子来到徐府,门房的老仆同他打招呼,“春芽,瞧你这满面春风的,那公子没要你?” 谁都不想离开徐府去干照顾崔言之的活。 春芽回以一笑,“不是,我来替公子送东西,要找刘嬷嬷。” 老仆道,“你自个儿进去找刘嬷嬷不就行了?才离府不过两个时辰,还不敢进了?” 春芽讨笑道,“那也得照规矩办啊,劳全叔替我通禀一声。” “成。” 那被叫全叔的离开后不久,刘嬷嬷便从府中出来,望着春芽道,“你怎么回来了,崔公子不要你?” “不是,嬷嬷,公子让小的送银子来,这里一共八十七两,公子在安济医馆的诊金是八十二两,小姐垫付的,还有五两是小人的卖身钱,公子说日后小人的月例他出,就不回府领银子了。” 刘嬷嬷接过他手中的那包银子,心道看来也不是位太差的主子,便和气叮嘱道,“也好,你日后便跟着崔公子,好好替他办事,这上京城贵人多,你主仆二人千万当心些。” 这世道人分三六九等,上京城更是,离开徐府这棵大树,就没人愿给他一分薄面。 春芽笑得眉眼弯弯,道,“嬷嬷的告诫小的记住了,小的就先走了。” 刘嬷嬷拿着银子回到正房,对阮氏道,“夫人,那崔公子将小姐垫付的诊金和春芽的卖身钱一并送来了。” 阮氏没说什么,心中却对崔言之的印象默默抬高两分,“既然送来了,就给阿琬送去。” “是。” 云光院里,徐琬正盘点她的私房钱,春喜抱着刘嬷嬷送来的银子,从外面进来,“小姐,有位崔公子送来八十二两银子,说是您替他垫付的诊金。” 徐琬一愣,随即又轻轻笑起来,“放这儿。” 加上这八十二两,她就有整整一千六百两了,可以再上蓬莱阁点五十余次轻语唱曲儿了。 “小姐,崔公子是谁啊?春喜将银子放到桌上,脑中则快速过了一遍上京城姓崔的官家,蹙起眉道,上京城哪个府上的公子啊?” 徐琬摇头道,“他不是上京城的,他是个绝世美人,改天介绍你认识啊。” “美人?可他不是公子吗?”春喜不能理解。 “公子怎么了,公子就不能叫美人了?狭隘。”徐琬将银子全装进匣子里,对春喜道,“这世间应当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 春喜笑嘻嘻道,“那小姐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们一同来的上京,算是…”她皱着眉稍思考了一下,才给彼此间的关系定性,“算是共患难的同伴。” “可奴婢总觉着……”春喜的笑一下变得含有深意,徐琬道,“觉着什么?” “奴婢总觉着小姐喜欢他。” “喜欢?”徐琬古怪地看一眼春喜,她可没喜欢他,“你个小妮子,成日里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哪里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 “哦——”她突然拉长音调,恍然大悟道,“又偷看我的话本子了?” 徐琬幼时请过西席,春喜也跟着学过认字写字。 春喜羞恼地辩解,“奴婢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瞧你这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模样,定然是学的话本子里那些痴情怨女,日后随便哪个男子勾勾手指,你就巴巴凑上去跟人家谈喜欢。” “小姐!”春喜羞得满脸通红,跺脚道,“奴婢错了,再也不说了!” 徐琬啧啧道,“我定然是说中了,瞧你这恼羞成怒的样子。” 论嘴皮子,春喜连徐琬一根小手指头都赶不上,她气鼓着脸道,“奴婢不理您了。” “小姐。”门外的春杏打断二人的玩闹,道,“武威侯府的老夫人和大夫人过来了,现下在花厅里,夫人让您过去见一见。” 徐琬应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第42章 流言四起 花厅里,武威侯夫人杜氏坐在上首处,她穿着金茶色缂丝祥云纹对襟褙子,戴着寸宽的绣花绸缎镶玉抹额,面容沉静又慈祥,可见年轻时也是位颇能干的女子。 杜氏出自鸿胪寺卿府,嫁进国公府后共育有三子二女,二女不必说,三子则是大儿子阮良显,二儿子阮良盛,小儿子阮良璋。 武威侯府一门男丁除二公子阮文谦在定州府外,其余都在安西、安北两府镇守边境,上京府中只有一干女眷在。 阮氏陪坐一旁,同她道,“娘,您说您来做什么呀,哪有长辈来瞧小辈的理,改日我带着阿琬回侯府看您和大嫂不就成了么?” 下首的大夫人韦氏笑道,“你们一送来消息说阿琬寻回来了,娘一听,哪里还坐得住。” 她脸盘圆润有福气,眉眼弯弯,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着一身缟色绣暗梅的对襟褙子,梳着堕马髻,只戴两支素净的钗,低调端庄。 杜氏也道,“我就这一个外孙女,还遭这么大罪,什么长辈不看小辈,不兴这个理。” 几人正说着,便听见一道脆声,“外祖母,大舅母。” 杜氏和韦氏转眼去瞧门口,却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过几息后,徐琬终于现身在门口。 她穿着蜜合色绣木兰窄袖对襟上衣配百褶如意银白缎裙,梳着垂髻,扬着灿烂的笑脸踏进花厅。 施施然行礼道,“阿琬给外祖母、大舅母请安。” “好好好,乖外孙,快来外祖母瞧瞧。”杜氏朝她招手,疼惜道,“瞧着瘦了,也不知吃了多大苦。” 徐琬走她跟前,转了一圈,笑道,“您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哪里瘦了?” 杜氏佯装横眼,点她的脸颊,“这儿不就瘦了?” 韦氏也道,“似瞧着没以前胖乎了。” 徐琬噘嘴道,“哎呀,大舅母,您和外祖母就是关心过头,我拢共也没瘦掉二两肉呢。” 原本还有些伤感的氛围一下就被冲没了,三人都绷不住笑出声。 “二舅母呢,还有三表姐和四表姐怎么没来?” 她说的是武威侯府三小姐阮烟霏和四小姐阮潋晴,四小姐是韦氏生的;三小姐是二夫人纪氏,也就是她的二舅母所生。 阮氏嗔道,“合着大家都该来看你是?” 徐琬天真一笑,“我这是见只有外祖母和大舅母来了,她们没来,随口一问嘛。” 韦氏道,“你二舅母带着烟霏回娘家了,嘉宜郡主前几日大雨染上风寒,这才转好,潋晴去探望了。” “那改日我去府上找表姐玩。” 韦氏笑着应承,“行,巴不得你来府上小住呢。” …… 景王府的一方茶室里,飘袅着博山炉里焚点的檀香,香气渐渐弥漫开来,仿佛是一张温柔的蚕丝网,在不知不觉间铺天盖地,要将茶室里头的一切都包裹成茧。 有人道,“殿下,郑国公来了。” 门开而又阖,郑翀跪地道,“殿下。” 傍水的窗边,宋钊正独自对弈棋局,他喜欢自个儿研究棋谱,与自己博弈比与他人博弈更能让他找到满足的快感,他甚至认为这样是在检验自己的谋术。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郑翀忐忑地微抬眼皮去看他的反应。 也是这时,宋钊出声,吓得他赶忙头贴地。 “徐庸那个女儿回来了,你可听说了?” 郑翀蓦地抬头,大惊失色,“她竟然没死?” 宋钊转过头,居高临下凉凉瞥他一眼,郑翀立时顿住,讪讪道,“臣消息不如殿下灵通。” 不灵通?是全指望他? 宋钊不禁冷笑一下,举着棋子道,“国公爷不是拳拳爱女?别忘了,你的爱女还在刑部天牢里忍受着鼠虫等你去救她呢。” 屋里太香,又太暖,郑翀鬓角滑下一滴汗珠,“殿下所言极是。” 宋钊又道,“听说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郑翀不解,“那还有谁?” “自然是跟着一个能救下你女儿的人。” 他慢条斯理落下一子,对郑翀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 郑翀忙道,“臣知道,臣知道。” “去。” …… 已至申时末,上京城突然传出一则关于徐侍郎千金并非被郑国公府三小姐买凶掳走,而是红杏出墙同奸夫私奔的消息,一阵旋风似地传遍大街小巷。 谁人不爱听八卦,尤其还是三品高官女的八卦。 一时之间,各种香艳版本传得有模有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心之人蓄意为之,在背后推波助澜,但上京城听八卦听得正起劲的百姓哪管这些,纷纷同情起含冤入狱的郑语馨和头顶绿帽的裴柯。 裴府祠堂,被关一日的裴柯听着贴身小厮双福描述外头是如何议论徐家小姐红杏出墙的,而他则是头顶绿草原,彻底沦为上京城的笑柄。 “贱人!”裴柯气得双眼爆红,一拳击到红柱上,怒吼道,“本公子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我要退亲,那样不知廉耻的女子,不配进我裴府大门!” 他气极之下,力气也大,竟挣脱开祠堂门口看守的两名小厮,双福胆战心惊地跟着他一路去到裴夫人的院子。 裴夫人正听着嬷嬷回禀外头的议论传言,就见裴柯似头发狠的野兽一般冲进来,她眉头皱起,冷然出声,“裴柯,你做什么?!不好好待在祠堂,谁许你出来的?!” 岂料裴柯一噗通跪到地上,气呼呼又万分委屈道,“祖母,外头的在传那徐小姐并非失踪,是与奸夫私奔了,孙儿头顶发绿,沦为全上京的笑话了,日后孙儿哪里还有脸去国子监啊?祖母,求您可怜可怜孙儿,退亲。” 他说完便咚咚咚一顿狂磕头。 裴夫人此时也不好说重话,裴柯便是有千般万般不对,那也是她的嫡长孙,必然是高过徐琬的,遑论现在徐琬的风评很不好。 她对钱嬷嬷道,“去,将他扶起来,这副样子叫外头下人看到像什么话。” 好说歹说,钱嬷嬷才将裴柯拉起来,门外的曾氏也赶到了。 她看着气得快疯的儿子,心疼不已,望着裴夫人欲言又止,“娘…” “喊什么喊,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带回去!”裴夫人考虑得更多,上京城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她没听过没见识过,等风再吹一阵,风停便是见分晓的时候。 曾氏很不理解为何自家婆母一点都不心疼儿子,裴柯同样不解,他以为这样的情况下,祖母会点头同意退亲。 不过二人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带着满心不甘和怨气离开。 第43章 失望而归 外头谣言传得太盛,徐庸带着徐怀宁去揪背后散布谣言的人。 府中,阮氏气得肝疼,总忍不住要提着长枪打上国公府。 徐琬倒是淡定地啃着果子,“娘,这点小事哪里值得你生气。” 阮氏嗔她一眼,“他们议论的是你,你不生气?” “有什么可气的,再说气也没用啊,悠悠众口,哪里堵得过来。” 阮氏嘴角一抽,“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心大的女儿。” “好。”徐琬将啃干净的果核抛出窗外,摊手伸到阮氏面前,“您把长枪借我,我打上国公府去,反正外头都骂我不知廉耻,我不介意再骂我疯疯癫癫。” “……” 阮氏一巴掌拍上去,“胡言乱语!” “您瞧,我就知道您不同意我的办法。”徐琬擦擦手,坐回椅子上。 阮氏没好气道,“还贫?” “好,我正经点,明日我就能把这事儿解决了,您信么?” 阮氏狐疑,“你要怎么解决?” 徐琬卖着关子道,“秘密,明日您就知道了。” 她这样说,阮氏就更加不相信了。 “你这几日就留在府里,不许出去,等风头过去再说,否则一踏出门,那些人的唾沫还不得把你淹死。” 徐琬左耳进右耳出,“好好好,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头安济医馆里,春芽正同崔言之讲外头的谣言,崔言之越听越气,春芽也越讲越气。 大家关注的是徐侍郎千金,香艳的各种谣言版本里,女主人公必须是徐小姐,至于那个奸夫是谁,他们并不关心,小厮、书生,哪家公子,随便什么身份都可以。 崔言之实在无法想象徐琬遭受这样的非议辱骂后会怎样,他心知她性子恣意,若是此时面对面,她甚至可能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当作他人的遭遇说出。 可他能怎么办呢? 作为谣言中那个套有多重身份的“奸夫”,他唯有隐匿在后,什么也不做,就是帮她的忙了。 这样的感觉令他很不舒服,他实在太弱了。 没有权势地位,遇事永远只有无能为力。 …… 天黑尽时,徐府中亮起灯火,徐庸与徐怀宁才失望而归,父子俩一起查找谣言源头,却只在内城抓到两个外城的混混。 二人都道让他们散布谣言的金主罩着黑袍,看不清样貌,声音也似作伪,根本无法指认幕后之人。 谣言来势汹汹,传播速度极快,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 父子俩并肩前行,都郁闷地低头不语,在经过游廊时,徐怀宁忽然抬首看向一侧的假山石,“阿琬?” 徐庸也停下步子,转头看去。 假山石上坐着个人影,他一喊,那人影便起身从高处一跃而下,朝他们走来。 廊下灯笼映出的橘色光晕将人影照得越发清晰,徐琬脸上扬着笑,促狭道,“爹,哥,我猜你们应该没抓到人,或者就算抓到,他们也无法指认幕后人。” 郑国公没那么傻,真要做这种事,绝不会用自己人。 徐怀宁道,“你猜得真准。” 徐庸摸了摸她的发顶,微微叹气道,“天都黑了,爬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好好下来,你那一蹦,脚扭伤怎么办?” “爹放心,我腿脚从小就灵活,那假山又没多高,我还能从屋檐上蹦下来呢,您信不信?” 徐庸怕她真要从屋檐上蹦下来给他看,忙道,“爹信爹信。” 又忍不住叹口气,“你这性子真是…” 徐琬眉梢一挑,道,“我这性子好的很,外面的流言蜚语可伤不到我。” 恶鬼无惧流言。 徐庸本还担心她会想不开,听她这么说很是欣慰,“那就好。” “走,回去吃饭了。” …… 温兆良正替崔言之换伤处的药,“崔小友,感觉如何呀?可有哪里不适?” 崔言之语气平平,“并无不适,温大夫是外伤圣手,多亏您替在下诊治。” 温兆良笑脸若菊,三七在后头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听闻崔小友来上京是办事?” “正是。” “那想来你应是要常住的,可曾赁好住处?” “还不曾。” 温兆良的笑脸又灿烂两分,三七心道他的奸商本性要显露了。 “正好,我有处闲置的小院,崔小友若是不嫌弃,可以赁我的小院。” 他抠门成性,平日和三七都住在医馆。 那闲置小院换过不知多少租客,上一任租客的老母死在里头了,从此便无人愿赁了,主要还是温兆良不愿将小院挂到牙行,又错失不少赁出去的机会。 不过对于崔言之而言,便是瞌睡遇上枕头,他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馆或是客栈。 “看来我与温大夫的小院有缘,不知赁价几何?” “老夫先同你说说那小院,位置十分好,就在这条街不远处的望春巷,你若是赁老夫的小院,还能获得一位好邻居。” 三七又翻个白眼,什么好邻居,是个讨人嫌的奇怪老头儿,年轻公子谁想和老头儿做邻居啊,怎么着也得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所以老夫那院子的赁金不便宜。”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崔言之的脸色,“七十两一个月,看在咱们也算相熟的份上,算你六十两一个月。” 三七的嘴都张得能吞下颗鸡蛋了, 心太黑了,太黑了。 以往的租客三十两就赁下了。 “这样,温大夫明日若是有空,我让春芽去瞧瞧那院子,若是可以,我便赁下。” “好好好,老夫就知道你是爽快人。”又多一笔进项,温兆良通体舒畅,对春芽道,“那明日一早,你就随老夫去瞧瞧。” “是。” 春芽应下,他方才全程观察着三七的反应,再加上三七已经告诉他温大夫是如何的奸诈,他便觉着这小院恐有古怪,可公子没异议,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等他们走后再劝公子慎重。 他俩一出房门没多远,温兆良就黑着脸望着三七,这大晚上的,如水月光一照,哪里像白日对着病人和蔼可亲的温大夫,简直像邪祟入体。 三七咽了咽口水,后退两步,不安道,“老头儿,你看我干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背后搞小动作,油饼不想吃了?” 三七心道早就不想吃了,天天油饼,他都快吐了,他要吃奇珍楼里的鲍鱼翅肚羹,再不济喝口肉羹汤也行啊。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他怕一说连油饼都没得吃。 在温兆良严酷的注视下,三七抿住嘴巴,疯狂摇头,表示再也不敢了。 温兆良轻哼一声道,“明早要去看小院,你这会儿过去打扫干净,两三个月没住人了,定然满屋灰尘,蛛网密结。” 呃,不是,当牛做马也得喘口气吃口草料,他忙活一整天,刚有点闲工夫就要安排他去打扫那个院子?温扒皮啊! “老头儿,衣裳还没洗呢……” 温兆良凉凉看他一眼,“明日再洗不就成了?我不急着穿。” “……” 三七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只得顶着夜色去打扫小院。 屋内,崔言之看着欲言又止的春芽,“你有话想说?” “公子,您真要赁温大夫的宅子啊?小的觉得太贵了,六十两一月,一年就是七百二十两。”春芽扳着手指算账,心疼银钱道,“小的可以再到牙行多看些宅子呀,三七说温大夫可奸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小声,得小心隔墙有耳,万一被温兆良听见可就不好了。 “赁价是有些贵,你明日去看房时仔细些,顺便打听一下他说的那位邻居。” 那么高的赁价,总要看看是不是物有所值。 春芽保证道,“公子放心,小的定将事情办妥。” 第44章 地狱恶鬼 今夜无风无星,只有一轮钩月挂在天边。 郑国公府上安静得出奇,徐琬一袭黑衣翻过院墙,猫腰溜到墙角,这次没有小厮指路,不过好在她前天才翻过一次,还有些印象。 半晌后,徐琬来到主院,廊下挂着的一排排灯笼还亮着,屋内漆黑一片,也无法确认郑翀究竟在不在正房。 不过不要紧,就算他不在,国公夫人总该在的。 她轻声推开一道门缝,趁隙而入,再反手关上。外头的光穿透窗棂,给房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朦胧的青灰,撩开叠叠床幔,郑翀和曹氏相拥着躺在被窝中,睡得安稳又香甜。 徐琬勾唇冷笑。 …… 等郑翀昏沉沉醒来时,发现自个儿已然身处异处,还被捆成粽子,顿时惊出满身冷汗,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他捆成这样?! 周围乌漆墨黑,连点光都没有,什么也看不清,而嘴里头又塞着一团布头,没法儿呼救,他只得挣扎起来,越挣扎,越恐惧,感官能力在此刻被无限放大,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吓得半死。 “呼—”黑暗中响起极轻的吹气声,紧接着亮起一点火星,火星燃成火苗,火苗背后赫然出现个人。 “呜呜呜——”郑翀猛缩瞳孔,像条白胖的蛆虫一样在地上蠕来蠕去。 举着火折子的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走近又蹲下,视线比郑翀高不太多,郑翀一时无法确定眼前人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人,身材也太娇小了,可如果是女人就更可怕了,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他带离国公府。 “郑国公。” 一开口,郑翀就汗毛战栗,是个女人! 她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郑翀疯狂摇头,“呜呜呜——” 他不知道啊。 “啧,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我就帮你回忆回忆,不用太感谢。”徐琬掏出买来的匕首,拿在手中把玩,看着刃口处泛出的凛凛寒光,她格外满意,“新的,正好见血祭刃。” “呜呜呜——”郑翀见此蠕动得更加剧烈了。 救命!救命啊! “别动!” 匕首一下抵到郑翀的大腿上,再近分毫,刀尖就会扎破中衣刺进皮肉,郑翀滚下喉头的唾沫,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他是一点也不敢再动了。 “想起来了吗?” 郑翀下意识摇头,几乎同时,徐琬的手也往里刺,其实还没有明显的痛感,但利刃就像一条冰凉沁骨的蛇,钻进皮肉,他是有感觉的。 他立马重重点头,深怕再晚一息,刀就会贯穿大腿。 “你真的知道?” 他又狠狠点头。 徐琬却不满意,“刚刚不是还不知道吗?这么快就想到了?肯定是在诓我。” 她说着将刀尖一点点没入他的大腿,迟来的疼痛感如期而至,郑翀鼻腔震动,大喘着气,腹部起伏不迭,额头溢出更多的密汗,汇成汗珠,滴滴滑落。 “瞧,你的血。” 徐琬献宝似地举起右手,纤细手指上沾有一点血,鲜红得骇人,匕首还插在腿上,郑翀不敢乱动。 他隔着那簇火苗与她对视,眼神中充满愤恨凶狠,即便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即便刚刚他有求饶妥协的举动,但仍不妨碍他心中想的是只要他能活着出去,定然要将眼前之人抓到,剥皮抽筋。 方才的疼痛让他一下清醒,他最近没做什么与人结怨的事,只一件,散布徐庸之女与人私奔的谣言。 “郑国公,你是不是还搞不清眼下的情形,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信不信把你眼珠子剜出来?” 四周黑洞洞的,光只照射到方寸之间,徐琬的眼神比他更凶狠,不,不能说是凶狠,那是一种源自恶鬼本性的残虐。 郑翀有种眼前人要化为厉鬼凶兽的错觉,可他无法开口,他现在是刀俎鱼肉,只能选择紧闭双眼。 “噗——” 匕首被猛地抽出来,血洞汩汩冒出热流,郑翀的脸部肌肉抽搐扭曲。下一秒,几滴温热黏糊的液体落到他眼皮上,还未来得及睁眼,就有个东西贴上来了,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液体顺着鼻梁、脸颊流下,浓重的血腥味终于叫他认清现实。 方才他想,如果能活着出去,定要将眼前人剥皮抽筋,现在他想,他应当是没有机会活着出去了。 “郑国公,你说我要不要剜掉你眼睛呢?” 她语气突然放柔,似在好心同他打商量,但郑国公选择放弃挣扎,反正她的目的是戏弄他。 徐琬没等到回应就会不耐烦,而她不耐烦的表现就是再扎一刀。 郑翀忍不住了,哀嚎起来。 “呜——呜呜——” 他生来锦衣玉食,没吃过苦,忍一刀已是极限,这一刀比第一刀更深,仿佛所有神经都在疯狂向大脑传达痛感,痛得他脸色煞白,头脑发昏。 “噗——” 匕首又被抽出,“啪”一声扔在脚边,他以为她终于要放过自己,却见她从怀掏出一个瓷瓶,单手拔开瓶塞,接着那瓶口就对准他的伤腿,郑翀惊慌扭动。 “别!动!” 冰冷的嗓音,冰冷的视线,郑翀好似被冻住一般,瓶中不知名的粉沫落在伤处,徐琬瞧着他害怕的样子,不禁冷笑起来,“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本来不想用的,但谁让你跟你女儿一样,不禁玩。” 什么意思?!她对语馨做了什么?! “不用怕,你死不了。” 不,他想死。 外头不知几更天,这里总是无边黑夜,不,这里不是黑夜,这里是暗无天日的地狱,而她是地狱恶鬼。 这场噩梦在郑翀双腿各挨一刀,双手各挨一刀后终于结束一半,之所以说是一半,是因为徐琬还有个压轴的惊喜没给他。 “呼——” 徐琬重重呼出一口气,提着匕首从地上站起来,半弓着身子,自言自语道,“啧,蹲久了,腿有点麻。” 等麻劲一过,她才不慌不忙直起腰,高高在上睥睨着郑翀道,“现在你手脚都有伤,若是能活着出去,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再出去生事,懂吗?” 郑翀颓败地瘫在地上,疼得反应迟钝,双眼迷离地望着她,好像不能明白她那句“若是能活着出去”,他不能活着出去吗?她不是都已经停手了吗? 第45章 不爱慕我 “歇一下,还有下半场。” 她举着快要燃尽的火折子,朝黑暗中的一个方向走去。 郑翀仍然没有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疼痛感已经趋近麻木,四肢的伤口在金疮药的作用下开始结痂,否则任血一直流,他也得一命呜呼。 那簇小火苗从火折子顶端跳到几支蜡烛芯上,光明与黑暗的较量在这一刻占据上峰,黑暗被驱散,郑翀终于看清这处地狱的模样。 是……是柴房,哪里的柴房?为何一点光都没有? 郑翀努力去看,才发现那门窗竟都被覆上黑布,寂静空间里忽然响起连续的“喀嚓”声,是地上散落的柴禾枯枝被人踩断发出的,那柴垛后居然还藏着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而她力气奇大,十分轻松地就将他们提溜过来。 两具躯体瘫软如泥,就摆在离他半尺远的地方,郑翀瞅着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他的两个侍从么?正是这两人去找的混混,他们怎么也会被抓,难不成一开始就什么都暴露了? 她蹲下身,似是解穴一般在二人身上轻击几下,又往其嘴里塞入药丸。 她又要做什么?! 郑翀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那股预感化作数千条冰凉小蛇从尾椎骨盘旋而上,令他后背生寒,头皮发麻。 徐琬瞧他惊恐地鼓着眼球,满脸湿润,满意地笑道,“不愧是国公,见多识广,既然猜到了,要不要给你也来一颗?可以减轻痛苦的。” 那笑声阴恻恻的,郑翀使劲摇头,“呜呜呜……” “别求饶,你不是很喜欢编排红杏出墙的香艳故事吗?我成全你,让你做回主角。” 原本状若死尸的两个侍从突然开始焦躁地摆动起来,面颊也越来越红,两人刷地睁眼,药效发作!郑翀望着她“呜呜”发狂。 “如果你想来找我报仇,欢迎至极,不过下一次,我可不会再发善心了,我会把你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再喂给你吃。” 徐琬淡淡站起身,俯视着这一幕,这一刻,他们是深渊中肮脏的臭虫,而她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主宰惩罚、杀戮,再终结一切罪恶,她感觉到一种满足本性的快意。 黑布隔绝掉屋内恶心、糜乱的画面,而外面已近鸡鸣拂晓时分,而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 借着流言在裴夫人那里闹一通后,裴柯便没再回祠堂,而是在自个儿院中。 双福打探到郑语馨已经被刑部牢狱收押,白日里汤行知还提审过一回,就是不知结果如何。 可惜汤行知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否则他从祠堂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要奔到刑部大狱去,也不知语馨在狱中究竟如何,她又要挨一夜,恐怕早就被狱中的犯人和鼠虫吓得奔溃了。 裴柯又怜香惜玉起来,他始终不肯相信郑语馨真的买通凶手掳走徐琬,尤其是现在徐琬已经毫发无损地返回上京,又爆出红杏出墙与人私奔的丑事,他便越发肯定郑语馨是被冤枉的。 其实真论起来,他对徐琬是有点感情的。上京城里,权势地位高的官家小姐就那么些,她们之间的区别无非是你比我貌美,我比她有才罢了,无论何种性子,一到男子面前就都装得温婉大方。 但徐琬给他留下的初次印象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一开始是因着裴元庆的劝说才决定去露个面,可见过面后,他确实对她生出些好感和欢喜。 可后来他怎么会对她越来越淡,没经受住郑语馨的撩拨呢? 大抵是徐琬对他太过平淡如水,他感觉她并不喜欢他,时间一长,他生出的那点欢喜热情也被消耗殆尽。而他也不过是个俗人,免不了“食色,性也”,郑语馨艳冠群芳,又体贴入微,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极大地满足了他的大男子主义。 裴柯在睡梦中,再次梦到城郊玉京河河畔那一幕。 那日天气格外好,玉京河河畔草势疯长,杨柳絮飘如雪,是以许多人来此踏春,碧空飞纸鸢,绿岸争吟诗。 他到得晚,只见其母曾氏与徐夫人相聊甚欢,而她,独独寻着个僻静处垂钓,甚至与那唤“春喜”的婢女讨论起若真钓到鱼要如何吃。 他行至二人身旁,笑道,“徐小姐以柳枝为竿,麻丝为线,以何为钩呢?” 他以为她当时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是以只轻轻瞥他一眼后便转过头去紧盯水面,同时挑眉一哼,“以璩为钩。” 他这才注意到她那白净饱满的右耳垂上只余一个隐隐淡淡的耳洞,好似怕他再问,她补充道,“以饼为饵。” 他忍不住笑道,“鱼食曲蟮,以饼为饵,恐怕钓不上鱼。” “这叫姜太公钓鱼…”她忽地转过头来看他,若有所指道,“愿者上钩。” 娇俏如此,他一时怔住。 可突然,她的脸扭曲起来,怒骂他是个负心汉,他想安抚解释,却不知怎么回事,发不出声音,而她的脸在不断扭曲之后,终于定型,变成一张血肉模糊、张口獠牙的鬼脸,下一秒,她便丢下手中的鱼竿,生生朝他扑来。 “啊——” 裴柯惊叫坐起,周身大汗淋漓。 “醒了?” “谁?!”他这才注意到床尾有个人,那人没回答,反而是吹亮了火折子。 火光自下而上一照,裴柯不自觉又想到梦中的那张鬼脸。 “公子,您做噩梦了吗?要不要婉心进来瞧瞧?” 门外忽然响起婉心的声音,她是裴柯的通房丫鬟,裴柯刚想张口呼救,就被一把匕首的刃尖抵住喉结。 对方还是没说话,一双眸子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婉心还在问,似乎打算推门而入,裴柯赶紧道,“不用!你回去睡,快走!” 等婉心离开,他才道,“好汉,在下不知何处得罪过你,还请示下。” 尖锐感太明显,他忍不住吞咽口水,软语道,“你若要财,尽管开口 ,能否把刀先放下?咱们凡事好商量,毕竟此处是尚书府,闹出人命也不好。” 对方还是没挪开手中的刀,却终于肯开金口,“裴柯,你可知你负过一人?”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徐琬,一时之间,他心中的恐惧稍减,甚至还冒出许多肺腑想法。 “阿琬,你为何突然要对我这样?咱们是未婚夫妻啊!” “未婚夫妻?你心中的未婚妻是郑语馨?真恶心。” “什…什么?”裴柯微僵,徐琬语气又凉又狠地道,“再演就给你一刀。” “阿琬……”裴柯见她果真无情,心中也气,“那你呢?你作为我的未婚妻,爱慕的却不是我,还同人私奔!” 徐琬无心计较后半句,只道,“什么叫爱慕的不是你?” 裴柯反问,“难道不是吗?你对我总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二人视线交锋,徐琬冷呵一声,吹息火苗,裴柯喉头的尖刀被撤走,半黑半暗中,传来幽幽一句,“乌骊飞踏芳春色,少年争尽天下意。” 第46章 真不厚道 乌骊飞踏芳春色,少年争尽天下意。 这句诗犹如千斤铁块重重砸在裴柯的心头,他忍住心底生出的麻涩疼意,不死心地问,“什么意思?!” 他心中不愿承认是他误会她,误会她不喜欢他,他必须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移情郑语馨的理由,如此,他才不会愧疚。 “你记住,你负过她,你永远欠她,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死,郑语馨该死,你也不清白。” 裴柯此时浑浑噩噩,竟没反应过来她说“她不会死”,而且她说的是“她”而不是“我”。 他仍是纠结于那句诗,“你说清楚!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屋中已无动静,她来无影去无踪,方才一切仿佛是生出的幻象,又或者像梦中梦。 唯有那句“乌骊飞踏芳春色,少年争尽天下意”不绝于耳。 …… 翌日清早,天方见清灰,温兆良便领着春芽去望春巷,他指着那棵高大的木芙蓉道,“就是那处了。” 所谓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此时正是木芙蓉的时节,重瓣娇花已由浅色转为深色,缀满枝头绿叶间。 春芽见此倒生出点好感,想来宅子应当不错。 可走到栽种木芙蓉的那处宅子,温兆良却没有停留的意思,春芽疑惑道,“温大夫,不是这处吗?” 温兆良在前头几步远的一处门前站定,呵呵一笑,“是这里,在它旁边,差不多的。” 也行。 宅门似乎没锁,温兆良只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敞开,春芽迫不及待凑上去瞧院中的情形,还未瞧清,就被温兆良一声“三七!”吓得倏然一抖。 正躺在廊凳上呼呼大睡的三七也被惊得滚下地来,他揉着睡眼起身,见是温兆良和春芽,便不慌不忙伸个懒腰,忿忿不平道,“老头儿,你还做不做人了?睡个觉都要被你吓。” 他昨晚打扫到三更天,实在困得睁不开眼,只好睡到廊凳上凑合一夜。 春芽这时挤进门,才看清宅子的全貌。 宅子只有一进,却是十分精巧,正房连着两间耳房,两侧还有东西厢房,而这两处厢房外有围廊,三七便是在东厢廊凳上睡觉,院墙角造有假山水景,栽有花木绿竹,不过水池已干,花木已枯,一看就是长久无人居住打理。 温兆良抚须道,“我这儿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你家公子住在此处,岂不妙哉?” 春芽道,“外头瞧着还行。” 接着,他便逐一在各个房间查看起来。 等看完最后一个角落,他才回到院中,站在正房外,拧着眉对温兆良道,“温大夫,我怎么总觉着堂屋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三七心道不阴森才怪了,那租客的老母是吊死的,就明晃晃悬在那堂屋的房梁上,非寿终正寝,怨气极重。 “哎——”温兆良不以为然道,“等你们住进来,人气一添,保管不阴森,你们都是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之际,什么压不住?” 春芽一下就反应过来,不自觉拔高音量道,“您这是凶宅啊?” “呸!”温兆良赶忙道,“瞎说什么,什么凶宅,我这儿是正儿八经的民居,风水极佳。” 春芽可不上当,歪头去瞧三七,想从他那儿得到肯定的答案。 不过三七还没胆大包天到敢在温兆良面前揭短,若是坏他生意,回头非得被他扒层皮,是以他把嘴抿得绷成一条直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春芽。 温兆良不满道,“你看三七做什么?你看三七这儿也不是凶宅。” “不成,温大夫,你不厚道,我要告诉公子。”春芽丢下话就跑,温兆良被气个倒仰,“嘿,你这小子——” 话音未落,春芽就跑得不见影儿了,正准备回头教训三七,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溜到门口,还冲他摆手,“老头儿,我先回医馆了啊!” “……” 院中只剩温兆良一人,他不信邪地望一眼堂屋,自言自语道,“什么凶宅不凶宅的,迷信!老夫可是同阎王抢人的医科圣手,还怕什么怨鬼不成?” 暗沉沉、空荡荡的的堂屋大敞着门,凉风一吹,温兆良似乎真看到那上吊的老妇人,死不瞑目。 下一瞬,宅子大门便“嘭”一声被重重阖上,温兆良一面锁门,一面心有余悸地喃喃,“老眼昏花,老眼昏花…怨鬼勿缠,怨鬼勿缠…” 春芽其实并未离开望春巷,虽然他膈应凶宅,但赁不赁是由崔言之说了算,此时他正在望春巷口,同卖早食的大娘打听。 大娘见他生得可爱,嘴又甜,还会来事儿——买了一堆包子,当即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赁哪里的房子不好,赁那家儿。”大娘语气里透着怪异,“那宅子吊死过人的。” “嗬!”春喜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真是个凶宅啊。” “是啊,就前俩月,那赁宅子的是个中年举子,拖家带口来上京城,听说春闱没考上,想候个官儿,估摸是家底薄,给上头塞的银子不够,是以一直都没候到空缺,那举子又日日会友,后来竟让人带到那种地方去了。” 那种地方?春芽眼珠一转,大娘笑骂,“你小子想哪里去了,是赌坊,估摸着是想挣些银子,好尽快把做官的事定下来。” 她又端出一笼包子蒸上,道,“后头估摸着你能猜到,一进赌坊,十赌九输。那举子不仅什么都没剩,还倒欠赌坊银子,还不上,没法子,只能让赌坊废他的右手。这手啊,就是读书人的命根子,右手一废,又出这样的事,做官是别指望了,就这样,他老母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了。” “那温大夫也是可怜,不仅没收到最后一月的赁钱,还被连累得连房也赁不出去。” 春芽又想起种木芙蓉的那户人家,凭直觉,温大夫所说的“好邻居”定然是那家。 “那大娘可知种木芙蓉那家人?” “那家啊,是个独居的老鳏夫。” “……” 奸诈无比的温大夫不厚道就算了,竟然还这么不靠谱???这算哪门子“好邻居”啊??? 凭着那树明媚娇艳的木芙蓉,怎么着也该配个水灵秀气的妙龄姑娘才是啊! 第47章 买一赠二 大娘撇嘴道,“他呀,性子怪,听说早年丧妻丧子,命太硬,把家里人都克死了,伶仃一人住在那宅子里,平日不爱出门,也不与人来往,若是哪个不长眼的上门惹到他,他能把你骂回娘胎去。” 凶宅配命硬克人的老鳏夫邻居。 “噫——”春芽不禁打个寒颤,温大夫丧天良啊,是嫌他们主仆二人命太长么? “那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平日靠什么生活呢?上京城物价那么贵。” “那哪儿知道他从前是做什么的,我估摸着他从前家中应该不差,总归有些积蓄,听说他自个儿在院里种了些菜,生活应是不成问题的,再说一大把年纪,只要不生病,哪里会花多少银钱。” 她语重心长道,“总之,你们别赁那宅子。” “大嫂,来五个包子。”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迈步到摊前,横插进二人的对话中。 “哎——”大娘立马摊起一张干荷叶,揭开蒸笼盖,熟练地捡起包子。 这人穿着兵马司防御的公服,在桌上撒下一把铜板,顺带瞅一眼春芽。 春芽回敬一个小心的笑,捧着包子就要离开,“大娘,多谢相告。” “不谢,你们可千万别赁那宅子啊。” 她不放心地再次叮嘱,又将装着包子的荷叶包递给那壮汉,笑道,“官爷,您拿好,再来啊。\" 那壮汉微微颔首,单手接过包子,大步流星而去。 天越来越亮,快至巳时,却还不见太阳。 此时郑国公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原因无他,曹氏一觉醒来,发现郑翀不见了。 阖府上下一里里外外找好几遍都没发现人,而且不仅郑翀不见了,连他身边的两个侍从也不见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语馨还在牢里没捞出来呢,郑翀又不见了,曹氏一个头比两个大,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偏郑明锐还在那儿慢悠悠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瞧着就来气。 “哼,自个儿爹不见了,还有心情喝茶,真该叫全上京人都瞧瞧,你郑明锐不敬上不爱下的样儿,你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袭爵。” “啊,是,我没有资格袭爵,你有么?”他抬头去看对面的郑明锐,话却是对曹氏说的。 郑明昂能说有么?不能,他也不想说没有,只得装作没听见,转过头对曹氏道,“娘,定是有人将爹劫持走了,咱们得赶快让兵马司出面去找,我今日也不去学堂了,阿旺,你去替我告假。” 身后的阿旺立马应下。 曹氏夸道,“还是明昂有孝道。” 一旁的郑明锐却是轻嗤一声,懒洋洋看着曹氏道,“若真是有人掳走他,枕边人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说不过去?” 瞧曹氏再次垮脸,他才挑眉笑道,“我就那么一说,别往心里去,国公爷没准儿寻欢去了,你们这阵仗,是要搞得满上京都知道么?你不怕坏他的好事?” “反正呢,他不当我是儿子,我也不当他是爹。”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看着郑明昂,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讽刺满满道,“你这么有孝道,可一定要亲自找到他啊,没准儿他一高兴,还能把爵位传给你呢,哈哈哈……” “你!”郑明昂被臊红了脸,用力攥着手,恨不得一拳揍在那张讨厌的脸上。 曹氏也怨毒地看着他,在她看来,郑明锐活着就是一种罪大恶极。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郑翀,这国公府的正妻之位本就该是她的,要不是老国公夫妇棒打鸳鸯,非要让郑翀娶那贱人,他这会儿还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做别人的儿子呢。 她低骂一句“疯子”,郑明锐毫不介意,甚至十分赞赏这个称呼,这代表他成功让曹氏吃瘪。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难得有两分正经,“祖母在庄上住得很是舒心,这种事儿就不用通知她老人家了,预祝二位能成功找到人。” 郑明锐一点也不关心郑翀去哪儿了,是死是活,他也不关心。 玉汝跟着他走出厅堂好远,才低声道,“公子,您说她会把国公爷带去哪儿啊?” “那我怎么知道,我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出点力,至于她怎么处置他,与我无关。” 没错,昨晚徐琬来找过他,坦白讲,他当时很震惊,谁能想到徐侍郎的千金会武呢,不过更多的是因为徐琬提出要同他联手报复郑翀。 真是有意思。 她就没想过,郑翀再差,那也是他爹,只要他受国公府庇护,就不可能出卖郑翀么? 不过呢,那是常人的想法,他非常人,才不会那么想,所以他答应了。 他知道外头的谣言是郑翀安排人传的,也知道是谁去办的,无非就是那两个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狗腿子,初次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买一赠二咯。 郑明锐负手前行,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心情极好,他就喜欢这样的阴天。 …… 春芽回到安济医馆,大方分享起买来的包子,当然,不厚道的温兆良不在他的大方范围之内。 “公子,温大夫太坑人了,他那宅子是凶宅,吊死过人的,而且,隔壁哪里是什么好邻居,是个克死全家的老鳏夫,咱们不能赁他的宅子!”他圆润的脸颊鼓成一团,可见有多气。 崔言之淡笑着问,宅子如何?” “一进的宅子,还行,有好几间屋子,还有个水池,不过种的花草都枯了。”春芽如实道,“我仔仔细细将屋里屋外都瞧过了,没有问题,除开那吊死过人的堂屋,阴森森的。” “你信鬼神?”崔言之忽然问道。 “呃,信那么一点。”春芽别扭着回答,其实他很信,他害怕。 “公子信么?” 他信么?他不信!否则他的父母,那八百余将士,勤为,怎么没有将那恶人拖下地狱? 而且,他的父母,还有勤为竟都不肯来他梦里。 “我不信。” “那…那…”春芽犹疑又小声道,“公子决定赁温大夫的宅子?” 崔言之肯定道,“就赁那里,不过此事你先不要同温大夫和三七透露。” 好……春芽垂头丧气,包子都没心情啃了。 兵马司又在全城搜查了,三七刚开张接诊,就看到街上持刀而过的官差队伍,蹙起眉道,“这又是怎么了?” 有病患道,“小哥儿还不知道,听说郑国公不见了,这不,到处找人呢。” “我听说郑国公是半夜不见的,国公夫人一早醒来才发现,到处都没找到,况且不止国公爷不见了,他的两个贴身侍从也不见了。” 另有人道,“嘿,前几日是徐侍郎千金,今日是郑国公,要不要这么邪门。” “那怎么能一样,那个徐小姐是同人私奔的。” 徐庸和春芽来医馆后,三七自然就知道那日同诚王世子在一起的其中一人便是失踪多日的徐侍郎千金,而所谓与徐小姐私奔的人此刻正在后院里躺着呢。 他虽不清楚徐琬与崔言之二人间的事,但他也明白二人绝不是外头传的那样, 三七最见不得不平事,当即对那人道,“你瞧见她与人私奔了?我还说你掳走郑国公了呢。”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立刻一副理论的架势,“我是没瞧见,可外头不都那么说么?她要是没做,外头会这么传?” 三七白他一眼道,“众口铄金懂不懂?你信不信我现在找一帮人到处说你掳走了郑国公,官府的人会立马来抓你?” “你!” “你什么你,这儿是医馆,要在背后嚼人舌根,大门在那儿。”温兆良还在后院没出来,三七难得硬气。 周围病患纷纷相劝,城中不缺医馆,但不是都有温兆良这样的医术,切莫因小失大,几番相劝,那人才忍气作罢。 第48章 未着片缕 南城的一处废宅里,聚满了围观百姓,都道非礼勿视,一个个却是恨不得凑到跟前看个仔细。 郑翀在忍受一轮又一轮非人折磨后昏死过去,此刻在嘈杂人声和明亮光线的刺激下,他终于苏醒过来。 瞧着满地狼藉和门外站着的一群庶民,他还一时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直到外头传来一声呵斥,“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陈良,把人都清出去。” 霎时,围在门口的人全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腰佩大刀身着公服的年轻男子——南城兵马司指挥使薛随,他下意识就要踏进屋里,可刚抬脚就被眼前的一幕给震住了。 郑国公竟然未着片缕,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而他身边还有两个同样未着片缕的男人,这里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饶是他见过再多大场面,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场面堪称惊世骇俗。 他们本奉令在城中搜找郑国公,突然有几个乞丐找到他,只说人在此处,他带队前来,哪里能想到是这样的情形。 他立刻将迈出一半的脚收回来,背过身走开,同时大声吩咐,“陈良,不许让人靠近这里,派人去府上将国公夫人请过来。” “是。” 郑翀此时也完全清醒过来,身上的疼痛与印记在不断提醒他,昨晚的一切都不是梦魇,而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 他堂堂国公,竟然被两个男人…还是两个下人,而刚刚,那群庶民还将他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全看见了,还有门外那个兵马司指挥使薛随。 他一时竟忘记去记恨徐琬了。 “国公爷,卑职要不要安排医者进去?”薛随也不知这种情形该如何处置,只得询问郑翀的意见。 可郑翀一想到还会有人看见他这副样子,他就恨不得杀人,“滚!” 薛随见状干脆走远一点,安心等国公夫人过来。 可没过一会儿,屋里又传来郑翀的声音,又尖又沙,听得人耳朵极不舒服,他叫喊着,“来人!来人!给本国公送毯子来!” 深秋时节,凉意很重,他赤条条躺在地上,没被冻死已是万幸了。 “国公爷稍待!”薛随朝里头回了一句,又对一旁的陈良道,“快,找个毯子送进去。” “是。” 陈良办事火速,也不知是从哪个百姓家里取的毯子,他急匆匆就要进屋,被薛随叫住,他不敢保证,此时再多一个人看见郑翀的样子,郑翀会不会报复杀人。 “国公爷,毯子来了。” “闭眼送进来!” “是。” 薛随接过陈良手中的毯子,示意他下去,自己则闭眼踏进屋中,他瞧过里头的情形,即使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找到郑翀的位置,将毯子盖在他身上,郑翀才道,“你可以睁眼了。” 薛遂睁开眼,发现郑翀双目充血,面容狰狞,恨恨道,“薛指挥使,把他们给我杀了!” 地上那两人即便有罪,也该由律法来定生死,而不是由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草菅人性命。 薛随皱眉道,“国公爷,恕卑职无能为力。” 郑翀怒视他一阵,妥协道,“那就把他们给老子弄走!碍眼!” “是。” 两个身份低微的人处理起来就随便多了,不管是死是活,只将地上的衣裳随意往他们身上一裹拖到门外即可。 “薛指挥使,还要劳烦你把我送回府。” “卑职职责所在。” 薛随不再与他对视,应完就去外头喊人,“你们去找个担架来,再找张毯子,护送国公爷回府。” “是!” 不过还不等他们启程,曹氏就哭哭啼啼赶到了,陪同她来的还有郑明昂。 母子俩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着急忙慌就要去看郑翀。 薛随拦住他们,作为男人,他自然知道郑翀此刻定然不想再被人瞧见,即便他们是他的家人,即便他们之后听见议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那也与亲眼见到不一样。 “国公夫人,小公子,国公爷受了些伤,你们就不要进去了,稍后我会带人护送你们回府。” “是谁?!”曹氏一听郑翀受伤,顿时止住哭声,厉声质问薛随,“是谁那么大的胆子,竟敢伤我家老爷?!” 薛随默然片刻,答,“卑职不知,行凶之人还未抓到。” 主要是这并非一般行凶案件,案情太令人匪夷所思又难以启齿,如何处置,还得看郑翀的意思。 “你们兵马司是怎么办事的?!吃着皇粮,却连个凶手都抓不到!”曹氏气愤不已。 郑明昂也大声道,“我爹是国公爷,不是庶民商贾,你们怎么如此敷衍!莫不是你们与那行凶之人有什么勾连不成?!” 陈良立在边上也不敢插言,他们也就明面风光,实际常常碰到这样的情况,他们又不是绝世高手,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上哪里能抓到凶手啊。 薛随不发一言,任由曹氏骂,直到下面的人回禀东西都备好了,曹氏才止住骂声。 薛随带人进去抬郑翀,等曹氏和郑明昂见到他时,他已经裹好毯子躺到担架上了。 郑明昂立刻唤道,“爹!” “老爷!”曹氏哭着奔过来,刚好撞到他的胳膊。 他四肢都有伤,那点金疮药只能止血加速伤口结痂,并不能止痛,何况还新添一伤处,从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在硬撑。 他是从一品享食邑的国公爷,绝不能丢面子。 可曹氏这一撞是他始料未及的,疼得他叫出了声,五官都扭曲成一团了。 “老爷,怎么了?”曹氏有些发懵,“碰到你伤口了?” 郑翀不想同她废话,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那凶狠的模样,哪里还有往日温情。 曹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可怜兮兮地喃喃,“老爷……” 郑明昂挤上来关心道,“爹,娘和儿子一直担心您,一听说您的下落,我们就赶过来了,您忍一忍疼,等回府,儿子伺候您。” 郑翀这会儿是多看他们一眼都嫌烦,别过头,对薛随道,“薛指挥使,不走吗?” 薛随这才下令离开,他们一家人一辆马车,薛随则骑马带队护送他们回国公府。 离开时,外头仍然有许多人围观,而关于郑国公的香艳八卦也正以最快速度在城里流传开来。 第49章 主仆商议 郑翀回到府上,仍然没有给曹氏好脸色,但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加上这是他们母子难得表现的机会,曹氏没有计较,反而忙前忙后,连郑明昂都插不上手。 曹氏本想请御医,可郑翀不同意。 他的四肢是寻常刀伤不假,但还有一处,那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他必须要瞒得死死的,他必须确保给他诊治的大夫永远不会泄露这个秘密,是以他只同意在外头请大夫,这样他才能拿捏住那大夫的性命。 可他也不想想,那群围观的庶民呢?南城兵马司指挥使薛随呢? 这会子,八卦恐怕都传半个城了。 曹氏拗不过他,只得派人去外头的医馆请大夫。 上京城人人都知,在城里一众医馆大夫里,于外伤诊治上最有建树的当属安济医馆的温兆良,当然除开外伤,其他的病症,他也很拿手。 郑国公府的马车驶到安济医馆门口停稳,从车上下来一个妇人,即曹氏身边那位嬷嬷。 等候诊治的一众病患齐刷刷将目光落过去,众人心道,这次这么快就找到了?这兵马司看人下菜碟啊? 这会儿三七在里头抓药,温兆良则在专心诊脉,都没分出心神关注门外的动静。 这位嬷嬷行至医馆门口,发现竟无人上前来招待她,当即不满地摆出架子,“我是郑国公府上的!哪位是温大夫?!” 声音之大,惊得三七分秤上药材的手一抖。 糟糕!混多了! 他立马怨愤地盯向门口那始作俑者,但也就只敢怨愤地盯着,他惜命,还不敢得罪权贵。 而一众病患心道,你眼瞎看不见么?那位正在观察病人舌头的不就是温大夫么? 在她等得快要发火之际,温兆良才抬起头,那双久经沧桑却仍旧奕奕有神的眸子凉凉扫她一眼,“没看见正忙吗?要瞧病排队去!” 挑捡药材的三七听到这话,头一次恨不得把温兆良供起来,他发誓,他今日再也不在心里骂温兆良是温扒皮了,否则就罚他永远吃不到奇珍楼的鲍鱼翅肚羹。 而后头排着的病患们更是在心中再一次拔高了温兆良伟岸的形象。 那嬷嬷显然没料到温兆良如此不懂事,语气更冷三分,“你就是温大夫?我奉国公夫人之命,特来请你上府为国公爷诊治,温大夫快随我走,耽误国公爷的诊治,怪罪下来,你可担待不起。” 温兆良坐在圈椅里没动,看着她,义正言辞道,“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不管你是郑国公府上的,还是宫里的,我安济医馆是安济天下之民,不媚权势,所有病患一视同仁,若非命悬一线,就规规矩矩排队!” 一番发自肺腑的激昂之言,几乎说得众人拍手叫好。 三七甚至觉得有点感动,这还是那个奸诈抠门丧良心的温扒皮么? 那嬷嬷还想用权势逼他就范,却引得周围的病患争相维护。 “好!好得很!敢与郑国公府作对,你等着!” 嬷嬷气得撂下狠话,便急冲冲蹬上马车赶去另外的医馆。 而温兆良自然又受到一番吹捧,捧得他心花怒放,喜眉笑脸。 再说那嬷嬷将别的大夫带回郑国公府后,便将安济医馆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与曹氏听。 “夫人,外头那些人如今都不将咱们国公府当回事了,眼下国公爷又伤成这般,您得立起来啊,您得替二公子打算呀,再说小姐还在狱中等您去救呢。” 没错,郑翀现在这样能担什么事,更别指望他还能想法子捞郑语馨了。 曹氏道,“对!眼下是个大好机会,老爷这伤得那样重,若是落下残疾,倒不如就此将爵位传给明昂,你说,我要不要进宫求求玉贵妃?” “奴婢看可行,玉贵妃如今圣宠正盛,若是她愿意劝说陛下封咱们二公子为世子,那这事便十有八九能成。” 曹氏看一眼指尖蔻丹,笃定道,“玉贵妃必定会答应的,老爷为景王殿下做过那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明昂能承爵,日后也自然是继续为景王殿下做事,可要是郑明锐那小畜生承爵,那可就不一定了。” “夫人所言极是。” 曹氏从院中的石凳上站起身,望一眼紧闭的房门,有点烦躁,但见到郑明昂提着一大包药从门洞穿进来,那点烦躁又荡然全无,忙朝他招手。 “我就说还是咱们明昂有孝道,不似那个小畜生,又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 嬷嬷谄媚道,“二公子素来是最有孝心的。” 郑明昂撇嘴不满,“娘,您拿我同他比什么?他也配?” “好好好,不比,娘说错了。”曹氏笑道,“儿啊,最近你要好好伺候你爹,多在床前尽孝,娘进宫去求玉贵妃,让她劝皇上封你为世子。” “真的?”郑明昂眸光一亮,激动道,“您可不许骗我!” 他心里门清书院里那些同窗都是明面上假意同他交好,私底下谁不说他娘是妾室扶正,他没有袭爵资格,等郑明锐袭爵,他不知多惨。 哼,等他成为世子,他倒要叫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惨。 “娘不骗你,娘待会儿就进宫。” 郑明锐兴奋道,“娘,您放心,我定然会好好表现的。” 房中,金丝楠木雕花床里,郑翀躺在绸被上,穿着丝绸制的中衣,轻薄又柔顺,衣袖裤腿都被高高挽起,四肢的伤口都已包扎好了。 大夫道,“国公爷安心,您这四处伤是看着骇人,但只要用心养,必能恢复如初。” 郑翀阴鸷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开口道,“本国公还有一伤。” 大夫吓得一抖,小心道,“不知国公爷伤在何处?” 他咬着牙,极不情愿吐出两字,“下……极。” 即便不说,这大夫只消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夫闻言,大脑有一瞬空白,郑翀威胁道,“此事若是敢宣扬出去!本国公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立刻回神,苦涩又坚决地应道,“是,国公爷放心,草民发誓,必定守口如瓶,将此事烂在肚中。” 等大夫离开后,曹氏才进屋,关心地询问郑翀,“老爷,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咱们要让兵马司将人抓到啊。” 可郑翀不愿去回想昨夜的种种,他大发雷霆,面目狰狞,“滚出去!” “老爷……” “滚!” 第50章 搭台唱戏 “铛铛铛——!” 一阵喧天锣声吸引来大街上行人商贩的注意,何人在敲锣?两旁酒楼茶肆里的客人纷纷推开窗瞧。 那敲锣的正是春雨,见四周目光齐聚而来,一旁的春喜高声吆喝,“各位父老乡亲、老爷夫人、公子小姐!我们乃徐侍郎府中的下人。” 徐侍郎府? 哦——就是那个府上千金同奸夫私奔的徐侍郎府。 自报出处后,立时吸引来更多人围观,想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春喜道,“我家小姐前几日不幸被贼人掳走,拼尽全力才虎口脱险逃回来,本还在府中休养,却没想到有人恶意造谣,我家小姐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是以今日,我家小姐会前往刑部讨公道,诸位若是有空,还请一同做个见证!” 如此行事,简直史无前例,众人登时都充满好奇,想要看看这位名声尽毁的徐小姐怎么讨公道。 从徐府前往刑部的这一路上都不断有看客加入进来。有的人是单纯看热闹;有的人则是相信郑语馨是无辜的,想要借此来为她鸣个冤。 总之在到达朱雀大街东侧的刑部署衙时,春喜春雨二人身后已经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了。 刑部外的两名守卫见此情形奇怪得互觑一眼,同时握紧佩刀,其中一人对阶下的众人道,“此乃刑部,不是闲杂地方!尔等勿要在此闹事!快快散去!” “官爷!我乃徐侍郎府中的下人,我家小姐有冤屈,特来此申冤,他们都是来为我家小姐做见证的。” 那守卫闻言,便不再驱赶,汤大人刚接手的案子就与徐侍郎千金有关,是以他道,“那你家小姐呢?” 春喜身后那群看客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光跟着两个人下人跑,人家正主都没出现呢。 人群中立马有人道,“对啊,徐小姐呢?既然是要讨公道,怎么不见她人呢?” 春喜道,“各位勿急,我家小姐马上就到。” 话音一落,便听见有马车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众人纷纷回头,一瞧那马车标记,可不就是徐府的马车嘛。 “快快快!快让让,徐小姐来了!” 不知是谁,迫不及待地清出道路,人群立时分至两边,马车从中间驶过,稳稳当当停住。 在众人和守卫翘首以盼的目光下,车帘被掀开,一个俊朗男子从里头钻出来,所有人立时有些失望。 不过他大步跨下马车后,又伸手去接里头的人,引得他们又吊起胃口等待。 只见那车帘再次被挑起,素装女子弓腰出现,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男子的掌间,她站在车辕上缓缓直起腰,看清容貌的众人不由一惊。 若说郑三小姐是倾城国色,那这位徐小姐也有神女之姿啊。 垂头髻只简单系着素色发带,肤若白瓷,带着些微病气,五官娇美,却偏偏带着傲如寒霜梅的清冷气质。 她款款下车,瞧起来倒真像是遭过大罪,一副虚弱的模样。 徐琬在车旁站定,先给了春喜和春雨一个肯定的眼神,能有这么多人捧场,二人功不可没。 再看眼前乌泱泱一群人都在等着她的反应,她便有些兴奋,为唱好这台大戏,她刻意让春喜替她化了个病态妆,想来应是有两分效果的。 徐琬从容道,“昨日城中传的一些谣言,想必诸位都已听说,小女子刚遭受一场无妄之灾,本想安心在家中休养,奈何有人蓄意污我名声,是以我不得不来此鸣冤,以证清白。” 说着,她施施然行了个礼,“诸位仁义,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此时已经有人彻底倒向她了,“徐小姐放心,若你真能证明自己清白,在下杜川,定会为你正名!” “有劳这位杜公子。” 那名唤“杜川”的男子被她当面感谢,瞬间红着脸道,“君子当匡扶正义,当匡扶正义……” 可也有人不服,“徐小姐既然要证清白,还请你拿出证据,可不是光凭一张嘴呀。” “好,那便请诸位瞧清楚!”她将衣领子稍一牵开,脖子上赫然露出一圈青紫的痕迹。 三四日的时间,掐痕根本消不下去。 “这便是掳走我的贼人要掐死我时所留下的痕迹,幸而那贼人没有确认我是真咽了气还是晕过去了,就这么匆匆将我抛下,如此我才得以捡回一条命。” 人群中立马就有人怒骂贼人,徐琬没理,接着道,“小女子虽出身侍郎府,但为人处世温和有礼,从未主动与人结怨,那么,上京城是谁要对我痛下杀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人给我送来这个。” 对啊,是谁要对一个官家小姐痛下杀手呢? 她从袖中掏出几张纸,递给身旁的男子道,“哥,该你了。” 众人被吊足胃口,对纸上内容更是抓心挠肺的好奇。 徐怀宁会意,将几张纸展到人前,朗声道,“想来诸位定都识字,这几封乃是郑国公府三小姐同裴尚书府上的大公子所来往的信件,请诸位仔细看看,等看完,个中缘由,诸位聪明人,定能猜到。” 什么?!郑国公府三小姐竟然同裴尚书府上的大公子互通书信?!裴大公子不是定亲了么?而且定亲的人好像正是这位徐小姐啊! 一时间,众人吃惊不已,又纷纷争先恐后挤上前去看信,连刑部门前的两名守卫都有些意动。 那内容净是些拈酸情诗,淫词艳曲,看得人面红耳赤,有人当即唾骂,“呸,水性杨花,无耻之徒!” “噫——!裴大公子的祖父还是礼部尚书呢,怎么教出这等孙子,简直有辱门楣!我看裴元庆还是别做礼部尚书了,恐乱朝纲。” “嘁,这裴大公子纵然才高八斗又如何,品行不端,日后入仕为官也是个贪官!” 有人发问,“这么说,真是这郑三小姐雇人行凶啊?” “那可不,都抢徐小姐未婚夫了,雇凶杀人有什么奇怪的,不过她堂堂国公府千金,也太自甘下贱了?” “嗐,你们都不知道,这郑三小姐最爱撩拨国子监的权贵子弟,一看就是日后不守妇道的人。” 有人当即就联想到另一桩事,“那昨日的谣言会不会是郑国公府散布出来的?毕竟郑三小姐就是因为雇凶掳走徐小姐才被抓进大牢的。” “我看极为可能。” …… 徐琬淡淡听着众人的议论,对徐怀宁道,“哥,我去见汤大人。” 第51章 见玉贵妃 曹氏此刻并不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她正在永安宫外等候召见,玉贵妃的大宫女伏霞请示完,才将宫门开得大些,客气疏离道,“国公夫人请。” 后宫嫔妃并不太多,天佑帝登基两年后才开始将重心从前朝转移到后宫,当时各个嫔妃都是喜忧参半,喜是因着得宠有望,忧则是怕再添新人。 不过还没等到新一轮选秀,天佑帝就因结识国师而迷上修道,是以这几年,后宫还是那些人。 梁皇后一直都是坐冷板凳,碍于梁示崇,天佑帝每月会固定去宫中坐一坐,陪她用个晚膳,只是不会留宿。 当他不再以扳倒梁示崇为目的后,瞧梁皇后都顺眼许多,二人还能时不时说说笑。 除梁皇后外,宫中其他妃嫔或多或少都能分点雨露,分得最多的是玉贵妃,其次则是那位贤妃。 永安宫里头宽敞,有个小花园,栽种着一些名贵花木。 曹氏谨慎地跟着伏霞一路来到琼玉殿,殿中燃着天佑帝近来最爱的冷峻道家香,四角矮几的盆栽中,琼华秋色、墨兰、十八学士开得正浓。 重重纱幔后,紫檀制的香妃榻上铺着极柔软的雪狐皮毛,上头半卧着一位着明艳朱瑾色金绣牡丹烟罗裙的女子,满头簪钗,腕戴翡翠,素洁五指握着一卷书,半含着眼扫向门口的曹氏。 “臣妇拜见贵妃娘娘。” 曹氏轻移碎步,跪到榻前。 女子将书递给一旁的伏霞,仍是半倚在靠枕上,看着地上的曹氏,慵懒开口,“起来,赐座。” 玉贵妃是魏太傅教导出来的,自是才情不俗,又生得七分妩媚,三分清冷,倒也无怪天佑帝会最宠她。 曹氏不禁感慨,二十多年过去,她几乎与从前别无二致,岁月真是格外优待她。 落座后,宫女便奉上一盏茶,玉贵妃道,“你来见本宫有何事?” 曹氏定定神,带起哭腔道,“贵妃娘娘,臣妇是不得已才来扰您清净的,实在是我家老爷伤得太重,可兵马司连人都没拿到…臣妇委屈啊。” 玉贵妃轻蹙起眉,看向一旁的伏霞,“郑国公被人伤了?何时的事?” 伏霞摇头,她未曾在宫中听说。 曹氏赶忙道,“是昨个半夜,那贼人闯上府将我家老爷掳走,天明找到时浑身是伤…可怜我家老爷,受这么大的罪……” 她嘤嘤哭泣,玉贵妃立刻问,“那伤可要紧?” 曹氏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故作犹疑道,“伤在四肢,瞧着伤口极深,大夫只说仔细将养……” 如此说来,若是恢复不好,行动不便或是不能自理也是有可能的。 玉贵妃压下心中的复杂,宽慰起曹氏,“郑国公吉人自有天相,应无大碍,伏霞,去库房取两支百年老参来。” 伏霞一面应下,一面又道,“娘娘,库房里就剩两支了,南临上贡的。” 曹氏闻言,拭泪的手一顿,忙道,“贵妃娘娘,太贵重了,臣妇哪里能收,若是叫老爷知道,定是要斥责臣妇的。” 玉贵妃却催伏霞,“去取。” 又对曹氏道,“哪里就收不得了,郑国公府历代都为中周尽心效力,不过两支人参而已,若是郑国公非要怪你,本宫替你做主。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氏也不好再推辞,“臣妇谢贵妃娘娘赏赐。” 玉贵妃又道,“本宫明白你的心情,只是眼下郑国公还需你照料,缉拿凶手的事自有兵马司去办,你勿要心急,那凶手能夜闯国公府,悄无声息地将郑国公带走,定是本事奇高,总该给兵马司一些时间。” “娘娘说得是,只是臣妇就怕……”曹氏哽咽着停顿一下,没有说完,而是道,“府上是个什么样子,娘娘想必也知道,语馨含冤入狱还洗清嫌疑,现在老爷又受伤,没个主事儿的人,府里头的大公子又成日在外头鬼混,竟是半点不在意老爷,那可是他的亲爹啊,臣妇瞧着,这日后恐怕也指望不上他,跟老爷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看似在说郑明锐不与郑翀一条心,实则在说郑明锐日后不会与景王殿下一条心。 玉贵妃道,“令嫒的事,陛下还在等刑部调查,不会冤枉她的。眼下郑国公出事,你作为国公夫人,不就是主事儿的人么?” “再说父母爱子女,虽无孝心,皆可教也。那位大公子自小失去生母,实为可怜,你既为国公府的主母,就更该用心教。” 这回答跟曹氏预期的截然相反,她道,“娘娘指点得是,只是您有所不知,不是臣妇不想用心教导,实在是这大公子对臣妇有成见,常常出言顶撞辱骂臣妇,不仅如此,他对老爷的成见更是深如天堑,您说,这样固执顽劣的孩子,哪里还能教得正呢?比他小几岁的明昂都比他懂事。” 玉贵妃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道,“那你是想让你的儿子继承郑国公的位置?” 方才还打马虎眼,这下又突然开门见山,曹氏都差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她也不扭捏,大方承认道,“娘娘英明,臣妇那点心思瞒不过您的慧眼。” 玉贵妃轻轻一笑,“人总有所求,本宫见你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索性替你说了,你想让你的儿子做世子,乃人之常情,不过,当初陛下之所以能成为太子,登基为帝,就是是因为占嫡占长。” 这话就有意思了。 景王还非嫡非长呢,不也想成为太子,日后继承皇位?你玉贵妃难道就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当皇帝? 再说陛下根本不可能让梁皇后生出皇子,日后还不是将皇位传给景王,是不是嫡长,又有什么要紧。 曹氏道,“贵妃娘娘所言,臣妇明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臣妇以为,立嫡立长不如立贤。” 玉贵妃笑道,“郑国公也作如是想?” “我家老爷自然也是这么想,他常道景王殿下是文武双全的贤才,还教导明昂要以景王殿下为榜样。” “也罢,本宫就帮你一次,探探陛下的口风,但请封世子这样的大事,还是得郑国公伤好后,自个儿同陛下提。” “是,娘娘肯帮忙,臣妇万分感激。”曹氏立刻磕头谢恩。 等曹氏离开永安宫,玉贵妃就对伏霞道,“去问问李福忠,陛下晚膳可要来永安宫用,若是来,让小厨房备些陛下爱吃的菜。” “是。” 第52章 认罪供词 进入刑部官署大门,沿着石板路,穿过一处刻有“通衢大路”的牌坊后,便见审案大堂,两侧是官吏办公的值房,和存放档案、文书的房间。 守卫引着徐琬走到第一间,值房不大,内里陈设极为简单,条案并一把文椅,案上堆着许多拆或未拆的卷宗,汤行知正伏案复审。 “大人,人带到了。” 汤行知抬头,对守卫道,“你下去。” 守卫离开,徐琬自行踏进屋,跪在案前,“小女徐琬,拜见汤大人。” 汤行知未起身,隔着书案,淡淡笑道,“起来,苦主现身,我们也好继续审案。” 徐琬站起来,道,“是,劳大人费心,还小女一个公道。” “你手上可有郑语馨指使伍鹏掳你证据?” “小女没有,但小女曾听到伍鹏提及郑国公府,而且事发前一日,小女在四雪坊挑买东西,竟遇到郑语馨与裴柯在隔壁雅间玩笑,想来是故意让小女撞见,此事大人可去询问四雪坊的伙计。” 汤行知微微点头,“这些可佐证,但不是直接证据,沈岚审过她,我也审过她,嘴很严,想来入狱前,郑国公已经交代过她了。” 徐琬道,“小女有一计,可叫她认罪,就看大人同不同意。” “说来听听。” …… 一束光从墙顶的小窗照进来,堪堪照清牢房,郑语馨蓬头垢面、精神恍惚地蜷在角落的干草里,此处白日与黑夜并无甚分别,鼠虫从不看时辰,又或者是故意挑她睡着的时候,腕粗的老鼠会从她身上爬过,虫子会在发缝中穿梭。 与刚被关进来时大吵大闹,端着郑国公府千金的架子恐吓叫嚣不同,郑语馨现在是临近崩溃边缘,她现在做梦都想出去。 短短两日,她被大理寺牢狱提到刑部牢狱,府中竟没有一人前来探视,她不禁怀疑起曹氏的话,但又不愿相信郑翀和曹氏会不管她。 也不知裴郎听到她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会如何,还会相信她吗? 唉,事情怎么就演变到如此地步了。 寂静的牢房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又轻又慢,不像狱卒的脚步声,郑语馨的神经一下就紧绷起来,她往角落里又缩了缩,埋首腿间,只露出两只眼睛,警惕地望向声源方向。 那声音越来越近,在快要到她牢房时,消失了。 那人停下了步子。 郑语馨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牢房周围没有关其他犯人,那人应该就是冲她来的,可到底是谁呢? 她紧紧盯着那处,光线太暗了,她又几乎没睡觉,眼睛又酸又涩,还发疼,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脚步声重新响起,她似乎看到有白裙飘来,是位女子,再往上看,确实是位女子。 郑语馨想瞧清那张脸,但那张脸始终隐在暗处,不肯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小步,小窗的光线就能照清那张脸了。 “郑语馨……” 对方开口说话了。 可是声音轻柔虚弱得不似活物,毫无人气,像是…像是女鬼。 女鬼,郑语馨脑海中想到这个词时,也同样联想到那日午后小憩,梦到徐琬来索她命,狠狠掐着她的脖子。 难道是徐琬的鬼魂又现身了? 郑语馨顺手掐住腿肉,好疼!那么现在就不是梦了,她顿时滚出冷汗,不由地缩得更紧实了,根本不敢答话。 “郑语馨……” 那声音越来越轻,又越来越近,仿佛女鬼就趴在她耳边低语,郑语馨此刻汗流浃背,瑟瑟发抖,不住喃喃,“走开!我不是郑语馨,我不是,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她兀自念叨一阵,声音果然消失,牢房又恢复寂静无声的状态,仿佛方才都是她产生的幻觉。 郑语馨谨慎地屏气凝神听了一阵动静,确定再没有声音,才敢慢慢缩出脑袋。 刚一睁眼,披头散发的女鬼赫然出现在离她鼻尖几寸的位置。 “啊——!” 郑语馨被吓得魂飞魄散,惊声尖叫,抓起地上的干草狂扔,“救命啊!有鬼有鬼!有鬼啊……” 那女鬼自说自话,“郑语馨,你认得我么?你害得我好惨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我是被掐死的,你瞧,我的脖子……” 女鬼的颈部好像很僵硬,又好像无力,她抬手托住头左右一转,再十分不灵活地仰起来,继而撩起头发,“我的脖子,被掐断了,你知道么?所以我也要掐断你的脖子…” 脖颈上的确有圈掐痕,是徐琬!她来索命来了! 郑语馨要疯了,她真是恨自己这次怎么偏偏没被吓晕。 她奔向牢房门,抓着栅栏,撕心裂肺地哭喊,“来人啊!快来人!有没有人啊!快救我啊……” 女鬼悄无声息贴上来,在她耳畔道,“别喊了,他们都死了,没人能救你,你害我,我要你偿命。” 郑语馨闻言,一颗心如坠谷底,她不自觉咽下唾沫,紧闭着眼,颤声道,“不是我杀你的……不是啊,杀…杀你的人是伍鹏,他已经死了,你去地府…去地府找他好不好?” “可是伍鹏说是你让他杀我的,他让我来找你呢。” “我我…我没有,是他乱说的,真——呃…” 一只手突然卡住郑语馨的脖子,凉意瞬间沁透四肢百骸,女鬼道,“你不说实话,那我就送你上路了。” “呃……”郑语馨死死抠住她的手,拼命摇头。 颈间的手松开一指,“我想听实话,你说,你没杀我,为什么伍鹏要让我来找你呢?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带你到地府,找伍鹏一起对峙。” “我说!咳咳咳!我说!我是收买他…让他掳走你,可我没让他杀你啊,本来关你几日,再带你回来,就说你是同他私奔,届时…届时你名声被毁,裴郎就能退亲了。” “那么,我被掳走的前一日,在四雪坊,你和裴柯在隔壁,也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我…我本想着只要你知道我与他已互生情意,一定会主动退亲,但我又怕你将此事闹出来,这样我与裴郎的名声就会被毁。” 郑语馨一鼓作气说完,忐忑道,“我说实话了,能不能…能不能放过我?杀你是伍鹏的主意,真的与我无关,你相信我。” 身后的女鬼却道,“各位大人,你们信么?” 什么意思?! 郑语馨心头一震,慌忙睁眼,只见牢房外站着几名着官袍的男子,为首那位就是昨日提审她的汤行知。 电光火石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你!” 郑语馨猛然回身,恶狠狠盯着扮鬼的徐琬,“你没死?!” 徐琬笑道,“我心善,阎王道我寿数未尽,让我返阳了。” 汤行知则对身后人道,“书办,供词可都写好了?” “回大人,写好了。” “拿来让她签字画押。” 第53章 同台唱戏 “不!” 郑语馨惊惶着退到墙边,看着徐琬,怒目切齿,“你害我?”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谁害谁,在场的各位大人心里有数。” 徐琬慢悠悠踱步过去,凑到她跟前,和煦的笑脸逐渐放大,可郑语馨看着那笑,心头止不住发毛,好像那张笑只是一张假面皮,真正内里住着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怪物。 她根本没笑,她的眼珠…… “郑语馨啊,咱们的账…慢慢算。” 徐琬笑容不变地说完,又笑容不变地离开,郑语馨僵立在原处,双眼大睁,嘴唇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可无人关注她的反应,书办捧着供词印泥进来,粗鲁地扯过她的右手印上红泥在供状上画押。 所有人陆续离开,牢中就剩郑语馨一人。 她方才好像看见那眼珠,黑洞洞的,人的眼睛怎么可能是黑洞洞的,怎么可能呢? …… 诚王府的奢华马车一出现,裴尚书府的马车和徐侍郎府的马车立时逊色八分。 引得刑部门前的一众看客群情亢奋,本以为绿王八变负心汉的裴大公子现身此处就很热闹了,没想到诚王世子也来了。 裴柯刚与徐怀宁大吵一架,还结结实实挨了对方一拳,若不是双方的下人生拉硬拽拦着不让动手,徐怀宁定是要揍得他满地找牙。 见宋翎来了,裴柯一脸不善道,“诚王世子,你来做什么?” “本世子来看热闹,不行?”宋翎站在车辕上,望着三法司街上的一众看客,轻挑眼尾,“哟,这么多人啊?” 他撩起银月缎袍,跃下马车,负手笑道,“本世子还以为裴大公子不敢出府呢,怎么着,不畏人言,跑这儿来为你的心上人抱不平? 真是勇气可嘉。” 也是有意思,心上人不是定亲之人。 裴柯涨红着脸,敢怒不敢言,“世子不要胡说。” “哎——本世子可没有胡说,你叫在场诸位说说,你那些信是写给郑三小姐的?白纸黑字,鸿雁寄复,啧啧,倒真是一往情深。” 宋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墨竹一同他说徐琬在刑部闹出的动静,他就顾不得还跟她闹着别扭,眼巴巴跑来看戏,没想到裴柯也来了,这不正好,他还可以帮她出口恶气。 “……” 裴柯能怎么说,他若是否认,指不定某些人还要拿去鉴笔迹 ,届时闹得更难看,若是承认,那他名声可真就扫地了,虽然现在也没差。 宋翎道,“怀宁啊,你瞅瞅他,是不是比本世子可恶?” 徐怀宁此时正憋着满满一肚子火,再看裴柯,他真控制不住揍人,于是淡淡道,“世子毋要将自己同人渣相提并论,晦气!” “哈哈…也是。”宋翎开心极了,又同裴柯道,“裴大公子,你便是认下又如何,世人还夸你敢作敢当呢,你们说是?” 诚王世子发问 ,周围人也敢跟着起哄。 “是啊,裴大公子,食色性也,没什么丢人的!” “对啊,裴大公子,你就认下,郑三小姐好歹国公府出身,容貌一绝,配得上你!” “哈哈哈……” 裴柯脸都黑透了,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双福小声劝道,“公子,咱们快回去,若是被老爷夫人,大爷大夫人知道,定会关您进祠堂的。” 虽然现在是走也尴尬,不走也尴尬,但双福觉得还是赶紧走为妙,若是等会儿徐小姐出来了,那场面几乎不敢想象会有多难堪。 裴柯又何尝不知道,他这辈子,不,上下八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他是死活都想不到徐琬竟会盗走他的信,还把它们全抖落出来,他这下真成为全上京城的笑柄了。 若是祖父知道……他根本不敢想后果会有多严重。 裴柯双拳捏得青筋暴突,“走!” “裴大公子别急着走啊?”宋翎侧身一拦,笑得流里流气,“来都来了,不进去瞧瞧郑三小姐?你的心上人正在里头吃苦呢,你不心疼?” 那勾人的桃花眼配在宋翎脸上真是有够欠揍的,裴柯早前听裴姝说过,诚王世子对徐琬有些不一样,他起初还将宋翎视为情敌,在听到徐琬说她对宋翎无意后才释怀。 可这做派,分明就是有情! 裴柯直直盯着宋翎,似燃起滔天怒火,“诚王世子莫非对我的未婚妻有什么非分之想?” 众人:“……!!!” 徐怀宁抡起拳头又要揍他,“小畜生!还敢提什么未婚妻,老子揍死你!” 春雨忙使出全力箍住徐怀宁的腰,“公子息怒啊!别冲动别冲动!” 宋翎比裴柯高半头,微微扬起下巴,桃花眼斜斜睨着他道,“你什么玩意儿,能做她的未婚夫,你就偷着乐,在本世子面前狗叫什么,你当谁都同你一样,喜欢干这种腌臜事?” “你!” 裴柯气得要发狂,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双福赶紧拖着他上车,道,“公子,别同世子争了,咱们赶紧走。” 这边还没登车,那边就有人高喊,“快看!徐小姐出来了!” 众人立刻将注意力转移过去,刑部大门里走出一位冰肌玉骨,飘然若仙的女子,正是徐琬。 裴柯也不登车了,扭头就要朝她去,徐怀宁哪里允许,一爪子将他后衣领子提住,“你他娘的还想碰老子妹妹!” 他在定州府军营里学些浑话,回上京一次没说过,见到裴柯,彻底出言无忌,实在是被气狠了。 本想再给裴柯一拳的,奈何春雨死死拽着他另一只手,徐怀宁只得一脚踹上去。 裴柯顾不得被踹,反身一绕便绕到正面,他想扯开徐怀宁的手,奈何那衣领子跟长在对方手上似的,他挣不开,只得怒吼,“放手!” “老子不放!除非你把老子手废了!你敢么?” 二人正僵持不下,徐婉走过来,淡淡扫一眼裴柯,对徐怀宁道,“哥,松开他,你也不嫌脏手?” “……” 徐怀宁这才不情不愿放开他,却是半个身子挡在徐琬面前,对裴柯道,“还不滚?” 闹到这个地步,以后只会是老死不相往来,是以裴柯也不客气,“关你什么事?我有话同阿琬说。” “阿琬也是你能叫的?”徐怀宁又瞬间火冒三丈,徐琬止住他,“哥,你让他说。” 又看向裴柯道,“别叫我阿琬,你想说什么,就在这儿说。” 裴柯直瞪瞪盯着她,抱着一丝希望道,“你非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绝么?”徐琬道,“不及你们的一半。” “好,你既然非要与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 徐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带着点蔑视道,“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就是。” 一旁的宋翎笑道,“裴大公子,本世子若是你,都没脸说这话。” “……” 裴柯气得七窍生烟,只得愤而离去。 徐琬又淡淡扫一眼宋翎道,“诚王世子,热闹看够了?” 宋翎笑意更甚,“看够了,还是阿琬厉害。” 两人之间的别扭又没了。 徐琬懒得理他,拉着徐怀宁上车。 三法司街上,几辆马车一走,人也渐渐散去。 第54章 罢免职务 乌云笼罩着天空,阴沉得似眨眼间就要天黑。 汤行知望一眼天,带着供状往午门方向去。 一进宫,内侍太监李全便领着他去凌霄殿,“国师大人进宫了,陛下正与他论道呢,请汤尚书稍候片刻。” 这一等就等了近一个时辰,凌霄殿沉重的殿门才从里头被打开,紧接着便出来一位鹤骨松姿、道气萦绕的男子,道髻长须,着朴素道袍,一手持拂尘,一手捏着圆润泛光的桃木串。 国师朝他示意,“汤大人。” “国师大人。” 两人打过招呼,国师便飘然离去,汤行知则踏进殿中,凌霄殿是天佑帝专门修建来修行的,内里摆设与寻常道观无异,正中墙上挂着太上道君老子的画像,下头是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而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 香炉前,天佑帝坐在法座上,还在回味与国师的论道所得。 李福忠上前道,“陛下,汤大人来了。” 天佑帝缓缓睁开眼,汤行知跪道,“陛下万福。” “嗯,赐座。” 汤行知起身,李福忠搬来一个蒲团,天佑帝道,“汤行知,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郑国公之女已经认罪,这是她画押的供词。” 李福忠接过罪状呈给天佑帝,汤行知则跪坐在蒲团上,静静等候天佑帝的反应。 半晌后,天佑帝放下罪状,道,“朕瞧这供词里还牵扯裴尚书的孙子,是怎么一回事?朕记得那小子不是同徐侍郎的闺女定亲了?” 汤行知道,“陛下记得不错,只是裴大公子与这郑语馨有些瓜葛,郑语馨想让二人退亲,因此雇凶害人。” 李福忠也接言道,“陛下方才与国师论道,奴才还没来得及回禀陛下,徐侍郎千金召集了不少百姓在刑部外头,把裴大公子与郑三小姐互通的书信抖出来了。” “哦?”天佑帝显然被勾起几分兴趣,道,“这徐庸的闺女行事倒是有几分血性。” 李福忠笑道,“到底流着阮大将军的血。” “两相对比,这郑翀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事,也无怪乎徐庸弹劾他德行有失。” 汤行知道,“是,郑国公在管教子女方面有些欠缺。” 天佑帝又忽然问,“那伍鹏,是谁杀的?” “臣还未查出。”汤行知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道,“伍鹏死的那晚,狱中看守全被迷晕放倒,但放迷药的吃食均是膳房提供,臣已经审过一遍了,还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天佑帝道,“那你就好好查,按律处置便是。” “是。” “对了,郑翀既然身受重伤,又传出那等丑事,就让他日后好生在家歇着,好好思己思过,李福忠,让李全去传朕的口谕。” 李福忠应下,便退出殿去找李全。 凌霄殿外,李全立在望柱前发呆,李福忠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 “哎哟!”李全赶忙捂住后脑勺,一回头,见李福忠肃着张脸,立刻甜甜唤道,“干爹。” “当差分神,想什么呢?” 李全道,“儿子没想什么,干爹怎么出来了?” 李福忠道,“当然是有活儿了,你去郑国公府传陛下口谕,罢郑国公职,让他好生在府中养伤,思己思过。” 啊?怎么突然就要被罢职了,昨日不还只是罚半年俸禄吗?难不成汤尚书…… 李全瞄一眼凌霄殿,小声询问,“干爹,郑国公……” 李福忠又是一巴掌拍上去,“不该问的别问,你只管去传口谕,记住,别贪心。” 李全揉着脑勺,闷闷道,“是,干爹,那儿子去了?” “去。” 李福忠望一眼快下雨的天,甩一下拂尘杆,朝凌霄殿走去。 …… 郑国公府 郑翀不知哪根筋搭错,忽然想起自个儿还有个大儿子郑明锐,非要见他,曹氏气得要死。 郑明锐压根不在府里,又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她只能派人去寻。 还没等找到人,门房又来报说宫里的李全公公来了。 曹氏心道难道是玉贵妃说动陛下了?但也太快了些,才不到半日,再说请封的事不得老爷上奏么? 又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同玉贵妃一样,陛下定是听闻老爷受重伤,派内臣前来慰问送赏赐的。 她欣欣然带着郑明昂,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前往大门口,李全身后就跟着两名小太监,均空着手,哪里有什么赏赐。 李全笑道,“国公夫人,咱家是来传陛下口谕的,还得去见郑国公一面,有劳。” 曹氏立刻请他进府,“李公公请随我来。” 等一干人又返回正院,曹氏与郑明昂同李全进屋,其余下人都留守院中。 床上的郑翀一见李全进来,便激动地要起身,李全忙上前扶住他,“国公爷有伤在身,快躺好。” 郑翀满面忧愁与愧色,“李公公,我这一伤,也不知要在家养多久,无法替陛下分忧,我这心里……” 他说着还要挤出眼泪,李全忙道,“国公爷快别伤心了,陛下知你难处,这不让咱家来传口谕了。” 郑翀一愣,硬生生憋出一半的泪又滚回去了。 李全接着道,“陛下口谕,郑国公伤重,特免去朝中一切职务,留在家中静养,思己思过。” 这下不止郑翀愣住,连曹氏和郑明昂都愣住了。 若说昨日罚他半年俸禄是因为徐庸弹劾,那今日罢职又是为何啊? 郑明昂推了一下曹氏,她才反应过来,赶忙顺下腕上的镯子,上前塞到李全手中,讨好道,“李公公,烦请问,我家老爷是哪里惹怒了陛下?” “哎哟,这咱家可就不知道了,陛下让国公爷思己思过,国公爷不妨好好想想。”他一面不着痕迹推开曹氏递来的镯子,一面道,“这天色不早了,瞧着要下雨,咱家还要赶回宫去,就先走了,国公夫人与公子不必相送。” …… “啪!” 李全一走,郑翀便将矮凳上的药碗狠狠砸到地上,瓷碗被砸得稀碎,瓷渣四溅。 曹氏被吓得不敢上前,低低唤道,“老爷…” “滚!都给我滚!” 第55章 动用家法 徐琬一回到府里,就同阮氏道,“娘,明日还要劳烦您和爹替我去裴家退亲。” “好好好,明日我和你爹走一趟。” 外头发生的事,刘嬷嬷早就回禀过了。 阮氏一想到她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件事,就忍不住笑道,“你还真是想得出鬼主意,闹这么大动静,裴家这下真没脸了。” “我说了这事儿我能解决,您和爹不必操心,不过今日能有这么好的效果,春雨春喜功不可没,奖励你们各二两银子。” 一旁的春喜春雨喜不自胜,忙道,“多谢小姐!” “客气客气,以后有事还找你俩出力。” 春喜幸灾乐祸道,“今儿裴大公子来闹这一通,回府恐怕免不了一顿骂。” 徐怀宁愤愤出言,“那也是他活该,我徐怀宁的妹妹,什么好郎君找不到,裴柯敢这么作践,方才就该揍死他。” 他一手出拳,打出破风,徐琬一边捡个果子啃,一边上前覆住他的拳头道,“哥,大庭广众之下,你若真揍死他,吃亏的还不是我们。” 就算要揍,也该套个麻袋拖到没人的地方揍。 阮氏也道,“你妹妹说的对,你若把他揍出个好歹,咱们两家的亲事就更不好处理了,现在他们有错,我们上门提,他们只能憋着。” “哼。”徐怀宁还是不爽,徐婉同他分析道,“裴柯自负,你揍他一顿,他不过疼几日,虽丢面子,却也不是十分要紧的,对付他,要用另外的方式。” 徐怀宁好奇道,“什么方式?” 徐琬不语,看他一眼道,“这方式你用不了,得沈霄回来。” 徐怀宁有些不服气道,“什么方式我用不了,非得沈霄才行?” “当然是读书了,你不是从武么?” “……” 徐琬继续解释,“裴柯不是自诩读书厉害,要一举夺状元入翰林么?若是沈霄回到国子监,一直压他风头,那不比你揍他几拳更叫他难以忍受?” 沈霄比徐琬大月份,徐琬自小就不爱唤他表哥,别看他岁数小,幼时还那么调皮,启蒙后就是个小神童,过目不忘,悟性也高,五岁作诗,十岁作赋,拜大儒齐定澜为师。 徐怀宁不置可否,阮氏道,“再过两个多月就要过年了,也不知阿霄回不回来,若是不回来,恐怕就真得遇光娶齐大小姐时才能见到他了。” 沈霁字遇光,但是家里有些长辈偶尔还会习惯喊他阿霁。 他与齐家大小姐的婚期定在明年五月。 徐琬啃着果子道,“沈霄游学游了一年多,也不知疯哪里去了。” 阮氏佯嗔道,“他去游学,又不是游玩,况且他是跟着齐大儒出去的,学业总不会落下的。” …… 再说裴府 裴柯还没回到府上,外头发生的一切就已经先传回去了,没办法,春喜春雨号召的人实在太多了,传播效果非常好。 裴夫人都快被气死了,裴柯不在,当娘的曾氏免不了先挨一顿骂,被罚抄女戒家规。 等裴柯回来时,裴夫人直接拿出家法伺候,一条竹节鞭,不用使多大劲也能抽出血印子。 曾氏见婆母要动用家法,当即哭喊阻拦,“娘,别动家法,柯儿,快认错啊。” “认错有什么用,你看他那样子像认错吗?”裴夫人直接一鞭子甩下去。 “啪!” 裴柯的手臂结结实实挨一鞭子,他咬着牙,推开曾氏,“娘,让开。” “不,柯儿,快跟你祖母认错啊。”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曾氏眼泪漱漱下落。 “祖母,孙儿错了,认罚。” 裴柯不犟了。 他确实错得离谱,他不该和郑语馨生私情,写那些书信;他不该认为郑语馨是含冤入狱;他更不该去刑部门前闹那一场。 “好!你能主动认罚,祖母还高看你一眼。”裴夫人扬起手中的竹鞭,又是一下。 这次打在背上,用足了力气,裴柯脸上显露出痛苦,曾氏心疼不已,直接扑到他背上护着不让打,裴夫人气得给她一鞭子,“你这是做什么?威胁我?你的儿子没教好,我这是在替你管教!” 曾氏哭得更狠了,也不知是不是那一鞭子把她抽疼了。 “娘,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您打他也没用啊。” “祖母!” 裴姝和裴琳听到裴夫人动家法的消息,也赶来制止。 裴姝跪在地上,道,“祖母,别打大哥了,大哥定然知错了,求祖母再给大哥一个机会。” “是啊,祖母,阿琳也求您了。” “行!”裴夫人丢下竹节鞭,瞪着几人道,“我不打,给我到祠堂里跪着!不许送饭送水!” 二房的吕氏得知后高兴得不得了,她一向看不惯她这位大嫂,出这样的事,看她日后在上京城的夫人圈里还有什么脸。 而且大房的裴柯不知被裴元庆倾注过多少心血,她的儿子就没这待遇,同样都是嫡孙子,不过裴柯占个长而已。 与徐家退亲是必然的,日后除蹲大狱的那位郑语馨外,还有谁家姑娘愿意嫁他? 哎呀,真是忍不住想落井下石。 …… 今儿早上郑国公的事与三法司街上发生的事都传到六部了。 一个个讨论得热火朝天,梁示崇又泡上巢州新芽,请徐庸喝。 “我就说六部之中,还是你办事最为踏实可靠,能为陛下分忧。” “阁老何出此言?” 茶一倒,徐庸便是不想喝也得喝,象征性品一口道,“有事阁老尽管吩咐。” 梁示崇满意地笑道,“哎——守正多虑,昨日我同你说的,你不仅放在心上,还这么不声不响就给办了,办的不错。” 徐庸警铃大作,立刻澄清道,“阁老,卑职并未办什么事,阁老万不可听信他人之言。” 梁示崇脸上的表情微顿,“不是你?” “阁老明察,并非卑职,或许是郑国公与谁结怨也犹未可知。”徐庸思忖一瞬,道,“小女托陛下福,能活着回来,卑职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守正此意是,不再追究了?” “现下是刑部汤尚书负责此案,如何处置,自有律法和陛下裁夺。” 梁示崇又恢复笑脸,“也好,没什么能比团圆更重要了。” 对啊,没什么能比团圆更重要。 第56章 上门退亲 这夜,整个裴家的气氛都很沉重。 除在祠堂里跪祖宗牌位反思的裴柯外,其余人聚在花厅里接受裴元庆的礼法再教育,二房的曾氏不敢逞口舌之快,三房的李氏一如既往夹尾巴做人,大房的几人更是脸上无光沉默无言,总之花厅里只有裴元庆的声音。 下值前,天佑帝将裴元庆和裴煦叫进宫斥责,父子俩回来的脸色都很不好,出这样的事,明日御史台那些老匹夫还不知要怎么攻讦他们。 礼法再教育结束后,裴元庆道,“按理,今日我们该上徐家去看望一下,兴许不至于闹出这样的事,毕竟我们两家还没退亲,还是该去的。” 裴夫人揽责道,“是,妾身考虑差了。” 在裴柯与郑语馨的私情被抖出之前,漫天传的都是徐琬与人私奔,裴夫人当时想的是等谣言坐实后再上门提退亲,哪里还想到要上门去探望。 现下怪谁都没用,裴元庆道,“明日温融和我一道去徐府。” 裴煦刚应下,外头下人就送来拜帖,“老爷,徐府送来的。” 裴元庆心头咯噔一下,接过拜帖一看,预感不妙道,“恐怕明日他们是来退亲的。” 虽然他早就在心里做过无数遍退亲设想,但设想的也是裴家主动提,而不是像现在,在裴柯名声被毁的情形下,由徐家来提。 没人接裴元庆的话,只有裴夫人担忧道,“依老爷之见,他们明日若真是来退亲,不会提什么为难我们的要求?” 与徐琬扯上关系的裴家和郑国公府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尤其是郑国公府,郑语馨认罪,郑国公负重伤,还被弄出男男苟合,这不是报复谁信? 就不知道这里面是谁的手笔,看起来像是徐琬,毕竟她回来后,发生的事情太怪了。可若是她的手笔,也太匪夷所思了。 裴元庆道,“应当不会,若真提,好好商量,凡事总有转圜的余地。” …… 翌日一早,裴元庆、裴夫人以及裴煦两口子在用过早饭后,就坐在花厅喝茶消食,等着徐家人上门。 昨日收到帖子,今儿父子俩就直接告假在家了。料想徐家人是来退亲的,场面必然不会太好,索性就没让裴柯出祠堂。 管家将人迎进花厅,裴家几人才发现不止徐庸夫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诚王。 裴元庆与裴煦立刻起身去招呼,诚王摆手道,“守正请本王当中人,今日就是来做个见证的,诸位不必多礼。” 于是双方落座,裴元庆照常寒暄几句。 徐庸懒得同他虚与委蛇,他的女儿遭些莫须有的罪,全是因为裴柯,如今他没甩脸色骂人就算很给裴家脸了。 他敷衍完裴元庆的寒暄,切入正题道,“裴尚书,我们今日就是来退亲的,贵府门槛高,我家阿琬登不起,我们两家的亲事还是就此作罢,有劳你们将小女的庚帖信物取来。”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仆人就抱出一个盒子,裴家几人立时好奇地望向那个盒子,徐庸打开给他们看,道,“这里头都是贵府公子送的一些小玩意儿,物归原主。” 一盒子不值钱的东西,也就自家女儿把它们当宝贝,他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人做女婿了,徐庸心里闷闷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裴元庆只能顺水推舟答应,同时道,“守正啊,是老夫没有管教好孙子,实在对不住,不过感情之事,本就难以言说,如今退亲,咱们好聚好散。” 徐庸心里头气,忍不住阴阳道,“裴尚书言重,不过是两个孩子没缘分罢了,若早知贵府的公子心有所属,徐某断不会做拆人姻缘的事。” “小女虽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却也不至于嫁不出去,没得由你们作践,尔等做派,徐某甚感不齿。” 徐庸的话里满是刺,裴元庆尴尬得不知如何接言,还是裴夫人道,“令嫒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是我们裴家没福气。” 出身将门的阮氏早就憋着火,说话也直接,“常言道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贵府确实是没那个福气,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我家阿琬被掳,贵府公子知不知内情,毕竟那郑三小姐可是因为他才做下恶事。” 曾氏慌忙反驳,“自然是不知情。” 裴煦也在一旁补充道,“犬子于感情上是做得不对,但万不会生出害人之心,犬子若是知道郑三小姐会对令嫒不利,断不会让此事发生。” “哼,那谁知道呢?无论如何,令郎变心是事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就等着我们阿琬回不来,或者谣言坐实后好退亲。” 他们是有这个心思,但是没摆上明面,这节骨眼阮氏提这个只会让裴家几人更尴尬。 徐庸道,“过往的事暂且不论,反正这亲事一退,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不必瓜葛。” 裴家几人被堵的哑口无言,但都还是僵着张脸赔笑。 好在这时下人取来了庚帖和信物,双方在诚王的见证下,互相交还,至此,这婚约就算彻底解除了。 等徐家人和诚王一走,双福便跑到祠堂将此事告知给裴柯。 “阿琬没来吗?” 双福摇头道,“徐小姐没来。” 裴柯听到她没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酸涩涩的,怅然若失?自徐琬告诉他那句诗后,他便知道,她对他是有意的,甚至算得上是一见钟情。 他好像醒悟得有点晚,再回头想要去寻她,她已经走了。 双福不明他心中所想,道,“公子,您不是一直想退掉和徐小姐的亲事么?这下终于退了,可喜可贺啊。” 可喜可贺么? 裴柯站在祠堂的天井边,望着四方天,心中升起一丝后悔和迷茫,他到底是因为些什么,才走到这个地步的?丢掉未婚妻,迷上一个空有其表的女子,导致如今背着负心汉的恶名。 双福见他出神,便道,“公子,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好像困在这方天里了。” “啊?” 第57章 天都塌了 要想让百姓不议论某一件事,就要让另一件更大的事成为新话题。 郑国公在废宅里被两名男仆蹂躏得浑身是伤,光这话题一出来就能引爆上京城的茶楼酒馆。 举折扇的说书先生现编出几个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三男情感纠葛故事,各大戏班也在偷摸排戏。 徐千金红杏出墙与人私奔,和这件事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更何况,徐千金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同人私奔,谁也说不清,都是道听途说。但郑国公不一样啊,当时在废宅里是副什么模样,那现场又是何等景象,可是有不少百姓亲眼所见。 是以,上京城不仅没人议论徐琬,甚至还开始为她正名。 有人道,“郑国公该不会是,咳,有断袖之癖?” “不能,他若是好男色,怎么会生出那么多孩子。” “那谁说得准呢,要不然你怎么解释他那副模样在那个地方。” “不是说被贼人掳去的吗?” 有人翻个白眼,“嘁,定是被发现后胡诌的说辞,那两个男的就是他的仆人,你说,贼人掳走两个下人做什么?我看分明就是郑国公喜欢玩些花样,说不定那两个仆人就是他养来解闷的。” 有人忍不住作呕,可也有人提出质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他们怎么不在国公府?破宅子里有什么好?” “这你就不懂了,这玩的就是刺激,年纪大的不都喜欢来点刺激么?” “这么说倒也有理,这权贵府上也是够乱的,郑国公和两个男的不清不白,他女儿又和裴尚书孙子搅合到一起,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到底还是怪裴大公子,与徐小姐定亲还不满意,还要和那郑三小姐发展私情,无媒苟合,若非如此,那郑三小姐也不会因为要逼迫他们二人退亲去雇凶掳徐小姐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满上京城那么多闺阁小姐,偏她自甘下贱。” “唉,不管怎么说,可怜的还是徐小姐。” “可不就最可怜么,昨日你们还同情那对狗男女,说什么徐小姐不是被人掳走,是同人私奔。我看啊,这没准就是郑国公府故意传的,好给那郑三小姐脱罪。” “嗯嗯,这位兄台言之有理。” …… 城中的议论愈演愈烈,郑明昂失魂落魄回来,冲曹氏道,“娘,你知道外头是怎么议论爹的吗?他们都说爹和两个下人行……” 郑明昂又臊又气,涨红着脸,“苟且”二字好似烫舌一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曹氏迷茫道,“行什么?别听外头瞎传。” 郑明昂急得拔高音量道,“我也希望是瞎传,可他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爹伤在何处都知道,薛随去之前,都有人围观了!” 曹氏有点不耐烦道,“那到底是行什么?” 她愣是没往那方面想,“难不成你爹身上的伤都是他们干的?” “对了,阿成阿虎呢,怎么不见他们?”她这才想起当时只顾着郑翀,把那两个下人忘记了,那俩人已经被薛随带回去看押了。 郑明昂没有答话,随手扯过一个小丫鬟,附耳低语,那丫鬟的脸便立时红成晚霞,“去,把刚刚的话告诉夫人。” 等丫鬟转述完,曹氏就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一般,定在那里,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明昂,喃喃道,“行…行苟且?!!” 郑明昂道,“娘若是不信,您自个儿可以出去听听,外头都议论疯了。” 那些议论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哪儿哪儿都在议论,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听下去,又是怎么回来的。 曹氏的天塌了,她就是个内宅妇人,一辈子都是仰着郑翀鼻息而活,在与郑翀同床共枕近二十年后,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她觉得要疯了。 可郑明昂没有给她消化的时间,继续道,“还有两件事,第一件,外头说姐姐与裴家的大公子私通,有这回事么?” 曹氏立刻否认,“瞎说!” 郑明昂脸一丧,怒道,“您当真不知道么?!外头都在说她与裴大公子互通书信,净——” 他气得肝脏都要跳出来了,缓了一下才道,“净写些淫词艳曲,咱们府上的脸都被丢尽了。” 他今日去书院,没有一个人不取笑他的,连夫子都说郑国公府上家风不正。 “全都是胡说八道!” 曹氏一把掀翻手边的茶盏,现下她满脑子都是无头苍蝇在乱转,她只能靠这样来否认一切,“把那些议论的人都抓起来!都给我抓起来!” 郑明昂好似看傻子一般看着她道,“您当咱们是皇家吗?满上京都在议论,您抓谁?咱们能抓谁?!” 以前府里有老夫人,平日里有郑翀,郑明昂真没觉得曹氏当家有什么问题,可现下出事才发现,曹氏根本担不起事。 “还有,您知道吗?姐姐已经认罪了,刑部不日就要判刑了!” “什么?!” 曹氏猛地起身,不曾想打击太大,一下就要惊厥过去,身旁的丫鬟赶忙扶住她,郑明昂掐一阵人中,她才迷蒙着睁眼。 这府里,下狱的下狱,重伤的重伤,鬼混的鬼混,老夫人又在庄上休养,还能指望谁?难不成指望后宅那群畏缩懦弱的姨娘庶子?又或者指望郑家分出去的那几房? 他不过才十二岁,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郑明昂烦躁地皱眉,“我去把他找回来。” 这个他是谁,不用说也知道。 曹氏此时还顾忌着旧怨,愤愤道,“你找他能顶什么用?” “顶不顶用,总要找回来一同商量,再怎么样,他也是府上的大公子,他总不至于隔岸观火。” “哼,他若是真有心,就不至于连个人影也不见,他自个儿都说,他不拿你爹当爹,你还去找他做什么,自取其辱。” “娘!”郑明昂烦得直冒火,“难不成您自个儿能把事儿都处理好?” 曹氏不说话了。 “您就在家待着,我去把他找回来,再一同和爹商量,不管什么恩怨,都放一放,现在一切以府上利益为先。” 郑明昂说完,便带着阿旺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第58章 再次合作 清风茶楼 郑明锐今日穿着一身不常见的圆领袍,料子不错,腰带上坠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惬意地坐在雅间里等人。 身后的玉汝很不理解,见徐侍郎府那位小姐,有必要特意打扮么?难不成自家公子喜欢徐家小姐? “公子,您怎么想着要见徐家小姐啊?” “自然有事。” “小的当然知道,可您找徐小姐有什么事啊?” “你话真多,我找她聊天不行?” 他说着往窗外一瞥,便看见街上熙攘的人群里挤出个穿宝蓝杭绸直裰的清秀小公子,身后还缀着个小厮。 郑明锐唇角轻勾,对玉汝道,“她来了,你去门口迎一下。” “哦。” 徐琬一进门,便看见守在楼梯口的玉汝,不过玉汝并未认出她。 “在等我?” 她走上前拍他,玉汝被吓一跳,心道徐小姐怎么穿上男装了,不过又想到她之前穿着夜行衣翻到公子的小院,便也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徐小姐,公子在楼上等您,请随小的来。” 徐琬一面跟他上楼,一面道,“你家公子找我何事?” “小的不知。” 玉汝推开雅间门,侧身请徐琬入内,又朝里头道,“公子,徐小姐到了。” 与那日夜里见到的郑明锐不同,今日他看起来阳光一些,尽管外头天色一般,他端坐在窗边,茶水氤氲起的热气,让他有点如玉公子的味道。 但徐琬知道,他不是,不仅不是,他心里还特扭曲,活得像不见天日的潮湿山洞中的毒蛇。 “找我何事啊?” 徐琬说着踏进门,十分不客气地坐到郑明锐面前,提着煮茶壶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扮小厮的春喜。 郑明锐一时竟不知到底谁是主,谁是客,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眉眼间的阴郁散开不少,露出少见的淡笑。 “没事不能找你?徐小姐安排的这出戏很好,我很喜欢。” 他猜到徐琬会伤郑翀,又或者顶多取他性命,但万万没想到她会将郑翀和那两个狗腿子安排在一起,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就喜欢看这种意外之喜,尤其期待曹氏知道后的反应。 徐琬以茶代酒,举杯道,“郑大公子喜欢就好,初次合作很愉快。” “说,到底找我有何事,可是需要我还人情?” 郑明锐笑了一下,道,“咱们难道不是互利互惠吗?徐小姐做事的方式,我很喜欢,我这儿有桩更大的生意,保管只赚不赔,不知徐小姐有没有兴趣合作?我想徐小姐身手如此不凡,总该人尽其才不要埋没才是。” 恶鬼也要花钱赚钱嘛,而且之后她要去寻仙问道,总得备足盘缠。 徐琬闻言,眉梢微动,不动声色道,“说来听听。” “在下有处产业,明面上是做勾栏生意的,实则是搜集消息卖给有需要的人。” 玉汝心下吃惊, 公子与这位徐小姐才见第二次面,怎么连这个也告诉她?!不怕她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么?! 徐琬咂摸着嘴道,“那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徐小姐别多心,在下就是做点生意赚点钱而已,背后哪里有什么主子。”郑明锐点了点桌面,卖惨道,“你应该听说过,我在国公府的日子不好过,与下人无异。” “郑大公子的遭遇,有所耳闻,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不信。” “……” 郑明锐不禁失笑,“那要如何你才信?” 徐琬却不答反问,“你先说,想让我做什么?我可不会经营生意,再者我也没钱入伙。” “徐小姐放心,我提的,徐小姐定然能办到。 ”郑明锐眸中闪出精光,面上却是淡定道,“有的客人不止要消息,还想要些关键的东西,这些东西靠楼里的姑娘可拿不到,得——” 徐琬皱眉打断,“你要我去偷东西?” 郑明锐立刻道,“哎,别说这么难听,解人之所需罢了,况且能赚不少。” “照你这话,你这生意还很高尚?” 郑明锐不由一噎,道,“那倒也不是。” 同时辩解起来,“方才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国公府的日子不好过,想赚些钱,这做生意嘛,自然就不能高尚,什么赚钱我做什么,我观徐小姐应当也不是个高尚之人?” 徐琬瞥他一眼,道,“我是不高尚啊。” 相反,她还很恶毒。 郑明锐又笑道,“那在下的提议,徐小姐意下如何?” 徐琬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考虑考虑,我能分多少?” 郑明锐沾水写,“三七分,你三我七。” 徐琬当即不满地“啧”了一声,“偷东西风险高,才给三,没诚意啊,郑大公子。” “四六,总行了?” 徐琬道,“那还是三七。” 郑明锐微微吃惊,“你怎么突然同意了?” “你三,我七。” “……” “你的产业在哪里?” “春江楼,上京最大的青楼,徐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去逛逛。”郑明锐丝毫不顾及她的女儿身,仿佛真拿她当个小公子,诚心相邀。 “郑大公子放心,我会去的。” 徐琬面不改色,倒是春喜一张脸红透了。 等主仆二人离开清风茶楼,春喜才问出心中疑惑,“小姐,您方才同郑大公子在打什么哑谜呀,不会是奴婢猜的那样?” 徐琬随口道,“你猜的什么?” 春喜看了看四周,凑到徐琬耳边,道,“奴婢猜郑国公出事和小姐有关。” 徐琬侧目看她,挑眉笑道,“猜对了,我做的。” “您真的……”春喜突然张嘴倒吸一口凉气,睁着大眼道,“小姐也太厉害了。” 还不等徐琬警告她,她又道,“小姐放心,奴婢一定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徐琬欣慰地摸摸她的头道,“乖。” 说回清风楼里,玉汝见自家公子望着街上徐小姐离去的身影出神,心中既感不解又大感不妙。 “公子,您该不会喜欢徐小姐?若不然,您怎么会告诉她春江楼的事?小的认为徐小姐虽然有本事,但还是该谨慎一些。” 郑明锐道,“有本事的人,谁不喜欢,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的事,你不必多问。” 玉汝气闷,“是。” “走,该回府看看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语气里难掩兴奋,“本公子只要一想到府里有出大戏在等着我,这心情就好得不得了。” 第59章 赶上看戏 郑明锐在一片嘲讽议论中神色自若地迈进国公府的门,迎头撞上要出门寻他的郑明昂。 郑明昂一顿,立刻道,“你回来得正好,我还想去寻你。” 郑明锐眯缝瞧着这个比他矮两个头,金丝银线,穿金戴玉的弟弟,嗤道,“寻我?你爹寻到了?” “什么我爹,他也是你爹!”郑明昂愤然作色,哼道,“爹出事了,你不在府里侍奉,到处鬼混,像话吗?” “我觉得很像话。”郑明锐一步步逼近他,高高在上的眸子里盛满阴险和轻蔑,“臭小子,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曹氏没有告诉你,别惹我吗?” 二人身量差太多,他俯身压迫过来,郑明昂顿时气弱八分,不由后退,“你,你没教养,就算不叫娘,也该叫一声夫人。” “呵——”郑明锐慢悠悠直起身,一把薅开他,大步向前,“你还真是随曹氏啊,愚蠢又天真。” “公子!” 还好阿旺眼疾手快扶住了郑明昂,若不然,他非得倒到路边的小山石上,郑明锐手劲大,要真倒下去,必定磕得头破血流。 “你!”郑明昂堪堪站稳,便指着离去的背影破口大骂,“郑明锐!你个有娘生没娘教的无耻小人!” 玉汝回头看一眼气急败坏的郑明昂,小跑着跟上郑明锐,告状道,“公子,他快被您气死了,还敢骂您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无耻小人。” 郑明锐余光瞥他一眼,道,“蠢货想骂就让他骂,狗吠起来,本公子也不会掉块肉,闲时拿骨头逗逗就成。” 主仆二人一进主院 ,便见下人都聚在院子里窃窃私语,屋里传来曹氏歇斯底里的骂声。 郑明锐负手站在院中听了几句,问道,“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聚在这里,没活儿干了?” 众人闻声,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站在一边的郑明锐,但因着他们的卖身契都捏在曹氏手里,平日也是受曹氏的影响,从不待见这位嫡出的长公子,是以他问话,一时之间,他们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才有个人回话,“夫人听到外头在传老爷的事,正闹呢。” 郑明锐了然点头,看来他回来的正是时候。 正房里,曹氏状若泼妇地站在郑翀床前,指着他鼻子道,“我道你怎么对那两个下人那么好,原来他们是你养的,养的……” 她一时真不知该用什么说法来形容这样的关系,只知道这样的关系让她觉着恶心,她能接受郑翀有其他妾室,但不能接受郑翀养男人。 郑翀更气,可他只能躺在床上忍着疼痛和曹氏吵,“老子是被人陷害的!我和你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我好不好男色,你不清楚?” 若不是他现在动弹不得,他非要将那晚害他的人揪出来。 “陷害?谁能陷害你?!我道你怎么一回来就性情大变,敢情是奸情被发现,发疯唬我呢,你个黑心烂肺的,亏老娘还给你生一双儿女,你竟是这么对我!” 曹氏冲上去又捶又打,全然不顾郑翀身上还有伤,打得郑翀直呼救命。 可外头的下人,谁敢进来。 更何况门口还杵着一尊神在看戏呢。 郑明锐双手环抱,悠闲地靠在门边看二人恶战,不,是曹氏单方面对郑翀施暴。 直到郑翀声气渐弱,曹氏才不甘不愿地停手,此时她倒是想起郑翀的伤了。 不论如何,到底多年感情,她立时又生出懊悔与担心,急忙扯开被子查看,只见中衣上沁出血迹,应是伤口裂开了。 她心疼地望着郑翀,语气轻柔道,“老爷,疼不疼…” “你下手再狠点,就能把他打死,国公夫人不愿与男宠共侍一夫,竟一怒打死国公爷,啧啧,这得养活多少说书先生和戏班啊。” 郑明锐缓步从门口踱到床前看一眼郑翀,佯装惊讶道,“哎呀,怎么出这么多血啊,国公爷不会真死了?” “郑明锐!”曹氏骤然垮脸,扭头怨毒地盯着他,“他是你爹,你竟然咒他死!” “哈?”郑明锐像听到笑话一般,举手澄清道,“曹氏,你发疯就发疯,可别乱咬人,明明是你要打死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个目睹行凶过程的证人。” “啊,还有,若是下毒咒有用的话,那我就咒你不得好死,唔……最好是黑心烂肺,肠穿肚破。” 曹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个小畜生,你才不得好死,你怎么不下去陪你那个短命娘啊!” “听听。”郑明锐露出灿烂的笑脸,看向郑翀,道,“你扶的继室,她骂我小畜生,那你不就是老畜生?哎呀,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畜生生畜生呀。” 郑翀横眼看着互骂的二人,只觉胸腔血气翻涌,竟生生溢吐出一口鲜血。 “老爷!” 曹氏被吓惨了,也顾不得和郑明锐吵,冲上前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老爷,你怎么了,别吓妾身啊,快,快请大夫。” “逆……逆子!”郑翀盯着郑明锐,粗喘大气,骂完郑明锐,他又别开脸去躲曹氏的手,“恶妇,滚!” 曹氏微微发懵,又突然惊跳起来,尖声道,“好啊!你敢骂我恶妇?!你如今一个废人能顶什么用?!我若不管你,你看谁管你!” 郑明昂这才赶来正院,见满院子下人嚼舌根,屋里又乱哄哄的,立时火冒三丈,“全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滚出去干活!” 此言一出,一帮下人哗啦一下全散了。 他气冲冲踏进屋,刚好就瞧见曹氏发火的那一幕。 “娘,别吵了!” 他走过来道,“吵有什么用,如今姐姐就要被判刑了,爹又受伤,咱们府上的名声又不好,咱们总得商量点法子出来,成见都先放一放,一切以府上利益为先。” 这话倒是让郑翀生出几分满意,曹氏也冷静下来,但郑明锐才不管什么国公府的利益呢,他看戏看够了就要走人。 郑明昂赶紧叫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干你何事?” 曹氏怒道,“郑明锐,你吃穿用度皆出自府里,如今出事,你却想置身事外,没那么便宜的事!” “曹氏,你不妨去查查账,我早就没有花过这府上一文钱了,也别拿什么血亲关系来束缚我,本公子呢,是绝不会留下来陪你们玩什么一致对外的把戏的。” 郑明锐说罢便离开了,也不管屋里几人是何反应。 第60章 已动杀心 永安宫 景王宋钊照常来给玉贵妃请安,却见玉贵妃精神不济地靠在湘妃榻上。 不由地担忧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玉贵妃今日确实有几分憔悴,少见地穿了一身素装,粉黛未施,梳着个简单的发髻,髻上只有一支金步摇,瞧着不像宫中宠妃,倒像寻常富贵家的当家夫人。 她拉着宋钊的手道,“皇儿,郑翀此人留不得了。” 宋钊皱眉道,“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昨日郑翀夫人求见本宫,想让本宫劝陛下封她的儿子做世子,又说郑翀为人所伤,其女入狱,本宫便在你父皇跟前提了一句,说郑国公府上长子近乎成年,可否请封过世子。只这一句,你父皇就恼了。” 玉贵妃面上浮出淡淡的忧伤,后宫嫔妃不多,天佑帝又极宠她,已多年未曾对她动火了,可昨夜那一幕幕总在脑中盘旋,令她寝食难安。 昨夜,天佑帝来永安宫用膳,席间两人有说有笑,但玉贵妃提了这句话后,天佑帝便脸色骤变,当即冷着语气道,“爱妃提他做什么?” 玉贵妃不明所以,心道莫非郑翀做了什么让陛下恼怒的事,便战战兢兢地解释,“今日郑国公夫人来向臣妾哭诉,说郑国公受了重伤,大公子却在外鬼混,府中没个主事儿的人出面,臣妾这才一时好奇提了此问,请陛下息怒。” 天佑帝道,“爱妃大抵还不知道,郑翀在宫外做下的事,日后,不准郑国公夫人进宫。” 后半句是对李福忠说的,李福忠忙应下。 玉贵妃心惊不已,忐忑道,“陛下可否告知臣妾,郑国公做下何事?” “告诉你也无妨,郑翀在外头同两个男仆厮混,他女儿又与裴元庆的孙子厮混,也是他女儿,雇凶将徐庸女儿劫持走,如今那凶手已死在大理寺牢狱中,你说,郑翀有这般胆子,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朕若是没猜错,他那位继室是想让你做说客。” 天佑帝看着玉贵妃,眸中一片冰凉,玉贵妃陡然生出后怕,忙跪下道,“陛下恕罪,臣妾一时糊涂。” “哎,朕何曾怪过爱妃,快起来。” 天佑帝立刻变回往日温柔的模样,搁下筷子,过去扶她。 小插曲一过,两人又恢复如初,只是这夜,天佑帝并未宿在永安宫,而是去了贤妃的翠华苑。 宋钊道,“母妃,此事您确实不该提,在父皇看来,您提的哪里是郑国公府请封世子的事,您分明是在问父皇立太子的事。” 玉贵妃辩解起来,“母妃却无此意,母妃是想着郑翀指不定会成为废人,倒不如卖他那夫人一个好,扶他儿子做世子,日后成为国公爷,也能继续为你所用。” 玉贵妃魏灵在闺阁中时,也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若不然,魏太傅也不会让她进宫。但这深宫就是个囚笼,再聪慧的女子,都会被禁锢成金丝雀,困在这四方天中,永远绕着皇帝转,若是有幸诞下孩子,便是绕着皇帝和孩子转。 这些年她仗着天佑帝的宠爱,又仗着父兄的背景,自以为生下一位继承人,便越发丢失自我,整日沉浸在天佑帝的一句情话、一声赞美中不可自拔,昔日的聪慧都被她用来与后宫嫔妃争宠。 “儿臣知母妃无此意,可父皇最听不得这些话,他正壮年,儿臣与二皇兄却都已成年,您真当父皇是全然因为梁示崇那老奸贼反对才不立太子的吗?” 天佑帝登基第二年,魏太傅便联合一帮朝臣上书请立太子,作为国丈的梁示崇岂能甘心,她女儿虽贵为一国之母,却只是在天佑帝登基前诞下一位公主,之后便被彻底冷落,多年无孕。 是以梁示崇当即笼络一大帮朝臣唱起反调,理由也十分充分,连天佑帝都无法反驳,那便是太子应立嫡立长,虽然天佑帝不可能有嫡长子,但嫡子总能有? 若是天佑帝不同意,那就是有违先帝初心,毕竟当初先帝可是力排众议保你为太子,又力排众议将皇位传给你的,没得你占完便宜就废掉先帝定下的规矩,那可是不敬不孝,哪个皇帝敢担这样的罪名?反正天佑帝是不敢的。 是以立太子之事就这么被搁置多年。 玉贵妃道,“可你父皇日后的皇位还能传给谁?难不成他会传给西南那位?你父皇可没有老糊涂。” 西南那位说的就是天佑帝一母同胞的兄弟晋王,每每举行祭祀大事时,他便会从西南回来,天佑帝明面上与他兄弟情深,实则心中忌惮得很,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 “那倒不至于,但母妃别忘了,二皇兄虽然无心皇位与朝堂,却也不是不能坐那个位置。” 玉贵妃却有些不以为意,“贤妃那个出身,朝中哪个大臣服?而且宋钰无才无能,怎么能做太子?” “无才无能有什么要紧,无才无能才更好掌控,随便找几位辅政大臣,二皇兄做个傀儡皇帝有什么难,而且不必众臣皆服,只要梁示崇服就够了,若最后梁皇后真没生出皇子,大不了梁党扶齐王上位,母妃还不懂吗?” 玉贵妃经宋钊这么一点,才恍然惊觉,“那皇儿,我们该如何做?万不能让他们联手。” “母妃不必过于担忧,现下谈这一切还为时尚早,咱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筹谋,但您切记,不可触怒父皇。” 宋钊现在至少有些人和,还缺天时地利。 玉贵妃点点头。 宋钊又道,“不过有一事,母妃说得对,郑翀不能再留了,父皇既已厌弃他,就必然会动手查他,反正他现下受伤,随便找个方法弄死便是。” 他本还想保一保郑翀,谁知郑翀这么没用,不仅没捞出郑语馨,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就是不知是谁下的手,要是可能,他倒想拢来用一用。 “那他手上没有留什么对我们不利的把柄?”玉贵妃提醒道,“他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的。” “母妃放心,此事儿臣会处理好的。” 宋钊安慰她一番,玉贵妃便心下稍宽。 第61章 内阁议事 立冬已至,天降初雪。 内阁大殿里,炭盆里的炭燃得噼啪作响,梁示崇、吴居廉、卢道从、康进和张极峥几位阁老阁员围坐一起取暖。 今日气温骤降,天佑帝特意让内务府拨来炭,到底是照顾几位畏寒的年老官员。 卢道从看着炭上跳出的红火苗,不由感慨,“今年的冬天冷得有些早了,而今我们还能坐在这里燃炭取暖,想想边关将士恐怕是难耐酷寒啊。” 边疆催军饷的奏折也似外头纷飞的雪花一般飞到上京,兵部案上已有厚厚一摞了,再要不到钱,边疆保不齐会动荡,到时候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得跟着吃挂落。 吴居廉道,“既然说到这里,咱们也不妨各抒己见,探讨一番,国库缺银,拨不出边关军饷,陛下也心烦,诸位还是拿个想法出来。” 卢道从、康进、张极峥都沉默不语,梁示崇则是闭目养神。 “这事儿不是户部一部之事,我是管钱,可账上没那么多钱,便是砍掉我这颗脑袋,我也生不出钱来。” “阁老可有何高见?” 吴居廉都向他提问了,梁示崇也不好再养神了,缓缓睁眼道,“历来有抄家,抑或者捐家产抵罪的先例,这不正好有个现成么?” 谁? 几人面面相觑,康进率先反应过来道,“郑国公?” 是了,他女儿眼下还在刑部天牢里关着等着判刑发落,既然要充国库,那就得撸个大的。 康进有些不以为然道,“这能妥么?光他女儿那样的罪名,还没法抄家?” 梁示崇一双鹰眼看着他,十分不理解这样的猪脑子怎么就入阁来了。 “好好查查,听说春江楼里能买到些消息,里头未必就没有你们想要的。” 这……也行。 可谁去办呢?再者这样的事总得知会圣上,谁去知会呢? “我已经给出法子了,总不能叫我都一手操办了?吴阁老刚刚不也说,不是吏部一部之事,谁急着用钱,谁得挑个头不是。” 话里话外都是在提兵部,卢道从站出来道,“阁老难不成忘记,是谁多花了钱?” “卢阁老这是什么意思?”张极峥立刻反驳道,“难不成您是要将工部多花的钱都算在阁老头上?陛下都说工部的钱该花。” “初夷。”梁示崇喊住他,对吴居廉道,“陛下那里我去说,剩下的你们看着办。” 倒是借得一手好刀。卢道从气闷,这事儿摆明只能他去揽下来。 吴居廉道,“若是此事行得通,诸位估计,郑国公府家产大抵有多少?” “保守估计,应当也有两三百万两。”康进默默盘算了下,道,“郑国公府毕竟几代累积。” 张极峥闻言,看向卢道从,道,“这个数儿,应当够卢阁老做军饷了?” 卢道从不乐观道,“这得看工部还划不划钱,再者,抄不抄得成还两说。” 梁示崇作为首辅,也不愿总内讧,说了公道话,“卢阁老放心,这笔银子若充作军饷,工部必是不敢打它的主意。” 他这么说,卢道从心中倒舒坦点,道,“有阁老保证,我自是放心,阁老提出的办法也自是好,不过——”他望着梁示崇道,“郑国公是景王一系的。” 梁示崇神色不动,坦然道,“景王总大不过律法,大不过陛下去,咱们是为陛下办事,刑出有名即可。” …… 木芙蓉花渐渐凋零,在树上只有零星几朵干谢的花朵时,崔言之和春芽搬进了望春巷。 在与温兆良讨价还价一番后,最终以三十两一月的价格赁下这处凶宅。 春芽指着那树木芙蓉道,“公子,不赶巧,您没见到上次它开得正艳的样子,可漂亮了。” 崔言之一笑置之。 因着崔言之伤还未彻底痊愈,春芽便揽下所有洗洗涮涮的活儿,但崔言之也不愿闲着,天冷没烧炭,屋子里冷得能冻死人。他便也拿着抹布擦擦桌椅什么的。 好在前不久,三七才来打扫过,并不算多脏,是以他们也没打扫多久。 崔言之站在廊下,看着满院凋敝被薄雪覆盖,心中有些惆怅。 自上次冬天起,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见这茫茫大雪,前路不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前几日的刺客不复踪迹,他想定是诚王世子相助了。 “公子,外头太冷了,您还是进屋待着。”春芽搓着双手,不停呵气,空中飘起白雾,“小的去把东西买回来。” 这宅子里除基本的家具锅灶,并几个遗留下来的旧碗盆,再没什么物件了。 崔言之折返进屋,取出些银子给春芽,道,“把要紧的东西先买回来。” “哎。” 春芽接过银子,冒雪出门。 崔言之没有进屋,屋里并不比外头暖和,他只能在廊中踱步取暖。 十年寒窗,他在边陲之地先后跟随数名先生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君子,学习如何取试中第,却偏偏没学过如何以卵击石,如何在危机中与敌斡旋寻求生机与出路。 他之前总归是天真了,真以为能蚍蜉撼树。 …… 春芽将棉被、粮食果蔬、柴禾一股脑全买回来了,他人乖嘴甜,卖东西的自然也愿意帮着送一送。 在上京城里做生意,便是一个采买下人,也可能是条人脉,出点力卖个好也是划算的。 东西简单归置一番后,春芽就搔着后脑勺,有些尴尬道,“公子,小的做饭有些难吃,您不介意?” 他还是被卖出来前在家里做过饭,都多少年没碰灶间活了。 崔言之淡淡道,“不介意。” 于是春芽煮饭,崔言之烧火,做成了主仆二人在这宅中的第一顿饭。 一尝味道,春芽就苦着脸道,“公子,好像真的很难吃。” 却见崔言之吃得一派自若,不由道,“公子,您不觉得难吃啊?” “食而忘味,能吃就好。” 他于吃食上已经不计较了,能果腹即可。 “哦。” 春芽只好猛刨几口饭菜,心中暗暗立誓定要苦练厨艺,总不能让公子日日吃这样的饭食,况且他自个儿也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崔言之搁下碗筷道,“我出去一趟,你不必跟着,就留在家中。” “公子去做什么?” “逛逛书局。” 第62章 抄国公府 立冬的初雪下了整整一日。 勤政殿,梁示崇、吴居廉和卢道从候在一旁,天佑帝正在看几人呈上来的有关郑国公的罪证——一份贿赂名单。 名单上涉及上京大大小小的官员,贿赂之物包括但不限于白银、黄金、珠宝、古玩字画等,涉案金额高达数万两。 “朕看,这郑国公府倒是比国库还有钱。” 天佑帝看似平静的语气中愠怒已然压制不住,“他想干什么?谋反吗?” 梁示崇道,“郑国公德不配位,其心可诛。” 卢道从也接言,“陛下,满朝皆知国库空虚,眼下军饷还没着落,郑国公却如此明目张胆大行贿赂,实在罪大恶极。” 可不是罪大恶极么?他最近愁军饷银子都快愁上火了。 天佑帝将手中的名单拍在桌上,沉沉望向几人,“这名单你们从哪里拿到的?” 名单中的那些官员,若是他记得不错,许多都是推举宋钊的,他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可此时,他并不想让这把火烧到宋钊身上。 卢道从道,“回陛下,此名单是郑国公的大公子郑明锐交于臣等,郑大公子深明大义,知晓郑国公做下的恶事,便偷偷搜集罪证,以求他日揭发检举时,陛下能对其从轻发落。” 他本没奢望能在春江楼买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老天就是眷顾他,郑明锐竟亲自找上他,与他谈下这笔交易。 吴居廉道,“听闻郑大公子年幼丧母,郑国公不喜这个儿子,从来不闻不问,老国公夫人又年事渐高,加上郑国公扶正妾室后,更是犹如夹缝求生。” “可叹此子虽生存艰难,却是正身洁行,如今更是大义灭亲检举郑国公的罪行,此乃陛下之福啊。” 天佑帝震怒的心中又生出些感慨,道,“有道是君子出淤泥而不染,如此大义灭亲为国为民,朕岂能寒他心。” 卢道从望向天佑帝,“那陛下?” “朕不会动他和老国公夫人。” 他一拍板,卢道从便重重松了一大口气,交易已成。 “李福忠,让郑翀滚来见朕。” “呃,陛下,郑国公现下还不能下床行动。” 李福忠小心道,天佑帝觑他一眼,“那你就去想办法。” “是,奴才这就去办。” 那就是抬也要把郑翀抬来勤政殿。 梁示崇又适时添一把火道,“郑国公贿赂的这些人,恐生异心,陛下理应尽早处置。” 非我派系,其心必异。 择日不如撞日,天佑帝道,“名单上的,都给朕叫进宫来。” 李福忠刚退出几步,天佑帝就将名单朝他扔去,落到地上,他赶忙捡起。 一出殿门,外头白茫茫一片,雪中李全着急忙慌朝他跑来,“干爹,出事儿了。” 李福忠蹙眉道,“出何事了?” “郑国公死了。” 死了? 李福忠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这死得也忒巧了。 “何时死的,又是如何死的?” 李全道,“两个多时辰前,这会儿恐怕白幡都挂上了,说是伤口溃烂而亡。” 这死法倒是合理。 李福忠回望一眼勤政殿,将名单交到李全手中,“你跑一趟,把这些人都叫进宫,不许声张。” 这明显是要出事的节奏。 李全小心应诺。 勤政殿内,卢道从、梁示崇和吴居廉三人还在同天佑帝讨论如何处理郑翀,李福忠进来,走到天佑帝身边,低语道,“陛下,郑国公死了。” “死了?”天佑帝眉心一紧,高颧骨上两只眼里立时盛满怒意,看向李福忠道,“怎么死的?” “李全说是伤口溃烂而亡。” 李福忠的话,另外三人也听见了,心中各有猜想,面上均是眼观鼻鼻观心。 殿中安静须臾,天佑帝自言自语道,“溃烂而亡……” 忽而又问向几人,“依你们之见,他到底是溃烂而亡,还是有人要他命啊?” 还是梁示崇先回话,“依臣之见,郑国公之死,且看陛下如何定性。” 吴居廉和卢道从相视一眼,立刻附和。 天佑帝在殿中踱步片刻,道,“传朕旨意,郑国公贿赂朝臣,已生反心,虽其畏罪而亡,可其罪难销,褫夺其爵位,处以籍没之刑,除郑明锐和老国公夫人,其余亲眷,一律贬为庶人,逐出上京。” 三人跪呼,“陛下圣明。” “吴居廉,你带禁军去查抄,家产直接入库。” “臣遵旨。” …… 崔言之直到天快黑才回到宅子里,此前,春芽往门口跑过好几趟,见他回来,心总算落回肚中。 “公子,您再不回来,小的真得去寻您了。”春芽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他手中的笔墨纸砚道,“你伤还没好呢,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下次叫上小的,您就不用自个儿提回来了。” 崔言之搓着冻红的手进屋,随口道,“上京书局大,书多,看得忘了时辰。” “书好看,明日再去就是了。” “好。” 春芽将东西放进屋,随即就去准备饭食,崔言之坐在堂屋里喝热茶。 才立冬,天就突然变的这么冷了。 他望着黑洞洞的门外,捧着温暖的茶杯,热气氤氲上鼻尖眼眶,滚烫的茶水小口小口地顺喉而下,暖心暖胃。 他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静待天命。 …… 是夜,大雪覆盖的上京内城并不平静。 郑国公府上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吴居廉带着康进及禁军卫队前来抄家,郑国公府大门口的确挂起白幡,里头灵堂都已布置好了。 院中亲眷仆从跪倒一大片,领头的是曹氏和郑明昂,二人身后跪着的则是郑翀的妾室和庶子庶女,瑟缩在中间。 郑翀死得太突然,曹氏还没缓过神,她愣愣跪在地上,听吴居廉宣读完圣旨,郑明昂抓着她的手臂,声嘶力竭道,“娘!陛下下旨抄咱们家,还要贬我们为庶民,完了,都完了啊!” 身后的哭声响彻云霄。 抄家?贬为庶民? 这些字眼最终在曹氏的混沌的脑海中成形,她立时扑到吴居廉脚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吴尚书!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爷才刚过身,陛下怎么会,怎么会下这样的旨意……” 玉贵妃明明已经答应她要劝陛下立她的儿子为世子,这才短短两三日,怎么就变成抄家了?! 她想不明白! “曹氏,本官只按陛下旨意行事,其余无可奉告。” 吴居廉冷漠地挪开脚,对一旁的禁军首领张闻道,“张统领,有劳你带人去清剿府中物品。” “退之,你带人清点登记。” “是。” 第63章 好奇而已 郑国公府果然家产丰厚,抄家直抄到第二日天亮。 院中摆着数十只木箱,里头装满搜出来的绫罗绸缎、金银珠玉、古玩字画、田产房契,康进同户部给事中正埋头清点入册。 哭声随着夜色变化而渐渐消失。 角落里,禁军看守着的郑国公府的亲眷仆从,各个面色灰败,身上值钱的衣裳首饰全被扒干净了,只余中衣,互相抱团取暖,身上拢着的棉被还是因深夜太冷,吴居廉看在灵堂里那位死者的面上才同意给的。 曹氏神情呆滞又一副死气样,当她知道这府中唯一没被贬的是郑明锐和老国公夫人,并且还是郑明锐告发的郑翀后,她心里恨不能将他骂死。 可骂有什么用呢,况且,郑明锐的告发之举是受陛下嘉奖的,她叫骂得越厉害,只会更触怒皇帝让惩罚更重而已。 这一整夜,她就这么睁眼想啊想,想不通究竟该从哪里开始后悔,郑明昂蜷缩在被中发呆,喃喃道,“娘,咱们该怎么办啊?” 他想不出办法,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他生来富贵命,遇到的顶天大事也就是郑语馨入狱,郑翀受伤,府上声誉不好,他遭人耻笑而已。 现在被抄家,他该何去何从呢? 曹氏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她以为前两日知晓郑翀和两个男仆苟且,就是天塌了,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天塌了。 她这一辈子仗着姿容,仗着郑翀的疼爱,作威作福,目中无人,何曾预料到会有今日。 现在郑翀两眼一闭腿一蹬,死了,留她一人面对这烂摊子,她哪里知道要怎么办。 灵堂的烛火早已熄灭,冷风一过,带起白幡和白灯笼,飘啊晃的,中央那口雕福禄寿、莲花样式的金丝楠木棺材,郑翀静静躺在里头,两相对比,尽是无限凄凉。 吴居廉坐在康进身旁,面前燃着炭盆,熬一宿,他有些吃不消,不过看着账册上的数额,他心情很好,是以他对立在一旁的一个禁军道,“人毕竟已经死了,去点上香烛,烧些纸钱,陛下不会怪罪的。” 那禁军立刻将目光投向吴居廉身边的张闻,等张闻点头,他才去照办。 张闻松了松臂甲,道,“吴阁老,这郑翀棺椁该如何处理,陛下可有提?” 按照原本的规格下葬定然是不可能的,就看还要不要葬在原处,还是随便另挖个坑下葬。 吴居廉道,“这个陛下没说,等老夫去问问陛下的意见再办不迟。” …… 夜抄郑国公府的消息一下令上京城的官员人心惶惶,毕竟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功夫,堂堂国公府就大厦倾倒,毫无预兆。 昨日名单上那些被叫进宫的官员,天佑帝都轮番敲打了一遍。 是丢官还是丢脑袋,他们当然拎得清,当即请求将郑翀贿赂的那些赃物全部上交充入国库,便是天佑帝贬官罚俸,他们也心甘情愿认下,甚至心中充满庆幸,这代表此事可以翻篇。 除这些人外,还有一人在担惊受怕,那便是裴元庆。他暂且不知道郑国公府被抄家的真正原因,是以昨夜听闻抄家动静后,他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想是不是因徐家而起。 结果今早竟一病不起了。 …… 春江楼不愧是上京城最大的春楼,规格竟比蓬莱阁还大,足足三层,不仅雕梁画栋、挂有七彩纱幔遮天,一楼中央竟还造有亭台拱桥。它与蓬莱阁唯一的区别就是蓬莱阁的姑娘只卖艺。 白日几乎无客,楼中的姑娘都在补觉,只有伙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这郑国公府倒得也太快了,从那府上的三小姐入狱开始,拢共才几日啊。” “嗐,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何况抄家而已,不过眨眼间的功夫。” “那你们说,陛下为何突然要抄郑国公府啊,听说郑国公受伤后都被罢职了,应该没有什么能触怒陛下的,难不成是因为郑三小姐犯下的罪,再加上郑国公最近这名声?” “那谁知道呢,反正这叫什么,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 …… 三楼朝南的那间屋子不待客,是春江楼东家的。 此刻屋内有人。 徐琬对方才郑明锐所言到底是吃了一惊,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道,“郑大公子行事才真叫人刮目相看。” 好歹也是自己家,说毁了就毁了,果然不是一般人。 “嗤——”郑明锐没忍住轻笑一声,眸中没有半分忧伤,道,“彼此彼此,这里没有什么郑大公子。” 郑国公府都被褫夺爵位抄家了,哪里还有什么郑大公子。 徐琬道,“那不然叫你郑公子?好像没什么差别。” “你随意。” 徐琬点点头,道,“那你祖母呢?” “她在我名下的一个庄上住着,成日吃斋念佛。”郑明锐提及老国公夫人,表情语气似乎也没什么变化,仍旧是那般漠然,“她早就应当预料到这结局的,养个混账儿子。” 这话徐琬倒不知怎么接,于是换了个感兴趣的问题,“那你那位妹妹呢?可有说怎么处置?” 郑明锐听她说妹妹,差点没反应过来,皱眉道,“ 郑语馨?听说是要被充妓。” “充妓啊……”徐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郑明锐瞧她的样子,失笑道,“怎么,你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要不要我出手帮你?也算是我这个东家的一点心意。” 徐琬摆手道,“那倒是不必,我自有打算。” 账要慢慢算,人要慢慢玩,死亡是解脱,她不喜欢让人解脱,她喜欢先把人折磨得疯疯癫癫的,摧毁意志再摧毁肉身,这才叫报仇。 “况且我还没打算同你合作呢。” 郑明锐听到这话有点傻眼,“三七分,我不是同意了么?” 徐琬幽幽道,“你同意了不代表我同意了。” 郑明锐眼角抽了抽,颇为无语道,“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 “听说你家被抄了,好奇而已。” “……” “行了,既然你无事,那我就回了。”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春喜立马跑去门口开门。 郑明锐不信她的话,追问道,“你真不合作?” 都走到门口了,她才松口,“一个月我只偷一次,你看着安排。” 一个月一次也太少了,但总比没有强,郑明锐立马拍板,“成交!要不要立个契?” “不用,你若是赖账,我就——” 她转身用手划了划脖子,意思很明显,“哦,还有,卖价一定要高,或者你让他们竞价,谁出钱最多,我帮谁偷,我这人心黑。” 郑明锐挑眉笑道,“这你尽管放心,我也一样。” 待走出门,她又记起一个关键问题,“那你日后住哪儿?这春江楼毕竟人多眼杂。” “我还有一处宅子,在望春巷,日后应当会在那里常住。” “好。” 第64章 制造机会 徐琬回到徐府,便发现府上正热闹得很,一看原来是二表姐阮烟霏和三表姐阮潋晴来了,还有一位,竟是齐大小姐齐祯。 阮烟霏和阮潋晴,一个十六,一个十五,姿容姝丽,各穿一件不同颜色的如意云锦纹对襟长袄。 齐祯十七,生得秀雅绝俗,气质轻灵,着一件霜白色月季暗纹长袄。 三人坐在花厅里陪阮氏说话,阮氏时不时就被逗笑。 阮氏见她回来,似是松了口气般,道,“她们来看你,你这个主人家跑哪儿去了,快来陪他们说说话。” 徐琬朝几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出去办了点事,娘,您也不早同我说表姐们要来,若是早知道,我必在家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又十分热情地走到齐大小姐身边,拉起她的手道,“未来四表嫂来看我,荣幸之至。” 齐祯被闹了个脸红,羞道,“阿琬快别打趣我了。” “怎么能是打趣呢,娘,表哥今日没来么?” “来了,在你爹那里,你哥也过去了。” 听到这话,徐琬两只眼珠一转,脑海里立时便蹦出个主意,凑到齐祯耳边低语起来,只见齐祯的脸渐渐地变得更红了。 “齐姐姐觉得如何?若是可行,你就点点头。” 其余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她同齐祯说了什么,但都好奇齐祯的反应。 于是乎,齐祯在数道目光中羞成火烧云,羞涩地轻点了下头。 “好!” 徐琬打了个响指,对阮氏道,“娘,我和姐姐们有话说,先回云光院了啊。” 她说着便拉起齐祯朝外走,同时回头对阮烟霏、阮潋晴二人使眼色。 自小常一同玩的姐妹,只肖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对方的花花心思,二人当即起身同阮氏打个招呼,忙不迭追上去。 阮氏见几个孩子打着哑谜玩,有些忍俊不禁,笑完后又感觉若有所失,刘嬷嬷察觉到她的情绪,关心道,“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着这些孩子,回想到年轻的时候了。”阮氏眼神中流露出怀念的柔光,“还是老了。” 刘嬷嬷道,“夫人哪里就算老了,如今年纪正好呢,再说,夫人心态年轻着呢。” “这一细想,再过几年,我就要做祖母了,时间过得竟这样快啊。” “夫人便是做祖母,那也是上京城里容貌心态最年轻的祖母。” “哈哈哈…”阮氏被刘嬷嬷逗得开怀大笑,“快别夸了。” 去云光院的半道,徐琬便丢下齐祯、阮潋晴和阮烟霏,同春喜道,“带几位小姐去我院里等我。” 阮潋晴见她要走,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质问道,“半路抛下我们可不仁义啊,老实交代,你要去哪儿?” “哎呀,我的好三姐,我去请我那两位哥哥来啊。” 阮烟霏大约猜出她的想法,笑道,“潋晴,你就让她去。” “几位姐姐先去院里等我,春喜,记得让人上茶和点心。” 春喜保证道,“小姐放心。” 沈霁、徐怀宁正在书房同徐庸喝茶闲聊,不可避免地就聊到刚抄完的郑国公府。 沈霁道,“郑翀死得也太巧了。” 徐庸叹一口气,道,“若是他晚几个时辰,那死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这么死了,担下罪责,免了三司会审,也免了陛下烦心。 至于他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不是溃烂而亡,已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沈霁点头认同,“陛下还是顾念父子情的。” 徐庸轻笑道,“寻常富贵家真念父子情的都少,何况天家,这事儿若牵扯大了,把景王扯进来,陛下能落到什么好,让他们把景王斗下台,赌桌上剩个齐王和晋王,那就正遂某些人的意了。” 沈霁道,“若是陛下是这么想的不奇怪,奇怪的是梁首辅竟然没攀咬上景王,若是以往,他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这机会可太明显了。 “咬太紧反而不好,反正陛下留了心,他们也拿到各自想要的了。” 徐怀宁道,“那郑语馨呢?可说怎么处置?” 沈霁道,“听我爹说,本是要判她坐几年牢,但有人要让她充妓。” 于女子而言,这样的刑罚算重的。 “爹,表哥。” 徐琬直冲冲跑进来,穿着杏色袄裙,像个小太阳一般,令三人眼前一晃。 徐怀宁吃醋道,“怎么单单不叫我?” 徐琬只好补一句,“哥。” 沈霁看着她笑,那笑真如雨后晴光,“阿琬瞧着还同以前一样。” 虽然阮湘芸同他说过徐琬一切安好,但沈霁觉着没亲眼见到,都不能彻底放心,这下心中总算轻松了。 “本来就没变啊,表哥。”徐琬乐呵呵的,对徐庸道,“爹,两位哥哥,我借走一下啊。” 说罢也不管徐庸的反应,催促起沈霁和徐怀宁,“快跟我走。” 沈霁只好起身道,“姨父,那我去了。” 徐庸失笑摆手,“去去。” 等离开书房,徐怀宁好奇道,“阿琬,你叫我和四表哥出来做什么?” “当然是有好事了。”她扭头对沈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表哥,齐姐姐已经在我院里等你了。” “哦——”徐怀宁恍然大悟,勾住徐琬的脖子,“原来你是在为他们制造相处机会啊。” 徐琬一面尝试挣脱脖颈上的禁锢,一面道,“笨死你得了。” 沈霁看着前头打闹的二人,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云光院里,齐祯早已在阮潋晴和阮烟霏的逼问下红着脸交代了内情,于是乎三人便站在院中等徐琬带人回人回来。 齐祯一见徐琬身后跟着的谦谦君子沈霁,就脸红得不知所措。 沈霁脸上的笑意更甚,连眸光都变得柔和了,根本无所谓边上还有表弟表妹,径直朝她走去,二人站在那儿,倒真是一对璧人。 几人互相打过招呼,徐琬便朝沈霁使眼色,“表哥,你就带表嫂随意逛逛,我们躲远点。” 好在云光院够大,他们四个可以进屋待着。 如此院中只剩下沈霁和齐祯,下人都被打发走了,反正开年就要成亲,私下相处一下也没什么。 齐祯面对沈霁还是很害羞,但也尝试着找话,“阿琬定是看多了话本子,日后瞧着比别家的公子还大胆。” “她自小就大胆。” “那她同裴家那位…”齐祯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好像也不大胆啊。” 沈霁笑道,“那你平日不也是落落大方的么?怎么遇着我,脸就红成这样?” “我……”齐祯辩解不了,只好小声道,“因为中意你。” “我知道。” 屋里三人正偷看沈霁与齐祯的相处,徐怀宁不耻为伍,正义凛然道,“你们几个,小心被表哥抓到。” 徐琬回头瞪他一眼,不甘不愿地坐到凳子上,“我说哥,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妹夫?”徐怀宁说完才意识到口不择言了,生怕自家妹妹想到那个混球,慌忙改口,“找嫂子的事儿不急。” 第65章 父子交锋 “那找妹夫的事儿也不着急啊,再怎么说,你当哥的也该先成家。”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看向她,那眼神竟是出奇的一致,担忧又惊恐。 “咳,你不会是被那混球伤彻底了,想要参透红尘?” “嘁——”徐琬不屑道,“他也配?” 怕是原主也没真喜欢他到这份儿上,何况就算要参透红尘,参透前她也得先把那俩人玩死再说。 三人又齐齐松口气,阮烟霏安慰道,“日后让娘、大伯母、大姑母她们帮你好好挑挑,一定要挑个举世无双的好男儿。” “别!”徐琬打住话头,她可不想要什么举世无双的好男儿,等她过够凡尘生活,她可是要去修仙的,“我暂且不需要。” 说罢,又很快转移话题道,“三表姐,你和四表姐的婚事应当也快了?” 提及婚事,阮潋晴不禁红脸,阮烟霏倒是沉稳坦然,道,“还早呢,祝家老太爷不久前才去世,明年也未必成,潋晴倒是快了,比表哥晚两个月。” 阮烟霏定的是鸿胪寺卿祝家的大公子,阮潋晴定的是渭北布政使张家的二公子,两家尽出文官。 徐琬戳了一下阮潋晴的脸,道,“四表姐,瞧你这脸红的,定是迫不及待想嫁给张二公子了,可惜明年这时候你就嫁作他人妇了,再不能同我玩了。” “呸!”阮潋晴被臊得无地自容,作势要拍她,“你个小妮子哪里学得这些,小心我告诉二姑母。” 徐怀宁凉凉道,“你二姑母早就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了。” “哈哈,知我者非我哥莫属。” 兄妹几人玩笑半天,徐琬便问徐怀宁,“你还回定州么?” 徐怀宁从军这事儿,就他们几个小辈理解,但支持的估计就徐琬和大表哥阮文谦了。 徐怀宁也很纠结,若是遵从本心,他肯定是想回去的,但考虑到家中,他又觉得不该回去。 “还没定呢。”徐怀宁含糊道,“你是不是想我回去?” 徐琬白他一眼,“你是希望我想你回去?” “反正回不回定州,看你自己,我们的意见又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了?”他此刻正纠结得都快分成两半了,就想听徐琬的想法,支持也好,反对也罢。 “你到底是想我回去还是不想我回去?” 徐琬真是败给他,只好道,“你本来就想回定州,还问什么?再说我们的意见就是不重要啊,我们又不能替你从军,也不能替你科举,你想走什么路,就选什么路,选好了就好好走,别后悔就行了啊。” 阮烟霏和阮潋晴也很是不解道,“表哥,难不成我们不想你回去,你就不回去了?会听二姑父的话,乖乖留下来科举?” 那倒是不可能,徐怀宁道,“那我再待半个月就回定州去。” “……” …… 永安宫 天佑帝特意将宋钊叫进宫,美其名曰一家三口聚一聚,享受天伦之乐。 昨日斥责那些官员的事并未刻意压下,是以宋钊和玉贵妃早就获知消息了。 这顿饭堪比鸿门宴,玉贵妃吃得胆战心惊,连筷子都差点握不住,更勿提什么夹菜了,还得伏霞在一旁伺候。宋钊倒还稳得住,他和邓良商议过对策,对天佑帝的大致反应也有预测。 果然如他们二人所料,吃到一半时,天佑帝就提起此事,问宋钊应该怎么处理那些胆大妄为,收受贿赂的官员。 明明已经处理过了,还问这样的问题,摆明就是要让他自断臂膀,但好处在于他还有辩解的机会。 宋钊忙搁下筷子,噗通跪到天佑帝面前,诚惶诚恐道,“父皇处理得极好,儿臣不敢妄言。” 这一跪,把玉贵妃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看着父子二人,面上却装得镇定。 宋钊不自觉抠紧手心,他在赌,赌他和邓良的预判准不准。 天佑帝若无其事地继续吃菜,等细嚼咽下后才道,“说说,朕哪里处理得好。” “父皇命他们上交赃物,只罚俸削职,如此轻拿轻放,为在保下儿臣,是儿臣辜负了父皇平日的关心教诲,儿臣犯下滔天大错,请父皇重重责罚。” 宋钊说着说着变出哭腔,语罢便咚一声磕到地上,当真是悔得要死。 天佑帝侧目扫他一眼,又盯着满桌子菜道,“你想让朕怎么罚你?” 语气中透出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宋钊忙道,“无论父皇如何处罚儿臣,儿臣都甘愿认罚,只是父皇可否准儿臣解释一二?” 闻言,天佑帝便转过来看着他,也不说话,只点了点桌面。 意思是可以说,宋钊便道,“父皇应知儿臣心思……” 他微微一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儿臣想做太子!” 豁出去了! 玉贵妃被吓得差点没稳住要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然是魂飞魄散。 杌凳上似有铁钉,她坐得极为痛苦,屏气凝神等待父子二人交锋的结果。 “你想做太子?”天佑帝的神色变得阴冷无比,“你倒是敢说。” 宋钊又磕一个头,诚恳道,“朝中局势复杂,儿臣知道父皇执政举步维艰,儿臣愿做父皇助力,替父皇铲除异己。” 何为异己?但凡不听话的都是异己,宋钊也是。 天佑帝沉默一阵,道,“你如何替朕铲除异己?靠郑翀贿赂的那些人?” 宋钊又狠狠抠了一下手心,力求清醒,道,“儿臣自知铲除异己这话有些托大,但儿臣想帮父皇的心,天地可鉴,便是儿臣做不到铲除异己,儿臣至少可以让朝中权势呈鼎立制衡之态,那些官员,他们不入梁示崇麾下,不入晋王麾下,为儿臣所用,也是为父皇所用。” 简而言之,他就是天佑帝亲生版马前卒,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脏水可以随便泼。 殿内陷入沉寂,香炉中插着的香快要燃尽,香灰倒得十分干脆利落,宋钊此生从未觉得时间能有如此之漫长。 他紧张得口干舌燥,耳鸣眼花。 “起来。” 天佑帝终于给了他一个痛快,宋钊立时犹如卸下千斤重担,身心俱轻。 “儿臣,谢父皇!” “既然想做太子,那你就拿出些本事来。” “父皇放心。” 这便是父子间达成共识了,玉贵妃重重落回杌凳上,露出释然的笑脸,忙给二人夹菜。 第66章 夺命而逃 郑国公府已被查封,郑翀的棺材是由几个禁军运到他早已修好的陵墓中下葬的,天佑帝还算宅心仁厚。 郑翀富贵风光一生,死后虽没有大量金银玉器陪葬品,但好歹也能有具金丝楠木棺材陪他在地下长眠。 若不是他已经躺进那棺材里了,康进都想把那棺材连同府中的仆从一起卖掉换钱,实在是管国库不易,能挣一个子是一个子啊。 至于郑国公府的亲眷,天佑帝虽说是贬为庶民,赶出上京,但实则也并不是让他们自行离开。 工部在京西山中的大工程正缺劳力,是以这群身娇体贵,从未吃过半点苦的夫人姨娘,公子小姐们,直接被送往西京去了。 再说郑语馨,刑部判她充官妓,教坊司下的官妓院便连夜派人来将她带走了。 自上次徐琬吓得她认罪后,她就变得有点精神不正常,总觉得有鬼在跟着她,只是她也分不清那鬼是谁。 官妓院的后院里,新进来的有罪之女站成一排,管事先对她们抒发了一番推心置腹、我为你好的激情言论,好让她们认清现实处境,接受后续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舞蹈戏剧以及最重要的培训。 郑语馨绝望又茫然地站在队列中,领她来此的人已经告诉她,郑国公府树倒猢狲散了。 进官妓院,接下来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很清楚,但她不甘,也不愿。 管事还在滔滔不绝,她越听,便越强烈地产生一个念头。 倏而,她后退半步,转身朝墙狠狠撞去,动作一气呵成,若是反应慢了半息,她都要血溅当场。 “哼,还当自个儿是郑国公府的三小姐呢!”管事恶狠狠揪住她胳膊,疼得她龇牙咧嘴,“我可告诉你们,别学她做什么贞洁烈女,都到这一步了,能活着就成,计较什么清白自尊,若是非要自尽,自个儿掂量掂量阴曹地府的酷刑和为妓相比,哪个更重,诸位不想生前受罪,死后还受罪。” 这话果然震慑住她们,一个个像鹌鹑似的立在原地。 管事又道,“我言尽于此,各位不听,想要寻死,我也不拦着,都下去安顿好,后头跟着教习好好学。” 说罢便扯着郑语馨走了。 等待郑语馨的是一顿花瓣浴,无事沐什么浴,她预感不妙,“你们这就要我接客吗?不是还要教授些技艺——” 管事冷酷打断道,“你都要寻死了,还教什么,殿下就指着你这点价值呢。” 殿下?郑语馨立刻追问道,“哪位殿下?齐王么?” 管事却不理她,只对另外两个婆子道,“把人收拾齐整了,送到房中去,手脚轻点,弄得不好看你我都得遭殃。” “是。” 房中只剩郑语馨和那两个婆子,那两个婆子一看就比普通婢女能干,直接上手熟练地扒下郑语馨的衣裳,将她丢进浴桶里,跟烫鸡拔毛一样。 郑语馨还沉浸在“殿下”中,如今她还能指望谁,侍奉殿下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让自己翻身的救命稻草。 是以她也不挣扎,任凭那两个婆子揉搓。 待洗完,穿上特制衣裳,便又是开脸,又是上妆,折腾一阵,外头天都已经黑了。 管事来做最后的检查,围着郑语馨打量得不住点头,“瞧这身段相貌,真就是红颜祸水。” 说罢便牵着郑语馨去到另一处地方,她头上罩着一件轻纱,视物并不真切,隐约感觉四周人来人往,且尽闻丝竹之音。 应当就是官妓院接待官家的地方了。 上过二楼,穿到长廊尽头的一间屋前,管事推门,将郑语馨提溜进去,对坐在床沿上的人笑道,“人已送到,夜还长,大人慢慢享用。” 大人?不是殿下? 室内烛火不显,轻纱朦朦胧胧隔着一层,她怎么也瞧不清那床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谁。 管事已经自觉离开并关好房门,床上的人则起身,激动地靠近郑语馨,道,“早闻郑三小姐貌赛天仙,今日我便要瞧瞧天仙真容。” 他一把扯下轻纱,郑语馨不由惊呼一声,“你,你是谁?!” 面前这人瞧着近而立之年,满脸络腮,凶如悍匪,一双眼里尽是下流。 “兵部司郎中,杨破!” 他说着便抱住郑语馨,习武之人力气大,郑语馨哪里挣得开,倒是挣得他挺兴奋。 “也不知你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那裴家小子没得手?不过也不要紧,我不在意这些,殿下将你赏给我,是我的福气,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不玩什么你追我赶的把戏了。” …… 深夜官妓归于寂静,房间里,杨破搂着郑语馨睡得正酣,郑语馨亦是累得昏睡。 殊不知有人潜进来,将床上的人换了。 翌日大清早,天都还未彻底亮开,官妓便闹哄哄的,杨破指着管事的鼻子骂,“他娘的,昨晚是谁把我换到这里头的?郑语馨呢?” 他一早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人不是郑语馨,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再一看,屋子似乎都不是他昨晚进的那间。 管事看向其余婆子杂役,人人皆是摇头,便赶紧赔笑,“杨大人勿急,咱们先去瞧瞧原先那屋中睡的谁,兴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既是官妓又有景王面子,杨破自无二话。 众人这才朝尽头那间屋子去,门外的动静不小,里头的人也被吵醒了。 “语,语馨!”裴柯弹坐而起,满脸惊恐,这是何处,他怎么在这里,还和郑语馨睡在一处。 郑语馨也醒了,她看到裴柯的一瞬间便愣住了,而后就是不住流泪,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不待二人再叙闲话。 门便“砰”一声被踹开,杨破气势汹汹冲进来,管事、婆子、杂役等紧随其后。 床上当真是好一幕你侬我侬、怜香惜玉的情形,有人惊诧道,“怎么会是裴大公子?” 裴大公子是谁,杨破心知肚明,他这会儿就像是捉奸在床的丈夫,气得面色铁青,拳头暴突,两步上前就要揍人。 那样子过于凶悍,裴柯脑子里除了“完了”两个字,便是一片空白,他慌忙逃窜,丝毫不顾及身上只松松垮垮着了一件中衣,郑语馨只顾蒙着被子大哭。 杨破将裴柯追到官妓门口才罢手,他冷静下来了,出了官妓门,丢脸的是谁,不言而喻。 是以上京城早起忙碌的百姓,都看见裴尚书府的大公子衣衫不整地从官妓里夺命而逃,猜想定是干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姑娘,事儿都办成了。” 胡同里,婆子腆着张笑脸,期待地望着面前乔装得看不出真容的姑娘。 “干得不错,这是剩下的银子。” 姑娘抛出一个布袋,婆子慌忙接住,她又道,“记住,不想惹麻烦,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若不然,我就让你烂在地里,懂吗?” “懂懂懂!” 第67章 江涪官道 裴柯不要命似地逃回府中,头一件事便是揪着院里的下人问话,问昨夜可有谁闯进过他房中。 瞧众人的反应,他便越发肯定心中猜想。 是徐琬,上一次,她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潜进他房中,除去她,没人能有这样的身手,也没人与他有那么大的仇怨。 她竟然还没放过他!真是阴魂不散! 裴柯丧起脸,猛地一拳打在柱上,那柱子毫无变化,倒是他的手,立时红肿起来。 很快,裴夫人和曾氏就赶来了,从裴柯进府到院中的这一路,多少下人瞧见,瞒也瞒不住的。 “你又在外面做了什么?”裴夫人现在对他是半点耐心都没有,神情一片冷漠。 裴柯眼中充满怨恨与冤屈,“孙儿什么也没做,是徐琬,她昨夜潜进来,不知怎么就把孙儿弄到官妓院去了——” “官妓院!”裴夫人和曾氏齐齐开口,陡然拔高音量道,“你去官妓院做什么?!” “祖母!孙儿没去!” “没去?!你去便是去了,还撒谎说什么徐琬把你弄去的,你当你祖母老糊涂了吗?” 裴柯这下是有口难辩,“娘,祖母,你们真的要相信我,就是徐琬,上次我与语馨的书信,也是她来偷的!” “啪!” 裴夫人狠狠一记耳光甩过去,五指印霎时显现,可见用足力气,“混账东西,给我关到祠堂去!” 这回曾氏也不敢开口求情了。 …… 裴大公子夜闯官妓院,只为与心上人一夜春宵,清早竟又落荒而逃,这是继郑翀丑闻后的又一新奇八卦,说书先生紧跟时事,上京城议论纷纷。 裴元庆因此被牵连,不再任礼部尚书,而是被贬为礼部右侍郎,连降两级,左右侍郎接连升迁,上级变下级,真叫一个惨。 杨破这厮还同景王告状,“殿下,这裴家太不把您当回事了?小小竖子,敢这么做事。” “这件事你并没有吃什么亏。”宋钊斜他一眼道,“好歹你也度了一夜春宵,再闹下去,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杨破厚颜无耻道,“嗐,臣主要还是为殿下鸣不平,这不是在踩您脸么?” 宋钊没应,他感觉此事很是邪门,他联想到上次郑翀的事,可是郑翀那件事,什么也没查到,薛随收押的那两个仆人,醒来后就双双自尽了。 “郑语馨那里,你不能再去了。” “啊?”杨破不可置信地望着宋钊,心中反思起莫非是自个儿哪句话说错了? 才一个晚上,食髓知味,他还舍不得郑语馨呢。 宋钊猜想,有人在报复郑裴两家,因为徐庸的女儿徐琬,可徐家应当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搅出这么多事,竟连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背后定是有高人。 他们不能跟着掺和,免得惹来一身骚,本来他就因为郑翀损失巨大,此刻更要韬光养晦。 “等过段时日再说,天南海北,若是寻到美人,少不得你的好处。” 如此,杨破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下。 …… 深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裴府侧门驶出,车角挂着一盏灯笼,就着皎洁月色,穿街过巷,城中寂静,马蹄与车轱辘在石板上碰撞发出的声音格外明显,沿路惊起狗吠。 天太冷,车辕上的车夫拢紧袖口,不让冷风往里灌,刷地一个黑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挨在了他身旁,冰凉的刀尖准确无误地避开衣领抵近脖子。 一回首,是个蒙着面的人,正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他哪儿敢出声啊。 “继续赶车。” 一句极轻的话飘散在风中,车夫微微动了动头,又把马车驾得更稳些,生怕刀一不留神扎进去。 “前头桥那里,停一下,不想死就照办。” 那人说着撤走刀,钻进车厢,车夫心头一紧,想回头看又不敢回头,想叫又不敢叫。 里头的可是裴家的大公子啊。 他奉老爷的命,将大公子送回祁州老家,都道不远,连个护卫也没安排。府上因为大公子惹出的事,陷入一片阴霾之中,大公子院中的下人全遭了殃,连服侍他多年的双福,都被杖责发卖了。 府中人人皆知,大公子这是彻底被厌弃了。 马车驶到桥头,刀又驾回车夫脖子上,这次说话声终于大了些。 “去,把桥底下的人搬上来。” 车夫颤着音道,“人…人?” 却也不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往桥下走去,那石板上果真躺着个女子,不知是死是活。 他咬牙将人扛回马车,蒙面人这才收好刀,道,“去江浦,出城的时候,别乱说话,不然别怪我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你对你家公子应当没有这么忠心?” 车夫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 马车重新行驶,出安定门,再出南门,一路畅通无阻,裴府的令牌好使。 至子时,马车已经快到江浦了。 车夫隔着车帘,小心道,“姑…姑奶奶,小的把车驶到哪儿?” “往涪阳去,走江涪官道。” 车夫为难道,“这会儿城门已闭,没法儿走官道啊。” 去祁州是向东,压根不是往南。 “不能绕行?”车帘挑开,匕首寒光晃得他喉头发紧,“可,可以。” 马车绕城而驶,踏上江涪官道时已至丑时了。 月光透过成片树梢,照到空寂的官道上,马车若隐若现。四周静得仿佛没有活物,不闻飞鸟振翅声,更不闻林中虫鸣。 车辕上此时有两个人,车夫边上赫然坐着那位蒙面的姑奶奶,双眼正紧紧盯着官道瞧。 “前面,停下!” 一声令下,车夫赶忙勒住缰绳,“吁——” 车厢晃了晃才稳住,她跳下马车,道,“把人搬下来。” “是是。” 里头的裴柯不省人事,车夫心道莫不是死了?小心探了探鼻息,还好还好,还有气,活着呢。 可转念一想,活着又如何,指不定待会儿就得命丧于此。 “大公子啊,你可别记恨小的,小的怕死……” “磨磨唧唧做什么?念咒?!”车帘一下被甩开,那人站在车外,仅露出一双眼睛,看起来像是要杀人。 车夫赶紧道,“姑奶奶别生气,别生气,小的就来。” 等把车上这两人搬下车,她便将灯笼取下递给车夫,“提着,方才这里我探过了,从这儿往山上走。” 莫不是要对他下手? 车夫心惊又犹疑,道,“那,那他们……” “别废话,让你走就走,前头开路。” “是是是。”他决定打死也不问了。 第68章 挖坑垒坟 密林灌木似立着的千万幽灵,直勾勾注视着他们,山风一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张牙舞爪地乱晃。 车夫提着灯笼,颤颤巍巍地摸索着往前,后头一阵娑娑声,他悄摸回头瞅了一眼,鸡皮疙瘩泛得更厉害了,她竟然提着大公子和另外一个女人,半点不落后。 没走多久,身后传来声音。 “就这儿,停下。” 车夫忙止住步子,提高灯笼,想要将四周照得更清一些,此处凹陷,灌木少。 她将两人随意一丢,便从腰间掏出刀,还不等开口,车夫就自觉老实地蹲到裴柯身边去了。 “还挺上道。”她吹了吹匕首刃,吩咐道,“灯笼提好。” “是是,姑奶奶放心。” 车夫此时一点都不敢马虎大意,他心道这是终于要动手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放过自己。 只见她伸手在裴柯身上捏了几下,裴柯便像是溺水醒来的人一般,吐出一口浊气,随即大口呼吸,眼皮一掀,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人影就落入眼帘。 “徐琬!” 这次他反应很快,一个翻身就要从地上爬起,岂料顷刻间刀就贴到了下巴上。 “嘘——” 她扯下面巾,伸手挡在唇边,一旁的车夫慌忙闭眼。 裴柯还是半跪半爬的姿势,被迫抬起头与她对视,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发现地上还有人,模模糊糊瞧不清样子,但凭轮廓,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郑语馨。 徐琬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劫持了,这么说不对,他的车夫也助纣为虐了。 此刻车夫正举着灯笼,头都快埋进胯间了。 裴柯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你,你还想怎么样,你偷了我的书信,把我带到官妓院,不就是想毁我名声吗?现在一切都如你所愿,你把我彻底毁了,祖父已经放弃我了,要把我送回祁州去,你还不满意吗?还想要如何?” 他压着声音,眸中的恨意却似熊熊烈火,见徐琬不为所动,他又转变策略,动之以情,“阿琬,从前是我的错,你就看在昔日情面上饶过我,我现在一无是处了,我发誓,我以后离你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了。” 说这么多,徐琬一句也没听进去,匕首拍着他的脸,道,“你该谢我,我把你心爱的女人带来了。” 她以同样的方式将郑语馨弄醒。 郑语馨可没有裴柯这么沉稳,一睁眼就尖叫,待看见裴柯,更是急呼,“裴郎!救我!” 裴柯此时哪有那个心情和精力管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嗤——救你,他都自身难保了。” 徐琬又顺手用刀拍了拍郑语馨的脸,缓缓站起身,脚尖轻点地面,对二人道,“现在,给我在这里挖个坑,若是不听话,我不保证我这刀会不会想喝血,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赶紧动,没听懂的话,我就帮帮你们。” 她半匿在朦胧的墨蓝夜色中,十分轻巧又灵活地转了转匕首。 裴柯还算识相,立刻开始动手在地上刨,还对一旁犹豫的郑语馨道,“别愣着了,快挖啊。” 不挖能怎么办?他们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徐琬,何况那个车夫一看就倒戈了。 不久才化过雪,山林中表层的土壤十分松软,没一会儿便刨出个浅坑,这速度,徐琬并不满意,是以她踢了踢装死的车夫,“去,跟他们一起挖。” “是是是。” 三人埋头刨坑,徐琬把玩着匕首监工。 无人知晓这一切,唯有月亮。 又过许久,坑终于挖好了,不够深也不够宽,但勉强能蜷个人进去。 凑合。 “行了。” 总算好了,三人累得瘫坐在土堆里,可刚歇一瞬,他们又纷纷联想到这坑,该不会是要埋他们其中一人? 几人瞬间俱是一抖。 裴柯率先开口,“阿琬,坑已经挖好了,可以…可以放过我们了?” “不急,天色还早。” 月亮还没下山。 她朝坑里扔了件东西,便命令三人,“埋上。” “埋…埋上?”车夫有点摸不着头脑,“姑奶奶……” 徐琬冷冷看他一眼,他便当即噤声。 唤多了姑奶奶,还真当她是姑奶奶好说话了。 三人不敢再问,又吭哧吭哧刨土。 “垒成坟。” 坟……坟?! 谁的坟?! 三人齐齐抬头望向她,却是见她用匕首在空中随意划了划,产生轻微的破风声。 “快点!” 照办就是,垒坟就垒坟。 终于将坟垒好,却不知她从哪里拿出块木牌插在前头。 裴柯忙提过灯笼去瞧上头的字,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徐琬之墓。 吓得他手中的灯笼都掉了,惊骇地望向徐琬,颤声道,“你,你的墓?!怎么,怎么会是你的墓?!” 半夜三更,荒郊野岭,无怪乎他联想到奇闻异志中的野鬼精怪。 他再一细想,发现却是如此,从前的徐琬便是会些拳脚功夫,那也是跟着徐怀宁瞎学的,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而且她的神情,眼神,冷漠得根本不像徐琬。 这才是本体! 他想到这一层时,便感觉有双无形的手在扯他的脑髓,拽他的心脏,他大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大口呼吸,又惧又急之下,立时冷汗如雨。 “看你样子,应当是猜到了,为何这是我的墓。” 夜风猎猎作响,似怨灵啼哭。 徐琬勾着唇角,俯下身来,她个子不算很高,但就是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背后的密林灌木都是随她而来的地狱鬼兵。 车夫滚到一边,埋头跪地,装死为妙。 郑语馨忽然瞪着眼道,“你根本就不是徐琬,你是那个鬼?!” “两位变聪明了。” 徐琬微笑着打了个响指,蹲到二人面前,道,“裴柯,你知不知道她死在哪里?” 哪里? 裴柯被吓得说不出话,只能靠眼神流露出疑问。 “就死在这下面的路边,所以我把坟垒在这儿,她若是入轮回道投胎,再好不过,若是变成孤魂,此处也可以栖身。” 裴柯眼眶中溢出泪水。 徐琬道,“你是不是很喜欢她?瞧这脸长得…天姿国色,我也很喜欢……” 她将匕首贴到郑语馨的脸上,一下下,就这么轻轻拍着,冰凉的触感令郑语馨花容失色,一动也不敢动。 他喜欢吗?好像又没那么喜欢。 “不说的话,我就划她一刀。” 郑语馨害怕得直叫,“裴郎,你快说啊,快说!” 裴柯强撑起精神道,“不…不喜欢。” “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郑语馨左边脸颊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珠滚滚而落,她捂着脸低嚎不止。 徐琬冷笑,“你说晚了。” 第69章 以身祭奠 “而且,你撒谎,你明明就很喜欢她,要不然你怎么会抛弃我呢?”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幽怨,像极了徐琬在控诉他,裴柯忙摇头,乞求道,“没有没有,我是一时色迷心窍,阿琬,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让她放过我,求你了,我还不想死。” “裴郎!” 郑语馨捂着流血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曾经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都不作数了? 她立时尖刻道,“你怎么可以不喜欢我?!我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你!” 裴柯立马反驳,“难道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吗?!本来我同阿琬成婚,我们两家在朝堂上都可以好好的,是你非要来勾引我!都是因为你,阿琬才会生我的气!” 徐琬冷眼看着两人互相指责,世间所谓的情爱,不过如此。 “行了,二位别吵,想要活命的话,我可以给一个机会,但只有一个。” 人在极端情况下,求生欲会变得非常强烈,大脑已经无法理性判断话语的真实性了。 所谓大漠中的绿洲幻象。 “我要我要!”裴柯赶忙爬到她脚边,生怕晚一瞬就会错失,抬头望着她,眸中满是希冀,“阿琬,你把机会给我,我没害死你,是她害死你的,她该死,你杀她!” 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你想要的话,就乖乖跪好。” “我跪我跪!” 裴柯立马照做,规规矩矩跪在坟前。 徐琬又看向郑语馨道,“你的裴郎要放弃你了,他想让你死,你想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郑语馨喃喃着,突然怨毒地盯着裴柯,道,“我要他死!” 由爱转恨,不过瞬间而已。 “那你也跪好。” 待两人满身是土,狼狈不堪地跪在小坟包前,徐琬才道,“现在开始,你们磕头忏悔,谁能让我满意,我就让谁活。” 听见这话,两人忙不迭不约而同开始磕头,虽是土,他们磕头的力道却一点也不轻,甚至能听见轻微的砰砰声,生怕徐琬不满意。 郑语馨根本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就怕落后于裴柯。 各种悔之不及的话说了一箩筐,两人的额头都高高肿起,沾满泥土,徐琬叫停,“可以了。” 两人立时忐忑又渴盼地望着她,徐琬蹲下身朝他们温柔一笑,那笑容若是换个环境,定是让人如沐春风,可在眼下的环境中,只会让人毛骨悚然。 她蓦地在他们身上击打几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疼麻感瞬间袭遍全身,令他们动弹不得。 还未等他们从这阵疼麻感中反应过来,匕首就噗地捅进郑语馨的腹部。 两人都愣住了,尤其是郑语馨,她大睁着眼,看了看没进自己腹中的刀柄,又看了看徐琬。 暂时还没有想象中那样疼,却让她比任何时刻都清醒,她才意识到,无论他们做什么,面前的徐琬都不会放过他们。 郑语馨张口喃喃,目含恨意,“你杀我,我也会变成鬼来找你的。” “好啊,欢迎至极,届时我们两只鬼就斗斗法。” 噗呲,又是一刀,捅得更深。 郑语馨这下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裴柯怕极了,却又不免窃喜,杀掉郑语馨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能活下来了? 只捅两刀,任血汩汩地流。 “该你了。” 徐琬举着满是血的刀,面如罗刹。 “什…什么?”裴柯不解地看着她。 徐琬却道,“你喜不喜欢徐琬啊?” “喜欢喜欢——” “那你,就下去陪她!” 她突然捉住他的左手,一刀下去,快准狠,手腕被划开,无力地垂向地面,血液争先恐后往外冒。 裴柯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会杀自己,不甘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吗?她死了,我就可以活,而且,不是我害死你的,是她啊。” “裴柯啊裴柯,你怎么这么天真,我说给一个机会,是在逗你们玩啊,像猫逗耗子,而且…”徐琬顿了顿,冷冷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不冤。” 她再次封住二人某处穴位,这下他们连话都说不出了,感官却变得更加敏感,伤口传来的刺痛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疯狂啃食,而林间的寒冷更让他们感觉似处在冰窖之中。 可他们根本动不了,只能僵跪在坟前,感受生命随着血液流失而流逝,这样清醒着等死,远比折磨来得更恐怖。 “起来!” 徐琬过去踢了踢装死的车夫,车夫瑟瑟发抖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道,“哎哟,姑奶奶,您就是小人的亲姑奶奶,您饶过小的,小的发誓,从此以后小的就是哑巴,小的再也不出现在上京,行吗?” “不行。” 车夫哭得更猛了,“姑奶奶啊,小的上有——” 徐琬抬脚蹬开他,冷冰冰道,“别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小。” 呃……车夫被吓住,只好老实道,“小的没有老母,也还没娶妻生子。” 似乎是想到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娶妻生子,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委屈。 “你想活,可以。”徐琬蹲下身道,“可他们都死了,怎么只有你好好的活着呢?这说不过去啊。” 车夫脑瓜子转得飞快,当即道,“小的,小的就说是大公子非要带着郑三小姐私奔,结果不知为何,半道竟拿刀逼着小的和郑三小姐到此处,非要我们垒坟,最后还把郑三小姐给杀了,大公子也自尽了。” “很好。”徐琬满意地点头,“美中不足的是,你一点伤都没有。” 车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徐琬安抚道,“别怕,我帮你,添一道伤,他们才会信你,你就说你家大公子疯了似的,捅你一刀后,你就晕过去了,后面什么也不知道,等你醒过来,他们都死了。” “我下手知轻重,你绝不会死的,你就从这里爬到路边,等人救你。” 语罢,匕首噗地捅进车夫肚子,她按着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姑奶奶不会害你的,等事情了结,你就去春江楼找玉汝,若是你敢逃,你知道的,他们都说我是鬼,无论你逃到何处,我都能弄死你。” 车夫可没被打穴,硬生生咬牙挺住,疼得五官扭曲,大喘着气道,“是,姑…姑奶奶…放心…小的…小的一定,一定照办。” “乖,姑奶奶先走一步。” 裴柯和郑语馨惨白着脸,二人的对话,他们听得一字不落,徐琬走时,还将匕首塞到裴柯手中,可他握不住,刀就这么落在地上。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琬要将一切罪过安在他头上,什么也做不了。 “二位生前是有情人,死后黄泉路上也能作伴,总归好过她一个人,唉,我还是太心善,就祝二位尽早下地狱。” 林中忽现阴风,仿佛地狱之门即将大开。 第70章 对外称病 月亮下山,太阳升起。 日光照进密林,千万幽灵尽已消失。 路边的车夫已被路过的行人救起,一听上方有死人,且还是上京裴府的大公子,几个胆大的青年立时决定结伴上去一看究竟。 顺着踩踏痕迹一路上行,不多时就突现一处凹地,林中冒出股浓重的血腥气直钻鼻腔,凹地里兀然有座坟茔,瞧着像是新立的。 而诡异的是,那坟前竟直挺挺跪着一男一女,双双睁着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坟。 那男子额头肿起,上面覆着黑泥松针,整张脸煞白之下还泛着青紫,左手腕有割伤,右手边上有一把带血的匕首;而那女子额头也同男子一样,不同的是其左脸上有道血痕,腹部有伤。 两人不知死去多久,身上均结起一层薄霜,再瞧那满地被鲜血浸染出的暗红色,只怕是血都被放了个干净。 垒坟跪拜,放血献祭。 如此阴邪诡秘的死法,便是白天见着,也叫人头皮一炸,脊背发毛。 “啊——!!!” 几个青年尖叫着撒腿就跑,震起大片飞鸟。 …… 徐府云光院中,春喜焦灼地守在门口,忽闻里头传来窗子晃动的声音,立时神色一松,瞧四下无人,才推门进去。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春喜疾步走进内室,徐琬正在褪那身沾血的黑衣,闻言只道,“我这时还没起,外头可有人问?” 虽是冬天,又刚至巳时,可天早已大亮。 春喜道,“夫人遣人来问过,奴婢照您说的回了。” 偶尔疲累,赖一赖床,没有什么问题。 徐琬点点头道,“拿去灶间烧掉,小心点,顺便告诉他们,我病了。” “是。”春喜接过黑衣,可见徐琬不似病的样子,不放心道,“若是夫人请大夫来诊脉……” “无妨。” 见她如此说,春喜便安下心,“好,奴婢这就去。” 徐琬对春喜还挺满意的,虽不会武,但胜在嘴严机灵,办事牢靠。 那厢春喜趁厨下无人,烧掉黑衣后才去正院,将徐琬生病的消息禀给阮氏。 阮氏听后立刻就要往云光院去,还问春喜,“不是说想多睡会儿么?怎么就病了?” 春喜满脸急色,道,“起初小姐喊累,说想多睡会儿,奴婢也没细看,方才才听小姐说不舒服,想来是病了。” 阮氏吩咐道,“快去请个大夫来。” 下人立即应下去请大夫。 几人匆匆赶到云光院,便见徐琬面色潮红,嘴唇发白,恹恹地躺在床上。 阮氏上去一探额头,不禁拧眉,“这是发热了。” 实际上病症显现也就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上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刻,人就如霜打茄子般又软又蔫。 她收回手,坐到床边,温柔道,“阿琬,跟娘说说,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就觉着头晕乏力,浑身没劲,还发冷。” 病是真病,只不过是这身体生病,她的魂魄并无影响。 闻言,阮氏立刻吩咐春喜,道,“去打盆水,再抱床被子来,要厚的。” “这几日天冷,定是夜里蹬被子着凉了,大夫待会儿就来,别怕。” 徐琬点点头,道,“娘,昨夜不知怎么的,我一直做噩梦,没睡好。” “做什么噩梦了?” “梦见我被裴柯活埋了,他还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呸呸呸!”阮氏一听见那个名字就没好脸色,居然还敢活埋她女儿,咒她女儿,虽然是梦里,但那也不行,“天杀的晦气玩意儿。” 又摸着徐琬的额头,安抚道,“梦都是反的,乖,别去想,若是那小畜生真敢这样干,娘就把他头给削下来,别怕啊。” 徐琬心道,这辈子也没机会削他脑袋了。 “上次大夫开的安神方子,咱们接着喝?” 刚回府时,阮氏有请大夫给她诊脉检查。 “嗯嗯,都听娘的。” 等盖上厚被子,阮氏又用布巾给她擦脸降温,“这会儿不冷了?” “不冷了。” “不冷就对了,发发汗,再喝些去风寒的药,保管好得快。” 很快大夫也到了,隔着帕子把了会儿脉,说是受惊之下寒邪入体,开了张安神驱寒的药方便离开了,下人送他出府,又跟着去抓药。 阮氏还要处理些事,也很快离开了。 “小姐,裴家不会找上咱们?” 春喜端来熬好的药,欲喂她,却被徐琬接过一口干了,她舔了舔唇边的药渍,平静道,“放心,不会。” 那样的死法,往大去说,就是在用邪术献祭下咒,整个中周都随天佑帝信奉正统道教,裴家若是不想再生事端,惹祸上身,必然掩盖还来不及。 纵是嫡长孙,也被弃之敝履了。 是要为一个惹是生非的死者证清白讨公道,还是为裴家满门生者谋前途,裴元庆应当拎得清。 “那就好。” 春喜彻底安心,她虽然奇怪自家小姐怎么会一下变得如此厉害,又比从前更记仇些,但也没往别处想,只当是她从鬼门关走一遭后大彻大悟了。 转而提起另外的话题,“过几日就是汤小姐的生辰了,可咱们还没接到请帖呢,小姐,汤小姐是不是不愿同您来往了?您回来,她都没来看您,虽然其他几位也没来,可……” 春喜欲言又止,徐琬知道她想说什么。 汤凝华是刑部尚书汤行知的孙女,比她大几个月份,所有朋友中,只有汤凝华与她是最要好的。 先前闹出的那些事情,放在外人眼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介意,比如那几位,但徐琬认为汤凝华不会,单看汤尚书对她案子的态度,就可知汤凝华必定在其中说过什么。 “不是还有几日吗?再等等,许是还没来得及。” “是,那小姐还是送先前挑的那份礼么?” 徐琬之前在四雪坊挑的是支蝴蝶银簪,虽是银制的,可一点也不便宜。 簪上的蝴蝶翅膀轻盈不说,竟还穿有五彩的碧玺细珠子,不知是怎样的精巧工艺,总之簪在发间,遇上晴光,只要稍稍一动,那蝴蝶就会流出光泽,似活了一般,要翩然振翅而去。 “就送那个。” 既然已经挑好了,就按那个送,她可没那么多心思再去挑了。 “这几日对外称我突发梦魇,染上风寒,让下头的人逢人问便这么说。” 不管如何,还是得以防万一。 “是。” 第71章 传唱童谣 凌霄殿,天佑帝盘坐在法座上闭目沉思,卢道从、梁示崇在下方对坐,瞧着像道长在传授两位道徒打坐心法,李福忠坐在右侧一角,小心伺候。 此时殿内的气氛很凝重,天佑帝身后的丹炉中散发的药香气都不足以让人放松神色。 只因半个时辰前,才收到八百里加急战报,安东又起战事了。 这次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北凉十万大军压境,直逼苍沟关,此关是安东府与北凉接壤的前沿关隘,若过此关,接下来遭殃的便是平阳城和月峰城,这两城若是守不住,那北凉大军真就是长驱直入了。 虽然安东府离上京还远,可安东一旦丢城失地,北凉便会士气猛涨,如同蚕食桑叶般慢慢朝上京吞噬而来。 再者,安东府虽有驻军八万,但照郭安近的军事才能分析,此仗败的可能性很大。 若不是国师近来叮嘱,修行要戒怒戒躁,天佑帝真想踹人。 须臾后,他平复完心情,睁开眼,盯着梁示崇道,“北凉是非要咬下安东不可,还是郭安近无能?” 安西和安北没起战事,偏安东起战事,他早就想撸郭安近的职,梁示崇非要跟他对着干,好不容易派出崔弋,没多久就战死了,后来补的是梁示崇推荐的人,倒是坚挺得久。 朝堂上是怎么议论的?都道是他这个皇帝一意孤行不听劝,梁示崇乃三朝元老,又是国丈,怎么着也不会害他。 嗬忒! 天佑帝心中窝着股无名火。 梁示崇拱手道,“陛下,安东府不比其余两府,此处地肥土沃,物产丰饶,无怪乎北凉虎视眈眈……” “那梁首辅的意思是,安东起战事,郭安近毫无责任?”天佑帝冷眼瞧他,嘲讽道,“朕记得阮恒义说过,对北凉,对西樾,要打到他们骨子里都怕了,那才管用,才不会频繁来扰。” 梁示崇见状,索性道,“臣没说郭安近毫无责任,陛下既认为郭安近胜任不了安东府都护一职,那就下旨将他调回京中。” 这会子调郭安近回京,不是动摇军心是什么,若是战败,他这个皇帝就要担大半责任。 这个奸贼! 卢道从不满接言,“梁首辅这是什么话?陛下担心不无道理,郭安近此前对上北凉军,凡战必有一败。” 梁示崇神色不变,“安西安北的武威军难道没有败过?难道是凡战必胜?” 武威军虽然没有凡战必胜,但不同郭安近那般,总像在和北凉军玩风水轮流转的把戏,你来我往,今日你胜一局,明日我胜一局。 而他吃败仗之所以未被下职,一是因为此前北凉军是小范围骚扰,安东军损失伤亡很小;二则是梁示崇间接保他。 “这岂能一样?!”卢道从气急败坏,“如今是北凉十万大军压境,此仗只能胜,不能败!郭安近能扛住吗?还是指着那位新到任的副都护曹晖?” 梁示崇淡道,“卢阁老,军务是你在负责,若是郭安近当真无能,你派去的监军难道没同你细说郭安近在安东府是如何领兵坐镇的吗?” 好,这下火烧到卢道从身上了。 梁示崇还要继续补充,“既然你认为郭安近带兵打仗有问题,为何监军不奏请陛下?臣不管军务,不清楚其中内情。” 最后这句,简直是在点他推举的监军有问题。 卢道从头皮轰地麻了,整张脸涨得通红,想辩却不知如何辩。 他能怎么说?他和陛下商议后派去的监军就是没有回禀任何问题。 “臣虽负责官员的选拔和任免,可这武将…臣还是以卢阁老和陛下的意见为主。” 一句话就把自个儿摘干净了。 天佑帝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依旧是压不住梁示崇。 这张利嘴,死的能说成活的,你若想成事,他能引经据典,依古论今地唱反调,你若想让他顶罪,便是半朝文武齐齐骂他,他也能处变不惊地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末了,他还道,“陛下,臣以为,此仗至关重要,既然您与卢阁老都认为郭安近领兵必败,不如让卢阁老举荐一位武将。” 军情十万火急,根本不容他们再迟疑,卢道从此时也顾不得再与他做口舌之争,快速在脑中筛过一遍人选,回道,“陛下,您看张同可行?” 张同是禁军统领张闻的胞弟,此人曾跟随晋王征战,与北凉军交过手,熟知敌情,通晓兵法,排兵布阵不差于阮家几位。 天佑帝沉吟片刻,道,“朕看可行,再点兵两万带过去,梁首辅以为如何?” “臣全听陛下与卢阁老的安排。” 这是又当起甩手掌柜了,既然此仗至关重要,梁示崇干脆就能推则推,他一点意见没有,出了事儿也别赖上他。 卢道从心里有气,他比梁示崇小一些,但每每议事遇到这样的情况,他都感觉自个儿衰老十岁不止。 天佑帝努力稳住情绪,道,“再派一位监军。” 兹事体大,之前派的监军不顶事,那就必须再派一位。 派谁呢? 除梁示崇外,卢道从与天佑帝,甚至李福忠都在思虑。 “陛下。”半晌后,卢道从又想出人选,“您看刘内臣如何?” 既然安东府注定是潭浑水,那监军就得派忠心天佑帝的人,而刘内臣——刘纪,是天佑帝近卫神策军的副首领,由他任监军,再合适不过。 天佑帝也想到这一层,点头赞同,“可。” 议事到这里就算议出结果了。 “行了,既未定胜负,朕就给郭安近时间,若是此仗败了,让他等着囚车槛送上京。”天佑帝说罢,又吩咐李福忠,“去叫沈霁来拟旨。” 李福忠应下,“是。” 翰林院的沈霁赶到勤政殿,拟下任命张同为安东军统帅,郭安近为副将,外加刘纪为监军的圣旨。 李福忠亲自前去颁旨。 …… 那头裴柯与郑语馨双双身亡的消息还未传回上京,这头就听闻城中有不少孩童在传唱童谣,这童谣似是横空而出,仔细一听,唱的竟都是些掉脑袋的内容。 都护郭安近,安东土皇帝 卧躺金银堆,红粉珍馐汇 北凉侵华原,草寇遍漫山 通敌又勾匪,残害忠良命 第72章 通敌谋反 造价不菲的假山水景旁有一静室,日光泄下,里头光影浮动,室内正中央挂着“上善若水”的匾额,靠窗的矮几上摆放着棋盘,有二人对立而坐。 “老师,您怎么能同意让卢阁老举荐人呢?”张极峥不理解,“张同在安东领兵,刘纪监军,那对咱们……” 梁示崇落下一子,打断道,“初夷,大是大非面前,该让一步就让一步,死犟着同陛下对着干有时候捞不着好处,明面上好似是咱们吃亏,实际上,安东府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赖不到咱们头上。” 便是权臣,也不要总想着什么决定都攥在自个儿手里,否则迟早一日,会被这些决定反噬。 “可那曹晖,是咱们举荐的啊?” “是咱们举荐的不错,陛下不也点头了?再说,曹晖又不是我们的人。” “不是咱们的人?”张极峥怔住,手上的棋子都忘了落,“那他……” “景王的。”梁示崇淡淡点了点棋盘边缘,“落子。” 张极峥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落下指尖的棋子,仍是很吃惊地道,“曹晖何时变成景王的人了?老师又是何时知道的?” 新任安东府副都护曹晖,原任禁军指挥同知,也是梁示崇费心拉拢来的人。 相较而言,景王不仅背景强大,还有争夺皇位的资格,曹晖会转投他麾下也不奇怪。 梁示崇眼皮微微一掀,那股历经大风大浪后沉淀的锐气霎时凌厉而来,“早在我们举荐他之前,他就已经暗中向景王投诚了。你这样,还想坐我的位子,给你也坐不住。” 张极峥深觉惭愧,憋红着脸道,“老师教训的是。” “陛下放不下安东,景王想插一脚,咱们推举曹晖,也算顺水推舟,如今景王已经向陛下表忠,自然会供出曹晖。” 梁示崇一点点分析给张极峥听,“卢道从今日推举的又是张同,张同是谁的人,不必我说?” 张极峥摇摇头,张同曾跟随晋王四处征战,虽然晋王去西南没带上他,可他明显就是晋王的人。 “安东府小小一滩水,跳进去这么多人,你且看看会有多浑,卢道从怕出事,又举荐刘纪,有刘纪在,能让陛下安几分心,真出事,他也不至于有大牵连。” “那老师一早就料到卢阁老会推举张同?” “那倒是没有。”梁示崇直了直腰,道,“我以为他会推举阮家那几位,不过想想也不可能,那几位都远在安北安西,小辈里那个虽在定州,离得不太远,但毕竟没有统帅经验,这样看,张同倒是最合适的人,差就差在他是晋王的人。” 他幽幽一叹,“这人啊,就不能太讲大义。” 卢道从就是因着心中大义,才会在明知安东府水深,陛下又恨不得除掉晋王的情况下,举不避嫌。 张极峥深以为然,道,“那陛下会疑心卢阁老吗?” “陛下现在还不至于疑心,他岂会不知卢道从的真心,若是此仗大获全胜,自然没问题,可若是败了,那就不好说了。” “那照老师而言,安东府必然要出事,咱们的人不会有问题?” 梁示崇看着他,反问,“咱们做什么了么?” 张极峥一顿,立刻道,“没有。” “咱们现在在岸上,湿不了鞋。” 恰在此时,静室门忽然被推开,有人来禀,“老爷,外头不知是谁,教授一帮孩童唱童谣。” 接着便递给梁示崇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童谣的内容。 梁示崇粗略一扫,眉头越夹越紧,张极峥见状也不禁将视线投向那张纸条,想要看清内容,“老师……” “你也看看。”梁示崇将纸条递给他。 张极峥忙接过一看,吓了一跳,这哪里是童谣,这分明是催命曲。 若是传到陛下耳里,不用等槛送上京,郭安近首先就得脱层皮。 况且这会儿陛下应当已经知道了。 “老师,这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可不就是要出乱子了么? 任谁也想不到上京会突然传出这样的童谣,简直令他们措手不及。 梁示崇面色凝重,瞅着未下完的棋局,低声喃喃,“本以为北凉压境,他死在里头就能万事大吉了。” 张极峥捏着纸条,怒其不争道,“他这是放走了谁?!怎么齐王也没动手?!” “如今说这些无用了。”梁示崇内心有些沉重,同来禀的人道,“去,告诉他们收手撤走。” 那人应下离去。 张极峥又忐忑道,“老师…陛下必然已经认定郭安近通敌谋反了,不会将咱们也视作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怕了?”梁示崇抬头看他一眼,张极峥急忙辩解,“自然没有,无论如何,学生唯老师马首是瞻。” 若不是梁示崇唯一的嫡子早亡,庶子又不堪大任,他不至于培养张极峥,本来计划中梁晗只要能诞下皇子,他也无所谓有没有一位出色能干的儿子,可天佑帝就是不如他的意。 梁示崇轻哼道,“齐王都不怕,你我怕什么。” …… 童谣传到宫中,天佑帝听后立时火冒三丈,李福忠小心谨慎道,“陛下息怒,神策军冯统领已经去捉拿教那帮孩童唱童谣的人了,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何人敢在上京传这样的童谣,真是嫌命长。 可若是里头唱的,都是真的,安东府离上京山高水远,郭安近真的成土皇帝了,那就是在谋反,然而谋反还不是最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通敌,天佑帝很快联想到北凉十万大军压境,莫不是郭安近和北凉皇室勾结?! 这样一想,天佑帝便不由感觉后背发寒,他坐在御案后,两颊的肉垮塌着,唇向下紧紧绷着,看着又老又严肃。 “李福忠,你说说,郭安近是不是与北凉皇室内外勾结,想一路攻到上京啊?” 李福忠内心慌得不行,心道这样的问题要问也是问内阁那几位啊,问他算怎么回事。 “回陛下,依这童谣内容看,确实在说郭都护有通敌谋反之嫌,可这究竟有没有通敌谋反,奴才也不敢妄断。” “那就去把内阁那几位都给朕找来。” “是,奴才这就去。” 李福忠抹着汗,逃似地离开。 第73章 抓崔言之 望春巷的宅子里,崔言之递给春芽一个钱袋,“这里头是十两银子,并你的卖身契。” 春芽拿着钱袋,不安又迷茫,他近来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事? “公子这是……何意?” “我马上要下狱了,你自寻出路去,或者回徐府去,别让我连累了你。” “下狱?!”春芽惊得目瞪口呆,“公子,您犯什么事儿了?” 春芽日日都同崔言之待在一起,实在无法相信他会做什么违法乱纪之事,况且春芽认为他是个极讲究君子德行的人。 “不必多问,赶紧走。” 崔言之不欲多说,只催促着春芽离开,甚至动手把他撵到了门外。 门“砰”一声合上,春芽拿着钱袋,碰了一鼻子灰,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他望着宅门,暗暗想了一阵,才转身朝巷外跑去。 …… 不多时,神策军也来到望春巷,打头那位穿暗红箭衣,戴玄色护腕,腰挂长刀,长得高大却有些阴柔的,正是副统领冯昆。 他像尊煞神般杵在门口,两个手下上前拍门,神策军抓人可不讲究,将小宅门拍得震天响,惹得隔壁家高声咒骂。 宅子主人还没来得及出来开门,左邻右舍倒是纷纷开门出来一看究竟。 瞅见是天子近卫,这些人又霎时溜回门后,只阖着条门缝偷看。 巷子口倒是聚集着不少行人商客看热闹。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冯昆与身后的神策军都不由地齐齐一怔,真是稀奇,犯人竟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少年? 不过冯昆很快就恢复成公事公办的神色,冷声问,“崔言之?” 崔言之从容不迫,拱手作答,“是,我跟你们走。” 抓犯人就喜欢抓这种自觉的,冯昆扬手示意带走。 自崔言之搬来,从未见过隔壁木芙蓉那家的主人,没想到今儿倒是有幸得见,果真如春芽所言,是个糟老头,那苦大仇深的面相一看就是鳏夫命。 老鳏夫站在门口,两条眉毛皱成一团。 崔言之与他视线短暂交汇后,便扭过头,任由两名神策军押着他离开。 …… 若是往常,神策军必会先将他押送天牢,等进一步审理,但现今安东府起战事,又传郭安近通敌谋反,无论真假,都等不得了。 因此崔言之直接被扭送进宫。 这也是崔言之想要的结果。 勤政殿中一地狼藉,内阁五人跪伏着,方才天佑帝发火,将御案上除玉玺以外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 天佑帝恶狠狠盯着地上的一人,极为火大,“梁示崇,郭安近在安东府的事,你当真不知情?” 梁示崇仍旧伏得低低的,诚惶诚恐道,“臣确实不知情,臣若是知道郭安近如此胆大妄为,臣定不会包庇,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卢道从这时候可不忍,之前议事的时候,梁示崇那样甩锅挖坑,现在有这机会,不咬他才怪。 “陛下,梁首辅若是不知情,为何三番五次要阻拦您调回郭安近?臣看梁首辅定是与郭安近沆瀣一气了。” 张极峥此时再慌,也得站出来辩一辩,“陛下,卢阁老此话当真重了,安东府是重镇,阁老怎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天佑帝何尝不知,梁示崇还没丧良心到这个地步。 梁示崇再次接言,“陛下,今年一过,开春后,几府的守将便会回京述职,臣之前是想着,等郭安近回京后再秋后算账不迟,着实没料到会出这么大的乱子,此事臣虽不知情,可到底也犯下失察之罪,臣恳请陛下责罚。” 该进该退,梁示崇一直很会把握尺度,好赖话都让他说尽了。 天佑帝冷冷道,“你放心,朕会下旨责罚的。”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梁示崇和郭安近有勾结,天佑帝不能动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套,放到别的官员上管用,放到梁示崇身上可不行。 且不说有半个朝堂的官员是听他的,还有他遍布中周各道府的门生,这些人一联合,朝堂都得抖一抖。 再者,他还没干掉晋王,梁示崇不能下台。 李福忠从门外进来,走到天佑帝身边,道,“陛下,冯统领把人带来了。” “你们都给朕出去跪着,让他进来。” 此话一出,内阁五位立刻起身退出勤政殿,与冯昆押着的崔言之错身而过。 张极峥盯着那背影,低声同梁示崇道,“怎么是个小子?” 梁示崇不由想起童谣最后一句,道,“崔弋有儿子?” 殿内,崔言之垂首跪地,冯昆起身道,“陛下,此子就是教授孩童唱童谣的人,名唤崔言之,郢州府昭县人士,去岁中举。” “崔言之…崔……”天佑帝念着名字,恍然间明白过来,“崔弋是你什么人?” “回陛下,崔弋乃学生家父。” 提起崔弋,天佑帝心有戚戚,加之听闻此子去岁中举,心生怜惜,纵使恼怒崔言之唆使孩童传唱童谣,也不免缓和神色道,“你教授童谣,目的为何?” “学生此举,只想为家父申冤。” “崔弋有何冤屈?” 闻言,崔言之终于抬头,光穿过屋顶上蚌壳制的亮瓦,落在殿中,清秀少年挺直脊背,目光坚毅,道,“家父并非决断失误,才致使其与另外八百余名将士落入北凉圈套而亡,而是有人设计为之。” “可有证据?” 崔言之摇头,“学生没有,家父身亡时,恰逢学生回乡下场,事后返回安东府,只找到家父留下的遗书。” 他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一纸信,双手呈过头顶,李福忠上前取过,转呈给天佑帝。 天佑帝一面看信上的内容,一面道,“为何不击登闻鼓?” 崔言之道,“学生怕死。” “怕死?”天佑帝的目光从信纸上移到他身上,拧眉道,“这是何意?” “不敢欺瞒陛下,学生操办完丧事后,便立刻动身来上京申冤,可这一路,险阻重重,好不容易抵达上京,又有人要取学生性命,幸得诚王世子与徐侍郎的公子相救,若学生击登闻鼓,恐怕不等陛下召见,在鼓院,学生就要一命呜呼了。” 震慑住对方不敢下手只是其一,其二,他要让天下人皆知,郭安近才是乱臣贼子。 这番话,让天佑帝更怒了,上京竟然有人与郭安近勾结了,不是梁示崇,是谁?! 天佑帝绷着颌角,沉声道,“什么人要取你性命?” “学生不知。” 第74章 包围郭府 他不知,但天佑帝心中却不免猜测起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究竟是谁,“冯昆,去给朕查,凡与郭安近有一丝来往的,都给朕抓来!” “是!” 冯昆领命离去。 天佑帝又对地上的崔言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在未查清之前,朕让你在诏狱待着,可有异议?” 崔言之再拜,“学生明白,学生叩谢陛下天恩。” 天佑帝满意道,“李福忠,让神策军好好看守,别叫人灭了口。” “是。” 李福忠出殿唤人,内阁那几位还老实跪着,卢道从小声唤他,“李内臣,李内臣……” 李福忠抱着拂尘杆,踱步凑近,“卢阁老有何事?” 卢道从忙道,“敢问李内臣,陛下在里头怎么说?” “陛下还在问呢,卢阁老勿急。” 李福忠深长一笑,唤着两名侍卫进殿,不一会儿,那两名侍卫便押着崔言之出来了。 康进小声道,“吴阁老,卢阁老,此子竟能从郭安近手中逃脱,也太匪夷所思了,会不会有诈?” 卢道从轻哼,“甭管郭安近里头卖的是药也好诈也好,老夫都非要撬出来看看。” 他说着还瞅了梁示崇一眼,吴居廉忍不住道,“你这冲动的性子还不改改?” 话音刚落,李福忠出来了,“陛下让各位阁老入殿。” 几人赶紧从地上起来,换到殿里头跪下。 “大战在即,郭安近的事,各位以为如何?” 天佑帝这时的情绪平稳多了,卢道从率先道,“陛下,臣以为应即刻派大臣前往安东,槛送郭安近回上京,否则晚一日,安东失守的可能性便更大一分。” “梁示崇,吴居廉,你们以为呢?” 梁示崇皱眉道,“卢阁老所言在理,只是此时槛送郭安近回上京,安东军心……”他欲言又止道,“臣也只是担心,一切还要陛下定夺。” 卢道从不满反驳,“梁首辅这般说辞,是在为郭安近争取时间吗?不槛送他回上京,难道要叫他上战场,好与北凉里应外合吗?” 再不打住,两人又要吵起来了,天佑帝转问吴居廉,“吴阁老呢?以为如何?” “臣以为梁首辅与卢阁老各有各的理。”吴居廉顿了顿,接着道,“此时张同将军才刚开拔,陛下完全可以让张将军伺机架空郭安近,同时调派兵力去增援,若是郭安近真通敌谋反,而张将军架空失败,那这增援的兵力也可里应外合,拿下郭安近。” “不过当务之急,陛下得围禁郭家,揪出郭安近的同谋,以防走漏消息。” “吴爱卿所言极是。”天佑帝点了点头,“李福忠,传张闻。” “是。” 很快张闻进宫,接下命令后又马不停蹄带队包围了郭安近在上京的府邸,郭家一众亲眷老小被吓破了胆,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才收到安东府起战事的消息,还在担忧郭安近的安危,谁曾想下一刻竟都成阶下囚了。 此时郭家的管家才道出城里刚传的一首童谣内容,郭老夫人一听,霎时两眼一黑,晕了个彻底,郭府上下立时乱成一锅粥。 上次夜抄郑国公府本就令上京的官员们心有余悸,这下禁军又突围郭府,一时间人人自危。 天佑帝一面让冯昆调查,一面将所有怀疑的对象,或是与崔言之相关的人都叫进宫中问话。 勤政殿中,徐怀宁同宋翎一道将那夜救下崔言之的情形事无巨细地禀告给天佑帝,包括崔言之带徐琬回上京的事。 反正他们不说,冯昆也能查到,倒不如都交待干净,免得被治欺君罪。 天佑帝对宋翎出手保护崔言之的行为感到十分奇怪,“宋翎,你怎么会安排人手护他周全,你不是常说你不是个乐于助人的性子吗?” 宋翎恭敬道,“陛下,臣虽不乐于助人,可臣深知作为诚王世子的责任,崔言之乃崔弋将军之后,又是一介读书人,他日必是为陛下所用的人才,遇到危险,臣岂能坐视不理,再者……” 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臣也有点私心,他是阿琬妹妹的恩人,臣亦想替她还个人情。” 伏地的徐怀宁倏然侧目看向他,眼含警告,宋翎却视若无睹,天佑帝了然道,“这么说,你这一是为朕,二是为徐家女?” “臣不敢欺君,所言皆是实话,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瞧他样子,分明是种下情根,又想到他将至弱冠,诚王妃还没给他定亲,天佑帝便破天荒露出点笑容,道,“自古少年心性风流,朕还没见过徐庸的女儿,改日让她进宫来玩玩。” “是。” 面圣后,两人一前一后退出勤政殿,走出殿门不远,徐怀宁便再也按捺不住,扯住宋翎的胳膊,压着声音道,“亏我拿你当兄弟,你方才为何要提阿琬?你护那崔言之是你的事,与阿琬何干?!” “怀宁兄,本世子说的是真心话。”宋翎慢条斯理掰开胳膊上的手,道,“若非本世子,你家这位恩人,早就死过八百回了。” 当然,后来到底有没有人再对崔言之不利,全凭他一张嘴。 徐怀宁冷哼,“怎么着,你还想让我感谢你?” 宋翎笑得眼尾勾人,语气轻佻,“我要你感谢我做什么,让阿琬来谢我就好。” 徐怀宁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恶狠狠道,“放心,我回去就同她转述你的原话,下次她见到你,定会好好感谢你的。” 至于是怎么个感谢法,那就不好说了。 宋翎不在意,反而问,“老实说,你真不考虑让我做你妹夫?他日有个王爷妹夫,不是挺好的么?” 徐怀宁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别扯上我妹妹。” “小皇叔!” 闻声,徐怀宁瞬间熄火,有人正往二人跟前来,是二皇子齐王,月白蟒袍,金冠束发,腰系玉带,亲和温良,笑起来像四月春风。 宋翎八风不动,一副长辈姿态,“二皇侄儿。” 徐怀宁拱手行礼,“齐王殿下。” 宋钰温柔一笑,“徐公子是小皇叔的朋友,不必多礼。” “本王还要面圣,就不打扰你们了。” 第75章 朕甚慰之 他一走,徐怀宁也没心思再同宋翎扯东扯西,快步朝宫外走,倒是宋翎追上他,道,“阿琬与裴家的亲事都黄了,不若我找徐大人聊聊,看徐大人同不同意。” “宋翎,别逼我揍你啊!”徐怀宁抬起脚,作势踹他,道,“你干的那件事,我没让阿琬和我爹娘知道,已经够给你脸了。” 宋翎一面躲避,一面解释道,“我不是说了么,那事儿我不是故意的,我就一时冲动,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徐怀宁冷语道,“别拿我当三岁小孩儿糊弄,我告诉你,你若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追求阿琬,我不至于不赞成,但你这样的人品,我信不过,我不会让你成为我妹夫的,找你那些莺莺燕燕去!” “本世子长得万里挑一,有钱有权,有身份有地位,是她们非要上赶着围着我转,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还苦恼呢。” “哟——”徐怀宁都被他的厚脸皮逗得冷笑一声,“你这意思是你还委屈上了? 宋翎负着双手,痛心道,“本世子唯一的错就是不够狠心…唉!” “怀宁兄,不若我介绍两位美人给你认识认识?反正你也没定亲,说不准就看中意了呢,届时徐大人徐夫人都得感谢我,我同阿琬的事,你也帮帮忙,如何?” “不如何,没兴趣,你可以滚了。” 徐怀宁一把薅开他,登车离去。 宋翎站在原处唉声叹气,墨竹不解道,“世子,您真那么喜欢徐小姐?” 墨竹嘴上这么问,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不信,他可是见识过他家世子与别家姑娘调情的样子,根本就是个处处留情的花心男。 宋翎吃惊,“本世子看起来难道不像?自她幼时,本世子就对她比对所有女子都好。” “……” 墨竹心道,一点也不像好? 他以前一直以为世子拿徐小姐当妹妹呢。 …… 齐王恰好在贤妃宫中,因此比景王先到勤政殿。 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道,“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天佑帝虽传齐王问话,但心中是不怀疑他的。 天佑帝抬手示意他起来,没正面回答,反而是叙述起心中郁闷,“朕老了,治国总觉着有心无力。” 宋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温柔笑道,“父皇正当壮年,哪里老了,许是近来国事太操劳,父皇定要保重龙体,儿臣还望父皇能长长久久干下去。” 天佑帝没好气道,“长长久久干下去,你好日日逍遥快活是?” 他的儿子不多,长子夭折后,宋钰名为二皇子,实际上在他心中与长子没差,成年皇子就宋钰和宋钊,后头三个皇子都还小,因此天佑帝对宋钰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加之贤妃母族势弱,没有外戚干政的隐患,更没有争权夺利的尔虞我诈,只一心一意依附于他,天佑帝便在心底深处觉得,他与贤妃母子过的才是那平民夫妻生活。 宋钰羞愧地摸了摸鼻尖,无奈道,“父皇莫怪儿臣,儿臣也想为父皇分担,可实在是儿臣不如三皇弟能干,怕办砸了父皇交给儿臣的差事。” 提起宋钊,天佑帝便回想起那日他的剖白,老三好是好,就是野心重。 “朕干不了一辈子,你总不能这么一直闲散下去。” 皇子太有野心不好,可无野心,无心朝堂事也不好。 天佑帝语重心长道,“朕望你能多用些心思在正途上,这样朕也能多陪陪你母妃。” 宋钰乖巧应下,“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念叨一番后,天佑帝切入正题,“北凉要攻打安东了。” “……怎会如此突然?”宋钰露出震惊的神情,又忙收敛道,“那郭都护能守住么?” “郭安近通敌了。” “什……什么,通敌?!” 宋钰不再装淡定,惊得踉跄后退一步。 天佑帝望着他,严肃道,“老二,上京有他同谋,你认为是谁?” 宋钰慌忙下跪,垂首道,“儿臣,儿臣不知。” “可是老三?”天佑帝追问,“他素来有野心。” “不,父皇!”宋钰看着被这句话吓得不轻,立刻为宋钊辩解,“您不可听信他人谗言,三皇弟为人敦厚,一心一意办差,为父皇排忧解难,定然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还望父皇明察,莫要冤枉三皇弟!” 说罢,他重重磕头。 天佑帝见此心中甚慰,却还是揪着那个问题道,“既然你认为不是老三,那你心中可有人选?别怕,父皇相信你的判断。” “儿臣……”宋钰抬手抹了抹脑门的汗,小心又为难道,“父皇知道的,儿臣平日里既没有留心朝中大臣,也不通朝中庶务,儿臣真的说不上来。” 他整日只知放鹰逐犬,日常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那副困窘的模样倒叫天佑帝不忍再逼问,亲自上前将他扶起,道,“父皇知晓,起来。” 宋钰战战兢兢起身,仍不忘为宋钊再辩解两句,“儿臣不知是谁将三皇弟与郭安近扯在一起,但三皇弟当真冤屈,父皇英明,切莫伤了您与三皇弟的父子情。” “父皇知道,你虽好玩,却最懂孝悌,朕甚慰之。” 都说长子应作担当表率,要能力卓群,可天佑帝未登基前,一直都不是那样的长子,他不如下头的弟弟能力强,也不如他们会哄父皇开心,母后说他天资不够聪颖,更要勤能补拙,因此他只会埋头苦干,哪怕努力错了方向。 他似乎从来都不懂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又或者是他不会哭,也不敢哭。 被立为太子后,他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父皇看重他,忧的是不能胜任太子之位,随时会被取而代之,他日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总算笑到最后。 宋钰像曾经的他,但又不完全像,宋钰比曾经的他更会讨人欢心,曾经吃过的苦,他并不想爱子再吃一遍,是以朝野内外评价宋钰无能又如何,贵为皇子,江山姓宋。 “父皇……”宋钰感动得泪流满面,“儿臣有愧。” “朕近来会很忙,你母妃老毛病又犯了,若是无事,就带妙君进宫多陪陪她。” 任妙君即齐王妃。 “是。” 天佑帝摆摆手,“去。” 第76章 皇帝晕倒 宋钰跪安离去后不久,宋钊也到了勤政殿,两兄弟在外头有没有碰到就不得而知了。 宋钊进殿麻利一跪,自顾自道,“父皇,郭安近通敌谋反的事,儿臣已经听说了。” 他已经同邓良商议出良策,就等着在天佑帝面前露一手。 天佑帝看着他,淡淡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宋钊自认为他现在与天佑帝是毫无隔阂的,他才是天佑帝最能够信任的儿子,便跪着上前道,“父皇,儿臣之前与您提过,曹晖已经是儿臣的人了,如今趁着咱们知道郭安近叛变的消息还未传回安东,咱们可以让曹晖下手牵制住他。” 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天佑帝,“父皇以为如何?” 天佑帝想到张同和刘纪毕竟还没那么快赶到安东,就算赶到安东,也未必能成功架空郭安近,但曹晖在安东已经待过一段时间了,相当于是个现成的内应。 “嗯,曹晖可取得郭安近的信任?” “这是自然。”宋钊不禁有些沾沾自喜,“现在郭安近行事,都愿意听一听曹晖的建议。” 看来是个完美的内应,天佑帝微微点头,抚着龙须道,“那就让曹晖作内应,如何牵制,还要与几位阁老商议,李福忠,让他们今夜到养心殿来。” “是。” …… 是夜,徐府云光院 徐琬躺在床上发呆,春喜来回禀事情,“小姐,派去蹲守的人回来了,说裴老爷与裴大爷动身去江浦了。” “嗯。” 春喜又道,“郑公子那边也已经通知了,不过奴婢在想,若是裴府真要压下这事儿,定会选择私下处死车夫,不可能会发卖,而且生死攸关之际,车夫说不准会咬出您。” “他不会咬出我的。”徐琬淡淡一笑,“而且裴元庆也不会处死他,人在江浦县令手里,可不是在裴府后院,打死也就打死了,他要是不想被政敌逮住把柄,只能咬死那车夫是发疯病,车夫也会配合他,发卖得远远的才是唯一的途径。” 春喜细想后深以为然。 徐琬又道,“裴元庆现在应当是急着把尸首处理掉,唉,本小姐就是心善,瞧他大孙子没娶妻,还给配个冥婚,虽然不是黄花大闺女,但毕竟狗男女还是相配的。” 春喜更加深以为然了,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徐琬却又不满地“啧”了一声,“就是可惜,那坟应当会被毁掉。” 若是裴元庆敢挖开坟一看究竟,他就只会把这事儿瞒得更死。 春喜疑惑道,“小姐,什么坟呀?” “我的坟啊。” “啊?!您的坟?!”春喜立刻大惊失色,“呸!小姐,这多不吉利啊!您快告诉奴婢是谁干的!”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原主都死了,立坟是应该的,至于她嘛,什么不吉利的诅咒都对她无效,顶破天不过鬼魂灰飞烟灭而已。 徐琬慢悠悠指着自己,“我干的。” “……” 春喜见她很认真的样子,气得跺脚,“您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呢,这不吉利的,会折阳寿的……” “啊,奴婢知道了。”她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徐琬好奇道,“你知道什么了?” “奴婢知道您为什么突然病了,肯定是因为那座坟,您看果真不吉利,会折阳寿?” “会个大头鬼!” …… 诏狱内阴森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令人窒息。偶尔有几道微弱的光线透过狱窗,照在湿滑的石墙壁上,映出一片片斑驳的阴影,仿佛有鬼魂在无声地哭泣。 这里曾关过贪官佞臣,也曾关过触怒天子的忠臣。 铁制栅栏的牢房内,崔言之盘坐在不知被多少人坐过的早已潮湿而铁实的草堆里,发髻和衣袍整齐得没有一丝凌乱,他就那么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是因罪入诏狱,加之天佑帝的吩咐,故此负责看守的神策军对他还算客气。 晚上的饭食虽然清汤寡水,但好在不是馊水馊饭,崔言之很庆幸,他再怎么食而忘味,也咽不下馊掉的东西。 现下情况比他预想的好,天佑帝不算昏庸,至少仅凭着崔弋遗书中提及的郭安近的罪名,天佑帝愿意查一查。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不想等,他只想先平反,扳倒郭安近,对于失去父母的狼崽子而言,能不能长大还两说,能咬掉一块肉是一块,哪里会有多长远的目光。 至于郭安近背后那个人,若是他能活着出去,他会徐徐图之的。 …… 神策军不仅是天子近卫,也是中周的谍报机构,查处叛乱、刺探情报很有一手。 凡与郭安近沾得上关系的,冯昆都带人查了一遍,翌日呈上一些信件。 除冯昆、天佑帝与李福忠外,暂且还没有其他人清楚那到底是些什么信件。 总之天佑帝看完后震怒,急火攻心下竟生生晕过去了,国师便在此时进了宫。 养心殿内,梁皇后端坐在一旁的榻座上,她穿着靛蓝绣凤凰暗纹的对襟褙子,整个人贤惠大气,很有国母风范。玉贵妃和娴静温柔的贤妃着装也较为朴素,默默陪坐一旁。 齐王和景王立在一侧。 梁皇后关切道,“国师大人,陛下可有大碍?” 自天佑帝修道开始,他就极少甚至不再召见太医院里那些太医来问诊请脉了,按他的话说,他是天子,又随太上道君修行,自会炼成金身护体,终有一日会幻化成仙。 平日若有哪里不舒服,也是取两粒凌霄殿中那三足鼎丹炉里炼制的金丹,服下即可。 国师抚着长须,以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沉稳语气道,“皇后娘娘放心,陛下无大碍,只是近来修行与国事令其操劳过度,服几丸丹药便能恢复过来。” 梁皇后不知是放心还是没放心,又或者说不知她是担心还是不担心,总之听国师如此说,便点点头,起身道,“既如此,就由齐王和景王服侍在侧,本宫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时候再来。” 玉贵妃巴不得呢,急忙应是,更是连声叮嘱宋钊要好好服侍。 贤妃称老毛病还没好,与皇后一同离开了养心殿。 这下殿中便只剩玉贵妃、宋钊、宋钰、国师以及李福忠。 玉贵妃找借口将李福忠唤到殿外,打听天佑帝晕倒的原因。 李福忠眼观鼻鼻观心地打着哈哈,导致玉贵妃一无所获,气得拂袖而去。 第77章 不用管他 两丸丹药下肚,天佑帝未时见醒,两只眼珠深嵌在眼窝中,越发显得有些浑浊。 宋钊忙扑到龙床边,担忧道,“父皇,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宋钰、国师和李福忠站在一侧,几人虽没开口,但面上也是十分担忧的。 天佑帝转了转眼珠,好似在极力忍耐什么,须臾后才道,“朕无碍,都回去,李福忠,叫冯昆来。” “是。” 逐客令一下,几人都只能跪安后退出殿去。 国师告辞离宫,宋钰亦同他一起,欲前往太清宫上香为天佑帝祈福。 宋钊却并不甘心就这么离宫,他想知道天佑帝召冯昆来是为何事,是以借口去永安宫陪玉贵妃说说话,想等晚些时候再来一趟。 李福忠则唤来冯昆。 养心殿内焚烧起提神的香,天佑帝穿着明黄中衣躺在靠垫上,精神比刚醒来时要好一些,他对地上跪着的冯昆严肃道,“除了那些信,朕要知道他们还有哪些往来,还有谁参与其中,你暗中查清楚,凡有猫腻的,都给朕记下来。” “是,内臣遵旨。” “去,切记不可惊动任何人。” 如今他是谁也不信。 …… “打听到没,你家公子犯什么事儿了?” 举着油饼啃得正欢的三七见春芽失魂落魄地回来,忙从门槛上站起来迎上去。 春芽摇头,瘪嘴道,“只听说是神策军来抓的,下诏狱了。” 三七眼珠子瞪得溜圆,“瞧不出啊,崔公子这得犯多大事儿啊……” 二人从医馆里搬进望春巷才没过几日,这突然就下狱不说,还是诏狱,意味着崔言之犯的事儿已经惊动天子了。 春芽唉声叹气地坐到门槛上,三七举着油饼也顺势坐下,宽慰道,“春芽,你家公子都将卖身契给你了,摆明就是让你另寻出路,不用管他,你一个小小仆役,总不能妄想可以在诏狱里捞人?” 那他倒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春芽愁眉苦脸道,“可总该想点什么法子?” “你能想什么法子,你才跟他几日啊,还是自谋出路最要紧。” 他跟崔言之确实没几日,远没到要誓死追随的地步,但好像也做不到果断地弃之不顾。 “都进诏狱了,怎么可能出得来啊。”三七啃一口油饼,含糊道,“温老头说过,诏狱里头吃人不吐骨头,竖着进横着出,何况崔公子身上的伤还没彻底痊愈,要再一用刑,噫……” 三七想到崔言之会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便浑身一抖。 春芽被吓得一脸绝望,“那公子真的没法儿出来了?” 见他这样,三七也不好继续打击,换了种说法,“不若你回徐府去,求求你的原主子?” 春芽叹气摇头,“我在徐府虽是卖身,但也受过颇多照顾,怎好意思因为公子的事去求前主子,而且公子入诏狱……若真有旁人愿帮忙求情,恐怕也极可能会被牵连。” 见他还有自知之明,应当不会稀里糊涂想些捞人的法子,三七便松了口气。 “那就按我说的,你也别想着等崔公子了,赶紧回徐府,好歹也是个安身立命处,就你身上那十两银子,花光了能去哪儿?” 他继续劝道,“你回徐府,不算背主,崔公子又不会怪你。” 春芽一副纠结神色,叹气道,“还是再等等。” 三七有些失望,“你还真是命定的奴仆啊,若是我,我早跑了。” “那若是换作温大夫入诏狱前把卖身契给你,你真的会跑?” 春芽感觉三七铁定会跑,毕竟他在温兆良手底下被压榨得那么狠。 “他又不会入诏狱。”三七扭捏道,“没有可比性……” “唉!” 春芽又是重重一声叹息,他本打算踏实跟着崔言之等他飞黄腾达呢,哪曾想会有这一出,现下叫他在上京要怎么活啊,他被卖身成奴也有五六年了,早就习惯有主子的生活了。 三七说得对,他就是奴仆命。 “你若是实在没地方去,又不想回徐府,不如继续留在医馆?”三七试探性问春芽,又立马补充道,“不过我不确定温老头会不会同意啊,毕竟多养一个人就要多费银子……” “我知道,那样太为难温大夫了。” 春芽知道温兆良的性子,铁定不愿意养他,他不能干的三七能干,他能干的三七也能干,实在没必要多添一个人。 虽然三七认识春芽不久,但两人年纪相仿,又能聊到一处,他是打心底将春芽当成朋友的,也不愿看他不好过,“我去说,万一他同意呢,就是月银恐怕不会有了,反正吃的话,油饼嘛,咱俩分一分,若是崔公子有幸出来,你后头日子就好过了。” 春芽感动得无以复加,“三七,你对我太好了。” 三七生怕他感动到落泪,赶紧拍肩阻止,“不白帮的,日后医馆里除抓药、给温老头打下手外,其余的事,你都包了哈。” “……” 等温兆良从酒楼回来,三七便将想法同他说了,不出意料,温兆良不同意。 他和蔼的面容瞬间变得市侩,两眼眯成细缝,挑剔地打量着春芽,嫌弃道,“能做什么?” 春芽立马道,“洗衣做饭挑水劈柴打扫医馆……” 温兆良嗤哂,指着三七道,“这些他都能做。” 三七:“……” “不是,温老头,养他费不了多少银钱,大不了我少吃一些,我的吃食分给他。” “行啊,那你日后就没有油饼吃了。” 正当三七欲问不吃油饼吃什么时,温兆良抖了抖衣袖的褶皱,慢悠悠开口,“你日后就吃粗面饼子,反正油饼你也吃腻了。” “……” 春芽赶紧道,“温大夫,您还是让三七吃油饼,我不待在医馆了。” “别啊!”三七重情重义的本性在此刻犹如喷涌而出的泉水,压都压不住,叫板道,“温老头,崔公子如今在诏狱生死未卜,春芽无处可去,你就不能让他留在医馆应应急么?” “谁说他无处可去的?”温兆良不满地斜他一眼,“那宅子还没到赁期呢,再者,你怎么知道崔言之回不来?有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功夫,把你扎针的手艺再精进精进,省得给老夫丢人!” 三七被他怼得面红耳赤,却没忘记抓重点,“你是说崔公子能出来?” “我说了吗?我可没说。” 春芽眸子变得亮亮的,追问道,“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回宅子里等公子回来?” 温兆良不答,片刻后还是没忍住轻点了下下巴,二人欢呼起来,他却摸着胡须,自言自语道,“那宅子应当没这么邪门,怎么谁住谁出事……” 第78章 试探宋钊 宋钊在永安宫中与玉贵妃商议一阵后,便借口送补汤再次来到养心殿。 李福忠没拦着,龙床上的天佑帝看着母子二人进来,面上一派平静。 玉贵妃端着圆盘,盘上有一只盛着热汤的描金瓷碗,她摇曳上前,“陛下,这是臣妾回宫后特意炖的汤,放了些补气安神的药材,臣妾喂您。” 天佑帝神情不变,“有劳爱妃,放下。” 照往常,天佑帝不会拒绝她喂汤,便是拒绝,玉贵妃也会说汤得趁热喝,然而此刻看着那平静无澜却似酝酿波涛骇浪的脸,她只能应一句,“……是。”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感觉天佑帝似乎有些不耐烦。 宋钊见殿中无外人在,便开口道,“父皇,昨夜同几位阁老商议出的法子,儿臣已经传信给曹晖了,想必过两日他便会收到,等他布局好,届时张同将军也该到了,两厢汇合发力,不愁拿不下郭安近。” 昨夜商议的法子便是由曹晖先用离间计,将长史、司马、校尉等同郭安近剥离开,再告知他们,圣上已知晓安东的一切,愿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拖住郭安近开城迎敌。 是跟着郭安近通敌谋反,舍弃九族性命,背世代骂名,还是及时回头、将功折过,他们当然拎得清。 毕竟有崔弋这个前车之鉴。 天佑帝眉心突突直跳,他竟忘记这茬了。 “曹晖是何时为你所用的?” 宋钊不知他这会儿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回答,“早在他被调往安东府前就已经向儿臣投诚了,梁首辅他们以为曹晖已为他们所用,才会不遗余力地向父皇举荐他。” 提起这点,宋钊还是颇为自得的,梁示崇都不能拿下的人,他能拿下,并且梁示崇还被傻乎乎蒙在鼓里,搁谁谁不得意。 天佑帝眼色似乎暗了暗,不过又极快地恢复正常,却仍是被玉贵妃捕捉到了,她心头的不安,又加重一分。 “你就没想过,这可能是梁示崇的计谋,曹晖只是假意投诚你?” 这一点,邓良也曾怀疑过,不过最终他们打消了疑虑,因为曹晖交出了自个儿的把柄。 再者,武官常言,一将不事二主。 是以宋钊认为曹晖不会是个双面间谍。 但这些他不想同天佑帝明说,“父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儿臣认为曹晖没胆子做这样的事。” 是真没胆子,还是给的足够多?若想他人为己所用,左右不过是拿捏把柄命脉,许以高官厚禄,难不成曹晖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气节大义? 天佑帝沉默,宋钊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他再次开口,索性问出心中疑问,“父皇,您召来冯内臣,可是查到勾结郭安近的人了?” 天佑帝淡淡“嗯”了一声,宋钊闻言便有些兴奋,忙不迭道,“父皇,可否告知儿臣是谁?” “不如你猜猜,会是谁?” “儿臣猜想,勾结郭安近的人,要么是九皇叔,要么是梁示崇,不过儿臣认为,极有可能是梁示崇。” 天佑帝看着他,沉静道,“何以见得?” 宋钊缓了缓,自信道,“父皇您看,梁示崇之前那般阻止您调回郭安近,便是您具以力争安插进崔弋,没多久也战死了,他分明清楚郭安近怀有异心,却仍然选择站在您的对立面,只能说明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而他后来大力举荐曹晖,也是因着安东府是他的地盘。” 天佑帝不语,眼神示意他继续。 宋钊接着道,“您再看九皇叔,他虽盘踞西南,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若起事,必然不会只从南边攻过来,那样成事太难,安东安西安北三府各抽调部分兵力,配合其余各道的府兵,就能将其打得溃不成军,他根本就摸不到上京,因此九皇叔必然会选择南北夹攻,而阮家一脉刚直忠心,唯一可取的就只剩郭安近了。” “儿臣方才说极有可能是梁示崇,一是因为九皇叔无论如何都不允许郭安近通敌;二是因为梁示崇不会替九皇叔卖命,也就没必要费心劳力举荐曹晖了,那么便只剩一种可能,郭安近就是他的人。” 其实他还想说,梁示崇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梁皇后没有生出皇子,日后梁家荣光不再,这江山社稷是否依旧姓宋,梁示崇不会在意的。 天佑帝以一种极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宋钊,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这个儿子,他不曾想宋钊能将晋王宋烨起事都分析了。 宋烨起事可能采用南北夹攻,那么若是他要起事呢? “父皇?” 宋钊见他盯着自己却没反应,心下不安得忍不住唤了一声。 天佑帝这才收回目光,随口道,“你分析得颇有道理。” 宋钊心道方才他定是惊艳于自已的智谋,便长舒一口气,道,“那父皇可否告知儿臣,冯昆查到的究竟是不是梁示崇呢?” “冯昆还在查。” 天佑帝又隐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加之父子俩刚刚的对话氛围也有些怪异,玉贵妃忙插言道,“陛下,这汤都快凉透了,快喝了。” 天佑帝却道,“朕乏了,你们回。” 母子俩一时面面相觑,还是李福忠上前道,“陛下刚醒,还得多歇息,娘娘和景王先回,这汤,奴才待会儿吩咐小厨房热一热,不会辜负娘娘心意的。” 如此,母子俩只能告退。 离开养心殿,宋钊闷闷道,“母妃,什么也没打听到。” “不能急,母妃总觉着你父皇方才的态度不对,他不会怀疑你?” “父皇怎么可能怀疑儿臣?”宋钊不以为然道,“儿臣都已经向父皇表明心思了,又怎么会做那些多此一举的事?” 玉贵妃却不容乐观,“可郭安近与曹晖是在你表明心思之前啊。” “不会的,母妃不要多虑。” 见他如此笃定,玉贵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按下心中想法,祈祷是自个儿想多了。 殿中,天佑帝命李福忠对那碗汤验毒,在查清真相前,他谁也信不过。 李福忠举起没有发黑的银针给他看,“陛下,没毒。” 天佑帝只淡淡一瞥,毫不在意道,“倒了。” “……是。” 那碗汤被浇在了殿外的盆栽里头。 第79章 寒舍商议 虽是初冬,未至最冷的时候,但只要下雨起风,那就和下雪化雪时没什么差别,照样冷得人骨头缝都疼。 徐琬窝在床上不想动弹。 徐庸即使已官至从三品,禄米奉钞职田,光这些折算下来一年的收入就有几百两,还不算圣上偶尔心血来潮的赏赐,加上阮氏近二十年的经营,府中已算不得穷,可依然节俭得很。 比如现下外头冷得人发颤,徐庸还是不同意安排炭火,非得等冬至后。 春喜穿裹得很厚实,打帘进来,呵着热气道,“小姐,郑公子请您去望春巷,说有要事相商。” 这个月已经过去大半,郑明锐定是不想浪费一月一次的机会。 徐琬闷闷“哦”了一声,在温暖的被窝中蠕动了一下,不情愿道,“他就不能挑个天气好的时候吗?这外头冷得根本不想动。” “夫人说动一动就不冷了,公子一早在院子里打拳,打得满头大汗的,瞧着一点都不冷。” 春喜说着便原地跺了跺脚,驱散脚底的寒意。 徐琬没忍住翻个白眼,“那他可真能!” 话虽这么说,徐琬却还是认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没办法,天冷得赚钱啊。 …… 冷风凄雨,徐琬穿着灰扑扑的右衽棉袍,化身成小厮,低调得谁都不会多瞧一眼,撑着油伞走在望春巷中。 一路走到尽头,才有处不显山不露水的门匾上写着“寒舍”二字。 徐琬抬手拍门,没一会儿,门被打开,玉汝探出头来,惊奇道,“徐小姐,您今儿又换了副打扮啊!” “我乐意,快让让。” 徐琬挤开他,手中的伞都不带斜一下的踏进宅子里,玉汝忙关好门,双手盖头冒雨冲到徐琬前面,跑去里头唤郑明锐。 这是处二进宅子,处处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好,但胜在望春巷靠鼓楼街和朱雀大街,地段非比寻常,因此这小宅子也是颇为值价的。 徐琬踏上正厅的台阶,郑明锐恰好从里头出来,穿着锦缎袄袍,两人一打照面,他便先露出个笑容。 “徐小姐何必这般打扮,来郑某寒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低调行事而已,郑公子好雅兴,人家取名非斋即苑,偏你取名寒舍,不知寒舍是否真的寒啊?” 见她将收好的伞递给玉汝,搓了搓冷得发僵的手指,郑明锐会心一笑,“徐小姐放心,炭火自然有的,请。” 俩人迈进正厅,里头果然有盆烧得发红的炭火,瞧着就暖洋洋的,徐琬快步过去,伸手覆到炭盆上方,热意烘得人身心舒畅,满足喟叹。 烤上火后,徐琬才歪头看郑明锐,道,“你叫我来,是有生意了?” “嗯,有人出价最高。” “多少?” “两千三百两。” 徐琬点点头,七成取整她也能拿一千六百两,还不错。 “他要什么?” “梁示崇的密信。” 老爹的上司? 徐琬皱眉,“你确定他有密信?” 郑明锐突然将手探到她手的上方,挨得有些近,乍一看,像是要握住她一般。 “不确定,尽量找,若是能找到与安东府相关的密信,两千三百两照给,若是不能,就只有定金。” 徐琬预感大概是找不到的,便脱口问道,“定金多少?” “一成。” 一成太少,不过没找到的话,那就算白给,当个跑腿费。 “若是梁示崇真没有密信,找一找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卖给他政敌的。”郑明锐看着她道,“应当不用我教?” “放心,东家。”徐琬被烘得有些懒洋洋的,她眯着眼瞧郑明锐,道,“能告诉我是谁要买这密信么?” 郑明锐淡淡一笑,“江湖规矩,不透露买主信息。” 徐琬不在意地挑眉,“好。” 岂料他又道,“景王。” 徐琬讶异地看着他,明显就是在问他怎么又愿意说了。 郑明锐脸上的淡笑变得真诚几分,“你是自己人。” 玉汝端来刚泡好的茶,徐琬顺道换话题,道,“你这宅子怎么不多安排两个下人,什么都指着玉汝干,不方便?” “怎么,玉汝一个人没伺候好你,还是你心疼他一个人干活?” 郑明锐眼尾挑得狭长,听着是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含着点难以言明的味道,吓得玉汝奉茶的手一抖,公子怎么拿他开涮。 “啧,你这人心里头真阴暗,我只是好心,堂堂春江楼东家,没必要过得这么寒酸,你可别把我往坏处想。” “开个玩笑,徐小姐别介意。” “你是东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徐琬饮一口热茶,满不在意道,“那个车夫如何了?” “买下了,在春江楼,你要么?” 徐琬摇头,郑明锐似乎想到什么,突然促狭道,“你这么睚眦必报,日后上京谁家公子敢娶你?” “那正好,不必他们娶,我也不想嫁。” 见她神色语气十分认真,郑明锐好奇道,“为何?被裴柯伤透了心?” 徐琬没忍住噗嗤冷笑出声,道,“那你可真是想多了。” 郑明锐复而点头,“我想徐小姐应当也不会囿于儿女情长,何况为那样一个绝非良配之人。” “行了,东家,别说这些了。” 徐琬实在没心思同他聊这些无聊的闲话,“景王如何笃定梁府有密信的?” “猜的?”郑明锐耸耸肩道,“听说安东府的大都护通敌谋反,上京还有共犯,他定是以为梁示崇就是那个共犯,所以想找到铁证扳倒梁示崇。” 景王也是下了血本。 徐怀宁之前进宫回来就说崔言之散播童谣已被下诏狱,徐庸说他是为了扳倒郭安近为他父亲平反。 徐琬盯着炭上跳跃的橘黄火苗,道,“那个共犯不是他是谁?” 郑明锐两手一摊,“这我可不知道。” 好…… 两人又随意聊了聊,等雨停后,徐琬才提伞离去。 …… 过两日便是汤凝华的生辰宴,也是及笄宴,要大办,因此上京有头有脸的官眷贵妇都会出席。 徐琬从望春巷回到云光院,春喜便捧着请帖出来,道,“小姐,汤府的请帖才送来,元夏姐姐说汤小姐近来忙些琐事,这才赶出时间发请帖,让小姐勿怪。” “奴婢瞧元夏姐姐似乎话里有话,可能汤小姐近来不太好过。” “知道了,我不会怪她。” 徐琬接过请帖看一眼便搁下,道,“今夜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替我守好房门。” 春喜会意,也不多问,“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第80章 夜闯梁府 寒风乍乍作响,正是万物沉睡之际,无边夜色中一抹不易察觉的黑影悄声靠近梁府。 只轻轻一跃便蹲上墙头,徐琬瞅着挂着星星点点灯笼的宅院,猜测哪处是书房。 梁府比昔日的郑国公府,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徐琬没猜对书房的位置,认命地忍受着刺骨寒风在屋顶穿来飞去。 半晌后,她终于在揭开瓦片后看到预料之中的书房模样,立时翻下屋檐,防备地钻进屋中。 徐琬熟练地掏出火折子吹燃,借着微小火光在房中快速翻找起来,书架包括博物架都被翻找一圈,甚至她还探查起有没有隐藏的机关,均没有什么发现。 案上除开正经公文,没有丁点可以作为拍卖的东西。 徐琬正失望,却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这深更半夜的,梁示崇该不会还来此处处理公务? 她迅速吹灭火折子,隐到博古架旁,伺机而动。 门被推开,来人气息不对! 那人不疾不徐踏进书房,借着外头隐隐的光,徐琬看清了。 身高八尺,玄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把软剑,一张精雕细琢的脸上,眼如鹰隼,精准地将目光投博古架旁。 徐琬心道不好,方才进梁府一路畅通无阻,她真没想到梁府会有高手护院,不过有也不奇怪,中周权臣的府邸怎么可能任人来去自如。 只是她隐匿气息已经算上乘了,这人居然一下就能发现她,可见实力之高。 看来对方是故意放她进来瓮中捉鳖的。 “找满意了吗?” 那人凉凉开口,抽出软剑,欲发起攻势。 倏然,火光亮起! 照亮彼此方寸之间,四目相对那一刻,杀气毕现! 徐琬猛地将手中的火折子扔向书案,与此同时,另一手抄起博古架上的一只瓷瓶朝他砸去。 整套动作不过电闪之间,那人抬剑劈开迎面飞来的瓷瓶。 “啪嚓——”一声,瓷渣立时向四面八方飞溅开去! 徐琬趁机遁逃而出,那人欲追,可书案上火已经燃大,不少公文被烧毁。 他只得愤而收剑去灭火。 徐琬正自喜,劫后余生般跳上屋顶,哪知对方竟还有帮手,连气息都没喘匀,就与几个持刀剑的劲装男子面面相对。 她顿时头皮一紧,这可太不妙了。 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跑!!! 倒不是她不敢打,主要是怕动起手来会惊扰到梁示崇,届时引来更多的帮手,蚁多咬死象,本来这具身体就没有接受过改造,没法儿做到无所不能。 再者她自个儿腰间只别有一把新买的匕首,真打起来,几乎等同于近身肉搏,对上四尺长的武器,容易吃亏。 还是得让郑明锐准备点趁手的武器啊! 徐琬想着便寻着几人围捕的空隙,飞逃而去,她只希望书房的火势燃大些,拖住那个一看就很高深莫测的男人,若不然今夜可就惨了。 她一逃,屋顶上的几人便立刻开始围追堵截,徐琬拼了命地上蹿下跳,不好容易跑出梁府,却还是被那几人咬住了。 好在书房那位并未现身。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堵住去路,另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屋檐上,防止她跳上屋顶逃跑。 四人手中的刀剑泛出凄冷寒光,杀气腾腾而起! 既然逃不过,那就只有打了。 徐琬抽出匕首,蹦了蹦。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她似一道闪电般突击到前方那人身前,速度之快,晃得人眼前一花。 “刺啦——”金属摩擦发出一道长长的尖锐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匕首划过那人抬起一半的剑,刚好卡住剑柄,徐琬右手肘狠狠一撞,顺势顶膝,他便霎时捂住裆部滚成一团,手中的剑也被轻松夺下。 “锵!” 身后三人举着刀剑欺身逼来,徐琬似背后开眼一般,飞速转身,右手反手举剑接住劈来的三把刀剑。 迟一息,她后背都得开花。 殊死搏斗时,并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四人齐上,如同一张网一样紧紧围着徐琬缠斗。 但徐琬无心恋战,只想尽快结束战斗,干脆一手持剑一手持匕首,每每刀剑相交时,她便会一个飞转,用匕首伤人。 四人接连被她用匕首刺伤,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继续朝她攻来。 见状,徐琬只得下死手,在挑开一人的命门后,终于寻到机会,她将剑甩向几人后,果断遁入凛凛夜色中。 …… 翌日一早,寒舍的门便被敲开,徐琬还是那身打扮,提着柄油伞,黑着脸站在门外。 吓得玉汝心头一咯噔,不会出什么事了? “你家公子呢?” “在里头看账本呢,徐小姐请。” 玉汝说完便脚底抹油般开溜,他要去提醒公子小心。 待徐琬进正厅坐下,郑明锐也恰好出现在门口,笑道,“徐小姐怎么这么早来我这儿,拿到密信了?” 徐琬视线一转,不爽道,“没有,梁示崇的书房没有什么密信,别说没有密信了,连丁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郑明锐嘴角的笑容一点点落下去,语气却并没有很失望,“那还真是可惜。” “梁府有高手,昨夜故意放我进府,我竟然没发现。” “哦?”郑明锐立刻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想看有没有受伤。 徐琬耸肩道,“我跑得快,他们没能伤我。” 幸好书房带软剑的那位没追出来,否则昨夜结局如何,她也说不准。 “那就好。”郑明锐落座,盯着玉汝从书房端出来的炭盆,道,“那书房当真什么都没有?机关呢?” 梁示崇手上不可能干净,既然书房没找到,要么就是藏在暗格暗室,要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压根就没被他放在书房。 “没有,我都找过了,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他拉长语调,商量道,“不如你再去一次?我想梁示崇定然是将那些重要的东西都藏在别处了,否则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梁府有个身手十分好的人,你想让我去送死么?”徐琬淡淡觑他一眼,“大不了这钱我不赚了。” 郑明锐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人身手比你还好?什么样的?” “我没与他交手,不过他能一下发现我的气息,锁定我的位置,证明他确实很强,另外几人我交过手,感觉他们好像不怕痛也不怕死。” “死士?” “什么?” 徐琬疑惑地看着他,郑明锐解释道,“世家会豢养死士,嗯……就是专门用来杀人的,极听主人话。” 徐琬了然,那不就跟她前世一样么。 “那你给我寻几件趁手的武器,日后用得上。” 郑明锐点点头,“放心,我会准备好的。” 第81章 软禁景王 已至正午,天却阴沉沉的,似要来一场暴雨,刺骨的寒风中夹杂着泥土的咸腥气息,吹得人面目发僵。 偌大宫殿建筑群环绕的湿漉漉的广场中央,孤零零跪着三个人,一个是齐王宋钰;另外两个则是玉贵妃和其大宫女伏霞。 天佑帝已经恢复好身体,开始在勤政殿处理公务了。 陪在一旁的李福忠小心道,“陛下,眼瞅着外头快下雨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令天佑帝不悦,“你想替他们求情?” 李福忠慌忙道,“奴才不敢。” “他们想跪,就让他们跪到满意为止。” “……是。” 一个时辰前,冯昆将最新的证据交到天佑帝手中——烧毁一半的景王宋钊与郭安近互通的书信,以及拦截下来发给曹晖的另一道命令。 若非提前做过心理预设,天佑帝看完非得气死。 之前的剖白表忠完完全全像个笑话。 于帝王而言,谁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有谋逆之心,同样也无法容忍自己被蒙在鼓里戏耍,天佑帝当即下令让景王去太清宫祈福,实则是被神策军软禁起来。 可笑到这一刻,他还要顾及着脸面和朝中争斗,做表面功夫。 永安宫的玉贵妃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来勤政殿外长跪不起,请他收回成命,彻查此事;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宋钰竟然也来求情。 只是现在,他正在气头上,没有下令杀掉宋钊就已经算很有理智了。 “传信给张同和刘纪了吗?” “回陛下,已经传了。” 那两人是一道上路,夜以继日赶往安东,就怕晚到生出变故,按理只需传信给一个人就好,可天佑帝偏要各传一道,他到底是防备着张同。 天佑帝搁下手中的奏章,道,“一定要封住消息,若再发现有人传信给曹晖,立刻给朕抓来。” 他现在就等着,等着看那道重新传给曹晖的命令究竟会不会成真,如果郭安近真的死了,那他绝不会姑息宋钊。 “是。” 李福忠心道,这天真是要变了。 殿外,细雨夹着寒风落下,伏霞抬手遮在玉贵妃头顶,担忧道,“娘娘,下雨了,您要不还是回宫,若是淋雨染上风寒可就遭了,殿下还等着您呢,您千万不能病了。” 玉贵妃盯着浸湿的地面出神,坚决道,“本宫不回,本宫要跪死在这里。” 她之前的担心成了真,可她想不通,为何天佑帝连查也不查就下那样一道旨意,明明她的皇儿是一心一意为他,就算是她的皇儿想要当太子,也绝不可能会联合郭安近通敌谋反啊。 她想不通。 伏霞没办法,只得跪得笔直,替她挡雨。 雨越下越大,渐渐有了倾盆之势,无数雨滴似珠落玉盘,乱蹦乱溅。 宋钰的贴身侍卫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油伞,又或者是提早准备的,贴心地递一把给伏霞。 伏霞接过后感激道,“多谢。” 玉贵妃却是冷哼着不愿意遮这柄伞。 宋钰温声劝道,“贵妃娘娘还是遮一遮,病了总归不好,会令三皇弟担心的。” 他越是这般温柔懂事,玉贵妃就越是不喜他。 朝中对他的风评是好坏参半,好的是他性格温和敦厚,恪守孝悌,待人接物永远谦逊知礼,细如春风;而坏也没坏到哪儿去,不过是说他玩物丧志罢了。 他除开能力不行、出身不够以外,哪点都符合众人对帝王之才的期待。 “有劳齐王。”玉贵妃最终还是别扭地跪在了伞下,对宋钰道,“齐王不必在此跪着,若是病了,你母妃该怪本宫了。” “贵妃娘娘不必担心,母妃常教导儿臣要爱护弟弟妹妹,她不会怪罪的。” 玉贵妃闻言,心中更不爽了。 …… 魏太师接到消息后,立刻进宫请求觐见,被天佑帝给拒绝了。 他索性去了诏狱。 崔弋之死,真相如何,天佑帝似乎不再关心,他的一切重心都放在了上京谁人与郭安近狼狈为奸,通敌谋反的事上。 是以崔言之也被遗忘了。 崔言之在诏狱待的这几日,再没有提审的消息,他也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潮湿阴冷的环境让他染上风寒,咳嗽不止,腹部将将愈合的伤口时不时隐隐作痛。 好在神策军的态度照旧。 牢狱生活无疑是寂静又枯燥的,这种寂静枯燥让他生出会永远待在这里的错觉,也让他生出想要逃离的渴望。 唯一能抵抗这种寂静枯燥的办法,就是反复在心中咀嚼昔日所习的诗书,从中汲取力量。 昏暗幽长的过道里响起脚步声,一步步,清晰地穿过耳膜砸在心上。 崔言之没想过魏太师会来诏狱见他。 天子帝师兼任大学士,景王的外祖,中周当世大儒。 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面容和蔼可亲,气度儒雅,外头一身宽大长袍,毫不臃肿。 魏太师在牢房门口站定,没有要求打开狱门,而是隔着铁栅栏与崔言之相望。 他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能洞察一切。 崔言之起身走到牢房中央,离他不远不近,拱手行礼,“崔某见过魏太师。” 魏太师摆摆手,开门见山道,“崔小友,你父亲之事,我已听说,他可告诉你,郭安近是谁的人?” 崔言之蹙眉,不明白为何是他来问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答道,“不曾。” 这下换魏太师皱眉了。 “此事关系重大,你不可有所隐瞒。” “崔某不敢隐瞒太师,家父确实未曾告知。” “那你是有何依据说郭安近通敌谋反?又有何依据说上京有其同党?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崔言之从他恼怒的语气里品出味来,看来是查郭安近扯出景王了。 实话实说,他心中从没认为景王会是那个同党。 “家父留有遗书,是否通敌谋反,还需陛下裁夺。” 魏太师错愕一瞬,似乎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仅凭一封遗书……” “魏太师,此事陛下在查,至于查到什么程度,崔某不得而知,魏太师若是有异议,可找陛下进言。” 崔言之说完这段话,便忍不住捂嘴咳嗽起来。 魏太师和蔼的脸早已冷若冰霜,“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说话做事别太狂妄。” “咳咳,魏太师…咳…言重…咳咳咳……” 见他咳得脸红脖子粗,魏太师再懒得同他多说一个字,转身而去。 第82章 以血作书 “老师,魏太师去诏狱见了那个举子。” 冬日阴雨沥沥,梁示崇负手站在官署廊下观蒙蒙雨雾,带着湿气的冷风吹散午后的疲倦,令人头脑清醒。 “陛下知道吗?” “神策军肯定会回禀的。”张极峥顿了顿,问出心中疑问,“您说陛下对景王能狠得下心吗?毕竟之前那桩事,陛下也轻拿轻放了。” 他说的是郑翀贿赂官员之事,梁示崇淡淡道,“这两桩事不能比,不过常言道虎毒不食子,陛下极爱惜名声,他定然不愿做恶人,须得有人递刀给他,逼着他做恶人。” “到底是不能小觑齐王,好一招祸水东引,嫁祸于人啊。”张极峥两手揣在袖中,遍体生寒地感慨,“若非咱们清楚他的底细,非得被他给骗过去不可。” “齐王有谋,且看他这回能不能扳倒景王。” 他说着调转步子,离张极峥离得更近,“昨夜有人闯进我书房找东西,将书案给烧了。” “得手了?!”张极峥惊愕之下差点失言,忙压下音量道,“您府上不是有护卫吗?” “放心,没得手,老夫的东西怎么可能随意放在书房。”梁示崇神色轻蔑,“我就猜到景王会怀疑我,本想来个瓮中捉鳖,等揪住人,再反咬一口,告他蓄意构陷,既能间接坐实他与郭安近之事,又能彻底激怒陛下,届时恐怕就没有景王了。” 张极峥立刻追问,“那人可抓到了?” 梁示崇摇头,“让他跑了。” 张极峥泄气,“可惜了。” 梁示崇倒不失望,“不算可惜,天意难违,咱们就坐山观虎斗,日后真相大白,齐王只会死得更惨。” “是,届时清查起来,也与咱们无关。” 梁示崇又转去看外头的雨,昂首长舒一口气,仿佛吹在脸上的不是普通的风雨,而是官场厮杀后的腥风血雨。 “斗,斗得更狠才好呢。” …… 太清宫是皇家道观,位于西出皇宫的月亭山上,说是山,实则就是个小山丘,距离皇宫很近。 国师大人便是住在太清宫中。 山上的草木大都凋零枯萎,唯有松柏长青挺立,太清宫后头的一方简陋小院被神策军重重包围。 穿戴贵气的宋钊死沉着脸坐在屋内,看着门外雨中那株山茶花,一朵朵鲜艳的红,仿佛一颗颗带血的头颅,他盯得出神,亦仿佛想要透过重重雨幕看清隐匿在后的真相。 贴身侍卫阳山冒雨前来,带着一身冷冽水汽闯入视线,抱拳跪地,“殿下,春江楼说没有密信。” “砰!” 宋钊重拳捶桌,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一抖,他狠厉的眼神扫向阳山,“收了本王的银子,告诉本王没有密信?耍本王呢?!” 阳山继续道,“春江楼说梁首辅早有准备,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反倒惊动护卫——” 宋钊厉声打断,“那就继续给本王找!不惜一切代价!” 阳山硬着头皮道,“…可…春江楼说,他们不愿以身涉险,愿意退还定金……” “啪!” 粗瓷碗被掀落在地,宋钊腾一下站起身,暴躁怒吼,“不愿涉险?他春江楼不就是干这行当的吗?!拿这话来堵本王,是存心跟本王作对?!” 阳山忙劝,“殿下息怒!” “息怒?!本王要怎么息怒?!把本王关在这里,祈的哪门子福?!” “殿下!慎言啊!” 这小院冷清至极,并不多隔音,若是方才的话再传到天佑帝耳里,他都别想活着出这道门。 宋钊硬生生压下内心滔天的怒气,对地上的阳山道,“邓良怎么说?” “邓先生说此刻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再激怒陛下,他与太师正在相商办法…” 宋钊气得咬牙切齿,“能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梁示崇这个老贼,本王竟会栽在他手里,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外头凄风苦雨,犹如他的内心,他自以为和天佑帝既是父子连心,又是彼此交背相护的战友,此后他们父子二人将会在朝堂一致对敌,他甘愿做矛,亦甘愿做盾。 谁曾想一道祈福的圣旨将他押来这里,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这就是天家父子啊! 为何要怀疑他,为何要怀疑他啊?! “本王没做过的事,本王绝不认!” “铮!” 宋钊猛地抽出阳山腰间的剑,吓得阳山大惊失色,“殿下——!” 冰冷的剑刃倏然割下衣袍,又划开左手掌,猩红的血液急冒而出,甚至有微细血管断裂而带来的剧烈跳动感。 宋钊看着他,自嘲道,“你怕本王寻死?放心,本王绝不会寻死!” 他怎么可能寻死呢?他有母妃,还有外祖和舅舅,他要做中周的太子,他日后还要做中周的皇帝,他绝不能就此认输! 他就着鲜血在碎布上写,‘巫蛊之祸,子肖刘据’! 天佑帝虽然没有下令杀他,但难保没有动杀心,不过是在等罢了,等安东平息战火。 阳山被这一幕惊红眼眶,“殿下……” 他做宋钊的侍卫已经有很多年了,生在皇家,争权夺位是从古至今大多数皇子的宿命,即便你不想争,也会有人逼着你争。 魏太师教他成为帝王,玉贵妃要他成为帝王,而宋钊知道,成为帝王,可呼风唤雨,可保魏家满门荣耀,更可实现治世明君的理想。 他自幼苦读经史典籍、兵法韬略,懂治国理政,难道不该做太子,不该做皇帝吗?这有什么错? “本王要同他们斗到底!” 宋钊几近癫狂,掌间血越溢越多,滴在布上,地上,那样刺眼,他却浑不在意,大手一挥,将碎布丢给阳山,“拿去呈给陛下!” “去!” “是!” 阳山本想让他包扎伤口,却被他眼神吓退,遂不敢耽搁,起身离去。 外头升起漫天迷雾,罩住一切,让人辨识不清。 宋钊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心底蔓延出一股浓烈的苦涩滋味,令他两眼发酸,尽管仰着头,却还是溢出一滴泪,从脸颊滑落。 院门被打开,押衙站在门口,隔着雨幕,高声道,“景王殿下,可需要包扎伤口?” 宋钊望向门口,眼神中是屈辱、仇恨与骄傲交织在一起,“不需要,给本王滚!” 第83章 闲聊八卦 玉贵妃在勤政殿外长跪换来的结果是膝盖肿胀、寒气入体,天佑帝别说收回成命了,连打发李福忠来问一句都没有。 她静静躺在永安宫的雕花金丝楠木床上,盯着牡丹花纹丝绸帐顶,不住流泪。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 若是天佑帝此时赐宋钊一杯毒酒,她也不会意外了。 魏太师觐见接连被拒,朝中绝大部分人听说后都回过味来,景王哪里是去太清宫祈福,分明是被软禁了。 虽然他们不清楚其中内情,却都明白景王要想翻身恐怕有些难了。 支持景王的人如同嗅到危险气息的龟,缩着脑袋悄悄观望,不敢在此时冒头。 安东开战,禁军包围郭府,景王被软禁……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大家敏锐察觉到现下正值多事之秋。 上京城的气氛就如这冬日阴雨天气,令人感到压抑、烦闷。 但汤府门前此刻却是车水马龙,各府穿戴考究的官眷贵妇小姐们络绎不绝登门。 徐琬穿一身竖领对襟烟青袄裙,梳着垂挂髻,规规矩矩跟在阮氏身旁。 徐府马车一到,等在门口的元夏便赶紧上前,这丫头比春喜年长几岁,处事圆滑,嘴甜讨喜,一上来便笑得牙不见眼,“徐夫人,徐小姐,小姐特命奴婢来此候着,领你们进府落座。” 阮氏微笑颔首,“今儿是你家小姐的及笄宴,定是忙得脚不沾地,还惦记着我们,难为她了。” “徐夫人客气,小姐也是许久不见徐小姐,念得紧。” 阮氏一听便明白,这是来请徐琬去汤凝华那儿的。 “那阿琬同你去,我这儿不用挂心。” 虽是这么说,元夏还是招来一个丫鬟领阮氏去内宅花厅那边。 徐琬和春喜则跟着元夏穿过花园和游廊,去含霜院。 精致的院子里,菊花、茶花争先开放,屋里传出笑闹声,热闹程度一点不比外头少。 徐琬她们来得不早不晚,汤凝华这会儿都已经准备完毕,就等着及笄仪式了。 屋里燃着两盆炭火,暖烘烘的,衣着精细鲜亮、佩戴珠钗玉环的贵女们齐聚一堂。 汤凝华一面同这些贵女聊天,一面分出心神关注着门口,等元夏一打起帘子,露出徐琬半个身子,她便霍然起身,周围贵女们的注意力自然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徐琬身上。 被一大群少女们注视打量,徐琬并未生出不适,大大方方走进来。 汤凝华上前拉住她的手,紧张道歉,“阿琬,你出事后,我没能去看你,实在对不住,家里怕惹非议不许我出门…” 徐琬理解,毕竟她当时名声很糟糕,不过看她们窃窃私语的样子,现在的名声似乎也不大好,她莞尔一笑道,“不妨事,咱们之间不说这些,我懂你的难处。” “你不生我气就好。”汤凝华瞬间喜笑颜开,拉着徐琬过去,“快过来坐。” 在座的人中,有昔日与她关系不错的几位姑娘,这是出事后首次打照面,徐琬本想熟络地聊几句,发现对方疏离一笑,不愿搭腔,她便也不自讨没趣了。 裴姝、裴琳两姊妹一见到她,立刻古怪地找个借口匆匆逃离此处。 也是,怎么说她曾经也差一点成她俩的大嫂,后头牵扯出这么多事,谁也无法直视谁,她们若是知道实情,恐怕日后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 司农寺少卿的闺女讥讽道 ,“她们两姊妹倒是有闲心来参加宴会。” “王大小姐何出此言?” 王大小姐轻笑一声,极为平静道,“你们恐怕没听说,她俩的亲哥,裴大公子死了。” 死、死了?!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齐齐看向徐琬。 徐琬淡淡一笑,一副事不关己、认真听八卦的模样。 王大小姐接着道,“我听说死得极其不光彩,裴府把这事儿压下来了,不许对外传,应当是连夜运回祁州草草掩埋了。” 距离徐琬捅出他与郑三有私情写淫词艳曲才过去不足半月,怎么突然就死了? 而且究竟是怎样极其不光彩的死法,才会让裴府连个丧事都不愿办,甚至勒令不许外传? 众人不禁内心猜测起来,可谁也没好意思开口问。 太常寺卿府的小姐道,“王大小姐是怎么知道的?我们都没听说啊。” 还不等王大小姐开口,就有一位小姐小声发言,“其实我听到一点小道消息,不过不是关于裴大公子的,我是听说裴府大夫人似乎患了疯病。” 闻言,众人立时唏嘘不已,唯一的儿子,还是裴家孙辈里头一个死了,可不得疯么。 有人撇嘴道,“府上出这档子事,她俩不侍奉床前,怎么还有心情出来玩啊?” 也有人表示理解,“没什么奇怪的,裴府现在指不定多压抑呢,她们肯定也不愿意待在府里。” 汤凝华怕徐琬心里难过,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徐琬正想说她没事,就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徐小姐,裴大公子那事……你也没听说么?” 徐琬看向提问的人,微笑反问,“我应该听说么?” 那人一噎,忙尴尬解释,“我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见徐琬行事比从前更沉稳无畏,汤凝华放下心来,其余人也不敢再找不痛快,纷纷想着转移话题。 但王大小姐似乎并不满意话题就此打住,反而爆出个更惊人的消息。 “你们知道那郑语馨最后结局如何么?” “不是说充官妓了么,那里头还能有什么结局?” 接话的小姐似乎觉得提‘官妓’二字很难堪,神色十分嫌弃。 王大小姐悠哉悠哉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话音甫落,一众贵女立刻看向她,等吊足这群小姐们的胃口,王大小姐才道,“她也死了。” 全场哗然! 这群世家贵女全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即便方才已经听闻裴柯的死讯,也丝毫没有减弱她们听到郑语馨死讯时表现出的吃惊。 她们忍不住猜测起郑语馨的死因,以及她会不会是和裴大公子一起死的? 前几日是不是传过裴大公子夜闯官妓与郑语馨一夜春宵的事? 两个人都死了,还死得极其不光彩,该不会是她们想的那样,这两人都死在了床上? 第84章 胡乱聊天 太常寺少卿府的小姐忍不住道,“王大小姐,你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啊?” 徐琬饶有兴趣地看着王大小姐,期待她嘴里会蹦出什么有意思的话。 王大小姐淡淡扫她一眼,并不解释,只是道,“我平日里爱听稀奇事,今日是随意分享,大家随意听听就是。” “那到底是真的假的啊?” “你们觉着是真的就是真的,要我说呢,这叫恶有恶报,你说是,徐小姐?”王大小姐大方迎上徐琬探究的视线,回以一个略微冰冷僵硬的笑。 徐琬抬手触了触鼻尖,点头笑道,“王大小姐所见甚是。” 有小姐发问,王大小姐便转移目光,徐琬也不再看她。 “你们说出这样的事,裴家那两位姑娘…还能说亲么?” “我看悬,裴老爷都被连累得降职了,蒋二小姐,恭喜令尊了啊!” 被点到的蒋二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的父亲正是升任礼部尚书的蒋持益。 聊着聊着,话题总算换到诗词花会上了。 徐琬挨着汤凝华,悄声道,“我有礼物给你,咱们进里间去?” 汤凝华点点头,同其余人交待一句,便拉着徐琬绕过一扇蕙兰屏风。 拉开距离,又有屏风遮挡,徐琬便问出心中疑惑,“那位王大小姐是什么情况啊?” 原主对在座的大部分贵女都知之甚少,徐琬对王大小姐方才的表现更是一头雾水。 汤凝华道,“你知道她是王少卿家的?” 徐琬点头,仍是不解。 汤凝华接着道,“你难道从前没听过王少卿的长女被负心汉退婚的事么?经此之后,极少有人家愿意上门提亲,王大小姐也不愿嫁人,成日钻研农事,她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负心汉,所以才会那样说。” “可她那个笑……” 汤凝华笑了笑,道,“她没恶意的,自那件事后,她的性子变得有些孤冷,加上平日也极少笑,所以笑起来不太自然。” “好。” “王大小姐挺不错的,你们俩……”汤凝华叹道,“也算有些同病相怜,你若是不介意,我可以介绍她同你认识。” 徐琬点头同意,抛开方才的误会不谈,她还是很认可汤凝华的说法的。 “那此事就说定了。”汤凝华没忘记正事,伸手讨要道,“你送我的礼物呢?” 徐琬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又长又窄的木制雕花盒子,“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哼,不喜欢你得给我重新挑。” 汤凝华说着打开盒子,红绸内衬里静静躺着一支蝴蝶银簪,取出来时,串满极小碧玺珠的蝴蝶翅膀轻轻震颤,轻盈灵动,“好漂亮啊!” “看样子你是喜欢得不得了了?” “喜欢喜欢。” “那要不要帮你戴上?” 汤凝华摇头,“待会儿长辈要插簪,我改日挑个好时候再戴。” “也行。” “小姐。”元夏此时进来道,“长公主和嘉宜郡主来了。” 长公主是天佑帝的亲妹妹,这位现身,便是作为主角的笄者,汤凝华也得主动去拜见一下。 “我马上过去。”汤凝华放好簪子,将盒子收进梳妆台的匣子里,对徐琬道,“嘉宜郡主也算老熟人了,你同我一道去。” 徐琬并不想凑热闹,“人家是来祝贺你的,我去算怎么回事儿?你去,反正也快开宴了,我待会儿就过去了。” “那好,我把元夏留给你?” 汤凝华仍然有点不放心,府中人多嘴杂,那些个不长眼的若是欺负徐琬怎么办? 徐琬好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还能丢了不成?你忙你的去,别管我。” 徐琬推着她出里间,正好外头那些贵女也打算去凑凑热闹,便浩浩荡荡一群人前往内宅花厅。 徐琬落后于人,春喜同她咬耳朵,气呼呼道,“小姐,亏你先前对她们那么好,方才她们竟连点面子功夫都不愿做,招呼都不愿打,奴婢果然没猜错,她们就是不愿同您来往了。” 春喜口中的“她们”便是以往与她关系不错的几位贵女。 徐琬不在意地笑道,“人之常情罢了,世道于女子而言从来都是苛刻的,她们为名声着想没错,况且,人这一辈子,缘聚缘散是常态,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谁能说得准会相伴一辈子,人生万般皆是虚妄啊。” 春喜对她这番话感到十分意外,“小姐,您说话怎么像看透红尘似的……您不会有出家入道的想法?” 最后这句,她问得很忐忑,生怕徐琬嘴里蹦出一句“对,我看透红尘俗世了,我要遁入空门或者道门了”。 “嗯,你猜得没错。” “啊?!”春喜惊得大叫出声,引得前头的姑娘们纷纷回首,她尴尬得手忙脚乱捂嘴,小声道,“您别跟奴婢开玩笑啊。” 徐琬个子比她高一些,能顺手摸一摸她的脑袋,“你个小丫头,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明白一些人生的本质,往后你离开谁也能过得下去。” 春喜却道,“奴婢不想明白,奴婢离开您肯定过不下去。” 徐琬无语地瞥她一眼,道,“那你想怎么着?去寻死?” 谁想春喜竟真的点头,认真道,“对啊,奴婢是这样想的,之前您失踪,奴婢就想,您若是不在了,那奴婢也不活了,去阴曹地府,奴婢也陪着您。” 徐琬嘴角一抽,“陪着我干嘛?继续给我当奴婢?” “嗯嗯,是啊。”春喜自有一套道理,“没转世投胎之前,您总需要奴婢伺候?” “……” “奈何桥一过,孟婆汤一喝,谁还能记得谁。”徐琬恨铁不成钢道,“你能不能有点骨气,有点出息,当奴婢有什么好?” 伺候人、低人一等的事儿,没谁爱干? “奴婢觉得很好啊。”春喜浑然不觉当奴婢有什么问题,“跟着小姐,奴婢觉得挺好的。” 她圆乎乎的小脸扬起天真的笑。 徐琬:“……” 没救了,天生奴婢命。 前头的人群改道去花厅,徐琬却和春喜在行至游廊时寻了处廊凳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实说,参加宴会与人打交道这种事,她真的很不喜欢干,还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觉呢。 不过有时候打交道这种事不是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就比如此时,除开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外,还有一位穿海棠红滚赤金线缎面小袄并同色百褶裙的姑娘,从游廊一头款款而来,瞧着十分的眼熟。 第85章 教她做人 “徐小姐,别来无恙。” 董莹停下步子,昂着下巴打量徐琬。 徐琬本不想打招呼,但既然对方都开了口,她便也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董小姐。” 董莹身后那个婢女,就是昔日董莹在徐府落水后大喊大叫,配合董莹唱黑脸的那位,狐假虎威,满脸傲气。 徐琬实在给不出好脸色,偏生董莹还不走,非要和她聊些有的没的。 她眼中带着敌意,道,“听闻徐小姐退婚了。” 当初徐琬定亲,董莹绝对算是最高兴的人之一,只要徐琬和宋翎没可能,她就有信心等到宋翎回心转意,哪曾想,如今还退婚了,这不得不令她警惕。 “是,有劳董小姐记挂。” 董莹哂道,“不客气,徐小姐曾说过对世子表哥无意,还望你信守承诺。” 徐琬忍不住在心中翻个大大的白眼,“董小姐放心,你不必在我这儿费心思口舌,找你的世子哥哥去。” 董莹冷哼,“这就不劳徐小姐操心了。” “那最好,咱们之间没熟到要打招呼寒暄的地步。”徐琬站起身,走到距离她一拳的位置,平视的双目带着漫不经心的凉意,“还请董小姐日后见到我,务必将我当作不认识的陌生人。” 董莹真是极厌恶她这副样子。 凭什么徐琬能轻而易举获得宋翎的关注,却又不屑于宋翎在她身上花心思,徐琬不屑的那份心意,恰恰是她渴求的东西。 她日日渴求宋翎能回头看看她,可实际上宋翎烦她烦得要死,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宁愿去蓬莱阁同那些歌姬舞女调情,都不愿意同她说一句话。 她是诚王妃认可的儿媳妇,凭什么比不上这些女子。 董莹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烂了,狠狠瞪着徐琬道,“你别得意!” “……” 徐琬都被气笑了,“董小姐,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脑子不大灵光?我哪里得意了?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的么?你这上赶着找不痛快是什么毛病,我不理解。” “不过有病就去治,省得耽误了,你的世子表哥更看不上你。” 杀人诛心,董莹气得玉容扭曲,“你、你!” “你什么你。”徐琬云淡风轻道,“董小姐还是别生气的好,生气老得快,美貌可是你唯一的优点,好好把握,别白瞎了,毕竟你这脑子是指望不上的。” 无脑的蠢美人,徐琬倒也没多讨厌,不过是生不出好感罢了。 董莹与徐琬较劲的这几年,徐琬通常都是不理她的,今日竟一改往日风格,嘴毒得她都不知怎么还口。 “你个讨厌鬼!” 这娇嗔的骂法,把徐琬憋笑憋得胸腔起伏不定,“嗯,我是讨厌鬼,董小姐日后千万记得离我远点,别把我当成你姻缘路上的假想敌,我没功夫陪你玩。” 徐琬说罢就准备离开,能同董莹聊这么多,她已经是极有礼貌和耐心了。 “啊——” 身后乍然响起一声惊呼,刚转身的徐琬似早有预料般,猛地回身伸手拦抱住董莹,反应之快,令人咋舌。 董莹预料之中应当是躺到地上,却不想竟是半靠在徐琬的怀里,腰间那只手臂虽纤细,却很是有力。 她僵着身子,一抬头,就看见徐琬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眸中冷意冷得人心颤。 “董小姐,虽然兵不厌诈,但这招过时了。” 董莹那个婢女正准备大喊大叫,却被徐琬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给惊得呆在原地。 董莹大抵是生平第一次被个女子拦腰而抱,觉得甚为别扭,加之被徐琬识破伎俩,故而恼怒又羞愤,“放开。” “阿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汤凝华的声音适时响起,游廊那头正是那群去而复返的贵女们,徐琬将董莹扶起站定,微微一笑道,“同董小姐开玩笑呢,她打赌我抱不住她。” 董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默不作声。 春喜则翻了数个白眼。 汤凝华心中了然,没有点破,招呼众人去观及笄礼,同时拉过徐琬,低声询问,“怎么回事?她又想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嗯,她脑子蠢,总喜欢搞这些把戏,我教她做人罢了。” …… 观完及笄仪式,吃过宴席,宾客陆陆续续离去,汤凝华没忘记要介绍徐琬同王大小姐认识。 趁着送客,三人在门口闲聊。 王大小姐此时的神态语气明显温暖几分,道,“我表字简知,虚长你几岁,你若不嫌弃,我们可以姐妹相称。” 徐琬从善如流,“那我唤你简知姐,你唤我阿琬就是。” 王简知点点头,嘴角勾起僵冷的笑,道,“你家中许你同我来往么?不怕我带坏你么?” 徐琬语气轻松,“我爹娘向来开明,不会阻拦我交朋友的,简知姐不过是不嫁人罢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王简知闻言微愣,复道,“我不嫁人于令尊令堂而言,确实并非天大的事,但阿琬若是动了同我一样的念头,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汤凝华也认同,“阿琬,你若是生出这样的念头,伯父伯母定不会同意的。” 徐琬见二人生怕她会冲动之下也会选择不嫁人,便道,“此事我定会慎而再慎的,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王简知这才轻松地笑了笑,道,“我该回府了,开春得空,阿琬和咏雪可以去我庄上转转,我闲来看了些农书,打算试种。” 徐琬和汤凝华应下,她便登车离去。 王简知一走,阮氏也从汤府里出来了,徐琬便同汤凝华打了个招呼,随阮氏回府。 马车上,阮氏道,“你今儿新认识的是王少卿的大姑娘?” 徐琬点头,“怎么了?娘莫非不同意我同她来往?” “那倒不是,那姑娘是个有想法的,听说颇懂农事。” “是,简知姐还说开春要在庄上试种,邀请我和咏雪去看呢。” 官眷贵妇圈也是个政治圈,夫人们说话总是拐弯抹角、夹枪带棒,不比贵女圈里还保留耿直纯真。方才几位夫人,话里话外暗示徐琬不祥,否则裴府与郑国公府怎会到如此地步。 虽然阮氏舌战对方取胜,但心中却不免升起一重担忧。 再看徐琬与王简知相识,心中担忧更盛,阮氏不想徐琬学王简知,却也不会因此阻拦她与王简知交往。 阮氏摸了摸徐琬脑袋,压下心头的郁气,“嗯,届时你就去看看,也了解了解农事。” 第86章 人命天定 景王被软禁的消息终于还是不胫而走,上京城正议论得热火朝天,天佑帝就在朝会上直指宋钊勾结郭安近谋反。 他没有说宋钊通敌,这是他身为天家父亲能给的最后的宽容。 本就淋雨染上风寒的玉贵妃就此一病不起,魏太师和支持宋钊的朝臣们急得如热锅蚂蚁。 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谁都怕被牵连获罪落得个满门抄斩,而魏太师不止担忧魏家一门的荣辱安危,还担忧一手教导的外孙会彻底失去争储资格。 …… 景王之前所写的血书并没有第一时间呈到天佑帝手中,阳山擅作主张找了魏太师和邓良。 两人商议,决定缓几日,等陛下怒气消一消再递呈,否则那样的血书叫天佑帝看了,只会龙颜更怒。 宋钊自比刘据,那不就是说天佑帝是晚年的汉武帝,昏聩多疑,被蒙蔽视听,为奸人所用吗? 是以坚决不能立马上呈。 后来还是魏太师求李福忠帮忙,才在天佑帝心平气和时呈上血书,李福忠只管转呈,半点不敢为宋钊说话。 天佑帝看完血书后久久不语,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和态度。 最后他许是从心底翻出一点浅薄的父子情,怕真的冤枉宋钊,再演巫蛊之祸的悲剧,又或者是少时从魏太师那里学的明君当重德行起了作用。 总之在魏太师联合部分大臣上书的极力恳求下,天佑帝终于同意重新清查此案。 永安宫的玉贵妃勉强松一口气,开始配合太医诊治。 而因着要重新清查案子,天佑帝命神策军放松看守,宋钊不再受困于那方小院,只要不出太清宫,其余地方可随意出入。 深夜细雨不停,屋顶瓦槽汇聚的雨水顺雨链而下,溅在石板上,发出沉闷声。 法堂里燃着几簇灯火,光影绰绰,正面高墙上悬挂三清神画像,画像下有一案桌,桌上置有经书符箓和法器,格外庄重神秘。 精神疲倦的宋钊盘坐在法座上,静静聆听国师大人讲经说法。 连日的多思多虑,令他迫切需要一位精神智者的开导。 他双手置于膝上,可见左手手掌上裹缠着纱布。 国师一身素袍,盘坐在案桌下,与宋钊面对面,他面目至清,可见在修道上颇有心得,国师抚须道,“天律经说人命天定,不可更改。殿下应修身养性,以应天道。” “不知国师大人所说的天道是哪个天的道。” “自然是上苍之天,也是陛下要遵从的天。” 宋钊不太信人命天定这种鬼话,他唇边勾起一丝嘲讽的笑,道,“听闻国师大人会相术,可知过去,测未来。你方才说人命天定,不知国师大人可看出本王的命了?” 国师继续抚须,“本是天潢贵胄命。” “本是?” 国师点头,“若殿下是想问老道,您是否有不居于人下之命,依老道所观,殿下没有。” 尽管宋钊不信,可听到这样的话,他心里极不舒服,自古以来,凡成帝王将相者,没有人不希望自己是天命之人。 宋钊压抑着怒气,冷哼,“国师大人说本王没有,那谁会有?” “天机不可泄露。” “……” 宋钊忍不下去了,猛然起身道,“本王不信什么人命天定,不可更改!” 他被关在这里,与身处天牢无异,每日担惊受怕天佑帝会不会突然下令要处死他,精神濒临崩溃,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子,他就能立刻炸起来。 “殿下息怒。”国师岿然不动,平静得仿若古井深潭,“有道是,凡欲成大事,须得齐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殿下信不信?” 宋钊想了想,缓缓点了下头。 “老道说人命天定,殿下可以不信,殿下可以凭手中权力做到地利人和,可天时,殿下命中没有,天不借势,一切惘然。” 再次被否认,宋钊垂于双侧的手不自觉握紧。 国师却不看他的反应,继续道,“人命天定,运则可变,殿下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以及所遇到的人,皆会影响气运。殿下若能潜下心修身养性,顺应天道,虽天命不可改,但运途顺坦,可避免一些灾祸。” 提到“灾祸”,宋钊不免联想到眼下的绝境,望着他,将信将疑道,“国师大人所说的灾祸是眼下的,还是将来的?” “若殿下不听劝,不止眼下有,将来也会有。” 听闻此言,宋钊脑中的弦一下绷紧了,他站立片刻,终是抵不过心中所想,坐回法座上,诚心讨教,“该如何破解?” 国师摇头,“无法破解,殿下运势已失,恰如江水东逝,焉有逆天倒流之理?” 也就是说此事他已经无法决定,只能听天由命了。 宋钊心头一震,脑中的弦“啪”一下断了。 他不信,阳山带来的消息是圣上同意重查,只要重查,他必然会有机会翻盘。 而且,他做不到放弃帝位。 可见国师如此笃定,他也不免好奇自己的下场,若是真的如国师所料,也算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是以宋钊皱眉问,“结局如何?” “性命无虞。” 若是性命无虞,何不再搏一把? 国师似乎知他心中所想,语重心长道,“殿下,切莫自比刘据,走那不归路……” “国师大人,不管本王比不比,本王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非也,世间万般浮云,唯性命最珍贵。” …… 天佑帝虽然同意重查,但迟迟没有召宋钊进宫问话,他手中掌握的罪证也并没有透露给其他人。 还是只有他与冯昆、李福忠知晓。 魏太师等人本以为可以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接连几日,什么也没查到。 从郭、曹两家入手,毫无所获,两家家眷一问三不知,更不要提府中下人了。 若是栽赃,对方做得简直滴水不漏,魏太师心有惴惴,其余人焦灼不安。 如今曹晖与郭安近都远在安东府,他们鞭长莫及,只能从景王入手。 邓良怀疑景王府中有叛徒,可是查来查去,审来审去,还是什么也没发现。 太匪夷所思了。 再这么下去,天佑帝宽限的时间就要到了,届时大家都得玩完。 第87章 这群反贼 天佑七年冬月初一,由北凉亲王祁稹亲率的十万大军抵临苍沟关,名将燕铮带兵破关,攻打平阳城。 冬月初六,平阳城失守沦陷,安东残军撤回月峰城。 北凉军士气大振。 冬月初九,月峰城被围。 月峰城地势高,又修有护城河,是以比平阳城更难攻。 连续三日,燕铮帐下一名唤乔烈的小将都会点一千骑兵绕城叫战,可城内无人敢应。 此时城内官署厅堂里的气氛一派肃穆,长史、司马坐在上首,下首两侧坐着校尉、参军、别驾、录事等人。 下堂一人被五花大绑,按压在地,赫然是副都护曹晖。 论品级,曹晖高于几人,但会被如此对待,皆因大都护郭安近昨夜被杀身亡。 长史赖礼率先质问,“曹都护,这个节骨眼你杀大都护,是何居心?北凉军此刻兵临城下,你是不是通敌了?!” 通敌二字令曹晖神经剧烈一跳,宿醉后的迟钝大脑瞬间清醒,挣扎得目眦欲裂,“你莫要血口喷人,给老子安上通敌罪名,要通敌也是你们通敌!郭都护的死跟老子没关系。” “哼,人证物证俱在,你休要狡辩。” 他说着唤来两个小卒,“你二人将昨夜的情形详细道来。” 跪地的两个小卒低垂着头,不敢看曹晖,其中一名小卒道,“昨夜是我二人在外头当值,曹都护喝得醉醺醺的,进了大都护屋里,似乎还传出吵闹声,没过一会儿他便出来,急匆匆走了。” 另一名小卒也开口接着道,“是,曹都护走后,屋里一直没吹灯,也没有一点动静,我二人便敲门问大都护,可是仍没反应,往日大都护睡觉,必是鼾声如雷,是以我二人察觉不对,才壮着胆子推门查看,可一看,大都护竟、竟死了,胸前插着一把刀。” 这两名小卒回忆起发现尸体的场景时,仍是忍不住颤抖。 曹晖立马恼怒反驳,“你二人是受谁指使来污蔑老子?!我昨晚是喝了酒,但我没杀人,是大都护派人来叫我去相商事情,我去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叫也叫不应,我以为他是睡着了才走的!” 他瞪着两个小卒,啐道,“你们说我杀人,我看根本是你二人趁我走后杀的人,想要栽赃!” 那两个小卒立刻惊恐磕头,“赖长史,我二人绝不敢干这样的事,赖长史明鉴啊!” “求赖长史与郝司马明鉴!” 赖礼安抚地抬手,手下人立刻将这两人带出去,“曹都护,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还有物证。” 他提到物证时,曹晖心头一紧,莫名想到景王殿下传来的那份密令,应当不会,他看完就烧了,不可能会有的。 可恰恰出乎他意料,赖礼拿出的那个物证分明就是那份密令。 曹晖眼珠子瞪得溜直,他怎么可能有这个东西? “曹都护,你看这东西,眼熟吗?” 赖礼将密令展到他面前,曹晖只需草草扫一眼,就知道,这份密令与他烧毁的那份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 曹晖心惊如雷,周身霎时沁入彻骨冷气。 他本来不理解为何景王会发这样一道密令给他,可这会儿,他陡然明白过来,密令虽然盖着景王的私章,却根本不是出自景王之手。 这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是谁?!策划这起阴谋的是谁?! 曹晖心中顿时升起无限恐惧。 景王命他打入安东府内部,不足半年时间,他自以为成功了。可如今来看,这些人之间是筋肉相连,他根本就没融入进去,反被人做局设计成替罪羊。 “老子不认得这东西,你随便拿出张纸就要逼我认,赖礼,你又是何居心?!” 赖礼收起密令,不疾不徐道,“曹都护,你嘴硬没用,等用过刑,你自然就会老实的。” 曹晖心知自个儿是逃不过了,他们连人证物证都准备好了,他咬死不认都没用,通敌、谋杀大都护的罪名会死死钉在他身上。 这样的罪名单拎一条出来,他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不仅如此,还会连累上京的妻儿老小。 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曹晖急汗如骤雨,终于想到朝廷派张同和刘纪前来,算一算时间,这一两日就该到了。 只要他撑到他们来,就能洗去冤屈了。 “老子从前是禁军副统,在陛下跟前当差,你们有何权力审我?!要审也是大理寺、陛下来审!” “曹都护,是不是还该给你弄个三堂会审?” “理应如此!” “嗤——”司马郝弘讥哂道,“曹都护,这里不是上京,这里是离上京十万八千里远的安东府。” 他一步步走下堂来,走到曹晖跟前站定,他生得悍猛,肌肉盘虬,外头冰天雪地,他却毫不畏冷,只着一件贴身的棉制内衣,可随时套甲胄。 曹晖仰着头与郝弘对视,从那道透露出狼子野心的狠厉视线中,他明白了郝弘的言外之意。 连郭安近他们都敢杀,何况曹晖这个替罪羊。 曹晖壮着胆子呵斥,“郝弘!你们罔顾法纪,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郝弘睥睨着他,轻飘飘道,“陛下会怪罪我吗?眼下与北凉的战事吃紧,曹都护却通敌杀害大都护,为免军心动荡,我等选择处死曹都护以儆效尤,稳定军心,陛下不会怪罪的。” “来人!带曹都护去大牢,让曹都护好好交代罪行,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罪状。” 话音一落,立时有两名士兵自门外进来,半押半拖地将曹晖带下去,曹晖霎时骨颤肉惊,挣扎得更剧烈,高声喊骂,“你们敢!放开我!郝弘,你他娘的狗杂种!你们这群反贼!反贼!陛下定会叫你们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曹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堂内众人都收回视线,望向郝弘,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郭安近一死,他自然而然地成为领头羊。 郝弘转身走回上首处坐定,沉沉望向众人道,“殿下舍弃郭都护,保下我们,是殿下仁厚。各位千万记得,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不想富贵日子到头,都给我打起精神绷紧弦,把尾巴扫干净了。” “你们不必担忧郭都护今日之下场是尔等明日之遭遇,殿下选择舍弃郭都护自然是有道理的,咱们在安东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若非郭都护没处理好崔弋那桩事,咱们何至于面临今日的难题。只要各位忠心耿耿,让殿下好,那大家自然也会好。” 郝弘这番话敲打了一些人,他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坚定,遂放心道,“朝廷派来的人就快到了,各位定要严阵以待,但也不必太过紧张,反正郭都护已死,死人是开不了口的,有什么问题推到曹晖身上就是。” 众人应下,赖礼又道,“司马,那乔烈成日在外头骂战,咱们可要应?” “此事殿下自有安排,你们不必多管,听令行事即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迎接朝廷的人。” “是。” 第88章 敌军来袭 冬月十一上午,张同与刘纪率兵抵达安东府坞故城。 此处苦寒无比,雪虐风饕,呜呜呼啸,天地同色。 越往城中走,越可见门户紧闭,静谧异常,若不是街头巷尾偶尔可见冻死的可怜人,真要以为这是一座空城。 连日急行军,将士们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但张同牵挂前线并不想在白日里下令原地停歇,刘纪与他都有任务要完成,自然也不同意浪费时间。 出了城,暴雪中就不再适合驻扎休整。 两万行军犹如一长串搬家的蚂蚁在空旷的雪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是夜,他们抵达雪岗堡,风雪渐停,张同下令驻扎,明日一口气行至月峰城。 底下的将士们纷纷松口气,倒不是他们吃不了苦,实在是上京城外的峪秋大营里没有这般酷寒天气,天寒地冻时行军又累又冷、又困又饿,他们真的受不了。 队伍迅速化整为零,扎营帐的,垒灶煮饭,捡拾柴火的,全都忙活开来。 寂静的雪林中立时变得嘈杂。 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柴禾有些湿,火不大烟却浓,张同里头甲胄外头大氅,按着佩刀盯着火苗,忧心忡忡。 同样一身大氅的刘纪走到他身旁,开口道,“明日就抵达月峰城了,不知张将军可有想法?” 他们各自收到的命令中陈述了郭安静有通敌谋反之嫌。眼下他们手中只有两万的兵,而安东军有八万。便是在平阳城一战中有折损,剩余的人数也是多于他们的。 他们不清楚月峰城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沿路听说平阳城兵败,郭安近等一众将领携残余安东军退守月峰城。 两人心中不免猜测,或许郭安近并没有通敌谋反,否则安东军应当选择直接与北凉军合作,半月的时间足以拿下整个安东府。 不过他们怀疑这些无用,陛下将击退北凉和缉拿郭安近及其反党的重任交给他们,他们就要誓死完成。 如果对方确如命令中所言通敌谋反,那郭安近等人必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就等着他们羊入虎口。 张同视线从火苗中移到一众忙碌的将士身上,道,“明日见机行事。” 深夜月光流泄在雪上,亮华华一片,所有人都陷入沉睡,旷原万籁俱寂,偶有轻微鼾声和篝火发出的爆裂声。 他们太累太困,睡得死沉。 空中骤然划过一声战马嘶鸣,犹如一支利箭,射碎了每个人的美梦,众人立时被惊醒,警惕防备起来,便听闻一阵震天的冲锋声! “杀——!” “杀——!” 高地上突然出现铁骑和步兵,如潮水般涌来,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紧密而有序地冲下来。 后头有人手中举着火把,有人拉弓搭箭。 密密麻麻的,那玄色铁甲,蓝色军旗……是北凉!是敌军! “咻—咻—咻—!” 带着火的箭矢如密匝匝的骤雨般呼啸疾飞而来,扎进雪地里,亦扎进帐顶,更甚至扎进中周士兵身体… “啊啊啊——!” “啊啊啊——!” …… 不停有惨叫声响起,箭头上有油,那些不幸中箭的士兵彻瞬间被烧成火人,疼得满地打滚。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和原本的篝火一起,彻底照亮这处山坳,未中箭的士兵立刻举起手中的长戈应战。 “将军!不好了!敌军来袭了!”亲卫冲进帐中,张同也被外头的冲锋声和厮杀声惊得从简易行军床上坐起,猛地翻身下来揪住他,厉声道,“多少敌军?!” 亲卫颤声道,“不、不知,太多了!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 张同只觉头皮一炸,火速冲到帐外,外头早已杀成一片,矛戈相交的脆击声、惨叫声、肃杀声响成一片,分不清谁是敌谁是我。 一旁的刘纪只慢后他半步,也冲到帐外,两人面色都重如黑墨,草草对视一眼,心中皆已是慌乱如麻。 他们前脚还在猜想郭安近或许并未通敌,后脚竟遇上敌军了,北凉军没有直接攻打月峰城,而是绕道从崖山摸过来,半路拦截他们,祁稹怎么会知道他们到这里,除非…… 看来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要糟,他们今夜很可能会死在此处,若是万幸突围,残兵败将抵达月峰城,他们又该拿什么同郭安近硬碰硬? 敌军似包饺子般将他们包围起来,誓要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张同和刘纪再顾不得旁观,拔刀砍杀已至帐前的敌军,同时也冲进阵中杀敌。 西面高处立着两匹高大战马,灼灼热气从护面里喷洒出来,马背上两个穿着玄铁甲胄,外套玄色战袍的男人,冷眼看着下方的惨烈战况。 “哈哈哈……”一人得意又畅快地笑道,“王爷果真料事如神,让咱们埋伏在此处截住上京派来的援军,今夜定能全歼他们,届时咱们必然能拿下安东,一路攻进上京。” 他似乎已经窥见北凉铁骑一路踏平扫荡中周的豪壮盛景,北凉版图再扩,将是名副其实的霸主。 而他,今夜有大功,日后南下征战,也会有大功,届时加官进爵,金银赏赐,必是令人如处云端,如饮美酒,美得人轻飘飘的。 另一人闻言,用余光斜楞他一眼,轻嗤一声,根本没将他的话过心。 “张将军!咱们必须尽快突围!”刘纪杀到张同后面,与他贴背杀敌。 再这么杀下去,只会全死在这里,还不如趁着还未全军覆没突围出去,活着才有机会,张同自然明白其中利害,猛然刺死一人后高声道,“从北面突围!快!” 北面是通往月峰城的路,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闻言,附近的亲卫立刻呐喊重复张同的话,杀得赤红着眼,满身血污的士兵霎时围拢而来,他们非常有默契地保护着张同和刘纪往北面去,有人甘愿冲在前头做利刃,有人甘愿垫后保安危。 突围时不断有人倒下,所幸密不透风的敌军围阵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张同和刘纪带人狼狈逃出。 敌军也紧咬住他们不放。 突然,高处传来一声哨音。 张同回首一望,那些敌军竟都停下了。 远处那小山丘上被树木遮挡着的地方,似乎有人,应是北凉某位将领,他竟然不置他们于死地,放虎归山的道理,他应当是懂的。 为何呢? “乌善!你他娘的这是什么意思?!”先前说话的那位此刻异常愤怒,原本收入囊中的军功,竟被乌善故意放跑了!他怎能不气?! 他咆哮道,“你故意放他们离开!你叛国投敌了!老子要到王爷面前告你!” 乌善半阖着眸子轻笑,凉凉道,“这是…王爷的命令。” 第89章 群龙无首 突围出来的兵力不足三千,其中近三分之一都带有或轻或重的伤势,亲卫上报人数后,张同和刘纪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他们不约而同感到一阵恶寒,或许安东府就是处陷阱。 可就算是陷阱,他们也得跳。 等伤兵都包扎好,张同才下令继续朝月峰城行进。 那些突袭的北凉军,数量虽没有他们多,但体力远比他们充沛,高处又有弓箭手,完全可以让他们尽数葬身在方才的地方,尤其他们不会不知道队伍中有张同和刘纪这样的重要人物,却仍然选择放他们走。 北凉这是唱的哪出? 此刻军中人人都忧心忡忡,天还没亮,他们却不敢多耽搁。 路上,刘纪问他,“张将军,此去月峰城,一切未可知,你还要去吗?” 一切未可知,极可能是去送死。 张同微微诧异地望向他,道,“刘监军,这是何意?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等刘纪答话,张同就指了指天,道,“陛下交代的事,前头就算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得去,去了,你我这颗项上人头或许可保,不去,这颗脑袋是铁定要搬家的。” 队伍中一片沉默,只有踩在雪上欻欻欻的声音,仿佛是赴死前的哀奏。 刘纪双手拢袖,换了个说法,道,“那张将军打算直奔月峰城?” 月峰城现下守没守住已经很难说了,况且那里未必不是下好圈套等着他们钻。 再说天佑帝给他俩的命令,并没有要求他们必须要如何做,只要求他们能成功击退北凉军,并拿下郭安近及其同党。 如今这样的情况,自然可以事急从权。 “张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得稳妥一些,依我之见,咱们先不急着进月峰城,等探听好消息,再行商议,张将军以为如何?” 张同当然觉得好,毕竟直接去月峰城不算明智之举。 可是刘纪是神策军副统,既是天子内臣又是天子近臣,根本无需怀疑,他就是天佑帝的人。一路行军以来,两人虽互通些许信息,但毕竟非同一阵营的人,张同万分怀疑的是他方才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试探。 试探他有无二心,这是神策军擅长且极爱的事情。 对于刘纪而言,前方战事如何,北凉会不会攻破安东府,他或许没那么关心,反正,一个阉人而已,效忠的是天佑帝,而非中周万万子民。 张同再次望向他,眸中带着一丝警惕,朝天拱手道,“刘监军,本将效忠圣上。” 刘纪微愣,显然很意外这样的回答,不过很快便淡笑道,“张将军也太过小心了,我眼下不是神策军副统,也不是圣上派来的眼线,你大可不必如此提防。”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前儿还一同分析过局势,张同在这个关隘试探他,确实犯不着。 张同有些尴尬,略一沉吟后拿出舆图看了看,指着一处道,“那我们先去定兹城。” 去月峰城必过定兹城,而进定兹城的必经之路是绝壁险峻的刀锋山,此山易守难攻,可设埋伏。 若是北凉军已占此处就不说,若是北凉军没占,那他们就可以占住此地和此城,横竖一个死,拼一把看能不能逃出生天。 …… 月峰城外,终于不闻连日的骂战。 正是薄日当空,半尺高的积雪上划有“楚河汉界”,双方士卒严阵以待,中间空地上,两匹棕色宝马驮有二人,仔细一看,那二人竟是刀戟相战,打得难舍难分。 那便是郝弘与乔烈。 今日郝弘率两千精兵迎战乔烈,双方招式激烈,难分胜负,两边士卒紧张观望战况,安东军防备的是郝弘落败后北凉乘胜追击,北凉军则是等着郝弘落败取人头。 几回合下来,谁也没败,倒是郝弘突然勒转马头冲回月峰城,底下的士卒一看主将跑了,立马扛着长戈,哗啦啦跟着跑了个干净。 乔烈等人并未追,他举着柄穿环大刀,兴致高昂地朝郝弘喊,“嘿!明日再战啊!” 一连闲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能打一场,松松筋骨,他心情好得不得了,瞧着月峰城城门关闭,这才哼着曲儿返回大营。 北凉有五万兵力驻守平阳城,有五万兵力驻扎在月峰城外一里路的地方。 亲王祁稹也在大营中,正听乌善回禀雪岗堡的情况。 乔烈回到营地时,正要找顶头上司燕铮,便见一人在篝火旁闷闷不乐地喝酒。 “桑海子,你一个人喝什么酒啊?!”乔烈走到他身后,猛地一巴掌拍到背上,笑嘻嘻道,“昨夜你们不是摸到宝贝了吗?上京来的将军,取下首级,这军功不得了啊!待会儿喝个庆功酒?”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桑海子更窝火了。 猛然灌下口烈酒,寒风一吹,颧骨两处酡红,他抬手粗鲁地擦掉洒在络腮胡上的酒水,怒道,“别他娘地提军功!” 他盯着亲王大帐,怨气十足,“老子哪里比他差?!王爷非要让他同我去雪岗堡就罢了,还将重要的任务派给他!去他奶奶的!乌善这王八羔子!” 他的军功啊!!! 乔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恐怕雪岗堡进展不顺,再听桑海子越骂越难听,他也怕乌善突然从亲王大帐中出来,若是听到桑海子骂他,不定二人要打架,王爷最不喜军中内斗,遂忙捂住桑海子的嘴,警告道,“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帐里休息,若是被王爷听见,你可就死定了。” 却说那边郝弘回到月峰城,赖礼便来回禀张同一行人的情况。 郝弘一面卸甲胄,一面蹙眉问赖礼,“你是说他们去了定兹城?” “正是,司马,此事可会生变?”赖礼有些忐忑地望向他,郝弘摇头,唇边泛起冷笑道,“放心,咱们现在是‘群龙无首’,要不了两日,他们就会赶过来。” 果不其然,等张同和刘纪到达定兹城,从县令口中得知郭安近被杀身亡、月峰城被围困数日的消息后,便立刻决定休整一日后改道去月峰城。 第90章 北凉攻城 翌日,北凉一改前几日骂战的风格,甚至不像昨日一样等郝弘出城迎战,便雷厉风行攻打月峰城。 风雪静止,黑云压城,月峰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乌泱泱全是兵马,骑兵、步兵、弓箭手齐齐布阵,阵前更是有不少投石车。 看这阵仗,北凉势必是不攻下月峰城不罢休了。 城头上的一名小将不禁心头恐慌,生出一股惧意,但随即想到有八丈宽、两丈深的护城河,北凉很难攻进来,且城头上早已备好滚石与油火,便稍松口气,命众将士严防死守,势必要守住城池。 自个儿则奔下城楼,吩咐人赶紧回官署禀报军情。 “咚!咚咚咚咚——!” “呜——!” 城外忽然传来战鼓擂动,号角激昂的声音,响彻云霄,震得城下的小将浑身一颤,他大步跑上城楼,一看前方,冷汗直冒。 北凉的弓箭手列阵前方,拉弓搭箭,无数箭头瞄准过来。 接着后方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箭雨便刷刷落过来,城上的中周士兵犹如活靶子,立刻被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得横七竖八倒成一片。 “校尉!小心!” 城头上众将士方寸大乱,北凉军却是井然有序地分出队列,在后方部队的掩护下,游过护城河,甩出飞钩准备登城。 校尉嘶吼,“快!放石!浇火油!” 顶着箭雨,一块块大石从城头滚下,城墙上立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去,而随着火油泼下,登城的北凉敌军“哗啦”燃成一串,一个个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扑通扑通似下饺子般滚入护城河。 这样的退敌之策虽有效,却也架不住北凉军数量多,攻城之人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如无数蚂蚁一样攀上城墙。 远方的弓箭手迅速撤下,投石车上阵,无数大石飞掷而来,顿时惨叫连天! …… “报!郝司马,北凉军强攻北城门,已有敌军登上城了!” “报!郝司马,朝廷派来援军已从定兹城赶来,约摸半个时辰就要到了。” 厅堂内,两名士卒接连来报,气氛乍然凝重起来。 郝弘一身甲衣,分膝坐在上首,神情不怒自威,他还未发话,一旁的赖礼已忍不住高呼道,“怎么就突然攻城了?!” 他神色紧绷地看向郝弘,紧张道,“祁稹怎能如此行事?!殿下给他的好处还少吗?!” 眼下张同和刘纪就要到了,祁稹想要干什么?!难不成真要与中周开战,拿着战果回去论功行赏讨皇位吗?他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有几斤几两,一个戍边不讨喜的皇子罢了,若非殿下,他哪里能有十万大军?! 安东是边陲苦寒之地没错,但苦寒之地也有金银窝,他们是富贵自由日子过惯了,不想挪窝,更不想破坏与祁稹的交易,你好我好大家好,这不挺好的么? 郝弘拍了拍桌,淡淡扫了一眼赖礼,眼神中透着警告,示意他不要口无遮拦说出动摇人心的话。 赖礼讪讪闭嘴,回正身子。 郝弘看着众人道,“我说过,殿下自有安排,诸位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堂下两侧的几人立刻点头称是,不敢多问,最近大家一直提心吊胆,难以睡个安稳觉,以至于大家的脸色都很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怎样的殚精竭虑。 郝弘内心其实也不平静,按理祁稹只需在约定的时辰让人佯攻即可,怎么竟突然强攻了呢?难道是为了让戏做得更逼真么? 尽管心中有疑惑,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时间去猜测祁稹究竟是为何,反正万事都有殿下安排,他按照计划走出下一步棋才是正经。 “方忠、常奎!你等速速带兵去北城门支援,务必给我守住!彭健!你即刻率一队骑兵去接应朝廷的人。” 被点到的三人倏然起身,齐齐抱拳应道,“是!” …… 张同与刘纪到达月峰城时,北凉军已攻上北城楼,两军正奋力厮杀,战况胶着,郝弘与其余武将都赶过去了,只留下赖礼带人接待他们。 穿靛青长缎袄袍,踩厚底绣纹皂靴的赖礼站在官署外,一见到踏马而来的张同和刘纪,便如同见到救命稻草、再生父母般,闪着泪光扑跪到张同马前,幸得张同及时勒马,赖礼才没被马蹄踩中。 只是周围人被吓得大惊失色,惊呼一片。 张同稳住马后,刚想拧眉呵斥,却见赖礼痛哭流涕,那张饱经风霜但仍较丰腴的脸颊下缀着长胡须,沾满泪涕。 见此,张同的眉拧得更深了。 “张大将军,刘大人,你们可算来了,卑职就知道,朝廷定不会对咱们这里坐视不理的,陛下圣明,皇恩浩荡啊!天佑我安东,天佑我中周啊!” 马背上的刘纪,淡漠地觑他一眼,道,“你是何人?” 赖礼慌忙抹一把脸,扯出个腆笑,道,“小的赖礼,是郭都护身边的长史,位卑职小……” 张同不耐烦地打断,“再位卑职小,也是为陛下办差,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赖长史,且将你脸上擦一擦,简直有碍瞻观。” 刘纪淡淡道,“起来。” “是是……”赖礼赧然,忙不迭从地上起来,又细细擦了一遍脸,痛心道,“二位大人想必已听说郭都护身死的消息,如今北凉大举入侵,谁曾想那曹都护竟会杀郭都护,害得府内军心动荡,而今全靠郝司马挑大梁指挥我等,也无怪乎卑职见到二位如此失礼,实在是殷殷期盼啊!” 他又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身后跟着他一同迎接的录事参军事、书办等人俱是一副悲伤模样。 张同与刘纪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下马。 二人来前便商量过,到达月峰城后,分头行事,刘纪主查郭安近的死,尤其是通敌谋反之事,张同则负责接管安东府的军事指挥权,制定新的作战计划,务必要将安东府丢失的平阳城夺回来。 赖礼忐忑地垂下视线,就听张同问,“郝司马现在何处?” 他立刻道,“回大将军,郝司马现在北城门杀敌,可要卑职召他回来?” “不必,我自去寻他。”张同说着看向刘纪,道,“府内其他事就交由你了。” 说罢又看向赖礼,语含警告,“赖长史,还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好配合。” 赖礼神情诚恳,重重应下,“是,大将军尽管放心,卑职等定全力配合刘大人。” 第91章 面见曹晖 张同带人离开后,刘纪便朝赖礼道,“赖长史,曹晖呢?” “回大人,曹都护现在大牢里关着呢。”赖礼观他脸色正常,接着道,“出了这等事,本该上奏陛下,由陛下派三法司的人来审,可大人也知道如今这情形,兹事体大,卑职等便决定先将曹都护收押,等待大人来处理。” 刘纪问,“哪些人决定的?” “回大人,是由郝司马、卑职,与几位校尉、参军等共同商议决定的。” 此事扑朔迷离,犹如这阴沉天气,何时才能风雪驻,拨云见日? “带路,我要见曹晖。” “是。” 昏暗的大牢提审室内,满墙刑具,烙铁在炭火盆里烧得通红,那一大盆炭火并没有令室内温度上升多少,只因墙角有个豁口,冷风呜呜往里灌。 正中行刑的站架上架着一人,拇指粗的绳索将其束缚得动弹不得,受刑后,他耷拉着脑袋,乱糟糟的发须遮住面容,单薄的中衣上满是长鞭抽出的血痕,纵横交错,令人胆颤。 刘纪越往里走,面色越沉,赖礼跟在后方,倒很是平静淡定。 听闻一阵脚步声,那架上的人才悠悠抬起一点头,斜眼看过来,似乎是在确定赖礼前面的人是谁,他定定看着,直到刘纪走到跟前,沉着脸色道,“曹指挥使。” 这一唤,将曹晖唤得虎躯一震,他猝然将头抬得更高,须发散开,那张脸再不似前几日的威武精神,如今沧桑得叫人险些不敢认。 “刘内臣!” 曹晖曾任上京禁军副统,对刘纪再熟悉不过,方才他是怀疑自个儿生出幻觉,直到刘纪唤他。 “刘内臣!我是被冤枉的!” 曹晖挣扎起来,红着眼眶望着刘纪,满眼闪着希冀的泪花。 “你信我,我怎么可能杀郭都护?!” 刘纪紧锁着眉,正欲开口,赖礼便率先一步道,“刘大人,卑职等也希望曹指挥使是被冤枉的,可实在是……” 他欲言又止,颇为痛心疾首。 刘纪瞥他一眼,“实在是什么?但说无妨。” “是是……”赖礼恢复成谨小慎微的样子,又凑近一点道,“卑职等不仅有人证,还有物证…您说在如山铁证前,曹指挥使还这般狡辩……实在是强人所难。” 他为难地看着刘纪。 “胡说!你在血口喷人!”架上的曹晖目眦欲裂地瞪着赖礼,见刘纪将视线投在他身上,便急急开口辩解,“刘内臣,他们都是反贼,郭都护是他们杀的!我不过是他们寻的替罪羊而已!刘内臣,事关重大啊,还请你尽快奏请,让陛下知晓,切莫让这群无耻之人得逞!” 赖礼并不争辩,还是那副谨小慎微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刘大人,您看……” 他叹一口气道,“曹都护便是见事情败露,也不能将脏水随意泼到卑职等人身上?卑职等都是陛下的臣子,虽说此处苦寒动荡,常人都向往富庶之地为官,但卑职等却是感恩能有个报效朝廷的机会,唯恐自个儿才能不够,又怎会生出异心呢?况且卑职等跟着郭都护出生入死,卫守此处,无冤无仇,卑职等怎么可能在北凉入侵的关头杀掉他呢?” 刘纪深深看他一眼,并不接话,而是道,“你说的证据呢?” “刘内臣!那些证据都是编造的!你切勿信!切勿信!”曹晖急得脸红脖子粗。 若是刘纪和张同信了那纸密信,便几乎也可以肯定陛下也会信,那他与景王都得完。 刘纪分出个眼神给曹晖,安抚道,“陛下派我彻查,谁忠谁奸,自会见分晓,曹都护勿忧。” “刘内臣…刘内臣…” 曹晖如何能安心,还想再说几句,刘纪却和赖礼等人离开了。 …… 北城楼上尸横遍野,血水直流,腥气扑鼻,残留的油火还在燃烧,城楼台阶上随处可见受伤的中周士兵,军医正在为其包扎。 此处刚经历完一场激战,张同率人赶到时,便看见这一副景象。 底下人寻来杀敌杀得疲惫的郝弘,他穿过层层士卒,率一众将士抱拳下跪行礼,“张大将军!” 上京调遣任命的消息早已传来,郝弘就算没见过张同,也能猜到眼前浑身肃杀之气的人就是张同,“末将等,恭候大将军多时。” “郝司马,诸位请起。”张同伸手扶他,“战况如何?” “回禀大将军,北凉敌军已杀退。” 张同望过去,这些将士各个身上都溅有敌军的鲜血,明明满脸力竭疲乏,却还是打起精神回望着他。 “郝司马,本将奉旨坐镇安东,指挥军事。” “是。”郝弘应道,“末将已收到消息,末将等也盼望大将军来统领军事,只是大将军风雨兼程而至,必是舟车劳顿,不如先歇息一番,末将今晚安排了接风宴,届时再同您详尽回禀战况?” 说罢,他怕张同不同意,特地看向周围的将士。 张同会意,“有劳郝司马。” 是夜,官署后院里灯火通明,昔日郭安近住的小院,暂由张同和刘纪住。 该抹掉的痕迹早被抹掉了,任这二人掘地三尺,也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是以这些人也很放心他们住在里面。 郝弘命人备好一桌酒席,酒菜不算多好,甚至在上京都上不得台面。 作陪的除去郝弘,还有赖礼与几名在月峰城驻守的校尉,屋内再无旁人。 “大将军,刘大人,二位请入席,咱们这里条件差,厨子水平有限,菜的卖相不行,但末将斗胆自夸,这几道野味烧得一绝,二位执箸尝尝?” 二人顺势坐下,张同道,“那便尝尝。” 见两人动筷,赖礼忙不迭起身为他们斟酒,郝弘继续道,“这是安东盛产的一种野果酿的酒,虽比不上那些琼浆佳酿,但配上这几道野味,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刘纪接话,“郝司马有心。” “嗐,末将粗枝大叶的,全靠有位好厨子,否则今儿恐怕难以成席,也可惜咱们这儿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酒菜招待二位大人。” 战事一起,物资相应紧缺。 “郝司马言重。”刘纪道,“你的功劳苦劳,陛下会知道的。” “末将多谢刘大人抬爱!”郝弘激动起身,端起酒碗道,“末将敬二位,先干为敬!” 他海饮而尽,张同和刘纪自然不会拂他的面子,也是举杯喝酒。 待酒过三巡,微醺后,郝弘才正将安东府的一切同张同与刘纪交代一遍。 第92章 此计真毒 “二位大人,陛下不会给末将等定什么罪?”郝弘满脸紧张地望着他们,不等他们答话,又愧道,“丢失一城,陛下要怪罪也是应当,是末将等镇守不力。” 刘纪看着众人道,“平阳城是如何丢的?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内情?” 内情二字代表什么意思,在座各位心知肚明,底下的校尉不开口,赖礼将视线投向郝弘,刘纪看来看去,道,“怎么,这里头的内情不能说么?还是…你们没商量好要怎么说?” 赖礼慌忙道,“大人多虑,是…是卑职等不知如何开口——” “唉!”郝弘状似无奈地重叹一声,对赖礼道,“赖兄,事到如今,没什么不好同两位大人说的,直言。” “这…”赖礼为难地扫视一圈,似下了天大的决心般,站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就说了!” 刘纪和张同看着他,不发一言。 “二位大人,平阳城丢失,固然有卑职等守城不力的原因,可北凉是十万大军来攻城,咱府内兵力分散,便是调来兵力,也不过堪堪六万,平阳城纵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也不是攻不下来,不过是早晚罢了,只是……”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原本能多撑些时日,是郭都护,他命卑职等从平阳城撤走……” 他声音越说越低,隐带哽咽,刘纪和张同二人的神色却大为惊骇,如此说来,平阳城根本就不是攻破的,而是被郭安近弃了! 虽然敌我双方兵力悬殊,极可能会守不住,但守不守得住总要守不是? 哪有不战而降,不守而弃的?! 郭安近,当真是胆大妄为的叛国贼! 两人又惊又气,不由得色厉内荏。 此时,郝弘接过话道,“彼时,末将等都曾想抗命不从,若叫陛下知道,末将等必将人头不保,可郭都护说这是他与曹都护、何监军商议后的决定,平阳城失守是必然,没必要拿着剩余的四万兵力去硬拼,是以命末将等退守月峰城,等待援军。” “剩四万兵力,不好好守平阳城,等什么援军?!”张同已然震怒,“你们撤走,平阳城的百姓呢?!” “郭都护曾命人张贴告示,让他们自行逃命——” “砰!”一声,张同拍桌而起,“弃城而逃,置百姓于不顾,若依军法处置,尔等都得人头落地!” 几人被吓得慌忙跪地伏首,赖礼求饶道,“大将军饶命啊,卑职等自知罪孽深重,千不该万不该听从郭都护的命令,致使平阳城失守,卑职等愿意将功折罪,万望大将军开恩,给卑职等一个机会!” “求大将军开恩!” 刘纪轻点了点桌面,张同会意,适时而止道,“也罢,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本将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但尔等须得听本将命令行事。” 几人忙不迭应下。 席罢,张同、刘纪二人回到院中,并未各自就寝,而是又坐在一道商议。 “张和兄如何看待今夜之事?” 还能如何看,摆明有猫腻。 张同端着茶碗吹了吹茶沫子,“这几人在军中颇有威望,如今郭安近已死,那个何监军又在北凉攻打月峰城时出事,哪有那么凑巧,不过是全凭他们嘴上说罢了。” 刘纪点头,“我在大牢见到曹晖了。” “他怎么说?” 刘纪道,“他自是不肯认罪,直呼自个儿是被冤枉的。” 张同皱皱眉,并不奇怪,道,“那依你之见,他是不是被冤枉的?” “依我之见,他便是被冤枉的,也难以澄清冤情。” 刘纪这般说,张同便忍不住看他道,“何出此言?” 刘纪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道,“张和兄,你可知他们之所以敢将曹晖下狱,是凭何底气?” 他侧目看着张同,道,“他们手里攥着景王传给曹晖的密信。” “什么?!”张同瞬间如遭雷劈,他十分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三皇子怎会牵涉其中?他虽有野心,也不至于通敌啊! 可刘纪的眼神分明在说,他没听错。 良久,张同才哑声问道,“你看到了?写的什么?” “命曹晖灭郭安近的口。” 话到此处,刘纪语气反而异常平静,“张和兄,此事已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 皇子叛国,其严重程度比谋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牵扯进一个皇子。 张同何尝不知,他望着刘纪道,“你信么?景王叛国?” 刘纪淡道,“此事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要看陛下信不信。” 那倒是,张同点点头,又道,“那封密信,当真是景王所写?” 他对此很怀疑,“曹晖行事不至于这么马虎,如此要命的证据,他必会看完就销毁,怎会留着被人揪出来?” “那上头的私印,确是景王的无疑。” 张同不解,“那照你而言,他们拿到的当真是罪证?景王当真——” “张和兄,你还没想明白?”刘纪无奈,幽幽道,“这便是我们提防的那个圈套,谁曾想套的竟是景王和曹晖。” 此言一出,张同更加淡定不了,急道,“那咱们要怎么办?” “自然是上奏陛下,原原本本禀明此事。” “若是上奏陛下……”张同有些犹疑,“万一陛下信了,那景王与曹晖……” 张同虽不是效忠景王,却明白景王一旦出事,就会牵连不少人,引得朝中动荡,这绝不是晋王此刻想看到的。 况且此事若真非景王所为,不查清真相,不揪出背后之人,安东便永远存在隐患,早晚有一日,北凉铁蹄会踏破中周山河。 “你以为咱们不上奏,陛下就不知道此事了吗?陛下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刘纪非常肯定,这一切已上达天听。 “罢了。”张同妥协道,“上奏可以,但这下套之人,咱们必须把他逮出来。” “张和兄还是先关心关心自个儿,将平阳城拿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我自是明白,可眼下咱们没有揪出幕后之人,这军中敌我难分,要如何用兵?” 张同心有惴惴,“我只怕平阳城是被拱手相送,我这颗脑袋亦是。” “今儿北城楼景象如何?” 张同想了想,简以四字概括,“死伤惨重。” 当时他特地登上城楼,看了看北凉驻军大帐,离得不远,寒风呼啸中,远处是刺眼的白,近处是刺眼的红,两厢鲜明对比。 “北凉并非佯攻。” “那你的担忧,我看不见得。”刘纪拨弄着炭盆,道,“北凉既是真攻,说明祁稹并不完全听他们的,而现在他们套着替罪羊,自然就不会对咱们下手,他们还要借我们让陛下坚信景王、曹晖与郭安近是同党。” 此计真毒啊。 第93章 早朝发难 张同点头,“此言有理。” 门外乍然起风,呜呜呜地吹,似鬼哭狼嚎,冷风顺着门缝窗户缝溜进来,令人冷不丁打颤。 风雪起,战不利。 张同忧心忡忡,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说起来,先前那位恐怕也是被害死的?” 他与崔弋不相熟,只听闻过这号人,但未曾见过面。当初天佑帝一纸调令命崔弋替补安东副都护一职时,崔弋并未上京,此前也未回京述过职。 张同初闻崔弋,是天佑帝忽然点名让此人去安东府出任副都护,他好奇之下了解了一番,一个没背景的武将,近两年靠兵法熟杀敌猛而蹿升至游击将军。 再次听闻时便是他阵亡的消息,当时朝堂上为他的抚恤追责事宜吵翻了天。 刘纪淡道,“无非是心照不宣的事罢了。” 张同轻叹,“可惜。” …… 冬月十五,安东府的消息先一步被传至上京。 天佑帝也在这时召见了被软禁于太清宫的景王。 先前魏太师等人连一丁点证据都没查到,更遑论替景王洗清嫌疑。 朝中风声鹤唳,阵营中不乏有人倒戈转投梁示崇麾下,送礼送罪证把柄的络绎不绝,皆只为保住一家老小。 时令冬至,落雪纷飞。 今日太和殿的早朝时间比以往要长,文武百官前,宋钊着玄色暗金蟒袍,跪得笔直,微微垂首。 梳得一丝不乱的发髻照旧束上金冠,整张脸半含着,藏在光影里,让人看不清细微神情,但仍能从周身的气质上察觉到,连日的软禁令气宇不凡的他显出一丝疲态。 “曹晖是你的人。”天佑帝语气阴沉,却不见多少怒容,“他杀郭安近,是你授意?” 宋钊平静否认,“父皇明鉴,此事非儿臣所为。” 他已经知道曹晖杀郭安近的事了,账要算在他头上,他总该先知情,是以这会儿他已经消化完震惊恐慌的情绪了。 他起初是准备搏一搏,但当得知魏太师那边什么也没查到时,他犹豫了,也可能是国师将他劝住了,又或者是他最终权衡清楚了,皇位抵不上玉贵妃、魏氏一族,不值得他拿这些去赌。 是以这些时日,他老老实实待在太清宫,每日读书下棋,偶尔与国师论道,没有一丝出格的举动。 殿内压抑沉闷,宋钊没有抬头去看天佑帝,就这般静静跪在那里,若说他一开始对天佑帝冤枉他反应很是剧烈,那现在他的反应真可谓心如死灰。 没有哭天抢地喊冤,只有从容以对。 纵观历史,天家父子相残的大有人在,他不过是长河中的一粟罢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悟出来的。 身旁跪着一把年纪的魏太师,见宋钊反应如此平淡,不由眼红心急,恨不能开口替他辩解,但又怕触怒天佑帝,遂哆哆嗦嗦嗫嚅着唇,双手撑地,微仰着头看向丹壁之上,神色哀求。 可惜他没有得到天佑帝的一丝垂怜,最终双臂虚力,重重磕了个响头,至此他才敢于喊一句,“陛下,景王冤枉啊!” 人群安静如鸡,须臾后,梁示崇抄手旁观道,“太师想替景王鸣冤,总得拿出证据,空口白牙毕竟不能服众。” 此言一出,他的好学生张极峥立马附和,简直看热闹不嫌事大。 魏太师阵营的人此时哪里敢开口说话,若是他们能找到证据,事情何至于到如斯地步。 倒是天佑帝开口,“魏承光,先前你要查,朕让你查了,你可查出什么结果?” 众人一听天佑帝竟破天荒直呼其名,一时不禁替魏太师捏把汗。 “回陛下,老臣还未查到。”魏太师极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老臣虽没有查到是谁构陷景王,但也确实没查到任何能证明景王与郭安近来往的证据啊。” 魏太师抬首哭泣,这招反向自证并没有说服天佑帝。 因为他很快就会知道,不是没有能证明景王与郭安近来往的证据,而是这些证据一早便落到了天佑帝手中。 只见天佑帝面上冷意更甚,不耐烦扬了扬手,李福忠便心领神会地端出一早准备好的托盘——上头放着数封书信,均被拆出展开。 这些东西一放到宋钊跟前,上面的字便立刻化身成一只只黑色的飞虫,不停飞进他的眼中,密密麻麻的,令他不住发毛。 尽管如此,他仍旧缩着瞳孔,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面前托盘里的东西。 那是他的字没错,但他绝没有写过那样的东西。 摆在最上面的一封赫然写着“郭都护台鉴”等字样。 宋钊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他伸手捡开,一张张纸翻阅下去。 越往下看,他便越心惊,此刻脑中的千万思绪已来不及去理,心中只汇聚起一个念头——完了。 这样的证据摆在他的眼前,别说天佑帝会信,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生出错觉,好像他真的干过这样的事。 若只是人证,他尚能辩驳对方是攀咬,可这白纸黑字,除内容他陌生以外,字迹他是再熟悉不过的,若单论字迹,他也可以辩驳说是对方找能人仿写的,可坏将坏在这每一封上都盖着他的私印。 他的私印从未遗失,对方究竟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弄走他的私印。 天佑帝一早就拿到这些东西,却沉住气拖到郭安近死了才发作,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查真相,他是在验证,他早就坚信不疑了。 屋顶泻下亮光,冬日的光变成刺骨的冰锥,一道道扎来,扎得宋钊浑身钻心疼。 他还能怎么做?以死证清白? 宋钊怔在原地,木然望着眼前这堆东西。 见他这反应,身后的众臣都不禁好奇起来,各个小心翼翼地探长脖子瞟向前方,魏太师忙不迭凑过去,想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 他胡乱捡起一封,粗略一扫,这不扫不要紧,一扫吓一抖,特供王府的纸张飘飘然从指尖滑落,魏太师猝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钊。 祖孙俩对视一眼,这一眼包含太多情绪,震惊、绝望、不甘、恐惧尽在其中。 宋钊是魏太师教导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魏太师很清楚,他自是相信宋钊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俩人惊惧于这堆嫁祸的“证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些都是冯昆查到的。” 天佑帝看着底下二人的反应,内心五味杂陈,他冷静几日,想着魏承光能查出些什么,他也就不必面临父子对立的局面,可结果让他大失所望,魏承光那里什么也没查到,反倒是安东真传来曹晖杀死郭安近的消息。 他该怎么处理宋钊呢? 第94章 小的李二 “宋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父皇!父皇!” 天佑帝的声音将宋钊唤回现实,内心最原始迫切的求生欲望逼迫他给出反应,他嚎叫着跪爬到丹壁前,“咚咚咚”一阵狂磕,“儿臣冤枉!儿臣不知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儿臣从未写过这些,求父皇明查,还儿臣一个清白!” 一段话说完,再抬头时,宋钊额头已是血糊糊的,看得李福忠眼皮一跳。 天佑帝蹙着眉头,并未叫停,“你没写过,怎么会加盖着你的私印?” “儿臣不知,儿臣不知,不是儿臣所为,父皇,求您信儿臣!” 魏太师此时也加入进来,“陛下,景王没有理由这样做啊,他自幼恭顺,熟读圣贤,最是明白君臣父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有违纲常的事啊,老臣恳求陛下彻查!” 还不待天佑帝说话,他便先发制人道,“陛下,夫为治者,明察秋毫,而耳听八方,不可不慎也。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彻查到底!” 身后魏太师一派的官员仿佛与他商议好一般,此话为信号,纷纷跪地高呼,“臣等恳请陛下三思!彻查到底!” 又被架起来了,天佑帝望着下面跪着的,站着的朝臣,眉头蹙得死紧。 好半晌,他才不悦道,“朕如你们的愿,沈岚,你来查办。” 沈岚急忙出列应下,“臣遵旨。” “宋钊,滚回太清宫去。” …… 诏狱内,崔言之望着头顶一方小窗出神。 他已在此待了半个月,半个月里除魏太师来过一次外,他再没见过别的人。 案子查得如何了?景王真会是那个同党吗?陛下又会怎么处置郭安近? 可惜这些他都不知道,看守的神策军尽职尽责,守口如瓶,套不出丝毫信息。 此刻他想,或许他不该以这样被动的方式申冤。 身后传来声响,一名神策军打开牢房,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崔言之,你可以走了。” 沉思被打断,崔言之转身看向来人,面上没有一丁点终于要离开此地的欣喜,倒是有些失落,狐疑道,“陛下下的令吗?” 神策军看他一眼,“大理寺沈大人传旨放你。 这意味着天佑帝不追究他散布谣言之罪,同时他也失去作用,看样子,案子应当是有些定论了。 崔言之点点头,不做他言,沉默着迈出牢房,神策军跟在他后头,送他出去。 外头垫着薄雪,隐隐有一丝太阳,虽没风,却也冷。 崔言之打了个寒噤,双手揣在袄袍袖中,回身朝送他的神策军欠身作礼,这才大步踏进雪地中,踩着雪歘歘前行。 …… 自汤凝华及笄宴后,徐琬便彻底闲下来,每日有两件事必做。 一是忍着严寒,早起同徐怀宁练拳,强身健体,练得她每日都满腔怨气。 只因徐怀宁偶然与她切磋一次后,竟发现自家妹妹身手了得,饶是大表哥陆文谦与她交手,也未必有胜算。 自此之后,徐怀宁便如同挖到宝贝一般,日日缠着徐琬与他对练。 之前他打算半月后返回定州的决定遭到徐庸与阮氏的坚决反对,是以心情颇为郁闷,但这郁闷现下烟消云散,已经完全不着急返回定州了。 反倒是徐琬巴不得他赶紧回定州。 而第二件事,便是徐琬在书肆购置了大量道学书籍,诸如《道藏》、《道门十要》、《太乙金华宗旨》等,中周崇尚道教,这些被广印售卖,人皆可买。 正所谓得道成仙,她欲以凡人之躯修炼成仙,那必然是要入道门的。 她打算先自个儿研究研究,再寻个道教高人,例如国师大人,让其指点指点,等一切通晓后再寻个汇聚天地日月之精华的宝地修炼。 这件事比上头那件更令徐家上下感到担心,阮氏每日愁眉苦脸同徐庸道,“你瞧,我那日的担忧果然成真了?你还说不会,原以为王家那位大姑娘迷恋农学已是稀奇了,不曾想咱们家这位更是稀奇,竟迷恋道学,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冬月已过一半,月初时郑明锐让徐琬去王御史府上偷东西,赚得银钱五百一二两。 是以她中途奢侈一把,去了一趟蓬莱阁,轻语唱曲儿的价钱涨了,原先加上酒水小菜才三十两,如今要四十两。 上京果然居不易。 原本今儿下午徐琬是要去见一个人的,却硬生生被郑明锐打乱了计划。 是以一踏进寒舍,她便不爽地扯着嗓子问,“郑公子,这个月已经偷过了,还有何事?” 正厅里,郑明锐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玉汝伺候一旁,而他们面前站着一个人,瞧着很是眼熟。 不等徐琬开口,郑明锐便不悦地指着那人道,“他不愿在春江楼做事,非要跟着你。” 一见徐琬,那人就跟看见亲娘一般,泪眼婆娑地上前,哭唧唧唤她,“姑奶奶……” “噗——”郑明锐一口茶水喷得老远,看着这诡异的认亲现场,额角忍不住抽了抽。 一声熟悉的“姑奶奶”也让徐琬瞬间想起他的身份。 白天比晚上看得更清楚,这车夫长得还算白净端正的,就是爱哭哭啼啼的,若是女子,倒是个能惹人生怜的优点,可放在他身上,简直惹人生厌。 徐琬无语,郑明锐怎么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还要麻烦她跑一趟。 “别叫我姑奶奶……” 车夫不肯,泪涌得更凶了,“姑奶奶,您就让小的跟着您……” 他被吓惨了 ,明知徐琬可能是鬼,他却认定待在徐琬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正如她说“姑奶奶不会害你的”。 徐琬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真是姑奶奶唤上瘾了?我还不满十五,你瞧着二十有余了,我有你这么大的侄孙子?” “小的……才二十。” 徐琬:“……” 郑明锐:“……” 玉汝:“……” “这不重要,玉汝安排你在春江楼做事,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车夫抹着泪道,“小的若是不跟着姑奶奶,小的还不如死——” “那你就去死!”徐琬烦躁地打断他的话,语气恶劣,“反正你现在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你若死了,正合裴元庆的意,说,你想怎么死?要不要我帮你?” 车夫被吓得呆住,张着嘴,不发一言,苦涩摇头,眼泪流得比女子还凶。 徐琬头疼地“啧”了一声,满脸不耐烦。 “呃……我插一句啊。” 郑明锐饶抬手示意,二人立刻看向他,不同的是,车夫很忐忑,徐琬很怨愤。 郑明锐硬着头皮建议,“要不徐小姐你把他收了,反正多一个下人也没什么要紧的,日后你若是不便来我这里,还可以让他跑腿。” 车夫眼睛霎时亮如星星,头点如鼓,期待地看向徐琬。 徐琬盯着郑明锐,哂道,“郑公子真是好建议啊,养他的银子,你出么?” 却不想郑明锐爽快应下,“可以,景王给的定金,正好也还没给你。” “……” 徐琬暗道大意,但转念一想,多收个小鬼跟班也没什么不好,便妥协下来。 “行行…你叫什么?” “小的叫李二。” “跟我走。”徐琬豪迈起身,对郑明锐道,“没什么事了?” 郑敏锐两手一摊,表示没事。 如此,徐琬便领着比她高大半头,怯生生的李二离开寒舍。 第95章 早日得道 两人行至望春巷半道,撞见一人低头从巷外进来。 灰白长空下,雪覆黛瓦,两方青砖墙夹成的巷间,那人双手揣袖,踽踽而来。这高墙天地将他衬得那般清瘦,瘦得仿佛会随时倒在雪地里。 徐琬打眼一瞧,原是熟人,遂喊他,“崔言之?” 那人闻声抬头,却明显没有立刻将她认出来,只是愣在原地。 待她走过去,他才渐渐认出这个小厮打扮的是徐琬。 她这年纪扮上小厮正好,清秀俊俏。 两人相隔两步之遥,见徐琬还要迈近,崔言之慌忙后退。 他太久没有沐浴梳洗,身上又脏又乱,还臭烘烘的,实在失礼。 而一想到徐琬可能已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崔言之就感觉十分羞耻,病态白的脸颊上登时染起一层晚霞。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窘迫,窘迫得恨不得钻入地缝,却不得不停下步子,作礼回道,“徐姑娘。” 他穿着一身青色棉袍,不算很脏,头发仍旧用发带束得整齐,额前连丝碎发也无,可见他在狱中也简单打理过,只是没有梳篦罢了。 不过味道还是有的,好在很淡。 徐琬鼻尖微动,没表现出来,照常寒暄,“听说你入诏狱了,还好?” 徐怀宁从宫中回来后,什么都同她说了。 “劳徐姑娘挂心,一切都好。” “那你申冤成功了么?” “算成功一半。”崔言之道。 尽管他不清楚究竟算不算成功一半,但他还是下意识这么和她说了。 “恭喜。” 崔言之扯起一丝极淡的笑,问她,“那徐姑娘呢?找裴大公子和郑三姑娘报仇了么?” 他知道郑国公府被抄,那位郑三小姐得到应有的惩罚,裴大公子也名声尽毁。 但他直觉她应该不会就这么算了,毕竟她当初可是放过狠话的。 “当然,这会儿他们应当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刑。” 她语气极为平和,一旁的李二却是闻言一抖。 崔言之也愣了一瞬,才逐渐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将人都杀了,心道果然如此,这才是她。 遂真心佩服道,“徐姑娘真厉害。” “还行。” 徐琬谦虚完,又想到他之前遇刺的事,“既然你申冤成功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要杀你了?” “应当不会,先前动手的人再也没出现过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摸不准会不会有人报复他,毕竟他捅出来的事还不知会牵连哪些人。 徐琬点点头,换了个问题,“那你之后有何打算?” 崔言之想了想,道,“科举入仕。”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毕竟他从启蒙至今,一直想要走仕途,想要从政做官,为国为民,别的他也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况且他父母若是没出事的话,指不定他都已经入仕了。 “徐姑娘呢?” “我?”徐琬用脚尖在雪地上轻轻画了个圈,轻笑道,“求仙问道?” 求仙问道?崔言之觉得她好似是在开玩笑,官家千金,怎么可能去求仙问道。 不等他开口问点什么,她又接着道,“你要科举入仕,那便还是祝你鸿鹄高飞,一举万里。” “那在下就祝徐姑娘早日得道。”崔言之说完越发觉得这话不对,忙又尴尬改口,“还是祝你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面前少女不甚在意,反而眉眼弯弯,眸含碎光。 自觉失言的崔言之立刻垂眸,不敢直视。 可悦耳的笑声仿若冰封千年的雪域圣山中传出的空灵铃音,一声声荡进他的心间,蛊住他的心神。 他在边疆时,不是没同女子打过交道,姿色过人的也见过,直白表明心迹的也有,他都能从容冷淡应付。 崔言之心底叹气。 她可是,徐侍郎府的千金。 “你住这里?” 铃音戛然而止,面前之人已然神思远游。 “崔言之?” “喂?” 徐琬连唤两声,他才恍然回神,“啊,是。” 徐琬微昂下巴,将巷中的宅门从头到尾扫过一遍,“哪一间?” “那里。”他指着木芙蓉前方那处宅门,“徐姑娘可要进去坐坐?” 铃音又来了。 徐琬轻挑眉梢,抱手戏谑道,“你这样邀我上门,于礼不合啊,崔言之。” 她可记着他是个极为迂腐之人。 果然他的面皮被臊得通红,欲辩却又不知该如何辩,只得匆匆行礼离去,“在下失言,徐姑娘别介意,告辞。” 徐琬好整以暇地看着崔言之仓皇而去的背影,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在门后,她才心情颇好地继续往巷外行去。 目睹整个过程的李二试问道,“姑奶奶,那位该不会……” 听他欲言又止,徐琬不明所以,“该不会什么?” “该不会是姑爷爷?” 李二现在已经十分代入角色了,他年纪比徐琬大,于情事上已经开窍,依他方才所观,这俩人指不定有些什么,尤其是那名唤“崔言之”的,分明就是流露出面对心上人才会有的腼腆羞涩。 这一面,他在裴大公子身上就见过。 “……” 徐琬停下步子看着他,唇角泛起一丝冷幽幽的笑,“要不你还是去死?” “啊?!”李二惊恐万状,立刻捂嘴,“不要……” …… 崔言之逃进宅子里,才感觉那股子烧得人发慌的羞臊被渐渐压下去,他弓着身子靠在门后,暗恼自己怎么如此口不择言。 虽然中周风气开放,但并不代表无甚关系的男女能随意登对方门,何况还是孤男寡女。 “公子!您回来啦!” 屋内传出惊喜的叫声,紧接着春芽从里头奔出来。 好,不算孤男寡女,毕竟她身边跟着个下人,宅子里还有春芽。 不对,他在想什么,三男寡女也不行! “嗯,你怎么在这儿?” 听他问这话,春芽刹住脚,忐忑不安,心道莫非公子还是要赶他走? “是…是温大夫同小的说您能回来,叫小的来此守着,公子,您留下小的。” 见崔言之看着自己久久不语,春芽心中更加没底,遂装起可怜,“公子,您让小的自谋生路,小的也不知该去何处,小的自小就被发卖,不知家在何处……” “好。” 说到一半的春芽一顿,生怕自己会错意,不敢相信道,“什、什么?” “我说,你可以留下。” 眼下应当没什么危险,若是真出事……罢了,他替他想个退路便是。 能留下来,春芽的心情好得不行,忙让崔言之先等等。 “公子,您稍候片刻,小的去生个火盆来,你跨了去去晦气。” 待崔言之跨过火盆,他又急忙去烧水,好让崔言之沐浴更衣。 崔言之索性也去灶间帮忙烧火,看着忙碌的春芽,他道,“有吃的吗?” 他在诏狱吃不好睡不好,这会儿闲下来,烤上火才感觉饿了。 “有有有。”春芽应着,从碗橱里端出一碗肉菜,解释道,“三七送来的。” 他自个儿是不太舍得的,虽然身上有点银子,但他不敢花。 “他跟着温大夫去吃酒席,带回来的。”春芽怕崔言之嫌弃,补充道,“没动过筷,都是干净的,小的想着这个热一热就能吃……” “无碍,这样很好。” 在狱中,他什么都吃过。 第96章 鳏夫登门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上京可发生什么事?” 春芽想了想道,“是有几桩,一是郭府被围了,就是郭安近郭大人府邸,哦,还有那个曹晖大人府上,也被围了;二是听说景王被囚在太清宫里;再有便是安东府又打起来了。” 崔言之道,“郭府曹府的守卫撤走了吗?” “应当没有,听说是犯大事了,禁军围的,哦,就是公子您进诏狱后不久围的。” …… 吃过饭,崔言之去沐浴。 春芽则化身粗使丫鬟,将屋里屋外都打扫擦洗一遍。 今儿冬至,该吃饺子,春芽盘算着待会儿还得去坊市割点肉,自家公子遭一场罪,怎么着也该补补。 可惜这宅子里既没个女主人,也没个厨娘,要不然这种事哪里需要他操心。 春芽心底叹气,忽然觉得等崔言之飞黄腾达还为时尚早,届时他真是千年媳妇熬成婆了。 正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砰砰”声,有人敲门,春芽一面猜测谁会这时候上门,一面跑去开门。 “谁——啊!” 春芽一开门就看见老鳏夫立在门口,迎头撞上他严肃死沉的神情,差点没给吓死。 老鳏夫穿着一身朴素的浆洗得发白的青灰棉袍,看样子是陈年旧衣了。 许是怕老鳏夫克到他和崔言之,春芽不动声色将门阖回去,只留一道巴掌宽的缝,警惕道,“老先生,您有何事?” 老鳏夫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似乎很不高兴,板着张脸,活似欠他二五八万两。 他昂着下巴,想从门缝望进去,“你家公子是不是回来了?” 见他问自家公子,春芽更警惕了,崔言之才去完晦气不久,可不宜再沾染上,“您找我家公子有何事?” 老鳏夫鼻腔里发出重重的哼音,道,“自然是有要事。” 见春芽还挡着门,他似乎失去耐心,竟径直推门朝里走,春芽又惊又急,这老鳏夫好生没礼! 连忙去拦,“不行不行,您不能进!” 老鳏夫停下步子,斜他一眼,“小子,老夫又不是什么作恶之人,怎的不能进?” 当然是你命太硬会克人了。 但春芽不能这么说,正犹豫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老先生。” 崔言之沐浴后换了件靛蓝棉袍,头发也绞干束好,清瘦而精神,他从屋中走出来,走下台阶,拱手行礼。 见崔言之出来,春芽不再拦着,挪到一旁站定。 老鳏夫瞥一眼让开的春芽,又是重重一哼,“好在主人家知礼。” 春芽自知犯错,不敢说话。 崔言之道,“老先生寻晚辈有何事?” 老鳏夫细细打量着他,道,“老夫是想来看看,敢在上京生事,又能活着走出诏狱的,是个什么样的小子。” “惭愧,晚辈无知无畏。” “不,老夫看你是后生可畏。” 崔言之默认,道,“外头冷,老先生还请屋里坐,春芽,泡壶茶来。” 春芽应下便溜。 老鳏夫则随崔言之走进堂屋,与他一同坐在上首处。 一坐下,老鳏夫便主动提自己的身份,“老夫姓虞,与梁示崇同年。” 姓虞?又是梁示崇同年? 崔言之思索一阵,忽然站起身,满眼惊喜地看着他,“您是虞敏德老先生?” 他曾听边疆授课先生提过,虞敏德乃中周史上连中三元第一人,到达了读书人一辈子渴望而又难以企及的高度。 虞敏德虽然给提示想让崔言之猜他身份,但没想到崔言之真会猜中,是以有点高兴道,“难得你听说过我。” “先生声名远扬,晚辈自当听过,晚辈崔言之,拜见老先生!” 崔言之心中激动,起身郑重行礼,这可是读书人的楷模,今日能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虞敏德明白他应当是听说过自己连中三元的光荣事迹,“那你可听闻过我别的事?比如我与梁示崇是同年,为何他今日是内阁首辅,我却是一介布衣?” 崔言之摇头,这他倒是未曾耳闻。 “那我说与你听,我在文兴二十三年被先帝罢黜,在那之前,我与梁示崇斗得水火不容,以至于膝下独子与内人先后离去,他们走了也有二十余年了。” 虞敏德提及这些时,脸上一派平静,时间似乎抚平了他内心的伤痛。 “先生节哀。” “我这把年纪没什么可哀的,再过两年,我也该下去与他们团圆了。” 春芽端来热茶,候在一旁听故事。 虞敏德喝下一口茶水,继续他的“说书”工作。 “我与梁示崇的政斗,是我败了。”他望着外头的雪,自嘲道,“你肯定想不明白,我为何会败。” 崔言之确实想不明白,他可是连中三元的第一人,天底下最强的读书人,竟然会败给梁示崇。 “是,还请先生解惑。” “我能走到读书人的高处,却走不到官场的高处,为官者,多抱利而言义,你可明白?”他伸出一指点点桌面,“缚住人的,往往是义。” 虞敏德说得云里雾里的,春芽没听明白,崔言之倒品出意思。 梁示崇是那个抱利而言义之人,不,是梁党一派皆是此类,嘴上说义,却以利为先,这些人在某些时刻往往更能舍得一身剐,他们不怕有多少骂名。 一旦帝王无能,他们便如“疯长的草”。 “那您被先帝罢黜……?”崔言之想到帝王通常会贬谪罢黜一些重臣,让后继的新帝重新启用,以便他们能效忠新帝,可虞至今未入朝堂,“陛下未曾召您入宫么?” “哼,召了,是我不愿辅佐。” 崔言之惊住,“您不怕陛下治您罪么?” “他要治便治,我舍弃这颗脑袋也好早日下黄泉与家人团聚,省得活着受罪。” 话虽这么说,但崔言之感觉他并不想死。 虞敏德似乎觉得话题扯偏了,便回归正题道,“我被先帝罢黜是因为当初我想死谏,想让先帝传位给晋王。” 他死谏失败,反被文兴帝从头到脚撸个精光。 “……” 如今讲这话真是不怕死,好在屋里就他们三人,不会有外人听到去告发。 “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你一个后生也听不懂。”虞敏德大概觉着讲得没劲,主动结束话题,喝起了茶。 崔言之暂时也不想再深聊下去,换了个问题,“虞老先生今日只是为了来看看晚辈究竟是何模样?” 他不信,但他又猜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虞敏德登门的。 “倒也不是。”虞敏德又咂摸着喝了口茶,还是不愿意说明真正的来意,只道,“我先问你个问题,你如何看君子小人?” 好问题。 春芽想这可问对人了,他家公子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君子。 第97章 短命之人 “此间有君子、伪君子、伪小人、小人四种,世人标榜君子,却多是伪君子,标榜小人者,多是伪小人,几者之间一念之差,行为之别。” 虞敏德饶有兴致问,“你是这四种中的哪一种?” 人至少有两面性,崔言之想,他偶尔也是个极为矛盾之人,他既有善,也有恶。 比如他在听到徐琬杀掉裴柯和郑语馨时,心中只是微微吃惊,并不反感憎恶这样的行为,反而佩服徐琬能手刃仇人。 这明明与他自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 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恶的一面,所以才以真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以善压恶。 可他从来都不是真君子。 “晚辈是个伪君子。” “你倒坦诚。”虞敏德笑,“天下多是伪。” “先生说得是。” “我再问你,你想不想入仕?” 崔言之毫不犹豫,“想。” “好,我若收你做学生,你可愿意?” 虞敏德看向他,目光犀利。 崔言之一愣,道,“先生为何想收晚辈做学生?” 虞敏德抛来的橄榄枝,他不是不心动,但他不明白上京城学子众多,为何偏偏选中自己。 “你父亲的事,我有所耳闻,你闹这一出,不就是为你父亲?此乃孝,我又闻你已经中举,郢州府第四名,此乃才,你想入仕报国,此乃忠。试问收你这样一个有忠有孝还有才的人为徒,有何不可?” 这番说辞看似真心,实则虚假,上京有忠孝才情的学子一抓一大把,这并非什么尤为突出的优点。 “先生可以据实相告。” 虞敏德抚一把须,心道这小子不好忽悠。 “好,我实话同你讲,单是你闹这一出,又能从诏狱全身而退,中周就再找不出第二个,我虞敏德要收弟子,必是万里挑一,挑那个最拔尖的。” “……” 这还不如方才那番说辞真心。 联想虞敏德提到曾向先帝谏言传位于晋王,而崔贤曾说晋王盘踞西南,实力雄厚。 他十分怀疑虞敏德是为晋王办事,莫非此举是想为晋王培养人? 可这似乎有点说不通。 但不论如何,他若要参加两年后的春闱,就必须寻个名师,否则靠自个儿闷头苦读,难以精进。 如今虞敏德这样才能过人又有入仕经验的人主动登门收他做学生,他有何不愿的? 反正朝堂上父子师生,同族同年,多的是利益牵扯,还是先顾眼下。 “能得先生青眼,晚辈甚是感激,明日晚辈登门拜师。” “好!那此事说定,明日我在家中等你。” 虞敏德告辞离去,春芽才问,“公子,他是谁啊?” “中周最强读书人,曾官拜内阁次辅。” 春芽震惊得呆愣在地,原来这便是温兆良说的好邻居…… …… 那厢,徐琬离开望春巷后,没有立刻带李二回府,而是去了外城。 外城人流如织,玉京河岸的柳树只剩一把把枝条在轻荡,结冰的河道上,胆大的孩童成群结队在上面玩。 徐琬驻足看他们坐在铺着被褥的冰床上,在冰面上滑来滑去,嘻嘻哈哈,开心极了。 李二见她看那些孩童,以为她也想玩,在他看来,徐琬这只鬼或许没玩过冰床,如今附在人身上,当然想尝试。 “姑奶奶想去试试那个?” 徐琬否认,“只是看看,走了。” “哦。” 李二跟上她,跨过龙门桥,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极偏僻的巷子口。 这巷子打眼一瞅,似个贫民窟,巷道本就不宽,加上这家占一尺那家占一寸的,又堆放许多杂物,以至于看起来又窄又乱。 李二都惊奇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姑奶奶,咱们来这儿做什么?” “见个人。” 李二心道莫非又要做什么杀人行凶之事,遂紧张兮兮,又带着点再次充当徐琬同伙的兴奋,道,“见谁呀?” 徐琬没答,径直往里走,等走到第三家,门口挂有占卜算卦幡的,她才停下来,看着李二道,“你留在这儿还是同我一道进?” 李二难掩兴奋,道,“小的同您一道进。” “去敲门。” “哎。”李二忙上前叩门。 好半晌,门才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道士,瞧着顶多才过不惑之年,身修气清,道髻青黑,双目炯炯,穿着短袍道靴,一看就不是招摇撞骗,而是有真本事的。 “善信登门,是要算命?” 李二回头看徐琬,徐琬上前道,“算命。” 道士打量她一眼,侧步让开,“请。” 两人跟着他进去,徐琬则反手关上房门。 进门这间屋子不大,陈设十分简单,只有桌凳,桌上摆着陶茶壶并几只瓷碗,看来他也是临时赁的住处。 道士坐定后,徐琬坐到他对面,李二则站在她身后侧。 “善信请告知贫道,你的生辰八字。” “文兴十八年四月二十三,申时。” 道士惯例伸手掐指捻了捻,忽然抬起头盯着徐琬,那双眼睛中透着怪异。 “道长可算出什么了?” “善信的面相加上这生辰八字,该是……”他顿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又或者想再确认一遍是不是自己算错了。 这次轮到徐琬盯着他,“该是什么?” “该是…”他抬头,直视徐琬,吐出两个字,“短命。” 李二心道你算对了,坐你面前的压根不是人,是只鬼。 徐琬神色如常,淡淡笑道,“道长该不是道行不够?我怎么会是短命,如今好端端坐在这儿呢,道长莫要吓我。”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阵,两人目光交汇,谁也不让,须臾后,道士放弃,“贫道法浅,善信走。” 徐琬没动,搁在桌边的手倒是动了起来,指尖一下下懒懒地敲着桌面,忽然道,“我听闻道长手上有件宝物。” 道士闻言面无波澜,似乎已经有不少人是为那件宝物而来,“善信有何指教?” “我想入道,缺柄玄铁法剑。” 李二有些发懵,哪有鬼入道教的,这俩不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吗? “呵。” 道士冷笑出声,“你一个短命之人,不知用的哪门子邪术借阳寿,还敢入我道门!张口就要玄铁法剑,简直猖狂!” 玄铁法剑流传近千年,期间因部分朝代反道而下落不明,机缘巧合下才落入他手。 传闻拥有此剑的历代道士,皆是得道飞升成仙。 他自然不肯交出来。 “道长息怒。”徐琬一点不生气,笑吟吟看着他,道,“咱们打个商量,不如我做你亲传弟子,待你羽化登仙后,再将法剑传于我?” “休想!”道士勃然大怒,蹭一下站起身道,“贫道劝你速速离去,勿要再动什么歪斜念头,否则别怪贫道替天行道。” 李二慌了,忙悄声道,“姑奶奶,咱们赶紧走。” 若是来个现场捉鬼,那不完了。 徐琬根本不怕,这道士看着厉害,实则连她的来历都看不出,还想替天行道,简直可笑。 她今日来只是想试探玄铁法剑在不在他手上罢了。 “既然道长不愿意,那我告辞。” 徐琬出了门,李二劫后余生般道,“方才小的真怕他要捉鬼。” “瞧他那样,恐怕连个天兵都请不来。” 第98章 崔贤上门 春芽想趁天还未黑,赶紧去坊市肉铺看看还有没有肉。 他离开后,有人再次叩响宅门。 崔言之开门后便见到一身绣鸂鶒青色官服,头顶官帽的崔贤,他身后还停着辆极破旧的马车,应当是刚下值。 “二伯父,快请。” 崔贤撩袍跨进门,一面打量小宅,一面斥道,“你行事太鲁莽了。” 他先前一听到那些童谣,便知道定然是出自崔言之之手,但等他找去那间客栈时,才得知崔言之早已不住那里了。 没办法,他只能四处打听,费了番功夫才找到望春巷,彼时神策军已经先他一步将崔言之带走了。 “对不住,二伯父,让您忧心了。” “让你想办法去找沈大人,你不去,非要用这铤而走险的法子,你也不怕因此丧命?” 崔贤叹气,他最近也很累,“我这几日都在抓西郊工程,今儿才回来参加祭天礼。” 他一屁股坐进圈椅,懒散地靠椅背上放松,发了句牢骚,“一到年关,事情就多了,日日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崔言之心中愧疚,“实在对不住,二伯父,如此关头还给您添烦恼。” “我可不是来听你说对不住的,你有主意是好事,但千万记着,凡事不到万不得已,都要顾一顾个人安危,日后你成亲了,就是一个家里的顶梁柱,任性不得。” 他说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头看着崔言之,道,“郭安近死了,曹晖杀的,或许你不知道曹晖是何许人,他如今是安东府的副都护,顶的就是你父亲的缺,他是景王的人,我还听闻冯指挥使搜到景王与郭安近来往的书信。” 崔言之骇然,如此看来,景王岂不是被坐实与郭安近是同党了? “今儿朝会上,魏太师等朝臣联合请求陛下再次彻查,陛下同意了,不过依我看,这次应当依旧查不出什么,景王翻身无望。” “言之,此事你怎么看?” 崔言之压下情绪,道,“我认为景王只是被嫁祸的,幕后之人另有其人。” “何以见得?” 崔言之惆怅道,“我说不出,只是直觉。” “其实想想,景王犯不着做这样的事,可会是谁呢?莫非是梁首辅?” “二伯父,您为何不猜测那位齐王?” 崔言之感觉很奇怪,这位齐王是真无心帝位,还是隐藏的太深,以至于骗过所有人。 崔贤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其一,齐王无心政事,他不会争权夺利,没有属下愿意跟这样的主子,汤都喝不上一口;其二,齐王外家势弱,生母只有妃位,背景不行,也许不出好处。郭安近不是傻子,没有切实的利益,他不会白效忠的。” “可…”崔言之望着崔贤,试探道,“他当真没有培植自己的势力吗?若他通敌呢?” “通敌?”崔贤皱眉,“他能给北凉的祁稹什么好处?” 崔言之泄气,他们知道的实在太少了。 “对了,此事大理寺还在查,怎么陛下就放你了?” 崔言之摇头,“不知,只说是沈大人传旨放我。” “沈岚?”崔贤面上露出一丝意外,“他不像会多事的人,他认识你?” 崔言之还是摇头。 沈岚不认识他,但是徐琬、徐怀宁、徐庸都认识他,这里面是否是因为他们呢? “也罢,总归是出了诏狱,好事一桩,但你须得记着,这案子不管怎么查,你都不能再管了,郭安近死了,你也算报仇了。” “是。” 只要陛下能为他父亲平反,他便到此为止。 “今儿冬至,你和我一道回去吃饺子,你二伯母都包好了。”崔贤怕他又要推辞,道,“别拿上次的借口,自家人不必客气。” 崔贤这般热情,他也确实不好推脱,只得应承下来,“是,不过侄儿有桩事想拜托二伯父。” “何事?” “我刚寻了个老师,打算明日行拜师礼,不知二伯父可有时间陪我登门?” 崔贤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问他,“你从哪里寻的老师?是何许人?” “虞敏德,就住隔壁。” “你说谁?!”崔贤一下没忍住拔高声音,他已经许久未听到这个曾经震惊中周朝野的名字了,“虞敏德?” “是。” 崔贤难以置信,“先帝将他罢黜后,他不是离开上京,回湖州隐居了吗?怎么会住在你隔壁?” 当初虞敏德离开得很果决,世人都说他是灰溜溜出的上京,回湖州老家,寻了处世外桃源隐居,还曾有不少名士前去拜访过他。 多年过去,他怎么突然回上京了,又是何时回的上京,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这次回来是陛下的召令么? 短短两三息时间,崔贤的脑子里便冒出数个问题。 可惜崔言之并不能回答他,“我不清楚其中缘由,二伯父若明日有空,陪我走一趟。” 这样也好,明日见面才能解惑。 崔贤点点头,又看一眼崔言之,心道这个堂侄儿是有什么运道,竟能找到虞敏德做老师。 不过也好,有虞敏德教授,日后春闱榜上有名,不成问题。 叔侄俩等春芽回来后,才一块动身回杏花巷。 马车里,崔贤犹豫一阵才道,“按理许多事,我本不该管,但想着你父母不在,这偌大上京城,也就你我是亲人,我既受一声‘二伯父’,便不得不多句嘴。” “上京居不易,我看你那处宅子是不错,又靠皇城,想来要价不菲,你若是买的,那自然好,若是赁的,还是尽早退掉。” “离下一次春闱还有两年,这两年你必然是要住在上京备考,若是有幸得中,他日若入翰林,还有得熬,那可是个清水衙门。” 崔贤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的,他既怕伤少年面子,又觉得身为长辈,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他不清楚崔弋挣的俸禄赏赐存下多少家底,但如今崔弋去了,崔言之又还不事生产,是该节省着,往后还要娶妻生子,那花销可就大了。 “杏花巷附近就有宅子挂出来,你若觉得可以,我就让周源留意。” 周源便是驾马车的车夫,平日里替崔贤跑腿办事。 “二伯父提醒得是,我也正有此打算,那就有劳二伯父帮我留意。” 崔贤松口气,族中子弟听劝比什么都重要。 第99章 胜似春天 再说徐琬回府后,就将李二丢给外院管事徐奋,让他好好安排。 徐奋听李二唤自家小姐“姑奶奶”,便知此人不是一般奴仆,又得知李二会驾车,遂安排他当徐琬的出行随从,平日在府上干点闲杂事。 冬至夜,徐府膳厅 桌上摆好羊肉汤并几盘饺子,阮氏、徐怀宁和徐琬围坐在桌边,等着换衣裳的徐庸。 最近天佑帝心情不佳,以致整个皇宫和官署的气压都很低,吏部又在忙年底的政考,今日朝会后还办祭天礼,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徐庸直至天黑才回来。 饭桌上,徐怀宁凑到徐琬跟前,道,“阿琬,明日出城玩,你要不要去?我把赤霄给你骑。” 徐琬不会骑马,先前她在后院马厩里看到赤霄时,曾让徐怀宁教她骑,可惜被无情拒绝了。 赤霄是阮良显送的,徐怀宁宝贝得不行。 徐琬此刻哪里还能想起什么赤霄,满脑子都是那柄玄铁法剑,“不去。” “你不是一直想骑赤霄吗?” “现在不想了。” 徐怀宁不满地“啧”了一声,道,“你近来越发不爱出门了,成日躲在屋里,当真是研究那堆道学书籍?” 徐琬避而不答,“外头那么冷,就你一天有使不完的牛劲。” “从军怎么能怕冷,外祖父和舅舅他们可是冒雪打仗。” “我不行,我怕冷,我不从军。”徐琬强调道,“往后别每日天擦亮就叫我起床陪你练,纵是日日练,你也打不过我。” 徐怀宁嫉妒得发狂,“假以时日,我总打得过你,届时我定要灭灭你这嚣张气焰。” “我等着。” 兄妹俩闹起来,一旁的阮氏叹气道,“阿琬啊,娘看你还是别研究那些了,修道…不是女子该做的事,你若只是兴趣所向,娘便也不说什么了,万不能动入道门的心思啊。” 徐琬杵着脑袋,很是不解,“娘,若日后我得道成仙,您也不愿意?” 常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若位列仙班,岂不是更加光宗耀祖? “成仙?”阮氏古怪地看着她,道,“你是被谁蛊惑了?从古至今,芸芸众生,得道成仙的能有几人?别痴人说梦,凡人就好好过凡人的日子。” 宫里的皇帝迷恋修道想要登仙,以至于中周道教盛行,可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布衣白丁,心里头都门清,登仙绝不可能。 恰好徐庸进来,阮氏忙道,“你来得正好,你闺女想修道,你来劝劝她。” 徐庸表情凝重,“修道?” “不行。” 本来阮氏成日抱怨,徐庸还只当徐琬玩玩而已,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如今见她似乎真动入道门的念头,他自然是坚决反对了。 这可与徐怀宁从军不一样,没有哪位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去修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席间三人轮流劝她,徐琬终是不堪其扰,含糊其辞应下,揭过话题。 …… 上京城的繁荣与热闹从来与穷人无关,那条似贫民窟的巷子,黑灯瞎火的。 徐琬摸到那间屋子门口,熟练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薄而锋利的短刃,挑开门栓,推开仅容侧身进入的一道缝,整个过程,声音轻得难以凭耳朵分辨。 她没留意到白日放在门边的那占卜算命的幡已经不在了。 四周低矮的屋檐挡着,连月光都漏不进来,屋里乌漆墨黑的。徐琬靠在门后,凭印象将视线投往另一间屋子的方向。 奇怪,怎么感受不到气息?莫非那道士警觉了? 她持刃过去,掀开布帘,还是没听到呼吸声。 下一瞬,手中的火折子燃起来。 屋里空空如也,榻上的棉被整整齐齐,连根头发丝都没有。 跑了? 徐琬下意识想。 郑明锐给她的消息是,这道士想在祈福法会上将手中的玄铁法剑敬献给广散道人——天佑帝,此次是秘密到上京。 现下人不在此处,那就必然是进宫或者去月亭山的太清宫找国师去了。 徐琬冷冷勾起笑,早知道她白日里就该明抢。 不过没关系,这玄铁法剑便是呈给天佑帝,她也能将其偷出来。 她撇下布帘,举着火折子扫视一遍屋子后才离开。 夜晚长长的玉京河两岸张灯结彩,挂满各式花灯,河道上有人踩着冰刀杂耍跳舞,有人踩着冰刀舞龙灯,龙门桥上挤满围观的百姓,阵阵叫好。 两旁的勾栏酒肆,灯火通明,歌姬弹着琵琶抚着琴,唱起令人沉醉的词。 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大抵不过如此。 徐琬挤过龙门桥,忽然听到有人唤她。 “徐姑娘。” 她一回头,便看见人群中的漂亮少年,仿佛一块无瑕美玉,带着淡淡的微笑,目光温柔似水。 “是你啊,崔言之,你怎么在这儿?” “我二伯父住这附近,我来过节的。” 徐琬“哦”了一声,道,“你还真有亲戚在上京啊。” 她穿着常见款式的袄裙,长发一半是髻,一半是辫子,发间是绸带。 少见的打扮,明媚干练。 崔言之问,“徐姑娘怎么独身在此?” 徐琬挑眉,“我出来逛逛,你回内城?要不一起?” “好。” 后头的春芽默默落后半步。 人潮如涌,两人被裹挟着向前,少年少女挨得极近,好几次,崔言之都感觉他似乎碰到她的手了。 肌肤轻轻擦过的触感,短暂如昙花一现,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方才是否真的碰到过她的手。 人潮终于停止涌动,尽头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火光,划过长长的夜空,紧接着便星火四溅,似无数朵闪着光亮的花在空中绽放,舞动,随后消失。 反复如此。 人群瞬间爆出兴奋的欢呼。 崔言之下意识侧低下头,少女的侧脸在绚烂的流光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 前方的铁花在喧嚣中一次次盛放,不是春天,胜似春天。 他忍不住唤她,“徐姑娘。” “嗯?”徐琬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根本没发现身旁的少年在看她。 “你似乎长高了。” “是吗?”她总算分出点心神,猛然扬起头,两人视线相撞,她道,“我长高多少?” “你之前堪堪到我肩膀,现在到我下巴的位置了。”崔言之面向她,十分认真地比划了一下。 徐琬点点头,有些高兴地比了比,道,“我说不定还会长。” “是,徐姑娘还小呢。”崔言之温柔道。 身后的春芽看着二人,无比纠结自个儿要不要干脆被挤散算了。 第100章 是我朋友 明月镜无瑕,夜人物喧哗,水晶台榭烧银蜡。笙歌杳杳,金珠簇簇,灯火家家。 回内城沿途,家家户户挂出祈福新灯,如霞灯火铺满街道,人流渐渐分散,原本摩肩而行的两人拉开距离。 时间有时如指缝细沙,淙淙流水,转瞬即逝。 行至分别,徐琬突然道,“你的春芽好像不见了。” 崔言之回头一看,身后缀着的尾巴果然没了,他蹙眉道,“许是方才人太多,挤散了。” 两人只顾着往前走,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之人是何时走散的,徐琬看向他,“要找么?” 崔言之摇头,“先等等。” 春芽不是初来上京,若是挤散,定能找回来。 他朝人群望去,没有看到春芽的身影,心中隐隐不安,就算谁要报复他,应当也不会挑小厮下手。 “他回来了!” 耳边突然响起徐琬的声音,崔言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小跑而来的可不就是春芽。 徐琬道,“既然他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她没有行女子礼,反而模仿他行拱手礼,配上那浅浅的笑,别样洒脱,令崔言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徐姑娘,女子不能这样行礼”的话。 灯火嚣声凡心动,却道幻景生幻情。 “告辞。” …… 翌日是冬至假,崔贤一早便同崔言之一道进了虞敏德宅子。 几乎与隔壁同样布局的小院,内里却更为诗情画意,许是虞敏德独自生活,闲得无所事事,便在院中种满花草。 虽不全是名贵品种,却也富有文雅野趣,尤其那几株山茶花,粉娇娇,红艳艳,与那刻板严肃的鳏夫相真是形成强烈反差。 整个小院被打扫得十分整洁,廊下一把摇椅,平日他或许就是躺在上头读书品诗。 春芽咋舌,老鳏夫还挺会过日子的嘛。 堂屋里,几人寒暄起来,主要是虞敏德同崔贤在聊。 虞敏德曾在吏部主事,彼时崔贤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虽然当时双方不熟,但现在因着崔言之的关系,又加上昔日同僚情,还是能话话家常,聊聊民生。 崔贤问出昨日心中的疑问,虞敏德也没隐瞒,坦白道出他返回上京已有三四年之久,只是想回来过过好日子。 当初他离开上京,该变卖的家产都变卖了,唯有这处小院留着,这小院是他与其夫人最早的住处,留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以一直保留着。 待闲话叙得差不多,崔贤切入正题,“虞兄,小侄儿说你愿收他为徒,能得你教导,我做长辈的,实不甚感激,今日登临贵门也是为拜师而来。” 虞敏德笑笑,“令侄儿不错。” “崔言之,你可准备好了?” 崔言之点头,先奉上束修六礼,而后从怀中取出拜师贴,站到堂屋中间,朗朗诵之: 【天佑七年冬月十六 敬呈虞敏德先生尊前 学生崔言之,心怀敬仰,特此虔诚拜师。学生闻先生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为世之楷模,愿投于门下,受业问道。 由古至今,师徒相传,道义为先。学生深知学无止境,愿以诚心向学,勤奋刻苦,不负师恩。学生定将恪守师训,严守师门规矩,以师为尊,以学为重。 谨以此帖为凭,学生崔言之愿拜于虞敏德先生门下,共修学问,共悟道义。学生将毕毅攻坚,以报师恩,以效中周。 敬祈先生收纳学生,赐教导之恩。学生感激不尽,定当铭记于心,终身不忘。 后学崔言之顿首百拜。】 虞敏德抚须笑道,“给我。” 崔言之恭敬呈上后,又行三拜九叩之礼,虞敏德亲自扶起他,“敬茶,早备好了。” 崔言之顺势端过矮几上多余的一碗茶,敬给他,虞敏德接过喝一口,搁下茶碗,把八仙桌上的精致雕花匣子递给崔言之。 “这是先帝赐我的文房四宝,如今我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与其留着蒙尘,不如给你,还望你力学笃行,戒骄戒躁,恪守初心,他日高中,躬身报国。”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如此拜师礼结束。 崔贤道,“虞兄,晌午你我在奇珍楼小酌几杯,可行否?” 他平日也会结交朋友,而今碰上虞敏德这样的有名人物,又是堂侄的老师,自然愿主动亲近。 虞敏德大笑,“行行行,崔贤弟客气,今儿这顿晌午饭怎么着也该我这个老师请。” 两人争抢着请客,实在不像是今日才熟识的,当年他们二人品级相差甚远,何曾料到有今天,到底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逢时生人亦作朋。 上京最有名的奇珍楼离此不远,温兆良平日总爱去,至午时,堂内满座,崔贤应是让周源提前订过位子,是以几人一进门,小二便径直领着他们到楼上雅间。 春芽与周源是没资格入席的,崔言之便给了春芽一角银子,让二人去外头随便吃些东西。 二楼拐角处的雅间空间不大,墙上挂着幅花鸟图,不知出自哪位名士之手,屋角置有兰草,散发幽幽香气。 虞敏德同崔贤一见如故,席间喝得兴致高昂,不过几巡,酒壶见底,崔贤便让崔言之去唤小二上酒。 崔言之应下,刚踏出门,便看见迎面而来的徐琬,后头还有徐怀宁和宋翎,以及另外几位公子贵女,各个穿戴不俗。 几人身后又跟着婢女小厮,呼啦啦一群。 徐琬率先停下步子,“崔言之。” 崔言之立马拱手行礼,“徐姑娘、徐公子、诚王世子。” “哟——”后头的宋翎微昂着下巴走上前来,他穿着销金云纹团花袍,腰间挂着玉佩香包,外系银狐披风,贵气乍泄。 他斜眯着桃花眼,眼尾透着不可一世的高傲劲儿,吊儿郎当道,“从诏狱出来了?” 崔言之颔首,“是。” “胆儿挺肥啊,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委实不像个武将之子,干的事倒还有几分血性。” “世子过誉。” 宋翎鼻腔中发出一记短促轻哼,身后一男子打量起着靛蓝棉袍的崔言之,不客气道,“阿翎,他谁啊?” 后头两位贵女玉面含羞,偷偷看向崔言之。 衣着平平的少年生出一副极好的面孔,浑身散发着一股沉稳坚毅的气质,站在宋翎和徐怀宁身边,毫不逊色,反而更有绝世超然的味道。 方才的问题,宋翎没有回答,空气中弥漫着尴尬。 崔言之正考虑要不要开口,便听见徐琬道,“他是我朋友。” 第101章 时局艰难 冷不丁一句话,霎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崔言之一怔,又听见对方再次开口。 “你一个人来这儿吃饭?” 徐琬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自然也无视表情僵硬的宋翎,旁若无人般与他搭话。 与昨日装扮不同,今日她束高发髻,穿着暗紫色镶兔毛的骑装,眉眼冷傲,若是此时握剑,定是位杀气凛凛的小女将军。 “同两位长辈来的。” 她了然“哦”了一声,认真道,“鲍鱼翅肚羹不错。” “劳徐姑娘推荐了。” 徐怀宁皱眉看着两人,心头猛然一沉。 如今徐琬要重新议亲,他作为兄长,自然会格外关注她身边出现的适龄男子,无论是谁,他都会以看“未来妹夫”的眼光打量一遍。 更不要说曾给徐琬与徐庸留下过好感的崔言之,他是绝不可能忽视的。 在他看来,面若娇娥形似纤竹的崔言之,做朋友可以,若做妹夫,万万不行。 按着自家妹妹的性子和身手,怎么也该从军中找,挑个魁梧健硕有把子力气的年轻小将,那才相配。 宋翎的视线也在二人间流转,倏而明白什么似的,嘲讽道,“崔公子既然是来陪长辈吃饭的,怎么能在此同我们闲聊,岂不失礼?” “失礼”二字被他咬得极重,精致贵气的脸上露出一丝敌意。 “诚王世子。” 徐琬凉凉瞥他一眼,出言呛道,“你话真多,人家失不失礼,同你有何关系?” 早知宋翎今日要凑上来,她就是任徐庸和阮氏磨破嘴皮子也不会出门。 赤霄没骑上几圈,倒被这个烦人精黏一路。 话落,宋翎收敛敌意,宠溺地看向她,“他失不失礼,自然同我没关系,阿琬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这话并未讨好到徐琬,她反而冷下脸,不耐烦地丢下句“有病”,转身下楼。 宋翎忙去追她,徐怀宁淡笑着拱手告辞,身后那群人一面打量崔言之,一面跟上去。 原本堵在楼道中间的人,一下全散个干净。 崔言之望着楼下飒爽离去的背影,微微怅然,他恐怕永远也不能像宋翎同她说话那般熟稔。 任谁看,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里头的崔贤见他久不进屋,遂喊,“言之,你在外头做什么?” 崔言之收回视线,转身回到雅间,“同几位熟人打个招呼。” 崔贤道,“我瞧着其中一人像诚王世子?” 他只是微醺,头脑还很清醒,红着脸提醒,“少同那些勋贵子弟来往。” 上京城里游手好闲的勋贵纨绔可不是好惹的,无甚背景的人犯到这群人手里,不死也伤。 “是,二伯父放心。” 奇珍楼外,徐琬同那两位贵女一样钻进自家马车,宋翎接过墨竹递来的缰绳,翻上马鞍,对徐怀宁道,“怀宁,你方才看出来没有?” 他轻嗤一声,“他觊觎你妹妹。” 见徐怀宁不说话,又愤愤咬牙,“那个崔言之做你妹夫,你就乐意了?” “世子,慎言。” 徐怀宁提缰的手紧了紧,不欲同宋翎谈论此事。 他时常看不懂这位好友,明明不是个专情性子,身边也从不缺莺莺燕燕,甚至诚王妃还替他物色好准儿媳养在王府里,却偏要对徐琬装出一副情深模样,令旁人误解。 既然喜欢徐琬,当初为何不遣媒人上门说亲,反而偷拿徐琬的东西,若非他发现得及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诚王妃早就安排娘家侄女进王府了,上京没有哪户人家蠢到安排自家女儿去争诚王世子妃的位置。 何况当初徐琬同裴柯定亲,他接受得那般坦然,哪里是对心上人该有的态度。 徐怀宁想,至少他绝不会如此。 再者,徐琬同崔言之本就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来置喙。 “你若当我是朋友,就拿阿琬当妹妹,往后不要说些惹人非议的话。” “行,本世子不说。”宋翎不大高兴地回头望一眼徐府马车,慢悠悠策马离开,“本世子走就是了。” 马车里,一只巴掌大的精巧三足香炉散发出一阵清幽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如登仙境。 徐琬闻着香气闭目养神,正所谓修道先修心。 春喜回想方才奇珍楼里那一幕,惊奇不止,“小姐,方才那位公子生得也太好了,出自哪家,怎么从未见过?” 那气度样貌甩裴大公子两条街,做姑爷也不是不行啊。 “我同你提过,崔言之。”徐琬靠在软垫上,怀中抱着暖炉,连眼皮都懒得掀。 春喜一听,瞬间泄气,“原来是他啊。” “听你这话,好像很失望?” 当然失望了,如此俊俏郎君竟没资格做姑爷,苍天无眼。 “奴婢是可惜他生得那般好看,出身却不大好。” “他出身好不好,用得着你可惜?”徐琬嘁道,“你少发善心了,人家没准儿还可惜你是个奴婢呢。” “况且英雄不问出处,你怎知他日后不能出人头地?勿以出身论短长。” 有道理,若他日后进士及第,也是前途无量,自家老爷当初娶夫人时不也是个寒门新贵嘛。 春喜这样一想,又觉得有戏,遂道,“小姐,您好像挺喜欢他的,还说他是您朋友。” 徐琬睁眼瞧她,像看傻子,“我同他认识这么久,不该是朋友?这与喜欢有什么关系?” “他为人不错,不烦人,长得还好看,我自然愿意当他是朋友。” “……” …… “听说安东府要沦陷了。”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前不久北凉亲王率兵攻占平阳城,月峰城也快失守了,安东府的百姓都逃到平州府避难了,平州府现下闹起饥荒了!” “北凉不会攻破安东府?”有人不大相信道,“不是说陛下派张将军增援去了?” “张将军去有什么用?他又没有三头六臂,还能以一敌十万不成?” 另有人叹气,“年关将至,怎么这么不太平,听说河东遇上雪灾,冻死不少人。” “依我看,外头日子再艰难,尔等锦衣玉食也不受影响,诸位有什么可叹气的。” 虞敏德、崔贤、崔言之三人下楼,便听见大堂里食客们的议论。 虞敏德神色凝重,崔贤忧忧感慨,“时局艰难啊。” 眼下安东府战乱,平州府饥荒,河东道雪灾,这个年恐怕过不好了。 第102章 无米之炊 外头冷寂无边,勤政殿内却是温暖如春。 天佑帝坐在书案后,满脸倦色,昨日朝会后,他强撑着精神完成祭天仪式,回宫后服下两粒金丹,本该休养两日,但地方上发生几件大事不得不让他出来主持大局。 他此时感觉浑身乏累,连话都不想说,只点了点案上的奏折,李福忠心领神会,将安东府张同、平州知府朱昌生、河东道布政使赵忠发来的奏章拿给梁示崇。 “阁老,诸位,好好看看。” 梁示崇接过奏章,立刻翻看起来,张极峥、吴居廉、卢道从、康进等人也围上来。 没有这几份奏章,梁示崇也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有消息网,许多事能比天佑帝快一步知晓。 河东道下辖四府,有三府遭受雪灾,死伤军民牲畜无算,都说瑞雪兆丰年,河东道的雪是催人命的雪。 安东府的战事不顺利,祁稹似乎誓要拿下安东,致使原本观望的百姓全逃到平州府,十余万百姓一下涌入平州,吃住都是问题,平州府衙才借调军粮到安东府,哪里有多余的粮供应这些难民,饥荒便在此时爆发。 加上天寒地冻无遮风避雪的地方,冻死的人也不少。 吴居廉面色像张死人脸一般难看,出这些事,意味着又要户部拨银,可需要的银两不是小数目,哪里能拨出来,便是把他这个户部尚书论斤拍卖也不够。 秋收后除晋王的藩地和渭西道外,其余道府户曹收税并不理想,许多府打着欠条。 去岁国库就是赤字亏空,今年花费全指望税收,账一挡,国库压根没剩几个子。 京西深山里的大工程又增调不少徭役刑犯进去,日日紧锣密鼓地修,花的银子也足足涨一倍;另有为防各道府的春夏汛,拨下河工费,加紧疏通河道;再有便是各道府县的基础工事…… 户部不好管,吴居廉深有体会,国库的银子花如流水,他便是勒紧裤腰,也禁不住这般花,哪里都要钱。 安西安北的军饷都是靠着抄郑国公府来的,这回总不能又抄家? 泱泱中周,竟靠抄王公贵族的家产度日,传出去都是笑话。 “梁阁老有何见解?” 天佑帝开始提问了,他一开口,呼吸明显急促几分,不过这会儿没人关心他身子如何,梁示崇定定神道,“回陛下,依臣拙见,该赈灾赈灾,该问责问责。” 天佑帝眉头一皱,显然不满意这样笼统的回答,“如何赈灾,如何问责?” “河东道的雪灾是天灾,只能尽力保全余下百姓牲畜。”梁示崇先定基调,后道,“河东道受灾的府县,工曹应组织百姓清理积雪,户曹拨银采买煤炭被褥分发,秋收过去不过三四个月而已,百姓家中应当有充足余粮度过灾日。” “至于平州的饥荒,可让郁州借贷粮食,但最紧要的还是安东的战事,安东一日不安定,受影响的便不止平州,从这奏报来看,张同将军已与北凉军鏖战数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不容乐观。” 他稍顿一息后道,“河东道布政使赵忠指挥救灾不力,是否要惩处,下辖三府十一县的官员为何没能警觉雪灾预兆,提早做出防范,又该如何问罪,全看陛下的意思。” “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安东府。” 北凉军不仅围困月峰城,还分散成若干小股军队侵扰府内,也正因此,百姓才逃往邻近的平州府。 天佑帝沉默下来,半晌后他望向卢道从,“卢道从,安东战事,你是何想法?” 自从安东一乱,卢道从就没轻松过,日日提心吊胆忧心前线战事,被点到名,他立刻跪地道,“陛下,独木难支,还请派兵增援。” 天佑帝按了按太阳穴,心道说的都是废话。 “你们呢,有何见解?” “陛下,臣以为卢阁老说得对。”梁示崇此时也不顾政见不和,附和道,“安东府军情危急,应当尽快派兵过去。” 安东府一旦攻破,便什么也没了。 张极峥道,“臣如是以为。” 康进瞄一眼吴居廉,发现他脸色差得不行,似乎还在出神,遂率先表态,“陛下,阁老与卢阁老所言甚是,当务之急还是外患。” “吴居廉?” 天佑帝点他的名,道,“你在想什么?” “老臣…”吴居廉瞬间灵魂附体,一开口就带着沉重的语气,他幽幽叹口气道,“老臣在盘算国库的银子该如何分。” 经他提醒,天佑帝才想到国库确实没什么钱了。 一瓢凉水从头而降,将一众人浇得一激灵,没有钱,仗还怎么打,灾还怎么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的再漂亮再可行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殿中暖如灼灼夏日,空气稀薄,书案外几人抬手抹汗。 天佑帝久坐难熬,力不从心道,“朕乏了,你们先商量个章程出来,申时再议。” “是。” 几人从勤政殿出来,回到内阁大殿,张极峥赶紧让侍监生两盆炭火来,康进不知怎的冒出一股火,讽道,“家都穷了,张侍郎还不知节俭?” 此话一出,踏进殿中的梁示崇立刻回头看向康进,他身旁的吴居廉淡淡道,“退之,说话注意分寸。” 卢道从还要仰仗户部,于是出面打圆场,“一切是为国库,为陛下。” 张极峥回敬,“节俭非在一时一刻。” 康进更来火,不吐不快道,“好一个非在一时一刻,难为张侍郎有此觉悟,我们一个子恨不能掰成两个子花,你们呢?!” “退之!”吴居廉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吵吵嚷嚷能解决问题吗?” 康进不服气地撇过头,张极峥无所谓般立在那里。 原本要去生炭火的侍监进退两难,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 梁示崇此时平静地,目光温和地看着几人,“国库缺银,陛下心烦,尔等也心烦,可以理解。” “去,生盆炭火来,我人老不中用,畏寒。”梁示崇对着侍监道,又从袖中取出点银子递过去,“算我买的。” “这……”侍监不敢接,“阁老们辅政为国,殚精竭虑,一盆炭火而已,哪里用得着自掏腰包,这不是为难奴才嘛。” 梁示崇笑笑,“这有何为难,一切为了国库,为了陛下。” 他将银子强硬地塞到侍监手中,侍监无法,只得收下去端炭火。 第103章 权臣傲骨 内阁大殿仿佛一座冰屋,地上冒出的寒气能钻透厚厚的靴底,冻得人骨头缝发疼。 “诸位,此事怎么办?” 梁示崇坐进中间的圈椅,望着众人道,“这灾要如何赈,仗要如何打,尽快给出给各自的想法,咱们议出章程,好回禀陛下。” 凡事说来说去,绕不过一个钱字。 康进搓了搓手,嘀咕道,“要不还是抄家,反正有两个现成的。” 郭安近和曹晖的家底虽不一定有郑翀那般厚,但再小的麻雀也是肉。 “总不能一直指望抄家生钱,你说呢,吴阁老。” 吴居廉叹口气,不自在道,“自然是不能一直指望抄家,所谓开源节流,还是得想法子开源,但现在是大火烧上身,哪里还顾得上这水是什么水,又是哪里来的水,灭火才是最要紧的。” “中周的那些商贾们,是不是该站出来了?”卢道从正义凛然道,“平日里挣百姓的钱,眼下正值民苦国危之际,他们当存大义,慷慨解囊才是。” 梁示崇点头称是,“商贾捐钱是条法子。” 恰逢侍监端来炭盆,康进忙不迭探出手去,张极峥瞧着冷哼一声,道,“康侍郎不妨说说,如何让商贾自愿解囊相助?” 康进不以为然道,“左不过许他们一些大善大义的名头,商贾以济世为己任,赈济灾民乃其本分。” “那你拟个章程出来,若要许名头,陛下自有考量。”梁示崇说罢,继续下一个问题,“增援一事,你们推举个人出来。” 康进瞥向张极峥,道,“张侍郎先说说。” 张极峥不屑地睨他一眼,朝梁示崇拱手道,“阁老,若不还是派阮家在定州那位,反正有张将军稳住局面。” “卢阁老呢?你是兵部尚书,此事还得你来斟酌。” 卢道从静静想一阵,道,“事态紧急,若派阮文谦,是不是来不及?增援又该领多少兵,这兵是从定州带去,还是从峪秋大营抽调?又或者是从沿途府中抽调?” 他提出一连串问题,并没有指望有谁能回答,“依我看,还是从就近的淮北道借兵,给李太壬修书一封,你们以为如何?” 李太壬是淮北道节度使,淮北道军政长官,主管一切军务,辖内所有军务活动,调兵出兵皆听其指挥。 吴居廉赞同道,“卢阁老说得对,军机延误不得,张同将军那里还等着呢。” “好,你们速速去拟份奏表来,申时前就去勤政殿候着,初夷,你同卢阁老一道去。” 几人应下,便各忙各的去了。 梁示崇独自坐在圈椅中烤火,望着殿外,他想,若是天上飘下来的不是雪花,是白银,那该多好,他也不必为钱生忧了。 不过他再怎么想,也是痴心妄想。 他望一阵后,便觉有些疲累,想阖上眼小憩片刻。 …… “言之啊,方才那些话,你怎么想?” 同崔贤告辞后,崔言之便同虞敏德一起回望春巷,迎着簌簌而落的雪花,虞敏德提出这个问题。 崔言之双手插袖,望着苍茫天地,这一刻,他似乎回到安北的冬天,看见边疆那些苦苦挣扎求生的百姓。 他似乎也看到平州和河东那些冻死的灾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虞敏德哈哈大笑。 他笑完,又悲从中来,摇头叹气,“民生多艰,民生多艰……” 崔言之看他踏雪前行,原本还有些黑发的头顶彻底变成一片花白。 文兴帝驾崩后,先前推行一半的旧政彻底被废,百姓的日子似乎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艰难,连湖州那样的富庶之地,也随处可见忍饥挨饿之人。 每逢天灾后,豪绅士族的腰就会肥上一圈。 他们大肆兼并土地,逃避赋税,致使朝廷本应征收的赋税减少,国库愈加空虚。 而失去土地的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再次沦为豪绅士族低价强征为顶替服徭役的可怜人。 年年徭役,死伤无算。 在他们眼里,民是什么,民是变相的牲口罢了。 看着,河东与平州的豪绅士族已经闻风而动了。 虞敏德仰天叹息,先帝在天之灵,可曾预见如此后果。 …… 申时后,梁示崇、吴居廉、卢道从、张极峥、康进几人才从勤政殿出来。 外头雪还没停,白花花雾蒙蒙似的,叫人看不清方向,李福忠贴心安排抬舆送他们出宫。 梁示崇借口走一走精神,系上披风,冒雪独自行走在洒满白盐的长道上,生为爱徒的张极峥怎么可能让他独自一人,借来油伞撑着追上前去,“老师!” 梁示崇负手停下,看他一眼,欣慰道,“为师没有选错人。” 两人朝前走去,钻入雪幕,梁示崇道,“你恐怕有话想同我说。” “是。”张极峥点头,“方才老师为何替景王说话?” 这次议事的确是按照他们在内阁大殿商量的内容来议的,只不过议得更详细,议完后,天佑帝突然提到处置景王的事。 吴居廉和卢道从是中立派,并非景王阵营,如何处置景王,于他们而言,无关紧要。 反倒是梁示崇说了几句好话,令天佑帝深感意外。 梁示崇没直接回答,只道,“初夷,有件事我想差了。” “何事?”张极峥满面狐疑。 “我们不该任着齐王如此胡来,他掌控不了祁稹。”梁示崇隔伞遥遥望了望天,道,“中周的天即便要变,也绝不能是北凉人骑在你我头上。” 风雪中,中周第一权臣再次展现出傲骨,从政多年,他还没有彻底忘本。 张极峥举着伞,看着他坚毅的神情,一时生出无限感慨,喃喃道,“老师要告发齐王么?” 梁示崇摇头,“他手上未必没有我的把柄。” “老师何出此言?” “你瞧他为景王布的局,滴水不漏,毫无破绽,魏太师等人怕是查到死也查不出真相,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早就掌握景王的一切了,他一早就选中景王做替罪羊…”说到此处,梁示崇忽然一笑,“不,他还选中我了,只不过曹晖的叛变在他意料之外。” “齐王……”张极峥愣愣张口,细想梁示崇的话后,一股恐惧如水荡波纹般一层层袭上心头,“彼时不过十五岁而已,当真有如此心机?” “他身后有人,初夷,这位齐王可不是表面那般温润如玉,人畜无害。” “可老师,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同祁稹联手,这可是叛国,他难道不怕北凉攻打中周吗?若是北凉长驱直入,这江山易主,哪里还有他什么事?” “成大事者,向来不择手段,他那样的出身,你若是他,未必能有此气候。他只是没想到祁稹不听话。” “那咱们要怎么做?” “安东必须守住。”他微微叹口气,道,“保下景王。” “至少…别让他死了。” 第104章 秋水漫池 永安宫中,镂花铜盆中木炭燃得劈啪作响,殿中隐隐有股烟熏味道,偶尔一个爆裂声后,炭灰飞得到处都是。 按照以往惯例,贵妃当拨银丝炭,然而受景王一事牵连,原本应有的吃穿用度全无,永安宫中又不曾存下往年用剩的银丝炭,便只能用最劣质的木炭取暖。 天佑帝虽然没有下令将玉贵妃打入冷宫,但梁皇后很会抓时机,只遣人去内务府提点几句,那些个太监宫女便心照不宣地对她落井下石。 此时玉贵妃坐在一把圈椅中,整个人瞧着虽是憔悴枯槁,但更多几分端庄得体。 只因她面前坐着魏太师。 “爹,连你们都没办法?”玉贵妃不可置信道,“若你们都没办法,皇儿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现今沈岚在查,但是你我都知道,此事再查不出什么眉目,你同我说实话,阿钊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些事?” 魏太师为保所得到的信息都是完整真实的,不得已逼问清楚,“平日里,你们母子走得最近,私底下胡打过什么主意,我不知道,昨日你哥来信让你交底。” 玉贵妃绝望道,“阿钊怎可能做那些事!您和哥哥要我交底,我不知要交什么底!” 说罢,她愤然起身,破罐子破摔道,“好啊!你们既认为我与皇儿犯下谋反之罪,还来问什么问?!干脆让陛下赐我一条白绫一杯毒酒算了,省得给魏家招祸!” “你!”魏太师气得眼皮狂跳,指着她,恨铁不成钢道,“我教你的礼仪学识,进宫这么些年全丢去喂狗了?!你和阿钊没做便没做,你喊那么大声,是怕陛下听不见,舍不得赐你白绫毒酒吗?!蠢货!” “你以为魏家还能逃得过?” “爹……”玉贵妃哭抹着泪坐回去,“那该怎么办啊?” “我问你,贤妃平日在后宫行事如何?”魏太师终于将怀疑的目光落到贤妃和齐王身上。 “她还能如何,一个病秧子,没事儿就吃斋念经。”玉贵妃从不将贤妃看在眼里,哪怕她生下二皇子,哪怕天佑帝时常会去她的永宁宫。 魏太师至此明白一点,他不该让她入宫的,简直蠢笨如猪,还比不上梁皇后有脑子。 便是魏家全死绝了,她也觉察不出是谁在背后害她。 “你仔细想想,此事有没有可能是齐王和贤妃嫁祸?”他忍不住提醒,“扳倒阿钊,他可是最得利的。” “不是还有晋王吗?”玉贵妃脱口而出,说完又想到宋钊曾说梁示崇可以扶持宋钰做傀儡皇帝,于是道,“还有梁示崇呢!” “魏灵!”魏太师这次是真动怒了,“你以为现在是在玩过家家的把戏吗?现在铡刀就悬在魏家百余口头顶,悬在你爹我头顶,你便是不顾我的死活,你也不顾阿钊的吗?!” “爹…我…”玉贵妃被吼得抖了抖,泪眼婆娑地望着魏太师,呜咽一声,“我想,我现在就想。” “好好想想。”魏太师望着她一言难尽,沉重道,“我出宫了,若想到什么,立刻派人传信给我。” “是。” …… 太清宫中,院角那株鲜红如血的山茶花裹上银装,雪白中模模糊糊冒出朵朵花型轮廓,乍一瞧,还似带血的头颅。 长廊下,金冠狐裘的宋钰担忧地看着宋钊,“三皇弟,皇兄断不相信你会和他们勾结,沈大人那里,皇兄会替你盯好的。” 宋钊望着那些花,自嘲一笑,“你信有什么用,父皇不信,百官不信,我就该死!” “三皇弟慎言,凡事不到最后关头,不可轻言放弃,父皇…”他犹疑一下,道,“父皇并非不想信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那些证据又都指向你,若要堵住悠悠众口,总得拿出铁证证明你是清白的才行。” 宋钊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问他,“二皇兄,我母妃如何了?” 之前阳山告诉他,玉贵妃风寒久治不愈,身体堪忧,现在太清宫戒严,他连阳山都见不到,自然无法得知玉贵妃的近况。 “你放心,我已去看过贵妃娘娘了,她身体无大碍,只是有些虚弱。”宋钰实话实说道,“她很担心你。” “那也没办法,谁叫她儿子命不好。”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淡淡道,“二皇兄回去。” 他侧首看着宋钰,宋钰也看着他。 两人的眸子里都盛满无痕秋水,萧瑟哀伤,廊外是纷纷大雪,北风轻轻一吹,无数雪花飘进衣冠。 人若是一辈子不长大就好了,不会增欲望添烦恼,真怀念一起在东宫玩雪的时光。 宋钊转身进屋。 宋钰站在原处,任凭风雪拂脸,直至耳边传来房门阖上的声音。 一池秋水漫、漫、漫…… 天色渐晚,院中冷寂无声,山茶花彻底被雪掩埋,白茫茫里剩一串浅浅脚印。 …… 月光照雪夜,幽幽瓦蓝中突现一抹飞影。 太清宫龙虎门外,一棵百年樟树上赫然站着个蒙面黑衣人,望着不远处被五步一神策军包围得水泄不通的院墙,深深皱起眉头。 这样戒严,怎么不干脆关进天牢去? 简直妨碍办事! 此人抬手扯下面巾,猛吸一口冷空气,准备蹲点等换值。 少女皮肤娇嫩,哪怕蒙着面巾,鼻尖依旧冻得通红。 她懒洋洋靠在树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下面。 直到月色当空照,夜深风寒,她才等到一次换值。 不过可惜她想错了。 冯昆行事异常谨慎,尤其这太清宫关押的不是一般人,而是景王,他特地命手下人换值时带一队人巡视,巡视队伍走到哪里,哪里换值,就是以防有人趁机溜进去。 时至今日,天佑帝还未明显表态要如何处置景王,他们小心些总没有问题。 徐琬扶着树干,吃惊地望着下面,敢情今晚又白跑一趟?! 她正气得挠树皮,就见龙虎门打开,里头走出一人,外套着一件罩头袍子,神秘莫测,由国师亲自相送。 一辆马车也从院墙一侧驶出来,瞧着与普通马车无甚区别。 门外的神策军仿佛没听见动静似的,依旧稳稳立在原地,目不斜视盯着前方。 太清宫现在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该不会是那个道士? 若是那个道士,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徐琬兴奋起来。 待黑袍人登上马车,朝月亭山下驶去,她便跃下樟树,跟了上去。 第105章 老天眷顾 四条腿加俩轱辘怎么着也比两条腿跑得快。 她在后头跑出残影,也不过堪堪望见那马车屁股。 “主子,有人在跟。” “杀了。”车厢里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是!” 马车继续前行,后头追得忘乎所以,脚下生风的徐琬突然脚步一滞,硬生生刹停下来。 好浓的杀气。 她防备地看着四周,寂静的林中只有积雪坠落的声音,“出来!” 话音刚落,寒光四射的长剑便从头顶而至,誓要让她脑袋开瓢。 “铮!” 腕间的匕首挡住剑尖,徐琬呈反抬手的姿势,平静地望着倒立在半空的男子,两人都蒙着面,只余一双眼睛在外面。 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今夜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哼!也不怕手筋被挑断。” 男子嘲讽着举剑退开,徐琬好笑道,“那就试试,看谁先挑断谁的手筋。” “小小女子,也敢猖狂!” 他恼怒地发起攻势,长剑与匕首交错摩擦的尖锐声响彻林间,久久不歇。 虽然男女力量上差距悬殊,但徐琬自认耐力比较好,她从一开始的被动防守发展到主动进攻。 匕首攻击范围虽不如长剑广,但若运用得当,那还是相当灵活的。 就比如此刻,对方成功挨上她一刀,捂着手臂,气得裂眦嚼齿,恨不得将她活剐了。 “如何?”徐琬摇着匕首,挑眉笑道,“今夜教你,往后别小看女子。” 男子毫不在意小小伤口,再次冲上来,徐琬一面躲避,一面淡定道,“我在匕首上抹了砒霜。” “什、什么?!”男子动作一顿,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破口大骂,“你个毒妇!卑鄙无耻!” 徐琬无所谓地笑道,“江湖上多是阴险狡诈,今夜教你,不要束修。” 男子本来还怀疑她是诈他的,可手臂渐渐传来的软麻感让他立刻就深信不疑,不过几息功夫,那股软麻感就已遍袭全身。 若中砒霜,该是什么感觉? 他怎么没吐血? 徐琬看眼前人拄着长剑,便知药效发作,遂道,“我且问你,马车上的人是谁?” 见对方宁死不答的模样,她又换了个提问方式,“是不是道士?你点头或摇头,若不照办或者蒙我,我就把你命根子给剁了。” 她语调平平,甚至带着一点温柔,男子却是满眼惊恐,哪里来的女疯子,张口就要剁命根子。 见对方不似在开玩笑,他沉默半天,选择摇头。 即便要死,也不能失去命根子。 徐琬顿感失望,追半天又是在白费功夫。 “太清宫里,有没有新来的道士?” 男子点头。 幸好,徐琬长舒一口气,弯着眉眼道,“多谢,先走一步。” 话落,“咚——”地一声,男子彻底倒下,躺在一片凌乱的雪地上,瞪着双目看着女子潇洒离去。 先前的马车驶到月亭山脚下,车里人道,“追风还没回来?” “回主子,还没有。” “你去看看,别出岔子,把人除掉。” “是!” 徐琬刚要下到山底,就望见那辆马车以及提剑而来的援兵。 若是先前,她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揪出马车里的人,但现在她知道马车里坐着的不是那位道士,那么对方是谁,对她来说都是毫无价值。 她可没兴趣喊打喊杀到处树敌,她就想要那把玄铁法剑。 徐琬顺势往灌木丛里一钻,悄摸梭下山。 夜晚摸黑梭灌木林换来的感受便是,树枝树叶刮得脸生疼,雪沫和树枝直往发间衣领钻。 半晌后,徐琬站在月亭山脚的另一侧,看不见那辆马车,倒是看见那位援兵了。 他生得高大魁梧,浑身散发着极重的杀气,一看就是长期刀尖舔血,杀人如麻,一双幽黑眼睛里满是阴鸷狠厉。 看起来比方才那位更不好相与。 再者,他的实力比方才那位不知高出多少,一瞬间令徐琬想到梁示崇府上那位神秘护卫。 对方死死盯着她,眼神嘲弄,如同苍鹰抓兔子,这是一种绝对实力碾压带来的自负。 徐琬明面上故作轻松地扯下头上和衣领里的木枝,实则悄悄握紧匕首,谋划逃跑路线。 “这位大哥,万事好商——” “嗷!” 徐琬话还没说完,对方抬腿就是一个狠踢,哪怕她用双肘挡住,卸开一半力,还是被踢得后退两步。 好强! 还有,他腿是铁打的吗?怎么那么硬?! 对方是半点不讲规矩,直接抽剑砍过来,好似在砍烂菜叶,徐琬毫不怀疑他能一剑将她劈成两半。 匕首在此刻如同鸡肋,使之无用,弃之可惜。 方才她还能稳稳防守,现在几乎是节节败退。 照这么打下去,她非得死在这里,被他大卸八块不可。 这一刻,徐琬真正意识到自己还很弱,即便她是恶鬼附身又如何,没有法力,只能靠操控这具普通身体来对付敌人,一旦像现在遇上强者,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她不想挨打,她要变强。 徐琬抹掉唇角溢出的血珠,眸光冷冽地望向男人。 男人一言不发,只想杀掉她。 要是能割他一刀就好了,徐琬想,割哪里好下手呢? 她扫视一遍对方的身体,实在找不出什么明显破绽。 那就……只能勉强一试了。 下一刻,她猛地扫起一脚雪,雪沫凌空散开,像张巨大的纱网将两人隔开,紧接着,有人从纱网后滑跪而来,男人反应极快,提剑刺去。 怎料徐琬一个翻滚,避开长剑,手中紧握的匕首刃尖直直擦过男人小腿。 她一口气滚出好远才跳起来,定定望着他,忐忑地等待他的反应。 “呵!” 交手这么久,男人首次发出一记冷笑,十分不屑。 忽然,他皱起眉,低头看了看左侧小腿伤处,又抬头看向徐琬,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 男人轻嗤一声,“雕虫小技!” 徐琬心道不妙,扭头狂奔! 她就说这位比方才那位强,竟然没被放倒不说,还能对她紧追不舍,虽然行动力不比之前,但两人差距并不明显。 融融夜色中,她根本来不及辨别方向和位置,哪里有路跑哪里。 徐琬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视线渐渐模糊,她心中也越发慌乱,再跑下去,这身体就要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甩开对方一点距离,她可不想随便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不过来。 许是老天眷顾她,前方突然出现一棵高大的木芙蓉,如果她没认错的话,那应当就是木芙蓉? 第106章 天京神女 春芽一早就睡下了,崔言之还没睡,虞敏德白日里布置了一道民生策论题给他,要他答好明日一早交过去。 他晚饭前已经破题写完,但总觉着答得不够好,是以这会儿还在斟酌。 宣纸上满是板板正正的馆阁体,像他一样,只肖粗略扫一眼,就能令人难以忘却。 本是夜深人静,万物入眠之际,静悄悄的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响动。 崔言之抬眼,从窗边望过去,大门那里黑洞洞一片,寂静无声,仿佛方才是他幻听。 可那片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吸引他过去一探究竟。 桌边油灯中的火苗十分应景地跳跃两下,崔言之犹豫再三,还是放下文章,举灯前去查看。 他走出房门,一步步迈进雪地,伴随着轻微的歘歘声,两粒黄豆般大的火苗发出的微弱光芒,开始吞噬那片黑暗。 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他疑神疑鬼,出现幻听。 崔言之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落回肚中。 他转身欲往回走,可下一瞬,他就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有什么东西朝他倒来。 “是我。” 耳畔传来清幽女声,温热的呼吸中含着渭西三月的潮气湿意,喷洒在脖颈耳廓,激起一层酥麻痒意,像极了话本子里描写半夜闯入房中与书生缠绵床榻的女鬼妖精。 崔言之僵直着背,定定站在原地,身后之人勾着他的背,轻声道,“嘘——” 纤纤玉指柔若无骨,即便隔着厚厚的冬衣,触感也依旧是那般明显。 院中很冷,但崔言之觉得此时仿佛有一簇火,自后背点燃,一点点蔓延至全身,火越烧越旺,烧得他全身发烫,心也越跳越快,猛如击鼓。 他微张着口,想要吸几口寒气缓解喉咙里的干涩。 可现实是,他就像一条被夏日灼晒到脱水的鱼,寻不到任何解脱。 脑子里像乱糟糟一团麻线,理不清,又像粘稠的浆糊,搅不动。 他绝望地闭上眼。 手中的油灯早就灭了。 崔言之苦笑,万分庆幸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否则他难以想象自己这副奇怪的模样叫人看见,会有多难堪。 昔日他读宋玉写的《神女赋》,曹植写的《洛神赋》时,不甚明白究竟是怎样极具美丽的神女会引得人心驰神往。 如今他好似明白一点了。 他微微侧首,轻唤了一声,“徐姑娘?” 害怕她应,又担心她不应。 还好,她只是睡着了,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崔言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大半夜出现在这里,但她看起来似乎很累,累得就这样也能睡得很沉。 他又想起他们宿在破庙那夜,她也是这般睡得安安静静,惹人爱惜。 崔言之不忍叫醒她,就这样一直站着,站得双脚都发僵。 无声夜色易生情,丝丝缕缕乱人心。 “崔言之。” 缱绻之音令少年浑身一颤,他哑声询问,“徐姑娘醒了?” “嗯。” 她缓过劲了。 徐琬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朗朗夜空道,“月亮快要下山了,我睡了很久?” “没有,不过一两刻钟而已。” “你可别骗我。” 她好像绕到前头,凑了上来,崔言之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也许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指距离。 太近了。 黑暗既成了伪装又成就了危险。 他滚了滚喉咙,想退开,可腿脚不听使唤。 他从未想过,他会在深更半夜与一名少女挨得这般近,简直失礼。 自小接受的要端方自持的礼教观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要疯了,他想—— 天京有神女,吾心向往之。 若幸得垂首,愿赴黄泉路。 徐琬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自顾自道,“你该叫醒我,或者把我扔在地上。” 反正这具身体一到极限,她就无法操控,怎么也没办法醒过来。 “……” “再有下次,你就把我扔在地上,别管我。”说完,她又觉得不妥,改口道,“嗯…还是等我醒,等我醒过来,你就别管我了。” “好。” “哎,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崔言之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好人,但既然她愿意当他是好人,那他就做个好人。 “徐姑娘,日后不要半夜出来,不安全。” 虽然他知道她身手好,武功高,但架不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不想她遇险受伤。 至于她在做什么,他不会过问。 “好啊。”她十分爽快地应下,搓搓手道,“外面好冷,你快进屋,我走了。” “好。” 崔言之举着油灯拖着步子摸索着回屋,身后再次传来一丝轻微响动,他蓦地回首。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 巳时,天大亮,隔壁院内书房中,一盆炭火烘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雅兴满满。四面墙上挂满书画,书架上置满藏书,墙角一盆腊梅已绽花苞。 暗香浮动。 长条书案外,虞敏德一言难尽地看着新收的弟子。 白白净净的面皮上有两只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是刚熬完夜。 “你昨夜做什么去了?” “没做什么。” 听听这沙哑的声音,虞敏德微眯着眼,好似揪住一点小辫子,举着那篇策论,绕着他打量一圈,嗤道,“就这个策论,我不信你还要熬一晚上才能写出来。” 崔言之面颊发烫,言辞凿凿,“学生第一次交作业,唯恐没写好,是以斟酌许久。” 昨夜他辗转反侧,只睡了短短两个时辰,晨早醒来,整个人恍惚得不行,连昨夜发生的事,他都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若是做梦…… 崔言之忍不住在心底叹气,他怎么能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虞敏德转头看向春芽,意在询问崔言之所言是否属实,春芽挠头道,“昨晚小的睡得早,睡时公子确实在写文章。” 至于他睡着后发生过什么,那谁知道。 “……”虞敏德瞪他一眼,“一天到晚就知道睡。” 春芽甚是委屈,他活儿多啊。 虞敏德也知道大概从崔言之嘴里套不出什么实话,姑且就信一信那番说辞。 “罢了罢了,还是来说说你作的这篇策论。” 他摊开文章,道,“农政之本,其本在民,而养民之地不可夺。你破题是对的,但如何保本,你写得不够深。你可明白?” “是,学生明白。” …… 第107章 赠她袖箭 今日阴天,积雪垒得到处都是,偶尔能看见不知谁家稚童堆的雪人,长街上的雪一早就被扫开,为防马车轱辘裹雪太多出现翻车意外。 午后的天色瞧着就近乎要黑透了,养足精神的徐琬,此时才出门去寒舍。 郑明锐虽然是春江楼的东家,但并不常去那里,反而是爱待在这处小宅子里。 现下书房里光线不好,早早就点上蜡烛。 徐琬环视一圈,发现郑明锐似乎突然转性,开始掩饰他内心的阴暗,走阳光大道,扮温润公子,附庸风雅了。 她之前来,进过他书房,见到的摆设甚是简朴,今日再见,中堂、盆栽、书画、茶具、香炉一样不少。 室内还不知燃的什么名贵香料,怪好闻的,好似雪化开春,绵绵细雨中夹杂着破土而出的青草味儿,再一细闻,里头似乎还夹着桃花梨花的美妙香气。 令人心情愉悦,忍不住想哼曲儿。 而郑明锐本人,此刻竟在作画,画的还是一幅美人图。 芭蕉掩映,芍药盛放,身着纱裙的妙龄女子举扇扑蝶,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少女娇憨可爱的形象。 徐琬凑上前欣赏着美人图,不住点头,“不愧是国公府出身的公子,画得可真有神韵。” 只是可惜,看不见这位少女的正脸。 郑明锐不慌不忙地补上最后几笔,道,“徐小姐今日怎么肯主动光临寒舍了?” 以往基本都是他留信请她来,她才肯来。 “是想劳烦郑东家给我弄些毒药来,要无色无味,最毒最毒那种。”她拱手作揖,好像在提文人间的请求,说完又补充道,“记得附带解药。” 经过昨晚,她深刻意识到耍阴招是多么有必要。 江湖规矩什么的,在她这里行不通,她是个低劣之人,不讲光明磊落,为能求生,什么规矩道义都是虚无。 张口就要无色无味最毒最毒的毒药,恐怕这世间女子中也只有她了。 郑明锐抬首,提着笔一脸难以言尽地看着她,轻笑一声,“徐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大事么?想杀谁于无形?” 灰扑扑的袄袍没有掩盖她的美丽,燃烧跳跃的烛火形成的光影在她脸上浮动,更添几分狡黠机敏。 徐琬不欲多言,轻点桌面,“以备不时之需,不行么?” “……可以。”郑明锐将笔搁到笔架上,转了转手腕,道,“正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 他招招手,一旁的玉汝便捧出一方木盒走到徐琬跟前。 “打开看看。” 徐琬疑惑地拉开木盒一看,里头躺着的竟是一柄袖箭,精巧锋利,还泛着寒光,攻击力一看就很强。 她满眼惊喜地取出来,仔仔细细把玩了一遍,随后眯着眼瞄向前方的柱子。 郑明锐抱手看她,提醒道,“你准头如何?这箭矢难造,省着用,别浪费。” “哦——” “砰!”的一声,短箭瞬间爆冲进圆柱,扎得极深,以孔洞为中心裂出一道细缝。 若方才射的是个人,此刻已经被爆头了。 郑明锐像看顽劣稚童一般无奈地看着她,心疼自个儿这好好的柱子被射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补都没法儿补。 “这个不错!” 徐琬面露欣喜,十分满意,用这个搞偷袭,简直妙极了。 她上前拔出短箭,提醒道,“我还要毒药。” “下次给你。”郑明锐望着她,失笑道,“你真不是想毒死谁?” 徐琬好笑地回看着他,假意恶狠狠道,“毒死你行不行?” 郑明锐笑了一下,也不生气,走到矮几旁,端起茶盏,一边吹茶叶,一边漫不经心地摇头,“那可不行,你毒死了我,往后谁给你这些?” “放心,郑东家,暂且不会毒死你的。”徐琬大度似地放过他,爱惜地摸着袖箭,道,“昨晚我本来想去偷那把玄铁法剑的。” 郑明锐喝茶的手一顿,斜看她一眼,道,“如何?” 徐琬叹气,“没偷成,太清宫守备太森严了。” 看样子,她暂时是不能打玄铁法剑的主意了。 郑明锐一早就听她说过她要寻仙问道的远大志向,是以他将玄铁法剑的消息给她,虽然他不理解她为何会生出这么奇怪疯癫的想法,但他不会干涉。 相反,他还会助她。 对于徐琬的无功而返,他并不意外,只是点点头,问,“一路可还顺利?” “不顺利。”徐琬坐到圈椅里,不高兴地抿了抿唇,道,“撞上一个傻子和一个高手。” “傻子?”郑明锐搁下茶盏,好奇起来。 “嗯,我匕首上浸足麻药,骗他是砒霜,他好像还真信了。” 徐琬想,那点量应当不至于让他那么快就彻底动弹不得,看后头那位就知道,即便他功力不够深厚,也能再反抗反抗或者逃跑的。 郑明锐神色复杂,“那高手呢?” “没被我放倒,还能追我二里地的,可不就是高手?” 她没好意思说对方把她打出内伤的事。 “……” “没受伤?”郑明锐上下扫了扫,试图看穿她的伪装。 “好,是受了点小伤。” 她决定不装了,反正她还小,个子、力量、速度什么的还有进步空间,暂时比较弱,打不过也没啥丢人的。 郑明锐了然,没问她伤在何处,他好像也不关心,只是问,“你怎会碰见他们?” 徐琬无奈耸肩,“跟踪了一个人,我以为他是那个道士,结果不是。” “你看见了?” “没有,那个傻子说马车里的不是道士。” “那你可知马车里是谁?” 徐琬不甚在意道,“管他是谁呢,与我无关,我本来在得知他不是道士就要离开的,结果他非要让那个高手来灭我口,还好我足够冷静多谋,跑得快。” “……” “对了。”徐琬后知后觉地杵着下巴问他,“你今日怎么这么好心,突然送我袖箭?” 郑明锐坐到她旁边,悠闲地理了理袍子,侧首看她,“你先前不是让我给你点称手的武器么?” 见她一脸‘你别诓我’的神情,他又如实道,“好,是有件事想让你办。” “我就知道没有白捡的便宜…”徐琬撇撇嘴,懒洋洋坐直身子,“不会又是去梁示崇府上?” 她现在还没有把握能够与那个高手硬碰硬,她不喜欢冒险,冒险意味着生死难料。 况且她还得养养伤,暂时还不能出去打架。 郑明锐摇头,“不是,暂且不着急办,待我通知你。” …… 第108章 退租搬家 又过两日,周源上门说已经找好几处宅子,在杏花巷附近,虽然离通定门和龙门桥远了些,但租金便宜一半以上,若是崔言之有多余的闲钱,也可以买一处,附近恰好有一处宅子要卖。 冬至假一过,崔贤又忙碌起来,只能王氏提前代看,王氏觉得宅子不错,才让周源送完崔贤上值后通知崔言之去看一看。 崔言之掂量着手中的余钱,买宅子暂且不够,但赁一处宅子绰绰有余。 约好的牙人在龙门桥等候,待人来齐,便领着他们沿着玉京河往东方向走,走了近两刻钟才见梨花巷口。 上京这些街巷的名字,要么出自圣人名士,要么出自百姓对此地特性的总结。 梨花巷一听就知道此巷栽种有许多梨花树,家家户户,房前屋后,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 别看现在是大片光秃秃的枝丫不好看,但只要一开春,那万千梨花满枝头,恰如二月春来雪的样子,是最得文士喜爱的。 再等到夏日,河风钻进繁茂的梨叶里,发出沙沙声,只听一听声音,便觉得消暑、满足;况且秋日里,还可摘几个酸涩梨子解解馋,再不济熬个梨膏,换季时冲服,润肺效果一流。 走进巷子的第二间便是今日要看的宅子,租金十三两一月。 这宅子依然不大,只有一进,正房与左右两厢,很是紧凑,比温兆良那处还略小一些,但瞧着瓦覆鱼鳞,檩条结实,大青砖砌墙,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平整美丽。 崔言之踏进青石铺就的庭院,仰头看着枝丫横错伸展的梨树和常青茂盛的桂花树,仿佛已经闻见春日迷人的梨花香,秋日醉人的桂花香。 牙人在一旁滔滔不绝讲着这宅子的好处,“……这儿挨着玉京河,平日里浆衣洗菜甚是方便,夏日里还可在树下纳凉,敞着门,河风一吹,公子读书也不会觉着热……” 春芽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给看一遍,生怕有什么遗漏之地有问题,看完后倒觉着此地甚好。 院中没井,他到外头挑水倒是方便。 王氏上前问崔言之,“十三,你觉得可还行?” 她今儿随意穿着一身半旧蓝袄,盘着简单的堕马髻,插一只素净的银簪子,看起来真不像官眷,而且因着操劳过度,面庞显出一股疲态,但胜在眉眼柔和,给人一种温柔稳重的感觉。 崔言之从畅想中回神。 王氏同他说过今日要看的三处宅子各自有哪些优缺点,综合而言,这处最好。 崔言之的生活经验不够丰富,暂且还不太明白凡事都要货比三家的道理,只是觉着看得中,钱也够,便没必要再看别处。 “劳二伯母费心,这宅子不错,就赁这里。” 旁边的牙人立刻喜道,“公子好眼光,这宅子是大户人家的家产,贵人说与其空置,不如赁出来挣几个小钱,是以这赁价也比旁的几处便宜,夫人公子今儿是赶巧,再晚两日,这宅子就被旁人赁去了。” 崔言之点点头,例行砍价,“有劳,这价钱能否再便宜些?” “哎唷公子!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牙人一脸肉痛为难,“若不是贵人心善大方,这样的宅子,十三两哪里赁得到呀,夫人可是去看过另外两处的,那两处比这处差上许多,都要十三两呢。” “好。”崔言之也知这宅子没法儿再便宜了,于是道,“烦请取契书来。” 待签完契,交完钱,崔言之便与王氏辞别,直奔安济医馆,打算同温兆良说说退租之事。 安济医馆这会儿正忙着,温兆良还有两三个病患候着,三七在药柜前飞速抓药称药。 崔言之领着春芽走进医馆,先同温兆良点头打过招呼,才默默寻了处地方坐着等。 三七转身包药时,一眼瞧见他们,忙唤,“哎春芽!过来!” 春芽朝里望他一眼,崔言之像大人允许自家孩子去和同伴一道玩一般,松口道,“去。” 得到他的首肯,春芽才迈步过去,三七一面折药包,一面问他,“你和崔公子怎么上门来了?” 前几日崔言之同崔贤、虞敏德一起去奇珍楼用晌午饭时,春芽趁机来过一趟,同三七交流着彼此的近况。 “公子来同温大夫说退宅子的事。” “退宅子?”三七惊了一下,抬头看他,“怎的突然要退宅子?你们打算去哪里?” 春芽如实道,“公子另寻了一处便宜的宅子,在外城。” “哦——”三七了然,将药包递给等候的病患,又收了钱,才道,“我还以为你家公子要回乡去呢,你们什么时候搬,要不要我去帮忙……” 话到此处,他又反应过来,温兆良肯定不会同意他去帮忙的,说也是白说,遂道,“算了,我去不了,温老头肯定不让。” “不用你去,宅子里本就没添置多少东西。”春芽说完,心中有点郁郁,“日后我来这里恐怕就不方便了。” “怎么会,你家公子不是拜那个虞老头做老师么,他总要去上课?他上课时,你便来我这里。”又有人要抓药,三七一面看药方,一面拿起小秤拉抽屉,“至于午饭么,分你一半油饼。” “那倒是。”春芽心情又好起来,趴在柜台边同他闲扯起来。 快至午时,医馆暂无病患登门,只看完那几个等候的病人,温兆良就闲下来了,他坐在圈椅里没动,朝崔言之招手,“崔小友有何事寻我?” 崔言之走过去,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温大夫,实不相瞒,小子囊中羞涩,赁您的宅子委实有些困难,故另寻了一处价廉之地暂时安身,您的宅子我会打扫干净再归还。” 这是温兆良意料之中的,当初赁宅子时,崔言之就说过赁的时日短。 他抚须淡道,“成,你搬走后把钥匙送过来就行。” “那温大夫忙,小子就先告辞了。” 崔言之又施一礼,才和春芽一道离开安济医馆。 回到望春巷,他先去虞敏德那里交代一遍自己要搬到外城梨花巷的事,虞敏德没说什么,只让他往后每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准时准点地到自己这里学习。 就这样,主仆二人很快从望春巷搬到了梨花巷。 第109章 煞费苦心 时间溜入腊月,河东道连日的降雪天终于结束。 内阁拟的筹钱章程执行效果也不错,各大富商在暗底里的威逼利诱下相当识时务,纷纷慷慨解囊,共计筹得善资八百六十七万两。 其中当属中周首富王家捐款最多,天佑帝亲笔题名“积善之家”,制成匾额,敲锣打鼓地送到王宅。 看起来是风光无限,在圣上那里挂上名号,日后全国行商,该享受的政策便利肯定是第一个享受的。 但实际上天佑帝心里头非常不舒服,国库里头空空如也,尔等商贾之家却是金银如山,让堂堂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不过天佑帝不舒服归不舒服,该许的名头,还是只能先照常许给这些富商。 有钱有粮,灾就好赈,仗也好打。 河东道布政使赵忠收到批复函文,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命底下的官员在原本抗灾救灾的人力基础上继续征召壮丁,投入其中。 而他自己还时不时跑去安置点慰问受灾百姓。 函文里写得相当清楚,若是不能将灾情控制下来,他这个布政使就算做到头了。 当然赵忠心里很清楚,秋后算账是必然的,他肯定会被问责,年底的考评不用想也知道,不是中便是下。 再说平州,知府朱昌生拿着函文去找郁州知府田义明借贷粮食,田义明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下令开仓放粮借给他。 两人商议一番后,拟下了借贷粮食的凭证,只是那条子上写的是让安东明年秋收后如数归还。 郭安近一死,大都护的职位空出来,日后就是个老虎凳,谁也不敢坐,更别指望安东能还那笔借贷粮。 仗一打起来,府内的粮草都是从平州和其余州府筹调过去的,哪里有什么多余的粮食来还。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反正眼下这关先过了再说。 安东府现在被围得水泄不通,张同曾两次开城迎敌,与乔烈交手的第二次,就将他挑下马刺死。 乔烈一死,北凉的桑海子瞬间坐不住了,他早就想好好打一场,挫挫中周的士气,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想立个战功,攻打平阳城时他们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几乎算得上唾手可得。 上次偷袭本可以一举取下张刘二人的首级,结果又被乌善阻止,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 而此时月峰城的官署后院,张同和衣而卧,累瘫在榻上,连身上的甲胄都来不及卸,刘纪坐在一旁道,“援军就快到了,张和兄此时可千万要挺住。” 淮北道节度使李太壬派出骁远军支援安东,骁远军有三万余人,乃淮北道的主要兵力。 领兵的是秦关,接到命令后,昼夜不舍朝月峰城奔袭而来,欲与城内安东军里应外合。 张同闭着眼,用残存的意识回答,“你放心,除非祁稹踩着我的尸首进城。” “对了,曹晖怎么样了?” “伤口炎症暂时控制住了,至于醒不醒得过来,军医也不好说。” 刘纪要拨开安东的迷雾,必然只能从曹晖入手查,谁曾想见过几次后,曹晖受刑的伤口竟开始发炎,甚至发热陷入昏迷。 哪有这么巧的事,但即便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他们也没办法,现下不是深究追责的好时机。 “依我看,要不还是想法子送他回上京,让三法司的人来审。” 张同不赞同道,“那他只会死得更快。” 他们没打算让他活着出安东,即便活着离开安东,到达上京,上京也有人会想让他死。 刘纪放弃,转而道,“你那边怎么样,郝弘等人可有露出什么马脚?” “他们现在行事谨慎,别说狐狸尾巴没露出来,连根狐狸毛都见不着。” 在此关头,郝弘等人可谓相当听话配合,没有一丁点小动作。 甚至在紧要关头,他们还挺顾全大局。 祁稹手段狠,派人在去往平州的路上抓住一些逃亡百姓,逼迫他们打头阵,算准城内的中周士兵不敢伤及无辜。 面对哇哇乱叫,哭喊救命的百姓,张同确实不忍下令让士兵放滚石火油,眼看着北凉士兵攀上城墙,郝弘主动站出来。 他说,“将军,平阳城没守住,末将本就该死,既然您于心不忍,那今日这个坏人就由末将来做!” 张同还未回神,他便不由分说抱起滚石砸下去,惨叫声瞬间响起,接着便是扑通落水的声音,听得人揪心不已。 意料之中的,那批百姓就这么葬送了,张同心情很沉重,但更令他沉重的是,这样的手段只会被祁稹反复使用。 “曹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不能光指望他。”他叹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头压的事情太多,无法入眠,索性坐起来,看着刘纪道,“你有什么想法?” 刘纪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曹晖知道的信息有限,唯一可以做推测依据的便是,他说平阳城繁华异常,仅烟花之地就有好几处,还有赌坊,且官署邸似乎内有乾坤,常有外人来来往往,而郭安近不怎么住都护府,反而常住那官署后院。 但曹晖只进过官署前堂,后院有什么,他并不清楚,郭安近在这件事上一直很防备他,加上他平日里是驻守在定兹城,去平阳城的次数比较少,根本没来得及找机会摸底。 中周未与北凉互通贸易,而平阳城靠近边境之地,常受侵扰,按理不该繁华才是。 平阳城究竟有什么秘密? “没什么想法。”刘纪如实道,“我打算将曹晖的供词都奏呈陛下,这件事的棘手程度已远超我的处理范围。若他真死了,那一切就都死无对证了,平阳城又被北凉攻占,我们没法儿查,便是你后面夺回平阳城,该毁的也毁了……” 张同顺着他的话想到一种可能性,立时心头一震,瞬间清醒,两只眉似要拧到一起,眼中的怒火都快要燃起来了,“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出城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再拖下去,即便他们没攻进来,城里这几万军民也得耗死。” 祁稹在月峰城通往其他地方的要道上均布置有兵力,派出去送信的士兵是有去无回,这也意味着他们被彻底切断了补给,城内的粮食顶多只能撑半个月。 但北凉军依靠平阳城,又打通苍沟关与北凉之境的通道,根本不缺后援补给。 这仗很是艰难。 “这样下去不行。”张同肃道,“我看还是派几人半夜去偷袭试试,你以为如何?” “行军打仗我不在行,张和兄恐怕得自己斟酌了。”刘纪想了想道,“不过若是要偷袭,张和兄大可以选他们几个。” 偷袭这样危险的事,就应该让他们去做,顺便测一测他们是否叛国,是否有与祁稹勾结的嫌疑。 “我正是此意。” 第110章 命悬一线 “郝司马,我早就说他们生疑了,你还不信,如今你看,这张同突然要你们去夜袭,安的什么心?” 赖礼心头发慌,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若是偷袭不成,他是不是就要拿此做文章?可若偷袭成功,会不会影响殿下与祁稹的合作?” 此时在郝弘的住处,房门紧闭,四周坐着方忠、常奎等人,皆紧张地望着屋子正中坐着的郝弘,等他出主意。 约摸个时辰前,张同将他们叫过去,下达了偷袭任务,命他们夜半子时趁北凉军熟睡之际,在附近的几处水源地下毒,再摸进北凉大营放火烧粮草。 现在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一来他们不能违抗军令,二来他们若想洗清嫌疑,就必须去偷袭敌营。 外头寒风呼啸,屋内气氛凝重,众人皆是愁眉苦脸。 郝弘沉吟一阵,做出决定,“就照他说的做。” 他暂且没收到最新指示,也不知殿下与祁稹是不是谈崩了。 “可是……” “没有可是。”郝弘打断赖礼的话,“既然张同想试探我们,那我们就按他的要求做便是,反正是祁稹不仁不义在先,围城这么久,他不就是想趁机打下安东吗?我们不能对不起殿下,绝不能让安东落入祁稹手里,夜袭是现在最好的法子,可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他说罢,又看了看几人,道,“诸位放心,殿下那里,我会传信说明的,事急从权,殿下会理解的。” 话音甫落,方忠便站起身,抱拳道,“我听郝司马吩咐。” 另几名见状,互觑一眼,也紧随其后起身应道,“我等也听郝司马吩咐。” “好!”郝弘欣慰起身,“咱们定要把事情办得漂亮。” 赖礼心中还是不安,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听从郝弘的安排,“罢了罢了,你们千万当心。” 郝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就交给赖长史了,务必盯紧。” 赖礼拱手,“郝司马尽可放心。” …… 张同屋里,刘纪喝着茶提神,问进门而来的人,“他们出发了?” “嗯。”张同坐在他旁边,倒茶猛灌一口,“且看今夜成果如何。” 两人遂不再开口,时间悄然流逝。 将至卯时,官署外传来一阵骚动,亲卫急冲冲来敲张同的门,“将军,出事了!” “何事?!” 屋内张同和刘纪都没怎么睡,只坐着眯了一会儿,听见外头的动静,睡意立时全无。 张同冲到门口打开门,便看见亲卫神色慌张,他心中咯噔一下,莫非郝弘等人叛变了不成。 “他们回来了。”亲卫喘着粗气道,“但郝司马身负重伤,瞧着快要不行了。” 这个消息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他们预设过一切后果,独独没想过郝弘会负重伤而归。 张同一把薅开亲卫,直往外冲,后头的刘纪抓着亲卫,急声问,“所有人都回来了?怎么回事?” “卑职还未来得及细问。” 亲卫再次被推开,刘纪重叹一声,疾步小跑出去。 此时郝弘的住处聚集着不少士兵,乱哄哄地跟苍蝇似的吵得人心烦。 赖礼扯着嗓子大喊,“军医!军医在哪儿?!” “来了来了!”军医提着药箱从人群中拱出来,挤到榻前,便看见躺在榻上的郝弘深陷昏迷,原本黝黑发红的脸变得一片惨白,似乎浑身带血,尽管那血在甲胄上并不明显,但却蹭得被褥上到处都是。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人!” 被陡然一吼,军医吓得一抖,忙应着上前检查伤势,几人合力扒去甲胄里衣,就看见甲胄下的右腹,赫然一道长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怎么回事?!” 张同赶到时,军医正在擦拭伤口准备缝合,所有人都被撵到院子里等候,只见小兵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张将军。”方忠喊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点怨意,“是北凉的桑海子伤的郝司马。” 常奎在一旁补充,“他使马槊,可穿铁破甲。” 张同本想问偷袭结果,可这会儿不好开口,边上心急如焚的赖礼突然高声喊道,“你们二位也受伤了!” 他这一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张同看见方忠、常奎站的那寸地方,正滴落着什么,把原本脏污的雪地染得更是一片暗色。 “另外的军医呢?!”张同大喊一声,外头的刘纪正走进来,闻言忙对身后的亲卫道,“快去叫!” 常奎出言劝阻,“张将军,末将等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方忠也道,“郝司马才是受伤最严重的,也不知能不能……” 他欲言又止,捶胸顿足道,“那桑海子杀过来的时候,我就该替他挡上一挡的。” “马槊横扫而来,你如何能挡?”常奎不赞同道,“若非郝司马硬拼,今夜恐怕我们都要被削去头颅,死在那里了。” 刘纪神色凝重,“究竟怎么回事?” 方忠、常奎二人沉默下来,片刻后,常奎道,“北凉困城久矣,早料到我们会想法子偷袭,那桑海子夜夜蹲守,就等着我们入套,我们刚下完药,摸到营地放火,就被围住……” 皎洁月色笼罩的营地,寂静无边,只有偶尔响起的鼾声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堆放粮草的地方出现几道黑影,鬼鬼祟祟。 几人正欲点火,就忽闻一阵肃杀声,像爆发的山洪,喷涌而来,他们刚回神,便看见埋伏在草垛后的敌军冲将出来。 而那些敌军身后站着个粗犷男人,雄壮如牛,体型比郝弘还要略大一圈,手握一丈八尺的马槊,那槊刃的寒光直逼人心。 众人一下便知他是北凉名将桑海子。 桑海子狂笑着冲上来,将手中的马槊抡出花来,几人慌忙躲避。 他们是来偷袭的,携带的都是刀剑等短制武器,无论如何也干不过这个,只能边打边退,十数个回合下来,身上多少都见了血带了伤。 好在他们撤离出去,骑上藏好的马,飞奔而逃。 但桑海子岂愿放过难得的机会,对他们穷追不舍,也就是在路上,郝弘被槊刃刺中,差点摔下马。 常奎说完,小院静静无言,所有人心中都充满庆幸与后怕,张同看向屋子,满心沉重与复杂。 亲卫在此时带着军医进来,忙道,“两位校尉,快来包扎伤口!” 待方忠、常奎走后,张同也遣散走一些军士,院中唯剩他和刘纪、赖礼在等候。 第111章 狸奴执鼠 天快大亮时,郝弘的房门被打开,军医疲惫地走出来,“将军,两位大人,郝司马伤势有些严重,恐怕一时半会儿难醒。” 他说得十分委婉,但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那伤口是有多凶险,挺不挺得过来都难说,每年军中因伤口发炎溃烂死亡的不在少数。 张同沉痛点头,“辛苦,下去歇着。” 几人又进屋看了看郝弘,才各自散去。 回到住处,刘纪主动道,“张和兄,咱们不能再轻举妄动了,这两日我在城中打探消息,你猜如何?” 张同看向他,示意他接着说,刘纪继续道,“那些百姓对他们评价甚高,反倒是崔弋,老少妇孺皆唾骂他,骂他害死那八百余名将士,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张同意识到不对劲,“打扫战场便是不带回尸首,就地掩埋也该有处地方,方便家眷日后捡骨,怎会不见尸骨?北凉总不可能把那些死去的士兵都带走,要些尸体有何用处?” 刘纪点头,“是当如此,但我见了几位留在此地的家眷,都说不见尸首。” “那崔弋的尸首呢?” “崔弋的尸首…据说是北凉送回来的。” 太奇怪了。 见他沉思,刘纪劝道,“依我看,张和兄还是只想打仗之事,咱们别再掺和这些事了,昨夜郝弘受伤,你在军中的威望恐受影响。” 张同又何尝不知,夜袭的命令是他下的,结果郝弘受伤命悬一线,虽说战场上没有不流血牺牲的,但底下的军士可未必这么想。 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大司马,一个是受命空降的大将军,难保不会猜测他是在针对郝弘。 况且方忠和常奎那些话,看似是在陈述夜袭经过,实则是在告诉众人,如此紧要关头,郝弘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们。 “他这一受伤,更加证实了忠心,撇去了嫌疑,咱们若还要怀疑他们,他改日就可以参你我一本了。” 张同叹气,“无可奈何啊。” …… 梨花巷,崔言之赁的宅子门口挂着只木牌,上头是他亲笔题写的“梨居”,旁人若要寻他,只看木牌就能找到。 宅子里,春芽正在廊下逗一只胖狸花,它懒懒地躺在地上,伸出爪子一下下,不痛不痒地挠着春芽的手。 这只狸花是从隔壁过来的,不下雪时,它就跳过墙头,过来讨要些吃食。 崔言之将晾干的信纸装进竹筒中,随后走出房门,对春芽道,“我出门一趟,你留在家中便是。” 春芽见他拾掇了一番,不由问道,“公子去做什么?” “我去寄信。”崔言之瞥一眼狸花,提醒道,“小心它挠伤你。” 春芽信誓旦旦,“公子放心,它可温顺了。” 崔言之点点头,不再言语,侧步走出宅子。 进入腊月,雪天虽然不太多,但天气却不大好,阴沉沉灰蒙蒙一片。 崔言之沿着玉京河走了一段,才朝着南门方向去,他要去修业坊镖局街,距离梨花巷有些远。 镖局街毗邻当初来上京时马车停靠的那处车坊,一路过去要经过芳娘的面摊,下午没有食客,芳娘就坐在灶边,烤着午时煮面剩下的零星炭火打盹。 崔言之路过时不由想起他和徐琬在此吃面的情形,那时他们萍水相逢,彼此知之甚少,就此分别后,他也只当她是个过客。 谁曾想才过去短短两月而已,他对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人一旦开始想念某些人或事时,便会发现脑子是根本不受控制的,越是强迫不去想,它便越是想得更多。 就好比现在,崔言之联想到他与徐琬上次一别,已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也不知她最近如何,是不是又在深夜时外出,会不会又像突然闯进他宅子那样闯入别人的宅子…… 而糟糕的是,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搬离望春巷了,她会不会再次翻墙进去找自己? 不过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会不会像靠在他身上那样,靠在别人身上睡过去…… 修业坊的镖局街,因一条街全是镖局而得名,崔言之来此正是想问近几日有没有要东去郢州府昭县的镖队,托镖队带书信是最稳妥的方式。 连问几家,他才找到一支要护送商队去郢州府的镖队,正好后日就要出发。虽然目的地不是昭县,但多给些银钱,他们也愿意将信送到。 崔言之将封好信的竹筒交给总镖头,付完钱两,叮嘱再三后才离开。 梨花巷至修业坊,一去一回,正好花去两个多时辰。 他回到宅子时,看见那只狸花睡在廊下,春芽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破簸箕,铺着些干草给它做窝。 胖乎乎一团蜷在里头,睡得正香,呼噜呼噜打着鼾。 崔言之走过去摸了摸,狸花许是知道他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对于崔言之的抚摸竟未生出丁点反抗,甚至连眼都懒得睁。 崔言之略微嫌弃,“这只狸奴瞧着又懒又胖,能逮着耗子么?” “当然能了。”春芽从屋里探出头来,兴奋道,“公子,您不知道,它方才还在灶间咬住一只耗子。” “……” 看来不仅不能以貌取人,还不能以貌取猫。 崔言之暗生愧疚,再次伸手,奖励般地抚摸着狸花的脑袋,软乎乎的毛摸着很是舒服,越摸它呼噜声越大。 他摸着摸着便想到徐琬,这睡觉的乖巧劲儿倒是同她很像,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这样的狸花猫。 思及于此,崔言之突然生出点作画的心思,于是兴冲冲进屋铺宣磨墨,提笔画出在簸箕里睡成只毛球的狸奴。 虽是水墨,却颇具灵气,静态酣睡的狸花猫瞧着栩栩如生。 落款还作有一首小诗: 斑斓茸裘小狸奴,天寒倦卧簸箕中。 闻道执鼠功甚伟,自是鱼饭赏岂无。 盼君朝朝下墙头,惟保书斋太平休。 “公子,它睡醒走了。”春芽说着走进屋,见书案上有画,上前一看,奇道,“您还给它作画呢。” 崔言之看着画,不免自嘲一笑,本想喂它些吃食,竟自己走了,莫不是嫌他家贫? “走了便走了,本来也不是我们养的。” 春芽道,“公子若是喜欢,日后也可以养一只。” “暂且不行。”崔言之等墨迹干透,便将画卷起来,对春芽道,“该做晚饭了。” 春芽“哦”一声走了。 崔言之将画收好后,烦忧不已,他还正发愁能从何处挣些笔墨银子呢。 第112章 别有居心 再说徐琬,自打上次她意识到自己实力不足后,便在云光院里弄了个木人桩,每日天方见明,她就起来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对着那木人桩一顿打。 云光院的仆妇婢女都十分惊奇,自家小姐突然就不怕冷不说,还能把木人桩打得邦邦响。 阮氏和徐庸知道后倒没什么意见,他们并不希望徐琬做个柔弱温婉的姑娘,从她幼时同沈霄一起“上房揭瓦”,便可知她性子就不是个喜静的。 而他们从未束缚她的性子。 况且女子该学的她都学了,虽不说特别精通擅长,但至少能拿得出手。练武不但能强身健体,还能在危急时刻自保,何乐而不为呢? 而徐怀宁在得知徐琬每日对着木人桩练武后,便自告奋勇要求做陪练。 于是,兄妹俩对打成了徐琬每日必备早课,早课结束后便是照常研习道经。 直到郑明锐送信来,让她去魏太师府上偷魏承光与其子魏廷的书信以及一份效忠景王的官员名单。 景王府当然也有一份,但早被冯昆拿走了。 当晚徐琬便潜入魏太师府,与她设想的不同,魏太师府上并没有什么身手不凡的护卫,反倒有几个盯梢的人,她稍一联想便猜到对方是天佑帝派来的。 她避开这些鹰犬的视线,溜进府邸,直奔书房,因着先前梁示崇府上空手而归的经历,她这次还把茶室、卧室也找了一遍,生怕有什么遗漏。 这些身处高位的文官,心眼极多,对付他们就要多费点心思以保万无一失。 …… 翌日下午,寒舍书房 徐琬将一个布包扔给郑明锐,“喏,你要的东西。”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布包一看,里头确实是他点名要的那些。 “你猜他放在哪儿的?” 郑明锐一面看信,一面轻笑回答,“总不会藏在他小妾房中?” “他将信分成两份,一份放在书房暗格的匣子里,另一份……”徐琬露出个古怪的笑容,“藏在一本两指后的春宫图里。” “……” 饶是郑明锐再脸皮厚,也被这话惊得脸色微变,他瞥一眼神色自若的徐琬,感慨,“徐小姐倒是处变不惊。” 徐琬淡道,“这有什么。” “你…咳…”郑明锐犹豫着开口,“你怎么知道他将东西藏在……春宫图里?” 他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还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我当然不知道,我只是把能翻的都翻了一遍,那本春宫图放在卧室里,瞧着是不突兀,没准儿魏太师他老人家就是喜欢一时兴起和自个儿夫人小妾探讨一番呢?” 徐琬自顾自解释,“但我这人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手贱去拿了一下,哎,你猜怎么着?” “……” 这会儿郑明锐的脸色已经是难以形容了,他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实在不太能接受她这般淡定地说出些不合礼教的话。 见他一副吃苍蝇的模样,徐琬也懒得卖关子,直言道,“那春宫图拿着不对劲,我打开一看,里头竟然被挖空了,藏的就是你手中那份名单,还有几封书信。” 她咂摸着嘴感慨,“太师果然是太师啊,藏个东西也比寻常人花样多,若非我谨慎,这些东西你就拿不到了。” 郑明锐此刻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诚如她所言,正常人谁也不会想到,魏承光会把要紧东西藏到卧室,甚至是藏在一本春宫图里,若是藏在书房的四书中,那必然是会被翻的。 “这次全靠徐小姐了。”他拱手致谢,“有劳。” 徐琬扬了扬眉,“口头感谢不如实际行动,郑东家要不还是补点什么给我?” 她是不肯吃亏的,郑明锐想了想道,“上次说的毒药,我赠你。” 说罢,惯会察言观色的玉汝立马端来许多瓷瓶,徐琬随手捡起一只,封条上写着“牵机”。 瓷瓶下还压着纸,郑明锐解释道,“这里有六种毒药,对应有六种解药,我均写有说明,不过为防解药遗失,而你又不慎中毒,我还另附有解毒方子。” 徐琬满意道,“郑东家心细如发,多谢。” “徐小姐客气。” 趁着徐琬研究毒药,郑明锐将东西收好,坐在一旁喝茶。 待她看得差不多后,他才道,“我要离开上京一段时间,过两日就走。” “去哪儿?” “我两位姐姐外嫁后,许久未见,打算去看看,顺便让外甥外甥女认认我这个舅舅。” 郑明锐提起他两位姐姐,语气都变得温柔许多。 徐琬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关于郑明锐这两位姐姐的事情,大概是因为差着年纪,而她们在贵女圈中的存在感又太低。 她只是从旁人那里听说她们过得不大好,郑老夫人做主将他们嫁离上京了。 细算起来,她们嫁出上京也两年有余了。 “你同你两位姐姐的感情很好?” 郑明锐理所当然道,“血脉亲情,自然是好。” 他也会讲血脉亲情?徐琬有点不信,不过她没再问,毕竟那是郑明锐的事,与她无关。 “郑东家应当是个好舅舅。” “是吗?”郑明锐微微一笑,笑容极为温柔,“我想也是。” “那你何时回上京?” 郑明锐想了想,道,“暂且不知,不过年后徐小姐定然能见到我。” 徐琬“哦”了一声,道,“那便祝郑东家出行顺利。” “借徐小姐吉言。” …… 徐琬挎着一包毒药离开寒舍,路过那株木芙蓉时,宅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应声侧目,与崔言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门下的少年身长鹤立,犀颅玉颊。 “哎,崔言之。”徐琬停下步子,奇道,“你怎么……你不是住那里么?” 她指了指隔壁,崔言之双眸发亮,两步迈出宅门,拱手行礼时,面颊浮起淡淡的红晕,“还未来得及告知徐姑娘,我换了住处。” “哦——”徐琬恍然道,“那你在住这里?” 他摇头,“不是,这是我老师的宅子,我来这里学习。” “那你搬去哪里了?” “外城梨花巷——” 崔言之微顿,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她具体的住址,若说了,显得他别有居心,等着她上门寻他,可若不说,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面前少女看起来心思纯明,应当猜不到他的想法。 于是,崔言之大着胆子补充,“进梨花巷左手第二间宅子,门口挂有‘梨居’的木牌。” “好,我记住了。”徐琬笑着告辞,“那我先走了。” 崔言之被那明媚笑容晃得心跳加速,喉头发紧,只吐出一个“好”字。 他本想提出一道同行,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杵在门口作甚?” 身后乍然响起一道声音,吓了崔言之一跳。 虞敏德听见爱徒在门口同人说话,他便打算出来瞧一瞧,结果没瞧见巷中有什么人,倒是瞧见他的爱徒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立在门口,像傻了一般。 “老师!” 崔言之迅速回神,有种隐秘心思险些被人察觉的惊慌。 “我听见你同人说话,谁啊?” 崔言之强装镇定,飞快答道,“一个朋友。” 虞敏德又眯起那双透着精明的眸子,哼道,“朋友?” “是朋友。” 崔言之或许不知道,他并不擅长说谎,至少在虞敏德看来是的,不过虞敏德懒得揭穿他。 “还不赶紧回去?” “是,学生告辞。” 第113章 采买年货 日子一天天地在下雪化雪中悄然而逝,转眼来到腊月下旬。 听闻安东府发生两件事,一是曹晖死于狱中,朝中立时冒出声音将其定性为畏罪自杀;二是北凉军沿途阻击秦观率领的骁远军,阻击未成,反倒被其一路杀到了月峰城。 其联合城内的安东军对北凉形成夹攻之势,迫使北凉撤兵退回平阳城,双方似乎准备打持久战。 有小道消息称骁远军之所以能势如破竹,是因为北凉皇帝病重,皇室正在上演夺权大戏,祁稹匆忙带走部分兵力返回北凉天都。 临走前将军事指挥权交给乌善,没想到底下的桑海子狂妄自大,不服调遣,一出兵就我行我素全照自个儿的想法打,结果被骁远军当成落水狗一般痛击。 若是北凉皇帝没有病重,派来兵支援祁稹,指不定北凉早就拿下安东一路南下了。 …… 腊月廿二,宫中举办祈福法会,国师向天佑帝举荐了一位隐居修炼的道士,道号玄虚,这位玄虚道长将一件绝世宝物呈给天佑帝,欲助其早日得道,登临仙阶。 天佑帝大喜过望,赐他“护国法师”一职。 众官员第一时间呈上贺表,恭贺天佑帝尽得天下。 自打冬月以来,天佑帝就没遇到过几件顺心事,如今宝物入囊,登仙指日可待,又恰逢年关,骁远军一举击退北凉,天佑帝便产生与民同庆的想法。 与礼部等人议来议去,最终定下除夕夜放烟火。 若非吴居廉丧着脸叫苦,天佑帝还想大肆庆祝,在他看来,富商们刚筹措出一笔八百万余两的善款,无论怎样花,庆祝的银子定然能匀出来,他堂堂皇帝,花点银子怎么了? 再说徐琬,在得知玄铁法剑被敬献的消息后,气得三两拳将木人桩砸得稀碎,吓得一群仆妇婢女瑟瑟发抖。 当晚她尝试翻宫墙,结果因城墙太高缺少爪钩,无功而返。 索性安生两日,静等郑明锐回来再想法子。 是日上午,阮湘芸过来一趟,同阮氏说起外出游学的沈霄寄回了一封家书。 信中说他不回家过年,待到来年五月沈霁成亲时,他再回来一同去迎嫂子进门。 阮湘芸提起他都头疼,出去游学大半年,就盼着他过年回来见一见,结果过年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回来,作为母亲当然是很失落的。 但她又无可奈何,儿子想要出去走走看看是件好事。 沈岚也说世家子弟就应该去看看底下百姓的生活是怎样一幅图景,光会读书,不知民间疾苦,日后怎么为民谋福利,沈家人绝不能学某些人打着为民幌子中饱私囊。 阮氏心道她们可真是难姐难妹,各自都有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徐怀宁从军的事,徐琬又给她来一出遁道修仙。 阮氏都怕说出去引得别人以为徐家出了个女疯子。 将阮湘芸宽慰走后,阮氏便去云光院把正在看书的徐琬提留出来,非要让她陪着一同去采买过年要用的东西。 “你说说你,成日闷在屋里看你这些道学书籍有什么用,咏雪那孩子邀你出去玩,你不去,你两位表姐请你去喝茶品诗也不去,郡主那里赏花还是不去,你是打算不做人,不同她们来往了?” “喝茶品诗赏花,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研究道学呢。” 她刚读到“吾恐一念之差,遂为魔魅夺其魂魄而不复返,即使不遭其害……不知者以为此人阳神已出,仙阶必登,岂知因念而生,被魔而劫,其为害非浅鲜也”。 这段话简直太有共鸣,她就是因那一念之差堕成恶鬼的。 阮氏气得嗤她,“道学道学,我看你满脑子就只有道学,再这么下去,你恐怕连你爹娘和你哥是谁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呢。”徐琬赶紧宽她的心,“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您女儿就是飞升成仙,那也是您女儿,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您呢,您且放心,我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阮氏瞪她,“我倒宁可你是同王家那位小姐一样,沉迷农学,好歹还算务个正经,做的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总比你这成日里疯疯癫癫念着修仙强。” “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娘就别念叨了。” 徐琬打着哈哈揭过话题,“您不是还要采买东西嘛?走走,我陪您去,陪您去还不成嘛?” 阮氏拿她没辙,母女俩便一道出府上街。 离除夕还有几日,上京城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处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坊市中的商贩们叫卖着南北运来的年货,从精致糕点、鲜艳绸锦,风干野味、油亮裘皮,到寓意吉祥的摆件和春联,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烤红薯的焦甜香和炒货的焦咸香,惹得春喜掀开车帘嗅了半天。 这次出来,阮氏不仅要采买府上过年所需的东西,还要采买一些拜年时人情往来的年礼。 刘嬷嬷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陪着阮氏去采买,春喜也一道去帮着提东西,而徐琬则随便扯了个借口留在马车里。 “要不要看看布料,开春做两套衣裳?我瞧着你长高许多,也不知去岁的衣裳还能不能穿。” “我都行,您看着安排便是。” 瞧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琬,阮氏重重叹气,自个儿带着下人去采买完单子上的东西,又进布庄选购了几匹色泽鲜亮的布料。 一回马车,竟看见她还捧着本《道门语要》读得津津有味。 阮氏顿时火冒三丈,“不让你在家看,你就出来在马车上看,娘的话你是一点也不听是不是?” 徐琬“啪”一声合上书,露出个乖巧笑容,“我听,我不看了,您别生气。” 阮氏被气得狠狠瞪她一眼,再无逛街的心情,“回府!” 外头的李二不敢有二话,果断调转马车,朝徐府方向驶。 徐琬把书揣进衣襟里,对黑脸的阮氏露出个谄媚的笑,“娘就别生气了,耷眉竖脸的,瞧着真吓人。” “还敢犯浑!”阮氏作势一巴掌拍过去,徐琬“嗷”一声捂住额头。 阮氏哼道,“别装,我使几分力我还能不知道,搁这儿装什么疼。” 被拆穿,徐琬便也不装了,“好好,那您别生气了。” “行,我不生气。”阮氏冷笑,“待会儿我就回去你这些书都给收了。” “别啊,娘,人之性,各有所好,不能强其所劣而取其上。” “少拿你爹那套话来蒙我。”阮氏虎着脸道,“要真闲得没事儿干,就来帮着打理铺子,看看账本,反正日后你嫁为人妇,这些也是要做的。” “我不——” “再敢说不嫁人,我打断你腿!” “……” 第114章 不用诈我 崔言之每日都会早早起床,在庭院下打一套拳法,这是崔弋自创后教他的。 他幼时体弱,靠着经年累月晨起锻炼,身子骨倒渐渐长得健壮不少,但这与崔弋心中的期望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还未出生时,崔弋便幻想着若是个女儿,便和妻子李氏一样温柔娴静,学些琴棋书画女红厨艺;若是个儿子,便跟着他习武从军,马背安邦。 哪曾想生出的的确是个儿子,只不过打小体弱多病罢了。 由于李氏不慎动了胎气,孩子还未足月就出生,加之边塞条件略微艰苦,孩子便总生病,夫妇俩费尽心思才将他养活。 子肖其母,不论相貌还是体质,他都随李氏。 父子齐上阵的美好愿景破碎,李氏说这孩子只能走文路,遂取名“言之”,寓意坦诚、正直,希望日后读书为官,能为百姓开口说话。 崔言之出生后,李氏身子再难有孕,崔弋虽遗憾儿子不能像那些同僚的儿子一样上山下河,打鸟摸鱼,但他生得极为漂亮,还聪慧过人,这也让崔弋在同僚中赚足脸面。 于是,没读过几日书的崔弋为他请来最好的夫子启蒙授课,闲暇时带着他去骑马打猎,清晨陪他扎马步打拳…… 对崔言之而言,那位高大的,身手不凡的崔将军,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父爱。 一套拳练完,天色将明,崔言之便迎着寒风,揣着手出门,从梨居到望春巷,步行要花大半时辰。 冬日雾沉沉的,沿途贩夫走卒匆忙而过,他一路前行,心中默诵《中庸》,不知不觉间便走到望春巷。 巷中没有行人,只偶尔听见街坊四邻院中传出人声。 崔言之抬头望着西北边模糊的月牙,心中微微怅然。 十数日过去,他再未遇见过她。 不过想想也是,侍郎府的千金,怎会大清早出现在此呢? 他究竟在期待什么? 崔言之自嘲一笑,笑自己不自量力,也笑自己险些沉沦儿女私情。 她不过对自己流露出些许善意,自己竟生出一丝妄念,实不应该。 人总要学着接受现实,崔言之想,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只有诚王世子那样的人才能与之相配。 宅门被叩响时,虞敏德正在吃粥,索性端着碗开门,瞧见爱徒,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崔言之默默拴好门,跟着进屋。 虞敏德原本还担心他会起迟来晚,但照这些日子的观察,这小子极为自律。 读书就是要这般披星戴月。 “吃过早饭没有?”虞敏德端着碗问他。 崔言之恭敬回答,“回老师,吃过了。” 虞敏德点点头,几下将粥喝完,等候一旁的崔言之便立马收碗去洗,这宅中没有下人,平日里琐事都是虞敏德自己干,如今收了学生就不一样了。 常曰,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贞观政要》有云,自古皆欲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本支百世,传祚无穷。然而克终者鲜,败亡相继,乃失其道也。” 书房里,虞敏德坐在书案里头出题,“守成甚难,常以为君守其道,圣明其行,可传之万叶。” 他念完后,看着书案外的崔言之默下题目,道,“你先据此作一篇策论给我。” “是。” 题目是太宗与魏征的对话,意思很简单,魏征认为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朝代能传承千秋万代,其根本原因在于帝王失去为君之道。 而守江山艰难,是以帝王要坚守正道,施行圣明之策,才能将国家传至千秋万代。 原文中魏征举出例子加以佐证观点,但崔言之却不能完全认同这样的观点。 帝王专权,所以要做明君,要勤俭克己、兼听民意、善识奸佞、善用人才、不忘初心…… 但翻遍史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再圣明的君主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治国安民非其一人之功过。 如果说参与国家治理的人像座宝塔一样分布,那么根基为民,中间为朝臣官吏地主豪绅,帝王处于权力塔尖。 国家运转需要各方配合,上行下效,然而全国若干朝臣官吏,帝王如何保证他们都在认真办事,没有存私心谋私利呢? 何况还有中间的地主豪绅。 要知道,制度是无法完全约束人性之变的。 是以崔言之认为,传之万叶是不可能的,仅凭帝王恪守为君之道,圣明其行也是不可能的。 但虞敏德让他写策论不是探讨可不可能,而是要探讨如何做得更好。 于是他写“人主贤而吏奉其职使民乐居,而后固传之千代。吾闻君守其道,圣明其行,以求功业千秋,此无错也。然治国安民,非独赖于人君。帝之善政,吏之尽职,民之福祉也。苟吏失职,虽帝有善政,行之何哉?故曰:“吏不职,民之祸也。”岂可以吏之过,归咎于帝乎?……” 崔言之破完题,便觉文思泉涌,饱蘸笔墨后洋洋洒洒写将下去,虞敏德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抚了抚须,走出书房,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样的论点。 外头天色早已大亮,日光穿破云层,泄进庭院,将草木花卉镀上一层鲜色,虞敏德负手站于廊下,赏了会儿花,便朝灶间走去。 以往他独居,饭食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偶尔不吃也是常事,但如今崔言之在这里学习就不能再这么糙活着了。 瞧瞧那清瘦的模样,做老师的怎么也不忍学生饿着,是以虞敏德每日都备有午饭。 屋里的崔言之写得昏天暗地,不知时辰,等到手腕都有点酸痛后,才将策论收尾。 刚搁下笔,便闻到一股香甜气息,后知后觉腹中饥饿。 他出门一瞧,虞敏德竟在廊下支起一只炭盆,烤红薯和栗子,自个儿坐在摇椅里看一本游记,边吃板栗边摇头晃脑地喟叹,“红心馥郁如蜜糖,口感绵软似云糕……” “哟,写完了?”虞敏德念完才发现门口站着的人,忙招呼道,“来来来,我烤的红薯和板栗,尝尝。” 崔言之应下后便去净手,又搬来张杌子,坐在炭盆旁,小心翼翼剥着红薯皮。 虞敏德摇着摇椅,观察他一会儿后,才道,“言之啊,老师问你,你有没有考虑过成个家啊?” “没有。”崔言之回答得异常干脆。 “……” 虞敏德见他一心扑在吃上,心道莫非这小子还没开窍不成? 不过很快他就否认掉这个想法,前些时日的古怪行为分明预示着小子有猫腻。 再说谁不是从少年郎长过来的,他年轻时对他故去的夫人生情后,那可是抓心挠肺的想,总想着赶紧把她娶到手。 “老师同你讲啊,这情之一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若有心悦之人,为师可以去替你提亲啊。” 崔言之瞥他一眼,“您不用诈我。” “……” 第115章 民乃本源 “臭小子,为师这是关心你,什么诈你?!” 虞敏德吹胡子瞪眼,“你心中那点小九九,还想瞒过为师?哼,必不可能,为师像你这般大时,情诗都写过十数首了。” 崔言之吃着红薯,惊诧道,“如此说来,老师岂不是个情场高手?” 观他相貌,实在不大像多情浪子,年轻时顶多算长得端正,况且他满腹才学,不可能只凭天赋而不加以苦读,应当也不是好流连花丛之人。 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没有将牛皮吹上天,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道,“什么情场高手,为师只心悦过你师母一人…” “为师可告诉你,切勿学那些浪子的花花心思,否则将你逐出师门!” “……” 崔言之在书房见过那位早逝师母的画像,眉目清秀,吟吟含笑,容貌不算上乘,但气质温婉,应当是十分体贴虞敏德的。 “老师,这么多年,您从未想过再娶么?” 崔言之见过许多纳妾之人,便是休妻和离或者丧妻,那也定是要再娶的,像虞敏德这样孑然一身二十年的,实属罕见。 世人都道文人多情,专情的文人就好比三条腿的蛤蟆一样稀有。 “这个嘛……”虞敏德抚须沉吟,片刻后才道,“倒也不是没想过再娶,毕竟你师母故去多年嘛,只是可惜为师一直没遇上合适的。” 崔言之拍了拍手上的红薯碎渣,面无表情地叹气,“果然专情的文人同三条腿的蛤蟆一样。” “嘿!你这臭小子,没大没小的!”虞敏德将手中的游记砸过去,反被他接个正着。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叫情为何物么?”虞敏德嗤他,“若你有了心上人,就愿意做那三条腿的蛤蟆?” “愿意。”崔言之回答得十分干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若能得到那一瓢饮,便是当三条腿的蛤蟆又有何要紧? 少年神色坚毅,言辞诚恳。 虞敏德被这句话弄得怔愣几息,旋即“啧啧”出奇,“为师没猜错,你果然有猫腻,说,是哪家姑娘?” 见崔言之不答话,他又猜测起来,“莫不是上京人氏?快说是上京哪家的,说不准为师还认识呢。” “我可没说我有,老师还是不要岔开话题,咱们现在讨论的是您为何没有再娶的问题。” 爱徒不诚实,虞敏德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这世间女子众多,可要比着你师母那样的找,那是相当难找到的。”他忽然笑起来,“我在湖州隐居时,就曾有豪绅想做媒,替我找个续弦,好照料我的衣食起居,不过看来看去,好像还是你师母好一点。” “反正浆衣煮饭这点小事,也不可能难倒为师,我可是连中三元第一人呐!哈哈哈哈哈……” 虞敏德仰头大笑,崔言之无奈,明明就是专情的三条腿蛤蟆,非死不承认,真是爱面子。 “那师母是个怎样的人?” 虞敏德听见他的提问,停止大笑,安静下来,好像是在回忆,半晌后才给出评价,“秀外慧中,大智若愚。” 说罢他又补充道,“很持家体贴,就是脾气有点暴躁。” 他说她脾气暴躁时,语气里带着宠溺与深深的眷恋,好像在他眼中,这从来不算缺点,反而是夫妻生活的调味剂,并且他非常享受。 崔言之不由看过去,发现虞敏德那张板肃的鳏夫相似乎柔和许多,他望着院中,微微出神。 院外的嘈杂声时远时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旋转飞舞。 这一刻,他的灵魂似乎超越时光的流速,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彼时生活在此的那对青年夫妻如胶似漆,志存高远,充满对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 他懂她的辛苦,她亦懂他的抱负,在这方小院中,他们亲手种下一草一木,随着四季轮转,花开又花谢,雨停又雪落,而他们在院中煮酒煎茶,品诗读史,谈情说爱…… “言之啊,等你走到为师这个年纪,你便会明白,人这一生所求,不过安稳幸福而已。”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面庞上有幸福,亦有浅淡的悲伤和不舍。 “什么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都抵不过在这方小院里吃红薯板栗,看一下午游记。” “你千万记得,无论如何,勿失初心,勿失爱人。” “学生记下了。” 这日,崔言之在虞敏德这里学到了如何爱人,如何看待功名利禄与个人幸福的相关性,并受益终身。 “只是学生不解,若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无意义,我们又何必苦读科举奔赴官场?” 四十多年前,他也有这样的疑惑,他的想法或许是同面前的少年一样。 虞敏德收敛面上的情绪,从摇椅中坐起来,严肃地看着崔言之,道,“那你且说说,你这是为谁苦读,为谁科举?为谁奔赴官场?” “是为自己求功名利禄?还是为陛下?或是为百姓?” 他一声声的反问,令崔言之沉默下来。 因为这三者,他皆有。 自启蒙时他便被灌输要求取功名,光宗耀祖,有了功名自然就有利禄。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明白忠君爱国,是以也为陛下,为中周。再后来,他见过民生疾苦,便真真切切明白,他应为百姓。 虞敏德并不等他回答,“你为自己,没错,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性使然罢了。” “你为陛下也没错,君子当忠于陛下,精忠报国。” “但若你只是为百姓,为师就不得不高看你一眼。”虞敏德说着指向院中的花,道,“那些花,年年开,年年落,年年新,这是自然规律,天道轮回,凡人庸庸逐利禄,求功名,成霸业,到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史官记录的几页纸罢了。” “它们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任由后人评说,可你须知自古王朝兴衰,百年更迭,你我是挡不住历史进程的,正如你策论所言,朝代能否传承千秋万代,岂是只靠一位明君而已?” 崔言之被这番话震住,但又不得不用迟缓的意识,艰难地去尝试理解,是以他总算从中品出些不对劲,“老师……” 虞敏德并未被他打断,反而神情愈加严肃凝重,“为师今日教你,民乃本源。” 民乃本源…… 民乃本源…… 崔言之怔住,久久难以回神。 第116章 撞疼没有 “阿琬,待会儿同我们一道出门逛逛。” 刚吃过年夜饭,徐庸就宣布除夕夜的外出活动,“今夜惊雀台要放烟火,咱们一家人一道去看看。” “哦。”徐琬不咸不淡地应下。 上次阮氏说回来没收她的道经并非吓唬她,甚至收了道经不说,还强迫她看起账本。 是以这几日徐琬都像只霜打的茄子,蔫蔫的不得劲。 对付亲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用那种简单粗暴的办法。 徐怀宁见她如此苦大仇深,抬手捏了捏她脸颊,“行了,今儿除夕夜,卖哥个面子,快笑一笑。” “呵呵呵。”徐琬朝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算了。”徐怀宁额角微抽,“你还是别笑了,继续丧着。” “你摆出这副样子来也没用。”阮氏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冷酷无情道,“那些书我没给你烧掉就不错了,你也别想着再去买,你院里那些下人我都敲打过了,如敢替你瞒着,板子伺候。” 徐琬幽幽叹气,“娘,您不能这样……” “别同我说话,我铁石心肠。”阮氏看似是嘴上不饶她,心却总忍不住要软。 徐庸怕母女俩吵起来,况且他也不喜欢躲在背后让阮氏唱黑脸,遂道,“夫人说的什么话,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这事儿我是坚决不许的,阿琬若要怪,先怪爹。” 徐琬无可奈何,偏徐怀宁还非要凑热闹,“哥哥也不许。” “……” 夜里的上京城内灯火如山,金光灿烂,人声鼎沸,笙歌震霄,此刻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皆洋溢着喜气。 长街上人潮如织,宛若游龙,缓慢地朝惊雀台方向挤去,都是为去看烟火。 由于道路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徐家人便没有乘马车出行,而是选择徒步走去。 徐庸因为要顾着阮氏,分不出多的心神,便千叮咛万嘱咐徐怀宁,让其一定要看好徐琬。 上次徐琬被掳走的阴影还深深留在徐庸心里,但他却并未因噎废食,不许徐琬外出,只是更加关注她的人身安全。 今夜人山人海,里头或许混些坏人也说不准,还是小心为妙。 徐怀宁同他保证完,便一把攥紧徐琬的手道,“阿琬,跟紧哥哥,别挤散了。” 徐琬无谓道,“怕什么,没人能掳走我。” 徐怀宁当然知道她现在身手好,定能护自己周全,但徐庸不知道啊,在他眼中,徐琬还是那个只会耍点三脚猫功夫的娇娇女。 他叹气,“可若是我把你弄丢了,爹不会饶了我的,难不成你想你哥被家法伺候?” 徐琬是吃软不吃硬,见不得徐怀宁卖惨,“知道了,会牵住你的。” 兄妹俩刚开始还能和徐庸夫妇挨着走,但走着走着就只剩他俩了,春雨春喜和其余下人更是不知被挤去哪儿了。 前后左右都是攒动的人头,令人生出一股无端的憋闷感。 “孩子!我的孩子!” “有人抢孩子啊!” 远处的人头突然晃动起来,传出妇人的哭喊尖叫,一把将徐琬游离在外的神思扯了回来。 她抬眼的刹那,就瞥见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男人同她擦肩而过,挤进后方的人群中。 她霎时反应过来,转身便追。 “哎!” 徐怀宁一个没主意,牵着的手便忽然从掌中抽离,再回神一看,徐琬像条泥鳅一般倏地钻进人流,不见踪影。 “阿琬!”他心下大骇,立时扭转身体,逆流去追。 他拱过一层层人浪,却没寻见徐琬的身影,徐怀宁一面暗恼这丫头太不让人省心,一面又漫无目的地朝来时的方向寻去。 那抱着孩子的人发现有人追上来,竟开始慌不择路,一路撞开人流逃去,被他撞到的人正骂骂咧咧,下一瞬又被徐琬撞开。 “抓住他,他抢孩子!” 可惜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的吵闹声和周围的歌乐声中,没人帮她。 直至跑了许久,行到一处人流较少的宽敞地段,徐琬再次大喊,“拦住他,他抢孩子,快拦住他!” 这次总算有人听见喊声,意识到那人是拍花子后,便立刻有英勇之士站出来,作势拦住他去路。 徐琬正要松口气,哪知对方狗急跳墙,竟将手中的孩子往天上一抛,钻空跑了,吓得四周行人纷纷尖叫。 若是没接住那孩子,从数尺高空坠下,恐怕不死必残。 几名义士见孩子被抛,哪儿还顾得上那拍花子,纷纷急着张开臂膀朝天去接,徐琬也如他们一样。 孩子最终安稳落入她的怀中,但她也被几人撞得往后退去。 由于抱着孩子,她一时没稳住,不慎撞到身后的人,肩背直直顶到对方胸膛上,力道不小。 “对不住!” 她猛然弹开,抬首看去,却见对方正含着笑,垂眼看她,低声唤道,“徐姑娘…” 徐琬今儿穿着一件鹅黄色窄袖袄裙,仍是一半发髻一半麻花辫,发间插着几朵绢布做的迎春花,回首时,那张小脸露出惊慌歉疚,好不可爱。 “你方才真厉害。” “快别夸了。”徐琬将怀中的孩子往上颠了颠,扫一眼那单薄的胸膛,不放心道,“对不住啊,把你撞疼没有?” 崔言之盯着她,轻笑摇头。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瑞凤眼,若是见过幽林深处的潺潺清溪,便能明白那双眸子是有多干净纯粹,而此刻映着灼灼灯火,好像夏日夜晚的无数繁星坠入其中,里面装着少女,皎皎似月。 那潋潋波底隐藏着一种晦暗的情绪,是奔流到海的渴望,是水中映月的满足…… “自然没有。” 她向后跌来时,他是想扶住她的,但没来得及伸手,他虽然看起来身板薄了些,但到底是男子,定然是能接住她的。 “那就好——哎!人呢?” 徐琬此时才想起那拍花子,方才只顾着接孩子,同他说话了,丝毫没注意到人早不见了,那几名义士也没来得及拦住人。 “拍花子并非一人作案,徐姑娘势单,恐怕抓不住他们,还是去巡检司报案,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行。” 崔言之看一眼她怀中睡着的孩子,微微蹙眉,方才被抛飞,竟都没醒,看来是被迷晕了。 “徐姑娘可以将这孩子送到巡检司,让他们帮着寻找父母,今夜人多,你自己恐怕不易寻到。” 徐琬想想也是,她此时折返回去也见不得能遇见孩子的父母。 “那我送他去巡检司。”她说着便要走。 “等等,徐姑娘。”崔言之叫住她,“我陪你去。” 他忐忑地看着她,生怕她拒绝,好在徐琬只是疑惑地看向他,“啊?不会耽误你的事么?” “我今夜无事。” “好,那就有劳你陪我走一趟了。” 徐琬笑了笑,同周围人道,“多谢诸位方才的仗义相助,我是徐侍郎府上的,现打算将这孩子送去巡检司,若诸位稍后遇见寻孩子的,烦请转告一声,请他父母去巡检司领孩子。”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交手称赞,无不点头答应。 待交代完,徐琬便抱着孩子和崔言之一道朝巡检司方向走去。 第117章 子时已至 俩人穿过舞龙舞狮的人群,避开举着糖葫芦和糖画追逐打闹的孩童,慢悠悠顺着人流走。 崔言之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提议道,“徐姑娘,不如将孩子给我抱。” “不用,我抱得动。” 这孩子瞧着好几岁了,体重不轻,她抱着是轻轻松松,如抱一只鸡仔,可若是交给崔言之抱,怕他是吃不消的。 “徐姑娘莫不是认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崔言之无奈一笑,他清瘦归清瘦,还是有些力气的,“你可以让我试试。” 徐琬不理解,不就是个孩子吗?又不是什么包金镶玉的宝贝,犯得着争着抢着抱? “行,既然你想抱就给你抱。” 徐琬将孩子塞到他怀中,乐得轻松。 原以为崔言之抱起来会很怪异,没想到还挺像模像样的,孩子稳稳地趴在他肩头。 “对了,今夜你怎么一个人,春芽呢?”徐琬适才想起他似乎是独自出现在那里。 崔言之随口道,“许是挤散了。” “这样啊,今夜人是太多了。” 徐琬说罢才后知后觉想起被她抛之脑后的徐怀宁,“糟了!我哥!” 见她停下,崔言之的脚步也跟着一顿,望着她,紧张道,“徐公子怎么了?” “哦,无事,是我光顾着追人,把他丢下了。” 崔言之暗松口气,“那徐姑娘快去寻他,以免他担心,孩子我送到巡检司就是了。” 徐琬脚步想转,可犹豫几下,还是未转,“算了,这会儿恐怕也不好找他,我先同你将孩子送到再说,断没有丢给你的道理。” 毕竟孩子是她救下的,巡检司若要问什么话,她也好答。 若是徐怀宁生气,她好好认错赔罪便是,若是徐庸责怪,她一定揽罪担责,主动受过。 “这样不要紧么?” “我不是三岁小孩,我哥也不是,不要紧的。”徐琬催促道,“快走。” 赶紧办完事回去找徐怀宁认错才是要紧。 崔言之跟上她的步伐,问,“徐姑娘今夜是要去惊雀台看烟火么?” “是啊,同家人一道去看烟火。你呢?” “我只是陪老师过除夕。” 原本崔贤是让崔言之去他那里过年的,但虞敏德几次暗戳戳地感慨自个儿是孤家寡人,年年都冷冷清清过除夕,崔言之哪里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只能婉拒掉崔贤的好意,去陪虞敏德了。 徐琬点点头,不再开口。 浩夜当空,人声渐消。 今儿除夕夜,巡检司有人值守,俩人抱着孩子进去,说明缘由,又同司吏描述一遍拍花子的样貌特征,做好登记,这才离去。 将出巡检司大门,崔言之便道,“徐姑娘,我同你一道去寻徐公子。” 他这话令徐琬生出一丝困惑,他与徐怀宁又不相熟,何故要同她一道寻。 “不必,惊雀台的烟火还未放,你去看看。” 崔言之淡笑,“无碍的,我不爱看烟火。” 一阵冷风起,吹得少年身上的清冷感更甚,徐琬并不信他不爱看烟火,只觉是读书人的迂腐使然,他总爱克制一切私欲。 但既然他想同她一道去寻徐怀宁,那便一道去。 “好,有劳。” “阿琬!” 突然一道厉喝自长街一头传来,打断两人的对话,两人看去,一男子脚步匆匆而来,沉着脸色,瞧着很是生气。 是徐怀宁。 徐琬不见后,他在人流中找得满头大汗,只听人说有位姑娘从拍花子手中救下个孩子,送去巡检司了,便立刻朝这边赶。 “哥!”徐琬眼睛一亮,提步朝他走去,“我正打算回去找你呢,对不起啊。” 徐怀宁未听她说话,视线直直掠向后头的年轻人,目光不善。 巡检司门口高挂的大红灯笼透出橘红色的暖光,笼罩着立在寂静门前的崔言之,青石地面上是拉得斜长的影子。 他双手揣在袖袍中,端于腹前,平静回望,斑驳光影竟将那面容突显得越发清俊美丽。 哼,不愧是玉面书生,皮囊就是会勾小姑娘的喜欢。 徐琬见徐怀宁盯着他,故开口解释,“我和崔言之碰巧遇上,便一道来送的孩子。” 碰巧遇上? 今夜长街人如山海,这得是多巧。 徐怀宁忽地想到宋翎的话,他皱了皱眉,低头看向徐琬,压着怒气道,“今夜真叫我一顿好找,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逞能,便是要做什么事,也得提前打声招呼。” 徐琬自知理亏,遂软言软语应下,“知道知道,下次我一定同你打招呼。” 本来她是没那个热心肠去管闲事的,可《太上感应篇》有云,“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是以她日后要多行好事,多爱众生。 “徐公子。”崔言之信步过来,抬手行礼。 徐怀宁见此,不耐地拱了下手,语气冷冰冰的,“有劳崔公子照看家妹。” “谈不上照看,徐公子客气。” 崔言之神色淡然疏离,瞧着端方正直,倒叫徐怀宁一时之间难以确认,是否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对崔言之倒也不是有多深的成见,只是打心底里认为其配不上自个儿的妹妹罢了。 裴柯再不济,家世摆在那里。 面前的崔言之除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外,还有什么,况且他那副皮囊,本就容易生出事端,遇上危险,还得自个儿妹妹护着他,岂不是自找麻烦。 “夜深了,我携家妹回府,崔公子请自便。” 崔言之没说话,只略一拱手示意,目光落到一旁的徐琬身上。 徐琬将看过来,还未说话,就被徐怀宁拽住胳膊往回带,“哎——哥!” “日后不许同他来往。”徐怀宁压低声音警告,无论如何,以防万一。 徐琬看他一眼,莫名其妙。 兄妹俩刚走出去十来步远,远处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只见无数火星自鳞次栉比的房屋后升起,直冲云霄,又“啪”地一声瞬间炸开,犹如盛开的牡丹,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绚烂夺目,顷刻间便使夜空亮如白昼。 是惊雀台的烟火,子时已至。 “崔言之——”前方的徐琬并没有理会徐怀宁的警告,反而回头挥手,“新年好啊!” 只是话音一落,徐怀宁拽她走得更快了。 崔言之拢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终是没动,他浅淡地笑了一下。 一句“新年好”无人得知。 他孤寂地站在原地看惊雀台的烟火,看着那孩子的父母火急火燎地赶来,将仍旧昏睡的孩子带走。 待到一切归于寂静,他才动身走回梨居。 春芽早早就回到宅子里,烧好热水,一面打着瞌睡,一面等崔言之。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却见其神情淡漠,不免纳闷,明明自家公子遇上徐小姐是很开心的,怎的现在好像不开心了? “你快睡,不必管我。” 春芽不敢多问,只道,“那小的就先睡了,灶间替公子温有热水。” 崔言之点点头,独自迈进房中,里头隔出一个小神龛,供着崔弋、李氏的牌位,底下一侧还有个牌位,是勤为的。 他默然走过去点上一炷香,“爹、娘、勤为,天佑八年了。” 第118章 画舫小聚 初一天还未亮,徐庸和阮氏便穿戴整齐,分别换上朝服和诰命服,准备进宫向天佑帝和梁皇后拜年。 午门前,各府马车云集,官员命妇们互相恭贺新春。 此时几辆马车驶来,声高势重,引得众人纷纷望去,只见打头阵那辆三驾马车,罩车厢的绸布遍绣银丝暗纹,随着马步晃动,隐动流光,四角坠着的吉祥物饰晃来晃去。 人群霎时窃窃私语,“不会是晋王的马车?” “没听说陛下传召让他回来啊?” “我看不像,亲王至少驾四。” 徐庸夫妇此时同阮家、沈家等人站在一处,见这阵仗,也不免猜测两分。 那马车停稳后,车夫跳下车辕置好下马凳,这才在众人的好奇观望中挑开车帘。 一着竹青长袍的男子从里头躬身而出,不急不缓踩凳走下来,瞧着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倒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贵人福相。 周围人不禁松一口气,还以为是与天佑帝不对盘的晋王回来了,还好不是。 有人发出疑问,“这是何许人?从未见过啊。” 不等另外的人接话,那男子便做起自我介绍,“诸位大人,鄙人萧川,乃晋王府上的门客,受晋王所托,来上京向陛下朝贺的,在此给诸位大人拜年了。”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自陛下执政以来,晋王只回过一次上京,其余年份都是随便找个管事护送几车年礼到宫中,敷衍了事,今年竟还派出个门客做使者,真稀奇。 他介绍完身份,便有官员客套地回贺两句,不过大家都知道陛下对晋王的态度,也不敢说太多,若被有心之人揪住做文章,划分到晋王一党,那就得不偿失了。 适时宫门打开,所有人都朝里走,命妇们去往永福宫,官员们则去太和殿。 晋王的马车通过检查后驶进宫门,不过那位名唤“萧川”的门客还是老老实实步行进去,并不敢狂悖行事。 永福宫中 嫔妃先行向皇后拜贺,然后才是命妇们进去跪拜。 玉贵妃并未出现,相应没有出现的还有郭家、曹家的几位夫人,但魏老夫人仍是携儿媳来了。 不过很快又有人发现,裴夫人的大儿媳曾氏未出现。 梁皇后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也不开口询问,照常请众人起来,一一赐座,闲话几句。 “皇叔母,听闻阿翎快要定亲了?” 诚王是先帝的弟弟,天佑帝唤他一声皇叔,梁皇后自然也就唤诚王妃皇叔母。 诚王妃笑道,“难为娘娘记挂,确有此事。” “还是那位小表妹?” 梁皇后的话语很是亲昵,心里头却想起先前天佑帝同她闲话时曾说宋翎爱慕徐家女,不由将目光落了几分到边上的阮氏身上。 阮氏面容平静,似乎一点不受影响。 “正是。”诚王妃无奈又高兴道,“原本早就该定的,只是阿翎玩心重,拖到如今,好在臣妇哥嫂和侄女儿很是体谅人。” 有人撇撇嘴,董家女只要能嫁进诚王府,有什么不好体谅的。 “这样啊。”梁皇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小表妹是个可人,本宫看她与阿翎甚是相配,皇叔母也不必烦忧,待成了亲,阿翎想必会更稳重的。” “托娘娘福了。” 待寒暄到巳时末,梁皇后才放一干命妇出宫。 …… “老师,晋王怎的突然派个门客来?莫非是打算来拉拢人?” 出宫路上,张极峥与梁示崇同行,师生俩沐浴着新一年的阳光,走在官道上。 方才在太和殿,天佑帝见到那门客,满脸不高兴,几车年礼搬到大殿上,打开一看,不过是些西南特产,并一箱珠玉。 “现下谁敢接见他。”梁示崇摇摇头,“应当不是,只是这人是怎么来的上京,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未曾收到消息?”张极峥面上露出几分难以置信,毕竟到处都有梁示崇的眼线,便是从西南到上京这一路没有被发现,到上京附近总该被发现才是。 “没有,我也是昨日才听底下人说此人住进了驿馆……且看看他要做些什么,哦对了——”梁示崇似乎想起什么,道,“今夜我约了吴居廉和刘福清到画舫一聚,你也来。” “所谈何事?” “景王一案,该有个说法了,查来查去的,没甚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 玉京河中的画舫仿佛一座梦中楼阁,外头金碧辉煌,里头纸醉金迷,歌姬舞女游走在恩客间,来去翩然。 楼上的房内,梁示崇端坐在上首处,底下分别坐着吴居廉、御史大夫刘福清,以及张极峥,几人身着便装,瞧着虽少了几分官威,但并不平易近人,反而给人一种装腔作势之感。 尽管外头嬉笑歌乐不绝于耳,屋内却是一派谈正事的模样,只要了些酒水小菜。 “去年没了结的事都拖到今年了,安东的仗还有得打,河东道刚过雪灾要休养生息,挤在平州的难民要陆续回流,今年还不知要发生些什么,咱们可要打起精神替陛下好好办事啊。” 刘福清笑道,“阁老放心,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尽分内之事。” 吴居廉也道,“自当尽力。” 张极峥却在此时直言不讳,“陛下现在最忧烦的还是如何处置景王。” “初夷。”梁示崇打断他,“不可妄议。” 刘福清看一眼二人,仍是笑,却不接话,吴居廉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之间安静得有些过分,梁示崇不得不再次叹气,“陛下是魏太师教导出来的,最是圣明仁厚,迟迟没有处置景王,反而三番两次让人彻查,到底是割舍不下父子情。” “父子情深,割舍不下乃人之常情。” 吴居廉再次开口,梁示崇接着道,“是啊,咱们都是做父亲的,理应明白陛下的心情,儿子若是有出息还好,若是没出息犯下错,做父亲的,能有几个狠得下心的。” 刘福清道,“还是法理无情。” “法理无情人有情,法不外乎人情。”张极峥大胆出言,“刘大人方才也讲要担君之忧,现君有忧,我等何不担之呢?” “初夷。” 听见梁示崇呵止张极峥,刘福清淡淡一笑,“阁老若有什么高见,不妨直说。” 他真是懒得看这师生二人唱戏。 “我能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为陛下和中周考虑罢了。”梁示崇很是为难道,“景王一案可大可小,便是严查,那也有不同程度的讲究,若是如瓜蔓辗转牵连,必然会死伤一片,恐危朝堂,再者日后若是陛下忽然念什么,我等岂非先遭清算?” 刘福清心道绕来绕去,原来是不想让陛下严惩。 他看一眼吴居廉,等着对方接话,虽然吴居廉与梁示崇立场不同,但他在内阁就要受梁示崇的管制。 吴居廉思索一阵回道,“阁老所言有理,可这个严的程度该如何把握?又该谁来把握?” 事到如今,梁示崇也不在乎他们将这些问题抛给他了,“这个度自然是陛下来把握,我等不过提提意见。” “郭、曹两家必是严惩,与之相关之人也可严惩,至于魏家和其余牵扯之人,还需细细斟酌商量。” 这句话透露出一种意思,那便是如何惩处魏家和其余牵扯的人,是有回旋余地的,只要肯合作,随便他们捞其中的什么人。 刘福清默了默,自从景王出事,求到他这里的人确实不少,梁示崇现在摆明想让陛下不要太深究此案,并且将严惩对象重点放到郭、曹两家身上,那他是不是可以趁机卖些人情出去? 吴居廉不赞同道,“阁老提出的建议恐怕难以服众,魏家乃景王外家,如此亲近,不当严惩?” “若论亲近,谁能比过陛下与景王的关系?”梁示崇淡淡一句诡辩,将吴居廉和刘福清堵得哑口无言。 “阁老既有此想法,大理寺和刑部那边可否认同?”刘福清现在就关心这事儿成的几率有多大。 “大理寺的沈大人对此事如何办深感为难,刑部嘛,这事儿暂且不在汤大人的考量范围。” 刘福清读懂了,“一切还要仰仗阁老。” 几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第119章 赏美男图 初八前的几日,徐家人都是各处拜年,从亲朋好友到上司同僚,挨个都要照顾到,阮氏采买的年礼差不多被消耗完。 徐琬同阮家两位表姐厮混的两日,不免就聊到成婚生子的事上,坦白来讲,她对这种事不太了解,也不好奇,倒是阮烟霏和阮潋晴强迫她听了半天闺中密谈,聊的无外乎就是男人。 作为目前唯一没有成婚对象的徐琬,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两姐妹拿来开涮,尤其是阮潋晴,她虽然在自个儿的亲事上面皮薄,但放到别人身上,她绝对虎得要死。 先前阮氏回武威侯府时抱怨过两句,说徐琬情事受挫,打算遁入道门。 她一听,这还得了,作为一个好表姐,自然不能让自个儿亲亲表妹还没好好感受红尘快乐就斩断情根,是以她找人搜罗来一堆俊俏公子的小画册。 上京城里有不入流的画师专干这行,要么画点正经的公子小姐,要么画点楼里的妓女小倌,再不济画点春宫图。 但阮潋晴没敢买春宫图,她神秘兮兮地把画册拿出来时,徐琬和阮烟霏都惊呆了。 三姐妹对着本画册赏来赏去,一致认为这比赏花赏鸟有意思多了,纷纷对着上头的美男一顿评头论足。 徐琬看完表示她认识个更好看的,可谓天上谪仙,人间娇花,保管让画册上的人都黯然失色。 这瞬间就勾起阮潋晴和阮烟霏的好奇心了。 禁不住她俩的“软磨硬泡,严刑拷打”,徐琬终是将她与崔言之的关系道了个干净,顺便形容了一下崔言之是如何貌美。 “眉眼舒朗深邃,鼻梁挺直,微薄红唇,肤白如玉,有点男身女相的味道,尤其长睫微覆之下的那双瑞凤眼,生得是相当好看,眸子又黑又干净……哎,那句诗怎么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他就这清冷疏淡的气质,眼底就装着那汪清泉。” 阮烟霏不大信,“真那么好看?能赛过城北徐公,宋玉潘安?” 徐琬一脸“我见过美男子,你俩都没见过,审美太差”的欠扁样儿,道,“城北徐公,宋玉潘安有多好看,我是不知道,但我保证,他绝对好看,等哪日你们见到就知道了,届时你们便会感慨,这世间竟有如此貌赛天仙之人。” “哎,阿琬,他既生得如此对你胃口——”阮潋晴拉长语调,意味深长道,“何不招作夫君啊?哈哈哈……” “……” 徐琬被噎一瞬,立马辩驳道,“天下合我胃口的美男多了去了,都招作夫君岂不忙死。” “别怪姐姐没提醒你,要真有这般妙人,能收则收。”阮潋晴又开始她的虎狼发言,“比起你修道,招个小白脸做夫君好像更能让姑姑、姑父接受哦。” “去!谁要招夫君了。”徐琬扯过画册威胁她,“再拿我开涮,小心我把这个交到外祖母那儿去。” “你去!不去是孙子!”阮潋晴出生将门,岂是吓大的,“咱们阮家的姑娘看这个有何不可,说不准祖母年轻时也看呢,咱们正好讨论讨论,你也把你那天上谪仙、人间娇花拿出来说道说道,我和二姐姐正好可以帮你说几句好话,没准儿你招小白脸做夫君这事儿,祖母是头一个支持的。” “虎你就!”徐琬没好气地将画册盖到她脸上,颓败道,“我认输!” 阮潋晴接住滑落的画册笑作一团,看她这位表妹吃瘪可太有意思了。 “不过阿琬……”阮烟霏突然煞有介事道,“你真对那公子没意思?若他真有你说得这么好看,说不准就有许多姑娘看上他了,而且你知道宜安公主最好美男……若是被公主瞧上,指不定就要尚公主,届时你哭都没地方哭。” 宜安公主是梁皇后的女儿,年十七,因为天佑帝一直没能给她挑到合心意的驸马,她干脆豢养起了美男,豢养美男这事儿可大可小,天佑帝除了不满以外,并不敢真的责罚她,否则梁皇后和梁示崇闹起来,他面上就一点光都没有了。 因此天佑帝在宜安公主十六那年就让她出宫建府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随便她在公主府怎么豢养男宠怎么折腾,只要梁示崇能把这事儿摁下来,一切都好说。 而梁示崇大概是觉得亏欠女儿,加之不认为公主豢养男宠是什么罪,毕竟历史上豢养男宠的公主太后比比皆是,是以他对此包容度很高。 “尚公主?”徐琬一听便来精神,“倒也不是不可以,我听他说要考功名做官,若尚公主,做官岂不是更容易些?” 她是这么想的,有那个条件,能吃软饭走捷径,为何不吃,为何不走,死犟着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又累又费事儿,说不准还不如尚公主来得强呢。 阮烟霏摇头,“尚公主没甚地位也没甚实权,没多少人愿意的,他若要考功名,定是奔着建功立业去的,怎会愿意尚公主?” 这样啊,徐琬摸了摸下巴,心道那是不是该提醒他扮个丑? 阮潋晴见她如此关注,不免建议道,“依我看,你不如选他算了,反正这上京城除去他,我看也没人能入你的眼了,他若成了徐家未过门的女婿,料想公主也不会发难强迫他的,便是抬出梁首辅,应当也不会惯着她。” 徐琬翻了个白眼,“那他还是尚公主,好歹做驸马风光啊,又穿金戴银,吃喝不愁的。” …… 初八那日,官署正式开印上值,阮氏带着徐琬和徐怀宁去君清观上香,君清观在外城东南方向,常年香火鼎盛,善信不绝。 这是因为太清宫只针对皇家,规模和天师地位仅居第二的君清观便自然而然成了达官显贵们上香的去处。 阮氏担心徐琬嚷嚷着修道的老毛病又犯,是以不许她单独行动,去哪儿都带着,一进道观就碰上几位官家夫人,照常寒暄几句。 母女俩并不知道,她们前脚离开,后脚那几位夫人就变了脸,互相露出轻视不屑的神情。 母子三人从君清观回去,便听说诚王妃做主为宋翎和董莹定下亲事,婚期定在下半年。 在众人看来,这桩亲事本就是板上钉钉,没得改,早晚的事罢了。 阮氏早在初一那日便知道了,再者她没动过徐琬嫁进诚王府的想法,是以听完毫无感觉,徐琬就更无感觉了,甚至一想到宋翎往后不会再来烦她,她就高兴。 唯一不大高兴的是徐怀宁,虽然他确实看不上宋翎这样的花花公子做他妹夫,但不妨碍他对宋翎只逞口舌之能,不付出实际行动,轻易放弃自个儿妹妹,和他的表妹定亲的行为感到生气。 第120章 生情往事 宋翎大白天就在蓬莱阁喝得醉醺醺的,见徐怀宁来,歪在矮几上的身子坐正几分,苦涩解释,“怀宁,定亲不是我的意思。” 他对董莹毫无男女之情。 世人皆知诚王妃强势,府中大小事一把抓,而诚王是个甩手掌柜,府中庶务一概不管,包括对宋翎的管教和亲事,他也全权交给诚王妃。 诚王妃的娘家在官场上后继无能人,不出两代,必然衰败,这不是她想看到的。是以她便想亲上加亲,扶持一把娘家人,于是早早挑中董莹,接到府中当未来儿媳培养,顺便同宋翎联络感情。 别看宋翎在外头呼风唤雨,那群纨绔子弟全围着他转,可只要一回府,他就会被诚王妃拿捏得死死的。 诚王妃虽允许他交些莺莺燕燕,流连花丛,但她会时刻提醒宋翎该娶的人是董莹,逼迫他们培养感情。 “阿琬有没有说什么?”宋翎看向徐怀宁,他也不知道想听到什么答案。 “你希望她说什么?”徐怀宁决定让他认清现实,白日酗酒,装什么深情,“她祝你和董家小姐白头偕老。” 宋翎瞬间垮脸,“我不信。” 徐怀宁冷笑,他还没说徐琬的原话呢。 伤心一阵,宋翎又诚挚地望向他,“怀宁,我想见她,你帮帮我,我就同她说几句话。” 徐怀宁直接拒绝,“没什么好见的。” “你让我见见她,有些话想对她说,我绝不会让她难做的。” 宋翎微醉之下,竟哭出泪,扯着徐怀宁的衣袖哀求,“怀宁兄,求你,我想见她。” 徐怀宁叹气,“她不会见你的。” 徐琬巴不得宋翎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大概是这样的话伤到宋翎,他一下子松开手,跌坐到一旁,愣愣无言好久才道,“我知道她不想见我,可好歹、好歹让我同她说几句……” 徐怀宁站起身,终究有些不忍,淡道,“明日上午不要喝酒,来府上找我。” “好、好,多谢。” …… “阿琬。” 徐怀宁来云光院寻她,徐琬正在院中练气功,见他过来,也没停下,“哥,有事?” “我刚得了本武功秘籍。”徐怀宁站在一旁道,“要不要去我那里看看。” 徐琬眼神一亮,毫不怀疑,“当然要,走走走。” 徐怀宁见她这样,不免心虚,虽然他确实是有本武功秘籍,可用这样的方式骗她去,总归会伤兄妹信任,况且他明知她不喜欢宋翎。 “阿琬。”徐怀宁还是决定坦白,“宋翎在我那里,他有话想同你说,你若不想见就算了,但武功秘籍我确实有。” 徐琬停下脚步,倒不是生气或者不高兴,只是有点茫然,“他都定亲了,还要和我说什么?” “不知道,但他说过不会让你难做,就看你……” 徐怀宁没说完,只是看着她,等她的决定。 徐琬想了想,道,“行,既然他有话说,那就一次性说清楚好了。” 宋翎坐在院中翘首以盼,不时朝洞门张望,立在一旁的墨竹见此情景,不由感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世子,您别看了,徐小姐若是不来,您看也没用。” 宋翎没说话,不情愿地收回视线,下一瞬,便听见洞门那里传来声音,他急切起身,又不敢走过去,只是望着徐琬。 “世子。” 今日再见,宋翎感觉她对自己的敌意似乎减弱,没那么针尖对麦芒了,脸上神情淡淡。 琬坐下后见他还立在那里,盯着自己看,不禁莫名其妙,“站着干嘛?坐啊。” 她说罢,宋翎才坐下,神情极不自然,仿佛是要提及什么羞于启齿的事,“阿琬,我定亲了。” “我知道,恭喜。”徐琬看着他,开门见山问,“世子今日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宋翎也不知究竟想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徒劳。 他凝神想了一会儿才道,“若是当初我没带董莹来,没发生那件事,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不会受影响,你会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撇开视线,“你会不会喜欢我?” 人总想通过假设得到一个期望之中的结果,可未曾想这结果或许并不符合期望,即便符合期望,带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遗憾。 徐琬平静地看着他,想了想道,“不会。” 宋翎猝然看向她,声音发紧,“为何?” “世子。”她语气平缓得好像看不见流动的水,“虽然你是我哥的朋友,但你还是诚王世子,是皇族,我对你只有敬畏与尊重,并无其他感情。” “你出身王府,身份贵重,享受着常人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财富、地位和权力,日后还会袭爵,你应该清楚你的责任,也应该清楚你没有选择成婚对象的权利和自由。” 徐琬直白道,“世子只是觉得幼时的我很有趣,因此多加照拂,我也很感谢,时间一长,你便认为那是男女之情,或许世子可以好好想想,那并不是。” 她总这么清醒冷漠。 宋翎目光黯淡,盯着石桌面,沉默下来。 他对她不是男女之情么? 十多年前,诚王妃曾生下过一个女儿,可惜后来夭折了。 他那时候懵懵懂懂,只知道满心期待的妹妹没有了。 后来渐渐长大,那个夭折的妹妹被他藏在心底深处,王府中也不再有人提及。 直到他在徐府见到徐琬,曾经那份期待才终于被满足。 他还记得第一次来徐府时,看见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坐在树上吃糕点,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徐怀宁的妹妹。 因为没好好上女红课,怕挨徐夫人打才爬上树躲着,躲着躲着又饿了,便让那个叫春喜的小丫鬟给她送了糕点。 最后还是他和徐怀宁一同去徐夫人面前说了好话,她才下的树。 徐怀宁说她是可爱外表迷惑人,实则是个小霸王,天天到处折腾。 自那之后,他每次来都想看看她,听她说说话,把曾经那份感情倾注到她身上。 后来他为什么就想娶她呢? 或许是王府的生活太压抑,他才想着把这个小霸王娶回去折腾? 他很喜欢她那份活泼,这难道不是男女之情么? 宋翎陷入痛苦的迷茫中。 他本以为感情就是水到渠成,哪曾想董莹跳水诬陷她,导致他们之间生出嫌隙,形同陌路。 他一时情急,便想着用点不光彩的手段,让她不得不同他绑在一起。所幸徐怀宁阻止了他,否则他也想象不出事情被揭穿后,该怎么面对徐家人,面对她。 他也曾向诚王妃明示过,他不喜欢董莹,喜欢徐琬,想娶徐琬为妻,但不出意外,遭到诚王妃的坚决反对。 还不等他抗争,徐琬就同裴柯定了亲,诚王妃嘲笑他是自作多情,他心中实在气不过,也怨恨她,打定主意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在得知裴柯与郑语馨厮混时,他竟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报复她挑中一个人渣。 可后来徐琬失踪,他又心急如焚,那几日,他也寻过,只是没寻到,因此日日买醉。 在蓬莱阁那夜,他撞见回来的她,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他以为她和裴柯退完亲,他们之间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可他没能等到重新开始,诚王妃以死相逼,让他娶董莹。 现在徐琬还说,他对她或许不是男女之情。 “我很清楚,我喜欢的是你。”宋翎抬头看着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急迫。 徐琬微微蹙眉,“世子确定想清楚了?那蓬莱阁的歌姬舞娘呢?” “她们怎能同你比,不过是逢场作戏。”宋翎不在意道,“阿琬难道是认为我见一个爱一个?” 徐琬懒得同他争辩,“人不风流枉少年。” 贵族子弟大多都是这个德性,宋翎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他的身份地位注定就是这样。 宋翎没听出她话中的潜在意思,只是盯着她问,“你还喜欢裴柯?” 徐琬把眉拧得更深了,她对裴柯只能说有过好感,反正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不排斥就能应下,这世间的女子不都是如此么? 她刚摇完头,宋翎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不是裴柯,是那个崔言之吗?” “世子,你是不是要挨个怀疑遍,以什么身份?别忘了,你现在已经定亲,便是没定亲,我们也没可能,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 听出她语气中的恼怒,宋翎赶忙道歉,“对不起。” “不必,世子若没有别的事要说,就回去。”徐琬说罢,又好心忠告,“日后娶了董小姐,好好待她,好好过日子,她除了嫉妒心重点,其他都挺好的,别总等着失去才珍惜,往后若非生死大事,咱们就别见了。” 宋翎苦笑,他何尝不知他这个表妹嫉妒心重,唯一的通房丫头会在大婚前被处置,这样的人,他无法诚心相待,也无法珍惜,更何况,他喜欢的是她。 徐琬离开后,徐怀宁才从廊下走过来,“如何,总该死心了?我早说过,你和阿琬不可能。” 他觉得自家妹妹活得还算清醒。 宋翎一言不发,整个人有些颓然,片刻后才道,“我回去了。” 第121章 贬为庶人 元宵一过,上京城过节的热闹随着离去的冬日消散,太清宫小院的山茶花落了满地,孤零零躺在晨露春寒浸透的青苔地面,破碎腐烂。 宋钊听说山茶花也被叫做断头花,极致盛放后,一朵一朵脱离花蒂,从枝丫顶端坠落,结束绚烂一生。 他日日看这株茶花,竟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 李福忠端着圣旨立在一旁,无声顺着宋钊的视线看去,满地的红花,真是刺眼。 “李公公,宣旨。” 宋钊收回视线,突然转身,撩开袍子重重跪下,李福忠一怔,忙正了正身子,展开明黄的圣旨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王宋钊,枉顾律法纲常,私自勾结边疆武将,以下犯上,犯谋逆之罪,故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择日流放南地,钦此。” 这里的南地,是指靠近南临国的一处瘴疠之地,那里人烟稀少,生活的都是流放之人。 李福忠合上圣旨,见宋钊似傻了一般没有反应,咳了两声,“殿下,该谢恩接旨。” 这是他给宋钊留的最后的体面。 宋钊惨白着脸,嘴唇翕动两下,忽地扑跪到地上,“罪人,谢陛下……隆恩。” “还有一事……”李福忠纠结着叹气,“贵妃娘娘殁了……” 宋钊猛地抬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李福忠别开身子,低声道,“她是为您,节哀。” 心头像被千斤重锤又捶又碾,像生锈钝刀拉锯切割,像被数万根针扎得密密麻麻……宋钊大口喘气,仿佛随时要厥过去一般,汗珠从鬓边沁出,一层一层,无穷无尽似的,在脸庞上汇成蜿蜒小溪,一股股砸到地面。 他想死,他想死啊,为何不赐他一杯毒酒?! “奴才知道您的想法,但还是想给您一句忠告,别再惹陛下生气了,魏家被保下来了。” 宋钊没被定死罪,这是内阁联合御史台上书的结果,有梁示崇在前头顶缸,后头这些人也不害怕附和。 上书从内忧外患,时局不稳入手,点明清算狠了,会危及朝堂社稷,将天佑帝说服了。 梁示崇确实没说错,天佑帝终归是割舍不下父子情,他可以做到贬宋钊为庶人,让他去流放地折腾,生死由天,但做不到亲自下旨杀他。 所以这群人不过是想法子给他搭了个台阶下,还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私欲。 当然,宋钊被免死罪绝非如此轻而易举,而是换做另外的人牺牲。 玉贵妃还未等到被打入冷宫,就直接一条白绫悬梁自尽了;魏家被抄,魏太师辞官还乡;魏廷从渭西布政使贬为县丞,调任西北某个小城;魏家其余在官场之人,亦是被调往不同艰苦之地做基层小吏,顷刻间魏家便分崩离析。 其余和景王有过牵扯的人,若有人保,或是贬官罚俸,或是被罢免官职,若没人保,那就是直接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或直接处死。 最严重的当属郭、曹两家,与之有关,一条藤蔓上的,没找到关系的,全被揪出来,判处死刑。 那几日正值春雨绵绵,暗沉的天边响起滚滚春雷,冲进耳里,压上心头,叫人生悸,雷雨声中,是那些模糊的哭喊哀嚎。 天佑帝又病了一场,国师入宫诊治,宋钰在床前尽孝,贤妃念经祷告。 与此同时,裴家大夫人曾氏患上疯病的消息最终还是没捂住,不知是被谁捅出来的,而她患疯病的原因也被抖出来——唯一的儿子裴柯死了。 这消息似阵春风,卷得满城都在议论,上京城的贵人平民皆是唏嘘不已,有人可怜哀叹;有人唾骂活该。 而疯掉的曾氏则被裴家人送到一庄上囚禁起来,原本裴元庆是打算将她送回祁州老家的,等哪日死了,直接葬进祖坟就是。 毕竟曾氏生过三个孩子,曾家在朝中又有人脉,为低调行事,没必要再弄出个休妻和离得罪人,反正就是一张嘴,裴家不是养不起。 最后还是裴煦顾念一点夫妻情分,请求送她去郊外远一点的一个庄上养着,这样他和两个女儿还能时不时去看看。 若说裴煦有多深情倒不是,只是自小养成的品性,让他做不来抛下妻子于不顾的事,即便曾氏疯了,再者他同曾氏也是二十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 先前在汤凝华及笄宴上,王简知说起这些事时,没人当真,现下传得沸沸扬扬的,不免就有人想深挖裴柯之死的真相。 裴府为堵住悠悠众口,打断众人的遐想猜测,不得已对外称裴柯是死于急症。 至于郑语馨,裴元庆当时就打点好了,官妓院想不开死一个妓女,何其正常。 而因着宋钊紧接着出事,杨破早已躲远,生怕扯上关系,哪里还敢拿着那点男女之事出去说,捂都捂不及,甚至他事后回想起来,还甚觉恶心。 不过和他欢度一夜春宵而已,竟去寻死,简直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就这样,郑语馨自杀,裴柯暴毙。 乍听起来没问题,但上京城那些闲得发慌的人,总爱编排出一些自己喜欢的版本。 例如说裴柯与郑语馨是在一夜春宵后,自觉世间再无二人容身之处,索性双双殉情,黄泉路上再续前缘。 再例如说郑语馨沦为官妓,不堪受辱,加之失去清白,自觉无颜面对有情人而寻死,裴柯听闻后一时受不住打击便猝死了。 诸如此类,流传版本竟达四五种,但这些版本无一例外,都将两人死死绑定在一起。 裴家人是打碎牙往肚里吞,只能保持沉默。 外人和裴家其余人不知道裴柯死亡的真实情形,裴元庆和裴煦却是十分清楚的,当时江浦县令特地安排人将命案现场围了起来。 死的是当朝正二品京官家的公子,哪能随便挪动。 因此二人赶到时,便看到那骇人的一幕,以至于时至今日,裴元庆回想起来,还总做噩梦。 当时他和裴煦自然不信那个车夫的话,裴柯再混不吝,也不可能突然发疯,或者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当即便下令让人掘坟,可挖开一看,他就后悔了。 坟中只有一只木匣子,里头装着个布偶,头顶一根银针直入百会穴,还有一张生辰八字,不出意外,那就是徐琬的生辰八字。 这是邪术,历朝历代都在禁的邪术,他若想彻查鸣冤,那就是在找死,徐庸拼掉老命也会跟裴家来个玉石俱焚。 况且就坟前那个恐怖景象,他都得费尽心思封住这些官吏的口。 本来想着找人伺机除掉被发卖的车夫,哪曾想竟是被春江楼买下,鱼龙混杂的烟花地,干的是江湖营生,裴元庆并不想招惹,反正若真有人要做文章,那些官吏随便买通一个也够了。 事后,他和裴煦商定好,瞒着裴家其余人,是以至今,裴夫人和其余两房都不知道裴柯的确切死因。 第122章 挑选女婿 本来这些事同徐琬是没有关系的。 但架不住总有些无聊好斗的深闺妇人拿此做文章,将裴家与郑家的遭遇同徐琬扯上关系,铁了心要坐实她不祥的名声。 以至于上京贵妇圈里,私底下都对此议论纷纷。 这事一传,那些高门主母也火速将徐琬从她们挑选儿媳妇的名单上除名,几乎所有媒婆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徐家。 徐怀宁知晓此事时,颇为气愤恼怒,当即表示要为徐琬从军中挑一个如意郎君。 阮氏不大赞成,她出身武将世家,非常清楚驻守边塞的辛苦,多的是夫妻分隔两地,况且战场刀剑无眼,她不希望女儿日后守寡。 徐庸也不大赞成,理由同阮氏一样。 夫妇俩都希望徐琬能嫁在身边。 当事人徐琬听闻后则是大喜过望,表示这正合她意,唯一担心的是,自个儿这名声会不会影响徐怀宁日后找媳妇儿,她可不希望徐怀宁因为她一辈子打光棍。 不过她的意见在徐家人那里毫不重要,几人都已打定主意要为她寻觅一位良人。 那头徐琬又买了些道经回来,换成话本子或者花鸟图册的封皮,每日挂羊头卖狗肉地在房中埋头苦读。 云光院的下人去阮氏那里回话时也只是实话实说,她们不识字,并不知道那些书里内有乾坤,唯一识字的春喜又不曾怀疑过,是以这事儿暂时还瞒得好好的。 看话本子和花鸟图册总比看道经强,好歹是沾人气不是沾仙气,阮氏也没再阻止,一门心思和徐庸商量起徐琬的婚事。 依上京目前的婚恋市场来看,他们想要高门嫁女是完全行不通的,虽然徐庸是从三品的右侍郎,但架不住那些世家大族最在意娶进门的新妇名声,也最迷信。 混官场的,极讲求官运,娶个不祥之人进门,若是影响仕途气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以夫妇俩只能从矮个儿里拔高个儿。 夫妇俩挑来挑去,合计来合计去,硬生生看中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崔言之。 当然,这是徐庸提出来的,阮氏完全不看好。 徐庸还记得他在安济医馆见到崔言之时,少年知礼坚韧的俊模样。 “夫人,崔弋此人,我略知一二,岳父和舅兄对他评价甚好,想来其子不差。这个崔言之,我接触过,谈吐举止颇知礼节分寸,他明知我的身份却不丝毫不提他要为他父亲申冤的事,送去的小厮,他也不肯白收,可见此子相当有志气,此其一;他为他父亲枉死不平,孝心可嘉,能成功设计见到陛下,可谓有勇有谋,此其二; 我昨日特意查阅过去岁乡试档案,他乡试是郢州府第四名,可见不是油头粉面的草包,而是腹有诗书的才子,依他的水平,春闱高中不过是早晚的事,他日若入官场,平步青云也未可知,此其三。” 徐庸认真地同阮氏分析起来,“若他殿试幸入二甲,或者再有幸能中头三,那就是个香饽饽,届时说亲的,恐怕也多了,咱们不若先下手为强,阿琬同他一道回的上京,也相知一二,想来不会拒绝。” “况且你不是最担心阿琬日后嫁人要侍奉公婆,还要像姨姐那般被婆婆立规矩,早晚请安嘛,若是选崔言之,这点你就不必忧心,他父母俱已不在,阿琬嫁过去便能自个儿做主,再者,有我和怀宁,他也不敢欺负阿琬……” 徐庸越说越觉得好,自顾自抚须点头,“依我看,这真真是门好亲事,虽然他条件是差一些,但只要我们扶持一二,日子定能过得畅意舒心,就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阮氏见他说起来没完没了,故而嗔笑道,“你哪里还用得着问我的意见,你如此看好他,恐怕早就想让他当你女婿了?” “哎,夫人说笑,我先前绝无此想法。”他那时在安济医馆也就顺嘴一问,真没产生那样的念头。 如今是急中生智,突然从脑子里扒拉出来这么个人。 阮氏还是不大看好,反而有了另一层担忧,“你方才说他是为申冤才在城中编传那童谣,陛下那里恐怕对他不喜……” 徐庸道,“这你大可放心,我与她姨夫聊过,陛下对此倒没有不喜,也不会追究此事,否则也不会早早放人,只是他父亲之事多半要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他父亲平不了反?那这必然会成为他心头刺,日后入官场若做出什么冲动之事,岂不连累阿琬?不行不行!”阮氏方才还稍有意动,这下彻底反对了。 “哎,夫人以前最是心怀正义,不畏将来了,怎么如今倒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徐庸的激将对阮氏不起作用,“阿琬可以不嫁金银富贵窝,但总要嫁个能踏实安稳过日子的?你找一个随时可能蹲大狱的来,不是害她?” “我怎么会不希望女儿好呢。”徐庸语重心长道,“你嫁谁能保证一辈子过踏实安稳日子?嫁农夫小工,就要靠天吃饭,靠雇主吃饭,遇上个天灾人祸的,不是吃苦就是丧命;嫁商人,地位如何不必说,生意也未必能一辈子红火,生意人之间相互构陷入狱的也不是没有;嫁武将,脑袋都别在裤腰上,战场上一不留神就没了;嫁官吏,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也不是不可能。” “你看——”徐庸两手一摊,对阮氏道,“嫁谁都未必最好,这崔言之毕竟年纪尚轻,又没个人指点,行事冲动点无可厚非,少年无知无畏嘛,你总得许年轻人不那么成熟稳重。” 阮氏都被他一通道理说笑了,态度也软和下来,主要是她细想徐庸的话也觉得是这么个理,“你说他千好万好,我也不曾见过,再说阿琬未必愿意,就算阿琬愿意,这个崔言之也未必愿意,你怎知少年郎没有心上人?你总不能用官身强迫他?” 阮氏对门第观念没那么深重,当初她嫁徐庸时,徐庸就只有一个县令致仕的爹,徐家又人丁零落,简直可谓寒门中的寒门。 因此她听完徐庸的描述,心中考量的除徐琬嫁崔言之的潜在危险外,还有崔言之的品性,品性好,不论婚姻遇到什么问题,都不至于太差。 徐侍郎可不认为崔言之会不愿意娶自家女儿,阿琬样样都好,瞎子才看不上。再者他上次可问过了,崔言之没有定亲,但有没有心上人,他还不敢打包票说没有。 “这样,待我寻个机会试探试探,若他有心上人,那就罢了,若没有,我找个由头请他过府上一趟,你借机看一看。” 徐庸信心十足,他认为自家夫人的眼光同他一样,肯定会对崔言之一见生喜,“至于阿琬那里,咱们也慢慢引导,你便是不说这崔言之,改说旁人,她也未必愿意。” 阮氏一想,倒也是,那丫头现在根本不想成亲,前些时候只知道宅在屋里神神叨叨地修仙,近来她把那些书收了,倒安分许多,只宅在屋里看点话本子什么的打发时间。 第123章 府中等你 “言之,外头又来了几位姑娘。” 罗文才从书坊铺子走进后院,还未进屋就大剌剌开口,“定又是来瞧你的。” 简陋屋中摆有十余张长案,每张案上都置有一堆书籍与笔墨颜料,案后的人都在执笔作画。 角落里的崔言之置若罔闻。 倒是画师王经忍不住语带轻佻,“言之贤弟不愧有出尘容姿,托你的福,最近书坊生意都好了,依我看,你何须留在书坊画图挣钱啊?公主府才该是你的好去处啊。” 公主府? 崔言之此时还不曾听说过宜安公主的荒唐事,自然就不太能理解王经这话的意思,但他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可既然在书坊共事,就不能轻易撕破脸皮,崔言之手中的羊毫笔只微微一顿,好言好语道,“王兄勿开玩笑了。” 说罢,便专心画图,看也不曾看王经一眼,崔言之此时只想早画完早收工,早点回去写虞敏德布置的课业。 他来这里绘边塞风景图,只为挣点笔墨钱,好过在宅子里坐吃山空,与这些画师并未深交,除透露姓名外,别的一概未透露。 当然作画并非长久生计,他还另寻了个盘账的活儿,每月要各抽一半时间,加上白日里要去望春巷,是以近来他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有闲心思再去想别的。 王家书坊很大,除崔言之是闲时才来,其余都是专职画师,平日就住在书坊的后院,给书绘插图这行是个技术活儿,但并没有多高的地位,水平高的画师都选进宫做宫廷画师了,剩下的这些都是靠给富贵人家画像或画点插图谋生。 当然王家书坊也有些不正经的图需要画,例如俊男美女的画册,再例如春宫图。 这些崔言之是不会碰的,一群画师里,只有两个人会画春宫图,这二人生活窘迫,也是被逼无奈,对画师而言,画那样的东西,等同伤风败俗,因此二人便自觉低人一等,在书坊也不大受人待见,尽管银钱够高,可无一人艳羡。 “行了,王经,赶紧画你的。”一旁的吴潇以防他再说些难听的话,不得不开口阻止。 他知晓王经心高气盛,自负天才,没被选进宫,心中郁郁不平,在崔言之面前仗着年纪大,作画资历深,总爱指手画脚,说话也口无遮拦。 崔言之虽然作画技巧没他们熟练,但胜在灵气很足,悟性极高,这是从事艺术之人无不渴望的天分,王经因此更加嫉妒,又观崔言之相貌出众,便总爱说闲话诋毁他,便是当着崔言之的面,王经也不曾收敛。 吴潇是书坊第一批画师,资历地位摆在那里,说话也管几分用,王经不情不愿闭了嘴,心中却琢磨着起另外的事。 绘完图,天都快黑了,蓝朦朦的,空气中氤氲着水汽,湿雾雾的,两旁商铺挂起灯笼,橘光映在石板的坑洼上,像是星河坠入人间。 崔言之避着积水往梨居赶,方走到巷口,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春芽正同车夫说话,目光不经意一瞥,兴奋喊道,“公子回来了!” 他两步跑过来,小声对崔言之道,“徐老爷来了。” 徐老爷?徐庸? 崔言之神色微诧,又看了一眼马车,暗忖徐庸会因何事而来,他们之间的交集如今唯余徐琬而已。 他忽然想起除夕那夜,徐怀宁的冷漠态度,心中陡然转凉。 “徐老爷。” 徐庸已经下了马车,崔言之走过去朝他行礼。 “哎,不是说好唤我伯父么?怎么的又改口唤得这般生疏。”徐庸抚须而笑,来之前他已回府换了便服,比初次相见时又要亲和几分。 看这态度,徐庸应当不是因为他和徐琬的事而来。 崔言之将松口气,“徐伯父。” “哎,这才对。”他朝宅里看了眼,笑道,“伯父能不能进去坐坐?” “自然,伯父请。”崔言之急忙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吩咐春芽,“去泡壶茶来。” 春芽应下跑开。 两人穿过庭院走进堂屋,徐庸暗自打量着一切,崔言之请他坐,“不知伯父今日来寻晚辈,所为何事?” “不必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你唤我一声伯父,我应当照看你这个贤侄。” 崔言之默然不语。 徐庸又道,“你才回来,还未用过饭,不如陪伯父一道去用个晚饭?” 徐庸态度很是友好,崔言之实在猜不到他的目的,恰好腹中确实饥饿,便答应下来,“那言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春芽茶刚烧到一半,又被崔言之叫走。 徐庸就在附近随便找了个酒楼,要了处雅间。 春芽则被那车夫带着在外头随意用点吃食。 酒菜还未上,徐庸随意寒暄道,“上次一别,我忙于公务,也未曾与你好好聊聊,今日咱们就话些家常,你不用拘谨。” 崔言之:“是。” “你先前说你在上京有亲戚,可是崔贤?” 全国大小官员的档案都经徐庸之手,知晓崔贤与崔弋的关系不足为奇,问这话也只是想确认崔言之与崔贤是否认亲来往。 “是,他是我隔房二伯。” 徐庸点点头,“如此也好,有亲戚在上京,总不至于抓瞎。” 实则他想的是有个长辈也好讨论婚事。 “那贤侄如今留在上京可是在准备后年的春闱?” “正是,小子愚钝,只能多下苦功夫。” 徐庸很满意他的自谦,“稳扎稳打是好事,若春闱殿试得中,贤侄应当就可以考虑娶妻成家了,我彼时也是中探花不久,就被先帝赐婚了。” “未来之事还不好说。” 徐庸笑吟吟道,“这有何不好说的,听说你秋闱第四,你的主考官对你评价不错,想来后年的会试殿试也不成问题,那就只剩娶妻一事,贤侄可有心仪之人啊?” 这话令崔言之浑身紧绷,心仪之人,他自然有。 他心虚地看一眼徐庸,暗自猜测他说这些莫不是想敲打他? “晚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摇头,“没有。” 他若是父亲,定然也不希望一个穷书生觊觎纠缠自己的女儿,虽然他没有纠缠徐琬,只是觊觎。 徐庸眼神一亮,又按住内心激动,平静劝道,“情之一事讲求缘分,不急不急,男儿志在建功立业。” “是。” 崔言之实在摸不透他想做什么,只觉得时间格外难熬,他眼波无痕,仿佛心都死了。 小二端来酒菜,徐庸热情招呼他动筷,崔言之则在心中再次唾弃自己,枉费徐庸这般热情,若是知道他觊觎自己女儿,恐怕要气得将他从这楼上丢出去泄愤。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的,接近尾声时,徐庸突然道,“你父亲之事,会就此盖棺定论。” 崔言之握着的筷子一抖,看向他道,“伯父替我问过陛下了?” 徐庸点点头,“主查景王与郭安近一案的沈大人是我连襟,想必你也知道,他已问过陛下,陛下的意思是不必再查。” 天佑帝说郭安近已死,崔弋究竟是不是被陷害的,恐已难查,再说他当初本就未给崔弋定罪,也就不存在什么平反不平反。 沈岚看出他是不想再查,折损一个皇子,天佑帝不可谓不难受,是以他选择就此打住,盖棺定论的事就没必要再翻出来。 这就好比布匹上刮出的线头,不理会就只是碍眼一点,或者拿把剪子理平,若是非要折腾,这线头只会越扯越长,从线头扯成长长的丝线,扯出口子,布匹就废了。 这便是所谓的有些事不上称没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 “可是附骨之蛆当刮。” “言之啊。”徐庸叹了口气,“这道理谁都懂,可谁来刮呢,你还太弱小,朝堂之事不是有理就行。” 真要查起来,如今正在安东府拼命杀敌的一些人未必就清白,为一个已死之人去动摇军心,天佑帝不会答应,梁示崇和卢道从也不会答应。 崔言之紧紧捏着筷子,“是,我还太弱小。” 吃过饭,徐庸问他,“若他日你入官场,会不会继续为你父亲平反?” 崔言之毫不犹豫答,“会。” 临走时,徐庸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记住,凡事不可冲动,须得徐徐图之,等你站到陛下都得听你话的位置,你再去同他论道理。” “我府上有些书早年科举时曾作过注解,你若不嫌弃,两日后我休沐,你到府上来取。” 崔言之微怔,意外于徐庸对他怀有如此好意,“言之谢过徐伯父,两日后一定去。” “好好好,一定来,我在府中等你。” 第124章 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椅中闭目养神的虞敏德一睁眼便看见书案对面的崔言之两眼空空,随手抄起戒尺,猛地一下拍在他胳膊上。 崔言之这才回神,木着张脸,双手交握举过头顶,低眉颔首道,“学生知错,不该走神。” “哼,瞧你这气色,昨夜干什么去了?”虞敏德用戒尺在他那本《策林》上点了点,“说罢,在想哪家姑娘呢?许久都不翻一页。” “学生没想。” 虞敏德不信,“没想?难不成是书坊和盘账的活儿太累了?我早说读书就要心无旁骛,不要让杂事扰乱心神,你看,果真如此!” 他一脸如我所料的神情,崔言之暗暗叹了口气,“可学生总不能做百无一用的书生,若我这辈子考取功名无望——” “打住!”虞敏德十分严肃地打断他的话,“这话能随便说么?呸呸呸!我告诉你,你既然成了我的学生,那就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好,那我换个说法,若日后我在官场混不下去,总得想办法挣钱养家不是?” “臭小子,你点我呢?”虞敏德不大高兴地瞪他,“你那才挣几个子,我告诉你,等你有了功名声望,便是随便一幅字,随便一幅画卖的价钱,也抵过你给旁人作画盘账。” 虞敏德是不做官了,但他早年间攒有积蓄,再加上在湖州那些乡绅富豪爱捧他的字画,是以钱财方面足够他在上京城安享晚年。 崔言之被他说得面露羞愧之色,“学生目光短浅,先生教训得是。” “罢了,我也不是真想教训你,你有骨气是好事,但你要分清孰重孰轻,切不可本末倒置,挣钱固然重要,但学业才是你如今最该重视的,我告诉你,殿试若不能入二甲,你就等着被逐出师门。” “……是。” 崔言之默默收敛心事,强迫自己专心读书,虞敏德坐在一旁,呷了口茶,忽然又想起方才话题被带偏,正经原因都忘了问。 “对了,你昨夜干什么去了?老实交代,你若不说,我就对春芽严刑逼供。” “没做什么。”崔言之如实交待,“只是听说陛下不打算查我父亲牺牲的真相,一时失眠而已。” “谁说的?” “徐侍郎。” “徐守正?” 虞敏德捻着两根胡须想了想,是了,这小子是同徐庸的闺女一道来的上京,哎,他这记性,先前怎么把这茬忘了,孤男寡女一路结伴而行,可不得春心萌动,也难怪这小子先前那般模样,“咳,你和他女儿……” “老师!” 崔言之立时神归附体,声音不觉拔高两分,虽面上强装着镇定,面颊却开始发红,很明显是心虚的反应。 虞敏德了然一笑,“哎,你慌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听说你和他女儿一道来的上京,缘分不浅嘛。” “老师不可再说这般令旁人误会的话,于她名声有碍。” 呦呦呦!好深情! 虞敏德嗤道,“为师还用你教?现下又无旁人,就咱们师徒二人,为师好言好语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倒好,净戳为师心窝子。” “老师,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同她勉强只能算朋友。” “嘁,怕是人家看不上你,只拿你当朋友?”虞敏德毫不留情戳穿他,“唉,也是,你瞧你,白长一副好皮囊,榆木脑袋似的,这上京城啊,怀才的倜傥君子多如牛毛,也难怪你入不了人家的眼啊。” 崔言之双手攥成拳置在腿上,抿唇不语,虞敏德见状又唉声叹气道,“方才有一点为师说错了。” 他能主动认错,倒叫崔言之吃惊,抬头看向他,傻头傻脑问,“什么?” 虞敏德神色正然道,“这学业固然最该重视,但成家也一样重要嘛,正所谓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家便有了后盾,有了拼劲,须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还有什么业不能成啊?” “……” 虞敏德继续道,“这徐庸啊,我以前常同他打交道,虽我如今身在草野,但交情还在,你若真属意他闺女,为师亲自上门为你说亲,如何?你也不必自卑,他便是从三品又如何,为师坚信你日后爬得比他高。” 崔言之深入接触后才发现虞敏德这性子真不像个为官数载,且曾连中三元的人该有的性子,也不是说不稳重,就是时常爱拿他开涮。 “老师别开玩笑了。” “为师同你说正经的,你当为师在开玩笑?”虞敏德痛心疾首,好似一片真心喂了狗,“若你不是我学生,我才懒得管你呢。” 崔言之不想再同他玩笑,“老师再耽搁下去,我这本《策林》读到猴年马月也读不完。” “哼,自己不专心还赖为师,我走就是了。” 虞敏德说走就走,一出书房就跑去灶间同春芽说话。 崔言之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书,愣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方才虞敏德的话就像一颗石子,噗通一声砸进那满腔春水池,漪波一圈圈荡开,久久不平…… “嘿!这回看你怎么赖我,我都去灶间晃一圈回来了,你还停在这页,来,说说,这页是何处看不懂?” 虞敏德举着戒尺,色厉内荏,仿佛今日崔言之要是说不出个令他满意的所以然来,他就要下狠手把他手心打烂。 崔言之主动伸手,“我认错,是我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力。” “啪!” 虞敏德狠狠一戒尺打下去,“下不为例。” 只打一戒尺,崔言之收拢五指,挡住掌心的红痕,“学生谨记,下不为例。” “不就是陛下不查你爹死的真相,有何大不了,难不成你自个儿还不能查?” 虞敏德立在书案边,杵着戒尺道,“我知道你定然想说你现在还没有能力查,这是自然,若你这般轻易就能办到,那这天下就没有不公不冤之事了,虽然你现在是没能力,但几年之后呢? 待你高中后,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做陛下近臣,和梁示崇对着干,但我不建议你走这条路,陛下不是先帝,他保不住你,你非要以卵击石也不是不行;第二条,外放去安东,随便什么芝麻官,等你到了那里,就看你本事有多大了。” “没有第三条路么?”崔言之站起身,望着他道,“譬如到吴尚书手下做事?” “他?”虞敏德轻笑一声,“也可,或许你还可以换一条路。” “我知道。”崔言之盯着他道,“晋王是吗?” 虞敏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收起戒尺道,“那你可有得等。” “老师不妨直说,你、我是不是该效忠晋王?”他虽是在问,语气却很笃定。 “你不是早就知道,还问什么?”虞敏德扭头看他,半张脸匿在阴影里,神色漠然,令崔言之感觉陌生,“江山易明主,天经地义,你可以去告发我。” 虞敏德不是在开玩笑,却也是真的不怕崔言之去告发,师生俩对望着,白光透过窗柩,照清尘埃的痕迹,时间仿佛在此刻永驻。 “不。”崔言之平静道,“我走这条路。” 昨夜他枯坐许久,强迫自己想明白了许多曾经想不通的事。 徐庸说,要站到陛下都不得不听你话的位置,再去同他论道理。 只有站的位置够高,才能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只有握的权力够大,他才能有话语权,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他永远都是无能无力。 权之所在,利之所归也,圣人以权行道,小人以权济私,此乃天道。 “哎,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虞敏德旋即笑着转身走过来,拍着他的肩道,“徐家丫头那里,你尽管放心,为师替你想办法。” “……”崔言之面色倏然涨红,“老师,不可乱说!” “哎,这点为师就不得不批评你了,春芽可比你老实多了。” “……” 第125章 你可愿意 这日天气甚好,是入春以来最温暖的一日,金光破云,万物都被染上一层薄淡的暖黄,前些时日细密春雨将到处都弄得湿漉漉的,还未干透。 崔言之主仆二人登临徐府,角门的小厮老仆一见春芽,便熟络地寒暄两句,春芽先前在徐府干的都是些杂役的活儿,外院各处都十分相熟,来之前也同崔言之说过徐府的情况。 小厮领着他们进府,直至花厅,春芽站在外头,崔言之独自随小厮进去。 “崔公子先在此稍坐片刻,老爷夫人马上就来。” “有劳小哥。” 小厮笑着退下,方出门,就有婢女送来茶盏。 崔言之用余光扫视打量一阵,才端起茶盏浅饮一口,然后就端坐在那里,犹如老僧入定般沉稳。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徐庸和阮氏,两人一出现在门口,崔言之便立即起身,躬身作揖礼,“徐伯父,晚辈崔言之见过徐伯母。” 徐庸上前虚扶他一把,“不必多礼,快坐。” 阮氏暗自打量着他,少年虽着一件青色素袍,却并不寒酸,反而显得气质出尘,果真是生得一表人才,旋即温柔笑道,“那我便也唤你言之。” 崔言之颔首,“伯母随意。” 待三人都落座,徐庸看向阮氏,眼神询问此子如何,阮氏失笑一瞬,转而问崔言之,“言之如今在上京都做些什么?” 崔言之实话实说,“小子拜了位老师,现下正跟着老师学习,以备后年春闱,闲时替人作画盘账挣点笔墨费。” “读书谋生两不误,不错不错。”徐庸十分捧场,“不知你是拜的哪位为师啊?” “虞敏德。” “虞敏德?”徐庸又愕又喜,“你竟是拜他为师……嗯,能得虞老青眼,足可见你才能过人啊。” “伯父谬赞,小子受之有愧。” 崔言之心虚地抿了抿唇,他文章没做好时,虞敏德照样骂他草包蠢驴,没甚过人的。 徐庸对身旁的阮氏道,“夫人瞧,我没说大话不是,我与虞老眼光一致啊。” 阮氏嗔他一眼,“是,你们都是慧眼识英才。” 徐庸大笑,几人又闲话一阵后,阮氏才道,“言之等会儿留下来用饭,伯母还要忙点别的事,让你伯父陪你。” 阮氏说罢就走,走之前递给徐庸一个眼色,徐庸心领神会,脸上笑意更甚,“言之随我去书房,我去给你找书。” …… “小姐!小姐!”春喜咋咋呼呼跑进来,喜色溢于言表,“您猜谁来府上了?” 徐琬正双腿盘坐在榻上,掐着子午连环诀,闭目打坐,对春喜的话毫无反应,整个人安详平静,仿佛魂魄已离体去往仙界。 春喜忐忑地捂着嘴立在门口,她忘记小姐打坐时是不能被叨扰的。 好半天,徐琬才不甘不愿地睁开眼,然而眼中并不是一片参透道法后的清明,而是含着深深的怨念。 春喜心尖一颤,完了。 “春喜,你下次再乱我道心,我定要暴揍你一顿。” “小姐,我错了。”春喜忙谄笑着上前给她捏腿,徐琬拦都没拦住,指尖碰到的瞬间她便一把抱着腿滚倒在榻上,“嘶,别捏,腿麻了……” 春喜作死道,“小姐,哪有打坐腿麻的,看来您不适合入道。” “……” “你个小妮子懂什么。”徐琬抽着气,不愿承认,“刚开始自然会腿麻。” “奴婢是怕您走火入魔。” “盼我点好,倘若我哪天成仙,赏你个座下童子当当。” 春喜仔细想了想画上道童的形象,摇头拒绝,“奴婢年纪大了,当不了童子啊。” 腿上的麻劲儿退去,徐琬摸着下巴思索道,“不当童子当什么,坐骑?算了算了,你还是老老实实留在人间。” “可是小姐,您真的还要继续修道么?夫人说不许您再修了。” 前两日,阮氏突袭云光院,终于发现徐琬在挂羊头卖狗肉,明面看的话本子,实则还是那些道经。 阮氏气得不轻,当即就把云光院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书籍都给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把那些道经全给收了。 还派了个识字的婢女到云光院,每日一查,查完就去阮氏那里回禀。 徐琬穿上鞋子下床,无所谓道,“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嘛,等过一阵再想法子呗。” “对了。”徐琬一面倒水喝,一面道,“你方才说谁来府上了?” “哦!那位崔公子。”春喜又笑着道,“他现下在花厅呢,老爷夫人应当在见他。” “崔言之?”徐琬诧异,“他来做什么?谁叫他来的?” “不知道。” “走。”徐琬当即搁下茶杯,迈步出门,“去看看去。” 主仆二人到花厅时,里头早已空无一人,徐琬问门口的小厮,“老爷夫人呢?” “老爷带崔公子去书房了,夫人应当回内院了。” 此时书房内,徐庸将早就找出的书拿给崔言之看,“言之啊,这几本论集,你拿去看,若有可用之处,那是最好不过,虽然虞老那里应当也有许多藏书,但总归要集众所长,化而用之。” 崔言之草草翻了翻,里头注解密密麻麻,可见徐庸曾经确实费尽一番心血,遂赶忙拱手作礼,“谢伯父。” “举手之劳不言谢,这些书放在架上也是蒙尘而已。”徐庸说着去取出象棋棋盘,“时辰还早,你我对弈几局。” “好。” 棋盘一摆,楚河汉界列阵,崔言之执红棋先行,徐庸紧随。 外头春光明媚,室内一片静好,两人盘坐在榻上,紧盯着矮几上的棋局,此时正厮杀得激烈。 第一局徐庸险胜,摆棋时,徐庸笑道,“言之啊,棋场如战场,你可别手下留情故意放水啊。” 崔言之无奈,他并没有故意放水,“伯父多虑,是您棋艺高超。” 徐庸乐了,“那看来我棋艺又精进了呀。” 只是这局下到一半,崔言之正考虑把马走到哪个角上,就听见徐庸幽幽然道,“言之啊,假如伯父将阿琬许配给你,你可愿意娶啊?” 什么?! 崔言之手中的马猛然斜出好远,撞开了旁边的炮,他惊愕抬头看向徐庸,指尖还按在马上,微微发抖。 他方才是听错了么? 徐庸要将徐琬……嫁给他? 他何德何能…… 这就好比施舍给脱水之人以清泉,给饥饿之人以佳肴,爱财之人以金珠…… 如此巨大的诱惑,无人能抗拒。 崔言之袖袍下的一只手死死攥着,他几乎花尽浑身力气才扼住心中的激动与冲动,状似平静地将歪掉的棋子摆正,收回手,神色坦然地问,“伯父可是与我说笑?” “自然不是,我是认真在询问你的意愿。”徐庸抚着胡须,神情严肃地点了点棋盘道,“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阿琬?虽说她先前同裴家小子的亲事告吹,惹出些非议,但我这个女儿绝不是外头说的那般——” “不是,伯父误会了。”崔言之急忙解释,“令嫒很好,我自无不愿,只是……我如今一穷二白,也没有一官半职,伯父为何会作此提议?” “你现在虽是一穷二白,也没有一官半职,难保以后不会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啊?”徐庸面含笑意,“我与你伯母看中的是你的品性与潜力。” “那……”崔言之心有惴惴,犹豫着问道,“伯父可问过她的意愿?” 他听到徐庸要将徐琬许配给他时,如蒙天恩,心中自是一万个愿意,恨不得立刻点头,可他还保有理智,他想知道徐琬是不是愿意嫁他,若不愿意,纵使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不愿强迫。 徐庸道,“这你放心,我定然要问她的意见,现在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崔言之神色郑重,“能娶令嫒,是小子的福分。” “那便行了。”徐庸放了心,笑道,“来来来,继续下棋。” 崔言之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下棋,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些话,只要一想到能娶徐琬,耳尖便不由自主泛红,走棋也是频频出错,直至被徐庸将军才幡然回神。 第126章 情爱缚她 “我连吃你的一马一相都未能引起你警觉。”徐庸轻叹,“年轻人,定力不行啊。” 崔言之尴尬不已,“是小子失礼,让伯父见笑了。” “少年脸上映心事罢了,不算失礼。”徐庸笑,“你既然对阿琬有意,我看这桩亲事还是早些定下来,你以为如何?” 这……会不会太快了些? 他总觉得不真实得如同梦境一般。 崔言之狠掐了下指尖,不是做梦,可不是做梦,凭徐家的背景,徐庸怎么也不该把唯一的女儿许给他才是,还如此果决迫切。 外人再客套称赞,他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做侍郎府的乘龙快婿,恐怕还不够格。 “怎么,不愿意?”徐庸觑他,笑意都淡了几分。 哪里会不愿意,简直求之不得,他甚至愿意立刻唤一声岳父大人。 “不,愿意,但伯父也不妨直说,为何选我,又为何要如此着急定下亲事?”他实在是不自信,“便是没有裴家公子,也可以有王家公子、张家公子,况且……那位诚王世子与令嫒也很相配。” “诚王世子?”徐庸抓错重点,似乎对崔言之话中提起宋翎感到很是奇怪,蹙眉不解道,“这与诚王世子有何关系?犬子虽与他交情颇深,可还不至于能高攀王府,再说诚王妃早已定好儿媳人选,前几日才定下亲事,你怕是没听说。” 诚王世子定亲了? 他确实没听说,而且徐庸看起来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宋翎对徐琬的态度,要么就是徐琬无意,没有私下同徐庸夫妇提起,要么就是诚王妃不同意,宋翎才不敢将此事过明,也从未上门提亲,或者两者皆有。 如此看来,宋翎应当是毫无威胁的。 崔言之暗松口气。 “方才我说过,我与你伯母看中的是你的品性与潜力,这话不假。”徐庸郑重其事道,“我就阿琬一个女儿,嫁不嫁高门,联不联姻不重要,做父母的,但求她顺心,从前我们的确会看家世,毕竟家世才能保证她今后的无忧生活,故而选择裴柯,结果证明高门显贵出身的公子并不一定是良人。” “再者而言,先前上京城的流言蜚语,想来你有所耳闻,许是这些事令她心灰意冷,如今竟迷恋修道,拦也拦不住。” 崔言之愣在当场,原来她说求仙问道并非玩笑而已。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徐庸索性说穿,“我观你对阿琬有意,想来日后能好好待她,之所以如此着急,我是怕再耽搁下去,她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若亲事定下,你们成了未婚夫妻,平日也好来往……” “想法子好好劝劝她。” 徐庸再次点了点棋盘,似乎有未尽之语,但又不再开口。 崔言之却明白那层意思,这是要他拿情爱缚住她,让她眷恋红尘。 用情爱乱道心,毁道途。 他下意识觉得此举不妥,若是徐琬知道,应当会恨他? 崔言之滚了下喉咙,“若修道是她顺心之事呢?” 徐庸道,“陛下修道,国师修道,能成否?” 崔言之默然,良久后才道,“还是须得问令嫒的意见。” 徐庸见他如此执着于过问徐琬的意见,心中更为满意,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恨不得立刻跪地唤声岳父大人在上了。 “你心中可会觉得伤自尊?毕竟做侍郎府的女婿,日后少不得要被人说嘴,说你攀附权贵。” 崔言之定了定神,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 “娘,崔言之是不是来了,”徐琬一踏进正房,便迫不及待问阮氏,“他来做什么?” 阮氏手中正托着本账册,见她火急火燎地进来,张口就问崔言之,面上不由露出一抹若有所思来,“你爹要赠几本书给他,助他进学,怎么了?” “无事,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会来而已。”徐琬挨着她坐下,随手翻了翻面前的其他账本,阮氏若无其事道,“先前听你爹评价这个崔言之如何如何好,今日一见,确实不错。” 徐琬点头认同,“他是挺好的。” 阮氏瞟她一眼,“你真觉得他好?” “他本来就好。”徐琬没太在意,“谁和他接触都会觉得他好的。” “既然好,做夫君如何?” “做夫君?”徐琬品出不对劲,歪头问阮氏,“让他做谁的夫君?您不要说是我的——” 见阮氏盯着她,徐琬吓得一激灵,“娘!您别开玩笑了。” 这反应,阮氏并不意外,“你不是说他很好么?生得是玉树临风,端的是君子风度,又是可造之材,虽然家世是差许多,但我和你爹都觉得这不是问题。” “我说他很好,就要让他做夫君么?这是什么道理?”徐琬坚决抗议,“不行不行,我不嫁。” “你敢!”阮氏板起脸,“你不嫁人想干什么?好修道?我告诉你,想都别想,再提修道,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这招够狠,徐琬不得不服,她要真敢忤逆阮氏断了母女情分,别说修道成仙了,冥灵估计真得让她灰飞烟灭。 “娘,您别说气话。”徐琬立马软下态度,打算对阮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崔言之虽好,但我不喜欢他啊。” “行,那你喜欢谁?”阮氏做出一副认真听她意见的模样,倒叫徐琬差点不知如何说,“我还没有喜欢的人,等我有喜欢的人再嫁成么?” “等你有喜欢的人再嫁?”阮氏冷笑,“跟我玩缓兵之计?” “娘,我没跟您玩缓兵之计,嫁人总得嫁喜欢的?” “世间女子众多,哪有都能嫁给如意之人的?别忘了,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氏冷着语气道,“我再不约束你,别说嫁人,恐怕你早就离家躲进道观去了?” 这念头徐琬倒是动过,没敢实施,一是因为玄铁法剑还未到手,二是因为她不太确定抛下徐家人一走了之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虽然最早她的确是打算留些钱财给徐家人后,自己去寻仙问道,但如今她却并不敢随便离开,留在徐家的时间愈久,她便越能自如掌握这具身体,不会像刚开始附体时那样,偶尔会有不适感,她不清楚这是否是跟第二个遗愿有关,但她不敢赌。 “娘也不是非要逼你嫁给崔言之,你想嫁谁都行,就是万万不能再修道,你看宫中那位……”阮氏一时情急,也有些口不择言,“修道修成什么样了,还不至五十,什么仙风道骨之姿,根本就是外强中干,内里早被掏空——” “娘,慎言!” 皇权时代,徐琬明白有些话是说不得的,“当心隔墙有耳。” 阮氏也知道不能私下议论,方才也是压着声音,经徐琬一提醒,她也不再说了,“总之你记住,修道这事儿不可为。” 天佑帝入春这场病,来势凶猛,丹药已经不管用了,还是破例召见了太医院的医官。 他修道才五年而已。 徐琬暂且想不明白为何天佑帝会病成那样,被奉为座上宾的国师为何察觉不到天佑帝的不对劲,是真的道行高深,还是招摇撞骗? 不,国师定然不敢招摇撞骗,定是天佑帝私下做过什么,听说他十分急于求成,可修道本就是窥破天机的过程,只能循序渐进,若为求成做出什么有违天道之事,遭到反噬也不无可能。 但这些话,徐琬没法同阮氏说,她不会理解的。 “娘,您能不能别管我修道的事?我发誓,我绝不会像那位一样。” 阮氏见她什么也没听进去,气得冷哼,“你发什么誓,誓能随便乱发吗?你要不想我管也行,你嫁了人就不管你了!” 嫁了人就不管了? 徐琬眸光微动。 …… “爹!” 徐怀宁一进书房就见徐庸与崔言之相谈甚欢,那场景令他感觉刺眼,不情不愿打了声招呼,“崔公子。” 今年阮家几位要回上京述职,徐怀宁索性也不去定州了,打算届时跟着他们去安西或安北。 崔言之朝他见礼,“徐公子。” 徐庸瞥一眼徐怀宁,道,“你不是和张统领的儿子去校练场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张统领有事找他,没去成。”徐怀宁心道幸好没去成,否则他就不知道崔言之竟登了门,“崔公子今日怎么来了?” “哦,我请他来的。”徐庸想着日后早晚是一家人,便主动道,“你们俩怎么称呼得如此生疏,该称兄道弟才是。” 徐怀宁心想称兄道弟,还是算了。 崔言之能感觉到徐怀宁不喜他,除夕那夜他的态度就很明显,此时面上也很冷淡,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 两人都不发一言。 徐庸觉察二人间气氛古怪,心道莫不是有什么过节不成,“怀宁,你随我来,言之先看会儿。” 徐怀宁被徐庸叫出去了,崔言之只好从徐庸赠的论集中随便抽了本《集章注》翻看起来。 “你和崔言之有过节?”远离书房的长廊下,徐庸负手问他。 “没有。”徐怀宁拧着眉道,“爹,您请他来做什么?您怕是不知道他觊觎阿琬。” 徐庸瞥他一眼,“这我知道。” 虽然他也是才知道。 “我和你娘打算让他娶阿琬,他也愿意。” “什么?!”徐怀宁震惊,“您和娘怎么想的,就他那样,日后怎么护住阿琬?!” 当然他更想说的是,就崔言之这样的,还不知会如何招蜂引蝶,往后阿琬还不得日日伤神。 “他哪样?”徐庸睨他一眼,“你以为军中之人就好?他家世背景简单,日后入仕,至少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不敢轻易负阿琬,懂吗?再者阿琬同他相处过,总归有些情分,你给她另找些人来,她未必能瞧上,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断了她修道的心思。” 徐怀宁愣住,“阿琬也愿意此事?” 徐庸含糊道,“总之这事儿你别管,你操心操心自己的事儿才是正经,将要十九的人了,一无所成,你还嫌人家崔言之,他比你小两岁,就已是举人,你是什么?” 被亲爹如此嫌弃,徐怀宁羞愧不已,一张俊脸涨成猪肝色,攥着双拳放话,“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挣回个军功!” 第127章 两个问题 崔言之不知道徐庸同徐怀宁说了什么,让徐怀宁对他转变了态度。 三人在一起用午饭时,相谈愉快,他甚至产生一种他真的娶了徐琬,成了侍郎府女婿的错觉。 这种错觉直到临走才被打碎,从头到尾,他都没能见到徐琬,哪怕一眼,哪怕一个影子。 要说不失落是假的,他以为徐庸提出让他娶徐琬,徐琬至少会出来同他见一面,不论愿不愿意,总该表一表想法。 可他左盼右盼都没见到人,心中不由得腾起一股慌乱和失望,她恐怕是非常不愿意的。 崔言之想,若是她不愿意,那就算了,只当今日徐庸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捉弄,而他做了一场一厢情愿的梦。 梦醒后,平淡的日子还要继续,崔言之又回到三点一线的生活,在望春巷、王家书坊、梨居三处来回跑,不外出时就在家中看书做文章,或者让春芽去取账本回来盘。 总之他变得很忙碌,忙碌得让他没有闲功夫想别的,这样挺好的。 那日之后,徐庸将崔言之的态度转达给徐琬,把她吓一大跳,她不认为崔言之是因为喜欢她才愿意娶她的,她坚定地认为崔言之是迫于权势。 真可怜。 不过徐琬也就同情了他一小会儿,因为她随即就想到阮氏的话,那是条路子,若她嫁出去,不住在徐府,阮氏和徐庸自然就无法再管束她修不修道。 既顺他们心意,又不耽误修道,简直两全其美。 徐琬仔细思量几日,还是觉得嫁给崔言之比较可行。首先徐庸夫妇很看好他;其次他性子很好,只要同他好好商量,他肯定不会反对她修道的;再则他打不过她,她有把握能拿捏住他。 当然她也不是没想过在外面随便找个什么地位底下的男人,那样更好拿捏,但顾及着府上的脸面,她打消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 …… 午后晴光倦,料峭春寒起。 庭院的梨花爆满枝头,绽开的花朵,未开的花苞,挤成一簇一簇的,像春雪,微风一吹,送进满室馨香。 崔言之在练字,账盘完了,书坊的活儿也干完了,虞敏德近来又对他颇为宽容,课业少得可怜,于是他闲下来了,闲得发慌。 他想找点事做,可看不进去书,索性磨墨写字,才不至于脑子里胡思乱想。 少年心悸,方知情为何物,直教人备受折磨。 外头传来杂声,好像是春芽开了门,在同人说话。 崔言之抬头,掠过窗户往外一瞧,整个人就似被冻住一般,僵在那里,墨汁顺着笔尖滴在宣纸上,落下团团墨点,他也浑然未觉。 门外站着两个女子,为首那位穿着月白骑装,束高发髻,不饰一物的姑娘,只站在那里就令他移不开眼。 是徐琬,她怎么会来? 崔言之只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身影。 春芽将人迎进来,徐琬便穿过庭院的青石道,朝他走来,行至梨树下时,春风读懂了心思,晃动了枝头,零落白雪纷纷簌簌。 她朝他笑。 刹那间,凝固的血液变得灼热滚烫,重新奔涌起来,崔言之的心猛然一滞,随后便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他失神望着,捏着笔的手沁出一层薄汗。 他不是在做梦? “崔言之,你发什么呆?” 徐琬踏进书房,还是那副笑模样,却惊得他慌忙掩饰自己,他低头去看那滴大大的墨团,不想让她看见他面上滚烫的红晕。 他滚了滚喉结,哑声问,“徐姑娘怎么来了?” 徐琬踱步过来,语气轻快,“怎么,不欢迎?” “不是。”崔言之无奈叹气,他该怎么叫她知道他心中的苦,“你随便坐,春芽,泡茶。” 外头的春芽早已躲远,连带着拉走了春喜。 没有人应,崔言之尴尬地搁下笔,“我出去看看。” “不用了,我不是来喝茶的。”徐琬叫住他,顺势往书案上瞟了眼,眉梢一耸,“字写得不错啊。” 满篇静心咒,灵动飘逸,自由奔放。 “尚可。” 崔言之立在书案边,有点不知所措,她来是想同他说什么,叫他不要在意徐庸的话,她是决计不会嫁给他的,让他死了那份心? 他也想死了那份心,可刚刚他发现,他的心已经不属于他了,想死也死不了。 随便,死不了就赖活着,从今往后他就做个无情之人,一心谋权好了,他自暴自弃地想。 “徐姑娘,你来找我是有何事?”崔言之颓然地望着她,像青石道上被踩踏得渐渐失色而变得透明的花瓣,瞧着可怜极了。 眼前的少女,鲜活如春,面颊秀气圆润,眉宇间的英气却比初见时又重了点,他心不在焉地想,她长开会是什么模样? 室内安静得出奇,唯有暗香浮动,催生情愫。 徐琬望过去,看见他眼底浓重且复杂的情绪,清明干净的眸子像被山雾笼罩,像宣纸上滴落的团团黑墨,她读不懂。 她想他定然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毕竟迫于权势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任谁都开心不了。 先前她同阮烟霏和阮潋晴说,招崔言之做她的夫君,还不如让他尚公主,好歹做驸马风光,又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可如今她改主意了,她要招崔言之做她的夫君。 食言就食言,反正她不是君子,也不是什么高尚之人。 大不了她想法子挣钱弥补他,风光给不了,穿金戴银,吃喝不愁总是能实现的。 “我就问你两个问题。” 崔言之不说话,只盯着她,示意她说。 “第一个问题,你愿意娶我吗?”徐琬也盯着他,等他的反应。 实则心里打定主意,要是他敢说不愿意,她就暴揍他一顿。 崔言之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消化完那个问题,然后他点了下头。 不是不想说愿意,而是他猜到徐琬问这话的目的,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了。 “好,你点头我就当你愿意了。”徐琬自顾自道,“若我嫁给你,你会反对我修道吗?你想清楚再回答。” 不出所料,她对他无情,她只想修道。 崔言之垂下眼睑,遮住心底的情绪,他说不出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悲伤多一点,好像各占一半。 但转念一想,这已经很好了,他不该贪心的。 他心心念念的神女肯来他身边就够了,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幸得上天恩赐,他不该也不能再奢求她会喜欢上他。 “不会。”他抬眸看她,神色坚定,甚至为了让徐琬坚定嫁他的想法,还特意多说了一句,“出嫁从夫,只要我不反对你修道,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看,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也卑劣得很,实打实的伪君子。 徐庸让他劝她别修道,他做不到,他的心都属于她了,往后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无法也不想阻拦,他只能辜负徐庸的期望了。 徐琬眸子一亮,语调上扬,“那太好了!” 这果然是个法子。 “你放心,你娶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日后咱们通力合作,你只管好好科举做官,其余的都交给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徐琬给足诚意,毕竟要占他妻子的名分,“不过你心里头也别太怨我爹,他也是为了我。” 崔言之听着她的话愣了片刻,旋即哑然失笑,她原来是这么想的,以为他是被徐庸逼迫着才肯娶她的? 她怎么就不能认为,他是因为喜欢她呢? 罢了,这样误会也好,他还挺想看看她究竟要怎么让他过上好日子。 徐琬见他不说话,但在笑,便默认他同意自己的话,遂接着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崔言之心情变好许多,听到这话,兴奋之余也有心思同她玩笑,“你想我什么时候娶你?” 徐琬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崔言之看着她,脸上笑意更甚,瞧着万分风光霁月,“恐怕不行,我还没出孝期,而且我聘礼不够,至少也得先挣个功名才说得过去,不然人家会议论你的,堂堂侍郎府千金嫁给一个穷酸书生,你听着不难受?” “不难受啊。”徐琬不在意道,“修道之人连这点定力都没有怎么能行,不要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否则会乱了道心的。” 别说穷酸书生,便是平民庶民又有何妨。 “不过……你没出孝期确实不行啊。” 见她突然表现出有点失望的样子,崔言之顿时慌神,脸上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很着急成亲吗?” “我不是着急想成亲。”徐琬跟他解释,“我主要是想修道,但我爹娘不让,你懂?”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她就这般信任他,什么话都同他说,似乎潜意识里就认定他是站在她这边的。 “我懂。” 崔言之心中苦涩得不行,他虽然懂,但他怕她会等不及而选择嫁给别人。 反正她只想找个不反对她婚后修道的男人,随便是谁都可以。 “我们可以先定亲。”崔言之有点不管不顾了,有机会不抓住是傻子,“定了亲,我去老师那里上课,你也来,你看道经,老师会保密的。” 这样他们还能常常见面。 问题完美解决,徐琬浑身轻松,“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什么时候来商量定亲呢?” 他们好像一对相恋许久,私定终身的有情人,她一直催他去提亲娶她。 崔言之心软得一塌糊涂,“我尽快,你耐心等一等。” “好。”徐琬答应下来,想着该说的都说完了,便准备告辞,“那我先走了。” “我送你。” 崔言之陪她一道出书房,角落里,春芽和春喜正在逗那只胖狸花,徐琬视线落过去,感慨一句“好肥的猫”。 她转过头问崔言之,“你养的?” “不是,隔壁的,总爱过来。”他观察着徐琬的情绪,暗自想着假如她喜欢的话,日后他就聘一只狸奴回来,养在家中陪她。 万一她将来真的得道成仙,那狸奴就当她坐骑,崔言之如是想着。 徐琬点了点头,喊春喜走。 春喜应着立马就要跑过去,被春芽死死拽住,远远坠在后头。 走到门口时,崔言之忽然问她,“我能唤你阿琬么?” 徐琬爽快道,“当然可以了,他们都那么唤我,而且我也对你直呼其名啊,咱们之间不必客气。” 那怎么能一样呢。 崔言之低头看她,眼底泄出无尽的温柔,“阿琬,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好好,说到做到啊。”徐琬感激地拍了拍他肩,“等我踏入仙界,不会忘记你大恩的。” “……” 门外李二驾着马车在等,崔言之目送她上车,又目送马车驶离巷子,这才折身回屋。 春芽跟在身侧问,“公子,徐小姐怎么说?” 他开窍早,早已看透崔言之对徐琬的心思,他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这样他离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择日登门提亲。” 第128章 志不在此 上京郊外十里地的王家庄,山清水秀,草长莺飞,庄上的长工拖着泥船,挥着铁耙子,正忙着平整水田,数只白鹭飞到无人的田里,啄泥鳅、吃蚂蟥。 庄子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徐琬和汤凝华一下来,王简知就上前拉住二人的手,笑道,“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她原本的闺中密友均已嫁人,就剩她还待字闺中,成日和种植之事打交道。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与那些朋友自然而然渐行渐远,各走各路。 本来她都以为日后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好友,可今日见到汤凝华和徐琬,王简知的心中不觉充满酸胀感,她似乎重获了一段新友谊。 她从前和汤凝华交情不算很深,和徐琬更是浅淡,从未想过她们能将她说的话都放在心上。 “简知姐,不用太感动。”徐琬见她眼圈要红,忙道,“我们就是来玩玩的,你可千万别哭。” 汤凝华也赶紧道,“是啊,这有什么好感动的,上次咱们本来就说好了,开春要来你这儿看看的。” “你们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会哭。”王简知压下情绪,脸上挂着笑,语气却有点懊恼,“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请你们进屋了,出城一路挺累的,快进来歇歇。” 三人相携进门,春喜和元夏跟在后头,王简知身边的婢女则让管事安排好车夫和马车。 自从王简知开始她的农学研究之路,司农寺卿王大人便将这处庄子交给她让她折腾。 庄子不算大,就是个一进院,右边修有长工居住的矮屋,紧挨着是圈养牲畜的草棚。 堂屋作待客之用,三人一坐下,下人便立即端来茶水,王简知,“庄上粗糙简陋,要委屈你们了。” “我瞧着极好。”汤凝华不甚在意,“难得与你们一聚,何故如此客气。” 王简知疑惑地看向她俩,“我同你们确实难得一聚,你同阿琬应当是常聚?” “常聚?”汤凝华忍不住冷笑,“你是不知道,若不是要来你这儿,还不知道她要躲到什么时候去,我都是托你的福才见到她呢。” “哦?”王简知好奇起来,“阿琬在做什么?” “在家看道经。”徐琬没觉得有隐瞒的必要。 汤凝华无语摇头,“我看你是魔怔了。” 王简知一脸惊讶,“你爹娘…不反对?” “反对。”徐琬朝她笑了笑,“我娘说看道经不如跟着你看农书,我说要来你这儿,她还挺赞成的。” “这……”王简知颇感受宠若惊,“修道之事,我不好评说,但我是觉得咱们识过字读过书,须得务实,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去年许多地方收成不好,欠着税,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今年那些税无论如何都得补交上来,是以今年春耕格外受重视,大司农早早就给各地都定下任务,并且打算在邻近几府尝试使用磷矿炼的肥,届时我爹也要去视察监督耕种情况。” 王简知感慨,“不怕你们笑话,我去年自己尝试种粳稻,只两分地大小,精心侍弄近半年,结果收成还不足一石。以前总听那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只有真正接触农事后,才深有体会。” 汤凝华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很沉重,“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简知姐,你比我们俩强。” 王简知摇头道,“我强什么,小打小闹罢了。” “那磷矿炼肥是新提出的,去年司农寺试验过,产量确实有提高一点,不过大范围推广使用能不能提高还很难说,我打算自己也试试。” 谈起农学,王简知滔滔不绝,徐琬和汤凝华只能静静听着。 “不过我觉得肥固然重要,但其实育种才最为关键,这就如同生养孩子,孩子长得好不好,虽要看有没有精细喂养,但也并非全然相关,假如父母本就不行,再如何精细喂养,也不可能长得好,这稻穗结得多不多,饱不饱满,定然也要看种子,肥力只是一部分原因罢了,纵观农学发展史,产量大的突破还是与种子质量有关……” “对了。”王简知说完,突然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们俩要不要下田试试?” 平日里她们是千金小姐,高门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下田这种事定会感到十分新鲜的。 “不过田里有蚂蟥,你们若不怕的话——” “蚂蟥!”汤凝华脸色骤变,猛地摇头拒绝,“算了算了。” “区区蚂蟥而已。”徐琬面色不改,“我下。” 汤凝华不服气,恐吓她,“小心爬满你的腿,吸你血啊!” 王简知笑道,“不用怕,我备有长袜,穿上能防蚂蟥。” 闲聊一阵后,几人便真的打算去田间试试,田埂上,王简知走在最前面,向二人介绍田里的东西,“这一片都是育的种,才长出半指高,要等寸长,有三叶一心时放可扯秧插秧。” 半干半湿的田里一厢一厢全是密密麻麻似针尖的嫩绿小苗,瞧着长势喜人,再过几日,这些小苗就会被移栽到平整好的水田中,待到秋日,它们会长到半人高,结出饱满的稻穗,变成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王简知让人拿了几柄木制耙子来,这是专为她打造的,铁制的太重,柞木制的,较之稍微轻巧,硬度也合适。 她率先脱去鞋子下田,挥着耙子,将多余的田泥抓起来补到水多的地方,干得有模有样,汤凝华拿着耙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徐琬,“我真要下?” “你怕蚂蟥就不下呗,站那儿看就行了。”徐琬也脱下鞋子一脚踩进去,柔软的田泥瞬间从脚趾缝挤进来,整个人似乎都被紧紧攥住,朝地心处拉扯,每次提脚都要费几分力。 浑浊的水中荡着只蚂蟥,奋力游动,意图吸附到她腿上,但徐琬穿着长袜,那蚂蟥只能黏到布料上。 “咏雪,快看这个!” 徐琬食指与拇指间拈起那根细细软软背褐腹红的东西,提到汤凝华面前,那肥胖黏腻的东西扭动着身躯,一会儿拉成细条,一会儿又回缩着缠在她手指上。 “啊——!”汤凝华大叫着跳开几步,一面搓着脸颊脖颈上激起的鸡皮疙瘩,一面冲徐琬咆哮,“好恶心,快扔远点!” “你胆子好小啊,哈哈哈……”徐琬作怪地甩到田埂上,那蚂蟥便在地上蠕来蠕去,抻开收缩再抻开。 “绝交绝交!”汤凝华瞪她,“就现在!” “好了好了,我错了。” 徐琬一手叉腰,一手撑着耙子,她将月白骑装换成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扎在腰间,若非容貌姣好,肌肤白嫩,倒真像个村姑。 她诚恳认错,“我不吓你了,它等会儿就干死了,或者你现在过去踩死它?哦,对了,它怕石灰,沾点就会死,你要不要试试看?” 她指着不远处田间正在洒石灰粉的长工,对汤凝华道,“你去弄一点来试试看。” “不要不要!”汤凝华气急败坏,“幼稚死了,你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爱使坏,以后看谁敢娶你!” “哈哈哈……放心放心,会有人敢娶我的。” …… 汤凝华最终还是没有下田,她过不去心中的坎,她讨厌一切柔软黏腻蠕动的生物,索性早早溜回庄上,说要给徐琬和王简知做晚饭。 傍晚的云一团团偎在一起,露出深邃苍穹,是澄澈的蓝灰,又幸有绮丽霞光自天边铺来,山林和黛瓦借机得了一抹鲜色,在水田中留下浪漫的倒影。 王简知站在田埂上,望着晚霞,仿佛在望将来,“落霞映水,水映新穹。” “说真的,阿琬,你修道,还不如同我一起研究农学。” 她回头看着徐琬,眼中映着熠熠的光,似乎想要将她引入正途,“中周万万生民,粮食何其重要,无粮闹饥,便会出现啃食树皮,易子而食的惨象,百姓危,则国危,况且没有粮食,税收如何保证,国库不充盈,你外祖他们何来军饷粮草打仗?各地的水利、路桥又如何修建?” “阿琬,农事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我一道探索,若有朝一日能有一点点突破贡献,便是造福中周,造福百姓,你修道能修出个什么?陛下和国师大人尚且还没有紫气环绕,你又得修到何年何月?” 王简知对修道的态度同样是反对的。 徐琬看那晚霞,又看了看王简知,婉拒好意,“晚霞虽美,朝霞亦不赖,简知姐能有如此宏远志向,我十分钦佩,只是我志不在此。” 她只是个被迫来此暂居的鬼魂而已,唯一的志向就是能修成神仙,和冥灵干一架。 万万生民和国家大义暂且不在她考虑范围,她没那么大的心,也没那么大的力。 虽说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但她行不了这么大的善,她只能干点施舍铜钱给乞丐这样举手之劳的善事,或者再大一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仅此而已了。 王简知也不勉强,她只是想寻个同道中人,“罢了,等你哪天修不下去想通了,再来找我。” 徐琬莞尔一笑。 今夜她们要在此留宿,晚饭是庄上的厨娘做的,汤凝华只在一旁观摩,开春后山间各类野菜齐齐冒头,吃的是那份鲜灵。 晚饭后,三人躺在庭院的藤椅中,一人盖着一条薄被,准备深夜畅谈。 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无边延伸进山头,神秘美丽,衬得她们渺小如尘芥。 汤凝华望着满天星辰喟叹,“这样的日子才叫舒坦啊。” 王简知笑她,“想过这样的日子还不简单,来陪我务农就是。” “唉,我倒是想,可惜家中长辈不如王大人开明。”汤凝华语气颇为遗憾,又道,“老司农年纪大了,或许不久就该退了,你爹应当是接他的位子?” “不好说,得看陛下和内阁如何商议。” 话题扯上官场之事,王简知也不避讳,接着聊下去,“听说陛下这场病生得很重,年前年后这些事怕是弄得他心力交瘁。” “是啊。”汤凝华道,“我原以为会血洗朝野,还好没有,陛下到底仁厚。” “朝中仅剩齐王一位成年皇子了,陛下如今身体又不大好,你说会不会考虑立储之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且看梁首辅的态度,不过齐王应当会正式观政辅政,陛下一向很喜欢他。” “对了,阿琬。”汤凝华忽然侧头看她,“去年都说陛下会让你爹入内阁,今年会不会实现?” 徐琬闭着眼,随口一答,“不知道,都是八字没一撇的谣传,别当真。” 夜风微拂,夹杂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一切似坠入无端云海,飘飘然般,徐琬困意袭来,一旁的汤凝华和王简知不知在聊些什么,耳边声音逐渐模糊…… 第129章 海棠失色 夜阑人静,灯色暖室,暗香四游。 崔言之坐在案前写文章,要写什么,他也不知道,好似是虞敏德出的一道策论,可内容是什么来着? 他枯坐在那儿,提笔却不下笔,好像失去腕劲儿,笔尖都在微微颤抖,墨汁拽不住毫毛,发出极轻的一声“啪”,落到宣纸上,慢慢晕开。 像房内此刻焦灼暧昧的氛围,无声晕开,如同蚕织起厚茧,要将屋子里的所有都裹住,闷在里头。 才至春三月,深夜还带着沁骨的凉意,崔言之却感觉屋内热得很,像暴雨来临前的闷热,又像被夏季烈日暴晒炙烤后滚燥。 总之,热得人心烦意乱,神智不清。 浑身不禁沁出层湿意,他伸出左手去够案角的茶杯,想喝一口凉茶缓解,却有一只更为纤细柔弱的手比他快一步,探上前去。 玉指轻轻捏住茶杯,也像在捏他脖颈,崔言之眉心一跳,不由绷紧神经,手也僵在半空。 低柔婉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崔言之,茶杯空了哦。” 手的主人紧紧搂上他后背,那绵软无骨的身段令崔言之禁不住瑟缩一下,即便先前感受过,他还是受不了。 偏她还要作怪,若有似无地在他耳边呵着气,溽热不堪,怕他不信,还将茶杯递到眼前,里头果真一滴茶水也无。 崔言之感觉口干舌燥的厉害,他想应该再去倒一杯茶水的。 可忽然有一簇火从下往上蹿起,越烧越旺。 他已经热到极致,理智慢慢被蒸发掉,留下一座沙化的城池,以为能固守,可实际不堪一击,一击即碎。 崔言之撇开一点角度,生怕柔软唇瓣会犯规偷袭耳垂,内心的躁动像压不住的雷,停不下的雨,密密麻麻不留缝隙地罩住一切,似破庙那夜的遮天雨幕,将他困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理智回笼,可理智不愿再做困兽,一旦逃脱,便很难再追回来。 “阿琬,你站好。” 徐琬玩兴正起,哪儿那么容易放过他,反倒故意用娇媚的声音继续道,“你听起来底气不足啊,跟我玩欲擒故纵?” 她笑,“你脸和耳朵好红啊,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在我面前总这么害羞呢?” 每次一害羞,两边的耳尖就会先染上一层浅淡绯色,再一点点,慢慢染上整张脸,白里透红,若此时他再故作清矜,用薄凉眼皮下那澄净正直的双眼视人,简直能迷死人。 崔言之呼吸渐重,他也想知道,为什么呢? 从他们第一次相见,再到后来,她总能轻易挑起他心底的那点不自在。 昏黄摇曳的橘光,密不透风的屋子,若有似无的幽香,都在昭示着会发生点什么。 怪他总以真君子示人,忘记告诉她,他从来不是真君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或者再不堪一点,他是个禽兽,也会虚伪,也会下流。 仗着他喜欢她,这样逗他,太不公平了。 崔言之心中忽然感觉委屈,也忽然不想再克制,理智早已溃不成军,就没有再重振的必要。 “啪!” 兔毫笔被无情扔到案上,墨汁随着笔杆滚动在宣纸上留下一串黑糊糊的印记,将成为他失控的最好证明。 崔言之猛然起身转过来,似疾风骤雨,快到徐琬来不及反应,捏着茶杯的手腕一下被他捉住,细腰也被环住,她刚惊呼一声,整个人就被他收进怀中,趴到胸膛上。 茶杯掉到案上,滚动几下后停住。 男子身高天然有优势,宽厚滚烫的手掌掐住玉腕和柳腰,气势压迫十足,便是再清瘦的人,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两具身体紧贴着,彼此都很紧张,胸腔的两颗心俱是狂跳不止,呼吸紊乱。 崔言之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自觉发挥得很好。 他低头注视着徐琬,长密卷翘的睫毛半垂着,深邃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是满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火舌肆虐而来,快要把她灼伤吞噬。 徐琬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之处。 糟糕,好像玩过火了。 她正准备退开,哪曾想下一瞬,崔言之突然调转位置,将她禁锢在书案间,原本搁在腰间的手,自然而然地捧起她的脸,逼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那眼神恨不得要吃掉她。 “阿琬在和我玩欲擒故纵?” 调笑暗哑的语气将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她。 徐琬脸红,“我没有……” 这辩驳太无力了。 “阿琬,我不是多正直的君子,也不是无欲无求,我对你没有抵抗力。”崔言之竭力压下一点欲念,眼神中恢复起一丝平日里的清明温柔,“别逗我,我怕伤到你。” 也只有在此刻,她才表现出一点含羞带怯,但仅一点也能令崔言之热血沸腾。 徐琬不敢看他,怕掉进温柔的陷阱,她撇开眼,好商好量道,“好好,我下次不玩了,放开,你先放开……” 可惜崔言之并不听她的话,反而欺身上前,徐琬被逼得退无可退,整个人往后仰去,快要贴到案上了,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攀住他的肩头借力。 崔言之抚她脸颊的那只手又改为托住她的后脑勺,他声调缱绻,“阿琬,我喜欢你,你肯嫁我,我真的很高兴。” 这种时候说什么情话,徐琬根本没有心思听,“好好好,快让我起来,桌子硌得腰疼。” 崔言之退开一点,却还是不舍得放,反倒得寸进尺地抱住她,厚脸皮地控诉,“成亲前不许再半夜闯进来,我怕失控。” “怪我?”徐琬闷声质问,“那你还不放开?!” “怪我怪我,我是禽兽,再抱一会儿。” “轰——” 春日的雷雨总是在夜间突然降临,像不速之客,扰人清梦。 崔言之屈起右手,枕着胳膊,睁着眼,失神地望着帐顶,好似在回味。 外面的雨像被竹筛子筛过似的,又细又密,溅在屋顶、草木上,淋淋声一片,一道闪电袭来,漆黑的屋内倏然亮开。 良久,黑暗中响起一声轻叹,崔言之在心里自嘲地大骂自己禽兽不如,斯文败类。 一道天雷突然而至,似要将房顶炸开,也打断他的回味咒骂,他终于有所动作,翻身下床,抽下木架上的袍子披着,摸到桌边点亮油灯。 大约是因为被雷惊醒,又或者是因为刚做完春梦,整个人显得不那么清醒,崔言之开了床头附近的一扇窗,腥湿的风立刻蜂拥而进,柔和又凶猛地想要灌满整间屋子。 油灯险些被吹熄。 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挡着风,盯着窗外发呆,窗下那株西府海棠幼苗,才长成开花,花瓣沾满雨珠,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显得那般孱弱、娇媚。 可他却想,今入我梦,海棠失色。 …… 滚滚雷鸣从天边至山林,一声声,由远及近,急催雨下。 徐琬被惊醒,慌忙与汤凝华、王简知抱着薄被躲进屋,方才有多岁月静好,此刻就有多狼狈。 王简知“噗嗤”笑出声,“还好咱们没淋到雨。” 汤凝华打了个呵欠,“好困。” 已是三更天,外头漆黑一片,不见群星明月,只闻淅沥雨声。 徐琬望着二人道,“我都睡着了,你们俩在聊什么?” “在聊你未来夫君啊。”汤凝华笑着调侃她。 “……开什么玩笑。” 王简知道,“确实在聊你未来夫君,你如今处境比我当初还糟,方才我们便在分析你还能挑哪些人家。” 徐琬莫名有点好奇,“你们分析出谁了?” “要么嫁地方士族,要么等春闱,看能不能榜下捉婿,捉个状元郎。” 徐琬不解地看着王简知,反问,“一定要状元郎?探花郎不行么?或者榜眼呢?” “探花郎当然可以,榜眼就算了。”汤凝华真诚建议,“怎么着也得挑个好看的,婚后瞧着也赏心悦目。” 徐琬恍然,“啊,有道理。” 好看的已经挑到了,就是不知能不能中个状元或者探花,让她在榜下捉一捉。 第130章 谁的马车 檐下观雨结愁网,袅袅青雾笼山田。 这雨半停半下持续近三日,虽不算多大,但路面湿滑,不便行走返城,徐琬和汤凝华索性在王简知这里住下,等天放晴再走。 即便这时候外头密雨不歇,王简知还是要披蓑戴笠跟着长工去查看田缺,临近插秧,田里水不宜太多,该补下水缺的要及时补,否则容易冲垮田埂。 从理论角度讲,王简知是老师,但从实践角度讲,那些长工才是老师。 既走这条路,王简知就不拿自己当什么千金小姐,也不因为看过各种农学家的着作理论而自负,该如何虚心求教还得如何虚心求教。 看完回来,她又端着竹匾筛豆种。 雨帘滴答滴答断在沟槽里,山风吹起雾色,云也在走。 徐琬在檐下劈出方干净之地,单腿盘坐,掐着子午诀,进入放空境界,外观其气定神闲,仿佛鬼魂已经化作一丝风雨融入进无边淅淅声中。 道经中所言要寻求天人合一,她还没摸到那道门槛。 汤凝华从王简知书架上的各种农书中挑了本《陈敷农书》,坐在她旁边看。 三人各做各的事,下头的丫鬟们则在另一旁打络子。 时间便这么一晃而过,待到了雨霁初晴。 回城路上,汤凝华同徐琬道,“那本《陈敷农书》很有意思,原来种植还要分南北地域,还要分山地平原,还要分土壤……我从前只知道南方比北方暖和,却不想里头门道这么多。” 徐琬撑着脑袋打盹,下意识回答,“天地万物皆循自然之理,然其所循者非一理也,各有其命。” 简而言之便是,世间万物都遵循自然规律,却并非是一套,而是各有各的命运。 汤凝华笑,“你修道悟出这么多道理,可见也是有用的。” 徐琬闭着眼笑,“万物循道法,却不可以为常。” 虽然万物都遵循着一定的规律和法则,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一成不变的。在不同的时间和环境下,事物的发展和变化可能会超出预期。 诚如她这样,盗天地之时利也窥天机而已。 马车驶进城后,汤凝华便告辞离去,坐回自家马车,车厢里便只余徐琬和春喜。 徐琬撩起车窗布帘,玉京河两岸柳枝舒展,枝条冒出嫩绿尖芽,看沿街的人来人往,买卖吆喝。 偶然瞥见一辆奢贵马车,雕着宝相花,龟背图,皇家御用,内里罩布是玄色并金银线绣暗纹的锦缎,看起来庄重无比,日光一照,跑动之间,流光溢彩。 那车就在左前方,徐琬实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车角的木牌下坠着银铃,叮呤当啷,晃来晃去,始终看不清上头的字,她撩开车帘问李二,“前头是谁的马车?” 李二小心驾着马,生怕不留神撞到前方贵人的马车,回了句,“姑奶奶,那是齐王府的。” 他从前在裴府赶马车,几乎认识上京所有达官贵人的马车,每家每户雕的花样不同,用的罩布不同,更别提还有车厢角挂着的牌子。 齐王府? 徐琬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又瞧了几眼那辆马车,春喜察觉她不对,忙问,“小姐,怎么了?” “无事。” 她只是觉得那马车牌子有些似曾相识,好似在哪里看见过,不过想想又觉得从前或许见过齐王府的马车,心底有印象罢了。 索性不再看,可那清脆铃音却时急时慢,时大时小,幽幽传来,又勾起她难耐的好奇心。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这样的铃音呢? 徐琬撩开布帘,指尖点着车窗,盯着那车角,似乎是非要想起来不可。 就这样一前一后驶了一段路,在一个分岔街口,齐王府的那辆马车忽然一拐,朝另一方向去了。 她还是没想起来。 徐琬又问李二,“我问你,上京城可还有别的王公贵族会挂类似的牌子?” “那没有,只有齐王府。”李二不明所以,但还是解释道,“那牌子是用来分辨车驾身份的,除寻常人家不用以外,高门大户的车驾在车角所挂的牌子都是不一样的,方才齐王府的牌子是红木制的,上头篆刻有“齐”字,就算不认字也不要紧,看车饰花样和罩布颜色也能知晓。” “那铃铛呢?可是独一份?” “铃铛不是,不少大户人家都喜欢坠铃铛,尤其那些小姐们用的马车,只是用的材质不同罢了,大多用铜铃,您看齐王府的是银制的。” 李二说罢,问她,“姑奶奶了解这些做什么?” “随便问问。” 徐琬直觉自己遗漏掉什么事,可一时想不起来,也只能作罢,或许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否则不可能记不起来,对于至关重要的事,她相信记忆不会出错。 等到徐府,徐琬没有立刻回云光院,而是主动去主院找阮氏,开门见山提起崔言之,“娘,我可以嫁他。” 阮氏正在裁布准备给徐庸做两件轻薄些的里衣,一听这话,明显惊得一愣,“怎么突然想通了?” 她还以为让这丫头点头同意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出去玩一圈回来就成了。 徐琬没好气道,“不想通能行么?既然你们非要让我嫁人,那嫁谁不是嫁,你们该不会又给我换了个人?” “那没有。”不管如何,阮氏也算却一桩心头事,脸上不觉笑起来,“既然你同意,就等着看他何时来提亲。” “他说尽快。” 阮氏奇道,“怎么,你同他见过,问过他了?” “嗯。”徐琬点头,“你们选他,我总要亲自去问问。” “问问也好。”阮氏倒没觉得不妥,转而说起另外的事,“你外祖和几位舅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或许过几日就能到上京,你三舅母生的小表弟将将两岁,你记得去挑些小玩意儿做见面礼。” “知道了,娘若没有别的事要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去。” 徐琬一走,阮氏拿着剪子问一旁的刘嬷嬷,“你说她这么快就同意这事儿,是不是在同我们赌气?” 刘嬷嬷摇头,“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自小明理懂事,自然知道,您看从前那位,小姐也是只见过一面就点头同意了。夫人不用担心,奴婢看您和老爷选的那位崔公子定是待小姐极好,否则小姐也不会对他有那般评价。” 这番话倒是让阮氏渐渐放心。 云光院里,徐琬一进门便立刻去换了身轻便贴身的衣裳,开始运气练功。 不让看道经没关系,她可以修炼身体。 练气功的目的便是让这具身体变得更轻巧,同时强化四肢力量,提高平衡能力,日后在打斗中或飞檐走壁时,能更好应对。 如今修道也分东西南北派系,各派修炼方式又有略微差异,对于修道境界的划分又有不同。 有讲三重境界的,即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或者开天目、开天顶、终悟道;又有讲五重境界的,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和太上无为。 看起来,她入门不久,比较像在“见天地”这个境界。 但剩余几重境界该如何突破,她不知道,她现在就是在按照自己的理解摸着石头过河,反正早晚有一日能给她摸对了。 徐琬练完气功,坐在台阶上歇息,春喜抱着件外衣过来,怕她着凉,“小姐,快披上。” 徐琬拢着外衣没动,抬头望了眼天,可惜满天乌云遮挡,似乎快要黑透了,瞧不出具体的天色,只好问春喜,“什么时辰了?” “小姐,申时末了。” “我爹回来了么?” “老爷还没有,陛下刚处理一批官员,户部事儿多着呢,近来恐怕都要忙了。” 徐琬一想也是,旋即问,“郑公子那里呢,有没有说回来?” 春喜摇头,“还没有。” “那我哥呢?” “公子近来都和张家公子扎在校练场呢。” 宋翎定亲后,诚王妃便将他压在府里学习,说是等成亲后让天佑帝给安排个闲职,让他锻炼锻炼。 徐怀宁就此鲜少同他来往,最近反而同禁军统领张闻的儿子张沧交往甚密,日日去禁军校练场习武切磋,都快住那里了。 唉,都忙,就她不忙。 徐琬叹了口气站起来道,“明日去给我那素未谋面的小表弟挑见面礼。” 第131章 请她上来 上京城里适合两岁孩童玩的小玩意儿不多,无非就是什么拨浪鼓、布老虎、陶鹅哨、陶响球之类的,徐琬和春喜逛半天,什么也没买,净自个儿瞎玩了半天。 眼看着徐琬又要换一家杂货铺子,春喜忙问,“小姐,您到底想给表公子挑什么呀?” “不知道啊。”徐琬如实道,“只是感觉那些东西不好玩。” 春喜无奈,“两岁的小孩都是玩那些东西啊,您觉得好玩的,他不一定觉得好玩。” “那么常见的东西,他肯定不觉得好玩。”徐琬坚持己见,又摸着下巴道,“也不知道他在边关时都玩些什么,拨浪鼓和布老虎肯定见过了,我得买点他没见过的,只有上京才有的。” 两人又连逛好几家铺子,徐琬才在一个木坊里挑中想要的东西。 一架巨大的木制滑梯,两边是带扶手的楼梯,中间是见方大小的平台,没有加盖,无论多高的稚童都可以直立,平台前方拼接有斜长下坡,打磨得异常光滑。 春喜看着跃跃欲试的徐琬,不安道,“小姐,您不会想玩?” 徐琬点头,问一旁的小二,“我能试试么?” 小二笑容灿烂,“当然可以,小姐尽管试,这用的是上好的松木,结实得很,便是成年男子也可以一试的。” 听他那样说,徐琬便迫不及待登上滑梯,亲自感受一把滑下来的快乐。 “……” 春喜在下面看着她玩了一圈又一圈,不由扶额,“小姐,您不会想买这个?” 徐琬又从上头滑下来,滑到春喜面前,仰头问她,“不行吗?你看这个可比刚刚那些有意思多了。” 一旁的小二卖力推销,“小姐好眼光,这滑梯在上京可是稀罕货,凡有稚童的高门大户都会订制一座,摆在院中,不仅可供自家稚童玩耍,若有亲朋好友的孩子来,也可以玩上一玩,而且咱们铺里的滑梯木料都是碳化过的,还会刷上一道桐油,可防日晒雨淋,蚁虫侵蚀,经年不坏不腐。” “不知小姐家的是小公子还小小姐,又是大年龄?” 徐琬站起来道,“小公子,两岁。” “两岁玩这个正好。”小二忙不迭道,“不拘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都可以一直玩到大。” 徐琬问,“那我订一座这个要多少钱?” “十八两。” “行,我要了。” 徐琬大手一挥,她可是有两千多两存款的小富婆。 小二喜笑颜开,见对方如此阔绰,推销得更加卖力了,“好嘞!那小姐可要再看看其他的,您看这小型的悬丝傀儡如何?您买回去,可以让家中下人玩给小公子看,等小公子再大些,还可以自己表演着玩。” “或者您再看看这个七巧板,可拼成各种人物、动物、桥、房、塔,小公子正是辨识东西的年纪,既可以让家中下人拼给小公子认,还可以让小公子自己试着拼,辨识能力和动手能力都能兼顾。” “还有这个小马车和小船……” 小二从架上取下两个精巧的物件,徐琬接过一看,双眼一亮,转身对春喜道,“春喜,快看这个,是不是做得很好看?” 那小马车虽是木制的,但木马和车厢却是可活动分离的,小船雕得也十分精细。 “……” 春喜麻木点头,她严重怀疑自家小姐根本就不是在给表公子挑见面礼,分明就是打着表公子的幌子在给自己挑。 小二还在一旁滔滔不绝,“……这小船可以下水,会浮在水面上,小公子沐浴时,可让小公子拿着在手里玩。” “好,这两个我要了,还有那个七巧板,什么傀儡,也一并要了。” “小姐豪爽,挑的这些定然会让家中小公子十分开心!” 小二喜得眉飞色舞,不住搓着双手压制着心底的激动。 徐琬笑笑,一面让春喜去付钱,一面道,“这些东西改日再送,届时我让人来通知你们。” 小二赶忙应是。 结完账,二人走出木坊,外头天色很沉,瞧着又似要下雨。 徐琬望着天,感慨,“今年开春雨水很足啊。” “是啊。”春喜举着赠送的一只竹蜻蜓,道,“立春下,一春下。” “哟。”徐琬看她一眼,笑道,“跟谁学的?” “是秋实姐教的。” 秋实是王简知的贴身婢女。 “挺好,跟她们多学学没坏处,总比你读话本子强。”徐琬说着朝街上走,“万一哪天咱们要过种田织布自给自足的生活时,你就能混到刘嬷嬷那个位置。” 春喜撇嘴不信,“小姐又开玩笑。” “小姐可没跟你开玩笑,世事无常,我不可能一辈子当小姐,你不可能一辈子当丫鬟。”徐琬道,“若是不当丫鬟,你想当什么?” “奴婢没想过。” “现在可以想想。” 春喜跟在徐琬身后,穿过人流,仔细思考一阵后道,“奴婢觉得还是给小姐当丫鬟比较好。” “……” 春喜怕她不信,快步走到身侧解释起来,“真的,奴婢先前就同您说过,做您丫鬟挺好的,吃喝不愁,月银也多,还不用日晒雨淋,您性子又好,不会随意打骂下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徐琬暗骂她没出息,嘴上却道,“那照你这么说,我不得一辈子当千金小姐才能养得起你?” 春喜笑嘻嘻点头,“那是自然了,小姐,您养奴婢,奴婢服侍您,再好不过了。” 徐琬嫌弃地啧了一声,“看来我日后真得努力挣钱了,要养一个你,还要养一个崔言之……” 说着她又想起来恐怕还不止,“啊,还得算上那个李二,春芽,若是崔言之日后还想再添点什么人,啧啧,那压力可真不小。” 春喜听完觉得不对,“小姐,为何要您挣钱养啊,不该崔公子挣钱养家吗?” “他拿什么挣?靠他那张脸?” 徐琬说完,又觉得崔言之靠那张脸挣钱或许不是不可能,食色不分男女,自然有人肯千金买笑。 殊不知,肯千金买笑的人此时正在附近的茶楼中。 雅致的茶室里燃着从公主府带来的雪松香,四下站着侍从婢女,靠窗的茶座里坐着宜安公主。 出身皇家的高贵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暂且不提满头的珠玉玛瑙,身上昂贵的绛紫色缂丝芍药百蝶襦裙和金色暗纹罩衫,单那张脸,就精致得无可挑剔,神情淡到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可看人的眼神却是又狠又厉。 她望着对面的人,唇角微微漾起,似乎格外满意,淡淡开口道,“崔言之,知道本宫请你来此是为何事吗?” 王家书坊每月新出的画册会送到宜安公主府上,请其先行过目,因此那些仗着几分姿色想吃软饭走捷径之人,通常会买通画师,获得上画册的资格,若能得公主垂青,那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昨日刚送来最新的画册,不出所料,宜安公主看上其中一幅小相,当之无愧的面若冠玉,举世无双,尽管静态的画只能显出八分风姿,但就这八分风姿也引得宜安公主春心荡漾。 正好府中那几个男宠也看腻了。 派去打听的侍从来回话,说是王家书坊里的一个小画师,名唤崔言之。 面对如此松鹤之姿的少年,宜安公主有特别的方式,没将人请去公主府,而是纡尊降贵到茶楼里见他,雪松香也是专为他燃。 崔言之便是先前没听过宜安公主的荒唐事,这下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实在是她的眼神太过热烈直白,而他也知道自己这张脸容易招致麻烦。 从进来到现在,崔言之始终垂着眼,态度恭敬,听见问话,回道,“在下不知。” 他刚从涪阳县回来便被请来此处,只匆匆换了身衣裳,本想让春芽去求助虞敏德,哪曾想被人看住了。 “你抬头看着本宫。”宜安公主语气强硬。 崔言之得罪不起,只能抬头,但眼底一片清明,神不聚焦,好似透过宜安公主在看后面的兰草。 宜安公主就喜欢这个劲儿,继续道,“你父亲的事,本宫有所耳闻,只要你愿意跟着本宫,本宫有法子让陛下彻查还他一个公道。” 闻言,崔言之面无波澜,他是想还崔弋一个公道,一个清名,但绝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若崔弋泉下得知他委身于公主,只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承蒙公主厚爱,在下恕难从命,家父之事,陛下自有决断。” “是吗?你心里一点不怨?”宜安公主神情冷下去,“本宫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个小小书生有何底气同本宫作对呢?趁本宫现在还有心情同你谈条件,赶紧点头,否则本宫就要请你去公主府走一趟了。” “请”字被她咬得极重,崔言之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照她的做派,便是半夜突然出现在公主府的床榻上也不足为奇。 “公主还是赐死在下。”他淡淡瞥了眼窗外,仿佛已经做好下一刻一跃而下赴死的准备。 顿了顿又道,“或者,毁掉在下这张脸便是。” 他早已知道,没有能力护住的美貌,还不如不要。 宜安公主嗤笑,“别做白日梦了,本宫怎么可能让你死呢,更不可能毁掉你这张惊为天人的脸,这些侍从又不是吃闲饭的,好了,别废话了,本宫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考虑清楚,要不要那个条件。” 她问的是要不要,而不是同不同意委身于她。 崔言之藏于袖中的手攥得极紧,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道,“在下已有婚约在身,恳求公主殿下能放在下一马。” 宜安公主不在意道,“婚约这事很好解决,退了便是。” “不可。”崔言之又垂下眼,声色隐含缱绻,“在下要求娶的,是徐侍郎之女。” 宜安公主一愣,徐庸的女儿? 她从未听说过徐庸女儿另定亲事,不过考虑到对方不是一般人家,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婢女,婢女朝她摇头,她便知没有此事了。 “你为回绝本宫,不惜编出瞎话,可知欺骗本宫罪同欺君?” “在下所言属实。” 崔言之面上镇定,心中却忐忑不安,痛苦不已,他这样做,何尝不是将徐家置于危险之中。 可他没办法,明明再过几日,他就可以登门提亲了。 宜安公主气得面色铁青,无意望向窗外,正好瞧见打街而过的那抹柳青身影,身后的婢女立刻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下一瞬,宜安公主眸色阴沉,紧盯着那道身影,“既然你说所言属实……” 她转头看着崔言之,冷笑道,“那就去把徐小姐请上来,本宫倒要问问她,究竟有没有与你定亲。” 崔言之猝然抬头,眼底是压不住的慌张。 对一切毫无所知的徐琬还在想,若真要让崔言之靠脸挣钱,只怕他该要死要活了,他肯定觉得那与做小倌无甚区别,彼时他连“小倌是什么”都不想让她知道,如此自尊自爱,她又怎会让他靠脸挣钱。 “我同他说好了,他日后只管好好读书做官就是,别的事都交给我。” “小姐对崔公子也太好了!”春喜两眼冒星,陡然觉得自家小姐的形象如同男子一般伟岸。 “唉,应该的啦。” 徐琬刚说完,突然冒出两个侍从,神色冷酷,语气不容抗拒,“徐小姐,我家主子有请。” 第132章 大哭做戏 徐琬瞥着二人,也不客气,“你家主子是谁?” 两个侍从没说话,只是往斜后方侧身,做出请的手势,看来是想让她进那家茶楼。 徐琬下意识抬头往上望,檐角轩窗,热茶白雾袅袅,不期然与华丽明艳女子的视线相撞,一上一下,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不善与冰冷。 宜安公主? 徐琬眉头一皱,再往旁边一看,那脊背坚挺却垂首低眉的,不正是崔言之? 她忽然就想到和阮烟霏、阮潋晴的玩笑话,宜安公主好男色,公主府里养面首,只是不知她是想要崔言之做面首,还是想要崔言之尚她。 春喜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轩窗内的两个人,惊疑道,“小姐,崔公子怎么和宜安公主在一块儿?” 自然是宜安公主想要他做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换做以前,只要不是生死大事,崔言之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太大关系,她的确拿他当朋友,但也只是个朋友而已。 他在上京如何生活,如何申冤,是科举还是尚公主,走怎样的路,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她可以在偶遇他困顿窘迫时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但不代表她有那个闲心去管他的一切,纵使是徐怀宁的事,她也不会一一过问。 她始终觉得任何人存在于世,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何苦互相置喙长短对错,过好自己就够了。 她想,自己果然是冷漠的,借躯壳暂居,哪怕心在跳动,血是热的,也无法改变她是只鬼魂的事实。 她伪装成他们喜欢的样子,讨喜乖巧,不想破坏平静的一切,毕竟没有人喜欢风浪,她只需要安稳地待在徐琬这个身份所拥有的避风港里,经营维护好一切,静待修炼成仙,静待这具躯壳死亡,迎来新生。 可眼下有人要破坏她刚经营的关系,她岂能坐视不理。 门口站着的侍从扣住春喜,同样被扣住的还有春芽,他惶急不安地看着徐琬,想要说些什么。 徐琬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 门一推开,数道目光齐刷刷盯过来,徐琬淡定地走进去,同时也看向窗边茶座中的两人。 崔言之青带束发,一身天青直裰,满脸紧张,唇色发白;宜安公主泰然自若地审视着她,浑身都是权力高位者与生俱来的的冷傲。 屋中飘浮着清幽冷冽的香气,倒叫人不由放松紧绷的神经,忽略满室剑拔弩张的气氛。 “臣女徐琬,拜见公主殿下。” 徐琬走近,不卑不亢朝宜安公主庄重见礼。 “起来。”宜安公主淡道,“赐座。” 婢女立刻挪来椅子,置在中间一方,徐琬坐下,左手边是崔言之,右手边是宜安公主。 这么齐聚一室,真够尴尬的。 宜安公主不说话,只是暗自打量着徐琬和崔言之,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徐琬与裴家那点事,她不是没听过,贵妇圈里那些流言蜚语,足以葬送一个女子的一生,要么嫁不出去,绞发做姑子,要么嫁个糟糕透顶的人,守着后宅枯渡余生。 但面前之人似乎一点没受影响,看起来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柳青衣裙,绸带绑发,五官虽漂亮,但更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那眉眼的英气,以及通身的从容自信。 宜安公主不说话,徐琬和崔言之自然也敢不说话。 室内就这样冷寂许久。 崔言之垂首沉默,心中忐忑徐琬会如何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掌中皱成一团的袍子都快被汗濡湿了;徐琬盯着面前的漆桌发呆,实则耐心在听窗底下一个婆子是如何与摊贩讨价还价的。 至于待会儿会发生什么,暂且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就择日算账,没什么好想的。 三人心怀各异。 半晌后,那婆子终于砍下十几文,心满意足地离去,徐琬一下失去乐趣,登时感觉索然无味,偏宜安公主还不开口。 真沉得住气啊。 宜安公主哪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打量她半天,忽然就感觉没那么气了。 放缓语气问,“徐小姐在想什么?” 总算开口了,徐琬恨不得念一句“无量天尊”。 “什么也没想。”她据实以答,其实不算实话,实话是她刚才在腹诽她,“不知公主召见臣女,是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听闻徐小姐又另定了亲事,本宫好奇是哪个世家的公子。” 徐琬淡淡一笑,“不瞒公主,并非什么世家公子,坐在您面前的,正是臣女定亲之人。” 崔言之悬着的心陡然落了回去,攥得袍子发皱的手也一下松开。 宜安公主早有预料,漫不经心道,“徐小姐挑未婚夫的眼光不错,与本宫一样。” 徐琬佯装不解,嫣然一笑,“公主谬赞。” “不是谬赞。”宜安公主盯着她,强势地挑明目的,“是本宫看上他,欲召进公主府,你可能割爱?” 徐琬大惊失色,怔愣半天,转而对上崔言之的目光,只见他微微摇头,眼底满是苦涩。 他想告诉她,他不愿意。 她当然明白。 徐琬又看向宜安公主,压抑着情绪道,“他能得公主垂青,是他的福气……” 福气?! 崔言之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心中又急又慌,听她意思,简直恨不能立刻将他卖进公主府数钱。 宜安公主脸色稍霁,正想说她识时务。 岂料她话锋一转,道,“若公主早些时候找上他,臣女定不夺您所爱,可他如今已与臣女定亲,臣女本就声名尽毁,想找个称心之人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言之,让他做了臣女的未婚夫……还请公主可怜可怜臣女。” 徐琬语音哽咽,神色哀戚,似乎下一瞬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明知她在演戏,崔言之还是不觉动情,眸色生痴,心中酸胀满满,那一声“言之”几乎叫得他快忘乎所以,什么公主,得罪就得罪了,他只想做她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若本宫不可怜你呢?” 不可怜就去死,最好半夜睁着眼睡觉。 徐琬吸了吸鼻子,猛掐一把大腿,挤出两滴眼泪挂在眼睫边,惨兮兮道,“您贵为公主,看中什么,臣女理当割爱,可臣女早已与言之立下山盟海誓,要生死追随,反正没有言之,臣女也嫁不出去,若您执意要他进公主府,臣女就只能从这窗户跳下去了。” 崔言之听闻她这番话,不觉瞪大双眼,因为她说“臣女与言之早已立下山盟海誓,要生死追随”,她说她要从这窗户跳下去。 绷着的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一下断了。 崔言之腾一下站起身,噗通一声朝宜安公主跪下去,伏地恳求,“在下与阿琬两情相悦,求公主成全。” 真是够深情的。 “行啊,本宫成全你们,既然你们这么喜欢从这窗户跳下去……”宜安公主面色铁青,看有情人恩爱与活吞一只苍蝇有什么分别,她冷笑道,“来人,把他们俩从这儿给我扔下去!” “是!” 身后的侍卫立刻就要上前,谁知徐琬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踩上茶桌,立在窗边,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高声道,“不劳公主的侍卫动手,臣女自行跳下去就是,臣女一生别无所求,只是舍不下家中父母兄长,舍不下外祖父外祖母,几位舅舅舅母,姨母姨父,几位表兄表姐……可怜家父家母一把年纪竟要白发送黑发人…臣女不孝,臣女不孝啊…” 她说着说着竟然越哭越凶,眼泪哗哗直下,倒把宜安公主惊住,片刻都没有反应。 屋里众人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哭,崔言之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她,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阿琬为什么这么能哭? 他毫不怀疑她的眼泪跟玉京河水一样多,这便是所谓的女子都是水做的么? “公主……窗外……”身后的婢女不安提醒,宜安公主回神一看,外头竟聚起一大群摊贩路人,全都仰头看着窗边,时不时指指点点。 “砰!” 宜安公主沉下脸,拍桌道,“别哭了,滚下来。” 她早听闻过徐庸之女生性跳脱任性,纯真通透,却不想是这样的任性法,当街爆哭,上京乃至全中周有几位闺阁之女敢做这样的事,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简直丢人! 见徐琬满脸挂着泪痕,呆呆望着她,宜安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还傻站着干什么,也不嫌丢人,赶紧滚下来,本宫成全你们便是。” 话音刚落,徐琬便从桌上一跃而下,跪地谢恩,“谢公主成全,中周定还有千万好男儿盼着公主宠幸!” “……” 宜安公主无语,“本宫是看在令尊面上……罢了,回府。” 她一起身,四周那群人便立刻上前簇拥着走出房门。 他们前脚离开,春喜和春芽后脚就冲进来,可一见屋中情形,又慌忙退出去,还顺手带上门。 徐琬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掏出帕子擦脸上的泪痕,又顺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不烫,刚好,正打算拎起茶壶喝,就看见崔言之还跪坐在地上。 她挑眉道,“公主都走了,还不起来?” 不起,要你拉我才起。 崔言之如是想,可也只能想想,他老老实实自己站起来,立在桌边,垂眸望着徐琬的脸,才大哭一场,眼眶还有些红肿,瞧着好不可怜,“阿琬哭得好伤心。” 哭得他心都要碎了。 徐琬也没想到会哭那么惨,她本来打算随便哭两下做戏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那些人,眼泪就如同决堤洪水,奔涌而下了。 方才哭得起劲时没感觉丢人,现在崔言之一说,她觉得有点丢人,嘴硬道,“你懂什么,做戏就是要这样啊,要不是我哭得这么惨,指不定你这会儿就躺在窗户底下,摔得个半身不遂……” 她一想到崔言之这样的青葱少年要摔成四肢残废的瘫子,便觉嫌弃,不由咋舌道,“啧啧啧,想想都觉得很难看……” 崔言之:“……” 徐琬没注意到他面上的一言难尽,反而自顾自猛灌一大口茶,“唉,真是渴死我了,公主竟然连杯茶都舍不得赐给我,枉我盯着这茶桌看半天……” “我说,崔言之,正值春日,你到底还有多少桃花要开啊?” 雪松香还未燃烬,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离她不过半步之遥,可满身的皂荚清香已然强势闯入,外头乍然起风,青色发带在空中翻飞,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撑着桌沿,他侧低着头,睫羽微动,眸中幻化出一片春色,开口就在蛊惑人心。 “阿琬,我不喜欢那些桃花,你帮我掐掉。” 徐琬呆呆望着,这这这……真好看啊! “好啊好啊!” 第133章 书房叙旧 美色当前,徐琬垂涎不已,哪里还想得起要拒绝,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崔言之,你也生得太好看了……”她仰头望着他,茶褐色的瞳孔里清晰映出对方的倒影,喃喃自语,“山月照幽君, 清光映玉颜。 风姿何皎皎,休争万物眠。” 字字句句落入耳里,像柔水遇沸油,膨胀飞溅,又像一点点四蹦的火星,毫无预兆朝他袭来,烫得他耳尖发红,脸颊生霞。 可即便那样烫,他的心却跳得更欢快了,仿佛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少女满眼盛着桃花池,而桃花池里只有他,这或许是值得高兴的? 风起雨至,霏霏入室。窗外的行人摊贩奔跑躲避,如同爆煎的豆子,噼啪乱炸。 回过神的崔言之终于意识到,徐琬的确是个好色之徒,初次相见像个登徒浪子,这会儿又作的什么诗,简直不堪入耳。 也幸得是个姑娘家,若托生成男儿郎,还不知会何等潇洒多情,恐怕要仗着肚中二两墨,处处给人写些酸唧唧的情诗。 他别过眼,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好像有窃喜,又感觉失落,更有怅然酸涩,杂糅交织在一起,像扑面而来的湿风,潮冷得让人清醒,却又忍不住沉沦其中。 即便是喜欢他的这张脸又如何,只要总有一样能让她喜欢的,是脸,亦或是其他,有什么所谓。 只是她曾经有没有给裴柯作过诗? 崔言之垂着眼帘,郁闷地想。 “崔言之,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 耳畔传来徐琬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只见房门不知何时大开,少女身影正踏出门去,柳青的裙角和绸带迎风而起,荡到心间。 “阿琬。”他追上去,门口的春芽春喜掩面而笑,廊上的徐琬回头问他,“你带伞没有?” 崔言之一顿,伞? 是了,外头在下雨。 “没带,春芽,去买一把伞回来。” 他忙吩咐春芽,却被徐琬叫住,“不用,春喜,给些银钱,让店中小二跑一趟。” 春喜应着下楼,她又折身回屋,坐到椅中,托腮问跟着进来的崔言之,“你什么时候来提亲啊?今日我们在宜安公主面前承认有婚约,但其实没有,啊,这算不算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经她一说,暧昧得何以复加。 “自然不算。”崔言之红着脸辩解,“我虽还未来得及去提亲,可令尊令堂本就同意我娶你。” “那倒也是。”徐琬又问,“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提亲?早定亲早了事啊。” “明日,明日就去。” 他这两日一直在为此事忙碌,同虞敏德和崔贤夫妇商量好后,亲自去请好媒人,买来大雁。 所幸春来雁回,否则要凑一对大雁恐怕难上加难,他也是费好一番功夫才买到的。 雨声绵绵,少女粉面桃腮,幽幽甜香勾人放纵,崔言之坐在她对面,克制着内心的痴缠。 “阿琬,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相遇的破庙?” “记得啊。”徐琬看着他道,“怎么了?” “我今日去了一趟。” 徐琬笑,“你不会真去还愿?” 她至今还能想起他那时是如何跪在观音像前虔诚祈求的。 崔言之点头,“我买了些供品和香烛纸钱,还有一段红布。” 徐琬微惊,眉梢轻挑,“你胆子可真大,那庙就在官道边上,为什么会被废弃,你猜不到?” 废弃的原因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天佑帝信奉道教,举国宣扬,佛教的一切自然而然就被打压,庙宇废弃还算好的,有些地方甚至连佛像都推了。 虽然如今官府并不会深究是谁在偷偷祭拜,但若被有心之人撞见,那也是个麻烦。 “我知道,可许的愿一旦成真,就得还愿。”崔言之抿唇,他早该去还的,拖到现在,“重塑金身暂且不行,所以我先买红布代替。” 徐琬无奈摇头,“但愿观音大士能原谅你。” 崔言之低低笑道,“大士慈眉善目,定会原谅我的。” 若非那座破庙,他又怎会遇上徐琬,又怎会活到现在,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罢了。 屋檐静静滴水,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徐琬又回想起方才她脱口而出的诗,不禁暗自叹气,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片刻后,春喜送来伞,“小姐,走吗?” “走。”徐琬起身接过,递一把给崔言之,“你也快回。” “好。” 长街烟雨蒙蒙,青石湿成一片深色,檐雨如珠落,徐琬等春喜撑伞,摊开掌心接住几颗。 崔言之在她身后看着,看她钻进伞下,像玉京河岸的翠柳洇成画卷中朦胧的笔墨。 …… 翌日,虞敏德和崔贤夫妇携媒婆登门提亲,因着这桩亲事本就是徐庸夫妇主动促成的,是以双方商谈得非常顺利,很快就敲定好一切。 王氏原本还有点紧张,毕竟面对的是侯府出身的从三品的官眷,可真正交谈后才发现徐夫人为人随和有礼,说话行事十分熨帖。 先前担心崔言之日后迎娶高官之女恐会受气,也怕自家攀不上这门亲戚的顾虑荡然无存。 晌午酒宴之后,崔贤夫妇与媒婆率先离去,虞敏德则留下与徐庸叙旧。 书房四周的下人都被打发,房门紧闭,只敞有一扇对着院角的轩窗。 院中雨雾升腾,海棠树犹如泣泪美人,凄凄然望着书房,徐庸迎窗而立,对坐在文椅中的虞敏德道,“魏太师一派空出的缺,能补的,我已悉数补上了。” “梁示崇那只老狐狸也同意?”虞敏德眯着眼,闲适地吹着茶盏中的浮沫。 “好位子都是他和齐王的人顶上,我们不过捡些漏而已,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罢了。” 虞敏德呷了一口茶,道,“也是,分而制衡嘛。” “听说齐王开始观政议政了?” 徐庸“嗯”了一声,道,“陛下待齐王倒是真父子,比当初待景王还要耐心百倍不止,依我看…陛下是真有立齐王为太子的心。” “有心没用,梁示崇可不是吃干饭的,齐王上位还得了,头一个拿他祭天。” 虞敏德搁下茶盏,起身踱了两步,问他,“陛下可还提过让你入阁的事?” 徐庸转过身道,“提过,我估摸着是想让我站齐王,但内阁几位不同意。” 内阁如今的五位全都不站齐王,他们看似是分两派,即梁示崇和张极峥一派;吴居廉、卢道从和康进一派,然而这里头是两两师生,唯有卢道从落单,是以他是可以被策反的,只看谁能策反他。 “定是又拿什么一部不出三阁员的借口?”虞敏德不用问也能猜到,他冷笑一声,“这阁你必须得入,对咱们日后行事大有裨益。” 徐庸虚心请教,“虞老有何办法?” “法子有,但得等,你不必过问。”虞敏德说罢又想起要事,“哦对了,陆家那边,我打算让崔言之去查,事关他父亲,他定会上心。” 徐庸皱眉,“他无权无势,你让他拿什么去查?他如今可是我半个女婿,你别把人给我搞没了。” 虞敏德不耐烦地嘲他,“他于你就只是半个女婿,他于我可是关门弟子,师生父子,懂不懂,我会害他?” 说罢,他又道,“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得再等等,至少得等你入阁。” 徐庸还是不赞成,“他没有官身,一旦卷进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取他性命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你这不是让他白白送命?” “行了,放宽你的心,我还能不考虑这些?你以为有官身就能保他性命?有官身就好查?你看刘纪查出什么没有?有时候就是要崔言之这样的身份才好行事。” 虞敏德又开始踱步,盯着地砖用脚丈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让他去查,自然会替他考虑好,届时还要你给他弄个假身份。” 徐庸在吏部多年,户部也有他的人,捏造身份不难,但他仍持怀疑态度,“这能行?他可是在上京露过脸的,你让他用假身份,真身份又如何处理?” “哎呀,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虞敏德摆摆手打住话题。 他踱到书案边,抬头望着屋顶,亮瓦透出天光,他站在光柱中,与尘埃融为一体。 “我听说自去年起,不少地方开始闹鬼,官府竟不敢查,到处请天师做法,你看出什么没有?” 去年渭西、渭北一带接连闹鬼,扰得民生不安,官府查无所获,只得请天师做法,收效甚好,此事上达天听,天佑帝还曾让国师做法护国。 徐庸望着他道,“鬼怪之事,谁都怕……莫非都是人所为?” 虞敏德回头一笑,“人比鬼坏,也比鬼可怕。” 第134章 定情信物 又过几日,崔贤夫妇送来定帖、聘书和定礼,聘书是崔言之亲自写的,花费整整一个晚上的心思。 两方交换过庚帖,便意味着小定已成,崔言之与徐琬正式有了未婚夫妻关系。 定亲后的第二日,徐琬便迫不及待地再次购置一堆道经搬去望春巷。 中周于前朝而言,民风更为开放,定亲后的男女可相携出游约会,加上徐琬终于不再念着修道,是以阮氏在得知她要常去虞敏德那里同崔言之一道学习后,欣然同意。 甚至对她得寸进尺地要求日日都去时,也只是皱眉提醒一句,还未成婚,要适当保持距离,日日黏在一起恐影响崔言之学业。 徐琬含糊其辞地应下。 母女俩各怀心思。 整个春日都是忽晴忽雨,但今日是晴天。 虞敏德宅子门口的木芙蓉冒出新叶,一片盎然生机,李二和春喜各抱着一摞道经站在树下,徐琬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虞敏德,老鳏夫捻起一根胡须,耷眉下的双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完她,轻哼着问,“徐庸闺女?” 徐琬乖巧行礼,“是,叨扰老先生了,我找崔言之。” 虞敏德抬眼扫向后头俩人,重点看了看那两摞书籍,会心一笑,侧开身道,“进来。” 他这个学生的未婚妻可是有意思。 宅子里静谧得仿若世外桃源,四方天下的草木经春雨润洗,格外苍翠欲滴,海棠玉兰正无声开着,山茶花落下一地,遮住幽绿的苔藓,角落还有个破背篓做的花盆,挂在墙上,里头垂下一把迎春花。 虞敏德负手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徐丫头,他在书房。” 徐琬快步上前,解释道,“我也不是为找他,不知他和您说过没有,我来此……” “我知道,他同我说过。”虞敏德停下步子,打断她的话,正想接着说,余光瞟到书房门口的身影,不由板起脸骂,“三心二意,没点定力!” 徐琬顺着目光看去,崔言之正立在门廊下,还是那身天青色直裰,青带垂在肩上。 淡淡的阳光斜插过屋檐落到他身上,眉目疏淡得恰如一根青竹。 他不偏不倚望过来,对虞敏德的骂声充耳不闻。 虞敏德骂完又觉得还是该给徒弟留点面子,便对徐琬道,“罢了,你去同他说几句话,不然我看他是静不下心了。” “哦。”徐琬没深想,应着走过去,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例行一问,“崔言之,你在做什么?” “绘一幅夏野关的图。”崔言之问她,“要看么?” 徐琬本来没兴趣,但见他眸光中尽是期盼,也不好拒绝,遂点点头,又问,“夏野关是什么?” “安北的一处关隘,我生长的地方。” 崔言之引她进书房,案上摆着幅长卷,还未画完,苍穹之下,巍峨磅礴的城关分出两方天地,关内是河流蜿蜒进层层山峦,关外是接天连地的残林荒原。 他指着那片荒原道,“这边是北凉的地界。” 徐琬盯着欣赏一阵,道,“看着真美。” 崔言之笑笑,“打起仗来可就不美了。” “打起仗来是怎样的?” 她一时想象不出两军交战的景象,是以语气诚恳,想让崔言之形容一番。 “打起仗来就是拼个你死我活,摞成尸山,汇成血海,这些草木都是血肉养成的…” 徐琬想了一会儿,感觉场面过于血腥,故换了个问题,“你画这个做什么?” “画给一位富商的。”崔言之道,“他没去过边塞。” 实话是他提亲后缺银子,而虞敏德正好认识一位冤大头,这人一辈子都在腹地从商,从没踏入过西北之地,却又好奇西北风景,总想找人画一幅挂在书房充门面。 崔言之作画虽有灵气,但画技稍显青涩,好在人家愿意高看虞敏德弟子的身份,而虞敏德又承诺亲笔题字落款,是以给的画资倒是不菲。 “我观你的画恢宏大气,你师从何人?”徐琬笑着问他。 崔言之看她,柔声道,“我娘。” 李氏擅琴棋书画,他幼时身子弱,都是在家跟她学的居多。 “你娘真厉害,她应当是生得极美。” 崔言之失笑,“你又没见过,如何得知?” “儿子随娘,女儿随爹呗。”徐琬指着自己的脸道,“他们就总说我像我爹。” 崔言之仔细端详半天,认真道,“你眉眼鼻梁随你爹,英气。” “是啊…”徐琬庆幸地笑,“还好我爹长得好看。” 崔言之又问,“那你性子是随谁?” “自然是随我娘,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是外祖父母和舅舅姨母都这样说。” 门外的虞敏德躺在摇椅里偷听两人讲话,心中腹诽年轻人心眼真多,前一阵死犟着不承认自己有心上人,结果还不是巴巴地求他上门帮着提亲,这会儿在书房倒是聊得欢快。 啧,瞧他那个傻徒弟,满心满眼都是那丫头,活像巷口米铺养的小黑犬,一见着隔壁卖包子的就走不动道,摇尾乞怜的,余生怕是栽咯。 不过嘛,倒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 虞敏德晃着摇椅,听着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莫名有点怀念从前同夫人相处的美好时光。 “你继续画,我要忙我的事了。”徐琬终止话题,迈步朝外走,一出门就看见虞敏德,讨笑道,“老先生,日后我要常来,多有打搅,还望老先生大人大量,不要介怀。” 哼,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就是拿他这里当风花雪月的好去处么?他做鳏夫独居近二十年,临到黄土埋脖颈还要遭罪听小年轻谈情说爱,简直没天理。 虞敏德懒懒掀开皱巴巴的眼皮,朝廊凳上努了努嘴,“聊聊。” 徐琬顺从地坐过去。 虞敏德并未马上开口,而是竖着耳朵听书房的动静,徐琬歪起身子瞄了眼,笑道,“他在画呢,有话您直说。” 虞敏德抓着胡须捏了捏,道,“我不像你爹,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不过问,也不告状,你安心来就是。” 人生苦短,人各有志,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爱干什么干什么,纵是爱撞南墙,那也是自己的事,反正命就一条,撞之前自个儿掂量清楚就行。 徐琬笑着作揖,“多谢老先生了。” 虞敏德摆摆手,接着道,“我这个徒弟,有时候傻头傻脑的,但品性纯良,你不可负他,你们既已定亲,就万不能儿戏,事事商量,相互扶持,才能长久。” 这丫头心里没他那傻徒弟,可师生父子,他总要嘱托两句。 徐琬笑着应下,“谨记老先生教诲。” 虞敏德满意点头,问她,“用不用给你找间屋子?” 徐琬不愿麻烦他,婉拒好意,“不用,我看灶间就挺好,心静自然静,修行天地间嘛。” 倒是个妙人。 “那你忙你的去。” 虞敏德说完就轻晃摇椅,闭目养神。 春喜和李二这会儿正在灶间同春芽胡扯,李二大剌剌坐在门槛上,对着正在烧火的春芽和帮忙搅动锅里米粥的春喜,洋洋自得道,“我一早就知道这崔公子会成姑爷爷,姑奶奶那会儿还不承认。” 春芽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对他的称呼感到大为不解,“为何是姑爷爷?不该是姑爷么?” “这你就不懂了。”李二更为得意,“你们唤小姐,我唤的是姑奶奶。” 同是下人,他与徐琬的关系就是要更亲近一层,谁让他知道秘密呢。 身后传来幽幽女声,“嘴上没个把门的,我给你缝一个?” 李二一回头,徐琬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背着光线,巴掌脸上尽是玩味,那双眸子里却透着一丝阴狠,吓得他从门槛上滚下来,心有余悸般捂着嘴,委屈认错,“小的错了,再也不乱说话了,求姑奶奶宽恕……” 他毫不怀疑她真的能给他嘴缝上。 徐琬跨过门槛,低头看他,笑着警告,“下不为例。” “是是是。”李二如蒙大赦,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献殷勤,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水的。 徐琬指挥他,“你去外头买个箱笼回来,我好放书。” “是,小的这就去。”李二飞似地逃了。 春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默默往灶膛里添柴,他感觉未来的女主人有点可怕。 春喜跟没事儿人似的,举着棵白菘问徐琬,“小姐,咱们日后要不要买些菜?” “买,你看着安排,往后日日都来,总要交些伙食费……”徐琬想了想道,“你会做饭吗?” 春喜摇头,“奴婢不大会,不过奴婢看厨娘做过,应当也可以。” 她说完看向春芽,“春芽,之前都是你在做?” 春芽点点头,“但是小的做饭不好吃……” 徐琬打断,“能吃就行,就这么定了,我出钱,你俩干活。” 晌午这顿是白粥配炒白菘,炒白菘味道还行,就是太寒酸清淡,徐琬心里盘算着一定要让春喜苦练厨艺,顿顿做好吃的。 饭后她先在廊下劈出方空地打坐,打坐半个时辰相当于午后小憩,然后就捧着本没看完的《道门语要》继续苦读,毕竟没有师父领路,很难理解里头那些晦涩的经意,是以她看得很慢。 里头讲“成真证圣,其必炼精化炁,炼炁化神,于以还虚合道,此逆而成仙之功也。而要之炼精者必于色身中寻出先天真精于何而生,先天真炁自何而动,先天真神自何而存”。 单就这个,她就晕乎乎难以理解。 不过后头又讲“下手兴功,必先垂帘塞兑,默默观照脐下丹田一寸三分之间。继而精生药产,始用河车搬运,将丹田所积之精,运而至于周身……”。 从这段来看,似乎与她每日练气一样,元炁汇成真气,真气汇成内力,而内力与外力结合成真力。 她练气正是为求内力,只有内力足够,辅以外力和招式,才能变强。 徐琬理解半天,好像误打误撞领会到一丁点炁的精妙所在。 日头斜沉,初起微风,吹动书页,徐琬伸手按住,不经意抬头,就见崔言之坐在廊凳下看她。 天边泛起紫霞,映衬着深深的院落,另一头的檐廊下传来虞敏德的骂声,说春芽、春喜和李二踢坏他院角的陶盆,白玉兰垂下枝头,一如少年柔淡的笑容。 徐琬抬手撩开飞到颊边的发丝,问他,“你画完了?” “画完了。” 他坐在那儿没动,如果不是方才的风,她或许还未发现他。 徐琬又问,“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她“哦”了一声,收起书装进箱笼,“我该回去了。” 崔言之没说话,只是朝她招手。 徐琬疑惑地看着他,走过去问,“做什么?” 她站着,他坐着,一高一低,隔着半步远,不知是傍晚的天色太暧昧,还是白玉兰特殊的清香迷人心智,仿佛世间所有的风都吹向这里,形成屏障,隔绝万物,只留彼此。 也幸好世间的风都吹向这里,才能遮掩住乱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 崔言之望着她,别别扭扭从怀中摸出半掌宽的小木匣,还没说话,徐琬就主动问,“送给我的?” “嗯。”少年的脸色从白玉兰变成海棠,低声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我日后再买更好的。” 匣子里是对坠青玉的银耳环,青玉形似长水滴,饱满透亮。 “谢谢。”徐琬合上匣子,“很好看。” “那就好那就好。”他着实紧张,生平第一次送姑娘东西,就怕挑得不如意。 定礼是王氏帮着买的,只有这对耳坠子是他自己挑的,他当时就觉得这青玉耳坠极衬她的英气,买来没敢放在定礼里头,毕竟是定情信物,亲自送更合适。 徐琬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他,“我是不是也该送你一份定情信物?” 不管这亲定得合不合心意,该有的步骤赠礼还是得有,不能省。 崔言之含糊地“嗯”了一声。 “好,那等我回去想想送你什么。” 定亲信物不就那几样,什么罗帕、荷包、香囊之类的。 这会儿天边的紫霞慢慢淡下去,他看徐琬抱着匣子转身离开,心中不由叹气,他直觉徐琬不会送他罗帕、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 第135章 长亭送别 三月尾的晴天,杨花满路纷飞,经过一个冬天雪藏的芦苇渐渐的探出嫩嫩的枝芽,随风摇曳,金色的日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闪得人眼花。 上京城郊的风波渡,依玉京河畔而建,此时开春化冻,码头停满船只,登船下船的客商络绎不绝,卸货的脚夫,拉船的纤夫吼着震天的号子。 玉京河连通京南运河,是重要的水路设施,若往南方,可走水路结合。 离码头不远有个风波亭,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吟诗作词送别至朋好友。 今日也一样。 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几碟小菜并一壶酒,两位老者对立而坐,侍从分立亭外。过往行人总忍不住要瞧一眼,里头二人,一人衣冠考究,通身富贵;一人棉布素衣,却依然气度不凡。 “没想到竟是你来送我。” 魏承光目光复杂地望着对坐之人。 梁示崇眼含笑意,带着胜利者的从容,“好歹做了大半辈子敌人,你走,我自然要来送一送。” 魏家倒台,子女亲眷奔赴各地,亲朋好友锒铛入狱,自顾不暇,魏承光独自回乡,前来送别的竟是宿敌,这滋味任谁品都觉得酸楚唏嘘。 魏承光看了眼忙碌的码头,回忆起一些往事,他问,“虞敏德当初是什么时候走的?” “春末将夏之时。” 春末将夏,正是满屏翠柳,黄鹂啼啭,苇荡清波的好时节,比他走的时候好。 文兴帝执政时,他们三人总是你争我吵,争吵到最后,虞敏德被罢黜,那时他自认为胜过一筹,自认为斗倒梁示崇的重担还得他来挑。 安知这官场变幻莫测,多的是风水轮流转。 魏承光恍惚一瞬,挤出淡笑,“还是你记得清楚,你也送过他?” “那自然是没有,我与他,仇怨颇深。”梁示崇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 魏承光了然,他们之间隔着血仇,无法消除,倒同他和梁示崇之间不大一样,他苦笑,“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他们都已远离政治中心。 他曾寄希望于宋钊,想做受世人敬仰的千古帝师,可如今,宋钊已被押解行走在流放南地的路上,而他也不再是太师,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理想终究破碎。 史书会如何记他? 魏承光望着金鳞逐波的河面,顿生出无限苦闷。 “何须忆往事,尽散春风里。”梁示崇举杯道,“今日一别,恐怕也是永别,回永州安享晚年。” 魏家在永州的老宅亦被查抄,只剩个空架子,子女不在,无人伺候,这哪里是去安享晚年,分明是去孤独终老。 可梁示崇这么说,魏承光也不得不跟着端起酒杯,只是他心中怅然,不知该回什么话,索性一言不发地闷下一口酒。 喝完,他主动提起酒壶满上,给梁示崇也倒上一杯。 “多谢相送。” 三两杯琼浆下肚,魏承光已然微醺,看梁示崇也觉得顺眼几分,“今日你既来送我这一程,那我便要问问你,你为何会在这个关隘站出来帮忙?” 明明他们之间是不斗死对方不罢休的,那样一个好机会,他竟然放弃了。 若不是梁示崇,他们的结局只会更惨。 梁示崇面上祥和平静,“不过为陛下,为中周而已。” 魏承光不信这虚伪的官腔说辞,身子前倾,凑近几分,盯着他道,“你是不是知道真相?是谁?” “魏老弟,真相如何,不重要,你我这把年纪,还求个什么?所求不过安度晚年,不必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局面,如今魏家的人都还活着,这不好么?” 梁示崇指着码头道,“你瞧那些人,疲于奔命,他们求的,不过一个安稳生存。” 梁示崇说的话,魏承光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放弃地追问,“齐王,是也不是?” 他不甘心,他太想知道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了。 魏承光目光灼灼地盯着梁示崇,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破绽,好笃定自个儿的答案。 梁示崇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反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模棱两可的话,却让魏承光捕捉到真相的蛛丝马迹。 他立时火气冲天,猛地一跺酒杯,颤巍巍站起身,直指对方鼻梁,高声咒骂,“梁示崇,你这是在助纣为虐啊!是要遗臭万年的!百年之后,世人都要戳你脊梁骨骂你!” 万般悔恨涌上心头,为何他没能早一些怀疑齐王与贤妃,只要早一些,他便能扭转局面。 “我助纣为虐?何为纣?”梁示崇抬首望他,略微浑浊的眼中充满可笑不屑,“中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京十道四十六府,万万生民,你以为是谁在筹谋?我告诉你,首辅的位子是我在坐!你魏承光也配说我助纣为虐?你一个太师,只知吟经诵典,有什么资格来说教我?!” 无需百年,现在就有世人在戳他的脊梁骨骂,但那又如何? 至于是不是遗臭万年,他就更不在意了,生前哪管身后名,死都死了,要那身后名来做什么? 是非功过,后世人爱怎么评说怎么评说。 魏承光天真地以为齐王是不学无术的草包皇子,简直大错特错,若真那么好对付,他就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你若知道真相,打算怎么做?告到陛下那里,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好让宋钊做太子?我告诉你…” 梁示崇冷笑道,“这天下姓什么不是姓,太和殿上的位子谁坐不是坐,我要的是安生,要的是有活头,天下百姓要的也是安生,也是活头,你去问问那些人,看他们关不关心将来登帝位的人是谁!” “诡辩!” 魏承光怒目以对,抖须斥骂,“你那些尽得你真传的学生,尸位素餐、搜刮民脂时怎么不想想底下百姓要的是安生活头?!你残害忠良时怎么不说百姓要的安生活头?!你帮齐王,还不是在助纣为虐?!” “你装出一副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模样,简直虚伪得令人作呕!世人谁不知你梁示崇大奸大恶!” “魏承光!我谁也不帮。” 梁示崇眸中露出少见的凶狠,冷笑质问,“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说我残害忠良,难道治罪程勖时陛下没点头?你们这些正直文臣那时怎么不站出来以命相搏? 人都死透了,事后假仁假义有什么用?况且死的不过是推出去的一颗弃子,你这么义愤填膺,当初怎么不自己跳出来顶罪?” 天佑四年八月,河西两府大旱,颗粒无收,时任户部右侍郎的程勖被派去赈灾,然而刚赈灾回来就被人诬告贪功冒进,直指其拿着赈灾款与粮商勾结敛财。 天佑帝大为恼怒,当即下令处死程勖,程勖之妻当夜就在家中自缢而亡。 可这还没完,其子程云飞一家五口也全部入狱,从地方押送回上京审问,后程云飞及其二子被判流放,其妻不堪折辱在狱中一头撞死,唯剩一幼女被充入教坊司习乐曲。 事后清算程家家产,并未找到敛财的铁证。 安知粮商实则早与河西道的官员沆瀣一气,故意哄抬粮价,眼见灾民吃尽树皮草根,就等着粮食救命,程勖无奈咬牙购粮,兜兜转转,粮商聚敛的钱财落入景王派系的腰包。 梁示崇继续道,“逢年过节,你学生送你的孝敬还少吗?送礼名单,我那儿正好有一份,且拿出来对对,看看你那些在各地做官的清正学生是哪儿来的家底送厚礼。” “还有,你儿子在渭西难道没有搜刮民脂民膏?你那被赐死的女儿就没沾半点好处?你老家的千亩良田又是从何而来?你以为那些东西不挂在你名下就与你无关?掩耳盗铃!抄你家产的账册送到陛下手中时,你猜他是何反应?” “先帝在时,大力推行国策新政,你的那些好学生不也是一样搞小动作,谋私利?你自诩清正高尚,到头来,又与我有什么分别?我梁示崇敢做敢认,你魏承光呢?” 梁示崇不紧不慢站起身,平视着他,满眼嘲讽,语带讥诮,“你可知这世道最容不下的,便是尔等这种自诩清正廉明之人,做尽小人事,还想留清名,哪有这等便宜事。” 魏承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满脸褶皱瞬间胀红得吓人,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被无情扯下遮羞布后的难堪赧色,先前的气势在一声声诘问中颓败下来,像被抽干精气,他忽地无力瘫坐回石凳上,怔怔不语。 他历经三朝,欢度几十载,什么风波都经历过,唯独没经历过底层的痛苦与挣扎,似乎早已忘记少时的憎恶和底线。 究竟是世间名利场,迷失路人心,还是他本就是那样不堪的人? 梁示崇居高临下睨着他,丢下最后一句,“魏承光,你说我虚伪,依我看,你比我虚伪百倍不止。” 春风起,万物生,橹荡清波,光斜燕飞。 码头上的百姓依旧忙忙碌碌。魏承光带着满腹痛苦登船,踏上南回永州的归途,梁示崇的车驾驶回内城,仍做内阁的首辅。 宦海继续沉浮,等着下一个翻船之人。 第136章 长枪破空 魏承光南下第二日,阮家几位也率一千亲兵抵达上京。 阮恒义及其三子并未归家,而是匆匆将亲兵安置在上京城外的峪秋大营后,直奔皇宫面圣。 天佑帝选择在凌霄殿召见阮氏父子四人。 上次病愈后,他就不肯再去勤政殿或养心殿处理朝政,只挑一些要紧的奏折带到凌霄殿,日日坐在三足丹炉前,闻着药香批阅,而那些没那么要紧的,全推给内阁处理。 阮家父子进来时,他正在看安东府最新的战报。 阮恒义年事已高,须发花白,从前饱满的脸颊已经凹陷进去,加上常年在边塞生活,使得纵横沟壑的脸庞黝黑发红,瞧着很是老态,但那双眸子亮如鹰狼,脊背未驼一分,步子迈得很是沉稳。 入宫前已经卸刀卸甲,换上绯色的武将官服。 远远跪在殿中,他身后跟着跪伏在地的是大儿子阮良显,二儿子阮良盛,三儿子阮良璋。 三人俱生得像阮恒义,个个轩昂魁梧。 天佑帝从法座上站起身,疾步上前握住阮恒义的手,将其扶起,言辞恳切,“阮爱卿,山高路远,一路辛苦,快请起,李福忠,赐座。” 又对阮良显三人道,“三位爱卿也请起。” 李福忠赶紧招呼小太监搬来蒲团,天佑帝亲自扶他坐下,感慨道,“几年未见,爱卿又老相了,到底在外头受苦了。” 西北的风沙堪比岁月的刀子,刮出满身沧桑疲惫。 阮恒义受宠若惊道,“陛下言重,能在边关为国效力,老臣不觉得苦。” “你们阮家世代忠心为国,镇守西北的功劳,朕都铭记于心。” 他们曾随高祖征战,开辟新朝,往后永驻安西、安北,训出无数名将,筑起中周在西北的铜墙铁壁,阻挡着北凉和西樾的进犯。 天佑帝又忆起郭安近的背叛,心中陡然生涩,脱口一句,“阮爱卿,朕只有你了。” 帝王的示软示弱,绝非好事,阮恒义心惊不已,立时站起来,躬着身子道,“天下之人,莫非王臣,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天下英才即刻汇聚,效忠陛下,何故只有老臣呢,老臣镇守西北乃本分之事,不敢居功。” “爱卿不必怕。”天佑帝摇头,拍着他的肩道,“你是先帝亲自选的,朕的江山要靠你来守。” 他从前对文兴帝这位父皇的感情很复杂,既深爱又敬畏,还有些怨恨。 他做太子时曾怨恨文兴帝看不见他的努力与难过,可这点怨恨又在文兴帝传位于他后,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想,他的父皇终究还是爱他的。 否则怎会传位给他,又怎会挑心腹大臣效忠于他,而非晋王呢。 他敬仰文兴帝才能卓越,害怕自己这个做儿子的,远远赶不上,可如今一看,果真是望尘莫及。 要知道永和年间遍地天灾,不是旱灾就是蝗灾,不是洪灾就是雪灾,导致饥荒不断,民不聊生,彼时外有北凉、西樾的侵扰,内有流民起义暴乱,国库年年赤字,官吏欠俸,军队拖饷。 文兴帝便是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不仅大行克俭,还从世家豪族口中撬银夺食,攘内安外后又推行养民之策,重新积蓄起国力,朝野上下都评其为百年贤君。 或许对比史书中的皇帝,文兴帝的功绩并不丰伟,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在他眼中,文兴帝都是一位伟大的帝王。 因为他留给他的,是太平之世。 如今他做皇帝后,才明白记忆中文兴帝宵衣旰食的模样,是在顶着多大的压力在处理朝政。 阮恒义的膝盖从蒲团上挪到地上,虔诚道,“老臣职责所在。” “哎,怎么又跪下了。”天佑帝佯作不喜,再次扶起他,“你是中周的肱股栋梁,朕知你懂君臣之礼,但再讲分寸也不必处处谨小。” 阮恒义不语。 天佑帝接着道,“阮爱卿啊,你说这安东,打起仗来,没完没了的,若是你们父子几人中的一人去镇守,朕也不至于担心得夜不能寐。” 阮恒义眉心一跳,忙道,“老臣一把老骨头,如何能与张同、秦关两位将军相比,他们年轻力壮,通晓兵法,骁勇善战,定能逐出北凉敌寇,陛下不必过忧,保重龙体才是要紧。” 天佑帝笑了笑,道,“也罢,爱卿是到了该安享晚年的年纪了。” 阮恒义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他早就想卸任了。 即便没有郭安近这个前车之鉴,天佑帝猜忌边关守将也是早晚的事。 纵是阮家世代都镇守西北又如何,谁敢保证日后不会通敌叛变。 况且阮家所率领的武威军,总计十五万余,分散在安西、安北两处。 而阮恒义任安北大都护,阮良显任安西大都护,两府的副都护虽是另有其人,但实则也算自己人,因为他们早已在经年抵御外敌中形成牢固关系,密不可分。 即便天佑帝从前没有怀疑忌惮,而今也不得不开始提防。 这不能说寒心与否,因为人性如此,帝心如此,所谓君臣纲常,不如说是君臣博弈,两者之间一定要保持一种平衡,你来我往,一旦这种平衡打破,昔日价值就会变成今日威胁,等待的结局必然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垂首应下,“老臣多谢陛下体恤。” 阮良显三兄弟一直躬身立在后头,缄默不语。 听到天佑帝那句话,各个暗忖着陛下会如何处置阮家兵权。 可惜话题就此打住,天佑帝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唠起西北的风土人情。 良久后才道,“几位爱卿入宫匆忙,还未归家,想必甚是思念家中亲人,朕就不多留你们了,回家团圆去。” 阮家父子忙跪安,“臣等告退。” 离宫路上,阮良显问阮恒义,“爹,您说陛下方才是不是想让我们当中的一人去安东?” 阮恒义叹气,“圣心难测,不好说啊。” 阮良盛心中不平道,“安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三人忧心忡忡,唯有阮良璋懒得去想,他归心似箭,跨着大步,催促道,“爹,大哥、二哥,快走,别讨论这些了。” …… 徐琬本打算今日去望春巷时,把定情信物送给崔言之,可因为阮恒义他们要回来,阮氏一早带着她和徐怀宁回侯府等候,望春巷也没去成。 侯府花厅此时正热闹。 所有人都在逗阮良璋与何氏生的阮文轩,小名轩哥儿,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的,留有垂髫,内里青色套装,外套一件拼色坎肩外,戴着虎头帽,见谁都咧着米牙笑。 何氏带他认人,一圈下来,见面礼收不少,藕节似的两只小手套着几只金银镯,脖子上还套着项圈和长命锁。 轮到徐琬时,他龇着小米牙唤“小表姐”,口齿不太清,徐琬逗他,“轩哥儿白叫了,小表姐可没有见面礼给你。” 阮氏在一旁嗔骂她,“几岁了,还逗弟弟!” 轩哥儿也不生气,捧着怀里的镯子项圈,大方道,“小表姐不送,我有。” “哎呦,真乖。”徐琬稀罕地捏了捏他的小脸,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恰这时,门房来禀有家木坊送货来了。 大夫人韦氏面露疑惑,正要细问,徐琬就道,“是我订的,给轩哥儿的见面礼,一座木滑梯,三舅母看放在哪里合适?” 何氏为难地看向韦氏和婆母杜氏,杜氏道,“先放外院,过两日该有不少人登门,若碰上带孩子的,正好可以让那些孩子玩一玩。” 门房得令出去安排,徐琬弯腰问轩哥儿,“五表姐方才骗你的,见面礼来了,你要不要去看?是个很好玩的东西。” 轩哥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徐琬抱起他就走,身后一干人想跟着去又没好意思动,杜氏无奈发话,“走,咱们也去瞧瞧那见面礼。” 于是一群人跟着出去。 滑梯就放在外院游廊旁的空地上,轩哥儿一见到就笑,不止露出米牙,还露出粉粉的牙龈,他很会讨要东西,抱着徐琬的脸一顿亲,“小表姐,玩。” “好好好,小表姐陪你玩。” 徐琬抹了抹口水,带他爬上滑梯,抱着他从上头滑下来,轩哥儿兴奋得吱哇乱叫。 第一次玩这样的玩具,小家伙玩兴大起,央着徐琬带他一趟趟滑,乐不可支。 阮潋晴见状也耐不住心奇,不顾韦氏的呵斥,跑上去滑了两圈,院中满是小孩子的欢笑声,大人们都站在廊下,欣慰地看着。 阮恒义父子四人一回来便看见此等景象。 “外祖父!大舅!二舅!三舅!” 见他们回来,徐怀宁比谁都兴奋,拔腿就冲过去,成熟稳重全丢了个干净。 阮良璋还同从前一样,张开手抱住飞奔而来的徐怀宁,像抱小孩儿似的掂了掂,道,“好小子,又结实了啊。” 徐怀宁扬眉道,“那是自然,三舅,我长大了。” 游廊中的重逢,使女眷们红了眼眶,全都捏着帕子拭泪。 久违故人言少悲,相携话别亦沾衣。 徐琬抱着轩哥儿站在滑梯旁看,轩哥儿仰着脖子问,“哭…为何?” 她想了想,道,“或许是太思念。” 待他们都哭得差不多了,徐琬才抱着轩哥儿过去,一一见礼,“外祖父,大舅,二舅,三舅。” 阮良显比划了下,道,“阿琬瞧着又长高了。” “不止长高了,还长漂亮了。”阮良璋恶作剧地伸手掐她的婴儿肥,扯得老高。 气得徐琬瞪他,“三舅!” 阮良璋就比她和徐怀宁大十来岁,属于老来子,自小受宠,是最爱逗猫惹狗的性子,即便已经成亲生子也没变太多。 “三舅母,您管管他!”徐琬转身就同何氏告状,弄得何氏很不好意思,只能娇羞地瞪阮良璋。 众人又笑不可遏。 玩笑过后,亲随送来一堆东西,都是从西北带回来的礼物,阮恒义取出个几尺长的缠裹得十分厚实的布包,递给徐琬。 “这是……?”徐琬疑惑地看向他,阮恒义道,“打开看看。” 她把轩哥儿放回何氏怀中,接过布包,一层层小心地揭开,露出一截油亮乌黑的柘木,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再揭开顶端那层,银光乍现,锐如寒冰。 果然! 徐琬喜色难耐,一把扯下缠布,赫然是杆六尺长的红缨枪! “怎么样?”阮恒义笑问,“喜不喜欢?” “喜欢!” 徐琬一面掂着红缨枪,一面惊喜道,“外祖父竟真的记得!” 阮恒义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抚须,笑道,“你从前不是总想要你娘那杆枪?你娘不给你,你就跟我告状,哭的鼻涕眼泪到处糊,那时我便应承过你,日后送你一杆红缨枪,外祖父可是大将军,定是言出必行。” 阮氏没好气道,“爹,你就惯她!本来就没个淑女样,这下还不真变窜天猴。” “哈哈哈哈哈……”阮恒义大笑,“流着咱们阮家的血,变不成淑女。” 当着一众兄弟姊妹,长辈的面被揭老底,徐琬面上有点挂不住,反驳道,“娘,这叫巾帼不让须眉。” “哈哈哈……” “阿琬不如让我们看看,巾帼不让须眉是什么样。”阮良盛提议,“耍两段?” “好啊!” 徐琬当即敛正神色,站到空地上,握枪起势,先使一记平抡回抽枪,长枪如龙,破空而出! 右上步左手中平枪,枪尖点地转身,过竿使出旋风脚,弓步反拍,反拖枪身,银枪头擦过石面,激出火星子,发出尖锐嘶鸣。 随后向右一腾步,转身布起枪花,猛力上挑,乘枪尖之势,右足急进一步,左手撤开,右手单提前刺…… 枪尖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弧线,仿佛要撕裂开周围的空气,形成一道道裂痕,而下一瞬,颤抖的空间似要被震碎成一片废墟。 破风声不绝于耳,众人皆屏气凝神望向空地。 待徐琬收枪立正,喝彩声顷刻四起。 轩哥儿拍着小手叫喊,“厉害!厉害!” “好好好!”阮恒义满意得不行,高声赞道,“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有阮家风范!” 这套枪法耍得不错,阮氏都颇为意外,同阮湘芸道,“这丫头从前拿根棍子在院里乱挥,我只当她瞎玩,没成想真学得有模有样的。” 阮湘芸失笑,“有其母必有其女。” 徐琬提枪走到阮恒义面前,仰起汗津津红彤彤的脸,笑问,“外祖父,没给您丢人?” “没有没有…”阮恒义抬手,慈爱地摸她脑袋,“枪法这样好,都可以上阵杀敌了。” 一旁的阮良显笑道,“阿琬果真是长大了。” 阮恒义突然想起来她的生辰,点头道,“是长大了,再过一阵都要及笄了。” 又问她,“及笄礼想要什么?” 徐琬摇头,“有这杆枪就够了。” 阮良显试问,“要不下次送你一把刀?” 他们给徐怀宁准备的便是一把刀,唐横刀,阮良璋才取出来,徐怀宁正爱不释手。 徐琬收回视线,点头道,“那阿琬就提前谢过大舅了。” 一行人回到花厅,准备坐下来好好叙旧,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提到崔言之。 上首的阮恒义惋惜道,“他父亲是个大将之才。” “我从前见过那孩子几面,是个好孩子,阿琬,改日你带他来府上坐坐。” 徐琬应下,阮烟霏和阮潋晴偷偷朝她挤眉弄眼,后来离开花厅,阮潋晴笑她,“前一阵非说不可能,如今怎么着,还不是招作夫君,阿琬,我看你是浑身上下就剩嘴硬。” 徐琬争辩不了,服软道,“今时不同往日,四表姐莫要笑话我了。” 今夜要在侯府小聚,明日再去望春巷。 第137章 赌场输家 翌日午后,晴光摇曳,庭院树影婆娑,垂下的玉兰花散着或浓或淡的清香,崔言之仰靠在灶间外的廊椅上,面上覆着本《策林》,像是睡着了。 若有似无的春风像一抔鞠在掌心里的温水,不冷不燥,刚刚好,柔得像玉兰花花瓣细腻的触感,又像少女轻浅的呼吸。 前两日他就是坐在此处,看她读道经,赠她青玉耳环的场景恍如方才,那时的风也是这般温柔。 温柔得令他沉湎,同时催发着一种名为相思的草种,嫩芽冲破心田,肆意疯长,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才昨日未见而已,他暗自告诫自己,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可不期然有道声音突破禁锢,从心底冒出来,源源不断地诉说着真实的感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而且都下午了,她还没来,今日恐怕也不会来了。 修道怎么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应当要日日坚持,日日都来啊,就如他读书一样,风雨无阻,否则怎么能得道呢? 唉,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崔言之。” 正胡思乱想之际,恍惚间似乎听到徐琬在唤他,崔言之猛地坐起身,覆在面上的书顺势滑落到膝上,猝不及防撞上少女甜吟吟的笑脸,娇似海棠,白似玉兰,被枝叶割裂的碎光落进充满狡黠的眸子里,粉嫩唇瓣软润饱满,看得他呼吸一滞,下意识滚了下喉节。 只再近一点点,他便能碰上那秀气鼻尖,微风迎面而来,不知是白玉兰的清香,还是少女馨香。 勾得他神魂颠倒。 “啪”一声,《策林》落到地上,打破旖旎气氛。 徐琬弯腰替他捡起,放到他腿上,问他,“你方才睡着了?” 崔言之赧然别过脸,耳尖已经不由自主开始发红,他攥紧袍子否认,“没有。” “那你怎么坐在这里?”徐琬奇怪地问,又四下看了看,“老先生和春芽呢?” “老师去见朋友了,春芽去安济医馆找三七去了。” “哦——”徐琬恍然大悟般拉长音调,笑道,“难怪你能在此处偷闲呢,原来是老先生不在啊。” 不等崔言之狡辩,她又潇洒地转身而去,一边走进灶间,一边吓他,“小心我告状哦!” 崔言之失笑,无奈跟进去,像真怕她告状一般,软言软语道,“看书看累了,不能休息么?阿琬不能不近人情?” “我就是不近人情啊。”徐琬从箱笼里取出《道门语要》,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办呢?崔言之。” “我……”崔言之一时语塞,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撩人而不自知,还一副天真姿态问他,他能拿她怎么办呢? 崔言之颓败地问,“那阿琬想要如何?” 语气诚恳。 像个在赌坊豪掷所有的赌徒,庄家是徐琬,他把把皆输,还输得心甘情愿。 “你猜啊!” 少女语气轻快,仿佛被一根羽毛轻佻地扫过耳廓,崔言之的理智又濒临溃败,他黯下眸色,声线发紧,“猜不到。” 虽是这般说,可他却做好她会继续作弄自己的心理准备,向来自重如他,也会迷恋刺激游戏,紧张之余还隐隐期待。 哪知徐琬自顾自坐到矮凳上,摇头道,“我开个玩笑罢了,不会去告状的,你放心,我要看书了,你也快回书房去,若是老先生回来看见,可不得骂死你。” 明明她不作弄他,是该高兴的,可崔言之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怕她逗自己,也怕她不逗自己。 爱情从来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先沦陷的人注定输得一败涂地,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不满足。 崔言之站在原地没动,心中踌躇又叹气,他怎么好意思说,她作弄他,他甘之若饴,求之不得呢? 徐琬哪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埋头看书,绞尽脑汁地理解晦涩的经意。 崔言之垂眼看她头顶出神,片刻后,见她真的不打算再理自己,这才不情不愿走到外面,但没有回书房,而是依旧坐在廊下,捧着《策林》继续看。 不管如何,离得近一点也是好的,输家总是卑微的。 光影如水,安静地不可觉察地在寡淡白袍上悄然流动,满院幽静浓重的翠绿和斜下屋檐的白玉兰沦为陪衬,少年君子沉浸在书中,仿佛自有一方天地。 遥遥几尺外,粉衣少女伏膝看书,亦成另一方天地,而门框是开辟混沌的主宰。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传来虞敏德的声音,打破这份安静和谐。 “我说书房怎么不见你人呢,原来是躲到这里来了,怎么,这里看书更容易理解?” 崔言之闻声回头,就见虞敏德站在层层叠叠的翠枝嫩叶后,戏谑目光在他和徐琬身上扫来扫去。 隐秘心思被洞察后的羞耻感惊得他瞬间从廊凳上站起来,面向虞敏德,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大言不惭地解释,“书房太闷。” “哼,我看不是书房太闷,是身在曹营……”虞敏德毫不留情戳穿他的狡辩,看向只顾在一旁看戏的徐琬,补下后半句,“心在汉。” 崔言之不置可否,只是耳垂发红,捏着书脊的指节微微用力,手背青筋泛起。 虞敏德一走,徐琬便不可抑制地大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崔言之,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回书房你不回,你瞧,他果然要骂你。” “阿琬很希望我被老师骂么?”他转身看着她,嘴角的苦笑看起来很受伤。 弄得徐琬不好意思再逗他,她止住笑声,单手杵着下巴,手肘隔着书压在膝盖上,温柔得眉眼弯弯,“你这就狗咬吕洞宾了啊,咱俩同舟共济的关系,我怎么会希望你被老先生骂呢,我这是在担心你啊。” 好,后半句话很受用。 崔言之心情变好一点,他坐了回去。 乌金将要西沉,余晖穿透枝丫斜斜泼洒下来,一路洇到门口处的地面,而她坐在暖光里,美得像个仙子。 他深深地望着她,问,“你昨日没来,是回武威侯府了么?” “嗯。”徐琬指尖有节奏地敲点着腮帮子,眉眼含笑地回望他,“这你也知道?” 崔言之道,“武威侯回上京述职,不是什么秘密。” 她了然点头,突然道,“我外祖父给我带了件极好的礼物。” 像是在炫耀,上扬的声线在暗示他追问。 而他有求必应。 “是什么礼物?” “一杆红缨枪。” 崔言之竭力想象着她耍枪的样子,可惜太无能,想象不出来,索性问,“日后能耍枪给我看么?” “当然能啊。”徐琬笑道,“日后谁要是欺负你,我提枪护你。” 这样的承诺本该由男子对心爱的女子许,可他们之间却是不同,不仅是因为是许诺的是徐琬,更是因为他并不是她的心爱之人。 可终究也算承诺,哪怕是个无心施舍,也能让他开心不已。 崔言之眼尾荡起笑意,“好啊,日后就麻烦阿琬了。” “咱们之间,应该的。”她豪情满满,又道,“我外祖父还提到你了。” “是吗?”他忐忑地问,“提到我什么了?”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还让我改日带你去府上坐坐。” 眼尾的笑意更深一点,而余晖也知他心情,变得火红热烈。 他问,“那阿琬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 “没想好。”徐琬如实道,“你等我通知。” 她隔着树杈望一眼天边,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山,只留有半边晚霞。 “我该回了。” 她照旧收书装箱,出门经过崔言之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笑问,“怎么了?” 他仰头与她对视,那句“你要送我的定情信物呢”怎么也问不出口,余晖在悄悄撤退,一如他的勇气,输家的怯弱在这刻狂卷而来,他终是缩进壳里,垂眸道,“没什么。” “好,那我走了。” 崔言之没说话,一腔酸涩憋得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待徐琬走出几步远,他才无力仰倒在廊椅上。 残留的晚霞大胆地眷恋地亲吻着眉清目朗的脸庞,白玉兰怜惜地落下一片花瓣。 下一瞬,他感到光影在晃动,迷茫睁眼,是流苏穗子,坠在一块白玉上,绳结顶端绕在一根细指上。 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一道声音。 “再不起来,我收回了啊。” 崔言之慌忙抓住穗子尾巴,生怕她收回,他坐起身,看着满脸调谑的徐琬,语气有一丝委屈,“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我向来说到做到,你也太不了解我的为人了。”徐琬一面转身离去,一面叮嘱,“送你的定情信物,挺值钱的,别弄丢了啊。” 定情信物怎么可能弄丢,永远也不会弄丢的。 崔言之看着手心躺着的玉佩,上头雕着视为高洁清雅的君子兰,美则美矣,却不是他最想要的。 第138章 合我胃口 从望春巷回府后,春喜便告诉徐婉,郑明锐回来了,邀她明日去寒舍一见,有事相商。 总算回来了,徐琬在心里盘算着,明日要让他想想进宫的法子,无论如何,都必须先把玄铁法剑搞到手。 时隔几月不见,郑明锐没什么变化,一身月色锦袍,负手站在廊下,瞧着端方至极。 见到徐琬,他主动开口打招呼,“徐小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郑东家。”徐琬踏上台阶,随口问他,“你两位姐姐可还好?” 郑明锐没想到她会问他两位姐姐,不禁一愣,旋即勾唇,淡道,“挺好的。” 郑国公府被抄后,他那两位姐夫顷刻变脸,暴露本性。 以往虽知晓他们仨姐弟在国公府不受宠,可看在国公府和老国公夫人的面上,那两个男人还愿意装模作样,百般隐忍。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万一郑明锐日后袭爵,有个国公爷的小舅子,又能获利多多,便更不敢得罪人了。 在郑明锐未去之前,两家的婆母不约而同地开始磋磨儿媳,仿佛要把从前隐忍受的气都发泄出来,两位姐夫更是花天酒地,纳妾进府,万幸两边的孩子没受什么影响。 他们以为郑明锐现在无权无势,与平民无异,或许还要反过来去讨好他们,一来求着他们善待自家姐姐,二来可以打打秋风度日。 两家恐怕都没打听清楚郑国公府被抄的罪证是谁提供的。 郑明锐一点儿也不想同他们浪费口舌,初登两家门时就备着厚礼——两家的把柄,小到家族丑闻,大到收受贿赂,强占民田。 不枉费他辛苦搜罗,桩桩件件,当即就让两家人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好吃好喝招待,还恭恭敬敬送他出门,指天发誓往后会好好待他两位姐姐。 一切皆大欢喜。 临走时,两位姐姐都拉着他哽咽叮嘱,叮嘱他日后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若碰着心仪的姑娘,切勿错过,日后常常写信。 郑明锐看她们流泪,毫不动容,他自小冷心冷情,与她们的感情也并不深厚,不过是早年间一同被冷待时惺惺相惜,互相舔舐过伤口罢了。 之所以选择去看她们,一是担心失去国公府的庇佑后,年幼的孩子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二是借这个幌子离开上京一趟罢了。 但这些琐事,他没打算同徐琬说,他一面朝厅里走,一面道,“我给徐小姐带了件礼物。” 徐琬意外挑眉,语气讶异,“郑东家还给我带礼物?” 他“嗯”了一声,一旁的玉汝便立刻捧出方木盒,郑明锐下颌微昂,示意她打开看看。 思及他先前送的袖箭,徐琬猜测这木盒中恐怕依旧是什么武器。 果不其然,里头是柄短刃,只是这柄短刃更为精致,把手连同刀鞘都刻有繁复花纹,手柄处还镶有红色宝石,犹如一颗晶莹血珠。 抽出刀鞘,两面寒刃泛起骇人冷光,锋利得吹发可断,刃身隐隐显现暗纹,格外漂亮。 “郑东家,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从偷东西的贼变成杀人的刺客?”徐琬手持短匕,寻到一个很好的角度,将那道刀光反射到郑明锐脸上,刚好覆住他一双眸子。 她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却如同刀光一般冷。 郑明锐不畏寒光,坦然注视着她,眉梢带笑,语气十分轻松,“既然徐小姐猜到了,不知意下如何?” 徐琬想也不想便拒绝,“不如何,我没兴趣到处杀人。” “可我记得徐小姐曾说过自己不是个高尚之人,杀人和偷东西本质是都是在做坏事,都是在损害他人利益……” 他突然一步步走过来,暗沉着的算计藏在一双狭长轻佻的眼眸中,在距离徐琬半步远时,他停下来,低头瞬间,满脸玩味,“徐小姐,咱们本质上是一样的啊,杀人难道不比偷东西有趣吗?你手刃裴柯和郑语馨的时候,难道不快乐?” 他倾身而来,挡住大半光,像要把她也笼进暗处。 “郑东家不说,我倒是快忘记杀人的快感了。”徐琬唇边的笑意更甚,她抬头直视着郑明锐,双方似乎在进行一场眼神厮杀,手中的匕首宛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点点爬上他的脖颈,舔舐着他的肌肤,“不如我现在就杀掉你,取代你成为春江楼的东家?” 捧盒的玉汝大惊失色,正要做点什么阻止徐琬突如其来的叛变,却遭郑明锐抬手示意,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这刀没见过血,不算开刃。”他笑得邪气,下一瞬就主动往刀刃上凑近两分,刃锋划开皮肤,立时冒出殷红血珠,血珠沿着暗纹蜿蜒而下,化作数条小蛇爬满刃身。 “我替徐小姐开刃…”他眸色幽幽,紧紧盯着徐琬,笑问,“可还满意?” “……” 徐琬皱眉,这死疯子,她就说他心理阴暗如毒物,果然不假。 正要抽回手,却不想被他死死按住,郑明锐握住她的手,仿佛被匕刃割下脑袋也无所谓,他丝毫不顾及脖颈上的伤口,附身凑到她耳边,故意呵着气道,“徐小姐真是合我胃口。” “……” “砰!”一声,徐琬挣开他的手,撤回匕首的同时,猛地后退,抬脚一踹。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间,连玉汝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郑明锐被踹飞出去,砸倒身后的桌椅。 玉汝顾不上口伐徐琬,慌忙冲上去扶他,徐琬居高临下看着弓腰捂腹的郑明锐,冷声道,“郑东家,你若想死,我不介意亲自送你上路。” “徐小姐未免太不近人情。”郑明锐抬头看她,脸色煞白,却还强撑着露笑,“咱们怎么说也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么快翻脸无情,往后还怎么做生意。” 徐琬对他说的充耳不闻,只是冷笑,“奉劝你,不抗打就别到处招惹是非,别人可没我这么好心,只是踹你一脚。” 郑明锐揉着胳膊腿儿站起来,玉汝扶他到一旁坐着,恶狠狠瞪着徐琬,徐琬也不甘示弱,瞪回去道,“再瞪给你眼珠抠了信不信?“ “玉汝,你下去。”郑明锐下了命令。 “不行!”玉汝不同意,反驳道,“万一她要再……” “下去。”郑明锐声音冷下来,“她真要杀我,凭你能挡住?不过是多死一个的区别。” 玉汝瞬间噤声,不甘心地迈步出去,临走前还瞪了徐琬一眼。 不过是护主而已,徐琬懒得同他计较。 郑明锐望向徐琬,态度前所未有的诚恳,“要不要做春江楼的刺客,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考虑,徐小姐,我要求不高,只需要你在关键时候出手除掉某些人,里面绝不包括你的至亲好友,我可以保证,你知道的,我这人很信守承诺。” 血液顺脖而下,濡湿白袍领口,那一抹绯红,扎眼得很,像在无声控诉,又像在喧嚣疯狂。 “郑东家对我倒是宽容得很,承蒙看重,我担不起此任。”她收起匕首,朝他抛去,转身就准备走。 郑明锐接住匕首,握在手中,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颗血红宝石,出言阻拦,“你不是想要玄铁法剑?” 徐琬脚步果然一顿,她被他方才那出弄得差点忘记正事。 她扭头瞥他,“你有什么法子?” “徐小姐不必多问,只要你肯成为春江楼的刺客,玄铁法剑,包你能拿到手。”郑明锐信誓旦旦。 “郑明锐,凭春江楼的实力,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尽可任尔驱使,你何故非要让我做刺客?”徐琬神色冷冽,“你难道不知道,修道之人忌杀生吗?” “那这么说,徐小姐岂不早已破戒?”郑明锐轻笑着,语气不急不缓道,“方才我就说了,徐小姐很合我胃口。” 徐琬恶心得骂他,“死疯子。” 郑明锐扬着笑脸,根本无所谓,他继续道,“徐小姐,我真诚建议你,好好想想。” “夜晚杀人,白日修道,这难道不是极致体验?” 他不怕死地凑过来,把匕首递给她,“收下,送出去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 徐琬没动,他又接着喂饵,“有件事,徐小姐或许不知道,我那位妹妹是有胆子干蠢事,但她没胆子杀人,那么,那个伍鹏怎么有胆子杀你呢?” 第139章 杀生正道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有人参与其中? 徐琬眸光微动,心中骇然,嘴上却道,“你很了解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穷凶极恶之徒怎么会没胆子杀人?” 郑明锐笑了一声,望着她道,“伍鹏早逃了,不知是谁又把他捉回来,丢在了大理寺外,不然你以为你姨父沈大人能上门捉拿郑语馨回去问话?郑翀对这个女儿可是有几分真情的,不至于没法子找替罪羊,徐小姐,你可要好好想想,对方这样做好事不留名,可是你的爱慕者?” 他语气揶揄,倒真容易叫人往那方面想。 徐琬沉默下来,视线下垂,直盯着他递过来的匕首瞧,那繁复花纹似花草而非花草,勾回缠绕,紧紧环着那颗宝石,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诡异之感,这并非上京城中的花纹样式。 可眼下她没心思关注这花纹样式的来源,满脑子都在回放绑架场景。 伍鹏掳走她后,将她藏到废宅中,两日后用马车带她出城,直至半路将她掐死,从头到尾,眼上蒙着的黑布就未曾取下过,更勿提期间伍鹏还对她用过迷药,时昏时醒,根本想不起来什么具体细节,只是在她与伍鹏谈判时听他提起过郑国公府。 她一直以为是郑语馨派人绑架她的,却从未想过这里面还有其他人的参与,若郑明锐所言不假,那么这个伍鹏还受旁人指示,也是此人将他捉到大理寺外的。 她差点漏掉一个真凶! 若伍鹏不止受雇于郑语馨,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郑语馨确如她自己所言,只是想绑她,而不是想杀她。那么就应该是有人借郑语馨的手杀她,是谁跟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这满上京看她不顺眼的,除了郑语馨就剩董莹,但董莹没这么大胆子,也没有事后能抓回伍鹏的能力,况且伍鹏落网不仅事关郑语馨暴露,还极可能扯出她,没道理多此一举。 除非有绝对的把握能让伍鹏咬死承认只受雇于郑语馨。 由此可见,此人绝不是寻常的闺阁女子,或者根本就不是闺阁女子,而且再次买通伍鹏也不完全只为杀她,更重要的是想将买凶杀人的罪名订死在郑语馨身上。 一石二鸟? 可谁会与她和郑语馨同时有仇?还是对方根本是冲郑语馨,而她只是将计就计的牺牲品? 徐琬一时理不出头绪,烦躁得直皱眉,她一直以为已经报完仇了,压根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若非郑明锐提醒,此事岂非不了了之? 没有完成遗愿,注定灰飞烟灭,还修个什么道?! 郑明锐一瞬不瞬看着她,格外有耐心。 少女脸上的恨意令他愉悦至极,她似乎比年前长开两分,瞧着隐约有丁点冰冷美人的影子,可偏偏穿着一身粉色衣衫,这种反差之感更令人忍不住侧目、细品。 诚如他这样的卑劣之人,遇上另一个卑劣之人,也不免产生惺惺相惜之感,王八池里养王八,活该凑一堆儿。 徐琬视线从花纹上挪开,投向郑明锐,同时收敛起面上的情绪,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什么,不妨直说。” “或者……”她顿了顿,似漫不经心道,“指使伍鹏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是你。” 郑明锐噗哧一声笑出声,“徐小姐,你可太高看我了,我是个生意人,不喜欢做善事,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查这种事?” “至于你说我指使伍鹏,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我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何苦害你呢?” 徐琬不以为然道,“嫁祸给郑语馨,让她背上杀人罪名,不也是报复她的一种方式?你只需要再多给点钱财,把郑语馨原本的命令变成杀我就足够了。” “啊……”郑明锐了然般点点头,眼中噙满笑意,“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可我没那么蠢,我若要报复她,多得是法子,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比如毁掉她的名声,让她在上京城遭人唾弃,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徐小姐不是用过这招吗?” 徐琬冷淡地瞥他,“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自然想做交易。”郑明锐说得理所当然,“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作为交换,你答应我的条件。” “我可以自己查。”徐琬不为所动,郑明锐拿着匕首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语气不急不缓道,“事情过去这么久,对方肯定早就扫尾,徐小姐能查到什么呢?” 徐琬不语,等着他继续说。 谈判不能心急,要稳住心态,让对方吃不准态度而心急才能最大程度上获利。 却不知她如是想,郑明锐也如是想。 屋中倏然静下来,落针可闻,双方都在隐而不发,如同蛰伏的猎豹,比较谁更有耐心,谁会沉不住气。 院中忽起一缕清风,将不知从哪儿带来的桃花香卷进屋中,令原本互不让步的紧张严肃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郑明锐没继续拍匕首,就这么握着,垂眼盯着徐琬看,可惜眼神不够澄明,总像在算计。 徐琬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默默退开两步,若无其事坐到椅中,懒散地靠着椅背,准备同他打持久战。 既然要耗,那就看谁耗得过谁,反正她日日无事,在此打坐也不是不可。 瞧着她后退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动作,郑明锐眸光一沉,舌尖无意扫了扫齿尖,唇边似漫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随即垂眼去看手中匕首,他拇指摩挲着花纹,像在摩挲少女的娇肌嫩肤,一寸又一寸,认真贪恋,须臾后突然道,“听闻徐小姐定亲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起伏,好似随意扯出个话题消磨冷场时光。 “嗯?”徐琬转头去看他,不懂此时提起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直截了当承认,“定了,你消息果然灵通。” 不同旁的高门大户,崔言之来提亲时并不高调,不特意打听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已定亲。 他低低冷笑一声,“徐小姐不是说不想嫁人么?” “说来话长,个中缘由就不赘述了。”徐琬不想聊私事,郑明锐却不想就此打住,兀自道,“听说是个穷酸书生,这如何相配,徐小姐怎么不挑个高衙内?” 他话中的“穷酸书生”和“高衙内”听得徐琬微微皱眉,不过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郑明锐,此事与你无关。” 他极轻地笑了声,冷淡道,“的确与我无关,不过随便关心一下而已。” 王八不住一个池子,总是让人感觉不爽。 郑明锐忽地抬手摸向颈侧,伤口的血早已干涸,慢慢形成血痂,此时门外春光暖暖,无尽绿意延绵,透过井字棂花,将沉闷的屋中也渲出几分美好意境,月袍公子侧昂着的脸上一片漠然,修长分明的骨指小心翼翼地探着那处暗红。 徐琬竟难得从中品出一点孤寂,她想,大概是他脖子上的血渍带来了某种错觉。 “既然徐小姐不同意,那便算了。”他松口,叫停这场较量,没有输赢,自然就不必付筹码,“这匕首是送你的礼物,拿走。” 语气明显有些不快,徐琬顿感莫名其妙,果然内心阴暗的人心胸都不豁达。 郑明锐走近两步,不由分说将匕首抛进她怀中,转身去端茶盏,一口气全灌了。 “但愿徐小姐查到真正的凶手后,能考虑我的提议。”他端着空盏,微微侧目,用余光瞥她,“以徐小姐睚眦必报的性格,破戒杀生不可避免,不过…修道虽忌杀生,却也杀生正道。祸害不除,必受其害。” 杀生正道? 徐琬转了转匕首,起身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第140章 地下武场 她心道郑明锐真是会找理由,杀生正道被他这样解释,她不杀人都对不起修行之道了。 可郑明锐也没说错,她一定会破杀戒的。 为避免落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她必须杀掉那个真凶。 可转念便想,若是因破杀戒而无法成仙,功亏一篑,恶鬼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是下十八层地狱? 或许是,徐琬自嘲一笑,一只复仇的恶鬼妄图修道成仙本身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如此看来,这条路不仅前途未卜,还曲折坎坷。 郑明锐此时才深知她当真不是按常理出牌的性子,抛出的两条饵都无法引她上钩,即便她很想要玄铁法剑,也很想揪出真凶斩杀泄愤,可她还是拒绝他提出的交易。 眼见徐琬准备离开,他不死心地追问,“都说财帛动人心,若我再许以厚利呢?” 毕竟他先前就是用分利打动她的,说不定这次也可以。 三番四次诚意十足的劝说已然能勾起好奇,徐琬问他,“你究竟想除掉谁?” 除掉谁都不应当是非她去做不可。 郑明锐回身看她,“恕我暂不能透露。” 徐琬挑眉,表示理解,正欲走,却听他继续道,“若你想通,以上三个条件不变。” 她一下就笑了,“郑明锐,你真看得起我,对方很难除吗?” “难也不难。”郑明锐深深望她一眼,道,“我初次见徐小姐,便知你我是同道中人。” “……” 什么同道中人,简直莫名其妙。 徐琬懒得同他胡扯,径直离开。 她一走,玉汝便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万分不解地问,“公子,您怎么突然要徐小姐做什么刺客,若是她叛变怎么办?而且您方才也看见了,她不愿意就罢了,态度还那么差,今日虽只是踹你一脚,可说不准哪日就要捅你一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玉汝就怕自家公子被美色迷昏头,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策。 “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懂什么……”郑明锐淡定扶起椅子,一本正经道,“我是要将她彻底变成一条船上的人。” “可是……”玉汝刚起个头,便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安地问,“公子,您莫不是喜欢徐小姐?” 他早有这种感觉了,那次在茶楼,自家公子突然就提出要和徐小姐合作,还将春江楼东家的身份告知给她,纵是因为郑翀的事,二人打过交道,可到底不清楚底细,如此不提防,委实不像他的作风。 再说中途毁约景王那笔生意,以往便是再难,自家公子都不可能说不接就不接了,不过折损些人,可徐小姐说不去,自家公子竟真同意了,后来又是送袖箭,又是送毒药的…… 然而最关键的还是这次,他们离开上京一趟,明面是去探望两位外嫁的小姐,可实际却是去办另外的要紧事。自家公子竟还不忘给徐小姐带礼物,那把精巧的匕首可是特制的,耗时耗银,刚到地方时便下了单,工匠紧赶慢赶才打造出来。 虽然自家公子送徐小姐的礼物从来都不是姑娘家喜欢的珠宝首饰,可他瞧着,那几样东西,徐小姐都喜欢得很,送礼能送到对方心坎里,不恰恰能说明自家公子对徐小姐的了解程度和在意程度? 郑明锐听见这话,手中的动作未顿分毫,面容平静,只是语气冷了点,“胡说八道。” 玉汝跟他多年,自认了解他的脾性,若他对徐小姐无意,必是懒得回应,或者会恶劣地开个玩笑,这样的否认反倒坐实他的猜测。 于是他梗着脖子道,“小的可没胡说八道,您若真是喜欢徐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去徐府提亲,日后徐小姐嫁给您,不也一样是一条船上的人?那样还更不怕她叛变呢,用得着如此迂回的法子么?” 可说罢,玉汝又想起来徐琬定亲的事,遂叹息,“可惜她已定亲,您是没机会了。” 郑明锐:“……” “滚出去!” …… 从寒舍离开后,徐琬并未去虞敏德那里,而是和春喜、李二一起,一路晃悠到大理寺。 伍鹏当初是沈岚审的,他周遭关系如何,去问沈岚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 正是天朗气清,和风惠畅,徐琬却是浑身冷意。 春喜和李二一直在外头等她,并不知晓她与郑明锐险些不欢而散,也不知晓昔日绑架之事还有另外的幕后指使,只是见她这副模样,皆不敢说话,只默默跟在身后。 原本拿到玄铁法剑和钻研道经是徐琬最重要的事,可如今却不得不放一放。 当务之急是查到真凶并手刃之。 当然修道还是要继续的,不管修到最后的结局如何,她总得试试,仙界的门槛是高是低,是昆仑白玉还是蓬莱青石,谁也不知道,反正成仙的标准是那帮神仙定的,纵是她没破杀戒,不让她成仙还是不让。 但总要先尽人事,而后听天命。 由于景王的案子牵连甚广,大理寺须得逐一审理并写好卷宗入库,沈岚一直很忙,挤出丁点时间见了徐琬,一听她是来问伍鹏的,当即意外道,“郑语馨早已伏法,伍鹏也死了,怎么又突然问起此事?”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曾被伍鹏盗走过要紧东西,便托我来问问您,他可有什么亲友在世,或许要紧东西落入他亲友手中也不一定。” 沈岚恍然,随即摇头道,“此人就是个江湖浪人,无亲无故…哦对了——” 他说着又忽然想起来重要信息,“伍鹏还有一牵挂之人,春江楼的妓子翠儿,是他的姘头。” 和妻子的外甥女提到“妓子”、“姘头”等字眼难免尴尬,沈岚皱着眉道,“若你朋友想追查,尽可去春江楼寻一寻此人。” 春江楼的妓子翠儿? 徐琬目光动了动,难怪郑明锐会知晓此事,怕不是伍鹏事前同这位姘头说过什么。 “姨父,那郑语馨是怎么找到伍鹏的?” 沈岚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上京城有地下武场,虽是武场,却并不是单纯比武。” 他语意未尽,但徐琬听懂了,那地下武场便是江湖人士的聚集地,想必权贵买凶,便可在那武场中挑人。 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又有不同势力交织,郑语馨买通伍鹏的事儿,必然很快就能被那真凶得知。 “那武场和春江楼有些关系。” 又是春江楼?! 徐琬瞳孔微缩,面色不由变冷,郑明锐到底知晓多少?! 沈岚叮嘱道,“那地下武场和春江楼明面上是江湖人士经营,实则背后有大人物坐镇,你朋友若想去追查,可千万小心,切勿得罪人。你须知在江湖之上,律法与官府未必能保其性命,还其公道。” 徐琬恭敬行礼,“是,多谢姨父提醒,阿琬记下了。” 正这时,底下官员送来卷宗请沈岚过目,徐琬便借口告辞。 方出大理寺,徐琬便琢磨着夜间去一趟春江楼,同时吩咐李二先去打听一番地下武场。 李二从前只是个车夫,可今后却不能只是个车夫,这是徐琬对他的要求,跟在她身边,总得啥都能干点,好在他脑子够灵活,又有过生死经历,胆子练出来了,是以打探消息的任务交给他,徐琬是放心的。 李二走后,春喜便问,“小姐,咱们是去虞老先生那里,还是回府?” “回府。” 暂时不用去看道经了。 第141章 审问翠儿 夜月初升,立于玉京河畔的春江楼灯烛辉煌,歌乐喧天。 徐琬扮成个多金公子,拍着把折扇昂首阔步踏进楼里,花枝招展的老鸨惯会看碟下菜,一见她的穿着和腰间坠着的香囊玉佩,立马围上来推荐楼里新来的雏儿。 各种香料混合后的浓重脂粉味儿熏得徐琬直皱眉,下意识往后微仰,“哗”地打开折扇,用扇面半遮着鼻尖,隔开点气味后,才道,“本公子找翠儿,烦请……” 她说着掏出锭银子,白花花的银元宝稳稳立在三指尖端,勾得老鸨两眼放光,红唇咧开,双手急不可耐地攀上去握住元宝,赔笑道,“好好好,翠儿正在房中等公子呢。” 随手招来龟奴,“快领这位公子去翠儿房中,让翠儿好生伺候。” 她错开两步让出路,扭着水桶腰继续招呼别的客人。 徐琬跟着那人上楼,拐到角落的房门前,龟奴抬手敲门,“翠儿姑娘,来客了,好生伺候。” 下一刻,房门从里面打开,一抹烟绿俏影倚靠着门,轻纱下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容貌虽姣好艳丽,但在春江楼里并不出挑,翠儿朝徐琬抛个媚眼,嗲声嗲气道,“好俊俏的小公子。” 徐琬站着没动,身后有水蛇般的女妓和恩客打情骂俏,互吃豆腐,急吼吼滚进房中,瞬息间便响起些非礼勿听的声音。 龟奴早已溜走,翠儿伸出白嫩柔夷,勾勾指道,“小公子不是来找奴家的么,快进来呀。” 徐琬刚走进去,翠儿便猛地阖上门,她下意识回头,却见翠儿娇软软扑过来,不由皱眉避开半分,翠儿只抱住她半边身子,但也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紧绷,抬眸笑道,“小公子多大年纪,莫不是还未开荤?” “……” 什么虎狼之词,徐琬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合扇抬起她的下巴,往纱幔罩住的榻上示意,“本公子不喜欢生猛的……去!坐那边等我。” 翠儿盈盈一笑,“奴家都听公子的,求公子疼惜奴家。” “……” 徐琬满头黑线,花酒难喝,花酒难喝啊。 屋中铺着织毯,挂着美人图,焚着熏香,应是助兴用的,浓烈得呛鼻,徐琬摇扇往前,却见翠儿一面掐腰扭臀往榻上去,一面主动褪去外头的轻纱,肌肤立刻裸露出来。 当即呵止,“穿好,不准脱。” 吓得翠儿两手一抖,忙不迭把褪至一半的衣裳穿回去,“好好好,奴家这就穿上。” 她猜想定是这位公子想亲自脱她衣裳,男人都这样,最喜欢亲手剥衣裳了。 待翠儿慵懒妩媚地横卧在榻上,秋水柔波层层荡来时,徐琬除起一身鸡皮疙瘩外,半点不为所动,她左脚踩上榻边,倾身而下,似笑非笑地盯着翠儿,右手中的折扇抚上她的脸,一寸寸滑下,点上喉咙。 翠儿不明所以,剪秋水的眸子里盛满疑惑和风情,正要开口,便听她问,“你可还记得你的姘头伍鹏?” 哈?伍鹏? 翠儿眼中的情绪有一丝皲裂,露出丁点惶恐心虚,转瞬即逝,却被徐琬捕捉到了。 她眼波一转,喉咙正想挪开扇端,坐正身子,不防再次被点住,翠儿此时才感觉不妙,这位小公子分明不是来寻欢的! 她咽了咽唾沫,抬眸望着徐琬,怯生生道,“公子问伍鹏做甚?奴家听闻他犯事,谋害官家小姐,早已死在大理寺狱中。他从前虽照顾过奴家生意,可奴家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小脸上快挂上泪痕了,瞧着好不委屈,可惜徐琬无感。 “伍鹏无亲眷在世,唯你一个姘头,想来他的许多事都会同你说?” “公子明鉴,奴家不知啊。”翠儿眸中满是水雾,“他的确来此寻过奴家几次,可都是花钱寻欢罢了,并无旁的情谊。” “当真?”徐琬轻笑一声,扇尖抵在她喉咙处若有似无地画圈,“翠儿姑娘如此貌美,伍鹏难道没动旁的心思?几次千金买笑,可见他是尤为喜欢你的,情到浓时,你嘤嘤哭诉一番,他岂非心疼得要死,掏心掏肺指天发誓要将你赎出此地,娶你为妻,从此隐居于世,过上男耕女织生儿育女的幸福日子。” “他死前曾告诉你,有人雇他,挣到许多银子,不日就能赎你出去,让你安心等他。” 翠儿听得愣神,一时忘记反驳,徐琬停止画圈,了然一笑,“看来我说中了。” 这些话都是话本子里的桥段,用来炸她的,没想还真炸对了。 “把你知晓的一切都告诉我,比如…是谁雇的他。”徐琬折身拿了张绣墩置于床前,大喇喇一坐,冷眼盯着翠儿道,“我耐心有限,你抓紧。” 翠儿回神,扭捏着身子,还想狡辩两句,却听她道,“我认识你主子,糊弄我前掂量清楚。” “……” 翠儿心头一跳,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着眼前之人若真是认识主子,何必亲自来问她,可见那泰然镇定的神色,又不似在说假话。 “想清楚了么?” “奴家……”翠儿纠结着叹息一声,终是一副决定坦白的模样,“公子说得不错,他的确是说过要替我赎身,娶我为妻,可奴家从未信过,男人嘛,在床上兴起时都爱胡乱承诺,当不得真,而且他来此的次数并不多,具体在外头做些什么,得罪哪些人,奴家不清楚,他也从未说过。” “这便是你的实话?”徐琬冷下脸色,正要逼供,就听见门口传来声音。 房门被推开了。 她正想回头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闯进来,就见郑明锐站在门口。 两人四目相对,都没开口说话,郑明锐径直进屋,甫一踏进门槛,门外的玉汝便很有眼力见地立马关上,一下隔绝开外头嘈杂的歌乐和调笑声。 他坐到旁边的绣墩上,对翠儿道,“把你知晓的都告诉她。” “是。” 翠儿心虚地瞄一眼二人,一五一十道,“伍鹏一直在地下武场混,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他早想退出江湖了,都是因为要替奴家赎身,他才一直没离开,某日他来找奴家,说是宰到只羊,对方肯出八百两绑架一位官家小姐。” “但他没告诉奴家是谁雇他,让他绑谁,那之后过了三四日,他又匆匆来过一趟,说是事情变得很棘手,还将银票塞给奴家保管,让奴家一定等他回来。” 翠儿说到此处,面有戚色,“奴家以为不过是点小麻烦,从前他替人灭口时,顶多不过受些伤,何况这次只是绑个官家小姐,能有多难,可不曾想他竟死了……” “你听说是徐侍郎千金失踪后,一直不报官,是在等他回来?” 翠儿点点头,有些后怕道,“后来听闻他入狱,奴家本还想用他那笔银子去打点一番,可熟料他第二日就死在狱中了,奴家不清楚真相,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托人去乱葬岗捡尸埋骨,也不枉他对奴家付过真心。” 徐琬冷哼,“你倒是仁义。” 又问,“他可曾留下过什么东西?或者有没有提起过旁人?” 翠儿摇头,“没有,除了银子和送奴家的脂粉钗环外,他没留下过别的东西,也从不曾在奴家面前提起旁人,他不爱说江湖之事。” 线索到这里便断了,还断得彻底。 徐琬沉默不语,面色阴沉得能滴水,翠儿忐忑地看向郑明锐,他扬扬手,示意她出去。 翠儿如临大赦,立刻离开。 屋中只剩徐琬和郑明锐,寂静无言,助兴的香还在燃,隔壁的欢愉声如此起彼伏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可见激烈程度。 氛围过于古怪,古怪得郑明锐都不禁红脸,徐琬却无所触动,“郑明锐,你什么意思?” 第142章 比武打擂 她很是恼怒,腾一下站起身,冷眼睨他,“明知这线索没价值,还拿来同我谈交易,耍我?这会儿又来充什么好人。” “徐小姐真是误会我了,这线索虽然没什么价值,但不也能证明我所言不假么,要杀你的人的确不止郑语馨。” 郑明锐仰头看她,笑容和煦,摸着躺在腿上的玉佩,不急不缓道,“再者我来此并非为充好人,只是听说你来了,怕翠儿招待不周,是以亲自过来瞧瞧。” 什么怕招待不周,分明是等她上门。 “哦——”徐琬拖腔带调,冷嗤道,“那我还得感谢你,毕竟没有你,她方才也不会说实话。” “你这个东道主想尽地主之谊没问题,不如明明白白告诉我,伍鹏在地下武场还受何人所雇。” “那可不行。”郑明锐笑着拒绝,“徐小姐忘了?我是个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咱们要在商言商,互讲原则。” “是不愿吃亏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郑明锐微笑反问,“我的地盘,我怎么会不知道?” 徐琬嗤笑,“你的地盘?你背后不还有个主子?听说是位大人物,让我猜猜…齐王?” 昏昧纱帐下,同样白袍的她抚着手中折扇,风流倜傥,英气勃勃的俊脸上,一双眸子璀亮如火,直慑人心。 郑明锐含笑点头,“齐王的确是位大人物,不过这上京的大人物可不止齐王一位,他纵是再不学无术,也不可能参与江湖之事。” 言外之意,她猜错了。 徐琬淡道,“凡事无绝对。” “那要这么说,上京最大的人物是皇帝陛下。”他注视着她,眼底带着一抹挑衅。 徐琬肩头微耸,讥笑,“那我只能说你有本事。” “徐小姐过奖。” “翠儿有没有隐瞒?”徐琬不想再浪费时间同他胡扯,也不关心他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我诚心问,还望郑公子别辜负我的信任。” 郑明锐握着玉,坦然答,“自然没有。” “行,那我走了。” “这就要走?”郑明锐讶然,他以为她会追问下去,“徐小姐花了银子,总要尽兴才是,要不我把翠儿叫回来?” 徐琬:“……” 恰好隔壁又传来一阵翻云覆雨之音,屋中气氛瞬间又古怪起来,四溢的幽香幻化成无边欲海,随着音节起伏,挑拨着二人敏感的神经。 徐琬眉头夹得死紧,黑着脸问,“你这儿隔音怎么这么差?” 郑明锐被这话呛得咳出声,可见她神色正经,又不免生出逗弄她的心思,遂缓缓起身,盯着她,似笑非笑道,“这儿是青楼,徐小姐一介大家闺秀,想必不懂其中门道,隔音差些,互相听得着却看不着,助兴效果一流,尤其男子之间还总爱互相攀比较量……” 徐琬心中作呕,冷冷瞥他,“郑公子很懂啊。” “自然,既做这门生意,怎么着也该懂些。” “学到了。”她说着朝门口走去。 郑明锐在身后笑问,“真走了?我还打算叫翠儿回来好好伺候你呢。” “赏你了,正好可以和隔壁较量较量。”徐琬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郑明锐:“……” 她走后,门外的玉汝和翠儿便一道进来,翠儿噗通一下跪到他面前,“主子。” 郑明锐一改先前的笑模样,沉下脸,微掀的眼皮下,眼神阴鸷,盯着她道,“把嘴闭严,别让我在王爷那里听到今夜之事。” 翠儿惶恐应下,“是。” “玉汝,让于成来见我。”郑明锐说着朝外走,跟在后头的玉汝小声道,“公子,他还未回来。” 郑明锐刚跨出门槛的脚步一顿,皱眉看他,“还未回来?” “是,王爷派他办事去了。” 正值深夜,楼中歌乐动人,美人活色生香,四处热火朝天。 他立在回廊中,定定朝下面的大堂看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改口道,“让玉书来见我。” “好,小的这就去。” “让他去寒舍,不必来此。” …… 皎洁明月高高挂,独照深巷夜行人。 徐琬悄悄回到云光院,春喜还未睡,替她守门,见她回来,忙让人把备好的热水提来,自个儿上前替她更衣,顺便转告李二打探到的消息。 “小姐,李二说地下武场设有门槛,并非谁都能进,嗯…江湖人士通常是比武打擂,权贵富人的话,则是上交一定财物。” “比武打擂分有等级,好像共七级,每级都有固定高手守擂,若是能打过此人,便能被认定为实力属于此级,等级越高,实力越强,也就能接酬金更高的任务。” 徐琬了然,问,“财物呢,要交多少?” “二百两,若是雇人办事,还得再给酬金的三成。” 徐琬默默盘算了下,郑语馨岂不是花了一千多两? 啧,不愧出生国公府,真有钱啊。 再看看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攒的各种压岁钱、生辰红包、赏银月例等,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两,还得算上当掉郑语馨那对金镯换的几百两,以及郑明锐给的几百两分成。 春喜犹疑道,“小姐,您不会…真要去那个地下武场?二百两呢,干啥不行啊。” 徐琬一脸肉痛地点头,“二百两是有点贵,二十两倒是没问题。” “对啊,那您不去了?” “去,怎么不去。”徐琬坚决道,“我不给钱,我比武打擂。” “……” 春喜内心很不安,“您去比武打擂,若是受伤怎么办,而且万一被老爷夫人知晓……” 她简直不敢想结局会有多恐怖。 “不行,您还是给钱,这样更安全。” “你怕什么,我的身手再怎么也能混个最低等级,不是我自夸,说不准我还能上个三四级呢。”徐琬轻轻捏她脸问,“能不能对你家小姐我有点信心?” 春喜的脸颊被捏成圆饼,含糊着声音道,“不是奴婢对您没信心,奴婢是担心您,万一您要是被旁人认出来…那就不妙了。” “放心,我怎么也要乔装一番。”徐琬松开手,道,“我明日不扮公子了。” 春喜揉着脸颊,好奇道,“那您扮什么?” “嗯……”徐琬摸着下巴想了想,“扮个江湖草莽。” “……” 春喜心道,就您那白生生的脸,扮江湖草莽,谁信啊? 第143章 武场被围 “公子。” 着鸦青色箭衣的男子单膝跪伏在地,没有点灯燃烛,如霜月色铺满整个书房,不至于看不见,却也看不清,只模糊可见中堂下方的文椅中坐着个人,瞧不清神情。 他手中拿着个什么东西,一下下敲着椅身扶手,在寂静深夜中,那沉闷的击打声格外响亮,直叩人心。 郑明锐盯着地上的人问,“萧川这会儿到哪儿了?” “回公子,应当快到巢州了。” “王爷没说要拦他?” “没有。” “有件事要你去办。” 他突然停止手上动作,将手中东西朝玉书扔去,只听“哐啷”一声脆响,银白地面上赫然躺着块指长的暗黄铜牌,上头镌刻着花纹,花纹正中有个“武”字。 “徐侍郎的女儿要进地下武场,若是她选比武打擂,让她混个最低等级就行。” 伍鹏绑的便是徐侍郎的女儿,虽然早已伏诛,可毕竟是出自地下武场,中间难免龃龉,何况徐侍郎还在齐王的防范之列,未必能进,可听话中语气,分明是必须让她进去。 玉书一愣,不由抬头看向他,为难道,“夔九那里…” 夔九是齐王的第一暗卫,武功极高,主管地下武场。 当然最初,齐王是安排他和郑明锐一道管理春江楼和地下武场的,奈何夔九厌恶花酒,又瞧不上郑明锐,因此时间一长,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划分领地,各管各的。 李二没有打听清楚的是,比武打擂和缴纳财物之前,还得筛查身份背景,因此并非谁都有资格。 而齐王谨慎,将筛查权交给了夔九。 “夔九过些日子不是要去渭北一趟?”郑明锐打断他,淡道,“想法子生点事,让巡城御史和兵马司介入,东西给你了,名册上记得遮掩一下。” 御史台下属的巡城御史和兵马司一旦介入,无论是哪个顶天权贵的产业都得暂闭,拖到夔九离开后再行事不是问题。 而凭地上那块铜牌,则可以自由出入地下武场放置名册的花室,拢共就两块,另一块在夔九身上。 玉书凝了凝神,垂首应道,“是。” “她要查伍鹏生前之事,你留心一二,别让夔九知道了。” 玉书再迟钝,这会儿也意识到不对劲,玉汝此前曾提过,这位徐小姐同自家公子有些生意往来,但不至于为点生意情分就要让她进武场翻旧账? 况且伍鹏都死了,买通他的郑语馨也死了,还要查什么? 他斗胆劝告,“公子,这不合武场规矩,若是被王爷知道此事,会对您不利的。” “那就做隐秘些,别让王爷察觉。”郑明锐整张脸隐在暗处,不喜不怒道,“用不用我教你?” 玉书哑然,“……不用。” 等了会儿不见郑明锐有别的指示,他便捡起铜牌,准备退下,“那属下先去了?” “等等。”郑明锐突然叫住他。 玉书刚跪回先前的姿势,就听见他不急不缓道,“于成近来在王爷那里很得脸啊。” 语气骤寒如冰,显而易见他生气了。 玉书心头一颤,忙将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和于成其实都是郑明锐的侍卫,但自郑明锐投诚齐王后,齐王便直截了当开口借人,哪怕齐王府并不缺侍卫奴仆。 当下连妾室都可共享,何况侍卫,郑明锐自无不应。 齐王将他们借过去后,只差遣做些杂事,诸如去渭南采买应季花卉鲜果,去渭西请名声大噪的戏班等等。 郑明锐此前不说,连外出办事都不曾带走他和于成,他们都默认为这是一种许可,也默认唯有更顺从王爷的赏识才能消除他对自家公子的疑虑。 如今才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而糟糕的是,这段日子里,于成确实与齐王府的侍卫们打得火热。 郑明锐从椅中站起来,朝外踱来,夜太深,深得能听清轻软靴底踩在石砖面上发出的声音,一步一步,重得似要碾碎月霜。 而他开口,声线竟比地面的月辉还凉,含着微不可察的杀气,“我看他是忘了谁是他主子了,你忘没忘?” 玉书身躯一震,忙不迭朗声表忠,“属下没忘!属下的主子只有一位,便是公子您!” “你记得就好。”郑明锐语气回暖不少,站定在他面前,言语肺腑,“你和他都是我一手培养的,应当知晓在我这里,背主是什么下场,我不希望有那一日。” 玉书的余光瞟见墨灰靴面,闻言匆匆将视线落回地面,“属下誓死不敢辜负公子信任!” 又咬牙替兄弟辩解两句,“公子,于成听任王爷差遣实属无奈为之,可他心坚志明,是绝不会背叛您的。” “我知他心坚志明,不会就此冤枉他的,你下去。” 玉书心忧忐忑,想着见到于成定要告诫一番,“是,属下告退。” 他离开后,郑明锐并未急着燃烛,而是重新坐回文椅之中,周遭一片死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月如江海,而他是那叶孤舟,无时无刻不在警惕风雨海啸,唯有当下,他才能寻得片刻安宁,整个人瘫在椅中,浑身松如烂泥。 他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乌蓝瓦面怔神,听着偶尔一阵细风拂动枝叶的娑娑声,后知后觉地想,是不是不该让徐琬卷进来。 罢了,人尽其用,没什么好后悔的。 何况她未必能堪大任。 …… 已进四月,朝中按照惯例,寒食节和清明节连休八日,家乡离上京不远的官员都可回乡扫墓祭祖,徐家也不例外。 徐庸祖籍山西道青阳府骊县,就在上京以西,八日足以往返。 徐琬从昨日起便被阮氏叫着收拾东西,一时没寻到机会出门,直到今日下午,才听到从外头回来的徐怀宁说起一桩事,西坊那个武场里似乎有北凉和西樾的细作,兵马司和巡城御史当即出动,把整个坊都围得水泄不通。 他去西坊遇芳斋买祭祖用的渭南水晶糕,正好被堵住了。 “啧,安东还在打呢,陛下刚处理完郭、曹两家,连皇子都没放过,这细作胆敢到上京来,简直猖狂。” 这围得也太巧了,莫不是郑明锐自导自演,阻止她去地下武场? 徐琬心中如是想,面上不动声色问,“哥,那究竟有没有细作?” “还没抓到,谁也不知有没有。”徐怀宁评点道,“如今这个节骨眼,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警惕,若真有细作,兵马司和巡城御史能及时抓住,必是大功一件。” 郑明锐就算要自导自演,应当也不会扯什么细作,否则一旦天佑帝深究起来,兵马司和巡城御史的人贪功,便不会轻易撤走,势必要揪出奸细不可,他背后那位主子定然不许这样的事发生。 没理由为拦她做这样的事。 难不成真有细作? 见她低眉不语,徐怀宁忽然笑道,“咱们马上要回乡了,不去同你那未婚夫告个别?” 徐琬抬头,一脸莫名其妙,蹙眉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告什么别?” “你不想告别,人家可想得很。”他冷哼一声,拿腔拿调道,“我回来时,碰巧在门外遇见他那小厮,就从前府中那个春芽,巴巴地望着府里,说是你这两日没去,他家公子担心,差他来问问。” “说起来,你两日没去虞老那里了…”他语气古怪,“莫非你同他吵架了?” 徐琬:“……” 徐怀宁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毕竟她可是在定完亲的第二日,就迫不及待上门去见未婚夫的,还拿了件定情信物回来。 之后更是拿着块白玉君子兰佩问他好不好看,当他不知道,不就是送给那崔言之的。 如此情意深重,若非吵架,怎么可能突然就不去了。 “说,他怎么惹你不高兴了?”徐怀宁似乎就在等这一刻,面上的喜色都快压不住了,跃跃欲试道,“用不用哥替你揍他?哥保证不揍脸,若你实在心疼,哥就言语教训他一下,敲打敲打。” 徐琬翻着白眼道,“你想多了,我只是这两日没空而已,他若真惹到我,不用你揍,我自己就动手了。” 没得到预想的结果,徐怀宁不高兴了,嘁道,“小白脸有什么好的,哥到军营里给你挑个真汉子,才不枉费你这身武力。” 徐琬嗤之以鼻,“那你就照这个标准给我找嫂子,白天战场做兄弟,夜里床榻做夫妻,闲来无事还可以切磋切磋。” “嘿!”徐怀宁恼得眉毛倒竖,扬手一巴掌拍她脑门上,“跟哪儿学的,嘴上没个把门的。” 徐琬反手一巴掌拍回去,不服地哼了一声,“用你管?” “不用我管用谁管,崔言之?”徐怀宁气得咬牙切齿,“呵,可惜你还没嫁出去,长兄如父,在家从父,你就得听我的。” “咱爹还在家呢,凭什么听你的。”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激烈,后面干脆在院中干了一架,不出意外,徐怀宁挂了点彩,灰头土脸一身狼狈,捂着流血的鼻子,愤愤不平道,“你个死丫头,我是你亲哥,不知道打架要避开脸啊,懂不懂规矩?这么搞,我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儿?” “咳…”徐琬自知理亏,保证道,“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以后一定注意避开你英俊的脸。” 他冷哼,“懒得跟你计较。” 春雨找来湿帕子给他擦血迹,他边擦边往外走,恼怒之余却也不忘撂下正事,“那个崔言之还在等你回信儿。” 第144章 春潮奔涌 因为徐怀宁带的那句话,徐琬原本打算让春喜去虞敏德那里告知一声,她将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过去了。 可春喜劝她,“小姐,崔公子在关心您呢,您打发奴婢去回话不合适,您得亲自去呀,就算之后都不会再过去了,您也得当面跟虞老和崔公子解释清楚原因啊。” 行,她同阮氏说过后就出了府,结果去了望春巷没碰上,虞敏德说他已经回府去了。 徐琬口头感谢一番后掉头去了梨花巷。 隔壁的胖狸再次光顾梨居,在灶间叮铃哐啷翻柜踩碗捉耗子,春芽对崔言之抱怨,“公子,咱们这厨下分明没什么吃的,怎么就那么容易招耗子呢。” 崔言之背着庭院站在廊下,侧耳听厨房中的动静,轻声道,“若是没有耗子,狸猫怎会常来。” 那只胖狸花,他还挺喜欢的。 白梨花几乎谢尽,丛丛嫩绿叶片被西落的乌金宠幸,亮得刺眼,瞧着比边上墨绿的桂花树更鲜活,连带着树下那块青苔地面都少了沉闷。 “公子,是徐小姐啊。”春芽忽然咋呼出声。 崔言之骤然回头,便见一道倩影出现在敞开的宅门前时,不由错愕当场。 着鹅黄衣裙的明媚女子信步而来,穿过梨树和桂花遮蔽的院径,宛如一只游弋于油菜花中的黄粉蝶, 直扑扑朝他飞来,她扬笑道,“崔言之,你怎么总发呆啊。” 顷刻间, 院中翠绿天光全都汇聚成一束,随着飞来的黄粉蝶一起,齐齐冲进他的世界。 内心那方天亮得不能再亮。 崔言之露出笑容,比春日晴光还耀眼几分,又比风拂湖水还温柔几分,他专注地望着她,眼底满是欢欣。 徐琬迈上台阶,站在他下方,一低一仰间,少年心中,春潮奔涌。 “我哥说你来问我怎么没去虞老先生那里。”徐琬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忘记告诉你,我最近要忙别的事,暂时都不能去虞老先生那里了。” 崔言之笑容微微凝固,不肖一瞬又恢复原状,平静问她,“要忙别的什么事呢?” 她含混而过,“一些小事。” 他瞬间便明白了,她是不想告诉他。 初尝爱情的崔言之,还不太能控制内心欲望,他深知自己仁义端方的君子形象在她心中难以轻易摧毁,于是诱哄她,“阿琬,我们是未婚夫妻,迟早要成亲的,你不是说我们要好好合作吗?既然要好好合作,那我们之间就不能有所隐瞒,往后我的事都会告诉你。” 徐琬心道不告诉她没关系,她并不想知道。 但瞅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好像又不大好意思说出拒绝的话。 行,她想,反正他也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直说又何妨。 春芽早已识趣跑了,春喜和李二都没跟进来,此刻这廊檐下,就她和崔言之。 金光已转为蜜糖,粘稠的光线里,少年男女相望而谈,瞧着像幅美好画卷。 徐琬轻咳一声后,小声道,“就是突然发现还有人想杀我,我正查呢,你别跟人说啊。” 崔言之大惊失色,方才还弯着的薄唇瞬间绷平,颤声问,“谁想杀你?” 他陡然想起,之前还住在望春巷时,她某日半夜闯进来,莫非那时就是有人在追杀她? “我也不知道。”她有些无奈,歪头想了想,朝他轻松一笑,“肯定是嫉妒我。” 这样的玩笑根本不能调节气氛,崔言之忧愁地望着她,“阿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凡事不可逞强,一定要当心,保护好自己。” 虽然如今他看起来并非孤单一人,他有崔贤这门族亲,有虞敏德这位老师,有春芽这位小厮,可这些人并不能完全填补他缺失的心。 他的心在徐琬身上,他不想她有任何闪失。 “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他说完又垂下薄眼,语气带着几分失落,“可惜我如今无权无势,好像也帮不了你什么。” “话不能这样说呀。”徐琬不觉得有什么好忧的,反过来安慰他,“你不是要科举嘛,若是高中了,以后就有权有势了啊。” 她指尖摩挲着下巴,思索道,“我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好像还没中举……这么算起来,你还是挺厉害的。” 崔言之被她安慰到,扯出点笑意,“伯父只是下场晚,学识可比我扎实。” “阿琬,我会跟着老师好好学的,总有一日我能帮上你。”少年红着脸,攥着拳,一副急于表明心意的模样,许下未来的承诺,尽管当下看起来非常像在画饼。 可这世上最纯粹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莫过于一个少年赤忱的心和毫无保留的爱。 那些虚浮誓言和美好瞬间,会相伴永恒。 缺心眼的徐琬谢绝他的好意,“不用,我自己就能处理好。” 她笑笑,“我的事,你还是别参与进来,万一对方穷凶极恶,要杀你呢。” 崔言之想,若是他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走他父亲的路,他或许还能信誓旦旦说一句“我不怕,我保护你”。 可现实是他还需要徐琬保护,说这样的话未免太不知廉耻,他只能冷静下来,对她说,“好,我不给你添乱,但若是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可以努力站到高处,努力帮你。” 话锋似乎有些偏过头了。 徐琬失笑,“行,那你好好努力。” 见她似乎不信,崔言之有些无力,可也无从证明,罢了,日久见人心,她总能知晓他所言非假,也总能看见他的心意。 “你要回乡扫墓么?” 提这个问题难免会令他感到伤怀,可徐琬还是觉得该问一问。 “不了。”崔言之摇头,“老师要教我新东西。” 昭县离得太远,在中周东南方向的岭东道,纵是水路结合马车,来回至少也要花费月余,他早已安排守在老家的老仆年年扫墓祭祀,防的是当初他若出现意外,崔弋和李氏的墓无人祭拜。 虽然他如今没出意外,却也并不打算回去,于眼下的他而言,唯一富足的便是时间,他得抓紧多学,日后才能更好的独当一面,才有可能让陛下重新彻查崔弋死亡的真相。 再说日后成家,他总要为她撑起一片天。 崔言之心中如是想着,又觉得以徐琬的能力恐怕不需要他撑,罢了,各撑一半。 “阿琬,你还修道么?” 他问这个问题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既担心她说不修,又担心她说要修。 “修啊。”徐琬忽然想到她的书箱,忙叮嘱他,“灶间的箱笼,你帮我搬到书房去,别让耗子咬了。” “好,我明日就搬。”崔言之轻松起来,“你是不是明日就回乡了?” 他记得官员是明日开始休假。 “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太阳下山,天地一片糖色,春喜在门口唤她,“小姐,该走了。” 徐琬才恍然惊觉天色已晚,对他道,“那我走了啊。” “好。” 第145章 官兵撤走 “查到了吗?谁给巡城御史递的检举信?” 碧水飞云榭,闲雨晕四景。 玉冠华服的宋钰衣袂飘飘,端着瓷盅凭栏而立,投喂着池中的锦鲤。 亭中跪着一高大魁梧的男人,藏青箭衣,垂首回答,“还没有,据说是夜里突然出现在案上的,字迹做过处理。” 银针入水,泛起微微漪圈。 跟着是一把鱼食被撒下去,数十条肥胖的锦鲤倏然而至,红黄白黑,密密麻麻,瞧着有点恶心。 宋钰垂眼看那些锦鲤张嘴拱出水面争抢,不过几息,鱼食消失得一干二净,锦鲤各自游开,水面归于平静。 他慢悠悠转身,一旁伺候的婢女立刻上前接过瓷盅,递上帕子,宋钰一面慢条斯理擦着清劲十指,一面问地上的夔九,“马启打算怎么做?一直让人围着?” 马启便是巡城御史,正六品,下管五城兵马司。 “他说此事危及社稷,陛下已有耳闻,很是关心……”夔九瞄一眼他的脸色,瞧着无甚变化,才接着道,“他在其位谋其职,定要抓到细作。” “细作…”宋钰嗤笑着将帕子丢到侍女身上,抬起和煦眉眼,看向夔九,“他真是想立功想疯了。” “可否要属下出面同他谈?” 所谓的谈并非谈,总要用点什么威逼利诱的手段。 “不必。”宋钰面上笑容温润,眼神却冷,“本王现在还不打算扯下面具,随他去,至于那封检举信,可说不准是谁在蓄意陷害,你把人送去让他处理,别叫他难做。” 夔九瞬间领悟,“是。” “哦,对了,本王突然想起来,刘福清不是有处赌坊挂在他小舅子名下?里头也是鱼龙混杂,可说不准有什么。”他转了转脖子,道,“你依葫芦画瓢,让刘大人好好管教管教下属。” “是,属下回去后即刻去办。” 夔九又问,“那真正递信之人,可还要查?” “随便查查,不必费太多心思,查不到也无所谓,把武场盯紧便是,想在老虎身上拔毛,本王得叫他知道,只能有来无回。” 宋钰敛眉沉思片刻后道,“注意一下郑明锐,楼里的人可有回禀过异样?” 他与郑明锐真正相识是在几年前一次秋狝上,彼时他看中他猎物的狠辣,耳闻过他在郑国公府的生活。 正所谓,苦命人最卖命,郑明锐俨然绝佳的鹰犬走狗。 他在成为他的幕僚之一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出建春江楼,当时他还不太信任他,想看看他究竟能有多大本事,便由着他自己折腾,倒不曾想,春江楼在他的管理下,越做越大,能探听不少权贵官员的秘辛。 如今更是能洗钱,简直一举两得。 春江楼建成后,他又提出建地下武场,不仅能网罗部分权贵的罪证,还能就此收用不少江湖人士卖命,而碍于武场需要高手镇场,他主动提出让夔九管理,这点令宋钰很是满意。 宋钰不得不承认,郑明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从前是窝在郑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嫡公子,差叫人以为他是个鱼目,幸得他慧眼识珠。 为免厚此薄彼,也为防他,宋钰便让他与夔九一同管理春江楼和地下武场。 尽管后来二人分管,他也不曾多问,却是让夔九在春江楼中插有眼线。 “没有。”夔九道,“楼中一切正常,郑明锐也不常去,用不用属下派人盯着他?” “盯着。”宋钰谨慎多疑的毛病发作,看谁都可疑,“还有他那两个侍卫,先别支走,看看会不会做什么。” 夔九颔首,“是。” 宋钰便转而问起另一件事,“那批流民送进崿山,都安置妥当了?” “安置妥当了。” “好,渭北那边你暂且先不去,去渭西,帮覃荃坐稳局面,顺便找个崿山那样的地方,先准备着,今年若是碰上南地有流民,我们要收入囊中。” 覃荃便是新任的渭西布政使,接替曾经的魏廷。 “是。” …… 马启并不知地下武场背后究竟是何人,他查过登记的店薄上的名字,是个不见经传的江湖之人。 当然他不傻,能在上京开武场,还开得那般大的,必定在朝中有人脉。 若换往常,他肯定行事小心,可现下不一样,细作之事是由不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何况他还不想闭。 常言在哪儿做生意都得会打点关系,送钱送礼是必然,巡城御史官职虽不大,却是多少能揩点油水,马启干得也算滋润。 可人总是贪心的,物质满足后,精神又不满足了。 在权贵云集的上京,他一个小小的巡城御史,也不过一只蚂蚁而已,上头是皇帝和御史台,下头还有那些猖狂的权贵,长久的两头受气,只能增长贿赂满足后产生的空虚感。 倘若能抓住细作,必是大功一件,没准儿能往上升一升。 遇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谁不想往上爬。 他就是要死死咬住这只肥鸡。 可哪曾想,还不等他抓住细作,便又收到一封检举信,拆开一看不得了,竟是告发他顶头大上司刘福清的赌场里有细作。 马启当场被吓出一身冷汗,他揩完汗镇定下来,料定是有人恶作剧,正琢磨着要不要装作没收到,便听到刘福清找他。 他忐忑前往,刘福清则开门见山,直指细作之事都是子虚乌有,还将构陷之人给抓到了。 上司如此厉害,越发衬得他蠢笨无能。 触手可及的功劳一下没了,还平白挨一顿骂,马启有苦难言。 …… 西坊武场外的官兵只围了两三日就撤了,巡城御史贴出抓到构陷之人的告示,安抚民心。 郑明锐得知消息时,正在寒舍给他大姐二姐写信,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宋钰不同于宋钊,他处理任何事都能抓住关键,分清主次,然后直击要害,从不将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譬如当初郑翀求助的是宋钰,他只会立马杀掉郑语馨,将其伪造成畏罪自杀,再反手干掉郑翀,吞掉郑国公府的产业,保下那些收买的官员。 反正郑翀也就是个钱袋子的作用,该舍就舍。 再如今日,所有人都在关心能不能抓到细作,却不知有没有细作全在一念之间而已。 玉汝心知此事与郑明锐有关,不禁忧心忡忡,“公子,您说齐王会不会怀疑到您身上?” 依宋钰的性子,那是必然的,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派人在盯他梢了。 郑明锐折起干透字迹的信,淡然道,“做都做了,想他怀不怀疑有什么用。” “那咱们该怎么办?” “怕什么,不轻举妄动就是。” 事已至此,他只烦要重新想法子,倒不担心玉书,毕竟若是一丁点察觉危机的能力都没有,他也不会让他去办,更不会让他成为侍卫。 玉汝还是忐忑,“但他可是宁错杀不放过…” 郑明锐轻笑一声,“放心,齐王不会随便杀我的。” 宋钰扮猪吃虎,往日为坐实无心政事,游手好闲的形象,鲜与朝中官员来往,可用之人并不多,何况他管春江楼管得还不错,宋钰不会傻到因为一点猜忌就杀他。 “找支靠谱的镖队,把这两封信,还有两幅祖母的画像给我大姐二姐送去。” 玉汝接过信和画,有些奇怪道,“小的还以为您不会给两位小姐写信呢。” 郑明锐端起茶吹了吹,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她们毕竟是我姐姐。” 玉汝细想也是,亲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嘴上不说,心中挂念。 “那公子,明日就是清明了,您要去给…额,老爷扫墓么?” 郑明锐抬眼瞥他,眼神分明在骂蠢货,饮一口茶后,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他儿子,他儿子在京西山中干皇差,吃皇粮,风光得很,他要真在阴曹地府缺钱花,自会托梦找郑明昂。” 玉汝:“……” 第146章 驯化野马 青阳府地处山西道偏南,骊县又处青阳府西南一隅,从上京到骊县,花掉足足三日半的时间。 马车外是潺潺雨声,浓浓雾色,天地重合,阴阳相开,已分不清行走在外的是悲伤欲绝的生者还是留恋徘徊的亡魂。 空蒙黛嶂下,玉带乌水绕城而过,田地间稻麦青盛,官道旁站着避让飞溅泥浆的百姓,麻木望着驶过的马车,瞧着面色忧苦。 徐家一行人方至老宅,正歇着,便听留守的老仆便匆匆来报,说骊县县令递来拜帖,有要事求见。 徐庸虽年年回去,却很低调,青阳府的一众官员纵是想见他,也不会选在清明上门叨扰。 这位求见的县令名唤孟丙扬,是今年才接任的,老县令已于去年底致仕,徐庸对他有点儿印象。 天佑二年的举人,出身寒微,补职县令,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清正廉明,政绩不错。 此时孟丙扬正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袍,忐忑不安地端坐在厅中,连口茶也不敢饮,一见徐庸,慌忙起身见礼,“下官孟丙扬,见过徐大人。” 徐庸道,“无需多礼,你来见我,是有何要紧事?” 他猜测着,不外乎是骊县有什么困难之处,或是有什么无法做主的不白冤屈。 然而这些都不是孟丙扬求见他的原因。 孟丙扬来此,只因他一上任,盘点县中人口土地时,意外发现往年县中粮食产量存在虚报,按照鱼鳞册中的土地数量来算,亩产惊人,他又悄悄去架阁库中翻了翻文兴年间所编的鱼鳞册,两相对比,新编的鱼鳞册中,土地数量竟还减少。 他心下大骇,却也明白不宜声张,在县衙中仍旧装得若无其事。 只是夜里总思来想去难以入眠,于是打算将此事禀明青阳知府,可又担心自个儿初来乍到,人微言轻,上峰不予理会。 因此在得知徐庸年年回乡扫墓后,便生出拜访他的念头。 “徐大人,两者数量悬殊,差了近八百亩。”孟丙扬年纪轻于徐庸,生着副老实文相,瞧着神色愁苦,比着八字的手微微发抖,语气隐含怒意,“再过几月又至秋收纳税之际,这不知所踪的八百亩折算下来,就是近两百五十石,若县县如此,岂非危害国库。” “下官尚且还不知其余三县如何,但咱们骊县,百姓可耕用之地,人均还不足三亩,仅靠这点儿地,交完税后能剩几粒粮食,恐怕真要靠捕鱼挖野菜才能勉强过活了。” 徐庸听得面色凝重,他祖籍虽在此地,却不在此长大,而是自幼随着徐克寅去渭南道上任,在渭南成长求学。 直至徐克寅晚年逝世才回到此地,如非清明,不会回来,是以他对骊县乃至整个青阳府的具体情况都不甚清楚,从前也鲜有官员来会见他。 但他心中却明了,不要说区区一个骊县被地主乡绅侵吞田地,便是放眼整个中周,这样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无论哪朝哪代,人口和土地作为两种基本资源,都不可避免地会遭受掠夺,合法掠夺或许有助社会发展,但非法掠夺一定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危害。 也正基于此,文兴帝才会大搞新政改革。 高堂上的天佑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奈何不得,新政被废就是因为阻力太大,不要说推行地方,光是在朝会上论一论就能吵得彼此脑仁疼。 “孟县令,此事我会向陛下禀明。”徐庸安抚他,“两本鱼鳞册,你定要收好,也许不日用得上。” 话是这么说,可孟丙扬心里清楚,徐庸只是吏部一个侍郎,不是首辅,更不是皇帝,纵使是知晓骊县情况又如何?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可他到底存着点希冀,就是想叫朝中百官知道,想叫皇帝知道,挨着皇城根的地方都如此肆无忌惮,何况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当然,那些被侵吞兼并的土地也并非全是地主乡绅干的,罪过不能全让他们担着,那些个权贵官僚也同流合污。 他少时曾钦佩文兴帝推行的改革之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在地方上参与,但可惜还不等他做官就被废止了。 他想,如今该是重提之时了。 “有劳徐大人,下官说这些,不是想叫您为难,或是让您为骊县争取好处,下官只是请您为骊县百姓,亦或是中周百姓上陈事实,请陛下,还有朝中诸位大人,把目光往地方上放一放。” 他说得动容,“您放心,下官既任骊县县令,便会竭尽所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 徐庸心中感慨万千,终是只拍了拍他肩,“有尔正吏,乃骊县百姓之福。” 孟丙扬惭愧有加,“下官刚上任,未有政绩,如何敢当。” …… 骊县如其名,养马,还曾是战马,但因马倌将本土马与北凉马、西樾马混合配种得出更为优质的良驹后,骊县的马渐渐不再作为战马使用,而是被卖作家畜。 徐家老宅旁就有一处养马场,外头雨势变小,徐琬闲不住,久坐马车后只想到外面闲逛,更琢磨着买一匹马。 只因徐怀宁一路骑马,恣意得很,她看着眼馋,况且马车久坐难受,她想学徐怀宁,骑马回上京。 是以徐怀宁便撑着伞陪她去马场看看。 连排的草棚马厩中关着数十匹马,各个高大,毛色油亮顺滑,瞧着并不比混血的赤霄差,但徐怀宁说要比速度耐力才能看出差距。 马倌作陪着介绍每一匹马,有公有母,有成年马,也有小马驹,颜色有黑有红,有棕有白。 徐琬看来看去,挑中一匹黑马,母的,刚成年,高大健壮,通体黑亮,鬃毛飘逸,但她选它不是因为这些,只是因为它一直望着她。 而她相信刚刚他们的对视,是一种跨越物种的交流。 牵马回去时,徐怀宁问她,“你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 “它是母的,我看叫墨玉好了,随我。”徐琬说着问它,“你看行不行?” 它好像能听懂,发出一声低鸣。 “呦!”徐怀宁挑眉笑道,“选得不错嘛,很有灵性啊。” 徐琬摸了摸墨玉,纠正道,“不是我选它,是它选我,咱俩这是互相选择。” “都一样,明日扫完墓,我去给你买马具。” “那就有劳哥啦。” 兄妹俩牵着马回去时,阮氏和徐庸正站在门外屋檐下说话,看来是送走那位县令了。 只是不知二人在说什么,瞧着脸色都不大好。 瞅见他俩牵马回来,阮氏只问了一句,得知是徐琬买的后,便没再说什么。 将马交给老仆后,四人一道进去,徐琬便顺嘴问了问方才他们在聊什么。 路上的几日,徐庸同她讲官场,讲社会,讲民生,本意是聊天打发时间,不曾想她听得认真,对他提的问题答得也自有一番见解。 他心中还甚是可惜自家闺女生错性别。 因此徐庸便打算将孟丙扬所说之事换一种说法问问她。 “你如何看田地买卖之事?” “适度合法的买卖是正常的。不过须谨记,田地乃财富之母,掠夺之源。毕竟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自古而已。”徐琬口吻一点也不稀奇意外,接着又道,“荀子不是说过,人之初,性本恶吗——” 徐庸打断道,“非也,是孟子云,人之初,性本善。” 徐琬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我就觉得是人之初,性本恶,抑或者是有善有恶,二者此消彼长,但总归是生来就有恶的。” 徐庸不赞成地摇头,徐琬不服道,“那照您和孟子的说法,既然人之初,性本善,这世间又为何有坏人呢?是何人教他们掠夺的?世间第一个坏人是从哪儿学坏的?所谓一样米养百样人,总不能是米的错?” 忽然她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冷笑道,“没准儿就是米的错,吃饱了撑的,贪得无厌。” 徐庸:“……” 还不等他开口反驳,徐琬接着妙语连珠,“正是因为人有原始欲望,存在恶念,难以自我克制,难以服从管制,才用道德礼教来驯化,就跟驯野马一样,律法和皇权则是缰绳马鞭,甚至是刀,因为若是野马到最后还不能顺从,那便只有一个结局,死。” “咱们再回到方才的问题,我知道您是想问土地兼并,我之所以说荀子那句话,是想告诉您,人生来就有欲望,就有恶,道德礼教实则并不能彻底驯化,您看驯化后的马不一样也会踢人?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咱们再说史上出现过多少次乱世,贫民百姓跟着那些枭雄起义卖命,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历史周而复始的重演罢了。” “一呼百应的起义者在当权后,早就忘记当初画的饼了,他们爬上了高处,获得了绝对的权力,甚至主宰着律法,手中握着的是缰绳马鞭和寒光锃亮的刀,再无人敢驯化他们,而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则是驯化野马,可怜野马只能祈求这位马倌性温仁义。” 徐庸怔然望着她,此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家闺女的思想真的异于别的闺阁女子。 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太清醒。 太清醒的人,注定要抗争,而抗争注定要流血。 “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徐琬随口一答,“看书啊,瞎想呗。” 第147章 大逆不道 闻言,徐庸敛了敛眉,犹豫着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抑制?” “您问我啊?”她很是意外,想了想还是摇头,“我不懂政事,就不班门弄斧了。况且如何抑制牵扯国策,陛下和您,还有朝中大人们必不可能没有法子。” 这是自然。 但徐庸似乎铁了心想知道她的想法,抚了抚须道,“那爹换个问法,该如何推行抑制之策才能减少阻力?” “爹,您这就为难我了啊。”她忍不住叫苦,似是很不情愿,可嘴没闭上,“常言猛药去疴,抑制之策要想有效,那必得要狠,循序渐进的温药是不抵用的,那么推行下去的阻力自然也就无法减弱。” “您看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新法条例是不是很好?若能顺利推行,北宋再现中兴气象不无可能。可这与明晃晃从地主豪强和世家手中抢钱没有区别,你说他们自私,可他们就觉得那是本能的趋利避害,是以他们引经据典,歪曲事实,极力阻拦,直至新法被废。” “反正王朝覆灭,同他们何干,携金银细软举家南逃,重扶新帝便是,要不怎么说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呢。” 徐庸皱眉,“那照你所言,没有办法了?就任由它发展?” “非也,事未易悉,而众议喧哗,岂容不思所以为救止者乎?” 跟着她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眼神跃跃欲试,“爹,其实并非全无办法,只是我这个办法有点大逆不道,我怕您打我。” 少女乌黑眼珠里散布着微小碎光,瞧着狡黠又灵气,还有隐藏着一丝坏心思。 “哦?”徐庸不由好奇起来,且不说他从未动手打过她,就数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会怕他打她,得是多大逆不道的话,“你且说来听听。” “先说好,您别打我啊。”徐琬不放心地再次叮嘱,还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侧身往外挪小碎步,准备随时逃跑,“我觉得文改不行,武革嘛,学黄巢啊,天街踏尽公卿骨,把不听话的地主豪强和世家全给灭了,重新洗牌,新政不就能毫无阻力地推行下去了?” 恶鬼的想法极为简单粗暴,牌桌上有人不听我的,不按我的规则玩,不要紧,直接拖下桌弄死。 这套手段无非围绕一个“权”字,是话语权,也是控制权。 而权力意味着能使人服从,它之所以管用,就是因为它能伤害人,而人怕疼怕死,例如官吏能打人板子,皇帝能砍人脑袋。 那是根杀威棒,是柄砍头刀。 平日藏在道德威信和律法里,不露真相,但谁都知晓它的存在,谁也不敢以下犯上,不敢越雷池半步。 是以绝对的武力压制意味着拥有绝对的权力,谁不怕死就继续挑战,继续反对,正好可以杀鸡儆猴,以一儆百。 果真重逆无道! 阮氏被那番话吓得花容失色,徐怀宁则暗抽凉气,而徐庸被惊得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瞧三人的反应,徐琬也不禁有点儿发怵,“你们可别打我啊。” 四处湿漉漉的老宅里倏然寂静,细雨滋润过的空气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水珠顺着叶脉滑落,坠到草丛里,不见踪迹,也坠到僵冷的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徐庸默不做声地看着她,眉头拧成川字,神色复杂。 他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爹,纲纪就是得利者用来束缚被压迫者的人性的。” 彼时她跟着西席学习,方听先生讲过一点史,便发出如此稚子之言。 后几年间,她按例读完《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又陆续浅读过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经史子集。 百家思想在她心中碰撞,激发出另类的思想。 他为她请的那位西席曾提醒他,令嫒离经叛道,应重读女四书。 时下男子虽慕女子才情,但普遍认为读书太多并非好事,或者读书当读女子四书,按照夫妻纲常来讲,读过太多书的女子通常难以管教,更难被驯服。 不过徐庸从不这样认为,他只是心中感慨,离经叛道的女儿长大后仍然离经叛道,也不知是坏还是好。 徐琬以为他就算不打她,也该骂她一句“混账”才对。 可他没骂她,只是满眼忧愁地看着她,良久后才轻声问,“这也是你自己的想法?” 她微点了下头,等待着平静之后的狂风暴雨。 然而徐庸什么也没说,轻轻叹息着摸了摸她脑袋,转身朝屋里去。 他知她心中有分寸,明白方才那些话不该说,无需他提醒,更无需他纠正。 他的女儿自有一番天地要闯,哪怕前路不明,满是荆棘。 徐琬正奇怪自家爹反应怎么如此平淡,便猝不及防被徐怀宁弹了下脑门,疼得“嘶”了一声。 “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他轻斥,“方才那些话若叫别人听见,该说你是逆贼,咱们全家都得下狱。” “我以后不说了。”她唇立刻抿得死死的。 阮氏沉下脸,严肃告诫,“这些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往日不拘你看书,不是让你学些忤逆之言的。” 徐琬叹气,“我错了,娘,我下回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 绵绵阴雨罩住天地,沉闷又压抑,仿佛一只巨大囚笼,囚住繁华的上京。 天佑帝刚结束皇陵祭祀,回宫途中,恍惚间又想起被他赐死的魏灵。 自她死后,他便时不时梦见她,梦见她神色忧郁哀伤地同他哭诉,梦中他不觉得她是已死之人,反而耐心温情地安抚她,哪知下一刻,她便一条白绫绕颈吊在永安宫的殿中,就晃悠悠挂在他面前,脚尖垂地。 但他没被吓到。 他是真龙天子,又是太上老道君座下弟子,区区一只不成气候的怨鬼能奈他何,还不是只敢来梦中扰他。 不过总梦见魏灵,他也烦,于是命人将玄铁法剑悬于帐顶,果真安睡至今。 由此,他愈发肯定这剑是个宝贝,深信不疑它能助他成仙。 可此刻又想起魏灵,天佑帝不由怀疑,她的怨力是不是又提升了。 再由此想到捉鬼之事,他记得去年渭西、渭北两道就闹鬼。幸得早已拨款工曹,在当地遍修道观,才能有天师做法,驱邪捉鬼。 法事后,当地果真安宁。 看来光用玄铁法剑镇压不行,得捉住她。 正好随行中就有国师和被他封为“护国法师”的玄虚,天佑帝当即便命二人一道入宫前往凌霄殿,准备谈经论道。 第148章 法器养灵 空阔的凌霄殿中仅置有几个蒲团,正中是天佑帝的宝莲法座,丹炉有专门的内侍看守,炭火一日未曾熄过,氤氲出的袅袅烟丝盘亘在太上老道君的脚下,仿佛是踏着仙界云雾而来。 天佑帝坐在法座上,直截了当道,“朕近来被玉贵妃的幽魂缠住,想让你二人捉她。” 玄虚没接言,双手交握,藏在宽大道袍中,虚眼瞄向对坐的国师,国师拱手作太极握,颇为自信道,“此事不难,臣在宫中开坛做法即可。” “那此事就交给你了。”天佑帝神态放松下来,转而对玄虚道,“你献给朕的那柄法剑,果真是件宝物,镇邪祟甚是有效。” 玄虚忙一拱手,也作太极握,“恩师还未仙去时就曾嘱托臣,那法剑唯有握在陛下您这位命定之人手中,方可奏效。” 这话令天佑帝大为受用,不由眯眼含笑,“尊师真乃神人也。” 接着又想起另一桩要事,敛去笑意道,“渭北布政使才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渭北又有邪物作祟,城中有不少人失踪,可是去年捉的鬼又冒出来了?” 若是去年捉的鬼又冒出来,可见去年那帮做法的天师都是些招摇撞骗之人。 这如何能承认。 国师立刻接言,“陛下有所不知,渭西、渭北一带广有深山密林,日月精华汇聚,天地灵气充沛,而其府内又人稠阳盛,最是吸引精怪邪祟。” 闻言,天佑帝面色凝重起来,急声问,“朕命工部修的道观不能镇住那些邪祟?” “寻常道观,应是不能。” 天佑帝不清楚道观还分寻常和不寻常,便问,“那依尔等看,该用何办法?” 玄铁法剑只有一柄,总不能拿去镇压两道,且不说发挥的效用能不能遍及两道,关键他也并不想大方舍出来。 谁知日后会不会有精怪邪祟来上京作乱,他得留作自用。 他虽修道,可他并非符箓派,不懂画符咒语和捉鬼。 他是丹鼎派,内修心,外修身,炼制金丹而求得道成仙。 国师定了定神,道,“陛下可在两道修一座诸神观,以诸神之神力镇压邪祟。” 天佑帝道,“建在何处为妙?” “具体建在何处,陛下得容臣观一观风水。”国师捻了捻指,道,“不过这诸神观,须得建在两地接壤之处的风水穴口,唯有破其风水,使得灵气尽散,方可奏效。” 天佑帝略微思索片刻,明白确实是这个理,便道,“那你择日走一趟,早些定下此事,朕也便于和内阁商议。” 处理闹鬼之事可与处理寻常政务不同,寻常政务诸如天灾人祸,一旦没处理好,有碍贤君名声,闹鬼若是没处理好,并不会牵扯到他。 至于民间会不会谣传“昏君当道,天降惩罚”,那是绝不可能的,那些捉鬼的天师才该站出来顶罪。 坐这半天,药香也闻够了,天佑帝精神好起来,忽而想到方才国师提到两道灵气充沛,不由产生一层困惑,“按理,朕的皇宫应是风水绝佳,自是能汇聚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可朕修道以来,仍是偶感倦怠,这是为何?” “陛下。”沉默半天的玄虚主动接言,“恩师曾说,玄铁法剑乃养灵妙器,臣曾见他用法剑引气渡身,涤心净气。” “哦?”天佑帝顿时兴致大增,“是如何养灵,又是如何引气渡身的?” “须设法阵供奉法剑,日日香火不断,使其尽吸天地灵气精华,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再以独门密咒,辅以符箓淬之,将剑气化入水中,饮尽即可。” 常人听起来,只会觉得离谱,然而越是离谱,天佑帝越是深信不疑。 他听完后,下意识便开始想该在何处设法阵供奉法剑合适。 这凌霄殿是用作日常修行和炼丹的,肯定不能用来作供奉之地,常道心诚则灵,养灵气亦得心诚。 思来想去,唯有再修一座。 国师探究地望向玄虚,只见他老神在在地盘坐在蒲团上,清瘦身姿显得道袍空荡,像披着被单,低眉垂目等候天佑帝的回应。 什么法器养灵,引气渡身,他可从未听过。 “朕观此法甚妙。”天佑帝心情更美几分,似乎已经被引气渡身,体会到涤心净气的飘欲成仙的滋味,“朕要再修一座观殿供奉法剑,至于观殿之名,就取‘祈灵’二字,如何?” “甚妙。” …… 清明假转瞬而逝,徐琬骑着墨玉同家人一道返回上京,她还惦记着武场,入城后便扯了个借口,独自去了西坊。 转了一圈,并未看见官兵,一问才知早几日就撤走了,也根本没有什么细作,都是有心之人构陷的。 武场在西坊以西的角落,藏在错综复杂的深巷中。 徐琬将墨玉拴在巷外一家杂货铺前,托店主照看,只身踏进巷里,行至尽头一拐,便见一处小宅门,就是寻常人家的那种宅门,破旧到不起眼,门口挂着两只血红灯笼。 灯笼下站着两个魁梧大汉,齐刷刷盯着她,目光尖锐不善,不着痕迹地伸手按着腰间的刀,随时准备动手。 啧,明显她看起来就是个弱女子啊,干什么这么防备啊。 可惜巷窄,没法儿眺望,只能隐隐看见里头似乎有楼,徐琬凝神听了听,没有听到里头有寻常武馆的那种打斗声。 这地下武场也忒低调了。 “两位好汉。”徐琬笑着上前,盈盈施礼,“烦请问这儿就是地下武场么?” 一人冷眼瞥她,“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离开。” 那就是了。 徐琬仍旧笑着,“小女子听闻此地可以雇江湖高手,是以专程前来,想雇人行个凶,二位可否让小女子进去?” 方才没做声的人此时开口,语气冷硬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官府下发的牙牌?” 说着他摊出手。 “……” 徐琬懵了,李二怎么打听的,怎么还要牙牌?地下武场不该都是匿名吗? “一定要么?不能匿名或是化名么?小女子是瞒着家中人前来的,恐不能提供——” “离开。”那人不耐烦地打断。 “大哥。”徐琬改了称呼,决定对他的冷漠不予计较,再度软下语气,“提供牙牌就能进了?” 他冷哼,“自是不行,筛查无误仅有资格入第一道门,待缴纳钱财后方可得一木牌,凭牌入武场,你只听他人讲武场能雇江湖高手,没听过武场的规矩么?” “他也是道听途说,不清楚内里规矩,还得劳驾两位大哥告知一二。” 徐琬心道还是喊“大哥”管用,李二打听得虎头蛇尾的,回去定要扣他月例。 “小女子听说江湖人士可以上擂台比武,不必缴纳钱财。” “谁跟你说的?”另一人立刻不高兴了,好似受不得旁人胡诌规矩,“想上擂台就得交钱,那可是押金。” “比武有输赢,可是要赌钱的。”适才问身份文书的那人再次开口,神色讥诮,“当是什么人都能进,什么人都能上擂台啊。” “那押金…是多少两?” “二十两。” “……” 二十两对于江湖高手来说,并不难挣,押金只是一道门槛而已。 他继续道,“你一女子又无须上擂台,问押金做什么,交足二百两就可得木牌了。” 徐琬心道,当然是因为舍不得钱啊。 一想到日后要养一帮人,经济压力大,又刚和郑明锐闹僵,断了财路,她就不得不精打细算,每一文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多谢两位大哥,小女子回去取牙牌,改日再来。” 第149章 别走错路 说是这么说,但徐琬可并不打算用自己的牙牌。 一来顶着徐家的身份恐招致麻烦,二来会被那真凶察觉。 不过话说回来,这武场定实名制的规矩,来此的那些达官显贵难道一点意见没有?都不担心自个儿留下把柄? 还有,当初郑语馨用的是自己的牙牌?她不怕雇凶之事泄露? 不过转瞬一想,她或许用的是家中奴仆的牙牌,毕竟地下武场的的确确算郑明锐的地盘,说不准看她出自郑国公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了。 反正郑语馨要做坏事,郑明锐只会隔岸观火,冷眼看戏,并不会加以阻拦,没准儿还会成人之美。 徐琬一路想着,骑着墨玉回府。 …… 齐王府的飞云榭里,宋钰没有端着瓷盅喂鱼,而是在抚琴,琴音空灵悠远,栏外锦鲤在碧池中欢游成群,侍女在煎茶,瞧着相当风雅。 但枯坐在旁的郑明锐并不喜欢这种风雅,只觉得碍眼。 他在春江楼听妓子抚琴唱曲儿曲都快听腻了,这会儿低眉坐在这水榭中,装认真聆听的样子,难受得要命。 正分神想着宋钰叫他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只听琴音戛然而止,他疑惑抬头,正好对上宋钰的目光,他笑得和煦,“本王弹错了,你没听出来?” 废话,他压根没听,若是问他如何评价,他倒能搜肠刮肚奉献两句溢美之词。 郑明锐平静开口,“殿下知道的,我不善琴音。” “本王以为你听春江楼那些姑娘们日日弹奏,总该会些。” 嗤,他怎么可能会,他最讨厌的就是抚琴,从前府里曹氏母女二人惯爱抚琴,郑明昂则迫于君子之艺苦练过,彼时正房日子难过,母子三人的琴音像是炫耀般,日复一日,可谓精神折磨。 “殿下说笑了,对牛弹琴罢了。” 宋钰“哈哈”一笑,道,“今日叫你来,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底下人说你同徐庸的女儿走得很近,是怎么一回事?” 他面上笑容不变,笑意却不达眼底,真实面目藏在这副人畜无害,温润如玉的假面背后,借着那双眸子窥探一切。 哪是什么听说,是叫底下人查他。 郑明锐一脸原来如此,丝毫不虚,他从不刻意隐瞒同徐琬的来往。 这世上就没有不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宋钰此前不知道,只是因为他没派人查而已,越掩饰反而越能证明有鬼,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大大方方让他查。 “她名声不好,我出身不好。”他语气有些吊儿郎当,“正好相配。” 宋钰笑容一顿,“想成家了?” 他才想起原来郑明锐也将至及冠之龄,从前是无人替他操持,加上他为自己做事,无心儿女私情,是以终身大事迟迟未定。 如今没有了郑国公府,家中只剩个老夫人在庄上颐养天年,其余两位姐姐又已远嫁,怎么说,他这位靠山也该替他操心操心。 “是本王疏忽了,险些耽搁你的终身大事。”宋钰的笑意中含了两分愧疚,话锋一转道,“只是我听说这徐庸女儿又定亲了,定的正是那位揭露郭安近通敌谋反的少年,好像是崔弋的儿子,叫…叫……” 他苦想一阵没想起来,还是郑明锐替他补充,“崔言之。” “哦对,就是叫崔言之。”宋钰笑容变得揶揄起来,“明锐,他可是你的情敌啊,作何感想?” 郑明锐无语,面上却扯了扯唇角,语气苦涩,“殿下何必戳我痛处?” “哎,这算什么痛处,徐家小姐不过定亲而已,又不是成亲,婚事还有回旋余地,你何不争取一把?” 他甚至提议,“若你真属意徐家小姐,本王就让王妃替你走一趟,如何?至于聘礼,春江楼和地下武场都是你建起来的,功劳最大,想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 宋钰此时善心泛滥,被郑明锐婉拒,“多谢殿下厚爱,只是那崔言之同徐小姐年纪相仿,又有举人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既已定亲,想来徐小姐和徐侍郎不会反悔,我就不上赶着自讨没趣了。” 知他有他的骄傲,宋钰作罢,“罢了,那我让王妃替你留意留意别家姑娘。” “有劳殿下和王妃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徐家小姐接触下来如何?”宋钰看着他,漫不经心道,“还是夔九提醒本王,本王才知道,好似与她有过过节之人,下场都不好。” 郑明锐认真道,“她同别的闺阁女子无甚区别,殿下想问什么?” “夔九说她会武,本王不信。” 郑明锐状似意外,“是吗?夔九同她交过手?” “没有,不过是猜测罢了。”宋钰笑问,“你不知道? ” 郑明锐无奈一笑,“我自然不知。” “那看来你同这位徐小姐交情不够深啊,难怪她选崔言之定亲。”宋钰饶有深意地望着他。 郑明锐叹气,“无奈缘浅。” 侍女刚冲好茶,端到他面前,清亮茶汤装在玉盏里,使盏碧透出一种温光,美得妙不可言。 宋钰抬手示意,“尝尝看。” 郑明锐照做,刚喝完,他就半认真半玩笑道,“本王在里头下了毒。” 池风吹动纱帷,反而让亭中产生剑拔弩张的气氛。 “殿下不必此时告诉我。”郑明锐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回应他,“您应当等我背叛您,毒发后,受尽折磨时再告诉我。” 正如他控制春江楼的叛徒,等他们真正见识到毒的厉害之处,为求活命,什么都能做,可比口头恐吓管用多了。 “明锐别当真,开个玩笑罢了。”宋钰笑着起身,抖了抖衣摆,不急不缓道,“前几日有人向巡城御史检举武场内有细作,本王是怀疑过你的。” “哦。”郑明锐毫不意外,无所谓的语气道,“那殿下怎么不毒死我?” “怎么,伤你的心了?” “不敢。” “你若处在本王这个位置,也会如此的,不是不信任你,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宋钰缓步走到他身边,俯身拍他肩道,“你知道徐庸投靠晋王了,本王无意对付一些弱流之辈。” 郑明锐感觉他同宋钊真是不一样,性子温和,极少泄露戾气,连一句警告的语气都这么温柔。 不过他口中的弱流之辈是谁?是徐琬还是庄上的老夫人? “可朝中不是传陛下要让徐庸入阁辅佐您?” “看,春江楼的消息网总是这么灵通。”宋钰似乎很无奈,抻了抻身子道,“徐庸若是能回心转意,拜本王的码头,那倒是能遂父皇的意。” “不过可惜,本王早就知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宋钰不笑了,神色淡淡,“他要效忠皇叔,注定挡路。” 郑明锐问,“殿下要杀他?” 宋钰被这话逗笑了,“不至于,又不止他一人效忠皇叔。” “我只是在提醒你,提醒你别走错路。” 第150章 托人送信 宋钰不是不会杀徐庸,只是没打算专程杀,他的重心暂且不在朝中重臣身上,而是在培植势力上,以期有朝一日与晋王,或是皇上兵戎相见时,能有绝对胜算。 是以即便清楚哪些人效忠晋王,他也不急着拉拢或是动手除掉,毕竟他们的存在,能抗衡梁示崇,大大省去他的精力。 等两方争斗得差不多,他再收拾收拾残局,坐收渔利。 况且安东那边,祁稹还没罢手。 回寒舍的路上,郑明锐琢磨着宋钰想对付徐庸也好,这样徐琬才能死死咬住他。 只是现下夔九会严盯武场,没法儿篡改花名册,只能动用别的法子了。 途经一书铺时,他叫停马车,没理会玉汝,径直进去,不肖片刻,他便从里头出来,拿着本书。 马车上的玉汝惊奇道,“公子,您还买话本子啊?” 郑明锐这才注意到,那书铺的伙计给他拿的是《幻情记》,他盯着手中的书愣了愣神。 “公子,您挑的这本《幻情记》在书局书铺卖得可火了,连戏班都排了戏,讲穷书生和女鬼相爱……” 玉汝在一旁滔滔不绝,下一瞬就被那本书砸中脑袋,“哪儿那么多废话。” 吓得玉汝当即噤声,以为他是在齐王那里受了气,捧着书小声问,“这书您不要了?” 郑明锐钻进马车,冷淡声线从里头飘出来,“不要了。” 玉汝一下又开心了,喜滋滋揣好,他还没看过《幻情记》呢,都是听春江楼的姑娘们在讨论。 马车驶走后,没人注意到又出来一个年轻人,朝着另一方向去了。 那年轻人径直去了徐府,将一封信交到徐琬手中。 他说是位公子让他帮忙送来的,徐琬一下就猜到是郑明锐,上京能与她扯上关系的公子就没几个。 她有点无语,郑明锐这又是搞的哪出,从前有事都是让她直接去寒舍,现在还托个陌生人送信,神经兮兮的。 拆开信封,里头信的内容简短至极,大体是说日后不便私下见面,若想进武场,就先去个地方,那里的人会替她安排好一切。 看,他果然有办法。 不过郑明锐干什么突然这么好心,竟然不同她谈条件了。 徐琬两指拈着信,思索着究竟要不要去,万一是陷阱可就不美妙了。 她可不想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门口的光影适时一动,春喜端着个东西进来,“小姐,您的新衣裳做好了。” 徐琬兴致缺缺地扫了眼,是阮氏年前替她裁的新布,西子色。 “夫人让您先试试,看哪里不合身再改改。” 春喜抖开衣裳,上身是件对襟贝扣半袖衫 ,前胸绣有如意纹,下身则是件绣栀子的百褶裙,“这衣裳真好看,您及笄时穿正好。” 徐琬放下信,配合地站起身,宽衣解带,套上衣裙,春喜转来转去瞧得仔细,“竟没有一点儿不合身,哪儿都正正好。” “好了,小姐,换下来。” 春喜一面帮她脱,一面道,“对了,小姐,您是不是该给汤小姐和王小姐下帖子了?” 眼看离生辰越来越近,自家小姐愣是一点没提,她不得不出言提醒,“还有崔公子。” 徐琬感觉好麻烦,及笄而已,又不是做寿。 “你看着下两份帖子。” “那崔公子呢。”春喜道,“他的总要您自己下呀。” “为何?”徐琬扯下衣裳,不耐地摆摆手,“不过一份帖子而已。” “都交给你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有没有危险,都得去一趟,万一郑明锐是认真的,那人真能将她弄进地下武场,她又何必自个儿瞎琢磨路子。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 …… 翌日朝会,徐庸本想上奏骊县鱼鳞册漏登土地一事,结果天佑帝率先宣布要选址修祈灵殿供奉法剑,还要在渭西、渭北两道修一座诸神观以镇邪祟。 此消息一出,徐庸想迈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住,稳稳立在原地,垂首琢磨。 众臣一时间面面相觑。 吴居廉频频皱眉,国库刚见点银子,天佑帝便又露挥霍本性。 他搞不懂景王一案刚结束,安东都还未平定,仅过一个寒食清明,陛下怎么又突然心血来潮要斥巨资修道观镇什么邪祟,两道又不是没有修道观。 况且城中人口失踪,不是该让官府好好查?刑曹的人难不成都是吃干饭的,为推卸责任竟将失踪案同邪祟作乱联系在一起,简直可笑至极。 再有,凌霄殿才建成使用三年而已,竟又要修什么祈灵殿,一把破剑,有什么好供奉的,在哪儿供奉不是供奉。 他内心正腹诽,便听天佑帝唤他,“吴爱卿,你同工部一道拟个章程出来。” 要用钱时,便是爱卿。 吴居廉心中极其不情愿,国库的钱不充裕,虽不至于寅吃卯粮,但怎么也该省着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谁知北凉皇室争斗完会不会立马增援安东,若是一直不能结束战事,前线补给便是个销金窟,这还不提今年全国范围内有没有天灾。 他正想着规劝两句,岂料工部尚书麻溜出列接旨,倒弄得他不上不下了。 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建议,“陛下,修诸神观与祈灵殿可否延一延?等安东平定下来再修不迟啊。” 龙椅上的天佑帝面色陡然不喜,他望完吴居廉,又望了望其余朝臣,“诸卿作何想法?” 梁示崇抱着笏板,耷拉着眉眼,一言不发,事不关己的态度。 卢道从同吴居廉的想法一致,他要保证安西、安北和安东都是稳定的,无外患,才好解内忧,内里怎么斗都不怕,“陛下,臣附议吴阁老的想法。” 其余人则保持沉默,大殿中静如死水。 齐王宋钰站在曾经宋钊的位置上,忽地小步往前,躬身作揖道,“父皇英明,修诸神观是利民大事,维稳两道,祈灵殿又事关国运,两者皆该择天赐良期。而如今安东局势还未明朗,眼下并非大兴土木的最佳时机。” 他显然是懂几分说话艺术的,寥寥数语就令天佑帝难看的面色缓和起来,“皇儿所言有理。” 众臣不由将目光聚焦到宋钰身上,看来这位二皇子玩乐归玩乐,却并不草包,是个可造之材啊。 梁示崇微一抬眼,斜扫过去,浑浊凌厉的眸子审视着他。 经宋钰一搅和,天佑帝没再提让户部与工部议章程的事儿,朝会以阮恒义上一道请封阮良显承袭武威侯爵位的疏奏结束。 …… 散朝后,吴居廉特意同梁示崇走在一道,“阁老,齐王方才的表现,你都看见了?” “看见了。”梁示崇抱袖觑他,“你想挣个从龙之功?” 他话说得太过直白,吴居廉都差点没绷住脸色,“阁老玩笑了,我把陛下交的差事干好就够了。” 接着他又道,“只是陛下怎的突然想修什么诸神观和祈灵殿呢?” 天佑帝只说要修祈灵殿供奉法剑,丝毫不提被玉贵妃幽魂缠着的事,毕竟不怎么光彩。 “还不是国师大人和那位护国法师的提议。”梁示崇盘算着能在这里头做点什么,对他道,“国库的钱,匀一匀,够不够陛下修祈灵殿?” 吴居廉立马两手一摊,叫苦起来,“陛下不知道,阁老当真也不知道,不就那几个子儿,这儿花一花,那儿花一花,够折腾几下的,唉。” “我知你为钱发愁。”梁示崇宽慰他,同他分析道,“齐王方才的表现,咱们是有目共睹的,确实不同往日那般只懂吃喝玩乐,依我看,不如将此事交给他来办,办成也算大功一件,日后陛下立他为太子也有功可依不是?” 吴居廉默默听着,半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子微微转着,暗暗忖度着此事的利害关系。 朝阳高升,官道上三三两两的官员都从午门而出。 梁示崇准备同他分道扬镳,笑得慈眉善目,“吴阁老,我可是在为你着想,好好考虑考虑。” 第151章 屠夫阎照 吴居廉心中明白,梁示崇绝不是好心。 但他一时摸不透梁示崇那句“依我看,不如将此事交给他来办,办成也算大功一件,日后陛下立他为太子也有功可依不是?”到底是何深意。 看起来像是不反对天佑帝日后立齐王为太子,甚至还可能会支持。 毕竟梁皇后膝下无皇子,梁示崇必然要选一个好拿捏的支持,而齐王今日表现虽佳,却并不能全盘推翻他往日不学无术的固有形象。 可吴居廉总感觉不太像。 况且天佑帝还有几位未成年的皇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支持他们不比齐王一个成年皇子更好拿捏? 若是梁示崇不支持齐王,那番话的意思便是,让齐王揽下操办修建诸神观和祈灵殿的事,好让他从中出错? 吴居廉抬眼望去,午门外通往官署的方向,方才坠在身后的张极峥,此刻已追上去随行梁示崇身旁,师生二人的官袍被金光一滚,红得刺眼。 …… 郑明锐让徐琬去的地方在外郭边缘的贫民窟,鱼龙混杂之地。 晚膳后,徐琬换上一身徐怀宁穿不下的玄色箭衣,偷摸骑着墨玉出府,朝外城去。 与以皇宫为中心辐射而出的城中央如火如炽的盛景截然不同,外郭边是连片低矮破旧的屋舍,灯如残星,无声诉说着穷苦。 幸而东升的明月是公平的,不论贵贱,都能获得慷慨的馈赠。 徐琬瞧着这样的地方,心中预感越发强烈——此处定然卧虎藏龙。 她依着信中的位置找上门时,怎么也没料到对方居然是个…屠夫。 这位屠夫相貌生得粗犷,浓眉利眼,高大的骨架长满腱子肉,彪悍异常,一身粗布短褐常年被猪血油渍浸得瞧不出本色,乌漆漆一片,骨节粗大的糙手布满刀口老茧,端着杆白铜旱烟烟锅,一口接一口抽着烟。 他大剌剌坐在屋里唯一一张凳子上,隔着寥寥白烟,盯着她看。 待徐琬表明来意后,他才悠悠然吐出个烟圈,戏谑满满道,“进地下武场…郑明锐就这么对你?” 徐琬莫名觉得好笑,郑明锐那厮这么对她已经是算发善心了好? “大叔,敢问尊姓大名?” “阎照。” 徐琬礼貌而不失熟稔道,“那我称你阎叔,你和郑明锐是什么关系?” 这人看起来武力不低,说不准和她先前碰上的那两个高手实力相当,明明手里有更强更合适的杀手,却偏偏找她做杀手,郑明锐脑子有坑? 他抖了抖烟锅里的灰,眼底无波道,“没什么关系,同他娘倒是有点关系。” 徐琬很意外,脱口而出,“旧情人?” 不怪她想象力丰富,实在是那话太含歧义,不过话说回来,郑明锐他娘眼光是不是过于特别了。 阎照不禁错愕一瞬 ,失笑反问,“你认为我一个杀猪的,能跟他娘是旧情人?” 徐琬两手一摊道,“我瞎猜的,要不然就是你对他娘情根深种……所以你和他娘是什么关系?” 他一脸看傻子的表情道,“欠他娘人情。” 原来如此。 徐琬了然点头,旋即一想,坏了,郑明锐收他娘的人情债给她换好处,岂不是想让她欠他人情? 心机真重。 阎照上下扫她,嫌弃道,“我瞧你这…细骨头裹二两肉,丫头,好言劝你,别去地下武场送死。” 这话徐琬就不能认同了,“非也,大叔,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他不屑一顾地冷哼,“老子没心情跟你掉书袋。” 跟着站起身道,“把你身上那些武器扔桌上,来院子里,打赢我再说。” “……” 她出门前特意准备一番,把郑明锐给的袖箭和匕首都带上了,还抹过毒药。 结果还没派上用场就被他一眼看穿,啧,眼睛够尖啊。 徐琬低头环顾周身,心道看不出来啊,他怎么发现的? 紧凑后院里,堆满杂物,西面廊下,一块木门做的案板上摆着未剔的半扇猪肉,剔好的猪肉则装在案边箩筐中,冒尖的红白肉山上摆着颗猪头,在银白月光照耀下,惨白得渗人。 浓重的血腥气和腥臊味刺激得徐琬几欲作呕。 阎照在腰间别好烟锅,讥诮道,“瞧你那样儿,没杀过人?” “看不起谁啊,我当然杀过。”徐琬捂着鼻子,指着角落里一只木桶道,“你不觉得那桶里的味道,呕……很难闻吗?” 那桶里装着猪下水,他瞥都没瞥一眼,“老子天天杀猪,从不觉得。” “……” 徐琬心里止不住翻白眼,干呕不断,却不防他已经活动开筋骨,一掌直冲她脑门劈来,掌力化劲风,拨动万物。 毫无疑问,他一掌能给她天灵盖劈碎。 动真格的啊! 徐琬再顾不得恶不恶心了,侧身一躲,避开他攻击的同时,翻身踩上他胳膊跳至他身后,猛地后旋腿朝他脑勺踹去,快如闪电。 她以为能踢中,没想到他反应更快,几乎同时转身,一手便轻松钳住她的脚底。 他扯出冷笑,问,“用到十成力气没有?” “没有。”徐琬反脚一扭,从他手中挣脱开,微昂下巴道,“五成而已。” 她可是每日都要晨起练武的,除练气功外,还要绑着湿沙袋各练三百下鞭腿,除回骊县,日日不曾落下,寻常人挨一鞭腿就能见阎王。 勤奋如她,早晚能成绝世高手。 他诚心夸了句,“不错,有潜力。” 两人正式交锋,你来我往,拳拳照心脏,掌掌劈脑门,时不时鞭腿交错。 狭小院落的月夜,犹如深林寒潭,二人的打斗仿佛是投掷的石子,搅动的树枝,既坏静谧,也生涟漪。 约摸一炷香后,徐琬才感觉他耐力惊人,照这么打下去,天亮也未必能分出胜负。 但这回她没有暗器可使,纯赤手空拳肉搏,没法儿偷袭,而且她也看不出他的弱点,速度、力量,哪哪儿都强。 好在她如今实力大有精进,能和他一直耗着。 徐琬一面观察他的招式,一面思索着对策。 第152章 当我师妹 所谓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战术正适用眼下情形。 思及于此,徐琬主动跳开,同他拉开距离,再一运气,紧接着使出一记招式,看得阎照一愣。 随后便见她一招接一招,携风带气,如密集春雨般,化成无比凌厉的冰凌朝他攻去。 “嘿,你这丫头!”阎照终于反应过来,怒极而笑道,“你偷学老子招式啊。” 如此短的时间里,她不仅能挡住他的攻击,还能分神记住他的招式,更能学至八分,真可谓练武奇才。 阎照心中惊骇,面上却不显,只是更为认真地拆她的攻势。 徐琬纠正,“阎叔,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他更气了,“别跟老子掉书袋,听不懂。” 话音甫落,便被她一拳狠狠击中下颌,徐琬换了措辞,“以牙还牙,这回听得懂?” “……” 她学他的招式,却不完全用他的招式,而是在其中穿插一些别的招式,打得他防不胜防,连连败退。 直至一个力承千钧的扫堂腿将他放倒,足尖点上他喉咙,阎照才颓躺在地,宣布,“你赢了。” 徐琬收回脚,淡然语声里含着一丝兴奋,抱拳行礼,“阎叔,承让。” 阎照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尘土,问她,“丫头,师从何人?” 她勾唇,眉眼含笑,“自学成才。” 如月清辉的音色,说出这句话时,嚣张得像天边月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更深露重,银月成霜,两人都打累了,就地坐在石阶上喘气,阎照侧头问她,“饿了没?” 徐琬老实回答,“饿了。” 打架太消耗体力。 “等着,我去弄点吃的。” 他说着起身,从案板上割下一绺肉钻进屋里,没一会儿就端着个盆出来,里头码放着竹签串好的肉,分量相当足。 他朝一个方向努努下巴,“捡几块柴过来。” 徐琬便从廊下堆好的干柴垛里抽出三四块木柴,丢到石阶前的空地上。 又坐回去,看着他生火。 后半夜里,两人坐在院里吃烤肉,肉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撒上阎照秘制的烤料,堪称人间美味。 徐琬正大口嚼着肉,便听见一道幽幽的声音问,“这会儿不觉得猪下水臭了?”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琬翻了个白眼,嚼着肉道,“你能别在这时候说这么倒胃口的话么?” 语罢补充,“闻习惯了好像也没那么臭。” 他凉凉开口,“是肉香盖过了猪下水的味道?” 徐琬不想继续扫兴的话题,换了个话题道,“阎叔,你这么厉害,当什么屠夫啊,该当杀手啊。” 最好是给郑明锐当杀手,省得他打她主意。 “早金盆洗手了。” “那也不该杀猪啊,干什么不好。当然,我不是看不起杀猪的啊,就是觉得你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么?” “当个护卫不比这强?挣得还多。” 他瞥她一眼,没理,徐琬扯下一口肉,追问,“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选择杀猪啊?是因为每天都有肉吃?” 他被问烦了,用烟锅敲她脑袋,“不想杀人,所以杀猪,就这么简单。” “……” “那杀猪和杀人相比,感觉一样么?” “杀猪更简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毙命。” “也是。”她举着一把肉串,歪头看他,“还未请教你师门呢?” “鸠山派。” “没听过。” “……”阎照不高兴地冷哼,“没见识。” 橘红火苗喷出灼灼热气,化开满院寒凉。 徐琬抬脚拨炭,对他道,“郑明锐说你能把我弄进地下武场,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 “那有一点我没想明白,地下武场不是他的地盘么?为何不能直接让我进,还要借你的手?莫非他主子不同意?” 阎照从腰间烟袋里抽出一点烟丝,卷到烟锅里,伸到炭边点燃,嗒吸了一口,问她,“你知道他主子是谁么?”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齐王?” 反正上京有滔天权势的只有皇族和首辅,梁示崇必不可能,至于天佑帝,看起来不大像,那皇族里就剩诚王和齐王,至于公主后妃和那几位未成年的皇子,压根没那可能,郑明锐再怎么也不会为他们卖命。 再说诚王作为天佑帝的皇叔,日子过得相当逍遥自在,何必折腾什么武场,一个不慎说不定还会招来皇帝的猜忌。 那就只剩齐王了。 徐琬虽对这位齐王没什么印象,但她觉得不想当皇帝的皇子不是好皇子,嫌疑还是很大的。 阎照瞥她,“那你还问,你爹跟齐王就不是一路人,人家不该防你?” 行,她爹好像是支持晋王的。 “那你怎么把我弄进去?”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做我徒弟……” “不行!”徐琬想也不想就打断,严词拒绝,“我方才都打赢你了,怎么着也不能做你徒弟。” “那我做你徒弟,你觉得合适?”他冷着脸,斜眼睨她,又好商好量地提议,“要不然你就做我师妹。” “这也不合适?”徐琬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咱俩一看就差辈。” “什么差辈,你是嫌有个做杀猪匠的老师兄给你丢人?”阎照无情戳穿她的真实想法,道,“你要真不想差辈,你就当我徒弟,或者当我师侄儿也行。” 如此天纵奇才,当他徒弟或师侄儿,纯赚啊。 徐琬讪讪接言,“我哪儿敢嫌弃啊。” “那就成了,你就当我师妹。”他一锤定音。 有个漂亮天才做师妹,也是赚啊。 徐琬妥协,“行,名义上的?” “那不然你还想做实质上的?我师父他老人家早死了。” 徐琬颇为嫌弃地“啧”一声道,“虽说死者为大,我说这话有点不敬,但我还真不想拜你师父为师。” 他嘁一声,自认为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我做你师妹就能进武场了?”徐琬非常怀疑他在忽悠她,“不是还要牙牌筛查么?” “要什么牙牌,顶着我师妹的名头,又有我亲自做担保,夔九还能不放你进去?”阎照口气很是自信,“不过届时你得乔装化名。” 乔装化名是自然的,“夔九是谁?听起来他很给你们鸠山派面子啊。” “管武场的人,你口中的绝世高手。”他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别惹上他,你今日能赢我,实力是一部分,还因为我许久不曾与人交手,手生许多,夔九如今的实力远在我之上,杀你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琬嚼着肉,没作声。 阎照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道,“我只负责带你进去,至于是生是死,看你自个儿了。” 说罢,他又提醒,“连赢十场晋一级,悠着点。” 里头高手如云,想晋级可不容易。 见她一直不应,阎照只能没话找话,“你为何想进武场?” “好奇,想进去见见世面。” 她不想说真话,阎照也懒得追问,换了个更感兴趣的问题,“我说你这丫头…真没拜过师?” “没有。” “那你还挺有天赋的。”阎照不打算太夸她,省得尾巴翘上天。 但他不得不承认,能自学成这样,天赋是相当高的,关键她还很年少,瞧着顶多十六七岁,若是能得高手指点,不知能厉害成什么样子。 可惜天才从来可遇不可求,他师父想收个有天赋的弟子,到死也没能如愿。 “那是,我天赋异禀,未来的绝世高手。”徐琬冷漠地扔下竹签,又从盆里取出一串肉,怼到火边,问他,“有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我身上带着武器的?” 阎照又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心说你这未来的绝世高手有点水,弄得徐琬都快自我怀疑了。 不成想他悠悠然吐出两个字,“猜的。” “……” “但凡闯江湖的,谁不会耍点花招。”他一脸高深莫测地传授经验,“有时候诈一诈,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不会是你师父教的?” “你猜对了。” “……” 第153章 山药花糕 阎照愿意助她进武场,一开始的确是因为郑明锐,但切磋完,他就忍不住生出惜才之心,也想看看她在武场能历练成何样。 他隐居在此做个杀猪匠,许久未曾接触江湖人事,今夜难得以武会友认识徐琬,可叫他平乏无味如死水的生活增添一丝乐趣。 尽管俩人年龄悬殊,阎照却是真想同她结交,让她当师妹固然只是权宜之计,他却也有两分待她是师妹的真心。若是他师父尚在人世,碰到如此天才少女,想来也会收至门下。 俩人胡吹海侃至柴火熄尽。 阎照以为她会问他,为何会欠郑明锐母亲人情,鸠山派是怎样一个门派,为何清楚武场之事,又与夔九是何渊源。 可她一句也没问。 甚至在他说出那句“你爹跟齐王就不是一路人……”时,她似乎都未曾好奇过为何一个市井杀猪匠会清楚朝中事宜。 他不知道的是,徐琬不深问他的底细,是因为她觉得那些事尚且与她无关。 此世间人人都有秘密,匆匆而遇间,不必探究彼此过往,只要彼此都无害人之心,一切尽皆随缘,无需强求。 若非武场涉及真凶,她根本不会踏足,也根本不会认识他。 待报完仇,她就该认真修道了。 五更天鸡初鸣时,她同阎照告别,阎照说要准备些东西,让她等候消息。 顶着还未明的夜色,徐琬骑着墨玉回府。 半夜打架,还一夜未睡,身体着实疲惫,加之后半夜吃肉吃得太饱,这会儿坐在马背上,她困得眼睛快睁不开了。 幸好墨玉极通人性,竟还识得路,步伐稳健地载着她晃晃悠悠往回走。 行至龙门桥时,东方渐明,通定门已然大开,沿路商贩忙着洒扫路面,开铺摆货,只闻缭绕晨雾中传来一阵马蹄声。 蹄声渐行渐远,却于长街另一头的人而言是渐行渐至。 正去望春巷的崔言之闻声回头,便见薄雾后钻出一匹高大乌骊,仿佛是自画中来,马蹄铁踏着淋淋石板,发出哒哒哒的脆击声,从长街一头缓缓现身,背上还驮着个清秀少年。 可惜沉沉垂着脑袋,瞧不真切模样。 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马儿越走越近,少年娟秀恬静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下一瞬,崔言之蓦地怔住。 是阿琬! 这个时辰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一旁的春芽也认出来,对他道,“公子,那马上的瞧着像是徐小姐。” 瞧她阖着眼,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分明是困倦得撑不住睡着了。 她昨夜是彻夜未归么?是去城外了么?昨夜发生了什么,可是与害她的人交手了?有没有受伤? 一瞬间,许多疑问从崔言之脑子里冒了出来,令他心惴难安,他很想问个明白,可见她骑马也能睡着,定是累到极致,他又怎能叫醒她呢。 他能为她做的,本来就极少。 崔言之扭头吩咐春芽,“去买份山药花糕来,要快。” 徐琬虽稳稳坐在马鞍上,没有东仰西歪,可他终究不放心,怕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所幸天色尚早,他送她回府后再去虞敏德那里也不算晚。 春芽不问也知道,自家公子定会送徐小姐回府,待会儿他买好山药花糕直奔徐府便是。 天色渐亮,朝晖迸出,雾气随之蒸腾。 云容月貌,身姿绰绰的少年亦步亦趋跟在乌骊旁,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马背上睡着的少年。 若是马上之人有一丁点儿轻晃,跟着的少年总会慌里慌张地张开双臂,大约是他生得太好看,是以做出那样的动作也一点儿不滑稽。 长街上的商贩行人纷纷投去异样目光,猜测着莫马鞍上坐的,其实并非少年,而是少女,否则何不共乘一骑,那样还更能防人坠下马呢。 如此一想,众人又猜测起二人莫非是有情人,瞧那少年担忧的模样,真真是将那少女放在心尖尖上了。 崔言之一路胆战心惊,根本没心思关注旁人的目光,他跟着墨玉一路走到徐府侧门,提着的心才总算安稳落地。 墨玉停下后,徐琬悠悠转醒。 她在马背上睡得格外难受,正抻着腰,转着发僵的脖子,不料余光扫到什么,动作倏然顿住。 她侧目看去,神色颇为意外,笑问,“崔言之?你怎么来了?” 她并不知他跟着她。 崔言之仰头看她,如实道,“路上遇见你在马背上睡着了,怕你摔下来,便送你回来了。” 府里栽种的香樟伸出院墙,正值花期,淡黄色的小花如米粒般密集地藏在枝叶间,溢出馨香,微风一送,漫天花雨簌簌。 少年穿着件玉色窄袖圆领袍,腰间系着月白丝绦,眉目如画,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眸色灼灼,笑意暖暖地望着她。 徐琬眸光微顿,无端生出一丝怪异之感,还不等她细想那丝怪异,就瞥见春芽提着糕点,气喘吁吁地赶来。 旖旎气氛如晨雾一般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抓着鞍角,朝崔言之俯下点身子,冲他挑眉一笑,“真是有劳你了。” 她就知道,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香樟的香气突然发狂似地涌入鼻尖,令崔言之头脑发昏,心跳骤然加速,他倏地低下头去,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假若徐琬此刻盯着他瞧,定能瞧见他脸颊涌出一层淡晕。 那她会怎么说?想必会说“崔言之,你怎么又脸红”这样的话? 崔言之暗暗深呼吸,平缓住心跳,再抬头时,徐琬已然下马。 少女身量在不知不觉间拔高许多,一身玄色箭衣,站在黑亮的骏马旁,愈发英气勃发,浑身都透着股侠义之气。 “阿琬。”他克制住情愫,看向她,想把先前的疑问都问个遍,可见她打了个呵欠,终是放弃,捡了句最要紧的问,“你有没有受伤?” “嗯?”徐琬迟钝又狐疑地回看他,须臾后反应过来他为何会这么问,失笑道,“当然没有。你不是知道,我很厉害么?” 语气轻松,神色骄矜。 罢了,她向来有主意。 崔言之敛去眼底的担忧,朝她笑笑,“我自然知道。” “这是山药花糕。”他拿过春芽手中提着的纸包,递给她道,“你记得吃一点再睡,山药补气健脾,好克化。” 她定是回房就要补觉的,未必肯用早膳,但他还是想让她吃点东西。 徐琬其实不饿,她后半夜可吃的全是肉,而肉是最抗饿的。 但她还是接过来,“好,谢了。” 崔言之心情明媚起来,对她道,“那你进去,我也走了。” “好。” 等躲在门后的李二出来牵走墨玉,徐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崔言之才转身离开。 徐琬提着纸包溜回云光院,一进房间,便扔下山药花糕,直奔床榻,一头栽倒在柔软如棉花的被子里,幸福得直冒泡。 跟进来的春喜问,“小姐,要不要沐浴完再睡?” 只听她瓮声瓮气答,“不用,困死了。” 她连衣裳都懒得换。 “那总要用点早膳。”春喜说着便瞅见桌上的纸包,“小姐,桌上的是什么?” “崔言之买的山药花糕。” “崔公子买的呀!”春喜惊喜起来,拆开纸包,里头果真码着一叠乳白的花型糕点,随即去床边唤她,“小姐,崔公子给你买的,你总要吃一点再睡。” “不饿,不吃,别烦我睡觉。”徐琬扯过被子蒙住头,杜绝杂声。 春喜无奈,“那好,奴婢给您包好,等您睡醒再吃。” 第154章 偶遇宋翎 等她睡醒时,西斜的太阳正好把阳光从轩窗处抛洒进来,在房内青砖地面上留下一片碎金。 徐琬翻了个身,侧卧着,盯着地上的光线发呆,屋里太静,甚至能听见外头传来丫鬟婆子们的低语声。 不知怎的,她一下想到阎照提到的夔九,心里莫名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可能会和此人交上手。 实力远在阎照之上的绝世高手……她说不忌惮是假的,或许再给她些时间提升内力,没准儿能和此人过几招。 但她惜命,这样的人最好敬而远之,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她的目的是打听伍鹏,查到指使他的另一个人,不是在武场里称王称霸。 就是不知武场里能不能查到有用的线索…… 她漫无目的想着,忽而注意到光不知何时溜到了桌上,照着那团麻线捆着的油麻纸。 是崔言之买的山药花糕。 正好,她饿了。 “春喜!” 正在院里同她们聊两道闹鬼之事的春喜,陡然被吓一跳,听清是小姐在屋里唤自己,忙不迭应声,“来了来了。” 她小跑着推门进去,“小姐,怎么了?” 徐琬赖在床上吩咐,“我要沐浴,再给我弄壶热茶来。” “好,奴婢马上去。”春喜问她,“要厨娘熬些粥么?” “不用,有山药糕。” 春喜立刻笑了,“也对,不能辜负崔公子的心意。” “……” 徐琬懒得搭理,催她快点。 半晌后,热水送来,徐琬便钻进盥室沐浴,春喜替她搓背,顺道提起陛下上午派礼官去武威侯府,宣读封阮良显承袭武威侯的圣旨。 袭爵后第一桩事便是要宴请亲朋。 徐琬了然,问,“定日子了么?” “还没呢。”春喜道,“不过夫人估摸着会定四月二十,正好是个好日子。” “宴席后就到小姐您的生辰了。” 徐琬“嗯”了一声,迈出浴桶擦身,问她,“帖子发了么?” “刚让李二去送呢。”春喜捞过架上的里衣帮她穿,语气有点闷闷地问,“小姐,您真不打算办个及笄宴么?” “说了不办就不办。” 徐庸夫妇是想替她办个及笄宴的,就像汤凝华的及笄宴那样,但徐琬嫌麻烦,死活不肯,阮氏只好作罢,准备邀请些亲近的亲朋好友。 …… 时间一晃到四月二十,武威侯府宴请之日。 阎照迟迟没来消息,连郑明锐都没动静,每日在府中忙着练内功的徐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打算等生辰后,再去找阎照一趟。 今儿侯府贵宾满堂,人声喧天,全上京的名门贵眷都来恭贺了,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几年前阮良璋成亲。 阮良显袭爵后,武威侯府的管家大任彻底落在韦氏身上,如今谁见着韦氏都得唤一声“侯夫人”,从前的侯夫人则退居二线,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夫人。 向来不喜同人打交道的徐琬被阮氏揪着到处交际,假笑得双腮发疼。 大家面上一团和气,笑脸相迎,实则背地里窃窃私语她定的亲事。 今日是男女分席而坐,在不同的院子,女眷这头一入席,便不可避免得话些家长里短,话题最终聚焦到徐琬身上。 裴府二房的吕氏,如今正过得春风得意,曾氏疯后,裴夫人便让她跟着管家,地位一跃而起,她儿子又得裴元庆看重,不免有些得意忘形。 出言讽道,“从前非要同我侄子退亲,还当她能说一门怎样顶好的亲事,原来竟是个小举人。” 同席的夫人们心道你侄子也不是个好东西,看在逝者已逝的份上,没人搭腔。 一位与吕氏素来不合的夫人冷哼道,“你只知他是个举人,却不知他是崔弋之子,先前因着郭安近一案,还曾得陛下召见,恐怕已挂了名,乡试又是郢州府第四,如今更是拜虞敏德为师,高中不过早晚而已。” 此话一出,有人惊道,“虞敏德?可是被先帝罢官那位?” “正是,你们当徐侍郎夫妻傻呢,真给自家女儿挑一个穷书生?” 这话噎得吕氏面色发僵,众人心里陡然有些不是滋味,这哪里是名不见经传的举人,分明是前途无量的佳婿。 另一人道,“你们是没见过那少年郎,生得一副好相貌,气度矜贵不凡,说是世家公子也没人不信,我听说前些日子,宜安公主还想招他做面首。” 立刻有人追问,“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自是不成了,公主虽养面首,却是知事明理,断不会学那些纨绔劣徒行强抢之事。” 女眷们的议论,徐琬一无所知,她独自一人躲到池塘边偷闲,没成想撞见宋翎。 他瞧着颇为憔悴,没有一丁点儿少年朝气,好在人靠衣装,一身月白流云纹锦袍,玉簪束发,腰带上坠着香囊和玉佩,仍衬出通身贵气。 徐琬转身就要走,今日董莹和诚王妃在,她可不想惹麻烦。 宋翎见她,不由一喜,忙喊她,“阿琬。” 哪曾想他这一喊,她直接改为跑。 “等等!” 他飞奔着追上去拦住她,语气十分不甘心,“你跑什么,拿我当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不过说句话而已,你也不愿意?” 他被拘在王府,对外说是苦读,实则是和董莹培养感情,他都快被逼疯了。 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他又不耐烦应酬,甩开墨竹四处转转,期望着能遇见徐琬,没成想倒真给他撞上了。 “世子想说什么?”徐琬被逼停步子,皱眉看他,打算绕行。 宋翎被这举动刺痛,桃花眼里满是哀伤,盯着她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没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嗯,不过世子不妨看看,这花园里可有旁人在?你定了亲,我也定了亲,却私下见面,不说叫诚王妃和董小姐看见,便是其他人见着也免不得传些闲话。” 话音将落,一道突兀声音自假山背后传来,斜插进二人对话中,“小皇叔。” 徐琬循声看去,只见一端方如玉的俊美贵公子缓步走出,宋翎也回头看去,神色有些狼狈,不咸不淡应了句,“二皇侄儿。” 齐王?他怎会独自在此? 徐琬眸光微动,暗自打量着,不怪她从前对这位二皇子没印象,实在是他鲜少露面,即便露面,也是远远望一眼,不像此刻这样近距离观察。 来人修长挺拔,气度不凡,头戴镶玉金冠,身着雪青鹤纹圆领袍,腰间一条金色腰带镶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往下坠着一条皇家专用的螭龙玉佩,以及一只宝蓝色绣鸳鸯香囊。 他眉眼生得和煦温润,似块暖玉,也似笑面虎。 宋钰亦是打量着徐琬,此女一身桃粉,身量纤长,冰肌玉骨,却偏生没有柔媚,眉眼正气清冷,肖似其父。 他走近,露出招牌的温柔笑意,“本王不是故意打搅小皇叔同徐小姐谈话的,只是方才听徐小姐说此处无旁人,恐影响闺誉,才不得已出声,小皇叔不介意?” 宋翎淡道,“自然不会。” 宋钰凑近问徐琬,“那徐小姐呢?” 面上是暖如春风的笑,可那笑意不达眼底,眼底深处藏匿着雪峰,蛰伏着野兽,令人感觉不舒服。 徐琬垂眸,立刻行一礼,“齐王言重,臣女还有要事,便不打扰二位了,臣女先行告退。” “慢着,徐小姐有何要事急这一时半刻?”宋钰语速平缓,“小皇叔有话同你说,讲清楚再走不迟。” 话里话外都在用身份地位权力压她,徐琬只得望向宋翎,示意他有话快说。 可宋翎哪儿说得出口,只得道,“劳二皇侄儿费心了,我没有什么要紧话要讲。” 徐琬心头一松,忙道,“臣女告退。” 她前脚走,宋翎后脚就寻了个由头辞别宋钰,追了上去。 宋钰看着两道身影纠缠着走出月洞门,唇边勾起一丝笑,可惜二人拐上金竹掩映的小道,看不清后续。 徐琬刚出月洞门,宋翎便追上来,紧紧跟在身侧道,“我听闻你定亲了,是先前救的那个崔言之,你还说你不喜欢他?” 他早该知道,他们之间情谊非同一般。 见她只顾着埋头走,根本不搭话,宋翎不由急声道,“阿琬,你说句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徐琬脚步猛地一顿,侧身看他,两人险些撞上。 好在出了月洞门就是去膳厅的路,有仆人来往,不算私下相会。 她退开两丈远避嫌,语气冷硬,“我和谁定亲,喜欢谁同你有什么关系。” 宋翎神色一僵,喃喃,“你明知道我……” “停!”徐琬抬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你说废话,你别忘了,你定亲了,你不懂分寸,我可懂。” 她不耐烦道,“你不知道我在上京的名声很糟糕吗?全上京的高门女眷私下里都在看我笑话,如今好不容易定个亲,你非要给我搅黄是不是,我爹娘和我哥可没有得罪你们诚王府。” “我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宋翎解释,“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他卑劣地想,若是谁也没得到她的心,倒叫他心里好受点。 徐琬面无表情与他对视,语气坦诚又认真,“不喜欢,但他很好。” 宋翎愣住,一颗提着的心将落未落。 “别跟着我。” 她扔下这句话,匆匆走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小皇叔既然喜欢她,为何不早些上门提亲呢?” “你……”宋翎尴尬回头,就见宋钰站在身后,不知何时跟出来的,遂有些恼怒,语气冷邦邦的,“你不知内情。” 宋钰莞尔,“我是不知,我只是好奇,从前从未听说过徐庸的女儿这般受欢迎。” 不仅没死,还能在名声受损的情况下引得几人为之倾倒。 一个崔言之,一个宋翎,还有一个郑明锐。 啧,倒真是不容小觑。 “我和她是自小的情谊。”宋翎干巴巴地解释,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与旁人不一样。 宋钰轻声一笑,“小皇叔,一个女人而已,何苦纠缠,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看董家那位小姐做小皇婶就很好。” 顿了顿又道,“男子当以建功立业为重,我可是听皇叔婆说了,等你大婚后,就该到朝中做事了。” 宋翎当即垮下脸色,“我先走了。” 等他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宋钰身后便闪出个侍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主子,都摸清了。” “很好,今晚动手。” 第155章 近来小心 甩开宋翎后,徐琬匆匆入席,草草用过饭便来了阮烟霏院里,阮潋晴那边来了表姊妹,她不好过去。 阮烟霏见她赖着不肯出去,只好留下来陪她,“你这是躲什么呢,外头不就诚王世子,诚王妃和董莹,还有几个裴家人,你怕什么?” 徐琬眼皮一掀,不赞成道,“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耐烦应付那些麻烦,你不知道我最怕麻烦么?” 阮烟霏笑,“这不一样么?好,不提那些扫兴的人,咱们来聊聊你未婚夫。” “祖父不是让你带他来府上坐坐,怎么不带来?” 徐琬趴在桌上,无聊地抠着桌布,懒洋洋回她,“带什么带,反正过两日你们就能见着了。” “也是,你生辰他该来的。”阮烟霏点头,揶揄着语气凑近问,“你猜他会送你什么生辰礼?” “不猜。” 阮烟霏不满啧道,“配合表姐猜一下又不会掉块肉。” 徐琬烦躁皱眉,“左不过是什么簪花首饰。” “未婚夫不就该送这些,难不成你还不喜欢?” “没有,我只是想说,这有什么好猜的?”她很是无语,指尖继续抠着桌布,又听阮烟霏道,“我听说你常去陪他……” “谁说的?” 简直离谱! 徐琬霍然抬头,盯着她的眸子眯了眯,“不会是四表姐?她可最爱胡说八道了。” 阮烟霏悻悻然,顾左右而言他,“那你是去做什么?” “秘密,反正不是陪他。” 她没承认是阮潋晴说的,但徐琬认为罪名就该扣在阮潋晴头上,“别听四表姐瞎说。” 阮烟霏在心里告罪一句,换了话题,“你有没有听说,渭西渭北又在闹鬼,有人失踪,还有人被吓疯了。” “闹鬼?” 经阮烟霏一提,徐琬便想起来,好像去年是闹过鬼,还有天师大肆做法抓鬼,后来就消停了。 说起来,那群天师手里该不是有什么宝贝。 “不会是去年那群鬼跑出来了?” “不是,国师说是两道灵气太足,招邪祟修炼。”阮烟霏道,“你没听姨父讲么?陛下想在两道修一座诸神观,用来镇邪祟。” 徐庸极少在家中讲朝中事,徐琬自然不知,听完她的话,瞬间升起浓厚兴趣。 灵气太足,招邪祟修炼。岂不是说,人在里头修炼也能事半功倍? 她坐起身,神色认真地问,“诸神观什么时候修?” “不知道,听说有朝臣反对。” “为何反对?”她不解,“镇邪祟不是应当的?” 阮烟霏道,“他们说这世上没有邪祟,阿琬,你说有没有?” 徐琬毫不犹豫肯定回答,“当然有。” 比如她这只恶鬼,只不过被困在这具身体里,没有怨力,只能像个人一样活着罢了,不代表这世上就没有别的恶鬼作乱。 “那三表姐觉得有邪祟么?” “应该有。”阮烟霏庆幸道,“但好在上京没有邪祟。哦对了,陛下好像还要修个祈灵殿,用来供奉去年得到的法器。” “法器?玄铁法剑?” “就是这个。” 徐琬困惑,“为什么要修祈灵殿供奉?” 莫非天佑帝已经得到玄铁法剑的好处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百爪挠心,她太想知道是什么好处了。 可惜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否则她就要想法子把那柄剑搞到手了。 阮烟霏摇头,“不知道。” “那你是听谁说的?” “小叔。” “三舅?”徐琬瞬间了然,点了点头道,“也是,就他藏不住事。” 阮良璋在朝会上听到什么,只要不是绝密,回来指定要说。 话音刚落,春喜从外头进来,说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徐琬便起身告辞,“三表姐,我该回了。” 阮烟霏也跟着起身,“我送你。” 她摆摆手,“我哪儿用得着你送。” 说着朝外走,将至门槛处,又想起一件要事,回头对阮烟霏道,“我今日在花园里撞见齐王了,他一个人在假山背后,不知在做什么。” 那齐王一看就不是善茬,他既然防着她爹,没理由不防武威侯府,他们可是手握重兵。 她有预感,他可能会做些什么不好的事。 “你提醒一下外祖父和三位舅舅,近来小心些。” 阮烟霏很清楚利害关系,忙道,“你放心,我一定提醒。” …… 眨眼便至四月二十三,徐琬的生辰。 阮氏不仅请了阮、沈两家亲戚,还请了崔贤夫妇和虞敏德。 定了亲,两家就可当亲戚走动了。 一大早,阮烟霏两姐妹便到了,王简知和汤凝华紧随其后。 此时云光院里,汤凝华非常不满地控诉徐琬,“先前咱们去简知姐庄上时,你怎么不说你要定亲的事,还瞒着我们。” 她那会儿还开玩笑让她榜下捉婿,捉个状元郎或是探花郎回来,哪知她早就有属意之人,却不肯据实以告。 徐琬赔笑解释,“那会儿还没定亲,我怎知不会有变数,自然是要定下来才能同你们讲,若是先把话讲出去了,又没定成,岂不丢人?” “少来。”汤凝华才不信她会怕丢人,“那你定完为何不讲?” “还不是因为没寻到机会,谁让你们不去侯府赴宴的,况且你们也没写信来问嘛。” “简知姐听听。”她立刻扭头同王简知告状,“好没道理啊,竟还怪起我们来了。” 王简知当起和事佬,“罢了罢了,待会儿那崔言之就来了,咱们好好瞧瞧他长什么样子。” 阮潋晴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出声,对二人道,“阿琬夸他是天上谪仙,人间娇花。” 汤凝华意外地“呦“了一声,满腹好奇,“上京城什么样儿的公子哥没有,从前也不曾听阿琬夸过哪位,这崔言之当真生得很好看?” 阮烟霏叹息,“说实话,我们也没见过。” 如此一来,房中四人便更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想要去瞧一瞧。 天上谪仙,人间娇花的崔言之此刻正在前厅,面对徐家一众亲戚的盘问。 阮恒义和阮良盛在安北见过他,阮良显和阮良璋则同其他人一样,是第一次见他。 面对一屋子男男女女的长辈,崔言之毫不露怯,不光行礼周到,谈吐也文雅,谁问话都能有条不紊地回答。 沈岚虽是第一次见他,但先前徐庸来找他时,他便知这少年与徐琬缘分不浅。 女性长辈们都很满意他,阮湘蕙甚至同阮氏耳语,“这回你们选得不错,瞧着比先前那个好,待阿琬如何?” 阮氏笑,“这我哪儿知道,待会儿你问阿琬。” 第156章 及笄取字 春喜抱着轩哥儿来叫徐琬,几人便一道往前厅去。 方至门口,阮烟霏她们一眼便注意到人群中站着的挺拔少年,暗暗惊叹,真真是个傅粉何郎,寻常天青直裰也能穿出绝尘气质。 汤凝华忍不住同阮潋晴咬耳朵,“阿琬没胡吹,确实好看啊,真叫我一个女子都自愧不如了。” 阮潋晴摇头喃喃,“我看他是错生了性别,合该跟阿琬换一换的。” “哎,你快瞧,他和阿琬穿的是一样的颜色。” 徐琬是那身西子色新衣裙,梳着挽髻,一进门就先给各位长辈见礼。 西子色和天青色本就相近,瞧着确实像一样的颜色。 崔言之隐在角落,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没有外人观礼,繁琐的礼仪应徐琬的要求,化简至极。只由徐庸和阮氏替她插簪,簪好后各自说一番勉励之语和戒辞便可结束。 徐庸本就不全照周礼而活,对女儿的要求自无不应,阮氏则是夫唱妇随。 “琬”字是徐克寅取的,意为美玉,寄托着祖父对孙女的美好祝愿,望她日后美满、正直、善良且自在。 而今取表字,徐庸挑中的是玊,意为有瑕疵的玉,愿她能正视自己的不完美,肯加以琢磨,并永远如璞玉一般保持纯真。 取完字,四人便问,“我们日后是唤你阿琬还是阿玊?” 听惯“阿琬”这个称呼,乍一听“阿玊”,徐琬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不像在叫她,但这个表字她倒是很喜欢。 “随便你们,唤什么我都会应的。” 家中小辈到年纪取过表字的,实则平日里还是照着以前的称呼在唤。 行完及笄礼,时辰尚早,男女老少便各寻各的乐处,男人们按常规选书房,女眷们则留在前厅话些家常。 沈霁本想去书房凑热闹,可架不住徐怀宁非要他留下来同崔言之这个未来表妹夫联络联络兄弟情,是以还在廊下踌躇。 崔言之同他俩站在一处,可目光却是紧紧望向另一头,徐琬正被阮烟霏姐妹俩,汤凝华和王简知簇拥着回云光院。 沈霁瞧着这一幕,埋怨似的低声道,“怀宁,你还看不出来?言之想同阿琬说话,你非要联络什么兄弟情,没点眼力见。” 被表哥一通嫌弃,徐怀宁登时不乐意了,立马反驳,“这哪能怪我,你没看见阿琬都走了,这不说明是她不想和崔言之说话么?” 沈霁嗤一声,摇头,“你在军营混傻了。” 说罢,他朝那边喊,“阿琬!” 徐怀宁被吓一跳,“表哥,你干嘛?” 连崔言之都收回视线看他,沈霁没理会徐怀宁,只朝崔言之笑笑,那边徐琬一行人已经停下来了,纷纷回头看过来。 沈霁道,“有话对你说,过来。” 一行人正要动作,又听他道,“阿琬过来就行了。” 意思是她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汤凝华立马撒开挽着徐琬胳膊的手,拉长音调“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看来不是沈家表哥有话同你说,是他旁边那人啊。” “我就说嘛,他定会找你说话的。”阮潋晴催她,“快过去,别让表妹夫久等。” 徐琬忍怒警告,“你们够了啊,忍你们很久了,不许乱说话。” 顶着几个好事者的促狭目光,她朝那头走去,少女裙摆荡出微波,上头绣的白栀子隐隐泛着流彩光泽,穿过廊庑,一步一步,似踩在某人心上。 沈霁拍了拍看得出神的崔言之,“别愣着了。” 到底年少,比他还愣头青。 崔言之陡然明白过来沈霁方才的用意,他不好意思在徐府找徐琬单独说话,他不仅一眼看穿,还选择成全他。 遂赶紧施礼,“多谢表哥。” “不必,好好对阿琬便是,日后有何困难,可以来找我。”沈霁想,徐怀宁这个大舅哥靠不住,他这个表舅哥还是可靠的。 “好。” “那你们聊,我同怀宁先走了。”沈霁说完,贴心地拉走了徐怀宁。 那头四人也识趣离开,整个廊下就只剩他俩。 光撒满院,廊下满是斑驳碎光剪影,温柔又安心。 “你想同我说什么?”徐琬刚开口,屋里就传来女眷们的说话声,她顿了顿,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 崔言之哪能抵住她的邀请,“好。” 俩人去了花园的凉亭,大片粉色重瓣芍药宛若豆蔻少女,开得明媚绚烂。 崔言之无心赏花,只是低眸望着她,成年的姑娘,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你老看我干嘛?”徐琬纳闷地摸了把脸,问他,“我脸上是有东西,还是头发乱了?” 崔言之摇头,克制起来,掏出早已备好的生辰礼。 他们合八字时,他就知晓她的生辰了。 徐琬从他手里接过一方小木盒,里头是支簪子,桃木簪身,簪头包着刻花纹的银片,镶接着一朵白玉雕琢而成的半开未开的玉兰花。 玉兰花不大,但色泽通透纯净,格外漂亮。 “ 我想着你修道,桃木和银都能辟邪。” 徐琬没想到他挑支簪子还讲究这个,意外挑眉,“那白玉兰呢?” 他一下变得犹豫起来,面颊浮出晕色,不自在道,“因为…幽香映月潜微媚,秀色临风自上春,白玉兰高洁美丽独特,寓意好……” 很衬你。他在心里说。 夸的不是白玉兰,夸的是她。 那是他的真心。 “谢谢。” 见她要合上盒子,崔言之忙问,“不戴上试试么?” 从前崔弋送李氏首饰时,总会亲自帮她戴上,他见过如何爱人,也在潜移默化中学会如何爱人。 “不用,肯定合适。” 闻言,他有些失落地垂下薄眼,心中一阵挫败,她怎么就不懂呢,难道还没开窍么?可她从前明明定过亲,怎么会不懂这些意思,他就是想帮她戴发簪,想看她戴上发簪的样子啊。 他气恼片刻,又理智地想,她肯定都明白,只是因为不喜欢他,所以装作什么都不懂。 罢了,来日方长,总归能喜欢上他的。 他又看了眼她耳垂,是对极小金圈,前方镶着贝片,心中更难受了,忍不住问,“那对耳坠子你是不是不喜欢?” “没有啊,怎么会。”她摸了摸耳垂,坐到美人靠上,随口解释,“刚好选的这个罢了,你别多想。” “送给你就是让你戴的,你瞧,你送我的玉佩,我也戴着。” 他摸起腰间的玉佩给她看,徐琬这才注意到那块玉是她送的,唔一声道,“你戴着挺好看的。” 其实平日里他根本舍不得戴这块玉佩,生怕磕着碰着,也怕被偷儿给摸了,今日还是头一次戴。 可惜她没有戴他送的耳坠。 他心里止不住叹气,但面上一点不显,坐到离她半臂远的地方后才开口,“阿琬,你查到是谁要害你了么?” 她的敌人便是他的敌人,他总要知道对方是谁。 “还没有,在查呢。” “查到后能告诉我么?” 徐琬侧头看去,他眼里满是认真,她倒不好拒绝了,于是逗他,“行啊,不过得等我杀了他,才能告诉你。” 她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杀意,被他捕捉到了。 “说起来,你不怕我么?”她打算吓唬吓唬他,神色骤然变得冰冷狠厉,可崔言之一点没被吓到,只是愣了愣,天真地问,“我为何要怕你?” “因为我会杀人啊。”她以手作刀,朝他脖子比划,但隔着半拳距离。 崔言之心尖一颤,不自觉滚了滚喉结,神色分外认真地看着她,“可你不是坏人。” 徐琬不禁弯唇,好笑地问他,“那我是什么人?” 自然是心上人,可他不敢说。 “自然是好人,我又不是没见过你杀人。” “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起来,那怎么一样呢,他都没见识过她折磨人的手段。 他并未理会她的笑,而是自顾自认真道,“阿琬,《太上感应篇》有云,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你既修道,不会不知,否则你为何要救那个孩子,你只是善恶太分明罢了。” 徐琬忍不住看向他,眼神赞赏,很好,不愧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很善解人意。 第157章 茶室密谈 “可要是你以后发现我不是善恶分明,而是纯粹的坏人呢?” 她脸上神情很淡,只有嘴角和眼睛里隐隐含笑,崔言之定定看着她,反问,“那你以后要是发现我没那么好,也不是个纯粹的君子呢?” 爱人者自卑,他也很忐忑。 徐琬眯了眯眼,浑不在意道,“那正好,咱俩谁也别嫌谁。” 轻快的语气一下卸去他心头的重担,他暗舒口气,说起自己的事,“阿琬,我最近在跟老师学为官之要和心术。” 其实他不明白为何现在就要开始学,但虞敏德说他用得着。 “学得如何?”她靠在美人靠上,歪头看他。 余容浓烂照重茵,半入东皇酒意春。 何似众芳俱已折,却留芳心伴玉姬。 有什么东西在崔言之眼中翻涌着,被他压制下来,徐琬似乎又看到那团墨色,浓浓蔼蔼,如三月阴雨。 他撇开眼道,“实话是不太好学。” 虞敏德说他年纪太轻经事少,性子又太过纯直,所以学得很痛苦。 徐琬想,定是学习的苦太难吃,他才会露出那样一种复杂的神色来。 见同伴受苦,焉有不安慰之理,遂道,“不要紧,凡事不易,贵在坚持,你那么聪明,定能学好。” 学习的烦躁似炸起的毛,轻而易举便被她简单一句话给捋顺了,崔言之掐了掐掌心,“嗯,我会好好学的。” …… 与此同时,徐庸、阮恒义、虞敏德和沈岚正在茶室里密谈,阮良盛三兄弟则陪着崔贤在书房下棋。 茶室是由书房旁的耳房改建而成,狭小空间内,仍装饰有字画盆栽,四张八脚圆凳分别置于茶几两侧。 “来,咱们都说说朝中事。”虞敏德一语定调,“陛下要在两道修诸神观的事,内阁怎么决断的?” 徐庸敛正神色,道,“梁示崇撺掇吴居廉力荐齐王来主持,陛下还没答应,他心知肚明修诸神观和祈灵殿所费不赀,齐王若是没办好,难免影响声望。” 而齐王现在正需要造势。 天佑帝已然明白,他只能传位给心爱的宋钰。 “不过我已将骊县之事告知给吴居廉,田地赋税本就在户部职责范围,是重丈土地以编鱼鳞册,还是放出消息让那些地主豪绅补税,就看陛下与内阁怎么选了。” 天佑帝一提出要修诸神观和祈灵殿,他便转换心思,决定将此事推给户部做局。 沈岚接言,“重编鱼鳞册伤及利益根本,恐怕还是会选择放出消息敲山震虎。” “这便够了。”虞敏德道,“陛下既有了钱修道观,他们也没失太多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徐庸点头,“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得利受陛下荫蔽,这钱的大头自当归陛下所有,陛下若想顺顺当当修道观,就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要求重编鱼鳞册。” 阮恒义问,“那此事还是交由齐王来办?” 徐庸笑道,“如此难办的事,内阁自然要交给齐王,虽说只是放消息,可这消息怎么放,松紧度如何,都难把量,太松,那些人不以为然;太紧,又恐生出异心。” 阮恒义了然点头,“这确实考验人,也确实易出错。” 沈岚也道,“没了景王,齐王想继续韬光养晦怎么可能,梁示崇非得逼他亮爪子。” “正好他们斗起来,咱们也省些力气。”虞敏德语调悠长道,“覃荃刚要上任渭西布政使,鬼就闹起来了,可见齐王下一步就在两道。” “覃荃是齐王的人?”沈岚吃惊地看向徐庸,见他面上一片意外,又不由看向虞敏德。 覃荃从前在河东道任知府,受过魏太师的恩惠,任谁都以为他是景王的人,可景王一案后,他不仅相安无事,还升官了,前些日子回京述职,还特意拜访梁示崇,他们便以为他是梁示崇的人。 没想到竟然是齐王的人。 虞敏德不慌不忙解释,“覃荃岳母的远房表妹的孙女儿的姑姐嫁的正是齐王外家的家生子。” 话音一落,三人静默,沈岚感慨,“……这关系可真是又远又绕,常人谁会想到查这么深。” 虞敏德哼笑,“要不说齐王小心谨慎,蛰伏许久都未曾暴露呢,他必是不肯用一个来历不明,无甚关系的人,这姻亲关系远是远了些,但好歹算是一根蔓上的。” 三人默然不语。 他们不是没想过安插眼线进去,只是无一例外都没成功。 徐庸沉吟片刻后道,“虞老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的?” “我早年混迹湖州时,认识个游方术士,靠四处游历给人算命卜卦为生,此人颇具胆识,我便让他为我四处打探消息。” 沈岚犹疑,“这消息是他打听到的?” “正是,我让他把陆家的关系都摸了个透。” “看来此人不仅颇具胆识,还颇具头脑。”沈岚瞬间有几分惜才的意味。 这样的人若是参与断案,应是把好手。 徐庸皱眉看向虞敏德,“齐王会在两道做什么?” “这还不得而知,得先挖出陆家的秘密才能知晓他到底要做什么,又做了什么。”虞敏德环视三人道,“不过此事你们不用管,我自有计划。” “我是管不了的。”一旁的阮恒义开口,“还不知陛下会不会从我们父子三人中抽调一人去安东呢。” 虞敏德侧目看他一眼,不太确定道,“应当不会,北凉老皇帝如何了?” 阮恒义道,“还没死,但也没听说病好。” “什么病能拖这么久…”虞敏德沉思片刻,怀疑道,“莫不是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 “或者……”沈岚摸了把短须,提出假设,“有没有可能不是死了,而是已经病愈,只是秘而不传。” 若真如此,为何要秘而不传? 阮恒义顺势一想,不禁眉头紧皱,“莫非祁稹想暗中调兵回援安东?” 虞敏德问,“兵部的战报可有说明?纵是暗中调兵,也不可能全无动静,安东军中的斥候应当有所察觉才是。” 阮恒义摇头,“战报中只言明平阳城为何久攻不下,未提及旁的。” 平阳城之所以久攻不下,一则有猛将;二则粮草足。 “对了,前两日夜里有人闯进我府上,应当就是齐王的人,好在我先有防范,调换了公函书信,只是这些都没被动过,军印兵符也未曾动过,甚是奇怪。” 沈岚不安道,“那他是想找什么?” “不知。”阮恒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气氛一时变得安静又凝重,须臾后,徐庸道,“齐王不容小觑,咱们都要小心。” 虞敏德长叹,“但愿梁示崇能做成局。” 第158章 初进武场 生辰后的第二日一早,阎照终于送来消息,约明日午后在武场外的杂货铺汇合。 徐琬从徐怀宁那里淘来几件旧衣,随便套了件就匆匆赶去,这次她没骑墨玉。 阎照没穿粗布短褐,而是一身缁色武服,倒有几分江湖高手的味道,没那么像杀猪匠。 徐琬到时,他正坐在杂货铺里,端着烟锅跟掌柜胡侃。 “我差点以为你要放我鸽子。” 阎照回头,着灰色劲装的小姑娘正立在门口,高马尾用一根同色发带束着,背着光,眉眼冷锐,说是个秀气的男儿郎也不为过。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下,朗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徐琬走过去,坐在条凳另一头,也不看他,问,“你准备什么去了?” 他在身上摸索了下,只听“啪”一声,什么东西被他拍到桌上,“喏,令牌。” 定睛一看,是方巴掌大小的漆黑木牌,上头赤金篆刻着鸠山派三个大字。 她拿起摸了摸,质地滑腻似玉,稍显通透,掂在手中略有份量,竟不像木料。 “这是什么做的?” 阎照懒洋洋解释,“鸠山玉,不过说是玉,其实是石头,只是坚硬如铁,水火不侵。” 徐琬讶异看向他,“这种好东西,不供皇室?” “不供。”口气很是决绝。 徐琬又细细摩挲了会儿,有些爱不释手。 阎照大方道,“这块给你。” 徐琬掀眼看他,口不由心道,“你们师门的令牌给我不大好,我就是个挂名的。” “给你就收着,不然你以为夔九能信?”阎照豪气道,“反正这玩意儿有一堆。” 他师父从前做过不少,就等着门派发扬光大后,给新入的弟子们一人一块,结果美梦破碎,令牌全蒙了尘。 徐琬从善如流,“好,我用完还你。” 阎照又从怀里摸出个青面獠牙鬼面具扔给她, 徐琬蹙眉,茫然地问,“不是可以易容么?” 画本子里都这么写,可以易容。 “易容多麻烦,需人皮、鱼胶树胶、胭脂水粉,这面具一戴就完事儿,瞧着还能吓唬人。”他语气里透着些许烦躁无奈,“再说你要易容我也不会,上哪儿给你弄人皮去——哎,猪皮你要不要?” “……” “不用,戴面具挺好的。”她说着将面具放置面前,转头问他,“吓不吓人?” 阎照对她这种小孩儿把戏很嗤之以鼻,“不吓。” 徐琬没劲儿地“嘁”了声,将面具好好戴上,对他道,“我怎么觉着你这面具大了?” “那是你脸小了,行了别废话了,你化名用什么?” 她歪头想了会儿,开口询问,“鬼面大王?” “……” 阎照无言以对,起身招呼她,“走。” 徐琬一个转身弹起,跟了上去,“我现在成你师妹了,该怎么称呼你?” “叫师哥。” “啧,叫不出口,叫你老阎。” 他看着跟徐庸年纪差不多。 阎照不满,“没大没小,你们高门贵女不是很注重礼仪?” “我又不是高门贵女,我现在是鬼面大王。” “……” 还是那处宅门,这次守卫换人了,阎照递出令牌,直接就给放行了。 徐琬惊奇,“鸠山派的令牌这么管用?” “废话,也就你才没听说过鸠山派。”阎照连眼神都懒得给她。 “……” 徐琬琢磨着她赚了。 第一道门进去后是数丈长宽的空地,两边各有一间屋子,门皆敞着且垂有粗布门帘,右边那间门口挂着“正”的牌子,左边那间则挂着“奇”的牌子。 正中间则是一块方形影壁,内饰圆形猛虎图腾,略似太极图,两侧刻有六个大字——“武无形,道无边”。 站到这个位置,便能看见影壁后头一座二层高的恢弘楼阁,之所以说它恢弘,倒不是因为它有多高,而是因为它看起来比别的建筑占地要宽。 隐隐有声音从里头传来,但细听之下又感觉像是旁边街巷传来的。 阎照径直走向右边的屋子,徐琬跟上他问,“两边屋子是做什么的?” “这间是核查身份的,另一间是挑武器的。” 撩开门帘,映入眼帘的便是方柜台,一半老徐娘的红衣女子软腰靠在上头,柳眉长眸银盘脸,梳着妇人髻,发间别了枝红牡丹,似火一般明艳动人,鲜艳夺目。 一见阎照,她便露出个妩媚笑容,“呦!照哥,稀客啊!” 阎照大步走过去,侧身靠在外边,一副闲散调情模样道,“许久不见,越发好看了啊,不愧是武场一枝花……嗯?”他突然在空气中嗅了嗅,似笑非笑道,“又换熏香了?看来送香的男人不少嘛!” 徐琬就这间隙扫了一眼屋子,奇怪,怎么摆放的全是刑具? “哎呀,照哥就会拿我打趣。”她笑得花枝乱颤,一看就被哄得很高兴,嘴上却带着点怨念道,“我就是一个看大门的,成日孤零零在此,哪会有什么男人送香啊,是你太久没来了,这熏香早换八百年了。” 阎照邪气一笑,继续散发着老男人魅力,“你要这么说,改日必须送你点香,否则都对不住你惦记我。” “那怎么好意思让照哥破费呢……”她扭捏完,又问阎照,“这位是?” 阎照道,“这是我小师妹,想来挣点银子花花。” 转头对徐琬道,“这是月娘。” 徐琬忙回神,抱拳行礼。 “诶,照哥的小师妹有礼了。”月娘眼波柔转,望着面前戴面具的姑娘,娇笑道,“小师妹怎的戴这样的面具遮真容呢?” 徐琬正欲答话,就听阎照道,“实不相瞒,她脸毁容了,太过丑陋,再说女儿家行走在外,戴个这样的面具,也能吓退一些不长眼的人。” 他一本正经胡诌,惹得月娘频频用同情的目光看她。 徐琬:“……” 月娘像个悲天悯人的女菩萨一样望着她道,“可怜见的,小师妹叫什么?” 阎照侧头看她,意思很明显,“鬼面大王”这种称呼他说不出口。 徐琬顿了顿,扬声道,“徐玊,我叫徐玊。” 阎照目光哑然,意外之余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嘲笑,复而看向月娘,问,“我们能进了么?” “照哥别急,得问问九哥。” 阎照眉毛都没动一下,搁在柜面上的手微微朝后扬了扬,示意她快去。 月娘朝二人笑笑,转身朝右手侧一道小门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后。 徐琬立在原地,眼珠子转啊转的,视线飘忽不定。 阎照实在看不下去,提醒她,“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摸摸的,一看就做贼心虚。” “好。”徐琬索性昂首挺胸,凑到那些刑具前,隔着面具眼细细打量。 阎照杵在柜台边笑她,“怎么不说你叫鬼面大王了?” 听见他的嘲讽,徐琬不以为意,理所当然道,“鬼面大王一听就不像你们鸠山派的。” 阎照点头,“那倒是,我们门派从不用这种傻里傻气的名字。” “……” 什么傻里傻气的名字,鬼面大王明明听起来就很厉害。 “老阎,这些刑具干嘛使的?” 阎照扫都没扫一眼就道,“不守规矩的就地行刑呗,还能干嘛使。” 徐琬了然,武场讲江湖规矩,律法反而不管用。 “你从前也进过武场?” “现在才想起来问?”阎照斜眼看她,“武场能建起来,也有我一份力。” 徐琬骤然警惕,“你也是齐王的人?” “不是。”阎照对她的反应轻嗤一声,“放心,我不会害你。” “……呐,但愿你说到做到,我这个人最是愿意给予别人信任,你可别辜负我,”她假模假式说完,又道,“老实说,你让我一个外人顶着你们鸠山派的名头在江湖行事,不会不妥么?” “你说呢?”阎照瞥她,咬牙冷笑,“你要是顶着鸠山派的名头给我丢人,那我可就说到做不到了。” “……” 第159章 奇异世界 月娘从小门出来时,俩人都规规矩矩站在柜台前,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瞧着像不大和谐的父女。 “久等了,来——”她说着打开身后的长柜,里头挂着一水儿的木牌,她随手捞了块出来,递给徐琬,“拿着,徐玊小师妹。” 徐琬双手接过,“有劳月娘姐姐。” “哎呦!”月娘兰花指一摆,捂着嘴,笑得皱纹都钻出来了,“嘴可真甜。” 阎照:“……” 这也忒不公平了,凭什么叫他就是阎叔、老阎,叫月娘就是姐姐? 那头月娘好心叮嘱,“小师妹,武场里不长眼的家伙可多了去了,若是碰着惹是生非想摘你面具的,你尽管跟我说,我来收拾他们。” 她没好意思自称“姐姐”,毕竟她的年纪已经足够当徐琬娘了。 徐琬应了个“好”,她能感觉出来,月娘不是普通妇人,身手有多好不得而知,但肯定不凡,否则不会独自守在此。 等月娘交代完武场规矩,徐琬和阎照才准备离开,去另一间屋子里挑武器,武场规矩之一便是不能自带武器,更不能藏暗器。 将出门时,门帘突然猛地从外头被掀起,两个猛汉半压半拖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健硕男子迎面进来,俩人忙侧步让开。 徐琬见他们将人拖到屋中随意一丢,预备从那堆铁钎、剔骨剥皮刀、铁钉之类的刑具里选一样,只听月娘蹙眉嫌弃道,“拖到地牢去,不准在这儿行刑。” 阎照出声,“别看了,走。” 徐琬回神,立刻跟上他的步子。 “那个人就是不守规矩的?” 武场里的规矩繁多,诸如不能内斗,不能在执行任务途中背叛武场和雇主,不能擅自进雇主观武台之类…… 阎照“嗯”了声,疾步进了对面那间屋子,门帘后没有柜台,只有个粗汉正在矮桌上磨刀,他身后全是各式各样的刀剑武器。 见二人进来,他稍抬眼一瞥,也不开口说话,自顾自磨刀磨得嚯嚯响。 阎照示意她赶紧选一样,徐琬便随手挑了把长刀。 俩人出了屋子,绕到影壁背后,又是一道门,仍旧有两名守卫,待徐琬亮了木牌,二人才将门打开。 先前见到的那座恢宏楼宇,此时像磅礴巨石,瞬间胀入眼帘,圆形外观,夯土垒石为墙,鱼鳞青瓦,繁复飞檐。 院墙四角各站有一人把守,四周墙上竟还布有尖刺,以防有人随意闯入。 徐琬这才确定方才的隐约动静就是从楼里传出来的,两人走进院中,立时冒出人来引路,楼宇入口处是一扇厚重的铜门。 一推开,如雷鸣般的喧闹人声猛地贯入耳里,仿佛一脚踏入闷热的奇异世界。 几根巨形铁力木为柱,撑起内里楼廊,原来不止两层,地底下竟被挖空一层,设有几个四方擂台,此时正两两对峙在上头厮杀,擂台下方及一楼全围满无数武士侠女观战起哄。 四周二楼似隔出雅间,以纱幔遮挡,廊外挂有串串明灯,屋顶还有数块巨大海贝制成的明瓦,天光从中透下来,将擂台照的无所遁形,连尘埃颗粒也肉眼可见。 引路人将他俩带到门口旁的一处柜台,里头劲瘦男子接过牌子,问过姓名后提笔在簿子上记下,照例收取二十两押金后,便递给徐琬一块新牌子,道,“拿着这个去底下戍字擂台,交给判官,等判官定下等级,你再来我这儿换牌子。” 徐琬扫了眼,牌子上写着“未”。 依言下到地下一层,便能感觉空气中弥漫着的汗水鲜血混合而成的奇怪腥气更浓烈了。 四周有垒石加固,天光和灯笼照不清,但徐琬还是注意到角落里有极大的毡布盖着什么东西,她问阎照,“那是什么?” 阎照并不说话,只是在经过一处时,随手撩起布角,她刚将视线投过去,正想着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冷不丁被里头发出的一道震吼吓一跳。 她看清毡布下是铁笼,然而铁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 是人还是兽? 再想仔细瞧一瞧,布角已被放下。 徐琬还未从铁笼的秘密中抽离出来,又突然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窥视着她,让她不由自主蹙眉,抬眸环视四周。 戍字擂台一角只有小案矮凳,八字胡尖瘦男子便是判官,收了徐琬的木牌后道,“等他们打完你就能上台了,可要约定等级?” 约定等级,顾名思义,便是指定和哪一级的人交手;若不约定,则擂台下方围着的都可以上台,不拘等级。 双方一旦交手,须打到对方起不来为止,若是碰上等级高的,基本就是被打死。 除非真就绝世高手,否则还没有人敢如此狂妄到不约定等级。 徐琬正想说她就和第一级的人交手,不防阎照冷不丁开口,“四级。” 徐琬:“……” 还不等她反驳,判官便刷刷刷登记完,两只眼盯着擂台道,“行了,等着。” “……” “你为何要给我定四级?我只想同一级的人打。”她实在忍不住质问阎照,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怒意。 阎照抱胸看着擂台,闻言侧头瞥她,玩味地笑,“鸠山派出来的打一级,岂不丢人?” “……” 徐琬瞬间泄气,算了,谁让她顶着鸠山派的名头呢,她认了。 擂台上的二人已打得筋疲力竭,接连负伤,却仍不肯罢休认输,都强撑着口气站起来,底下人疯了似的叫嚣。 徐琬藏在面具下的眉毛揪成一团,语气不解,“没必要这么拼命,不就输一场么?” “我不是告诉你,要连赢十场才能晋一级?”阎照肃色道,“若这场输了,前头打赢的几场全白费,要重头再来,懂么?” 说罢,他又问她,“瞧见楼上那些帐幔了吗?” “瞧见了,怎么了?” 阎照道,“能坐在里头观战的,必是出自上京各国公侯府或世家名门。他们下了赌注押谁赢,赢也就罢了,若是他们赌的那位输了,下场可不太妙。” 徐琬茫然中带着一丝不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寻常的富家显贵若要赌点乐子,充其量在赌坊,而楼上那些人都是在这儿赌,就像……斗鸡、斗蛐蛐儿。”阎照找到一个很好的形容,“但他们根本不用养蛐蛐儿,只需设立等级榜和丰厚赏金作为噱头,便足以引诱天下武士源源不绝来此,武斗供他们玩乐,还能替他们干些脏事。” 徐琬心里霎时一片冰凉,不可置信道,“这里不是齐王所建么?他们不是只雇人么?” 阎照发笑,“你有没有听你爹提过一个官场法则,叫做和光同尘。” “当然不止和光同尘,什么花花轿子众人抬,雨露均沾,这些都是,文人总爱掉书袋,不过意思就这么个意思,武场单凭齐王的力量是根本建不起来的,这里头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没有谁是干净的。” 徐琬惊愕。 齐王此前是不涉朝堂,但他建的春江楼和地下武场,牢牢把控住贪恋美色,喜好武斗的权贵。 阎照继续道,“你方才不是问笼子里是什么吗?笼子里都是猛虎,输掉的人还可以和猛虎一较高下。” 很快,擂台上有一人昏死过去,胜负已分,武场杂役麻溜清场,阎照拍了拍她肩道,“行了,多思无益,你能打赢我,自然也能打赢他们,不必害怕。” 第160章 三战三胜 他说的不对,徐琬并不害怕,她只是突然被告知武场内幕,有些吃惊罢了。 判官敲响擂台边的铜锣,立起一只写明等级的牌子,如此周围同样等级的便可上台应战。 徐琬迎着盏盏鬼火般的目光,跳上擂台,抱拳道,“鸠山派徐玊,烦请各路英雄好汉赐教!” 少女音色空灵有力,似清晨山风席卷各个角落。 武场内所有目光纷纷聚拢过来,连另外四个擂台上的比武之人都停顿下来,只听人群中发出惊叹,“鸠山派啊…许久不见这个门派中的人出世,还以为都死绝了…” “不会是假冒的,鸠山派哪有这号人物啊,闻所未闻…还戴个鬼面…” “我看就是假冒的,你们谁上去会会这个小娘们儿?!” “我来!” 随着一声爆喝响起,一蓬头男子飞冲而来,身形轻巧似燕,然而落到台面时却震起一层灰尘。 他握着柄剑,桀骜不屑地行了个左掌右拳的抱拳礼,“在下刘仁,前来领教。” 徐琬回敬一礼。 台上气氛陡然变得如夏日雷雨前的沉闷焦灼,在四周助兴的起哄声中,刘仁眸光极亮,似乎已经预见自己获胜的一幕。 哼,鸠山派又如何,早已落败,何况对方只是个无名鼠辈,根本不足为惧。 今日若胜此人,也能涨涨名气。 他如是想着,霍地抽出长剑,起势冲去,宛如电龙,身法极快,剑光转瞬间便闪至眼前,带着几乎所有的内力,撕裂开一路空气,狠狠刺来。 面对这样用尽全力的一剑,在四周担忧的惊呼和看热闹的起哄声里,徐琬极速抽刀,右手反握,刀光映着她淡然如冰的眸子,稳稳挡住剑尖。 任凭持剑之人如何用力也前进不了分毫。 还不等刘莽抽回剑,她又以迅雷之速划开,一刀斩下,内力如水波纹般随之荡漾开来,剑铮然一声断裂,雷霆万钧的余力震得刘莽手臂一麻,剑柄“哐啷”落地。 霎时间,四周的惊呼和起哄声都卡在所有人喉咙里,好似他们也被震麻了。 空气一度寂静得诡异,鬼面少女提刀架在他颈侧,狂妄嚣张地劝告,“不想杀你,认输。” 刘仁还未彻底回神,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好强的内力,这便是……鸠山派的弟子么? 台下人群后的阎照笑得欣慰又得意,他这半路认的挂名小师妹真不愧是天才,内力又精进了。 第一局仅交手一招便胜,所有人都在想,究竟是这个自称“鸠山派徐玊”的太强,还是刘仁太弱。 台下高手立时蠢蠢欲动,恨不得马上上台比试。 第二位上台的是个持双刃斧的猛汉,满脸络腮,声音随长相一样粗犷,一来便不客气地撂狠话,“老子王猛,来替刘老弟教训教训你个小娘们儿,若你肯磕头认错,老子便放你一马!” 徐琬不为所动,只抬手示意他“放马过来”。 王猛凶神恶煞地冷哼,“找死!” 说罢,匆忙敷衍地施了个左拳右掌的抱手礼,咆哮着挥斧砍来,带着万夫莫敌的气势,势必要将对方身首分离。 徐琬神色平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忽而发动起来,可容纳万物,长刀如波,迎头撞上,只听“锵”地一声,刀刃卡住斧头,摩擦出的火花四溅开来。 四周起哄声比方才更激烈了,谁都看得出,他比方才的刘仁更胜一筹。 至少这回,她手中的刀砍不断双刃斧? 王猛冷眼觑她,心道不过如此,趁机抬腿横扫过去,却被她轻飘飘躲开。 少女似阵轻风般一跃而起,袍角翻飞下的足尖稳稳立于斧刃前方的矛尖上,垂首透过鬼面,冷冷注视着他。 长刀如鞭,闪至眼前,王猛慌忙后退避开。 一瞬的惊慌很快被他压下,待稳住心神,便有源源不断的怒意被催生出来,王猛怒目圆睁,再次咆哮而来,手中的双刃斧灵活变换,抡劈砍扎,每一次都极尽全力,然而次次未中。 台下已有人反应过来,这位“鸠山派徐玊”根本就是在戏耍王猛。 人群中的起哄声里很快就混进提醒,“王兄,攻她下盘!” 徐琬冷嗤一声,翻身如浪,随手甩出刀花,一刀砍中他的手臂。刀伤不深,王猛只是皱眉痛哼一声,连停顿都无,便又一记更猛烈的招式随着双刃斧斜削而来。 意料之中落空。 周围人渐渐失去耐性,转而起哄让“鸠山派徐玊”快些结束,也好让下一人上场。 王猛听闻,只觉得胸腔内积压着的滔天怒火无处发泄,整个人濒临爆炸边缘,憋得他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然而他被徐琬猫逗鼠一般逼得步伐招式愈来愈凌乱,连着被划伤几次,他忍着痛意,双目猩红地瞪着她。 恨到极致时,鬼面少女仁慈开口,清冷声音一如既往高高在上,“阁下使凶拜,还出言无状,活该受这几刀,不杀你已是大恩。” 话落,她便以长刀为杵,平稳地撑在横劈而来的斧刃上,接着一记鞭腿击中王猛脑袋。 下一瞬,山一般的男人轰然倒地,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如一头死猪,震起满台浮尘,众人瞬间噤声,一错不错地望着缓缓落地的少女。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已连赢两场了。 “不会真是鸠山派的?照我看,她武力远在四级之上啊。”有人开口提议,“阁下!不若挑等级高的挑战如何?” 当然不如何,徐琬理都不理,冷漠地站在台上等下一个人。 她只要连赢十场,便可获得一块有等级的牌子,便可自由出入武场,初级目的便算达成。 阎照对那人的提议很心动,他也很想知道徐琬究竟进步到何等地步了。 依据方才的情形来看,她要么是先前同他交手时有所保留,要么就是精进的速度恐怖如斯。 无论哪种,都值得阎照兴奋。 一日最多只可比三场,三场后便要歇四天再比。 台下众人都想见识一下高手间的厮杀,最好是有人能治一治她,可偏偏她指定挑战四级,武场的规矩又不能坏,是以只能期望四级之中有深藏不露的高手。 最后一位便是在这样的期望中登台。 来者是个翩翩公子,扮相如白面书生,也是持长剑,瞧着一脸高深莫测。 “呦!青门剑客啊!”台下立时有人起哄道,“这下说不准能一较高下了。” 真正的高手都是低调且爱惜羽毛的,由那等莽撞之人打头阵以测对方实力,自个儿暗中观察之后再登台。 闻言,徐琬隔着面具,舔了舔干涩唇瓣,双目神采奕奕。 前两个四级水平堪忧,她也想看看此人能有多厉害,她的内力精进神速不假,可离达到那种仅凭掌风就能震碎五脏六腑的境界,还差得太远。 和高手较量,则于精进内力有益。 “在下青门末流剑客林松,前来领教。”他抱拳行礼,文质彬彬道,“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徐琬不言,只回敬一礼。 长剑出鞘,犹出苍龙,四下沸止人声倏地消失,恍惚间风云变幻,林松抬剑攻来,剑气如虹,苍龙游走。 徐琬只觉一阵铺天盖地的劲风直逼面门,扬起鬓角青丝和马尾,果真实力不俗。 很好! 她略一勾唇,一刀挡开攻击,只听“铮”的一声后,娇瘦身姿敏捷如灵猫,瞬间转守为攻,举刀一路劈斩,空气被搅动撕裂,飒飒惨叫。 林松挥洒长剑以对,东封西挡,刀光剑芒闪得众人眼花缭乱。 二人出招极快,内力急泄,喷涌而出,似无边浪潮,自擂台四下荡去。 片刻后,林松皱眉,他感觉出对方似乎未用全力,任凭他如何竭力以逼,面前少女都只用相同的力量接招出招。 台下之人尽皆屏气凝神,忐忑等待二人分出胜负。 所谓武无形,道无边。 讲究人与天地、万物合而为一,借其势,必攻守自如。 只闻“铛”地一声,长剑自林松手中脱离而飞,他震惊之余猛然回神,鬼面少女的刀尖正抵在胸口。 他整个人颓然一松,“我输了。” “承让。”徐琬收刀行礼,与先前的高高在上的表现截然不同。 她跳下擂台,无视周围惊愕探究的目光,走向阎照,将刀扔给他道,“撤了。” 第161章 深夜质问 阎照接住长刀,同判官打过招呼后,便跟着她一道挤出围观人群。 其实武场从不缺新面孔,众人好奇的只是她出自鸠山派。从前鸠山派是武林中难得的大门派,不自诩天下第一,却也同天下第一无甚分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门派,早已在江湖绝迹多年,今日忽见鸠山派弟子,谁都不免生出意外和好奇。 两人出了武场,徐琬便问阎照,“过几日你还来不来?” 阎照答得极快,“来,怎么不来。” 这可是他杀猪卖肉枯燥生活里唯一的乐趣了。 “成。”她摘下面具,青面獠牙下是被压出红褶的秀脸,“这个要还你么?” “还我干嘛,你自个儿留着。” “行。” 外头天色已晚,风卷斜阳,瞧着似乎有下雨的迹象。 二人约定好下次来此的时辰后,便在西坊外分别。 …… 是夜果然无月无星,凉风如水,明日定要下雨。 阎照的小破院里无声出现个人,虎背蜂腰螳螂腿,比阎照略微走形的身材瞧着更带劲,一身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缓步登上台阶,手里提着的布袋随意一抛,便落进门槛上坐着的阎照怀中。 “给你带的烟丝。”他道,“上等货。” 屋中风灯发出微弱昏光,堪堪映射到门口咫尺之外的距离,满身寒凉的男人一点点踏进这范围,面部轮廓然便渐渐地隐隐可见,斜眉入鬓,戾眼含刀,冷情薄唇,一看就是极不好相与的角色。 这便是夔九。 阎照抽开布袋闻了闻,毫不客气道,“笑纳了。” 说着就从腰间取下烟锅,准备先抽两口验验货。 “嗤——” 夔九忍不住冷笑出声,高高在上,冷眼瞧着进屋借灯火燃烟的人,谁能想到当初鸠山派的大弟子如今混成这副鬼样子,竟躲在这破落小院里做劳什子杀猪匠。 若换做他,早振兴师门了。 想必那老头在地底下悔得无法安心投胎。 阎照燃烟狠抽一口,才回身看着夔九,“不进来坐坐?” 夔九迈进屋时扫了眼,里头简陋到只有一根短窄条凳,不由神色轻蔑,口气像施舍,“我让你留在武场,替齐王做事,好过成日干这些腌臜活儿,沾一身腥臭,虽不能保证大富大贵,但日子总比如今强,起码上等烟丝可以日日抽。” 在哪儿不是干腌臜活儿,杀猪好歹还纯粹些,可不比替权贵办事沾的腥臭。 阎照吐了个绵长的烟圈,不以为然道,“颓人颓志,杀猪也有杀猪的好处啊。” 说罢,问他,“你今夜来就为说教我?” 夔九哂笑,“我有什么好说教你的。” 看他堕落没什么不好的,还能一解心头恨。 “我来是想问你,老头儿死了多少年了,还能收个徒弟?” 当初一场祸事几乎将整个鸠山派屠戮殆尽,他当阎照是心灰意冷不肯重振师门,结果今日竟带来个师妹,年纪小到当他徒弟都绰绰有余。 他眸光凌冽,直盯着阎照。 “话不能这么说,死多少年也不妨碍他死之前收个徒弟,收徒要自幼收,你不懂。” 阎照面色如常地吞云吐雾,语调讽刺,“行了,他都投胎转世了,又不耽误你如今飞黄腾达,你何必怀疑这怀疑那的,不就是当初把你逐出师门落了面子嘛,何苦耿耿于怀,你瞧你如今不是混得比谁都像样?” 这是实话,可夔九不这样想。他混到现在不仅凭个人欲望,还凭一腔怨气。他想证明那老东西不仅错把他这颗珍珠当鱼目,还在应不应招安一事上决断失误。 可惜老东西死了,偏叫他心中的不甘不服变成可笑的记恨。 夔九磨了磨牙,阴恻恻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心眼比针眼小。” 阎照咂摸着嘴点了下头,“那倒是。” “不过混江湖武林,心眼太小仇怨太多不是好事,常言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早晚得吃大亏。” 夔九发出极其不屑的冷哼,“我怕?” 口气张狂到阎照都忍不住侧目而视,他倒了倒烟灰,漫不经心道,“你当然不怕了,你如今是齐王的左膀右臂,大红人,谁敢不长眼在你头上动土,常言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夔九懒得计较他话中机锋,“也就你敢这么说我。” “呦,那你得庆幸,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敢对你说真话。” 外头风起得更重了,冷意都带着潮气,像要吹垮院落,幸好风灯有罩子,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光不曾变过,只有影子在咆哮。 阎照望着屋外猎猎作响的黑影,忽而沉重道,“武林不比战场,你以为你能以一敌十,以一敌百,可杀到最后是刀剑卷刃豁口,血流成河,蚁多咬死象不是凭空捏造的。” 以千、以万计的人,密密麻麻冲上鸠山屠门,任凭武艺内力如何强悍也杀不绝,挡不住。 剿灭一个鸠山派,可叫那些尽是宵小之徒的末流门派兴隆壮大,自然就是如蝇逐臭,群起蜂拥。 夔九面色阴冷,无情道,“那能怪谁,富贵大道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明知招安对谁都好,却非不同意。” “只要应了招安,鸠山派就不止是江湖武林门派人士默认的天下第一,更是朝廷承认的第一,为朝廷所用才能走得长久,你们都不明白!” 哼,冠冕堂皇!什么招安,根本就是以权谋私! 阎照只想冷笑,“那我问你,招安是朝廷要招安,还是济州官府要招安?或者是济州知州陆全忠要招安?他又为谁招安?” 凉薄的质问消散在夜风中,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夔九倏然沉下脸色,似要杀人,嘴唇却翕动着准备说话,被阎照不耐烦的打断。 “别说什么济州官府代表的就是朝廷,不必拿这种虚伪之词来糊弄我。师父早已表明态度,武林门派不掺和朝政,陆全忠动的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如今是混得好,好到连陆全忠都能善待你两分,可你别忘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是用师门换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而已。” 此刻外面狂风卷来的凉意根本不足以抚平他内心的燥火,他立在桌边,再一次道,“我年年都要问你一遍,济州官府将我们定性为占山为王的草寇时,你知不知情,今年也一样。” 阎照蓦地转头盯着他,夔九被他说得一肚子火,闻言,眉头揪拧成一团,冷冷直视他,语气颇为不耐,“随便你问多少年,我的回答都一样,不知情。” 窗户破洞上翘起的白麻纸被风吹过,投射出忽明忽暗的阴影在他脸上扫动。 阎照抓着烟锅的手不由捏紧,但语气压抑得很平静,再次追问,“你没有勾结官府害师门?” 夔九高昂下巴冷笑,一副坦然模样,“自然没有,别想给我扣罪名,他虽赶我出师门,可我也只是栖良木,事良主,并未报复,这有何不妥?” “自无不妥。”阎照下逐客令,“你走。” 顿了顿,又扯了个谎,“她是我徒弟,我不方便出面。” 毕竟鸠山派大弟子已死,江湖人尽皆知。 夔九本也不想来,听完转身就走,出门时冷声道,“你徒弟瞧着有几分天资,好好培养,指不定将来还有机会重振鸠山派。” 第162章 封督造使 一场时停时下的初夏之雨连绵近十日,使得上京短暂回到暮春三月。 渭西渭北的鬼没闹太久,去年那帮天师们不负众望,捉鬼缉妖简直如同喝水吃饭一般简单,很快便又短暂安宁下来。 上京城近来无事发生,日子平淡如水,除时不时传来一点关于安东府战事的消息外,简直国泰民安。 平民百姓该为生计奔波还得奔波,世家贵族闲得无所事事,照常品茶鉴画、赏花逗鸟、设宴玩乐。 期间国师与护国法师在宫中开坛做法,使天佑帝彻底免除梦魇困扰,精神头一好,便又惦记起修诸神观和祈灵殿的事。 内阁的提议他不太想同意,但架不住吴居廉要当甩手掌柜,涕泪纵横地哭诉自己年老力衰,管不动国库,要告老还乡,梁示崇和其余人还在一旁帮腔,弄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别看他平日里讨厌被这群人掣肘,可真遇上事儿还是习惯用他们。 原因无他,这帮老臣有真才实学,且根基深厚,遇事儿扛得住,底下人也服,不是随便培养一个寒门新秀就能代替的。 寒门新秀要想成事,前提得是皇帝专权,或者皇帝至少能压制住位高权重的大臣,如此才能借天威。否则底下人只会对寒门新秀阳奉阴违,更有甚者,联合做局,杀人无形。 照此来看,天佑帝两个前提都没有,还得指望内阁,不能让他们撂挑子不干。 恰好因着此事,梁示崇若有似无地流露出不反对立齐王为太子的意思,天佑帝便有些松动态度。 宋钰下头的几个皇子还小,又没有出众的,若是继位,势必得选几位辅政大臣,很难保证权利不被架空。还是立宋钰更好,至于有没有能力,天佑帝自觉不是问题,能力都是培养出来的,现在开始培养也不晚,他做太子也做了十余年呢。 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宋钰历练历练,长长经验,何况建这两处观殿很是重要,由自己亲儿子来督办,他也更为放心。 其实一直未能立太子,不止是梁示崇阻挠,实则他自己也没想好该立谁。 两个成年的儿子里,他更喜欢宋钰,像他从前一样资质平平,可立这样的人注定难以服众,根本不需要梁示崇开口,朝臣反对的声音就能沸反盈天。 而宋钊好是好,可坏在外家强,野心又暴露无遗,那种不仅要防着晋王和梁党,还要防着自家儿子的感觉使他厌恶。 好在后头宋钊谋逆,他也不必选了。 做皇帝的,都追求仁贤,若不能做到贤,那至少要做到仁。天佑帝深谙此道,凡牵扯到不仁之事,他都不愿做,要么揭过不言,要么推到内阁或某位大臣身上。 任何事,只能是天下人对不起他,而他没有对不起天下人。他一向以这种绝对高位者的仁慈之态治理国家,治理君臣关系和父子关系。 同样的,梁示崇也深谙天佑帝的真实想法,君臣默契达到近乎完美的程度。 揣摩透天家心思,不必皇帝开口就能照顾到他的情绪需求,是该搭梯子给台阶,还是该献良策背黑锅,把价值发挥到极致,皇帝自然也就离不开了。 而离不开,无可替代,就是掌权的开始。 心中计较许久后,天佑帝妥协了,在朝会上任命齐王为督造使,着工部户部配合。 那头刚打发国师去两道看风水选建址,这头又在拟定建造预算章程时犯起难。 修建诸神观和祈灵殿本就是天佑帝一时兴起,年初定工部预算时压根没有这一项。现在工部呈报的建造之材又全是些昂贵之物,譬如木料要用黄花梨、铁力木之类等等。 好在现今是齐王领头督造,他负责领会并传达天佑帝的意图,统筹好工部与户部的协作,底下人只需埋头照办即可。 责任被层层削减,吴居廉只管在他面前嚎几声,根本不必去同陛下和工部吵,省得一身轻。 自古皇家建造,必得用奢贵之物,方能彰显天家气象,何况还是用于镇邪祟的诸神观和供奉玄铁法剑的祈灵殿,自然更不能用平价之物,否则岂非诚心不够,天佑帝仍是主张用好材料。 但这便牵涉到一个问题——钱从哪儿来?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在天佑帝考虑的范围内,他自然而然地将这个难题丢给了内阁,梁示崇可不想沾这麻烦事,一通东拉西扯,引经据典后,愣是把齐王给扯了进来。 天佑帝估摸着是太想让宋钰成长了,压根没深想里头有没有不妥之处,大手一挥就给同意了。 这下齐王被扯进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内阁马不停蹄开始议事,五人不约而同飙起演技,吴居廉和康进负责算户部的账,甚至开国库给宋钰看,梁示崇负责卖惨,卢道从和张极峥则在一旁劝慰,时不时补充内阁这些年所经手的涉及钱财的大小事件。 总之就是表达一个意思,不是内阁要阻拦陛下修观殿,是现实条件不允许。 古有云,君有诤臣,不亡其国。内阁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陛下,都是为中周。 但既如今陛下有意将此事交由你来办,那内阁全力配合,你说如何就如何,反正日后你继位,我们还得蜷在你手底下做事,今日就当提早拜个码头。 况且朝中人人皆知你齐王最重孝悌,如今陛下想修观殿没钱,你做皇子的不该想想法子吗? 内阁五位文官堪称“舌战群儒最强组合”,尤其这组合的老大还是梁示崇这个老奸贼,情理两手抓死,令宋钰辩无可辩,脸黑得跟墨汁一样,只能捏着鼻子认栽。 …… 天彻底放晴之时已进入五月初,徐琬在地下武场连胜了九场,只差最后一场便可获得等级。 此时也到了沈霁娶齐桢的日子。 齐大儒在前三天赶了回来,但沈宵未归,说是在巢州染上风寒,不宜赶路,还写了长篇累牍的信来告罪。 沈霁倒不生气,只是略感遗憾,又想着他独自在巢州养病,身边就跟个小厮,怕照顾不周,还想安排两个下人过去,被齐大儒断然否决。 阮湘芸心里又忧又气,可因府中要办喜事,她只能强忍着个人情绪,笑脸待客,还对沈霁放狠话,让沈霄在外头自生自灭。 这日云淡风轻,天穹悠远,日上梢头。 沈霁一身大红喜服,跨坐高头大马,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似弥补了当初未能跨马游街的遗憾。 徐怀宁跟着接亲队伍去齐府迎亲,一路吹吹打打,不足两个时辰便顺利将新妇接回来了。 徐琬跟着阮烟霏和阮潋晴一道观礼看热闹,美其名曰为日后自个儿成亲积攒经验,只是整个流程看下来,她彻底不想成亲了,成亲真麻烦,比及笄礼还麻烦。 而且齐祯看起来好累。 暮色昏昏,沈府一片红光,四处都是喜气,婚房里,齐祯规规矩矩坐在床边,沈霁早已挑完盖头喝完合卺酒回院里陪宾客去了,特地留她们一群堂表姊妹陪齐祯说话。 徐琬坐在外头的美人靠上睡觉,房中人太多,她懒得挤进去。本来她是打算吃过酒席就该走的,但徐怀宁非要等会儿来闹洞房,让她等他闹完再一块儿回府。 今夜夜空极亮,偶有微风,她睡醒一个觉,正好看到几位男子穿洞而来,为首鲜红夺目的青年正是沈霁,星月一照,显得整个人愈发俊郎。 徐怀宁红光满面,兴冲冲跟在后头,一看就是已经和沈霁那帮朋友想好怎么闹了。 徐琬起身进屋提醒齐祯人来了,而后说了句祝福的话,便准备退出去,出门时迎面撞上沈霁,又说了几句祝福话。 谁都知道接下来该是洞房环节,在场的女子除齐祯和沈霁的两个堂姐外,其余都未成婚,不适合留下来看闹洞房。 徐琬便和她们一道站在院子里,阮潋晴兴致大发,让各位打赌猜他们会怎么闹,被徐琬一瓢冷水浇彻底,“你想多了,表嫂面皮薄,表哥不可能让他们闹的。” 话音一落,果真全被撵出来了。 不过他们并未就此放弃,还打算偷听墙角,只是徐怀宁还未偷听成,便被徐琬揪着领子拖走了,别人她管不了,自个儿亲哥还是能管一管的。 第163章 不虚此行 雨后的天气渐渐热起来,沈霁婚礼过去两日,徐琬等到武场最后一场比试。 又是毫无悬念的获胜,将判官那里的木牌拿去兑换成一张刻有等级的新木牌后,不仅能彻底自由出入武场,还能接点小任务。 这段时日来,“鸠山派徐玊”这个名号在武场也算小有名气,因为一直真人不露相,更显得神秘,众人越发肯定她就是鸠山派的弟子。 主动搭讪她的人不少,一则想探探她的底,二则想求证传闻中鸠山派是因为得罪朝廷而被灭门,是不是真的。 徐琬哪儿知道,只能含糊其辞岔开话题。 她和那些人胡天侃地,趁机套话,打听伍鹏。 一圈问下来,只有个吊梢眼的男人知晓些内幕,他与伍鹏同为三级,偶尔比武受伤,俩人还会互相帮忙处理伤口。 武场地面一层有许多隔间,里头提供些简单酒水,徐琬便用退回的押金请他喝酒。 江湖之人喝酒豪放,武场售卖的尽是深受喜爱的烈酒。 几碗下肚后,他开始知无不言,“有人出八百两雇他,让他绑个人,多简单的事儿,把他高兴坏了,我当时还觉得他小子撞大运,羡慕嫉妒好一阵,你刚来怕是不知道,咱们这等级最高的,酬金至多也就一千两,要么接些暗杀刺杀任务,要么去别的国家取东西,都挺难的。” 徐琬顺着他的话道,“呦,那这雇主可够大方的。” 他迷蒙地眯了眯眼,有些可惜道,“大方有什么用,有命挣没命花。” “命运难说嘛。”徐琬给他倒酒,很有共鸣道,“我听说他原本都逃掉了,后来好像被什么人给捉回来了,要不然这会儿就该拿着钱四处逍遥快活了,唉,可惜啊。” “逃掉?”他忽然自嘲一笑,低声道,“怎么可能逃得掉,你知道是谁捉他的么?” 当然不知道,这不就是在跟你打听么? 徐琬一颗心不觉提到嗓子眼,状似无意道,“谁啊?” 他端起粗碗将酒一饮而尽,胀红着脸,故卖关子地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 徐琬对上他视线,电光火石间,乍然领会到其中意思。 是武场! “不会?”她佯装惊讶,立刻凑近两分,压低声音道,“那是谁让人去捉他的?也是雇主?这对武场可没有任何好处啊。” 当然没有好处了,容易动摇人心,在武场卖命的,谁都害怕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是杨豹,伍鹏有块玉环,我曾见挂在他腰间…反正、反正都是那些权贵…” 话还没说完,他就倒下了。 徐琬为让他酒后吐真言,买了三种烈酒,混着倒给他喝,这会儿酒劲上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虽然没说太多,但吐露一个关键人物,也算不虚此行了。 徐琬起身离开隔间,无意扫到地底下的擂台全被挪至角落,腾出一大片空地,上头那些帐幔后皆有人影。 看来是又要斗虎了。 她没兴趣观看人虎相斗,随便扯住个先前搭过讪但记不住名字的人问话,“劳驾,听说杨豹很厉害,能劳烦给指指么?想认识一下。” 那人闻言,视线立刻往四处搜寻一番后道,“他好像没在。” “不要紧,你告诉我他长相有何特别之处,下回我遇见就能认出来了。” “特别之处…”他想了想道,“哦,他右耳边上有颗痦子,上头有几根毛,挺长的,你一准能认出来。” 徐琬抱拳,“有劳。” “嗐,都是小事儿,怎么着,你要找他比试啊?”他等级没有徐琬高,言语间颇有点谄媚之意,“他是六级,但你应该能打过他,老实说你不会能到七级?” 徐琬问,“七级是什么水平?” 七级比试极少,她还没见识过。 不过被问到的人估摸着也不太懂,挠着头道,“大概……内力能震碎经脉?” 徐琬心道别说震碎经脉,就是震碎五脏六腑,她现下也做不到。 又顺嘴问他知不知道杨豹住在哪儿,得到否定答案后,她便打算去月娘那里打听打听。 阎照在她比试完就跑去找月娘了,前两回观完战就是如此,徐琬觉得大抵是老男人迟来的春天终于来了。 俩人第二次来武场时,他送给月娘一小盒熏香——上京最受欢迎的荼靡香,一匙值三两。 徐琬调侃他得杀多少猪卖多少肉才能攒够本。 阎照说送礼不能小气,在上京武场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过一小盒熏香而已。 老男人就是豪气。 月娘收到熏香后很开心,俩人聊得就更开心了。 比如这会儿他俩就倚在柜台边瞎聊天,徐琬欲撩开帘子进去时,正巧听到阎照说“谁说桃粉只有小姑娘能穿,我觉着你穿也好看”,月娘掩嘴娇嗔,“那我不是装嫩嘛,照哥就会逗我”。 徐琬听得满头黑线,不得已出声,“咳……” 二人齐齐回头,月娘不好意思笑了笑,“师妹出来啦!” 阎照冷淡地瞥她两眼,似乎不满她突然出现。 徐琬“嗯”了声,视若无睹走过去,一开口就像能把女人哄得心花怒放的公子哥,“老阎说得对,月娘姐穿桃粉也好看,女人哪个年纪都是一枝花嘛。” 月娘脸一下就红了,嗔道,“哎呦,你们师兄妹还真是……” “真是眼光好。”徐琬瞥一眼阎照,道,“对?” 阎照给了个“你行啊”的眼神,徐琬肩头一耸,转头对月娘道,“月娘姐,刚听别人说,杨豹挺厉害的,我下回想找他比试。” “那你得同武场里的管事说,让他替你安排。” 月娘口中的“管事”便是门口换牌子那位,这种指定挑战某人的,得先到他那里登记,再去找判官。 当然这样的比试是不算在晋级比试中的,纯属切磋。 徐琬当然不是想比试,“他没在武场。” 月娘道,“或许是出去执行任务去了。” “他们这种是住武场还是……?” 徐琬语气试探,月娘不疑有他,直言道,“七级武场才提供住处,我若没记错,他是六级。” 徐琬了然,指尖轻点着桌面,“那像他们这种挣钱多的一般会在哪儿赁住处?应当不是我师兄住的那种破地方?” 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嫌弃,阎照余光紧锁她身上,心底暗忖她打听杨豹是想做什么。 月娘被后半句话逗笑,瞥一眼阎照还算正常的脸色,道,“你这么说你师兄可不行,不过六级确实能挣不少酬金,大多会在外头养情妇,住处不外乎出内城那几个坊,再有钱些的会在武场附近的街巷赁住处。” “他们不成亲?”徐琬问。 “成亲?”月娘愣了下,笑道,“干这行的,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成亲不是害人家嘛,寡妇日子可不好过,养情妇呢,没了这个再找下一个,谁也不亏欠谁。” 好,有几分道理。 徐琬想,也不知那个杨豹何时会回来,看来只能守株待兔了。 离开武场后,阎照问她,“你打听杨豹做什么,找他有事?” “我不是说了,想找他切磋嘛。”徐琬摘下面具,仰头感受阳光的轻抚。 阎照根本不信,不过他也没法儿管,只是提醒她,“随便你做什么,但不要让夔九察觉,更不要坏武场规矩,否则我护不了你。” 徐琬左耳进右耳出,胡乱保证,“好好好,你放心好了。” 第164章 启程离京 徐琬正在武场蹲守杨豹时,安东传来最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如沈岚所料,北凉老皇帝已经病愈,祁稹暗中领兵回援安东,不仅如此,还同时对安北发兵。 此消息像块巨石,一下在平静无澜的上京砸起惊天巨浪,没过几日踏实日子的天佑帝立时又焦躁不安起来。 一来好不容易让内阁和朝臣答应修建的诸神观和祈灵殿,这下又得延缓无期。 诸神观暂不修建倒还好, 祈灵殿无论如何得尽快修建,自玉贵妃冤魂缠身后,便越发有种道心不稳的不妙感觉,哪怕冤魂已除,这种感觉也并未消除。 二来他本打算等安东稳定下来,就派阮家三个儿子中的其中一人去镇守,如今不得不作罢,安北和安西要挡住北凉和西樾,位置何其关键,绝不容半点闪失。 当然,中周不是没有别的将领,只是他总担心那些人会重蹈郭安近的路,阮家的忠心经过几代皇帝检验,他是放心的。 做皇帝有时也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无过便是一种功。 棉袍内里絮团板结不要紧,外头的棉布一定不能破。 他可不想成为史书中记载的亡国之君,受后世唾骂,遗臭万年。 战报来得太急,吴居廉等人还未来得及按计划引出鱼鳞册藏地偷税之事,这下不得不先按耐住。 天佑帝在某日夜里急召兵部与阮恒义、阮良盛父子二人入宫,一番深夜长谈后,敲定阮家父子四人翌日启程返回安北、安西。 以往是入秋后,待天气凉爽时再动身,而今却是事急从权,连即将而至的端午都未能过完。 一同启程的还有徐怀宁,临别前向徐庸和阮氏发誓,不挣军功誓不还。 徐琬叮嘱他上战场要小心,刀剑无眼,不能为挣军功不顾性命,亦不可冲动。 徐怀宁揪她脸,“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哥不是那么不稳重的人。” 临了又道,“崔言之娶你的时候,哥一定会回来给你送嫁。” 徐琬不信,“你不是说不挣军功誓不还么?” 他刚放开的手又揪回去,臭脸道,“怎么着,崔言之起码要等到后年才能娶你,你觉得你哥我那时候还没挣着军功?对我那么没信心?” “不是。”徐琬烦躁地拍掉他的手,“我当然对你有信心,没准儿你这一仗就能挣着军功呢,届时记得带个嫂子回来。” “嘁,用得着你操心?”徐怀宁无谓地顶了顶腮帮子道,“在家好好照顾娘,听爹的话,别一天到晚大逆不道的。” “知道了,你放十万个心。”徐琬道,“我还是很靠谱的。” 那倒是。 徐怀宁揉一把她软软的头,翻身上马,提缰对他们道,“走了。” 徐庸和阮氏殷殷嘱咐,“小心些,在外头注意身体。” “哥保重。” 他没让他们送出城,一家人就站在侧门的巷子里目送。 天边晨雾如橘,徐怀宁骑着棕红宝马,迎着朝阳,恣意张扬,一夹马腹,马便嘚嘚嘚慢跑起来,身后跟着春雨,二人一下就拐出巷子,不见了踪迹。 少年志远,心中是困不住的天涯。 …… 安北也要打仗了,上京城街头巷尾,书局酒楼茶肆随处可闻各个阶层的讨论,尤以学子居多,各个慷慨激昂,又忧心忡忡。 讨论声似一片阴云浮在天上,但阴霾之下,端午节的热闹气氛不减,礼部照常按规制举办龙舟竞渡庆典。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通过具有祈福意义的庆典来安抚民心。 城中四处张贴五毒符,钟馗像,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菖蒲艾草,朱砂酒、菖蒲酒、雄黄酒几乎售罄,皆用来驱邪避恶,除病消灾。 戏楼与宫中一样,演《阐道除邪》、《灵符济世》等剧目。 徐琬既没去玉京河畔看龙舟竞渡,也没去戏楼看戏,她日日都在武场等杨豹出现。 阮氏说她是脱缰的野马,总往外跑,在家拴不住,嘱咐她过节一定要准时回府吃饭。 午时只有三个人用饭,显得越发冷清,连徐庸带回来陛下赏赐的红枣赤豆粽吃起来都味同嚼蜡。 徐怀宁不在,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吃过饭,徐琬回武场继续守株待兔。 她前脚走,崔言之后脚就提着节礼来拜望,阮氏对这半个女婿是越看越满意,要留他吃晚饭,还特意问过他口味,让厨娘多做两道菜。 崔言之回答完准岳母的提问,便问起徐琬和徐怀宁,他一进府就问了下人,说徐琬刚出门,没带婢女随从,不知道出门去做什么。 “怀宁跟他外祖舅舅去安北从军了。”阮氏道,“阿琬不知道野哪儿去了,估摸着是出门买东西去了,你且去跟你伯父下下棋,她回来了,我叫她去寻你。” 崔言之忙起身行礼,“那便有劳伯母了。” “不妨事。” 午后太阳极好,院中草木葳蕤,门窗院角散发着淡淡的雄黄酒和熏艾的气味,闻之有种昏胀感。 下人领崔言之去徐庸的书房,一进门便看见徐庸在制合香,时下文人闲暇之余会自制熏香,不过大多是由下人制出各种香料后再交由他们自己调配,即合香。 见崔言之进来,徐庸搁下手中的小茶匙,招呼他,“进来坐。” “伯父。” 他见完礼,从善如流坐到榻边,下人很快进来奉茶。 徐庸收起调香的器具,问他,“去玉京河看龙舟竞渡了吗?” “回伯父,还没有。” 他上午在虞敏德那里过的节,心里惦记着要来徐府,便没同春芽、三七去看龙舟竞渡。 “可以去看看,上京城的龙舟竞渡很有气势,颇为壮观。所幸庆典还要持续几日,慢慢去看也来得及。” 徐庸说着走过来,坐到榻的另一边,对他笑道,“阿琬吃过午饭便出了门,我还当她是去寻你一道看龙舟竞渡了。” 崔言之端手正身,闻言抿了抿唇,道,“伯母说阿琬出门买东西了,明日我再邀她去看。” “也好,自和你定亲,她便再没神神叨叨念着修道。”徐庸甚是满意,自觉都是崔言之的功劳,“你做得不错。” 崔言之心里有鬼,受之有愧,“伯父言重。” “近来学问做得如何?” “尚可,还需勤勉励学。” “嗯,学问做得扎实,日后大有裨益。” 屋外天热无风,屋内阴凉宜人,榻上矮桌已支起棋盘,徐庸放话要大杀四方,不下过瘾不罢休。 崔言之只得作陪。 二人一直对弈至日落,外头小厮敲门唤他们去膳厅,准备用晚膳。 夏日昼长,天未黑尽,天色却已不早,阮氏问春喜,“小姐还没回来?” 春喜忐忑答,“还没有。” 阮氏皱眉沉脸,“她到底做什么去了?” 春喜瑟缩一下,“小姐没说,奴婢不知。” “罢了,你去门口候着,小姐回来了立刻带过来。” 家中还有个崔言之,算客也不算客,但也不能怠慢。自家女儿身为未婚妻,出门久不归家便罢了,也不派人回府递个话,连晚膳时辰都要错过,不怪阮氏要生气。 她刚打发春喜去等人,徐庸便已带着崔言之进来了,见屋中只有阮氏一人,二人不约而同一愣,徐庸道,“阿琬呢?” “还没回来。”阮氏心底叹气,尴尬遮掩一句,“估摸着是在外头瞧热闹瞧得忘了时辰。” 此时下人送来艾草菖蒲熬煮的水净手。 徐庸皱了下眉,转头对崔言之道,“让言之见笑了,阿琬让我给惯坏了,玩心重,但你放心,出嫁之前,我同你伯母会好好管教约束她的。” 放在平日里,回府太晚,错过晚膳便错过了,徐庸不大会责怪徐琬,但今日当着崔言之的面,他还是得摆个态度出来。 崔言之忙道,“伯父勿怪阿琬,她心性天真如璞玉,甚好,无需改变。” 第165章 送你回去 “小姐,您终于回来了。”春喜急得望眼欲穿,满头大汗,可算把徐琬盼回来了,“快快快,老爷夫人都在等您吃饭呢,崔公子也来了。” 她都不敢想,自家小姐要是再晚些回来,会发生什么。 徐琬还穿着一身男子衣袍,闻言道,“我先回屋换身衣裳,马上过去,你先去跟他们说一声。” “好,那您抓紧过来,夫人已经生气了。”她步履匆匆跟着徐琬进府,一面提醒,一面改道往膳厅方向去。 徐琬火速冲回云光院,换上午时吃饭穿的蜜合衣裙,顺手捞起根发簪便出门赶往膳厅。 那头春喜已经向徐庸和阮氏回过话,三人本就刚执筷,这下又都不约而同放筷等她。 灯色溶溶,室静无声,满窗棂花映出一抹倩影,正疾步而来,下一瞬,姑娘出现在门口,纤柔身姿着淡暖密合,既如天边皎月,也如眼前柔光。 直叫人心头一颤。 她进来时看也没看崔言之,径直行礼,发丝倾泄于肩,泛着顺滑光泽,“爹、娘,对不起,一时被小事给绊住,回来晚了。” 徐庸和阮氏不会在此刻教训她,只道,“快落座吃饭,日后记得遣人回来说一声。” “是。”徐琬笑着应下,“下不为例。” 她坐到阮氏和崔言之的中间,尽管与他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崔言之还是没来由地心跳如鼓,似乎闻到她衣裙上熏染的艾草香。 阮氏道,“回来这么晚,言之可是等你许久了。” “啊,对不住。”徐琬后知后觉向他致歉,眼眸中满满笑意,像彩宝,璀璨晶莹。 崔言之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下头,“无碍的。” “好了,吃饭。”徐庸发话,“来,言之,陪伯父小酌两杯。” “好。” 负责斟酒的下人立刻上前,往二人杯中斟满酒。 酒香四溢,菜香四溢,此情此景像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庆祝节日,幸福的酸胀感立时充斥满崔言之的心间,去年今日,他正在逃亡路上,至死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 若是他没遇到徐琬,结局又是怎样的呢? 碗中是阮氏吩咐厨娘特意做的安北美食——塞上烩,崔言之恍如回到李氏还在的时候,吃进嘴里还是一样的味道。 “这道安北的塞上烩。”一旁的阮氏对徐琬道,“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只听徐琬“哦”了声,落筷夹了其中的豆腐,尝了尝道,“挺好吃的。” 刚饮完一杯酒的崔言之听到这话,有点开心,仿佛方才喝的不是酒,而是蜜糖水,他喜欢的菜,徐琬也喜欢,这就令他很高兴了。 徐庸酒量不太行,才几杯下肚,就已有微醺醉意,阮氏便劝二人别再喝了。 崔言之喝酒也不太行,他虽在安北长大,却没怎么喝过酒,因为身体原因,崔弋和李氏很谨慎,便是逢年过节,也只准筷尖沾一些给他尝,直到长大许多,才偶尔准他浅饮一杯。 雄黄酒味辣浓烈,他感觉浑身发热,腹内灼灼,不得不夹一筷子青菜吃进嘴里压一压。 余光不经意一扫,只见身边人吃饭吃得很快,但仪态端方,不失教养风度。 她似乎很着急,想快些吃完。 吃过饭又喝了盏茶,崔言之才起身告辞回家,徐琬忙跟着起身,对徐庸夫妇道,“我去送送他。” 徐庸和阮氏没拦着,两人离开膳厅,去侧门的路上,徐琬突然叫住他,“你去门口等我,我送你回去。” “什、什么?”崔言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定是今夜雄黄酒喝太多,醉意扰乱神智,他才会幻听成她说要送他回去。 月色朦胧,手中的灯笼照不清神情,她耐着性子重复一遍,“我让你去门口等我。” 说罢,便转身往云光院去。 崔言之尽管很震惊,但还是听话地去门口等她,没一会儿便见李二牵着她那匹乌骊出来了。 李二看见他,吃惊道,“崔公子,您也在啊。” “嗯,你这是要做什么,深夜遛马?” “嗐,姑奶奶让给牵出来的,小的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光源如波,层层荡开,一抹黑影溜出门来,打断二人闲谈,“李二,把缰绳给我,守好门。” 先前的温柔少女此刻一改形象,像个将要犯案的江洋大盗,眉眼里再无一丝笑意,冷锐得似要去杀人。 李二瞬间便明白她是要出门做大事,兴奋保证,“姑奶奶放心好了,小的一定替您守好,不会打瞌睡的。” 他麻溜钻进门后,空寂幽深的巷子里立时只剩下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和一匹默默看着他们的马。 “你是要去杀人么?”崔言之望着她,低声开口,温柔音色使这句话听起来没那么可怖。 “嗯。”回应他的是一个短短音节,很快便散了,徐琬翻身上马,俯身朝他伸手,“上来。” 那双眸子里再无璀璨星河,只有无边黑暗,散发着寒气。 她是要去杀人,可那又如何,他只知道她对他坦荡,她还要送他回去。 崔言之毫不犹豫握住那只纤长白嫩的手,掌心指腹覆着薄茧,并不硌人,反而很温暖,不是热也不是凉,就是一种令人舒适贪恋的温暖。 温暖得他出神,不想徐琬单手用力,硬生生将他拔地而起,只觉凌空一滞,而后便稳稳落到了她身后。 “……阿、阿琬。”崔言之再次震惊,她力气好大。 朝思暮想的神女就贴在怀中,艾草香气幽幽钻入鼻端,令他气血翻涌,直冲脑门,紧张无措到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抱住我。”徐琬开口。 “啊、啊?” 他没听错么? 崔言之更惶恐了,不会不妥么? 还在犹豫不决之际,墨玉已经跑动起来,一个颠簸下,腰身前倾,双手不由得环住身前之人。 清凉夜风拂过耳畔,似沁满甜腻花香和果香,一路穿过山花烂漫的春天和蝉鸣绿意的夏天,再到硕果累累的秋天,美好得令人忘乎所以,一颗心在胸腔里不停震荡,几乎快要蹦出来了。 周遭勾栏瓦舍的曼曼笙歌,长街上的沸沸人声仿佛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他们贴在一起,策马前行。 原来、原来抱住喜欢的人,是这种感觉。 崔言之紧张又兴奋,脑子似浓稠浆糊,什么理智都没了,只想着雄黄酒醉人真好。 前头的人问,“你手和呼吸怎么这么烫?” 烫、烫吗? 崔言之神思模糊地想,她是不是嫌他烫? 无端生出的自卑一下让他清醒几分,马鞍不够宽,躲是没法儿躲的,只能尽力不贴着,原本环抱的双手不舍地撤回,他蜷了蜷指尖,改成攥住衣角。 徐琬能感受到身后人的紧绷,但她没说什么,只要不摔下马就行。 时辰不早了,她得抓紧。 一路骑到梨花巷,徐琬拎他下马,自个儿也跳下来,将缰绳塞给他,“马留在你这儿,我待会儿回来取,对了,它叫墨玉。” 说罢也不等崔言之的反应,扭身潜入夜色。 端午时节,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全都被艾熏过,还撒过一些雄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气味。崔言之握着缰绳,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仿佛还在做美梦。 直到墨玉舔他,他才回神,偏头就对上一双明亮大眼,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羞耻,尴尬得自言自语,“我是不胜酒力,醉意太浓。” 也不知是要解释给谁听。 春芽见他牵着什么庞然大物进来,吓一大跳,提着灯笼往前一探,才看清是马。 只是这马似曾相识。 “公子,它是徐小姐的马?” “嗯,它叫墨玉。” “哦,您怎么把它给牵回来了?不会是徐小姐把它送给您了?” “不是,只是暂时寄放在我这里。”崔言之将它拴在梨树下,抬手摸了摸,“是匹漂亮的马。” 第166章 夜审杨豹 离梨花巷不远的一处巷中,有一民居。杨豹正搂着情妇睡得正香,然而常年在外闯荡养成的警惕感似乎感知到危险,迫使他惊醒,双眼猛地睁开。 正欲起身,忽地有什么东西紧紧抵住他脖子,是刀! 他抬眸望去,帐幔后竟有个黑影,寒凉月光照耀下,轮廓清晰可见,对方身材不够高大,是个女子。 饶是他如此警觉,还是未能提前防范,这女子都到床边了! 黑影温和开口,“阁下勿乱动,否则惊着你枕边人就不好了,瞧她隆起的肚子,怕是要生了?” 杨豹这才想起身旁的情妇——他最大且最致命的软肋,心头直突,可转念又镇定下来。 对方是女子,没什么好怕的。 他心底琢磨着如何杀她才能避免伤害到身边人,嘴上轻声道,“好,我不动,敢问阁下是何来头,既想杀我也好叫我死个明白。” “你猜啊。” 徐琬蹲他好些天了,可算蹲着了。 这家伙从武场出来就随便找了处花柳之地,逮着个貌美妓子泄火。还以为他没娶妻养情妇呢,哪曾想不是没有,是养的情妇身怀六甲,不太方便伺候他。 若非他去风月场所折腾,她也不至于回府晚了。 边上有个人,终究碍事,万一惊醒过来大呼小叫可就麻烦了。 不管怎么说,杨豹与她并无仇怨,犯不着取人性命。 她扯开被子,跳上床,掏出布巾捂住对方的嘴,杨豹顿时心惊肉跳,“你做什么?!有什么冲我来!” 徐琬不耐烦地啧他,抽回布巾塞进怀里,“嚷什么,让她睡个好觉。” 杨豹明白了,原来是迷药。 晕过去也好,方便他反抗,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就感觉一根针猛地扎进胸部正中的膻中穴! 紧接着又是肩颈穴、环跳穴。 一阵麻痹感似电流般瞬间袭遍全身,酸胀无力,杨豹这下彻底慌了,他现在动弹不得,跟任人宰割的鱼肉毫无分别。 对方不知用的什么针,扎得很深,死死封住三处穴位,连内力都运不动。 他咬牙切齿道,“阁下这样岂非小人行径?” “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使点非常手段很有必要。” 她一手举着匕首,一手终于腾出空吹亮火折子,燃起的火苗瞬间照亮床围,清晰无比,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眸,冰冷得像死人。 “我问你,是谁让你去捉伍鹏的?” 杨豹像具死尸一样僵躺着,闻言眸色一深,似乎是想到什么,音色发紧道,“你是徐庸派来的?” 徐琬冷哼,“我是替伍鹏报仇,想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好好交代。” 她将匕首换到右手,对准一旁的隆起,慢条斯理道,“看你十分宝贝这个孩子,也不想她一尸两命?” 杨豹额角青筋暴突,涨着脸色,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你要是这个态度,那我可就不好说话了。” 徐琬刀尖下沉,不似威胁,吓得杨豹低吼,“我说的是实话!” “我真不知道是谁让我去捉他的。” 他喘着粗气,方才还气到紧绷的脸色此刻已然发白。 他不怕受伤也不怕死,可他怕那情妇肚中的孩子有闪失,好不容易哄她怀上的。 “行,那我帮你想。”她轻转匕首,在孕妇臂上微微一划,鲜血霎时往外涌。 杨豹的角度看不见,但无边黑夜,一帐昏光,敏感神经被无限放大,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他娘的,来真的! 又见她低眸看着妇人圆滚滚的肚子,话语似淬毒一般令人胆寒,“不如…我帮你把孩子取出来。” 取、取孩子?怎么取? 她回眸对上杨豹忐忑疑惑的视线,眉眼一弯,掩去点锋芒,柔声细语道,“剖腹取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杨豹就受不住了。 此人如此卑鄙无耻,极可能做得出来,那可是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我说!我说!我说…”他急促的呼吸忽而一松,像泄了满腔胆气,“是官府…是大理寺……啊——” 那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倏然间狠狠扎进他大腿,比流出的鲜血更惹眼的是那颗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宝石。 杨豹没料到她突然动手,不由痛呼两声,他倒抽着气强行镇定下来,没运内力的情况下,他与普通壮汉无异,挨上一刀也感觉痛得要死。 徐琬叹气,“我本不想伤你,谁叫你不配合。” “再敢糊弄我,我就弄死她。” 匕首还插着,他看着那颗宝石泛着幽幽红光,内心不住战栗。 今夜是躲不过的,可他不能说。 “是梁首辅!” 徐琬眸光更冷两分,“梁示崇?” “对对,是他。” 她沉默下来,直盯着他,杨豹大胆迎上那宛如冰锥的目光,哆嗦着解释,“是梁首辅让我去捉他的,伍鹏绑走的是徐侍郎的女儿,梁首辅关心下属……啊——” 他娘的,怎么又来! 徐琬转动他腿上的匕首,平静道,“糊弄我好玩吗?” 梁示崇就算关心徐庸也只会口头关心,除非是张极峥的孩子被掳,倒有几分可能。 而以徐庸对梁示崇政斗手段的描述来看,此人通常不屑于对人亲眷下手,何况他与徐庸的关系还没敌对到这一步。 再者而言,他大可直接让他府中那个高手出面,轻而易举就能拿下伍鹏,根本没必要兜圈子,用齐王武场的人,那样才会留有把柄。 杨豹没想到唬不住她。 其实徐琬想到这里,已经猜到点眉目了。 匕首在腿上转出一个洞,血液汩汩外涌,浸透亵裤,染到床上,杨豹惨白着脸,汗珠如雨,咬着后槽牙硬扛。 “不错啊,是条汉子,这都能扛住。”徐琬道,“你喜欢糊弄我玩,那我就陪你再玩一刻钟好了。”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竟别着各种錾刀铁针。 受武场的启发,徐琬收集了一些简易刑具。 她摸出一把指尖般宽的平口刀,道,“我猜你不敢说实话,不要紧,我这人善解人意,我来猜,若是猜得不对,就割你一刀,放心,这刀口浅,出血不多,要不了命的。” 刀口是浅,可密密麻麻割下去,似片鱼鳞一样,能疼死人。 杨豹恨得要死,果真是最毒妇人心,卑鄙龌龊到极点! 如此不平等的条约在她口中仿佛一种恩赐。 “准备好,我要猜了。”她假模假式地宣布游戏开始,“我猜让你捉伍鹏的不是雇主。” 杨豹竭力瞪大眼睛,怒视着她,语气很重,“猜错了。” 明显心虚的表现。 徐琬转了转手中錾刀,可惜道,“对不住啊。” 而后她抬手在他锁骨处割出一道漂亮的鱼鳞形状。 似是很满意自己的佳作,她看着那处渗血的伤口,语气轻快两分,“咱们继续。” 杨豹已经疼得麻木,脑子有些迟钝。 只听她突然道,“是夔九?或者可以说…是齐王。” 语气万分笃定。 她原本是怀疑不到齐王身上的,可谁叫他要自作聪明提梁示崇。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知道梁示崇有豢养高手,也十分清楚徐庸和梁示崇的关系。 第一个猜测被证实后,再结合他在如此情形的逼问下,还不敢说真话,可见对方权势不输梁示崇,甚至可以不将武场放在眼里,不仅能调动他,还能灭他的口。 更重要的是,对方能知悉郑语馨雇伍鹏做什么,可见对武场的消息了如指掌。 不是雇主,且有权有势,无视武场又能掌控武场的人,有且仅有一位——齐王。 杨豹瞳孔罕见地缩了下,可极快地反应过来,否认道,“你猜错了!” “哦——真是对不住,又猜错了。”她语气霎时充满歉意,手中的錾刀却不仁慈,照着方才的位置又是一刀。 两片鱼鳞并列,弧度优美,可惜不够多。 “我这手艺还不错。”徐琬自我评价道。 说罢,不慌不忙收起錾刀,看样子打算放过他了。 可杨豹却有些慌,声音不免有一丝急切,“我说你猜错了,你报错了仇,伍鹏九泉之下岂不难安?” “那你要我如何,要不我现下杀了你?”徐琬揣好布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捉他去大理寺的可是你。” 杨豹蓦地一梗,五大三粗的汉子通常脑子不够使。 徐琬好笑道,“我敬阁下是条汉子。” 她说着掏出一瓶东西扔到床上,“喏,送你的金疮药。” 在杨豹费解的目光中,她抽走匕首和三根针,这下他看清了,竟是指长的绣花针! 毒妇! 下一瞬,火折子熄灭,床上的人似乎跳下了床,黑暗中传来她的声音,“祝阁下能喜获麟儿。” “……” 针虽抽走,杨豹却不能立马动弹,半晌后,他才运气起身。 先用金疮药敷住情妇胳膊上的伤,而后为自己包扎腿伤,至于锁骨上的两道划痕,根本不足为虑。 刚刚那女子,所作所为可谓下作,可临走她又送金疮药,还祝他能喜获麟儿,着实叫人看不懂。 身旁的人陷入沉睡,丝毫不知方才的危险,杨豹却想,他得想法子躲一躲。 第167章 来日方长 夜色渐深,街巷人形单薄,拖着长影在犬吠虫鸣中行走。 徐琬回到梨居,见宅门紧闭,索性翻墙进院。瞅见梨树下有团暖光,是落在地上的灯笼,宛如明月坠地,唯伴君子,崔言之盘腿坐在一旁,像清冷神明,同墨玉神神叨叨说着什么。 徐琬走近一听,竟是在背书。 “……然一时之史官世守其职,公议虽废于上,而犹明于下。以崔杼之弑齐君,史官直书其恶,杀三人而书者踵至。身可杀而笔不可夺,鈇钺有敝,笔锋益强。威加一国,而莫能增损汗简之半辞,终使君臣之分、天高地下,再明于世,是果谁之功哉!” 是《东莱博议》啊,不错,很努力嘛。 墨玉似乎早就听得不耐烦,扭头望着她,有些生无可恋。 徐琬看着它,失笑不已。 “阿琬,你回来了。”崔言之蓦地站起身来,方才背得入迷,竟没发现,若不是余光瞥见墨玉在开小差,他还不知道她站在阴影里。 “嗯。” 徐琬应声走过去,崔言之慌忙提起灯笼,凑到她面前,仔细照着,“没受伤?” “没有。” “那会被发现吗?” 毕竟在上京城杀的人,万一闹到官府…… “不会。” 崔言之似乎松了口气,或许她不知道,他提心吊胆许久,只觉等她的时间好难熬,便干脆背书给墨玉听,可惜墨玉听不懂,也感受不到他的忧心。 夜风沙沙拂过梨叶,昏灯之下更见美人。 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丝酒气,使当下气氛更暧昧两分,尤其那漂亮透红的脸上,一双深邃眼眸亮晶晶的,总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面前少女似乎没那么冰冷了,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暖意,嘴角还噙着笑。 “阿琬。”崔言之鼓足勇气开口,心怦怦直跳,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明日,明日你要不要去看龙舟竞渡?” 这是他第一次邀约姑娘,而姑娘不是别人,是他的未婚妻,亦是他的心上人。 明日啊…… 徐琬想了下,朝他歉意地笑了笑,摇头道,“不了,日后有机会再看,我近来有许多事要忙。” 她得好好盘算怎么杀掉齐王,单是武场那批七级高手,她就毫无把握,何况身为皇子的齐王,更不可能没有另外的高手护卫。 方才能迅速制服杨豹只是她运气好,碰上他有个身怀六甲的情妇,更为关键的是他很在意那个情妇肚中的孩子,否则真拼起命来,她不死也伤。 对擅用内力的高手,就得用银针封穴的法子,让他们内力走不通,强行逼针说不准还会气息紊乱冲破经脉。 手段是有些下作,可她没办法,她真是太弱了。 所幸今夜运气好,她第一次尝试用绣花针就能制住杨豹。 崔言之原本以为她会答应的,没想到直接就被拒绝了,陡然有种心被泡进黄莲水里的感觉,握着灯笼的手下意识地收拢攥紧,以压制失态,面上温柔笑道,“好啊,那日后再看,咱们来日方长。” 他知道她要忙着查害她的人,要忙着修道,听春喜说,她还忙着练武,她似乎很忙很忙,每日都过得很充实,与他读书一样。 这样很好。 “嗯,我得回去了。” 时辰不早了,再不回通远门就要下钥了。 “好。” 徐琬解下梨树上的缰绳,牵着墨玉往外走,崔言之则快步去门口开门,送她离开。 外头开始起夜雾,薄薄的,似轻纱,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崔言之看着她跨上马鞍,头也没回地策马离开,身影一下没入巷口,连蹄声都很快消失不见。 …… “公子,她方才从杨豹那里离开,应当是已经查到了。” “嗯?这么快?”郑明锐坐在圈椅里,左手抵着脑袋,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扶手,闻言意外地看向玉书,不可置信道,“那杨豹不是六级高手吗?怎么丁点骨气没有,这么快就招了?” 便是审问寻常人,也得费些时间。 玉书尴尬道,“兴许他的六级比较水。” “屋中根本没传来打斗的动静。” 说起来他也奇怪得很,想不明白她是怎么逼问杨豹的,这么短的时间,真的没被杨豹糊弄蒙骗过去么? “嘶…她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郑明锐唇边扯出点弧度,似乎格外高兴,声色散漫道,“看来我这笔买卖不仅没亏,还有得赚嘛。” 玉书不理解,语气可惜道,“公子,可这样一来,日后再想让阎照帮您做事就难了。” 若不是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他未必理会郑明锐,或者他们压根不会有交集。 如今跟着齐王混,总归危险,多一条人脉就多一份保障,实在不该随便用掉。 郑明锐倒是不以为然,甚至有心情笑,“没了阎照,不是还有这位徐小姐?侍郎府千金能做的事可比江湖之人多多了。” 玉书一想,确实如此。 他虽然没同这位徐小姐交过手,不知其真实实力,但从她能一进武场就连胜十场晋为四级,又能顺利潜入杨豹的住处,毫无打斗就可从他嘴里撬出话,可见也是个厉害角色。 “于成。”郑明锐忽地看向玉书身旁的人道,“夔九离开上京了?” “是,今日刚走,去渭西。”于成不确定他知不知晓,忐忑回禀,“王爷要他去协助覃荃。” 先前他同齐王府侍卫走得近的事,郑明锐没有追究,只是言语敲打一番后让他想法子利用关系套话。 于成很感激他愿意相信自己,只是他能探听到的消息有限,齐王府上下都太谨慎了。 “渭西啊……”他忽地拉长音调,指节停止敲击,似乎在思索什么,玉书和于成都在等他发话,可他想一阵,什么也没说,只是道,“老规矩,将武场近来的出入账册誊抄过来。” “是。” “顺便再买几个地痞流氓去巢州邻近的两个府。” 巢州属渭西道管辖,邻近有庐州和合阳府。 玉书问,“公子要打听什么消息?” “先备着。”郑明锐说着直起身提笔在一笺纸上写下什么,递给他道,“按这上面的做,钱去玉汝那里支。” 玉书粗扫一眼,立刻道,“是。” 第168章 巢州水灾 夜里,徐琬躺在床上想齐王到底为何要杀她,私人恩怨是决计没有的,也不可能无聊到只是想嫁祸给郑语馨,让她成为杀人犯。 是以要么是想让徐家和昔日的郑国公府结仇,要么便是想让曾经的景王失去郑国公府的助力。 依她掌握的信息分析来看,齐王的目的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她爹支持晋王,和郑国公本就是对立的,犯不着再进一步结仇,前者应当是为了让她爹咬死郑国公,最好能借她爹的手整垮郑国公府。 否则单只是买凶绑架,郑国公完全可以买只替罪羊,实在不行将郑语馨交给徐家处置便是,反正他不缺女儿,估摸着也没指望靠这个没什么头脑还不知廉耻胆大包天的女儿去联姻换取家族利益。 而这样的程度还达不到让徐庸和郑国公府拼命。 现在回看,郑国公府的确覆灭,虽并非她爹出的手,而是内阁,但呈交给陛下的罪证可是郑明锐提供的,可见齐王的确是存有这样的心思。 无论怎么说,齐王应当就是这个真凶没错了。 皇子有野心是正常的,鲜有皇子不愿做皇帝,可因为自己的野心就要取无辜之人性命,那就该死了。 尤其杀的还是徐琬,若不是他起杀心,她根本不可能来此。 尽管心中恨极,她却也清楚不能贸然行事,当务之急是要探探那些高手的实力,再探探齐王府的守卫如何。 第二日,她照例去武场,武场的管事告知她,杨豹有事来不了,无法与她切磋,问她是否考虑换一人。 换一个就换一个,正好她想试试六级的真实水平,知晓哪些不足后也好弥补。 管事推荐一位六级高手,对方早就好奇她鸠山派的身法和实力,徐琬没露怯,可是真的打不过,单论对方强劲深厚的内力就不是她能比的。 好在他点到即止,未下死手,她也几乎用尽全力才打出平局。 照这样的差距,别说七级,六级对付起来都有些吃力,若是多来几个,她直接可以交代小命了。 唉,看来她杀齐王的实力还远不够格。 不过徐琬也并不着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她不想做,也不屑做。于她而言,要做就要做到万无一失,绝对碾压,哪怕要为此多等一段时间都值得。 从武场回去后,她便严格制定出一套提升方法。 除每日照常打拳练气踢几百下鞭腿外,还要做另外的练习。 例如在院中摆只缸,缸中蓄满水,隔着丈远,集中精力和意志力,气沉丹田,调整呼吸,对准那缸挥拳劈掌,以内力化气,催动缸中水荡漾而出,直至缸破水泄。 再例如在院里树一个靶子,让丫鬟婆子们不停朝她扔石子,不仅要在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攻击中迅速反应躲避,还要在踢开石子的同时击中靶子。 甚至她还用随手可取的东西,如树枝,叶片等作暗器,练习射木桩人,借助内力,任何东西都可成为伤人性命的杀器。 徐庸夫妇见她从早练到晚,心中又浮起一层隐忧,阮氏甚至来问她,是不是同崔言之闹别扭了。 什么跟什么。 徐琬无言,连说没有,她同崔言之之间好好的,只是近来不想去打扰他念书,无聊到看话本子,看里头说绝世高手如何如何厉害,便瞎练着玩。 听她如是说,阮氏心安两分,叮嘱她切勿弄伤自己,便由着她去了。 她在院里日日苦练,却不知外头发生一件大事。 农历五月十五,端午节已过去好些天,渭西道都指挥使覃叔扬往宫中发来一道秘折,直接掠过兵部和内阁,由李福忠直呈天佑帝。 秘折内简略奏明巢州爆发水灾,府内受灾严重,甚至生出疫病,而知府胡量熔竟打算火烧患疫之人…… 农历四月底始,渭西道便阴雨不断,而巢州雨量最大,连绵不绝的雨水始终不见停的意思,在下了五六日后,巢湖水位直线上涨,濡须水河道经年未疏,根本排不过来。 临湖的巢县第一个遭殃,县令钱渊草草抗洪两日,随后便命人张贴出让全县百姓逃到高地的告示,自个儿则匆匆携家带口连夜逃出城,躲到地势更为高的舒城,去往知府衙门求助。 巢县意料之中被淹,所幸绝大部分百姓成功带粮出逃,只有一小部分人被淹死。 雨一直下到五月初十,巢湖湖水四周漫泄而出,濡须河道终于承受不住,堤坝崩溃,原本稳下来看情况的百姓又开始新一轮逃难。 滚滚洪水顷刻间席卷整个巢县,而庐江、舒城、望县也被淹了大半村庄。 一时之间,大量逃难的百姓挤进未淹的县城中,尤其巢州治所舒城,人满为患。 但知府胡量熔并未想办法妥善安置难民,反而是让差役将这些人全都驱赶到城外,理由是无法管理。 初夏时节的阴雨天本就冷,何况这些人每天都是湿漉漉的,很快便有人咳嗽发热,进而越来越多。 官府仍然不准进城就医,只是下令派出医馆大夫在城门口坐诊,可诊金贵得吓死人,根本看不起。 灾民愤愤不平,又开始闹,但官兵可不管那么多,反正大夫安排了,爱看不看,不看病死活该,再胡乱闹就直接武力镇压。 原本胡量熔以为雨很快就能停,风寒发热很快就能好,可事实上并没有。 掌管巢湖和濡须水的龙王似乎偏要和他作对,任凭他每日如何跪求老天爷,诚心祷告,也根本不见收手停雨的意思。 城外的风寒更是蔓延迅速,已有近一半人感染,坐诊大夫开的药方丝毫不见效果,一时人心惶惶。 巢州灾情发展到如此地步,胡量熔彻底无法入眠,自发水灾以来,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又被上头回信痛骂,以至于夜夜被噩梦惊醒,冷汗淋淋。 如今更是疲乏身重,无时无刻不感到被火烤油煎,精神压力大到他甚至想一死了之。 因为再拖下去,他便无法瞒住巢州的真实灾情,治下出此巨大纰漏,项上人头必定得搬家。 说起来,如此严重的灾情能隐瞒至今,还是因为渭西道原本的布政使魏廷被贬后,原本道内的官僚体系被影响,如今在位置上的人都或多或少都同他有利益牵扯。 第169章 一拍即合 都是一条船上的,谁都怕落水,干脆勠力同心瞒着朝廷。 反正天灾年年有,今年巢州发大水也不稀奇,而如今安东、安北要打仗,天佑帝又要修诸神观和祈灵殿,谁都知晓国库空虚,往上报除了吃挂落,什么也捞不着,傻子才往上报。 此时,胡量熔急得满嘴起燎泡,其夫人何氏却冷笑连连,“老爷这是坏事做尽,报应要来了。” “无知妇人,满嘴胡言乱语什么?!” 他出身微小,中二甲进士后被座师张极峥选中,站队梁党,与何氏的姻缘也是张极峥保的媒,在张极峥的提拔扶持下,他一路干到巢州知府。 这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巢州因盛产粮茶丝绸,商贸繁荣,宛如一个小聚宝盆。 胡量熔有了权力地位后,那些有求于他的人更是金钱美人轮番贿赂,起初他还有些谨慎,挑挑拣拣,之后就是来者不拒,收得相当满足快乐。 当然,他也没忘恩,谨记成功不忘引路人,暗中将受贿之利往上输送。 这才是真正的有福同享,雨露均沾。 这些年,知府后院的妾是纳了一房又一房,何氏只占着个正室夫人的头衔,日日眼看新人笑,早已麻木。 若不是因为她生了一儿一女,恐怕府里早就没有她的位置了,可摊上这么个爹,她的一双儿女也没什么出头之日,她怎能不恨胡量熔。 现在府中最得盛宠的是吴姨娘——吴莺儿,楼里赎出来的花魁。论样貌和伺候人的功夫,无人能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唱起词来柔肠百转,闻歌者无不生出怜惜。 不过这个吴姨娘可不是个柔弱女子,反而是娇纵跋扈,仗着胡量熔的宠爱,处事狠辣,府中没人不怕她。 但近来胡量熔着实没心情宠她。 五月初他曾修书给张极峥求指点,收到的回信内容却是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言明让他尽快妥善处理好一切。 信中内容十分隐晦,胡量熔看得发懵,他过惯逍遥日子,纸上谈兵的本事都忘得差不多了,更别提让他实打实处理政务,压根也不行啊。 巢州水灾是天灾,龙王不停雨,他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掀了龙王庙? 再说濡须水也不是没疏浚,只不过是象征性用徭役草草了事,没有好好清淤罢了。 他抓耳挠腮地猜测,张极峥和梁示崇是不是不准备保他了,疏浚银不是他一人享用的,往常的礼也一样没少送,怎能一出事就要摘干净,说好的有难同当呢? 可他看完信,除去抱怨咒骂,朝旁人撒气外,毫无办法。 吴姨娘不知道他面对的难题,她只知道近来府里在传老爷找了新欢,哪里还坐得住,立马就去书房找胡量熔耍起小性子,埋怨他最近不去陪她。 胡量熔刚开始还软言软语哄她两句,可见她不依不饶地撒泼哭闹,便瞬间失去耐心,一巴掌抽过去,将她给抽倒在地。 吴姨娘是久负盛名的花魁,虽是贱籍,却向来受男人追捧,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登时怒火冲上心头,扑上去就和胡量熔扭打在一起。 彼时恰逢大批灾民入城,他不得不顶着一脸抓痕召集下属议事。 下属们一个个心照不宣,却都暗自腹诽,胡大人后院的火烧得可真旺啊,看来花魁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嘛。 对于议题,同知孔梓朝持反对意见,“大人,这群灾民可不能放进来,山野乡民最是容易恶向胆生,放进城若是出现抢劫偷盗怎么办?那么多人,咱们养的府兵差役可管不过来,万一发生暴动就更麻烦了,去年无灾无患,收成不错,他们手里不可能没有一丁点余粮。”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附和,“对对,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呢,再说水灾不是旱灾,多的是野菜能充饥嘛。” 平日里这群吃山珍海味吃得满嘴流油的官员,此刻讨论起百姓的存亡,如同讨论低贱的猪狗一般,话里话外都是任其自生自灭。 胡量熔看向孔梓朝,“那孔同知有何见解?” 孔梓朝忙道,“依下官看,还是让他们驻扎在城外比较稳妥,这样一来,咱们就不必分出精力去管治安了。” 在场诸位都明白,当前的节骨眼,是能少一件麻烦事就最好少一件麻烦事。 于是乎这个提议被全票通过。 没过两日,城外的灾民里不断出现风寒症状,胡量熔又着急召集众人商议对策,是否允许病患进城就医。 孔梓朝又反对,并出谋划策,“就医不一定要去医馆嘛,派几名大夫去城门口坐诊也是一样的,至于诊金嘛,该收就收,医馆又不是官府开的,大人觉得呢?” 这位孔同知与他共事几年,平日为人处世谦逊低调,从不与他对着干,反而对他尊敬有加,遇事稳得住不说,提出的建议简直就跟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胡量熔闻言散去些愁容,他觉得此招甚好,当即便采纳了。 甚至改不了贪婪本性,在这种时候还敢和医馆串通一气加收诊金。 可惜城外的形势并未按他们预想的那般往好的方向发展。 端午节那两日,病患人数突然暴增,城门坐诊的大夫初步判断是疫病,但疫病也分许多种,结合当下情形来看,最可能的便是瘟疫。 若是瘟疫,处理起来棘手不说,肆虐的范围可比洪水广多了。 胡量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夜夜做梦梦到刽子手砍他人头。 若只是水灾倒还好说,反正是天灾,往上疏通一番,在圣上面前找补几句,未必会拿他问罪,可生出疫病就不一样了,这是人祸。 此时正逢天佑帝举办端午庆典,安东安北不太平,如果捅到跟前,腥风血雨不敢想。 胡量熔喊来孔梓朝,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孔老弟,事到如今,咱们该怎么处理?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他口中的人命自然不是那些灾民的命,而是他的命。 孔梓朝急忙献策,“不瞒大人,这几日下官也是冥思苦想,终于得出一计。” “快说!” 见他如此心急,孔梓朝反而镇定下来,不慌不忙道,“既然这批灾民有感染瘟疫的风险…” 他挽袖伸出手指从茶杯中沾水,在桌上画了个圈,点了点道,“何不将他们驱赶到一个集中的地方呢?反正城里没有受到影响。” “甚是甚是。”胡量熔忙不迭点头认同,“集中起来才好治疫。” “哎,大人。”孔梓朝望着他,神色似乎在说他着相了,“这瘟疫想要根除,唯有火烧…最为稳当。” 两人视线一对,孔梓朝的未尽之语在胡量熔脑子里如电光火石般一闪而过。 火烧患疫之人,真是一个敢提,一个敢想。 胡量熔本就被折磨得神经脆弱,此刻病急乱投医,只想赶紧摆平此事睡个安稳觉,压根没深想,因此并未觉得不妥,只是略微犹豫起来,“…若是损失太多人,咱们府内的粮茶丝绸如何保证,税收又……” “大人可别想岔了。”孔梓朝面色肃然地打断他,“若是瘟疫,可不好治,再这么拖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您想想看,咱们巢州土肥地沃,物产丰饶,不愁没人不愿来,届时您大可招徕一批流民匪寇,重新分地安置,如此一来,税收自然不必愁,这帮人还会对您感激涕零,届时政绩民声都有了,岂不一举多得?” 胡量熔顺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发现是这么个理,瘟疫难治,火烧是最快的,只要解决掉这个心头大患,灾后复兴都不是大问题。 更何况还有后面的政绩民声,说不准能抵消此次水灾疫病的罪过。 这厚重的利益诱得他毫无理智,当即便与孔梓朝一拍即合,殊不知,他险些成为历史罪人。 第170章 召张极峥 天佑帝看完覃叔扬的秘折,登时勃然大怒,恨不得杀人泄愤。 “让张极峥滚进宫来。” 梁示崇虽兼吏部尚书,可吏部许多事都是张极峥在处理,更别提胡量熔还是张极峥的半个学生,里头的关系,天佑帝清楚得很。 李福忠忙道,“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 接着便小跑出去,吩咐李全赶紧去找张极峥。 恰逢休沐,李全找到张极峥时,他正在戏楼听曲儿,咿咿呀呀地好不快活。 “张侍郎,陛下召见,快跟杂家走一趟。” 张极峥一瞧李全着急忙慌的样子,便猜到天佑帝召见他不是什么好事,莫非巢州水灾没瞒住? 他沉住气将荷包塞到李全手里,“敢问小李公公,陛下召见我是为何事?” 收了钱,李全的脸上便顺势挂出亲和笑容,“陛下召见您肯定是国事,杂家一个小侍监如何能知呢,张侍郎不必担忧,具体何事,您一去便知,不过您不妨在路上想想,近来可做过什么让陛下生气的事。” 那铁定是巢州的事无疑了。 “陛下可有召见阁老?” 李全摇头,“杂家没听说,只让您赶紧进宫。” 张极峥顿感不妙,天佑帝竟不召见梁示崇,看样子是要先拿他开刀了。 他朝身边的长随使了个眼色,长随立马会意,溜出戏楼便直奔梁府。 在同李全去往宫中的路上,张极峥思考着陛下是否是因为巢州水灾而发火。 若是因为水灾,那便没什么好怕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拦不住。况且下这么久,发大水是必然的,斥责两句也不要紧。 御书房门口,张极峥等候传唤。 李福忠很快就出来叫他,“张侍郎,陛下让您进去。” 张极峥一踏进殿,就见天佑帝坐在书案后,阴沉着脸,冷冰冰盯着他,那目光凌厉如刀,好似要将他大卸八块,不禁心头一颤,他垂首跪下,“臣,张极峥,叩见陛下。” “张极峥,你可真是中周的好臣子。” 嘶……好大的怒气,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 “陛下,臣惶恐!” “朕看你是一点也不惶恐,可知道朕召你来是因为何事?” 此刻就算猜到是因为何事也不能主动开口,张极峥决定先装傻,“臣不知。” “不知?”天佑帝冷笑,“那好,朕给你提个醒,巢州。” 果然! 张极峥火速认错,“臣有罪!” “这么快就想清楚了?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 “臣的学生胡量熔治理巢州不力,逢遇大水,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臣,识人不清,用人不当,有失察之罪。” 他只说自己是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胡量熔是治理不力,天灾面前,任谁天大本事也处理不了。 天佑帝平庸归平庸,但不傻。 “朕看你这是,替你学生叫屈?” “臣惶恐,臣不敢。” “啪——!” 天佑帝猛地抄起案上的茶盏扔他脸上,登时砸出一道醒目红印,茶碗茶盖分东离西,滚落在地,热茶水顺着张极峥脸颊淌下来,濡湿青色便服,瞧着相当狼狈。 “哼,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治理不力,你倒是会为你的好学生开脱,你可知他干了什么,蠢笨如猪就罢了,还胆大包天,巢州疏浚河道的款项他也敢贪!张极峥,你这位宠他如子的座师,没少收到他的孝敬,任巢州知府三年,你算算光疏浚河道的银子有多少,且不说巢州府还有不少富绅贿赂,加上搜刮民脂民膏……张极峥,你们一个个吃得是满嘴油光,全然忘记臣子本分,这中周可姓宋!” 天佑帝向来奉行不怒自威,极少高声大喝,此时却是什么也不顾,着实气恼了。 国库穷得叮当响,一到用钱不是抄家就是筹款,连他这个皇帝想花点钱都得精打细算,他们倒好,在底下胡吃海塞。 历朝历代都是皇帝吃肉,臣子喝汤,到他这儿本末倒置,变成臣子吃肉,皇帝喝汤。 他怎能不气。 一番话把张极峥吓得抖出一身汗,连茶盏砸在脸上都不觉得疼了。 他娘的,胡量熔信里不是说扫干净尾巴了吗?怎么还被人抓到了证据?!这证据有没有牵扯到他,还牵扯到哪些人? 此刻张极峥的大脑像陀螺一样飞速旋转,心里门清,认罪是绝不能认的,仅凭一份奏折怎能定罪。 他强装镇定道,“陛下,胡量熔在巢州贪墨,臣未有所闻,此事若是真的,为何如今才奏呈陛下,昔日任布政使的魏廷为何毫无察觉?” “圣人言,君子群而不党,臣虽是胡量熔的座师,私下却并无多少往来,还望陛下明查。” 君子群而不党,亏他说得出口。 天佑帝绷着脸色,一言不发。 胡量熔贪墨疏浚银在秘折中并未提及,是他自己推测出来,用来诈张极峥的,没想到他跟梁示崇一样,狡猾得很。 张极峥埋首跪在那里,依旧心惊如雷,却不是忐忑害怕,而是源于一种兴奋,他意识到天佑帝其实是没有证据的。 否则绝不可能沉默,早就大张旗鼓地拿他和梁示崇问罪了。 清除梁党,天佑帝做梦都想。 殿中安静半晌,天佑帝忽然开口,“那朕告诉你,巢州出现疫病,你这好学生要把巢州的灾民关起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什、什么?! 前头的消息刚消化完,又立马来个惊天噩耗,张极峥差点没被吓死,好在一口气缓上来了。 他大爷的,火烧灾民,谁给胡量熔的胆子?!玉皇大帝么?! 风风光光混了半辈子,没想到要被这么个蠢货坑死,他简直欲哭无泪。 张极峥此时终于脸色惨白,冷汗淋漓,浑身抖如筛糠,邦邦磕头,“陛下,臣该死,教出如此学生,无颜面对陛下,面对先帝……” 这下他终于承认他该死了。 可天佑帝却道,“要磕滚出去磕,磕死了正好下去给先帝认罪!” 李福忠赶紧朝侍监使眼色,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利索地将他拖了出去。 “陛下,当心龙体。” 天佑帝烦躁地捏着眉心,问李福忠,“你说说,朕待这些陪着先帝治天下的老臣不好吗?” “陛下待他们仁爱宽厚,自然是好。” “狼心狗肺的东西,一个个都觉得朕不堪大任,要堵住朕的耳朵,蒙住朕的眼睛,好为所欲为呢。” “七弟比朕优秀,可坐上皇位的不是他,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李福忠心道这话可别问我呀,一个没答好就要脑袋搬家的。 他沉默不语,试图蒙混过关。 可天佑帝偏不如他意,“李福忠,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哎哟陛下,奴才在想您的话呢。” 天佑帝从太子时期就是资质平平,论安邦定国之才,晋王肯定更甚,但是晋王坐上皇位,对如今的天佑帝来说不是好事,可晋王不坐这个皇位,对中周来说似乎亦不是件好事。 “想出什么了?” 他娘的,啥也没想出来,硬着头皮答。 “先帝既然将皇位传给陛下,那定然是相信,只有陛下才能守好中周江山。” 管他好不好,反正是先帝的安排,要问问先帝去,别来问我。 天佑帝也不知满不满意,嗔骂他,“哼,你也是个滑头,去,给朕重新沏盏茶来。” 李福忠麻溜退下,心里将那些老不死的大臣骂个遍,一群蛀虫,真是干啥啥不行。 他这伴君如伴虎的活儿真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磕了近两刻钟,天佑帝才对李福忠道,“你出去瞧瞧,别磕出好歹来了,留着还有用。” 第171章 交锋结果 殿外,张极峥额头都磕破了,血和着灰糊满额头,乍一看有些骇人。 李福忠叹气,“张侍郎,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本来梁党在朝堂的话语权就很大,还不知足,谁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非得让人捅到皇上跟前让他生气,这不是活该么? “行了行了,快起来,陛下让您不用磕了,赶紧进去。” “臣,谢陛下。” 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头晕目眩,得亏李福忠搀他一把,要不还得磕到门槛上。 “多谢李内臣。” “您留神。” 张极峥走进殿中,重新跪倒在书案前,“臣万望陛下开恩,恳请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最担忧的就是此事会连累到老师,胡量熔是他推举的,如今惹出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掉的。 天佑帝慢条斯理喝着茶,片刻后才抬眸乜斜着他。 瞅见张极峥满脑门血,心情又舒爽两分,问他,“你想怎么折罪?” 巢州的疫病怕是不好治,可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折罪机会。 “既然是臣学生惹出的祸,恳请陛下,让臣前去善后。” 倒是会说,可方才他在殿外磕头时,天佑帝已经想到更为合适的人选,这样的机会是轮不上他的。 “你去善后,巢州百姓还不得被你们师生二人折磨死。” 天佑帝讥讽得张极峥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明鉴,臣万不会行悖逆之事。” 天佑帝没搭理他,转头对李福忠道,“让齐王、梁示崇、徐庸进宫来。” 李福忠应下,出殿吩咐几个侍监去找人。 张极峥的小厮到梁府报信后,梁示崇立马意识到张极峥在向他陈述巢州水灾的真实情况时,避重就轻了。 他自任首辅后,需统抓六部要事,分不出太多精力管吏部,便着力培养张极峥,吏部的大小事多是交由他在处理。 如今倒好,他竟一时没法儿掌握巢州的真实情况。 宫中侍监又恰好赶来,催他赶快入宫。 罢了,梁示崇想,走一步看一步。 几人一进御书房,便瞅见狼狈不堪的张极峥,梁示崇眼皮重重一跳,看来形势比他预想的要严峻得多。 天佑帝此时还没息怒,也就没让他们起身。 他率先对梁示崇发问,“巢州水灾是怎么回事?为何没奏呈?” 梁示崇早有预料,微微在脑子里组织一番语言后道,“回陛下,今年巢州雨水太足,又连下半月之久,巢湖和濡须水承载不住而溃堤,实属天灾,内阁也是才收到地方监察御史的奏报。” 胡量熔也是担心瞒不下去,是以并未阻止监察御史发奏报,只是时间上晚了。 单只是水灾便罢了,天佑帝最为恼怒的是火烧灾民,如此罪行,要累及他这个帝王的名声。 他几乎可以听见天下百姓学子对他的口诛笔伐,他无法容忍世人咒骂他是无能昏君。 天佑帝盯着梁示崇道,“天灾便罢了,人祸又作何解?” 人祸? 胡量熔莫不是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 梁示崇心头一突,下意识瞅了眼张极峥,只见他绷着身子缩跪在那里,显然是指望不上的,于是道,“臣愚钝,还请陛下示下。” 天佑帝瞥一眼李福忠,李福忠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陈述一遍。 在场三人俱是一惊,张极峥头埋得更低了。 天佑帝冷眼瞧梁示崇,语声讥讽,“如此大的事,梁首辅竟未曾听说?” 他上哪儿听说,近来要操心的事那么多,下头一个个还瞒着他,事先不通气,瞒不住才让他来善后,哪有他这样的冤大头。 梁示崇心里气得不行,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回话,“陛下明鉴,监察御史的奏报中丝毫未提及此事,臣也无法未卜先知,臣斗胆请问,是何人奏呈的?” 李福忠代为答话,“是都指挥使覃叔扬。” 梁示崇恍然,竟将这号人物给漏了。 景王出事后,魏廷被贬,覃叔扬却丁点没受影响,依旧稳坐渭西道都指挥使的位置。 彼时是天佑帝亲自将他从涉案名单上划去的,此人究竟是效忠齐王还是效忠天佑帝,梁示崇一时还没弄清。 不过此刻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问天佑帝,“陛下,胡量熔火烧灾民可是已经做下了?死伤如何?” 现下急的不是判罚定罪,而是要尽快妥善处理此事,将影响降至最低。 天佑帝靠在紫檀龙纹文椅上,威仪凛凛,顾全大局道,“覃叔扬请命带兵擒拿胡量熔,死伤未定。” 梁示崇闻言,暗松口气,只要覃叔扬带兵擒拿胡量熔,那此事便还构不成伤天害理,还有转圜余地。 “既然如此,依臣之见,还是尽快安置灾民,集中治疫,方为上策。” 天佑帝似乎冷笑了一下,道,“方才张极峥请求朕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自请去巢州治疫,你以为如何?” 梁示崇根本不必揣摩,一听完便知他并不想张极峥去治疫。 赈灾治疫,慰问灾民,自古都是彰显皇帝天威仁厚的最佳手段,亦是皇子笼络民心的最佳手段。 如此好时机,哪里轮得到张极峥,他也是蠢。 梁示崇无所谓齐王做不做巡按御史或按察使,对他影响不大,便直言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交给齐王去做更好。皇子涉险深入巢州慰问灾民,一来能稳住民心,让患疫的百姓不必惶恐,尽早清除疫病;二来,胡量熔在巢州的所作所为定然已经引起民怨,齐王去处置,既能彰显陛下爱民如子的仁爱之心,对巢州灾民的关怀重视,又能平息民怨,避免民反;三来,齐王也可积攒民望。” 殿中很是安静,只有梁示崇沧桑而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齐王恭顺地立在一旁,并不开腔,徐庸亦然,两人各怀心思,都在等梁示崇和天佑帝交锋的结果。 张极峥此时终于回过味来,怪不得方才天佑帝不理会他,原来如此,他是被胡量熔火烧灾民的事吓得六神无主,丧失理智了。 如此浅显的道理竟一时没想通,这会儿说什么也没法儿弥补挽回了。 梁示崇的一番话说进天佑帝的心坎里,尤其最后那句,他面色缓和两分,道,“梁首辅所言有理,甚合朕意,只是,你以为该如何处置胡量熔?” “按律惩办。” 一个胡量熔,胆大包天到如斯地步,还敢瞒着他,谁知日后会不会真将天捅出个窟窿,他当然不会去保,何况他也没法儿保。 “那你的学生张极峥呢?胡量熔是他的学生,受他推举,该如何处置?” 张极峥跪姿不变,一听天佑帝的问询,不由得心慌几分,屏气凝神地想要听听老师是如何答的。 “树不修不成材,人不教不明理,然能否成为好人,非师之所能左右。” 何况张极峥既非胡量熔的业师、经师,也非其人师,只是座师而已。 “初夷推举胡量熔,乃存爱才之心,亦是存有为陛下解忧的忠心,只可惜胡量熔辜负陛下的信任,也辜负初夷的信任。”梁示崇定定道,“臣以为初夷的失察之罪,可酌情处置。” 牵扯定罪判罚,师生可以求情,但也得把握度。 天佑帝道,“既然如此,那朕就除去他内阁阁员之职。” 第172章 押送灾民 “回吏部仍任原职。” 天佑帝什么心思,在场无人不知。 梁示崇也不想费心神折腾,他要让徐庸入内阁就入好了。 张极峥磕头谢恩。 天佑帝又委任齐王为安抚使,徐庸为巡按御史,前去巢州治疫,即日出发。 至于胡量熔如何处置,天佑帝没有明示,只是单独留下齐王秘谈。 几人各自领命离宫。 徐庸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同阮氏说起巢州水灾生疫,明日一早就得动身和齐王一道前往。 阮氏忧心忡忡替他收拾行囊,用晚膳时也没胃口。 徐庸一面安慰母女二人,说有齐王在巢州,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况且陛下还会派太医院的医官前往,连药材都备足了,小小疫病不足为惧。 一面又叮嘱徐琬在家要多照顾阮氏,不要成日舞枪弄棒,闲来无事可以绣绣嫁衣,打理打理铺子账册,为阮氏减负。 徐琬满口答应,也同样仔细叮嘱他,“爹,疫病不可小觑,太医说的话定要放在心上,若有丁点不舒服,也要重视,不可强撑,若是方便,日日让太医为您诊脉,还有齐王…”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委婉提醒,“皇子镀金,脏活累活定是让您去做,若是没做好,指不定还要背锅吃挂落,爹千万要当心。” 贴心小棉袄的话令徐庸倍感幸福欣慰,“你放心,爹一定小心。” …… 梁府书房 张极峥羞愧请罪,长跪不起。 梁示崇坐在书案后,恨铁不成钢道,“胡量熔此人,我早就警告过你,胃口太大的人容易招麻烦,你就是眷恋他孝顺,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如今你看,他出事,累得你也要挨一刀。” 他说胡量熔胃口大,何尝又不是在说张极峥,本事不到家,却总想着什么好处都占上。 “学生知错。” “覃叔扬是谁的人,你弄清没有?” 闻言,张极峥头也不敢抬,“还没有,他在渭西一直本本分分的。” 哼,本本分分,本本分分能弄出这些事? 梁示崇又问,“胡量熔干这些事的时候,不知道要拉拢他?覃荃还没上任,渭西就数覃叔扬最大。” 覃荃和覃叔扬虽是同姓,但其实没有丝毫关系。 “这…学生不知。” 一问三不知,梁示崇头痛不已,自顾自猜测,“覃叔扬八成是效忠陛下了。” 张极峥突然慌张起来,“那陛下先前单独召我入宫,十分震怒地质问我胡量熔贪墨疏浚银的事。” 梁示崇严肃起来,“你如何答的?” “我否认和胡量熔有过多私交,又说若真有贪墨,为何先前魏廷毫无所觉。”张极峥观察着他的神色答道,“陛下应当只是在诈我的话,没有任何证据,胡量熔来信说该抹掉的证据都抹掉了。” 梁示崇没说话,靠着椅子闭目养神,脑子里将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后,才睁眼道,“胡量熔怎么会有胆子烧灾民?” 贪图富贵,贪生怕死之人绝不会有胆子涉险,干大逆不道之事。 纵是狗急跳墙,也不可能翻天。 张极峥道,“学生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才对了,有人在背后撺掇他。”梁示崇忽然笃定道,“覃叔扬不是陛下的人。”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覃叔扬能让陛下亲自将他从涉案名单上划去,但显而易见,巢州的局,覃叔扬是参与者之一。 “老师是说,有人在巢州做局,针对咱们?”张极峥慌道,“是齐王么?” “齐王、晋王、陛下,中立派,谁都有可能。”梁示崇此时没精力想,他按着发疼的太阳穴,道,“陛下既然认定胡量熔贪墨疏浚银,那必然是要让齐王严查的,赶紧把人做干净些。” 既是做局,就不可能绝对地抹干净证据。 张极峥忙道,“学生立刻去办。” “再安排个人在随行太医中。” 张极峥离开后,梁示崇的庶子梁祤走进来,语调戏谑,“爹,说真的,您培养张初夷,倒不如培养我。” 他在外头偷听半天墙角,只觉得张极峥真是蠢到家了。 也不理解,为何身为嫡子的大哥去世后,梁示崇还是不肯培养他,而是非要培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 这样的蠢材,能指望他日后掌管内阁,为梁家再续荣光?梁祤觉得可笑。 “我让你在太常寺任职,不是在培养你?”梁示崇面色难看,冷声道,“没学会走就急着跑,也不怕摔跟头磕死。” 一个学生,一个庶子,全都比不上他早逝的嫡子。 只是比起张极峥,梁祤更不行,但梁祤自我感觉良好。 父子俩再度为此争吵起来。 而此时的巢州,正如人间地狱。 连日大雨总算是消停下来,只落着稀疏小雨。 地势低矮处,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汪洋,屋毁树倒,浑浊的洪水上漂浮着残枝断木、家具物什,以及人和动物家禽的尸体。 尸体高度腐烂,令人不忍直视,恶臭的气味能飘出好远。 胡量熔与孔梓朝达成一致意见后,又被他喂一剂猛药,暗示都指挥使覃叔扬欠首辅梁示崇人情,巢州只要不惊动陛下,不管如何处置,他都可睁一眼闭一眼。 时间紧迫,胡量熔根本来不及去求证,同孔梓朝商定好地点后,立马就着各县令安排府兵衙役去集中灾民。 夜晚,舒城西郊,一长串灾民队伍似乎望不到头,两边的官差架着刀举着火把不停走动,凶神恶煞,骂骂咧咧,催促他们快些走。 淌过泥泞烂路,双脚双腿全满湿漉漉的泥浆。 凉风一吹,更是冻得他们瑟瑟发抖,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咳嗽声,激烈得仿佛要把肺中的空气咳出来,不,仅是咳出肺中的空气还不罢休,倒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咳到死。 这些灾民不知疫病,可押送的官差却多少清楚一点,各个面上都覆着布巾。 听着不绝于耳的咳嗽声,捕头捂紧布巾,心烦地唾骂,“嗬忒!真他娘的晦气!” 这潮湿阴冷的雨夜就该烫壶酒暖暖胃,再缩在温柔乡里逍遥快活,而不是在此干这要命的苦差。 “嗐,贵哥。”另一人拍他肩,开解道,“你跟他们置什么气,等押送完,小弟请你去喝酒,去去寒气。” “哟嗬。”被叫贵哥的官差立马咧开嘴笑,“麻子,你小子最近跟着胡大人没少挣?” 麻子是他的外号,他在官府登记的名字叫吴大柱。 麻子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不全仰仗贵哥提携,才能被大人调去做事嘛。” “那你说说,准备请我去哪儿喝酒?” 麻子“嘿嘿”笑道,“听说彩云楼的翠枝姑娘好看得很,肤白貌美,纤腰细腿,琴弹得也好。” 一番形容,好似翠枝姑娘就在眼前,勾得人口齿流涎。 “你小子…”陈贵嘴巴咧得更开了,“选的地儿不错,说得我这会儿都不冷了。” “嘿嘿……” “不过说到楼里的小姐…”陈贵左右张望了下,才凑到麻子耳边道,“咱们胡大人后院那位吴姨娘,那才是名动巢州,说不准邻近两道的达官贵人都听说过她。” “贵哥见过?”麻子也来了劲,眸光发亮道,“真有那么绝色?” 吴莺儿的艳名,在她住进知府后院后也不曾消减,仍是广为流传。 “那可不,我反正是远远见过一两回。”陈贵眯眼回味一瞬,道,“听说她是官家出身,家里人犯罪才被充妓的。” “唉,那还真有点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陈贵不以为然,“在楼里做花魁,多的是人愿意豪掷千金,出了楼,又跟着咱们胡大人吃香喝辣的……”他抬起胳膊肘撞了撞麻子,“日子不比咱们强?” 麻子点头,没毛病。 第173章 殊死搏斗 月明星稀夜,林子里火光跳跃,队伍像一只巨大的黑虫在向前缓慢地蠕动,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几里,照这速度,天亮也到不了。 刚刚还和麻子聊得兴奋的陈贵,脸色转瞬就阴云密布了。 “弟兄们,都给我打起精神!让他们都走快点,这磨磨蹭蹭的,他娘的什么时候才能到,别耽误老子回去睡觉!” 此言一出,这群官差更暴力了,纷纷用刀鞘推搡着人群。 “都给我走快些!” “让你快点!没听见吗?还看,赶紧走!” 累得筋疲力竭的孩童趴在大人的背上问,“爹,娘,我们是要去哪儿?” 饥瘦疲惫的夫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去哪儿,官府只说是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集中起来好治病。 今晚的林子里连只鸟都没飞过,许是燃着火把,又吵吵闹闹的,野物都跑了个干净。 但这种情况下,每个人心中反而愈加惴惴不安,先前官府的作为他们都见识过了,如今此举更透露着诡异。 越往前走,队伍中的部分人越按捺不住,开始讨论起官府的安置计划。 有人小声问,“哎,你们说,他们到底是要押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舒西安置地么,有地方住,还有吃的,还给安排大夫看病。” 立刻有人摇头,“我不信,那姓胡的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还允许坐诊的大夫漫天要价,现在突然这么好心,给我们安排得那么好?我看八成是有猫腻。” 这人嘴上说着不信,却没敢公然叫板。 自古民不敢与官斗,敢做出头鸟的毕竟是少数。 “就是,若是治风寒,我们难道不该进城么?哪有大半夜还在外面吹冷风的,原本没病也得病。” 又有人说,“会不会是因为被朝廷知道了,现在感染风寒的那么多,诊金又那么贵。” “倒有这个可能,没准儿朝廷已经派人来了,所以才不能对我们坐视不理,要把我们集中安置好。” “但愿是这样。” 他们并不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风寒,而是疫病,甚至可能会朝着瘟疫发展。 在牡丹院里陪着吴姨娘喂樱桃调情的胡量熔,也全然不知脑袋上悬着的剑,即将要落下来。 “老爷,这段时间你老是忙于公务,都不陪人家,害得府里人人都传妾身失宠了。” 胡量熔今夜心情不错,只要把那批贱民给解决掉,就能高枕无忧了。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乱说?你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会不宠你呢。” 吴姨娘娇哼不满,“反正老爷得补偿我。” “行行行,想要什么,老爷都给你买。” 别的不说,这次水灾他不仅一个子没费,还捞到不少。 “真的?”曹姨娘两眼放光,“老爷可别蒙我。” “老爷我什么时候蒙过你。” 胡量熔掐了一把她软细腰肢,惹得吴姨娘娇笑连连,“知道老爷待妾身好,那妾身想要聚宝斋的一套头面,老爷可允么?” 那娇滴滴的声音勾得胡量熔浑身发痒,连连应道,“允允允。” 主院中,嬷嬷对何氏道,“夫人,奴婢已经把东西送出去了。” 何氏却像没听见般,坐在房中,环视一圈,心凉道,“他在牡丹院陪那个女人是吗?” “是。” “呵,死期将至,他还浑然不知沉醉温柔乡,我等着他下地狱。”何氏嘴上说着狠话,眼泪却流出眼眶,“可怜我的谦儿和薇儿。” 嬷嬷叹息着宽慰她,“夫人,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对方既然答应会救公子和小姐,想来已有万全之策。” 何氏点头,“但愿对方不要食言。” …… 许是听到徐庸要同齐王一道公干,还是去往有水灾和疫病的巢州,潜意识觉得太危险,徐琬夜里睡得并不踏实。 后半夜醒来后,便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收拾一番后去前厅等徐庸。 巢州灾情刻不容缓,齐王定下辰时出发。 所有随行官员都要去齐王府汇合,母女俩便只将徐庸送出大门。 天还未明,街巷灰沉沉一片,偶有鸡鸣犬吠和洒扫街道的声音,车轱辘碾着石板而过,渐渐没入雾色里。 望着离去的马车,阮氏满脸担忧,“也不知巢州究竟怎样了,你爹去治疫,我这心里感觉好慌。” 若不是圣命难违,又牵涉百姓,她真想让徐庸推掉此事。 徐琬心中亦是没来由的慌,她甚至想过要不要跟随徐庸一道去,既能护他安危,又可伺机除掉齐王。 但最终还是放弃。 且不说齐王身边定跟随高手护卫,公干途中人多眼杂也并不好下手,就算真能得手,齐王死在途中,徐庸也会被牵连的。 还不如诅咒他得疫病有用。 徐琬安慰她,“娘别太担心了,爹会小心的。” “但愿。”阮氏双手合十祷告起来,“老天保佑,保佑巢州百姓和你爹他们安然无恙。” “会的。” …… 天将要发白时,灾民队伍才走到舒西的一处荒村,此地战乱时期留下来的,后被官府征用过一段时间,用作校练府兵的场地。 因为府兵曾在此住过,所以房屋都被集中重建到了一处地方,他们脚下站的正是校练场,约摸十多亩的空地。 官兵在四周站岗把守,陈贵走到最前头,开始发号施令,“都给我听着!有风寒的站我右手边,没风寒的都给我站到左手边,快点!”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许是连赶一夜的路,又困又饿,大家都想早点结束,是以很快就分好了。 “现在你们两拨人分开,自己进去找地方睡。” 人群里有人高声问道,“官爷,不是说给吃的吗?还有大夫呢?” 陈贵盯着他,眯了眯眼,心道还吃的,大夫,待会儿就送你们去地府见阎王。 “急什么,先睡一觉,醒了自然什么都有。” 听他这么说,灾民们悬着的心又落回肚子里,纷纷往前冲,想要找一间好房屋占个好位置。 殊不知,陈贵已经和一众官差交换了眼色。 等他们都在屋里睡过去后,这些人才悄悄摸到各个屋前,锁上房门,并将早就备好的干柴和油铺洒在房前屋后。 幸而在火还未彻底烧起来前,灾民中就有人听到动静,扒窗一看,顿时胆寒不已,汗毛耸立,尖叫起来,“你们干什么?!” “大家快醒醒!快醒醒啊!他们要放火!他们要放火烧死我们啊!” 睡梦中带着期盼的灾民们登时全被惊醒,当发现房门已被上锁,四周满是干柴和油后,数十间屋子里瞬间爆发出撕心裂肺哭喊,男嚎女哀,声音震彻云霄! 有身强力壮者试图撞开门窗,幸而房屋年久失修,并不十分牢固,在众人合力下,有近半人逃出来,并与官差缠斗在一起。 陈贵隔着老远观战,不耐烦地朝手下人吼,让他们赶紧拔刀砍杀,放火了事。 手无寸铁、又饥又累的灾民哪里是这群凶神恶煞官差的对手,好些人被砍伤,血溅当场。 拼命是死,不拼命也是死,为何不拼命,灾民愈战愈勇,与官差殊死搏斗。 陈贵看得恼怒万分,真他娘的反了天了! 正欲下场亲自动手,却忽然察觉到什么。 第174章 缉拿反贼 陈贵转头看向空荡荡的大路,须臾后面色突变,猛地俯身趴下,耳朵贴近地面。 这下他听清了——有马蹄奔袭的声音,且数量不少,有大批人马正冲向此处! 不对,太不对了,胡大人没说另行安排人来啊? 直觉告诉他事情可能生变,并且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但此刻那些人正战得激烈,根本没人听他指挥。 还不待他有新的动作,那批奔袭而来的人也赶到了。 是…是……是骁雄军! 骑兵步兵列阵,乌压压一片,各个披甲戴胄,那翻飞的军旗上,赫然是骁雄军的标志。 一时之间,打斗的人也安静如鸡,所有人纷纷看过去。 陈贵壮起胆子高声发问,“来者何人?!可知官府在此办案?还不快速速回避!” 中间马背上那蒙着布巾的小将军握住缰绳,高声冷哼,“我乃骁雄军参将俞飞楚,指挥使大人特我来此缉拿反贼!都给我拿下!” 什、什么?!反贼?! 众人傻眼,尤其陈贵与一众官差,明明是帮胡大人办差,怎么就成了反贼了? 顷刻间,局势扭转,步兵举着长枪冲过去将他们团团围住,卸其武器。 里头的灾民纷纷跪地喊冤。 “俞将军明察啊,草民等都是遭大水的灾民啊,是他们将我们带到此处,说是要妥善安置我们,哪曾想是要放火烧死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破窗而出与他们打斗起来的。” “对啊,将军,您看那屋外的干柴和满地的油。” 远处的干柴燃得噼里啪啦,火势燎燎,成为最好的佐证。 俞飞楚翻身下马,“各位乡亲请起,你们的冤屈,本将自会向上奏请,不会将你们视作反贼的。” “此处由骁雄军接管,你们可以继续住,粮食和大夫,稍后便会安排妥当,诸位不必担心。” 这位俞将军丰神俊朗,正气盎然,立刻便赢得灾民们的信任。 陈贵等人被看管起来,个个面如死灰,心生绝望,被视作反贼,那是难逃一死,甚至还会牵连家人。 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将胡量熔祖上十八代挨个问候几遍。 陈贵颓唐地扫视着周围的同僚,才发现里头竟然没有麻子。 难不成这小子跑掉了?啥运气啊? 他左看右看,总算寻到熟悉身影,离得挺远的屋子边,麻子正和那位俞将军聊得火热。 这这这……关系户吗? 他心中腾起一丝希望,等麻子终于和俞将军结束闲聊走过来,他连忙呼喊。 “麻子!老弟!这这这儿!” 麻子走过来,他忙问,“老弟,你和俞将军相熟啊?” 麻子道,“对啊,也算老熟人了。” 陈贵顿时大喜过望,甚至都没细想一个小小差役,如何能与骁雄军参将相熟。 “那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哥哥的忙?这反贼,罪名也太大了。” “嗯,是挺大的,那你想要什么罪名?” 什么叫他想要什么罪名啊?他什么罪名也不想要好不好! 陈贵一口老血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不是,老弟,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你看你这样不就挺好的么,俞将军也没给你定罪,能不能帮我也说说?我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能被定罪啊。” 麻子听完直摇头,“那可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 陈贵慌得不行,恨不能威逼对方,可眼下他是戴罪身,阶下囚,只能不停利诱,“我可以出钱,绝不叫你白帮忙,俞将军那里,我也可以孝敬,你不是喜欢彩云楼的翠枝姑娘嘛,只要你肯帮哥哥忙,哥哥请你去喝酒,不,哥哥帮你给翠枝姑娘赎身,叫你抱得美人归,你看哥哥这诚意够不够?” 反正空头支票,陈贵可劲儿忽悠。 但麻子不为所动,他抬袖蹭了蹭脸上的汗污,不急不缓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再说彩云楼的翠枝姑娘其实也就一般,贵哥,我实话告诉你,我呢,不叫麻子,也不叫名册上登记的吴大柱,我姓沈。” 说罢, 他便在陈贵迷茫不解的眼神中飘然离去。 …… 舒城第一酒楼客肴轩坐落于闹市,店小二在门口招呼客人,里头宾客满座,生意完全没受水灾影响,二楼的雅间里,孔梓朝正在宴请几位县令。 “诸位县令大人,今日孔某邀请诸位,是有件要事相商。” 同知算他们半个上司,大清早就将他们叫来此处,说话又如此客气,怎么听都令人忐忑。 王县令有些如坐针毡,一听有要事相商,立刻紧张地问,“不知同知大人是要与下官等相商何事?” 孔梓朝慢悠悠开口,“诸位可知,咱们知府大人将灾民集中到舒西的旧校练场是何原因么?”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杨县令不确定道,“不是说…是为了集中治疫吗?” 胡量熔为保万无一失,并没有告知几位县令真实原因,那些负责执行任务的官差也是经过精挑细选,威逼利诱的。 “非也非也,是为了——”他环视几人一圈后,才轻轻吐出两个字,“火烧。” 火烧? 此言一出,三人只觉头皮一炸,立刻眼神询问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吗? 孔梓朝微微点头。 三人顿时如遭雷劈,险些被吓破胆,慌忙跪倒在地,胡量熔火烧灾民,那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了? 虽然知府大人这几年在巢州可谓只手遮天,可这杀几千上万的灾民,他是怎么做到如同碾死蚂蚁一般毫不在乎的。 这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准还是牵连九族的大罪啊。 “这这这…”王县令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咽了咽口水,发着抖问,“同知大人,此事可是真的?” “自然千真万确,孔某怎可能拿此事开玩笑。”孔梓朝义正辞严道,“孔某既穿这身官袍,就得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生民百姓,绝不能看胡知府做下此等恶事,成为千古罪人,相信诸位亦是如此。” “是是是。”几位县令惶恐附和,“此事是知府大人的主意,卑职等皆不知晓啊。” 他们也的确不知晓,若是知晓,未必肯麻利地集中灾民。 三人转瞬便想到灾民这会儿应当已经抵达舒西校练场,说不准火也放起来了。 顿时惧怕不已,各个冷汗如雨。 “不知大人可有何解决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不然也不会请诸位到这客肴轩一聚。只是……” 孔梓朝看着他们,故意卖起关子,弄得他们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这要看诸位愿不愿意配合了。” 三人忙不迭纷纷点头,“愿意愿意。” 此刻哪怕是条贼船,他们也得咬牙上,还生怕上晚了。 “那好,诸位既然愿意,事情就好办多了。” 孔梓朝终于摆出官架子,“本官在得知胡大人有此毒计后,便已暗中请求都指挥使覃大人相助,火是烧不起来的,诸位不必担心。” “只是若想从这水灾、疫病治理不力中摘干净…” 钱渊立马心领神会,“大人放心,此次水灾,下官等皆是听命于知府大人差使调遣,如今局面是知府大人一意孤行的结果。” 很好,孔梓朝面露微笑,他就喜欢这种上道的人。 王县令不放心地拱手拜托,“大人,下官等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您身上了。” “诶,王县令言重,咱们共事多年,情谊深厚,此番不过是将巢州的情形据实上报罢了,若是诸位手里有胡知府的罪证,也可一并呈上,如此一来,也算为朝廷和百姓尽一份心力,将功抵过嘛。” 三人仿佛抓住结实的救命绳索,立马神松嘘气,盘算起可以提供哪些罪证。 第175章 满嘴胡言 知府后院里,胡量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许久未能睡一个舒服的整觉,昨夜可算睡饱了。 他一面不慌不忙地同吴姨娘用着早膳,一面等候手下人来回话。 哪曾想等来的不是事成的好消息,而是缉拿他的惊天噩耗。 管家慌乱得顾不上规矩,连滚带爬地冲进牡丹院里,甚至冲进屋里,扑跪在地,“老爷,不好了,堂前来了好些骁雄军,把府衙围住了,说要拿老爷去见覃指挥使。” “什么?!”瓷汤匙自胡量熔手中滑落,发出“嚓”一声脆响。 吴姨娘花容剧变,惊恐失措地望向胡量熔,“老爷……” 还不等管家再度开口,便忽闻外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知府胡量熔何在?” 正是俞飞楚,他径直朝屋里来,银亮甲胄晃得人眼前一花。 胡量熔强作镇定,敛正神色,起身质问,“俞参将这般穿甲带刀地闯入本官内院,意欲何为?” “自然是奉命捉拿你。”俞飞楚身量压他一头,神色刚正傲慢,“本将奉的是都指挥使覃大人的命,胡大人若有异议,尽可找覃大人申议,拿下!” 紧随他而来的还有一小队骁雄军,听到命令立刻上前,毫不留情地架住胡量熔。 刹那间,胡量熔心底涌出源源不断的恐惧,他意识到事情败露生变,可仍旧不死心地虚张声势,“你们敢、你们敢!覃叔扬怎会下这样的命令,他想干什么?!他这样做,如何对得起首辅大人?!” “胡大人慎言!”俞飞楚沉下脸色,“覃大人的清正官誉岂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带走!” “孔梓朝呢?”胡量熔睡饱后,脑子恢复清醒,立刻追问,“你们捉拿孔梓朝没有?” “此事跟孔同知有何关系?”俞飞楚冷笑,“若非孔同知向指挥使陈明此事,那些灾民可都要死在你手里,变成冤魂了,如此畜生行径,叫人不耻。” 什么?! 他拿孔梓朝当自己人,结果他在背后捅刀?! 胡量熔霎时气血翻涌,两眼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他晕过去不要紧,俞飞楚将其就地关押在府衙牢狱中,而其家眷等则暂时囚禁在后院里,听从朝廷发落。 等胡量熔苏醒过来,已然身处昏暗牢房,他浑浑噩噩地四处打量,才发现孔梓朝竟搬把椅子坐在栅栏外,戏耍般地看着他。 “孔梓朝!” 胡量熔一见仇人,分外眼红,目眦欲裂地冲过去,扒着栅栏,伸出手去抓他,可距离太远,只在半空扑腾几下便放弃。 他嘶吼道,“火烧灾民,分明是你出的主意!还有阻拦灾民不许进城,致他们生疫……都是你干的!” “诶,大人可不能含血喷人啊。”孔梓朝看着他,一点不气,淡淡笑道,“下官是提出建议让他们驻扎在城外,可采纳建议的是大人您啊,也是您串通医馆加收诊金的。至于您说的火烧灾民的主意,下官可从没提过,您不能随意攀咬。” “怎么不是——” 孔梓朝打断他,“证据呢?” 证据…… 胡量熔如遭当头一棒,怔怔看着他,他俩议事时无外人在场,甚至他还听从孔梓朝提议——“此事知晓的人要越少越好”,将事情全权交给心腹去办。 没想到如今事发,倒方便他脱身了。 胡量熔不甘心,转而想起另外的事,孔梓朝自任同知以来,唯他马首是瞻,府中贪墨贿赂,该拿的,他一分没少,否则也不会叫他以为,他是自己人。 思及于此,他又有底气叫嚣,“你别忘了你贪的那些银两!朝廷审我,我将你供出来,你可禁得住查?!” 孔梓朝大笑两声,道,“胡大人,昔日收受的贪墨贿赂我可是封箱未动,账册记明,只等朝廷的人一来,我便会呈上,反倒能成为佐证你贪墨受贿的罪证,至于我,是迫于胡大人的淫威,苦心潜伏罢了,朝廷会网开一面的。” 原来他一早就在演戏,一演就是几年,无怪乎他会看走眼。 “再说,你觉得你能活到攀咬我的那天?” 胡量熔激动起来,“你要杀我灭口?” “不不不,你弄错了,不是我要杀你灭口。”孔梓朝道,“你给梁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觉得你还能活到受审那天?” 胡量熔霎时肝胆俱裂,面色一片惨白。 可很快,他又激烈反驳,“他们不会杀我的!” 孔梓朝懒得同他费心神,道,“那你且等着看好了,我要是你呢,我就直接一头撞死,省得被审问遭罪,毕竟审完也是一个死罪,有何不同?” 说着从宽袖中掏出一叠纸和印泥。 “你这是要让我认罪?!”他惊恐道。 “什么认罪。”孔梓朝被他逗笑,慢条斯理展开纸给他看,“看清这是什么。” 是和离书以及断绝父子、父女关系的文书。 胡量熔怒问,“你什么意思?!” “胡大人,速速按手印。”孔梓朝不耐烦地催促,“下官可是在帮你保全你的两个子女,毕竟你也不想绝后?” 胡量熔一时怔愣住。 绝后……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胡谦和胡薇天真可爱的面容忽地浮现在眼前,胡量熔身形一晃。 耳边又传来孔梓朝的催促声,他犹豫一阵,终是颤巍巍接过纸张,闭眼心狠地在几份文书上按下红印。 “齐活儿。” 孔梓朝心满意足地收回文书,仔细揣好,起身对胡量熔道,“胡大人放心,下官定会将他们安置妥当。” 他要走时,胡量熔睁眼问,“你是谁的人?” 昏暗过道中,孔梓朝回头,半明半暗的脸颊上挂着浅淡笑意,“孔某是蒙圣恩才能穿上官袍,自然是陛下的人。” 荒谬!荒谬! 冠冕堂皇,满嘴胡言! …… 再说回上京,徐庸离开的当日,阮湘蕙跑来徐府哭诉,说沈霄那个混账还没回来,先前来信说已经上路,可这么久还没到,没准儿又是在糊弄她,又想到他信中说感染风寒,或许正是疫病,阮湘蕙一颗心便七上八下,寝食难安。 阮氏不断宽慰她,又派人去追徐庸,告知他若是见到沈霄,定要将人看牢给带回来,如此方才作罢。 徐琬则照旧窝在院里专注练武,一心想着尽快除掉齐王,才好继续她的修道大业。 第二日,三七去望春巷找春芽道别,说是要同温兆良去巢州治疫。 春芽感到奇怪,“朝廷派的是太医呀,难道也征召你们了?” “没有,是温老头自个儿想去,大水浮尸必生瘟,碰上这种拯救苍生的机会,他哪儿能错过。”三七撇嘴,“他最爱听病患夸他仁心仁术了。” 春芽深以为然,温大夫估摸着就剩点医德了。 “那你们定要当心,千万别染上了。” “放心,温老头别的不行,医术绝对过硬,铁定不会去送死的。”三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没底,他活这么大,头一次碰上瘟疫,说不害怕是假的。 若非温兆良要去,他是死活不会踏足巢州的。 春芽听他这么说,安下心来,道,“那你们该跟着朝廷治疫队伍走的,一路上有个照应,也能保证安全。” 他俩一老一少的,途中若碰上个什么歹人,估计难逃厄运。 “我倒是想啊。”三七叹气,“可他们走得太急了,我们什么也没准备。” 温兆良听闻巢州生疫的消息后,突然就闹着要去巢州,整得他措手不及。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回去收拾药材,明早天见亮就得出发。” 三七告辞后,春芽心情沉重地回到院里,廊下的虞敏德瞥他一眼,莫名道,“出什么事了?丧着个脸。” “无事,只是三七说他要同温大夫要去巢州治疫。”春芽坐在一旁的台阶上,双手捧着脸颊叹息,“虞老,瘟疫真的会死很多人么?” 他年纪小,自记事以来,虽偶有天灾,但还未生过瘟疫,只听闻瘟疫会死很多人,却未曾真正领教瘟疫的可怕之处。 “你说呢,自古都是谈瘟色变。”虞敏德晃着摇椅,望着斜上方的晴空,满面愁容道,“大雨后大晴,这天也越来越热,治疫要尽快啊。” “这便是你所说的入内阁的法子?!” 前日傍晚徐庸的质问声如犹在耳,虞敏德也有些吃惊,他绝没想过要弄出疫病,让百姓无辜惨死。 原计划是借闹鬼和修诸神观让巢州乱起来,顺便扯出胡量熔与梁党的贪墨罪证,谁能想到巢州会遇上连日大雨,濡须水溃堤导致水灾,计划更改且提前了。 虞敏德又气又无奈,晋王不止他一个谋士,他不可能完全左右一切。 罪过,真是罪过。 可惜他的愁苦,春芽不知。 崔言之就更不知了。 端午节后暑气渐升,书房被烈日烘烤,略感闷热,可少年坐定如松,神色专注地默关系谱。 这份关系谱上至朝堂官僚,下至家族姻亲,庞大且错综复杂,甚至个别重要人物还标注有生平喜好。 这样宝贵的东西,一旦踏入官场,可谓如虎添翼,没有哪个学子不梦寐以求,虞敏德也是花费好一番心神才整理出来,是以他默得极为认真。 虽然虞敏德还未告知他究竟需要做什么,但他能猜到,或许是需要他去接近某些人物。 崔言之对此求之不得,真叫他白白享受虞敏德的倾囊相授,他反而感觉不踏实。 他清楚自己并无读书天赋,唯靠日积月累,经年刻苦而已。世上学子千千万,他侥幸得到虞敏德青睐,与他结为师生关系,何其有幸。 哪怕虞敏德初衷只是想利用他,那也该庆幸,他是有点用处的。 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也想尽快报恩,顺便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巢州水灾生疫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也愤慨,可只是愤慨,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 有愤慨骂天的功夫,倒不如充实自己,为入局做准备。 第176章 下罪己诏 时间飞逝,天越来越热,治疫队伍马不停蹄赶往巢州,民愤言论也同样赶赴上京。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胡量熔火烧灾民不管成没成,做出举动是真。 从南地至上京,民怨沸腾如飓风,席卷而来,甚至有不畏生死之人敢作诗赋暗讽。 整场舆论风波里,唯有覃叔扬获得表彰,胡量熔乃至整个梁党都被拉出来鞭挞,甚至已被贬至偏远小城的魏廷也难逃唾骂。 至于天佑帝就更不必说了,作为皇帝,首当其冲要被天下人问责。 最怕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天佑帝在宫中寝食难安,无心修炼。 朝中老臣谏言让他出罪己诏,以平息民愤民怨,可他根本不想出,梁党的罪过,凭什么要他来背。 可不出又不行。 说到底,他是好得不够纯粹,坏得不够彻底,既做不成贤仁明君,又不愿做昏聩暴君。 高不成低不就,卡在中间很难受。 最终他还是抵不住骂声,下了罪己诏,大意:在今兹灾变,或因朕躬敬天不诚,或因政有所失,未能上顺天心,下遂民愿。兹事体大,朕不敢辞其咎。 朕思之再三,深感愆尤。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朕今下诏罪己,以明己过,以儆效尤。自兹以往,朕将亲贤臣,远小人,修政德,兴教化,以期天降吉祥,民享安康…… 内阁自首辅梁示崇以降随之纷纷表态,巢州水灾疫病,罪在内阁,罪在臣工。 为息民怨,梁示崇自请受罚,天佑帝巴不得惩处他,可总有帮朝臣偏要跟他对着干,要为梁示崇开脱求情。 到最后,只是罚减俸禄作罢。 天佑帝此时只寄希望于能查到胡量熔贪墨疏浚银,孝敬张极峥和梁示崇的罪证,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不受任何阻拦地搞掉梁党。 当然下完罪己诏还不算完,天佑帝又补发一道旨意给齐王,让其尽快审理胡量熔,罪证充分后,不必槛送回上京,直接就地正法。 唯有让灾民亲眼目睹罪魁祸首正法过程,方可平息天下人的怒意。 恰在此时,又有一个噩耗传来,被贬为庶民的宋钊在流放途中失足落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同落水的还有两个搭救他的解差。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宋钊做景王时,与天佑帝没多少父子情,等他被贬为庶民流放,失去威胁,又不幸遇难身亡后,天佑帝才开始痛惜。 连续几个坏消息,使天佑帝遭受不住打击,又一次病倒了。 国师大人此时正在两道测风水,赶不回来,是以由护国法师和贤妃随侍床榻。 不过天下人并不关心皇帝的病情,他们只关心巢州疫病治得如何,可巢州却迟迟未能消息传回。 倒是安北大败北凉军的喜讯传回来了,至于安东,还是老样子,没有夺回平阳城,却也没有再失守,双方僵持不下。 阮氏一面喜,又一面忧。 自从徐庸走后,她就夜夜睡不好。 府中只剩母女二人,徐琬便干脆搬去和阮氏睡一块儿,白日里就在主院练武,陪她说话。 这日半夜,阮氏被噩梦惊醒,哭着同徐琬说,她梦见徐庸染疫死了,医官说不能留下尸体,只有被火焚烧后剩下的骨头渣和一捧灰。 徐琬宽慰她,“娘,梦都是相反的,您梦见爹死,那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您定是太过忧虑,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别想了,好好睡觉。” 哄完阮氏,她心中却不能安,齐王不是善茬,也许真的对徐庸下手了,日日在病迁坊奔走,染疫是再正常不过的,谁能说这死法蹊跷。 这样一想,她彻底睡不着了。 深夜静谧,阮氏安然地睡在床上,徐琬坐在床前,看着她出神。 如今徐怀宁不在家,她既是徐琬,就要做该做的事。 她该去一趟巢州,宜早不宜迟。 这么想着,便悄悄推门离开,回到云光院,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 做任何事都永远没有绝对地准备好的那一日,如今火烧眉毛,就更没法儿瞻前顾后了。 杀不掉齐王,至少要保住徐庸。 外头天色渐渐亮开,徐琬看着收拾好的一包东西,琢磨着去同阮氏说一声。 刚出门,便看见来寻她的春喜,“小姐,你怎么回院里了,夫人一早在找你呢。”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这就过去。” 春喜忙道,“方才郑公子派人来递消息,让您去寒舍,说是有要事告知您。” 徐琬脚步猛然一滞,郑明锐许久未曾联系她了,会是什么要事? 莫不是齐王得手了? “同夫人说我出门买点东西,很快回来,让她好好用膳。” 她一面交代,一面快步往外走。 …… 寒舍书房里,郑明锐单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等着徐琬上门。 没一会儿便听见院里传来她风风火火的动静。 刚睁眼,就见她从门口冲进来,语气不耐地问,“你要告诉我什么事?” 郑明锐一点不急,抬手示意她坐,又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道,“你查到了?” “当然,你的主子。”她也盯着他,“咱俩现在是敌对关系。”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郑明锐不认同地笑了下,“一码归一码,齐王想杀你,我可不想杀你。” “是吗?”徐琬敷衍一笑,“看来你有二心啊……” 他不置可否道,“人各有所求,我不愚忠。” “不管如何,多谢了。” 郑明锐无奈“啧”了一声,“口头上的谢毫无用处,不如来点实际的。” 顿了顿,说明意图,“我这儿有徐小姐想要的消息,还是之前的条件,要交易么?” 她下意识道,“我没什么想要——” 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我以为徐侍郎在巢州的消息对你很重要。” 差点忘记这茬了。 徐琬抬手,“你说。” “合作么?”郑明锐笑容更甚,“若你实在不想替我杀人也不要紧,你只负责保护我就好。” 徐琬皱眉,“为何非要我保护你?” 郑明锐半真半假道,“我看上你了,行么?” “哈?”徐琬嗤笑出声,冷声道,“可惜,你喜好人妻,我却不喜红杏出墙。” “……” 郑明锐笑容冷下来,“那徐小姐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罢了,随便你想干什么,与我无关。”徐琬懒得跟他争执无意义的事。 “事先说好,我可以保护你,但我只尽力一试,绝不保证能护住你,你也别想我拿命去护你,是绝不可能的,危急关头,我会丢下你以求自保,这样……” 她朝他挑眉,“你确定还要我保护你?” 她不是说说而已,郑明锐信她绝对做得出,说不准她所谓的护他,就是保证他不死。 “确定。”他道。 徐琬微耸肩头,道,“那行,赶紧说,我爹在巢州怎么了?” “你可知巢州现在缺药?”郑明锐道。 “怎么可能,且不说我爹他们带有药材过去,单是巢州生疫的消息传出来,那些药材商难道会放着生意不做?” “你说得不错,他们就是放着生意不做。”郑明锐淡淡道,“出巢州,唯有两条官道,一条有山匪拦路,另一条则被山石滑坡阻断了,现在药材商不敢往巢州去,哪怕高价也不肯,何况官府还限价。” 药材商不傻,没有官府保驾护航,谁会挣不要命的钱。 “山匪拦路,什么山匪敢在这个节骨眼作恶,不怕被朝廷围剿……” 徐琬话说到一半,蓦地意识到什么,问郑明锐,“这山匪不是山匪,是谁的人,梁示崇?” 第177章 两边斗法 她只猜测是梁示崇不想齐王治疫成功。 “是,也不是。”郑明锐解释,“或许山石滑坡是梁党的人干的,拦路的又是另一波人,鬼知道都是谁的人,反正水一浑,自然好摸鱼。” 徐琬明白过来,里头无论是谁的人,都只会咬死是梁党的人,甚至很有可能都是冒名顶着梁党的身份。 “梁示崇知不知道此事?” 他反问,“这我如何得知?” “也是,你又不是梁示崇的人。”她道,“朝廷呢,也不管?” “朝廷怎么管?”郑明锐眼眸中带着嘲讽,语气更为淡薄,“陛下龙体抱恙,巢州的消息已被封锁。” “可你主子不是还在巢州?还有渭西道都指挥使覃叔扬,他既能为朝廷和灾民揭发胡量熔的罪行,为何不去剿匪?不怕陛下秋后算账?” 早前徐庸离京的那股心慌感又冒了出来,徐琬不由拔高些音量,她不敢想或许徐庸在巢州真的已经染疫遇险,阮氏的不安并非多虑。 她早该跟着去的。 “就算不剿匪,护送商队并非难事!” “你怎知他没有剿匪呢?”郑明锐平静反问她,笑道,“我听说,那山匪狡猾无比,每每都能提前得信,游走山林,难以剿灭。” 徐琬暗道犯蠢,里头各方势力混杂,又有内奸,怎么可能剿灭。 “至于你说的护送商队,覃叔扬当然能想到,但新上任的布政使覃荃不同意,借口是巢州有陛下钦点的安抚使和巡按御史在,没有他们的函文,不能擅作主张,覃叔扬本就不管政务,自然没法儿一意孤行。” “覃荃怎敢不同意——” 对啊,他怎么敢,是谁授意他这么做的?又是谁给他的底气和胆子? 徐琬倏而盯着他问,“他是齐王的人?” “没错。” 郑明锐语气有些失望,“我说这么多,徐小姐还不懂么?” 徐琬沉默以对,他继续道,“齐王早有防备,就算巢州人都死绝了,他也不会死的。梁示崇想借疫病杀他,能死最好,即便不死,也可联合一帮朝臣给他扣个治疫不力的罪名,顺便整治新上任的覃荃,将向山匪通风报信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一个新上任的布政使,在渭西道毫无根基,扣个罪名还不简单。 “齐王则将计就计,一来可以借刀杀你爹,让晋王在朝堂少一分助力;二来,他可以借此反将梁示崇一军。信不信,只要你爹一死,山匪立马就能剿灭。届时覃荃会拉几个山匪出来,证明巢州疫病久治无效,致灾民死亡人数剧增,皆因梁示崇从中阻挠。” 郑明锐勾唇道,“你看,这背锅的人不就有了?” 巢州疫病不好治,历时久,且有大量疫者身亡是无可避免的,因此必须要找一个罪人。 梁示崇权倾朝野,党羽众多,朝野上下无人不想铲除他,由他来当这个罪人才是众望所归。 “再说齐王亲入病迁坊劳心劳力,徐侍郎甚至为此染疫身亡,你若是陛下,是朝臣百姓,你会怪谁?齐王无功也有功,他的目的达成了。” 齐王之所以如此急迫除掉徐庸,一来巢州治疫成功,徐庸必入内阁,陛下不知他支持晋王,齐王却心知肚明,只是苦于拿不出实证又不能暴露野心,只能假意接受,实则伺机除之;二来这是个很好的契机,可以一石二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而覃荃受命于齐王,配合他做出阻拦之举,待目的达成,将一切罪责推到梁党身上。 之后再推举一个自己人进吏部,再进内阁,甚至以齐王的谋算,可能根本不需要推举谁,直接就能让吴尚书及其党派倒戈,那他妥妥就是下一任帝王。 徐琬听完,汗毛直立。 真是好毒的计策啊。 两边斗法,死的是无辜百姓,死的是徐庸。 “一个皇子,一个首辅,竟如此罔顾人命,他们拿人命当什么,蝼蚁草芥吗?” 郑明锐面无波澜,淡定无比地看着她,语声隐隐发笑,“人命?巢州已经死人了,多死一点又有何妨,死一百是死,死一千死一万也是死,有何区别呢,反正担罪的人已经找好了,总要死得有价值不是?若是民愤难平,判个凌迟处死便是,又有何难?” 人命如蝼蚁草芥,果真不假。 徐琬越听越气,“我去杀了梁示崇!” 其实她更想杀齐王,可齐王现下不在上京,也不好杀,她只能挑梁示崇。 郑明锐毫不反对,反倒赞成似地开口,“去,天下人会感谢你的。” 他重新挂起笑容,道,“吴尚书应当是第一个感谢你的人,等他坐到那个位置,你以为能比梁示崇好多少?陛下马上就会立齐王为储,哦不对,说不准陛下会马上升仙,届时你爹还是得死,你以为你爹支持的晋王来得及从西南赶来?” “或者…你也可以把那些人都杀了,包括齐王,甚至你可以选择做权臣女帝,大权在握的滋味谁不想尝试呢?不过治国不是杀人,亦不是修道,徐小姐可要想清楚。” 犹如泼天凉水兜头浇下来,徐琬瞬间冷静。 先不说她能不能大杀四方夺取皇位,关键是她对做女帝,治国理政压根也没兴趣。 她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修自己的道,万万生民和国家大义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她没那么大的心,也没那么大的力。 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救徐庸。 可还能怎么办? 徐琬垂眸思索。 屋中寂静无声,烛火无声燃烧,郑明锐静静望着她,他也想知道,她究竟会如何去救徐庸。 “交易不妨做得诚心些。”她忽地抬眸望向一副事不关己的青年,道,“巢州的情形,还有药材商。” 郑明锐露出愉悦笑容,“巢州库存药材不是失火,就是浸水发霉,医官里有鬼,这鬼应当已经被捉住了,你看,齐王杀你爹的替死鬼有了,梁示崇也多了一项罪名。” 徐琬听不下去,“别说了。” 郑明锐顺从改口,“现下最重要的是药材,药材商都在庐州和合阳两府,由覃荃安排的人在招待,不过这些人身手不凡,你得当心,还有,覃叔扬不是齐王的人。” 覃荃派人招待这些药材商,是为防药材出意外,只等齐王一声令下,药材就会被尽数运进巢州。 覃叔扬既然不是齐王的人,倒可以尝试求助。 最重要的是梁示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与齐王斗得如此狠,没准儿能有机会联手。 徐琬一瞬间便想明白,妥协道,“我去剿匪,对付覃荃。” 郑明锐讶异,“你一个人?” “不然你借人给我?”她没好气道,“说什么风凉话。” “也不是不行,但我就两个侍卫。”郑明锐坦诚以待,“若你不嫌弃,让玉书和于成跟着你去。” “多谢。”徐琬没心情也没底气跟他客气。 他将二人唤出来,道,“你们跟着徐小姐去剿匪,隐蔽好,尽量别入城。” 又怕被齐王知晓有异心,又要冒险安排人手跟着她。 徐琬真的弄不明白他。 临走时,她问,“郑明锐,我们算不算有点交情?” 郑明锐一脸不高兴,“怎么不算,我一直拿徐小姐当朋友,徐小姐不是这样想?” 徐琬避而不答道,“那我劝你弃暗投明,别替齐王卖命。” 否则她真说不好有一天会不会拿他送的那把匕首捅死他。 “何为明何为暗呢?”郑明锐道,“有光才有明暗,光走明暗换,徐小姐不必多虑我的事。” “……” 她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但愿咱们日后不会刀剑相向。” 郑明锐淡淡一笑,“怎么会呢,你不是答应要保护我?” “……” 徐琬故作惊讶,“你难道忘了?我这人不高尚,自然也就不讲诚信。” “……” 第178章 赶赴巢州 离开寒舍后,徐琬一刻不敢耽搁地赶回府。 如何说动覃叔扬,她一点谱都没有,想了想,还是得借内阁的力量。 她先留下两封书信,一封给阮氏,另一封则让李二转交给姨父沈岚。 给沈岚那封信,明明白白写着目前巢州的情形和徐庸的处境,她甚至将郑明锐的话也尽数交代。 是真是假由沈岚自行判断,她顾不上面面俱到。 破局救徐庸不可能指望她一个人,上京必须有人观察风向,一旦势头不对,就得迅速做出应变。 清楚朝中关系和局势,又能进宫面圣的,唯有沈岚。 再者,梁示崇那边,还需要他去游说。 郑明锐虽然借她两个侍卫,但根本不够用。 三个人剿匪,简直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听郑明锐的口气,恐怕那帮山匪还不是一般的流民草寇。 府中家丁就别指望了。 徐琬只能去阎照那里碰碰运气。 出城路上,她又采买上一些必需品,玉书和于成只默默跟着她。 对于郑明锐的决定,他俩没有质疑和拒绝的权利,也不太想拒绝。 自家公子要用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探探她虚实。 徐琬也没同他俩客气,将采买的物资分成两份,两人各背一份,她则背着自己的包袱。 白天的贫民窟看起来更加拥挤破落,低矮屋檐下,堆放着各种杂物,偶有短打平民推着独轮车挤过狭窄巷道。 马匹不便进去,于成便留在外头看马,徐琬和玉书二人进去寻阎照。 但不幸,阎照的小院落着锁。 徐琬正想逮人问,一路当木头的玉书开了口,“他这会儿估计在卖肉。” “……” 几人又寻到市集,阎照果真在肉铺前替妇人割肉,麻衣芒鞋,瞧着寒酸至极。 瞟见徐琬同郑明锐的两个侍卫在一起,阎照十分意外,“你们……” “阎叔。”甫一开口就被徐琬截住,“有十万火急的事想请你帮忙。” 呦,说话这么客气,准没好事。 剁骨尖刀“咚”一下稳稳立在菜墩子上,阎照顶了顶腮帮,叉腰问她,“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四周人流如织,又有各府宅中的采买下人,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徐琬试探性道,“此事不宜声张,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岂料阎照摆手拒绝,“不行,我还要卖肉。” 上午卖出的肉不多,铺在摊上,挂在架上的还有大片猪肉,徐琬粗略扫完,咬牙道,“我全买了。” “嘿。”阎照呲牙一笑,“你这丫头还挺大方。” 正打算给她称,徐琬直接掏出几两银子扔案上,问,“够么?” “够了。”阎照一把抓起银子,对她道,“跟我来。” 俩人离开后,玉书和于成则留在摊前守着那堆肉。 寻了处无人角落说话,徐琬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我想请你跟我去一趟巢州。” “巢州?”阎照眯了眯眸子,呛她,“巢州正闹疫病啊,你想我去送死?” “巢州有太医院的医官在,疫病不足为惧。” 徐琬企图说服他,“阎叔,你从前混江湖武林,定然信奉扶贫济弱,替天行道的处事准则,现下巢州缺药,有山匪拦路,药材商不敢前往,再拖下去,巢州百姓都得死,你是大义侠士,定然不忍心见死不救。” 巧了,他就忍心见死不救。 阎照倚靠着墙,不客气道,“行了,别给我戴那么高的高帽,我又不做官,我就一个臭杀猪的,扶什么贫济什么弱,我如今才是贫弱。” 他斜眼瞧她,戳破她的虚伪,“别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爹在巢州,你会管巢州缺不缺药,会管巢州百姓的死活?” “……” 徐琬着实没料到他不吃溜须拍马这套。 “好,你说得对,我就是因为我爹。” 她懒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索性直接承认,“阎叔,你就给句痛快话,愿不愿意帮忙,不愿意我走人,绝不缠着你。” 她没功夫跟他瞎耗。 阎照看她满脸急色,也不再废话,摆出条件,“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你得拜我为师。” “……” 徐琬瞪他,“你怎么能趁人之危?!” “别说这么难听,什么趁人之危,这叫把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阎照学舌道,“你也给句痛快话。” 要拜师,她也是拜得道天师,而不是拜武学之师。 可眼下她有求于人,拜就拜,大女子能屈能伸,还是救人要紧,再说拜阎照为师,也不算吃亏。 什么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不存在的,在她这儿,是有难师父扛,有事师父上,天塌了有师父顶着,师父就是用来使唤的。 “行,我同意了。”徐琬干脆道,又从善如流唤他“师父”,“现在能走么?” 这声“师父”听着就是顺耳,阎照咧牙笑道,“当然。” 搞定他,徐琬又顺手雇个脚夫将猪肉送回府,四人便正式上路。 等阮氏知道她动身去巢州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刚准备看她留下的书信,又听下人来禀说门外有个受小姐所雇的脚夫来送猪肉。 脚夫理所当然被请进府里接受问询,阮氏听完差点没给吓晕过去。 阮湘蕙说沈霄是个混账,跟他一块儿调皮捣蛋长大的徐琬也同样是个混账。 巢州疫病那么危险,说去就去,丝毫不顾及她这做娘的会有多担心便算了,竟是不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当回事。 这路上若是遇上危险可怎么办,上一次还算幸运,死里逃生了,可总不能次次都抱着侥幸态度。 阮氏一面命人赶紧去追,一面又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地自责,“都怪我昨夜跟她说梦见她爹染疫身亡,这丫头定是担心她爹,又怕我不同意,才一早偷偷收拾东西跑的。” 刘嬷嬷叹气,“夫人,小姐重孝道,便是您没跟她提做噩梦的事,她早晚也会去巢州的。” “若是能追回来,我定要将她捆在屋里,让她哪里都去不了。”阮氏气起来,发狠道,“都到及笄嫁人的年纪了,做事还这般莽撞,不顾后果。” 刘嬷嬷心道依小姐做事的性子,追肯定是追不回的,只得继续宽慰阮氏,“夫人从前不也一样,一听战报告急,孤身一人就偷溜去安北,要不说小姐像您呢。” 阮氏闻言压下火气,掩面叹息,“少时不懂事,如今做娘,又怨起女儿不懂事。” “长大后,想法都会变的,您也是担心小姐。” 第179章 降不住她 沈岚那边接到信后,立马便到望春巷找虞敏德。 “虞老,您快看看这个。”他极力掩饰面上焦急,将徐琬留给他的信递给虞敏德。 一想到不光徐琬去了巢州,还有自家那个混账儿子也留在巢州,没准儿还染了,沈岚一颗心就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虞敏德拿过信,越看眉头拧得越紧,“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是阿琬派人给我送来的,那傻孩子独自去了巢州,依虞老看,里头所述消息可都是真的?” “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跑去巢州,什么时候去的,去追没有?”虞敏德忙问。 “许是担心她爹,倒没走多久,两边都着人去追了。” 听沈岚如是说,虞敏德这才稍稍安心,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信中,喃喃低语道,“孔梓朝和覃叔扬应该有后招才是,王爷让他们在巢州这样斗,莫不是真想除掉一个……” 巢州那边没传信给他,他也说不准。 但若徐庸的处境真像信中所言那般危急,而孔梓朝和覃叔扬,不管是真的受掣肘而毫无办法,还是为达成晋王的目的而坐视不理,都太不妙了。 徐庸的死未必能换到理想中的利益。 虞敏德猛抓一把胡须,抬头对沈岚道,“这丫头有句话没说错,无论是真是假,找梁示崇一试便知,齐王若真要将计就计,咱们正好提醒一下梁示崇,最好是能让陛下下一道旨意给覃叔扬。” “好,我去找梁示崇。”沈岚立刻道。 “等等,不光梁示崇,还有吴居廉,你也要知会一二。” “我明白。” 沈岚匆忙离开。 虞敏德还一手捏着信,一手抚须琢磨,忽而听见一声突兀的“老师”,他往门口看去。 少年背光站在那里,舒朗如柏,阶庭兰玉,虞敏德敛起信揣进袖中,没有隐瞒,“那丫头去巢州了。” 崔言之眸光一颤,声线发紧地问,“出什么大事了?” “你岳丈可能有危险。”虞敏德神色肃然,安抚他,“放心,已经派人去追了。” “但愿她没走远。”虞敏德说着,迈出门躺回摇椅里,感慨道,“那丫头,你日后怕是降不住。” 崔言之本是满心忧慌,听到他的话,却也分出心神反对,“老师,夫妻之间不应用‘降’一字。” “嗯?” 乍一听他回驳,虞敏德诧异抬头,“那该用什么?” 崔言之回想起崔弋和李氏,旁人都道崔弋是不识几个大字的莽汉,而李氏是腹有诗书才情的淑女,二人一个天一个地,定然鸡同鸭讲,心意不通。 可事实相反,崔弋从未约束过李氏放弃她的喜好,看他打拳骑射,他不通文墨,却喜欢陪李氏读诗作画,乐在其中。 爱从来不是谁降服谁,而是甘入囚笼,受困于心。 他想最好的爱,不是去降服她,而是去陪伴和成就她。 倘若徐琬是自由飞翔的鸟,那他要种一大片树林,让她飞累后也能快乐停驻,而不是费尽心思打造一只精美笼舍,再日日告诉她,外头有多危险,唯有他为她圈出的那方天地是安全的。 无论她嫁不嫁他,她都是自由的,他不想也不会阻止她做任何事,若是可以,他愿意陪她去做任何事,去体验人生的另一种快乐。 情爱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只要两人相伴,即便是做着世间最枯燥无聊的事也会陡然生趣,使人沉醉其中。 “是陪伴。”他道,“还有成就。” 虞敏德神情一愣,“成就?” “我不要她只做徐氏,做我崔言之的妻子,我希望她永远是自己,永远保持本真,纵使我爱她娶她有私心,想要她心心念念皆是我,但我不会用夫妻纲常来管束她,我想叫她知道,和我在一起绝非负累,而是体会世俗,成就她完整的人生,哪怕也许将来,她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他没有用“爱”字,爱太沉重,他不敢奢望,能得喜欢便已知足。 少年的一番肺腑之言,真挚动容,整个人似在闪闪发光,虞敏德欣慰一笑,“真该叫那丫头听一听。” 他的徒儿是此世间顶好的少年,拥有通透心思,纯粹秉性和一颗包容大爱的心。 配得上同样有通透心思的妙人。 “倘若她以后喜欢上别人呢?”虞敏德揶揄地问,“你当如何?” 喜欢上别人…… 崔言之胸口猛地一滞,他未曾考虑过这种假设,一时难以想象和接受徐琬会真的喜欢上别人,而且还是在嫁给他之后。 爱从来都是自私的,爱一个人就是想完全而绝对地占有。 虞敏德见他唇线紧绷,神色黯然,怔着半天不说话,侃道,“你心中莫不是在想,既嫁给你,便要生同衾死同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永远绑在一起?” “不是。”崔言之急忙否认,艰涩开口,“若真有这一日,她要如何便如何,我会放手。” 世间种树林的人数不胜数,自由自在的鸟怎会只永远栖息一处,他不认为他种的树林就是最好的。 “这么大度?”虞敏德不信。 崔言之语气涩然,“那我还能如何……” 他总不能缚住她,剪去她的羽毛,再关进笼里豢养,让她日日只对着他。 虽然很心动,可他不能。 虞敏德摇着摇椅不再开口,心道这个傻徒弟啊…… 崔言之压下情绪,问他,“老师能否告诉我,巢州究竟出了何事?” “告诉你也没用。”虞敏德闭目答话,“你便是知晓又能如何,你帮不上她,再者,她也不需要你帮。” “是以我才说,你降不住她,你这辈子,恐怕只能追着她跑。” 追着跑便罢,若她肯回头看一看,或是停下等一等他,也不算白费力气,否则就是一厢情愿,错付真心。 崔言之不再反驳,他很认同后半句,他已预见,大抵这辈子,就是追着她跑了。 他也没再追问巢州发生何事,虞敏德说得对,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崔言之神色落寞,他抬眼看向天井外的太阳,热烈刺眼,自有轨迹,遥不可及,犹如徐琬。 他轻声道,“派去的人是追不上阿琬的,她有心去护徐伯父安危,谁也拦不住。” “你不担心?”虞敏德问。 “担心,但她说过会好好保护自己,我相信她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且她并非娇弱的闺阁小姐。” 崔言之神情中带着点骄傲,“相反,她身手不凡,胆大聪颖,我同她一道来上京时,都是她在护我。” 极少有男子在得女子庇护后,会如此不羞不臊地宣之于口,口气还是这般享受。 虞敏德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半晌才道,“我叫你默的东西都默会了?” “熟记于心。” “那好。”虞敏德示意他坐到廊凳上,“我来考考你,你就当我是他们,想法子从我口中套话。” 第180章 阁老明智 今日不是休沐,沈岚直接去官署房找的梁示崇。 彼时他正在阅奏折,见沈岚前来,颇为意外,这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沈岚见礼,“阁老,我有件要事想同您请教。” 两人视线一对,梁示崇便知他的意思,随即挥退张极峥,“初夷,去外面守着。” 张极峥颔首出去,他又示意沈岚坐,“说。” 沈岚从善如流坐到一旁椅中,理着官袍上的褶皱道,“阁老,我那儿收到一封自渭西来的书信,匿名告发内阁通匪,说巢州缺药,可官道不是堵塞,就是闹山匪,专劫运送药材的车队,还扬言内阁有人罩着,丝毫不惧官府,甚至覃指挥使带兵前去围剿,山匪还能提前得信,跑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这山匪口中的内阁有人罩着,具体是指哪位阁老阁员,也不知御史台有没有收到这告发信,是以特先来问问阁老意见?” 真是好大一项罪名。 署房内平和的气氛霎时被搅弄得诡异凝重起来。 “简直一派胡言。”梁示崇语气仍旧四平八稳,只是眼眸压得狭长,锋芒更为锐利,“内阁怎么可能与拦路劫救命药材的山匪有勾结,明风不会信了?” 沈岚淡淡一笑,“我自是不信,否则也不会来找您,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真的,而我置之不理,使得巢州百姓活活等死,岂不罪同祸首?” 他声色淡然,却透着一股不容更改的坚定。 “内阁阁老不止您一位,还有吴阁老和卢阁老,有没有谋私勾结,阁老也不好替他们做担保不是?” 梁示崇神色不变地看着他,眼皮却微微抽动几下,声色低沉,“明风正直不阿,实属难得,中周有尔,民之幸事也。” “不过我居内阁之首,几位阁员的为官品行,还是可以担保的。” 沈岚似等着这句话一般,听完立刻拱手道,“有阁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内阁乃中周机枢,断不能出任何岔子,我也是忧心过度,还请阁老勿怪。” 他说完,又给一颗甜枣。 “巢州闹疫,百姓如处炼狱,我深知几位阁老心系天下生民,绝无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定是小人在作祟,蓄意栽赃陷害,还望阁老…小心。” “再这么下去,巢州无药,疫病治不住,逼得民变,生出民反,这罪就真要安到内阁,或是您头上了。” 他言辞恳切,诚心诚意。 梁示崇沉吟不语,片刻后道,“我知道了,我会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肃清巢州官吏奸邪,绝不会让巢州生出民变,你尽可放心。” “阁老明智。”沈岚起身,朝他行个大礼,“一切,拜托阁老了。” 他告辞离开后,张极峥便迫不及待钻进署房,急切地问,“老师,沈岚说了什么?” 梁示崇坐在案牍后,冷哼道,“他来提醒我提防小人,让我救他连襟。” 他自然知道沈岚口中的信是胡诌的,不过是借此来告诉他,与齐王斗法不能罔顾生民,否则弄不好会内阁变天,首辅易主。 只要他肯就此打住,救一救徐庸,也不是不能一致对付齐王。 “巢州出什么变故了?”张极峥咽着唾沫问。 “先前你派人拦路,正好给了齐王可乘之机。” 梁示崇起身,正了正衣冠,道,“让他们别再轻举妄动,小心着齐王的道,我进宫见陛下。” …… 天佑帝近来都在养心殿卧榻休养,护国法师在一旁为他讲解道法。 贤妃此刻不在。 身体的力不从心,让一心求道成仙的天佑帝生出无限焦灼恐慌,他难以分出心神打理朝政。 刚听完梁示崇道明来意,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授权让他自己处理,并让内阁密切关注巢州和边境两府的动向。 也不知他是忘了巢州还有个心爱的儿子,还是自顾不暇不想管了。 殿中燃着新调制的道家香,袅袅烟丝顺着蟠龙纹金香炉盖的细孔中源源不断冒出来,恍惚有种绝世之感。 梁示崇冷眼看着闭目卧听道法的天佑帝,心里想的是,一个被贬流放的景王身亡都能让他如此痛心,若换做深受他宠爱的齐王死了,会不会叫他急火攻心,一命呜呼。 “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出殿后,他去了一趟翰林院,命覃叔扬剿山匪,清奸吏的圣旨很快就被拟好,盖上大印,加急送往渭西。 与此同时,远在永州的魏承光也终于决定写几封信给昔日的同僚。 一封给首辅梁示崇,一封给御史台刘福清,还有一封给户部尚书吴居廉。 …… 再说徐琬四人,一路快马加鞭,行至天擦黑,才放慢速度,打算寻一处客栈。 追她的仆人自然无功而返。 按理来说,四人剿匪与三人剿匪,本质没有太大区别,至多提高两成胜算,依然不能让徐琬感到安心。 若不是冥灵封禁她作为鬼的怨力法术,她哪儿用得着苦哈哈地练武,四处搬救兵,直接就能将他们全送去地府。 此刻,她趴在马背上,又忽然记起有专门养阴兵鬼将的阴山派。 若是能入此门派,习其法术,她就能养一批勤劳小鬼,这样的话,别说上山剿匪,就是杀齐王,都不用她亲力亲为。 只可惜阴山派养鬼驱鬼的法术太过诡异霸道,不符道教正统,被划为邪门歪道,极少现世。 唉,养阴兵鬼将驱使干活儿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碎。 徐琬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外加第无数次诅咒冥灵被阴司罢黜,沦为孤魂野鬼。 阎照骑着马在她旁边问,“徒弟,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没有。”徐琬没精打采地回答,顺带扫一眼身下的坐骑,神情更加落寞了。 出师未捷先费银钱,还没到巢州,就已经花出去好些钱了。 阎照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心疼,自顾自道,“他俩说你要带我们去剿匪啊?” 徐琬垂头丧气,“是这么打算的。” “咱们四个,剿匪?”阎照一脸难以置信,“先说好,我不是灭自己人志气,长山匪威风啊。” “你知道山匪有多少人么?若人数不多,我们四个完全没问题;但若是人数太多,那可不太好对付。” “我没打算硬碰硬。”徐琬打精神,“先摸摸底再说,剿匪不是我的目的,送药材去巢州才是。” 她要去巢州看看徐庸究竟如何了。 阎照点头,“那是得好好计议。” 他愿意随她去巢州并非全为那句“师父”,救百姓于危难也只占小部分原因,他真正冲的是齐王。 陆全忠灭他师门,为的正是他这身为皇子的外孙,虽然凭他单打独斗难以蚍蜉撼树,可若是与徐琬联手,未必不能动他分毫。 齐王想当太子,当皇帝,做什么春秋大梦,他阎照便是舍去老命,也不可能让那厮如愿。 “前面有家客栈。”玉书回头问徐琬,“徐小姐,要住么?” 他们仨一路上的食宿都是由徐琬承担,所谓吃人家的饭,看人家的脸;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玉书当然明白事事都要以徐琬的意见为先。 “住。” 她一发话,玉书和于成便立刻下马敲门,阎照慢悠悠跟在徐琬身旁,冲二人道,“我不跟你俩挤,我要单独一间。” 他说完还偏头问徐琬,“可以?徒弟。” “……” “当然可以了,您可是我师父。” 徐琬满口答应,露出一脸笑模样道,“徒弟孝敬师父,那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师父可一定要记得,受了徒弟孝敬,要好好爱护徒弟啊。” 耿直而略带古怪的反应,差点把阎照惊吓马。 这丫头不会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 第181章 分头行动 渭西山川毓秀,官道若隐若现在层层叠嶂之中。 阳乌金光不显,沉闷的天色里带着压抑的暑气。 徐琬勒马眺望,可见远处云海蒸腾,山色空蒙。 “果真是个灵气充沛之地。”她一面感叹一面道,“合该有神仙洞府啊,我一定要来寻一寻。” 阎照轻声一笑,“怎么,你还要学宫里那位修道不成?” “是有此意。”她道,“听说国师大人就在渭西渭北看风水,选址修建诸神观,他选的地方定然极好,届时我就在那附近辟出个洞来。” “哼,都是些招摇撞骗之徒。”阎照不信鬼神,冷着脸道,“若真能修道成仙,依我看,他们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官吏也无甚分别,不过是从地上争品阶换成天上争仙阶罢了,眼睁睁看世人受苦,也好意思受香火供奉。” 他磨着后槽牙,语出惊人,“受供奉不办事儿的泥塑神像,就该砸了。” 徐琬听他埋怨,也没反驳,只是道,“人间有秩序,仙界也有秩序。只要有秩序,就免不掉要争先后,争高低。仙界的丹陛玉阶可比人间的高得多,也长得多,神仙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来管人间百姓受不受苦。” “再说天道无情,地道无常,人道无心,各有道法,唯己渡己,哪儿能真指望什么神仙。” 阎照瞥她一眼,笑出声,“你活得这般通透,想必定能修成人仙,他日白玉京里争高低。” 看似真诚的话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徐琬撇嘴,掉转马头,“师父就别嘲讽我了。” “我怎么是嘲讽你,你若成仙,我这做师父的,不但面上有光,说不准还能得你圣光庇佑一二,安享晚年呢。”阎照吊儿郎当道,“毕竟你也知道,你师父我就是个老光棍,没人养老送终。” “……” 徐琬顺嘴一贫,“我看月娘不错啊,你俩凑个黄昏恋,我不就有师娘了?您这老当益壮的,没准儿能老来得子呢。” 阎照道,“这主意不错,那你得多孝敬孝敬我,你师娘那些熏香啊,衣裳啊,可不便宜。” “……” “您可真会顺杆往上爬啊。”徐琬回呛他,“我能挣着什么钱。” 就他上次买的那个荼靡香,她都舍不得买来用。 阎照不以为意道,“你在武场里,想挣钱还不容易,改日我叫月娘好好给你安排点差事,她是你未来师娘,怎么着也会照顾照顾你,放心。” “……” 几人要先去渭西治所合阳府。 一是覃叔扬和覃荃在那里;二是庐州通往巢州的官道被堵塞,而堵塞并非一处,而是多处,短时间内难以疏通,现下唯有合阳府通往巢州的官道可通车马。 玉书和于成没打算进城,徐琬便让二人去摸一摸山匪的动向。 分别前,玉书把先前安排在合阳府的地痞流氓召来,回禀打听到的消息,主要有三件。 一是巢州被封锁,所有消息都由官府布告,几乎打听不到什么内幕,这便意味着巢州具体如何,全以齐王的意志为准。 胡量熔的恶行败露后,原本跟他沾着关系的官吏没被下狱,也在积极将功补过,十分配合覃荃,因此覃荃在合阳乃至渭西做事都比较顺利。 二是药材商住在新丰楼,但几乎不会外出,也没有府兵差役把守。 三是覃荃身边跟着一个精壮男子,负责出面招待药材商,但又不似上下属关系。 阎照一听形容描述便知,此人是夔九。 夔九竟也来了,徐琬想夜会覃荃的念头不得不打住。 合阳府城大而繁华,商肆林立,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二人进城后,先去新丰楼吃饭。新丰楼不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但也不小,晌午座无虚席,徐琬和阎照勉强占到大堂角落的位置,因衣着朴素,并不引人注目。 此时大堂里正在聊巢州又死去多少人。 有人感叹,“陛下宅心仁厚,齐王舍身为民,竟敢以身涉险督治疫病,实乃中周之幸,我等之幸啊。” “若非他下令封锁巢州,我等哪里还能安然坐在这里,恐怕也早已染上疫病,深受折磨而死了。” 有人附和,“是啊,从前都说齐王不学无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他比那个死了的景王好多了,我看陛下就该立他为太子。” “对对对,齐王一看就是仁君。” 好一个仁君…… 徐琬心里冷笑,阎照心里也冷笑,二人对视一眼,阎照先开口,“齐王民心收拢得不错。” 徐琬耸了耸肩,并不附和,眼神四处飘,“这里似乎没有守卫。” 阎照也跟着扫了一遍,道,“这里是没有,得看后堂。” “后堂应当也没什么守卫,巴掌大的地方堆不下多少药材,若是药材不在这里,那这些药材商自然就没有被严加看管的必要,反正他们也不会跑。” “你的意思是……覃荃扣押药材,但没给他们钱?”阎照眼神愕然,明显不大信。 徐琬道,“我猜的,若是钱到手,药材商何须留在这里,山匪抢不抢劫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官府买下药材,怎么送,是官府该考虑的事。” “可官府为何会不给钱,莫不是户部没划赈灾银?” 她摇头,“灾情如此严重,户部不可能不批赈灾银。” “那究竟是为何?” 为何,她一时也猜不出。 徐琬轻点着桌面,思忖起来。 郑明锐说药材商里选出一个不怕死的话事人跟官府谈判拖延时间,那个人真的是药材商? 为何要在人命关天之际谈判,是有何不满才会让他们如此不顾大局? 还有官府限药材价,限的又是几何? “这个问题暂且找不出答案,不过药材到底在不在,去后堂一看便知。” 阎照会意,“我去如厕。” 等他回来时,酒菜已上,徐琬撑着脑袋看他,“如何?” 阎照摇头,“后堂没有。” 意料之中。 她平静道,“先吃饭。” 二人从酒楼出来后,另寻了处不起眼的客栈住宿。 天色渐渐暗下来,阎照来她房里问,“你打算怎么做?” 徐琬已经换上一身夜行衣,道,“我去找覃叔扬。” “你找他帮你剿匪?都指挥使能听你的?”他语气满是不信,根本行不通啊。 徐琬淡道,“我知道,可朝廷的圣旨不是下来了么?” 传圣旨的中使可以在驿站换马,日夜兼程,自然就在他们前面。 她的信没白留,沈岚说动梁示崇了。 阎照闻言一愣,“你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怎么能是鸡毛,那可是圣意。”她从包袱里拿出在戏楼里买的假胡子贴上,再蒙上面巾,对他道,“我现在是梁首辅的人。” “你……”阎照惊了,“你不怕被戳穿?你有信物?” “当然没有,俗语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该铤而走险就不能畏畏缩缩。” 她起身活动开筋骨,准备一会儿飞檐走壁,又递给他一张字条,“师父,你去帮我找药材商问一问,就按这上面的问。” 阎照发现她有求于人时,姿态会放得特别低,唤“师父”唤得特别顺嘴。 他接过来扫了眼,顶了顶腮帮,应得也爽快,“成,不白让你叫师父。” 这一路上没少受她孝敬,虽然只是些酒菜。 待天彻底黑透,师徒二人便分头展开行动。 第182章 扣药内幕 指挥使后院书房内,覃叔扬正在看兵册,忽起一缕轻风,案旁的火苗跟着跳动两下。 一抬头,博物架旁站着个人,是从轩窗处悄无声息翻进来的。 此人身量瘦小,不露真容,开口音色略为怪异,“覃指挥使。” 覃叔扬淡然看着他,“阁下是谁?” “小人受阁老所托。” “阁老?”覃叔扬皱眉,梁示崇的人? “可有信物?” 那人理直气壮道,“没有。” “没有?”覃叔扬紧锁的眉头倏然舒展,自然而然将其当做骗子,“口说无凭,阁下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我又如何信你是阁老的人。” 他说着便不欲理会,继续看起兵册,又听对方道,“指挥使心存怀疑,人之常情,但您也知道,阁老刚在巢州栽个大跟头,眼下是非常时期,自然得谨慎些,您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来人语气不急不缓,却一声声说进覃叔扬心里。 “陛下龙体抱恙,可仍心系巢州百姓。山匪专劫药材,阻挠治疫的消息传回上京,皆为之震怒,阁老知晓您是深明大义之人,剿匪重任唯尔可担,因此向陛下请旨,又听闻山匪狡猾,特派小人来助您。” 竟是梁示崇这个老匹夫举荐他剿匪。 覃叔扬整个人固化在那里,似压抑着什么,室内随之一片寂静。 从收到圣旨起,他心情就不太好,看似是予他权力,不必受覃荃和齐王的掣肘,可实际上,和齐王针锋相对之人陡然一换,变成是他,梁示崇则能退居身后观虎斗。 此刻这人一番模糊不清的话,又让他猜测起天佑帝是不是觉察到什么。 对方继续道,“覃指挥使,眼下巢州形势危急,不容迟疑,还望您以大局为重。” “再说剿匪,肃清奸吏,无论哪一件做成,都是大功,阁老是举荐您没错,可功劳是算在您头上的,您替谁卖命,都脱离不开陛下和百姓不是?小人呢,只是奉阁老之命而已,咱们各为其主,通力合作,如何?” 徐琬知道,郑明锐能打探到的消息,没道理覃叔扬这个好官不知道,更不可能没办法传回上京,除非他乐见梁示崇与齐王斗起来。 覃叔扬沉默半天,终于开口,“你有什么剿匪良计?” 圣旨已下,他再不想同齐王对上,也得硬着头皮对上,梁示崇既然要帮忙,何必拒绝。 “论良计,小人自然不如指挥使,巢州还是您更为熟悉。” “你主子可知道,剿匪不是最难之事,那批药材才是?” 药材? “还请指挥使解惑。” 他眯了眯眼,“阁老连这个都不知?” 徐琬心下一惊,这就露出破绽了? 覃叔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精明目光如刃光一般,寸寸剐皮,徐琬呼吸都慢上许多,强作镇定道,“阁老是人不是神,若他事事都能知晓,又怎会允许胡量熔犯蠢呢,有心要瞒,自然能瞒住,您说呢?” 要是实在糊弄不过去,她也认了。 片刻后,覃叔扬冷笑一声,道,“覃荃说那批药材有问题。” 徐琬恍然,难怪如此,借口药材有问题而扣下,别说给钱,没以此大做文章将药材商下狱,都算他有良知。 “药材有无问题,怎能由他一人说了算,指挥使可找人验过?” “验过。”他道,“掺假了。” “……” “另运药材不行?” “说得轻巧。”覃叔扬一把将兵册摔在案上,松散地靠在椅背上,面容疲惫,“官药局先前已经批过药材了,此时再想从全国征调,并不容易,况且还涉及另一个问题,限价之策。” 徐琬凝神听着,他道,“碰上灾年,药价都是疯涨,可覃荃将价格限得比正常市价还低四成,巢州有多少人,每日要用去多少药,算过没有,哪个药材商敢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这价也限得太夸张了,刨去成本,几乎没有利润,说不准还要亏,难怪那些药材商不肯妥协。 徐琬问,“谁做的主?” 覃叔扬瞥她一眼,“你主子什么都没向你透露?” 徐琬心虚道,“小人只管替阁老办事,从不问不该问的。” 覃叔扬对此没置一词,冷哼道,“赈灾款自然是报户部和陛下,你若能把这件事解决掉,别的都不是问题。” 开玩笑,这要怎么解决?她总不能找到户部和陛下那里去? 徐琬犯起难,可面上却不能显出丝毫异样,“此事小人做不得主,需得问过阁老意见。” 覃叔扬烦躁摆手,“尽快,时不待人。” “那…”徐琬又犹疑道,“小人斗胆请问,指挥使大人打算如何剿匪呢?” “剿匪大计岂能随意透露。”覃叔扬一改先前好说话的态度,防备道,“你是梁首辅的人,与我终究二心,想要我完全信任你,好歹拿出些诚意。” “……” 他都这么说了,徐琬也没必要纠缠。 说着“告辞”,再次翻窗离开,回到客栈。 那边阎照也办完回来了,就坐在她房中等她。 徐琬还是走的窗户,一进来就扯下面巾,提茶猛灌一口。 阎照嗒抽着烟问,“如何?” “一个字,难,两个字,棘手。”她神色难看,叹着气问他,“你那边怎么说?” “覃荃以掺假为由扣下药材,至于放在哪里,他们不知道,只猜测可能就在布政司府衙内。” 徐琬坐下,撕着假胡子道,“覃叔扬告诉我了,而且覃荃还把药价限得比正常市价还低四成,以致别的药材商都不敢运药材来。” “奇怪的是,这么离谱的限价竟然得到陛下和户部的同意。” 阎照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你应当不知道。” “什么?” “覃荃逼他们签一份长期低价供药材的契约。”阎照抖了下烟灰道,“这才是药材商没走的真正原因,若只是那些药材被扣,大不了就当捐了,也算积福。” 徐琬眉头一皱,“覃叔扬没同我说,难不成他不知道?” “他应当是不知道,药材商根本分不清敌我,他们只当覃荃和覃叔扬是一伙的,谁让他们俩一个姓。” “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谁知他们私下有没有什么交情呢。”徐琬手上卷着假胡子玩,看向阎照道,“师父,听起来他们很信任你啊,你一问就问出来了。” 阎照白她一眼,“你师父我从前在江湖上可不是白混的,我自有办法。” “好,那位话事人呢,见到了么?” “见到了,十三帮的帮主。”阎照慢悠悠吐着烟雾,娓娓道来,“名唤朱厚富,为人仗义行仁,但凡遇灾,必会动员帮中药商一起施医赠药,便是卖给官府的药材,要价也相当公道。” “他说他们的药材绝无任何问题,是覃荃故意陷害,拿权要挟,他作为帮主,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因此才不得不站出来和官府谈判。” 徐琬一听便明白了,“他们想拖延时间,逼覃荃妥协,或者最好能逼得齐王出面见一见他们,让齐王为他们做主?”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徐琬无奈地“啧”了声,“只怕他们想法要落空了,这俩可是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啊。” 说着又将“十三帮”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南药十三帮?他们是南方来的?” “正是。”阎照敲了敲烟锅,摇头叹息,“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还险些要卖身,真叫一个惨。” 南药十三帮是中周最大的药材商会,陷害他们药材掺假,又逼迫他们签长期低价供应药材的契约,齐王究竟想干什么? 第183章 师徒密谋 沉沉夜色一如徐琬的心境,事情远比她想象得复杂得多。 “师父,要不咱们来推测一下?”她托着左下颌,歪头看他。 阎照抽烟的动作一顿,“唔”了声,看向她,“怎么推测?” 三个臭皮匠才顶个诸葛亮,可惜眼下凑不出三个人,两个人也勉强一试。 “覃叔扬说覃荃提的限价是户部和陛下同意的。”徐琬指节叩着桌面道,“户部和陛下为何会同意?” “还能为何,不就为了钱。”阎照想也不想地答,他可清楚得很,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主。 “可这么离谱的限价,他们也同意?”徐琬道,“现下正是急需大量用药的时候,照这么个限法儿,和强抢有什么区别,傻子才和官府合作。” 阎照转着眼珠琢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她猛地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他们同意的前提是,治疫队带走的那批药材不会出意外,而巢州,或是合阳与庐州还有库存药材,至少能撑很长一段时间,或许那时疫病已经治愈。若是齐王还做出过什么承诺,保证一定能让药商卖药材,户部既不必操心,又不用多花钱,自然满口答应。” “至于陛下……” 徐琬陡然想起天佑帝闹着要修的诸神观和祈灵殿,她抬眼看向阎照。 阎照蹙眉问,“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你有没有听说陛下要修诸神观和祈灵殿?” 他点头,“有点耳闻。” “我怀疑陛下是想省钱,用来修建这两个观殿。” “不无这个可能。”阎照咂摸着嘴道,“两边打仗就是两处销金窟,没有钱,他心心念念的诸神观和祈灵殿可修不了。” 倘若齐王就是利用天佑帝想省钱,想尽快修建诸神观和祈灵殿的心理,说服他同意限价,再用限价将别的药材商拒之门外,只留十三帮…… 顺着这个思路,答案呼之欲出。 徐琬眼神越来越亮,面上却无丁点喜色,反而沉重道,“齐王是个可怕的对手。” 阎照十分认同,“是挺可怕的。” “那么齐王为何要陷害十三帮药材掺假,逼他们签长期低价供药材的契约呢?”他问,“这两个问题,你可想到答案了?” “陷害他们…一来可以拿捏他们,逼他们签契,药材掺假,按盗窃罪处,随时可以让十三帮的商人下狱,届时别说是同意低价卖给官府,还可能是白送,现在允许他们住在新丰楼,估摸着是齐王还不想撕破脸,愿意以礼相待,实在谈不下去,再下狱不迟…” 徐琬绞尽脑汁地想,“二来嘛,覃荃就有十分正当的理由不送药材…” 她说着,倏然想通般道,“这可比郑明锐说的没有函文的借口管用得多,便是之后陛下降罪,也是十三帮来顶缸。” “至于那份契约……只能说明他需要大量药材,可他要这么多药材做什么?难不成打算倒卖?” 堂堂皇子,倒卖药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阎照静静听完,摇头道,“我想不到。” “算了。”徐琬放弃,“这个问题想不到就先不想,先说最要紧的。” “覃叔扬不信我是梁示崇的人,不肯透露剿匪计划,但他说了,剿匪不是最难的,药材才是,现在被扣的这批药材被掺假,多半没法儿用了,从其他地方征调又不太现实。” “我就说他不信你。”阎照毫不意外,“看来还得靠咱们自己。” “他要是能剿匪也不要紧。”徐琬并不失望没能取得覃叔扬信任,“咱们得想法子解决药材,不然就算剿灭山匪也没用,覃荃调包药材,会把真药材藏在哪儿呢?” 阎照咬着烟嘴含糊不清道,“这可难找,合阳府城这么大,谁知道他会藏哪儿,兴许…没准儿他偷偷运去巢州了呢,当官的花花肠子最多了。” 徐琬闻言,忽然有些丧气,“唉,救不了我爹。” 她赶来巢州,根本毫无作用。 阎照安慰道,“叹什么气,你爹不会有事的。” “你这么肯定?”徐琬仍旧苦脸。 “你爹做官的时间比你年纪都大,能干到吏部侍郎,在梁示崇师生俩手底下混,你以为就凭书读得好?”阎照抖干净烟锅里的灰,别到腰上,“你爹肯定比你想的精明得多,他会不防着齐王,会猜不到齐王和梁示崇要搞事?” “也是。”徐琬觉得他说得很对,加之徐庸临走前,她特意叮嘱过,应当无性命之忧,遂安心一点。 “诶,对了,师父,要不你去找夔九。”她提议,“反正你同他认识,可以试着套他的话,肯定能套出来药材藏在哪儿。” “不去。”阎照冷酷拒绝,“我跟他不合。” “诶,师父,您这想法可不对。”徐琬语重心长地劝他,“眼下不是谈个人恩怨的时候,就是深仇大恨也该放一放,要顾全大局嘛。” 阎照睨她,“若他拿刀砍我呢?” “呃……”徐琬表情凝固,“你们恩怨这么深?那还是…算了。” 阎照轻哼,“算你这个徒弟还有点良心。” “这自然,你徒弟别的没有,良心最多,以后就用良心孝敬你啊。”徐琬说着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师父回屋睡,明天还得干活呢。” “行。”阎照起身离开。 她则滚上榻,和衣而眠。 翌日天还未亮,约摸快到卯时,一阵急促敲门声响起。 阎照打开门,迷迷瞪瞪看着门外的人,呵欠连天,“这么早?” “咱们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游玩的,哪能睡懒觉。”徐琬一屁股坐到桌边,问他,“师父,我有一计,不如我们绑了覃荃?” 阎照此时反应迟钝,赶路的时候本来就没怎么休息好,这会儿还没睡饱就被她叫起来,脑子显然落在周公那里了。 看着眼前人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感叹,“年轻就是好啊,精力真旺盛。” 徐琬还疑惑呢,“不是说上年纪的人觉少么,您怎么这么困?” “……”阎照压下想敲她爆栗的冲动,道,“你师父还没上年纪到那个地步。” “好,方才我说,咱们去绑了覃荃,逼问他药材下落,你觉得如何?” 徐琬扯回正题,“这样更简单直接有效。”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确定夔九不在才能得手。” “所以我想……” 她刚一开口,阎照就摸清她的小心思,打断道,“想让我引开夔九?我看你是没睡醒。” “……” 徐琬不放弃道,“不至于,师父,他真拿刀砍你?你怎么着也能接两招啊,实在不行还可以跑嘛,这可是眼下最可行的法子了。” 阎照不接话,反问她,“你绑了覃荃就能逼问到药材下落?” “不确定,试试呗。”徐琬显然已经打算行动,“我看不如就现在,覃荃说不准还没起。” 她问阎照,“师父,你还没老来得子呢,忍心唯一的徒弟被夔九打死?” “……” 阎照无言,“走。” 第184章 绑架覃荃 天色还早,布政司后院里很是安静。 徐琬递给阎照一管东西,似火折子,她朝院墙昂昂下巴道,“师父,你打头阵,进去摸一圈,看夔九在不在,若是在,打开这个扔进去就能迷晕他。” 那是她改装的火折子,里头加有烈性迷药,再凶悍的猛兽也扛不住,迷晕夔九不过瞬息之间。 阎照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此刻后悔又非大丈夫所为,只好顺应她的要求,接过东西,跃上墙头。 徐琬紧随其后,猫腰跟上他的步子,一旦不对,她先跑为快。 后院规模不小,奇花异石,清池嘉木,一应俱全,打理得相当好,一看就是前任布政使魏廷费过心思的。 天色朦胧,勉强可见五指,两道身影似春燕一般轻盈地掠来掠去,没引出夔九,反而出乎意料地摸到了覃荃的卧房。 顺利得让人心底忐忑。 覃荃此刻应当还在睡,门外没有仆人留守,阎照眼神示意她进去绑人,徐琬接收讯号,点了点头,翻身跳下房梁,阎照则负责望风。 屋内寂静非常,榻上隆起一团,明显布政使大人酣梦未醒。 徐琬悄声靠近,熟练地摸出布巾捂住被窝中的人,一把提留起来,如同提起一只睡死的瘦猪。 “得手了。”徐琬扛着软趴趴的覃荃朝房梁上的阎照道,“你带他去那个空院里等我。” 阎照跳下来,夹过人,问她,“你干什么去?” “我去前衙看看。” 天还不怎么亮,只东边有丝寡淡的白,勉强照清景物。 徐琬立于屋顶,看清前衙院中停着几辆车,车上全堆满高高的东西,皆盖有油毡布。 想必那就是药材了。 她摸到车边,掀开一角,药材香霎时从麻袋中钻出,都不必再打开确认。 …… 先前来布政司后院的途中,师徒二人偶遇一处挂牌出租的空宅,用来审人再合适不过。 徐琬赶到此处时,阎照正坐在阶上,覃荃则随意躺在他脚边。 “师父,你觉不觉得太过顺利了?”心底莫名的不安完全取代绑住目标人物的欣喜,她摸着下巴,神色严肃地问他。 “是太顺利了。”阎照看着瘫死在地的覃荃,抬脚踢了踢,毫无反应,对她道,“把他弄醒。” “哦。” 徐琬随手从身上掏出把什么细长的刀,蹲下身照着那人锁骨就是一划,手快如风,惊得阎照倒抽凉气,“我说徒弟,你玩这么狠?” “这叫什么狠,我这迷药劲大,轻易弄不醒他。” 话音一落,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嘤咛,从沉沉的梦海中脱离出来,缓缓睁眼。 徐琬看阎照一眼,道,“你看这不就醒了。” 覃荃一睁眼便见两个人盯着他瞧,可惜脑袋昏沉沉的,让他一时没认清处境,只觉锁骨处传来一阵刺痛,似有什么液体往胸腹处流动。 他下意识摸了把,顿时被手上的鲜血吓一大跳,整个人彻底清醒,惊恐地看着二人。 “你们、你们是谁?” 徐琬懒得废话,亮出方才的凶器,问他,“十三帮的药材被你换哪里去了?” 他抖着沾有血的手,愣愣喃喃,“什么十三帮?” “跟我装傻是,小心我拿这平口刀把你片成鱼。” “不不不……”他往后瑟缩着,似乎被吓出记忆,试探道,“大侠是说那些药材商?” “对,他们的药材呢?” “就在布政司府衙内啊。” “那是被你掺假调包的……”徐琬说着说着就没耐心了,直接一刀下去,伤口拉得老长,横跨半边锁骨,鲜血直往外冒,痛得他惨叫起来。 惨白的脸几乎要扭成麻花,呼吸间嘶嘶抽气,极力压制着神经传来的痛感。 这种只有薄薄一层肉贴近骨头的地方最适合动刀了,能轻易划到骨头。 阎照没事儿人一样,取下烟锅,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不慌不忙地往里头塞烟丝,静静看她刑讯逼供。 “原本的真药材藏哪儿了?” 徐琬转着手中的刀,提醒他,“不说实话,还有酷刑等着你。” “我、我不知道啊,我没有换药材,是大人说药材有问题,扣在前衙的。”男子快痛哭了,说话都带着颤音。 “大人?” 徐琬蓦地皱眉,不淡定道,“你不是覃荃?” 音量明显拉高。 男子又急又慌道,“我不是啊。” 他还一脸懵呢,睡个觉就睡到这里来了,还莫名其妙被割两刀,疼死了。 “那你是谁,怎么睡在覃荃屋里?” 屋里明明有官袍,他们绝不可能找错。 “我是随大人上任的书办孙民才,是大人让我睡在里头的。” 一旁的阎照举着烟锅,“噗嗤”笑出声,“徒弟,被人耍了啊。” “师父,你在幸灾乐祸什么啊?”徐琬扭头瞪他。 阎照讪讪别开脸,默默抽烟。 “覃荃在哪儿,他只是昨夜不睡在那里,还是一直都就没住进去过?” “大人自从上任,就从不在里头睡,平日也是天一黑透就走,我也不知道他睡哪里。”他战战兢兢道,“但天亮前他会回来。” “……狡猾的狐狸啊。” 徐琬站起身,神情透着股烦躁劲,“这是生怕半夜有人抹他脖子。” 阎照悠然吐着烟,朝地上努努嘴道,“他呢,怎么处置,灭口?” 男子一听要灭他口,险些要肝胆俱焚,忙不迭磕头求饶,“两位大侠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并非有意欺瞒二位,都是大人要我这么做的啊,求求你们!……” 徐琬没理会他的求饶,反倒有闲心踱步转悠。 须臾后,她问,“覃荃有没有说布政司前衙后院有什么地方不许靠近,或者有没有什么暗室之类的地方,好好想。” “没有。”他答得极快,怕徐琬不信,赶紧补充,“我没说谎,真没有,或者是我没发现。” 徐琬冷冷盯着他,“覃荃一上任,你就住在那里?” “是。” “夜里有没有听到过什么动静,或者覃荃每晚离开时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好想,仔细想。” 眼见对方又从身上掏出些要用在他身上的刑具,这位名唤“孙民才”的书办不觉抖如筛糠,扭曲着脸开始冥思苦想。 他咬着后槽牙想半天才道,“我没听到过什么动静,大人离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再说就是有特别之处,也只有车夫刘大才知道……” “你说车夫?”徐琬猛地打断,“他每晚都坐马车离开?他不住后院?” 书办浑身一抖,结巴道,“应、应当是,我没亲眼瞧见,是听刘大提过一嘴,说每天夜里要送大人。” 她方才以为他所谓的离开,只是不住正房,却没想到覃荃连布政司后院也不住。 阎照不由出声,“你怀疑覃荃把药材偷运出去了?” “那些装着掺假药材的车就大喇喇停在前衙里,我四处看了,没发现别的什么地方藏有药材,估摸着是覃荃早已安排人在夜里偷偷调包,转移进后院藏匿,再借着每晚离开进行转移。” 恐怕连覃叔扬也想不到,布政使的车驾会偷运药材,这招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被覃荃用到极致。 即便真论起来,他放着后院不住住外面也并非什么罪过,大可按照他预想的那般狡辩,只是担心有人要暗害他。 “他要是怕被人抹脖子,大可睡什么倒座房,没必要跑出去住,倘若是办什么事,或是夜会什么人,偶尔一两晚就罢了,偏偏是每晚都出去,恰恰说明他是借此在转移什么东西。” 说着,她看向书办,厉声道,“还知道什么,一并交代。” 书办此刻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似乎闯出大祸,不敢再开口。 徐琬恐吓他,“说了,我放你回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见阎王。” 生死全凭自己挣,书办还算拎得清,纠结着道,“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就是刚住进去时,曾运来过许多东西,大人说是从河东那边拉来的家具物什,盖着油布,因为没让家中仆人卸货,是以没人亲眼瞧见。” 他这会儿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家具物什,极可能就是掺假的药材。 “当时那些东西堆在哪里的?” “我不知道,大人没特意叮嘱过什么地方不让靠近。” “问也白问,只怕这会儿都被运干净了。”阎照肃然道,“覃荃就任时,巢州水患的消息还没传回上京,他们竟这么早就知晓了。” 徐琬冷哼,“要不怎么说他是可怕的对手呢。” 不光能提前获知消息,还能提前布局设计。 “这人呢,你真打算放回去?” 阎照此言一出,书办立刻用充满恐惧哀求和希冀的眼神望向徐琬,希望能放他一马,饶他一命。 “放,他要是想活命,说不准能拖个一时半刻的。”徐琬居高临下地问他,“会出卖我们么?” 他哪有那个胆子,赶忙磕头,“我绝不会出卖二位!若是大人问起,我只说夜里偷溜出来寻乐,睡过头回去晚了。” 说罢又狼狈起誓,“我发誓,若是我出卖二位,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徐琬很好说话,“行,那你想办法换身衣裳再回去,这满衣领的血太扎眼了。” “是是,多谢大侠不杀之恩!” “喏,一点小补偿。”徐琬摸出点碎银子扔给他,露出个温柔笑意,“你要是说到做不到的话,不用天打雷劈,我会亲自索你命。” “是是是。”书办双手颤巍巍收下银子,又重重磕个响头。 徐琬拽着他,跳上院墙,一把丢在巷里,书办顾不上疼,手脚并爬,仓皇逃离此地。 送完人回来,就见阎照懒洋洋抖着烟灰,好笑道,“我说徒弟,我头一次见误伤人还给钱的。” 江湖上都是误伤就误伤,误伤也是活该,因此才那么多恩恩怨怨。 徐琬看他,“怎么,觉得我善良?” “有那么丁点,人傻钱多。”后四个字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徐琬:“……” “接下来是什么招,想好没?”阎照适时打个呵欠,“天不亮就起来陪你瞎折腾,结果白忙活了。” 其实是有收获的,但相较于他俩最初的目的,还是算白忙活。 “怪我。”徐琬不走心道,“要不您回去睡,我自个儿出去找刘大?” “算了,万一叫你撞上夔九,把你砍死,那我可真就没人养老送终了。” 阎照属于刀子嘴豆腐心。 徐琬笑笑,“师父关爱徒弟,天经地义嘛。” 第185章 药商签约 再说那书办孙民才回去时,覃荃已经在屋里用早膳了。 还是那番说辞,他以为覃荃会为难他,然而没有。 他重重松了口气,脚底发虚地退下,决心夹着尾巴躲两天,尽量不到覃荃面前晃悠。 其实覃荃不是没起疑,只是他等会儿还有要紧事要办,腾不出时间料理此人,又不想打草惊蛇罢了,转头就叫人盯着孙民才。 药材终于运完,夔九要去办别的事,只带来命令,让他尽快把那几个药材商给搞定。 覃叔扬接到朝廷旨意,马上就要开始剿匪,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覃荃心中的弦绷得紧紧的。 明明刚结束连日暴雨,可头顶这片天似乎又在积攒乌云,空气里是山雨欲来的闷热。 他理了理被薄汗濡得发黏的衣领子,抬步下了马车,走进新丰楼。 上午没有食客,楼里很安静,掌柜的正要上前搭话,被覃荃制止,他自个儿带着几名夔九留下的侍卫走向后堂。 不知他要到来的药商们,照常聚在一起商议办法。 朱厚富正在发言,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被撞开,几个药商陡然一惊,朱厚富也瞬间噤声,纷纷看去。 门外赫然站着覃荃,面色严肃。 再看他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各个精壮冷酷。 来者不善,这是众人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朱厚富立刻反应过来,上前恭敬见礼,“覃大人。” 其余药商忙跟着见礼。 “不必多礼。” 他径直进屋坐下,看着为首的朱厚富道,“朱帮主,你们商议得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有答话。 覃荃又道,“你们用掺假的药材来糊弄本官,贻误治疫时机,其心可诛。本官是顾全大局,才没治你们罪,愿意给你们机会,也给足你们时间商议。奉劝诸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巢州疫病肆虐,你们可就不止制假售假药,欺瞒官府这一宗罪了。” 这明晃晃的胁迫,真正应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药商们心里敢怒不敢言。 朱厚富决心挣扎一番,“大人,草民等的确交的是品质上乘的药材,怎么可能变成掺假的药材呢,定是期间有人偷偷调包了,还望大人明察啊。” 坏就坏在当时交接药材时,没有公然验货,否则哪会有今日恶果。 “放肆!你的意思是本官监守自盗,蓄意栽赃给你们?!”覃荃暴怒拍桌。 药商们便是有这种猜测,也不敢宣之于口,纷纷被吓得噗通跪地,朱厚富伏地道,“大人息怒,草民等绝无此意,可草民等也着实冤枉啊,求大人可怜,彻查此事,为草民等做回主。” “本官查了,就是你们制售假药,休要狡辩。”覃荃轻飘飘道,“本官有的是人证。”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叠契书放在桌上,“朱帮主,是签这个,还是下大狱,做选择。” 按说直接动手逼他们签字画押也不是不可,只是齐王不许。 朱厚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薄薄几张纸,重于千斤,哪里是压在桌上,分明是压在他心上,压得他喘不上气,压得他左右为难。 是要财还是要人,根本没得选。 他脖颈胀得青筋直暴,十指死死抠着地面。 场面倏然寂静,覃荃安然坐在那里,像高高在上的掠夺者。 不掠之于民,便掠之于商,自古而已。 身后跪着的几人连气都不敢喘,都把希望寄托在朱厚富身上,即便他们都知晓,无论怎样选都是血亏。 可此行本就是朱厚富提出来的,他理应担责。 朱厚富深知对不住他们,一颗心如烈火油烹。 他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的道理,可这样的道理他没法去说给身后的商友听。 就算死扛着不签,等下大狱,还不知受多少折磨,有没有命出来都难说,若对方铁了心要掠夺,还可以网罗别的罪名治他们家人,经年积累的家财还是会散尽。 但只要人还在,就总能想出法子,总能东山再起。 一时之间,朱厚富想了许多,终是咬牙去够那契书。 身后几人随着他的动作紧张起来,微微抬头,跟着瞟去。 “本官就知朱帮主是聪明人。”覃荃声色放缓,“行商不易,本官也体谅,是以将契上所书价格又提高两成,只略低于正常市价一成,对诸位而言,少挣几个子换来与官府的长期合作,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可大人!”朱厚富忽然猛地从契书上抬眼,望向覃荃,神色并无意外之喜,反而愈加忍怒,“这上头新添的敬药王费又是怎么一回事?” “字面意思。” 覃荃看着他道,“陛下要在两道修诸神观,是利国利民的头等大事,你们十三帮出点银子,不但能在诸神观里供奉一座药王神像,还能在陛下那里留个好印象,不算吃亏。本官记得你们在北方的药材生意一直很零散?交个投名状,未必不能行方便。” “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生长的药材理应有陛下的一份,只是陛下爱民,不收罢了。” 他还格外补充一句,“别说你们交的税就是陛下那份,那可不一样,税是税,税在国库里,都花在行军打仗,修桥铺路上了,陛下可没享受到。” 说罢,覃荃问他,“朱帮主可听明白了?” 朱厚富当然听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要给皇帝攒私库。 这下他们就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 “师父,覃荃的马车。”徐琬猛地拉住阎照衣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阎照顺势看去。 一辆不起眼的灰扑扑罩布的马车停新丰楼门口,车夫正盘腿坐在车辕上打盹。 他靠着车架睡得很香,丝毫没被四周嘈杂的声音影响。 “你怎么知道那是覃荃的马车?” “车角的牌子,写着覃。” 阎照看她一眼,意味分明,覃叔扬也是这个姓,不能说明就一定是覃荃的。 徐琬底气不足,“好,你信不过,待我去问问。” 他们俩是还没来得及认识覃荃,可两边的商贩自然认得新任布政使的车驾,哪怕如此低调朴素。 她问过对面的摊贩,得到肯定答案后,回来同阎照道,“我就说是覃荃,新丰楼里住着十三帮的人,他该不会是来逼他们签契书的?” 话刚说完,楼里就走出几人,为首是个迈着官步的八字胡中年男人,穿的是绛紫色圆领袍。 徐琬目光一亮,“有人出来了,那就是覃荃?” “看起来是,他身后那些人,武艺不低。”阎照眼光毒辣,只肖一眼就能判断,徐琬问他,“跟上去?” “走。” 第186章 杀掉覃荃 巢州的雨早就停了,天没放晴,却闷热异常,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空气中总飘浮着死尸发酵后的怪味。 差役们蒙面将泡发得恶臭熏天的尸体集中烧毁,又撒石灰除疫。 冲天火光伴随着腐肉焚烧的焦臭持续好些天。 那些患疫的灾民全被集中在病迁坊——舒西废弃的旧校练场。由于胡量熔的拖延,疫病症状加重,不断有人死亡,又不断有人感染。 彼时灾民才反应过来,他们得的根本不是什么风寒,是要命的疫病,怪不得胡量熔要活活烧死他们。 好不容易从水灾中逃出生天的灾民,再度面临死亡的未知恐惧,一时人心惶然绝望,有人开始拒不配合,要大闹官府。 在他们眼里,知府胡量熔代表的就是朝廷,胡量熔敢烧死他们,必然是朝廷默许的,用少数疫者的死换巢州甚至渭西道大部分人的活,就算是不懂算术的平民白丁也知道,那是相当划算的。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死的是他们? 一辈子任劳任怨地活在底层,守着那几亩薄田靠天吃饭,老老实实交税,剩的粮食勉强只够糊口而已。 都已经过得这么艰难了,老天还不放过他们。 大雨水灾遭罪的是谁,是他们这帮没钱没权的庄稼人。 既然老天不开眼,那他们就自己做一回主,拉着那些狼心狗肺的官吏一起下地狱。 这种要死一起死的可怕念头如同疫病一样迅速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灾民加入反抗,连府兵都难以招架,甚至不慎感染。 幸而,宋钰与徐庸带着朝廷的旨意和治疫队伍,在此时赶到。 宋钰亲临病迁坊,昭告圣意,安抚灾民,一再保证太医院的医官们会很快将他们治好,待病愈后就可归家,工曹也会帮助他们修缮房屋。 还有胡量熔这个元凶巨恶,也一定会当着他们的面处死。 如此才让灾民们安定下来,积极配合。 经验丰富的医官很快便根据患疫者的症状判断出,巢州的疫病是瘟疫。 谈瘟色变不是说说而已,宋钰当即下令封锁巢州,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他前脚刚安排好治疫事宜,后脚便雷厉风行地彻查胡量熔。 彼时胡量熔已经在牢里变得疯疯癫癫。 张极峥还算聪明,没有在此时明目张胆灭口,留下他,既能给灾民交代,全天佑帝与齐王面子,又能保住自己。 毕竟疯子的话,是不能取信的。 而在得知胡量熔夫人何氏携子女消失在巢州后,张极峥的人便当机立断,按要求伪造出一份罪证留在其书房中。 宋钰在看到孔梓朝呈上的罪证时,还在想,梁示崇会不会就此栽在这里爬不起来。 可随后差役就在知府后院中搜出那份伪造的罪证,矛头不仅直指整个渭西道官僚体系,还指向内阁,甚至显示一部分赃款被当做递献,流入宫中。 梁示崇意思很明显:雨露均沾,有福同享,赃款人人有份,想查就查啊。 宋钰忍不住冷笑,他就知道梁示崇不会被轻易打倒,瞧瞧,这攀咬得多广。 两边罪证出入巨大,于是连夜审问胡量熔。 结果发现他满嘴胡话,逮谁咬谁,一问都给谁送过田契白银,张口就是给陛下送过。 这般疯疯癫癫,倒反天罡,录的口供显然无用。 至于后院那些家仆女眷,除去和离出走的何氏与其子女外,其余人是一问三不知。 随同办案的不仅有徐庸,还有一位监察御史,宋钰也不能逼供,只得作罢,打算等治疫结束,返回上京奏呈后,再行处理。 而病迁坊那边,治疫持续一段时间后,药材库先后受潮失火,可用的药材越来越少。 到此时,民心就可随意操控了。 宋钰命人放出消息,对药材放火泼水的凶手已被缉拿,是随行医官,受梁首辅指使,外头还有帮山匪拦路。 操控民心时切记不能让事件的前因后果太完整,太完整容易虚假,要掐头去尾,看似捕风捉影,实则平民百姓会用自己的想象力将其合理化。 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中周人人皆知首辅梁示崇位高权重,只手遮天,上不惧君王,下不惧民愤,指使人对药材放火泼水,甚至安排山匪拦路,都是极有可能的。 于是乎,整个巢州开始唾骂梁示崇,拥护宋钰。 可光拥护不行,他们更希望这位齐王能似救世主一样,解决药材紧缺的问题。 正好先前与胡量熔勾结的医馆主动求到他面前,希望靠捐出药材将功抵过,虽然数量不多,但勉强能支撑一阵。 而现在,药材是真的耗尽了。 “殿下,都办妥了。” 病迁坊旁临时支起的简易药棚中,一人坐在土灶前做火夫,正是齐王宋钰;另一人则单膝跪地,恭敬回禀,是夔九。 宋钰往灶中添了块柴,举着扇子扇风,灶膛中的火光映得他俊美面庞发红发烫,一双温柔的眼眸里却淬出冰冷的精光。 在巢州,他不仅毫无架子,日日前往病迁坊看望患疫的灾民,还干起熬汤药的活儿,底下的灾民一听喝的是皇子亲自熬的汤药,哪里还会觉得苦,纷纷争抢起来,反以能喝到为幸。 毕竟,一个温文尔雅,眉眼和煦,愿意深入平民百姓的皇子谁会不喜欢呢。 他“嗯”了声,淡道,“覃叔扬什么时候剿匪?” “明日。” “好,让覃荃把药材送来,再放出消息,等覃叔扬出发再动手。” “是。” 夔九得到主意,立马下去安排。 宋钰则盯着舔舐锅底的熊熊烈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感受不到扑面而来的灼灼热气。 锅中的药汤开始沸腾,发苦药味随着蒸汽弥漫而出,钻入鼻端,勾得人反胃。 “轻风。” 片刻后,他开口唤人。 话刚落地,身旁便立马出现个侍卫,“主子。” “把覃荃杀了。” 顿了顿,宋钰道,“下手轻点,给他留口气,让他看见你们‘栽赃’的过程。” “是。” 郑明锐给他传信,内阁和御史台不约而同收到前太师魏承光提供的亲笔信件,证实是昔日在河东任知府的覃荃与粮商勾结,蓄意哄抬粮价,吃掉赈灾银。 正打算联合请求陛下重查程勖案。 梁示崇都愿意同晋王的人联手,可见是真想铲除他在渭西种下的势力。 宋钰觉得好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他要在降罪的圣旨到来前,把覃荃的价值发挥到极致,等水彻底搅浑,看谁还分得清谁。 第187章 引蛇出洞 “他这是要回布政司啊,我们没机会下手了。”徐琬和阎照一路跟着覃荃的马车,眼见它驶向布政司官邸方向。 “那也没办法,光天化日下,无论是绑覃荃还是车夫,都不现实。”阎照瞥她一眼,“我说徒弟,你真觉得抓着他们就能逼问到药材下落?” 徐琬白他一眼,“师父,还不是因为咱俩没权没势没关系,又无人可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覃荃回到布政司,先将几份契书归档,才回后院换上官袍,跟着去办夔九交代的另一桩事。 徐琬和阎照守在衙门外,眼见换上官袍的覃荃匆匆出来,登上马车,驶向北边。 两人仍旧远远尾随,马车最终停在都司街,覃荃下车后步履不停地走进都司衙门。 “他来找覃叔扬干什么?” 徐琬一头雾水,阎照猜测,“是不是因为剿匪的事?” …… “都司大人。” 衙门正堂里,覃荃坐在圈椅中,面向上首处的覃叔扬,开口很是客气。 “齐王在知晓十三帮运来的药材掺假后,便自掏腰包叫我暗中再替他筹集些药材,如今总算筹到,此番前来,是想来找你借几个兵,沿路护送,不知可行?” 他说完又讪讪笑道,“我知咱们先前或许有些误会,但日后到底要在一起共事,不如都各退一步,我先前有不对之处,在此同你赔个罪,等一切了结,我再请你吃顿酒。” 覃叔扬不语,默默琢磨着他的意图,又听他道,“正好你要剿匪,不如由我打个头阵,诱出山匪,你再伺机将其一网打尽,如何?” 这主意倒是可行,覃叔扬难得一笑,黝黑严肃的脸看起来亲切几分,“藩司大人言重,咱们先前也是就事论事,哪里有多大的误会,你初来渭西,忙前忙后,还未曾领略风土人情,我在此地多年,算半个本地人,要请吃酒也该我请。还望日后咱们共商共事,造福一方才好。” 实际而言,都指挥使的品阶是高于布政使的,但在这里,覃叔扬愿意抬高覃荃。 覃荃忙应,“是是。” “你送药材去巢州,我理应借兵,只是山匪不除,终归不便,既然你肯舍身为义,引蛇出洞,那是再好不过的。”覃叔扬道,“你放心,我就跟在你后头,绝不叫你出事。” 妥了,覃荃笑容满面,“有你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 离开都司衙门后,覃荃便马不停蹄去准备,覃叔扬定的剿匪时间很是紧迫。 徐琬和阎照一直没寻到时机,只得一路跟着他回到布政司。 直到午时刚过,一列府兵来到衙门口,随后衙门大开,两辆满载假药材的车从里头驶出来。 徐琬和阎照面面相觑,搞不明白覃荃这是要送假药材去哪儿,却听覃荃登上马车前,一个府兵道,“藩司大人,指挥使正在点兵,约摸两刻钟后出发。” 徐琬瞬间明白,他们是要去剿匪! …… 运送假药材的人马直奔城外,徐琬和阎照紧随其后,先前跟着覃荃的那几个有武艺的随从早已不见踪影,是以他们跟得比较近。 出城后没多久,二人遇上打探山匪踪迹的玉书和于成。 四人尾随着覃荃等人行至一处空旷地时,只见林中传来动静,府兵立刻抽刀戒严。 “是山匪。”徐琬压低声音道。 话音一落,官道两旁的山地上赫然出现一群匪徒,各个蒙着面巾,放话让覃荃等人留下药材。 徐琬招呼三人藏起来,“咱们正好可以看看齐王是怎么栽赃梁示崇的。” 因为知晓车上的药材是假的,是以她一点不担心。 很快山匪和府兵交上手,覃荃淡定站在一旁,只等按计划行事。 徐琬、阎照、玉书和于成四人则躲在密林中,静静观战。 可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另一方向的密林深处飞出,咻地一声,快似闪电,直直射中一个山匪,当场丧命。 在场的山匪和覃荃等人立刻调转视线看过去,只见一行黑衣人冒出来,各个手持刀剑。 这又是何方神圣?! 覃荃心中嘀咕,夔九没说还有别的人啊?!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伙人就开始无差别攻击,山匪、府兵全遭毒手,覃荃心下大骇,不是齐王的人,是谁?! 情急之下,他趁乱滚进灌木丛中隐蔽起来。 不过须臾,官道上就躺着一片尸首,处处鲜血淋淋。 藏匿起来的覃荃眼看他们屠戮完人,却并不急着离去,反而掏出一件什么东西放到山匪身上。 他睁大眼定睛看去,猛然一惊,是齐王府的令牌! 他们想嫁祸给齐王! 如此危急时刻,覃荃多思多疑的性子还在发挥作用,当即猜想这伙人是梁党的人,毕竟覃叔扬马上就要来剿匪了,梁党不会坐以待毙等着被栽赃,定然会先下手为强。 别看这栽赃嫁祸漏洞百出,只要覃叔扬想对付齐王,他就可以想办法让它变得毫无破绽。 如今他是目睹真相之人,他必须等到覃叔扬的人来此,亲自为齐王作证。 思及于此,覃荃更是大气不敢喘,紧紧埋在厚叶密枝下,祈求这些人千万别发现他。 “方才不是还有个官老爷在此,哪儿去了?” 覃荃心里咯噔一声,大为不妙的预感陡然袭遍全身,令他不住发抖。 远处正在搜寻,徐琬欲出手,被阎照按住,“你干什么?不可鲁莽。” 徐琬急道,“若他死了,就没人知道真正的药材藏在哪里了。” “还有齐王,咱们此刻出去必然与之缠斗,别人没救下,倒惹一身腥,覃叔扬的人就快到了。” 阎照一番话令她冷静下来,是她想岔了。 命悬一线的覃荃此刻紧闭双眼,暗自将所有能想到的神明都求了个遍。可惜老天听不见他的祈求,掩盖的枝叶被拨开。 他彻底被暴露出来! “原来躲在这儿啊。” 头顶传来一道冰冷戏谑的声音,覃荃哆嗦着抬头看去,长刀银光如烈日般刺眼,晃得他眼前一花,紧接着便听见\"噗哧\"一声,利刃捅进皮肉,又抽出,带出的血如线穿珠子般滴落在叶片上,他惊恐地张了张嘴,随即匍倒在地。 那人转身离去,而两辆装满假药材的车则被放了火。 药材干燥易燃,火势渐大,林中归于寂静后,阎照忍不住钻出去,砍断缰绳又跑回来,徐琬侧目道,“师父,你也很善良嘛。” 阎照淡淡解释,“马被火灼伤会发狂的,四处乱跑,烧山就麻烦了。” “呃…好。” 按理,这些山匪该被定性为梁党的人,那么方才有嫁祸行为的就该是齐王的人,可偏偏又对覃荃下手。 除非齐王疯了,要不怎么会杀自己人。 不对,换个思路想,只有山匪是梁党的人,才会杀覃荃。 齐王也太狠了,为栽赃给梁党,竟连自己人都杀! 徐琬看向玉书,“你家主子有没有给你透露点齐王的什么事?” 她觉得将来他们遭齐王毒手的可能性非常大。 玉书摇头,“齐王许多事都不同主子讲的。” “哦,难怪……” 难怪什么? 玉书狐疑看她,只听她道,“难怪你家主子有二心,原来是齐王也防他。” 玉书和于成:“……” “诶,覃叔扬的剿匪大军该到了?” 阎照接话,“应当快了,用覃荃作饵引出山匪,覃叔扬离此不远了。” 徐琬了然,“那咱们按兵不动。” 几人猫在密林中,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官道。 第188章 前往舒城 很快,覃叔扬带兵行至此处。 “看那里。”阎照指着队伍后,竟是两车药材。 徐琬双眸不由微睁,怎么覃叔扬那里也有药材? 官道上遍地尸首,两车假药材近乎燃烧殆尽。 景象之惨烈,令覃叔扬神色凝重,当即吩咐人搜找覃荃,顺便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府兵顺着血迹扒开灌木,赫然发现趴在里头的人,旋即高声喊道,“大人,布政使在此!” 覃叔扬翻身下马,疾步过去。 覃荃的伤并不致命,但失血过多,已是强弩之末。 他凭着忠诚信念,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总算等来覃叔扬,他死死抓住对方的手,交代遗言,“阁老,是阁老的人,嫁祸齐王。” 覃叔扬来不及细想,开口确认,“是梁首辅?!” 覃荃翕动一下嘴唇,那声“是”细弱近乎蚊蝇,方才那完整的话语已经耗光所有力气,灵魂骤然离体,他眼皮一阖,整个身子重重滑到地上。 身旁有府兵来回禀,“大人,没有发现活口。” 覃叔扬眉头紧锁,扬声道,“搜找一下那些山匪身上有无证明身份的东西!” 随后站起身,唤来几个士兵,“你们,把藩司大人的遗体送回府衙,再派些人来此运尸。” “是!” 这边几人立刻将覃荃尸体抬上其马车,准备运送回合阳府城,那边也正好搜到令牌,呈到覃叔扬手中,果真是齐王府令牌不假。 “留下些人看守尸体,其余人跟我一道护送药材。” 就两车药材,哪里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但眼下身为布政使的覃荃遭遇不测,他必须借着送药材去舒城见齐王。 覃叔扬等人很快拉走药材,徐琬钻出灌木丛,对三人道,“他们定是去巢州,我们跟上去。” 玉书和于成对视一眼后道,“徐小姐,我和于成就不陪你们去了。” 徐琬知道他们怕撞上齐王的人,自然不强求,只问,“那你们是回上京?” “是。”于成道,“若是徐小姐有用我们之处,我们也可以再停留一阵。” 徐琬想了想,抱拳谢绝,“齐王在巢州,恐怕我们也无法张狂行事,你们还是回上京复命,一路有劳二位了。” 玉书和于成抱拳回礼,“徐小姐客气,祝二位在巢州一切顺利,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来渭西之前,或者在覃荃被杀之前,徐琬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她能做点什么,结果发现什么也做不了。 她像是个旁观者,无法入局,只能窥视到派系斗争的激烈,政治旋涡的可怕。 譬如齐王的狠决,他们昨日才到合阳,今日覃荃就死了,从二品的布政使,说杀就杀,狠得令人意外,狠得令人发指。 而且覃荃似乎留有什么遗言或证据,可惜离得太远,她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覃叔扬命人搜找能证明山匪的东西,至于找到的是什么东西,还是无从得知。 此刻她有点后悔,早知就该在覃叔扬还没到之前先去搜找一番,也就不至于抓瞎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不参与派系斗争,想那么多作甚。 唯一关心的是徐庸的安危,现下覃叔扬运有药材,来源暂且不论,真肯定是真的,这便够了。 …… 今日宋钰没去病迁坊的药棚做火夫,而是在知府后院的书房里研究渭西舆图,自他到舒城,便在在知府官邸下榻,一来办公务方便,二来环境好,足够宽敞,不会怠慢他。 同样办公差,皇子的待遇自然要优于别的官吏,徐庸等人皆住在驿馆。 此时追风回来复命,“主子,已按您的要求办妥了。” “嗯,下去休息。”宋钰没抬头,仍是埋首书案,盯着舆图。 追风退出书房后,他问立在一旁的人道,“徐庸如何了?” “仍是头痛高热,呕泻难止,卧床不起。” “你亲自看过了?” “是,属下亲自看过。”男子回道,“医官那边也说他药石无用。” 那个藏在医官中的眼线,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殊不知宋钰早就察觉,隐而不发只是想借他杀人罢了。 徐庸染疫后,所进汤药都被更换,自然会毫无起色,久难治愈。 “那看来快了。”宋钰指尖一寸寸抚过图中绘制得细致入微的山川湖泽,喃喃自语地感慨,“渭西是处好地方,可惜覃荃没这个命。” 旁边的男子纠结一番后道,“主子为何不早些除掉魏承光,这样他就没机会写那样的信到上京了。” 他南回永州途中,安排个意外落水根本不难。 宋钰抬头,侧目看向轩窗外的青绿风景,轻声道,“有人求过本王,自然要饶他们一命。” 男子讶异,他可从不知自家主子还有如此心善的时候。 为达目的,他向来是冷酷无情,该杀就杀,绝不心慈手软。 “覃荃死了,换一个人便是,又不是没有法子。”他收回视线,语气冷淡得仿佛在说死掉的是什么寻常低贱的鸟虫。 他的人生信条有三。 其一:得其所欲不惜身,计较代价亦非真。 其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其三:落子无悔,不问是非曲直;人生苦短,何谈苦衷之言。 …… 合阳府行至舒城,半日到不了,行至夜深,覃叔扬才下令,就地休整。 他们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是要剿匪,却没想到匪还没剿就死了,临时改任务为护送药材。 覃叔扬坐在火边,回想覃荃的话。 按他所言,是梁示崇要嫁祸齐王,可若真是梁示崇要嫁祸,何必挑他在的时候,灭不灭口都会露出破绽,根本说不通。 可若是齐王呢,似乎也说不通,一来覃荃是他的人,不该杀;二来他何必自己嫁祸自己。 那么屠杀山匪府兵和覃荃的会是谁的人呢? 忽起夜风,吹得火势时而燎燎,时而衰退,犹如事情关窍,前一瞬似乎明朗,可后一瞬又隐匿在暗,藏在千万麻线中,叫人找不见线头。 不过他想,等明日见到齐王,总能察觉些端倪。 两三个时辰后,队伍重新出发,天色朦胧,钩月发出淡淡光晕,照得密林官道上更添一丝阴冷诡异。 直到天色越走越亮,徐琬才真正目睹到巢州境内的水灾有多严重,此时所在的路段,地势较高,可农田屋舍依旧被洪水肆虐过,一片狼藉,田地中的秧苗作物软趴趴塌在泥地里。 更不要说地势低洼处,定然只会更严重。 她忽然想到王简知提到的农事,此时已是六月,等疫病治愈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补种大概是来不及的,就算真的补种上,收成也不好。 如此看来,今年至明年秋收前,巢州百姓都会过得相当艰难,税倒可以请圣上开恩减免,可糊口的粮食呢? 疫病之后,怕是要闹饥荒了。 第189章 顺势而为 离舒城不远处架设有路障拒马,蒙着面的差役和骁雄军在此把守盘查,覃叔扬坐在马上,远远的,那些人就看清是都司大人,赶紧撤开栅栏放行。 徐琬和阎照则选择绕行追上车队,城池就在眼前,却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仿佛一座死城。 车队停在城门口,覃叔扬下令将药材送去舒西病迁坊,自己则带着几个人进城去知府衙门求见齐王。 阎照看一眼徐琬,“徒弟,怎么走?” 徐琬没忘记要找徐庸,“我得先找我爹。” “先去驿馆问问。” 驿馆离此不远,修建的很是宽敞阔气,可见巢州财政实力丰厚。 徐琬本就男儿装,此时充作徐府家仆来送东西,向驿丞打听徐庸是否在此,又何时回来。 驿丞面露戚色道,“徐巡按不甚染疫,现下已不住驿馆,搬去病迁坊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听见这样的话,她心里还是不免慌乱一瞬,不过立马又镇定下来,问过驿丞病迁坊所在地后,才道谢离去。 阎照见她出来,神色难看得像死人脸,心里不禁猛一咯噔,该不会徐庸真出事了? 忙问,“怎么了?” “我爹染疫了。”她道,“我要去病迁坊,你去不去?” 阎照神色一正,“如此大事,师父自然随你同去。” 二人立时调转方向,往舒西出发。 整个巢州染上疫病的灾民都被集中在舒西,人数太多,病迁坊在旧校练场原址基础上加以扩建,四周有骁雄军巡逻把守,以防有用心险恶的患疫者外逃。 外头的人也不能轻易进,只有确诊染疫和官府的人才能进去。 徐琬和阎照自然不会假装染疫,而是直接寻了处防守松懈的地方潜进去,反正大家都蒙着布巾,瞧着无甚区别,不会引人注目。 徐庸是京官,又是圣上钦点的巡按御史,随便问一个人就能得知他住的地方,一顶临山壁的小帐篷。 还是阎照望风,徐琬撩开帐篷进去,里头陈设简陋,仅一榻一凳,徐庸躺在榻上,偎着厚被子,整个人消瘦异常,唇色惨白,再不复儒雅美貌。 她忙伸手探他额头,刹那之间,滚热之感传来,症状分明很重。 “爹,爹,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徐琬凑到他耳边唤了几声,也不知徐庸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毫无反应,她也不好摇动他。 齐王想让他死于疫病,必然不会让他好转,指不定喝的汤药都是不对症的。 除非离开这里,让外头的大夫医治。 离开这里倒不难,关键是她带走徐庸后,不知齐王会借此整出什么幺蛾子,不能遂他意,得想个万全之策。 正想着,帐篷外传来阎照的提醒声,徐琬立刻滚进榻下,不一会儿,有人走进来,她只能凭看见的半截服饰判断,此人是个差役。 这人进来后,竟捞过凳子,在榻边坐下了。 徐琬立刻凝神,竖起耳朵听动静,看他想做什么。 岂料听见他喊了句“姨父”。 “沈宵。” 榻边之人正要照例絮叨几句,谁知帐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还是在唤他。 他昨夜没怎么睡,白日又在忙,精神不济,只觉得方才那声甚为诡异,不确定是不是幻听。 巢州水灾中丧生的人不少,病迁坊同样死去很多人,先前渭西本就闹过鬼,大家私底下都在传,这些死于非命之人或许难入轮回道,指不定会化成厉鬼出来作乱。 徐琬没听见反应,只得往外滚,外头坐着的人果真是沈霄。 只见他呆坐在那里,眼底浮起一丝惊恐,忙从底下钻出来,奇怪道,“你怎么了,我叫你也不答应。” 尽管她更改扮相,又覆有面巾,可熟悉之人依然能凭眉眼和音色将她辨别出来。 “是你啊。”沈霄大大松一口气,又忽地反应过来,惊诧道,“你你、你怎么来了?此地在闹瘟疫,你一个女儿家跑来做什么?” “我当然是来找我爹的。”徐琬问他,“你呢,怎么在病迁坊,还穿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姨母在家都要急死了,巢州久不传信回去,我们还想着,或许你已经不在巢州……” 他是名震上京的神童,又出身沈氏大家,样貌出挑,人前从来都是高洁如玉的贵公子形象,哪里像现在这般灰头土脸,疲惫沧桑,一副差役扮相,若是阮湘蕙在此,只怕都不敢认。 说着她又记起什么,道,“你在信中说染上风寒,是染疫么?” 阮湘蕙在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就怕未来会有大出息的小儿子染上疫。 沈霄摇头,“不是,说来话长。” 听他如是说,徐琬便不再追问,反正想说自然会说,当务之急还是徐庸的病情。 她道,“我知道是齐王想杀我爹,他定然命人改换了汤药,因此我爹的症状才如此严重,他再待下去必然没命,我打算带他离开,只是他一失踪,齐王还不知会怎么大做文章,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不怪她会问他的主意,这小子仗着聪明,读书时喝多了墨水,腹黑得很。 沈霄有点惊讶,惊讶于她竟然知道是齐王要杀徐庸,不过却道,“此事不急,姨父的病症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琬露出茫然疑惑的表情,“什么意思?” 恰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徐琬忙要往榻下钻,却被他一把拽住,吓得她怒目以对。 进来的是医官,来例行把脉,他看一眼立在榻边的二人,沈霄淡定地开口解释,“这是徐大人府中家仆,来送东西的。” 医官颔首,不发一言,坐到凳上开始把脉,神情渐渐凝重,有些愁眉不展,徐琬盯着他看一会儿,开口询问,“烦请问这位医官,我家大人病情如何?” 这人把完脉,站起身道,“徐大人病症复杂,寻常药物不起作用,还需再研究新药。” 徐琬心中冷笑,什么病症复杂,寻常药物不起作用,需研究新药,都是托辞,就是想拖延时间,好让他扛不住受死罢了。 “那还请您务必救我家大人,若能好转,定有重谢。” 他淡淡应一句“自当尽力”便扭头走出帐篷。 脚步声渐远,徐琬继续方才的话题,“你说我爹的病症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什么意思?” 沈霄没回答,只是瞥向帐篷入口,徐琬会意,出去招呼阎照好好望风,便回来对他道,“我师父在外面把守,你直说。” 沈霄看她一眼,莫名觉得这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而且,她什么时候拜的师,拜的又是什么师,别是被骗了…… 不过现下就算有千万个问题,也不是询问的好时候,只能按下不表,他低声道,“姨父染疫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 徐琬蹙眉,“你的意思是,我爹明知齐王的目的,还同意?” “嗯。”沈霄有点累,他一屁股栽到凳上,“不过你不用担心,姨父不会有事,都是障眼法。” “障眼法?症状是假的?”徐琬很是震惊,徐庸看起来的确是染疫的样子,而且方才把脉的医官也并未察觉出问题。 “你知道就行了,别多问。”沈霄问她,“你是怎么知道齐王要害姨父的?” “说来话长,再说我又不傻。”徐琬含糊而过,看着徐庸道,“我爹这症状也太逼真了。” 沈霄知道她不信,但懒得解释,“你晚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他打了个呵欠,算起旧账,“你方才是不是直呼我大名?” 第190章 齐王太精 “你听岔了,我叫的是表哥。” 沈霄比她大个一岁多,总感觉没差,她幼时偶尔学舌大人叫他名字。 “下不为例。”沈宵傲娇地瞥她一眼,“我不管你怎么来的巢州,又是谁唆使撺掇过你,但既然来了,就不能随心所欲,擅自行动,眼下姨父不能管你,我做表哥的,还能管管你。” 徐琬立刻朝他抱拳,狗腿道,“是,今后我徐二唯表哥马首是瞻。” 见她说话没个正形,沈霄皱了皱眉,“什么徐二?” “行走在外,总得有个化名嘛。” 沈霄了然,“哦,那我是舒城差役吴大柱,你在外就唤我吴大哥或麻子哥,病迁坊的差役都受孔同知管,本来我是跟着姨父跑跑腿的,但他如今成日躺着,也用不上我,加之病迁坊人手不够,我便也不能偷闲,得在外面干活。” 徐琬心道这名字真一言难尽,但还是从善如流唤他“麻子哥”,“你都做些什么?” “巡逻守卫,搬尸运尸之类的,我还好,只在病迁坊,有些人还得去清理那些浮尸,要不就在城中撒石灰,挨家挨户盘查染疫者,那更累。” 徐琬上下打量他一番后道,“怪不得你瞧着如此沧桑,不过倒像长高了,唉,要是姨母姨父知晓你做这些,还不知要怎样心疼。” “那你可想多了,我爹是不会心疼的,至于我娘,可能会心疼一点。”沈霄无所谓地抻了抻肩胛,“干点体力活倒没什么,就是感觉瘆得慌。” 而且染上瘟疫死去的人,身上总有股子怪味,不过好在他已经闻习惯了。 徐琬恍然,“哦,难怪你方才不应我,是被吓着了?” “嗯。”沈霄大方承认,他不觉得怕鬼有什么好丢人的,而且这丫头肯定比他更怕。 徐琬同样不觉得怕鬼有什么好丢人的,她反而觉得沈霄肯俯身做这样的事,比念叨着之乎者也,空喊为国为民口号要强。 她心里冒出个主意,“你方才说这里人手不够,不如让我和我师父也跟着你们干?” “不行。”沈霄一口否决,“搬尸运尸哪里是你一个姑娘家能干的。” “那我们总得要有个合适的身份理由待在这里。”徐琬道,“你不是常说,‘天下之事,男子可为,女子亦可为之。’我不怕尸体,就跟着你们打打下手。” 沈霄被她弄得无言以对,他这话分明不是用在此处的。 “要留下来多的是办法,何须你做这个。”他不为所动,眼神警告,“别打那些歪主意,咱俩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一个眼神,我就能知道你脑子里憋的什么招儿。” 徐琬:“……” “那行,我听你安排。”她无奈妥协,又道,“不过说起来,你在这里这么久,齐王就没认出过你?” “齐王日理万机的,哪里会注意到一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差役。”沈霄说着抬起胳膊嗅了嗅,很是嫌弃地皱着鼻子,默默同她拉开距离,“便是他认出我又如何,我又没作奸犯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领个苦差,干点为国为民的小事罢了。” 他几乎没有君子形象,愈发像个底层小吏。 徐琬认可他的话,转而问,“这里瘟疫治得如何了?” “有起色,死的人变少了,也就年老体弱的扛不过去。” “那就好。” …… 日理万机的齐王此刻正在听覃叔扬回禀覃荃是如何将药材托付给他,又是如何死于官道途中的。 宋钰面容和善地坐在正堂上座,含笑问覃叔扬,“覃都司是说,那些山匪身上有本王府中的令牌?” “正是。” 闻言,他点点头,不见怒意,仍是温和平静的反应,“那依覃都司所见,是本王安排山匪拦路?” 单凭一块令牌,如何能说是他指使的,何况覃荃还有遗言。 覃叔扬忙道,“臣愚钝,此事蹊跷,还需彻查,不能妄断。” 宋钰淡淡一笑道,“覃都司不必紧张,是该好好查查才能下结论,没查清前,谁都有嫌疑。” “本王听闻,圣上下有旨意,命你肃清巢州官吏奸邪,那此事自然该交由你和提刑司来查办,本王与此案有关,理当避嫌,若要问意见,覃都司可直接上奏。” “再者,本王前来巢州,主要为的是治疫和安置灾民,旁的事,还要请覃都司多费心。” 他说话客气,毫无皇子的高高在上,态度平易近人,语气公事公办,“不过死的是从二品布政使,还望你们多加重视,早日查清真凶,还渭西清明。” 言辞滴水不漏,覃叔扬只能保证,“臣定全力以赴。” 宋钰紧跟着又叹一口气,道,“若非山匪拦路,巢州断药,覃荃绝不会走这一趟,也就不会遭此横祸,说到底,他的死,本王也有责任,待本王回朝,自会请陛下降罪。” 这话看似是说他自己,可覃叔扬领悟出潜在意思: 圣上信任你,让你剿匪,结果你不仅没剿成,还折进去一个布政使,不光如此,本王作为安抚使,来此地治疫赈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反倒被你弄出个什么指使山匪的嫌疑,看本王回京不参你一本。 他暗吸口气,绷着神色,起身告罪,“此乃山匪猖獗,与殿下无关,是臣失职,未能及时揪出内奸。”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胡乱认错认罪,否则随便一个失言都能招致大祸。 不是不想剿灭山匪,是有内奸阻挠,也不是揪不出内奸,只是没有及时揪出。 “哎,覃都司勿要太过自责。”宋钰赶忙下来扶住他,“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山匪太可恶,也是那幕后之人其心可诛,如此猖狂,简直不将官府朝廷放置眼中,日后还不知会干出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圣上既对你委以重任,还请覃都司勿要辜负圣上信任,务必替圣上除去此等心头大患。” 宋钰不接他口中内奸的话茬,实则在告诉他:剿匪查案都是圣上交给你的事,与本王无关,什么内奸不内奸的,也别说与本王听。 而且最后这番话,简直将他架在火上烤,若是没能找出真凶,日后追责起来,轻则撸官罢职,重则牢狱之灾,人头落地。 “是。”覃叔扬压着情绪道。 两人又东拉西扯一番,便至午时,宋钰招呼他在府吏厨用些粗茶淡饭,席间还不忘各种谦虚请教,弄得覃叔扬很是疲惫。 这个齐王,太精了。 第191章 解决难题 临走,他同孔梓朝在府衙外碰上,两人便一道去病迁坊,徐庸是巡按御史,染上疫,覃叔扬作为同僚,理当去看望一下。 而病迁坊里,徐琬被当作徐府家仆留下来,负责照顾徐庸,阎照则被沈霄拉作壮丁,跟他一块儿抬尸运尸。 不过现在死的人少很多,主要干的还是巡逻守卫,洒扫除疫之类的活儿。 阎照其实很不乐意干,但看着便宜徒弟的爹躺在里头不省人事,也不好在此刻抽身走人。 而后他就发现便宜徒弟的表哥是个黑心肠,套他话不说,还指使他干这干那,俨然拿自个儿当个人物,丁点不尊老。 他心里琢磨着一定得找个机会收拾一下这小子。 覃叔扬和孔梓朝来时,徐琬不在帐里,她正打着四处关怀慰问的幌子,到处摸情况。 那些不识齐王真面目的灾民,各个对他褒奖有加,感恩戴德,尤其在得知齐王费尽心思筹集药材送来后,那种苍天开眼,终遇良人的激动心情攀至顶峰。 进过学堂的年轻人当即表示要联名上书,以感念天恩,为齐王正名。 要让圣上看见三皇子的贤能,要让朝中诸公听一听民意。 中周未来有此贤君,他们生活才会有希望。 大灾大难之后,最侈得的就是希望。 无论这个人是好是坏,怀揣着怎样的目的,只要他能救他们于水火,让他们能活下去,那他们就可以会奉他为信仰。 百姓被蒙蔽,从来不是百姓的错,错的是那遮人耳目,别有用心之人。 齐王无疑很聪明,能操控民心操控如此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实在是因为他的的确确在办实事。 他的所作所为,很难叫人相信他不是个好皇子。 譬如亲自带领官员视察灾情,巡防城镇,划片治疫,责任到吏,又与户曹商讨灾后重建之法,补种之法。 不仅如此,他还很能放下高贵身段,在药棚做起火夫,亲自熬药,把百姓捧在手里,谁见后不感动。 病迁坊甚至流传出好些个颂文,大赞天佑帝恩泽广被,齐王德被四方,体恤爱民,真正践行了亚圣“民为贵”的治国理念。 “子仲兄是说,杀山匪和覃荃的,是齐王的人,是他自导自演?” 覃叔扬点点头,“我是这样怀疑的,本来就要重启程勖案,梁示崇何必多此一举在此时杀他,再者,杀山匪放令牌,梁示崇怎么可能用这样漏洞明显的嫁祸手段,反倒是齐王这样做,不仅能将我们全都拖下水,还能把这事儿搅得乱七八糟,叫谁都捞不着好处。” 孔梓朝头皮一炸,心中不由想到跟随齐王办公务这么久,可有没有落下过什么话柄。 他沉重负手,在徐庸榻边,焦躁地踱来踱去。 当务之急,得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该想个什么法子好呢? “我说你快别走了,晃得我头晕眼花的。”覃叔扬心烦地叫停他,道,“我预备上奏此事,与梁示崇有关,他该管。” 孔梓朝没这么乐观,“他管什么管,他只要同齐王在陛下面前磨嘴皮子申辩就好,刀落到你这里,怎么查办是你的事,查办得好无功,查办不好有过,你且想想,陛下想不想看见梁示崇好过,胡量熔那里,梁示崇弄出一堆假罪证,还有得好一番查呢。” 无论皇位上坐着的天佑帝多无能,只要他姓宋,那他必然会有一帮忠心耿耿的臣子,帮他对付梁示崇,维稳宋氏江山。 无论其余臣工做什么,只要打着皇帝的名号,就都得受制于帝。 梁示崇再位高权重,朝政上再如何霸道,也不敢完全不将天佑帝放在眼里,否则西南的晋王就会立刻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清剿梁党。 现在齐王代表的是天佑帝,他们就更要考虑周全了。 天佑帝本就指胡量熔这把火能烧到梁示崇身上,眼看希望要落空,又出一桩事将他牵扯进来,天佑帝怎么肯放过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覃叔扬泄气,“那你说怎么办?” 孔梓朝一时也想得头疼,他又继续晃起来,覃叔扬看在他想主意的份上,勉为其难忍受着没阻止他。 他看一眼榻上闭目沉睡的徐庸,只听孔梓朝忽然出声,“我看不如这样,让宪台(提刑司)上奏。” 覃叔扬立刻疑惑地望向他,他道,“这种时候,能不揽事就绝不揽事。圣上是叫你肃清巢州奸邪没错,可覃荃之死是命案,是朝廷命官被歹人劫杀,性质恶劣,合该由提刑司领头查办,你只管旁听配合。” “等他们将此事捅到三司跟前,自然会有人去揣摩圣意,梁示崇若是想管,自然也会管。” 每每遇到这种不同势力争锋相对之际,总会有人希望敌弱我强,跳出来添油加醋,该借力就要借力。 “对了。”他背着手转过身,看着覃叔扬道,“让宪台把那些相关之人都抓起来,各出一份供状,还有验尸,务必要吹毛求疵,这卷宗是要面呈陛下的。” 覃叔扬登时明白过来,这是让他推诿,让宪台和三司做出头鸟,至于案件结果,自然是由天佑帝来判。 他赞同地点头道,“一面是皇子,一面是内阁首辅,咱们这些地方官员谁也开罪不起,叫他们都去陛下面前辩解。” “正是此意,这时候,只能用这法子试一下。”孔梓朝提醒他,“子仲兄,齐王还在这里,你回去后,审理此案多加防范,多加小心。”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覃叔扬道,“齐王说覃荃和十三帮谈妥了,会再运新药材来,让我好生护送。” “说起这个,我听说是覃荃和十三帮签过什么东西,你回去找找看。”孔梓朝烦闷道,“那批药材去哪儿了也没弄清楚,真叫麻烦。” “行了,事已至此,只能一关一过,急不得。”覃叔扬心里的重担卸去一半,站起身来,准备打道回合阳府城。 “我先走了,这里你多费心,还有,守正兄老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 孔梓朝没好气道,“都司大人赶紧走。” 第192章 众生挣扎 徐琬在外头碰见三七,还是早先的几面之缘,不过在病迁坊碰上个熟人不容易,便不可抑制地多聊了一会儿。 得知他是同温兆良来此治疫的,便油然生出一股敬佩之心。 更为重要的是,如今为徐庸诊治的,正是温兆良,还是徐庸亲自点的他。 徐琬一下便明白,恐怕是病迁坊的医官们都不想沾惹是非,恰好徐庸也不要他们医治,便纷纷躲远,由着温兆良折腾。 兴许上午来诊脉的那位医官是奉齐王命,来探查徐庸的脉象,好确认他的病情没有起色,离死不远。 三七在病迁坊挺受欢迎的,他能说会道,诙谐幽默,常常能把那些被瘟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病人逗得笑。 若说药苦没有蜜饯,那他或许就是病迁坊里的那颗蜜饯。 俩人此刻在一处帐篷里听个猎户说故事,讲的正是先前闹鬼致人失踪之事。 说是望县一名男子失踪后,其家人和县里差役四处寻找无果,谁曾想半月后,他进山捕猎,竟意外撞上了。 那人衣衫褴褛地在广袤森林里游荡,像只提线木偶似的,漫无目的地绕圈,瞧着甚是骇人。 旁边立刻有人道,“遇上鬼打墙了,定是有鬼叫他,他应了,就被勾走了。” 三七听得毛骨悚然,搓了搓泛起鸡皮疙瘩的脸颊,心说巢州这回死这么多人,魂多得阴司鬼差都勾不过来,往后起夜定要小心,绝不能随便回应人。 徐琬听得正起劲,问猎户,“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给拍醒,问他怎么到的那里,他只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我瞧他饿得瘦成一把骨头,也没什么力气,便亲自送他回的家。” “你这个不吓人。”有胆大的男子道,“我这儿有更吓人的,听不听?” 其余人摇头,只有徐琬狂点头,“听听听。” 不卖座也不要紧,男子兴致勃勃调整了下姿势,清了清嗓子道,“就去年,鬼刚出来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一户人家,不过现在都死光了。” “那家人拢共八口,上头老两口,下头两兄弟,两个媳妇儿,两兄弟各有一儿一女。” 他没点出名字,只是道,“某天那大儿子上山砍柴回来,莫名其妙病了,先是村里的赤脚大夫看,后头又送到镇上的两家医馆,都没治好,而且几位大夫连病因都说不出来。” “老两口就想,定是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是烧钱祭拜,泼水饭;又是去道观里求符纸符水,折腾一通,没用,那大儿子最后还是死了,听说死不瞑目,连眼睛都没闭上。”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讲,他歇了口气,继续道,“反正人死就要入土,办丧事儿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那死者的儿子不知怎么回事,落到塘里了,等发现去救的时候,早溺死了。” “一下连死两人,那老两口和大儿媳妇怄晕了,只有小儿子一家守灵,忙进忙出。” “到起灵那天,天还没亮,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通体发亮的黑猫,跳到灵堂的供桌上,也不怕生,就用那俩发光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人看,怎么撵也撵不走。” 他连比带划,讲得活灵活现,在场之人除徐琬外,皆是感觉恐惧。 “哎呦,老一辈说黑猫带煞啊,绝不能出现在灵堂里。” “这家人是造的什么孽,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了,这是来索他们全家的命啊。” 帐篷里七嘴八舌议论开,那人接着道,“后来,那大儿媳妇吊死,老两口也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了,就快过年那时候。” “那这么说来,小儿子一家应该是安然无恙的?” 男子摇头,“他们一家染疫死了。” 染疫死的要被集中焚烧,连尸骨都不能留,太惨了。 众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好好的家,竟这么戏剧性地散了。 “去年天师做法时,老两口还去求得仙符水,可惜不管用。” “我看那些天师就没多高的道行,去年做过法,今年怎么又冒出来了。” “哎,你这话就大不敬了啊。” 徐琬被惊住,这鬼怪法术如此高深,连天师都灭不掉它,若叫自己碰见,可怎么得了。 “你想什么呢?”三七叫她,“被吓着了,谁叫你非要听这个的。” 帐篷里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起来,三七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我堂堂男子汉,纯阳至体,才不怕这些呢。” 徐琬幽幽出声,“至纯至阳之体,鬼怪邪祟最是喜欢,大补。” 吓得他“嗷”一嗓子躲到她身后,小声念叨,“鬼怪勿缠,鬼怪勿缠。” 很快帐篷里又开始新话题——补种。 聊起这个,气氛陡然间变得比方才还要沉重,沉重得过分诡异。 在病迁坊,他们至少有吃有住,即使要交一点银钱,但终归在可承受范围内,出去后,面对冲毁的屋舍,泥沙覆盖的田地,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齐王是在同户曹商议法子,可那又如何,终归拗不过天道规律。 俗语说,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芒种早过了。 除非他能弄来赈灾粮。 但据以往朝廷赈灾的情形来看,没到闹饥荒饿死很多人那天,赈灾粮是别想有的。 看着各个愁眉苦脸,听着零落的叹气声,徐琬也似被灌下一大碗汤药,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舒服,她起身走出帐篷,三七跟出来,小声问,“你没事儿?” 太阳藏在云后,只露出一点余光,有些闷热。 病迁坊里永远充斥着药汤的苦气,时不时能听见轻轻的叹息和低低的啜泣,角落里传来孩童玩闹的嬉笑,仿佛有一道无形结界将两边划开,一处地狱,一处天堂。 天道之下皆为刍狗,圣人之下皆为蝼蚁,诚不欺也。 三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周遭,平静道,“老百姓很能活的,比蒲草坚韧,比野草耐踩。那句诗怎么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天灾人祸杀不死,他们就能生生不息,顽强地活下去。” 他好像能看透她的情绪,自嘲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要不都说草民、贱民呢。” “嗯。”徐琬吐出一口郁气,“道之中,众生挣扎。” 第193章 他养私兵 天色渐暗,饭菜香取代药味,病迁坊里的烟火气氤氲出温情,扶摇直上的炊烟承载着缥缈美好的愿景,那是心安的归乡。 饮食,人之大欲也,故而大过天。纵有千难万险横在面前,也不能不吃饭,这是深植在中周人潜意识里的生存之道。 天彻底黑后,病迁坊的光源照亮十里八乡,这个被废弃的旧校练场再次恢复往昔热闹。 直到此时,沈霄才带着阎照回来。 阎照窝着一肚子火,狠狠啃完两个饼,同徐琬抱怨,“你这个表哥,黑心烂肺啊。” 徐琬脸一僵,问,“他做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你叫他自己说。”阎照愤愤难言。 沈霄无辜脸道,“我没做什么啊,不过是那些差役嫉妒我能得姨父青眼,跟着个大官混,又瞧着姨父现下病了,没人给我撑腰,便处处给我使绊子,顺带指使阎叔干活罢了。” 沈霄朝阎照恭敬行个揖礼,“阎叔,他们是对我有意见,殃及你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阎照早已认清他的真面目,俨然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不买账道,“你要不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他们能殃及我?” 徐琬不必问就知道多半是沈霄又处处拱火,他那张嘴,惯会忽悠,别说人,鬼都能给他推磨。 她只得打圆场,让阎照消消气。 “都在啊。”温兆良和三七从外头进来,一个提着药箱,一个捧着碗药。 小帐篷里一下变得拥挤。 他拨开险些擦出火星子的沈霄和阎照,走到榻边道,“别围着跟墙似的,散开些。” 徐琬白日和三七确认过,徐庸苏醒须得借助温兆良扎针,也不知他医术是有多高深,总之见他从药箱里掏出银针,刺入几处穴位后,很快徐庸便睁开眼。 徐琬忙上前唤他,“爹。” 乍一看见徐琬,还听见她唤他爹,徐庸还以为在做梦,可接着又看见几个熟面孔,他才意识到不对,一面急着坐起来,一面抖着手,指着徐琬道,“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才骂出口,“胡闹!巢州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徐琬竖指嘘个不停,“爹,您息怒,是娘梦见您染疫了,放心不下,我才来找您的。” 徐庸躺一天了,浑身不适,挣扎会儿才坐起来,佯装生气道,“别说这些,赶紧给我回去!明日,不,阿霄,你待会儿就去找孔同知,让他安排两个人送她出巢州……” 他说着又担心不保险,怕出先前那样的意外,遂改口道,“还是送回上京。” 徐琬看他如此生气,一时不敢说话,忙将求助目光转向沈霄。 沈霄无奈恨她一眼,对徐庸道,“姨父,她来都来了,不如就让她留下来,她脾气犟,孝心重,已经知晓此地危险,哪肯独自回京,您打发不走的,再说她来时没遇上危险,不代表回去不会遇上,不若就跟着我们,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盯着她,护她安危,届时一道回京便是。” 徐庸张口就要反驳,惯会察言观色的三七立刻捧着药碗上前,“徐大人,您快喝药,这药得趁热喝。” 徐琬也忙跟着附和,“对啊爹,您快喝药,喝完温大夫还要给您施针呢。” 徐庸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在帮她说话,但沈霄所言确实在理,他只得暂时饶过她,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 侥幸过关。 徐琬朝沈霄递了个感谢和庆祝的眼神,沈霄一脸无语。 三七捧着空碗出去,温兆良开始下针。 阎照立在外围没出声,可徐庸还是看见他了。 “那位是……?” “哦,我师父,阎照。”徐琬赶紧介绍。 虽然拜师并非自愿,不过既然点头同意,就没有必要扭捏,师父就是师父。 阎照还是没说话,只双手抱拳行礼。 徐庸也忙朝他拱了下手,“不知阁下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所授何技?” “咳,我与师父相识于上京,他授我武艺。”徐琬生怕阎照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抢着回答。 “爹,您饿了,给您留有饭,我端给您。” 她想用一碗饭把此事搪塞过去,徐庸心知肚明她那点小九九,“端什么饭,没看见我正针灸呢。” 徐琬讪讪闭嘴,目光却望向阎照,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沈霄白日里已经套过阎照话,大概是知晓这二人相识同上京那个地下武场有些渊源,但见徐琬并不想同徐庸说实话,遂帮腔道,“姨父,这位阎叔身手不凡,或许能助我们一二。” 闻言,徐琬在一旁点头,“是啊是啊。” 阎照心说你们这样擅自决定,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于是他咳了一声,可惜被徐琬用更大的声音覆盖住,“爹,覃荃死了。” 没人听见他的反应,阎照无语。 徐庸皱眉问,“怎么死的?” “他和山匪被另一伙不知是谁的人给杀了,就死在官道上,哦对了,他好像留有遗言给覃叔扬,并且山匪身上还有东西。” “你亲眼看见的?”徐庸听她说得如此详细,瞬间脸黑成墨,“我就说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自以为认个师父,会点三脚猫功夫就能对付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你是想让我和你娘……” “好了好了,爹,我错了我错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徐庸眼瞅这丫头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主意大得很,一时又气又无奈,便狠狠瞪她一眼,“我是管不了你了。” “爹说的哪儿的话。”徐琬讨好卖乖,“您当然能管我了,您放心好了,我这辈子最惜的就是命,我知晓您和娘生养我一场不容易,我定然会顾好自己安危,决不会鲁莽行事的。” 不等徐庸说话,她又迅速跳到下一个话题,“不过爹,您为何要装染疫呢?” 徐庸彻底拿她没辙,气得吹胡子瞪眼,“没装,的确是染上了,只不过温大夫替我治好了。” 他慢声细语地解释,“之所以要装作没治好,也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俗话说,没有千日防贼的。齐王想杀我的心,不是一时兴起,染疫的法子不奏效,他自然会想别的法子。与其防不胜防,倒不如顺势而为。再说,我只有躺在床上,他才好放下戒心做他的大事。” 说罢,他问沈霄,“那些运出去的人,是死是活,你打听到了吗?” 沈霄道,“那些差役知道的也不多,他们只管送到青木岗,再由道观中人来接手。” 徐琬瞬间来了精神,“你们是说,齐王运人出去了?” 徐庸看她一眼,也不准备隐瞒了,“早先病迁坊中一些疫者病重而亡,死相可怖,齐王说恐灵怨重,普通的焚毁法许会适得其反,便交由道观中的天师,由他们作法后处理。” 这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中周以迷信者居多,圣上又个道教狂热分子,自然都觉得这样的理由很站得住脚。 加之渭西先前就出现过鬼怪作祟,故而不会觉得此举奇怪不妥或是小题大做,反倒觉得齐王考虑周全。 徐琬沉吟,“爹觉得里头有何问题?” “那些疫者皆为青壮年,齐王的说辞是,这样短命之人怨气更重,但温大夫曾暗中看过其中人的脉象,他们应当只是昏迷,陷入假死状态,并非真正死亡。” 判昏迷的疫者死亡,偷运“尸体”给道观的天师,布政司府衙调包的药材…… 一桩桩事件似乎可以串联起来,徐琬眸光霎时一亮,猜想道,“齐王是将他们暗中藏起来,再用十三帮的那批药材为他们治疫……” 这个假设的背后,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明明只是人为,听着却比下午的鬼故事更为吓人。 刚好进来听到这句话的三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沈霄点头,“我们是有这个怀疑。” 在场众人倏然沉默,徐琬神色肃然,“爹,他是要养私兵,我们必须要摸清他将那些人藏在何处。” 她说着弯腰摸了下鞋底边缘,徐庸道,“他很是谨慎,不好——” 话还未说完,只听“咻”一下,什么东西自徐琬指尖飞出,刺破空气一路冲出身后的帐篷,刹那之间,外面响起一记轻微闷哼。 徐琬冷着张脸,盯着命中方向。 徐庸张着嘴,“摸”字还未吐出来就惊得咽了回去,不可置信地望着自个儿闺女。 他忽然有点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宝贝闺女了,他记得她只会点三脚猫功夫啊,怎么拜个师就能这般厉害? 沈霄一脸淡然,压了压眼眸中的精锐光芒,若有所思。 温兆良和三七呆若木鸡,阎照抱胸哼笑,“徒弟,警惕性不错啊。” 第194章 毛遂自荐 徐琬看他,也不客气,“师父,别看戏了,赶紧出去看看。” 阎照冷笑一下,瞥她和沈霄一眼,语气十分不满,“你们表兄妹二人,倒真是使唤我使唤上瘾了。” 等他走出帐篷,里头的人才慢慢回神。 徐庸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喃喃询问,“你方才…你方才扔的什么?” “一个小暗器。”徐琬露出个温婉笑容,“爹,怎么样,这下您总该放心我留在此地?我定能保护好您的。” “你这、你这……”徐庸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女儿,因为担心他,便不远迢迢来寻他,还说要保护他,身为父亲,怎不感动。 徐庸眼眶微红,曾经那个会同他撒娇的娇娇女真的长大了。 他既欣慰于她有如此能力,又隐忧她会因此招来更大的危险。 可羽翼丰满的幼鸟不会再需要成鸟的庇护,寻常风雨已经无法伤到它,到它该独自翱翔天际的时候了。 前路是平坦是崎岖,尽头是福是祸,那都是她自己要走的路。 “随你。”他妥协,又不放心地叮嘱,“还是要牢记人外有人,须得戒骄戒躁,凡事不可强冒头。” 徐琬灿然一笑,“是,谨遵尊上大人教诲。” 阎照提着什么从帐外进来,所有目光立刻投过去。 大手抓着的是个不省人事的暗卫,被随意扔在地上,他道,“你准头不错,一击毙命,没法儿审问了,他身上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要紧的,这种人审问不出什么。” 所有人都看向地上那具尸体,却冷不丁响起一声“温大夫。” 徐琬含笑看向温兆良,“船在江上行,切勿乱动,当心落水。” “自然,自然。”温兆良与她对视,心有余悸般抹了把额头沁出的虚汗。 他是医者,自无惧尸体,他是被方才那快准狠的杀招给吓到了。 三七壮着胆子挪到徐琬身旁,小声道,“其实我们挺贪生怕死的,绝不敢乱来。” “嗯,我知道。” 徐庸既敢让温兆良帮着作假,又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讨论齐王之事,自然说明温兆良已经与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不过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徐琬朝他笑笑,“你别怕,我很讲道理的。” 三七松气。 沈霄仔细观察了下尸体,没发现出血痕迹,帐篷苫布瞧着也完好,遂问她,“阿琬,你方才用什么刺中他的?” 帐内光线不算暗,可他就是没看清,当然,也是她出手太快,连道影子都没有。 徐琬蹲下身,在那人喉间摸了下,旋即抽出来。 “喏,这个。”她拿到他们面前展示。 指尖捻着的,竟是根针,沾着血渍,足有半手长! 事实上,针刺入喉咙并不会马上死,但经她手的针被内力包裹,携着万钧之气冲断气管,因此才会当场丧命。 沈霄没来由感觉脖颈发凉,他拢了把衣领子,心说日后不能随便坑她,万一她六亲不认就惨了。 三七抑制不住敬佩之情,激动取代害怕,冲她眼冒星光,“太厉害了,一根针就能杀人,这就是说书唱戏里提到的绝世高手。” 而且还是在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就能直取其性命。 “这人怎么处理?”阎照问他们。 徐庸当机立断,“明日混在尸体里一起拉出去烧了。” “不过…”沈霄适时抛出个关键问题,“你们能确定…方才外头就只有这一个人在偷听监视吗?” 若是有人逃走就麻烦了。 “可以确定。”徐琬慢悠悠把针插回鞋底里,她的功不是白练的,已经熟练掌握听息辩位技能,她道,“除非远处还躲藏有人。” “远处没有。”阎照补充,“我方才看过。”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徐琬问沈霄,“表哥可知那些天师道士都是哪个道观的?” “应当就是巢州境内的道观,但不确定里头有没有其他道观中人。”沈霄道,“你莫不是想去道观里寻人?” “是有此意,谁运走找谁。” 徐琬对阎照道,“师父同我一道去。” 阎照哼了声,没搭腔,但可以默认为同意了。 徐庸沉吟一会儿,道,“我看可以一试。” 自家闺女一旦有什么想法,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他深知拦铁定是拦不住的,倒不如放手让她做。 好在如今见识过她的身手,虽不清楚她那位横空冒出的师父武艺多高,但定然在她之上,二人一道去,他也能放些心。 当然,不是他做父亲的舍得女儿涉险,实在是他们现在缺人手,不似齐王身边能人如云。 “那我也可以和你们一道去。”沈霄毛遂自荐,“我在巢州停留许久,对不少事都有耳闻,或许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徐琬拒绝,“表哥,你一个跟过我爹的差役突然消失,会引来猜疑的,你还是留下来照顾我爹。” “再说,万一遇到危险,我们还得分出精力保护你,若是没护好,我怎么同姨母姨父交代,不行。”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啊! 沈霄气得恨她,方才他那么帮她,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想去就让他去啊。”阎照难得说话,他人高马大地立在那里,拿眼缝睨着沈霄,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身手不够,脑子来凑,没准儿能提高几分胜算。” 这话听着真是不得劲。 沈霄知道他目的不纯,但此刻也顾不上计较,忙顺着话杆往上爬,“阿琬,不是我自吹自擂,咱们仨里,就属我脑子最好使,干大事不能光凭蛮力,得靠脑子,你说是?” 徐琬:“……” 真是给他点染料就开起染坊了。 阎照的心思,徐琬也清楚,他不是好心,他是存着私心,这俩记仇的,大有可能半路就得掐起来。 可沈霄说的也在理,多个脑子多条路子。 “行。”她道,“虽然你是我表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许生事。” 她的目光在他和阎照身上扫了一圈,警告意思很明显。 “放心,我不会的。” 沈霄保证,但这份保证是仅限于他不会主动招惹阎照,阎照若是要报复他,那他还是会自卫反击的。 第195章 入清君洞 自天佑帝将国师奉为座上宾后,便命工部在全国范围内大肆修建道观。 巢州境内有鸣山,此山中有座清君洞,素有盛名,且距青木岗最近。 此山山势陡峭,草深林密,只有一羊肠石阶小道蜿蜒而上,两旁设有土地神龛。 四周虫鸣聒噪,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冠,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厚织物,直将人闷在里头,让人一时分辨不出天是阴是晴。 徐琬、阎照和沈宵三人顺着那条小道拾阶而上。 崎岖山路的尽头转一弯,一道山门赫然呈现,红黄建筑依山而建,斗拱建歇山重檐屋顶,屋檐伸出深远,向上举折,加上鸱吻、脊饰,在苍松翠柏中若隐若现。 两扇雕刻有精美云纹和八卦图案的厚重木门紧闭着,门楣上方的匾额上题有“清君洞”三个大字。 竟关门谢客。 徐琬作势就想翻墙,沈宵制止她,“你这样胡乱闯进去,当心踩中什么阵法。” 那倒是,谁也不清楚里头有没有布阵,她修道还是个半吊子,对符篆派也完全不了解,可不能犯什么忌讳。 “那你有何想法?” “走正门。”沈宵示意她去拍门。 徐琬照做。 不多时,木门被打开条缝,一个年轻道士探出头道,“清君洞闭门清修,暂不接待善信香客,请回。” 徐琬不由看向沈宵,一脸“还是得翻墙”。 哪知沈宵慢悠悠走过来,手捏太极握,拿腔拿调道,“小道长别急,在下姓吴,南方人士,做的是药材生意,家资尚可,因家中亲眷皆虔心信道,是以逢观必拜。” “此番护送药材来贵宝地,听闻清君洞十分灵验,特诚心来此,想为巢州百姓添些灯油香火祈求神灵保佑,还望小道长行个方便。” 总之一句话,他要捐钱,若肯行个方便,大捐特捐也不是不行。 道士上下打量他一眼,没有立刻应允,而是道,“烦请善信稍候。” 门一下被关上,徐琬怀疑地看他,“能行吗?” 沈宵自信道,“你等着看好了。” 他随齐大儒游学时,没少逛道观,同以往的佛教庙门一样,都是大门朝钱开。 阎照看出他的用意,失笑一声,“难怪要一身绫罗绸缎才肯出门。” “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哪儿都是不变的道理。”沈宵取下腰间的折扇摇了摇,一副富贵公子模样,有些颐指气使的意味,“你们两个,一个做我护卫,一个做我小厮,正正好。” 徐琬和阎照:“……” 他倒会使唤人。 “不过,你有钱捐吗?”徐琬提醒他,“糊弄祖师爷可是会遭报应的。” “有自然有,不多罢了。”沈霄道,“心意到就行了,祖师爷不会计较的。” “那可未必。”阎照冷笑,“他们可全都指着祖师爷吃饭呢。” 沈霄瞥他,“我说阎叔,你干嘛非要跟我对着干。” 这俩人一路走一路掐,三两句话就能点着一个炮仗,眼见他们又要掐起来,徐琬赶紧岔开话题,“咱们进去之后怎么做?” “我负责说动观主让我们在此留宿,你俩负责找人。”沈霄想恐怕人未必会藏在道观里,于是补充道,“我再想法子去套套话。” “也好。” 道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个道士,他迈出门朝沈宵捏太极握行礼,“善信请随贫道来。” 他甚至都没分一个眼神给徐琬和阎照。 进门后,迈上几步台阶,复而出现宽阔法场,一座需两人环抱的三足铜铸鼎炉正升着袅袅烟气,紫烟背后是三清大殿。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的神像并排而坐,神圣威严,众弟子盘坐蒲团静修。 领路的道士将他们带至一处客堂,对屋中的道长行礼,“观主,他们来了。“ 观主瞧着年纪不太大,也可能是修道之人都是那般清瘦却不失精气神,故而显得年轻。 他与沈霄互相见礼,随后便在客堂中叙起话来。 徐琬和阎照没进屋,二人站在月台上四处观望,商量着哪里可能藏人。 “这道观保不齐有什么暗室,或者后山中有什么山洞。”徐琬望着屋檐下坠着的铜铃道,“师父,我有个主意。” “你快别有了。”她一开口,阎照就知道准是些馊主意,俩表兄妹净逮着他一个人使唤。 徐琬不高兴地看他,“你看你看,对徒弟这么不信任,徒弟这一路对你不好?还能害你不成?” 好倒是好,吃住不差,烟袋里的烟丝也是满的。 阎照斜眼睨她,“咱俩谁是师父,谁是徒弟,长幼不分,倒反天罡,用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为你鞍前马后,想都别想。” “……” 徐琬照常画饼,“那等回去后,我给月娘买一大盒荼靡香,怎么样?” “荼靡香不行,要雪中春信。”阎照狮子大开口,“我还要云烟斋上好的烟丝。” 徐琬表面通通点头,“没问题。” 心里却腹诽,还上好烟丝,也不怕抽死。 沈霄那边进展顺利,也不知他怎么忽悠的,观主一脸乐呵地陪他出来,还安排人带他们仨去休息,看起来谈的相当满意。 徐琬懒得过问他的忽悠过程,只道,“我和师父分好工了,我负责在观里找,他负责去后山找找有没有山洞。” 沈霄抻个懒腰,拍着扇子道,“你们分好工就行,我的任务完成一半了,我要去休息了,山路爬得我脚疼。” “……” 徐琬和阎照本是只分一间屋子,在沈霄这位主子的强烈要求下,多安排一间,二人才得以分开住。 天很快就黑了。 用过观中的斋饭,沈霄开始呼呼大睡,徐琬和阎照也在榻上躺着小憩。 “观主,他们都睡着了。” “看来是我过于谨慎了。” “那还用不用看着他们?” “不用,料想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一个走南闯北的药贩子罢了。”白日里的道长顷刻间变了面孔,拿出字条递给对方,“把这个给殿下送去。” “是。” 深夜里,竹蛉和绿金钟的叫声格外响亮,一轮浅浅钩月挂在天边。 月光照耀下,徐琬和阎照不约而同溜出客房,对视一眼,不愧是师徒,二人谨慎得很有默契。 入住道观太过顺利,太顺利往往昭示着有隐藏的危险。 晚上送来的饭菜,他们直接给倒了。 第196章 观后崖堑 果不其然,碗筷撤走后不久,门外来人探听动静。 此刻应当正向观主禀报。 原本徐琬是觉得清君洞与齐王勾结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下无疑是彻底印证猜测。 这样利欲熏心,为权势泯灭良心之人,天理难容,怎么可能修出什么高深道法,更别提会有什么厉害法阵和符篆。 连曾经那个持有玄铁法剑,看破原身短命的道士都拿她没辙,何况清君洞里这群招摇撞骗的道士。 想通这一点,那她就有必要去抓一抓那观主。 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简单直接有效。 然而还没来得及叫住阎照,他就直奔后山去了。 徐琬无法,只得独自潜去观主室所在的后堂,好在那位观主不是什么武艺高强之人,制服他不是难事。 不过刚摸到门口,就见一道士匆匆而出,一看就是要去做什么事,她当即便决定先逮此人。 徐琬直跟他出山门后才下的手,形快如鬼魅,那道士都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点住穴,塞了团什么布进嘴里,随后被提溜着带回客堂。 道士呜呜咽咽,想要挣扎着给观主报信,这三人分明不是什么走南闯北的药贩子,而是别有目的的身份不详之人。 奈何徐琬点住他的穴,他挣扎不了分毫,只能不停发出呜呜声,可惜这呜声还不如绿金钟的鸣声大,一点作用没有。 沈霄同徐琬、阎照一样,也没用斋饭,他在外游学一年,魑魅魍魉的手段见过不少,早就练就警惕心。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他虚睁开眼看去,月影下,有人提着东西进来,再仔细一瞧,那身形正是徐琬。 他一下弹起来,低声紧张道,“怎么了?” 徐琬没说话,只将人放下后,便立刻动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果真搜出字条。 道士干瞪着眼,绝望地呜呜个没完,没完成观主交代的任务,必定不会有好下场。 沈霄飞快凑过来,举着吹燃的火折子一照,字条上只有短短六个字——外人来,已转移。 看似虎头蛇尾,但显然,外人就是他们;至于转移,自然就该是那些偷运出的假死疫者。 “他是要给齐王报信。”沈霄笃定道,“幸而你拦得及时。” 道士心里一片冰凉,这位吴姓药商贵公子竟然知道齐王,可见就是冲着真相来的,观主大意啊! “看来你白日并未唬住那观主。” 沈霄不在意道,“死老道狡猾着呢,不然哪能做观主,还帮齐王办事。” 那倒也是。 “道友。” 徐琬难得友善一次,虽然手里举着那把镶宝石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架他脖子上,但语气很是温和,脸上甚至带点笑,“咱们其实算同道中人,当着祖师爷的面,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想要你命。” “只要你告诉我,你们把人转移到了哪儿,我就放过你。” 道士贴着刀刃,紧张地吞咽着唾沫,浑身无处不冒虚汗,心说对方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若说了,躲得过这关,也躲不过观主和齐王啊。 他不过是为混口饭吃才来的清君洞,哪曾想能抱上金大腿,运道好到他做梦都要笑醒。 孰料美梦一朝变噩梦,他纵是再想为观主和齐王做事,博个好前程,也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可以将你带离此地,慢慢用酷刑折磨你,道友应当不想体会酷刑的滋味?” 恐吓完照例要给个甜枣,徐琬循循善诱道,“咱们修道中人,也讲度其时而动。观主和齐王都不值得你如此卖命,你拜的可是三清天尊,别着相。你若实话交代,我会另为你择一处修行地,如何?” 道士不同死士,亦不同暗卫家仆,没有多么忠心耿耿,也不可能不怕死。 刀架颈侧,命悬一线。 他思忖片刻后,闭眼点了下头,徐琬扯出布团,随即听见他咬牙道,“贫道只知在道观西北角,你自己找。” 若是能拖到观主发现,他还能将功补过,若是不能拖到,他也用线索买到一线生机。 “挺聪明啊。”沈霄讽刺一句,他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想要再接着逼问,被徐琬阻止,“算了,暂且放过他,留着还有用,有条线索就行,我去找。” 她将布团重新塞回道士口中,接着一记手刀,把人劈晕,交给沈霄,匆匆出门。 清君洞紧靠山壁而建,西北角是一处荒废后堂,后门挂着锁,然而门口和甬道的杂草却被踩踏出清晰的印子。 徐琬翻上院墙,借着月色看清,山石壁在此分裂,形成一处嵌进去的石洞。 看来道士没说假话,只是人藏在这石洞之中么? 石洞入口狭窄,通道仅够一人穿梭自如,徐琬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漆黑洞中一下被过火光映照得亮堂起来。 脚下的路曲折不平,她举着火折子一路往前探去。 走了约摸半炷香,前方豁然开朗,隐见月色。 一路通向的,竟是一处崖堑,四周有草木遮挡,朦胧月色什么也照不清。 崖堑中还有路,不是自然形成,似乎是人行痕迹。 前方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像极巨兽张着嘴,只等吞下擅闯的猎物。 直觉告诉她,走下去就会找到想要的。 …… 阎照在后山一无所获,别说山洞,连个地洞都没有。 他回来就进了沈霄房中,原以为这小子定然吃了斋饭,昏睡着呢,却没想到进门看见他翘着腿悠哉悠哉地躺在榻上。 “阎叔,有收获吗?”沈霄不走心地一问。 阎照摇头,顺势问,“她还没回来?” “没有,她抓了个欲给齐王报信的人,问出人转移到道观西北角的地方,出去找去了。” 阎照道,“那人呢?” 沈霄脚尖点了点榻,“这下头睡着呢。” 观中此时很安静,窗外的月亮开始西沉,两人一个躺在榻上,一个坐在一旁的椅中,等着徐琬回来。 时间悄然流逝,那条崖堑似乎漫无尽头,不知能通往何处。 沈霄忽然坐直身子,模糊的俊脸上浮现一丝担忧,“阎叔,你要不去寻她,我怕她遇上什么危险。” “那你就不怕我走了,你遇上危险?”阎照嗤笑,“若是我们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忽悠那群道士,还有你榻下躺着的人,又该怎么解释?” 沈霄心里泄气,但嘴硬道,“本公子自有办法。” 阎照懒得戳破他那点可怜兮兮又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她能应付。” 徐琬武艺一直在精进,尤其内力,进步很快,寻常道士难是她的对手,阎照对此有信心。 沈霄闻言只得压下不安,“但愿她能尽快找到藏人的地方,赶回来。” 第197章 传信徐庸 溶溶月色下,崖堑中并非漆黑一片,而是透着幽幽墨蓝,徐琬熄掉火折子,循着痕迹一直往前。 虫鸣不歇,夏日的燥热彻底散去,只有深夜清凉的林风拂过肌肤。 走了许久后,隐约听见一阵水流声,而后便看见一点点似萤火虫的微弱光亮出现在远处。 她朝着那个方向疾行,在足以窥见全貌的地方停下,透过草木间隙,看清那是一处空旷无比的山洞,空间大到可以安营扎寨。 那些用树枝、茅草、竹篾编成的围墙,隔出一间间屋子,徐琬悄声摸过去查探。 屋里躺着许多人,瞧衣着模样,应当就是那些被偷运出来的疫者,而且还有道士在此留守,更加坐实他们的身份。 徐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无声撤离,返回清君洞。 临近鸡鸣时分,眼瞅着要到观中道士起来做早课的时辰,沈霄再也坐不住了,焦躁地催促阎照去寻徐琬。 尽管他亲眼见识过她杀人的功力,可不代表她能解决所有危险,若是不幸遇上什么机关陷阱,或是什么隐藏高手,完全可能被缠住。 阎照还是不打算走,他是不喜沈霄,但他也知道,便宜徒弟的表哥不能出事。 徐琬身手不错,也爱惜性命,向来信奉打不过就跑的原则,可沈霄不同,尽管他习君子六艺会些花拳绣腿,但离杀人自卫还差得远。 这观里道士的拳不是白练的。 阎照坚信徐琬能回来。 沈霄又气又无奈,只能念念有词地在屋里转圈,祈祷祖师爷开恩。 不知转过多少圈,房门外终于传来点动静,徐琬推门而入。 总算回来了! 沈霄神经线上悬着的那块巨石霎时落地,他心有余悸地围上去询问,“怎么去这么久,我还以为你遇上什么危险了。” 徐琬摇头,神色淡淡,“我找到人了,西北角有处裂缝,通一崖堑,崖堑直往西走,有个特别大的山洞,人就在那里。” 那处裂缝不易察觉,四周有松柏翠竹遮挡,只有站在那道后门处才能看见。 “太好了。”沈霄语声里压不住兴奋,“我现在就给姨父传信。” “你怎么传?”徐琬疑惑看他。 沈霄摸出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和信笺,颇一副有先见之明的神色道,“我借了大表哥的海东青。” 阮文谦那只海东青,是阮恒义送他的生辰礼,主要用于送信。 海东青不易得,且要熬鹰驯化,加之他在军营,偶尔会用它传些要紧信件,因此阮文谦很是宝贝。 徐琬不禁咋舌,“大表哥还真爱惯着你们。” 她说的“你们”,指的便是徐怀宁和沈霄,一个死皮赖脸跑到他手底下混前途,一个死皮赖脸借走他宝贝的海东青。 沈霄恬不知耻道,“大表哥一向悌爱兄弟。” 他写下要传给徐庸的话,卷起来,随后开窗,朝天吹一记哨,很快便有一只鹰隼盘旋着出现在灰白天幕上,俯冲落到窗边。 字条被塞入它爪上的小竹筒里,随着沈霄的命令,“扑腾”一声,张翅飞走,很快消失不见。 一旁的阎照开口,“现下人也找到了,你们准备怎么对付齐王?” 这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暂且还在计划。”沈霄道,“须得将齐王摸透才行。” “还要怎么摸透?”徐琬不理解,“他偷运疫者,偷换药材,为的就是养私兵,圣上不该猜忌他,严惩他吗?” “证据呢?”沈霄反问她,“那些疫者病情凶险陷入假死状态,再正常不过,他出于安全考虑,将人交给清君洞的天师道士,碰巧被他们治愈,乃救命的大功德,你如何证明是养私兵,而非蓄意诬告?” 那可是皇帝的儿子,比一品大员的地位还高,岂是能随便告的。 “至于偷换药材,当事人覃荃已死,那些药材究竟是不是十三帮的,已无从考究证明。” “你们或许不知道,圣上对齐王的态度比对任何一位皇子都好,即便将此事上奏,他也会听他的狡辩。” 天佑帝对齐王有着真正寻常人家的父子情,不会轻易猜忌他的,何况他还想将皇位传给他。 阎照拧眉,“那要怎么才算摸透?这里的事就不管了?” “那些人还活着,就证明齐王在渭西养私兵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他还会接着做。” 徐琬不由也绷着面色道,“你的意思是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点头,“咱们不妨设想,齐王既然在渭西养私兵,那会不会在别的地方也养了私兵呢?” 齐王吸纳的是灾民流民,先前有不少地方发生过天灾,在别的地方养私兵是极为可能的。 “那照这么说,得把这些都找出来才行?”徐琬急了,“斗他当真这么难?” 她还想借此干掉他呢。 倒也不是因为难才非要将那些私兵全找出来,而是因为还有别的用处,沈霄也是连忽悠带猜测才弄清楚,但他没法儿同他们说。 索性撂下句,“反正此事要听姨父他们的安排。” 有徐庸当借口,徐琬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不太懂官场之事,既然她爹选择这么做,就一定有这么做的道理。 但阎照不同,他直截了当地问,“找私兵和斗倒齐王有什么冲突?” 的确不冲突。 但问题是现在还不能真的将齐王弄下台,还需要他和梁示崇你来我往地周旋,还需要他将中周的积弊全都暴露出来。 若真要说,那话就长了。 沈霄简而言之道,“阎叔,那是圣上最喜爱的亲儿子,你觉得圣上会因为一些他认为是莫须有的罪名而贬他,罚他,杀他吗?” “即便圣上真的猜忌他,怀疑他,那也不代表他一定会动齐王。” 这里头不仅有情感考量,更有权力的考量。 阎照沉默着垂下头,还是徐琬接话,“那咱们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反正也不能做什么,再说那山洞多半也只是个临时驻地,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全部转移走。” 沈霄深以为然,“是该离开了。” 第198章 阎照出手 巢州治疫已颇具成效,这会儿宋钰操心的是灾后重建和补种之事。 户部下拨的赈灾银不过二十万两,前期已经花去好几万两,虽还剩三分之二,但用于重建屋舍,修补堤坝,还得精打细算。 当然,算账的有户曹和随行书办,紧盯流程细节的有孔梓朝,他只需抓大局即可,故而总能腾出时间精力来部署他的养兵大计。 在两道看风水的国师大人不负重托,挑中一处绝佳之地,既可修诸神观,又可屯私兵。 按宋钰的设想,清君洞那批人痊愈后,先行修筑工事,而后陆陆续续增补人力。 他从不奢望能一口吃成胖子,一步登临太和殿上的皇位。 天佑帝是很喜爱他,也的确想传位给他,可不代表他能以一敌众,抗衡朝臣世家,即便真封他做太子,他也未必能顺利登基。 他们各自都有心仪的继大统者,譬如他的那几位皇弟,譬如西南的晋王,总之不是他。 他的敌人不是皇位上的人,而是这些人。 对付这些人,务必徐徐图之。 当病迁坊送来消息,说徐庸的疫症开始好转时,宋钰毫不意外,他是想让徐庸死于疫病,但潜意识里又总存一丝怀疑,能被文兴帝和晋王看重的人,不可能轻易如他愿。 正是这份怀疑,让他坦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暗卫自请受罚,认为是自己办事不够仔细,才被徐庸钻了空子,侥幸逃脱。 下属有此觉悟,宋钰没理由不同意,让他完事儿后直接去清君洞。 徐庸在病迁坊住了一段时日,说不准私下和那些病患有什么接触,听到过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以他的性子和处事风格,必定会对他下令将患疫“身亡”的青年都送到青木岗,交给天师道士一事产生怀疑。 …… “咱们天亮就走。”徐琬提议。 沈霄道,“做戏做全套,把香烧了钱捐了再走。”“还有榻下那个,怎么处理?” 徐琬想了想道,“让他继续去送信?” “我看可以。” 徐琬将人拖出来,解开穴道,他似猛一下惊醒,大口喘了两息,而后忐忑望着三人,“贫道都说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没找到不怪贫道啊。” 他瞧三人神色皆不大好,料定他们是无功而返,人或许又被转移走了。 “放心,我们没怪你,你可是立了大功的。” 大、大功? 道士微微发懵,很快便明白过来,他们找到人了。 也是,那里本就不难找,修建道观时发现那条裂缝崖堑,之后没有加以改建,若是设有迷宫岔路,他们未必能这么快找到。 他一时有些慌张,忙对徐琬道,“贫道既然立了大功,是不是该兑现承诺,给贫道另找一处修行之地?” 他此刻只想赶紧逃离这里,离得越远越好,远到不会被齐王和观主发现,远到他能安稳度过下半辈子。 “可以,但我还没找好,怎么办,要不你跟着我们?边走边找?”徐琬说罢,还贴心地给出第二种选择,“或者你继续去送信,我们不会告发你,他们应当也不会发现。” 道士将头摇得比拨浪鼓还猛烈,“不不不,贫道跟着你们,贫道跟着你们。” 他是想让他们放他一条生路,但不是让他继续去给齐王送信,继续留在观里,他不会演戏,不会骗人,一定会被识破的,那下场他想都不敢想。 他只是个披着道士外袍的普通人罢了,没有通天本事。 进清君洞近两年,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不会占卜算卦,不会祈福驱邪,就连打坐都犯困,唯一会的,就只是看懂一点点道经。 当然,放在往常,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清君洞本就是为钱权服务的道观,干的都是些敛财勾当,故而不会有人苛责他的本职能力,他也从不觉得做个假道士有什么不好。 可眼下他却后悔,若他是个真道士,说不准齐王和观主能看在他有几分真本事的份上饶他一命,又或许他根本无需惧怕他们。 他这会儿无比痛恨观主,为何不用信鸽传信,非得要人送,白耽误功夫不说,简直就是亲自将把柄往对方手中送,害得他陷入如此境地。 …… 外头天蒙蒙亮,清君洞观主见到齐王的暗卫时,还纳闷,昨夜才派人送去消息,不过两三个时辰,对方就到了。 也太兵贵神速了。 两人一对话,暗卫才知清君洞来了位要捐香火钱的药材商。 前脚徐庸病情好转,后脚就冒出这几个人,怎么看都觉得可疑。 当即便要到客堂询问底细。 而客堂沈霄房中,沉默一阵的阎照终于开口,“徒弟,心善可不是什么好事。” 杀不了齐王,总要杀一两个他的人。 要不然他这一路苦心巴力的,什么也捞不着,也太说不过去了。 徐琬看他一眼,“我知道。” 她隐约感觉,他同齐王之间是有仇怨的,然而他又心甘情愿为齐王组建地下武场,其中目的着实令人费解。 不过他说得对,此人算起来是齐王的爪牙,又见过他们,确实没有留的必要。 明明都松口了,这死壮汉非要横插一脚阻挠,道士心里气得吐血,抓着徐琬衣摆求饶,“道友、道友,贫道在这观里只为求口饭食而已,还请看在祖师爷面上,放过贫道。” 徐琬叹气,她不是不能杀,只是修道总归不适合滥杀。 就像他所言,为一口饭食,又是跟着身为皇子的齐王,谁也不能说他就是坏人,就是该死。 瞧他这般求饶,她还真不好下手,若是他肯和她拼个死活,她杀他也就顺手的事,无需纠结。 “师父,要不你来?” 阎照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就是假正经,杀个人还讲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掉书袋的话,徐琬略感意外,讪讪一笑。 师徒二人旁若无人地闲聊着定他身死,霎时令道士如坠冰窖。 向来生机都是搏出来的,而非求来的,他立刻扭身往外闯,大喊“救命”。 几乎同一时间,阎照出手了。 他只差半步就能扑到门闩上,却被一股气流击中后背,那气流在空中看似轻柔,实则凌厉如剑,冲入体内后崩如千万碎冰凌,散化无形。 紧接着人便仰躺倒地,双目大睁,满眼不甘,口鼻流血。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沈霄看得惊心骇目,心里顿时后怕不已。 徐琬的震惊程度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此刻才见识到阎照真正的实力。 那么在夔九,或者说地下武场的满级高手面前,她的实力还根本不够看。 复仇之路任重而道远。 “不好,有人来了。” 沈霄蓦地出声,猛然如临大敌。 门外院中传来一阵明显而急促的脚步声。 徐琬和阎照齐齐皱眉。 第199章 清理门户 下一瞬,门轰然一声被破开,刚好盖住地上的尸体。 光尘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个魁梧男子,劲装长剑,身后还跟着观主与一群道士。 徐琬瞳孔猛然一缩。 她认得他——那个在月亭山脚要杀她的人。 他竟受的是齐王的命令。 难怪那时郑明锐是那样的反应。 几乎电光石火间,她就联想到,齐王不止与清君洞有勾结,甚至与太清宫的国师都有勾结。 那么他将国师安排在天佑帝身边,甚至谏言修建诸神观又是为何? 此刻来看,天佑帝沉迷修道,极可能是他蓄意设计,而修诸神观,也绝非是为镇压邪祟。 齐王存着滔天野心。 门外之人既不问底细,也不开口废话,同是习武之人,大致能察觉出彼此是个什么路数。 他直接抽剑欺来,身后的观主与道士也瞬间反应过来,纷纷跟着冲上来。 “师父,我来对他,你护好我表哥!” 徐琬握紧从袖中滑出的匕首,挺身而出,与其缠斗起来。 这可是难得的实战机会,从前她打不过他,如今再战,正好测测她的水平到底精进到何种程度。 阎照不知她与此人有些渊源,但乐得看她与人过招,索性一面观战,一面闲适地出招逗弄那些道士。 至于徐琬交代他要护好沈霄,他是左耳进右耳出,碰上这种报复的好机会,不用是傻子。 沈霄也没指望阎照会护他,他才不会坐以待毙,自个儿抄起把椅子自卫,谁敢朝他下手,他就对着谁哐哐一顿砸。 房内一片混乱,桌椅窗榻无一幸免,连墙上挂着的箴言都被扯掉在地。 徐琬与那暗卫打得热火朝天,一把短小匕首与长剑相比,缺点明显,但在她手中是既可攻也可守。 两道内力之气横冲直撞,气流外溢,仿佛要撕裂空气,剑花在极快的招式中翻飞如浪,铁器碰撞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 “徒弟,攻他下三路,卸他手中剑!”阎照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指挥。 徐琬一点就通,她身形灵活,立刻佯装一个弹腿,实则持匕首反身朝他下腹攻去,划中他右腰。 男子猛地退后两步,拉开距离,没曾想她紧咬不放,翻身而上的同时,匕首划过剑脊,卡住剑格。 落地瞬间,抬脚踢中伤口。 腰间一吃痛,男子持剑的手不由微微松开,徐琬瞅准时机,一个用力将长剑夺过来。 瞬息之间,局势彻底扭转! 只听噗呲一声,她双手反握剑柄,剑尖利落地没入对方胸口,直直贯穿身体。 徐琬唇边泛起一丝轻快笑意,昔日不敌的对手,今日未必不行。 她猛地抽剑,鲜血顺着剑锋飞洒而出,在空中抛出一道优美弧线。 男子捂住胸口汩汩外涌的血,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声,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无力晃动两下,沉闷倒地,似块巨石砸进在场观主和道士的心中。 他们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和万分惊恐,谁也不会料到,齐王的暗卫竟死了。 要知道他武功十分高强,寻常人难是他的对手,此刻却死在一个身量体型都小于他太多的人手中,实在太过震惊。 观主整个人都麻木了,他身旁的道士全都往后退缩,一面呈防备姿势,一面不约而同看向他。 脑子里只剩一个疑问——怎么办。 照他们的能力,根本无法擒住或杀掉这三人。 房中静得可怕,似乎能听见紧张急促的呼吸和不安的吞咽声,血腥气随着大白的天色,昭示着一场即将而至的屠戮。 徐琬右手持长剑,冷笑着看向众人。 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面绽出红梅,诡异又美丽。 观主猝然回神,壮着胆子大喝,“清君洞乃朝廷所修,礼部造册!你们胆敢杀人!” 他的先发制人并未吓到徐琬和阎照,沈霄甚至冷冷开口,“恶意敛财,私吞香火钱,豢养暗卫,意图造反,加起来都够你们死一万次的。” 这些半路聚头的假道士对中周律是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只知道自个儿做的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听沈霄如此说,当即瑟瑟发抖起来。 没有人不怕死。 “胡说八道!”观主声势不减,“尔等这些土匪强盗莫要在此含血喷人,贫道要告官,要上奏陛下!” 他说着就往外冲,徐琬面无表情地抬剑一拦,吓得他硬生生刹停脚步,只再往前半个指节,脖颈就要被削出一道口子。 “陛下若是知晓你们与齐王行谋逆之事,定叫你们生不如死,不留全尸。” “别废话了。”阎照不欲浪费口舌,直接在后面使气一推,那观主一个扑摔,撞上锋利剑刃,跪趴在地,漫出一片殷红血液。 领头羊一死,那些假道士立时方寸大乱,六神无主地跪地求饶,然而阎照一个也没放过。 适才没出杀招,不代表他不会杀他们。 等人都清理完,阎照自嘲地问,“徒弟,不会嫌师父心狠手辣?” 徐琬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淡道,“怎么会,无毒不丈夫,再说,这就是他们的命,不过一群披着道袍的走狗,师父此举,自然是算替祖师爷清理门户。” “……” 沈霄无语笑了,“一个心狠手辣,一个假模假式,你们倒合该是师徒。” “那是。”阎照颇为自得。 徐琬自顾自割下片尸体上的布,擦干净血渍,又捡起剑鞘收好,问他俩,“咱们走?” 沈霄点头,“走,回去找孔同知来善后。” “善得了么?”徐琬表示怀疑,“齐王还在呢,他一个同知能有什么话语权。” “齐王最近忙着呢。” 徐琬恍然,心底那点小心思冒出来,“那要不,咱们找找这观里有没有什么宝贝?” 虽说观里的都是些假道士,但未必没有收藏什么辅助修炼的法器,有没有用暂且不论,先收为己有再说。 “我说徒弟。”阎照看穿她的心思,一边拿烟丝往烟锅里塞,一边道,“这观里算得上宝贝的,就那些香火钱,钱才是真道理,别的都是糊弄人的,当不得真。” 他一夜没睡,还动手杀人,急需抽几口烟提提神。 “我看你还不如干脆想法子去管皇帝要几颗灵丹,没准儿能立马成仙。” 他说罢,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吹燃后,点起烟丝,心满意足地抽了一口。 嘲弄的语气让徐琬歇了搜找宝贝的心思,将关注点放到灵丹上,她问沈霄,“圣上的灵丹不管用?” 要真管用,怎么可能总生病。 沈霄弹她脑袋崩,“想什么呢,当然没用。” “……” 第200章 缉拿刺客 “托殿下的福,臣好多了。” 病迁坊小帐篷里,徐庸靠在榻上,精神不错。 宋钰端坐在榻边的椅子里,笑容温和,“那就好,看你身体无恙,本王也放心了。如今巢州瘟疫虽控制住,但还有许多灾后事宜要处理,本王实在忙不过来,徐侍郎可要尽快好起来啊。” 徐庸拱手,“是,臣定尽快痊愈,为殿下分担。” “嗯,你也不必心急,本王已交代医官,让他们密切关注你的病症,一切以身体康健为重。你是父皇的重臣,此行染疫,是本王没有照顾好你,本王愧对父皇的信任交代。” 宋钰很是自责,不禁让徐庸心里犯起嘀咕,莫非会放过他不成。 表面言语慌乱,“殿下万不可如此说,臣染疫全赖自己不够谨慎,有愧陛下重托。 “过去的不提,日后你与本王都要当心。”他说罢,岔开话题,补充来意,“前几日发生件事,你那时病情凶险,一直昏迷,本王便没差人告知你。” “官道上的山匪不知被何人尽数剿灭,布政使覃荃也死于其手,临终交代剿匪的是梁首辅的人,不知从何处得来本王府中令牌,意图嫁祸给本王。” 徐庸佯作吃惊,“阁老何故如此?” “本王不知。”宋钰眉头一皱,似乎颇为烦恼,他问徐庸,“徐侍郎作为梁首辅的直系下属,可知他对本王是否有什么偏见误解?” 这话摆明就是认定梁示崇嫁祸,但徐庸并不顺着他的话说,“阁老平日庶务繁忙,所言所行都是围绕陛下百姓。他曾言,为臣之道,非谋上位,乃谋天下;非求显名,而求百姓安宁。朝臣官吏,不可溜须拍马,沉迷揣摩上司心思,而应以民为本,辅佐君王,为国为民谋福祉。” 言外之意,梁示崇此前并不关注你,更别提有什么偏见误解,至于我,无论在谁手底下当差,沾的都是君恩,只揣摩陛下的意思。 那些话无论是不是梁示崇说的,都有益无害,徐庸是张口就来。 “殿下说覃荃临终指认阁老,臣单凭此言,万万不敢妄断,您与阁老在陛下心中何其重要,怕的就是有人故意离间殿下与阁老。” 他言辞恳切,就差声泪俱下了。 宋钰看他片刻,紧绷的神色忽然一松,“嗯,经你这么提醒,本王也觉得凶手或许另有其人,梁首辅乃中周肱股之臣,三朝元老,没必要行此恶事。” “是。”徐庸附和他,“殿下为人行事,巢州官吏百姓皆有目共睹,岂是一个栽赃嫁祸就能污蔑的。” “好,不怪父皇看重你。”宋钰看起来被他哄开心了,“若中周朝臣官吏人人都如你一般,善思会辨,讲求原则,那就真正天下清明了。” 徐庸受之有愧,“殿下谬赞,臣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宋钰笑笑,起身告辞,“好好养病,本王等着你。” “臣恭送殿下。” 他一走,身后的护卫跟着鱼贯而出,帐篷一下就空了。 徐庸靠在榻上,皱眉琢磨起宋钰的用意,他已接到沈霄的传信,宋钰运走的那些假死疫者都还活着,就藏在清君洞。 帐篷外,宋钰回头看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他倒是低估这位吏部侍郎了。 安插在此监视的暗卫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见尸首,可见他身边也有武艺高强的护卫。 “殿下,前两日来了外人,说是徐大人的家仆。” 那位替徐庸诊脉,与徐琬撞个正着的医官此刻跪伏在他面前,恭敬回禀。 “不过听说人已经离开,返回上京了。” “家仆……”宋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突然笑起来,语气阴狠道,“什么家仆,那是刺杀本王的刺客。” 说到此处,他立刻派出一队暗卫前往清君洞,还命人根据医官的描述画出徐琬和阎照的画像,要求孔梓朝缉拿。 徐琬等人行至半道,阮文谦借的那只海东青也飞回来了,扑棱着翅膀停到沈霄肩头。 竹筒里是徐庸送来的信——让他们别回病迁坊,即刻启程离开。 宋钰突至病迁坊探望,必然会发现安插的眼线已经消失不见,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近来出现在病迁坊的生人。 徐庸只能让他们尽快离开。 他作为钦点的巡按御史,刚经过染疫,宋钰应当不会再暗害他。 而且那番话的用意,一来卖个无辜,探探他的态度,二来回上京后必会和梁示崇对峙,届时还需要他说话。 如此看来,他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除非齐王抓住徐琬和阎照,安些莫须有的罪名,譬如刺杀他,又或者是偷走什么要紧东西,以此引火,烧到他身上。 因此,此刻最危险的人,是徐琬和阎照。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徐琬和沈霄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去舒城。” 徐庸已醒,齐王定然料到他会通风报信让他们逃走,必会在离开巢州的各个要道关口设闸,或是命人蹲守,又或者沿途搜捕。 不会有人想到,他们不仅不逃,还敢躲到齐王下榻的舒城里。 幸好那时蒙着面,医官和病迁坊的人都没看清他们的长相,仅凭画像中的眉眼,根本就分辨不出是谁。 于是三人放心大胆地到酒楼胡吃海喝,顺便探听消息。 洪水退去,瘟疫控制住后,巢州各个县城的商业已恢复六七成,行走在外的商贩客人不少,日子似乎又回到灾前。 沈霄饿狠了,只顾埋头吃菜,徐琬吃着吃着,忽然看向窗外的长街,神情冰冷。 阎照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队人打马而过,中间的正是齐王。 身姿挺拔,风流倜傥,满身天潢贵胄的气质,无人不为之驻足。 阎照问她,“齐王好看?” 她摇头,抬起左手做出个射箭姿势,闭上右眼,顺着左食指的方向校准目标人物,“我在看…从这里用袖剑射他,能不能一箭毙命。” “别想了,不可能的。”阎照给她浇冷水,指了指齐王身旁的人,“看见那些人了么?全是高手,你的箭连他头发丝都擦不到。” “唉。”徐琬无奈作罢,左手改为杵着下巴,了无生气地问他,“师父,你说我去学画符下咒怎么样?” 阎照露出疑惑神情,他越接触这个便宜徒弟,越会被她脑子里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给惊得半天无语。 “既然武力伤不到他,不如借助神力。”徐琬慢条斯理地解释,“譬如诅咒他喝水塞牙,走路摔跤,满身毒疮,不能人道,断子绝孙,无缘皇位,千刀万剐,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阎照:“……” 他表情一言难尽,“你先前不是说,人各有道,唯己渡己,不能指望神仙么?” 徐琬深深叹气,“这不是渡不了了么?” 她忽然有些泄气,不似以往那样自信满满,等她能以一敌十,打败夔九和地下武场那些满级高手,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太慢了。 “哎,你这样可不像我徒弟。”阎照给她打气,“你要这样想,他总有落单的时候,总能等到的。” 第201章 暗藏机锋 徐琬、阎照和沈霄躲进舒城,一来不放心徐庸,想暗中护他周全;二来想知道清君洞那些尸体被发现后,齐王会如何做。 现下齐王以刺客为名,四处搜捕他们,如此危急关头,沈霄竟十分有胆子去找孔梓朝。 也是这时,徐琬才知道,原来孔梓朝、覃叔扬和她爹是一条船上的,都是晋王的橹手。 孔梓朝将他们安排在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后,假借有道士下山告官,火速带上亲信差役围住清君洞。 彼时宋钰正在看工曹绘制的治巢湖和濡须水的水利工程图,得到消息后也立马带人赶过去。 道观后那些人是他在渭西发展的第一批私兵,人数是不多,却极其重要。 而且清君洞是个很好的据点,如今被毁,他怎能不急。 事实上,孔梓朝就是特意在清君洞等他。 那观主所言不假,清君洞的确是礼部下属道科负责,建造信息记录在册。眼下发生如此大的命案,他一个同知不知会齐王说不过去。 只是等宋钰赶到时,现场打斗痕迹已做过一番改动,他的暗卫成了罪魁祸首,藏在崖堑中的人也被搜了出来。 观主在世时,孔梓朝不好带差役私闯进来搜查,如今发生命案就不一样了,就算掘地三尺也是理由充分。 这些“私兵”早先被威逼利诱过,此刻又被孔同知解救出来,一时还有些发懵。 他们说道士曾透露,是齐王救的他们,要留他们为齐王办事。 “大胆!”孔梓朝当即破口大骂,唾沫横飞,“一群驴头猪脑,是非不分,竟敢污蔑齐王,都不想要脑袋了?!” “旁人随便挑唆两句就当真,幸得齐王容忍大量,宽厚待人,不与你们计较,否则非叫你们都去吃牢饭!” 众人被骂得狗血淋头,惶恐瑟缩。 宋钰铁青着脸看他又唱又跳,孔梓朝浑然不觉,反倒一脸忠心又为难的表情看着他,问他讨主意。 “本王看,孔同知定案子未免定得太过随意。” 宋钰被气恼了,他实在没料到孔梓朝动作这么快。 前脚派出的那些暗卫不仅未来得及善后,甚至连消息都没来得及传给他。 不过他也因此确定,做下这一切的就是所谓的徐庸的“家仆”,而孔梓朝和徐庸的家仆显然已经通气。 很好,这俩人联合给他排大戏,致使他费尽心思在巢州种下的势力就这么堂而皇之被铲了。 宋钰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孔梓朝却不以为意,“殿下,下官是依据这案发现场定的,这清君洞说是为他们治疫,实则就是私自关押,若真为治疫,舒西就有病迁坊,何须将他们藏于道观后的崖堑内。” “依下官看,他们定是存着什么不能为人知的目的,说不准会危害江山社稷……” 他说到此处,分外担忧道,“江山社稷重于一切,殿下切莫被他们的道士外衣给蒙蔽了啊。” 宋钰冷冷看着他,平日里温润的笑容此刻怎么也挤不出来,“那么孔同知认为,他们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杀他们的凶手又是何身份?又为何要杀他们?” “这…下官还需要查一查。”孔梓朝装起糊涂,语出惊人,“殿下,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邪祟附体杀人?先前本就闹鬼,此次大灾又死去不少人…鬼怪邪祟不知增加多少…”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没准儿是那些野鬼邪祟又蹿出来作乱了!” “荒唐!”宋钰镇定的神情都险些快维持不住,咬牙骂他,“你这同知当得好啊,这现场显然是人为,你却扯什么邪祟,孔梓朝,你就是如此上蒙陛下,下欺百姓的?” 一顶欺君大罪的帽子眼看就要落头上了,孔梓朝立刻跪地喊冤,“殿下,下官只是猜测,万不敢如此草率下定论啊。” “是您先前说那些染疫身亡的青壮年积怨颇深,恐寻常焚毁之法适得其反,才让天师道士接手处理。下官、下官只是顺着这个思路猜测一番,有不当之处,万望殿下恕罪。” 孔梓朝心说,先前你用此借口偷运疫者,那现在我也可以用同样的借口回你。 他就要定性为邪祟附体杀人又怎样,若是不同意,那就翻筐倒箧,一查到底。让圣上和内阁好好看看,工部在全国修的那些道观,奉的究竟是普世神明还是贪婪恶鬼。 届时谁都落不到好,但吃亏最多的定是你齐王。 看似软和卑微的态度和话语里,暗藏机锋。 宋钰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小小同知也敢如此威胁他,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 若不是巢州官僚体系变动,赈灾还需要人手,他真恨不得立刻除掉孔梓朝这个滚刀肉。 你同他扯东,他同你扯西,胡搅蛮缠,偏偏每次都能抓住关键,以“理”服人,让宋钰不得不作罢。 孔梓朝有阻止火烧灾民的功劳折过,要想动他就得新安罪名,但此人说话做事极为谨慎,轻易找不到错处。 且他家底薄弱,人丁稀少,只有发妻和老母,没有子嗣,随时可以拼命。 凡事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打赤脚的,干什么都舍得一身剐。 他有时是真羡慕他那位远在西南的皇叔,有如此赤胆之人做刃尖。 宋钰在心里问候一遍孔梓朝祖宗十八代,才压住怒火,冷声道,“孔同知既有高见,那本王便不插手了。” 孔梓朝不觉有他,腆着笑脸应承,“殿下还有诸多要事要忙,此事尽可放心交给下官,定办得周全妥帖。” 好一个周全妥帖。 宋钰看他装的那副谄媚样,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不过想想,两道这么大,舍掉一个清君洞,还有其他地方,没必要掀翻桌子。 再者覃荃死了,还得另外安排人到渭西,他没那么多精力和这块滚刀肉瞎耗。 而且徐庸病好了,又多一个和他作对的。 罢了,等日后,再寻个机会除掉此人便是。 宋钰皮笑肉不笑道,“孔同知既如此当仁不让,那本王抓刺客一事,也劳烦你多费心。” 孔梓朝摆摆手道,“殿下言重,都是下官职责所在。” “不过殿下……”他突然凑近道,“下官怎么听说您要抓的刺客是徐大人的家仆啊,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况且那画像蒙着脸,不清不楚的,也没法儿分辨真人啊。” 他神色语气甚是为难,一脸“你们两位都是我的上峰,你们闹误会,可别拿我开刀”的表情。 宋钰看他,“徐庸同你说,那是他家仆?” 孔梓朝急忙否认,“没有没有,徐大人只说过有家仆到病迁坊给他带话,下官是听底下人说,那画像中人就是照着徐大人家仆画的,这才出言询问,没有旁的意思。” 宋钰眯了眯眼,冷道,“你只管照办就是。” “是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宋钰最终带着一肚子火离开了清君洞,他在渭西的收获没达到预期,自然有所不满。 但仔细一想,似乎这样才合理,不论是晋王的人,还是梁示崇的人,都不是吃素的,他要真把什么都办成了,那才是真奇怪。 第202章 召他回京 宋钰清楚徐庸不可能养暗卫,他的家仆护卫更不可能杀得掉他的暗卫,是以他猜测对方极可能是他皇叔派来的。 两人同样韬光养晦多年,如今正面对上,像是野兽被激出原始兽性,血液里涌出一股争强斗胜的兴奋。 他很想知道,当年被不少朝臣拥护看好的继承者,令他父皇忌惮至今的威胁者,与他相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至于抓不抓得到人,他根本就不关心,只是心里面气不过,想给孔梓朝找点事做,顺便找由头惩治他罢了。 真要抓到人,也做不了什么。 他那位皇叔命好得很,文兴帝是没传位给他,却让他节制西南三道兵马,默许他做个土皇帝。 寻常藩王都要按规矩回上京祭祀、朝贺,逢召必回,但晋王被文兴帝特许自由出入上京。 虽然自由出入只包括他本人及其家眷,不包括兵马武器,但这待遇也太过特殊了。 若非如此,天佑帝也不会至今都没寻到下手机会,因为他的圣旨召令,对晋王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人不回来,什么阴谋阳谋都没用。 在他的地盘,连派刺客暗杀都成功不了。 说到底,也怪天佑帝当年一心想要皇位,没想到文兴帝会给他留这么个大隐患。 文兴帝当时怎么说的? 他说,“按理,晋王才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朝中多少人属意他,你不是不知道,但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皇位给你。可他打过那么多胜仗,朕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把西南给他,让他替你守着。” “你可千万别怪父皇没有全留给你,你们于朕而言,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不想你们兄弟二人反目成仇,朕只希望你们能永远和睦,勠力同心,守好宋家的江山。” 这席肺腑之言霎时将天佑帝感动得无以复加,满脑子都是父子情,手足情,压根没深想日后会有多难除掉晋王。 刚开始,晋王在西南格外低调,似个闲散王爷,但渐渐的,他在西南做的利民之事被传出来,常见如铺桥修路,不常见如重视农业与工业,并将二者结合。 譬如今年司农寺大力推广的磷矿炼肥就是从西南来的。 任何朝代,任何阶级,脱离不开的最本质的需求还是粮食,于是土地变成掠夺的重要资源。 看起来,和平年代,农业对于朝廷和社会的效益,没有商业、工业带来的效益多;但一旦发生天灾战争,商业工业停滞,扛起大梁的还是农业。 也因此,晋王在民间颇有声望,更别提,他在西南三道还做下其他利民之举。 不过为了权利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宋钰相信,他会做得比天佑帝好,无论是与晋王,还是梁示崇,亦或是其他敌人,他都是胜出一方,都能走到最后。 虽然这次徐庸没死,清君洞也被端了,但他还是做成一些事。 比如巢州治疫赈灾的功劳,比如利用覃荃和十三帮签约,再比如,他给所有人都找了不痛快。 这样看,总归还是有收获的。 …… 徐庸装完病后,开始积极配合齐王办事。 因着清君洞那桩事,宋钰没想着再把徐庸怎么着,一心扑到庶务上。 说到底,争权夺利的前提还是要民安。 眼下,治理巢湖和濡须水的水利工程要修,灾后的屋舍要修缮,水稻是没法儿补种了,但可以种其他不太挑季节的作物。 芜菁就是个很好的选择,既没有错过种植时间,生长期也短,更不需要什么精细的种植方法。 《齐民要术》有云,“芜菁根,干之,蒸食之,又甜又美,可以当谷。凶年,一顷,食百人。” “七月初种之,一亩用子三升……漫散而劳,种不用湿……既生不锄。” 而且《后汉书》中《桓帝纪》曾记载:“(永兴二年)其令所伤郡国种芜菁,以助人食。” 由此可见,种芜菁是可以在灾荒年救饥的。 还有就是,地里的茶树桑树被毁坏不少,要重新种植养护,毕竟这两样牵涉到巢州重要的经济来源。 这个时间,刚好可以养一批秋蚕,吐丝是比不上春蚕,但总比没有好,产些生丝卖,也能有些收入。 徐克寅从前做县令时,徐庸跟着学过不少工事农事,虽不算精通,但大体知晓一些。 因此灾后复兴之事,便由他和工曹、司农卿等一起商议,拟出章程,马不停蹄送回上京,报给内阁,还要户部再批些银子下来。 这头宋钰带着官吏闷声干大事时,梁示崇也没闲着,给他添了把火。 不止让巢州乃至渭西的百姓称颂齐王,还得让上京的百姓称颂,甚至要让全中周的百姓都知晓宋钰是如何体恤爱民的。 最好让他们喊着立齐王为太子。 等民望将他高高架起,才有机会将他摔死。 而自古,民望太盛的皇子大都容易招猜忌,毕竟年老体迈的皇帝都不想皇权旁落,拱手让出皇位,哪怕是亲儿子。 但看天佑帝沉迷修道的样子,和对齐王的喜爱程度,怕也不会起什么猜忌,只会欣慰自己的亲儿子,短短时间进步神速,将差事办得漂亮至极。 覃荃虽死,程勖案还是要重启的。 梁示崇连人证物证都找齐了,哪有不用的道理。 覃荃一家老小全被下狱,同昔日程勖一家一样。 他们尚且不知覃荃在巢州身亡的消息,但梁示崇是知晓的,汤行知亲自将提刑司所奏呈的内容告知给他。 齐王利用覃荃之死将他拉下水,扮起无辜,梁示崇岂会如他意。 彼时覃荃家眷正在狱中惶恐不安,还期望齐王能救一救他们。 殊不知,梁示崇早早就计划排一出戏。 特地将那哄抬粮价的其中一位粮商安排在隔壁,还让狱卒无意透露,覃荃背后有齐王,你一个小小粮商能有什么靠山。 粮商本就因为突然被下大狱,又着急又绝望,这一听,立刻病急乱投医,在狱中与覃荃家眷攀扯起来,细数自己为覃荃办过的事,口口声声说算起来都是间接在为齐王效力。 这字字句句,全都落进天佑帝耳里,他第一反应是不信,不信那个从前只会游戏人间的儿子会藏有野心,故意藏拙。 他愤怒于覃荃胆敢勾结粮商,侵吞赈灾银,使他冤枉程勖,错失良臣。 梁示崇在一旁诚心建议,“陛下,需尽快召齐王回京。” 天佑帝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别说他本就喜欢宋钰,就拿宋钰在巢州治疫所取得的成效,又为他想出生财之道,天佑帝就不会在此刻翻脸无情去问罪,方才在狱中,他不是没听出阴谋。 这个阴谋的始作俑者,正是梁示崇。 梁示崇又道,“陛下,齐王此番在民间呼声震天,不能让他因此名声受污,恐有损天威啊。” 大概是“民间呼声震天”几个字刺到他,天佑帝脸更沉几分,“那就速召他回来。” 正好渭西提刑司奏呈的案子也与他有关,是非对错,都得叫到跟前来盘问。 其实那位粮商,并非重要参与者,不过是当初跟着喝口汤的边缘人物罢了。 第203章 增设官职 这厢徐琬三人还躲在舒城,其实也不算躲,因为宋钰既没大张旗鼓地下令封城搜索,也没逼迫徐庸或是孔梓朝限期交人。 三人偶尔还能乔装一番,大喇喇上街溜达。 孔梓朝明面嚷嚷着要尽快抓到人,实则底下亲信差役很会揣摩上峰心思,日日拿着画像四处晃荡。 并本着宁错抓不放过的原则,见着疑似之人就给抓回来,且还打着齐王的口号抓人。 于是乎,知府衙门每日傍晚都能聚一批嫌犯,等着宋钰亲自辨认。 而孔梓朝则一副竭尽所能的劳苦模样,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溜须拍马”。 宋钰想治他渎职罪,那是不可能的,他可是在尽职尽责办事,只是人实在“难抓”。 经他如此操作,很快就让舒城乃至整个巢州的百姓都耳闻,齐王是把徐大人府中的家仆当成刺客在抓。 寻常百姓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也不关心家仆和刺客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只觉得每日这样胡乱抓,搞得人心惶惶,累及自个儿的正常生活。 可那些上过学堂,参加过科考的学子对官场政事颇有一番自我见解,立时就嗅到猫腻,私下议论起二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仇怨,毕竟怎么看,齐王都应该拉拢徐庸。 宋钰得知后,真恨不得立马剁了孔梓朝,正要发作一番,朝廷的圣旨到了。 大意是特遣齐王先行回京,详述灾情,徐庸留守巢州,处理灾后事宜,并补职官吏空缺。 天使宣读完圣旨就催促起宋钰,让他即刻动身,上京还有摊事儿等着他呢。 宋钰只能先放过孔梓朝,准备回上京和梁示崇来一场正面较量。 他一走,刺客之事也就不了了之,至于清君洞死的观主道士,还真就按孔梓朝的想法,将凶手定成那个暗卫结案。 危险解除后,巢州话语权最大的徐庸,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撵徐琬和沈霄回上京。 前些日子,压下的信都送来了。那日没追回徐琬,阮氏在家险些又急病了,好在沈岚那里知晓些情形,让阮湘蕙帮着劝慰,才渐渐安心。 此后便是一封封家书急往巢州送,一面问徐庸的身体;一面催着徐琬回家。 徐琬难得出来野一回,玩心难收,她一直惦记着在病迁坊听到的灵异之事,于是便在舒城四处打听,想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鬼。 当然,此前她是相信有鬼的,但因为联想到齐王和国师有勾结,她便不由怀疑,或许鬼怪邪祟也只是障眼法,用来蒙骗百姓和圣上,好让他达成野心。 沈霄也想理清谜团,自然是奉陪到底。 至于阎照,只要有好吃好喝,好烟丝,他就没什么意见,左右齐王那里也无可奈何,不如及时行乐。 三人对徐庸阳奉阴违几日,终使他耐心全无,差人押送几人回上京。 …… 再说与召回齐王的圣旨一道下发的,还有一道增设官职的圣旨。 没有布政使,便由覃叔扬带领诸位同僚接旨。 大意是将在渭西设立一个监督曹,用于监工诸神观的修建事宜,此外还负责掌管各商贾敬献的塑神费,并受天子直管。 没错,不止敬药王费,还有敬五路财神费,敬关公费等,这些以诸神名义搜刮的钱财被统称为塑神费。 十三帮那份契约起的是个示范作用,变相告知天下各行各业的商贾,最大的药材商身先士卒,积极为朝廷办事,为圣上解忧,为修建诸神观这样的利国利民之举添砖加瓦,尔等这些素来逐利如蝇竞血的,怎敢作壁上观。 这份圣旨对于朱厚富等人而言,真可谓晴天霹雳。 当日覃荃身亡的消息传遍合阳府城时,他们便立刻产生一种侥幸和期望——那份同覃荃签的契约是否可以作废。 毕竟代表官府签约的布政使覃荃已死,契约或许可以重拟,由新任布政使来签。 如今看来,是他们太天真,皇帝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退回来,今后只会变本加厉。 覃叔扬收到圣旨后才陡然明白过来,覃荃对十三帮的所作所为是天佑帝默许的,过程如何不重要,过程中是如何借机为齐王谋到利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结果——天佑帝的私库建起来了。 他不必再想方设法从户部那里抠银子,也不必再为银子劳心费神,能随心所欲地修建他想要的诸神观和祈灵殿。 天佑帝高兴,内阁及六部高兴,其余世家大族也高兴。 因为有此开头,各地搜刮钱财的名目又将多一项。 自古是不掠之于民,便掠之于商。百姓压榨得太狠,容易民变民反,掠夺商人获利直接又可观,而且还有皇帝做“表率”,谁敢说个不字。 与其说是皇帝的私心造成如今的结果,倒不如说是各方既得利益者共同促使而成。 虽然听起来很让人生气,可现实就这样,天子朝臣都是肉体凡胎,都有私心欲望,都是在可控范围内攫取资源。 大家斗归斗,一旦涉及共同利益,又能暂时忘记前嫌、政见,从骨子里屈服于美好假象,并默认在这种安稳现状里将王朝延续下去。 皇帝是不喜欢清官的,只有底层平民才会喜欢,换做商贾就巴不得都是贪官。 有时候,贪才好。就怕不贪,无欲无求,两袖清风,最是难搞。 皇帝想要的,是贪而不大贪的有能力的官员,而所谓贪,又不过是在满足个人私欲的同时奉上皇帝重用自己的砝码和把柄。 为何要说是砝码,因为皇帝是唯一可以合法掠夺一切利益的人,但他不会直接去掠夺平民商贾,势必要有可靠之人去为他行掠夺之事。 故而,不贪也得贪。 只不过有的人能坚守本心,小贪怡情,有的人则被欲望腐蚀心智,大贪特贪。 覃叔扬已经可以预见,渭西将来是繁华的,却也是腐败的。 天佑帝为一己私欲,竟设出个监督曹的官职,别看品阶低,却是众人争抢得头破血流的香饽饽。 既便于捞油水,又能得天佑帝器重,成之心腹,前途无可限量。 不过这样的职位,如若不出意外,应当是由宦官来担任,毕竟家奴好管,朝臣不好管。 第204章 又定亲了 天佑八年七月二十三,处暑已过,烈日灼灼,天气燥热不已,一路都是虫鸣蝉吠,好似要占领整个人间。 徐琬三人踩着清晨傍晚的凉意,慢悠悠返回上京。 在途中,沈霄才得知,裴柯与郑语馨暗通款曲,而她去年曾被郑语馨雇凶绑走,失踪过几日,回府后就与裴柯退了亲。 他在外游学时,无论是家书还是友人的信件,都未曾提及这些,只是听闻郑国公府被抄。 “若那时我在上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姨父同意你与裴柯定亲。” 沈霄在国子监时就对裴柯看不顺眼,自负小气又虚伪,若谁与他观点不一致,当众反驳,没给他留面子,此后必定想方设法暗中使绊子。 做学问,是遵循经典教条,却也不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味刚愎自用,好面子,如何走得远。 再说日后入官场,还要下听百姓之言,上听同僚之语,没有和而不同的气度可不行。 “好在你们退亲,我也不必有这么个恶心人的表妹夫。”沈霄方才如吞苍蝇的糟糕心情一下舒爽起来,“等回去,我定要好好嘲讽他一番。” “算了。”徐琬凉凉道,“他早死了,去年就死了。” “死了?”沈霄一脸震惊,他那些好友竟一个也没在信中提及,“他怎么死的?” 问完后,他似联想到什么,以一种“不会是你杀的”眼神看着她。 见过她杀人的狠劲,沈霄毫不怀疑她会亲手宰杀裴柯这个负心汉。 “看我干嘛,你莫不是以为是我杀的?”徐琬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矢口否认,“我可没本事在上京杀他,谁知道他怎么死的,上京里传,是他和郑语馨双双殉情,自愿做一对亡命鸳鸯。” 也是,裴柯若是她杀的,裴元庆和裴煦绝不可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怎么着也得为这个寄予厚望的嫡长孙鸣冤。 严查之下,徐琬哪能逃脱。 沈霄收回目光,唏嘘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有此结局也不意外。” 此前他是觉得徐琬变得有些不同,虽然言行举止同以前无甚差别,但从武艺,还有对道教的兴趣而言,她变化实在不小。 可现在一切异样都有了解释。 试想她被掳走那几日,性命清白难以保全,恐惧程度自不敢想,又遭未婚夫背叛,定是伤心欲绝。 只不过依她的性子,回来后绝不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必定故作坚强,强硬地与裴柯退亲,再去寻位高手拜师学艺,以求日后自保。 或许也正是因此,她才有绝情断爱的倾向,想要遁入道门。 本来他俩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妹,也胜似亲兄妹,除闺阁私事不会同他讲,别的成长烦恼都会跟他说上一说,发生如此大事,他却丁点都不知晓。 沈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可看她与阎照说话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似乎又不需要他安慰。 “咳,我有两位友人还未定亲,不如等回去,我给你看看画像?”沈霄憋了半天,总算想出个妙方,一副为妹妹好的模样。 “看不上也不要紧,国子监还有其他青年才俊。”他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替她寻个良人,“只要你有中意的,哥哥想尽办法也会替你说来。” 徐琬颇为无语,怎么变得和徐怀宁一样,都这么喜欢做红娘。 “不必了,我又定亲了,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个儿。” 又定了? 这速度也……忒快了。 沈霄忙问,“哪家的?” 别是又随便找个人凑合。 “崔言之,他爹是崔弋,你听说过?” 那怎会没听过,调任安东,短短几月便殒命,死时还背个污名,彼时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沈霄不认为崔弋是那等狂悖到不顾军情之人,他是阮恒义带出来的兵,能做到游击将军,可见不仅有真才实学,行为处事也并非独断专横。 必是做了党争政斗的牺牲品。 “你们怎么同他搭上关系了,他也来了上京?” “嗯,他要科考。”徐琬没提崔言之申冤的事。 “品性如何?”他道,“这次姨父没看走眼?” 前头那个裴柯,足以证明徐庸的眼光不太准,不过也怪那厮太会伪装,谁能想到礼部任职的裴元庆会教出这样的孙子。 他们这样的世家,嫁娶的确是爱找到门当户对之人,用联姻巩固地位,但也不是非要如此。 若能挑中一个品行端正,有潜力的女婿,家世也不是不可让步。 徐琬道,“姨母姨父,外祖父外祖母,几位舅舅舅母都说他不错。” 看来是通过大家伙的一致考验了。 沈霄放下心来,“方才你说他来上京科考,想必已有举人功名在身了?” “嗯。” “不错不错。”沈霄略微满意,心里计划着离春闱还早,他可以同这表妹夫一道苦学,定能让他榜上有名。 徐琬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诧异他的反应。 因为同样都是举人功名,他就是看不上裴柯,可见举人功名放在不同人身上,含金量也是不一样的。 “正好,我们可以交往一番,他从前不在上京,想必也没什么朋友,我可以带他结交些有识之士。” 他若不提,徐琬还真没想到这点,似乎除去春芽、虞敏德和崔贤一家,崔言之最亲近的,就只有她了。 若是她自己,有没有朋友也无伤大雅,能结交到固然不错,结交不到也没什么,反正她修道,能耐得住寂寞孤独, 但崔言之不一样,他是要入仕的,在上京多交些朋友,于日后也有好处,譬如犯错时有人帮忙美言几句。 “还是表哥思虑周全。”徐琬拱手作谢,“那就有劳表哥照顾他了。” 既是同盟,能为对方谋到的福利,自当去谋。沈霄结交的朋友都是些能人志士,总归是日后用得上的人脉。 “应当应当。”沈霄八成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两成是因为他是崔弋的儿子。 阎照在一旁问,“徒弟,什么时候给为师引见一下徒婿?” 见他与沈霄满脸八卦神情,徐琬含糊道,“等我挑个好日子。” 两人不疑有他,实则她这句话就是敷衍,同上次一样,压根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第205章 拿捏圣心 此行巢州,什么也没干成,去之前踌躇满志,以为能力挽狂澜,结果就是个笑话。 不过至少毁掉齐王在清君洞的心血,倒也不算白跑,而且一路还涨了见闻。 只是荷包也随之空瘪下去,令徐琬心疼。 回京路上,她不止要负责阎照的吃住,还要负责沈霄的,他钱早花干净了,按他说的,原计划是跟着徐庸回京,自然不必担心食宿问题,现下计划有变,只能巴着徐琬的荷包混。 幸而她出门带的钱足够,否则三人不知会过得多寒酸。 阮氏一直没收到回信,不知徐琬能哪日回来,只好派人日日去城门口蹲守。 宋钰紧赶慢赶抵达上京后,只简单梳洗一番,便立刻赶进宫觐见天佑帝。 国师大人先他一步回到上京,此时正在御书房与天佑帝讨论选址事宜。 宋钰一进门,便快步奔向案前,磕头请安。 有些时日不见,天佑帝感觉他那细白面庞好像晒黑了,而且身上的锦袍也显得有些空荡。 看来没少操劳。 他不由感到一阵心疼愧疚。 明知梁示崇是在设局挑唆,他却还是当真,宋钰这般爱重他这个父皇,想尽办法帮他生钱,他如何能对他起疑呢。 此刻他想,若宋钰真的想要皇位,给他又何妨,反正他原本也想立他为储。 天佑帝挥退国师,上前扶起宋钰,露出慈父神色,“吾儿辛苦,瞧你清减许多,若你母妃见到你,当真要怪朕了。” 宋钰受宠若惊道,“儿臣和母后都知晓,父皇派儿臣前往巢州,是为儿臣好,又怎会怪父皇呢。怪只怪儿臣从前贪玩好耍,不知该多学些本事,此行巢州,险些负了父皇重托,幸得有父皇任用的臣子相助,才能将事情办妥。只是过程中,牵扯出,反倒让父皇生忧,儿臣有愧。” 一席话,先自贬,再夸天佑帝用人得当,顺带说明功劳都是大家的。 天佑帝闻言,眉目舒展,也不好立刻提及那些糟心事,只是例行问,“巢州现下如何?” 呈报灾情的奏疏早已经摆在御案上,不知看过几遍,问这话当真也就随口一问。 宋钰读懂他的态度,看来梁示崇的离间攻心计效果不显,天佑帝的心还是偏向他的。 “回父皇,太医院医药有方,治住疫病,多数百姓已痊愈回乡,并由工曹组织修缮屋舍,补种芜菁。” 宋钰顿了顿道,“至于濡须水决堤,儿臣是想,不如在常规的疏堵之方上,做些改动,工曹已绘制出水利设施图,在等工部复验,若是可行,日后或许能免于水患肆虐。” “好。”天佑帝甚感欣慰,往日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总不肯用心做事,如今也知身体力行为他分忧了。 父子俩又聊起巢州及渭西的官员,宋钰全程客观有加,甚至对孔梓朝和徐庸都是出言褒奖,表示若非有他们,他这个只会吃喝享乐的皇子到那里,还真是两眼一抹黑,只会瞎抓。 他的话,天佑帝心中自有一杆秤来衡量,派去颁旨的宦官早就来回禀过在巢州的所见所闻。 须臾后,话题还是免不了要绕到山匪覃荃之死,以及覃荃勾结粮商的事上。 天佑帝道,“朕才听闻,巢州先前闹山匪,专劫药材,后连同覃荃一道被灭口,是怎么一回事?” 他面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宋钰明白,这是在拿君王身份在问他。 忙跪地答话,“儿臣初到巢州时,便下令封锁全境,以便尽快治疫。闹匪之事,儿臣并不清楚,也是事后覃叔扬使来见儿臣,才将此事告知给儿臣,说是覃荃死前曾说,那灭口之人是梁首辅派来的,故意将儿臣府中令牌放到山匪身上,意图嫁祸。” 宋钰惶恐道,“但儿臣以为,梁首辅一生为国忧民,与儿臣既无过节仇怨,也无利益冲突,绝无可能做出此事。” “儿臣当时便同覃叔扬说,恐是他人故意离间,请他好好查上一查。” 天佑帝道,“一件大案,牵涉皇子首辅,覃叔扬不敢接,提刑司不敢断,便干脆把案子送给朕来断。” 宋钰垂头,愧疚道,“是儿臣累及父皇了。” 天佑帝没接腔,又问,“覃荃在河西时,与粮商勾结,听说都是在为你办事。” 他一想到冤枉程勖,错杀忠良,心里就泛起一股不得劲的滋味,此刻问宋钰,心里更是忐忑,既怕听到不想听的,又担心听到的未必是实话。 他怀疑宋钰的,只这一桩事,只要弄清楚,他就会一如既往信任他。 “父皇明鉴,儿臣除与外家来往亲密些外,与别的朝臣或是地方官员,从不逾越规矩,更没有结党营私,儿臣根本不知覃荃与粮商勾结,何谈他是为儿臣办事。” 宋钰佯装一副忍住委屈的模样,决绝道,“儿臣不知是何人指认,但求父皇明察,儿臣若与覃荃等人勾结,定不得好死——” 天佑帝神情骤变,“住口!” “你贵为皇子,说话如此口无遮拦,在朕面前提‘死’是何意?!” 儿子在父亲面前赌咒发誓,任谁是父亲都受不了,何况他还是一朝天子。 “父皇息怒!”宋钰好似方才昏了头,这会儿陡然清醒,急忙认错,“是儿臣口不择言了,儿臣只是害怕,害怕像三皇弟一样……” 他说着说着,呜呜哭起来,好像又变回那个没什么志气,只知提笼遛狗的齐王。 天佑帝好不容易才从丧子之痛走出来,此刻又被提起伤心事,心里霎时酸楚一片。 宋钰声泪俱下道,“父皇,儿臣没做过,求您让儿臣做个闲散王爷,儿臣不想死,儿臣害怕…儿臣本就没什么才能,难堪大任,父皇还是找其他几位皇弟,儿臣愿日后尽心辅佐…” 天佑帝悲伤地沉默着。 自修道始,他不再纳后妃,也不再广散子嗣。 虽然儿子不止宋钰和宋钊,可唯有这两个儿子是陪他经历过整个太子时期的,其中感情自是别的儿子所没有的。 彼时他的挣扎、痛苦、迷惘无可言说,也无人可说,只有见到在东宫玩耍的两兄弟,短暂相处片刻,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烦恼。 这种解药似的救赎般的感情,让天佑帝无比怀念,以至于他在处置完宋钊,回过神后才感到心中一阵疼痛。 尤其当他知道宋钊身亡的消息,一种彻底失去珍宝,从此只能在回忆中相见的绝望与伤痛,油然而生。 这种绝望伤痛宛如风湿,此生凡遇阴寒,便要发作。 人一老,就禁不起如此折磨。 他想,他不能再失去宋钰这个儿子了。 宋钰还在哀求,“母妃身子一向不好,儿臣没什么志向,只想侍奉膝下,让母妃安乐,还望父皇原谅儿臣……” 不得不说和宋钊比起来,宋钰显然更会拿捏圣心。 哭得涕泪横流,形象全无,似乎真的极为恐惧朝中的尔虞我诈,又提到体贴无争的贤妃,天佑帝根本不忍再苛责什么。 心中的天秤“??”一下全倾向他了。 “堂堂皇子,哭成这样,成什么体统。”天佑帝态度软和下来,“纵是旁人冤枉你,也要拿出皇子的气度。” 宋钰是个什么样的儿子,他很清楚,最是温和敦厚,谦逊孝悌。 “你奔波劳累许久,先回去好好休息,朕会彻查的。” 第206章 师生商讨 天佑帝说要彻查便是真要彻查,早在宋钰回京前,他就已着人在办,虽然未必能查出什么。 今日发问,既是身为父亲,也是身为天子所必须的一问。 只是宋钰方才的哭诉,一杆子将他心中的疑虑全都打得烟消云散。 他问李福忠,“你来说说,覃荃的案子又该怎么断,山匪是谁的人,杀山匪的又是谁?” 这案子就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敢接,扔到他手里,还不得不接,他感觉头疼。 “哎唷陛下,奴才愚钝,不知啊。”李福忠叫起苦来,心说他哪儿会断案,他只会伺候人。 “一个个的都不知,养你们有何用,什么事都等着朕来做主。” 李福忠忙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做得世间一切的主。” 天佑帝冷哼一声,“朕在宫墙里,所见所闻都是经过他们手的,怎么做主?勾结山匪,杀从二品的朝廷大员,如此胆大包天,下一步就该杀朕这个皇帝了。” 史上某些朝代,皇帝无法把控朝臣时,会选择重用家奴宦官,由他们领人做一些打杀朝臣或是监视朝臣的脏事,以这种疯狗乱咬的暴力手段震慑制衡前朝文官势力。 天佑帝不是不想效仿此法,而是没法儿这样做。 因为文兴帝早已下过“宦官不得干政”的政令,更是明令规定宦官的任用升迁和数量。 若要推翻此政令,梁示崇及以下的文官焉能同意,没有哪位文官能容忍宦官来插足自己的权利。 而且梁示崇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何谈他任命的宦官。 他的父皇,当真给他戴了一层又一层枷锁,将他桎梏在这皇位上,变成傀儡。 “哎唷陛下。”李福忠慌忙跪地,“上京有兵马司、神策军和禁卫军,哪个贼子胆敢擅闯皇宫,必死于刀剑之下,奴才就是豁出性命也会护陛下周全的。” 天佑帝可没心思理会他的示忠,颇为烦躁道,“去,把沈岚、汤行知、刘福清叫来。” “是是。” …… 那头二人进宫后,这头张极峥急匆匆跑到梁府,将齐王在御书房哭诉的场景绘声绘色讲给梁示崇听。 “老师,他可真会演啊。”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会演有什么稀奇的。”梁示崇平淡地应他,“你我又何尝不是在演。” 那是,对天佑帝、百官同僚、黎民百姓,戴的都是不同的面具,连说话用的都是不同的腔调。 也就只有夜晚躺在温柔乡里,才能摘下假面,做回自己。 “您说陛下会怎么做?”张极峥连想好久,实在想不出天佑帝会怎么决断案子。 “断不了就不断了,大理寺和刑部积压的陈年旧案又不是没有。” 做事就如下棋,走一步看三步,梁示崇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他可太了解这位“主子”了。 张极峥一愣,“老师的意思是,陛下会按下此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不能?” 此案毕竟影响不好,又牵涉到他们,天佑帝肯定不愿意罢手。 “你以为陛下会花很多心思在此案上?”梁示崇微微摇头,“刑部和大理寺,包括御史台,全都是人精,这案子的蹊跷之处哪儿还用得着查,陛下若是不想让齐王落到景王的下场,就会按下不查。” 不是什么事,都非要寻个结果的。 “齐王不是给他弄到钱修诸神观和祈灵殿了,那才是他真正要费心的地方,朝堂政事,能糊过去就行了。” “你啊,还是不够了解陛下。” 张极峥惭愧道,“还请老师指点。” 梁示崇问他,“陛下对咱们瞧着是恨之入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好将大权拢在手里,可实际上,他并不敢,也不想轻易动我们,你可知为何?” “这……”张极峥犹豫着答,“因为要用我们,顺带帮他制衡齐王?” “不过其一。”梁示崇望着他道,“其二是,他还需要一个罪人。” 一个罪人? 张极峥脑子没转过弯,不明白是何意。 梁示崇慢悠悠解释,“他最不想的就是变成史书中记载的那种昏庸无能的帝王,但偏偏又无力改变。倘若有我这么个奸臣当道的话,后世骂我这个奸臣一定骂得比他多,他的昏庸无能正好有了借口。” “何况他的心思贪念,还要借我这个奸臣来进谗言点破呢。” 张极峥霎时犹如醍醐灌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 “如此说来,陛下不会动我们,顶多炸几个响雷,喊打喊杀,吓唬吓唬我们罢了。” 梁示崇点点头道,“此次巢州闹出的动静太大,但终归相安无事。” 这话张极峥不太认可,“老师,咱们损失可不小。” 梁示崇瞥他一眼,“你只盯着内阁,当然觉得损失大。” 张极峥讪讪,他被逐出内阁,当然不甘心,“这么说来,还是晋王赢得多,徐庸回来可就要进内阁了。” 他心里是不想让徐庸进的,毕竟同在吏部,境遇逆转,他觉得脸上无光。 “你还好意思提。”梁示崇本不想数落他,自个儿当成亲儿子培养的学生捅出篓子,非但不庆幸此次只是火燎了胡子,还只顾心疼自己的前途,真叫他冒火。 “要怪,你就怪你那个学生胡量熔。” 张极峥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祁稹。 安北先前大败北凉军后,其并未撤退,而是退回国境,时不时派出一股兵力骚扰一番。 安东亦是如此。 祁稹似乎打算长期耗在两地。 “他要打便好好打,不打便退兵,跟小孩儿玩交战游戏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非是与齐王没谈妥。”梁示崇拂一把须,长吁口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不把金银散干净,祁稹哪儿会轻易走。” 张极峥不信,“便是全给他,他也不会走。北凉皇帝肯点兵给他,让他去打安北,定是他做过什么承诺,譬如攻占多少城池,若是不能完成,岂不无法交代。” “我问你,攻占城池的目的是什么?” “自是壮大国力,彰显国威啊。” “彰显国威不必非要攻打中周,使者出使,建筑御敌工事,都是办法,至于壮大国力,若他谈和,既能从齐王那里拿到足量的金银物资,又能不费一兵一卒,还不叫交代?” 梁示崇无言摇头,“祁稹打安北,只是迷惑众人,除非……”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是一面谈条件,一面等中周内乱,好大举进攻。” 张极峥不妙道,“咱们与他们的争斗,不至于会乱起来?” “那可说不准。”梁示崇不太乐观道,“齐王和晋王如何想的,你不知,我也不知。” 他就能掌握一个天佑帝而已。 “晋王那里确实不好掌握,但齐王,咱们可捏着他的把柄呢。”张极峥拿出定心丸,“若到万不得已之际,直呈陛下,咱们应是无事的。” “那把柄是个催命符,不止催他的命,还催咱们的命,真到那时候,都不用阎王来索。”梁示崇眼神中透出一丝疲惫,又好似有一丝欣慰的亮光。 他望着张极峥道,“你能分清孰轻孰重就好,内里怎么斗,那是国事,不能叫外敌寻到可趁之机。” 梁示崇心里无数次涌起后悔,他早该揭发的,如今已是两难了。 第207章 你来我往 宋钰离宫回府后,立刻传唤来郑明锐,询问近况。他走时将上京一切都交托给他,也是对他的考验。 郑明锐幸不辱命,不仅将那粮商底细查得一清二楚,还将当初赈灾银的流通去向全查清了。 飞云榭台边,灿烂阳光将一切都照得明亮至极,唯亭中有片阴凉。 宋钰着一身淡紫缎面袍服,半坐半倚在美人靠上,单手抵着额角,垂眼望着躲在池壁石缝中乘凉的锦鲤。 身旁站着个长随打扇,好不惬意,哪里有半分被卷入风波的样子。 斜对方的郑明锐同样是轻薄的绸袍,自个儿摇着把折扇,走神想着徐琬应当也该回来了,也不知她在巢州做成哪些事。 “本王就说他哪儿来的胆子敢指认是在替本王做事,原不是咱们的人。” 宋钰忽然开口,笑了一下,“赈灾银流向的是写检举信的魏承光,跟本王一点关系没有。若叫陛下知道,他手下留情放过的人竟还敢来冤枉本王,不知魏家那些子嗣还保不保得住。” 此话一出,夏日的灼热似乎都减退不少。 “将至古稀,胆子不小。” 郑明锐望着他问,“可否要我把证据都给大理寺送去?” “给刘福清。” 相较沈岚和汤行知,宋钰还是更喜欢找刘福清,毕竟是地下武场和春江楼的常客,瞧着也有意站在他这边。 “是。”郑明锐应下后又问,“山匪和覃荃那事儿,可用我做些什么?” 单凭那拙劣的贼喊抓贼的手段,是不能拿梁示崇怎么样的。 “你觉得能做些什么?”宋钰回首看他,笑问他的意见。 郑明锐实话实说道,“我没什么好主意。” 他弄的这出戏,怎么唱都显得怪异。 “那就静观其变。”宋钰调整了坐姿,面朝他道,“梁首辅是肱骨大臣,朝中不能一日无他,本王总不能弃江山社稷于不顾。” 这是打算收手的意思?那先前弄出那些事干什么,明明只要撤走那些冒充山匪的人,根本不必灭口,这不是多此一举,自找麻烦? 郑明锐内心无语至极,“王爷,陛下那里总要有个交代?” “嗯,陛下今日也说要彻查。” 宋钰看起来丁点不急,自他回府后,就以“身体不适”的由头谢绝会客,也是为让天佑帝相信他心中无鬼。 郑明锐心说,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那王爷是有应对之策?梁首辅不会任由脏水在身上流而坐视不理的,定会说您是自导自演。” “本王没有什么应对之策,他说便任他说。” 宋钰漫不经心抖了抖袖,露出一段白净劲瘦的小臂,“明锐啊,越到这种时候,就越要沉住气。此时玩的是心计,你以为陛下会动本王么?只要陛下没透露出这个意思,三法司的人就不会犯傻到去帮梁示崇。” 尽管三法司的人也不是站在他这边的,但谁叫他是天佑帝的儿子,皇子与政敌,还是很好选择的。 “……” 行,你爹只有你最了解。 郑明锐道,“那这么说,无论梁首辅做什么,陛下都不会动您?” “那倒也不是,关键是,梁示崇敢跟本王鱼死网破么?”宋钰轻笑,他们其实都是在相互试探,给彼此找不痛快,远远没到动真格的时候。 “他在巢州编造的那些伪证,牵涉之广,是本王好心替他瞒着。但他派人放火烧药材库和致使徐庸染疫之事,本王刚将奏疏呈给陛下。” “想杀本王,他也得有命看。” 胡量熔一案还未正式判决,但那些伪证,宋钰是没打算据实奏呈的,因为里头涉及到天佑帝的部分,并未作假。 若真抖落出来,影响不好,必是又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他想,但凡梁示崇肯对他稍微友善一点,他也会选择迟些与他斗。 就像他在安东吃炖肉,梁示崇来蹭汤喝,他不也没说什么,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么,做不成同盟,也未必就非得是敌人。 他只是不想他挡路而已,就这么简单。 若梁示崇愿意中立,日后他登基为帝,他说不准还会保梁府荣光。 郑明锐瞬间了然,他倒忘记这茬了。 不过他一直心存怀疑,那医官当真敢纵火烧药材库么? 若说悄摸带点疫者的衣料碎布什么的,放置在宋钰或是徐庸就寝的地方,让他们毫无知觉地染上瘟疫,那他是信的。 毕竟只要谨慎些,就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反正日日在病迁坊,染疫是再正常不过的,没有谁会起疑心。 但纵火烧药材库,梁示崇怕是没这么愚蠢,这显然是禁不起查的。 他一面发散思维,一面听宋钰问他,“各路商会交涉得如何了?” 筹集塑神费还需要中周各大商会的鼎力支持,郑明锐在上京也没闲着,四处去替他联络谈判。 原本该朝廷官员出面办的事,由他办成了。 “有王家领头,其他商会代表签得倒是爽快。” “那便好,诸神观和祈灵殿也该尽早择黄道吉日动土了。” 财源问题解决,就算了却一桩大事,宋钰又琢磨着祁稹那里晾得差不多了,是该正式谈一谈了。 …… 翌日一早,天佑帝想让梁示崇停职查办的旨意还没来得及下达,刘福清就出言弹劾太医院派去巢州的一名医官。 说他因对梁示崇怀恨在心,于是纵火烧毁药材库,并使徐庸感染瘟疫,又故意指认梁示崇为幕后黑手,好让天佑帝除掉他,以达报复目的。 这弹劾之人正是宋钰在巢州抓到的那个人,原本是将他关押起来,好带回上京当面指认梁示崇的。 谁曾想医毒不分家,他竟将毒药抹在手上,只在狱中活了两日便死了。 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天佑帝登时恼怒不已,接连几个案子,像在戏耍他,挑衅他,嘲讽他无能一样。 他在朝会上大发雷霆,严令三法司的官员限期将几桩案子查清。 宋钰没想到刘福清会在此案上站出来帮腔,让梁示崇又扳回一城。 不过不要紧,朝堂就是要你来我往,斗来斗去才有意思。 第208章 罚你抄书 天佑八年七月二十九,徐琬、沈霄和阎照终于抵达上京。 沈霄久未归家,又缺席掉大哥沈霁的婚礼,便四处采买许多礼物准备赔罪。 而徐琬想到阮氏可能会对她大动肝火,便也跟着精挑细选了一支金钗。 至于阎照,只需提及在清君洞时承诺的上等烟丝和雪中春信,便能收到徒弟的孝敬。 在耗光余钱后,三人各回各家。 守在城门的家仆一早便跑回府报信,故而徐琬到家时,便见侧门口放置一把椅子,阮氏手持一柄鸡毛掸子坐在里头,气汹汹等着她,春喜和刘嬷嬷立在一旁,心急地频频使眼色。 看来今日这顿打是没跑了。 赤日当空,若张火伞。 徐琬牵着马,踌躇着站在巷中,插科打诨道,“娘,我回家,怎敢劳烦您特意到门口等……” 阮氏冷哼,“还知道回来,马可以进,你给我站那儿。” 门后边蹲着的李二跳出来,麻溜上前牵走墨玉,走前还丢给徐琬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 “那个…娘,我都及笄了,再用鸡毛掸子不合适?” 徐琬试图劝她放下,可见阮氏不为所动的样子,又赶紧讨好道,“我给您买了根金钗,您要不瞧瞧?” 阮氏道,“好啊,拿过来。” 徐琬摸出盒子递过去,“春喜,过来拿。” “哎。”春喜忙应着跑去,被阮氏喝止,“让她自己拿过来!” 气氛陡然凝滞。 春喜提着步子,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回头看阮氏,面色实在不好,遂又看向徐琬,无奈叹气,“小姐,奴婢也帮不了您了。” 徐琬眼神安抚她无碍,自个儿硬着头皮走过去,“娘,要打要骂都随您,只是别在这巷里…被人瞧见多不好,有损您温柔大气的形象。” 她拿着锦盒上前,准备卖个乖,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哪曾想阮氏抬起鸡毛掸子就是一下。 幸得她反应灵敏,蹭一下跳开了。 “还敢躲!”阮氏拿鸡毛掸子指她。 徐琬摆手,“不躲不躲,娘,咱进屋,您想怎么打都成。” “行。”阮氏站起身,气道,“那就给我滚进来,看我今儿不狠狠揍你一顿。” “是是是,您先进,您先进。” 一行人进府,徐琬远远坠在后头,问春喜,“夫人近来身子可有不适?” 气归气,但别气坏身子,否则她还真就难辞其咎了。 “倒没有太大不适,头几天是被您气得头昏脑涨,胸闷气短的,沈家姨夫人过来好几趟,又是劝解,又是请医问脉的。” 春喜跟在她身边,小声嘀咕,“小姐,您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夫人这次是没有生病,可也不好过,食难下咽,睡难入眠的,人都瘦了。” 徐琬闻言往前看去,阮氏的确消瘦一圈。 “我下次不会了。” “早知您是偷偷跑去巢州,奴婢才不给您打掩护,都不带上奴婢。”春喜鼓着腮帮,闷闷道,语气很不高兴。 瞧她委屈的可爱模样,徐琬就手痒,一把捏住她的小圆脸,“你小姐我是去办正事的,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带你干嘛。” “奴婢才不管您是去做什么呢,奴婢就要跟着伺候。”春喜忠心到发邪,“先前奴婢就说过,纵是下黄泉,奴婢也甘愿,奴婢又不笨,才不会坏您的事。” 她一脸真诚,圆溜溜的大黑眼珠看得徐琬手一抖,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味呢。 “咳,下回,下回一定带上你。” “真的?”春喜眸光一亮,瞬间开心了,“那您不许食言,不然,不然…” 她“不然”半天也没找到能威胁到徐琬的话,一个地位低贱的奴婢,全仰仗主子而活,哪有什么能威胁到主子的。 徐琬好整以暇道,“不然什么?” “不然…奴婢就去伺候别人。”春喜愤愤道。 这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威胁了。 可对徐琬而言,不过一记撒娇温柔刀,她摇头失笑,“我还以为你离开我就活不下去呢。” 这是她从前说过的话,竟忘了。 春喜一时微窘,“奴婢…奴婢…” 她想狡辩两句,但终是决定耍赖揭过,“不管,反正您得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不能出尔反尔。” “好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非君子,但墨玉难追,行不行?”徐琬逗完她道,“你倒是开心了,我待会儿还要挨打呢。” 她这么一说,春喜也觉得自个儿不够本分,“那您同夫人好好认错,若实在要打,奴婢冲上来替您。” “可别,那我手心还不得开花啊。”徐琬赶紧拒绝她的好心,阮氏多年没动过手了,从前她可是越劝揍得越狠。 “我看你还有心思在那儿嘀嘀咕咕,是不怕打了?” 刚走到正厅,阮氏回头便见徐琬和春喜凑在一块儿讲话,火一下就冒起来了,索性就地发作。 “呃,不是,娘。”徐琬干巴巴否认。 阮氏懒得废话,举起鸡毛掸子道,“把手伸出来。” 刘嬷嬷适时出言劝阻,“夫人,小姐刚回来,一路疲累,且在巢州定也吃了不少苦头,您先前一直盼着她赶紧回来,眼下总算回来了,您又何苦动手呢,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啊。” 春喜也跟着求情,“是啊,夫人,小姐的手要写字绣花,伤不得,不若由奴婢来替。” “你们谁再替她求情就多打几下。” 此言一出,春喜和刘嬷嬷是彻底不敢开口了。 其实阮氏也不是真的想打她,只是想到若不好好教训她,日后做事总这样不顾危险,不顾亲人,怎么得了。 她能接受她不似别家的姑娘那般温婉贤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允许她习武折腾,但绝不接受她去犯险,那跟活剜她肉没甚区别。 “巢州那样的地方,你爹去,我都担惊受怕,你还敢一声不响地偷偷跑去,你是想吓死我是不是,你做事前可有考虑过我这个娘?!” “去年你失踪那次,几乎就要掉我半条命,这次还敢瞎跑,是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吗?你一个女儿家,纵是会点拳脚功夫又如何,江湖上的下三滥招数你见过多少,若遇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歹人,你哭都没地儿哭!” “为人子,出必告,反必面。枉你读那么多书,平日道理一箩筐,单忘记这个道理!” 阮氏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做母亲的,总是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 徐琬听着不是滋味,阮氏是位好母亲,从小到大,除她干混账事外,没有哪次反对过她正经的要求。 当然,修道不算。 “对不起,娘。”徐琬双膝跪地,摊开手掌置于头顶,诚恳道,“我知道错了,不该只留一封信就走,让您如此担心。我只是担心爹,才去的巢州。日后绝不会再这样做了,您打我。” 真叫阮氏打,她又不忍心,都及笄了,还打手心,说出去都叫人笑话。 刘嬷嬷见缝插针地在旁边劝,替她抹泪,倒把阮氏劝住了。 回来就好,天大的气也消了。 “罢了,你这手还要写字绣花,不好打重,还是罚你去抄。” 徐琬一听要抄书,立刻道,“那您还是打我,多打几下,我不怕疼的。” “你…”阮氏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怕疼,打了也没用,干脆去抄书,长长记性,就抄《礼记·内则》,十遍,允你三日,抄好给我。” “……那还不如打呢。” 打几下,疼一阵就过去了,抄书要抄好久。 “你想得美。” 第209章 找他说话 鸡毛掸子随手丢给刘嬷嬷,阮氏转身进厅里坐着道,“你爹在巢州怎么样了,我写那么多信,一封也没回。” 徐琬起身拍拍裙子,跟进来道,“爹挺好的。” 她决定瞒着,反正徐庸的病也确实好了,不算说谎,至于具体内幕,还是等她爹回来,亲自同夫人说,她才不多那句嘴。 “巢州是封城治疫,书信都被拦下了,若不然,爹定会封封必回。” 阮氏佯嗔,“油嘴滑舌,你爹在巢州当真一切都好?” “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回来呢。”她朝春喜示意倒茶,折腾一阵,渴死她了。 阮氏又问,“那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定,或许还早,巢州知府一职空缺,没说会让谁走马上任,手上的大小事务总不能全丢给孔同知。” 阮氏一想也是,便道,“外头热,你老实在家待着,没事儿就绣绣嫁衣,等言之高中,你们的婚事也该办了,左不过还有一年多,眨眼便过,快得很。” 徐琬端着茶杯,险些被茶水呛着,“娘,瞧您说的,若是他高中不了呢。” “呸呸呸!”阮氏瞪她,“嘴上没个把门的,这话能随便说?” 徐琬抬手拍嘴,“我错了,他定能高中。” “中不中的,还怕我不让你们成婚不成?兴许成了婚,你还能稳重些。” 徐琬不认为自己不稳重,也不认为和崔言之成婚后就会有什么变化。 阮氏道,“他是的你的未婚夫,你得对他有信心。” “我有啊,只是我看您如此看好他,怕他万一那什么,不是让您失望么。” 阮氏一噎,“我失望什么,我还不是为你。” “是是,都是为了我,母爱如水父爱如山,这辈子都还不清呐。”徐琬说话拿腔拿调的,说着就当唱词唱起来。 阮氏唬她,“行了,别嬉皮笑脸的。你说走就走,也不给言之递个信,他还来府上问过你两次。要我说,他比你有良心。” “那当然,他可不像我这么没心没肺。” “你还得意上了。”阮氏对她的胡言乱语感到无奈,叮嘱道,“你回来了,就去找他说说话,送点针线玩意儿。” 从前她同裴柯定亲时,阮氏还没注意,如今才发觉,自个儿闺女似乎不知怎么同未婚夫培养感情。 寻常男女定亲后总会互赠些钗环耳坠,胭脂水粉,香囊罗帕,以诉相思,互表欢喜。 譬如当年她和徐庸被赐婚后,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徐庸也知道时不时买些女子之物来赠她。 她问过春喜,崔言之倒是赠过耳坠和簪子,他在上京生活不易,只送两件也算有心。 反观徐琬,只送过一块玉佩,怎么着也该送只亲手绣的香囊。 “知道了。”徐琬顺嘴应着,躬身把锦盒呈给她,“母上大人,这是我的赔罪礼,您瞧瞧喜不喜欢。” 阮氏刚接过,她就道,“女儿先行告退。” 转身便跑,似又做下什么坏事怕被抓到。 刘嬷嬷预感不妙,“小姐不会又似儿时那般,捉些什么虫子放在里头?” 阮氏手一抖,差点没拿稳,不过掂着这重量…感觉不像。 她忐忑地打开锦盒,呼吸顿时一松,倒真是金钗,不是逗她的。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 …… “小姐,您不在家抄书么?” 春喜见徐琬沐浴更衣完,又打算出门的样子,不禁疑惑,“外头还热呢,您要去哪儿?” “方才娘不是让我去找他说说话么?” 春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崔言之。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呀。”春喜心说夫人话里的意思不止是要你和崔公子说话,送针线玩意儿才是目的。 “您就空手去么?” “那不然还要带礼?”徐琬反问。 春喜点头,“您若是送点什么东西给崔公子,他定然高兴。” “可我什么也没买啊。”徐琬两手一摊,“我只给娘买了根金钗。” 春喜一下也没了主意,“要不您就选一条没用过的新罗帕给他?” “不好,送这种东西。”徐琬略感怪异。 “怎么会不好呢,您同崔公子本就定亲了,未婚夫妻送些体己之物再正常不过了” 她说着便去取帕子,“小姐若是不急,可亲自绣个‘崔’字,就当成是您绣给他的。” “崔”字绣起来还要废一番功夫呢,徐琬可没那闲心思,遂道,“我题个字。” “也行。”春喜捧来几条新帕子让她选。 徐琬随手翻了翻,捡起一条雪白绫帕,“就这条。” 绫帕素净,只一角上绣着青山绿水纹,男子用正好。 她捏着帕子去往书案,一面打开砚台一面问春喜,“你觉得,若是单题个‘崔’字,会不会太单调了?” “这奴婢可不懂。”春喜将帕子归置原处,对她道,“不若小姐题句诗?” “题诗啊……” 徐琬加水磨墨的间隙,便想到一句应景诗,旋即提笔写下: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 又在青山绿水间题了个小小的“崔”字。 “成了!”搁笔提起帕子兀自欣赏,越看越满意,徐琬举到春喜面前,“看看,觉得如何?” 春喜捧场道,“奴婢瞧着好看。” “那就行,我这礼物可是天下间独一份。”徐琬厚着脸皮自夸,等墨迹干透的功夫,又往窗外望一眼天色。 已是下午申时过半了,西斜的太阳一如既往明亮灼热,像灶膛的火光一样,看一眼就觉得热。 连带屋里都闷,刚沐浴没多久,又有出汗的迹象。 徐琬转头问春喜,“我的扇子呢。” “在匣子里,奴婢去给您拿。” 她一溜烟地取来,徐琬接过便噗嗤噗嗤一顿扇。 树梢蝉鸣绿意,荷塘蛙唱夏风。 李二驾着马车载徐琬和春喜去梨花巷。 正是梨子成熟之际,梨花巷的树上或多或少都挂着果,片片绿荫挡住骄阳。 梨居院门大敞,果真如那牙人所言,偶尔会有一阵河风袭来,温柔又凉快。 徐琬一面往里走,一面望着枝头上坠着的黄金梨,琢磨着待会儿定摘两个尝尝。 院中很是安静,没瞧见人,也不知春芽和崔言之在做什么,她怕撞见什么不合时宜的场景,便站在阴凉处喊人。 “崔言之。” 崔言之本在书房看书,哪曾想扇着风竟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见人叫他。 声音之熟悉,倒叫他以为是太久不曾见到徐琬,甚是思念,才会在梦中梦到。 “崔言之。” 又是一声,这下他清醒了,的确是徐琬在唤他,就在门口。 心下喜不自胜。 可低头一看,自个儿为图凉快,只穿着一身透薄里衣,实在不能见人,遂赶紧唤住她,“阿琬,你先等等!” “哦。” 得到她的回应,崔言之忙起身穿上外袍,又听外头传来说话声。 等他收拾好,才拿着把蒲扇迈出门,一眼便看到,穿着荷绿色清凉夏衫襦裙的姑娘站在廊下,同行的还有李二和春喜,三人和春芽一道,各自端着一份竹筒酥山,边品尝边点评。 “哎,崔言之,快来快来。”徐琬余光注意到他,高兴地招手,“快来尝尝我买的酥山。” 快乐得似只小山雀,方才叽叽喳喳的声音听着也很安心,崔言之目光一下变得柔软。 李二随之转身,手上端着另一份没动过的酥山,笑呵呵递过去,“崔公子,这是您的。” “多谢。” 崔言之双手捧住竹筒,凉意霎时沁入掌心,酥山是牛乳冰镇,再配以水果红豆莲子葡萄干之类的辅料,如此制作而成的甜品,闻着很香甜。 “到屋里坐。”他对众人道。 “不必不必,崔公子带小姐进屋坐。”李二说着往一旁挪,还朝春芽使个眼色,对方忙接话,“公子放心,小的来招待他二人。” 纵是如此拙劣的撮合,徐琬也没有丁点不自在,分外熟稔地往书房走。 “阿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崔言之跟在后头问。 “今日啊。” 徐琬自顾自坐到椅中,抬眼仔细打量他,应是苦夏,瞧着似乎瘦了。 不过依旧美若天仙。 第210章 拿她没辙 她一回来就来找他,崔言之是高兴的,证明自己这个未婚夫并不只占个名分。 他问,“伯父如何,安全么?” “安全啊。” “那就好。”他坐到她身旁道,“你瞧着又长高了。” 徐琬一口口舀着酥山,道,“没长高,我不还是到你下巴么?” 她刚离他很近,仍然要仰头说话。 崔言之失笑,“因为我也长了。” 他拔了个子,更显清瘦了。 若是能长得壮一些就好了,瞧着也有安全感。 “好,那我长壮了,还晒黑了,你没看出来么?”她侧对着他,想让他再瞧瞧。 夏日太阳毒辣,往返巢州一趟险些给她晒脱一层皮,沈霄骂她不戴帷帽,活该晒黑,她倒无所谓,只是嫌帷帽戴着视物不如不戴方便清楚。 崔言之当然看出来了,但是说黑和壮不妥,他娘说过,不能这样说姑娘家。 再说徐琬只是没从前白净了,并非真的黑了,还是那么漂亮。 “是瞧着比之前丰腴些,好看。”他舀一口酥山,冰凉绵密,甜腻的滋味自舌尖蔓延开。 徐琬笑了,凑近问他,“怎么样,好吃么?” 崔言之认真点头,“好吃。” “西北之地多牛乳,却没有这么精致的吃食,今日托阿琬福了。” “客气什么,不过一碗酥山罢了。”徐琬问他,“上京很热,你可习惯?” 夏日炎炎,清风习习,知了猖狂高歌,屋内少男少女品着消暑甜品,聊着琐碎杂事。 “还好,到了夏日,哪里都热。” 便是西北,也有热极之时,并不比上京凉快多少。再说他前年回乡参加秋闱,去年从郢州到上京的途中,也是受过烈日灼晒的。 “你在虞老那里,他会买冰消暑么?” 崔言之摇头,“冰价昂贵,老师会去配凉茶来煮。” 再者,虞敏德年纪太大,是耐不住热,但更耐不住寒,冰是不会买的,但会有各式消暑解渴的凉茶方子,一早熬好,分一半吊在井里镇着,给他和春芽喝。 “那你真可怜。”徐琬同情道。 幸好徐府有个小冰窖,会存冰,制冰饮管够,能捱过燥热的天气。 崔言之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委屈到她,他非但没买冰,连冰饮也没买,害她这么热。 如此想着,他便拿着蒲扇替她扇风,好让她凉快凉快。 心里更是止不住叹气,若往后挣不来钱,可怎么得了。 夏日没钱买消暑甜品和冰,冬日没钱买裘袄氅衣和炭,怎么能让她幸福。 “你不用给我扇,我不热。” 外头时不时会吹阵风,她穿得又轻薄透气,倒没觉得热,只是看崔言之穿着整齐,鬓角有出汗迹象,料定他是热得不行。 刚好她也吃完了,便道,“我来扇。” 崔言之也不推脱,十分自然地将蒲扇递给她。 不知不觉间,两人相处已变得格外熟稔。 徐琬一面摇动扇柄,一面道,“我看你院里的梨子都没摘,是不好吃么?” “倒不是,是太高不好摘,再说也不是什么稀罕品种,上京城里多得是,卖也卖不出去。”崔言之猜她是想吃梨子,便道,“我待会儿给你摘两个尝尝。” “没事儿,我可以自己摘。” 连摘梨子这样的小事都被拒绝,他有些挫败,不过又很快打起精神道,“我有样东西给你。” “什么?”徐琬好奇。 今日是她来送礼,怎么还收上礼了。 崔言之没回她,只是从书案上的一本书里抽出个东西来,到她面前摊开手。 掌心上躺着的,是一根红绳,串着个三角红布包。 是平安符。 徐琬抬眸看他,“给我求的?” “嗯,平安符保平安。” 老师说他什么也做不了,其实不尽然,譬如还可以去君清观求个平安符。 崔言之示意她收下,“你若不想挂在脖子上,就系身上。” 不是什么璎珞,怕她嫌弃。 “多谢。”徐琬接过就直往脖子上套,捏着三角包左看右看,“里头是画的符纸?” 她的饰物不多,从未戴过璎珞,只有两三只长命锁,越长大越不喜欢戴,嫌累赘。 “是啊。” 红绳绕在细嫩的脖颈上,别有一番美感,比什么金银珠宝制成的项链都美。 崔言之垂眼看着,眉目温柔,唇角微扬。 他对她没什么要求,只要平安就好。 “正好,我也有个东西要送你。”徐琬忙从袖里掏出一条帕子递给他,“也是个小玩意儿,你别嫌弃。” 哪是什么小玩意儿,是他心心念念的罗帕。 崔言之眸光微凝,呼吸一滞,他抬指勾过来,握在手里,轻柔细薄的触感,与花瓣无异,舒服到令人忍不住喟叹。 帕上有青山绿水,有他的姓,还有一句陆放翁的诗。 崔言之实在喜欢,望向她,声线发紧,“阿琬,是你绣的么?” 她可知送这样的礼,与那当作定亲信物的君子兰佩不一样,这是入了心的。 呃…当然不是了。 徐琬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但总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 若说实话,会显得她诚心不足,他都亲自去替她求平安符了,她却随便选条旁人绣的帕子糊弄他。 遂模棱两可道,“反正是我的帕子,上头都是我题的字,天底下独一份。” 这是实话,恐怕天底下再没比她会糊弄人的了。 好在崔言之也没较真,反而笑道,“天下独此一份的礼,我很喜欢。” 他将帕子收进袖中。 徐琬心里有鬼,不敢对视,撇开眼道,“喜欢就行。” 下次她还是花钱买,这样的礼,她送着都觉得心虚。 “哎,不如我明日也去虞老那里。” 她想着反正在家也无事,抄书也不必非得在家,正好去望春巷,顺带给他捎冰饮。 听她说要去望春巷,崔言之当然巴不得,不过疑惑道,“你事情都办完了么?” “没有,但要从长计议,急不得。” 回来的路上,沈霄大致给她讲了讲朝堂上的几股势力,明争暗斗下,各方也有顾虑,譬如晋王一派,他们的目的并不单只是为推晋王上位,且要等待个好时机。 故而齐王暂时还不能死。 而且他本来也不好杀,只能徐徐图之,也说不准要花费多久。但总不能为复仇就耽误正事儿,是以她打算两手抓。 “好,明日我等你。” “嗯,天不早了,我去摘两个梨子就回。” “没梯子,我来。”崔言之担心她裙尾拖曳不方便。 “无妨,我会爬树。”徐琬得意一笑,“老本行了。” 儿时爬树,沈霄都爬不过她。 余晖未尽,梨子树一晃一晃,徐琬站在树杈上,叉腰道,“怎么样,我就说我行。” 橘黄翠绿,应是好风景。 “是是是,你小心些。”崔言之站在树下,仰着头,抬手挡着刺眼的光,无奈看她摘梨子。 他是拿她没辙的,往后成了婚,还不知要怎么折腾。 第211章 我帮你抄 翌日,徐琬吃过早饭不久就溜出门,自带书籍纸笔,去到望春巷,春喜和李二一道陪同,还提着些许瓜果蔬肉。 崔言之早到了,近来他的学习任务不算重,虞敏德破天荒同意他看些杂书。 当然此杂书并非话本小说,而是指除传统科举应试所看之外的书籍。 譬如《三才图会》、《开元占经》、《水经注》、《天工开物》等,而后便是各种奇闻异志,乡间野史。 虞敏德书房架上的书籍多而杂,按他所说,全看完,便能上通天文、下晓地理。 正如崔言之正在看的《三才图会》,内容涵盖天文、地理、人物、时令、宫室、器用、身体、文史、人事、仪制、珍宝、衣服、鸟兽、草木等。 可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物,包揽所有。 且图文并茂,读之有趣,易于理解。 虞敏德也是苦夏,不爱动弹,稍一挪动,便觉得有汗冒出来,黏糊糊的不舒服。 而且天气一热,易心烦气躁,也就不想管崔言之读书的事了。 因而常坐在摇椅里,抱把蒲扇打盹。 徐琬三人来时,他只懒懒掀起眼皮瞄一眼,“唔,回来了。” “是。”徐琬上前见礼。 身后的李二和春喜也跟着行礼,虞敏德见他们手中拎着东西,也没说什么,只朝屋里努努嘴,便又闭上了。 彼此都很熟络了,虞敏德拿几个小辈当自家孩子看,他们亦拿他当和蔼可亲的寻常老人看,既无客套,也无拘束。 再说这院里没有仆人,虞敏德乐得让他们一群年轻人折腾,还能省省自个儿精力。 徐琬去书房找崔言之,后头的李二和春喜则去厨下找春芽。 明亮书房里,少年坐在案后,微躬脊背,右手持着蒲扇,时不时抬手一扇,埋头专注地盯着书页。 徐琬见他如此专注,遂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移到案前。 “阿琬。” 他头也没抬,却精准察觉,“你要吓我么?” 徐琬泄气,否认道,“我是怕扰你清静,想看看你在看什么书。” 她就说他方才不可能没听见外头的说话声。 “《三才图会》。”他终于抬起头,嘴角含笑,窗外的嫩黄色光立刻爬上精雕细琢的玉颜,好一个天仙俏郎君。 “你要写什么么?” 他看着她,视线慢慢落到她手中的纸笔上。 “哦……”徐琬解释,“我娘让我抄《礼记·内则》。” 她故意没提罚抄,可崔言之如何不知,“伯母罚你了?” “……” “心照不宣。”徐琬闷闷地把纸笔放到案上,看他,“懂么?” 崔言之笑着点头,“懂。” 他想她定然因为被罚而心情欠佳。 于是道,“那我让你,你来坐我这儿,好抄书。” 他连忙起身让出椅子,“我坐你旁边看书。” “不会耽误你?”徐琬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十分自然地坐到椅中,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还自问自答道,“应当不耽误,反正你聪明,在哪儿看书都能看。” “是,不耽误。”崔言之心里头喜滋滋的,还勤快地替她磨墨。 徐琬翻好书,铺好纸笔,托腮看他,砚台里的墨水没磨好,她肚里的坏水先开始冒泡了。 “崔言之,我问你,你会不会模仿他人字迹?” 崔言之还没反应过来,有点迷茫道,“会一点,怎么了?” 徐琬本想说,能不能仿我的字迹,替我抄写。 可话到嘴边还是改口,“好奇而已。” 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该劳烦旁人。 她这么说,崔言之也不疑有他,继续磨墨。 等磨好,他才搬张椅子到案角坐着,仍旧右手持扇,但不同的是,轻微的风能惠及他与她。 像柔缎轻纱,将他们包裹其中,像无形绳索,将他们捆在一起。 屋外传来“嗞嗞嗞”的蝉叫,偶尔夹杂李二、春芽和春喜三人的笑闹声,不静却安宁。 徐琬聚精会神抄着,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儿一页,一会儿一页。 崔言之心下疑惑,抬眸看去,只见那宣纸上,开头几行字倒工整秀丽,越往后越潇洒,运笔肆意。 “阿琬,你怎么抄得如此着急。” 徐琬速度不减,答道,“抄十遍啊,当然急了。” “一遍两千余字,十遍就是两万余字……光想想就手酸。” 崔言之蹙眉,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她方才那个问题,或许本意是想问他能否模仿她的字迹。 他虽不说能模仿个十成十,但七八成是没问题的。 “不若我帮你抄?” 怪他方才没有领会她其中的意思,两万余字抄完,她手腕怕是要转不动了。 徐琬终于肯分个眼神给他,手中笔一顿,墨迹就晕开了,她又慌忙挪开搁到砚台边,回头看他,眼中分明有惊喜,“当真?” 这可不是她要求的,人家好意如此,怎可辜负。 “当真,我先抄几个字给你看看。”他说着就放下蒲扇,站起身来,欲去拿笔。 徐琬又有点担心道,“虞老会不会骂你啊?说你不认真看书,却帮我抄书。” 骂她便骂了,她脸皮厚,不在意,可骂崔言之就不好了。 若是旁的事,虞敏德可能会骂他,但这种事,他应当是不会骂的,酸唧唧说几句倒是可能,顺带玩笑逗弄一番。 崔言之不好解释,只是笃定道,“不会,老师通情达理。” 通情达理? 好。 “那…那就劳烦你了。”徐琬开开心心让出位置,指着书页上的一处道,“我抄到这里了。” 崔言之“嗯”了声,一面提笔蘸墨,一面观察前头的字形,待心有成算后才落笔。 宣纸上的字又从张牙舞爪变回规矩模样。 徐琬立在一旁看着,点评道,“字形瞧着像我写的,但更有筋骨,秀丽藏锋。” 崔言之没回话,写得又快又稳。 “我给你翻页。”徐琬狗腿道。 “不用,我记得,这书是要倒背如流的。” 徐琬张张嘴,蹦出句,“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每个读书人的基本功罢了。” 好,连恭维都恭维不到点上。 眼珠四下转了转,便见一旁摆着的蒲扇,遂坐到案角旁的椅中,拿起给他扇风。 崔言之趁蘸墨间隙,抬头对她笑笑,心里暗暗庆幸自己的决定。 反正抄书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他不觉得辛苦。倒是这被看添香的场景,不可谓不难得。 此刻,他只感觉幸福得晕乎乎的,好似一场美梦,且是一场婚后美梦。 或许日后,他们真的能琴瑟和鸣,做一对文友诗侣,吟风弄月。 徐琬扇着风,没多久便觉着无趣,另一手托着下巴,两眼空空地望着窗外绿景发呆。 心里琢磨要不然不扇了,去厨下寻春喜,一道上街买糖水冰饮。 第212章 没欺负他 “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冰饮。” 她磨蹭半天,总算开了口。 崔言之早就发觉她心不在焉,神思游离,只是不知她在想什么而已。 现下听她如此说,又怎么猜不到她真正的心思,定是嫌坐在这儿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去。”他道。 但其实他不渴。 徐琬璀然一笑,似如蒙大赦,丢下扇子就走,全然未闻身后之人低低叹息一声。 按说他们之间的相处,已很是自然,也算得上亲近,可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他还是无半点男女之情,依旧只拿他当一个信任的朋友。 在朋友面前,自是顺从本心,没甚顾忌,既无扭捏造作,也无羞涩自卑。 纵然套着“未婚夫妻”这样的外衣,也改不变不了她不喜欢他的事实。 他只想她能陪在身边,她却只感到百无聊赖,难道这比她打坐还要枯燥乏味么? 门外的虞敏德适时睁开一只眼,便见徐琬大步流星直奔灶间,又起身歪头朝屋里看去,崔言之还在认真地替她抄书。 蠢徒弟! 他心里暗骂一句,又悠哉悠哉躺回椅中,蹬着双腿一摇一摇,好不快活。 厨下,春喜、春芽和李二正在摘菜,徐琬一进门就对春喜道,“咱们去街上买冰饮。” 春喜还未有动作,李二先兴冲冲开了口,“好啊好啊,姑奶奶,这次买玫瑰荔枝味的酥山,听说最受夫人小姐们的喜爱,卖得可火了。” 徐琬:“……” “黄金你吃不吃?” “黄金如何能吃?”李二愣头愣脑道,全然没觉察到不对劲。 春喜在一旁补充,“奴婢只听过吞金而死。” “……吞、吞金而死?”李二霎时变了脸色,他可始终没忘,徐琬曾经也是想过要他命的,“姑奶奶,您不是认真的?” “当然不是了。”春喜白他一眼,“吞金而死是贵人的死法。” 言外之意,你一个下人还不够格,哪来黄金给你糟蹋。 徐琬笑眯眯道,“死贵的玫瑰荔枝味酥山,等同黄金,我看要不干脆你做主子,我做下人算了。” 她穷了,真的,穷得叮当响(起码还有一千五百两)。 持家不易,她总算是体会到了。 早知当初就该多偷几样郑语馨的珠宝首饰。 “……不不不。”李二讪讪摇头,“小的一时失语,知错了,姑奶奶大人大量,别跟小的计较,小的就是一辈子当下人的命。” 春喜和春芽使劲憋着笑,徐琬懒得训他,“行了,摘你的菜。” “小姐。”春喜平复完情绪道,“快至午时了,锅里蒸着饭呢,不若吃过晌午饭再去买。” 甑子的确在锅里冒着热气,空气里溢着饭香。 “好。”徐琬妥协,干脆坐到一旁看他们摘菜。 半晌后,李二腆着脸道,“姑奶奶,讲讲您去巢州的新鲜事儿呗。” 他心里猜想,姑奶奶会不会遇到同类了?毕竟两道闹鬼,完全有可能啊。 “新鲜事儿啊……”她拖腔带调,故作高深道,“不适合白天讲,得等到晚上讲。” 春芽一脸迷茫,“为何啊?” “笨。”李二兴奋不已,“定是什么奇闻异事,晚上讲才能吓着你!” 春喜瞪他,“二哥,你又吓唬人。” 春喜和春芽的年纪都比李二小,遂唤他“二哥”。 “我可没吓你,不信问姑奶奶,新鲜事儿是不是鬼怪之事?” 徐琬点点头,一本正经胡诌,“渭西渭北两道多有精怪野鬼,不幸撞上几只,幸得我苦修道法,才能安然无恙。” 张口就糊弄胆小的春喜和春芽,给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二正欲详问,就听她道,“哎,听说虞老每日会煮凉茶,今日有吗?” 她差点忘记屋里那个了。 春芽连忙回神,“有,在井里。” 说着便起身去院子角落的井边摇轱辘。 徐琬也跟过去,只见升上来的水桶里装着一只小木桶,里头有大半桶红褐色液体,闻着有淡淡酸果香。 “山楂熬的?”她问。 “对,陈皮山楂茶。”春芽将木桶提到地上,朝灶间唤道,“二哥,劳烦把桌上的茶壶拿来,再拿个碗。” 李二麻溜送来后,他将凉茶灌满,徐琬便提上茶壶回了书房。 见崔言之仍在一声不吭地埋头苦抄,有些不好意思道,“咳,冰饮暂且没有,只有陈皮山楂茶。” 她默默倒了两杯,推一杯给他,“歇一下,喝口茶。” “撕…”自个儿先喝一口,差点没给酸吐,她皱着脸问虞敏德,“虞老,您是舍不得放糖吗?” 门外传来缓慢声音,“就是要酸才生津止渴,又不是糖水。” “可这也太酸了,您没放糖?”徐琬感觉酸到牙齿都在打噤,“都酸到发涩,酸掉牙了!” “劳烦您下次多放下些糖,酸酸甜甜的,也解渴。” “不成,不可多食甜。” 这老头……真犟。 崔言之弯眼看她,也跟着喝一口,面不改色道,“阿琬,确实要酸到口齿生津,才能解渴开胃。” “……”徐琬咂着嘴,抬眼看他,“好啊,既然你不怕酸……” 她说着把茶盅推过去,眼神挑衅,“那这些都归你了,喝光哦,不喝光不许吃饭。” “……” 崔言之望着案上的白瓷大肚茶壶,骤然生畏,干巴巴道,“我喝不下这么多……” 若真要把茶壶里的陈皮山楂茶全喝光,恐怕他今后听到这几个字就该想吐了。 “哦——原来你怕酸啊——”徐琬拉长音调,一脸咬牙切齿道,“那你不站在我这边!” “我…”崔言之一时语滞,小声道歉,“对不起。” 同女孩子相处果真有所不同,譬如她会因此鸡毛蒜皮之事,在意他有没有和她站在同一立场。 崔言之恍惚间领会到,日后与徐琬相处,无论大事小事,都得同她站在一处,一致对外,否则依她性子,定不给他好果子吃。 不过,虞敏德是他老师,不算外人啊。 “你这丫头,怎么净爱欺负我徒弟。”虞敏德在外头说话,“他是个闷葫芦,温良之人,不愿与你个女儿家计较,为师可要替他讨公道。” “虞老,这话未免太严重了,他虽是您徒弟,可还是我未婚夫呢。”徐琬回嘴,“再说了,天地良心,我哪有欺负他?” “没欺负他,他替你抄书?” 他还不耳背,方才二人说话也未压低声音,他可是听清了,那丫头就是刻意引导的。 这个蠢徒弟,还傻乎乎、苦哈哈地帮她抄书,结果呢,她不仅不在一旁伺候笔墨,还满院瞎溜达。 “自个儿勤学苦读是正经,勿要本末倒置!” 徐琬一脸“果然如此,我早有预料”的表情看着崔言之,两手一摊,“你瞧。” “不是,老师,是我想帮她抄的。”崔言之急忙解释。 “……” 虞敏德一口老血哽在喉间,蠢徒弟竟被吃得死死的,日后定也是夫纲不振! 门外不再传来说话声,徐琬笃定道,“你老师定是生气了。” 不待崔言之说话,她又道,“你别抄了,我出去看看,若他真的在生气,正好我替你挨骂。” 他替她抄书,她替他挨骂,很公平嘛。 徐琬说着往外走,趴到门框边,探出头去看,冷不丁对上虞敏德那张严肃鳏夫相,吓她一跳。 “偷偷摸摸想看什么?” “当然是看您啊,看您有没有生气。”她抬步到廊凳上坐着。 虞敏德冷哼一声,“你俩加起来都没我岁数多,我犯得着跟你们生气?” “那是,您老人家有容人海量。”徐琬赔个笑,“我没让他替我抄了。” “怎么又不让他抄了?” 虞敏德心说你不让他抄,那小子指不定心里还难受呢。 当然是因为您啊。 不过不能这样说,徐琬假正经道,“君子治身,贵独自行。事无巨细,必亲躬行。我虽是小女子,却也当循之。” 话说得倒是漂亮,不愧是徐庸的闺女。 虞敏德脸色回暖,“你溜去巢州,所见所闻,说来听听。” “好。” 第213章 胡说八道 她知道虞敏德也是一条船上的人,故而把知道的、猜测的,都和盘托出。 既是盟友,就要做到消息共享,多个脑子多条路,遇事也能多个办法。 沈岚那边有沈霄,用不着她出面。 而且他近来忙着查齐王、梁示崇的案子,根本无暇见她。 虞敏德听到齐王勾结道观观主藏匿病患,以待发展成私兵时,面无波澜,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原本他们只是猜测,因为那些粮商,还有流民,与陆家有着或明或暗、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想到齐王竟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徐琬道,“虞老,我有个问题,十分困惑。” “什么问题?”虞敏德看她。 “为何非要支持晋王呢?” 这个问题,她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圣贤和世人都说要忠君爱国,天佑帝虽不是什么勤勉贤主,却也算不上太坏,至少比史书中记载的暴君要好上数倍,且他不轻易猜测百官,朝野上下绝大部分官员应是习惯其统治的。 大家平日里为手中那点权力争斗来争斗去,但不至于就要为权力推翻其统治。 梁示崇虽把控了朝政,但他仍旧站在大局角度,统领内阁,为政之行没有违背祖宗之法。 就算天佑帝不行,还有其他皇子可以选。 他们又为何,非要走忠晋王的路? 若忠晋王,将是一场风浪很大的冒险。 虞敏德一时没说话,好像陷入某种沉思,须臾后道,“他有明君之气。” 明君之气? 徐琬对晋王的模样是更没什么印象,只道听途说一些他的传闻,譬如他曾经在战场上用兵如神,英勇无敌,连斩北凉数名大将,以及他在西南施行良策后取得显着成效,深受百姓拥护。 “那你们是想……”徐琬做了个“谋反”的口型,“…吗?” 当今天子有子嗣,除非死绝,否则天佑帝是绝不可能同意,让自个儿的胞弟晋王来继承皇位的。 非但不可能,他还想除掉晋王,这早已是司马昭之心。 当然除去子嗣死绝这种可能性外,还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谋反,篡权夺位。 “别瞎说。”虞敏德一口否认,板起脸道,“不该问的别问,过好自个儿的日子要紧。” 他看出来了,这丫头不仅主意大,脑子还灵光,最喜欢猜人话中意思,再问下去,说不准能猜中来龙去脉。 倒是和沈家那个神童有些相像。 怕她揪着不放,虞敏德将话题引回另一个他感兴趣的点上,“你方才说你还杀掉了他的暗卫?” “嗯。”徐琬点点头,“孔同知善的后。” 虞敏德抓着胡须,看着她若有所思。 据他所知,齐王和梁示崇养的暗卫可不是泛泛之辈,单一个人,年年就要耗银百两以上,用的刀剑武器皆是上乘。 “如此说来,你武艺高强?” 身子骨瞧着是比之前壮实,不同别的千金小姐那样弱柳扶风,但对比男子而言,还是太单薄了。 他不禁有些怀疑。 “还行。” 徐琬笑笑,语气轻松地问,“虞老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想让我帮您杀人?” “哎。”虞敏德抓胡子的手一抖,顺手一摆,“只是问问,问问罢了。” 听他如此说,徐琬也没在意,起身笑道,“行,若日后您有需要,随时吩咐,咱们视行情定价,再给您个亲情折扣,绝不坑您。” 虞敏德拍着蒲扇,含糊应道,“再说、再说。” 恰此时,李二来唤他们吃饭,几人便一道去灶间。 虞敏德一个人住后,就没再单独设膳厅,平日就在灶间解决吃饭问题。 徐琬和春喜来后,依然没有改变,只是另支了张小桌子,类似小矮几,男女分席而坐。 只是春芽死守下人规矩,不愿上桌,每每都用海碗盛饭菜,要么蹲到门口吃,要么坐到廊凳上吃。 李二呢,嫌同席吃饭不自在,不敢夹菜,也吃不尽兴,于是跟春芽一样,端个海碗坐在门槛上吃。 春喜在云光院时,偶尔会与徐琬同席,倒没生出什么不自在。 中午是姜汁豇豆,炒瓮菜,酱炙五花肉,炖豆腐。 徐琬吃一口五花肉,面露惊喜,“春喜,你这菜做得不错啊。” “小姐就别夸了,比吴婶子可差远了。”春喜不好意思道。 徐琬上次在这里嫌炒白菘不好吃,回去后她就找机会去厨下请教了吴婶子,学了几个简单菜式。 “哎,咱不跟吴婶子比,我觉得好吃就行,至少我做不出来。” 会做饭就是厨子,厨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否则撂挑子不干,就没饭吃了。 春喜惦记着方才他们三人在灶间的谈话,徐琬走后,李二将她那番胡诌之语,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愣是给说成去降妖除魔了。 她心不在焉地挑着饭,两只眼偷偷瞄着徐琬,想看看她修道后,有没有哪里变得不一样,是否会像所谓的捉妖天师那样开有天眼,能识妖魔鬼怪的本体。 但可惜,她瞅来瞅去,也没看出哪里不一样,还是两只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与从前一样,眉心中间也不像有天眼的样子。 “吃饭啊,你老偷偷看我干嘛?”徐琬被她盯得莫名其妙,抬手摸了一把脸,“我脸上有饭粒啊?” “没……”春喜摇摇头,抱着碗筷凑近,小声问,“小姐…您当真在巢州遇到妖魔鬼怪了?” 就这? 她胡说八道的,这傻妮子,还真信了。 不过既然信了,她也没打算揭穿,而是继续胡诌,“嗯,遇到了,各种各样的。” “它们、它们都长什么样啊?”春喜咬着筷子尖,一脸害怕,又一脸好奇。 “我想想啊……”徐琬一面吃饭一面现编,“那是一只黑袍鬼魅,身形飘忽不定,无实体,铜铃眼里泛幽光,张口似深渊,黑不见底,吼叫声尖细瘆人,专食心肝脾肺。” 春喜被这形容吓得筷子都险些要咬断了,李二闻声而来,蹲在一旁追问,“姑奶奶,然后呢,您怎么收服它的?” “这个嘛,自然是用独门道法。” 李二才不信她是有什么独门道法,定是为遮掩本来面目和法术打的幌子,没准儿一遇见那鬼魅,随手一挥就给打得灰飞烟灭,再或者,就是把对方给吃了,增长修为。 另一边的崔言之,看似淡定吃着饭,实则听她在那儿胡说,心里早在发笑了。 同席的虞敏德听得很是无语,望着蠢徒弟,眼神里说,你看看你这未婚妻,就没个正形,日后有得你受的。 谁不想有个贤良淑德、端庄沉稳的贤内助,这古灵精怪的,看似有趣,实则不大好消受。 “行了行了,食不言寝不语,哪儿那么多话,什么妖魔鬼怪的,这世上就没有妖魔鬼怪。”虞敏德出声打断,避免她越说越离谱。 李二和春喜立刻默默低下头,不声不响地刨饭。 方才还在满嘴胡扯的徐琬,顷刻间换了态度,谄媚附和,“就是,什么妖魔鬼怪的,虞老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几人:“……” 第214章 他没钱养 饭后,虞敏德躺回摇椅里,开始午睡。 徐琬则打算溜达上街去买冰饮,崔言之本欲作陪,可想着还不如抓紧时间给她多抄几篇字,让她省省力,便没跟着。 于是乎,徐琬便带着李二、春喜和春芽一道出去,像领着仨孩子出门买糖的长辈。 午后太阳毒辣,好在马车拴停在木芙蓉下,有大片树荫可供它休息,李二作为车夫,很是爱惜马匹,一早就端了盆水给它解渴。 虞敏德不养马,自然就没有草料,草料都是从府中带来的。 往日天不热,或是天寒时,徐琬还愿意靠自个儿两条腿走,就当锻炼体力,可天一热,她就半点不想走了。 坊市长街人声鼎沸,临街两旁的冰饮糖水铺,一至夏日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门楣上挂着五彩斑斓的招旗,门口木牌上行云流水写着“冰水荔枝膏”、“果酱雪花酪”、“杨梅冰酥”等诱人的名称,勾得行人走不动道。 相携而行的夫人小姐们,簪着各式鲜花,穿着各色轻薄绣花夏衫襦裙,摇着团扇或手持罗帕,身后跟着撑伞遮阳的仆人。 远远望去,绮丽如画,衣袂飘飘,宛若仙子,竞相往铺子里去。 清凉阁是老字号的冰饮铺子,所售冰饮糖水种类多样,深受欢迎。四人一进去,霎时就感到有凉爽之气,夹着果香奶香,扑面而来。 李二和春芽去点冰饮,徐琬和春喜则随便找了处角落的位置坐着等,因为不堂食,便没上楼。 却好巧不巧碰上董莹进来,对方一袭桃粉色轻纱襦裙,金银钗环,珍珠耳坠,青玉手镯,一样不少,发髻间还别着朵艳丽月季。 可如此富丽的打扮也掩饰不住她神情间的哀愁,尽管她在笑。 身边还围着几个与她交好的小姐,有些脸生,徐琬不大认得。 她们要上楼,要打她旁边经过。春喜有些防备,徐琬漠然置之,只方才她们进门时,她与董莹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同时移开。 直至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董莹也没说话,那些小姐们的视线也没落半分在徐琬身上。 春喜一时吃惊董莹的反应,悄声对徐琬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董小姐竟也装作不认识您,不似往日那样来出言挑衅了。” 否则她开口说几句,身旁那些小姐们没准儿也会跟着奚落一番。 徐琬无语,“她又不是斗鸡。” 其实说来说去,董莹也就幼时跳塘陷害过她,之后无非是嘴贱,对比郑语馨,还是差远了。 因此她与董莹还算不上有什么积怨。 “可她不是很讨厌小姐您吗?”春喜对她转变速度感到很是不解。 “也算不上很讨厌,是她对诚王世子爱而不得,需为自己的痛苦寻个宣泄口,我呢,刚好不幸成为她的假想敌,今她如愿以偿,日后就是世子妃,自然没必要总揪着我不放,上赶着吵架丢失风度。” 春喜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理。 “对了,说起她,奴婢想起个事儿,您去巢州后不久,诚王府就闹出桩人命,诚王世子的通房吊死在董小姐院里了,听说就吊在卧室窗外,还把她吓得大病一场。” 徐琬恍然,怪不得董莹瞧着精神不济的样子,原来是大病初愈。 宋翎有通房不奇怪,就像曾经,裴柯也有通房。 徐琬说不上对男子有通房是个什么感觉,好像无所谓,她对那些爱男人爱得死去活来,争风吃醋的女子,暂时还做不到感同身受,因此能很冷漠地看待男人三妻四妾。 她一直觉得,男人嘛,天底下多得是,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随便找,就算婚后丈夫姬妾成群,也没必要为个男人拈酸吃醋,惹得自己不高兴。 谁要用,就拿去好了。 人生还是自己更重要。 倘若郑语馨当初是私下找她挑明,而非用那阴险毒辣的计策,她自肯与裴柯退亲,成全他们,反正她对裴柯的喜欢,浅薄如冰渣。 只是董莹即将嫁入王府,实在不该在婚前折腾,就算看不惯通房,也当忍一忍,而且对方根本影响不到她正妃的地位。 虽不知是她,还是诚王妃的主意,又或许是姑侄俩一拍即合,把那通房逼成这样。 两人或许都没想到,那通房很有几分血性,竟敢吊死在董莹面前。 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根本就不划算,还会惹得宋翎更厌恶她。 徐琬颇为意外道,“诚王妃就没严令府中下人,不许外传?” 纵是自尽,也是丑闻,坊间还不知会怎么评说诚王府,而且对董莹这个还未嫁进门的准新妇而言,无疑会被冠上“善妒刻寡”的污名。 春喜一言难尽道,“奴婢听说是诚王世子示意院中下人在外头传的。” “他疯了?”徐琬满脸震惊。 “看起来,诚王世子是真喜欢那通房……”春喜语气不大好,一想到他曾经那般围着自家小姐转,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结果被逼定亲就算了,如今还为个通房如此,实在三心二意。 “为了她,诚王世子还闹着要离开诚王府,说诚王妃不拿他当亲儿子,只拿那董小姐当亲闺女。” 徐琬陡然明白过来,摇头道,“恐怕未必,或许他的确喜欢那通房,但我想,他不过也拿她当个私有物件,诚王妃总压着他,连婚事也做不得住,现下连他的通房也要动,他可不就生出逆反心了,为的还是宣泄自己的不满。” 男人的喜欢,廉价又随意,对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女子,自是不一样的,倒也不能说他曾经喜欢她就一定是假的。 春喜道,“依奴婢看,他比崔公子差远了,崔公子一看就洁身自好,才不会养通房妾室。” “嗯?”徐琬对她这个结论感到莫名其妙,“他那是没钱养,你得相信,于此事上,天下乌鸦一般黑。” 啊,说起来,等日后有钱了,她得给他养上,别的男子有的,他也得有,如此才不算薄待了他。 “……才不是,老爷就没养啊。”春喜找到个更有说服力的例子。 “哦,我爹除外。” “……” 第215章 从龙之功 买完冰饮回去,徐琬没再偷懒,自个儿认真抄书去了,崔言之抄一些,她抄一些,在第二日就抄满了十遍。 于是第三日她没去望春巷,而是去找沈霄要账。 一路上的花销就当她请了,但他回京后买那些礼物的钱,她可只答应垫付,限第二日就要归还的。 这都过去两天了,也不见沈霄上门,定是想赖账,徐琬才不能忍,吃过早饭就去沈府。 没想到沈霄竟然…不在。 齐祯说他头两日被阮湘芸罚跪祠堂,今日才放出来,正忙着去会友,一大早便出门了。 好,很好,他是真想赖账。 出祠堂的第一件事是去会友,竟完全想不起要还她钱。 难怪买礼物时不拘价格,出手阔绰,敢情是没打算还,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啊。 她问齐祯,“表嫂可知他去哪里会友?” “这…我也不知。”齐祯摇头,提议道,“不若去问问娘,娘或许知道。” “罢了,不必打扰姨母。” 沈老夫人身子抱恙,阮湘芸在床前侍奉,不得空闲。 徐琬起身告辞,“我去酒楼茶楼找找,表嫂留步。” 齐祯道,“若他回来,我让他去找你。” “好,多谢表嫂。” 此时聚贤楼内,四位风流才子齐聚一席,为首那位正是沈霄,旁边依次是蒋家公子、陈家公子和杜家公子。 聚贤楼如其名,聚贤,凡进楼者,皆要吟诗作词,以供他人评阅。 此规矩一出,非但没人觉得不妥,反而令聚贤楼从一众酒楼茶楼中脱颖而出,成为学子文人们争相追捧的去处。 只因这里有扬名立万的机会。 只是来此的要么是肚里当真有二两墨的才子,要么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高衙内,花钱买诗,以充原作。 沈霄对三人道,“听说裴柯死了,你们怎么不在信中告知我?” 蒋熙很不以为然,“告知你做什么,莫非你还打算替他哀悼两日?咱们实事求是,唏嘘两声,感慨两句,便已尽君子风度了。” 他是蒋持益之子,与裴柯也是不合,但昔日裴元庆是蒋持益的上司,就算不合也要做表面功夫。 “倒是你,在巢州做什么了,齐王,还有你姨父,都在巢州,你别是在齐王面前献了殷勤,想挣从龙之功?” 蒋熙半开玩笑道,“有此等好事,可别忘了咱们三个啊。” 沈霄不急不缓道,“倘若在病迁坊搬死尸也能挣从龙之功的话,那你说说,日后我能封个什么官做?” “……” 三人惊奇,异口同声道,“搬死尸?!” 上京有名的神童,天之骄子,竟去搬死尸,搁谁听了不震惊。 “哎,你们干什么?”沈霄蹙眉看着三人齐齐挪凳。 三人道,“就是感觉太热,想坐远些。” 沈霄冷哼,“是怕我过死人气给你们。” “没有没有,你别多想。”陈知骏赶紧扯开话题,“如今齐王和梁首辅被几桩案子牵扯其中,你爹奉旨查办,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我听说他们斗得厉害,实在好奇。” 沈霄方才还带点笑意的脸瞬间变冷,单手摩挲着酒杯,望着三人道,“怎么,打听消息打听到我这儿来了?” “你,还有你们两个,是不是还想问齐王处境如何,还有没有可能做太子,而我们又支持谁。” 他说的我们,是指沈府、徐府、武威侯府,以及与三府交好,并看三府立场站队的其他官员。 “我可没这意思。”蒋熙率先否认,正义凛然道,“我们蒋家忠的是陛下,听的是陛下的旨意,自然陛下立谁为太子,我们就支持谁。” 沈霄看他一眼,当爹的升了官,做儿子的,说话也油滑不少。 蒋熙表明态度后,杜粟也不甘落后,立刻道,“我也没这意思。” 陈知骏坐在那儿尴尬不已,涨红着脸道,“你们这么说,倒显得我有这个意思了。” 他对沈霄道,“阿霄,你千万别误会,我真的只是好奇,我一时失语,你就当我没问过。” “无心之言,我没放在心上。”沈霄一语带过。 陈知骏傻乎乎的,被人利用都不知道。 “你们都知道,我外出游学一年,前两日刚回来,今日又刚从祠堂放出来,上京什么局势,你们应当比我清楚。蒋兄。” 他看向蒋熙,“蒋尚书可看好齐王?” 陈知骏和杜粟都惊呆了,怎么问得如此直白。 “那令尊呢?”蒋熙反问,丝毫不怵,“听说只要徐侍郎回京就能入内阁,谁人不知,他是陛下为齐王选的人。” 若徐庸支持齐王,那么武威侯府和沈府,自然也就无法中立。 “啊…原来如此。”沈霄恍然大悟般点着桌面,“那这么说来,你们都想早上齐王的船,挣个从龙之功?” 他望着三人,含笑道,“这倒无可厚非,毕竟没人不想建功立业,只是,你们怎么不直接找齐王呢?相信他很愿意接纳天下英才。” 为什么不直接找,自然是因为还不清楚此次齐王和梁示崇的争斗,究竟谁赢谁败。 若是前脚投靠齐王,后脚他就步了景王的后尘,岂不是失策,不仅要赔上自己性命,恐还要搭上全家。 可常言道,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珍贵,也更能让人记住恩情。他们若在此时站齐王,想必齐王脱险,真被立为太子后,待他们也就不一样了。 “阿霄,咱们相识多年,你就透个底,我们三人绝不外传。”方才还言之凿凿没有那个意思的蒋熙直接不装了,“你在巢州,应当知道其中的隐情。” “蒋兄。”沈霄道,“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好挣的。依我看,蒋尚书如今的官职地位已经够高了,再往上,纵是没有梁首辅,还有吴阁老和卢阁老,首辅之位他是没机会的。若是想入内阁,那就应当依你之言,尽心效忠陛下,多揣摩陛下的心思,听陛下的旨意办事。” “若陛下器重他,愿意让他入阁,自然就能入,而且你方才不也说,太子是陛下来立么。” 他言尽于此,就看蒋熙能不能领会了,若他和蒋持益够聪明,就该学梁示崇。 陈知骏和杜粟茫然无措地望着二人,怎么突然气氛就变了。 蒋熙思索着沈霄的话,一时没开口。 沈霄坐够了,起身道,“没旁的事,我先走了。” 本是欣然赴约,却没想到是来听这些的,实在倒胃口。 第215章 不欢而散 他一走,陈知骏便神色不善地看向蒋熙,“分明是你好奇,撺掇我去问阿霄,你却否认了,蒋熙,我竟不知,你也学做小人了。” “蒋大人才做尚书多久,又想着升,你们蒋家野心太大了?” 若非裴柯惹出的那档子事,裴元庆也不会做不成礼部尚书,哪里轮得到蒋持益。 不过蒋持益一向谨慎保守,不该这么冒进才是,究竟因何缘由,突然有站齐王的心思。 蒋熙轻笑一声,浑不在意,“我是小人,你们都是君子,行了?” 他看着二人,“难道你们家里就不想知道齐王的胜算有多大?此次可是扳倒梁示崇的绝佳时机,若大家联手,也能早日除掉奸臣。” 说得轻巧,杜粟并不想掺和,淡淡一句“我还没正式入仕,没资格谈这些。”回绝了他。 天佑帝是有立齐王为储的倾向,但朝臣多在观望,毕竟景王和其支持者的下场至今历历在目,而且齐王也并不符合他们对储君的要求。 另外的皇子虽然年幼,但可以等等,自己看着培养出来的,怎么着也比齐王妥当。 因此他觉得蒋持益应当是想看看,扳倒梁示崇的可能性有几成。 齐王再不济,也是皇帝的儿子,梁示崇竟敢陷害,该当死罪。 倒梁党就跟闻着血腥味儿的狼一样,闻风而动,听说这几日朝堂上接连有官员弹劾梁示崇。 但这是倒梁党的事,杜家只中立,不参与。 “非也非也。” 蒋熙激情澎湃道,“君子当谋正道,岂能以身微力薄做借口。今奸臣当道,梁党一日不倒,陛下便一日不能安心治国。你我寒窗十余年,苦读圣贤,兼听国事,学的是忠君之道,难不成都忘了吗?” “尔等当无畏无惧,坚守道义,敢言逆耳,以正天下!” “蒋熙!你近来读书读昏头了!”陈知骏腾一下站起身,他方才就因他的行为积攒着怒气,此刻不由出言讥讽,“想凭一腔热血就扳倒梁党,你以为你谁呢。” 他出身太仆寺卿府,学问才情只算中上,在上京一众官二代里并不出挑。但他有自知之明,既不自视甚高,也不妄自菲薄,最大的缺点是脾气太急躁火爆,口直心快。 “是,你爹是当了礼部尚书,官升一级,你身价也跟着涨一涨,从前说你是蒋侍郎的公子,现在说你是蒋尚书的公子。” “旁人阿谀奉承,哄抬你的身价,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说教起我们来了。你还没入仕呢,连见陛下都要靠你爹,能为倒梁做什么贡献?简直可笑!” “你!”一番话扯下体面的遮羞布,蒋熙拍桌而起,那张斯文脸气得扭曲铁青,“陈知骏,起码我有心,你才是枉为读书人,连基本的血性都丢了!” “靠血性有用,梁党早倒了。”陈知骏冷笑,“我是没你有血性,我就一介凡夫俗子,只想随便做个芝麻小官,干好分内之事,足矣。” “你有心,我且等着看,看你能钻营出个什么。” “你说什么?!”陈知骏的话像泼了一桶油,怒火瞬间从蒋熙胸腔中蹿升而出,灼得他脸红脖子粗。 “钻营”二字岂能用在他身上,蒋熙死死盯着陈知骏,挽袖就要去狠狠揍他一顿。 杜粟见场面要失控,赶紧起身挡在二人中间,阻止他们掐架,“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咱们都是多年好友,学堂国子监同窗多年的情谊,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他看向蒋熙,语气不爽道,“你是怎么回事,方才在阿霄面前也说那些话,莫不是你动了投靠齐王的心思?” “我?我怎么可能。”蒋熙指着陈知骏,气愤地问杜粟,“他说话那么难听,你怎么不说他?!” 杜粟看他一眼,很公平地转头呵斥陈知骏,“你也是,暴脾气不收敛,说话口不择言,迟早惹祸。” 陈知骏哼了声,不服气地撇开头。 四人中,他与沈霄和杜粟的关系要好过蒋熙,不为别的,只单性格不够合。 蒋熙骨子里有股争强好胜的劲,某些时候显得急功近利,一对上他的暴脾气,很容易起口角。 尽管他多数时候谦和有礼,与他们相处和谐,但他总觉得,日后,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譬如今日。 “蒋兄,我看咱们都冷静一下,倒不倒梁,你我说了可不算。”杜粟拱手告辞。 陈知骏连礼都懒得行,直接甩袖而出。 两人一走,蒋熙一拳捶向桌面,胸中气愤难平。 真是胆小如鼠之辈,如此倒梁的好时机,不知把握。 即便他们没有官职在身又如何,只要有心,便可动用才子名气,号召天下学子以檄文作刀枪剑戟,讨伐梁党。 聚贤楼外,陈知骏对杜粟道,“你今日看清他是什么人了?” 杜粟瞥他一眼,“行了,你既对他有意见,怎么还顺他的意,去问阿霄?” “我,我那还不是为了让你们认清他。”陈知骏替自己找补着,又见他提步离去,忙问,“哎,你去哪儿。” 杜粟道,“去找阿霄。” “等等,我与你同去。” …… 再说沈霄离开聚贤楼后,便领着小厮打算去一趟徐府。 不想竟于半道上碰见徐琬了,还是徐琬先看到他,当街喊了一声。 她以为他不想还钱,故而下马车抓他,沈霄无语至极,“在你眼里,你表哥我就是这么个言而无信之人?至于贪你那点钱财?我刚会完友,正要去找你。” “那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给你赔不是。”她说着朝他摊手,“钱给我。” “还真是心急。”沈霄向身旁的小厮示意,对方立马从怀里取出一袋钱呈上。 徐琬接过掂了掂,转手递给春喜。 沈霄轻笑,“怎么点点数,不怕万一我少你钱?” “别那么记仇。”徐琬白他一眼,“我走了。” “哎,择日不如撞日,我正好无事,不如你带我去见见你未婚夫?”沈霄还不想回府,但也不想去外面找乐子, 突然就想起那位崔言之来。 徐琬心说你无事,我还有事呢。 她打算去一趟地下武场,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儿可以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挣几个钱,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正打算拒绝,就听他道,“我刚在聚贤楼见礼部尚书的儿子,听起来,他们想倒梁党,你不好奇齐王是处优势还是劣势?” 原来是有正事。 徐琬改了主意,“行,跟我走。” 倒不倒梁,徐琬不关心,她只关心什么时候能弄死齐王。 但因为徐庸等人在为晋王谋划,故而她也清楚,这次恐怕齐王和梁示崇都会相安无事。 第216章 见我妹夫 光照长街,有人自前方巷口而出,惊喜出声,“阿宵,我们正要去找你,竟碰上了。” 沈霄远远看去,原来是杜粟和陈知骏,不知找他有何事,便让徐琬就地停一下。 两人骑马行近,陈知骏忙道,“我刚和蒋熙吵了一架。” 似是吵架的气性还没消完,他语气里仍带着不爽,“那话不是我要问你的,是他的主意,你到之前,他就在我面前念叨,恰好我也确实好奇,就……” 他声音越说越低,但见沈霄神色如常,遂放心大胆道,“我觉得他就是有别的想法了,方才阿粟的话没错,他没准儿就是想投靠齐王。” “没影儿的事,别乱说。”杜粟不想大家关系闹僵,出言解释,“蒋尚书未必看好齐王,应当只是想看看此次梁首辅能有几成脱险。” 陈知骏不满道,“你别替他解释,蒋尚书不看好齐王,和他投靠齐王可不冲突,你怎知他们父子俩不是要各压各的宝呢。” “陈知骏啊陈知骏,你什么时候能靠点谱?”沈霄看着他,摇头失笑,“旁人说什么,你听完,闷在心里好好想一遍,别什么都信,什么都照做,哪怕是我的话。” “有什么想法也不要马上就说,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不是不懂。你既然觉得蒋熙腹有算计,怎么还敢跟他吵架,不怕闹翻了,他日后找机会收拾你吗?” 陈知骏闻言,面色一僵,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 遂道,“好,今日是我的错,我日后定谨言慎行,多思多虑,但蒋熙不该不承认?” 这是最让他气愤的地方,“哪怕他只跟着附和一句好奇,我也不会如此生气。” 本来事儿没多大个事儿,大家又都是朋友,想打听消息,坦言相告即可,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非要说那些富含深意的话,分明就是有了异心。 “行了,你们的事,我不评理,也没生气,你们忙去。” 沈霄说罢就要绕过二人,跟徐琬的马车走。 杜粟出声道,“阿霄是去哪里,不如带上我们一起?” 沈霄看他俩一眼,沉思一瞬,转头对一旁的马车道,“阿琬,我带两个朋友一起,可行否?” 马背上的杜粟和陈知骏立刻对视一眼,都传达出一个意思,原来不是独身一人啊,还跟着曾经流言蜚语缠身的徐侍郎千金。 本就说过要带崔言之认识几个朋友,今日与改日,她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区别。 车厢里传出声音,“带。” 杜粟和陈知骏忙作礼,“杜某\/陈某叨扰了。” 二人调转马头跟在沈霄身侧道,“阿霄,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 “去见我未来妹夫。” “啊?”陈知骏面露犹豫,“那我和阿粟跟着,岂不…有些不合适?” 人家是自家亲戚,他们跟着算怎么回事儿。 沈霄摆手道,“无妨,我这未来妹夫并非上京人士,带你们去,彼此交个朋友,日后好多关照。” 陈知骏和杜粟又对视一眼,两人心说这未来妹夫看起来不一般啊,至少是比前头那个好,能得沈霄看重。 杜粟道,“你的妹夫,我们自该拿他当朋友,只是不知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你提前透个底,我和知骏…心里也好有个数啊。” 沈霄只一句,“他父亲是崔弋。” “原来是他……”杜粟一脸恍然。 “怎么,你知道他?”沈霄瞥他一眼,“可有何问题?” 看杜粟的反应,这崔言之分明做过什么事,且还不是小事。 “嗐,你不在上京不知道,他…”陈知骏忙接过话,险些又要快言快语。 幸而沈霄刚才的警醒像往他头上套了只紧箍咒,令他不敢犯,关键时刻刹住话头。 他先是侧目,小心地看一眼旁边的马车,才小声道,“他是胆大包天,先在上京教孩童乞儿唱‘郭安近谋反’的童谣,后被神策军抓进诏狱,没想到竟获得直面圣上的机会,紧接着安东起了战事。” “陛下担心郭安近通敌谋反,遂下旨严查,这一查,便把景王给查出来了,之后的事,就不用我讲了。” “若非他,也查不出郭安近和景王谋反,安东府没准儿就沦为失地了。” 同为读书人,陈知骏是佩服崔言之的勇气和智谋的,但从好友看妹夫的角度而言,这样的男子又未免太过冲动,容易给家里招致祸端,实非良人。 因而陈知骏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崔言之,只好道,“你这妹夫,怎么说呢,你自个儿合计。” 他说完,又怕沈霄以为自己对崔言之有什么偏见,不肯与之交好,忙道,“先说好啊,我可没有不喜他的意思,反倒心生敬佩。至于他父亲那桩事儿,咱们都知道定有隐情,只是陛下不下旨查,不愿平反。反正呢,我和阿粟是看你的态度。” 如此说来,沈霄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了。 “他二人都定亲了,我的态度自是认下这个妹夫。” 陈知骏立刻保证,“那我俩就拿他当朋友,是不是阿粟。” 杜粟无奈,“是是。” 到了望春巷,虞敏德的宅门只半阖着,留有道缝。 陈知骏翻身下马,道,“这寸金寸土的地界,你妹夫从前不居上京,竟也有宅子,看来崔将军很有先见之明,提前就备好了。” “这不是他的宅子,是他老师的。”沈霄解释,“至于他老师是何人,等会儿你们一见便知。” 此时,徐琬从马车上下来,与陈知骏和杜粟互相见了一礼,春喜先上前叩了叩门,才探头往里喊,“虞老,我家小姐带了几位亲友来。” 接着,书房外廊下传来一声低沉的“进”。 几人才一道推门而入。 杜粟环顾四周,天光散落,草木丰翠,掩映下,小小庭院宁静幽深,令人生出莫名欢喜,不由感慨,“好雅致的院落。” “文人爱景,可见一斑,这里头点点滴滴该是花费不少心思才打理成这样的,当真是惟有微景,无时随遇而安。” 第217章 一对璧人 陈知骏道,“你这么喜欢,回去照着布置,不就能日日欣赏了,有何难的。” “你懂什么,要达到这‘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可不简单,单纯仿造,不过东施效颦。” 杜粟正要为他讲解造景之法,就听繁茂枝叶后传来一道声音。 “徐丫头,你带的什么人来。”虞敏德躺在摇椅里,拍着蒲扇问。 徐琬上前行礼,“我表哥沈宵,还有他的两个好友,不会叨扰虞老?” 虞敏德瞥她一眼没说话。 又见一修竹少年到跟前见礼,“晚辈沈霄,久仰虞老。” “哦,沈霄,齐老头的徒弟。”虞敏德慵懒地扫他一眼,“你老师说你能连中三元,重现我当年的荣光。” 沈霄汗颜,齐大儒又到处大嘴巴,是生怕他树敌太少,日后考不中状元,无人讥讽他啊。 “晚辈惭愧,远不及虞老,是恩师爱重,过誉了。” 杜粟和陈知骏听了一会儿,接连认出这位穿夏布长衫的花甲老人就是名震当年,中周连中三元第一人的虞敏德。 传言说他被撵出上京,躲回家乡湖州去了,原来都是假的,他竟然就住在皇城根下。 “你二人又是?” 他视线落到后面的杜粟和陈知骏身上,两人忙走到跟前,杜粟先行礼,“晚辈杜粟,家父杜云志。” 按年龄算,他们隔着两辈,怕虞敏德没听过自己,杜粟才提一提自家父亲。 “哦,翰林院侍读,杜云志?”虞敏德精准反应过来。 杜粟道,“正是。” 虞敏德了然点头,又看向陈知骏。 陈知骏一对上他那严肃精明的眼神,立时就有种在课堂上被先生抽中答问的紧张感,惶恐行礼道,“晚辈陈知骏,家父…哦不,祖父太仆寺卿…陈重。” 他父亲行老三,性子懒散,志向不高,又不爱与人打交道,因此做了从七品下的典厩署令,真真芝麻小官,专负责饲养牛马和给养杂畜。 若是提家父,恐怕虞敏德还真不知道。 “陈重……”虞敏德念了一遍,问他,“听说他有个儿子养马厉害,是你爹,还是你叔伯?” 陈知骏一愣,结结巴巴道,“是、是家父。” 虞敏德点点头,抚须看着他们道,“后生可畏,当年我还在朝中时,尔等还只是半大孩童,如今都是有志少年了。” “你们今日来所为何事啊,不是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的?” 沈霄道,“不瞒虞老,晚辈等,想认识一下崔言之。” 嗯? 虞敏德看一眼边上站着没说话的徐琬,便立马明白出她的用意。 他这个徒弟在上京,每日都是梨花巷、望春巷两头跑,心思不是花在读书上,就是花在想未婚妻上,从不出去交际。 他是能教他,但并不能兼顾好友的作用,而且他太老了。 他正愁如何解决,没想到瞌睡遇上枕头,徐丫头把她表哥及其好友带来了。 看来,蠢徒弟选妻子的眼光不赖,日后也是有人在乎的。 “言之。”虞敏德朝书房喊,“出来见客。” 到这时候,他这徒弟反倒跟小媳妇儿似的怕生,不肯主动出来见人。 沈霄、陈知骏、杜粟纷纷望向书房门口,想看看崔弋将军之子,虞敏德之徒,是怎样一副模样。 绿树浓荫夏日长,风扬仙君月色袍。 崔言之一露面,三人立时愣在原地,竟都直直望着他。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啊,还以为崔将军的儿子就算不是魁梧之人,也该有副精壮身骨,没想到竟如此清瘦。 还有那绝世好容颜,谁敢信武将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啊。 陈知骏小声道,“这恐怕,是全上京最好看的相貌了?” 杜粟难受道,“相形见绌,相形见绌啊。” 崔言之先是看了眼望着他的徐琬,才对着三人谦逊见礼,“在下崔言之,见过诸位公子。” “沈霄。”沈霄回礼,杜粟和陈知骏也忙跟着施礼,“杜粟。” “陈知骏。” 崔言之双手一拱,依次道,“沈公子、杜公子、陈公子,久仰。” “哎,不必如此客套。”沈霄道,“你依阿琬,唤我一声表哥即可。” “是,表哥。” 陈知骏也道,“我唤你言之,你不必称呼我和杜粟公子,你是哪年哪月生人?咱们依年纪论大小。” “文兴十五年,十一月十五。” 杜粟道,“那你比我和知骏都要小月份。” 崔言之从善如流,“陈兄,杜兄。” “进堂屋去坐。”虞敏德总算舍得从躺椅里站起来,招呼他们。 沈霄和陈知骏、杜粟二人跟上他,崔言之则回头等徐琬,两人挨着走,他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徐琬微一耸肩,无奈道,“是没打算来的,是沈霄说想见你,只好来了。” “……” 好,无论因为什么,能来就好。 崔言之问她,“你跟表哥提我时,说过好话么?” “没有啊。”徐琬对此问大为不解,“怎么了?” “只是觉得他对我很友好,陈兄和杜兄亦是。” 徐琬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他对你友好,自然是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同我没关系。” 是吗? 崔言之不这么认为,“非也,阿琬,与你关系极大。是爱屋及乌。” 沈霄看在徐琬面上,而陈知骏和杜粟看在沈霄面上。 “也许现在是,但今后未必啊。” 徐琬像个老母亲般鼓励他,“我相信你能靠自己赢得他们的喜欢,你得广交好友,否则将来你入仕做官,连个帮你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岂不很惨?” 她的话,像春日风,夏日雨,令崔言之感觉很熨帖,他道,“我知道,我会的。” 堂屋里的几人还没坐下,陈知骏就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沈霄和杜粟,示意他们二人快看。 “好一对璧人。”杜粟有些羡慕,“阿霄,你这妹夫,旁的不说,单那相貌气度,就能甩裴柯两条街,与你妹妹是绝配啊。” 不,严格说来,他比徐琬还要引人注目。 “……”沈霄轻咳一声,门口的崔言之听到后,立刻尴尬地提大步子,与徐琬拉开些距离。 陈知骏嗤他,“阿霄,你咳什么咳,眼红嫉妒啊。” “……什么眼红嫉妒。”沈霄无语。 “当然看不得人家有情人相处啊。” 除了蒋熙定亲外,他们三人都还没找到成婚对象,家中也不是没有张罗着四处相看,就是没选到合适的。 沈霄是眼光太高,非要合眼缘;陈知骏和杜粟则属于,女方能看上时,他们看不上,他们能看上时,女方又看不上,总错过。 大约是情窦初开的时间来得晚,三人都不觉得没有成婚对象有何不好,直至此刻,陈知骏和杜粟心里泛起羡慕嫉妒的酸水。 他们也想和心上人谈情说爱。 第218章 受人蛊惑 虞敏德坐在上首,淡定地看着姗姗来迟的二人,心里直叹气,就那么几步的距离,蠢徒弟都要黏着,着实丢人。 就是他年轻时,跟自家夫人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这般黏糊,成何体统嘛。 待到都落座后,春喜和春芽端来凉茶,这次不是陈皮山楂茶,是薄荷甘草水,清凉回甘,解渴。 徐琬一口气喝掉半碗,听几人在那儿寒暄。 半晌后,话题被引到齐王和梁示崇身上,本来他们这些没入仕的举子,是不该谈论这二人的,但刚好提到蒋熙。 陈知骏便没忍住,又提了一遍自己的猜测。 “投不投靠齐王,是他的自由。”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是常态,沈霄觉得没什么,“至于倒梁,他或许是想煽动学子百姓,用舆论向陛下和朝廷施压,辅助倒梁派,借此次的几桩案子,让梁示崇彻底翻不了身。” 虞敏德只听不说,崔言之也只听着,他每日在上京城里行走,能听到别人谈论一些国事。 其中不免提到齐王在巢州的功绩,又细数梁示崇自任首辅以来,独揽大权,迫害忠良等恶行,此番二人同时被扯进案中,大都认为齐王是无辜的,罪魁祸首定是梁示崇。 某些时候,看似坏的人并不一定真的坏,看似好的人并也并不一定真的好,人是复杂的动物,谁都有阴暗面,只要活着,就在不断地明暗相争。 更为重要的是,人会伪装,会树立虚假形象,会让其他人看见或听见,他想展露的一面。 譬如他随父母初到安东时,郭安近以降的官吏将卒皆一副和善热情的模样,在边塞生活过的人,不可避免地会珍视那份情意。 可事实却如当头棒喝,他们全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勾结北凉,谋害自己人时毫无畏惧,冷血无情。 故而,他不觉得齐王就真的无辜,梁示崇就真的坏到恨不得诛之的地步。 杜粟道,“他们定是听到上京坊间的传言,加上有那位死去的布政使的临终指认,觉得梁首辅此次必是在劫难逃,才下定决心要大干一场。” 现今重审的程勖案,不翼而飞的赈灾款已被证实是落入景王及其支持者的腰包,而魏承光就是拿大头的人,竟还敢写信诬告齐王,梁示崇更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粮商胡乱指认。 这分明是一场阴谋。 三法司前脚拿到郑明锐提供的证据,后脚消息就悄无声息传开了。 陈知骏顿悟般,猛地合掌而击,“怪不得蒋尚书一向谨慎保守,怎么让蒋熙来找我们说那些话呢,原来如此啊。若倒梁成功,陛下可不得感激他们,加官进爵不无可能啊。” “恐怕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么简单。”虞敏德忽然出声。 几人纷纷疑惑地望向他,等他解惑。 虞敏德亦望着他们,道,“你们不知,蒋持益在做礼部侍郎以前,任的是员外郎,而在此之前,他是在地方任县令。是梁示崇向先帝力荐他,调他回上京的,故而他们之间是有些情意在的。” “你们若说吴居廉、卢道从等人力主倒梁,我信。但蒋持益,未必,此人颇讲仁义,梁示崇于他有过知遇之恩,他即便不报恩,也不可能去落井下石。” 此话一出,三人顿时有些傻眼,没与家中长辈细致交流,他们真不知这些官场的陈年往事。 只知蒋持益与梁示崇的关系一般,不如与倒梁派关系密切。 杜粟忙问,“那依虞老看,蒋熙为何有此举动,莫非真是他个人行为?” “仅依你们口中之言,难说。”虞敏德捋着胡须,思索道,“就怕他是受人蛊惑。算他的年纪,应是蒋持益的幼子?” 沈霄道,“确是。” “少年气盛,心中急于建功立业,无可厚非,或许正是有人利用他这一点。蒋持益不倒梁不要紧,蒋熙是他儿子,只要他跟着参与,蒋持益就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礼部、户部、兵部,三部力主倒梁,再加些御史台的人,成算很高啊。” 陈知骏瞬间头皮一麻,以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语气道,“他不会那么傻,别人骗他,他会看不出么?平日他挺聪明的啊。” 虞敏德含蓄一笑,“骗术千千万,单看合不合你心意,对不对你胃口,再聪明的人,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会被骗。何况他阅历并不丰富。” 沈霄认同地点头,“所有人都认为,倒梁意味着忠君,意味着为国为民,是正道之举,他自然没理由拒绝。” 别说蒋熙,就算是他们,若非有各自顾虑的话,恐怕也会被鼓动得热血沸腾,一头扎进去。 “那既然如此,咱们得尽快提醒他。” 陈知骏一副急切模样,令杜粟忍不住侧目,不解道,“陈知骏,你不是对蒋兄有意见吗?怎的还这么关心他?” “我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再说,我只是不喜欢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又不想他上当受骗,稀里糊涂被利用干坏事。” 陈知骏正气十足道,“咱们还没参加春闱,金榜题名呢,就这么变成牺牲品,岂不可惜。” 崔言之此时开口道,“可是听陈兄的话,这蒋公子在此事上与你们分歧不小,未必肯听你们的劝说。” “他若不听,我就告诉他爹。”陈知骏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破罐破摔道,“他爹的话他总要听,不听就是不孝。” 沈霄幽幽道,“你不怕他记恨你?” “他要记恨便记恨,我还想骂醒他呢,一天到晚君子长君子短的,谁不知君子以行言,哪有整日挂在嘴边的,而且天天嚷着忠君之道,听都听腻了。”陈知骏大约是真烦,才想一吐为快,“我看他才该去游学,省得一天到晚瞎琢磨门道。” 徐琬在一旁听笑了,对崔言之小声道,“哎,这个陈知骏,心思纯正,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可交。” 崔言之看着她,低低一笑,“嗯,我也这样想。” 第219章 滑稽男人 三人相约着要去找蒋熙,徐琬便准备同他们一道离开。 临走时,沈霄问过崔言之的住处,说等蒋熙那边处理妥后,约他去宴饮,这便是想考察他学问如何。 虞敏德还嘱咐几人,不止要劝解蒋熙,还要注意看是否有其他学子冒头。 出门时,沈霄低声对徐琬道,“听说齐王的人在拉拢各家商会,筹集塑神费。” 徐琬看他一眼,奇怪道,“你不是被关祠堂了吗?这也知道。” “派几个人打听消息总不难。” “哦。”徐琬了然道,“那你这消息没什么价值嘛,肯定很多人都知道了。” “是没太多价值,我是想告诉你,依我的猜测,他会靠这个翻身。而且你不好奇,渭西一旦开始修建诸神观,他会利用其做什么么?” “随便,反正现在也不能拿他怎样。”徐琬兴致缺缺,“等他翻不了身了,你再告诉我,我好去补刀。” 现在她正处在一个尴尬境地,既不能擅自行动破坏大局,又不能纯靠自己杀掉齐王。 故而她烦躁,想破罐破摔,想当甩手掌柜。 她想说,大局和生民,同她毫无关系。 平日里就是嘴上念叨几句深明大义的话,实际上她这个小女子,等同真小人,只关注自己切身利益,旁的都不在乎。 沈霄眉头一皱,不解道,“你同齐王有仇怨啊,就算是因为姨父,他也没得逞啊。” 徐琬冷笑一声,转头看他,“我替天行道,不行?” 她要拿他人头祭奠死去的亡灵。 “……那倒是行。” 几人出了望春巷便分开了,正值午时,穹顶烈日,暑气如蒸笼,闷热得很。 马车上,徐琬狂打团扇,春喜举着帕子擦汗,小声抱怨天气,“连场雨都不肯下,太热了。” “是很热,让李二去西坊。” 春喜忙撩开竹料吩咐,又问徐琬,“小姐去西坊做什么?不回府用膳么?” “我有正事要办,今日先在外面吃。” 西坊附近有酒楼食肆,主仆三人随便找了家兼卖清凉浆水的食肆,就地吃饭。 而后徐琬照旧换上男装,对李二和春喜道,“你二人就在这里等我,浆水管够,随便喝。” “姑奶奶大方。”李二呲牙傻笑。 春喜道,“小姐当心。” “嗯,放心。”徐琬揪一把她脸,“等挣了钱,咱买酥山。” 武场里,月娘穿得愈发轻薄,桃红纱衣下是件绣花紧身背心,勾出曲线,拿着把绣芍药的团扇,撑在柜台边打盹。 直至一声“月娘姐”把她惊醒,一睁眼,便看见柜台外站着的劲瘦少女,戴着那只熟悉的青面獠牙鬼面具。 “是小师妹啊。”月娘打了个秀气的呵欠,温柔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你了,瞧着身子骨更有力了。” “哪里,月娘姐才是更甚从前,娇如鲜花。” “你这嘴啊,若生成男儿郎,怕不知要勾走多少女子的芳心了。”月娘说罢,又突然压低些声音道,“我知道,你和照哥是师徒。” 徐琬挑眉一笑,“看来我日后得叫你师娘了。” 月娘先是一愣,而后不可抑制地笑起来,少见的露出几颗贝齿,像个少女一样娇羞道,“还没成呢,不许乱叫。” “好,我让他努努力,在此之前,我还是叫你月娘姐。” 徐琬靠上柜台,单手肘部撑在台面上,隔着面具看她,“他给你的雪中春信,你喜欢么?” “自然喜欢,如此昂贵的东西,真叫他破费了。”月娘神情甜蜜又心疼。 她想不出,他得杀多少头猪,卖多少斤猪肉才能攒够本,上回收的那个荼靡香已经不便宜了。 两盒香,她都没舍得用。 若他像别的男人一样,在武场挣钱就好了。 可转念一想,杀猪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夜夜枕刀眠,那才是她想过的安心日子。 徐琬道,“他喜欢你,便不觉得破费,你喜欢就好。” 她就知道,阎照必是将那香当成自己买的送给月娘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能让他早日抱得美人归,尽快生个小师弟或小师妹,也省得他日后追着让她给他养老。 她这个半路徒弟,孝心有限。 “月娘姐喜欢他么?虽然他没什么本事,只是个杀猪匠,还邋里邋遢的,但他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喜欢倒是喜欢。”月娘有些扭捏,似乎不太好意思在徐琬面前提,“可他没说要娶我…总不能叫我主动上门…” “……嗯?”徐琬听得满头疑问,“等会儿,他从未表达过想娶你的意思?” 月娘懵了一瞬,犹豫着点了下头。 都一把年纪了,还在小辈面前说这么直白的话,而且极可能转头就全落进阎照耳里。 一想到这,她就觉得脸红耳热,实在羞耻。 徐琬纳了闷了,阎照弄的这是哪出啊,送香不说,也没否认月娘是未来师娘的话,分明就是喜欢她,却又不说想娶。 “他指定是在攒聘礼呢,还没攒好,故而才没好意思跟你提。” 月娘想说,她其实不在意什么聘礼不聘礼的,甚至婚礼都可以简办。 她一个江湖女子,在武场做事,看尽江湖险恶,也看尽男人的劣根性。如今难得遇上个心动的,又靠谱的男人,只想有幸能结为夫妻,携手共度余生,其他的,都不重要。 但她也知道徐琬是在找台阶,是以她道,“那我等着。” 她等着他开口求娶,哪怕他只问一句“愿不愿意跟他过”,她也会毫不犹豫答应,拜个天地就行。 恰此时,有人掀帘进来,一道油腻男声响起,“月娘。” 月娘视线一歪,当即收了笑容,“你来干什么?” 徐琬也循声回头,只见一尖嘴猴腮的男子走进来,穿着夏布褂子,体魄倒是强健,可活似老鼠头长在牛身上,实在滑稽。 饶是再不以貌取人的人,见到此人也不免要笑出声。 男人凶神恶煞瞪着徐琬,“你笑什么?” 徐琬昂着下巴道,“我笑什么,与你何干?” 第220章 替你留意 “哼,戴个面具装神弄鬼,边儿去。”男人骂骂咧咧走上前,一把推开徐琬。 徐琬被推得趔趄一下,而凭这一下,她就敏锐感觉出,此人劲道不俗,多半是个高手。 只是不知是哪一级。 又见对方靠在她方才的位置,痴痴望着月娘。 徐琬心下一突,阎照情敌不少啊。 男人看着月娘,谄媚笑道,“月娘,今夜可否赏脸跟我共饮一杯啊?” 月娘冷冷看着他,不肯赏半分好脸色,“你方才推的,是我的小师妹。” “哦?此人是月娘的小师妹?”男人蓦地转头看向徐琬,眼睛亮开,神色热情,果真獐头鼠目。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月娘的小师妹,那此后便也是我的小师妹了。” 他拍着胸脯道,有种当姐夫的喜意,“日后在武场,我来罩你。” 就你?也配? 徐琬冷哼一声,没答话。 男人倒不在意,继续纠缠月娘,口齿流涎地说着情话,两眼时不时地望向其胸口处,甚至还探出爪子去拉她的手。 月娘面色黑如墨汁,实在忍无可忍,只听“嘭”一声,他胳膊就被反压在柜台上,团扇柄端按住其筋脉,冷声警告道,“纵是你在九哥那里再得脸,也不能胡乱造次,否则我就告到主子那里。” 一提“主子”,男人有所收敛,好言好语求饶,“别呀,月娘,我这都是倾慕于你,才一时冲动,我错了,错了。” 月娘抽走团扇,出言赶他,“没看见我在同我师妹说话吗,你若没别的事,就回武场里去。” “好,我走,我走。”男人意犹未尽地揉着手腕,根本只拿方才的教训当挠痒痒般的调情。 出门之际,还回头,轻佻地朝月娘挑眉,这才甩帘而去。 待脚步声远去,徐琬问月娘,“他是满级?” 能被夔九重用的,应该是七级。 “是。他是新来武场的,在满级里都算厉害的。”月娘对着她笑了下,“幸好你适才按住火气,否则动起手来就麻烦了。” 徐琬道,“我不好斗,出门在外,谨慎为上。再说,我总不能置武场规矩于不顾,让你为难。” 月娘眉眼温柔地看着她,“还没问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是有件事想麻烦你。”徐琬不大好意思道,“我这手头有点紧,想看看武场有没有合适的任务能让我接。” “我先前听说,武场赏金高的任务,不是替人去异国探宝取物,就是去暗杀刺杀。我不想去异国,暗杀刺杀呢,可以考虑,但最好是没那么危险,又轻松的活儿,银钱少点儿无所谓。故而想劳烦月娘姐给推荐一二。” 其实可以去武场管事那里登记,等待领任务,但徐琬担心有好任务的雇主会选别人。 她是想挣钱,但不挣亡命钱。 “原来是这件事,照哥来时跟我提过。”月娘一口应承,“不难,我替你留意便是。” 徐琬松一口气,心道有关系就是不一样,抱拳道,“如此就有劳月娘姐了。” 月娘笑,“自己人,何须客气。” 又问,“若有合适的任务,我该到哪里去寻你?” 徐琬想了想,道,“你知我师父的住处?” 月娘点头,明白她是不想说自己的住处,便善解人意道,“那我将消息送到他那里,由他通知你。” “那就多谢月娘姐了。” 离开地下武场,返回那家食肆,便看见李二喝了不少浆水,什么杨梅的、桃子的、桂花的、木瓜的,几乎是每个口味都尝了一遍。 春喜只喝了一杯,整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 徐琬走过去,问店家要了杯浆水,便坐到二人对面,敲着桌子道,“李二,浆水不宜多喝。” 她本以为他的缺点是爱哭,没想到还有个缺点——嘴馋,啥都想吃。 李二嘿嘿一笑,厚脸皮道,“姑奶奶今日大方,我就想每种口味都尝一下。” 既答应让他们随便喝,徐琬也不会小气到觉得李二一个下人喝太多,费银钱,只是怕他肠胃一时受不了,闹肚子,故而提醒。 “嗯?小姐回来了…”春喜被声音吵醒,迷迷瞪瞪抬起头,揉着眼坐好,打着呵欠问,“事儿都办妥了吗?” “妥了,咱们可以回府了。” 此时店家端来浆水,徐琬一饮而尽,站起身道,“走。” 春喜忙跟着站起来,到柜台处结账。 李二则端着两杯没喝完的浆水,出去调转马车。 天色尚早,但烈日当头下,街上除去贩夫走卒,鲜有什么行人。 今日竟比前两日还热。 徐琬不得不让春喜卷起车窗竹帘,以便更透气,可惜外头一丝风都没有,皮肤接触到空气,只觉得满满都是灼热感。 车辕上,李二顶着烈日,赶着不想走的马,喝一口浆水,自言自语道,“再这么热下去,不会又要大旱?” 春喜正在给徐琬打扇,一听这话,当即“呸呸呸”,隔着竹帘道,“二哥,你别乌鸦嘴。” “行行行,我说明日要下雨。”李二顺从改口。 徐琬开口问二人,“上京多久没下雨了?” 春喜略一算,有些不安道,“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不算太久,或许就要下了。” 春喜忧愁道,“可千万别旱。” “放心,龙王爷没准儿正在来的路上,许这两日就能到。”徐琬给她喂一颗定心丸。 春喜闻言来了精神,“小姐,您能不能求雨啊?” “能啊。”徐琬语气笃定。 春喜面色一喜,正要详问一番,就听她接着道,“我不止能求雨,还能求老天爷下馅儿饼呢,你要不要啊?” 帘外的李二哈哈大笑,春喜脸一僵,赧然地丢开扇子,噘着嘴道,“小姐又拿我寻开心。” “行了行了,你那嘴噘得跟猪嘴一样,都能挂油壶了。”徐琬拿起扇子,自个儿扇起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里是能求来的。” 春喜更气了,“奴婢才不是什么猪呢。” 徐琬瞥着她笑,“那你别噘嘴。” “哼。”春喜改为抿着嘴。 第221章 三人相聚 别的不说,有个能逗趣的婢女跟着,这做人的日子,倒也没那么难过。 徐琬打算好了,日后只做三件事。 头一件大事,便是继续她的修道大业,打坐习经;第二件呢,则是等月娘那里的任务,挣钱攒钱;至于第三件嘛,自然是接着练武,不可荒废,以便随时做好出手宰了齐王的准备。 单这三件事,就能占满她的时间。 想来往后每日都是充实的,不会无聊。 春喜独自在那儿生了会儿闷气,发现徐琬不说话,就盯着她瞧,看得她绷不住脸,心里鼓着的气一下就跑了。 她气呼呼地捂住脸道,“小姐,您干嘛老盯着奴婢看啊!” 害得她没法儿继续生气了。 徐琬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正经道,“我是看你气性这么大,想看看你上辈子是个什么。” “什么?”春喜愣愣道。 瞧她傻乎乎的样儿。 徐琬抬手用扇面碰了碰她脸,坏笑一下,“依本小姐看,八成不是王八,就是河豚。” 王八气性大,河豚会鼓气。 “小姐!” 又逗她,春喜这下真要气哭了,瘪着嘴蓄眼泪。 “哎呀。”徐琬汗颜,这也太禁不起逗了,过日子就是要寻开心啊。 “别哭别哭,我错了,我胡说八道呢。” “别气了,小姐来给你打扇。” 她说给她打扇,还真就给她打扇。 春喜又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夺过徐琬手中的扇子道,“哪有主子给下人打扇的,奴婢给您打。” “行行行,听你的。”徐琬心安理得地享受,还不忘说教她,“你说说你,我就逗逗你,就跟芝麻粒一样大的小事,也值得生气,你说你上辈子是不是王八?” 春喜炸毛,“小姐!” “好好好,我闭嘴,我不说了。” 待主仆二人相安无事回到府,门房便告知徐琬,王家小姐派人送来了帖子。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是王简知从庄上回来,约她和汤凝华明日小聚一下,就定在清凉阁。 翌日依旧晴光万丈,清凉阁雅间里,三人围坐一起,每人面前都上了一份玫瑰荔枝味酥山,三人的随行婢女则有幸尝到一份浆果酥山。 汤凝华笑问王简知,“今日怎的如此大方请我们吃这个,莫非有什么喜事?” 王简知扯了扯唇角,道,“能有什么喜事,只是难得回城一趟,想着许久不曾见你们了,约你们出来谈谈心罢了。” “谈心好啊,我也正憋闷得很呢。”汤凝华瞬间愁容满面。 徐琬和王简知对视一眼,齐齐问道,“怎么了?” “家里人为我定的那娃娃亲,对方写信来了,似乎是要正式登门拜访,讨论亲事。” 徐琬闻言一愣,“你从前不是说,你们双方都无意吗?” “是我以为都无意。”汤凝华叹口气道,“只因男方家一直没提亲事,我便如此以为,我二人的亲事,本就是我祖父和他祖父在席上喝醉酒时,一时兴起所致,正好我也对那素未谋面之人无意,自然就没当回事。” 王简知忙问,“男方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姓贺,名筠,是梧州人士,我祖父原在梧州任职时,与他祖父有些私交,不过后来他祖父仙逝后,我们两家就甚少联系,都淡了,不过我及笄时,对方专程派人送过礼。” 徐琬戳着酥山道,“你可打听过他?别是攀龙附凤之辈。” 毕竟汤行知是刑部尚书,汤家势头还不错,至于梧州贺家,并不声名在外。 “应不至于,信中说的还算委婉,只是我爹和我祖父一致认为,要言而有信。” 汤凝华不安道,“我还没去打听,应当不是什么纨绔无赖?” “应当不是,你别自己吓自己,找人打听打听就是,对方没准儿是个德才兼备的好郎君呢。”王简知宽慰她,“而且令尊和令祖父,应当也不会不去调查他。” “如若不是,我就使计让他退亲。”汤凝华不想认命,她才不要嫁个纨绔无赖。 徐琬道,“宁嫁高郎,不嫁高房,你有数就好。” “咏雪。”王简知问她,“还从未问过你,你可有心上人?” 汤凝华摇头,“有这么个娃娃亲在,我哪儿敢有什么心上人。” 像她们这样的高门出身,几乎不能做主婚事,倘若心意相通之人正好门当户对,或得双方家里同意还好,倘若不是,那就是遭大罪。 虽然男方家一直没正式登门商讨下聘,可汤家却是将此事当真,一直婉拒提亲的媒婆。 “罢了,只希望他是个不错的人。” 话落,三人同时沉默。 直至须臾后,王简知道,“我明日要离开上京,南下一趟,今日实则…也算为我送行。” “南下?!”汤凝华震惊道,“去哪儿?” 徐琬也意外地看着她。 “现下正是稻谷灌浆之际,我打算去一趟西南,看看那边的稻穗结得如何。” “为何去西南,那么远……”汤凝华猛地反应过来,“你该不是想去晋王封地境内,我听说那炼磷矿肥就是那里最先尝试。” “正是,且西南气候不同于北地,温热湿润,物产丰饶,我想去看看稻谷是否也会不一样。” 王简知提起此事时,神采奕奕,看向徐琬,诱惑她道,“阿琬,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咱们同去游览山川名胜,也能做个处处题诗留字的女君子。” 遍游中周南地的大好河山,听起来很有趣,但徐琬摇头婉拒,“不赶巧,我有些事要忙,只能拂简知姐好意了。” “你忙什么事啊,修道么?”汤凝华不赞同道,“那多枯燥无趣,游览山川名胜多有意思,也许一路上还能交到朋友呢。” 徐琬笑笑,“那你陪简知姐去,如何?” “我当然想了,可我家里人不许啊,而且那个贺筠要来,我总得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子。” 汤凝华艳羡道,“简知姐,令尊令堂不单许你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许你离京外出,实在令人羡慕嫉妒。” 她也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奈何被祖母和母亲教导要循规蹈矩,拘着她学习婚后如何相夫教子。 汤家的男子可以在外面闯天闯地,建功立业;女子却只能困于后宅,管理府中庶务。 第222章 离京送行 当然了,能将府中庶务管理好,是很了不起,只是并非所有女子都想在后宅管理庶务,譬如她,就只想按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就像王简知一样。 受家庭环境熏陶,她自幼会读刑律,爱看各类刑案,偶尔还会偷偷到祖父书房里翻看卷宗,连买的话本都是关于探案的。 可惜她的兴趣不被支持。 汤凝华想不通,为何自己的母亲,不像王简知和徐琬的母亲一样开明,她无非是喜欢探案而已,总没有修道离谱。 “人生是自己的。”王简知道,“你若真喜欢刑律探案,便没什么能阻拦你,不过看你能做多少而已。” “说易行难,简知姐,我家中的情形,你是不知道。”汤凝华也很心累。 能和她们继续做朋友,常来常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是她坚持许久才换来的结果。 “咏雪可不能这么想,山不转水转。”徐琬点她,豪情万丈道,“做不成女神探,你就做个写尽探案之法的女大家,不也是条路吗?” “世间没有你的路,你就自己踩一条出来,兴许后世女子还要循着你的路走呢。” 此言一出,顿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王简知合掌而击,“阿琬说得极对!咏雪,或许你能写一本传世之作。” 犹如一掌打通任督二脉,汤凝华只觉得浑身轻盈起来,从未觉得脑子有此刻这么清明,心里更是止不住激动,“是,我从没这么想过。” 她做不成女神探,何不诉诸笔端,在文字世界中创造一个女神探呢。 那句“世间没有你的路,你就自己踩一条出来,兴许后世女子还要循着你的路走。”简直令人振聋发聩,心中激荡。 “穷则变,变则通的道理,万物相通,用在何处都是可行的。”徐琬望着二人道,“环境困人,思想不可困人。” 王简知认同颔首,“我虚长几岁,有时也不免被思想桎梏。” “我们三人中,还数你看得透彻。” 徐琬双手一摊,自得道,“你们看,这便是修道的好处。” “那么,阿琬你会一直修道么?”汤凝华解决掉一个人生困惑,整个人轻松起来,便不由关心起好友的事。 “你要修到什么境界,羽化成仙?” “既已修道,自为成仙。” 王简知道,“史上确有些羽化成仙的传说,可毕竟是传说,真伪无从考证。就说国师大人,已修道数十年,瞧着也不像要成仙的样子,可见艰难。” 徐琬心中冷笑,那位国师大人哪里是在修道,分明是为权势,与齐王联合,修的权谋诡诈术。 可怜天佑帝被骗的团团转,跟着这样一个坑蒙拐骗之徒,不仅无法得道成仙,没准儿还会被那些所谓的金丹给害死。 她现在甚至都怀疑那柄玄铁法剑的真实性。 “试试…总不为过,万一我成功了,史上不又多一个传说?” 她想得很开,人固有一死,要么成仙,要么做鬼。生前穷尽修道法,剩下的就交给机缘,能成仙固然好,成不了,做鬼也无妨,她还是能找到冥灵。 只要能找到冥灵,她就有办法让他送她回去复仇,自己的仇,总还是要报一报的。 “那你未婚夫呢,他也同意?” 汤凝华紧张起来,她想到,自己日后若真要动笔写探案相关之事,那个贺筠会不会不同意。 “定亲前,我已征求过他的意见,他不仅同意,似乎还支持我。” 徐琬理所当然道,“再者,修道是我的事,并不妨碍他,他也没理由不同意。” 况且,她还有能以拳服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是崔公子通情达理。”汤凝华摇头道,“不是所有男子都有此开明胸襟,有些蛮不讲理又强势的男子,根本不拿妻子当独立的人看,只当个物件似的,他想怎样便怎样,张口闭口都是那句‘出嫁从夫,妻为夫纲’。” 徐琬心想,意见一致时,崔言之要她出嫁从夫,妻为夫纲,可以;若不一致,就靠拳头说话,谁拳头硬,就听谁的。 “咏雪说得对。”王简知深以为然,“男人可是分三六九等的,你那未婚夫应是排第一等的。” 徐琬骄傲得笑出声来,“你这么夸他,他该好生谢你。” “圣人之道以教天下人,育出良才,育出庸才,亦育出废才。后两者倘若无能又无品,便会压迫妻子以求自尊。” 王简知和汤凝华相视一笑,“甚是甚是。” …… 王简知离京时,徐琬和汤凝华还是去送行了。 她选择先走水路,坐船南下至永州,再换马车去剑西道,等她踏上那片土地之时,差不多也是灌浆结束之际。 事实上,她本该再早些出发的,因为一旦路上有所耽搁,到达之时,恐怕就都在刈稻了。 她就此事与父母争取时,花掉太多时间,好在结果如愿,现在出发,也不算太晚。 风波亭里,徐琬第一次正面拜见王简知的母亲——王夫人,外表瞧着沉静端庄,甚至带点严肃,似是不好相与。 给人的感觉也是那种极重规矩礼仪,管教严苛的母亲。 然汤凝华丝毫不怵她,熟稔行礼,“伯母。” 徐琬也跟着见礼,“晚辈徐琬,小字玊,见过王夫人。” 王夫人一把扶起二人,对徐琬道,“无需多礼,你是小女的好友,也是好孩子。” 王大人要上值当差,没法儿相送,但给王简知请了几个护卫,王夫人很是不放心,一直叮嘱。 “……出门在外,小心为上,不可太好奇,也不可随意发善心,要有防人之心,去哪儿都得带上他们,知道吗?” “我知道,娘,放心。” 王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娘本不想你去,是你非要闹着去,你爹又点了头,我才同意的。此去旅途遥远,娘也没法儿护着你,这只平安符,你挂在脖子上,能挡病挡灾,佑你平安顺遂。” 她从腰间摸出一只红色布包,不像崔言之送徐琬的那只,是三角样式,而是四方形状,绣有莲纹,一看就是自己又做了个布套。 将平安符挂在王简知脖子上后,王夫人似乎放心许多,脸上难得有了丝笑容,“愿你此去有所得,他日能成造福百姓之事。” 王简知眼含热泪,跪地叩拜,“女儿多谢爹娘的成全支持,今生无以为报,惟愿双亲身体康健。” 王夫人忙去拉她,“不图你报,平安归来就好。” 母女俩又互相搀扶着,相顾流泪。 一旁的汤凝华看得想哭,吸着鼻子瞥了眼徐琬,发现她面色平静,不由道,“阿琬,你怎么一点都不感动?” “……感动,谁说我不感动了。” 她说着,眼中就泛起微光,汤凝华还险些以为先前看错了。 殊不知,徐琬已经彻底掌握感知情绪的能力,运用自如,能让身体做出恰当反应。 金乌高挂,河风吹动着芦苇翠屏外,长河里的璀璨碎光,渡口的客船也要起锚了,船工高声催促着那些还忙着送别的客人,尽快登船。 王简知带着仆从侍卫登上甲板,与她们挥手告别。 第223章 风向逆转 回城途中,汤凝华又挤上徐琬的马车,托腮叹气,“简知姐这一走,还不知何时能回来。” 徐琬摇着扇子道,“怎么,刚走你就惦记上了?” 春喜上了汤凝华的马车,故而只能她自己打扇了。 “你不懂,虽然此前我们也没有常见面,但她住在庄上,离得还算近,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可现在不一样啊,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想见也见不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但简知姐答应给咱俩写信。” 汤凝华立刻反驳,“写信怎么能一样。” 忽地又郑重其事道,“阿琬,你日后不会也像简知姐一样,突然离开?” 徐琬想了会儿,道,“这哪里说得准,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舍不得我了?那干脆我去哪儿,你去哪儿,把你拴我身上,如何?” “行了,别贫。”汤凝华神色认真道,“若你也不在上京,那就独剩我一个了。” 她很是惆怅,仿佛已经感受到那种孤寂滋味。 徐琬不以为然道,“怎么就独剩你一个了,你还有有其他姐妹和其他好友,日子还能过不下去不成?” “那不一样啊,我就说你不懂。”汤凝华觉得她没良心,闷声闷气道,“纵有再多姐妹、好友,可你和简知姐是谁也不能替代的,明白吗?” “哦——”徐琬拖腔带调道,“那我问你,我前些日子不在上京,你可知道?” “不在上京?”汤凝华眼睛蓦地瞪得溜圆,声量拔高道,“你去哪儿了?不是,你怎么没告诉我,什么时候的事儿?” 徐琬“啧啧”两声道,“你看你看,你还说咱俩情谊不一样,这都发现不了。” “我……” 汤凝华语滞一瞬,瞬间来了气,“怪谁啊,我先前约你总约不出来,自从你开始修道,就常躲着我们,你不说,我上哪儿知道去,总不能派人时刻监视你。” “我可没躲你们啊,实在是有事。”徐琬嫌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那些赏花赏画的,没多大兴趣。” “那你说,你对什么有兴趣?” 说罢,她又自问自答道,“不用说了,八成又是修道,我是不可能为你办一场讲经会的。” “……” “扯远了。”汤凝华回归正题,“所以你到底去哪儿了?” 徐琬懒散道,“去了一趟巢州。” “嘶…”汤凝华眼睛又瞪圆了,还倒吸口凉气,“你胆子真大,巢州闹疫也敢去,伯父伯母能同意?没挨揍?” “先斩后奏,不同意也得同意,至于挨没挨揍……”徐琬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傲娇道,“让你失望了,我娘可舍不得打我。” “呦呦呦,谁信啊。”汤凝华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是谁小时候被揍了,躲到我这儿来的?” 紧跟着,车外传来一声闷笑。 “……” 徐琬不由黑了脸,“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还记它干嘛。” “所以我说咱俩情谊不一样,不是姐妹胜似姐妹,你的事儿,我可都记得呢。”汤凝华准备细数她过往丢脸的事。 徐琬忙按住她,以商量的语气道,“忘了,啊,从前的不记,你就记现在的我,从现在开始记。” “那不行。”汤凝华半点不配合,摆了摆手道,“现在的你,从前的你,我都得记上,等你将来有了孩子,我还要讲给你孩子听呢。” “……” “行。”徐琬一脸生无可恋,“随你。” “那你下回离京还敢不敢一声不吭?”汤凝华眼神如刀,徐琬举手投降,“我下回铁定告诉你,不告诉你,我就是狗,行了?” “这还差不多。”汤凝华满意不过须臾,又唉声叹气道,“其实我不想你走。” “……” 徐琬拿扇子挑她下巴,左看右看,奇怪道,“你今日怎么回事,也没中邪啊,怎么跟个深闺怨妇似的。” “你说说你,儿大还不由娘呢,你不想让我走,能怎么办,我就说咱俩拴一块儿,你又说我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散终有时。 谁的人生不是在分别和失去中度过的,常态而已。 汤凝华哼道,“我发现你和以前最不一样的地方了。” “哦?”徐琬饶有兴致看着她,“我哪儿不一样了?” 汤凝华恶狠狠吐出三个字,“你没心。” 徐琬笑了,“这都被你发现了。” 她就是没心啊,她用的是徐琬的心,不过她现在是徐琬,徐琬的心就等同她的心了。 她想怎么用怎么用。 “受不了你。”汤凝华说不过她,对外头的李二道,“停车,我要换回去。” 换,正好需要春喜回来打扇。 送过王简知后,徐琬便又过回先前的日子,早起练功,白日到虞敏德那里看道经。 阮氏让她待在家中绣嫁衣,她不听,胡说八道自己要去跟虞老学习,以便日后做个更好的贤内助,顺便还能和崔言之培养感情。 阮氏不但信了,甚至还同意找绣娘帮她绣嫁衣,最后由她收个尾就行。 在望春巷没过几天自在日子,上京便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城中有学子联名写檄文,怒批梁党和魏家,企图骂醒天佑帝,竟还号召一帮人去午门前静坐。 学子静坐事件前脚发生,后脚就流传出覃荃逼迫十三帮签协议,且在河西道时确与粮商勾结。 两件事都像爆竹一样,突然就炸开了,炸得毫无预兆,炸得人避之不及。 上京各个阶层的百姓议论纷纷,尤以商贾最多,皆是群情激愤。 为何激愤,其因有二,一来,覃荃逼十三帮签协议,为的是那所谓的塑神费。 天佑帝修道数年,不仅在宫里加修一座凌霄殿,还在各地方增税修建道观,以兴隆道教。抛开信徒身份,无人不是苦不堪言。 如今又巧立一个塑神费的名目来压榨商贾,连齐王都在威逼利诱其他商会捐钱,若非天佑帝奢侈无道,何至于此。 二来,他们先前听说覃荃在巢州是为护送药材引出山匪,而被杀身亡,还甚觉痛心惋惜,一个好官竟遭此横祸。哪曾想,这覃荃并非好官,众人当即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紧接着又有人挖掘出更多内幕,指出覃荃是齐王推荐到巢州任布政使的。 于是风向开始逆转,虽有人仍坚信齐王无辜,但更多的却是持怀疑态度。 只是他们不像学子那么大胆,敢写檄文骂天佑帝,他们只敢骂覃荃。 总之,这两件事导致上京城对梁党、魏崇光和齐王、覃荃两边是一视同仁,都有不信,也都有骂声。 第224章 是谁干的 沈霄、陈知骏和杜粟三人再次聚首虞敏德处,商议办法。 因为檄文事件,已将蒋熙推至风口浪尖,虽未下狱,却也不远,檄文参与者皆被掌握,只待陛下下令,便可抓捕入狱。 本来他们劝住了蒋熙,并知会了蒋持益,想着应该不会有问题,哪曾想他早被人设计。 沈霄头疼道,“他也写了份檄文,虽只是份草作初稿,但足以问罪。” 虞敏德神色凝重,“他没将此事告知你们?” 陈知骏火大道,“他在家写的,揉成废稿扔了,不曾想被对方弄去了,他自己压根没当回事,自然没同我们讲。” “这么要命的东西,怎么就不知道烧了。” 杜粟补充道,“关键现在那帮学子一口咬定是他领的头,有那份草稿作证,他脱不了干系的。” 有礼部尚书的公子在前头冲锋,其他学子自然有胆子跟风。这才是真正的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若能成功逼得天佑帝下定决心倒了梁党,那他们便能在史书上留一笔;若不能,他们仍能留个勇于劝谏皇帝的美名,没准儿也能在史书中留个痕迹,怎么算都不亏。 崔言之问,“共有多少学子?籍贯分别都是何处?” “写文章的,不足十人,籍贯分散各处。”沈霄说着,忽然道,“不对,他们之中,有蒋尚书同乡,还有吴尚书和卢尚书同乡,至于另外几人,恐还得查一查……” “有这几个就够了,”虞敏德摸了把胡须,慢悠悠道,“你们来猜猜,是谁干的。” 陈知骏率先道,“我认为是齐王。” 很好,又是齐王。 徐琬竖起两只耳朵认真听。 虞敏德抬手示意,“说说你的理由。” “他先前嚷着倒梁,还同阿霄打听齐王能不能胜出,我看八成就是齐王蛊惑的。” “嗯,有理,还有没有不同意见的?”虞敏德望着众人,见徐琬听得很是认真,遂道,“徐丫头若有见解,也可直说。” 四人不由将目光齐聚过来,徐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我认为不应当是齐王。”崔言之开口道,“他与梁首辅同样深陷案中,陛下既已命三法司严查,此时就当静观其变才是,所谓敌不动,我不动。” 沈霄立刻道,“我附议言之的想法。” “那你二人可有怀疑的对象?”虞敏德问他们。 崔言之微低着头,边想边道,“联名檄文,学子静坐,逼蒋尚书不得不参与倒梁,激化倒梁派矛盾,再放出覃荃逼十三帮签协议、与粮商勾结的消息,激化朝廷与民间的矛盾,利用民怨民愤,将矛头指向陛下,他们是想…逼陛下尽快做出决断…” 朝中谁最想陛下尽快决断?要么是经办案子的,要么是能从中受益的,可眼下几桩案子既未完全指向齐王,也未完全指向梁示崇。 而要确保无论决断结果是什么,都能符合利益的话,那便只有一种情况,此人或此派系既与梁示崇对立,也不支持齐王。 不支持齐王且与梁示崇对立的,那就有晋王派系、还有支持其余皇子的派系…… 可若是他们,没理由激化倒梁派的矛盾。 他猝然抬头,眼神犹疑不解,“是三法司?” “什么?!”沈霄眉头一皱,看向崔言之。 两人视线相碰,好似一根引线上的火星点燃另一个引线,接着“嘭”一下,他明白过来。 沈岚曾提过,几桩案子要说好查也好查,要说不好查也是真不好查,关键在于陛下。 但沈霄认为,他爹是不可能去陷害蒋熙的。 三法司的长官分别为御史台的刘福清、刑部的汤行知,大理寺的沈岚。 若真是三法司所为,这三人理当聚首商议过,只是谁提出、谁执行,就不得而知了。 又或者三人其实没商议过,只是其中某一人暗中所为。 “抱歉,表哥,我也只是猜测。”崔言之惶然起身,合袖一揖。 “无妨,你说的不无道理。”沈霄并未因为牵扯到自己父亲就恼怒。 杜粟不解道,“可若是三法司所为,陷害蒋熙,不仅得罪蒋尚书,还会让蒋、吴、卢三位尚书内讧,不利朝中稳定,这么做是不是太严重了?” “是,我这猜测似乎也站不住脚。”崔言之神色郁闷,不由望向虞敏德,“老师可有高见?” 虞敏德捏着几根胡须道,“你前头分析的,我认可。” 认可? 五人立刻紧张望向他,等待后文。 “结论,我不认可。” “你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想逼陛下尽快决断,这是主要目的。案子怎么查,都绕不开齐王和梁示崇,我虽没看过卷宗,不清楚始末和细节,但只凭猜测,也可断定,这几桩案子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谁是干净的。” 虞敏德说到这里,崔言之眼神一下又亮起来,他敏锐捕捉到令他茅塞顿开的线索。 “陛下很清楚,只是不说,是以将责任丢给三法司。圣意不好揣摩,圣心更是难测,三法司自然感到为难。沈霄,我说得没错?” “是,虞老说得不错。”沈霄立刻道。 “朝中倒梁派确实以吴、卢两位尚书为首,他们是内阁阁员,一旦梁示崇被罢免首辅之职,吴居廉就能立即顶上。陛下憎恨梁示崇,却也倚重梁示崇,这相生关系,朝中谁都知晓,何况梁示崇若真被罢免下狱,他会不会咬死齐王呢。” “倒梁派不顾三法司的为难,执意要倒梁,那就干脆让他们内讧,让他们也负上罪名,而激化朝廷与商贾的矛盾,还有一个目的,是告诉陛下,有现成的罪人可用。” 杜粟迷茫道,“可这结论也是三法司啊。” 闻言,虞敏德笑了下,“你们只想到三法司,怎么没想到齐王和梁示崇呢?” “什么?!” 几人彻底惊了。 陈知骏回过神来,有些兴奋道,“所以我也猜对一半。” 杜粟更加迷茫了,“齐王和梁首辅怎会参与其中呢,既然他们都能私下坐在一起商议办法,为何还要弄出这么多事?” “谁说齐王和梁示崇私下坐在一起商议了,他们只需和三法司的其中一人商议即可。” 竟是这样,几人恍然大悟,沈霄也松了口气。 陈知骏道,“那我们现下能做什么,总不能真看着蒋熙下狱?” 第225章 抓捕学子 “你们无官职在身,说到底,还是人微言轻,连求情都求不到陛下面前。”虞敏德道,“再者,他现在最不想听的,便是书生之见,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待着。” 凉水兜头而下,四人歇掉心思,各个垂头丧气。 虞敏德又出言宽慰,“放心,蒋持益总会想法子去救他儿子,眼下这个节骨眼,陛下只会想尽快平息所有事,不会做出只为泄愤而惹怒天下人的决定。” 毕竟那些学子所言也没错。 此时凌霄殿中,天佑帝着宽松道袍,握着诀坐在法座上,闭目沉思,整张脸铁青发黑,两个侍监在其身后侧打扇,往常飘出药香的三足鼎炉被冒出凉气的冰鉴取代。 李福忠在旁边躬立半天,腰疼隐隐发作,他刚伸出只手,想捶捶老腰,便听见天佑帝说话了,惊得他手一缩,忙伏低一些,想听仔细。 “蒋持益也敢带头,伙同吴居廉和卢道从,煽动学子,写檄文,午门静坐,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福忠,檄文里怎么说的?” 李福忠心尖一颤,结结巴巴道,“说、说梁首辅结党营私,操纵朝政,迫害忠良,诬陷皇子,此等大逆不道行径,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今学子身处书斋,心怀天下,虽无挽狂澜之力,但有志在笔端。不忍目睹皇子蒙不白之冤,不忍坐视国家罹危亡之难。特发此声讨檄文,以笔为刀,以墨为血,号天下士子,揭露奸臣之罪行,以清君王之耳目。” 说罢,李福忠急忙跪地,“陛下恕罪!” “哼,他们骂朕昏庸无能,不辨忠奸,致使朝纲失序,法纪废弛,民心惶惶,你怎么不说?” 这话他敢说吗? 李福忠磕头道,“奴才惶恐,陛下息怒。” 天佑帝睁开眼,锐气尽显,“一群空有热血,好逞匹夫之勇的学子,想逼朕罢免梁示崇,朕要是罢免了,首辅之位给谁坐,吴居廉?卢道从?他们属意哪位?” 声调不高,却极具怒意,显然憎恶这种置喙朝廷用人决定的行为。 “梁示崇任内阁首辅,是先帝的旨意,他们这是连先帝也给否了。” 当他不知道,吴居廉和卢道从恨不得梁示崇赶紧倒台,好自己上。 李福忠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此时的天佑帝就像填满火药的竹筒,稍不留神,触点霉头,就会爆炸。 上次被学子写文章痛批,是胡量熔想烧灾民,又闹出瘟疫,已经不是普通的为政之过,而是为政之罪,故而天佑帝可以捏着鼻子接受。 这次不一样,这次说到底还是朝廷官僚体制内部的问题,并不涉及多少民生,以天佑帝的肚量,是绝不可能接受那些学子这样辱骂的。 而且里头不仅有他三位重臣的同乡学子,还有一位重臣的嫡亲儿子,这更令天佑帝感到愤怒,这些人忘记君臣纲常,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 李福忠心思百转,心说您以前不也总想着换掉梁首辅吗? 当然,天佑帝想换掉梁示崇,是因为他想把权力都捏在自己手里,有任性妄为的意思,并非真的对梁示崇有多深恶痛绝,究其根本,他还是很肯定梁示崇的辅政能力的,因此才会离不开他。 他作为大太监,也算继梁示崇之后,将天佑帝心思摸得第二透的人了,很明白此刻该说什么话。 “陛下说的是,梁首辅乃三朝元老,辅佐朝政,矜矜业业,哪里是那群学子能明白的,朝堂不比书斋,只读圣贤,空谈大道,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天佑帝耳顺了,道,“梁示崇为官几十载,功劳不小。” 李福忠心说,可不是,梁示崇再嚣张也不会这么骂圣上,你们这些学子一上来就开骂,可显得你们忠言逆耳了。 到这里,他基本明白天佑帝对梁示崇是个什么态度了。 “陛下说的是。” “他还在外头跪着?”天佑帝突然话锋一转,口中的“他”,便是蒋持益。 学子静坐和联名檄文的消息一传到礼部署房,蒋持益便立刻去找了吴居廉、卢道从,红着眼质问后,才匆匆入宫求见天佑帝,但不得召见,于是顶着烈日跪在外头。 “是啊,陛下,这会儿日头正大,再跪下去,轻则中暑,重则…”李福忠欲言又止。 天佑帝冷冷道,“这会儿倒跪得实诚,指不定心里积攒着多大不满呢,下次怕不止是在文章上骂朕了,该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李福忠小心翼翼道,“陛下言重,奴才记得,梁首辅于蒋尚书有陈年恩情,蒋尚书仁义……” “嗯?”天佑帝顺着一想,回忆起这么个事儿来,那时他还是太子。 “既有陈年恩情,为何还要唆使儿子去写什么檄文倒梁,还敢骂朕。” 若非有蒋熙打头阵,后头那些学子也不敢这么干。 “对呀,是以…奴才斗胆猜测,蒋尚书的儿子会不会是被旁人教唆的?” “旁人?”天佑帝看他一眼,“哪个旁人?” 呃……李福忠为难了,“这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 最好是他的猜测能引起天佑帝的猜测。 天佑帝沉默下来,又闭上眼思索起来。 须臾后,外头传来一声惊呼,扰断他思路,他睁开眼,恼火道,“谁在外头咋呼?” “陛下息怒,奴才去看看。” 李福忠跑出殿外一瞧,蒋持益晒晕了,门口的小太监围上去,不知如何是好,正欲请示。 “还不快给蒋尚书挪到阴凉处,扇风喂水。” 毕竟天佑帝还没说要惩治蒋持益,人可不能出好歹。 李福忠吩咐完,转身进殿,对天佑帝道,“陛下,是蒋尚书中暑晕了。” “晕了正好,送家去。” 要不然看见他跪在那儿,他心里也烦。 “是。”李福忠又出去吩咐,还叮嘱两个小太监,“送到府就行了,不许多嘴。” 等他回到殿里,便听见天佑帝感慨,“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些小子都不争气,一个裴柯,一个蒋熙,祖父和父亲都在礼部任职,却不好好走正途。” 他忙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让神策军先抓。” 李福忠心里一咯噔,怎么蒋持益跪半天,还跪严重了。 “那是全抓,还是抓写檄文的?” “只抓带头的,静坐的学子多是受人蛊惑。” “是。” 李福忠刚要动,又听天佑帝自顾自念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直在其中矣。” 第226章 朝会骂人 很快,蒋熙与其余几位学子便被神策军抓入狱中。 蒋持益在府中醒来,顾不得身体的不适感,又想进宫求见天佑帝。 被蒋夫人制止,原因无他,只因吴居廉和卢道从登了门。 起初在署房,二人对蒋持益的高声诘问感到莫名其妙,后头才弄明白,那些学子写联名檄文,午门静坐,竟都打着礼部尚书公子——蒋熙的名号。 尽管蒋熙并未出面。 而里头几个学子恰好是他俩的同乡,蒋持益怀疑他们教唆蒋熙,以此达到逼他不得不倒梁的目的,也是无可厚非。 他俩本也想进宫面圣,可听说蒋持益跪中暑了,陛下也不见,便打消主意,来了蒋府。 吴居廉道,“进文,此事不是我们做的,你可莫要正中有心之人的下怀啊。” 卢道从忙附和,“正是,我与明朴都知道,梁示崇于你有恩,只是你为人刚正,不耻与他为伍。我们理解你的恩义两难全,怎么可能用此招数逼你。” 蒋持益压住不悦,一拱手,下逐客令,“多谢两位阁老厚爱,亲自登门探望,只是蒋某心系幼子,无法招待二位,还请先回。” 吴居廉和卢道从对视一眼,无奈起身告辞。 天佑帝只命神策军抓学子,还没说要召见他们,不知接下来会如何。 学子被抓,上京的舆论演变得更为凶猛了。 接着第二日早朝,天佑帝在会上骂百官,“所谓事君,能致其身。你们倒好,为了手中权力,为了内阁首辅,斗来斗去,全然不将朕放在眼中,如今还来逼朕,朕干脆把这龙椅给你们坐。” “臣等不敢!” 底下哗啦啦跪倒一片。 天佑帝重重冷哼一声,开始点名。 “蒋持益,你是不是想说你儿子是被冤枉的,是被他人教唆的?朕告诉你,他既习效圣贤之道,能思善辩,如何能轻易受人蛊惑,那份檄文草作,正是他的真实想法。你还敢来朕面前替他喊冤,是想说朕不辨是非吗?” “亏你还是礼部尚书,掌管礼仪文化,儿子骂天子,是君臣之道吗?如今朕要惩治他们,还得被外头的百姓再骂一遍,蒋持益,你们蒋家真是好大的威严啊。” 蒋持益俯首跪地,痛哭道,“臣有罪,是臣管教无方,还望陛下开恩。” 天佑帝不想听他废话,接着去骂下一个,“吴居廉,卢道从,你们嚷着要倒梁倒梁的,商量好谁坐梁示崇的位置没有?” 这么直白的话,搞得二人羞愧难当,当即直呼不敢,周围跟着他们倒梁的官员也是不敢说话。 梁党难得露出点笑容,倒是跪在前头的梁示崇神色肃然,垂首听训。 天佑帝道,“梁示崇是先帝定的首辅,如今案情未明,你们就急着定罪,朕竟不知,你们各个都是断案高手,何不都去刑部、大理寺认领沉积旧案啊,那才叫为社稷效劳。” “汲汲营营,争权夺利,也叫为国为民?尽是些酒囊饭袋,蛀国之虫,朕养你们何用?!”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天佑帝低沉厚重的声音在回响。 半晌后,他骂累了,开始提问。 “刘福清,你来说说,如今该怎么办?” 刘福清忙起身,移出队伍,跪到前头道,“陛下,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依臣之见,程勖案须尽快平反,应依律处置魏家,覃荃虽死,其罪亦不能免。” “臣闻,那些商会本欲积极缴纳钱财,以筹塑神费,如今却是踌躇观望,故臣以为,还需尽快安抚。” 此前,齐王亲自找到他,提到圣上最关心的还是塑神费,只要把覃荃的罪行散布出去,引起民愤,让商会不再捐钱,圣上自会着急。 届时,他追求的便不是真相,而是利益。 刘福清一番话里,天佑帝的确最关心最后一部分,塑神费是不可能撤销的,能筹到多少钱,不仅事关诸神观和祈灵殿的修建,还事关他今后的花销自由。 现在因为他们把覃荃逼十三帮签约和与粮商勾结的罪行抖出来,覃荃的官员身份必然要转为犯人身份,那么签的约很可能就要作废,一旦作废,再想签就难了。 因此,这些商贾必须稳住。 宋钰和梁示崇的案子还可以缓一两日,待他想想,程勖案却是不能再拖。 三法司本就查清,只需昭告天下即可。 “错判程勖一家,是朕之过。”天佑帝检省自己,“今宣程勖一家无罪,特昭告天下,允许程云飞及其子女回归家乡,予其团圆。” 想了想,他又问,“朕记得,巢州知府一职还没定人?” 梁示崇道,“回陛下,还没有。” “那好,就让程云飞任巢州知府,即刻下发任命文书。” 平反后又重用其子,也算一层君恩,定能平息民愤。 “是。” “魏家…”天佑帝顿了顿,想到宋钊和魏灵,不管如何,魏家早已被抄,魏承光也算主动认罪,没必要赶尽杀绝,“都贬为庶民。” “至于覃荃,以权谋私,威逼药商,贪赃枉法,依律当斩,念其已死,就籍没家产,流放家眷。” 接下来便是重头戏,十三帮和其余商贾该如何安抚的问题。 天佑帝想到宋钰先前建议的举措,于是道,“对缴纳塑神费的商贾,对行市权限予以一定程度上的放宽,具体举措,还需商定,但可对外放出消息。” 所谓行市权限放宽,便是体现在税收优惠、法律保护、行商地域等多方面。 这样的举措,表面上是繁荣贸易,实则是将对商人的剥削转嫁到下一层——普罗大众,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商人缴纳多少塑神费,就会从他们身上榨出多少。 “朕如此处理,诸卿以为如何?” 梁示崇立刻道,“陛下圣明。” 他一开口,身后官员尽皆开始附和。 天佑帝心道,还得是梁示崇,用着最舒心。 朝会议到此处就算差不多了。 天佑帝回归先前的话题,“学子联名写檄文,又在午门前静坐,可见是对朕这个皇帝极为不满。吴居廉、卢道从、蒋持益,朕不知你们三人是属意谁来继位,但朕可以告诉你们,朕还在位!你们自己想办法,去给朕平息外头的骂声。” 第227章 以德报怨 朝会一散,众人心思各异,谁都听出来,天佑帝有想保梁示崇的意思。 到此,他们能大致猜出结果走向了。 蒋持益仍觉得冤,因不知天佑帝会如何处置,是以他那颗老父亲的心,悬得七上八下的。 梁示崇不顾四周目光,径直走到他面前,安慰道,“进文,令郎年少气盛,难免行事莽撞,若我能洗清冤屈,定向陛下求情。” 这以德报怨的举动不可谓不大气,若蒋熙真是靠他求情被毫发无损地释放,蒋持益便又欠他一个天大人情。 加上十数年前的,便是欠了两个人情了。 张极峥站在一旁讽刺道,“老师仁厚,疼惜晚辈,但蒋尚书未必领情啊。有其子必有其父,儿子都写檄文了,可见关起门来,对老师您没什么好评价。” 工部尚书谭升跟腔道,“张侍郎所言极是,如此恩将仇报,实叫人心寒,好在阁老心胸开阔,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可比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有周围同僚的指点,把蒋持益臊得无地自容,他忽地撩开官袍就要下跪,被梁示崇一把拽住。 “进文!你这是做什么,太和殿内只跪天子!”梁示崇疾言厉色道,“悠悠众口,止绝于耳。旁人说什么,只管说去,我知你不曾忘恩,我亦不敢挟恩求报,我们只是政见不同,鲜少交流罢了,可如此也好,朝臣本就不该结党营私。” “阁老,我、我对不起您,是我教子无方,竟让他做出此等事来…实在无颜对您…” 蒋持益眼角沁出泪,他心里,无疑是煎熬的。 世人可骂梁示崇,他不能;世人可嚷着罢免梁示崇,他也不能。 或许有人说,对待此等奸臣,就该公私分明,就该站在大局立场,可问题是,他不觉得梁示崇就大奸大恶到让他不顾仁义原则。 “少年英才,嫉恶如仇是好事。” 梁示崇拍拍他的肩,“办好差事,让陛下不要那么心烦。” 说罢,他便领着一派官员走出太和殿,吴居廉和卢道从在一旁看着,甚至还被其身后的部分官员拿鼻孔示人,冷嘲热讽。 卢道从不悦地指着他们,对吴居廉道,“你瞧瞧,你瞧瞧,怎么他如今跟没事儿人似的,你我反倒成了罪人了?” 方才那些话,直将他们放进油锅,架在火上,煎烤得里外不是人。 他梁示崇是以德报怨,大人不记小人过;而他们,为争权倒梁,不惜利用学子。 两厢对比下,显得他们卑劣不堪。 卢道从叫冤道,“咱们根本就没教唆那些学子写什么檄文,去午门前搞什么静坐,陛下怎么把账也要算到我们头上?” “这还看不出来?陛下是故意的,咱们有没有教唆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咱们找事儿做,省得天天在他面前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把他的梁首辅给弄下台了。” 吴居廉气愤不显,语气幽幽,“一群不知所谓的人,空有头脑,枉读诗书,被人利用都不知道。” 蒋持益已先他们一步离去,这种时候,纵是不想保持距离,也得保持。 太和殿里官员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他们俩,还有康进。 康进提议,“既然如此,两位阁老,去问问那群学子是受谁唆使煽动的不就行了?” 吴居廉扬扬手道,“怕的就是你问不出,就算问出来,结果也要让你失望。” 康进讶异,“您知道是谁指使他们的?” “略有猜测。” 卢道从忙问,“你猜测谁?” “猜测谁都不重要,你还是赶紧想法子平息外头的骂声。”吴居廉说着转身向殿外去,“陛下那里还等着呢。” 康进和卢道匆忙跟上。 “你得告诉我,你怀疑谁啊。” …… 与他们不同的是,回署房的路上,梁示崇正受其派系官员的恭维,众人本以为此次危矣,结果似要绝处逢生,怎能不算一件喜事。 梁示崇打发走他们后,负手与张极峥同行。 “老师,这一招是真妙,现下他们是自顾不暇,再不能找咱们的麻烦了。” “所以初夷,无法破局时,也要逆向去想,水来土掩没错,实在掩不了,也可以跑,也可以引。” 张极峥颔首称是,又声色不安道,“只是陛下那里,迟迟没有结论,不会有问题?” “朝会上,陛下的话,你也听见了,那就是不动我的意思。而且他这会儿,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塑神费。” 简单三个字背后意味着真金白银,对天佑帝的吸引是巨大的。 “说起来,覃荃那事儿,不会是齐王传的?” 梁示崇笑一下,道,“我们做得,他也做得。” 张极峥点了点头,道,“那还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是他老子,他了解得很,不然想不出那生财之法。也亏得他这么干,否则陛下还不知要把案子拖到什么时候。” 他预感,很快他和齐王就能相安无事。 …… 被梁示崇提到的齐王,一直在王府深居简出,此刻正听人回禀朝会上发生的一切。 他在天佑帝面前示弱后,真就不去上朝了。 但与商会谈判,筹措塑神费的事儿,他并未甩手不干。 受覃荃罪行流言的影响,郑明锐原本谈好的商会和个别富商,都犹豫起来,迟迟拖着不肯交付钱财。 他们不是人傻钱多,所谓塑神费,并非什么正经税收名目,朝廷也不能强迫他们交。 先前是看在有全国第一大药商商会参与,又有齐王的人来谈判,看中背后利益,才愿意支持,可如今舆论不利,谁知道前路是悬崖还是泥潭,他们可不想贸然踏入。 宋钰没主动将此事告知给天佑帝,而是借刘福清在朝会上提出来,再逼一把。 天佑帝也确实急,会后便赶紧让李福忠来确认真实性,顺便请宋钰入宫商议放宽行市权限的具体举措。 “李内臣,烦请转告父皇,就说本王近来在府中修身养性,甚觉妙哉,确已无心涉足朝堂。此等要事,还是请他与内阁诸位大臣一道商议,方可稳妥。至于塑神费,本王自是有始有终,可请父皇放心。” 李福忠为难道,“若陛下想多予些权限,几位阁老不同意,商议不成,反吵起来可不好了,奴才斗胆再劝劝殿下,还是进宫。” 宋钰笑了笑,“李内臣不必忧心,你且转告父皇,伺候见涧而箝之,他自会明白。” 第228章 寻条退路 和商会、富商们周旋应酬许久的郑明锐,总算得到点空闲,想着找徐琬聊聊。 早知她常在望春巷,便让玉汝请她来寒舍。 天气炎热,四窗大开,屋中央的冰鉴吐着凉气,郑明锐一身罗袍,持把花鸟折扇,探究地打量着徐琬,嘴角噙笑,“徐小姐,巢州之行如何?” 徐琬一面尝他特意准备的酥山,一面道“还行。” “我听闻,你把清君洞的道士都给杀了,还杀了王爷的一个暗卫,收获不小啊。” 他一听宋钰说徐庸的家仆干掉清君洞的道士和暗卫,便知那是徐琬。 她和孔梓朝联手弄那一出,差点没给宋钰气死。 幸好宋钰压根没怀疑到她身上,只觉得是晋王派来的。 “谁跟你说我把清君洞的道士都给杀了,只杀了一半,后山崖堑里的,我可没动。” 不该背的人命,她可不认。 郑明锐失笑,“这样啊,怪我不够严谨。” “无妨。”徐琬大度道,“说起来…国师是你主子的人?” “嗯?怎么这么说?”他语气状似不明所以。 “装你就。”徐琬丢开勺子,盯着他道,“清君洞藏匿的疫者,就是要做私兵的,国师在两道选址修诸神观,不也是为齐王养私兵,掩人耳目?” 郑明锐意外地笑了下,“徐小姐聪慧,什么都能猜,也什么都敢猜。” “所以我猜对了。” “对不对的,我不知道。”郑明锐矢口否认,“诸神观是陛下要修的,王爷是在为陛下办事。” 徐琬心下一嗤,扬眉道,“嗯,你说得对,是陛下要养私兵。” 郑明锐但笑不语。 “哦,还有件事儿,我差点忘了,那个护国法师,应该是你们的人,他有玄铁法剑的消息,就是你告诉我的。”徐琬冲他挑眉,“这还能否认么?” “他那把玄铁法剑是真有用,还是骗人的?” “自然是真有用。”郑明锐选择回答后一个问题,“听闻陛下曾被玉贵妃鬼魂所扰,夜不能寐,后悬其于帐顶,夜夜安眠。” “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呢。”徐琬眯了眯眼道,“我听说,有些药,服用后可致幻,会让人心神不宁,噩梦缠身,难以安眠。别是你们先下了药,再假用那把玄铁法剑驱鬼,好让圣上深信不疑?” 郑明锐丝毫不急不恼,只是淡淡笑道,“我就说,徐小姐想象力着实丰富,什么都能猜一猜。” 见他不认,徐琬也不执着,换了个问题,“所以你今日找我来干嘛?” “关心关心你不行?”郑明锐合扇而握道,“怎么说,你也是因为我的话才去的巢州。” “哈?”徐琬不领情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啊,别忘了,你主子跟我有仇,你要还跟他,咱俩迟早得对上。” 郑明锐拍着扇子,不紧不慢道,“我不是也说过,王爷是王爷,我是我,不能一概而论么?” 徐琬无语笑了,“哎我说,你对你主子不忠心,他知道么?” “谁说我不忠心了。”郑明锐扇尖点着桌面,纠正道,“我分明说的是,我不愚忠。” “行,你继续狡辩。”徐琬又拿起勺子戳着冰渣,“等你哪天被你主子抓到,你就知道惨了。” “覃荃怎么死的,我可是亲眼所见。齐王果断狠辣,若他知晓你有二心,应该不会叫你轻易死了,定是要百般折磨,我没说错?” “徐小姐还真狠心啊。”郑明锐笑着,捂胸作伤心样,“以咱俩的交情,你就算不盼我好,也别这么咒我。” “我不是咒你,我是在给你敲警钟。”徐琬淡淡瞥他一眼,“听不懂好赖话啊。” “上次我让你弃恶从善,是真心话。齐王非良主,而且我可以明告诉你,他不可能做皇帝,你跟着他不但没前途,还可能没命。” “是吗?这么说,徐小姐是想让我叛主,做你的探子?”郑明锐一双笑眼望着她。 徐琬放下勺子,正经严肃道,“狡兔三窟的道理,你应该懂?既然如此,何不多卖些你主子的消息,万一日后你暴露了,还可以凭此功劳,转投晋王麾下。” “好主意。”郑明锐哗啦一声打开折扇,起身走过去,俯身看着她,精明眸子躲藏在睫毛之后,眼尾变得狭长又迷人。 语气促狭又热烈,“可是徐小姐,我凭什么信你?” 他倾身靠近时,连空气都变得闷热了,好似在二人间胶着拉扯着。 徐琬直面迎上他的视线,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不信,就算了。” 他要自寻死路,她还能拦着不成。 “你只是徐侍郎千金,怎么能代替晋王来说服我呢。”郑明锐笑意不减地道,“空手套白狼,不好。”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商人,商人逐利天经地义,徐小姐应当拿出足够的筹码和诚意。” “嘁。” 筹码和诚意?想得美。 徐琬不屑道,“我就要空手套白狼,你管得着么,不答应就让开。” 她一把推推开他道,“我告诉你,我还喜欢姜太公钓鱼,不走寻常路。” “原来如此,徐小姐不仅霸道,还很自信。”郑明锐被推得身形一晃,后退一步才站稳,眼神从方才的玩味转变为炽热,就这么盯着她。 毫不掩饰道,“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 徐琬面色骤然一变,浑身炸起汗毛,“有病啊。” 此话一出,郑明锐眼里瞬间没了笑意,视线冷冰冰的,面上倒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言归正传,你方才不是怀疑修诸神观是为了养私兵吗?那你就查查看好了。” “我为何要去查?” “哦,我以为徐小姐会很感兴趣呢。”郑明锐摇着扇子,转身走到冰鉴前,伸出手去碰凉气,面色阴冷道,“你不是跟齐王有仇么,不想毁了他的计划?” “你想我去查?”徐琬察觉到他诡异的意图,“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想给自己寻条退路。你不是说,若齐王真要杀我,可以凭功劳转投晋王麾下么?” 郑明锐转头看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笑容,“徐小姐,我不认识晋王,我只认识你,你可得做我的担保人,而且,你答应过要保护我。” 第229章 向你投诚 徐琬“哦”了一声道,“玉书和于成还不够保护你?” “当然不够,武场里高手如云,他二人四手难敌。”郑明锐悠哉地踱起步子,“听闻徐小姐很有习武天赋,或许很快就能登顶七级,没准儿还能超越他们。” 徐琬眸光一暗,“谁告诉你的?阎照?” “横空出世的鸠山派弟子。”他笑道,“不难打听。” 好,不是阎照就好。 “所以你觉得,玉书和于成两个人都四手难敌,我一个人,双手就能打过武场那些人?”徐琬冷笑,“你真看得起我。” 纵使她是下凡历劫的武神,也禁不住群殴。 而且地下武场究竟有多少高手,谁也不知道。 “我算看出来了,你不仅对你主子不忠心,还有仇,说这么半天,什么当我的探子,都是假话,分明是想借我的手去除掉齐王。” 郑明锐不说话了,擎着扇子,若无其事地悠悠踱步。 “不过…”她话锋突然一转,“想借我的手也不是不行。” 郑明锐步子一顿,侧目看她。 只听她慢悠悠道,“你把齐王骗出来,什么侍卫暗卫都别带,或者带一两个也行,我有办法弄他。” 届时,随便用点迷药就能把他带走。 徐琬冲他挑眉,“怎么样,我做主谋,你做帮凶,这才叫拿出筹码和诚意。” 郑明锐哑然失笑,“徐小姐真是高看我,我没这本事。” 宋钰谨慎得很,他从来不会少带护卫,除非进宫。 但进宫杀他,或者绑他,不说天方夜谭,简直是自找死路。 “哦,那就免谈。” 徐琬站起来,抖了抖衣裙,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或者你卖点绝密的,譬如齐王在哪些地方养有私兵,养兵的钱财、粮草从哪儿来,还有兵器…” “再譬如,你们掌握了哪些达官显贵的秘密,或者地下武场共有多少武者,满级又有多少,养他们…是不是想用来对抗京城的三大守卫军。” 三大守卫军分别指,峪秋大营京军,禁军,神策军。 “哈哈哈…”郑明锐大笑起来,“徐小姐,你真的很会猜想,三大守卫军加起来约二十万人,单凭武场那点人就想与之抗衡?真这么容易,还养什么兵,不如多建几个武场,把满级高手都送去都护府,想必北凉和西樾定然永不再犯。” 呃……徐琬神情一僵,沉默以对。 怪她考虑不周全,光顾着瞎猜了。 “还有,你怎么就这么肯定王爷养私兵啊?” 郑明锐收了笑,盯着她道,“清君洞窝藏疫者,并不能证明一定是王爷所为,更不能证明是私兵。” “我听说,孔同知裁定那些人是被道士碰巧救下的,只因怕瘟疫在观中传染,才安置于后山崖堑内。” “我只是猜测。”徐琬坦然与他对视,“猜测当然要天马行空,若有猜测得不对之处,你多见谅。” “无妨,徐小姐喜欢猜测是好事,没准儿就猜到真相了呢。” 郑明锐忽然正儿八经道,“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你当王爷不知道么,他手底下人手众多,我不过其中之一,不同人,分管不同的事。” “因而…有些事,徐小姐若想知道真相,最好亲自去查证。” 徐琬不确定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或许猜得对,但我不知道,所以没法儿帮你,我可以说点我知道的,就看你能不能查到。” 郑明锐神色认真,没有丁点玩笑戏弄的意思,徐琬不禁咋舌,“真卖你主子?” “不然呢,我愿意做徐小姐的探子,向你投诚,徐小姐莫非想反悔?”他也挑了下眉,眸色邪魅。 “行,没问题,你知道多少?” 有捷径不走是傻子。 甭管是真是假,有没有用,先听了再说。 “你都猜他把疫者抓去当私兵了,怎么不猜以往那些没病的流民呢?覃荃是谁的人,他在河西时,河西两府大旱,饥民遍地,随便给点粮食都肯走,不是做私兵最好的人选么?” 郑明锐示意她坐下,“至于你说的钱嘛,春江楼和武场是可以日进斗金,但若要养私兵,还是杯水车薪。我曾看过账册,并无夸张之处,故而你可以猜猜,他还有没有别的生财之道。” “还有养兵的粮食,覃荃不是和粮商勾结么,先高价卖陈粮给官府赈灾,再用到手的赈灾款去各地,按正常市价买地主豪绅的粮,你看,粮食不就又回到手上了?中间的差价利润再以别的方式,输送给景王及其派系官员。”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猜测,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要靠徐小姐自己去查。” 原来如此,这样经手一圈,齐王非但没损失,反而还能有足够的钱财去购买更多的粮食,足以诱骗饥民去做私兵。 而景王和魏家及其一派官员,则是实打实侵吞了赈灾款。 怪不得他要第一时间杀掉覃荃,覃荃是知晓一切的关键人物。 可不对呀,不是抓了一个粮商么,没听说被灭口啊。 徐琬道,“狱中那个粮商呢,就一点儿没招供?也太忠心了。” “他?”郑明锐嗤笑一声,“他只知道跟着高价卖粮赚钱,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因为王爷不可能随便找粮商合作,允许他加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便于嫁祸。” 这些事,也是重提程勖案后,宋钰才向他透露那么丁点。 徐琬听得口干舌燥,抿了抿唇瓣道,“那我该怎么查?” 郑明锐无奈又无语地瞥她一眼,“这我怎么知道,徐小姐,多大了,还要人喂饭。” “……好。”徐琬道,“还有没有什么比较重要的线索。” 郑明锐吐露一个关键信息,“齐王的外家,保不齐能查出不少秘密。” 齐王的外家……河东道济州知州陆全忠。 “你应当知道。”他道,“阎照的师门,就是齐王外祖父率兵剿灭的。” 什么?! 徐琬双瞳猛地一缩,被郑明锐一眼捕捉,“怎么,你不知道?” 原本不知道。 她镇定下来,淡道,“现在知道了。” 鸠山派原来是这样消失于江湖中的。 难怪呢,她就说阎照对齐王似乎也有恨。 郑明锐有点意外她竟然不知道这件事,“你和阎照……” “他现在是我师父。”徐琬实话实说,毕竟他们认识,也是通过郑明锐。 “我知道,只是他既然是你师父,怎么没告诉你?” “可能是因为我没问。”她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郑明锐了然点头。 徐琬问他,“你呢,你和齐王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都没有,你不必打听。” “行。” 第229章 盲目自信 徐琬得知阎照的秘密后,就萌生出马上去找他的念头,因为他将是她杀齐王最得力的帮手。 只是还没等她去,阎照先送消息来了,还跟从前一样,随便雇个脚夫送肉到徐府,提一句阎屠夫。 是夜,月光如银瀑,阎照的小院里,一头猪被捆在篾笼里,时不时地哼唧几声。 屋里黑灯瞎火的,徐琬索性跳墙,摸到一扇敞开的窗前,窗下对着的,正是阎照的床榻。 她随手从柴堆里抽出根竹竿,照着窗框一顿猛拍,“师父,起床!” 下一瞬,阎照神色不悦的脸从窗下冒出来,月光一照,黑煞如鬼,“咋又半夜来!扰人美梦!” “等着,躲远点!”他没好气地关上窗,窸窸窣窣套褂子。 天太热,他都是光膀子睡觉,幸好没脱裤子,否则岂不尴尬。 这便宜徒弟,说她懂分寸,她趁天黑翻墙进来,还敢叫他起床;说她不懂分寸,她又知道站老远,拿根竹竿敲来打去。 “你白天来不行啊。”阎照打着个呵欠从屋里走出来。 “白天没空啊,我一天到晚都忙呢。” 徐琬贫他两句,“你做什么美梦呢,不会是梦见跟月娘姐成亲?那怪我。” “去去去,少胡说八道。”阎照道,“我是梦见发大财了。” “那还真是美梦,我也想发大财。”她还以为他是梦见手刃了齐王和陆全忠,重振师门了呢。 阎照嗤她,“你爹是侍郎,你还能缺钱花?” “谁嫌钱多啊。” 徐琬顺手拿竹竿转花,道,“你只用养你自己,我还要养一堆人呢。” 阎照来了兴趣,“包括为师么?” “这得看情况。” “这还要看什么情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懂不懂?” “可我是半路拜师啊,反正你别老想着我,你得想着和月娘一起生一个,让亲儿子,亲闺女孝敬。” 徐琬画完饼,赶紧岔开话题,“我看你屋里没点灯,还以为你出去了呢,幸好你鼾声大,怎么睡这么早?” “不早睡能行?四更天一过,就得起来杀猪。”阎照被她一岔,也顺着话说了。 双手习惯性摸烟锅烟袋,准备来上几口提神。 院角的猪又哼唧起来,徐琬看它一眼道,“上次来,猪都大卸八块了,这怎么还捆着呢。” 阎照露出看傻子的表情,“你上次来是什么天,这次又是什么天,三伏天,杀太早还得到拿井里镇。” “好,月娘给我找着活儿了?” “找着了,给人送东西,五百两一趟。”阎照示意她摸火折子。 五百两是纯赚,武场抽成由雇主给。 送东西没啥难度。 徐琬对这个价很满意,“送什么东西?” “送个孩子。” “孩子?”徐琬皱眉,不会是什么私生子,家族独苗之类的? “咳,本来不该跟我透露消息的。”阎照点上烟,抽了口,“但谁叫咱们关系不一般,是安国公府二老爷的私生子。” “还真是私生子啊。” “不是私生子能让你挣那么多钱?”阎照瞥她一眼,“估摸着是二老爷的夫人想害他。” “那肯定,二老爷的夫人要不害他,也不能让我挣这钱啊。”徐琬道,“知道送哪儿去么?” “好像是送到他一个朋友家养一阵。” “哦,知道是多大的孩子么?” “不知道,明儿问月娘去。”阎照开始赶她,“没别的事儿赶紧回去,待会儿城门下钥了。” 徐琬转着剑花,不慌不忙道,“我听郑明锐说,鸠山派是齐王外祖父陆全忠带兵灭的。” 屋檐挡住大半月光,阎照的脸晦暗不清,烟锅里那团烟丝亮如红蕊,他似乎睨她一眼,“有话直说。” 徐琬笑道,“碰巧,我与齐王也有点私人恩怨,咱俩当师徒,天意如此啊。” “呦。”阎照笑了声,“不觉得是我趁人之危了?” “怎么开始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结果。”翻转竹竿顺势一收,徐琬站定道,“师父,陆家,你知道多少?” “啥也不知道。” “啥也不知道?”徐琬傻眼了,“这么多年,你就丁点线索,丁点可疑之处都没有?” “是我没查。”阎照悠悠吐着烟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拣要紧的说。” 本以为能从他这儿了解点有用的,结果证明,是她痴心妄想了。 “夔九本是我师弟,和陆家搅和到一起后,听信陆全忠的话,以为朝廷真要招安鸠山派。陆全忠就让他做说客,师父大发雷霆,将他逐出师门。” “后来,陆全忠就以鸠山派是占山为王的草寇的罪名,集结兵力围剿。他还怕久攻不下,在江湖上放话,灭鸠山派者,可随意带走门派内的武学秘籍和传世兵器,于是乎,什么小门小派都来插一脚。” 传承数代的东西全被被哄抢而空,只留下些无甚用处的令牌。 “如今你也看见了,他留在齐王身边效力。” “我没查是因为,我不需要了解陆全忠灭我师门的原因,灭了就是灭了。陆家,齐王,都该偿命。” 阎照捏着烟锅往外走了两步,月光驱散黑暗,露出原本的不可一世,“还有这烂朝廷。” 像陆全忠这样贪官恶官,中周不知凡几,他们如白蚁,如蛆虫,密密麻麻爬满中周这棵大树,啃食腐败朝廷,以至于根须都烂光了。 本来他还该找那些充当帮凶的门派报仇的,可惜只剩他一人,有心无力,便宜徒弟是指望不上的。 “原来是这样。”徐琬听完,震惊之余,泛起一层麻意,可以想象当时灭门的惨烈景象,她道,“那师父,你有报仇的办法吗?” 阎照无语地睨她一眼,“我要是有,不早报了?” “啊?没有你放什么狠话。”徐琬更无语。 “急什么,我起码还能活个二十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二十年也不晚。” “……” 还二十年呢,到时候打架都打不动了,何谈报仇。 徐琬不欲理会他的盲目自信,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为何要帮齐王建地下武场?还有夔九那个叛徒,你不先杀他?” 阎照皱了皱眉,“郑明锐那小子只跟你说了陆全忠灭鸠山派的事?” “嗯,还有别的事?” 第230章 惊人推测 见她确实不像知情的样子,阎照便明白,郑明锐并不想对她毫无保留地据实以告。 “没有,我怎么可能帮齐王,我帮的是郑明锐,至于夔九的人头,自然是等着和齐王、陆家一起收。” 他抖出烟灰,把烟锅别回腰上,反问她,“你呢,和齐王什么仇怨?” “他想杀我爹。”徐琬理所当然道,“我得除掉他。” “那是该先下手为强,晚了,就真成杀父仇人了。” 阎照眯着眸子笑了下,心说,他们都没说实话,挺好,也不必有心理负担。 “你来找我说这些,莫非是有能报仇的好主意,想同我联手?” 徐琬直言道,“我是有个主意,但不成型,你是我师父,齐王又是咱们共同的敌人,我当然是想找你联手。” 阎照掏了掏耳朵,道“多不成型,说来听听。” 徐琬脱口而出三个字,“查陆家。” “没兴趣。”他一口回绝,“我要是想查,早查了,还用等你?” “你真的不想查吗?师父。”徐琬戳穿他的伪装。 阎照不说话了。 徐琬继续道,“他们灭鸠山派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背后定有非常可观的利益,而最大受益者,就是齐王。只要我们冒险去查,或许就能挖出隐藏其中的惊天大秘密,届时,晋王和梁示崇,肯定会对付他。” “再说,你也清楚,只凭我们师徒二人,拿下齐王是不可能的,莫说你等二十年,纵是三十年,也只会是难上加难。” 徐琬同他认真分析,“齐王在清君洞养私兵的计划,是被我们毁了不假,可还有其他地方呢,谁知道他到底养有多少私兵,又养在哪些地方。” “真到真刀实剑硬拼那天,咱俩不出半炷香就能被捅成筛子,都不用武场那些高手出面。” 阎照不以为然地哼道,“我比你乐观点,不出一炷香。” “……”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咱们得找盟友。”徐琬头疼道,“你是我师父,而我爹支持晋王,所以咱们也得支持晋王,懂吗?” “这是什么话,你爹是你爹,我是我,干什么非得支持晋王。”阎照很不认同。 “……” “啪”一声,徐琬一竹竿打在地上,凶巴巴道,“别再跟我唱反调啊,再唱我不认你这个师父了。” 这话有点威慑力,阎照妥协,“……行,我不唱了,你继续说。” “晋王远在西南,就算是要起兵造反,也可能被齐王的私兵给拦在路上。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得摸清齐王的一切,才好对症下药,才好布置战术。” “等到打起来那天,他们拼他们的,咱俩只管猫好,我负责盯齐王,你负责盯陆全忠,逮到机会就冲上去取他们人头,如何?” 这个办法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既不会坏徐庸他们的计划,又能稳妥报仇。 阎照听完,沉默一阵,问她,“是你爹想让你去查?” 若是徐庸,那便是晋王的意思。 徐琬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想去查,但要是真查到点什么,对他们来说,也是百益而无一害,对?” “而且,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利益诱使陆全忠,去灭你们一个江湖门派。” “现在也是你的门派。”阎照冷不丁来了句,“你得有门派中人的自觉。” “是是是,那就更得为我的师祖、师叔们报仇了,你意下如何啊,师父?” “我觉得呢,你这想法很好。”阎照先是肯定她,而后道,“但陆全忠身边高手也不少,估摸着都是齐王孝敬他的,而且他盘踞济州多年,济州至河东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陆全忠肯定都打点过,他们沆瀣一气,严守机密,你预备怎么查?” “我…”徐琬词穷了。 “这要容我回去仔细想想,我方才就说了,我这计划没成型。” 岂止是没成型,根本就是刚发出个芽,禁不起任何质疑和风险。 “那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阎照赶她,“想得细致周全点,别到时候跟着你去了济州,啥没查到,反被通缉,那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徐琬悻悻然道,“……好。” 回府的路上,她又琢磨了一遍和阎照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她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躺上床,闭眼酝酿睡意的那一刹那,她才猛然意识到,她一直忽略的是,郑明锐和阎照相识多年,两人大概率是一伙的。 所谓的恩情应当只是个借口。 陆全忠都灭阎照师门了,这是血海深仇,就算是救命之恩,也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报,绝不可能为了报恩,就帮着郑明锐去给齐王建地下武场。 除非阎照事先不知道郑明锐是齐王的人,或者那个武场并不是给齐王建的。 第一种可能可以排除,因为阎照显然是知道那个武场是齐王的,就算当时被蒙骗,事后知晓了,也该和郑明锐闹翻脸,怎么还可能因为郑明锐的关系,让她用鸠山派的身份进武场。 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了,可武场不是给齐王建的,会是给谁建的呢,难不成是郑明锐自己的? 不可能,绝不可能。 徐琬躺在水牛皮席上辗转反侧,望着帐顶绞尽脑汁地想,郑明锐会是谁的人。 起初的确是她先找上他,可后来,都是他在找她,尤其是他卖巢州消息给她,看似是利益交换,要求她保护他,可实际呢。 她始终不信郑明锐会找不到高手保护自己,而非要她。 假如那只是个借口,是为了让她相信他所说的都是实话,想让她尽快去巢州救徐庸,那郑明锐其实就是不想徐庸出事。 再结合他白日的话——向她投诚,做她的探子。 难道真是喜欢她?不对,他说的那句“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也只是用来迷惑她的。 或许…他是晋王的人? 徐琬被自己的推测结果惊到了。 若真如此,他为何不直说? 难道自己猜错了? 第231章 验验实力 翌日一早,徐琬没练功,径直去了武场,月娘正忙着给新来的人发牌子,徐琬直等到她忙完才上前打招呼,“月娘姐。” “来挺早啊。”她一身海棠红纱裙,明艳动人,扬笑问道,“任务要不要接?” “接。”徐琬说着从身上掏出个圆圆的首饰盒,放到案上推过去,“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 “呦。”月娘面色一喜,挑着秀眉道,“真是送我的?” 徐琬点点头,“日后接任务,还要仰仗月娘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搞关系还得是送礼。 “哎呀,客气什么。” 月娘说着打开盒子,里头躺着一对耳坠子,上嵌七彩贝母片,下有金钩穿玉石,精巧美丽。 “真是好看。”月娘取出来比了比,又忙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个小铜镜,照了照,爱不释手道,“别说,姑娘家的眼光到底不一样。” “嗯?难道他也送过你耳坠?”徐琬忙问。 她的语气分明是嫌弃送礼的人眼光不行,不会是阎照? “那没有,只是忽然忆起从前也有人送过耳坠子。”月娘脸上的落寞神情一闪而过,快到几乎难以察觉,她盖上盒子,对徐琬笑道,“多谢阿玊了,日后我就这样唤你,可行?” “自是行。” “那咱们说正事,你要护送安国公府二老爷的孩子去阳城,今夜就走。若你今日不来,这任务就要落到别人头上了。” 上京到阳城,路程不算远,一来一回也就四日,加上途中休整,顶多六日,只是她得想个法子离府一趟,且不能让阮氏生疑。 “好,我到哪儿去接头?” “戌时三刻,宣平坊雨花巷里有大桂花树的地方。” 那地方都靠近外城了,离安国公府也远。 徐琬颔首道,“我听闻那孩子是那二老爷的私生子,多大了?是府里的夫人不同意接回去?” 其实按常理,私生子只是名声上不好听,仍是血脉延续的子嗣,古来讲究多子多福,大多数人家还是会选择让其认祖归宗。 徐琬不清楚安国公府的二老爷是什么情况,但想来,这种高门大户的正妻,不可能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一个已经存在的私生子,接回去,管吃管喝就行,不是多大的难事。 月娘无奈地看她一眼,“就知道你好奇,那孩子四岁了,不单是私生子那么简单。” 徐琬实在好奇,遂凑近问,“能说么?” “反正你接这任务,不能对外说。”月娘道,“孩子娘是那二老爷的远房表妹,已不在人世,但孩子并不是他的。” “啊?”徐琬低低惊呼一声,“那是谁的?” 难怪不接回府呢。 “是谁的,我不能透露,你也别多问。”月娘叮嘱道,“那二老爷对他表妹是情深义重,一直在照料他,只要你能安全护送他到阳城,自会有人来接,余下四百两就能到手。” 高门大院里多的是乱七八糟的秘辛,知道太多也没好处。 徐琬收起好奇心,道,“既然不便多说,那我就不问了,孩子保证全须全尾送到。” 挣钱的事儿马虎不得。 今夜就走的话,她还得抓紧时间打点好一切。 从管事那里领走定金后,就去望春巷同崔言之交代一声,以免他又上门问;而后便是去汤府找汤凝华帮忙打掩护,再告知阮氏明日要和汤凝华去庄上避暑游玩。 阮氏准许后,春喜和李二只需明日一早悄悄离府,找个客栈住上几日,等她回来即可。 最后就是一路上要用的东西,两把匕首,一柄袖剑,一包绣花针,一包小刑具,几瓶毒药和自制迷药。 还有一把从武场买的长刀。 当晚,她背着包袱,提着刀,按约定去了那棵大桂花树下。 她敲开宅门,开门的是个老妪,瞧着慈眉善目的,被徐琬脸上的鬼面吓得失声尖叫。 老妪颤声问,“你、你是谁啊?” “受二老爷所托,护送小公子去阳城。” “哦。”老妪捂着胸口,定了定神,道,“跟我来。” 小院不大,只比崔言之、虞敏德那种小宅院略大一点,很紧凑的二进院,倒与郑明锐的寒舍有些相似。 一进门,便能听见隐约传来的欢笑声,老妪领着她穿过层叠草木遮掩的甬道,进入二进院子里,正对着的堂屋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举着个小男孩儿骑马。 “老爷,人来了。”老妪说完便退到一旁。 男子和孩子同时转头看来,徐琬以为他会被吓哭,然而并没有,他胆子似乎很大,也很好奇,蹬着腿要下地。 二老爷将他放下后,他便噔噔噔跑出门,跑到徐琬面前,仰头问她,“请问你是谁?” 他长得肉乎乎的,眼睛圆溜溜的,模样可爱讨喜,让徐琬不自觉想到小表弟轩哥儿。 开口第一句也很有礼貌,徐琬俯下身道,“我是二老爷请来保护你的。” “那你为何要戴面具?” “为了吓退坏人。” 他眨巴着眼想了下,道,“那我也要戴。” 接着他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徐琬进屋,对二老爷道,“舅舅,我也想要她这样的面具。” “我让人出门给你买。”二老爷说着就唤来长随,“去,给小公子买个面具回来,要快。” 长随应着,转身跑出门。 徐琬静静立在原地,隔着面具打量他,生得倒是儒雅风流,但眼神很精明,他皱眉看着徐琬,似乎很不满意,“你就是武场安排的?” “是。” 徐琬大概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不过是觉得女子不如男子的武功可靠。 于是主动道,“要不我给老爷露一手,验验实力?” 拿钱办事,雇主是大爷。 “正有此意。” 他击了击掌,立马就有七八个护卫出现在门口,各个孔武有力,围在一起似堵厚墙,看着的确让人很有安全感。 “请。” 徐琬颔首,转头看向他们,大约是鬼面骇人,她身上又带着冷酷杀意,让他们心里有些没底,以致于她每走一步,那些个护卫也跟着往后退一步。 直到退入院中,他们才自发站成一圈,将徐琬围在中央。 看来是打算群起而攻之。 第232章 保护马车 “那就一起上,不必浪费时间。” 众人相觑一眼,纷纷拔刀冲上去,似乎要将她绞杀在阵中,徐琬面无波澜,轻松跃起,像只破土而出的笋,直直上冲,滞在半空,足尖点在刀上。 四周目光霎时一惊,还不待他们有所反应,便见她翻身一扫,腿如厉鞭,迎面抽来。 接着便是哀嚎着倒地的场景。 二老爷未叫停,护卫们只得捡起刀继续与她交手,徐琬也抽出刀,以便踹人时能接刃。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护卫们捂肚子的捂肚子,揉腰的揉腰,都不敢再上了。 徐琬丢下刀,抱拳施礼,“承让。” 又转身问二老爷,“您看可行?” 对付他们,半成力都不到。 二老爷略一点头,对众人道,“准备出发。” 命令一下,所有人立刻忙活起来,那孩子站在廊下,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你好厉害啊。” “多谢小公子夸奖。” 徐琬见二老爷把老妪唤进了屋,便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风。” 月风?姓月? “那你知道今晚要离开这里,去阳城吗?” “我知道,舅舅告诉过我了,其实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他们都不喜欢我,我不想让舅舅为难。” 他口中的“他们”应是安国公府里的人,徐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公子莫怕,我会一路保护你的。” 屋里,二老爷摸出银票给老妪,道,“清萍不在了,月风是她唯一的血脉,你一定要照顾好。” 老妪颤巍巍接过,扑通跪地,“是,老爷放心,老奴纵是舍掉老命,也会护好小公子的。” “我请的这个人,会一路护送你们到阳城,直到他们来接。”二老爷想了想,又道,“若是他对月风不好,你给我写信。”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做不了什么,否则也不会把月风送走。 老妪千恩万谢地磕头,“老奴替小姐和小公子,多谢老爷照拂。” 到了分别之际,长随也买回了面具,是个威风凛凛的虎面,月风戴在头上,奶声奶气地问二老爷,“舅舅,能不能吓退坏人?” “当然能了。” 二老爷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舅舅日后不在身边,你就要听嬷嬷的话,到了地方,好好念书。” “是,舅舅,我会的。” 戌时四刻一到,两辆马车驶出巷子,老妪和孩子同乘一辆,行李一辆,徐琬和护卫骑马随行。 往东一路出城门,趁着月色前行。 夏日无雨的好处是,月光明亮,白日暑气重,夜行凉快。 孩子瞌睡重,他很快就在老妪怀里睡着了。 一护卫来找徐琬搭讪,“女侠,我叫罗金,你是从武场里出来的?你踹的那几脚,好大的力,当真是痛到五脏六腑了。” 徐琬不明白他提这个干嘛,只好抱拳致歉,“对不住,我下脚重了。” “嗐没事儿,二老爷要求的嘛,我就是好奇你的功夫,我们一群兄弟早闻武场里高手如云,听说有人可于数丈外,弹指一挥索人性命,不知是真是假,世上当真有如此厉害的武功?” 弹指一挥索人性命……怕是在使暗器。 徐琬心中如是想,嘴上淡道,“应当有,我没见过。” “兴许是传闻。”他嘿嘿一笑,并不在意徐琬的冷淡,“咱们这一路必定是凶险重重,兄弟们都想有命挣钱有命花,还望女侠多多出手相护。” “无须客气,咱们是互帮互助。” 心里却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而已,又不是二老爷的,能对谁有威胁,不至于就非要他的命。 直至半夜,来了第一波杀手。 那时月亮高挂夜空,官道两旁的密林笼在一层诡秘的幽蓝中,马匹不安地嘶鸣起来,车角的风灯晃动两下,倏然熄灭。 有人打破罩子,灭了里头的烛火。 气氛霎时诡异恐怖起来。 “所有人,保护马车!” 随着徐琬一声令下,林间扑出一群黑衣人,宛如昼伏夜出的蝙蝠,各个持着刀剑,寒光凛凛。 对方目标十分明确,就是马车里的人。 徐琬挡在马车前,举刀迎敌,对老妪道,“安抚好小公子,不许撩帘子!” 夜里无风,数道刀剑之气破空而出,本在草木中欢叫的夏虫立刻噤声,只听金属相撞摩擦的刺耳尖鸣不停响起,惊起林间阵阵飞鸟。 黑衣人很快便发现,徐琬是阻拦他们得手的最大障碍,便立刻转头围攻起她。 空气经过方才的一番搅动,已经稀薄到闷热,体内的嗜血因子暴躁不安。 徐琬心中冷笑,握紧刀柄,筋脉中游走的千钧之力,蓄势待发。 眨眼之间,她便提刀横砍竖劈而来,宛如一阵飓风,锐不可当,只闻一阵清脆的“咣啷”声,所有刀剑,不约而同地断碎一地。 “……” 黑衣人大惊,一面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断掉的刀剑,一面万分警惕地看着徐琬,惶恐后退。 月光下,鬼面如阎罗,似来催命的。 只见两道寒光一闪,闷哼声接连响起,紧接着便是“扑通扑通”的倒地声,鲜血四溢而出,腥气扑鼻。 不远处的马车前,护卫们死死拦着另外两个黑衣人。 徐琬转身,脚尖一点,断碎的剑刃便从地上弹飞而起,手中长刀一挥,只听“咻”一声,剑刃化作利箭,穿过人群,“噗”一下,精准无误地刺入其中一人后背。 瞬间轰然倒地。 另一人余光扫到他的身死过程,吓得扭头看去,才发现同伙皆已身亡,只剩他一人,而戴着鬼面的人正直直盯着他。 像恶鬼,这个念头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激起满身战栗。 与此同时,他看见对方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飞起来。 他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拔腿就逃,可哪里逃得掉。 下一瞬,又一块不知是刀刃还是剑刃的东西,猛地从他身后袭来,他刚感觉不妙,就被它贯穿身体,一股鲜血喷洒而出。 官道上的血腥气浓烈无比,徐琬抬手拉开面具,揩了把汗。 第233章 酒肉朋友 护卫们看得是目瞪口呆,一股惊惧感从脚底直蹿而上,霎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罗金既惶恐又兴奋,幸好武功高强的女侠跟他们一起的,要不今晚,他们全都得交代在这儿。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皮,望着走过来的徐琬,抱拳感谢,“女侠,真是多亏你了。” 徐琬摆了摆手,问他,“你们伤势如何?” 看起来,之后的一路还会有不少危险,她可不想以一敌多,这些护卫虽然武功不够,但至少能牵制住人,最好不要有伤亡。 罗金忙要去统计,徐琬又道,“重整队伍,把风灯都点上。” 说罢,她掏出火折子一吹,去撩马车帘子。 里头,老妪惊魂未定地,大睁着那双浑浊眼珠,呆呆地望着她,紧紧抱着怀里的月风,月风只露出半个头,他似乎真的一点不害怕,两只圆眼格外有神,还拱出脑袋问,“坏人都跑了吗?” 当然没跑,都死了。 “嗯,都跑了。”徐琬问他,“你怕吗?” “我没怕,是嬷嬷害怕。”他费劲地仰头对老妪说,“嬷嬷,坏人都跑了,你不用抱那么紧了。” 老妪忙松开手,歉疚道,“是老奴不好,小公子可是觉得疼了?” 他摇头,“不疼。” 徐琬放下帘子,对众人道,“继续赶路。” 后半夜很平静,天越走越亮,太阳从东边升起,朝霞满天,光从树梢林间穿过,虫鸟又开始欢唱。 月风扒在车窗边看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徐琬说着无厘头的闲话。 幸好他不是熊孩子,一路乖巧听话,遇到危险也不咋咋呼呼的,倒是省心。 那个老妪约摸是照顾他娘长大的嬷嬷,就像刘嬷嬷一样,对自家小姐的血脉很是谨慎,照顾也细致。 说是含在嘴里怕融化,捧在手心里怕摔了,都不为过。 见他扒在车窗边,总觉得危险,想把帘子放下来,对他提出想去车辕上坐坐,或是想让徐琬带他骑骑马,更是一律否决。 一会儿要给他扇风,一会儿要给他喂水喂点心。 好在月风不闹腾,不似那些小霸王,譬如幼时的沈霄,非要跟人对着干,老妪若说不许,他顶多坚持两下就由她了。 唯有扒窗不肯妥协。 “我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呢,我不好称呼你。”他人小鬼大地道。 徐琬随口一诌,“你就叫我鬼面大王。” 他眼睛蓦地变得更亮了,以一种崇拜目光看她,语气却是很为难道,“可鬼面大王不是名字。” “……”见他满脸认真,徐琬也不好再糊弄他,“那你就叫我阿玊。” “我叫你阿玊姐姐。”他很是开心,仿佛得知徐琬的名字是一种莫大荣幸。 老妪欲言又止,徐琬看在眼里,知道她想说什么,便主动对他说,“我是你舅舅请来的护卫,你可直呼我的名字。” 他迷茫地眨了下眼睛,道,“舅舅请你做护卫,和我叫你姐姐有什么关系呢?娘说过,遇见比我大,比她小的,要叫姐姐;遇见和她差不多,或是比她大的,要叫伯母或是大娘;遇见和嬷嬷差不多的,要叫奶奶。” “娘还说,不能以身份论…论…”他挠头想了下,开心道,“论高低,要懂礼数。” 老妪无声叹了口气,对他道,“小公子说得对,是该叫姐姐。” 徐琬心下吃惊,没想到他的娘能将他教得这么好,听起来,他娘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子,又与安国公府是远房表亲,定然也是门第不低,可怎么会独自在上京抚养他呢。 他父亲是谁?为何不能照料他们母子二人,反而是那位二老爷,实为表舅,却以父亲之名在照顾他们。 徐琬默不作声地想着,又听他道,“阿玊姐姐,我想骑骑你的马。” 老妪张口就想阻止,徐琬打断道,“嬷嬷若信得过我,我就带着小公子骑一段,这会儿是大白天,便是有危险也不怕。” 月风也转头期盼地望着老妪。 “好。”那双星星眼没人能拒绝,她终于妥协,对他,“小公子要答应老奴,只可骑一小段,老奴叫你下来,就必须下来。” 月风忙不迭点头,“我答应我答应。” 马车停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走到车辕边,扶着车厢,伸手要徐琬抱他。 徐琬没下马,只是将马骑到边上,长手一捞,他只觉得在空中飞了起来,而后便稳稳落在马背上,那体验又刺激又新奇,他开心得咯咯直笑。 “好高呀。” “坐好,不许乱动。” 徐琬圈住他。 “我不乱动。”他很老实地抓着马鞍把手。 山林间的微风迎面拂过,徐琬听他低声道,“阿玊姐姐,其实我不想去阳城。” “为何?” “因为我怕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又是谁?是你爹的家人么? 徐琬余光瞥到扒在车窗边紧张兮兮的老妪,吞下好奇的问题,劝他,“但你舅舅让你去阳城,你的嬷嬷也陪着你,那里肯定比上京好。” 月风不说话了。 徐琬看着他柔软的发顶,心说自己说错话惹他生气了,于是找补地问,“你的名字是你娘取的么?” 他“嗯”了声,“娘说月是明亮纯洁的,风是无拘无束的。” “小公子,骑够了,该下来了。”老妪喊他,应是怕他童言无忌,和徐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月风偏头看她,大概是想说没骑够,可不知他心中经过怎样一番天人交战,终是点点头,闷声闷气地对徐琬道,“阿玊姐姐,我想下去。” 他挺懂事的。 徐琬把他放回马车后,就听老妪压低声音道,“小公子,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以对旁人敞开心扉。” “可她不是坏人啊,她昨晚保护我们了。” “那是她职责所在,老爷花钱雇她来,就是为了保护小公子啊。” “可是…可是…”月风可是半天,没可是出来,他想说他感觉徐琬不是坏人,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可转念又想到他娘和舅舅说的,要听嬷嬷的话,他就觉得好孩子是不应该顶嘴的,他还太小,肯定没有嬷嬷见的多,懂的多,嬷嬷说的,肯定都是对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以为能和厉害的鬼面大王做朋友,可实际上,她只是因为钱才理他的,不关心也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娘说过,金钱换来的朋友,叫酒肉朋友,这样的朋友不好。 第234章 别做文盲 月风打定主意听嬷嬷的话,不找徐琬说话了。 可惜他不知道,身为孩子,定力一般都不太够,他刚下完决心没多久,就到了一处客栈,很快就要食言了。 此时太阳高升,天热起来,顶着烈日赶路,别说人了,就是马也受不了。 正好他们也该用饭歇一觉。 瞧他们人多马多,客栈老板以为来了笔大生意,故而很是热情,岂料只有老妪和月风要一间上房。 徐琬为保护好月风这个金疙瘩,不顾老妪的反对,硬要和他们住一间屋子,两张条凳一拼就能当床。 罗金和他的兄弟,以及马夫则睡大通铺。 好在那老妪并非不近人情,知晓一路要仰仗他们,吩咐店家上些好菜,酒却不敢要,怕喝了误事。 吃过饭,老妪要给月风洗个澡再睡,他人小,站在木桶里就能洗,徐琬没兴趣看个小孩儿洗澡,闭眼躺在条凳上睡觉。 水哗啦啦响一阵后,他被老妪提溜出来,穿上衣裳后就赶紧跑到徐琬面前,主动开口说话,完全忘记自己不久前的决定。 “阿玊姐姐,睡在凳子上不舒服的,睡榻上。” 徐琬眼都懒得睁,隔着面具道,“你嬷嬷要睡榻。” “嬷嬷可以和我一起睡。”他扭头对老妪道,“嬷嬷,你和我睡床,让阿玊姐姐睡榻。” “那怎么能行,老奴不能睡床。”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让阿玊姐姐和我一起睡了。” 在他心里,阿玊姐姐和嬷嬷,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老妪看了看徐琬,又看了看他,叹气道,“好,老奴僭越了。” 一切都是为了小公子的安全着想。 徐琬也不客气,当即翻身从凳上下来,躺到了榻上,身子一舒展,满足道,“多谢小公子了。” 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太阳将沉之际,所有人按时起身收拾,店家也已备好饭菜、干粮和水。 预料之中的杀手没有出现,徐琬觉得大概他们真的都像蝙蝠,昼伏夜出。 休整好后,继续上路,按照当前的行进速度,后日一早就能到阳城。 这么点距离就值五百两,徐琬不禁感慨安国公府真是财大气粗,仅一个不能袭爵的二老爷就能拿出这么多钱。 再看她家,徐庸的俸禄赏赐,加上阮氏嫁妆里田地商铺的租子,一年到头,除去府里的正常花销,只能剩点零头攒着。 而且赏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想天佑帝刚登基那几年,赏东西时眼都不眨,要不她也不会沾徐庸的光,攒出那么多银子。 如今遇上国库空虚,天佑帝就变成铁公鸡,赏赐跟剜肉一样。 好在她现在也有生财之道,虽有几分危险,但问题不大。 反正打架杀人,她挺拿手的。 徐琬百无聊赖地坐在鞍上,耳边不停传来说话声,月风睡醒后,精力异常旺盛,马车里始终闷了些,而且天越走越黑,没有风景可看,他那张小嘴就开始叭叭个没完。 起初罗金他们还能接一接话,后来他们也懒得接了,他便干脆缠上徐琬。 昨夜杀手来时,老妪一把就抱住了他,都没给他戴面具的机会,是以今夜他早早就戴上了。 一行人里,只有他和徐琬戴面具,他们是一样的,这种天真认知无形将他与徐琬拉到同一个阵营,好似成了伙伴。 从出生起,他就基本没离开过那方巴掌大的小院,院里有娘,有嬷嬷,从前还有两个婢女,唯独没有和他一样的玩伴。 除了偶尔到访的舅舅,再没有什么外人会踏足那里。 他不怕生,他对一切都好奇。 他隔着车帘问徐琬,“阿玊姐姐,阳城是什么样子的?” 阳城是临近上京的一座府城,由此往北可去河东道和安东府。但徐琬没去过,说不上具体什么样子。 “你到了就知道了。” “你也没去过吗?” “对,我没去过。但风物志有讲,盖因地居阳光之盛,四时皆明,故以“阳”名之。城者,邑之大也,故合“阳”“城”二字,以名其地。且乃中原腹地,交通要冲,市井繁华,物阜民丰。” “我不懂。” “不懂就对了。”徐琬懒得解释,“等你长大,好好念书就能懂了,千万别做文盲,否则人家会骗你的。” 比如她。 要不是碍着那老妪,说不定她就想逗他了。 月风欣喜地问,“那你念过书吗?念过多少?” “当然念过,大概有一马车这么多。” “一马车那么多!”月风吃惊,飚高奶音,而后又颇为惆怅道,“那…那要念到什么时候……” 舅舅和娘都叫他好好念书,他不知道要念多少,但听徐琬说念过一马车那么多,他便觉得,他肯定也要念那么多,可他又觉得太多了。 “从你这么大,念到我这么大。”徐琬想了想,决定给他幼小心中种一颗伟大理想的种子。 “《大学》中讲,读书以明理,明理以修身,修身以齐家,齐家以治国,治国以平天下。你看,读书排首位,可见重要。” 老妪难得附和一次,“小公子,这位女侠说得不错,嬷嬷没读过书,不知多少理,却也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道理。” 月风忍不住撩开帘子去看她,崇拜道,“阿玊姐姐,你不仅能打退坏人,还懂这么多,可真厉害。” 徐琬说的那些话,不止月风崇拜,罗金及其弟兄们,也是如此,从古至今,能念书的都不是一般人,何况还是个女子。 “女侠,想来你定是出自厉害的江湖门派。” 高门大户倒是藏书丰富,且会为女儿家请西席,但高门大户的女儿家不可能去干刀口舔血的营生。 只有那些厉害的江湖门派,传承许久,会收录典籍。 徐琬含糊应着,罗金更来了兴趣,“敢问女侠是出自何门何派?” “鸠山派。” “鸠山派?你是鸠山派!”众人语声里充满不可置信。 罗金犹疑道,“你真是鸠山派?你们门派不是…不是被灭了吗?” 第235章 咬毒自尽 他声音越说越小,周遭鸦雀无声,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徐琬懒洋洋道,“门派是不在了,但还剩根独苗。” 独苗是阎照,不是她。 众人立马心领神会,瞧着她年纪不大的样子,或许灭鸠山派时,她还只是个年幼的小徒弟,故而逃过一劫。 马车里的月风听他们说半天,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老妪,“嬷嬷,鸠山派是什么,我听不懂。” “是江湖上的门派。”老妪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叮嘱他,“小公子不用懂,也不要去问。” “哦。” …… 昼伏夜出的杀手总算出动了,比昨夜的人更多,埋伏在路上。 那些人在两边拉起绳索准备架翻马车,被徐琬一匕首扔过去砍断,没有得逞。 今日迎敌比昨日更有经验,罗金他们见识过徐琬的身手,知道如何分工配合才能不拖她后腿,故而全围在马车四周,以防杀手偷袭。 然而对方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只管躲在林中放箭。 咻咻几声后,挡在马车前的护卫就不幸中箭,罗金大骇,“小心!” 所有人立刻拔刀击砍飞来的箭矢。 须臾后,箭总算射完了,林中传来一阵骚动,那些人终于肯露面,约摸有二十来人。 徐琬当机立断,跳上马车顶,占据最高视野,同时摸出一包东西。 眼看就要交手,罗金紧张得很,正欲问她为何不下来迎敌,就听见一声闷哼,冲过来的杀手突然就倒下了。 众人大吃一惊,不是,这不就是数丈之外,弹指一挥索人性命吗? 若是白日,说不准能看清她出手,可这会儿凭着月色和风灯,视物不清,只能看见有人倒下,而徐琬,悠哉悠哉站在车顶上,根本不知她是用何物取人性命的。 那些黑衣人接连倒下,只余三个,惊恐又防备地拿刀挡在身前。 太邪门了,他们竟感觉不到暗器射来的动向。 “罗金,我抓个活口。” 她倒要看看,什么人跟一个孩子有这么大的仇怨,如此大费周章地,非要置他于死地。 罗金精神一振,跃跃欲试道,“怎么抓?” 徐琬一跃而下,“把地上的绳索捡来,听我指令。” 罗金忙招呼一个人去取绳索。 而徐琬则一面观察着对方身形轮廓,一面缓缓朝他们走近,瞧着根本就不怕他们。 那三人从未遇见这种情况,眼见此人还戴鬼面,不禁头皮发麻,互相觑一眼,正欲搏一把,围攻她,却不想她手速更快,右手剑指一弹。 什么东西疾冲而来,扎入胸间,三人瞬间便觉得使不上力,身子一软,咚地跪到了地上。 这下不用她提醒,罗金也知道上来捆人了。 他和兄弟们一边捆,一边兴奋道,“女侠厉害啊,竟抓了三个活口。” 说着就扯下他们的面巾,自顾自审问起来,“说!你们是谁派来的,竟敢三番五次地来刺杀我们金主。” 徐琬见他在问,便转身去了马车旁,撩帘问老妪,“嬷嬷可要带小公子去问问,知道了仇家,日后好提防。” 老妪疲惫摇头,月风拉开面具,不解地看着她,“嬷嬷为何不去,你知道是谁要杀我?” “女侠!不好了!他们死了!” 罗金的惊呼传来,徐琬立刻扭头看去。 只见他和另外几个护卫手足无措地围站在那里,刚刚还跪在那里接受审问的三人,已经躺在地上了。 手中帘子一放就往那边去,罗金急急辩解,“女侠,我们可没动他们,只问他们是谁派来的,谁料他们一句没说就死了。” 徐琬低头看了眼,三人无一例外的,唇边溢有血迹,是中毒身亡,只有死士才会如此,一旦被抓,就会咬碎藏在齿中的毒药。 对方也是大手笔,昨夜加上今夜的,约摸三十个左右的死士,全折在他们手里了。 “咬毒自尽,与你们无关。” 她对罗金道,“你有兄弟受了伤,去看看要不要紧,包扎一下尽快赶路。” “哎好。” 罗金应下,与他们一道忙活去了,徐琬却留在原地,吹燃火折子,开始挨个拔针。 重复利用才不浪费。 半晌后,她拔完针,罗金也来找她,顺便把匕首还给她。 “女侠,不幸中的万幸,只一人肩胛骨中箭,伤势不太重,拔箭后敷上金疮药就可走,可以等到阳城再就诊。” “那就好,走。” 罗金看了眼那些尸首,好奇地问,“方才看女侠在他们身上摸,不知是在摸什么?” “长针。” “嗨呀,原来如此。”罗金猛一击掌,“我们就说,没看到女侠出手,没想到竟是小小的一根针要了他们性命,混武场的,果真厉害,罗某佩服。” 徐琬客套,“你们也不赖。” 说罢,便不理会罗金,径直去找老妪,“他们服毒自尽了,日后你们主仆二人小心点。” 五百两买护送服务,也不妨她多嘴提醒几句,毕竟月风那孩子还不错。 老妪没说话,倒是月风叫住她,“阿玊姐姐,多谢你。” “分内之事。” 她不知道那老妪有没有跟月风说仇家是谁,不过想来,等到阳城,他父亲带人来接走他,自然就安全了。 凡事事不过三,就连遭遇刺杀也不例外,余下的路途中无事发生,很平安地抵达了阳城。 到阳城时正是辰时,日斜东方,光照大地,城池建在开阔平坦之处,似是一望无际。 街市的繁华程度不比上京差,贩夫走卒,往来商旅,叫卖议价之声,宛如蜩螗沸羹。 果真如风物志中所言,四时皆明,市井繁华,物阜民丰。 老妪贴心地为月风撩开帘子,以便他欣赏风土人情,月风一路看着,小包子脸上却并无喜悦。 罗金带着他的兄弟去医馆治伤,徐琬和剩下的护卫,则陪同老妪和月风住进约定好的客栈里,等对方来接。 在路上叽喳不停的月风,此刻彻底成了小哑巴,规规矩矩待在房里,坐在桌前,晃着小短腿,捧着脸颊发呆。 第236章 他想娘了 “你一个小孩儿,愁什么呢?”徐琬把刀放在桌上,坐到他对面。 老妪下楼去了,屋里只剩她和月风,若是想打听点什么,这会儿最好开口。 月风摇头不语,故作深沉。 “阳城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徐琬试探道,“是不喜欢?” 他还是摇头。 徐琬心里嫌弃地啧了声,心说那你愁着,我不伺候了。 月风以为她会接着问,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开口,他又扭捏起来,故意唉声叹气,还叹得很大声。 小小年纪,还学会欲擒故纵了。 徐琬双手抱胸看着他,高冷道,“有话就赶紧说,待会儿你嬷嬷回来了。” “……我害怕。”他憋出一句。 “怕什么,怕仇家来杀你?还是怕你爹对你不好?” “嬷嬷说我爹娶了夫人,我怕后娘不喜欢我。”他肉脸满是委屈,对他这样大的孩子来说,获得长辈的喜爱就是天大的事。 他是根幼苗,还需要呵护。 徐琬心说你爹真不是个人,对你们母子二人是不闻不问,任你们自生自灭,却是有心思娶别的女人。 “知道你爹是谁么?” 月风摇头,“我没见过他,娘也从来不说。” 啧,看来多半是笔风流债了。 风流债最忌讳的就是偷摸生孩子,生出来给自己添累赘不说,若是自己能养大还好,若是自己没法儿养大,不就像现在这样,徒留孩子孤苦无依,造孽么? 指望负心爹,那就是太阳打西边出。 徐琬道,“可你们马上就要相见了,你嬷嬷和你舅舅也不告诉你?” “他们说到了就能见到了。” “……” 莫名其妙。 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搞这么神秘,不过她是没听说过阳城有姓月的大户人家,除非…… “你姓什么?” “姓什么?”他傻傻道,“我叫月风,不是姓月吗?” “……” 徐琬心说,你姓不姓月,我怎么知道。 “那你娘呢,叫什么?” 他眨着无辜眼道,“我听舅舅叫她青萍。” “……” 好,她放弃了。 这时,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徐琬抬眼瞄去,还好是路人,不是老妪。 “那你知道是谁要杀你么?” 他还是摇头,“嬷嬷不肯告诉我。” “阿玊姐姐,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他很苦恼,到达阳城,就意味着他马上就会见到那素未谋面的生父,和那位不知好坏的夫人了。 嬷嬷告诉他,只要听话懂事,嘴甜顺从,就能过得好,也不会有人敢害他。 可他还是担心,而且他不知道他爹有没有别的孩子。 不是所有孩子都勇敢的,他就畏惧将来。 徐琬有逗孩子的经验,也有带着孩子瞎胡闹的经验,唯独没有哄孩子的经验。 她干巴巴道,“你虽然只有四岁,可也是小男子汉了。危机四伏,前路不明的时候,就要学会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月风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呆萌纯真,脸上写着三个大字——听不懂。 徐琬决定发发善心,好好解释一下。 “意思就是,把自己藏好,装成你爹和后娘喜欢的乖小孩,骗过坏人,然后努力念书,让自己变聪明,以后才没人能骗得了你。” “还要学会打架,这个很重要,不能让人欺负你,打架的时候呢,不能傻乎乎地直接打,要偷偷打,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你干的,明白吗?” 月风攥紧放在桌面上的小拳头,茫然又用力地点点头。 过了会儿,他突然紧张地问,“阿玊姐姐,雇你要花多少钱啊?” “怎么,你要雇我?”徐琬被他逗笑,“我可是很贵的。” 闻言,他一脸落寞道,“……念一马车书要花很长时间,我怕我等不到变聪明那天,而且打架可能打不过。” 这小子,还会卖惨。 徐琬昂了昂下巴,“你舅舅花五百两雇我,你有五百两吗?” 五百两? 他瞪圆眼睛望着她,苦兮兮地摇头。 虽然不知道五百两是多少,但他铁定没有。 “那不就结了,这世道,有钱才能使鬼推磨,你没钱,别说雇我,就是雇罗金他们那样的都雇不了,你只能想法子自保。” 徐琬抬手敲着桌沿,“记住,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你最好靠你自己。” 好,说来说去,就是因为他没钱。 月风情绪低落,皱着小脸问,“他们来接我的时候,你就离开吗?” “嗯。” “那你能护送我到我爹的家,再离开吗?”他咬着嘴,提出这个不合理的要求。 徐琬想也不想便拒绝,“那不行,你舅舅说了,把你交给他们,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得回去领钱,而且我忙着呢。” 阮氏那儿还瞒着呢,得尽快回去,这小孩儿家庭背景太复杂,她才懒得管闲事呢。 月风以为她是想加钱,立刻道,“我没有五百两,但是我有一点钱,可以都给你!” 他说着就要去翻找荷包,被徐琬制止。 她冷漠道,“跟钱没关系,是我不想送你。” 这话跟把刀子似的,狠狠扎进月风的心口,那幼小的一颗心登时碎了一地。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圆圆的眼眶里蓄起珍珠泪,不放弃地问,“为什么不想送我?” “因为你爹会派人来接你,也会保护你,而我,要回上京忙正事。” 月风的小脑袋终于转过弯来,他向来懂事,紧紧咬着唇,硬生生把要流不流的眼泪给憋回去了。 可他忍不住失望和难过,只能蔫巴巴地趴到桌上,包子脸都压瘪了。 老妪进来瞧他这副样子,立马急了,伸手去探他额头,“小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让嬷嬷瞧瞧,是不是中暑了?” 月风可怜兮兮地用小胖爪拨开那只枯手,有气无力道,“嬷嬷,我没有不舒服。” 他就是很难过,他想娘了。 “那这是怎么了?”瞧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老妪满脸担忧,转头看向徐琬,询问意思很明显。 徐琬提刀起身,漫不经心道,“他可能水土不服。” 阳城的水土不适合养上京城长大的孩子。 “……” 第237章 未来雇主 翌日,来接月风的人到了,徐琬以为来人中,至少有他那个不负责的爹,然而没有,她还是高估了那负心男。 来的只是一队护卫,领头那个身手应当不错,想来能护他和老妪的周全。 两边交接后,老妪牵着月风上马车,临门一脚之际,他却忽然回头,望向不远处抱刀站着的徐琬,徐琬也看着他。 正是艳阳高照时,客栈前行人如织,送别金疙瘩的场景怎么看,都与伤感挨不上一丝边。 可那孩子的神情却是不舍,目光赤诚如金光。 徐琬心说他想干嘛呢,就见他猛地挣开老妪的手,向她跑来。 这一突然举动,不禁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过来。 “小公子。”老妪急声唤他,他充耳不闻,直扑到徐琬的腿边,仰着脑袋问她,“阿玊姐姐,如果我要雇你,该去哪里找你?” 他想好了,他要一边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努力念书,学会打架,一边攒钱。 阿玊姐姐说的对,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如果有钱的话,他就可以雇人了。万一他爹和后娘不喜他,他就不要待在那里了,他可以雇阿玊姐姐来保护他和嬷嬷。 徐琬低头看他,圆眼里装着璀璨星河,白胖包子脸上全是天真无邪。 她没想到这孩子当真了。 “你真的想雇我?”徐琬蹲下身,平视他,“五百两或许不够。” 月风没听进去五百两不够的话,只是努力点头,“你很厉害,也是好人,我以后就想雇你。” 尽管她收了他舅舅的五百两,可他还是觉得她是好人。只有好人才会陪他一路聊天,会告诉他读书的重要性,会告诉他该怎么办。 他没有娘了,嬷嬷年纪也大了,他对和生父继母一起生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是一种已然超越杀手来索命的恐惧,他依赖地想要有个人来指导他。 不是像嬷嬷说的那样,听话懂事,嘴甜顺从,而是能让他从心里感到真正的有底气,有安全感的一个人。 他想,要是娘在就好了。 可是娘不在了,他就想,要是阿玊姐姐在就好了,她读过书,懂得多,没人能骗到她,她还很会打架,可以帮他打跑坏人。 “行。”徐琬态度认真道,“我未来的雇主,等你攒够钱了,就到上京的地下武场找我。” 瞧瞧,她业务都拓展到孩子了。 月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记住了,阿玊姐姐,若是我雇你,你一定不要拒绝我。” 他忽然伸出小手摸徐琬的面具,他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在他心里,他还是拿她当朋友的。 …… 阳城是个好地方,但徐琬没心思游玩,目送走月风后,她便立刻勒转马头,赶回上京。 罗金等人选择与她同行。 回去的途中,她才从罗金口中得知,他们是一月前受雇,在雨花巷保护月风的,听说他娘年初就过世了,期间也有刺客来,但上京治安严,对方行事畏缩,都没能得逞。 罗金猜测,肯定是他后娘想要他命,还摇头叹息,摊上那样一个爹,往后日子肯定不好过,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害死在深宅大院里。 徐琬对此不置可否,就算结局真如罗金猜的那样,那也是他的命。 命这个东西,无可更改。 她的任务结束了,月风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除非他将来真的来雇她。 回上京是纵马疾驰,只用了一日半就到了,她去武场取剩下的四百两尾款时,给月娘带了浆水。 “你不会一路都没洗澡?”月娘轻掩鼻子道。 徐琬往一旁站了站,离她远了些才道,“路上不便洗澡,抱歉啊,熏着你了。” “不妨事,任务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徐琬状似无意道,“实在想不到,一个小孩子,竟也有非要他命的仇家。” “那也没办法,谁叫他命不好。”月娘语气平平道。 “是不好。死了娘不说,还有人惦记他的命,我看他那爹,八成也是个后爹,都不肯来接他。没准儿要他命的,就是他那后娘。” 月娘喝浆水的动作一滞,似笑非笑道,“阿玊,你今日请我喝浆水,目的不纯啊,话里话外,是想打听什么呢,他们若是没告诉你,我就更不可能告诉你。” “月娘姐怎么能疑心我,我是真心实意请你喝浆水的。”徐琬喊冤道,“至于那孩子,我是看他长得粉雕玉琢,怪惹人疼的,好奇之下,随便问问,钱都到手了,我不会去多管闲事的。” “那最好了。” 月娘缓了神色道,“只要你守规矩,下次我还给你找这种钱多事少的任务。” “还能接到?” “当然了,不过要等。” 徐琬点头附和,“好事儿不常有的道理,我懂。” 离开武场后,她到了李二和春喜住的客栈,与他们汇合,在客栈沐浴更了衣,阳城往返一趟,她几乎都要腌入味了。 又带二人去冰饮铺子消费一把,才慢悠悠回了府。 阮氏近来忙,没发现她撒谎,见她回来,还欢喜地问她在汤家的庄上住得怎么样。 徐琬含糊而过,赶回院里数存款。 先前去巢州时,花掉不少钱,平日里的零用钱没从小金库里扣,是从账房支的月例,加上这一趟挣的五百两,竟还是不足三千两。 徐琬仰天叹息。 倒是春喜,望着梳妆台上的一堆钱,两眼放光,“小姐,你好有钱啊。” “这哪叫有钱,你是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徐琬将钱大致分成几份,对春喜道,“你看啊,我日后和崔言之成亲,要是指望他那点俸禄,咱们的日子就会过得紧巴巴的,所以说,只能靠我了。” “你看啊,他在上京没个宅子,我得考虑买宅子,还有你和李二,还有春芽,日后宅子里或许还得买个厨娘,也就是四个下人,你们的月例钱就得算上,再加上平日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是一笔开支,再说他在官场,总要人情往来,我偶尔还要消费…还有爹娘和两边亲戚,总要孝敬…” “你算算,这几堆能花多久?” 春喜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两千多两太少了。 徐琬惆怅道,“我还打算挣够了,坐吃山空好修道,唉,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啊。” 第238章 他代我查 回到上京,徐琬并没有马上去求证郑明锐是谁的人,他与阎照又是不是一伙的。 因为目前这件事并不是最要紧的。 她打算尽快琢磨出一套,调查陆家切实可行的办法。 蒋熙昨日刚被放出来,天佑帝在与内阁商议放宽行市权细节时主动松了口,因为梁示崇谏言,天子当仁厚。 天佑帝本来也没打算处置那几个学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然后把人叫到跟前训斥一顿。 写檄文,搞静坐时,还言辞激昂的几人,一面对帝王威严,立马萎如鹌鹑,蒋熙好歹是高衙内出身,表面还能稳得住,但内心慌得不行。 他没想到这些人是真陷害他,在牢里待的那些天,他是肠子都悔青了。 到最后,别说骂天子了,一个个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对天佑帝更是感激涕零,不敢再乱说一句忤逆之言。 蒋熙出狱后,沈霄他们必要请他吃酒,去去晦气,便将崔言之也叫上了。 一来介绍二人认识,二来,文人相聚,少不得要品诗鉴词,也是文思交流的机会。 故徐琬带着李二和春喜去望春巷时,宅子里就只有虞敏德一个人在,如往常一样躺在摇椅里打瞌睡。 徐琬打发春喜和李二把买的西瓜镇在井里,自个儿跑去跟他寒暄起来。 “虞老,有个问题请教,你对齐王外家了解多少?” 虞敏德眯着眼看她,懒声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徐琬笑笑,“随便问问,毕竟他外家是除了他母妃以外,最支持他做皇帝的,不是吗?” “他外祖陆全忠,共育有两儿两女,大女儿就是齐王的母妃,早年选秀时进东宫做的女官;大儿子不喜读书科举,反倒喜欢四处游历,做些买卖,小儿子听说科举不成,待业家中;至于那个小女儿,并未外嫁,而是招赘。” “他外祖家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还想问什么?” “听起来,他的这些儿女,就只有大女儿最出息,做了妃子,还生了皇子。” “他大儿子的买卖做得如何?” 徐琬想到郑明锐说,齐王有合作的粮商,那些粮商必然要有个人去长久维系关系,而是这个人不能是一般人,要既能得齐王信任,又能代表齐王,赢得粮商的信任。 那么齐王的这位大舅就是最好的人选,血缘亲情胜过一切。 “听说没有正儿八经的商号,都是小打小闹,每游历一处,带些特产回去售卖。” 正经要做买卖的人,绝不会如此行事,也许他就是打着游历,做小买卖的幌子四处替齐王办事。 如果景王还在,朝中的目光将一直聚在他身上,而齐王,外家两个舅舅不成器,自己又走的纨绔路线,没人会认为他觊觎皇位。 虞敏德察觉到她的意思,看着她道,“怀疑到陆家头上了?” “嗯,想查查看。” 徐琬坦白道,“有人告诉我,他外家有问题。” 虞敏德点点头,心说英雄所见略同,“谁告诉你的?” “一个…熟人。” 郑明锐于她而言,还算不上朋友。 她拿不准他究竟是不是晋王的人,看在他从没害过她的份上,她也不能随便就把他卖了,万一他不是,岂不危险。 虞敏德苍老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敏锐的洞察之色,“什么熟人不便说?” “咳,我的暗探,不便透露。” “好。”虞敏德没有为难她,“陆家是该查,我也正有此意。” 他一直琢磨一件事。蠢徒弟独自去济州,他终归不放心,这丫头既然能杀齐王的暗卫,那就证明身手过人,若是二人能一道去,一来彼此有照应,蠢徒弟的人身安全有保障;二来嘛,两人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公事私事两不误,简直完美。 听到虞敏德也想查陆家,徐琬欣喜万分,立刻道,“不知虞老打算怎么查?” 虞敏德垂眼默了一瞬,道,“我呢,年老体衰,又是一介白身,查陆家肯定是查不了的,故而…我培养了一个人,可代我去查。”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两眼紧紧盯着徐琬,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徐琬先是一愣,而后不可置信道,“…崔言之啊?您想让他去查?” “嗯,有何不可,不过这事儿你先别说,我没跟他通气儿。” 徐琬无语扶额,“您知道陆家也有暗卫吗?您让他去查,不是让他去送死?” “这会儿刚知道。”虞敏德无所谓般,“你不是也想查陆家,正好,你二人一起,未婚夫妻,一路上也有个照应,他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 “若是我没说想查呢,您准备怎么办?”徐琬简直无言以对,亏崔言之对他恭敬有加,坑起徒弟来是毫不手软啊。 “给他请些护卫。” “……” 徐琬心说,护卫可护不住他。 “虞老,您收他做徒弟,不会就是这个目的?” 她心里不由万分同情崔言之,相比之下,阎照对她,好像还过得去。 幸福果然是比出来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哼,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虞敏德不高兴道。 “我也不想当小人,可您这…委实也不像君子之举。” “我问你啊,你觉得是景王勾结郭安近,害死他爹的吗?” 徐琬摇头,听说景王重心都放在朝中,常与官员交际,重利诱到自己麾下,勾结边疆都护,应是不大可能。 而且他至死都在喊冤,似乎根本不知道他那个二皇兄,伪善面皮下藏着狼子野心。 正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天生痴傻的皇子,都该保持怀疑和防备,然而他没有,这不妥妥的替死鬼么? “好,你觉得不是,那谁最有可能,齐王是?”虞敏德把话掰碎了讲,“你看,我收崔言之为徒,想让他去查陆家的事,不也算在他平反洗冤路上,添把力?” 理是这么个理,听起来,崔言之还要感激他。 徐琬不甘心道,“那除此之外呢,您就没有因为别的原因想收他为徒?” “别的原因自然有,他无父无母,我无妻无子,算不算?” “……”徐琬嘴角微抽,“敢情您是打算让他给您养老送终……” 竟是和阎照打的一样的主意。 虞敏德厚脸皮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你就说该不该?” 第239章 遮掩私心 崔言之吃酒回来了,领着春芽刚进门。乍一听见徐琬和虞敏德的说话声,不觉脚步一顿,惊喜之余,忙抬手理了理衣襟发带,这才继续往里走。 徐琬正要回虞敏德的话,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是脸颊飘着酡红的如玉郎君回来了。 午后阳光热烈,满院青绿,他一身素白罗袍,穿行其中,当真俊美如画。 “哎,吃酒回来啦,怎么样啊,才子聚会,想来别有一番滋味?”徐琬站在廊下,叉腰打趣他。 “甚妙。”崔言之对她温柔一笑,迈上台阶后,朝虞敏德一揖,这才问道,“方才你们在聊什么?” 徐琬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似有夏日迷醉之感。 她朝虞敏德昂昂下巴,看好戏的语气道,“虞老,问您呢,方才咱们在聊什么?” 那些话,此时不好开口,虞敏德打起哈哈道,“问徐丫头。” 见二人互相推诿,崔言之微蹙起眉,困惑道,“何事不便说?” 徐琬心说,你老师正打算坑你呢,小子,你危矣。 缸被虞敏德扔到徐琬头上,徐琬索性砸了,对崔言之道,“你猜猜看。” 喝了酒,又一路走回来,被太阳晒得头晕脑胀的,此时崔言之的脑子根本就转不过来,干巴巴憋出句,“我猜不出来。” 瞧他模样委委屈屈的,谁能不动恻隐之心。 “唉,猜不出来就别猜了,别为难自己啊。”徐琬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飘飘然离去。 崔言之又将视线落到虞敏德身上,想寻求个答案。 虞敏德赶紧闭上眼,装视而不见。 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徐琬,当然了,本来他也想去缠着她。 厨下里,徐琬刚给自己倒了碗凉茶,崔言之就进来了,屋里的李二、春喜和春芽一看,立刻你推我,我推你的,全往外拱。 谁都知道要给他们腾空间,不能打扰二位主子谈情说爱。 “阿琬,方才你和老师到底在聊什么?” 越不告诉他,他就越是好奇,百爪挠心似的。 屋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午后空气闷闷热热的,胶着得像刚出锅的桂花蜜浆。 崔言之走过去,单手撑着桌沿,垂眸看着她,长睫鸦羽遮住眼底蔓延而出的酒后情欲,每呼吸一次,都带着心脏狂跳的灼热。 凉茶水润湿了她饱满的唇瓣,亮晶晶,软嫩嫩,也许还是甜的,像朵雨后海棠,诱人采撷。 他不自觉滚了下喉咙。 从前在画坊时,罗文才曾给他瞄过一眼他们私下传阅的春宫图,不是什么很羞耻的画面,只是一对有情人相拥互啄,王经也曾恬不知耻地,大谈特谈与妓子共度春宵的美妙体验。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关于男女风情之事的了解,他从中想象着亲吻是何种感觉,也许是呼吸交融,心跳同步,亦或许是震颤心灵的愉悦。 他胡思乱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悸动和冲动,交织着如同无数只想要冲破封印的蝴蝶,冲撞着他的胸腔,他的理智,他的灵魂。 可怜孩子,徐琬心想。 她抬头怜悯地看他一眼,丝毫未发觉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在疯狂滋长,只是觉得他身上那淡淡的酒气似乎变浓烈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脸好红,跟猴屁股似的,喝了多少酒,要不要喝点凉茶解解?” 前头那句“你脸好红,跟猴屁股似的”,相当煞风景,霎时把旖旎气氛败了个精光。 崔言之闭了闭眼,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他艰难地把那些横冲直撞,没有脑子的蝴蝶全封死在心底深处,迟钝地抬起另一只手,搓着脸道,“没多少,就两三杯而已。” 他酒量一向不好,上次喝酒还是端午节在徐府,和徐庸一起喝雄黄酒,也是一点点就红脸。 徐琬也记起来了,摇着头道,“你喝酒上脸啊,日后少喝。” “酒逢知己千杯少,日后我一定少喝。”他保证道。 二人在灶间待着,站得那么近,又说着这种体己话,怎么看,都像新婚小两口。 崔言之心里那汪春水,滚起甜蜜泡泡,好似要炸开,溢得到处都是。 他很享受这一刻,也贪恋这一刻。 “哎,崔言之,你觉得虞老对你怎么样?”徐琬觉得作为盟友,必须得善意提醒他一下。 崔言之被问得一头雾水,痴迷的眼神中浮起些许茫然,看着她道,“老师对我很好啊,倾囊相授。” “你就没想过,或许他对你有利可图呢。”徐琬试图加以引导。 他怔愣一瞬,眼里染上笑意,低声道,“阿琬,我有什么可值得图的呢?” 有什么是他有而别人没有的呢,他晕乎乎的想,大抵只有这副皮囊了。 “哎呀,譬如让你做些危险的事呢?要命那种。” 虞敏德说的固然有理,但命是很重要的。 “这么严重啊。”崔言之约摸猜到他们聊天的内容了。 他神色看似严肃,笑意却未褪去,徐琬右手成拳,不轻不重地捶在左手掌心中,哀其不幸道,“你别傻乎乎的了。” “阿琬,我不傻。”他嘴快地反驳,“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嘁,你以为那是高尚,实则就是傻。”徐琬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当不立危墙,不行陌路,不入深水,不坐垂堂。” “阿琬,你是希望我明哲保身吗?” 崔言之望着她,眼神逐渐变得温柔似水,又像柔软的蜘蛛网,要把她当做猎物给裹起来。 徐琬险些无言以对,“我在提醒你惜命。虽然要尊师重道,回报师恩,但也不是说,就必须得对老师说的话全盘接受,要学会拒绝不合理的要求,你明白吗?” 她抬头去看他,逐渐品出一丝不对劲,他的眼神不复往日清明,瞧着意欲图谋不轨,“你这么看我干嘛?” “我知道了。”崔言之撇开眼,底气不足地解释,“我喝醉了,头晕。” 真是个遮掩私心的好借口。 “头晕就回去睡觉啊,还来这儿干嘛?” 徐琬没太在意,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说辞,自顾自去翻书箱里的道经。 第240章 忙里偷闲 “可哪有白日睡觉的。”他低声辩解一句。 “迂腐!宰予昼寝,也不影响他成为孔门十哲。”徐琬翻开道经,坐到门口处,一本正经地说教他,“俗语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现下正值夏秋交替之际,睡觉怎么了,虞老不就成日在打盹,上午睡,下午也睡,我是没怎么见他从那躺椅上挪动过。” “老师年是纪大了,自是常感疲乏,我一介少年郎……” “哦,我看你根本没喝醉,脑子清醒得很,还知道跟我顶嘴。” 徐琬堵他一句,“既然头不晕了,就去看书。” “……”崔言之神情瞬间变得可怜巴巴起来,他是想留在这儿和她多说会儿话的,可惜嘴笨,没说到点子上。 见他没动,徐琬毫不留情开始赶他,“还不去,杵这儿干嘛?” 平日里,两人都很默契地在虞敏德宅子里各占一隅,互不打扰,只有忙完才会闲聊几句。 “我歇会儿再去。” 一贯勤勉的崔言之也开始偷懒,不管不顾地搬了张矮凳坐到徐琬对面,头靠门板,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 院中蝉鸣高亢嘹亮,好似要造反,很吵,但崔言之感觉很平静、安宁。 有几日不见了,他就想多看看她,多和她说说话。 而且今日喝了点酒,他便想放纵一回,也虚度一日光阴。 徐琬倒是当他不存在,心无旁骛地捧着书看。 两人活像对门神。 崔言之一面看徐琬看书,一面想,她这样认真,倘若生作男儿郎,定也是那种三更灯火五更鸡,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勤奋学子。 坐了会儿,他觉得有些热,便起身走了。 徐琬还以为他回书房看书去了。 可须臾后又见他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蒲扇。 “你回来干嘛,真不打算看书了?”徐琬看他撩袍坐下,抬手给她打扇,一脸受之有愧,“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忙伸手去夺他手中的扇子,还念念有词道,“宰予昼寝其实也不对,可别瞎学偷懒啊。” 崔言之举着蒲扇不给她,“我就想偷得浮生半日闲,阿琬对我何必如此苛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给你扇扇风又不碍事,权当收买你的好处了。” 他这么说,徐琬便也不拂他好意了,任他在那儿扇。 崔言之扇着风还不够,又要缠着她说话,“你这几日是去办何事了?” 那日,她只匆匆说要去办件事,会有几日不来,却没说是何事。 徐琬头也不抬道,“别人请我送个孩子。” 这说法很委婉。 崔言之打扇的动作慢了半拍,从中解读出重点,“你很缺钱吗?” 话一问出口,心里就盘算起自己攒的钱有多少。 “谁不缺钱呢,钱多不嫌压身,有钱走遍天下,懂吗?” 徐琬说不上要攒多少钱,但肯定越多越好,毕竟后半辈子还长着呢,只要她没死,没成仙,她就得吃喝,就得在这世间活着。 而黄白之物,能保证她吃好喝好,活得好。 这世道,谁也说不准天灾人祸哪个先来,但凡遇上,就要用钱买命。 这可难倒崔言之了,因为他无甚挣钱之能。 平日里就靠盘盘账,作作画,挣个三瓜俩枣,不至于坐吃山空。 他如今没有名气,没人会找他润笔,也没人会找他买诗词文章。 就像虞敏德说的那样,连卖字画都卖不上价钱。 日后做官,俸禄也堪堪够开销。 徐琬看穿他的担忧,忙道,“你别多心啊,我没有嫌你没钱的意思。” “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么,你只管做你的官,其余的都交给我,我答应过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定不能言而无信,而且我挣钱很快的。” 徐琬同他聊起来,索性就没看书了,岔开话题道,“那个蒋熙怎么样,知道是谁陷害他的么?” 见状,崔言之只好就着她的话,顺着往下说。 “他没什么事,陷害他的正是那几个一同被抓的学子,他们买通了府中下人,把那份草稿偷了出来。” “至于真正的幕后之人,他们也说不上来是谁。只说先前在聚贤楼时,听旁人陈词激昂,兴许都是刻意安排的,学子常爱忧国忧民,稍微用一用激将法,便能让他们失去理智。” “而蒋熙正是因为热血上头,又想着齐王从巢州回来,或许将被立储,想要借此一举两得。” 徐琬了然点头,“既能声名大振,又能搭上齐王,的确一举两得。” “不过他们胆子挺大啊,蒋熙都决定退出了,他们不仅敢一意孤行,还敢买通蒋尚书府中的下人,你确定是他们是真不知道幕后指使?” 怎么看都不对劲。 崔言之摇头道,“我确不确定都没用,蒋尚书已经让蒋熙揭过此事了。只愿他这次长了教训,往后不要再冲动行事。” 好,蒋熙的事,她本也不关心。 徐琬问他,“那你们呢,聊得来么?” 崔言之微微点头,“聊得来。” “当真?”徐琬不大信,“陈知骏不是抱怨他又功利,又爱君子长君子短的吗?” “那是偶尔,没有他说的那般严重。”崔言之笑了笑,“再说,我这样的脾性,跟谁都能聊上一聊。” “哎,你这就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之嫌了啊,崔言之。” “莫非阿琬不觉得我脾性好?”崔言之佯装伤心。 “还行。”徐琬故意给个一般评价,忽又重提旧事道,“我记得,咱俩第一次相见时,你可是骂我来着。” 崔言之回想了一下,当时他的确是骂她了,骂她不知羞。 可那是因为她一上来就抓他,他们又不认识,哪有女儿家如此不自重,对个陌生男子动手动脚的。 但见徐琬在此事上记仇,崔言之也只能无奈认错,谁叫他喜欢她呢。 “那是我的错,不该骂你,阿琬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让你骂回来解气。”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挨句骂而已,哪里比得上心上人重要。 徐琬不禁一笑,“你都说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哪还能回骂你。” 她本来就是逗他的,一句骂而已,又不会掉块肉,当时不骂她才奇怪呢。 “如此看来,还是阿琬脾性好,善解人意。” 崔言之如是说着,心想却想,若是她如今也不知羞就好了,他巴不得她对他动手动脚呢,那他肯定不反抗,乐意配合。 徐琬扬眉一笑,“这话受用。” 第241章 说服我了 崔言之也含笑望着她,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阿琬,你知道老师想让我去做什么。” 徐琬脸上的笑不由凝住。 “你不用否认。”崔言之望着她,清澈的眼神中满是肯定,“我其实已有猜测。” “老师想让我去接近谁,是与齐王有关,对吗?” “你怎么猜是齐王?”徐琬很快就调整过来,也学他靠着门板,二人对视着,彼此眼里都含有细碎的微光。 “你们那日在书房外的谈话,我零零碎碎听到些。”他手中的动作一刻未停,“你杀了齐王的暗卫。” 徐琬挑了下眉,表示承认,示意他接着说。 “齐王在巢州所为,不止是想害死伯父,还想让晋王失去一个得力帮手。”他看着她,很认真地问,“要害你的人,是齐王吗?” 这是他很关心的问题,他们将来会是最亲密无间的人,无论她喜不喜欢他,他想获知她的所有,这算是对占有欲的一种满足。 少年目光赤诚而纯粹,望一眼就能感到极度安心,是那种即使她显露真面目,他也依然会做坚定支持她的盟友的安心。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呢? “猜得不错。”徐琬决定如实相告,“不是郑语馨要弄死我,是他要弄死我。” “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鲜少地表现出杀意,崔言之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开心,因为她的坦诚,对他坦诚。 在意识到爱到来之前,信任是一种宝贵的,吸引人无限靠近的东西。 崔言之道,“我一直不信景王勾结郭安近。” 他看向她,“或许我们有共同的仇人。” 或许他们有了能走得更近的契机。 不错啊,小子,又猜对了。 徐琬突然俯下上半身,凑近问他,“若是虞老要让你去接近齐王,你怎么想?” 相比齐王而言,陆家的危险程度要小很多,她这么说,也算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之后虞敏德对他说实话,就算降低预期了。 门口并没有多宽,二人膝盖对膝盖的坐,不过只隔有两拳距离罢了。 少女突然凑上来,灵动的双眸以仰视的角度望着他,光落在里面,让人恍惚以为那是崇拜与爱慕的眼神,柔软而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说着话。 崔言之垂眸看着,眼神不觉缱绻起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太近了。 心底深处的那些蝴蝶,再次被引诱得躁动不安,纷纷扑棱起翅膀,想要冲出来,想要鸠占鹊巢,控制他。 控制他做出非礼之举。 不行。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搁在左膝上的手不可抑制地蜷起细长手指,极力压抑着欲望,以至于竟忘了要打扇。 脑子里啪地放起阵阵烟花,胸口滞闷得有些燥热。 “问你话呢,傻了?” “啊?啊,我……” 她问的什么,崔言之不知道。 他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快得难以自持,他慌乱地避开视线,语无伦次道,“我、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徐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很是不理解离得这么近,她说话,他居然说没听清。 “不是,几杯酒还能喝成耳背?” 崔言之心虚解释,“我一时走神了。” 怪她撩人不自知,也怪他定力太差。 怪不得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此刻是有了切实体会。她只坐他面前,凑近说句话,他就要缴械投降了。 徐琬靠回门板,重新道,“我方才是问你,若是虞老要让你去接近齐王,你怎么想?” 崔言之暗舒口气,镇定下来思考片刻,道,“若必须这样做才能揭露他的真面目,我愿意去,也不畏惧,阿琬,有些事再艰难,也得有人去做。” “但若是被识破,你会死的。” “君子当有视死如归的勇气。” 当然,话虽这么说,他却并非不怕死,相反,他很怕死,一来他父亲还未平反,他不甘心;二来,他有了新的牵挂,他想活着,和她长久在一起。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多,即便不想,他也得去做。 做成一件大事,从来不是靠个人力量,依他如今的身份和能力,自然是在最合适的位置,尽最大的力。 既然老师认为他可以去接近齐王,那么他就应该竭尽所能去达成目标,而不是找理由和借口退缩。 “老师培养我许久,教会我很多从未接触过的学识,就为今朝。”他眸光柔和地看着她,“阿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是吗?” “若我因怕死就不去做,又何必折腾半年,东躲西藏,几次死里逃生,从郢州来到上京。” 若他真的是贪生怕死,只敢苟且偷生之辈,只怕是更入不得她眼。 这一瞬间,徐琬觉得自己的担心很多余。 崔言之的确是个文弱书生,但他有很坚毅勇敢的性格,对世间诸事也有很强的认知和底线原则,前路的荆棘不会是阻碍,反而会让他更坚定要走下去的决心。 “你说得对,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她看向廊外葱葱郁郁的玉兰树,忽然觉得虞敏德的提议也不是不行。 崔言之是她的盟友,他的命交到她手里,总比交到旁人手里,更让人放心。 而且她也的确想去查陆家,说不准能给齐王制造点麻烦,那可比给他致命一击要更令她感到快慰。 “阿琬,那你呢,你怎么想?” 徐琬收回视线,看着他笑了下,“我本是怕你白白送死,但方才你说服我了,有勇有谋的崔言之,想来一定能成功。” 问出那句话时,崔言之也不知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但徐琬的回答恰恰是最好的。 因为没有什么,比心爱之人的鼓励更管用。 从郢州到上京的一路,他凭一腔愤恨不甘和对父母的思念熬过那些危险和辛苦,如今多一个牵挂之人,没理由不能成功。 “渴吗?”徐琬突然问他,“井里镇着西瓜,我去叫他们来切。” 话题一下由方才的沉重回归到日常的平淡,就像坠在半空的心,突然落回胸腔,双脚稳稳地踩在大地上,让人感到一种踏实与满足的幸福。 崔言之点点头,“好啊。” 燥热的下午,蝉虫不知疲倦地扰着民,几人围坐在一起吃西瓜,虞敏德不贪凉,只吃一块,李二嘴馋,包圆了半个瓜。 第242章 女子为帝 没两日立秋,朝廷颁布一则对善信商贾放宽行市权的诏令。 此召令一出,先前还有所观望的商贾商会,纷纷扭转态度,主动求见郑明锐,慷慨解囊,为修建诸神观添砖加瓦。 没两日,塑神费便筹集到位,别说修诸神观和祈灵殿,便是再修一个宫观也不在话下。 天佑帝看着宋钰呈上的账册,喜色一片,可喜了没多久,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这帮从商的,在重税之下,还这么能赚钱,此次予以便利后,岂不是要富可敌国。 他琢磨着往后一定要善用名录让他们多交钱。 而齐王与梁示崇的争斗较量,最终以一种滑稽式结尾,短暂地落下帷幕。 天佑帝盖棺定论,一切都是覃荃所为,与齐王和梁首辅毫无关系。 是覃荃罪大恶极,不仅勾结粮商,随意攀咬齐王,还敢打着朝廷旗号对商会胡乱行事,更是与山匪勾结,自导自演,企图挑拨齐王与梁首辅之间的关系。 而他的死,则被定性为不幸死在江湖中侠义之士出手灭匪的屠刀下。 听起来匪夷所思得令人想笑。 但现实就是这么无厘头,哪怕断案人是皇帝。 因为覃荃死了,无法开口辩解,也因为他原本就有罪,故而再增加什么罪名,也没人会有异议,大家为了息事宁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天佑帝推罪责时推得心安理得,他终于不必再为这堆破事儿烦恼了。 吴居廉和卢道从纵是再有不甘,也无可奈何,风向已经改变,他们再咬着不放,就不明智了。 结果走向当真如梁示崇所设想那般,梁府书房里,张极峥语声崇拜道,“老师真乃神人也,竟预判陛下的反应。” 梁示崇反应平淡,“没什么好奇怪的,听说陛下在宫里念叨了几日‘父为子隐’。” 张极峥道,“陛下对齐王果真有慈父之心。” 梁示崇冷笑一声,“他是惦记那些钱财能不能到手,你可知,两道那个监督曹,会是谁去?” “谁?”张极峥立刻紧张起来,心里希望是自己人,可听这语气又像不是,一时有些忐忑。 “李全。”梁示崇摸了把灰白胡须,“李福忠倒给他儿子谋了个好差事。”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李全做了司吏,典吏竟是贤妃娘家小弟。” 天佑帝昨日单独召见他,问他对此事的看法,他去之前本以为会同他说立齐王为太子的事,倒不曾想是让陆辛做监督曹典吏。 “陆全忠那个幼子?叫什么来着…”张极峥一时想不起来,但不影响他的不满,语气不屑道,“他才多大年纪,连个举人都不是,陛下竟也同意。” “他若是行,我儿岂不是也行了?” 梁示崇无言以对地看着他,“你也不想想,陛下怎么不同意,他是为何要设那监督曹,又是因何背景有的监督曹。” “说到底,陛下是认为这是他的私事,家事,他与贤妃母子才是一家人,你我这些臣工都是外人,外人怎么能去管他的私库?” “我看他们是按捺不住,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开此先例,日后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张极峥心里不服,“他陆全忠算什么,您才是国丈。” “国丈?我哪里当得起这两个字。”梁示崇自嘲道,“陛下常年冷落皇后,不就是怕她诞下流有我梁家一半血的皇子吗?” 若非早年为了安他心,宠幸过皇后,只怕连个公主都不能有。 “那又如何,他不敢废后,也不敢动您,纵要立太子,也不能一意孤行。” 张极峥急色道,“老师,几个皇子里,您可有了人选,总不能真让齐王做太子?”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梁示崇冷下神色,“没有皇子,公主…未必不可。” 张极峥瞬间愣住,十分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老师方才的意思,是要拥宜安公主立为女帝不成? 可女子为帝,成何体统啊。 见他一脸不可置信,梁示崇不满地眯了眯眼,“怎么,觉得为师的想法违背祖制,大逆不道?” “不是。”张极峥迅速否认,调整好表情道,“史上有女帝,更有垂帘听政的太后,不算开先河,只是宜安公主…” 他犹豫一下,才找到一个恰当点的措辞,“生性洒脱,对治理朝政未必有兴趣啊。” 难怪宜安公主会肆无忌惮养男宠,奔放思想怕是全随了梁示崇了。 “历史上的皇帝,也不全是自己想坐那个位置,届时便是赶鸭子上架,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张极峥吞了吞唾沫,“老师是想彻底掌权?” 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师生俩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我本就是首辅。”梁示崇瞥他一眼,“宜安是我的外孙女儿,随他宋家的姓,继位后照旧是宋家的江山,我也算对得起历代君王了。” 张极峥不知道他是何时动的这样的念头,但他知道,他真干得出来。 其实他不关心登基的皇帝是男是女,他只关心那位未来的新帝会不会清算他,会不会夺去他手中的权力利益。 相比其他人而言,若是宜安公主做女帝,他是安全的,没准儿日后梁示崇不在了,他还能被委以重任,成为第二个“梁示崇”未必不可能。 什么女子骑在男子头上,现下考虑那个,根本就是妇人之仁。 权力利益才是最要紧的。 只可惜这事儿难度太大。 “老师,西南有个晋王,宫中还有好几位皇子,怎么也…朝中那些人肯定是要反对的。” 梁示崇岂会不知,淡道,“慢慢来就是,又不是一下就要搏出个结果。” “是、是。”张极峥定了定的飘忽的心神,把话题扯回去,“陛下现下还没下旨,可有回旋余地?典吏的位置,不能落到陆家头上。” “无妨,让他去,那么多眼睛盯着,很容易就出错,等他落了马,再安排我们的人顶上去,陛下也不能说什么,何必这会儿去找不痛快。” “再说了,只有他去了,我们才知道齐王要做什么。” 张极峥一想也是,“那工部那边,咱们可要打点好了。” 第243章 七夕夜游 刑部核准了巢州前任知府胡量熔的量刑结果——凌迟。 这是一种极为严酷且惨烈的死刑,有平息帝王之怒,平息生民之怒的意味。 其刑罚交由新上任的知府程云飞来监督执行,徐庸则踏上了返回上京的途中。 立秋后便是七夕,仍旧是个晴天,但没往日热,很是风和日丽。 上京一早就沉浸在节日气氛中,妇女设案焚香拜织女,男子则忙于屠狗祭魁星,以求以求科举高中,官运亨通。 还有富庶人家当街曝晒衣裳书籍,长竿上满是绫罗绸缎,光彩夺目,竹篾里满是字画古籍,满目珍奇。 不同朝代衍生出不同的乞巧活动,到中周时,便是汇集所有活动,各自选择偏爱的乞巧方式。 崔言之早早便约了徐琬去乞巧市夜游。 浓浓夜色里,街道上方架起几座的鹊桥,张灯结彩,花灯成片连天,积如灯山火海。摊贩卖着七夕特有的巧果、花瓜,磨喝乐,连捏泥人,卖糖画的都是牛郎织女居多。 聚贤楼和其他酒楼,早早备有炊金馔玉,玉醴金浆,更设上香案,以供文人雅士焚香拜魁星,吟诗作对。 更有专为七夕搭建的七彩楼,为未婚男女,有情人提供斗巧场所。 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交通堵塞。多的是身着华服,头戴金银首饰的公子小姐相携同游。 崔言之和徐琬走在人群中,春芽、春喜二人则远远跟着。 今日阮氏特意叮嘱春喜给她好好打扮,遂穿着比平日更为讲究,紫薄汗配黛青外襦裙,裙边往上,绣有荼蘼花,似春天仙子。 梳着百合髻,系有素色发带,行走时,发带翻飞,飘逸绰约。 崔言之亦是发带束发,还是那身素白罗袍,无甚出彩之处,全胜在他气质出尘绝艳。 两人行走一起,倒是格外登对。 刚逛不久,二人便遇上沈霁与齐祯,虽已成婚,小两口却也赶些过节乐趣。 四人随意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分开,崔言之状似无意道,“表哥表嫂感情真好,果真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徐琬看他一眼,挑眉一笑,“不必羡慕,往后你也会有的。” 她是要占正妻名分,却也不会阻止他另觅红粉,纳妾进府,若是有心仪之人,她也可酌情腾位。 崔言之愕然看着她,她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愿意与他互倾心意? 若真如此,人生意外之喜,莫过于此了,崔言之内心激动不已。 他不禁立在原地,看着往前的姑娘,只觉四周人声霎时如潮水退去,来往行人忽地消失,唯余一片白光,仿佛世间只剩他们二人。 徐琬走了两步才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崔言之竟未跟上,她笑吟吟的脸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旋即“哎”了声,扬声问他,“敢问崔公子,今夜你是何安排啊?” 崔言之蓦地回神,大步追上去,微低着头,眉眼温柔地看着她,“去斗巧如何?” 徐琬本无兴趣,往年的七夕,她都是去看杂耍,但架不住出门前,阮氏耳提面命,让她不许拂人家好意。 于是她点了下头。 七彩楼高,每一层玩的游戏都不一样,徐琬和崔言之不约而同选了摸黑寻巧物。 大约是徐琬有功夫在身,占了些便宜,还不到规定时间,便几乎将那些物件包圆了。 看得在场诸人瞠目结舌。 巧多者拔得头筹,奖励一对不大不小的牛郎织女彩陶摆件,寓意有情人终成眷属。 彩陶摆件自然由春芽拿着,两位主子则继续闲逛,又是买巧果,又是买花灯,玩得很是尽兴。 崔言之很开心,因为他发现徐琬今夜很好说话,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也许他没会错意,她真的是想和他互倾心意。 半晌后,终于迎来重头戏,他问她,“要不要去放河灯?” 他想去祈愿。 “放河灯?好啊。” 见她兴致不错,崔言之很快就去摊贩那里买了两盏灯,两人各自写下要祈求的心愿。 玉京河畔,多是有情人相携来此放河灯,祈愿爱情美满,水面上,点点烛光随波逐流,与天上繁星相映,竟一时分不清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二人好不容易寻了处空地,将灯放入水中,小小的荷花灯很快便顺流而下,挤进一大片河灯中。 徐琬叉腰站在河堤石阶边,伸长脖子望着自己那盏,忧心忡忡道,“不会给我撞翻了?” “不怕。”崔言之宽慰她,“要翻,我们会一起翻的。” 徐琬回头看他一眼,问出在意的点,“翻了还灵吗?” “应当还灵的。” “那就好。”徐琬安了心,好奇起来,“你许的什么愿?” 崔言之抿唇摇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哦。” 见她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崔言之不禁道,“阿琬以前没放过河灯?” “啊,没有,以前不怎么放,要放也是春喜或者我哥来放。” 徐琬挤过往河边来的人,对崔言之道,“咱们要不去看看杂耍?” 相比放河灯这种无聊的祈福活动,她更喜欢顶缸喷火耍坛子,胸口碎大石。 “好啊。” 二人循着鼎沸人声钻进一处围着杂耍班子的人圈里,崔言之总算知道她为何从未放过河灯了,瞧她拽着他钻空隙拱进人群里的样子,轻车熟路,想必从前都是光顾这些热闹了。 正巧赶上表演喷火,着奇异服饰的杂耍艺人一手拿根火把,一手拿着小葫芦。 随着锣声敲响,便见他对着葫芦嘴喝了口,而后对着火把猛地一吹,一股火焰瞬间喷涌而出,形成了一道壮观的火焰柱。 不仅如此,他还边走边喷火,甚至在空中旋转,火焰随着他的动作变换着形状,时而像一朵盛开的花朵,时而像一条蜿蜒的火龙。 四周掌声喝彩不断,徐琬侧仰着头问崔言之,“好看吗?” 崔言之点点头。 今夜有皓月流彩,火光烈焰照美人。 他方才只觉得她好美。 两人直看到散场,徐琬往趟子手衣裳里放了钱才走。 第244章 疯狗挡道 乞巧市车马难通行,马车停得远,这会儿天色也晚了,徐琬便打算送崔言之回去。 两人循着来时路往回走,竟又遇上一对熟人,宋翎和董莹,一个心不在焉,一个满脸幸福,二人身后也跟着小厮婢女。 这可不凑巧,谁能想到他们大晚上的才来逛乞巧市。 四周人流并不稀疏,故而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几目相对之下,宋翎停下步伐,下意识就甩开了缠在胳膊上的那双柔夷,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后,死死盯住了徐琬。 他有多久没见过她了?久到都记不起来了。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瞧瞧今夜的衣着妆容,还不承认喜欢崔言之? 不喜欢怎么会打扮得如此好看,还和他一起出来逛乞巧市,过七夕节! 璀璨迷眼的花灯,佳偶天成的壁人,一切的一切,都在狠狠刺激着宋翎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长久压抑的情绪被一把名为嫉妒的火点燃了,瞬间将理智烧得荡然无存。 董莹尴尬无措地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供人取笑的笑话,方才的幸福场景幻灭得太快,而她,忽然就遭受了一场沉默无声的羞辱。 她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只希望徐琬他们能赶紧走。 在场四人,大约只有徐琬毫无感觉了,崔言之的心也是无端悬着,虽然已经在徐庸那里得知,徐琬对宋翎应是无意,可他还是有点紧张。 他与宋翎相比,实在差得太远,若非要比,大约只有他的脸能险胜一分,比别的都是云泥之别,会输得很难看的那种。 当然,他不是因为宋翎自卑,而是因为在徐琬面前,与宋翎相比而自卑。 “往旁边走。”徐琬示意崔言之错开他们,甚至主动站到他另一边,只为经过时能离得远一点。 但这世上偏偏有种蠢货,最爱干让大家都难堪的事,比如宋翎。 他直接当街拦住了徐琬和崔言之,不是叫,而是拦。 董莹硬着头皮跟上他,想劝他不要这样。 今夜是她想要出来逛乞巧市,磨了许久,又有诚王妃施压,他才终于同意,她不想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机会被白白浪费。 自通房身死后,他就每日消沉,仿若一潭死水,拿她当空气,像此刻这样的情绪波动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董莹正想开口,就听徐琬道,“好狗不挡道,烦请让开。” 一句话噎得宋翎瞪大桃花眼,面色铁青,险些没给他气死,“你骂我是狗?” “诚王世子,我说好狗不挡道,你听进去了,我说烦请让开,怎么没见你听进去。” 徐琬耐着性子说完,便拽着崔言之想绕过他,哪曾想嫉妒心发作的宋翎跟条疯狗似的难缠,他们往哪儿走,他便也往哪儿走,故意堵二人的路。 这哪里还能忍,徐琬张口就想要骂他,被崔言之按住,他对宋翎拱手一揖,“诚王世子,还请借过,允个方便。”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此地,对方身份显赫,何必只逞口舌之快,大丈夫能屈能伸,崔言之不觉得说这话就低贱了。 宋翎冷眼觑他,心说从前裴柯好歹是尚书府公子出身,你崔言之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死了父母,有副好皮囊的孤儿罢了。 他哂笑道,“崔言之,看不出,你攀权附贵也很有一手啊,看来你爹……” “闭嘴!”徐琬忍无可忍,生怕他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攀权附贵又不是崔言之想的,是她爹仗着官身威逼利诱的。 “董莹,傻愣着干嘛,还不给你表哥拉开,别挡着我们回家。” 董莹被她的出言不逊惊得半天没回神,闻言,还真傻乎乎去拉宋翎了,没想到宋翎一点不给她面子,猛一扬手挣脱开后,还朝她吼,“别碰我!” 董莹被吼得面色发白,眼眶一红,鼻子一酸就想掉泪。 自从被吓病后,她的精神是每况愈下,哪怕病好,性子也畏缩了许多。 徐琬看不下去了,指着宋翎鼻子骂,“我说你,有疯病就去治,别逮谁咬谁,拦我们就罢了,冲董莹一个姑娘家大呼小叫逞什么能,有本事回去冲你娘吼,一天天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你就仗着她喜欢你,使劲作,你那通房香消玉殒,说穿了还是你的问题,你护不住就别招惹啊,把错全怪在董她上,你还是个男人么?” 宋翎快气死了,张口就要反驳,“我……” “你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你么,就你这样日日流连花丛,不知跟多少女子逢场作过戏的情场浪子,不思进取,只知鬼混,毫无担当的二世祖,我眼瞎才会看上你。” 骂完宋翎还不解气,徐琬转头就骂董莹,“你看上他什么了,看上他高贵的门楣,还是看上他拿你当根草作贱?傻不傻,他不喜欢你,你也别喜欢他啊,他要作贱你,你就偏当他王妃,过得比他好,气死他。” 董莹傻在原地,瞠目以对。 宋翎气得直哆嗦,也想抬手指着她回几句嘴,被徐琬一把推开。 “别挡道!” 趁他没回神,拽起崔言之就跑。 灯火若繁星,夜风若流水,好似坠回凡间的牛郎织女,携手飞奔在人流中,跑得联袂翻飞,发带交缠。 两颗心似乎在同频跳动。 二人直跑出好远才停,停下来对视时,没忍住皆是一笑。 “哈哈哈,他估计得被我气得睡不着了。” 崔言之失笑望着她,眼底情绪在翻涌,和她在一起,他很快乐。 她骂宋翎那些话,不管是不是无心之语,在他这儿,就是千金之言,他绝不会做流连花丛,与别的女子逢场作戏的情场浪子,也不会做不思进取,只知鬼混,毫无担当的人。 他的心里只有她,也只会有她,他会永远对她好。 “走了走了,送你回去。” 徐琬负手往前,崔言之跟在她身侧,试探地问,“你真的是因为那些不喜欢他?” “理智上来说是的,抛开理智呢,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缘分情债难说,你看董莹多喜欢他,哪怕他缺点一大堆,她还是喜欢他,兴许是上辈子负过他,这辈子来还债来了。” 听她如是说,崔言之便想,莫非前世,自己也是负心汉,负过她? 第245章 咬牙妥协 天佑八年八月下旬,已进秋天,徐庸抵达上京,同月,他入阁的消息传来,顶替张极峥先前的位置。 而特意为两道修建诸神观新增设的职位,天佑帝下旨让李全去任司吏,朝中对此没多大异议,反倒是因为贤妃的那位幼弟,齐王的小舅——陆辛,去李全手底下当典吏,有诸多非议。 其中反对得最为激烈的,当数吴居廉,在朝会上大辩四方,多数臣工附议。 然而天佑帝深思熟虑的决定已无可更改,加上有梁示崇帮腔,此事便不了了之。 旱了许久的上京终于迎来久违的一场雨,也是第一场秋雨。 雨声霖铃,冲刷着黛瓦草木,落在庭院青石板上,溅如珠蹦。 天气霎时变得凉爽起来。 廊凳下,徐琬面朝院中坐,轻晃着腿,张手去接屋檐水,滴答滴答的珠帘坠在掌心,很快就从指缝掌边溜走,一些落进檐沟,一些顺着纤细手腕流进纱袖里。 “阿琬,不要玩水了。” 崔言之敛祍侧坐,无奈看着她,“仔细袖子全湿了。” “崔言之,好久没下雨了,这场雨当真是久旱逢甘霖,感觉院子里这些花草树木都鲜活了。” 她闭眼用力地嗅了下空气,土腥气和草木清香混在一起,飘在雨雾中,像吸了口仙气,心旷神怡得整个人都飘飘欲坠,“啊,太好闻了。” “你知道下雨天最适合干什么吗?”她歪头看他。 崔言之微思一瞬,道,“听雨?” “哈哈哈哈哈…”徐琬笑得乐不可支。 “难道不对?”崔言之不解她为什么觉得好笑。 “你也太文雅了。”徐琬甩了甩手上的水,甩得四下飞溅,“下雨天当然是适合睡觉了。” 崔言之贴心地掏出帕子递给她,神情恍然,“我以为你喜欢听雨。” 仔细听,雨声落在不同的物体上,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 密雨阵阵,漱漱不歇,有打在叶上啪啪声,雨水过瓦槽的流动声,也有顺着雨链落下的叮咚脆响,交织成自然之音,妙不可言。 “听雨自然也好,但睡觉是最好的。你没听过陆放翁的‘拥炉听雨生睡思,涩眼瞢瞢惟欲闭’么?” 徐琬拿着帕子擦干手,抖开一看,惊奇喃喃,“哎,我以为这句诗会被洗掉呢。” “我固色了,小心洗,应当永远不会褪色。” 她亲手题的诗句,他怎么舍得洗掉,当日便用石灰水固定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徐琬不客气地把帕子丢还给他,朝他笑,“我就擦了擦手,你拿回去自己洗,省得我不留神洗掉了。” “好。” 崔言之清劲的手指握拢帕子,感受着上头的湿意,生出一丝方才在亲手为她擦拭水珠的错觉,嘴角不觉扯弧度,将它收进袖中。 天色空蒙,湿气似乎濡湿衣裳,润进了脾肺里,要把人困在这初秋的雨中,院角的月季被淋得七零八落,半垂着头,瞧着好不生怜。 徐琬双手撑着廊凳,抻腰似地往后仰,“也不知他们要聊到何时。” 崔言之望了眼斜对面的书房轩窗,道,“应当快了。” “你很无聊吗?” 徐琬摇头,“你说我爹会同意我去么?” 前几日,虞敏德已经向崔言之坦白计划,在此之前,徐琬与他达成一致意见,今日就是来征得徐庸同意的。 “或许不会,父亲不会舍得女儿去冒险。”其实他也不想她去,可心底又控制不住会冒出卑劣想法。 他不想孤单一人,他希望她能陪着她。 轩窗里,徐庸和虞敏德相对而坐,皆是一副凝重神色。 “守正,徐丫头是随了你夫妇二人的长处,有勇有谋,心怀大义。” 虞敏德吹捧完,便下一剂猛药,“她和言之一道去,定能查出陆家的问题,你不要妇人之仁,畏首畏尾,舍不得自个儿孩子犯险,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虞老,陛下已让陆全忠的幼子去两道了,那里有我们的人,难道还查不出一个陆辛吗?就算一定要去济州查,咱们扪心自问,是不是非得两个孩子去查,换其他人行不行?” 徐庸若是早知道他打的这个主意,还不如另想法子。 “我不是早说了,刘纪去安东什么也没查到,就证明明查不管用,得暗访,最好是能打到他们内部去,深入狼窝才行。” “你以为我培养崔言之是为什么,查陆家就是目的之一,我这把年纪,不在湖州安享晚年,折腾这些,为的都是先帝和中周的百姓,你想想他们。” “守正,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丧子有多痛我知道,你怕他们遭遇不测,我又何尝不担心,言之名为我徒弟,可实际上,我也拿他当儿子看。” 虞敏德点了点桌面道,“就这个,你照着给弄一份,首富王家的旁系公子。” 这便是崔言之要用的假身份。 “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把这些事都摸清,日后起事才会顺利,咱们潜伏许久,不就为那一天?” 徐庸仍是纠结为难,“可济州隔得那么远,若他们出事,你我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 相比失去女婿,他更不想失去女儿。 “你就是关心则乱。”虞敏德很不赞同道,“他们都长到能顶天立地的年纪了,总要出去经历经历风雨,你我谁不是从他们这么大经历过来的,难不成窝在上京,窝在府里,他们就能长出见过风浪的见识?你得相信他们有感知和处理危险的能力。” “我看你还不如徐丫头拎得清,她都同意了。” 他说得口干舌燥,不想再说大道理了,欲起身出门,“你不信,我马上把她叫进来问一问。” 哪里还用得着问,他的女儿,他自然是了解的,的确是主意大,胆子更大。 兄妹俩一个赛一个的不让人省心。 “好。”徐庸咬牙妥协,“只是内子那里还需劝说一番。” 他已预感,阮氏必是要同他大吵大闹一场的。 “这是自然。”虞敏德叮嘱道,“你可得好好劝说。” “放心。” 徐庸站起身,往门口去,“我去叫他们进来,再好好商议商议。” 此事必须周全仔细,马虎不得。 第246章 多照看她 在廊下听了半天雨的两人被叫进书房,坐到了徐庸和虞敏德的对面。 徐庸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们二人一起去济州,我同意,但绝对不能冲动行事,你们只需查到陆家私下在为齐王做什么,做到何种程度就够了。” 他看向徐琬,严肃道,“尤其是你。” 崔言之他是不太了解,但他对徐琬是了解的,完全有可能仗着自己会武艺,做起事来不管不顾。 譬如在清君洞大杀四方,若不是孔梓朝动作够快,麻烦就大了。 当然,他知道那次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好被齐王的暗卫带着道士撞破了,也怪他那时没有更好的法子,才同意她去查清君洞。 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小心为上,对手不是蠢货,她也不可能次次都有好运气,若是那样的情况再来几次,没准儿就真栽了。 故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一到济州,就跟放出去的鹰一样,没了管束,会野了性子,会遇险丧命。 若非为了大局,他是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去做这样的事。但自巢州后,他见识到她的能力,方才又被虞敏德那些话给触动,他便想,还是尊重她的意见,去尽一份力。 徐琬忙举起右手,神色认真道,“爹,我保证,我绝不会冲动行事。” “你说到就要做到,行事前,想想你自己,想想我和你娘,你哥,还有其他那些亲人朋友。” “好好好,您放心,我行事前一定仔仔细细想一遍。” 闻言,徐庸终于缓了神色,对她道,“单你二人去,终究还是不安全,万一遇上危险,你一个人很难带言之脱险。我看不如这样,请你那位师父一起去,酬劳方面,我们绝不会亏待他,你尽快请他来府上一趟。” 虞敏德和崔言之都不知晓徐琬的师父,故而都疑惑地看着他们。 徐庸解释道,“是教阿琬武艺的师父,请他随行,能多一重保障,届时再雇些护卫,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虽然一直没去细查她那位师父的底细,但想来不会是什么恶人,否则徐琬不可能认他做师父,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虞敏德颔首道,“就依你所言。”又问徐琬,“你那位师父可好说话?” “还行,其实不必请他到府中来,我能说动他。” “好,那便交给你了。” 几人又商议一阵如何接近陆家,需注意的地方后,徐庸便让徐琬先回云光院,显然是另外的话,要单独同崔言之讲。 等她离开后,徐庸才问崔言之,“我们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去济州查陆家,你对此可有怨言?” 虞敏德坐在一旁不说话,埋头喝茶。 崔言之看了看他,道,“我没有怨言。” “那好,你若是想知道为何选你去查陆家,我们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徐庸看着他道,“想知道吗?” 此时天空灰暗,投进来的光线不太明亮,轩窗外雨声飒飒,仿佛末日将至一般,以至于气氛都显得凝重起来。 崔言之略微点了点头,他没想到徐庸会主动提及此事,但对于答案,他是好奇的,也是紧张的。 虞敏德搁下茶盏,看着椅背,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保持一种慵懒的姿态,疲惫的眼皮下是两只精明有神的眸子,定定看着他。 “你父亲的死,的确与景王无关,我们都猜测是与齐王有关。” “你若没在上京教人唱童谣,被神策军抓到诏狱中,我便不会注意到你,那么,或许选的就是别人。这里面的确有利用成分,我们考虑到,你爹娘的死或许能激励你去寻找真相。” 那日,虞敏德站在门口亲眼目睹他被抓的过程,便琢磨起了后续。 若他能活着出来,他就去收他为徒。 虞敏德的声音突然一下近又一下远,反而是那些雨声,不停往耳里灌,瞬间充斥着整个脑海,崔言之原本看向虞敏德的视线,不知不觉偏移到地面,他目光发虚地瞅着地砖,不知在想什么。 齐王是真凶,他早有预感和心理暗示,并不难以接受,因此当虞敏德的声音再次传来时,他回神了。 面上无喜无悲,而是那种淡然的,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神色。 “先前没告诉你,是我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如今我已考虑清楚,无论利用与否,我既已收你为徒,就不能对你有所隐瞒。” 虞敏德更是坦然承认,“你也可以认为,我是故意告诉你这件事,好让你更卖力去查。” 窗外似乎起了阵风,有枝叶被吹动后,雨珠砸到草丛地面的声音,雨雾也被吹进来了,湿气扑到了脸上。 崔言之感觉脑子清醒很多,他站起身,十分恭敬地合袖一揖,“为社稷为真相,算不得利用,学生感念老师的良苦用心,学生会全力以赴。” 虞敏德瞥了眼身旁的徐庸,眼神意味明显,这孩子就是根好苗。 “不必感念我,你记住,我教你,包括你做的这一切,不止为你爹娘身死的真相,更为了中周的社稷百姓,日后你就会明白。” “是。” “言之啊,坐。”虞敏德说完,就该轮到徐庸了,“伯父呢,是出于私心,想拜托你一件事。” 崔言之哪里敢坐,忙拱手道,“伯父言重,有事尽管吩咐便是,何谈拜托呢。” 岳丈有事,女婿事其劳是应该的。 徐庸手往下扇了扇,示意他坐,“是这样,阿琬那性子呢,我是担心若真的查到什么,她会在济州胡来。别看她方才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时不时也会搞阳奉阴违那一套,故而伯父想请你多看着她点。” “伯父放心,我会看着她的。” 只不过徐琬未必会听他的。 崔言之想了想又道,“其实阿琬并非莽撞性子,她若要做什么事,定是会考虑一番再出手。当然,到济州,我会事事同她商量,决不允许她擅自行动。” 要行动也是一起行动。 “那就好,有你在,我也放心些。”徐庸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你们虽还未成婚,但我已拿你当女婿看了,行走在外,还望你好好照顾她。” 崔言之立刻应下,“是,伯父放心。” 不用他说,他也会的。 第247章 勿强子志 夜里,徐庸试探地和阮氏提了提徐琬和崔言之要去济州的事,果不其然,她反应很激烈。 “你疯了不成?!怀宁要从军便算了,他是男儿郎,不怕流血受伤,可阿琬是女儿家,你让她去济州查…”阮氏咬着牙,压低声音道,“查陆家,会有多危险,你想过没有,这事儿我不许。” “你现在入了内阁,志得意满,就开始利令智昏了,拿女儿去赌前程,简直枉为人父。” 这话说得伤人了,徐庸急忙辩解,“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可能拿咱们的女儿去赌前程。” 眼见阮氏生着闷气,默不作声拆完发髻就要去睡,他忙上前拦住,“不管如何,夫人且听我说完。” 他不管不顾地拉她坐下,“于情,我们是不该让阿琬去涉险,可于理,她去,是为社稷百姓出力,是好事。此事也征求过她的意见,她不单乐意,甚至还主动要求去。夫人,我知你不会想做个不顾女儿意愿的母亲。” 阮氏板着脸冷哼,“少给我戴高帽,我就要做个不顾她意愿的母亲,中周那么多人,上京那么多人,你们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去了?你们去征求她的意愿,她不乐意才怪,巴不得去外头野。” “胆子都大到敢一声不响去巢州,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你也由着她?!” 徐庸顺毛捋道,“夫人何必说这样的气话,你若真想不顾她意愿,就该学别家夫人一样,把她拘在后宅里了。” “你或许不知,她如今身手了得,在巢州时杀过齐王的暗卫。” “她……”阮氏愣住,瞪着眼看他,缓了会儿才喃喃,“你说她杀过齐王的暗卫?她不都是自个儿在院里瞎学的吗?” 她知道徐琬爱在院子里折腾武艺,但她一直没当回事,反正她年轻时也是爱舞刀弄枪,便随她去了。 可现在徐庸告诉她,徐琬杀过人,还是齐王的暗卫。 阮氏心惊如雷。 她在闺中时也曾念叨着要上阵杀敌,但一次也没去过,更不曾沾过人命,顶多也就是年轻气盛时教训人沾过点血。 徐庸赶紧宽她心,“夫人不必紧张,齐王没怀疑过她。” “阿琬并非瞎学,她甚至拜有师父,可见她心里是有大想法的,她如今知晓我们想做什么,愿意出份力,没道理去阻止她啊。” “夫人,我同虞老仔细商议了,请上阿琬那位师父,再请些护卫,至少性命无虞,加上首富王家的背景,只要小心些,陆家和齐王不会起疑的。” 阮氏脑子里此刻混乱得很,甚至没注意徐庸口中的“师父”,她按着太阳穴,打住徐庸的话,“停,你让我仔细想想,别在此时说一大通。省得趁我没想明白,稀里糊涂答应了。” 她可太明白徐庸的作风了,最好耍嘴皮子,用一大堆道理把人绕得晕头转向时,再哄着人答应。 “这是自然,夫人好好想,细细想,为夫来替你揉。”徐庸殷勤地抬手给她揉太阳穴,小声在其耳边嘀咕,“一眨眼,咱们为人父母已有十几载了,儿女都长大了,我一贯只知忙公事,幸得有夫人在家中操持。” “阿琬随你,性子嫉恶如仇,又深明大义,兼具胆识,纵是前路艰险,她也不会退缩的,依我看,还是成全她。常说,爱子任其志,勿强也。夫人以为呢?” “好好。”阮氏扭过身子,不情不愿道,“我若是不答应,你今晚怕是要用你那些大道理淹死我了。” 她一向拿徐庸没辙,这辈子是被他吃死了。 “哎,夫人言重了不是,为夫是在与夫人探讨教子之法,怎么是用大道理淹死你呢,为夫爱重你还来不及呢。” 难得听他说句甜蜜话,阮氏却没好心情,“你别给我东扯西扯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她出个好歹,你也别来见我。” 尽管放了狠话,但总算是答应了。 徐庸心满意足道,“放心放心,为了爹娘和睦,阿琬是决不会允许自己出事的,夫人也别太操心了。” 夜色渐深,俩人说完话,便吹灯,各自躺下了。 阮氏有点辗转反侧,后知后觉想起来,徐庸似乎提到徐琬拜有师父,她一下又精神了,转头想问他,却听他呼吸平稳悠长,显然入睡了。 罢了,明日再问。 翌日,徐庸上值去了,阮氏便寻了徐琬来问。 “昨日你爹同我说,你拜了个师父,是怎么一回事,拜师前怎的没知会我们?” “娘勿怪,拜师时是形势所迫,便没来得及告知您和爹,我师父是在外城做屠夫营生,偶然救过我,后来我想去巢州,他便答应与我同去,前提是我得拜他为师。” 屠夫营生? 阮氏忽然想起刘嬷嬷先前同她提过,有位阎屠夫送过几次肉来,而且徐琬去巢州那日,脚夫就送来很多肉。 原来如此。 她不赞同道,“救命之恩另当报答,怎么能没了解清楚他的为人,就拜他为师呢,还让他随你一道去巢州。” “你太莽撞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是说你这位师父就一定是坏人,但总要了解清楚再……” “我知道我知道。”徐琬忙出声打断,站到她身后给她按肩,“娘,我年轻归年轻,但看人总还有几分眼力的。你要不信,就问爹,还有阿霄表哥,他们都见过,我师父那是绝世高手,不轻易收徒的,要不是看我根骨奇佳,是个练武奇才,也未必收我。” 这话倒是没错,阎照的确看上了她的天赋。 但阮氏不信,“行了行了,别拿这些话来蒙我,什么根骨奇佳,练武奇才,你倒是大言不惭。” “是是是,我自吹自擂了。”徐琬讪皮讪脸道。 又小心翼翼地问,“爹同您说的事儿,您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你爹都同意了,我也只能同意,否则就该说我这个做娘的不通情达理了。” 有句话,徐庸说得对,爱子任其志,勿强也。 “怎么会呢,您可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娘了,做您女儿,三生有幸。” 阮氏笑骂,“少来,你这有求于我时就嘴甜会哄的模样,简直随了你爹。” “一半一半嘛,既随他也随您。” 第248章 几个问题 有了阮氏和徐庸的许可支持,徐琬便放开手脚准备起来。 先是让李二给郑明锐送信,约他一见,一来想问清楚他到底是谁的人,二来看能不能再问点关于齐王或陆家的事。 但意外地,郑明锐回绝了,理由是没空。 徐琬无法,只得先去找阎照,头一回没有趁晚上去。 阎照的猪肉卖完了,刚去收了头猪回来,正坐在廊下的矮凳上抽烟,猪还在篾笼里没来得及放出来。 柱子上挂着的蓑衣斗笠在沥沥滴水,黄土色的地面染湿一片,院中也被雨水冲出泥泞,坑坑洼洼地积着水,天色不好,看样子秋雨要持续几日。 听见前门被推开,阎照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便宜徒弟。 徐琬收起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关好门走进来,就听他道,“这回又有什么事儿。” “这话说的,来看看你不行?” 阎照拿着烟锅,看看天,又看看她,翻了个不信的白眼,“今日下雨天看不见太阳,不知是不是打西边出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会来看我?” “你怎么不说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呢。” “喏,给你买的烟丝,少抽点,就你这浑身烟味,月娘能看上你才怪了。”徐琬调侃着,掏出个小布袋丢给他,“云烟斋的,上回挣了钱,别说当徒弟的没孝敬你。” 阎照咬着烟锅,打开袋子嗅了嗅,“不错,是好货。” 一边收紧口袋抽绳,一边懒声懒调地问她,“说,到底什么事儿。” 他心里门清,便宜徒弟的东西白拿不了。 “莫不是上次说的,让我跟你去济州查陆家的事,你想清楚了?” “嗯。” 徐琬折身从屋里拿了张条凳出来坐,“在此之前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阎照还没意识到严重性,模样散漫道,“你说。” “你和齐王有仇,按理不会帮他去建地下武场,若是帮郑明锐的话,那你就已经还过恩情了,没道理再安排我进武场。” 徐琬慢悠悠道,“我想知道郑明锐是谁的人,你是不是跟他是一伙的,更甚至于,你们是不是有同一个主子?” 她每说一个字,阎照的神色就严肃一分,他眯起眸子,隔着烟雾看她。 四目相对,探究审视。 檐边雨滴答滴答落个不停,天暗得似要落下来,与大地贴合。 猪在旁边喘着粗气哼唧。 徐琬盯着他道,“你若是坦白呢,我还叫你师父,照旧孝敬你,若是不坦白呢,我们就只有反目了。” 话落,阎照扯着嘴笑了下,“徒弟,你威胁我啊。” 徐琬也笑,“不是威胁,是事实,给句痛快话。” “行。”阎照拿烟锅在脚边敲了敲,抖出一团灰来,十分耿直道,“那我就告诉你,我跟郑明锐呢,勉强算一伙,但他的主子不是我的主子,我是杀猪匠,来去自由。” “他的主子是谁?” “你猜猜看?” “晋王?”徐琬脱口而出。 阎照露出个欣赏的眼神,“你猜得倒是准,不过也是,他故意跟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猜到是早晚的事。” “我先前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他其实一直弄不明白郑明锐为何要跟徐琬打交道。 徐琬无语地笑了声,郑明锐喜欢她,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所以武场是晋王的?” “不知道,谁抢到算谁的。”阎照很无所谓的语气。 “这是什么意思?”徐琬蹙眉,有点茫然道,“难不成你们建那武场是为了好玩,让他们互相争抢?总该有个主子。” “现在看,武场确实在齐王手中。”阎照埋头往烟锅里重新塞烟丝,云烟斋的上等货抽起来简直飘然若仙,“晋王又不在上京,只能靠郑明锐去控制它,至于控不控制得了,那谁说得准呢。” “不过武场的事,我不太清楚,你最好还是去问他。” 紧接着,他叹了口气,“说起来呢,他挺不容易的,爹宠妾灭妻,对他不管不顾,娘又病故了,小小年纪养成那种性子,啧,挺造孽的。” 徐琬对此不关心,郑明锐什么性子跟她没啥关系,她又不和他一起过日子。 “所以你和他娘的恩情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阎照用火折子点了烟,抽了口道,“是他娘救过我。” “门派被灭后,我便跑来上京,想着玉石俱焚算了,可惜没成功,反受重伤。他娘那会儿身子不好,常住庄上,便留我在那儿养伤,我就是那时候认识的郑明锐。” “他呢,打小就是个阴沉性子,成日一言不发地看书琢磨,后来不知他怎么结识上了晋王,就开始替他办事。” “我伤好后,索性留在了上京,想着伺机杀掉齐王,结果碰上夔九。灭门那天,他没来,我不知道他已经成了齐王的护卫。” “之后郑明锐告诉我说晋王迟早会造反,让我跟着干,我想着单打独斗确实很难杀掉齐王,加之又欠他人情,便和他一起建了武场。” 徐琬这才想起她漏掉了一个问题,“你是鸠山派的幸存者,齐王没防备你?” 阎照扯了扯唇角,语气有些嘲讽道,“夔九虽然被逐出师门,但到底还顾念点情分,特意向齐王举荐的我,用人头担保。” 这怕不是丁点情分,是好大的情分了,敢用人头担保。 徐琬神色复杂道,“他不知道你想杀齐王?” “他知道,但他狂妄自大,觉得我杀不了。”阎照说到这儿就忍不住笑,“你不了解夔九,他那个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极度自负,心眼比针小。” “他一心想用权势财富和地位来证明,他当初劝说你师祖应招安是对的,也想用这些来诱惑我放弃复仇。” “不过可惜,我对他那些权势财富和地位一点兴趣没有,所以我留在这里做杀猪匠。” 徐琬假设性地提出一种可能性,“你有没有想过,其实齐王防备你呢,要不然夔九哪儿来的自信,你杀不掉他?” “那又有什么要紧。”烟雾从他口中飘出,弥漫在空中,阎照那张沧桑脸露出点挑衅的表情,“你不也说,我们可以利用晋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吗?我不用去和齐王周旋。” 第249章 吃人嘴短 原来他一早就有这个想法。 徐琬顿觉自己不必操心他的安危了。 从他上述的回答来看,倒是同她猜测的大差不差,但有一个问题仍旧说不通。 “你们既然是在帮晋王做事,也知道我爹是晋王的人,为何还要对我隐瞒?” 阎照又吐了口烟,不认同道,“我不算对你隐瞒啊,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帮齐王,我帮的是郑明锐,你又没问我郑明锐的主子。” “至于郑明锐为何要瞒你,我不知道,或许他有什么苦衷,又或许是他不确定你会不会因为你爹帮晋王的缘故,而去帮他。” 好,这个问题还得问郑明锐本人。 徐琬又道,“那时你为何不杀掉陆全忠?” “齐王和陆全忠,哪个大,我还是分得清的,我虽然不知道陆全忠为何要灭我师门,但我知道他此举一定是为了他这个外孙,没准儿就是他外孙授意的。” 阎照冷笑着,语气幽幽道,“我当时本想趁齐王在京郊跑马杀了他,再连夜跑回济州杀陆家人,可惜没成功。” “那如今呢,你是顾虑郑明锐和晋王?” “嗯。” 徐琬不解,“为何?” 阎照瞥她一眼,“以后你就明白了,现在跟你说不明白,说也是白说。” 徐琬:“……” “该了解的你都了解了,还有何问题?”阎照道,“赶紧问,我今儿一次性全回答了” 徐琬想了想,想不起还有什么问题,摇头道,“暂时没有了,等我想起来再问。” 阎照嗤她,“瞧着脑袋不大,问题倒是多。” “这你就不懂了,脑袋小会思考,脑袋大嘛……”她往篾笼努努嘴,“你瞧见了。” “你这嘴一天不贫不行。” 阎照不扯废话了,开始说正经的,“该我问了,去济州查陆家,你是个什么章程,说来听听。” “既然咱们同是晋王的人,我也就不卖关子了。”徐琬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的未婚夫会以首富王家的旁系公子去济州做生意,接近陆全忠的长子,陆铭,卧底进陆家,查清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我们需一路护他安危,必要时打打配合。” 原本虞敏德是打算想让崔言之去接近陆辛,谁知他被天佑帝任用去巢州做那个典吏去了。 阎照皱了皱眉,“你的这个未婚夫能行吗?” 见他怀疑崔言之能力,徐琬顿时不大高兴道,“他自然能行了。” “呦,还挺护短。”阎照叼着烟锅,含糊不清地笑,站起身道,“那我就陪我徒弟、徒婿走一遭。” 徐琬挑眉,“今儿这么好说话?” “我哪回不好说话。”阎照道,“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我抽了你给的烟丝,这点觉悟还是要有的。再说了……” 他拉长音调,瞥她一眼,“万一将来还打光棍,不得指望你和徒婿给我养老送终?” “哦——说起这个,你可得好好挣钱啊,我将来的烟丝不能断。” 徐琬:“……” “我说师父,你真没打算娶月娘?”徐琬说完,突然想到月娘可能是齐王的人,“她是齐王的人么?” 阎照“嗯”了声。 那这就尴尬了,两边水火不容的,大概率是修不成正果的。 徐琬有点失望,她的小师弟,小师妹要没着落了。 “那月娘知道你是…咳,帮晋王么?” “她当然不知道。”阎照望着灰沉沉的天,湿漉漉的瓦,浑不在意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去济州,什么时候出发?”他回身问她。 “还要等些日子,等筹备好了才能动身。” 徐琬说着,脸色忽然一变,道,“我才想起,你去陆家,他们岂不是要生疑,陆全忠认识你啊。” “他怎么会认识我,他是知州,又无需冲锋陷阵,何况我在江湖上不叫阎照,他不会认得的,除非他特意传信问齐王。” 阎照觑着她道,“这就要看你未婚夫骗不骗得过他们了。” “好,横竖都有风险。” 徐琬从条凳上站起来,抻了抻腰道,“师父,你能不能多备些趁手的暗器?” “那有什么不能的。”他粗粝大手一摊,朝她点了点下巴,“只要你钱给到位,不管什么,我都能想法子给你弄来。” “……” 徐琬不乐意了,“我喊了你那么多声师父,武艺你没教过就算了,兵器不该送一件?譬如刀剑之类的,哪有你这样的师父,老管我要钱” 别的师父都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和攒了一辈子的宝贝传给自己的徒弟,阎照呢,是知道管她要孝敬的抠门鬼。 “我能送,就怕你看不上。”他偏过头,视线往一侧的案板上落,示意她看过去,“喏,你自个儿选,看上哪把就拿,有杀猪刀,剔骨刀。” 徐琬气得冷笑,“你真抠门。” “你这话就有点不知民间疾苦了啊,在上京城,打造一把好刀,一把好剑,得费多少银子,你不知道你师父靠杀猪卖肉谋生啊。”阎照凉凉道,“要不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他走过去抽了把剁骨尖刀过来,刀身上满是油污血渍,唯那刀刃灰白一片,泛着银光,还有经年累月浸润其身的腥膻气。 特意举给徐琬看,“瞧见没,这杀猪刀才是宝刀,只需轻轻一挥,便能使其深可见骨。” “得,君子不夺人所爱。宝刀留给你用,你徒弟我就用一般的,鸠山派的令牌既然在,兵器就没藏一把?”徐琬不信,“你少蒙我。” 阎照“啧”了声,顶了顶腮帮子,无可奈何地笑了下,“行,等回去了,你去你师祖,师叔们坟前磕几个响头,我就把私藏的好东西给你,省得你老惦记。” “这还差不多。”徐琬满意了,扬了扬手道,“那我回去了。” “回回。” 第250章 你信任我 从阎照这里得知郑明锐是晋王的人后,徐琬便不急着去见他了。 反而趁他没空见她的时间,去置办一些路上要用的物资。 虞敏德说他们此行是为晋王办事,钱财方面不必考虑,晋王会出资。 因此采买东西可找他报账。 毕竟崔言之是要去假扮王家的公子,虽然只是个旁系,但也是财大气粗,金银不离手的,没有十足的财力支持可不行。 这头徐琬在上京四处采买诸如舆图,火折子,行囊笔信笺,金疮药和急救保命的各种药丸之类的物品。 而另一头,崔言之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王家的少东家王鸿,乔装打扮后,十分低调地进了虞敏德的宅子。 这位日理万机,日进斗金,前途无量的未来接班人,到此地来,只为和崔言之讲讲王家的发家史,行商原则和计划,顺便提一提家族中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 以免他在陆家面前露馅。 王家是少有的能凝聚宗亲人心,不搞内斗的家族。 但凡有哪个地方,哪个行业行商有利,不出五服的旁系都会出席,聚在一起共同商议,故而生意越做越大,直至成为中周首富,其产业遍布衣食住行,医药娱乐。 而崔言之要借用的身份,名唤王富余,乃王家第三代旁系血亲,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出身商贾之家。 “我这个堂弟与你年纪相仿,定居家乡,鲜少在人前露脸,家族里上上下下也都叮嘱过了,因此你不必担心会有人认出你不是他。” 王鸿说着,看向虞敏德,“富余身边跟有一位管家,老练油滑,平日里也管些铺子上的事,我让他随行,兴许能派上用场。” 虞敏德拱手,“那便感谢少东家了。” 王鸿忙抬住他的手,不受礼,“虞老客气,我并未出什么力。” 王家能做到上述所说的规模,自然是上下打点过,别说地方,连朝中不少官员都受过王家的惠利。 这么肥的一头羊,齐王当然没理由放过,只是他从前不敢接触,怕被猜忌,如今正迎来好时候。 缴纳塑神费相当于设了一道门槛,帮齐王筛掉不成气候的商贾,而那道诏令则为剩下的可合作的商贾提供了去往其他地方行商的良机,也为陆铭接触他们提供了良机。 临走前,王鸿对虞敏德道,“崔公子气度不凡,虞老可让他到王家的布庄多置办些衣裳。” 言外之意很是明显,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们虽是商人,却是富可敌国的巨贾,平日是绫罗绸缎随便穿,一日一件,月月不重样。 崔言之要想扮富商,必得按此来,否则就是白费了他那身矜贵之气。 哪里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再敬魂。是有钱还是有权,从外表就能一眼看出来。 陆铭,还有陆全忠,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好糊弄,也很会看人下碟。 于是第二日,崔言之便开始了他的贵公子改造之路,在王家布庄量体裁衣,定做衣裳。 考虑到他们此去济州,至少要明年春天过后才能回来,便定了冬衣春衫。 如此忙了两日,郑明锐总算回了信,主动约见徐琬。 寒舍里,郑明锐一脸疲惫伏首在书案后,正翻看春江楼的账册。 玉汝领着徐琬进去时,他只抬头瞥了眼,视线随即就落回了回去,面无表情道,“你前两日找我是有何事?” “是有点事想问你。” “那你问。” “我知道你晋王的人。”徐琬想到他如今不算敌人,语气便不由温和几分,不似往日那般呛人。 郑明锐明显顿了一下,才抬头看她,神情似在意料之中,“哦,那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又有什么想问的?” “为何一开始要对我隐瞒?” “那不然呢,我总不能因为徐侍郎就对徐小姐和盘托出,我蛰伏在齐王身边不容易也很危险,我惜命。” 他说着说着索性靠到椅背上,双肘懒懒地搭在扶手上,眼神淡淡地看着她,嘴角噙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徐琬无语地看着他,“如今我猜到了,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了。”他不急不缓道,“徐小姐在此之前,一直以为我是齐王的人,却还是一步一步地报以信任,这比我直接告诉你,我是晋王的人,来的信任更大,不是么?” 不是我们站在同一阵营,你才信任我,而是即便我站在敌对方,你也信任我。 这种感觉很不赖。 “可那是因为利益合作,是你主导的。” “是这样没错。”郑明锐倦怠的神色忽然流露出一丝温柔来,“但你没有拒绝,更没有因为对齐王有杀意而想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伤害你,徐小姐,这就是信任。” “好。”徐琬的想法有所松动,“我的确是信任你。” 郑明锐唇边的笑意放大了点,“为何呢?” 徐琬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你卖了你爹,还故意让我知道杀我的另有其人。” 郑明锐的笑凝固一瞬,他说不上要听点什么与众不同的答案,但他知道,他不是想听这种。 “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徐琬不懂他怎么突然就冷淡下来,但也没过多纠结,“你和我爹,还有虞老会私下联系么?” “不会。” 不会? 徐琬愣了愣,“那你…” 郑明锐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此刻有些疲于应付她问他答的场面,便索性直言不讳,“他们不知道我,我这样的处境,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是我危险,你明白吗?” “那你还让我知道?”徐琬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你不怕我知道了告诉他们?” 郑明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因为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 而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第250章 你信任我 从阎照这里得知郑明锐是晋王的人后,徐琬便不急着去见他了。 反而趁他没空见她的时间,去置办一些路上要用的物资。 虞敏德说他们此行是为晋王办事,钱财方面不必考虑,晋王会出资。 因此采买东西可找他报账。 毕竟崔言之是要去假扮王家的公子,虽然只是个旁系,但也是财大气粗,金银不离手的,没有十足的财力支持可不行。 这头徐琬在上京四处采买诸如舆图,火折子,行囊笔信笺,金疮药和急救保命的各种药丸之类的物品。 而另一头,崔言之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王家的少东家王鸿,乔装打扮后,十分低调地进了虞敏德的宅子。 这位日理万机,日进斗金,前途无量的未来接班人,到此地来,只为和崔言之讲讲王家的发家史,行商原则和计划,顺便提一提家族中错综复杂的宗亲关系。 以免他在陆家面前露馅。 王家是少有的能凝聚宗亲人心,不搞内斗的家族。 但凡有哪个地方,哪个行业行商有利,不出五服的旁系都会出席,聚在一起共同商议,故而生意越做越大,直至成为中周首富,其产业遍布衣食住行,医药娱乐。 而崔言之要借用的身份,名唤王富余,乃王家第三代旁系血亲,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出身商贾之家。 “我这个堂弟与你年纪相仿,定居家乡,鲜少在人前露脸,家族里上上下下也都叮嘱过了,因此你不必担心会有人认出你不是他。” 王鸿说着,看向虞敏德,“富余身边跟有一位管家,老练油滑,平日里也管些铺子上的事,我让他随行,兴许能派上用场。” 虞敏德拱手,“那便感谢少东家了。” 王鸿忙抬住他的手,不受礼,“虞老客气,我并未出什么力。” 王家能做到上述所说的规模,自然是上下打点过,别说地方,连朝中不少官员都受过王家的惠利。 这么肥的一头羊,齐王当然没理由放过,只是他从前不敢接触,怕被猜忌,如今正迎来好时候。 缴纳塑神费相当于设了一道门槛,帮齐王筛掉不成气候的商贾,而那道诏令则为剩下的可合作的商贾提供了去往其他地方行商的良机,也为陆铭接触他们提供了良机。 临走前,王鸿对虞敏德道,“崔公子气度不凡,虞老可让他到王家的布庄多置办些衣裳。” 言外之意很是明显,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们虽是商人,却是富可敌国的巨贾,平日是绫罗绸缎随便穿,一日一件,月月不重样。 崔言之要想扮富商,必得按此来,否则就是白费了他那身矜贵之气。 哪里不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先敬皮囊再敬魂。是有钱还是有权,从外表就能一眼看出来。 陆铭,还有陆全忠,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好糊弄,也很会看人下碟。 于是第二日,崔言之便开始了他的贵公子改造之路,在王家布庄量体裁衣,定做衣裳。 考虑到他们此去济州,至少要明年春天过后才能回来,便定了冬衣春衫。 如此忙了两日,郑明锐总算回了信,主动约见徐琬。 寒舍里,郑明锐一脸疲惫伏首在书案后,正翻看春江楼的账册。 玉汝领着徐琬进去时,他只抬头瞥了眼,视线随即就落回了回去,面无表情道,“你前两日找我是有何事?” “是有点事想问你。” “那你问。” “我知道你晋王的人。”徐琬想到他如今不算敌人,语气便不由温和几分,不似往日那般呛人。 郑明锐明显顿了一下,才抬头看她,神情似在意料之中,“哦,那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又有什么想问的?” “为何一开始要对我隐瞒?” “那不然呢,我总不能因为徐侍郎就对徐小姐和盘托出,我蛰伏在齐王身边不容易也很危险,我惜命。” 他说着说着索性靠到椅背上,双肘懒懒地搭在扶手上,眼神淡淡地看着她,嘴角噙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徐琬无语地看着他,“如今我猜到了,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了。”他不急不缓道,“徐小姐在此之前,一直以为我是齐王的人,却还是一步一步地报以信任,这比我直接告诉你,我是晋王的人,来的信任更大,不是么?” 不是我们站在同一阵营,你才信任我,而是即便我站在敌对方,你也信任我。 这种感觉很不赖。 “可那是因为利益合作,是你主导的。” “是这样没错。”郑明锐倦怠的神色忽然流露出一丝温柔来,“但你没有拒绝,更没有因为对齐王有杀意而想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伤害你,徐小姐,这就是信任。” “好。”徐琬的想法有所松动,“我的确是信任你。” 郑明锐唇边的笑意放大了点,“为何呢?” 徐琬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你卖了你爹,还故意让我知道杀我的另有其人。” 郑明锐的笑凝固一瞬,他说不上要听点什么与众不同的答案,但他知道,他不是想听这种。 “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徐琬不懂他怎么突然就冷淡下来,但也没过多纠结,“你和我爹,还有虞老会私下联系么?” “不会。” 不会? 徐琬愣了愣,“那你…” 郑明锐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此刻有些疲于应付她问他答的场面,便索性直言不讳,“他们不知道我,我这样的处境,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是我危险,你明白吗?” “那你还让我知道?”徐琬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你不怕我知道了告诉他们?” 郑明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因为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 而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第251章 志同道合 至于为什么不怕她告诉徐庸和虞敏德,自然是因为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郑明锐此刻在心里想,他怎么会信任她到这个地步。 他看着徐琬,眼神不知不觉开始涣散,不可控地神游在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齐王问他为何要和徐琬走得很近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说的是“她名声不好,出身不好,正好相配”。 那时候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潜意识里有那种想法,他都搞不清了。 这是徐琬头一次见他有如此认真的表情,认真到仿佛产生一丝怀疑都是对他忠诚灵魂的亵渎。 阎照说他很不容易,或许是真的,蛰伏在齐王身边,定是过得提心吊胆。 徐琬挺敬佩他的,遂放缓语气道,“你有于成和玉书,还有我师父,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能帮上我。”他笃定道,语气不容辩驳。 这话像说给他自己听的。 雨停很久了,但瓦槽里有残余的水,时不时汇聚而下,滴到檐沟里,发出叮咚声。 屋里寂静下来,两人隔空对望,周遭安静到那声“叮咚”好似就在耳旁。 有时候他也弄不明白,他为何要跟徐琬扯上这么深的联系,有时候他又恍惚觉得,遇到一个和他有些相似的同类太不容易了,他想和她产生更多交集。 而这更多的交集意味着什么,他还很模糊。 他的世界是孤寂的,是晦暗的,是风雨欲来的阴天,他独自走在路上,即便很难挨,也从未觉得不妥。然而某天,他看到举目皆是单调灰的风景里,有朵鲜亮到诡异的花,迎风摇曳。 郑明锐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毕竟鲜亮到诡异的花实在罕见。 所以他驻足了,他蹲下身去欣赏,而后他就发现,他没办法再独自一人走下去,于是他挖走这朵鲜亮到诡异的花,找了个盆装上,一路抱着走,让它沿路盛开,让他能一路看见它。 不过这是一种美好的比喻,在郑明锐眼里,徐琬并不是花,而是和他一样,是只王八,他一直觉得,他们作为同类,就该待在一处。 可惜,王八不是非要待在一个池子里养,罕见的鲜亮到诡异的花也会有人抢。 这就让他很不痛快。 他思来想去,想出用一种另类的方式留住她,那便是志同道合。 有些话,有些感受,郑明锐不知该怎么说,他是个天生有情感缺陷的人,他获得的爱并不完整,更糟糕的是,他获得的伤害远比他获得的爱要多。 因此当徐琬迷茫不解地看着他时,他脑子里突然有一瞬的空白,那些后知后觉的,关于他对她的感悟和情绪一下全消失了。 他不得已沉默一阵后才道,“你现在就在帮我,一步步按我说的在做,将来还会帮我更多。” “什么意思?”徐琬有点弄不明白他的话了。 郑明锐淡淡开口,“你因为我的提醒,想去济州查陆家,而那个崔言之,也要去济州查陆家。” 他本来准备说“你那个未婚夫”,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徐琬瞪大双眼。 她这反应,使郑明锐不禁笑了下,“两边配合罢了。” 徐琬的眉,肉眼可见地慢慢皱起来,“你们不是没联系吗?” “王爷知道了,自然会传达给他们。” “原来如此。” 也罢,让她就这样以为。 郑明锐抬手捏了捏眉心,问她,“你今日来,想问我关于陆家的事?” 徐琬点了下头。 “你上次送的那个孩子,是陆全忠那个上门女婿的。”他道。 “啊?”徐琬猛地站起来,惊道,“那个月风?!这么说,是陆家人想弄死他?” 她还以为他爹在阳城,原来并不是,是在济州,而去济州,要过阳城。 郑明锐无语地看她一眼,“若是陆家人想他死,齐王早就弄死他了,何必拖到那时候,又怎么会允许那个二老爷去雇你,那只是他继母个人所为。” 徐琬恍然大悟,又不禁感慨,“寻常的赘婿,通常都是仰仗岳丈家而活,子随母姓,稍有不妥之处便是一纸休书,被逐出门,可月风的爹非但无事,竟还能把在外的私生子给接回去,想必定是有十分过人的才能。” “听说他在陆家很有地位,虽是上门女婿,但不亚于儿子,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方面深得陆全忠的心。而且因为他那个孩子,安国公和齐王有了利益纽带,要助齐王上位。” 郑明锐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要着重关注此人,他应该很关键。” 难怪那位二老爷要放送他走,原来是迫于压力,不得已为之。 徐琬郑重点头,以询问的语气道,“所以月风的母亲去世前将他身世告诉给了那位二老爷,而安国公知道后,则迫不及待地告知给齐王,随后消息传回济州,他继母才会派人去杀他?”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郑明锐问她,“你同那孩子关系如何?” “还不错。” 这是保守的说法,实际上,那孩子很信任她,甚至有点依赖。 “那你可以想办法利用他,虽然他只是个私生子,但背后好歹沾个安国公府,陆家不会亏待他的,说不准能帮什么忙。” 徐琬道,“我也正有此意,四五岁的孩子很好哄骗。” 若是能哄动他,那就是个现成的耳目,怎么也能打听到点第一手消息。 “他回去后,能过得好吗?” “好?都是为了利益罢了。”郑明锐冷漠道,“他回去可并非什么好事,陆家人不喜他,现在是碍于两边刚开始合作,不好发作,等将来利益牵扯深后,不再需要他了,他爹又不护着他的话,他的死期就到了。” 不是不疼爱和重视,而是连一点注意力都懒得分在他身上,像养了只可有可无的猫狗,甚至还不如猫狗。 他可太能体会那种滋味了。 徐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郑明锐说的是事实,那个负心汉都不愿意亲自来接月风,想必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一个尚处在懵懂无知年纪的稚子,被当做双方利益往来的开端,日后还会沦为弃子,真是可笑又可怜。 想必齐王还是心疼他小姨的,否则为了彰显诚意,怎么也该派人送月风去济州。 第251章 志同道合 至于为什么不怕她告诉徐庸和虞敏德,自然是因为他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郑明锐此刻在心里想,他怎么会信任她到这个地步。 他看着徐琬,眼神不知不觉开始涣散,不可控地神游在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齐王问他为何要和徐琬走得很近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说的是“她名声不好,出身不好,正好相配”。 那时候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潜意识里有那种想法,他都搞不清了。 这是徐琬头一次见他有如此认真的表情,认真到仿佛产生一丝怀疑都是对他忠诚灵魂的亵渎。 阎照说他很不容易,或许是真的,蛰伏在齐王身边,定是过得提心吊胆。 徐琬挺敬佩他的,遂放缓语气道,“你有于成和玉书,还有我师父,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能帮上我。”他笃定道,语气不容辩驳。 这话像说给他自己听的。 雨停很久了,但瓦槽里有残余的水,时不时汇聚而下,滴到檐沟里,发出叮咚声。 屋里寂静下来,两人隔空对望,周遭安静到那声“叮咚”好似就在耳旁。 有时候他也弄不明白,他为何要跟徐琬扯上这么深的联系,有时候他又恍惚觉得,遇到一个和他有些相似的同类太不容易了,他想和她产生更多交集。 而这更多的交集意味着什么,他还很模糊。 他的世界是孤寂的,是晦暗的,是风雨欲来的阴天,他独自走在路上,即便很难挨,也从未觉得不妥。然而某天,他看到举目皆是单调灰的风景里,有朵鲜亮到诡异的花,迎风摇曳。 郑明锐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毕竟鲜亮到诡异的花实在罕见。 所以他驻足了,他蹲下身去欣赏,而后他就发现,他没办法再独自一人走下去,于是他挖走这朵鲜亮到诡异的花,找了个盆装上,一路抱着走,让它沿路盛开,让他能一路看见它。 不过这是一种美好的比喻,在郑明锐眼里,徐琬并不是花,而是和他一样,是只王八,他一直觉得,他们作为同类,就该待在一处。 可惜,王八不是非要待在一个池子里养,罕见的鲜亮到诡异的花也会有人抢。 这就让他很不痛快。 他思来想去,想出用一种另类的方式留住她,那便是志同道合。 有些话,有些感受,郑明锐不知该怎么说,他是个天生有情感缺陷的人,他获得的爱并不完整,更糟糕的是,他获得的伤害远比他获得的爱要多。 因此当徐琬迷茫不解地看着他时,他脑子里突然有一瞬的空白,那些后知后觉的,关于他对她的感悟和情绪一下全消失了。 他不得已沉默一阵后才道,“你现在就在帮我,一步步按我说的在做,将来还会帮我更多。” “什么意思?”徐琬有点弄不明白他的话了。 郑明锐淡淡开口,“你因为我的提醒,想去济州查陆家,而那个崔言之,也要去济州查陆家。” 他本来准备说“你那个未婚夫”,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徐琬瞪大双眼。 她这反应,使郑明锐不禁笑了下,“两边配合罢了。” 徐琬的眉,肉眼可见地慢慢皱起来,“你们不是没联系吗?” “王爷知道了,自然会传达给他们。” “原来如此。” 也罢,让她就这样以为。 郑明锐抬手捏了捏眉心,问她,“你今日来,想问我关于陆家的事?” 徐琬点了下头。 “你上次送的那个孩子,是陆全忠那个上门女婿的。”他道。 “啊?”徐琬猛地站起来,惊道,“那个月风?!这么说,是陆家人想弄死他?” 她还以为他爹在阳城,原来并不是,是在济州,而去济州,要过阳城。 郑明锐无语地看她一眼,“若是陆家人想他死,齐王早就弄死他了,何必拖到那时候,又怎么会允许那个二老爷去雇你,那只是他继母个人所为。” 徐琬恍然大悟,又不禁感慨,“寻常的赘婿,通常都是仰仗岳丈家而活,子随母姓,稍有不妥之处便是一纸休书,被逐出门,可月风的爹非但无事,竟还能把在外的私生子给接回去,想必定是有十分过人的才能。” “听说他在陆家很有地位,虽是上门女婿,但不亚于儿子,我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方面深得陆全忠的心。而且因为他那个孩子,安国公和齐王有了利益纽带,要助齐王上位。” 郑明锐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要着重关注此人,他应该很关键。” 难怪那位二老爷要放送他走,原来是迫于压力,不得已为之。 徐琬郑重点头,以询问的语气道,“所以月风的母亲去世前将他身世告诉给了那位二老爷,而安国公知道后,则迫不及待地告知给齐王,随后消息传回济州,他继母才会派人去杀他?”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郑明锐问她,“你同那孩子关系如何?” “还不错。” 这是保守的说法,实际上,那孩子很信任她,甚至有点依赖。 “那你可以想办法利用他,虽然他只是个私生子,但背后好歹沾个安国公府,陆家不会亏待他的,说不准能帮什么忙。” 徐琬道,“我也正有此意,四五岁的孩子很好哄骗。” 若是能哄动他,那就是个现成的耳目,怎么也能打听到点第一手消息。 “他回去后,能过得好吗?” “好?都是为了利益罢了。”郑明锐冷漠道,“他回去可并非什么好事,陆家人不喜他,现在是碍于两边刚开始合作,不好发作,等将来利益牵扯深后,不再需要他了,他爹又不护着他的话,他的死期就到了。” 不是不疼爱和重视,而是连一点注意力都懒得分在他身上,像养了只可有可无的猫狗,甚至还不如猫狗。 他可太能体会那种滋味了。 徐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郑明锐说的是事实,那个负心汉都不愿意亲自来接月风,想必也没将他放在心上。 一个尚处在懵懂无知年纪的稚子,被当做双方利益往来的开端,日后还会沦为弃子,真是可笑又可怜。 想必齐王还是心疼他小姨的,否则为了彰显诚意,怎么也该派人送月风去济州。 第252章 恼羞成怒 “他爹有另外的孩子么?”徐琬道。 “当然有。”郑明锐眼底浮出一丝戏谑,“徐小姐是要同情他?” 徐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将心比心道,“你若知道他是一个心性纯真,恭顺有礼的孩子,平白遭遇这些,也会同情他的。” 是吗? 郑明锐轻笑一下,敛眼垂目地想,他从前在郑国公府里过得也不好,怎么就不见她同情自己呢? 他也是历经一番艰苦才走到今天的,弱者唯有自强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好,他没功夫也没心情去同情别人,哪怕一个孩子。 “徐小姐还是不要太同情弱者,该狠心利用就得利用。” 他们这样的人,更相信无毒不丈夫。 “我知道。” “还有别的事么?”他用手背撑着右下颌,歪头看她,神情慵懒又温柔。 像是一幅岁月静好,迷惑人心的贵公子图。 “没有的话,你可以走了。去济州小心些,我会替你留意齐王的。” 明明去济州的还有崔言之,他却偏偏只说“你”,而不说“你们”。 他也就剩这点不可为人知的小心思了。 徐琬对此毫无所觉,感激道,“多谢,只是我们如何通信呢?” 郑明锐懒声道,“送到春江楼即可,楼里都是自己人。” 提起春江楼,徐琬忽然就想起武场,于是问他,“既然春江楼被你完全掌控了,那武场呢?” 郑明锐看她那满脸期待的样子,不忍地泼了瓢凉水,“要让你失望了,武场没有,它归夔九管。” 虽然他有令牌,可进花室,查看花名册,但日常是夔九在管,加之他武功高强,可以镇场,故而他的话语权更大,仅次齐王。 再说武场里还有忠心齐王的护卫,但凡他有不正常的举动都会留心,就更别提要采用点什么非常手段来控制人了。 徐琬长长“哦”了声,冒出个另辟新径的想法,“那如果我们杀掉夔九,你是不是就能掌控武场了?” 少女神情跃跃欲试,眼眸中亮起兴奋的光芒。 郑明锐拇指抬着下巴,食指抵在唇边,指背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下唇瓣,打量她的视线,像是在欣赏一件珍品,开口却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理论上是这样。” “嗯?若是不按理论来呢?” 不按理论来就是掌控不了。 但郑明锐没有这样回答,而是道,“等你们杀掉夔九再说。” 他还不想告诉她那些阴森恐怖的东西,因为他没有把握。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要总想当下之外的事,想多了无济于事,还平白折腾精力。 “好。” 郑明锐恢复了正襟危坐,顺带看了眼窗外,天上聚拢起层层叠叠的乌云,像极了浸足水的抹布,又重又湿。 又要下雨了。 “回去,若有可用的消息,我会告知你的。” 他下了逐客令,还不等徐琬走,就拿起账册看,似乎一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应付她。 徐琬见他忙,便也不好再耽误他,扯些没用的闲话,应了声就走了。 她走后,玉汝钻进来,立在案边,阴阳怪气道,“公子,徐小姐马上就要和那个崔言之崔公子去济州了。” 他私心里希望,自家公子能做点什么,虽然好像不道德,可自家公子做事本也不讲道德啊,要不然怎么会出卖亲爹呢。 郑明锐“嗯”了声,头都懒得抬,语调平平道,“怎么,你舍不得?舍不得就跟着一道去,本公子另找人伺候。” 玉汝都没心思担心自己快要饭碗不保,反而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道,“公子,您弄错了,哪里是小的舍不得……” 他凑近一点,提醒他,“明明是您舍不得啊,您想想,他们这一去,路上日日相伴的,万一要再发生点什么危险,不是英雄救美就是美救英雄,患难见真情后,您就彻底没戏了啊。” 当初他是觉得自家公子太过信任徐小姐不好,可眼见他动了心,他又后悔不迭,怎么就没早些提醒,若是当初提醒及时,没准儿和徐小姐定亲的就是自家公子了。 说起这个,他觉得自家公子简直就是榆木脑袋配鸭子嘴,不解风情又嘴硬,死活不承认喜欢徐小姐。 喜欢就要说出来啊,徐小姐又不是没退过亲,再退一次又何妨。 譬如前些日子七夕,他就旁敲侧击地提醒他,送点什么东西给徐小姐,反正以往也送,又不多这一次。 结果礼没送就算了,他还非要去帮齐王做这做那的,忙得晕头转向,愣是丁点不凑七夕节的热闹。 “小的说句不道德的,万一那崔公子有去无回的话,您不是就有机会了么?” 郑明锐被玉汝那番话说得心里一突,他似乎顿了会儿,才抬头盯着玉汝。 眼里满是淡漠到死的冷酷,开口就能冻死人,“玉汝,我是对你太好太宽容了?让你现下有心思在这儿胡说八道,再放纵你,是不是要翻了天?” “我告诉你,本公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趁人之危的事,收起你那些险恶想法。” “……” 真的是鸭子死了,嘴还硬啊! 玉汝被他的眼神吓得瑟缩着后退一步,捏着手指无所适从,但嘴巴已经下意识地给出反应,“小的知错了。” 认错归认错,玉汝腹诽的却是,他被戳破心事,恼羞成怒了。 郑明锐冷声警告,“当下人就要守下人的规矩,不要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教主子做事,明白吗?” “明白明白,公子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告退。” 玉汝说着就准备退出去,冷不丁又被他叫住,“等等。” “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 她都已经定亲了,有些话就注定不能说,说了不但徒增彼此尴尬烦恼,还会在彼此之间横亘一道天堑沟壑。 那就是得不偿失。 “……” 玉汝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以下犯上,“公子,容小的斗胆谏言,你可不能绝情断爱啊。” “……”郑明锐拍桌怒骂,“滚出去!” 第252章 恼羞成怒 “他爹有另外的孩子么?”徐琬道。 “当然有。”郑明锐眼底浮出一丝戏谑,“徐小姐是要同情他?” 徐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将心比心道,“你若知道他是一个心性纯真,恭顺有礼的孩子,平白遭遇这些,也会同情他的。” 是吗? 郑明锐轻笑一下,敛眼垂目地想,他从前在郑国公府里过得也不好,怎么就不见她同情自己呢? 他也是历经一番艰苦才走到今天的,弱者唯有自强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好,他没功夫也没心情去同情别人,哪怕一个孩子。 “徐小姐还是不要太同情弱者,该狠心利用就得利用。” 他们这样的人,更相信无毒不丈夫。 “我知道。” “还有别的事么?”他用手背撑着右下颌,歪头看她,神情慵懒又温柔。 像是一幅岁月静好,迷惑人心的贵公子图。 “没有的话,你可以走了。去济州小心些,我会替你留意齐王的。” 明明去济州的还有崔言之,他却偏偏只说“你”,而不说“你们”。 他也就剩这点不可为人知的小心思了。 徐琬对此毫无所觉,感激道,“多谢,只是我们如何通信呢?” 郑明锐懒声道,“送到春江楼即可,楼里都是自己人。” 提起春江楼,徐琬忽然就想起武场,于是问他,“既然春江楼被你完全掌控了,那武场呢?” 郑明锐看她那满脸期待的样子,不忍地泼了瓢凉水,“要让你失望了,武场没有,它归夔九管。” 虽然他有令牌,可进花室,查看花名册,但日常是夔九在管,加之他武功高强,可以镇场,故而他的话语权更大,仅次齐王。 再说武场里还有忠心齐王的护卫,但凡他有不正常的举动都会留心,就更别提要采用点什么非常手段来控制人了。 徐琬长长“哦”了声,冒出个另辟新径的想法,“那如果我们杀掉夔九,你是不是就能掌控武场了?” 少女神情跃跃欲试,眼眸中亮起兴奋的光芒。 郑明锐拇指抬着下巴,食指抵在唇边,指背若有似无地轻轻摩挲下唇瓣,打量她的视线,像是在欣赏一件珍品,开口却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理论上是这样。” “嗯?若是不按理论来呢?” 不按理论来就是掌控不了。 但郑明锐没有这样回答,而是道,“等你们杀掉夔九再说。” 他还不想告诉她那些阴森恐怖的东西,因为他没有把握。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要总想当下之外的事,想多了无济于事,还平白折腾精力。 “好。” 郑明锐恢复了正襟危坐,顺带看了眼窗外,天上聚拢起层层叠叠的乌云,像极了浸足水的抹布,又重又湿。 又要下雨了。 “回去,若有可用的消息,我会告知你的。” 他下了逐客令,还不等徐琬走,就拿起账册看,似乎一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应付她。 徐琬见他忙,便也不好再耽误他,扯些没用的闲话,应了声就走了。 她走后,玉汝钻进来,立在案边,阴阳怪气道,“公子,徐小姐马上就要和那个崔言之崔公子去济州了。” 他私心里希望,自家公子能做点什么,虽然好像不道德,可自家公子做事本也不讲道德啊,要不然怎么会出卖亲爹呢。 郑明锐“嗯”了声,头都懒得抬,语调平平道,“怎么,你舍不得?舍不得就跟着一道去,本公子另找人伺候。” 玉汝都没心思担心自己快要饭碗不保,反而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道,“公子,您弄错了,哪里是小的舍不得……” 他凑近一点,提醒他,“明明是您舍不得啊,您想想,他们这一去,路上日日相伴的,万一要再发生点什么危险,不是英雄救美就是美救英雄,患难见真情后,您就彻底没戏了啊。” 当初他是觉得自家公子太过信任徐小姐不好,可眼见他动了心,他又后悔不迭,怎么就没早些提醒,若是当初提醒及时,没准儿和徐小姐定亲的就是自家公子了。 说起这个,他觉得自家公子简直就是榆木脑袋配鸭子嘴,不解风情又嘴硬,死活不承认喜欢徐小姐。 喜欢就要说出来啊,徐小姐又不是没退过亲,再退一次又何妨。 譬如前些日子七夕,他就旁敲侧击地提醒他,送点什么东西给徐小姐,反正以往也送,又不多这一次。 结果礼没送就算了,他还非要去帮齐王做这做那的,忙得晕头转向,愣是丁点不凑七夕节的热闹。 “小的说句不道德的,万一那崔公子有去无回的话,您不是就有机会了么?” 郑明锐被玉汝那番话说得心里一突,他似乎顿了会儿,才抬头盯着玉汝。 眼里满是淡漠到死的冷酷,开口就能冻死人,“玉汝,我是对你太好太宽容了?让你现下有心思在这儿胡说八道,再放纵你,是不是要翻了天?” “我告诉你,本公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趁人之危的事,收起你那些险恶想法。” “……” 真的是鸭子死了,嘴还硬啊! 玉汝被他的眼神吓得瑟缩着后退一步,捏着手指无所适从,但嘴巴已经下意识地给出反应,“小的知错了。” 认错归认错,玉汝腹诽的却是,他被戳破心事,恼羞成怒了。 郑明锐冷声警告,“当下人就要守下人的规矩,不要妄自揣测主子的心思,教主子做事,明白吗?” “明白明白,公子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告退。” 玉汝说着就准备退出去,冷不丁又被他叫住,“等等。” “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 她都已经定亲了,有些话就注定不能说,说了不但徒增彼此尴尬烦恼,还会在彼此之间横亘一道天堑沟壑。 那就是得不偿失。 “……” 玉汝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以下犯上,“公子,容小的斗胆谏言,你可不能绝情断爱啊。” “……”郑明锐拍桌怒骂,“滚出去!” 第253章 鸡同鸭讲 “轰隆”一声闷雷响起,乌云终于兜不住那些沉甸甸的水,从破开的云洞中漏了下来,打得瓦片枝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郑明锐怔松着看向窗外,疾风骤起,半开的窗户忽然啪一下彻底弹开,湿风猛地灌进来,宛如要将室内洗劫一空的悍匪。 只是他岿然坐在那儿,任凭发丝乱舞,案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因为他的世界也正经历一场呼啸。 倾盆而泄的雨声里夹杂着一声剧烈的“嘭”,窗棱被再次撞击,如同魔咒解除,将郑明锐拉回现实。 他抬步到窗边,伸手合上窗页,视线透过窗隙往外看去,不过短短几瞬间,地面已汇起涓涓细流。 真是好大的雨。 也不知她是不是坐马车来的,若不是,这雨定要淋湿她半截身子。 …… 徐琬的确没坐马车来,阴天凉爽,她选择走路,方走没多远,天就下起雨来,不是由小变大,而是一下就很大,大概是龙王急着收工,便喷了很大一口水,淋得徐琬不得不进虞敏德宅子里避一避。 好在他不太爱栓门。 廊下的虞敏德正拉着摇椅,准备往里头避一避,省得雨水飘进来打湿衣裳,忽闻一阵踩水声,回头就看见徐琬双手盖头,像只猹一样狼狈地蹿进来。 “这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徐琬抖了抖衣袖道,“正巧路过,来虞老这里避避雨。” 虞敏德没去想她怎么会路过这里,只“哦”了一声,就自顾自道,“这雨下了几日不见停,今儿反而更大了,可是不妙啊。” 虞敏德躺在摇椅里,眯着眼睛看那从天而降的片片银针,苦哈哈的脸庞上一片愁云惨淡。 “老天爷向来会捉弄人,前些日子灌浆不下,非等到秋收时才下。”徐琬叉着腰,忿忿不平道,“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诚不欺也。” “唔…徐丫头还懂点农事?”虞敏德意外地看着她。 灌浆需水,否则会成空壳,偏偏前一阵是一滴雨都不肯下,日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我哪里懂什么农事,跟一个朋友学的,她怎么说,我怎么说。” “哦——”虞敏德拖长音调,故意大声问,“什么朋友啊?” 是男性朋友啊,还是女性朋友啊? 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知心朋友呢? 蠢徒弟有一回做贼心虚,也说在和朋友说话,据他后来推测,那位朋友,八成就是徐琬。 故而他想替蠢徒弟问出徐琬口中的朋友是谁。 徐琬被他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虞老,您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耳朵又不聋。” 虞敏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那到底什么朋友?” 徐琬撇嘴,“好朋友啊,您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 “好朋友也分男女…” “自然是姑娘家,司农少卿王大人的闺女。” 徐琬朝书房里望一眼,不曾想和崔言之迎面撞上。 “哎,你今儿也在啊。”她自言自语道,“我没看见春芽,以为你不在呢。” 虞敏德轻哼一声,又没他什么事儿了。 崔言之这才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边朝她走近边道,“他去找三七了。” 天将要落下来了,四周都是发沉的昏暗,好像要吞没一切,可他信步而来,宛如脱离斑驳古画的绝世公子,浑身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 当真是公子如玉,美如画。 徐琬直勾勾看着。 崔言之白里透红的脸上挂着浅笑,眉眼含春,低头去就她那方荒漠。 见她衣裳有些斑斑点点的深色,他微微蹙起眉头,“你淋了雨?” 徐琬低头看一眼,随手拍了拍,像拍尘土一样,毫不在意道,“哦,淋了一点点,不打紧。” “出门怎么不让春喜和李二跟着,纵是带把伞也好。” “哦,忘了。” “那你头发淋湿没?”他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想去碰她发髻,不过还没碰到,他就收住了。 徐琬大咧咧道,“没有,我跑得快,幸好虞老没栓门,否则我还真会淋成落汤鸡。” 崔言之被她的玩笑之言弄得哑然无语,“往后出门,一定带上春喜和李二。” 说完他又补充道,“还要记得坐马车。” “好好好,我记下了。”徐琬胡乱应着,转过身去。 崔言之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若是他们成了婚就好了,如此一来,他就能身体力行关心她了,而不是只能嘴上唠叨几句,还要被她嫌烦。 他迈出门去,和她并肩而立,看院中大雨如注。 “在这儿等雨小些,我送你回去,如何?” 这话就很有心机,通常都是说等雨停,他却偏说等雨小些,因为照徐琬的性子,雨停后未必肯让他送。 徐琬冲他笑,“那就麻烦你了。” 这哪是什么麻烦,这是甘之如饴,懂不懂? 孤家寡人的虞敏德躺在摇椅里,险些被这场面酸死了。 他恶言恶语道,“你们两个,杵在那儿当什么门神,离远点,别扰我听雨赏景。” 二人:“……” “虞老这样的脾气,他夫人应当受不了?”徐琬边往灶间去,边小声同崔言之抱怨,“这雨声哗哗如瀑布,比咱们说话声都大,哪里就打扰他听雨了。” 崔言之听后失笑不已,一则因为他知道他是想撵开他们,好让他们说些悄悄话,培养感情;二则,照虞敏德所言,他的夫人脾气比他更恶劣。 这叫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师母应当不会。” “啊?”徐琬吃惊地看着他,“这都不会,你师母是面团性子吗?” “当然不是了,听说师母脾气很火爆。” “……” 徐琬仰天感慨,“这难道就是脱离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你走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 “什么?”崔言之双眼迷蒙地看着她。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老师和孙悟空有什么关系,什么又是,你走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 “无事,你当我在胡言乱语。” “好。”感觉鸡同鸭讲的崔言之,悻悻闭嘴。 廊凳上沾了雨水,不能坐,两人只好搬出小矮凳,坐在门口。 徐琬今日无心看书,索性同崔言之叙起闲话来。 当人的日子就是在长久的无聊和无趣中寻找零星短暂的趣味,然后用那点趣味去填补精神上的空虚。 第253章 鸡同鸭讲 “轰隆”一声闷雷响起,乌云终于兜不住那些沉甸甸的水,从破开的云洞中漏了下来,打得瓦片枝叶,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郑明锐怔松着看向窗外,疾风骤起,半开的窗户忽然啪一下彻底弹开,湿风猛地灌进来,宛如要将室内洗劫一空的悍匪。 只是他岿然坐在那儿,任凭发丝乱舞,案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因为他的世界也正经历一场呼啸。 倾盆而泄的雨声里夹杂着一声剧烈的“嘭”,窗棱被再次撞击,如同魔咒解除,将郑明锐拉回现实。 他抬步到窗边,伸手合上窗页,视线透过窗隙往外看去,不过短短几瞬间,地面已汇起涓涓细流。 真是好大的雨。 也不知她是不是坐马车来的,若不是,这雨定要淋湿她半截身子。 …… 徐琬的确没坐马车来,阴天凉爽,她选择走路,方走没多远,天就下起雨来,不是由小变大,而是一下就很大,大概是龙王急着收工,便喷了很大一口水,淋得徐琬不得不进虞敏德宅子里避一避。 好在他不太爱栓门。 廊下的虞敏德正拉着摇椅,准备往里头避一避,省得雨水飘进来打湿衣裳,忽闻一阵踩水声,回头就看见徐琬双手盖头,像只猹一样狼狈地蹿进来。 “这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徐琬抖了抖衣袖道,“正巧路过,来虞老这里避避雨。” 虞敏德没去想她怎么会路过这里,只“哦”了一声,就自顾自道,“这雨下了几日不见停,今儿反而更大了,可是不妙啊。” 虞敏德躺在摇椅里,眯着眼睛看那从天而降的片片银针,苦哈哈的脸庞上一片愁云惨淡。 “老天爷向来会捉弄人,前些日子灌浆不下,非等到秋收时才下。”徐琬叉着腰,忿忿不平道,“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诚不欺也。” “唔…徐丫头还懂点农事?”虞敏德意外地看着她。 灌浆需水,否则会成空壳,偏偏前一阵是一滴雨都不肯下,日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我哪里懂什么农事,跟一个朋友学的,她怎么说,我怎么说。” “哦——”虞敏德拖长音调,故意大声问,“什么朋友啊?” 是男性朋友啊,还是女性朋友啊? 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知心朋友呢? 蠢徒弟有一回做贼心虚,也说在和朋友说话,据他后来推测,那位朋友,八成就是徐琬。 故而他想替蠢徒弟问出徐琬口中的朋友是谁。 徐琬被他这反应弄得莫名其妙,“虞老,您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耳朵又不聋。” 虞敏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那到底什么朋友?” 徐琬撇嘴,“好朋友啊,您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 “好朋友也分男女…” “自然是姑娘家,司农少卿王大人的闺女。” 徐琬朝书房里望一眼,不曾想和崔言之迎面撞上。 “哎,你今儿也在啊。”她自言自语道,“我没看见春芽,以为你不在呢。” 虞敏德轻哼一声,又没他什么事儿了。 崔言之这才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边朝她走近边道,“他去找三七了。” 天将要落下来了,四周都是发沉的昏暗,好像要吞没一切,可他信步而来,宛如脱离斑驳古画的绝世公子,浑身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 当真是公子如玉,美如画。 徐琬直勾勾看着。 崔言之白里透红的脸上挂着浅笑,眉眼含春,低头去就她那方荒漠。 见她衣裳有些斑斑点点的深色,他微微蹙起眉头,“你淋了雨?” 徐琬低头看一眼,随手拍了拍,像拍尘土一样,毫不在意道,“哦,淋了一点点,不打紧。” “出门怎么不让春喜和李二跟着,纵是带把伞也好。” “哦,忘了。” “那你头发淋湿没?”他说着下意识地抬手想去碰她发髻,不过还没碰到,他就收住了。 徐琬大咧咧道,“没有,我跑得快,幸好虞老没栓门,否则我还真会淋成落汤鸡。” 崔言之被她的玩笑之言弄得哑然无语,“往后出门,一定带上春喜和李二。” 说完他又补充道,“还要记得坐马车。” “好好好,我记下了。”徐琬胡乱应着,转过身去。 崔言之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若是他们成了婚就好了,如此一来,他就能身体力行关心她了,而不是只能嘴上唠叨几句,还要被她嫌烦。 他迈出门去,和她并肩而立,看院中大雨如注。 “在这儿等雨小些,我送你回去,如何?” 这话就很有心机,通常都是说等雨停,他却偏说等雨小些,因为照徐琬的性子,雨停后未必肯让他送。 徐琬冲他笑,“那就麻烦你了。” 这哪是什么麻烦,这是甘之如饴,懂不懂? 孤家寡人的虞敏德躺在摇椅里,险些被这场面酸死了。 他恶言恶语道,“你们两个,杵在那儿当什么门神,离远点,别扰我听雨赏景。” 二人:“……” “虞老这样的脾气,他夫人应当受不了?”徐琬边往灶间去,边小声同崔言之抱怨,“这雨声哗哗如瀑布,比咱们说话声都大,哪里就打扰他听雨了。” 崔言之听后失笑不已,一则因为他知道他是想撵开他们,好让他们说些悄悄话,培养感情;二则,照虞敏德所言,他的夫人脾气比他更恶劣。 这叫什么,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师母应当不会。” “啊?”徐琬吃惊地看着他,“这都不会,你师母是面团性子吗?” “当然不是了,听说师母脾气很火爆。” “……” 徐琬仰天感慨,“这难道就是脱离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你走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 “什么?”崔言之双眼迷蒙地看着她。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老师和孙悟空有什么关系,什么又是,你走后,我活成了你的模样? “无事,你当我在胡言乱语。” “好。”感觉鸡同鸭讲的崔言之,悻悻闭嘴。 廊凳上沾了雨水,不能坐,两人只好搬出小矮凳,坐在门口。 徐琬今日无心看书,索性同崔言之叙起闲话来。 当人的日子就是在长久的无聊和无趣中寻找零星短暂的趣味,然后用那点趣味去填补精神上的空虚。 第254章 为她撑伞 “去济州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徐琬撑着脑袋看他,“你怕吗?” 崔言之摇头,“怕倒是不怕,不过是心中有些没底。” “别紧张,你肯定能行的。”徐琬安抚他,“告诉你个好消息。” 崔言之疑惑看着她。 “上次我送的那个孩子,竟然是陆全忠那个赘婿的私生子。” “江制的私生子?”他眼中起了微澜,“怎么回事?” 徐琬把郑明锐告诉她的,全讲给崔言之听了,只是略去了郑明锐。 “所以你看,咱们在陆家也算有个小熟人了,并非两眼抹黑。” 崔言之此刻却将关注点放到另一件事上,“那阿琬,你可以告诉我,为何安国公府的二老爷会找上你么?” “你很想知道?” “想。”崔言之道。 徐琬看着他,托着侧脸的指尖无意识而有节奏地敲着脸颊,思考如何言简意赅地表述,“齐王在上京建了个武场,江湖中的高手可以在里面领些任务,赚取佣金。” 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徐琬就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道,“齐王不知道我。” “我赚了不少钱,你考不考虑在上京买处宅子?” 话题一下跳跃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崔言之不由愣住了。 自古是筑巢引凤,而他与徐琬又定了亲,迟早要成婚,没有宅子可不行,若是春闱能进二甲,他还想考进翰林院熬一熬,届时便又得在上京住上两年。 其实他一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无奈囊中羞涩,迟迟无法实现。 上京的宅子都要价不菲,哪怕是梨花巷那处小宅子,依然很贵,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 徐琬在徐府住得舒适安逸,日后嫁给他,也许只能住个小宅子,崔言之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自然考虑过。” 闻言,徐琬眼眸亮了亮,“若是买宅子,你说买在哪里好?” 能和她住在一起,哪里都好,他并不挑地方。“我说不上来,你觉得呢?” 宅子总是要买的,等从济州回来,他就绕道回一趟昭县,把崔弋和李氏留给他的钱取来。 若是她喜欢内城里挨着皇城根的地段,想要离徐府近些,譬如望春巷这样的位置,房价是很贵的。 他寻思届时四处筹借些银钱,再央求虞敏德给他多介绍几个冤大头富商,挣点画资,几项加起来,咬咬牙,应该就能买上了。 果然徐琬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道,“我觉得这位置就挺好,离我家中近,离午门也近,我想你春闱后,肯定能入翰林,需日日早卯,住远了可不方便,你觉得呢?” 早起不怕,他住梨花巷,也是日日早起走路到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崔贤也是住外城,每日一早赶着马车去上朝。 “我觉得挺好的。”崔言之看着她道,“等从济州回来,我就去庄宅牙行里看看有没有挂售的宅子。” 一想到日后能在自家宅子里和徐琬过着煮酒煎茶,听雨赏景的日子,他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徐琬略一点头,心说等从济州回来,她就可以买宅子让他住进去了,省得另外再赁住处。 “梨花巷那宅子,你何时退?” “就这两日,我会先搬到老师这里来。” 好在他没什么东西,来时便是轻装简行,只到了上京添置有衣物和用具。 “也好。”徐琬看了眼外面,发现雨势渐渐变小,遂道,“我回去了。” “我送你。” 他立刻起身,去管虞敏德借伞,撑着去送她。 院中积水空明,一个步子踩下去,镜碎起涟漪,男女的倒影也跟着模糊开来。 雨落在伞面上,不多时就变成细珠帘,坠成一圈,像处结界屏障,将二人困在伞下,他们挨得很近,近到肩肘相接,若是垂手,定能触碰。 崔言之比她一个头,为不让她淋湿,便倾斜了伞。 “哎,你举正呀,不然你会被淋到的。”徐琬还不懂,他偏的不是伞,是心。 只是自责地抱怨,“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送了。” 崔言之不理会她的话,仍旧斜着伞,他道,“我是男子,淋点雨无妨。” 徐琬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着复杂的意味,似乎在说,他这样弱不禁风的男子,淋雨或许有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向来爱持君子风度,就让他持好了。 这场大雨突然而至,哪怕已经变小,长街两旁商铺的屋檐下,还是站着避雨的行人,或蹲或站,或打盹,或望着雨幕发呆。 两人沉默无言地经过他们,往徐府走,期间崔言之其实是想说话的,但他笨拙地不知该说什么。 他垂眼看着路面,偶尔仗着身高优势偷瞄徐琬,看她柔软的发顶,饱满的耳垂,英气的侧颜。 他想,反正她也看不见,于是便很大胆地没有隐藏眼中的爱意。 尽管这青石路面湿漉漉的,伞周的水珠落下去,又弹起来,蹦到鞋面上,衣裙边,潮得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可他还是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干嘛总看我?” 徐琬感官敏锐,早就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了,只是怕自己想多了,所以才忍着没说,可他毫不收敛,分明就不是无意行为。 “啊?哦,我是怕你被淋到。”他随口扯了个蹩脚十足的理由,但偏偏很正经的说出口,倘若耳尖不泛红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徐琬没去看他,所以无法质疑他,只是道,“都快让我一个人遮了,怎么可能会淋到,还是我来打。” 她说着抬起手,想要他把伞给她,被崔言之拒绝了,“我比你高,我打,我不看你就是了。” “……” 徐琬心说这怎么就扯上身高了呢,她比他矮也能打啊,还有她分明就不是在说他看她的问题,她的意思是伞遮得不公平。 不过看崔言之拿着那把伞不肯撒手,很宝贝的样子,她再次选择由他去了。 兴许那把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是虞敏德家祖传的,又或者是他夫人留下的心爱之物,怕她弄坏了,才不肯让她碰。 再不然就是崔言之老迂腐的毛病又犯了,谁说女子不能给男子撑伞了。 徐琬心里如是想。 第254章 为她撑伞 “去济州的东西我都备好了。”徐琬撑着脑袋看他,“你怕吗?” 崔言之摇头,“怕倒是不怕,不过是心中有些没底。” “别紧张,你肯定能行的。”徐琬安抚他,“告诉你个好消息。” 崔言之疑惑看着她。 “上次我送的那个孩子,竟然是陆全忠那个赘婿的私生子。” “江制的私生子?”他眼中起了微澜,“怎么回事?” 徐琬把郑明锐告诉她的,全讲给崔言之听了,只是略去了郑明锐。 “所以你看,咱们在陆家也算有个小熟人了,并非两眼抹黑。” 崔言之此刻却将关注点放到另一件事上,“那阿琬,你可以告诉我,为何安国公府的二老爷会找上你么?” “你很想知道?” “想。”崔言之道。 徐琬看着他,托着侧脸的指尖无意识而有节奏地敲着脸颊,思考如何言简意赅地表述,“齐王在上京建了个武场,江湖中的高手可以在里面领些任务,赚取佣金。” 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徐琬就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率先道,“齐王不知道我。” “我赚了不少钱,你考不考虑在上京买处宅子?” 话题一下跳跃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崔言之不由愣住了。 自古是筑巢引凤,而他与徐琬又定了亲,迟早要成婚,没有宅子可不行,若是春闱能进二甲,他还想考进翰林院熬一熬,届时便又得在上京住上两年。 其实他一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无奈囊中羞涩,迟迟无法实现。 上京的宅子都要价不菲,哪怕是梨花巷那处小宅子,依然很贵,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 徐琬在徐府住得舒适安逸,日后嫁给他,也许只能住个小宅子,崔言之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自然考虑过。” 闻言,徐琬眼眸亮了亮,“若是买宅子,你说买在哪里好?” 能和她住在一起,哪里都好,他并不挑地方。“我说不上来,你觉得呢?” 宅子总是要买的,等从济州回来,他就绕道回一趟昭县,把崔弋和李氏留给他的钱取来。 若是她喜欢内城里挨着皇城根的地段,想要离徐府近些,譬如望春巷这样的位置,房价是很贵的。 他寻思届时四处筹借些银钱,再央求虞敏德给他多介绍几个冤大头富商,挣点画资,几项加起来,咬咬牙,应该就能买上了。 果然徐琬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道,“我觉得这位置就挺好,离我家中近,离午门也近,我想你春闱后,肯定能入翰林,需日日早卯,住远了可不方便,你觉得呢?” 早起不怕,他住梨花巷,也是日日早起走路到这里,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的。 崔贤也是住外城,每日一早赶着马车去上朝。 “我觉得挺好的。”崔言之看着她道,“等从济州回来,我就去庄宅牙行里看看有没有挂售的宅子。” 一想到日后能在自家宅子里和徐琬过着煮酒煎茶,听雨赏景的日子,他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徐琬略一点头,心说等从济州回来,她就可以买宅子让他住进去了,省得另外再赁住处。 “梨花巷那宅子,你何时退?” “就这两日,我会先搬到老师这里来。” 好在他没什么东西,来时便是轻装简行,只到了上京添置有衣物和用具。 “也好。”徐琬看了眼外面,发现雨势渐渐变小,遂道,“我回去了。” “我送你。” 他立刻起身,去管虞敏德借伞,撑着去送她。 院中积水空明,一个步子踩下去,镜碎起涟漪,男女的倒影也跟着模糊开来。 雨落在伞面上,不多时就变成细珠帘,坠成一圈,像处结界屏障,将二人困在伞下,他们挨得很近,近到肩肘相接,若是垂手,定能触碰。 崔言之比她一个头,为不让她淋湿,便倾斜了伞。 “哎,你举正呀,不然你会被淋到的。”徐琬还不懂,他偏的不是伞,是心。 只是自责地抱怨,“早知道我就不让你送了。” 崔言之不理会她的话,仍旧斜着伞,他道,“我是男子,淋点雨无妨。” 徐琬抬头看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着复杂的意味,似乎在说,他这样弱不禁风的男子,淋雨或许有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向来爱持君子风度,就让他持好了。 这场大雨突然而至,哪怕已经变小,长街两旁商铺的屋檐下,还是站着避雨的行人,或蹲或站,或打盹,或望着雨幕发呆。 两人沉默无言地经过他们,往徐府走,期间崔言之其实是想说话的,但他笨拙地不知该说什么。 他垂眼看着路面,偶尔仗着身高优势偷瞄徐琬,看她柔软的发顶,饱满的耳垂,英气的侧颜。 他想,反正她也看不见,于是便很大胆地没有隐藏眼中的爱意。 尽管这青石路面湿漉漉的,伞周的水珠落下去,又弹起来,蹦到鞋面上,衣裙边,潮得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可他还是想要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干嘛总看我?” 徐琬感官敏锐,早就感觉到头顶那道视线了,只是怕自己想多了,所以才忍着没说,可他毫不收敛,分明就不是无意行为。 “啊?哦,我是怕你被淋到。”他随口扯了个蹩脚十足的理由,但偏偏很正经的说出口,倘若耳尖不泛红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徐琬没去看他,所以无法质疑他,只是道,“都快让我一个人遮了,怎么可能会淋到,还是我来打。” 她说着抬起手,想要他把伞给她,被崔言之拒绝了,“我比你高,我打,我不看你就是了。” “……” 徐琬心说这怎么就扯上身高了呢,她比他矮也能打啊,还有她分明就不是在说他看她的问题,她的意思是伞遮得不公平。 不过看崔言之拿着那把伞不肯撒手,很宝贝的样子,她再次选择由他去了。 兴许那把花花绿绿的玩意儿是虞敏德家祖传的,又或者是他夫人留下的心爱之物,怕她弄坏了,才不肯让她碰。 再不然就是崔言之老迂腐的毛病又犯了,谁说女子不能给男子撑伞了。 徐琬心里如是想。 第255章 传授心得 崔言之送完人回来后,虞敏德看他湿透的半边肩膀,啧啧几声,“明知一把伞遮不够两个人,还非要挤着去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不管不顾。” 崔言之一点不觉得害臊,反而道,“老师年轻时,定也这样送过师母。” 那是当然了,他年轻时可是凭这满腹才情和一腔诚意才打动她的。 虞敏德冷哼一声,颇有些自得道,“为师不止能教你学识,还能教你讨女儿家欢心的方法,想当年,我求娶你师母,那可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崔言之好奇地问,“是什么?” 恢复理智的虞敏德往摇椅里缩了缩,摇头道,“没什么,我与我夫人的往事,可不能说给你听。” 那些可都是支撑他后半生的甜蜜回忆。 “那老师可否教教我,该如何讨她欢心?”崔言之蹲下身来虚心求教。 “你这做得不是挺好的么?”虞敏德懒懒瞥他一眼,余光扫到那深色的半边衣袖。 “不够。”崔言之道。 爱不能说出口,总要再借些方式表达,这样的话,长此以往,或许徐琬可以尽快对他动心。 虞敏德叹气,他这蠢徒弟,倒是个情种,怎么说呢,像头发情的倔驴? “像徐丫头这种,我觉得她应当是没彻底开窍,就是开心窍,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似乎是可有可无,对你呢,总是平常心。” 崔言之对此深以为然,若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支持她修道的丈夫,而徐庸夫妇又刚好看上他,她是决计不会找他的,也许她甚至都不想成婚。 “这可不是好现象。”虞敏德接着道,“寻常女子,但凡定亲,无论喜欢与否,总有点别扭情绪在,可你看徐丫头,在你面前可扭捏过?” “没有。”崔言之悲伤地承认。 别说别扭了,简直大大咧咧到快不拿他当异性了。 七夕节那日,他本以为徐琬是愿意试着喜欢他了,可听完这话,他瞬间就觉得自己会错了意。 所以当时她那句话,是想说,日后他会和别的女子产生感情么? 不行,他不要。 瞧他一脸难以接受的样子,虞敏德内心想笑,他心说照你这貌气度,本是必受女子追捧的,结果偏不巧,碰上个缺心眼的徐丫头。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她对前头那位…咳,可心生过喜欢?” “这……”崔言之一时犹豫起来,“我没问过,可她提起那人,甚是恼恨,应当没有……” 说起裴柯,崔言之便控制不住地,心存侥幸地想,若是徐琬真的没开窍,谁都没喜欢过就好了,这样的话,至少他的机会更大不是么? 虞敏德一拍大腿,“哎呀,什么没有,由爱生恨,定是这样。” 由爱生恨?! 崔言之有点绝望,这岂不是说徐琬喜欢过裴柯,或许心中还不曾彻底放下过他? 可是裴柯都那样对她了,而且她不是杀了他吗? 若是由爱生恨,这爱得多深,才能有这么大的恨。 那她这辈子还能忘记他,爱上自己吗? “没准儿她是因此受了情伤,封心绝爱了。”虞敏德不靠谱地分析道,“那小子不比你差,也是个风光霁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门第家世,样样登对,她动心是很正常的,先前我都忘记这茬了……” “哎呀,徒弟,你怎么了,你撑住……” 虞敏德一溜嘴说完,发现崔言之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好似将碎欲碎的琉璃盏,顿时大惊失色,腾一下从摇椅里坐起,一把抓住他肩膀。 力气之大,反应之迅速,让人恍惚间觉得他不像个老人了。 虞敏德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找补道,“为师只是猜测,兴许不至于这样严重,那小子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品行方面,你能甩他八百条巷子,徐丫头眼光当不至于差成那样。” “再说了,你看她都愿意陪你去济州……” 崔言之一副失魂落魄样,伤心喃喃道,“难道不是老师用那些家国大义的道理说服她的么?” 他才不信徐琬是主动想陪她去。 “……” 虞敏德庆幸自己没说实话,若是叫他知道,徐琬是自己想去济州的,那心还不得彻底碎了。 “我那还不是想着让你二人互相照应,也来个患难见真情,没准这一路上,她就对你生出情愫了呢,你可莫要辜负为师的良苦用心,耍小性子。”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他未婚夫,她是看在你面上才答应去济州的,总不是看在我面上答应的。” 这话让崔言之心里好受一点,他忽然想起,他们方才还在灶间说起买宅子的事,那至少证明,她把和他好好过日子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若不然,她又怎会去操心什么宅子不宅子的。 “你看你,凡事都得慢慢来,你就这么想让她立马喜欢你?” “不是。”崔言之摇头,苦涩道,“我只是怕没机会。” 人心的欲望会膨胀,会变大,像个无底洞,从前他想着,只要能娶她,守在一起过日子就好,哪怕她不喜欢他,不愿意注意他,也无所谓;后来又想,若是她愿意试着喜欢他就好了。 他就是这样的贪心,有一点后,就想再要一点。 “日久生情,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你得有耐心,来日方长,别总拘泥于当前。” 虞敏德开始传授情感心得,“你喜欢她,就当遵循初心,做好自己该做的。” “你对她的所作所为,要基于你想让她变得更好,而不能基于让她心生愧意感动,不得不对你的喜欢报以回应,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的感情迟早会有问题。” “爱人如养花,做的一切,只为欣赏。” “切记,心生爱,爱生贪,贪生痴,终究会迷失自我。这样不好。倘若缘分足够深,她早晚也会喜欢你的。” 若缘分不够,那一切都是枉然错付。 他当然不希望蠢徒弟错付,只好教他守住初心。 “是,学生受教了。” 崔言之警醒过来,对虞敏德行了个大礼。 第255章 传授心得 崔言之送完人回来后,虞敏德看他湿透的半边肩膀,啧啧几声,“明知一把伞遮不够两个人,还非要挤着去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不管不顾。” 崔言之一点不觉得害臊,反而道,“老师年轻时,定也这样送过师母。” 那是当然了,他年轻时可是凭这满腹才情和一腔诚意才打动她的。 虞敏德冷哼一声,颇有些自得道,“为师不止能教你学识,还能教你讨女儿家欢心的方法,想当年,我求娶你师母,那可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崔言之好奇地问,“是什么?” 恢复理智的虞敏德往摇椅里缩了缩,摇头道,“没什么,我与我夫人的往事,可不能说给你听。” 那些可都是支撑他后半生的甜蜜回忆。 “那老师可否教教我,该如何讨她欢心?”崔言之蹲下身来虚心求教。 “你这做得不是挺好的么?”虞敏德懒懒瞥他一眼,余光扫到那深色的半边衣袖。 “不够。”崔言之道。 爱不能说出口,总要再借些方式表达,这样的话,长此以往,或许徐琬可以尽快对他动心。 虞敏德叹气,他这蠢徒弟,倒是个情种,怎么说呢,像头发情的倔驴? “像徐丫头这种,我觉得她应当是没彻底开窍,就是开心窍,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似乎是可有可无,对你呢,总是平常心。” 崔言之对此深以为然,若不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支持她修道的丈夫,而徐庸夫妇又刚好看上他,她是决计不会找他的,也许她甚至都不想成婚。 “这可不是好现象。”虞敏德接着道,“寻常女子,但凡定亲,无论喜欢与否,总有点别扭情绪在,可你看徐丫头,在你面前可扭捏过?” “没有。”崔言之悲伤地承认。 别说别扭了,简直大大咧咧到快不拿他当异性了。 七夕节那日,他本以为徐琬是愿意试着喜欢他了,可听完这话,他瞬间就觉得自己会错了意。 所以当时她那句话,是想说,日后他会和别的女子产生感情么? 不行,他不要。 瞧他一脸难以接受的样子,虞敏德内心想笑,他心说照你这貌气度,本是必受女子追捧的,结果偏不巧,碰上个缺心眼的徐丫头。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她对前头那位…咳,可心生过喜欢?” “这……”崔言之一时犹豫起来,“我没问过,可她提起那人,甚是恼恨,应当没有……” 说起裴柯,崔言之便控制不住地,心存侥幸地想,若是徐琬真的没开窍,谁都没喜欢过就好了,这样的话,至少他的机会更大不是么? 虞敏德一拍大腿,“哎呀,什么没有,由爱生恨,定是这样。” 由爱生恨?! 崔言之有点绝望,这岂不是说徐琬喜欢过裴柯,或许心中还不曾彻底放下过他? 可是裴柯都那样对她了,而且她不是杀了他吗? 若是由爱生恨,这爱得多深,才能有这么大的恨。 那她这辈子还能忘记他,爱上自己吗? “没准儿她是因此受了情伤,封心绝爱了。”虞敏德不靠谱地分析道,“那小子不比你差,也是个风光霁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门第家世,样样登对,她动心是很正常的,先前我都忘记这茬了……” “哎呀,徒弟,你怎么了,你撑住……” 虞敏德一溜嘴说完,发现崔言之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好似将碎欲碎的琉璃盏,顿时大惊失色,腾一下从摇椅里坐起,一把抓住他肩膀。 力气之大,反应之迅速,让人恍惚间觉得他不像个老人了。 虞敏德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找补道,“为师只是猜测,兴许不至于这样严重,那小子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品行方面,你能甩他八百条巷子,徐丫头眼光当不至于差成那样。” “再说了,你看她都愿意陪你去济州……” 崔言之一副失魂落魄样,伤心喃喃道,“难道不是老师用那些家国大义的道理说服她的么?” 他才不信徐琬是主动想陪她去。 “……” 虞敏德庆幸自己没说实话,若是叫他知道,徐琬是自己想去济州的,那心还不得彻底碎了。 “我那还不是想着让你二人互相照应,也来个患难见真情,没准这一路上,她就对你生出情愫了呢,你可莫要辜负为师的良苦用心,耍小性子。”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是他未婚夫,她是看在你面上才答应去济州的,总不是看在我面上答应的。” 这话让崔言之心里好受一点,他忽然想起,他们方才还在灶间说起买宅子的事,那至少证明,她把和他好好过日子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若不然,她又怎会去操心什么宅子不宅子的。 “你看你,凡事都得慢慢来,你就这么想让她立马喜欢你?” “不是。”崔言之摇头,苦涩道,“我只是怕没机会。” 人心的欲望会膨胀,会变大,像个无底洞,从前他想着,只要能娶她,守在一起过日子就好,哪怕她不喜欢他,不愿意注意他,也无所谓;后来又想,若是她愿意试着喜欢他就好了。 他就是这样的贪心,有一点后,就想再要一点。 “日久生情,这话不是说说而已,你得有耐心,来日方长,别总拘泥于当前。” 虞敏德开始传授情感心得,“你喜欢她,就当遵循初心,做好自己该做的。” “你对她的所作所为,要基于你想让她变得更好,而不能基于让她心生愧意感动,不得不对你的喜欢报以回应,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的感情迟早会有问题。” “爱人如养花,做的一切,只为欣赏。” “切记,心生爱,爱生贪,贪生痴,终究会迷失自我。这样不好。倘若缘分足够深,她早晚也会喜欢你的。” 若缘分不够,那一切都是枉然错付。 他当然不希望蠢徒弟错付,只好教他守住初心。 “是,学生受教了。” 崔言之警醒过来,对虞敏德行了个大礼。 第256章 这场大雨后,乌云撤走,天色亮开,隐隐有放晴的迹象。 徐庸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走。 阮潋晴与张二公子成亲的日子也快到了。 因为等不到她出嫁,徐琬索性把备好的礼提前送去。 顺便同外祖母,几位舅母表姐道个别,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总要知会这些亲人,拿个理由出来。 阮潋晴马上就是新嫁娘了,一整个夏日都被拘着不能常出门,韦氏压着她复习各种礼仪。 像他们这种武将世家,不知是不是血脉中藏有自由洒脱的缘故,总有个把姑娘是天生的不羁性子,譬如阮氏,譬如阮潋晴,又譬如阮氏生的徐琬。 韦氏发现她逼阮潋晴逼得太紧,她就会开始阳奉阴违,非得时时刻刻叫人盯着她。 眼瞅着快到出嫁日,更是不得放松。 徐琬到时,盯着的嬷嬷才退出去,好让她们说说话,阮潋晴垂头耷眼地趴在桌上,了无生气,瞧着憔悴极了。 阮烟霏也来了,她伸手点她额头,语气既心疼又有些幸灾乐祸道,“谁叫你往日总爱玩,在家懒懒散散的就罢了,嫁做人妇就得时刻端着。” “我哪里爱玩了。”阮潋晴猛地抬头,不肯接受这样的说法,看向徐琬,“咱们当中,最爱玩的是阿琬好?” 徐琬讪讪摸了下鼻尖,“我如今也很很端着了。” “呵。”阮潋晴嗤笑一声,趴了回去,“你会端着,那是太阳打西边出。” 阮烟霏道,“不是我说,你这坐没坐相的,不怪大伯母要压着你恶补规矩礼仪。” “我的好姐姐,你就让我喘口气。”阮潋晴抱怨道,“我都不想嫁人了。” 当人家的夫人哪有当自家的小姐好,若不是因为要嫁人,她也不会被她娘逼着再学一遍这些折磨人的规矩礼仪了。 当然了,她不是不会,而是她做不到像她们一样时刻端着,她天生是个懒性子,她嫌累得慌。 人前,她尚可装一装,人后,她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胡说,你可不许有这样的想法。”阮烟霏是标准的高门贵女,无论何时何地,举手投足间,仪态优雅。 “难不成就因为这点小苦,你就不想嫁给那位张二公子了?” 这话一下就戳中了阮潋晴的命门,她扭扭捏捏地坐直身子,小声嘀咕,“那倒也不是。” 说罢,又叹气感慨,“还是阿琬好啊,日后嫁给那位崔言之,上头没有公婆需要行礼问安,床前侍奉,当真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真叫人艳羡啊。” 徐琬“嘿嘿”一笑,“还得是我爹娘会选。” “所以你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阮潋晴看着她,上半身又开始乏力,想要用手托住下巴,被阮烟霏轻轻拍了拍后腰,她才恢复原状。 “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无法看你出嫁了,便想着把添妆礼先给你。”徐琬让春喜把盒子拿上来。 “离开?” “你要去哪儿?” 阮潋晴和阮烟霏俱是一惊,都没心思关注呈上来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第256章 这场大雨后,乌云撤走,天色亮开,隐隐有放晴的迹象。 徐庸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走。 阮潋晴与张二公子成亲的日子也快到了。 因为等不到她出嫁,徐琬索性把备好的礼提前送去。 顺便同外祖母,几位舅母表姐道个别,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总要知会这些亲人,拿个理由出来。 阮潋晴马上就是新嫁娘了,一整个夏日都被拘着不能常出门,韦氏压着她复习各种礼仪。 像他们这种武将世家,不知是不是血脉中藏有自由洒脱的缘故,总有个把姑娘是天生的不羁性子,譬如阮氏,譬如阮潋晴,又譬如阮氏生的徐琬。 韦氏发现她逼阮潋晴逼得太紧,她就会开始阳奉阴违,非得时时刻刻叫人盯着她。 眼瞅着快到出嫁日,更是不得放松。 徐琬到时,盯着的嬷嬷才退出去,好让她们说说话,阮潋晴垂头耷眼地趴在桌上,了无生气,瞧着憔悴极了。 阮烟霏也来了,她伸手点她额头,语气既心疼又有些幸灾乐祸道,“谁叫你往日总爱玩,在家懒懒散散的就罢了,嫁做人妇就得时刻端着。” “我哪里爱玩了。”阮潋晴猛地抬头,不肯接受这样的说法,看向徐琬,“咱们当中,最爱玩的是阿琬好?” 徐琬讪讪摸了下鼻尖,“我如今也很很端着了。” “呵。”阮潋晴嗤笑一声,趴了回去,“你会端着,那是太阳打西边出。” 阮烟霏道,“不是我说,你这坐没坐相的,不怪大伯母要压着你恶补规矩礼仪。” “我的好姐姐,你就让我喘口气。”阮潋晴抱怨道,“我都不想嫁人了。” 当人家的夫人哪有当自家的小姐好,若不是因为要嫁人,她也不会被她娘逼着再学一遍这些折磨人的规矩礼仪了。 当然了,她不是不会,而是她做不到像她们一样时刻端着,她天生是个懒性子,她嫌累得慌。 人前,她尚可装一装,人后,她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胡说,你可不许有这样的想法。”阮烟霏是标准的高门贵女,无论何时何地,举手投足间,仪态优雅。 “难不成就因为这点小苦,你就不想嫁给那位张二公子了?” 这话一下就戳中了阮潋晴的命门,她扭扭捏捏地坐直身子,小声嘀咕,“那倒也不是。” 说罢,又叹气感慨,“还是阿琬好啊,日后嫁给那位崔言之,上头没有公婆需要行礼问安,床前侍奉,当真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真叫人艳羡啊。” 徐琬“嘿嘿”一笑,“还得是我爹娘会选。” “所以你今日来寻我,是有何事?”阮潋晴看着她,上半身又开始乏力,想要用手托住下巴,被阮烟霏轻轻拍了拍后腰,她才恢复原状。 “倒也没别的事,就是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无法看你出嫁了,便想着把添妆礼先给你。”徐琬让春喜把盒子拿上来。 “离开?” “你要去哪儿?” 阮潋晴和阮烟霏俱是一惊,都没心思关注呈上来的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第257章 “是这样,崔言之要跟他老师去游学,我也想趁此机会,跟着四处游历游历。” 这是商量好的对外的说法,毕竟她和崔言之还没有成亲,崔言之又不是外放出去做官,游学便是最合适的说辞。 “不是,你跟着去游什么学啊?”阮潋晴控制不住地大嗓门了一回,“小姨和姨父都答应了?” 在二人热切的注视下,徐琬点了点头。 阮潋晴方才的羡慕瞬间转为嫉妒了,“小姨和姨父也太好了,由着你性子。” 阮烟霏问她,“你同祖母她们讲没有?” “讲了,我来时,先去外祖母那里待了会儿,才来的这儿。” 阮潋晴巴巴地问,“那你在我娘面前提起此事时,她是何反应?” 徐琬不解地反问她,“你希望她是什么反应?” “我当然希望她是大受震撼,而后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我太严厉了,不够尊重我的意愿。”阮潋晴尽情脑补,“最好别再拘着我学这些折磨人的东西,我又不是不会,我答应她嫁到张府后一定装得像模像样不就行了。” “哦,要让你失望了。”徐琬泼出瓢凉水,浇灭了她的幻想,“这种反应她是一点也没有,我看她想拿我做反面例子的可能性比较大。” 阮潋晴蔫了,蔫得彻底。 阮烟霏补刀道,“你别一副要死的样子,把阿琬教成这样的又不全然是小姨,还有姨父呢,首先咱们就缺个这样的爹。” 在当下这个时代,男性惯爱设定条条框框去驯服女性,女性深受荼毒,转而把这些标准框到自己下一代身上,女儿或是儿媳,甚至是社会上的其他女性。 大概所有人都忘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本质上是一个人,而人活着,只要遵循律法和基本道德,是有追寻自我的权利的。 人生没有标准的样子,也不该用那些条条框框去框定一个人的人生。 徐庸恰好是有此觉悟的一个人,因此他对徐琬的宽容,并不仅是因为他和阮氏的情感深厚。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聊点开心的。” 再不岔开话题,徐琬生怕她们要埋怨自己的爹娘不够开明了。 “潋晴表姐马上就要和那位张二公子结成为夫妻了,激不激动?” “哼,少来打趣我。”她羞赧地拍了徐琬一下,换着话问她,“你马上要和那位崔言之去游学了,四处看山看水,激不激动?” 徐琬厚脸皮道,“我激动啊,你呢?”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你之前不是买过美男图的画册么,有没有买那种?” 那种是哪种,姐妹之间,无需明说。 “作死啊你!”阮潋晴手劲更大地拍她,脸都羞红了。 阮烟霏忍住笑意,严肃道,“别再说了,越说越离谱了。” “哎,表姐竟还害羞了,我猜你定是偷偷看过。” “没有没有!”阮潋晴大声否认着,可语气似有些底气不足。 她的确是没买,但嬷嬷向她透露过,婚前会拿小册子给她看,提前学习学习。 “哼,你等着,待你成婚前,你也会看的。” 徐琬满不在乎地“嘁”了声,“我才不会。” 第257章 “是这样,崔言之要跟他老师去游学,我也想趁此机会,跟着四处游历游历。” 这是商量好的对外的说法,毕竟她和崔言之还没有成亲,崔言之又不是外放出去做官,游学便是最合适的说辞。 “不是,你跟着去游什么学啊?”阮潋晴控制不住地大嗓门了一回,“小姨和姨父都答应了?” 在二人热切的注视下,徐琬点了点头。 阮潋晴方才的羡慕瞬间转为嫉妒了,“小姨和姨父也太好了,由着你性子。” 阮烟霏问她,“你同祖母她们讲没有?” “讲了,我来时,先去外祖母那里待了会儿,才来的这儿。” 阮潋晴巴巴地问,“那你在我娘面前提起此事时,她是何反应?” 徐琬不解地反问她,“你希望她是什么反应?” “我当然希望她是大受震撼,而后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我太严厉了,不够尊重我的意愿。”阮潋晴尽情脑补,“最好别再拘着我学这些折磨人的东西,我又不是不会,我答应她嫁到张府后一定装得像模像样不就行了。” “哦,要让你失望了。”徐琬泼出瓢凉水,浇灭了她的幻想,“这种反应她是一点也没有,我看她想拿我做反面例子的可能性比较大。” 阮潋晴蔫了,蔫得彻底。 阮烟霏补刀道,“你别一副要死的样子,把阿琬教成这样的又不全然是小姨,还有姨父呢,首先咱们就缺个这样的爹。” 在当下这个时代,男性惯爱设定条条框框去驯服女性,女性深受荼毒,转而把这些标准框到自己下一代身上,女儿或是儿媳,甚至是社会上的其他女性。 大概所有人都忘记,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本质上是一个人,而人活着,只要遵循律法和基本道德,是有追寻自我的权利的。 人生没有标准的样子,也不该用那些条条框框去框定一个人的人生。 徐庸恰好是有此觉悟的一个人,因此他对徐琬的宽容,并不仅是因为他和阮氏的情感深厚。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聊点开心的。” 再不岔开话题,徐琬生怕她们要埋怨自己的爹娘不够开明了。 “潋晴表姐马上就要和那位张二公子结成为夫妻了,激不激动?” “哼,少来打趣我。”她羞赧地拍了徐琬一下,换着话问她,“你马上要和那位崔言之去游学了,四处看山看水,激不激动?” 徐琬厚脸皮道,“我激动啊,你呢?”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道,“你之前不是买过美男图的画册么,有没有买那种?” 那种是哪种,姐妹之间,无需明说。 “作死啊你!”阮潋晴手劲更大地拍她,脸都羞红了。 阮烟霏忍住笑意,严肃道,“别再说了,越说越离谱了。” “哎,表姐竟还害羞了,我猜你定是偷偷看过。” “没有没有!”阮潋晴大声否认着,可语气似有些底气不足。 她的确是没买,但嬷嬷向她透露过,婚前会拿小册子给她看,提前学习学习。 “哼,你等着,待你成婚前,你也会看的。” 徐琬满不在乎地“嘁”了声,“我才不会。” 第258章 阮潋晴打赌道,“那就走着瞧,看你会不会。” 谁家新妇不想学习如何侍奉夫君。 “你们两个,真是没皮没脸,叫旁人听进你们说这些,不知要怎么编排了。”阮烟霏冷静下来,觉得聊这种话题还是很不妥当。 “怕什么,丫鬟婆子都在外面,我们说得又不大声,没人会听见的。”阮潋晴去拆桌上的盒子,“我来瞧瞧,阿琬送的什么。” “八宝手镯!” 八宝镯顾名思义,镶嵌有八颗颜色各异的宝石,中间錾刻有荷花纹样。 本来镯子都是配对的,但八宝镯不便宜,徐琬实在肉疼,便只送了一只,反正届时阮氏还要添妆。 阮潋晴忙往手上戴,越看越喜欢,“多谢阿琬了。” “客气什么,我的小表姐,日后再见,你就是他人妇了,还愿你与表姐夫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早日给我添个表外甥。” “干嘛突然说这话,弄得我怪感动的。”阮潋晴一时不习惯她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方才还亲密玩闹的姊妹,忽然就要各自成家,远行分别,难免伤感。 “你同崔言之去游学,成就一段梁祝佳话固然好,但你二人毕竟还未成亲,千万记得护好自己的安危,切莫一时被他哄迷了心窍。” 这话说得含蓄,就是提醒她千万不可未婚先孕,哪怕二人有婚约在身。 她说着又想到崔言之曾护送徐琬回上京,想来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绝不会做那些登徒浪子之举。 “反正你有主意,不必我说。” “我知道,多谢表姐关心。” …… 离开阮府后,徐琬去见了汤凝华,之前答应过她,要离开一定会告诉她,同她辞行。 说起来,她也就这么一个交往时间长久的闺中好友,而且是真正的好友,尊重她的隐私和秘密,也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行为。 譬如上次徐琬请她打掩护,她没多问便爽快同意,而这次听她说要和崔言之一道去游学,汤凝华也只是觉得怅然若失,遗憾满满。 她近来在忙着绣各种东西,因为贺家那边即将正式登门提亲,商定婚期,她需拿些体己之物回给贺筠。 “你们都往外跑,只有我在上京哪儿也去不了。” 上京的确繁华迷眼,但也精致得似鸟笼,住久了,难免向往外面的天地,尤其是两个好友相继要离开。 汤凝华问她,“你们游学是去哪里?” “湖州那一带,他老师的家乡在那里,也有名胜古迹和书院。” 湖州偏东南,再往下走,就到崔言之的家乡,郢州昭县。 “那你们这一走,怕是明年入夏才能回?” “兴许,没定,若是能早些走完那几处有名的书院,就早些回来。” 徐琬随口扯谎,说得挺像那么回事,汤凝华丁点没怀疑。 两人又闲扯了些别的,徐琬才起身告辞。 天已经放晴了,大雨后的天气并不热,正是凉爽宜人。 阮文谦的海东青还在沈霄手中,徐琬打算借来用用,时间紧迫,她已来不及写信给阮文谦征求同意了,只能事急从权,先借走再补信。 沈霄已经从沈岚那里得知他们要去济州了,但这次他没嚷着要跟去,反而摸着海东青的羽翼道,“我留在上京也好替你们跑腿办事,若有什么需要,就让它给我送信。” “那就有劳表哥。” “咱们之间客气什么。”沈霄不放心地叮嘱她,“你同言之小心些,勿要莽撞行事,济州不比巢州,没有咱们的人替你善后了。” “放心,我知分寸,大不了夹着尾巴做人。” 沈霄不太信她会夹着尾巴做人,依她性子,定会偷摸找机会报复回去,但愿老天保佑。 第258章 阮潋晴打赌道,“那就走着瞧,看你会不会。” 谁家新妇不想学习如何侍奉夫君。 “你们两个,真是没皮没脸,叫旁人听进你们说这些,不知要怎么编排了。”阮烟霏冷静下来,觉得聊这种话题还是很不妥当。 “怕什么,丫鬟婆子都在外面,我们说得又不大声,没人会听见的。”阮潋晴去拆桌上的盒子,“我来瞧瞧,阿琬送的什么。” “八宝手镯!” 八宝镯顾名思义,镶嵌有八颗颜色各异的宝石,中间錾刻有荷花纹样。 本来镯子都是配对的,但八宝镯不便宜,徐琬实在肉疼,便只送了一只,反正届时阮氏还要添妆。 阮潋晴忙往手上戴,越看越喜欢,“多谢阿琬了。” “客气什么,我的小表姐,日后再见,你就是他人妇了,还愿你与表姐夫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早日给我添个表外甥。” “干嘛突然说这话,弄得我怪感动的。”阮潋晴一时不习惯她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方才还亲密玩闹的姊妹,忽然就要各自成家,远行分别,难免伤感。 “你同崔言之去游学,成就一段梁祝佳话固然好,但你二人毕竟还未成亲,千万记得护好自己的安危,切莫一时被他哄迷了心窍。” 这话说得含蓄,就是提醒她千万不可未婚先孕,哪怕二人有婚约在身。 她说着又想到崔言之曾护送徐琬回上京,想来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绝不会做那些登徒浪子之举。 “反正你有主意,不必我说。” “我知道,多谢表姐关心。” …… 离开阮府后,徐琬去见了汤凝华,之前答应过她,要离开一定会告诉她,同她辞行。 说起来,她也就这么一个交往时间长久的闺中好友,而且是真正的好友,尊重她的隐私和秘密,也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行为。 譬如上次徐琬请她打掩护,她没多问便爽快同意,而这次听她说要和崔言之一道去游学,汤凝华也只是觉得怅然若失,遗憾满满。 她近来在忙着绣各种东西,因为贺家那边即将正式登门提亲,商定婚期,她需拿些体己之物回给贺筠。 “你们都往外跑,只有我在上京哪儿也去不了。” 上京的确繁华迷眼,但也精致得似鸟笼,住久了,难免向往外面的天地,尤其是两个好友相继要离开。 汤凝华问她,“你们游学是去哪里?” “湖州那一带,他老师的家乡在那里,也有名胜古迹和书院。” 湖州偏东南,再往下走,就到崔言之的家乡,郢州昭县。 “那你们这一走,怕是明年入夏才能回?” “兴许,没定,若是能早些走完那几处有名的书院,就早些回来。” 徐琬随口扯谎,说得挺像那么回事,汤凝华丁点没怀疑。 两人又闲扯了些别的,徐琬才起身告辞。 天已经放晴了,大雨后的天气并不热,正是凉爽宜人。 阮文谦的海东青还在沈霄手中,徐琬打算借来用用,时间紧迫,她已来不及写信给阮文谦征求同意了,只能事急从权,先借走再补信。 沈霄已经从沈岚那里得知他们要去济州了,但这次他没嚷着要跟去,反而摸着海东青的羽翼道,“我留在上京也好替你们跑腿办事,若有什么需要,就让它给我送信。” “那就有劳表哥。” “咱们之间客气什么。”沈霄不放心地叮嘱她,“你同言之小心些,勿要莽撞行事,济州不比巢州,没有咱们的人替你善后了。” “放心,我知分寸,大不了夹着尾巴做人。” 沈霄不太信她会夹着尾巴做人,依她性子,定会偷摸找机会报复回去,但愿老天保佑。 第259章 临走前,郑明锐突然差人送来一包东西,正巧是徐琬想要的各种暗器和毒药,除此之外,还贴心备有解药,及其他可能会用到的救命药丸。 这些日子里,徐琬不外出的时候就会窝在云光院捣鼓暗器,但她毕竟不够专业,制出的暗器还不如长针好使,最后她放弃了,索性全买了长针。 可长针必须配合巨大内力,精准刺入穴位才有爆发力,否则就达不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是以还是需要一些伤害力高的暗器,譬如回旋镖,毒蚕镖等。 而像毒蚕镖这种,形似回旋镖,只是它设计更为小巧精妙,中间有圆形中空的暗格,可放置毒粉,省去浸毒涂毒的麻烦,又有暗槽连接刃尖。 一旦射中对方,哪怕不是致命伤,也会因血液染上毒粉而毒发身亡。 当然,它之所以叫毒蚕镖,是因为最初的使用者用的不知什么毒粉,导致人不能快速死亡,反而似蚕中毒那样,精神错乱,扭曲乱爬,摇摆颤抖,呕泻不止,受尽折磨而死。 而郑明锐送的暗器里正好有就有这两种镖,只是毒蚕镖里并无最初那种毒粉,不过也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得不说,他送礼,永远能送到点子上。 眼看要出发了,春喜和李二也想跟着去,便时常在徐琬耳边聒噪求她。 徐琬当然是拒绝,“此行危险,你二人跟去能干嘛,我马上都要给王公子当护卫了,哪里还用人伺候。” 王公子自然就是崔言之。 春喜脑瓜子转得飞快,“那王公子不能只有小厮,他还缺个洗衣做饭的婢女,小姐行行好,就让奴婢顶了这差事。” “而且人后,奴婢还可以伺候小姐啊,马上就要入冬了,洗衣做饭多辛苦啊,奴婢正好不怕辛苦。” 春喜心里委屈,明明徐琬上次就答应以后再出去会带她的,前些日子她出京送人,无法带她同往便算了,毕竟送的是外人,可这次去的是未来姑爷,熟得不能再熟,为何又不能带她。 她自小就跟着徐琬一块长大,专门伺候她为生,好像同她待在一处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要生生剥离开来,她接受不了。 李二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道,“春芽一看就不会赶马车,小的赶车稳当,可以做个车夫。” 徐琬不说话。 春喜急了,再不答应,他们一走,就真没机会了。 “小姐,您就答应了,您看奴婢替您办事,从未出过差错,此行是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没准儿还能关键时刻还能帮帮忙呢。” 她说着朝李二使了个眼色,李二立刻接言补充,“姑奶奶,您想想,王公子出身巨贾之家,只带一个小厮,两个护卫,实在太寒酸了,定会引人怀疑的。” 这话有点道理。 见她神色有所松动,春喜趁热打铁,放出杀手锏,“小姐,您就答应了,若不然奴婢就去求崔公子当说客了。” 只要她把方才那番话再说一遍,未来姑爷定会答应,她看出来了,他很在乎徐琬。 “……” 被将了军的徐琬只得妥协,“好,你二人跟着。” 第259章 临走前,郑明锐突然差人送来一包东西,正巧是徐琬想要的各种暗器和毒药,除此之外,还贴心备有解药,及其他可能会用到的救命药丸。 这些日子里,徐琬不外出的时候就会窝在云光院捣鼓暗器,但她毕竟不够专业,制出的暗器还不如长针好使,最后她放弃了,索性全买了长针。 可长针必须配合巨大内力,精准刺入穴位才有爆发力,否则就达不到一击毙命的效果。 是以还是需要一些伤害力高的暗器,譬如回旋镖,毒蚕镖等。 而像毒蚕镖这种,形似回旋镖,只是它设计更为小巧精妙,中间有圆形中空的暗格,可放置毒粉,省去浸毒涂毒的麻烦,又有暗槽连接刃尖。 一旦射中对方,哪怕不是致命伤,也会因血液染上毒粉而毒发身亡。 当然,它之所以叫毒蚕镖,是因为最初的使用者用的不知什么毒粉,导致人不能快速死亡,反而似蚕中毒那样,精神错乱,扭曲乱爬,摇摆颤抖,呕泻不止,受尽折磨而死。 而郑明锐送的暗器里正好有就有这两种镖,只是毒蚕镖里并无最初那种毒粉,不过也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不得不说,他送礼,永远能送到点子上。 眼看要出发了,春喜和李二也想跟着去,便时常在徐琬耳边聒噪求她。 徐琬当然是拒绝,“此行危险,你二人跟去能干嘛,我马上都要给王公子当护卫了,哪里还用人伺候。” 王公子自然就是崔言之。 春喜脑瓜子转得飞快,“那王公子不能只有小厮,他还缺个洗衣做饭的婢女,小姐行行好,就让奴婢顶了这差事。” “而且人后,奴婢还可以伺候小姐啊,马上就要入冬了,洗衣做饭多辛苦啊,奴婢正好不怕辛苦。” 春喜心里委屈,明明徐琬上次就答应以后再出去会带她的,前些日子她出京送人,无法带她同往便算了,毕竟送的是外人,可这次去的是未来姑爷,熟得不能再熟,为何又不能带她。 她自小就跟着徐琬一块长大,专门伺候她为生,好像同她待在一处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如今要生生剥离开来,她接受不了。 李二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道,“春芽一看就不会赶马车,小的赶车稳当,可以做个车夫。” 徐琬不说话。 春喜急了,再不答应,他们一走,就真没机会了。 “小姐,您就答应了,您看奴婢替您办事,从未出过差错,此行是绝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没准儿还能关键时刻还能帮帮忙呢。” 她说着朝李二使了个眼色,李二立刻接言补充,“姑奶奶,您想想,王公子出身巨贾之家,只带一个小厮,两个护卫,实在太寒酸了,定会引人怀疑的。” 这话有点道理。 见她神色有所松动,春喜趁热打铁,放出杀手锏,“小姐,您就答应了,若不然奴婢就去求崔公子当说客了。” 只要她把方才那番话再说一遍,未来姑爷定会答应,她看出来了,他很在乎徐琬。 “……” 被将了军的徐琬只得妥协,“好,你二人跟着。” 第268章 很快徐庸就越过地方官府办妥了一切,为几人提供了新的牙牌及路引。 崔言之自不必说,而徐琬和阎照的户籍地变成安北,阎照的名字改为阎三,徐琬的则改成“阿玊”,二人关系为师徒,常走南闯北,混迹江湖。 这样的身份若非刻意去想,一般不会生疑,而且安北那边是阮恒义的地盘,叫人查无可查。 出发这日,阮氏将求来的平安符发给他们,又和徐庸一起对阎照好一阵拜托,请他务必护住徐琬和崔言之的性命。 阎照自是满口答应,毕竟是自己的徒弟徒婿,晚年生活的仰仗,肯定不能叫他们出事。 他之于徐琬,也算个老父亲,对崔言之这个徒婿的态度难免有点挑剔,按照他的想象,对方至少要得看上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副玉面娇郎的形象。 他是不太懂白面书生的魅力,但他没什么立场置喙,打算路上观察观察这小子的言行举止,看看配不配得上他的徒弟。 那头徐庸夫妇拉着徐琬细细叮嘱,这头崔言之就格外自来熟地同他搭讪。 “晚辈崔言之,拜见师父。” 崔言之毕恭毕敬,合袖俯身一揖,行了个大礼。 “哎,我可当不起你一句师父。”阎照眉头一蹙,后退半步,连连摆手。 开什么玩笑,他又没收他做徒弟,何况人家正儿八经的师父在马车里坐着呢。 “如何当不得?”崔言之直起身,理所当然道,“您是阿琬的师父,我自然也要随她唤你一声师父。” 阎照看着他,眉梢一动,心说你小子很会拿捏人情世故嘛。 “此行我是你护卫,你还是唤我名字。”他不领情道。 崔言之既未不悦,也没过分纠缠,仍旧态度恭敬,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便唤您一声阎叔。” 再拒绝就显得刻意针对了,阎照丢给他一个随便的眼神。 不管是文豪,还是侠客,到了某种境界后,性子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古怪,因此崔言之对阎照的冷淡态度并不当回事,丝毫不认为他是不喜他。 此时天高云阔,一匹马,两辆马车行驶在江涪官道上,一路往东南,湖州方向去。 骑马的是徐琬,赶马车的分别是李二和阎照,李二那辆车上坐着虞敏德和崔言之,老年人受不得颠簸,不适合阎照野蛮赶法。 按理,他们本该东出上京,在阳城拐弯北上,然而因为他们打的是游学的幌子,也要去和真正的王家公子碰面,接上他那位得力管事,故而只能这么走。 江涪官道对于徐琬和崔言之二人而言,算是旧地重游,那座破庙隐于山林间,依稀可见屋脊青瓦,那是他们缘分的起始地。 崔言之叫停马车,想去上炷香,希望慈悲的观音大士能看在那丁点香火的份上,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虞敏德懒得下马车,其余四人则心照不宣地没有跟随。 徐琬虽然修道,对神佛的敬畏心却没有崔言之那么强烈,因为她接触过阴使,寻思神灵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她还是陪崔言之去上香,去看看最落魄时待过的地方。 小庙并无多大变化,门口依旧是杂草丛生,但被生生踩出一条路,这里大概已经成为来往旅人赶不及投宿客栈的绝佳落脚处。 约摸是野物在屋顶乱跑,蹬开了瓦片,以至于漏雨,殿内一片潮湿,墙壁边缘长起了青苔和蘑菇。 此时光从上头斜打下来,竟十分凑巧地照到了神像仁慈的面庞上,原本斑驳的彩塑瞬间变得神圣庄严。 香炉里只剩点残灰,四处蛛网密结,看来之后也不曾有人来此上过香。 崔言之仔细清理了香炉周围的蜘蛛网,恭敬摆上点供品,点上香烛,作揖跪拜。 徐琬就立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丝毫没有想要跟着拜一拜的意思。 崔言之拜完后回头看她,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徐琬本想摇头拒绝,奈何他眼神恳求,她便也只好去拜一拜了。 拜完回去,虞敏德在马车上自言自语地念叨,“不是月老牵红线,倒是观音大士来保媒,你们这缘分呐……” 他摸了把胡须,笑着咿呀两声,“天注定。” “天注定的缘分不浅,日后你须得为大士再塑金身。” 崔言之颔首道,“学生早已有此想法,只是如今遍地道观,崇信道教诸神,不敢贸然行动,怕招致祸端。” “先欠着,日后总有机会的。” …… 第268章 很快徐庸就越过地方官府办妥了一切,为几人提供了新的牙牌及路引。 崔言之自不必说,而徐琬和阎照的户籍地变成安北,阎照的名字改为阎三,徐琬的则改成“阿玊”,二人关系为师徒,常走南闯北,混迹江湖。 这样的身份若非刻意去想,一般不会生疑,而且安北那边是阮恒义的地盘,叫人查无可查。 出发这日,阮氏将求来的平安符发给他们,又和徐庸一起对阎照好一阵拜托,请他务必护住徐琬和崔言之的性命。 阎照自是满口答应,毕竟是自己的徒弟徒婿,晚年生活的仰仗,肯定不能叫他们出事。 他之于徐琬,也算个老父亲,对崔言之这个徒婿的态度难免有点挑剔,按照他的想象,对方至少要得看上去身强体健,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一副玉面娇郎的形象。 他是不太懂白面书生的魅力,但他没什么立场置喙,打算路上观察观察这小子的言行举止,看看配不配得上他的徒弟。 那头徐庸夫妇拉着徐琬细细叮嘱,这头崔言之就格外自来熟地同他搭讪。 “晚辈崔言之,拜见师父。” 崔言之毕恭毕敬,合袖俯身一揖,行了个大礼。 “哎,我可当不起你一句师父。”阎照眉头一蹙,后退半步,连连摆手。 开什么玩笑,他又没收他做徒弟,何况人家正儿八经的师父在马车里坐着呢。 “如何当不得?”崔言之直起身,理所当然道,“您是阿琬的师父,我自然也要随她唤你一声师父。” 阎照看着他,眉梢一动,心说你小子很会拿捏人情世故嘛。 “此行我是你护卫,你还是唤我名字。”他不领情道。 崔言之既未不悦,也没过分纠缠,仍旧态度恭敬,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便唤您一声阎叔。” 再拒绝就显得刻意针对了,阎照丢给他一个随便的眼神。 不管是文豪,还是侠客,到了某种境界后,性子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古怪,因此崔言之对阎照的冷淡态度并不当回事,丝毫不认为他是不喜他。 此时天高云阔,一匹马,两辆马车行驶在江涪官道上,一路往东南,湖州方向去。 骑马的是徐琬,赶马车的分别是李二和阎照,李二那辆车上坐着虞敏德和崔言之,老年人受不得颠簸,不适合阎照野蛮赶法。 按理,他们本该东出上京,在阳城拐弯北上,然而因为他们打的是游学的幌子,也要去和真正的王家公子碰面,接上他那位得力管事,故而只能这么走。 江涪官道对于徐琬和崔言之二人而言,算是旧地重游,那座破庙隐于山林间,依稀可见屋脊青瓦,那是他们缘分的起始地。 崔言之叫停马车,想去上炷香,希望慈悲的观音大士能看在那丁点香火的份上,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虞敏德懒得下马车,其余四人则心照不宣地没有跟随。 徐琬虽然修道,对神佛的敬畏心却没有崔言之那么强烈,因为她接触过阴使,寻思神灵也就那么回事。 不过她还是陪崔言之去上香,去看看最落魄时待过的地方。 小庙并无多大变化,门口依旧是杂草丛生,但被生生踩出一条路,这里大概已经成为来往旅人赶不及投宿客栈的绝佳落脚处。 约摸是野物在屋顶乱跑,蹬开了瓦片,以至于漏雨,殿内一片潮湿,墙壁边缘长起了青苔和蘑菇。 此时光从上头斜打下来,竟十分凑巧地照到了神像仁慈的面庞上,原本斑驳的彩塑瞬间变得神圣庄严。 香炉里只剩点残灰,四处蛛网密结,看来之后也不曾有人来此上过香。 崔言之仔细清理了香炉周围的蜘蛛网,恭敬摆上点供品,点上香烛,作揖跪拜。 徐琬就立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丝毫没有想要跟着拜一拜的意思。 崔言之拜完后回头看她,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徐琬本想摇头拒绝,奈何他眼神恳求,她便也只好去拜一拜了。 拜完回去,虞敏德在马车上自言自语地念叨,“不是月老牵红线,倒是观音大士来保媒,你们这缘分呐……” 他摸了把胡须,笑着咿呀两声,“天注定。” “天注定的缘分不浅,日后你须得为大士再塑金身。” 崔言之颔首道,“学生早已有此想法,只是如今遍地道观,崇信道教诸神,不敢贸然行动,怕招致祸端。” “先欠着,日后总有机会的。” …… 第261章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上京就又发生几件事。 一是久未有孕的齐王妃任妙君终于有喜了,天佑帝即将迎来孙辈,喜不自胜,对齐王的态度更软和了。 听说还特意叫齐王夫妇二人进宫,一道去贤妃的永宁宫吃了顿团圆饭。 于是就有了第二件事,齐王重回朝堂观政议政。 还有第三件,身处永州的魏承光,在处置魏家的旨意到达前,饮毒酒自戕了,消息才传到上京。 彼时,他的后人都不在身边,而他只留下一首诀别诗,亦是谢罪诗。 他自揭罪过企图让天佑帝也贬了齐王,然而寄出信后,越想越觉得胜算不大,因担心会因此害死家小,只得独自担罪,加上他精神受过打击,也自知欠程勖的还不清,心里愈发愧疚难安。 两相叠加,魏承光索性赴了黄泉路。 梁示崇得知此事后,颇感痛惜,他们也算亦敌亦友了一辈子,乍一听闻其死讯,他还有些恍惚。 都是黄土埋到脖颈处的人了,还能偷生几年,怎么就要寻短见,他是无法帮他扳倒齐王,但他至少能求求情,陛下还不至于就非要他的老命。 不过才初秋,忽起的风就有些凉嗖嗖的,署房门口,梁示崇望着如冬日般里那样弱的太阳光,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在魏承光离京时,为出口恶气说那些话。 若他真的心坏了,执迷不悟也就罢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真能把他骂醒,然后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算不上好。 在他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仁义道德那套,偶尔用用还行,用多了,对不起自己。 魏承光既然知道景王是冤枉的,就不该这样一死了之。 “老师,太阳晃眼。”张极峥从署房里出来,小声关心道。 晃眼吗? 梁示崇眯了眯眼,“人老眼花,就不觉得晃了。” 张极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梁示崇也说不上来,他负起手,叹了口气道,“只是惊觉自己也老了,没几年可活了。” 好端端地,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看来魏承光的死,给他带来不小冲击。 张极峥忙道,“老师可千万别说这话,您老骥伏枥,精神矍铄,学生还望您再干个二十年,多指导指导我。” 梁示崇闻言不禁笑出声,“再干二十年,我都眼瞎耳聋走不动道了,留在朝中添乱不成,该看你们年轻一辈作为了。” 说着,他转了个方向,面向张极峥道,“眼下齐王即为人父,又重返朝堂,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该给他找些事做了。” 张极峥立马道,“正是,先前搁置的鱼鳞册问题,早该向陛下提了。” 原本就商量好,这件事由吴居廉来提,然而中间因为一些事,两方有了龃龉,虽然日常工作时仍旧,但此时再提合作,难免尴尬。 不过梁示崇向来会在必要时刻容人有量,他还是决定主动同吴居廉谈一谈。 当然了,他有这想法也不妨碍嘴上埋怨几句,“吴居廉前一阵还有闲心找我麻烦,他也不合计合计今年秋收赋税能收上来多少。” 张极峥赶紧附和,“吴阁老是不到火燎眉毛不知道急,不到喝奶的时候不知道谁是娘,凡事还得老师您来操持才行。” “操持操持,我就跟高门大户里的媳妇儿一样,上伺候陛下,下伺候同僚百官,还有忍受骂声。” 梁示崇说到这儿,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于是随口扯了句别的,“你不在内阁,帮腔的换成徐庸,一时还真不习惯。” 张极峥惭愧又内疚道,“是学生自己不争气,不能替老师分忧。” “哪里是为我分忧,是为陛下分忧才是。罢了,日后再想法子回来就是。”梁示崇迈步进署房。 抱歉,最近很多章,我找个时间补 第261章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上京就又发生几件事。 一是久未有孕的齐王妃任妙君终于有喜了,天佑帝即将迎来孙辈,喜不自胜,对齐王的态度更软和了。 听说还特意叫齐王夫妇二人进宫,一道去贤妃的永宁宫吃了顿团圆饭。 于是就有了第二件事,齐王重回朝堂观政议政。 还有第三件,身处永州的魏承光,在处置魏家的旨意到达前,饮毒酒自戕了,消息才传到上京。 彼时,他的后人都不在身边,而他只留下一首诀别诗,亦是谢罪诗。 他自揭罪过企图让天佑帝也贬了齐王,然而寄出信后,越想越觉得胜算不大,因担心会因此害死家小,只得独自担罪,加上他精神受过打击,也自知欠程勖的还不清,心里愈发愧疚难安。 两相叠加,魏承光索性赴了黄泉路。 梁示崇得知此事后,颇感痛惜,他们也算亦敌亦友了一辈子,乍一听闻其死讯,他还有些恍惚。 都是黄土埋到脖颈处的人了,还能偷生几年,怎么就要寻短见,他是无法帮他扳倒齐王,但他至少能求求情,陛下还不至于就非要他的老命。 不过才初秋,忽起的风就有些凉嗖嗖的,署房门口,梁示崇望着如冬日般里那样弱的太阳光,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在魏承光离京时,为出口恶气说那些话。 若他真的心坏了,执迷不悟也就罢了。 他实在是没想到真能把他骂醒,然后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算不上好。 在他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仁义道德那套,偶尔用用还行,用多了,对不起自己。 魏承光既然知道景王是冤枉的,就不该这样一死了之。 “老师,太阳晃眼。”张极峥从署房里出来,小声关心道。 晃眼吗? 梁示崇眯了眯眼,“人老眼花,就不觉得晃了。” 张极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梁示崇也说不上来,他负起手,叹了口气道,“只是惊觉自己也老了,没几年可活了。” 好端端地,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看来魏承光的死,给他带来不小冲击。 张极峥忙道,“老师可千万别说这话,您老骥伏枥,精神矍铄,学生还望您再干个二十年,多指导指导我。” 梁示崇闻言不禁笑出声,“再干二十年,我都眼瞎耳聋走不动道了,留在朝中添乱不成,该看你们年轻一辈作为了。” 说着,他转了个方向,面向张极峥道,“眼下齐王即为人父,又重返朝堂,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该给他找些事做了。” 张极峥立马道,“正是,先前搁置的鱼鳞册问题,早该向陛下提了。” 原本就商量好,这件事由吴居廉来提,然而中间因为一些事,两方有了龃龉,虽然日常工作时仍旧,但此时再提合作,难免尴尬。 不过梁示崇向来会在必要时刻容人有量,他还是决定主动同吴居廉谈一谈。 当然了,他有这想法也不妨碍嘴上埋怨几句,“吴居廉前一阵还有闲心找我麻烦,他也不合计合计今年秋收赋税能收上来多少。” 张极峥赶紧附和,“吴阁老是不到火燎眉毛不知道急,不到喝奶的时候不知道谁是娘,凡事还得老师您来操持才行。” “操持操持,我就跟高门大户里的媳妇儿一样,上伺候陛下,下伺候同僚百官,还有忍受骂声。” 梁示崇说到这儿,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于是随口扯了句别的,“你不在内阁,帮腔的换成徐庸,一时还真不习惯。” 张极峥惭愧又内疚道,“是学生自己不争气,不能替老师分忧。” “哪里是为我分忧,是为陛下分忧才是。罢了,日后再想法子回来就是。”梁示崇迈步进署房。 抱歉,最近很多章,我找个时间补